《东鲁传》 1章 大梦终醒 衣香隐隐,私语喁喁。縠生罗帐,影叠锦褥。 雕花纱窗筛进来斑驳的月光,洒在青砖地面上,犹如碎了的琉璃玉石。 窗下的罗汉床上,静静平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浓眉总角,鼻挺唇薄,月色浸染的面色,透露出决绝尘世的漠然清冷。 显然,这不是人偶,只不过她睡得太沉,因此,对于数丈外的大床上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爷爷再狠些奴受得住” 声媚气急,如浪里浮沫,越簇越多越虚空。 裹在软缎绣花鞋里的金莲紧紧扣在一具年轻蓬勃的后背上,宛若一对待要出鞘的利刃,又仿佛是魔鬼的肉翅。 纤纤十指死死抠住床头镂空,像是害怕被夺去灵魂。然而红唇玉齿间吐露出的欢愉,却能让胭脂晚霞都为之汗颜:“爷爷奴愿意为爷去死奴实在太欢喜了” 有韵律的撞击声后,终于想起粗嗄的得意:“这么快就投降了?爷才开始呢” 山势沉降,雪团似的绵软便如奔跑中的豆腐,颤得快要成渣。 喘息越发细密紧zhi,层层缠绕着室内的薰香,叫人难以呼吸。 “老东西对你,也这么着么?”男人的口气,似乎执意想要明确答案。 “爷才是男人中的男人他他顶多只能算是挠痒痒” “三年吃不饱,一顿管三年爷这也算是救苦救难了” 深不见底的黑暗与静寂,被急促遥远的嘶喊划开,有风有光芒喷礴而出。混沌就此湛湛分明,前世今生如梭交错,却历历清晰栩栩如生。 “娘” 罗汉床上的呓语恍若云烟,淹没在男女促急的低吼哭泣中。 “娘!” 惊叫透出惕厉与迫切,似乎刚从地狱中突围出来,周身弥漫着濒危的绝望与冷冽。 架子床上的天崩地裂戛然而止。 下一秒,两个人如避毒蛇般弹离了对方身体。 “谁?”女人的心就悬在嗓子眼儿里。 男人却已身手敏捷地翻身坐到了床边,一手套裤子,一手揽袍衫,一面低声呵斥女人:“还不快走?等死么!” 这话提醒了女人,她从僵硬中苏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划拉自己的衣裳。 黑暗中,似乎听到了牙齿相磕的声音。 这个过程很短暂,有一种惯犯的感觉。 罗帐被重新挂上如意黄铜挂钩上。 大被铺张,掩盖了浓艳熏蒸的褥子。 闷户橱上供着的香炉,若无其事地吐着香烟袅袅,潜移默化地占据了整间房屋。 “快走c快走,要问起来,就说你喝多了消酒。” 走到门边的时候,女人已经恢复了伶俐。 “我——我去厨房看给老太太煎药去。” 设计好了说辞,两个身影如魅,一晃消失在门边。 “娘。” 熟悉的声音,似乎又有些不同。不惊c不讶,不冷也不热。像是隔着一个梦,清楚而恍惚。 也许是太累c太乏,所以产生幻觉了吧? 眼睛涩得睁不开,身子一颠一颠地,真想就这么长睡不起。 深更半夜最是难熬。 她已经连续守了三个晚上了。白天忙地里c家里,忙大人孩子们的吃喝拉撒,晚上还要伺候老太太。 要说老太太得的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几天前请了县城的戏班子来唱戏,耍得时候多了些,席间又杂七杂八受用过了,结果,到晚就闹起了毛病。除了肚子疼,还有些发热。 连夜请了医生来,问诊把脉开了方子,煎药熬汤喝下去,才消停了。 当家的有疾,哪怕毛病再小,晚辈们也要床前尽孝。 白天家,正屋这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房的,二房的,四房的,拖儿带女c呼奴唤婢地过来暄寒问暖,想方设法逗着老太太开心解闷儿。一白天不挪地儿未免辛苦,因此,这看茶守夜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三房她的头上。 似乎很公平。 这么多年下来,叶氏早已麻木了这种勾心斗角。 老太太不待见她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跟老三成亲,老太太就没给过她一个笑脸。这绝不是胡思乱想,静下来的时候,叶氏不止一次回想从前,记忆中,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别说对她,即使是对自己的庶三子钟德韬,老太太几乎也是不曾好言相对过。 偏偏叶氏又是个没出息的,嫁进门十余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没有儿子,不光在妯娌中难做人,就连街坊们,背地里也要说闲话。 叶氏觉得很辛苦。 没有儿子,有女儿好歹也是个依靠。可是,老天爷似乎就没瞧见她的难过,竟是要把她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也抢走。 然而,生下来就寡言少语的孩子,一度地让她怀疑自己生了个聋子c傻子。这个孩子几乎没让她操过心,给什么c吃什么,就那么悄没声息地长到了八岁。 仍旧不怎么说话。回答人永远就只有几个音: 哦。 嗯。 也会拒绝,拒绝的方式是装聋作哑我行我素。 街坊们都说这孩子憨厚,是个泥菩萨。 可是,发生在年前种麦期间的一件事,诱发了这个“泥菩萨”的三分火性,着实骇到了一大家子人。 按照规定,各家的田地都分为三个等级,一等地在镇子以西,一直到芦山山下,沃野千里,沟渠遍布,种什么都丰产。 二等地位于镇子以北的北岭上。此处的土质含沙量高,水分挥发大。又因为地势较高,冬冷夏热,对作物品种的要求较高。 有些有条件的人家,会选择在此种植药材,譬如沙参c黄芩c金银花。萝卜c大豆的种植相对比较多,偶尔也有大麦的种植。 但是,若种植小麦,与一等地里的小麦相比,此处的小麦植株矮小c叶片稀疏c株距宽阔,麦穗瘦小至少有半个指节大。 至于三等地,则散布在芦山上。芦山名为山,其实也就是两个北岭那么高。山头是平的,山上的耕地沙石含量更高c沙子更粗砺。因为地势高,粮食的收播都要比另两处迟一些。 为提高粮食产量,乡农们都会在一等地理倾注更多的心血。不敢说寸土寸金,但是,每回重新割地的时候,总会因为一厘半分闹出械斗流血事件来。 三房的一等地跟大房的紧挨着。 秋播开始,在犁地的时候,细心的叶氏就发现了问题:大房家的长工把原本属于三房的一陇地给划了过去。 叶氏及时地提出了异议。怎奈对方充耳不闻。 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不好与人争竞的。 叶氏少不得要提醒丈夫。 老三那个人属于炮仗,一点就着。叶氏也省得他有这个毛病,故而,从一开始就叮嘱他,说理,一定要说理。别扎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老三那个人基本就是个属鸡的,记吃不记打。在警告了长工无果的情况下,直接推开对方,挥动锄头,把那一垄地划回来。 长工便叫唤起来,说三大爷撞伤了他的腰c抢了大老爷的地。 正值农忙季节,家家户户几乎都泡在地里。正在地头草棚下吃茶监工的大房一家子很快就聚拢过来。老大钟德文人前自然就要摆出嫡长子的气派来,故作大度地要将这一垄地“送”给三房。 叶氏岂肯做小人?坚持要丈量尺寸,是谁的,就是谁的。是大伯的,一根草三房都不沾,不是大伯的,就不劳你辛苦作这空口人情。 大房家的冯氏就皱起了眉头,觉得叶氏话说的很难听:这不是当众打自己人的脸么?一垄地而异,少了能饿死c多了能撑死不成! 叶氏对于她这种混淆是非的态度极为不满,坚持要量地,现在就量,当着众多乡亲的面。她既不想当贪图便宜的小人,再穷再难也不会做沿街乞讨没骨气的可怜虫。 冯氏很自然地就把她的这番话当成了讽刺与控诉。要知道,钟家乃是合欢镇第一家,不光是田产多,地方上也是最有势力的。 按照新明律法,国家在地方上建有“申明亭”,目的是张扬善行,教化民众,惩处邪恶c剖决争讼c辅弼刑治。负责为地方民众讲读律法c辨识是非道理。 申明亭的掌权者,叫做“老人”,是一方的权威。凡地方事务,自家长里短至违法犯罪,悉由其决断。除非是力所不逮实在无法判决的,才会上呈官衙。 而钟老太爷钟善云,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手中握着一地的生杀大权。因为这个缘故,钟氏也便成了合欢镇辖下三十个乡的民众高瞻远瞩望而生畏的所在。 现在,叶氏说她们三房穷c苦,这就是在含沙射影嘲讽钟老太爷的不公c不允。同样都是钟家的子孙,看看大房c二房c四房,再对比三房,简直就是天上地上之别。 所谓修齐平,齐了家才有资格去“平天下”,老太爷连自家的那碗水都端不平,有什么资格做那个“一语定乾坤”的老人? 往大处说,若不是钟家在这个事儿上动了手脚,那就是上头当官的有问题。 关乎利害与身家,这个事儿,可就大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章 这一家子 口角之余,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了手。于是,一垄地就引发了家族内部的一次激烈的拳脚相向。 对比大房的人多势众,三房这边就显得势单力孤。况且,当大哥的教训兄弟,且不说是为什么,但从道理上讲,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做弟弟的倘若桀骜不驯,不管有没有道理,一概都是无礼的。 对于无礼的人,自然是无需客气的。 老三被推搡在地,又胡乱吃了一顿好打。 四下里围满了人,有心想劝架,却被老大的一句“这是钟家的家务事”给生生地拦下了。 叶氏羞愤交加,叫天不应呼地无门,又不忍看到自己的丈夫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欺凌,便想着用身体去维护。 可是,冯氏却扯住她的袖子,直道“他们兄弟的事儿,弟妹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宽了么”。 就在这时,三房的嫡长女若萤突然发了羊角风似的,抡起小锄头冲进包围圈。一路上不管不顾见人就打。 那种专用于除草c剜菜的小锄头虽然只有尺把长,一端的锄头也没有多厚,但毕竟是铁器。这个时候穿的又单薄,一锄头挨上去,个个痛得直跳脚。 众人见这孩子来势凶狠,不禁心生怯意,纷纷撒手退后。 若萤也不去看她爹伤得怎样,杏子眼紧眯着,逐个打量四下里的人。 给她这一眼扫过的人,莫不感到心头害冷。 这孩子,倒像是要吃人呢。 钟若萤攥着锄头,一步步逼近她的大伯母冯氏。 本来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的小人儿,不知怎的,竟把冯氏逼得站不住脚。 一旁的大堂哥钟若英感觉不妙,厉声呵斥:“小四嫚,你要做什么!?” 钟若萤充耳不闻,恶狠狠地盯着冯氏,小脸涨得通红,口中念念有词:“坏人,坏人” 突然一头撞过去。 没有人料到她会有此举动。待到回过神来,却见冯氏仰面朝天跌坐在地上,手扶着腰杆“哎哟哎哟”叫苦连天,额头的汗珠如豆粒般大小滚落下来。 显见跌得不轻。 钟若英勃然大怒,三步并两步上前来,像是拎小鸡仔似的攥住钟若萤的手臂,恨恨地甩向一旁。 他倒是忘了对方还只是个小孩子,哪里经得住摔打。这一用力,钟若萤直接就飞了出去,“嘭”的一声仆在地上,登时就不动弹了。 片刻死寂后,四下哗然—— “死人了——死人了——” 冯氏因为扭伤了腰,在床上将养了近一个月。 而肇事的钟若萤,则在抬回家的当天就醒过来了。 人是醒了,可就此变得呆呆傻傻地。人家问话,就像是没听到。饥了困了,自己也不知道,只能靠别人提醒。给她吃就吃,给她喝就喝,让她睡,倒头就睡,不叫不起。 请了医生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又道“是药三分毒”,不肯轻易给开方子。 镇子上的人便开始流传,说这孩子摆明是废了。或者说,这孩子乃是爹娘前世的债主,这是来讨债的呢。 有些老人就说,小孩子在七八岁之前,魂魄是不稳的,很容易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也很容易被别的东西勾走。 叶氏半信半疑,便三番两次备了纸钱去求佛告祖宗,去女儿当初摔倒的地方叫魂,一遍一遍地,通不管用。 走投无路的叶氏心如刀绞,觉得定是自己前世造了孽,所以今生才会如此地艰难多舛。无人处,常常以泪洗面。 唉 即使是半昏半梦中,叶氏仍然卸不下忧虑。 钟若萤听得真真的。母亲的叹息听上去那么沉重。她的心不由得就是一紧。 “娘!” 她提高了声调。 叶氏一个激灵醒过来,本能地伸手去抓。仿佛抓的慢了,那近在耳边的声音就会化作云烟一般。 “萤儿!” 她忘不了女儿这个名字的来历。 那是个夏天的夜里,窗外萤火虫飞舞,蓝荧荧地像是蓝色的火焰,绚烂而迷人。 即使是没有温暖的火焰,也会照亮人心里最黑暗的地方。 腐草幻化而成的萤火虫,前生后世判若两人,但是传递出来的那份坚强不屈,却值得人振作。 若萤。好像萤火虫一般,即使生命短暂,即使暖不了身体,也一定要让人记住刹那存在过的光芒。 “萤儿” “嗯。” 钟若萤迈过门槛,一步步走向前来。 叶氏愣怔着,直到她站在了眼前,仍旧有种大梦未醒的感觉。 眼前的小人儿确实是她的女儿。 洗得发白的青绢袄裤儿,松散着领口。头上的俩总角好像是乱草中的鸟窝。红烛下的面庞瘦得不满一巴掌,显得眉眼特别深。 叶氏颤巍巍地拉起她一只小手,温温的,软软的。顺着芦管一般的手腕看上去,薄薄的嘴唇像是笔直的刀锋,无论是上扬还是下旋,勾出的弧度都是叫人心怀忐忑的意味深长。 这样的面相,委实有点温和不足c威严有余。 但是此时此刻,叶氏没有闲功夫琢磨算命先生的判词。她辨明了眼前的人,终于放心地把女儿揽入怀里,一开口,先涌出了两行热泪:“你个坏东西,你可吓死为娘的了” 钟家四姑娘的回魂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但却振作了三房的精神。 首先,出门去再也没有那些恼人的同情了。再者,也算是将兄弟间的一场矛盾作了一个终结。不管彼此心里头是否还存有罅隙,至少,明面上大家又是客客气气的一家人了。 老太太也完全地康复了。 晨起问安的时候,叶氏少不得带着女儿给各处行礼。 先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那边不多不少就一句话:那就好。 然后就是钟家未来的当家人——大太太冯氏。 叶氏教女儿:“跟大伯母说,我错了,以后再不那样鲁莽了。” “哦。” 钟若萤应着,有板有眼地朝冯氏作了个长揖。 冯氏才喝到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手指着面前的小人儿,音儿都岔了:“这是谁教的?” 二房邹氏“扑哧”就乐了:“我们四姑娘的故事还真是多啊。” 四房汪氏若有所思:“三嫂,听说你们家萧哥儿的学问,都是萤儿在教?” 叶氏先向自己的大嫂赔笑道:“许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之前教的,还要熟悉熟悉。” 转向汪氏,谦逊道:“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能知道多少事儿。不过是姐弟俩感情好,那小的有样学样罢了。” 四房的嫡女若莲笑着替若萤纠正:“四姐,你那样是不对的。只有男子才那样行礼。我们女孩子,是这样。” 说着,示范了一个万福礼。 她今年七岁,跟三房的嫡次女若萌是一年生人,生日比若萌早了半年。平日里,跟若萌很是友好。 四房从商,习惯于锱铢必较。人情往来上,盘算极为清楚,对己没有帮助或好处的,从不屑多看一眼。但在子女身上,却一味地只是纵容c溺爱。 三房家境不好,四房看三房,一向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可是,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喜欢,老四夫妇爱屋及乌,便对若萌另眼相看,两下子见面,都是和和睦睦的。 若萌袒护嫡姐,听了若莲的话,便有几分不平:“我二姐当然知道,不用你教。” 若莲嘟嘴道:“我不是怕四姐姐忘了嘛” “这些事,学学就会了。四妹妹过来,到二姐这儿。” 说话的是钟若芝,她是二房的庶女,也是二房唯一的孩子。 她生母曾是老太太跟前最得意的丫头,年纪大了,没舍得发付出去,就给了老二钟德武为妾,生若芝的时候,落下了毛病,一直缠绵病榻。在若芝八岁那年,过世了。 那个时候,若萤c若萌c若莲和若萧几个孩子,幼的幼,未出世的未出世,并不清楚这件事。至于这位姨娘长什么样子,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在传说中,这位姨娘是极为出挑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不光老大几兄弟眼馋,就连老太爷,也曾动过心思。 结果有一年仲秋节,老二喝多了,歪在老太太的大炕上歇息。若芝娘奉老太太命过来叫人,被二老爷借酒给扑了。 老太太气得不行,连捶了老二数拳,罚去后头祠堂跪了一天,无可奈何地把若芝娘拨给了二房。 老大更是为兄弟这种举止感到不齿,将近有半年时间,兄弟俩都互相朝面不说话。 那段时间,老太爷张口闭口都是“狐媚c祸水”二字。因为美色,兄弟反目,这不是祸水是什么? 但是,若芝的存在却淡化了这段家丑。她很好地秉承了她生母的美好:高挑c美丽c顾盼玲珑c善解人意。 于是,老太太就格外地喜欢她。 大房的嫡女若兰同样也是钟氏若字辈中的长女,可就是不如若芝这个庶女吃香。老太太心情不好,谁都逗不乐,偏就若芝一出马,不用开口,老太太先就笑容满面了;老太太认为不好的东西,别人都不敢说好,但是,二姑娘若芝说不好,就连老太太也要跟着改口的。 凭这一点,几房儿媳c孙媳都是嘴上不说,心里嫉妒得要命。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各花入各眼,缘份摆在那儿,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听见若芝召唤,叶氏暗中推了女儿一把,低声道:“二姐叫你过去呢,听到没?” 若萤仍旧是“哦”了一声,只管一动不动看着对方:金钗之年的若芝,业已流露出成熟少女的妩媚丰韵。她的笑,得体大方。她的态度,矜持却又亲和。 既不冷,又不热,不远不近,让人说不出不是的同时,却也做不到亲昵随意。 这就叫少年老成吧? 若萤心想。 “过来呀。” 若芝越发地亲切了,那眼神却有几分冷。 在此之前,在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将近一百口人,还从未有谁公然否定过她。 敢情钟若萤这小蛮女想借此显现她的胆大包天? 她的念头才刚转开,却见若萤动了。 若芝暗中松了口气,目光重又柔和起来。 走了两步,若萤忽然住了脚,慢慢转身,甚是不放心地问叶氏:“娘,那一垄地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章 匠户之家 因为若萤的那一撞,就此落下了一个“拼命四娘”的绰号。 为此,叶氏一直耿耿于怀。因为,最早这个半含讽刺意味的称呼,是从大房那边传出去的。 若萤是个小女孩儿,后头还要嫁人,落下这么个粗野蛮横的名声,其必会影响以后的择亲婚姻。细想来,大房果真用心险恶。 “就没见过冯青萍这么阴险的女人。那是你侄女儿啊,也狠得下这个心?你算计个小孩子有意思么?有儿有女有孙儿的人,就不能积点阴德?” 叶氏一边拾掇着炕上的东西,一边絮絮叨叨。 妾室香蒲一边打着下手,同样愤愤不平:“大太太这么做,也太不厚道了。什么事儿都往下人身上推,当咱们都是傻子么!下人们嘴巴不牢,那是做主子的治家不严,疏于管教。也别怪咱小人之心,换个话说,要是主子不松口,做奴婢的他敢这么胡吣?好不好然儿还是他们的半个主子呢!” 顿了一下,犹不解气:“让这样的当家,迟早得出事儿!” 叶氏扭过脸来,不无严肃道:“出了事儿,你以为你跑得脱?” 香蒲拍马屁没能拍到马腿上,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干笑道:“省得,唇亡齿寒嘛不过,萤儿真是好样的,就那么一问,就把大太太的里子面子全扫光了。” “是啊。”想起那天的事儿,叶氏却是一丝高兴也无。 她也没想到,女儿会那么“蛮”,当着一大家子的面,哪壶不开提哪壶,别的通不记得,就光记得那一垄地了。 这算是“现世报”吗? 大太太拿她行男子礼开刀,含沙射影说她“回错了魂儿”,被个男孩子上了身。 叶氏当时又气又急,可也百口莫辩。怎么辩?萤儿的举止就是有问题,从前又不是没教过,怎么一觉醒来,连自己是个女孩子都忘记了? 可是,当面对质显然是不智的。一来,会给众人一个“不贤惠”的印象,平白惹老太太嫌憎,二来,就算问若萤,她也未必肯说。 要说萤儿还是她的萤儿,大概也就是这个脾气了。仍旧像从前一样,千唤不一回。说傻吧,指使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可是要说不傻吧,很多时候她对谁都爱理不理的。 到底也不清楚,那颗小小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说她回应大太太这件事吧。装傻卖痴地就甩了对方一个嘴巴子,让大太太有苦难言。最后只能做出大度的模样,说:“到底是小孩子心眼儿小。一垄地你大伯岂会占那小便宜!” 是啊,童言无忌,你一个长辈跟个小孩子计较,岂不显得小气? 想到这里,叶氏不确定地问香蒲:“你觉得萤儿有没有哪里不一样了?” 香蒲粗心,笑道:“到时比以前更懂事儿了。大一点是一点。她原本就是个没脾气的,这可是姐姐的福气呢。” “那倒是。”叶氏松口气,眉眼由衷地送散开,“也就这个孩子最省心,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那三个加起来,也没她一个体贴父母。” 香蒲吃吃笑起来:“怎么会呢!小孩子都是闹的,吃喝拉撒,一有不对就要哭哭啼啼。像二姑娘这么乖巧的,天底下也没几个吧?反正,我是从没见过。姐姐你见多识广,想必见过。” 妻妾二人更贫着嘴,只见大姑娘若苏轻手轻脚出现在门边,手里还抓着绣花棚子,上面的两朵牡丹逼真得像是要滴下露水来:“娘,萤儿回来了。” 这声娘显然喊的是叶氏,因为她的生母香蒲姨娘就跟没听到似的,仍旧在叠一架蚊帐,压实再压实,然后用一根带子绑了,放进大花布包袱里。 叶氏这时已经一偏腿,滑下土炕,轻提裙摆跨国门槛,穿过正间,站在了屋檐下。 目光到处,先是看见了台阶上摆着的一把新鲜韭菜,一根麻绳拴着半斤油汪汪的五花肉,还有一幅猪肠子,承在两片芦苇叶子上。 若萤正就着铜盆洗手,袖子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 “没割着手?”叶氏朝她的手飞了一眼。 “嗯。”若萤闷声道。 “镰呢?”叶氏朝南墙上瞅了两眼,看到了石头缝里挂着的镰刀,放下心来,“挂紧了?别掉下来打到脚。” 其实她纯粹是在自说自话,对于这种问题,若萤一向是不予作答的。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你若是不放心,就自己过去看看。再不放心,就别使唤别人了,自己做最放心。 叶氏倒也没去查看镰刀挂的牢固不牢固。不知为什么,若萤做事儿总是让人很放心。 也许是做惯了的缘故? 父亲不在家,有些粗活儿就要孩子们分担。 大姐若苏要绣花卖钱,两只手金贵,除了针线,别的事情一般不用她。 小弟若萧还小,需要人陪伴,这个事情就交给了若萌。 于是,杂七杂八的活儿就责无旁贷落到了中间的若萤身上。 她长的比姐姐妹妹要结实一些,又舍得出力,除草c浇菜c倒浑水c跑腿儿,都做得很溜。而且,这个年纪即使是满大街跑,也不会有人说闲话,很是给叶氏和香蒲减轻了不小的负担与顾虑。 叶氏上前去伸出两根指头,拨了拨猪肠子,问:“你钱叔怎么说的?他给你,你就拿着了?” 她原本跟钱屠说好了,今天会打发孩子过去割点肉,结果却多出来一挂猪大肠。这要是淘洗干净了,一家子可是能吃三两天呢。 对于清贫之家而言,一根草都是金贵的。 若萤甩甩手,拉过架子上的手巾胡乱擦了两下,“哦”了一声。 叶氏原也没指望能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便把肉肠拎去东厢厨房,切下来一半肉留着自家吃,另一半则仍旧用麻绳栓了,交给若萤,让给东边的外祖送过去。 “我也去。”若萌高兴地叫嚷道。 “告诉外公,中午我煮茼蒿豆渣,晚上包槐花包子,让他们不用煮太多饭。”叶氏跟在后面叮嘱。 “知道了,娘。”若萌欢快地应着,紧紧拽着若萤的袖子,一溜蹦星消失在照壁后。 三房东边大概有十六七间房的范围,疏疏落落栽植着好多的槐树。生槐树的地方基本是不长杂草灌木的,碧槐参天,盛夏里乃是极好的避暑之处,常有女人们结伴过来,聊天c做针线。 林子里有一口高台老井,周围街坊吃水,都要来这里,一天到晚人迹不绝。所以,林子虽然深邃,却也并不森冷。 走过槐树林,穿过南北大街,叶老太爷就住在对面的巷子里。 临街的几个草垛上下,几只鸡在晾翅捡虫子。每次经过这里,若萌总会左顾右盼,问她做什么,她会神神秘秘地告诉你,她在找鸡蛋。 说白了,想捡个漏。 若萤未予理会,只管往前。若萌没有看到鸡蛋,不禁有些失望,一直进了外公家的门,还在嘟囔“运气不好”。 “不是你运气不好。”大舅坐在院子里,抱着一簸箕的绿豆,正在挑拣里头的沙子,“到下蛋的时候,它们就回家了。家里是最安全的,不光是人,鸡鸭牛羊都是这么觉着的。就算它们在那里下蛋,你这个时候去,也太晚了。” 为了能够捡到鸡蛋,若萌很虚心地向大舅“讨教”。甥舅俩就从鸡蛋说到了路旁苦李上,又从苦李说到节操品行上。 若萤站在檐下,静默无语。 据说大舅的学问是可以做秀才的,可是,叶家的出身却断绝了这条仕途。叶老太爷祖上就是匠户,这个行当,按照新明律例,是要代代世袭的。读书可以,但却无法参加科举入仕从政。 况且,大舅的身体也限制了他的行动。他自少时就有哮喘的毛病,年纪越大,咳喘得越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毛病是治不好的,不过是多活一天赚一天的事儿。 他甚至都无法继承父业。 这真是他的悲哀。但是,他一向都很温和,至少,在孩子们眼中,大舅是个没有烦恼且又有一肚子典故的人。 若萤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看着大舅单薄的后背,浆洗得干净的月白衫裤,感觉就好像一片云,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到看不见的地方。 世上最快乐的人是傻子。无知便无畏。而像大舅这种,读的书多了,心胸宽广了,却没有足够充实的东西填补进去,整个人便会虚浮c寂寞,对于身边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太在意,因此,也就会生出随时抛舍无所眷恋的情怀吧? “二嫚,你站在那儿干什么?”二舅叶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充满活力,信心饱满。 二舅为人跳脱,脑子活泛,心灵手巧。不但继承了父亲的铁匠手艺,但凡裁剪c制衣c煮饭,样样拿得起c放得下,这一点,倒是跟跟他大姐叶氏很像。 这么个机灵的人,偏就喜欢若萤。因为,只有若萤最听话c最叫人放心,不论说什么,从来不会打断或者是质疑。交代做的事儿,总是不会忘记,且能够完成的很好。 主要是没有若萌那么多话,嘀嘀咕咕,好像梁下的燕子,开了口就收不住,未免聒噪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章 真伪难辨 听见二舅招呼,若萤转身进屋。 正间很大c很高,既是生活区,也兼着作坊的功能。地上摆放着又长又厚的生铁,充当案台。打铁c箍桶,都要借助这块生铁来进行。 空气中弥漫着铁屑的味道,不讨厌。北边早已辨识不清颜色的方桌下,堆满了各种白的黄的铁皮。 叶老太爷做的是打铁桶的行当。 只有家境宽裕的人家,才会想要一对铁质水桶,像若萤家里,用的都还是木桶。而有些人家,则用泥罐,黑黑的那种,摸一把,一手黑。 这种泥罐还被广泛地使用在饭桌上,盛饭c盛汤,便宜好用。 只是新买的不能直接拿来盛东西,必须用草木灰里外擦遍,去了表面的灰胎,再用清水c热水擦几道,直至不掉色了,才好用。 叶老太爷不止一次说要给三房打一对铁桶,都给叶氏拒绝了:“一对铁桶拿去乡下卖得多少钱?家里又不是没有用的。” 就连老三也是,为人尽管粗枝大叶,对这个老泰山却是十足地敬重,说不要c就不要:“你赚个钱不容易,咱有胳膊有腿的,哪能老啃吧你?” 叶老太爷这才算了。 他是个持重的老人,话不多,不该说的从来不说。在镇子上非常有人缘。 他的生意遍布合欢镇所辖的三十个乡,“叶记作坊”的老牌子很是能吃得开。 有些远地方的顾客,宁肯等着叶老太爷拉乡过去,也不肯就近购买别家的铁桶。冲的就是个信誉以及几辈人积攒下来的好人缘儿。 此刻,他正忙着烧锡焊接。脚下踩着一个皮囊,一端连着管子,踩动间,相当于打气,鼓动管子尽头的煤灶急剧燃烧,从而加速手中长锡条的熔化。待到锡条变成液状即将滴落下来时,则娴熟地去火就器,那丝状的锡液便落在了铁片与铁片的交接处。 俟锡液停止滴落,老太爷的掌心里神奇般出现了一个小物件,黑黑的不知道是木片还是铁片,拇指压着,从容地抹过锡液粘结处。 犹如刷墙刮灰,很好地起到了平整顺滑的作用。 整个过程如新云流水,非熟手不可能做到如此自然而然。 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若萤不觉看得眼睛发直。 倒是二舅提醒了她:“姐夫回来了?晚上吃槐花包子,我是不是要去打槐花去?” 这话是对老太爷说的:“我知道有一处的槐花开的好,树枝子又矮。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瞅上。爹,我一会儿去看看。” 趁机会出去逛逛,总比禁在家里干活好。 老太爷闷闷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分神。 若萤无所事事,从正间晃悠进了东间。 这是老太爷的寝室,没有什么摆设,炕上被褥,一张吃饭的炕桌。铺着草席,也是用过多年了,很多地方的竹篾断了,露出下面灰突突的泥坯。草席四下里用布包了边,布料的颜色早就无从辨别。 挨着炕有一张长方桌,擦得落了漆,斑驳如泥孩子未洗干净的脸。桌子上规规矩矩摆放着帽筒c镜台。 镜台是叶氏的,也是这间屋子里最气派的家具。不同于寻常的铜镜,那块可是正经的西洋玻璃镜。照得人毫发无差。镶嵌在喜鹊踏梅雕花格子里。两侧各有两层抽屉,嵌的是黄铜环纽。 桩台下方又是三层抽屉,里面不但可以装胭脂水粉c插戴头面,还是储存零食秘密的所在。 那一层一层的抽屉,那抽屉里一格又一格的区分,对于孩子们可是不小的诱惑。 至少在若萤心里,抽屉里装着的是神秘与希望,是平淡清苦的生活所欠缺的活泼激烈。 这个纯女性用品的东西,在叶氏出阁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摆设了。 妆台擦得很干净,不知道擦拭的人是什么心态。 也许,在外公和舅舅们心里,叶氏一直不曾离开,仍旧占据着他们的心c占据着这个家。 桌子下是一张杌子,方方正正可以盘腿坐在上面。从若萤记事起,这张杌子就一直摆在这个位置。与其说是好招待街坊访客,不如说是方便孩子们爬炕用的。 墙边立着一只四脚衣柜,柜子顶上有一口大木箱,用以盛放四季衣裳和被褥。 除此之外,屋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四壁空空。 草坯墙上抹了一层白石灰,一来是好看,二来也是为了防虫避邪。 叶老太爷这里是这样的,三房也是这么整的。 刷石灰要花钱,但是为了避免孩子们被蝎子虫豸荼毒,这个钱花的还是很有必要。 环视了一圈,若萤就退了出来,踅到了西间。 这是两个舅舅的房间。以前,这间屋子里住的是爷儿三,叶氏出嫁后,东间就腾给了老太爷。 说起来,叶家的日子还真是拮据。也难怪家大业大的钟家瞧不上这门亲戚。 西间的布置也跟东间差不多。只是土炕更宽大些。墙上的灯窝薰得漆黑,还有个更大的灯窝,摆放的却是几本书,状如铲乱了的葱油饼。 都是若萤翻过的。 对面墙上倒是挂着个好东西。 若萤两脚互助,蹬掉了鞋子,麻利地爬上杌子上了炕,抬手就把那架乌杨二胡给取了下来。 她有些紧张,还有些欢喜。 这是大舅钟爱的东西,平时都不怎么舍得用。可是,一旦拉动起来,那声音简直如同仙乐,叫人如痴如狂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若萤觊觎这把二胡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不敢动。 大舅最喜欢的东西,万一弄坏了,他一定会很伤心。 她想起了钟家,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钟家果然有钱。女孩儿们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花团锦簇,用的是金银珠玉,乘的是宝马香车。 日常耍的也是那么高雅讲究:若兰c若芝都有琴,一把琴的价值能抵几个奴婢;有价值不菲的文房可供涂涂画画;有五颜六色的丝线可以绣,更有各种各样的绫罗绸缎可以裁剪摆布。 不像若苏,用线用得小心翼翼。没办法,绣线都是要花钱的; 不像若萌,明明爱新衣新裙,却总是舍不得穿太狠; 不像她若萤,渴望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具都不可能。 就好像男孩子们读书,钟家就有钱请私塾c送学校,还有书童伴读。 似乎从来就没有为钱操心过。 一点不像三房,更不像叶家,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成天光去算计肚子了,哪还有闲情逸致来吹拉弹唱。 “咿——” 二胡发出细细长长的叹息。 若萤吓了一跳,立马面红心跳起来。 大舅的咳嗽声就在门边。 若萤惶惶抬头,没有看到责备,只看到了鼓励和惊奇。 “慢慢地,别太用力,拉断了弦。” 大舅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凝注了片刻,然后,缓缓挪到她的脸上。 若萤越发感到心虚。 “就是那样对,琴杆不要太往前弓不要翘按弦的手,可以再往前一点点上臂放松好,就这样,试试。” 生病的人,声音自带着几分柔软宽容。 若萤渐渐平定下来,略凝了下神,轻轻拉动琴弦。 几个慌张的杂音后,琴声渐渐变得圆润c婉转。 若萌贴着大舅,眼中仿佛装满了小星星,每颗星星都写满了一句话:二姐好厉害,二姐好厉害。 二舅的脑袋也出现在了门边,瞪大的眼睛注满了惊诧,几次要开口都没敢打断外甥女的兴致。 直到一曲终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片寂静。 若萤便有几分懵,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吓着他们了? “好不好?”她讷讷地问。 若萌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这时才想起手里攥着的半块大饼:“好,好听!比若芝二姐的琴还好听。” 若萤挑挑眉,并不相信小孩子的话。 二舅的嘴巴总算是出声了:“行啊,二嫚。不声不响净干大事儿。” 这算是表扬吗? 若萤只管瞅着大舅,看他握拳掩口,很是辛苦地咳嗽了一会儿,咳得面色潮红,眼中也似有泪水朦胧,连带着笑容都恍恍惚惚了:“很不错。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吗?” 若萤想了想,摇摇头。 大舅却也没有做出解释,只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很好c很不错。” 若萤微微脸红了。赶忙把二胡收好,重新挂到墙上去。 似乎是了了一桩心愿,感觉身心愉悦c腿脚轻松。 二舅把她抱到杌子上,拾起鞋子给她穿了,送姊妹俩出门回家去:“别在外头耍太久,你娘该担心了。” 若萌欢快地答应着,拖了若萤的手就走。 倒是若萤,临跨出大门门槛时,忍不住回过头来。 大舅站在门里的一片墙影中,面目有几分恍惚,一如他的笑容和眼神,深沉不见底。 若萌跟着扭过头来,朝着大舅挥挥手,大声喊:“我们回家了,大舅舅也回去吧。” “回去,是要回去。” 自语如同嘴角的微笑,飘忽摇曳。 冉步c狼顾。有公卿气派,偏又具心肠曲折幽晦。 若萤,他的亲外甥,生下来就几乎不曾哭过的孩子,传说中最好养的c最平静无奇的孩子,是他看错了c猜错了么? “那是《汉宫秋月》,前年,你只在我这儿听过一次。五岁的孩子,已经如此聪慧了吗?那么忧伤惆怅的曲子,你怎么会演绎得那么不甘不愿c不依不饶?你一定不明白曲子的来历,我一定是想多了你才那么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章 奇异之象 离开外公家的时候,天已不早了。 大街上恢复了一贯的人来人往c笑语喧哗。 站在巷子口往南看,钟氏的宅子乌泱泱一大片看不到头。绿树红墙相映分明,黛瓦粉壁卓然整洁,不容人小觑。 临街的房屋大多都赁出去作了商铺,糕点铺,裁缝铺,油坊,磨坊,香蜡店,杂货店 其中就属四房的十间门面最为抢眼:一色的红漆装帧门户,隔着三里地就能看到。每个铺子经营着不同的行当,木制对联写的词儿也不尽相同,什么“闻香下马”c“知味停车”,什么“不时之需取甚便”c“万物皆备价无欺”,什么“诚信待客”c“宾至如归” 对应着门上匾额,却只有一两个字的区别,什么“四郎酒馆”c“四郎客店”,什么“四郎杂货”c“四郎布店” 门窗俱已敞开,一种饭馆独有的味道弥漫了整条南北大街,甚至很容易就把北边官道上经过的游子旅人吸引过来。 酒馆门前的合欢树下,老四钟德略翘着二郎腿坐在他专属的那把圈背交椅上,正跟一个坐条凳的食客神侃。 面前的枣木五腿圆香几上,一壶茶c俩茶碗碟香南瓜子,就这么能坐上一整天。 生意人的眼历来很贼。远远瞧见若萤姐儿俩,老四扬声教训:“你们俩过来!这是谁教的?看见四叔不用打招呼吗?” 他板着脸,故意说着很重的话,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装模作样。 若萌根本就不怕他,笑嘻嘻跑上前去,唤了声“四叔,若莲呢?” 老四说道:“你四娘这几天给她缠脚呢,出不得门。你呢?你娘还不给你们缠脚?就不怕以后嫁不出去?” “谁说的!我也要缠了。姨娘把东西都准备好了。”若萌小大人似的。 老四又问姐儿俩这么早是干啥去了?听说给外公送东西,老四扭头吩咐店里:“多盛碗面!” 不大工夫,汪氏摇摇摆摆出来了,手里端着清漆木托盘,里头整整齐齐排着三碗面,小山一样,雪白油亮,上面覆着几大片煎的喷香的五花肉,片片都是满口货。 数根碧绿的韭菜作了陪衬,光是看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c垂涎三丈。 汪氏斜乜了俩姊妹一眼,面色不甚愉快。先是给老四端了面到眼前,然后就是那位客人。 轮到若萤姐儿俩的时候,汪氏把面象征性地推了推,口中简洁地突出一个字:“喏!” 若萌吞了口口水,两手在腿侧狠搓了两下,便要动手。 若萤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无比坚决地说:“刚在外公家吃了糖饼,吃不下了。” 老四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使劲瞅瞅若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很好吃!真的不吃?一定又是你娘教的对不对?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准要,弄得好像自己家什么都有似的!跟外人客气也就算了,一家子非要弄得这么见外吗?” 若萤置若罔闻,只管紧紧拽住若萌挣扎的手臂:“回去了,娘等着咱回话呢。” 竟是毫无眷恋地抬脚就走。 身后,老四“哧”地笑骂:“这小兔崽子,神神道道闹什么呢。” 又喊汪氏把面端回去,反倒赚了汪氏一顿数落:“你叫多煮的,现在又说不吃了。大侵早的,谁耐烦吃这么油腻!” “大黄!都不吃,给大黄吃。”老四不以为忤,大声唤着自己大黄狗的名字。 完完整整的一碗面倒进了旁边一棵树下的狗食盆子里。 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溜达出来的大黄,懒洋洋踱到狗盆边,嗅了嗅,转身离开,趴在了路边。 “好可惜” 若萌十分地不甘连连回头。 她不明白二姐为什么不让她吃,明明那么好吃,为什么要说谎?四叔又不是外人,又不是天天来蹭吃蹭喝,只是偶尔吃一点,有什么妨碍?就那么糟塌了,不怕遭雷劈么! 她甩开若萤的手。 急促的脚步,表明了她的气愤。 若萤慢吞吞跟在后面,什么也不说。 有些道理,小妹还理解不透。而且,她说的话肯定不如娘亲的告诫有效。 别忘了,她不过只比若萤大了一岁。小孩子的话,岂能当真?又能有几分可信度? 若萤只看到了那碗面,她却看到了人心。四婶的嫌恶也就差没有说出来了。 那是打心眼儿里的瞧不起。 给了面,又不给筷子,这是要人动手抓么?只有叫花子才抓饭吃,四婶真当她们是幼稚可欺的小儿啊。 没有筷子,连个板凳都不给,这是明晃晃地打发要饭呢。今天她们姐儿俩要吃了这碗面,就等于当众抽了自己爹娘一巴掌。三房已经堕落到沿街乞讨的份儿上了么? 这要是给要强的母亲知道了,还不得气出大病来! 看着若萌气呼呼的背影,若萤撇了撇嘴。 她才不会主动去哄呢,相信过不了多久,若萌就忘记这一茬儿了。 姊妹们之间,原本就不会记仇,也从来不曾记过仇,而且,娘也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 若萌的身形陡然就是一挫,清亮亮地叫了一声“大哥哥”。 语气中依然带着几分抑郁。 钟若英拎着一个鸟笼子,一只鹩哥反反复复叫着“万事大吉”,压过了林中诸多麻雀的吵闹声。 若萌忍不住凑上前去观察那鸟。 若萤则不由得瞟向这位大堂兄的手指。 这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若萤敢打赌,这手上肯定连一个茧子也没有。小指甲那个长啊,也不知道用来掏耳朵能不能出事故。 提着鸟笼子的手上,戴着俩金戒指,都是方方正正的戒面,也不知道能换多少个铜板。 另一只手上抟玩着两个绿莹莹的玉球。 玉石很贵重啊,就这么拿来玩儿,万一掉地上磕着碰着,那都是钱啊。 钟家真是有钱啊。 若萤再度暗中感喟。 若萌显然被那只会说话的鸟儿吸引住了,一个劲儿地逗弄鹩哥:“坏蛋c坏蛋”。 又问鸟儿怎么会说话? 若英少不得给她解释一番,说训练鹩哥说话最好的时间是在端午前,把它的舌头剪掉一截,且这个时候的鹩哥最为聪明。 “只有鹩哥会说话吗?家雀会不会也能学会人话?”小孩子的好奇心非常强。 若英不屑道:“狗都能站着走路,鸡窝里都能飞出凤凰鸟来。” 若萌表示不相信。 若英忽然弯下腰,对若萌耳语了几句,完了,很凝重地叮嘱:“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么?” 若萌一脸紧张地猛点头,央求道:“大哥哥带我去看看好么?” 若英面现为难:“你们小孩子嘴巴不牢靠,转头吆喝给人听去了,不好c不好!你快回家吧,别打听这么多。” 他越是这么说,若萌越是心痒难耐,拽住他的衣摆,就差没摇尾巴了:“大哥哥,大哥哥” “萌!” 几乎被树木遮住身形的若萤忍无可忍叫了一声。 若萌恍然记起她的存在,赶忙跑过来,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往前:“大哥哥发现了好东西,去看看。” 若萤扭着身子不肯前进。 她的坚持一向都是若萌的规矩。 若萌着急地踮脚四下看看,确定周围没人,这才很小声地告诉说:“大哥哥说,井里有灵芝。那可是神仙的东西,多少钱都买不来呢。二姐知道灵芝长什么样子吗?” 后一句就是明晃晃的诱惑了。 “喂,小五嫚你要不要看?不看我可要走了。”若英作势要走。 “看看看!”若萌急切地双手抱住若萤的手臂,带着十分的讨好:“就看一眼,万一回头给人摘走了,看都看不到了。” 扭头瞧见钟若英要走,越发慌张了:“大哥哥c大哥哥,等等我们!” 急切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蛮力,竟把若萤拉得踉踉跄跄。 钟若英颇为无奈地转身走进树林,边走边抱怨:“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小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古井台周遭,土润树清,鸟鸣干云。 农人们习惯于清晨担水,因为早上的井水最为清澈。担水晚的人,几乎都是公认的懒人,样样事情上不如人:庄稼活干不好,收成不如人家,在镇上的名声也很一般。 此时,林外的太阳已高挂,但是,槐树林依然像是没有睡醒过来。泼洒的净水浸湿了井台的每一块光滑的石头。 慢慢走上去,老井好像一张大嘴,黑咕隆咚透着凉气。 “在哪儿?”若萌握着小拳头,难抑兴奋。 钟若英左顾右盼,并不急于作答。 他这个反应越发增加了神秘度。 若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拉着若萤的手心里粘糊糊的全是汗。 一步,两步 生在木根树干上的,叫木芝。有木威喜芝c飞节芝c樊桃芝c参成芝c建木芝c木渠芝; 生于山中的叫菌芝,生长不择地势,形状各异,如宫室c如车马c如龙虎c如人形c如飞鸟,五色无常; 形状如草的,叫草芝,如独摇芝c牛角芝c龙仙芝c朱草芝c五德芝c龙衔芝; 长于石上的,叫石芝,如石象芝c玉脂芝c七明九光芝c石密芝c石桂芝c石脑芝c石硫黄芝。 石芝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石芝难得,采摘尤其困难。要先把灵符放置在石头上,否则,石芝就会隐蔽化去。然后,选择王相之日,设醮祭奠,虔心足够才能够得到。 基本上,这就是个神话传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章 齐人之家 若萌应该是心存惊惧。 若萤觉得自己的手腕子快给抓破皮了。 越靠近井口,她越觉得浑身害冷,只恨爹娘没把她生成个磨盘,那样就能拖住若萌了。 “萌儿!” 若萤慌忙叫唤。 她有点不能理解自己:明明比若萌有力气,可为什么会给拽着动弹不了?难不成,她其实也想看个究竟? 若萌充耳不闻,仿佛被那口井勾去了魂魄。 小孩子执拗起来,真是九头牛都拉不转。 “萌儿,快看,那是什么?” 若萤的声音透露出的恐慌终于引起了若萌的注意。 她本能地朝若萤看过去。只见若萤大睁着眼睛,好像是看到了蛇蝎猛虎一般。 “二姐,怎么了?” 若萌错愕了片刻,紧张兮兮地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方向,正是大堂兄。 钟若英脸色铁青,紧抿着的嘴唇暴露了他的怨怼。 现在,若萤姊妹俩距离井口只有半个头的距离,而他,恰好站在俩妹妹身后,高高大大的身形,几乎能够完全遮住那俩孩子。 前方是深渊,后路已被堵。 这个出境很不妙,直接唤起了若萤潜意识里的危机感。 她反手拽住若萌的手腕子,紧盯着面前的大堂兄的同时,快速地朝旁边后退。 井台并不平缓,脚下发滑,石头铺垫的也不整齐,退不好就要给绊倒。 若萤知道,要赢得时间,必须要双管齐下。 “萌儿别过去,有长虫!” 若萤的声音充满战栗,表情笼罩着恐慌。这个样子,太容易感染到身边的人。 “大哥哥,你头上是什么?不要动,我叫人帮你!” 经她这么一咋呼,若萌懵了,钟若英怔了。 趁着这工夫,若萤退出了危险地带。 下了井台,重新脚踏实地了,若萤暗中长吁了口气,两只眼却死死地盯着钟若英,那眼神委实地瘆人。 “二姐,长虫在哪儿?”若萌浑身发抖,紧紧偎着若萤。 果然还是娘亲说的对,草木茂盛的地方去不得。天一暖和,到处都有长虫c蝎虎。不小心咬上一口,小命就没了。 “你没看到吗?大哥哥头上,那么长一根黑乎乎的还在吐信子啊” 若萤突然打了个寒颤,“托”地朝后蹦了一步。 若萌“哇”地惊叫着,眼泪哗地涌了出来:“二姐,我怕!” 钟若英的脸都绿了。 他无法确定钟若萤说的是真c是假。 都说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可是,说他头上顶着一条蛇,这怎么可能!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好不好!还说什么吐信子,他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好不好! 他想把四方平定巾扯下来。只是才刚举起手来,就听若萤大喝一声:“大哥哥,别动!小心咬手!” 钟若英登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说刚才还有几分怀疑,那么,现在,他倒是真的不敢造次了。 他的心里,犹如翻江倒海,全无方向。 而若萤,却还在一迭声地催问若萌:“看到没c看到没?落下去了!好吓人!” 她的绘形绘色强烈地感染了在场的人。 若萌忘记了刚才一心要看的新奇,拖着若萤就往家的方向跑。 “等等,大哥哥怎么办?那条蛇还在上头呢” 若萤的话,被若萌充满恐惧的哭喊完全地掩盖住了。 叶氏和香蒲闻声小跑出来,脸色都有些白。 若萌扑进香蒲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香蒲一边轻抚她的背心,一边唤着她的名儿:“萌儿不怕,萌儿回来,姨娘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这是怎么了?” 叶氏一头的雾水。看着二女儿,一脸的若无其事,或者说,跟平时的呆若木鸡没什么差别,可是小女儿却是这么地反常。 若萤抽抽鼻子,就好像没听见一般。 至于发生了什么事,相信若萌一定会解释得很清楚c很详细。 若萌的那张嘴,可比大堂兄的鹩哥还伶俐呢。 门口的槐树下有一个湿湿的印记,凭借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马粪味儿,若萤敢断言,她爹回来了。 果然,一跨进门槛,就看见老三钟德韬打西边茅房出来,一手提着便桶,一手拎着粪勺儿。 整个天地间充斥着粪便的臭味儿。 叶氏皱着眉头,催着孩子们快回家,又嘱咐老三把粪便倒了之后,记得把锅底掏了,把草灰洒在粪池子上压压味道。 “赶上哪天刮西南风,还不得把人薰死!” “这个时候,都是东南风,哪来的西南风。”老三嘀嘀咕咕表达着意见。 “万一呢?”叶氏生气了,“叫你干点事儿,就没有一次能痛痛快快的。撒一层灰能累死你?哪次不是把灰扬得满大街都是!你还嫌街坊们骂得不够难听?你要是干得好,用得着人跟在屁股后絮叨?你以为我愿意?” “好了,姐姐你快看看萌姐儿吧。爷,你就少说两句吧,有说话这工夫,啥事儿都干完了。” 香蒲头不抬眼不睁地打着圆场。 这样的桥段,三房中基本每天都会上演。 老三和叶氏两口子,自打成亲以来,吵架比吃饭还频繁。要不是中间有个香蒲姨娘,这个家早给砸成马蜂窝了。 老三嘴里抱怨着出了门,一径往西边的菜园子去了。 这边香蒲拧了手巾给若萌擦了脸,开始慢慢问她原因。 “大堂兄在逗你们玩儿呢。”香蒲哭笑不得,“说井里头有蛤蟆我信,灵芝?没有大机缘的人你以为谁都能看到?” “早跟你说过,别靠近有水的地方。你根本就没带耳朵。” 跟香蒲不同,叶氏是轻易不会为孩子们的过错多加安慰与包容的。教训一顿是好的,若是作得太过了,挨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若萌靠在香蒲身前,撅着嘴不高兴。 这也是她愿意亲近香蒲姨娘的原因,相比之下,母亲叶氏太过严厉了,缺乏温情。而香蒲,却是个极好脾气的,就好像不知道生气似的,又有耐心,能够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句话个动作,教孩子们学针线c学做事。 这要是在叶氏这边,做不好就要挨训,挨了训还不许哭,简直就是难做人。 哭完了,若萌把外公给的葡萄干掏出来。 香蒲负责分成几份,一份儿也就十多颗。 孩子们都稀罕得跟什么似的,每一颗都吃的小心翼翼。 若苏尝了一颗,就把自己的给了若萧:“慢慢吃,别噎着。” 若萤则是连看都没看,丢出来一句“酸不溜丢不好吃”,就由着若萌欢天喜地地收走了。 “这么好吃,怎么说不好吃呢?二姐你嘴巴不好用。” 香蒲看得分明,摸摸若萌的头,说:“二姐那是让你呢,这么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若萌怔了一下,有些害羞还有些慌张地赶忙拈了一颗,非要若萤吃。 若萤躲不过,只得含到嘴里。 “还要不要?还有这么多呢。”若萌虽有几分不舍,却还是把盛着葡萄干的纸包递到若萤面前。 “跟喂鸟儿似的,什么意思!” 若萤不屑地转头,果断拒绝了利诱。 叶氏从包袱里抬起眼,满意地微笑了。 日子苦不要紧,只要孩子们出息,就比什么金山银山都好。 若苏抱过来一件旧衣裳:“娘,缝好了。” 那是件男人的襕衫,却不是老三的。 芦山上住着叶氏的一个杜姓亲戚,三房三不五时地会予以接济,这种情况大概有三年了。 那位杜老先生实在很怪,一个人住在山里,却又跟山下的农户不同,倒是个有学问c擅风雅的。 在若萤撞昏之前,她经常不告家里就跑上山去了。从三房到芦山,虽只有三两里地,可她一个小孩子说跑就跑,还真是叫人担心。 那路上有水塘c有虫豸c有陌生的过客,天知道会不会出意外,万一伤到了哪里,落下残疾,这辈子可怎么办啊。 可是要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唉,真是托生错了” 知道的街坊邻居都会这么说。若是个男孩子,这么个野法倒也正常。换作女孩儿,未免太悖时逆礼了。 管又管不住,叶氏给折腾得乏了,只好任由她四处疯。总想着孩子嘛,随着年龄增长,总会转性的。 “这是小米,一包盐,等会儿让你爹去季叔叔那里买一点雄黄。那个有毒,你不要动,给杜先生,他知道怎么用。明天一早,让你爹去割一斤肉,你再带几个馒头。” 叶氏一边嘱咐着,一边打点包袱。 若萤站在炕下瞅着,心想娘对这个杜老先生可真是照顾有加,家里都舍不得割斤肉吃,倒是很舍得给杜先生。 香蒲过来掂了掂分量,不太放心地问若萤:“有点重,背得动不?” 若萤点点头。 她的承诺一向金贵,叶氏遂松口气。 “不然,让萌儿跟着一起去?”香蒲的意思是想要姊妹俩做伴儿。 “我才不去呢,那么远。”若萌当即作出表态。 叶氏看她一眼,貌似无心地说了一句:“等裹了脚,你想去还去不到呢。” 香蒲趁机拍拍臂上的一串裹脚用的长布条,笑眯眯地问若萌:“明天咱就要裹脚了哦,姑娘怕不怕?” 若萌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神情:“怕疼就不裹了么?” “那可不行。”叶氏严肃地说。 “女孩子不裹脚,要叫人笑掉大牙的,以后找婆家都费劲儿。”香蒲道。 “那么多人都裹,也没见谁疼死。能疼到哪儿去?”若萌心下虽有些忐忑,面上却不露。 香蒲夸赞道:“果然还是我们萌姐儿有见识!其实都是能忍受的,你看我跟你娘,有什么妨碍么?下地干活,逛街走远道儿,还不是好好地!” “我也是这么想的。”若萌终于放下心来,甜甜地笑了。 俩个浅浅的梨涡,给她秀气的长相平添了几分妩媚灵动。 香蒲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疏疏的,黄黄的,却并不柴,细软顺滑,不是苦命的长相:“跟一辈子相比,这点小事儿算不得什么。” 又看一眼若萤:“跑完了这次,二姑娘也要学做闺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章 天伦之乐 有老三这个准劳力在,里里外外的活儿进行得很快。 掏了坑,从菜园回来的时候,遵照叶氏的吩咐,顺便割了一大把茼蒿。 昨夜就泡好了豆子,香蒲刷干净了南墙下的石磨,开始磨豆渣。 院子里洋溢着浓浓的豆腥气,等到煮熟了,就是馋得人流口水的豆香了。 午饭主打熬豆渣。猪油烧化,葱花爆锅,下磨得八九成碎的豆渣,翻炒,出来香味儿了,添水适量,盖上莛梗锅盖,边上压上三两块石头,以防蒸汽外泄。 熬熟了,开锅下茼蒿碎,撒盐,搅拌,防止糊锅。 等到灶头里的火苗完全熄灭,这顿豆渣饭也就煮好了。 叶氏先舀出半瓦罐,让老三送到东街。 然后把锅里的全部盛在一个大钵子里,炊帚洗干净锅,水缸里舀了水,栽上莛梗钉的圆形帘子。 黑陶饭灶里熥上几个半表半里的花卷子,灶底添上几把麦秆,锅冒气了,馒头也就透了。 老三这会儿也回来了,开始在院子里摆放小饭桌,四下里按人口摆上七个小板凳。 香蒲从西边屋檐下的大缸里,捞了半个芥菜头,拿去东厨房细细地切成丝,再用清水淘洗两三道。 不能狠洗,洗得没有盐味儿了,就当不成咸菜了。 又切了一根芫荽,点了几滴香油,抄了两筷子,然后端上桌。 孩子们业已规规矩矩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静等着父母就坐,然后拿起筷子,道一声“吃吧”,大家这才开动。 吃饭过程中是不允许说话的。一来,是避免被食物呛到,二来,这也是叶氏立下的家规。 不准吧嗒嘴,不准乱翻盘子,不准像乞丐一样端碗,不可口的可以不吃但不准挑剔 谁要是忍不住想要说话,叶氏便会一筷子敲到他的脑门儿上,厉声道:“吃饭也堵不住你嘴!” 这屋里的所有人,都怕她的严厉,只能乖乖照办,不敢有违。 饭后稍事休息,老三便带着孩子们去打槐花,预备晚上包包子。 出大门往西,汪洋一片碧水粼粼,曾经是钟家的产业。因为里头很是淹死过几个人,便被厌弃了,用一堵墙将这片池塘从宅院中割断开来。 也正是这片池塘,将三房与前面的钟宅作出了鲜明的界限。 仔细追究,作为庶子的老三并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钟家这么不待见他,很大程度上表达出了对其生母的态度。 老三的生母薛姨娘,据说当年作了对不起钟老太爷c对不起钟氏祖宗的丑事,羞愤之下,投水自尽了。 投的就是这方池塘。 真相如何,钟家向来守口如瓶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大家便有几分心知肚明了。 薛姨娘只怕是操守有瑕。 老三大概也许不是钟家的种? 不然的话,何至于此!同样都是庶子,老四钟德略可是住在了老宅里,所分配的田产c房舍并不比上头的俩兄长差。 论起来,老四的生母和薛姨娘都是同等地位的丫头,拿的都是一样的月钱,为什么偏就把老三发付到了牛棚猪圈里? 没错,三房所在的,正是钟家以前的马棚。两间草房本来是收贮农具杂物的地方,外头一溜高高的草棚,养着三两头牛和马。 当时,钟叶两家已经下了定,约好了婚姻。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起了一把大火,差点把老三烧死。 老三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在他的卧室中却多出了一个婢女的尸体。 而且,根据医生诊断,那婢女已然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 怀孕的婢女如何会出现在三爷的床上?对此,仍旧没有完全消酒的老三百口莫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钟家三爷私通老太太的婢女,先奸后杀的传言一夜间就传遍了合欢镇的大街小巷。 当时,钟老太爷正在积极筹划地方“老人”的竞选,老三的此种禽兽之举,无疑是在后面踹了老太爷一脚。 老太爷气得简直要吐血,命人将老三痛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在“申明亭”张榜公告,自责治家不严,导致庶子酒后失德c行事偏差等等。 作为惩戒,老三便给丢出家门。又无处可去,想到马棚虽然荒废了,可毕竟还是钟家的产业,遂踹开门扇,暂时栖身其间。 他觉得自己很冤,可是,又没有人相信。 又气又恼身上还有伤,差点没送掉性命。 倒是叶家没有因为这个事儿,与钟家悔婚。叶老太爷和叶家两位准舅子,请了街上的季远志郎中给老三诊治。 要说那季远志也是个诚实笃厚的,只管救死扶伤,其他的并不在意。 等到伤好了,也到了成亲的日子了。老三自然要回家去做准备,但是很显然,钟家并不认为这桩亲事合适。对外的说法很堂皇:老三操守不严,恐误了叶大姐。 这就是赤的悔婚哪! 钟家丢得起这个人,可叶氏一个大闺女家,被未婚夫家退婚,这一旦传扬出去,人家只管看结果,谁还会在意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呢? 钟家为什么会来上如此阴险的一招?说白了,还是跟“老人”有关。 地方选“老人”,必须是年纪大c有德行的。选举出来的老人,要定期向里中在册的住户宣读并讲解各项朝廷律例法规,使全里人户知法畏法,不敢犯法。 除此之外,老人还负责里中人户的民事纠纷。老人行事,作为里长,也要协助。地方官员c坊里百姓,都会对其隆礼以待,历来都有“方巾御史”的雅称。 言行谨慎c为人古道热肠的叶老太爷,在合欢镇的口碑极好,因此,也就成了众望所归的“老人”的最佳人选之一。 可是钟老太爷偏要争这口气,暗中出钱出物,四处笼络人心。明面上,也是不断地制造事端,务求把叶老太爷这个竞争对手搞臭c搞死。 他的手段颇有些令人不齿,也是瞅准了叶老太爷的性子:不肯议论人非c凡事忍辱负重。 于是,一个步步紧逼,一个一让再让。 最终,钟老太爷以婚约为要挟,把这个地方权威攥到了手心里。 老三终于成亲了。 两间草房变成了四间正房c东西厢房各三间。盖房子c置家什,全都由叶家一力负担。 叶氏有时候跟老三吵架,必定要拿这个说事儿,说成亲的时候,钟家就给了一双筷子两个碗。而当时,三房除了叶氏和老三两口子,还有香蒲姨娘拖着个一点点大的若苏。 一家四口,统共就给了两个碗一双筷子,打发要饭的,也不带这么寒碜的好不好! 别说叶氏一遍遍地絮叨令人心烦,就是老三,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是不愿意回想这段往事。 站在门前,朝着前方怨恨地看了一眼,老三迅速别转了头。 走过乱石堆砌爬满凌霄和扁豆藤的院墙,西边紧挨着一方菜园,约摸一分地,是三房一点一点从荒草地里垦出来的。 按照新明律,这种自开垦的土地,归垦地者所有,免除一切赋税。 菜园四下围着护栏,一根一根的竹木,也是老三从旷野从山上捡拾回来的。西北角园子里一畦一畦的种植着豆角c韭菜c茼蒿等寻常蔬菜。 地头地边生着好多花,宫粉c娃娃星c茑萝c指甲花。 最为壮观的是一片蜀葵,高过屋檐,植株强健,不蔓不枝,排立如枪林箭阵,倒比围栏还管用。开花的时候,那叫一个五彩斑斓c如火如荼! 菜园以南,有一座小桥连通东西。桥西,聚居着几十户农家。再往西,出了镇子,就是一望无垠的农田,直到芦山脚下。 老三选的槐树林,位于旷野之中的一条大渠边。渠中水浅不及膝,却是活鱼如麻,看得人头皮发奓,老三却笑眯了眼。 渠边的槐树很多都是歪倒的,花串累累,洁白芬芳。 老三从腰间取下一堆的东西:镰c麻绳,现场把镰绑在长竹竿顶端。然后搭上相好的花枝,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地绞,不消几下,就听“咔嚓”一声,树枝应声跌落下来。 孩子们欢呼着冲上前,把花串撸进准备好的篓子里。 绞了三四枝,约摸着够用了,老三放下竹竿,卷起裤管c扒下鞋子,一手握着笊篱,一手拎着瓦罐,赤脚下到沟渠中。 笊篱徐徐下水,又被猛然抄起,“咔”地一声,一笊篱的草鱼泥鳅便在瓦罐里噼里啪啦剧烈挣扎起来。 孩子们在沟沿上瞧得分明,不禁拍手雀跃欢呼。 “爹厉害不?” “厉害!”回答整齐划一,声彻云霄。 “晚上吃鱼和鱼汤,高兴不?” “高兴——” 老三乐呵呵上来,突然,笑容一僵。 孩子们吓了一跳,齐齐地不敢声张了。 老三低咒了一句,麻利地坐下,搬起自己的左脚端详了两眼。 被石头划伤的地方有鲜血殷殷,有一条蚂蟥从此处钻进去了。 老三不慌不忙,一手扳着脚掌,一手抡起鞋底子就抽。抽了十几下,就有一个粘糊糊的东西从伤口里滑了出来。 孩子们倒吸着冷气,对自己的父亲简直佩服得不行。 “爹,痒痒萧儿这里也有虫子” 若萧奶声奶气地报告说。 大家都一起去看他的后颈,那里已经被抓挠得通红了。 “不是蚂蟥,不怕。”老三重新下到沟里,并指如铲,抠了一坨湿泥,上得岸来,“啪”地糊在小儿子的后颈上。 “应该是被毛虫蜇了。” 过了一会儿—— “乖儿子,还痒不?” 若萧咧着嘴喜出望外地:“真的好了,爹。” “爹厉害不?” 孩子们异口同声:“厉害!” 若萌由衷地说道:“还是爹在家的时候好。又有好东西吃,娘也不怎么骂我们了。” “那是!你娘把气全撒我身上了。”老三仗义十足,“叫她骂吧,反正咱又不会少块肉。那种人,你越搭理她,她越是骂得起劲儿。” 若萌不解:“那爹干嘛要跟娘犟嘴?非要惹她生气。” “你懂什么!她要是憋着不骂,就要生病。生病就要看医生,看医生就要花钱。买药看病的钱,能买好几斤肉吃,你说划算不划算?” “爹你考虑得真多。”若萌觉得很有道理,“你这么会过日子,娘还是要骂你败家子,爹你真可怜。” “女人嘛,大头不算就爱算计些芝麻绿豆。等那天爹发大财了,就好了。” “像四叔家那样有钱吗?”若萌满怀憧憬。 “他那点算什么!”老三信誓旦旦。 若萌欢呼起来,若萧也跟着嗷嗷叫,那感觉,仿佛一觉醒来明天家里就会金银如山c锦绣罗列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章 妻妾夜话 入夜后,洗漱干净的老三顺顺溜溜就要往大炕上跳,被叶氏一鞋底子打开了:“我要守着三嫚,你找地方睡去!” 老三挣着眼睛梗着脖子:“成天家就知道孩子,我在这个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稀罕!”叶氏看都不看他一眼,改锥扎得鞋底子“唧唧”响。 在她身后,刚刚睡下的若萌因为双脚捆绑得不舒服,小老鼠一般哼唧了两声。 叶氏忙腾出手去轻拍她后背,一面朝老三瞪眼:“还不走?把孩子闹醒了,你负责给我哄。” 老三鼓着嘴,旋身出去了。 顷刻间,西厢那边传来细碎的声响,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墙上灯窝里的油灯,把叶氏的影子拖得长长地,好像一层黑纱,罩着身后的若萌和若萧。 静谧中,听见俩小家伙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叶氏忽然停针沉思,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破解的困惑。 略略迟疑了一下,她挪到南窗下,轻轻地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儿,朝西厢唤了一声:“香蒲!香蒲你睡了没?” 西厢里响起絮絮的说话声,不大工夫,香蒲披着小褂c散着头发,一溜小跑进了正间。 身后,老三不满地说道:“快回来啊。” 叶氏便嫌弃他声音太大,会吵醒孩子们。 “姐姐还没睡呢。”香蒲爬上炕,轻轻揭开薄被的一脚,看着若萌包得严严实实的双脚,凑近叶氏低声说,“萌姐儿真是好样的,愣是一声也没哭。” “天底下的女人不都这么过来的?她哭她闹又有什么用呢。”叶氏说得云淡风轻。 “这些事儿,还得靠姐姐。换我就不行,生怕孩子受不住,这小心肝总是揪着,难受死了。” “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这种。” 香蒲反以为荣地嬉笑着,顺手把笸箩里的一把五色线抓起来,一撸裤管,露出白生生的一段大腿,就手心轻吐了一点唾沫,开始搓线绳,准备明天一早起来,给孩子们拴长命缕。 “白天的事儿,你怎么看?”叶氏问。 “什么事儿?” 这一白天的事儿多了去了,香蒲还真没有这个脑筋去琢磨。 “萤儿。她跟大少爷说的话,你觉得是真是假?” “原来为这个!”香蒲轻笑,“我问过萤儿了,那孩子话少,你知道的。应该不是说谎,因为我端详着她有点害怕。我就很怕长虫,凡是粘糊糊滑溜溜乱滋溜的东西,都怪吓人的。” 顿了一下,阴森森道:“吓一下也好,省得让大房的觉得自己了不起。” “要是真的,”叶氏冷笑了一下,“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你这阵子留心看吧,大房又该装神弄鬼瞎折腾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又该怪咱们晦气了。” “他们不敢。”叶氏十分笃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儿,你甭指望他们会吐露一个字儿。这种事要是摊在别人身上,瞅着吧,能把天说穿了。” “那姐姐还在担心什么。” “说不上来。我就是觉得萤儿不太一样了。你就没一点感觉?自打她醒了,一举一动,你看哪有一丝孩子气?你说,她没事儿窝在那里想什么呢?” “她一向都那样的好不好!小孩子的心思多变,你猜也猜不透,问也问不出,照我说,姐姐你这纯粹是闲操心。”香蒲老实不客气地指正道,“你自己也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不好用了呢?” “我能放心么?你知道,白天然儿说过什么吗?”叶氏话里话里透着无助与焦急,“也别怪大房的说话难听,我估摸着,萤儿八成有点古怪。” 香蒲打结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姐姐,你可别吓我,这深更半夜地。” “我闲着发疯呢,逗你玩儿。” 叶氏微微叹了口气,把白天听到的一件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知道二妹明天要上山,若苏有几分担心。一担心包袱沉重,若萤背不动;二担心山上不太平。 据说芦山上有妖怪,夜里鬼打墙,还很容易撞煞。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对芦山望而生畏。 若萤并不以为然,因为山上有“六出寺”,寺庙中的佛祖菩萨都还完好,不可能不管事儿。 “六出寺干净得连老鼠都搬走了,那些神仙早就投奔到香火旺盛的地方了。” “大显师父还在。” 只要有一个和尚念经,妖魔鬼怪就不敢靠近。 若苏难得斯文扫地地嗤笑了一声:“你确定大显师父是在念经,而不是叫魂?” 顿了一下,若苏叮嘱道:“听说鬼怕弓箭,你把你的家什带上,以防万一。” “好。” “你好像一点也不怕。”若苏探头瞅瞅,有些纳闷。 “鬼有什么好怕的。” “说的这么轻巧,好像你见过?”若苏信口随了一句。 不料,若萤回答得十分干脆:“当然!高高瘦瘦的,很俊。没说他是哪儿来的,可是,你就是知道他是谁。站在外公家正间外头,我和外公都在屋里。天很高c很亮,把他的一身黑袍子都映成了白色。他先叫大舅出去,大舅不去。又朝我招手,示意我出去。我看大舅和外公都没同意,我就没敢动弹” “萤儿,看见她二舅了。”叶氏忧心忡忡地看着灯窝里的油灯发怔,“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 香蒲初始还没回过神来,等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就是一哆嗦:“哪个二舅?” 那个二舅! 在叶大舅下面,有个叶二舅,但是在五六岁上夭折了。 因为叶家是从外地迁徙过来的,合欢镇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夭折的孩子的存在,只管按照顺序,管叶氏身下的这个弟弟叫“二舅”。 这个排行第二的哥哥,连叶氏都不曾见过,可是,却在阴阳相隔几十年后的梦里,跟女儿相见了。 “大概,也做不得数吧?”香蒲试着开解叶氏。 “你不知道,萤儿出事期间,我这眼皮子总在跳。心头就是感觉不好。” “可是,我看她现在挺好的。” 叶氏钉了几针,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你准备刀纸,我再给她叫叫。照这个梦来看,她大舅倒是没事儿。” “这么说,裹脚的事儿再缓缓?”香蒲问。 “不然呢?万一痛得狠了,或是生出些怨气来,就她那个犟脾气,谁知道能不能拘得住!” 香蒲答应着,放下搓好的五彩线,拾起一个新绣的香囊:“咱们大姑娘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 说起大女儿,叶氏面有得色:“不是吹的,我这孩子的针线,钟家这几个闺女加起来都不如。唉,转年就该说亲了,还没怎么着呢,一晃这就要出嫁了” “可不是。”作为生母的香蒲,不禁心有戚戚焉。 “所以,你说我能不害愁?老大这边,准备个两三年的嫁妆,紧跟着后头又是俩。萧哥儿至少又得四间房,这都是远的。转过年就该请先生教读书了,这个花销可不等人。近在眼前的是她二舅的亲事,虽说咱条件一般,可也不能逮到个两条腿的就往家里请。过日子可不能凑合,娶个差不多的,将来把孩子教育好了,也是个盼头不是。” “这些事儿,光着急也没用啊。”香蒲神色有几分茫然,“就好比说,统共就那么几亩地,哪能指望打出千斤粮食来。钱屠家的要是跟姐姐一样的心思,只怕早愁死了。怎么办?九个女儿,齐刷刷一块儿长大,任你是条蜒蚰,有那么多只手,也是忙活不过来。也只能拆东墙c补西墙了。” 钱屠的九个女儿,卖掉了四个。这在合欢镇可是妇孺皆知的事儿。 叶氏愤愤地说:“要不是逼得走投无路了,哪个爹娘会狠心到卖孩子?这两天你打点以下,家里有些不大穿的衣裳,缝补了,给他家送去。我前儿在街上看见他家一个孩子,比萤儿还大些,还露着胳膊腿儿,连鞋子都没有。可怜个人!” 香蒲为人疏松,却十分爱惜东西。听叶氏这般吩咐,不免扭着身子心有不甘地嘟囔道:“咱又不是富实的。” 叶氏语重心长道:“好歹还能吃上饭不是!别人喝口汤就能活命,为什么不帮衬?真要是饿死在你眼前,你这辈子能安心?再说了,人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谁也不敢保证以后会怎样。做人凡事留点余地,总是没错的。” “知道了。”香蒲拿起一个五毒小香囊,拉开丝绳,倒出来两颗香丸,“这不是去年的吗?” “可不是,前头二房的三姨娘亲手做的,每个孩子都有。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防蚊子倒是很管用。味道还没散,将就用吧。” “要真是管用,回头弄块铁片架在灯窝上,哄一哄,晚上到是能省下几把艾蒿。” “行了,回去睡吧。赶明儿告诉孩子们,离大房远点儿。冯青萍记仇得很,别吃了她哑巴亏。” 香蒲点点头:“你不说我也省得。贴得近了,又该编排咱们小家子气,贪图她家那口吃的了。谁稀罕!” “萤儿那边,你也留点心。暂时先不给她裹脚了。” 香蒲嘻嘻笑着,赖着不走:“这儿挺宽敞,我就在这儿睡不成么!” “他要等不到你,又要扯驴嗓子叫唤了。半夜三更地,像什么样子!” “爷睡着了要打呼噜,吵死个人了。” 叶氏白她一眼,嘲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不在家的时候,成天念叨。这会儿就在眼前了,又这么絮絮叨叨。时辰不早了,明儿一早,打发他早早起来,把该干的活儿干完,及早回他的县衙去。好不容易谋到的差事,别马虎大意,给人说出不是来。” “知道了。”香蒲旋身下炕,边套鞋子边说:“夜短,姐姐你也别熬了,明早还要包粽子煮蛋,我一个人可干不过来。” “去吧去吧,缝好这只就睡。”叶氏说着话,手底下丝毫不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章 牛刀小试 芦山距离合欢大街约有三里地。 山上的田地远没有坟地多。合欢镇所辖的三十个乡中,至少有六个乡,都在这里安葬亲属。 松柏森森,无风起浪,虽夏犹寒。钟氏的祖坟在连绵成片的坟冢当中,大有金鸡独立之势。 钟家数代不枯,据说很大程度上缘于祖坟选的好。不论是“朱雀c玄武c青龙c白虎”齐备的四象,还是龙c砂c穴c水c明堂c近案c远朝的格局安排和讲究,都是经过高人指点过的。 坟地是孩子们的禁地,进入坟场的孩子,脚下必定要踩着俩铜板。 若萤决定抽个时间,好好瞻仰一番自家的祖坟。 一道高大的花牌坊,是邑与野的分界。这座牌坊据说是为了表彰钟家祖上的某位大善人而修建的,历经数代风雨而未倾杞。最上方的匾额上,依稀还能辨别出四个篆字:春风化雨。 刚过牌坊,一旁的茂草密林中连滚带爬冲出来七八个孩子。个个头戴柳条帽,手持标枪c木棍,在大路上一字排开,手叉腰c胸高挺,不用开口,已是意图昭然。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因为喊出来的口号虽然参差不齐,却是一样的内容: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说话间,十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若萤身上的包袱。手中的武器在地上杵得嘭嘭响。 委实有气势。 若萤微微仰起头,阔大的斗笠下,微微眯起的眼睛满含着轻蔑。 当头的大孩子,约摸十一二岁,若萤认得的,是四婶婶的亲侄子,合欢镇最有名的汪屠户的宝贝儿子,外号叫“汪大胖”,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成天不务正业,拉帮结群无恶不作。 汪大胖使劲地瞅了几眼,终于确定了眼前这只“肥羊”的身份。 “拼命四郎,都说你很厉害,是不是真的?” 身后的孩子们立马为他摇旗呐喊:“大哥才是天下第一!” 汪大胖满意地点点头,做出大度的架势,命令若萤:“看在咱们都是亲戚的份儿上,我就抬抬手,放你过去。不过呢,你得把东西留下来。兄弟们忙活了一大早,做大哥的,总得犒劳犒劳他们不是?” “放下武器,饶你不死!”响应着带头大哥,孩子们异口同声。 若萤不声不响,把背上的小号弓箭给抽了出来。 这把弓,是父亲亲手做给若萧抓周用的。但是,若萧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倒是若萤用着很趁手,就自动地收归己用了。 跟这把小弓配套的还有十支竹箭。 这几只箭可不是哄孩子的玩意儿,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利器”。选取的是三四年生的劲竹,经过烘烤,去了水分c定了型,又用砂纸细细地打磨过,箭尖更是锐利得能够开膛破肚。 若萤曾经对那些到处乱跑的不知道谁家的鸡鸭下过狠手,一箭穿身,毫无滞涩。 当然,这种事儿都是在暗处进行的。 当死了鸡鸭的人家满大街小巷追问凶手的时候,就连叶氏也没有想到,真正的凶手就出在自己家里,而她唾弃指责的“坏种”,正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若萤从腰侧的布袋中,剔了一支竹箭。 说实话,她有些期待。平时,她的训练并不少,今天还是第一次拿人做靶子,不知道该射哪个地方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话听起来很豪迈,实际操作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除非射的是一个草垛。 看见她搭箭上弓,不慌不忙,汪大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握紧拳头色厉内荏:“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不是要较量胆量么? 若萤缓缓拉弓,直至饱满,箭尖缓缓划过面前的一干顽童。 “你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看我爹不宰了你全家!” 汪大胖的脸色又红又白,纸老虎的实质暴露无遗。 若萤的瞳仁倏地紧缩起来。 她最恨的就是别人拿她的家人说事儿,骂脏话c诅咒。在她看来,两个人不管有多大仇恨,就该两个人解决。哪怕是把对方打得缺胳膊少腿儿,也情有可原的。但是,牵涉到对方的亲人,则就是完全不能原谅了。 汪大胖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却能为害一方,所仰仗的不过是当屠户的爹的凶悍无理,以及背后富甲一方的亲姑姑,还有亲姑姑汪氏背后倚靠的一方权威的钟家。 狗仗人势而已。 历来仗势欺人的家伙,都是最可恶的,人人得而诛之。 这要是不予以纠正,任其猖獗下去,再大点儿,指不定要造出什么祸患呢。 没有谁是无所畏惧的。 箭头定在了汪大胖的身上,他吓得脸都白了。 他很清楚“拼命四娘”这个绰号的由来。 钟家大房不过是给撞了个跟斗,但是,那天被她用小锄头削到的几个人,可是狠痛了几天。 他亲眼见过一个长工受伤的地方,在后腰上,那么大一块清淤。都说幸好打人的力道不够,这要是换成一个成年人,铁定要陪上一截尾椎。 脊椎若是断了,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就连最霸道的爹爹都说,这年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像钟若萤这种,就属于后一种。平时瞅着闷声不吭气地,但是,别忘了,咬人的狗不露齿。 当此时,利箭指心,汪大胖忽然就想起了他爹的告诫。 他想示弱,可背后的兄弟们却偏偏不解风情,大呼小叫着怂恿着事态的恶化:“大哥,揍她!” 斗笠下的若萤好笑地挑起嘴角。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心里有什么动静,全表现在脸上。 汪大胖心虚了,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一个“名”字害死人哪。 她不想浪费时间。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突然松开了手手指。 竹箭啸叫着朝着王大胖的咽喉疾射而去。 乌合之众们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仿佛一个个形状各异c姿态万千的泥塑。 片刻的死寂后,汪大胖白着脸儿,抖着双腿,磕磕巴巴地惊笑道:“哈哈,没射到没射到!钟若萤,你死定了!” 说话间,伸手摸了一把感觉火辣辣的颈项,却并没有发现有血迹,汪大胖顿时变得胆壮气粗。 若萤重新剔箭,一步步走向前去。 她的意思很明确:不好意思,刚才射偏了。 再来。 这个举动超出了汪大胖的预料。像若萤这么大的孩子,放眼三里五村,就没有不怕他的。 “你c你要干什么?停c停!你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虽叫嚷得很凶,可是腿脚却只管不听使唤,丝毫动弹不得。 随着若萤的逼近,汪大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我不怕你!” 汪大胖脸红脖子粗地干叫,眼珠子左右骨碌碌乱转:“你敢乱来,他们一定会把你的坏事传得满大街都是!不信你就等着吧。” 若萤朝着后头的芦山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小孩子说话能当真?这儿距离芦山这么近,山上的妖怪啊c野兽啊,总是要吃东西的吧?你这么白白胖胖的,一口一嘴油,吃一顿管几天,你猜,妖怪们会不会早就瞅上你了呢?” 说着,若萤朝着笠沿上的半截白纱吹了几口气。 沸沸扬扬的白纱好像魂灵,飘飘摇摇拂过汪大胖的的颈面,弄得他很痒,可是又抬不起手来。 一张脸憋得越发像是吃了□□。 “射死了,就地挖个坑,不用太深。等到夜里,山上的东西就会闻着肉香跑下来,挖开土坑,拖回山洞里去,一家老小吃个过瘾。到那时,你个死胖子就剩下一堆骨头,你说,镇上的人会怎么说?我要是说,你是我射死的,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说我是在吹牛?” 一边进行着心理摧残,若萤一边有意无意地用箭尖划拉着汪大胖的胸口。 汪大胖不愧是久经沙场的硬汉一条,明明快要尿裤子了,还能够死撑着:“只要我爹相信就行了。你敢杀我一个,信不信我爹能灭你满门子!” 若萤用箭杆拍拍他的脸,示意他往山上看:“你这么乱说话c干坏事儿,信不信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你以为我是吓大的?” “你是不知道十八层地狱是什么样子吧?像你这种喜欢说谎欺骗小孩子跟着你混的,就会下拔舌地狱。小鬼掰开你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慢慢拉长,拉长 你不是喜欢欺负人么?拔完舌头,还要下油锅,把你衣服剥光了,丢到油锅里去炸c炸,啪,啪,啪就跟他们炸油炸桧那样,外焦里嫩,小鬼可喜欢吃了。 哦,你家有钱,吃穿不愁,你一定没少干过浪费粮食,糟踏五谷的事儿。对不起哦,看来你还要去舂臼地狱过一遍。见过蒜臼子吧?家家户户都有的,你家一定也不例外。比那个还要大,能装进去一个人的那种。把你丢进去,跟砸大蒜一样,捣啊倒,直至变成一摊糊糊,咝——” 汪大胖傻眼了,也许还有一丝怀疑。 为增强恫吓,若萤越发轻柔了声音:“不信?不信,为什么到处都有寺庙?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去烧香拜佛?不信?不信你家里人逢年过节,为什么要给你过世的亲娘烧纸?不信回去问问你家里人,你娘有没有托梦来?不信,今晚上半夜,你敢不敢一个人到芦山的坟地里走一趟?” 在这重重的非人折磨下,汪大胖终于挺不住了,什么面子里子统统不要了,哇地大哭起来,拔脚就往镇子里跑。 “我要告我爹去你欺负我你等着” 所谓“树倒猢狲散”,眼见老大跑了,那一帮小子紧跟步调,拖枪曳棍地嗷嗷叫着追随而去。 眼见他们跑远了,若萤收起弓箭,一路往前,把先头故意射偏的那只竹箭捡回来,顺便还拾了一根被丢弃的木棍,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山上走。 道路越来越狭窄,两旁野草蔓生,湮没行径。 晨露澈寒,虫鸣啾啾。 若萤用木棍探路的同时,也将深重的露水荡漾开。 禁断人行的山中,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很喜欢这份宁静,不沾染一丝市井的嚣尘纷乱。鸟啼绿林,溪流清香。也难怪张先生会选择住在这里,确实是个清静的地方呢。 隔着一层密林,远处的官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也许是南边急递铺的铺兵送信下来了?曾经,外祖父试着想为父亲就近在急递铺里某个差事,结果,却被钟老太爷的一句“为人轻浮不足信”,生生断了这条生路。 于是,父亲曾经的“荒诞”行为便在市井中重新流传。至于钟老太爷这边,因为“大义灭亲”,赚下了一个大义凛然c公正无私的好名声。 人家断臂自救是无可奈何,钟老太爷的断臂之举,却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而父亲,就做了这个可怜的牺牲品。 虎毒不食子,这话并不适用于钟家。 若萤微微撇嘴。 或者是警铺的人?每隔十天,各个警铺的铺长,都要去县衙一趟,填写一份“在籍簿”,汇报自己所管辖的那一百户人丁的情况。 合欢镇的铺长唐栋梁,那可是钟家的座上宾,跟老太爷那叫一个要好呢。 也许是途径合欢镇的商旅? 也有可能是大伯父家的二堂兄回来了? 与北边有往来的,也就大伯家了。若芹二哥在县学读书,学校里规矩很严,若没有特殊原因,不允许学生随便离开学校。这个规矩,并不会因为学生的出身特殊而破例。 县学里的事,若芹二哥说过不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章 投食问路 寒窗,苦读,简短四个字,道出了其中的艰辛。 那是个磨练人的地方,寻常人还真不一定吃得起那份苦c受得了那种约束。 作为生员,不但要很好地完成每日的日课规定的内容:写字,背书,写作业。每日都要点卯,连续三天不到的,掌印官就会对其审讯提问。 每个月有学正或教谕主持的月考;每一季有县学提调官主持的季考,还有提学院道官主持的岁考c科考c类考c吊考。 光是这些考试,就能把人烤糊了。 但是,生员们必须接受,没有任何理由与借口,必须服从。任何的质疑与抗议,都会违反校规,是不被原谅并会遭到严厉体罚的行为。 体罚很可怕。打板子打得鲜血淋漓还是轻的,有些体质孱弱的,当场给打死,也是罪有应得。 大人们的话:小时候偷针,大了偷金。育苗树人,就要从根本上匡扶纠正。 所以,再严再狠,都是必要的。 若芹二哥,将来是要考贡生,考科举当大官的。 他是钟家的希望和骄傲,相比之下,三房则是钟家的耻辱与污点。 唉。 若芹二哥平时难得回来,大伯父大伯母或是老太太他们,常常打发家里的人,过去送东西。吃的,穿的,用的。 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肯用心读书的,怎么着也不能太委屈了他。好歹钟家也是地方士绅,各方面可不能显得太寒碜。 若萤的浮想联翩被前面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黑影拦腰折断。 饶是不信鬼神,仍不免给吓得心肝乱颤c脊背生凉。 “这位小兄弟,跟你打听个事儿。” 东方十五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太过鬼魅,面前的这孩子若是一只刺猬,此刻必定是浑身尖刺倒立了。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戒备之意。 若萤仰起头,看着他只管不作声,表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面纱下的眼神,冷得好像露水。 习武的人视力和感觉都很好,东方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不能肯定,从这个满含不快的孩子口中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草丛中冒出一个青衣戴大帽的,一边整理着盘领长衫,一边不耐地询问。 东方没应声。 那个戴大帽的便径直走了过来,一手拎着长衫,一手中的马鞭招呼不打一个地,直接挑向若萤的笠帽。 若萤未曾防备,颔下骤然吃紧,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地疼。 她懊恼得不行。似乎从撞上汪大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天不会顺利。 她当然不会傻得去拿鸡蛋碰石头。这荒山野岭的,万一惹怒了对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 她整顿了一下笠帽,冲着对面的人发出简短的回应。 朱诚倒也没有十分为难的意思,探手自怀中摸出来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装的是几十颗黄澄澄的蜜饯。 “用这个,跟你打听个人,怎么样?” 用好吃的诓骗小孩子,这是最最管用的手段。 若萤暗中吞了口口水:是橄榄。这东西在整个合欢镇,都找不出一家有卖的。 这是南方才有的食物。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 书上说,蜜饯的制作工艺很复杂,要通过煎c酿c曝c糁等工序,将新鲜果品放在蜂蜜中煎煮浓缩,以去除果品中的水分,增进风味,利于久存。 基本上,普通老百姓有个新鲜果子吃就很不赖了,这种费时巴拉的东西,纯粹是给有钱人准备的,比方说开铺子的四叔。 这要是弄回家去,大姐她们一定高兴死。 若萤伸出手去。 朱诚刚要把纸包递过来,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又把手缩了回去:“先说了才能给你。” 若萤差点没骂出声来,脏字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咸不淡的一声“哦”。 虽然她讨厌别人调戏,但为了蜜饯,必须要忍。 朱诚斟酌了一下,跟她描述道:“那是个老人家,有一点白头发,胡子却是黑的。脾气有些怪,大概这么高,这么胖。没事儿最爱钓鱼,鱼饵都是亲自挖的曲蟮。认得字,做个教书先生完全没问题” 若萤慢慢收回手,面纱后的眼神,越发地谨慎了。 他们要找的是杜先生,娘的那位远房亲戚。 为什么? 杜先生就住在山上的某处,他们一定还不知道。听说话,这两个人分明不是本地人。 哦,是三个人。 眼角到处,一棵大树后还杵着一个男人,一个花儿一样鲜艳的男人。 刚开始,若萤还有些疑惑那个人站在那里看什么,等到对方几个小动作后,她才恍然明白过来,敢情,那位在方便呢。 荒郊野外,想方便尽可以随时随地,哪用得着走出去那么远c那么深。不说为人谨慎,倒像是怕被人瞧见自己那玩意儿似的。 乡下的人固然没有城里人的见识,可乡下人所见所闻的,城里人还不一定就知道呢。 比方说男女野合,深茂的庄稼地可是最好的掩护;比方说穷人家一家子大大小小睡一炕,半夜三更爹娘亲热,睡眠浅的孩子不期然就做了现场观摩;比方说猫叫chunc狗打架,满大街拖着曳着地逃窜,孩子们从三两岁上就开始接触这些暧昧事件了,哪来那么多的避讳! 还有刚才,青衣人出现的地方,不用看,她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山里的屎壳郎,估计今天会很快乐c很忙碌。 “小子,看什么呢!”朱诚身形动了动,挡住了若萤的视线。 又不是大姑娘解手,有什么好避讳的。 若萤暗中腹诽。 她手指向南方,简单地突出一个字来:“哦。” “你说人在那边?”朱诚半信半疑,握紧了手中的诱饵,“你知道说谎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不?要是找不到,爷回头一定找你算账!” 若萤点点头,伸手索要奖赏。 朱诚还在犹豫,东方却是个爽利的性子,一把将纸包夺过来,塞到若萤的手中。 面纱下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若萤真想跟他说声“大叔真好”。 朱诚转向大树后,态度十分地谦卑。从这个角度上,能够明显看出他的肩背呈现出自然而然的弯曲。 “问好了,爷。可以启程了。” 树后身穿藕色道袍的男人应了一声,随意而清凉,是个年轻人。 他问戴大帽的:“东方,你不是想收徒弟么?这小子怎么样?够野c够机灵。” 若萤吃惊抬起头来,果然看到那个带大帽的正在端详她。 她可不敢保证,这些人会真的客客气气请她当徒弟。 徒弟是干什么的? 不管是打铁的还是卖包子的,但凡给人作了徒弟,就意味着失去了人身自由,这也罢了,还要起早贪黑负担起一切的杂活儿累活儿,什么扫地煮饭浆洗衣裳,什么掏粪倒尿堵窟窿,终归是不能有事儿,有事儿你就得去做,做好了是本分。不能喊累,不能做不好,不然,师傅就会从言语和身体上责罚你,骂你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不够刻苦不够诚心,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家爹娘还不敢置辩,反而还要赔上笑容和小心,赞同师傅的做法。 里外不是人的你,这时想要逃跑简直就是作死。跑吧,跑了之后,你这辈子就甭想再堂堂正正做人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连师傅连爹娘都伺候不好的人,凭什么要人相信?又拿什么来安身立命? 所以,甭指望师傅会跟亲生爹娘那般疼爱你,做梦去吧! 况且,她就从来没有过这个打算。除了自己家,她哪里也不想去。 眼瞅着带大帽的似乎有走近了来捉她的趋势,为防万一,若萤果断地做出了趋吉避凶的回应。 她转身就跑。 她熟悉这片山,知道哪里利于隐蔽,也知道还有不止一条路通往目的地。 才刚抬起脚跑了没两步,身后,朱诚忽然大声地招呼她:“小兄弟,你东西掉了!” 若萤戛然止步,本能地看了地上又去摸索自己身上。 就在这个空当儿,带大帽的如同鬼影,再度闪现在了眼前,一只大手像是鹰爪,紧紧抠住若萤的肩膀。 若萤顿时就动弹不得了,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和在土坯墙里的稻草。 “你不是哑巴!” 东方的语气十分不快。 原来是诈! 若萤暗中翻个白眼,故作无辜地指指自己的喉咙和耳朵,胡乱“啊啊”地叫了几声。 意思很明白:我确实不是哑巴,只是嗓子有点故障,开不得口而已。你们先入为主,自以为是,把人当成了哑巴,转过头来又怪人欺骗,这不是不讲道理嘛! “你个小骗子” 朱诚气急败坏地三步并两步冲过来,又要掀她的笠帽。 五根白净修长的手指刚刚挨上帽沿儿,树后的纨绔突然发出了天籁般的纶音:“算了,别吓着他。小孩子家,知道多少事儿?” 他的话倒是十分管用,带大帽的跟青衣人齐齐收手,道声“是”。 真是个好人呢。 若萤嘘了口气朝着那一抹粉嫩投去感激的一瞥。 这时,那个好心的纨绔恰好侧过脸来。 若萤注意到他只是带了网巾,跟寻常的士庶男人没什么差别。但是,发髻上却簪着一支很漂亮很漂亮的簪子。 五彩光华,胜过朝阳灿灿c霞光万道。 哪怕是最有钱的四婶娘的全部插戴加起来,都不如这一支簪阔气。 就这一根簪,够一家子吃上几年吧? 肯定够的。 这么说来,即使是赔上了这一包蜜饯,大概也不会在意吧? 除非,他们都是小肚鸡肠的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章 故人多艰 越往山上走,道路越粗砺。 大颗大颗的粗砂混合着积年的坚硬似铁的蒺藜,硌得脚底疼。 若萤心疼鞋子,便脱了下来,对叠着别在腰上,又将屁股后头吊着的一双草鞋扯下来,套在光脚板上。 嚓嚓嚓的脚步声引起上方的注意。 一颗光光的脑袋,自一块光洁的大圆盘石头上探下来。 “这不是小四儿吗?你好了?” 和尚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对上他那张生来就像是老实和尚的脸,若萤由衷地笑了:“大显!” 大显有些小孩子气。 要说世上还有谁最单纯,那就只有大显了。 他从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六出寺”里,闲暇漫山遍野地跑,就是不曾走进过人群。 合欢镇就在山下c眼中,他却心怀畏惧,从不敢践足红尘。 他连个和尚的度牒都没有,理论上说,还不算是个真正的和尚。可他却按照老实和尚的标准生活着。 六出寺荒凉已久,和尚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曾经拥有三十四众的寺庙,而今只剩下大显一个人。 与其说是留下来看门,毋宁说是太过纠结。 没有香烟的寺庙自然吸引不来信众。 而附近大片的坟地,则加剧了这种荒凉的程度。 只有若萤还记得他。 从第一次因为好奇闯进来“探险”偶遇,至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算是老相识了。 一见如故。 脚步不停,大显的絮叨也不止。 从她去年秋跌倒摔傻,到近前听说她苏醒,大显的委屈和苦闷,没有一箩筐,也有两箩筐。 “本来想去你家问问,你也知道,我没有度牒,不能随便下山。万一施主们施舍了东西,你说我要,还是不要?不要吧,太违心。佛说,出家人要真,不可作昧良心的事儿。可要是接受了,那就等于是化缘,给上头知道了,非把我赶出佛门不可。我打小在庙里长大,六出寺就是我的家,离开了家,还有活路不?” “嗯。”为了不让他感到自己在自说自话,若萤适时地cha进来一句半句。 “我问山上干活儿的,才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下面的消息。你现在是真的好了?” 大显的关心是单纯的,发自肺腑的。就好像他从不对若萤隐瞒自己破戒的行为。 当师父圆寂,师兄师弟们陆续另投山门,这里就剩下他一个。他是个孤儿,自幼由师傅抚养长大,师傅的骨灰就埋在这座山上,他不舍得离开。 若萤拿下斗笠,一本正经地问:“你是真的惦记我,还是惦记我带的吃的?” 大显嘿嘿干笑着,快要哭了的感觉:“昨天又垮了一堵墙,你是没瞧见,跑出来那么多的草鞋底,爬了我满手满胳膊的水泡,痛痒死了。我搬了那么多块石头,才找到一窝蝎子,丢到锅子里焙熟了,吃了,才不那么心慌了。你再晚几天来,估计只能看到和尚的骨头了” “好了,知道了。”若萤真心可怜他,就势坐在山门前的茶花树下,解开包袱,拿了个馒头给他。 又取下腰间的匕首,拔下皮鞘,切了一大片咸菜疙瘩给他就着。 “娘说,吃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尤其是吃咸菜。万一呛着了,很容易得痨病的。” 看他吃的囫囵,若萤心下凄然。 俯瞰脚下的镇子,百家饭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但是大显太老实,不敢违例下去化缘。宁肯破戒杀生吃鱼c捉雀儿,完了就会狠念一通《往生咒》。 她尚且需要爹娘养活,便有那个怜悯的心,却是没有能力接济别人的。 吃完一半,大显不吃了,把半个馒头和咸菜一起揣到怀里,说要留着最饿的时候吃。 有了点东西垫底,他似乎有活过来了。讨好地递给若萤一把桃木篦子。 若萤不由得眼睛一亮:那篦子做的还真是精巧,雕花刻字的,那么细密的齿,难为他一根一根处理得油光水滑的。 暗叹大显手巧的同时,也不禁想到:这得有多么地无聊c花费多少的时间,才会做出这种细致的活计,而且,还是自己根本就用不上的。 “大显,谢谢你。” 大显摸摸光头,不好意思地扭捏了一下:“不用啦,你给我做伴儿,还偷偷拿家里的东西给我吃,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呢。你能用上就好。” “等到赶集,拿去卖了,肯定能换几个钱。” 大显忙道:“要真能换钱,送我一个大饼就行。” 顿了一下,又说:“说笑呢,谁家差个篦子!你不要去,省得给人说。” 赫赫有名的钟氏四姑娘,为几个铜板当街叫卖,多丢人啊! “可能会换很多钱哦。你连这点小东西都能做的这么与众不同,将来,必定也能做个好和尚。”若萤安慰道。 大显咬着一根草,一派茫然:“好和尚要能度厄渡人。这会儿,我还想着有人来度我呢” “也许,这是佛祖的意思呢?让你吃些苦,多些领悟。你要想想,佛祖当年经过了多少磨难才得的道?有谁是生来就享福的?那些生活优裕的人,说不定他们也有难处c苦处却又说不出来呢。” 大显歪头看看她,不胜感激:“你一向不爱说话,这会儿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心真好,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 “那很好啊,我会好好活着,等着福报到来。你也是,你要努力做个德高望重的好和尚,站得高高的,才有机会跟佛祖沟通,也才能有能力度化我们这些俗人。” 大显渐渐振作起来,对于将来,似乎又有了期待。 说话间,两人沿着山门前的一条岔路,一直往西,在一棵老杏树下住了脚。 三间草房,原是“六出寺”的产业,稍加收拾,便成了杜先生的栖身之所。 为节省体力,大显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墩上,背靠石桌,探手补丁摞补丁的僧衣里,到处摸索虱子c虮子。 捉住一个,先不忙着掐死,而是摊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眉眼儿,看够了,才摁到桌子上,反倒指甲,“啪”的压死,那清脆的仿佛骨节断裂肠腹爆裂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地惬意。 若萤不觉好笑地翻个白眼,自顾走进草屋。 地上铺着是山上特有的沙子,粗砺c金黄c吸水c干燥。 南北的窗子全都支起来了,山里的清凉和草木清香,缓缓流动在空气中。 进门是正间,灶台就在进门的右手边,往里,北边一张方桌c两条方凳,就是客厅。 若萤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左右听听没动静,便走到锅台前,伸手摸摸锅盖,分明还很热。 灶台边的水缸里,水是满的,一只水瓢晃晃悠悠自得其乐。灶台一角,用厚纸糊就的面缸里,面粉只够吃几顿疙瘩汤。 另一个缸里,绿豆c小米c黄豆c赤小豆却还不少。若是跟大米一起煮稀饭,估计还能吃上一阵子。 梁上吊着一个薰得漆黑的破篓子,里头还有半根黑硬的香肠,一把干豇豆,一堆萝卜干大块姜。 逡进东间,触目所及,真可以用八个大字来形容:家徒四壁贫如洗。 这里的墙壁,跟三房的墙壁是一样的,都用白石灰抹了一层。抹得很潦草,白一块c黄一块,感觉好像生了牛皮癣。 北窗下,贴墙立着一个红不红c黄不黄的两开门衣柜,上头的俩铜环倒是磨得锃亮。 拉开柜子,几层格子都是空的。一格单衣,一格棉衣,一格宣纸。 然后就是几大包的艾草叶和石灰粉,用来防虫c防潮。 南窗下的土炕上,一张大而宽的炕桌占据了半壁江山。炕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还有一本《南华经》,是杜先生正在看的。 炕边有个半人高的简易书架,上下三层,密密地排满了书籍。 若萤凑近扫了两眼,并未发现有新书补充进来,不免有几分失意。 晃悠到西间,这里没有炕,只有用石头和木板搭起来的一个床铺,垫着一床旧褥子,铺着一块洗得发黄c很多棉虱子的粗布床单。 炕头有一张小小的炕桌,墙上灯窝里有一个小小的油灯。窗户上蒙的窗纱破了几个洞,就用粗线密密地衍了,倒也能防得住蚊虫。 屋子里充盈着浓重的药香,南窗台上并排着好几个布袋子。 这可是以前不曾有过的。 若萤随便抓起一个,拉开抽绳,探头瞅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药,里头还夹着一张纸条,折得方方正正地。 每个布袋里都有一张,写的是药草的名称c针对的病症,以及用量。 字是正楷,却有着荇草一般的柔软。 非常地陌生。 屋外响起大显的招呼声,是杜先生采艾回来了。 看到若萤,他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却把手中的鲜艾递过来。 若萤赶忙接了,插到各个门边c窗边。 等到忙完了进屋,发现包袱已经打开了,杜先生正看着桌子上杂七杂八的东西皱眉头。 有些事,若萤以前没有仔细想过。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了。 杜先生以前,想必是个被人伺候的主儿,因为他对于收拾家当很不在行。 母亲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会由着她到处乱窜,隔三岔五地就会打发她过来送东西c洗衣做饭。 她在做这些家事的时候,杜先生就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好像把她当成了自家的使唤丫头,而且,用得还挺顺手。 若萤就想起了方才遇到的那三个人。 他们为什么找杜先生? 讨债?追杀? 杜先生躲在这里,必定是有原因的,而且,他应该不会希望被以前的熟人找到。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杜先生识文断字,举止高傲的同时,不可否认,又是个极为高雅的人。就算是镇子上的私塾先生们,捆在一起都不如杜先生有风度,那种从骨子里沁出来的清高旷逸,决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培养出来的,也绝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家小户所能造就出来的。 杜先生的来历,一定不寻常。 不过可惜了,三房并不能从他这里得到扶助。 而且,对于这门亲戚,母亲似乎并没有亲近的意思。分明住得不远,可是这三四年间,两下子从不曾坐到一起。作为中间纽带的她,也不能从双方那里得到更多的关切与友善。 一切,都像是应付差事,母亲对杜先生是这样的,杜先生对母亲,也是如对待家中仆婢一般的疏冷。 这些大人,还真是奇怪! 杜先生的眼睛越瞪越大,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真是不像话!这人还没好利索,就打发出来,也不怕给野猫野狗拖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章 路在何方 若萤恍然惊觉,抽抽鼻子,想起母亲嘱咐的,鲜猪肉必须炒熟了才好贮存,便想要拿去厨房处理。 杜先生看着她的背影,愣怔了片刻。 应该是好了吧?看她干活儿那个利索劲儿,就不像是个有毛病的。 刚才看她发呆,还以为又犯了痴傻的毛病呢。 大显闻着肉香直吧嗒嘴,想蹭点油水,碍着杜先生在,又不敢公然败坏自己的清誉。想把此间的主人诓走,便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先生今天不去钓鱼了?趁着这会儿泥土松软,挖曲鳝最合适。” “今天不钓鱼。”说着,杜先生挽起袖子,从风箱旁边拾起斧子,到了外头,开始整治刚才拖回来的一根竹竿。 若萤切好了肉片,走到门边:“没有花椒了。” 炒肉放几颗花椒,这是叶氏的习惯,据说这样子炒出来的肉才香c也更易于长时间保存而不被苍蝇虫子玷污。 杜先生顿了一下:“没有就没有吧。” 若萤没吱声,转身把西间窗台上的药包拎了出来。 杜先生有些生气:“没有,那里面没有花椒。” 若萤就等他开口说话呢:“这是谁给的?以前没看到。” 杜先生的眉头微微一紧,好像没有听到,弯腰继续自己的活计。 避而不谈不外乎有两种情况:很不在意,很在意。 那么,杜先生的守口如瓶是前者c后者呢? 炒熟了肉,把猪油单独舀在一个饭碗里。等到凝固了,就可以撅了来炒菜c抹馒头吃了。 油锅自然是不能浪费的,下一顿饭正好借着锅底的油水炒点菜。 若萤盖上锅盖,轻车熟路地去屋西的小菜园里捡菜。 经过杜先生身边,她住了一会儿。 大显倒是很明白她的心思,麻利地替她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箫。”杜先生简洁明了。 大显不好意思地笑了:“还道你要做鱼竿呢。” “笛子需要好膜,洞箫最省事儿。”杜先生掂着竹竿,考虑着取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果然是个高雅的人。肚子都吃不饱呢,还惦记着风花雪月。 “要省事儿,晾衣杆最省事儿。” 若萤嘀咕了一句,慢吞吞走开了。 大显亦步亦趋,委婉地想要得到一个米粽。 叶氏统共就给装了两个粽子,分一个出来,不知道杜先生后头会不会饿肚子? “大显,你这样子真的不行。”若萤的表情十分严肃,“你这个样子,几时是个头啊?不如你去投奔你师兄师弟们吧。好歹也有个照应。” 她真担心大显一个人在山上,哪天有个头疼脑热,没个人照料,很容易小病拖成大病,然后,死了都没人知道。 大显眼圈一红,哽咽道:“我舍不得师父” 比起卧冰求鲤c闻雷泣坟,大显对养育他的师父的心,也算是虔诚了。 “该怎么办呢?大显,你该怎么办呢?”若萤望天喃喃自语。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走不走,对大显来说,是个很困难的抉择,“就算是走,也要安排好这里。锅碗瓢盆留给杜先生,破家值万贯,庙里还有不少的桌椅板凳,拿去卖了还是能卖不少钱的 这一大片房子,以前住满了人,一起做早课c晚课,背着师父下河摸鱼c上树掏蛋 以前只觉得吵闹,现在倒好,求个人来都没有人来。晚上,连个老鼠都没有,没有老鼠,就没有长虫。这儿是真的荒了,成天都能听到野鸡叫,就跟吃饱了打嗝似的。你知道吗?听到鸡叫,我就越发觉得肚子饿,越饿越睡不着,睡不着就要想以前的事,越想就越想师父他们” 大显的声音低下去,哭声升起来。 若萤给他说得鼻子酸溜溜地:“你只看到了老鼠搬家,有没有瞧见骚皮子搬家呢?我听说六出寺有骚皮子呢。” 年岁大的黄鼠狼才叫骚皮子,是最有灵性的东西,民间也叫做“黄大仙”,是可以享受人间香火的东西。 大显抹了两把眼泪:“是有黄大仙,不知道住在哪间屋子里。师父说过,那东西有灵气,惹不得。” “你没看到它们,说明它们还在。你知道吗?一个地方若真是要完蛋了,住在那里的骚皮子必定会携家带口搬走。老人们都这么说的。六出寺不会倒,只要它们还在。” “真的?” 若萤的凿凿言辞起了作用,大显一惊三叹后,对她表达出了深深的钦佩。 “你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多。以前为什么就没看出来呢?难怪老人们常说,越是老实人,肚子里的弯弯绕越多。” “听你说的,我倒像是个坏人。”若萤白他。 “不是不是,我不大会说话,你要相信,你在我心里,是除了师父之外,心肠第二好的人。” 得,又绕回到伤心处了。 两个人闷了一会儿,若萤给他出主意:“你嫌孤单,不好再去跟杜先生说说,让他搬到你们寺庙里去?有个人做伴儿,哪怕彼此不说话,心里头到底会踏实得多。” “早说过了,先生不肯,说是吃水太麻烦。” 若萤讶然:“怎么会呢?禅房外头那么大一口井,难道枯了?” 大显不满地瞅她一眼:“那口井从来就不能吃,你不知道么?” “你又没说过。” 大显想了一想,嘿嘿笑了:“是呢,好像是没跟你说过。不过,你好像也没问过。” “为什么不能吃?” “就是不能吃。”大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师父在的时候,我们也不吃。说是吃了要肚子疼。不过,要是身上长什么疥疮疙瘩,拿水来洗洗,很快就好了。那是圣水,知道吗?” 若萤眨眨眼,想了好一会儿:“你知道镇子上喂牲口的老癞痢头不?浑身都是大疙瘩,个个都跟拳头那么大的,能洗好不?” 大显嗤笑道:“怎么可能啊!要能洗好,师父师兄们早就去帮他驱邪除厄了。只要不是胎里带的,就像痣,那个去不了,其它的像桃花癣c伤口溃烂脓肿c疥疔,脚上走火有泡,洗洗就好。——你不信?” “哦。”若萤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里忽然就跳出了火苗来,“我有个法子,大概能给你赚点灯油钱” 杜先生轻轻捶腰,眼光掠过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两个人。 一个孩子,一个跟孩子一样单纯的和尚。 所以有共同语言,才会那么开心么? 这座寂寞的山,似乎只要有若萤在,就变得活泼有趣了呢。虽然她话很少,可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好像一阵春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有花红柳绿莺啼燕舞。 钟家老三养了四个孩子。 头尾是妾的,中间俩女孩儿是正室的。几个孩子中,老大若苏是个好姑娘,这得益于叶氏自幼手把手的教导。不但言语举止矜持大度,女红也是一方有名。单凭着那一手好针线,将来也不愁嫁不出去。 老三若萌,似乎沿袭了钟老三的一些跳脱气质,却又比当爹的机灵。那份妩媚灵秀,要说是香蒲姨娘亲生的,相信没有人会怀疑。 老四若萧,作为三房唯一的儿子,自然被爹娘寄予了厚望。只是现在还小,要长圆c长方,还得慢慢看。 最最奇怪的大概就是这二姑娘了。在钟家若字辈的所有孩子中,这可真是个异类,不上不下c不长不短c不冷不热c不声不响。 还有—— 不伦不类。 杜先生摇摇头。 他想从记忆中,对若萤的轮廓做出一个大概的描述,却发现这孩子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浅淡。 她是个女孩儿没错,但是,经过去年那惊世骇俗的一撞,现在在镇子上,她已经变成了“拼命四郎”。 都说她比男孩子还野蛮。有闺女的人家教育自己的女儿,就爱拿她来做反面教材。 她的一举一动都跟时下的女孩子不同,就没见过她戴过花或爱慕过漂亮衣裳。反倒是一味地喜欢舞刀弄棒c上树跳井。 不声不响不代表胆子小。 那么地淘气,想必身上的疤痕不会少。 杜先生眯起眼,使劲地想象那孩子的长相,眼前却只有一个大大的空顶帽,一层短短的白纱飘啊飘的,恰好遮住了面目。 她能看得清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她。 才七八岁的孩子,从外形上看,却是很难分辨出男女。在穿着上,她一向随意。若苏的衫子穿在她身上明显有些大,松松垮垮的,越发显得她人很瘦小。 也几乎不大穿裙子,裤管扎得紧紧地,那双天足就格外地刺眼。 这么大的女孩子,有几个是没有缠脚的?现在不缠,后头知晓人事儿了再缠,就算是拿一堆好吃的哄骗,只怕也不会释怀。 “怪胎,怪胎” 杜先生颇感头疼地自言自语,怎么甩都甩不开那个“英姿飒爽”的影子:别的女孩子,都随身携带着针线包荷包,她倒好,瞧瞧,腰上别着c挂着的都是些啥? 猪皮鞘里,是白花花的匕首;猪皮囊里,是精神抖擞的竹箭;粗麻布斜挎包里,绝对没有女孩子该有的东西。 这可不是瞎猜的,他可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检查过她的包。 他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知道,若萤也曾背着他,翻看他架子上的书。 来而不往非礼也。 “少年佳节倍多情,老去谁知感慨生。 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 鬓丝日日添白头,榴锦年年照眼明。 千载贤愚同瞬息,几人湮没几垂名” 三房的艰苦怕还要持续下去。要想把孩子们教养出息,叶氏,还有的苦吃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章 阖家团圆 赶在晚饭前,若萤回到了家。 远远瞧见门前人影幢幢,叶氏和香蒲都在门首的梧桐树下,三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一人捧着一个豆腐皮粉丝大包子,吃得头不抬c眼不睁。 香蒲手中端着一碗菜汤,一迭声地提醒着:“慢点儿,慢点儿,没人跟你抢。吃太急了,小心肚子疼。” 叶氏正跟几个农作归来的街坊说话儿。 若萤站在墙拐角处仔细听着。 说起这三个乞丐,在镇子上流浪了也有些日子了。仨都是男孩儿,大约十一二岁,一个身上还长疮,稍稍靠近了,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据说,他们仨是从昌阳县城的“养济院”跑出来的,泥鳅一般地滑,抓都抓不着。 起先,大家还担心他们会偷鸡摸狗为乱一方,少不得见了就要骂几句c恫吓几声。 后来发现,除了有些滑头贫嘴,这仨孩子手脚竟还算干净。白天转悠着吃百家饭,一擦黑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究竟栖身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等那三个孩子吃喝完了,叶氏跟街坊的闲聊也暂告一段落。 那仨小子就给叶氏和香蒲磕了个响头,训练有素地说:“小人腊月(小芒)(丑瓜)愿三娘c香姨娘青春永驻长生不老,愿三大爷家红红火火财源滚滚。” 叶氏忍不住笑骂:“油嘴滑舌的,不是好东西!” 香蒲眉开眼笑:“承你们的吉言。你家三老爷要真是发达了,姨娘天天管你们饭吃。” “要能有饭吃有地方住,小人们愿意给三娘三老爷当牛做马!” “行了行了,天晚了,赶紧回去吧,别在大街上溜达了。” 叶氏挥挥手,那三小子便一溜烟往西而去。 入夜后,镇上的巡逻很严密。一个打更的,一个巡夜的,会走遍大街小巷。 在一些僻静的小巷里,都建有高大的栅栏,朝开暮闭,以防不测。 基本上没有什么空置房,腊月他们想要在镇子里混上一晚,几乎很难。 叶氏估摸着,他们有可能是去漫坡地里的那些荒置的看瓜棚了。 手搭凉棚看看西边的晚霞,叶氏不禁喃喃:“二嫚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吧?姐姐别担心,现在合欢大街上,哪个敢欺负咱家二姑娘?”香蒲嬉笑着,扶了她的手臂一同进了院子。 盏茶工夫,若萤慢吞吞进了家门,手里拎着一捆从西边菜园地头剜的野菜。 叶氏从厨房出来,上下打量她几眼:“没事么?” “嗯。” 这个千篇一律仿佛亘古不变的应诺,很大程度上安慰了叶氏。她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若萤走到西净旁边。 鸡舍里的五六只鸡是极为熟悉她的,一起上蹿下跳聒噪起来。 若萤放倒菜板,稍微择了择野菜,用一把满口牙的菜刀剁成菜碎。然后去东厢面缸里抓了几把麦麸子,拌成粉状,投到鸡食槽里。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一直跟在屁股后头的若萌这才得了开口的机会:“二姐,家里来客人了,你知道不?” 这个“家”可不是指三房,而是前头老太太那里。 若萤在山上,故而不知道山下的状况,其实,这一个白天,整个合欢镇都处在热议中:钟家五姑奶奶衣锦还乡了! “好几辆马车,好多的箱子,好多的丫头婆子小厮,等了好久才看到。五姑姑就跟仙女一样,他们都说比做姑娘的时候还好” 若萌激动得呼吸急促。 正就着夕阳绣花的若苏也有几分憧憬:“大伯母家的一个侄女儿也来了,明天我们一起过去,你不要到处跑。” “二姐一定要去,姑姑肯定会送我们礼物。” 难怪她刚才一直按捺着雀跃,原来如此。 钟家老五? 若萤也很好奇,这个当年忽然失踪的五姑姑到底是个啥模样? 曾经有小道消息说,她跟着一个有妇之夫私奔了。钟家为这事儿没少忧郁过,仗着势力,钟老太爷很是打压了一些异样的声音和异样的人,无论如何也要维护宝贝闺女的名誉。 对外只说是被一个做大官的远房亲戚要去陪伴老太太了,彼此有书信往来。只等到那边老太太归了天,女儿就会回来。 算起来,这都是五年前的事儿了。 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回来时却声势浩大,老太爷和老太太这回面子上可是大大地有光彩了。 一夜如一年。 翌日早饭后,叶氏领着四个孩子往前头去给老太太请安。 紧赶慢赶,过来的还是晚了。 还在二门上,就听见了大花厅里的欢声笑语。 锦绣罗列c花团锦簇,几乎淹没了老太太的身影。 一个富贵逼人的少妇坐在老太太身边,两个人手拉着手儿,老太太的眼圈儿有些红,分明是刚才哭过了。少妇一边拿帕子给她拭泪,一边低声安慰着什么。 老太太的另一只手边,一向都是个很敏感的位置。平时基本上都是二房的若芝坐在那里,因为她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女。 可是今天,坐在那张榆木官帽椅上的人,却换成了四房的宝贝若莲。 正在裹脚的若莲动弹不得,进来出去都需要婆子抱着。裹脚这期间,母亲汪氏教给了她不少的道理,她看上去要比素日沉稳懂事得多。 老太太的四个大丫头:春和c清夏c满秋c小暖,鹄立在侧。清一色的高顶髻,插着珠花。身上穿的是柳色绢布交领衫子,腰带扎束出细腰袅袅。湖蓝色褶子长裙,一眼望去,宛若临水杨柳,春意盎然。 再往后,则是几个跑腿做杂务的小丫头,梳着双髻,穿短衣长裙。 榆木美人形花几上,文松腾烟c蕙兰葱郁。荷叶式六足香几上,莲花铜香炉里,檀香隐隐。 摩天接地的博物架上,似乎又添了几样玩物。 那都是老四钟德略孝敬的。 朝南的花窗,新糊了轻纱,如同一泓春水,清明透彻,能将外头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青砖地面新打磨过,光鲜如鉴。 但这些都不如五姑奶奶带回来的那三口大箱子惹眼。 一个婆子正对着打开的箱子清点礼品。有时新的布匹,龙山小米c北园蒲菜c明水稻米c平阴玫瑰 大抵都是些土特产,对于孩子们来说,很多根本听都不曾听说过。 而这三个大箱子,还不如五姑奶奶钟德良耐看。 要看一个女人的身份,看她的头面就知道。 银丝狄髻上,钿儿c分心c挑心c满冠c掩鬓c花簪一应俱全,样子都是应季的虫草花卉。 耳戴丁香,杂佩在领。端茶之际,露出纤纤素指上的两枚戒指,红红绿绿的宝石有指肚大小,光彩熠熠,令人目眩神迷。 穿着海棠红蜂赶菊长袄,下着花鸟绣纹白绫马面。 别人倒还好,若苏一看到这条裙子,眼睛就有些异样地光亮。 “绣工真好!” 她的自言自语落在若萤耳朵里,便也跟着去看。可惜她于女红上一窍不通,糙好浑看不明白。 五姑奶奶这次带来了一个婆子c四个丫头,俱是气度不凡的。 同样都是站着伺候人的,可是感觉上,姑奶奶的人就是要高上那么一截,落入人群中,也更容易被一眼辨识出来。 济南府下来的,到底是不一样。 叶氏的到来令热闹的场面稍稍有些冷。 五姑奶奶目光如炬,只一刹那,就把几个孩子打量了个遍。 “三姑娘这么高了啊,”五姑奶奶的微笑含着审视的味道,“我记得六姑娘和莲儿是一年生的?” “可不。”汪氏在老太太跟前还是很有些分量的,“我们这个要大半年。” 五姑奶奶的视线再度在若萌和若莲之间走了一趟,感觉前者像是亭前新竹,而后者则宛若案头宝树,各有千秋,倒也没法儿相提并论。 若萧年纪太小,说话都要人教,自然地就容易被忽略。 他也知道今天情况特殊,从昨天到方才出门前,母亲就没断过叮嘱:少说话,勿乱动。 因此,他便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像个被束住手脚的小猴子,只两只眼睛不解地东看西看。 五姑奶奶想必是听说过了四姑娘钟若萤的故事,看着她的眼神就有几分犀利,脸上也没了什么笑意。 这么明显的不待见,若是若萤还看不出来,那她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好在她从没指望过要得到老太太等人的恩惠,因此,这屋里的人是好是坏,跟她没有太多关系。只要别惹到她,一切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五姑奶奶的世界她进不去,也没那闲心去揣摩,可是,对面若芝的所思所想,倒是很能排遣她此刻的无聊。 事实上,若芝很不爽。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五姑奶奶拉去了,她不嫉妒,也没有任何的意见。可是,那个象征身份荣宠的位置,怎么可以换人坐呢? 钟若莲算什么?小毛孩子一个,人事儿不懂。 就因为小姑姑对她多说了几句话c多笑了一会儿? 老太太宠爱小女儿,连带着小女儿看中的若莲也成了香饽饽? 还是说,之前对她钟若芝的疼爱,都是假的?因为她没有娘,所以才要做出格外怜惜的样子来,以证明自己的慈祥善良? 听说,老太太不是善茬儿,不然老太爷身边怎么会一个姨娘也没留下?以前她还不信这话,照今天的情势看,老太太根本就是个嫌贫爱富的。 明面上是五姑奶奶喜欢若莲,实际上呢?也许,老太太老早就想让若莲坐到那里,也好表达出自己对最有孝心的四儿子的器重。 一定是这样的! 看看那个博物架,近段时间来新添了好几样东西,全都是四婶娘送的。晨省昏定,老太太总能跟四房说上好一阵子的话。 倒把她这个一向最顾惜的孙女儿闲置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章 教子当面 众人显然没有顾及到若芝的情绪。 汪氏有意要争面子,便说起老四近来的春风得意:“老太太还记得济南徐家吧?” 老太太似乎有些没绕过弯来,一旁的大丫头清夏附耳嘀咕了两句,老太太恍然大悟:“你是说老四的生母徐姨娘的本家?” “可不是!老太太还不知道吧?他家前阵子可是出了桩大事。徐老爷的嫡亲闺女,被选进宫里了。徐老爷捐了个八品的空衔儿,各处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早先年就有十来间铺子,现在听说又新开了五六间。整个济南城,没有不知道的!” 汪氏眉飞色舞地,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老太太吃了一惊:“这是哪儿的消息?” 汪氏得意地说道:“是老四从一个商旅那里听来的。前阵子就写了信c封了礼物去道贺了。没成想,那边不但回了信,并且,还认咱这门亲戚。” 老太太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徐姨娘没福啊。” “可不是呢。”汪氏跟着叹息。 “怪道这几天没瞧见老四。” “写信总是太轻了。自从徐姨娘过世,两下子就断了往来。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彼此都是什么样子。让他亲去跑一趟,认认门儿都好。” 汪氏抬手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鬓边,右手上的三枚金戒指就格外地抢眼。 老太太给勾起了兴致,便跟四媳妇儿打听许徐家的近况。 徐老爷的嫡女入宫后,身边还有个嫡子叫徐图贵,今年十一岁,在家塾里念书。家里有意栽培他,将来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徐家在济南城里人缘极好。她姑应该也听过。” “徐家么?”五姑奶奶点点头儿,“确实有些门路。” 汪氏拉过自己女儿的手,不胜感慨:“徐家闺女教养得好啊。也不知道我们家莲儿将来能有什么造化。” “我看咱家的女孩儿,都不错。”五姑奶奶笑吟吟地。 连小姑子都顺着自己的话来说了,汪氏心下十分称意,不期然地就摆出了嫂子的架势:“她姑,你这次回来省亲,她姑父怎不跟着来见个面儿?” 五姑奶奶喝下一口茶,不慌不忙道:“他赶着想来呢,只是抽不出身来,又有什么法子!” 成亲多年,而姑爷连丈人家的门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这可是大大地无礼。 如果不是泼皮混蛋,那就是——身份不容。 汪氏眼皮子一跳,不由得陪上了几分小心:“听你这么一说,感觉妹夫像县老爷似的,每天都要点卯升堂。” 五姑奶奶的神态间掺杂了几许鄙夷:“徐老爷是个八品,县老爷七品,也不过跟宰相府里的奴仆一个级别。” 宰相门前狗三品,自然是瞧不上什么七品八品了。 五姑奶奶这潜台词,有些吓人。 汪氏心下暗惊:“难道” 五姑奶奶轻笑道:“四嫂只管往大处想,我只跟你说,济南城算不得什么的。” 汪氏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一旁的若芝忽然轻轻笑道:“姑姑若是不嫌芝儿多嘴,芝儿倒是想替四婶娘解开这个谜题呢。” 老太太也来了兴致:“你只管猜,猜对了有赏。” 若芝成功地将众人的目光招徕过来,眉目之间重新流淌着娇媚婉转:“只芝儿一个人,未免有些单调。不如请几位妹妹一同凑个乐子。” “也好。”老太太默默点头。 “三妹,你先来吧。” 若芝笑吟吟地望着若苏,尽显敬爱呵护。 若苏哪里是个肯在人前争脸抢光的?睽睽中目下,不禁红了脸,轻轻摇头:“我猜不到” 不若芝开口,若萌早已摇起了脑袋:“不要问我,我不懂这些。” 若莲则靠在母亲身边,正专心受用丫头们剥出来的烤松子:先把外壳撬开,倒出瓜瓤,然后搓掉油皮。 两个丫头剥,若莲一个人吃,都有些不赶趟儿。哪里还顾得上猜谜语! “四妹妹呢?你常在外面走,见多识广,想必知道些事情。” 若芝含沙射影c笑里藏刀。 这是生恐五姑奶奶不知道家里的状况呢,不知道三房有多么地破落,不知道她钟若萤多么地缺乏教养呢。 如此明白且势利的女孩儿,难怪会那么地讨人喜欢。这审时度势c察言观色的本领,可不是人人都会的。 只可惜,她的心机用错了地方。 若萤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给她,只管望着纱窗出神,那眼神直勾勾地,好半天都不眨一下。 众人少不得顺着她发呆的方向望过去,不见蹊跷,不禁失望。 “四妹?四妹?”若芝的笑容僵在脸上。 始终安分守己的二太太邹氏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这孩子总瞅着外头,别不是觉得这里头闷,又想要出去玩儿了吧?” 话里话外,把若萤定性成为一个不服管教的野丫头。 叶氏的脸色越发地生硬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她不甚高兴,也能感受到她的愤懑抵触,但是,又能怎么样呢?终归三房是翻不起来的,用不着对其陪上笑脸捧上关切。 没有人唱和,若芝觉得很失落。她扭了下身子,撒娇道:“算了,我也不猜了。猜对了还好,猜不对,净让姐妹们笑话。” “什么笑话?就晚了这么一会儿,愣是给错过了吗?” 大房冯氏姗姗来迟,身后丽影翩翩,丫头婆子一堆,十足的未来当家人的派头。 花厅里,除了老太太,其余的人都站了起来,纷纷朝她行礼。 五姑奶奶却端坐着不动,似乎被今春的明前茶香吸引住了。 冯氏眼睛微缩,瞬间已在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而脸上的笑容,越发诚挚了:“她姑,你可真是出息了!这些年都不回来,倒让我们好想!” 五姑奶奶徐徐起身,敛衽行礼之际,早被冯氏抢先一步托住手臂,深情款款地左右端详。 一个称赞对方气度雍容c举止不凡,一个感慨岁月不饶人;一个夸对方肤色新鲜,一个赞对方身体康健 浓情蜜意,似乎有说不完的心里话,也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直到老太太一句“坐下说”,二人才依依不舍地撒开手。 五姑奶奶这才有机会看清大太太身后的两个女孩儿:嫡亲女若兰和侄女儿冯恬。 若兰很好地承袭了钟家人的特征:肤白c鼻挺。容长脸,既不十分妩媚,也不显得刚烈,倒是端庄大气。细颈长腿,有鹤立鸡群之势。 作为钟家嫡长孙女,她自幼得到了比较严格的教养,言谈举止无一丝多余。 五姑奶奶暗中点头,又把目光投向冯恬。 这是大太太的亲侄女儿,前些年死了娘,填房一口气生了俩儿子,渐渐地,她就成了家里的受气包。 父亲对她还算有几分怜惜,不想发生继母养女龃龉的事情,便三番两次写信来,希望作大姑姑的冯氏,能够帮衬一把。 怎么说冯氏也是钟家的半个当家的,钟家有财有势,不差一双筷子一个碗。 冯恬昨天才到。这是个机警精神的女孩儿,顾盼之间,明睛笑面地,看上去很是和气可亲。 听说若芝在跟汪氏猜谜,冯氏并不接招:“我们家这俩孩子,都是笨嘴拙舌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那工夫猜东猜西,不知道能绣几朵花出来呢。” 这话很不客气。 实际上,冯氏早就不忿若芝在老太太前显摆了:一个庶女,抢了本该属于嫡女的风光,这是没把她这个大太太看在眼里。以为讨好老太太就能多得几台嫁妆么? 从来就没有庶女能越过嫡女去的道理! 以为这些人都是傻子么! 若芝竟也能保持镇定,娇笑着回道:“才刚老太太开了金口,猜中了的有赏。姐姐妹妹都不猜,倒像是故意让我占这个便宜呢。” 敢情这件事中间还存着这么一出。 冯氏笑容一涩,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番话,竟是拂了老太太的面子。 她赶忙改口道:“这是真事儿?既然是有彩头,我们也跟着讨个吉利。” 排序最大的若兰就这么给推到了人前。 她面有赧色,深为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 “这不难猜吧?在家时,听大人们说过的,县c州c府之上,是山东布政使司。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官儿了,下辖着六府十五州八十九个县。”冯恬有条不紊,侃侃而谈,“但是,在具体说,就不清楚了。毕竟男主外c女主内,各职所司,总有彼此的弱项。” 几个女孩儿情不自禁地投来钦佩的目光。 就连老太太,也频频点头。 是个懂道理c知进退的。 作为小胜方的冯氏,嘴角轻扬。 若苏渐渐熟悉了周遭环境,略去了紧张,见此不由得蠢蠢欲动,便小声地在若萤耳边道:“要不,我们也猜猜?” 话音未了,突然看到母亲叶氏狠狠瞪过来的一眼。 若苏赶紧噤了口,神色慌张又茫然。 她说错了吗?老太太都点头同意了,还有什么问题呢? 反正都是猜着玩儿,猜对了有奖,猜不对也不损失什么。 都是一家人,为什么母亲总是对前头抱有那么深的成见?什么话也不允许说,什么热闹也不允许参与,就好像大伯母二伯母四婶娘她们都是害人精似的。 一家子,非要这么见外吗? 老太太眼尖,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老三家的,你可是有话要说?” 叶氏从容起身,先是不慌不忙地将大花厅里人,逐个扫了一遍,这才正色道:“若是逢年过节,一家子猜个灯谜凑个趣儿,未为不可。只是今天这事儿,关乎别人的声名,媳妇以为,不当拿来让小辈们说笑猜疑。” 人前莫论是非,背后常思己过。 这就是原因。类似的告诫,若苏从小听到今,差点都要听得麻木了。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智者千虑,还难免有一失呢。老太太又不是神仙,所言所行又岂会全部都是正确的呢? 若苏心神顿凛,背后生凉: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走偏了。关键时刻,还是娘厉害,冷静c克制又能坚忍。 里里外外都听见了老太太的冷脸砸下来的声音:“果然是我老昏了。” 一句话,冷冰冰,胜过千言万语的斥责。 眼见苗头不对,几房媳妇儿赶忙打圆场。 冯氏:“三弟妹这话有些过了。一家子说话,哪有这么多算计?难不成,谁还会传出去?” “就是啊,弟妹。说得说不得,不是还有她姑么?”邹氏一边附和。 邹氏身后的四姨娘抿着嘴儿笑,笑作为正室的叶氏眼皮子浅c认不清形势c站错了队。 二房现有三个姨娘:老五成年卧病在床,老三是个闷葫芦,只有她最得邹氏的心,走哪儿都带着。 在邹氏这里,身边有个伴儿,权当安抚膝下无子的孤独,在四姨娘这边,则就是大大的体面了。 都说三房的香蒲姨娘很得主母的疼爱,可事实上呢?同样是妾,她四姨娘有机会进出老太太这边,而香蒲却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洗衣做饭c当牛做马。 在这场一边倒的暗斗中,汪氏采取了中立的态度,借着替若芝整理衣衫的机会,轻轻避开了:“看看你这形象,家里又不是没有。还是说老太太这边的松子格外香?都多大了,还往衣襟上掉渣子,这要是出门坐大席,还不得给人笑话死!” 一时间,气氛冷如冰。 老三的亮嗓门儿就显得格外地刺耳:“老五回来了,是真的?这些年没见,也不知道模样变了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章 各有盘算 叶氏的身子晃了一下,面色惨淡晦涩。 若苏早在听到父亲声音的那一刻,那颗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儿里:没的说,鲁莽而失礼的父亲又要惹是生非了。 她赶忙趋前扶着母亲。 若萌见状,也有样学样。姐妹俩一边一个搀着叶氏,感觉到母亲的身子颤得厉害,就知道气得不轻。 唉,回头家里少不得又是一场大战。 老太太当时就怒了,手拍靠手,厉声呵斥:“一屋子的女人,放个男人进来,成何体统!今天谁当值?没看好门,统统领十个板子c扣一个月的月钱!” 老三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连同脸上的笑容一起僵住了。 老太太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看,这就是咱们三房的有规矩c讲道理!吆五喝六c不请自入,你当这是自家那一方炕头三亩地?没脸没皮的混帐东西!怪道你老子不待见你!看看你这德行,满家子的脸面都给你丢净了!你给我滚出去!滚!” 老三杠着头,心有不甘:“我看看我妹子,又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怎么就不行?老太太不愿意见我,不等于老五也不愿意见我。” 他的想法一贯地有些与众不同。 满地的婆子丫头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五姑奶奶跟看热闹似的,一脸的兴致盎然。 几房妇人的脸上,则是难掩嘲讽鄙夷。 “爹,你先回去吧。”连若萌都嗅出味道不对了。 环视一屋子形形se色的眼神,老三愣怔了一会儿,总算是看出异常了,赶忙点头:“那好,我去找大哥他们。” 一旋身,招呼不打一个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老太太气笑了:“你们看见了?咱们都是死人呢!他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上上下下c老老小小!” 汪氏笑道:“三哥一向不都这样儿?老太太又不是头一天领教。” “领教,是了,你们三房的教养,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是第一次领教。三媳妇儿,你教得好哇!” 老太太冷笑着,目中喷火。 叶氏也是气直了眼儿,绵里藏针回敬道:“老太太教训的是。这就不是我生养的,这要是我亲生的,他敢这么着,我早俩棍子抡上去了!” “你怎么不打他?他是钟家的儿子,可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我也不会生这种缺德没脸的儿子!” 冯氏等人纷纷站起来劝解。 汪氏借口带叶氏理妆,把她支进了里间。 这时就有管事的进来请示晚间宴饮的事儿。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老太太年纪虽大,却神清目明c底气十足。 五姑奶奶凑近了好一番开解,终于,老太太眉眼重又舒展开。 “五嫚,你说的可是真的?她姑父真是——” 冯氏等人齐齐望过来。 五姑奶奶拍拍老太太的手,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早些年不说,是我这边根基不稳,怕张扬出来,给人笑话轻狂。现在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屋里屋外静悄悄地,五姑奶奶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们当家的是国姓。现在管着一个庄子,有百十来亩地,手下使唤着百十来号人。” “啊!” 四下里惊叹连连。 邹氏结结巴巴道:“她姑,妹夫那边莫不是跟天家沾亲带故?” 五姑奶奶轻轻抚了抚了衣衫,似笑非笑:“不是沾亲带故,二嫂。你家妹夫本来就是鲁王府的家生子。” “砰!” 在里里外外滚烫的欢喜中,一滴冷水不合时宜地掉下来。 那是里间的叶氏,不小心扫落了梳妆台上的一盒香脂。 香氛逼人。 小花园里,各房的姑娘们或看鱼,或观花,或凑在一处闲话女红。 若萌脸儿红扑扑地,四顾无人,才敢宣泄出自己的开心:“晚饭是要在这边吃吗?” 若苏小声道:“再等等就开席了。五姑姑难得回来,自然要好好热闹热闹。” 若萌低声欢呼:“太好了,有好东西吃喽!早说要在这里吃饭,昨天晚上我就不吃饭了。” 若苏吓了一跳,赶忙噤声:“小声点儿,给她们听见了,又要笑话咱们了。” 若萌恍若未闻:“姑姑家真有钱!大姐,你听见没?不光咱们有礼物,就连看门的c扫地的都得了赏钱呢。”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插梳,米粒大的珍珠层层叠叠编成三朵花。当心的那一颗,更是如同小指肚那么大。 “大姐,给我看看你的好不好?”若萌眼冒星星。 若苏小心地拔下头上的点翠蝶恋花簪。 若萌看得就差没有流口水了。有心想要打个商量做个交换,可是,满心里又舍不得自己的。 心念转动,就想起了若萤。 “二姐,你的你要戴不?不然,借给我带两天好不好?” 若萤专心看着若萧在玩他的孔明锁,听了这话,伸手自怀里摸了一把递过去,头也不回地就答应了:“好。” “二姐,你要是不喜欢,干脆就一人一个分给我和大姐吧。”若萌的小算盘总是打得叮当响,“我看你也不喜欢这些女人的东西,白放着可惜了。” 她将那一对小小的丁香坠儿,戴在自己的耳朵上,俯身临水,左顾右盼:“好看不?大姐,好看不?” 若苏担心地张开手,禁止她往前:“小心点儿,掉进水里可就麻烦了。” “是真金的,不是包的。”若萌把坠子取下来,咬了一下,喜出望外。 “好了,收起来了。要戴,家去戴。让人看见了,又该笑话你眼皮子浅了。才得了好处,就到处显摆,不说轻狂,也要说娘教子无方。” 毕竟年纪大些,若苏考虑的到底要深沉。 “不管你二姐喜欢不喜欢,这是属于她的东西,你也不要动不动就跟她要。她不说,那是因为她让着你。你也不想想,好东西谁不喜欢?她要是表现的太喜欢,岂不是要让你失望?这样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自幼接受叶氏教导的若苏,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第二个叶氏。 若萌噘起嘴,虽不甘愿,但也认同了长姐的教导。 其实,若萤当真没有感觉到欢喜。 五姑姑此举,不过是送人情。 若萌也说了,不但做主子的有,连下人们都得了或多或少几个钱。 别小看这种人情,感情深浅,通过礼物性质c厚薄,即见一斑。 在若萤看来,姑姑若真对三房好,背后的示好才是真好。有句老话不是说过么?善欲人知,不是真善。 话又说回来,凭什么要对三房好?三房之与五姑姑,有何助力c裨益? 也许,在某些下人们眼中,三房连这点东西都当不起呢。 父亲那一闹,彻底让三房成了笑话。 而当初她那一撞,也早让三房担起了一个“刁蛮无理”的恶名。 不待见,不待见是正常的。 一个人若要想叫别人高看,首先就要自己站到高处。 就好像此刻,她坐着的位置,几乎就是整个小花园中最高的地方。隔着石桥护栏,她看到在一棵石榴树后,一个婆子正跟若芝交头接耳。 那是老太太房里的粗使婆子。 从这个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若芝的一只手攥紧了绣花帕子,而另一只手则把揪下来的一朵石榴花,搓得稀烂。 那婆子到底说了什么,竟惹得钟二小姐如此生气? 顺着若芝那快速的一瞥,若萤看到了两个丽影。 若兰大姐和冯恬姐姐仿佛一对双生子,肩并肩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评判者彼此的香囊c团扇。 一旁伺候着的丫头们也参与了讨论,指指点点c叽叽喳喳,看上去其乐融融。 不知情的怕是会以为,那才是亲姐妹呢。 水榭外,一大片红色美人蕉下,若莲端坐在藤面仿竹节榆木坐墩上,摆弄着一个方盒子。 边上围了一圈的丫头婆子,唧唧咕咕,显得很神秘。 打开方盒,里面兀立着一只黄莺。盒子外侧有个十字型的旋钮,朝着一个方面拧紧,那只黄莺就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旋转起来,同时发出清脆悦耳的音乐。 仿佛是天籁之音,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若萤差点想大笑三声,并且告诉若萌:瞧见没?五姑姑对谁好?这才是! 四房不差钱,于是,五姑姑就送了个蝎子拉屎——独一份儿的西洋物儿。 不能说不用心。 若萌果然被那边的声音吸引住了,拉着若苏说要过去看新鲜。 “二姐也去。” 走了两步,发现若萤没动弹,若萌有点着急,好像过去的晚了,就没的看了似的。 若萤木木地说道:“我要去茅房。” 若苏的脸腾地红了:“二妹,你你真能煞风景。” 她脸皮薄,没好意思说出“恶心”两个字。 若萤抬起头,眯缝着眼,一本正经:“你可以不用上吗?” 若萌和若萧全都笑了。 “光进不出,那是貔貅。”若萤跟着解释道。 若苏越发脸红如胭脂:“行了,要去快去!吃饭时候要说这种话,看不笑话死你!” 三房的笑话还少吗?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若萤小声嘀咕着,慢慢折下小桥,走向人烟稀疏气味渐浓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章 谁做了贼 钟家的茅房比起别处,还是有些不同的。 穷人家,包括三房的茅房,顶棚就是几束胡黍把子压上几根木头或石板,以防被大风掀翻。 三面围墙,一面正好就是院墙。小心点儿的人家,会把这三堵墙都砌得高高的。大咧咧的人家,不但连顶棚都没有,围墙也是矮得仅能遮住皮股。 而钟家老宅这边的茅房,却是建得像一座房子。墙上开窗,墙壁上的草坯刮得死平。长长的一排房,中间以横壁分作男女两半。 茅房里有四五个坑,因为家口大,挖的也比较深。落脚处用两块石板垫着,省得下雨阴天,地上返潮,泥水淋漓弄脏了裤脚c鞋子。 坑道基本上都差不多,但对小孩子而言,仍是危险的。在合欢镇,约定俗成的会让孩子就地解决c就地掩埋。 所谓茅房,终究是个腌臜象征,没什么好说的。 要说有意思,要数大户人家里的净桶。 在钟家,从老太太c大太太,一直到姨娘们,凡是有些体面的,都用净桶,且人各一只,概不外借。 一只净桶,不夸张说,可以折射出一家的生活水准和每个使用者的品位喜好。 就像老太太用的那只,是钟家历代当家主母专用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椅子。也有靠背c有扶手,包有软衬。 用的是香樟木,四条腿中间,是个方形的抽屉,拉出这个抽屉,里面是一个锡盆,能够很好地避免渗漏。 解手的时候,把木制软包凳面掀起来就可以了。要用的纸,就放在扶手下的空格里。 锡盆底部铺着干燥的草灰,一来杀虫,二来吸潮,三来还能吸附异味c避免解手时发出异响。 平时,这个奢侈的净桶就放在老太太的洞式门罩架子床右边,单独的一个小房间,有一扇小门,打开门,里面是仅容一人旋身的死夹道。地上铺着油布,净桶就搁在油布上。 方便完了,有专门的婆子负责清理。 千万别小瞧这个管净桶的婆子,能够掌管如此私密的事务,足以证明老太太对她的信任。 而刚才跟若芝说话的,正是管净桶的马婆。 “你听说了没?五姑奶奶这次回来是为什么?” 两个借着尿遁偷奸耍滑的丫头正在窃窃私语。 一个似有所顾忌地瞅了瞅若萤。 后者正拿着一根草棍,拨弄地上的蚂蚁。 另一个丫头压低了声音:“绝对是机密!送茶的小丫头说的。鲁王府为了准备世子的婚事,正在收买奴婢呢。姑奶奶的意思,是想从咱家选一两个进去呢。” “哇!” 乍听到这个消息,谨慎的那位也忘记了谨慎:“真事儿?那有没有说,谁最有可能选上?” “还不知道呢。肯定要是最机灵最好看的。这种事儿,谁被选上谁的造化。不说能不能被世子瞅上,收作妾室,就是在王府里作上几年事放出来了,也能找个像样的人家。” “那可不!要是能进去走一趟,开开眼,我这辈子死也瞑目了。” “想得美!王府可是咱这种丫头能够随便出入的?没听姑奶奶说么?她那口子还是管家呢,都没什么机会见到王爷。不过是管着王府的一处田产而已。进出王府的,全都是大官。县令c知州都不算数的!” “啊啊啊” 另一个就光会叹息了。 “还有呢,”传消息的越发神秘了,“听意思,大太太想把冯姑娘送进去呢——” “怎么可能!” 惊呼被一个巴掌拍散:“你懂什么!这种好事儿,换作你有女儿,你干不干?就冯姑娘那种,与其被继母摆布,嫁个不称心的人家,还不如去鲁王府谋个出路呢。说起来,那可是鲁王府出来的呢,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谁敢轻视?” “我c我只是有些嫉妒” “我也嫉妒!可是没法子,冯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主子,咱们跟她没法儿比。” “济南徐家的女儿进了宫,咱们家再不济,退一步来说,也得往亲王府靠不是?” “世子将来是要承袭亲王的吧?” “废话!” “那要是咱家出个亲王夫人什么的,咱们的月钱弄不好也要跟着涨。” “可不是这个理儿!” “其实,大小姐最有能力当选。不管是家世还是模样,做个妾总是没问题的。二小姐差点儿,怎么说也是庶出的。不过,二小姐要能当选,弄不好会很受宠爱,毕竟,她很会讨人喜欢。” “老太太能跟世子妃一样么?她能讨好老太太,未必就能在世子妃跟前吃香。” “也是哦。看看咱家,正室跟偏房有几个不斗的?也就三太太那边好些。” “哼,饭都吃不饱,还有闲心打架斗嘴?要是三老爷有钱了你试试,为了钱,难说不会猪脑子打出狗脑子。” “嘘!你小声点儿,那边还有人呢” “小孩子知道什么?不信你去问她,上次为什么撞大太太,看她还能记得不。” “才不要呢走吧,别被薰臭了,又要挨骂” 语声絮絮,渐渐地去远了。 若萤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嘲笑。 所以她喜欢蹲坑,尤其是人多的地方。隐秘的地方总是会发生很多隐秘的事情。 这些隐秘,用钱都未必买得到。 稍稍吃了一点点心,午饭就摆上桌了。 在丫头婆子们的服侍下,姑娘们洗手净面,陆续步入花厅。 穿堂的月洞门把花厅一分为二,男女分坐两边。 老太爷独领一席,下头钟氏四兄弟凑成一桌。 女人这边,老太太自领一桌,五姑奶奶和几位嫂子合坐了一桌,旁边另开一桌,坐的是小辈的姑娘们。 若萧和若英的儿子飞鸿,算起来都是一年的生人,不过三岁,便没有那么多讲究,叔侄二人被安置在罗汉床上。 丫头们从酒席上捡了几样软嫩的菜肴,摆在炕桌上,小心伺候着俩孩子进食。 还未坐定呢,忽然,若莲的贴身丫头杏子疑讶地叫出声来:“姑娘,你这禁步怎么少了一嘟噜?” 大家都扭过头去看。 从杏子微微拎起的衣襟下,可见若莲带着一个五毒香囊和一个鱼戏荷叶银制禁步,下面一溜五串莲蓬状银坠子,每串上各有四颗,行动起来,泠泠作响,十分好听,且又不会因为磕着碰着而破碎。 只是现在,很明显地,那里少了一串小莲蓬。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老太太的注意。 “是不是掉了?快去人找找。” 不大工夫,下人回来了,说是凡是姑娘经过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并不见有东西落下。 杏子振振有词:“那么结实的绳子,除非是挂到了,才会绷断。可是,也不可能没有知觉啊。而且,老太太c太太们请看,这里,断开的这里很整齐,分明是被刀子或剪子一下子剪断的。” 众人纷纷凑过去细看。 “可不是呢。这得用多大劲儿才能扯断?除非是剪的,或者是割的。” 说着,大家全都有志一同地去看彼此的腰间。 女孩子出门,多半会随身带着大一点的荷包,里面装着针头线脑,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说到剪刀,现场的人很多都有嫌疑。 “好好想想,你还去过哪里,都跟谁一起呆过?” 眼见女儿发窘,汪氏心疼不已。 “五妹妹刚才跟我们在一起。” 当众位姑娘都保持了缄默,若芝的与众不同就凸现出来了。她的言行举止此时就具有了落落大方c敢做敢当的大家做派。 “为了看小鸟儿唱歌,五妹妹和六妹妹还闹了别扭呢。” 冯恬轻声补充。 “不会是六妹妹想跟你五姐开玩笑吧?” 若芝和冯恬,一唱一和。 若萌涨红了脸:“我没有!” 杏子满含怀疑:“那么,五姑娘耳朵上的坠子是从哪里来的呢?以前倒是没见过。” 若萌赶忙捂住了耳朵:“这是我二姐的!不是捡来的!” 杏子嗤笑了一声:“说白了,这不是五姑娘的东西,对吧?” 若萌点点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头,可是仓促间又说不出来。 “六姑娘和我们姑娘一向交好,六姑娘是不是觉得,我们姑娘有了稀罕东西,就该跟你分享呢?” 杏子几近于咄咄逼人了,而其中有隐含着鄙视。 若萌连连摇头,直觉得情况不妙,最好还是少说话。 五姑奶奶蹙眉道:“小孩子一句话不合就赌气也是有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闹过了,物归原主也就罢了。一家子,哪有隔夜仇?三嫂,你说我说的对不?” 叶氏脸色发黑地质问若萌:“你姑的话可是听见了?我知道你一向小性子,姊妹之间,发个小脾气情有可原。可是千万不该毁坏人东西。淘气也要有个限度。当着老太太c你大伯母c二伯母还有你四婶的面,是你做的,认个错儿,原谅你这一遭。” 若萌给吓哭了,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章 一波三折 冯氏叹口气,不胜怜悯:“这孩子,也是这么地固执。” 她用了“也”,众人油然就想到了另一个固执的:同样出自三房的若萤。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地捶着桌面骂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老辈子的话,最是有道理!” 叶氏紧盯着若萌,目光凌厉如新硎的剪刀。似乎下一刻一个巴掌便会甩过来似的。 “老实说,东西藏哪儿了?” 若芝的丫头水蓝忽然飘飘然向前,小心翼翼地说:“回老太太c太太们,才刚姑娘们在谈论各自的绣活儿。奴婢瞅见六姑娘拿着三姑娘的香囊,摆弄了好一会儿。” 就这一点工夫,索性连若苏也给牵扯进来了。 此话一出,若苏的脸色陡然就变了。 事态似乎变得严重了,整个三房都有问题了么?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若苏腰上的香囊,似乎那里头果真装着赃物。 若苏强忍着眼泪,涨红了脸,只管咬紧嘴唇不说话。 不是她不想辩白,实在是给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羞辱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能说什么? 水蓝并没有撒谎,刚才若萌确实在看过其他人的腰佩后,也看过她的,并以她为荣,公然宣布说她的绣活儿是最好的,好到连街上的绣坊都喜欢;好到每次给绣坊做的活计,都挑不出刺儿来。 身为女孩子,什么要紧?自然是这屋头的活计。 虽然三房穷,可有若苏在,那就是一块金子。是金子,迟早都要发光的。 她为亲妹子由衷的赞美感到骄傲。谁最亲?当然还是自己的至亲:爹娘c手足。 类似的比较,素日里也有,若苏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实事求是的赞美,不犯法吧? 她也知道,几个丫头一向不忿她比其他姊妹强。作为三房的人,就该是大房c二房c四房的陪衬,就该事事不如人c处处显下贱,如此,她们才会安心c才会称意。 是因为刚才若萌夸了她的缘故吗?记得当时水蓝就在一边,那神情明摆着就很不高兴。 大姐c二姐她们,都还是好的,奈何手下的丫头给惯坏了,经常越过自家姑娘发号施令,甚至于拌嘴吵闹。 水蓝这是在替自己姑娘找面子吗? “算了,东西是小,别伤了一家子的和气。” 邹氏不悦地扫了若芝一眼,暗中怪她多管闲事。 她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有什么意思!这个二姑娘倒像是想完全参与进整个家族的事务中似的!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姑娘家,连理家的机会都没有,就敢到处插手插脚。 怕人不知道你是谁么!你说你着什么急?大太太熬了半辈子,都还没能从老太太手里接过库房钥匙呢,你个小丫头,仗着老太太宠爱,以为就能心想事成? 这不是在给二房拉仇恨么! 话又说回来,三房有什么?庶子之家,就算如四房那么能干有钱,终究还是庶子,只要嫡支还有一个子孙在,就没有他们当家作主的道理。 就让四房跟三房折腾去。闹得凶了,你再从旁劝说两句,无关痛痒却是能白落一个公正仁爱的好名声,有什么不好? 有好事,你着急上;出了乱子,你也上杆子往前冲。叫人看了还以为二房巴结四房,排斥三房。 有必要么?四房财源滚滚的时候,可曾记得分二房一点好处? “是真是假,看看不就是了?” 老太太一发话,每人敢违抗。 水蓝如同凯旋的将军,大步流星往前去,道声“姑娘,冒犯了”,就把若苏的香囊给解了下来。 正待要拉开抽绳,斜刺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一把抓住了若芝的腰带。 用力之大,使得纤纤弱质的若芝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这突然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待到看清了来人,冯氏第一个愤慨了:“四嫚,又是你!” 说话间,条件反射般伸手护住了自己的后腰。 不得不说,去年的那一撞,委实给她留下了阴影。半大小子顶头牛,别看只是个孩子,可是手脚麻利c浑身蛮劲儿。 相比之下,她养尊处优c弱不禁风,根本就不是打架的料,更何况,一向又以书香门第自居,哪里会自甘堕落c与人拳脚相向呢? 那是野蛮人的行为好不好! “二姐已经有那么多香囊了,为什么还要跟我大姐抢?你笨手笨脚绣不出来,就嫉妒我们么!想要可以,拿你的来换!” 说着,手底用力,狠狠一拽,又把若芝拉得晃悠了一下。 若芝一惊,捂紧了香囊死活不撒手。 两下子拉扯得紧了,若芝感觉到自己的裙子都要给扯下来了,又气又急又羞,只恨不得抬起一脚踹飞了她。 却哪里料到,她遇上的是个扛得起□□c杀得了肥羊c上得了高墙c打得过流氓的主儿。 单是比拼力气,她钟若芝就不是对手。 大人们吃惊过后,赶忙吩咐婆子丫头们拉架。 只是任你好说歹说,若萤依然怒气冲冲:“你这个香囊本来就是我大姐送的!就因为你说你最喜欢牡丹花,我大姐专门多花钱买了绣线!你倒是看得轻巧!你以为我们家的钱不是钱?你赔我姐绣花钱c赔我们东西!” 说着,她转过脸去,狠狠地瞪了水蓝一眼。 水蓝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来:三房虽说穷c不待见人,可是,毕竟还是名义上的主子。现场这么多丫头,偏自己出了头,没的说,一定会让三房记恨上她。 可转念又想:记恨又能怎样?好歹她是二房的人,不吃三房一粒米c不拿三房一文钱,怕什么! 如此一想,胆气陡壮。 为帮主子脱困,她一把掐住若萤的腕子,暗中用力,捏得她五指发麻,不得不松开手。 “没想到,一个香囊里头有这么多故事。不小心让三姑娘破费,实在对不起。” 说着,水蓝把自家姑娘的香囊解下来,重重地塞给若萤。 邹氏身边的四姨娘轻笑道:“真是小孩子脾气。不就是个香囊么?四姑娘想要,姨娘这里有,送你两个玩儿就是了。” 若萤抬起眼皮掠了她一眼,未予回应。却把若芝的那个香囊刷地拉开,凑到鼻端猛嗅了一下,叫道:“好臭!” 水蓝腾地就怒了:“这是前阵子端午节,我们姑娘自己配的香丸子,香得很,哪里臭了?是不是姑娘的鼻子跟我们不一样?” “你觉得香,还给你们。” 若萤把香囊口朝下在手上一抖,满把握了,嫌恶地递还给水蓝:“喜欢,拿去!” 水蓝未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手还没张开,若萤这边却已经撒了手。 众目睽睽下,十几颗黄褐色的香丸掺杂着星芒数点,叮叮咚咚落满地。 若莲丢失的银莲蓬,出现在了二姑娘贴身的香囊里! 里里外外一片死寂。 老太爷那边,也都抻直了脖子c支起了耳朵。 谁也想不通这当中的原因。 就连老太太,也因为惊愕过度而忘记了眨眼。 良久—— 五姑奶奶意态舒闲地说道:“这是变戏法儿吗?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变的?” 这话分明就是在钓鱼。 可惜,没有鱼儿上钩。 邹氏冷笑道:“敢情我们姑娘就差这点东西呢。” 她心虚地朝叶氏投了一眼,后者如观音坐莲台,多一丝表情也没有。那意思十分明白:二房不差这点东西,三房没钱也不差。二房的孩子诬陷三房,这笔帐,算是记下了。 邹氏自觉得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转向老太太求助:“老太太,您看” 若芝“扑通”跪下了,委委屈屈道:“请祖母给芝芝做主!” 跟着她这一跪,劈里啪啦跪倒了一大片的人,包括若兰,包括若莲。 只除了若萤,杵得像根削尖的竹竿。 老太太沉吟了片刻:“要说是你拿的,我第一个不信。只是东西是在你这里发现的,少不得要说你治下不严,让坏心眼儿的钻了空子。你今天受的委屈,就当是个教训。你到底还小,有些事,还是要多听听父母的意见。难不成他们会害你?” 多听听父母的。 只是在责备她一向我行我素,不听父母教诲吗? 不听父母言的,那是什么人啊!老太太这话,说得忒狠了。这是在打她脸呢。 若芝面如滴血,眼泪盈眶:“谢祖母教诲” 邹氏跟四姨娘,一边一个托起若芝:“定是你这孩子太要好,有人不忿,想捉弄你。也不想想,这种不贴铺衬的事儿,怎么能信服人?不说别的,从小到大,你跟那个姊妹红过脸c拌过嘴!” 冯氏笑着回应:“你们家的这么着,我们兰儿岂不是更加老实得像个面团儿了?” “女孩儿还是要老实点儿才好,”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吩咐水蓝,“东西还给五姑娘,看把她吓的。” 若莲还真是给吓到了,看着那三颗失而复得的莲蓬,就跟见了刚出炉的木炭似的,只管往母亲身后躲。 若萤朝水蓝无声地伸出手,接过银莲蓬,一直往前,直到把若莲逼得退无可退。 “真不要?你不要,我就收着了。” 若萤的口气好像是哄孩子。 若莲连连点头。 “我真的收起来了?回头拿去换油饼吃,你可不要后悔哦。” 若莲点头如捣蒜。 若萤转而请示汪氏:“四婶,五妹要把这个给我呢。” 没等汪氏开口,她已经深深地揖下去:“那就谢谢四婶五妹妹了。我娘常说,吃了不疼扔了疼。回头我去换几个大饼,每个姐妹分一个,也算是皆大欢喜了,是么?” 不伦不类的礼c江湖味浓的口气以及少年老成的架势,把汪氏逗得哭笑不得:“你都这么说了,四婶还能说什么。只是东西太小,别让你兄弟拿去。不小心吃下去,可不是好玩儿。” “哦。” 若萤漫不经心地应了,再度朝着汪氏作揖。 银莲蓬硌疼了手心,但是她需要这种真切的感受。 老太太的一席话,是对为非作歹者的姑息。而这三颗有价的东西,是否也能算作对无辜的三房的一点安慰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章 激流暗潮 直到后半夜老三才回来。 一身的酒气弥漫了半条街。 叶氏却把家里的所有门都从里面锁闭了。 老三拍门半天不见回应,直接从院墙翻了进来。 黑暗中,炕上的叶氏直直地坐着骂:“你就舍不得那口黄汤马尿,怎么不喝死你!” “你就这么巴不得我死?”老三站在门外直着嗓子叫,“叶蓁,你欺人太甚!” 叶氏咬牙切齿:“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在你钟家人眼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我恶,我连口酒都不让你灌。哪个给你马尿喝,你找哪个认爹做娘去!” 老三气咻咻地:“你非得这么逼人?我们兄弟打得缺胳膊少腿儿,你就高兴了?” “你怎么知道?你有那志气跟那本事么?别叫人砸断你的狗腿就万幸了!” 老三痛心疾首地捶着正间门道:“你可真够狠的!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狠心的女人!” 叶氏冷笑不止:“后悔了?不光是你,早八百年前,钟家人就存了这个心。你算是说对了,我就是狠,就是不让姓钟的好过了!后悔你也得给我挨着。告诉你,钟德韬c钟老三c小骡儿,想让我出这个门儿,你死了这条心!看不过?看不过就给我滚!” “我的家,凭什么要我滚?”老三喘气如牛。 他也是气得不行了,居然连他的绰号都叫出来了,这不是欺负他么! 小骡儿? 他要是头骡子,小儿子是谁的种? 又在翻旧帐,又在扯淡!早八百年前的事儿,非要三天两头折腾一回,有意思么! 打他生了儿子若萧,那个绰号就没有人叫了好不好! 叶氏哈哈大笑:“你的家?你不要脸!上到一片瓦c下到一根草,有什么是你钟家的?我爹c我兄弟出了棺材本给我盖起了这几间屋,你的?我呸!满口胡吣真是你钟家人的做派,也不怕遭到天打雷劈!” “昧着良心说话,你才不要脸呢。钟家没给东西?没给东西,当初你吃饭用手抓?” 老三得理不饶人。 炕上静了片刻—— “香蒲,去!把他钟家的那个碗找出来,给我狠狠地砸烂了!你放心,你钟家那点恩惠,我记着呢!这辈子死都不会忘!只是你们打错算盘了,送出来的东西想再要回去,做梦!” 老三气急地踹门。 外头,香蒲不停地哭劝。 给老三踢了一脚后,香蒲也恼了:“爷既知道姐姐最见不得吃醉酒的,就不该回来!搅和得满家子不宁,爷就称心了?你不管大的,也不想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让不让孩子睡觉了?” 屋里的若萧给惊醒了,害怕得哭闹不休。 若苏和若萌边哭边劝着母亲。 远处邻居家的狗狂吠不已,其中夹杂着叫嚷声,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十有都是咒骂。 若萤烦躁地翻个身,面朝墙壁继续装睡。 贫贱夫妻百事哀。 平时不吃酒,父亲和母亲都要口角,喝了酒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必定会闹得鸡飞狗跳c四邻皆知,什么面子里子全不要了。 若苏和若萌她们只是一味地劝解,却并没有弄清楚矛盾的根源。 一切的怨恨,其实都是针对的钟家。 钟家不厚道,父亲若是个争气明理的,就该适当地保持距离。可事实恰好相反。 就如母亲说的,谁给酒喝c谁说好话,在父亲心里,谁就是好人。 一个完全没有血性c没有立场c没有好恶之分c不肯体谅妻子的心情的丈夫,怎么可能会保全家庭的和美安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没了动静。 若苏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正间门,放香蒲进来安抚气得心口疼的叶氏。 “姨娘,爹呢?” 知道父亲一向伶俐,若苏真担心他会见缝插针钻进来。 香蒲甩着手帕子,气呼呼地说:“一千一万个人过不好,只有你爹不会。肯定又去老癞痢头那儿了。甭管他!那个人,冷不着也饿不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叶氏本来歪在被子上了,听了这话,忽地坐起来,义正词严地吩咐孩子们:“都给我离那个混帐远点儿!钻完牛棚滚猪圈,别给传上什么毛病!” 香蒲气笑了:“姐姐你吓到孩子了!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老癞痢头那身疙瘩又不会传染。不然,你看他儿子谭麻子,不好好地?” 叶氏不屑道:“好好地长一脸麻子?将来那都是要恶变的。” “姐姐这是在咒人家呢。好不好,谭麻子他儿子高尚还有闺女,可是一个芝麻绿豆都没有。你能说传染?你这个脾气,不是我说,也该适当地收收了。那么犟,净到处招惹些小人,走哪儿都给你撂绊子使坏,应付都应付不过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么!” 叶氏哎哟一声,重新倒下去,shen吟道:“传不传,我也管不了那么长远。老早我就给那个混帐气死了” 香蒲轻车熟路地劝道:“你早死了,岂不是趁了某些人的心了?你说的好轻巧!你去了,这几个孩子怎么办?你就忍心看着她们给人挤兑?爷不管事,咱从来就没想过指望他什么。要是连你都不管了,这个家还要它做什么!” 伴着可怜兮兮地陈述,香蒲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在那之前,姐姐别忘了,先把我卖了,换几个钱,也好给孩子们买个胭脂水粉” 这套说辞,她也不知道上演过过少次了,自然是惟妙惟肖,令人闻之恻然。 叶氏不则声了,只沉重地叹气,又叹气。 “就说今天,明摆着,他们就是在落井下石。试想,要是姐姐真的不在了,这几个孩子还不得给人当丫头卖掉?人常说,宁死当官的爹,莫死讨饭的娘。姐姐不也这么以为的?” 几十年的相处,让香蒲早就摸透了叶氏的心理。 这一番劝说娓娓道来,叶氏果然冷静了下来。 看到母亲消停了,若苏和若萌顿感心安。 香蒲便撵了二人去西间睡觉,回头重新又把若萧哄睡了。 妻妾二人倒没了睡意,开始琢磨白天前头发生的一切。 “我怎么一脑子糨糊?五姑娘的东西到底是谁偷的?为什么呢?要说是下人贪财,我倒是相信。” 别说老太太,她一个做姨娘的都不相信会是若芝下的手。 “兄弟阋于墙,彼此算计c猜疑,这个家,差不多了。”叶氏愤恨之余,颇多遗憾,“冯青萍为了二十两银子,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能卖出去。将来,让这样的当家,钟家不败就怪了。” “这话怎么说?什么二十两?” 香蒲摇蒲扇的动作滞了一下。 “钟德良要拿二十两买丫头,大房的大包大揽。结果,竟是要把自己的侄女塞进去。想得多好!既作了好人情,又白赚了二十两。这要是冯家闺女能混出个名堂来,她可不就是第一功臣?” 香蒲吃了一惊:“不会吧?好歹那也是正经人家的嫡女。这么送过去当丫头使,不好吧?” 叶氏冷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还真杞人忧天了。在那些人眼里,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撞不见的好事儿呢,哪有个不赶紧的!” “这么说,冯姑娘竟是同意了?” “现在的孩子,会说话呢。‘长辈做主’,一句话不就完了?” “那她姑呢?那倒是有见识的,这样子走后门,真的不要紧么?” 来自大地方的五姑奶奶在香蒲眼里,颇有几分高不可攀的意味。 叶氏眼中隐隐有火:“你太高看钟老五了。冠冕堂皇地走了这一趟,你莫不是把她以前都忘记了?这才几年,你以为曲柳树变成量衣尺那么容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香蒲恍然大悟,一时无语。 五姑奶奶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黄花大闺女一个,就敢不告家人,跟着一个男人私奔。 有这个胆子,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别说塞个亲戚,要是她亲侄女儿能给她带来好处,估计她早下手了。” 香蒲心神一颤:“千万别打咱家孩子的主意!好好地,干吗去给人做奴做妾!” 叶氏白她一眼,调侃道:“你这是对自己的出身有意见么?” 香蒲也不恼,笑嘻嘻道:“我是两回事。碰上姐姐,做妾c做丫头我都是乐意的。别人家的主母,谁敢保证都能跟姐姐这样?” 说到这儿,香蒲压低了嗓音:“就说老太爷那里,起先也是有几个姨娘的,结果呢?只有老太太一个还健在。咱家爷的生母,四爷的生母,哪个活到儿子们长大的?要说这里头没弯弯绕儿,打死我都不信。” “这些事儿,你心里知道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知道。你当我活腻了么?我可不能死,我还等着孩子们出息了,跟着沾光,吃香喝辣的呢。” “但愿。”叶氏口不随心。 “肯定会的。”香蒲的笑容,让人怀疑她的面前堆满了金银珠宝,“三番两次出来这些事儿,姐姐你没感觉到么?虽然每次都很危险,可是,咱都能化险为夷。说不定,老天爷在暗中关照咱们呢。” 叶氏默然。 她也在回想近来所发生的一些事儿,越琢磨,越觉得有几分玄妙。 “萤儿” 后头的话,渐渐低下去,最终化成一片絮絮,模糊难辨。 若萤放弃了偷听。 不管怎样,只要家人平安,就好。 至于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不打算告诉母亲。 当众人嬉戏玩乐时,她选择了旁观。 她喜欢看热闹,喜欢从热闹之中,看出门道来。 只有站在圈外,才能够纵览全局。不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诗句呢?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章 辛苦遭逢 她瞧见了若芝的隐怒与浓浓的嫉妒,但是不知道缘由。 茅房里丫头们的私议,给了她答案:进鲁王府,可能不仅仅是大太太的愿望,恐怕也是二姑娘钟若芝的向往。 老太太房里的马婆子,是最有机会获知这些秘事的人。若芝又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儿,马婆子讨好若芝,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说让冯恬当选,凭着她在继母手下总结下来的察言观色的经验,说不定真能成就一番大事。 冯恬一旦成了器,大房在钟家的地位就越发牢不可撼了。 而一旦大房掌了权,可不敢保证,她能够像老太太那般,偏爱若芝。 正经自己亲生亲养的还疼爱不够呢。 若芝会如何自卫? 就算自己进不去王府,也不能便宜了大房,给自己斩断后路c留下后患。 接下来,若萤就发现了若芝一连串的小动作,甚至包括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从来浑水好摸鱼。当姐妹们一起说笑时,一直将自己放逐在热闹之外的若萤注意到了很多的小细节,包括若芝和水蓝主仆之间的眉来眼去,包括冯恬对三房的若苏和若萌的异乎寻常的亲近。 当局者迷。 当若芝和冯恬自以为得计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会有黄雀在后。 如果是这两个人之间的斗争,若萤乐得瞧个热闹c学点智慧。可是,千不该c万不该,她们不该把手伸向三房。 三房穷,看见好吃的点心尚且转不动眼珠子,若说贪图小便宜,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若芝用随身的小花剪剪断了若莲的禁步,然后借着鉴赏他人绣活的机会,偷偷塞进了冯恬的香囊里。 看到这里的时候,若萤已经可以断定,若芝对鲁王府是心存期望的,对大太太那里,则心怀恶意。 这小动作做得,不可谓不巧妙。难为若芝主仆,竟然会有那个胆子敢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假如不是生来的本事,那就是有过前科的惯犯。 在这个家里,类似的嫁祸与陷害,若芝有可能做过不止一次。 如果是惯犯,那么,冯恬这次可就倒霉了。 不料,那个冯恬竟也不是个吃素的。明知自己遭到了算计,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c谈笑自如。 这也是个有城府的,明知惹不起若芝,但又不想背这个黑锅,于是,就把若苏当成了替死鬼。 一想到这儿,若萤就忍不住暗中磨牙霍霍。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还真是这理儿。 当然,她可不会单纯地以为,这是以牙还牙c以血还血就能解决的事儿。 打击了冯恬,于三房没有任何的好处。毕竟,母亲跟大太太以后几十年都还要做妯娌。 况且,冯恬又是新来的,与钟家并无利害瓜葛。诬她偷窃,道理上站不住脚。 而证物是万万不能丢失的,否则,三房就要担上一个品行有差的恶名。有了这个污点,清洗起来会十分地辛苦。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证物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 当然,不是回到若莲那里,而是一定要出现在若芝那里。 既然她是始作俑者,就应该由她承担相应的后果。 早先一步,若萤将那三个银莲蓬从大姐若苏的香囊中取出来。在夺取了若芝的香囊后,借着倾倒香丸的机会,混在了一起。 兵行险招,她抓住的就是一般人的一种固有思考方式:一个孩子,能有多少心眼儿?要比心眼儿,怎么着也轮不到她吧?若兰c若芝可是都比她大好几岁呢。 若萤也非常明白一个现实,那就是:即使是若芝落了嫌疑,也不会遭到多么严重的诟病,因为有老太太给她撑腰。若芝的操守若有问题,那就等于说老太太眼神不济c喜恶有问题。 传扬出去,人家就会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了,为什么还不把家中大权交给儿媳妇呢? 自古三人成虎c众口铄金,老太太绝对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所以,若芝的过错就给轻描淡写地掠过了。 老太太也不傻,再怎么溺爱若芝,也不能当着一家子老老少少的面,偏袒得太明显。不然的话,让其他的儿孙怎么想? 好不好,还有个嫡亲的若兰呢,难道竟不如一个姨娘生的? 适当的责备是必须的。 可别小瞧这不见血的小谴,落在若芝身上,可就是了不得的重责了。她自小骄傲惯了,哪里容得下只言片语的非议? 如此一来,她一定会心存怨恨,暗中增强对冯恬乃至冯恬身后的大太太那边的敌意。 随便她们怎么斗,只要别伤及到三房,事情就好说。 若萤早就看明白了,不管他们哪一方占了上风,终归不会多给三房一个铜板瓢面。 要说势利,可不是有钱人的专属。穷得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活的三房,做梦都想有个豪迈阔气的亲戚资助c扶持呢。 老三到底也没回来。 一夜没有睡好的叶氏,不免又气了一顿。 叶老太爷听说了这边的事,过来把闺女训斥了一通,说她的德容言功不合格,所以才会让公婆厌c丈夫弃。 二舅正在手把手教若萧打陀螺,闻声抗议道:“爹你少说两句吧。这又不是我姐的错儿。那家人什么德行,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么维护,人家也不会领你的情,何必呢。” 顿了一下,二舅又愤愤道:“也没见姐夫这样的,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就不能好好陪陪孩子?非要喝成那熊样儿,索性连家都不回了!还当自己是几十年前那样无牵无挂吗?” 叶老太爷大怒:“什么熊样儿?你能比人家强多少?谁教你这么没家教的?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一个“熊样儿”,一个“兔崽子”,正在拣择银杏菜,准备中午做蒸菜吃的香蒲忍不住乐了:“你别这么说你姐夫,好不好他一年还有六两银子的收入呢。” “五两交公,一两自用。”二舅冷笑道:“姐夫就是一头便宜大牲口!” 香蒲故作惊讶:“不然呢?父母健在,能不奉养吗?” 二舅冷笑道:“辛辛苦苦干一年,人家一顿就吃完!我只知道,这才是事实!” 香蒲含沙射影苦口婆心道:“她舅,你这话可是多余。人有三六九等,照你这么个比法,都不用活了。” “别人吃金屙银跟我没半个铜板的关系。我只为我姐不平。上辈子欠了他家么!” 他还想抱怨几句,早被老太爷吼住了。 老太爷顺手拾起一根棍子,夺地笃笃:“还说!再说信不信打断你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长短,有什么脸说三道四!” 正喧闹着,若萤的身影自照壁后闪出来。 香蒲赶忙问:“老癞痢头怎么说?” 若萤挑挑眉,“噢”了一声。 香蒲松了口气,迅速地看了一眼正淘洗麦子的叶氏:“没到处乱跑就好。我猜也是,爷喝了酒,就爱跟老癞痢头说话。” “我就说他是个缺心眼儿的,你们别不信。整个合欢镇,他也就认识一个老癞痢头。别人谁愿意认识他?里外没个人型儿的东西,谁见了不躲着走?他爹娘当初让他住牛棚,还真是够了解他!那个牛棚猪圈就那么香?满坡地都是瓜棚c草垛,能不能睡人?他压根儿就没那个心眼儿!要不然给人一杯黄汤c两句好话,哄得妻儿老小都能卖喽!” 叶氏仍旧怨恨难消。 叶老太爷加重了语气:“好了,大嫚!听听你都说了什么?存心叫人笑话吗?” 叶氏置若罔闻:“他这种人,一无是处。不说别的,看看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种地不如人,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家里头烧个火儿,连自己的眉毛都能燎光。就这样儿还不服气呢!你说他一句,他有一百句等着你。浑身刮不下二两肉,成天就在半空里浮浮摇摇,完完全全就是半瓶醋,瞎晃荡!正经行事的人,谁瞧得起?跟这样的过日子,简直能把人累死” 她越说越远,渐渐又回到成亲那会儿,钟家给的那双碗筷上了。 院子里的人,光听这事儿就不下十次八次,耳朵生了茧,反倒是没有啥感觉了。 香蒲起身去洗菜,水声哗啦啦,半掩了叶氏的抱怨。 若萧终于打转了陀螺,高兴地拍手欢呼。 若苏坐在紫藤架下飞针走线,自始至终旁若无人。 身边的若萌正在学着给一件衫子上大领子。 若萤从鸡舍边的半截破缸里捞了一把茅草,使劲甩了甩,又拧了两把,沥干了水,便去东厢房拎了个歪把子篓子出来。 篓子里装了一块石头,起个镇压的作用。把手上绕着一条草辫。 这是她闲暇时的工作,也是目前来说,她能为这个家赚钱的唯一方式。 编草辫。 新割的茅草犁手,而且太脆。必须晒干了,在水里沤过,去了火性,生了韧性,方才好用。 成三股的辫子,长长的一条,带着温润的光泽,淡淡的草香,再用来钉蒲团c草垫,夏天既凉快又避虫,而且又不会扎肉。 这活儿是从前年开始的,若萌也学过一阵子,因嫌磨得手疼,就放弃了。 若萤在这种沉闷的事情上倒是很有耐心,编了那么大一捆。 叶氏用纳鞋底的粗针线钉了个蒲团,周围用布条衍了,拿去集市上,居然卖了几文钱。 自此,若萤就对这活儿上了心,得空就编。眼下,她的目标是编出一张草席的用量来。先前编的,叶氏已经钉成了两个大蒲团,明天就是就是大集,若萤很期待,届时她的劳动成果能够价值几何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章 大集巧遇 五天一集。 合欢镇中心的合欢大街远近闻名。东西长约四百余丈,阔四十余步,笔直如矢。 两侧修建有排水沟,沟上铺着条石,条石之间的间隙,约二指宽。既能有效地排水,也能够防止小孩子的脚陷落进去。 水沟边每隔几步就有一株合欢树。都是有些年头的,树干粗如怀抱。眼下即将进入盛花期,已见红红白白如云如霞,香气氤氲,颇显壮丽。 临街的道路两侧,各色铺子鳞次栉比,一直蔓延到蜈蚣腿一般的各条岔路里去。什么打铁的c卖豆腐的c胭脂铺c粮店c弹棉花的c香油坊c磨坊c客店c糕点铺 逢着开集,十里八村的民众咸集于此,其中,更不乏来自县城的商户和赶热闹的。 赶集的人摩肩接踵c联袂成云,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除了两条腿的,其余如车马牲口,一旦进了集市,就甭指望能转悠出来。 集市上的分类十分明白,各个类别都有其固定的位置:卖布的跟卖衣服的在一处,卖农具的紧挨着卖种子的和卖牲畜家禽的,卖水果的和卖菜的是邻居,卖锅碗瓢盆的和卖粮食的不拆伴儿,卖绣活儿的自然离不开卖针头线脑的 若萤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先去农具市场守候了半个时辰,把两个蒲团卖掉,然后去成衣铺子出售若苏的绣片。 掌柜的是认得叶氏的,也爱极了若苏的手工。因为是早先预订好的活计,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唇舌,就银货两讫了。 “这对鸳鸯喜庆!六月二十二鲁王世子大婚,这种活计再多也不嫌少。” 掌柜的对着绣片赞不绝口。 之后,叶氏又替若苏领了新活儿:一方丝绸,一把彩线,以及花样子。 前前后后,就进了二十多个钱。 接下来就该去买五天内需要的东西了。 经过炸果摊,很多人坐在大油锅旁边吃饭。油条c油饼,金灿灿c油汪汪,香气勾魂。 若萤早已不记得上次吃这个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了,但却能清晰地记得那种酥脆松软,配上热乎乎的豆浆c茶叶蛋和咸菜,真可谓是人间美味! 但是,叶氏是从来不会朝这种东西看一眼的。 生意人哪能不赚钱?家里又不是没饭吃,为什么要把钱丢到这种地方?买一根油条的钱,能买一瓢面,做成疙瘩汤,满家子能吃好几顿呢。 过日子若不精打细算,迟早要败家。 往前经过汪氏的猪肉摊子,叶氏只用眼角扫了一眼,发现汪屠低头切肉,并没有留意这边。 混在人潮中的叶氏,快速离开了。 若萤回头瞅了一眼,那是汪大胖的爹,四婶的亲哥哥,合欢镇有名的惹不起。跟谁说话手里都握着杀猪刀,别说人,就连牲口们看到他,都会害怕得直叫唤。 此人品行不好,之前有传闻,说他倒卖死猪肉,结果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硬是抓到了其中一个传话儿,当街就是一顿好打,差点没把人打残废了。 种老太爷作的评判,最后狠狠判罚了他一笔钱给受害者医治,并在“申明亭”张贴出布告予以谴责。 换作一般人,这样被指名道姓地责斥,早羞死了,可汪屠似乎要的就是这种轰动效果。 恶名一旦传出去,自此,他就成了惹不起的代名词。大街上,要是给他瞅上,既然打过招呼,就得买他的肉,不然就是瞧不起他。 那把锋利的剔骨刀就会在肉皮上拍得啪啪响,听到的人就会不由得心头发紧c浑身害冷,似乎下一刻自己就会跟那头死猪一般,横在汪屠的肉案上。 大概是碍于亲戚关系,他对叶氏倒还客气。每次见面,瞧见了,都会叫声“三嫂子”,也会招呼叶氏买肉。 却不是真心期待叶氏真会光顾他的生意。 三房条件拮据,吃顿肉就跟过年一样,而且,每次都只买一点,指望着这种客户发财,简直比没脑子的猪还笨。 叶氏停在了钱屠的肉摊前。 若萤就朝那人多看了几眼。 这就是母亲经常接济的钱屠,家里有九个孩子,清一色都是赔钱货。其中还有几个,因为养不起,只好卖掉了。 这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有些腼腆。干活儿倒是利索,起码,看着比父亲扎实c有章法。 同样都是杀猪的,汪屠杀出了家财万贯,而钱屠却只能一个接一个地靠卖闺女养活一家子。 有汪屠那样的同行在,钱屠的生意始终没有起色。往往是汪屠的猪肉卖完了,才轮得到钱屠动刀子。 而到了这个时候,刁钻的买家就会对钱屠挑三拣四,一会儿说时间久了,肉质不新鲜了,一会儿又说太肥或太瘦了。更有些厚颜无耻的,直接攀交情c套近乎,胁迫钱屠看在熟人的份儿上,多切一两二两。 于是,你要占一两的便宜,他也占一两的便宜,积少成多,钱屠这生意也就没了什么赚头。 叶氏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这个问题,做生意就要锱铢必较。又不是做善人,一手交钱手交货,哪就有那么为难。 奈何钱屠太老实了,听得进去c却做不出来。 一时间也不知道干什么能赚钱,暂时也只好继续维持着眼下的行当。 叶氏站在摊子前,说了一会儿话。 钱屠轻轻点着头,眼中满含感激。 若萤知道,定是母亲又给他分担了什么困难。 唉,难怪人常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钱屠这个样子,还真是可惜又可怜。 钱屠给叶氏割了最好的一点五花,完了,从条案下层拎出来一幅猪肺。用草绳拴着,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叶氏不肯要,拉了女儿就走。 钱屠则拽紧若萤的胳膊,又急又气地嚷道:“大姐,你这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吗?” 他是按照叶家的排行唤的叶氏,只是因为他不认可钟家人的做法,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叶氏c对三房的同情与支持。 叶氏见他坚持得紧,怕这么扯下去,一来会影响他的生意,二来当着一街人,实在不好看,无奈只好接了,面色有几分难过。 “我这儿帮都帮不到你什么,还要你贴补” 钱屠高兴地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好牙。 若萤暗中点头,心想这人倒比钟家的那些亲戚加起来还可亲。 再往前走,又买了几颗蒜c两块姜把粉条和一块肉脂渣。 这东西是炼制猪板油后的产物,又干又硬。但是拿来炖菜吃却是极好的。碎渣渣下去,煮开了,就能发成满口货。价钱也不贵,很能解馋。 这个季节,豆角刚刚好,胡瓜刚开花,茄子更是要等到下个月了。 叶氏折去水产市场,几乎看完了整条街,才买了两根相比之下还算新鲜的带鱼。 带鱼汤蘸馒头,那叫一个香! 但是,再香也香不过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蚬子。 那是东面黑龙河的特产,大小如指甲盖,青壳白肉,味道极为鲜美,价钱也很便宜。 若萤最爱这东西。只要家里买了这个,她最期待的不是吃肉喝汤,而是抱着淘出来的一盆壳子,找个安静的地方靠坐着,一个壳子一个壳子地翻,找出没淘净的蚬子肉。 这种像是土里刨金的活儿,她做的一丝不苟c津津有味。 那个充满期待的过程,以及那种必有收获的结果,让她倍儿有成就感。 叶氏也知道她这个小小的爱好,偷眼看去,果然见她看着那一牛车蚬子的眼神有些发直c发亮。 叶氏禁不住心酸:这孩子从不把喜好表露出来,倒是让爹娘省心了,可她这么小,就这么隐忍克制,实在叫人心疼。 想起之前她为姐妹们讨公道,豁出脸皮去得了四房的三个银丁儿。若是拿去化了,也值三十来个钱。又从她姑姑那里得了礼物,拆拆卖了,又是几十文。 吃一顿蚬子不过几文钱。再说了,吃不起肉,多煮碗汤还不行吗? 想到这儿,叶氏的心肠立马就硬了。打怀里摸出手帕,一层层揭开,取出两文钱,称了三斤,心想这孩子今天大概能过个瘾吧? 若萤赶忙接过沉重的提兜,好像慢一步,蚬子就会没了似的。 叶氏难得见她这么小心眼儿,不由得微笑道:“有水,别弄湿了衣裳。这个娘来拿。” 若萤这才收回手。 眉梢嘴角的轻笑看得叶氏差点没留下眼泪来。 这就是她的好孩子,这么一点点东西,就打发满足了。 终于挤出了汹涌的人潮,整个人都觉得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脚步跟着心情一同变得轻盈快活起来。 娘儿俩经过了“四郎饭庄”,连排八间大瓦房,带着后院驻马住宿,煞是阔气排场。 门前洒扫爽洁,一溜数根旗杆上,彩旗飘飘,下端拴着两匹马正在吃草,空气中有些马尿味儿,地上却没有马粪,可见活计勤快。 正值吃饭时间,大开着的门窗里,阵阵酒香肉香扑面而来,勾得人饥肠辘辘c垂涎三尺。 叶氏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 这是她标志性的动作,据说幼时经过严训,能够头顶一碗水,一口气走上一里路,那碗里的水都不会溅出来一滴。 这种气质就跟合欢镇上的女人们很不一样,也包括她的几个妯娌。 很多人背后说她傲气,趾高气昂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家庭什么情况。 傲?当自己是名门闺秀还是世族千金? 若萤觉得,这些人纯粹是拿天鹅比鸭子。难不成倚门调笑步三晃就好看了? 井底之蛙怎么会明白天空的辽阔。 “那个谁,你等等。” 一个人影忽然从四郎饭庄里冲出来,几个蹦跳就到了跟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章 贵客临门 他来势突然,张开的双臂表达出了他的激动。 只是在到达叶氏面前时,那双手已经变成了深深的一揖。 “您是三娘吧?” 少年憨态可掬,并不令人生厌。 叶氏点点头,有些茫然。 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少年释了疑惑,脸上登时就布满了笑容,犹如冬日暖阳,总是容易叫人敞开胸怀,安心欢喜。 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若萤,既诧异c又好奇:“你就是那个有名的‘拼命四郎’?是你吗?我叫徐图贵,若莲妹子的表哥,荃三哥的表弟。” 四房的亲戚? 貌似是济南徐家? 四婶娘她们口中的“皇亲国戚”? 要不说,这人哪,真不能念叨。昨天还在议论徐家的发达呢,今天就朝面了。这也算是缘分吧? 只是,这小子这般冒昧地截路,到底是为什么? 只为了印证她的野蛮? 傻不傻啊?哪有一上来就喊人绰号的?而且,还是当着满大街的人。 就算人家孩子不计较,孩子她娘呢?可是就站在边上啊! 这不是公然替自己拉仇恨吗?这小子白长了一对大眼睛,大眼溜神,果真不假。 若萤冷眼瞅着对方:一身鲜亮的竹叶纹油绿潞绸直裰,雪白的暗纹缎子护领有点短,无形中缩短了他的脖子,看上去好像一个白瓷直筒帽筒栽在一堆锦绣里。 这小子,不能再贪吃了。回头走路看不见脚下,情等着摔跤吧。 脚上穿的是双梁红色翠绿滚边重脸鞋,簇新簇新的,新得扎眼,以至于街上过往的行人,几乎无一例外地纷纷瞻仰c频频回首。 头上戴着一顶儒巾倒没有什么稀奇,好好的书生装扮,愣是给他穿出了几分暴发户的感觉。 不知怎的,看着这个一身绿油油的小子,若萤油然联想起芦山上盛产的一种昆虫。只在秋天庄稼成熟的时候才能看得到,名字叫做“蹬倒山”,像是蚂蚱中的大哥大,又肥又大又有力气。 两颗黑褐色的牙齿是利器,咬一口疼死人。弄不好还要出血。两条后腿好像小号的鸡腿,十分强壮。若是给撂一蹶子,会疼好半天。 尤其是那一对眼睛,占据了几乎整个脑袋,跟眼前这小子越看越像是有亲戚关系。 徐图贵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个怎样的印象,他的性子属于“自来熟”。当下也不问人家什么意见,只管央着叶氏,说要去三房“拜会一下其他的兄弟姐妹”。 没等叶氏吐口,他就已经开始招呼自己的伴读马夫以及奶娘丫头们了。 只能说,这个人的自我感觉实在太好,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徐聪一个人跟我去,其他人就在这儿呆着。别一下子涌去那么多人,乱哄哄地,给人添麻烦。” 主要是,看管的人少了,他就能好好地玩一通。 老四钟得略甩袍提摆两个箭步冲出来,不胜惊慌地叫:“我的小爷,好好的要吃饭了,你这是打算干什么去?外头人多脏乱,小心磕着碰着。” 说着,就待要裹着他回店里去。 徐图贵执意要去追寻他的快活,于是一扭身子,泥鳅一般躲开了:“好四叔,我就去看一眼,完了就回来。你不说住的不远吗?我去扎一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见个礼儿多不好!我现在还不饿呢,四叔你赶紧张罗生意去,难得今天人多,赚钱要紧。” 说话间脚步不停,倒是率先前头去了。 “那么,三嫂子,你费心了。”这个时候,老四也没办法了。 “小户穷家的,承蒙贵人看得起,自然会尽可能照顾好。”叶氏的不卑不亢隐含了几分不快。 因为汪氏的表情很让人恼火。 徐少爷又不是三房强拉去的,又不是给三房送金山银山去的,至于脸那么长么!还是觉得徐少爷在三房会受到委屈或者是伤害?三房再不济,难道连个半大孩子都保护不了? 在这些人心里,三房就是如此地不堪? 徐图贵的出现,多少引起了三房上下的紧张,生怕这位公子哥儿娇贵如蛋壳,一个不小心,就给碰坏了。 但是同为孩子的他们却很快地融洽起来。 孩子们的话题总是有些幼稚。 徐图贵扯着衣襟跟若萌炫耀:“这是宫里赏赐的潞绸,潞绸知道吗?南京的罗缎铺,苏州的绸缎铺,潞安府上开丝铺,这可是皇家贡品。” 然后就把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照搬了出来,什么络丝c练线c染色c抛梭,什么大绸小绸。 就连若苏都给说得放下针线,凑近了来仔细看那衣裳料子。 “山西?听说那边很冷,也有桑蚕吗?” 徐图贵得意地笑笑:“女人家就是见识浅。不管冷不冷,反正,那里就是出产丝绸。告诉你,圣上的龙袍就是用这潞绸做的。” 孩子们惊呼不迭,再看向徐图贵的眼神,明显地就多了几许崇拜。 显摆得差不多了,徐图贵就从刻有“岁寒三友”的红漆文具匣中,拿出来一个七巧板,逗着若萌若萧两姐弟玩儿。 若萌一眼就瞅上了其中的一个小算盘。 只比巴掌大一点,非常精致,黄铜包边檀香木的,柱子嵌着银丝,珠子油光水滑,沉甸甸c香喷喷,叫人爱不释手。 “这个不能给你,我爹要考我算帐,全指着这东西呢。”徐图贵说道,“要是发现不见了,爹一定会以为我贪玩儿不干正经事,非揍我不可。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打一个送你。” “哪能呢!”正间里揉面的叶氏赶忙制止,“徐少爷千万别当真,小孩子见到什么都稀罕。她要是看好天上的星星了,难不成也要摘了来?就能摘下来,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福分承受。” 徐图贵嘿嘿笑道:“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什么事儿。只要人高兴就对了。” 一句话,霎时赢得了一片人的赞赏。 经过叶氏身边的香蒲忍不住低声抗议道:“姐姐你也真是的!就知道长他人志气c灭自家威风。萌姐儿怎么了?什么叫‘没那个福分’?你怎么就知道她没那个造化?哪有你这样的,平白无故咒自己的孩子!” 说着,气呼呼地走开了。 “三娘,你在做什么呢?” 徐图贵跪在炕上,立着眼睛c隔着灯窝看着叶氏忙活。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要擀面?还是要包谷扎?擀面杖这么长我知道了,要擀面对不对?” “徐少爷不喜欢吃面?不然就换别的?”叶氏很在意他的感受。 徐图贵赶忙道:“不用c不用!姐姐妹妹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长这么大,我还没这样吃过饭呢。” 食物的制作过程好像挺有意思的。 三娘也不像传说中的乡下人,邋里邋遢c浑无章法。看三娘做事,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干净c利索。 和面前,先是修剪指甲,裹上额帕,取下戒指,系上围裳,然后,清水洗手。 之后开始洗涤器具,盛面c加水c揉搓。 面粉不会飞腾,水面比例合适。醒面盖的是专用的白棉布,用一次c洗一次,太阳下曝晒后,收在饭橱的抽屉里。 抽屉里丢着两三颗八角和花椒,防虫清香。 一切,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粗鄙,倒是处处有意思c点点有讲究。 孩子们玩儿了一会儿七巧板,东拉西扯了一通后,彼此感情突飞猛进。 徐图贵便唤了徐聪过来,伸出手。 徐聪嘟着嘴,十分不情愿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牛筋弹弓来。 “咱们外头玩儿去,看哥哥打家雀。” 若萌嗤地笑了,不屑地扁嘴道:“你都多大了,还在玩儿这种小孩子的东西。连我们萧哥儿这么小,都不屑玩儿。” 似乎终于发现了眼前这位来历不凡的贵人的弱点,若萌有些得意。 给人浇了凉水的徐图贵搓搓脸,尴尬而又不服气:“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东西是市井泼皮玩儿的么?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闲步浅青平绿,流水征车自逐。谁家挟弹少年,拟打红衣啄木。多美好,你知道吗?” 原本只把他视为纨绔的若萤,听到这一连串的吟咏,心下讶然,不禁扭头看过来。 徐图贵刚好瞧见了,耸耸眉毛,面有得色。 连木头人都有反应了,说明他徐图贵还是很有一套的。 若萌偏要争这口气:“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真正的英雄好汉,哪个是靠着弹弓保家卫国c扬名天下的?你倒是说给我听啊!” 徐图贵倒也没想到这小女娃儿竟也是个肚子里有货的,冷不丁吃了个瘪,支支吾吾好半天没有应对。 若萌乘胜追击,巧嘴如簧:“你跟我们比,你都是大人了。我二姐比你小那么多,都能用弓箭射死家雀了。你一个大男人还在玩儿弹弓,就没人笑话你吗?还是说,他们就是把你当小孩子看待?” 若苏看着徐图贵面红耳赤境况困窘,生怕惹急了他,哭闹起来,便赶忙打圆场道:“萌儿不懂事,徐少爷别同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小孩子就可以瞧不起吗?我会缝衣裳,他会吗?二姐会射箭,他会吗?会念几句诗就了不得吗?要是我们也有钱让萧哥儿去读书,到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一定比他差呢。” “好了,三妹,这是要吵架吗?徐少爷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是主人,就要让客人高兴。” 若苏试图把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妹哄开。 徐图贵倒是不肯了:“萌妹妹说的有道理,我没有生气,大姐不要说他。” 赢得了胜利的若萌,笑靥如花。 徐图贵不觉给她那俩梨涡看呆了:“妹妹笑起来真好看,你要多笑才好呢。” 若苏年纪跟徐图贵差不多,女孩子到底省事早,看着徐图贵那又呆又傻又喜欢自己却浑然不觉的眼神,不禁臊红了脸,赶忙低下头去绣花。 香蒲一旁听得分明,悄悄地跟叶氏挤眉弄眼。 叶氏白她一眼,无动于衷:“你想多了。早告诉你八百遍了,做什么事之前,先掂掂自己的分量。你怎么跟他越来越像了?净想些不靠谱的。” “爷吗?”香蒲睁大眼,煞有介事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 叶氏啐了一口,低声骂句“没脸没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章 礼尚往来 若萤背靠墙壁,怀里抱着一只黑陶饭钵,里面装满了刚刚淘出来的蚬子壳。 徐图贵蹲在边上,不无好奇地看着她。 “萌妹妹说你能射死家雀?你射一只看看嘛。我觉得,他们既然给你取了那样的外号,肯定是有道理的。” 四叔那边,人多嘴杂,提起“拼命四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钟家每一代都要出个响当当的人物,从老太爷算起,“德”字辈中,老三钟德韬是出了名的“不是东西”,然后到了“若”字辈上,就出了一个不要命的泼皮。 当街拦马c浴血狂奔,有了后头这惊天地c泣鬼神的“壮举”,前头撞飞亲大伯母的举动简直就是小毛毛雨。 就连若莲表妹都说了,没事儿千万别去招惹四姐姐,要是看她脸色不好,趁早赶紧地躲开。 谁家的女孩儿敢这样?这样的女孩儿以前从不曾见过。 单看模样,不说好看,但也谈不上丑。不声不响似乎是个好脾气,但是眼睛开阖之际,总有淡漠如疏烟c清霜薄似纸,莫测深浅与远近。 很少有什么事,能够引起她的兴趣。 她明明比他小那么多,一举一动却比有“老狐狸”之称的父亲还稳当。 她聚精会神地从壳子中翻捡未淘净的蚬子肉,对他视而不见c充耳不闻。 “你怎么跟鸡窝里的鸡似的,吃一样的东西。” 看到鸡舍里的鸡在争抢着啄蚬子壳,他试图开个玩笑逗她开口。 就算她是一只河蚌,丢进热水里也会开口的。 若萤懒得告诉他,鸡吃砂子是为了帮助消磨食物。这种事儿,这种少爷不需要知道,也不会往心里去。 不然,怎么会有那样一句话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难哄的。油盐不进c软硬不吃。真是个怪物。” 蹲得腿都麻了,徐图贵最终放弃了对她的软磨硬缠。转头悄悄问若萌:“你二姐不会真的摔傻了吧?” 说者无心,不防听者是个有意的。 若萌腾地涨红了脸,怒道:“你才傻呢,你全家都傻!我不跟你玩儿了,你这人太坏了!” 徐图贵给惊着了,差点没跪下去,慌不迭地打躬作揖:“好好好,我傻,你别生气。这话是街上的人说的,不是我说的,你不能是非不分” “你既然能说出来c问出来,就证明你心里半信半疑。终究不是完全地相信。我没读过书,可也知道一句老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不信我们,干吗要来?去找信得过的玩儿吧。省得我们坑了你!” 若萌一气呵成,声脆如黄鹂。 徐图贵就觉得好像有无数的珍珠雨点,劈里啪啦打在身上,有些皮紧,可是又不会肉疼。比起先生打手板c祖母捶肉,简直好受得多。 气得厉害了,若萌又记起来一句话:“挟弹小儿多害物,劝君莫近市朝飞。这句话用在你身上,简直是太恰当不过了!” “你——你又没上过学,怎么会出口成章?” 徐图贵现在的神情,几乎可以用“恼羞成怒”来形容了。 若萌反而是越战越轻松,最后,那眼神几乎是睥睨了。 “拜托,天底下不是只有你读过书。我二哥可是县学里的生员呢。知道生员是干什么的吧?将来是要科考做官的。就你现在这水平,连我二哥的脚趾头都够不着呢。” “他比我大那么多,赶我跟他那么大的时候,说不定比他还出息呢。” “你最好出息,我洗干净眼睛看着呢。” “” 埋头在饭钵里的若萤,差点没爆笑起来。 若萌一向牙尖,凡事儿都要掐个尖尖。套用母亲的一句话:上茅房拉个屎,也是带个尖儿,必定与众不同。 不过平日里母亲约束得紧,她就算想蹦c想跳,也没有机会。 许是肚子里也积攒了些意见,今天正好撞上来一个憨厚的呆瓜,倒是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口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徐少爷还真是不错。有些纨绔习气,倒是没啥歪心眼儿。可是比前头的那群兄弟姐妹可爱可亲呢。 这大概就是家教的问题了。富而不骄,贵而不躁,所以,人家才会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孩儿。 反观钟家,嫌贫爱富c追名逐利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而且,所用的手段又很拙劣浅薄,连自家的孩子们都瞒不住。也难怪从上到下c自老至幼,全都一个习气。 自私c小气c目光短浅。 自古以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前人早有结论: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钟家目前所面临的最大c最根本的问题是:也许连钟老太爷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如何传承家业。 靠富贵?靠权力?靠读书? 若是靠读书,家中除了一个若芹二哥,还有谁是那块材料? 钟家又哪里有书香门第的气氛? 倒是三房的孩子们,一心向往书山文海,却连给先生的束脩都无力筹备。 这种窘迫的局面,不能继续下去了。等待别人援手,无异于画饼充饥。 一切,还是要靠自己才是最稳妥的。 午饭吃的手擀面。 这是叶氏家传的手艺,用一定比例的盐和起子,加入面粉中揉和。面醒之后,擀成面皮,均匀切成半指宽的面条。 沸水煮熟后,迅速捞出来,在凉水中浸两道,捞进碗里,加上卤汁。 那卤汁是用薄薄的五花肉爆锅,加入切成碎的豆角。临近出锅时,加入蚬子肉和汤,再根据口味加入盐巴即可。 在三房,这是只有节日里才能吃到的美食,徐图贵自是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贵客来对待。 他只知道,三娘的面委实好吃。 一气吃了三碗,叶氏看得战战兢兢,但是又怀疑他现在正是能吃饭的年龄,如果不给吃饱,说出去,人家就会笑话三房生活拮据,连顿饱饭都供给不起。 “徐少爷,再来一碗吗?” 徐图贵猛点头,双手把空碗递过来。 若萤突然斜刺里接下了他的碗,冷冷地直视着叶氏,掷地有声道:“就算是我爹,一个整劳力,也不过就是三碗。你给他吃那么多,撑坏了算谁的?” “总得让他吃饱吧?”叶氏弱弱地辩白。 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在二女儿面前,总是有几分心虚。 在她的印象中,这个孩子要么不动,一旦主动了,必定有缘由。而这个缘由,是她捉摸不透但又不敢不正视的。 “要吃,也只好等下一顿了。大姐和姨娘总不能饿着吧?娘你吃那一点真的够了吗?我听说,以前有客不约而至,主人家为整治饭菜,会拔钗沽酒。缺少柴火,就扯了席子来烧火。娘你这是打算用一人吃饱c全家饿着的方式,表达对客人的重视吗?” 若萤木然地说着,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叶氏的脸红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会脸红。 二女儿说的,字字句句深入到她的心窝里。 她不是没看到,香蒲她们为了维持面子上虚假的富足,都吃得很谨慎。不为别的,只是希望能够打发客人满意之后,还有足够的面条填饱家人的肚子。 她自己,都是半饥半饱的。 这种话,打死她都不会告之于人。即使是吃糠咽菜,在外头也要摆出吃穿富足的高姿态。 这是她一贯的做人原则。 不光是她,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试问,谁不要好?这种自揭其短的话,当着客人的面说,实在很不合时宜。 不得不说,这孩子够懂事c够孝顺,但是毕竟还是太小了,不知道维护别人的体面。 这话要是张扬出去,不说三房穷得吃不饱饭,连带着徐家也会因唐突无礼c不长眼色而沦为笑话。 不但叶氏红了脸,徐图贵和徐聪主仆,也都拘谨得手足无措了。 尤其是那个十六岁的伴读徐聪,在心里可是把若萤骂了个昏天暗地。 徐图贵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陪笑道:“我好像真的吃太多了,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吃这么饱过。要不是二妹妹提醒,真的会吃坏肚子呢。” “少爷,我陪你院子里走走吧。” 如坐针毡的徐聪巴不得立即离开这里。 第一次啊,给人抽了耳光,还不能怎么着。做人做得如此窝囊,这辈子怕是都会留下个阴影了。 回头想想,自己也想打自己一嘴巴子:整个合欢镇都知道钟若萤是个什么货色,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拼命四郎”,放句狠话算什么!要是当场给他们主仆俩白刀子进去c红刀子出来,也是不奇怪的。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子! “少爷,咱得还礼。” 走到僻静处,徐聪严肃地说道。 “多少钱?” 吃得心满意足的徐图贵,现在只想倒下去睡个好觉。 徐聪呼出一口浊气:“少爷,给钱太俗气了。少爷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应该文雅。” “你看着办吧。” 徐图贵扯下儒巾,从如意云头银鎏金刻花簪子旁,拔下一只象牙剔牙杖,十分享受地眯缝着眼儿望天剔牙。 “那我回去跟奶娘说声。少爷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千万哪里都不要去。” 徐聪叮嘱了几句,也不待告知主人家,撒丫子便往大街上跑。 也就顿饭的工夫,徐聪带着一个丫头回头了,两个人抱着大大小小四五个盒子。 叶氏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不好强推的,只好受了礼,嘴里道谢不已。 暗中却吩咐香蒲,准备好回礼。不求多贵的,但只求个新鲜实用c新奇。 香蒲看到礼物,满心欢喜,打起十分的心思去准备礼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章 意外收入 徐聪在西边的菜园子找到了自家少爷:“事情办好了,少爷。” “好。怎么样?” 徐图贵正跟若萌若萧姐弟俩挖一个蚂蚁窝,打算要直捣黄龙,抓到蚁后。 徐聪怏怏道:“应该没问题” 为了挽回颜面,他特地准备了那么多盒礼物,想着以大手笔镇住小鼻子小眼的三房。结果呢?叶氏面对礼物,居然不惊不喜c不卑不亢,一副理所当然万事不求人的姿态。 这个反应,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反正,弄得徐聪很失落。 更失落的是自家少爷的态度。 不就是掏个蚂蚁窝吗?难不成人家姐弟俩找的蚂蚁窝格外地曲折美妙?看少爷那忘我的样子,简直没追求。 “少爷,该回去写功课了。你今天的课业还没写呢。出门时,你怎么答应的老太君和老爷?你要是写不完,不但小人们要挨打,少爷你也免不了教训。” 徐聪苦口婆心地劝,徐图贵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就是不挪窝儿。 “少爷,你再这么着,我只好喊奶娘过来了。奶娘一过来,肯定要带少爷回去。” 徐图贵咬牙切齿地低咒着,恨恨地掷下木棍,忍住了没有出拳:“听见了,少爷我耳朵没聋。刚吃了饭,还没消食就要写功课,你是想害死我吧?” 在若苏姊妹们面前,他还算是个敦厚的,可是面对自己的仆从,整个的态度就变了。 徐聪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反应,嘟着嘴只管寸步不离跟着他。 意思很明白:少爷你不写作业,就甭想玩儿自在。我会一直在你耳朵边嗡嗡叫,看你烦不烦。 万般无奈下,徐图贵步履沉重地往回走。 若萌和若萧可不了解他的痛苦,只管催他:“徐大哥,你快点儿回来,我们等你。” 这话无疑在徐图贵心里洒下了一把牛毛,挠得他浑身刺痒c坐立不宁。 “少爷,是不是不习惯在这儿写?不然,咱先回四叔那边?等写完了再来玩儿。” 徐聪一心想把他撺掇回去。这个三房,他一刻也不想呆。 “你在这儿叽里咕噜的,少爷我怎么能安下心来?出去c出去!” 徐图贵夺过墨条,就要砸过去。 徐聪赶紧退出房间。 “唉” 望着窗外的阳光灿烂,徐图贵坐牢一般长声叹息。 若萤走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不觉好笑。凑近了来看他的烦恼,不过是要写一篇大字,并不是什么高难的论策表判。 他未满十五岁,还不能进入县学读书。家中请了先生,教授的是御制大诰和各项国家律令。 这两项凡是新明的百姓,都必须要背过。像徐图贵这种有条件的,就会在家塾中学习,而更多的普通民众,则会通过各地“申明亭”的老人进行教习。 十五以下的幼童,还要学习最基本的礼仪,如冠礼c婚礼c丧葬c祭祀等。 因为接下来要入国家创办的地方学校读书,所以,先生还需教学生摩习字体。学的越早,以后读书压力越小。毕竟,能够写一手让老师们认可的好字,乃是各类考试的最基本的要求。 徐图贵却连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墨条都快磨光了,那颗心还没从外头收回来。 若萤的清闲自在,越发刺激了他。 “看什么看?好像你认得似的。”他没好声气。 “就这么三两个字,难道比拉犁扛活还辛苦?” 没人在跟前,若萤便多说了两句。 徐图贵既愤又恼地瞪大了眼睛。 人家都是双眼皮,他的一只眼睛居然是三层眼皮。 若萤牵了牵嘴角:说她怪物,这位怪得也够离奇的。 “说了你别不服气。对你而言,这个还真是比种地辛苦。” 徐图贵嗤之以鼻。 “打赌?”若萤微微眯着的眼睛里,贼光闪烁。 “赌什么?” 只要跟学习没关系的,都是徐少爷热衷的。 “先生规定的多少字?”若萤不慌不忙。 “二百。” “照葫芦画瓢不是?我要是赢了,全部写出来,你赔我二十文钱。” 才二十文。 “你要是写不出来呢?”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要好玩儿。 “你说。” “你学狗叫,学狗爬,绕你家院子三圈。” 想到妙处,徐图贵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好。” 徐图贵带着大队的人马离开了。 临走前,一手一个拉着若萌和若萧的手,泪眼朦胧:“说好了,秋天我还来。三妹c萧哥儿,你们一定记得我啊。我爹娘管得紧,不一定答应,到时候要是你们写信邀请,他们不会不给面子的。记住啊,写信” 直到车马去远,香蒲才好奇地问若萌:“姑娘跟他说什么了?那么大小子,哭得怪可怜的。” “没什么啊,就是些墙头地里的事儿。”若萌懵懵懂懂。 若萧掰着手指头,条理清楚地说道:“三姐说粘知了c捞鱼c烧芋头” 春天打槐花c撸榆钱,拿来包包子c煎饼吃; 夏天麦子将成熟的时候,嚼粘筋粘知了; 下雨后,到树林里的大树下挖知了猴,挖多了用油炸了吃,齿颊留芳c梦萦魂牵地。 也可以把知了猴挂在蚊帐上,一个晚上就脱皮变成知了了。手指压住它的屁股,就会吱吱地叫。 当然,这东西也有公母,会叫的是公,不会叫的是母。公的屁股是尖的,母的屁股是圆的; 秋天的时候,到僻静的石头堆里翻促织,比赛看谁的叫声响亮;去斗地里抓豆虫,烧了吃c煮了吃,是大人小孩都爱的美食; 母亲会将煮熟的豆虫掐掉坚硬的脑壳,用擀面杖把嫩黄的肚肠擀出来,和进面粉里,做成面条c面片或者大饼; 秋水枯了,水里的鱼倒是丰收了,密密麻麻看着怪瘆人的,其实却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胆子小的在水边,用笊篱随便抄两下,就能煮顿汤,够一家人吃喝了; 胆子大的青年会下到水里,摸泥鳅c摸蚌。那河蚌大的就跟饭钵一样大。但是,越大越不好吃,肉很老,而且,还特别特别地腥; 趁着秋收的间隙捉田鼠,火熏水灌,大家通力协作,往往能灭掉一窝。就地取材烧了来吃,香飘万里 都说乡下穷,可也有一句话,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乡下也许没有城里头的东西,可有些东西,却也是城里头经历不到的 徐图贵怀揣着无限美好的憧憬离开了,也给三房留下了一个仗义爽快的好形象。 叶氏将徐家送来的点心样样数数捡了一盘,让若萤送给东街的外祖父。又装了一盘,留着明天晨省的时候,孝敬给钟老太爷和老太太。 剩下的,匀出来几块,是要送给山上的杜先生的。 完了,剩下的才是给孩子们的。 香蒲一直在边上看她安排,别的都没有什么意见,只除了送给前头老太太的那一份。 “她们又不缺这个,不送也不要紧的。” “缺不缺是一回事,送不送又当另讲。”叶氏沉声道。 香蒲就愤愤然了:“她们有口吃的,就从没想过咱们。姐姐,你有时候简直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终归还有不少,少不了你的那一份儿。你就少担心吧。” 香蒲啐了一口:“我就馋成那样儿了?跟孩子抢口粮?我再脸皮厚,也干不出这种无情黑心的事情来。姐姐你这是污辱我呢!” 说着,气呼呼地甩手走开了。 门边的若苏这时走过来,没说话,只把一个小布包轻轻放在了炕头上。 叶氏有些意外,打开布包,见是二十个钱,不由得大吃一惊。 “是二妹临出门的时候给的。我想,该让娘知道。” 叶氏的心怦怦急跳,也说不上跳的是不安还是欢喜:“这么多!她哪来的?” 若苏的神情有些迷惑:“她帮徐少爷写作业赚的。娘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徐少爷一定会挨骂。” 叶氏睁大了眼:“她?她大字不认得一个,怎么可能!” “是真的,娘。我亲眼看见的。徐少爷跑出去玩儿的时候,她在炕上写作业。写的很快。” 若苏慢慢地说着,慢慢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那是她所不熟悉的二妹,那握笔的姿势,那种神情,从不曾见过,就好像——好像是一种习惯,做过了很多年。 她甚至眼皮子都没抬,就把徐图贵的课业写完了。然后,还翻看了他的书,表情一直是很淡很淡的。 后来,她笑着摇了摇头。 很不屑的微笑,满含嘲讽意味,就如同一个饱历世事的老人面对一个小孩子的自以为高明的小伎俩时的反应。 如四两拨千斤,如俯瞰众生小。 那一刻,若苏心里有个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在二妹眼里可能非常地幼稚。 不光是她,也包括很多的人。 所以二妹才会木木的,更难得跟人说话,因为她早就看透了很多的事c很多的人。 叶氏半晌无话。心里想着二女儿素日里除了发呆,倒是经常能看到她拿着草棍儿在地上乱划拉。 也许不是毫无目的,而是在偷偷地学写字? “娘,你说是不是杜先生教的?” 这一可能提醒了叶氏:“难说。就算没有教,但凡有心,还是一样能学会。” 再不济,照葫芦还能画出瓢来呢。 “这孩子就这点儿不好,什么事儿都藏在心里,不跟人说。”叶氏有几分迷茫。 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最省心,弄不好是她大意了。 平静的池塘下面,有游鱼c有成长c也有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样的一方世界,旁人根本很难插手进去。 “也许,是怕爹娘心头难过。想读书,家里供不起” 叶氏一怔,把头扭向一边。 若苏知道,她的话触动了母亲的痛处。 她不禁感到后悔:“回头我说说她。女孩子,把针线做好才要紧。读书又有什么用?又不能科考。” “苏儿,别说。”叶氏唤住了长女,“别说” 留一个念想给孩子,没什么不好。期待明天有好日子过,才能轻视今天的艰难。 总是喜欢打扮成男孩子的萤儿,是不是对自己的女儿身很不满?她是不是把这个家当成了责任?才那么大点儿的孩子,竟然如此早慧吗?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一夜,叶氏辗转难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章 狭路相逢 次日,叶氏仍是卯时起来,和香蒲整治早饭。 若苏姐妹相互帮忙,叠被扫炕c穿衣洗漱。 简单用过早饭后,留下香蒲看家,叶氏带上几个孩子,抱着点心,按例到前头问安去。 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徐图贵在三房玩了大半天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邹氏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亲热。 她拉着若萧的手,左看右看,倒像是在看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一般。问他喜欢吃什么c玩什么,将来可有什么志向。 若萧受宠若惊,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 若苏姐妹间,也在说这个事情。 “徐少爷在你们那里,玩儿什么?听送行的人说,难舍难分的。”冯恬好奇地问。 若苏微微笑道:“也许是平时学习太辛苦,看着什么都新鲜吧。我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好玩儿的。他倒是想玩泥巴呢,怕弄脏衣裳,没敢让他玩儿。” “真是没想到呢,许少爷跟你们倒是一见如故。”冯恬不无感慨。 “也许是因为跟萧哥儿都是男孩子,更好亲近吧。” 若芝微抬下巴,道:“这么说,倒好像徐少爷是个贪玩儿的,跟三两岁的小娃娃一样呢。” “三妹不是这个意思。”来了这些天,冯恬也算是对钟家的这几个姐妹的脾性有了大概的认识。 若兰是个不管闲事的,好像一只小心的蜗牛,随时准备缩回到自己安全的小房子里。至于外头是下火还是刮风,别人的死活跟她没有一丝关系。 终归她是嫡出的,又有一堆的靠山,眼下将来,统不用她操心。 所以,她跟谁都好,但又跟谁都不很亲。找她玩儿,就跟你玩儿;不找她,她也不会惦记着你。 但有一样好,她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 若芝就像是玫瑰花又香又艳又扎手。 明面上看着亲切和蔼,其实那份大方都是假的。处处要居于人上,甚至于走路也要走中间c走前头。 老太太夸她风趣,岂不知在外人听来,那就是含沙射影c指桑骂槐,不过是说得巧妙,不带脏字罢了。 她看得到所有人的弱点和缺点,貌似世事洞明c人情练达,却是个不懂得藏拙c锋芒太露的。 相比之下,三房的几个孩子都是忠厚的。 冯恬是看着继母的脸色长大的,很是能够体会那份如履薄冰的忐忑与压抑。 三房与她并无矛盾,而且,若苏和若萌,一个足够耐心,一个十分体贴,对她很是友善,时不时还会问她住得可还习惯,有没有想家,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尊贵的客人来对待。 这让寄人篱下的她倍感温暖。 眼下若芝故意曲解若苏的话,把徐少爷当成幼稚小儿,若苏宽厚,没听出来这话里的恶意,但是冯恬却听出来了。 她有些不满钟家人的作风,不待见也就罢了,何必又雪上加霜,处处言语攻击呢? 一家子,这么捧高踩低,有什么意思! 做人,总是要留三分余地的,不是吗? 若芝听她为若苏强出头,驳了自己的面子,不由得心生憎恶:“恬姐这话我没听懂呢,我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 冯恬张口结舌,给她质问住了。 “家里头这些个姐妹中,我看恬姐跟三妹倒是很能说得上话来。是因为都是做大姐的吗?” 冯恬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这是把她冯家跟三房打成一个水平了呢。三房穷得只剩下屋顶,三餐不继c衣不蔽体,冯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然,何以连女儿都养不起,送到亲戚家来蹭吃蹭喝? 若芝这是嘲笑她呢。 冯恬的眼神登时就冷了。 一个庶出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取笑别人?好不好她冯恬还是正室生养的呢。就算将来找婆家,同样的人家,也是得先尽着嫡女选,选剩下的,才该姨娘生养的。 仗着有老太太撑腰,就能万事顺意吗?有本事,你先把你大姐的位置占稳再说。 冯恬秋波微动,到底拉着释媛一同下水了:“天下做大姐的,大概都是一个心思,不但要为父母分忧,还要担负起照顾幼弟幼妹的责任。自然是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人不一样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姐姐?” 这话甚是动情,若兰微笑着点点头。 “想来是我没福,没个亲弟弟做伴儿。” 若芝端起茶碗,微垂了眉梢嘴角。 她的没福,何尝不是二房的没福? 座中的都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没脑子地议论长辈们的是非。 于是,一个二个地,你看我的穗子打得巧,我夸你的针脚走得密,机警地避开了敏感话题。 见无热闹可看,若萤踅出了小花厅,想去大人们那里学说话去。 或者,能听听下人们的小道消息也不错。 只是今天出门,好像忘记了翻看黄历,刚走出夹道c折进一架蔷薇花,迎面撞见了一个噩梦般的身影。 待到看清对面的人,若萤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她侧身避让,垂眼瞅着自己的脚尖。 “怎么,哑巴了?你娘就是这么教的你?看见人招呼也不打?” 钟若英的语气比花荫还阴冷。 若萤歪头瞅着他,就好像没睡醒一样,充满困惑。 大房有个“英”,三房有个“萤”,说起来,这又是一段仇恨。 大太太一直坚信,叶氏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故意的c保藏祸心的。是不忿自己的境遇,有偷天换日c篡位□□之企图。 在外头,只要是大房的钟若英跟三房的钟若英同时进入话题,人们就会管他们兄妹俩叫“大英”c“小萤” 瞧吧,这就是差别,一大小而已。而谁敢保证,小的不会长成大的?到那一天,是不是就是三房当家作主之时? 庶子当家,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付诸不了事实,所以才会选择从其他方面满足自己的心愿。 这就是叶氏的野心,是三房的不安分,更是叶家对钟家的不满。 不过,现在好了,自从上次那一垄地,三房的“小萤”获得了一个朗朗上口且独一无二的称呼:拼命四郎。 自从有了这个绰号,果然再也没有人把她跟钟若英混作一谈了。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就凭这大太太这份曲折的心肠c久远的眼光,钟家将来的继承人,非大房莫属哪! 下人们的说话声在层层的房舍和花木之外,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四下里阒寂无声。 微风拂过,甚至不能惊动叶底的露珠。 死寂。 钟家的祠堂位于一片柏树林里,树林里有一口老井,上面成年累月盖着一方石板。那里比祠堂还可怕,光是远远瞅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据说那口井很不太平,从祖上算下来,前后淹死过七八个人。有主也有仆,有男也有女。 曾经,若萤偷偷地去察看过,绕着井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感受着那份来自地底的阴冷。 那里的促织,比别处生的要大,叫声更响亮,也更加有力气。 有乡民说,那是因为汲取了亡灵的力量。 人死后都要往生,那些盘桓不肯去的,大多是死得很不甘愿。 为什么不甘愿,其实这才是若萤最关心的。 她想要搬开那块石板,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是尸骨累累呢,还是会有什么戾气冲天而起。 可惜她这副身子不争气,要挪动石板,除非是像钟若英这样的身板才行。 像钟若英这样的 若萤觉得她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是又快又紧,像是黑夜中狂奔的受惊的人,而对方的心跳则又沉又闷,仿佛包覆着厚厚的绵絮,看似柔软可亲,实际上却是致命的凶器。 “这是要干什么去?” 钟若英瞅着她,就像是面对一盘子菜,盘算着从何处下口。 “找我弟。”若萤老实地说道。 钟若英嗤笑道:“二伯母带着,你怕什么?谁还能谋害了他去?” “哦。”若萤似是而非的应着,身体保持不动。 钟若英就有些怀疑她脑筋当真有问题。看那架势,如果说要她一整天都不动,很有可能她会一整天都站在那里发呆。 只是,她在看什么呢? 垂下眼,瞥见了自己腰间的鹤逐日五彩绣纹的扇子套。 钟若英不由地心念一动。 “这个好看吗?喜欢?想要吗?” 若萤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可是才得的,上身还没热乎呢。你想要,我得考虑考虑。” 钟若英徐徐打开竹骨苏面晓妆仕女金陵折扇,居高临下觑着面前不足胸口高的小孩子。 “难得你这么喜欢,我要不给你,回头太太们会骂我不体恤弟妹。可是,就这么给了你,还真有点舍不得。要不,你用个差不多的东西跟我换可好?” 这话说的,像是投饵钓鱼似的。 若萤睁大眼,使劲点头,然后环顾周身,只有腰上挂着个香囊勉强还能拿得出手。 不管家里多艰难,每年端午节,孩子们必定会得到若苏亲手制作的绣花香囊。因为家里绣线紧张c布料局促,她就会用各种碎布头来拼接。 经过她的巧手和慧心,那一堆本来没有用处的布头便会成为别具一格的巧物件,而且,绝对是世间无二c天下无双。 若萤抚摸着香囊上拼接形成的纹路,每一条都代表着艰辛和真挚,那是血浓于水的手足情,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四妹,不会吧?你想用那个跟我换?” 果然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钟若英显然并不理解穷苦人家的心思。 “我记得先前你有个挂着紫色双穗子的香囊,背面绣着五福(蝠)临门,前面是江山红日蓝海水。那个倒是挺适合我的,用那个交换怎么样?” 若萤觉得有一股子冷气顺着脚后跟,“刺溜”一声窜到了囟门处。 黑夜。偏房。 诡异的声息c蛇一般纠缠的男女。 这是她的噩梦,难道也是大堂兄的心病? 难道说,她堂兄要非要拿她做解药? 到底他知道了些什么? 那个无意中捡到的香囊,竟是见不得光的吗? 自己攥住的,竟是别人的咽喉吗? 她下意识地拍拍脑门儿,借机安抚发麻的头皮:“我没有那个。大哥哥记错了吧?” 她仰起头,喀吧着眼皮,样子十分地无辜。 钟若英紧绷着面皮,直直地盯着她,盯着她的眼睛。 “你忘了?那个好像还是二伯父那边的四姨娘给你的呢,里面装着三姨娘特制的‘安魂丸’。那会儿你正病着,说是这个香能让你尽快好起来。你当真不记得了?那么好看的一个香囊。” 虽然是放软了身段,放缓了声音,但在若萤听来,字字句句都是利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章 深藏不露 原来是四姨娘的赠物。 大堂兄的儿子飞鸿就喜欢去二房处玩儿,原来是有渊源的。 比起已经半老的二伯父,大堂兄显然更具活力。 偏房里,他们那是第几次? 四姨娘貌似比若兰大姐大不了多少? 二房的清静简单,竟然只是一种假象? 不,这不关三房的事儿,随便他们乱去,三房才不要掺和进来呢。 若萤连连摇头:“莫不是给我娘收起来了?” “你还记得?”钟若英有些急切。 回答他的,仍旧是苦恼的摇头。 “看来真是傻了” 钟若英喃喃自语,十分失望。 “大哥哥”若萤仍惦记着他的东西,“这个” 她指着钟若英的扇子套,故意巴巴地瞅着他,眼神中充满渴望和垂涎。 钟若英陡地就来了气,要不是顾忌着她还没傻透,早一脚踹过去了。 “你倒是想得美!要了这个去干什么?当铺里换钱是不是?” 好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讥嘲之意,若萤有点难为情地笑笑。 果然是个只看得到蝇头小利的傻子。 钟若英白她一眼,轻蔑道:“那你在这儿好好想,好好做你的白日梦。” 说完,拂袖而去。 若萤却忽然叫停了他。 “说,哥忙着呢。”钟若英不耐地斜乜。 若萤犹豫了一下,手指朝他头顶的方向戳了戳,讨好道:“大哥哥,那个你那里清理干净了?” 钟若英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 他的脸色当即就白了三分,轻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避之不及的惊恐:“你c你胡说什么!” “看来是没事儿了。”若萤呼出一口气,老成持重地点点头,“看不见了,应该是没事儿了。大哥哥可以放心了。” 她笑得毫无城府一派烂漫,可钟若英简直要抓狂了:放心?他本来都忘记了那一茬儿了,这会儿忽然又给提起来,叫他怎么能安心! 上次说他头上有蛇,他不信。回家去从头到脚狠洗了一通,身上佩带上了辟邪的物件,屋子里燃上了檀香,床头挂上了桃木剑。 此后,一直没有什么异常发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了了,不想今天旧事重提。 原以为这个拼命四郎是个小骗子,可照这个情形看,弄不好这丫头当真有些不同。 她那双动不动就发直c发空的眼睛,是不是能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 钟若英只觉得背心上冷汗涔涔,心乱如麻之下,只想着赶紧回家去,好好地筹划筹划这事儿。 必须得找个高人瞧瞧,有必要采取一些防范的措施。 “对了,大哥哥。”若萤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少不得在火上再添两根柴,“我娘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里有菩萨,就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大哥哥要往好处想,有些可怕的东西,能不惦记就不惦记,比如水井c坟地c妖怪c死人,想得多了,很容易被他们缠上的。” “胡说八道!” 钟若英惊恐地瞪她一眼,近乎狼狈地逃跑了。 人去,风空,落香满径。 若萤慢慢蹲下去,折了一根花茎满地画圈圈。 “佛祖保佑” 她的脑子里,一些零碎的似乎毫无联系的事情,正在缓缓地形成一个圆圈。 一直以为钟家的生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老天偏就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无意中陷入了危险的漩涡。 她可不会单纯地以为,钟若英这么容易就信了她的说辞。 疑心生鬼,不死不休。 丑事一旦暴露,钟若英就会身败名裂,现有的一切:名誉c地位c尊严,就会全部失去。 他决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个来路隐晦的香囊一日不出现,他就一日不得安生。 香囊在哪里出现,都有谁曾经见过c经手过,全都值得深究c关乎性命。 一个要查,一个要躲,都是一辈子的负担。 她讨厌这种如蛆附骨的阴暗生活。 她觉得,是时候去探望一下病重的五姨娘了。 二房住的是三进的房子。 前一进是大花厅,两侧是下人们的屋舍。 中间一进是钟得武和邹氏起卧处,东边单独一个院子,是给少爷和姑娘准备的。 后一进以数堵花墙为界,被分成数个独立的小院子,几位姨娘各居一处。 没有孩子,这些女人就变着花样儿地排遣孤独。各人的喜好志趣就在各人的小院里得到了体现: 若芝生母二姨娘的院子仍旧空着,保持着当初的样子,以便钟德武父女能够随时凭吊。 若芝娘生前最爱鼓捣香料,除了外头买稀罕昂贵的,一般的自己也会种植些,亲力亲为,简直就像是伺候孩子。 所以,她住的小院里种满各种各样的香草c药草,味道特别得隔着几道门都能闻到。 三姨娘以前是若芝娘的丫头,后来被二老爷爱屋及乌收了。三姨娘也是个爱香的,又念着主仆之分,因此,经常出入若芝娘的小院子。 别人都害怕那个没有人气的地方,唯独三姨娘不怕。于是,都说她对二姨娘是真心的好,因为这个缘故,就连二姑娘若芝,都对她另眼相看。 四姨娘擅针线,最爱绣些艳丽的花样儿。论绣活儿,一家子当中,只有她跟若苏能够相抗。 只是因为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妾,平日里几乎没有机会跟姑娘们见面。何况,叶氏本身也不待见这些姨娘,在她的耳提面命下,若苏自然也不敢跟这些女人走得太近。 年纪轻c心思灵活的四姨娘院子里满是花木,一年四季,花开不绝。 在三个姨娘中,钟德武最偏爱这个四姨娘,钟若英的儿子飞鸿也跟这个姨娘最投缘。能被长房长孙看重,至少证明这个女人是有点福气的。 因此,邹氏经常带着四姨娘进出,次数多,大家居然也就习以为常c不足为怪了。 五姨娘年纪最小,只比若兰大上三两岁,进门也就去年的事儿。可这会儿竟是活不过年的架势了。 她这病缠绵了有一年多了。开始其他姨娘还会天天过来探望,架不住人情易冷,说来说去,就是江海的肚肠,也说空了。 渐渐地,大家就变成了三天一探c五天一探,乃至于后来,十天半个月都难得踏进小院。美其名曰让她“静养”,不过就是糊弄人。 若苏姐妹们过来的时候,五姨娘刚吃完药。 为防止被风扑着,房间里的门窗都关得很严实。大夏天里,说不闷是假的。 屋子里薰着浓香,试图盖过浓郁的药味儿,实则加剧了空气的恶浊。 “大姐,好难受。” 若萌紧皱眉头,小手掩住口鼻。 若苏拿下她的手,轻轻摇头。 这种嫌弃的样子可不能让病人看到,不然会更加伤心。 伺候的小丫头看上去很不通时务,见了来客,不但不主动问候,反而有夺门而逃的意思。 人倒了,运气也跟着倒,连使唤的人都跟着降了水准。 若苏暗中叹息着,也不忍心责怪那小丫头,挥挥手,让她门外听差。 五姨娘拉着若苏的手,还没开口,就已经泪落如雨:“姑娘有心了” 若苏忍不住陪着掉了会儿眼泪。 五姨娘又仔细地看了看若苏和若萌,叹息道:“老天保佑,姑娘和哥儿都好好的。人活一世,钱物都是不重要的,要紧的是上有父母庇佑,下有手足扶持。人去万事空,能够记得你的,只有父母手足。” 若苏心有戚戚焉道:“姨娘别灰心。是病,终归能医得好。” “五姑娘是个有福的。虽然不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但是,这两年我留心看着,你娘真是个硬气心善的。四房媳妇儿中,也只有你娘是正经行事 我们做妾的,说起来都是衣食无忧,其实谁不羡慕你们香蒲姨娘?什么才是好命?要说有爷宠着就是好命,那是糊人的。摊上个好主母,这辈子就算是有依靠了 我听她们背后议论,说香蒲姨娘以前怎样怎样,竟是不如给人做妾来得自在。姑娘我告诉你,钱财真的不是万能的。像你们家那种情况,幸亏没钱,这要是又有钱c又和睦,一定会招人嫉恨的。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儿” 说话间,五姨娘挣扎起来,从瘦若芦柴的手腕子上撸下一对绞丝银镯子,硬是要塞给若苏。 若苏大惊,闪躲着不肯收:“姨娘,不行的!我娘会骂我的。” “既然喊我姨娘,可见还认我这个长辈。你娘应该教过你,长辈赐,不能辞。你是个明理懂事的孩子,姨娘一心想送你点东西,你就非得让姨娘失望c死不瞑目?” 五姨娘说得太急,不由得咳成了一团。 “姨娘,我收c我收,你不要着急。”若苏赶忙帮她顺气。 若萌机灵地倒了一杯温水,一同服侍着五姨娘喝了,渐渐地平复下来。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是姨娘自己的东西,不是钟家的。我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帮不上什么,只是有句话,姑娘要记住:风水轮流转 一旦我去了,这东西定是要落到别人手里。早早绝了他们的念想也好。将来,也不求你能舍碗浆水,只是逢年过节,能记得有过姨娘这个人就成。这是姨娘唯一的心愿,你会体谅姨娘的,是不是?” 若苏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四姑娘,你过来。” 都说生病的人耳朵尖,磨磨蹭蹭刚走到门口的若萤,忽然给点了名。 她私心里不喜欢跟病重的人相处,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萎靡气息,很压抑,会折损一个人的斗志。 她慢吞吞地挪到距离床榻大约一张杌子的位置,漫不经意地瞅着病人。 “姑娘,你靠近些。你这个样子,我很害怕。” 若苏和若萌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不能理解五姨娘这话的意思。 但是,出于对病人的同情,若苏还是选择了配合。 她把若萤推到了床边。 “我想跟四姑娘单独说两句话,好吗?” 五姨娘可怜巴巴地望着若苏。 若苏点点头,牵着若萌离开了卧房,轻轻关上门,姐妹俩在门前守着。 屋子里的阴郁如铅般沉重。 如果这里是美丽的花园,估计五姨娘的心态定会有所不同吧? 病,不是这么养的。 这样阴暗的环境,只会招引一些阴暗的东西进来,加剧病人的病情。 记得之前老太太生病,那是个什么情景?每天要看花看草,要有人彩衣娱亲,要时时欢声笑语,就连吃的,也要色香味俱全。 那才是真正的“养”,由内而外地愉悦。 而五姨娘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在养“邪气”。 五姨娘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道:“前阵子,大太太那边请了个风水先生,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全都看了一遍。又是杀鸡,又是宰狗的,好一个忙活。英大爷足足斋戒了半个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听说,都是因为你一句话闹的。” 若萤无动于衷。 五姨娘原本以为她会有所表态,但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她有任何的反应,暗暗苦笑一声,只得继续自说自话:“听说,你看见大爷身上有别的东西?” 五姨娘低声央求:“求姑娘帮我看看,这病,还有的治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章 一缕幽香 若萤终于动了,从容地坐到杌子上,身子前倾,仿佛初见般瞅着五姨娘。 五姨娘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姑娘能看到什么吗?要不要我再靠近一点儿?” 一个不想死的女人。 若萤没有说话,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姑娘看到了什么,只管说,我都这样了,早晚都是一口气的事儿,还有什么可怕的。” 五姨娘捉起手帕子擦眼泪。 她这病是去年的一次小产引起来的。一年小产两次,这位若不是个不怕死的,就是很无知。 “是我不争气” 要是能保住一个,她哪会落得这么个下场?都说二姨娘没福气,死得早,可她留下了二姑娘,逢着十五过年,总会有人记得给烧两炷香c送些钱财。哪像她,死后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好死不如赖活着三年五年都没有孩子,最多就是给卖掉,也好过这么个结果” 若萤暗中点头。通过五姨娘的陈述,她确定了一件事:钟家对待生不出孩子的妾,果然是这么着的。 最多五年,五年内若是生不出孩子,妾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会给转手卖掉,然后再重新买新人。 这么做,无可厚非但会落人闲话。尤其是买卖的次数多了,难免会给地方留下一个“无能”c“荒淫”的印象。 因此,钟家的妾,自钟老太爷那一辈,几乎就没有再转手的事例。 大房里曾经有过一个妾,因为生不出孩子,给卖掉了,之后,大老爷就再也没有纳过小妾。 但这并不表示说,大老爷洁身自好。事实上,这些年来,大房里的大丫头c小丫头,几乎都给他偷了个遍。 也出过丫头怀孕的丑事儿,按理,这种不守规矩的丫头就该当众打死,但是大太太慈悲,没有那么做,只说都是钟家的血脉,理当好生对待。 于是,就将怀孕的人供养起来,一心巴望着能够给大房开枝散叶。 奈何那些人压根就不是惜福的,仗着肚皮争气,就想东想西的,今天要吃龙肉,明日要穿绫罗。一会儿要做姨娘,一会儿要住大屋。稍有不如意,就摔盘子摔碗,闹得阖宅不宁。 折腾得凶了,动了胎气,仅有的那点福气也就没了。 于是,姨娘也做不成了,孩子也生不出来了,只能做个背时货,被主人家贱卖出去。 这些事,都是前些年发生过的。后来因为钟若英兄妹几个渐渐长大,顾及到面子问题,大老爷这偷吃的毛病渐渐改了很多,把更多的精力都转移到了赌博上头。 三房的香蒲姨娘是钟家的“家生子”,自幼就是钟家的婢女,不知怎的,跟老三对上了眼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俩人暗度陈仓,不久之后,就有了若苏。 等到此事暴露的时候,老三差点没给老太爷打死。 即使是给打得血肉模糊,老三还是杠着脖子坚持要收香蒲做房里人。 一个丫头而已,哪至于配上亲生儿子的一条性命? 就这么着,香蒲成了老三的人。 而叶氏则是后来的事儿了。 若萤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母亲跟香蒲这么要好?在家里,香蒲就跟个孩子一样,事事依赖c时时挨训,甚至于敢跟母亲发脾气c甩脸子,但母亲居然都能容许? 母亲和姨娘之间,到底存着怎样的故事? 家里那么穷,一直都很穷,为什么姨娘会选择父亲,而非大老爷c二老爷或者是四老爷? 哦,对了,四叔那边就算了,除非是换个四婶娘,不然,四叔这辈子够呛敢纳妾。 四婶娘不可怕,可是四婶娘的亲哥哥汪屠可是合欢镇的煞星。 他曾经当街扬言过,要是钟老四敢纳小妾,他绝对会阉了他! 反正,自家妹子已经给四房留了女又留了后,他有的是钱,将来给亲外甥多买几个妾,多生养几个儿子,也就对得起钟家的列祖列宗了。 汪屠的这番话,狠狠地刺痛了作为钟家嫡次子的钟二老爷的心。 同样都是妾先生子,可他就没有自己的三兄弟那么幸运了。 他只得了一个女儿,然后很多年,一直到现在,都再没生养过。 邹氏作为正室,进门三年都没有动静,于是不待老太太他们开口,自己先就赶紧地替丈夫张罗妾室了。 三姨娘顺理成章排上了序,结果三年过去,依然不显山c不露水。 于是,就有了四姨娘c五姨娘 “说到底,都是我没出息” 三姨娘生不出孩子,但是她有个专长是别人比不了的,那就是制香。 钟家所用的香,可以说,全部都出自三姨娘的手。跟着若芝的娘,她学会了很多的秘方,什么“香肌丸”c“玉容丸”,什么“安息香”c“熏衣香”;什么香丸c香膏c香粉c香篆c香囊c香汤;什么梅香c兰香c菊香c桂香c荷香 这些年下来,老太太和大太太已经习惯了嗅着她亲制的香起居饮食。 甚至于钟家礼佛祭祖,用的都是她亲制的香。 据说更好看的是她烧香的过程,“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那叫一个优雅高尚,简直叫人忘俗。 但是,除了家里有地位的,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得见。 三姨娘的香无疑成了钟家的一份资产。 她靠着一缕香烟得以在钟家立足,而四姨娘则通过钟家人的“肯定”而留了下来。 肯定她的存在意义的是钟飞鸿,老太太的重孙儿c大太太的亲孙儿c大爷钟若英的嫡长子。 这是将来要继承钟家家业的人,说出的话c做出的决定,理当值得重视。 以前的若萤,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但现在她约略有些明白了:四姨娘之所以能得到大房上上下下的认同,很大程度上缘于跟钟若英的关系吧? 她选择钟若英,大概也并非出自完全的真情吧? 她的年纪不小了,又没有生育能力,一旦给卖出去,很有可能沦落烟花,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完全丧失做人的自由。 相比之下,做妾显然要好一些。 而五姨娘呢?她会什么?她的价值又在哪里? 跟死亡相比,她甚至甘愿去做娼妓! 难道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吗?一定要自甘堕落才能够活下去吗?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地没有追求! 不能正视自己的处境,不能了解自己的长短,对于未来没有足够的重视,为一点浮华就迷了心眼c丧失掉该有的忧患意识。生不出儿子就去倚门卖笑,只是为了活下去。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早死早脱生呢。 再说了,这种话要是给钟家人听到了,又岂会容她活着走出去? 钟家的妾不如卖笑的? 笑话! “说了这么多,姑娘别笑我啰嗦” 五姨娘慢慢地萎靡下去,因为香炉里的香燃尽了。 “要不是三姐姐的香提着劲儿,我也说不了这么多话。” 望着窗边条案上的博山炉,五姨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重复道:“三姐姐有这手艺,这辈子算是有依托了” 若萤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暗中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气。 却只能嗅得到一种叫人昏沉的味道。 还是说这种香只针对五姨娘的病有作用? 香料多作药用,也是有相生相克的原理在其中。 相生,相克。 “姨娘平时都是用的什么香?” 若萤的心,莫名地有几分紧。 她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源于什么,也许是五姨娘的絮叨左右了她?或者是这屋子里的味道影响了她的心情?抑或是这里太空c太冷清,让她感到不自在? 她本能地有一种危机感。 娘经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言行前,尽可能多斟酌一番利弊,要向孔圣人学习,“三缄其口”。 这世上,本就没有完全的好人,也不存在十足的恶人。 是人,总有其相矛盾的一面,就如同阴阳c祸福c善恶c是非c生死c正邪 五姨娘抖抖索索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方手帕,递给若萤。 若萤打开帕子细细察看了一下,都是片状的,大大小小约有十来片,药味浓郁,顶得人脑袋疼不说,那股子药味儿竟是直接蹿到小腹部去了。 她闻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重新包好了还给五姨娘,却留了一片攥在手心里。 果真像五姨娘说的,这是支撑她的精气神的东西,那么,她倒要好好研究一番了。如果真管用,后头叫人如法炮制了自用,也是很不错的。 或者,弄个摊子,专门售卖这东西,好歹也能赚俩酱油钱吧? 三姨娘总不至于跑到摊子上,要求她赔偿香方的所有权吧? 做妾的,哪那么容易说出门就出门! “生人身上三把火,姨娘暂时没什么事儿。闲着多念念佛。” 念佛是为了平静心态,勿要与小人争,勿要被烦恼纠缠,希望能看得透眼前困窘,树立起对将来的希望。 生而无望,形同行尸走肉,还谈什么活不活的。 这些道理,但愿五姨娘能够明白。 “我先走了。” 若萤没有片刻迟疑,走得干脆利落像是无情无义。 身后,五姨娘既悲且喜地直着嗓子叫道:“四姑娘,多谢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若萤跟姨娘说什么了?突然之间,姨娘怎么就变得这么有力气了? 门口的若苏和若萌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姊妹几个回到家,叶氏自然要询问五姨娘那边的情况。 听若苏事无巨细地一一陈述了,又看了看五姨娘赠送的手镯,叶氏叹了口气:“知道了。这是她的心意,你好生收着吧。少不得以后逢年过节,给她送点吃喝,这点东西咱们还是能送得起的。” 若苏答应着,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五姨娘叫住若萤的事儿告诉给母亲:“五姨娘的好歹,二妹好像能看得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章 佛光初显 香蒲掂掇着她的心思,问:“又怎么了?姐姐高兴的时候还真是难得。你说你活得有多累!” “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叶氏忧心忡忡,“苏苏过年就该说亲了。她二舅眼看着奔二十了,亲事还没个影子。叶家可全指望着他这根独苗呢。我不愁?这些事儿我不打算,你替我打算?” “要为这事儿生气,实在没必要。咱就这个家境,找个差不多比咱们好一点儿就成。真要咱入宫做什么夫人女官,咱也没这个底气不是。” 香蒲倒是很乐天。 “你以为我为这个生气?”叶氏气哼哼地,“这家怕是要败了。好的时候,没咱什么事儿。一旦倒了,咱就要跟着倒霉。我气这个呢!” 香蒲就知道是早上请安的时候,定是出了什么新闻。 叶氏咬牙切齿半天,才终于决定说出来。 “好好的闺女,非要送去给人家当丫头,一个二个的,还都乐得什么似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门出,没办法。” 香蒲咬着手指头呆了一会儿:“这么说,那事儿是真的了?”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从五姑奶奶回来,一个传闻就跟着传开了,说是五姑奶奶要收人,收年轻漂亮又机灵且身家干净的姑娘,准备培养了来做管家。 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反正下头的丫头婆子全都闻风而动了。 在大家眼里,济南城显然比合欢镇更有吸引力。 人都喜欢往高处走不是! “一举数得,怎么不干?没听说吗?全都安排好了。冯家那头都已经来信了,一百二十个愿意。多不过月底,济南那边就来人领。鲁王世子大婚是下月二十二,用人就在那前后。” 香蒲酸溜溜道:“好啊。这要是成了,一家子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合欢镇怕是都装不下了呢。” 叶氏默了片刻,恨声道:“好?祖宗八代的脸都给丢尽了。这跟卖闺女有什么不一样?你说!” “当然不一样。卖的钱能一样多?”香蒲振振有词。 “一个下作的奴才,既然跑了,就一辈子别回来了。得了三分颜色,又是婆子又是丫头地,回来显摆。当老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次索性连孙辈都弄去一起当奴才了,我活了这把岁数,真是长了见识了,好,真好!” 香蒲扁扁嘴,各种羡慕嫉妒恨:“就是!什么管家,管再多庄子,也还是个奴才命,为了那点东西,连子孙的前程都不顾了。” “前程?你看看眼皮子下面,倒是一方大户呢,家里可有点读书人的气息?” 香蒲挑眉:“怎么没有?不是有个二爷吗?那可是中举做大官的材料呢。全家人跟供财神爷一样地供着,要是考不出个名堂,换我,还不得臊死!” “中举不中举,终究赏钱给不到咱门上。”叶氏从炕头上拉过围裙围上,回头叮嘱道,“这些话,心里知道就好。别说c别管。” “我脑袋被门夹了吗?坏人好事?活腻了吧。好歹我也是老太太一手tia一教出来的,连这点眼力劲儿也没有?” 给当成孩子一般训导的香蒲,忿忿不平。 “难说。”叶氏讥诮道,“养个孩子傻三年,你这都傻了多少年了?你自己不知道?” 香蒲瞪大眼睛:“我傻?爷都说我聪明着呢。” “你跟谁比不好,跟他比?半斤八两,没有最傻,只有更傻。”叶氏一边说着,一边朝窗外努努嘴。 香蒲会意,小脚溜轻,屋里屋外查看了一圈,回来摇摇头。 “萤儿弄不好真有问题。”叶氏开门见山,“怎么办?” 这下好了,不但大房认定萤儿“特别”,经过五姨娘这么一喊,二房怕也要把萤儿看成“怪物”了。 这个名声要是传出去,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谁家愿意娶个“神婆”做媳妇儿? 香蒲显没有这种顾虑:“姐姐真相信,她能看见些‘那个’?” “不然呢?你说她像是在说谎吗?为什么说谎?没理由的。这么大孩子,你也见过不少,都是说过就忘。哪像她!” 说得她都要怀疑杨钟若英的头上真的有东西了。 小孩子阳气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不算稀奇,只是这种事儿能不能别出在自己家c自己的孩子身上? 她接受不了别人用异常的眼神看待三房。 “姐姐打算怎么办?亲自问问她?”这是香蒲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叶氏摇头:“她够呛能说。” “那要不,趁她睡着了,给她吊吊香?” 看看是谁在暗中捣鬼,不管是钟家的祖先,还是路经的游魂,找出来,烧香施浆发付掉就好了。 叶氏正要开口,院子里忽然想起若萌欢喜的叫嚷声:“娘,娘,娘你快看,二姐抓了一只好大的野鸡!” 这事儿貌似不小。 叶氏和香蒲赶忙走出屋子,果然看见地上躺着一只还在乱扑腾的野鸡。 若苏姊妹几个围在边上,笑逐颜开地。 野鸡是在菜地旁边的水沟里捕获的。 每天早晚,若萤都会拿菜园地头的草垛当靶子,练习射箭半个时辰。今天经过水沟时,听见有野鸡在“雊雊”地叫,她就存了个心眼儿。仗着手底下有两下子,抓住机会,一箭穿身,居然就射中了。 “你说你这孩子!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 叶氏一边含笑嗔怪着,一边吩咐香蒲去厨房烧水,准备褪毛破肚。 这边,若萤净了手面,进屋喝水时看见正间方桌上搁着一个包袱,正是母亲打点给杜先生的。 她一声不吭,利索地把自己装备好:依然是斗笠遮面c弓箭在背,肩挎背包c腰佩匕首。 “里头有点心,轻拿轻放,小心别摔碎了。”叶氏仍不免担心地叮咛,“这时候虫豸多,别到处乱窜。别往陌生的地方去,多留心。早去早回,给你留着鸡腿回来啃。” 一边絮叨着,一边又在她腰上别上了两样东西:一把小蒲扇,一条手巾。为的是路上歇脚的时候擦汗c扇风。 若萤点点头,任由母亲帮忙把包袱挂上肩膀,步履沉着地出了家门。 麦收前的这段时间,原野上人迹罕至。嗅着小麦的清香,能够感受得到一种蓄势待发的精神。 农人们也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抢收抢种作各种准备:编草帘子c磨镰c搓草绳c准备麻袋。闲置了整年的农具们,很快都将活动起来:锄c撬头c犁c耙c罩扑c联枷c木锨c木叉c扫帚c笸箩c簸箕 风吹麦浪千层碧,云卷青天万里空。 山溪如练,山鸟绸缪。山花烂漫,山形丰腴。 在若萤心里,“六出寺”的大和尚显然要比杜先生更加需要探视。好些日子没过来,大显应该还好吧?没有饿得连山门都走不到吧? 遥望“六出寺”,还是那么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没有香烟c没有梵唱的寺庙,还能叫寺庙吗? 看顾一座寺庙,就跟治理一个家庭,应该是差不多的。吃喝拉撒c进进出出,不过就是个“钱”字在中间滚动。 这些道理,她一个小孩子尚且都能明白,也不知道大显有没有想过?那么多孤独和空闲,正好拿来做深入透彻的反省,别不是都浪费在发呆c睡觉c捉虱子上头了吧? 正经连度牒都没领到,就算是悟透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如泡影,没有信众传扬精神,也不过就是自娱自乐而已。 “所谓的荣光,其实是为最爱的人赢取。有最爱的人分享成功,成功才有意义” 仰望万绿之中若隐若现的一抹赭红墙壁,若萤喃喃自语。 山上原本比山下凉快些,而缺乏人气的寺院里,越发清气逼人。 到了山门前,若萤就再也不想动了。一屁股坐在平整温热的石阶上,背靠又高又宽c包着黄铜的门槛。 她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在没打开的半边木门上,一下下有节奏地敲打着。 “谁?谁来了?” “大显c大显,来生意了,你还不赶快地?” “等等我” 大雄宝殿里传来高亮的喧哗声。 脚步杂沓,不一会儿,就有数条人影齐刷刷地出现在了门边。 四个人,全都是熟人:大显c腊月c小芒c丑瓜。 看到若萤,这几个人的注意点马上就有了区分:大显先就去瞅她的包袱,那双眼睛像是带了勾c安了刀,似乎要把包袱切割成碎片,看清里头装了什么好吃的。 腊月原本就很阔大的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了,要不是顾忌到身份,大概早就冲上前来,抱住若萤连转二十个圈圈了。 小芒和丑瓜,则用一种高山仰止的崇拜眼神看着她。 倒是把若萤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四郎,四爷,你真是我的恩人!”腊月迫不及待撸起自己的袖子,掀开衣襟,让若萤分享他的快乐,“看,真的好了!这么多天了,再也没犯过。多亏你给我指了一条明路,你跟大显师父,都是我腊月的再生父母。” “去!和尚我清清白白,你少胡说八道!” 百忙中,大显扭头痛斥。 若萤来者不拒,仔细地打量他一露的身体。 原来满是大疮小疮的地方,好多都已经脱痂了,新生的皮肉鲜嫩健康。 现在下山去,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的。 她原先的估计没有错,那口喝不得的水井真的有药效。 “恭喜你啊,腊月。” 若萤微微笑着,从怀里摸出来几个钱。 这是上次替徐图贵抄作业,徐少爷给的赏钱。她把大头交给了母亲,却偷偷地留下了几个私房。 她把钱交给腊月,让他到山下的书店买纸笔。 “以后只要是四爷的事儿,赴汤蹈火小的也义不容辞!”腊月拍得胸脯嘣嘣响。 若萤微微皱起眉头。 不愧是人堆里滚出来的,一看到她这个严肃的表情,腊月马上就意识到还有后话。 于是,立马敛起嬉笑,垂手肃立:“四爷,你还有什么吩咐?” 这就对了。 做人不能太张狂,进退有节的人,才更加让人感觉踏实c可靠。 若萤点点头,不紧不慢道:“要你买的东西,一定要买回来。如果有人问起,你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要把佛法无边广而告之。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腊月把她的话默记在心,反复地咀嚼了几遍,才敢小心翼翼地问道:“四爷的意思,要我当个托儿,给寺院拉点香客?” 寺庙拯救了他,作为回报,总是该做点什么吧? 寺庙里需要什么?香火c香油c功德钱,以及佛祖灵验的传说。 这么想,应该没错吧? 若萤终于笑了,拍拍他的手臂——就她的身高而言,也只能够得到这里了:“这么说,也不错。” “好咧!你就放心吧,四爷。小人绝对会把这事儿办的漂漂亮亮!不是吹的,昌阳县这三十几个乡,小人全都走遍了。传个消息嘛,好说!” 腊月眼睛贼亮c斗志昂扬。 若萤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躁动:“顺便跟我娘说声,我得明天才回得去。知道怎么说不?” 腊月想了一下,灵机一动地朝着西边指了指,眨眨眼。 若萤再次点头:“不错,是块可造之材。” 她喜欢聪明人。不用她千言万语的叮咛,腊月就能够领悟到她的心意。如何能够彻夜不归而不让家人担心?显然,最合适的借口就是杜先生。 通过这一点小事,就能看出来,腊月平时还是做了些功课。 这很好,一个人的所知c所闻毕竟有限,如果能够合理地利用耳目爪牙,必然就能做到运筹帷幄之中c决胜千里之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章 百废待兴 “有些事,要拜托芒哥和丑瓜哥。” 若萤的一句话,让小芒和丑瓜既紧张c又期待。 他俩满怀羡慕,希望能够跟腊月那样,鸟枪换炮去镇上显摆一把。 以后,自己不再是猪嫌狗不爱c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有钟四郎撑腰,合欢镇随便他们晃悠。 在这两个人的心里,似乎从腊月身上的疮好了的那天起,就对眼前的这位钟四姑娘产生出莫名的敬畏来。 按理,她不过是个幼童,没道理把她当回事的。可从她的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的深沉镇定,无形中带着一种威严,就好像一把绳索副枷板,把两个散漫自由惯了c很难相信别人的野小子定在原地,死活迈不开腿。 “四——四爷你有什么吩咐?” 想来想去,果然还是这声“爷”显得更有气势。 山下的人都说,钟四娘这副打扮,男不男c女不女的,完全就是叶氏心态的一种真实写照。一直期盼有个儿子,结果生不出来,所以就饥不择食地放任女儿冒充小子,但只图个心理安慰。 不然呢?跟钟四姑娘这么大的女孩子,整个合欢镇,还有谁没有裹脚?女孩子怎么可以不裹脚,将来要怎么嫁人? 对于这声“爷”,若萤采取了默许的态度。正要开口,忽然觉得身边有异常。 扭头去看,只见大显已经解开了包袱,闻着桃酥的香味儿,咕嘟咕嘟吞咽着口水。 “就一块,我就吃一块。”他涎着脸,冲着若萤谄笑。 若萤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将来要做大师父的人,就不能装装样子?” “这不是没人吗?”大显委委屈屈地瞅着她。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信?” 若萤的脸色很冷。 不是她不信任小芒他们,实在是大显这幅样子太不着调,跟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似的,叫人看着就着急。 “马上就麦收了你种的那点粮食,不会是已经被你割下来煮了吃了吧?” 若萤有点理解母亲了,面对不上进的子女,也是这么地骂也不是c打也不是c放弃更加不甘心吧? “我有那么馋吗?”大显抗议道,“往常我一个人住,一窝鸟蛋能吃好几天。他们三个来了,吃一顿都不够。什么都要分,幸亏我早就饿出来了,换你试试?” “很快就好了。” 若萤把包袱扎好,选择性忽略了他快要流出眼眶的幽怨。 她才不信他呢,腊月他们成天到处讨饭吃,难道就不曾与他分享过?几个人,僧不僧c俗不俗的凑在一起,敢说没偷吃过鸡狗? 没开过荤,为什么身上一股子鸭子汤味儿? 那么膻,诓谁呢! 若萤把包袱交给小芒拎着,抬脚进了寺庙。 如果猜得不错,厨房里定是留下了偷吃的证据。 “小四儿,你说,真的会有人来拜佛吗?” 刚才她跟腊月的对话,大显听得一字不落。 “不来,也不过就是保持原样,有什么损失。” 若萤的回答,冷静得近乎冷漠。 大显鼓着嘴,想反驳来着,又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一时半会儿居然无从辩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显不服地咕哝道:“怎么没远虑怎么死的我都想到了,死了之后,怎么给野猫野狗吃掉都想到了” 若萤顿住脚,盯了他好一会儿。 大显就跟犯了错的小孩子,藏手缩肩,两只眼看东看西,就是不去看她。 如此的幼稚,老和尚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担心?这要是在山下,会不会给人卖了还会乐滋滋地替人家数钱? 她真要替这个半吊子和尚负责吗? 不管他行不行? 行不行行不行 从大雄宝殿到法堂c藏经阁,再到寝堂c茶堂c延寿堂c禅堂,然后是斋堂c浴堂c西净,若萤走走停停,把整个六出寺审查了一遍。 又让大显次第开了门。 禅堂里的长连床上布满灰尘,施椸架上结了几层蜘蛛网。禅堂中央的圆龛里,供奉的圣僧像也无复当日的明亮干净。 不管什么房子,长久无人居住,即使是没有风吹日晒,也会渐渐丧失生气,最终垮塌。 “放生池是脸面,抓几条鱼c几只王八养着。当真没人来,就当是给自己储备粮食了。” 鱼汤与王八汤,可都是滋补的好东西。 一路看过来,心里有了数,若萤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原则,开始替这座寺庙打算前途。 “好。”大显重重地点头,觉得她的提议很长远。 他不是个能干的,师父在世的时候,一切有师父打点。师父不在了,有师兄弟们张罗寺庙的日常生活。 他已经习惯了依赖。 况且,小四儿的建议中肯c贴切,没道理不听。 出家人,一切讲究个顺从,不是吗? 小芒和丑瓜紧随在后,听着这些话,只管挤眉弄眼,心里非常讶异。 这不是六出寺的事儿吗?怎么轮到钟四郎当家作主了?虽然她说的都很有道理。 但人家大显就要听她的,又如何呢?不听她的,难不成听他们兄弟的? 连腊月都管钟四郎叫“爷”了,这是承认了她的能力啊,能够让人心悦诚服,这本身就是本事不是? 要是六出寺好了,他们俩岂不是就有了依靠?别的不说,吃c住是没有问题的。这比成天东躲西藏要好得多不是! 所以,听四郎的话有饭吃,是这个道理吧? “山下做生意的,即使一整天没有顾客上门,那门面也不能关。” 若萤对大显,没有表扬,只有批评。 “业精于勤,荒于嬉。把你的木鱼佛经捡起来。有人的时候,念给人听。没人的时候,自己修心养性。一个人若是自甘堕落,那就彻底没救了。” 大显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里:“小四儿,你说的跟真的似的。你就那么敢保证,一定会有人来?” “拿你这座寺庙的一半打赌,怎么样?” 若萤微眯了眼,眉宇间有几分戏谑。 大显终究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生活一向乏味,可不是给个棒追就当真(针)使! “赌就赌。反正,闲着也是要倒闭的。” “口说无凭。” “你放心,等下腊月买了纸笔来,我跟你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若有反悔,我和尚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若萤木然地扫他一眼,吐出一个字来:“好。” 大显终究是个厚道的,只说了自己反悔会遭到报应,却没有提到她会怎样。 说到底,这个人心地很纯良。 六出寺荒得实在厉害,墙外的栝蒌全都蔓延进来了,到处乱爬:松树上c房屋上。严重的地方,把整片房舍都淹没了,只剩下几个黑洞洞的口子。猛一眼看去,像是猛兽的大嘴,等着将一切进入的东西吞噬掉。 “常用的房子,全都清理了。现成有艾蒿,使劲儿薰薰。把旮旯里的虫豸都熏出来。” 若萤指指点点,有条不紊地安排任务:“芒哥和丑瓜哥,你们帮着大显师父,要抓紧。等到天气凉了,虫子全都藏起来了,想熏出来都费劲儿。要是能熏出长虫来,算你们有福。记住,蛇胆要留好,那个能换钱。如果是花花绿绿的长虫,宰杀的时候别让血肉溅到身上,会中毒,很痒c很痛。” 一听说“钱”字,那几位的眼睛霎时就焕发出雪亮贼光,把后面的警告浑当作了耳边风。 利字当头,舍身忘死不足为奇。 若萤暗中摇头,径直往后面藏经阁的方向去。 那边有条夹道通向寺外,打那里去杜先生处,倒是一条捷径。 大显殷勤地从小芒手上接过包袱,送若萤出门。 “大显,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罗嗦?” 刚才跟大显说的那会儿话,赶得上她在山下数年的讲话内容。大显不了解山下的情形,自然会以为她生性如此。 可是若教母亲她们听见了,也许会惊讶得掉下下巴来。 大显想了一下:“今天是比以前话多。不过,我能了解你的心意。你是为我好,为六出寺好。我不是傻子,好歹总是能听出来的。” “大显,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这样一句话?人靠衣裳,佛靠金装?世人大多看重皮囊外相。酒再香,也怕巷子太深。你的小手工做的再精致,不做宣传,外人也不会知道。” “是这个理儿。”大显开头还只是敷衍,这会儿给她一番自言自语打动了心神,就如茅塞顿开,整个人都有一种恍然大悟的快感。 他不由得收起轻慢c游戏之心,认真地倾听c细细地回味,并自觉地追随着她的脚步。 若萤感觉到了他的变化,稍感欣慰。 “有时候努力了,未必会成功。但是,若是不努力,肯定诸事不成。你那手艺别荒废了,反正都是就地取材,不费什么银钱。庙里出来的,沾了佛光,意义不同,自然而然就会有人追捧。” 若萤知道他不通世务,便尽可能说的通俗易懂。 大显点头如捣蒜。 “百废待兴。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一个人不行的。大显,你也要动动脑筋,为自己的将来披荆斩棘。” “好。” “你不要总说好,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你说的都很有道理,简直比我师父说得还动人。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实在行不通了,我再想办法。” “山里头有些野果子,不求多好,但求新鲜干净,大殿里头,该供上就供上。别等香客临门了才做准备,慌里慌张,就会失掉出家人该有的从容。” “好。” “到处都有山花绿草,经常摘一些好看的来供奉。那大殿,太沉闷了,一股子腐朽的味道。” “门窗经常通着,没有人进出,你就多转悠两趟,就当是强身健体了。就算各方面都不如人,能够活得比别人都长寿,就是你赢了。” “记得把功德箱擦干净,佛门净地,不该一抹一把灰。菩提本无树,后头怎么说的来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嗯,功课不要荒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记下了。” “给我收拾一间屋子,准备桌椅。以后,我会经常过来。” “好。这个你不用担心,库房里好多家什,用什么,我去找出来擦把擦把就能用。” “腊月回来了,让他过去找我。买的东西就放在这边。” “行,没问题。” 走到夹道尽头,若萤停了下来。 纵目瞭望,山如伏龙,云吞万象,松涛震怒,苍茫无尽。 “我记得《大宝积经》中说,彼极乐界有种种香周遍芬馥,种种妙华亦皆充满。有七宝幢周布行列,其宝幢上悬诸幡盖及众宝铃,具足百千诸妙杂色。 多诸宝树,或纯黄金c白银c琉璃c玻瓈c赤珠c玛瑙c玉树。彼金为树者,以金为根茎,白银为叶及以华果。白银之树,银为根茎,黄金为叶及以华果。玛瑙之树,玛瑙根茎,美玉为叶及以华果 大显,这样的世界,你不向往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章 乍现锋芒 绿林尽头绿陂婵媛,清浅的溪流柔顺地缠绵着山形,倒映着蓝天白云。 古木草庐,野趣盎然。 有美一人,白衣胜雪。蓦然一瞥,似春风初度c春水澹澹。 若萤呆呆地忘记了眨眼,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无影。 这是她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一个少年,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c干净,见之忘俗。 他的气质,比大显还像个与世无争的隐士;他的风采,只能自诗文字画中领略。 他静静地坐在杏花浓荫里,仿佛一朵白云歇脚在人间。 无知无觉无悲欢,不着纤缕羁绊c不为埃尘动容。 仿佛一直在那里,无论见,或不见;来,或不来。 然后,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好像满山满谷的花儿全都劈里啪啦地开了,一路开进人心,诱惑得一群蜜蜂轰然躁动。 “是若萤吗?站在那儿干什么?过来吧。” 少年一开口,像是清茶二泡,满含着阳光c雨露和芳香。 若萤就跟鬼使神差的一般,乖乖地走向前去。 少年已经弃了黑子站起来,长身玉立地朝着葛衣青襟的她伸出手。 若萤一反常态,毫无戒备地把肩上的包袱递了过去。 这个动作浑然天生,似乎已重复过无数次。 “有些分量,累到了吧?” 面纱后的若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别人的问候,总是带着三分客套,可他的关心,竟像是经年的老友,令她深感亲切与安慰。 这是跟家人给予的感觉完全不同的体会。她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却十分明白一个事实:她喜欢这个少年。 就好像喜欢一朵花棵树,单纯的,没有任何企图,单纯就是想要亲近。 若萤在石墩上坐下来,揭下了斗笠。 “我姓柳,表字静言。杜先生是我外祖。你可以叫我哥哥,也可以唤我名字。” 对上他温柔的眼神,若萤的脸莫名地烧了。 他一定是把她当成胆小怯弱的小孩子了,怕她拘束,所以才会这么耐心且细心地给她解释。 不过,他居然是杜先生的外孙,这倒是让若萤小小地吃了一惊。 她还以为杜先生家里没什么人了呢,不然,为什么在芦山住了将近三年,从来不见家里有人来探望。 柳静言的出现,补偿了她这两年的来回奔波的辛苦。 早知道有静言的存在,她一定会来得更勤快些。 “你坐一会儿,我陪外祖父下完这一盘。”拈起棋子的时候,静言不忘安抚她。 若萤点点头,目光掠向棋枰。 这应该是静言带来的,原木色的棋盘,陶质的黑白棋子。 朴素无所修饰,恰是最天真的可亲。 这是若萤第一次正儿八经看人下棋。都说认真的人最好看,静言是这样的,对面的杜先生,也是这样的。 很显然,黑白子从某种程度上化解了杜先生的一身孤高狷狂。鹑衣霜鬓的他,这会儿瞧上去居然也有了几分大隐高士的潇洒,挺顺眼的。 静言长的不像他,估计是随了姓柳的那边吧?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这祖孙俩都相差甚远。 若萤一次次偷眼静言的侧面,骨血尚未丰沛的少年,轮廓还不是那么分明,一味地很温和。 她在猜,他今年大概有几岁?十三?十五? 却已经行过冠礼了。 这么早行过成人礼的,大抵不外乎两种情况:高门贵胄,或者是诗书世家。 静言有可能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 若萤回想起了那日追寻杜先生下落的几个人。任凭他们穿的常服再寻常,仍旧掩藏不住那股子骨头里散漫出来的贵气。 有钱人,只能称富,未必就担得起“贵气”二字。清贵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有钱人。 所以,真正称得上“富贵”二字的,普天下也不是俯拾皆是。认真排起来,并不困难。 富贵人家的孩子成人早,是因为家族的责任感和荣誉感使然。只有成了人,才会有资格谈什么“修身c齐家c治国c平天下”,才有权利被允许参与各项家族与社会事务。 受到那么富贵逼人的人的关注,杜先生的来历不简单,静言的背景也不会很单纯。 要这么推断,静言早早成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么,婚姻对象也差不多给提上日程了吧?或者,已经有了确定的人选? 只是可惜得很,此时此刻,她没办法从他的表象上,捕捉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白色了。 一袭素绢白色卷草纹直身,腰间束着豆青色宫绦,上系着一块白色莲型玉佩。 一个半新不旧的菊花纹宝蓝香囊,上面并没有绣什么花样子,也没有装饰性的穗子,就是简简单单一个香囊,却一点也不难看。好像任何东西,都只能作为陪衬出现,无法夺取他的光华。 微微卷着袖子,玉腕素手,十指修长如笋。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并不见讨人嫌的长指甲。 若萤不觉就看呆了,心想也只有这双手,才配得上这个人。 哦,不对,应该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有这样一双手。 她不觉地瞄向自己落在膝上的双手,跟鸡爪子没啥太大差别。 她不禁心生懊恼,心想,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些事儿呢?姨娘和大姐她们,总是要求她像个女孩子样儿,注意一下穿衣打扮,她还嫌她们啰嗦。 现在看来,她们才是正常的人,也比她懂的多。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哪怕临阵抱佛脚,也好过什么准备都不做。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第一眼很重要啊。 静言倒是给了她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她呢? 她自嘲地抽抽鼻子,然后嗅到一缕清苦的药香,确认是从静言的身上沁出来的。 她一下子就想起端午节所见的那几个药包了。 那样清丽的字迹,应该就是静言留的。 这么说来,她跟他竟是错过了一次? 美丽的端午节,浴兰c解粽c斗百草,榴花吐艳,射柳击鞠;画额避毒,彩丝续命。广殿肃而清气生,列树深而长风至;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 相逢,就该在这么美好的日子里啊。 “死都死定了,看不出来?不服气?” 杜先生的不耐,破坏了若萤的遐想。 她赶忙摄回心神,看向棋枰。 杜先生并不因为有外人在,就对静言假以颜色:“以后要顶门立户的人,怎么这么黏糊!输就是输了,痛快点儿承认会死人吗?” 他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挺正常的。一开口简直就是要噎死对方。 改天碰到个混的,看不吃大亏! 静言谦恭如常。也不知是涵养太好,还是经常这么给训斥,早已经麻木了。 若萤却暗中替他不忿。 杜先生为老不尊,仗着年纪大c资历老,就可以所信所欲地斥责后辈,这一点,跟钟老太爷太像了。 问题是,若萤打心眼儿就不喜欢那个拿腔拿调的祖父。 不就是下个棋吗?好心好意陪你解闷儿,怎么倒陪出不是来了? 这种人,活该一个人寂寞。 她就是不会,她要是会下棋,拼个鱼死网破,也势必要杀杀他的威风。 下棋难道比拉犁扛活还辛苦?她偏不信这个邪。 见她感兴趣,静言就给她讲解一些基本知识,从“角”c“边”c“肚皮”说起。 “说白了,就是抢地盘吧?” 若萤渐渐地开了窍:“假如说,这一步不这样走,而是这个样子,可以不?” 说话间,将棋局一步步往回推演。 “随便你下到哪块地里,都是长不出粮食来的。” 杜先生捋着胡须,斜睨之际,尽显轻视。 “啪!” 几乎是跟若萤同步,杜先生利落地予以还击。 若萤撩起眼皮掠了他一眼,心想这要是汪大胖,这会儿她不打得他满地找牙才怪。 那样子,简直太欠揍了。 “下棋就好像打仗,应该也适用各种兵法吧?”转头继续跟静言讨教。 静言沉吟了一下,轻声道:“没错。” 若萤灿然一笑,心中豁亮。 兵者,诡道也。 老实人斗不过流氓。你守住了仁义退避三舍,却不料对方根本就是在使诈。 从来胜者为王,败者成寇。过程固然精彩,结果却是最重要的。 为了达到既定目标,可以声东击西,可以围魏救赵,可以舍身成仁,可以李代桃僵。 孔子批评过,说春秋无义战。事实上,从古至今,凡战争,又哪里有什么仁义之说?不管是带硝烟的,还是唇齿之争,拼的不过就是个人心。 如果当真是“棋如人生”,那么,她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 跟杜先生相比,静言实在太温和无害了。但是他是否明白另外一个道理:有时候杀人即救人? 杜先生许是在山上住得太久了,太过压抑,行动间不觉就流露出迫不及待的宣泄意愿,好多地方走得嚣张跋扈,简直就是咄咄逼人c欺人太甚。 静言尊重他是长者,逆来顺受,不惜放下男儿自尊,任由他在人前践踏,只为博他一时痛快。 这种付出,她可做不来。 说实话,这两年山上山下这么跑着,她也是不大情愿的。要不是冲着母亲的面子,他杜先生就算饿死在山上,又跟她有半文钱的关系! 他杜老头儿有怨气,她钟四郎也不是泥塑的菩萨。 吃了喝了家里那么多东西,他又给三房带来了什么帮助? 他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有个词儿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个词儿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 还有个词儿叫做“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他一个读书人,所读过的书莫不是都念进狗肚子里了? 所以,这种人一定要适时地让他清醒一下,明白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章 小荷尖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杜先生收敛起了倨傲,一只眼观棋只眼斜瞅着对手。 他的小眯缝眼中,划动着惊艳与算计。 静言也在看。 他对若萤并不陌生。 早在三年前,外祖隐居到合欢镇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她c知道镇子上很多的人和事。 钟家的关系c几房儿女的状况,他全都了若指掌。 他知道这三年来,是钟家的四姑娘一直在照应着外祖父。 穷人家的孩子,在他的认知中,大概是拘谨的c黑瘦的。孩童的话,还会拖着鼻涕,满口粗话c脏话,脸上花花搭搭地;有事儿没事儿喜欢咧着嘴笑,等人靠近了想要交谈时,却又撒丫子跑得老远。 像泥鳅一样滑溜,又像兔子一般胆怯。 可是,若萤的样子却颠覆了他先前的观念。 他从未见过如此遥远却又清晰的一个孩子。一只宽大的空顶帽,完全遮掩了她的面目,同时也掩饰了她作为孩童的一些特征。 新明沿袭了前朝的好些习俗,十二岁之前的孩童,不论男女,都会把脑门上的头发剃光,余下的抓鬏。或者是头顶上单独一个“冲天鬏”,或者是脑后俩鬏c三个鬏,有些则会梳满头鬏,看上去好像卷毛羊。 待到十二岁后,开始蓄发,直至及笄或加冠成人。 他刚才曾想过帮她取下斗笠,但她是个什么反应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刹那的躲避——轻盈如风。 若不是他心思细腻,几乎要给忽略掉。 她似乎是有所思虑。 好吧,他也只能想到“思虑”这个词儿,虽然说,用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很不恰当。 只是很快地,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自己拿下了斗笠。 印象中的那个干枯若猴脸凶相的刁蛮丫头,在斗笠被掀开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她的额发没有剃,只在头顶上抓了个小髻,扎着绛红色的发带,乍看显得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 她不像寻常的孩子,总会带着几分或轻或重的孩子气,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她是凝重的,就像——身边这棵记不清年岁的老杏树,那实在是一种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的感觉。 从她的脸上,很难猜得到她心里的起伏。她看上去确实是呆的,呆得让人很容易忽视。 而事实上,她就在那里,千帆竞渡c万木枯荣,她才是那个历经沧海三迁的人。 身边的那些纷纭c那些悲欢离合c那些自以为是命运主宰c人生主角的人,不过都是她的陪衬。 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惊疑c失措。 一切的变故与不可预料,在她这里,都是曾经的见怪不怪。 所以,很难得的,当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一抹欢喜和喜悦时,他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看得出,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很不错的印象。 她坐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她的细细的抽气声。 她是觉得他身上的药味儿奇怪呢,还是好闻? 应该不讨厌吧? 小孩子,能这么沉静的委实罕见。 她什么也不问c什么也不说,却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观察你c了解你。 谁说这孩子戆直痴傻?以讹传讹,害人不浅啊。 假若不是见到了真人,他也会跟世人那样,把她划归为头大没脑的那种人吧? 他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孩子,稍加指点,就懂得举一反三。 她居然能够说出“下棋如打仗”这样的话来。 他的震惊已无以复加。 他不禁联想起某些药草,比如最最常见的起阳草。生吃的话,会导致腹痛,可是取其种籽焙熟服下,即可止痛;其根,能够温中c行气c散瘀。 她就像是这种草,上下c表里有别,须得用心去钻研,才能够透彻了解呢。 “啪!” 杜先生掷了棋子,伸个懒腰站起来:“横竖是个死,早晚都一样。” 他对若萤,倒是没有像对静言那般疾言厉色。 若萤仍旧盯着棋盘,似乎已经陷入棋局中。 耳边,杜先生扬声大叫:“没病的小子,叫你拿鱼竿过来,怎么回事!” 草屋里慌里慌张奔过来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回太爷,小的刚才在和面,腾不出手来。看您下棋,以为你不着急” 杜先生嗤之以鼻:“你当我老糊涂了吧?以为打个马虎眼儿就过去了,是吧?” 那小厮抠着指甲缝里的面粉,嘟囔道:“怎么会呢,您老多精啊,谁敢糊弄您” 杜先生眉峰一蹙,盯上他的手:“你刚才在哪儿涮的狗爪子?” 小厮的脸腾地就沸红了,慌不迭地把手背到身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杜先生的眼睛就瞪得比牛铃还大,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原地转悠着找趁手的家要打那小厮:“你把水缸当面盆了是吧?我猜也是!下作的东西,还敢说不是欺负我老眼昏花?你家主人打哪儿划拉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回来!” 那小厮见事不妙,扭头就跑,口中拖着哭腔:“太爷你至于么!反正都是能入口的,就当面汤水喝不行么!还有,小的不叫没病的,小的叫无患,无患子,那是治病救人的好药!” 杜先生越发气得胡子都要飞上天了:“还敢犟嘴!过两天就该把主人踩到脚底下搓揉了!” 转向静言,义正词严道:“带着他赶紧走!以后别再来了!成事不足c败事有余的东西!你用这种人,就不怕抓错药造出人命来?” 静言含笑道:“太爷放心,他抓药极为小心。” 杜先生原本是想抓个软弱的撒气,静言这么说,岂非等于堵上了他的气孔? 他焉能不更加生气!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辈子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有什么趣儿!趁早都给我走开,看着就生气!” 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若萤暗中惊讶。柳家果然是医户啊,静言以后是要做医生的啊。 怨不得杜先生不喜欢他呢,因为医户是没出息的行当啊。辛辛苦苦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能做上医官,就算是进了太医院又如何?看不准c治不好,立马就会给打到十八层地狱去。 医户和匠户一样,都是没有资格参加科考的。世世代代都要从事同样的职业,不论你喜欢不喜欢;还要服兵役,只要是年龄符合国家规定。 这个世道,唯有读书高,其余万般皆下品。 她个人不觉得做医生有什么不好,只是世人都惯以白眼相视,静言他能够坦然面对么? 但见静言微微躬身,面上始终含着宽容的微笑。 杜先生大步流星走到屋前,从檐下取了鱼竿c鱼篓和一把掘曲鳝用的小铲子,回头招呼若萤:“我去钓几条鱼,晚上喝鱼汤。”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动静,忍不住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顿着鱼杆:“你是打算用那些棋子填肚子吗?死都死透了,告诉你,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你,别瞎折腾了!” 若萤丢下棋子,暗中叹口气。 这位老人家也是的,从来就不会直截了当,想跟她说话就明说,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伤了肝。 “四郎c四郎!” 腊月响彻山谷的呼喊,在看到杜先生的刹那,戛然而止。 杜先生的眼神好像刷子,在若萤和腊月之间扫荡着。 若萤原本以为他会就此大加攻挞,斥责她不男不女,斥责腊月胡说八道。 可出人意料的是,杜先生居然表现出了极为大度宽容的一面,只是深瞩了她一眼,话也不说一句,径直往前去了。 这是故意留她跟腊月说话呢。 看着杜先生的背影,腊月重新堆起笑容,小跑过来见礼。 “四爷要的东西,已经买回来了。大白师父带着他们两个在给你拾掇屋子。我瞅着,桌椅板凳都是好的,就是灰厚。一张架几案,一个六腿低面盆架,一个铜盆。一张书案,一把高背椅子。还给安了一张老梨木坐榻,累了的时候可以休息会儿,问我问问你,可以不可以?” 若萤点点头,很满意他的口齿伶俐:“我娘那边呢?” “说好了,说杜先生要你给补衣裳,明天回去。” 说完,腊月面现迟疑。 若萤不由得感到奇怪:“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腊月吭吭哧哧:“四爷晚上打算歇在哪儿?” 若萤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柳公子几时来的?” “前天午后。”腊月想了一想,“要不,四爷今晚歇在庙里?虽然房子多空得慌,有我们兄弟几个守着,倒也不怕。” “嗯,也好。”若萤点点头,心想这倒是个细心周到的,眼神瞄到他的颈面上好像有伤,就不由得多瞅了两下。 腊月摸着正在沁血的伤痕,尴尬地笑着。 “怎么回事?”若萤的眼神瞬时冷了几分。 她跟腊月算不上关系亲密,但她自来看不惯弱者被欺凌。 “是汪大胖”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对此,腊月最能体会,但也无可奈何。 刚才在山下,他遭遇到了王大胖一伙的围追堵截。听说他要买东西,他们就诬赖他偷钱,非要他把赃款吐出来。 他不肯,便给摁倒暴打了一顿。实在吃不住劲了,只好承认钱是钟四郎给的,要买的东西,也是四郎急等用的。 拼命四郎? 王大胖等人立马就罢了手,恐吓了几句后,灰溜溜地撤退了。 “他们就信了?”若萤将信将疑。 “可不是!我瞅着,他们像是很怕你。汪大胖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合欢镇没一个不知道的。他要是让你给他当小弟,你敢说不,就情等着倒霉吧。他能三天两头找你的麻烦。四爷,你用什么法子降服了他们?” 若萤笑而不语,转而问他“佛祖显灵”的事儿。 “他们不太相信,我就脱了给他们看。就在四大爷的酒馆门口,正好围了一大堆人。我以前什么样儿,他们都知道,证据摆在眼前,不由他们不信。他们都说,该是我走运的时候到了。” 腊月洋洋得意。 “结果呢?” “别的不敢说,那几个脚上走火c身上长虼子虮子总除不了根的,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上山来拜佛求救了。” 若萤笑骂:“你诓她们呢?把老鼠虼子都搬出来了。” 腊月瞪大眼,一本正经道:“是真的,四爷。用那水洗头洗澡,真的不长那些吸血的东西。我们都用那水洗。就一点不好,洗完了浑身发干c发涩,头发涩得用笊扑都梳不开。” 若萤给他的俏皮逗得微微一笑:“水边上到处都有杞柳,抓两把叶子,搓揉了洗头,冲净就好了。胡麻叶子也好用。洗完了油光水滑地。” 腊月猛点头:“那小的下次就试试。” “杞柳叶子就很好用,别去祸害人家的胡麻。” 顿了一下,道:“回头有空,我做些洗头洗面的给你们用,省得花钱去买。” 腊月喜之不禁。 “只是有些东西找起来麻烦,虽然不费钱,但你得自己跑腿儿。”先丢几个问题,试试他这个人堪不堪用。 腊月眼睛一亮,就知道这是考验的意思了:“四爷情管吩咐。只要有这东西,跑腿是不怕的。” 若萤听他张口“小人”c闭口“爷”地叫,觉得有些夸张。待要纠正,想了想,觉得无关紧要。 私心里,她还真巴不得自己是个“爷”呢。没有“爷”的身子,能有“爷”的霸气威慑住宵小,倒也不赖。 他这次能从汪大胖手中逃过一劫,说起来,还多亏了这声“爷”呢。 “拼命四郎”的威名,在小一辈的心目中,算是确立起来了吗? 既然担起了这个绰号,索性就把它做大c做强,不然对不起那个给她取外号c企图毁掉她女儿家清誉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章 勾心斗角 走到水边,只有十步,这期间,若萤的心里却是千回百转。 杜老头儿想跟她说什么? 三年了,他一直无视她,把她当成丫头使唤。而她,也几乎不曾怎么跟他说过话。 是不是觉得她现在不一样了?打算拷问她? 只是这么做有意思吗?人总是会长大的。昨天还是花蕾,一夜之后,就绽放鲜艳,这很正常啊。 如果是跟她谈静言的事儿,那么她会很有兴趣的。 不过,管他呢。只有交流才能碰撞出火花来,也才能彼此了解,这没什么不好。 杜先生支楞着耳朵,仔细辨别着身后的脚步声。从沉着到闲散,这丫头的心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起伏变化? 他很好奇。 若萤停在一棵枫树下,拈起一片枫叶,一只眼打量着细细的叶脉,一只眼觑着水边的老头子。 她决定了,你不动,我不动。在没有搞清楚状况前,一切谨慎为妙。 在苦等不闻动静之后,杜先生忽然自言自语道:“昔日姜太公渭滨垂竿,心不在焉。老头儿却是一心一意,只为一顿鱼汤。鱼儿鱼儿,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深情厚意啊。” 换成一般小娃娃,听到这种孩子气的话,要么会失笑,要么干脆跑过来察看,看是否真有鱼儿能听得懂人话。 可是身后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上钩? 杜先生决定换个方式,遂板着脸c沉声道:“你没有要说的吗?还是说,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这话就很伤人了。 若是沉不住气的,肯定要跳起来反驳c抗辩。 可身后仍旧一丝动静也无。 杜先生实在忍不住了,扭头去看。 只见那孩子一手负后,一叶青枫半遮了口鼻,单只露出一对眼眸,越过他投撒在翠绿的水面上。 高阳昭昭,波光粼粼,宛若流金泻银,光华四射。 好看固然好看,但是不会闪得眼睛疼吗? 或者说,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那上头? 一个懂得“兵者,诡道”的人,岂会只看事物的表面。 倘若她是这种人,倒是有些意思呢。 “天地之大,托日月以为光。眼乃人一身之日月。寐则神处于心,寤则神依于眼。” 若萤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这老头子还真会开场,居然用相术忽悠人。 要知道,这一招虽然拙劣,但事实上,很少有人会不为之心动的。这就好像是走在大街上,有个自称是神相的突然叫住你,并冲着你云里雾里地摆活。当此时,一般人都会驻足聆听的。 准不准,总要听了后才能判断不是! “神在眼,眼恶则伤和。神不欲惊,惊则损寿;神不欲急,急则多惧。神贵则隐,然望之有畏,服之心近,则神喜就之,则为贵。 上视高贵,下视阴毒,远视贤,近视愚,平视德,高视激,低视狠,斜视盗,乱视淫,猛视暴。宋时王安石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事。 又,陈莹中尝入朝,久立班上,御朝差晚,杲日照耀。蔡京注目视日久,不瞬。莹中私谓同省曰:此公视日不瞬,真贵人也。小丫头,我老头子眼拙,这些年竟是错把鸿鹄错看成燕雀了” 这是恭维吗? 当然不是! 这可是最隐晦曲折的攻心战术。看过捕雀抓老鼠的吧?要想猎物上当,总得投其所好,摆上吃食不是! 若萤一动不动,心里只管暗笑。 “行了,别绷着了。用‘大智若愚’来形容你,算抬举你了。全天下的人都给你骗死了,还不满意?打算连老头子也算进去?省省吧,老头子还没糊涂到那个程度。” 杜先生有种想要挠墙皮的冲动。 从前都是他绷着,人家求爷告奶地请他开口。现在倒好,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头发都要揪光了,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跟没听见一样! 真叫他浑身虱子不知道该挠哪儿,满身窟窿出不来气。 “拼命四郎?哈!你娘听到这个称呼,怕是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嘛!” 怀柔之策行不通,杜先生只有选择强硬手段。 可一刺再刺,那孩子仍旧不做表态。 如果不是真傻了,那就是定力太深了。 问题是,她贼得要命,不但贼,还很不厚道。 杜先生扭头使劲地瞅她,心里开始有所动摇,开始怀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一切不过是巧合或偶然,而事实上,这孩子根本听不懂他的暗示? 她没有他想的那么神奇了不得? “咚咚!” 钓钩在水面上跳了两下,把她专注着的那一片迷离敲得稀碎。 杜先生愤怒了,能够表达他此刻心情的,就只剩下市井气息浓郁的嘲讽了:“钟若萤,你耳朵没聋吧?老人家跟你说话,你就这个态度?你爹娘平时都是这么教的?” 这就沉不住气了吗?上了年纪的人,真像是个孩子啊。 若萤踱到近旁,捡了块干地儿,跏趺而坐,漫然地扫他一眼,不痛不痒道:“我娘成天操心怎么能让一家子别饿着c光着,顾不上这些事儿。” “胡说!”见她顶嘴,杜先生气得鼻子都歪了,“她根本就不是这种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些小孩子真是一点也不能体谅父母的难处啊。 “哦——” 像是戏台上的吟唱,悠长的尾音拖得杜先生心肝乱颤c背心发冷c头皮发麻。 几乎是瞬间,他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 敢情,他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反倒被个小丫头拽进了坑里。 他怎么会了解叶氏的为人?恐怕,这正是小丫头想要解开的疑团吧? 这孩子几时对他的来历产生了疑问? 她想知道些什么? “我是谁,你不知道?” 若萤近乎鄙夷地掠了他一眼。 她总是在鄙视他!无礼又无知的臭丫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从来c没有! 气死人了简直! 这么些年了,叶氏的口风还真是严实,愣是滴水不漏。保密倒是保密了,却害得他被一个小丫头作践。 而且还是心知肚明地欺负他。是打算用这种方式逼得他就范,乖乖供认出自己的历史吗? 这份心计,也够让人五体投地了。 “她还真是小心眼儿跟你一样,小心眼儿。” 他加重了语气。似乎是愤恨的,可是若萤听不出来,却感受到了一股子浓浓的消沉。 “小心眼儿旁敲侧击,打探老人家的底细深浅,你行!” 刚刚的一番算不上正式的对弈,她的脾性基本上算是暴露无遗了。年纪虽小,行事谨慎c虑事周全,且胆子奇大。一旦确定目标,下手那是又快又狠,根本不给人喘气的机会。 也难怪自己那呆子外孙看得眼睛都直了。没见过这样聪慧得的吓人的小孩子吧?知道吗?这就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单单只是看完了他的那些藏书,显然还达不到这个水平。这丫头背地里必定是偷看c偷学了很多东西。 爱读书,且又懂得付诸实践的人,很可怕。 “步步为营c诱敌深入” 假装顾此失彼,制造种种假象或假死,诱骗他深入险境,企图给予迎头痛击。这份心机,别说算计同龄的孩子,就算是个老奸巨猾的大人,不留神怕也会给弄得死无葬身之地。 “明修栈道c暗渡陈仓” 不赖c很不赖。别的不知道她知道有多少,至少,这《孙子兵法》可以肯定,她已运用的得心应手。 钟老三是个直肠子,属鸭子的,边吃边拉,肚子里不存货。叶氏精明归精明,但是为人固执c不屑勾心斗角彼此算计。 这样的两口子,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一个怪胎来? 倒好像一家子的心眼儿,全长到一个人身上了。 “然后就是破釜沉舟,想跟老人家来个杀敌一千c自损八百。你还真够绝的,明知不敌却非要拼个弹尽粮绝c全军覆没——你对我就这么大意见?” 有点伤心呢,她竟然想灭了他呢。他的存在,就这么没有价值? 若萤扭头粲然一笑,悠悠地反问:“不然呢?” 难不成应该对他这个混吃混喝的“亲戚”感激涕零? 凭什么?为什么? 杜先生仰天长叹:“刚才就该让你杀个片甲不留就对了。酸不拉唧c含沙射影的,你这肚子里装了多少怨气啊。居然还能一路装得跟没心没肺的一样,丫头,你行c你牛!” 若萤无动于衷,神情看上去冷而漠然,当真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情景落在杜先生眼里,不免又是一番心生感慨。 少年人难得老成持重,但有些少年的老成就显得很做作。不像眼前这个,随便你说什么,全都跟司空见惯一般。 见惯了 她才多大?连合欢镇都不曾走出过,谈何阅历c经验? 除非是已经读遍了万卷书。但这个可能性很小吧?毕竟,她才那么大。 “说说吧,这些阴谋阳谋都是打哪儿学的。我可不记得我的书橱里有这些东西。” 偷书看的事儿就这么给轻飘飘地撂了出来,杜先生以为她会有些慌乱,或者是不好意思,结果呢?她非但没一丝羞赧,反倒语带讥诮。 “不说我还有母舅c族兄,就说那满大街小巷的街坊邻居们,可都是既能载舟c又能覆舟的人物。多不用,我一家子讨一粒米,就决计不会饿死。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那就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是吗?” 杜先生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章 刨根问底 这理由够正当c够充分,叫人无从辩驳。 同样的年纪,别的孩子都还沉湎在游戏之中,她却已经跻身成人的世界里了。所思c所为c所言,哪样输与成年人? 早慧是好事儿,只是过犹不及。常言道天妒英才,又常说天不假年,她这么聪颖,真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若失掉了得力的臂膀,她爹娘不知道会有多么地难过。 “潜龙勿用历来锋芒太盛,往往不得善终。我这不是吓唬你,既然聪明过人,免不了就会心生骄傲,自恃高人一等,从而表现出矜态来。切不可忘记木秀于林的道理。” 若萤讶异地瞅了他一样,没想到他会一改质问的口吻,说出这番苦口良言。 “六出寺的藏经阁里有三千六百五十四本藏书,上至天文c下至地理,凡诸子百家,都有一席之地,虽然意见相左c彼此矛盾,但却能相安无事。先生以为,他们靠的是什么?” 听到这席话,杜先生吃惊地瞪着她,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六出寺的那个半吊子和尚,一贯地不通时务c马马虎虎,却一心只把藏经阁视为眼珠子,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杜先生记得清清楚楚,之前有一次散步经过那里,正琢磨着里头是个什么状况呢,结果,大白显老远就跟防贼一般吆喝起来,倒把他怄得半死。 但是这个四丫头却好像对那里很熟。大显对她就那么信任吗? 三千多本藏书,真难为她数得如此清楚。还是说,她都看过? 要知道,即使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一般情况下能读c该读的书,也不过就是三千本出头。其中包括经类十四种种六百三十六本,子类十一种三百五十一本,史类二十一种六百四十三本,以及《红佥字帖》四十三帖c《白佥字帖》四十四帖。 这些都是规定内的阅读量。在经c史c子之外,太学生还要阅读诸如《临川集》c《陈情出师表》等集类书籍和《山海经》之类的艺文类书籍。 又有图画类书籍《四时气候图》c《诗乐图谱》c《仪礼图解》等;药物类书籍《本草》c《药性珍珠囊》等;还有诸如《新官到任须知》之类的书;还有诸如天文c地理c诗词歌赋等等 “三千多你是在告诉我,你很博学吗?” 若萤瞟他:“不过是走马观花c不求甚解,当着你老人家,‘博学’二字实在不敢当。” 得!这是彼此套话试深浅呢。试得怎么样呢? 杜先生禁不住抖动肩膀笑起来。 他似乎找到了这孩子那股子见怪不怪c冷傲深邃的气质是打哪儿来的了。 读书多了,果然不变成呆子,就一定会变成鬼。 若萤也撇嘴附和了一下气氛。 杜先生感慨道:“如此,有些道理就不用我老头子废话了,想必你都明白。” “放心,没有足够的力量前,我是不会伸出拳头来的。”若萤给了他一句敞亮透彻。 杜先生心里赞赏有加,嘴上却不留情:“伸胳膊撩腿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小子啊。” “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顶多就是豁出去你这一辈子。你可是考虑过你爹娘的心情?” “那是我的责任,不劳你操心。” 都说了这么多话了,她对他仍旧是不冷不热。 因为她想要的坦诚他并没有交出来,他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还达不到她的满意程度。 她想知道更多。 杜先生张张嘴,颇有点茶壶煮饺子——有苦难言的意味:“你还小,很多事都不了解” 不劳他操心。 这是在拷问他的来历呢。 三房的事儿,用不着外人插言。他若是想置喙,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须是跟三房有密切关系的人。 自始至终,她没有问他从哪里来,家中有何人此类的话,一个字儿也没提。 可杜先生硬是感到了层层的压力,一寸寸逼近他的秘密,让他的一颗心时刻悬在嗓子眼儿里。 见惯的大风大浪的他,为自己的惶惑深感诧异,更加感到不齿。 被一个小孩子摄住,这可是一辈子不曾有过的事情。 也许,他真的老了?真的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他叹了口气。 若萤心里也是恼得不行。这老头子简直比石头还硬,在棋盘上,她都把自己的底儿交出来了,到这会儿,他还在纠结。 人与人相处,没有足够的信任还有什么继续交往下去的意义! 冷下脸c沉下声,她木木地道:“你不用诉苦,别人的事,我没兴趣!” 这话狠了。 杜先生惟有苦笑:“你这是逼我呢” 若萤义正词严地打断了他:“你不要坏我名声,我一向尊老爱幼。” 既作了强盗,还要人叫好,这种市井无赖实在是读书人的天敌。 这个时候,不能跟她斗气。斗不过。惹火了她,谁知道会不会让他领略一番“拼命四郎”的风采? 跟个小孩子斗,即便是豁出脸面去来个“倚老卖老”c“为老不尊”,说到底,还是很不明智。 杜先生挠着头皮,语重又心长:“你思虑太重,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我这是为你好。小孩子就该有个小孩子的样儿。等你大了就会发现,小时候的快乐很简单,而成人后,简单就是快乐。你c懂我的意思吧?” 领教了她的机警深沉,杜先生不敢将她当成单纯可欺的小孩子看待。 也许,用大人的方式交往才能赢得她的好感。 若萤“哦”了一声:“晚了。你这话说的晚了。” “什么意思?” 杜先生惊疑地忘记了鱼儿咬钩。 “上次在山下,我遇见了几个奇怪的人,指名要找你。怕你害怕得茶饭不思,一直没有告诉你。既然你想我活得轻松些,那么,这些烦恼就还给你好了。老人家,您可要保重哦。” 直至日上三竿,若萤才呵欠连天地走出客堂。 独居的感觉实在是好。 昨夜写了一宿的字,一直没有人打扰。期间神思飞扬c身心愉悦,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享受了。 鸟鸣山更幽,清气满乾坤。山下早入暑,山中犹未觉。 早就等候多时的腊月等人呼啦一下围拢上来,你一言c我一语跟她问好,兴奋得好像穷汉捡了个毛驴。 若萤把脸盆递出去,腊月赶忙接了,反手塞给小芒:“记住,用吃的水,别用圣水。” 小芒才跨出去的脚倏地撤回来,不解:“为什么?四爷不能用,别人更没资格用那水了。” 腊月随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懂个屁!你打算把四爷的脸洗成老树皮?” “哦。”小芒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咧嘴一笑,赶紧照办。 若萤一边擦脸,一边问:“有人送钱来了?” 腊月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叹道:“四爷英明!天没亮就来了,从山门一直拜上来的。十个钱换了一罐子圣水。十个钱呢!” 他凌空抓握着十指,喜得见眉不见眼。 小芒和丑瓜一味地傻笑。 “没忘记告诉人家吧?那水只能外用,喝不得的。” “四爷放心,不怕治不好,就怕越治越严重。小人们哪敢不小心。”丑瓜终于抢上了话。 若萤放下手巾,腊月适时地接在手,用劲儿拧了两下,抖开,晾晒在门前两棵树之间的搭绠上。 若萤不由得多瞄了他两眼,居然把他给看得羞涩起来。 若萤若有所思。 这个腊月倒是个有心的,这般鞍前马后地奔走效力,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c定下了方向。 这样挺好,是个有自知之明c有眼力c有志向的。 接过小芒捧过来的缺口大碗,若萤就着清水,用草灰洗了牙齿。 因为生活清苦,她牙齿落得有些晚。这两天又有一颗摇摇晃晃了,害得她提心吊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咔嘣”咬一口,再把新生出来的牙齿给崩坏了,就糟了。 洗完牙齿,腊月又赶忙递过来一把桃木梳子。 是一把崭新的,上面刻着一只鸟,长长的尾巴,肯定不是家雀之类的。 若萤知道,那是青鸾,传说中的吉祥之物。 在制作这把梳子的时候,大显一定是心怀着美好的祝愿和期待。承受了这份厚望的她,如何能不感动呢? “有客来是好事儿,你们不去找钱,守着我干什么?我又没红包给你们。” “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小芒窃笑着,悄声嘀咕道。 若萤的眼角就看到腊月的胳膊肘子不动声色地拐了小芒一下子。 不用问,定是腊月给他们说过这种话。 不看眼下,看将来。跟那些只管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相比,别说,腊月这小哥儿还真是块好料子。 机灵劲儿有了,再多吃点饭,把身体养结实了,到时候打架都不怵了,可不就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了? “大显师父等你过去商量事儿呢。”腊月陪笑道。 听了这话,若萤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才十文钱,大显就当成事儿了。看来,昨天傍晚签下的那一纸契约,大显竟是当了真。 当时她是心怀企图,想要沾“六出寺”的便宜。估计大显并不了解这一点,在他看来,六出寺早晚都是要完蛋的,要是活马当死马给医好了,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就不用投奔异地他乡的同门了。若是医不好,不过是顺应了天理,也不亏什么的。 所以,签约的时候,两个人都签的很痛快。说好了,以后“六出寺”的事务会由钟若萤负一半的责任,出项c入项,都须经过契约双方来决定。 明面上,却还是大显当家。只是时机操作运营上,由若萤出谋划策。 能够安心撞钟做和尚而又无需忧虑生计问题,这种日子可是大显最为向往的,也是他的一个习惯。 以前有师父c师兄们总理一切,现在有小四儿劳神操心,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个享福的命呢。 若萤也觉得很幸福。 她不相信“六出寺”会就此完蛋,她也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现成的条件都齐全,场子都是现成的,就差人来捧场了。 人心其实不难说动。 所以,她有信心让“六出寺”重新复苏起来,并且决心要让寺庙香火旺盛c财源滚滚。 试想,以后若是“六出寺”收入一吊钱,刨去寺庙日常开销,刨去寺庙的修缮维护,盈余的,多少她都会有收入。 这个钱相当于是白来的。这叫什么? 借鸡生蛋。 面对那十文钱,大白显叫她“活菩萨”,她没有推辞。 出家人遇见女施主,不都称呼“菩萨”吗? 雪中送炭c暑天送冰的,可不是菩萨? 做个千面千手的观世音也是件考验人的活儿。 若萤停在树林边,抖着领子凉快。 掌心碰到胸前松软的一团,面纱后的笑容就更加地深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章 时来运转 那里除了有一份合约,还有一叠厚厚的文稿,是她彻夜未眠炮制出来的。 是一部qg色小说,一部□□。 她的心,七上八下地。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反而更加地坚定。 单纯地靠天吃饭是不成的。“六出寺”的兴旺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期间里,她不能够守株待兔c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她还不到十岁,她等得起,二舅等不起,大姐也等不起,若萧也等不起,为生活焦头烂额的爹娘也等不起。 她必须抓紧时间赚钱,改变家里的困境。 对穷人而言,最渴望的不过是饮食上的富足。但对于生活富足的人来说,空虚无聊千篇一律的平庸麻木才是亟需排遣的寂寞如雪。 她的目标,就锁定了这一群人。少数人,但是掌握着大把的金钱。 从来富贵都要险中求。她决定赌一把。 只一把,只许成功,不可失败。 只这一把,她的命运c三房的命运,就有可能被扭转。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中” □□无边,谁人不爱? “朝朝琼树,家家朱户, 骄嘶过沽酒楼前路。 贵如何,贱如何? 六桥都是经行处, 花落水流深院宇。 闲,天定许; 忙,人自取” 愉快的哼唱,轻松的脚步,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总不脱烂漫天真。 静言含笑自交椅上徐徐起身。 有风吹过,巾带飘摇,如暖玉生烟c溆浦兰芳。 若萤登时就恢复了呆样儿。直到静言走到了跟前,才恍然有所醒悟。 “吓着了吗?我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只是你一直没有出门。” 若萤有点语结:“你知道我没走?” “嗯。无患打水的时候,碰到了寺庙里的人。” 那就是腊月他们说话漏了口风。 不过无所谓了,就算杜先生知道她拿他作幌子,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她能感觉得到,杜先生对她c对整个三房都没有什么恶意。 而且,静言能够关注她,这令她十分欢喜。 “你在这儿很久了?”若萤有些后悔下山太晚。 “还好吧。看看书,就不觉得了。”静言的温温一笑,有着春满人间的美好。 他牵着她走到树荫下,问她:“太爷让我给你带几本书来,我想问问,你喜欢看什么?” 他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去,抚过每一个茧子c每一条细小的伤痕。 若萤就觉得犹如艾灸,从他手指碰过的地方,有温热的水流潺潺地涌到四肢百骸中。 这真是一种全新的c奇异的感觉,以前,从不曾有人给予过,令人怦然心动,想要躲避,却又有些舍不得。 她不敢抬头,只好盯着那把交椅。 是一把五节圈背绳编座面可折叠交椅,松鹤延年雕嵌背板。凡交关之处,都用金属件榫接,美观亮丽的同时,还兼具着耐用耐磨损的功能。 这种坐具极适宜露天使用,可繁可简,是行军c打仗c郊游的必备用品 慢着,她在想什么呢,乱七八糟的 静言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沉沉地,让她有点站不稳。 “想看哪一种呢?传奇?志怪?笔记?比方说《山海经》之类的?” 他的声音莫名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若萤很快地就振作起来了:“农书,方志,工程,医书,都可以的。如果不好找,能不能带一套读书人要读的书来?开蒙的那种就不用了,县学里的就行。新旧无所谓,只要没有缺失c错误。” “好。” 不问原因,不问结果,仿佛不管她要做什么c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很寻常的。 不设防线的人,最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若萤觉得她没有看错人,静言会是一个很友善c可以交心的朋友。 静言从袖中摸出一支笔,嘱咐她道:“我给你留了一些纸,没事的时候,多练练字。这支狼毫是全新的,也不知道你用着顺手不,下回多捎两支,你挑着用。砚台也给你留了一方,是我平时惯用的。墨条有两条,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多带几条给你用。” 他说一句,若萤就应一声。说到后来,静言忽然就哽住了。 两个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离愁别绪来。 静言的指腹徘徊在她的鱼际处。轻抚越来越慢c越来越飘忽,终至于缓缓滑落。 “我会很快回来的。” 若萤没有吱声,更没有说好。 实际上,这感觉一点也不好。 才懂相思,便要相思。转身之际,已开始怀念。 分手处,绿林深深。 忽然想起来,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她曾经邂逅过另外一拨人。 三个来历不凡得让杜先生自始至终都含混其辞的男人,一主仆卫。 北地的口音,不远千里来寻找一个来历不明的杜先生。 据说,是想跟杜先生讨要一副字画。 那个年轻的主子,是个丹青高手。 不得不说,这些有钱人真是闲得慌。为了一副不能吃c不能穿的翰墨,居然舍得花费大把的时间c金钱和人力畜力。 钱多的没处使,是吧? 那她就再做一次善事儿,帮他们花销,如此,才对得起她的“菩萨”心肠。 还没踏进家门,若萤就感受到了一股子喜气扑面而来。 难得家里这么热闹,外祖和大舅c二舅都过来了。 一家子围坐在紫藤架下吃西瓜。 这可是十分罕见的事儿。平日里吃顿饭都要算计用几把面的母亲,居然奢侈得肯买西瓜吃! 当然,这个喜庆可不是因为吃西瓜,而是因为这个西瓜是为若苏买的。 说起来也是冥冥中的天意。 早起,叶氏就开始为午饭作打算。忽然想起粮屋的墙角旮旯里还有小半坛子前年剩下的虾蜢子酱。贮存了这么久,那虾酱的味道可谓是香飘满院。 叶氏大喜过望,就想着炒来就饭吃。因想着娘家院子里常年种着南瓜,眼下正是打叉的时候,那鲜嫩的蔓尖若是就那么扔了,未免可惜了。拿来择把择把,切成菜碎,跟虾酱一起,再加个鸡蛋,下油锅炒熟了,就饭就粥,可不是难得的美味。 于是,她就打发了若苏去东街。 不料,外祖家竟然有客。两下子未曾防备,若苏就跟那位孙先生来了个“相见欢”。 孙浣裳,祖籍徐州。六年前赴京赶考,途经昌阳县境的时候,遭贼偷光了身上的盘缠。正巧被拉乡经过的叶老太爷遇见,听说了他的遭遇后,老太爷慷慨解囊,这才使得他能够继续北上,最终顺利地完成大比。 功名在身的孙浣裳,此后的仕途并不顺畅。断断续续给人做过西席c幕僚,也曾赋闲在家种过地。 其间娶了家乡的一个女子。前年,妻子病故,身后没有留下一点血脉。 重新变成孤家寡人的孙浣裳,在历经了重重的坎坷后,终于意识到,要想改变自己的窘状,必须要站到高处去。 于是,他开始专心于仕途的经营。几番周折,终于定下了正八品昌阳县丞的差事。不日,就会随新任县令杨鹿鸣一同赴任。 因念着昌阳乃是恩人的故乡,借着这“近水楼台”的机会,经多方探寻,孙浣裳终于找到了叶老太爷的家门上。 南瓜秧是孙先生掐的,哪根该留c哪个是多余的,不用人指点,他就知道。登梯c做事毫不含糊,并不像有些书生,连只鸡都杀不死。 看这行事,是个懂得稼穑的。这一方的百姓算是有福了。 若苏离开的时候,孙先生一直送到胡同口。 这么明显的示好,凡是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老太爷一向本分内敛,但是二舅是个心眼儿活络的。见此情景,就有意无意地跟孙先生套近乎c拉家常。 得知孙先生早有续弦之意,奈何忙于公事,一直不得空闲。也曾看过几家,都是差强人意的,便都不怎么在意。 今天瞧见了恩人的外孙女,不但相貌出色,言行也是极为顺眼的。又听说做的一手好针线,同样的绣活儿,因为绣工巧妙,倒是比别人要多赚点钱。 虽然是姨娘生的,但是自幼由主母教养,完全当成自己亲生的来对待。 算起来,在合欢镇上,也是个足不出户c美名远播的好闺女。也就是家境太一般,不然的话,早年就给人抢着定走了。 又听说,老太爷的女婿现就在县衙作杂事,相比他这个初来乍到的,钟老三的熟门熟路显然能够帮助他尽快了解当地的民风民情,从而融入到各项日常事务中去。 至于恩人叶老太爷本人,早在查访初期孙浣裳就了解到了,老太爷德高望重,十里八乡有名。 尤其是老太爷的亲家钟家,那可是地方上的“老人”,跟县衙常有来往c关系非同一般。在当地财势皆备,人脉宽广,显然对他日后的升迁只有好c没有坏。 双方经过一番权衡,都觉得这门亲事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孙浣裳父母双亡,此地也没有亲属,基本上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因此,很多曲里拐弯的过场都可以省去了。 既定下心意,孙先生当时就表了态,留下了一方家传的鱼佩作为信物,并约好三日内,请官媒过来合八字c正式下小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章 喜上眉梢 “我寻思着吧,要说不合适,就只有年纪了。孙先生今年虚岁二十五,确实不小了。” 作为功臣的二舅,似乎经过这件事,忽然长了几岁,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不同于往日的持重深沉了。 叶氏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男人大点儿怕什么!赶找个差不多的c年纪轻的,人事儿不懂,孩子得操多少心。大个十来岁,不大。” 当娘的都这么说了,二舅自然是没有异议:“人品好才是真的好。知恩图报,到底是读圣贤书的。” 叶老太爷眉头一拧,闷声闷气道:“什么恩不恩的!这种话以后别再让我听见!” 叶氏领会得,赶忙回道:“这个事儿我回头也跟苏苏嘱咐两句。有些事儿,心里清楚就好,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别让人家以为,好像欠了咱多大的一个人情似的。” 大舅咳嗽暂停,弱弱地说道:“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是要这么着才好。” 又说了一会儿话,叶氏扭身寻了一圈,纳闷道:“萤儿呢?给她留了瓜,怎么还不过来吃?这孩子,成天家神出鬼没的。” 西厢里。 香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着若苏傻笑:“好了,好了,这么多年,咱家总算是熬出头了。大嫚,你再也不用受苦了” 若苏的脸红了一整天,绣活儿也没法做。心不在焉的同时,那绣花针老往指头上招呼。春天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满脑子里还是桃花朵朵开。 若萌一脸惆怅,为没有亲眼看到未来的姐夫而感到深深的遗憾:“早知道,我也跟着你去了” 她有太多的问题亟需解答,比方说孙先生好不好看?长多高?穿什么衣服?怎么说话的? 若苏羞得恨不能钻进地洞里去,哪里还好意思说话? 倒是香蒲一贯好脾气,少不得一一地替她解答,同时也在给若苏作必要的交代:“一县最大的官儿,就是县令” 县令也分级别,有正五品的,也有从七品的。正五品的年俸近二百石,而从七品的一年的俸禄只有不到一百石。 昌阳县令为正七品,月俸是七石五斗。 县令之下就是县丞一人c主簿一人。县丞是正八品,月俸六石六斗。主簿是正九品,月俸为五石五斗。 如果会过日子,这个收入养活一家几口是没有问题的。 住的地方也不必操心,县衙都安排有家眷居住的院落。 若苏嫁过去虽为填房,可也是正经的当家主母。做丈夫的若有升迁表彰,做妻子的也要跟着荣光的。将来生的儿女,都是嫡出的,可以正正当当地读书c科考。 孙县丞父母早亡,虽然失了长辈的庇护,但也少了最让人头疼闹心的婆媳纷争。 若是遇上像钟老太爷c老太太那样霸道偏心的公婆,任你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吃下去怕也要变成绵絮c石头。 “你爹恰好又在衙门里做事,这次的事儿若是成了,以后相互照应,慢慢地给转正了都是很正常的。他那活儿现在做还成,等过几年,有了岁数,就不容易了。若是有个做官的亲戚照拂,以后萧哥儿的前程也能顺利不少。最起码,读书考试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摸黑,到处抓瞎” “要是二哥哥也考上了进士,是不是也要去做官?”若萌一肚子的问题。 香蒲摸摸她的额头,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进士不是那么好考的。多少人,七老八十忙活了一辈子,都考不中。你二哥哥先要通过今年的乡试,中了举人之后,明年春天再去京师会试。 这个考上了才是进士。会试一结束,考中的进士们就要在下个月参加殿试,由天子出题,最终决出状元c榜眼c探花,这叫‘三鼎甲’,是很厉害的。” 若萌听得眼神迷离,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好复杂” “所以说,孙先生读书是很好的。等萧哥儿上了社学,有什么不懂的,就可以请孙先生点拨了。” 要是三房将来也能出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她这辈子就算值得了。 若萌颇有些依依不舍:“大姐几时出阁?我不想大姐走” 香蒲微笑道:“可能很快吧?没听说吗?孙家很着急。三天内就要派人来确定了这事儿。” 说着,把怀里带着体温的鱼佩摸出来,交给若苏。 若苏扭着身子,不肯伸手去接。 香蒲故作生气地拽过她的手,重重地把鱼佩拍在她的手心里:“是你的,自己收好!又不是叫你牵他的手,怕什么!” 若苏低垂着头,越发地连额头都瞧不见了。 “男人一诺千金,这种人才值得依靠。老天保佑,这事儿真的是巧得不能再巧了。要不说,人还是要积德。你外祖父当年要不是帮了他,怎么着也不会有今天的皆大欢喜。这就是缘分。” 孩子们频频点头。 “要是寻常人家的闺女,怎么这也要耗上个一年半载,慢慢看c细细选,最起码,先把你祖宗三代查问清楚吧?你这边因为你外祖父摆在那儿,一下子就省去了好些个麻烦。” 香蒲长舒了一口气,起身整衣:“说了半天,说得我口干舌燥的。我再去吃块瓜,还有什么该注意的,回头你娘会教给你。别担心,好日子才刚开始呢。” 才刚开始? 确实。 若萤默默转身,贴着墙边走出屋子。 对于三房这样的情况,嫁女就如同过关。有太多的嫁妆需要准备,每一样都要用到钱。 若萤很怀疑母亲会不会出去借钱?要嫁女,前头的老太太和大太太c二太太以及四太太她们,应该多少会表示表示吧? 但是,人家送了礼,以后都是要还的。 况且,也不能指望她们能帮到什么忙。从铺的盖的c从头到脚四季穿的,大到家具,小到一块香胰子,都是要考虑进去的。 嫁妆的多少,直接决定新娘子日后在婆家的地位。嫁妆丰厚,公婆自然会欢喜;反之,就会被亲戚们瞧不起,往后的日子就会很难过。 若苏是没有公婆的烦恼,可是,过门后用不了多久就要生儿育女,养孩子是需要花钱的。没有足够的嫁妆,急切时,就会连象样的典当物也没有。 若是逢着孩子有个差池,可不是要人命么! 所以,早在宋朝的时候,就有一位进士袁采告诫过世人,说是如果养了女儿,就当及早为她储蓄衣衾c妆奁之具,等到了出嫁的时候,才不会费力。 好些人家因为没有预先准备,到女儿出嫁时一时拿不出足够的钱,只好去做典当,甚至于把自家房子典押出去。 京城里的富裕人家给女儿置办的嫁妆,时下一般是二十四抬c三十六抬c四十八抬,取的都是代表吉利的双数。 而那些超级有钱的富商大贾,则多到百余抬。往往是光抬嫁妆,就要抬上好几天。那场面,敲锣打鼓c披红挂彩c浩浩荡荡,引来万众瞩目c妇孺皆知。新娘子还没进门,这威势先就张起来了。 自古有钱有势的谁敢惹? 说白了,嫁妆这个东西,就是个镇宅立威的东西。 至于京中普通的人家,嫁妆也基本会固定在十六抬或二十抬。 远的不说,就说昌阳地c合欢镇吧。谁家嫁女儿不得准备个十抬八台嫁妆的?先不说嫁妆里都含着些什么,总归,这个过场是必不可少的。 除非是穷得出名的,且不怎么爱惜脸面的,一点嫁妆根本不值当让人扛,雇个有力气的,往肩上一甩,驼过去拉倒。 只是这种往往就会沦为笑柄,会一辈子给人记着,时不时翻出来嘲弄c取笑。 到那时,当事者心里有多难堪c气愤,就可想而知了。 母亲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一向要强的她,要如何解决这迫在眉睫的难题呢? 若萤摸摸胸口,越发感觉那里的沉重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没道理不通知当家的。 叶氏决定派二舅去县城走一趟,叮嘱丈夫一些注意事项,省得在未来姑爷面前失了礼数。 要去县城,就需要一辆马车。 街面上从事车马雇佣的唯一的人家,就是老癞痢头的儿子,谭麻子。 若萤觉得老天爷待她委实不错,想吃海鲜,立马就送来了虾皮。她正盘算着怎么把那件禁品给传递出去呢,这边二舅恰好要去县城。 县城里必定会有需要的人,而且大家彼此陌生,交易起来更加具有安全感。 要求一出,叶氏没做他想,当时就同意了。 若萤便跟着二舅一起去老癞痢头家预定马车,顺便看看那是个什么所在,能让酒醉后的父亲情有独钟c矢志不渝。 若萌想看热闹,也跟着一同出了门。 刚走上大街,就瞧见钟家的院墙外,几个闲汉正围着一个人滔滔不绝。 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口若悬河的是钟家的一个家仆。说的是五姑奶奶的显赫与排场。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昨天午前,五姑奶奶启程回济南了。可是,关于她的这次衣锦还乡期间的呼奴唤婢c挥金如土,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走远了,若萌忽然叹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章 生死一线 二舅摸摸她的头顶,嗔道:“小小年纪,唉声叹气。给你娘听见了,非骂你坏毛病不可。” 叶氏家教严格,孩子们若是敢托腮撑头摇头摆尾,包括长吁短叹欲言又止,铁定要挨一顿痛斥。 因为这些举止都是有失端正的。她对儿女们的要求是:坐如钟,站如松,行如云。不邪淫,不妄语,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不恐。 这些要求,对于像若萌这么大小的孩子而言,未免过于苛刻了。孩子们纵使心里抱怨,嘴上c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倒是大姐若苏,经过这些年的教导,业已习惯了这些条条框框,执行起来反倒没有什么障碍。 所以,听到二舅提起母亲,若萌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旋即故作沧桑道:“我是真的害愁啊” 二舅乐了:“你才多大,居然知道什么是烦恼?” “二舅舅门缝看人。娘常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若萌不服气,“那么,二舅舅你来说,身为家仆,当街对自家的主子评头论足,就算说的全是好话,算不算是大大地没规矩?娘教过:财帛不外露,美妾不示于人。他们这是犯了大忌。” 二舅朝身后扫了一眼,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管他们呢!丢人现眼的又不是咱们。” “二舅舅这话可是大大地不妥。”若萌较起真来就好象是一根削尖的竹签,“虽然说他们好了,不会分给咱一点好处。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说都是一家子。要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儿,罪及三族,咱不也跟着倒霉?你别小看我,我早就把《大诰》全都背过了。” 她仰起脸,得意洋洋地等着表扬。 香蒲姨娘说的关于孙县丞的事儿,在她心里留下了印记。有那么一个了不起的未来姐夫做榜样,她这做小姨子的没道理不上进。 晚间睡觉的时候,她磨着大姐和二姐,反复地背诵《大诰》的条例。就连大姐都说,她记性很好呢。 二舅受教地频频点头,诚恳地敷衍道:“好,能说出这种话来,说明我们三嫚长大了。那些奴才白活了那么大,还不如我们三嫚懂事呢。” “二舅舅又错了,你怎么能把我跟那些家奴家婢们相提并论呢?” 若萌愤愤然地再度表示抗议。 “对了,对了,是二舅舅糊涂了。”二舅忍住笑,忙不迭地道歉。 若萌这才稍稍气平了些:“奴婢们什么身份!太爷和老太太就不能好好管教管教他们,由着他们满大街胡说八道地。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要是给坏人听见了,一传十c十传百,传到江洋大盗那里去,最后来个打家劫舍,可就糟了。” 二舅乐了:“哪来那么多大盗,朗朗乾坤,你以为警铺里都是吃闲饭的?” “警铺离着这儿还有半里路呢。”若萌寸土必争,“老太爷还是老人儿呢,自己家里的奴才都约束不住,还说什么周全不周全?娘常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别人怎么着,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点,要是有人天天盘算着要揍我,我肯定会担心得吃不好c睡不香。” “谁?谁敢揍你?”二舅气势汹汹地虎起脸。 “比方说——” 若萌的声音突然就没了,几乎是跳着藏到了二舅的身后。 旁边的胡同里冲出来一队孩子,拖枪曳棒c喊打喊杀着。领头的可不就是威震一方的汪大胖! 两下子几乎撞个满怀,汪大胖打个踉跄,愣住了。 二舅的高大和拼命四郎那森冷的眼神,对他一个半大孩子来说,像是两座大山一般沉重。 一贯欺软怕硬的他很清楚,镇子上哪些人可以欺负,哪些人绝对不能动。 叶家就是后者。 实在是叶老太爷在地方上太有名了,几十年没有过一丝偏差,从不会在人前人后说别人的是非,都说老太爷比“六出寺”以前的方丈还慈悲。 就连杀猪的爹,都对叶老太爷客气三分,见了面,该赔笑就赔笑c该作揖就作揖,不敢有丝毫的慢待。 而对待钟家老太爷,爹他可是背后不止一次地骂过“老东西”c“黑心狼”。 爹都惹不起的人,他更加惹不得。 汪大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身后的狗头军师c糊涂喽啰们可不知道他的心思,有心要给他扎架子c壮胆,就不约而同地将木剑c标枪c木棍在地上c墙上捣得咚咚响。 一边制造着声势,一边异口同声地念:“ 大嫚你再巧,到底是姨娘养; 二嫚你再强,终究是女郎; 三嫚娇滴滴,娶作美娇娘” 二舅登时就怒了,厉声喝斥:“谁教给你们的?说!再唱一句试试!” 泼皮们受到惊吓,蜂拥后退。待到以为安全了,折过身来继续唱。 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地猖狂。似乎吃定了二舅抓不到他们,拿他们没咒念似的。 “萌儿别听那些混帐话,也别告诉你娘——二嫚你干什么去?” 一错眼的工夫,身后如同影子一般的若萤毫无任何征兆地冲向了前方。 当二舅试图呼唤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不管不顾地朝叫嚣的人群砸过去。 那么大一坨,要是给砸到,别说是人,就算是头牛,也要给砸出个血窟窿来。 那是要出人命的! 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暴躁! 人群像是沸油中溅入了冷水,“滋啦”一下子炸开了花。 到底有没有人受伤不清楚,但只听得鬼哭狼嚎声惊天动地。 一群乌合之众瞬间作了鸟兽散。 罔顾身后二舅歇斯底里的呼喊,若萤紧紧咬住汪大胖,手中高举着一截儿臂粗的木棒,撒丫子狂追不休。 汪大胖哭爹喊娘慌不择路,鞋子跑掉了也顾不得捡,一心想着逃命c逃命。 长这么大,他几时碰到过这种事?身后的那个人,杀气腾腾,简直比他爹的鞋底子还恐怖。那股子不死不休的戾气,像一团铅云,任他跑再快c再远,也没法儿摆脱。 “拼命四郎”不是个空号,他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钟四郎根本就是个不要命的,他原本就没再打算招惹她好不好! 他们唱的小曲儿,他只是背后唱过,算是出出气c泻泻火,从来就没打算当着她们姊妹的面唱,好不好! 敢丢那么大的石头,已经证明了她根本就不是个怕事的。 自己真是瞎了眼,今天怎么又跟她撞到了一起呢?早知道,出门前就该查查黄历。 不对,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错好不好!都是那群不长眼的家伙们干的蠢事,最后却要叫他来顶缸,真他妈的倒霉c倒霉! 这个事儿一定要说明白,不然,钟四郎绝对不会罢休。 可问题是,怎么样才能让她停下来呢? 在她停下来之前,他肯定不能先停下,不然,就等着挨揍吧! 那么粗的棍子抡过来,还不得痛死个人! 就算爹再厉害,可是不再跟前护着,远水解不了近渴,又有个鸟用! “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钟四郎c四爷,你不要追了,听我说好不好” 若萤充耳不闻,眼中喷火,好像一头发怒的豹子,誓要将猎物扑在利爪之下。 别人骂她c打她,她都可以忍,但却听不得有人中伤c侮辱她的家人,一个字儿也听不得。 欺负她家穷吗?穷人就没有脾气c就可以任意践踏吗? 她非要给他们彻底改了这念头跟这习惯不可! 管它是杀猪的,还是宰羊的,只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钻小巷c越大街,两个冤家,挟着风雷把合欢大街卷进了一阵狂乱之中。 早有好事的跑去两家通知家里的大人了。 也有些游手好闲的,袖手旁观c指指点点,把这场生死之搏当成了小孩子之间的玩笑。 甚至还有人起哄,火上浇油:“大胖,你吃太多了,我赌你跑不出这条街。” “哟,这不是拼命四郎嘛!还真名副其实啊!长见识了!” “以后,合欢镇第一霸就是你了。” “汪大胖那小子确实该好好修理修理了,钟四郎,我看好你!” “汪屠呢?汪屠快来了,小四儿,要下手赶紧地!” “胖子,你个缺心眼儿的,干吗不往家里跑?” 大街的尽头忽然嘈声大作,仿佛有滚石从天而降,轰隆隆地卷地而来。 嬉闹的人c追赶的人,齐齐地停下来,不约而同地抻长脖子望过去。 一声声凄厉的尖叫源源不绝地传送到耳朵里:“马吃人啦——马吃人啦——” 啥意思? 时间似乎凝固在了这一刻。 店里的c道上的c家里的,闲扯的c斗牌的c跳绳的c哄孩子的,全都化直了眼儿。 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带着畜牲固有的骚味儿,从大街尽头狂奔而来。 “是马!马惊了!” 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像是重锤,敲破了刚刚石化的一干人。 大家纷纷推搡着往屋里钻,生怕晚了就给马蹄踏成肉酱。 大街正中就剩下两个人。 汪大胖背对的惊马而站。 跑了那么久,他觉得气都不够喘的了,脑袋嗡嗡作响简直要炸开。好不容易停下来,他双手撑在大腿上,弯着腰拼命地换气,对于身后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查。 那轰隆隆的声响,是他野马般的心跳。 若萤站立的方向恰好相反。 看着那一团庞然大物以雷霆之势压过来,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她固然讨厌汪大胖,但是,说到底,那还是个孩子。 讨厌了,摁倒暴打一顿,最多就是皮肉伤。 可是,若是给那大畜牲踢上一脚,那后果可就相当地严重了。 如果汪大胖不幸遇难,她就是罪魁祸首。 她倒不怕一命赔一命,可是,父母和汪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几十年,要怎么面对? 汪屠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当成心肝儿一样,宁肯自己惯杀c溺杀,也不愿意别人对自己的儿子说一句不好。汪大胖要是没了,汪屠会不会心灰意冷之下,将三房灭门,然后自尽? 人都是有血性的,就看是对什么事儿了。好像她,只要别人触到了底线,完全可以眼睛不眨地豁出性命去抗击。汪屠怎么可能不是这种人呢? 一切的偶然,其实都是必然。 要不是她的追赶,汪大胖会跑到大街中央去?要是不站在那里,能遭遇到眼前的生死危机? 转念不过瞬间,在汪大胖尚未回神之前,若萤卯足劲儿冲过去,杠起膀子,猛烈地撞向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章 生命有价 正处在强弩之末的汪大胖,收势不住,踉跄了几步,“噗嗵”一声,撞在路边的一个草垛上。 也不知是谁家的草垛,上面压着一层槐条,粗的细的都有。这东西沤烂了,出来了筋性后,拿来编篓筐c农具,自用或者出售,都是极好的。 若萤眼明手快地择了一根顺眼的,“刷”地抽出来,手里面略掂了掂轻重长短,深吸一口气。 而这时,那头畜牲的骚味儿已快要喷到面颊上了。 眯起眼,攒足劲儿,若萤冲着当头罩下来的那一片黑暗,狠狠地甩出一鞭。 “啪!” “啊!” 脆响过后,若萤感到整只右手像被闪电击中了一半,麻酥酥c火辣辣地,险些就失手丢了槐条。 与其说那匹马吃了痛,倒不如说是吃了惊。狂奔的前蹄突然改变方向,竟是高高低抬起来,架势要上天一样。 随着它这个动作,颈项上的缰绳被高高地甩起来,不偏不倚擦过若萤的脸庞。 没有被抽个正着,但是也被掠起来的劲风刮得面皮一阵刺痛。 心里咒骂了一句,若萤下意识地抓住了那根绳子。 就好像随手抓住眼前飞过的树枝,以免被其伤到一般。 当她悚然意识到抓住的是什么时,小小的身子已经起了空。 冷汗霎时就湿了全身。 知道何谓“找死”吗?这就是! 这不是傻了么! 先前还在庆幸,说老天爷厚待她,狗屁!老天爷才不是东西呢,这是打算坑死她呢! 她一点也不想死好不好! 如果不想摔死,唯一的办法就是保证自己不落下去。 她张开双臂,试图圈住马脖子。双手落下去,才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她的臂展根本无法拢住粗大的马脖子。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变抱为抓,死死揪住了马鬃。同时,双腿紧紧夹住马背,以防被甩落下去。 她咬紧牙关,心中坚定一个信念:只要不掉下去,死磕到底,这匹疯马迟早是要停下来的。有本事就驼着她来个县城一日游,倒省得花钱请谭麻子叔叔了。反正,只要前方不是悬崖,基本上就没什么值得好担心的。 耳边一片混乱,根本什么都听不清楚。 风声紧c风声利,迫得她睁不开眼,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前线之上c两军对垒,大概就这种氛围吧?要么死,要么让对方死,如此而已。 隐约听到熟悉的喊叫,歇斯底里充满惊恐。 那是母亲的,还有若萌的。就连一向没个大声气的大姐,也反常地岔了声儿,哭得根本听不清在喊些什么。 天崩地裂了一般。 短暂的惊恐过后,便是叫人吃不消的辛苦。 骑马一点也不舒服,上下颠簸剧烈,五脏六腑像是要变成糨糊。 这是谁的马?凡是配得起马的,都不是穷鬼。 讹!这次一定要狠狠地敲他一竹杠——但前提必须是得能保住小命。 县城一日免费游的想法完全不合乎现实,再跑下去,她真要给颠晕过去。 不行,必须让这匹疯马尽快停下来。 冷静下来后,若萤想到了自己片刻不离身的“三宝”之一:匕首。 她小心地腾出一只手,摸到腰间,攥紧刀鞘,拔出锋利的匕首,朝着前方的马脖子猛戳下去。 血如泉涌,马痛长嘶。 鼻端袭来浓重的血腥味儿,唤醒了潜意识里的凶悍和快感。 再不停下,戳死你! 若萤稍稍感到遗憾:真是可惜了这纯正的鲜血。要是拿盆子接了,结成个儿,加上粉条菜叶子能煮一大锅,足够一家子吃上一两天了。 “多宝!多宝!” 断喝的同时,狂躁的骏马被斜刺里窜出来的一条黑影截住了去路。 若萤感到一股大力从后方冲过来,整个人像是一枚楔子,“嗖”地迸射出去。 她知道坏了。 其实这个事情吧,不怕摔死,就怕摔残。残废了,全家都要受到拖累。届时自己想要自杀,怕是连药瓶子都拿不住;想要跳井,怕是连爬到井口的力气也没有。 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等会儿落下时,是头先着地,还是身子先着地。这个次序,直接决定着她的伤残或死亡的概率。 不过,现实并没有给她太多考虑的时间。 她被人接住了! 谢天谢地,她不用再纠结生死残疾问题了! 她的小命不该绝啊不该绝。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能赶得上享受那即将到来的“大富贵”。 悲喜交加的她,朝着那个靠山蹭了蹭。 于是,就被幽深的香气糊了一脸。 若隐若现的香气,沉心静气且又勾魂摄魄。 脸颊触到的丝滑感觉,明确无误地告诉她,那是丝绸的特质。 小心好奇地睁开一只眼,看到眼前是蜂花纹样的玉色衣襟,贴着曲水暗纹的白色护领,光泽沉沉c如玉温润。 往上一点,可见被她扯得微开的衣领内,象征着男子性别的喉结,正巧滚动了一下。 捎带着她的小心肝也跟着弹跳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是的,明明危险已经解除了,为什么这颗心反而跳得越发猛烈了呢? 这样的衣着,这样的香气,那样养尊处优的肌肤 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缓缓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张十分不愿意看到的脸。 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不报,时刻未到;时刻一到,马上就报。 天下未免也太小了,走来走去,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居然又撞了个满怀。 芦山下惟妙惟肖的诓骗,有没有成功? 再度相逢,是偶然c还是有意寻仇来的? 东方。 他有个厉害的保镖叫东方,没错的。还有个公鸭腔一肚子弯弯绕的长随。他是那个做主子的。 他还是那么地低调地奢华,虽然头上只戴了网巾,可那挽头发的簪子,可是实打实的莲头金簪啊! 要人命的,她怎么能让这么金贵的人抱着呢?会不会折寿啊?会不会给认出来啊?会不会治她一个欺骗的大罪啊? 不行,千万不能露馅。自己这番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轻放过。 “东方” 等等,先听听他要说什么。知己知彼,才能保证打胜仗不是! 什么?肇事的马叫“多宝”? 这名儿取的,够俗气的!已经够富贵了,还想要更多吗?大哥,做人要知足,知足才能长乐啊! 多宝变成多惨,他会不会很生气呢? 多宝居然是这位主儿的坐驾? 太好了,打哭了孩子,当娘的就出来了。 没的说,她这次因祸得福,撞上财神了。 这下可得好好算计一下损失了,就说各种误工费吧:编草辫c教幼弟c洗衣做饭折算下来,得多少钱? 最最要紧的是她自己。小心肝可能已经给吓得不完整了,需要就医问诊,需要吃药卧床,需要饮食调养,需要家人分出精力来照料 算下来,都需要钱,需要很多钱。很有可能三天两天都医不好,或者三年五年都不能恢复正常。 合欢镇的人都知道,她之前才刚丢过一次魂魄,是个需要小心看顾的。此次再度受惊,也许,又有一魂给吓得脱窍了呢? 直到二舅把若萤接到怀里,她仍旧直着眼睛,一瞬不瞬。随你怎么叫,都不反应。 要不是左右街坊们搀扶着,叶氏早就跌坐到地上了。 “萤儿,萤儿” 她心痛得直不起腰来。 若苏姐弟几个哭成了泪人儿。 密密层层的街坊不由得为此同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三房真是多灾多难” 大街的另一头,闻讯赶来的汪屠手执皮带,不管不顾地抽打着自己的儿子,一边骂他不孝顺c不省心,差点让当爹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边朝大街彼端张望,神色复杂。 拼命四郎救了他的宝贝疙瘩。 看着惊悸的儿子哭得像个娘们儿,汪屠心里五味杂陈。 他也很后怕,浑身的肌肉都在乱颤。他很清楚,他遇上劲敌了,靠着一把杀猪刀横行合欢镇的辉煌历史在今天c被一个小丫头轻巧地翻了过去。 满街都是钟四郎,人人在看钟四郎。 这个天下,成了钟四郎的了。 集胆大与善良于一身的钟四郎,完全地遮掩了蛮横无礼的他的光彩。 人们推崇她,是发自肺腑c欢喜地敬佩,这跟满怀恐惧地仰望他是完全不同的。 钟四郎可以成为他的克星c他们的救星。 他不甘c不忿,却c莫可奈何。 钟四郎能做到的事情,他根本做不到。钟四郎能够挑战疯马,他就不行。 那弥漫天地的腥咸的鲜血,滚烫而狂野,令人无法承受地想要呕吐。 他杀了那么多年猪,宰杀了那么多头猪,这种感受,从不曾有过。 他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了不起,是的,一个小丫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件事成为了本年度合欢镇最为有名的一次事件,就连前头的钟老太太,也派了贴身的丫头清夏过来询问。 叶氏请来的季远志,很仔细地给若萤上下里外诊断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萤有头晕c心悸c呕吐的症状;身上多处挫伤,尤其是双手,给马鬃勒出了好几道血槽,看来天之内是好不了了。 “好好养着,多多开导她,不用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在做交待的时候,季远志一再狐疑地瞄着若萤的脸。 有些事实他没敢说,按理,碰到这种情况,孩子不得吓得跟块豆腐似的? 可奇就奇在这里,四姑娘的脉息居然平静得跟个正常人似的。 这表示c她根本就没有害怕啊! 她也没有昏倒啊! 可她就是不肯睁眼,不肯 他考虑过让她说两句话的,可是看着她这个反应,反倒不敢提要求了。 这孩子明明就是在装病! 到底是为什么? 季远志想不到c也不敢往下深想,只得根据三房的情况,开出了内服和外涂的药,仔细地跟叶氏作了交代。 叶氏再三谢过,让香蒲取了十多个钱来。 季远志数了几个出来,余下了重又交还给叶氏:“三嫂子,不用这么多。给个药钱就行。孩子好了,比什么都好。作为她叔,我给她瞧瞧都是应该的。” 心力交瘁的叶氏红了眼圈,自是感激不尽:“总是这么使唤你,怎么好意思呢” 季远志摆摆手,皱眉道:“街坊几十年,三嫂子这么说,就真是把大兄弟当外人了。你不说你帮我们家做了这么多年的棉袄,我还一个工钱都没给过你呢,我不是更不好意思?” 这边絮絮地道着家常,外头香蒲正在招呼客人。 因为家里有女眷,不便请男客进门,香蒲就在院子里摆了张方桌,洗刷了茶具,泡了壶滚茶。又端上来两盘子小茶点,一样炒糖豆,一样甘草南瓜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章 第一桶金 朱诚带着几分不屑地打量着四周:西南角有一片葡萄,掩住了其下的乱石碐嶒。 那葡萄串一嘟噜一嘟噜,颗颗大小均匀,如翠玉般莹润可喜。虽未到成熟季节,可是仍旧看得朱诚暗中直吞口水。 看得出来,种植葡萄的人是个行家,不但择掉了多余的叶子,还适时地荐了果,剪掉了一些葡萄串,留下的那些,才能够尽可能地接受养分和阳光,长得更大c更好。 围墙很矮,挡不住小人。用的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可见这户人家的艰难。墙头上密密地生着成片的仙人掌和凌霄花,都已经累累垂垂蔓延到了地面上,看上去倒是生机勃勃。 此刻他所处的位置,是正对正房的一条甬道,两侧的紫藤浑然天成地在上方搭建成一片遮阳棚,于这暑天倒是一处纳凉的好地方。 拾起茶盅啜了一小口,倒也隐隐有几分香味儿,并非想象中的那样涩得拉不动舌头。 再拈起一粒糖豆。 六月六,炒糖豆。这东西平常日大概很少有人吃吧?虽然说这东西可以贮存很长时间,他也能够体谅穷苦人家对食物的珍惜,但是,搁了那么久的东西,真的能吃吗?有没有苍蝇虫子垂涎过?有没有沾过灰尘,或者是虫屎c老鼠尿之类的? 朱诚犹豫着要不要吃。 应该是吃不死人的,没听说么?有些节俭的人家,一根油炸桧可以吃上半年都吃不坏肚子。这个糖豆不过才搁了几天,应该不要紧吧? 想着想着,就往嘴里丢了一颗。慢慢嚼了嚼,眼睛不由得就是一亮:这是哪个的手艺?这居然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糖豆! 酥c脆c香c甜,回味悠长。小麦的清香,砂糖的甜净,鸡蛋的醇香,面上洁白如霜,内里却是熟透的,这火候,也真算得上一绝了! 朱诚胃口大开的同时,戒备之心也是烟消云散,忍不住又拈起南瓜子来磕。 甘草的浓香提神又醒目,食过之后,齿颊留芳,叫人欲罢不能。 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吧?小小不起眼的东西,居然给整治得色香味俱全,没的说,这家里的主妇必定是个心灵手巧的。 他暗暗回想刚才招待他的女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在乡下女人中,算是很出挑了。你能够感觉出她在琢磨你,但是从她的言行中,你却挑不出一丝儿不妥。 显然,这是个经过正经教导的。 至于当家的主母,钟家的三媳妇,叶氏是吧?叶家的口碑可不是一般二般地好,要不是因为银子不够多,当年当上“老人”的应该就是叶老太爷,而非现在的钟老太爷吧? 好门风自然养得出好儿女。 他把视线投向旁边正专心致志地玩着拼字游戏的小儿。 这是钟老三唯一的儿子,是的,唯一。之前他那是给雁啄瞎了眼,才会错把娇娘当成了儿郎。 那个赫赫有名的“拼命四郎”,分明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小闺女! 真是阴沟里翻了船c神龙困在了浅水滩。亏他还一向自诩阅人无数呢,竟然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上。 真是越想越气苦! 上次按照她的指引,他们几乎找遍了半个昌阳县,都没见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有心折回来找她算账,想想她还是个孩子,万一吓到了岂不是罪过?况且有句老话不是早就给出了警告了吗? 童言无忌。 跟个孩子计较,多没档次啊。 这口浊气就这么给吞下去了。就在他快要淡忘了此事的时候,小骗子居然再次掉到了眼前。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知道那一刻他有多激动吗?能够逮到这小骗子,简直比找那个要找的人还有成就感。 好吧,老实说,小骗子就是个让人伤肝惊肺的。统共见了两次面,每一次都让人抓狂。 如果说上次睁眼说瞎话还能理解,那么,这次呢? 看看她干的事儿,那是孩子能做得出来的吗?换个血气方刚的大人,也未必会有那份胆量与辣手。 可怜的多宝啊,那可是价值近百两的乖宝宝啊,竟然给伤得那么惨烈,他这颗心哪,疼得就跟打陀螺似地,一抽一抽的,停不下来。 应该庆幸她年纪小c力气小么?不然的话,多宝铁定要把性命撂在这野蛮人横行的合欢大街上。 更加让人窝火的是,明明是受害方,却不能控诉,反倒还要登门致歉。 爷的命令,他就有一腔子的熊胆,也不敢违抗。 爷干吗要这么做?已经不打算追究了,算给足了她们的面子,为什么还要屈尊纡贵地登门道歉?小门小户的,承得起这份恩宠么! 十两银子不算什么?他其实想丢砖头的好不好! 只是,不忿归不忿,眼下他只能使劲地克制着。 因为陪坐的是一位长者——叶老太爷。 关于叶老太爷,他之前听过不少的传闻。都说传说多半都是邪的。可是,这位老人的传闻,居然都是正面的,一句不好的都没有。 那是个好人。 好人,通情达理的好人。 合欢镇也就这么一个“十全”老人了。 一辈子做好人,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要真是那么好,为什么本该当上“老人”,却没有当上?说明他心还不够狠c手段还不够多。 所以才会被坏人算计。 这不是坏人有多坏,根本就是好人太软弱。 如果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保护一方百姓? 当然,这种话打死朱诚都不会说出来。 他佩服的是叶老太爷的谨慎。从坐下到现在,这位老人家统共就说了三句话: 家里都好? 给你们添麻烦了。 喝茶。 三句话,都是无需他费心回应的。 不好奇c不探究c不生事,这位老人家确实让人感到可亲可敬。 一点也不像那些乡民,打量他们就跟看耍猴戏的似的。狠狠一眼瞪过去,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推搡嬉笑,没有一丝儿端正严肃,肤浅可憎。 恬静的小院,可意的点心,和缓的气氛,两杯茶下去,朱诚的心火降到了谷底。 “怠慢了先生,请您原谅。” 等到安顿好了女儿,再把季远志送出大门,叶氏这才姗姗地过来给客人行礼。 朱诚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还礼,口称“客气”,并将揣在袖子里一锭银子双手递过来。 叶氏眉头微皱,微微退了半步,不肯接:“医生看过了,说是吃两服药c将养一阵子就好了,不碍事的。而且,伤了先生的马,本是小女的过错,理当由我们赔偿才是。贵人这么着,实在是叫我们无地自容。” 赔?你赔得起么! 朱诚暗中腹诽,但也不得不承认,叶氏这番话确实很上得了席面。 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这女人的肚子里,有货色。 “三娘这么说,可叫在下没法回去交差呢。”朱诚坚持己见,把银锭放在桌子上,推向叶氏,“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三娘体谅。咱也叨扰了这么久,不敢再劳烦三娘,就此告辞。” “寒门小户,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先生千万担待着些。”叶氏并不强留,但是客气话却是一句都不缺。 朱诚胡乱摆手:“没事儿c没事儿,三娘客气了。” 说着,人已经走到了照壁前。 叶氏顺手袖了银子,赶紧跟上去送行。一直目送他走远,方才转身回家来。 香蒲早就瞅见那个银锭了,当下迫不及待地要看:“给我看看,这可是咱家第一次收到这么大一坨银子呢。我瞧瞧,别不是假货吧?那娘娘腔走那么快,别不是怕露馅吧?” 叶氏在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低斥道:“把好你的门儿,什么娘娘腔,亏还是大家主出来的,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白活这把年纪了。” 香蒲委屈地揉着火辣辣的手背:“我又怎么了?这是连话都不要人说了吗?” “我教过你什么?说话之前先想想,该不该说c会不会得罪人,你是一句也没记住。” “我是记住了。刚才当着客人的面,我什么也没说。不信问太爷,萧哥儿也在,姐姐问他,我有没有说话。” 若萧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姨娘没有说话。就是一直看着那个人。” 身为妾室,本不该见外客的,但是三房局促,也没有多余的人手使唤,所以把一个姨娘暂时当成丫头来用,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作为一个已婚的女子,光天化日下死盯着一个男人看,怎么说都是没规矩的行为。 于是,香蒲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叶氏的鄙视。 “我我不是觉得他奇怪么明明那么大的人了,还跟半大小子一样,出那种声音,真难听” 看看左右没人,叶氏低声道:“不说自己小家子气,连这点事儿都看不出来。我倒要问问你,做内使的不是那个调调儿,该是什么调调儿?” “我怎么知道!内使不都在宫里么?咱们这儿几时出过什么‘内使’c‘外使’!” 话音未落,猛然醒悟过来。 香蒲吃惊地掩住口,满目惊慌,“怎么可能!如果是,那岂不是” 谁能用得起宦官?不用脑子想就知道。放眼山东道,天子的亲戚有几个? 只有一个鲁王府,里头住着亲王和亲王妃。 王府里有世子府,里头住着王世子和世子妃。 世子有个郡主亲妹子,和仪宾住在郡主府。 这几位的府中是有内使的。还有一位超品二等爵的郡侯府,里头大概也是有内使的。 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还有哪位品官敢使唤公公了。 于是,朱诚的主子的来历,也就呼之欲出了。 那么年轻 她不敢往下想了。 叶氏心有余悸:“伤了贵人的东西却没有受到责罚,萤儿的造化不小。” 香蒲点头如捣蒜,但是眼睛里光芒四射,脸上笑意浓浓。 这个家,留下贵人的气息了呢。脚下这块地皮,而今也算得上金贵了吧? 只是有一点太太太可惜了,要是早知道那位主子来历不凡,当时就该狠狠地多看两眼,哪怕回家来挨骂c挨打,也值了。 都怪当时给吓痴了,竟然错过了如此要紧的事情,遗憾啊,遗憾! 这边,叶老太爷把壶里的茶喝完了,去南墙根的葡萄架下甩了茶叶。进屋看了看若萤,知道并无大碍,稍感安心。 二舅已经回家去洗刷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裳,又去老癞痢头家约好了马车,回来跟叶氏复命。 “谭麻子说明天一早吃完饭就出发。赶晌午前后到。要是赶得紧,晚上就能回来,就不用余外找地方花钱过夜了。” 叶氏便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荷包,交给二舅。 二舅不肯接:“我这儿的够用了。” 香蒲忍不住笑着插嘴道:“二舅情管拿着,不用替你大姐节省。” 叶氏瞪她一眼,转头告诉二舅:“只管拿着,万一有什么事儿要用钱呢?” “能有什么事儿,朗朗乾坤的。” 二舅嘟囔着接过钱,揣进怀里,转身就要走。 “娘。” 若萤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正间门口。 叶氏吃了一惊,赶紧三步并两步过去扶住她:“不好好躺着,怎么到处乱走!” “我想跟舅舅去县城看看。”若萤抬起眼皮,一直望进母亲的眼睛里:“我没事,娘不用担心。” “你个孩子,想出去玩儿,也不用选在这个时候。等把伤养好了再说。” 叶氏坚决不允。 她的心,到现在都还没稳当呢,眼前看到的,仍旧是那惊心动魄血腥刺眼的情景,耳边回荡着的,仍旧是踏碎乾坤的马蹄声和满大街惊恐万分的呼喊声。 她不希望女儿再出什么意外。 十两银子换一条命,也许那个内使觉得是便宜了她们,但在做娘的心里,她的孩子根本就是无价的。 她叶蓁的孩子,岂止只有这点分量! “我没有事。” 坦然地对上母舅惊怪的注目,若萤一字一字,就跟谈论天气一般随意地说道:“若不这么着,他们不会给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章 公门慈父 从合欢镇到昌阳县城,快马需要半天的路程。 若萤却巴不得这段路永远都走不完。 生平首次离家,一草一木都觉得新鲜。 记忆中模糊的十里八乡,都在眼前逐一排开,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不过就是一片一片c能够用巴掌盖得住c用指缝梳得顺的点与线。 天高地远,怎么走都走不完的合欢大街,在心里渐渐缩小,最终变成米粒那么大,轻而易举地收纳于心底。 二舅和谭麻子并排坐着,大声地聊着天,讨论着各乡各村的庄稼长势,以及从各处听来的奇闻轶事。 当早饭消化殆尽,屁股颠得有几分酸疼的时候,昌阳城楼出现在了眼前。 县衙在城中心,占据了一条街的位置。但是,街道上没有游商浮贩,街面青砖街面宽敞而干净,显得庄严而凝重。 道路两旁遍植垂柳,袅袅依依,跟周遭的建筑对比起来,越发的柔的更柔c强的更强。 二舅看得有些傻眼:“县衙有这么大” 知道读书人了不起,也知道正八品的官不算小,但跟眼前这一片井然有序的房子比起来,都不具备实质性的震撼力。 能够住在这里头,能够行走在这条街道上,本身就已经跟他这种匠户之子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天壤之别c云泥之别c鹄雀之别。 人跟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人比人,气不死也会唏嘘而亡啊。 他忽然醒悟到一件事:或许应该好好听老爹的话,好好学艺,尽早学成出徒,尽早可以十里八乡地揽活计。 只要有了一技之长,哪怕走到昌阳城,也饿不着肚子。 老人言,果然要听。 谭麻子长年累月负责接送钟老三,对此却是司空见惯了,对于县衙的了解,也比二舅深沉,少不得耐心地给他做解释,因何一座县衙会有这么多的房舍。 县衙中,除去有品级的职官,下面还有三班衙役。 三班包括:皂班c快班c壮班。皂班和壮班负责内勤c站堂c行刑c警卫c喝道。其中,壮班负责的都是些力气活儿。快班分为步快和马快,主管一县的缉拿捕盗。 除了这三班人马,还有民壮c弓兵c粮差c门子c禁子c仵作和稳婆c厨夫c伞扇轿夫等。 这些人分工明确,由衙门统一管理c调度,每年分发额定的工食银钱共计六两。 为当差便利,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都会给安排住在县衙附近。越是差事要紧的,住处距离县衙越近。如县令c县丞c主簿等,就只能住在县衙之中,不允许在外另设私宅。 仔细算下来,整个县衙上上下下c里里外外共有将近二百人。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品阶,但俗话说的好“县官不如现管的”,吃的是皇粮,办的是公差,在普通百姓眼中,这已经是大大地特殊了,不敢说高山仰止吧,起码见着了,不敢不恭敬三分。 谭麻子把马车暂时停靠在衙门对面的柳树下。 从这个方向,能够尽览衙门的威武壮观。整个衙门的外墙上,就只有一个大门,面朝正南,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有屋顶的房子。这个门,叫做“头门”。 大门为六根柱子间隔的三开间,每一间,各安两扇黑漆门扇,三开间,共六扇门,因此,百姓们也管衙门叫做“六扇门”。 大门前有两堵照壁,成八字形对立,像是韩信曾经钻过的那两条腿。 门两边各置一个石狮子,高大威猛,龇牙咧嘴的,颇能起到威慑宵小的作用。 二舅跳下车,整顿了衣衫,蓄了口气,端着小心上前去作揖。 正值午休时候,两个门子坐在门柱后的阴影里打盹儿,听见有人来,立马就跟挨了鞭抽似的弹跳起来,握紧手中禁棍,满怀戒备地打量着二舅。 二舅就不敢啰嗦,开门见山说明来历。 听说是来找人的,门子顿时就变得和蔼可亲了。 一个道:“你等着,马上给你叫去。” 说完,扭头往门里跑去。 另一个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二舅说话儿,问住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多大岁数了。 工夫不大,就听里头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老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外头的门子顺手拍了老三一巴掌,戏谑道:“钟三哥,你舅子好人物呢。” “好不好,你也没姊妹配。”老三回以调笑,并还了那门子一膀子。 “非要姊妹么?你觉得兄弟这个样儿很寒碜?” 老三快速地瞅了二舅一眼,笑骂了一句脏话。 从他们的亲昵举动中可见,平日里,同事之间的关系还不错。 二舅不明就里。 若萤只作听不懂。 难怪人常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昌阳城距离合欢镇不过百里之遥,民风却是这般大胆开放,连“断袖”这种事儿都随便到可以拿来开玩笑了。 “你们怎么来了?”老三惊讶之余,一再地强调,“有什么话快说,一刻钟后,老爷要用轿子呢。” 做轿夫的老三显得很紧张。 二舅赶紧把家里的情况讲述了一遍,又将叶氏的叮嘱着重作了交代。 不外乎就是让老三能够心里明白c面上尽量装正常。别因此尾巴翘上天c忘记了自己姓什么c叫什么。日常说话,照旧就好。若见了面,该有的恭敬绝不能少。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官爷。 若是有人问起来,注意搪塞着点儿。千万别给人三两句好话,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都抖出来。 老三频频点头,满口应了,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儿。 “丰儿,你等下。” 老三旋风一般跑回门里,很快又出来了,手里多出一个油纸包。 很大的一个包。 打开纸包,里面杂七杂八装了些吃的,有桃酥c绿豆糕c炸里脊条,还有炒黄豆c糖心油饼c糯米团子c炸萝卜丸子。 他把纸包郑重地交给若萤,表情严肃中透着欣慰。 “这是大前天,人请老爷吃饭,我看剩下那么多,都挺好的,就收起来了。本来想过两天休假带回去。正好你们来了,倒省得坏了。拿好了,带回去跟你大姐她们分着吃,别浪费了,都是好东西呢。” 二舅随手捡了根炸里脊丢进嘴里,三下两下吃完了,猛点头:“很好!一点都没坏。” 老三于是就笑眯了眼,露出一口白牙:“好了,家里的事儿,让你大姐做主。你们也早点回去,别让家里担心。这外头吃的喝的都要钱,有这个东西路上垫着正好。” 说着,忙不迭地一边朝甥舅二人挥手,一边往门里去了。 二舅回望衙门威严,感慨万千:“姐夫这差事真不错!” 若萤默默地走向马车,仿佛没有听到二舅艳羡的自语。 这一刻,没有人看到她眼里的潮水澎湃。 刚才父亲是那么地开心,就好像做了好事等着大人们表扬的孩子。 母亲眼中口中一无是处的父亲,一直都是这么地宠溺自己的孩子,不会因为是女孩儿就有丝毫的嫌弃。 知道孩子们缺嘴,自己买不起,就去捡别人的剩菜,还当成宝贝一样地收藏着。 这样的父亲,又怎么会是“没心没肺”的? 县衙当差,听着多体面的,一年还有六两银子可以拿。可是,父亲干的是什么差事啊?那是轿夫,是最最吃力的轿夫,比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又有多少差别呢? 那个轿夫果真是谁都能做的吗? 都说父亲力气大,一个人顶三个人用。整个合欢镇都知道,三房的地基本都是父亲一个人在打理:春播c秋收c冬藏。忙起来,哪还像个人,根本就是把自己当牲口来使唤! 所以才会落下那么一个耻辱的外号:小骡。 不管是有意无意,只要是这么称呼过父亲的人,包括母亲在内,全都不能原谅! 父亲的辛劳,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也更能体会! 那样年复一年c日复一日地c披星戴月的劳作,也只有父亲吃得起这份苦。趁着衙门休假,抓紧时间帮家里赶完地里的活儿。 谈不上做好,但只要能不耽误了农时,就是父亲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了。 谁不想家里谷仓丰满?难道父亲就不想吗? 这个问题,母亲有没有想过?只知道一味地责怪,难道累死了自己的丈夫,别人就会无偿地来帮助你? 她忘不了弯腰驼背劳作在田间的父亲,身上的衫子磨成褴褛,汗出如浆凝结成厚厚的一层盐霜。然后,父亲就用这衫子擦汗,盐分杀得一张脸赤红如火。 农忙时,家家户户都要给劳力改善生活,饭要吃结实的,大鱼大肉是绝对不能吝啬的。 母亲脾气再坏,忙起来的那些日子里,也会尽量克制着,尽量温和地跟父亲说话。家里虽穷,但也会给父亲开小灶。 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小灶啊?不过是疙瘩汤多抓一把面粉c汤水里多搁几片肥肉,再奢侈一点,就给烙两三张单饼,这就算是很好c很好了,起码,孩子们边上看着只能流口水,却是不能够享受的。 常年累月超负荷的劳作,让父亲的双手永远都布满着厚重的茧子,小刀子都扎不透。两只肩膀,匀称地生着两片糙肉,像是猪皮马蹄,那是被木犁和轿竿反反复复磨损出来的印记。 她见过沉默时候的父亲,一动不动,满面忧伤。孤独而彷徨。一身的骨架子把衣衫撑出虚假的强健,只有风知道,那里面有多么地单薄c空旷。 但是,倘若这个时候有人同他说话,他就会立马变得活泼起来,俏皮话儿一套又一套,逗得人前仰后合肚皮都要笑破。 这个时候的父亲,会让人觉得似乎他生来就是这么风趣幽默——没心没肺c不知忧愁。 母亲骂父亲,是因为心中有怨恨,跟外人道不得,只能向最亲的人宣泄,因为知道,只有最亲的人才会谅解她c包容她。 可是,父亲心里的苦楚呢?又能跟谁倾诉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章 买卖双赢 “舅,我想逛逛书坊,看给萧哥儿准备两本书。” 无论心里如何起伏,若萤总是尽可能地保持面上的沉静。 她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个建议正合了二舅的心思。 难得进城一趟,就算不买东西,趁机到处看看,长长见识也是极好的。 跟谭麻子打过招呼,定好了时间c地点,甥舅二人就朝着人群涌动处走去。 若萤要找的书坊,不能太大太有名,否则,很可能会出现“店大欺客”的情况;也不能太小太不起眼,不然,说不定哪天就会因为入不敷出而关门大吉。 从来随大流都是相对比较安全的,也能够活得如鱼得水。 若萤走进了一家名叫“蜉蝣书坊”的门店。 书坊里没几个人,掌柜的跷腿坐在一张摇摆椅上看书。听见有客人进来,人没动,两个眼睛却从玳瑁眼镜的上端翻了出来。 不是个呆子。 只两眼,若莹就很快给他下了定义:尖嘴猴腮,证明是个狡猾的。一身鲜亮的湖蓝道袍,上面还清晰可见折叠留下的印子,看来是个要面子c又有点小虚荣的。 他正在看的是一本描写神怪的小说,看他看得那么认真,大概可以推断出,这人品味不怎么样。 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宽大的宝石戒指,鼻梁上挂着时髦的玳瑁眼镜,垂着长至胸前的银链子。 宝石,眼镜,都不是寻常人能消费得起的。说明这位小有家底。 为了满足虚荣,必定是要想方设法赚钱的。 于是,此人并非是个安于本命c因循守旧的老顽固。 若莹从来不鄙视爱慕虚荣的人,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要打动一个满身缺点的人,远比攻克一个软硬不吃的家伙简单。 遥想秦时,蒙恬率大军出征匈奴,二世怕他一去不回c自立为王,临行前就故意地套他的话,问他若是凯旋之后,想要什么赏赐。 当时的蒙大将若是个死脑筋,必定要大发豪言壮语,说什么“不破楼兰誓不还”c“为天子分忧肝脑涂地”之类的话。 但是,蒙大将心里很清楚,若是这么说,他死定了。什么也不求?是不是说明天子现有的c能够给予的他统统不屑一顾? 那么,他想要什么呢?北面称王吗? 要打消皇帝的疑心,用什么法子呢?对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让皇帝以为抓住了他的软肋,从而放松戒备。 于是,蒙大将就大咧咧地c近乎贪婪无耻地跟皇帝提出了各种要求:要田要地c要高屋广厦c要奴婢要美妾,要的很多c要得文臣武将鼻子都要气歪。 可是,二世很高兴,不管是什么要求,统统一口应下。 所有这一切,都会给大将军预备好,等着大将军凯旋归来,尽情享用。 还是那句话,兵者,诡道也。打仗打的是心理战,不是说人越多c武器越强,就一定会胜利。史上那么多以少胜多c以弱凌强的战役,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能抓住敌方的弱点,那就等于擒住了对手的咽喉,此役的走向,也就掌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二舅只是泛泛地打量了一眼书坊,连门槛都没跨进来,就转身去看街景了。 若萤了解他的心思:“舅舅要干什么去,只管去。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 “你确定?外头可是很热闹呢。”二舅犹豫不决。 若萤点点头。 二舅又细细地看了看掌柜的,感觉不像是会拐卖孩子的,便不再强求外甥女,一个人出去过眼瘾了。 若萤借着浏览架子上的书籍,等着店内的客人离开。 店面不大,书倒是不少。显然,这个小店开了有些年数了。几个书架子并排立着,高处须得借助梯子才能够得到。 若萤走走停停,不时地拾起一本书,信手翻阅。 崔玄的注意力渐渐地被她吸引过来。 越瞅,崔玄越觉得这孩子有趣儿。 差不多的年纪,一般的孩子大多会很有针对性地选择插画多的书籍,比如说《二十四孝》c《佛教故事》等等。又偏爱离奇怪异,所以像《山海经》之类的书就很受他们的欢迎。 可是,这位小哥儿却很奇怪。他留心看着,见他一路下来,所浏览的尽是些大人才会看的书,什么方志c类钞,什么木工c医书 算起来,凡是天文地理c诸子百家,他竟是都有所涉猎。 翻是翻了,就是不清楚能看懂多少。 可是那个样子,要说是装模作样,也不像啊! 再说,都看了这么久了,迟迟不定要买哪一本,岂不是很奇怪吗? “小哥儿想要什么书?说个名儿,就算小店里没有,老崔也会想法儿从别处给你调一本来。” 从来和气生财,老崔,崔玄这一点就做得很好,逢人未语先笑,管你是腰缠万贯的,还是衣不蔽体的,但凡进到他店里,都把你当成财神爷。 若萤等的就是他按捺不住,开口来询问。 “什么书最好卖?” 丢个石子儿过去,先探探路。 崔玄给问住了,面上呆愕,心下滚浪。 若萤紧盯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继续问道:“什么书,最好卖c最卖钱c买的人最喜欢c几乎从不与别人分享?嗯?” 崔玄的心,就跟着那一声“嗯”忽悠了一下子。 再看提问者的眼神,那轻飘飘的一瞥,那叫一个邪乎,直接把他心底某处的那片渣滓给挑拨起来了。 “小哥说的,我不大明白”崔玄陪着小心,带着几许试探。 若萤眼角瞥见最后的一名顾客也离开了,这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在手上掂了两下,先不急着给,而是带着挑剔的眼神审视着崔玄。 崔玄这会儿已经给撩拨得心急如焚了,看见东西,也不管里头装的是火药还是刺猬了,直接一把给夺了过去。 若萤也不恼,只管静静地看着他。 崔玄做贼一般左右瞅瞅没人,稍微走开一点,就着亮光处揭开布包。 那是一叠散发着浓郁墨香的手札,字迹很小,还有些潦草,但是并不妨碍阅读。 可见书写者很急切,但是内容却似一气呵成,叫人拍案叫绝。这个作者,即使没有温八叉之急才,也是个胸中有大丘壑的高才。 字体是最常见的小楷,笔力圆润,收放自如,隐隐能够感受到一股子傲气。 是的,字如其人。写这手札的人,一定是个心高气傲的。 崔玄纳闷地翻了几页,突然,就好像被人当头撸了一棍似的,一个哆嗦,差点就失手洒了书稿。 “这个这个简直是” 他语无伦次地东张西望,面目慌张,整个人都像是缩小了一圈。 若萤不慌不忙走到柜台前,在进门一侧的硬板座面的杂木四腿八七上坐下来,悠哉游哉地望着门外的人来车往。 “小哥儿,那个,你过来说话。” 崔玄现在十分地怕光。那门外的人,个个都像是官府的细作,似乎随时都要走进来似的。 他仿佛听见了枷锁的嘈杂,后颈子上像是架上了锋利的鬼头刀。 《新明律》怎么规定的?传播j书,轻者坐牢,重则砍头。律法是这么规定的没错,私下里仍旧有j书在流转,也没错,也有人被抓c被惩处过,可也有些人却安然无恙。不知道他会怎样? 若萤头不抬c眼不睁:“这儿不能说么?真不知道你到底怕什么。” 能不怕吗? 崔玄腹诽不已,面上的笑容却是越发地亲切灿烂了。 若萤的架势有如泰山,坚不可摧。 崔玄无奈地只好趋向前去,挨着她坐下,紧紧搂着那一叠要命的东西。 只消几眼,他已经可以判定,这是一部新鲜出炉的好书,宫,花钱都未必能买得到的稀罕物儿,最适合一个人鉴赏把玩的好东西。 书是谁写的并不重要,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满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得卖多少钱?如果印刷了出售,得给他赚回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来? 崔玄假咳了一声,定了定神,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这些东西也敢揣着满大街晃悠!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现在是他要买这东西,所以,最好就是能以最便宜的价钱拿下来。 小孩子嘛,都是经不住恐吓的。诈跑了最好,他乐得捡个现成的便宜。 若萤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嗤笑了一声,凉凉道:“行了,收起你那一套。你既不是生手,我也不是初出茅庐什么也不懂的。就事儿说事儿,你觉得行,就行。别浪费时间,那头还等我回话呢。” 这是个什么情况?! 敢情,自己的所思所想举一动,人家早就算准了? 简直成精了! 崔玄的心思给道破,不由得有些尴尬,心里骂着小鬼狡诈,上下牙齿却咬得咔咔响:“要,肯定要!不瞒你说,这玩意儿,这年头稀缺着呢。之前也不是没鼓捣过,没啥新意,写的怪没劲的,看的也觉得不值。我看你这个倒是真不错,不过呢,到底能卖个什么价儿,现在还不好说。最起码,得先找好买主不是。” 若萤才懒得跟他扯皮呢,直接伸出两根食指。 崔玄愣了一下,倏然笑开了花:“二两?好说,好说,咱们第一次打交道,这么着吧,再多给你半吊钱,再有新的,情管送到我这里来,有多少,要多少。” 若萤终于给逗笑了:见过自以为是的,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的。 “开玩笑吧,大叔?二两?你当我们没见过钱怎么着?打发要饭的吧?” 说着,冷脸一砸,小手一伸:“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看来,你根本就没什么诚意。东西还来,就当你我从不曾见过!” “哎呀,别呀!”崔玄大吃一惊,扭着身子,死命地护着怀里的摇钱树,“二两不少了!衙门当差的,一年下来才六两银子,吃喝全都在内,这个能费多少笔墨?二两当真不少了!” “二十两。写书的就这么要求的。顺便,还要另付给我二十个钱的车马费。成就成,不成,信不信我现在就出去告诉他们,你贩卖j书!” 不说衙门还好,一提到“衙门”二字,若萤的心陡地就是一阵抽痛,痛后就是冷硬如冰。 想到父母的辛苦,一两银子好做什么!她巴不得一气赚个金山银山,免了父母一辈子的仰人鼻息c吃穿拮据。 崔玄慌地跳起来,一口一个“小祖宗”地叫着:“好好好,好,全听你的!我这就给钱,这就给!” “别忘了,”若萤在他身后不咸不淡地提醒道,“该我的二十个钱,别忘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食言而肥哦。” 看着崔玄扎进柜台里数钱的时候,她又补充了一句:“有整银子最好,没有,帮换成银票吧。” 崔玄还真的给准备了银票。 首次接触这东西,若萤不敢确定真假,反过来c掉过去地端详了好几遍。 这下,轮到崔玄取笑她了:“放心,这可是‘天机票号’出来的。知道‘天机票号’吗?那可是鲁王府的产业,谁敢弄虚作假?活腻歪了差不多。” 若萤并未因被轻视而显出一丝的扭捏,她的举动泰然自若,世故深沉得让崔玄不敢小觑。 “从来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刀尖上舔血生存的多了去了,你怎么就敢夸下如此海口?李逵尚且还能撞上李鬼,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常在河边走的,哪有不湿鞋的?猛虎尚且有流离失所在平阳的时候,蛟龙尚且还有搁浅在海边的倒霉时候。凡事,没有绝对。” 崔玄听她出口成章,字字句句都是刻骨铭心的大道理,不由得背心上冷汗涔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位小哥,貌不惊人,却委实地一肚子的弯弯绕。 挺好,挺好。聪明人最懂得趋吉避凶。 有道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若是能跟这种聪明人长期合作,何愁他崔玄不发家啊! 二十两买进,转手添个五两卖出去,他还净赚了五两呢。若是稍微印刷它个十本八本,多少副棺材本都捞回来了。 要知道,他的客户可是涵盖了整个山东道呢。那些有钱的爷,可是一点都不在乎这十两八两银子。 哈哈,该是他崔玄走运的时候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章 自荐为奴 日暮时分到了家,家里却安静得反常。 家里只有香蒲一个人看门,看到若萤,顿时就满面泪水了。 一问才知道,前头出事儿了。 冯恬受了伤,而肇事者正是近来频频出入二太太那边的若萧。 冯恬伤的其实并不重,但却伤的极不是地方,恰好是女孩子最最要紧的一张脸。 若萤见到她的时候,她仿佛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个面目肿胀得好像发过了的馒头。 老太太那边的两个大丫头,满秋和小暖,并冯恬带过来的小丫头含笑,三个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用深井水澎过的冷手巾替冯恬敷眼。 受伤的左边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药膏,黄黄绿绿的,散发出的刺鼻药味儿,弥漫着整个屋子。 听说伤口不浅,都翻出肉来了。 经常出入钟家的李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他说的很明白:是伤口,就总有痊愈的一天。但是留下的伤疤,这辈子是够呛能消除了。 也就是说,冯恬破相了。 屋里屋外笼罩着愁云惨雾。 大太太哭得眼睛红红地像小白兔,紧攥着手绢的手,不时地指向二太太,咬牙切齿架势要咬人,最终却化作了一声叹息腔压抑的悲呜。 邹氏惶惶如同做错事的小孩子,弯腰驼背地在老太太c大太太之间转悠,不知道是该告罪好呢,还是安慰两句比较合适。 貌似,说什么都晚了,做什么都不济事了。 正房门外,叶氏带着几个孩子跪着请罪。从出事到现在,娘们儿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可是,屋头的老太太仍旧怨气难消。 “毒妇c妒妇,打开始你就没安什么好心!生怕这个家好了,变着法儿的败坏!打量你那点心思,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为着这边吃香的c喝辣的没叫上你!为什么叫你?你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这些年,干的那些个偷鸡摸狗的事儿,钟家跟着你们挨了多少唾骂!请你?!你没错,错的是这一屋子的老老少少c男男女女!我们全都不是东西,就你c你们一窝子才是好人,合欢镇的大善人c大好人!” “咔嚓!” 又有一个茶盅被砸碎了。老太太的怒气随着这一声脆响,越发地嘹亮:“坏了根子的混账东西!光明大道你不走,专一门自钻蛇窟隆,下作没脸的东西!” 砸东西的声响下到了若萧和若苏,姐弟俩瑟瑟发抖。 叶氏脸色发青地把姐弟俩揽到怀里,紧紧捂着,轻轻拍着,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办?这可叫我怎么跟家里交待啊?”大太太的悲鸣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不等她说完,老太太即厉声喝止道:“说什么?等着两家子打起来?还是说,冯家有法子能够治好那伤?” 大太太一怔,旋即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吓懵了。 冯恬现在正是最难看的时候,遮掩尚且来不及呢,又岂能给娘家人瞧见,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可是,若不跟娘家人说,先前说好的事—— “她姑那边,怎么办?”大太太忐忑不安,“要是从外头买,现成只怕也来不及了。” 如果要从外头买,那到手的二十两银子,岂不是要飞? 四太太汪氏最轻松,毕竟整个事件都跟四房扯不上一点关系:“要多少人都能买得到,只是,买来的管不管用c听不听话,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说。” 她目光游移,在屋里的几个丫头身上飘来飘去,忽然就生出了个自以为不错的好主意:“照我说,要是真打算买一个,与其弄些扭手扭脚的,倒不如从咱家里挑一个。锉子里头还能拔出将军来呢,这么多大丫头c小丫头,不信就挑不出一个合适的?” 老太太眼睛一亮,正要道声好,却听大太太“嗤”地冷笑了一声。 “四弟妹这话说的,好像随便找个什么人就能糊弄过去呢。今天我才知道,敢情我们姑娘一旦毁了容,就变得跟丫头一样的身份了呢。” 这话含沙带刺儿,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是什么意思。 换言之,四太太汪氏这是在变相地贬低冯家姑娘的身份呢。一个小姐,虽然谈不上有多金贵,可毕竟还是良家好女子,怎么能跟卑贱的奴婢相提并论呢? 还是说,在四太太心目中,冯家的姑娘根本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汪氏本来一番好心,不料却遭到误解,不由得也冒出了火星:“确实是我多嘴了。大嫂自家的事儿,原也轮不到我们钟家跟着瞎忙活。大嫂怎么说好,就怎么办吧。” 说完,气呼呼地甩了甩帕子,掸着膝盖上原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大太太不依不饶:“什么‘我家’c‘你家’?弟妹这是要分家怎么着?我一门心思想着让这个家过得更好c更体面,怎么到了最后,反倒落了一身不是?若是担心恬儿混好了,冯家会忘恩负义,那好,就请四弟妹从信得过的汪家亲戚里,选个信得过的女孩儿吧。我也乐得坐享其成,什么闲心也不用操!” “都给我少说两句吧!”老太太捶着罗汉床怒道,“当着孩子的面,当着丫头婆子的面,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家里出了事,不赶紧想法儿度过难关,你们这是做什么!” 大太太和四太太顿时就消了音,彼此相看两生厌地别过头去。 “冯家那边,先不要说什么。若是问起来,就说姑娘不舒服,错过了选送的时间。”老太太紧缩着眼,细密地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王府那边,机会难得,绝对不可以放弃。” 略呈倒三角的眼睛如同锋利的镰刀,逐一刮过屋子里的丫头们。 “老四家的说的也有些道理,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这么多适合的,总能挑出一个来。” 刚说到这儿,忽听门外通报:“回老太太c太太们,二姑娘过来了。” 若芝的突然出现,让整个紧张滞涩的气氛变得有几分玄妙。 老太太一看到她,心里眼里都是爱意,赶忙吩咐丫头们搀住她,别让磕着c碰着。 “不是告诉你好好养着么,怎么到处跑!风扑着了不是好玩儿的。” 眼看着若芝给大太太几个见过礼,老太太赶忙伸出手,牵了孙女儿坐到身边,问她感觉如何,可有什么想吃c想喝的。 若芝顺着坐榻滑下去,跪在了老太太的膝前。 她语意恳切,诚意拳拳:“萧哥儿不懂事,做错了事,教导一番,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儿就好了。三伯母就有错,也是错在了始料未及c疏于管教上。老太太您罚她跪那么久,岂不是显得我们这些小辈儿比长辈们还金贵?人都说,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现在三伯母有事,孙女儿理当替三伯母跪到那里去。” 说着,扎挣着就要出去。 老太太慌忙让左右拦着:“让她坐下c坐下!小心着点儿,别碰到受伤的地方。” “三伯母不起来,孙女儿就不起来。”若芝跟老太太杠上了。 旁边的大太太几个全都攥出了一把冷汗,同时,又不由得心里泛酸。 也就二姑娘面子大c有这个能耐,敢跟老太太较劲,换别人,谁敢说“不”? 老太太呼出一口粗气,烦躁不安地挥挥手:“算了,事情都发生了,就是跪上个十年八年,又有什么用!” 门外的得了令,赶忙高声道:“老太太发话了,三娘不用跪着了。” 声音很高,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向前去搀扶。就好像一旦沾上手,就会被感染到霉运一般。 叶氏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麻木的腿脚才缓过劲儿来。 若萌和若萧一边一个,吃力地把母亲扶起来,一起进屋去叩谢老太太。 “不要以为没事儿了。想想后头怎么跟冯家交待吧。” 老太太对叶氏,自来就没个好脸色。 大太太等人,就不约而同地朝叶氏投来同情的一瞥。 毁了人家的姑娘,怎么赔?这绝对能让三房愁白了头发。 老太太低头瞧见地上迟迟不肯起来的若芝,不禁又是一阵心软:“你也起来吧。这本是大人们的事儿,让你一个姑娘家操心,实在是难为你了。” 转向大太太等人,话里话里便都带出了责备:“你们平日里,总说我袒护这个。也不想想为什么。家里出了事,你们一个二个地躲得老远,只有这个是个有勇气c有担当的。虽然不一定能帮到什么忙,可是,最难得的是有那个心,真正把这个家放在了心里。” “是,老太太教训的是。” 大太太等人异口同声地看着老太太,对于老太太脚下的若芝,则一致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孩子懂事,那是作爹娘的教的好。”老太太这会儿再看邹氏,明显的就温和了许多,“论起来,你是个好的。有心带着侄儿玩儿,最后反倒落一身不是。你原没有错,是我气糊涂了。” 邹氏赶忙道:“出了这种事儿,是谁都要着急的。媳妇儿帮不上忙,能让老太太出出气c祛祛火,也不算是吃白饭的。” 见若芝仍旧没有起来的意思,老太太再迟钝,这会儿也嗅出异味来了:“你还有什么事儿?一并说出来。成不成,祖母都会给你个明白。” “谢老太太。”若芝深深地拜了一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情凝重,“家里出了事,有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在,本不该我一个晚辈插言的。可是刚才,为了王府的事儿,大伯母和四娘都红了脸。芝儿心里很不好受。” 老太太哼了一声:“她们吵她们的,你就当没听见就好。” “孙女没用,既不能替父母分忧,也无法像二哥哥那样,可以努力学习,争取日后一举得中,光耀门庭。孙女儿愿意效仿从前的缇萦,放下这大户小姐的身份,代替恬姐姐,去王府做个尽职尽责的女侍,还请老太太c太太们能给芝儿这个机会。” 刚刚还在感念她的善良的叶氏,一听这话,登时就变了脸色:“二姑娘,不可以!” 若芝毅然打断了叶氏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三太太的意思,芝儿早就知道。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去给人做使唤丫头?不管那是什么人家,就算是王府c王宫,也是大份的举动。大家小姐就算是吃糠咽菜,人前也要保持体面矜持。” 若芝不慌不忙地道来,不但镇住了叶氏,就连乍听得此话暗中咬牙的大太太,也不由得正起眼睛来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章 主仆夜谈 若芝的底气越发地充足了。 “这是三太太的做人标准,侄女儿不敢置喙。但侄女儿记得有句古话,道是‘唇亡齿寒’。跟整个家族的利益前途比起来,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要说做奴婢没有出息,前朝的卫子夫如何能够母仪天下?她的兄弟c外甥,又如何能成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名垂青史?王府不是寻常人家,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别说我们钟家,放眼整个山东道,就连知府大人,见了王爷,也是要行跪拜之礼的。咱们再金贵,能贵得过鲁王府去?” 老太太拖着长腔叫了声“好孙女儿”,止不住就落了泪。 大太太等人慌忙向前来劝慰。 老太太伸着一根手指头,挨个点着几个媳妇儿:“你们听听,都听见了?我只说我平时没有疼错人。你们一个一个地,可有这个心?谁能把这个家看得这么重要?谁有这份大气的心胸?你们只知道家里出了个会读书的芹哥儿,是个能光宗耀祖的。今天我才知道,这内宅里头,还有一个不逊于男孩儿的孙女儿。” 说着,亲手去扶若芝:“好孩子,别想那么多,有老太太给你作主,天塌下来都不用怕。” 若芝包着两汪眼泪,含羞带悲地起了身,紧挨着老太太坐着。 她起身了,叶氏反倒是跪下去了:“老太太,这事儿十分不妥。传出去定是要给人当成笑话的。” “你不说,外头人怎么会知道!”老太太恨恨地啐了一口,骂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有什么好主意?是不是把你家的姑娘顶上去就好了?只要你们三房能够荣华富贵,就怎么弄都好?” 叶氏挺直了后背,斩钉截铁道:“不瞒老太太,我的孩子,就算是吃不饱c穿不暖,也断然不会送她去给人当牛做马c呼来喝去。”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你好,你是个有教养c有气节的!钟家自甘下流,不配跟你这般高贵体面的站在一起。来啊。请贵人出门!千万别忘钟家的坏风气玷污了人家!” 大太太等人见势不妙,赶紧地怂恿叶氏赔礼道歉。 奈何叶氏主意坚决,腰杆板得挺硬,头面抬得老高,丝毫就没有认错屈从的意思。 丫头们夹在中间不好说什么的,便冷着脸c带着气地请叶氏出去。 “走,走得远远地!钟家庙子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老太太的怒骂声不绝于耳,“钟老三呢?把钟德韬给我叫回来,他自己选的好媳妇儿,叫他自己决定,要媳妇儿,还是要钟家!” 夜已深。 腊月觉得鼻孔里满是艾草熏的黑烟,他想抠鼻子,可是又不敢。 他已经陪着钟若萤一动不动坐了快半个时辰了。草垛再软和,奈何没有支撑,坐久了,后腰吃不住劲,就特别地酸疼。 他不敢叫疼,因为他十分确定,如果这么说了,身边的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撵他走,片刻不许留。 而他,其实很想陪陪这个令他崇拜无比的小人儿。 前方隔着宽阔的池塘就是钟家的宅邸。 钟若萤的阴郁一如夜之阴沉,令人窒息。 没有星星可数,腊月只好努力地辨识各种声音:近的,远的。 感觉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身边的人忽然开腔了:“山上怎么样?” 腊月顿时如咸鱼翻生,感觉整个人又活了过来。他不敢表现的太轻松,也不敢显得太严肃以加剧周遭的憋闷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拼命四郎”开始左右他的情绪。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随c感受,并获得出人意料的大开眼界和恍然大悟。 “邻乡有个生员,捐了五斤香油,希望能够考个好成绩;有个想要儿子的,捐了一匹素绢。还有个老寡妇,倒是出手大方,居然捐了半吊钱c两斤桃子,个个都这么大个儿!算起来,还是东西多,钱捐的少。不过也比以前好。 遵照四爷的吩咐,大显师父平时做的桃木簪子c梳子c勺子,倒是都派上了用场。得了东西的,都稀罕得不得了,估计回家去得供起来。现在,大殿里的长明灯基本能保证通宵不灭了。 山门前的放生池也重新淘洗了一遍,挖出了淤泥,放进了一些鱼苗。还抓了一大一小两只王八。原先缺口的地方,也重新砌了。这阵子,我们几个都没闲着,里里外外的乱树枝,也砍的差不离了。 大显师父本来说要把门前通山下的路铲铲,怕是来不及了。现在正忙着拾掇家什,准备收麦子。等到麦收完了,排出时间来,再慢慢倒腾。 丑瓜想留在寺庙里,问四爷什么意见。大显说了,他自己都没有度牒,不是正经和尚,哪敢胡乱收徒。” 若萤打起精神,呼出一口粗气:“只要不是剃度,光是落个发有什么妨碍?改天变了心意,再把头发蓄起来就完了。” 这就是同意了。 腊月讪笑道:“大显师父其实是觉得,咱兄弟是四爷的人,没你准许,他不好收留门当的。” 这话说的十分小心,其中试探和期许的意味相当浓郁。 若萤若是听不出来,那她就真是傻子了。 只是眼下她根本就没有这个心情。 自己家尚且一团糟呢,哪有什么闲工夫管别人的生死! 因此,她的口气就显得很不和善:“我的人?跟着我喝西北风c受人白眼c吃人闲气?傻子都不会这么干吧?” 腊月沉默了,一口一口往下吞着冷气。 他毕竟比若萤要大上几岁,也比她经历的磨难要多些,性子早就给磨练得像块石头了:“四爷,小人不是傻子。四爷你也不会选择让个傻子替你办事。小人知道,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在这儿坐了这大半天,什么也不说。四爷是觉得天下没有可信任的人吗?” 换了口气,腊月沉痛地说道:“不瞒四爷,以前,小人也是这么着。可后来怎么样了呢?小人还是有了小芒c丑瓜这两个好兄弟c好朋友。可以为一口吃的大打出手,但是,若是其中一个有难,哪怕是豁出性命去,另两个都要去救助。” 若萤哼了一声。有些不屑,也有些心不在焉。 自古英雄多寂寞,曲高和寡,这小子懂什么! 太优秀的人,是不需要朋友的。 腊月知道她心情不好,并不去计较,只管放缓了语气,旁敲侧击地开导她:“我知道四爷是怎么想的。觉得咱们野惯了,有奶便是娘。今天说愿意做四爷的人,明天就有可能为了一口吃的去做别人家的狗。其实,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也许,在那些总欺负四爷的人的眼里,四爷你跟腊月是一样的人。现在不出息,永世都会自甘下流。” “继续。” 若萤的语气依然木木的。可是,终归是开口说话了。 腊月斟酌着语气,尽量捡些能够显示思想深度与高度的词儿:“有句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四爷不信小人们,小人却是认准了四爷。不管怎么说,讨饭能讨到你门上,你和三娘c三老爷,定是不会眼看着小人们饿死而无动于衷的。你说小人无赖也好c坏心眼儿也好,小人都认。小人就是这么想的:实在哪天连四爷都没吃的了,小人就是死,也不会变成野狗野猫的大餐。好歹还有四爷帮着挖坑呢。是吧?” 若萤听他如此大言不惭,不由得嗤笑了:“腊月,你简直就是个流氓。” 腊月一本正经道:“六出寺都要垮掉了,四爷还能让它活过来。流氓再没用,起码手脚还算利索,打架跑腿总能派上用场。汪大胖那么无赖,还不是照样给四爷收拾得屁话没一句?就算是块烂木头,到了四爷手里,也能让它开出花来。” “吹,继续吹。把爷哄舒坦了,算你本事。” 若萤的嘴角渐渐沁出笑意。 腊月偷眼觑着,不由得精神大作:“小人打小在人堆里打滚儿,什么孬种英雄奸人歹人伪善人没见过?不是吹的,小人这双眼,看人也算是歹毒了。四爷是能成大事的人,小人打算赌这一把。” 若萤冷笑道:“你既然是混过江湖的,就该明白‘十赌九输’这个道理。” 腊月毫不在乎:“这些道理,小人全都想过了。赢了,自然跟着四爷住高楼吃金屙银;输了,不过就是还像眼下这样,不死不活混着,怕什么!” “你这是打算赖上了?你要知道,我讨厌管别人的闲事。” “别人的闲事自然是不用管。可是,四爷是个护犊子的。哪怕是你家的一只鸡条狗,一旦被人欺负,四爷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腊月信心满满:“不敢让四爷记挂着小人。说小的犯贱也好c自讨苦吃也罢,小人愿意为四爷分忧解难。就当是回报三娘的一饭之恩吧。” 若萤转过头来。 少年消瘦的脸上一片刚毅,其下沉淀着饱历沧桑后的苍凉和沉郁。 谁比谁可怜?在佛祖眼里,终生芸芸,全都是可悲又可怜的。 “腊月,你多大了?” “十三也许是十四?”腊月努力地回想着,“记不清了,只是知道自己是腊月初七那天给捡到的。” “那么,原籍在哪里也不知道吗?” 腊月故作大气地一笑:“这昌阳县c济南府c山东道就是我的故乡。天涯海角,不管走到哪儿,腊月都不是无根无底的浮萍。” “那么,他们两个呢?” 十三四岁,跟静言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天壤之别。 “差不多吧。没有什么印象,平时大家也不说,没什么意思的。” 若萤沉默不语。 腊月倒是给自个儿撩起了愁绪:“其实吧,小人十分羡慕四爷你。怎么说呢?父母双全,手足友爱。至少,还有个能够遮风挡雨安然入睡的地方。至少还有一天三顿c冬暖夏凉。” “有句话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你站在我这个位置,你就会觉得,这些还远远不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章 是是非非 她还想要高屋广厦c仆从如云;要穿金戴银c车马满厩;还要功成名就c万众瞩目。 “我一定要争分夺秒实现这一切。你也许会说,我还小,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来。但是你要明白,这一切的荣光,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那有什么意义?必须是能够与最亲最爱的人共享,你所做的一切才有价值。我等得起,可是我爹c我娘c我大姐c我幼弟,他们等得起吗?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就是一生一世。没有多少时间供你挥霍了” “既这么着,四爷干吗坐在这里发呆?明知道三娘就在那里受苦。” 腊月望着前方,大惑不解。 四爷应该有足够的能力去解救自己的娘亲啊,为什么迟迟不动呢? “你见过温水煮ha蟆吗?如果是直接丢进沸水里,ha蟆会一下子蹦出来。但是,如果是慢慢地加热,直到把ha蟆煮熟,它都不会跳起来。做人,有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习惯了,习惯了。习惯可不尽是好习惯。” 只有经过刻骨铭心的痛苦,才能够坚定父母的决心。只有当他们意识到无法得过且过的时候,才会萌生出求生c求变的念头。 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只有舍身饲虎c割肉贸鸽,才能成就大道。 爹娘一定要认清一个残酷的事实:在钟家人眼里,三房早就是敝履一只,早就想丢的远远的了。 这么多年以来,爹娘小心翼翼的逢迎c讨好,却阻挠了他们的这一意图。当心意难遂,必然就会心生怨恨,从而百般地看不顺眼c听不顺耳。 父亲知道不知道这一点,若萤不敢确定。但是母亲c尤其是香蒲姨娘,可是对此看得透透地。 可是,就算心里有诸多不满又能怎样呢?毕竟,那还是家长,还是名义上操纵着上下一家子生死兴衰的父母。 不能不笑脸相陪,不能不从六两年俸中分出一半多来孝敬。 其实,那已经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孝心”了,说白了,那就是“讨好”。 子女与父母的关系,已经到了需要金钱来维系的地步,这样的亲情,试问还有多少真情含在里头? 如同拔河,一方拼命拉,一方死劲儿退。当到达某个极限,绳子势必要被拉断。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当屈辱和打击足够沉重,相信爹娘的固守也就该到了尽头。 一味地付出却不到任何的回报,哪怕是一个好脸色。 二舅有句话算是说对了:父亲辛苦一年挣的钱,钟家老太爷一顿饭就给吃净了。 三房也就这么大点用处了,三两银子,对于财大气粗的钟老太爷来说,大概是可有可无的吧? 三儿子的存在,很早以前就是可有可无的吧? 既然如此,又何必恋恋不舍? 所以,该是爹娘的劫难,她只能c必须旁观。 钟若芝算什么东西?竟敢踩着爹娘往上爬!当真是以为三房没人了吗? “四爷明知二姑娘是那种人,为什么不予以还击?” 今晚的腊月,很开心c很开心。因为一向油盐不进的四郎,居然跟他说了这么多话。 尽管她没有明确表示接受他,但是,能够告诉他这么多的隐秘,这已经是一种十分鲜明的认可了。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腊月,不再是盲流一个了。他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还击?她既然想入魔,我为什么要拦着?而且,你以为能拦得住吗?寤生对叔段的一再退让,你以为是无能?你知道什么叫做‘杀人不见血’吗?况且——” 若萤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握成拳:“羽翼未丰之前,若是成竹不在胸,记住,千万不要轻易伸出你的拳头。一旦有所行动了,必定要抓软肋c打七寸。” 腊月猛点头:“跟着四爷混,小人一定能混成人精。” 顿了一下,嬉笑道:“其实,小人的长处还是很多的,四爷用用就知道了。” “那你就好好发挥吧。”若萤伸个懒腰,翻身下了草垛。 “四爷,干什么去?”腊月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跺着还在冒着青烟的艾草,一边问。 “你最近就在这里,顺便打听打听,冯家具体住在什么地方。回头我有个口信儿,需要你送过去。” “好咧!” 听说有吩咐,腊月乐得抓耳挠腮。 若萤从怀里摸出几个钱丢给他:“省着点儿用,饿了,就去我家找我。” “吃饭四爷不用担心,这个钱,小人知道怎么用,总归要花在刀刃上。” 若萤满意地点点头,仰头暗吁一口气。 半夜无星,大雨块临。 如此地闷热,怕是没好天日。 这可不是下雨的好时节。地里的麦子还就盼望着万里无云酷热难耐呢。 “这天,真够黑的” 夜深了。 被逐出钟家大门的叶氏,跪在紧闭的钟家大门口,执拗地不肯回家。 打更的经过的时候,劝了一会儿,未果。 有晚归的乡民也过来劝,同样没能说得她起来。 得知了消息赶过来的香蒲,陪着跪在一边。 妻妾二人,一手揽着一个孩子。 若萌和若萧,早就困得扭曲着身子睡过去了。 叶氏的双目,门前两盏灯笼的照耀下,闪烁着非一般的光芒。 她在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在等作为一家之主的丈夫的表态。 这么多年了,她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她没有丝毫的倦意,相反地,她觉得要考虑的事情太多c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去休息。 香蒲低声咒骂着,恨不能把一辈子的鼻涕全都甩到钟家大门上去。 她的小聪明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她没有傻得直接跪在冷硬的地面上,而是从家里捎了恁大的一个蒲团过来。 叶氏要跪她拦不住,可是要她不挪窝跪上一晚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换了个姿势,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也让怀里的孩子睡得舒服些。 大蒲扇轻轻摇着。就当是看风景吧,偶尔露天歇上一晚,死不了人。 怕什么丢人?这种事儿,最好让合欢镇的人全都知道。三房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一出。从来光脚不怕穿鞋的,闹翻了,扯乎了,又能怎么样?弄不好,三房还能过得比现在自在些。 姐姐就是看不透这一点,所以才会给人拿捏着,腾不出手脚c出不来恶气。天长日久下去,把自己气死了,倒遂了那些小人的心思了,这不是傻是什么? 爷是有差事的人,哪能说请假就请假?丢了差使c断了财路,谁负责? 老太爷c老太太肯定是不会认账的。在他们眼里,一年六两那也叫钱?吃顿燕窝c鱼翅都不够呢。 一家子吃肉不吐骨头的黑心狼,呸! 香蒲朝着大门方向,悄悄啐了一口。 “也不知道大姑娘现在在做什么” 海棠院。 大太太处。 静寂的夜,漫长而压抑。 为了表达歉意,若苏主动揽下了伺候冯恬的任务。 虽然冯恬不想见她,虽然她很害怕冯恬那吃人的眼神,但为了赎罪,她愿意承受来自冯恬的一切惩罚,哪怕是骂她c打她,只要能让伤者感到安慰,她都无怨无悔。 若萤进来的时候,若苏正对着冯恬的背影出神。 烛影摇红,勾勒出她纸片一般的侧影。 若萤暗中叹口气,慢慢走过去。一直到了身后,若苏都没有觉察到,直到一个肉包子出现在眼前,方才醒悟过来。 “这是从哪儿弄的?” 肉包子,这可是稀罕东西。绝对不可能是从家里拿来的。 若萤嘴里嚼着东西,含混不清道:“刚刚经过厨房,她们在蒸包子,顺便就抓了两个。” 说着,递过去一个。 若苏暗中吞咽着口水,看看床上的冯恬,稍稍走开一些,背对着烛光,三下两下就把包子吃完了。 确实很好吃,如果面前有一笼屉,相信她也能全部吃掉。 “你拿东西吃,她们没说你?” “她们没看见。”若萤轻描淡写。 若苏叹口气:“不告而取,总是不大好。以后不要这么着了。不然,我告诉娘去。” “都是自家的东西,又不是偷。就是告到太爷那边,我也不怕。饿了难道连口吃的都不给?越发混得连个叫化子都不如了么。”若萤冷冷道。 “你不懂,”若苏犯愁地看着她,“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咱们跟她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不能不把自己当人,但也不能把自己太当回事。 有时候,人们口中的“清高”比“委琐”好不了多少。 “我知道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比方说,一家子都住在大院里,偏偏咱们住在外头。冯姐姐一个外人都能住在大院里,咱们还是亲孙女儿呢,这边不叫,都不能过来。” 若萤语带讥嘲。 她好意思当众撒泼c临街发混,可是若苏脸皮薄,听不得难堪的话。 “冯姐姐是客,不住在这里,住在哪里?” “你真这么以为?”若萤短促地哈了一声:“什么呢,是因为冯姐姐能给钟家带来好处吧?丫头婆子们都说了,冯姐姐以后是要做王爷夫人的。冯姐姐发达了,钟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若苏大吃一惊,赶忙去捂她的嘴,低声呵斥道:“谁胡说八道,你也信!” 不枉平时练箭辛苦,若萤只用两根手指,就拨开了若苏的把握。 “我没说相信。包括他们说,大太太从冯姐姐身上赚了二十两。姐姐相信?” 若苏整天埋头绣花赚钱,难得出个大门,哪里知道这些家长里短?听若萤这么说,不由得就给勾起了好奇:“这话怎么说?” 若萤就把五姑奶奶出二十两银子买丫头,大太太大包大揽接下这差事,把自家侄女儿送去王府,不但不花一个钱,还从中白得了这二十两银子的事儿,前前后后c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遍。 若苏直接就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章 信谣传谣 沉默了半天,细细回想,只觉得整个事件有因有果c合情合理,实在挑不出什么疑惑来。 要说大太太,也确实是这种人。 “这话,你听着就好,别到处嚷嚷,知道吗?别学那些小人,乱嚼舌头根子,这种人,死了是要下地狱的。” 考虑到事态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若苏不得不一再地告诫大妹,免得她口风不紧,惹出是非来。 若萤浑不在意:“娘早就嘱咐过了,不许我说。” “娘也知道?”若苏讶异地问。 “满大街都在传,只有你成天不出门,所以才听不见。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咱家的事儿。好不好呢,都不会分给咱一个铜板。” “你呀,真是不懂事儿。”若苏焦灼不安:“不管咱的事儿你不是钟家的人?你不姓钟啊?唇亡齿寒,一家子怎么能说两家子的话。固然,好了,没咱一点好处。可一旦出了事儿,咱们能躲到哪里去” “反正爹娘都已经习惯了,不是么。”若萤漠然道。 这话好无情! 若苏的一口气,久久地吊在嗓子眼儿里。 她想反驳的,但是又无从辩解。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脾气,倘若无心任你说上千言万语,一个字儿都进不到她的耳朵里。 那种被生生地忽视的挫败感,才是若苏早已经习惯的磨练。 在她的感觉中,若萤好像是空里的人,脚不沾地,忽高忽低,叫人捉摸不透。 也许有时候会觉得她一声不吭,委实地好性子c好老实。实际上呢?若是好性子,如何会赢得一个“拼命四郎”的绰号? 但是,姊妹们之间,她又是个很不错的姐妹。 作为三房的嫡女,她基本上没什么架子。庶出的姐弟,通看得跟亲妹子若萌一样。尤其是在生活上,更是体贴c大度。有好吃的,哪怕只有一口,也必定会让给姊妹们吃。 五姑奶奶送的插戴首饰,她就能撇给若萌,事后再也不提一个字儿,就跟没那回事一样。 穿衣打扮也几乎从不费心,能遮体果腹足矣。倒是看着姨娘或姊妹们梳妆的时候,会嘴角上翘c眼睛弯弯,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不像若萌,经常出于嫉妒性地使坏。明明好看,却偏要说不好看。 若萤在这方面,就很诚实,很叫人信任c依赖。 基本上,只要是顺着毛捋,她就是个息事宁人的。 所以,担心她会惹是生非,几乎就是多虑了。 寻思了好半天,若苏只好说:“不管怎么样,到底还是因为萧哥儿。要不是他打翻了盘子,也不可能会出这种意外。说到底,到底还是跟咱们脱不了干系” “大姐真的这么想的?”若萤朝着床上动也不动的人扫了一眼,凉凉道,“外头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什么了?他们又没有在现场看到,知道些什么!” 若苏听她一再提及“外头”,有些气苦。 都快十岁的人了,尤其还是个女孩子,动不动跋山涉水地,成何体统! 女孩子最重名节,这要是将来提起来,说钟若萤天天混迹在市井里,跟三姑六婆们打交道,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家愿意接受这样的媳妇儿? 这孩子,有时候任性得有点过了。竟是一点委屈都吃不得似的。难道她以为自己能够随心所欲c无往不利? 怎么可能啊! “娘平时怎么教的?别以讹传讹,别听风就是雨,别在人后议论人。尤其是街面上的话,一个耳朵进个耳朵出就对了,别轻易相信。” 若萤无动于衷地一针见血:“他们要说,谁还能堵住她们的嘴?笑话。” 娘有时候就是爱自欺欺人。“严于律己”只能算是一种处事原则,却不是唯一的。不管你爱听不爱听c相信不相信,很多的事情就摆在那里,无法回避,只能面对。 “大姐也没有在现场,老太爷c老太太c大太太她们都不在现场,怎么就都说是咱们不对呢?” 若萤的目光冷冽之中自带锐利。 “这——” 若苏语结了。仔细想想,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又有谁能证明这个道理是合理的呢? 而若萤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她惊讶得忘记了思考。 “老太太已经答应了,让二姐姐代替冯姐姐进王府。娘因为不同意,被赶出去了,这会儿还在大门前跪着呢。” “你说的c是真的?” 若苏摇摇晃晃地扶住了圆桌,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若萤像是没看到她的痛苦,愈加淡漠地怂恿道:“不信你去看啊。娘本来就一直不想发生这种事儿,不过,之前是冯姐姐,冯家没什么意见,娘也不好多说什么的。可是这会儿不一样了,二姐姐是钟家的姑娘,她要去给人当丫头,自降身份,娘怎么会答应呢?传出去,连咱们也跟着成笑话。” “二姐姐要去?” 哪怕是王府的奴婢,也改变不了其低声下气的奴婢本质。古往今来,那家清贵的小姐会做出这等没品没气节的事情来! 人能有穷命,但不可无傲骨。 这是母亲时刻不忘的告诫,早已根植在她的心里。 她一直遵照母亲的教诲,小心翼翼地做个温良娴淑的好女孩儿。再穷c再苦,也不肯轻易舍弃那根作为一个大家小姐必须具备的骄傲的骨头。 她一直以为,家里的姊妹们都是这个样子的。而且,她们平时看上去也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像大姐姐若兰。 就若芝二姐姐而言,倘若不屑跟她这个穷妹子相提并论,最起码,也要跟若兰大姐靠近吧? 可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若苏完全没了主意,无力地跌坐到绣墩上。 为什么? 这是在解救三房吗? 不对,感觉不对! 母亲因为她而受到羞辱,这怎么可能是为了三房好? 按照若萤的说法,冯恬受伤,似乎不是萧哥儿的错? 假如真有这个可能,那么,当务之急应该赶紧地跟太爷和老太太说清楚。 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也不知道萧哥儿有没有给吓到?他还那么小,不经吓的 为什么外头人的话,跟家里头的不一样c完全不一样? 是她想得太少还是别人想的太多? 到底什么才是事实? “姐姐趁早别去说,净添乱子让老太太她们生气。”听若萤的口气,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倒是兴趣盎然地,就跟说的是别人家的热闹一般,“老太太她们都说,是咱祸害了冯姐姐,外头人则正好相反,都说咱们是倒霉羊,不知道给谁背了黑锅呢。” “是‘替罪羊’。” 若苏魂不守舍地纠正道。 若萤同样地没有在意这点小小的差错,事实上,从她进来,就一直留意着冯恬的动作。 在听了她们姐妹的对话后这么久,终于,她的头发生了明显的偏转,那背部的曲线,僵硬得叫人无法忽视。 作为一个大家小姐,平时难得出门,这种汇集了民间传闻的精彩故事,不听可惜了呢。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故事主人公的。 受人瞩目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但却一定是自己最为敏感的话题。 “她们还说什么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若苏已经完全融入了故事中,不由自主地跟着情节起伏波动了。 若萤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于是,就不慌不忙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来。 以她的脾性,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稍微了解她脾气的人定会觉得反常。 可是,若苏和床上装睡的冯恬,哪里还能顾得上思考这些问题! 就好比有免费的大戏可看,饭都可以不吃c觉都可以不睡的。 “冯家姑娘这个事儿,本身就透着古怪。” 故意模仿着大人的神秘与低沉,若萤一开口,果然夺人心魄。 “冯姑娘有含笑,二姑娘有水蓝,平时连上个茅房,都寸步不离身的,怎么偏偏出事的时候,一个都不在跟前?” 若萤模仿着他人的语气,完全地淡化了叙述者自身的存在。 若苏就很容易地被引入到一个想象中的人群中,似乎看到了围观者的百态c叙述者的惟妙惟肖,感受到了群情激昂。 可笑深院中的她还茫然不知,自怜自艾。 平时只说大妹野刁,脚也不裹,到处跟个男孩子一样乱窜,简直就是父母的烦恼。可这会儿倒是觉得,家里有这样一个人,就好像多了一双眼睛和手脚,危急时刻倒也管用的很。 是啊,为什么会觉得老太太c老太爷她们说的,就是事实呢?如果是无可挑剔的,为什么外头的人会这么多揣测? 事发时,含笑和水蓝为什么不在?她们去做什么了? 一个给自家姑娘取东西了,一个临时肚子不舒服,去茅房了。就那么赶巧儿? 她们真的以为这是在演戏,“无巧不成书”? 再说了,萧哥儿的西瓜是谁让端的?为什么巴巴地要他把西瓜从二太太那边,端到老太太那边? 去找飞鸿玩儿。 好吧,就算是萧哥儿这个小叔叔真心对小侄儿好,吃个糖都要给侄子留一半。 那么,是谁让他走那条道儿的?为什么不是平时惯走的大道,而好巧不巧地选择了一条僻静曲折的小道? 谁走路不选捷径,而非要绕着走?除非是吃饱撑的想要消食的吧? 那个一出事就被打卖出去的丫头,怎么就撞上了萧哥儿?撞翻了盘子,说去找人打扫,为什么一去不复返? 再来研究一下冯恬跌倒的现场。 她是以怎样的方式滑倒的?踩到了瓜皮是吧?摔倒的时候,是面朝上c面朝下? 要是面朝下,别说划破脸,弄不好连眼珠子都能戳出来。可是,为什么传言都说,当时明明是摔了个仰八叉? 既然是这么个姿势,就应该是脑袋遭殃,可为什么偏就把脸豁破了呢?还是说瓷片长了脸,嫉妒她貌美如花,跳起来毁了她的好容颜? 要说冯恬命好,从她被确定为参选王府侍女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下人们热议的对象。 面目姣好,前途光明,这是每一个女孩子的终极梦想。 虽然叶氏不待见婢女,可在时人心目中,能够出入王府,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什么人有资格出入王府?那得是有品的大官,像县令这种,都没资格摸到王府的大门呢。 又是专为世子大婚备选的侍女,也许那根本就是在选妾室。 做妾固然不大好,可是做世子的妾,怎么能跟做一般人的妾相提并论呢?世子将来是要承袭亲王位的,亲王的妾室如果生了儿子,是有资格请封为夫人的。 作了夫人,那就是王室的人了,有俸禄,有封号,母凭子贵,一辈子的富贵荣华是少不了了。 女人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求什么? 退一万步说,即使望不到那么远,能够兢兢业业做个好侍女,等到了婚嫁的年龄出得王府,手里握着一笔安家费,光凭着“王府的人”这几个字,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抢着要。 这可是一辈子的体面,一辈子能用得上的人脉关系。 俗话说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在王府做事那么多年,能不认识个知心朋友?朋友有事,能不帮忙? 说一个人有能耐,还不是指的这个!有来历c有实力c有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有需求的人怎么能不争先恐后簇拥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章 麻烦上门 “你不知道他们说的,比唱大戏的还精彩。什么‘借刀杀人’c‘苦肉计’c‘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全出来了。还有曹氏兄弟的故事呢,什么‘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呵呵” 若萤越说越兴奋,竟至于失笑。 若苏忙不迭又去捂她的嘴,噤声不止:“嘘!别那么大声,别吵醒冯姐姐。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你怎么能笑呢?” 若萤仰着下巴斜睨她:“怎么不好笑?他们明明就是在说书,又没有看到现场。” “这些话,不准告诉任何人,听见没?”若苏惴惴地一再叮咛。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萤冷冷道,“这些事儿,一旦传起来,比急递铺还快。我听到的时候,还不知道传了多少道c多少人了呢。” 眼角瞥见冯恬的身子动了一下,她忽然就转换了话题,似乎又变回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了:“我还是觉得有点饿,怎么办?” 若苏跟不上她的节奏,顿挫了一下,和声道:“你也许要长个子了。你去看看,娘回去了没有,让娘给你弄点吃的。饿着肚子睡不着觉,多少你得吃上点儿。” 若萤动也不动:“娘?你放心,她那个脾气,要走早走了。肯定一晚上不会挪窝的。家里头一个人也没有,黑咕隆咚的,吓死人。” 若苏叹口气,自觉得fen身乏力:“要不,你去外祖父那边吧。晚上有野狗,小心别给咬了。小心走路,别绊跟斗。” “我不怕野狗。”若萤一本正经中充满着勃勃的斗志和期望,“要是碰上了,两棍子闷死,明天正好有狗肉吃了。狗肉滚三滚,神仙坐不稳。” “可别!”若苏信以为真,当即变了脸色,“你可别去戳弄它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给咬到了,可是要死人的。听见没?你胆子就是太野了,总有一天要惹出大事儿来” 她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这个表面呆滞c内里暴烈的妹妹,深感头疼兼无力。 想想也是,除了那枚绣花针,她还能操控住什么? 比起来,她连若萤的一半都不如。 深思下来,有什么是若萤不能干c不敢干的? 一想到她为维护这个家所做的努力,若苏的心不由得就软化了。 不管怎么样,只要一家子都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娘不是常说吗?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就如进来时那样,若萤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可是她所带来的传闻,却如同火药,在若苏心里一次次炸响。 别人的荣华富贵,跟她没关系,她关心的只有一点:难道自己的母亲兄弟竟是被冤枉的?! 那么,凶手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定要踩着三房才能爬上去吗? 三房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 都是一家人,都是亲戚,为什么要这么狠c这么绝? 就算是事情败露,彼此绝了往来,都没关系吗? 三房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利益需求,而一旦用过了,就可以毫无眷恋地扔得远远地吗? 不是一家人吗?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不是应该互帮互助c互敬互爱吗? 母亲平时教导的,为什么会用不上c用不到? 母亲教的,怎么会是错误的?可是如果不是母亲错了,为什么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跟母亲说的背道而驰? 还是说,众多人坚持的才是大趋势,母亲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 走了神的若苏此时尚未察觉,本该熟睡的冯恬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 待到若苏恍然有所意识的时候,猛然转头,恰好跟冯恬直勾勾的眼睛对上。 若苏吓得一哆嗦,差点失声尖叫。 “冯姐姐,你怎么了?” 冯恬置若罔闻,烛光摇曳,使得她那张陌生的脸越发地鬼魅可怖。 若苏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一时间不敢靠近前去。 渐渐地,她察觉出了一些端倪,貌似冯恬看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正对的方向。 受到那眼神的牵引,若苏不由得慢慢转过头去,身后却是什么也没有。 她霎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莫非,冯姐姐也跟若萤那样,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脏东西? 若苏抓紧衣衫,暗中发抖。 良久,冯恬幽幽地开了口:“什么时辰了?” 声音又枯又哑,一点熟悉的感觉也没有。 若苏战战兢兢道:“子时刚过一点” 冯恬仍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毫无色彩说道:“辛苦你了。现在,帮我拿镜子来。” 她脸上涂抹着浓厚的药膏,一头黑发披散着,衬着白色的中衣,越发白的像雪,黑的像夜。 若苏难以抑制地联想到了黑白无常。 再听她的声音,哪有一丝温度?倒像是掺入了冰渣滓的沙子。 若苏不敢怠慢,急忙从妆台上拾了一把花好月圆手持铜镜递过去。 冯恬就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中人。不时地挑眉c眨眼c微笑,旁若无人地做出种种表情。 那份认真c执着,看上去是那么地诡异c惊悚。 看得若苏鸡皮疙瘩掉一地。 她隐隐觉得,冯恬好像是鬼上身一般。眼前所见,根本就不是素日里的那个冯恬。 一丝熟悉的味道也没有。 “让含笑进来,你可以走了。” 冯恬忙中偷闲般丢过来一句。 若苏并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只道她不满意,便赶忙道:“要做什么,姐姐只管吩咐,我做得来的。” 也许,冯恬是想解手吧?若苏暗中想道。 冯恬突然“啪”地将镜子拍在床榻上,厉色喝斥:“叫你走,你没听见?还是说,我的丫头也给打死变卖了?” 这口风很差,苗头很不好。 若苏何曾见过她发怒?惊疑之下,再不敢多嘴,赶紧去门口唤了杏儿进来。 “门关好,不许任何人进来!” 身后,冯恬阴恻恻地命令着。 房门掩上的瞬间,若苏看见床边的冯恬揽起了一侧的长发,对着镜子嫣然一笑。 仿佛在多情的岁月,邂逅了多情的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多情,带着循循善诱,含着无限憧憬:“睡不着,说些有趣儿的事情吧。说说,这两天你都听见了什么c看见了什么。” 冯家人的突如其来,把钟家上下弄了个措手不及c人人仰马翻。 彼时,钟老三刚被老太爷一封急信生生从县衙拽回来,双脚刚刚踏进钟家大门,气都没顺过来呢,后脚冯家的一票老少爷们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里里外外的家丁c护院试图阻拦,还没等靠近,就被抽到一边去了。 冯家是有备而来的,个个手里攥着趁手的家什:铁骨扇子c马鞭c戒尺c皮带。 他们从大门口一路嚷嚷着进来,口口声声要见冯姑娘,要带自家姑娘家去。 正值午饭刚过,里外静悄悄地,都在准备午睡了,忽然间鸡飞狗也跳,倒像是强盗破门一般,上上下下哪有个不惊c不乱的! 婆子丫头们东躲西藏,避之不迭。 慌乱之下,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规矩了,直接就大声喝斥起来。 听说舅子来了,钟大老爷愣怔了好一会儿:“马上就要收麦子了,不逢年c不傍节的,这是要干什么?” 听说是冲着冯恬来的,钟大老爷直觉地就想往炕洞里钻。 他是见过冯恬的伤势的,委实地触目惊心。眼下还没消肿,哪里禁得住人看?要是给冯家人瞧见了,还不得火得把钟家的屋顶都掀翻。 “爷,你要干什么去?”大太太一把拉住他。 钟大老爷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几十年的夫妻,大太太怎能不了解他什么脾气? 当下哭笑不得:“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只会显得咱们心虚理亏。但是,别忘了,动手的可不是咱们。” 钟大老爷迟疑的工夫,大太太已经唤了人过来,得知老三已经进了大门了,说不准已经跟冯家的人对上了呢,大太太就松了口气:“他们那头做出来的麻烦,是该由她们扛着。” 说着,亲手帮钟大老爷更衣。 考虑到今天情况特殊,故意避开了鲜艳的衣衫,只捡素净的常服穿了。 轮到收拾自个儿时,见丫头拿起胭脂盒子,大太太赶忙制止了。看看铜镜里的人,不施脂粉,面色c唇色都有几分倦怠,大太太就觉得很满意。 “就这样儿吧。” 为了侄女儿的事儿,她可是吃不香c睡不安呢。 抿抿耳际的头发,大太太落后半步,跟着丈夫出了门。 站在廊下,打量着两旁毕恭毕敬的下人们,大太太水平无波地问道:“你们大爷呢?告诉他,要去老太太那里可以,只别带鸿儿。闹哄哄地,别把孩子吓出个好歹来。” 下人们齐声应了。 大太太的眼睛瞬间变得冷冽无比:“我跟老爷不在的时候,看好门户,任何人都不许进来。表姑娘需要静养,暂时任何人都不见。” 这就是明白无误的警告了,下人们屏气敛息,应声嗡嗡。 即使是自以为考虑得很周全了,大太太仍旧十分地恼怒:冯恬的事儿一出,老太爷c老太太那边就即时发下死命来,严格禁止消息外传。 明明做得很隐蔽了,怎么才睡了一觉,风声就传进了冯家人的耳朵里了呢? 两家子中间隔了百八十里地,到底是谁走漏了口风? 看来,抽时间是该好好地整治整治家里的风气了。这些乱嚼舌头的,都该吃哑巴药了。 出了大门,在夹道里遇到了二房跟四房的。 “大嫂” 二房邹氏像捞救命稻草般抓紧大太太的手,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孩子出了这种事儿,哪个爹娘不着急?”大太太端着稳重,轻声地安慰道,“又不是弟妹你做的,怕什么?” 她的冷静很好地安抚了邹氏的不安:“可是,萧哥儿是因为我——” 大太太打断她的话,严厉地质问道:“弟妹这话说的!没有弟妹,难道这个家就不许孩子进来了?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老太爷c老太太?里外竟是这么区别的?身为地方‘老人’,竟是连一碗水都端不平么!” 邹氏悚然一惊,紧咬住下唇,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多说多错。大嫂的警告果然很管用。 大太太见她终于舒缓下来,满意地掠过视线,投注在汪氏手上牵着的小人儿上,心里不免有些不快:“五姑娘不用午睡吗?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汪氏纯粹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的,话里话外都是一派轻松:“这孩子一刻也离不得人。待会儿醒了,怕她哭闹,索性一起过来看看。” “过年就八岁了,总这么依赖爹娘可不成。难不成日后嫁人,还要捎上爹娘做伴儿?” 邹氏的笑话纯属自我排遣压力。 “我还想着养个老姑娘呢。” 汪氏满目宠溺地看着女儿,言下流露出的富足意味让在场的两个妯娌暗中吃味。 大太太轻描淡写:“孩子的造化大,摊上了能干的爹娘,这是她的福分。” “哪能光生不养?一旦生养了,自然是要给她最好的。”汪氏矜持地微笑着。 这时候,兄弟妯娌几个就同时联想到了三房。 老四故作烦恼地叹气道:“不说赔得起c赔不起,就三哥那个脾气,等下别打起来就算是万幸了。” “小孩子,做大业啊。”老二沉痛的语气似乎包含着只可意会c不可言传的玄妙。 “这要真赔起来,三哥拿什么赔?萧哥儿要是大哥或是二哥的儿子,倒还好些。” 生意人,三句话不离钱字。 老二突然就刹了一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章 何谓至亲 几个兄弟一起回头看。 “老二,怎么了?”老大瓮声瓮气地问。 “没什么,石子儿硌了一下。”老二赶忙道。 邹氏赶紧过来搀扶。借着搭手的空当儿,夫妻两个互换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有些事,或许真的可行。 三房难以做到的,二房倒是可以大胆一试。 花厅里。 含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自家姑娘受伤的始末,向冯老爷等人一五一十作了交代。 当说到冯恬的伤情时,兔死狐悲的含笑再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树倒猢狲散。姑娘倒运了,丫头跟着倒霉,这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儿。 李棠李医生也被当成人证请了过来。 面对冯家人的虎视眈眈,李棠不敢打马虎眼儿,只能有一说一c有二说二,承认了冯恬毁容的事实。 冯家人当时就炸了锅。 当听说造成这一切的是三房的小儿子时,二话不说,一群人蜂拥而上堵住老三,非要他“给个明白”。 刚踏进家门的老三脚下还没站稳呢,又哪里能“说得明白”?但见冯家人不依不饶,大有仗势欺人之嫌,骨子里的躁动便再次不怕死地发作出来。 自家那乖儿子,连话都说不顺畅,平时看见菜青虫都吓得直叫唤,胆子这么小,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坏事来? 一定是误会,一定是! 他一味地辩解让冯家人产生了误解,认为他是有意在推托责任。 身为男人,敢做不敢当,还配叫个人吗? 在冯家人看来,自家姑娘遭遇到不幸,不论是谁的元凶,钟家都少不了担负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钟老三是姓钟吧?是钟家的人吧? 作为始作俑者的亲爹,不但不认错,反倒理直气壮地大喊冤枉,妄图混淆是非c颠倒黑白,简直可恶又可恨! 于是,事态迅速地恶化。 当钟大老爷他们赶到的时候,冯家的四五个男人跟钟老三的冲突,已经发展到了互相抓扯的地步。 没有人敢靠近,只能边上大呼小叫着劝架。 而当叶氏在儿女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抵达混乱现场时,见到的则是另一幅惨烈的景象:丈夫像个血人一般,被一群男人围在当中,你一拳c我一脚,打得连声叫唤,毫无还手之力。 叶氏稳如磐石般杵在门口,目光凌厉地朝四下里掠了一遍,心里的新仇旧恨,登时就排山倒海般席卷而至。 从来都是“旁观者清”,她现处的就是这样一个位置,可以将花厅里的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钟家兄弟全都围在激战圈外,口中各种劝,脚下团团转,似乎急切得不行。 也能看见他们一次次伸出手去拉架,但是,也仅仅只是伸出手去做了个样子而已。 事实上,他们的手指头根本连激战双方的衣衫都没有碰到。 在钟家大老爷c二老爷c四老爷之外,是钟若英几兄弟。 说也巧,大房的二儿子若芹和四房的长子若荃都在。不得不说,县学和社学放假放的真是时候。 但见父辈不动,这几位娇生惯养的哥儿便也谨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 倒是若荃,拧着浓眉c攥着拳头,几次跃跃欲试,想要冲进去,却给他母亲喝住了:“你一个书生,能帮上什么忙?伤到了哪里,回头先生问起来,不嫌丢人么!” 若芹紧挨着若荃,道袍下的一只手,及时地拉住兄弟的袖子,同时朝他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而上首的钟老太爷和老太太,就如同一对聋哑人,你喝你的茶,我装我的咳嗽,活脱脱就是一双反应迟钝来不及阻止混乱发生的老人家。 至于下人们,那些所谓体面的婆子丫头,全都规规矩矩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充分显示出名门大家泰山崩于前都不会变色的气度与涵养。 但她们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在对上叶氏森森的目光后,一个一个地,慌不择路地纷纷收起幸灾乐祸的眼神。 如此这般拙劣的弄虚作假,完全是把人当成傻子一样看待啊。 叶氏便笑了,轻笑声满含畅快淋漓的欢喜,仿佛濒死人的回光返照,反常得令人毛骨悚然。 若苏c若萌和肇事者若萧目睹这一切,惊惧之余,就只剩下了哭泣。 “哭什么!”叶氏掷地有声地喝令儿女们,“不许哭,把眼泪都给我擦干了,看仔细些。你们的爹今天要就死在这儿,这事儿就算了。倘若还能留一口气,记住了,看看都有谁动了手,日后给我十倍c百倍地讨回来!哪怕豁出性命去,也不准有任何的犹豫。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听见没!” 末一句冰冷锐利,扎得若苏姐弟几个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大声道:“是,娘!” 老三听得分明,见妻儿非但不帮忙,反倒说出这种火上浇油的话,禁不住火冒三丈。狠狠地抹一把脸上的血污,冲着叶氏怒斥道:“叶蓁,你当我是死人吗?” 想他也是吃不住苦头了,急切之下,便喊了妻子的闺名,全然忘记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如同她的身子c小脚,是不能随便告之于人的。 除非是泼妇骂街,才会连名带姓地招呼人家,但这是极其缺德的行为。 所以,当老三喊出这个“叶蓁”这个名字的时候,冯家的男人们全都扭头来看叶氏。 惊诧一闪而逝,紧接而来的就是浓浓的嘲讽和鄙视。 人说钟老三夫妻不谐,三天两头吵嘴打架,果然有些影子! 叶氏心中更恨,越发轻蔑地笑道:“一年一两银子,在我的门上,你也就值这个价儿。还想着用檀木棺材板?我呸!” 这话一丢出来,花厅内外死寂一片。 除了几双眼睛里闪烁着慌乱,更多的目光则灼灼炽炽,充满惊疑与探究。 似乎有戏?! 以前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三房就像是个瘤子,不关痛痒的时候,可以假装看不见。一旦疼起来了,就想要狠心割掉。 三房是没有用处的,也不会为钟家带来任何的利益好处。 县衙卖力,一年六两银子,对一般的农户而言,很不错,但钟家瞧不上这点东西。 但是,听叶氏的口气,似乎事实并非如此? 钟家竟是连这点钱都看在了眼里?而且,还克扣了绝大部分! 别人都还好说,钟若芹这个一心只读圣贤书c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和钟若荃这个吃穿不愁油瓶倒了也不扶的公子哥儿,在听了自家三娘的这席话后,齐齐地傻掉了。 都说三娘不好处c脾气怪,从来就没想过,为什么会怪? 也许,三娘心里老早就存了不满。 论起孝顺,什么样儿的才算孝顺?有金山银山,孝敬父母百贯千贯的,这叫孝顺。而那个只有六两却进献了五两的,难道就不是孝顺? 这是最基本的道理,不用教c不用学,但凡不傻不痴,都能分辨得清! 倘若真是这么着,太爷和老太太对待三房,是不是有点过了? 听妻子较真,老三急了,直着嗓子叫屈:“谁说一两?明明是六两!” 叶氏笑了,就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钟德韬,你昧着良心说话,死也不得好死!当着你闺女c你儿子的面,你几时给家里挣过六两银子?红口白牙你说句人话!我们娘们儿要是污了那白花花的五两,就让我们娘儿几个出门被车撞死!” “那五两银子充了公,为什么就不能算?你意思是父母不用孝敬,是吧?” 叶氏冷笑道:“哦,原来如此!今天我才知道,敢情你钟德韬是有爹娘老子的。五两不多,确实不多。照我说,你要真是个孝顺的,就该把六两银子全部充公。” “嚓!” 老太爷盛怒之下,抓起茶碗就朝老三砸过去,口中大骂:“我没你这样的孝子!你给我滚!” 老三躲闪不及,生生地挨了一下子。 茶碗四分五裂碎了一地,原本就血迹斑斑的脸上,又荣幸地添了一道伤口,恰好在额头的位置,鲜血如注。 “爹c爹!” 若萧虽小,但毕竟是男孩子,平时叶氏没少教导他一些男儿家的本分和责任。看到父亲受到围攻,若萧的内心里,愤怒取代了恐惧。 他大喊大叫地挣扎着,试图冲过去解救父亲。 若苏却担心他过去会给混乱的人群踩到,使劲地箍着他,不让他躁动。 “我要告诉我外祖,我要告诉我舅舅,让他们报仇c报仇!”若萌跺着脚c挥舞着拳头大声吼叫着,“坏人,你们全都是大坏蛋!” “好,很好。”老太爷恻恻地笑了,猛地一拍桌子,摆出了地方“老人”的威严,“自古正邪不两立。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没你这样孝顺的儿子,你也不用再当我还喘气儿。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等着你们。” 老太爷伸出一根手指,双目狞厉:“大门就在那里,这位爷,这位太太,请吧!” 这话极狠c极绝,包括冯家人在内,厅里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老四瞅瞅老太爷,只见他神情决绝,想必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转而怂恿老三:“三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赶紧回去拾掇拾掇,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 “敢再踏进我这个门,试试!看不打折了你狗腿!” 老太爷一声断喝,下人们噤若寒蝉,不敢不谨遵指令。 老四还想争辩两句,还没等他开口,就被老太爷的眼神秒杀了:“你也想脱离父子关系的话,就情管和他一起走!你自然是不怕的,万贯缠身,走遍天下。用得着看谁的脸色吃饭?你就是王c就是老大!” 老四顿时就蔫了。 断绝关系?别吓他好么。 一旦被逐出家门,就意味着做人的失败,意味着其不忠c不孝c不仁c不义。 这样一个缺德的人,日后还要怎么在地面上混? 脱离了家族,无异于自绝于人前。一个没有祖宗的人,死后将会无所归依,终将变作孤魂野鬼。 老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丁们半劝半赶地把三房一家子往外推。 花厅里好不容易清静下来。 婆子丫头们赶忙插空收拾混乱。 正沸沸扬扬着,忽然二门上传来消息,说是衙门来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章 幕后推手 一听“衙门”二字,满厅的人都不由得神情一紧,暗中整顿衣裳的同时,一同扭头去看。 来的居然是位官媒,自称姓厉。带着个小丫头,举止言谈都比街面上做媒几十年的孙婆子体面c大气。面上也不见孙婆子那未语先笑c到处拿乔的骄矜习气。 似乎像钟家这样的,都是她司空见惯的场景。 老太爷已经换上了威而不露c彬彬有礼的模样。 在他暗中打量厉婆子的时候,厉婆子也在借着喝茶的工夫,端详此间人物。 茶是西湖龙井。这种茶,是从前明开始走入市井的。 产于浙江杭州的群山中,与别处所出的绿茶不同,龙井茶带有天然的豆花香,色清味甘。别处的绿茶,形状上都是蜷曲而圆,只有龙井茶叶扁且直。 冲泡后,香馥若兰;汤色杏绿,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素以“色绿c香郁c味甘c形美”四绝而称著。 龙井茶有很多种,手中的这一盅,当属于一旗一枪的雨前茶,价钱不菲。 可见传闻不虚,钟家是个有厚重底的。 再看茶碗,是极好的青花瓷,这个,小门小户是难得一见的。 婆子c丫头不少,也有规矩,这一路走来,都是见识过了。光是养这些人,一月的开销也不少。 钟老太爷是秀才出身,虽说低了点儿,可也是读书人。往前推,祖父辈也曾有人中过举人;往下推,现下大房的嫡次子就在县学里读书,据说是个用功的,将来少不得要挣个功名在身,光耀门庭。 试想,整个一县,能够进入县学中读书的,也仅仅只有二十人。而钟若芹就占了其中的一席。不管是从学业c还是家境上说,钟家都是有一定的实力的。 厉婆子又把目光再次投向厅中的那座博古架上。 通天彻地的高度,横格竖格几十格,全都摆得满满当当。好家伙,那叫一个绚烂夺目c流光溢彩。 光是这些摆设,也值不少的银子。 厉婆子就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微笑着看着老太太。 其实,她关注的是老太太通身的装束。就说最常见的额帕吧,那是女子最常见的饰物,从老妇到小女,通用那个东西。 可是钟老太太的额帕显然就很与众不同。且不说绣工多么地好,就说那一朵一朵的祥云,竟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攒就的,若是拆下来,怕不得装满一饭碗? 厉婆子看得心头有几分嫉妒。可是越这么着,越不敢造次。 “几天前,跟贵府的姑奶奶在县里偶然见过一面。听贵府姑奶奶说,贵府大姑娘幽贞娴静,德容言功五一不妥。婆子受本县新晋正八品县丞孙大人之托,求娶贵府大姑娘为妻,不知老太爷c老太太意下如何?” 当钟家上上下下在为大小姐钟若兰的好亲事奔走相告c欢欣雀跃的时候,一水之隔的三房却如同陷入到无底深渊之中,死气沉沉c油尽灯枯。 三日的苦苦等待,所有的幻想c憧憬与欢喜,瞬间被击得粉碎。 叶氏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说好的,那明明是若苏的姻缘,是她三房的机遇,怎么忽然就变成了钟若兰的大造化? “一定是弄错了,错了!” 香蒲死死地抱住她的大腿,哭得没个人形儿了:“姐姐别去!都已经下了小定了,生辰八字白纸黑字,错了又能怎么样?你觉得姓孙的能为了咱们姑娘,跟他们撕破脸皮吗?” 叶氏大怒:“那你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香蒲号啕大哭,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若苏弃了刺绣,面壁低泣,手帕子湿得能拧出水来。 她能怎么做?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难不成跑去跟人争c跟人抢去? 除了顾影自怜,还能怎么样? 若萌几个心惊胆战地畏缩在墙边,大气不敢吭一声。 叶氏咬牙切齿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恶狠狠的:“一定又是这个起事精干的!”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也是最大的一种可能:八成是丈夫得意忘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坏了女儿的婚事。 成事不足c败事有余的混蛋!事事不如人,处处瞎抖擞。统共就那么点福气,全给他抖擞干净了。 “萤儿,去,请外祖和舅舅们过来。”叶氏压抑着胸腔中火山般的愤怒,喃喃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与其被他活卖了,不如早了早清闲。钟德韬,我要跟你和离。” 老三觉得十个窦娥加起来,都没有他冤。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一而再c再而三地挨骂c挨打。 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妻子又要闹着跟自己和离。都说死也要死得明白,对此,他感到十万分地不服c不甘c不忿。 他竭力抗辩,眼睛都挣得通红。没有喝酒,倒有了发酒疯的形容。 叶氏恨透了他的死鸭子嘴硬,两口子一个门里个门外,跳着脚底对骂。 叶氏便开始翻旧帐,从五百年前开始清算:“整个合欢镇,谁不知道你那张臭嘴!早就嘱咐过你,谁问都说不知道,问什么都不要说。你那耳朵是驴耳朵,根本就听不进去!没吃过囫囵饭的穷叫花子,捡个囫囵馒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不是你到处瞎咧咧c大吹大擂,能招小人算计?天杀的,不把妻儿老小作践死,你就不舒坦是不是!真是家门出c辈辈出,好的你不随,就随了钟家那点子烂根子c坏根子了!” 老三被季远志拦在院子里,一边昂着头清理着伤口,一边直嗓子叫:“别再拿钟家说事儿了,人家都说了不认你了,这下你满意了?” “你舍不得是吧?” 叶氏一个板凳甩出来。 板凳蹦跳着冲向老三,早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抬脚,踩在了脚下。 “你舍不得,情管贴上去!一年五两不够,有本事你就挣个十两八两,让他们把你当爹对待!不认你?不认你活该!看你那点出息!五两银子,当是打发要饭的呢!” 老三恶声道:“是,跟着我还不如要饭去!当初是谁非要结的这门亲?你要算旧账,今天咱们就好好算算!” 他的口无遮拦揭破了叶氏的伤疤,也挑起了叶老太爷父子的心病。 老太爷恁好脾气的人,也登时垮下了脸。 大舅一着急,就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季远志赶忙丢开老三,过来替他把脉。 谭麻子也过来了,意思要把老三拽出去,好让叶氏消消气。 要在以前,老三基本上都会顺竿子往下溜。可是今天不同,他觉得自己遭到了不白之冤。他并不想吵架,他只是在据理力争。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不是东西? 最要紧的是,他不想和离,一点儿都不想! 他原本就不大会说话,急切间,更是口不择言。 二舅年轻气盛,禁不住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冲向前去,朝着老三的胸口连捣三拳,口中大骂:“姓钟的别欺人太甚!我姐怎么了?没有叶家,你早死干净了!你们钟家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二舅c二舅,息怒c息怒!一家人不能动手的。” 慌得季远志等人慌忙冲过来劝架。 得了信赶来的钱屠也加入到劝和的队伍中去。 香蒲也不劝架了,坐在檐下哭得声嘶力竭。哭自己命苦c女儿命苦,哭老天爷不长眼,欺负好人。 和离了好,最好是把她变卖了。卖到谁家,都比留在这个家好。 这日子,根本就没法儿过了! 院里院外一片嘈杂,一种天要跨c地要陷的末日气息笼罩在三房上空。 若萤瞄准草垛的一点,行云流水般拉满弓。 腊月候在五十步外,随时地把没入草堆里的竹箭抽出来,再小跑着交回到若萤手边。 十支箭,反反复复射了三次,若萤出了一身透汗,这才住了手。 腊月这才有机会靠近前来,抽出腰间别着的破蒲扇,殷勤地替她打风。 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力道恰到好处。 从这个位置,仍能够听到三房的吵闹声。但是一水之隔的钟家人,肯定是听不到了。 这样的耗时耗力有什么意义呢? 若萤微哂,在菜园外的大石头上坐下来,蹭掉布鞋,光脚揉搓着温热松软的细土。 腊月斜眼瞅着她的一双天足,恍了下神:不知道四爷裹了脚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大概最多也只能走到这个地方吧?想要跟现在这样,上山过河c爬树打鸟,简直就是不可能了。 远处香蒲姨娘的号哭拉回了腊月的心神。 望着身边雷打不动的那个人,腊月很想知道,到底她在想些什么? 家里乱成一锅粥,她怎么就一点也不感到沮丧?反而,反而好像还挺开心的? “四爷,你不回去看看?” 三老爷和三娘都在闹和离了,这个家,很快就四分五裂了,怎么四爷一点也不担心? 还是说,心里头早就有了算计? 想到“算计”二字,腊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去挑战身边这位小爷的底线。 “拼命四郎”的本事,他可是亲身经历过了。不要命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有心眼儿也就算了,偏偏还有能耐骗过身边无数人。 这是个能让死物变活,也能让活人变死人的可怕的主人。 跟着这样的混,吃亏也是占便宜。终归不用太担心这辈子会混得很难看。 “四爷你是个有主意的,不好回去劝劝?” 不用问原因,腊月就是相信,她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 若萤享受般仰望着上方灿若云霞的蜀葵花,几只金黄色的蜜蜂正唱得欢快。 这可比爹娘的吵闹声好听多了。 “不吵不闹,不痛不痒。”她百无聊赖地丢出来一句。 是的,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通则不痛,通则不痛。 当她忽然想到这一句的时候,就油然想起了柳静言。 生活应该就像静言那样,温和c平静c富足。 这可是她的梦想呢。 “有太爷和二舅他们拦着,应该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吧。”腊月小心地揣度着她的心思。 在四爷心里,离了好,不离好? 这其中的得失,他腊月可算不清楚。 “你这次做的不错。”若萤扭头扫了他一眼,不吝赞美,“我本来以为,还要等上一阵子。” 结果,当天吩咐下去,次日,腊月就把冯恬受伤的消息送到了冯家的门上。 就是传个话而已,后头会怎么着,腊月就算不了解钟家内部的情况,大概也能猜到个不离十。 一场热闹即将展开。 合欢镇的人们,又有话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章 何去何从 受到表扬的腊月顿时感到暑天吃冰一般的痛快。 他确实是个会办事儿的。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却很善于“假于物”。 仗着在地方上混过几年,积攒下了一些人气,他很轻松地用一口吃的收买了几个小喽罗,代替他把要说的事儿c要说的话儿,一字不差地传给冯家。 其中就包括了大太太变相出卖侄女儿,白得了二十两银子的那出隐秘。 “真也好,假也好,这二十两银子,大太太都得掏出来。所以,腊月你要记住,荣华富贵人人眼馋,可是,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那个命来享用。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声:“想瞧我家的笑话?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个闲工夫。五十步笑一百步,哪个更可笑?” 说着,手挽短弓,朝前方做出瞄准的姿势。 这是一个极具暗示意味的动作。 在她心里,是把钟家当成了靶子和敌人呢。 腊月默默点头。 果然,惹到了四爷就没好日子过。钟家人羞辱了三房,马上冯家人就来寻钟家人的晦气了。 冯姑娘那脸是好不了了,冯家和钟家这一对亲家,也不可能会和睦了。 四爷说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知道钟老太爷听了这话,会不会气得背过去? 能文能武的四爷,当真是个好靠山。 “对了四爷,上次你给的钱,还剩下几个呢。” 公私分明c账目清晰,腊月相信,四爷需要的是头脑清醒的人。 他喜欢贪小便宜,但是他并不打算背着靠山做这种事儿。 他决定了,往后他若是想要什么,最好还是开诚布公地跟四爷要。四爷给不给是一回事儿,但是,他要争取做一个诚实的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蛋。 若萤“哦”了一声,看都没看,“拿去买东西吃吧。娶媳妇儿的钱,以后再说。” “啊” 腊月登时就闹了个大红脸,恨不能钻进地洞里去。 若萤斜斜地觑着他的窘状,不由得乐了:“腊月,你也有弱点呢。我还以为,你连皮比城墙都厚呢。” “四爷你才多大,就知道些这个。”腊月扭捏着,好像头回上轿的大姑娘。 窘迫之后,此刻,他的心里洋溢着疑惑和惊喜。 他正在适应自己这个小主人,适应她的表情变化,适应她的言语,适应她的气息流动。 他现在已经可以大概确认一点,那就是:小主人要么不说话,一旦开口,就必定是包含了某种深意。 这一点,倒是随了叶老太爷。 小主人刚才说到“成亲”二字,腊月怀疑,那并非信口之言。也许,小主人的规划早就到达了那一天c那一步。 也就是说,小主人已经替他铺排好了后头的路。 连成亲这种大事都不用他操心,那么,成亲所需的银两c包括将来的媳妇儿,小主人必定会想方设法替他办妥? 这种事儿,也就亲生爹娘才会考虑得如此长远吧? 感激如潮,澎湃在腊月的心底,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充实和满足,感受到了存在的意义。 能被人惦记,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四爷” 若萤见他忽然沉默了,大概也能猜到他的心思。手指着前方的树林,道:“一棵树,想要笔直地长到最高,除了脚下的土壤要肥沃,还需要合适的雨水和阳光。除此之外,那些纠缠在侧的枝枝杈杈,但凡是影响到生长的,有必要全部芟除掉。就好像一个人,出生之际,必须要剪断脐带,如此,方能称为一个独立的人。后来的各种爱恨情仇,都会成为羁绊,阻碍前行的道路。所以,必要的舍弃是必须的。” 身无挂碍,自由自在。 腊月点点头。 三房这些年被压榨得够惨了,只要一日不脱离前头的控制,就一日甭指望过上安稳富裕的生活。 路的尽头,小芒如兔子般卷土而来,带来了钟家的最新动态。 当所有人都在暗中算计个人得失时,饱受精神和身体双重折磨的冯恬,也不甘寂寞,从床上挣扎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请求老太太和老太爷,准许她作为钟若兰的陪嫁,一同嫁到孙家去。 换言之,她要做孙县丞的妾。 她言词恳切,哀哀欲绝。 想她面目已毁,择人定是困难无比。与其嫁个寻常人家受气,不如找个硬实的靠山庇护。 县丞再低,好歹都是个官。照现下风气看,不可能娶了妻后,一个妾室都不纳。 如果妾室是个好的,妻妾融洽,倒也罢了。就怕是那种拈酸小性子的,三天两头给你添堵,可不是烦恼? 但是,若冯恬作妾,因为跟若兰是姐妹,感情上到底要容易沟通些。两个人又都是沉稳安静的,相处起来,自然要胜过他人。 再说将来,若冯恬有了孩子,虽然不能亲自抚养,但是冲着彼此知根知底,倒是可以跟作正室的若兰商量着,时常看顾孩子。 怎么算,这事儿怎么完美。对冯恬而言,没有比这更稳妥的出路了。 只不过,一个黄花大闺女,当着一厅的人,主动要求做妾,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冯家的人没有出言制止。 钟家的人则因为过度的惊呆,而忘记了做出反应。 “恳请太爷c老太□□准!” 冯恬叩头有声。 大太太最早醒悟过来,当时急得差点跳起来。 她想问冯恬是怎么跑出来的。临走前,她明明吩咐过了,要好生“看住”她的。 但是,这还不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冯恬的请求才是必须马上c立即c当下就必须要否决的。 冯恬说的,都是片面之词。听上去情谊深厚c处处为他人考虑,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儿! 她宁愿多花两个钱,买个粗笨的陪嫁,也绝不愿意冯恬掺和进来。别人不了解这个丫头,她久经风雨,可是老早看透了冯恬的脾性。 这女孩儿心眼儿可不死,若兰跟她比,就是个憨大姐。将来要是进了孙家,成天锅碗瓢盆打交道,日子久了,怎可能不生龃龉?万一她暗中使个绊子,弄不好若兰连小命都保不住。 县丞虽是官,可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身为一个大男人,也没办法儿成天守在内宅里。 人生本来就充满着各种意外,天知道她的若兰会不会被意外砸到。 冯恬既有意去王府作使女,就证明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可而今竟遭遇到这样的不测,她心里能不恨?能不妒嫉?能不想要去报复? 作妾有什么好?没什么好,这一点,她绝对不会不清楚。可为什么还要自甘为妾?难不成她想要孙县丞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这个姨娘抬做“夫人”? 要这么着,首先,得先让正经的夫人若兰“消失”。 怎么个“消失”法儿,这个就不好说了。 而这个,也正是大太太最为害怕的。 男人们只知道庙堂勾心斗角c沙场浴血奋战那是斗争,却不知道内室之中的战争,丝毫不逊色于此。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蝎子尾上刺,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要想杜绝此类意外发生,就必须从根上斩断隐患。 自从冯恬受伤,她就感受到了这孩子的愤恨。她杀死都不跟冯家人回去,就是看准了以她现在的惨状,回去必不得好下场。 父亲唯继母的话是从,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对她这个“赔钱货”,从前就不怎么在意,而今更不会忽然良心发作,当成眼珠子来疼爱。 相比之下,她还不如那二十两银子来的重要。 不想回去,可以。想要作妾,也成。 一个小丫头,凭着一腔热血,以为就能要风得风c要雨得雨? 留在钟家,那就是别人手心里的虫蚁,要死要活,可不是由她说了算的! “好好的姑娘,怎么能屈尊为妾?你说这种话,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亲娘。” 大太太面上一派真情实意。 她娘家大哥也在打着自己的盘算:“不然呢?闺女若是好好的,我陪送十台嫁妆就够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陪上二十台能有人要不?” 上至钟老太爷,下至丫头婆子,听了他这句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二十台嫁妆!这哪是讨公道来的,分明就是来打家劫舍的! 大太太差点没给气得仰过去。 她知道自己这个哥哥的脾性,但没想到他能如此地厚颜无耻。 总以为差不多赔点钱就算了,万没想到,他们竟然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二十台嫁妆! 当自己是豪族名门么!当自家闺女是什么千金小姐么! 二十台! 为什么不直接开抢? 干脆明说了吧,冯家根本就不想为这个女儿出一文钱! 大太太这会儿是后悔莫及。 她可没忘记自己收容冯恬的初衷。明面上,是疼惜孩子失去了亲娘,做姑姑的心疼。二来,也能借此把冯恬从继母的奴役中解脱来,白赚个善良的好名声。其实,最关键的是,冯恬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但凡寻个差不多的,这进进出出的,不都得经过自己的手? 终究是不会白忙活一场吧? 可谁曾想,居然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真真是鱼死网破c鸡飞蛋打一场空。 自己好不容易算计来的二十两银子非但不保,听娘家哥的意思,竟还要钟家倒贴上二十台嫁妆! 不得不说,大哥太狠心c太无情了!这会让老太太怎么看她c想她?又如何肯放心地把家政大权下放给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章 风雨欲来 钟家四个儿子,老三c老四都是姨娘生的,没资格继承家业。 剩下大房和二房,都是老太太亲生的。二老爷和二太太一向表现的差强人意,好也找不到他们头上,孬也找不到他们身上,似乎是最好相处的,也像是极没有竞争力的。 可是,一旦自己这边出了纰漏,失去了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信任,这未来的当家人,那就只剩下二房一个选择了! 无过即是功。将来对比起来,平淡至极的二房肯定比一身不是的大房更可亲c可爱。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熬了半辈子,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既然娘家哥无情,就别怪她无义。 “冯大爷的意思,我好心好意收留侄女儿,竟然为出罪过来了?”大太太暗中发誓,绝对不会出一个子儿,即使对方是亲哥哥c亲爹,也不行。 “要不是在府里出的事儿,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进这个门里争竞。”冯大舅丝毫不怵,步步跟进,“还有,什么叫‘收留’?敢情我们冯家穷得连闺女都养不起了?” 这是要把私人恩怨上升到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上。 大太太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窜。她何尝不明白娘家哥的心意? 作为肇事方的三房是穷掉了底儿,按照冯家的胃口,三房就算砸锅卖铁,也赔不出二十台嫁妆。 况且,该死的冯恬又跟中了邪一样,一出面,就轻飘飘地饶过了三房,说什么“都是丫头惹的祸”。 哪个丫头?那个被当作替死鬼老早变卖了出去的丫头。这会儿上哪儿找人证去? 可那丫头是钟家的,也就是说,钟家人做贼心虚,毁灭了证据,最后栽赃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这个弯弯绕,但凡有脑子的,稍微想想就能领会。 冯恬那个死丫头,定是也看准了三房没有油水可捞,索性做个空头人情,替三房做了洗刷。 对冯家而言,真凶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真凶一定得是钟家的人,要能迫使钟家大把大把花银子。 有钱什么买不到?有钱想干什么不行?女儿是赔钱货没错儿,可现在,可是实实在在地成了一棵“摇钱树”。 这叫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钟家固然有名,可是钟家的铿吝同样也是扬名一方。 要是能让钟家吐血,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荣事件。 “老人”就了不得?就一定代表着公正高尚? 谁不知道这个“老人”是拿钱码起来的。真算起来,叶家老太爷那才是真正的“老人”人选。 再说了,钟老太爷是合欢镇的“老人”,可不是二十里外他们凤山镇的“老人”,有什么事儿,还轮不到钟老太爷指手画脚! 不过就是亲家而已!我敬你一尺,你也得敬我一丈不是?不能仗势欺人。谁不是爹娘生养的?真要是闹将起来,谁怕谁! 再怎么说,在这件事上,冯家可是占了绝对的上风。 面对僵持不下的困局,钟老太爷终于表现出运筹帷幄的淡定。 他既不反对冯家人的要求,也没有偏袒自家人的意思,但他是“老人”,决策一方事务的长老,他的话,有分量c有权威,冯家人不敢当作耳边风。 眼下不是讨论嫁妆的时候,冯恬的伤还有待作进一步的观察,而且,伤者需要静养。 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的变数。钟家会尽可能地寻访名医,尽量把伤害降低到最低。 退一万步说,就算冯恬真的毁容了,到了年纪,该议亲就要议亲。未必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重色不重德的。 好好的女孩子,放着正头娘子不做,为什么非要做个死后连族谱都上不去的小妾? 人哪,一定要自尊c自爱c自重,如此方能博得世人称颂。 想想前朝大明马氏,一双天足,何等地不和于俗,可最后又如何?一心一意辅弼天子,最终荣登后位c为天下妇人典范。 再想想嫫母c无盐,哪个不是以德行赢天下的? 然后,就说到了女诫上,对照四行,钟老太爷对冯恬的言谈举止委婉地做出了批评。 好歹也是个秀才,老太爷一番酸文拽下来,大道理如泰山压顶,让冯大爷这一帮地地道道的农户大呼吃不消,面面相觑下,竟从彼此的眼神中瞧出了慌乱。 阵脚一定不能乱。 从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料想钟家也不敢昧下此事,倒不如暂时退半步,回去开个家庭会议,商谈一下接下来要走的路,缓缓图之。 冯恬不是不想走吗?那就让她待在钟家好了,就当押了件宝贝,相信钟家人还没那胆子敢把别人家的东西给弄丢。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最终双方默默地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共识:再等等看。 双方都需要时间来好好筹划,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反正手里抓着把柄,几时不好用? “然后,太爷就把招待客人的事项交给了大太太。我听四大爷跟四娘唠叨,说大太太那二十两银子,想不花出去都不行了。” 小芒说得唾沫横飞。 “四爷,高!” 腊月赞叹地朝着若萤翘起大拇指。 打不到鹿,也不让鹿吃草。谁说四爷好脾气c肚量大? 这才算计了二十两银子,改天谁要是激怒了四爷,弄不好整个家都要给算计进去。 若萤面色冷淡。 她可不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一家人,最终走到这一步,不能不说是莫大的悲哀。 若是地下的祖先们知道了,怕是要气得跳出来。 从来一个家族之所以能够和睦相处c长盛不衰,必须具备这些要素:长者爱c幼者孝c泛爱众c能亲仁c谨慎为c诚为先。 其中,任何一条达不成一致,都会影响到家族的稳定与和谐。 拿这些条条框框来对比钟家,那问题,可就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就说这“谨慎为”吧。 钟家门户不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老太太和大太太也不知道觉察到其中的隐患没有?如果觉察到了,就该及早地整顿c维护。但是照眼下的情势看,显然,她们对此并不以为然。 家奴当街议论家主;家主的动辄就成了下人们的噱头;长此以往,主人的弱点流传出去,被别有居心的人利用了,后果不堪设想。 从小,娘就告诫她们“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这些最简单的道理,难道钟家的下人们从没学过吗? 这样的教育,难道不应该经常地进行灌输与考核吗? 学的好的,留下来,吊儿郎当混日子的,变卖了。要让血液时时流动c更新,让下人们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彼此相互监督c比学赶帮超,何愁令不达下? 真要是做到了这一步,做主人的也可省下好多的精力。 而钟家是个什么状况呢? 就说小芒带回来的这一“可靠消息”,那是第一时间从钟家传出来的。 热乎c新鲜,都没过宿的消息,简直比急递铺的效率还高! 钟家的丫头们嚼舌头,被掏大粪的听了去。掏大粪的跟腊月这种小混子又是常常见面宛若亲人一般的,自然要“好兄弟,见面分一半”。而小芒又是存心想要打探消息的。 如此,可不是一拍即合? 钟家没有秘密可言。这就等于敞开了大门等着强盗来洗劫。 “好,很好。” 这就叫“作死”吧?虽然,三房受了太多的羞辱;虽然,三房没有能力雪耻报仇。 可是,人在做c天在看。报应这个东西迟早是会来到的。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她有什么好着急的?慢慢等着看就是了。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作为老人,说出的话总得有点威信。” 父亲额头上的伤,不能白挨。把三房逐出门户,可不能只是一句气话。 “这两天就该开镰了。每年这个时候,申明亭都要张贴公告,提醒大家做好各种准备。” 腊月有样学样,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点着头儿道:“是的,四爷。里头的内容,年年都差不多。” “那也太无聊了。你觉得钟家会不会把断绝父子关系的事情公示出来?” 若萤虚心地问。 腊月心领神会:“四爷放心。今年,三老爷的粮囤子肯定能多收好几升。” 脱离了亲属关系,从此独立生存。也许会步履维艰,但那未尝不是一次重生。 晚饭是叶老太爷父子帮忙做的。 老三大吵了一场后,夺门而去。 二舅怕他一气之下,出去招惹是非,跟在后头追了几条街,直到看见他拐进了东北街老癞痢头的牛棚,这才放下心来。 平时不待见的人和臭烘烘的牛棚,关键时刻倒成了蔽身所。世上的事儿,还真不能说的太死。 二舅站在街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慢慢转身回来。 叶氏和香蒲怄气不吃饭,多出了三个人的饭量,孩子们吃的倒是比平时要饱一些。 只有若苏吃的最少,看上去像是吃沙子,一口一口吃的甚是艰难。 大舅等人都明白她的心思,看着她明明很难受,却还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委实地感到心疼。 可事关女孩子的名节,除了当娘的,别人还真不好说出来。 二舅就怂恿若萌去逗大姐开心。 若萌想到大姐平时对女红最感兴趣,就掇了自己的针线笸箩,借口要跟大姐学绣花,试图转移若苏的忧伤。 结果,若苏根本就没这个心情。强笑着以头疼为借口,拒绝了幼妹的好意。 这下,二舅也没辙了。 眼看夜色四合,就要掌灯了。叶氏和香蒲也该是洗漱的时候了。 叶老太爷父子三个就起身回东街。 临走前叮嘱若苏姐妹,务必要关好门户。及早把艾蒿烧起来,赶赶蚊子。小心别让风吹跑了火星,引燃家什。没事儿早点睡觉,别熬灯费蜡的。夜里有什么事儿,及早过去通知外祖和舅舅们。 姐弟几个一一应了,一起送出门。 大舅身体不好,行动要缓慢些。刚刚出了门,走到树下阴影里,看着若萤就要关门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唤了一声。 “二嫚。” 若萤的眉头跟着紧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章 幽怨丛生 她早就察觉到了大舅的异常,走得那么拖拉,要说没事儿,才怪呢。 她撩起眼皮,就发现大舅的眼睛里像是落入了星子,亮得异乎寻常。 她无声无息地慢慢踱过去。 四目相对,大舅还是那个大舅,眼睛里也没有什么月亮星星。 刚才,大概是她眼花了。 “不会有事的。好好看着弟弟妹妹。”大舅道。 这都是废话。 若萤暗哂。 但是,紧跟着大舅说了一句很令她不解的话:“你会有办法的。” 大舅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别有深意。那口气,听上去既笃定c又忐忑。 若萤没办法不往深处寻思。 “上次的那个曲子,你以前只听过一次。” 若萤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嗡鸣声吵得她有些摸不清方向。 大舅这是什么意思?夸她记忆超群?赞她冰雪聪明?夸就夸吧,怎么这味道儿这么怪? “我记得你刚出生那会儿,正好有个算命的经过家门口。” 大舅似乎在追忆往事,但是若萤可不敢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谈及她的生辰八字。 “他跟你姨娘讨了两个红皮鸡蛋,给你免费卜了一卦。你娘跟你说过没?” 这个,确实闻所未闻。 若萤很想听听详情,可同时又觉得浑身别扭。 沉沉的天,黑黑的树荫,静静的周遭,一个医不好的病人跟你慢慢地谈论神鬼之事,这感觉委实诡异。 看她无所动容,大舅接着说道:“是个好命,不敢说万里挑一,至少整个合欢镇c整个昌阳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很好,五行俱全。” 他一再地强调那个“好”字,反而让若萤越发地怀疑了:真有那么好么?能好到什么程度?能好到让家人视她为危难时刻的救星? 真要好的话,为什么一个两个地,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她决定抽空好好研究一下自己。 看看自己的流年,看看自己几时发达c几时遭厄,看看自己几岁出嫁c能嫁个怎样的人家,看看自己能活多少岁c生多少个孩子。 “好。” 命好就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不好,别处找补就是了。 都不是什么事儿。 大舅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小人儿,却发现她已经走了神。 那么,刚才跟她说的话,到底听进去几分? 什么叫“对牛弹琴”?这就是。 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走神儿?几时瞧见,几时她都是呆呆的。到底在看什么c想什么呢? 到底谁能走进她的世界c知悉她的心思呢? 这真是他的外甥c如假包换,是吗? “若萤?” 若萤若萤若萤。 若萤给叫得心烦。 上次那一病,娘隔三差五就要在她枕头上方烧香招魂,深更半夜地,灯也不点,装神弄鬼的。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每次都在装睡。 怎么睡得着嘛,那个香,一文钱买一大把的那种,烧起来简直要鬼命,能把洞里的老鼠呛出来,能呛得石头缝里的草鞋底连夜搬家。 她每次都忍得很痛苦,还不能跟人说,简直就是活受罪! 当真把她当妖怪了吗?还是说,这是在拐着弯儿地夸她装神弄鬼水平高? 她讨厌重复,重复的话,重复的行为,像个没脑子的鹩哥儿,一遍一遍地絮叨,烦死个人。 假如有机会,她一定要打了钟若英的那只巧嘴鹩哥,串烧了来吃,以解心头之愤。 她两只手互助,拍打着□□在外的颈面和手臂。 看似在驱赶蚊子,实则是为大舅的优柔寡断表示不满。 “你爹娘要是和离了,你们几个怎么办?” 大舅一瞬不瞬地紧盯她的面部表情。 他怎么就敢保证,她一定会有问必答? 回答会怎样?不回答又能把她怎么样? “不会的。”若萤的回答像是一根冬天里的木头橛子。 大舅的意图太昭昭了,那么激动干什么?打算从她这里探到什么秘密?别人误会她魂魄有异也就罢了,作为亲舅舅,怎么能这么不信任她呢? 就算她这个身体里装的是别人的魂魄,那又怎么样?难不成一把火把她给烧掉? 谁敢?! “大舅忘了?你才说的,不会有事儿的,让我看好弟弟妹妹。” 哦。 大舅怔住了。确实,他才刚说过这话。可他本意不是这样啊,若萤当真理解不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是不是就可以确认,眼前这真是他的外甥? 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多想了?没有跌倒之前的若萤,是个真正的孩子,可是经过那一摔,她开窍了c懂事儿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是这样吗? 再说,过目不忘目十行的神童并非没有。他的外甥,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出类拔萃的神奇孩子呢? “是,不会有事的,老天保佑” 大舅尴尬地笑着,没听到笑声,只听到一连串中气不足的咳嗽。 望着大舅的背影没入黑暗,若萤仰头默然。 她自觉地颇善于揣摩人心,可是却弄不懂大舅的心思。 那刻意被隐匿的后半句话,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看她的眼神那么见外?就好像她是捡来的似的。 有那闲工夫,好好盘算一下怎么发家致富吧,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有意义吗? 还是说,担心她做出什么不利于大家的坏事来? 是要她证明给他们看吗?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在鼓动她为所欲为c留下把柄? 为什么她要成为成为焦点?大家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在钟家的内斗上。 当势力悬殊,假道伐虢难道不比正面的交锋更安全? 不是都喜欢斗吗?索性就敞开来较量一番吧,闲着也是闲着。 顺便,那位孙县丞作为未来的钟家人,也应该“积极”地参与到这场实力悬殊的斗争中来。 敢羞辱她的亲人,姓孙的就自认倒霉吧。 她根本就不相信,孙浣裳会连自己要娶哪个女子都不清楚,一个经历过起伏的人,怎可能是个呆子。 整个事件,五姑奶奶是第一黑手,这孙浣裳就是帮凶。 当五姑奶奶在街头瞧见若苏和孙浣裳走在一起的时候,应该就留了心。 娘曾跟香蒲描述过五姑奶奶,说她的眼睛“亮得发尖”。 换言之,那是个精明至极c很会见风使舵的女人,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不但要自己荣华富贵在身,还要所有的人都见识到她的神通广大,从而对她顶礼膜拜。 当打听到孙浣裳的来历后,五姑奶奶就萌生出了“光大门庭”的念头。 如何借助婚姻,壮大娘家在地方上的势力?这就是机会,而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最佳的切入点:钟若兰。 这就是不分家的坏处。 孩子们的亲事,都需要经过大家长钟老太爷和老太太的首肯。 孙浣裳定是瞅上了这个空子,名义上求的是“大小姐”,可是却没有具体到是哪一个“大小姐”。在把决策权交给钟老太爷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忘恩负义找到了一个极恰当的托词。 反正他是如约求亲来了,也说了求的是“大小姐”。至于是按序排下来的大小姐若兰,还是三房的大小姐若苏,很抱歉,他实在不知道钟家内部的情况,如果是弄错了,也应该怪不到他的头上。 不过呢,作为堂堂君子的他肯定是不会做出悔婚的愚蠢举动来。只能是将错就错,在不悔婚的前提下,选择辜负三房的大小姐。 信物。 鱼佩。 孙家的传家宝贝呢。 老天爷当真公平得很,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定会开启另一扇窗。 那块鱼佩就是孙浣裳的软肋。至于要怎么用—— 若萤挑眉嘲笑:那就看她的心情喽。 需要为证时,那是个信物;不需要时,那就是小孩子捡来的玩意儿。 再穷,她都不会拿去典当。 她赌姓孙的不敢亲自来索要。他也应该不会傻得用钱来赎,那样会直接将他的卑鄙与心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辈子的证据呢。一辈子都被人捏在手心里,这感觉不会太舒服吧? 就好像钟若英,穷其一生,都会为那个失踪的香囊坐卧不安吧? 有失,必有得。单看你看得清c看不清。 若是大姐能够明白这一点,想必会将痛苦转变为痛快吧? 外祖他们厚道,不想把当初救助孙浣裳的事儿张扬出去,认为那有失君子风度。 可惜,她钟若萤做不来。 她从来奉行的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只要别侵犯到彼此的底线,大家就是好朋友,管你是杀人犯,还是穷要饭。 如果可能,姓孙的大概一生一世都不想再见到三房和叶家的人吧? 那么,在衙门里做苦差的父亲呢?姓孙的不会卑鄙到暗中使坏,卸掉父亲这好不容易得来的c价值六两的好差事吧? 这可是外祖用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c好信誉,替父亲从无数的报名者中,竞争而来的。 是一家子的希望。 钟老太爷却狠心要去了五两。要不是母亲愤恨之下说出实情,她也一直以为,这六两银子,三房只交出了一半。 确实狠得没有人性啊! 谁再说这叫“父慈子孝”,她绝对会仰天大笑。 母亲和香蒲姨娘,闲来说话,常抱怨前头的心狠手辣,她只道是女人家小心眼儿,夸大事实。 却不知,那都是真的。 到底父亲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让自己的亲生老子这般苛待? 都道是“不是一家人,不仅一家门”,孙浣裳会像钟老太爷那样狠c那样绝吗? 三日后,随着北岭上的第一束麦子被放倒,闹得妇孺皆知的“钟老三忤逆父母案”也终于尘埃落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章 解语开怀 申明亭里,除了一张最新的红艳艳的“劝农书”,由钟老太爷授意c钟若芹执笔的“绝义书”也同时张贴出来。 布告中详细列举了钟老三的种种恶行,归纳起来就是不忠c不孝c不仁c不义。听信妇人谗言c离间手足亲情,污辱先人c谩骂父母。 基于以上种种可耻c可鄙c可恨之言行,钟家决定自即日起,将三房从族中除名,从此生老病死,双方形同陌路c再无瓜葛。 这本来是极为丢人的事儿,香蒲却趋之若鹜。 站在申明亭前,大字不认得一个的她盯着公告看得浑然忘我,丝毫不去理会别人异样的眼神和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若萤作为她的保护神,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香蒲不认字,要靠别人念才知道公告上的内容,她却是认得的。等香蒲听完了公告,她也从头到尾浏览了好几遍。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钟若芹的字,还成。 老成。 古板。 回家的路无比地短暂,因为香蒲就像是一阵风般轻快。 跨过门槛c拐过爬满薜荔和凌霄的照壁,她向屋里气得浑身发颤的叶氏大声宣布:“好了,一拍两散了!” 然后,她掇起檐下石台上的一盆脏水,“哗”地泼向院南,痛快淋漓地叫了声“好c真好”。 几个孩子都跟看怪物般瞅着她,搞不懂她到底乐呵什么。 吃饭的时候,她比平时多吃了半个糙面馒头。一向吃相安分的她,居然把咸菜条子嚼得嘎吱响。 满院子的人都能听到。 孩子们给骇到了,呆呆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吃东西。 若苏的悲伤也给冲淡了一半。 她磕磕绊绊地问:“姨娘,你不要紧吧?” 母亲不肯看医生,想必身子不要紧。只是姨娘这个癫狂样儿,倒是很需要请季叔叔过来瞧瞧。 香蒲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我?哼,我好得很!这辈子都没这么痛快过!我真是不明白,姐姐,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反正,我是早八百年前就盼着这一天了。真好!辛辛苦苦忙一年,种瓜得瓜c种豆得豆,一份汗水分收获。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的,再苦再累都值了!” “喳喳” 狠咬了一口咸菜条子,她攒足了力气接着控诉:“要是还跟姐姐要的那样儿,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一家子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辛苦攒下来的,全都交上去,却连个好儿都赚不到,这不是傻是什么!人家不说,其实人家心里是把你当傻子对待的。人家大鱼大肉吃的欢的时候,可没想着给你留条鱼尾巴,甚至连送个汤底子给你抹馒头吃都没有吧?这么多年来,给过你什么?一双筷子两个碗,姐姐你三天两头挂在嘴上,这会儿怎么都忘了?” 她理直气壮c铁面铮铮,那架势,仿佛她才是当家主母,而屋里的叶氏反倒成了冥顽不化的丫头。 老三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他现在已被证实是清白的了,叶氏的偃旗息鼓也从侧面表达出了原谅。 他是个惧内的,但不表示他没有想法。香蒲的话听上去很大逆不道,却是戳中了他的心思。 算起来,在这个家里,他跟香蒲是差不多的境地,都是去妻子手下需要整改的“不成器的东西”。 而他,实际上比香蒲还要低一等。因为香蒲敢这么敞开了撒泼,他却是不敢。 想到这阵子妻子的心情极为恶劣,他有点担心香蒲的话会激怒妻子,万一真给气出个好歹来,他可没那个精力操持这个家。 出于□□和谐的考虑,他选择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对香蒲的言辞进行了心口不一的严厉批判:“吃饭也堵不住你那嘴!这个家,几时轮到你做主了?” 说话间,朝着香蒲不停地眨眼。 香蒲努努嘴,表示她知道分寸。 对于他们两个这种没上没下宛若小儿游戏般的互动,孩子们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知道都是在做戏,那看热闹的兴致就减了多半,纷纷端正了态度继续用饭。 香蒲像是吃了鸡饲料,异常地硬实。面对丈夫的色厉内荏,不但不退缩,反倒甩出一幅雄鸡啼晓般的高傲。 “当主母有什么好?又要孝敬老的,又要教养小的,还要放着汉子出去吃喝嫖赌。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少,干得比驴多。做得好,说是本分;稍有差池,就是一毒妇c恶妇,给人高高低贴到申明亭去,供万人瞻仰c唾骂。出力不讨好,图个什么!拿一百两银子来求我做,我都不稀罕,哼!” 老三“噗嗤”乐了:“你做梦吧,把你零碎卖了,都卖不出一百两来。” 香蒲舌灿莲花c步步跟上:“几时我值一百两了,这个家就不是这个样儿了。到那时,爷和姐姐可能瞧都瞧不上这一百两呢。” “你知道一百两是个什么状况?”老三不屑地白她一眼,“房子得好几进,奴婢得好几个,种地收割掏粪浇尿这些活儿自己都不用动手。” “爷就是真正的爷,姐姐就是真正的太太。” “那是!” “从前,这种事儿想都不敢想。现在呢,好歹还能做做梦。”香蒲自鸣得意。 老三冷哼道:“这么一来,也好!说老实话,我早想这么着了。那就是个无底洞,就把你满家子都填进去,也填不满那个坑。” 香蒲受到鼓励,狐狸眼锃亮:“爷也是这么想的?回头想想,这些年来,咱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他们给过咱什么?没有!连一把米瓢面都没给过。倒是吃咱们的c要咱们的,要得心安理得的,把咱们当傻子呢。” 老三的愤恨于是就给撩起来了:“早从送我去充军役的那天起,就没当我是个活物。我不说就是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 “爷你就是他们的眼中钉。”香蒲跟他达成了一致,越发地精神饱满,“你当初是怎么惹到了他们,要这么对你?” 老三的眼睛瞪得溜圆:“我哪知道!” “要不说爷你就是个傻子,一门心思只管对他们好,可惜,人家从来就没把你当成自家人。” “管他呢!反正现在是解脱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割麦子去,也不知道今天能收多少。” 香蒲喜笑颜开道:“肯定是只多不少!” 说到这里,香蒲长出了一口粗气,朝正屋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吧?饭都要凉了。” 说完,就要起身去屋里送饭。 若萤放下筷子,从腰间抽出小手绢擦擦嘴,拦住了香蒲:“我来。” 香蒲巴不得这一声。 叶氏的倔强她早就领教过无数次了。如果那是一堵墙,这会儿她的鼻子早就撞平了。 “一定要成功。”香蒲伸出两根手指,“都两顿没吃了。再这么着,又要花钱看病了。” 她的担心纯属多余。 实际上,若萤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叶氏从恹恹欲昏的状态中,一下子精神起来。 她说:“娘,孙浣裳会不会给爹穿小鞋?” 叶氏的□□立马就消失了。 她声音有些发紧:“你听说了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旧更替,肯定要活动活动。俗话说,浑水好摸鱼,但凡姓孙的有这个坏心,想更换个轿夫简直易如反掌。” 叶氏睁开了眼,盯着纸扎的棚顶一瞬不瞬。 知道又能怎样?难道有办法补救?一个干苦力的,有什么要紧! 耳边,若萤的话字字句句敲打着她的心。 “姓孙的和大姐见面那天,五姑姑正好准备回去,两下子在街上见过面。大姐也许没注意到,可是五姑姑肯定是看到大姐了。这一点,街面上有不少人可以作证。” 腊月办事得力,她用得越来越顺手了。 “所以呢?”叶氏的瞳孔明显地收紧了。 传闻是真的,果然是笑里藏刀的钟德良干的好事儿。 在她心里,若兰才是亲侄女儿,是这样吧? “五姑姑那个人,你也说了,势利。为了虚名富贵,甘愿典身为奴。她既要显摆自己的神通,自然就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 “嗯。”不知不觉中,叶氏步上了她的节奏。 “一个给大户人家做管家婆的人,可想而知那心眼儿有多活络。姓孙的什么来历,以五姑姑的耳目,转眼就能查得一清二楚。所以——” 若萤冷了三分:“所以,五姑姑固然心思不好,姓孙的同样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根本就是一拍即合。” 不过是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哄骗世人罢了。 叶氏慢慢起身,整理着发髻c衣衫,一边暗暗打量炕边的二女儿。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头却像是大雨冲垮了院墙,无从收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章 精打细算 之前,她从没听女儿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从来不知道,女儿会是这样的口吻:不紧不慢c不冷不热,却丝丝入扣c入木三分,扯得人浑身的筋都紧绷绷地。 你会觉得,她的每句话都暗藏玄机;每句话都有峰回路转般的下文;每个字都有缘由根底。 就是阅历深厚的老人家,也未必个个都能做到这般冷静c从容。 她说的是自家的事吧? 这是她的女儿吧? 还是说,这些话有人教过她? 可能吗? 而她的话,总是能够一语中的,戳到最关你痛痒的地方。 简直比神医的银针还灵验。 “惩罚孙浣裳这种人,不能急在一时。” 这话冷得叶氏暗中打了个寒颤。 孙浣裳。 叶氏将这个名字用牙齿细细地撕扯。 她开始还觉得,以若萤这样的小小年纪,直呼一个成人的名讳有些怪异,可转念一想,很快就释怀了。 也许是因为恨透了,才会这样居高临下斥责某人吧? “那要怎么办?” “他那种人,一般都很谨慎,疑神疑鬼的。须得等他放松了警惕,最好是等他得意至极的时候,狠狠地给与打击,就如同打蛇打七寸,只一下,省时省力又省心,让他一辈子畏惧,这样才好。” 是很好,简直绝妙。 叶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接过女儿递过来的筷子,端起了饭碗。 “这些事,是谁教的?杜先生?” “哦。” 若萤的回答含混不清,不过不要紧,因为叶氏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上头。 她一心想着怎么解气,就算是眼下不成,只要有可行的好法子,她都会用心去听c去记。 若萤留心觑着,见母亲对杜先生如此的深信不疑,心里越发好奇杜c叶两姓的关系了。 娘幼时在京中住过,那个时候认识了杜先生,彼此应该有所了解,或者说,非常了解。 后来,外祖一家迁徙到了昌阳。为了能够在地方上站得稳,别让人欺负,叶氏选择嫁给了坐地户的钟家。 就在这个时候,杜先生忽然又出现了。 虽然大家都避免跟杜先生见面,父亲去芦山干活儿的时候,也从不去杜先生居住的附近转悠,在这个家里,也有意地回避着谈论与杜先生有关的一切事项。 可是若萤相信,母亲一定私下里见过杜先生,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不便往来,所以才会打发了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孩子,偶尔上山探望他。 为什么杜先生不能出来见人呢? 除非是身负重罪的通缉犯。 像杜先生那种远庖厨的君子,定是不屑舞刀弄棒街头火拼□□,学问那么好,举止那个高大上,极有可能是作过官的,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官。 仕途比市井还复杂,朝令夕改c波谲云诡是哪朝哪代都避免不了的。 或许,杜先生就是这种政斗中失败的一方,为躲避政敌的追杀,不得已隐居在一隅,只等着某一日拨云见日c东山再起。 叶氏见她忽然沉默了,只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便惴惴道:“他c还说了什么?” 他? 若萤收回心神,摇摇头。 杜先生没说什么,可她有太多的不解:“娘,你一定要留在钟家是为什么?” 为什么? 被赶出家门,这是奇耻大辱啊!以后会遭到怎样的非议与白眼,不用脑子就能想到。这是数代都无法根除的隐痛,三言两语怎可能说得明白! 你觉得受了冤枉,可外人知道什么是真相隐情?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所见c所闻,相信申明亭里白纸黑字写着的,那才是事实。 就算是谎言又如何?从古到今,因为蒙冤屈死的多了去了:屈原,伍子胥,戾太子,窦娥还差三房一家? 三人成虎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叶氏觉得才刚吃下去的一口面条,瞬间变成了绳索。 若萤只做不知,静静地表述出自己的态度。 “娘不甘心,只是因为多年的付出未得到回报。娘不死心,冀望着有朝一日,他们能够良心发现,认识到你的好,而后公正地对待你。按理,人都有梦,只是娘这个梦,太遥远了。不但要赌上你和爹的一辈子,还要再填上儿女们的一辈子,娘觉得这划算吗?” 凡人过日子,没有个不算计的,小到针头线脑,大到房舍耕牛,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会算计的,都是败家子c不会过日子的愚妇c蠢人。 算计得好的,能够一世富足安闲。 算计不到的,多半都会衣不蔽体c食不果腹。 怎能不算? 别人不说,若萤可是很了解她娘,那个精打细算,整个合欢大街上,都难得找出第二个堪与之媲美的。 既然要算,她就跟母亲好好地算一下,看看哪些是母亲漏算的,哪些能赚c哪些会赔,哪些是保本的,哪些是糊涂帐。 “娘你对外祖,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吧?难不成送一碗箍扎过去,就为了等外祖还你两碗?送的时候,肯定是没有想过任何回报的吧?从私心里,外祖才是最亲的,因为娘知道,外祖才是那个宁肯自己饿着,也绝对不会让咱们吃不上饭的人。 因为不信任,所以才会想到索取。落袋方能心安。可是,你却没想到,他们偏能那么狠心c做得那么绝。如果娘觉得这已经够叫人气愤的了,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萧哥儿有没有跟你说过? 记得上次我刺伤了人家的马,获赔了十两银子的事吗?你以为你把银子藏得很好?萧哥儿到前头玩儿,大太太c二太太,二伯父几个妾,甚至包括家里的下人,绕着弯地套他的话,问咱们得了多少赔偿?银子都藏在哪儿了? 萧哥儿那就是小,不管事。不然,家里头哪还有什么秘密。这也罢了,那可是你闺女拿命换来的钱,她们居然还要算计。有这样的亲人c亲戚,娘你能睡得安稳吗?” “这群杂碎” 叶氏的牙根都要咬断了。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瑶。小老百姓过日子,讲的不过是个礼尚往来。光吃不吐的,那是貔貅,是禽兽。娘你想过没有,这些年咱们打了水漂的东西,要是拿来孝敬外祖,可能二舅早就娶上媳妇儿了。为了无情无义的人,而让对自己最好的人受苦受穷,娘你心里不难受吗?一个只给了你一双筷子两个碗的人,怎比得上连棺材本都送给了你的人?当别人想看你笑话的时候,你固然会难过,可是,你想过没有,外祖会不会因为你的难过而难过c内疚?” 叶氏的眼泪流了一道又一道,把手帕子都打湿了。 若萤便将自己的小手绢递了过去。 叶氏一接住手绢,当时就觉出异常了。 泪眼朦胧看不清那是什么,她赶忙揾了揾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顿时大吃一惊。 再看若萤,依然是那个样子,天掉下来都不会让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只是,与往日不同。眼前的女儿含着微微的笑意,笑容里有安慰和鼓励。 叶氏忽然就头不疼了c气不虚了c肚子也不饿了。 “我抄了点东西,上次去县城的时候卖了。” 叶氏至此再无疑惑。 若萤可以帮徐图贵抄功课,她的字必定是不会太差劲。至于抄的什么东西,能卖这么多钱,叶氏决定不予追根究底。 女儿肯跟她说这么多话,她已经相当地满足了。女儿没有傻,相反地,这孩子简直早慧得令人瞠目结舌。 听听她说的那番话,哪句不通情达理?哪句不世故圆滑?哪句不合情合理? 都能考虑得那么周全了,做母亲还担心什么?不但能够自保,小小年纪,都有了保护亲人c光耀门庭的思想了,谁说女儿都是赔钱货?得这么个孩子,胜过给她一座金山银矿。 二十两呐! 简直就是一笔横财!丈夫在衙门里做苦力,一年下来,才拿得回六两银子,其中还包含着饮食。要攒下这二十两,就需要不吃不喝干上将近四年! 一个秀才,一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的补助; 令人艳羡的生员,一年能领到的也就是四两廪讫银; 街上杀猪的王屠,那算是个赚钱的,一年下来,收入将近四十两; 一把菜刀,值三十文钱; 四十两银子,能买临街的二层门面一处; 有失去才有得。如果不是遇上这此的事儿,这个钱,怕是看不到吧? 加上上次的十两,女儿已经给家里赚了三十两银子。这是怎样一笔账目? 一户平民人家,一年的花销只要一两半的银子,就够了。这三十两银子,足可以让三房舒舒服服过上七八年。 当然,前提是这笔钱得是自用。倘若像以前那样,就必须将孝敬钟老太爷的那部分刨出来。 一想到那些响当当c金灿灿的铜板落入别人的口袋中,叶氏的心不由得抽紧了。 也好。 香蒲说的对,一拍两散,没什么不好。 赔上她的一辈子也就算了,孩子们何辜?凭什么要继续给那些狠心绝情的人当牛做马? “这银票没问题吧?”叶氏就着窗口,翻来覆去地端详。 “是真的。”拿到银票后,若萤特意去“天机票号”里咨询过了,事实证明,崔玄真的没有骗她。 “娘快吃饭吧,吃完了,咱们再商量以后的事儿。” “吃,吃。” 叶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到女儿递过来的碗里装着的都是金银珠宝。 家里的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叶氏的的变化,从伤悲到振奋,她的声音越来越开朗,底气似乎越来越充足。 恢复了往日雷厉风行的叶氏,无形中也给家人增添了信心。 她甚至一反常态地给了老三几文钱,叫去大街上买了两斤桃酥回来。 老三就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快要飞到天上去。肯指使他干活儿,这可不是个小事情,这表明,妻子是彻底地原谅他了。 香蒲大刀金马地坐在紫藤架下,一手攥着一块桃酥,一手端着茶碗,冷眼觑着他眉飞色舞地进来出去,不禁嗤笑道:“爷,你就是个贱皮子。非要人鞭赶着才自在。” 老三啐她:“你懂什么!” 他自认自己没眼光c没远见c没打算c没胆量。可是一家之中,怎可能缺少个主心骨? 所以,他巴不得妻子强硬一些。妻子越能干,他就越省心。 而且,他发现自打二女儿跟妻子说了话,妻子的心情就变得格外地晴朗,该吃就吃c该喝就喝,举手投足间,似乎多了点儿什么。 嗯,是大气c阔气。 这不,居然叫他去买桃酥吃。又不是过年过节,这不是很稀罕么! 为什么? 老三抬头望天,阳光灿烂,瞬间花了眼。 但他确定了一件事:老天爷并没有下下铜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章 稼穑辛劳 “割麦子的东西,你全都准备好了?看你坐得那个稳当!” 隔着窗户,叶氏操控着外头的一切。 “场院轧好了?就没再去看看?你还真能依赖你丈人。”叶氏说话带劲,但绝对没有不满的成分在内。 老三回答得干脆利索:“看了!爹不用我。” 任何时候,只要搬出丈人来,妻子就使不出劲儿来。这么多年下来,老三还是蛮有体会和收获的。 说起来,他那个丈人倒像是亲爹。凡是地里头的事儿,都能替他打算到。这些年来下来,不说别的,就说夏秋两季必不可少的场院吧,基本上都是叶老太爷负责整治的。 赶在收获之前,老太爷就开始着手做各种准备了。先从河里推回最细的沙,从炕洞里掏出草木灰,把场院里的杂草c石块一一清除干净。然后,趁着某个雨后的清晨,赤着脚c弯着腰走在湿凉的场院上,肩上拉着沉重的碌碡,一圈一圈遍一遍地轧场院。 直到轧的地面光滑如镜c亮可鉴人。即使是用石头去砸,都出不来一个坑窝。 这样的场院才好用,粮食粒才不会嵌进土里去。 然后,就是各种能用的到的农具:扫帚c木锨c木叉c联枷c笊扑c刮板 不管老三准备好还是没准备好,老太爷必定要逐一提醒一番。 那架势,就跟叮嘱没记性的小孩子一样。 为这事儿,叶氏没少骂过丈夫。三番两次后,老三的“没心没肺”就算是流传开了。 现在,听到丈夫又冒出那种吊儿郎当不庄重的态度来了,叶氏禁不住就生气了:“你丈人头顶大太阳替你拉犁扛活,你在这儿好吃好喝,叫你去看看怎么样了,你那屁股是钉在板凳上了?” 老三拧着脖子信誓旦旦:“才看了,你不信,去问我丈人。” 顿了一下,抗辩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俩时辰走不上一里路?” 叶氏听他这么说,稍稍放下心来:“反正,你要是敢给我掉一穗麦子试试。” 老三马上接口道:“你就打破我的狗头。” 香蒲“噗”地喷出了口中的热茶,手指着丈夫,连连摇头。 孩子们也都笑了。 笑声把笼罩在家里数日的阴云,驱赶得无影无踪。 次日天还没亮,老三就夹着两把镰刀出门了。 北岭上的麦子早熟,待到割倒了,紧跟着就是一等地里的。接下来的十多天,将会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临出门,叶氏叫住他,塞过去一把煮鸡蛋。 因为在凉水里浸过,那温度刚好不烫手。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老三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接:“我才吃了饭,不饿。给孩子们吃。” 叶氏眉头一拧,沉下脸来,硬是摁到他怀里:“等你学会替他们操心,我们娘们儿早饿死了。” 妻子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老三笑歪了嘴,屁股溜轻地去了。 这边,叶氏和香蒲弄孩子们吃完饭,归拢了一下家里,也开始往地里头赶。大人垮大篓,孩子背小篓。为防暑,叶氏还捎上了手巾c蒲扇。把家里所有的草帽都拿了出来,一个孩子一顶,虽然都旧得缺了边c破了洞,但是终究必顶着太阳晒要好些。 在街上碰到二舅他们。 若萧和若萌欢呼着围着二舅叽叽喳喳。 叶氏郑重其事地告诉老太爷:“爹,等空了,帮我看辆车子。” 二舅的眼睛一下子就爆亮了:“大姐,你们要添置家什了?” 叶氏挑眉道:“有那东西到底便宜些。咱们两家的粮食,她爹三两趟就推回来了,剩下那时间,干什么不好!” 二舅的眼珠子骨碌碌转悠了两圈,靠近了,低声道:“姐,你攒下私房了?” 香蒲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地朝身后钟家的方向瞟了一眼:“省下了五两银子,别说买一个车子,就是三个四个也没问题。” 二舅笑开了花。看看自家大姐,虽还是那副轻易难得一笑的表情,可是眉宇间亮堂得很不同于往日。 一年五两,对于大姐家来说,不算小数目。不用充公,这五两银子拿来置办家什,得添多少东西? 有了独轮车,姐夫干活儿就如虎添翼,可不是能省很多时间c节省很多气力? 早些年,肩挑背驮那么辛苦,也不见自己的爹娘兄弟过来帮把手,或者借个大牲口使使。 一家人?不想不觉得,越想越生气。一家子,何必做的那么明显c那么绝情!是不是早就打谱不认这门穷亲戚了? “那个,果子。”叶氏拉住二舅,叫他名字,“你跟爹还有大哥今天晌午不用煮饭,我这边多备一份。到时候让孩子送到地里去。热水我也给你们备下。” 二舅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走出老远了,还在跟叶氏吆喝:“你跟姐夫说,别着急。我们的地少,老早就收完了。一旦收完,马上过去帮他。叫他放心,有爹在,不会耽误事儿的。” “知道了。”叶氏也大声地予以了回答。 烈日炎炎,群情激荡。 又是一个丰收季。 就在这热闹的人欢马嘶声中,一辆油壁马车悄然驶出钟家的大门,沿着官道,径直往北。 北岭上。 叶氏居高临下,目送那辆马车走远,满面鄙夷。 香蒲抱着一捆刚扎好得麦子经过这边,好奇地跟着望去。 “谁?” 叶氏冷笑道:“贵人。” 香蒲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嗤笑道:“姐姐你还真会长他人志气,一个连祖宗都不要了的奴婢,也配称‘贵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若萤漠然地抬起头,只看到了一个小黑点团黄色的尘雾,掩盖了一个少女的美好年华。 钟若芝,这下你如愿以偿了吧?前方的路,但愿你走得顺风顺水。 割麦c捆麦c拾穗,颗粒归仓。 车载c人背c肩扛,一直要把收下来的麦子运到自家的场院里。全部运来后,将麦捆解开,麦穗朝向一个方向,开始热火朝天的打麦。 宋时范成大有一首诗,写的就是麦收时节的情景: 新筑场泥镜面平, 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 一夜连枷响到明。 打麦完毕,将麦秸用木叉或钢叉叉起来,抖净上面的麦粒,集中挑到场院头上。 铺陈在场中的麦粒会进行多次的清理。首先是用笊扑将混杂在其中的麦秸搂出来。数次过后,就要进行充分的晾晒。 用木锨将沉甸甸的麦堆朝四面推开,推成薄薄的一层,再用笊扑或赤脚犁匀,务必让每一颗小麦都能得到曝晒的机会。 晾晒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犁一次。 刚打下来的小麦软软的,抓一把放在口中反复地咀嚼,将糙皮吐掉,最后剩下的筋道十足的一团,那就是面筋,是粘知了的最佳利器。 趁着晾晒麦子的空当儿,农夫和农妇们需要将已经晒干的麦秸归拢起来,垛成草垛以供日常烧火煮饭之用。 草垛一般都会堆在离家较近的地方,以便随时取用。 三房的草垛基本都固定在自家菜园的南头。 运麦秸也是个不小的工程,一个往返也要走上一两里路,三趟四趟是干不完这活儿。 老三早就预备下了大捆的麻绳,一次捆个百八十斤麦秸不成问题。捆好的麦秸比他高c比他大,背在身上,要不是走动起来,根本不知道下面还有个人。 这个时候,连叶氏都于心不忍了,一个劲儿喊他“少装点儿”。可是老三总是会说“没事儿,背得动,我有数”。 孩子们则一旁看着,对父亲充满了崇拜。懂事一点的,像若苏和若萌,就会替父亲感到心痛。 也只能心痛,这些事,她们两个小脚的女孩子根本帮不上忙。 倒是若萤,捆了一大一小两个草包,大的甩到自己背上,小的挂到若萧肩上。 香蒲一看着了急:“萧哥儿还小,哪能干这活儿啊!” 叶氏伸手拦住她,沉声道:“别管,让他试试那个滋味儿没什么不好。” 香蒲愣怔了一下,仔细瞅瞅叶氏的表情,心里直犯嘀咕:这是要锻炼萧哥儿呢,还是在默许二姑娘的举动? 似乎从上次娘儿俩说过一次话之后,姐姐对二姑娘的态度,明显就不同了。不敢说惟命是从吧,至少也是偏听偏信。 娘儿俩应该是说了什么秘密吧? 不过呢,香蒲懒得操心。她就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自从二姑娘跟太太说过话,太太的心情立马就好了,再也不纠结被钟家除名那件事儿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家里头的生活,似乎比往常好了些呢。 不说别的,以前家里的鸡蛋,几乎都是给萧哥儿吃的。除非是过节,才会每个人分两个。 可最近,家里吃鸡蛋的次数明显地多了,煎鸡蛋c煮鸡蛋还是有些奢侈,但是蛋花汤却已经吃得不稀罕了。 要是就因为多了五两银子,依着香蒲对自家主母的了解,她相信叶氏绝对不会这么铺张浪费,也不会做的这么扎眼:刚走出钟家就吃香喝辣的了,这不是拐着弯儿骂钟老太爷苛刻么!给钟家作了那么多年的媳妇儿,竟是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吃过! 伙食改善了不说,还要买车。接下来还要添什么? 香蒲抹抹脑门儿上的汗水,决定把这些伤脑筋的事情留给当家人去想。 管那么多呢,只要爷和姐姐能让这个家好起来,她就只管闷声不吭气地跟着享福就行了。 运完了麦秸,接着就该堆草垛了。 为防止冬天的大风掀翻草垛,还会事先准备些木头树枝,在顶端加固。 堆草垛听着简单,实则也是个技术活儿。 首先,要先定好重心。在此基础上,一层层码上去,保证下面大c上头小,形成一个锥形。 真正垛得好的草垛,即使后期只从一个位置抽草c掏出来恁大一个洞,草垛都不会垮。 叶氏并没有因为那二十两银子就转了性子,忽视掉丈夫那天生的轻佻浮夸的毛病。 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教训丈夫的声音。不是嫌麦子没摊均匀,一边晒焦了一边能攥出水来,就是嫌他把草秸扬得满天飞。要么就是嫌他不长眼睛,风向都不看就乱扬麦糠,结果糊人一头一脸。 毛焦火辣的天,繁重的劳作,再加上她爆栗般的发作,这样的夏天还真是叫人印象深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章 风雨欲来 最恬静的莫过于看场了。 忙了一天,傍晚时分就成了一天中最安闲的时候。 草垛堆好了,麦子也归拢起来,用草帘子层层合围了,上端形成脊状,即使是下雨,也不会淋湿里头的粮食。 各家的场院上都支起了草棚。 或是挨着草垛搭一根木头,上头在铺一层草帘子,下面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地上铺上新鲜的干草,就是现成睡觉歇脚的好地方。 讲究一点的,就会用四根木头做支撑,上面横着再搭一根。然后挂上草帘子,在两端或一端留口子以作瞭望。 晚间吃过饭,就抱着被褥枕头过来看场。在小麦归仓前,场院中都会一直有人看守。 若萧最是渴望睡到那个草棚子里去。 对他而言,那是跟家里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可以彻夜听到虫子叫c青蛙叫c野鸡叫。 听得到蚂蚱在草上蹦跶c露水滴落下来的声音,还有四下里看场的人会聚在一起,斗牌c吹牛c神侃,天上地下c古往今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听到。 若萧向往的东西不多,看场就成了他最大的一个梦想。 但是叶氏却不许他跟去。因为夜里凉,有可能会着了寒气。况且外头虫豸多,万一给叮了c钻了,自己遭罪不说,还要拖累家人跟着忙活。 这时节,人手都不够用的,哪还能分出多余的人去专门照顾他? 若萧就眼泪汪汪地,晚饭也没吃多少。 香蒲暗地里数落他不懂事,掐了鸡蛋,一边哄他,一边见缝插针塞到他嘴巴里。 小孩子都有些傻,给他,他就吃。 “这就对了,”香蒲连蒙带骗,“你要多吃饭c快长大。到时候咱家的场院全都归你管,还有外祖家的,别人不许看,全是你的任务。” 若萧迫不及待:“明年吗?” 明年他才四岁多点儿,看场? 香蒲忍住笑,使劲地点头:“你几时像你二姐那样,射得死家雀老鼠了,就行了。” 若萧顿时感到了压力山大。因为他根本拉不开弓弦。 “徐大哥几时来呢?他说会送给我一个弹弓。用弹弓射行不行?” 这会儿,他就格外地想念同样孩子气的徐图贵,守夜看场的事儿,暂且给丢到一边了。 叶氏给他一遍遍磨得心烦:“不是说秋后吗?豆子都还没黄呢。等树叶子开始落了,蝈蝈们开始叫唤了,让你二姐给他写信好不好?” 于是,他就像是一个皮球,被顺利地推给了若萤。 “我这就去集市上买纸笔。”若萤简单明了地把他给打发掉了。 若萧一边去期待了。 这边,叶氏拾掇好了自己,卷了布袋子,唤上若萤,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她的打扮:双丫髻,五彩绳扎着。因为她的坚持,很早之前,叶氏就没再修剪她额前的头发了,这会儿,原先光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乌黑的短发,映衬着青白的头皮,倒是显得干净。 身上穿的是前年若苏穿下来的一件月白色交领长衫,袖子短了一点,袖口刚好在肘部下面一点。 这个夏天当半袖穿倒是凉快。 叶氏考虑到她是个女孩子,想过给接上去一块儿,她嫌麻烦,没让接。短袖子做事情到底要利索得多。 腰间束着浅青色的腰带,腰带上拴着片刻不离身的匕首,一个拼布旧荷包,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什么火石c香丸c铜钱c河边捡来的好看的贝壳c小石头 下面穿条黑裤子,是用老三的一条破裤子改的。裤口散着,遮住了一双天足,看上去就不会太扎眼。 叶氏伸出一根手指,在她两个耳朵后面搓了一下,没有搓到疑似污垢的东西,放下心来:“走吧。” 麦收期间的合欢大集尽是行色匆匆。因为不是闲散时节,各家买了必需品,俱是片刻不敢停留地往家里赶。 人群拥挤,消息流传得也快。 很快地,叶氏就听说了三十里外黑龙河南边下大雨的消息。 说是昨晚前半夜还好好地,后半夜,那雨就跟扳倒了水缸似的。因为没有防备,也不知冲跑了多少麦子。 这会儿还在下着呢。 这时节下雨,可真愁死人。 这根本就不是下雨的时候。 别说下雨,就是连阴天,都要命。不多说,连着阴两天,那麦子就给捂得发霉了。捂霉了还能吃,要是发了芽,就彻底毁了。 叶氏立在惶恐不安的人群外,越听脸色越难看。 直到有人招呼她。 “三娘!” 叶氏转过头去,正好对上腊月的笑脸。 叶氏也微笑了。 之前若萤跟她提过这茬儿,说是需要的时候,可以招呼腊月跑腿传话什么的。 没有细说,但这已经够了。 女儿轻易不开口,女儿认可的人,大可以放心地使唤。 叶氏想他常在地面上跑,南来北往的消息也算灵通,就问他南边下雨的事儿。 腊月正色道:“可不是真的!我一个伙计就住在那边,那雨下得,根本就是里头的出不来,外头的进不去。三娘知道黑龙河什么样儿吧?平时河底都能跑马车,这会儿——河两边的人谁也瞧不见谁。庄稼地淹了一大片!谁敢出门?出门连路都找不到。” 因为风大雨急,不少房屋倒塌,很多树木被刮倒。 “就我知道的,已经死了俩了。一个走在墙边,刚好被倒下来的墙砸死了。一个睡在炕上,房顶掉下来,直接就埋在里头了。” 叶氏吃了一惊:“怎么就没人抢救吗?” “我的三娘,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什么啊?赶发现的时候,都大白天了,人都死得挺硬了。” 腊月搓着胳膊,做出惊恐的模样来。 叶氏匆匆地点点头,回头招呼女儿:“天要不好了,萤儿,快,回家去!” 风自东南来,势必会带来那边的积雨云。 有道是“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 一家子的口粮还晒在漫坡地里呢,要是有个差池,可不是要人命! 临走前,若萤跟腊月丢了个眼色,低声道:“你去吧,回头我上山一趟。” 腊月点点头,一溜烟没入人群中。 娘儿俩刚拐下大街,就看到若萧站在岔路口上,被两个儒生围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叶氏心头一慌,加快脚步向前。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那两个人是大房的二少爷若芹和四房的大儿子若荃。 见到叶氏,两个少年赶忙行礼。都叫的“三娘”,若荃的声音高些,就掩盖了若芹的声音。 叶氏板着脸,没做理会,只管一迭声地询问若萧,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赶集的日子,人这么多,十里八村的谁都认不到,万一给人卷走了,怎么办? 说得若萧一个劲儿地往若芹身后躲。 叶氏试图把他拉过来,探了两次手,都没能抓住他,不由得就着了恼:“好c好,你喜欢外头,就别回来了!” 说完,竟是甩手就走。 若萧哇哇大哭着喊道:“娘总是骂我,我要去二伯母那里,二伯母从来不骂我,还给我好吃的” 叶氏勃然大怒,陡地转身,指着他怒斥道:“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觉得哪儿好,就去哪儿!当我没生你这个混账!” 这话十分难听,若芹和若荃走也不是c不走也不是,尴尬得原地搓脚。 若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犟嘴:“我本来就是贱种,谁叫我是姨娘生的呢” 若萤冷了眼神,走近前,沉声说道:“谁告诉你的,姨娘生的就是贱种?嗯?” 她不惊不怒,但是浑身煞气隐约。每一个字都似乎有千钧重c万重深意。 若萧还在发呆,钟若荃却是回过神来了,当时就勃然变了色:“这一定又是哪个混账奴才教唆的!等我把他揪出来,看不打断他的狗腿!” 他差点就忘记了,他爹也是姨娘生的。姨娘生的下贱,岂不是连他一并骂进去了? 于是,他就追着若萤萧问,这些话都是谁教的。 若萧这个年纪,属于吃了这顿忘记上顿的,哪里还记得住那么多? 就这么一打岔的工夫,他又忘记才刚惹得母亲不快的那茬儿了。 叶氏旁若无人地径直到了家门口,将两扇虚掩的大门重重地推开。 靠边的那扇门撞在墙上,发出很大的一声。 老三慌里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迭声地问怎么了? 叶氏一眼觑见他嘴角上没有擦干净的桃酥渣子,心头的怒火彻底给点燃了,当下也不进门,站在院子里就骂开了:“你儿子差点就没了,你倒好,看不见c听不见就跟瞎了聋了一样!光惦记着那口吃的了。你是几辈子没吃过吗?存心出这个寒酸样儿!” 老三骂得直了眼儿:“我怎么了?真是好好地坐在家里,祸从天降!” 随后出来的叶老太爷扫视了一圈众人,慢吞吞地开了口:“当着一家老的老c小的小,大呼小叫地,像什么样子!” 叶氏挨了训,索性一言不发,扭头进了东厨房。 若荃稍后跟上,三言两语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老太爷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厢,若苏也为自己没有看好弟弟,向叶氏作了检讨。 香蒲还在教育若萧,若萤只好过去提醒她:“姨娘,算了。娘不是针对萧哥儿的。” 那是为什么? 顺着若萤的眼光,香蒲好奇地朝大门口张望了一下。 并不见人,倒是若芹和若荃哥儿俩刚才离开。 香蒲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道:“我就说姐姐跟吃了火炭似的。小孩子不懂事,说说就对了,那用的着那么地大动肝火。” 敢情是不待见钟若芹哪! “他还有脸进这个门?”香蒲同样地愤愤不平。 申明亭里的那一纸“绝亲书”到现在她都能倒背如流呢。 可是为了别人,拿自家孩子撒气,到底还是不明智。 叶氏分拣好了买回来的东西,回到正屋坐下来。 老三赶忙翻了个茶盅,给她倒了一杯茶。 叶氏拈起半块桃酥就茶吃了,渐渐缓过劲儿来,这才跟老太爷话家常:“爹你怎么没出摊子?” 老太爷道:“来了俩主顾,要打两对铁桶。说是南边下雨了,我过来说声。你们抓紧把地里的活儿清了,以防万一。” 叶氏忙道:“看来是真的,我也听说了。说是雨势不小。下雨倒是不怕,好歹缓个三两天,等把麦子全晒干了,随便怎么下。” 老太爷摇摇头,显然是不认同。 屋子里一时间有些沉默。 天意难测,谁心里也没有底儿。 叶氏便让丈夫去场院里帮着二舅看场,勤划拉着,早晒干早了心事。 这边又将买回来的东西,打了个包袱,交给若萤带上山。 若萤正巧也想看看六出寺的近况,便欣然出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章 将欲取之 六出寺的香烟又比上次浓郁了些。 若萤停在山门前,借着放生池里的水,洗了洗手。池子里的小鱼都长大了,两只王八满池子追着吃鱼。 大显远远地念了声佛号,端着架子迎出来。 靠近了,瞅着左右无人,顿时就原形毕露了:“小四儿,你终于来了” 若萤扭头打量着他,一本正经道:“我来,可不是帮你收麦子干活儿的。腊月跟你说了没?南边下大雨了,你小心点儿,不定几时,那雨就过来了。你可是做好准备了?” 很显然,大显是个不会操心的。 “出家人,听天由命切随缘就是了。” 若萤给气笑了:“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快饿死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麦子收得怎么样了?草帘子够不够?草垛堆好没有?整整一个秋天个冬天又一个春天,没有草烧,你只好漫山遍野砍柴去吧。” 大显给说得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了,麦子熟了,及时收割c及时晾晒,忙得脚不沾地的。 难道这还不够? “未雨绸缪啊。”若萤教给他,“那么多的空房子,打扫出两间来,要是下雨了,就把麦子摊开晾在里头,好歹能通风,不至于捂坏了。拿出点钱,多准备几条麻袋。老鼠药也备上,不管是小芒还是丑瓜,轮流看着点儿。这可是你一年的口粮,你不上紧,谁管你?” 大显一一应着,说起丑瓜想留在寺庙的事儿。 “反正他也是无处可去的,跟你做个伴儿挺好。” 若萤跨过门槛,一眼瞅见院子里的大树下,一边一个坐着俩老太太。 大显告诉她,这两位都是虔心向佛的,天不亮就过来,天黑了才走,成天就坐在那里念经诵佛。 其中姓曹一个儿女齐全,另一个姓严的则无儿无女。但是向佛的心都是一样地迫切。为此,两位连自己的家当都捐出来了。 若萤就问都捐了些什么。 听说尽是些锅碗瓢盆板凳炕席,不禁掩口失笑。 家当?那些板凳桌椅拿来当柴火烧,都嫌烟子太大了。 “我没要。” 有道是跟好邻,学好邻,跟着端公跳大神。跟着若萤混久了,难免就要沾染上一些她的习气。现在的大显,渐渐地也学得贼了。 “我只说尘缘未了,只许她们早晚参拜,不接受捐赠。那曹居士的儿女还专门跑来谢我呢。” 被称作佛心慈悲的大显,显得很骄傲。 若萤点点头:“家具庙里多的是。可对小家小户来说,一根草都是金贵的。你做到对,什么该收c什么不该收,这也是一门学问。” 再往里走,看到半边院子给当成了现成的场院,晒着金灿灿的小麦。 若萤蹲下去,抓了一把,试了试轻重,又丢了两颗嘴里,慢慢嚼着,品着干湿程度。 娘说的对,再缓个两天,这麦子就晒透了。 只要这茬粮食能跟秋天的收获接上,六出寺的生计就算是没什么问题了。生活步上正规,一些必要的打算就该付诸实施了。 “明年多抓两窝小鸡。庙里吃蛋,鸡肉托人卖钱。看情况,最好是雇个庄稼把式,帮忙料理地里的事儿。找那种没有家口拖累的,反正庙里房子多,就腾出一间来给他住都好。有点人气,房子倒得还能慢一点。” 说话间,走出了夹道,若萤停在了一片茶树前。 她叹了口气:“大显,你真是个叫人操心的。” 这一片茶树何其难得c珍贵,大显居然就让它这么自生自灭。 “这个炒好了拿去卖,好歹还能赚几个钱。你就从来没想过这么着?” 大显讪笑道:“真能卖钱?这个,师傅没说过。只是他在的时候,每年春秋会摘一些,炒熟了,自己喝。也没有多少点儿东西,能卖几个钱?” “世人迷信,但凡能跟佛祖沾上光的,都是极好的噱头。物以稀为贵,猎奇者是不会在乎那三两二两银子的。大家都有的,不算什么。唯独我有人无,那才是最值得矜夸的。” 大显嘀咕道:“山下的人果然狡猾” 至于这些人中,是否包含着钟若萤,就不得而知了。 若萤也懒得跟他计较。 山下的为人处世,哪像眼前六出寺这么简单。但等到以后六出寺昌盛了,上下的僧侣多了,各种矛盾和问题也就会层出不穷。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大显,你是要做方丈的,有好多事情,需要从现在开始学习。要保持日新c日新c日日新。一辈子才多少年?看看你师傅,是不是觉得一晃就是几十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将来到了下面,你要能跟你师傅有个交代才好。做师傅的,都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够将他的思想发扬光大”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c劝说后,大显涕泪纵横,哭得如丧考妣。 而若萤呢?则满意地去跟杜先生报道。 “天意今乃尔,一饱未易谋。 众人忧饿死,我能独乐不?” 杜先生站在茅屋前,一手叉腰,一手摇着破蒲扇,摇头晃脑外加叹息连连。 若萤视若不见,绕过他一径进了屋。在正间桌子上,打开包袱,逐一整理东西:桃酥c面粉瓶酒斤五花肉包盐c两斤雪白的大米。 杜先生跟进来,探头看她做事情。待看到桃酥,当即伸手过来拈了一块,眉开眼笑地吃起来。 “被赶出来了,这日子倒像是好多了。” 若萤头也不回道:“你也认为这条路子是对的?” 她用了“也”,杜先生何等聪明?哪有个听不出来的。 “谁?这是谁的主意?小四儿,别跟我说,你跟这件事没有半文钱的关系。”杜先生故作冷笑。 若萤承认,她喜欢聪明人。 她没有应声,表示她默认了杜先生的话。 老头儿顿时就来了兴致,左看她c右看她,满面兴味。 山上的日子好无聊啊,真心希望能有个人来,讲一个充满悬疑与智慧的精彩故事。 关于六出寺的起死回生,这些日子以来,他听到的□□实在是够多c够刺激了。 “小四儿,你是块好料子。” 只一点:可惜是个女孩儿。如果是个小子,他一定要搂过来,好好地培养一番。 若萤百忙中回过头来,敷衍了事地冲他笑了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这么多心眼儿,是打娘肚子里就学会的吧?你这么多心眼儿,你娘知道吗?家里人知道吗?” 若萤头不抬c眼不睁,悠然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让他们知道。” 杜先生赶紧摆手:“不不不,这么有趣的事儿,我还是喜欢独乐乐。” 若萤不无嘲意:“民生何太艰,在你眼里只是有趣儿。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对,肉食者鄙。” “不然呢?”杜先生给桃酥渣呛到了,慌慌地满跑去水缸旁,捞起水瓢,舀了凉水就灌。 像是牛饮,那叫一个豪爽。 若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都这个年纪了,稍稍注意一下身子。这么暴食暴饮,还喝凉水——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不错。” “不然呢?” 还是这么一句。 “当年天下饥荒,司马衷当年好歹还给出个吃肉糜的主意。你老呢?夜观天象c俯瞰众生,不可能没有所思所虑吧?不敢要求你先天下之忧而忧,起码,像样的建议总该有的吧?” 隐居了这么久,一事无成,这三年的时间,岂不是荒废了? “我不是孔明,你高看我了。”杜先生含混不清地说道。 都这会儿,老头子还在装。 “你不是没主意,你是不敢。潜龙勿用嘛,这可是你说的。” 若萤凉凉地调侃道。 杜先生乐了,感慨万千:“没想到,知我者,居然是你这个小丫头。” 这么说,她猜测的八成都是对的。 这老头儿,本身就是个来历不凡的,是为了躲避政敌的追缉才潜伏在此地的。 若萤默了半天。 屋子里只听得到她一下一下切肉丁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灶下升起了火苗,铁锅中的生肉吱吱响着,诱人的香味儿就弥漫了整间草屋。 “你打算在这儿窝多久?” 别不是要像姜太公那样,等到耄耋之年了才发迹。 那么久远,谁都熬不起。真要那么久,她往后就懒得照料他了。这投资,成本太大了。 杜先生斜睨着她,惊魂不定地:“你是觉得我干吃饭c不干活儿?” 居然猜得到她的心思?还真是小人心呢。 若萤并不回避:“有点儿。” 但不是全部。如果他知道她是想利用他,或作何感想呢? 何谓朋友?不就是拿来用的吗?她这也不算市侩c势利吧? 杜先生不敢确定她的意图,不禁有些郁闷:“你就别兜着了,这么个绕法儿,头都给你绕昏了。明说了吧,你到底想要什么?趁着老头子还有一把干柴,能帮你烧开一锅开水,也是好的。” 他说得就跟慷慨赴义一般,只是一对上若萤不悦的眼神,这老人家立马就改了口风,娴熟地陪上一个不无谄媚之意的笑容:“年纪大了,糊涂了。不是你想要什么,我是说:我能帮上什么忙?” 说出这句话,杜先生暗中鄙视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忌惮她的眼睛呢?为什么呢?不就是吃了她家三年的饭么?又不是多么好的伙食,回头等他被起用了,随便丢块银子金子,就够了。 怕她什么呢?不就是因为她可能知晓他的底细吗?那又怎样?以她的为人,又不会为了富贵卖掉他。 到底惧怕什么呢?如此小心翼翼,弄得就好像她是老子,而他是孙子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章 大难来临 看到老头子端正了态度,若萤满意地点头。 帮忙,是他的本分。别说得好像是她强人所难一般。 “过了年,萧哥儿就该启蒙了。” “那又如何?” 杜先生想也不想做出的回答,轻佻得可恶。 换成一般人,早气得跳脚了。可惜,他面对的是钟若萤,一个不怎么按常理出牌的人。 “蚂蚱也是肉。”若萤语重心长,感觉就像是在教导一个顽童,“学堂里的花销不算小。除了束脩,还要轮流管先生吃饭。最后还不知道能学成个啥模样呢,先要满家子跟着瞎忙活。反正你也是闲着难受,有道是一日不练手生。长时间不用脑子,就会生锈。不如,你就代劳了吧。” 杜先生目瞪口呆了半天,终于失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期,简直可以说是放肆又张狂。 “钟四郎,你好样儿的!”他指着若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能把求人的事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真是好本事!什么蚂蚱也是肉?你直说你是个吝啬鬼就完了!” 束脩无定数,一把鸡蛋瓢粮食都是可以的,有那个过场就对了。 她倒好,连这点东西都要算计,小气巴拉的,真是够了! 什么叫他“闲着难受”?他也很忙的好不好!要煮饭c洗衣裳c缝缝补补,还要看书c钓鱼c散步,这些事情都不需要花时间啊? 听她说的,他倒像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一般!居然还把他跟那个傻皇帝相提并论,用词不当c严重地不当! 说白了,就是要把他这些年吃的c喝的都吐出来。 还是那个意思:她嫌弃他光吃不干! 杜先生坚决地甩头:“一脑子糨糊的小娃娃,居然要劳动我老人家?不干!” “他是我家唯一的男孩儿,虽是庶出,可将来还是有机会读书仕进的。” 杜先生吹着胡子一翘一翘地:“三岁看老。他就不是那块材料。”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现在说这话,有点为时过早了。” 杜先生斜斜地瞟她一眼:“你对将来,看得有多远?” 若萤就默了,半天才道:“世人千面,不能一概而论。” 她能想到数年后去,不代表若萧将来就没有这个能力或者是心力。毕竟他现在还小,需要的是教导c启发。 “如果换作是你,没问题。” 哦? 若萤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铁公鸡居然肯拔毛了?看来,这老人家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迂腐固执嘛。 若萤故作调侃:“我是不是应该喜出望外c受宠若惊?” 杜先生故作夸张地上下打量她,同样一本正经道:“没看出来。” “你这就糊涂了,大音若希,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大恩不谢。” 杜先生朝她的方向蹭了蹭,用商量的语气道:“我一直很纳闷儿,你这一肚子的博学芜杂,到底是谁教的?钟二郎?不对呀,他成年累月关在学校里,难得回来一趟。而且,就你们两家的交情,他未必就会那么关心你。就算肯教,也该捡个兄弟来教,教个闺女有什么用?” “有道理,继续。” 若萤拈了一根炒熟的肉条,慢慢嚼着,走出闷热的草屋,来到老杏树下的石墩上坐下来。 杜先生不甘落后,也拈了两根,一齐丢到嘴里,跟上来。 “那个病痨?说一句喘三喘,他就是有那个心,怕也没那个力气。没有谁是天生就会的,你倒是说说,是不是有过什么奇遇?” 他言词恳切c神情可怜,叫人有些不忍心。 但是若萤却明白得很,这都是些假象。跟这位老人家斗心智,简直就是班门弄斧c关公门前耍大刀。 只要有机会,就想套她的话。这也许不是好奇,而纯粹就是一种习惯。 名利场中混久了,没事儿找事儿,什么事儿都要拐上九曲十八个弯去斟酌c去权衡。 为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 “大概,这就叫‘浑然天成’?也许真的魂魄出了问题呢。也许撞了那一下,开了窍?也许像庄周那样,做了个梦,悟道了?” 杜先生嗤之以鼻,压根就不相信她说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作为他的学生,杜先生此举可是大大地不守规矩哦。” “若是什么难言之隐就算了。”杜先生为没有得偿所愿而愤愤不平,“老头子没有挖墙脚的嗜好。等哪天属于你的知己出现了,留着说给他听吧。但愿他会相信。说吧,你想学什么?” 若萤反问:“你想教什么?” “随你点。琴棋书画?”女孩子,学点这个,陶冶情操,也不错。 若萤无动于衷。 “弓马骑射?” 已经在学了,射杀的猎物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杜先生沉重地点点头:“好,很好。” 整个合欢镇,再没有第二个人,成天背着一把弓招摇过市了。差点捅死一匹马的壮举,简直神乎其神,哪个不知c哪个不晓?“拼命四郎”这个绰号,俨然快要成为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了。 这些,哪是女孩子该干的事儿! “农耕商贾?” 若萤斜睨他,意态桀骜:“你觉得我很差劲吗?” 杜先生碰了一鼻子灰,颇有几分灰溜溜地摸摸胡子,终于道出了心里的惊疑:“那就——做学问吧?教会了你,后头你想传给谁,随便你。” 若萤笑了,这回是真的笑了,如释重负。 这句话,她等的太久。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终究是辛苦的。即使是坐拥良田百顷呼百应,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地主。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学而优则仕,这是天下所有男儿的志向。无论是何种出身,农也好c工也罢,甚至包括商贾,被强制性阻断了仕途,不知道成了多少渴望读书的少年的毕生遗憾。 远不说,就说大舅吧。出口成章又如何?一个“匠户”的身份,注定了他这一辈子无缘官场。不光这一世,倘若有儿孙,也是世世代代都无法逾越律法那条鸿沟的。 各司其命c安分守己。 从商者,世代为商;务农者,世代为农;匠户者,世代不脱籍;军户者,子孙世代须效命行伍。 这是打从tai祖那会儿就定下来的规矩。祖宗之法不可变。 身为农户之后,倒是有读书的权利。就这一点优势,就足够让那些生来就被剥夺了仕进资格的人羡慕嫉妒恨死。 这是机会,而她,一向都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可用的机会。 杜先生只说对了一点:她的学问做好了,固然可以教导若萧,剩下一大笔束脩。 除此之外呢? 女子不能科考,对吧?可是女孩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相夫教子不是说煮饭洗衣裳这么简单,贤妻良母的内涵可是丰富着呢。 人常说,男孩子学不好,祸害一个人;女孩子学不好,祸害一家子。 一个女人,关乎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的兴衰。凡天下父母,谁不是望子成龙c望女成凤的? 娶媳求贤淑,这是聪明人的选择。 宋代临川的王安石家族,就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例子。 王家以科举起家,但在早期,还只是比较有名的“能吏”,称不上是名门望族。王安石的祖母c叔祖母以及婶娘,俱是没有家世背景的平民女子。 寻常的姻亲,导致了王氏早期的平淡。 但当王安石之父王益中了进士之后,随着王家与当时的名门吴家的联姻,整个王氏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转变。 临川乌石岗吴氏比王家起家早,是个有着浓郁文化氛围的诗书衣冠之家。 王安石之父娶了吴家的女儿,王安石本人,也娶了吴家的女儿。 吴家的女儿,多知书能诗。其明辨智识,当世游谈学问知名之士有不能如也。 正是因为得到了这样的女子,儿孙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族中男儿接踵登科,王氏一族迅速地壮大起来,终成为当世望门,举世瞩目。 即使所有人都说大脚女子嫁不出去,若萤也不会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够拥有什么。即便前方道路坎坷,布满荆棘,但她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按照既定的方向一直走下去。 一日平安。 也仅仅是过了一宿,那天就陡地翻了脸。 一丝风儿也没有,知了歇斯底里的鸣叫,充满着绝望的气息。 头上如同扣了一口大锅,压得人直不起腰。 到处可见低飞的蜻蜓,有时候擦着人脸就过去了。引得满大街的孩子手持扫帚网子追赶扑打。 家家户户的心都吊在嗓子眼儿里,犹豫着要不要把麦子铺开,透透气。 偶有胆大的,揭了草帘,散开麦子,才刚坐下歇口气,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暴喝“掉雨点儿了”,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四肢并用地赶忙归拢粮食。 忙出了一身汗,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句诈唬。那天仍然是那么阴沉着,半个雨星儿也不见。 旷野上,燕子低徊,一声声促急的叫唤,令人心神不定。 等待是痛苦的煎熬,于是,就有各种抱怨声此起彼伏。都道老天不作美,要是晚两天下雨该多好。届时麦子都入了仓,地里的豆子c芋头c谷子,都借着这场雨,鼓鼓劲儿,到秋又是一场大丰收。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傍晚饭的时候,一阵疾风就从南边嗖嗖地刮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章 救命稻草 嘈杂声中清晰可辨树叶和沙石的翻滚,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的砸下来,激荡起半人高的灰尘,顷刻间,就连成线c织成幕。 天地间弥漫着呛鼻的尘土味儿,仿佛天崩地陷了一般,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喊叫声c咒骂声。 “结结实实下一宿也就差不多了吧?” 一家子围坐在正间的小方桌前吃饭,叶氏望着外头的倾盆大雨,忧心忡忡。 老三这时候倒是显得比她还忧虑:“这么大水花,这场雨小不了。” 叶氏勃然变色,说他嘴巴臭。 老三瞪着她,气得不行:“人家说句实话你也不爱听。下不下大,又不是我说了算。你不信,情管看着吧。” 叶氏便掷了筷子,看着门外生闷气。 香蒲拿了一块板子,挡在门槛里,以阻止风雨潲进来。 但风雨如注,很快就在门前地上积了一片水洼。 若萤坐在门边,拿着个秃头笤帚,不时地把地上的积水从门槛下的一个小洞扫出去。 老三三下两下吃过饭,开始忙着招呼各处的漏雨。 正房倒有三处在滴水,一处还是在东间卧室里。纸糊的天棚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 老三干脆站到炕上,把天棚戳了个洞,这下子,雨水才得以落到下方的瓦罐里。 孩子们睡觉的西间倒还好,只是没有开后窗,南窗又关闭了,屋子里既闷又潮,很不舒服。 东厨房相对是比较安全的。 香蒲的西厢屋也不漏雨,就是地势矮了点儿,返潮得厉害。墙上的湿印子有小腿那么高。 叶氏就跟丈夫商量着,等天晴了,买回来车子,去北岭推两车子蚂蚁沙,把地面垫高点儿。 眼看着天色深沉,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叶氏开始担心场院上的粮食。 不知道草帘子盖严了没有?风这么大,有没有多捡几块石头压着?等明天放晴了,赶紧把麦子放出来晾晾。万一捂久了,把湿气闷在里头,就算是晒干了,那股子霉味儿也是去不掉了。 原说今年是个好年头,谁曾想竟摊上这么一出事儿。 “唉,老天爷,你就发发慈悲,行个便利吧” 望着雾气蒸腾的院子,叶氏一个劲儿祷告。 一夜风大雨急。 待到天明,已经是满目疮痍c灾难频发了。 老三一早就出去查看了一圈,回来就道:“这下真坏了,西塘的水开始倒灌了。” 发洪水了。 天上下的是清亮的雨,地上涌动的却是混黄的水。 条条道路都没在了水中,几十年的老树相继倒下去。 出门四顾,难辨东南西北c难分晨昏昼夜,全然一副陌生的景象,如同世界末日。 整个村镇都陷入了洪水的包围中。 陈年的草垛如同一座座小山,在水中打着旋儿,顷刻间就在眼前化为无有。 粗大的树木横冲直撞,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不知道是水声还是泥石垮塌声。 最要命的是一家子的口粮都还堆在场院里c风雨中。 本来想等着雨后出了太阳晒粮食,这么看来,太阳是等不到了,再不采取行动,可能连生芽的麦子都收不回来了。 匆忙用过两口早饭,撂下筷子,叶氏就带着丈夫和香蒲直奔场院,留下若苏姐妹几个看家。 临出门,叶氏一再地叮嘱:千万不要出门,不准耍水,不准湿了衣裳,谁要是弄湿了衣裳,谁就光着身子好了。 终于没有父母在眼前看着了,若苏还好些,若萌和若萧的回应显得格外痛快响亮。 若萤却惦记着菜园里正当好吃的两架豆角。 她昨天下午射草垛的时候,就查看过了,少说也有二十来根。摘了来,能吃两顿。要是给大雨冲倒了架子,岂不是白白地糟蹋了? 但是家门口通往菜园的道路已经完全第被淹没了。要进菜园,只有选择绕过房屋后的大片荒地,从官道旁的岔路折进去。 这段路,比门前的这段路要长两倍。 但为了保住收成,若萤别无选择。 出了家门,极目望去,到处都是水。青纱帐抵不过狂风暴雨的冲刷,一片片地歪下去,如同被梳子梳过一般齐整。 巨大的轰鸣声贯穿耳边,分不清是雨声还是水流声,惊心动魄。 若萤高高地卷起裤管,直至大腿根部。然后,凭借熟悉的记忆,小心地趟过齐膝的浑水,艰难地摸向前方。 为防止摔倒,她特意捡了根树枝。一来做支撑,二来也是为了探路。 菜园已经没在了水里。 豆角架子扎得浅,几乎所有的树枝都漂浮在了水面上。贴地生的蔬菜,则已完全看不见踪影了。 若萤心疼得要命,赶忙从水里捞豆角。也不管老的还是嫩的了。老的虽不能吃,能留种子也好。 挂在胸前的布袋子很快就沉甸甸了。 爹娘要是看到这些菜,一定会很高兴。 上上下下仔细检索了一遍,没再发现遗漏,若萤松了口气,转身回家去。 一抬脚,她就知道坏了。 水深貌似比来时又涨高了些,这一脚落下去,那水直接就没了腿根。 她不由得心慌起来。 水火无情。在天灾面前,再强壮的人也如同草芥一般渺小。 她不会水,这是最最要命的。而且,目前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这根棍子。 她叉开双腿,拼命抵抗着猛兽般的洪水。泡在水里的身子冷得直哆嗦,因为长时间的用力,手脚都开始出现了麻木的感觉。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因精疲力竭而被洪流卷走。 “喂——来人哪——” 极目四望,不见人不闻人语。她就像是汪洋中的一片树叶,被遗忘了。 呐喊无济于事,坐以待毙更加不明智。 只有尽可能地靠近大路,才有可能获得救助。 “若萤?若萤!” 隐隐约约中,好像有人在叫她。 若萤茫然抬头。暴雨如浇,模糊了视线。 她只有屏住呼吸,侧起耳朵竭力地捕捉声音的来处。 “公子,你不能去!太危险了!公子——” 这声音—— 是那个没病的小子吗? 若萤冰冷的心中突然就窜起了一簇火苗,冲破湿冷危险,早于她的双脚,扑向了来人。 从来秤不离砣c砣不离秤,无患既然来了,那么,静言必定不远了。 “若萤不怕,不怕” 静言的声音就在眼前,他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若萤一点都不害怕。 她狠狠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稳稳抓住了出现在眼前的一根长竹竿。 “抓紧了,慢慢过来,不怕。” “公子,你小心着点儿。”无患站在路旁,一手擎伞,一手着急地在空里乱抓,“这下好了,全湿透了!” 这时候,若萤已经靠着竹竿的牵引,跟静言汇合了。 两个人都已经湿得透透地了,但能逃过一劫,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太危险了,知道吗?要是没人经过,你怎么办?” 静言蹲下身去,替她拧着衣裳,一边心有余悸地嗔怪她。 “这种天,怎么能一个人跑出来呢?就算会水,你看看,水里这么多树木,横冲直撞的,万一给绊倒了,一口水就能呛死。知道吗?就一口。太危险了!以后再也不能这么着了,知道吗?” 若萤一声不吭,由着他忙活,由着他数落。 文质彬彬的静言很可亲,絮絮叨叨的静言更可爱。 就好像娘的唠叨,只因在乎,才会这样急切吧? “这是怎么了?” 静言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若萤低头去看,却是小腿外侧不知被什么东西豁开了一条口子,足有半奓长,正不停地往外沁血。 应该是在水中的时候受的伤,只是冷得麻木了,没有感觉到疼痛。 “得赶紧拾掇一下。” 说着,静言伸手把她抄了起来。 若萤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觉得身子起了空,眼前一暗,自己已经坐到了车厢里。 耳边,无患的吸气声格外清晰。 没的说,车里干爽的垫子c被褥,全跟着遭殃了。 覆盖在斗笠蓑衣下的马夫,打马向前,不大工夫就到了三房的大门口。 无患抢先下马,撑开伞,放下马凳。 静言紧跟着下车,将直身下摆提起来,掖在腰间。长臂轻舒,就把若萤抱了出来。 家里的人正为若萤的下落急得冒烟。 老三往东街寻了一圈,没找到人,反倒惊动了岳丈和舅子们。 于是,一家子顶风冒雨,在街上寻了一圈又一圈,结果都说不知道。 想着大水滔滔,轻易就能冲倒个孩子。万一一脚踩空,落进沟沟坎坎里,那可真就没什么生还希望了。 叶氏忧戚心重,已是哭了一场了。 忽然之间,本以为凶多吉少的人出现在了眼前,一家人不由得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听见静言要热水c干手巾c烧酒,众人这才醒转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章 有所保留 香蒲急急忙忙地去生火烧水;老三去刷浴桶;若苏早从柜子里取了干爽的衫裤出来。 听见若萤连打了三个喷嚏,若萌终于得到了插手的机会:“二姐生病了。” 叶氏着了慌,忙问香蒲水烧热了没?快烧了水,腾出锅子来煮姜汤。多煮两碗,孩子们都喝两口,去去寒。 浴桶搬进了西间,香蒲兑好了温热水。 叶氏把若萤抱过去,除了里外的衣裳,栽进热水里。 这厢,静言已跟叶老太爷等人做了自我介绍,两下子见了礼。 众人见他温文有礼,又救了若萤,都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 只有叶氏,即使是受了他的礼,面上却始终不怎么高兴。 众人都觉得她想得太多c太复杂。萤儿还小,还谈不上什么“授受不亲”。况且,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本分。救人时,哪会想那么多! 再说,看柳公子的言谈举止,根本就不是那种心思阴暗的小人好不好! 二舅先忍不住了,背人处提醒叶氏道:“姐,你别这样。人家也还是个孩子,你就不能和气点儿?当人家不会看脸色?” “你知道什么!”叶氏眉头紧皱,隐怒道。 “你什么都好,就这死倔的脾气叫人受不了。也就是姐夫,换别人,早给你气跑了。” 二舅无奈地直摇头,转去跟静言说话的时候,态度就越发地亲切了。 “伤口洗好了后,得用烧酒清一遍。会有点疼,忍忍就好。完了,把这个药膏涂上,多涂两次,不要包扎。一直等到消肿了,就好了。” 静言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盒药膏,交给二舅。 他进门时间不长,却是已经看明白了,在这个家里,叶老太爷是最权威的人,其次就是女主人。 钟老三顶名是户主,却是最不济事的,跟那位香蒲姨娘基本上是一个级别。 倒是二舅,待人接物颇有其父c其姐之风范,是个管事的。 老三一边看着,只管点头道谢。 忙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意识到客人浑身也是湿的。 老三于心不忍道:“热水还有很多,要不你也泡泡?要是不嫌弃,将就我的衣裳换一换。” 静言谢绝了。清贫之家,一丝一缕都是金贵的,他不敢折损。兼之他是冒昧登门,原就失礼,哪里敢再叨扰主人? 交代完注意事项,静言让无患从车里抱进来一个黄铜裹角的花梨木小箱子,连同一个钥匙一起,交给二舅。 “这是什么?”老三宛若孩童,接过箱子左看右看,好奇得不得了。 叶氏瞅见他这副模样,恨得牙根痒痒。也不管眼前有没有外人,直接一个巴掌拍过去。 老三手背上吃疼,“嗷”地叫唤了一声,烫手般把箱子放回到方桌上。 “我又怎么了?”仗着有岳丈撑腰,又站在安全距离之外,他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 看叶氏那模样,像是恨得快要脱了鞋子砸过来。 老三就知道该见好就收了:“我去看看院墙倒了没。” 说完,利索地脚底抹油溜走了。 静言的嘴角禁不住沁出一抹笑容。 “公子,怎么了?”无患以为他瞧见了什么好玩儿,也跟着回头看。 后头就是照壁,爬满了累累垂垂的藤蔓。 “没什么,走吧。” 再看一眼鄙陋的房舍,拥挤不堪却生机盎然。住在此间的每个人,都是那么地活泼生动。或怒c或喜c或嗔c或悲c或世故,都是那么地真实,令人动容。 这才是真正的家庭,不完美但是能够相互包容c相互谅解,彼此都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出来而不用担心会遭到别有用心的算计和陷害。 生于此c长于此的若萤,真是个幸运的人啊。 泡了个热水澡,喝下姜汤,若萤舒舒服服坐在大炕上,身上穿着温暖的衣裳,信手翻阅着一本《易经注释》。 香蒲小心地给她清理着腿上的划伤。 烧酒抹上去的时候,老三在一边看得龇牙咧嘴,却不是替孩子感到疼痛,而是自有算计。 “抹那些够了,给我留点儿。” 香蒲用胳膊肘子拐了丈夫一下子,两个人迅速地朝叶氏的方向扫了一眼,都是一脸的紧张兮兮。 “不用爷嘱咐,我知道。”香蒲小声回应。 若萤只当没听见。 这要是给母亲听见了,不但会骂父亲贪酒,顺带着连香蒲都要担一个“一个鼻孔出气”的罪名。 药膏是好东西,抹上去凉丝丝地。那清淡的药香,一如静言的气息,萦绕周身,久久不绝。 等到晚间,若萤正在检点静言送来的书籍时,叶氏过来查看她的伤口。 看见满满一箱子的新书,叶氏不由得暗中惊讶:“这是他送的,还是你让他买的?” 这么多书,要花不少钱的。 叶氏知道女儿有算计,虽说上次给了她那么一大笔钱,可是不排除这孩子手里还有余钱。 她自是不好开口询问的,但这并不表示说她不好奇。 若萤正在翻阅《礼记》,听了这话,随口道:“杜先生送的。” 必要时,杜先生就是一面很好的盾牌。而母亲,似乎也很吃这一套。 “读书很辛苦。” 若萤嗯了一声,态度含混。 “这阵子,你就不用往山上跑了。” 翻书的动作涩滞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作,叶氏却感受得极为清楚。她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子,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她觉得女儿对这句话似乎很不满。 “有人照顾,你就歇歇吧。” 不是她排斥柳静言,实在是她太心疼孩子,不想让她太过辛苦。 这么说,可以吗? 若萤盯在书上的眼睛微微有所收紧。 母亲对静言,那是什么态度?说排斥简直太温柔了,那根本就是怨恨好不好! 如果是寻常交情,谈何恩怨情仇?没的说,母亲跟杜先生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但看母亲对杜先生,也还算客气,说明二人之间,以前并无过节。 但是,唯独对待静言,那叫一个反常个恶劣! 静言才多大?怎可能与母亲结下什么仇隙? 不是静言,那一定是他的父亲或者是母亲,曾经与母亲不谐。 倘若是上一辈的恩怨,就事论事,就不应该牵连到孩子们身上。静言是那么的温文尔雅,谁见了他都会心生欢喜。母亲不喜欢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吧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人,不许她上山? 什么有静言在,就不用她照顾杜先生了?那真的是关心她吗? 母亲根本就不想她跟静言见面! 香蒲说,母亲这是顾忌着男女有别。 去他的男女有别!难不成怕她跟静言做出什么苟且之事? 简直荒唐!她才多大?就算她有那个心,也得有那个力气能扑倒猎物啊! 呀呸呸!这都些什么c乱七八糟的! 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怎么能这样侮辱亵渎静言的纯净! 缓缓压下心头的不快,若萤淡然道:“杜先生已经答应,要教我读书了。我在想,以后萧哥儿的启蒙,我来负责好了。” 叶氏怔住了。 果然,杜先生教了她东西。难怪会帮徐图贵写功课,还抄了东西卖钱。 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叶氏的心就豁然开朗:一个能够养家的女儿,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那一套约束她呢? 能够给家里赚钱,又能教导幼弟,有这样的女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既然这样,那你就去吧。只一样,要去哪儿,不准不告诉家里。这一次,可真让你吓死了。为了三十来根豆角,差点赔上小命。你知道不知道,娘当时有多害怕?” 说话间,仍感到心有余悸,忍不住就滚下了两行眼泪。 “知道了,娘。”若萤见母亲做出了妥协,不由得就松软了心肠,“都怪我考虑不周,谁知道那水会涨那么快。麦子怎么样了?” 叶氏愁眉不展道:“堆在那里不是事儿,能撮回来一点算一点,好过发霉c发芽。” “没干怎么办?” “只好摊炕上,慢慢晾吧。早知道会一直下,老早就该弄回来。唉。” 若萤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下着大雨,根本揭不开草帘子,眼睁睁看着堆在一起的麦子发热c生芽c霉变,就像是无药可救的人,数着日子过活,那种煎熬真不是人受的。 “日子该节省就节省。后头我可能还会用到钱。等列出明细了,再跟娘支取。” 这一季的粮食算是瞎了,少不得要花钱买口粮,自家的c外祖家的。坐吃山空肯定不行,总得谋条来钱的路子。 “行,要做什么,提前跟娘说一声。娘就算帮不上你什么,能帮你长个眼色也好。” 多亏了这些钱,不然像这次,这么大的灾难,她早愁死了。 “还有,这件事先不忙跟别人说。” 叶氏白了她一眼,道:“你以为你娘就这么轻浮?肚子里连这点事儿都装不下?我可不是你爹,得了两句好话,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说什么?显摆什么?等着招小人c招贼?” 若萤默默点头。母亲的为人她是信得过的。 “大姐那边怎么样了?” 叶氏的眼睛就有所紧缩了:“姓孙的东西,我收起来了。你说的对,对待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法子。跟你大姐,该说的也已经都说了,至于她能不能想明白,看她个人了。” 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她要有你一半的大气,我得少操多少心。小时候就绞,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折磨人。一会儿尿了,一会儿饿了,成宿成宿地折腾人,根本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难得听母亲数落从前,若萤不由得起了兴致。 “看大姐现在,还是多好的。” “手把手地教还不肯好,那不成了傻子了?” 说起从前,叶氏的话匣子可就关不上了。 “说起来,还是你最省心。喂饱了,也不要人抱,一骨碌滚到边上玩儿去了。转头工夫,就自个儿睡去了。你那个时候,在合欢镇是出了名的好养。面汤c米糊糊,糙好都不挑,给什么c吃什么,香得跟什么似的。就像喂小猪儿,那模样儿,那个棒实,真是喜死个人!” 自己小时候,居然是这个样子!应该是个心宽的,可是,怎么觉得自己现在这么邪乎呢?思虑的事儿,怎么就这么多呢? “萌儿呢?” 一提起另一个亲生女儿,叶氏的嘴角直接就撇到天上了:“她?那也不是个体贴人的。嗓子眼儿跟针尖似的,喂口饭比杀牛还费事儿。不然,为什么现在瘦丫丫的!” 若萤微微笑道:“听娘说的,好像我是个百年难得的好命似的。” 说这话时,她着意打量着母亲的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章 求援无门 果然,叶氏的眼皮子毫无征兆地跳了两下,就好像有针尖划过,不仔细看,根本就注意不到。 “命,确实不错。”她的停滞也许只有刹那,但已足够让若萤心生疑窦了,“五行俱全,多的多不出多少,少的也差不了多少,就跟用秤一个一个量出来的似的。可不是人人都能这样儿。” 确实稀罕。 五行俱全并非罕见,但若是跟母亲说的这样,五行的分量几乎均等,那可真就是难得了。 记得之前,大舅在说她的命理的时候,那神情c语气,也是那么地怪异c迟疑。 为什么? 五行俱全会怎样?这个,她多少知道一点儿。五行俱全,六亲不靠。这种八字的人,属于天生命带贵人,能够逢凶化吉,无需刻意追求,就会心想事成。 说白了,这命就是顺风顺水的好命。 只是六亲不靠,又不是刑克亲人,为什么一个二个的,都这么讳莫如深? 这当中,必定有古怪。 大雨下到第四天的时候,到处都是不堪入目了。渐渐有伤人c死人的消息传来。口耳相传的结果是:本来只是死了一个人,但因为将名姓传错,最后就变成死了数个人c无处不死人。 人心随之变得惶惶不安。 五姨娘就在这期间病逝了。 她的死被说成是“不长眼色”c乱上添乱。 二房并未对此有所异常。不过是买来生儿子的妾,病了那么久,就是有点怜悯,也早给耗净了。 丧失从简。一领席子c两个家丁头毛驴,驮去乱葬岗,挖个坑掩埋了,就算是对这个女人的一生有了个交代。 没有一子半女的妾,没有资格埋进祖坟里。也不值当地花钱配付棺材。生前睡过的席子并不差,卷巴卷巴,总好过空着手去。 消息传到三房,香蒲不禁叹了几声可怜。 两厢对比,更觉得自己的命好得不得了。头上有爷宠着,家里家外的事儿由正室操持着,自己的肚皮又争气,女儿c儿子都给生了一个。 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可是这些年来也算是吃得上饭c穿得上衣。照着正室的行事,即使是哪年她忽然病死了,也能死得瞑目。 儿女的将来,根本就无需她担心,自有正室一力操持。 离开这个家,她可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幸运。也许,下场连五姨娘都不如呢。 倒是若苏,对五姨娘的故去十分伤感,竟至于哭湿了手绢。 香蒲试图劝解两句,却被叶氏一把拽开了。 孙浣裳忘恩负义,给若苏的内心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孩子心里的那口怨气,需要一个口子发泄出来。不然,闷在心里,迟早要出毛病。 五姨娘是病死的,可笑这件事儿最后也被传变了味儿,说成了这场暴雨的受害者。 独木难支的人,必然要寻求生存之路。 钟家大门前天天聚着一堆人,都是跟钟老太爷诉求的。 房子垮了,院墙倒了,猪被冲走了,羊被砸死了 都些都还是小事儿,比起辛苦打下来却又再度发芽的一家子的口粮而言,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怎么办? “老人”应该会有办法吧?如果连“老人”都处理不了,是不是应该及早跟县衙求援呢? 镇上加强了警卫。留心看就会发现,新增的护卫之中,有不少都是钟家的家丁,还有部分是钟家从各处招募来的闲汉c游徒。 从东街回来的叶氏,面色铁青,一进家门就开始骂:“一群丧尽天良的!老天爷怎么不一个忽雷劈死这帮黑心狼!” 老三正在为生计艰难挠头皮,一听这口气,吓了一大跳,赶忙询问缘由。 叶氏气愤之下直呼钟老太爷的名讳:“钟善云把所有出口都堵死了,想困死这一街的人呢。” 增加巡防,不是防盗防灾,而是防止百姓离家,防止灾情传播出去,进而危及到其身的地位与权威。 “你呢?外头都是怎么说的?” 这个时候,两口子难得地一个鼻孔出气。 老三神情凝重:“北岭快秃了,冲下来的沙子都堆到南街上来了。那些高处的房子,屋瓦给揭了几十片去。东街的老房子,倒了好几家。死了俩。一个下地窖舀水,炕塌了,直接活埋了。一个门前的梧桐树扫到了屋顶,爬屋顶锯树头,不小心滑下来,跌死了。好像还有个孩子,淹死了。” 炕上做针线的香蒲听得真切,忙就地取材地警告孩子们:“听见没?没事儿都别出去,尤其别去耍水。给龙王爷招了去,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正说话间,听见大门上门环响了两下,钱屠叫着“大姐”c“三哥”走了进来,一双光脚踩得水花呱唧呱唧响。 他屠是有求而来的,希望叶氏能够帮忙安置一下他的邻居高驼子父女。 “高大哥怎么了?” 近日伤亡事件时有发生,叶氏一直很紧张。听说高驼子病了,还很严重,当即就联想到了瘟疫。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不是瘟疫。不然,他家玉兰一直伺候着,怎么就一点事儿也没有呢?” 钱屠小心地予以了否认。 “我问过玉兰了,他这病有些时候了,一直硬撑着,没有看医生。结果,小病慢慢拖成了大病。刚才那丫头跑去跟我哭,说她爹快不成了,让我帮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来跟姐姐c三哥讨个主意。” 闻说之下,叶氏两口子不敢耽搁,即刻披上蓑衣c带上草帽,顶风冒雨赶往高家看个究竟。路上顺便又请到了季远志,让去给诊一诊。 听说诊费由自家出,香蒲就一肚子的郁闷。 边上,若萌问谁要死了? 香蒲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有谁?北街的高驼子呗!” “是那个罗锅儿?”若萌好奇地追问。 “就是他!浑家才死了几年的那个,没有儿子,只有个闺女,跟个傻子似的。跟你大姐差不多大,要模样没模样,要聪明没聪明,也就要个不聋不哑罢了。长的五大三粗,跟头小牛似的,谁也不敢要,八成是嫁不出去了。”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香蒲还拉了若萤作为人证:“不信问你二姐。她成天在外头跑,你问问她,高玉兰是不是跟我说的那样。” 若萤点点头。 若苏和若萌姐儿俩就不由得唏嘘起来,为高家未卜的明天担忧。 将近过了半个时辰,叶氏两口子才回来。 还没进门,就开始怨恨钟老太爷不是东西,自己住着高屋大房,就不管别人是否头有片瓦c脚有寸土,这种自私冷漠的人,凭什么做“老人”? 高驼子的病不可怕,不过是之前吃喝了不干净的东西,腹泻得狠了。 救治还算及时,现在已经服下了药,只要注意饮食清洁,很快就会好起来。 一家子正叙着话儿,叶老太爷过来了,说是看看房子的漏雨情况,以及各处院墙的安危。 漏雨也没法儿,要想修补,必须等到晴天后。 场院里的麦子算是瞎了。 霍乱已经露出了苗头。 各地的伤亡人数还会增加。 叶氏一而再c再而三地告诫孩子们,如果不想吃苦药c送掉小命,就必须听话。不准耍水,不准吃生水,勤洗手,尤其是解手之后,一定要洗手,不准抓脏东西,尽量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特别是萤儿,少往人堆里扎。” 叶氏的眼神充满严厉。 若萤从中感受到了紧张和关心。 也只有最亲的人,才会在乎她的生死存亡。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心头发紧,似乎死亡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很快的,灾难就扎了堆:贫寒之家断了炊;各种物价高上天;走投无路的人想要投亲靠友,却被禁止离开合欢镇。 小股的瘟疫开始流行,跟伤寒一起,交错发生,最终导致死亡频发。 人人道路以目,偶有个咳嗽c喷嚏,即会引起众人侧目c避之不及。 看到母亲借出去第六瓢面粉时,若萤的不安终于到达了极限。 她拦住了母亲。 这不是法子。 叶氏也知道,但却没有其他的法子:“要不然呢?难道眼睁睁看着人饿死?” 若萤沉声道:“同样是杀一人而救无数,娘你觉得,以你一人之力,真的能救人脱困?” 听她这口气,叶氏不由得心神一动,怀疑女儿已经有了主意:“你说吧,娘听你的。” “这种事,本来就是老人的本分。” 叶氏短促地笑了一下:“傻孩子,你以为娘不知道?钟善云但凡有一分善心,早就出头了。你是没看到,钟家大门前每天聚着多少人。十二个时辰都不断,又怎么样?你根本就见不着他的影子!” “单打独斗肯定不行。一人技穷,二人计长。五个指头握成拳,打出去才会有力量。” 策略是必须要有的,战术也是必不可缺的,至于目的,更是要十分明确具体。 眼下最需要什么?粮c药c房。 行动要有专人组织c联络;要有专人负责稳定军心,务必坚持到底莫要被三言两语哄骗;要有足够狠的人压阵,以便当对方动摇c蛊惑时,能够迅速地化解变故; “娘要为善,须得有个恶人作比对。虽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可历来君子行事,都必须师出有名。为善不可耻,没必要遮遮掩掩。” 叶氏转身就把这些话转述给了叶老太爷。 随即,叶老太爷又走街串巷,跟几位素日友好的老街坊做了沟通c探讨。 只不过半天时间,众人就达成了一项共识:由老三c二舅起头,暗中呼吁c联络起尽可能多的困难户,集体去向钟老太爷申诉,要一个交代。 二三十号人于次日一早,汇集到了钟家大门口,强烈要求钟老太爷出面,给出一个解决灾难的方案。 老三的参与激怒了钟老太爷,在家里连续砸了三个杯子,却终究没有走出客厅半步。 家丁们如临大敌般团团围住了请愿的民众,只字不提洪灾,只一口咬定,是钟老三怀恨在心,聚众寻衅滋事,借着天灾蛊惑不明真相的民众,扰乱治安。 其居心险恶c目无法纪,一目了然。 针对此次恶劣事件,钟老太爷不日将书呈县衙,详述此间经过。必要时,不排除会大义灭亲,以保地方安宁。 老三是个鸡毛性格,平日起的高c底盘浅,胆子小得一个人不敢呆在家里。此刻被对方这么一恐吓,登时就软了腿脚。 作为头领的他一旦怯阵,其他人自然就会跟着失去方向。 倒是有几个中坚分子,对此颇能坚持。 二舅首当其冲,对对方的威胁发出了挑衅:“写,现在就写!最好能请得县令大人亲自跑一趟。到那时,谁真谁假,一看便知!” 处在家丁们的保护圈中,二老爷的脸色发黑如锅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章 突出重围 季远志向前作揖,恳求道:“二老爷,还需早作预防,洪水不退,隐患重重。洪水一退,难保不会爆发疫情。” 钟老二烦得要命,强忍着骂人的冲动回复道:“这事儿,李医生那边早就有了对策,就不劳你费心了。” “能否告知我等,究竟该如何防范?”季远志心系地方安危,不由得焦急起来。 钟老二一瞪眼,讥笑道:“这是要报给县令大人的东西,你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先行阅览?” 钱屠越众而出,苦兮兮道:“小人前两天才收的两头猪,被大水冲走了一头,还望二老爷能够派人帮忙给找找。” “府里头能用的人,全都使上了,你别以为全都闲着发疯。事情那么多c地方那么大,不可能面面俱到,能不能找到你家的猪,换谁都不敢做这个保证,只能说尽量吧,啊,你先回去吧,等找到了,自会喊你认领。” 说着,十分大气磅礴地冲着犹犹豫豫的一群人挥手:“就这样吧,你们的话,我会一字不落转达给家父。出了这么大的事,换谁都不会坐视不管。都回吧,啊,回吧。” 听完二舅完整的叙述后,叶氏气得直发昏,指着丈夫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说你成事不足c败事有余!千嘱咐万叮咛,叫你沉住气,别给人三言两语诈唬过去,就是没长耳朵!就是没脑子!也不想想,他为什么堵着门不让出去?还不是因为害怕?就让他喊官府的来,看来了谁草鸡!” 老三缩在西厢房里,大气不敢吭一声。 香蒲也忍不住拐着弯儿地埋怨他:“姐姐既然知道你的为人,就不该让爷挑这个头,谁都能当老大,唯独爷你不是那块材料!疑人不用,这是在数的!” 老三赚了个里外不是人,自觉得很委屈,又不敢放开了吵,只能嘟囔道:“知道我做不来,还非要让我上。我要说不干,肯定又赚不了好。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不对,你们都是诸葛亮” 抱怨跟牢骚都无济于事。 二舅和钱屠他们齐聚三房,商量下一步的走向。 大家一致认定,这次事件肯定已打草惊蛇,钟老太爷那边定会提高警觉c加强防范。 这下想要走出合欢镇,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进过了一段沉默后,叶老太爷沉静地做出了总结: 第一,必须尽快安置灾民c救助病患,这事儿刻不容缓,不能再等了; 第二,必须赶紧地把消息送出去,让县衙及早派人过来赈灾。 先说安置的事儿。粗略计算了一下,急需救助的人群约有三四十,这不是个小数目,安置在哪儿?其中有老有少c有男有女,不可能同居一室。这么多人,要吃饭c要吃水,怎么解决? 还有少数的病患因为情况不明,还有待做仔细的诊断。万一是疫病,倘若不加以规矩,任其随处辗转,必定会将疫病传给更多的人。因此,这部分人也需要一个集中安置点,由专门的人来看护c照顾。 与会的都是小门小户,谁家都提供不出那么大的空闲以供使用,怎么办? 合欢镇太平了几十年,像这样的情况,不曾发生,就不曾做过预防。一旦遭遇上,那就是手忙脚乱。 可以搭建临时的帐篷,可是,急切间去哪里搜集那么多的材料? 顶上要能遮雨,四下得能挡风,脚下还得要防潮。这些事儿,真要打算起来,点滴枝叶都很费脑子。 合欢镇不算小,眼下的众人却感受到身处井底的逼仄。 人群后一直默默观望的若萤忽然道:“六出寺。” 六出寺?! 别说,还真是个极佳的选择。 钟老太爷权势再大,也只能约束俗世中的乡民,却没有资格过问寺院的事务。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个时候可不正是表现的好机会么! 更为难得的是,六出寺有那么多的僧舍,别说住进去十人,就是百八十人也没什么问题。 而且芦山山势高,洪水再大也淹不了庙门,实在是躲避灾祸的有利位置。 叶老太爷还有些许的顾虑:“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远离街市,来去多有不便。” 碰到病来如山倒的,要去山下买药,来回这段路可不短,万一耽误了救治怎么办? 一老者摇摇头,提出了不同意见:“远一点也好,万一有什么疫情,也免得带累了山下的人。” “倘若病情严重,少不得我就在山上多呆一阵子。”季远志也赞同这一决定。 只是,要先去庙里打个招呼才好。 叶氏这时插了进来:“这事儿交给若萤去说最合适。她不好那会儿,多亏了里头的大和尚念了几场经,才好了。” 听了这话,众人不禁一起惊讶:“这件事,怎么没听三娘提起过?” “小孩子一个,七八岁本来就是道坎儿。有个小病小灾也正常,哪值当地大题小做。扛过去是她的造化,抗不过去是命。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听叶氏这么说,众街坊不免又是一顿感慨,直说她为人低调沉稳,是个正经行事的。 “消息要怎么传?”二舅率先想出了办法,“县衙么,姐夫最熟,让他跑这一趟应该最合适。” 大家相顾点头,就连叶氏也觉得很行得通。 “口说不作数。”有人提议,“咱们必须得能拿出个凭证来才好。” 这个好说,准备份状纸就对了。 众人的目光就一齐对准了大舅。 这些人中,就数他学问高c字写得好。 香蒲即刻在东间炕上摆上了炕桌。 若萤取出两张好素笺,一边的若萌自告奋勇地卷起袖子,开始研墨。 大舅咳嗽了一会儿,咳够了,平定了一下气息,脱鞋上炕,端坐桌前,从容地挽起衣袖,提笔蘸墨,舔笔之际,凝神专注,随即徐徐落笔。 几个孩子大气不敢吭地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这套文具不错。”写了一段后,大舅随口说道。 湖笔,端砚,徽墨,青田石镇纸。 这怎么可能是大姐家能置办得起的,别说一整套,就是一件,也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不出所料,若萤的回答平淡如水:“嗯,朋友送的。” 什么样的朋友,送得起这么昂贵的礼物? 徐家的公子,还是柳家的公子?结交富贵而不骄矜,受人重礼而不惶恐,这孩子真跟人不一样。 大舅微微撩起眼皮来看她。 若萤盯着那一纸诉状,神情宛若教导严格的师长。 她暗中为大舅感到惋惜,就凭这一手漂亮的颜体,凭着这落笔有神,谁能想到出自一个病人之手? 可惜无法仕进,实在是天意弄人。 “你觉得这么写,还行?”大舅又是随意地一问。 若萤嗯了一声。 “好?将就?”大舅揣着小心。 他有些许紧张听到外甥女接下来的评价。这种感觉十分怪异,就像是从未进出过森林的人,对于猛虎有着本能的畏惧一般。 若萤倒也没有讲客气,抻过头来细看了一遍,道:“再精简些会更有感染力。” 大舅停笔端详着自己的所书,有些不能理解:“怎么说?” “灾情迫切,民心如焚,朝不保夕,这种火烧眉毛的感觉要体现出来,让读者感同身受。既然是迫在眉睫,又哪里有心情和时间咬文嚼字?这种东西,就该如矢如刀,直搠人心,要让接状者如捧火炭,心生惊栗。” 大舅的眼光,刹那精利,只是低垂的眼睫遮掩了那份锐利与深沉的怀疑。 “你说的对,很对。看来,得重新写才好。”大舅微笑着,自语着,如同醉里梦里。 他知道此刻的他不是一贯的那个他,而心里的外甥女若萤,也决计不像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这当中的转变,太过巨大c剧烈。 或许是这孩子经历过什么,或者是他,错过了什么。 终归一句话,若萤,太出人意料了。 她没有读过书吧? 没有。 “这个已经很好了。” 若萤没有一丝一毫的着急,似乎算准了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弃稿重来。 “大舅写的,足够打动人心了。过犹不及,写得太出色,辞藻太规整,反而会喧宾夺主,减弱诉状的本意。而且,还会让人觉得做作不真实。” 大舅点点头,果然没有坚持修改:“你说好,就好。” 说着,就要搁笔。 若萤却伸出手来握住了笔管:“舅再写一张吧。” 大舅不由得愕然抬头。 北边官道上,一队彻夜守候在此的巡警拦下了谭麻子的车。 老三撩开车帘,急怒交加:“干什么?我得回县衙述职,耽误了大人们的公事,断了我的差使,谁赔?” 警铺的铺长唐栋梁傲慢地扫他一眼,道:“钟老人有令,现在四处都在闹水灾,为防止发生意外事故,禁止各种形式的迁徙。三老爷请回吧,丢了差使跟丢了性命相比,算什么!” “你们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吗?”老三乌黑了脸,手上c颈上青筋暴露。 双方陷入了僵持。 二舅伙同几个街坊急匆匆地赶过来,跟唐栋梁好一顿解释,不管用,最终双方吵嚷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芦山方向下到官道上来。 唐栋梁眼睛一亮,丢下老三等人,趋向那辆马车。 他一边叫着“柳公子好”,一边围着马车转悠,两只眼跟刮板似的,上下左右地查看,就好像马肚子下面裹挟了什么违禁品似的。 “柳公子这是要哪儿去?” 无患推开半扇车门,抱怨道:“雨这么大,什么草药c虫子全都淹死了。再不走,连换洗的衣裳也没有了。别到时候救人不成,自己先倒下去。” 静言素衣如云,端坐在车厢里,朝着外头的老三c二舅遥遥行礼:“三叔c二舅这是要去哪里?可是需要晚辈帮忙?” 不等老三张嘴,唐栋梁先就抢了话去:“不用不用,我这儿正跟三老爷说事儿呢。柳公子若是有事,就请自便吧。” 静言将信将疑地又问:“三叔可是要去衙门?晚辈正好顺路经过那边,不如一起走吧?” 那敢情好! 老三抬脚就要过来,却被唐栋梁伸出来的马鞭拦住了。 局势陡然紧张起来。看老三的架势,难保接下来不会动粗。 “不敢劳烦柳公子。这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你赶紧回去吧。下雨天,路不好走,一切小心。”二舅无奈地朝静言拱手。 静言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即刻离开,看着唐栋梁冷冽地跟老三伸出一只手来。 “三老爷身上有样东西,还请交给在下代为保管的好。” “什么东西?” 老三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章 门里门外 看到他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唐栋梁撇嘴笑了一下:“三老爷,在下等奉命行事,你就不要为难咱们了。你应该明白,民告官,这可不是小事儿。弄不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吃上官司就不好了。令尊也是为你好。怎么说都是一家子,你又何必做的这么绝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老三开始犯浑装傻。 “算了,姐夫,别跟他们废话。咱们回去吧。”二舅拉着老三,就想要溜之大吉。 他的神情同样地紧张,这让唐栋梁心里的怀疑越发地确定。 “三老爷要走可以,身上的东西必须留下来。不然,在下没办法交差。” 说着,一个手势打出来,全副武装的巡警们立刻就把乡民们围在了中间。 “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无可奈何之下,老三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愤恨地甩过去,“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丧尽天良,早晚要遭到报应!” 唐栋梁眼明手快接住了那样东西,展开瞅了一眼,顿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请吧,三老爷,雨天路滑,小心摔倒。” “三叔c三叔!”静言扬声呼唤。 回答他的是几个萧瑟的背影。 “柳公子你为人慈悲,听在下一句劝,别跟这些人混在一起,那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临撤退前,唐栋梁语重心长地提醒静言。 静言此时方才深深地看他一眼,那一眼有不满,也有疑惑。 “看来没我们什么事儿,走吧。”无患嘭地一声关上车门。 马夫一记响鞭甩出去,车轮辘辘,快速奔向前方。 风雨飘摇,前路漫漫。 药香笼罩着的斗室,温暖而平和。 若萤从阴影里转过来,背靠板壁,坐在一个丽锦包边的大蒲团上。 她的背部还残留着静言的体温。 他的身体看似文弱,却足以替她遮风挡雨。 刚才那些搜捕的人,甚至都没有往车里探头看一眼。若不是他遮掩得足够全面,那就是说明他的人缘好到能让人放心。 不管怎么说,她出来了。 她算准了钟老太爷会来这么一招。 她让大舅多写了一分言辞寻常的诉状,由父亲揣着。而真正要呈给上位者看的那一份,则就由她贴身携带着。 真的诉状上面有乡民们的手印,承载着受苦受难之人的殷切期盼。 不能辜负。 出发前,她已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 先是跑了一趟芦山,跟大显交代清楚了收容救灾的各项事宜。什么该做c什么不用做,凡是能想到的,事无巨细,全都做了安排。 大显本人是第一次处理这么重大的事件,未免有些害怕。若萤说什么,他都应着,可回头问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反而一头乱麻无从说起。 若萤不得不腾出时间来,把各种注意事项逐条记录下来,以备他随时查阅c借鉴。 难得杜先生也在。他的草屋经不住风雨,到处都在漏水。没办法,只好暂时借住到六出寺里来。 把注意手册交给大显的时候,杜先生就在边上看着。 他的眼皮子也不知道跳了多少下,那颗心随着若萤的话,起起落落。 最后,他对着若萤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 可惜是个女孩子。 然后,若萤就找上了静言。 听说她要去县衙,静言甚至都没有追问缘由,就一口应下了:“好。” 他的应诺轻轻的c温温的,但是却有着秤砣一样的坚实。 他似乎比她自己,还要相信她。 “他们对你很客气。” 确实,唐栋梁对待静言跟对待别人很不同。 “以前帮他的一个兄弟看过病,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你腿上的伤好些了?” 若萤微笑道:“药膏很好,已经不痛也不痒了。” 顿了一下,略显尴尬道:“我娘就那个样子,你别在意。就是平时对我们,也不怎么笑的。” 静言展颜微笑,一如月下梨花,清透脱俗:“一个人一个脾气,没什么的。” “我姨娘倒是想跟你讨个方子,又不大好意思。” “我也只是个学生,普通的病症还能应付,也只是提个建议,还不敢开方子。” 他的师父黄柏生,现在一边教他配药,一边学习针灸。更多时间则是用在了钻研古籍c学习经历上。 他的态度让若萤联想起临风袅袅的翠竹。 “学医的都是古董,越老越值钱,也越令人信服。你看那些花白须发c手拄拐棍的老人家,尽管两只手抖得好像筛糠,丢三又落四的,偏偏就能门庭若市,就是这个道理。” 静言的眼睛亮晶晶地:“这么说,这一行前程远大?” “可不是!” 她是第一个承认他的所作所为的人,第一个用心跟他谈心的女孩子。 医户地位低,向来受人轻视,她不是不知道。他能听得出来,她的话里话外,除了鼓励,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取悦和安慰。 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懂事又体贴,叫人心疼。 “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一定要争取活到那一天。” 若萤的笑容就像是一朵朝颜花,明媚可掬:“说到做到,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说着,伸出来自己的小指头,冲他眨眼睛。 静言面上难掩惊讶。 勾手指是小孩子的游戏,长这么大,惭愧的很,他还没有跟谁有过这种亲密的互动。 她的动作宛若孩童,可是她的神态却庄重如成人。 他不能用孩童游戏的心态对待她,那样做,是对她的极大的轻蔑。 他也伸出手,卷起修长如管的手指,单留一根小指。 犹豫之际,便被她的小指头霸道地勾了过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言为定。 作为见证,你也要努力活到那一天。 马车忽然顿住了。无患的声音透出浓浓的恐慌:“没事儿,公子,你坐好。” 这声口儿分明很不对劲。 若萤便膝行往前,推开车门察看。 只见一片浑浊的汪洋中,一堆杂物之中,有个人正浮浮沉沉,高举着双手,似乎在大声呼救。 但是眨眼间,还没等看清是男是女,那个人就被冲出去几十丈远。再凝目寻找,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感觉就像是眼花了,或者是一场梦。 一行人都呆住了。 眨眼一条生命就逝去了。心有余而力不逮,这是多么沉重的无奈。 此后的路,静言有好一阵子都沉浸在长久的静默中。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能救世,但能救人,也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而他却连本分都做不好,还谈什么雄心壮志男儿抱负! 到底还是年少轻狂啊,到底还是自大自傲了 若萤感受着他的沉重,怕他受挫,就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渐渐地,觉得眼皮发涩,一心只想打盹儿。 结果,真的就睡过去了。 待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不见了静言的身影,而自己正蜷缩在大蒲团上,头枕着一件月白色素绢直身,身上则搭着一条湖蓝茧绸白棉布里子的薄被子。 使劲想了想,到底也不知道是几时倒下来的。 难道,真就困成这样了? 正懊恼之际,车门开了,有微雨飒然飘入,携带着温薄的药香。 “怎么了?”若萤问。 静言面色焦虑:“门子说,县令杨大人去济南城为世子庆贺了,衙门里只有主薄和县丞,不敢做主,必须等到县令回来才行。” “那要等多久?” 一听这话,若萤的心倏地收缩起来。 “少则天。” 救人如救火,哪能等这么久! 若萤眯起眼睛,稍作盘算,即刻做出了决定:“我们去济南。” 顿了一下,想起静言家就是济南城的,出来这么久,早该回去报平安了,哪能把他拖进这场浑水里。 “等到了济南,你就不用管我了。我知道怎么做的。” 她的一番好意,却刺痛了静言的自尊。 他深瞩着她,其中的不快影影绰绰:“到了之后再说吧。” 不用管?她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女孩家,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要个子没个子,要力气没力气,给人当头套个麻袋就扛走了。 济南那么大,人那么多,万一给人拐卖了怎么办?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出师未捷身先死,光有热情和勇气怎么行? 不用他管? 说这样的话,是瞧不起他怎么着?反正,他不认为这是关心。对待朋友,怎么能这个态度?危急关头明哲保身,她这是在逼他做个不仁不义的人呢。 鲁王府。 王世子朱昭葵的大婚刚刚过去,喜气犹然。 王府内外张灯结彩,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缙绅簇簇,雾鬟姗姗。烟波浩淼的大明湖上,画舸穿梭c韶音绕云,唱的c赞的,都是这场天作之合c鸾凤和鸣。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就在百里外的某处,无数的百姓正挣扎在洪水之中,遭受着失去家园和亲人的重重痛苦。 “欲界凡夫何足道,四禅天始免风灾。” 远远地,若萤观望着王府门前的繁华热闹,只不肯近前。 无患在旁一个劲儿地打退堂鼓:“四爷,算了。那不是你我这种人能进去的地方。别说进去,就连让你靠近,都不可能。” 最重要的一点:四爷这么做,是违反了律法。凡地方事务,悉由老人决策。越过地方而向县衙投诉,这是僭越c是不被允许的,一旦违反,不问缘由,先要挨上一顿板子。 若萤不则声,沉静得好像一块湿硬的木头,燃不起一个火星。 静言不由得投来担忧的目光。 他不知道她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联想到她的为人,又岂是单纯地赶来瞧热闹的! 想是心里正在琢磨什么门道儿,令人心惊肉跳的c出人意料之外的主意。 若萤支着耳朵,捕捉着过往行人的说笑声。 他们的议论很精彩,内容很丰富。很快,她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里头的宾客将会享受王府提供的招待,如此,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看来,她得另想办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章 小人大心 几个人坐进了一家小面馆。 伙计伶俐地端上来四碗面汤,上头飘着几颗葱花,看着倒也清爽悦目。 若萤歪着头打量着柜台旁边的墙壁,上面挂着几块白木板,上面墨写着面条的种类:烧肉,大骨,三鲜,牛肉,阳春,煎蛋。 不得不说,那字写得实在太丑,倒是跟这个小店的整体风貌有的一比。 四个人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了面。趁着厨房准备的时间,若萤跟静言主仆谈论起这济南城里的风俗人情来。 譬如,集市在哪里?过节都吃些什么? 孩子们喜欢玩什么,婚丧嫁娶都有些什么讲究? 集贸市场上都有些什么稀罕物儿? 青楼集中在哪里? 一石米多少钱,盐多少钱,酱多少钱? 卖唱的都唱些什么曲目 等到伙计送上面条,若萤就问他,能否帮忙喊个唱曲儿的来,最好是伶俐一些的。 “没问题!” 伙计高声应着,转身就领来了一对卖唱的兄妹,说是这一带的熟路子。 若萤打量着这一对兄妹,虽然是贱籍,但眉眼清楚,衣着整洁,倒比合欢镇上差不多人家的儿女还好看。 不说别的,就那张皮儿,因为无需下地劳作c风吹日晒,白白净净的,看着心里就亮堂。 兄妹俩姓袁,哥哥叫袁昆,妹妹叫袁仲。 若萤从荷包里拈出来两个钱,叫唱个比较拿手的。 兄妹俩赶忙起身接了钱,道了谢,整顿衣裳c调整容色,哥哥操琴,妹执檀板,轻启朱唇,一曲情意缠绵的情歌愉悦了里里外外的人:“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 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怕着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 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一曲终了,店里的人全都捧场地鼓掌叫好。 若萤点点头,又拈出来两个钱:“再唱个能让人掉眼泪的吧。” “倒了房宅,堪怜生计蹙。 冲了田园,难将双手扤。 陆地水平铺,秋禾风乱舞。 水旱相仍,农家何日足? 墙壁通连,穷年何处补? 往常时不似今番苦, 万事由天做。 又无糊口粮,那有遮身布, 几桩儿不由人不叫苦” 从来都很庄重肃静的王府门前,因为一阵响遏青云的歌唱而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歌声太过凄凉了,简直就是在嚎哭。 世子大婚期间发生这样大不吉利的事情,可是大大地不敬。 没的说,唱曲的人定是逃不过一顿“竹笋炒肉”。 只是,眼前这大大小小的七八个人,到底谁是主谋c谁是从犯呢? 山东知府李箴双目藏锋,逐个审视着面前的一排小豆兵。 在他斟酌的时候,若萤也在琢磨他。 眼前共有四个人,因为今天是个特殊隆重的日子,所以,每个人的着装就很明显。 通过各人的服饰颜色c补子图案c配饰材质以及所站立的方位c顺序,很容易就将其身份c地位辨别出来。 跟那几位正三c正四品的相比,正七品鸂鸂补子的县令杨鹿鸣属于级别最低的。 他非常地惊讶,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竟然能够认识他,而且,言谈举止间,透露出的居然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他根本就不曾见过他好不好! “你c认得本官?” 本来以为就是一出不长眼色的治安案件,孰料竟出人意料。 若萤从容不迫,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坦然道:“杨大人并不认得小人,但是小人却久闻大人清名。县丞孙大人与小人乃是旧识,就在先前,还见过面的。孙大人对大人十分敬重,小人受孙大哥的影响,对大人不胜仰慕,直觉得大人该是三国孔明c宋时包拯那样的清官c好官。小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希望老天能够赐予机会,让小人得以名正言顺地见上大人一面,也算是了了心中的渴慕之情。” 孙浣裳不是想撇清与三房c与叶家的关系吗?她偏要让人相信彼此的亲近。 多余的话不必说,好奇的人自会刨根究底。姓孙的恩将仇报枉为君子,这件事早晚都会大白于天下。 她早就发过誓,欺负她不要紧,但是千万不要欺负到她最爱的人身上。 这个时候,杨鹿鸣想必已经对她和孙浣裳的关系产生好奇了吧?是不是快要忽略她聚众扰乱秩序那一茬儿了吧?是不是感觉到她的有意思了? 刚才那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配上她郑重其事的表情,就好像小孩子硬要穿大人的鞋子,看似笨拙可笑,但是—— 但是不要忘记了,童言无忌。 世间有个约定俗成的认知,叫做“童言无忌”。大人们对于小孩子,总不免带着几分轻视与信任。 小孩子会说谎,小孩子会做坏事,小孩子会出尔反尔。 但是,小孩子经不起诈唬,小孩子很好骗,小孩子喜欢把真话夸大其实。 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孩子的言行不能完全当真,但也不能完全忽视。 杨鹿鸣眼下就陷入了这样的两难境地中。 他直觉得这孩子不地道,有当众调戏他的嫌疑。可是,他却没办法反驳她的话。 怎么驳? 说本官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本官不是好官c清官,没你形容的那么好?请不要仰慕本官c本官当不起? 人家喜欢不喜欢你,这个事儿,你有多少权利左右?仰慕你总比当众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是赃官好吧? 可是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他既然不十分相信她是由衷之言,必然就要怀疑这仅仅是一些客套话,是阿谀c是奉承。 可为什么要奉承他呢? 从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以华丽的幕布为掩护,她到底想要跟他索取什么利益好处呢? 倘若给他猜对了,问题又来了:就这么大点的一个孩子,就算有所求,所求之事又能有多么地了不起呢? “就为了见本官一面,所以你就让他们满大街唱歌?” 除了俩正经卖艺的,若萤还招募来了三四个市井小儿。 动用这么多人,目的不外乎只有一个:拔高音量,务必广播四方。 若萤微微瞪大眼,竖起大拇指,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大人,你真厉害!一下子就猜到了!” 杨鹿鸣尴尬地咳了一声,故作威严:“唱歌也不看场合,真是太胡闹了!” 若萤垮下脸,故作内疚:“我也不想的。可是,人常说,打哭了孩子,娘就出来了。唱高兴的曲子,大人还以为是谁家办喜事儿,可能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我娘也常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人多半都有些幸灾乐祸,会将自己的快乐,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咳咳” 杨鹿鸣皱起眉头,哭笑不得:“这样的混账话,小孩子要少接触才好。”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的啊。”若萤故作不解,锲而不舍地看着他,“就在刚才,大人们正在吃香的c喝辣的时候,小人的爹娘姐妹,还有无数的街坊邻居,正在失去家园c食不果腹c衣不蔽体c朝不保夕。就连小人自己,也在还愁,自己能不能好好地活过年关去呢。” 她叹了口气,满面的困惑和忧愁,看上去好像是模拟某个大人的行为,倒越发显出她孩子气的一面。 现场一片死寂。 杨鹿鸣的面色白了又红c红了又黑。 他已经十分肯定,这孩子是专门来拆台的。 他现在那么悔啊,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子。 悔不该当街叫住她,悔不该给她开口的机会。就应该命令军士先行抓起来c关起来。 悔不该一时好奇跟她搭上话,悔不该被她的甜言蜜语蛊惑。 小孩子果然都会骗人,而她,则是骗术高明的那种。 这下可好了,他被架上了炭火,至于烧成几成熟,全由着一个孩子说了算。 确实,那孩子是冲着他来的,所说的字字句句,针对的都是他。 可是,结果真的是他能说了算的吗? 身边的几位,可都是品阶比他高的。他要做什么决定,真的可以不闻不问那几位同僚的感受和脸色c自行决断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是云燕补子正四品的山东知府李箴,他看似面相平和c言语徐缓,实际上却不怒而威c压力天成:“这位小哥儿,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不妨仔细说来听听。只一点,若是说谎,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若萤没有马上开口,先朝杨鹿鸣投去质询的目光。 杨鹿鸣无奈之下,只能由她牵着鼻子走:“指挥使陈大人和李知府都在这里,有什么冤屈,只管说。” 若萤暗中点头:果然不差。一个李知府,再加上一个老虎补子正三品的指挥使,一文一武,全是山东道管事儿的。难得凑得这么齐全,倒替她省事儿了。 她肃正了神色,朝着李c陈二位深深一揖,自怀里取出用油纸包里三层c外三层包裹着的诉状,高高举过头顶。 马上就有一名随从接了诉状过去,先是打开来,从头到尾浏览了一下,然后才转呈给李知府。 李箴一直留心看着若萤,见她始终沉稳笃定,言行举止进退有方,实在是知书达理c可圈可点,就她这个年龄而言,确实很难得。 李箴暗中便对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待接过诉状,只瞧了几眼,就已经看出了事态的严峻性。 他不由得心中惊怒,面上却只管不显山c不露水:“你好像一直没说,你姓什么c叫什么。” “小人钟若萤,昌阳合欢镇人氏。家父钟德韬,忝职于本县县衙。家母务农在家,教养子女。” 先把父亲搬出来,一来,可以拉近与官府的关系。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在一个门里供职,大家的品行总不会太差。 二来,也起个事先预警的作用。不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吗?孙浣裳既然做了新一届的县丞,难保不会暗中使坏,卸掉父亲的差事。 一个轿夫,无足轻重;人事更迭,自然而然。这种小事,杨鹿鸣想必不会在意。 但是,她却不会吃这种哑巴亏。她要加深杨鹿鸣对她的印象,加固她在这些官员们心中的印象。 更重要的一点是,世人虚荣c虚伪。最喜欢干“与有荣焉”的事儿。只要是跟达官贵人说上那么一两句话,似乎便有了高人一等的权利,便会成为一辈子矜夸的资本。 倘若所有人都认为她跟李知府c陈指挥关系匪浅,相信孙浣裳就算不信,也会半信半疑。 一个八品的小官,居然敢陷害一个正三品c四品官员的亲戚,简直就是作死。 扯虎皮做大旗,她要的就是这样的威慑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章 羊入虎口 果然,一提起在县衙供职这个事情,那位一直扮演着青龙偃月刀身份的陈指挥使冷冷地开了口:“在县衙是做什么的?” 这口气,十分地冷酷c无情。 若萤并不生气,她知道,武夫大抵都是这个德行的。若是慈眉善目c和颜悦色,哪里能够镇得住成千上万的士兵! “回大人,家父是县衙里力气最大c做得最好的轿夫。家父抬的轿子,爬山c过河都不带颠簸一下子的。” 若萤的回答,骄傲而高亢。似乎并不明白,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辛苦。 苦力难做。做得好的苦力,更要付出不知道多少的汗水和辛苦。 四下里的宾客主仆相加,没有一百c也有二百,此刻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心,都被这个孩子自豪的宣言撞得有丝丝地疼。 以父为荣,不管父亲是做什么的,对孩子来说,都是正大光明的。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c光明的。 做人要勤勉,做人要正直,做人要坦荡荡。 比起那些爱慕虚荣c追逐富贵的,这孩子的赤子之心实在是可敬可佩。 陈指挥使的眼皮子跟着跳了一下,无动于衷的内心里,悄然滋生出一丝感动。 若是他有这样以父为傲c为榜样的孩子,再苦c再累,也会甘之若饴吧?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同吗? “不管做什么,必须做到最好。很好。” 这句话,是对老三的一种肯定。 出自一个高官的口,分量不轻。 周遭的人,全都听见了。 听见的人可能不会有什么感触,但是,这话要是让孙浣裳听听,他也会麻木不仁吗? “小人代家父,谢大人夸奖。”若萤不慌不忙地再次行礼。 有道是“礼多人不厌”,原本众人见她衣着简朴,只道是个寻常的乡下小儿,不料见她彬彬有礼,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倒比正经学堂里的儒生还有风范,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无形之中,好感增加。 “小人上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妹妹个弟弟。小人的祖父钟善文,乃是合欢镇的老人。小人的族兄,现在县学里读书,也是今秋应试的生员。大人还想知道些什么,小人定会知无不言c言无不尽。” 她的意思很明确:她虽然是农户出身,但也是有点背景的。 家中好歹有俩秀才,一个是钟老太爷,一个是若芹二哥。 秀才是什么?被允许可以见官不跪的秀才,那是一个国家潜在的栋梁。跟普通的农户,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就是看,也要高看那么一等。 “你读过书?”李箴对她,越来越感兴趣了。 而这,正是若萤的目的。 爱屋及乌,必然就会对一些过错选择性失明。 她当街告状的罪名,大概可以大化小c小化无了,那一顿板子,大概不用吃了。 “三纲五常c人伦道德,不敢不尽心学习c尽力而为。” 这回答呆板严峻,却最具威严。 “你这伦常,可是有些激进冒险哪。”李箴起了逗弄之心。 若萤坦然道:“事有轻重缓急。是君子,当审时度势,有所为c有所不为。贪生怕死c明哲保身,岂是仁人志士所为。” “你的授课先生是哪位?” “小人家贫,不曾正经拜过先生。小人所学,不过是取之于众。” “取之于众?” 不光是李箴和陈指挥使,就连旁边看热闹的几位文武官员,也不由得参与进来。 来吧,来吧,一起来讨论吧。人越多越好,最好让整个山东道都知道这件事。 “民为贵。” 言简意赅的一句,瞬间撼动众人。 就这一句,足以让人相信,这孩子非但不是白丁,小小年纪,怕是已将四书五经读过了。 “民如水,既能覆舟,也能载舟。上善如水,何其大c何其美c何其深邃,可学习c可借鉴c可从流,就是不可等闲视之。” “啪啪啪!” 李箴禁不住鼓起掌来。 掌声突兀而清楚。 片刻的经静寂后,四下里掌声成片,叫好声不绝。 不管是逢迎李大人,还是真心欣赏她,都不重要。 这一刻的光荣,已经写入她的人生,足以将她从一个普通的平民,升华到一个万众瞩目c备受推崇的位置上来。 记得她跟大显说过一句话:佛靠金装,人靠衣裳。酒香还怕巷子深呢。 茅庐里的诸葛亮,期待着刘皇叔的三顾;渭水边的姜太公,等待着周公旦的垂询;深渊里的神龙,蓄谋着九天上的恣意。 说到底,为的就是个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可是先贤圣人早给出的定论。 “钟若萤是吗?你今年多大?”李箴眼睛发亮c笑容和蔼。 这名字,他记住了。 “回大人,小人要是能过完年,就九岁了。” 听这话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看她这样子,生龙活虎的,怎么能过不去年呢? 还是跟她的状纸里说的那样,合欢镇一带的洪灾,已经到了灭绝人寰的程度了? 李箴将手中的状子递给了陈指挥使。 “钟若萤,你这些话,是谁教的?今天这件事,是谁的主使?” 李箴到底还是有几分怀疑,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竟然能够想出当街告状的辙子,光是这份胆量,就很叫人诧异了。 再听她说的那些话,乍听好听,实际上呢?句句都是坑c字字是绳套,哄着人往里跳。 那位杨县令,可不就中了圈套吗? 她大概是对县令本人不抱希望的,所以才会把事态扩大化,杨县令就算想徇私舞弊,怕也难以堵住这满大街的攸攸之口。 人言,可畏哪。 从她尚未出现,就已经做好了一环扣一环,颇有几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味道。 这些事,若是背后没有高人指点,就凭这么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外加俩吓傻了的卖唱的,凭什么做得到! 若萤无奈地笑笑:“大人若是不信,不妨将小人的父母姐妹以及乡里乡亲全都拘了来,逐一审讯。若有半句谎言,小人愿受五雷轰顶之责,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诅咒,极狠c极毒。 她郑重地说来,不迟疑c不怯懦,一字一字,字字清晰入耳,绝无玩笑轻率之意。 若非逼到了绝境,何至于此! 李箴心下就有几分后悔,觉得自己行事过于严苛了。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个孩子而已,逼那么紧干嘛! “那么,陈兄什么意见?”他转而问陈指挥使。 陈指挥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冷冽掩盖了欣赏:“连个‘求’字都不用,就能让本官走这一趟。钟若萤,你也算是个人才了。” 可不是么!明面上说的多好听的,你不信,情管抓我的家人来。要抓人,总得下乡吧?平时请都请不到的人,居然自动送上门去。 这法子够不够聪明? 真要是到了下头,可就掉进她挖好的深坑里了。 抓什么人?现场那洪水,还不够他们看的! 到那时,钟老太爷的手再大,怕也着不住天了。 高c实在是高! 若萤容色不变,但是言行却承认了自己的意图:“大人谬赞,小人惶恐。” 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君子即便行小人之举,也还是君子风度。像眼前这孩子就是。 对于自己的言行,敢作敢当。 “你要说的,本官都知道了。” 李箴对上她的眼睛,正要安抚她两句,人群外忽然跑来几个宦官,领头的老远就跟李c陈二人招呼上了:“李大人c陈大人,敢情你们二位在这儿呢。王爷和世子都问了两遍了,您二位快请吧。” “如此,倒让王爷久等了。松龄兄,请。”作为王府亲戚的李箴,此刻自然而然地做起了半个主人。 陈松龄并不客气,举步向前。 一旁的若萤可是急坏了,也气坏了。 差一点李c陈二人就要给她套住了,谁曾想,竟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生生地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眼瞅着李箴将诉状看也不看地递给了身边的随从,看得出来,他更在乎的是王爷的面子。 若萤紧攥着拳头,暗中把那个宦官的祖宗八代逐个问候了一番。 “杨大人!” 拢不住李c陈,好歹也要把县官兼现管事的抓紧。 若萤忍无可忍,扬声叫停。 杨鹿鸣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紧蹙的双眉道出了他的不快。 什么意思?怪她坏了他们吃喝玩乐的兴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些做官的,到底是为什么做的官?难道就为了安逸享乐? 要不是她这一嗓子,这位县令大人,怕是要脚底抹油趁机溜走吧? 所谓的“父母官”,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臣民的? 这行事跟钟老太爷之于三房,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是你!” 那名宦官——没错,正是朱诚——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手指着若萤的位置,半空里乱抖。 若萤本不想跟他照面的,至此也颇感无奈。 “公公认错人了吧。” “不可能!”朱诚那眼睛瞪得,倒像是要吞下她似的,“钟若萤?拼命四郎?对吧?没错儿吧?” 听听,这是什么话!有这么当众喊人绰号的吗?亏还是体面人呢,简直太无礼了! 这算是报复吧?平心而论,她确实坑过他们两次,可是,她又不是故意的。都说大人有大量,跟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不嫌害臊嘛! 于是,面对朱诚的“孜孜以求”,若萤一概紧闭嘴巴,装聋作哑。 瞧着这种微妙局面,旁边的人可都是心里透亮:原来这孩子跟王府竟是有渊源的。 朱诚什么人?世子的贴身人,自小就陪在世子身边,其母乃是世子的奶娘之一,关系不可谓不深。 朱诚什么人?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过?一个能够在北京紫禁城里直来直去的人物,谁见了敢不给个笑面c道声辛苦? 却偏偏对着一个高不过四尺的孩子点头哈腰,十分执着c百般迁就。 而对方,却似乎并没有要跟他c跟王府攀亲套近乎的意思。 “那个钟四郎,你说的事情,本官还需作进一步的调查确认。” 李箴早就看出来了,要是不给个确信儿,那孩子必定是不肯走的。 “拼命四郎”,这称呼怕不简单。若真是个豁得出性命的,他很怀疑,要是自己敢来个袖手旁观,那孩子极有可能会制造出更大的动静来。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再回想方才的对话,竟是字字句句意味深长。什么叫“民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哪是跟他掉书袋,分明就是在威胁他c给他上眼药呢! “拼命四郎,请吧。你呀,这次可是沾了李大人的光了。咱王府从来就没接待过你这种身份的人。” 朱诚的话,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更多的则是炫耀。 若萤无法,只好变主动为被动,乖乖地跟着李箴走。 转身之际,看到了远处的静言。 除却白衣胜雪,剩下的就只有担忧和焦急。 她举起手,使劲挥舞了两下。明知距离太远他看不见,却还是绽露出明快的笑容。 不用担心她,她根本就不害怕。她唯一害怕的,是管事的人会跟钟老太爷那样,敷衍塞责。 除此之外,她无所畏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章 无涯有思 当身心深陷火与冰,如何还会感知别人的花团锦簇c纸醉金迷?歌舞翩跹对应的是浮尸荡漾,觥筹交错唱出的是哀号不绝,这样的宴饮,何异于身被枷锁c坐卧针毡! 若萤知道,她被耍了。 姓李的把她诓进来,然后就不见了,丢下她非宾非仆的,明明是个人,却里外不是人;谁都能瞧得见她,却谁也用不上她。 她被完全地孤立了,就好像洪水中的乡亲们,上天无门c入地无路。 自己出来有多久了?五天?七天? 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这一季的粮食算是瞎了,奸商们这下该偷着乐了吧? 物价是不是已经给抬起来了? 除了小麦,各种果蔬c禽蛋c鱼肉,都会跟着水涨船高,没有钱,真的是要死人的;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大热天的,蚊虫孳生c疾病横行。平时小病基本靠撑大病听天由命的乡亲们,不知做好了防范没有? 记得走之前,发现了好几起腹泻的病例,不知道患病的人都怎么样了?那病随水流动,传播得极快,如果不及时救治c预防,弄不好会赔上一镇子的人; 季医生是个善良的,可善良当不得药材。他家本来存药就不多,用完了之后呢? 这一季的赋税也将经受考验。如果朝廷不给减免,势必又要逼出一些穷人来。官逼民反,地方上的治安跟着就会出状况。 而那些孤弱妇幼,走投无路之下,或将落入人贩子的手中; 县里的“养济院”名义上还有救济作用,但也只是干些无关痛痒的眼皮子活儿。不然的话,若是管理合理,腊月他们三个又岂会宁肯乞讨,也不愿回去? 收不到税,就是县令的能力不够。杨鹿鸣就算不关心百姓的死活,也该为自己的仕途政绩着想一下吧? 大雨不会一直下不停。雨后的重建清理将会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工作。先要施药驱虫,然后清淤,然后修葺c重建。这些都是地方官的职责。大量的有□□物,必须由衙门统一调度c派发c使用。 全都要用到钱。 钱。 钱。 钱。 民以食为天,粮仓要开,必须要开。 钟老太爷企图封锁消息,绝不能遂了他的心。为了一己之私,竟不惜拿一镇无数父老乡亲的性命为赌注,此人心思之毒c之狠,简直比母亲说的还要恶劣十倍c百倍! 做官的想要粉饰太平c弃百姓于饥寒交迫之中,这种行径绝对不能姑息c原谅! 对待恶人,就要用恶的法子。 “这位姐姐,麻烦给我两块点心吧。” “好心的叔叔,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 于是乎,井然有序雍容典雅的王府之中,出现了一幕叫人瞠目结舌的情景:一个衣着朴素c神情凝重的孩子,站在诺大的庭院中,向着来往的内侍c宫女索要各种饮食:糕点c果脯c烧鹅酱腿c卤肉海鲜 奇怪的是,他并非讨来自己吃,而是悉数装进一个大布袋里。 就有好心兼好奇的提醒说,这么热的天,这些东西怕是很快就会坏掉。 孩子的回答则一本正经的令人心悸:有的吃总比饿死了好。光是我们家所在的那条街上,就有几十口人等着这些东西救命呢。 乞讨乞进了王府? 这事儿可是前所未见c亘古未闻。 传言如风,不消顿茶工夫就传遍了王府的每个犄角旮旯。 很快的,若萤就被内侍请进了一个清雅疏丽的花园里。 坐落在世子府花园最北端的,是五间正厅,前后出抱厦三间。两侧二房比正厅略靠前,形状好像一只展翅的蝙蝠。 正厅的匾额上,御笔亲书着两个隶体大字:无涯。 学海无涯?福无涯? 天子真龙,金口玉言,丝毫不爽。冲着鲁王府和今上的关系,想必这鲁王府的富贵定会绵延不息c泽被万世子孙吧? 先帝嘉祥帝朱铎与健在的鲁王朱镝,那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幼时过继到当时的太子名下,后来太子登基,朱铎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 再后来,朱铎继位,生下太子朱桡,就是今上明德帝。 算起来,鲁王世子朱昭葵,跟今上乃是同宗同支的兄弟,要说不亲,瞎子都不服。 何况,自明德帝承继大统以来,为宗庙祭祀一事,没少折腾过。他想追封祖父也就是鲁王之父为帝,迎其神主入太庙,结果遭到了朝廷近百位官员的强烈抗议。朝中出现了议礼派与护礼派的对立,双方的斗争异常激烈。 护礼派的群臣,包括九卿c翰林c给事中c御使等逾百人,甚至集体跪在左顺门外,向明德帝进谏。 闹得凶了,就把为首了抓了起来。结果,抗议非但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反而越演愈烈。 一直到现在,明德帝都没有死心,也不知道这场斗争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但是,显而易见的,今上对鲁王府是很不同的。 皇恩浩荡,而鲁王府却并无骄奢之名流传,不得不说,这位王爷也是个很会来事儿的。 那一条黄铜包裹的高门槛,卡住了无限的遐想。 大厅里,李箴和陈松龄都在。 若萤暗中松了口气:不怕他们刨根究底,就怕他们推诿扯皮。肯再见她,说明这两位大人还算有良心。 她讨厌下跪,可是没有办法。不管开口不开口,见官必拜这是一介平民的本分。 没有人许她起身。若萤怀疑,他们是故意的。谁让她“冒犯”了他们呢? 这些当官的,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听说吗?君子报仇,十年不嫌晚。 气氛有些严肃,不过,若萤喜欢。当李箴询问她详细的事件经过时,她没有表现出激动,也未作任何的修饰。 论文才,她相信,在场的经过严格科举的这两位,绝对不会比她差。 她没有激动,是性情使然,也是基于深沉的思考所做出的决定。 她不想让个人的情绪影响事实的可信度。李c陈二人,绝对有自助判断是非轻重的能力,无需她鼓动c怂恿。 除了所闻c所见的事实,她还道出了自己的隐忧。 不管他们能否考虑到,她的态度必须要表明。她不是传话筒,她也有自己的思想。 听讲当中,李箴不时地打断她,询问一些细节。 偶尔也会跟陈松龄嘀嘀咕咕。 而陈松龄更多时候则是在沉思。 他的十指关节分明,明显比李箴这个文官的骨架子要粗大。 她敢断言,这位登州卫指挥使大人必定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而且,其身形偏瘦,想必又是个心思细密c行动敏捷的主儿。 相人有“十观”: 一视威仪,如虎下山,百兽自惊。如鹰升腾,狐兔自战,不怒而威; 二看敦重及精神。如日东升,如秋月悬镜,有如此相者,不大贵亦当小贵,富亦可许; 三取清浊。体厚者自然富贵,清者纵瘦神长,必以贵推之; 四看头圆顶额高。额方者顶起,则为辅佐良臣;头圆者,富而有寿;额阔者,贵亦堪夸;顶平者,福寿绵远; 五看五岳及三停。五岳俱朝,贵压朝班,钱财自旺。上停长少年忙,中停长福禄昌,下停长老吉祥。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 六取五官六府。眉喜清高疏秀弯长;眼宜黑白分明c清秀有威;耳要轮廓分明,喜白过面;鼻宜丰隆耸直有肉,不歪不偏c不粗个小;口宜唇红齿白,人中深长,仰月弯弓,四字口方,牛龙虎口,两唇不反不昂,不掀不尖; 七取腰圆背厚,胸坦腹坠,三甲三壬,体肤细嫩; 八看手足,宜细嫩隆厚; 九取声音与心田。眼乃心之门户,眼恶心必恶,眼善心必慈。声音宜响亮,要清润,要深远,此富贵绵远之相也; 十观形局与五行。有富贵形相,有凶暴贫薄夭折之相。 参照着李c陈二人的面相,若萤暗中琢磨着自己的命相。 话说,济南城里应该有高明的相师吧?等手头上的事情了了,真该把自己身上的那点蹊跷给查明白。 生辰八字自己都是知道的,大概的意思,自己也能明白。可是,母亲和大舅古里古怪的态度,分明就是源于她的命理。 这其中,必定不简单。 难得的好命 难不成“鸡窝里将会飞出金凤凰”来? 我命由我不由人。就算是乌鸦,也要想办法做一只白乌鸦,成为盛世吉祥的象征 人生苦短,岂能守株待兔蹉跎岁月以至于老来伤悲?少年当自强。青青的莲子若是纠结于淖泥裹脚,又岂会挣扎出浊水一池,绽颜吐香c笑傲天日引万古竞逐争夸? 只要有心,没有什么是不能c不行的。 指望什么“苟富贵,勿相忘”? 替人数齿有什么意思? 同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凭什么别人能做到的,我就做不到? 就好像这次,别人都做不到的,她偏就能做到。这说明什么? 是的,她并不差。她优于常人。她不是泛泛之辈。她是千万人之中的佼佼者,是凤毛c是麟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章 再见佳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倾倒在悬崖边的身子,猛然受到侧面袭来的一记点触。 险些就要堕入深渊的意识,悚然弹跳起来。 斜晖寂寂,香霭飘缈。紫檀家具散发出森林一般的氛围,深邃而遥远,层层叠叠地包裹着迷途知返的人。 若萤讶然地盯着前方,两张紫檀卷草纹鼓腿彭牙托泥脚的圈椅上,已是空空如也。 李箴和陈松龄早不在了。 或许,她只是做了个梦?那两位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甭看了。”身后,朱诚咬牙切齿又颇为无可奈何。 就没见过这样的,说睡就睡过去了。难道她一点畏惧也没有?那两位都是山东道上的首领,即使不怕,好歹也给几分尊重吧? 只能说,小孩子的心思太难捉摸了,简直没法套用大人们的方式。 “就是说,我可以离开了?” 若萤改跪为坐,两手慢慢揉搓着刺痛酥麻的双腿。 朱诚正在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谴责呢,却看她已经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理了理发髻c衣裳,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说走就走!” 正待要举步的人倏地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直到心里:“不许走?你想要什么?要钱,我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只是不能给你。” 她说得郑重其事,表情庄严而肃穆。 朱诚险些闭过气去:“谁要你钱c谁要你命?” “那你不让我走?”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朱诚几乎要辞穷了。 若萤突然就问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多宝价值几许?” 啥? 怎么就扯到马身上了? 朱诚稍稍一错愕,顺口就道:“何止百两!” 若萤点点头,越发地正经了:“我要是不讲理,上次那件事儿,又岂是十两银子就能了结的?你说你们世子大度,他的爱宠伤了人,却只赔十两,莫不是说,他的臣民命如纸薄,畜牲不如?” “这——你——” 朱诚哑了,紫涨了脸,手指凌空乱点。 若萤伸手把他的手指压下去,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大叔你不待见我。说句良心话,我也不想见到大叔你,还有你家主人。我们一定是八字不合,你知道吗?每次只要一根你们鲁王府扯上关系,我就会特别倒霉,真的,倒霉透顶。” 说这话的若萤,一脸苦恼,长声叹息。 朱诚给说愣了,不由自主地就给她牵着走了:倒霉?不想见?出门问问,整个山东道乃至天下其余十二道,江西c浙江c福建c四川c陕西有谁不想成为鲁王府的朋友?谁会说他不想见世子,尤其是未婚的女孩儿?鲁王府的恩惠,哪怕只有芝麻绿豆大小,也够凡人世代骄矜了。 而她,居然如此直言不讳地表示“不想见”! 更加过分的是,在她心目中,鲁王府居然成为了晦气的代名词! 真是反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来!这假小子好像不傻啊,为什么竟说些脑子进水的浑话! “你站住!你给爷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几时扯上关系,几时倒霉’?” “不是爷,是叔。” “随便你叫什么都成。”朱诚给搅得心烦意乱,只觉得手也痒c牙也痒,要不是瞅着她年幼,早就奉上排揎一顿了。 相比之下,若萤的脾气简直好得像神仙。她的关心简直可谓“无微不至”:“说来话长——大叔,你累不累?咱们不好坐下来慢慢说?” 朱诚能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草上的蚂蚱,只能给人拎着走。 若萤就地坐下来。 曲水流云纹路的玉白地砖,可真是解暑清凉的好东西。这样的地砖,一块想必也值几两银子吧? 几两银子,够一家子吃上好几年了。 “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 “慢着!”朱诚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严厉地纠正道,“你好好说话,成么?第一次就第一次,不用那么着重语气。” 说得怪邪乎的,好像私奔幽会似的,成个什么样子! “大叔,你太不纯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请恕我听不懂。”若萤白他一眼,“就算你有那种心思,可惜我也不是那种人。” 朱诚被逼无奈地连连挥手:“行,是我错。这个事儿,咱们容后再讨论,可好?现在——” 朱诚咬紧牙关,皮笑肉不笑道:“现在,你给我说正经的。” 若萤沉着地点点头,那神情,实在是再严肃不过了。 “第一次,在芦山脚下。你们问我打听一个人,其实我并不知道,可是,又很想要那些蜜饯。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那东西。不光是我,我的姐姐c妹妹c弟弟,都是见都不曾见过那个的。 为了满足一己私语,我说了谎。你们也许或骂我无耻,也许会想过找我算帐,事实上,不用这么费劲的。那件事之后,我一直提心吊胆,心存着深深的罪恶感和愧疚。后来,给我娘知道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真的?” 朱诚歪头端详她的表情,半信半疑。 不知为什么,若萤在他心里,已然定型为一个不可捉摸的怪人。 他十分矛盾,不能确定,到底是该放心地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对待呢,还是小心地以成人的思想应对。 “是真的?” 要真是经历过自折,倒不失为一个好孩子。 若萤没有就该问题给与足够的阐述:“第二次见面,差点被你们的宝马摔死。为此,我娘c我爹c我外公他们没少操心。尤其是我娘,那一阵子,根本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半夜里要起来看我好几次。就怕我睡着睡着就没了气” 因此而让亲人忧虑,这就是不孝。新明以“孝”行天下,不孝之人禽兽不如。 “我差点就变成禽兽了,你说,这够不够倒霉?” 朱诚不由地点了下头:“还有呢?” 第三次,没见过面,却是彼此有了关联。 “世子大婚,本来是挺好的事儿,该添置什么东西,也很正常。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非要买卖平民家的女儿作使唤丫头?我堂姐虽说是庶出的,可也算是大家闺秀。结果呢?好好的闺女做不得,硬是给逼着成了使唤丫头! 我娘因为此事于理不合,多说了几句,结果到好,反倒被当成不忠不孝的败类,把我们一家子从族中除名。要不是鲁王府,哪来这些劫难?” “会有这种事儿?”朱诚震惊了。 钟家的女儿进了王府?还是被逼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是谁经的手? 钟老三一家被族中除名,这件事怕是真的,不然,钟四郎的表情不会那么愤慨c忧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是的,要是非要寻根究底,鲁王府脱不了干系。 这下该怎么办呢?安慰的话,显然是没有用的。可是,看着她那么沉重,这颗心又委实有些不忍。 她虽然古怪了些,可本质上还是个孩子,顾惜手足c体谅父母,又肯为父老乡亲的疾苦奔走呼号,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 想他朱诚赶她这么大的时候,还满脑子的糨糊呢。 “这个事儿,容我核实核实。咱王府可不是你说的那样儿,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等弄清楚,自会给你个说法。在这之前,你得跟我保证,别到处给王府抹黑。” “那要多久?”若萤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如果时间太久,我可能会忘记的。” 这是跟他下通牒呢。 朱诚暗中磨牙:“放心,不会拖上一年半载的。也就三两天工夫,这总可以了吧?爷很忙,也不想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成天操心。” “是大叔。” 朱诚挫败地点点头:“随便你。我跟你说的,你可是听清楚了?我知道你心思重,只是你也别忘记了,世子固然不屑与你一般计较,可王府人员众多,难保个个都跟我这么好说话。真要是碰到个刺儿头,届时让你吃不了c兜着走。” “大叔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若萤一本正经。 “不,这是警告c警告!”朱诚挥舞着拳头,掷地有声,“什么‘威胁’?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你在李大人面前那么会说话,就证明你是个识文解字的。爷好歹也认得几个字,别胡乱用词儿侮辱爷的聪明!” “是‘大叔’。” “啪!” 朱诚朝自己前额狠拍了一掌,突出一口浊气。 他不能再指望跟这个假小子斗嘴了,那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行了,你也别老坐地上了。小心冰坏了身子。”从乡下到济南,这段路程不短,难为她这么大点的孩子了。小孩子再疯c再野,体力也是有限的。 别到时候累出个三长两短来,届时,再寻这么个好玩儿的,就难喽。 朱漆雕花门扇沉着地开向两边,阳光顿时漫溢进来。 有暗香隐约,缠绵不绝。 “世子爷” 朱诚顿住了,顺着门口那人的视线,慢慢地回首。 身后,钟若萤安之若素,仿佛物我两忘。 这反应—— 如若不是走神了,就一定是早就知道世子的存在了。 可是,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难道说,这孩子天赋异禀,能够未卜先知先天下之忧而忧? 反正,他不认为她迟钝。她就不是这种人! “你先下去。” 世子的声音,嗯,怎么听上去那么地欢快?成亲这些日子以来,难得这般愉快呢。 莫不是又得到了什么心仪的字画? 朱诚胡思乱想着悄然退下。 世界一下子沉寂下来,静得能够听到风穿竹林,簌簌如诉;听得见某处笙歌琴曲,细细若吟;听见鸟踏高枝c鱼戏青莲。 目之所及,是妃色葡萄暗纹杭罗道袍的下摆,隐约一点朱红,是金丝掐边的红缎鞋头。 有人喜白,白衣胜雪c卓然脱俗;有人喜红,红尘紫陌c惑乱众生。 比如说,眼前这位。傲骄天下c万众仰慕的鲁王世子,朱昭葵。 沉香潋滟,摄魄。 七月的风,依然炽热,却暗藏了清淡的秋气。间或有花香袭过深广的殿廊,惊动画檐下的风铃,嘤嘤呖呖,杳远而悠长,恍若春温一梦,似真似幻。 风,撩起那一角赏心悦目的妃红,露出白雪一簇,是雪缎中衣有意无意的勾挑。 白雪追逐着玄色的宫绦丝穗,一如扯不断c理还乱的思绪。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不声不响,却是为什么? 是好奇c是无聊?抑或是消遣攻讦之前的蓄势? 朱红梁鞋动了,鞋帮上的缂丝蝠云冉冉飞近,最终没入她的衫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章 戏与反戏 这个时候,摆在若萤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卑微下去,直至尘埃里;要么是不甘示弱地昂起高傲的头颅,做一个“强项令”一般的人物,用前途或生命,博个流芳百世万古景仰的噱头。 但是,若萤并不打算走这两条路。 她选择了忽略,双眼紧盯着胸前硕大的葡萄暗纹,竭力地走神c走神,走进瓜田李下,走进小桥流水间。 于是,听见了蝉鸣蛙唱,看见了炊烟袅袅,望见了城郭历历,听见了鸡鸣犬吠 “小四儿。” 像是一脚忽然踩空,若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谁都可以叫她“小四儿”,唯独没有想到,这位王世子也会随俗从流。 别人这么称呼她,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得劲儿,可是刚才那一声唤,愣是叫出她一身的鸡皮疙瘩扑簌簌c毛发根根立旗杆。 这一声太过诡异c饱含危机,不由她不心生警惕。 她直觉地想要后退,却是来不及了。 双肩一沉,那人的分量就倾倒下来。 如果是想阻止她逃跑,这么按压着倒是可以理解c可以容忍。只是—— 又不是买卖牲口,需要查看口齿c检验腴瘠c试探筋骨,能不能不要摸摸索索?确定不是在占她便宜吗? 她才多大啊,要什么没什么,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垂涎留恋的? 要摸,索性下手重点儿,她不怕疼,可是吃不住痒啊!痒得令人心烦意乱呢! 正在暗中腹诽着,双臂一紧,竟然给那人高高地举了起来。 惊呼尚未出口,眼前物换星移,双脚却又再度落了地。 好险!刚才还以为他要将她当作石头般丢出去呢。 话说,他会这么做么? 她表示怀疑,更怀疑自己怎么会冒出来这样不靠谱的念头。 这位的心情貌似有点飞扬,只是这样拿她开心,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呢? 若萤微微蹙起眉头。 她一般很少表现出不悦的表情,因为她知道自己生了一幅怎样的五官。一旦不快,那一双卧蚕眉就如同掖藏双刃,寒气摗人。杏子眼中仿佛埋伏着枪林箭羽,叫人不敢直视地森冷。 只有呆呆的时候,看上去才温和老实。 看到她剑拔弩张的一张脸,朱昭葵却笑了起来。那长的眼c长的眉,顿时就飞进了鬓角里。而那近在咫尺的两片嘴唇,也就越发地鲜艳润泽了。 一个男人,那么媚c那么春,干什么!有那个尊贵的身份摆在哪里,后院里的女人c孩子这辈子只多不会少。她倒想做一回媒,白赚个猪头吃呢,可惜身边没有适合的人选,所以,他这一套,就免了吧。 若萤把头扭向一边。 不是害怕自己受不住诱惑,实在是心头太嫉妒了。 这世上的不公平,怎么就这么严重!有的人,为什么什么都有! 她倒是忘了,这皇亲国戚的婚姻,虽说多与利益相关,但是“门当户对”却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钟馗那个样子,就算是才高八斗又如何?皇上不喜欢,女人们也不会喜欢。 王世子长成这样子,可想而知,鲁王和鲁王妃的相貌必定是不差的。 “小四儿,干什么呢?好像不大高兴?” 大手揉过肩膀,又抚过后背,然后就得陇望蜀地滑到了腰间,在那里探了探肥瘦厚薄,最终,双掌如扇,罩住了臀部。 若萤差点叫出声来。 高兴?!换我这么搓揉你,你乐意? “跟朱诚大叔说了那么多,怎么,跟我就话不投机了?” 故意着重了“大叔”二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他的嫉妒。 若萤假装思考,假装迟钝。 他端详着她的侧面:腮帮子有些僵硬,显而易见,她此刻很不爽。 就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脾气,果然,她也不例外。 “你那个什么表姐还是堂姐的,放回去,就没事儿了吗?” 还真是做了贼呢。看来,不光是只有市井平民喜欢听壁脚。要不怎么说来着?隔墙有耳。 只是,他的言之有物还是让若萤心神暗动。 覆水难收,给撵出来的三房还有重回族谱的机会吗? 就算钟老太爷想认这门亲,她钟若萤也会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钟若芝必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不是想要富贵荣华吗?那么,最好的打击就是把这条路堵死,如此惩罚,不是胜过一切上的痛苦吗? 五姑姑自以为了不起,可以呼风唤雨手遮天,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奴婢而已。 谁也别想踩着三房的骨血往上爬。有她在一天,谁也别想欺负她的爹娘手足! 没错,她就是这么小气。有仇不报尚且非君子呢,何况她家已经被欺负得体无完肤了。这个时候若还讲什么谦让忍耐,那就是懦夫的行为。 她既不怕他偷听,就已经做好了被嘲笑c轻视的准备。 她不是金子银子,做不到让每个人都喜欢不是! “你好像不待见我,为什么呢?”朱昭葵的口气听上去有几分孩子气的无赖和苦恼。 但是,这种故作天真的态度,非但不能让若萤放松下来,相反地,她觉得浑身发麻。 太肉麻了! 今天才知道,除了怕痒,她还很怕人撒娇,那感觉,真能叫人魂飞魄散呢。 “可是,我对你可是很好奇呢。如果是我命令你说话,你也不想说吗?” 没有意义的对话,那不叫说话,叫扯淡好么! “不敢。世子想听什么,小人定会知无不言c言唔——” 一根宛若葱白美玉的手指压住了后面的套话。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儿。这么不情不愿的,就算说上一箩筐的话,也没什么意思。不听。” 王世子的本色似乎正在暴露出来。 若萤推开他的手指,正颜以对:“世子视小人为小人,即使小人不是那种人,也不敢违逆世子的话。” “我不是朱诚。你别想着把我绕晕。你真好能耐啊,钟四郎,你才多大,就能把兵法玩儿的如此娴熟流畅了?兵不厌诈,就凭这一招,就把我的人哄得滴溜转。你说,我要是把实情告诉你的朱诚大叔,他会不会气得吐血呢?到那个时候,小四儿,你可就成了杀人凶手了呢。” 朱昭葵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若萤有点郁闷。之前她只是见过他一面,听闻了一些他的事迹,可是,从来不曾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多大的人了,居然会威胁个小孩子,真够厚脸皮的! 只是,她是吓大的吗? “就因为只要跟世子府沾上边,你就会不顺?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大的意见?” 看吧,开始下套了吧?这是准备搜集她的错误,好治她的罪呢。 都说女人小气,岂不知男人小气起来更加吓人。 可遇见她钟若萤,这些小伎俩统统被识穿。 “小人对世子,只有敬畏。”跟朱诚说的话,她才不会承认呢。他王世子若想因此给她定罪,就只有承认自己方才偷听了。 偷听? 这岂是正人君子所为!死不要紧,临死抓个垫背的,她钟若萤还就是这么自私。 “这都是折子话,不听。”他的回答干脆又坚决,手上用力,把她往腿间拢得更紧,“你那么聪明,应该猜得到我想听什么。” 若萤觉得眼下这个姿势,太让她难受。他倒是在椅子里坐得很安稳舒适,可是她却只能站着。站着就站着,还动弹不得,因为他并拢的两条腿,刚好卡住了她的腰。 她试过暗中蓄力,想着能够来一个“金蝉脱壳”,摆脱出他的控制。可是不成。 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她的心思,在她积攒力量的同时,会跟着加重双腿的约束。 跳又跳不出来,缩又缩不下去,若萤忍不住暗中扎小人了。 要审,就好好审,罚跪什么的都成,难不成她会变成鸟儿飞走? 这个架势,实在有失庄重! 好在她年纪小,这要是换成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这么给箍着c圈着,还要不要人活了! 深呼吸,再呼吸,若萤尽量忽略腰间传来的力道和温度,只作大义凛然:“小人惶恐!世子的心思,岂是小人所能妄自揣摩的!世子这是要陷小人于大逆不道么。” 长眼眨巴了两下,红唇突然挑出弦月般勾魂的弧度。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好话歹话套了这么久,愣是滴水不漏,那眉眼儿,甚至动都没动过。天知道她的心是什么做成的,竟然可以如老僧c如枯井c如磐石。 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如此地顽强c机警c圆滑? 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赢得她的信任与依赖? 小时候尚且如此,不知道长大了又会是怎样一幅颜面心肠? 小人有小聪明,她的聪明,则如高天瀚海,无边无际。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明明知道他就在门后,所以才会跟朱诚说那些话。实际上,是想让他听到吧? 可怜的朱诚还在为她的遭遇不安,殊不知恰好掉进了她精心布置的陷阱中。 那个什么表姐堂姐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招惹了她,居然会受到如此霸道的报复。 进王府有什么不好? 她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用自身的不幸,强调出事件的错误,让听者迷失道路,乖乖地顺着她的指引前行。 表姐或是堂姐算不得什么,能够见识到她的机智,这才是最有价值的。 她与李箴c陈松龄所说的那些话,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天才是怎样的?看看她,大概就知道了。 一个敢于当街刺马的孩子,所具有的不仅仅是胆量,更多的则是缜密的思想,以及燃眉之际准确无误的判断力。 这是个女孩儿,却足以让七尺须眉汗颜。 现在,她就在跟前,他不由得心花怒放。 现在回想起来,当她刺伤多宝的时候,他就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他要仔细地瞧瞧她,看她是什么做的,在这句一只手就能拗断的单薄的身子里,究竟蕴藏着怎样惊世骇俗的力量! “身子这么僵,一定不是因为害怕。” 说来说去,都是他在自言自语:“民不畏死死算什么,怎么会让你害怕” 修长的凤目一瞬不瞬,近乎炽热地锁着她的脸。双手感知着她手心里的粗砺,就好像赤足走在满是蒺藜的曲折山路上,步步忐忑c寸寸惊心。 细腻的心思外面,裹着粗糙的沧桑,经历着琥珀才有的悲壮,却不肯给人轻易瞧见重重痛苦下的泪水。 她活得,很辛苦吧? 这么多的茧子和伤痕,得用多少时间成就?布袋里的杂烩于她都是奢侈,那么,平日里的吃喝该有多么地简单苛刻! 这是他的臣民,是他的人,却生活得如此困苦。是谁的过错? 她不肯说,但是心里一定是怀着怨恨的吧? “小四儿,钟若萤,你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原来,小孩子不仅仅是烦恼,他们也可以是希望和憧憬。 也曾期许过某件珍宝c企盼过某次花开,但当时过境迁,当初的欢喜就会转淡,终至于无影无踪。 这次,大概会很不一样吧? 这孩子的人生,若不归于平淡,就一定会是精彩纷呈的。 “你今年多大了?” 这孩子太小了,年纪也太小了。不得不说,这个事实太叫令人感到遗憾。 幼女和少女,总还是有差别的。 从萌芽到蓓蕾,从蓓蕾到绽放,心情总不同c趣味更不同。 如此,他至少还要等上三年。 距离如此近,以至于若萤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面前之人的心念转动。 她悚然一惊,不敢置信地望进他的眼眸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章 世子自重 芦山上没有狼,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饿狼长什么样子。 就好像他这个样子! 那是对势在必得的猎物的盘算,从何处下口,如何才能吃得优雅,要怎么吃才最可口。 她错看他了。神仙都是高贵的,可高贵的人未必都有颗神仙般的心肠。 就算是个大恶人,好不好掩饰一下,别这么赤c火辣辣! 知道什么才叫美吗?犹抱琵琶半遮面,那叫美;水中月雾中花,那叫美;道是无情却有情,那叫美。 这样的眼神,连瞎子c傻子都要给吓哭的! 如果记性不错,这人才刚大婚过,对吧?恍惚听说,这位世子妃是他钟爱的人,打从幼年时就定下了婚约,然后一直等直等,一直等到女方十五岁,这才娶进家门。 如此的深情,如此炽热的感情,新婚燕尔,必定是“朝朝春sec夜夜新郎”,努力把自己炼成药渣。 怎么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也好说,世子府里不还有众多的侍妾吗?其中还有一位因为给生了个儿子,将来迟早是要封夫人的。 世子妃没过门前,这位王世子可没闲着呢。后院之中花团锦簇的,不全都需要他的雨露滋润?什么环肥燕瘦c机德絮才,什么荤的素的c长的幼的,难道还不够? 他的胃口,就有这么大c这么刁? 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了? 听说鲁王爷醉心于黄白之术,这就对了,古往今来,哪个富贵至尊不幻想着长生不老?王世子为什么不跟着学?为什么要对这人世间的情爱留恋不舍? 要知道,酒是穿肠□□,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 为了鲁王府的将来,一定要保重身体,宁缺勿滥,要明白,最好的永远都是下一个 对上她惊悚的目光,朱昭葵心情大好,两根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倚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倾过来,鼻翼相抵,嗅到一种孩子固有的清淡的。 他的心,瞬间就融化成牛乳一般了。 “你怕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笑起来的样子越发恼人,没心没肺不知世间疾苦似的。 “就算本王是登徒子,你也不是东家子。你是不是想多了,小四儿?你这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说话间,一只大手毫无预警地覆上她的前胸。 就算若萤定力再好,至此也是忍无可忍了。被罩住的地方,犹如喷溅上了火山熔浆,火辣滚烫叫人战栗,点燃了她的身心,噼里啪啦爆燃起来。 “啪!” 一个巴掌拍下去,潜伏在外面的无数惊愕齐刷刷地立起了标枪。 谁c挨打了? 时间似乎死在了这一刻,世界仿佛一下子陷入黑暗。 直至辛辣的感觉自手背扩散至心里,明里暗里的人都听见了世子畅快无比的笑声:“哈c哈哈c哈哈哈哈” “打得好!原来你就这么大点力气。” 世子c挨打了?! 门边的朱诚惊骇得眼珠子都不转了:“这是什么意思?东方,你以前见过世子这样子没?” “不正常。”东方十五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木雕脸,但是语气却微微有几分起伏。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朱诚捉着袖子,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去去喝止,“才刚嘱咐过,要听话,转头就敢以下犯上!这小子莫不是吃熊胆长大的?竖子不可教c不可教!” “爷没有生气。”东方肯定地说。 “那是世子爷肚量大!”朱诚气不打一处来,“不行,不能这么惯着她!简直是无法无天!倚小卖小,打量不敢拿小孩子怎么样么!” “你要怎样?” 一只长剑挡住他的去路。 “东方,你干什么?”朱诚瞪大眼。 “爷没有生气。”东方十五加重语气再次强调。 “你的职责就是保护世子,你想玩忽职守?”朱诚紧眯的眼睛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东方十五白了他一眼,抱拳叉腿,索性连话都懒得说了。 朱诚情知硬来的话,自己不是对手,只能左突右冲试图找到突破口。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含冰淬火的轻叱:“干什么呢?不准动!” 朱诚才抬起的一只脚,应声落了地。 相较于挨打,朱昭葵似乎更加不介意挨骂,他自己尚未察觉到,可是,边上的人却都听出了他异常的轻松,呃,如果那不叫轻佻的话。 “小四儿这小脾气,能烧开一桌子酒席了。” 若萤不由得就恼了。 朱昭葵这个德性,让她油然联想到了自己的那个爹。 在母亲面前,父亲一直在努力扮演着“好孩子”的角色,有问必答c有求必应,轻易都不敢开玩笑。 可事实如何呢? 在香蒲姨娘那里,眉来眼去c勾肩搭背,简直跟痞子c无赖没什么两样! 跟眼前的这位此刻表现出来的气息,简直一模一样! 她可不是香蒲,更不是他王世子的妾室,出这个样儿,这是存心故意在拉底她的身份c侮辱她的人格乃至清白! 山东地儿是他的没错,可她充其量只是他的臣子。想要改变她的户籍身份,可以,先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莫须有”也成。哪能凭着他三言两语一个人就能决定终生的! 王府里的长史官是干什么吃的?身负天子之托,就这么放任自己的责任人如此浮浪轻佻? 还是说,他这种行事根本就是京城里的那位背北朝南的天子哥哥所赞许c默认的? 他的头上还有亲王老子c王妃老娘呢,难道说,他们也认同他这般对待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儿? 这要是以后承袭了王位,还不得猖狂到天上去!还不得满大街看见花姑娘就往车上拽! 他要调戏谁,她管不着。可既然欺负到她的头上来了,这个,真的不能忍。 这就跟她能闻得了满大街的粪臭,却绝不允许有人骑到头上来屙屎屙尿,是一样的道理。 “世子对小人不满,所以如此看重,不外乎是想折损小人的阳寿。只是小人家中上有双亲需要奉养,下有幼弟需要抚慰。此时此刻,更有成千上百的父老乡亲挣扎在瘟疫洪水中,亟需救助。小人出来已有些时候了,想我爹娘乡亲,必定在为小人的安危担忧。本来,世子大婚,不该说这些煞风景的事儿。世子若要降罪,小人无可推诿。还望能够网开一面,容小人回去做个交代,再来领世子的罚。” 她不避不惧c不偏不倚,正容正视,神情坚毅。 她生气了。 那眉眼儿,委实地不怎么赏心悦目。 无情,冷漠,决绝,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暖房中的鲜花所不能承受的冰寒,是高天飞鸿所无法直面的狂飙。 生就这样的一副形容,都可以避邪驱鬼了呢。 朱昭葵就觉得有如一桶凉水兜头泻下来,整个人顿时拔凉拔凉地。 又好像给人剥光了衣裳丢到了大街上c人群中。 这是以往近二十年的生涯中,从不曾有过的感受,百味横陈。 他陷入了两难。说不出“是”,也说不出“不是”。 他忽然意识到,貌似,他招惹到了一个麻烦。 若是给与肯定的回答,无疑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混帐;可若是继续坚持己见,紧箍着她不放,则又会落下一个罔顾百姓疾苦的口实。 是或不是,都是他的错。 这个坑,挖得够深;这条路,是个死胡同。 他也可以选择耍赖,置之不理。可问题在于,他不是她。年龄摆在那里,成人又成了家,哪能还像个孩子一样,对自己的言行不负责任。 这叫什么?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挨了她这一软刀子,估计这内出血得持续上好一阵子了。 这小丫头,可真够阴险的。净拿些大道理压人,自个儿却专走歪门邪道儿。 算了,不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了。瞧她横眉冷对隐含狠意的表情,估计再纠缠下去,又该吃她的巴掌了。 吃巴掌还是好的,若是惹急了,咬上一口,损毁了身体,那帮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唯恐天崩地裂了一般的家伙,肯定又要咬着他不放了。到那时,不知道他会有多少耐心替她遮掩。若是遮不住,她又要“倒霉”了。 岂不是又给她落下了口实? 摩挲着辣的手背,朱昭葵不禁悻悻然:到底是干过粗活的,真有把子蛮力。刚才那一巴掌,打得还真狠,打得他的心恨恨的。 回想起来,上次多宝没给她捅死,真是万幸! “逗你玩玩而已,这就恼了?真是个小孩子,小鼻子小眼儿小器量。”当眼中的火焰落下去,他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受气小媳妇的感觉。 若萤郁闷了。 真难为他还能笑得出来。真是不明白了,凭着他的身份,为何要对个孩子这般低声下气? 王世子的为人,就这般没有原则吗? 莫非这就是朱诚所说的引以为傲的“器量恢宏”? 脾气这么软糯,若是不小心碰到个爱吃醋的世子妃,这日子岂不是会变得很难过? 她片刻恍惚的模样落在朱昭葵的眼睛里,便有了云雾般的神秘。 他不由得去猜想她的所思所想。言行不同于常人的她,想法也会令人耳目一新吧? 但是她若不肯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做她朋友的那个人,想必不会寂寞无聊。 “昌阳县令已经回去赈灾了。该做什么,需要什么,有知府李大人和卫指挥使陈大人在,你就不用操心那么多了。小心白发早生c寿不假年。” 不知为什么,说到这个“死”字的时候,心头莫名掠过一抹怆然。 若萤没有想到他的情绪变化会如此迅速,刚刚还喜笑颜开地,突然之间,整个人都变得萧瑟了。 看着她的眼神,忧伤深不见底。 她仍旧被困在他的腿间,只是他已放弃了对她身体的袭扰,只管拖着她的两只手,拇指漫然轻柔着鱼际,意味徘徊。 “司农官会召集各地的种粮能手,研究出行之有效的补救方案。这是他们的本分,做不好,上面还有有司督查惩戒。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的任务,就是好好长大。” 像这般只争朝夕,让人不安。日子还长着呢,不是吗? 若萤垂下眼,没有说话,身子却松软下来。 她的确太急切了,回头细想,这一路来的所言c所行,有太多的过分之处。换作别人,这会儿怕还会因为僭越犯上而被关在牢房里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章 怒火焚心 实说起来,王世子和李c陈两位大人,度量都是极好的。起码,都允许她开了口,讲清了来历目的。 若碰上个昏庸刚愎的,哪会由着她随心所欲?先来上一顿下马威,打上几板子,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和勇气说话! “世子和几位大人,都是好人。” 无需华丽的词藻粉饰,小孩子的话,天生朴拙真挚。 这算是消气了? 朱昭葵的眉眼又活泼起来。 这回再看他的长目c红唇c白齿,若萤觉得要顺眼一些了。 “世子大喜,小人无以为贺,惟诚心祝愿世子和世子妃情投意合c白首偕老。祝愿鲁王府瓜瓞绵绵c富贵永昌。这就是小人和天下百姓们的大幅分了。” 朱昭葵朗声笑起来:“因为是你说的,本王收下了。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倘若中间有什么变故,说好了,你可得跟本王好好解释解释。” 若萤不由得一头冷汗:没见过这样的,才洞房,就开始诅咒自己的婚姻。门当户对c天作之合,能有什么变故?何况,木已成舟,还想怎么着?那不成以后两口子闹矛盾,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还要她来负责赔偿医药费? “世子金口,可不敢随便说这种话。有句话叫做‘一语成谶’。婚姻如同花木,需要两个人时时勤加呵护,才能够长荣不衰c花开不断。” “嗯,有道理。那如果是吵架了,怎么办呢?” 若萤轻咬着嘴唇,截住了差点就要冲口而出的那句话。 “世子和世子妃乃是地方百姓的榜样,德行操守自然不是寻常夫妻所能比拟的。吵架呕气这种事儿,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朱昭葵愣怔了一下下,双肩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一根食指在她嘴唇上轻点:“你这些个心眼儿,都是谁教的?思虑这么重,将来长不高怎么办呢?” 放心,就算是以后长残了,我断不会赖到你王世子的头上。 若萤微微侧脸,避开了他的触碰。 落空的手指微微有些僵硬,但最终并没有表示出不快。 他将腕子上的一只彩丝相贯的迦南香紫金锭垂穗手串摘下来,套上她的手脖子。 于是,那馥郁的香气就一寸寸地缠上来。 若萤心神一颤,扎挣着不肯收。 只是他力气大得惊人,由不得她拒绝。 “洪水之后,难免疫病流行。这迦南香有驱虫辟邪的特效,于这热天里,很是实用。你这次的事儿办得很好,这个,就当是本王赏你的。” 都这么说,若萤哪里还敢说别的?她的心情,顿时跟这赏赐一样地沉重了。 “世子所赐,能不能典当了置换别的东西?” 他没有怪她不敬,反而展颜笑道:“给你的,自然由你做主。不过,真要是到了那一天,你就把它典当给我吧。省得给奸商诓骗了,黄金卖成白菜价,就不划算了。” 若萤终于笑了。 王世子真心是个心地纯良的。看得出,他对这手串十分珍爱。能够割爱与她,足以证明他对她的器重。 她有什么道理不好好珍惜这份厚礼呢? “人身难得,于三宝中,信敬尊重,亦难可得。” 若萤终于走出了王府。有着“小紫禁城”之称的王府虽然很大c很大,却没有令她迷失其间。 漫长的道路,一步步走出来,没有觉得辛苦,却让她趁机思考了很多很多的问题。 沿路的风物再好,也仅仅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流连不去,无异于损耗生命。 沉舟侧畔c病树前头,谁能够陪她到底? 是送行的宦官吗?是家中的亲人吗?还是那四时转换的星辰c风云? 希望如果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那么,自身就会变得轻薄苍白。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没有回头?” 无涯厅里,朱昭葵一边挥毫泼墨,一边询问身后的东方和朱诚,“还真是跟人不同,是吗?” 朱诚小心揣测着他的窃喜,道:“小孩子忘性大,没什么奇怪的。” 世子对那孩子倾注的关切太不寻常了,值得做下人的认真去研磨c体会,以便能够更好地执行。 “小孩子?小孩子不应该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吗?” 初来乍到,王府事事新鲜c样样别致,难道不该懊恼爹娘少生了几双眼睛吗?难道不想看到更多,也好回去跟小伙伴们矜夸炫耀吗? 她头也不回c目不斜视? 是当真在克制,还是压根就没把王府当回事? “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朱诚跟东方互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因为这种事情世子向来不甚在意,终归有专门的人负责:左右长史,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有伴读c教授,库大使c副使 又有护卫指挥使司负责王府护卫,卫设左c右c前c后c中五所,所设千户二人c百户十人。 能让世子挂怀的人或事,屈指可数。 朱昭葵换了一支小号湖笔,凝神勾勒一朵紫丁香:“你说有人在等她?谁?” 他问得随意,回答的却不敢大意。 “是城中柳医户家的静言公子。” 朱昭葵下笔之势稍缓,眉心微蹙。 朱诚打心里转悠了一圈,斟酌道:“爷该有印象的,他父亲,就是当年‘养济院’医正柳破简。有一年因为救人尝药,中毒死在了湖南。柳公子成了遗腹子。他的母亲杜氏守寡十多年,朝廷为表彰柳破简,后来特封了杜氏乡君。有道是子承父业,这位静言公子眼下正在‘养济院’学医,医德c医术和为人,都是很不错的。” 但见自家主人仍旧不解,朱诚也顾不得什么修养了,干脆道:“爷只管想济南府有名的‘公鸡夫人’,就知道了。那正是柳公子的亲娘。” 朱昭葵“嗤”地笑了:“怎么说话呢,没规矩的东西。” 朱诚摸摸鼻子,讪笑道:“这不是着急么,杜氏执拗又高傲,无论在哪儿,都像是一只公鸡,雄赳赳c气昂昂的,别人想要套个近乎c打个讪,都不大敢。” 顿了一下,补充道:“静言公子倒是完全不像她。” “柳静言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推崇。” 朱诚的心忽悠一下子荡起来:世子这口气,真是不善呢。似乎是嫉妒?也许是反感? 总之,味道酸溜溜地不大好闻。 “这都是外头流传的话,小的认识他干什么?虽然是行医的,可也医不到小的身上来。” 这时再看世子,容色一下子就霁和了。 朱诚暗中呼出一口气,直道侥幸。 世子今天委实地反常,有点疑神疑鬼,有点愤愤不平,还有点心不在焉,实在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就好像现在,本来画得好好的,突然就又冒出疑问来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钟若萤怎么可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呢?这王府套着世子府的风光,难道不好看吗?乡下来的,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啊。 “爷想多了,她一个小孩子,哪就会想到那个事情上呢。”朱诚十分地郁闷,因为患得患失的世子像是被绳子捆住了,失去了素日的自由和潇洒。 造成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那个“拼命四郎”! 她不值啊,真的不值。 “你不懂,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她本就心思活络c虑事深沉,你以为她还小,其实,多少大人想不到c做不到的,她却能做到。她一定是生气了。是我大意了,依她的脾气,即使生气,又怎么会表露出来呢?” 她的境界,早已达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用寻常人的眼光看待她,显然是不智的。 临走前,她说过什么? 人身难得,于三宝中,信敬尊重,亦难可得。 她从来就不说废话啊,是他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没能管住自己的手脚,对她作出那样轻薄的举动。 如果不是因为她年纪还小,怕是早让他血溅五步了吧? 想到这儿,朱昭葵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眼前再度涌现出多宝被刺时的血腥场面。 得,吃一堑c长一智,大不了以后不再那么对她就是了。 于是,书斋中的墨香重又流动起来。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 “啪!” 诗情画意的紫毫彤管陡然被重重地拍在了白玉螭纹笔山上,吓坏了一旁静心以观的朱诚,也让面瘫寡言的东方十五眉眼耸动。 朱昭葵的怒气像是爆炭,噼里啪啦四下迸射:“好你个钟四郎,你够胆c够狠!怪不得头也不回跑那么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骗子钟若萤,到底是把他给涮了。而他,居然迟钝得直到这会儿才有所醒悟。 当她跟朱诚痛心疾首诉苦告冤时,他就在门外。她的每句话,他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语气是那么地恳切,令人心生恻隐c为之动容。 可事实是怎样的呢? 她的那些话,根本就是谎言!她之所以会那么说,恰恰是因为知道他就在外面! 她那是说给他听的! 第一次见面,她根本就不是为了贪图那口吃的而说谎,当时的她,本来就知道他要找寻的人在哪里。 柳静言的母亲杜氏,正是他苦苦找寻的杜平章杜先生的女儿。 倘若不出意外,杜先生一定就在合欢镇的某个地方。 钟若萤绝对是知情者。 知情不报,这丫头果真是个不怕死的! “可恶!可恶!千万别再掉到我的手里,不然” “哗啦!” 即将要完工的画纸被抓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作画者的面色,因愤怒而烧成了燎原大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章 他乡故知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情况啊,这是要杀人灭口的征兆啊! “世子爷,你息怒c息怒。要做什么,你吩咐小的去做” 朱诚看得心惊肉跳:自小到大都还算温和沉静的世子,今天竟然又哭又笑,简直跟疯魔了似的!这难道不是病? 这都是钟四郎那家伙带来的,早知道,就不该容许她出现在这里。 谁倒霉?遇上她姓钟的,他们才倒霉呢。 “爷,要把她抓回来审讯不?” 热锅上的蚂蚁倏地住了脚,微微回首,睥睨道:“朱诚,你觉得你能对付得了她吗?” 这—— 面对如此赤的打击,朱诚大窘之下,也只有咬咬牙c狠狠心跺脚:“先礼后兵,不信她不招。” 就不信了,连个小儿都整治不了,白吃那么多年干饭了! “东方,你说。” “市井小儿,泼皮无赖,不屑一顾c不足挂齿。”东方十五哼了一声,态度明确地将自己从这池子浑水中□□。 他的任务,只管保护世子的安全,至于其他人?还不值得他操心。 再说,三个大男人,合攻一个小孩子,说出去岂不成了天底下的笑话! “就知道会这样”朱昭葵喃喃自语。 看吧,这就是那丫头的城府。倚老卖老固然吃得开,以小卖小同样也能够畅行无阻。 人心c世情,在她眼里都是那么地通透,无怪乎她能翻手为云c覆手为雨。 认栽不? 当然不!他只是一时大意,小觑了她,所以才会行差走错。若是以后再遇着,肯定不会重蹈覆辙。 “你说的对,本王跟她说句话,都是抬举她。一介草民而已,哪里值得让本王为她劳神费心。” 这么说着,心里头似乎确实舒坦了一些。 但是朱诚的心情却越发地沉痛了:什么叫‘劳神费心”?这样的话,怎么能够用在那个假小子身上?包括对王爷c王妃,甚至是自己的婚事,世子几时“劳神费心”过? 有道是“相由心生”,说这句话的世子,莫非正在为钟四郎闹心? 这简直没道理!钟四郎那个小坏蛋,走就走吧,干嘛还把世子一并带走了? 当若萤还在王府中受煎熬的时候,外头,柳静言已经替她打点好了回乡的一切:雇好了马车,定下了两封点心。又去书坊参谋购买了几本书,都是实用性很强的书籍,如水利c田间管理之类的。 同时觉得这些书内容枯燥,怕她烦闷,额外又给买了一本绘画综述和一套《唐书》,以供消遣之用。 零碎算下来,也要花不少钱。 若萤心下感激又欢喜,正愁无以表达,垂眼看到自己的手,登时就有了主意。 静言的心给重重的撞了一下。 虽然他不喜富华,可身为世家子弟,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只一眼,他就辨别出了那只迦南香手串的珍稀贵重。 想着若萤刚才王府出来,那么,这件宝物是出自何人之手,就可想而知了。 他震惊的不只是这件东西的价值与意义,更多的则是若萤的态度。 即使她不识货,也应该知道,世子所赐,理当恭敬以待,岂有转赠与人的道理? 可是她却要送给他,是因为在她心里,他的存在远远大于这件东西的意义。 这令他惶恐。 一边的无患看得分明。 他一直对这位钟家姑娘存有很大的意见:不守妇道c目中无人c清高自傲c难以亲近。 他之前还在担心,自己公子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的这么近呢?她到底有什么好呢?照顾了三年老太爷,可那又不是真心实意的,而是事事计较c没大没小。 跟这种没规矩的混在一起,岂不是自甘堕落?这要是让济南城的夫人姑娘们知道了,还不知道要用什么眼光来看公子呢。 他都打算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劝说自家公子远离钟四郎了,忽然,她就作出了这么一个叫人感动的举动。 嗯,是感动。 且不说她人品如何,就凭着她对公子的这份敬爱,就足以让他无患从此视她为自己人。 “这个能够辟邪驱虫,你经常出没于山野草莽间,戴着这个,权当个护身符也不错。” 若萤目光殷切。 碧槐疏影,筛下阳光斑斑,落在她的眼睛里,一如翠湖浮波,光华耀眼。 静言摇摇头,如同慈爱的兄长,谆谆教导她:“贵人所赐,要好好珍惜才是。你若是过意不去,等有时间做个香囊给我装香丸就好了。” 他笑着的时候,眼角自然就又会有三两条丝线般的笑纹,就好像是花瓣绿叶上的纹理,细腻而柔软。 任谁见了,都会受到感染而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起来。 “我我针线不好” 若萤害臊地不敢直视他。 岂止是不好,根本就不会好么!她能够用一整天眼皮子不眨地发呆,却做不到静坐半个时辰穿针引线。 于女红上,她连若萌都不如。后者都已经会缝衣裳c绣花了。 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不停地纠结着。 劈柴c扛包c提水,她不怕干粗活,但是受不了缝衣针动不动在手上乱戳。 明明她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挨扎。每次挨扎,心情跟着就会暴躁。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一根针根线过不去。穿衣戴帽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御寒c遮羞吗? 有的穿就行了,何必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虚浮的粉饰上面?难不成穿粗布的是她,换上绸缎的就不是她了? 要说靠着针线赚钱,世上能来钱的路子又不止这一条。她又何必人云亦云,非要跟着走着一条路呢? 所以,静言这话根本不是在安慰她,恰恰相反,是给她出了个大难题。 把能够翻越两座山c走遍百条道路的时间,凝聚成一个巴掌大小的香囊,光是想想,就叫人头疼呢。 她不禁怀疑,静言这是故意的。担心她以后找不到婆家,所以,在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引她步上正途,做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情。 世上有一千一万的人会为此嘲笑她,唯独他不会。 她深信,他对她是真心的。 她该说“不”吗? 当然不能。正因为困难,所以才要知难而上,为了他,只为他而破例。 她暗暗决定,回家后,什么事都不做,也一定要早一天给他亲手做个香囊出来,要能拿得出手的,还要有美美的绣花c美美的穗子c美美的造型:鸡心c元宝c腰圆c方形 上头选绣什么图案呢?狮虎c龙鹤?鱼蝶c鹊蜂?桃子c石榴? 都能用上什么针法呢?大姐之前教过若萌的,她多少也记住了一些:平针c回针c锁链c扣眼c结粒 老天,怎么会如此地复杂啊 “老天!四郎c四郎,是你吗?” 徐图贵的呼喊贯穿了两条街,在路人的侧目中,他的一排白牙反射着灿烂的阳光,几乎是在瞬间就到了跟前。 “他们说像你,我还不信,果然是你!” 他的热情让若萤有些吃不消。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他这么要好了?貌似,他不过就是在她家吃了一顿饭而已。 相对她的保守,徐图贵则完全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了。他不住嘴地埋怨她,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为什么来了也不去找他?来了多久?来做什么?住在哪里?家里的其他姐妹可还好?萧哥儿有没有想他?说好的秋季之约没有忘记吧?他这边简直就是在度日如年 “这就要走了?不行不行!好不容易来一趟,我都还没尽到地主之谊呢。晚点儿走好不好?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顺便见见我的同学。他们可是仰慕你得紧哪!” 说到这里,凑到若萤耳边,悄悄道出了原委:“上次你替我抄的课业,先生居然没看出来,说给好哥们儿听,他们都不相信呢。正好你来了,镇镇他们!” 回头看看含笑而视的静言,恍然大悟般说道:“柳兄也一起,人多,热闹。” 徐家少爷做东,排场自然不小。 大明湖畔,高楼远眺,水色山光c碧荷映日。争看画舸轻舟如织,时闻檀板笙歌遏云,更兼面前山珍海味罗列c浮瓜陈李堆积,一饮一啄c富贵逼人,已是醉了。 诺大的圆桌边,围坐了十来个人,尽是城里数得上的公子哥儿。少年心性,朝气蓬勃,三言两语后,就彼此成了熟人。你夸我的学问好,我赞你的运气佳;你嘲我前日挨了严父的揍,我笑你今早出门踩狗屎 谈今c论古,说天c道地;从市井,到学堂;自他人c到自身 或诙谐c或沉重,或平静c或激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起了头,叫了一壶酒上来,便有了稍候勾肩搭背c推杯换盏c酬唱相和的场面。 学校里的生活未免单调严苛了些,难得有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刻,少年们焉有个不欢喜的? 就有一个半个忧心忡忡,担心会给家里人闻到酒味儿,挨骂挨打,但禁不住同伴们的怂恿,最终还是选择了“同流合污”。 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话可是先贤说的,学习先贤难道不对吗? 喝多了怕什么!找个地上狠狠洗一洗c睡一觉,就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不是还有这么多兄弟帮着打掩护吗? 于是,醉了的徐图贵垂着桌子痛哭流涕,痛陈自己对学习的痛恨,他只想子承父业,做个好好的商人啊 于是,醉了的少年摇头晃脑纵情高歌 有人要跳湖,有人钻了桌子底,有人拿腔拿调倚门卖笑,有人脱得只剩中衣扮演飞天洛神 醉了的静言面红如霞,笑得直不起腰; 醉了的若萤面白如雪,手撑桌沿笑得奥妙无穷; 各人带来的随从,个个像是涂了锅底灰c吃了乌龟壳,抓耳挠腮c爱恨交加 这顿饭,一直吃到过晌。 徐图贵乘兴邀请若萤去逛街。 反正今天是走不得了,没的呆在客店里发闷,不如趁机瞧瞧这里的风物人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章 市井偶得 一向过宝山必不空手的若萤欣然同意。 但是静言却是陪不得了。不胜酒力的他只能挂在无患的身上才能立得起来。 “这个样子,老夫人一定会揭了我的皮。”无患愁眉苦脸。 听说事态严重,若萤就不敢勉强他留下。 虽然,她很想跟他结伴夜游。 送走了静言主仆,这边徐图贵的朋友也陆续地四散离开了。最后剩下若萤,跟在徐图贵的身边,脚后跟上跟着个徐聪,三个人慢慢地踱向热闹的人群。 所谓逛街,到底免不了跟鲁王府碰面。 实际上,占据将近半个济南城的鲁王府根本就是这座城市的话题中心。 徐图贵是个很好的向导,细心c耐心c热情,而且对这座城市了解甚深。 他会指着朱红的一带告诉若萤,那是王府的宫墙,有两丈多高的。宫院四面辟有四个门:南门称作“端礼”,是正门;东门称作“体仁”,西门叫作“遵义”,北门称作“广智”。 四方大门前均立有牌坊。正门外还有一座砖砌的影壁,影壁后有半圆形围墙,墙的东c西各开一门,即东辕门和西辕门,是供人出入的。 跟若萤说起王府内的美景,一般人根本无缘得见,就算是本地的名流高士,也要有恰当的机会才得以进府观光。 若萤默默点头,心想难怪朱诚对她那般不满。他还真没有说大话,她能进王府,简直就是上辈子烧香拜对了神仙。 只不过这件事若是告知徐图贵,他八成又要咋呼起来了。 “那是天地坛。”徐图贵远远地指点着,它们都在王府前面,社稷坛西坛南向,祭的是社稷。山川坛东坛北向,祭的是境内的山川c冯玉c雷雨,旗纛c城隍诸神。 每年的夏至或冬至日前夕,鲁王都必须香汤沐浴,忌荤吃素,在日出时,登坛举行隆重的祭祀礼,祈求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拥有着东昌c兖州的邑地以及济南府属的白云c景阳c广平三湖之田,再加上济南城课税的一半都是王府的,这样的富贵荣华,可是真龙天子所赐,哪能不适时地表达一下感恩与敬畏呢? 比起平头百姓的田间稼穑之苦,起个大早c吃几日素c跪拜几下又算得了什么艰难! “你来晚了几天,错过了中元节的热闹” 相隔不过数百里,济南城的中元节跟合欢镇的就有很大的不同,相比之下,更加隆重c繁琐。 中元节前几天,市面上就有卖冥器的,卖时鲜瓜果的,卖油饼馅饼乳饼丰糕的,色彩斑斓,叫人眼花缭乱。 百姓要在七月底之前进行祭祖仪式。平常日子只对先人祭拜,并不挪动先人的牌位。但到“七月半”这天时,则要把先人的牌位一位一位请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到供桌上,并在每一位先人的牌位前插上香,每日晨c午c昏,供三次茶饭,直到七月三十日送回为止。 有先人画像的,届时也要请出挂起来。 祭拜时,依照辈分和长幼次序,给每位先人磕头,默默祷告,向先人汇报并请先人审视自己这一年的言行,保佑自己平安幸福。 将先人送回时,要烧纸钱衣物。 有些人家甚至还会隆重请来僧c道诵经作法超度亡魂。 除了祭祀祖先,民间还要祭祀土地和庄稼,祭祀完毕,将供品撒进田地。烧纸以后,再用五色纸条缠绕在农作物的穗子上,以求能够避免冰雹袭击,秋来获得大丰收。 但是,最最好看的还是鲁王府的盂兰大会。 大会在王府的广智门口进行,由鲁王亲临主持。 僧人们在以唢呐为主的吹奏声中诵经,放焰口。 上元张灯在陆地,中元张灯在水里。 晚间必定会在濯缨湖中燃放河灯,超度水中的落水亡灵与孤魂。无数盏大大小小的荷花形河灯放入缓缓流动的湖水中,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灿如繁星在天。 岸边,人头攒动c摩肩接踵,喧哗贯云,此间繁华一时无比。 “真武庙也很可观,数不尽的人排队去道观里取用圣水” “圣水?” 终于有一件事能够引起若萤的兴趣了,徐图贵自然是精神大振:“你不知道吧?真武庙可也是王府的,原来是前朝修建的,就位于大明湖东北岸,底座是七米多高的石镶土台。你要是站到那里看,就能看到。那可是济南城最大的道观。” 徐图贵殷勤地领她走上一座小桥,指给她看。 “真武庙的正殿后头的净乐宫,是王府修建的。因为咱鲁王爷信奉黄老之术。殿内有圣父圣母的坐像,两侧侍有玉女,手持石榴c仙桃。墙上的壁画,都是演奏c舞蹈c献果的祝寿场面,好看得很。鲁王每年都要进去献礼供奉,派有专人按时对庙宇加以修缮” 有一年施工,因为工期很长,而大明湖畔的水井水质太苦,数百名工匠要吃水,必须去西边数里之外的罗姑c玉环二泉处汲取。 当时天热路远,取一趟水费时又费力,简直苦不堪言。 忽然有一天夜里,鲁王在梦中得到神灵明示:泉在北。 次日一早,鲁王即按神灵所示之处,令工役凿挖,居然挖出了一口甘泉,从而解决了工匠们的吃水难问题。而此泉就给命名为“感应井泉”。 “是真的,除了感应泉,周围的水井全都是吃不得的。改天我带你去尝尝,你就信了。” “好。” 若萤不禁笑眯了眼睛:世上事,果真是无独有偶。鲁王朱镝开凿了一口清泉,使得真武庙更添神秘灵验,而她却以一口苦井,盘活了一座半死的寺庙。 一道释,论功德,她似乎并不比鲁王爷差嘛!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进了集市中。 合欢大集要几天才能赶上一次,而这里的集市则天天开着。不比不知道,一比才发现,合欢大集有多么地局促c喧嚣c混乱。抬头即屋顶,低头是黄土,前方则是障目的后脑勺儿,这就是全部。 而眼前的贸易坊,却如同宝塔,层层叠叠望不到头,每一层都充满着诱惑。人行其间,有如置身宝山c舟行瀚海,顿生渺小之感。 依着徐图贵的意思,是想带若萤看看最高档的珠宝一条街,却被若萤拒绝了。 她想看看这边的生资市场。 民以食为天,农户之家全指望着那几亩土地过活,如何能增产增收,这是必须要考虑的现实问题。这一季的小麦瞎了,豆子c芋头的产量势必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弥补损失,解决将近一整年的吃粮难问题? 乍听到她的要求,徐图贵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地他就明白过来了,再看向若萤的目光,充满怜悯与钦佩。 “小四儿,哥哥不如你。”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听说过也看见过类似的情况,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若萤这样的年纪,有着跟她一样的远见与思虑。 乱花迷眼,迷住的是别人;花花世界,困得住别人却动摇不了她。 这份定力,令人折服。 能有这样的亲戚c朋友,是他的造化。 济南城里的作物,并不会比合欢镇的作物更丰富。倒是有几家出卖南方物产的,不过就是买了去图个新鲜。想要在本地种植增收,几乎是不可能的。光是如何能够安然过冬,就是个大问题。 一路走来,若萤暗中摇头。 “你到底在找什么?”徐图贵闷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 找什么? 若萤顿住脚。当然是生机c出路c能够启发人的东西。 但究竟那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此时此刻,她就如同身处迷雾,难辨方向。 烦闷地游目四顾,无意中,就被一簇浅绿数点火红吸引住了。 一位老花匠,翘腿坐在秾红深绿之中,正跟旁边的几个同行大吹大擂。听他说话,中气十足;看他本人,精神矍铄。 也难怪他莳弄的花草都那么地旺醒。 但若萤瞩目的并非这么,她的全部身心,都被几株奇怪的植物吸引去了。 是番柿子。是花匠从一个走海运的大户人家那里偶然得来的。据说,那户人家自己也说不清这东西是打哪里来的,也许是别处风吹来的种子,落在墙角,结果就发芽成长起来。 开花是小小的c白色的。花谢了之后,开始挂蕾。起初是绿莹莹的,待到秋来,叶子枯萎,那果实就红的好像一团火。 不去理论,它就会一直挂在枝头,直至干透,也不会掉落。 是一种从未曾见过的怪物东西,性子也很霸道。若是破损的皮肤不小心碰到这东西,就会有一种火灼的痛楚,叫人难以忍受。 所以,这是一种有毒的c严禁孩子们触碰的可怕的东西。 这么诡异的东西,老花匠并不敢多种,统共就养了三四盆c十来棵。图的是个绿叶红果,鲜艳可喜。加上生的规矩,并不会枝蔓纵横c牵连不断,作为案头清供倒也赏心悦目。 他见若萤对此感兴趣,唯恐她不知深浅,胡乱去碰,就在一边不停地提醒她小心:“看看就好,千万不要碰!” “济南城果然很大,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若萤蹲在番柿子前面,自言自语,“好不容易来一趟,得捎点稀罕东西回去才好。” “两文钱,小兄弟若看好,赶紧下手吧。你看看这个市场上,还有谁有这个东西!绝对稀罕!” 徐图贵马上就喊徐聪给钱,有多少,全都买了来送给若萤。 “咱全买下了,那才叫独一无二呢。” 若萤阻止了他的慷慨举动:“两文钱能买一堆好吃的呢。这东西中看不中用,白瞎了钱,不要。” 说着,朝他递了个眼色,作势要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章 桃花劫难 老花匠当时就着急了:这邪门儿的东西让他等了近两年,都没能卖出去一棵,正想着过些时候薅出来丢掉呢,省得占用着盆子。 没想到,跟着就有了客人。心想着卖一个算一个,也总比白白扔了好。 就像这位小哥儿说的,两文钱还能买一堆吃食呢。 “一文钱,不能再少了!” 情急之下,他拉住若萤的袖子,叫嚷起来:“老头子今天还没开壶呢,开门第一个,讨个吉利,一天顺当。小兄弟你就当作件好事,给个方便吧。” 他也看出来了,旁边给钱的那位公子哥儿是个有钱的。但前提必须要能说得这位朴素的小哥儿允下这桩生意。 若萤迟疑不决:“一文一盆?” 目光闪烁的老花匠突然就卡了壳,好半天,方才沉重地点了下脑袋。 一文钱一盆,虾皮再小,也是海鲜。 “行。”这句话透露出浓浓的无奈和沮丧。 若萤心里就敞亮起来了。 都说是“无商不奸”,她再度见识了一把。刚才喊价的时候,花匠明显地存了个欺弱诈小的心思。 这不难理解。若萤要是个大气豪爽的,一心看上东西,付钱的时候,他就会改口说是“一文钱一棵”,一个盆子里至少都是三两棵,算下来,一盆能赚两三文钱呢。 他也是抓住了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对于一般人而言,当他决定要做某件事情时,是其意志最坚定的时候,同时也是意志最薄弱的时刻。磨了半天c挣扎了半天,好比一个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终于等到了一口甘泉的出现,有什么道理放弃呢? 倘若发现井水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甘甜,大概也会勉为其难地接受吧? 有的喝,好过渴死不是? 所以,处于这个敏感位置上的若萤,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放弃交易,带走遗憾,并为自己在此上面所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感到懊恼,同时,也会为占用了卖家的时间和精力而感到愧疚; 其二,就是乖乖接受现实。 碰到良善的卖家,这个时候也许会卖个人情给她。一文钱一棵太贵了是吧?那就再附赠一棵如何? 到了这一步,一般人都会觉得自己没有吃亏,并会对卖家心存感激。 是人,都爱占个小便宜不是! 他自以为自己的算盘打得好,殊不知,他的这点心思全部被若萤看穿。 “要买,也不买这些。”掌握了主动权的若萤开始主导事件的发展,“在这大街上三天两头风吹日晒的,谁知道还能活几天?万一不到家就蔫了,亏死了不说,还很不吉利。” 听她这么说,徐图贵也跟着附和:“对对对,买东西哪有个不挑挑拣拣的?” 当下就喊老花匠“有多少,全都搬出来”,要从中选出最中意的。 老花匠苦笑道:“正赶小兄弟你说的,这东西中看不中用,谁耐烦种那么多?所有的都在这儿了,随便你挑。你要是真心喜欢,不妨全都买了去,也省得我天天搬进来c搬进去地,净白费工夫。” “全买走,你拿什么当种子?”若萤替他不舍。 “没了就没了。”老花匠挥挥手,“又不是粮食,一文钱一盆子,指望着这个吃饭,老头子早不知道死到那块地里去了!” 若萤放下心来,朝着早就等得心焦的徐图贵使了个眼色。 “徐聪,给钱。”徐图贵如释重负,赶忙吩咐手下人干活儿,把那三盆子番柿子搬到车上去。 “小心点儿,稀罕东西。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儿了。” 老花匠攥着几个钱,笑眯眯地提醒着。 “就这样吧,徐大哥。”若萤得了宝,便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意兴。 徐图贵难得见她这么高兴,瞧那眉眼儿,简直要飞上天去。 “就这么高兴?” “嗯。” “实话说,这东西真不怎么样。不好吃,也不怎么好看,更不中用。” “嗯。” “你真是个怪人。”徐图贵歪头瞅着她,“我有时候真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跟所有人都不大一样。” 他示意性地指指自己的头。 若萤挑挑眉,并无一丝不悦。 好吧,只要她高兴,就好。 老人们不是常说吗?有钱难买愿意。三文钱换她一天好心情,很划算。 傍晚的景色别有一种缠绵宁静。夕阳将一切镀上一层金黄,迷离梦幻得不似人间。 人群无序又似有序地走进各个门里。 各处的酒香渐渐浓烈起来,早早升起的红灯,拉开了夜的帷幕。 路的中间,有人在等着若萤。 “钟四郎?” 两个牛高马大的壮汉成箕形截住了她。 就凭这一句,若萤敢断言,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天上从来不会掉大饼,但是,天降横祸是常有的事儿。 若萤心里转了数念,当机立断做出了回答:“两位认错人了。” 她神态冷淡c目光湛明,仿佛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似的。 那两个截路的不由地呆了一下,面面相觑后,都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了。 “都愣着做什么?走吧。” 瞥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徐图贵,若萤冷静地吩咐道。 前方夜市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旦走进去,很快就会如泥牛入海,难寻踪迹。 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平凡而朴素,浑身上下没一处亮点,也就比黑夜淡上那么几分,若非有心,根本就筛不出来。 “不对,你就是钟四郎!” 身后,那两个壮汉醒悟般大叫起来。 脚步如雷,瞬间就到了耳畔:“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若萤哀叹了一声,认命地垂下双肩,任由那两只大鹏鸟,一边一个跟拎小鸡似的把她架到了一个鲜衣怒马金勒玉鞍的少年面前。 四下里啸叫声c欢呼声,震耳欲聋。无数的香囊手帕乃至于抹胸伴着瓜桃李枣噼里啪啦飞过来,一时间,彩袖如蝶c香风盈墟。 这样的阵势,整个山东道济南府中,只适用于一个人——安平郡侯府的小侯爷c今上明德帝最为宠爱的梁贵妃的同宗兄弟。 梁从风。 若萤忽然就有种误入烟花巷中的错觉。 “噗!” 一包东西砸中了她的前胸。香烟腾然而起,绣花手帕翩然落地。 人群中,香帕子的主人发出失望的惊呼。 若萤挥舞着眼前的香粉,恨恨地瞪着那个招惹是非的家伙。 这一抬头,却让她晃了下神。 这是—— 安平郡侯?传说中的小侯爷,居然是这个样子? 她突然明白四下里的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兴奋了。 以小侯爷的容色,不让女人恨死,那一定要让女人们爱死啊! 花容月貌不是专属于女子吗?一个大男人,长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两代安平郡侯,可都是凭借武力战死军前的。英武c刚烈c威严,难道不该是梁家的优良传统吗? 若萤莫名地忧郁了。 直觉告诉她,她惹上了一个妖精。 《太阶六符经》说:三阶平则阴阳和,风雨时,社稷咸获其宜,天下大安,是谓太平。 所谓鸡生角c狗戴冠c桃李冬华等异象,都是逆天的不祥之兆。 而像小侯爷这个样子,近乎阴盛阳衰,则是大大地异常。 总而言之一句话,若是阴阳相济,则天下太平,反之,就会政失其道c用物伤天,民受其害而愁苦。 果不其然,梁从风一开口就敌意十足:“你就是朱昭葵看上的人?” 若萤一下子就给怄到了,紧紧盯着马背上的挑衅者,真心想把他大帽沿上的那朵招摇刺目的红绒球给揪下来,撕成风中的芦花。 什么是“看上的人”?说得她好像很不堪c很没用似的! 还有,这位的消息未免也太快了吧? “小侯爷莫非也看上小人了?”若萤定定神,攒足了勇气,大声道,“可是,小人不是断袖。” 四下里轰然大笑,几乎要掀翻整条大街。 马上的人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似乎不知道该摆出个怎样的表情来,就那么跟若萤,大眼瞪小眼,一瞬不瞬c如胶似漆。 倒是梁家的护卫率先回过神来,厉声训斥:“大胆!侯爷面前如此放肆,活腻歪了么!” “不知道小人哪里冒犯了侯爷,还请明示。小人定会有则改之c无则加勉。” 难得跟人示弱一次,若萤觉得很郁闷,可眼下除了低头,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法子。 梁从风跟朱昭葵不是一类人,对付后者,可以摆事实c讲道理,令其惭愧。但是,这一招并不适用于小侯爷,这位是个任性邪门儿的家伙,信不信假如她插科打诨,对方绝对会应对如流。 得找出对方的弱点才行。 面对她的疑问,梁从风的回答很欠扁:“你既然是他的人,就是跟我过不去!你想跟小爷为敌吗?” 他俯下身子,漂亮的狐狸眼仔仔细细打量着若萤,看上去那叫一个多情! 周围的花痴们又开始嗷嗷乱叫了。 要不是护卫们的阵势吓人,她们大概早就冲过来乞求小侯爷的宠幸了。 若萤就觉得她们全都是疯子。那么多人,光瞧热闹,就没有一个肯出来抱打不平的。真不知道是小侯爷太坏,还是济南城就这种风气,事不关己c高高挂起。 她看向徐图贵。 没有护卫拦着他,可是他还是没敢靠近前,远远地,搓手跺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看上去焦急万分。 在钟家人眼中很了不得的徐家,在小侯爷面前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事实。 伦理c秩序,除非是不想活了,否则,没有谁愿意去挑战。 看来,只能自救了。 “侯爷说的,请恕小人不太明白。倘若是哪里得罪了侯爷,侯爷要小的当牛做马不难,但是国有国法,任何人不得随意变更平民户籍。这个事儿,实在是小人无法作主的。需要侯爷屈尊就驾,与家父家母打个商量才好。” 若萤这话,有两重意思:第一,你说我是朱昭葵的人,不好意思,我是个自由平民身,不是谁的奴婢。 第二重意思,则隐含着警告。身为权贵,大庭广众下,强迫平民为奴,就算违法之举得逞,也终究逃不过攸攸之口。 梁从风想找碴儿?她可不是软柿子。必要时,临死前也得抓个垫背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章 长夜漫漫 梁从风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却丝毫也不在乎:“小爷要怎么做,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跟着小爷走,就对了。” 说着,朝着左右努了努嘴。 一名壮汉向前一步,抄起若萤的双肋,不费劲儿,就把她搬到了马背上。 感觉就好像搬了布袋子似的,轻松得不得了。 身后,梁从风呼气如兰:“你刚才说爷断袖,是吧?你知道什么是断袖么?爷就给你示范一个,可好?” 若萤大惊。 在她有限的生命里,这还是第一次遭遇到如此不要脸的人。倘若是势均力敌,也罢了。可问题就在于,此刻人为刀俎c她为鱼肉啊! 实力悬殊,她吃亏绝对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救命啊——强抢民女啦——” 身为孩子,危急关头闷不吭声,简直就是浪费本钱。 梁从风压根就不吃这一套,环住她前胸的手臂,反而又加大了力道。 在满大街羡慕嫉妒恨的叫嚷声中,他伏在若萤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管你是男是女,哪怕是一坨狗屎,只要是他朱昭葵看上的,爷就是容不得!小子,我知道你得了他的好。爷跟前,你也甭给他打掩护。至于你要做谁,你以为你能说了算?” 一边说着梦话,一边摩挲着若萤腕子上的那只手串,似乎恋恋不舍。 “连这东西都送你了,还敢说没有jian情?你当爷傻子呢!” 若萤欲哭无泪,连叫骂的兴致都没了。 有些事,她已经想通了,只是,明白得有点晚了。 安平郡侯府和鲁王府,那是实打实的亲家啊!梁从风的嫡姐梁从鸾,刚做了朱昭葵的世子妃。这位把大帽愣是戴出了风尘味儿的小侯爷,乃是王世子如假包换的小舅子! 一家人,不是应该团结友爱么? 姐夫小舅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龃龉?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人家的炮灰呢? “小侯爷一定要小人去贵府做客,小人惶恐之至。只是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事情到了这一步,吵闹显然是没有用的,若萤索性给他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 梁从风的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心情似乎很不错。 若萤叫了徐图贵过来。 街上一时静下来,众人纷纷猜测着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若萤郑重其事地嘱咐徐图贵:“你去客店把我的东西收好,客房就退了吧。还有说好的马车,暂时也不用了。别让他等,等一日要花一日的钱。那几盆花,你帮我好生看着,千万千万。” “那你呢” 徐图贵抬起袖子,抹了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冷汗。 若萤正色道:“我跟小侯爷一见如故,怕是要促膝并肩c秉烛夜谈了。别担心,能够领略一番郡侯府的风光,这可是我的大造化呢。是吧,侯爷?” 一声冷哼道热气喷过,听到了某人喉结处“咕咚”一声响。 “你可真不要脸。”梁从风的牙齿磨得唧唧响。 见过多情的,没见过这么自作多情的。 若萤决定冷落他。 要想打败他,必须要从他这里得到更多信息。言多必有失,最好的办法,就是激怒他,让他自曝其短。 有些事,倘若不能改变,何妨改变心态,以享受的姿态接受呢? 就好比说眼下,策马行街c美人在背c美景当前,既赏心悦目,又无奔波之苦,何其自在快活! 但是,梁从风不乐意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情绪变化,短暂的沉默之后,居然c居然就没心没肺地高兴起来了! 难道不是该害怕得眼泪汪汪吗? 难道不该乞求他网开一面吗? 难道不该喋喋不休地追问他缘由吗? 这是绑架,充满敌意与恶意的绑架,难道他不明白吗? 气死了! 还以为他会唤人来交待后事呢,结果,记挂着的净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住宿费,车马费,自己的家当 等等,他这是什么意思?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去郡侯府做客吃大餐c睡高床么? 小侯爷郁闷了。 于是,若萤像个麻袋一般,被丢进了小黑屋里。 门锁落下,外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爷,这样不好吧?万一吓出个好歹来” 梁从风喷着冷气,恶恶地说道:“那是他胆子小,跟爷有什么关系?” “太君问起来——” “他自己不也说了?是来做客的。可不是爷强迫他来的。” “大概是弄错了,小的瞧着他没啥稀奇的,哪就成了世子器重的人呢?八成是他在吹牛。” “吹牛能把朱昭葵的手串吹到自己的手腕子上?一群都是猪脑子!那手串是御赐的东西,知道什么是御赐吗?那是宫里的东西,是尚功局司珍司出来的东西,明明白白登记在册的东西,你以为随便一抓一大把?” “是,是,小的是猪,侯爷教训的是” 漆黑的房间里,若萤百感交集。 要不是梁从风说出来,她真不知道,那只手串会那么稀罕。难怪,当她开玩笑地说要典当了换东西吃的时候,世子会做那样的回答。 御赐之物流落民间,这是大事件,其必要惊动上下,一旦追查起来,劳师动众费时费力费钱粮不说,凡涉及的人,势必都会遭到袭扰,忧心忡忡c家无宁日。 而她,作为肇事者,难免会被一个无法无天的罪名,进而牵连到家人。 这叫什么?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如此说来,她得到的是一只烫手山芋。至于朱昭葵为何会赏赐她这个东西,现在看来,倒不好说是纯粹出于爱惜之意了。 静言只怕是深谙其中曲折的。 捻动着珠子,黑暗中,若萤的眸子烁烁发亮。 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路顺风顺水,运气实在好得要命,可仔细想来,自己竟是行走在刀尖火海上而不觉。 一只手串,让她成为别人角力的棋子。 朱昭葵会不会施以援手? 小侯爷会不会真的饿死她? 她到底是该活着c还是死掉?她的存在,能给角力双方带来何种利害? 最好是世子不要出面,就让这只手串变成一次无意的大度体现; 最好是小侯爷的玩兴不要太浓,早点放过她。要知道,她是不能死在这里的; 她只想安安分分过自己的平静日子,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打算c去实施,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来的路,风雨交加;要回去了,依然阻碍重重。 人生是如此的变幻莫测,所以她才要把一日当作一年来过,细细安排c朝夕必争。 渐渐适应了房中的光线,若萤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一间清冷的客房,帷幔床榻,桌椅被褥,都是齐全的。只是没有人气,暗沉的薰香附着在每件物什上,混入了灰尘的味道,加上门窗紧闭,就颇有些令人气闷。 应该还有烛火的,但若萤并不需要光明。 有时候,必须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才有出路。 趁着这难得的清静,正好可以细细梳理一下长久以来的心绪。 小侯爷许是算错了账,以为这样的环境能够折磨她,岂不知这里倒比她的家还舒服呢。 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独自拥有一间睡房。 将来有了钱,一定要先重修家里的老房子,扩大地基,增建房屋。多不说,姊妹几个都必须每人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独立空间。 再有了钱,爹娘年纪也就大了,不宜再做辛苦的活儿。那时候,就该买一两个丫头放在身边伺候着。 至于地里的活儿,该交给雇工做,就用不着自己出力了。届时,大牲口要备上,有了牲口,还要有喂养伺候的人。有了伺候的人,必定还要照顾到他的家人 再建几间下人房安置他们。有了住的,还要考虑到吃的。当家的吃一个锅子,下人们吃一个锅子,厨房的数目就得跟着做相应的增加 家大业大了,难免会招人眼红c引来小贼。得养一条狗,还得养一个养狗看门的人 仔细算算,这需要多少银子?五十两?一百两? 到她十岁的时候,能不能赚够这个数? 显然,赚够了这个数,也不够用。 等她十岁的时候,大姐若苏该多大了?是时候出嫁了。嫁妆总得准备吧? 若萧的学业总要考虑吧?笔墨纸砚都要花钱,还要花钱养活教学问的杜先生。 小舅舅不能总这么着,叶家的血脉不能绝在他的手上。娶媳妇要花钱,娶个家境不要太差的,首先叶家的情况就不能太差劲 一觉睡到大天亮。 听到门响的时候,若萤翻了个身。 脚步有些急切,“呼”地一声,窗幔给高高撩起来,梁从风凝霜的花容月貌扑面而来。 两下子一对上眼儿,若萤未动声色,梁从风却当时就有几分懵。 “早,小侯爷。” 若萤依手遮口,打了个哈欠,慢慢坐起来。 一如此间主人。 “你——” 梁从风的眼睛瞪得能装进去一个鸡蛋。 身为人质,他怎么能睡得着,怎么能这么随意惬意?不是应该彻夜惊恐c面色憔悴c魂不守舍吗? 为什么看上去气色是如此地鲜活水润好比吃了长生不老丸? 他是傻子吗?为什么不怕?而且,连一丝一毫的担心也看不出来? 绣幕茫茫罗帐卷,隐隐枕痕留玉脸。 扶头不起还颓玉,日高春睡平生足。 为什么眼睛里不见一丝红线?整整一夜,黑灯瞎火的,他不会都在睡觉吧?他以为这里是哪里?这不是他家啊! 瞧他有多从容自在,全摆在明面上:衫子c裤子c背包,全都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鞋尖朝外,就跟码过的一般。 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身处异处c前景难卜c生死未定,他怎么会有这份闲心? 再听听他的声音,怎么可以那么懒散淡定? 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吗?春风模样,霜月心肠,瘦来肌体,孤香细细? 这是他的本相吧? “你,你给爷起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章 糖衣炮弹 若萤眨眨眼,无辜地瞅了他一眼,掀开薄被就要下插床。 梁从风忽然退了半步,大声呵斥:“停!你等等!你c你c你你居然光着屁股睡觉,你你你” 若萤歉意地一笑:“小人家贫,手足传服,置办不起太多备用衣物。” 顿了一下,索性翻身坐到床边,给他看个明白:“小人没有光着,这不是还穿着亵裤呢。” 梁从风嘟着嘴c鼓着腮,眼睁睁看着两条光腿在眼前晃悠过来c晃悠过去,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声音:这小光腿儿可真细! 不就是个小孩子嘛,小胳膊小腿一掰就折,自己为什么会心存忌惮? 不对,自己什么样的光腿没见过?男人的,女人的,甚至是酒宴上的烤羊腿c烧鸡腿c卤猪蹄,吃都不知道吃过多少只了,为什么会不敢看他的? 这不是邪门儿了么! “侯爷侵晨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什么指教?”若萤慢慢穿好了衣裳,束好腰带,开始准备洗漱。 走到面盆架子前,发现铜盆是干的,回头跟其中的一个随从道:“打些水来吧,这样蓬头垢面地见侯爷,实在是无礼。” 门首的人就一齐看着梁从风。 开门就不顺,注定了这一整天都不会让他心情舒畅了。 梁从风窝着一肚子火,呼呼摇着折扇,话也懒得说,直接就甩了下头。 洗脸水和漱口水很快就给送上来了,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若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生平难得一遇的贵宾级的待遇。在心里,一遍遍感叹:有钱果然好! 就是这天天要做的事儿,都是这么低讲究c舒服:那手巾,绵厚松软,覆在脸上,如置身云堆; 那香肥皂,油而不腻,兰香隐隐,如置身花海之中; 那雕花梳篦,用料考究,打磨精细; 那黄杨木的牙刷子,真是趁手,也不知道选用的是什么毛,软硬正好,比在家里时,用艾灰c糠灰洗牙感觉更方便更干净; 那装载小盒子里的,软软的好像是猪油却有浓烈花香味儿的,是牙膏吧? 跟徐图贵逛街的时候,曾经在脂粉铺子里见过用作洁牙的牙粉,成份各有不同。有用松脂和茯苓做原料的,也有用苦参作原料的,终归是费钱的东西。 除了能制成粉状,还有一种膏体被广泛使用在贵族阶层中。 好比说现在她使用的,就是牙膏。 有药用的牙膏,用柳枝c槐枝c桑枝煎水熬膏,加入姜汁c细辛,可有效地预防各种口腔问题; 有些昂贵的牙膏,市面上都难以看到。其中的用料包含有各种名贵香料,譬如沉香c白檀香c苏合香c甲香c龙脑香c麝香,等等。 刷牙如同吃钱,这对普通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是用这里的水洗漱了一次,若萤就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揽镜自怜,不得不说,真是个美人儿——背后的那人。 可惜煞气太重了些。 若萤暗中叹息着,看着自己的额发又长了些,就从衣架上取下百衲背包,摸出猪皮鞘装着的小匕首,放到嘴边,吹了口气。 挑眼看处,不出意外地接收到一片震惊的眼神。 没想到吧?她怀揣着利器呢。 庆幸吧,还好她不是荆轲,而他小侯爷也不是秦王。不然的话,当真能给他再来一次“图穷匕见”。 成功地吓到了众人,若萤心情舒畅。一手抿着额发,一手横持匕首,凑近了镜子小心地削割着。 一边削着头发,一边意态闲适地吟哦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小哥儿,你抓紧点儿,外头有人急等着你呢。” 忍不下去的是姜汁,小侯爷的伴读,一个二十啷当的小伙子。 哦。 若萤不惊不喜c不慌不忙:“怎么,世子府来人了?” 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有些惊讶,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可是对上梁从风的臭脸,反而给了她一个十分肯定确定的答案。 朱昭葵还真是出头了呢。 她这面子,可真不小了。 可是,小侯爷的样子实在是好笑。 若萤忍不住就兴起了促狭之意,故意地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世子府,难道是李大人?或者是陈大人?” 好吧,她就是想显摆。 郡侯府确实很了不起,可是她钟若萤也不是风一吹就不见踪影的c毫不起眼的草芥子。她也是沐浴过雨露c接受过光照的。 不说别的,放眼山东道,能够跟三品的卫指挥使c四品的知府面对面,有问有答的人,尤其是像她这种身份的,怕是屈指可数吧? 就凭这点,难道不足以证明她的不同凡响吗? 姜汁皮笑肉不笑地道:“四郎的人缘真是不错啊。” 从“小哥儿”到“四郎”,嗯,似乎真的重视了几分。 若萤理好头发,转身一本正经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没错吧?” 这话十分结实,那主仆几个一时无语。 眼看她脚步动了,不知怎的,梁从风打心里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等他吐出来,却听到了一个令人的声音。 若萤顿住脚步,双手抚着肚子,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饿了一宿,不知道这里管不管饭” 等到口干舌焦的时候,若萤终于在朱诚的望眼欲穿中姗姗而来。 才刚享用过郡侯府早餐的她,看上去神清气爽c心满意足。 不就是一顿饭吗?哪里值得这么高兴! “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若萤由衷地回味道,“营养八宝粥的火候c温度刚刚好,甜而不腻c软而不粘。听说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呢,真是辛苦了厨娘了” 好粥配着两样不咸不淡c不荤不腥的小菜,再加上一小碟子薄如蝉翼c葱香四溢的油饼儿,差点没让她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 “这得多谢小侯爷盛情款待。这半日时间,所见c所闻c所吃的,都是生平从不曾体验过的。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能这般享受一会子,这辈子也算是值得了。” “四郎过奖了。” 姜汁给说得一个愣一个愣的。 都道是“伸手不打笑面人”,碰到若萤这样的,虽说刁钻了些,可是人前很是给足了郡侯府的面子,把一件实在不怎么光彩的绑架事件,硬是扭曲成了一台皆大欢喜的好戏,除了说这孩子机灵c有眼色,姜汁还真想不出更合适的词儿来形容。 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吧?郡侯府和鲁王府是不可能失和的。所以,小侯爷的言行再奇怪,也仅仅只能算作亲戚间不关痛痒的玩笑,任何人都不可以质疑,甚至于挑拨。 夹在中间的钟四郎做得很不错。 自己没吃到什么亏,也没有让朱c梁二家受到丝毫的损伤。 如此想来,他喧宾夺主一般的举动,也就有了原谅的理由。 不然呢? 总不至于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c奄奄一息地来见朱诚吧?那会让世子怎么想?明知道他是世子的人,却还要绑了来,还要折磨得人不人c鬼不鬼地,这不是明着打世子的脸吗? 小侯爷自然是没什么好怕的,可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等着倒大霉吧。老太君治家严厉是出了名的,要是给她知道了,不揭了他们的皮才怪呢! 朱诚。 这小子真没说谎,他真是个有来头的,居然惊动了朱诚来接他! 朱诚是谁啊?世子的伴读,唯一的伴读。虽然是个从九品的衔儿,可那是世子身边最最亲近的人,同时也是鲁王爷和王妃从小看到大的最为信任的人。 连最亲近的人都派出来了,显见世子对这件事是何等地重视! 幸好没事儿啊,幸好。 姜汁此时也不敢充大样儿了,陪着笑c端着礼,尽量配合着若萤。 “这么说,是真的没事儿?” 朱诚皱着眉头,目光在若萤和小侯爷之间巡视着。 说实话,这个结果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或许,也会让世子感到失望。 从她在大街上被小侯爷强行掳走,到消息传到世子府,中间连一盏茶的工夫也没有。 但是,足足隔了一夜,世子才让来领人。不为什么,就因为世子想“看看她会怎样”。 世子是想看她的笑话呢,等着看她哭哭啼啼或者是失魂落魄。 结果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朱诚承认,他是真的不能理解这孩子的心思了,简直比个老江湖还高深莫测。 “大叔放心,侯爷这里事事安排得周到。只除了没有跟世子那样,跟小人促膝长谈,其他方面,真的很好。回去说给爹娘他们听,他们肯定会以为我在吹牛。所以呢——” 众人的胃口全都给她吊得高高地,尤其是梁从风,分明已经强烈到感受到了她的不怀好意,可是心里头好像有一双手,使劲拽着不让他妄动,一定要让他听听,到底从她口中还能说出什么颠倒黑白c气死人不偿命的浑话来。 出于本能的警惕,姜汁少不得硬着头皮打岔道:“四郎,那个,朱大人已经等你多时了,是时候启程了吧?” 看到若萤笑吟吟地转过脸来,姜汁暗中吁口气。 钟四郎果然是个聪明识趣的。 但是若萤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知道什么是“笑里藏刀”吗? 钟四郎此刻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解释。 姜汁忽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么,小人就告辞了?至于小侯爷赐给小人的礼物,就劳烦大叔帮忙送到客店吧?” 礼物? 姜汁傻了,待要分辩两句,却已经丧失了开口的机会。 那个可恶又可气的钟四郎,正在跟朱诚显摆呢,说郡侯府送了她好多c好多的东西,什么文具c点心c布匹c米酒 真想想到,小侯爷如此地急公好义c体恤下情。能够遇到小侯爷,实在是她钟若萤三生有幸! “钟四郎!” 身后,梁从风像吃了爆炭。 但旋即他的语气就变了:“小四儿,你等等。” 若萤激灵灵打个哆嗦,笑容僵住了。 小四儿? 同样的称呼,从小侯爷口中吐出来,就像是春温一梦c饴糖半融,腻歪的叫人浑身酥麻懒散如同脱骨鸡,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小c小侯爷” 眼睁睁看着他走近,步步隐含杀机,若萤却动弹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章 另类道别 她很清楚,倘若后退,她就输了。 然后,她就失陷在对方诡魅邪佞的笑容里了。 梁从风折下身,细细端详着她的脸。 距离是如此地接近,以至于能够清楚地看到她面颊上覆盖着一层细软的绒毛,以及渐渐沁出来的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紧张了呢。 就知道他小侯爷魅力难挡,人见人爱c花见花开,上阵打仗不动兵戈,轻轻一笑就能倾城倾国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看吧,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会为他的风采所迷惑c惊艳。 生得好看,看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c恁多烦恼嘛。 “你就要走了,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猫戏老鼠般屈起食指,有意无意地轻刮着她的面颊,而后,送到鼻端,深嗅着。 当然闻不到脂粉味儿,他亲眼看着她梳洗打扮的,胭脂水粉一概不曾用过。 能闻到的只有香胰子的清雅,以及若有若无的。 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已经懂得调戏人了,果然邪门儿。 可问题是,从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儿,几时轮到被人轻薄了? 这个仇,不能等。 得想个法子让她更加紧张,最好以后听到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晚上噩梦。 他的审慎c他的小动作,确实让若萤感到了不安。 她很清楚,这位小爷不是莽汉。如果非要她选,她宁肯他飞扬跋扈万众瞩目,也不要此刻这般机心暗藏c危机重重。 他不是说有话要交待吗?为什么迟迟不开口? 既然还没打好草稿,不如让她客气两句,也算是为两人的这场相逢做个注解吧。 “侯爷爱民如子,小人感激不尽。回乡后,定会将侯爷的宽仁慈爱,广播乡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纵然有千般不舍,小人也不得不与侯爷作别。青山绿水,有缘再见。还请侯爷留步。” 听着这一番感人肺腑c冠冕堂皇的措词,梁从风打心里给气笑了。 笑也不肯好好笑,断断续续地只管将一口口的热气喷到她的颈面上。 戴高帽吗?实话说,好听,可惜他不稀罕。类似的谄媚的话,全都是麻药,都是在诓人呢。 是因为察觉到情形不妙,所以才想要蒙蔽他吧? 这小子的反应还真不是一般地快! 他也不确定这种假大空的话会否起作用吧?是了,小毛孩子一个,怎么能看透他梁从风的底细呢? 什么青山绿水!拐弯儿嘲笑他是土匪山贼么! 什么有缘再见!是一生一世永不再见吧? 这个人的心眼儿怎么比筛子还多?所说的每个字c每句话,怎么全都是坑? 以为他会傻傻地往里跳吗? 信不信他小侯爷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麦还要多! “小四儿,你说对了,爷还真是舍不得你呢。” 嗯? 若萤愣怔了一下,正在琢磨这句话的含意,眼前一暗,后脑勺上忽然就多出了一只手,只是那么轻轻一扳,她就觉得嘴唇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 j窒而滚烫,倒像是要将她的灵魂吸出来一般。 眨眼,再眨眼。整个人都变得雾蒙蒙c白茫茫地。 四下里如同鼎沸潮生,轰鸣声通天彻底。惊叫声c口哨声此起彼伏,很难辨识出那到底是激动c愤怒c还是狂喜。 铺天盖地洒下来的形形sese的东西,似集市又非集市的氛围,让若萤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她c被轻薄了! 该死的梁从风竟然招呼不打一个就强行亲了她! 垂在身侧的双手蓦地攥成了拳头,仿佛来自地底的羞愤与怒火,让她毅然决定放弃矜持,给与为非作歹者以狠狠地惩罚。 在这种事上,小侯爷显然很有一套,很懂得见好就收。 “啵”的一声激起哄笑连绵,梁从风轻轻推开怀里的人,面带着餍足的微笑,含情脉脉地瞅着若萤,舌尖有意无意地在唇周舔了一圈,回味无穷似的。 “给你留个念想,可别忘了小爷哦!” 嘴里调侃着,眼睛却只管斜瞟着目瞪口呆的朱诚。 相信这一招,朱昭葵不曾用过吧? 凭着这一招,钟四郎想要忘了他,怕是很难吧? “青山绿水,有缘再见了!” 同样一句话,出自梁从风的口,那真是快意无比c豪气干云! 若萤气得半死,捉着袖子死劲儿地擦着脸腮。 此举于是便引来众多女人们鄙夷以及愤慨的白眼。 朱诚颤巍巍地凑近前来安慰:“四郎,没事儿吧?你别在意,小侯爷跟你开玩笑呢,他他就这个脾气。” 没法儿,作为亲戚,不能不彼此维护,虽然,他也觉得这位小舅爷实在太荒唐了。 他那是不知道吗?“四郎”其实是“四娘”,这样的举动,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是大大地不妥。 要换作一般的女孩子,这会儿早该哭得梨花带雨了,然后就会闹着要郡侯府负责,于是小侯爷的后院就会多出来一个侍妾 在这之前,首先,小侯爷得先挨一顿揍。 郡侯府的老太君,治家那是远近闻名地严厉。 若萤迎着旭日仰起头,讶然回应道:“开玩笑不是吗?为什么要在意?” 顿了一顿,拔高音量道:“听说西洋人就爱这种调调儿,见面分手,必定要亲上一亲,就如同我国的寻常礼节是一样的。倒是你们,少见多怪,到底不如小侯爷见闻广博。” 说完,负手抬足徐徐走开。 朱诚磕巴着眼睛,看着若萤的背影,感觉越发地糊涂了。 走了两步,若萤停下来,扭头打量着旁边很醒目的几个人。 他们一直在,目睹了整个过程,却自始至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起哄c疯狂。 似乎,他们并不怎么在意这种事儿。 他们分明是冲着她而来的。 当前的少年生得很结实,不到弱冠之年,却已经得让人仰视了。身穿绛红曳撒,腰间扎着蹀躞带,手里拉着一匹栗色高头大马,就跟他的人一样,那马也是精神十足,振奋人心。 他的笑容仿佛是天生的,当他定定地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世上的唯一。 他的眼睛充满力量和光明,让人觉得世界无限宽广c前方无限敞亮,禁不住就想要跟着他天涯海角自由流浪去。 “在下李祥廷。”少年抱拳为礼作过自我介绍后,又一指身边的牵着黑马的削瘦少年,“这位是在下的好友,陈艾清。久闻四郎千里奔波c为民请命的壮举,不胜敬佩,特来拜会。” 这个—— 若萤不由得汗颜,心想自己啥时候变成名人了?从鲁王府到郡侯府,这中间她都不曾在市井里流动过,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还是陌生的,怎么忽然就成了噱头了呢? 到底消息是如何流露出去的? 除了谦逊地道两声“过奖”,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李祥廷见她沉重有礼,眼中的欣赏之意更浓:“四郎不用客气。我们兄弟私下里说起来,都说小兄弟完全当得上‘少年英雄’四个字。四郎是我山东道上当之无愧的骄傲。” 别人要这么说,若萤心里定会骂句“虚伪”,可是这少年给人的却只有诚恳与坦荡。 他词义恳切,不妒不恨,充满感叹与欢喜,叫人感同身受。 仿佛心有灵犀,说话的人跟听话的人,彼此之间悄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待到洪水退却,方便的时候,欢迎两位兄长去舍下做客。” 这还是她第一次发出邀请呢,倘若可以,她是真的想结识这位爽利的小哥儿呢。 “我也正想说这话呢。”李祥廷大笑起来,“四郎既然开了口,届时,为兄少不得要去叨扰一番。到时候,你可别觉得烦哪!” 说着,扭头跟陈艾清道示意:“艾清也去。” 陈艾清没有吱声,只挑眉以作答复。 若萤看着这两位的穿戴举止,以及形容面貌,若有所思。 “那就这么说定了。为兄今天与人有约,实在分不开身,不然的话,定要陪四郎好好逛逛这济南城。不瞒你,我也是初来乍到,不比你知道的多。” 若萤随着微笑起来:“李兄盛情,小弟心领。相信日后定会有很多机会的,不必拘泥于一时。” 李祥廷转头跟后面的几个伙伴道:“怎么样,我说对了吧?果然是君子风范c出言不凡吧?” 若萤那个汗啊! 生平第一次这么被当回事地一赞再赞,这位李公子真是给足了她面子。 交朋友,就得要这样的,能够人前给你扎得起架子来。 然后,李祥廷又详细询问了若萤的家乡c具体住处,彼此客气了几句,便依依不舍地拱手而别。 朱诚被漠视了半天,此时总算是能够走到人前了。 “刚才那两位,是李大人的二公子和陈大人的公子。”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若萤说这些。而且,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主动c这般小心翼翼? 因为她连世子都敢打? 不怕死的人,换谁都要畏惧三分吧? 若萤点点头:“我知道。” 简短的三个字,分明包含着千层意思。 朱诚不得不再次郁闷了。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凭什么?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还是说,暗中有人给她传递各种消息? 简直无法理解! “李二公子倒是很欣赏你。”朱诚没话找话。 “英雄惜英雄。” 朱诚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很小声,奈何若萤耳朵尖,偏就听见了。 于是顿足凝视他,表情不怒而威:“李大哥说我‘少年英雄’,莫不是说谎?” 朱诚登时就出了一身的透汗:我的那个娘咧!怎么又绕回去了?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怎么每句话都是错的呢? 这不是拐着弯儿地拉他做恶人吗?否认她是“英雄”,就等于肯定李祥廷刚才的赞许全都是谎言。 这话要是传出去,也不用李二公子亲自动手,他的那帮子好兄弟c好朋友,先就把他朱诚给择把干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章 倾城惊鸿 要不说,这“拼命四郎”真真不是个好东西,吓死个人! “柳家公子来了,大叔就不远送了。世子的赏赐都给你搬车上了,世子说了,回去好好孝顺父母c爱护弟妹。磕头就免了,心里记得世子的好就对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朱诚其实一直在犯嘀咕。 她真的会记着世子的好吗? “这些日子以来,多谢大叔的关照。下次再见,我送大叔一些土特产吧,希望是大叔不曾见过的。” 若萤忽然深深地作了个揖,倒把毫无防备的朱诚吓了一大跳。 顷刻间,他眼圈儿就红了,因为他听明白了若萤的话中深意。 她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谁好谁坏,心里面门儿清。 她会还情,但不是现在。一般的东西不足以表达她的诚意,她会送他“不曾见过”的稀罕东西。 简言之,她要送的是一份真正的心意,不敷衍c不凑合。 没有人会将送礼的事儿说得这么直白,她说在了当面,却一点也不粗俗。相反地,给了人一种期盼份光明。 因为这份期待,相信枯燥或无聊的日子会变得有滋有味。 说真的,他还真就期待这一天能够快点到来呢。 朱诚也走了。 若萤堆起全部的精神过来见柳静言。 他正看着郡侯府的人往车里搬东西,对于若萤这边的动静,像是司空见惯一般。 无患却是老大的不高兴,一见面就说道:“我们公子昨晚上在客店里足足等了一宿,四郎好歹留个话儿也好。” 直到徐图贵过去结账,才知道若萤被“请”进了郡侯府。 “老夫人一个劲儿地问干什么去,半夜里不待在家里,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若萤倒是有了兴趣:“你家公子怎么回的?” “还能怎么说?就说一个异乡来的朋友迷了路呗。” 若萤微微有点失望,但旋即又暗笑自己无聊,这样的回答难道不对吗?到底自己在期待什么? 静言看她无事,暗松口气,指着车上的几盆番柿问道:“这东西很稀罕,从哪里弄来的?徐兄弟说,这东西有毒?” “他来过了?” “说是先生催得紧,不敢逗留。给你带了点儿东西路上吃。让你路上小心,别忘记给他写信,说是早就说好了的。” 若萤几乎能够想象到徐图贵在做这些交待时的样子,可怜兮兮又有些眼泪汪汪。 虽然交往时间不长,可那个人当真是个厚道的。 静言递过来三份单子,若萤粗粗浏览了两眼,只见是三家的礼单,上头密密地写着各项礼物的名称c数量,一时觉得眼花缭乱,反而一个字儿也记不到心里去。 遂顺手揣进怀里,抬起头,笑眯眯地问眼前的人:“我要回去了,你没送我什么东西么?” 静言便笑了,一如月下幽兰花开,无限静谧c无限沉醉。 “都在书箱里,也许有些能派上用场。” 是书呢。 若萤眉眼弯弯,情不自禁道:“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静言也。” 静言的心不禁颤了一下,像是有花缓缓绽放,分明充满欢喜,但眼前却怎么也拂不去小侯爷临行前的那一幕。 也许那只是玩笑,但是真的很刺眼c很叫人生气。 若萤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呢?但愿不要在意才好。 她的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那些纷扰与烦恼且离她远一些吧。 “四爷,这些真是小侯爷送你的?”看着车厢里琳琅满目的礼物,无患羡慕得眼睛发红。 “很值得怀疑吗?” 无患使劲儿点点头:“说真的,谁都能送四爷东西,除了小侯爷。那位爷除了打架滋事,哪知道礼贤下士c人情世故?” “从没有人破过例吗?” 无患肯定地点点头:“没有!小侯爷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哪天他要高兴了,请你吃饭什么的,给你特别好的脸色,这时候你就要小心了,后头不知道要怎么整你呢。” “这我倒是不清楚。”若萤淡淡地说道。 听她示弱,无患登时就来了精神:“你要是多住一阵子,就知道了。凡是山东道上数得上名字的,你问问,谁没吃过小侯爷的亏?小时候,光是先生就换了七八位,其中一个还给气得吐血了” 老太君因为揍他,这些年真是给锻炼出来了,每顿饭都要多吃一碗,底气足c力气大,追赶起来小脚健步如飞,“祖孙相抗”的戏码在郡侯府已经成了司空见惯,一段时间不上演,别说老太君会犯嘀咕,就是下人们,也要惶惶不安呢,不知道后头是否潜藏着更大的麻烦。 “无风不起浪,凡事总有根由的。” 包括他跟自己新鲜热乎的姐夫朱昭葵,如果两个人以前没有过过节,哪至于这么地不和谐! “说起来真够丢人的。” 无患凑近了低声道:“整个济南城没有不知道的,四爷怎么就没听说过?” 若萤摇摇头。 她的茫然很大程度上激励了无患好为人师的热情。 “晴雨轩,四爷知道不?济南城最最有名的青楼。因为世子和小侯爷的一场争风吃错而一夜闻名” 姐夫小舅子争抢的是“晴雨轩”的一个叫锦绣的姑娘。起因是怎样的,已无人能说得清,但只知道,最后两个人大打出手,毁了半个“晴雨轩”不说,彼此还挂了彩。 世子朱昭葵的腿上吃了一刀,险些没变成跛脚。 梁从风当时试图畏罪潜逃,没出境就给郡侯府的老太君逮住了。宗庙里闲置了几十年的御赐金丝楠木戒尺被请了出来。 挨了二十多个戒尺的小侯爷,据说屁股肿得像是喷了胭脂的发面大馒头,在床上趴了半个多月才敢翻身。 两个莽汉,两败俱伤,中间只有一个锦绣,名利双收。 这叫什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哪! “世子腿上的伤这还没好利索呢,小侯爷又旺醒起来了。四爷你小心着点儿,我估摸着吧,小侯爷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若萤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她跟朱昭葵的初逢,是在芦山脚下。那时候,他正躲在树林里方便。 而今细细回想,当时他背靠的大树上,确实是倚着一根拐杖的。 就这样的两家人,居然结成了亲家。 而照眼下的情势看,小侯爷分明是旧习未改。姐夫小舅子,这往后的日子,可有的热闹瞧了。 对了,不知道世子妃是个怎样的人物? 依照郡侯府老太君的家教,教导出来的孩子,如果不是像小侯爷这般顽劣,那就是另外一个极端——端庄大气。 “那位锦绣姑娘,如何?” 能让小侯爷和世子同时喜欢上的女人,得是个什么模样c什么脾气啊! 若萤突然无限向往起来。 要不是年龄限制,她真想去“晴雨轩”走上一遭呢。 无患忽然就红了脸,整个人都变得扭捏起来:“那种地方正经的谁会去应该很不错吧?不然——” 话音戛然而止。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若萤看到了一辆油壁小车。 香妃竹帘随风浮动,脆响叮咚。杨柳依依,荡漾起馨香婉约,妩媚勾魂。 当若萤转头之际,恰好车里的人也正专注地看着这边。 一个美人儿,衣带素净c簪珥清简,团扇半遮,越发烘托出了那一双会说话的美目如桃花逐水,风情潋滟。 此时此刻,路上行人驻足凝目,一时悄然。 车厢四角的彩绣风铃,摇曳生姿,一声声如同私语细细,撒落心间。 此情此景,足堪入诗入画。 “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若是再断得文章c点得翰墨,便是此间的魁首。” 能做得一方翘楚,锦绣姑娘也算是个心大的。 “走了。” 在静言主仆的目送下,马车绝尘远去,留给济南城的是一个小小少年段离奇传说。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你眼中只有明天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明天。 回家的路上,若萤在昌阳县城逗留了几日。 在这里,她听到了来自各处的消息。 南边闹水灾一事早已是妇孺皆知,因县里能力有限,知府与卫所两方俱派出了大量的人手参与抗洪救灾。 除去县里的养济院,临近各县也相继派来了救助队伍。 抓了几个哄抬物价的,捕了一批偷盗打劫的,惩戒了一串散播谣言惑乱民心的 吃着香喷喷的肉包子,喝着金灿灿的小米粥,听着大快人心的八方新闻,若萤的眉梢眼角止不住地沁出暖意来。 对面的崔玄热情地给她讲解着昌阳城古今远近的轶闻趣事,俨然一位“百事通”。 崔玄很快活,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和若萤又达成了一桩交易。 若萤上次卖给他的那部小说,他私刻了三十本,以每本五两的价格偷偷卖了出去,净赚了近百两白银。而今的他,说话走路感觉倍儿有劲儿。 一位神秘客以十两银子买了原稿,并且告诉他,若还有类似的书,一定给预留一本。 这种生意很危险,但并不表示就没有人做。有需求,自然就有市场。 要不然怎么会有“富贵险中求”这种说法呢? 靠一部书发家,这对崔玄而言,就跟天上掉大饼一样,可遇不可求。 他深知“吃水不忘掘井人”的道理,便封了五两银子作为谢礼,送给了若萤。 若萤欣然接了。 虽然她并没有透露小说的作者是谁,可是崔玄也算机灵,居然从她的言谈举止以及签订合作协议时的落笔中,窥破了真相。 崔玄对此难掩惊喜,更多的则是感叹。 九岁呢。 九岁的时候他老崔在干什么呢?骑狗撵猪满街跑,上房揭瓦吃巴掌。跟这位小四爷简直有天壤之别。 佩服算什么?他是真心给跪了。 他甚至有点后悔,觉得那五两谢银少了。钟四郎心眼儿虽多,但不是个小气巴拉的,如此反倒显得他吝啬了。 要说钟四郎这小哥儿,实在是个妙人。乍瞅着挺木讷的,实则一旦熟了,言谈风趣又幽默。见闻广博叫人心胸开阔,引经据典c有条不紊,与之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最可贵的是行事谨慎c思虑周密,实在是个可靠的朋友。 “新县令好运气,一上来就赶上了发洪水。这事儿要是办得好,可就是大大的政绩” 如此一来,倒便宜了孙浣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章 衣锦还乡 不过不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到底,这都是四郎的功劳。千里告状,见官不畏,比秦武阳还勇敢。这样大仁大义的少年,该当受咱山东道全体百姓的拥戴敬爱” 若萤前脚还没出济南,关于她的事迹就已经在坊间流传开了。 说起来,还多亏了那一对卖唱的兄妹。把她的故事编成歌儿,到处唱得有声有色,一洗当下流行的情爱幽怨之风,凸现出一个少年英雄的伟大形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名能够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 关于这一点,若萤已做好了应对各种不测事件的准备。 崔玄少不得又为她的宠辱不惊嗟叹了一把。 “前天傍晚,县衙门口出了一桩怪事儿,倒跟四郎有点关系呢。” 钟家的事儿,崔玄现在也大概有了些了解。 凭着他几十年的阅历,大概也能揣摩到钟四郎的喜好。 见她的眉梢跳了一下,崔玄知道,这事儿她有兴趣。 “说是钟家的姑娘,指名要见咱们孙县丞。只是不巧的很,孙大人救灾去了,当时并不在衙门里。” “就这点事儿?” 就这点事儿,已经足以让若萤块垒尽消了。 朱诚没有诓她,钟若芝果真被“刷”了下来。 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见孙县丞? 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这样的举动实在是不妥当,也是在是令人费解。 那丫头,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回头不知道又要闹什么妖蛾子。 三天里,若萤在老崔的向导下,逛遍了昌阳县城,从忠正坊到宣化坊,从杏坛坊到迎仙坊,从贤古坊到东北关坊,其间的人情世故c典故传奇,委实听了不少。 晚间下榻的客店是老崔给安排的,一应费用都由老崔先行付清了,照老崔的原话,她“只管安心住着就好”。 陌生而温馨,空旷而充实。 热水澡随便洗,蜡烛情管烧,进出有人寒暄关照,吃喝都有伙计按时通知,这样的生活还真是享受。 若萤能做的就是白天闲逛,晚上看书c写字。 静言送给她的满满一箱子书籍,全都是他细心挑选出来的,若不仔细读过,可不是辜负了他! 还去县学附近逛了一圈,那里是若芹二哥学习c生活的地方。 曾经觉得遥不可及,待到亲眼见了,发现不过是房子高点c占地大些,并没有想象中的光芒四射c花团锦簇,不禁就有几分失望。 这不是她向往的地方,包括坐落在济南城里的府学,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再过个把月就是秋闱了。 今年的主考官是谁c什么脾气c来历? 考题是什么? 谁能够一举夺魁,成为“鹿鸣宴”上的焦点? 钟若芹能考出个什么水平来? 举行乡试的北京城是个什么模样? 如同神殿一般的国子监,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已经走出了县城走进了府城,都城北京,料想也没有多远了吧? 秋高,气爽,山水迢迢c果香盈途。 归心似箭,竟无涩滞。 见过了济南城,合欢镇就成了几步路就能走到头的□□院。 坐在高高的马车上,若萤觉得自己长高了,也长大了。 也许只是一种错觉,但心境确实是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刚拐下官道,远远地就看到了母亲和大舅的身影。 每天早晚,他们都会站在十字路口的合欢树下,引颈张望,期盼亲人的平安归来。会因为孩子的音讯全无而唠叨c抱怨;也当着众街坊的面发过誓,等孩子回来了,看不狠狠地教训一通。 结果,千言万语都在久别重逢的那一刻,化作了哽咽。 “回来就好” 大舅连声咳嗽着,一句话给拆得七零八落。 叶氏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竭力克制着情绪,面上只作镇定从容。 这份刻意的压抑,让若萤感到自责又心疼。 出门事事难,在家千般好。 通情达理的邻居们,催着一家子快回去,整顿辛劳c细絮别情。 离开并没有多久,再见时,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鲜:熟悉的草木清香里,混合了粪肥的溲臭;遥远的犬吠注解着人烟的平淡与真实;高槐碧梧上,知了的嘶鸣曾经是那么地聒噪,而今听来竟如同老友一般,不改初衷。 洪水在各处留下了踪迹,枯枝c乱石堆积在路畔,静等着成为锅底的柴火c孩子们的玩具,以及虫豸们的藏身之所。 石壁墙根处,整齐地刻下了洪水的高度。也许要很多年才会褪尽,于是一段历史就会变成传说,曾经的惊心动魄就会成为后人的崇拜与向往。 跨进陈旧的满是坑坑洼洼的门槛,若萤在照壁前顿了一下。 金银花和凌霄花交织在一起,开得刺眼地热烈,引得成群的蜜蜂盘桓不去。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叶氏给出了解释:“你爹去南边挖水渠了,等他回来,把这些东西铲了。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净招惹些蜂子长虫,吓死人。” 若萤暗中点头。 无论身居何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凌霄花有毒,金银花爱招引长虫。这里又是每天必经之处,不怕一万c就怕万一,万一被虫子蜇了或是咬了,吃疼吃药还是次要的,弄不好就要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香蒲一溜崩星迎出来,细心的若萤发现,她除了瘦了很多,眼睛还是红的。 若萌仍旧像是小尾巴,跟在若萤的身后。看着车夫帮忙把东西一趟趟搬进来,一家子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二姐,这都是咱们的?”若萌难掩激动,小脸涨得通红。 “嗯。” 于是,若萌就背着母亲,撺掇香蒲赶紧打开来看看,到底都是些什么。 可香蒲却只管说“不忙”,去菜园草垛薅了一篓子麦秸,回到厨下刷净了大锅,添满水,烧热了,在屋里坐上太阳底下晒得溜光的木桶,招呼若萤洗浴。 这边,叶氏招呼车夫吃了茶点,待要给工钱时,被车夫拒绝了:“大娘不用,已经都给清了。” 说完,拔脚就走。 叶氏十分过意不去,追出去,硬是塞了十来个钱。那人推托不过,只得道谢收下。 “姐姐也是,都说了不要不要,还上杆子往上贴。咱就这么富实?” 香蒲历来是个只看进c不看出的,见此禁不住抱怨。 叶氏恨铁不成钢道:“你以为人家稀罕这点东西?还是那句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有些事,都是做给人看的。” 一边数落着,一边对照着礼单,拾掇桌上c炕上的东西。各种各样的盒子,柏木的,红漆的,铜包边的,雕花的 各种各样的包袱:麻的,布的,绸的,锻的,绢的,锦的 各种各样的内容:花糕c茶叶c脯干c海货c布匹c插戴c文具c文墨 几乎是每开一样,香蒲和若萌就要异口同声地低呼一声。 后来叶氏受不了了,“啪”地合上一个红漆圆盒,恨声道:“你们还真是亲娘母,一举一动还真是像哪!” 香蒲和若萌交换了一个眼神,暗中吐舌,俱是灰溜溜地。 叶氏让香蒲取了个干净的木盘,捡了两样精致的小点心,让若萌送到西厢房去,看大姐若苏要不要吃点儿。 若萤已经洗好了,换上一件素绢长衫,下头套一条杀裤脚的长裤,靸着浅口黑布面千层底的鞋子凑过来看。 叶氏忙中偷闲瞅了她一眼,只见她正要扎头发,不禁皱眉道:“你先给我干透了,湿漉漉的,你是想老来一身毛病么!” 扭头又吩咐香蒲,再拿条干手巾给二姑娘。 “也没见你这样的,发呆倒是有的是时间,洗个头就跟猫洗脸似的,一点也不要好。” 若萤笑笑,浑不在意。 香蒲拆开若萤的湿发,拿大手巾慢慢地绞着,两只眼只管瞅着琳琅满目的礼物。 “光是这些盒子,也能卖不少钱吧?” 这一提议立即遭到了叶氏的批驳:“世子和侯爷赏赐的,就是块瓦瓷儿,也得小心供起来。拿去换钱?你胆子真不小!” “要说胆子大,谁能赶得上咱们家萤儿。” 随着这一声,二舅兴冲冲地进到门里,先是上下仔细地瞅了瞅若萤,然后就一把抱起她,空里丢了两下:“好像长重了一些呢,不像先前,全是骨头棒子。” 然后就从香蒲手里接过手巾,接着帮外甥拧头发。等到干了,要过梳子来,细细地梳了,用枣红发带当头顶抓了个髻,道:“好了。” 叶氏分出一些吃的,装在一个漆花方盒里,嘱咐二舅等会儿捎回家去。 “不是在修水渠吗?怎么就回来了呢?” 香蒲朝窗外探了一眼。 二舅道:“别看了,姐夫要等傍晚才回来呢。今天是最后一天,修得差不多了,我说肚子不大好,就先撤了。” 看了看炕上的东西,二舅就问起大外甥的情况。 “瞧着今天就比昨天好,季医生的药还是很管用的。”香蒲长吁了口气。 二舅的眼神就有几分发冷:“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幸好上头还有个县令大人,不然,要是让姓孙的那种人得了势,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倒霉呢。” 叶氏从旁拍了他一巴掌,喝斥道:“这种话也是你能说得的!怎么跟你姐夫一个德行!仗着有三分认识,就以为知根知底比亲兄弟还了解,叫人笑话!” “我说的是实话。姓孙的过来监工的时候,瞅着他的背影,当时我真想一铁锨给他拍过去。忘恩负义的东西,早晚要遭报应!” 二舅不是钟老三,尽管挨了打,却一点也不服气。 加上边上还有个香蒲随声附和着,有道是双手难敌四拳,叶氏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 “萧哥儿呢?”二舅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竟敢于对叶氏使脸子了,“还在前头?这是打算住下了?姐姐你就这么任由他赖在那里?” 叶氏闪烁其词道:“这不是忙不过来么” 香蒲倒颇不以为然:“你情我愿,碍着谁了?我们倒不稀罕他们家的东西呢,是她们一个劲儿巴结上来的。以为萧哥儿是冲着吃喝去的么?不说陪她们一家子高兴,这是多少钱能买到的?” “是啊,要不是这么来回折腾,苏苏能吃这么大亏?” 叶氏放下手里的活计,神色阴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章 门前屋后 若萤这才知道,大姐的病竟是因若萧而起的。 抗洪期间,所有人都在忙着救人c自救。当作为“老人”的钟老太爷按兵不动的时候,老三和二舅组织了一帮热心乡民,日夜巡逻,积极挖渠泄洪。 叶氏则跟几个要好的婆娘一起,看顾孩子们,同时负责熬粥赈济受灾的民众。 至于家里的事儿,就全权交给了若苏看顾。 那阵子,在街头经常能见着若芹和若荃两兄弟。 本该努力准备秋试的若芹,难得那么放松。 也是血亲关系,若萧跟这两个表哥很是投缘。因为这俩哥哥从不让他空手,几时遇见了,都有好吃的c好玩的送他。 有时候,若荃和若芹会邀他去店里玩儿,顺便留饭;有时候,若芹也会带着他去前头老太太那里。 知道母亲不怎么待见小孩子,若芹从不带若萧到自家去。倒是因为侄儿飞鸿经常出没二房,而若萧和飞鸿年纪相当,素日也很能合得来,于是,若芹进出二房的机会相应地就多起来。 有两个小孩子的二房,生机盎然。 邹氏和几个姨娘成天无所事事,就变着花样地逗弄那叔侄俩儿开心。举凡吃的c用的c玩的,尽量地打发个满意。 嘻嘻哈哈中,三房被除名一事,似乎被淡忘了。 而若萧乐不思蜀,在二房的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叶氏每日披星戴月忙得顾不得家里,在她看不见的时候,若苏不可避免地跟着频频出入钟家大院,不为别的,奉母命,看顾幼弟。 意外于是就发生了。 在老太太的后花园里,当众姐妹一同过小桥的时候,许是连日下雨湿滑,若萧忽然绊了一跤,从桥头面朝下直直地地栽下去。 这要是落实了,就算脸面不毁,鼻梁也一定会断成渣渣。 急切间,走在前面的若苏推开近旁的人,张开双臂接下了飞扑而下的兄弟。 若萧安然无恙,若苏却给这场突然的变故吓到了。不过是短短半天时间,次日侵晨,她就病得人事不省了 请来季医生给看了,说是体内原本就有一股子郁气,赶上淋了雨,着了凉,内外交困,这病症就一下子发作起来,且来势凶猛。 直到此时,叶氏才明白,孙浣裳那件事原来给女儿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这孩子不吭不响,还道是想通了,却不料竟把那份怨恨深藏了起来。 二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捎着外甥女从府城里带回来的礼物。 若萤又听母亲和香蒲说了会儿家常,便起身去厢房看望若苏。 若苏已经能坐起来了,肩上搭着件半新不旧的茜草色单衫,正在专心致志地绣花。 听见动静,停针抬头,朝着若萤欣慰地笑道:“你总算是回来了。” 原本就清秀的她,经过这一场大病,越发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 倒是显得眼睛越发地大而明亮了。 若萤忍着心里的酸楚,踩着杌子坐到炕边,看她的绣活儿。 “等好了再忙吧。” 若苏莞尔一笑,道:“我有数。多少绣两针,好过成天这么闲着难受。” 说着,从旁边的果盘里拈了一枚梅子饯送到嘴里。酸甜味儿涌上来,顿时就蹙起了眉头,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幸福的。 “那还有很多。” 若萤能够理解她,吃药吃得嘴巴发苦,也就这些生津的东西能够改换情绪。 “娘说,等你过两天好了,带着萧哥儿去前头走一趟。尤其是二伯父那边,听说他们待萧哥儿很好。” 若苏点点头:“很好。但凡吃的c穿的c用的,全都给打算到了。以前真不知道,原来二太太是这么好的人。几个姨娘也都是很和气的。” 真实的二房跟印象中的那个二房完全不同。回想起来也是,二太太除了跟大太太要好,其实跟三房c四方貌似都没有什么冲突或矛盾。 母亲总是看不惯的人和事,其实未必真的就那么不堪。 三房给逐出宗谱,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街面上谁不笑话?就连前头的下人们,也在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二太太她们并没有因此就对三房敬而远之。 包括大太太那边的若芹二哥,对待她们姐妹,还是跟从前一样。 四叔那边更是了,就跟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好几次听说若萌在,就特意让若莲妹妹过去一起玩儿。 有些问题,可能真的出在母亲这边,看别人都是别有居心的,待外人永远比自家人温和。明明自家吃不饱,还要去接济别人。到底这是要图个什么?这样的生活方式跟大太太c二太太他们完全不同,所以家里才会一直很穷直振作不起来吧? 四姨娘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呢?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割肉饲虎,立地成佛。 母亲要的是一个虚名,可是虚名当不得饭吃啊! 走出厢房,若萤在檐下站了有一会儿。 一丛蜀葵开得正好,谁也不知道是几时掉落的几颗种子,等到发现时,已然是生机勃勃了。 这是一种耐寒喜阳的花卉,见土就能活。其花如木槿花,红白紫黄都有,缤纷绚烂。叶子有如芙蓉叶,五尺栏杆遮不尽。说是花,却能长得比屋檐还高。 由不起眼的嫩苗,直至后来必须仰望的灿烂夺目,这个过程也是蛮辛苦的。 无论什么人c做什么事,都是不容易的吧? 若萤暗暗地冷笑着。 从来由俭入奢易,大姐她们才不过往二老爷那边跑了几天,就快要被洗干净了。 张口闭口都是“二太太怎么说”c“姨娘怎么说”,能看见的c听得进去的,就只有二房了。 若苏和若萧都是母亲一手带大的,除了操心吃穿冷暖,还要兼着教导之责。一个十三岁,一个四岁,加起来这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的辛苦期望,一朝瓦解于他人的温柔富贵乡里。 什么时候,姨娘的话也能当作言行的圭耒了? 什么时候,母亲的所作所为都成了可疑的卑鄙了? 看看若萧吧,这都几天没有回家了?两天?三天? 他还小,显然比若苏更容易拉拢。 拉拢他做什么? 二太太什么人?哪里是个肯做亏本生意的?除非是萧哥儿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不然,如此巴巴地贴上来,就为了证明“还是一家人”? 但不知母亲对此是什么看法? 趁着午觉的时间,若萤在房前屋后转悠了一圈。乱石c杂草遍地都是。父亲不在家,清理的活儿就没人做。母亲和香蒲在屋后豁了道水沟,以便于东边下来的浑水能够顺利流到西边的池塘去。 但这么一来,蚊虫相应地就多了,赶上排水不畅,滞留变质,就会有臭味儿透过几个纱窗飘进屋子里来。 逢这时,母亲或是香蒲只好拎着锄头去清淤,也只有这个时候,两个女人才会念起父亲的好,有父亲在,这些又累又脏的活儿不用半天就干完了。 这场洪水滋润了屋后的那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荒地,各种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叶氏禁止孩子们去那里玩儿,省得被毛虫蜇了胳膊c长虫钻了裤筒。 若萤倒是对这片草场满怀感情。当时,就是在这片汪洋中,静言解救了她。 他的温度,至今记忆犹新。 绕过屋后,沿着一条羊肠子小路,就进了菜园。 篱笆墙稍显颓废,园中的架子也没来得及整理,全都东倒西歪的。仅存的豆角只剩下了寥寥可数的几片叶子,居然还能开出紫色的小花来。 显然,母亲已经放弃了这两畦豆角,转而把精力放在了那一畦韭菜和种下不久的萝卜上。 而余下的两畦空地,是准备留着下个月种白菜的。 日常食用的芹菜c香菜c茼蒿各占了半畦,至于大葱和香菜,因为用的不多,就挨着篱笆种了几十棵。姜则更少,不过是见缝插针栽几颗,就足够用了。 检查完了菜园子,若萤这才放下手里的弓箭。 作为惯用的箭靶子,那个似乎永远都烧不完的陈年老草垛还在。若萤从身边掐了几朵大红的蜀葵花,当作靶心,分开□□草垛里。 在外这些天,几乎就没摸过弓箭,也不知道力道和准确性有没有降低? 连着射偏了三次,后面的二十箭,倒有一多半都射中了花朵。 若萤对此表示很满意。跟之前相比,今天所站的位置,距离箭靶又远十步。 她的眼神和力量,都还成,也能够摒弃杂念,迅速地进入到游戏中去。 这说明她的定力没有减弱。 除了不能退后,停步不前也是叫人难以忍受的。她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日日新”。 骄阳当头,正是一天中最为难捱的时候。所以,她有意地选择在这么严苛的环境里锻炼自己。 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仿佛是将身体里的污秽与阴郁发散了出来,整个人都觉得精神敏锐。 因此,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那一串脚步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章 姊妹异心 随着掌声响起,黑亮无情的箭簇缓缓偏移了目标,直直地瞄准了两张骇然失色的脸。 “四妹,别!别!别!” 钟若荃的公鸭嗓子惊动了池塘里的大批鸭子,它们嘎嘎乱叫着,近乎无措地乱了秩序。 若萤微眯的眼睛一点点启开。 箭头平平地转回到草靶子,“嗖”地一声,尖啸着没入花心深处。 “好箭法!厉害c厉害!” 钟若荃擦了把冷汗,又恢复了一贯的纨绔模样。 若萤握着弓,朝两人做了个揖。 那两位已是习惯了她这不伦不类的礼仪,当下并未作计较,拱手还礼后,钟若荃就凑近了草垛,观看她的战果。 边看边啧啧称奇:“这个距离,就算是我,也会很费劲儿。四妹,你可以哦。” 说着,扭头冲若萤嘉许地笑笑。 若萤没有什么表示。 费劲儿不费劲儿,反正,这位有钱的三公子都不会摸这些家什。 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反正,四房有的是钱,雇多少个保镖都没问题。 那双手是用来数钱c拈花c擎美酒的,是用来傅粉c打扇c牵美人儿的。 各人生活的环境不同,也就不具备什么可比性。 相对于钟若荃的活泼,钟若芹则完全就是个书呆子。还有个把月就要秋闱应试了,他很紧张,这从他一直紧绷着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面对钟若荃的问话,他的回答含含糊糊,更多时候,那眼睛都是直的。 即便是走在路上,他也在想他的功课。 他的任务是考个好成绩,若萤的箭术再好,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新明重文轻武,即便是你能够力敌千钧c百步穿杨,但是文章做不好,充其量也就是个莽夫,想要入仕进阶,困难重重。 朝廷里,同样的品阶,武职就要比文职低一等。前线有战况,决策作主的不光是都督,还有朝廷专派的文官。 “太阿之柄不假武臣”乃是新明从前朝沿袭下来的传统。朝廷此举,意在节制武将的权利,以防拥兵自重。二来,也是总结了前朝的经验与教训所做出的决定。 由于文官受过较多的文化教育,比武官更能忠实地执行朝廷的命令,由他们参加军事决策,对稳定军队c使之真正效忠于朝廷更加有利。 基于这一国策,世人重视文举也就理所当然了。于是乎,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书呆子,肩不能挑c手不能提,以书卷文雅为荣,渐渐地演变成热衷于繁文缛节,酸腐呆板层出不穷,人不以为怪,反视为荣耀。 譬如眼前的若芹二哥,再譬如钟若英,平日里能不做事,就不做事,务必要端起读书人的斯文,好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若萤对此深不以为然。 就说她以往的过激举动吧,要搁在一个民风强悍的环境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在这儿就不成c就要给视为叛逆,给当成反面教材来批判。 女孩子,就该像若兰大姐和若莲妹妹那样子,规规矩矩地,大门不出c二门不迈,从父c从夫c从子,这才是正常的一生。 大户人家要这么着,小门小户的女孩子,也是这么着。 但是若萤却不想这么着,因为她没有一个能给她好好做主的爹,也没有一个能够替她打算好将来的兄弟。假如她安于本命,将来就会混得很惨c很辛苦。 人生就这几十年,要么顺从,要么改变。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不想接受的,如此而已。 回家的时候,叶氏已经醒了,正在紫藤架下摇纺车。 若萤便将若芹和若荃的来意告诉了母亲:“二伯母说,跟萧哥儿商量好了,傍晚吃过饭,叫咱们过去领。” 说话时,她留意着母亲的反应。 叶氏只顿了一下,并没有其他的表示。 若萤不禁感到失望,正待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叶氏忽然叫住了她。 “晚上你走一趟吧。过去之后,别的话不要说。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去县衙给你爹告假了。知道吗?” 若萤心里一突,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想要捕捉时,却怎么也抓不住。 关于她在外头的一系列奇遇,母亲的意思是要保密吗? 这是在保护她吗? 她明明是揣着请愿书离开的,她前脚刚走,后脚卫所和知府的人就下来了,钟老太爷死命捂着的隐秘,因为她而暴露出来,这件事,难道并没有泄露出来?钟家的人并没有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母亲是担心她会遭到打击报复,所以才如此叮嘱吗? 照这么说,这个借口倒是很合情合理。 但是,她冲出合欢镇的包围这件事是人人皆知的,对吧?会不会有人将这件事跟救灾队伍的出现挂上钩呢? 到那时,母亲又该作何解释呢?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也对。 想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除了打架c刺马c吓唬亲戚c撞伤长辈,还能做什么? “到时候,让若萌跟着一起。”叶氏又补充道。 好做伴儿吗?还是监视她的言行? 入夜后,钟家的大门就锁闭了,只留下东西两个夹道。门首挂着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看门的小厮坐在条凳上吃瓜子,偶尔跟路过的更夫扯上两句。 如果天冷了,这把门的差事就变得很辛苦,在这一点上,守门的和更夫便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情。 看见若萤和若萌姐儿俩,门上的人愣了一下。及至醒过神来,却见若萤已经跨过门槛,径直往里去了。 就跟进自己家门似的。 左右的小厮们既不敢喝止,更不敢阻挠,急中生智地高声跟里头人通报:“四姑娘c六姑娘过来了!” 若萌给身后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侧首自家二姐,居然无动于衷。 若萌不由得既佩服c又担心:“二姐,咱这个样子进来,不好吧?” 她再小,也知道此举无异于“不请自入”。如果小厮们当场吆喝起来,岂不显得她们俩跟做贼似的。 若萤顿住脚,扭头瞟了一眼,冷冷道:“他们不敢。” 倘若懂得做人的道理,分得清上下尊卑,自然就不会失了礼数地叫嚷起来;倘若是个仗势欺人的混蛋,她绝对会让他们见识到“拼命四郎”的本色。 若萌忽然狐疑地环顾四周。 “怎么了?” “烧肉。”若萌抽着鼻子坚定地说道。 若萤一时无语,心里泛酸。 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说的大概就是若萌眼下这个样子吧? 消息早就传到了内室,邹氏亲自迎下台阶,笑脸如花,微微有几分暗沉。浅浅的酒香证明了她才刚小酌过。 “还想着姑娘得休息一两天才能过来,这么看,精神倒是好得很。” 若萤由她牵着手上下端详,她也毫不避讳地借着幢幢烛光打量着邹氏。 “站外头干什么?快进屋里去,姐姐们正好都在呢。” 给她的目光扫到,邹氏莫名地有些心慌。 一家子再也没有人,能有这样的一对眼睛了:湛清如镜,一直能够照到人心里去。 怪吓人的。 敞亮馨香的冬暖阁里,瓶供丹若c盆栽茉莉;珠帘流光c高烛溢彩。 若兰姐妹几个围坐在南窗下的大炕上,面前炕桌上摆着针线笸箩,并一只摇钱树状的银烛台,燃着三四支泥金刻花红烛,照得人毫发毕现。 还有四个果盘,盛着些米糕c酥饼c鲜石榴c水梨之类。 若萤姐儿俩进来,若莲赶紧直起身,叫声“四姐”,然后欢欢喜喜地招呼若萌快坐到她身边去,看她新学会的针法。 “四妹妹来了。”若兰微笑着,神情一如素日。 “四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冯恬笑容可掬,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意外之喜,“你这一趟,走得可是有些久呢。信儿也没有一个,倒叫人好不担心。” “有点水土不服,闹肚子,耽搁了。”若萤道。 “怪不得呢。”冯恬点点头,“还以为你一路跑到济南城了呢。算日子,差不多就那么远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就是为了突出冯恬的这句话。 而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似乎把冯恬架了空。 要是搁在初来乍到的时候,冯恬这会儿就该面红耳赤了。 但是,今天的冯恬已非昔日阿蒙。脸面被毁,但是勇气却陡增。 这似乎是老天爷的安排,拿走一样东西的同时,必定会给与其它的补偿。 在一堆姊妹中,冯恬这个“外人”俨然成为了马首c牛耳。 就连一向爱抢风头的若芝,也黯然失色了。 若萤呆呆地看着她,像是被吓到了。 她这个模样极大地振奋了冯恬:“难道是看错了?前阵子五姑奶奶派了人来送东西,说是济南城没有不知道的,一个小孩子,当街拦下朝廷大员告状。甚至都惊动了鲁王府和郡侯府,当真是勇气可嘉。说起来,那个有勇有谋的小孩子,倒是跟四姑娘很像呢。” “哦。”若萤点点头,伸手自盘子里抓了一个海棠果,“咔嚓”就是一口。 冯恬追着问道:“是你吗?真是四姑娘?” 若萤抬眼打量着屋子里的人,她们的眼神很复杂,几乎是汇集了人世间所有的情绪。 她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叮嘱:不管别人问什么,都不要说。 她暗中惊讶,惊的是五姑奶奶那边的消息居然如此灵通;惊的是自己的事儿竟然会如此地受人重视。 明明她已经很低调了,尽量地不去跟郡侯府或者是世子府牵扯太深,为什么还是给传得沸沸扬扬? 是了,都怪那个梁从风,行事乖张c肆意纵横,平白地带累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章 残面机心 要是没他掺和进来,一切都会是平平静静的。 坏就坏在那突袭的一吻上。即使是最无赖的地痞流氓,都干不出这种当众非礼未成年少女的坏事儿来,偏他小侯爷就有这个胆子。 偏偏那些无聊透顶的人还就吃这一套,起哄c撺掇c拥趸,惟恐天下不乱生活太过乏味似的! 越想越生气,气自己成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看来,跟小侯爷比赛耍流氓有点行不通,得换个战术对付他才好。 “大姐,你们都听说了?”若萤看看钟若兰,又瞅瞅钟若芝,“我才到家,还没听说过。” “到底是不是你呢?”冯恬似乎是察觉到了她偷换概念的意图,穷追不舍。 “姐姐相信吗?”若萤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目光,暗中叹息: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居然堕落到要靠别人的不幸来衬托出自己的快乐,悲哀啊。 冯恬来者不惧,巧笑道:“为什么不信?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英雄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我说的对吗,姐姐?” 若兰突然被拽入是非场,不免慌乱得不知该作何表情c做何回答。 若芝扭头跟水蓝窃窃私语,似乎对这个话题毫不感兴趣。 若莲显然不信:“从这儿去济南,很远呢。爹上次去徐家,来回走了那么多天,回来歇息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看四姐这么精神,怎么可能呢。” 她到底还小,不知道世事艰辛。 钟老四去济南,路上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自然是不慌不忙。而若萤去济南是为了救人,分秒必争,再苦再累也要撑住。况且,回家前已在昌阳县城里将息了两天,身心俱已放松,当然显不出疲态来。 这个道理,几个年长的即使心里明白,此时也不好说破。 若萌这会儿也从惊乱中缓和过来了:“侯爷和世子是什么人?说见就能见着?这得是多大的造化!能够见到县令大人的真容,已经很了不得了。” 她的话,迅速地赢得了一片响应。 若莲即刻就把济南城的事儿给丢开了,热热闹闹地跟若萌谈论起那天拜见县令大人的情景来。 “县令大人不如大姐夫好看。”若莲由衷地赞叹。 若兰的头就垂到了炕桌上。 孙浣裳和钟若兰的婚事已经给提上日程了,转过年来,春暖花开的时候举行婚礼。钟家上上下下已经在忙着整治嫁妆了。 叶氏那边也扯了布c买了线,打算做两双鞋子c绣两幅云肩添箱用。 眼下的若兰是一家子的焦点,至于冯恬—— 经过冯家人不死不休的威逼纠缠,大太太最终同意让她做孙浣裳的妾室了,但是要等若兰过门一年后才可以。 届时所需的一切物品,都由钟家负责置办。基于冯恬需要长时间“养伤”不能膝前尽孝,作为赔偿,钟家到时候会拿出二十两银子作为补偿。 二十两,冯家于是不再闹腾了。 二十两,让冯恬成为了钟家上下暗中鄙夷的对象。 二十两,决定了一个女孩子的一辈子。 对于将来,若兰满怀憧憬,而冯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则很无所谓。 这种反应很不正常。 啃完了海棠果,若萤又拾起来一根烤沙参,一边慢慢地嚼着,一边审视着炕上的几个人。 冯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解地问道:“四姑娘看什么呢?二姑娘脸上又没有花。” 若萤慢慢说道:“我在想,是不是眼花了?去给我爹告假的时候,在县衙门前好像看到二姐姐了?” 若芝捉针的手突然就滑了一下。 在别人看不到的炕桌底下,若萤注意到她的大拇指正紧紧地按压着被针戳到的中指指腹。 老崔说的没错儿,钟若芝果然在县衙一带出没过。 “应该是看错了,二姐姐那个时候,应该在王府里才对。” 邹氏掀帘而入,笑嗔道:“真是笑死人,才刚出了个少年英雄,这会儿又出了个王府贵客。我们钟家哪当得起这些荣耀啊!姑娘进王府,怎么我这个做母亲的一点也不知晓?” 屋子里的人赶忙欠身问安。 邹氏就在当中的圆桌旁坐下来,接过丫头捧上来的热茶,呷了一口放下,正色道:“所以说,这外头的传言多半都是虚的。你们姑奶奶喜欢二姑娘,特地请了去小住,等回来说给老太爷c老太太听,也好让老人家放心。也不是说偏心二姑娘,只是姊妹们当中,她要活泼一些,到哪里去,也不怎么怯场。” 女孩儿们齐声回答“是”,这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给轻轻揭过去了。 “萧哥儿呢?怎么还不过来?”邹氏吩咐外头的人,“告诉他,想着好玩儿,明日再来就是了。” 门边的一个婆子躬身笑道:“刚才三老爷说,他会带哥儿回去。让四姑娘不用管了。” 父亲居然在?!几时回来的?为什么不告家里一头扎到这里来? “再去跟三老爷说一声,少喝两盅,晚上路不好走,别绊倒了才是。” 一对上若萤的眼睛,邹氏的心肝不由得颤了两下。 钟老三耍酒疯不可怕,自己的那个三嫂子甩脸子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不多话c不多表情的四姑娘,没人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也许一怒之下冲到花厅里掀了酒桌也不一定。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钟老三打发回去,回去后,两口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终归波及不到二房。 下人们见自家太太面色不好,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去递话儿。 工夫不大,帘动香氛c风送清凉。一个婆子并一个丫头领着若萧走了进来。 不过半月,若萧胖了不少。一身剪裁合体的梅红织锦缘边松绿直身,系着酱色宫绦,拴着个松下卧鹿绣花香囊,脚上蹬着双金线滚边黑缎浅口鞋。头上红绸扎俩鬏,尾端钉着一颗小指肚大小的东海珍珠,竟然比画上的招财童子还好看。 他看上去心情不怎么好,面对自己的亲姐姐,拘谨中流露出畏惧之色。 这不是印象中的若萧,她的兄弟,一直都会用那种无限崇拜的眼神仰望着她,会在三里外就朝她绽出笑容,会像个小尾巴一样,悄无声息地跟着她。 若萧已经变了。 二房“饱暖思淫逸”的教养显然已经起了作用。 锦衣c玉食,呼奴c唤婢,正是若萧眼下的真实写照。 小孩子对好坏的判断很简单。 小孩子从不会说谎。 “你要回家去不?”若萤拍拍手上的渣滓,淡淡地问道。 一屋子的人全都忍不住地看着她,心里俱是有些纳闷:她这种语气完全出人意料,似乎不管若萧作出何种选择,都跟她没有关系似的。 真是个怪人! 若萌上前去牵若萧的手:“当然回家啊,不回家能去哪儿?” 冯恬紧跟着开了个玩笑:“二太太这边又不是外人,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没什么吧。” 似乎有道理,可是味道却不对。 若萤便朝她瞥了一眼。 像是料定她会着意这句话,冯恬居然冲她眨了眨眼,很调皮的样子。 可惜配上她半毁的面容,怎么看怎么阴森。 若萌不爱听了:“哪能住那么久!差不多就行了。反正离得近,想来再来就是了。” 冯恬频频点头:“这话很是,这才是一家子的模样。” 说完,扭头问若兰:“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 若兰放下针线,丫头赶忙收拾家什,伺候自家姑娘下炕穿鞋c整理衣裳。 跟来的婆子已经打着灯笼候在阶下了。 “我们送四妹妹她们出去吧,太太辛苦大半天,早些歇息吧。”冯恬体贴入微地说道。 一行人搀着扶着鱼贯出了房门。 邹氏送下台阶,一个劲儿叮嘱走慢些,小心脚下,别绊着了。 “萧哥儿这样子怪可怜的。”走出月洞门,冯恬回头看了一眼,“四姑娘回来了,你该家去,姊妹们好好说说话。二太太这边敞着门,随时欢迎你来,你这是做什么!” 若萌就低声地数落自己兄弟,怪他不懂事,更怪他吃馋了嘴,没出息。 “萧哥儿跟二太太真是投了缘,估计四妹妹你不来叫,他连自己的家在哪儿都要忘了呢。” “忘了家不要紧,别忘了自己的娘就行。” 冯恬今晚上总是话里有话,若萤想要忽略都很难。 “难说呢。小孩子的记性哪有那么好,今天说过的事儿,一觉醒来就忘了,也很正常。谁不是这么样过来的,是吧,姐姐?” 若兰敷衍地应了一声。 冯恬轻轻扯了扯若萧的发鬏,和颜悦色道:“回家去可不能再这个模样了,你大姐还病着呢。上次要不是她替你挡下了一次灾,你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做人要有良心。别以为现在好,将来就无风无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小,这世上的路,没你想的那么平坦,知道吗?” 本来是对若萧说的,说完了,直起身,笑也不笑地盯着若萤:“你说我说的对吗,四妹?” “冯姐姐的话,我记下了。” 山墙影里,若萤的声音泠泠如露。 “别人都说四妹不管事儿,但是我倒是觉得四妹是个最最明白的。所以,别人都拿四妹当小孩子,我却是一直把妹妹当成大人看待的。” 包括恭维,都意味深长。 站在半明半暗处的冯恬,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跟那张宛如爬着一条大蜈蚣的残面对照明显,瞧上去惊心动魄。 若萌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二姐,咱快回去吧。” “等一下。”正待要迈进门槛里的冯恬忽然转过脸来,“有件事忘了跟四妹妹说了。” 她蹙眉沉吟,好像是为想不起来在苦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章 淑女毒心 若兰和丫头们只得停下来,远远地等着她。 此时夜如泼墨,晚风划过林梢,像是杯盘交叠,嘈声不歇。 不知怎的,若萧忽然闹起了小别扭。若萌低声地数落他,声碎如纸,离着几步远却听不分明。 若萤两手抄在袖中,静静地宛如一棵箬竹。 冯恬深深地看着她,之前的轻松与嬉笑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悲凉c无限愤懑。 她没办法不耿耿于怀,之前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桩桩令她心寒。 王府婢女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对她个人而言,固然是不胜向往的。因为这个原因,她默认了自己的亲姑姑大太太的自私。 但是事实就如三太太说的那样,这根本就是一场交易。大太太及其背后的钟家,想通过出卖她的青春,谋取自身利益。 二十两。 她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女儿c当成亲人来对待。二十两不但买下她的人,一并连她的心也买断。 他们试图操纵她的人生,让她成为可以随心所欲左右的傀儡,为他们赢取富贵荣华c名誉地位。 假如真有这么一天,她认了。终归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做人不能太小气。 可是,却有人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给她。 也是她过于大意了,严重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为了阻止她进入王府,钟若芝借刀杀人。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钟若萧的跌倒真是一场意外,钟若芝为了保护堂弟,可谓勇敢之至,只是不该连累她一起摔倒。 颜面被毁,她将满腔的怨恨全部都发泄在三房。她恨不能杀了钟若萧,再让三房一家子全部沦落成乞丐。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好了,势必要让族人替她报这个仇。 但是,钟若萤状似无意的一番话,却引起了她深深的怀疑。 出事后,那个说要喊人来打扫的小丫头忽然就被火速地打发掉了,为什么? 钟若芝对三房并没有好到可以以命相护的地步,却在关键时刻突然出手相救,为什么? 当天为什么要走那条路?走那里明明要绕一些。当时是怎么个情况呢?哦,是了,是水蓝带的路,一路上都在指点着说这朵花儿开得好,那片林子里有鸟儿唱得好,不知不觉地,她就给引到了那条路上,于是,就发生了那桩意外。 水蓝当时可是别有用意? 就当时的现场看,就算是她不小心给拽倒了,要伤及的也是后脑勺儿,断然没有面部受损的道理。 她当时给吓坏了,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感到脸上火辣辣地一阵刺痛,三魂登时就丢了两魂,压根就没有往别处想。 医生后来诊断,说她的脸是给碎落的瓷片划伤了,难道是钟若芝摔倒的时候,溅起来的瓷片?但即使是这个可能,也不该让她伤得那般严重。 除非是人为的! 毁了她的脸,王府的婢女就做不成,因此,这个人选就要换作他人。 她忍耐着,等着这个人选的出现。 是钟若芝。 当事态陷入紧急时,她出现了,以一副大义凛然c顾全大局的高尚形象出现了。 这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 她怎么就忘了,钟若芝一直都是那种人!一个野心勃勃处处想要高人一等的女孩子,一个能将钟家当家人钟老太太哄得团团转的女孩子,一个不是嫡女却像是嫡女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软弱浅薄的呢? 面上的温情脉脉只是源于没遇到施展手段的时机。 第一次,试图败坏她的名声,偷了钟若莲的东西家伙给她,结果被她及时识破了。于是一计不成,再施一计,终于彻底地毁了她。 在这两次事件中,起到拨云见日作用的人,都是钟若萤。 冷静地想想,那个“拼命四郎”或许才是最清醒的人。且不问她的那些推断与结论都是来自哪里,但不可否认,从根上左右了她的思路c解了她的困惑。 第一次是解救自己的姐妹,第二次是拯救自己的幼弟与父母,不动声色c却能够四两拨千斤,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果真可以这么老成深沉吗? 真就这么深不可测吗? 瞬息间,面对面的两个人心里,俱是万马奔腾c千帆竞渡。 终于,冯恬幽幽地开了口:“四妹刚才说,二姑娘去过县衙,是真的吗?” 暗夜中,若萤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冯恬这句话,憋得够久呢。 “真不真,就如我成了英雄那样。” 冯恬愣了一下,旋即轻笑了:“知道了。四妹妹若受到朝廷表彰,我们不也跟着脸上有光?这是好事情,谁不巴望呢。” 说完,转身就走,再无一丝犹豫。 若萤苦笑着摇摇头:她这一去,只怕又该掀起风浪了。 上辈的恩怨还没算清,小辈们的争斗又开始了。对于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钟若芝将会作出怎样的应对呢? 近晦的夜,烛光难渗。 小桥之巅,一条细柳般的身影长久伫立,临风若举惹人垂怜。 “天凉,姑娘别尽站在风口里,吹着了不是好玩儿的。” 丫头水蓝不住地劝解着。 若芝冷哼了一声:“我要是死了,倒给他们减少了一个负担呢。” 水蓝叹了口气。 “我连冯恬都不如了呢” 水蓝道:“冯姑娘的事儿要等一年呢。谁知道当中会发生什么变故。” “那也要看问冯家人同意不同意。” 钟家名义上是大家,结果却碰到冯家这门子得理不饶人的亲戚,也是晦气。 冯恬做妾,钟家不但要陪上银子,还要陪送嫁妆。 这么一来,小气的老太太他们势必会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来,届时,会不会将她的那一份嫁妆减掉一些东西,很难说。 她自然是没办法跟钟若兰看齐的,而她上头又没有庶出的姐姐作为标准,因此,她的那一份给多给少完全由着老太太她们做主。 这还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还没有婆家! 本来以为,自己的未来会在鲁王府里。费尽心机欢欢喜喜去了,还没弄清状况,忽然就给遣返了回来。 那种万念俱焚的心情,谁能理解c又能跟谁诉说! 这个家里,谁是真心对她好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 老太太现在对钟若莲越来越偏爱了,有一次竟然跟四婶娘商量说,要将若莲跟徐家少爷撮合到一起。而四房本身已有了要去县城或府城开店铺的打算。 这是在为“亲上加亲”作准备呢。 自家这边,她能明显感觉到,自从被遣返回来,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以前的那种畏惧与羡慕,消减了很多。 这人哪,就是这么贱。以前她得宠的时候,一个二个地围着她转悠,现在倒好,老远瞧见了,一个个地躲得飞快。 是不是觉得她已经丧失了价值? 纤手紧握着的桥柱,如心一般冷硬如冰。 “四姑娘说的话,姑娘怎么看?”水蓝踌躇半天,终于问出了口,“她是不是真的瞧见咱们了?” “瞧见又怎样?”若芝倒是毫不在乎,“见佛不拜是为无礼。他冯家都敢当大街喊‘姑爷’了,我又岂能显得太见外?冯姐姐孤身在外,又受过伤害,怪可怜的。未来的姐夫不知道这些事,怕是突然见了,以为是咱们有意隐瞒。我总得提前把这些潜在的矛盾给化解了,才对得起平日里老太太c太太们对我的好不是。” “还有冯姑娘的脾气,前后相差得太吓人了。就跟新磨出来的刀子似的。”水蓝一边帮腔道。 “好不好呢,有大太太招架着,我们只管看热闹就是了。” 水蓝勾唇笑道:“姑娘能这么想,就好了。日子还长着呢,不会没有机会的。” “会的,很快。”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若芝的笑容明艳了许多,脚步也跟着变轻快了。 “你留心听着太太那边的动静,尤其是跟三房有关的一切事,全都要打听清楚。我估摸着,这个家,太平不了几天了” “姑娘是说四姑娘告状的事儿?”水蓝左右看看没人,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四姑娘根本就没承认——” 若芝绝然地打断了她:“等到朝廷的表彰下来,不由她不承认。‘拼命四郎’,好响的名头。好啊,好得很!最好是让天下人都知道。” 水蓝糊涂了。 四姑娘偷着告状,等于是狠狠地抽了老太爷一个嘴巴子,照理,钟家应该跟三房彻底翻脸才对,可为什么大家全都按兵不动?尤其是自家太太,反而一再向三房示好,简直把萧哥儿当成自己亲生儿子来对待? “她本来就打算这么着。” 若芝突然顿足,攥住了身边的一把石榴树叶子,在手心里狠狠地揉搓着,恨意毕现。 “趁火打劫的人太多了。对于老爷和太太来说,最要紧的是什么呢?太爷和三房一旦闹起来,你觉得谁会赢c谁会输?当一家子面临被灭门的危险时,会怎么做?” 水蓝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连嘴巴都张大了,话也磕磕绊绊不成句:“老爷最想要儿子保儿子”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各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太太固然想捡个现成的便宜,三太太也不是傻子。只不过大家都不肯戳破那层窗户纸罢了。”若芝冷笑迭迭。 水蓝不由得出了一头冷汗:“倒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三房要保儿子,二房想要儿子,这简直就是心有灵犀拍即合嘛! “是的,连你们都认为,老爷太太该有个儿子,不是么?” 这话大是不善,水蓝一时间倒不敢吱声了。 若芝自顾说道:“没有儿子,有儿子的大老爷和大太太,就理所当然是这个家未来的当家人;没有儿子,老爷太太将来指望哪个?没有儿子,那大片的房子c成片的良田c成群的奴仆c大把的钱财,不过都是替别人看管的;没有儿子,百年之后,这个家里谁还会记得有二房的存在? 你们一定想过,让老爷多纳几个姨娘就好了。可是,假如六姨娘还是生不出儿子呢?是不是还要再弄个七姨娘c八姨娘?如果一直都生不出儿子来呢?怎么办?” 这话像是担忧,更像是诅咒,比风还冷漠c比夜还空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章 千头万绪 水蓝就有一种身陷铜墙铁壁中的感觉,呼吸都有些难受。 □□的气氛陡然一变,若芝忽而森冷c忽而明媚的态度叫人应接不暇。 “所以,”她嘲讽地笑着,道,“所以,四老爷一语惊醒梦中人,给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好点子。要不说,生意人的脑袋就是活泛,难怪人家能够日进斗金呢” “” 蛩鸣凄凄,凉泛叶底。 若萤慢慢走出逼仄的石窟,由黑暗进入另一片黑暗。 顺手从石榴树上揪下来一个青石榴,在手里抟玩着。 此刻她所站立的位置,正是上次若芝和马婆子密谈的地方,石榴树掩映着假山石窟,恰好可以容得下她的小小身躯。 钟若芝自以为这个地方很隐秘,却不妨眼皮子底下竟然藏着这么大的一个漏洞。 即使是死人都会说话呢。 若萤游目四顾,淡然勾唇。 她很满意此次的收获。在与若萌和若萧快要走到门口时,她以回去再催催父亲为由,一路尾随着钟若芝到了这里,然后,就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钟二姑娘的怨恨与心机。 她弄明白了母亲的用意。禁止她提起济南城,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要保住若萧。 说到底,在母亲心里,即便是亲生女儿的她,也不如作为庶子的若萧来得重要。 因为她不是儿子。 她生气,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母亲的刻意隐瞒。 其实,早在她到家之前,母亲就已经知道了她在济南城的一系列经历。 不得不说,五姑奶奶很有两下子。也难怪五姑父能做到管家的位置,这耳目爪牙可真够伶俐的! 母亲什么也没有告诉她,是打算独子接下未知的覆巢之危吗? 到底还是她这句身子太小了,不足以让人托付大义。 钟若芝显然并不想要一个弟弟,为了阻止二老爷和二太太,她似乎已经开始行动了。 冯恬告诫若萧的那席话,隐约透露出了一些相关的信息。 若苏的病倒也许另有隐情。如果若苏当时没有采取行动,这会儿,大概就不会有若萧的活蹦乱跳吧? 一个心比天高不安于现状的庶女,到底她想要什么?在她的心里,钟家的每个人竟都是不得不防范的敌人。 甚至也包括了自己的父母。 是什么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老实说,钟若芝这种草木皆兵c谨小慎微的性格,跟她很是相像。这也许就是“血亲”的关系? 再往上数,老太爷c大老爷他们,多多少少都由这种习性。 小心谨慎没有错,防微杜渐也算明智,可是不能拿别人的不幸铺垫自己的周全。这样损人利己是不道德的。 钟若芝不愿意要个弟弟c添个敌人,她钟若萤又何尝希望发生这种事! 二房能够给予的,三房未必就给不了。 她的父母手足,她自当竭尽全力去保护c养活,用不着去仰人鼻息。 这些,坐井观天的钟若芝不明白也不会相信吧? 又是因为吃酒,三房再度爆发了家庭大战。 满地都是碎瓷,见什么c砸什么已经成了叶氏发泄愤怒的习惯。 生气时砸东西,回头没有家什用,只要重新置办,于是就要花钱,于是又要心疼,心疼就会怀起旧事,于是又要生气。 如此以来,形成恶性循环,也成了习惯。 老三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白天挖渠累得要命,吃了酒,一心想要睡觉。跟妻子吵嚷了两句后就夺门而去了。 没有人理会他,倒是若萌,战战兢兢地跟到大门口,张望半天,回来汇报道:“爹往东街去了。” 没的说,又去老癞痢头家了。 叶氏这厢按着胸口,抹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控诉:“你说,要吃酒没什么,倒是先跟家里说一声,自己偷着摸着就去了。也不用脑子想想,你就那么香,人家上赶子请你吃大席?你算什么东西!” 香蒲弯腰扫地,闻声道:“不是说什么也没说吗?” 光喝酒c不说话,掉不了底,倒也值得原谅。 “你听他的?他撒谎是一天两天了?你问问他,什么该说c什么不该说?什么话要紧?什么话不要紧?他分得清楚?” 香蒲恨声道:“也不能全怪爷。要不是那起子人心思不好,能这样儿?” 都已经给从族里除名了,还往前凑合什么? “赶紧回衙门吧,有人管着,还能少惹些事儿。” 叶氏忽地坐得笔直:“回?谁让他回去的?他以为他是谁?一个抬轿子的,离了他,人家官老爷就寸步难行了么!” 因为洪水和钟老太爷的阻拦,一直都没有走出合欢镇。旷工这么久,县衙也没有什么通知之类的下来,他这个轿夫到底还有没有用,根本无从知晓。 也许是早就换了人,也许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索性连招呼都懒得打了。 “姓孙的当家作主,还有他钟德韬翻身的机会?你问问他,想过这些事情没有!这个有贼心c没贼胆的东西,让人家一句话就吓唬住了,到头来竟要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拯救这一家子。这样的男人,要来做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何曾替你打算过一根草片瓦!” 说到伤心处,叶氏嘤嘤笛哭起来。 若苏一旁无言相劝,只能陪着掉眼泪。 西间的若萤轻轻地翻过一页书。 就如父母的吵架,她的置身事外也是一种习惯。 她不认为劝架能够解决问题,就像香蒲姨娘才刚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况且,今晚的吵架并没有透露出她想要的信息。 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做来何益! 香蒲刚放下笤帚,还没伸直腰,门口的若萌忽然惊叫起来:“姨娘,你快来看看,萧哥儿要去二伯父家呢!” 深更半夜的,这时要闹哪一出? 香蒲慌忙丢了家什追出去。 满街黑咕隆咚的,凭着声音赶过去,只见若萧正抱着门前的大树,哭着嚷着不肯撒手。 若萌拉不动他,又不敢放他走,只能扯着喉咙大声叫唤。 香蒲急道:“大晚上的,你这孩子这时要干什么去?你二伯母这会儿都歇着了,你要去玩儿,也得等天亮了再去。快跟姨娘回去,小心给野猫叼了去。” “我不c我不!”若萧扭着身子死活不依。 若萌就跟香蒲告状:“他说他讨厌这个家,什么都没有,爹娘有天天吵嘴。二伯母才是真的对他好,几个姨娘也把他当宝贝。他要去跟二伯母说,让二伯父去请示老太爷,让他去二房当儿子。” 这番话听着很拗口,但她口齿伶俐,竟然给说得一字不差。 香蒲当即就呆了:“胡说八道!你爹你娘都还活着呢,哪个教你的这些混帐话!” 一拉再拉都没能把若萧从树上扯下来,香蒲彻底火了,照着他的屁股“啪啪啪”拍了几巴掌。 若萧越发号得远近的人家草木皆兵。 若苏扶着墙虚弱地劝说道:“你是爹娘的儿子,别人哪能说要就要了去?那是犯法,知道吗?人家喜欢你,所以才跟你开那样的玩笑。就像街上的五婶子,总说她儿子是漫坡地捡来的。还有汪屠,说他家胖哥儿是从猪肚子里剐出来的,那都是玩笑,当不得真的。萧哥儿你还小,分不清楚,过两年,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不要,我就要去二伯父家!”若萧像是吃了秤砣,好话歹话全听不进去,“我要给二伯父当儿子,只要我答应,老太爷就会让爹娘回到族谱上去,还会给房子给钱,咱家以后就再也不会吃不起肉c穿不上新衣裳了!” “这c这是谁说的!?”香蒲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为了能回到梦寐以求的地方,若萧也是豁出去了:“都这么说,二伯父二伯母还有姨娘们。他们请爹吃酒,就是说这个事儿。只要爹没意见,马上我就会变成二伯父的儿子!他们说,反正都是一家人,我在家c在他们家,照样都姓钟,叫这个名儿。给二伯父做儿子,对谁都有好处” 香蒲慌不迭地去捂他的嘴,噤声道:“好好好,姨娘知道了。咱们这就回家去商量这个事儿,好不好?怎么说,都要你爹娘都答应才行。你这么跑了去,名不正c言不顺的,只会叫人笑话说你嫌贫爱富。没有人喜欢势利眼儿,咱不作这种人,是吗?” 在她的连蒙带骗下,若萧半信半疑地松开手。 香蒲小脚如飞冲进家里,冲着叶氏就嚷开了:“姐姐听见了?他们请爷去吃酒果然没安好心。打算把人灌醉了,抢咱家孩子呢!姐姐?姐姐?” 叶氏闪烁不定的神色,让香蒲瞬间疑心大作。 “姐姐莫不是也有这个打算?姐姐想回去?咱们c还能回去吗?” 芦山。 六出寺。 携带着大量吃食归来的若萤,受到了大白一行空前绝后的热烈欢迎。 小芒接了包袱,赶忙去拾掇她的起居室了。 腊月和大白陪着,将寺庙各处巡视了一番。在曾经安置灾民的客堂里,听腊月详细讲述了当时的情况:如何煮粥c如何发放c如何安顿床铺c如何值夜 墙壁上贴着几张纸,上头写着每日值日者的名字以及所负责的工作内容c该注意的事项。 书法很丑,还有很多的别字,但若萤能够感受到书写者的认真。 还有临走前她嘱咐过的一些预防事项,写在另一张纸上,譬如注意清洁,不要随地便溺,发现病症及早问医求诊,并将病患适当隔离 还有一张小号的纸上,记的是捐钱捐物捐粮的人的姓氏c住址。 若萤凑近前去,仔细地察看,默默记下那些淳朴厚道的名字。 铭记才是最好的感恩。 大白则跟她汇报了庙里的情况:今年的小麦收成并没有受到洪灾的影响,只是绝大部分都拿来救灾了。剩下那点儿,不够他吃过开春。 好在他吃过苦,颇能想得开。没粮吃了,大不了再去捡拾野果子充饥。光吃野菜还能扛一阵子呢。实在不行了,不还有四郎吗? “她们是怎么回事?” 若萤望着正拖着破扫帚清扫庭中落叶的俩老妪。 如果记得不错,那两位正是之前每天前来拜佛打坐的老人家,其中一个还有志捐出自己的全部家当,结果被大白婉拒了。 大白讪笑道:“她们说干活儿也是修行” 于是乎,六出寺的清洁工作就有了专人负责,大白倒能腾出多些时间来诵经参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章 小奴世故 至于吃饭,都是各人管个人的。厨房是开放的,粮油蔬菜自带,饭后各自收拾碗筷,包括灶下的柴草,也是各人捡各人的,尽量地不给他人造成麻烦。 一场洪灾让六出寺重新活了过来;一次善举,让大白成了十里八乡民众心目中称职的好和尚。在付出了半年的口粮的同时,却收获了民心,不亏点儿也不亏。 若萤想要的结果,正在一步步实现。 如今的六出寺,人气香烟算得上是络绎不绝了。这一路走下来,不但能看到虔诚的农夫农妇焚香祷祝,也有油贩货郎一步一叩,甚至于殿宇疏林中还有青衫儒巾的学生流连驻足。 快要秋试了,该是临时抱佛脚的时候了。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谁会甘于寂寞一生呢” 若萤仰望天际,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大白的手艺,还有漫山遍野用之不尽的林木葱茏,总是要被人赏识,才算有价值。 如果能做些木牌,刻上吉利话儿,用红线贯了,挂在山门前c放生池畔的大树上,会不会吸引到更多的香客呢? “两文钱或三文钱一块,拴到树上去就不管它了。如果有人想带走,告诉他,只有挂到树上去,与日月同辉c沐雨露霜雪,才能够感天动地达成心愿。” “既然是招徕人气,不收钱不更好?”小芒不解。 腊月丢给他一记白眼:“我觉得两文三文还有点少呢。现在的人,不干痛痒不知道珍惜。” “不错!”若萤很满意他的世故。 几个人当下商量了一下,定下了木牌的用料c厚薄c长短,以及刻字的内容。 想到捡块木头都有可能会赚钱,几个小子俱是跃跃欲试,对于将来满怀希望。 看着他们的笑脸,若萤稍感欣慰,从家里带出来的那股子郁气消减了不少。 走进大雄宝殿里,只见油灯长明c鲜果满盘。 大白告诉说,这些硕大的鲜果子是钟家敬献的。还捐了十斤香油c两贯钱,说是希望佛祖保佑,钟二爷此去京师,能够蟾宫折桂c光宗耀祖。 若萤点点头。 距离秋试还有一个多月,钟家已经在替若芹二哥打点赴京的盘缠和要带的奴仆了。 街上的人也都在谈论这件事c看着钟家的动作,毕竟,合欢大街上就只出了钟若芹这么一个生员。要是考中了,不光钟家荣耀,街坊们也跟着脸上有光。 最要紧的是,一旦喜事临门,钟家必定会大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c街坊邻居们。 这可是难得一遇的机会,不但能携家带口畅快地享受美食美酒,更能堂而皇之地瞻仰钟家内部的风物。 也许,还会欣赏到免费的戏曲表演,简直比过年还幸福。 在家里,母亲和香蒲姨娘这两天说的最多的,也是钟若芹。听母亲的意思,也是巴望着他能考上的。 如果考中,那将是自曾祖辈以来的第一个举人; 如果考中,三房的回归就有了与有荣焉的资格; 如果考中,或许能够抵消老太爷先前的不作为之责; 所以,母亲一直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能以最小的代价c最平和的方式,重回钟家。 在经历过最初的郁闷之后,有些事,若萤慢慢地也想通了:被逐出族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却不是母亲的愿望。 她忘不了钟老太爷的“绝亲书”贴到申明亭时,母亲的表情。 即使吃糠咽菜,人前也要做出衣食不愁的模样来,这就是母亲。 若非她一番巧言令色,并以“重金”以为安抚,母亲怕是要为此闹出心病来。 二十两银子,不算少了,却不足以改变一个人。 照这么说,其实母亲不是个三瓜俩枣就能打发的c目光短浅的人。既然二十两不够满足,那就想办法赚更多,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激励。 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四爷不开心?”站得腿都发麻了,腊月终于鼓足了勇气。 四爷长久地望着佛祖,倒让腊月怀疑莫不是能够听到佛音?但是那个神情却冷漠而疏离,而且,半天都不眨眼,也不嫌累得慌。 这分明就是在想事情。 若萤摄回心神,对上腊月一脸的担忧,不由得心软了几寸。 她没把他当回事,可他们却在用心地对她。相反的,她那么用心相待的人,却选择了忽视她。 人行一世,不能光看到高处啊。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去吃东西?” 缓步走出大殿,若萤停在了门前的侧柏下,让浓荫与清香彻底了包裹了自己。 “四爷不自在,小的吃不下去。”腊月闷闷不乐。 若萤就知道,他在为无法替她排忧解难而惭愧c自责。 “那些点心,是郡侯府和王世子赏赐的。” “嗯啊!”腊月刷地抬起头,“四爷不是去了县城吗?” 若萤朝天吐出一口浊气:“你家三娘不让说。” 腊月默了。 不让说。 简短三个字,所包含的信息量也实在是太大了。 三娘为什么不让说? 侯爷和世子可不是一般人轻易就能见得着的,既见到了,还得了赏,这是多大的福气和造化啊! 这种事情,说句实话不怕得罪人:这比考上举人还荣光呢。就算是举人,不得贵人垂青,这辈子都甭想看到世子长啥样儿。 谁家遇到这种事,不赶紧地敲锣打鼓昭告乡里?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要不是好事儿,钟家二姑娘又何必削尖了脑袋都想挤进王府里去? 三娘到底在避讳些什么?到底是怕刺到谁的心? 四爷对三娘的做法,显然是不情愿的。可是又颇为无奈。 四爷的脾性,哪里是个肯吃鳖受气的! 所以,才会抑郁不快吧? 前前后后盘算了一遭,腊月心里渐渐有了方向:“三娘莫不是还念着旧情?容小的说句放肆的,人家可未必会领这个人情呢。给一巴掌,再塞个甜枣子,他们才没有这么大度呢。” “你这么想?”若萤作出倾听的模样。 “四爷这次做了件大好事,对合欢镇的人来说是好事,可对钟家二言,就是一次大的失误。一旦上头追查起来,不知道会怎么着?”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钱能使鬼推磨。” 钟家有钱,可以想办法疏通关系,把责任降到最低。但是,前提是新晋县令杨鹿鸣肯接招。 堂堂的地方父母官,竟然要被一个乡绅左右,岂不是笑话!杨鹿鸣若是个聪明的,就该恩威并举,一方面承接钟家,另一方面,从地方上再树立起一个典范,好与钟家做对比c抗衡。 如此,就能将钟家对官府的不满迅速地转移开。 这就是自古以来最为隐蔽也无处不在的派系斗争。 在所有的关系中,最为稳固的当数角形的关系,缺一不可,但彼此又维系密切。 总之,这件事并不是财大气粗的钟家所能主宰得了的。借着这件事,倒是要看看新县令的手段与本事呢。 或许,钟家会利用上孙浣裳的关系。但是,姓孙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关键时刻,装痴卖傻或许还会再用上一遭,就像是他对待自己的婚姻一样。 如此一个男人,不要也罢。但是,他给大姐带来的耻辱,却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腊月也想到了其中的一些利害关系:“这事儿就算能压下去,也要让他们记恨。更何况,三娘这么做,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 “你家三娘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 在能瞒住的时候,尽快地回归到宗谱里去。即便后头东窗事发,大不了就是以“自作主张”c“小孩子冒失”为由,拿她做伐,打骂一顿。 或者,再甘心受些惩罚都是要得的,只要能留在钟家,必要的代价是可以付出的。 倘若针对钟老太爷的惩戒不日下来,三房回归无望之下,还可以兵行险招,用萧哥儿做文章,通过二房这个口子,务必让他重新名列族谱之上。 这种情况下,只要二房能够坚持住,事情就算是成功了。 “怪不得呢。”腊月便跟若萤说起前阵子曾经发生过的一些琐事: 水灾影响了镇子上的各种生意。素日车水马龙的“四郎饭庄”门可罗雀。从早上开门,到晚上关门,一整天几乎都没个客人。 有道是“大生意怕跌,小生意怕歇”。即便是没有客人,老四钟德略也不敢关了店门回家睡大觉去。 于是,店铺里就成了街上闲汉们的一个据点。一壶粗茶碟炒豆,东拉西扯能说一整天。 钟家作为地方名门,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不知怎的,有一天,就扯到了子嗣的问题上。 就有人说,二老爷c三老爷是亲兄弟,相比之下,三老爷的身子骨儿还很结实,只要勤快点儿,多赚点钱,不愁生不出三俩儿子来。 二老爷这把年纪,却是等不起了,索性就先把侄子过继过来。反正都是一家人个姓,孩子过来了,光换个户头就成,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这样对彼此都好,毕竟,跟着嫡子总比跟着庶子有出路。 “当时,连四老爷都叫好呢。二老爷虽然没说什么,可小的瞅着他笑眯眯的,怕也是愿意的。” “没什么不好,确实。”若萤木木地道。 “可小的不这么以为。”腊月大着胆子道,“别人会说三娘这是在卖儿子,因为三房已经艰难得连孩子都养不起了。人家会拿咱们跟钱屠作比较,不同的是,他家只有闺女可以卖,卖的地方和人家不确定。” 话没说完,就听见若萤“哈”地笑了一声:“免不了的,确实。” 这是在肯定他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章 开挖未来 腊月顿时感到精神抖擞:“反正,小的可不以为这能体现出什么兄弟情深来。真要是亲如一家,为什么大老爷二老爷住在家宅里,一呼百应c锦衣玉食,而三老爷和三娘却要靠着给人拉犁扛活才能养活一家子?” “腊月,你对钟家有仇恨。” 若萤的一针见血并没有让腊月羞愧,他重重地点头,并不否认。 他忘不了初来合欢镇时,有一次讨饭讨到钟家大门上。还没等靠近,就被输了钱的大老爷当成出气筒给轰开了。要不是他和小芒几个跑得快,铁定要吃到门子的棍棒。 他永远记得当时大老爷的表情,就跟嫌弃一只苍蝇似的。 从那时开始,钟家就给他留下了一个深刻的c伪善的印象。 “说的好听,三娘回去了,有房有地有奴婢,将来老了,还有萧哥儿养老。照小的看,这不过是空里画大饼,糊弄人罢了。” 望着若萤冷凝的面庞,腊月觉得从没有一刻能像眼下这般勇敢而冷静:“而且,小的一直坚信,钟家能给得起的,四爷都能挣到;钟家舍不得给的,四爷一样能挣得到。” 他忘不了四爷是如何于反手覆手间,就将家人从族中脱离出来。无论是胆量和手段,都是他想不到c够不着的高深莫测。 当然,他也不需要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只相信一个事实,那就是:四爷是一心一意想让父母手足过上好日子,且,四爷有十足的发家致富的把握。 但是作母亲的却硬要背道而驰,这对四爷来说,算是个不小的挫折吧? “小人无能” 若萤忽然笑了,仍旧是笑不到眼底,仍旧是眉眼弯弯如新月凉薄,但是,一贯漠然的声音里却有了世俗的温暖。 “腊月啊” 她一直在等这句话,不管是谁说的,她都需要这份认同,哪怕是唯一。 画饼充饥与替人数齿,就如同五十步笑一百步,都是她所不屑的。 “你真的相信,我是这种人?” 在腊月心目中,她有这么了不起吗? “是。” 腊月的目光坚毅如钢铁。 若萤仰起头,借着阴凉与昏暗,悄掩了眼中的酸涩。 肯体谅她的,不是爹娘c不是姐妹,而是一个她一直存着警惕与怀疑的外人。 是她孤独太甚吗?竟会为了只言片语而感动。 “快到白露了” 白露蒹葭八月秋,征鸿又作稻梁谋。 白露之后,天气晚凉。很快就将进入万物蛰伏期。蛰伏不是放弃,而是蓄积力量,以期下一个轮回的绚烂。 “腊月,准备纸笔。” 当前方无路,囿于原地等待援助是弱者的行为。她要披荆斩棘,为自己c也为家人,开辟出一条新路子。 从来世上无难事,最怕有心人。 半个时辰后,若萤叫齐了寺庙里的几个人。手执一份明细,开始分派任务:“大白,你用寺庙的名义,雇三四个能出力的,准备挖大坑。从公里拿出一两银子,我这边再添几两,准备收粪肥,不拘牛马鸡鸭,需要一千二百斤。牛尿也提前找好卖家,储备下一些,后头需要用到。 寺庙烧火,多用竹木,省下麦秸打成草帘子。如果麦秸不够,再跟山下的农户买一些。 腊月,你熟悉山下的情况,想办法联系到砖窑和石灰场,打听一下,六百斤石灰得花多少钱? 还需要三千斤稻草,这个可能要费点劲儿,咱们这里没有,得从外地买” 腊月接口道:“青州府的莒州出稻米,可以直接走陆路,也可以先走海上,然后转成陆路。距离不算近,可能要多花些路费。” “我知道。”若萤微微颔首,“我要说的是,这批稻草一定要是新鲜的,不能腐烂c更不能沾上海水。押运的话,不是金贵东西,倒不用怎么操心。只是验货收货的时候,一定不能大意。所以,得先确定一个人负责这件事。” 说着,目光逐一掠过眼前的几个人。 腊月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拍着胸脯道:“四爷要是信得过小的,就让小的走这一趟吧。” 若萤挑挑眉,算是许可了他的要求:“这个月月底到下个月月初就要用,你上紧着点儿。该注意些什么事项,回头你也想一下,然后咱们再商量商量。” 转头又把纸上的草图展示给小芒他们看:“从现在开始,多收集些柳树叶c竹枝c树枝,越多越好。雇个木匠,按照这个样子扎几十个架子。具体需要多少,等到挖完坑c盖完了房子,根据房内大小再确定。赶集的时候,记着买两幅水桶预备着。还是以寺庙的名义,雇几个瓦匠,等到大坑挖好了就进场。提早拖好墙坯,及早晒干” 一边说着,一边往山下走。 走到山脚下的地头停下来,若萤自近旁掰了一根树枝,自山根处往外,划出来一个宽四丈c长五丈的方框。 “就是这个范围,下挖三丈三。” “四爷,这是要挖菜窖吗?”小芒自作聪明道。 丑瓜皱眉道:“白菜窖不用这么深。莫不是要拿来做酒窖?” 若萤蹲下身子,在地上草演给他们看:深坑挖完了,四面要砌砖墙,地上则要铺设土墙。然后架设屋顶,屋面要跟地面保持一定的角度。屋脊上每隔一丈左右,设一个拔气筒。 房屋内不设窗户,要保持一定的温度,夏不能太热,冬不可太冷。必要时,需要生火取暖。 “粪肥c草秸c砖墙c石灰,必须要赶在房子盖好前后,全部准备到位。需要多少斤,只能多c不能少。不要以为净是些下脚料就马马虎虎。” 若萤掷下了树枝,目光炯炯地看着几个人:“白菜也好,白酒也罢,都算不得稀罕。四爷我教你们种点新鲜又金贵的东西。” 腐草化萤c弱虫成蝶c枯杨生华,她要将祖祖辈辈看得稀松平常的死物件,炼制成金山银山。 腊月等人却是等不及雇工到来,先行忙活起来了。 寺庙里不缺农具,人手一幅都还绰绰有余。在美好前景的召唤下,几个人揎拳捋袖c挥汗如雨。 若萤是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有点疼,出门准备散散步的时候才发现,大白他们居然都不在寺庙里。 询问那两位居士老太太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去山下干活了。 这份斗志,跟她爹有的一拼了。 信步下山,老远就听到了几个人的说笑声。近了,发现居然已经挖下去了一尺多深。 若萤哑然失笑。 说实话,她喜欢这样的氛围,积极而团结。 一直以来,在很多事情上,她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现在好了,有腊月等人作为羽翼,她已经能够按照既定的方向振翅高飞了。 只是,计划中这些活儿本就是要雇人干的,这几个家伙这么下死力,别不是心疼工钱吧? 不说母亲那里还存着一些银子,就说上次老崔给的那五两红包,都还没怎么动呢。 这桩生意需要花多少成本,每一步c每一项,她都算得清清楚楚。实在是钱不够,也会另想别的法子,真心不用过的得这么小心的。 “你们几个抻着点儿,小心磨破皮c扭到腰。” 大体的轮廓挖出来就行了,想出力,后头有的是活儿,不必急在一时。 大白几个光着膀子,一边应着“知道了”,手底下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傻子,等磨出了血泡,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喃喃自语着,若萤抄起一把小号的铁锹,也加入到劳动的大军里。 很多时候,辛苦也是一种锤炼。 跟爹娘年复一年c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煎熬不同,她看得到自己的未来,也掂得出明天的分量。每一锹铲下去,感觉距离金矿就会接近一分。 一滴一滴的汗水落下去,终将开出希望之花。 腊月说的对极了,她想要的,钟家给不了。她所向往的,钟家人也不可能理解。 都说生而为女子,一辈子从父c从夫c从子,有的依靠就是最大的圆满与幸福。 她不能苟同。 人生苦短,务必要争分夺秒,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上哪怕一天自己想要的生活。 世人所践的道路,并不是世间唯一可行的路。无人涉足的地方,未必就是绝境。 很有可能是只为有缘人敞开的桃花源。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9间”算什么追求?“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徭役子孙康”未免小家子气;“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简直就是蹉跎人生! “我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她能想象到数年后,自己背手兀立在花团锦绣之中,受千般宠爱c万众瞩目,指点江山c激昂文字,视王侯如粪土。何其骄傲与尊贵! 而这,都是靠她自己挣来的,只有最亲c最爱的人,才有资格共享。 想到澎湃处,心热,脸也热。 汗水滑过脸庞,仿佛小虫子跑过,痒痒地,忍不住摸了一把。 不想手上沾有泥土,反而越擦越脏,甚至连眼睛里都跑进沙子去了。 若萤赶忙把铁锹cha进土里,两只手在衣服上搓揉了两下,抬手正要揉眼之际,身后忽然递过来一方雪白的绢帕。 一怔之际,有菊香冷冽,透脑袭骨。 她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金灿灿c香凛凛的野菊丛中,有谪仙荦荦,信步而来。披两肩青山隐隐,被一襟闲云悠悠,含满目春阳浅浅,回眸处和风涓涓。 她的心在刹那的停滞后,忽然涌现出万马奔腾。 像是有野火烧到了脸上,收拾不迭的同时,更兼心慌意乱。 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很傻,眼睛睁不开c满脸花嗒嗒,光脚裸臂的,毫无形象可言。 为什么每次见面,自己都会这么狼狈?搞得就好像是专门等他来救赎似的。 自己这个样子,实在是玷污了他。居然还给她用那么干净的帕子,也不怕把白的抹成黑的啊?她倒是乐意帮他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洗得跟原来一样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章 惠民药局 她的这些纠结,柳静言可不清楚。见她一味躲闪,只倒是怕他下手没有轻重,弄疼了眼睛。 “是这只眼睛吗?不要乱动,手脏,不要揉。我给你看看,放心,我虽然还在学艺,可平时也在给人看病。沙眼c红眼c针眼都接触过。没有分寸的话,也不敢给你看。” 若萤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够靠在他前胸而不至于滑下去。 她所能感知的,只有他,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抚触,他的味道 她喜欢这样的依靠,迷恋这种氛围,即使失掉本身,也不觉得有丝毫的遗憾。 哪怕是母亲,都不曾给过这种全心全意的安心。这是恋爱了吗?比起那些做了新娘子才渐渐学会恋爱的人来说,她的爱情来得未免早了些 “好了,睁开眼试试。” 若萤怅然若失地拾起心神,懵懵地睁开眼,将面前那人的关切与温柔,一寸寸纳入心底。 “看来是好了。”静言容色一缓,一手捧着她的后脑勺儿,一手握着帕子,一点点擦掉她满脸的泥污汗水。 修长的手指将散落下来的短发轻轻拢到耳后。当目光落到某处,忽然就笑弯了眼睛。 若萤也笑了。 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眼下是个什么模样:乱蓬蓬的发髻上,颤巍巍c沉甸甸地插满了黄的紫的菊花,配上她大刀阔斧的形象,好像张飞坐绣床c李逵扮嫁娘,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她本能地想要把插戴扯下来,才抬起手,就给静言捉住了:“香扑扑的,蝴蝶蜜蜂都喜欢呢。” 旁边的无患低着头用脚尖画圈圈,俩肩膀抖得像抽风。 若萤了解自己本就与“可爱”无缘,便懒得跟他计较。只要能博静言一笑,扮一回丑角又如何呢? “你怎么来了?” 早知道他会下来,她就该在府城多逗留两天,然后一起结伴回来。 “惠民药局要在合欢镇设置一个点,到时候,师傅会给委派过来做训科。所以,我想先熟悉一下环境,最好是能把地点房屋确定下来,省得师傅多操心。” “你师傅过来是做正科,还是副训科?下面的五位医生可是都确定下来了?你是一直跟着师傅呢,还是忙完了就回济南?” 若萤自己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是如此地急迫c目光是如此地炽热。 静言看着她,心里感佩着她的多知多闻。 她好像懂的不少呢。主管县里医学的是谁?正科与副训科有何区别?要成立一所药局,需要多少人c多大地方? 这些问题,随便找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问问,谁知道? 还有她看他的眼神,莫名地令他心慌呢。 “师傅过来负责制药,我给他老人家打下手。五名医生会从附近的乡里选取,应该会轮流当差。” 负责制药的话,那就是副训科。 若萤点点头:“开设药局是件好事,只是实际操作起来,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 对听用的五名医生而言,给惠民药局做事是拿不到一分一毫的报酬的,因为这是他们必须要负担的差役,就像是民户c军户和匠户那样,只要是新明的子民,所在的每个家庭都必须要为国家服役。 没有人丁的家庭,或者是不想服役的,可以折成钱帛来代替。 除非是有功名在身的,非但可以免除差役,还可以见官不拜,以此来彰显朝廷对读书人的尊重以及对科考的重视。 “房子呢?看得怎么样了?”若萤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好帮助他。 静言面现为难:“有大房子,可惜位置太深,病患不好找。临街的大多只有门脸,缺少存放药材的仓库” 这样啊,确实。 若萤陷入了沉思。 惠民药局的格局,一般是前厅三间,前头有抱轩三间,穿堂二间,后堂三间。 合欢大街是个不错的位置,那里是一镇的中心,无人不知c无人不晓,平日里人来人往,赶上大集,更加地拥挤热闹。 但是细想临街的房屋,适合租赁的实在是少之又少,看来一天两天是很难办成此事的。 “先不管租金多少,我先让人帮忙物色着,回头再做筛选。” 人多力量大,相信腊月他们定会有所收获。 静言看着远处埋头苦干的几个人,有些担心自己会拖累她。 若萤粲然一笑:“能帮得到的我才说,你放心。” 静言想到她的脾性,随即微笑了。 这话分明是在安抚他,事实上,他从不怀疑她的能力,这种信任仿佛自来就有,跟时间c年龄无关。 太阳已经大得叫人冒火。 若萤拍拍手上的泥土,转身上山。 静言放慢脚步跟她并行着,边走边聊着天。 “你过来这边,家里伯母怎么办?” 能够教养出静言这样的孩子,想必杜夫人很不同寻常。又是杜先生的闺女,但凡容貌c见识,必定高人一等。 或许,静言该把他的母亲搬到这里小住一阵子。 身后的无患插嘴道:“我们老夫人才不会住到这里来呢,有表小姐在,公子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提起这位“表小姐”,无患就跟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在他的描述中,那位表小姐竟然是天底下再好不过的人了,不但针线好c虑事周全,最难得的是对了老夫人的心思。老夫人什么话都跟她说,什么事儿都要同她商量,就算是亲生母女,都没有那样亲密的。 郑依依,依依表姐,曹县人。其母跟柳静言的父亲乃是同宗的兄妹。 依表姐的爹娘早些年感染时疫双双去世,留下依依与孀居几十年的祖母相依为命。 去岁冬,祖母旧疾发作溘然长逝,依表姐就成了孤儿。念其生计艰难,杜夫人有心想要抚养她,便一再地给柳家写信。在信中委婉地表达出自己年来孤清,儿子常年奔波在外,膝前难以尽到孝道。依依年纪还小,教养不全,若是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彼此互有照应,作为舅母的她,也能够随时监督外甥女的言行操守。等到孩子成人了,再由柳家决定其终身大事。 念及杜夫人的出身和品德,柳家人欣然同意。就这样,依表姐就在月中的时候,轻车从简地来到了济南城。 静言今年十三岁,依表姐比他大一岁多点儿。这个年纪,已经是待嫁之年了,能在杜夫人身边伺候多久?杜夫人把一个应该嫁人的女孩子喊到身边,是不是说依表姐在家的时候过得很不好?柳家根本就没当这个外姓孩子是自家人? 也许有这个可能。 郑家无所依靠,就只能依附母舅这方。但是一个女孩子,在如今这个世道,那就是个赔钱货。柳家或许并不太情愿为这个孩子付出太多,尤其是一幅嫁妆。 说起来,依表姐还真是个可怜人。 静言这一趟带了不少东西,马车上不到山,就有车夫兼着脚夫,一趟趟地背上山,什么被褥c蚊帐c书箱c面盆c铜镜c衣裳c灯台c蜡烛c豆油c药箱c笤帚,小到牙刷c牙粉c香胰子 全部都分门别类地装在盒子里,大盒子套小盒子,规规矩矩丝毫不乱,搬卸也很方便。 就像是要过来过日子似的,而这一切,都是依表姐给打点的。 无患说的对,依表姐真真是个细致体贴的,将来嫁了人,必定是个很棒的贤内助。 细心,周密,冷静又理智,受过良好的教养,光棍儿眼里不揉沙子,又很得老人家的喜爱,可想而知又是个很会说话看脸色的 这样的女孩子,很值得一交。或许从她身上,能够学到很多知识呢。 无意中看到书箱,若萤倒是想起了一件事:“藏经阁里有不少古籍,也有几本医学专著,倒是可以看一看。” 静言道:“外祖说,六出寺的藏书概不外借呢。” “大显没那么小气,只是藏书的年数太久了,经不起翻腾。按理每年夏天都会晒书,他都不敢搬动。他怕你借我借大家借,借回去又不好好爱惜,倒祸害了东西呢。” 顿了一下,若萤笑道:“他一个人要看管整座寺庙,忙不过来。有些书都被虫子蛀了,还有一些受了潮。一直想要寻个法子好好维护一番呢。” 暗示如此明显,静言哪有个听不出来的?遂笑道:“若是需要避虫c干燥,我这里倒有俩方子,也不费什么事儿。” 若萤仰头看他,一本正经道:“大显是个不会操心的,你要是这么说,他一定乐得把整个藏经阁丢给你打理。” 两个人手牵手,说话间进到寺庙。若萤打了水,两个人就着一个铜盆洗了手,净了面。然后便带着静言参观各处的风物。 经过大白等人不懈的整治,六出寺现在的样子已经很可观了。到处乱爬的藤蔓都给芟干净了,胡乱生长的树枝也修剪得规规矩矩。杂草纵横的地面经过除草之后,又用碌碡碾压过,平坦干净。 原来跌落在墙头上的枯枝败叶也给掀掉了,一眼望去,墙外古木参天,气势巍然;鸟鸣高枝,野趣盎然。 六出寺的骨气终于凸现出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章 遭遇辛秘 两个人边走边聊。 若萤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静言的跟前,她是有多么地健谈。 “山里没有大的野兽,连狐狸都没有。就是黄鼠狼多。蛇c蝎子也不少,有一次我还看见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蜈蚣,吓死人,不过,估计你会喜欢它。” “但愿有缘能让我遇见它。”静言跟她小小地玩笑着。 “山里的泉水泡茶很好,那些深一点的水潭,夏天洗澡最好。不过里头有水蛇,绿莹莹的,不知道有没有毒。有一次我遇上了一条,两下子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半天,真不知道究竟谁怕谁。” “最后谁先认输?”静言笑眼如星。 若萤撇嘴:“不是输赢问题,我只是不想跟一个阴暗的家伙同流合污。” 静言呵呵笑了,笑得比任何花儿都好看。 芦山不是一座穷山,它的美好只留给有心人。在这里,能够欣赏到四季的绚美与荣枯。 到春来,山樱c辛夷c柳絮风,红蓼c白萍c野菊花,竞相争荣,意气勃发。 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青斋折露葵。 夏天里,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 秋来的红枫林c公孙树c蒲公英,铺天盖地令人目不暇接c叹为观止。 北边山头的松树林里,残存着不少的石碑,不乏年代久远的。碑文有篆有隶,功底不凡,很值得观赏临摹。 秋天,抢在松鼠之前进去捡松果,往往会不虚此行。偶尔会遇上几只胆大包天的松鼠,竟敢于光天化日下与人争夺口粮。 若是初雪前后进去,那些松果都已经晒得焦透,捡回去烧火做饭,几个松果顶得上一篓子麦秸,耐烧,且没有什么烟子。 天寒地冻的时候,如果有闲情,可以进山来狩猎。只要功夫到家,野兔子c家雀能捕获不少。宰杀之后,到水边凿开一个窟窿丢进去清洗干净。然后,就地捡拾一些松枝柏枝,挖个坑,下头生火,把猎物拿棍子穿了,伸到火上去烤。毛皮的臭味过后,就是叫人垂涎三尺的肉香了。 “听上去很美好只是,前提是必须先让我把弓箭学好。”静言毫不吝惜对她的赞美。 这令若萤由衷地感动。所有人都觉得她一个女孩子走马射箭不像话,可静言却不这么以为。 果然她看好的人,就是与众不同。 “你要是有兴趣,也不必等到冬天了,我随时都可以请你。到时候别忘了带上盐巴和酱,再带些别的吃的,一边享用美味,一边欣赏山光水色,谈古论今或是吟诗作对,岂不是不是神仙c胜似神仙。” “或者,还可以绿蚁醅酒饮一杯。” “你出酒,我出菜,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对视而笑,倍感惺惺相惜。 “阿弥陀佛!” 大白的佛号清澈嘹亮,竟像是就在耳边似的。 若萤忍不住扭头去看,只一眼,她的脸色刷地就变了。 这也许是六出寺自衰败以来所遇到的人数最多c最体面一波香客了。 富贵逼人。 家奴肃道,美婢簇拥,一眼望去,衣带鲜明c摇曳生香。 居然是二太太邹氏。 钟飞鸿和钟若萧,由婆子牵着,一边一个,差不多的年纪c隐约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全都是衣锦履丝的,冷不丁看去,还道是亲兄弟。 “这就是六出寺啊?”飞鸿睁大眼睛四下打量着,有些许的紧张地问若萧小叔叔,“听说,这里有很多妖怪,会‘鬼打墙’,还会变化成漂亮的姑娘小伙儿,迷惑人。你怕不怕?” 若萧顿时慌张地四下张望:“谁说的?姨娘说,鬼都怕太阳,这个时候不会有的。” “那你知道鬼长什么样子吗?” “我又没看到,怎么会知道。”可能意识到这话显得自己太无能,若萧马上改口道,“这个得问我二姐,她什么都知道。再不信,你问问大哥哥,是不是真的。” “你是说问我爹吗?”飞鸿想起之前家里确实来过道士c做过法式,烟熏火燎地好一个折腾。尤其是祖母和母亲,成天烧香念佛,说是替爹爹赎罪祈福。并且,家里头上上下下确实经常会提到若萤四姑姑,说起来就义愤填膺的。说是爹爹这一场厄,全都是拜她所赐。她有一双“鬼眼”,能招徕不干净的东西,因此,是个绝对需要躲避防范的人。 所以,他“心悦诚服”地点了下头。 密室中的若萤暗中攥紧了拳头。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可笑。你千方百计躲避的敌人未能伤害到你,反倒是最亲的人会捅你一刀子。 若萧的炫耀也许仅仅是童言无忌,但是却能够让有心人抓住把柄,成为攻讦她的有力武器。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通过这俩孩子的对话,她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有了大概的了解。 起码,大房上下是极为歧视她的。一个能够招引阴邪的人,一个会让人倒霉败运的人,谁会喜欢? 她紧紧盯着外头的人,有些纳闷。在她的记忆里,钟家的下人难得会如此地低调内敛,寻常都是一副常胜将军的架势。即便低下头,那脖颈子都是直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 等到她把注意力转到二太太身边的那名婆子身上时,顿时恍然大悟了。 那名婆子她认识,是五姑奶奶钟德良的身边人,人呼“曹妈”。 本该寸步不离跟在姑奶奶身边的,这会儿却出现在二太太这儿,首先可以证明一件事:五姑姑没有回来。 派了心腹过来,肯定不是为了给老太爷也c老太太送什么吃的喝的。 跟二太太喁喁私语c状态亲密,想必所谈的内容跟二房有关。 选择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说话而非私宅内室,是不是因为连家中的某些人都要防备? 怦怦,怦怦 昏暗中,静言听到了促急的心跳声。隔着两个人的衣衫,若萤的凝重深深地感染了他。 这份突如其来的j窒是外面的女人带来的。那是钟家的二太太邹氏,原是一家子,但是,若萤的反应却是如此地怪异反常。 有果必有因。 她不是个容易动容的,这么做,必定有隐情。倘若事关秘密,那么,她这是打算要与他分享吗? 静言一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打量身处的位置。 是一间荒废已久的寝堂,窗户纸都被风雨撕扯得张牙舞爪了。阳光筛过棂槅,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方块。清晰可见有灰尘如雾,在光线里翻腾。 屋子里胡乱堆放着很多的用具,桌子椅子c香案几条c蒲团毛毡,还有几个衣帽架子,横七竖八地丢在那里,几乎快要漫到门口。 他和若萤就被困在了杂物与门板之间的缝隙里,仅仅能够旋身,却迈不开脚步,因为那会不小心碰到家具,弄出声响。 若萤显然没有留意这些。 她的躲藏可以说是慌不择路。 刚才如果不是碰巧挨着这间屋子,如果不是碰巧房门没有落锁,空旷无遗的庭院里,她一定会和二太太正面遭遇到。 她并没有打算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知道她和六出寺的关系,特别是钟家的人。 二太太不期而至,带来了显然别有用意的曹妈不说,那个跟钟若英关系暧昧的四姨娘,居然也跟着来了。 二太太这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吗? 再看四姨娘那花儿一样的笑容,真难为她啊,人前人后都要做戏,想必心里也很苦吧?她的苦衷,也许只能说给佛祖听了。 这也算了,只是若萧那小子委实叫人生气。 瞧他那个样子,大概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吧?这是一门心思打算要改换门头了吗? 小孩子不懂事,给块糖就会给人骗走,这不是孩子的错,是大人太阴险。 若萧大概还想不到吧?假如他过继不成会如何? 时间会让他长大懂事,也会让这桩旧事成为所有人记忆中的一点点。 污点。 三岁看老。 小时候什么品性,大了总归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犯下了过错的时候,人们会有意无意地将你从前的经历拿来对照。这就是所谓的“有再一,就有再二”c“无独有偶”c“祸不单行”。 小小的一个污点,会成为一辈子的枷锁。想要把它洗掉,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辛苦。 这些,若萧根本就不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章 二房隐忧 “这儿不错,清静又敞亮。”曹妈的声音忽然就到了门口。 若萤的心倏地抽紧了,下意识地朝着就近的温暖缩去。 但很快地她就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 透过一丝门缝,只见二太太和曹妈站在了阶前的扁柏下。 原来,她们只是想要借着荫凉说话儿。 二太太四下瞭望着,感慨道:“论起来,这座寺庙荒了也有七八年了。还道就这么垮了呢,谁知道又好起来了。” 曹妈点点头:“凡事有兴衰起落,可不是这个理儿么。” “曹妈妈在这儿说这种话,倒显得越发有意思了。” 曹妈矜持地微笑道:“都是些常理儿,只是咱们听惯了,反倒不上心了,所以,有时候难免就要吃点亏。” 二太太默了片刻,幽幽道:“可不是呢。谁也没长前后眼,有太多事儿,一时想不到c想不周全,就会惹来大麻烦” “太太做的够好了。来之前我们奶奶还在说呢,太太这一招用的恰是时候。倒是太爷那头,我们奶奶有些生气,当初作出那样的决定,委实草率了些。听说,转过头来就开始置办家什?” 二太太着恼道:“可不是!出去没几天工夫,就一气买了俩车子。听说还在盘算着买大牲口呢。镇子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的。做人不待这个样子,这不是存心让咱难堪么” “说的就是!”曹妈义愤填膺,“我从前看着三太太,觉得还是多么刚强要面子的,怎会干出这种欠考虑的事儿来。” “可不是刚强。孩子们不管去哪家玩儿,不许吃这个c不许用那个,生怕人给下药下毒似的,把人当贼一般防着。一家子,你见过这样儿的?” “别的都能忍,只这次,我们奶奶气得足有两顿没吃没喝。这是明摆着想要葬送掉这个家啊!这得是多大的仇恨?老婆子活了这把年纪,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呢!” 曹妈气得脸都红了。本该扇向二太太的团扇,朝着自己狠狠地扇了好几下。 “我们都不好说什么的,一家子,打起来c骂起来难道很好看?就这样,我们都什么也没说。外头倒好,可把咱家说得一文不值了。他四叔倒是个场面上的人,见多识广,那一阵子还不是给气得跑到太爷跟前,好一顿抱怨,说都是那一纸绝亲书给闹的。爷儿俩吵吵起来,太爷砸碎了好几个杯子,你说,这都些什么事儿嘛!” “家和万事兴,事到如今,生气上火都没什么用,倒是正经想个对策才好。” 二太太愁苦地叹息:“这话谁不会说?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哪!” 曹妈低垂的眼睛好象两片锋刃:“也是咱们太厚道了,换作小人,把咱新明律搬出来,别的不说,就这子证父c弟陷兄的罪名,就够坐上半辈子的牢了。” 二太太喃喃道:“所以才会想到用儿子来做文章吧” “所以说,太太,你千万别慌。我们奶奶说了,你和二老爷的心情,她完全能理解。我看着哥儿如今倒跟你亲,这可是好兆头。没听说吗?撼山易,撼心难。不慌,沉住气。你若是显出着急来,岂不是让人抓住了弱点?要是趁机要这要那狮子大开口什么的,难道太太全都能答应?” 二太太拖着曹妈的手,弱弱道:“我总想着不至于那样哪至于呢都在一个街面上,怎么会好意思呢” 曹妈嗤地笑道:“太太,欲速则不达。且耐住性子看吧,等着看上头怎么决断。处置合适的话,这事儿就算了。要是伤及到命脉,我们奶奶第一个不会罢休。再说了,咱也不是没有还击之力。” “说的是什么呢。自打上次你们奶奶送信来,说咱家出了个少年英雄,从那会儿开始,我这颗心就没安稳过。丫头婆子都劝我吃饭,可是,遇上这种事儿,谁还能吃得下去!” “英雄?”曹妈讥诮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太太怎么倒怕起一个小毛孩子了?” “这么说,太爷那边可是有消息出来了?” 曹妈沉吟了一下:“太太知道,我们家爷虽然管的事儿不少,可王府的庄子可不止一处两处,庄子距离王府都还有些距离。就是上头有什么话儿下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传到耳朵里的。何况,还是这种公事。王府不问政务,太太也是知道的。但是,消息什么的倒还能有门路打听到。只是临近秋闱,从上至下,都在找罗考试的事儿,寻常的诉讼c纠纷什么的,倒要靠后延了。” 二太太忧心忡忡:“但愿能大化小c小化无。说真的,我还真怕小孩子口无遮拦,说太多不合适的话,平白给咱们添些罪名。毕竟,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曹妈的语气显出几分沉重:“不是我说,就没见过这么无法无天的,当街告状!这要是再大上几岁,那会容她开口?早就一棍子打一边去了!她以为朝廷命官是干什么吃到!” “这么说,你们奶奶那边,也没弄清状子上写的什么?”二太太重又紧张起来。 曹妈笑道:“小孩子说话,能信得?她说白就是白c说黑就是黑?两位大人一把年纪,难道竟给个小孩子摆布?传出去岂不成了天下的笑话!谁没有嘴巴?上下嘴皮子一吧嗒,想听什么没有?” 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安慰,二太太自言自语道:“也不小了,过年就是十岁的人了。也是该议亲的人了。” 曹妈越发笑得阳光了:“太太真是的,人家都那么生分了,你倒还在替人操心这个c操心那个。” “怎么说,也是一家人。那几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能不想。又生在那样的家里,将来可怎么办啊!” 曹妈道:“我看太太是在替古担忧。人家出去后,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哪用得着咱们操心。说不定,早准备下嫁女娶媳的钱了。” “你说的何尝不是” 两个人有志一同地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 “大姑娘倒不用担心了,眼下光预备嫁妆就行了。大嫂的几个孩子,都是有出息的。” 说起儿女,二太太心里又是羡慕c又是伤感。 “都说是这孩子造化大,实说起来,这全都亏了她姑。” 曹妈就不免一脸的得色:“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正经的家中长姐都还没议亲呢,后头的你着什么急?再说了,哪家谈婚论嫁不得经过家长的同意?有些人,她就是自私。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能不能担起那福分!” 这婆子倒是机灵,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就把坏人姻缘的恶事儿说得冠冕堂皇了。 二太太赶忙顺着道:“可不是这个理儿!” 曹妈惋惜道:“英大爷是个有担当的,头一胎就给家里留了后。哥儿有是个得宠不惹事儿的,好好培养,将来这个家不愁不兴旺。” 二太太低头看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微微有一点嚼蜡的意味:“是啊,太爷也算后继有人了” 大太太那么精明,只要她活着一天,二房就甭想着玩什么花样儿。英大爷识文断字c交游广泛,是个里里外外吃得开的。 他那媳妇儿是卖油郎的女儿,虽然不声不响低眉顺眼的,可是留心看,她却是跟着大太太亦步亦趋,几乎形影不离。 这才是最厉害的呢。 同样都是做太太的,这差别也太大了。人家大房跟着的是媳妇儿,将来是要当家立纪的。可她身边跟着的是什么人?一个小妾而已。 要不是大房的嫡孙儿青眼有加,她才不会无聊到腰上别着个妾室走来走去呢。 二房真正是穷得只剩下姨娘了。好不容易有个二姑娘,却是个极有主见的,跟她一点都不亲。 弄得好像她是个妾,而死去的二姨娘才是正经的当家主母似的! “我们姑娘” 一言难尽。 曹妈对她的心思可是拿捏得很准,当下宽慰道:“我们奶奶说,二姑娘是个有灵气的,不愁将来没个好归宿,叫太太你别着急。等到二爷大比之后,再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她姑姑真这么说的?”二太太感到安心了许多,“我跟你家二老爷常说,她姑这要是个男人,钟家现在怕还要好很多呢。” 曹妈笑道:“我们奶奶那个脾气,可不是个急的!说出来也不怕太太笑话,老婆子走之前,我们奶奶才跟我们家爷吵了一架呢。” 二太太吃了一惊,忙追问原因。 “还不是为老爷要纳妾的事儿。非要在屋里安个人,我们奶奶不让,两下子就闹僵了。” “然后呢?” 在说这话时,二太太口中噙着酸。她能听得出曹妈的炫耀之意,隐隐包含着对她的轻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她生不出一子半女来呢?按照律例,她这是犯了“七出”之首罪。 倘若五十岁之前仍旧无所出,钟家就有充分的理由将她驱逐出去。 假如她想留下,就必须得有一个儿子,不论是亲生的,还是过继的。不论是买来的,还是拣来的。 为了这个儿子,她必须接受丈夫接二连三地纳妾。在姨娘们还没生出孩子c未到被变卖的年限之前,她不得不迁就她们,否则,稍有不悦,就会被冠以“妒忌”的罪名。 凭着这一条,钟家也可以将她撵出去。 当然,还有别的方法留在钟家,那就是符合“三不出”原则。 娶妻时,妻族在,而休妻子时妻族散亡的,不出; 与丈夫一起为父亲或母亲守孝三年的,不出; 娶妻时贫贱,休妻时富贵的,不出。 这三条,前后两条她都不符合。只有中间一条,倒还能贴上去,但也要看钟老太爷和老太太究竟能活个什么寿命才能确定。 总之,她这个位置就是空中楼阁,说不准哪天这个“二太太”就要换人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章 我心君心 她常常想,也许,她所想的,大太太和四太太她们也在想,都在偷偷地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所以,在家里,从老太太起,对她都是客气有加c亲热不足。 她连让人算计的价值都没有呢。 要不说她会那么着急地想要把萧哥儿拉过来?就一个,儿子就一个,就能保她一辈子的太平富贵了。 但凡有一个儿子,她也能够跟五姑奶奶那样儿,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事儿,就敢杠着脖子更丈夫吵闹。不但自己敢闹腾,女儿c儿子,甚至包括婆婆,也会站到自己这一边。 看看,这才叫做人成功。这样的主母,才是家里真正的主人。 “我跟你们奶奶,情况不一样” 一听这声口,曹妈就知道,又触及到某人的辛酸了,赶紧改口道:“太太的事儿,我们奶奶记着呢。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难不成竟连这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及了?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千方百计想要的时候,偏偏就没有。等哪天打算放弃了,忽然想要的就掉到眼前了。枯杨生华c老蚌生珠,都不算稀奇不是!” 二太太笑着啐她:“老东西,看你们奶奶给惯的,都敢开起主子的玩笑了。” “当着佛祖的面,婆子还是会这么说。”曹妈拍着胸口,信誓旦旦,“人,只要心里向好,就没有个过不好的。奶奶说了,终归咱们家大业大c人多势众,怕那些小鼻子小眼的干什么!她们越是生气,就越是证明咱们过的好。这样儿挺好!” “给你这么一开解,我这心里痛快多了。少不得回头再给老太太宽宽心。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情,感觉就好像那场洪水一直没退下去似的” “怕什么!从来小人只能得意一时。有些事,就算太太c奶奶摆弄不动,好不好咱们上头还有鲁王府呢。王府虽然管不了山东道上的政事,可这并不表示,随便是个人就能对王府指手画脚。凭他是几品的官儿,见了王爷,也得先磕了头再说!” 二太太点头不止:“说的是!多亏你,曹妈。不然,我这心里真的要憋出毛病来” 语声稀微,渐行渐远。直至空庭风过,鸟啼婉约。 日光似乎不曾移动分毫。积尘的味道充盈在陋室里,恍若一梦。 用了很大的气力,绕了好大的圈子,静言才把所闻与所疑c所思与所知的桩桩c件件,联系在了一起。 刚开始,他为自己的偷听行为暗中不齿,甚至一度低萌生出想要挺身而出的念头。 可是,若萤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那么大力,使得他根本挣脱不开。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僵硬,自始至终,身子都是直的,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曾活动过。 她听得是那么地专注,让他不忍心破坏那份神秘与压抑。 一定是与她有切肤关系,所以才会这样。 果然,三房处境不妙。 钟家的人,竟是把三房视为了仇敌。 那位背景不俗的五姑奶奶,把钟家小辈们的将来全都打算到了惟独只字不提三房的孩子们。 长长一段对话,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但是,静言却都能听得懂。 三太太后悔了,且又满怀恐惧。 父母纵有千般不是,为人子女的也不该有怨言,更别说怨恨。但是,三房却放任自己的孩子,千里告状,揭发自己的至亲长辈。 那位曹妈说的对,这是不小的罪名。 亲亲相隐,是孔孟之道,是从古时就一直在流传不衰的律法。 始皇帝的时候,尽管奉行□□,但其为政中仍旧处处体现出孔孟思想的混迹。 《秦律》中就有明文规定:子告父母c臣妾告主,非公室,勿听。而行告,告者罪。 汉代地节四年也曾下诏,令“自今子匿父母c妻匿夫c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c夫匿妻c大父母匿孙,罪殊死皆上请廷尉以闻。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正式确立了“亲亲相隐”的律法原则。 后来的《唐律》中有规定:诸同居c若大功以上亲及外祖父母c外孙c外孙之妇c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为隐。 唐律的这一条规定,为后来宋时的《宋刑统》c金朝的《泰和律》乃至前明的《大明律》和本朝的《新明律》所承袭。 在《新明律》中规定:同居亲属有罪互相容隐,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奴婢不证主。子告父,若告不实,子当处绞刑。若取告属实,子亦受杖一百,徒三年之刑。 就算属实,也要吃一百棍c流放三年。 静言被这一隐蔽的事实,狠狠地撞到了。 他能够感受到若萤的愤怒。她僵直如楔c冷冽若冰的气质,足以证明这一切的残酷无情。 忠孝不能两全。 当大灾肆虐c百姓命悬一线之际,是循规蹈矩,还是奋勇担当?亲人的名誉与无数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轻c孰重? 他理解若萤的行为。 以她这么小的年纪,要如何承受这般沉重的压力,他不敢想。 当日的孤身出逃,得具备怎样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够接下那份汇聚了一方受难百姓的希望的沉甸甸的状纸。 一个从来不曾出过县城的孩子,要如何置身在繁华陌生的异乡而不被迷惑c不慌乱? 面对威严的朝廷命官,她是如何做到的从谏如流c不卑不亢? 她又是如何想到,利用倡优来造势扬名的? 这些,仅仅靠勇气就够了吗? 一个有勇有谋的人,一个识大义c明是非的人,为什么要受到惩处? 真要是惩罚,就算他一份吧。当初可是他协助她出逃的,他是从犯,他愿意接受一切可能的严重后果。 只要她能好好的,他愿意,他不悔。 只是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看着她受伤,他却无能为力。 惟有紧紧地抱着她,将那副纤薄易碎的骨架,密密地嵌进自己所能给与的全部的温暖中。 “不怕,不怕。你没有错” 若萤缓缓地转过头来,仰望着他。 有刹那,静言忘记了呼吸,整个身心都溺毙在那两池秋水幽潭中。 那里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他所想象的恐惧。 他一直知道她,与温柔无关,与热情无缘。安静使得她太容易被人忽略,于是,当此际如此近距离地看清她的眼睛时,他顿时生出一种平生初识的恍惚。 那若隐若现的嘲讽,是凌云绝顶般的骄傲与从容,是运筹帷幄c千里决胜般的笃定与冷漠。 这些,都不是什么事儿。 是的,她此刻所表露出来的,就是这样的态度。 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她远比他想的要坚强。 她的眼神,明确无误地告知了她的心声:她从未曾对此怀疑过c后悔过。不管此次事件会导致怎样严厉的后果,她都会不避不拒,全盘接下。 她不喜欢麻烦,但也不惧怕惹火上身。想要伤及她的毫发,也并非就那么容易。 那双眼睛如秦镜照心,纤缕无违;似斧钺新硎,锋芒无匹。 那是极好c极有力的防御,也是极利c极强的攻击。 进有度c退有节。 这样的风采让人安心c放心,更能——倾心。 也许更早,在听闻她的当街拦马的壮举的那一刻; 或许还要往前,在山中初遇,当她摘下空顶帽的那一刻 那被她刻意隐匿着的光华,就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从那时起,他就隐隐地意识到,她是唯一的。 确实,是唯一的。 “在医者的眼睛里,世上无非只有两种人:好人,病人。是吗,静言?” 心,莫名地跳了一下,像是有所不服c不甘,但最终欲言又止。 佛的心里,世人皆可度化。这似乎没什么不对。 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看她的眼神,明朗无染,如乾坤之不可颠倒c黑白不能混淆,无妥协c无混沌。 而事实上,人世间总存在着诸多的似是而非。 那么,需要提醒她吗? 还是说,由着她去? “萧哥儿” 他没办法如她那样沉着冷静。至于自己的这份忧虑,到底是始于何时c起于何地,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若萤踊起身子,从水平的方向,定定地望着他。 忽然,双手捧住他的脸,粲然一笑,宛若花开涧底,香流甘泉。 “别担心。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静言眨了下眼。 她的话似乎并没有让他内心平静,相反地,倒是召唤出了内心深处的万马奔腾。 错觉让他在这一刻,混乱了彼此的年纪。好像他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一个,小小的c薄弱如温室中的花儿。 他忽然就忆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那会儿,父亲尚在。每次出诊归来,必定会半跪在地上,张开双臂迎接他的欢呼雀跃。 那时候,父亲常常会做这样的动作:两手捧着他的脸,就像是捧着一件珍宝,眼睛里闪动着日光月光和水光,沐浴着他的全身。 我的言儿有没有听话? 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有没有想念爹爹? 你娘有没有骂你? 那双手的温度和力度,不轻不重,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得令他依恋c欢喜,并想要更多。 那时候,他已经明白,如此的亲昵,非执勤挚爱,不能。 至亲c挚爱,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章 四郎教弟 数日后。 县衙的一纸公文如同阳光一道,驱散了笼罩在三房已久的阴霾:老三被通知回去当值了。 这就意味着家里又有收入来源了。 香蒲喜得眼泪横流地烧香拜佛,口中直道杨县令是“青天大老爷”。 一白天,家里道喜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或抓着一把鸡蛋,或掇着一瓢面,或捎着两把才摘下来的蔬菜,取的是“发财”的谐音,寄托着一种善意的美好祝愿。 东西不多,可架不住送的人多。 叶氏和香蒲一边忙着迎来送往c烧水泡茶,一边忙着借东家的礼c还西家的情。饶这么着,到最后收到的礼物,还是堆满了半铺炕。 孩子们围坐在炕上,喜笑颜开如同过年。 叶氏把礼物逐一清点了,一边念叨着这是谁家送的c那时谁家送的。 比方说钱屠,送的是半爿猪排。谭麻子的婆娘送的是两封桃酥。而高驼子则打发他那个牛高马大的闺女玉兰挑来了两捆木柴。 来的时候不声不响,走的时候更是跟一阵风似的。要不是若萌眼睛尖瞧见了,估计叶氏定会为院子里多出来的这些东西纳闷好半天。 香蒲边上仔细听着,记在心里,以便于日后好还人情。 赶晌午,叶氏整治了一桌饭菜招待几个相好的街坊。 老三去东街请来了岳父和舅子们,路上顺便打来了五斤白酒。 正北的大方桌给搬出来,又从邻居家里借了几条凳子,七八个人坐成一桌子,借此回顾总结一下先前c展望一番未来,互勉互励c自查自省。 叶氏把只有过年才舍得用的盘子碗全都拾掇出来,洗刷干净了,装菜的c装鱼的c盛汤的,各有各的用法,团团圆圆c整整齐齐。 老三后天开工,最迟明天过午就要走。因此,这顿饭也算是给他饯行,同时,更被一家人赋予了深沉的期许。 差事难寻。 若不能做好c做久,以后想要跟今天这样有酒有肉的日子,怕会很难。 当然,这喜乐的气氛中也掺杂了些许的阴云。 见识过了二房的富贵,若萧竟是对眼前的饭菜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香蒲给他肥肉吃,他嫌腻;换块瘦的,他又嫌柴,咬不动。 一会儿说这个不如二伯母家的,一会儿又说那个不像二伯母家的。 后来,又说要吃荔枝。 香蒲当时就傻了眼,支吾半天才赶上话儿:“那个东西吃了上火,咱换别的好不好?” “谁说的?我在二伯母家一气吃一盘子,也没有流鼻血。是你们买不起,不舍得给我吃。” 小孩子心无旁骛固然单纯,但有时候实在跟“可爱”扯不上关系。 这个时候,里里外外已经静得很反常了。 谭麻子c钱屠这些人,尴尬之下竟不敢抬头看人了。 老三三杯两杯上了头,又有点儿得意忘形了,居然扯着喉咙吩咐香蒲:“你们就拿两个钱去给他买两个尝尝不好?” 得了父亲的鸡毛令,若萧就跟头上长了角,越发地恣意纵情了:“我还要吃烤鸽子,还有鲍鱼c大虾,统统都要!” 眼见母亲的眉头拧成了麻花,若苏情知不妙,赶紧低声劝说香蒲:“姨娘带哥儿出去转转吧,他现在大概是不饿的。” “不要!我就要吃!你们不给我吃,我就去二伯母家!只有二伯母才对我好,什么都给我!” 若萧在小板凳上拼命地扭着身子,大喊大叫。 香蒲扎撒着手,面红耳赤。 若萌嫌弃地翻个白眼,自言自语道:“以前觉得你挺懂事的,怎么现在跟个无赖似的,这也是二伯母她们教的?” “都不用管他,让他闹!我不能惯他这些坏毛病!”叶氏恨声道,“今天要吃鸟肉,赶明儿要吃人心,难不成也要给他去弄?不用管!” 若萧便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唯恐天下人不知似的。 大人们的酒就吃不下去了。 “萧哥儿,这么着吧,你乖乖的,叔今晚上就带你掀屋瓦抓家雀。抓了来,咱们烤了吃c炖了吃,都成。” 谭麻子试图转移开他的注意力。 若萧顿了一下,继续哭。 “叔带你去山上抓人参娃娃好不好?”季远志抓揉着头皮,好半天才冒出来一个点子。 “让你玉兰姐姐带着去抓野兔子好不好?”高驼子也闷闷地开了口。 “萧哥儿,你不小了哦,别不懂事儿讨人嫌。”二舅危言恫吓。 若萧统作了耳边风,且,别人越是劝,他的声儿就越大。 简直吵死人! 若萤咽下最后一口饭,掏出怀里的小手帕擦擦嘴,折叠了,仍旧揣到怀里去,徐徐起身道:“钟若萧,你过来。” 她的语气是一贯的冷清。 若萧的哭闹打了个折扣,抬眼瞅瞅她,莫名状况,于是嘴巴一咧,又嚎起来了。 若萤就跟没听见一样,声音越发地冷彻心扉。任若萧叫嚣得如沸如火,也难以镇住她的那股子戾气。 “别让我说二遍,过来。” 若萤眼睛一紧,近旁的香蒲先就打了个寒颤,赶紧地去戳若萧:“快去!二姐说不定有好东西给你呢。” 她的话她的紧张,被若萧完全地忽略掉了。 正当里里外外的人在为事态的下一步走向忐忑不安时,半步外的若萤忽然动了。 她一伸手,一把攥住了若萧头顶上的抓鬏,旱地拔葱一般,把他轻轻松松薅了起来。 若萧的号叫惊天地c泣鬼神。 这回,他是真的哭了。 叫得那么凶,他的手脚却是不敢胡乱动弹了。因为,只要他敢挣扎,头上的力量就会随之加大,他就会越发感到疼痛。 他毫不怀疑,二姐真的会扯掉他的脑袋。 一家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吸气声连绵不绝。 “轻点儿轻点儿” 这实在是再想不到的事情,刚瞅着还是静若处子的一个人,眨眼就变得跟凶神恶煞一般。 出手那叫一个快c准c狠! 气势那叫一个稳c沉c霸! 于是,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地,大家就联想起了她的一系列壮举,想起了田间地头上的博命撞击,想起了大街广众下的策马狂奔c流血数里,想起了千里迢迢孤身求援 相比之下,眼前这也叫事儿?钟若萧小屁孩儿一个,算哪根葱c哪根蒜! 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想起了她的另一个称呼:拼命四郎。 当真是c名副其实。 从阶下到院中,不紧不慢地,若萤走了十五步。如同闲庭信步,面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听不见也看不见手底下的若萧在哭爹喊娘。 直至站定了,手腕陡翻,将若萧旋了个个儿,然后,抬起一脚踢中了他的腿窝。 若萧直接就跪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所有人的眼皮跟着跳了一下:好疼吧? 她的动作毫无涩滞,一气呵成,而且,绝无一丝一毫虚张声势的成分。 到了这会儿,若萧已经给吓得够呛了,鼻涕眼泪糊一脸也忘了去擦。 现在,他浑身上下都在害疼,头皮膝盖就跟着了火一般。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他想自救,可两只手顾此失彼,根本就不起什么作用。 能够利用的就只有哭喊了。 爹娘不会不管他的,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是爹娘这辈子的希望。他要是有个好歹,爹娘肯定就活不下去了。 钟若萤再凶,也不敢把他怎么样的,爹娘也绝对不会允许她那么做的! 若萤看透了他的表情。 她冷哼了一声:“香蒲,搬个凳子来。” 身后,香蒲忙不迭地照办。 “不行,姨娘,那个不成。” 当此时,若萌倒是看出了几分好歹,及时地叫住了香蒲,并朝屋子里的高凳子指了指。 不都是凳子吗?还要分高矮? 香蒲半信半疑地,到底还是换了一根高凳子,小跑着送过去。 若萤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高度正好。既可以压制着若萧,又不会因弯腰抬臂而劳累。 正间里的谭麻子“哧”地就笑了:“德韬,你这闺女霸道。” 整人也是力气活儿,如何能舒舒服服地整治别人,这也是颇为考验人的。 且不说众人看得轻松,只说若萤此刻,不知道有多恼怒。 若萧今天算是败坏了门风。 一个贪图富贵c缺乏教养的孩子,因为口无遮拦,差点让三房成为合欢镇的笑话。 为人父母的,若是连个小孩子都教养不好,又如何在乡民面前立信树威? 若萧闹得有多厉害,就证明爹娘的教育就有多失败! 人家看的哪里是若萧的笑话! “钟若萧,告诉我,你是谁。” 此话一出,别说是现场的大人们,就连若萧都懵了。 他怀疑二姐姐是不是脑子坏了?二伯母那边的下人们不都这么说的吗?说四姑娘的脑子上次撞坏了。 怎么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又问他叫什么?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可是,这种话他不敢说。来自头上的痛楚不由他胡思乱想。 “我是钟若萧。” “我是谁?” “你是我二姐,”若萧踌躇了一下,“你是钟若萤。” “错!” 若萤的否定如碎玉断珠:“我是这个家里的嫡女,而你,钟若萧,你只是个庶出!听明白了,你是庶子,这是你的身份,从出生的那一刻,直到你死,你c都是爹娘的庶子,是世人眼里的庶出。即使你有朝一日官居一品c名扬宇内,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吧嗒!” 香蒲手里的筷子滑落在地,发出震耳欲聋般的脆响。 她面色苍白,扶着门框的手瑟瑟发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章 迎来送往 叶氏自后捏了捏她的手臂,示意她少安毋躁。 香蒲满腹的委屈至此总算是找到了出口,头一低,眼泪扑簌簌直落,只是当着众多街坊的面,不好哭出声就是了。 院子里,若萤的训斥正如火如荼。 “你的命是父母给的。父母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到如今,你不思感恩,竟一门心思地想要去攀龙附凤,只为满足你那口腹之欲。告诉我,你知道何谓‘傲骨’?何谓‘傲气’?你知道‘颜面’是个什么东西吗?子不教,父之过。你小小年纪,存心不良,故意陷父母于不教不养c卖子求荣之不义中,你该死! 你想去哪儿呢?你要认谁做爹娘?告诉你,钟若萧,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一个庶子做主!这辈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你既不甘于贫困,就该立志改变这一切。为爹娘挣个体面荣耀。这是你身为一个男人的本分。如你想的那般,有奶便是娘,你以为那很光彩?是要流芳百世,还是要遗臭万年?这个问题,你从没想过吧?是时候好好考虑考虑了,你觉得呢? 生而为人,如何安身,如何立命?一失足成千古恨懂不懂?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听说过没?依阿权贵者,凄凉一世,你明白吗?” “二姑娘这是怎么了?”香蒲也不伤心了,只管犯迷糊。扭头瞧见叶氏的神情,不觉又是一呆,“姐姐,你怎么了?” 等到晚间,里外都收拾完了,叶氏忽然叫住了香蒲。 “白天的事儿,你还不好受?”叶氏觑着她的脸问。 香蒲嗤笑了一声:“我那是傻了么?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么想最好。”叶氏愁眉不展,“她这阵子心情不大好,没事儿都别去戳弄她。她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别放心上。” 咦? 香蒲的好奇心立马就给勾起来了:“她不一直都是那个模样?”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故事? 一边询问着,一边反手轻掩了房门。 “前日她从山上下来,跟我要了二两银子。” “什么!?” 香蒲以为听差了。 叶氏倒没怪她惊叫,只递过来一张纸。 “什么东西?” 香蒲展开来,颠来倒去看了一会儿,依稀能够辨识得出上头的几个字。 “这是咱家户贴上的?” 叶氏点点头。 “她一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话一出口,香蒲就知道言不由衷了,“二两可不是小数儿。” “那是你的想法。” 叶氏当下就把先前如何得的那二十两银子,娘儿俩又说过些什么话,捡大概告诉了香蒲。 香蒲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气来:“她从哪儿弄的这么多钱?” 似乎,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 这么多钱,够一家子安安稳稳地过上很多年了!这么多钱,嫁女娶媳都差不多了! 再加上男人的那一年六两,家里这应该算是脱贫了啊! 不,不,这还不是重中之重。 “姐姐,你说姑娘她后头会不会还能,嗯?” 后头的话她没有说完,但是,叶氏还是明白无误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金星银光乱闪。 可惜,妻妾两人的心思根本不在一条路子上。 “你说,我是不是做的太明显了?” 自上次若萤离开,后头,叶氏就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家不该挑这个头,明里暗里地跟钟老太爷做对。 怎么说,那都是自家人。要真是计较起来,做儿子的检举自己的老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论证据是真是伪,三房都不免要担负一个悖理忤逆的罪名。 她想要弥补这个失误,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儿子身上。想着用若萧作铺垫,笼络二房,借此消减钟家对三房的痛恨。 她不敢奢求被原谅,但只要能把伤害降低到最低c能够保全一家人的生命和声誉,就够了。 二房求子心切,为了儿子,必定会做出妥协。 至于若萤这边,她强行压着,尽量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自欺欺人也许不是好法子,但在某些时候却能够像一层薄纱一样,多少起到一点遮掩的作用。 有的遮掩,总比光着好看吧? 这件事,她做的很隐蔽,不为别的,就是想一个人承担下这诸多的恐惧和忧虑。 可是,若萤却看破了这一切。当孩子开口跟她要钱的时候,那一刻,叶氏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地简单可笑! 闺女生气了! 当她把所有人的感受都考虑到了时候,唯独忘记了自己身边最亲的那个人。 她确实小看了这个孩子。 怎么会觉得,别人都得罪不起呢? 实际上,最不该得罪的,应该是若萤啊! 但是,如果女儿跟她要的不是二两,而是二十两,她将如何是好? 那些钱,原本就是女儿的。 怎么会心存侥幸地以为,这一切都归她所有呢? 女儿是她生养的,没错。可是,她几时左右过这个孩子的言行了?没开窍之前,孩子老老实实地,根本就没要她费什么心。后来开窍了,所作所为,又有哪一桩是她这个做娘的所能决定的? 银子在她手里,没错。她可以花光用光,但是,银子的来处却是无法否定的。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作为母亲,她打心底儿地会将若苏c若萌c若萧几个,当成自己的私有物,而她也有十足的把握,这三个孩子敢做什么c能做什么。 她的手里牵着一根线,线的彼端,紧紧缠缚在三个孩子身上。无论天涯海角c生老病死,这份羁绊都不会断裂。 唯独,唯独若萤是不同的。她的存在飘忽而真实,她的温度冰冷又温暖。 母女之间,不是苔藓与岩石的依存,更不是埃尘与微风的呼应。 若萤有自己的方向,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选择独行,也可以选择与人同伴。 但这些,仅仅只是个过程。 她若是愿意,或许会记得路边的风景。倘若她无情,任是花好月圆,也无法住进到她的心里。 被从族中除名,是她最为痛苦的经历。这个时候,做女儿的用银子表达出了关切。 事实上,这一招非常c非常管用。 一个小孩子,如何就能如此准确地切中她的心思? 若萤的心,到底有多大c有多深? 叶氏不敢想,越想,疑心越重,就越害怕。 为什么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在整个的事件当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所有人都忽略掉了? 女儿跟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不说别的,腊月那小子就算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能蹿能跳c能言会道。他自己不也曾夸过海口吗?说他跑遍了整个昌阳县。 那么,打听个事儿c传个话儿,应该都不算什么难题吧? 他对若萤那么地恭敬,一口一个“爷”地,喊得人浑身发毛。要说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勾当,谁会信? 从来小孩子作大业。若萤她真的有那个能耐左右这一切吗?她就那么想让三房孤立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为娘的后来所做出的决定,岂不是跟孩子的本意背道而驰? 所以,才会那么生气吧? 其实当时,女儿是想把所有的银子都要回去吧? 当初给钱的时候,她没有过问钱的来历,而今支钱的时候若是过多地追问用途,会不会显得她这个做娘的很小气c很贪财? 所以,她没问,也不敢问。她只知道,孩子不高兴。 这一送借,前后态度相差极大,不由她不心怀忐忑c浮想联翩。 “这不是咱们的户贴。”香蒲又研究了一下那张纸,“这是‘田’,这是‘人’。我记得,咱们的户贴上好像没这么多字。” “这是通行证。”叶氏收回那张纸,“她要使唤腊月去南边买稻草。” “确定是稻草,不是大米?”香蒲大惑不解。 叶氏叹口气:“你问我,我问谁去?” 妻妾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一会儿没吱声。 “然后呢?”香蒲问。 然后?能怎么办?难得她肯开口求人,还不是得帮她把这事儿办好? “等明天让你家爷带去县衙,做个保人,盖了印,再让急递铺送回来。我已经嘱咐他了,回去之后,少说话。赶明儿,你也记得再提醒他两句。别张着嘴瞎咧咧。别人问,打个哈哈,能过去就过去。这年头,隔墙有耳,又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干活儿,不能不防。” 这个“人家”指的是谁,香蒲心里明白,也没有在意,只是笑着道:“肯定要好奇。我就纳闷了,要这么多草干什么用?费时费力又费钱的。” 干什么? 叶氏苦笑了一下。 就像是屋檐下的那三盆番柿子,孩子看得那么金贵,谁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就萤儿那个脾气,倘若不想说,非要强迫她说,纯粹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香蒲到底比她心宽,此刻一心一意地憧憬美好的未来了:“二十两,支了二两,再去掉先前花销的,现在,至少还剩下十五六两吧?以前服侍老太太的时候,还是一等的大丫头呢,一个月才给一百个钱。对了,姑娘不是说了吗?王府和郡侯府赏赐的东西,咱们可以自行处置。那些盒子盘子什么的,咱们不好拿去卖了?我算过了,就算是一般的东西,也能卖俩钱出来。况且又是有来历的,就是加价卖,也不愁卖不掉。算了,这事儿后头再说。腊月那小子几时成了咱家的人了?他这是卖给咱们姑娘了吗?那我以后岂不是可以指使他跑腿儿了?” 一夜无话。 次日早饭后,谭麻子就驾着马车过来了。 一家子送老三出门。 背人处,叶氏少不得再次警告一番:“饭可以不吃,二嫚的事儿可不许办砸了。赶紧地,她这边急等着用。中间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你就给我等着吧。” “我一落脚,就办。”老三点头如捣蒜。 他越是这么肯定,叶氏觉得心里越不踏实,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瞅着他扬尘远去。 孩子们手拉手依偎在一起,目视父亲的身影消失,竟也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谭麻子的马车刚拐上大街,远远地,一个花红柳绿的婆子搀扶着一个小丫头,摇摇摆摆走过来。 手中的帕子甩得像只硕大的蝴蝶。马面裙高高地吊在膝盖处,毫不避讳地露出里头的大红缎子绣花边的膝裤儿,一对小脚尖尖翘翘地,像一对鹁鸪。 “三娘,三娘,德韬家的!” 唯恐追不上似的,隔老远那婆子就叫嚷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章 代舅相亲 叶氏手搭凉棚张望了一眼,眼睛霍地就亮了。 来的是孙媒婆。 她是替二舅说亲来的。 她要说的是凤山镇的冯家,距离合欢镇倒有二十多里地。 冯家是海边的渔民,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已经成亲,闺女今年都快十七岁了,婚姻上高不成c低不就的,很是愁怀了一家人。 论起来,这桩亲事还是冯家主动提出来的。 当初闹水灾的时候,二舅积极奔走c呼号救助,筹粮筹物c寻医问药c安排寻访c参与抢险,十里八乡的民众,就算没有见过他的人,却几乎都听说了他的事儿,对这个小伙子的风评极好。 冯家却是见过二舅的。觉得小伙子俊俏伶俐c个儿高高c又有手艺,更难得的是有担当,家里又都是忠厚本分的。因此,冯家人就上了心,亲央了合欢镇最有名的孙婆子代为说亲。 一听说是姓“冯”的,叶氏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出于本能地多询问了两句。 得知冯家居然是大太太冯青萍的一个远亲,叶氏就皱起了眉头。 她有些两难。一难难在,二舅的亲事前后已经看了四五家了,俱是不成的。二难难在,要她接受姓冯的,又实在不甘心。 毕竟,人家姑娘的人品c行事还一无所知,未必就能跟冯青萍一个样儿吧? 又听孙婆子拿冯恬来对比,这冯家姑娘分明是个标致能干的,叶氏就越发地犹豫了。 正在犯难之际,香蒲给出了一个折中的好法子:“不如,先让咱们‘四爷’去瞅瞅?要是觉得还行,姐姐再亲自出马。” “这” 香蒲紧跟着道:“姐姐莫不是忘了,前头几个,还不多亏了她?” 香蒲这么说,是有缘由的。 在这半年里,叶氏替二舅叶果前前后后相过四五家的姑娘。其中有三家的闺女,叶氏相当满意,横比竖比,感觉门当户对。 可就在她打算做进一步的筛选时,那三家的闺女,被若萤先后否决掉了。 第一个,她说那姑娘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因为身为农户之女,居然拥有十指纤纤,还涂抹了艳红的凤仙花汁。 不说这闺女爱慕虚荣,单就这样一双手,如何做得了粗糙的活计? 还有那做爹娘的,话里话外,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有多么地疼爱这个闺女。要说爹娘爱孩子,那是天经地义,可若是溺爱过度c剑走偏锋,岂不就变成了坏事? 将来嫁了人,莫不是也要别人把你当成水晶菩萨来供着?且,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儿,背后都有一大家子。日常生活琐碎,难免会脚板擦地皮炊帚碰锅沿,看那爹娘,分明就是一对雌雄老虎,若是心气高,见不得闺女吃苦受委屈,闹将起来,怎么办? 外祖和舅舅们,俱是重话都不会说的人,万一给亲家欺负了怎么办?到那时,作为出嫁女的叶氏,又将如何自处? 于是,这家就给排除掉了。 另外一家,姑娘和家庭,各方面都挺合心意的。唯一的一点,就是闺女的模样太一般。 叶氏是觉得人无完人,只要体貌康健,好生养,就成。 但是,若萤却替二舅不值。她说那闺女太丑,要是跟了二舅,出门一定会让人笑话说“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就算二舅不着恼,也难保女方不会介怀,毕竟,爱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长此以往,会不会被打击得没有了勇气和信心呢? 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要是没了这口“气”,还能活得痛快吗? 再说了,那闺女委实太对不起民众了,二舅那么英俊潇洒的一个小伙儿,家里得是多么地穷困,才会如此地委屈自己? 要问她那闺女到底有什么不好?看看面相就知道大概了。额窄性躁,发粗劳碌;声如破锣,眉中带旋,注定命舛多逆。 说白了,这闺女也许是个能够吃苦耐劳的,确实是个能过日子的。但是“能”过日子,跟“会”过日子,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只有具有长远眼光c懂得未雨绸缪c让家庭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的,才算是真正的贤妻良母。 叶氏给她的“三停”c“五岳”c“六欲”c“七情”说得一个愣一个愣的,心里光去琢磨这些话的来历和可信度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这桩亲事,就这么了了。 等到第三家,总算是皆大欢喜了。若萤也没再发表什么惊人之谈。叶氏迫不及待就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兄,结果,看完女方回家来的第二天,若萤忽然就找上她,改了口风,叫她千万不要跟女方下定。 她说那闺女操守不好,绝对要不得。 折腾了这么久,这也不成,那也不对,叶氏已经有些烦躁了。这个家里,一向都是她做主,大事小事,说一不二,这会儿忽然被女儿接二连三地否决,毋庸置疑的,她的自信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她感到不服气。反问她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 若萤倒也不慌不忙,说要是不信,情管去悄悄地查探。说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是听人说的,当时不信,故而打发了腊月去那一带仔细打听,果然就抓到了把柄。 原来,那家闺女早就跟街面上的一个货郎好上了,两人私相授受,手也牵过,嘴也亲过,庄稼地里也滚过。这事儿办得极为隐秘,只怕连自己的爹娘都还蒙在鼓里呢。 叶氏大吃一惊的同时,半信半疑。着意去打听虚实,不想居然是真的。 她不由得又是失望c又是愤怒。要不是女儿多心,叶家岂不是要遭大难! 只是转头想到自身上,心里头又是另一番滋味难以言表了。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在面对二女儿的时候,竟然会心生怯懦,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孩子不光心思重c心眼儿多,那双眼睛也像是能通阴阳,看穿一切似的。 仔细想来,这种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似乎,从那次冲撞了大太太之后,就这样了。 浑身的淡漠,难得地喜怒哀乐,是不是因为看得太透,所以才无动于衷? 存了疑心的叶氏,于是就有意无意地跟她套话,从只言片语中,归拢出一点可怜兮兮的线索。于是知道了腊月身上的疮,是经由她的指引才好起来的。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腊月无以为报,兼之无家可归,便执意地要给她当牛做马,只求个温饱寄托。 至于她小小年纪,如何能上知天文c下至地理,她的回答从来都是千篇一律:书上看的。 叶氏就默了。倒不是信了她,事实上,她心中存着的那点疑惑,越来越重了。 萤儿才多大?才能够读到几本书? 作为孙婆子的小跟班,次日,若萤跟着去了凤山镇。 黑龙河在这里入海,冯家就在入海口附近,前望海c侧傍岛c背接平壤,另一侧则是高丽戍,登州卫在这里设有一处卫所,负责海防。 冯家所在的小渔村,靠近高丽戍,渔民和士兵们时常可见,相安无事。 见了冯家的情况,若萤才知道孙婆子的说辞涂抹了多厚的香粉。而冯家非要和大太太扯上关系,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这么做,不过是掩藏自卑,不至于给人瞧不起罢了。 打鱼的就没有几个富有的。思及自家,虽也是清贫的,可好歹有围墙c有院落,有花有草。 冯家却连这些都没有。 一溜儿八间草房,高矮不一。房墙上全都是大小不一的洞,门窗就没一扇整齐的。没糊窗纸也没安纱窗,就是一个框架,空落落的,屋里头拉一块花布帘子。 门扇距地面三尺以下,被雨淋脚踢的又破又脏,很多地方都已朽烂了。 屋顶上铺苫的是茅草,颜色深浅不一,可见是经常有修葺的。 海边土质咸涩,万物难生,所以,就连这茅草竟也是金贵的。 靠近海边,无风也起浪。为防止屋顶被风吹翻,上头横七竖八地压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c木头。 也不怕压垮了房顶。 房前空场上,扎着五六个木头架子,晾晒着无数的渔网,也许还有左右邻居家的,铺天盖地的,似乎还兼具着拦截飞鸟的作用。 风很大,太阳也很大,空气中充斥着腥咸的味道,跟海鲜的那种诱人的味道完全不同。 看到孙婆子,冯喜老两口就跟接龙一般,把她迎进门里。两口子四只手,抓起笤帚忘了叉,就像是不够用似的。 可见有多么地紧张这门亲事。 正嘈错间,只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干脆利索地说道:“爹,你没洗手,我来泡茶。” 嗯,是个干净人儿。 若萤的目光不由地投向门口。 工夫不大,就有个大姑娘端着一个木头盘子跨进正间门槛。 若萤的眼睛跟着就是一亮。 冯喜老两口她已是见过了,俱是在朴实憨厚不过的。常年的海边劳作,使得两个人的面皮黧黑,一笑起来,遍历风霜刻痕的五官就会拥挤成一堆,即使是仔细看,也很难辨识出本色。 可这位冯仙冯姑娘,当真是个好姑娘。要不是生活辛苦,好生拾掇拾掇,真的不会比冯恬差到哪里去的。 个儿匀称,不高不矮。肤色不粗不糙,麦色中透着健康的红润,绝对是那些走两步c喘三喘的大家小姐所不能媲美的。 眉淡而不散,唇红饱满,重情重义。难得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却光彩熠熠,面对客人,不卑不亢,宽和诚挚。 扎一条大辫子,折叠起来,用一根红发带紧紧束着,露出一截修长的颈项,越发显得精神奕奕。 穿一件交领半臂,露着一截手臂,并不给人以羞耻之感,相反地,倒觉得这姑娘泼辣能干,大大方方。 若萤朝她的双手多瞅了两眼,虽然粗糙,骨节却并不膨大难看。指背上光滑无皱,注定不是个运势坎坷的。 下头穿一条青色棉布束口裤,露出两只小脚。裹得并不凶,却也好过天足。 腰间扎束着一根红腰带,给通体灰蓬蓬的她增添了几分亮色。 没仔细打扮过就这样子可观,相信要是能稍微注重一下仪容仪表,定然是个上得了席面的人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章 邂逅香岛 她端进茶水来,先呈给为客的孙婆子,而后再是自己的爹娘。 完了,转向若萤微笑道:“小兄弟,你吃海味儿不?” 说着,将一个装着虾米鱼干的小碟子放在若萤手边的杌子上,然后,又端给她一大茶盅温开水。 “这些都是甜晒的,不是很咸,你就着水吃就行。” 是个体贴人的。 若萤暗中点头,对她已是有了八分的满意了。 但是,光看到这些还不够。 孙婆子惯做这一行,怎会看不懂她的眼神?开头的时候,还奇怪叶氏怎么打发了个孩子来,小孩子能管什么闲事儿? 但是,一路行来,听她说话c看她举止,丝毫不比个老江湖差劲。孙婆子就不敢轻视她,既对她心存了忌惮,就免不了要受到她的影响。 当下就跟冯喜两口子东拉西扯地闲话,希望若萤能够从这些谈话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 说完了家里的,说外头;说完了陆上的,说海上。中间还不时插上两句钟家如何地富贵,叶家如何地端直。 有道是“一把扇子一嘴油,男婚女嫁把卧求。哄得狐狸团团转,哄得孔雀配斑鸠”,为了能说好一门亲c好穿一身新,孙婆子也算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若萤呢?也算是开了眼界,对这一行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边上听得是闷笑不已。 待到听得不离十了,她推说要解手,起身出门。 孙婆子就知道她要出去“捕风捉影”,心下喜之不尽,倒巴不得她晚些回来。 捱到饭点,不是还能蹭顿吃喝吗? 冯喜老两口也不是傻的,赶紧借机挽留贵客,只道是大老远来一趟恁多辛苦,吃过饭再走也来得及。 孙婆子假意地推了两下,欣然受了。 “那个,小哥儿就在门口走走,千万别去海边。”冯喜家的跟出去叮嘱若萤,“海上风浪不定,别给冲跑了才好。” 若萤点点头,表示她就在海沿上看看,不会走远的。 冯喜家的这才放下心来。 冯仙挑着两桶活鱼,一只手抓着一个硕大的网兜,艰难地走上海堤。 走在她前头的矮胖少妇不停地回头催促着,口气火烧火燎地。 冯仙身后是她哥冯巩,挑了两个更大的木桶,桶里的鱼噼啪乱蹦。 面对媳妇儿的责备,他能回答的只有“知道了,知道了”。 忙中出错。 冯仙手里的网兜忽然掉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弯腰去捡。 这个时候,冯巩已经大踏步地越过她,并回头不悦地嗔她:“看你干的好活儿!” 若萤向前两步,帮着拾起了网兜:“我帮你。” 冯仙愣了一下,旋即冲她感激地笑了一笑。 看她的神情,似乎并不介意她哥嫂的训斥,想是经常这么着,已经习惯了。 看她肩上的担子,若萤想的是:若是换成麦秸粮食,或许要轻松许多吧?经历过辛苦的冯仙,应该会珍爱那相对安稳的田间劳作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高丽戍的方向走。路上,冯仙告诉她,说这些鱼是要送到卫所去的。 冯巩两口子年前揽了个生意,承包下了高丽戍的鲜鱼供应。为了不耽误主顾使用,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自家出海,还是从别的渔民那里收购,该送的斤两断不能少,该哪天送,绝对不能拖延。 这生意来之不易,是一家子的生活保障,所以,即便哥嫂催得紧,冯仙也不敢表示不满的。 为了家里的和睦,有些事儿,不忍怎地? 况且,她已拖累了家里这么多年。十六七岁了,不少胳膊不缺腿,可就是嫁不出去。不光嫂子说她运气差,街面上的人,背地里还不都是这么议论的? 她哪能单纯地针对嫂子生气呢? 高丽戍坐落在香岛上,三面环海。之所以称为“高丽戍”,据说是曹魏之时,司马懿曾在这里置戍。 香岛形若浮龟,形状浑圆,不算高,但位置特殊。岛上的泉水很有名,四时不竭,甘甜清澈,四周的渔民很多来这里取水食用。 岛上原先有一座天后圣母庙,后来荒废了,渐渐被纳入卫所的范围内。庙门拆掉了,打掉半面墙,扩大的门面,也不安栅栏,就那么张着大口子,以方便车马纵横。 地面都是死平的,也不知道被脚碾马踏过几千遍。迎着大门的大片空场上,几队士兵正在训练。 呐喊声c叫好声,震得脚下的地皮扑扑乱颤,撩得人气血翻腾头皮发奓。 冯仙他们显然是见惯不怪了,通过了门首士兵的简单检查后,片刻不停,沿着东边的过道,一直来到后一进的院子里。 伙房里热火朝天地,门窗全洞开着,也不见得有一丝凉爽进来。一溜青砖砌就的灶台,四口十二仞的大锅,两口负责蒸饭,两口专管烧菜,似乎还有点手忙脚乱。 透过蒸腾的热气,依稀可见灶台边俩大师傅正光着膀子,人手一把大铁锹,混汗如雨地翻炒着锅里的菜肴。 下面烧火的伙计,同样袒着半身,拉得风箱如走雷。 蒸馒头的大锅上,胡黍莛梗编的大盖顶上,压了一圈石头,绕这么着,底下的热气仍旧冲得盖顶扑扑乱跳。 不过才张望的工夫,若萤就有点受不了这里头的热情了。趁着冯氏兄妹称重交割的空当儿,她先行退了出来,沿着进来的小道来到前院,远远地看着那一帮热血青年操练比武。 看着看着,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原本专注于训练场中的士兵们,忽然像是受到了牵引一般,陆续地转过头来。 所观望的方向,正是她这边。 若萤不禁低头打量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佛光鬼火闪现。 人群分向两边,两个英气勃发的少年,一前一后走过来。 相距五步,相视良久,既而,心有灵犀般地扬眉而笑。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前面的阳光少年毫不见外地揽住若萤的肩膀,跟四下里说道,“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侠肝义胆的钟若萤,钟四郎。” 哗声大作,紧随而来的是如雷般的掌声。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光荣与敬仰来得太快c太汹涌,若萤没办法保持淡定了。 那重重叠叠的惊讶c叹服c激赏与崇拜,像密密层层的花,包含着炽热的阳光和馥郁的芬芳,铺天盖地地袭来,眼花缭乱之余,她觉得快要站不住脚了。 “不敢当,不敢当” 她不过是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救人同时,也是救己,哪里有资格享受这般狂热的追捧! “李二哥,你太过奖了” 李祥廷替她挡下四下里探过来的狼爪,拥着她走到宽阔地,边走边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近来可好?家里还好? 若萤有心回答,只是跟不上步调,更有些喘不动气。 “你再用点劲儿,他就能百依百顺了。” 陈艾青抽着嘴角c斜睨着他们俩,凉凉道。 李祥廷怔了一下,旋即松开手:“四郎,没勒坏你吧?” 若萤稳定了身形,深呼吸了两口,尴尬地笑了笑:“我哪就有那么弱不禁风呢。” 陈艾青哼了一声,满目的不屑。 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也不想想,她才多大?谁都不是一口气吹大的,不是吗? 想她来一趟不容易,李祥廷自告奋勇地带她参观高丽戍。 若萤求之不得,自然十分珍惜这种机会。 像这种地方,寻常人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的,遑论东张西望! 李祥廷本人对于火炮的兴趣十分浓郁,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她带到了炮台上。 若萤见到了传说中的“九头鸟”火炮。长九尺,重二十四斤,有效射程可达六百尺,为寻常战车所不能比。更难得的是,下端还带有三角支架和旋转装置,可以随机转动,以应对不同方向而来的敌人。 “怎么样?就知道你会喜欢。”见她看得专注,李祥廷十分欣慰。 “元寇攻静江,静江外城被攻破,娄钤辖犹以二百五十人守月城不下。元贼围之十余日,娄乃令所部入拥一火炮燃之,声如雷霆,震城土皆崩,烟气涨天外,兵多惊死者,火熄入视之,灰烬无遗矣” 火药的诞生改变了历史。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演变的过程中,不知道伴随着多少国破家亡c妻离子散!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这里会有倭寇吗?” 这里距离自己家,也不过就几十里的路,仔细想想,原来自己也是生活在薄冰之上呢。 “这儿好得多,最多就是由几个海贼袭扰。也不敢走进射程之内的。” 李祥廷为人虽然爽直,却不是个粗人。听着若萤的口气,暗中忖度她的心思:“这儿离你家很近?” 若萤点点头。 “你担心有海寇袭扰?” 若萤没回声,但表情已经很明确地表现出了担忧。 李祥廷环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你是我兄弟,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若是有事,哥哥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谁要是敢欺负你,情管告诉我,我替你揍扁他。有哥哥罩你,不用怕。” 当别人都在仰望若萤的荣光时,他却隐隐地替这个孩子心疼。正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龄,却要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与艰难,那具纤细的身躯不知经历过怎样的折磨与苦痛。 想他都这个年纪了,在母亲跟前,都还给当作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来对待。他一直不服,觉得自己能行,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但自从认识了钟四郎,才恍然意识到,他既不懂事,也不能干。钟若萤的所作所为,他望尘莫及。 他并不妒嫉,有的只是敬佩与心疼,只想能够陪伴这个孩子多走一程路,尽自己所能给与力所能及的安慰与保护。 英雄是拯时济世的,他是保护英雄的,如此看来,人生却也并非庸庸碌碌。 若萤感受到了他的真诚,不禁心潮澎湃。 她并非没有兄弟,但是,却没有一个兄弟能够对她这般维护。有太多的人不明白“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在自己的亲人身上感受不到的温暖和力量,却从李祥廷这里得到了。 所以,她并不孤独,也没道理怨天尤人。反而要做的更好,让爱自己的人和自己所爱的,共同分享她的荣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章 三角关系 所以她喜欢跟这些热血男儿相处,从他们身上,固然看得到青涩和鲁莽,但他们对于未来充满着炽热的憧憬,犹如旭日东升,破冰驱邪;犹如海上灯塔,光照彼岸。 不容人消沉,或是迷惘。 “保家卫国是男儿本份,我要努力向李二哥靠近呢。” “行!你想学什么,只要是我会的,一定教你。” 谈起打仗,李祥廷就打开了话匣子:“过一阵子,我们要去登州卫,只有在那里,才有机会跟倭寇打仗。这边的火炮,最多也就是镇镇场子,平时都快生锈了,也难得用上一次。登州卫可不一样,火炮可是最主要的武器” 那里汇集了新明几乎大部分的火器,有神枪c大将军铁炮c二将军铁炮c大将军铜炮c小将军铜炮c神铳c神炮c飞炮c铜铳c铁铳神箭c铁宣风炮c缨子炮c铁佛郎机c铁三起炮c碗口炮c小神炮c铁蒺藜等,器械类的火器则有九龙盘枪c铁鞭枪c火箭盘枪c子母炮c火箭等。 听得出,李祥廷最为向往的是能够随身携带的器械火器,比如三眼神铳,比如最新型的火铳。 火铳是一种轻型火器,铸造精良,设计精巧。和蒙元时期的火铳比较,所需火药大大减少。新明将其作为标准武器,生产约十万只,广泛地使用在京畿禁卫c海防c西北边境上。 该种武器长一尺三寸,口径不及一寸。使用时,两人一组发射,一人负责支架和瞄准,一人负责点火射击,射程可达五十四丈。 “你要是能跟我去登州卫,我教给你打枪,那可比射箭带劲。” 跟他去那么远? 虽然她很想,可是,不是谁都能当谢灵运的。因为那首先需要具备雄厚的资本。 可是,她又打心眼儿里向往一睹神奇。 唉,人生可真是纠结。 “我猜想,有钱的人家,会不会私藏有这种东西?” 当金银珠宝不足以哗众取宠,那么,这种稀罕玩意儿必然就会登堂入室,成为财力与实力的象征。 “要有机会,我一定要弄一只三眼神铳来玩玩”李祥廷挥舞着拳头道。 三眼神铳是最为重要的单兵火药武器,因为它可以连续释放,构成密集火力,能有效地压制行动迅速的骑兵。甚至还可以直接当近搏武器使用,用法类似于狼牙棒。 “那个不太大了吗?为什么不弄个手铳?便携又易于藏匿。” 果然是个大丈夫,玩枪都喜欢玩大的。 李祥廷讶异地瞅了她一眼。 这眼神来得怪异,若萤不自觉得摸摸脸,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头。 “你这话,跟世子说的一模一样。要知道你也喜欢,当时我就答应要一支了,就当送给你做见面礼也好” 李祥廷一脸的惋惜。 若萤连忙摆手。 那可是朝廷禁物,普通百姓哪个敢碰?又哪里有机会使用?弄了来,只能做聋子的耳朵。 听这李二公子的口气,似乎这种事儿很稀松平常似的。他是不是跟所有人都很亲近啊?怎么说起鲁王府来,就跟说自家似的! “看来,这萍水相逢的交情也不过尔尔。”陈艾青忽然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李祥廷弯腰纳闷地瞅了瞅若萤不解的神情,忽然一拍脑门,懊恼道:“是哥哥疏忽了,一直忘了跟你介绍了。那个,家母跟鲁王妃是一母同胞亲姊妹。所以,你懂的” 他跟朱昭葵那就是姨表亲的兄弟。 还有比这更铁的关系么?难怪这人虽然崇尚武艺,却一丝粗野也没有,从骨子里透出来那种贵气c大气,又岂是小门小户所能培养出来的? “那么,艾兄呢?” 说实话,若萤觉得陈艾清这人有点意思。明明是少年心思,却偏要扮演老气横秋;明明很想参与话题,却使劲儿憋着不吭声。似乎只有这样儿,才能显示出他的深谋远虑与众不同。 但在若萤看来,这少年有点像是在效仿他卫指挥使的爹。不用开口,瞪上一眼,就能把作奸犯科的吓傻。 但是陈大人的威仪是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跟陈艾清的这种“照葫芦画瓢”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这一点,不知陈公子知道不知道? 她盯着陈艾清,陈艾青也眯着眼睛盯着她。 两个人的眼睛,都属于比较毒的,又冷又利,像锋刃c像流矢c像星芒,能够直坠心底,毁灭一切。 不过,陈艾青毕竟不是李祥廷,所想所虑的,反正面都不同。 同样的一个笑容,李祥廷能想到的就是开心c温暖之类的情绪,但陈艾清却一定会往“阴谋”c“狡诈”c“别有用意”上赶。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结党营私?” 他一直没把若萤当成寻常的小孩子,自然地就不相信她的言语举止会跟“纯洁”有什么关系。 若萤轻笑了一下。 说实话,陈艾清若是个傻大粗,她倒要替李祥廷担心了。一个斗志昂扬一心一意往前冲的人,有时难免会遭遇挫折。所以,行事前的未雨绸缪是相当有必要的。得有一个“三益之友”,时不时泼泼冷水降降温才好。 就像刚刚,李祥廷毫无避讳地跟他坦白了李家与鲁王府的关系。换作是小人之心的,听了之后,必定会暗中欣喜若狂,为自己攀上了皇亲国戚而蠢蠢欲动,开始幻想着某一日的飞黄腾达鸡犬升天。 这是世俗常情,算不得卑鄙,但也不能说多么高尚。 此等事,李祥廷也许不会不懂,只是不屑计较。 但是陈艾清却一语道破了。 他也许只是想警告她一下,也许是想看到她流露出尴尬或惶恐的表情来。 可惜,她不认为自己是小人,故而,只能是让他失望了。 “□□遗训,蕃王不得参与地方政事。让李大人到山东来做官,是今上的旨意。终归这是皇家的安排,我等臣民有什么可置喙的?” 说到底,还是你陈公子多虑了。就算全民都知道李家跟王府是亲戚,又如何?能说是违背了祖训?还是说圣上糊涂了? 在往深处说,连圣上的出身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那帮子文武大臣,为着太庙享祀的事儿,都现在都没消停呢,安排亲戚住在一地,又算得了什么事儿! 圣上也是人,也知道护犊子偏袒自己人。鲁王妃跟李夫人同胞姐妹分别那么多年,老来安置在一起,骨肉团聚,共叙姐妹情份,恰体现出圣上的仁爱之心。 而你陈公子想到哪儿去了?一心只想着别人都是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妄图颠倒乾坤c改写青史,说句难听的,这真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呢。 这个人,不得不说,他的内心有点黑,也许是性格使然。但毫无疑问,这样的性格,寻常人都不会太喜欢。 也难怪他会寸步不离跟着李祥廷这轮灿烂的太阳。要没有这么个人烘烤着c照耀着,天知道姓陈的要掉到那一层地狱去! 要不是看在他袒护李祥廷的份儿上,更狠的话,她都能说出来。 看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斗鸡似的互不相让,李祥廷无奈地呼出一口浊气,一手搭了一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都是自家兄弟,各让一步,各让一步” 陈艾青摔开他的手,愤愤地别转了头。 若萤却扁扁嘴,跟李祥廷彼此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刚才就一句话,听似寻常,其实还是包含了寓意。 他没把陈艾青当成器量大的,也没把若萤当成软弱的小孩子,把两个无论是从身形还是年龄上都有很大差距的人相提并论,这本身就是抑此扬彼,偏爱了若萤。 所以,陈艾青才会气得脸发黑。 而若萤对这位李二哥的敬爱更多。 这人可算是文武皆备了呢! “陈世叔跟家父有同门之谊,早年曾一同在前太子太师名下学习过。”抖完了自家的,索性连陈家的故事也搬了出来。 若萤霍地睁大了眼睛。 好吧,今天的意外太大c收获太多,有点超出她的承受范围。 曾经她诓过朱诚,说是每次跟鲁王府扯上关系,她就要倒霉。刚听说李家跟王府是亲戚,她还在犹豫,以后若是再碰到朱诚,该怎么说呢?说她的坏运气过去了?没有再倒霉? 肯定不能这么回答啊!什么意思?难道堂堂鲁王世子是个扫把星? 她活腻了吧? 不行,这个事儿得好好斟酌斟酌,免得临时抱佛脚不赶趟儿。 午饭是在卫所吃的。 李祥廷打发了一个士兵,去冯家说明了一下情况,倒把冯家的人吓了一大跳。 这才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呢,谁能想到,钟四郎那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孩子,居然跟卫所的人称兄道弟。 冯巩家的本来对小姑子一肚子的不满,这会儿再看她,感觉就跟看财神爷似的。 起先还打算着在嫁妆上动点手脚,省得全都带到婆家去。但照眼下情势看,人家钟家的门槛显然不低。或许,还看不上冯家这点东西呢。 世上有些人,喜欢把芝麻夸大成西瓜,也有些人则很善于藏富,生怕被不怀好意的惦记了去,面上装的很寻常。 叶家说不定还就是这后者呢。按照叶老太爷的行事来看,还真不是个会夸夸其谈的。 前思后想了一番后,冯巩家的决定摒弃前嫌,正经八百地对待这门亲。 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对冯家而言,只有好处c没有坏处。 她远远地见过李祥廷和陈艾青,据说是三四品大员的儿子,在卫所里极有分量,将来也都是要走父辈之路的。钟四郎既跟他俩好,利用这一层关系,冯家跟卫所伙房的生意,倒是可以长久地合作下去呢。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公婆素日总拿钟家大太太说事儿,在冯巩家的看来,钟大太太嫁得再好,也跟自己家没一文钱的关系。事实上,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亲戚,也就图个好看c好听罢了。信不信他们现在就去拜访大太太,看人家让不让进门! 一边是虚有其表的亲戚,一边是能给家里带来切实好处的钟四郎,该倒向哪边,不言而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章 为姐做媒 跟着李祥廷他们,若萤吃了一顿好饱的大锅饭。 一边听着四下里鼎沸的议论,瞅着别人挥汗如雨地用餐,这气氛强烈地感染到了若萤,这顿饭,她居然比平时多吃了一倍的量。 饭后,作为消食,李祥廷带她在香岛上溜达了一圈。 岛上遍生马樱c苦楝子c刺槐c山梨等树木,丰茸葱茂。沿途百花竞芳,清香扑鼻。遥闻涛声隆隆,远眺海天苍茫,令人胸襟大开c意兴飞扬。 李祥廷是个健谈的,一路上跟她讲了好多的轶闻趣事。李箴以进士出身,授官户部四川员外郎。为官清廉c积德行善,口碑甚好。后娶翰林院学士唐鸣世次女为妻。 唐鸣世对京中风物极为熟谙,对于朝中人事更是了若指掌,闲来少不得一一道与女婿。凡为官之道c处世之方,翁婿二人每每相谈甚欢。 有老丈人的助力,李箴在蜀其间,政绩显著,做人功夫又颇为了得,升迁极是顺利,直至官居四品,起任山东知府。 其实,这事儿还真给若萤估摸对了。唐鸣世的长女乃是鲁王的正妃,而李箴妻又是鲁王妃的嫡亲妹子,寻常人家,一家团聚本不是什么事儿,奈何鲁王妃姊妹背后的身份太过特殊。 按照律例,王府不得干预地方政事,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藩王坐大,威胁到朝廷的安全。为此,从前明开始,就禁止藩王们之间相互走动,藩王们的一举一动,都有王府长史们监视着。虽然吃住在王府中,可长史们拿的是皇帝的俸禄,可不是藩王们说能拉拢,就能拉拢到的。 藩王们平时都在做什么c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甚至,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长史们的工作内容。藩王们稍有偏差,即使进谏还算好的,遇上脾气耿介的,直接跟皇帝打报告,这叫尽忠职责,一点错儿也没有。 不过呢,法律归法律,比起天子金口,自然是君权大于法律。 今上明德帝把李箴放到山东,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鲁王是他的唯一的血亲长辈,没道理不好好照顾。眼看鲁王妃年纪也大了,与家人姊妹分开那么多年,是时候让一家子团聚了。 再者,他相信李箴的为人,断然不会做出勾结藩王c乘便作乱的勾当来。 “所以,我们可能会在山东住上很多年”对于将来,李祥廷信心满满。 但是若萤更感兴趣的则是蜀地的风土人情。 “听说,那边的人嗜好麻辣?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柳且!远条且!” “你这话倒说到点子上了,那边确实很喜欢吃花椒——麻得你头皮滋溜滋溜地,手脚发木不听使唤。” 李祥廷连连点头又摇头——当他做这个动作时,下巴就会不小心地磕到若萤的头顶上。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会真切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少年,还只是个没长成的孩子。 “我娘过来的时候,拖了一车的花椒。跟她说了,这东西哪儿都有的卖,不听,说是味道肯定不一样。而且,谁知道都是存放了多久的?尤其是那种青色的藤椒,别说,这边还真的没有卖的。” “她那是舍不得。即使这边有,味道一样,那感觉也不会相同的。”若萤道,“以我之见,还不如带一盆故乡的泥土呢。随便种点什么出来,都是不离故土的。” 李祥廷便紧了紧拥抱,赞叹道:“还是四郎冰雪聪明,这么好的点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旁边信缰并辔的陈艾青意图明确地咳嗽了一声。 他很不满c很不满。 李祥廷这家伙是典型的喜新厌旧,从前也没觉得他这么多话。跟钟四郎走了半个山头,其间就没合上嘴。两个人竟似有几辈子的话要倾诉似的,也不怕说破了嘴! 早知道就不跟来了,弄得跟个气泡似的,人家看都不看一眼。 虽然很生气,但作为朋友,他还是想提醒李二哥,小心人言可畏。 钟四郎当街宣称自己没有断袖之癖的事儿,到现在他都还记忆犹新呢。俗话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他被小侯爷拐去郡侯府住了一宿,其间发生过什么,谁知道? 但只知道,小侯爷为他破了例。大出血送了好些东西不说,还当着满街人的面,亲了他一口。亲了一口不说,还扬言“看上”他了。 看上就看上,终归不干他们什么事儿。可是,别忘了,小侯爷他不是别人哪,他可是专一门子跟世子过不去的家伙。 李家是王府的人,小侯爷难保不会视李家为对手,要是给他知道钟四郎跟李家走得很近,会不会以为,这是李家故意在跟他为难? 到那时,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小侯爷那个人,成天吃饱撑的,就喜欢惹是生非,整个山东道都知道。论起来,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但是,跟这样的一般计较,岂不是贬低了自己的身份?变得跟他一样无聊了? 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为这些狗屁闲事所累,更不能低三下四地去给别人擦屁股! 心里有太多的不爽,不经意地就表现在了脸上。 若萤何其! 她本来就不是个惯于看人脸色的,陈艾青的个性,也是她所不喜的,只是碍于他跟李祥廷要好,不得已强行忍受着罢了。 “陈大哥定下亲事没有?” 想是这话跟炮弹似的,把李陈二人梗住了。 陈艾青的脸,一片片红起来。 若萤确信,他就是个别扭的少年,并非想象中的老奸巨猾c阴险狡诈,于是就放心地笑起来。 “我在想,依着陈大哥的脾气,将来娶媳妇儿,千万不能找个脾气急躁c针尖心眼儿的,不然,两口子不是吵架气死,就是会生气怄死。须得找个互补的,取长补短才好。——就像是我大姐那样的脾气,才好呢。” “四郎,你不是开玩笑吧?” 这句话所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李陈二人竟有好一会儿接不上话。 若萤扭头一本正经道:“这种事,岂是能拿来取笑的!婚丧嫁娶c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谁敢回避?家姐是我至亲,艾青是我好友,而至亲至爱之间,更应该坦荡无私,不是么?” 李祥廷揉揉她的额头,嘉许道:“不错!记得我大哥成亲那会儿,我也是想过这些问题,因为觉得,这不光是家里的事,也跟我有关系。但是,对别人就没这么在意了。” 似乎觉得这话有点见外,他扭头看着陈艾青,真心实意道:“艾青不一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着急,你也不用着急的。” 这么说,还没影儿? 若萤心里的方向越发明朗了:“怎么样,陈大哥?有没有意思?不是吹牛,我说媒的本事,可比街面上的那些老婆子可靠。再者,做兄弟的也是为你好,多个选择多一条路,也没坏处。” “你还会作媒?”李祥廷立马就有了兴趣。 他平时马上马下c走南闯北,于三教九流方面,用心颇多。而若萤这个话题,恰好就合了他的胃口。 “有一种花,叫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这种爱情,现实中并不少见。明明是至亲至爱的两个人,最后却同床异梦c形同陌路,甚至,不惜咒怨对方死去才肯罢休。” “确实!”李祥廷想了一想,点头道。 “所以呢,择偶婚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父母那么紧张,不外乎是希望儿女能够有个完美幸福的将来。可事实上是怎样的呢?这天底下,还是有那么多的怨偶。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够找到自己前世的缘分。所以,多认识一些人,多些了解,做不成情人,能交个朋友也不赖。” 这番话点到了李祥廷的心思,他不住地点头:“四郎说好,大概是不错的。艾青,你可以考虑一下。” “那是!”若萤不无得意,“就说我大姐吧,除了认字不多,但凡德容言功,哪样都不比你们济南城的姑娘差。一手好针线,合欢镇出名。别人的绣活儿卖十个钱,家姐的活计就能轻轻松松卖成二十个钱,就这样,还都抢不着,需要预定呢。我们家最穷的时候,就靠着我爹的月俸和家姐的针线吃饭呢。” 说起从前,若萤心中不胜感伤,只面上的笑容不减,倒让李陈二人不由得感同身受。 一般来说,世人都避讳坦白自己的贫穷,人前尽量做出吃穿不愁的样子来。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越是这样,越能体现出自己的卑弱虚伪。 但是若萤却不这样做,她不示弱c也不退缩c更不去粉饰,她就那么坦荡荡地直面人生,把那些无论是荣耀还是痛苦,全都看得一般寻常。 从她的言语中,能够感受到一种不屈不挠,感受到一种乐观和希望。 她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优劣,能够清醒地趋吉避凶c升降浮沉。不怨c不怒c不妒c不妄。 一派天真,却让人不敢当成无知的孩子看待。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恨我生的晚了些,不然,定要多赚一些钱,让姐姐妹妹生活得更好一些,将来也能嫁得更体面些” 这话听上去既激昂,又悲壮。 李祥廷的心情不由得就低落下去,拍拍她的肩,触手间,瘦骨伶伶,于是就越发地心疼起来。 陈艾青的感觉也不怎么好。他一直觉得钟若萤是个挺邪门儿的家伙,一直都防范着她。可一不小心,还是给她钻了空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章 千头万绪 怎么办?直接拒绝吗?他会不会打蛇随棍上,追问他缘由?会不会问他为什么不肯跟他家结亲,或者是为什么连认识一下都不肯?莫不是觉得他家不够资格? 这样子,一定会给缠上的。 这小子的思想,根本就异乎常人好不好!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不苟言笑。仿佛家里的人全都是他手下的兵。 可是那天,就在接下了钟四郎的诉状后的那天,跟往日一般,饭后站在廊下沉思的时候,父亲忽然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时怒时笑,口中念念有词。 拼命四郎,好一个拼命四郎。 生子当如钟四郎。 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 所谓君子,善假物者。 皮厚而无形,心黑而无色。 对于末一句,陈艾青表示很不解。到底这是贬义c还是褒义? 再后来,父亲和李世伯闲来小酌时,再度提起了钟四郎。 那一次,他们像是把钟四郎当成了下酒菜,足足谈论了几个时辰。那一次,他们把诸子从头翻捡,把佛法另弹,悖理违常c语出惊人。 无能只能闯天下,哄得别人来卖命;能屈能伸大丈夫,既当孙来又当爷;示弱逞强耍流氓,弦外之音若刀枪; 钟四郎是块材,只是少小锋芒,难保不成仲永之伤,姑且观之 父亲很少夸人,可是,那次却破天荒地称赞了钟四郎。不得不说,他很嫉妒。 论文才武功,他跟李祥廷不差多少的。但就是输在了豪爽仗义上,所以,他甘愿俯就李二郎。 毕竟,两个人年级相仿,彼此做伴儿也不错。 可是,他对钟四郎却没办法放平心态。 自知不如c也一心想要学习亲近,可就是没法儿像对待李祥廷那样。 一个孩子而已,这差距太大了,不是人家太能,而是他太差。 一想到这个,他就要忧郁,就会打心眼儿里讨厌钟四郎,恨不能从来不曾相识。 然而,他竟然还想着给他做媒,好让两下子更加地靠近! 这还了得!真要成了一家子,那往后父亲岂不是要把钟四郎当成教育他的范本?那他岂不是要一辈子活在钟四郎的阴影下? 陈艾青觉得,这比捅刀子还令他窒息。 “谁要成亲了?你别胡说八道!” 陈艾青狠狠地瞪她一眼。 若萤也不恼:“陈大哥没兴趣,陈大哥的兄弟朋友呢?说不定有人正在苦恼这事儿呢。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如果有合适的,陈大哥可一定要帮忙说说啊。若事成了,我一定拿一整个猪头来谢你。” 这是纯粹的三姑六婆的口吻呢。 陈艾青哼了一声,心下五味横陈。 认识这么一个人,没觉得光荣,就只感到了羞耻。 尤为可气的是,祥廷居然跟他一个鼻孔出气,自告奋勇地说会帮忙,只要有合适的人选,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俩人老了之后,可以去做月老了,就为了一个猪头,瞧这点出息! 过晌后,若萤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家。这一趟收获不小,二舅的亲事算是不离十了。若苏的婚姻也多了一条路子——谷子撒出去,不愁引不来飞鸟。 叶氏留孙婆子吃了茶,婆子熬不住瞌睡,匆匆地走了,临走捎上了叶氏作为谢礼的一封桃酥。 若萤这才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所思所想,言简意赅地跟母亲做了汇报。 “倘若家境比咱们好,反倒不大好说话了。” 香蒲边上也是极力撺掇。 叶氏就渐渐地坚定起来,转头让香蒲去查看黄历,预备着选个好日子,亲自去冯家相人,若真是合适,早早下了小定,也算是了了一半的心事。 也等不到半日,现场打发若萤去东街走了一趟,请了老太爷和大舅来。 香蒲重新沏了茶,用的是世子府上次赏赐的黄山云雾。装了两样茶果,伺候着父女两个说话的空隙,很是喝了两盅好茶。 叶氏就开始筹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拿点钱出来,趁着不冷不热,及早翻拾了房子。要刮墙皮c扎天棚,重新熳炕。家什厨具,能添的提早添置上,莫等用时抓瞎。 屋瓦要换几十合,门窗得重新做,需要买木头c砖c瓦c灰。 二舅成亲后,就住在正屋的西间。原来门上的布帘子扯了,安一合门。 东厢屋原来是做粮仓用的,拾掇出一间来,打上一铺炕,给大舅住。 整个过程中要用多少料c多少工c多少钱,都要仔细地算清楚。 “等算出来了,爹你们出一半,我这里出一半。” 老太爷不同意:“管花多少,还用得着你的钱?有钱好办,钱少糙办,尽力而为就是了。” “成亲后过得好,才是真的好。”香蒲赶紧插了一句。 她有些心虚,希望主母不会怪她吝啬,毕竟,她这也是为家里好。 正说话间,院子里忽然想起“扑通”一声响,探头去看的时候,听到若萌欢快的声音:“玉兰姐姐,你又来了!” “玉兰?” 叶氏起身就往外走,不过就是三两步就到了檐下。 院子里只见一捆木柴,却没有了高玉兰的身影。 “她人呢?”叶氏问紫藤廊下绣花的若苏和若萌。 若萌停针道:“放下东西就走了。” “这闺女也是!跑得倒是快,抓都抓不到。”叶氏自言自语着回到正间,跟老太爷道,“爹你等会儿回去的时候,捎一捆回去。我这儿用不上这么多,这个结实,比麦秸草抗烧。” 大舅咳嗽了两声:“她爹全好了?” 叶氏道:“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及时吃药就好了。他这个闺女的脾气也是个怪的,头一天过来,二话不说,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磕完就走,给点心吃都不要。然后,就每天过来一趟,送一捆柴火来。问她是自己砍的?说是。你们没看见,清一色都跟拐棍那么粗,真不枉有一把力气,一般人够呛干得了这活儿。” 送“柴”谐音送“财”,这是极为吉利的兆头。 “那闺女找婆家没?”老太爷嗡声问道。 叶氏就犯了愁:“我早先就跟高大哥提过了,不好找呢。其实,那孩子真不错,屋里屋外没有抓不起来的,是个过日子的好手。那些人势利眼儿,光瞅见人家的三间小破屋了,哪里知道,这人品c行事才是最要紧的。” “合欢镇没有,就往边上找找吧。岁数也不小了,得抓紧。”大舅道,“孙婆子刚才说什么了?二嫚认识卫所的人?” “从她嘴里能问出什么来?只说是在济南的时候认识的。” 说到这里,叶氏脑子里灵光一闪:“这倒是了,卫所里的青年最多,也许能给玉兰打个茬子。” “我也这么想。”老太爷点点头,“她是个没娘的孩子,既喊你一声‘三娘’,少不得你就多费点心,帮着张罗张罗这些事。” “我省得,爹,你不管。”叶氏道。 “咱们大嫚呢?”老太爷言下谨慎了很多,“你想留她近一些,还是去外边?” 近一些,就在附近的镇子上寻个人家。远一些的话,就可以在县城周边物色合适的对象去。 “要是你们舍得她走远,我拉乡的时候,就在县城附近打听打听。”靠近县城是要比乡下繁华热闹些。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不是吗。 叶氏点点头:“那好,爹你就多费心了。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往城里走,离着庄稼地越远越好。这一春一秋,一起风,铺天盖地的灰尘,连东南西北都看不清。看看这儿的人,哪有张好面皮?全都跟砂子打过的似的” “好了,以前的事就别说了。”老太爷突然打断了叶氏的话。 “二嫚呢?”大舅也岔开了话。 若萌听得分明,扬声道:“二姐让我跟娘说声,她上山了,吃饭不用管她。” “二嫚怎么老往山上跑?”大舅问,“是不是有人在教她读书?” 大舅眼前再度浮现出一套不凡的文房,以及指点他书写诉状时的那个孩子的样子。 那件事,至今都无法令他释怀。那样一针见血的评判,每每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是他不明白,还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叶氏默默地点头:“嗯,说是看她有点天分,闲来就教一点。平时在家里,也能教教萧哥儿。” “杜先生?”大舅的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儿里。 当他问出这句话时,他发现父亲和大妹居然不约而同地默了。 他们在躲避什么? “爹,杜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恨自己的这幅身子,成年累月病怏怏的,哪里也去不了c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他知道杜先生是从京里来的,但是为什么下来c为什么住在山上不肯下来,以前一直以为,那只是脾气使然,杜先生想一心一意做个隐士,远离尘氛。 但是,渐渐地他就感觉出异样了。 貌似父亲和大妹对这位杜先生竟似有所戒备,同时,还十分地关切。 这就很矛盾了。为什么会这样,大舅至今都没能想明白。 他跟若萤一样,猜到了叶氏和杜氏曾是旧识,但却猜不透为什么两下子会如此地亲密又疏远c关心又防范。 他不由得暗中哀叹,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人,这么多年以来,不曾为家里作出过任何的报答。 他甚至连个孩子都不如。 若萤,她也太能干了 “过年就往十岁上数的人了,你还不打算给她裹脚?”大舅不由得替外甥的将来担心。 彼时他并不知道,当若萤听说了这件事后,是有多么地痛恨他。 就如同痛恨裹脚一样。 叶氏顿时就愁苦了面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章 为客自家 刚才还在说高玉兰前途愁人,是因为那孩子生的牛高马大的,根本不像个女孩子。可是玉兰再粗糙,好歹她曾经裹过小脚,虽称不上“金莲”,但跟若萤比起来,总是比上不足c比下有余的。 反观自己的若萤,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几乎瞧不出一丝温柔劲儿。还一个劲儿跟些小子称兄道弟c你来我往地,再这么下去,不出三两年,整个合欢镇的人,都要忘记她的真实身份。 “你以为我不想?” 只是每次想要给她裹脚,必定就要出岔子,不是生病,就是发昏,就好像是老天爷故意在跟她作对似的。 近来倒好了,活蹦乱跳地,可是做娘的却有点鞭长莫及了。每每一错眼儿的工夫,她就从视线里消失了。又不好意思跟人打听,更不能满大街叫魂似的寻人去,不然的话,岂不让人笑话死了? 这是什么人家c什么教养,一个女孩儿跟个疯子似的,管都管不住到处乱窜,这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管不住人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的去向也是一桩无奈。 除了天上地下,大概就没有哪里是若萤去不到的了。 又结识了济南的朋友,这要是给人三言两语撺掇着,岂不是要跑到济南城去? 早该想到了,她既然有那个心思和本事一个人千里告状去,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儿是她不敢做的,只要是她想。 她既有本事赚到二十两银子,也能够赚到四十两c八十两 有钱哪里去不到?有钱什么事做不成? 谁规定做女儿必须跟为娘的一样的想法样的行事? 女儿的心思,她猜不到;女儿的行踪,她跟不上。 总而言之一句话:那孩子,她治不了。 别说济南城了,芦山距离家门才不过数里,于她而言,就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小时候都说她好养活,这会儿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叶氏自言自语。 “这样子,不是个事儿”大舅喃喃道。 不是事儿?这才是事儿好不好。 叶氏端起茶盅,轻啜了一口。三泡后的茶,苦涩难当。 芦山上。 工人们已经到场了,是曹c严两位居士自告奋勇从自己的乡里找来的。都是厚道勤勉的当地农户,只用了一天,就挖好了地基。 干活期间,听说还需要瓦匠,于是,这些挖坑的就给推荐了邻乡的一支工匠队。通过瓦匠们的介绍和指点,很快地,腊月和小芒他们就跟附近的砖窑厂和石灰场定下了所需的物品数量以及价格。 凭着两片能把死人说活的嘴皮子,在不高于市价的基础上,腊月成功地说服工场主给出了优惠:送了二百片旧砖不说,还负责帮忙送货上门,就当是为寺庙作施舍了。 如此,倒把车马费给省下来了。 这是出人意料的胜利。若萤十分满意,给了腊月十个钱去买油饼吃。 有腊月等人里里外外操持着,若萤省心不少,每天也都能腾出时间来读书c写字。 寝堂里静得如同空无一人。 杜先生立在檐下,犹豫着。 透过窗纱,依稀可见那孩子端坐在书案前,面朝窗口,静静地书写。 墨香幽幽,婉转沁出来,和着柏木的清冽,倾诉着一种隽永古朴的含义。 这是他名义上的弟子,实际上却很少履行师徒职责。他一心想“教导”她,可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同他辩论。引经据典反驳他的观点c否定他的认知。 他也不知道,她的那一肚子学问是打哪里学来的,谦虚而桀骜c恭敬而不迁就。就凭着藏经阁里的那点内容单一的藏书,并不足以让她的学识如此驳杂。 认他做老师,根本就是个幌子。 这一点,杜先生越来越确定。 利用他,她可以自由上下芦山六出寺;利用他,可以有效地为她的种种奇特超凡作解释;利用他,她可以明目张胆地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事; 她是那么地机警c聪慧,那么清醒地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她是那么地善于把握机会c利用漏洞,那么游刃有余地串连c使用人际链条中的每个人c每件事。 拥有丰富的知识就已经让人敬畏了,倘若再拥有高人一等的情智,那么,这种人即使不愿意结交为友,也绝对不能与之为敌。 杜先生暗中叹口气,没来由地怅惘。 他想是因为自己孤独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就好像她的身上带有磁性,吸引着他靠近c再靠近。 她的每个表情c每个动作,都不是毫无目的的无聊。 她才是最难读懂的那本书。目前为止,他只是大概了解了一点点她的意图。 她发动起那么多的人,竟是要修建一座暖房。根据所使用的材料来看,要种植的不是绿叶蔬菜,不然的话,做那么多的架子做什么? 肯定不是养蚕。 生豆苗?可是,生豆苗需要粪肥吗? 等待是漫长的煎熬,他有些心急如焚。 但是反观她,却是胸有成竹c从容不迫。懂得驭人之术的她只管远远地看着,随时提纲挈领就够了。 这是个作领袖的材料,够清醒c够聪明c够狠。 可惜,是个女孩子。 “幼童皆当受业,岂论嫡庶乎!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始知室家长幼之节。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庭君臣之礼。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庠序之异者,移国学于少学。诸侯岁贡少学之异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命曰造士。行同能偶,则别之以射,然后爵命焉” 杜先生于是就怀疑,这是专门念给他听的。恁长的《食货志》,为什么偏偏选取了这一节?她想表达什么意思?难道这一亩三分地还不够她折腾的? 又是乡学,又是太学,谁?谁是那块材料? 是不是已经估摸到了他的来历?所以才会给他打招呼,好让他必要的时候借一场东风,送个便宜? 未雨绸缪,这难道不是她最为擅长的吗? 对于将来,到底她能够看到多远处? 傍晚回到家的时候,老太太身边的清夏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到若萤,青夏赶忙从凳子上站起来,略福了一福,笑道:“姑娘总算是回来了,老太太请姑娘前头去见客呢。” 若萤正拧了手巾擦脸。擦了脸又把手探进领口里擦前胸,并没有因为有客人在而有所避讳。 清夏就怀疑,如果可以的话,这位四姑娘会不会毫无羞涩地当着她的面把衣裳脱光? 有刹那,她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个女孩儿了。 还能更粗鲁些不? “什么事儿?”若萤不为所动,“我饿了。” 清夏忙道:“老太太那里,给姑娘留着饭呢。柳公子说了,请你务必过去,他师父想见你呢。” 柳静言? 若萤当真暗中吃了一惊。再没有想到,静言的师父黄柏生下来了。 而钟家也真够神速的,居然第一时间就把人给请到家里去了。明面上说的好听,“略尽地主之谊”,谁知道背地里又在算计什么呢!从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钟老太爷的饭岂能白吃。 关于这一点,静言怕是还不了解吧? 清夏见她说走就走,不由得愣了:“姑娘不用换件衣裳吗?” 若萤扭过头来,目光冷冷:“为什么?” 清夏一下子就语结了。 叶氏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赶忙劝说道:“也不差这点工夫,换身干净的再走。” 说白了,是怕人笑话寒酸吧? 若萤噙着一丝讥诮,低头打量了一下捉襟见肘的自己:袖子确实太短了,所以就接了一截蓝花布。裤子的膝盖上一边打了一个巴掌大的补丁,虽然若苏的针线很好,也选用了一样颜色c大小的下脚料,但也无法掩盖其“补丁”的本质。 身上的衣裳是今天才换上的。今天没干什么力气活儿,也没怎么出汗,不脏不臭,怎么就穿不出门去? 非要跟人家邻居借一身光鲜的,那样才叫体面吗? “静言从不会以貌取人。”冷漠地丢下一句,转身之际,叫了若萌一声,“你要来不?” 这简直就是个惊喜,若萌欢快地叫了声“要”,几乎就要扑过来。 若萤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小心点儿,让清夏扶着你。” 听这口气,就像是用惯了人似的。 清夏给说得一个愣一个愣的,心里叫着“不”,嘴皮子只管张不开。手脚似乎不听指挥般地顺顺溜溜地搀住了若萌。 “不会有事吧?” 香蒲惴惴地问。 叶氏神色阴郁。 她相信若萤会保护若萌,但是却无法确定二女儿会不会再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乱子来。 “这会儿倒觉得,咱们出来了也有些不方便”香蒲自言自语道。 出来了,想要再走进那个门就不容易了。那里头都会发生些什么事儿,根本就无从知晓。 孩子们进去了,也许不会磕着碰着,可谁知道会不会给人取笑c刁难呢。 快要走到花厅前的时候,若萌拽了拽若萤的袖子。 她有些害怕,手脚都在发抖。 若萤看着她,静静地说道:“是白果炖鸡的味道。” 一句话,成功地转移了若萌的注意力。没错儿,她当时想要跟来的初衷,就是冲着好吃好喝的来的。 菜肴的香味层层叠叠,仔细地辨认,其中有海鲜,有烧肉,有鲜蔬。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珍馐罗列c海陆如山。 大大地吞了口口水,若萌由衷道:“这里,还是这么热闹” 还未入夜,花厅内外已经是红烛高烧c煌煌如昼了。灯红酒绿,仆从如流。弦歌悠悠c觥筹交错。富贵与繁华,像是永无尽头。 清夏精神一振,终于有了站上地头的轻松感。 她扶着若萌就要上阶,近旁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臂,拦下了她。 是若萤。 她淡然地扫视着门边的婆子和丫头们,检阅了着她们的愤恨c漠视与嘲讽,冷冷问:“不告而入,真的好吗?” 这是把她们姐妹俩当成了奴婢吗?卑贱的生命,无需张扬,悄悄地领进来c再带出去? 当此时,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这一嗓子就显得格外地响亮。 清夏当即就白了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章 唇枪舌剑 她认为四姑娘摆明了是来找碴儿的,可是这句话太过有理,她居然无法予以反驳! 就凭着一句话,就足够让她里外不是人了。 她忽然想起来了,而今的三房已经不是从前的三房了,被逐出了族谱固然可耻可悲,可是,那也意味着,再次踏上这块土地的三房,已经是客人的身份了。 今天,换作任何一位客人进来,她必定要先跟家主通报了之后,得到家主的允许,才可以请客人入内。就算她不开口,门边专司其责的丫头婆子们,也要把话儿递进去。 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但是她没有吭声,打一开始,就对三房存着不可告人的轻视之心c侥幸之心。寻思着不过就是俩孩子,其中一个还吓得直哆嗦,有什么好怕的,开个玩笑c寻个乐子,权当是打发无聊了。 哪里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还是四姑娘,还是这个“拼命四郎”。除了神道,除了亡命,这丫头还很会出人意料c大煞风景。 一句话“不告而入”,似乎无关褒贬,但却锋芒毕露。不管是“家人”也好c“外人”也罢,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是体面,也是正道。 四姑娘害她没脸的同时,也等于是打了钟家当家人一个嘴巴子。 教下不严,不知礼仪,这是治家无方。 所以,从里到外,一霎工夫全都变得死寂。 四姑娘真像是一团乌云,走到哪里,哪里阴沉得喘不动气。 二太太的声音救命般响起来:“是萤儿吗?快请进来。” 湘妃竹帘高高挑起,若萤冉冉升阶。 身后,若萌在清夏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徐徐抬脚。遵循着母亲日常的教导,目不斜视c挺胸抬头,端庄肃静。 姐妹俩经行处,下人们纷纷顿足c垂手c敛形。 东花厅里摆设两桌酒席,大太太和二太太c四太太陪着老太太一桌。 伺候老太太的,是她屋里的大丫头。大太太由她的儿媳妇服侍。二太太则由屋里的四姨娘近旁听唤。只四太太没有带随身的丫头,由老太太房里的满秋负责饮食。 整个四房屋头,就没有一个年轻的丫头,清一色都是婆子,无论是绣花的,还是护院的,倒比如狼似虎的爷们儿还管事儿c好用。 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众人俱是心里雪亮。这么多年下来,钟老四已经习惯了。 自从跟济南城的徐家拉上关系,四老爷北上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虽说是为了笼络感情,但也不排除一些别的因素。 现在,街面上已经有人在传了,说四老爷干什么不去济南?为什么?那里天高皇帝远,他那杀猪的舅子望尘莫及,还不是想干什么c就能干什么。 家里没有的,济南城有;从前没有享受到的,济南城都能够满足。 反正,有钱就成。 男人家赚那么多钱,图个什么?还不是吃喝享乐? 小道消息传得最快,四太太成天在自家的各个铺面间走动,哪有个听不到的? 所以,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她近来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勉强。 大太太因为前两天自家大哥又来骚扰,以洪灾为由,讨去了几两银子,心下不痛快,因此,面上便也难得欢畅。 只有二太太,心情颇佳。看到若萤姐妹俩进来,赶忙起身相迎。紧紧握着若萤的双手,又是看脸c又是看脚底,虚夸了两句好,便领着姐儿俩上前来见礼。 气氛十分地微妙,像是绷紧了的皮子。又像是按压到底的极细的那根琴弦。 若萤几乎能够听到每个人的心眼儿转动的声响,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那层纸,就是她状告大父母逆天悖理违法的事实。 老太太恼怒,是情理中的事儿。若是不气不恼,反倒令人担心呢。 若萤瞅了瞅老太太的脸色,这才有板有眼地深揖一礼。 若萌也赶忙地福下去。 就好像是个笑话,同样都是女孩儿,偏就有人非要把自己当成男孩子。 好在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此时此刻,众人不约而同地念起了从前。作为孙辈,给老太太行礼时,都该跪下去的。 可眼前的钟若萤姐妹俩,仅仅只是弯了下腰,行的是最普通的下对上的礼。 无可挑剔,却如芒在背,令人不安。 从跪到拜,是距离,更是冷漠。 在若萤行礼的时候,老太太那一对三角眼就死劲地盯着她,当中的嫌恶毫无遮掩:“你是钟德韬的老二?你到底是男c是女?” “随老太太开心,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若萤的一本正经听上去温顺又体贴。 老太太哼了一声:“照我说,既不像小子,又不想闺女。也难怪年头不好,这人都不清不楚了,老天爷怎么能不怪罪。” 即使是面对如此刻毒的诅咒,若萤仍旧保持着不变的平静,像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孩子。 “老太太说的是。”她受教般点点头。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场面似乎很温馨。 而边上的人早就吓白了脸。 相比之下,老太太到底显得直白了。 倒是四姑娘,话里话外,意味深长,不能细品,越品,味道越冲c越辛辣刺心。 就好像是街面上的混混儿,即使衣冠楚楚,仍旧难掩其骨子里的无赖与油滑。 没瞧见么?老太太的脸都变绿了。 再对下去,还能有好吗?谁敢保证老太太不会在盛怒之下,抓起什么砸什么?要真跟上次老太爷砸钟老三那样子,岂不是要出人命? “来,见见大太太。”二太太抖着心肝,把若萤拉开了。 冯氏打心眼儿里就不想见她,见她行礼,微微一侧身,口中道:“姑娘前程无量,老身可受不起你的大礼。” 这个也是没有好气的。 若萤原本就没指望双方能够互相谅解,便顺着她的话儿道:“承太太吉言,但愿如此。” 冯氏气得眼前发黑,却又说不得什么。说什么?说我不希望你有个好前程?这种话儿也就在心里想想吧,哪里能够道与人听! 相对而言,就数汪氏最为平和可亲了。虽然看着若萤的眼神有些复杂。 跟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她同样地无法理解面前的这个孩子。可是,毕竟她曾经奋不顾身地救下自己唯一的侄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了。 打那以后,她的哥哥汪屠和侄子汪大胖,对这个“拼命四郎”是又恨c又怕。平日里,大家都尽量地不去触碰那件事,也尽可能地当她不存在。 但是,大家都很明白,这不过是很可怜很可笑的自欺欺人罢了。 汪氏笑得勉强,因为她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才叫恰当。 若萤暗中叹口气:人无完人。当大显他们把她视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的时候,总有另一些人,视她为眼中钉c肉中刺。 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那天在六出寺,遇见临乡的一位大婶,说上次闹水灾的时候,多亏了四郎饭庄的面汤,才救活了她的小孙子。她特地去庙里拜谢菩萨,希望能够保佑四叔的生意蒸蒸日上,越做越好。” 洪灾期间,四房后来是施了面疙瘩汤的。或许是想替成为众矢之的的钟家挽回一点名誉,或者是原本就心存良善。 若萤宁愿相信是后者。 她没忘记,当父亲四面楚歌c孤立无援时,只有若荃三哥曾经想要挺身相助。 四婶娘不怎么待见她们姊妹,可四叔素日对她们还算不错。遇见了,并不会藏着掖着。也许是他财大气粗,不差这点东西,也许他对别人家孩子也这么着,可若萤还是选择了理解他。 一念可成魔,一念可成佛。 汪氏听她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实在是始料未及的。心下欢喜,只面子上不好表现出来:“她倒是有心了。” 值此敏感时期,她不敢说太多,免得一不小心,给自己树敌。 二太太打着圆场,道是客人久等了,吩咐丫头们带着四姑娘速去见客。而她则亲自扶着若萌,到邻桌去拜会诸位姐妹。 折过花厅当中的四时风物刻镂雕花大屏风,早有丫头挑起了月洞门上的金红丝绒帘子。 扑面而来的酒香暖意,让若萤感觉到像是一跤跌进了酒缸里。 她怀疑酒席上的人全都已经醉了。可是,当她现身的那一刻,还是有好几道目光像刀子一般掷过来。 在这里,她不是孩子,也不是什么客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宿仇。 若萤暗中自嘲地笑了。原就料到了自己讨人嫌,也早就做好了应对各种各样的非难与冷对的准备。但真的直面了,那种身处荆棘丛中的不适与困顿,还是令她感到很不舒服。 明明瞧见她了,却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老太爷仿佛醉酒一般,眯着眼睛瞅了她好几眼。 在双方比拼了一会儿眼力,最终无果的情况下,老太爷居然问身边的人:“恕我眼拙,这是谁?” 如此明显的轻蔑与羞辱,并未让若萤感到意外。她坦然相对,回以同样煞有介事的虚伪与做作:“太爷致力一方,夙兴夜寐c殚精竭虑c日理万机,就是认不得小人,也是很正常的。” 本来还小心翼翼地装聋作哑的几个人,霍地就把脑袋扭转过来。 钟若荃刚喝下的一口酒,原封不动地又吐回到酒杯里。 他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的这个堂妹,眼睛里光怪陆离地。 他也是在场的人中,唯一对若萤没有敌意的。 听这话说的,多好! 是的,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拍案叫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章 明火执仗 当别人羞辱你的时候,能够不愠不火地从容面对,光是这份器量,就足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了。 老太爷也是,跟个小丫头斗什么嘴。你故意贬低人家的身份,试图把人家踩到脚底下,结果呢?人家非但不生气,反倒替你说了那么一大通的好话,多么地善解人意,多么地通情达理。 这就跟社学里的先生说的那个故事似的:你心里全是大粪,故而看谁都是臭的。而对方心里只有鲜花,于是,看谁都是香的。 情智之高下c心境之宽窄,于此可见一斑。 由此看来,济南城那边的传闻似乎是真的。要是没两把刷子,焉敢直面朝廷要员?又如何能够说得卫所的人连夜下来抗险救灾?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四妹居然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 环顾四下,果然大家都不算笨,一个一个地全都闭紧了嘴巴。 这就对了,怎么说都是一家子,何必闹得那么僵呢? “听说,你在外头名头很响?”老太爷有要耍酒疯的趋势。 大老爷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若萤,生恐她一时得意,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 但遗憾的是,若萤并不是寻常的孩子。她的想法,也不是大老爷等人所能跟踪得到的。 面对老太爷别有用心的诘难,她故作严肃道:“回老太爷,外头说的什么,小人还真是不大清楚。每日里,除了帮家里剜菜喂鸡c拾草填灶,多余空闲,便是看顾弟妹,替家中长辈跑腿打杂。偶尔,会去寺庙里诵经拜佛,祈求爹娘手足无病无灾,田间风调雨顺。一日常作三日过,并没有闲功夫插科打诨c捕风捉影。倒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这就是反将一军了。 当此时,若是老太爷按捺不住羞愤,肆意侮辱责斥,则会被她捉住话柄,从而将自己陷入被动状态,自取其辱。 说什么?不管说什么,都说不得。为什么? 她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只有无聊之辈才会听风就是雨,无中生有。她很忙,顾不上这些狗屁事儿。那么,老太爷你这么清楚明白,是否可以说明,你老是个极其无聊庸俗的人? 听她说的,好像自己多么辛苦忙碌似的。事实果真如此吗?恐怕不尽然吧? 可是,不信又如何?打算罗列出种种证据来否定她的说法吗? 显然,这更加无聊可笑。一个活了几十年的老妖精,如何能被一个小孩子牵着鼻子走? 因此,她的话,不管是真假参半也好,一派胡言也罢,都是辩驳不得的。 所以说,她把一切有可能遭受到攻击的漏洞,一并堵得死死的。 因此,老太爷的脸就黑得跟锅底似的。 “做儿女的,是要给父母分担疾苦。”眼见气氛又要变僵,大老爷等人f纷纷站起来打圆场。 若萤木着脸,挨个作了个揖。只有拜到黄师父这边时,她的脸上才露出微笑来。 “你们早来了?” 有静言在,就是全部。 静言点点头,看着她的脸:“还好吗?” 他不是没感受到众人对她的态度,但是,他却帮不了她。 若萤眼睛亮亮地:“很好,放心。” 简单的对话,只有两个人能够领会其中所包含的深意。 “你就是钟四郎?”黄师父大着舌头,直勾勾地瞪着若萤。饶是这么着,仍旧看不清她的五官,“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不赖c不赖,是个人才。” 若萤笑眯了眼,和蔼可亲地问道:“大叔说的什么呢?我的什么事儿,嗯?” “呃——” 黄师父无风自寒地打了个酒嗝,头脑霎时清楚了几分。 目光掠过桌面上的人,钟家几爷子的神情分明紧张得剑拔弩张地。 黄师父忽然就想起了进门前,爱徒的叮嘱:关于钟四郎在济南城的事儿,千万不要说。 再看爱徒的一脸关切,黄师父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不由得把视线再度投向若萤,心里那叫一个纳闷兼郁闷:爱徒如此一表人才,怎会瞅上这么个假小子? 难道爱徒也受到了济南城中的男风的影响? 还是说,东西只有抢着吃才香甜? 他可是听说了,这钟四郎可是小侯爷看上的人。 还听说,她跟世子府也有勾当。 老天,怎么就这么混乱呢?是他老了吗?这些年轻人的所思所想c所作所为,怎么就叫人无法理解呢? “房子已经定下了。”静言解答了她的疑惑,“就是北街上高家的房子。位置挺好,门前宽敞好停车马,进出也便宜。又在镇子上,寻起来也省事儿。” 那么,高驼子父女又有何打算呢? “这两天抓紧雇人拾掇了,再盖两间门脸,轧轧地面。赶在中秋前后,把药材弄过来。趁着太阳还好,尽快晒晒。”黄师父大声道,“小四儿,有空你也过去帮帮忙。用别人,我不放心。” 大老爷赶忙接上话:“这些,黄师父就不用管了,这边会负责打点好一切。到时候,你只管搬进去就行了。” “那就有劳各位了。”黄师父点头如捣蒜,“都说老太爷急公好义,乃是一方典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药局乃是一方百姓的安康保障。老太爷如此热心于药局的修缮营建,可以说,是做了一件利民利国的大好事c大善事。不才由衷钦佩,就此借花献佛,敬你!” “来来来,同饮此杯!” “吃菜c吃菜!” 静言携了若萤的手,带她坐到自己身边。亲执了一个盘子,给她布菜。 同桌的钟若英几兄弟全都看得不错眼儿,恍惚觉得自己是做客的,而柳静言才是此间的主人。 “这个软炸虾仁,多吃一点,这个性温,味甘c咸,入肝c肾经,能养血固精c化瘀解毒c益气滋阳c通络止痛c开胃化痰。” 知道她正在换牙期,静言特地挑选了一些软嫩的食物。 “喜欢吃这个豆腐?应该是喜欢吃蛤蜊吧?我记得,你喜欢吃带壳儿的东西。”静言给她装了一小碗的蛤蜊豆腐,“豆腐有益气和中c生津润燥c清热解毒的功效,蛤蜊滋阴明目,二者也算是绝配。” 他静静地看着若萤用餐,心眼里满是怜悯。 若萤确实也饿坏了,以菜伴饭,片刻就吃干净了。完了,吩咐旁边早已看傻眼的丫头:“再添半碗。” 钟若荃“噗”地笑了:“你这是有多久没吃饱饭了?” 若萤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注意到,钟若芹快速地用手指头戳了戳说话人的胳膊。 钟若英则目露讥诮,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 旁边的丫头婆子小厮们,有的已经在捂着嘴巴偷笑了。 若萤暗中冷笑了,面上却满满的都是幸福:“牛吃草狼吃肉,倒是都能吃得饱。只是,这里的饭菜更好吃些就是了。也难怪,难怪我们萧哥儿杀死都不肯回去。此间乐,安思蜀啊!” 钟若荃顿时就讪讪了。 他似乎听懂了若萤的讥嘲,讥嘲他们视三房为堕落无能,视若萧为扶不起的昏庸没出息的废物。 她向外传递出了一个讯号:她不痴不傻,看得懂他人的脸色,听得懂别人的笑话,更分得清谁好谁坏。所有妄图攻击三房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钟若芹也听懂了,深深地把头扎进酒杯里。 他是秀才,有学问,没有错。但这并不表示,别人都是愚昧的。 周围的笑容,稀稀落落地消失了,战争,戛然而止。 若萤顿感意兴索然。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饭后,净手之余,若萤陪着静言坐在庭院里观星赏月。 他今晚多喝了两盅酒,似乎有几分微醺。酒香和着药箱香,让他整个人更加地醇厚可亲了。 若萤一向反感喝酒的人,因为从小到大,因为喝酒的事儿,父母不知道吵闹过多少次。她厌倦了他们千篇一律的争吵内容,也对那始作俑者的清浊之物产生了抵触心理。 但是今晚不同。 因为静言,让她对那杯中之物生出了几分喜爱。 喝了酒的静言,看起来不再那么凛凛不可侵犯了。 他抓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揉捏着。 他的手指很长,能够够得着她的手腕。摩挲所带来的酥麻,让她无法专心。 他的手心微微有点湿润,像是浸过水的暖玉,让她有种想要贴到怀里熨干的冲动。 真想就这么一直坐着,看过日升日落c花开花谢,听过风吹草动c雨雪冰霜,那便是她能想到的人生的最幸福了。 “不说话,也不好吧。”静言轻声道。 有些许的不确定,更多的则是不安。 不说话,她就会落在下风,以软弱无能的形象,遭受更多的讥嘲与鄙视。 “我也不想那么多废话的。”斗嘴不是她的强项,然而,情势所迫,孤军奋战的她若选择沉默,就意味着认错。 沉默,相当于示弱。她个人而言,不在乎被人轻视,但是却不屑于以软弱博取他人的同情,或者是怜悯。 但也不可能针锋相对钟家人的敌意,毕竟是在人家的屋檐下,适度的低头,是一种教养的褒显。所体现出来的度量与心胸,是父母长久以来的谆谆教导的结果。 所以,她选择了顺从,顺着他们的话来应答。 至于他们要做何理解,那就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事情了。 “难过吗?”静言歪头看她。 两辈人的矛盾,手足不睦c家宅不宁,这些问题光是想一想,就够让人头疼了。 她还要想法儿养家糊口,无怪乎她很少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啊! 若萤避开了这个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章 萧哥中毒 她没有喝酒,不愿意示弱于人,不管那个人是谁。人生在世,沟沟坎坎众多,自己迈过去也好,让人帮忙背过去也罢,她希望都能够以一种积极勇敢的姿态展示于人前。而不是靠着眼泪c哀求这些阴郁的东西。 草木只有一春,但这短暂的一生中,遍布灿烂的阳光。青苔长生不衰,却要以不见天日作为代价。 真要她选,她会果断地选择前者。 “快到中秋了。” 仰望明月,若萤能够想到的是:又要分开了。济南距离这边,到底还是远了些。 如果能有一匹马,就好了。无论是山间平原,还是海角天涯,有匹马,就能够身随意动,无所不往了。 快了吧?今年年底前,大概就可以把这个目标纳入计划之内了吧? “等我赚了钱,就去济南看你。”展望将来,还是蛮鼓舞人心的。 “好。”静言侧过脸来,笑容如月下昙花,静极c也净极,“不会让我等很久吧?” “不会。”若萤顿了一下,“只要你不是明天就走。” 原来,不光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静言笃定地回答道:“不会的,只要师父在这儿,我就会一直呆在这边。” “他又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历练个一年两年,也该有所升迁了吧?” 话说,医官的考取比科举取士还要难呢。 黄师父都这把年纪了,还只是个未入流的医生。而且,照眼下局势来看,这辈子是没有办法挤进太医院去了。 太医院的编制本来也不是很大,除去一个正五品的院使c两个正六品的院判c十个正八品的御医,其余的,生药库的大使和副使c惠民药局的大使和副使,全都是不入流的。 至于其他的医生,地位更是低的让文武官员不屑一顾。 况且,就算是进了太医院,日子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位置越高,职责越重,压力越大。 总而言之,新明的医户,绝对是个悲哀。 所以,杜先生才会对静言那么个态度。相信当年,做父亲的并不希望女儿嫁给一个医户。 如果当初杜夫人嫁的是普通的世家,或者是寻常的农户,今天的静言,一定会坐在学堂里,为将来的仕进埋头苦读吧? “我朝的户籍,不如前朝。”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若萤心存惋惜,“过犹不及。” 新明的户籍,跟前朝是一样的,分为三等:民c军c匠。“民”中包含有儒,医户,阴阳户。军户分为校尉c力士c弓c辅兵。匠户则分为府役c裁缝c马船等。 另外,寺庙有僧,道观有道士。 人户以籍为断,禁止数姓合户附籍。 前朝“医儒同道”,医户c阴阳户,都是准许科考的,但是,在本朝却被禁止了。 像静言这种医户出身的,和大舅c二舅那种匠户的后代,任你天资聪颖,终究只能“子承父业”,代代相传,无法步上仕途。为政治国展生平抱负也就无从谈起了。 静言的心里,怕也是意气难平吧? “终有一天,凡国民,无论男女老幼,不论年纪大小,都有资格参与科举” 从世卿世禄制,到察举制,再到九品中正;从门第阀阅,到相对公平的科考取士,都是不同时期的帝王“牢笼英才c驱策志士c牧驭天下”的目的。 沧海桑田尚能三迁,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样也很好呢,”静言道,“能够帮助病患解除痛苦,或者,还能够跟阎王爷抢人,也算是很了不起吧。” 不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别说他,恐怕连若萤本身,也会去试一试吧? “为什么不呢?”若萤笑得迷离。 静言不敢确定,那是否该称之为“追忆”,或许,她不止一次梦想过这种可能吧? “倘若能考个山东第一,就能青史留名了吧?”转过脸来,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我就是想出名,怎么办?” 心,莫名地急促起来。他不认为自己喝多了,可这会儿的面热头昏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这么怕她的话给别人听到? 这是她的秘密呢! 这得是多么地信任,才会说给他听? “若是可以,只管去试试。人生一世,不过那么几十年,你不努力,谁会替你成长。” 手下的手,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最终与他十指交叉。 “我也是这么想的。” 缭绕着明月的那一片乌云,终于漂走了。 不远处的花厅处,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器皿跌落了。 紧跟着是嘈杂的惊呼:“四爷c四爷!” “萧哥儿,你怎么了?” “快c快喊医生!” 好端端正吃着饭的若萧,不知怎的,突然就一头扎在了饭桌上。 同桌用餐的小侄子飞鸿还道是他在开玩笑,拍了他好几下,见没反应,这才慌了。 里里外外乱作一团。 婆子丫头把人先摆平了,擦掉脸上的饭菜汤羹,而后就展开了急救。 人中c虎口都掐得乌青乌青了,若萧还是没动静。随着面色转白,口鼻中不断有秽物涌出来。 大太太赶着喊人去请李医生,差出去的人刚跑到二门上,又给叫了回来。 慌乱之中,大家竟忘记了,花厅里现成就有个良医。 可是黄师父却是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任你如何摇晃c呼唤,只管伏案昏睡。 大太太见状,“咳”了一声,只得让人去请李医生:“赶快地,要是误了事儿,打断你们的狗腿!” 二太太傻傻地杵在人来人往中,跟个泥塑似的。 钟若英关怀备至地近前来宽慰她。 四姨娘则将惊恐不已的飞鸿揽在怀里,摩着,哄着,还将随身佩带的一个多子多福如意形彩绣香囊解下来给他玩儿。 那物件做的极为精巧,如意的边边角角上悬着各种小物件,什么铜板,荷花,寿桃,石榴,莲花,佛手,藕段。下面垂着长长的彩色流苏穗子,煞是好看。 钟若英也凑近了来看,口中道:“看看就好,姨娘莫要宠坏了他。” “哪里会呢。我们小少爷这么懂事可爱,叫人疼都疼不过来呢。”说话间,四姨娘温柔地用香腮揉搓着飞鸿的小脸蛋。 这边正乱着呢,忽听那边叫唤,说是老太太不大好。 这下子,大老爷等人可真的慌了,当下也不管什么避讳不避讳了。三步并两步冲过来,一口一个“老太太”c“娘”地急呼。 若萌趴在自个儿兄弟的身上,号哭不止。 四太太紧紧搂着若莲,远远地坐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要不要请三嫂过来?” 二太太听得真切,一个哆嗦险没滑到地上去:“等等等看了医生吧” 但是,她的这一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去李家的人疯跑回来说,李医生陪着他浑家回娘家了,要明天午饭前后才回来呢。 “没事儿的时候,天天在眼皮子下转悠,真有事的时候,鬼影儿不见一个!”老太太捶床大怒,“没用的混帐东西,敢情合欢镇上就那一个会看病的?姓季的难道也去走丈人了?” “可咱们家不是一直都在用李医生吗” 报信的婆子试图替自己辩解一下,话没说完,早挨了钟若英的一个嘴巴子。 边上,大太太厉声道:“打得好!反了你们了!连当家主母都敢顶嘴了,后头还想做出什么大不敬的坏事来!” “请让晚辈看看吧。” 静言分众而至,只是朝上首拱了拱手,脚步不停,径直来到罗汉床前。 “萌儿让开!” 若萤紧随其后,伸手便将若萌从若萧的身上拎起来,反手搡给近旁的丫头,“去,把脸洗干净了,头发梳好。” 说话时,见若萧面目模糊,便又命令身后:“再拿个灯台过来,快!” 花厅里的沸腾瞬时就止住了。 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一处,大气不敢出。 “需要什么,你说。” 寂静中,若萤的声音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静言应了一声,伸手取来手巾,替若萧擦了擦脸上的秽物,而后开始诊脉。 一边把脉,一边留意观察病人的面色。 “从前不曾这么过。”若萤适时地告知病人的过往,“大概是什么缘故?” “中毒。” 静言的结论几乎就是脱口而出。 却让不知道多少人,瞬间变了脸色。 人群复又嘈嘈。 “怎么可能!咱们都吃了一样的东西。” “鸿哥儿跟他一个盘子吃的,为什么就没事儿?” “别不是诊错了吧?” “听说,柳公子还只是学徒阶段” “误诊的话,可是要害死人的。连咱们家的名声也要败坏掉” “什么东西?”若萤不动声色,“大概多长时间了?” 静言眉头微蹙,回答却是肯定的:“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期间都吃过什么?” 这话是问身后众人的,可是大家都给吓到了,轻易地,谁也不敢做那个出头露面的。 “萧哥儿身边,是谁在伺候着?” 若萤的冷目扫过,一个双股战栗的小丫头就给筛了出来。 “说,一个时辰之内,萧哥儿都吃过什么c喝过什么?不管是生的熟的c荤的素的,只要是进了口的,全都报上来!” 她自己尚未察觉到,这一刻她的神态c口气是多么地冷酷。 小丫头吓坏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上下牙磕得嗒嗒响,死活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若萤心烦气躁,一腔隐怒无处发泄,顺手抓起床尾的一只棕毛笤帚,“嘭”地砸中了那个丫头的脑袋。 小丫头“嗷”地痛叫一声,伏地呜咛。 “连话都不会说,买你来当神位供着呐!”若萤抄着手,脊背笔直,满目淬冰。 大家都毫不怀疑,倘若那小丫头敢犟嘴,钟若萤绝对会现场撕了她。 “姑娘息怒,我来说吧。”水蓝挺身向前。 这个举动,让人油然想起了从前的二姑娘,也是这么地勇敢,关键时刻总少不了她的身影。 “说!” 即使是面对二堂姐的心腹,若萤也没什么好声气。 “四爷刚刚吃了糖醋里脊c芹菜虾仁c茄盒子小碗的白果鸡汤。开饭前,还用了半个螃蟹。本来还想吃的,我们太太说螃蟹性冷,不让了。” “再往前,一直跟鸿哥儿一起玩儿。其间只用了几颗葡萄,一牙蜜瓜。”另一个丫头紧跟着补充道。 若萤看着若萧,分明心急如焚,语气却越发冷静:“可有什么眉目?如果不能确定,先催吐怎么样?” 要催吐,就需把人强制性弄醒。 “吐吧,”见静言有所迟疑,若萤反而越发坚定,“拖太久,我怕脑子要坏掉” 静言缓缓点了点头。事出火急,容不得他再三权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章 小箠则待 他暗中将素日所学到的相关知识迅速地过了一遍。想到父亲和师父所教授的医学中,就包括有“五绝”的紧急抢救法。 所谓“五绝”,是指自缢c催压c溺水c魇魅c服毒。 服毒者中,□□历来是常见的毒品中最为严重的。当发现该类意外时,即刻用小蓟根捣汁饮用,立马就会起效。 或者是服用以大黄一两c明矾五钱研末而成的“黄矾散”,也有立竿见影的功效。 或者,还可以用生半夏为末,冷水做成黄豆大小的丸子,塞入患者的鼻孔里,并在人中穴及两脚的大趾甲离肉一线处,各灸三壮,即愈。 包括中毒之内,凡是中风c中暑c中恶c霍乱等一切速暴之症,都可以用童子尿和生姜汁服下,即愈。 以上说的是“救”c“解”,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就是若萤所说的“吐”。 催吐最常用的是瓜蒂散,由瓜蒂c赤小豆两味药合成。这种药,用以解食河豚鱼毒,能够吐后毒症尽解。 若是逢着□□中毒,取鸡子一二十个,打入碗中搅匀,入明矾末三钱,灌饮,吐了再灌,吐尽人即愈。 最安全的催吐法,是用盐水。若是霍乱心腹暴痛c宿食不消c积冷烦满,取极咸的盐水三升,热饮,用手指刺口,大吐,虽然粗暴,但远远胜过使用其他药物。 还有一种最简便的催吐法,那就是用鸡毛刮喉,或用筷子压舌头,让患者产生呕吐之感。但前提必须是患者尚有意识。 很显然,这一招并不适用于此刻的钟若萧。 “府上可有苦参?”用苦参煎服,可解不知名毒。 于是,守候在门口的人赶紧往季家跑。 这一去一回的,又要浪费不少工夫。 “生姜呢?绿豆呢?”静言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无患c无患!” “公子,在呢。” 无患应声跑进来,手脚利索地打开随身背负的药箱子,从中取出来一只长嘴的黄铜勺子。 这是专门给小孩子灌药用的东西,一端如盅,盛药,中间为流槽,连接着另一端的壶嘴。 一想到那冷冰冰c硬邦邦的东西要探到喉咙里去,若萤本能地感到一种窒息。 她不忍地别转了头。 温开水和生姜汁很快就呈上来了。 耳听着不知是谁念了声佛,就看到四太太汪氏掩住了若莲的眼睛。 若萤就知道,那勺子定是给塞进若萧的嘴里去了。 袖子底下的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 她不确定这方子是否管用,也不敢想,万一不成,接下来该怎么办? 季医生怎么还没到?是不是求救的人故意在磨蹭?若萧在这里,三番两次出意外,难道真是都是偶然?他的存在,总不至于是所有人都希望的吧?倘若有人心怀不轨,暗生杀机,可就真的叫人防不胜防了。 对于有心之人而言,别说这么大的事儿,哪怕只是树上落下来一片叶子,也会成为砸死人的利器。 眼见一壶温水灌下去,若萧的肚子鼓得像□□,但他的人却仍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无患,取师父的银针来。”静言的声音中掺入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无患呆了一呆,脱口道:“公子,你不是——” “有什么事,自有我这个嫡姐担着,怕什么!” 若萤的一声清斥,倒让在场的所有人恍然记起了一个被忽略已久的事实:貌似,除了“拼命四郎”,她还有这么一个身份呢。 嫡女。 撇开家境不说,单纯论身份,在钟氏“若”字辈中,她是丝毫不逊色于钟若兰的正宗的嫡女,是一家子最该敬重的女孩儿,拥有对下人们的生杀伐断之权,是能够通过婚姻,左右一个家族的盛衰起伏的隐形的力量。 只是,很可笑地,这个事实长久以来都被忽略了。 为什么? 是她的存在太微弱?还是是她的言行一直太平淡? 印象之中,这位四姑娘似乎一直游离于大家的认知之外,我行我素,飘忽不定叫人无从捉摸。 她本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气? 其实这个问题,早就不成问题了。她的脾性为人,早在撞翻了大太太的那一刻起,就深入人心了。 这个主儿,是个惹不起的。这不仅仅局限在街面上,在家宅之中,好像也要牢记住这一点。 这会儿细想来,三房被撵出去,未尝不是件好事。就说眼前吧,如果还是一家子,依着四姑娘那脾气,哪能轻易地饶过犯错的下人?打一顿怕还是好的,打死了,怕也不是什么稀奇。 看她伸手抢过无患递过来针包,像是滚雪球似的把卷成一捆的针包展开,几根手指流水行云般划过长短粗细不一的一排银针,最终确定了当中的一根。拇指微微用力,便剔在指缝之中。 整个过程,不过在眨眼间,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索,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似的。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前排的几个胆小的丫头,更是禁不住心寒地后退了半步。 “灯来!” 掌灯的丫头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赶紧趋向前。 若萤不满于她的迟钝,冷冷地瞟了她一眼。 小丫头赶紧低下头,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若萤用纱布包了银针的尾端,凑到烛火上烧。 边上的静言和无患,不禁交换了一个讶异的眼神。 这才是叫人想不到的呢,除了打架刺马,钟四郎似乎还略懂岐黄。 要知道,绝大多数的寻常人是不了解这“九针”的奥秘的。所谓“九针”,是指九种针具的总称。此名最早出《黄帝内经》,包含有鑱针c员针c鍉针c锋针c铍针c员利针c毫针c长针和大针。 各种针的长短不同,用法也不同。 镵针,长一寸六分,针头大而针尖锐利,用于浅刺泄热; 员针,长一寸六分,针身粗大,针尖呈卵圆形,用于按摩皮肉; 缇针,长三寸半,针身粗大而尖圆如黍粟,用于按脉候气,治疗脉气虚少者; 锋针,长一寸六分,针身为三棱形,针锋三面有口,十分锐利,用于刺络放血; 铍针,长四寸,广二寸半,形如剑锋,用于排脓放血,治疗痈肿; 员利针,长一寸六分,圆而且锐,针身中部微粗,用于治疗急性痹证; 毫针,长三寸六分,针身较细,针尖如蚊虻的口器,用于治寒热痹痛在经络者,能扶正祛邪; 长针,长七寸,针身较大,针锋锐利,用于病变位置较深的痹证,又称芒针; 大针,长四寸,针身粗,针锋微圆,用于关节水肿。 而若萤一上来就准确地选取了其中的员针,并且,施救之前,先以烈焰灼烧,以去除针上污秽。 单凭着这两下子,就足以证明她对医术是有所了解的。 这样也好,跟个懂行的交流总是要省心很多。 “刚才掐过人中了,好像不管用。”递过针来的时候,若萤有点小小的担心,“要不,试试别处?” “不慌。”受她的气势影响,静言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 若萤点点头:“终归是扎不死的,季叔叔到之前,不能什么都不作。” 这话对静言而言,就是莫大的支持。 确实,就算患者最终不治,责任也推不到他的头上。但是,万一,万一扎醒了呢? 就算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不是么? 扎不好,责任归她。扎好了,功劳属于他。 若萤之善c之大度,非常人所能媲美。 水沟 中冲 涌泉 “萧儿!”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突然切入一声凄厉的惊呼。不知何时,叶氏居然出现在了门口,一手扶着大女儿的肩膀,身子却还是抖得厉害。 而报信的若萌因为这一来一去,早就乱了头发c花了容颜,可见有多么地慌乱。 “人呢?”季远志喘吁吁的声音赶着后脚响起来。 “为什么?你们把我儿子怎么了?” 面对叶氏吃人般的质问,生怕自己沾上麻烦的下人们,你一言c我一语,很快就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番。 “真是你二姐说的,不让告诉我?”叶氏半信半疑地问若萌。 若萌直觉得她这个模样蕴含着不可测的危险,但慑于压力,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也怪不到她头上吧?毕竟,二姐当真说过那样的话,她亲耳听到的,不会有错。 眼前忽然一花,却是母亲甩开大姐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连呼几声“萧儿”不见回音,猛然间抬起头,怒不可遏地就冲着若萤吼开了:“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想害死他是不是?你到底还当不当他是你兄弟?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你以为是你是谁?这个家c合欢镇这么大,容不下你了吗?你的本事就那么大了吗?啊?” 一想到这个儿子的来之不易,想到就要失去这个儿子c失去一辈子的依靠,叶氏心如刀绞的同时,更是恨得牙根痒痒。积压在心里多年的c层层叠叠的怨与恨c冤与屈,全都一古脑儿地发作出来。 尤其是,对上的又是一个面无表情c仿佛不谙人世疾苦的c她亲生的去c却不肯与她一心一意的孩子,那种怨恨就成倍地增加了。 “你说,你根本就是巴不得他死,对不对?” 她紧紧攥着若萤的双臂,从最初的摇晃,渐发展成浑无章法的拍打。 “他要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越说越悲苦,手底下就越没有分寸。 若萤肃立着不动,静静地回答:“要是我不小心害死他,就让我以命抵命好了。” 她不开口还好,一听这话,叶氏气极反笑了:“你有几条命能抵?你以为你是谁?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要的是儿子c儿子!你个赔钱货,凭什么跟我的儿子相提并论!” “啪啪啪!” 急雨连珠般的巴掌重重地c毫不留情地击打在若萤的背心上。且不说打的人手心疼不疼,一屋子的人却已经听得心肝乱颤c皮肉发紧。 反观挨打的人,仅仅只是微蹙了眉,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曾叫过一声疼。 就像是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章 从实招来 现场的人,从不曾见过叶氏这个样子,像是发了癫狂,为了一个孩子,竟要打死另一个。 由此可见,她是多么地金贵这个儿子,虽然是庶出的。倘若钟若萧就这么去了,岂不是等于要了她一条命? 换个位置说话,假如害死钟若萧的是另有其人,那么,她会不会宰了那个凶手? 一想到这一层,人群中,倒有好几张脸霎时变色。 叶氏果然泼辣!怪不得钟老三的惧内十里八乡有名。这妇人犯起浑来,当真令人发怵。就这么个爆裂性子,可想而知,这些年来她在钟家忍得有多么地辛苦。 再仔细想来,她要是个软弱的,又如何能够在出嫁之后,仍旧一力掌管着娘家的大小事务? 只是,再这么捶打下去,真的不要紧吗?拼命四郎固然需要好好tia一教,可毕竟还是个孩子。那么单薄的身子骨儿,真的不会给打坏? “三娘” 钟若兰这些小辈的纷纷过来劝说。 钟若荃索性冲过来,横在了当中:“三娘,你这是干什么?这件事跟四妹有什么关系?她要是不管不顾,是不是就好了?要论起来,她才是你亲生的。你这么说她,让她怎么想!” “三姑娘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拦着你娘?就忍心看着你妹子吃苦?”二太太远远地抱怨若苏,只是不敢近前。 怎么说,这件事都跟她有莫大的干系。她可不敢保证叶氏不会拿她出气。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季远志大喜地叫道:“醒了醒了!快快快,快拿痰盂来!” 过了很久c很久,冯恬终于下定了决心,姗姗地走向浓荫最暗处。 “姑娘”含笑意欲阻止,“柳公子在那里呢,不大好吧?” 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会让人闲话的。 冯恬置若罔闻,凝视着那一拢素月清辉,柔声唤道:“四姑娘” 静言缓缓地转过身来,那样澄净的目光c卓荦的风姿,让冯恬顿时为自己芜杂的千思百念感到羞愧。 她微微垂首,掩饰了面上惊艳的同时,更掩盖了那半边罗刹鬼面。 “有事吗?” 若萤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 而在冯恬的想象中,她该是委屈的c忧伤的,她的声音应该因为哭泣而沙哑c低沉。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母亲毫不留情地捶打,这本身就够丢人了。换成一般的女孩子,还不早怄死了?再有三分烈性的,一头撞死或者自挂东南枝,也不算什么稀奇。 可是她却好好的。 钟若萤,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好好一个大活人,却如同夜一般c风一样,叫人看不穿c摸不着? 为什么你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一个捉摸不透莫测高深的人,可以相信吗?能够依靠吗? 心下还在踌躇着,双唇间却已做出了选择:“才刚想起来一件事,正好柳公子在这里,想跟你请教一下。” 忽然被点名,静言有点意外:“指教不敢当,姑娘请说。” 他的声音真好听,清而不冷,温而不潮,真如一把上好的丝绸。 冯恬莫名地伤感:“将将四姑娘问,萧哥儿都吃过些什么,又一桩事儿,她们都忘记了” 她故意地顿挫了一下,没有等到期待中的焦灼或催促甚至是紧张,却听到了一声大含不屑的冷哼。 钟若萤不信她!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完全跟她所想的不同。 冯恬不由得心虚又心慌起来。 她一下子回想起之前陷害过若苏和若萌姐妹俩的那件事。她严重怀疑,钟若萤已经知晓了那件事的真相。 也许,是当时就明白了。而作为参与了那次“闹鬼”事件的她,却是直到刚才,才突然想通了整个过程。 那几颗银莲蓬最后为什么会出现在钟若芝的身上? 钟若萤为柳静言取针的那一连串的手势,堪称绝妙,不说看得人心服口服,也叫人眼花缭乱。 那样娴熟与自然,如若不曾经过训练,如何做得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一刻,冯恬切实地领悟到了一句话:反手为云,覆手为雨。 再回想当日,钟若萤跟钟若芝讨要香囊的那一瞬间,好好的香丸子居然就变成了银莲蓬,要说这当中没有做过什么手脚,如何叫人信服! 凭着钟若萤那敏捷的身手,这点小事儿大概就是小菜一碟吧? 顿悟了这一点,再后来发生的种种偶然,便有了合情合理的依据。 在她受伤其间,钟家把她当成囚犯一般看管着,是钟若萤,“无意”之中向她传递了很多的信息,让她开始怀疑钟若芝c怀疑钟家每个人的用心。 越想,越合乎情理,也就越发地可怕。 当所有人都认为钟若萤就是个鲁莽野蛮的“拼命四郎”的时候,她隐隐觉得,这位钟四姑娘也许是个极有心c心很大的主儿。 她所能想到的,钟若萤也许早就想到了;而她想不到的,也许钟若萤却能想到。 会是这样的吗? 那一声冷哼如同重锤,将冯恬的所有勇气和准备,敲得细碎。 此刻的她,退已无路,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很早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一年重阳,听老辈人无意中说起,说菊花不能与鸡肉同食。至于原因,当时因为没有在意,所以就不曾追问过。直到刚才萧哥儿中毒,我才恍然记起这件事。在晚饭之前,整整一个下午,萧哥儿喝的都是菊花茶。” 冯恬的声音突然就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扑通”一声。 她竟然给若萤跪下了。 “姑娘,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萧哥儿” 菊花茶是她近段时间来,一直在喝的,是李棠嘱咐过的,说是清热去火,于伤口有好处。 若萧因为玩耍口渴要喝茶,钟若兰告诉他,小孩子还喝不得茶水,但是可以喝一点菊花茶。 于是,就倒了一盅给他。 因为茶里头加入了冰糖和枸杞,味道清甜,若萧当时就喜欢上了,前前后后喝了足有一大壶。 紧跟着,晚饭的时候,就出事儿了。 “嚓!” 一枝紫薇被生生折断,开得恰可怜的一簇鲜花,被一把撸下,揉搓得香气淋漓,最终狼狈地跌入埃尘。 冯恬心神一颤,感到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地窒息。 钟若萤的这个动作太粗野了,辣手摧花吗?这是要现场做一根藤条抽打她吗? 含笑见状不妙,赶忙也跪下去,一个劲儿地央求:“姑娘求你,我们姑娘真是无心的。我们自己的事儿都乱成一团,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再说,我们跟姑娘一家无冤无仇,凭什么要害萧哥儿?那个茶,我们姑娘一直在喝,那个菊花,这大院里到处都有栽。我们姑娘要不说,奴婢也不知道这东西居然也能变成□□。老天爷在上,我们姑娘若有那种心思,先让奴婢不得好死” 继刚才的冷哼之后,这才听到的竟是极轻极飘的谑笑:“冯姐姐这是做什么?谁说吃茶的就是下毒的?难道那一茶壶的菊花水,全都是姐姐给我们哥儿劝下去的?又或者是大姐姐指使人给灌下去的?就算中了毒,怕什么?黄师父不就在现场吗?真要是心思歹毒,为什么偏要选在这个时候?也许,那就是一场意外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世上,原本就有太多的意外。若一定要断章取义c牵强附会,试问,天底下哪里还有什么好人?哪里才是安全的容身之所?你说呢?” 这是c在替她辩解? 冯恬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的人。 只是,天太黑了,除了一个比黑暗还虚无的黑影,其他的,一概辨识不清。 是她误会了吗?刚才还是狂风暴雨,就这刹那工夫,就变成春风细雨了? 冯恬暗中摇头:不,四姑娘的为人,绝对不能以常理来推断。她凭什么对她好?凭什么? 上次对她“好”,透露了一些信息给她,最终让她放弃了对三房的仇恨。 那么,这次呢? “茶,是我让含笑泡的。”在弄不清对方的意图的情况下,冯恬也只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了,“萧哥儿爱上这种茶,是因为大姑娘的关心。再后来,那壶茶就给水蓝整个儿地送给了萧哥儿,说是让他过瘾。其间,大爷过来喊鸿哥儿,看见了还说,暴食暴饮也不怕吃坏肚子。” 沉默,沉默。 “其实,冯姐姐早就知道了吧,”若萤的话像是一记晴天霹雳,震得冯恬摇摇欲坠,“菊花与鸡肉同食会中毒,冯姐姐应该早就知道了。但兹事体大,所以才迟迟不肯说破,因为你害怕,是吗?” 冯恬难以控制地惊呼一声,“噗”地瘫坐在地:“姑娘姑娘对不起我c我真的没办法我怕,实在是怕了” 为一张脸,父亲和族人把她当成了可以随时取用的聚宝盆c摇钱树; 孤身深陷钟宅大院之中,叫天不应c入地无门,稍有不满,就被人拿着伤口作要挟,不许她这不许她那个,说是为了她好; 大太太等人又三不五时地拿些大道理压她,命其名曰:教导。要教给她作妾为小的道理与义务; 从她打算给孙浣裳为妾的那一刻起,这里的人待她的态度就不同了。下人们的眼神充满鄙夷与嘲讽。私下议论时,更是敢于直呼她为“姨娘”! 饮食起居上,钟家也给降了等级。座次总是排在最末,总是要等别人全都坐下,她才能够就座; 钟若兰和钟若芝姐妹,已不再正眼看她,更尽量地避免跟她说话。 曾经觉得继母手下难存活,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地想回家去,只是不能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章 以德报怨 钟家就像是个大笼子,把她紧紧地锁闭着。她已走投无路,不知道该信谁c靠谁。她的心正一点点地被黑暗吞噬,曾有的热情正一寸寸冷却,就连曾经如火如荼的怨恨,也正在转变为卑弱的自怜自艾。 她的这一生,就如面上的狰狞,终究是一场人见人憎的悲剧。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惊出一身透汗,于刹那的惊悸中,有不甘如火星,在死灰翕张中挣扎。 她不甘,明明是别人的狠毒造成了她的可悲,为什么却要她独自承担这惨淡的后果? 所以,她抓住了这个机会,用一场意料中的悲剧,把自己所憎恨的一干人等,全部推到了刑场中:钟若兰,钟若芝,钟若英,甚至是大太太,二太太 谁知她算来算去,到底还是算错了一个人。她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真相,居然被钟若萤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轻轻一句话,让她在柳静言心中顿成狼藉,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四姑娘,钟若萤,你果然好狠! 是的,她原本就知道的,菊花鸡肉不能同食。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无心之过,她是凶手c是同谋,与那些人同为一丘之貉。 这怎么不令她惊恐! 从前总听说“拼命四郎”如何如何可怕,千万千万不要去招惹,她只半信半疑。 而今,见识了其隐藏着的心思,不由她不心服。 还不到十岁啊,再过个年,如她这般年纪的时候,不知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如神如鬼令人敬畏。 “请姑娘原谅对不起” 对方的强大,已令她理屈词穷。 “姑娘不要哭。李医生嘱咐过的,你这伤口沾不得异物。万一给眼泪腌到了,化脓溃烂了怎么办?”含笑抱着自家姑娘,伤心欲绝。 静言于心不忍,只得把目光投向若萤。 他从来就不相信她是个狠心无情的,但见她态度冷静,想必是心里自有算计。 果然—— “肝呼,心笑,脾歌,肺哭,肾呻。闷得太久,哭一哭也好。” 似乎是极冷淡无情的一句话,在此刻的冯恬听来,却是很久以来所听到的最知心知情知冷暖的体恤。 她以小人之心度了他人,对方却回以宽厚与温情。 双方之高下轩轾,一目了然。 于是,惭愧c内疚c委屈 汹涌澎湃,瞬时就湿透了手帕。 静言微微笑了,暗中松了一口气。 若萤总是能出人意料。这孩子还真是个古怪的,关心就关心吧,非要曲里拐弯的,生怕别人记下她的人情似的。 “姑娘起来吧,这时节夜里凉,还须保重身体。” 静言的声音中,掺入了一丝清凉。 似乎就在刚才,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似乎他并不太愿意看到别人,尤其是女子动辄就下跪c哀求。那样刺目的软弱,给人以莫名的压力与压抑。 相对而言,他还是喜欢和若萤在一起。记忆中的她,安静而沉着,像是一座山,白头无违旧约;像是一片天,浮云来去不强留。 他不明白,分明是如此温和宽厚的一个人,为什么还会有人逼着她上刀山c下火海? “不知姑娘现下用的是什么药?”纯粹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儿,静言忽然问道。 若萤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指。 他有些僵硬,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当此时,若萤简直想要仰天大笑。目光触及面前似乎仍旧懵懂的冯恬,顿时觉得这个女孩儿实在是她生平所见过的最孤苦可怜的人。 钟家还能更绝嘛,如此曲折隐晦地荼毒一个女孩儿,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再来听听冯恬所用的方子吧。 李棠给她开的是“化淤生肌方”,可以说很对症。方子里的黄芪c孩儿参c白术c生地黄有生肌之用,而丹参c桃仁c川芎c水蛭则有化淤之功。 这个方子用在疤痕生长期之间最是恰当不过了。只是,可惜的很—— “你当真没有记错?”静言语声发紧。 含笑重重点头:“肯定的,柳公子。方子是李医生开的,老太太亲自过目的。李医生前脚刚走,大太太就喊人跟去抓药。一共七味药,我当时恰好就在门边,听得真真切切。” 本来是极好的一个方子,里头独少了一味最要紧的药,如此一来,好方子也就变成了鸡肋。往深处说,这样的方子,根本就是慢性□□。 一如若萧吃下的那壶无害的菊花茶。 若萤禁不住浑身瑟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深深地给气坏了。 感受着她的愤怒,静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意在安抚。 事实再次证明,她是个冷面热心的。会因为别人的安危而揪心,因为别人的过错而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 他读得懂她,她也看得透他。 不是他小人之心,猜透了钟家人的阴险狠毒。换了谁哦毒不能忍。害人,好歹手段高明一点c隐蔽一点,怎么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起欺负一个弱女子呢? 杀人当面不用刀,这一招如此地眼熟。可不正跟刚才花厅里所发生的那一出意外非常相似吗? 大太太当时念那方子是无意c有意? 药方子究竟是在何时给做了篡改?谁是罪魁祸首?谁又在为虎作伥? 这虚虚实实的伎俩,玩儿的还真够顺手呢!假使哪天被识破了,又有什么要紧?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年纪大了,眼睛花了。 如此而已。 到那时,玉人已碎,华容已残,目的已达到。 李棠本人,断不敢轻易地给病患乱动手脚,少了的那一味水蛭,必是让钟家给瞒下了。 冯恬的脸,不能好。 是谁,如此歹毒? 为什么? 揭破丑陋的人没有过错。只是一想到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却要无端地受到这种沆瀣的污染,若萤的心就变得十分沉重。 有这样的亲人,怎不是耻辱! 冯恬狐疑地打量着两个人的小举动,惴惴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静言定定神:“不,姑娘不要多想。像姑娘这种伤情,一日两日是好不了的。我只是在想,恰好家父当年留有一个方子,专门针对你这种情况。根据家父行医多年的经验,还算比较管用。倘若姑娘不嫌弃,在下且给你配制一盒,跟姑娘眼下的内服药配合使用,也许起效能快一些。” 从深渊倏地跃上山巅,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冯恬不知如何是好。 含笑不敢置信地迭声问:“是真的吗?柳公子真的能治好我们姑娘的伤?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柳公子” 说到最后,竟至于泣不成声。 冯恬深吸一口气,望着若萤的目光,百感交集:“姑娘的好意,我会铭记终生,绝不敢忘。” 若萤淡然道:“不必。” 冯恬执拗而严肃:“姑娘大量,不屑为这些繁琐小事劳神,但姑娘于我有恩,知恩不能报已是罪过,若是再忘恩负义,岂非禽兽不如?” “随你便。”若萤显得有些不耐,牵了静言就走。 “药”含笑抻着脖子刚要喊,却被冯恬拽住了。 “不要催,我相信他。” 含笑小心地端详着自家姑娘的脸色。论起来,跟柳公子才不过见了这一面,如何就能这么笃定? “我是不了解他,”冯恬静静地说道,“可是,娘在世的时候,硕果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得。她告诉我说,倘若不能判别一个人的的人品与好坏,只管看看她身边的人,就知道了。” 含笑点点头:“是这个理儿。可姑娘就那么肯定,四姑娘是个好人?别忘了,她也姓钟呢。” “同样一个姓,却住不进这大院里来,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 含笑挠挠头皮:“说起来,四姑娘一家为什么会住在外头呢〉虽说是庶出,可四老爷在这儿倒是住得好好的。听说,三老爷家从前是牛棚呢,到底是为什么被赶去牛棚呢?” “嗯,这是他们家的私事,与咱们无关。” “怪不得三娘的脾气那么烈,其实,三老爷说白了,跟个入赘的差不多。三房的屋子,可都是叶家出钱盖的呢。” “你也跟她们学会乱嚼舌头了。” “这都是真事儿。”含笑受屈般愤愤然,“人人尽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为什么老太爷那么嫌弃三老爷?不愿要这个儿子,干脆撵出去算了,可是还要收人家的东西。一年统共才六两银子,居然要拿五两充公。亲生爹娘的话,谁做得出这样的事儿!不说狠心吧,也忒不厚道了!姑娘,你说,这世上真有这么狠心的爹娘吗?莫不是就像他们说的,三老爷根本就不是钟家的种儿” “唔。” “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不是说有因才有果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章 佛前悟道 急递铺将腊月的通关证送过来的那天,县衙也下来人了。 申明亭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盖着官府朱红大印的告示还散发着浓郁的墨香,但告示的内容却像是饭粒中的砂子,叫人难以下咽。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弄错了?” “这怎么可能” “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唉,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算了算了,惹不起哪!衙门可是人家的,想怎么着,轮得到我等屁民说三道四?” “什么狗屁青天大老爷,跟南海上的蟹子似的,一蟹不如一蟹!” “喂,那不是钟老三的孩儿吗?” “是钟四郎,拼命四郎” 无数颗脑袋齐刷刷地扭向身后。 人群外,空场上,若萤背负短弓c手拎一支箭矢,木然冷然地扫过一票疑讶c好奇与同情,然后缓缓转身,步步去远。 腊月满面怨恨,低咒一声,亦步亦趋。 “怎么会这样!三老爷既然被召回到衙门,那就说明,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既然认为三老爷作对了,就该知道老太爷那边是错的。可为什么最后不惩反赏?还让咱们回到族谱上去?这样岂不是把四爷的安排全部都打乱了?” 若萤顿了下脚,冷冷道:“那就这样吧。” 啥? 腊月呆了。 这话是何意?接受?放弃? 他哪里知道,此刻若萤的心里正有一座火山喷涌。刚才,她甚至冲动得想冲上去撕掉那份告示。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那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凡事要追根溯源,斩草要除根才能避免春来绿又生。 是谁的手,能够伸那么长?居然伸到钟家里头来了。 记得,她可没有跟李c陈两位谈起过家里的恩怨。知道三房被逐出家门的,只有王世子。 他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吗?他知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这不是帮忙,这根本就是扯她后腿! 无的放矢,当真讨厌得紧! 这一走,有好多天若萤都不曾下山来。倒不是怄气,实在是手头的事情太多了。 先是从邻乡雇了两辆马车,打点了包袱,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送走了腊月。 这厢,工场那边陆续将所需要的石灰c火砖等送了来。瓦匠们开始除草c和泥c拉土坯c绑把子c选房梁c砌墙。 中午会管工匠们一顿饭,寺庙里的曹c严两位老居士便揽下了这桩活计。 小芒和丑瓜纯属杂工,哪里需要出现在哪里,一天下来,往往洗刷的精力也没有,倒头即睡去。 除此之外,大显的事儿也不容忽视。 因为抗洪救灾有功,大显受到了明文表彰,获得了十两银子的奖励。 昌阳县僧会司的僧会亲自下来,考察了六出寺各处的建筑,询问了一下日常开支杂项,考核了一下大显的进修程度,最后给出通知,让他勤习佛法,争取通过明年的度牒考试。 一旦有了度牒,那就是真正的僧人了。 眼见曙光就在前方,大显激动不已,那晚跑去会宁塔中,同他师父说了半宿的悄悄话。 要通过度牒考试,就要去县里听法门讲解《心经》c《金刚经》c《楞枷经》。 转过年来,大显就要去府城里进行长达九十余日的结夏安居,时间从四月十五,到七月十五日。期间,将会跟着济南千佛寺的和尚们坐禅修学。 结夏期间,要学习佛教的各种礼仪: 一是聆听方丈和四大班首等的开导,聆听本堂或外地高僧讲经。 二是学习戒律和日常礼仪,懂得佛门规矩,便于弘法利生。 三是学习参禅打坐,诵经持咒,敲打唱诵以及念普佛c放焰口等各种佛事。 在七月十五的解制日这天,僧侣们集合一堂,当着大众,自由检查自己所犯的过失。僧众们完全处于平等地位,互相批评c共同忏悔,求得个人和僧团的清净。 经过此次“自恣”,受戒的年龄即算增长一腊,并以此来计算戒腊的长短。 大显十七岁了,按理,这个年龄正是读书学习的好时候,比较之幼时的填鸭式教育方式,这个时期的学习,完全可以通过自动自发增广见闻。 但一旦成为真正的僧人,各种问题也就接踵而来了,要各种考试,要遵守清规戒律,每日功课不可辍,虽然寺庙并不负担差役,可是每年的税粮却必须要缴。 散漫惯了的大显,每每想到这些,就愁得眼睛发直,有气无魂。 繁忙的劳作之余,若萤还负责替大显排忧解难。适度的鼓励和指导是不可少的,叮嘱他只管安心去听讲c学习,路费不用担心,寺庙有她c有丑瓜,还有两位热心肠的居士照看着,不会有事儿的。 有时候,她还要陪着大显诵经,敦促他尽快地潜下心来。 杜先生自打洪水期间,往来寺庙的次数明显增加了。最近一段时间,居然连午饭都留在寺庙里吃了。 当然,他也并非吃闲饭的。大显诵经功课的时候,他也陪在边上,不时地指点一二。一次两次后,就变成了他一个人讲,大显和若萤以及丑瓜等人细细聆听。 再到后来,曹c严两位也加入到听讲的队伍中来。 当此时,或白日寂寂,或灯火稀微,尘氛无垢c俗情不累,天人合一,大是从容恬静。 山下不断有小道消息传来。 县衙的那一纸告示,让钟家再度活了过来。 老太爷钟善云因在洪灾期间“筹划得当c施救有方”,防止了疫病的流传c稳定了地方治安,特赐白银二十两以资鼓励。 作为“钟氏三房”的叶氏亦被点名表扬,称其贤良淑德堪为一方妇女之典范,正直果敢不让须眉,故而赏赐帛一匹c絮二十斤c钱两贯。号令地方百姓效仿其操行,遵纪守法,守望相助,共同维护地方的和谐安宁。 既然上头都发话了,钟家焉敢再视三房为“外人”?于是,正经八百地设宴款待四方亲朋好友,阖家拍额相庆,祝贺共同度过了一道难关。 为此,叶氏甚是仔细地把孩子们拾掇了一番,由婆子们领着,十多年来,第一次,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阔别已久的钟家大院。从老太爷c老太太起,再到各房的叔伯妯娌,然后是小辈们,大家依序见了礼,互致问候与勉励。 在一派还算祥和的气氛中,老太太提出了一个柔中带刚c肉中带刺的建议:“老三家的,把萧哥儿过继到你二哥二嫂那边,可使得?” “四爷,你不用回去看看?”挣扎再三,无患终于鼓起勇气,“哪天在街上遇见香姨娘,还问起你呢。” 若萤撩起眼皮掠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书上。 回去? 现在这个样子多好,谁也甭想给她气受。山中无老虎,就数她最大。 她不是个小气的,但这并不表示她没心没肺。对于刚过去不久的那些事,她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呢。 母亲当众打了她,当时她面上正常,实则心里痛得难受,仿佛有什么筋脉被强行割断了一般,失望与伤心,跟鲜血一般汹涌喷溅。 那一刻,她如坠冰窟,呼吸不继。 一直以为,她早已练就了山一般的沉着c水一样的柔韧,没有什么可以撩动她c改变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应对一切的意外或突然。 但是母亲的那几个巴掌,却让她生平首次有了“心痛”的感觉。随着委屈呼啸而出的,是什么? 失望。 即便是最亲的人,也未必就是最了解自己的。这就好比是缘分,当真是勉强不得的。 之所以今日会失望,不过是当初一厢情愿地寄予了希望。这样的结果不是别人没做到,只是她愚昧没想到。 在山上的这段日子里,夜里总难入睡。所思所想c如梦如幻,纠缠成团,令人心烦意乱。 从这纷繁芜杂中,她一点点地梳理自己的心情,谨慎地做着各种的取舍c进退。 当能够再次看山是山c看水是水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心里从此少了一股依恋。 那是对亲人的依恋。 不再是偏执唯一了。 佛祖有云,母有十恩,怀胎守护恩c临产受苦恩c生子忘忧恩c咽苦吐甘恩c回干就湿恩c哺乳养育恩c洗濯不净恩c远行忆念恩c深加体恤恩c究竟怜悯恩。 以前,每每想到这些,总会心怀感念泪流不能视物,自感罪孽深重,万死不足以报答母亲的生养之恩。 而今,这样的感激仍在,只是其中仿佛注入了清流一脉,就势而行,随缘往复,无复激烈慷慨,不得,也不再苛求。 她知道,她与母亲之间联系着的那条脐带,被再次地斩断了。无关乎幸或是不幸,这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 不是必经的,但却随时可以遭逢到的。 无患见她神态漠然,还想说什么,却被静言阻止了。 他给了若萤一个白瓷小罐,旋开盖子,里头装的是黑乎乎的药膏,味道却不是很难闻,其中杂着蜂蜜的甜香。 若萤稍感吃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冯恬的养颜膏配制出来了。要知道,这阵子,他也不得闲,跟在黄师父身边张罗着各种大小事务,就连她,平日都难得见上他一面。 想必是把与她见面的时间抽了出去,给冯恬配药了吧? 若萤忽然更加不想下山了。 “成本有多少呢?”她可不想便宜了冯恬。 静言瞧出了她的情绪,摸摸她的后脑,笑道:“这点东西能费多少东西?又不是布施发救济。” 若萤这才不言语了。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静言此举,更多的是在制造一个机会,让她下山回家去看望亲人。 看着各处皆有条不紊,毋庸操心,若萤又交待了大显等人一些话,傍晚时分,动身回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章 万事俱备 家中的氛围犹如刚经历过暴风雨的洗劫,惨淡c昏暗,毫无生气。 香蒲在西园里浇菜,看见若萤,没开口,眼泪先下来了。 若萤暗中呼出一口浊气。不知道老天爷这是打算怎么着,老让她面对这种颓废的情况。 她还只是个孩子,哪里就能管得了这么多的闲事啊! 从香蒲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若萤了解到,母亲竟为若萧的事儿病了有好几日了。 若萧的过继问题到底是避无可避。老太太在大喜的日子里,当众“恳请”儿媳妇叶氏,要把萧哥儿过到嫡次子的名下。 叶氏的缓兵之计由此被击破,又正值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族中,又是老太太的意思,面子上实在说不出个“不”字来。 于是,她这么一踌躇,这事儿就被迫不及待的人视为了默许。你一言c我一语,当中,叶氏根本就插不进话去。 最终把过户认亲的日子定在了中秋节。 老太爷c老太太都说了,这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正适合办好事儿。 二舅的亲事定在了明年的花朝节。算起来,也只有半年多点时间可以准备了。 近来,东街那边忙着翻拾房子,不光老太爷瘦了一圈,二舅也因为琐事太多,顾此失彼,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 这里里外外的事儿,原本都习惯了让叶氏打算c安排,可如今她病倒了,一切就像是个猫抓乱了的线团,首尾难顾。 “萧哥儿近来如何?” 母亲生病,做儿子理当床前尽孝。 香蒲懂她的意思:“就在家里呆了两日,坐也不对,立也不对,磨皮擦痒跟丢了魂儿似地。前头使唤个丫头送了碗红烧肉,临走,把人也捎回去了。照我说,送东西就是个由头,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哥儿唉,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他想去,就让他去。”若萤倒没什么表情。 勉强留下,只会招惹些怨恨。这过继一事,看来前头的人是全都达成了一致。 失算的母亲,想必没少为这件事懊恼。有些事,不是你不好意思说破,别人也同样地不好意思开口。当秀才遇上兵,能有多少胜算? 香蒲见她并没有责备之意,暗中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愁苦地自言自语:“怎么办?真这么把人送出去?” 若萤驻足望望天,晚霞烂烂,恬静美好。 “不是还没到中秋吗?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急。” “姑娘回来了!” 一进院门,意外地发现冯恬主仆。 据说是为了给若兰赶制绣活儿,专程来跟若苏讨教绣艺的。 至于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意图,若苏为人质朴,从不曾疑心过。但见她身世可怜,不免心生同情,只管一心一意地把她当作姊妹来对待。 往来数次后,冯恬便对她c对三房渐渐有了新的认识,倒觉得这个简陋粗疏的地方,倒比前头体面堂皇的深宅大院自在c舒心。 那低矮的院墙,是无端放大的世界的天窗,飘过的云c飘来的各种声音,给平静得近乎无聊的生活增添了生趣。 曾经那场飞来横祸,毁了她的人生,却也让她赢得了无数的忌惮。跟初来乍到时已不同,而今在钟家,她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句难听的,即使是耍赖打滚儿,钟家的老老少少也不敢拿她怎么着。 谁让他们欠了她的呢? 但是对三房,她不敢报有如此的想法。三房不欠她什么,相反地,于她反倒有恩。而且,以她的能力,根本就对付不了那个有名的“拼命四郎”。 所以,当她从若萤手上接过药膏的时候,她很清楚,自己在钟若萤面前,又矮了几分。 希望在手,难免就想要体验一番。 当下冯恬主仆拾掇了东西起身,先去东间跟叶氏道别,出来后,又与若苏和若萌姊妹行了礼,这才袅袅婷婷离开。 而若苏则一直送出大门,远远地看着她们主仆绕过池塘,进了后头的角门,这才折身回家。 晚饭后,二舅过来了。先问了叶氏的病情,见无大碍,这才将这一日的杂务琐事说给她听。 叶氏歪在被褥上,撑着精神教他如何作为,天棚该找哪个扎,墙壁该找哪个刮,家具要添置什么c用什么料子c檩子大梁有无更换的必要c用哪个木匠,油漆工要去寻哪一个c铁锅要买几仞的c风箱要买谁家的c要做几床被褥c准备多少棉絮c多少被面c各需多少钱 二舅开头还能记得住,频频点头。听到后来,脑袋也不晃了,眼睛也发直了,瞪着炕桌上的一点豆灯,就跟失了魂儿似地。 叶氏叹口气,只觉得俩太阳越发胀痛难忍了。 若萤提笔抬头:“芦山六出寺有不少旧砖,暂时没用。二舅抽空去拉回来吧。” 二舅吃了一惊,本能地去看自己的大姐。 叶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若萤便又递过来一张纸,上头的墨迹尚未干:“这是娘刚刚交待的事项,二舅对照一下,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二舅的眼睛霍地又张大了一圈。 刚才只道她在练字,再没想到她竟如此有心,倒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呢。 “二嫚这字,写得好!” 扭头瞧见若萌一脸的艳羡,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小辫子,逗弄道:“怎么,你也想认字?那就问问你二姐,她肯不肯教你?不然,就去找大舅学。” “我不要跟大舅学。”若萌斩钉截铁,“他总是咳嗽,吵得人耳朵嗡嗡痛。” 叶氏忍不住骂她:“你大舅那是有病!你要跟他一样的毛病,你还未必有他那个样儿呢。” 二舅蹙起眉头,不忿道:“姐姐你说什么呢?哪有这么咒孩子的?你巴不得她有毛病是不是!” 若萌扁了嘴,挨近二舅,一副潸然欲泪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要学?”若萤盯着她的眼睛问。 “行不行?”若萌一个怂恿,差点磕掉二舅的下巴,“会不会很难?” 当她与人说话时,习惯性地会微微偏着头,眼睛眨呀眨的。那张皎净的小脸就像是月下的梨花,莹莹润润。嘴角的梨窝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沉缅下去。 论天生姿色,她是钟家这一辈的女孩子中最好的。也就是家里的情况不好,不然,稍事修饰,必定是艳光四射c闻名遐迩。 若萤的心不由得就软化了:“没关系,你想学就可以学。”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只要有心,学习将会事半功倍。 依着若萌的天分,若是在容貌之上,能够识文解字,那就最好不过了。 而且,根据香蒲姨娘的叙述,母亲病着的这些日子,家里的进出项都由若萌代为掌管着。这孩子对算数似乎有着某种天分。 若是好好教导,说不定自己以后就会多个帮手。 再赶上合欢大集的时候,若萤给若萌买了一只小算盘,开始抽出时间来教她算术。教授的课程是《九章》和《孙子》。 认字方面,就从算术中常用的字开始。因为是自己感兴趣的,若萌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学习进度也很快。 白天,大家一同负担田间地头家里家外的活计,到了晚间,一家人围坐在大炕上,就着一盏油灯,或作衣裳c或析绣线,或读书c或写字。 叶氏会和香蒲说一些家长里短c奇闻轶事。 孩子们边上听着,学些人情世故,领悟些是非曲直,追忆着曾经的艰难困苦,憧憬着明天会更好。 不觉就到了八月十五,一个充满未知c令人不安的日子。 早起天不亮,若萤就起来了。按照惯例,先去菜园头上练了半个时辰的箭术。等到香蒲过来抽了草,自家屋顶上腾起袅袅炊烟,她才罢了手。 回家来重新洗漱了,先就热锅里抓了个热腾腾的糙面馒头,一手自饭橱的酱菜碗里抓了两条酱油渍疙瘩头,边吃边往山上去。 因记挂着暖室的进度,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无论早晚,她必定要上山一趟,亲自监督各项工作。 腊月在十四日过晌的时候回来了,风尘仆仆地。 这一趟远门出的,让他老了十多岁似的。胡子拉碴c蓬头垢面,惹得小芒和丑瓜抱住他狠嚎了一通。 但是他的精气神却好的不得了,两只眼锃亮,眉宇之间仿佛天高地远地。 若萤就知道,经过这次的历练,这小子长进了不少。 他不辱使命,带回来两大车的稻草,俱是今夏新收的鲜草,金灿灿c香喷喷地。 考虑到天有不测风雨,为防止半道上下雨湿了草,更怕堆积时间太久,下层的草料渥热发霉,他跟那两个车把式日夜兼程c马不停蹄,不可谓不辛苦。 稻草运抵山下,大显等人一同卸下货。若萤让丑瓜给车夫结清了车马费,余外又多给了十多个钱作为酬谢。 那两位车把式道了谢,笑眯眯地去了。 这边,腊月先行上山,沐浴歇息了片刻,又下来了,手里攥着块大饼,一手捏着根咸菜条,两腮帮子鼓得老高:“出门事事难,还是家里好。” 若萤正跟高驼子说事儿,见状朝他招招手。 腊月赶紧跑过来,支着耳朵聆听教导。 他的好奇丝毫不亚于其他人。他迫切地想知道,四爷打算如何处置眼前这小山一样的稻草c小山一样的鸡鸭牛粪,还有那一池子的尿水。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章 佛心鬼胎 若萤在教高驼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现场的稻草和麦秸草切成两段。为此,高驼子早就做好了准备,除了寺庙里的一台铡刀外,又从山下的街坊那里借来了一台。 于是,眼下能抓得着的几个人,全部被驱赶上阵了。加上曹c严两位老居士,足足忙了一整天,才把那一堆柴草全部铡完。 等到了十五日侵晨起来,就开始第二步工序。这次是要把铡好的柴草和着粪肥c棉籽饼充分搅拌,然后一层层地堆起来。 高驼子力气最大,手底下也最稳当,由他带着众人负责挑料c堆料。 小芒c丑瓜负责从近旁的山溪中担水,腊月则专管给堆料浇水。 抽个空隙,他悄悄地提醒若萤,在不了解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最好是不要透露太多的信息。 他指的是高驼子。假如让姓高了学会了整个的步骤,后头有样学样搞起暖室来,岂不是跟四爷抢钱? 若萤没有怪他杞人忧天,只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你是不是觉得,四爷我就这么大点本事?” 腊月给她笑得头皮发麻,反倒把正经该担心的事儿给撇开了。 若萤回到场地中,继续说道:“怎样才算堆好了?首先看颜色。发黑c粘糊c油臭味儿的,不能用。好的肥料应该是栗子色的,像松软的土壤,入手不粘c不燥,透气c柔软。闻起来没有臭气,里头的草料,一拉就断。湿润,但攥不出水来。照我说的做,就没问题。” “放心吧,四爷!”小芒几个喊得震天响。 “咦,那好像是大显师父?” 远远地,隔着一片野山枣林,一队人马正缓步上山。几台肩舆上的妇人,衣带鲜明,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像是钟家二太太。”腊月定睛望过去,十分肯定地催促道,“她们是来进香的,大显,你快去!” 说着,腾腾腾朝后走来,三步并两步就到了若萤的跟前。 小芒见他反应激烈,忍不住扭头去看,旋即,他也回过神来了,也跟着后退数步。兄弟俩并排而站,如同一堵屏风,掩住了后头的若萤。 若萤深感欣慰的同时,若有所思。 二太太此番上山,肩负着老太太和大太太的期许。今天是秋试的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试完策问王道,这三年才赶得上一次的乡试就算结束了,后头光等着发榜了。 乡试考中的举人,将会在明年春天的二月份,赴京参加春闱。 春闱考中贡士的,会在接下来的三月十五日,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完毕后,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所录取的一甲三名,赐予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三甲通称“进士”。 殿试之后,众进士分别授予翰林院编修撰c编修c翰林院庶吉士。待到三年考试合格者,分别授予翰林院编修c检讨等官职,其余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者,以知县优先委用,称为“散馆”。 这个过程是十分艰难的。十年寒窗,一朝出人头地还算不得最终的成功,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要想站到高处,除了自己的有本事,层层叠叠各种各样盘根错节的关系,也要一一打点好。 对于秀才钟若芹来说,眼下他要证明的,是自己的本事。 而他的母亲,大太太冯氏,所能做的就是祈求佛祖保佑,让儿子能够蟾宫折桂,一鸣惊人。 置于二太太,更希望佛祖能够保佑让若萧顺顺当当地过继到自己的名下。今天之后,她就是有儿子的人了,她在钟家的地位,也就能如磐石一般稳固了。 当然,作为一家的主母,没有谁会嫌弃儿子多。多子多福,这都是在数的。 因此,这次拜佛,她又把四姨娘一起带来了。 大爷钟若英作为守护者,也跟来了。与二太太等人的虔诚恭谨不同,骑着高头大马的他东张西望,更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大显头一回见他,有些不明就里。因是出手就往功德箱里投了半吊钱的“贵客”,担心照顾不周,便亦步亦趋地跟着,随时准备回答他的垂询。 将整个大殿浏览了一圈后,钟若英停在了正中:“你说,我们四姑娘最常拜的是这尊佛?” 他神色颇为微妙,大显表示一头雾水。 “药师琉璃光如来,能治众生贪c嗔c痴。据说药师佛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每愿都为了满众生愿c拔众生苦c医众生病。成佛之后,依旧实践着大愿,故而,世人又称其为消灾延寿药师佛。” 若萤悄然出现,抄手肃立于佛前,一瞬不瞬地盯着钟若英:“不知道大爷信奉的是哪位神明?” 她的突然出现,配上大殿暗沉神秘的气氛,倒把钟若英吓了一大跳。 再听她说话,疏离而冷淡,明明触手可及,却像是彼此间隔着天堑深渊一般。 “四妹为什么独对这尊佛像情有独钟呢?”钟若英一只眼觑着她,一只眼瞄着佛像,面上似笑非笑地。 若萤默了片刻:“自从上次冲撞了大伯母,就一直被梦魇纠缠。种种梦境,如真如幻,虚实难辨,让人困惑又惶恐。娘也曾试过多种发子,好像都不大管用。只有拜了药师佛后,才会莫名地安稳些。” 钟若英讥诮地冷笑了一声,屈起手指叩得佛像锵锵作响:“泥胎空腹,装神弄鬼愚弄世人,你还真信呢。你倒是说说,他能告诉你什么c指引你什么?” “施主,使不得c使不得!”大显惊得汗毛倒竖,连连摆手予以制止。 “怕什么!”钟若英变本加厉地开始拍打佛像。随着他的连续拍打,有粉尘簌簌飘坠,被香烟熏得黧黑的佛像,颤颤巍巍。 “我佛慈悲,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当是一次力劫修行,定不会迁怒于人吧?” 大显束手无措,跪在蒲团上直念佛。 “破了不更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砸了这尊泥胎,大爷我给你塑个金身,可好?”钟若英双目如隼,死死咬住面前的若萤。 若萤紧咬牙关c紧握拳头,就像是紧紧敛住自己的真实内心。 谁也不知道,此刻的她竟已背心如浇c内心如焚。 她能看出钟若英眼中的怀疑和势在必得。 他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钟家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傻子。 钟若英说到做得到,因为他有那个实力,因为他是钟家下一代的继承人,是钟家未来的当家人。 他平时确实不怎么管事儿,但是他做什么也没有人敢反对。 六出寺没有硬实的后台,单凭一个大显,那就是案板上的菜,任人宰割。 当此时,说什么c做什么,才能够不会让他怀疑是欲盖弥彰呢? 若萤默默地跪在佛前,神情凝重:“大爷八字硬朗,自然是神鬼难欺。但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或毁他节行,而妻女酬偿;或污彼声名,而子孙受报。绝嗣之坟墓,无非轻薄狂生;ji女之祖宗,尽是贪花浪子。当富则玉楼削籍,应贵则金榜除名;笞杖徒流大辟,生遭五等之诛,地狱恶鬼畜生,没受三途之罪” 叩击声渐趋缓慢,低沉的诵经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悟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若从明来,暗即随灭。应非见暗。若从暗来,明即随灭,应无见明。若从根生,必无明暗,如是见精,本无自性。” 初始只是若萤一个人的声音,渐渐地,大显褪去了惊慌,与之同化。 朗朗经诵,如朗日c如洪钟,充盈着整座大殿。 此刻再看那一尊尊的神像,似乎已与方才大不相同。仿佛被注入了七情六欲,那眉目表情,渐趋生动真实。 钟若英一脸愕然,收回来的双手,不甘地拿捏着。 就算他没读过书,也懂得“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道理。 问题是,他并非全然不信,否则的话,因何会因为钟若萤的一句话,请了道士来,又是设坛c又是斋醮地,折腾得阖家不宁? 退一步说,假使他真像钟若萤说的那种,八字硬,不怕鬼,可是,他的家人呢?老的老,小的小,谁能保证都跟他一样? 母亲身体欠佳,儿子还未长大,兄弟拼搏仕途,这些事,都是大意不得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定定神,钟若英冷哼了一声:“四妹还真有一颗向佛的虔心哪!人都说,需要什么,就是缺什么。如此,你就好好修练吧。但愿佛祖慈悲,除去你心里的魔障,也算是为民造福了。” 说完,拂袖而去。 良久诵经声方才停止。 若萤跌坐在蒲团上,刚才的角力令她耗费了太多的心力,此刻浑身发抖c腿脚发软。 “小四儿,你不舒服?”大显瞅着她神色不对,忐忑不已。 若萤在膝盖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低声道:“你去检查检查,药师佛有没有给拍裂?” “没事儿。”大显凑近了,仔细察看了一番,“大爷竟然是这样的人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他哪是在吓你?分明是在试探我。 若萤缄默着,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章 意外频发 差一点钟若英就成功了,而她苦心经营的这迷阵也会随之宣告破解。只要药师佛安然无恙,就能保得她一时太平。至于钟若英,他的那个梦魇怕是会一直挥之不去吧? “小四儿,你不跟着一起回去?今天可是中秋节呢。”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大显好心地提醒着袖手旁观的若萤。 三房回归的第一个团圆节,应该会操办得很热闹吧? 小芒也拍着胸脯道:“这里就放心交给我们几个吧,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丑瓜小心翼翼地说:“听说,四老爷专程从县里请了戏班子来?” 只有腊月,舀起一瓢水,“哗”地泼在料草上,高深莫测道:“急什么!我们四爷的膝盖哪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 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 摩天咿呀冰轮转,捣药叮咚玉杵鸣。 乐奏广寒声细细,斧柯丹桂响叮叮。 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 花园正南面新搭建的戏台上,彩幡飘扬c红灯连珠。 台上的戏子正将身子旋得如同一只陀螺。 台下的人看得目不转睛。 酒过三巡,气氛浓烈。 从花厅到院中,酒席足足摆了七八桌。除了家主,各房管事的c各处领衔的,只要是稍稍有些头面的,全给安排了座次。 内外通明,毫发毕现。 为防止夜来露重,院中用红绒布张起了高高的帐幕,在烛光的辉映下,越发红红火火c喜气洋洋。 十几盆人高的桂花簇拥着大花厅,难得的是既有金桂c银桂,还有丹桂c月桂,取的是个齐全团圆的意思。 酒意微醺的黄柏生不止一次地赞叹这些桂花树的难得。 “也不费什么,平日里让花匠养着,用时搬出来就是。一年下来,统共也用不了几两银子。”大老爷挑着眉毛客套着。 “两桂当庭,双桂留芳,这是大吉大利之象呐” 三句话不离本行,黄师父开始絮絮地说起这桂花的好处来。什么花朵可浸膏用于糕点c糖果c酿酒c泡茶,有散瘀破结c化痰止咳之用,能医治牙疼c痰多c经闭腹痛;什么其根可祛风湿c散寒,治疗筋骨疼痛c腰痛c肾虚压痛;什么桂花茶可养颜美容,治疗口臭香体c视觉不明; 边上伺候的丫头们或听得眼珠不转,或抿嘴偷笑。 黄师父就对眼下这美酒在前c美人在侧的处境十分称意。 “但愿芹二爷此番能够折桂蟾宫,平步青云。” 有钟家的鼎力襄助,惠民药局的建成就在眼前。对此,黄师父是由衷地感激,说出来的那些话儿,不但好听,还情真意切的。 同样作为客人被邀请至此的李棠,闻言点头如捣蒜。 钟若芹中举,于他可是大大的有好处。这些年来,倚仗钟家的支持,他的“和平堂”一直经营得有声有色,十里八乡有名。早先大街上很是有两家吃得开的药铺,就是因为缺少了钟家的帮衬,很快地就被他挤掉了。而今剩下的季远志,万般辛苦地在犄角旮旯里维持着一个小小的c简陋的“季家药铺”,还不定哪天就会因为门庭冷落而关门大吉了呢。 到时候,合欢大街上就他一家独大,岂非快事! 惠民药局的开设,于他的生意无疑会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在李棠看来,有竞争的同时,这当中还存着巨大的利益。 惠民药局好歹也是官办的,势必会经手诸多的稀罕药材。而黄柏生就是专门管药材进出的,若是两下子打好了关系,到时候,倒是可以利用这个便利从中倒倒手,赚个差价什么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想到这时,他不由得望向另一桌上的柳静言。 这小子似乎是个性格温和的,但实际上,李棠觉得他远比他的师傅黄柏生还难以相处。 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静言不禁微微偏过头来。 他不喜欢李棠。也许只是偏见,但是,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目光闪烁不是个忠厚老实的。 坊间也有不少关于李棠和“和平堂”的不好的传闻,都证明了这个人的唯利是图蝇营狗苟。 而若萤也曾提醒过他,说黄师父初来乍到,不了解当地情况,千万小心,莫要被一些笑里藏刀的人欺骗了。 若萤说的,他自然要听。 只是她迟迟不到,这么个特殊的日子里,她在忙什么呢?她是否知道,即便是这里的所有人都遗忘了她,可还是有他在惦记着她? 三房的回归,当真伤透了她的心吗? 可是生气又有什么办法?官家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那已经不是一家子几个人的事情了。 她一向聪慧过人,不该想不通的。 三娘怕也是不大情愿吧?本来就病着,原该好生将养着,却还是搀着儿女们过来了。虽然略施了脂粉,衣裳首饰也换了新的,那股子病怏怏的气息,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钟若萧的过继会在今晚得出一个最终的结果,这么大的事儿,为娘的心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好过。 其实,依着三房的条件,哪里就养活不了一个儿子呢?这孝与义c亲与情,当真难死个人。 三老爷一整晚都没什么动静,反常得叫人不安,但愿不会出什么岔子。 刚刚见过了冯恬,她的精神明显好过之前。这就对了,养病先养气,成道先修心。 只是她那一瞥所包含的感情太深c太热,令他感到不适。 只是举手之劳,何须如此介意? 还是若萤最懂他的心:施比受有福。 该道谢的,其实是他。感谢她肯接受援助,摒弃对若萤及其父母手足的怨恨。 “你再说一遍,谁来了?” 临席的四老爷忽地站起来。 满厅的都给唬了一跳。 小厮的声音格外地亢奋:“回太爷c老爷,咱们姑爷来了!” 说着,双手呈上一张古铜撒金名刺。 老四正待要伸手,早被旁边的大老爷一把抢了去。 “是真的!快c快c快请进来!” 说着,忙忙地扶了扶头上的东坡巾,抚了抚绛紫蝶赶菊福字团花道袍的领子,架势要抬脚,那边,老太爷到底是老练些,早就发声了:“还愣着做什么?大英c荃哥儿,怎不去迎接贵客!”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以微服突然造访的孙浣裳就像是一个谜团,成为了钟家上下关注的焦点。 虽然他与钟若兰的婚事还有一段时间,但钟家人早就将他视为了自家人,相见之时自然是亲热不同凡响。 钟若英以大舅子的身份,引领他拜见老太爷c老太太及各房长辈。 待拜到黄师父跟前时,孙浣裳的太阳不觉突突。 黄柏生之名他没少听说过,在济南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钟家的座上宾!想来他这桩婚事选得委实恰当。 因存了交好之心,秉承“爱屋及乌”的原则,言下就对柳静言颇多欣赏之词。 静言只温和澹然,谦让有加,并不多做言语。 那一番林下风姿,纤尘不染,令孙浣裳无端怅惘。回想起自己年少之时,何尝没有幻想过要做这样一个浊世佳公子? 可惜啊,可惜。天意弄人,世路坎坷,由不得任性。 虽说他官居八品,体面又好听,可终究比不上这位医户公子。父有美名称世,母承封号在身,朝廷许其三代免役,这是何等的荣光!衣食无忧,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生若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过来女眷这边,除了若兰因婚前不便相见自行避开了,坐中平辈的纷纷起身敛衽还礼。 即使是对老太爷c老太太也仅仅是一揖到底的孙浣裳,却在拜见叶氏的时候,忽然撩袍屈膝,跪了下去! 阖宅哗然。 叶氏给震得忘记了反应,呆呆地望着脚下的男人,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病情突然加重了。 她对这个男人无法产生好感,这一跪,非但未能消除她的幽怨,反倒加剧了嫌憎。 这算什么!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凭几句“不忘昔日大恩大德”的话就能消泯一切恩怨? 这就是他的报恩方式? 倒是轻巧! 当此时,叶氏恨不能拾起笤帚轰他出门,可是,她发现自己双手重逾千钧,浑身抖得攒不起力气来。 她能做什么? 连下人们都看不下去了,窃窃私语地指责她“小气狭隘”c“刻薄尖酸”,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身为朝廷命官,除了天地父母,便只有北面的君王可以跪拜,而今却跪了一介民妇,这是何等的尊崇!得用多少银子才能换得到!为何不知足?难道不该诚惶诚恐吗?难道不怕折了寿命吗?有多少不满不能放弃?身为大户人家的媳妇,就这点儿肚量c胸襟?难怪老太太一向不予重用呢,这样的待人处事,还真是够呛! 是的,她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若不放弃罅隙,势必要沦为下人们的笑柄。 这个男人哪里是在报恩,分明是在陷害她! 这就是哑巴吃黄连啊,有苦也说不出。 这个男人是有备而来的,既知三房回归,今后难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为自己言行便利着想,便定下了这样的一个计策,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堵住她的去路,把她c把三房逼上虎背。 这一跪之后,既往不咎。落魄时的慷慨相助,食言而肥的婚约,悉数化作云烟,从此不再提起。 不愧是读书人,想得果然深c看得果然远! 可怜的若苏!早知道会遭遇此等尴尬,就不让她过来了。 耳听得老太太一迭声心疼地让起来,叶氏暗中颓然地叹口气,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大女儿。 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发现若苏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章 得意忘形 若苏想起了母亲日常的训导:人不可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 明知前方有泥坑,却还要一门心思往里跳,不是贱是什么! 要想让人尊重,首先要自重。 “这本是你的东西。”若苏伸出手,却在孙浣裳伸手来接的时候,忽然后退了半步,“既然令你不坐立不安,这样的东西,就不宜再带在身边。” 说着,手掌轻翻,玉佩携着清辉一束,锵然坠地,绝响叮咚,清脆悦耳。 “你!”孙浣裳终于绷不住了,怒目而视,愤怒如烈火熊熊,无遮无碍。 若苏的善意提醒则如淬冰寒霜:“真作假时假亦真,大人既然能把假货当真,又为什么不能将真的视为假的?真真假假,其实,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大人是不自信,还是不信人?如此耿耿在意这件东西,难道就不担心我会拿出更多更多的仿冒品吗?” 孙浣裳瞠目结舌,至此完全被将住。 若苏的心底,竟有一丝丝的快慰潜滋暗长起来 这是有生以来从不曾经历过的事情,若非若萤指点,这辈子,她都够呛会知道,人,原来还可以这么做! 不过是上下嘴皮子活动了两下,就把一个貌似高高在上的人打得灰头土脸有口难辩。 世上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没有最奸,只有更奸。 要看清一个人,其实不难。瞧,她这不就做到了? 若萤说的没错,人都有两面,不能傻傻地只看好的那面而罔顾那背阴的邪恶面。 “大人放心,就算你有那个工夫猜东猜西,我也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没有了,天上地下唯一的一块,就在大人你的手上。从此之后,大人可以高枕无忧了” 疏朗的回廊下,若萧正极尽殷勤地跟眼前的人显摆自己的“战利品”:“有五个钱,两块碎银子。二姐,这能换多少块糖?” 若萤道:“一茶盘吧。你做的不错,都会自己赚钱了。可以跟你的小伙伴们炫耀了。” 若萧乐不可支。 自打上次被若萤修理了一顿后,这孩子就变得低调多了。尤其在若萤的跟前,就好像耗子见了猫,让往东,不敢往西。对于若萤的吩咐,更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敢马虎大意。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几疑是二姐在跟孙先生做游戏。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台词儿都是现成的,二姐提前都跟他说了。孙先生会怎么说,他该怎么回,然后,孙先生会怎么问,他要怎么答。 一步步,全跟二姐教的一样。而他,就是那中间跑龙套c打酱油的。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原来,演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而且,演戏还有好处拿,简直不能太开心。 他用二姐给的一块玉佩,换了孙先生的一袋钱。——以后,若还有这种生意,一定要招呼他。 “大姐哭了呢。” 探头望过去,只见若苏的背影十分忧伤孤立于修篁底下。 “你知道什么。大姐是在为自己的绣工再无进步感到苦恼呢。”若萤淡淡地纠正道。 她是不会允许任何伤及到若苏的流言蜚语的滋生,即使那个传话的是她的亲兄弟。 要把一切可能会扩大c流传的谣言,扼杀在萌芽状态。 “哦。”若萧故作深沉地点点头。 他相信二姐的话。 想也是,连娘都说了,大姐心里只有绣活儿,不疯魔,不成活。 “还是我们四姑娘会说话。” 随着这一声,钟若芝翩翩然地折过拐角。月下灯影中的她,宛若开屏的孔雀,傲气夺人。 但她似乎忘记了,她早先就在若萤这里吃过瘪,更忘了,凡事有再一,就有再二。 若萤冷冷地瞥她一眼,径直通过她的身边。 这个举动,被钟若芝理解成了生气。 “四姑娘走那么快,莫不是想再去告状?只是很遗憾,这次,就算是知府和卫指挥使大人,也帮不了你了。” 若萤步履不减。 生怕她走得太快,错过了好戏似的,水蓝赶忙道:“我们姑娘可是世子妃亲自挑选出来的伴读。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四姑娘要是不信,曹妈妈那里拿着文书呢,要不要给你过过目?” 若萤自是好奇,钟若芝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想必是上次的王府匆匆一现作下了小小的铺垫,然后,五姑姑从中动用了关系,让本来要做使女的钟若芝,一跃成为世子府女主人的身边人。 要真是去做伴读,这才是真体面呢,也难怪她们会眉梢带喜欢c走路发飘。 但是,她可不觉得这种事对她c对三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所以,她置若罔闻,我行我素走得不紧不慢。 这么光明正大的蔑视,深深地伤害了钟若芝的骄傲。 美目之中,寒光闪烁。四顾无人,钟若芝脸色一沉,厉声斥道:“钟若萤,你给我站住!” 若萤慢吞吞地停在了院子里。近旁石墩上的一盆罗汉松掩住了她的半边脸,整个人像是缺了半边。 风吹得檐廊下的红灯笼摇摇曳曳,有种阴阳相抗c虚实相间的诡异感。 对上那一只又黑又冷的眼睛,钟若芝心头打了个突,于刹那联想起了大堂兄钟若英先前的遭遇。 到目前为止,尚无人知晓钟若萤究竟是有病没病,究竟是不是当真有些异于常人。 仗着老太太宠爱,她也曾拐弯抹角地试图劝说老太太出马,狠狠地惩治钟若萤一番。撇开其他的事情不论,单就个人情绪而言,她讨厌钟若萤,讨厌那样冷漠得近乎麻木的眼神和表情,仿佛能够看得透人心似的。 而且,又极端地不听话,软硬不吃c油盐不进,简直就是个混蛋!弄得好像天下就数她最大c最了不起似的! 是的,钟若芝讨厌钟若萤,讨厌她那样地耀眼灿烂,讨厌她随心所欲胆大妄为,讨厌她目无法纪目中无人讨厌她天南地北无所畏惧,讨厌她管东管西无惧风言风语 讨厌她讨厌之至到了连老太太都不屑多看一眼,虽然恨得牙根痒痒,去没有办法自甘堕落到跟她计较。 就因为,那是个孩子。 一个野孩子,好不好呢,祸害不到钟家。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这就是老太太的原话。 因为这句话,钟若芝的恨意更重。就因为老太太的姑息迁就,所以才造就了钟若萤的傲慢无礼,见了人,都可以不行礼c不问好,这不是没教养么! “二姐姐还有要说的没?没的话,我走了。” 话虽如此,其实若萤纹丝不动。 钟若芝到底还是急躁了些,一听这话,也顾不上什么淑女不淑女了,急匆匆下了台阶,火腾腾地冲了过来。 “别以为你做的那点儿事儿没人知道。钟若萤,你是钟家的人吗?一门心思想要搞垮这个家c搞臭所有的人,你想干什么?” 若萤“哦”了一声。 钟若芝就越发地生气了。 她恨透了若萤的这个腔调。“哦”,哦什么?恍然大悟?还是敷衍了事? 在钟若芝看来,这后者的意味更浓。 当然,其中还夹杂着轻视漠视藐视傲慢。 “怨不得他们说你邪性,果然是鬼心眼儿太多了。为了达成目的,你也算够拼的了。从合欢镇到济南城,你以为你能耐很大吗?是不是觉得认识了什么李大人c桃大人c李公子c陈公子,就了不得了?最后又怎么样了呢?我们全都好好的。怎么样,很失望吧?奉劝你一句,收起你那些小心思,老实做人,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哦。” 又是这句! 钟若芝觉得自己快要给逼疯了。 水蓝跟着抢白道:“容奴婢说句良心话,四姑娘有空多学学怎么做个好女孩儿,别成天野得不着家。姑娘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姑娘是钟家的人,别人要笑话咱家没有规矩的。” 说话的同时,水蓝皱着眉头,以一种“看看你那是什么模样”的眼神扫视着若萤。 她现在是水涨船高,想着明天就会跟着自家姑娘去府城见识大世面,自然而然地就有些心高气傲了,看着面前矮了自己一个头的若萤,感觉就跟看地上的虫豸似的。 “不然呢?”若萤仰起头。 彼时的她其实已是风雷暗蓄,可惜水蓝利令智昏,根本嗅不到危机的气息。 非但不知退避,反而更加欺近一步:“姑娘过年就是十岁的人了,就不担心嫁不出去?姑娘打算一直这么着?这是打算让一家子老老少少,都跟着你丢脸?” 若萤面无表情,忽然问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水蓝,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 水蓝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了后辈:“当然记得!奴婢自觉地一向循规蹈矩,没什么可指摘的。倒是姑娘身为主子,这行为举止——” 后头的鄙薄,水蓝原本是故意不想说的。她并不知道,对面之人的耐心,竟会在此时用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章 暗藏杀机 直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浑身痛楚如潮c眼前金星灿烂,水蓝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四姑娘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遭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她甚至连自己怎么摔倒的,都无法确定。 她一直以为,拳打脚踢是男人对男人的手段,女人们之间的争斗,最厉害的,不过就是抓扯撕咬谩骂诽谤。 而四姑娘却以一个女孩子的身份,用男人的方式,踹了她。 那一脚踢中了她的肚子,当时就痛得她直不起腰来。后退的过程中,被身后的花盆挡了一下,结果,连人带花盆一起摔在地上。 钟若芝的惊呼很快就招来了一家子的人,里三层c外三层围着,议论纷纷。 四下里的灯光,照得院子跟白昼一般。 “四姑娘四姑娘踢我” 水蓝断断续续地哭诉着,脸白如雪,汗滴如珠。 环顾四周层层叠叠或谴责或怨恨的目光,若萤打心里冷笑了。 她原就没打算做个让钟家人满意的好姑娘,自然就不会奢望他们的爱戴拥护。 “我为什么踢你?我不该踢你?谁该踢你?”若萤缓缓地扫视四周,冷冷道,“就算你诰命在身c霞帔在肩,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个体面的奴才罢了。怎么,我说的不对?” 说时,目注钟若芝,意味深长。 一千一万个人听不懂她这话的含义,钟若芝却是听明白了。 她可没忘记,叶氏是多么地反对她进王府做婢女,认为那是自甘堕落。 若萤明着是在训斥水蓝,实际上却是在打狗给做主人的她看呢。 进王府做事,那就是奴婢的身份,跟在钟家作奴婢的水蓝,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所以,没什么可值得矜夸的。 钟若芝若是为此沾沾自喜,只能证明其肤浅下贱,分不清状况。 钟若芝气得涨红了脸,几乎咬碎了牙齿。 一向以千金小姐自居的她,自是豁不出脸皮去,当众与人对掐。因此,气归气,她却是无计可施。 更何况,她还没有从眼前的惊吓中缓和过来。 另一方面,她暗中庆幸自己当时离得远。不然,难保那一脚不会踹到自己的身上来。 钟若萤已经完全地不像个女孩子了。举手c投足,比糙汉子还粗野。 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这动不动就拳脚相向,到底是什么毛病? 幸亏她人还小c力气有限,要换成若芹若荃那样的年纪,这一脚下去,怕不是要踢断肠子? 这是典型的见不得人好啊!明摆着这是“一计不成,又来一计”。 这人的嫉妒心怎么就这么强呢? 水蓝给抬下去了。她强忍着疼痛向钟若芝表态:“姑娘放心,我没什么事儿的” 声音发颤,充满惶急。 刚才她还在为自家姑娘的高升洋洋得意,可一转眼,自己却要面临被剔除的危险。 姑娘去王府,是不能带着自己的奴婢的。但是,冲着她的忠心,她能够在钟家c在二房中继续混日子。她还年轻,待人接物颇为圆滑,手头上的针线也不赖,怎么着也不会落个跟三姨娘那样的悲惨下场。 她自幼生长在钟家,不知故乡亲人何处。离开钟家,她都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而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家。 关于将来,她能想到的就是,跟着姑娘一辈子。姑娘出嫁,她可以跟过去做个姨娘。如果姑娘不愿意,会把她指给某个小子。成亲后,依然可以伺候在姑娘身边,做她的臂膀c眼线。混个什么管家娘子什么的,也是很不错的。 姑娘若在王府做得好,衣锦还乡时,像她这样的老人,必然要受到恩宠厚赏。一日为主,终身为主。靠着二姑娘这棵大树,她大可活得自自在在。 但前提必须是,她要留下来。 钟家不留废物。 她要是给踢坏了,这辈子也就完了。 “姑娘不用担心,我没事儿的” 这一再的强调所透露出的复杂心情,大概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清楚。因为其他的人,根本就顾不上理会她。 叶氏姗姗来迟,在儿女们的搀扶下,神情纠结地看着若无其事的二女儿。 大太太皱着眉头,不看孩子,单只对叶氏道:“弟妹,你这孩子的教养也该上上心了。” 叶氏的面皮就有些烧。 她生养的几个孩子,若苏c若萌和若萧,虽然性格各异,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半个“不”字。人前人后,俱是有理有节的。 唯独若萤,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叫她无从下手。 她也觉得女儿此举做的太过分,也有一肚子的不满想要表述出来,可是,转念便又回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件事。 上次她当众打了女儿,让孩子沦为了笑话。此后,孩子一反常态地滞留在山上,数日不曾下来。小芒等人传话来,说是山上事务忙,脱不开身。但叶氏分明感受到了女儿那深沉的怨怼。 那孩子自小沉默寡言,凡事藏在心里。爱打挨骂这么严重的事情,她怎可能掉头就忘? 之所以不发作,不过是因为血缘亲情的阻碍。 不可能对为娘的没有怨言,可是,她就能表现得宛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样。跟所有人都像是以前那样友好:教若萌若萧认字,帮二舅张罗修房事宜,还给高驼子父女介绍了栖身之所。每天照旧帮家里做活计,照旧练箭,照旧不怎么声张 似乎没什么异常,但作为亲生母亲的叶氏却能体会出她身上所发生的细微的不同。 母女之间,似乎有了距离。不再是那种唇齿相依c你中有我c我中有你的感觉。就好像每次母女俩去赶大集,同样的一前一后走着,只是顺序有了改变。 以前的若萤,总是亦步亦趋跟着她,任周围如何热闹,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而今的若萤,却走进了她的视线,并且,还有越走越远的趋势。要想不被喧嚣的人群挤散,唯有一瞬不瞬地盯紧她,跟上她的步调。 她无暇再顾及其他的风景。当对一个人件事太过在意,势必就会患得患失。 这种感受令她朝思暮想c坐卧不宁。 也许,这正是从前的若萤的经历。 只因为太过在乎。 可惜的是,她却没能够好好珍惜这份纯粹的感情,亲手拽断了联系着彼此的那根情丝,用最直接的方式,宣示了自己的取舍c偏颇。 那孩子原本就不是什么热心肠,更不是那种会傻傻地不计后果地往上贴往前蹭的黏糊性子。不怎么介意别人的态度,但也不是那种冷漠得无视别人感受的人。 于是,她便选择了距离。冷冷的c静静地审视,默默地斟酌,不后退,但也不停止,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继续着自己的步伐。 叶氏很清楚,她的态度将会直接决定母女之间的距离的长短。当此时,女儿身处在一个四面楚歌的环境里,面对各种质疑与谴责,作为母亲的她是选择迁就家长的意思,还是选择袒护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并不能够马上就能做出抉择。 是的,倘若那只是个寻常的孩子,一切都好说。 就在叶氏踌躇犯难之际,却有一条人影径直穿过人群,来到若萤跟前。 是静言。 他上上下下瞅了瞅若萤,面色阴郁:“有没有受伤?” 若萤微微一怔,旋即摇摇头。 在她最为孤立的时候,给予安慰的竟然是静言。 这个事实,令她欢喜的同时,不免还有几分落寞。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拾掇着满地的狼藉,铁簸箕在地上铲得嚓嚓响,刺耳难受。 忽然,一个婆子“嗷”地怪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甩着手惊恐不已地叫着疼。 所有人的心登时又给抽紧了。 “那是什么东西?” 若萤的一脚踢飞了中秋节的欢庆,让所有人吃下去美酒佳肴,全变成了痞块。 大花厅里人头攒动,明烛烁烁。 难得地一家男女老幼齐聚一堂,只人人面如锅底,气氛冷凝如铅,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上,让人喘不动气。 老三两口子跪在地上,腰杆笔直,怨怒激荡。 而上首的老太爷和老太太,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横亘在双方之间的是一张枣木杌子,上面摊着一个被开膛破肚的陈旧的布偶。 无双双眼睛聚焦在这个象征着神秘与邪恶的布偶上。 这就是才将从花盆里发现的东西,一个不知何年何月被埋藏在内的人形布偶,一个浑身扎满绣花针的射偶人,一个被下了诅咒的厌胜。 撕开布偶,从中发现了一片桐木。上头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有人想要钟若萧的性命! 问题很严重,局势很诡异。 要知道,不管是新明还是之前的朝代,对于巫蛊之术,那是绝对的深恶痛绝,并以律法的形式,明令禁止巫蛊之术。 但这并不妨碍其在人群间的秘密流传,也不表示,钟家大院里就不存在类似的勾当。 只是,一旦被摆上了桌面,性质就完全地不同了。 “是谁做的,现在站出来,还可以酌情从轻处置。莫等查到你的头上,到那时,知情不报的等同同谋,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老太爷一拍桌子,里里外外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漫长的死寂后,终于有一名婆子耐不住高压,磨磨蹭蹭挤出人群,战战兢兢道:“回太爷c老太太,这个桃红牡丹纹妆花缎子的料子,是早先姑奶奶送给我们太太的。太太嫌太亮了,自己穿不得,就赏给了几个姨娘。” 说话的是二房的一个做粗使的婆子。听说“知情不报等同同谋”,婆子生恐失去差事,赶紧地想要把自己洗脱出来。 一听这话,三姨娘和四姨娘“扑通”就跪下来了,连呼冤枉。 “做这个东西,费不了这么多料子。但凡有个黑心的偷了下脚料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大太太这话,不像是在为两个姨娘作掩护,倒像要把事态扩大化似的。 而事实上,冯氏就是想让二房闹个底儿朝天,狠狠地绊个跟斗,最好是这辈子都甭想爬起来。 因为就在刚才,在她趁隙理妆的时候,冯恬忽然求见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章 李代桃僵 一见面,那孩子就给跪下了,眼泪哗哗地,求她“主持公道”。 “姑姑知道不知道,有人见不得咱们好呢” 也是给钟若芝的东山再起刺激到了,冯恬索性豁出去了,抱着“打不到鹿,也不让鹿吃草”的心态,将当日自己受伤的种种异常和猜测,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太太。 并且,更进一步地怀疑到自己所服用的汤药上。因为方子是先经过二太太的手,然后才传到大太太这边的,这中间是否是干净安全的,很值得再次确认一番。 为此,大太太特地又喊身边的婆子回家去,从抽屉里拿来冯恬的那个药方子。借着李棠给水蓝看病的机会,插个空当儿,给当初开方子的李棠辨别了一遍。 结果把冯氏惊得眼发直c透心凉。 想她为冯恬的事儿殚精竭虑,睁眼闭眼都在盘算,如何才能打消她给孙浣裳为妾的念头,如何才能保得她的若兰平安一世,如何才能打发得娘家人满意不要三天两头过来找事儿,如何才能消除老太太的不满放心将家政大权交给她 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结果,最该防范的没有防范到,反倒给对方以可乘之机。 他们为什么不让冯恬的脸面痊愈?这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嘛! 只要冯恬一直坏着,大房就要一直深陷在纷争中。哥哥和侄女儿,那是割舍不断的关系,想要撇清,谈何容易! 于是,那个背后捣鬼的人就会因此而得利。 因此,这个人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在这个家里,还有谁,最有资格掌管钟家的未来? 一想到二房两口子平时那唯唯诺诺的态度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一颗蛇蝎心肠,大太太禁不住就浑身发抖。 枉她活了几十年,竟错把虎狼当作兔羊! 这个仇,不能等。趁着她还有把心力,为了孩子们的将来,必须要现仇现报,抓住一切机会,给与迎头痛击! “事实真相如何,太太只管把当日被撵出去的小丫头找来对质。侄女儿无能,吃了坏人的暗算,辜负了太太的期望。侄女这张脸怕是好不了了,但是,谁敢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悲剧?太太,你可千万不要大意啊” 不,不会的! 冯氏暗中攥紧拳头,目光冷冽地扫过邹氏,无比威严地说道:“东西是从二房流出来的,要查,就先从这个源头上查起。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莫不是有人倚仗老太太好说话儿,想要在关键时候网开一面?当真以为老太太的宠爱是没有边际的?” 要把整个钟家翻个个儿,把那些心怀不轨的异类,统统打发掉,换上一茬效忠于自己的,如此,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迎上冯氏意有所指的目光,邹氏顿感如芒在背:“大嫂你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能够进出老太太那边的,就我们二房?” “弟妹的意思是说,并不赞同的我的意见?那好,就请弟妹说说,这事儿该从何处下手吧。”冯氏冷下来的时候,那张方脸越发拉得老长了。 邹氏支支吾吾涨红了脸,灵机一动,便将烫手山芋丢给了上首的当家人:“大嫂你怎么能问我?这个家是老太太当家,凡事自然有老太太决定。” 不错眼瞧见老太太点了下头,邹氏知道,自己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冯氏气得暗中咬牙。 “老二,你怎么说?”老太太撩起眼皮子问道。 二老爷钟德武登时就悻悻了。什么意思!几兄弟都在,为什么偏偏问他一个?这是真的打算把责任推到二房头上吗?就因为一块巴掌大点的布料?那玩意儿能证明什么?就跟芦山流下来的山泉水似的,是人c是畜牲,都喝得。 怎么偏偏就赖到他身上了? 二房一向规规矩矩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怎么就会跟这样卑劣阴险的事情扯上关系了呢? 二老爷瞪着自己的两个妾,满心怨恨。 没的说,这个黑锅必须有人扛下来。作为家主的他,自然是不能有过错的。那么—— 利弊得失很快就权衡出来了,二老爷干脆利索地回答道:“既是老太太当家,就由老太太处置吧。” 在说出这句话后,二老爷感到了莫名的亢奋。 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年轻的手感自然是跟上了年纪的的不同。 想到妙处的二老爷,情不自禁地口舌生津c身体燥热。 老太太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端起茶盅啜了一小口,凉凉地问:“你屋里的这两个,来了有几年了?” 二老爷的眼神就有些痴迷。 邹氏赶忙道:“回老太太,老三是二姑娘周岁那年给抬起来的,算来也有十多年了。老四是五年前过的门。” “老辈子定下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老太太忽然“砰”地墩下茶盅,厉声训斥道,“这些年来,你屋头的事儿,我是几乎不曾过问过,总觉得老二是个老实孩子。老二媳妇儿你也是个听话懂事的。结果呢?前前后后十多年,为个儿子,折腾得家里鸡飞狗跳。不是我说你,老二,你太令我失望了!连自己屋头那点事儿都管不好,你说,你还能做什么!” 老二两口子便灰溜溜地垂下头。 冯氏暗中幸灾乐祸。 要不怎么说来着?姜还是老的辣。才刚自己还担心,老太太是不是变了心思,想把老二家的扶植起来,这么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老太太这一番训斥,等于否定了二房的能力。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个家,一时半会儿还得是老太太的。 照这么着,虽说自己也不是多么完美无缺,但只要有二房垫底,将来这个家,早晚还是得归大房来管。 挨了骂的老二面上红一块c白一块,瞪着俩姨娘,只恨不能生吞了:“儿子也不是不努力,可老太太你一向疼爱她们。我就是有心听从祖宗的遗训,也得考虑到你的感受啊!要为个姨娘做个不孝子,儿子还要不要在街面上混了?” “你是真孝顺,还是在为自己着想?”老太太火了,“儿子都生不出一个来,你还有什么面子里子?你以为,你还有脸?” 一听这话,二太太面红耳赤地咕咚一声就跪下了。 生不出儿子,她跟那两位姨娘是一样地罪过。 “这些年,我出那么多钱,不但让你们好吃好喝穿好用好,还要替你们养活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到头来,还怪我不好。你要早听我的,这会儿七个八个儿子都有了!” 老太太越说越生气,手指着二太太,不能再嫌弃:“就没见你这样的,半点主心骨儿也没有!这两年索性连对错好坏都分不清了!人说娶媳求贤淑,你倒是真贤淑,惯着他的小妾也就罢了,连他吃那个东西,你也不劝一句。你是没瞧见他现在成个什么鬼样子了,是不是?你这是一门心思想要葬送了他,是不是?弄死了他,什么儿子孙子就都不用惦记了,你就是那屋里的老大了,是不是?” 四下里嗡声如雷。 事态的发展似乎偏离了其原来的路线。 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老太太话里的一个重要信息:二老爷在吃什么东西?貌似那东西很不好? 老太爷重重地一拍桌子,算是及时地救了场:“扯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只管问问他们,眼下打算怎么着。今日事情,今日了,三份的还在等着呢。” “还能怎么着?都不承认,那就全部都撵了。”老二气鼓鼓地说道。 “照我说,也该这么着。”老太太哼了一声。 “爷!”四姨娘惊叫一声,软啪啪地倒下去。 左右的婆子丫头赶紧把她架到隔壁抢救。 三姨娘直着脖子只管喊冤:“老太太要发付妾身,只消以无后就能打发掉了。但若说妾身心存歹毒,妄图谋害萧哥儿,妾身不服!” “不是你,那是谁?”质问她的,是愤怒的若萌。 三姨娘慌乱得近乎语无伦次:“先不说人偶所用的料子是从哪里来的,就说这东西,本是从园子里发现的。要说嫌疑,这屋里的人,个个都有嫌疑。为什么单单就认定是二房的人做的?为什么就这么容不得一个小孩子?说句大不敬的,有萧哥儿没萧哥儿,我跟老四的处境难道会有什么不同?萧哥儿到底是碍着哪个的道路了?碍着哪个了,就是哪个的嫌疑最大。老太太有心要查,就该一查到底,不偏不倚。” “闭嘴!”老二咆哮道,“这个家,几时轮到你说三道四了?你打算把这个家掀个底儿朝天才安心吗?看来,这些年真是把你惯坏了!” 三姨娘倒吸了口气。 面前这个满面憎恶c如同吞了一只苍蝇般的男人,竟是她跟了十多年的男人!都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纵然她对这个家没有一丝功劳,可十多年的陪侍,难道连一丝怜悯都换不来吗? 哪怕是虚情假意的求情c开脱,也没有吗? 早就厌倦了她的这幅皮囊吧?早巴不得打发出去,换个青春少艾如花美眷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章 红颜薄命 回想这些年来,自己处处小心c时时提防,食不香c寝不宁时,这个男人在哪里?除去开头的那一年半载的甜言蜜语,这个男人还给过她多少温暖?又何曾对她主动地嘘过寒c问过暖? 反倒是自己,倚仗一点小手段,陪上十万分的小心,哄得老太太欢喜,这才保住了十多年的姨娘名分。 退回去想,倘若趁着年轻,及早给变卖出去,或许还能落个好人家呢。再怎么说,也会比这家人有心c有肺c有人情味儿吧?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坚决,怎么能把这里当成一世的归宿呢? 今时今日,若出了这个门,以这幅残花败柳之身,除了粗使杂役c烟花巷陌,哪里还有什么去处! 且,照眼前的情势来看,老太太她们分明就是想指东打西c借刀杀人。她们未必就在意三房的生死,她们想的只是自己的便利与痛快。 在她们心目中,为人妾室的,与猪狗无异! 但即使是难免挨宰,也得允许作最终的哀号吧? 就在这时,伺候四姨娘的小丫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欢天喜地地嚷嚷道:“恭喜太爷c老太太,恭喜二老爷c二太太,四姨娘她有了身子了!” 什么?! “怎么——” 二老爷的话被身边的二太太一巴掌拍散了:“老爷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啊!” “啊?哦,对对,好好好!” 二老爷傻傻地应着,呆呆地由着邹氏搀起来,然后推着往外走。 “到底怎么回事?仔细说来听。”这会儿,老太太也顾不上别的了,一门心思都落在隔壁的那个姨娘的肚子上。 李棠闻声进了花厅,满面堆笑:“太爷c老太太大喜了!如夫人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在下刚刚诊过了,母婴俱是周全的,不用担心。” “知道是男的c女的?”大老爷忙问。 冯氏轻咳了一声:“爷你糊涂了,才刚坐下胎,哪里就能确定男女呢?” “也对。”大老爷恍然大悟,讪笑道。 “老太太,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大太太一团和气,“是不是让三兄弟起来了?有什么事,坐着商量不好?” 这话等于一小勺冷水,让在场的人,稍稍冷静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三房的存在。 “起来吧。”老太太似乎心情极好,“我知道你们委屈,这个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若是不狠狠整治一番,难保日后不会再出同样的事情。” 左右赶紧上前搀起老三两口子,一边坐下后,奉上热滚滚的香茶。 于是,场地当中就剩下了一个三姨娘。 只有她,殊无喜悦。 惶恐的目光扫过满厅的喜笑颜开,三姨娘知道,她的存在业已毫无价值了。 她不甘c不忿,不想就这么给撵出去。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瞧上去宠辱不惊向被赞誉为“有大家风范”的c即将跃上枝头做凤鸟的二小姐。 “萧哥儿不是我害的。”事到如今,三姨娘已走投无路。 四姨娘的孩子来得太及时了,冲着这个众望所归得来不易的孩子,就算四姨娘有再多的错儿,也会被姑息谅解。 这么一来,那个顶缸的人就只能是她三姨娘了。 也只有她。 大房并非做不出那样的事情,四房也未必就如表面上所见的那般清高,可问题就在于:她们都是家主,有权有势,有掩护c有打手和帮闲,有的是法子把自己洗得白白c择得干净。 反观她有什么? 萧哥儿好在没什么事儿,因此,背后使坏的人便有再多不是,也决计不会被乱棍打死。 人死了,就真的没什么用处了。 所以,撵出家门c变现落袋才是最体面c也最划得来的生意,能够充分彰显出家主的宽仁与慈悲。 哈哈,她们就是这么恶心。那心思,就如同这深宅的角落一般阴暗。 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三姨娘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姑娘,别人不信我,你不该不信我。你说句话儿,保我一保。老太太最疼爱的就是你,求你替我说句公道话!” 她的这一举动,当时就让钟若芝和邹氏一起变了脸色。 什么时候,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竟成了救星了?竟然比当家的主母还管用?这说明什么?是当女儿的太成功,还是做母亲的太失败? 女孩子如此张扬,哪里是什么好事儿! 邹氏鼻子不是鼻子c脸不是脸,胸脯起伏得厉害。 先前,她还真没在意三姨娘的事儿,左右不过是个妾,去了一个再来一个,没什么好烦恼的。可听了三姨娘这番话,倒是恨不得即刻就打出去! 钟若芝则从一开始就打算作壁上观。反正,她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她,她又岂肯让自己踩上淖泥。 因此,她冷着脸,任由三姨娘苦苦哀求,只作大义凛然:“姨娘这是做什么!事情还未查清楚,姨娘这个样子,岂不令人疑心?若真与姨娘有关,我纵然有心袒护,也不能不顾及到手足兄弟的感受。论起来,我一个姑娘家,原不该搅进这些事情中来。上头有老太太c大太太,家中有主母,都是能替你主持公道的。还是说,你觉得她们都已昏愦,辨不清是非c偏听偏信?你若真有这个心思,倒是你的不对了。你既对这个家怀有二心,勉强留下来,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你要我说,我就说吧,姨娘且少安毋躁才是正经。” 三姨娘死盯着那张与记忆中如出一炉的如花娇颜,喃喃道:“你根本就不明白枉我一直觉得你是最聪明的。姑娘,你太年轻了,你还差得远哪!你不信我c不帮我,你会后悔的。有些事,你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不待她说完,大太太先就恼了,喝斥四周:“都愣着干什么?等着这种没上没下的恐吓主子吗?带下去,有什么话,让她好好说,全都说出来!昧良心的东西,连主子都想坑害,这种坏根子的,打死都不为过!这个家,白养活了她十几年!” “利索点儿!”那边,钟若英目光如炬,监视着下人们动作,“四姨娘受不得惊吓,都别给我大惊小怪的,听清没?” 听到这话,三姨娘的嘴当时就给堵上了。 但是,她被拖出大门之际的那一眼,却厉得让钟若芝难以忍受地打了个寒颤,并别转了脸。 大太太气得不行:“真是二姑娘说的,这还没怎么查呢,她倒先慌乱起来了。要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信!” 二太太忽惊忽喜,已是哭得眼睛通红了。 大太太便安抚道:“弟妹性子好,好c也不好。好的是,这些年来,虽然屋子里人来人往的,可从来没闹出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好的是,惯坏了那些眼皮子浅的小人,一个一个地蹬鼻子上脸为非作歹,到头来,反带累了你。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打起精神来,后头孩子的事儿,有的是你忙活的。” 二太太连连点头。妯娌两个竟像是亲姊妹一般亲昵。 曹妈频频点头,少不得在老太太耳边夸赞两句。 一家子其乐融融,直是无比地和睦温馨。 只除了老三两口子,坐得直挺挺地,好像两根开不出花的木头橛子,要多碍眼c就有多碍眼。 这个结果,并不是他们所想要的。 瞎子都看得出,老太爷他们的处事方式有多么地草率c轻率,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能叫人心服口服,反而让疑团越滚越大。 叶氏毫不怀疑,若是出事的不是若萧,换成是钟飞鸿,或者是钟若芹c钟若荃中的任何一个,老太爷他们绝对不会是这样的处理方法! 到这会儿,一家老小全扑在那个未出娘胎的孩子身上了,那么,三房的事儿算什么? 喝了酒的老三或许是个混账,但没有喝酒的老三绝对不是个傻子。 他歪着头,看着上首的那两位当家人,埋在心底的一个小小的疑惑,嗞溜溜猛窜起来。 他这个人,要么不开口,开口就给人添堵。 他问的是:“老太太,你不是我亲娘,不亲我很正常。可是爹,你也不待见我是为什么?难道我真的不是你亲生的?” 三老爷又被罚去跪祠堂了。 在他的混账形象越发深入人心的同时,他的那句质问,也很快地流传开来,极大地丰富了合欢镇众乡民的娱乐生活。 经过这么一闹,若萧的过继就不了了之了。 为此,叶氏心下十分感激那位四姨娘。 香蒲甚至专门为四姨娘求了一回佛,保佑她能顺顺当当生下个儿子。只要二房有了儿子,这辈子都不会再打若萧的主意。 当所有人都在暗中庆幸时,那位被忽视了的三姨娘,却正在遭受着噬心之痛。 此夜风寒露重。 当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一切似乎并无不同,只是世上少了一个三姨娘。 送早饭的丫头发现了她的尸身,唬得一声尖叫,竟比雄鸡啼声还管用,当即就唤起了一家子的人。 一年之内,二房死了两个人,不能不说有够晦气的。 又赶上四姨娘有喜,这种事儿就越发地让人憎恶了。 因此,钟家的人全都保持一致地选择了低调应对。 先是按照规矩,请来了警铺的唐铺长,勘验了现场,证明是自杀。带来的稳婆给死者验明了正身,根据现场遗留的一个香囊中的香丸推断,死者是因为吞服了其自制的某种有□□丸而导致的死亡。 这个结论一出,倒把一家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老太太当下就喊心口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章 不如归去 一卷完 考虑到三姨娘生前给家里配制过很多的香料,大太太等人不敢大意,赶忙招呼着丫头婆子,将各处素日所用的香丸c香丸c香粉c棒香c塔香,乃至于瓷香炉c铜香炉c玉香炉c泥香炉c香插,全部都收到一处,请李棠细细筛查,仔细辨别,谨防有有毒之物混杂其中。 一时间,人心惶惶。 一时间,怨声载道。 对于死人,一言以蔽之:那是个极其危险的祸害。 于是,作为毒源病体,三姨娘很快地就被装入麻袋,外头卷上草席c捆上麻绳,着俩粗使的家仆,抬上驴车,一径拉到荒郊野外的乱葬岗上,浅浅地挖个坑,就算是入土为安了。 因为五姨娘就是这两个人埋的,所谓一回生c二回熟,这次埋起三姨娘来,就越发地熟练利索了。 顿饭工夫后,一辆马车驶入那片萧瑟的白杨林中。 又过了盏茶工夫,马车驶了出来,匆匆忙忙地朝着芦山的方向去了。 微微开着的车门里,一双眼睛警惕地注视着车后的旷野。 寂静无人,当真是天知地知人不知。很好,这样很好。 回头看着那一卷冰冷的草席,所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对于未知的信心与渴盼。 “费了这么大劲儿把你折腾出来,你可一定要争气。千万不要辜负了我们爷的一番辛苦” 当绣花针在手上戳出第三个血窟窿的时候,若苏再也坐不住了。 她很清楚,若不先平了心中的惶恐,她就没法儿继续做事情。 叶氏就坐在旁边缝棉袄,女儿的异样她看得一清二楚c也琢磨了好一会儿。 原本她不打算过问的,毕竟,孩子大了,有点心思也很正常。而且,经过中秋节那一闹,孩子的心结似乎是打开了,不再对姓孙的抱有什么幻想了,整个人也就明朗了许多。 也许依然有恨,但没关系。再大些,再经历些人情世故,就会看淡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 只是今天,若苏的神情委实有些怪异,几次欲言又止的,叫人不由得跟着着急。 这孩子一向乖巧温顺,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心事? 叶氏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 啊? 若苏心神一颤,脱口道:“二妹有没有跟娘说过?” 居然是若萤的事? 叶氏心里咯噔了一下子。 原谅她的偏见。在她的认知中,凡是跟二女儿沾上边的,基本上,就没什么小事儿——也没什么好事儿。不说吓死个人吧,也能把人吓掉半条命。 “萤儿怎么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不会又是什么做梦梦见不该梦见的人吧? 上次因为说梦见了她那个早殇的舅舅,害得当娘的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只道是昏睡期间离魂了c撞邪了。那一阵子,只要对上那孩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会心里发寒,总感觉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 大舅曾经不止一次旁敲侧击,问她是否感觉到二嫚的异常? 她嘴上不承认,心里却一直敲着小鼓。 她不能理解若萤,明明感到不大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一切的一切,最终只能归结为一句话:孩子大了。 忽然之间开了窍,没等她去熟悉,孩子就懂事了。懂事得令人措手不及,懂事得匪夷所思。 可不管怎么说,那鼻子c那眼睛,实实在在是她的孩子啊! 她大舅总是那个神神道道的表情,到底是为什么? 还是说,有问题的是她大舅? 人都说,常年有病不肯好的人,身上的三把火特别低,特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 也许,应该好好地找个人给她大舅瞧瞧了。 若萤不是认识一些有本事的人吗?也许拐个弯,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唉,说起来,这又是一桩烦恼。 好好的女孩子,怎么就那么喜欢跟些男孩子混在一起呢?现在年纪小,还说得过去,转过年就是往十岁上数的人了,再不检点些,要怎么办啊? 将来找不到婆家,莫不是要养老姑娘? 实说起来,现在家里的情况,也不是养不起。对于适龄不婚的人家,律法上规定,要罚多少钱呢? 哎呀,不好! 莫非那孩子原本就存了这么个心思?这么努力地赚钱,好将来自己养活自己? 一想到这里,叶氏激灵灵就是一串寒颤。 以若萤素日的作为,做出此等让她害怕的事情,并不是不可能啊! “她又怎么了?”此刻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是多么地惊惧。 若苏没有想到母亲的反应会这么大,不由得吓了一跳。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次若萤挨打的情形。当时,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相信,若萤挨过打的后背定是红肿了。 记忆中,就没见过母亲对孩子们下过那样的狠手。 若萌甚至猜测说,母亲早就对没有规矩的二姐存有很大的意见了。包括那次若萤教训若萧,手段那么吓人,没把若萧吓出毛病来真是万幸。 母亲疼爱小儿子,难保不会生二女儿的气。 种种不满累积起来,便有了母亲的疾言厉色c下手无情。 若苏很怀疑,倘若自己说出真相来,二妹会不会又要挨打? 她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也不想让母亲生气。回想二妹的所作所为,尽管令人费解,但似乎又很有道理。最起码,对这个家c对家里的人,并没有造成伤害。 “萧哥儿那件事,那个布偶,是我做的” 后头的话,细弱蚊蚋。 可在叶氏听来,不啻霹雳当头。 “那天,二妹拿了块布,让我给做个人偶” 做布偶很简单,按照若萤的要求,若苏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用,就给做好了。 若萤捏了楦了棉絮的软蓬蓬的布偶,转身去了,走前,还回头笑眯眯地跟若苏道了谢。 若苏记得一清二楚,二妹那个笑容,有点邪乎。 非常邪乎,邪乎得让她红了脸,感觉就像是街头邂逅了意中人一样。 只是单纯的她,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算来,那是发生在洪水初期的事儿,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月余。 总有些人,会成为你人生中的风景;总有些事,会有人帮你铭记。 谁也不曾料到,那个被遗忘了的布偶,竟会从老太太的院子里给发现。而此番的重见天日,竟然牵出了一个极其阴森邪恶的阴谋。 是谁,在何时,把东西藏到了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目的何在?用意何在? 魇胜破土,三姨娘畏罪自尽,若萧入主二房的幻想宣告破灭,这是最终的结果吗? 下咒的人到底是在帮助二房,还是在坑害三房?其用心怎么就这么低晦涩难懂呢? 按照警铺的推断,那个布偶已经在那个花盆里埋藏了很久,很久。 埋它的人,当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一切吗? 这步棋,真的有人能够望得那么长远吗? 若萤跟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有多少关系? 给了若萧一块假玉,诱使孙浣裳暴露出真实的一面,此举固然伤了若苏的心,但却给了她当头棒喝,走出了自怜自艾的阴影。 若苏一直在想,那块假玉,若萤是什么时候准备下的呢? 对于一个成天不着家c行踪飘忽的人来说,弄到这样的一件赝品,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只是这种想法的生成,却有点超乎想象。 还真是,人各不同啊。当她一心想着如何绣出四方闻名的绣品时,二妹盘算的却是每个人的心思。 不一样,人跟人,不一样。 曾经执迷不悟c自恋过度的若萧,因了她那一顿霸气十足的教训,自此学会了谨慎与敬畏; 人要有信仰,要有敬畏。不然就会道德沦丧c泯灭天良。钟若萧,你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那么多人护着,你觉得你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走个路,差点绊死;喝口水,差点毒死;为一口好吃的,差点把爹娘卖掉。你就这点出息?这辈子,你都打算这么着? 不知道二妹这些话,都是谁教的?明明是教训的若萧,却让听见这番话的她们,不由得脊背生寒c心神惕厉; 外表单薄的若萤,有着一颗强大无比的心。这份力量,是从爹娘身上,都很少见过的。除了敬畏,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娇娇怯怯的若萌,自从跟她学习以来,说话处事越发有了章程和气势,俨然已具备了当家理财的能力 “娘,你以后不要再骂二妹了。她会很难过的她不怎么喜欢说话,可是娘不也说过吗?越是这样的人,心思越细腻” 若苏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自己的这个妹妹,除了敬畏,原来还有心疼。 而这份觉悟,却是在经历了千山万水后,方才领会到的。在此之前,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不被理解的若萤,就那么默默地等待着c孤独着。 “萤儿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 不管是耍横c耍赖c装疯卖傻,说到底,都是为了钱,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家里的人过得更好。 为此,她可以自毁清誉c自断肱骨c自绝后路; 可以六亲不认c七情放纵c十分任性; 所以我行我素c独来独往c不声不响。 不置辩c不争竞c不让步;以一种勇猛霸道的姿态,掩藏了细腻柔软的心肠,为自己最重视的人,撑起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 “萤儿做错过什么?娘你仔细想想,到底是谁对c谁错?” 如果是所有人都是对的,那么,若萤她就是错的;但如果是别人是错的,那么,若萤的所作所为无疑就是正确的。 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知道。” 叶氏哽住了声音。 自从收下那张银票,为娘的心中就去掉了很多的压力和忧愁,觉得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c未来也不是那般迷惘; 二舅要翻修房子,她那边立马就给添来了砖瓦泥灰; 高家父□□频送柴相助,她便给高驼子指派了生计和住处,及时地替当娘的还报了对方的人情; 再往前,就是抗洪救灾保护姐妹免受无妄之灾舍命救人,马蹄之下博银钱再往前,地头垄间护爹娘 蒙在叶氏脸上的手帕,久久不曾拿开。 羞愧与懊悔席卷了她的身心。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鬼迷心窍一般,居然如此地愚昧c昏庸。长久以来,只管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即使人家将她伤得遍体鳞伤,却从来不肯好好地正视眼前的宝贝。 一味地,只管将一切的一切当成是意外或偶然,以为是天官赐福c神明保佑,就是不肯相信,那是孩子用心c用性命,辛辛苦苦争取来的。 可笑自己竟心存侥幸c心怀戒备c心怀怨恨,甚至于出手无度c当众羞辱,终究不肯真正地给予鼓励与信任。 自己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所厌憎的钟家人所施诸己身的种种,有什么区别! 这是打算赔上自己的一世,还要葬送掉孩子们的一生吗? “不,这不是你的错。” 面对女儿的惴惴,叶氏沉声道,“我的闺女,从来都是本本分分的,决不会跟这些肮脏的勾当扯上什么关系。你记着,往后谁要是敢怀疑你,怀疑你们姊妹,告诉他,有什么事,来找我说。我的孩子,还轮不着别人说三到底c指手画脚!”(第一卷完) 四姨娘的孩子能否安然入世? 突然出现的面目相似的女人,跟死去的三姨娘究竟有何瓜葛? 钟若芝的上位之路是否顺利? 钟若兰的婚事是否皆大欢喜? 冯恬是如何将大房推入漩涡之中的? 三房的明天是个什么模样? 剪不断c理还乱的家庭矛盾,何时是个头? 深更半夜,大舅在偷偷地祭奠谁? 隐士杜老头究竟跟叶家有何恩仇?他对钟若萤的人生是否能起到什么作用? 大大咧咧的香蒲身上,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总被嫌弃的钟老三,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 大显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和尚吗? 花蝴蝶小侯爷与拼命四郎的角力,到底谁能胜出? 千里追寻的李家,与三房有着怎样割舍不断的尘缘往事? 天之骄子的王世子又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烦恼呢? 一切尽在《东鲁传》之第二卷c第三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章 寻贤冲喜 踩着霜降,徐图贵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来到了心心念念的乡下,来到了充满友情的三房。 彼时,叶氏正在剁鸡食,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喊“四郎”,紧跟着,像是门槛被踢破似的,一个大小伙子连蹦带跳出现在了院子里。 炕上正在练写大字的若萧扒着窗缝看得分明,欢天喜地地迸出来一声呼喊:“徐大哥!是徐大哥!” 那感觉,就好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重聚一般。 徐图贵跟叶氏行了礼,跟随他的人才踏进门槛。 一个体面的四旬左右的婆子,由一个双丫髻的小丫头搀着胳膊c提着裙子,不慌不忙稳稳当当。 冷不丁瞧过去,还道是哪家主母大驾光临。 徐聪跟在其后,领着俩家丁,抱着c提着的全都是礼物。 这阵仗,委实不小。 叶氏放下活计,在围裳上擦了手,与那婆子相互打量了两眼。 只这两眼,就让叶氏明白了好多事。这个婆子跟先前陪同徐图贵过来的那个,不管是穿着还是气度,都有很大的不同。 再看徐聪的态度,对这个婆子有着很明显的敬畏之意,可见,这位在徐家,定是个很有脸面的。 徐家老太君早就不管家中事务了,里里外外全交由徐老爷和徐夫人夫妻两个主理。 儿子要下乡玩儿,身边要跟什么人,徐夫人必定要着意安排。上次的婆子是徐图贵屋头的,却约束不了他,因此,这一次,徐夫人便派遣了自己身边有威信的婆子跟过来,也许不仅仅是为了看顾好宝贝儿子。 当叶氏在暗中盘算的时候,那位蔡婆子也在审视叶氏:到底是官府明文表彰的人物,不论贫贱富贵,单这份从容舒缓的气度,就把街面上的妇人甩出了百八十里地去。钟家四房的汪氏倒是看上去气势夺人,不过就是银钱使劲儿,跟这位素面荆钗布衣简环的叶氏,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 “婆子蔡氏见过三娘。”冲着对方所获得的荣誉,蔡婆子诚心相拜。 叶氏款款还礼,热情招呼:“蔡姐姐远道而来,不曾远迎,还望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三娘客气了,是我们不请自来,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妇人手牵手进了正间。 香蒲业已洗净了茶具,泡上了好茶。四只青瓷浅口的盘子,用纱布揩抹得十分干爽,捡了四样茶点,摆成花样子,恭恭敬敬端到北面的大方桌上。 又将门上遮风的夹绵薄帘子卷起来,只留一道便门。 便门是前不久才托叶老太爷给做的,四面用铁棍焊接,中间同样用铁棍隔成上下两半。空白处绷上细密的铁纱网,夏天的话,可以挡蚊虫。这会儿因为天冷,就在网上糊了一层薄薄的油纸,既阻了风,又透亮,所以,整个正间都亮堂堂地。 “这个做法,倒像是京里的。”蔡婆子暗中赞许。 靠着西墙生着炉子,烟道通着西间的大炕,能够保证以整个冬天,孩子们睡觉不害冷。 炉上坐着大铁壶,够不着火的地方,擦得锃亮,可见家主是个极为干净要好的。 铁门,铁壶,都是奢侈物,不过因为对三房而言,顶多也就算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时不得不承认,叶老太爷这个老丈人对自己的女儿女婿真是不错。 炉子旁边的木匣子里,满满的都是闪着银光的煤块。这黑咕隆咚的东西,看得蔡婆子的心跳断了一截。 她可是很清楚,乡下人过日子那叫一个抠门,一草一木都是钱。冬天取暖,往锅头里多塞一把草,都要心疼好半天。 而三房却烧上了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煤块! 她可不相信,那一匣子的东西是专门买来充门面好看的! 地上铺着红砖,大小长短不一,但比起寻常人家的泥土地,已经是很不同了。要知道,一方砖块石,俱是要花钱的。譬如徐家的厅堂里所铺陈的地毯,一块就相当于普通农户好几年的收入。 待到往正北的椅子上一坐,蔡婆子又感受到些许异样。 家具虽是毫不起眼的简陋,也没用什么好料子,但是主人家很懂得扬长避短。一方四方垂角的红绒布铺在桌子上,掩住了斑驳和鄙陋,触手温和c看着喜庆。 绒布四角垂着的鸡心形布囊,是用各种碎布拼接而成的。布囊中应该是装着药草,有清浅的药香缭绕在屋子里。颇有除秽清心之功。 因为天冷,椅座上束着方形的蒲团,外头罩着碎布拼缝的套子,简朴之中尽显主人家的心灵手巧。 看到这里,蔡婆子已经十分满意了。 比起四房的眼花缭乱,三房胜在舒适轻松。 怪不得少爷喜欢过来这边玩儿。 再端起青花白瓷茶盅,那上好的茶香,引人入胜,令人四体通泰。 “好茶!”蔡婆子禁不住赞了一句。 她油然联想起了关于此间的种种传闻:都说那位四姑娘是个人物,济南城走了一趟,硬是牵动了好几家高门大户。 别人或许不知道,徐家乃是济南坐地户,对那位安平郡侯府的小侯爷的了解不能说不深。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刺儿头c铁公鸡,从没听说过对谁客气过,唯独对这四姑娘出手阔绰。若说没本事,谁能做到这一步? 这盅茶,不是出自侯府,就是来自王府,说到底,都是极不平凡的。 能够拐着弯儿地吃上这两家的茶,也算是她造化大。 “上次,承蒙三娘照顾。我们哥儿回去后直念叨,说三老爷家好,三娘的面好吃,姐妹们和气。”礼多人不厌的道理,蔡婆子是极为熟谙的。 “粗茶淡饭,亏得贵哥儿不嫌弃。小门小户能有什么好的,终归是你们哥儿厚道,懂得礼让。”叶氏将一碟子炒豌豆推了推,劝道,“蔡姐姐尝尝这个,酥脆酥脆地,不费牙。” 这就是体贴了。 蔡婆子依言笑着拈起一颗放进嘴里:“这火候真是不错!看着翠绿翠绿的,品相也好看。” 说话间,东炕上响起孩子们的笑声。 蔡婆子有心,问道:“才刚看到小闺女在写字?这是要培养出个班大家c曹大姑来吗?” 叶氏笑着自谦道:“蔡姐姐你也太高看她了。女孩子又不要她考科举,读那么多书作什么?正经能认得几个字,把《女诫》《大诰》这些个烂熟于心就对了。” 蔡婆子连连点头:“正是这话儿!难怪一进门就觉得咱家的这几个女孩儿很不同寻常,这都是三娘教导有方啊!” 顿了一下,疑道:“好像不见四姑娘?” 叶氏的心,不由自主地就颤悠了一下,她哪里敢说自己的闺女此刻正漫山遍野疯跑? 于是就敛了眉眼,道:“兴许先生还没下课吧?也许又去庙里帮忙拾掇家什了。总归她才是那个最忙的。” 蔡婆子如有所思:“我们哥儿就说四妹妹学问好,我们还不大相信呢,看来,道是真事儿。” 叶氏叹了口气:“不瞒姐姐,她要是肯在女红上多用点心,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娘也不用太担心。许是她大姐比着,觉得自己在女红上占不了先,所以才想要在学问上用功吧?” 这就是明显的袒护与赞誉了。 叶氏顿感放心:“我这大闺女,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十里八乡不说,就算搁到县里头,这一手的好针线,也是数得上数的。” 蔡婆子忙道:“这话不假。我才刚瞅了两眼,真真地就给镇住了。我们家里用过那么多的绣娘,不夸张说,倒有多半赶不上你们家大姑娘。这是三娘你的福气呢。” 从孩子的长处,渐渐说到了婚姻上。两个妇人,都是场面上的人,很多话并不需要说得很白,就能明了。 很快地,蔡婆子就对三房有了个大概而清晰的了解。屋头的三个女孩儿,都未曾许下人家。听叶氏的口气,倒是要求不低。方圆几个镇子,竟未看在眼里。 蔡婆子暗中觉得叶氏有点眼高手低。虽然女孩儿都是很好的,大的就不说了,那周正温柔的性子,还有那堪称一绝的手艺,即使是庶出的,将来配个吃穿不愁的寻常人家,也是毫无问题的。 再就是那个嫡出的萌丫头。蔡婆子已经见过钟家的其余几个孩子了,论灵性,好像就属这个排行最小的六姑娘最出色。那双大眼睛像是会说话,微微一笑,惹人心生怜爱。 身子骨儿虽然有些纤细,却不是病态,正是让男人们喜欢的烟柳c春花c箬竹c兰蕙之质c之姿。 且又是个识字的,就这一点,却是有些可惜了。识字的女人心思活,主意强,不是好糊弄的。 再看叶氏的态度,对这个亲生闺女的期望颇高,恐怕并不会愿意让这蛟龙低就。 想起临行前,家中主母一再叮咛:务必要寻个老实敦厚能生养的,以后能谨守妾室本分。姿容不必太好,性子是一定要绵软的。因是给老太太冲喜,马虎不得。千万别冲喜不成,反倒招进个白虎煞星来。 原以为三房会受境况所迫,对于女儿们的姻缘降低要求,这一路行来,所见c所闻,早已打消了蔡婆子的这种想法。 汪氏曾抱怨过,她这个三嫂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蔡婆子起初只道是个脾气暴烈c没什么修为的。而今亲眼见了才明白,叶氏的不好相与是源于她目无下尘的倔强脾气。 一如那种穷秀才,靠着一点廪膳费勉强过活,却自命清高,谁都瞧不上眼。 可是,人家不愿意,徐家也没道理强来不是? “要说这种事儿,确实也挺费心的。比如我们哥儿,过年就近至学了,太太的意思,想先给他屋里安个稳妥可靠的,伺候日常起居” 正说到隐秘处,外头忽然传来香蒲的招呼声:“姑娘回来了!” 然后,就听见脚步簇簇,水声哗啦,其中夹杂着香蒲的徐徐说话声。而听话的人,不过是嗯啊应着,并没有什么话。 传闻不假,这四姑娘不是个多话的。 不多话好啊,从来祸从口出不是? 屋头的蔡婆子如此安慰着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章 紧追不舍 她是如此地渴望见到传说中的“少年英雄”。早先就听少爷和老爷提起过这位亦雄亦雌的钟四姑娘,而流传在济南城的边边角角里的各种相关传言c演绎c杜撰,无不加深了她对这个“拼命四郎”的印象,以及向往。 她曾怀疑过市井传闻的可信度,但是,自家老爷说出来的话,那可是实打实的有理有据有力道。 王府门前唱悲歌,当街告状应答如流,才出世子府,又进郡侯邸,临走前,礼物拉了一马车,这经历,令人称奇咂舌的同时,也将仇恨拉得满满的。 多大的孩子,就能这么着!定是大人们瞧着她可怜,格外施恩吧? 且不说蔡婆子这边等得心焦,只说那个迟迟不肯进门的若萤。 就热水净了手脸,她先随着香蒲去东厨房掠了一眼。储放粮食的大炕上,摆着徐家送来的礼物,有黄米糕两方c茶两包c上好的白砂糖两包两斤,两封糕点,外头用油纸包成四四方方,顶端红泥封口,素白的细麻绳扎束,一布袋大米约摸二十斤,另有一匹青绢。 在看到那一坛子即墨老酒的时候,若萤叮嘱香蒲看牢这坛酒,小心别让贪杯的父亲偷着摸着浪费了。等天冷了,烫热了,一家子男女老幼都可以喝一点。 听说这个酒能够舒筋活血,健脾和胃,抗衰益寿,乌发美容,香蒲的眼睛立马就亮了,忙不迭答应下来。 “姐姐说,还礼的时候,多备些特产。我寻思了半天,咱家统共就有那么点东西,怕是拿不出手去。姑娘的意思呢?” 若萤想了一下,问:“记得大姐给娘做过一条额帕,娘一直没用,是吧?” 香蒲愣了一下:“姑娘是说那个福禄长寿的额帕?没舍得用,一直压在箱子里呢。上头还钉了两颗珍珠,做那卧鹿的眼睛,跟真的一样。” “闲着也是浪费,就拿去还礼吧。改天再给娘做一个更好的。” 香蒲点点头:“新东西,倒也使得。只是徐家能瞧得上眼吗?” 若萤扫她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大姐的手艺很差劲?” 这话已经说的很直白了,香蒲顿时恍然大悟。 姑娘此举,如姜太公钓鱼,别有用意。徐家家大业大,哪里就能瞧上一条额帕?但是却一定会对若苏的绣工有所关注。 身为一个女子,最要紧的是什么?不外乎就是“德c容c言c功”。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 这四个方面,无论在哪一项上头掐了尖c出了名,那就是八方争睹c四海仰慕的对象,届时不排除会“洛阳纸贵”c“千金难求”。 真到了那个时候,这种良家好女子,就会身价倍增,受到名门高户的青睐。 到那时,哪里还会愁嫁?愁的是选择哪一家才更合适。 “酒香还怕巷子深哪” 同样的话,若萤记得她也曾经跟大显说过。 “正好,姑娘上次带回来的盒子都还在。我寻个合适好看的来装。”香蒲喜滋滋地答应着,偷眼觑着自家的二姑娘,暗中宾服得不行。 她都想不到的事儿,姑娘怎么就能考虑得这么周全呢?看来有些事,偶尔拿来跟姑娘打个商量还是很有必要的。 寻思的空当儿,已经到了正间外。 香蒲抢先一步拉开了便门。 凉风扑面的瞬间,蔡婆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这个似乎不受控制的举动,不但吓了蔡婆子自己一大跳,也让若萤错愕了少顷。 叶氏赶忙道:“蔡姐姐不用客气,她一个小孩子,当不起的。” “啊?哦” 蔡婆子一个激灵醒过来,不由得汗颜。正待要坐下时,无意中对上了来人的眼睛。 忽然就有了片刻的失神。 这是c钟四姑娘? 蔡婆子几乎不敢确定了。给那样的一双眼睛扫到,犹如五脏六腑给洞穿了一半,不由人不心慌。 但等她想要作进一步的确定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别转了视线。那凉如霜雪c深似涧潭的目光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蔡婆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哑然失笑。 或许是她想多了,一个小孩子,哪就那么世故c老辣,分明是自己在吓唬自己。 徐图贵早不知喊了多少声“四郎”,才终于等到若萤进来。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要她看他带来的礼物。 遵照上次的约定,他给若萧带来了一把弹弓。若萧藏在怀里,宝贝得不行,把每个人当贼一般防范着。 给若苏的则是一大盒子丝线,各种颜色都有,花花绿绿宛若彩虹,煞是好看。 这礼物极是合意,若苏一迭声的道谢,满面光彩。 送给若萌的是一小匣子的四色绢花,应的是四季的花卉:春海棠c夏金盏c秋木樨c冬梅花。 制作所用的材料有绢c纱c绒,花蕊是用极细的珍珠c玻璃c水晶等攒就的,贯丝细如毛发,直是巧夺天工c栩栩如生。 若苏也忍不住凑过来看,姊妹两个啧啧称奇。 徐图贵见自己送的东西投中了大家的心意,喜得见眉不见眼地。 转眼瞥见若萤对那些装饰之物兴趣缺缺,便赶忙捧上一卷灰不溜秋的皮子。 待到展开来,即使是见了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曾眨过眼的若萤,也不由得为之动容了。 “是弓韬!” 弯月弓韬! 抚摸着泛着幽光的皮革,若萤欢喜地低呼。 旁边,徐图贵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样?还合你胃口不?” 岂止是合胃口,这可是她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喜c最珍贵的礼物。 “你喜欢就好。”至此,徐图贵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要知道,为这个东西,他可没少费心思。 三房的四姊妹当中,只若萤的心思他一向吃不准。因此,在挑选礼物的时候,也最伤神。 若苏和若萌所好的,若萤绝对不会多看一眼。而若萧所钟情的,对若萤来说,未免太幼稚了些。 用句难听点的话来说,这件礼物就跟挂着男儿名实则女儿身的若萤一样,得是偏门c奇巧的。 为此,他非常用心地把若萤“研究”了一番:她识文解字,送文房倒是很合适,只是未必讨得了好。照她素日的脾气,一般的,怕会看得如同石头瓦块,太好的,又会给嫌弃说奢靡。 至于她的喜好,这一点,徐图贵抓破了头皮,都没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 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钟四郎所在意的。世人眼中口中的钟四郎,是个飘忽冷漠的人,游走在红尘中,却很少受到世俗羁绊。 那么多的规矩道理,她偏能择把得干净。不是没有人非难过,但最后都是什么结果呢? 一个“拼命四郎”的绰号,让大家从此对她敬而远之。 惹不起,躲得起总成吧? 想到她在记忆中的形象,竟是那么地与众不同:头戴笠帽,面目难辨;腰佩匕首,杀气隐约;布履裋褐,风尘仆仆。背负一把长弓,跟她差不多高,箭袋里的竹箭却是得心应手的夺命利器。 弓箭 脑子里忽然灵光大现,一个绝妙的好点子就此诞生了。 作为一个崇尚武功的射手,右佩箭袋c左配弓韬是最基本的装备。徐图贵记得很清楚,若萤有个粗糙的牛皮箭囊,但却没有弓韬,因此,她只能把弓握在手里,或者是背在肩上。 而一旦有了弓韬,不但可以把她的双手解放出来,还能够一次配备可以终生受用,实在是个极为实用的好东西。 确实很好。 若萤忍不住连道了两声谢谢。 若萌几个并不认识这东西,但见二姐形容反应不同寻常,本能地就对此产生了好奇。 徐图贵本就有炫耀的心思,当下就把这弓韬的前世今生做了个大概的介绍。说这东西最早是长筒状的,后来大多是三角形和刀把形的。 盛唐之前,随着西域诸国的来朝,这种弯月形的弓韬沿着丝绸之路,从波斯c安息,传入了中国。 不光是武器带有胡风,就连吃的c穿的c用的,很多都渗透进了异域的风情。 于是,话题很快地就从武器转到了吃穿打扮上了,诸如番邦人长什么样儿,是不是茹毛饮血,是不是跟《山海经》里所描述的怪物那样儿。若萌说,二姐说,《山海经》不是胡编滥造的,那里头的事物在很多很多年前,都曾经存在过。只不过沧海桑田三起三落,事实变成传说,传说变成神话 几个孩子正叽叽喳喳说得热火朝天,忽然听说四太太过来了。 这才是新鲜事儿呢。 作为妯娌,这么多年以来,汪氏过来三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完。今天忽然大驾光临,但凡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是为了徐图贵主仆。 放眼整个合欢镇,也只有汪氏有这个派头,走亲访友脚不沾地,全凭着肩舆来往。 出个门,她和闺女钟若莲一个人坐一台肩舆,两个人用了四个脚夫,身边各自跟着一个婆子并一个小丫头。先不说下人们捧着抱着的器具用品是多么地精致耀眼,单就使唤这四个脚夫,一个人一日也得出两三分钱。 这些钱拿来买烤饼吃,一家子能吃上好几天。 还没进腊月门呢,汪氏的身上已经显露出了浓浓的年味儿。银红灵芝松石织锦方领比甲,里头是银白百子图妆花缎立领直袖长袄,下著黛蓝葫芦纹马面裙,底襕绣着海水红日江山图,裙摆下露出一点金红织锦高底鞋,行动处隐隐约约,倒也动人。 再往上看,头上戴着光彩四溢的荻髻头面,掐金线绣的花团锦簇抹额,正当中嵌着一颗指头肚大小的红玛瑙。香粉敷面,胭脂点唇,璎珞在胸,杂佩琳琅。这一路走来,也不知引得多少街坊竞相争睹c议论纷纷。 而若莲的装扮,竟像是缩小了的汪氏。母女两个一模一样,这样的打扮当真也别致,赚足了眼球与口水。 叶氏不禁蹙起了眉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章 汪氏逞强 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汪氏一来,东拉西扯的,话题便多了不少。 因为老四近段日子以来,难得一见,叶氏少不得询问了两句。 汪氏就巴不得所有人都能看到四房c关注四房的动静:“还不是为荃哥儿的事儿。” 大房的若芹和四房的若荃,年纪相仿,眼下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为着钟若荃的亲事,四房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务必要给孩子择一个好对象,最起码,不能比自家差。 “我和我们爷c还有老太太那边都已经商量好了,就不在下头找了。等我们把府城的店面张罗起来,就在周边,寻个门当户对的。” 汪氏志得意满地说道。 叶氏吃了一惊:“在府城开店可不容易。不知道打算做什么生意呢?” “民以食为天。先弄个酒楼,立住脚以后,再说别的。”汪氏转头对蔡婆子道,“跟亲戚靠得近,彼此走动还能便宜些。” “那是c那是。”蔡婆子的笑容客气而不疏远。 这样的态度,在外人眼里,算是有些倨傲了。但是叶氏和汪氏可不敢这么想。要知道,蔡婆子可是徐夫人身边的人。徐夫人呢?可是位八品官太太,比她们这种农妇c商妇不知要高出几个头去。 从来官大奴大,敬奴婢就是敬主人。 “打算什么时候下手呢?” “不会超过明年吧。” “这样啊” 这是要举家搬迁的趋势呢。叶氏的情绪微微有些低落。她虽与这个妯娌不怎么亲近,但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摊上这种生离死别的事儿,终究难免要伤感。 汪氏却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为了彰显出自身的优越,为了让初来乍到的蔡婆子认清立场站对位置,她频频地拿困顿窘迫的三房说事儿。 听说若苏的亲事尚无着落,她便热心地跟叶氏许诺,会帮忙物色人选。 想着四房开着店面,接触到的南来北往的人多,消息也灵通,叶氏倒是巴不得她开这个金口呢:“只要人品可靠,模样将就,年纪大点都使得。” “要这么说,倒也不难找。”在汪氏的口中,似乎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三嫂子放心,我跟你一样着急呢。转过年来,大姑娘一出门子,就跟着就该是你家若苏了。听说她舅也快了?这下子,可有的你忙的了。” 叶氏点点头。忙,是在所难免的。再艰难也得咬牙撑过去,不然怎么办?人这一辈子,不都这样吗? 汪氏没有理会妯娌的心思,自顾絮絮道:“大姑娘出嫁,我是已经说好了,就一副头面。别的什么穿的c戴的c用的,就不管了。” 她语态轻松,却让听话的叶氏暗中倒吸了口冷气。 一副头面?这还算轻松?这恰好是最抢眼c最显家世的东西好不好! 要不说做生意的脑子就是灵活,说话办事儿净捡那场面上来做。世人哪个不是以貌取人?看人最先看到的是什么?自然是他的头面。 一副齐整的头面,包括的内容那可就多了去了:满冠c钿c箍儿c络索c额帕c掩鬓c挑心c分心c顶簪c双股钗c鬓钗c长簪 各种饰品用什么材料c什么形状c什么工艺,讲究起来,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 一幅好头面能吃好几辈子,身为一个女人,哪个不在乎这幅头面? 而作为地方首富的四房一旦出手,那必定是不同凡响的。 想那钟若兰,当真生了个好命。上头有爹娘兄长护着,无忧无虑;没怎么费事儿,就抢到了一个现成正八品官太太的身份。这要出嫁了,连一向吝啬的汪氏都捧出了富丽堂皇的陪嫁 这才是家中宝贝c掌上珠该有的待遇。反观她的孩子们,却在为吃饱穿暖而忧心。 人比人,气死人。 看出叶氏的消沉,汪氏佯作开解:“照我说,这种事量力而为就好。要为了充门面,把自己折腾得有皮没毛,也没什么意思。” 叶氏赞同地点头:“这倒好说。大不了今天你送的礼重,改天五嫚办事的时候,他们就没道理不认真对待。” 汪氏哼了一声:“我们可没打这样的主意。未必他们看重的,别人一样当成宝?” 别说银钱,就是那当家主母的位置,她都不屑要。 早先三房给轰出家门,从私心里,汪氏是很羡慕的。在她看来,分了家,对四房反而会更好。 但这种话,也就敢心里想想c两口子枕头边上聊聊,根本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提出来。 “那么,三嫂子打算给添送什么呢?”夸完自家,自然就要寻个差一点的来做对比c烘托。 叶氏不无遗憾道:“我给做两双鞋,男也有c女也有。再陪送两床面单,不行?” 不等她说完,汪氏就抢过了话去:“照我说,很可以了。三嫂这边跟我们不一样,还要张罗她二舅的亲事,就有想不到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 叶氏只把她的话当成安慰:“也是你的话儿,尽力而为吧。到底是要做官太太的,面子上不能太差。正好那天老太太和大嫂再说话儿,我就大包大揽,把出嫁的霞帔给接下来了。” 此话一出,汪氏有数息忘了眨眼,面上尽是惊愕:“不会吧,三嫂?这是几时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上次中秋,说起大姑娘的事儿。老太太她们在商量霞帔的着落,我就在边上插了两句。要说找外头的人来绣,到底费事儿。我们家苏苏的活计也不是拿不出手,或许可以让孩子磨练一下。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结果老太太和大嫂给面子,居然就答应了。” “别不是三姑娘现在绣的,就是吧?”汪氏有点惶急。 她费尽心思炫耀了半天,不料非但没能当着蔡婆子的面,把三房压下去,到头来反倒给将了一下,把那个最最掐尖的体面,给抢了去了。 叶氏点点头:“长短都是现成的,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这个没什么好说的。纹样儿也是老太太和大嫂看好的,这会儿开始绣,到成亲之前,时间绰绰有余。” “说好用什么花样子了没?”汪氏的声音越发地紧迫了。 “照理,姑爷是正八品,用个缠枝花纹的恰相应。不过寻思着是结婚,平民百姓都能僭礼用一用霞帔,咱们就往上越一级,绣个云霞练雀纹的,也是使得的。蔡姐姐正好在这儿,你在徐家见多识广,你给个意见听听。” 因汪氏的竭力表现,弄得蔡婆子一直没机会插话,干坐着甚是无聊。忽然听到叶氏开口,顿时精神一振,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一般。 “自然是使得的。结婚是人生大事儿,一辈子就这么一遭,用也就能用这一天。便是逾矩越礼,都是情有可原的。” 蔡婆子顿了一下,又添了句吉利话儿:“这是个好兆头也不一定。兴许,过两年姑爷升迁了,这七品的霞帔就能用上了呢。” 汪氏不禁面现不忿。 任她再有钱,在这种事儿上,到底还是越不过大房去。 按照新明律例,作为礼服一部分的霞帔,其式样纹饰,因品级高低不同而有着明显的区别。平民家的女子,只有在出嫁的时候,才可以佩戴。命妇的霞帔,则会根据纹饰体现出其品阶。一二品为蹙金绣云纹翟纹,三四品为金绣云霞孔雀纹,五品绣云霞鸳鸯纹,六七品为云霞练雀纹,□□品则是缠枝花纹。 除去霞帔本身,霞帔末端的坠子,也是彰显身份与家境的重要物件,每每是“小处见精神”。材质上分为金c银c宝石等,形状不一c大小不定。讲究一些的,就能够在葫芦里头作乾坤,将小小的两粒坠子,用捶打c錾刻c焊接c铆接c抛光等工艺打造而成,或心形c或花形c或球形c或水滴形,或空心c或实心,不一而足。 有些空心的坠子,上面会镂錾花纹,背面阴刻铭文,当中放入名贵香料,香气由镂孔中散发出来,行动之际,香气婉约,萦身不灭。 钟若兰嫁到孙家,那就是现成的八品官太太。若是孙浣裳以后有本事,能替她挣得封诰,那么,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在节日里佩戴上与身份相称的缠枝纹霞帔。 在钟若兰视为寻常的东西,对四房而言,则是一生唯一的一次矜夸。 是的,若莲是平民之女,即使是以后成亲这么大的事儿,即便是可以僭越礼仪,她充其量也只能用到缠枝纹。 这就意味着,她的若莲要一辈子被那个能用到练雀纹的踩在脚底下。 这是拿多少钱都改变不了的残酷事实,也是汪氏埋在心底已久的痛。 庶子,再有钱,也终究只是个庶子。 她可以轻视钟家当家人的那个身份,可是那个身份所代表的意义,却是她无法遮掩的,更不能改变人们对此的看法。 她的头颅昂的再高,终究也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那一抹嫉妒与在乎。 她的骄傲c她的富贵,也只能靠着三房这种水平的来凸显。 而令她真正快意的,却是把冯青萍那个女人狠狠踩下去。 这实在太令人沮丧了。 这些事不想不恼,一想起来,就叫人心疼牙疼浑身疼。 香蒲却在这时笑嘻嘻地走进来,将手上的草编提兜亮给叶氏看:“咱二姑娘带了些草菇回来,姐姐看要怎么弄?” 快入冬的天气,竟然还有新鲜的草菇? 别说蔡婆子,连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的汪氏,也不由得抻长了脖子来看,口中啧啧称奇。 听说这东西是六出寺种出来的,蔡婆子先就念了句“阿弥陀佛”,本能地就将这东西跟“佛法无边”联系在了一起。 汪氏微微撇嘴:“都说四姑娘跟六出寺缘分匪浅,这么看来,倒不是妄言。” 那一提兜草菇,她不多不少就看了一眼。 多不能看,太刺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章 亲远邻近 她这句话听似好话,配上她那个似乎随时随地都在蔑视人的态度,很容易地就把大家的记忆拉回到若萤顶撞冯氏的那一天。 可不是么,要不是因为那一撞,与六出寺的缘分打哪儿来! 叶氏自是心中不快,这也是她一向不喜汪氏的根本原因。非要踩着别人以显出自己的高度,做人哪能这样刻毒! 该说的都说了,坐着硬面椅子太久,浑身不自在,汪氏便要起身回去。 “贵哥儿也该回了。你四叔特地嘱咐了,让你早些回去,说是给你备下了好东西呢。” 一听“好东西”,徐图贵登时就上了心,忙不迭溜下大炕,一边问是什么,一边又跟若苏姊妹道:“今晚要宿下,一有空我就过来找你们玩儿。” “徐大哥忘记说了,还有我呢。”若莲可怜兮兮道。 刚刚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甚是热闹,只她插不进话去,也不大会玩儿,眼睁睁看着若萌几个和徐图贵有说有笑,妙语连珠。至于他们说的什么c笑的又是什么,十句当中,她倒有一半不大能领会。 汪氏坐在正间里,对于东间的动静是听得真真切切的。她不想是因为自己的女儿笨嘴拙舌,插不进话去,只一味地嫌弃若萌尖牙利嘴c妖里妖气,若苏没有个姐姐样儿,不懂得体恤妹妹。 总而言之,凡是叶氏教导出来的,就没一个好行事的! 叶氏同样地也是一肚子气。送走了客人,坐回到正间,脸色老沉:“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汪氏这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说孩子们还小,不大省得男女之事,就算明白,那徐图贵又不是你家箱柜里的东西,哪至于把这些人当贼一般防范着!前脚打后脚,寸步不离地看得这么紧,做这么明显,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四房想把宝贝闺女嫁进徐家吗? 她汪木兰不要脸就罢了,以为三房跟她一样的德行?不说自己的闺女笨,却把人家的女儿视为别有居心的狐媚之流,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颠倒黑白的人! 那徐家就那么好,是个人就想贴上去? 自己有钱自己偷着乐就成了,非要亮出来到处显摆,当着和尚骂秃驴,当真要把三房踹进茅坑里才痛快么? 三房的未来,就那么暗无边际无法救赎? 三房的人,莫不是迟早都是要沦落成乞丐的架势? “没有教养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要踏进这个门半步” 香蒲往炉子里添了一根木头,坐上小锅,从铁壶里倒了一些水,盖上莛梗盖顶。等水烧开了,要焯草菇。 听着叶氏自言自语了半天,香蒲终于忍不住了:“姐姐,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这么爱做事后诸葛亮。当她面怎么不甩脸子给她看?怎么说你也是大份的。做嫂子的说什么,做弟妹的好歹都要听着吧?这会儿再说这种话,有什么用!你那是第一天知道她的为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随便她咋唬,她过她的,咱过咱的。她说不好,难不成咱们就真的过不下去了?看把她神灵的!” 香蒲也是一肚子的暗火。 才刚汪氏进门时,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不屑。还说什么“混得比作丫头时还好呢”,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沦落到拾粪洗衣的地步了,就满意了? 这是生怕蔡婆子不知道她是奴婢出身怎么着!一个劲儿地揭人家的疮疤,不是坏是什么! 寒碜人的话还不止这些呢。又嫌她的穿戴比当家主母光鲜。 好在姐姐没有没有计较这些事,只道“趁年轻,该美就美,省得老来怪眉怪眼地吓人”。 碰了个软钉子后,汪氏居然还不肯撒手,竟有挑拨起人家的夫妻感情了。说什么“三哥成年累月在外头,县城是个花花世界,三嫂千万把人看紧了,免得犯错误”。 就差一点没说出“毕竟三哥是有前科”的那种话来。 当时香蒲立在门外屋檐下,握着拳头心里鬼火冒。但愿蔡婆子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妯娌情深”,这位四太太可不是什么善茬儿。要真是个恤孤悯贫的,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时候,怎么想着三房? 背后说三道四也就罢了,毕竟眼不见c心不烦,就没见这样厚脸皮的,居然跑到人家家里搬弄是非c指手画脚。教养是什么东西?可惜汪家二老去的早,竟没来得及教给一双儿女! 要不说,钟家门里出奇葩。大太太是面善心黑,白瞎了一张观世音菩萨的面孔,暗里净干些自私自利的事儿。送出去一粒芝麻,收回来的定要跟西瓜那么大。 仗着老太太老太爷器重,把百来亩祭田看得死死的,一根草片叶子,都不许落到别人手里。嘴上说的好,是大公无私,其实,也不知道往自己屋头划拉去了多少!那心里头,就跟安了个算盘似的,成天来来去去算计个不停。 跟大太太恰好相反,四房则属于坏在明面上的那种。仗着财大气粗,轻易地不把谁看在眼里,吝啬得连句好话都不肯给与。成天精神抖擞得如同一只高傲的公鸡,做足了随时与人角斗的准备。话里话外,指桑骂槐c含沙射影,专拣人家不愿听的说,好像整个天底下,就她一个好人似的! 香蒲怀疑,四太太的好话是留着给客人们听的,毕竟,那是四房的“衣食父母”,得罪不得。 好在叶氏不是个糖面耳朵,对于汪氏的阳奉阴违并不买账,只道“他敢作业,就给我趁早离了这家门。哪儿好去哪儿混。没他,我们娘母几个一样过得好好地”。 这话想是戳痛了汪氏的某处痛痒,竟让她惊愕了好一会儿。 香蒲琢磨了半天,方才醒悟过来:汪氏的日子固然过得富余,但在家里却没有叶氏这般的威风,能够独当一面且又吃得起苦c耐得了劳。 叶氏敢说出“没男人照样过日子”的话,汪氏却是杀死也不敢放这样的豪言。若是钟老四有个什么差池,汪氏一准要改嫁。 对于自己的人生,汪氏并没有多少决定权。在家时,听从哥哥汪屠的安排,出嫁后,依然仰仗着哥哥作后盾。 要没有那样霸道的哥哥,钟老四屋头早就塞满了小妾,关于这点,整个合欢镇早已达成了共识。 钟老四哪里就是那么本分的人?早年未成亲时,还不是跟丫头们打得火热?成亲不久,也曾想过要收几个屋里人的,有一次甚至都准备好银钱了,结果汪屠不干,挥舞着砍刀,说要阉了老四。 当时老四还年轻,血气方刚地不信邪,梗着脖子还想跟舅子抗辩两句,结果砍刀落下来,把一张梨木花几当中劈作两半,一家子险些给吓死。 自见识了汪屠的亡命,从此钟老四再也不敢提纳妾的事儿。 也不是说钟老四输掉了底儿,事实上,经过这么一闹,汪氏从此落下了一个“妒妇”的名声,连同她与生俱来的冷嘲热讽的习性一起,为人所诟病。 这是她的心病,最怕给人提起来,因此,就无法跟叶氏那样,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丈夫大吵大闹,甚至撵出家门。 她汪木兰是钟家正经八百抬进来的媳妇儿,是钟老四的妻,她要是敢提出和离,钟老四绝对会嗝儿不打一个地立马同意。 以四房目前的条件来说,就是一口气娶上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她要是走出钟家,绝对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不说钟家薄情寡义,就冲着她那个杀猪的哥哥,钟家也决计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再次笼罩在汪屠的阴影下。 “她有什么可得意的?毒蛇尚且还有七寸拿捏呢。”香蒲撇撇嘴,揭开盖顶,把撕成条的草菇丢下去,手里拿着笊篱,在水里慢慢地旋着。 若萤站在边上看了两眼,问:“娘打算怎么做?” 叶氏早就有了主意:“这东西难得,烧了吃怪可惜的,一人还捞不上一筷子。煮汤吃怎么样?葱花爆锅,打上个鸡蛋,热热乎乎地。赶集的时候,买上两斤蚬子,用蚬子汤做面汤卤,不好?” “好。”若萤也正有此意,“汤煮好了,盛一碗出来,给徐大哥送去尝尝鲜。” 香蒲挑眉道:“他们现住在四郎饭庄里,什么好吃的吃不着?巴巴地送碗汤过去,不好吧?” 汪氏就差没能把徐图贵当成神位供起来了,哪会短了他的口! 叶氏飞快了瞥了女儿一眼,隐隐觉得她的用意并不单纯,遂道:“你也知道稀罕!不说刚才蔡婆子都瞧见了,就说人家远道而来,送你那么多的礼,你好意思不承情?人家有,是人家的事儿。有道是千里送鹅毛,你以为送的是什么?” “这个难不倒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嘛!”香蒲不服气地犟嘴。 正说着话儿,忽听外头“哗啦”一声大响。 炕上的若萌欢呼起来:“玉兰姐姐来了!” 不过,高玉兰依然没有要逗留的意思,卸下木柴,转身就要走。 “玉兰姐过来下。” 门里,若萤扬声叫道。 外头脚步橐橐,便门“呼”地给拽开,香蒲登时心疼地叫唤了一声:“我的大姐,你这哪里是开门,分明就是要拆屋子!” 高玉兰没吭声,小牛犊一般的身子几乎要把门口堵死。 若萤上下打量她两眼:“待会儿你跟我走一趟,晌午就在这里吃饭。” “好。”高玉兰答得十分痛快。 “家里的柴草够了。”若萤示意她伸出手。 叶氏和香蒲齐齐地倒吸了口冷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章 初洽生意 只见那孩子的两只手,伤痕累累,粗糙犹如松树皮,还有多处皴得裂开了,血迹斑斑地。 叶氏当时就酸了鼻子,放下手里的针线,一把把高玉兰拉到跟前,愧疚道:“是三娘不好,让你受苦了。一个女孩儿,怎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就是不知道要好,这个样子,难道就不觉得疼?” 一边心疼地责备着,一边喊若苏姊妹赶紧帮忙。 先打了热水,就着香胰子洗干净手。擦干后,在伤口处涂上药膏。手背和手腕容易皴的地方,涂上香脂滋润着。 若萤静静地一旁观望着,看着那盒子碧绿的药膏,便想起了上次受伤时静言的照料,是那么地温柔。 冲着那份温柔,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再次受伤。 静言给的药膏很好,高玉兰非但没有感觉到杀得疼,反倒抬头憨憨地对叶氏道:“凉飕飕地,舒服!” 叶氏笑了:“有感觉就好。我还以为你这孩子傻的就知道干活儿呢。” “养个五六日,就全好了。”香蒲安慰道。 高玉兰的眉眼却因为这句话拧把成了一坨:要她这么多天翘着手,什么也不做,还不如一棍子闷昏了她来得痛快。 大家就被她的模样逗笑了。 午饭并没有准备若萤和高玉兰的,因为这是若萤的意思。 赶在饭点上,她让高玉兰提着一瓦罐草菇汤来到“四郎饭庄”。 为着徐图贵的到来,老四专门给安排了一个靠里的包间。窗外是天井,坐着两口大缸,几根残荷兀立缸中,瞧不出诗情画意,只见惫懒与萧条。 檐下一溜石台,摆放着大大小小几盆矮松c石榴。 因住着客,赶上太阳好,天井的几根搭绠上,晒满了铺盖衣衫。 这景况,委实没什么风雅可言。但是,总比临街的包间要隐秘些。 能容纳十多人的包间里,钟家若字辈的几兄弟都在。汪大胖也在,他的存在并不出人意料,只是有些不搭。 为了能够抓牢徐家这个靠山,汪氏也算是用心良苦。 听说若萤送来的是草菇汤,老四显得比任何人都有兴趣:“你四娘回来说,我还不信。什么时候了,哪还能长出这种东西来。” 当下就叫了伙计进来给若萤和玉兰摆椅子c添碗筷。 若萤也不客气,挨着末席的汪大胖坐了,玉兰陪坐在最末,双手据膝,那架势,十足像是山匪寇首。 一罐草菇汤,除去若萤和玉兰,席上的众人,每人分了半碗。独徐图贵是客,满盛了一碗。 “三嫂厨艺,原就十里八乡有名。”老四一口气灌完,咂巴着嘴皮,意犹未尽,“鲜c鲜!” 就算钟若英再怎么厌恶若萤,对这碗堪称稀罕的鲜汤,也是没办法有一丝不满的。 “果然还是六出寺靠近佛祖,才能种得出这样的神仙之物。”老四可不是个嗜好口舌之欲的,凡能入得了口的,首先想到的是能赚多少银钱。 钟若荃的书呆子气给勾出来了,摇头晃脑道:“菰乃蕈之属,苗高二三寸,中空轻脆,其色黄白,五六月多生湿处。入诸汤中甚鲜美。能益气开心,延年轻身” “除了这些,再加上你送给黄师父的,寺庙那边还有吗?”老四显得有些紧迫。 若萤暗中赞叹这人脑子灵活,很善于把握商机:“现在还有很多,过两天就不一定了。” 老四赶忙追问缘由。 “大显师父正跟临乡开店的谈生意呢。光我知道的,就有两三家。”若萤专注于美食,浑然不当回事。 老四的心就跟猫抓挠的似的,一再追问谈成了没有?是哪里开店的? 他越着急,若萤的神态就越轻闲:“四叔你不要问我,我也不大清楚。就听说有人要出二十文一斤,还有个人说要包下半年的草菇。” 这话一出,桌子上一片哗然。 汪大胖甚至脱口而出:“二十文?!这不是抢劫嘛!” 一直哑巴一样闷不吭声的高玉兰,忽然扭脸鄙夷道:“你打劫就打二十文?看你这点出息!” “你厉害!你倒是去抢个百八十两给我看看!”汪大胖杠这脖子丝毫不让。 “大胖,你闭嘴!”老四急切之下恨声喝斥,“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女的争竞什么!” 汪大胖却是不怕他的,迎风而上道:“她?就她这样的也叫女人?牛都要笑死。” “咚!” 高玉兰一拳头下去,整张桌面跟着颤三颤:“你再说一遍试试!” 汪大胖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般弹离了座位,躲到了老四身后。 真是个孩子,有什么事儿,净想着往大人身边靠。 若萤暗中不觉好笑,夹起一筷子香酥炸虾,放进高玉兰的碗中:“高大叔这两天一直在街上摆摊子。零售多少钱,四叔问问玉兰姐姐不就知道了?” 高玉兰鼓着腮帮子,边吃边道:“十五c二十,不一定。” 老四自言自语:“我怎么没瞧见他?” “卖得好呗。好东西不愁没人要。”高玉兰含混不清道,“有钱人多着呢。” 这一句似是无心,又似乎是有针对性的。 老四不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确实,有钱的不光是他钟老四。偶尔奢侈一把,吃顿草菇,对于很多人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儿。 玉兰刚才说什么?一斤能卖十五文,也能卖二十文?看人下菜碟,这当中,存在着不小的差价呢。要是要的多,也许还能得到更便宜的价格。一旦做到了一家独大,垄断了市场,这一进一出,能赚不少利润呢。 老四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心里快速地划拉着算盘珠子。 “那个,四嫚,你几时上山去?” 若萤歪着头,故作不解。 徐图贵早先一步叫起来:“等会儿就去,吃晚饭就去!我也正想到处走走看看呢。小四儿,一会儿咱们就去,好不好?” “应该的。”老四随声附和,“见佛不拜是为无礼。走一走,权当消化食儿。” 说话时,老四给自己的儿子递去一个眼神。 若萤指指一桌子的好菜,打着商量:“等我吃饱了,可以吧?” “可以c可以。”老四面上笑逐颜开,其实心里急得直跳脚。 若萤只作不知。 徐图贵热烈相邀:“二哥三哥也去,人多,热闹些。” 贵客有求,做主人的没道理拒绝。 若芹和若荃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尤其是钟若芹,更需要暂时的放松。 今岁秋闱,他的名落孙山让钟家着实消沉了一阵子。但是,消沉归消沉,他的亲事却是等不得的。 原本大太太的主意是,等他中举后,在府县里则一门好亲事。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高攀不上,就只能在乡镇中物色新妇。 这当中就包括了大少奶奶程芳的嫡亲妹子,程妍。 程家住在距离县城十八里的程家庄,家里是开着油坊,不但做着香油,还做菜油c豆油。一天下来,光是豆饼就有两三百斤。 因其榨出的油香c色净c味纯,多年以来,一直为县里的诸多大户人家所选用,这也成为了“程记”长盛不衰的有力保障。 说起程家,若萤略有耳闻。当初修建菇房c准备堆料的时候,所购买的油饼,就是出自“程记”。 根据腊月和小芒的描述,程家二姑娘倒是油坊正经八百的主事的,那女子的脾气c行事,跟大少奶奶简直没一点相似。不但人活泛,做事干脆,那一双眼睛亮的,就像是夜里天上的星星,看上一看,心里发寒。 能让人发寒,就不是个省事儿的。 事实上,这程二姑娘的身上,确实承载着一家子的期望。 程家老两口膝下无子,一直想招个倒插门的女婿,养老送终,也省得让“程记”这块响当当的牌子,了结在自己的手上。 街面上的人都说,程二姑娘对钟二爷很有好感。自从大少奶奶嫁过来,逢年过节走亲戚,程二姑娘是必定要出现的。姑娘家,矜持一些也是正常的,但有些眼贼的就发现,二姑娘看钟若芹的眼神,明显跟看其他人不一样。 至于大太太,对这位程二姑娘的态度却有些含混。在若萤看来,大太太应该还在观察中。 程家的家业,那日进数贯的生意,不能说不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但若为了财产,赔上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笔帐可就不怎么划算了。 就算大太太答应,固执的老太太c老太爷也决不会点头。 在老太太的心目中,钟家是高高在上的。给人做倒插门女婿?这种自降身价的事情,哪能发生在钟家子弟身上! 家里的动静,钟若芹不是看不见c听不见。 对此,他深感无能为力。作为一个读书人,还是个有功名的秀才,他比谁都在乎世俗的评价c律法的约束。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不是他该过问插手的。 不管怎样,这件事终究不会拖上三年五载。很快地,就会“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凡事,总会有个结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章 嘲风弄月 若萤抬起头,看到了六出寺的红墙一抹,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 听说钟若荃是代表“四郎饭庄”来谈生意的,小芒飞快地跑去跟大显通报。 这边,已经更名叫做定慧的丑瓜,引了若萤等人到禅房坐定,捧上好茶,奉上炒板栗c炒瓜子c绿豆糕等几样小茶点。 腊月洁衣净手一旁伺候着茶水。 钟若芹拈起茶盅,小啜了一口:“好茶!” 徐图贵也跟着叫声好:“果然好茶!” 腊月笑嘻嘻道:“几位爷今天吃的这茶,可是跟着我们四郎沾光了。平日里,这个茶连大显师父都舍不得喝。只有在好日子里,才会泡上一壶。这可是寺庙自产的,一年统共也就能炒出两三斤。几位现在喝的,是秋茶,算不得有多好。比起那明前c雨前,不管是色c香c味,都差老远呢。” “既然这么稀罕,那倒要多喝两盅。”徐图贵十分捧场。 腊月点点头:“公子好眼力。这泡茶的水,取的可是山深处的泉眼,又甜又清又软。挑这么一担沏茶水,少说来回也要走上一个多时辰。正常吃饭用水,谁耐烦费这个工夫!” “没想到大师父竟是个风雅的。”钟若芹已然心生向往。 腊月搓搓手,道:“二爷说风雅,那就是风雅。咱就觉得吧,这个事儿不过是得了天时地利而已。” 钟若荃忽然扭头看他:“以前在山下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出口成章过。这都是谁教的?” 对于自己不堪的过往,腊月并不避讳:“难得三爷还记得小的。有句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的自从被大显师父收容,又得了四郎的教诲,多多少少还是懂得了些做人处世的道理。” 徐图贵双眼放光,催促道:“你倒是说说,四郎都教你什么了?就说这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说?” 腊月掰着指头,不慌不忙:“天时嘛,恰好寺庙里有棵茶树,又恰好附近有眼泉水,这就是老天爷假便。地利呢,说的就是几位爷这样的,一路走来,风尘仆仆c口干舌焦,正当身心疲惫的时候,忽然有这座寺庙可供歇脚。人和的话,就有些深奥了。经过这一路的行走,必定要生出诸多感想来。人说吃酒醉,一觉如死;吃茶醉,长夜不眠如永生。人生苦短,酸甜苦辣咸,都需要静下心来才能咂摸得出来c体会得清楚。” “所以,这不仅仅是一盅茶,而是蕴含了天地间的道理。”钟若芹摇头晃脑,若有所思,“所谓品茶之道有三,一是好茶,二是好水,三是好所在。所谓的‘风雅’全在这里头了” 首先,水要是活水,要甘c要清,还要轻。大概而论,山泉水为上,江水为中等,井水最次。 水泉不甘,能损茶味。 有了好水,还得用合适的木炭和火候来煎。正所谓“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这茶具倒像是有些年头了。”徐图贵把玩着茶盅道。 腊月赶忙赞了句好眼力:“这套紫砂茶具,是以前的方丈用过的。说是宜兴的老朋友赠送的。大显师父也说过,如果说水是茶之母,那么,茶壶就是茶之父。” “然也,然也。”钟若芹的模样,有如吃酒吃醉了一般。果然,嘲风弄月是书生本色,“当日苏东坡讲学宜兴,曾经自行设计了一款提梁紫砂壶,甚是便利。松岗竹炉,提壶相呼,自品自鉴,风雅无匹。只是紫砂壶泡茶,难显茶色,我看这里用的白瓷茶盅,既保全了茶之味道,又能尽显其色泽变化,当真讲究得很。” 虽然面对的是个熟读经书的秀才,可是腊月竟然毫无怯意,大道理一套一套地:“至于说好所在,青山秀水,小桥亭榭,琴棋书画,幽居静室,清虚古寺,务必要清静雅致,无尘氛喧嚣,无车水马龙才好。” “大师父教的好,正是如此。一人独品可得神,对青山绿水,相看不厌,心驰宏宇,天人合一,神交自然。二人对品可得趣,即便无只言片语,却心有灵犀一点通。若逢知己,推心置腹无所不谈,则又是人生一大快,至于好友齐聚,则可得慧。所谓,三人行,有我师是也。” 腊月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连连点头称是。 徐图贵笑道:“说白了就是,什么都要好的,就对了。” 腊月摇摇头:“徐公子说的好,跟我们说的好,还是不一样的。就说这茶叶,小的敢说,公子吃的那不是茶,而是钱。小的以前走南闯北,也听说过一些传言,说好的茶叶,有价值百两的。再好的,就是有银子,都未必买得到。” “这倒是实情。像我爹送茶还礼时,必定要先问茶叶的出处,再问价钱。一定要出处有名c价格不菲,才是好茶。做生意的都知道,一分钱,一分货。” “其实好不好,吃到不同的人嘴里,滋味也不尽相同。”钟若芹慢吞吞道,“焚琴煮鹤c牛嚼鲜花的事儿,也不少见。” 徐家福贵,钟家所不及。而徐图贵画里画外流露出来的对于金钱的满不在乎,令钟若芹十分郁闷。 有钱了不起么?有本事也考个功名出来! 在他面前,谁有资格谈风雅? 现场的气氛,微微出现了一丝涩滞。 钟若荃嗅出了异味儿,赶忙打圆场道:“大显师父还没忙完么?要不要再去请一请?” 腊月便自告奋勇去请大显。临转身的时候,眼角朝着若萤瞟过去,只见她眉眼平和地点了点头,腊月顿感肩头的重担卸落下来,身心一阵轻松。 天知道,为了刚才那一段对白,他背诵了多少遍。 喝口水都这么多穷讲究,真是吃饱了撑的闲得蛋疼! 但这是四爷交待的任务,是四爷专门安排给他的一个锻炼的机会,不敢不努力完成。虽然不知道原因和目的,但他却坚信一点:听四爷的话,有饭吃。 没有多大工夫,大显就过来了,身后跟着俩眼睛滴流滴流转,一看就跟狡猾的中年男人。 听介绍,这二位是临乡开饭馆的。今天专程过来,跟寺庙方谈洽草菇收购事宜。 因听说钟三爷要见大师父,怀疑也是为着同一目的而来的,遂决定一同过来见个面,坐下来好生合计合计这桩买卖。 这下子,禅房里可就热闹多了。大家的眼睛全都盯着此间的主人,而作为主人的大显,则把头掉向了高驼子。 一下子让他面对这么多人,大显心怯得不行。事前所作的各种准备,这会儿竟觉得忘记了大半。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高驼子身上。毕竟,从堆料到后期一系列的管理,全都是高驼子一个人在主理,也只有他,最有发言权。 至于高驼子本人,自从经手了菇房,整天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家务农的时候,时时刻刻处在众人的可怜之中,时间久了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就算再怎么努力,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惠民药局”的建设,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就在自家房子赁出去的同时,他也接到了寺庙方的用工通知。 开始,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的好运气。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发现了这一系列“偶然”中所隐藏的真相。 有人改变了他的命运,推动着事态一步步向前发展。 而这个人,竟然是钟老三的嫡女。 高驼子不大敢相信,正是因为不敢确定,因此,他越发地谨言慎行,默默地c仔细地观察着身边的每个人:大显师父,静言公子,腊月,小芒,定慧 尤其是,钟若萤。 他发现,这个被寺庙上下统称为“四郎”的女孩儿,并非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c疏离。 她经常地一个人静静地坐上半个多时辰,一动不动。但是,如果你以为她在发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她比高驼子这半辈子以来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想的都要多,也更聪明c更能干。 在常人眼中极具神秘与难度的菇房,于她而言,仿佛小儿游戏,轻描淡写地就给撮弄起来了。 每个步骤,需要准备什么,需要多少钱,一笔笔的账目,全在她心里。 高驼子不止一次怀疑过,到底得是多么宽大的胸怀,才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东西。 显然,寺庙里的这几个人才是最了解她的。从他们的语气和神情中,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对她的推崇。 山上的这些事,老三两口子知道吗? 对这孩子的认知,是不是还停留在当众教弟上?是不是还停留在当街刺马上?是不是还停留在千里告状上? 知道不知道,高驼子也没打算要去多嘴。这么久以来的相处,已经让他多多少少摸到了若萤的一点脾气:她不喜欢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除非是万不得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章 各打算盘 她替六出寺张罗出路,打点日常琐碎事务,背后默默劳神出力,人前却把寺庙的兴旺发达,归功于大显的功德无量; 她救助了腊月等人,用自己的瘦弱双肩担负起了三个孤儿的未来,却从来不闻她对三人呼来喝去c颐指气使。那平和的态度,简直比谦谦君子更君子; 她一面对那个怪老头儿杜先生不理不睬连嘲带讽,一面却嘱咐玉兰留心照顾杜先生,莫让饿着c冷着c情绪低落; 从腊月口中,他知道了“惠民药局”选定他家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推力。静言公子对她很好,不是对病患的那种好,那几乎就是言听计从。而黄师父对静言这个徒弟,又是一门心思地宠爱,视若己出一般。。 因此,若萤的话,能够直接决定黄师父的决定。 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腊月给他透露出一个细节:当初他第一次上山来找活儿干的时候,若萤之所以没有答应,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惠民药局”还没确定下与他的租赁关系。怕他捡起芝麻,丢了西瓜,为了一点工钱,荒废了自己的家。 直到后来,他跟黄师父签下了租赁合约,她才让玉兰传话,让他上山做事。 “高大叔,你明白了吧?我们四爷就是这么个人,你千万不要给她冷冰冰的外表吓跑,其实,没有比四爷更善良更聪明更能干的人了。听四爷的话,有饭吃。只要跟着四爷,没人敢越过她来找你的碴儿。” 腊月的矜夸不无骄傲。那一声一声的“四爷”,在高驼子听来,居然是那么地顺耳。 何谓爷?有担当有抱负敢做敢当义气干云的,那就是爷。 整个三房都对他有恩。而钟四姑娘尤甚,这孩子的谨慎与周到,令他感佩。 她继承了她母亲的仗义大方,是的,就是大方。表面上有些沉郁的她,心胸却无比宽广。 说是菇房由他负责,当真就做起了袖手的掌柜。把该注意的事项交待完,基本上,再也不会指手画脚。 那感觉,似乎就算是他偷偷了采了菇子拿去卖钱,她都不会在意。 这份信任,是高驼子以往不曾拥有过的。 他自然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情。冲着这份信任,怎么地也要把菇房保质保量地管理好。 只有如此,才能报答三房的好;只有把四郎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朽木上生出了鲜花,她用实际行动,让他们见识了腐草化萤的神奇。当草菇开始萌芽的时候,当一群人在为成功雀跃欢呼的时候,她却已经谋划好了以后的销路问题。 包括今天所面对的这种境况,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在她的运算之中。 这当中,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c需要做哪些功课c说什么话,基本上,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高驼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还怀疑她的一些假设不切实际,但而今看来,却是他坐井观天了。 想到这些,高驼子陡然信心大增,三言两语就把菇房的情况跟各方讲述了一遍。 根据天气情况,年前,草菇至少可以采摘两三茬。后头天冷了,需要保暖过冬。开春三月份后,还能再出两三茬。之后,堆料的养分耗尽,就需要重新买料c堆料c培植。 根据所投入的成本计算,一斤菇子卖到十五文到二十文,才能收回本钱,不至于白忙活。 但是,如果是批发购买,减少当中的部分损耗,每斤价格倒是可以降到二十文以下。批的越多,价格越便宜。 “可我们那店太小,要那么多吃不完哪。”一个买家看着另一个买家,“所以,我们俩商量了一下,决定搭个伙儿,既能保证货源供给,价格上也更容易接受些。钟三爷要是有意思,不如咱们三家合起伙儿来,包下这桩买卖?” “一斤将近二十文,确实贵了点儿。”钟若荃的意愿并不十分强烈。 作为商户之子,他当然明白买卖要随时,切勿拖延,拖延则失良机。但在出门前,父亲也曾一再叮咛,要他主心安静,切勿妄动,以免误事。 自己要面对的,不是小事儿。所谓“欲要精于商,购货头一桩”,必须要巧算计,才能巧应市。经手至少要有三分利,无利生意不沾边。 为了赢得买卖,必要时候就得用上骗和赖。 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天底下的商人都这么着。 但是,他的谨慎却被狠狠地耻笑了。 “又不是油饼卤面,是个人就能吃得起。先下手为强,傍年底,我是打算进他一批。年夜饭上,炒一盘或者炖一锅,不说好吃不好吃,光那个好看呢。大鱼大肉算什么稀罕?走亲访友捎上一斤半斤,不比米面糕店来的体面?” 另一个买家一拍大腿,叫道:“咱俩可真想一块儿去了。钟三爷要是不做这生意,咱哥儿俩做。 大不了进价高,咱也高价卖。我都想好了,就是一时卖不出去也不怕,制成酱菜存着,搁到明年暑天都没啥问题。” 那俩买家越说越起劲儿,最后,开始替大显出主意,鼓动他往县城附近走。县里的大户人家多,就是图个新鲜,也一定会很乐意掏腰包的。 然后,又讲到了食用方法和贮存方式上。几个人越说越亢奋,倒像是忘记了钟若荃的存在一般。 这让他坐立不安。 这是在嘲讽他不懂时务,还是瞧不起“四郎饭庄”的实力?这帮子见钱眼开小鼻子小眼的,以为自己一天收入二三十个钱很了不起吗?知道不知道,四郎饭庄随便一桌酒席,就是近一两的毛利? 两张桌子几条板凳的家伙,也叫开店? 要是这个钱给这种人赚了去,简直就是没天理! 不过呢,稀罕归稀罕,一斤十几文钱,到底还是太贵了。买把菜刀二三十文,能用很多年呢,一样的钱,这个一顿饭就给掠光了。 所以,这个生意不能往普通人身上靠,要往高门大户里送。 对了,刚才他们谈论过什么问题? 吃茶。 有钱人的讲究,全是银钱堆砌起来的。只要东西新奇,花多少钱都很痛快。 不可否认,这个草菇眼下就是这稀罕之物。依着寺庙这方,肯定是没有那个精力和门路去做推广了,这个事情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中间商身上。 推广也是蛮费时费力费钱的 中间的损耗,得完全由中间商负担 贮存也是需要花费心力的 但是,倘若犹豫不决,被别人抢去了商机,岂不是要懊悔死? 做生意,谁不想赚钱?可是,眼下却连池子的深浅都没摸清,若是一头扎进去——淹不死,难道摔不死? 再者,就算他有这个意愿,也轮不到他作主,银钱全都在爹手里呢。 就在他万般纠结之际,旁边看热闹的徐图贵忽然开了口:“反正距离也不远,随时需要,随时上来都来得及。依我之见,三哥不妨先买一点,试试销路再作决定。也省得白跑这一趟。” 忽然有了帮手,若荃顿时就有了底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先捎上几斤下去,正好孝敬太爷和大伯他们。一点拿来上新品,卖得好的话,自然是会常来常往的。” “跟上次一样,我也要十斤。” “我来十五斤!” 那两位客人唯恐落后,争先掏出定金来。 定慧托着红漆托盘过来接下定金,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徐图贵忽然又说话了:“不知道这东西从这儿带到济南,会不会坏掉?” 终于有一件事是大显能够有信心应对了:“别说这个时候,就是寒冬腊月,只要存放得当,走上这一趟,也是问题不大的。” 准备个柳编筐子,底部铺上草秸,然后一层草菇一层草秸码上去。别压着c摔着,保持通气c避阳,注意及时把烂的挑拣出来,如此,可保数日新鲜。 徐图贵当场自香囊中拈出来两块碎银子,张口就要一筐,赶明儿临走的时候装上车,他要带回去孝敬老祖和爹娘。 “剩下的不用找了,当我捐的功德。听说洪水期间,庙里出了不少力,就当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吧。” 那两块碎银子,少说也有近一两。一筐草菇照二三十斤计算,这些钱,能买两筐还不止。 他却是大方,一出手就捐了半贯钱。 一屋子的人全都瞅着他,个个是既敬佩,又敬佩。 比起钟若荃的斤斤计较小心翼翼,果然还是徐家财大气粗侠肝义胆。 若荃就有几分怏怏,借口还有事儿,拉了若芹就走。 徐图贵却意犹未尽,非要瞻仰一番山间的风光。 “二哥三哥有事先走,有徐聪跟着,不用管我。晚了,我跟四郎作伴回去。” 若荃和若芹遂客气了两句。又叮嘱大显,回头让高驼子把草菇直接送去四郎饭庄,千万别误了晚饭。 这边,徐图贵连连挥手,倒把不得他俩赶紧走才好。 目视钟若荃哥儿俩所乘坐的马车上了大道,若萤这才转过身来。 一回身,愣住了。 只见徐图贵一手托肘,一手托着下巴,正若有所思地瞅着她。 少年圆润的脸上,显出素日难得一见的老成。 或者说是老谋深算,更恰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章 益者三友 若萤恍然察觉到,貌似,她还从未曾如此近距离地仔细观察过他。 她已然能够想象到他二十年后的样子,一张圆圆的脸,富态的身子,带着弥勒佛一般人见人喜的笑容,哄得人乐颠颠地捧上大把大把的通宝。 耳边似乎听见了银钱响叮咚。 他这个面相,委实生的好。天生就是有福大贵的模样。 四房的想把闺女塞给他做媳妇儿,不是她小人之心,就钟若莲那个资质,能担得起这份造化? 汪氏不要太想当然。 见她凝神不语,徐图贵眯起眼睛,一脸的狡黠:“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不得不说,四郎,你干的好啊!” 若萤心神一动,平平地问:“说什么呢?不懂。” 徐图贵忽然倾身过来,鼻子碰鼻子地低声道:“你,是不是跟这里的大和尚是一伙的?” 此言一出,若萤不禁眉眼耸动。 徐大少爷几时变得这么机警了?这还是那个爱掏鼠洞喜欢游冶的徐图贵吗? 还是说,自己从一开始,就给他的那副无害的皮囊蒙骗了? 或者是,哪个环节露出了马脚? “六出寺对我有再造之功,我和大显师父自然是一伙儿的。”若萤云淡风轻地说道。 徐图贵连连摆动食指:“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觉得,六出寺的这桩生意,跟你有莫大的关系。” 他着重了“莫大”二字。 若萤的嘴角沁出一丝笑意,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徐图贵摸摸鼻子,斟酌了一下语言:“本来我也没往这上头想。只是,他们几个在说话的时候,总是往你这边看。最后,那个小师父也是先看过了你,才收的钱。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以为你脸上抹不是沾了什么东西?所以,特意地多瞅了你两眼。你注意到没?” 若萤点点头,心下已是豁亮。 确实有这么一出。只是当时尚未料到徐图贵竟然是起了疑心。 “大显不通时务,腊月几个又不识字。” 而她,虽懂得技术,却力所不逮。所以这件事,纯属大家取长补短c互惠互利。 见她并不居功自傲,徐图贵不由得十分感慨。想起上次约她逛街,而她却专一门子往书坊和生资市场钻。一点也不像是同龄人,瞧见热闹就挪不动眼珠子。 能够读书认字不算本事,能够活学活用,这才是真的高人一等。 “小四儿,你比哥哥强。怪不得他们张口闭口喊你‘爷’,等闲的爷们儿,不如你。” 说这话时的徐图贵,并无沮丧,更无嫉妒,有的只是真心实意的感喟。 这一点,有点像李祥廷。 这种真挚质朴的感情加深了若萤的好感。如果说,之前还当他是个醉心玩物c安于本分c胸无大志的有钱公子哥儿,那么,经过方才的这些话,她已经有了要跟他做朋友的打算。 朋友是什么?就是能够鞭策自己c启发自己c鼓舞自己的人。 朋友就是拿来用的,无论是心灵上,还是生活c或者是事业上。 一个人能够被利用,本身就意味着其价值的存在。 就徐图贵这席话来说,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 一个人的自明,是他受用一辈子的财富。 “怪不得我爹说,要我跟你好好学习。” 这神来的一句,让若萤有些迷茫。 她再没想到,虽然她不言不语,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但却早有被有心人看在眼里c记在心上。 而且,这个人还是远隔百里的大贾徐老爷。 她在街头买下番柿子的事情,后来被徐图贵当作趣闻说了出来。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说者无心,往听者有意。 通过儿子的讲述,徐老爷徐梦熊终于意识到了若萤的存在。 如果说,先前对她的认知还仅限于一个真假难辨的传奇,那么,经过那几盆番柿子,徐老爷窥到了这孩子过人的精明与老辣。 东西不贵,几文钱的事儿,但是,做事的人从中所暗藏的心机却不容忍小觑。 那欲擒故纵的手段,耍得委实轻巧,几乎叫人察觉不到。 那讨价还价的本事,确实够狠的,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须知商场如战场,若一方阵脚先乱,最终的失败也就在所难免了。 到最后,银货两讫之际,忽然又杀了个回马枪,将所有的目标全部归拢到自己的手中,一粒种子都不给留。 基本上,这个时候,对手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随随便便的一击,就能够将其完全倾覆。 这心眼儿,多如筛子。 “我爹说,有志不在年高。他经常夸奖别人家的孩子,但是就这一次,我觉得,他是真的在夸你,不是客气。” 若萤微微笑了:果然这天下的人,都不是傻子。人家不说话,不表示人家眼睛瞎c心智昏。那些人,个个都是精灵呢! “他就不怕我坑了你?” 这是针对上次替他抄写功课一事而言的。 “爹说了,难为你了。明明可以写得很好,却要学我那螃蟹乱爬的笔迹。” 徐图贵顿了一下,补充道:“爹让我跟你学,当然,不是学怎么作弊。爹说了,要再发现我不好好用功,定叫师傅打我板子。” 若萤抽了抽嘴角。 她并不像徐图贵想的那样,以为徐老爷这些话,仅仅是对儿子的鞭策。 徐老爷那那是跟自己的儿子训话,分明是在撂话给她听呢。 徐图贵什么人?哪里是个口风严谨的?一定会将老爹的嘱咐吐露出来。 不可以再作弊,不可以再帮他儿子这种忙,这样子,是会贻害孩子一辈子的; 不能明着暗里坑他的儿子。换言之,他儿子的人身和教育安全,她也要负责。不要问凭什么,因为他徐梦熊是个护犊子的!就不讲理怎么了?你钟四郎不是能耐大嘛,过来找我理论啊! 徐老爷有多么溺爱孩子?听听吧,要是儿子敢再次作弊,他定会让师傅打手板。 这种事儿,不是自己动手更具威慑力吗? 那可不行,自己动手的话,打在儿身c痛在己身。万一打坏了父子感情,那多不划算!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最后,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得教徐大少爷多长几个心眼儿。 多精明的生意人,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呢。跟好邻,学好邻。跟着端公跳大神。他儿子学得好也罢了,学不好,那就是身边的朋友不成器。 反正,好事儿都由他姓徐的占了去了。 这位徐老爷真不愧“老狐狸”的绰号。 “我爹夸你呢,你不高兴?”徐图贵从旁小心地觑着她的表情。 “不,能受到徐老爷赏识,我是受宠若惊啊。” 徐图贵扁嘴道:“我可没感觉到。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我爹成天挂在嘴上,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人要是这么着,岂不是跟一根木桩似地?” “木桩也是大有用处的。做劈柴,雕刻了做家具,反而很值钱呢。” 徐图贵拍手大笑:“正是c正是!难怪我喜欢跟四郎在一起呢。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特别有意思。” “那么,有机会的话,可以经常过来这边。” “不用你说,我知道。刚才给他们说的,这会儿觉得这芦山六出寺,倒是个风雅高尚的所在。” “所以,你可以呼朋引伴,过来登高长啸c提壶问津c填词作画,结社兴帮,或许多少年以后,就成为一段佳话流芳后世了呢。” 说着,若萤伸手接住一片红枫递过去: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徐图贵懵懵地接过去,对上那一双既深且冷的眸子,只觉得心内一片大雾白茫茫。 而那片红叶,似乎就具备了明灯或者是偈语的功能。 虽然他悟不透,但却不肯轻易放弃。 “四郎,没想到你是个诗情画意的人” 结社,兴帮,青史流芳。这是所有少年的梦想啊,若能在庸碌的生活中,杀出一条辉煌之路,何乐而不为呢? 光是想一想这种事情,就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为什么四郎说话,总能切中人的心思? “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耳边,若萤幽幽道。 为什么? 徐图贵傻傻地瞪着她,莫名究竟。 “你觉得我的建议很好,是不是?” 徐图贵猛点头。 若萤无力地暗中叹气:“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这般提议?” 徐图贵鹦鹉学舌般喃喃道:“为什么?” “天上不会掉大饼。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听说过没有?六出寺的香火,要靠四方信众布施。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 徐图贵点点头:“明白了。所谓的结社c兴帮,目的是引来更多的人。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的道理。这很正常,不是什么坏事儿啊。” “你想过没有,不是所有的蜜糖都是可口的。万一有一颗中掺入了□□呢?” 徐图贵满不在乎道:“我省得。你是让我三思而后行嘛!跟我爹时常教的差不多。以后我会注意的。四郎不会害我,但是别人就难说了。正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对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章 推心置腹 “不光是这个。” 若萤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男儿一诺重千金。有事没事,千万不要轻易向人许诺。留点余地,既是给别人多口气,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世事变幻莫测,朝云暮雨的事儿层出不穷。万一你办不到呢?到那个时候,即使能够取得别人的谅解,也难保信用不会受损。” 徐图贵笑不出来了:“四郎,你怎知道这些道理?这些话,只有大人们才会说。” 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你们先生总该讲过吧?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 徐图贵凝神想了一会儿,忽然“噗嗤”笑了,以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望着她道:“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若萤于是相信,能做徐大少爷的教书先生,也是需要极其强大的内心的。 刚才她说的,别不是都做了耳边风吧? “我知道了,刚才腊月说的那些话,八成都是你教的。我就说嘛,佛祖能让人从善,可没听说能让一个乞丐在短时间内妙语连珠。差点把我糊弄过去” 他为识穿了一个秘密而欢欣雀跃。 既然看穿了,若萤也懒得瞒他:“先生教过你们,《陋室铭》没有?” 徐图贵立马就背上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摇头晃脑背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劲。 貌似,若萤并不是要考他的学问。 “你跟我说过,济南城真武庙里的井水,一瓢难求。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那是鲁王爷梦中所得的神启天示,并由其亲自督挖的。 “六出寺藉藉无名,险些沦为一堆废墟,为什么?” 芦山,不是穷山。山中有水c有草木c有飞禽走兽。春华c秋实,惠泽一方。山周的民众,一代一代,看惯了这些,不以为奇。 从没有谁认为其难得,更没有谁想过要将她的美好表诸四海,与人分享。 于是,长久以来,芦山便一直默默无名,静静地等待着有心之人经过c路过。在漫长的守候中,也不知错过了多少风云际会c因缘牵绊。 因其低调,导致了六出寺也随之不为人所知。无人造访,自然地也就香火难继,直至人去屋空。 徐图贵渐渐地开窍了:“有人来,就会布施。有人来,就要吃喝。所以,才会有庙会出现” 有人的地方,就有名利相逐。有人的地方,就有物欲横流。于是,各种生意就会应运而生。有了人气和生气,便会呈现出繁华富庶之象。 “六出寺不是路边土地庙,他的定位,必须要能够保证其收入满足整座寺庙的日常生活所需” 可不是三瓜俩枣就能打发得了的。 于是,如何提升其水平,这就需要动用人的智慧了。有道是:种下梧桐树,不愁引不来凤凰鸟。 这梧桐树是什么?是限量供应的好茶,是道行匪浅的大雅之士,是潜龙渊珠的风水与环境 这里有境界c有学识,足堪招待鸿儒翰林c山隐高士。 这些人手里从不差钱,差的只是一次心灵的洗礼。 仓廪实而知礼仪,饱暖则思淫逸。月下访戴c骑驴霜行,在意的是那个过程c那种感觉。 摸不着c看不到的雅韵,值得贵族高门为之挥金如土c趋之若鹜。 而六出寺,打的就是这样一张听上去更多像是虚无飘渺的王牌。 这是务实势利的小民无法理解的。 高c大c上。 徐图贵满眼都是星星。他觉得眼前的这孩子,简直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c听过的,最最有心计的:“你让腊月海阔天空的说了那么多,原来是这个用意。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儿好办。回头空了,我招呼人来这边办那个诗社c茶会什么的。我跟你说,我们成天圈在学堂里,早就够了!难得出来走走,天高皇帝远,爹娘先生管不到,光是想想,心情就很轻松呢。” “还有县学的人。”若萤郑重道。 那些云山雾罩的话,也是说给钟若芹听的。当时,那书生不是都痴迷了吗?想必在他心里,业已构思出了一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大美好画卷了吧? 泉林信步c探秘寻幽,草庐谈禅c围炉夜话,何等地潇洒脱俗! 那些书呆子,可不都好这个调调儿么!回头再将他们的即兴之作,张贴于楹柱粉壁之上,登时便有了令后人追究膜拜的古意神韵。 这种感受,那些成天就知道“一个饱个倒”的市井小民是根本无法领略的。 “妙啊,妙计!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呢,四郎。你不但主意多,还很有耐心呢。”徐图贵此时除了敬佩,再无其他。 “不求摩肩接踵纷至沓来。你懂的,兵贵精,不贵多。”若萤补充道。 徐图贵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不停地甩着若萤的一只手,藉此表达出自己的兴奋:“认识你真好,四郎。先生平时总说什么当头棒喝c醍醐灌顶,我总是不大明白。听你说话就这点好,不用费脑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心里头亮堂堂地,比我爹他们教的都明白。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呢?跟你比,果然还是我爹说的对,白吃了那么多年的饭。” “我赚了你的钱,你心头不恼?” 若萤歪头问。 “怎么会!我爹常说,商场如战场,兵不厌诈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你要愿赌服输。给人骗到了,不是人家奸诈,只能证明你不如人。” 若萤心下长叹息一声。 徐老爷,徐梦熊,你老真是个人才! “再说了,这样挺好。本来我还想着怎么样帮你呢?照你的脾气,直接给你钱,你一定会跟我绝交。这样好。你放心,我那些朋友都是些大手大脚,到时候,你只管要价,杀不死就没什么事儿。” 徐图贵心里不藏话,基本上是个很义气的人。 讲义气,加上家里有钱,所以,他在济南城里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他的豪情让若萤感动,同时又替他担心。 须知,酒肉朋友不可靠。这位小爷怕是日后难免要在这上头吃点亏。 “哦,对了。”说起朋友,徐图贵想起了一件事,“那个李知府家的老二,跟你是不是很熟?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他还问起你呢。” 李祥廷? 若萤心跳突然加快。 “他说什么了?” 徐图贵摇摇头:“马上相见,匆匆忙忙的。就问了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我说是亲戚。他问是不是常来常往?我说也不是,得看有没有空。他就问了你们家的地址,说改天请我吃饭,然后就走了。听说当天下午他就走了,好像是去哪个卫所了” 大概是想了解一下徐家和钟家的亲密程度,也许是想通过徐图贵给她传递什么消息。 不管怎么说,能够记得还有她这个朋友,就很令人感动了。 “我觉得,李二哥真是个仗义的人。说话办事儿痛痛快快,显得人特实在。就是他边上的陈艾青不大好相处,好像细作似的,看谁都是奸贼。这俩人怎么就能走到一起的呢?也许,陈艾青表面上那个样子,内里却是另一个样子?” 后头的唠叨渐被若萤忽视。她现在想的是与李祥廷结下的那个承诺。 他答应过她的,秋来会造访合欢镇。她的心里,也早已为这一次的秋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眺望满眼满山金红绚烂,不觉已是深秋。她却一直都在等待,等待那个人能够在她平静浅淡的生活中,注入高天上的阳光c大海中的澎湃。 而那个人却迟迟不来。 秋将尽c腊寒近,那个人却无只言片语寄来,怎不令人怅然若失! 还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啊! 傍晚的时候,徐图贵主仆终于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临走拖着若萤的手,一再声明:“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情,回去我就开始办。要是能撮弄得他们过来,我也就能顺理成章跟着来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等学堂一放假,我就过来找你玩儿。让大姐三妹她们等我,等给她们捎好东西来。” 若萤笑着点头。 她也很开心。如果徐老爷真是她所想的那种人,以后,徐图贵过来的次数,只会多c不会少。 不是想借着儿子的口传话给她吗?承蒙看得起,她自然也要礼尚往来不是? 她教给徐图贵的那些事c说的那些话,相信徐老爷很快就能收到。 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第一,她心眼儿确实不少,所以,务必请给予她c给予她的家人足够的尊重; 第二,她不会仗着小聪明,坑害他的儿子。所以,徐图贵跟她相处,并无受损c危险之虞。 第三,她的学识和见地,代表着整个三房的水平。虽然三房眼下很艰难,但是,从来风水轮流转,谁敢说过个十年八年,三房不会成为人上人呢? 因此,请务必理性地看待三房的每个孩子。她们的婚姻和命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打发的。 “徐大哥慢走。回去后,请代我向令尊致意诚挚的问候。”这话,未免也太官场了。 若萤不禁被自己逗得哂笑。 挥别徐图贵,返身回到寺庙。沿着夹道一直往里,经过僧舍的时候,只见杜先生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身上披着一件青布旧棉袄,若萤认得,那是她爹穿过的。 听见动静,他睁开一只眼,与若萤对视了片刻,然后赌气般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鸠占鹊巢” 又是这句老掉牙的话,啰嗦不下十遍了。 若萤置若罔闻。 从草屋搬进瓦舍,一日三餐有人照料吃喝拉撒,这种日子都不满意,只能请他想办法回到曾经的高屋敞轩c呼奴唤婢的生活去了。 若萤抄了手继续往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章 阴阳一线 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杜先生终于开腔了,十分地不死心:“那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要让她占了我的地盘?钟四郎,你成天净干这些差鬼役神的事儿。你就不嫌累得慌?” 如果累了,何妨说给他听听,让他帮忙分担一些“秘密”? 只是他的如意算盘在若萤面前就每一次打响过:“先生已近花甲,正该颐养天年,哪敢劳烦你老人家操心。” “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这是大丈夫的本分。”杜先生瞪眼鼓腮抗辩道。 “大丈夫?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请恕在下眼拙,实在没看出来。” 若萤嘴上说得客气,但神情之中颇多讥诮。 杜先生抿着嘴唇,半个身子都从椅子里探出来:“用之则在青云之上,抗之则在九泉之下。钟四郎,你能不这么势利不?” “人生不如意事常ba九,先生看开点吧。世事如舟挂短篷,或移西岸或移东。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 语声稀微,人影已没入红墙外头。 杜先生盯着那人影消失的位置,久久不动。 偏就不顺他的心,是吧? 什么山野自在,逍遥快活? 什么俗事无累c俗情不碍? 这世上哪有什么称心如意? 假小子睁眼说瞎话呢,明知他不是那么好糊弄,偏要故意这么说,一门心思想逼他“坦白从宽”吗? 要是他真的坦白了,她能承受得住那份冲击吗? 曾经的他,是那样的风光无限,她能想象到吗? 不过,再风光,终究也抵不上皇家贵胄的垂青惠泽吧?连那样的恩宠都不甚在意的钟四郎,当真会把春风得意时的他当回事吗? 那丫头的心有多大,也许,只有试一试才能知道吧? 杜先生捋着胡须,慢慢靠回到椅子里。眼睛依然眯着,可是嘴角却已然有了一丝深奥的笑意。 溪回松风长,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 丝丝缕缕的药香,给这片岑寂的山野平添了几许亲切的烟火气。 玉兰正蹲在屋西的菜园头上埋药渣。完了,起身,在土丘上重重地跺了两脚,高高的土丘立马就变成了一个浅坑。 看见若萤走过来,也不吭声,拎着黑乎乎的药罐子进屋去了。 若萤立在老杏树下,看了半天的干杏子。一个一个,跟吊死鬼似的,经过一秋的晾晒,没有遭到飞鸟啄食的,最后会给摘下来当成茶点,有嚼头不说,还非常的酸甜可口。 玉兰站在门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我明天就摘下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现在的高玉兰已经能够很好地通过若萤的一些细微的表情或动作,领会到她的意思。 她人虽然长的粗鲁,但是心思却在某些方面,格外的敏感。 这一点,跟腊月有几分相似,都是些肯用心的。 若萤这才慢慢踱进草屋里。 玉兰跟在身后,替她打起东间的门帘子。 有细弱的冷风渗入,勾起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有气无力地。 “红蓝。” 若萤沉声唤道。 声音不是很冷,但也没多少热乎气:“你今天感觉怎样?” 炕上的女人白着一张脸,分明还很年轻,披拂在枕畔的头发却已经黑白参半。 泛黄的素绢棉被密密地遮住了她的双肩,被子底下的身体几无起伏,让人疑心那不是一具活物。 听到呼唤,她无所动容,形若槁木。 若萤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已重复过多次的话,听上去没滋没味地。 身后的玉兰面现不忿。 她心里很清楚,四郎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啰嗦的。所以,聪明的话,就该见好就收,别去挑战她的底线。 “我知道你没睡。”玉兰瓮声瓮气道。 若萤抬手阻止了她的不满。 “红蓝,你的双胞胎妹妹胭脂,已经不在了。你可以很难过,也可以去跟钟家人理论,索取一笔钱财将来好养老。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要死要活,你自己作主。你若是选择一家子泉下团聚,我自然不会拦着,也不会坐视不理,让你曝尸荒野。我不会可怜你,所以,你也不必谢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到底,我并不亏什么。” 病人仍旧没有反应,像是睡着了一般。 说完,若萤探手在被褥下摸了一下,转身离开房间。 边走边嘱咐玉兰:“锅头别断了火。不要冻着她。就算什么都吃不下,也要保证喝上一碗小米稀饭。早晚记得给她洗牙,那些药吃多了,会伤害牙齿。能走得动,尽量在门前走一走,晒晒太阳。勤给她擦身。——那窗子今天开过没有?” 玉兰闷声道:“开过了。一早就开了半个时辰。” “天冷了,开窗的时间可以稍微延后些,等太阳升起来了,稍稍暖和些再开。被褥勤晾晒,不要拿棍子拍打,把里子面子全都拍坏了。” “好。” “炕洞冒烟不?” 玉兰摇摇头:“上次你说了,我就和黄泥堵上了。” “她现下病着,身子虚得很。别让烟火熏坏了眼睛和喉咙。” “好。”玉兰点点头,踌躇了一下,“她这个样子,会不会想不开呢?” 若萤木然道:“都不是三岁孩子,哪里还用人教该做什么c不该做什么。” 玉兰撇嘴道:“要真想不开,当初就不该费事儿救她。四爷你度量大,不眠不休陪了她三天三夜不觉得辛苦,可是,她好歹也该跟你道声谢。这么多天了,一声不吭,算什么意思!还有柳公子,前前后后忙活着,操心劳力的,图什么?为了给她配药,连黄师父珍藏的药材也给偷出来了。为这个,无患结结实实挨了黄师父一顿臭骂,图什么!” 若萤并为理会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只心不在焉道:“问心无愧就好。问心无愧何尝不是一种私心?都是私心,谁比谁高尚” 谁比谁高尚? 钟四姑娘,你这算是自嘲呢,还是在曲折的安慰? 屋内,本该沉睡的人侧转了头,一瞬不瞬凝视着满窗口的阳光。深杳幽暗的瞳眸中铺陈着自己斑白的长发。 那一丝丝的白,如霜刀雪刃,在冰冷脆弱的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流如注。 血浓似墨c似夜,让人无法确认那当中潜藏着着究竟是生机c是暮气? 连接着生死的那一夜,宛若昨日,深刻清晰难忘 漆黑的斗室里,老鼠在梁上啾啁,森冷的目光中,闪烁着对于死亡的渴盼。 寒风阵阵袭来,带来近在咫尺的祠堂的气息,一种掺杂了神秘与鬼魅c腐朽与干瘪的气息,如同一只无边无际空荡荡的皮囊,终将夺走一切的生气,使之变成蝉蜕蛇蚹,最终化作埃尘,无影无踪。 第一次,她感受到死亡距离自己是如此的接近。 无论是近旁的祠堂,还是门口的那口老井,所透露出来的,无一不是绝望。 喉咙早已喊得沙哑。双手业已拍打得肿痛难忍,却始终无人应答c无处逃避。 这一方紧zhi的石屋,莫非要变成她的葬身之棺? 纵有再多不甘,也必将被刻意的忽视消耗一空。 冥冥之中护佑着钟氏子孙的先辈们的魂灵,决不会对一个贱妾假以颜色。 她只是个贱妾,形同牲口货物。 一个替死鬼。 不死,还有什么活路吗? 他们会悬崖勒马,给她一条生路吗? 钟家的人,有这样的觉悟和心肠吗? “胭脂。” 恍惚中,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从墙头落下。 也许是风折断了枯枝? 也许是野猫错失了步子? 惊疑不定之际,耳畔忽然响起清晰冷峻的低唤:“胭脂?还在吗?” 谁? 胭脂?! 乍听得这个名字,焦躁惶恐中的人,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是了,她叫胭脂,在做三姨太之前,一直都叫这个名字。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时间已经久得连她自己都要忘记,自己原来是有名字的。 她不是“三姨太”,不是“三姨娘”,不是“老三”。 她叫胭脂。 “你你是谁?”声音颤得如同颠碎了的豆腐。 “你不要说话。”窗外的人的声音有着不容置辩的力量。 她莫名地感到了安定,安定又不安。 这实在是一件极其诡异的感觉。 那人一开口,就把她惊呆了。 “你不要想着能够活着走出去。你知道太多的秘密。你该清楚,钟家绝非良善之家。” 三句话,简单明了。字字入耳,却让人接受无能。其言外之意,冷酷而汹涌,将她的心理防线瞬间冲得东倒西歪。 她真的c没有活路吗?这不是危言耸听吧?因为她知道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会招致杀身之祸吗? 说话的人,凭什么如此肯定?确定不是来诈她的? 钟家从来就没有什么菩萨心肠,这一点,早八百年前她就知道了。 但说会就此了结了她,至于吗? “信不信,你可以等。看看是否能够看到明天的日出。” 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外面之人似乎并没有太多耐心。那样的疏冷,像是随时有可能拂袖走人。 这令她不免慌乱。 有个人陪着,总比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要踏实些。 “你想说什么?我可以逃吗?怎么逃?”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你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去的。”外面的人加重了“活着”二字的语气。 “我不过是个没用的妾,死了的话,一文不值。活着怎么说也能卖个两银子。”她十分地不甘c不忿。 外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道:“警铺唐铺长是钟家老太爷的座上宾,你不是不知道。钟家要你怎么死,你就会怎么死。生死都由不得你做主,你当真从来不清楚这一点?” 石屋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当真以为,钟二姑娘会来救你?”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忽地跳了起来:“你c你什么意思?” 屋外一声轻笑。 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屋里的人止不住地浑身发抖:“你是四四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章 少小无猜 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屋外的人喃喃道:“人之所以痴傻,就是因为即使鬼头刀在上,仍旧奢望这会有一线生机。把自己的人生寄托给并不了解的人,这与赌博何异?十赌九输的道理,世人皆知。你不是不信,只是不服。而这,恰是步入深渊的第一步。” 不服?是的。直至今时今日,她仍心存侥幸,认为自己会是那万中之一的幸运。 “二姑娘怎么会来见你?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她,她岂肯为不堪的过往牵累?识时务者为俊杰。求生是人的本能,你错就错在,不该拿一个死人作赌注。我是不知道二姨娘的死隐藏着怎样的阴险,不外乎就是上下勾结c背主弃义的勾当。终归是见不得光的。所以,钟大爷正请了家奴吃酒,准备着要好好地审你呢。” 从来过堂听审就不是什么好事儿。说c不说,都是罪过,刑讯c逼供,这是不可避免的。皮肉之苦能捱得,可是被卑贱的恶奴趁机□□侮辱,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一想到自己将会遭遇到的种种羞辱,屋里的人开始心寒胆颤。 无法想象一向锦衣玉食的她,被人虒衣杖臀时的场景。那时候的她,与猪狗何异! 经历过这种非人待遇的她,即使能够活下来,也不可能会落一个好一点的下场。一旦被逐出钟家大门,她的人生也就宣告终结了。 不管是被打发进勾栏院,还是给打入粗使坊,不够都是苟延残喘而已。 不,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窥破了她的心思。 被钉死的窗棂间,探进来一样东西。 她抖抖索索地摸过去。触手的是个小小的纸包。 她不无好奇地揭开纸包,浅浅的药香瞬时弥漫了整片阴冷与黑暗。 她面色陡变,失声低呼:“这——” 屋外的人,冷冷截住她的话:“一念生,一念死,暗夜的背面是白昼。五姨娘能活那么久,还多亏了你呐,胭脂。” “你” 她已惊得魂飞魄散。 自以为无懈可击的秘密,却给一个最不曾在意人识穿。这是不是表示,有更多的隐秘,其实,早已不再是秘密? 比方说,因产后调养不善而死去的二姨娘;比方说,钟家的盛衰更迭? “你是要我服毒自尽?”她颤声问,“我与你c与三房近日无仇,素日无冤,为什么?” 外面的人冷嗤道:“死人也是可以讲话的,不是吗?” 她用了些时间来消化这句话。在拐了几道弯后,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她都能用死去的二姨娘作为活命的筹码,又如何不会成为别人的利用工具? 是的,她跟三房并无瓜葛,凭什么四姑娘要帮她? 利用,一切都是缘于利用。 虽然目前为止,她还并不清楚,四姑娘到底想利用她做什么。 “你若是冤死,死后起码有为我为你报仇。互惠互利,这不是很好吗?” 小小年纪,为什么言语如此地冷酷直白?仿佛是历经千辛万苦c阅遍沧海桑田一般。 不可爱,这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也难怪平日里大家都不怎么待见她,她的亲生母亲甚至还当众捶打过她。 小孩子这个样子,当真令人心寒。 但是,她的话又实在无可辩驳。 此时此刻,她不是已经开始动摇了吗?把一线生机,渐渐转移到一个孩子的身上。 生平第一次为自己作主,不想竟然是这个样子! “这里头的曼陀罗,能要你的命,但不会灭了你的魂。魂兮归来之日,便是你的重生之时。时间不多了,你自己决定吧。” 她不禁产生了迷惘。 外头说话的那个,究竟是人c是鬼?为什么能将生死看得如此稀松平常? 曼陀罗。 绚丽艳美的曼陀罗花有如跳动的火焰,妖冶诡异,以一种危险的姿态,游离在医药与□□之间。 其叶c花c籽均可入药。花能去风湿,止喘定痛,可治惊痫和寒哮,煎汤洗治诸风顽痹及寒湿脚气; 叶和籽可用于镇咳镇痛; 可用作□□治疗羊癫风c蛇伤c狂犬咬伤; 在能够治病救人的同时,需把握好一个“度”。否则,便会沦为致命的□□。 全草有毒,以果实特别是种子毒性最大,嫩叶次之。当中毒后,会出现吞咽困难,声音嘶哑c脉快c散瞳c谵语幻觉c抽搐等。严重者会导致呼吸衰竭,最终死亡 当初,五姨娘身患重症,度日艰难。全凭着她给的药丸镇痛c提神。 而那些药丸之中,就有一味曼陀罗。 五姨娘临终前,三房的几个孩子曾经前去探视过她。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四姑娘发现了药丸的秘密。 她跟惠民药局的黄师父常来常往,更与黄师父的爱徒柳公子情同手足,于是,要弄清一颗药丸的成分,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儿。 难为她有这个心。 有心之人,何事不成? “服毒吗” 似是受到了那妖冶气息的蛊惑,她忽然心生期待。 那是高手对决高手时,对于过程与结果的双重期待。 握紧手心里的药丸,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曼陀罗用得好,就能死而不绝。我说的,对吗?” 一声轻笑。 笑她终于吐露真相,笑她做戏十多年,终于显现真容。 一个善于调配药物的女人,蛰伏在深宅大院中,何异于蝰蛇眠于睡榻c猛虎饲于尊前? 这个秘密一旦暴露,她焉有活路! 难怪一上来就那么笃定她会死。 她必须死! “姑娘会救我,是吗?”不知何时,她已将自己的身家交托给了窗外的人。 “胭脂,你当真不想死哪!” 明明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唤起她的名字来,竟有着居高临下傲视凡芥的疏离与威严。 这是什么意思? 她当然不想死!这是在嘲讽她执迷不悟死到临头仍不肯认命吗? 不,不不不,四姑娘不像是这种乐见他人倒霉的人。 那么,如果说不想死,是不是就不用死? 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耳边脚步簌簌,宛若风过枝杪,去意难转。 她不由得急呼:“姑娘等等!” 此话一出,心头苍凉陡生:这也许是她的最终遗言了。 想说什么呢?什么又是最重要的呢?过往种种,如野马脱缰,呼啸而来,腾起烟尘万丈,迷乱心眼,落魄,莫能一一分辨。 她忽然想起了一句佛语:若乐众者,则受众恼。比如大树,为众鸟集之,则有枯折之患。 这简直就是她的真实写照!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里门户森严,姑娘是怎么跳进来的呢?”谁知道会不会是钟家的唆使?杀人不用刀,更不会溅血身上,还有比这更高明的手段吗? 外面的人沉默了片刻:“这儿的围墙,最高不过九尺。墙边的树木,也不仅限于遮阳蔽雨。姨娘做不到的,不表示别人也做不到。如此回答,你可满意?” 口气是高冷的,又是不屑一顾的。 她默默地点头,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一个瘦弱纤小的身影,藉由夜色的掩护,将长长的绳索,套上高高的树干。手抓绳索,足蹬高墙,轻巧地攀上墙头,然后,溜进庭院。将一种粗鲁的行为,演绎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游戏。 寻常的女孩儿,谁能这么做?谁又能做得出来? 爬树,翻墙,翻云覆雨,泰然自若c惊世骇俗的同时,却也从另一个方面,让人哑口无言。 能把偷偷摸摸做的如此理直气壮,能将约定俗成的是非,驳得体无完肤,谁能? 只有个四姑娘。 “拼命四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最不可能的人想要我的命,也许,能够救我的,同样也是最不可能的人。拼命四郎,我该信你吗” 徐图贵走的时候,若萤没有去送行。 叶氏倒是亲自往“四郎饭庄”走了一趟,打点了一些红豆c干芥菜c芋头等土特作为还礼。又在前一天傍晚,蒸了一锅大馒头,个个大如饭灶。为图个喜庆,上面还垫着剪纸牡丹花,用细毛刷子喷了浅浅的胭脂水。取下剪纸,馒头顶端就是一团花开富贵的图案,瞧着就热闹。 根据后来高驼子的叙述,叶氏与蔡婆子手拉手儿,很是说了会儿悄悄话。两个人似乎颇为投缘。 这让四太太汪氏鼻子不是鼻子c眼不是眼地,在自以为不被注意的空间儿,一个劲儿地朝叶氏翻白眼。 五姑娘钟若莲正是不大不小的年纪,有些明白人事儿了,市时常听爹娘说起来,要将她说给徐家,又说起徐家如何富贵c生意做得如何如何大,徐老爷统共就这么一个嫡子,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少奶奶,将来必定是要接手徐家所有家当的。 至于要如何做生意,钟若莲并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所关心的是,做徐家少奶奶的话,吃穿用度不知道要比眼下好多少倍呢。 为着那穿不完的绫罗绸缎c戴不尽的珍珠翡翠c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若莲已然在心里将徐家视为了自己的归宿,把嫁入徐家当成了自己毕生的奋斗目标。 但这一趟过来,徐图贵却对她兴趣缺缺。正经话没几句,连日常的客套也是马马虎虎心不在焉。 相比他对待三房的姊妹们,明显有很大的差别。 若莲就十分难过,拉着徐图贵的袖子,泪眼汪汪地问:“贵哥哥,你不喜欢我吗?” 徐图贵正跟若萌比赛翻花绳,翻到山穷水尽处,忽然收到这一拉扯,挑在指头上的绳子一下子就突撸了。 好比一盘快要完结的棋局,被忽然拨拉乱了一般,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忍不住勃然大怒。 所以,徐图贵的少爷脾气一下子爆发了,冲着尚未意识到自己错误的若莲,面红耳赤地吼起来:“看看看,都怪你!都是你害得我输了!” 里里外外全吓了一大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章 有条不紊 汪氏心疼孩子,正要起身过来察看,却被叶氏轻描淡写地劝住了:“没事儿,小孩子都这样儿,吵吵闹闹反而更容易亲近。” 蔡婆子点头附和:“是这么说的。四太太放心,我们哥儿是有点小脾气,可也只在自家兄弟姊妹跟前,才会使使小性子。对外人,只有客客气气。” 这是在曲折地嘲笑四房大惊小怪吗?过去了又能怎样?还能为了自己的孩子,训斥别人的孩子?而且,这个“别人”还是自己一心想要巴结的。 忽然想通的这一点,汪氏不禁汗颜。飞快地朝着神色不动的妯娌瞟了一眼,心下不由不叹服:果然还是三嫂子稳重! 今天这个事儿,别说徐图贵只是吵嚷了两句,即便是他气不打一处来,对她的宝贝女儿动了手,她这边也不敢怎么着的。还不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道理归道理,她的心里到底还是极不舒服的。 女儿为什么会遭到斥责?还不都是因为三房的孩子作怪!要不是她们的鬼点子多,徐少爷能给勾得魂不守舍?要是没她们在中间打岔,徐少爷定会好好地待在四房,一心一意陪着她的若莲玩儿。 越想越生气,就越发地嫌恶三房的这几个孩子。 但老天爷似乎在跟她过不去,她唯恐摆脱不掉的一家子,近来却成了丈夫和儿子热议的对象。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原来四妹那么有意思。可惜了那张脸,叫人不好亲近” 说话的是若荃。 他一直以为,“四郎饭庄”之所以能够及时地跟六出寺搭上关系,迅速把握住一个商机,全赖于若萤的存在。要不是她跟六出寺关系好,他们怎么会在冬天里吃到夏天里才会有的美味?要是没有这档子事,等他们发现草菇的存在时,怕早就延误了商家,被人家赚走了这份钱。 “幸好先前咱们没有跟他家闹太凶。”若荃若有所思,“凡事给人留三分余地,看来是很有必要的。” 汪氏哼了一声:“你要对自己的亲妹子这么用心,就好了。” 若荃讶异地眨眨眼,不解道:“莲儿怎么了?不是有爹娘照看着吗?要什么给什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要我怎么对她用心?” 他这个态度触怒了正在火头上的汪氏。 她狠狠地啐了儿子一口,骂道:“用心?有你这么用心的吗?眼里光看见别人的好,自己亲妹子的事儿就跟不管你事儿似的!你要真用心,就想法子让你亲妹子过得更好!” 更好? 若荃忽然领悟过来,撅嘴道:“行了,娘。你那心思我早知道了。不过,你觉得有谱吗?人家徐家什么身份?光济南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还不够挑的呢。哪就看得上咱们了?” 话没说完,手臂上早吃了汪氏一巴掌:“你个胳膊肘子往外拐的!有这么咒自己亲妹子的吗?怎么就配不上了?他徐家有多么厉害?不就是铺子比咱们多几个c钱比咱们赚的多一些,还有什么?有个八品的官衔了不起吗?有个进宫的闺女了不起吗?打量我不知道呢,官是买来的空衔,闺女是高级的奴婢,不掌印c不当头的,有什么好显摆的!” 老四不爱听了,朝外探头探脑一番,回头低斥:“你那么大声干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 汪氏顿了一下,很快地又鼓起了气势:“怕人听见?那是你的房子盖小了。有本事,你就盖过徐家,房子盖上五六进,铺子开满山东道!别让我们娘母儿成天看人脸色过日子,这才是男人该干的事儿!” 难道说,他在她眼里,一直不是爷们儿? 老四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痛快了:也许吧?也许,从当初大舅子的那一刀落下来的瞬间,他就丧失了一个男人的本色。 也许在妻子眼里,他根本就是个懦弱怕事的家伙。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老四苦口婆心,“你看看你身边的,谁比你过得好?吃的,穿的,用的,一天的花销,别人能吃半年。要说赚钱,我也没歇过脚,你以为我不想一夜暴富?你以为做生意就这么容易?你这人,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人呢?” 汪氏臊红了脸,加上在三房处积攒下的怨恨,两相攻击,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四,怒不可遏道:“我不体谅你,你去找体谅你的人去!打量我不知道么?这么多年了,你那贼心就没死过!反正你有钱不是?想弄个什么样儿的,情管去弄!中秋节老太太不都发话了吗?几年里没有用的,统统打发出去,再换新鲜的就是了!打量我傻呢,难道这不是针对我说的?” “你c你这人怎么这样儿”老四急了,“怎么就跟这事儿扯上关系了?” 眼见妻子拔脚就要往外走,老四就知道,她又要回娘家去告状了。 一想到自己那个满脸横肉的舅子,老四不禁头皮发麻。 他一把拽住妻子,面上凝重心里抽搐道:“随便你要去那儿都成,先帮我把新收回来的二两银子存好” 必要时刻,只好奉献出自己的私房了。 老四觉得心头跟刀子削过一样,嘶溜嘶溜疼。 本来他都算计好了,攒够了钱,下次再去济南城的时候,就可以亲眼见一见“晴雨轩”的花魁姑娘了。 那可是跟王世子和郡侯府都有过关系的名人儿呢。 唉! “四郎饭庄那边,今天多要了半筐。加上上个大集零卖的,这十天里,一共得了两贯零三十六个钱” 腊月捧着账簿,跟在若萤的身后,低声作着汇报:“四老爷的‘仙姑会’搞得名头很响,一盘子草菇炒肉卖价三十文,那些人也不知情,吃得欢天喜地的。四老爷好像并不怎么高兴,四爷知道是为什么不?” 若萤嗯了一声,手持剪刀,正将那三盆四株番柿子的干果,一个一个剪下来,小心地装进一个麻布小袋子里。 现在的她,满心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好开始自己的另一番农田试验。 腊月不敢惊扰她,尽量端平了口气道:“四太太要把五姑娘说给徐家,四老爷觉得不可行,就多说了两句。结果,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四太太要回娘家,四老爷拦不住,只好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填坑。你也知道,四太太那个人,有钱就好说话。两个人这才好了” 若萤哦了一声,从高玉兰手上接过小布袋,转身去了东厨房。 摘下来的番柿子要通风晾晒,保持干燥,避免因潮湿霉坏了种籽,影响来年的播种。 看着若萤的背影,高玉兰不悦地对腊月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听人家墙角了?你明知道四爷不是这种人。” “我当然知道。”腊月语重心长道,“正因为四爷不是这种人,才需要咱们做这样的人。天上掉下石头来,咱们不挡着,难不成让四爷挡着?有人泼过来粪水,咱们不接着,难道要让四爷弄得一身臭烘烘?那还要咱们做什么?” 高玉兰磕巴着眼睛,好半天,才缓缓地c重重地点了点头:“对,是要这个样子。” 屋子里。 窗缝处挤着好几双好奇的眼睛。 若萧一直在紧张地看着若萤摆弄那几棵番柿子,口中喃喃道:“二姐好厉害,居然不怕中毒!” 若苏埋头绣花,随声道:“你也去嘛。二姐都不怕,你一个男子汉更不应该害怕。” 一听这话,若萧赶忙把双手背到身后,满面惊恐。 先前为了一探究竟,他曾经偷偷地祸害过一个果实。结果给辣了手指头不说,还差点赔上一对眼睛。一家子差点给吓死,拿湿手巾足足捂了半天才好。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要知道,若萤对这几棵怪草极为重视,上头结了几个果子,那是一清二楚的。隔三岔五就要数上一数。 结果就发现少了一颗。得知是被若萧糟蹋了,她当时就恼了。 若萧至今都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倒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而母亲一反常态地没有拿他年纪小来说事儿,当着若萤的面,啪啪啪,就在他背上拍了几个巴掌。 虽说不怎么痛,但威慑与警告的意味却十足。 不知怎的,若萧忽然就联系起了若萤先前挨打的情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章 女有异常 听说,那次因为他的事儿,二姐很是吃了些苦头。事后,香蒲抱着他偷偷流眼泪,一边骂他,一边自责,说什么“都是我不好,生了个不着调不省心的坏种,害得母女失和阖家不宁”。 若萧似懂非懂,心里却已隐隐约约意识到:二姐虽然不怎么吭声,在家里的分量却不容忽视。貌似,现在家里的吃喝都指望着二姐,貌似,自己以后读书娶亲也要仰仗二姐 总而言之一句话:有事没事,千万不要去招惹二姐。 母亲不止一次警告过他:“说你属鸡的,记吃不记打。忘了她先前是怎么整你的?还嫌自己不够丢人么?” 香蒲则皮笑肉不笑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你就是皮子紧了。哪天把她撮弄火了,揍得你满地开花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若萧就郁闷得不行,于是就明白了,作为家中最小的自己,不但要承受大家的关爱呵护,同时,也要乖乖接受上头几个姐姐的耳提面命。 这才叫“兄友弟恭”,只有夫义妻贤c兄友弟恭c中外和乐,才能够祯祥屡现,百福咸臻。 这都是圣贤书上教授的。不听圣训,枉做人子。 若萌把他推到边上,耳朵凑近了窗缝。她想听听腊月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即便听不真切,能听个三言两语,也便有了融入其中的满足感。 外头,腊月正跟若萤说笑话:“四爷还记得上次请来的哪俩帮闲吧?那天居然还给咱介绍了个客户来,张口就要了十八斤菇子去,而且,都没怎么讨价还价,那叫一个痛快。事后,我让大显给了他三文钱,把他乐得什么似的。” “好。” 若萤站在院子里,望着南墙头快要干瘪的一串仙人掌。 这东西据说还是她最初种下的,至于她是从哪里弄来的,经过先前那一摔,很多的事情在若萤心里都成了糨糊。 叶氏说,这仙人掌跟她本人一样顽强,给点水就能活,给点阳光就灿烂。这才几年时间?就从最开始的一片,一路繁衍蔓延到了地面上,更在墙头上匍匐成为最锐利的一道防护。 要说这东西真正受到重视并派上用场,还得感谢黄柏生。 不愧是府城出来的人,见多识广。自惠民药局开张以来,他积极地教授地方乡民,认识当地的各种药材。举凡槐米c杂草c泥土,甚至是尿龛里结下的尿垢,在他眼里,都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更不用说那些成片的鸳鸯藤c呛人的草木灰c漫山遍野的田鼠了。 而三房墙头上的这一片仙人掌,更是受到了他的大力推崇。他用这东西,很是治好了几个人的大脖子病,替惠民药局赚取了银钱的同时,更赢得了赞誉。 若萤是知道这个方子的。配药的时候,黄先生没有瞒她。其实配方很简单,把仙人掌和生石膏,按照一定比例捣成糊状,敷在患者病灶处。然后用菜叶覆盖,以防止药物太早变干。等到敷药水分干透之后,再更换另一贴。 后来,作为答谢,黄师父特地从四郎饭庄叫了最好吃的三鲜面请她吃,而且,还给了她几个仙人掌的食用方子。 比如说,仙人掌炒肚丝,仙人掌炖鸡,仙人掌滑蛋。 黄师父一边说,一边吞口水。 若萤心下透亮:他哪是在教她知识,分明就是在暗示她,他嘴馋了。 “可以一试。”若萤深表认同,“我出汤水柴火,你老到时候光拎着柴鸡过来,就行了。” 就行了行了了 黄师父大睁着眼睛,半天没眨。 边上的静言早就忍俊不禁了。 看来师傅才刚知道,若萤她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想起静言的笑容,若萤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腊月还在事无巨细地絮叨着。 若萤阻止了他:“这种事,往后记在帐目上就行了,你能做主的,就不用再来回我了。” 腊月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是赋予了他权限的好事,顿时就挺直了后背:“是,小人明白。” “眼前你先两头跑着,吃点累。等年后,你们六姑娘上了手,你跟她一起管帐。” 呃? 似乎是一脚踩了空,腊月有点恍惚:“就让六姑娘管着不好?小的倒愿意跑腿传话儿,也不累。” “她早晚要嫁人。”若萤断然道,“教你认的字,务必要学会。若是做不到,早点说,我也好另寻帮手。” 这话大是冷酷,然而,腊月却不觉沮丧,心里头只管热气腾腾地:“四爷放心,小的决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还有四爷你给抄的那个《读心术》,小的有空就拿出来看两段,跟着在地上学写字。争取能够烂熟在心。” “嗯。你从前吃过不少苦,也算阅人无数,学起这些东西来,应该会事半功倍。” “那么,小的就先走了。四爷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 “后天你家三老爷休沐。你去跟谭大叔说声,临走的时候捎上我。让高叔叔准备一筐草菇,届时,你跟我上去一趟,试试那边的反应。” “好咧!”听说要去县城,腊月笑逐颜开。 叶氏在正间里听得分明,推开便门叫住了腊月。转身把一件青布棉袄递过来:“你三老爷穿小了,我正寻思着要改改呢。这下也不用费事儿了,你穿应该正相应。” 腊月受宠若惊地抱紧棉袄,红着鼻头一个劲儿道谢。 “你去吧。” 若萤一声令下,小伙子跟叶氏深深地躬了躬身,箭一般跑掉了。 叶氏举头望天,道:“这天怕是要下雪。你要去县里,顺便给你爹带件棉袄去。路上风大,你也要记得穿多点。” “娘有要买的东西没?” 若萤的脾气,是不屑客套虚伪的。要么不做,一旦说了话,必定就要付诸行动。 叶氏也是慢慢地总结出了她这个性情,当下也不客气,道:“你先前买的那种梨膏,你大舅吃了咳嗽倒是轻多了。你看便宜的时候,再捎两瓶回来吧。” “好。” “还有红糖。比咱们这下头的干净,不碜牙。天冷了,家里多备一些,经常熬点姜汤水,大人孩子都喝上一碗,省得发病害冷。” “嗯。” “去衙门的时候,留心打听着。你爹那个人说话行事不稳当,可别落下什么把柄给人家。” “我知道。” “其他的事儿,你看着办就好。傍年底,路上不太平,你那脾气该收敛就收敛一点,别跟人起冲突。记得安全第一。” “好。” “家里这边,你有什么要交待的没?”叶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情。 “娘看着办吧。”顿了一下,怕母亲不明白,若萤又道,“有些事情,只管往六出寺推。咱不必出那个风头,招小人眼红。” 叶氏笑了:“知道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娘还是明白的。你情管去吧,好歹不过一天半日就回来了。有些不能决断的,等你回来再说。” 女儿这话,算是给她透了几分底儿。早先她就感觉到了某些异样。 首先,女儿是那么沉默的一个人,在家里,即使跟自己的几个姊妹,也仅仅是有问才答。游戏玩耍之类的事儿,从来就没她什么事儿。 但是,唯独却跟六出寺往来密切。洪水那会儿,想要在寺庙里安置灾民,那么大的事儿,别人都没什么把握,只有她,一出面就给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期间,她也曾进寺庙走了一圈,结果给她发现了一些出自自家的东西:打补丁的包袱皮c红胭脂水喷出来的花花馒头皮c半个咸菜疙瘩c百衲布拼做的装有驱虫药草的布袋 没的说,定然都是女儿的“杰作”。 这孩子,面上清冷,心肠却是如此的温软。 想来也是,腊月几个再可怜,好歹还有小伙伴儿相依偎,可是大显呢?孤零零一个人,不敢下山,不敢弃寺而逃,稼穑不通c时务不明,坐吃山空,又那么个小小年纪,怎不凄楚! 一直以为若萤成天不着家到处乱跑,只是贪玩。却原来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关怀着一个孤苦伶仃的人。 也难怪大显会对她不同。 同时表现出不同的,还有腊月他们。一口一个“四爷”地叫着,用街面上的话说,“像条狗似的”。 可是腊月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反倒乐在其中似的。 这些小混混,哪里是那么好归拢的?要没有利益好处,他们肯听你的? 这几个人平时住在六出寺里,可想而知,这当中必定有若萤的功劳。 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有这等圆滑的处事手段,是不是说,做娘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呢? 当然不能。 自打对这个闺女上了心,就发现围绕着她,竟有那么多的故事。 那天,小儿子忽然跟她说了一件事,说他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是二姐。 叶氏当然不会跟他理论“一辈子”的长短,她关心的是儿子所在意的目标。 她这是第一次从儿子的口中,获悉了中秋夜的另一面。 关于若苏和孙浣裳的巧遇,关于那凭空多出来的鱼佩,还有那些似乎是事先早就设定好的说辞 若萤不可能跟姓孙的合伙演戏。 姓孙的一举一动,早在二女儿的算计之中。 她怎么就算准了会有这么一出? 那块鱼佩又是在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对了,当她在花厅里还在为若苏的消失忧心忡忡c还在为孙浣裳的突然之举茫然失措之时,若萤呢?她在哪里? 想到这里的叶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在灯火煌煌c人头攒动的繁华之外,某个幽深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喧闹中的每一个人。在她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足以吞噬一切的光亮与嚣腾。 也许,她看到的不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是华丽虚伪的皮囊之下的一具具惨败的骨架? 所以才会那么地不为所动,沉默地不起一丝波澜,近乎古井朽木一般地麻木? 这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态度。 她的女儿,是与众不同的。 叶氏忽然就想起了大舅之前的一番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章 禁而不止 大舅问她,有没有觉得二嫚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哪里都一样,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她的闺女,她能不了解? 而今细细回想起来,也许,她还真是不了解。 也许是严重地低估了那个孩子的能力和心智。 也许是被固有的观念给困住了,以为孩子就是孩子,即便偶尔有惊人之语c非常之举,不过都是偶然,不足为怪。 所以,当若萤替她赚回那么多钱的时候,她觉得那是偶然; 当若萤捧着厚厚的书籍看得目不转睛的时候,她觉得那是偶然; 当若萤当街刺马舍身救人的时候,她觉得那是偶然; 当若萤千里告状声名在外的时候,她也觉得那是偶然; 她没有跟这个孩子正面深入地接触了解过,不是她不想,只是没想到。每天里里外外的家事那么多,拾起笤帚捞起叉,吃完上顿打算下顿,确实也没那么多工夫在孩子身上费心。 但她也隐隐地意识到,所谓偶然,理当百里挑一,像若萤这般经常性地作为,已经算是很不正常了。 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出于冒险好玩,不是因为无聊寂寞,若萤的言行,细想来句句含有深意c步步有章可循。 那个曾经对三房恨不能食肉寝骨的冯恬,如何会忽然转变了态度,而今更是跟若苏一个头地要好? 不仅仅是因为一盒疗伤药吧?按理,钟家又不是没给她请过医生,日常用度也不是说苛刻,哪里就能看得上三房的东西? 还是若苏当初告知的那些话中,另有深意? 是故意说给冯恬听的吧?是早就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找准了每个人的软肋吧? 如此凭借三言两句便将一场灾难转嫁出去,这样的能耐,也不是小孩子能做得到的吧? 可是若萤偏就做到了。 那孩子为家里做了这么多,而她这个当娘的,又为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呢? 老太太和几个妯娌,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对若萤的粗野不驯表示过不满,要她严加约束管教,务必不要丢了钟家人的脸。 当时的她,是什么感受?不是为自己的孩子遭到鄙薄c厌恶而愤怒,相反地,她为此深感羞愧。认为别人说的做的都是对的,错的只有若萤。 不然呢?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不是? 想想自己确实够傻的,别人又不管她吃喝c又没给她穿戴,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别人的感受?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地站出来,挡在孩子面前,维护她c偏袒她? 就算慈母败儿又如何? 难道她就那么没有自信,不相信自己教养不出个好孩子来? 要不是若萤,谁知道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模样! 也许萧哥儿早就过继到二房去了; 也许萧哥儿还活不到今天呢。 当时为什么会动手打她呢?真就那么恨她吗?难道不是借她发泄私愤吗? 因为只有打她才不会招致他人的怨恨吗?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如此地懦弱c狠心? 她有什么错?要不是她自作主张,坚持让柳静言下针,萧哥儿能撑下来吗? 还是说,只有钟家人才能救萧哥儿? 倘若当时季远志来得再晚一步,如果说去请医生的人路上绊了一跤,萧哥儿会怎样? 她坚持不肯提早通知她,难道不是因为爱惜她的身子,怕她受不住打击? 她几时坑害过自己的父母手足? 她是那种自私狠毒的孩子吗? 她替长姐报仇,把姓孙的抟玩在手心里,打了人一巴掌却还让人道不出苦来,岂非大快人心? 她教授若萌认字算账,为幼妹将来的谈婚论嫁增加了筹码,不可谓不深谋远虑; 她严格教导若萧读书认字,替家里省下了好大一笔开支,不可谓不勤俭; 她从不挑肥拣瘦,也从不在穿戴打扮上着意留心,出门在外,却不曾忘记替姊妹姨娘捎回各自喜爱的小东西; 她给家里赚了那么多钱,却从来不曾在钱上同家里人斤斤计较过; 她挨了骂c挨了打,却不肯替自己辩白。就那么淡淡地来,淡淡地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也许是她的心太大,那些不堪早就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可是为娘的却为此后悔万分。每每回想起来,便要心如刀绞c呼吸不继。无数回被噩梦惊醒,拥衾望月,思潮澎湃 次日早饭后,谭麻子应约而至。帮着腊月把装好筐的草菇搬上车。 叶氏和香蒲则带着孩子送出大门,千叮万嘱一番,彼此挥手告别。 此去县城,来回四个左右的时辰,因老三明日休沐,今天傍晚就能歇班。到时候正赶上谭麻子的车,上了车即刻返程,稍稍晚一点就能到家,如此就不必在外过宿,另外花销了。 进了县城,在“蜉蝣书坊”卸下车,谭麻子继续前往县衙。 这边,崔玄早菊花朵朵开地接住了若萤。 尤其是接过若萤递过来的布包时,更加像是接到了圣旨一般。 但当若萤说,这可能是她的收山之作时,崔玄立马如丧考妣般垮下脸来。 “别啊,我的小爷!正是江山稳固的时候,无风无浪底,就这么放弃了,多可惜啊!” 比起新作的内容,似乎这才是最最要紧的问题。 “你也知道,这可是刀口上舔血的行当。”若萤态度坚决。 “我知道,我知道——可眼下不是没事儿吗?没人知道书的来历,‘凤梧君’也只是个代号。从来就没有人询问过这些问题,你相信我,真的。还是说,四郎你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 崔玄抱着若萤的一只胳膊,软磨硬缠不肯撒手。 若萤张口刚要说话,崔玄忽然叫了一声,一头扎进柜台里。再出来的时候,将一锭银子重重地塞到若萤手里。 是完整的三两银锭。 若萤皱起了眉头,神色大为勉强。 见她这个反应,崔玄慌了:“如果不满意,后头还有c还有。只要四郎不收山,你拿大头,拿多少都成。” “然后呢?” 然后? 崔玄眨巴着眼睛,一派迷茫。 “你这个样子,越发叫人担心呢。”若萤问,“你又私刻了多少本?” 又? 崔玄讪笑了着将两根食指打个十字,讪笑道:“四郎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实告诉你,就十本。做生意嘛,有些最基本的常识我还是知道的。就好像对待一个渴极饿极的人,可不能让他暴食暴饮。要让他惦记着,时刻盯紧你手里的东西,对吧?” 若萤毫无喜气,相反地,面色越发冷凝了:“为商之人,无利不往,这是本能,也是无可厚非的。我收你越多,你跟买家要的就会越多,总要想办法赚够本钱才是。你我之间倒不存在什么矛盾,可是,你若过于贪心,难保买家不会对你心生怨恨,甚至于铤而走险。你要知道,世上不乏卑鄙小人,打不到鹿,也不要鹿吃草。” “这个”崔玄的脑门上立马就见了油光。 “为获得更大的利益,你便会大量勘印。其结果必然是流毒坊间,埋下祸患。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惊动到有司,追究起来,岂不是纵火?” 崔玄的面前马上就浮现出了那威严的六扇门,听到了那镣铐托在地上的嘈杂声,以及那仿佛献血染红的廷杖 他觉得身上有些抽痛。 钟四郎这人不但脑子厉害笔头厉害,这嘴头子也霸道。本来就很吓人的事情,给她这么剥皮抽筋一般地慢慢道来,直是越发阴森恐怖了,头顶上就像是正悬着一把铡刀,拉扯着铡刀的草绳子若断若续,随时都有可能断开。 “四郎,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所以,这种事儿还需谨慎再谨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是吧?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没柴烧,对吧?” 打一巴掌,再塞个甜枣子,这事儿若萤信手作来,毫不唐突。 崔玄一个劲儿地点头,暗中松了口气:“我还真以为你要彻底不干了呢。” “近来事情太多,一天之中,难得坐下来。等稍稍宽裕了,我自会过来找你。” 稍稍诈了一下,就得了三两银子。这对于正缺钱用的若萤来说,不可谓不及时。 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从来就不相信,崔玄会放着钱不赚。 他说私刻了十本,那只是说给她听的,谁知道背后到底刻了多少! “那么,以后是多久?”崔玄心心念念地追问。 若萤笑着拍拍他手臂,调侃道:“大叔你要学会知足。你知道你现在犯了个什么错误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啊,需要好好克服一下呢。” “我尽量”崔玄几乎要哭了。 枉他一把年纪,却被个孩子一再教导,且又无可置辩,真是没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章 借钱风波 俩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一阵喧哗。 一个油光锃亮的男人大步流星冲进店里,口中叫着“老崔”。 听到那声音,崔玄登时就精神起来了:“哎哟,这不是宝叔嘛!正惦记着你呢,你这就过来了!” 说话时,眼角朝着身后掠了一眼,意思是要若萤回避一下,却不妨落了个空。 那钟四郎远比他想的要机灵,早就闪身躲到了书架后头去了。 叫宝叔的男人生得獐头鼠目,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睃着店内:“替我们姑娘办点事,顺路过来瞧瞧。怎么,生意还好吧?” “凑合着,能赚俩稀饭钱吧。”崔玄故作苦脸。 “上次托你的那事儿,不知道办的怎么样了?年前可是急等着用呢,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儿。” 宝叔一本正经道。 “哪能!”崔玄拍得胸脯扑扑响,那里,正掖着新鲜出炉的抢手货呢,“你就是不来,过个日,我也要给你写信去。放心好了,就在近前了。” 宝叔的眼睛霍地就亮了,按捺不住喜气地直搓手:“那好,那好,抓紧点儿。还是那句话,钱不是问题,但东西一定要好。” 崔玄耸动肩膀笑得邪乎:“放心放心,我这边把着关呢。绝对会让你们姑娘的生意好到爆!”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记住,还是原本的。” “明白。是不是原本,你一看不就知道了?那能造得了假?”崔玄扬着半边眉毛,十分矜持。 两人挤在一处,嘀咕了好一会儿,那位宝叔才拍屁股走人。 崔玄立在门边,张望了一下,确认完全了,这才折过身来。对上若萤的目光,解释说,那位宝叔就是这次知指名要收原稿的人。 “他可是专程从府城下来的。晴雨轩听说过没?里头的当家花魁锦绣,那是宝叔的主子。” 若萤心下略感惊诧:“先前的原稿,也是他们买去的?” 老崔坚决摇头:“不是。面孔很生。不过看行事c说话,应该还是府城的人。” 当下就跟若萤说起晴雨轩的趣闻,说什么打从得了若萤的大作,那位锦绣姑娘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有些南来北往的商客,为了能够跟她共度良宵,不惜一掷千金。 “光是钱多还不行呢。锦绣是什么人?世子c小侯爷看上的女人,哪是用钱就能搞得定的?那眼界c心气儿,哪里是凡夫俗子能领悟得到的!不但要郎有财,还有有才c有貌。就这么苛刻,晴雨轩的门槛一月当中都换了两条呢。都道是锦绣姑娘色艺双绝,照我说,这当中可少不了四郎你的推波助澜呐” 若萤不禁给他猥琐的表情逗笑了。 笑过了,若萤想起了一件事:“你们这里,可有高明的相术先生?” “四郎要算命?” 若萤投过去一记“就知道你会这么想”的眼神:“学堂里的先生都在教《易经》,照我说,很多人的见地还不如街头摆摊的麻衣神相。” 崔玄猛点头:“这话倒是!四郎既有心钻研学问,我正好知道一个,都说挺神灵的。就住在迎仙坊,你去了,随便找个人一打听,金半仙,都知道。要不,我陪四郎走一趟?” “不用,我手头还有事儿。” 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 崔玄不敢怠慢,赶紧溜回柜台后,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本介绍鱼塘养殖的书递给若萤。 递接之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若萤随便翻了下书,当从中看到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时,她微微笑着合上书:“大叔费心了。” 崔玄顿时就跟吃了糖一样,甜蜜蜜地扭了扭身子,嘿嘿笑了。 若萤将夹着银票的那本书揣入怀里,与崔玄拱手作别。 崔玄蹑着小碎步,一径送到门外。 墙角旮旯里的腊月闻声站起来。 老崔这才知道,敢情她真是还有别的事情。 只是,那筐子里装的是什么呢? “草菇!居然是这么新鲜的草菇!稀罕,真稀罕!” 崔玄的一通大呼小叫,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 有热闹,没道理不过来凑个份子。 很快地,若萤主仆的四周就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番闹哄哄的惊叹后,有买一斤的,有要三斤五斤的,有怕抢不到东西,直接把通宝往腊月手里塞的。 “慢来慢来!排好队,先来先得。小心弄坏了,要你们赔!”腊月高举着杆秤,大声维持着秩序。 于是,排在后头的焦躁不安;买到手的,喜笑颜开。 也有不知道要怎么吃的。 难不住腊月,他手一翻,打怀里掏出一沓菜单。这都是出发前,由若萤亲自誊写好的。每一张记录着两种制作方法,什么炖汤c炒肉c炒蛋c凉拌c干煸c制酱菜 字迹清晰,一目了然。 一张菜单一文钱。 买得起肉的众人,自然不会介意这点葱花钱。 人群如潮般涌来,又如流沙般流尽。 腊月蹲在空空如也的筐子边,仔细清点着收入。 崔玄抱着一堆草菇,口中念念有词:“一斤给老丈人,一斤送舅子,一斤自留。四郎,年底千万记得再来一趟,我要几斤好过年” 腊月代为答应着,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早知道这东西如此受欢迎,就该多带一筐子过来。 若萤则在想:那个金半仙到底有多灵验呢? 迎仙坊,但愿不会让她失望才好 申时左右,若萤带着腊月重新回到“蜉蝣书坊”门前。 遵照约定,谭麻子已经接了老三,在此等候多时了。 崔玄留他们二人吃了茶,又陪着神聊了一会儿,才看到若萤主仆不紧不慢地出现在视线里。 金半仙居然不在,若萤好生失望。两下子汇合后再无意逗留,即刻启程回乡。 马鞭即将落下时,车后忽然响起大吼声:“小哥儿留步!” 这一趟县城之行,可谓是满载而去,满载而归。除了不费力气卖掉了一筐草菇,临行前,又与一家酒馆签下了四十斤的合约。 按照约定,待老三返城时,会顺道把客户要的货物捎过去。 傍年底,能遇上这么顺当的事儿,就数叶氏最高兴。 年底顺,顺一年。 看着面前方桌上的一堆钱,叶氏觉得过年也不过如此了。 这边,若萤把腊月跟若萌叫到一处,把先前修建菇房的各项账目以及各种细碎的收支明细,让若萌抄了一份,算是正式建账。 以后各处的收支,将分由若萌和腊月两个人记录。叶氏主管银钱的发放。出钱c进钱,由若萌和腊月两方对帐,都同意了之后,才可以挪动。 这当中,少一个人,则不能做事。三个人相互监督c制约,将会很好地控制每一笔钱的来去,也能够更好地规划生活。 若萌和腊月自是没什么意见的,尤其是若萌,生平第一次被当成了一个大人来对待,自感肩头责任重大,日常言行,有板有眼,严格要求自己,务求不被人轻视了去。 叶氏开始不大愿意,觉得女儿此举是不信任她。但经过几次磨合后,发现这种分工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她的心理负担。以前是她一个人在操心银钱的流动,现在等于是多了俩助手。能想到的,没有想到的,有若萌和腊月一个里头个外头地帮忙长着眼色,好比是多出了三头六臂,避免了很多失误不说,倘若出了什么纰漏,又无需她一个人承担责任,从心理上,解放了她。 而且,最终银钱都在她的手里。没事的时候,踩着板凳把灯阁里的钱柜子搬下来,用唯一的一把钥匙打开来,逐个检点一番c憧憬一番,便会觉得明天无限美好,日子红红火火。就有什么不快,统统都可以不当回事了。 再说若萤。 听着若萌和腊月对了一会儿账,吃了两片芝麻桃酥,又灌下了两盅热茶,这才起身去西间,摘下弓箭出了门。 入冬后的景物无比萧瑟。一马平川望过去,难见一丝绿意,触目尽是枯黄,高高低低,直至与黄土连成一片。 风很劲,也很急,刮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白得刺眼的太阳,一味地只是严厉,不肯给与一点温暖。 若萤倒是喜欢这样的季节。越冷,射箭的劲头越足,直至把寒冷驱散。 在她看来,人生无时无刻不充满着斗争。在这一次次的角力中,确立自己的存在与价值。 一箭一箭放出去,根根没入草垛中。 她已经锻炼得可以随时专心致志而不受外物干扰。 但是,当草垛后突然冒出来一声惊叫的时候,还是把她给吓了一大跳。 “爹?” 真是没想到,这个时候,父亲居然会躲在草垛后头晒太阳。 这要是让母亲看到,少不得又要痛骂一顿了。 老三抄着手,抬起手臂蹭了蹭清鼻涕,道:“才刚回来,就不能好好歇歇?这种事儿,也不用那么上紧吧?” “哦。”若萤答应着,上前去拔箭。 老三赶忙抢先一步拔下来一支,递给她。 这动作殷勤小心大是反常。 若萤暗中皱起眉头。 “那个那些草菇听说是你种的?” “嗯。跟书上学的。”若萤简短地回答。 她不是很高兴,因为她辛苦种出来的东西,却要不得不拿去孝敬住在老宅子里的所谓“尊长”。 她讨厌这种虚伪的人际,也从来不相信,通过示好就能取得钟家人的接纳与谅解。 他们认为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她c因为整个三房,都是钟家的。 当初既没有断绝关系,那么,就必须遵从家族的规矩。 他们现在对三房,似乎收敛了一些。不是因为他们心胸宽广,仅仅是因为叶氏是地方官府表彰过的“义民”,是值得地方民众学习尊重的人物。 单凭这一点,足以在家谱中留名了。 有了声望的叶氏,就跟持有鸠杖的老者,不得轻视怠慢,更不得羞辱打击,否则,就就是公然与官府c朝廷为敌,依照明文规定,是要挨板子的,严重者,砍掉脑袋都算不得稀奇。 “能卖不少钱吧?”老三的话题,似乎越来越隐秘了,“活了这么多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大冬天里看到这东西,当真是稀罕得很。” 若萤没吭声。 老三的眼神越发闪烁,竟有几分做贼的意味。 连做戏都做不好,难怪经常被母亲骂。 若萤暗中叹气。 “那个我有个伙计,近来家里出了点事儿” 咬咬牙,狠狠心,老三暗中一跺脚,决定豁出去了:“我有心帮帮他,就是使不上劲儿。你也知道,你娘平时多一个通宝都不给我。你要是手头宽裕,能不能暂时借我两个你放心,不是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纯粹就是急等着钱过关。我向你保证,多不过三两个月,一定还你——” “好。”若萤出乎意料的痛快。 老三错愕了一下,有点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章 投我桃李 其实,给若萤弄懵的不光他一个。举凡跟她打过交道的,十有都有点跟不上她的步调。很多时候,会给她打乱秩序,错乱方向。非但摸不清她的路子,索性连自己都要陷入被动中。 “爹想借多少?” 呃—— “二十——三十个吧?”老三颤巍巍道。 “好。”若萤搭箭上弓,徐徐拉开,“回头我数给你,不会让娘知道的。” 连他最担心的事儿都给考虑到了,还有什么道理不高兴呢? 老三如释重负:“好c好。你娘一辈子有主见,现在就听你的话。那我先干活儿去了?这儿风大,差不多就行了,别皴了脸。” 那只箭迟迟没有射出去。 母亲听她的话?这说明什么?母亲终于看到她了吗?终于肯把她当成一个大人来对待了吗?以后,不会再拖她后腿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点意思呢。至少,没有再在她的耳朵边絮叨什么“规矩”“裹脚”之类的话了。 但对于她的将来,怕仍旧不十分确定吧?不说,不表示完全地放心。 看来,要让母亲放下心来享受生活,还需要做更多的努力呢。要让母亲相信,她会把这个家带往好的方向。还要让母亲以她为荣,共享她的成功。 “嗖!” 利箭挟着风啸没入草中。 “好!” 不远处的水塘边,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想必是抓住了什么大家伙吧? 往年一到这个季节,西湾的水半枯的时候,就是镇子上的闲汉们哗众取宠的好机会。一伙子人,年纪大的有四十啷当,小的也有十四五岁,也不怕水寒天冷,卷着裤管袖管,就敢在过膝的泥沼中行走。 看得岸边的人直打冷战。 当此时,水边就会聚集大批看热闹的,其中不乏抱着捡漏心态的。 水里的几个人,很有章程地联合起来。呈一直线分作数个点站立,共同拉住一张长长的渔网。以驱赶之势,从一端慢慢走向彼岸。 当感觉到有东西冲撞渔网的时候,并不会急于察看,而是继续往前推进。 直到冲击的力量大得让人抓不住渔网的时候,才会大呼小叫着,一齐加油用力,将大网自水下抄起来,然后,在观者如雷的叫好声中,如同凯旋的将军一般,昂首阔步把自己的战利品拖上岸。 彼时,阳光之下,银鳞眩目c白肚腾跃,直是鼓动得群情激动c妒意横流。 于是,各种小小的推搡就会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地泛滥开。就有人浑水摸鱼窃了人家的成果撒腿就跑;也有把湿漉漉的活鱼揣入怀中,佯作镇定从容离开的;也有怯懦胆小凑近前去用笑脸好话换取的;还有倚老卖老公然挑肥拣瘦拿了就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逢此时,水边就跟赶大集一般热闹。 当此时,母亲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从嘈杂的混响中,辨别出某个熟人的声音,佯作恨铁不成钢地骂句“不像话”。 香蒲则会跑到门口,远远地眺望,满面羡慕不说,偶尔还会感叹两句,念起不在家的男人,道一声“爷在就好了,晌午就有鱼汤喝了”。 母亲对那淡水里的东西统不感兴趣。那欢腾的人群,只会触发她对某些往事的无限怀念。 从她无意间透露出的话语中,若萤猜测她从前所吃的水产,是饭灶大小的海螃蟹,是两拃长一条的海虾。那东西,甚至无需任何佐料,仅仅只是用清水煮熟了,味道就能鲜美的让人咬掉舌头。 可不像这泥沼里长出来的,怎么烹饪,都不脱那股子土腥味儿。 可不像合欢镇上的人,贪恋那口水产贪恋到能把鱼骨头咂得吱吱响,那个吃相连野猫都不如。 这是母亲的原话。 母亲从骨子里瞧不上镇上的人。她在合欢镇住了几十年,虽然名声很好,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善女子,人际关系也不可谓不周到圆滑,但实际上,她却并没有什么关系密切的朋友。 能够与她坦诚相对的,只有香蒲。 这样孤独的女人,要么是真心孤独,要么就是内心强大得已不需要什么朋友。 不和于俗。 自命清高。 别人的私议或多或少有几分道理。 母亲曾在京城居住过。 杜先生是个京官。 母亲知道很多京城里的事物。 母亲有时候的过分讲究c挑剔,也许只是曾经的一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母亲比较挑食,饮食不多,一口饭务必要嚼尽了才能咽下。 还有饭后必要茶水漱口的习惯,应该都是曾经生活的缩影。 而这些细碎的习惯,两个舅舅却没有。 没道理当初当娘的只教了女儿规矩,却不教两个儿子。 母亲是个好女儿c好姐姐c好妹妹,虽已出嫁,却时刻牵挂着父兄的冷暖饮食。总是能赶在节气变换前,将父兄的衣物浆洗好c缝纫妥当。 平常日里,哪怕只是包一遭箍扎,也必定要将最先捞出锅的装盘,送到东街去。 不管母亲对待自己的公婆是怎样的,但是,母亲的孝顺,却是十里八乡地有名。 外祖和舅舅们,对几个孩子都很好。并不因为大姐c若萧是庶出的,就有所不同对待。 只因为,她们是母亲的孩子。 他们对待香蒲,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不是生疏的那钟感觉,而是话里话外透着几分怜悯。 一家子,说到底,算是和睦的。 可是,为什么心里头隐隐地就是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呢? 到底有什么事,是她闻所未闻c未能料到的呢? 若萤摇摇头,暗暗嘲笑自己庸人自扰。 “思虑过重,寿不永年” 这话,好像是杜老头儿说过的吧? 不对,还有一个人,也这么替她担心过。 短命么? 呸! 她偏要活个王八寿命出来,赢了他们全部。 次日,若萤循例上山,给杜先生捎了半瓦罐草菇鸡汤,并两个大馒头。 巧的是,静言刚好过来请安。只是杜先生对他仍旧不怎么好,仰躺在摇摇椅子上,爱理不理地,态度极其恶劣。 “药局的事儿不是很多吗?这边好吃好喝,热不着冷不着,有什么事儿,有腊月他们照应着,你不用担心。” 这是在替他抱打不平呢。 她的关心,总是这么委婉细密。 静言抿嘴笑了笑,没吱声,却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圆形瓷盒,递给若萤。 若萤有些惊诧于那个盒子的大小,足有杯口那么阔。挺普通的白瓷青花盒子,盖子是旋转式的,上头印着美人折梅图。昭君套上的毛毛边,一根根地,甚是精细,并非乡下粗制滥造的货色。 若萤轻轻旋开盒子,见是满满一盒泥绿色的油膏。 “这是——冻疮膏?” 若萤抽了抽鼻子,狐疑道。 静言嗯了一声。 若萤心下大是欢喜。 这可是她不曾想到的事情。乡下条件恶劣,一到冬天,孩子们就很容易长冻疮,这似乎都已成了习惯,没有谁会当成了不得的大事来对待。 冻疮再厉害,忍一忍,等到天暖和了,自然也就痊愈了。再等年纪大些,自己知道要好了,慢慢地,冻疮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终归不是什么能够伤筋动骨的事情,不值得太在意。 就说自己家里,要问谁不曾生过冻疮,好像没有谁敢举手。因为母亲叮嘱得紧,孩子们的冻疮基本上都能控制在肿胀的范围内,很少会发生破裂流脓的情况。 但即使如此,冻疮生成后的那种痛痒,也还是会影响到日常的生活。 往年为了医治冻疮,很是用过些土方子,比方说,用麦苗煮水洗涤,用雪水揉搓,用生姜片涂擦 过程不怎么愉快,效果似乎也不怎么好,就一点:省钱。 眼下有了这盒药膏,就可以提早预防c有效医治了。而且,因为是静言用心制作的,若萤相信,这东西必定很有功效。 正待要道谢,却见他自怀里又掏出来一个小盒子。 这贴身的跟从背包里出来的,显然意义不同。 就说这外装盒子,是锡制莲花型的,盒盖如莲蓬,錾刻着莲子状的突起。 旋开盒子,内层为一柱状白瓷套盒,所盛的油膏呈米白色,有极轻浅的黄芪味儿。 黄芪性甘,微温。归肺c脾c肝c肾经。能够益气固表,利水,托毒生肌。民间流传有“常喝黄芪汤,防病保健康”的俗语,是一种好东西。 不但能够食用,还能用来美容养颜,可以祛斑嫩肤,消纹增光。 她忽然就有了个好主意:也许哪天可以撺掇了静言赚点外快什么的。 给人看病的话,责任太大c风险太高,最好是鼓捣几个美容方子出来,专门赚女人们的钱。 须知,从古到今的女人,都是爱美的。即便是一把年纪鸡皮鹤发了,仍旧幻想着能够重拾青春。 这叫什么?卖梦! 太多的人,一辈子靠着梦想而活。梦想有能实现的,也有一辈子企及不到的。但是,直到临终之际,才会甘心放弃。 也就是说,生命不止,她的生意不止。 “静言静言,你觉得我这个点子如何?”若萤似乎看到了眼前矗立起了一座金山,“你做这个花了多少本金?费了多少功夫?好做不好做?效果怎么样?” 静言给她难得迫切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替她将一缕鬓发拢到耳后:“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我没有这么多时间,而且,师傅那边总是要打个招呼。你先用着,试试效果。好的话,后头有的是时间弄这个。” 顿了一下,看她面现失落,不禁于心不忍道:“好歹你也要再长高一点儿,总是要够得到柜台吧?” 这是笑话吗? 若萤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愤愤地看向他。 这个动作确实显得孩子气了。 静言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这一出手,两个人几乎都愣住了。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意识到了这个动作所包含的亲昵意味。 若萤的脸,腾地就飞红了。 而她复杂的神情,则让柳静言恍然察觉到了什么。 他把她视为孩子,而她,似乎并未将自己当成幼稚小儿。她所渴望的爱护,不是朋友之谊c手足之情,而是—— 静言心神一颤,略显狼狈地偏转了视线,如玉的面庞笼上了浅淡的云霞。 若萤的心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章 图谋水利 真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哪。 这让她不禁联想起了王世子和小侯爷的眼神,贼亮贼亮地,叫人心慌。心慌却又欢喜。 作为一个女孩子,能被异性用那样的目光凝视,本来就值得骄傲啊。 即使是视她为兄弟的李祥廷,眼神之中,也还是包含着浓烈的光芒的。 静言知道不知道这一点呢? “那个这里要没什么事儿,你就早点下去吧。” 沉默总需要打破,在这种时候,若萤一向比较主动。再者,她实在不忍看到他持续尴尬下去。 “好。”静言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外祖父那里,我也留了一盒冻疮膏,到时候,就捞劳烦你提醒着点儿。” 顿了一顿:“他比较听你的话。” 若萤微微笑道:“好。” 她有点惊讶于静言的敏感,也有点惊讶他居然并不为此感到失落。明明是他的亲人,却对他横眉冷对出言不逊,反倒对她一个外人,百依百顺。 像杜先生这样的脾气,用句乡下人的话说,有点“犯贱”。你越敬他c重他,唯他的话是从,他越瞧不起你。 相反的,若对他针锋相对c固执己见,他反倒会对你另眼相看。 这个德性,属于典型的“欺软怕硬”。 当然,若萤可不相信他是真的那种目光短浅的势利小人。他之所以会如此,不过是山中寂寞,不甘平淡,想要替自己寻个开心罢了。 想他蛰伏在此,谁肯陪他插科打诨? 就冲着他那古板苛刻的面相,半只眼看人的高傲姿态,没等开口,现就把人吓得退避三舍了。 谁跟她似的?脸皮这么厚c心理这么强大,能够做到熟视无睹? 静言作为他的亲外孙,却不是个躁动冒进的性子,一心敬重他,自然会在各方面有所顾忌,却由此落下一个“唯唯诺诺”的评语。 静言不以为意,她可是看不过去了。一个倚老卖老,一个倚小卖小,都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也都是得理不让人眼高心大的人,又都读过几本酸腐文章,而且,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所以,这针尖对麦芒,必然就要决出个高下c锋利来。 说杜先生听她的话,可不是么。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才有可能打胜仗不是? 对方的所言c所为,难保没有别的含义,不重视怎么成! “还有一件事”静言忽然纠结起来。 他很少这个样子。 若萤不由得疑心大作,稍稍靠近了,仰头一瞬不瞬望着他。 她的目光一贯地清冷幽深,见指人心。 这不是小孩子的眼神,她的心理年龄,远远超出她的实际年龄 心里涣散着,嘴上已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你家三叔昨天找过我。” 静言的欲言又止,让若萤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祥。 他是在说她爹吧?昨天?爹昨天几时跟他见过面?听意思,还是特意找上门去的? 没病没灾的,去惠民药局做什么? 而静言解下来的一番话,则让她悬在半空里的心,“忽悠”一下子掉进了深井里。 她爹竟然开口跟静言要了十五个钱去! 如果记得不错,昨天,她爹刚跟她借了三十个钱去! 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这可是以往从不曾有过的事情。而且,还是背着母亲干这事儿。难道,真是为了替朋友解一时之困? 是什么样的朋友?是只跟爹一个人借了钱,还是跟别人也开了口? 从来借钱的如孙子,还钱的是大爷。得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放心钱财的流通? 借钱不要紧,可是打过借条没? 跟她借钱没关系,最后折了这钱也没什么,可为什么偏偏要去惊扰静言? 静言充其量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他的钱,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答应过三叔了,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三叔说,他在外头又揽了份差事,很快就能还上这些钱。” 静言的本意,是要她心里有数,但若萤却听得整颗心都拧把起来。 爹在说谎! 跟她说的是,借钱替人解困。对静言却说,是自己兼了差,需要钱吃饭用度。 前言不搭后语,分明其中有鬼! 难怪母亲总是数落,说爹这个人不可靠,满嘴跑车,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谎话,还是一句是牛皮。 也许母亲是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会儿,若萤还真就是这样的感受。 “好,我知道了。”毕竟是自己的爹,当着别人的面,多少还要给足面子的。 “想必三叔有什么苦衷。他不肯说,暂时,你也不要催他。终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太在意。”静言的安慰,饱含担忧。 若萤点点头,沉吟不语。 静言暗中叹口气,回首处,只见那个小小身影背立西风,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宛若一株雪松。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与风雪抗衡一般,心底莫名地就忧伤起来。 只恨自己人微力薄,帮不上什么忙,不能不说遗憾万分。 “走都走了,看什么。” 身后,杜先生凉凉道。 若萤未予理会,折身慢慢朝着后头的草屋走去。 “喂,小四儿,你着什么急?前头有金子还是银子在等着你?”杜先生故意撩她。 若萤却把这话当了真:“也不必什么金银,每一步能捡到一个通宝,这生意你不做?你老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然可以没心没肺。我跟你可不同。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吃喝拉撒,哪样离得了钱?” “你还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杜先生鄙夷地哼哼着。 “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定清流。若使许攸财用足,山河争得属曹家。先生以为如何?” 她将原本属于两个人的诗,各取了一句,相提并论。上一句,嘲笑杜先生假清高,后一句则肯定了钱财的莫大作用。 杜先生若要辩驳,就需从历史的角度予以评判。而一旦牵扯到历史,那话题可就有的说了。孰是孰非,即使是已经盖棺论定的事儿,在若萤这里,也会遭到种种质疑。 而她,今天似乎并没有要跟他打嘴仗的意愿。 “断章取义,胡乱编排,小儿游戏。”杜先生悻悻然道。 若萤并不着恼,只是言语间颇多感慨:“我娘说过,她很想念小时候的日子,真正的锦衣玉食c山珍海味。她说,她有几十年不曾吃过那么大的海鲜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倾下身子,微眯的眼睛里闪烁着几许邪恶,压低的声音隐含着令人忐忑的别样弦音:“其实我一直很怀疑,当真有那么大的螃蟹c那么大的海虾c巴掌大的鲍鱼吗?也会跟人那样,老而不死便为贼吗?我娘别不是在夸大事实吧?” “有没有,你又不是睁眼瞎,还用得着问别人?” 短暂的窒息后,杜先生的笑容如同他的心肝一样,像是乱刀拦过的老菜帮。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若萤清声吟诵着,冉冉而去。 剩下杜先生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久久地一动不动。 “四爷,四爷你刚才说什么了?”腊月悄没生息地尾随而来,打着小报告,“杜先生怎么哭了呢?” “哦。”若萤神色未变,“风大,吹痛了眼睛吧。” 腊月使劲地摇头:“不可能!我看他好像很难受似的。也没出声,就那么眼泪哗哗地。四爷说过,大爱无情,大悲无声。我觉得很有道理。杜先生怕是伤心得厉害。” 哭了吗?难受吗? 那很好啊。 近在咫尺而不得见c不能见c不敢见,为什么? 母亲拼命地故作不在意,一面却又时时牵挂着那个本该不以为然的人,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不议及这个话题c这个人? 就这么僵持着,总有一天,会坚持不下去吧? 到那一天,一切的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了吧? 也许会跟她有关系,也许没关系,不要紧,她等得起。 就看他们等得起c等不起了。 老三在家停留的时间并不多。虽然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来去匆匆,但在送别的时候,一家子还是难免会有些难过。 相比之下,西湾上的笑声就显得太刺耳了。 叶氏手搭着若苏的肩膀,不由得驻足观望。 香蒲夸张地搓着手臂,道:“都说穷骨头发干烧,这回是真见着了。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能豁出去。” 她才不会说,她那是嫉妒呢。 但是叶氏岂不明白?回头白她一眼,道:“你也别出这个样儿。什么事儿心里头装不下?想吃就说,赶集的时候给你买上两斤三斤能当什么事儿!” “真的,姐姐?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可别说我嘴馋。我要干煸泥鳅。没有河鱼,海鱼也成。要炸得酥脆的那种,或者是熏的,能当零食吃的。” 香蒲毫无形象地咂巴着嘴唇,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 叶氏恨恨地骂了句“德行”。 响应着母亲的态度,孩子们一致地投以鄙视的眼神。 若萤的眼中却隐含怜悯。 香蒲曾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跟钟若芝的生母一样,深得老太太的信任与厚爱。从前过的日子,并不比姨娘们差。不敢说吃香喝辣吧,但起码比现在好。 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她会跟了父亲。在三房里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却并不曾听到半句后悔或者抱怨的话。且不论她是否委屈,只这前后对比悬殊,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更不敢想象,这些年她是有多么地短嘴! “这片水塘是谁家的?”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若萤觉得原本在心理还是一个小小的c模糊不清的想法,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叶氏愣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章 朋党构陷 她没敢把这个孩子当孩子,因此,也就不敢轻易地敷衍了事:“看见那堵围墙没?齐着围墙过来,分成东西两半。东边的那一块,靠近围墙六尺六寸的那一部分,以前是钟家的。因为淹死过几个人,你爷爷感觉不吉利,就让划了出来。剩下的,六尺六寸以外的,北边和西边那一大片,都是没主儿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萤暂没回答她的质询:“下头有水眼吧?这么多年了,从没见干过。” “再干,也干不到这里。”说起这片水域,叶氏颇多感慨,“不说里头鱼也有c虾也有,就说这一年四季浇地c洗衣裳,很是得了不少济。这两年,镇子上的人都懒了,以前春秋两季,街上不少的人过来挖沼泥作粪肥。别小看这一层肥,庄稼就是长的好。” “这样的”若萤默默点点头,对上母亲既不解c又小心的眼神,决定还是稍稍透点底细的好,不然,就太见外了,“娘最好打听清楚。是谁的,就是谁的。别跟那一垄地似的,闹得彼此不愉快。” “萤儿,你这是要——” 叶氏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说不上来是惊c是喜c还是慌乱。 萤儿这是打算要把这片水塘弄过来?是这个意思吧?应该就是的! 若萤的眼神给出了明确无误的回答:“朝廷有令,凡新开的土地,无论旱地水田,三年内免除一切赋税。我想过了,这块地方拿过来就能用,当年用,当年就有收入。” “你打算做什么用呢?”叶氏显得有几分急迫。 听女儿口气沉笃,她心里的不安已消失大半,剩下的,就只是好奇了。 “养鱼,种莲藕,养鸭子,蓄肥种地。”若萤的回答简单干脆。 “咱家没有会摆弄这些东西的。而且,这么大一片水,不得雇人看着?” 雇人就要用钱,能收入多少目前尚不清楚,但叶氏似乎已经听到了柜子里的钱在哗哗递往外淌了。 “娘不管。这些事,我自有主张。赶明儿我去县城一趟,看能不能请个行家过来。娘这边把西湾的归属问题弄清,要是说确实是没主儿的,想法子弄过来。叫几个人丈量了尺寸,请两个保人,白纸黑字写清楚,省得以后麻烦。” 要办这些事儿,就得去跟做“老人”的钟老太爷c做里长的钟老大交涉。 一想起这个,叶氏就犯愁。 “如果钟家能够一年分给娘十两八两银子,这个事儿,就可以不考虑了。” 看母亲这个样子,若萤不由得冷了语气。 这就是母亲,习惯了看人脸色过日子,一味追求面子上的好看。宁肯用自己的委曲求全,换取别人的笑逐颜开。 “好,回头我去东街一趟,跟你外祖说说。” “嗯,我正在想,二舅不是不喜欢做工匠吗?勉强让他做,也没什么意思。要能另外找个事情给他做,离家又近c又不会因为工钱多少跟人置气,又能照顾到家里,娘这边又放心,岂不好!” 叶氏一怔之下,心头忽然豁亮。 可不是么! 她只想到了种种困难,想到了钱,想到了面子,却没有想过,这件事能够给家里带来什么改变,又能够改变多少人的生活! 反倒是若萤,把这些事情全都考虑到了。 她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她还有父兄,还有众多的乡亲可以信赖c依靠。 天塌下来,还有女儿替她撑着,她能干什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既然钟家并不能给她什么好处或者是帮助,那么,为什么自己不能去赢取呢?钟家若是对她好,这件事上,就不该阻挠。反之,那就是在欺负她。 凭什么要去讨好一个欺负自己的人? “那行。”想通了的叶氏答应得痛快淋漓,“你要真有这个心,咱就正儿八经地办这个事儿。你娘再怎么帮不上忙,好歹也这街面上也积攒下了一些关系,多多少少还是能用得上的。” 昌阳县城。 城东的某市场中,一队雇工正在卸下南边运过来的一车稻米。 今天天气不好,漫天飘着清雪。西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得市场上冷冷清清地,往来的行人缩头塌肩,一副不胜苦寒的模样。 于是,这一队光脚赤膊挥汗如雨的苦力,就显得格外地抢眼。 而抢眼之中,还有更抢眼的。 一个三十郎当的汉子,尽管身形销瘦,但力气大得吓人。同样大小的麻袋,别人扛一袋,他就能扛两袋,别人扛两袋,他就敢扛三袋。 也不知是故意较劲,还是天生神力,他的存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c惊叹。 如此一个血气阳刚的人,却在领取工钱的时候,点头哈腰c谦卑至极,前后判若两人。 “钟老三,你明天一定要来啊——”工头的喊声响彻半个市场。 “放心吧,一定来!”回应充满了信心和憧憬,仿佛是生出了翅膀,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 但在下一刻,耳边响起的一个声音,却让他瞬间跌落到无底的冰窟中。 “爹。” 铿锵声中,那沾着汗水和体温的铜钱,散落一地。 一个小店,三两张桌子,寥寥四五个食客。 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一个伙计手提两铁壶滚水,冲着楼上的同伴呼喊道:“‘玄’字号的客人,要的热水好喽!” “来喽!” 响应着招呼,一名伙计急匆匆下楼来接过铁壶。 目送同伴上了楼,那名伙计走到一名食客身边,陪笑道:“四爷看看,还有什么吩咐?” “等他洗完澡,让他睡一会儿,不要去打扰。” “好咧!”伙计得了令,转身去做事了。 若萤看着面前冒着袅袅水烟的面汤水,陷入了沉思。 早在上次接父亲回家时,她就察觉到了种种异常。 首先,父亲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腿脚比平时勤快多了,话却比平时少了很多。在家的时候,竟然没怎么挨骂,难得地做什么c像什么,没出什么纰漏。 而后,就是跟她借钱,跟静言借钱。 想是为了对付失业期间的饮食住宿。 原来,早在半个月之前,爹就被开除了。 据父亲说,那天,一个叫孙大炮的轿夫家里办寿,请了衙门的众兄弟前去吃酒。不知怎的,老三就吃醉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晌午时分了,而当天,正该他当值。 这还不是最糟的。就在他昏睡期间,县令大人因为要处理一桩紧急事件,急等着用轿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轿夫钟老三。问了左右才知道,他竟然贪杯误事。 这可是明文禁止的事情,若不依法严惩,难保别人不会有样学样。届时政令不达c消极怠工,如何还能保证县衙的正常运转! 钟老三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因此,只能低头认错c乖乖从命。 去账房结清了工钱,走出县衙的老三不由得心灰意冷。想着就差一两个月就满一年了,年终得捎回家六两银子,可眼下还差了将近一吊,该怎么补足这个钱,如何补上被罚扣的取暖费,这是他眼前亟需解决的问题。 想想自己没有什么长处,只有一身力气还勘利用。于是,再三算计之后,钟老三决定去寻个差事,苦点累点无所谓,只要能把欠下的银钱补足就行。 至于来年怎么办,该如何跟妻儿老小解释这件事,他不敢想,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有寄希望于老天,能拖一天是一天。 说起来,爹也够可怜的。 若萤十指互搅,手上的含意渐渐地消退了。 看着自己的双手,倒比以前细嫩多了。要是没有腊月他们的协助,凡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只怕难得这样的清闲吧?现在的她,就是动动脑子,动动嘴皮子,翻翻书,基本上,就没有什么需要动手的事情了。 她想起了父亲的双手,那一条条的青筋,一道道皴裂的血口子,看着叫人心疼。 又想起钟家那几位爷的手,净白而细嫩,十指纤纤,满戴金玉宝石,富贵灼灼。 都是一个爹生养的,境遇怎么就这么不同呢? 她的爹,真就那么卑微不堪吗? 就算从前错得离谱,这些年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一次犯错,就要一辈子给当成不可赦的罪人看待? 已经是爹不疼c娘不爱了,总不能连妻子儿女都跟着落井下石吧? 他们想看这样的结果吗? 若萤暗中冷笑着,眼角所及,看到腊月正步履轻巧地跨过门槛,两步到了跟前。 “三老爷呢?”他问若萤。 “吃完面,上去洗澡休息了。” 腊月点点头,眼神大是不善。 “如何?”单看他的神色,若萤心里已大概有了眉目。 “正如四爷猜想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我把姓孙的近半个月的行踪打听了个遍。发现那厮一直没什么异常。只是在给他爹办酒席的前一天,忽然去了一趟药铺,抓了一副药回去。四爷知道他抓的是什么方子吗?” 说话间,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呈给若萤。 若萤朝那张方子掠了两眼,见不过是黄芪c党参c茯苓c陈皮等寻常药物,看上去,就是一个治疗寻常胃病的方子。 每味药的剂量也算正常,只是—— 她的目光定在末尾的两个字上,忽地启齿而笑。 三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章 公堂私事 若萤敲着桌面,仪态舒闲:“三副熬作一碗,你家三老爷就算是头牛,也不得不睡上他个没日没夜。” “正是!”腊月咬牙切齿地低狺,“这帮黑心的东西,这是想要咱的命呢!” “不不不,吃不死人的,这个我知道。他们没那个胆子的,相信我。” “那么,三老爷不会落下什么毛病喽?” 若萤飘忽地一掀唇角:“也许吧?补过了,也许会流鼻血?不要紧。” “四爷怎么一点也不生气?”腊月紧蹙双眉。 生气?有用吗? “你家三老爷也不亏啊。不是吃了一顿大补药吗?抓药也是要花钱的,不是么?” “姓孙的可是‘那位’的人。那厮平日里就扬言说什么‘五百年前是一家’,四爷还不知道吧?他有个表妹,前些日子,还想着送给那位做小星呢。” 若萤嗤地笑了:“果然是块唐僧肉。可惜,那就是个唐和尚,有那心,怕也没那个胆儿。” 腊月心领神会地笑道:“那是!他一个外来户,无依无靠的,能攀上咱们这门亲,算他造化大!” “造化大?你真这么觉得?” “至少,眼下看,是这么着。”腊月愤恨地低声咕哝,“本来该是咱们的福分,他们也真好意思下手。真不把咱们当自己人” 若萤揉了揉太阳,轻吐一口气:“腊月。” “在的,四爷。” “你觉得四爷我的脾气好不好?” 嗯? 好吗?好的话,能挣下这“拼命四郎”的绰号? 当然,也不能说不好。起码,对身边的人,那叫一个好。嘴上不说,全在心里。 这么一盘算,腊月似乎有些明白了:“四爷的意思——” “猪养肥了才能杀,兵养千日用一时。你倒是说说看,现在报仇有什么好。按照平时我教的,把利弊分别列举出来。” 有什么好?顶多就是大姑娘的亲事告吹,可这并不妨碍姓孙的娶别人家的女子。吹了,自家姑娘也不会吃这回头草。 吹了之后,老太爷那边,怕会气得吐血。固然这挺解恨的,可再仔细一想,其中又暗含杀机。 这不是替自己树敌吗? 四爷平时经常教导,多一个朋友,多条路。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贫。四爷还说了,枯木能生菇子,粪肥长庄稼。面上端着笑,心里掖把刀,攻防兼备,才能保得一世平安。 四爷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也并不是畏首畏尾的孬种。现在不予计较,应该是时机尚未成熟。 养年猪是吧?那就依四爷说的办吧。 撇开这件事,腊月跟着汇报了另一件事:原来老三被辞退,不光是因为他误了工,事后在检查他的寝室的时候,居然从炕席底下翻出来两本粗制滥造的春宫□□! 虽然当时老三百般解释,但没人相信。毕竟,他常年在外,身边缺少女人;毕竟,这些东西不管是认得字不认得字的男人,都感兴趣。 这种事儿,实在是太丢脸,换谁都不会好意思说出来。 难怪爹没有说,难怪当时爹的表情那么怪异。 “照我说,这八成又是那个黑心贼故意嫁祸。嫁祸这种事儿,简直没水准。” 腊月尴尬地干咳着,话中不无安慰。 若萤暗中叹气:这算是报应吧?她靠这东西赚钱,她爹因这个东西丢了差事。一报还一报,天理不爽。 诚如腊月所说,这事儿透着古怪。但事已如此,一味追究也没什么意思。只能等后头慢慢收拾了。 “三娘那边,四爷想好怎么说了?别三老爷又要挨骂。”腊月惴惴不安的同时,更是满心期待着这个小主人能够创造出另一个奇迹。 先是六出寺,然后是温室草菇种植,接下来,听说要拾掇门前那一片池塘?这岂不是说,他腊月又有事情做了?手中的权力越发增大了?跟着四爷混,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人上人,会昂首阔步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合欢镇那些曾经嘲笑过他c追打过他的人,将会恭敬以对c笑脸相迎。 泉下的爹娘有知,定会为他感到骄傲吧?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如何努力让自己变得更能c更强,成为四爷的心腹,贯彻执行好四爷交待的一切事项。为此,他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呢。 才送走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叶氏表示很震惊。 她想问丈夫,不好好当差,怎么回来了?衙门允许?工钱怎么算? 可是,若萤并没有给她发难的机会,一上来就表明的态度:主意是她定的,人也是她喊回来的。 比起县衙的那六两收入,她更看重的是西湾的前景。 既然女儿这么说了,叶氏就有不满,也只好权且压下,当下就把自己所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汇报。 “我就说我没记错。齐着钟家的院墙那一线,往外的那一大片,从来就没主儿。我让你外祖特地打听过了,是这样的。钟家围墙北边,只有六尺六寸算是钟家的。你要真有心整治这块地儿,我觉得,就弄西边的那一片吧,也不算小了。如果说,单独把那六尺六寸给划出去,围上土堰,时间久了,岂不成了一滩死水?没的又要惹他们不痛快。” 若萤没有勉强:“依娘的。外祖他们怎么说?” 叶氏笑道:“咱家可从来没有人弄过这个,哪里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见过别人摆弄过,也不过就是筑堤围堰。至于要挖多深,种什么c怎么种c怎么收,也不大清楚。” 若萤微微点头:“不碍事。只要有干活儿的,其他的我来安排。” 也就是说,萤儿懂得鱼塘的管理? 叶氏面上没什么,心下却直犯嘀咕:这大概又是从书上学来的吧?看来,冲着柳家的孩子时常送书的份儿上,还真不能对人家太冷淡了。 “干活儿的有的是,你看街上成天杵着的那帮子闲汉,给他三瓜俩枣,什么都愿意。” 这一点,叶氏由衷地有点小骄傲。因为在合欢大街上,她的声名很不赖,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对方有多么恶劣,见了她,都会陪上三分笑模样,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三娘”。 而这样的待遇,即使是家大业大一方独大的钟家,也是很难得享受到的。 “我知道。光有干活儿的还不够,这个事情,得有个主管的人。所以我让爹辞了衙门的差事,回来专心弄这个,一年下来,应该不会比当差差劲。” 听她语气沉笃,叶氏渐渐踏实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有付出,没回报。 “要说管事,你舅舅不行?你看你爹做的那些事儿,你也敢放心?” 对于自己的丈夫,叶氏已经从心底不信任了。 “舅舅什么意见?” “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他那个人,宁肯在外头喝西北风,也不愿圈在屋里吃大鱼大肉。你舅说了,要用人,他那一帮子伙计多的是,都能帮得上手。” 若萤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身上。什么时候,父亲的存在也能让母亲昂首挺胸引以为荣呢? 晚间,叶氏多弄了两个菜,让丈夫去东街上打了一斤酒,请了叶老太爷和大舅二舅过来,一同商议西湾的改造事项。定下开春化冻后就着手整治,先把四下围起来,把南边的葫芦口堵死。四周的围堰上栽上树,拉网c防晒c取柴,都便宜。 南边再盖上一间小平房,雇个人看守管理。 开春枯水期间,雇几个人,把塘底的淤泥清一清,后头放鱼苗c栽藕,就需要行家来做了。 考虑到请人做这种事可能要花不少钱,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个可靠的人跟着行家里手学会这门技术,一劳永逸。 直到这个时候,叶氏才算是完全接受了丈夫的辞职举动,也更加钦佩二女儿的深谋远虑。 二舅再亲,也是外姓。将来要结婚生子,家里c田里都有活计,哪里可能为这方鱼塘牵扯太多精力?到时候给多少工钱才合适?弟媳那边会不会有怨言?能够满意? 如果因为这个而闹得手足不睦,就太不划算了。 相比之下,还是让丈夫挑这幅担子最恰当。反正都是一家人,干得好c干得不好,说话都方便。即使吵吵闹闹,也不会记恨在心。给多少c吃糙好,终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丈夫敢唧唧歪歪,情管批他就是了。 这么一想,叶氏顿时释然了。 老三能回来,香蒲是最为高兴的那个。 她察觉到叶氏不甚自在,便从旁规劝道:“姐姐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贪心。想着这头,又惦记着那头。就不怕贪多嚼不烂?你既要爷公里的那六两,家里怎么办?雇人难道不用花钱?拆东墙c补西墙,有什么意思!要赶咱四爷说的,一年不止挣六两,而且爷回来了,这里里外外有个顶梁柱,他就是什么都不干,起码让人心里踏实不是!我倒是不知道怎么养鱼种藕,我就知道,这不是小事儿。那个鱼塘得一年四季有人照看着。咱们爷一身力气,一个顶仨用就不说了,关键是,还有谁比用咱们爷更让人放心的?虽说他不是白干活儿,可话又说回来,爷赚的钱,最后还不是都在你的手里掐着?你就一文零花钱都不给他,他敢说什么不!” 叶氏叹口气:“我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不甘心。” “有什么不甘心的?姐姐莫不是以为那六两银子是白给的?不用出力?不用看人脸子?外头人不知道,还以为咱是靠着姓孙的施舍过日子呢。离开他们,咱就活不下去了么!” 一番紧锣密鼓的劝导,总算是彻底打消了叶氏的顾虑。 一家子吃了顿饭,合计了一阵子,最终决定,由老三以户主的身份,去跟钟老太爷提出申请。 为防止发生意外,叶老太爷c二舅等会一同前往,届时,还会请上街面上的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扎架子。 所请的都是洪水期间参与救助的积极分子,平时对钟家的表里不一也是深有体会的。 有大家的齐心协力,不怕他钟老太爷闹蛾子。 消息传出去,当日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去瞧热闹。 议事厅外c申明亭前,拥挤着一簇簇的好事之徒。众说纷纭,倒像是巴不得钟家再出什么笑话来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章 出师告捷 钟家二老爷黑着一张脸,门神似的杵在台阶上,俯视着面前闹哄哄的一群人,头疼欲裂。 没有人怕他,所以,即便他的眼睛瞪得再大,也起不到威慑的作用。 那些刁民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跟他套近乎c拉呱。那幅不怀好意c奴颜婢膝的谄媚模样,看着令人作呕。 人群不知为什么,轰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就有无数双眼睛居心叵测地看向他。 二老爷的心里瞬时拉响了警铃:不对,这味道不对!他们在议论什么?为什么眼神那么猥琐下流,饱含幸灾乐祸?到底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小人们的手里? “二老爷老当益壮,几时吃喜酒,别忘了赏小的一盅。” 这是奉承吗? 不,丝毫听不出来。 一旁的钟若芹看不下去了,只得蹭过来劝他二叔“里头去”,眼不见为净。 等啊等,里头始终没有传出异响来。 坐在书案后的钟老太爷,看上去公正严明。听完了老三的陈述后,他沉吟了一下,问:“你想拿来做什么呢?”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平和,然而可惜的很,他面对的是一个混名远扬的儿子。用叶氏的话说,“那是个成天嘴里没句正经话的东西”。 老三没有做出正面回答,却梗着脖子反问道:“干什么,爹你不用管。终归三年后缴租缴税,少不了你一个子儿就是!” “砰!” 钟大老爷钟德文拍案而起,手指老三,怒不可遏:“老三,你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跟爹说话的吗?” 老三歪嘴笑道:“他要是我爹,我就是穷死c饿死,也不会到这儿来开这个口。他是这地方的老人,那块水塘,是谁都能用,谁先开口,算谁的。今天我来,是办公事儿,问那么多干什么!难不成我干不出名堂来,你们能帮我?” 这话大是呛人,别说老太爷了,就连陪同而来的街坊,也纷纷皱起了眉头,不得不加以劝解。 而老三的性子恰便是火借风势,越催越旺。 “我说的不好听?我说的不是实话?管我是种花种草,我就什么也不干,就要霸着拿湾水洗脚浇菜,怎么着?三年后算账不是吗?三年后该怎么办,三年后再说!” 他自被衙门清退,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子火。别看他面上粗糙,心里却不傻。那意外出现的□□,让他在无可奈何之余,对原本以为只是个意外的事件,产生了怀疑。 也就是说,如果单凭喝酒误事辞退他,他毫无怨言。可是,他从来不曾摸过春宫之类的脏东西,那无端出现的“罪证”,毫无疑问,必定是有人事先布下的陷阱。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差事有多么地稳固。不过是卖力气而已,天底下有力气的不止他一个。 况且,他的顶头上司孙县丞跟自家又有仇,不由他不胡思乱想。 他没怎么跟读书人打过交道,却常听人说,读书人心眼儿多,杀人不用最为狡猾。 妻子也一再地叮嘱他,少说多做,话到嘴边留半句。他嘴上不当回事,其实心里还是记得这些话的。平日里,衙门里的伙计们约着出去吃看戏,他都是能不去,尽量不去,一来是节约花钱,二来也是图个平安无事。 可饶是这么堤防着,还是吃了别人的暗算。而且,临死都不知道主凶是谁。 冤不冤c笨蛋不笨蛋? 这岂能不令他郁闷! 好不容易得了二女儿的援助,将他从四面楚歌的困境中带出来,以让他负责管理鱼塘为由,免去了妻子和岳父等人的质疑。 对此,他的感激无以言表,惟有一心希望能够顺利拿下那片水塘,能够给自己一方立足之地c容身之所。 但是坐在上头的那个人,他的爹,却不紧不慢,似乎是有意推诿。在他看来,这好比是想断送了他的性命一般,如何能够沉得住气! 所以,才会爆发出来,才会出言不逊。 “你要不做这个老人,老大不做这个里长,八抬大轿抬,我都不会踩上这块地皮!” 刚在外头吃了一肚子瘪的二老爷登时就跳起来了,大叫着“就不许你怎么样”,作势就要冲过来理论。 老三早就捋起了袖子。 尽管知道未必会赢得了,但是打架这种事儿,他从来都不怵。论单打独斗,他的那三个养得膘满肥肠的兄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他有这个信心。 众人见状不妙,赶紧拽的拽c抱的抱,好说歹说才把兄弟两个按下。 钟老太爷已是气的胡子乱抖c面色发白了。 老四三步并两步过来,狠狠地扯了扯老三的衣襟,一个劲儿地朝他丢眼色:“三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要真把爹气出个好歹来,有你的好果子吃么!” 哪知老三早就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 他一辈子不懂心机为何物,经历过种种磨折,对那些使诈耍奸的极为痛恨。在他看来,都是一个爹生养的,为什么老大他们过得滋滋润润,而自己却像个叫花子似的?而今自己所要的不过是一口饭,他们竟连这点同情心也没有吗? 既不仁,又岂能要求他义气? 他盯着上头的钟老太爷,皮笑肉不笑道:“论起来,爹你干这行当也有些年数了。要是撑不住,及早回家去含饴弄孙才是正经。” 这就是明晃晃地“逼宫”了。 这话一下子触起了所有人的回忆。 回想起来,这“老人”的身份可是来的不怎么光彩呢。要不是仗着财大势大,哪里就轮得到他钟善云坐在那里!倚仗财势,让钟家的几兄弟甲首c里长轮流做,管一方百姓,指手画脚c说一不二,何等地威风得意! 够了,差不多了,适可而止吧。 忘了才刚过去的洪灾吗?真相是怎样的,官府不清楚,街坊邻居难道是瞎子聋子?实际追究起来,钟家所受的表彰,敢说不是沾了三房的光? 要不是出了个忠肝义胆的孙女儿及时地求援解困,拖得久了,闹出大的伤亡来,凭钟家手再大,焉能遮得住天! 为什么表彰叶氏为“义民”,又命其回归族谱?难道不是在委婉地否定钟老太爷的断亲之举? 一家子,何必闹得这么僵呢? 钟氏上百亩的祭田本来就没三房什么事儿,如今人家想要开块荒地挣口饭吃,也不许吗? 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绝情,又怎敢奢望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眼见人群渐渐骚动不安,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也随之蔓延开,再看钟老三那视死如归的模样,作为里长的大老爷看看上首的亲爹,再看看快要决堤般的人群,不得不做出了艰难而痛苦的抉择——退让。 他一面摆出兄长的架子来,喝住老三,一面赶紧示意书房写了条子,向公众宣读了一遍后,又请叶老太爷他们逐一过了目,确认无误,即刻封缄入袋,差人送到急递铺,上呈给县衙。 待到县衙审阅之后,没有疑义,即会着令地方粮长下来度量田亩,以文字编号,详细记录下天田亩主人的名姓,以及田土大小,编成鱼鳞图册,以此作为土田争讼的根本依据。 根据这份图册,以后凡是置换c买卖该田产,必须将税粮科则等各种条款登记清楚,入官备存,防止因田产去而赋税存的现象出现,给农民造成负担。 这粮长的选取,是按照各州县,以征收粮额分为若干个粮区,每区设立粮长四人。以万石为基准,其中田产多的,由官府指定成为粮长人选。 粮长的职责是杜绝官吏侵渔,便于农户就地交纳税收。还要率同里长丈量土地c编造鱼鳞图册,以及最重要的税粮的征解。 这粮长瞅着有权利,实际上却是个苦差事。遇着年头不好,收成不济,这税粮的征收也就成了大问题。弄不好,就要造成官民之间的冲突矛盾,乃至于逼得农民家破人亡。 基本上,各区所指定的粮长,都会以各种理由退出。但税粮不能没有人征收c押运,最终,一些贫民便给逼得接下了这份苦差。 寒门小户人微言轻,敢怒不敢言,也只好俯首听命。 若在此时有殷实的地方大户予以援手,自然地就会被视为靠山救星。但凡有个呼来喝去,粮长也不敢有所怨言。 说白了,这粮长也不过是诸如钟家这种大户之家的走卒罢了。 所以,三房想要获得西湾的使用权,只需同钟老太爷和大老爷知会一声就完了,只要老太爷这边同意了,这事儿就算成了。 这也是老三发火的根由之一。 老太爷无动于衷的态度让他怀疑对方有心阻挠,因此,才有了那一通近乎蛮横不讲理的过激言语。 但见信函送了出去,众人俱是暗中松了口气。一伙人推搡着往外走的时候,老三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因为那句话,钟老太爷差点被一口茶水呛半死。 确切说,那是一个通牒。 他问:“那个,爹,这事儿几时能成?十天内没什么问题吧?” 及至回家来,二舅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细述了一遍,叶氏是又惊又气c又怕又悔,手指着丈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倒振振有词:“你放心,他们要是敢搞鬼不答应,反正狠话我是撂下了,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这一席自认为敢作敢当勇猛无比的表态,不但让二舅等人直摇头,连里间大炕上正在看书的若萤,也不由得暗中苦笑。 这就是她爹,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就是不能好好照办。一根筋时热血,想怎样c就怎样,根本不会考虑前因后果。一旦捅破天,就会各种理由推卸责任c掩耳盗铃粉饰太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章 岁末年终 等到送走了二舅等人,若萤下了炕,将一封刚写好的书信,并一块玉佩交给叶氏。 一看到那熟悉的鱼形玉佩,叶氏的脸刷地就变了:“这不是——” 刹那之间,她觉得她明白了什么。 若萤点点头:“明天腊月要去县里送菇子,娘把这两样东西,请谭叔叔递进衙门里去。记住,是送给孙大人的。凡有人问,只说是亲戚。” 叶氏端详着那块玉佩,一边答应着,心里直犯嘀咕:“萤儿,这不是不是说已经跌碎了吗?” 若萤深瞩她一眼,淡淡道:“我早说过,东西在咱们手里,该怎么用,咱说了算。娘忘了?” 啊? 叶氏愣了一下,恍然记起来,她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呢。 但她记得更清楚的是,中秋节的晚上,苏苏曾亲手弄碎了一块一模一样的。加上孙浣裳后来带走的那块,到底这东西有多少个?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这是她的女儿吗?这心思深沉得,竟让人丝毫看不透呢。 “用兵之法,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即攻心。是他心虚在先,怨不得被人趁虚而入。” 若萤拽了拽衣襟,若无其事道:“鱼塘的事儿,娘不用担心。趁现在有空,先让若萌把各项用度和人工,计算清楚。围堰筑堤什么时候合适,让爹也跟着打算打算。明天一早要送货,我得上山看着去,晚饭不用管我。” 一边作着交待,一边把自己扎束妥当,左佩弓c右佩箭,临出门,将那顶四时不离身的宽檐空顶帽扣在头上,迎着猎猎寒风径直去了。 叶氏一直跟出大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好半天,心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待慢慢清醒过来,掂了掂手里的东西,似懂非懂地,隐约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两样东西很重要。倘若不慎遗失,就有可能会耽误大事。 她不由得心神一颤,赶忙把东西揣进怀里。即刻打发了抽草回来准备生火煮饭的丈夫,让去东街走一遭,跟谭麻子打个招呼,赶明儿一早上山拉菇子的时候,千万在门前停一下,她有要紧事儿拜托。 老三麻利地去了。 叶氏却始终心神不宁。 她这个人就这脾气,任何事,着手之前犹豫不决,下手之后依旧顾虑重重。无法跟她的丈夫那样,永远只能想到愉快轻松的地方。 她只会越想越危险c越沉重,然后,就会茶饭不香c寝睡不宁。 为此,这些年来,老三和香蒲也不知道劝说过多少次了,通不管用。 她并不敢相信,就凭这那一封信块真假难辨的玉佩,就能促成鱼塘的花落三房。但是,如果不跟姓孙的打招呼,谁又敢保证,钟老太爷他们不会搞小动作坏了这桩事情呢?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她对于丈夫的离职其实是抱有怀疑态度的。不说别的,名义上说是若萤的主意,但是为什么丈夫始终不能表现得理直气壮呢?为什么在她跟前躲躲闪闪,就像是做了贼一样! 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 弄不好,就是在衙门里吃人算计了。一个上不了席面的苦力,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 弄不好,就跟姓孙的有干系。这些读书人,一贯地睚眦必报,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八成有这么几分影子,不然的话,萤儿为什么会对姓孙的出手?那块玉佩,就是个信号,告诉你姓孙的,你的把柄在我手里攥着呢。要想活得太平,最好别节外生枝,更别想着坑我。 当然,依着萤儿的习性,那封书信里必然是看不到血雨腥风的。一旦逼的她动了手,那绝对会成为噩梦。 既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不会撕破脸皮影响到以后的相处,那个孩子,到底会怎么说话呢? 叶氏的焦虑并未持续很久。 腊八那天,申明亭议事大厅来人请老三,说是县里的批文下来了,让过去取。 消息很快传到东街,叶家三爷子赶忙来到议事厅。老三自文书手上接过盖有朱印的批文,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大舅接过来仔细察看了两遍,点点头。 议事厅里,只有做里长的大老爷在,没有生炭火,他抄着手,瑟缩着,十分不耐:“三弟这下可放心了?尽早回去该怎么着,怎么着吧。好好干,三年后,可千万别难为了粮长啊。” “放心。”老三盯着批文,看不够似的,“到时候弄好了,兄弟出河鲜,大哥出好酒,咱兄弟好好乐呵乐呵。” 大老爷眉头耸动,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 也就在这一天,若萤收到了李祥廷的突然来信。 在信中,他告知了违约以及迟迟没有回音的缘由,是因为一直没弄清楚她的详细住址。直到那天,在街上偶遇徐图贵,两下在闲谈中,得知徐c钟二家是亲戚,而徐图贵又恰好跟三房交好。李祥廷大喜过望,当即要了若萤的家庭详址,这才有了这封信的顺利送达。 原本为他爽约而耿耿于怀的若萤,禁不住心花怒放,实在比拿到了鱼塘的经营权还开心。 此时,就算她再倔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是过于沉郁了,所以,才会对旭日阳光般的李祥廷充满期待。那个人,是会散播光明与热量的呢。好像是奔驰的骏马,达及四方;如澄澈的河流,能抵大海。 她把书信仔细地收在了文具匣中。 说起这个文具匣,她不免后知后觉了。 这是当初静言连同一箱子书送给她的。如果是作文具,显然太大了,并不便于随身携带。这个匣子用料考究,做工精细,四边包铜,开合严密,刻镂雕琢细巧,还配有锁钥。平时贮存一些私密要紧的东西,最是合适不过了。 想必是考虑到她家人多宅小,姐妹们共处一室,确实需要些私人空间。这个匣子,恰恰满足了她的这部分需求。 于这体贴处春风化雨,确实是静言的做派。 每每想到这些,若萤便回忆起他躲避她的心意时的闪烁目光,便不由得忧郁起来,往往要走神好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滑过。 从立冬的那天起,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下雪。都说瑞雪兆丰年,对于三房来说,一切也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老四的饭庄别出心裁,弄了个“仙姑会”,把草菇当成主角,烧c炖c煸c炒c熘,变着花样儿地上,虽然价钱不菲,但架不住东西稀罕,加上人心虚荣,你吃得我也吃得的心理作怪,一时间,倒是销售极旺。 县城那边也出了名,拐着弯儿地又有三两家客户找上门来。基本上,菇房里的菇子有八jiu成年前都已给定完,剩下的一些留作日常零售,以及自家亲戚受用。 也是若萤该当要赚钱,赶在了所有人都很重视的年前,推出了这东西。 为了便于管理菇房,高驼子抽空在菇房外搭了间草屋,置上简单的寝食用具,正儿八经地过起了快乐单身的日子。靠山吃山,尽管冬天漫长而寒冷,但是不愁没有柴火取暖。那满山遍野的荆榛野草,随便薅两把,就够烧上几天了。 除了烧炕取暖,每天还要严密监控菇房里的温度c湿度,必要时,还要烧上两把草,给温室升温。 升温方法是在修建之初,就已经设计好了的:凡地下c墙壁间,俱留出了烟道。届时在出口位置生火,烟火顺着通道流窜,既给房屋增加的温度,又不会导致烟气弥漫,毒坏了菇子。 玉兰则专心照顾山后茅屋里的病患。这比砍柴干农活儿要轻省,可她却从心里不愿意,嘴上成天能挂个油瓶一样嘟着。 她只想跟在若萤身边,不管是做什么,都是情愿的c欢喜的。 若萤不像别人,喜欢问东问西,喜欢絮絮叨叨啰里啰唆。没有什么事情安排的时候,若萤几乎是不管她的,任由她发呆走神,也不会去说个笑话什么的打扰她。 高玉兰就觉得自己既有归属,又很自在。这样的日子,真想保持一辈子不变。 叶氏不止一次说,这孩子属秤砣的,认准谁好,那就是一丝瑕疵也没有。自己认为好的,也不许别人说不好。 也就是她人高马大气势逼人,别人轻易惹不起,但凡换作别人,这么霸道任性,身上还不定落下了多少伤疤呢。 腊月成天忙进忙出,山上山下c街面c铺面,哪儿有生意,哪有他的身影。 小芒则成了他的狗腿子,凡有杂务,交待下去,小芒就跟兔子似的跑得飞快。 作为账先生的若萌,每日里除了认字c写字c记帐本,也不敢弃了女红。当她做针线的时候,叶氏便会在一旁教一些人情世故和当家理政的事例,一心想要把她培养成为令人满意的日后的当家主母。 逢这时,若苏也会在一旁仔细聆听。 她的绣活儿已经在地方上相当有名气了,再不像刚开始的时候,为了两个钱,求着绣坊派点活计做。而今的她,只消静静地坐在家中的热炕头上,等着人家慕名而来求做活计。要做不要做,要多少工钱,也能够由自己作主了。 为了襄助她的手艺提升,若萤私下没少费心思,去县城几次,暗中寻访名家遗作,或绣片c或手稿,千方百计弄了来给若苏作研究c学习。 这也成了她努力赚钱的动力之一。 只要钱足够多,就能够去南方的丝绸之乡搜罗到更多的上乘绣件;只要钱足够多,甚至可以请个老绣娘回来,养老的同时,也能够让她倾尽全力地指导若苏。 她并不想让若苏一辈子做个养家糊口的绣娘,但若是兴趣所在,却是十分有必要鼓励和精进的。 山上,大显安心修练。现在的他,基本上衣食无忧,也能够有更多的精力用于功课上了。 定慧似乎是找到了心灵的寄托,跟着大显须臾不离,认字c诵经,洒扫殿宇庭院,接待香客信徒。也不多话,明明人就在眼前,却每每像是不存在似的。 若萤对此表示过担忧。考虑到他年纪轻轻,出家可以,但也不必一辈子做和尚。他的遭遇,跟腊月他们差不多,哪就至于看破红尘呢? 所以她想,也许哪天自己的力量足够大的时候,能够劝说丑瓜下山来,娶妻生子,好歹给他的祖先们留个添分祭扫的后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章 请爷等着 山下,钟家的人似乎一门心思地忙着过年的事项,竟再也没闹出什么夭蛾子来。 秉承着老规矩,每天不定晨昏,叶氏必会携带上儿女,去前头给老太太请安c问好。跟众妯娌,有时得见,有时见不着。见着见不着,都会予以问候。彼此客气一番,说说自家儿女的近况,也不过是各人心头各有斟酌,只捡不关痛痒的来说就是了。 老太太成天跟一尊大佛似的,歪靠在床上,听着媳妇们的谈话,听着听着像要睡过去。每当看到她这个逐客的信号,媳妇们赶忙起身告退。 各处俱是静悄悄地,无人敢喧哗奔跑,说是为了不惊动胎儿。 钟老二老来得子,这不仅仅是二房的大事,也是钟家的头等大事。 那位四姨娘,叶氏曾过去探视过一次,而今竟如主母一般被伺候着。虽在孕中,那穿的c戴的c用的c吃的,丝毫不掉分子,倒比正经的当家主母还有排场。 邹氏对此丝毫不怪,反倒跟婆婆似的,成天乐呵得合不拢嘴。 李棠每日必来问诊,检视药食,滴水不漏。 各处的礼物接二连三地送来,有给孕妇的,有给未来的小爷的。 这当中,就数大房最为关切,送的东西也最多c最珍贵。 作为嫡长重孙的飞鸿,依旧痴缠四姨娘,过两日便要过来转一圈,吃喝一顿后,方才会离开。 为防止他不懂事冲撞了孕妇,大少奶奶程氏和大爷钟若英,少不得轮流作陪,小心看顾c时时提点。 人都说,大房和二房关系好,果然不愧是老太太的肚子出来的亲兄弟。 进入腊月门,各处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蜡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 说在释迦牟尼成佛之前,曾经修苦行多年,饿得骨瘦如柴,决定不再苦行。这时遇见一个牧女,送他乳糜食用。他吃了乳糜,恢复了体力,便端坐在菩提树下入定,于十二月八日成道。后来的寺院便在“腊月八日,恭遇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成道之辰,率比丘众,严备香花灯烛茶果珍羞,以申供养。” 民间食用腊八粥则始于宋。 每逢腊八这一天,不论是朝廷c官府c寺院还是黎民百姓家都要做腊八粥。 在宫廷,皇帝c皇后c皇子等都要向文武大臣c侍从宫女赐腊八粥,并向各个寺院发放米c果等供僧侣食用。 而普通民众也会在这一天做腊八粥,祭祀祖先;同时,合家团聚在一起食用,馈赠亲朋好友。 六出寺也不例外,在这天施了粥。熬煮是两位老居士负责的,只是在施粥的时候,由大显亲自执的汤勺。 临近乡村的农人为图个吉利,赶大清早上山来进香c拜佛,为的就是这碗粥。 有舍有得。在洗心革面的悦耳罄声中,红烛冉冉c香烟滚滚,六出寺山门前的古茶树,扑簌簌地绽放了两朵茶花。 并蒂花,一红,一白。 若萤给这两朵姊妹花取了名字,红的叫“人世”,白的叫“梵天”。 绿树,鲜花,再加上善男信女们悬挂子树枝上的各种红色的许愿签,在风中摇摇晃晃c叮咚作响,煞是热闹好看。 二十三,扫尘c祭灶c赶大集,过小年。 一早,叶氏就招呼了香蒲和丈夫,把家什全都搬到院子里,灶下烧了滚水,取了丝瓜瓤c草木灰,开始彻底清洁各种器皿。 从锅碗瓢盆到帽筒壁挂,全部都要见见天日。 又将东厨旮旯里存放了一年的香炉灯台寻出来,用草秸c草木灰c细沙子,里外擦拭一新,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晾干。 老三则用长竹杆绑了鸡毛掸子,打扫房里各处的蛛网灰尘。虽然头上裹着头巾,一场清扫下来,面目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了。 孩子们边上瞅着,跟父亲笑成一团。 到这时,就连若苏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参与到这场一年一次的大扫除中。 因为今天赶集,叶氏急匆匆地去市集上走了一遭,购置了一些日用品,并不多,因为二十八还有个大集,过年需要的东西,一应会在那天置办齐全。 乱哄哄c忙活活中,冯家一家四口忽然上门来造访了。 也是借着赶集的机会,趁年前这点空闲,专程来看看未来的亲家,相相房子什么的。 算起来,距离叶氏上次陪同叶老太爷去冯家下定,已过去了月余。两边为着二舅的亲事,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冯家此番过来,也是存了和亲家商议一下各项事务的准备情况,彼此交个底儿,查漏补缺,省得临时抱佛脚不赶趟儿。 要说事儿,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为此,叶氏张罗了一桌酒菜款待贵客一家。大人一桌,孩子们一桌。因为担心冯仙害臊,就没见外,让她跟孩子们坐在了一起。 从正间到炕上,热热闹闹地。 虽说婚前小两口不能见面,但规矩毕竟是人定的。依着叶氏的意见,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转过年来就要做成一对儿过日子,彼此什么脾气,早些了解c早些体谅,后头才能更快地适应新生活。 作为家中的实际当家人,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上至老太爷,下至二舅,俱是没有任何异议的。 二舅和冯仙的脸俱是红的,扭扭捏捏得像是抻不开的栗子皮。但是眉眼却无一例外都是挑着的。 这郎有情c妾有意的模样,让两家的长辈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良好祝愿。 这种事情,是不长翅膀就能船至通衢深巷的。 令人惊讶的是,老四居然打发若荃亲自过来见礼,还提来了一个食盒,送了四样小炒壶烧酒。 叶氏十分欢喜,忙忙地喊香蒲添置碗筷,要留若荃吃饭。 钟若荃知道这顿饭不寻常,不敢随意,放下东西,一溜烟去了。 叶氏一直追出大门口,眼见他去远了,方才唏嘘不已地转身回来。 屋里的冯家人见财大气粗的钟老四和自己的未来亲家如此亲近,更加感到这么亲事择得好,闺女以后,真的有靠了。 这顿饭,足吃到申时初。临走,叶氏又给打了包袱,送了米面等物。 冯家老两口万般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两下子一一话别,直送到道中。 次日一早,叶氏便开始招呼香蒲倒饬昨晚醒好的面团,准备蒸过年的馒头。 空里拾掇出一个包袱,将一些御寒的衣物双千层底新纳的棉鞋顶簇新的一统棉帽子只厚厚的棉袖筒,让若萤给山上的杜先生送去。 若萤只走到山下,便将包袱交给正好过来看望她爹的高玉兰,自己则留在温室中,和高驼子研究菇子的生长以及出现的各种小问题。 年前的菇子必须要做好保暖c保湿c防冻工作。一旦开春天气转暖,就容易滋生各种病虫害以及霉变。 要如何预防c救治,若萤尽可能地把一些常见病害的症状c对应的防治方法,详细地教给高驼子。 只要高驼子领会透彻c做到及时,她这边就可以大大地省心了。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高玉兰在外头叫四爷,说是有人找。 若萤第一反应就是,莫非又有顾客找上门来了? 转头之际,却看到一个瘦高的人影正试图弯腰进来。 若萤的心“嗖”地弹到了半空。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环境的危险性。一个腐朽的c湿润的环境,不但能生长出草菇,同样地也孕育了很多看不见的毒害。 为防止发生意外,平时她跟腊月等人做过不止一次的警告。要进入菇房,必须要做好前提准备,用特制的口罩把口鼻蒙住。 口罩是严格遵照她的要求制作的,选用了五层的细纱布,能够在保证呼吸顺畅的同时,防止因吸入菇房中的异味儿而导致的咳嗽c头晕等不适症状。 眼前这不速之客显然并不知情,冒冒失失地就要闯进来,这万一要是受到伤害,那还了得! 于是,大惊之下的若萤当时就是一声断喝:“出去!不许进来!” 那人猝不及防,犹如被当头拍了一砖头似的,蹬蹬蹬后退了三步,立定了,不可思议地惊怒道:“你!——” 凭这一声,若萤确定了来者的身份:居然是朱诚! 他怎么来了? 不对,应该问:他们怎么来了? 现场凝固了片刻。西北风中,远处的松涛声如心跳,沉重若磐石。 等啊等,未见回音,更不见动作。 朱诚呼出一口浊气。 他不承认是自己沉不住气,也不承认是怕里头的那个小个儿给他的乍然出现唬住了,他只承认是这天太冷,风里稍稍站一会儿,就叫人受不了了。 “爷要见你。” 想想真是憋屈,自己恁大的一个人,怎么偏在这小萝卜头跟前接二连三地栽跟斗?几次遭逢,几次不顺当。算起来在世子手下这么多年,所受过的委屈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不打不骂还能吃一肚子气,是不是说自己跟这个假小子八字不合? 她就一点平民的觉悟也没有吗?不知道要受宠若惊c战战兢兢c谦虚卑顺吗?哪里好这么若无其事c不知收敛呢? 就算是犟牛的脾气c猛虎的血性,世子跟前,也不能表露出来啊! 就算是仗着年纪小,也不带这么大方啊,何况,谁都知道,她很善于倚小卖小c装聋作哑。 若萤动也不动,简短地应了一声:“好。我换了衣裳就去。天冷,你且回吧。” 这话听着并不比这天起暖和多少,可是,毕竟知道关心人。 朱诚咂摸着味道不大对,有心想要询问两句,想到她的脾气,又担心自己好心没好报,一个不留神又给绕进去,吃一顿排揎,想了一想,道:“那你赶紧地,别让爷等。” 撂下这句话,他急匆匆地上山了。 别让等? 这数九寒天的,难得来一趟,不妨就跟杜先生好好聊聊吧。她可是很懂得体谅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章 雷霆之怒 若萤暗中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白棉布手套,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揪下来,往旁边的架子上一丢,抓起门旁的弓箭,径直往山侧去了。 半山坳里有一片红枫林,在那里,腊月几个替她树立了三个草靶子。有空的时候,她会在那里静静地练箭,没有人打扰的环境,正是她钟情的。 这片美丽的地方,她原本想留着李祥廷过来的时候,跟他共享的。只是希望已落空,岁去不可追。 而且,他那么忙,就算以后有机会再见,也未必就能赶得上节令,欣赏到那锦绣堆积的壮丽景色。 她也曾带着静言走过这里,希望能够跟她徜徉依偎在其间,共叙闲话。可是静言也是那么地忙碌,不是在药局里做事,就是四处采集草药。 她就有这样的心思,也不好意思启齿。 总之,她有点抑郁。回望这一整年,每一步,都不怎么遂心。 她不是那种肯自我折磨的人,所以,这点点滴滴c累累总总的不快,定要寻隙发散出去。 谁让她不痛快,她就要谁不痛快。 将心比心的道理,每个人都该明白。 所以,那几个草靶子首当其冲地做了她的出气筒。 噌 噌 噌 一支支利箭射出去,准确地命中目标,带来的是越来越平静的内心和随着寒意纷纷避让而涌上来的骄傲。 此时,若有狡兔出没,她相信,以自己的快c准c狠,定会将猎物斩获囊中。 算起来,娘做的酱兔丁实在太好吃了,叫人恨不得连手指头都吞下去呢。 还有用那兔毛制成的耳罩,柔柔软软c温暖无比,简直能融化人心。 娘还是偏疼她的,说她常在外头跑,大冷天地别冻坏了身子,便将她之前猎杀的野兔子剥了皮,用芒硝草灰什么的去了味儿,拾掇得干干净净地,亲手给她做了一对耳罩。 此刻,那东西正戴在她的头上呢。用细细的铁丝定了型,外头套上柔柔的白绒布,不戴帽子的时候,只消把这个箍儿往头上一挂,整个耳朵c半个面颊,就在兔毛的保护中了。 而且,又不影响听力。 姨娘说,她戴上这东西倒有几分女孩子气了。若荃三哥则说,戴着这耳罩的她,越发像花木兰了。 花木兰嘛,难辨雌雄呢。 她觉得挺好。女孩子总是难免会给人柔弱可欺的感觉。强悍一些,最好能给当成男孩子来看待,就能够保护兄弟姐妹了。必要时,也能够替爹娘遮风挡雨。 人世如草莽,禽兽与危机横生。撕去虚伪的表象,其下是□□裸的弱肉强食。 惟适者,才能生存下去。就如同这片红枫林,当初有多少幼苗结伴而生,但最终又有几棵能够遮天蔽日? 在这场雨路阳光的博弈中,有多少植株夭折枯萎,又有多少成为了同伴的肥料滋养? 那参天的大树,曾经付出过怎样的努力c经历过几许风刀霜剑?看看脚下这落絮深深,看看这满目流黄不尽,一片一片,都是岁月的足迹,沧桑的标记。 面对这样沉默的忍耐与拼搏,有什么资格喊累叫苦道孤独?即使是猎物如山将她拱上高处不胜寒的胜利之巅,她也不可以骄傲自满。 须知月满则亏,意满招损。祸患也许就潜伏在脚下,也许下一秒便是她的末路终点。 就如同此时此刻那渐渐逼近的异响,是什么东西,承载了怎样的暴戾与力量? 那毫无迟滞直逼而来的危险,会将她拖入怎样的万劫不复? 弦如满月,矢若寒芒,刷地对准了危险的根源。 天地于瞬间凝冻成冰,彻寒c透亮。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迸溅,冰与火厮杀互淬。 两张脸,一样地白,像是树上积雪皑皑掩盖了其下的血红如注。 快慰自若萤的脚尖熊熊燃烧起来,来势之凶猛,让她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 诡异的是,对此,她竟然毫不感到震惊。 这种结局,这样的感觉,仿佛期待已久。 就这样,对面的人有多惊惧愤怒,就该了解当初听说官府下令让三房回归宗谱时她有多么地恼怒。 辛辛苦苦一辈子,一棒打回忘川边。 这都是拜他所赐!皇恩浩荡,让草民如何承受得起! 她的事,几时轮到他一个外人插手了?他以为他是谁?不明真相c张冠李戴c乱搭乱建,搅乱一池沉静,以为这就是恩宠? 去他的自以为是! 一念动,恼恨生。指节微舒,利箭啸叫着飞出去,擦过那人的耳畔,掠起青丝一缕,悄无声息地没入雪白血红中。 五步开外的东方和朱诚“扑”地就跪下了,声儿都岔了:“世子!——” “退下!” 叱令搅动着天雷滚滚c山崩地裂,似乎眨眼间就要吞噬掉脚下的这片林莽。 这声气—— 朱诚和东方一怔之际,那人刷地转过脸来,一双袖长的凤目紧得看不清昏昼:“滚!” 骂人这种事,世子打小就不擅长。 世子确实是生气了! 世子一向宽厚自制,实在不知道盛怒之下会做出何种举动来。 正因为摸不清深浅,所以,钟四郎,你小子自求多福吧。 若萤收回了目光,在敛下了真实情绪的同时,也记住了东方临去前的那复杂的一瞥。 她的命没那么薄c也没那么贱吧? 最多只能这样了,仅此而已。更过分的,她做不到c也想不到。 能宰了他么,更宰杀野兔野雉那样? 切! 她默默地跪下去,眼睛凝视着黄的红的落叶,耳边听得风过空杪,筚栗凄厉。 天地无限宽广,不胜寂寞。 身上的温热已经褪尽,跪久了的双腿有些麻木。 她以为可以心如止水地等待下去,但在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不耐烦的火星在蠢蠢欲动了。 “你,过来。” 在她的耐心用罄之前,对面的人终于开了口。 应该是在极力压制着情绪吧?听这语气,实在谈不上温和友善。 若萤不由得心生感叹:果然这非常人非常了得。光凭这份自制力,等闲人望尘莫及啊。 但同时她十分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宁静。如果把对方比作油桶,她就是那微弱的火星。最好是保持距离,否则,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的灾情。 她越发低垂了脑袋,低低地c仿佛不胜惊恐:“小人手脚不听使唤” “那就给本王爬过来!” 在咬牙吧?好像听见了磨牙的声音呢。 过去?过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听说过吗? 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只会助长他的怒气好不好! 若萤默着,急速地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 “你敢抗命?”发起狠来的他,简直比西北风还冷厉。 无情冷酷得讨人嫌。 若萤的心紧缩成更小的一颗。即便如此,她仍然十分确信,哪怕只有石子大小,只要瞄得准c出手快c发力狠,一样能把敌人干掉。 没见过若萧打弹弓吗?指头大小的石头,就能把流浪狗打得嗷嗷叫从此落下心理阴影再不敢从家门口经过。 再小一点的,如豆粒c如针尖,还不是一样能把任绊死c戳死? 君子善假于物。手中无刀,心里有刀,这是至高境界 心里天马行空地转动着无数念头,嘴上却十分谦卑:“世子恕罪,小人惶恐,手脚无力” 她一个小孩子,犯下大错,吓都要吓死了,根本没力气动弹好不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怎么还好意思雪上加霜继续恫吓她? 那人显然不想吃这一套,擦擦擦三步两步冲过来,伸手抓向她的顶髻。 这是个十分明显的“旱地拔葱”的信号。 凡人打架,都怕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这一抓若是得逞,以若萤的身形c力量,怕是只有挣扎吃苦的份儿。 所以,她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 就在他的手伸过来的刹那,她猛然抬起了头。 那横眉冷目势若金刚的模样,把盛怒之中的朱昭葵吓了一大跳。 只是心神一凛,那手便失了准头,一把攥住了她的前襟。 若萤跟个布袋似的就给甩到了他的前胸上。 “大胆!” 确实够胆大包天地,不但敢用凶器袭击,还敢违抗他的命令,更意图昭昭地反抗他的惩戒。 不是反天是什么! “你想干什么?说!” 要不是这张脸太小c这句身子太弱,这会儿,他早把她揍得没人形了。 刚刚万一失手怎么办?他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他恁金贵的一条命,如何能够葬送在一个平民手里,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假小子! “钟若萤,你好大胆子,你简直是活够了!” 若萤斜眼觑着他,心里同样火气蒸腾地。 自长这么大,她何曾给人这么欺负过?不但没有,也不打算吃这样的亏。 既存了不甘不忿的心思,便不怕死地瞪着他,直冲冲地问道:“我也正想问世子呢,你想干什么?” 错愕自那张俊脸上划过:“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若萤后背绷直如矢,说出来的话一字比一字狠,一句比一句冷:“是又如何?你打我啊,宰了我啊!” 对方果然给激怒了,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扬起了左手。 拇指上的翠玉指环,如暮春空翠,彻骨幽静。 若萤的目光自那上好的宝玉上缓缓拉回,下巴缓缓向上,扬出一个近乎忧郁的弧度,以一种轻飘飘c认命的口吻道:“好啊,你打啊。” 她算准那人下不去手,果然,那只胜似白玉雕就的手迟迟不肯落下来。 朱昭葵的心里,就像有一群失巢的蜜蜂,嗡鸣不止。又像是琉璃镜面上撒下了一把珍珠,一颗颗蹦蹦跳跳,落不到实处,也抓不到手中。 这令他既急躁,又颇感无奈。 “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你凭什么敢这么想?谁给你的熊新豹子胆?嗯?” 这一巴掌要是落下去,非打落她半口牙不可。 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毕竟,他大她这么多岁,多吃了那么多年的饭。 不好意思说不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3章 饮食男女 于是,那落下来的手,由拍改成了掐。 这大大出乎若萤的意料之外。 “掐脸”这种事儿,一般来说,是女人的专属。女人打架,天生擅长几种手段:抓c扯c拧c拍c踹。 不像男人们打架,除了拳打,就是脚踢,花样稀少,重的是实效。 可是这王世子居然拧她的脸! 难道不知道对一个女孩子而言,颜面是何等地重要吗?当她是小猫小狗小兔崽子?看他那表情,拧人很痛快是吧?没拧在自己的脸上,所以觉不出疼痛,是吧? “啪!” 一巴掌拍过去,断开了两个人的纠葛,也害得自己的脸被揪得火辣辣地疼。 何谓恼羞成怒? 像这会儿的若萤这样,就是。 恼怒之下,她猛地推开那人,只恨不能一下子搡到十万八千里外。 朱昭葵猝不及防,一跤跌坐在地上,腾起的雪屑落叶铺头盖脸,以至于迷了眼睛。 烦躁得无以复加的他一个骨碌爬起来,张开双手便朝着眼前的人影扑过去。 若萤才多大?而且,也跟也没想到他会在如此难堪的处境下,作出如此迅速的反应。 一时不备,便给结结实实地摁进了草堆里。 眼前一片混乱,模糊难以辨识。冰冷的雪粒c呛人的积尘像是要把人吞没。压在身上的人,像块磨盘石,令她喘不过气来。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迫切地想要摆脱禁锢在身上的束缚。 两个人俱是不肯让步,都想要把对方压制住。于是,便在狼藉中滚来滚去c此起彼伏,口中威胁不断,后来竟发展成骂骂咧咧,什么“混蛋”“贼婆娘”“臭男人”,都跑出来了。 不远处,东方和朱诚黑着脸,无比幽怨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翻滚得还不如野猫野狗的两个人,只恨自己不能又聋又瞎,也省得看到这刺目椎心的一幕。 成何体统啊,成何体统! 苍天啊,厚土啊,怎么能这样啊! 印象中c心目中的世子,是何其温雅随和的一个人!平日里,只与风花雪月c翰墨书香为伴,身处绮罗c俗尘不染。可自打认识了钟四郎,就如白沙在涅,里外全成黑的了。 发发脾气也就罢了,这会儿怎么连脏话都冒出来了? 这要是传到长史的耳朵里,要是给王爷和王妃听到,作为属下的他们,还有没有必要继续活着? 不行,不能放任自流。一定得予以制止! 主意方定,忽然听到了钟四郎的呼救声。 东方神情一凛,暗叫不好:那毕竟还是个孩子,跟世子相比,无论是身量还是体力,都相差太大。万一世子出手无状,弄坏了人家孩子,或者是败絮之下潜藏着什么尖刺石头,不小心给戳中了,闹出人命官司来,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身随意动的他提起一口气,正要付诸行动冲过去的时候,呼救声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世子惊恐的叫唤:“松口松口!你属狗的吗?怎么说咬就咬!” 听到他抽了好几口冷气,若萤这才头一偏,狠狠啐了一口,十分嫌弃。 身上的人甩着手,一个劲儿地吸气。那被咬的右手大鱼际处,留下了一圈清晰细碎的牙印子。要不是挣扎及时,怕是马上就咬见血了。 狠,真狠! “你真是活腻歪了!”现在的他,真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身下的人喘吁吁地,小脸涨得绯红,但那眼睛锃亮,那笑容忒邪:“能拉你垫背,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言下竟是痛快淋漓。 “凭你?” “不信?不信就试试。” 随着这一声,一丝尖细的冰冷刺破肌肤,蛇信子一般刺溜溜蹿遍全身。 浑身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 目光缓缓下沉,终于看清了,那用于挽发的金镶玉灵芝笄不知何时竟落在了她的手里,此刻,正紧紧地抵在他的颈项上,抵在他的性命攸关处。 他不相信她会真的戳伤他,但这种感觉太不爽。 明知她的底细,却对她束手无措。 是谁缚住了谁,这个问题,值得好好商榷。 “你真是个疯子。” 说完这话,他翻身倒下去。 “你以为‘拼命四郎’是怎么来的?” 身上去了重负,若萤觉得又活过来了。 所以她与人干架,总是会选择先下手为强。就是这个原因。 若是拼实力,对方光是压,也能把她压半死。 蓝天白云,蟹爪鹿角,光影斑驳。 时有飞鸟穿林,惊落白雪霏霏。 良久—— 朱昭葵忽然叹了口气,话语中再无一星半点的焦燎:“怎么了你?” 能够主动关心别人的人,总不至于太坏。 若萤沉默了片刻:“不过是一点家事,让你见笑了。” 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就有再多积怨,这会儿也给清得差不多了。 他没有同她客气:“我不笑。什么事,不能说来听听?” “真想听?有点无趣呢。” “世人常说‘寻乐子c寻乐子’。你若觉得苦,就算了。” 小小地以退为进,他运用得还算得心应手。 “不过是覆水能收。成了非要依存别人不能活的废物,有些不忿罢了。” “不明白。” 虽然接触不多,但也隐约意识到,她不是个平铺直叙的,那些弯弯绕绕能把人绕傻。要想保持自我c保住清醒,最好别顺着她的意思走。 “我爹娘又给请上家谱了。这简直就是在打当家人的脸面,平白地又让我们多了一条罪过。我那二堂姐,兜兜转转,终于飞上枝头了。这回可比当初飞的高了,是给贵人做伴读呢。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当真叫人适应不了呢。” 说得怪平静的,忽然她就爬起来了,手撑在地,恶狠狠地俯视着他。 距离是如此地近,近得能够听到她的磨牙声。 “你就这么记恨?” 她确实一而再c再而三地戏耍了他,又不肯跟别人那样,对他卑躬屈膝,所以他骄傲受损c心怀不满,伺机报复,是不是? 这些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还小气。 他的眉心攒成小小的一个结,有些郁闷:“我说不是我,你信么?你堂姐的事儿,不是我。” 当初,他确实是出于好意,才给李箴那边透了下口风,授意不要伤及一家子的和睦,功过相抵,免了钟老太爷的瞒灾不报之罪,同时让本已被驱逐出家门的三房重新回到族谱中。 当时的他,哪里知道让三房出来是她钟若萤的主意? 好心办错事,他是有不对,但这是值得谅解的,不是吗?他并不是出于坏心才插手干涉的,她怎么可以这么想他! 若萤听他语气不对劲,歪头定定地瞅着他。 被误解的他,也会郁闷? 还是说,这抑郁源于别的事情? 一再强调钟若芝的事儿与己无关,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闭着眼睛说话?不能对视的理由是什么?他的眼底心里,有什么不能示人的东西? 她的心里,渐渐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推测。 忽然看到她笑,朱昭葵不由得心下一咯噔,隐隐有种自己变成猎物的感觉。 “哦哦,容我再大胆一回,猜猜看,某人是不是夫纲不振啊?”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面上有赧色一闪而过,居然一掌拍向她的一只手。 失去支撑的若萤扑地一声,趴在了他身上。 手肘撞击处,疼痛剧烈。 他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勾手把若萤划至身边,箍在臂弯里:“就这么老实呆着,不准乱动!” 若萤于是就一动不动了。但是,身下铺着他的狐裘大氅,头下枕着他的手臂,倒也并不难受。 抱团取暖也许是这个季节最适合做的事情。 好吧,就这样。 微微偏头,目之所及,看到他颈项上的两道伤痕,是新伤,细痂未脱。 “府里头不是你最大吗?” 那样的伤痕,她才不信是猫抓的呢。世子府乃至整个鲁王府里,敢对他下手的,可想而知。 “变成今天这个样儿,你得负责。我说过吧,这话?” “世子的婚姻,小人一直是满怀祝福的。不看好的应该是世子吧?听说,你等了人家十多年?十几年,都在一块天空下,总不会差太多吧?” 王世子的婚事,几乎是甫一呱呱落地,就给预订好了。堪称门当户对的安平郡侯府的千金,在这场不见硝烟的竞争中,几乎是毫无悬念地从山东道上的无数名门闺秀中,脱颖而出,被选定为未来的世子妃。 为了能够结成连理,王世子一直等着那位小姐长大,十多年,是否痴情且不论,这么多年的等待,总该有个美满的结局吧? 沉默,沉默。 这算是无声的抗议吧? 若萤觉得有点好笑:堂堂的王世子,居然也有一笔烂帐。这一点,世人想必不知道吧?因为不能宣之于外,所以,就算有酸有苦,也只能独自吞咽。 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够可怜的。 但是,天下的夫妻,哪有个不吵吵闹闹的?能够做到“举案齐眉”的,又有几人? 情深不寿,爱极生怨。生生世世都是这样的轮回,是人都摆脱不了。 “女人大多小心眼儿,爱折腾,爱唠叨。”她所能做的,只有劝解。 揽在胸前的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的声音颇多哭笑不得:“你才多大?听这口气!” 若萤推开他的揉搓,有点不满自己被小觑:“道理和真相是不分年龄的——你要听不听?不听算了。” “说。”难得清闲,听听野趣逸闻也挺好的。 “在女人跟前,总说实话不成,说假话也不行。她们也许是这世上最机敏c最狡猾c最善变的东西了。你得跟她们讲策略c讲技巧。一味蛮干显然是要吃亏的;太过圆滑,也是会给防范的。话说,你后院的侍妾听说有百八十个,就没总结出点经验来?” “哪个胡说八道!统共不过十个,百八十个真是用心险恶” 这是诅咒他早些给ca一死呢。 “哦。”若萤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地单纯好糊弄,“不管多少个,终归不是雏儿,有道是长一岁c长一智,好歹你也积攒了一些常识,怎么就能给当成萝卜擦丝了呢?” 萝卜丝? 这比喻!能不能别这么不庄重! “你让我去将就她们?”这实在是他所听过的最不好笑的笑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4章 猜心游戏 若萤丢给他一个“就猜会这样”的表情。 “或者,你该去跟王爷和王妃好好请教请教。” “父王从不为女人操心。”有那工夫,多去研究研究如何得道长寿才是王道,“这些事,不应该是女人的本份吗?” “一个巴掌拍得响吗?”若萤嗤之以鼻,“女人就这样,既心软,又狠心。既多情像饴糖,又无情似西北风。她要是不在乎你,随便你爱咋样就咋样,巴不得你永远别出现在她眼前才好。” 他的妻子,属于哪一种呢? “你意思是说,她那是在乎我?” 这算是交底了吧?郡侯府的小姐对他,似乎很多情呢。 “看来闹得挺凶。都动上手了。好男不跟女斗,你吃亏也是必然的。只是前门失火,容易殃及到池鱼。你的侍妾们,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又不幸给她言中了。既然她什么都知道了,还要他说什么呢? “怎么了,拉帮结群了?”听他不语,若萤越发确信了。 作为世子妃,嫁过来时身边怎可能不给配备上各色的陪嫁下人?但凡吃喝拉撒,都有专门的心腹负责,哪就用得着另外寻婢买奴?要为了单纯地增广见闻,有小紫禁城之称的王府,难道就提供不出个博学鸿儒来?哪就轮得着钟若芝一个乡下大户的闺女登堂入室! 这阵仗,不就是招兵买马准备长期抗战的节奏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听谁乱说的?”计无可出的他有些抑郁。 “侍妾也是人,要生存下去,必然就要做出选择。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自然会选择凭附强者。有几分傲气或者是傲骨的,见不惯别个恃强凌弱,肯定就要予以反击。” 就像是这片山林,虽说众生平等,但是弱肉强食的天理法则,谁也避不开,必须要面对。 只是想不到,郡侯府的小姐竟是这么一个人,跟那个小侯爷弄不好真有几分相似。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c不进一家门呢。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凭那些侍妾如何得宠c如何厉害,终究是动摇不了你世子妃的地位。身为龙子,从古至今,凭你情深似海,也要妻妾成群。 不是你愿意不愿意,而是必须要这么着。那些女人,都是王族血脉的容器。甚至可以没有名字,但却必须要存在。 百年之后,有资格与龙子同穴而眠的,只有玉箓在记金印在手的世子妃。 莫不是以为,凭自己的能耐就可以独占花枝c尽享雨露? 这种事情,岂是单方面努力就能获得成功的? 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 “你都等了她十多年,什么脾气,什么行事。你就一点儿都不清楚?” 话一出口,登时就意识到了错误。 他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他不才刚说了吗?取悦c附就这种事儿,是女人的义务。而他,只管享受就是了。 这人,也就是命好。换成平头百姓,不给骂成呆子算是好的。倘若娶个强势的女人,岂不是三天两头要挨打?这人的脑子也不笨啊,怎么就在这种事情上一窍不通呢? “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怪罪你就是。”不知怎的,本来是一肚子的乌云浊气,听她说了这半天话,竟然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她的声调并不高亢,低低软软地,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地平和,平和之中,掺杂着风过无痕的冷漠,却能够吹走笼罩在心上的不快。 像这样漫无边际随兴而来c尽兴而去的谈话方式,在以往的岁月里,极少发生。 还是说,他内心里渴望恢复到孩提时候的简单? 是啊,现在的日子,还真是让人厌倦呢。 这样的无奈,想必也只有她能够体会吧? 若萤摄回心神,道:“我听说,郡侯府多亏了这位小姐。郡侯爷剿匪时,战死前线。侯夫人伉俪情深,自杀殉夫。留下一对儿女,由孀居的老太太独立抚养长大。待到小姐长大,府中的事物基本上都交给了小姐来打点。也许是因为这个,才会让人不知不觉中变得比较要强吧?再说老太君,疼爱孙儿,那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是宠溺过度,也无可厚非。所以,有些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对吧?” 所以,世子妃想把世子府改造成家里的模样,也不过是习惯使然,并非恶意之举。 说完这席话,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之人如同充了气一般鼓胀起来:“他上次给了你什么好处,嗯?” 伴着这一声,揽在胸前的手臂,紧了一紧。 呃—— 若萤怔了一下,才弄明白,他说的是“他”,而非“她”。 这什么跟什么呢!好好地,怎就扯到了小侯爷身上了?可以认为这是在嫉妒吗? 可是,越是这样的反应,恰好能够证明在家里受的气越严重。 “她都怎么着你了?”若萤歪着头,端详着他的脸色,“想一人独大说了算?” 眼睛似乎缩了一下。 “想把你身边的人重新洗牌?” 好像在磨牙呢。嗯,看来,又猜对了。 “拿你最宠爱的女人出气?骂了?打了?罚了?想独霸雨露?坏你和侍妾们的好事?” 眼瞅着他的脸越来越黑,隐隐察觉到暴风雨当头,可心底的那股子幸灾乐祸死活就是按捺不住,叫嚣着往外冲。 果然啊果然,快乐要构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你觉得她善妒,气量狭小,甚至想要休了她?” 朱昭葵刷地别过脸来,重重地瞪她。 “怎么可能!” 不可能,想想总成吧? 若萤扬眉道:“这不就结了?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有接受。天底下的夫妻,大同小异。即便是蜜里调油,也还是有苍蝇蚊子想插一脚呢。” 朱昭葵给气笑了:“俗!” 谁不俗?你不俗,你那么多女人? 若萤暗中鄙夷着,试图翻个白眼以示态度,没能够。 他扣住了她的下巴,以至于她一动不能动。 她忽然发现,相比较她的脸,他的手委实有点大。这要是他心思不好,想要捂死她的话,岂非小菜一碟? “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嗯?”灼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毫不含蓄地扑在她的面门上。那微微缩着的凤目中,翻滚着浓墨重彩,有着叫人悲丝忧天的力量。 这就是天威自成吧?那种从骨子里沁出来的威严,带着宿命一般的不可更改c所向披靡。 绝非常人所能模拟c伪装出来。 若萤有片刻的失神。 于是,便给他发现了她的另一面:当她表现出这种呆滞模样的时候,双瞳仿佛云烟澹澹的池塘,那缭绕不息的水雾,很快地就漫上河堤,淹没了岸边的景物。 那因失神而显得木然的神情,犹如深秋篦过的疏林远山,近在咫尺却孤傲不可亲。 似乎是突然才发现,她的五官原来是这个样子:眉浓如川,平平地没入鬓角。平静之中,蕴含着凛冽的风姿。 那一对不大不小平平无奇的眼睛,居然是青色的,宛若暮色里的翡翠,充满着叫人想要一窥真切的神秘。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只有母妃当年豢养过的一只波斯猫,才有这样的一对绿色的眼睛。没有所谓的黑白分明,这样的颜色,难道恰恰证明了拥有者的亦正亦邪c难以捉摸? 这倒是有点影子。她的性子,似乎是这么着。凭她说过的那些话,也似乎隐隐地佐证了这一点。 她说过的话 樱桃小口算是对女子的最优雅的赞美之一。只是,她算是美人么?不算,即使有一张樱桃小嘴,也不是什么美人。 尤其是不笑的时候,似乎隔着千山万水,遥远而清冷。 是因为害冷吗?也许,她需要更多的温暖。 是的,谁会喜欢那样漫无边际的孤寂?她缺少的,只是一个救赎。 如此想着,身体已是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 本意是想试试那张樱桃小口是不是冰的,颔首之际却发现,两个人之间,尚有一段颇为辛苦的距离。 那一吻,轻轻落在了那玉石一般润泽的额头上。 鼻端嗅到一缕野菊花的冷香。 并不像寻常的市井女人,总是喜欢在头上涂抹些香脂发油以保持整齐。她的头发都是一根一根地,极是清爽。头皮微微发青,应该是有着经常洗头的习惯,而且,有用到菊花等草药。 这味道儿不难闻,相反地,让人神清气爽。 可是怎么也爽不起来。 她什么都知道,怕是唯独不知道他的感受吧?到底她还小,不是个全能的。 若萤眨眨眼,十分纳闷:刚刚还温情脉脉的人,怎么转眼就皱起了眉头呢?难不成亲了那一下,亲到了粘在头上的虫屎污泥?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额头,手腕子却在空里给攥住了。 “赏你的东西呢?”追问显得有些不善。 若萤故作不明就里:“什么?” “送人了是不是?送给哪个心上人了?你倒是大方的很哪。” 若萤嗤笑一声,借以掩饰刹那的心慌:“说什么呢?跟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说这些,合适么。” 这回轮到他嗤笑她了:“老树生新芽,虫蛹化蛱蝶,说的不就是你这种人?快老实招供,东西哪儿去了?” “家里供起来了。成天做事,戴那个不方便。” 幸好啊幸好,没有真的送出去。谁能想到,还能跟他再次相见呢?这人啊,还真得长点前后眼,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要跌进自己挖下的陷阱里。 “别不是送给哪个白面书生了吧?” 这是在诈她么? 若萤正色道:“世子所赐,怎敢随意转赠他人!” 见他面色疏冷,就知道先前她打算把那串手串送给静言的那件事,八成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光惦记着静言的感受了,就疏漏了物主的心情。 看他这么不快,越发确信那手串的意义非常了。 好吧,是她的错,不够尊重他。 “孔先圣都难免有‘眼见为虚’之叹,何况我等草民?有时候,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要紧的,对吧?” 是,不是,全给她说完了,他能说什么? “料你也不懂。”不然,刚才亲她那一下,为什么不脸红?一点矜持都没有,也只有孩子做得到。 若萤的眉骨跳突了两下,心头有几分紧:确实!为什么没有慌乱c脸红?这很不正常呢。一个早慧的孩子,于这种男女大防上,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就算没有常识,也该有一定的知识,不是么? “听说西洋人流行这种礼仪。人与人见面,无论男女老幼,吻手c亲额,就如同我朝拱手作揖一样。” 这么说,应该可以消除他的疑心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5章 不情之请 他定定地瞅着她,像是一枚不懈的楔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若萤使劲地眨眼,眨眼,用无辜掩饰内心的不稳。 “你还真是博学哪。”到底他还是放过了她。 “市井之中,五花八门c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会油光水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萤谦虚道。 “如此好学,别不是连西洋话都听得懂吧。” 不过是随口之言,却让臂弯里的人产生了瞬间的迟疑。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也许只有一念的工夫,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刹那的欲言又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老话,从未像眼下这般透彻明了。 很有趣。 这孩子的多心多虑实在是出人意料。他甚至毫不怀疑,她就连在睡觉时,也不肯停止转动心思。 这样子会不会很辛苦?思虑过重,不会出什么事吧? 相对于她的回答,他更想要的是她的平安。 “算了,不要想那么多。我也没有要窥探你心思的兴趣。说不说c说错了,都不会怪你。” 明知她心思重,却还要逼她,这种事儿也够狠心的。思来想去,他做不出来。 若萤心中一暖。 她一向自认阅人精准。王世子是个厚道人,不然,也不至于吃了世子妃的气而不发作。看他的言谈举止,并不是个任性妄为的。将心比心,她没有道理胡搅蛮缠欺负他是不是? “若有机会,倒是想学一学西洋话。”顺着他一些,或许能够更好地安抚他的情绪。 “为什么?” 他发现,在她面前,自己越来越像个小学生,充满好奇与未知。 “千里不同俗。要想相互了解,首先得解决语言问题。再说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有益无害,何乐不为呢?” 她本来是抱着轻松的心态说的这番话,却不料身边的人竟然身躯一震,停止了对她的手指的把玩。 几乎就在同时,若萤猛然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她画蛇添足说多了一句话。 她不需要跟他交待那么多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多说那么多的话?是想博取他的帮助,还是有与他为友的打算?差别悬殊的身份,哪里是凭借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怎么了?”靠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她的心理起伏,“你要有心向学,我介绍个会洋文的先生教你,可好?” “不了。只是随便说说。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学这个。” 朱昭葵笑了。 虽然她没有明说,可是,他大概知道她的想法。不想欠他人情,是的,从来拿人手短,难免被人左右。倒不是说这孩子心机重,不过是人情世故懂得太多,待人待事,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当他在笑的时候,就像是春水一泓,像是杏花如雨,多情浑然天生:“才多大的人,就敢说自己很忙。你倒是说说,你成天在忙些什么?” “熙来攘往,还不是一个‘利’字使劲儿。”抑己扬彼,相信一般人都会觉得很受用。 “赚了钱,想干什么?” 如同小小的当家人,负责一个不通世务的和尚,还要管顾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子的饮食起居;既要照应着屋舍庙宇不倒,还要操心一亩三分地里的收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也算是个典范了。 “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有钱的话,可以住敞屋大厦c呼奴唤婢,可以五湖四海说走就走,可以行善积德流芳百世。有钱就可以任性,就这么简单。” 他大声地笑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能把这么俗不可耐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毋庸辩驳。不回避c不夸大c也不悲观。似乎不管事情有多大,都在她的意料之中c掌握之下。 前方的前方是什么,似乎她很清楚呢。 一个有目标的人,应该是坚强而快乐的吧? “有钱之后,最想做什么?”他忽然无比好奇这一点。 这算是浅显的窥视吗? 若萤顿了一下,心里生出几许促狭:“最想做的我要去拜会一下艳名远播的锦绣姑娘。上次在街上匆匆一见,其丰姿卓荦,至今念念不忘。” “你——”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激烈,差点就一抬胳膊把她掀翻出去。 当然,若萤是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的。在说这话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后果。 而当她一脸无辜c满目认真地凝视着他的时候,朱昭葵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无奈。 单看她的样子,无法诬陷她是个动机不纯的坏蛋。她的态度是那么地端正,丝毫没有戏弄或嘲讽的意味。她很纯粹,纯粹到一颗爱美之心,纯粹地想要见一见心心念念的美人。 就好像是爱慕一朵花c眷恋一朵云,这有什么错?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好吗?她是个女孩子啊,怎么能露出这么明显的男孩子的习性? 再说了,晴雨轩是个什么地方?她去,真心不合适啊! 这事儿似乎勾起了她莫大的兴趣:“能够挣下那样的名声,没有两把刷子,肯定不行。我在想,她瞧上去也算不得多么倾国倾城,也就是气质比较独特。除此之外,一定还擅长别的。以色事人,总不得长久。须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那种,才能走得更远。” 撇开她的奇思异想不说,单说这一段评价,却也切中要害c十分透彻。 仅仅是凭着街头一面,凭着市井传言,便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得不说,这孩子果然是个人才。 “丹青。” 看她猜得那么辛苦,他一忍再忍,到底没能狠下心去。假如不能让她死心,相信总有一天,济南城会闹出“小儿郎独占花魁”的笑话来。 他能体谅别人的龙阳之好,可是却不敢想象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偏好。 那画面,光是想想,就叫人浑身发寒。要真那么着,岂不是在打天下男人的耳光? “她丹青蛮好。”正因为这个,他才会对那女子青眼有加。 若萤的神情,完全像是在跟他探讨学问:“花鸟?人物?山水?” “你问题还真不少。”做她的先生,会不会给累死?这问题,很值得深究。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字如其人,画境如心境。一个人的喜好情性,或粗犷c或细腻c或忧郁c或达观,尽可以籍由字画体现出来。为了日后能给她留个好印象,前期的这些工作,自然要做足。” 看来,她是铁定心思要去调xi人家名妓了。 “你真是成精了。” 不知怎的,给她这么搅和,原本深感不齿的事情,居然也能够轻松面对了。那个女人带给他的困扰,以及那个污点,被身边的这个孩子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她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仿佛是两个不谙世事,精灵古怪的小孩子,背着家里的长辈,去偷人家田里的瓜果,一同被追打同受惊吓同享受偷窃来的成果。 这叫铁哥们儿c好兄弟,是一个坑里的战友,是可以互相嘲笑但谁也不会轻视对方的亲密挚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而不贪,乃为君子。人哪,不必生的天姿国色,但有一双善于发现美好的眼睛,就够了。对吧?” 是的。 她跟他是一种人,一样有着藐视世俗的。无独有偶,大可不必畏之如虎。有她垫在道德的底部,他便不是最恶劣c最不可赦的罪人。 没有谁能够用这样清淡如云的口气,不动声色地化解人心深处的块垒。没有刻意地循循善诱,没有激昂慷慨的陈述,一切都那么漫不经心近乎冷漠。 只有有心人,才能够触摸到那冷清底处的温暖。 幸好,他刚好有这个心。 “你去吧。不是我吓唬你,届时吃了亏可不许哭。”蓦地就有些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到时候,她与那女子,将会上演怎样虚假难辨的戏码?经历过斗心又角力的过程后,谁将会成为胜出的一方? “杜先生呢?他的作品真有那么好吗?能让你不辞辛劳地大海捞针一样地寻过来?” 她的思想跳跃得太快,令他颇感手忙脚乱。 其实,无需他做出正面的回答,聪慧如若萤,已然能够通过他的某些细微反应,比如呼吸什么的,得出结论来:“也许,我该弄两张来作为储备粮” 他忍俊不禁,顺手在她脸上又拧了一把,笑斥道:“财迷!” 这一把下手重了些,若萤当即便恼了,反手也来拧他的脸,口中愤愤道:“痛不痛?痛不痛?” 笑声贯彻山林,惊起飞鸟扑簌。 若萤丢开手,故作嫌恶地在身上擦手:“油腻腻地什么东西?抹了香脂?还是自发油?” 尽管被嫌弃了,可那人却笑得跟捡了宝贝似的:“留着吧,那是本王的恩泽,赏你了!” 经过这场闹腾,身体里的杂质积郁似乎都给驱赶出来,整个人都觉得暖洋洋地,心情也呈现出许久未见的平静。 朱昭葵侧转了身子,手脚并用把她箍在怀里,目光一寸寸地端详着她毫无惧色c少许好奇的神情。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经历,跟一个算不上熟悉的人,如此紧密地依偎着,说一些隐秘的事,不必担心会给嗤笑c给出卖c给利用。 这样的相处是如此地安详,一如身边刮过的风,不知从何处来,也不必追究要往哪里去。 “小四儿。” 他的低唤有如呓语,飘忽似弦外之音,耐人寻味:“要不要请我去你家坐坐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6章 榜外高材 若萤眨了下眼睛,故作羞涩:“不好吧?庙小,怕委屈了大佛呢。” “麻烦。”气息掠过面颊,像是小虫子爬过,“是嫌我会给添麻烦吧。” 居然猜的中她的心思? 若萤默然。 “说了这会儿话,感觉舒服多了。” 果然,他是抱恨而来的。要不怎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 “能为世子分忧,小人万分荣幸。” “这会儿怎么又客气了?刚才是谁你啊我的乱叫的?”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颈项。 那里是性命攸关处,可她似乎并不紧张。这是否意味着,对他并未设防,从心底是信任他的? 若萤正色道:“世子言行是天下典范,毫厘不差。小人岂敢亵渎?又怎么能够如朋友一般随意?” 当此时,两个人正以一盅亲昵的姿势相互簇拥着,本该是卿卿我我花好月圆的一幅画面,却因了她这番酸腐呆板的陈述而风韵全无。 他笑不出来了。正对着那一双似乎很透彻又似乎很深邃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单纯了。 她的话,果然滴水不漏,字字句句别有深意。 她的态度非常明确,“他”是朋友,也是世子。对待朋友该是何种姿态,对待世子又该是何种立场,这是不一样的。 跟朋友能说的话c能交的心,在“世子”这里是不被允许的。她可以对朋友很亲和,无拘无束无所不谈,但对“世子”却只有敬畏。 对朋友说的话,仅限于两个人知道,即便是“世子”逼问,也不可以轻易泄露。 她的随和,是有界限的。该做的c不该做的,她分得很清楚,也希望他也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至于他是选择做朋友还是做世子,这个选择权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 她非常宽厚地让出了这个选择,把生杀予夺的权利,给了他。 这是一个极为聪慧又极懂得取悦人心的孩子。 这样的一个人,叫人既放心,又窝心。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四目交汇,互不相让,其间波涛汹涌,几度物换星移。 时间仿佛定格于此。不远处,朱诚断断续续地假意咳嗽更增添了此间的静谧执着。再远一些,听见腊月扯着喉咙在大叫着四爷。 “世子。”若萤呼了口气。 那人眨了下眼睛,当是回应。 “狐裘甚好。” “嗯。”这可是宫中赏赐的东西呢,真正的腋裘。至于价值几何,最好是不要说,免得让她心疼不说,还有可能打击到她赚钱的信心。 “世子太重。” 不知道他是听不懂她的暗示呢,还是故意装不懂。看来,太委婉了不适用于他,干脆直接一点好了。 这话算是很浅显了,他若是再不识趣,就有些无聊了。 不过,听她那喘息,似乎真给压得不轻呢。 “那么,我可要走了?” 若萤整顿衣裳,拱手相送。态度谦卑得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这个人说变就变的本事真不小。 他一边顿着袍衫,一边斜睨她,心里似乎有些隔靴搔痒般的不甘。 “要不,你跟了本王去,如何?” 没反应,就跟没听见一样。 这装聋作哑的本事,也是叫蚊子扎不下尖嘴去。 若是换作别的女孩子,但凡有点解事的,听了这话,那还不得欢喜得连爹娘是谁都忘记?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眼儿再多,在某些事情上终究还是少了一窍。 最后再看一眼那孩子,似乎已经料定了他非走不可,那肩背明显地弯曲了几分。 不走看来对不起她这份殷勤的期待呢。 “世子留步。” 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她情深意长堤唤了一声。 灿然油然布面,自己也说不清心里的那丝惊喜是何种缘故:“怎么,舍不得?” 若萤大汗,手指在空里比划了两下,示意他头上有异物。 他也以目作答,一只手在头上指东指西,却只管指不到要点上。 这分明就是给人服侍惯了的模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再不必操心哪里不整c哪里不洁,终究会有手眼替他打点这些事情。 若萤只得走过去,示意他低头,然后踮起脚尖,想把插在发髻里的一片小树叶揪下来。 不曾想刚伸出手去,胁下忽然就是一紧,心里一忽悠的工夫,人已经起到了半空里。 四目相对,一个深如泼墨,一个迷茫如雾,彼此等待,良久无语。 若萤一心惦记着那片树叶,慢慢抬手,试图完成这桩心事。堂堂王世子,形容不整,鬓发散乱,成何体统?没的又要招惹朱诚那老奴一肚子的不满,诬陷她带坏了自己的主人。 从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 可是,朱昭葵的神色实在是太奇怪了,如同风雷蓄势,感觉一触即发,叫人颇感不安。这只手若是伸出去,会否成为引爆火药桶的打火石呢? “世子” 她在想,要是不唤醒他,两个人会不会以这种姿态化成石头呢? 凤目之中有流星一闪而逝。在她懵懂之际,他已将她栽到了地上,转身就走。 好像走的晚了,会出大事儿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 若萤暗中咀嚼着他方才的举动。貌似,他的喉结滚了一下呢。是什么话,给咽下去了? “世子可是有话要说?”弄不清这件事,今晚上的睡眠一准要受到影响。 毕竟下次再见,不知道何年何月了,能不赊账,最好是别赊。 朱昭葵拢住大氅,慢吞吞地转过脸来,若有所思道:“就当是留给你的功课,慢慢想。一天想不明白,就想两天。凭你的聪明,不会想不到的。” 说完这话,他轻笑着扬长而去。 留下若萤原地流汗。 那不是玩笑,是调xi啊!他真的以为她没事儿干么?斗鸡走马偷瓜摸枣,他王世子有什么稀罕,要她成天惦记着?惦记他的话,有好处吗?能给多少米粮银钱? 不想说?不说拉倒。 “四爷,四爷,你没事儿吧?”腊月急匆匆地跑过来,喘吁吁地问道。 难得的清静被打破,若萤莫名地心头一阵恼怒。 腊月浑然不觉,仍旧絮絮叨叨:“四爷,你没事吧?那是什么人哪?从来没见过。那两个跟班的,看上去不是什么善茬儿。要不要警告他们一下下呢?在四爷的地头上,居然还那么嚣张” “想知道吗?”若萤遽然顿足,冷冷地望着远山清癯的一角,“那位是鲁王世子。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啊——” “扑通” 腊月的心肝肚肠碎了一地,两腿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只觉得头骨生寒,上下牙无法控制地直打架。 头顶上,若萤明显不快的声音,更是让他既惭又悔地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错了。他确实多嘴了。 不该逾越主仆的界限,对主人的探出好奇之爪,更不该居功自傲,什么话都说c什么是事都想参与。 四爷管的宽,又给了不少权利,结果导致他得意忘形,忘了四爷的脾气,一向不爱与人亲近。而他,偏就触犯了这一大忌,妄图改变这段距离。 四爷能说的,他说不得;四爷能做的,他做不来;四爷相交的,他攀不上,也没那资格。 这就是事实。 如果非要强求,那就是不识好歹不知深浅。 凭这一点,四爷为什么要用他? “对不起,四爷” 他是真的真的没想到,金枝玉叶的王世子会出现在这种穷乡僻野;没想到他跟四爷的交情已经到了满地打滚不顾形象的地步;没想到那两个冷傲的跟班随便说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没那么远的眼光,也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他就像是地上的一片树叶,平凡而渺小,能够被贵人践踏,都是莫大的荣幸。 还有什么资格说东道西? “是小人冒失了,请四爷责罚。” 身为一个男人,知错就改c勇敢面对,这是最起码的要求。 “起来吧。人都走了,跪给谁看。”见他态度端正,若萤的气消了大半。 “因为小人无知,慢待了贵人,不知道会给四爷带来什么麻烦。四爷你生气,就骂小的吧” 见世子而不跪,又对那两个跟班怒目而视,他这罪过大了去了。若因此让四爷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他就是死两三次都不足惜。 “你是我的人,就算别人要整治你,也得先过我这一关。”只这转瞬工夫,若萤又恢复了那个冷清而坚定的模样,“去告诉高叔叔,准备几斤草菇,就说是我说的,请那位朱诚大人尝个鲜。去吧。” “好咧!”卸下心头的重担,腊月干劲十足地去了。 斿旍从风,驷驖孔阜。 六辔在手,载驰载驱。 跟外面的天寒地冻万物萧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厢里宛若春深,锦绣温暖。 书案之上,凌波吐蕊;触手所及,翰墨幽芳。 两侧的窗门镶嵌着大块的西洋玻璃,清晰可见道旁的景物历历划过。 七弦在侧,素笺在握。 朱昭葵以一种慵懒的姿态,靠坐在龙纹绣榻上,背靠着多子多福锦绣方垫,一腿平伸,一腿半撑,眼睛聚焦在手中捏着的两张纸上,眼珠子却有些时候没有转动了。 几张纸,所记录的内容都不同。其中一张是一份食单,用蝇头小楷写明了几个烹饪方法,是刚刚不久由朱诚呈上来的。 这厮走这一趟收获不小,竟得了六出寺以钟若萤的名义孝敬上来的时鲜草菇半筐。 根据朱诚的叙述,这是钟若萤早些时候就说好的事情。上次她去府城,得到了朱诚的关照,当时就留了话,说日后再见时,定会送他一份新奇的礼物以作答谢。 朱诚不敢独吞,第一时间把东西呈献给了主人。只是那怎么也掩不住的满面喜气,让朱昭葵很不爽。 倒是东方,自旁瞅见了那菜单后,立马也贡献出来一张纸,一张虽然经过整顿叠得方方正正却依然遍布皱褶的字帖。 朱昭葵只不过掠了一眼,便给那东西吊起了全部的精气神。 那是应今岁秋闱的策问考题所做的答卷。上头无考生姓名,无日期标注,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写在一张素笺上。 透过那整齐的字体c毫无滞涩感的笔迹,他似乎能够摸到书写者的情绪,胸有成竹气呵成。 整份答卷的内容,可以说是“深谋远虑c高瞻远瞩”。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沉着c笃定的气势,字字珠玑c句句精粹。无书生腐气,有商贾圆润,具少年意气,兼耆老练达。抑扬褒贬不动声色而能惕厉惊魂c幡然有所顿悟。 这样的一份卷子,就算是搁到考场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明之作。 答卷的人,若想博个功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7章 黄雀在后 这份答卷,是东方从钟四郎的住处捡到的。当时给揉成一团丢弃在书桌下。原本是该被扫了去充作引火纸的,因为某个下人的粗心,竟给落下了。 这份答卷,挠得朱昭葵浑身发痒。他想知道作者的名姓,想了解答题者的一切信息。既然有这样的才华抱负,为什么不去考场上一竞高下? 既有大志,就该出来利国利民大展宏图。今上惜才爱才,用人不拘一格,答卷者莫不是不清楚这一点? 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篇佳作沦为了废纸呢? 看看这份答卷,再看看那张菜单,一般无二的字体,瞎子都看得出,乃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就算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肚腹,誊写者也必定知悉作者的情况。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更加相信这是那孩子弄出来的。也正是这种期待,令他浑身热血沸腾,竟有种想要调转车头,杀个回马枪的冲动。 她会否认c还是会承认?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她的事,有多少是他根本不知情的? 这个孩子,到底是为谁c为什么而生的? 那么安静的身影,那么坚强的眼神,那么清远的距离 那么稀罕的草菇,居然是她种的; 杜先生原来是靠着她的支助才走到今天的; 六出寺的那几个僧c几个俗,全都是她的拥趸; 一口一个“四爷”的叫着,原来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作为“拼命四郎”称霸合欢镇的大街小巷不说,连那座芦山,也隐隐成为了她的山头; 这孩子,胆子和胃口也未免大得太吓人了。上次千里告状,敢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呢。明知触犯“亲亲相隐”会有牢狱之灾c砍头之祸,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去了。 真不敢相信,她的爹娘是怎么想的。除了这孩子,合欢镇上就再也没有一个有胆有识有血性的男人了吗? 还是说,女儿都是赔钱货,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他好心想折中是非,替她c替钟家把纷乱与伤害降低到最低,结果呢? 她竟然朝他放箭! 明知她不敢伤害他,可那个举动实在是太可恨了,太伤人心了! 好心做了驴肝肺,他的委屈跟谁诉! 敢威胁他,哼,芦山上是不是有狗熊?是不是所有的熊都给她猎杀了?是不是所有的熊胆都给她活吞了? 为什么就一点也不怕他呢? 不怕就罢了,为什么偏要弄虚作假假装害怕?难道不知道,越是这样,就越发叫人生气吗? 嘴角噙着冷笑,眼梢却流出和风温柔。 他并未觉察到,此刻自己的神情有多么地怪异。 “是你吧?” 将两张素笺轻覆在脸上,感觉就像是贴着了她的面颊,那样的温度和气息,深深地镌刻在心底,无需刻意铭记或搜寻,却能在万千人海中注目不移。 “小四儿四郎这称呼果然有趣儿” 若萤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四爷着凉了。”身后的小芒十分肯定地说。 “不会。应该是有人在想四爷。”腊月煞有介事,“一骂二想三念叨。四爷刚打了两个。” “真是的?别不是又是你杜撰的吧?”小芒明显不信,“四爷,他是在胡说,是吧?” 若萤“哦”道:“胡说也不是从他开始的。早千年前就有这种说法了‘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说到这里,忽然有所觉醒。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另外的几句话: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脚步遂为之顿挫了一下。 她在担心他?为什么呢?有必要吗? 真是有点可笑呢,这样的担心,还真是有些苍白无聊。 在山上待了半天,若萤将各处的殿宇巡视了一番,指挥腊月几个,爬梯子把两个后患无穷的马蜂窝给捅下来,回头交给黄师父,看是否能派上用场。 检查出几处的楹柱有朽坏,记录下来,等回头请人来修补。 又亲自查阅了寺庙近一个月的收支记录,看着大显做了会儿功课。 小芒在院子里撒了些饭渣,引来大批的花喜鹊,叽叽喳喳倒跟过年一般热闹。 然后,便回自己的寝室,关起门来看书写字。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火炉熊熊。其间,腊月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两次开水,泡了一壶竹叶茶,端来两盘小点心。守着炉子,焙熟了一把栗子c几颗芋头,香喷喷地。 伺候着若萤吃了,又絮絮地说了些山上上下的近况,不觉已是黄昏,若萤遂起身准备回家。 依旧是绕了一截路,先去后面的草屋住了一脚。 远远站在老杏树下,看着红蓝一身青布棉袄,头戴箍儿,正抄手望着檐下的野梅树发呆。 那棵梅花,是今秋才由静言发现的。若萤将它移植过来,黄师父那边给了个方子,作为肥料培在树根部,结果,这棵树很快便适应了新的土壤,并长势良好。 前两天就发现,梅花有爆蕾的感觉。相信再过一阵子,就能够迎雪怒放c清气满乾坤了吧?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那指头肚大小的粉色花蕾,每一颗都包藏着欢喜和对于新生的憧憬。 红蓝的心,活过来了吗? 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若萤很清楚,她乐见红蓝好起来。不光是红蓝,凡是她的视线之内的所有人,她希望一切都是安详圆满的,平平静静地,每一日都能过得充实而幸福,每一日c每个人都被需要c被珍惜,如此,来这人世匆匆几十年,才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人生何其短暂,这脚下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稳c走得好。心中要有方向,相信前面阳光灿烂花开满园,莫把有限的生命,随意丢弃在荒野歧途上 当然,不可避免地,这个过程中会遭遇到诸多的以外,叫人措手不及c始料不及。 就好比现在。 那突然降临的暗无天日天旋地转是怎么回事? 那窃笑迭迭c缠缚在身的是人c是鬼? 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要劫财?劫色?还是报复c害命? 不是宿仇汪大胖,不是,笑声不对。 还有,那捆抱的感觉也不对。换成汪大胖,怕是满含仇恨,恨不能一砖头拍死她吧? 挣扎中,感受到身子在松软的草堆上打着滚儿。 这片几乎是日日经过的场院,一把火就能烧得精光的一个所在,那大大小小的只配做箭靶子的草垛,几时成为了危机的潜伏地? 这叫什么? 人生无处不意外啊! 不过,当真以为她是好欺负的吗?不战而告败,可不是她的作风。 只是,无论她怎么拳打脚踢,都不过是一场徒劳。 伏击之人似乎算准了她不会乖乖就范,从一上来九把她抱得死紧,而且,随着她的扭动,蒙住头面和身体的毛皮大氅似乎裹得越发紧了。 感觉像是被一头野兽吞下去了。 很快地,若萤就放弃了无谓的反抗,那仅有的力气,全用在了生命最基本的延续方式上。 喘息声可谓是震耳欲聋。 目不能视,听觉反而就会变得非常灵敏。香薰浓郁的毛皮之外,笑声饱含得意:“终于给我逮到可,看你这回还有什么话说!” 听到这个声音,若萤顿时有一种失足跌落春深的感觉,四下里花开烂漫c香气如酒,更兼蜂蝶杂舞c笙歌遏云,中脑欲醉c蚀骨。 她错愕了片刻,努力地将这个跟她滚草堆的人,和记忆中那个策马红尘风流四溢的小侯爷联系在一起。 他为什么会来? 肯定不是为了她。 那就是为了朱昭葵。 从几时起,这姐夫小舅子的关系竟然如此地白热化了?已经到了如影随形紧咬不放的地步了吗? 这人就能闲成这样儿?没事儿不好暖玉温香抱满怀?为什么不远千里地跑到这偏僻乡村风餐露宿? 这是唱的哪一出? 猫抓老鼠? 螳螂捕蝉? 还是说,充当了亲姐姐的眼线,试图抓住王世子的把柄以作进一步的胁迫c压制? 那么,那新婚夫妇的矛盾,竟是那么难以调和了吗?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还跟她说那种话? 无话可说? 想要她说什么?人证物证俱在,坦白从宽c抗拒从严? 他们过得好不好,碍她什么事儿? 还是说,碍事儿的是她?无意之中,她成为了破坏人家家庭的卑鄙无耻的“小三”?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怎么,没话说了吧?”箍在头上的毛皮被剥下来,梁从风一连得色地盯着她,“我说他无缘无故地怎么跑到这破地方来,敢情你在这儿勾魂呢。” 这误会,深了去了。 若萤张了张嘴,想要分辨两句,到底没能够。 杜先生的存在是个秘密。王世子对杜先生固然没有恶意,但不表示其他人也是无害的。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就要担负一个“诱拐有妇之夫”的恶名,这事儿实在令她接受无能。 含冤莫辩的滋味还真是不大好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章 侯爷回春 梁从风瞧出了她的为难,心下于是越发笃定了。风流眼里一片窃喜:“我就没瞧出来,你有什么好?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偏就对了他的口味儿?” 听他说得太不堪,若萤不由得皱起眉头:“侯爷请不要胡乱猜疑。” 梁从风当即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叫胡乱?我都闻出来了,这浑身上下,全都是他的味儿。也就你,当局者迷。” 说话间,在她的发顶和颈项间不住地猛嗅。 就差一条火辣辣湿嗒嗒的舌头了。 若萤忍无可忍,却又动弹不得,只能叹气道:“侯爷的鼻子,比大黄还好用。” “大黄是谁?”情知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梁从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大黄是条狗。”若萤郑重其事,“一条土狗,我四叔家的。” “呼”地一下子,她又给毛皮吞没了。 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想再放她出来,哪怕是她求饶。 很快地,若萤就给闷出了一头汗。为博取呼吸的自由,她只有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挣扎扭曲。 而梁从风也是给怄到了,非要跟她较劲。她出多大的力,他就还以多大的力。高低不肯松手,竟是想要闷死她似的。 若萤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想下口,奈何四下里全都是毛,根本就是无懈可击。 相持不下时,终于给她拱出了一片光滑的肌肤,想必是某人的衣带给拽开了,露出了原形。 机不可失c时不我待。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无赖至极的战斗,若萤果断出击,紧紧贴上那片温热细滑,张嘴便狠狠地咬下去。 某人的惨叫可谓是响彻寰宇c惊心动魄。 “你疯了!?你是狗吗?!” 梁从风如遭雷击,慌不迭地一把推开她,忙不迭地扒开胸襟,让一片绢白精劲的胸脯大白于天下。 目之所及,左胸脯上好大一个牙印子,整整齐齐的一圈,几颗牙都能数得清。有好几处隐隐泛红,眼看就要沁出血来似的。 前所未有的暴躁席卷了他的身心。 这可是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儿,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从没有人敢咬他c敢下这狠手。即便是最宠爱的女人,未经许可,也不敢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这小毛孩子简直混账!把他当什么了?凭什么想咬就咬?知不知道后果很严重? “疯子,疯子” 他想反击,但那份疼痛似乎抽走了他的气力,短时间里,手脚抖得抬不起来。 相对于他的气急败坏,那个被钉在身下的人,则一副全神戒备c随时准备提马再战的昂扬模样。 真是越看越生气,越想越郁闷。 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给他添堵吧? 下口这么狠,敢说不是在替朱昭葵出气?她跟朱昭葵,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没有也许,绝对的! 若萤忽然感到毛骨悚然。从梁从风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掠食者志在必得的影子。 她心头发紧,本能地想要喝止,却根本已来不及。 小侯爷做事,一向任性。 若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对方的瞳眸里而无能为力。仿佛是夜行碰壁,嘴唇上传来的尖锐噬痛,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她c被啃了! 被啃了啃了啃 世人常用牛嚼鲜花来形容不匹配的大煞风景,又常以“鲜花插在牛粪上”以示对相差悬殊的遗憾。但他们有没有考虑过牛与牛粪的感受? 谁会愿意一辈子当别人的衬托c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被“鲜花”垂爱的她,反正是欢喜不起来。 她从没打算跟花儿一样的小侯爷扯上任何关系。对方的风姿c作派如日月煌煌c春光烂漫,完全掩盖了她的气息。 她宁愿孤独地伫立在山颠,也不要沦为万丈红尘中的一粒埃尘。 她也是很骄傲的好不好!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这可是她的初吻哪!好歹吻得像模像样点儿吧?她既不是猪头肉,他又不是穷得三年吃不饱的,那至于这么粗鲁! 还有,用不用给他提个建议,别熏那么重的香,简直跟药似的,涣散人的斗志。 还有,这人是不是对别的女人都这样?貌似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有虐人的倾向?除了这不宣而为的强吻,在跟别的女人鬼混的时候,是不是还有其他更惊心的花样? 因为在事业上无所建树,所以,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宣泄内心的苦闷与烦躁吗? 不对不对,现在好像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受害的是她不是么? 混蛋 居然得陇望蜀想要深入 已经迷失了心智吗?无鸡,鸭也可么?如此生冷不忌荤素咸宜,就不怕吃坏了肚子? 老天爷,谁来救救她 本已倾斜的草垛轰然坍塌,瞬时淹没了相持不下的两个人。 这意外的变故惊回了梁从风几近溃散的意识。他手忙脚乱地爬出草堆,懊恼地拍打着身上的草秸,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小四儿?小四儿?你在哪儿呢?”面对这泱泱草堆,他有点手足无措,“小四儿?钟四郎?还活着么?给爷吱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北风呼啸,枯草簌簌。 喉咙有些干,嘴里有点苦。有些说不上来的不祥的猜测在心里翻滚。 “你小子又在逗爷玩儿,是吧?告诉你,用过一次的招数,就再也没用了。我数三声,你不出来,爷可就走了啊。” 一边恫吓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踢了踢脚下的草堆。 没有提到类似身体的又软又硬的东西,那就表示,钟四郎不在。 太阳已没入山后,余晖惨淡,之后将是漫长的黑暗。 漫长得足够可以发生任何事。 像钟四郎这种,到底还小,随便一块小石头就能砸死。方才闹腾得那么凶,别不是遭到了意外吧?要不是急了眼,怕也不会咬他那么厉害吧? 莫不是自己逼得太狠了?那草堆可不是锦绣堆,赖在里头就不想出来。这么久都不动,不可能是贪图安逸享受吧? 还是说,草堆里掖着树杈,不小心给戳中了要害? 或者是底下埋了石头,脑袋瓜子正好磕着了? “小四儿,你再不出来,信不信爷一把火烧了这里?”计无所出之下,他颤着手去摸蹀躞带上的火石。 要真是出了人命,不如就焚尸灭迹吧。事后追查起来,最多就是个小孩子贪玩儿,引火的案件。 郡侯府可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美人蛇蝎,这话今天我算是信了。” 正当他决定要实施纵火计划的时候,脚后跟忽然就给抓住了。幽幽的叹息让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霍地转过头去,只见若萤正贴着他的腿爬出来,脑袋上好像顶了个鸡窝,越发显得人小好欺负。 可想而知,刚才自己爬出来的形象有多么地狼狈。 阴晴不定的面色终于趋于缓和,他歪嘴嗤笑了一声。 看在平安无事的份儿上,就原谅他一次吧。只不过,刚才他说什么了?什么叫“美人蛇蝎”?这是在夸他呢,还是在骂他? 若萤白了他一样,未作理会,却将手里抓着一样东西,凑到了眼前。 就着稀薄的光线才瞄了两眼,不光是她,连上方的梁从风,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嘤嘤传》? 不会吧?!这书名儿,这笔迹,这不是出自她的手吗?这是她的成名作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崔玄说过,买走这手稿的是府城的人,难道竟然是小侯爷? 原来,这是她的金主呢。 想不到啊想不到 竭力控制着内心的震惊,若萤忍不住把目光投向物主。 梁从风的脸,色若桃李,鲜艳欲滴。 若萤忽然有种想要打乱他的发髻,看看他扮成女人时的样子。 一个大男人长成这样,也真是罪过! 不用问了,这就是他的东西。瞧他紧张得那样儿!想必是刚才折腾的时候,害他露了馅儿。 若萤一只眼觑着他千变万化的面色,一只眼草草地浏览着书中的内容。 每翻一页,梁从风的眼睛就跟着眨一下。 那情形,就好像翻的不是书,而是他的衣衫似的。 若萤暗中大笑不止,面上却只作懵懂:“你的?” 梁从风快速地眨眼。 “这是什么书?”若萤假装好学,两只眼睛使劲地凑到书上去。 “是——医书。”梁从风急道,“类似医书。” “哦。” 这回答委实机智,而且还特别新鲜。 若萤不由得怔了一下:“没想到你这么好学,居然随身携带着。不知道能治些什么病呢?” “饥渴症。”梁从风抬手划了划额头的汗意,渐渐地回过魂来。 他的手指不停地弹跳着,跃跃欲试的同时,又颇多踌躇。 见状,若萤握紧了书卷:“饥渴听上去是不大好。都有些什么症状呢?” 梁从风慢慢蹲下身来,两眼有意无意地瞄着她手里的j书,开始漫天杜撰了:“害病的人会茶饭不思c坐卧不宁c胡思乱想。严重的话,会神志不清c身子沉重,渐渐地就会消瘦,个别严重的,连小命都会送掉。” 若萤故作惊恐地打了个寒战:“会不会传染?我怎么觉得,我就有这种症状?吃不下c睡不踏实,一点风吹草动就东想西想。我c我会不会是已经得了这种病了?” 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子,眼睛瞪得有点吓人。 梁从风生生地给惊出了一身冷汗,“噗”地一跤跌坐在草堆里,长睫如蝶翼,忽闪个不停。 “不会,怎么可能!” 话一出口,旋即便意识到了失误,赶忙又改口道:“现在不会。这病多发于成年人,而且,也不是说,是人就能得。” “如果我病了,你会医我吗?” 梁从风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呛死,忙不迭地摇头:“不不不,我不行。到时候,自会有人医你” 要他做解药?那画面实在太美,简直不敢想。 若萤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原来是中看不中用” 这个—— 是他想歪了吗?为什么觉得这句话歧义这么大呢?她想的,是不是跟他想的一样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9章 跟爷走吧 心底的男子汉雄风呼啦啦地直往上窜,跟雨后春笋似的,但却在嗓子眼儿那里,给卡到了:“你还小。” 他不得不用上了哄女人的温柔,苦口婆心地开解道:“你还小,你不懂。这个病,也不是人人都能医的。将来,谁害你得上这病,就得从谁那里取药引子。药引子知道吗?百药为臣,引子为君。药材再好,少了药引子,就除不了根。说多了你也不明白,等再大一点,自然而然就懂了。” “不是嫌弃我吗?怕我给不起诊费吧?”若萤斜视着他,满脸的怀疑。 “爷是那种小气鬼吗?” 若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们倒是都这么说——不过,我不信。上次多亏侯爷送了那么多东西,让我面上很有光彩。” 还敢提上次的事儿? 梁从风眉目纠结地瞅着她,满心想要为那笔旧账狠狠修理她一顿,但见她一副诚意拳拳的模样,那心底的小拳头,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只管吃不准主意。 那一车礼物险些毁掉了他的一世英名。 先是老祖宗唤了他去,非要他“坦白”。坦白啥?自己没有胡闹,也没有欺负人家小孩子,更没有跟谁闹断袖。他的取向依然正常,还是喜欢女人更多些。一切的一切,都是市井传言,无聊透顶,不足为信。 府城的人,开始有人夸他懂事了,转性了,开始拿他老子和爷爷的忠孝节义来框他,妄图给他戴上枷锁,以他的自由和快乐为代价,换取他们的愉悦安详。 这居心,可真够险恶的! 小侯爷是那么好说话的么?谁配得到他的青眼垂怜? 没有! 都是些庸脂俗粉c蟊贼鼠辈,哪里值得他多看一眼?遑论施舍大方! 那车礼物,好比是千里大堤上的鼠洞c雕梁画栋上的一个虫眼,是令他溃败的先兆,是不容出现的纰漏。 是的,他吃亏了,栽在了一个孩子的手里。 这事儿不好说,太丢人。 钟四郎这厮,忒狡猾c忒坏,不能不小心应对。 “你放心,这病只要救治及时,不会有性命之虞的。不是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吗?也许能够医你的人早就已经在某处等着你了,只是你还没有发觉就是了。” 只要沉住气c别乱了阵脚,凭这哄人的功夫,他相信自己还是可以稳操胜券的。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下子,若萤便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个人。 白衣胜雪,纤尘不染。 驱邪扶正,温和中正。 他本来就是医生啊,她若是病了,他一定会救治她的 只是,他会是她的药引子吗? 可以吗? 趁着她刹那的失神,梁从风觑准机会,鹄惊兔奔一般扑过来,干净利落地抢走了她手里的书稿,直接便塞到自己的怀里去了。完了,拍拍胸脯,长舒了一口气。 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重新夺回主战权的他,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不是爷小气,时候未到,容易走火入魔。再过个年,那时候,爷不但借你书看,还可以传授你些实战招数——不,是疗法,保你受用不尽,对爷感激不尽。” 说到好处,他的眼睛里已然是桃花乱舞c春波荡漾了。无意中觑见对面的人,恍恍惚惚地,在半昏的暮色里,仿佛一个即将隐去的幻变影子,不知道下次再见,将会是怎样的一幅形容。 忽然就想要记住这个人。 毕竟,这么好玩的人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 面对他的再次逼近,若萤忘记了反应。 比起朱昭葵的老实,果然,这小舅子的思维有点异常。 他捧住了她的脸,以一种鉴赏的姿态审视着。 若萤没有动,只是因为在他眼里没有看到危险。而且,他的手温温的,并不讨厌。 他把她的脸转向有光的方向:“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听说,黑白分明心思正。有这样的一对眼睛,也难怪邪乎。为什么先前爷没发现呢?” 若萤报以哂笑:“侯爷这么说,让那些西洋人情何以堪!” “你说对了,爷打心眼儿里防着他们呢。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犯我强汉的心思?小四儿,你有没有算计爷的心思?” “我说没有,侯爷相信?” 撇嘴。 若萤丢给他一个“这不就结了”的眼神。 “你真狡猾。” 说话只说一半,而且还是没有确切含义的。把人吊在空里,害人胡思乱想c自寻烦恼,这心眼儿,也够多了。 几句好话,就能诓得一车礼物,难怪总说书生可恶,就可恶在这上下两片嘴皮子上。 拇指抚过稍显肿胀的嘴唇,想着方才的片刻痴狂,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一种感想。到底是为什么,会作出那样的举动呢? 除了那样的方式,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 还是说,那个方法用得太频繁c成功率太高,业已成为了他自信满满的武器? 以往在别人身上,都是屡试不爽的。可是,今天却没有奏效。 没有软化成泥,没有专注于他,更没有依恋上他。 那肿胀好像就是个小小的意外,就像下雨淋了雨c走路硌了脚,完全不必记挂在心,更不会耿耿于怀。 不好。 明明是他占了上风,为什么却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捡到了芝麻的他,是不是在哪里丢掉了西瓜,而且给面前的这小子捡去了? 可是,从这双无辜得可怜的眼睛里,一点也看不出虚假啊。 “小四儿,爷决定了。”一念闪过,他张口就来,“爷打算带你回去,拆开了,好好研究研究。” 打劫? 若萤见他不像是说笑,登时就提高了警觉。 “你跟爷走吧,保你过好日子。你的家人,以后就由爷来关照,可好?” 如此美好的人,如此真诚的邀请,怕是神仙也要迷醉其中吧? 若萤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听说侯爷还没有夫人,这是打算要娶我做正室吗?” 梁从风愣怔了一下,盯着那张郑重其事的脸,一时语结。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既有韩子高专宠在前,如何就没有小侯爷独爱在后?侯爷,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她的一脸苦恼,彻底逗翻了梁从风。 能够如此机警地把自己从困局中解脱出来,同时又保全了他的体面,这样的人,委实稀罕。 不卑不亢c若真若假而不会让人心生不快,这孩子,确实够聪明c够体贴。 原本只是个促狭的念头,可照眼下看,他竟然有点想把这孩子弄回去了。 养在身边,闲来斗斗嘴c玩玩心眼儿,倒不失为一项安全又愉快的活动。 顺便,还能挡挡那些眼冒金星一心想要扑上来的狂蜂浪蝶,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若萤假装没看到他越发正经的眼神,自顾憧憬道:“人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若能真的跟侯爷去,第一件事,我想给家里盖几间新房子,正经八百地修上一圈院墙。再养上几头大牲口,春播秋收的时候,我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还要养几个下人,伺候爹娘的饮食起居。这些事,都要用钱,每一天都要花钱,大概也就郡侯府那样的人家,才有这样的能力,养活这么多的人吧?” “想得美!” 脑门上吃了一记榧子,梁从风好笑地瞅着她。 拉拉杂杂说这么多,故意表现出自己的虚荣与贪心,不外乎就是想让他心生憎恶,知难而退。 这良苦用心,他怎好意思罔顾。 再说了—— “你要是个丫头,没问题。” 说话同时,白玉手掌抚过她的胸脯。 若萤顿时就有些面烧。 之后,就想要爆笑:不知道该说这小侯爷粗心呢,还是压根就没有人告诉他,其实她真是个丫头? 她长的真就有那么汉子? 她真的没一丝女儿家的柔美吗? 面对这样的结论,到底是该窃喜,还是郁闷? 见她若有所失,梁从风笑了:“爷不好那一口,你也甭想着为了荣华富贵,丢掉自己的命根子,平白给爷造孽。况且——” 他忽然顿住了,眼神扑朔迷离地:“况且,你这家伙太贼了,现在倒是小鸡似的,没啥危险。改天长大了,一身的蛮力一肚子的花花肠子,难保爷不会给你反扑了。到那时,爷的一世清名,可就全给你毁了。” 所以,这盘菜还是留给朱昭葵慢慢受用吧。 姓朱的若能在这事儿上失足,这辈子,可就只能任由他梁从风摆布左右了。 这么一想,就发现这钟四郎的存在还真是十分有必要的。 “给你几年时间,看看有多么地想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吗?想得睡不着的时候,允许你去看爷。上次的那个屋子,爷替你留着呢。郡侯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就不信朱昭葵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给他抢走。 “哦。” 若萤胡乱点了下头,暗中品味着他的线外之意。 远处马车隆隆,转瞬就到了跟前。 一袭青绢圆领的姜汁还在车上,就火烧火燎地叫嚷开了:“爷,爷,快c快c快,世子爷——” 后头的话在看到若萤的时候,蓦然中断。 “你怕他什么?爷在这儿,就没他作乱的机会。”梁从风轻蔑地朝着若萤扫了一眼。 “是。回爷,才刚得到的消息,世子爷走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去四五里了” 梁从风低咒一声,拔脚就走。经过姜汁身边的时候,气不打一处地推了他一个踉跄:“蠢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白养你们一场!” 姜汁是早给骂习惯了的,当下也不以为意,口中麻利地应着“是”,一边颠颠地跟上去。 走了两步,差点没撞上忽然停下来的梁从风。 “那个,小四儿。”回眸之际,美人如花隔云端,嫣然一笑逐春水,“爷跟你说的,可记住喽?想爷的时候,就去看爷。爷还会赏你很多很多的好东西。” “哦。” 等到若萤终于给出应答的时候,那一主一仆一轻车,早已是去得杳无踪影了。 想他?也许。 看他?也成。 那所谓的“好东西”可未必就那么好拿。 若萤微哂,牵动了唇上的肿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0章 年前心事 姓梁的真不是东西,做事简直不讲道理。也不想想,把她咬成这样子,可叫她怎么见人! 幸好天黑了。 届时,若有人问,只好栽赃嫁祸给这黑灯瞎火了。天黑,绊了一跤,牙齿磕的,这理由,足够充分了。 刚进村口,迎面看到无患正翘首张望,看到她,似乎愣了一下。 “四郎没看到我家公子?” 这话问的,她应该看到吗? 猛然间,若萤醒悟到了一件事,她的脸顿时就烧起来了,心跳也随之乱了节奏。 “傍晚在街上碰到三老爷,说你还没会来。公子放心不下,说是去路上接你。按理,你们俩应该走个对面啊” 这个 若萤大窘之余,更多不安。 这种感觉,就好像为人妇者出轨,给盯梢抓包一般。 但愿,但愿她跟小侯爷疯闹的那一幕没有给瞧见。 她不是那么随便的人,这一点,希望静言能够相信并体谅。 希望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回来了。”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背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可在若萤听来,却是字字惊心。 她几乎没有转身的勇气。 “再不回来,天都黑了。”静言一步步走来,像是自言自语,话语中似乎缺少了一点温度。 但若萤觉得,那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 但是,静言就那么如同忽略了一般,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而在她的印象中,即便静言是一阵风,也会在她身边稍作盘桓的。 今天这个样子,说不出来,但的的确确有点异常。 这让她越发没了开口说话的力气,也越发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意中给他看了去。 在他心里,她的形象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静言忽然停下脚步。 这算是个机会吗?如果就此坦白了,她会获得谅解吗? 但是不说,好像是有意欺瞒似的,会显得自己心虚,不是吗? 说出来的话,依照他的脾气,会不会认为是他出现太晚而导致她被人欺负,从而心生愧疚呢? 她并不想他难过自责啊。自己招揽的一些乌七八糟的麻烦,不想让他跟着操心烦恼。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如此纠结着,两只脚却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心里想着,不如说一半留一半,把自己给啃了嘴巴的那一段掠过,只捡无关痛痒的来说,也许好些。 自己在他心里,就该是弱小却又顽强的样子。 张张口,才待要说话,无意中瞥见他的后背,那千言万语登时便没了下落。 那里粘着两根细小的草秸。 也许是风吹过时留下的印记,只是若萤不敢去求证,更不敢确定。 静言暗中叹口气,转过身来,扶了扶她的空顶帽。 若萤本能地想要躲避,于是,他的手指便擦过了她的嘴唇。 他是故意的! 这一刻,若萤的心里无比地确定。 他的无微不至可以涉及到各个方面c每时每刻。关于这一点,她老早就知道。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逼到了墙角,再无退路。背心处,源源不断地传来墙壁的坚硬与冰冷,似乎想要把她同化掉。 这样僵硬的难堪,实在是之前不曾见过的。 虽然他很愤怒,但她现下这个样子,却让他更加难受。 这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又做不到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人生,何苦这么艰难! 袖底下的双手握得死紧,指甲嵌进掌心里,尖锐地疼痛。 如果一定要这么痛,就由他来一力承受吧。 “走吧。别让家人等着急了。” 弯腰拾起她的一只手,团在手心里。那柔软温暖的中心,湿湿的都是不安吧? 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正在遭受内心的折磨吗?如果不是他的乍然出现,她也不会这个样子吧? “走吧。” 这一声,已经回复了一贯的温度。 若萤没有吭声,只有她自己清楚,那只手包住的不仅仅是她的手,也包容了她的一切。 一日赶一日,过得飞快。 二十四炸油炸桧,二十五包包子,二十六蒸馒头制圣虫。 因为要备足一正月的干粮,所以,一锅两锅不当事儿。家里的两口大锅加上正间的炉子,成天到晚不闲着。 虽然窗户大开着,可屋里屋外依然炙热难当。炕上的被褥全部搬到了高高的灯搁上,因怕焙焦草席,靠近灶台的一边,全给卷了起来,用石头c砖块垫着。 制熟的干粮会在静置凉透后,储存在干净的大缸里。没有大缸,就会事先糊一些草囤子。以草编为胎,或圆形c或边形,里外上下刷上糨糊,然后糊上棉布以为平整封闭。 风干之后,拿来贮存干粮,既干净又透气,且又能防止虫鼠啃噬。 二十八日,是今年最后的一个集市,也是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节日。尽管天气寒冷,但是天不亮,合欢镇的大街小巷里就已经涌现出了前来赶集购买年货的人们。 十里八乡还算是近的,远一点的,如县城那边,都有商家和顾客蜂拥来赶这最后的热闹。 叶氏早早就起来了。香蒲则第一时间揉着眼睛扒在大门口打量过往的行人,口中啧啧称叹。 她已然想象出集市的汹涌澎湃,个个都跟不要钱似的争抢拥挤。其中不乏混杂着各处的闲汉无赖,趁机偷摸财物和女人;也不乏家人失散c叫天不应的;若是碰到三里五村的熟人,只怕没等来得及打个招呼,就被挤散了; 但是,今天集市上的东西必定是最多c最好看的。就是什么都不买,犒赏犒赏眼珠子,也是莫大的吸引。 但是她出不得门。 叶氏要老三陪着去赶集,留下香蒲在家看顾着若苏若萌和若萧,同时准备午饭c喂鸡c看炉子。 若萤已经拾掇好了自己,准备出门了。 老三每天都是起的最早的,这会儿已经熥好了饭,拿饭灶盛了半个热馒头小碟猪油芥菜丝,招呼若萤先吃。 等若萤吃的差不多了,就听香蒲在院子里喊“四爷”,说是车来了。 紧跟着,腊月一溜小跑进来。 听说他还没吃饭,若萤便喊香蒲又抓了个馒头来。腊月道了谢,咸菜都不就,三下两下就把一整个馒头吞下去了。 “又没有跟你抢,不好慢着点儿?”叶氏进来取东西,见状嗔道。 “还真跟打仗似的。你是不知道,三娘,今天进出的人会很多,城门口那里光是排队,就要浪费不少时间。” 叶氏点点头,催促若萤:“人多乱,路上小心点儿。别磕着碰着,小心给坏人摸了东西去。” “三娘放心,有我护着四爷,不怕。”腊月端起刚舀上来一碗草菇汤,略微吹了两下,又是三两口喝个精光。 叶氏看着直抽冷气:“你慢点儿。小心烫坏了喉咙胃肠。” 腊月抚着滚烫的胸口,嘿嘿笑着。 老三却又在门外扯着嗓子催促了。 叶氏赶忙将炕上搭腿的小褥子卷了,塞给腊月,叫带着路上保暖。毕竟要赶那么长的路,中间难得下来活动筋骨,身体肯定会觉得很冷。 这边,若苏姐弟一起送出门去,一番叮咛后,直至看着谭麻子的马车消失不见,方才回家。 赶在晌午前,若萤一行抵达昌阳县城,把几家饭店所预定的草菇交付清楚,然后,又把崔玄及其亲朋的那份儿也送到了,已是午饭时间。崔玄遂强留三人在近旁的小店吃饭c喂马。 饭后,借着机会难得,谭麻子便想去西市逛逛,替家中老小物色一些过年礼物。 若萤另有他事,自带着腊月直奔“迎仙坊”。 她对自己的命理始终不能释怀。上次想请金半仙给瞧瞧,可惜半仙不在家。而邻人对他的评价,似乎又很高,这越发让她心如猫抓了。 腊月多多少少看出了她的不安:“四爷当真相信那半仙的话?我倒是听说,真正的高手是轻易不会给人看的。市井传闻,多半都有水分。” 若萤点点头:“想我也是犯了一个通病。崔玄若是不提这个事情,也罢了。既然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不论水平如何,总是要见过了才能下定论。四爷我就是这么地放不下,所以,这辈子就只能做个俗不可耐的俗人了。” “照小的说,是四爷太好学了,凡事定要求个善始善终。可比那些混吃等死半途而废的强多了。” “腊月,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大喜功?” “哪儿呢!小的说的都是心里话。四爷你对自己要求太严厉了。” “严吗?我可是凡事先想到自己的人呢。普世救人那种事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先要爱自己,然后才有资格爱别人。”腊月一本正经道,“这话可是四爷你说的。” “果然是一念之间,佛心不起起魔心。这么一句自私自利的话,倒是给你悟出慈悲来了,你倒真是块可造之材呢。”若萤凉凉道。 “这不是近朱者赤嘛。”腊月嘿嘿笑道,“别人作好事,都巴不得让人纪念一辈子,四爷不是这样的。四爷面上总是不以为然,不过是希望别人能够坦然接受你的关怀。四爷这种,才是真的大公无私。” “你知道的太多了。” “小的知道的确实不少。看四爷你平时的吃穿,哪样不是马马虎虎?能将就就将就。倒是每次出门,总不忘给三娘她们捎一堆东西回去。各人喜欢什么c什么口味儿,一丝不差,从来就不随便。” “因为她们难得出来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人要是没心,就是天涯海角跑再远,也不过就是开了自己的眼而已,终究算不得是个有爱有担当的。” “腊月,你还是该适时地给我泼点冷水才好。须知谦受益,满招损。” “把四爷冻坏的,让小的们依靠谁去?不要。” “你是越来越油滑了。” “所以,还请四爷你严加管教才好。” 若萤住脚叹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1章 神奇少年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金半仙居住的小院,又是铁将军把门。显然,这次又扑了个空。 “金半仙是不是不住这儿了?”腊月只好去询问左邻右舍。 回答是金半仙打从三日前就走了,没说去哪儿,也没说几时回来。大概是回老家过年了? 要这么着,起码在灯节之前,这人都不会回来。 这就叫无缘。 若萤默默道。也许是她的命理果真蹊跷,连老天爷都不愿轻易明示。 但越是不解,心底的疑窦就越深。 莫非,这事儿要成为她的一块跨年度的心病? 身后不远处传来迥异于喧嚣的嘈杂声。 一群大人孩子正在围攻一个宵小之徒。 一个卖锅贴的正义愤填膺地痛诉窃贼的可憎以及自己的机警与果敢,当场把偷他锅贴的小贼抓了个现形。 若萤便也挤进人群中,去看那“过街老鼠”。 却是一个少年抱头蜷缩在当中,任由四面八方的谩骂与杂物纷纷砸下来,只管一声不吭动不动。 这幅明显心虚示弱的模样,极大地鼓舞了□□者的士气,助长了围观者的幸灾乐祸。 便有轻狂之徒,大张着正义之旗,公然向前对其实施推搡与脚踢。 四下一片叫好声。 正与邪c是与非,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完全的体现。 腊月蹙紧了眉头,咕哝道:“要不是逼上绝路了,谁愿意做这种事儿” 他想起了自己的从前,禁不住对那小贼同病相怜。 若萤听得分明,暗中叹口气,拨开人群,径直走到场中,俯身揽住了那少年的肩膀,替他将挂在网巾上的草棍泥土扑撒了去。 手下的人颤了一下,身体越发绷得死紧。 腊月随机应变,赶忙打圆场道:“不好意思各位,这是我家的一个亲戚,因为脑子不大好使,走丢了好几天了。给各位添麻烦了,请多包涵!” 既然是个病患,加上主人家出现了,再闹下去显然很无趣。 众人很快地就一哄而散了。 腊月打怀里掏出钱袋,拈了几个钱出来,递给卖锅贴的,道:“不就吃你俩锅贴吗?傍年底,就不能当作是行善积德?多少钱?再上两笼屉!有汤没?舀一碗来!” 从来有钱就是大爷。 锅贴铺的不敢怠慢,赶紧点头哈腰请了若萤几个进店。 若萤先让端一盆热水来,拧了热手巾,亲自替那个少年清洁面目。 为什么不让腊月来做这些事情呢?因为她能感觉到少年一直在发抖,似乎十分惧怕别人的触碰。 这实在是她所见过的最为沉默拘谨的一个人。 不说话,不表示能守住秘密。 他的衣着,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一袭蓝襕衫,黑色宽缘,衣身两侧接双摆,是京中学子的常服。腰束蓝色丝绦一对,在身后固定。看似普通,领口用的却是实打实的白珍珠扣子。 只是没有戴儒巾,只着了网巾,发髻散乱,显得十分落魄消沉。 先擦手。 那双手,纤细修长,右手中指一侧有厚厚的茧子,显然是常年捉笔的结果。 握着这双手,若萤不由得暗中做起了比较。 论起来,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双手。说是羊脂白玉雕就的都不为过。 相比之下,小侯爷的手固然修长,但那特意留存的长指甲太过于柔媚妖娆。又爱戴些奇珍异宝,伸手之际,流光溢彩,晃得人头昏眼花。 静言因为长年采药c制药,手指更像是箬竹,看了叫人不自觉地心疼,恨不能多喂他吃些好东西。 王世子的手,一味地只是软。她甚至怀疑,一锥子扎下去,能不能戳出血来。那人的骨架子小,若是不注意保养,将来只怕是要长成个大胖子。 胖了好啊,不然可就辜负了王府的优裕生活了。 论味道,静言的手像是在药草里浸泡过,清淡薄苦微香,有祛邪安神之功。 王世子的手,总带着幽幽的墨香。世传他酷爱丹青,常年侵淫其中,怕是连骨头都透着上好香墨的味道吧? 小侯爷的手简直勾魂,那香味儿简直完败一切的蒙汗药。伸手间,管保迷倒成片成片的花痴女人。 而这少年的手,却是干干净净地,仿佛冰凌一般。 是的,净白无暇,清冷透骨。 按照黄师父的说法,这人怕是气血严重不足。 “擦干净了手,才可以吃东西,知道吗?” 这一刻,若萤忽然觉得,小孩子也并非就那么烦人。尤其是乖觉胆小的,叫人打心眼儿里想去呵护疼爱。 她重拧了手巾,叠成方块,一点点地替那少年擦拭脸面。 当埃尘泥垢被抹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堪称白玉的童子面。有着下弦月一般的孱弱苍白,透明得一眼望得见前世今生。 看到这张脸,才明白何谓“眉如远山笼雾,目似秋水长天”。 这张脸上,写满了不为世俗体谅的孤独与萧瑟。 而这样似乎空空如也的遥远与寂寥中,仿佛又蕴含着一叠三叹万物如芥的深沉道理。 世事无常c生死难抗,一饮一啄,皆是注定。 所有的期待或等待,一切的颓废或努力,终究不过是一场轮回。 周而复始,如茧自缚。 这张脸,天生具有着惑乱人心的魔力。 若萤便觉得双手有如千钧重,心下莫名地涌上了苍茫雾气。 幡不动,风不动,是心动么? 哂笑着抓起木梳,帮那少年梳理头发。就说不是破落户的孩子,看着一把青丝,丝般细腻顺滑,几乎握不住。 “我是头一次给人梳头,不知轻重。要是拽疼了,说一声啊。” 腊月握拳咳了一声,表情跟旁边的食客一样怪异。 他跟在若萤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四爷这么——温柔。 明明还是个孩子,明明踩着小板凳才够得到那少年,明明动作那么笨拙,可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少年的长姐似的? 在家里的时候,即使是对待六姑娘和萧哥儿,都不曾这么尽心尽力过。 当然,撇开那两位小主子自有香姨娘和三姑娘照应不说。 四爷的声音是那么地柔和,神情是那么地专注,小心翼翼像侍弄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玉,这场景,任谁看了都难以调转视线吧? 如此一来,这位半路捡来的少年,倒比柳公子更得四爷的喜爱呢。 “好了,这下可以安心吃饭了。”拾掇完了,若萤在对面坐下,把两笼屉热腾腾香喷喷的韭菜虾仁锅贴推到那少年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少年几次想要对上她的眼睛,几次都仓皇退却,羞怯如一只小兔子。 若萤的心,莫名地又化了一层:“吃完了,我还有话问你呢。” 她的话像是给了他指令与力量。 少年不再踌躇,伸出白玉般的几根手指,捉住了筷子。 若萤笑眯了眼。 这少年还是孩子心性,凡事需要人指点引导。这般柔弱,为什么会一个人出没在这吃人的繁华闹市中?家人呢?仆从呢?难道就不担心他会给坏人拐走? 这年头,嗜好南风的贵人可不少呢。 少年的吃相很好,不过,饭量还真是不小。两屉锅贴愣是给吃了个精光。 完了,慢吞吞地喝了两口汤,自袖里摸出一方手帕揩了嘴角,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若萤的心思,这会儿还停留在那方角边绣花的上好手绢上。 少顷,她才想起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她可没有当面探究别人的习惯。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鼓励他摒弃挣扎,好好吃饭而已。 这少年竟当了真。 好吧,那就随便说两句,省得他于心不安。 “我姓钟,大家都叫我四郎。南边镇子上的,过来办点事儿,一会儿就要回家了。你呢?你住哪儿?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她的坦诚和孩子气的相貌,极大地安定了少年的心:“朴朴时敏” 朴? 这可是新明朝鲜见的姓氏呢。 “我认得一个朋友,也姓朴,只不过他是朝鲜国的人。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家人牵绊,我可能已经跟他去了朝鲜” 应该是在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吧?太遥远了,太多的细节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含着淡淡的忧伤,微笑着告诉她: 怎么办呢?我要回去了 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怎么办呢? 也许应该随之而去,也许就此原地想念。 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那个人始终就在心里,不离不弃,成为她的一部分。 虽不完整,好过一无所有。 “他是哪里的?”朴时敏的脸微微红着,“我也是那里的人,也许可以帮你找一找” 若萤哑然失笑:找?她都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姓,面目也渐渐含混,如何寻找? “你很伤心” 朴时敏的眼睛似乎能看得透人心。 此言一出,若萤悚然惊魂。 她在伤心么?她是那种容易伤时感怀的人么? “也许找不到了如果他成了家,他的孙儿只怕都有你这么大了” 朴时敏的脸越发地涨红了。从若萤的话里,他发现自己被严重地低估了。 “我已经十七岁了” 嗄? 若萤这一惊非同小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2章 邂逅前世 这少年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可事实却是,他已经足够可以成亲了! “青春常驻,真的可以实现啊” 惊叹之后,是不尽的艳羡。 “你觉得这样好么?”朴时敏显然十分在意类似的言论。 没有谁愿意总被人当成孩子对待。 “为什么不好?这可是普世的追求。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多少人,穷其一生c倾囊所有,都难以达成这样的愿望。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朴时敏喃喃道:“幸运?老师明明说,这是不幸” 老师? 原来,朴时敏是从北京下来的。到这昌阳城来寻他的老师。 名义上是师生,实际上却是姨父和外甥的关系。 说起这位朴公子,竟是个天才。因天资聪明c秉性特异,十岁起就入国子监专修阴阳学。 作为他的授业先师的姨父,以前是国子监的助教,前些年因为政事更迭,朝廷上下人事变动剧烈,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其人称病卸职,隐居在这小小的县城之中。 今岁秋,朴时敏应试不中,便有些灰心,想要暂时离开京城散散心。因想着姨父住在这边,便收拾了行李,直接奔赴至此。 但是遇着年底,治安不稳,刚踏上昌阳县地界,就被骗子以带路为由,骗到了贼窝里,不但给抢去了全部的财物,要不是看他老实,怕是连小命都给人强夺了去。 跟他一起的书童北斗因为这个事情,连惊带吓,加上感染了风寒,已是病了有些日子了。 主仆二人身无分文,住不得店c吃不上饭,好不容易拉下脸皮,求着一户农家暂作收容,满心盘算着等见到了姨父,这苦日子就熬出头了。 不料屋漏偏逢连阴雨。按照书信所留的地址找上门去,却发现姨父已经离家多日了。至于去了哪里,连周围邻居都不得而知。 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朴时敏为了保存所剩无几的力气,好回到书童身边去,迫不得已做了贼。 这才有了被人当街围殴的一幕。 听完他的陈述,若萤主仆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 “敢问朴公子,尊师高姓?住在哪里?”腊月暗中搓着手,竭力按捺着心中的狂喜。 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了几成的把握,认为这路边捡来的落难书生,跟那个声名在外的金半仙就是一家子。 哪能这么巧,偏偏就在迎仙坊这边出的事儿呢?又都是阴阳学出身。 朴时敏递给若萤一封书信,指着其中的一个地址,忐忑不安地问道:“是这里吧?我没有弄错吧?” 若萤点点头。 没错,完全符合了她的猜想。朴时敏跟她心心念念的金半仙果然是外甥和姨夫的关系。 这也算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 朴时敏的学业得自金半仙的教授,从这一点说,金半仙应该还有两下子。他的说辞,总不至于太离谱。 她要问的,也并非什么不可泄漏的天机。她知道,算命先生有“四不算”,一生死不算,二寿命不算,三子嗣不算,四婚姻不算。 这四样属于人一生之中的天机,除非有极大的殊缘,不然没有一个算命的先生,会顶着泄露天机的罪名,因为几个钱而给自己找麻烦。 对于八字命理,她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似懂非懂的,有些地方吃不定主意。她希望金半仙能帮忙解释清楚这些迷惘。 到底在她的八字中,隐藏着怎样不可言说的秘密,为什么母亲和大舅的态度都不一样?一个只管一个劲儿地说好,而另一个,却跟防贼一样地窥视着她。 为什么? 金半仙既不在,能够“抓住”他的外甥,相信总有一天,再见的时候,她的疑惑就能给解开吧? 想到这里,若萤安心了很多。 “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这种事。”她捉了朴时敏的一只手,温言宽慰,“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回京城吗?” 金半仙会是返京了吗?要真这么着,今后想要再见,只怕不容易呢。 朴时敏一脸茫然。 “你这边还有什么朋友吗?”傍年底,哪有在外漂着的?赶紧安顿下来才是正经。 朴时敏难堪得抬不起头来。 他这个样子,很好地诠释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窘态。 若萤决定不再为难他了,还是由她替他打点妥当比较现实:“就要过年了,你这么东奔西跑的也不是个事儿。留下来,举目无亲地,吃住都有问题。直接回京,少则数日,多则十多天,只怕多加工钱,也未必会有马夫愿意跑这么远。况且,就这么走了,你心里只怕也不大甘心。我倒有个折中的法子,你不妨考虑一下。” 她想到了济南徐家。家大业大,口碑不错,别说收留三两个人食宿,就是天天摆流水席,也是不怵的。 而且,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试试徐家对她c对三房的态度。 当下便吩咐腊月取了纸笔来。略作沉吟,提笔写了两封信。 给徐图贵的那封,即刻交由急递铺送过去。信中简明扼要地叙述了朴时敏的遭遇,托他代为照料。同时,又客套地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在方便的时候,到合欢镇做客游玩。 而写给徐老爷的那封,则交给朴时敏随身携带着,届时亲自呈送到徐家,以示敬重。 之后,若萤便跟朴时敏去寄住的农家走了一趟。 书童北斗已经大好了。跟朴时敏不同,他是个颇为熟谙人情世故的少年。 若萤主仆雪中送炭,令他感激流涕,当时就在炕上给若萤磕了三个响头。 朴时敏想是给吓到了,边上直眨眼。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若萤的眼睛里笑意更浓。 真是个单纯的人哪! 所以,她就越发看重北斗的忠心与率性:“只是借钱给你们,回头还是要还给我。你这头磕的,太仓促了。” 北斗被这句体贴至极的话弄哭了。 边上,腊月唤了这家的两夫妇,仔细询问了朴时敏主仆近段时间的饮食起居,丢过去半吊钱,让好生照料着,切不可落井下石委屈了人家。须知骏马尚有失前蹄的时候,仗势欺人是给自己造孽。 朴公子乃是大家公子,若是伺候得好,难保日后人家不会衔恩还报。 一番话既软且硬,直唬得那两口子连声称是,再不敢有一丝轻侮之心。 若萤出手是比较大方的。她把一袋子约摸三两多银钱交给北斗收好。靠这些钱,雇辆马车走到府城绰绰有余。若是徐府不留,租个客店,也能支撑一阵子。 这也许是最坏的结果了。 “这是我的住处。”若萤将一个方胜塞到朴时敏的手心里,“如果有事,千万记得及早写信给我。我这边有车c有空c也熟路,应该可以帮得到你。” 顿了一下,语重心长道:“就当是缘分使然,可好?” 朴时敏已是泪染珠睫了。 面对这么一个白瓷一般脆弱的人,若萤几乎是毫无抗拒之力。从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被需要c被依恋。 她只得摸了手绢替他擦泪,好言相劝道:“不是我说你,你这次太鲁莽了。出门前,难道不该写封信先确认一下吗?算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家姨父想必是遇上了什么急事儿,你不要怨他。人生一世,像这种事儿,多不胜数。在一个地方跌倒了,那是意外。如果接二连三跌倒,那就成傻子了。你读书那么多年,肯定明白这些道理,是吧?” 她说一句,朴时敏就点一下头。 腊月边上憋笑憋得肚子疼。 见惯了四爷的简洁干脆,像这样哄小孩子的情形可真是难得一见呢。 萧哥儿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嫉妒呢? 朴公子怎么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但模样生的幼稚,连言行举止都像个未经风雨的小孩子? 就他这样的,会交到朋友吗? 无意中瞥见北斗圆瞪双目,一脸的不敢置信。 “怎么了?”腊月不由得好奇。 北斗讷讷道:“公子从不让人碰从不用别人的贴身之物” 呃—— 腊月懵了:从来么?是不是可以认定,这朴公子是个怪胎? 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哇! “朴公子,真有那么大?”回去的路上,腊月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居然跟二舅差不多,太神奇了!不是小的嘴巴毒,看他那个样子,倒不是个好养的。想必家里头很不简单吧。” 四爷应该是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放心地借钱出去。不是好无私心底施舍,是借。这话不但说在了当面,还给了借钱人的家庭住址。但凡有点廉耻心的,解困之后,必定要想办法还回这份人情的。 既堂堂正正助了人,又明确表达出了自己的立场意愿,且又不会让受助方感到难堪与压力,这般完美的手段,也只有四爷做得到。 腊月心里的景仰如同煮沸了的江水滔滔,激荡之下,整个人都有点坐立不宁了。 迥异于他的摩拳擦掌欢欣鼓舞,若萤抄手靠在板壁上,双目紧闭,像是已经睡着了。 “四爷放心歇着,到地头了小的喊你。”腊月体贴地将小棉被朝她的肩头拉了拉。 若萤嗯了一声。 心里却在回味着腊月的絮絮叨叨。 什么时候,她在众人的心目中,已成了半真半假亦正亦邪的化身了?怎么会以为,她跟朴时敏所说的话,是信口胡编的? 她确实了解李氏朝鲜,了解那里的风俗人情,乃至山水土地。知道开京c汉城,知道第一次c第二次王子之乱。知道“朝鲜”之名,乃是前明太zu择定的。 知道那个国家的前世今生。 知道高丽王朝近五百年的历史,是由李成桂结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3章 兄妹离心 李氏朝鲜推行科田法,奖励农业。军事上,通过招抚c武力等手段,征服了半岛东北的女真部落,使其疆域达到了图们江。 李氏朝鲜始终与前明c与本朝保持着亲密关系。但是在其王族内部,却是矛盾重重c纷乱不休。 第一c第二次望子之乱后,李成桂的第五子李芳远登基为王,是为朝鲜太宗。 太宗即位后,废除了王子制和贵族私兵制,以此有效地预防了可能的反叛,增加了国家军队的士兵人数。修改土地税,普查人口。由于新发现土地的增加,国家的收入也随之翻番。 为巩固王权,太宗要求议政府的决定必须经过国王的同意后,方能生效,从而终止了以往由宫中大臣通过商议决策的传统。 在其统治下,人民生活得到提高,国防得以加强,为后来的王位继承者世宗,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在世宗治国期间,朝鲜的科技c文化得到了很大的发展。 世宗之后,文宗即位,可惜仅两年即病逝。首阳大君发动政变,受禅于景福宫勤政殿,是为世祖大王。 世祖如当年的太宗一样,治国有方。他下令绘制了朝鲜详图,加强了对边远地区的控制。对各地区的所有军人和后备役人员实行严格的人口统计,强化要求全体国民携带身份牌的国民登记法。 从这一时期开始,开始编撰朝鲜历史上非常重要的《经国大典》。 其后,成宗即位。这个时候的朝鲜,经济文化得到繁荣发展。宫中设置了弘文馆,有儒学家组成智囊团,为国家治理献计献策。完善了司宪司c司谏院c弘文馆的“三司制度”。 成宗时期是继世宗后,朝鲜的又一个文化发展黄金期。 在这期间,除东北的女真时有侵扰外,国内国外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忧患。但也就是从此时开始,朝廷之中的斗争加剧,勋旧势力和新进的士林势力,发生明显分化c对立。 双方的明争暗斗日趋激烈。 为增强实力,上层贵族及处在利益关系网中的士林,纷纷加强了对己方优秀人才的培养。大批的青年才俊纷纷来到新明学习进修,以期能够学习到更多的治国理政良方,助力于自己的集团。 朴时敏,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被派遣来到新明的。 十岁即入国子监,只能说,这个人确实天姿过人。可是,他真的适合政治斗争吗?他那个样子,看上去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又如何能够在波谲云诡的派系厮杀中保全性命? 那样白瓷一般的人,捧在手心里还怕融化了呢,那些人,怎么就忍心把他当成工具来使用? 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办呢? 我?是谁? 你?有是谁? 关于朝鲜国的历史,她又是如何知晓的呢?是在什么时候c经由何种方式了解到的呢? 脑子里那挥之不去却又含混不明的人影与声音,充满着忧伤与无望,是几时留下的?是谁留下的? 还是说,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梦?梦得太深,以假为真了吗? 想不通,头好疼 “四爷?四爷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腊月的呼唤满含忐忑。 若萤霍地睁开眼。 目之所见,清晰真切。这,才是真实的。 “刚做了个梦,不要紧。” 是的,也许只是一场梦。梦可以作为暗示c指引c或者是开脱,但唯独不能成为长眠。 二十九这天过得马马虎虎匆匆忙忙,好像是一眨眼的工夫,这除夕前的一天,就过去了。 这一天,家里的各项事务都已接近尾声。叶氏安坐下来,把过年的新衣搬出来,从头检查了一遍,剪线头c钉系带c熨褶子。 香蒲边上打下手,帮忙将手巾湿润了,铺在衣服上。炉子烧得旺旺地,两把三角铁熨斗插在火焰中。需要时,取出来在水盆里淬一下,去掉火焰,再拿来熨烫衣服极是便宜。 两把熨斗轮番用,很快就能把一叠衣服全部都熨好。 今年跟往年不同,每个孩子从头到脚都有了新衣裳。 若萌和若萧已是等不得明早了,趁着叶氏不注意的时候,一次次地抚摸自己的新装,只恨不能马上穿戴上身似的。 各人的衣物会在晚间就寝前,由叶氏放置在各人的枕头边。因为过分在意这件事,若萌甚至在梦里梦见自己的新衣裙给人偷了,急切间大喊大叫,把一家子笑得不行。 东街叶老太爷那边也已准备就绪。老太爷和大舅二舅的衣服鞋帽,全由叶氏亲自打点。过年需要准备些什么,也只有叶氏最为清楚。老太爷他们只能捡些简单的事情来做,比方说买对联c天旌c鞭炮c待客的瓜果糖点什么的。 即使是这样,叶氏也还是不放心,事无巨细,定要亲自看过才行。 没有比她更忙的了。东边西边来回跑着,大人孩子都给使唤得滴流转。一会儿叫干这个,一会儿叫拿那个,一会儿又训斥香蒲不管闲事,任由孩子们口无遮拦没个避讳:临年傍节大地,只准捡吉利的话儿说,“破”不叫破,叫“中”,“灭灯”叫“止火”,至于“死”啊倒霉啊之类的,那是绝对禁止的。 规矩条例一大堆,像是麻绳一圈圈捆住了人的手脚,可是大家却从中感受到了越来越迫切的新年的脚步声。 太阳有一杆高时,大舅慢吞吞地过来送写好的纸牌位并大大小小的对联福贴。 彼时,老三已经在南墙下扎起了简易神龛:四根木头作支架,两根夯在土里,两根横向担在墙缝里。木头与木头交叉处,用麻绳死死捆扎了。然后在上面架上纸糊的方盒子,口对正北,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请进去,摆上香炉一个,红纸包裹萝卜腚底座烛台一对,以及糖果c馒头等祭品。 牌位设立起来后,一个正月里,只要不撤下来,当家人每天早晚都要敬香至少一炷。凡新做的主食,必定要先供奉天地。 烧香供奉之际,要心存恭敬c虔诚祈祷,愿天神保佑四时风调雨顺c阖家康宁。 大舅站在院子里看着老三忙活了一阵子,然后两人进屋取暖。 因天冷,孩子们难得出门去,但见来人,俱是欢喜得很。 因见若萌和若萧正趴在炕桌上练字,香蒲便撺掇两人暂时先放下功课,陪大舅说说话。 若萧素日就不爱读书,听了这话,不啻大赦,正要把毛笔搁到青石笔山上,却听若萌严肃地说道:“我还差十几个字就写完了,大舅且坐会儿,吃点东西。” 听她这么说,若萧赶紧竖起笔来。 “咱们三嫚倒是个用功的。”大舅慈爱地摸摸若萌的头。 “纵有三分天赋,也还需要七分的努力,才有可能达成十分完美。”若萌煞有介事,“今日事,今日毕。拖延是懒惰的借口。” “这是二姐教的?”大舅含笑道。 叶氏在正间里择高粱穗准备绑俩炊帚,闻声道:“可不是。她现在谁的话都不信,一门心思就听她二姐的。我就说这是个小势利鬼儿,你们别不信。” “因为二姐说的有道理嘛”若萌不服气地嘟囔道。 “二嫚呢?”大舅随口问。 叶氏道:“黄师父他们说是过晌走,这会儿应该还在药局里帮忙拾掇东西呢。” “黄师父倒是很喜欢她。”大舅道。 叶氏顿了一下:“各人的缘法,也是没办法的。” 虽是谦辞,言下却不无骄傲。 黄师父其人,眼珠子一贯朝上翻。对于对自己没什么利益的人,总是摆出一幅高深莫测高高在上的架势。但是,对能够帮得到自己的人,则就是另外一幅模样了:笑容可掬c妙语连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倒不清楚若萤是如何赢得黄师父的欢心的,只知道黄师父的那一套似乎对若萤不起作用。那孩子跟谁都不大亲,别人好也罢,歹也罢,只要别妨碍到她c别影响到她的心情,她就会跟个木头人似的,无动于衷。 有几次在街上遇着,黄师父总要唠唠叨叨说上大半天,而若萤自始至终就只会哼哈应着。听到不合心意的话,最多就是斜斜地一眼瞥过去,那神态,冷漠得真够可以的。 有时候,她这个做娘的都看不下去了。这要是给不知情的看到了,一准要在背后骂她缺乏家教。 而黄师父居然并不介意。 要说不是“一物降一物”,怎么能说服人? 但是不管怎么样,若萤算是给她挣足了脸面。当所有人都在为巴结惠民药局和府城下来的黄师父而绞尽脑汁的时候,她却因为是若萤的娘而被十里八乡的民众所熟悉c羡慕c嫉妒,和敬畏。 所以,她并不反对女儿三天两头往药局跑,也渐渐开始相信女儿自有分寸,绝对做不出令她颜面无光的事情来。 可是,大舅却似乎并不认同她的观点。 “过年就是十岁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 什么意思? 叶氏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那么一点点地不快:不是小孩子了,说明懂事了,不是吗?懂事的话,就不会再频繁地往药局跑,不会再跟黄师父和柳家公子亲密接触了,是这样吗?是说若萤先前的言行举止都是不懂事的体现,是没有规矩缺乏教养,是这样吗? “那孩子心里有数,不用太过担心。”叶氏使劲地拽了一把细麻绳。 大舅怔了一下,他从大妹的口气中,听出了几许不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4章 团年家宴 若萤那个性子,莫不是大妹纵容出来的?那样子不动声色地声明远扬,那样子的不男不女不大不小,难道都是当娘的默许的? 为什么? 女孩子就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长此以往,将来如何找得到婆家?嫁不出去的女儿,岂非要成为一个家庭乃至于整个家族的笑柄? 听到大舅的叹息,叶氏皱了下眉头。 她觉得大舅今天就不该来,萤儿就有再多不恰当,不能等到年后再说?大过年的,张口闭口都是孩子不对,岂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要是给神灵听到了,误以为若萤真的不好,从而降罪于她,算谁的责任? 成天闲着无聊,就爱瞎琢磨这些事情。也不看看自己,屋里屋外能主得了什么! 若萤不好,那几十个钱一罐的梨膏成天喝着,谁给供应? 若萤不好,返修老屋用的砖瓦泥灰,谁给白送? 若萤不好,那天天不断的糕点零食,谁出钱买? 都说是天神照应,以往的年月中,没少孝敬各方神灵,结果怎样呢?天上掉大饼了?井里冒铜钱了? 要不是若萤,兄弟姊妹哪里来的从头到脚崭新瓦亮?爹娘手足哪里来的团圆美满?街坊邻居哪里来的笑脸相迎好话不尽? 这些,大舅能给吗? “晌午在这边吃饭吧。熬了一大锅的猪肉白菜粉条子。今年的新米,是世子府赏赐的,一直没舍得开封呢。钱大哥一大早才杀的猪,特意给留出了最好的。连肉带骨头亲自送来的,捎带着还给了一幅下水,两副猪蹄子。猪蹄子正在炉子上烧着,回头多打点冻,给你们送些过去。到底比外头卖的干净。” 说着这些话,叶氏不自觉地气也粗c腰也挺。她比谁都清楚家里头这一年多来的变化。肉c蛋c面已经能够敞开了吃,时下街面上有钱都未必买得到的草菇,在自家,却是浑不以为稀罕; 东厨的大炕上,新增了好几个大面缸,个个都不虚着,糕点c瓜子c果脯c五谷c大米c年糕 一个正月都吃不完。 腰上的绣花钱袋里,叮叮当当的,通宝天天都在唱歌,而这些,都只是零花钱; 灯搁深处的钱柜子里,几张大额银票都还一动不曾动过,而若萤那边却还有银钱源源不断地流进来; 照这么下去,再过个一年半载,几进的大房子都能起来; 素朴的外表下,谁会知道,昔日吃糠咽菜的三房早已是暗中偷换了天日? 这一切,如果不是若萤,将从哪里得来! 她大舅却在那里不管痛痒地数落孩子,难不成按照你的说法去做,就好了? 叶氏的面色不怎么好看。 大舅看得黯然。 他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就没有任何能够说服别人c左右别人的资格。 街面上的人都在夸奖叶氏贤惠能干,其实换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对他这个无能的为人兄c为人子的嘲笑? 身为长子,奉养双亲乃是本分,光耀门楣延续香火是职责,他做到了几条? 老大不小,孑然一身;久病不愈,阳气衰微。 还不如一个低等的奴仆有价值。 连他本人都是多余的,遑论他的意见和看法! 所以,老老实实闭上嘴,就当自己不存在,也让别人全当他已经离开,就好了。 大舅没有留下来吃饭,叶氏也没有强留。 老三领着孩子们在贴对联,刚熬出来的糨糊冒着热气散发着小麦的清香,引得若萧探头探脑。 若萌便用手指头勾了糨糊喂他吃。边上,若苏抿着嘴儿直笑。 香蒲在厨下忙活着,甚至都没出来相送。 大舅抄手站在门口的大树下,远远地看着熟悉的庭院。 熟悉而遥远,遥远又陌生。 门板上新贴的对联,如火般热烈。门楣上花花绿绿的天旌,有如春花鲜艳,在风中欢快地飘摇着,生气勃勃。 正对大门的树干上,也贴了个“出门见喜”的小联,将整条道路上的树木,全都赋予了喜庆的含义。 远远地,听到院子里拖动板凳的声响。若萧一迭声叫着爹,追问着“川流不息”该贴哪儿,“六畜兴旺”“衣锦满箱”“五谷丰登”都该贴哪儿 间或听到若萌小大人般的清斥,还有若苏温和的低语声。 若萤呢?她在大家的心里,在一个他看不清也到不了的地方。 这才是人生吧?乾坤有序c伦理有常,夫妇父子,同心同德。 这样的生活,他插不进去。 年三十晨起就开始预备晚间的酒菜了。 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正间的大方桌上蒙上了红绒布,其上是按照桌面大小钉制的莛梗草垫子,用以摆放刚出锅的菜肴。 放在这个位置,一来是便于保温,二来也是图个好看热闹。 一家子全都停了针,帮忙张罗里里外外的家事:择菜c剥蒜c烧热水c守锅台。 一早,老三就去西园菜窖掘了三四颗大白菜。把结冰的菜帮剥除,发青的老叶子留着剁鸡食,那白生生c紧绷绷c甜丝丝的菜心就拿来炖肉c包饺子c拌和菜。 厨下锅碗瓢盆响成片。 叶氏在给刚宰杀的公鸡褪毛,院子里就能闻到一股子腥味儿。 在她脚边的泥盆里,两条一斤多重的大鲤鱼正悠哉游哉地兜着圈子,对于即将到来的宿命浑然不察。 香蒲一边伺候着滚水,一边插空从梁上拉下篓子来,捡了三四根红亮风干的香肠,就温水搓洗了羊肠皮,准备晚间煮了来拼盘。 又去正间扎了一头,看若萧剥蒜,提醒道:“多剥点儿,要蘸交子c拌和菜c爆锅c拌肉冻——小心你那手,别辣着了。” 瞧见若萌在择芫荽,不禁心疼地叫唤道:“小姑奶奶,你不用那么仔细的,非要一片叶子都不留。这东西又吃不死人” 若萌“哈”地笑了,朝着厨房方向大声告状道:“娘,娘,姨娘犯忌讳了!” 若萧也跟着起哄道:“我也听见了,姨娘说了‘死’字。” 叶氏似乎是威胁了一句,没听清。 香蒲瞪着姐弟俩,故作凶狠道:“哪有忌讳?忌讳分明在瓶子里呢。” 娘母几个正浑着,就听院子里老三一迭声叫孩子他娘,声音不无诧异,引得一家子赶忙探头去看。 却看到一条大黄狗跟个骚皮子似的,尾随在老三身后。 “大黄?”叶氏觉得有点眼熟,就试探着叫了一声。 大黄狗立马摇起了尾巴,颠颠地跑过来,在叶氏的腿上蹭了两下。 态度十分亲昵温顺。 香蒲嗤笑道:“今天又不是走亲访友的日子,你不在家享受山珍海味,跑这儿来做什么。” 叶氏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问丈夫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这条狗从小生长在四房,从来就没有串门的传说。街面上的人都说,是因为哪家的生活都不如四房,所以这狗十分势利。 老三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才刚抽草的时候,还没看见呢。正要关门的时候,一抬脚,扫到了毛茸茸的一团,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撵它走,死活不动弹。又不敢踹它,万一咬我怎么办?” “看你那点出息!”叶氏白他一眼,“来就来了,别打它。丢点吃的给它。” 香蒲耸肩道:“给它吃什么?咱家就有干馒头。像它这种燕窝鱼翅喂大的,能咽得下去?不能戳破喉咙?” “你管它吃不吃,把它当个客对待就对了。”叶氏驻足回头,低声喃喃道,“猪来穷,狗来富,猫儿上门披麻布。你知道什么!” 香蒲恍然大悟,再看大黄时,眉眼里全是浓情蜜意了。 当大黄趴在正间里有滋有味地啃着又干又硬的馒头疙瘩时,院门哐啷啷一声响,又有人进来了。 是老太太身边的清夏,来请老三两口子晚间过去吃饭。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 以往的除夕夜,三房从来都是自己过的。起初,前头不是没来请过,但是,当叶氏满怀感激,郑重其事地拾掇了儿女前去赴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个补不起来的漏洞,也像是年夜饭上的一道开胃菜。 作为当家的老太爷和老太太,俱是爱理不理的。妯娌们面上虽带着笑,那眼神却包含着嫌弃与嘲笑。下人们的口中,三房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叶氏本人既然看透这一切,自然就会在言行上严加约束自己和孩子们。可这么一来,那些人又要没事找事儿了。少吃两口吧,就说当娘的见外,一家子没个热乎劲儿,硬是把她往妒妇恶妇的方向推;孩子们要是多吃了两口c多赞了两句,马上就会给笑话成“没有见识”“短嘴”“可怜”,似乎三房就是个讨饭的。 吃或不吃,都是问题。 好好的除夕夜,吃不饱也就算了,结果还要受一肚子的郁气,这事儿若不是别人不地道,那就是自己不该来。 叶氏选择了后一种解释。 为了能让一家子痛痛快快过个年,后来,她索性就担着一个“不识大体”的恶名,以各种借口推掉了前头的饭局。 似乎无人在意。 三房不在,大家似乎更能尽兴。 算起来,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番老太太来请,叶氏可不会相信,是出于关心爱护。到底该不该去c要不要去呢? 这次去了,那么,明年的这个时候,没道理不过去。以后,势必也要持续这样的情形。 前面的饭菜固然好吃,可是,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c懂事,该如何向她们解释那些鄙视与嘲讽呢?孩子们会不会心生怨恨?会不会承继了上一代的恩怨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5章 家族秘史 老太太他们的心思,她是不大清楚的。但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并非善类,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 从来宴无好宴。要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这大过年的,岂不晦气? 先前经历了那么多事,好比说若萤北上告状,好比说若萤际会王府和郡侯府,好比说畅销半个昌阳城的草菇,好比说鱼塘 这些事,前头的人诡异地没有一个人谈论。不是耳聋眼瞎,不是不以为然,而是—— 时机不到。 老太爷和老太太,乃至大老爷二老爷,哪里是什么大度宽容的!那些仇恨堆积在心里,只会越来越阴沉,越来越难以发散。 如果想要化解这场矛盾,她这边就不能不作出行动。那些高姿态自然是要不得的,也许磕头赔礼都未必能管用。 可问题是,问题的根源并不在她身上。凭什么要她担下这所有的过错?一旦她成为了公众心目中的“恶妇”,她将如何以身作则教导自己的孩子? 如果她承认自己有错,那就是直接承认若萤有错。 实事是这样的吗?如果是她的错,何来县衙的表彰?如果是若萤有错,哪来贵人的赏赐满车? 如果这次拒绝了,前头的人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斥责她失德无礼?会不会连带着看轻孩子们?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万一有什么不好的话传扬出去,将来孩子们找婆家,岂不是要受到影响? “娘去吧。” 背后冷不丁的一声,吓得叶氏差点丢了手巾。 若萤把两只野兔子丢到檐下,拍拍手上的毛血,道:“娘带大姐她们过去坐坐,说说话也好。” “你呢?” 若萤扫了一眼清夏,不紧不慢道:“我觉得不大舒服,就不过去了。” “真不舒服?”叶氏半信半疑,“大过年的,这种话可不是乱说的。” “娘这话可不对呢。要是我强撑着过去,岂不是显得老太太和老太爷太不体恤儿孙?是吧,清夏。” 突然被提名,清夏打了个寒颤,忙陪笑道:“姑娘说的是。” “娘若是放心不下,坐坐就回来。一家子,哪来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万一我忽然发烧头疼,姨娘一个人只怕忙活不过来。” 叶氏情知这是借口,可心里还是觉得不自在:“大过年的,就一点忌讳也没有,你这孩子真叫人操心。” 清夏道:“太太别生气。姑娘这不是还小吗?” 她有点吃不准情势。四姑娘是真的不舒服吗?难道说,是刚才打猎的时候给风扑着了?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呢。 但是,也有可能是为了推掉前头的家宴所做的借口。 这个事,该怎么向老太太汇报,需要她好好斟酌一下。 送走了清夏,叶氏打起精神来,开始整治那两只兔子。 孩子们围拢过来,一边看母亲收拾野物,以便辨认着兔子的五脏六腑。从这日常的劳动中,体验快乐c学习知识。 若萤一向是不合群的。 打了热水洗了手,取香脂润了脸面手背,便脱鞋上炕,继续看书c写字。 她以一种局外人的姿态,感受着新年的气息。到处都是脚步声c说笑声。不管是爹娘还是姐妹们,言笑间只闻欢喜,不见愁苦怨愤。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肉香c菜香c墨香c烛火香,天上c地下c人间,共享这温暖富足的一刻。 远处有性急的孩子在放鞭炮,砰啪乱响。啃着干馒头的大黄,不时地邦邦叫两声,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一切是那么地热闹而平静。 若萤的目光凝注在书上,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不知道大显他们几个的年夜饭整治的怎样了?山上山下,腊月几个c高驼子父女c杜先生,外加一个渐渐康复起来的红蓝,也得不小的桌子吧? 这难得的缘分,大家能懂得珍惜吗? 静言和黄师父应该快到府城了吧?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年饭是怎样的?都有自己的亲朋好友,有自己的圈子,当家人欢聚一堂,应该就是最幸福圆满的时刻吧? 静言知道不知道,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还依然惦记着他呢? 说是要等灯节完了才回来,屈指数来,整整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见不到静言。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于有些人而言,几天不闻不问,恐怕就有沧海桑田之感了吧? 希望静言不会因这份苍凉之感熄灭了温暖之情。 不觉到了午饭时间。饭后稍事休息,一家子便开始忙活沐浴事项。 老三负责洗刷了木桶,坐在门边靠近炉子的位置。空里拉了两根绳子,用青布帘子拢成一圈,做出一个简陋的浴室。揭开帘子,可直接进入西间,方便更换衣物。 厨下的大锅洗刷干净了,烧上热水预备着。 洗浴从若萧开始,由香蒲负责帮他洗头洗澡。把人栽进浴桶里,先就着铜盆洗头。水中掺入了淘米水,洗后头发干净顺滑。 洗了头,用大手巾包了,开始擦洗身上。香胰子去油污,粗麻布搓灰,完了,用铜盆兑一盆净水,从上往下冲一遍,捞出来,拿大手巾擦干。炉子边现烘烤着干净的亵衣亵裤c加绵里衣c夹绵袜子,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外头依旧穿日常的棉袄,新的外衣要等初一早上才能上身。 若萧洗完后,轮到若苏三姐妹洗。 三个人相互帮忙递送衣物c搓背擦身,唧唧咕咕说说笑笑,一点也没觉得冷。 老三却是一直等到妻妾洗完了,才开始忙活自己。 算下来,家里洗澡倒跟打仗一样,费时又费力。 “哪天要盖新房子的时候,千万记得把浴室好好弄一弄。”浴后,叶氏坐在大炕上喝暖身茶的时候,不无感慨道。 “还有茅房。”香蒲补缀道,“天暖的时候不觉得,冬天就觉得特别痛苦。想去,一路上冷得发抖。蹲一刻钟,感觉屁股都给冻掉了。晚上黑乎乎的,吓死个人。害得我每次都是憋的不行了,才不得不去。” “姨娘说真的?咱家要盖新房子了?”若萌眼睛发亮,若苏同样地全神贯注。 香蒲扁扁嘴,道:“早晚的吧?萧哥儿以后娶媳妇,咱家眼下的这房子,肯定不够用啊。是吧,姐姐?” 叶氏白她一眼:“性急吃不了热豆腐。那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一年半载?” “不差!有姐姐这个话,就是三年两年都等得。”香蒲如同捡了宝,欢喜得见眉不见眼。 叶氏沉下脸,道:“看你那轻狂样子!穷汉乍得个毛驴似的,就是有点福分,也给抖擞掉了!” 香蒲假咳了两声,立马肃正了颜色:“姐姐教训的是,做人切不可张狂得意,要时刻牢记福祸相依的道理。” “知道就好。”叶氏丢开手巾,拾起梳子来给若萤梳头。 她的发型是最简单的,只消把全部头发拢到头顶,打个结,再用发带紧紧扎束起来即可。 不像若苏她们,要分开,要扎辫子,要插戴,要各种花样。 前头又派了个小厮过来请。 老三没让他进门,就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应下了。 刚擦黑,老三两口子便领了孩子们到前头团年了。 香蒲一直送出大门,眼见得拐上池塘边的小路,远远瞧见后门上的婆子迎出来,这才吸着冷气,一溜小跑进了屋。 她的事情也不少,要剁交子馅儿,要和面,要预备好炒菜吃酒所用的各种配料c器皿。 若萤背靠被褥,搭着一条小棉被,看香蒲揉面。 炕桌上摆放着各色小茶点。 “姑娘喂我块姜糖吧。”香蒲是个闲不住嘴的。 若萤便拈了一块金灿灿的姜糖,送到她嘴里。 这块姜糖引发了香蒲的不尽感慨:“我记得以前过得最穷的时候,家里连块姜都买不起。有一年春天我病了,嘴里发苦,一心想吃片姜。你也知道,那个时候的姜是最贵的。可咱家怎么也找不出一点来,哪怕是个姜蒂把。有心去买,买少了,人家不卖。没办法,姐姐只好去跟人借了一块” 若萤点点头:“这些事,娘从来都不说。” “姐姐就是那种人,背后哪怕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人前也一定要作出吃穿不愁的样子来。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一想起来,心里就怪不是滋味的。要是没有我,这个家的负担肯定要小一些。” 若萤自动忽视了她的自怜自艾:“姨娘本家姓什么?” “那还记得住!”对于自己不幸的童年,香蒲似乎并没有太多感情,“听说,我给捡进钟家的时候,就只有萧哥儿那么大。快要饿死了,一下子对上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感觉就跟进了天堂似的,哪里还能想到其他的事!不怕姑娘你笑话,至今我都还记得那一桌子的饭菜呢,实在是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这么说,姨娘在钟家二十多年了?” “可不是!一晃就过去了,没怎么觉得呢,人就老了。” “姨娘太谦虚了。你没听见前头的丫头婆子们都在议论,说姨娘跟成了精似的,这么多年以来,非但不见老,反而比年轻时候还有味道呢。” 女人都爱甜言蜜语。 香蒲摸摸自己的脸,难掩喜色:“我也这么觉得呢。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不是替爷生了个儿子,而是跟你娘做了姊妹。” “连你都嫌弃我爹,估计他小时候的为人也不怎么样。” 有道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凡人总有缺点,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但她一向信奉“人性本善”,如若不是生长的环境出现异常,她才不相信自己的亲爹生来就是钟老太爷所说的那样不堪。 她的这句话,戳中了香蒲的某根神经。 她敛了笑容,喃喃道:“爷小时候,倒比那几个兄弟都好呢” 不像大老爷c二老爷那么霸道,致使下人跟使唤畜牲似的。稍有不遂,非打即骂,主子派头十足。小小年纪,张口闭口就有了生杀予夺的威势。 因为态度高傲,加上又是嫡出的,阖府的奴婢没有不争相取悦讨好的。为了能得到宠幸,构陷倾轧c诽谤离间的事儿层出不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6章 姨娘心事 以至于到了后来,竟有下人开始拿庶出的老三老四大做文章了。 “爷从小就一根筋。说好听的,那叫耿直。说难听的,那就是傻。你看他那样子,很机灵吧?上树跳井斗鸡走马,不用人教,天生就会。跟谁都说得上话儿,跟谁都能作朋友,也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可就一点:不会看人脸色。自己没坏心,也觉得人家都是好人” 若萤默然了:父亲这个脾气,只能跟君子交往。若是和小人混在一起,只怕要给欺负死。 “四叔是个厚道的。”没坏心,也就是嘴头子不大好。这也是没办法的,谁叫肚子里没墨水呢。 “那是因为四老爷打小就跟你爹混在一起,所以才没有变坏。”说起从前,香蒲嘴角噙着一丝恨意,“在这个家里,嫡庶可是分得比泾渭还清楚。大冬天里,嫡子一天能分五斤炭,一冬能二千斤煤,可庶子最多只有一半。就这么着,黑心的下人还要从中短斤缺两。为了能熬过漫长的冬天,你爹和四老爷就经常在一起,这样能节省出一些花销来不是” 老三的生母薛姨娘和老四的生母徐姨娘,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本来是同病相怜c互依互靠,不料却成了小人口中的“拉帮结群”“意图不轨”。 而一旦有类似的传闻出现,作为正室的老太太崔氏,就会传来两位姨娘训话。 徐姨娘嘴快,开始只管抢话,想要撇清是非。结果因为答得太干脆流畅,反倒给人怀疑是早有预谋。后来学乖了一点,不怎么吭声了,又以“一反常态”“心中有鬼”被质疑c责斥。 终归是承认也好,不认也罢,都是过错。 因为比徐姨娘年长一点,薛姨娘便会主动揽下所有的不是,洗清了徐姨娘母子,自己则经常地被罚跪在正房门前,受到上上下下的嘲笑和轻贱。 “就没见爷那么傻的,人说是薛姨娘犯了错,他就信以为真,连句体贴的话都没有。从小到大一直这个样儿,不知道谁对他好c谁对他坏。他的心,就跟没长对位置似的。还不如四老爷呢,起码还会躲躲闪闪地哭两声,好歹也算是替薛姨娘抱了个不平” 香蒲从大襟上拉过手帕,擦了擦眼睛。 “那个时候,就算爹有那个心,怕也没什么用吧。” 香蒲怔了一下:“那倒是!四老爷有一次就在这个事儿上吃了亏。我记得正是三伏天,薛姨娘跪在太阳底下,四老爷怕她中暑,就拧了湿手巾给她擦汗。后头,大老爷和二老爷就把四老爷堵在了胡同里,逼他做选择,是要跟他们一伙,还是跟三老爷一伙。因为四老爷回答的慢了,头上就挨了好几巴掌。许是给吓着了,回去足足病了七八天” 寒冬腊月里,因为分发的煤块不够用,钟家的规矩,又不许主子有那下等人的举动,老三只好在后院的荒地树立林拾掇柴火。 那个时候,包括西湾的一部分c包括三房原址上的马棚,都还在。本来是一处荒草丛生c人迹罕至的所在,却给了薛姨娘母子雪中送炭般的温暖,让娘儿俩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漫长的严冬。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知道,做姨娘是很惨的。别人家不清楚,但是,钟家的姨娘确实没什么好。两位姨娘还都生了儿子呢,又如何?不是我说,要不是因为生了儿子,还不定落个什么下场呢。” 若萤笑了笑,道:“生了儿子,下场也未见得有多好。光是怄气,也能怄死人。照我说,这姨娘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得的。若没有大器量c大忍耐c大坚强,根本瞧不见儿女们长大,更别说颐养天年了。” 香蒲揉面的动作倏地停顿下来,抬头愣愣地瞅着若萤。 若萤自顾道:“我娘的脾气不大好,为了面子好看,有时候,对外人比对自己身边的人还好。这些年她也过得不怎么舒坦,想必没少拿你撒气。多亏你心大,没给她撂挑子改弦更张。我经常在想,要是没有你,她就是天天泡在药水里,也化不开心里的那些烦闷。” 香蒲忽然就落了泪,紧跟着就是号啕大哭。边哭边摇头,边摇头边断断续续:“没有,我不委屈姐姐的心,我很清楚” 许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体贴的话,跟她道声谢c跟她道歉。从没有人能如此真切而温柔地触摸到她的内心深处,给予她最温暖的肯定与接受。 就冲着二姑娘这席话,以往再多不忿c不甘,就此烟消云散。今后再多委屈c再多辛苦,也都会变得很值得。 “姑娘这么多年,只姑娘懂我” 够了,足够了,还要奢望多少呢?爷爱着,主母护着,少主人体谅着,儿女们看着,在这个家里,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意义c有价值c有未来。做人一世,活到这一步,算是很圆满了吧?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她这种,也能气死不少人吧? 若萤没再吱声,一直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幽幽道:“虽说我对吃的不讲究,可是,你那手擤了鼻涕又去揉面,真的好么。” 香蒲愣怔了一下,噗地笑了。待要抓手帕子揉眼睛,触手尽是湿湿的,竟无一处干爽地儿。 正翘着手不知怎么好的时候,对面飞来一方手绢。 “这要是给我娘瞧见了,又该骂你了。” 香蒲不服气道:“我才不像爷那么笨呢,当面找挨骂。” 若萤嗤笑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用攀谁。” “有这么说自己的老子的吗?”香蒲鄙夷道。 “我爹要跟他爹拼命的时候,你真该说这句话。” “那能一样么”香蒲的气势陡地一落千丈,“当老的要是做的好,那会发生这种事儿。爷又不是真的傻,自己亲娘再怎么卑贱,终究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就那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当家的却连一句屁话都没有,连个像样的坟包都不给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为什么要给优待?薛姨娘可是投河自尽的。一个行为不端的女人,自然是万死难辞其咎。”若萤凉凉地调侃道。 香蒲惊诧地望着她,口中发出一声低呼:“咦,姑娘怎么也这么说?我还以为姑娘是个明白人呢,怎么也会相信那些传闻?” “你这话说的怪!几十年前的事儿,我哪里知道什么是非真假?不听传言,听什么!”若萤将剥好的十几颗松子吹了瓤,一把摁进嘴里。 香蒲有几分迫切:“那些话,听听就成,可不能当真!你听我的,真的!大年节的,‘那边’的全都跑出来了,要是给薛姨娘听见了,还不知道得有多难过呢。本来就够冤的了,死后也不让她好过,这些人,太歹毒了些!” 炕桌上的油灯“扑”地闪了一下。 若萤倾身过来,低低问:“不是自杀的,难不成事给人绑了石头丢下去的?” 香蒲打了一串寒战,脱口道:“才不是呢!这事儿哪有这么简单!” “哦。”若萤失望地呼了口气,“那还是自杀的。” 此刻的香蒲,心里如同有百千只猫抓在挠痒。明明是自己十分在意的事儿,对面的人却似乎兴趣缺缺。明明是就要萌芽的秘密,却冷不丁给一块石头压住了。这就像是遭遇三急却得不到缓释一样令人惶急。 从前不肯说,一是害怕,二也是因为害怕。怕听到的人守不住秘密,传扬出去,给她c给整个三房带来灭顶之灾。怕听见的人不理解c不相信,冒冒失失跑去求证,因此打碎平静的生活,让无数的人受到牵连。 但是二姑娘不同。她够强,强到打遍合欢镇无敌手;她够沉,想要撬开她的嘴,简直比撬人家的钱柜还困难;她够有能耐,能使唤得一群人甘为她的耳目爪牙。 就冲着她让这个家过上了好日子,这孩子就值得托付身家性命。 再说了,现在就连姐姐都要听她的,一心只想着凭附当家主母过活的她,有什么理由不顺势而为呢? 注意既定,便不再有丝毫的犹豫。 “这事儿,我只跟姑娘一个人说。”香蒲略往前凑了凑,低声道,“姑娘你听了,心里知道就好,可千万别传出去,怪吓人的。” “说来听听,怎么个可怕法。” 若萤依旧慢条斯理地。 这个淡定无比的姿态极大地安抚了香蒲的心神。 “薛姨娘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从她的屋子里搜出了几样男人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说她跟别的男人有染,这事儿在当时传得挺凶的,连掏粪的都知道。而且,就连薛姨娘身边的小丫头,都承认了。你知道,这么一来,薛姨娘本该被打死的,可是她的奶娘不承认,说那些东西是二老爷赏的” 钟老太爷原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大,是庶出的。下头的二老爷是嫡出的,三老爷跟大老爷是同父同母的兄弟。 若萤终于有点兴趣了:“老太爷原来是庶出?” 很抱歉各位,这些天病了,断更了几章~~赶在岁末年尾病上一病,甩掉病痛,新的一年里就能够健健康康顺顺当当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7章 靠近真相 事情似乎有点意思了。 “姑娘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老太爷三兄弟的事儿,就连你爹都不怎么了解。他出生的时候,那两位太爷都已经过世了。再到薛姨娘犯事那时候,又过去了七八年。前头的丫头婆子们,即便是年纪大些的,见过那两位爷的,也是寥寥。” 若萤点点头:“想必中间换了好几茬人,认不得也很正常。” 香蒲赞叹了一声:“就说姑娘是个聪明的,果然!跟你说话真不费事儿,一点就通,一说就透。” “那位嫡出的太爷,是怎么没的?” 大胆推想一下,若是嫡子还在,钟家现在的当家人,怎么着也轮不到老太爷吧? 若萤觉得自己灵魂中黑暗的一面又开始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病死的呗。”香蒲恍了下神,不胜悲悯,“据说是因为亲生儿子大冬天玩冰,掉进了冰窟窿冻死了。那位爷伤心过度,从此就落下了病根,成天吃药也不管用。连一年都没拖上,就跟着去了。那会儿,正室也死了好几年了,一直没续弦。男主人这一出事儿,屋子里剩下一堆下人都没了用处,后来,就给全部打发干净了。都说那位爷是个痴情的,统共就娶了一个女人,平时对下人,也是极为和气的。晚间用功,丫头们偷吃了他的茶点,他也只是笑笑而已。那位小爷,打小由他教养,又当爹又当娘,伺候吃喝拉撒,还教认字读书。” 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大老爷现在住的海棠院,就是那位嫡出二太爷原来的住处。听说,还都是从前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了。” “原来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啊”换句话说,清洗得还真是彻底呢,“那位庶出老三呢?又是怎么没的?” 香蒲的八卦因子完全给勾引出来了:“也是个没造化的。还没成亲呢。大概是在老二过世后,又有一次跟老太爷吃酒,不怎么地,两下子吵闹起来。老太爷据说当时是给气坏了,打了他一巴掌。许是吃了这顿揍,加上喝了酒,有些犯浑。回去后,当天夜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屋里忽然就发起了大火。正赶上风干物燥,烧得那叫一个快!好好的一片庭院,就那么眼睁睁化成了灰。事后追查起来,说是不小心打倒了灯台,引燃了帷帐引起的。为这事儿,老太爷险些没哭死过去呢” 若萤轻笑了一声。 香蒲听得分明,忙道:“姑娘是不是也觉得,要是没有老太爷那一巴掌,兴许还没这场意外呢。” “意外” 人生处处充满着意外。对某些人来说,意外意味着灾难。但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意外那就是天纵良机啊! 虽然是庶子,可若是没了嫡子,庶子也是可以堂而皇之登上大雅之堂的呢。 不知天底下的庶子们,是否都有过这样的憧憬? 这样的念头不稀奇,但,很可怕。 “老三跟老大,不是一个娘生的么?”再容她卑鄙一些,有些人当真可以狠心到自断肱骨的地步么? “虽是一个娘生的,不过,平日里,老三倒是更喜欢跟老二一起玩儿。侄儿死了,这小叔叔跟孩子的亲爹一样难过呢。” “当初跟着老三的人,是不是也全部给打发完了?” 香蒲点点头:“钟家不养闲人,历来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萤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薛姨娘以前是做什么的?” 香蒲愣住了:“应该是屋头的丫头吧?没听说是从外头纳进来的。” 关于这个,看来香蒲也不知情。 “作为丫头,能够得到主人的赏赐,不外乎就两种可能。其一,就是她做事得力。其二,那就是主子喜欢。看来,薛姨娘属于这后一种。” “哎呀呀,姑娘这是什么话!薛姨娘怎么可能是这种人!”香蒲愤愤不平。 “是哪种人,重要吗?”若萤反问道。 “确实不重要。”香蒲深有同感,“大家只相信眼睛看到的c耳朵听到的。” 而且,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谁会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维护一个明显处于劣势的妾室呢? “要不说墙倒众人推,就这一点说,那些人也忒不厚道了。”香蒲觑了一下若萤的面色,大着胆子又道,“咱家这风气,说实话,真不怎么样。” 若萤沉默着。 风气不好,还不是最要命的。讳疾忌医才是后患无穷。排除异己c异口同声,顺我者昌c逆我者亡,这是钟家现实存在的弊病。 可惜的是,当家的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是,对此很不以为然,坚信可以用权势消弭一切? 这坐井观天方独大的狭隘思想,怕是很难改变吧? 正间里的大黄忽然咆哮起来,伴随其中的,是远处突如其来的鞭炮喧天。 香蒲的注意力马上就发生了偏转:“姑娘赶紧的,有放烟火的!” 一边吆喝着,一边把若萤的棉鞋拎到了炕边杌子上,那两只眼却直只管盯着窗外看。 若萤原本是不打算挪窝的,但见她兴冲冲的,实在是不忍扫了兴。 就在她提起鞋子往脚上套的时候,香蒲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 “别说全给打发了,还有一个!” 爆竹声中一岁除,宝炬银花喧夜半。 说起这爆仗的由来,可是历史悠久。据《神异经西荒经》说: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尺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以食虾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尝以竹着火中,爆而出,臊皆惊惮。 这也许是最早的关于爆仗的记载。 唐初,瘟疫四起,有个叫李田的人,把硝石装在竹筒里,点燃后使其发出更大的声响和更浓烈的烟雾,结果驱散了山岚瘴气,制止了疫病流行。这便是装硝爆竹的最早雏形。 以后火药出现,人们将硝石c硫黄和木炭等填充在竹筒内燃烧,产生了“爆仗”。 宋时,民间开始普遍用纸筒和麻茎裹火药编成串做成“编炮”。 爆竹的品种相当丰富,最为普遍的是“单响”c“双响”和“鞭”三大类。大个的单响爆竹也叫“麻雷子”,双响也叫“二踢脚”。双响爆竹的纸筒内分两层安放火药,下层火药的作用是将爆竹送上天空,上层火药凌空爆响。 小小一枚鞭炮,其制作过程可不简单。大体来说,包括三部分:炮身制作,火药制作和引线制作。 炮身制作要经过裁纸c扯筒c褙筒c洗筒c腰筒c上筒c钻孔等十多道工序; 火药的制成则要经过造硝c冲硝c磨硝三个步骤; 最后,经过造纸c割引纸c做引,制成引线。 这细密的辛劳与郑重,只为了刹那绚烂,将有限的生涯最大化驻留在别人心中,成为永世眷恋的光华。 生涯如此,可叹可佩。 在喧天动地的繁华中,若萤背立西风,抄手而立,面沉似水。 无数璀璨的星火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却一粒都渗不进她的眼睛里去。 在她看来,钟家的过往,竟比这普天同庆的节日还有趣儿。 关于钟家,香蒲所了解的显然比母亲要多的多。只是在人前,香蒲一向不大敢说话。按照她的脾气,要她保守秘密,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所以,她一直在等待机会,能够与香蒲单独相对,能够让她敞开心扉,透露出更多她不了解的信息。 她从来就不相信,老太爷对待父母的态度,是生来就开始的。凡事有因必有果。她要做的,就是最大可能地还原事情的真相,挖出深层烂掉的根须,最大程度地修复世间的各种残破,包括亲情,包括友情,还有爱情。 当别人认为那都是无可挽回的最终结果时,她必须要保持冷静,动用自己的能力,改变一切有可能改变的事实。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一味顺从,并非她的处世意愿。 如同这漫天烟花,以一刹换永生,这就是值得的事情。 包括香蒲在内,钟家的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从上到下,包括原本是庶子的老太爷,包括各房的主子,甚至是一个清洁净桶的马婆子。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任你布下天罗地网,终究还是会有漏网之鱼侥幸逃脱。 马婆子是吗? 一个两面三刀的老妇人,作为老太太的心腹,暗里却跟钟若芝眉来眼去。也许,正是因为这份狡猾,才让她得以从很多年前的那场兄弟之争中,留存下来吧? 如果不是香蒲告知,真不敢相信,马婆子竟然是钟家二太爷屋里的人。 貌不惊人的马婆子,不但伺候过二太爷,在主人去世后,竟然又留在了薛姨娘身边。 伺候过两任主子,始终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终于,在指证薛姨娘品行有瑕的事情上,展露出头角来。 没错,当初咬定薛姨娘跟别的男人有染的下人之中,就包括马婆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8章 活人死祭 可以说,薛姨娘的死,跟马婆子有脱不了的干系。 也正是因为这桩事,从此让马婆子成为了老太太的身边人。 按理,做奴婢的检举主人,那是要给打死的罪恶。可是,马婆子非但没有死,反倒好生生地活了下来,还成了当家主母的心腹。 这说明了什么? 如果不是马婆子八面玲珑手段高超,那就是老太太自身有问题。她有多器重马婆子,就有多么地在乎薛姨娘。 她容不得薛姨娘。所以,谁能弄死那个女人,谁就是大功臣。 可以这么理解吧? 到底她跟薛姨娘之间发生过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方罢休?那段已经蒙尘似乎早已被遗忘掉的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够再次还原?曾经,那兄弟三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嫡子嫡孙好巧不巧,短时间内全都魂归九泉。理当分享家族财产的庶子又好巧不巧地也遭遇到了不幸,竟连个后人都没有留下。 够惨吧? 请容她阴险地臆测一回:当唯一的继承人在痛苦手足福薄c家门不幸的同时,心里有没有乐开花? 连栋的屋舍c成片的良田c成群的奴婢 上无尊长训诫,下无兄弟虎视,当真是一人独大c翻手为云c覆手为雨。 一个奴婢都不留 说明了什么? 不是薄情寡义,便是做贼心虚! 怕的是攸攸之口难堵,故而斩草必定除根。 这确实符合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贯的作风。 薛姨娘吗? 那是爹的生母,是老太爷的妾室,却为已故的二太爷送掉了性命。果然,那个嫡出的太爷是个碰不得的禁忌吗? 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对父亲那么个态度吗? 传言纷纷,其中有个说法,说父亲不是老太爷的种,莫非正是从这个事件中衍生出来的? 如果爹不是老太爷亲生的,那又是谁的骨血呢?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老太太c老太爷知道。 也许,就连老太太老太爷本身,都不能确定。 但,肯定不是石头缝蹦出来的。 当真是一台绝妙好戏啊! 也许该纵向深挖一下钟家的底细了。最起码,得帮助父亲洗清身上的污点c掀掉禁锢多年的枷锁,确立起钟氏儿郎的身份与地位。 庶子也是儿子。那数百亩的祭田,每年都有那么多的产出,都是祖先给与后代的荫佑庇护。 父亲理当享受到这一切的。 新的一年,也该安排好新的目标与任务了。 马婆子,希望你能活得康健长久,替我好好保管着那些可能会惊天地c泣鬼神的c不可告人的隐秘。 若萤 二嫚 是爹他们回来了? 若萤摄回心神,望向一水之隔的灯火通明处。 不对,不是爹的呼唤。 这呼唤如同叫魂,幽深长远,凄楚悲凉,像是一只手扼住了喉咙,叫人喘不动气。 她怀疑是自己听差了。可不是呢,除夕之夜,百鬼横行,阳人避让,为安全计,又岂肯轻易暴露自己的名字,让孤魂野鬼剽窃了躯壳换去了魂魄? 母亲曾说过,今夜,凡听到有人呼名唤姓,必定是召唤亡魂归来接收财帛享用香烟。 呼名唤姓只是为了通告四野幽魂c各处神明,网开一面,勿要染指抢夺。 当今夜,被召唤的名字,皆是亡灵。 萤儿 二嫚 回来 没错,的的确确唤的是她。 若萤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正待要呼啸而出,愤怒c惊疑如千军万马金戈齐鸣,撼天动地,来势之猛,使得她几乎站不住脚。 如同受到牵引一般,她缓缓走向声源。 在日日必经的十字路口处,人影幢幢c烛火摇曳c香烟浓烈。家家户户一年一次的召魂祭奠仪式正在进行中。 这是一场亡魂归去来兮的盛典,无关乎时间c无关乎年龄c无关乎性别,只要是所思所想所恋所厌之人,皆可以在这一晚得以重会,听生者倾诉悲苦思念,问亡者彼世之境况遭遇。 当今日,生者之意愿可上达天听c下达九泉,凡有供献c祈祷,尽可送达。 至于彼世之感念,亦会通过种种方式传递到阳间,如托梦,如异兆,如附体。 当今夜,她并无追念的故人,自然是不需作悲声流涕。而她健在人间,亦无须承接香烛纸钱。 是谁在蛊惑她的魂魄c扰乱她的生机? 野草蔓蔓,曾经是春来绿染衣的旖旎。乱石成堆,尝作盛夏促织的欢场。 稀微的烛光,映照出大舅伤感无限的侧影,手中的纸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如他断续的祷祝。 “苦命的孩子,你去了哪儿?听得见舅舅的话不?听见了,就快回来小孩子不可以走得太远” 眼泪无声地滑落,落在火红的火焰上,一蹦一跳如不安的眼。 “我知道那不是你。是因为争不过c抢不过,才给人乘虚而入了吗?舅舅知道你的苦,要怎么样才能回来,告诉舅舅好不好 “她们不要你了,全都忘了你。怎么能这样呢?明明那不是你,为什么她们就是看不出来?太狡猾了,根本不像你。小孩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呢?小孩子知道什么天文地理c士农工商?小孩子,哪里能够说出那样的话c做出那样的事?小孩子为什么不肯亲近亲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自己不喜欢的事? 二嫚是最乖的,生来没病没灾不哭不闹体贴父母。这么一个好孩子,为什么就不许好好地活下来?老天爷,你是眼瞎了吗?分不清是非对错,你枉为神明” 说到心痛处,他伏地呜咽,悲不能禁。 身后,若萤的拳头一紧再紧。心底有冰山火海冲撞,轰鸣震天。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舅要祭奠她?为什么口口声声否认她的存在? 如果她不是钟若萤,那么,她是谁? 凭什么说她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 这算是本年度最无聊的笑话吗? “大舅在做什么呢?” 匍匐在地的人似乎是吃了一惊,但是起身时,已然已经镇定自若了。 只是面色冷凝,眉目之间隐含讥诮。 “我只是跟我外甥说说话,怎么,你也有话要说?” 本该是十分凌厉的话语,却因为咳嗽声而变得孱弱无力。 “舅舅的病,好像又严重了些。” 若萤木然道。 大舅紧紧盯着她,半天,冷笑了一声。 这是多么高明的反击啊!病重了,开始胡言乱语c许实难辨了呢。 这是孩子该说的c能说的话吗? 谁家的孩子这么多心眼儿? 大舅上上下下扫视着她,因病深杳的眼窝,像是一口井,又像是传说中冥间的一个出口。 冷且黑。 他的声音,轻飘飘如飞羽:“说来你可能不信,先前我就猜想过,如果给你看到了这一幕,或怎么想c怎么做呢?我的外甥,她会怎么想c怎么说?果然,你比她会说话得多。” 舅舅病得越发严重了。 也许,离末日不远了。 也许,早就该离开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温度,没有起伏,却字字冷漠刻毒。 谁家的孩子这么老辣深沉? “告诉我,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舅舅这话,还真是不好回答呢。”若萤沉吟道,“也许,该去问问我爹娘?或者是街坊四邻?也许,每个人眼里都有一个我。我到底是谁,这问题,有点深奥呢。”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你不是萤儿。”大舅毅然决然,“我的外甥还是个孩子,提不起笔c认不得字,讲不出经天纬地的大道理,也做不到八面玲珑游刃有余。我的外甥,生性胆小,连杀鸡都不敢看,又哪来的胆量驯服烈马c沃血长街?我的外甥,心智浑沌c不解音律,不会无师自通到能将一首从未曾听过的曲子拉得那么完整完美。” 说到这里,大舅眯起眼,压低了声音:“我没告诉你吧?那首《汉宫秋月》其实我从来就没动过,萤儿她也从来不曾停过。可是,为什么你却能拉出来?一个从来不曾摸过二胡的孩子,怎么能够轻车熟路地演奏出一首高难的曲子?是谁c在何时,教的她?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摔了一跤c睡了一觉,这人就完全地变了?以前的那个孩子呢?我的二嫚呢?她怎么了?她在哪儿?你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打算在这儿c占着这个身子多久?” 若萤后退了半步,抬手揉搓着僵冷的面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9章 祠堂惊魂 今夜特别地冷,五脏六腑似乎都结上了一层冰。冷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一丝暖意,冷得连脑筋都有点转悠不动了。 “娘说了,大年夜,鬼门大开,生人当小心回避,以免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大舅早点回去吧,别冻着了,回头又该吃药受罪了。” “回答我!”大舅忽然厉声喝止。 附近稀稀落落地投来数道惊诧与不满的视线。 若萤的瞳孔骤然收紧。 没有谁会喜欢被人当死人看待。她明明还有光明的前途c还有一腔热血与抱负等待实现,新的一年,她希望收到更多的祝福与鼓励,而不是像眼下,被当作魍魉魑魅审视c防范c叱骂。 她自忖不曾妨碍到大舅,也没有做出对不起他c对不起家庭的事情。她不强求被认同c被称颂,但是,她的骄傲却容不得这样明晃晃c□□裸的攻击。 “舅舅想听什么?外甥好端端地站在浙里,你却一个劲儿咒她死。我倒想问问大舅呢,这是为什么?因为不同,所以就不是一个人吗?舅舅也是读过书的,那外甥问你,昔日阿蒙与今日阿蒙,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一成不变才是对的吗?就像我们家,一直穷得揭不开锅,就是对的吗?一切的改变,都是邪恶可疑的吗?古人云,穷则思变。这是天理,不是吗?涅磐之后的凤凰,跟之前的那只,有什么不同?茧里的虫子和花间的蝴蝶,出自同一个躯壳,谁是真的c谁又是假的?因为别人与自己不同,就不被允许吗?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也不允许别人做到?问我干什么?目前的话,还真不好说,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遇山开山c遇水造船而已。舅舅在害怕什么?怕我会坑了一家子?说真的,我也不敢保证,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毕竟,人无完人,不是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仅此而已。既然如此,舅舅就该好好保重,好好活下去,等着看到最终结局。这才是舅舅该做的事,不是吗?” “巧言令色,老气横秋。你不是她,不是!”大舅握拳紧紧抵在胸口处,竭力压制着汹涌的哮喘,“你不过是个小孩子,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把萤儿还来,把二嫚还来!萤儿她不会有事的,不可能只有那八年的阳寿,臭道士的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我不信c不信!” 若萤暗中吃了一惊,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什么叫“只有八年阳寿”?果然自己在八岁上有一劫吗?钟若英的当初那一摔,是不是真的不寻常?经过那一摔,确实,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同时又记住了很多。 难道,这很不正常吗? 母亲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还是说,母亲也有跟大舅一样的感想?只是碍于各种原因才没有说出来? 那个说她只有八年阳寿的道士,又是个什么鬼?凡正经道士,向来有四不言:不言生死,不言子嗣,不言婚姻,不言寿命。 那个道破天机的道士,是哪里来的末流?既预言了她的灾厄,是否也曾告知了破解之法? 等等,怎么她也信起这种浑话了? “舅舅的要求,请恕外甥无能为力。”若萤轻掸了肩上的飞灰,淡然道,“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舅舅既然相信那个什么道士和尚的话,不妨再请他来做一回,把这件事查个明白清楚。” 顿了一下,补充道:“需要多少花销,跟我娘说声就是了。记得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 明暗不定的烛光下,大舅颤若枯叶,周身笼罩着浓烟般的怨怼。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孩子给了他多大的打击。那种灵魂上的藐视与冷漠,远胜过一切上的千刀万剐。 将他跟最俗不可耐的铜钱相提并论,只能凸现出他的无力与无能。 连最庸俗的阿堵物都主宰不了,还有什么资格谈别的! 她的施舍何其慷慨,他的姿态何等卑微!“就说是我说的”,她不但能够摆布金钱,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身边的人。 这不是他能达到的高度。 不动干戈却能杀敌千里,这样的气魄与手段,怎么可能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所能办到的! 这不是他的外甥,绝对不是! “萤儿萤儿” 若萤眉头紧蹙,对那失魂落魄的喃喃呼唤厌烦至极。大舅一向和和气气没个声响,今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与其说她不正常,还不如说是大舅身体虚弱,被不明之物钻了空子呢。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俯视脚下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一个人,一家之长子,本该肩负起家门之荣辱c家族之承珧,结果却被病魔困扰,举步维艰。这样的人生,谁说不悲哀呢? 对她所说所做的这一切,应该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意义吧? 说到底,这是个可怜的人哪! 佛祖慈悲,观音万变,到底还是有庇护不到的犄角旮旯。 “天冷,舅舅早些家去吧。别让外祖他们担心。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有些事儿,还是看开些比较好。做人,难得糊涂是大道” 深深地看一眼那流离迷茫的男人,若萤转身离开。 人世的悲苦看得太多,终究会吞没心底的阳光。 夜风凛凛,送来大舅受伤般的喘息:“人不同人不同萤儿不会死我也不会那么快就死的” “真是魔障了。”若萤长长地叹了口气。 穷的时候,天天在为填饱肚子而烦恼。而今衣食不缺了,又要为别的事情闹心了。人生,还真是一场磨难呢。 到家的时候,发现父母已经回来了。 屋里屋外一片光明。循旧例,除夕夜家里各处都要亮灯,包括正屋c厨房,乃至溷圊。 条件有限,点的或是蜡,或是油灯。取材是极为便利的:吃不得的萝卜腚,倒插一枚铁钉,然后再插上积攒下来的蜡烛头,烛芯剪的小小地,也能亮上好半天。 油灯是用掺了豆面的小麦粉制作而成的,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猴子c兔子c鲤鱼c莲花c狗c猪 取的是看家护院c平安吉祥的意思。 面灯的上首都留有油窝,加入一两勺豆油,再搭上一根线芯,点燃了,分别放置在面缸后面的背风处。 豆点灯光,也能温暖人心c驱除恐惧。 老三在厨下烧火,叶氏正忙着炒菜。 香蒲一边打下手,一边插空数落怏怏不快的若萧,说他不懂事,大过年的哭哭啼啼败人兴致。 若苏和若萌只管笑着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亏你还是个爷们儿呢,瞧那点出息!二姑娘在这儿,姑娘说说,你见过这样的吗?居然给一张画像吓得哇哇大哭,还当着一家老少爷们儿的面,丢不丢死个人!” 从香蒲的絮絮叨叨中,若萤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遵照以往的规矩,除夕夜,家中男丁要在当家人的带领下,进祠堂拜祭先人。 若萧是第一次进祠堂。平日里,听过不少关于自家祠堂的传说,不外乎就是庄严肃穆,举头三尺有神明,先祖们的魂魄汇聚其中保佑子孙后代。在若萧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就有了“空无一人的祠堂里其实住满了人”的错觉。 而祠堂周遭的环境,看上去也是那么地令人心生惴惴。古树参天,不风自凉。绿植成荫,人迹罕至。更有近旁的一口老井,上头紧罩着一方大石,石头上还刻划着认不得的符画,据说是为了镇压鬼神,据说那口老井不干净,里头死过好几个人。 这一切一切的传说,在若萧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很大的一团阴影,让他一踏进那片树林,就开始腿肚子发抖。 及至进了空旷深广的祠堂,望着那左昭右穆层层叠叠的神主牌位,他已是有些头晕目眩了。上首的老太爷说了什么c念了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也听不进去。手脚也不听使唤,只能由着身边的钟若荃拉扯着,机械地跟着跪拜c叩首。 无意中,看到了高悬在壁上的几幅容像,在香烟缭绕中,那画中的人就跟活人一般,栩栩如生c若隐若现,仿佛一抬脚就要走下来似的,这下可把若萧吓惨了,当时就惊叫唤起来。 原本肃穆庄重的氛围,因为他的号啕大哭,瞬间变得滑稽可笑。 即使是混账如老三,都给气得冒烟,不由分说,照着他的屁股就是几巴掌。 结果可想而知,若萧哭得更厉害了。 大过年的,这不仅仅是扫兴问题了,简直就是晦气。 叶氏深感羞愧,赶紧跟老太太和各房妯娌赔不是。也恰好借着这个机会,得以回家来。 因念着正月里不好打骂孩子,她硬是咽下了这口气。但是面色却十分不好看,听凭香蒲进来出去地教训若萧,只管当作没听见。 “你说说,你到底怕什么?”香蒲深感面上无光,恨铁不成钢,“这要是门口贴一张纸画的老虎,是不是要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叫你跟你二姐多练练胆子,你怎么就一点也不长进呢?以后这个家,要怎么依仗你呢?” “萧哥儿这么大点儿,怕那种地方也是正常的。”若萤悠悠道,“姨娘也别说什么纸上的老虎不可怕,岂不闻画龙点睛飞冲天?遇着技艺高超的大画师,一切皆有可能。” 见终于有人帮自己说话了,若萧终于缓过气来,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是真的很吓人,姨娘没瞧见,还乱说。二姐姐,是真的。那个二爷爷就跟咱爹一模一样。就是比爹穿的要好些罢了。二姐姐你是没瞧见,你要是看见了,管保你也会吓一跳。” “你还跟你爹长的像呢。”香蒲没好声气,“大过年的,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忌讳也没有,怎么能拿你爹跟过世的人相比呢?真是欠揍了!” 若萤瞳仁微缩:“大爷爷和二爷爷都是一个爹,所以,你跟咱爹还有大伯叔叔他们长的像,也是对的。” 香蒲嗤笑了一声,小声道:“不像才怪呢。” 太像了就不奇怪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0章 守岁闲话 香蒲嗤笑了一声,小声道:“不像才怪呢。” 太像了就不奇怪吗? 若萤暗想。 果然爹是个粗枝大叶的,活了几十年。拜了那么多年的祖宗,还不如个孩子眼尖。自己长的像谁,这个问题,爹到底思考过没有?留意过没有? 都道儿肖母c女肖父,是吉相。父子相像c母女相似,乃是天理。 为什么偏偏跟自己的二叔更加相像呢?老太爷不待见父亲,会不会也跟这个有关呢? 退一万步说,老太爷为什么会厌恶父亲的这幅形容?或者说,他嫌弃的并不仅仅是父亲,而是拥有着同样容貌的c已故的嫡二子? 可是,这么一来似乎又有点说不通了。不是说二爷爷过世的时候,作为大哥的老太爷伤心欲绝吗?兄弟之情,应该是不浅吧?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睹物思人,不是应该倍加怜惜眼前人吗?为什么会将本该怜惜的儿子扫地出门c不问冷暖生死? 心里住了鬼,看谁都是一幅鬼胎吗? 信手翻开炕桌上的一本书,入目是《庄子》中的几句话: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 这个度,可不怎么好把握呢。 一家子用过酒菜,吃完“交子”,已近亥时。从现在开始守候到午夜时分,便是“守岁”了。 为了打发这段时间,老三拿出了叶子牌,跟妻妾三个斗牌赢钱。每人各分五个铜钱,输没了,以纸条为凭记账。 孩子们在边上充当着小管家,同时伺候着茶点。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若苏便跟若萌合伙打双陆。 若萤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若萧则窝在一角玩拼图。 这是他近来非常痴迷的一种游戏,已经超过对弹弓的兴趣了。 拼图是若萤从县城专门买来的,用硬纸板制作而成。每一版都是一幅完整的图画,被锋刃切割成大小形状不一的无数块。玩耍的时候,只消把框架里的碎图片磕下来,然后按照形状顺序,重新对接起来。 这个游戏可以很好地锻炼眼力和记忆力,为此,若萤禁止任何人帮忙。 斗牌当中,叶氏忽然提起了冯恬,言下颇有几分不忿:“冯家也是,大过年的也不过来领孩子。不说孩子怎么想,让别人瞧见了,岂不笑话!” 香蒲错愕了一下,扁嘴道:“这是一门心思要赖上咱们呢。照我说,冯姑娘伤得也不是说就那么厉害,好生养着,过个几年,肯定要比现在好些。嫁人看重的是品行,为半张脸陪送上一辈子哪至于!” “要不说小孩子阅历浅,当时再怎么难过,也不该开那个口。好端端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自己要求去给人做妾,这就不是我闺女,不然早两棍子打死了。”叶氏道。 香蒲飞快地朝着若苏看了一眼,见她神色温婉,心神大定:“那可是块唐僧肉呢。放眼昌阳县,除了县令,也就那个最大了。一旦攀上了关系,哪有个不想方设法抓紧的!” “她亲娘要还在,哪能眼睁睁看着闺女往火坑里跳?后娘手里难过活。要不然为什么老辈子有那句话呢?宁死当官的爹,不死讨饭的娘。总之,是个可怜孩子。” “当娘的哪个不疼自己的?照我说,那个填房也是个强悍的,进门就添丁,娘家又有势力。冯大爷平时游手好闲地,要是没个厉害婆娘看着,就有金山银山,早晚也得给败光。” 说到这里,香蒲看了老三一眼,甜腻腻地往他身上蹭了两下,弯着眼睛道:“还是我们爷好,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子有个子。又有力气,又勤快,还能赚钱,赚了钱一文不留全部交公。合欢镇上再没有比爷更好的人了。” 老三慌不迭往一旁歪去,同时快速地看了妻子一眼,色厉内荏道:“好好打牌,你干什么呢!” 香蒲嘟起嘴:“姐姐都说了,过年期间不能生气吵架,爷就放心吧。” “嗯。”叶氏数着自己手里的牌,一本正经道,“攒着一起,秋后算账。” 香蒲“扑”地就笑了。 孩子们也被父母这无伤大雅的玩笑话给逗笑了。 若萌软软道:“娘可怜冯姐姐,就让她经常过来玩儿不好?” 说完,看了若苏一眼。 若苏感激地冲她眨眼。 叶氏叹口气:“这要是咱家的亲戚,怎么着都好说。她亲姑姑摆在那儿,都还没说话呢,咱这边怎么好多管闲事。要是跟你们的玉兰姐姐那个情况,怎么着不得拉把拉把。——也不知道他们爷儿俩这个年是怎么过的” 这就是询问了。 若萤从书里抬起头,道:“娘不用担心,他们很好。” 叶氏仍不大放心:“山下冷,四面没个依靠。早知道给他们爷儿俩再做件斗篷就好了,进来出去穿脱方便。” 香蒲不以为然:“我觉得够了。街面上的人谁不说,高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我看高驼子到比先前胖了点儿,脸上也有笑模样了。姐姐你也是,咱们都在算计着过日子,偏对别人那么大方。别大方过度,惯出些坏毛病来。” “不说你个小气鬼,成天大的不算,净算计些针头线脑,没出息!”叶氏轻斥。 香蒲洋洋得意:“从来懒人有懒福,笨鸟饿不死。我可是早就打定主意了,抱住咱家‘四爷’的大腿就对了。” “好的不学,就学会油嘴滑舌了。”叶氏的眼角有意无意地朝着若萤这边瞥了一眼。 无所动容。那孩子置若罔闻,从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的不满c不快c或者是欢快。 就像是深不可测的一口井,装得下石头杂草,容得下日月星辰,纵使是烈火熊熊,也能瞬息平息躁动。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靠坐在那里,仪态舒闲,有着同龄孩子不具备的沉笃睿智,以静默的远山的姿态,漠视着物候更迭c从容着风起云涌。 只岿然不动。 这是她的孩子,柔弱纤小,却不容人轻慢忽视。该以何种容色c何种心态c何种言辞来面对这个小小的孩子,是一件不能不严肃对待的事情。 但越是这样惴惴,反而就越是放心。似乎她就是那定海的神针c补天的彩石c深夜的明灯,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她,就不必惶急c不会茫然。 香蒲也早已看出来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厚颜无耻”地拍马屁。那声“四爷”叫得,让人浑身发毛。 好c还是不好? 似乎,这已经不是她这个为娘的所能控制的事情了。从府城到县城,再到这合欢镇,“钟四郎”之名业已被认同,钟若萤这个人,业已深入人心。 能够驻扎在人心里,本身就很不简单。即使活了几十年的她,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能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形形□□的人心里。 而自己那唯一的一次受到表彰,也还是托了这孩子的福。 人哪,身在福中要知福。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这愿望,有时很宏大,有时又很渺小,但作为生命之火花,都是值得尊重的存在。 漫天的遐想中,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视线竟不知在何时,定在了若萤的身上。 直等到那孩子抬起头,微微地笑了一下,叶氏的心肝就像是被剥去薄膜的蚕蛹,不受控制地扑扑乱跳起来。 她相信,自己的所思所想已经被那个孩子看穿。 在她的记忆里,那孩子似乎是不会笑的。抑或是,会笑,但是给她一次次地忽略掉了。 那笑容实在是叫人说不清。有点敷衍,有点遥远,里头似乎蕴藏着太多的东西,全都是活的,像是随时都能跑出来一样。 满是蛊惑的味道。 她忽然记起一位老街坊曾经说过的话:这孩子眼中多青色,实在是大贵之相。只是两只眼大小不均,此之谓“雌雄眼”,注定了会是个才华出众c聪颖过人的“百般人”。 百般人有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个性喜怒无常,经常会自相矛盾,尤其会在婚姻上面遭遇波折。 这番话,以前叶氏并未在意。而今细细回味,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人的命,天注定。要是萤儿真就是这种命格,她该怎么做呢? 子时一到,整个合欢镇就炸响了。各家各户比拼一般燃起了炮仗。冲天的浓烟呛得各处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老三放完鞭,领着若萧在院子里跪拜了四面八方三神灵。 算起来,这一夜至少要上香十次。 叶氏领着香蒲,披了棉袄,检查了各处的灯火,添了油,剪了芯,务求能够彻夜不熄。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午夜过后,守岁也就算结束了。 若萧年纪小熬不住,听说可以睡觉了,招呼都没打一个,挨着被子就睡过去了。 若苏拧了热手巾,和若萌擦了手脸,散了发髻,也去西间歇息了。 睡前,若萌又检点了一番枕头边的新衣裳,十分期待明天的太阳。 香蒲帮若萧去了外衣,掖好被子,伺候着老三洗漱了,两个人嘀嘀咕咕着去了西厢。 不大工夫,西厢的灯就灭了。旋即,就听到了老三的鼾声。 叶氏嫌吵,咕哝了一声,滑下大炕,去正间用四格果盘装了几样零嘴,什么南瓜子c炒豌豆c糖栗子c炒松子,并两个桔子。 若萤从茅房回来,把大黄撵到院子里。怕它害冷,便给门口丢了两把麦秸,看着大黄通情达意地躺上去,心里道声“好聪明的家伙”,然后反手锁了正间门。 就着炉子上铁壶里的热水,拧了手巾擦了两把,顿时感觉又没了睡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1章 规划蓝图 “肚子饿不饿?睡不着,就吃点东西打发时间。” 叶氏一边说着,一边从南窗台上拿过小板凳来,踩着往灯搁里摸了两把,抓出一把红包。 压岁钱都是提早准备好的。或两个,或六个,或八个,总之,都是取得双数,以图个吉利。 通宝用红线编在一起,再用红纸包住。明面上喜庆又好看,同时,也能掩饰内容的寡淡。 看到她在数红包,若萤笑道:“我的那份就免了吧,匀给大姐她们。” 叶氏嗔怪地瞪她:“不管是几个,这个钱都得收下。压岁压岁,百毒不侵。” “谢谢娘。”若萤接过红包,心下有热流涌过。 这是叶氏的一个习惯,不管家庭情况如何,每年的压岁钱是必不可少的。通过这种方式,她默默地传递着对孩子们的爱与期待。 叶氏便往若萧的枕头底下塞了一个。然后去了西间,帮若苏和若萌掖了掖被子,把两人的红包也给派了,这才如释重负地上了大炕。 “多也没有。开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则省。” “那几张银票该用就用,娘不用节省。”若萤道。 叶氏把炕边暖和了的桔子抓过来,薄了皮,一份两半,递给若萤一半。 “天太燥,多吃点水果。” 顿了一下,道:“你娘就这么个脾气,穷日子过久了,胆子也变小了。总担心后头要出什么事儿,腰里别着钱,到底不用那么慌。不瞒你说,到现在我都还恍恍惚惚的呢。你说怎么一下子就有了那么多钱?那几张银票真的没问题吧?” “要不全部换成通宝?”一抓一大把,哗啦啦直响,实实在在的就不会觉得虚幻了。 叶氏笑了:“那要换多少?没的我还要花钱找人多做俩箱子来装。” “那几张银票,都是不入账的。娘尽管处置。草菇最多种到夏天,夏天以后,容易生地蛆,温度也不好控制。草菇之后,正好接上鱼塘。弄的好的话,一年光这两样营生,也够忙活了。” “清淤的事儿你就不管了。你外祖和你二舅他们,已经定下人来了。什么时候开挖,挖多深c多大,到时候对照着图纸来就行了。” 叶氏言下不无骄傲:“你是不知道,为了能抢到这个活儿,你外祖最近可成了唐僧肉,不管走哪儿去,隔老远就有人招呼吃茶。” 若萤点点头:“开春没活儿干,可不是都有些着急。娘你也不要觉得使唤了人心里过意不去。一边出钱,一边出力,没有人情掺杂其中,反而彼此更好相处。” 这就是在教她合理用钱了。 叶氏赶忙点头道:“我知道。咱们那钱也不是南海潮涌上来的,每一个都得花在刀刃上。” 忽然想到了什么,叶氏轻轻笑了:“你这话,倒跟你三哥说的一模一样呢。他也这么跟我说:三娘,你是要做生意的人,有些想法真的需要改一改。实说起来,你四叔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若荃三哥吗? 确实本性不坏。 “四叔做生意还是蛮有眼光的。我还在想呢,等鱼塘弄好了,那些鱼啊,藕的,大概还要借着四叔的饭店才能香飘百里呢。” 叶氏的心忽地窜到了半空,看着对面的女儿,好久都忘了反应。 主意已经打到了老四的头上了吗? 可不是么!鱼塘丰收了固然可喜可贺,可是,要怎么才能卖出去c换回银钱来,难道这不是最最要紧的问题吗? 之前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凭她怎么想,都没能想到眼皮子底下这块地儿。 四房是什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面上和气实则各有各的小算盘的亲戚。一家子光是礼尚往来就够闹心了,要是再前牵扯上利益,岂不是更麻烦?就算能够行个方便,帮忙解决一池子的鱼虾鳖蟹,可是,这种关系能持久吗?纯粹当成生意来做,锱铢必较,会不会显得太没人情味儿?可要是附加上人情,要么低于市价出售,要么就要陪送些别的东西,如此一来,最终的收入势必会受到影响。 思来想去,最终,她决定放弃自我折磨,把希望寄托在若萤身上。毕竟,这个事情是那孩子一手操办的。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细瓷活儿不是? 一看到母亲这表情,若萤顿时就了然了:“娘也考虑过四叔那边吧?我知道,你跟四娘一向不怎么对盘,谁叫你比她大呢?适当地让着她点儿,也是应该的。做生意最讲究和气生财。四叔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再者,买卖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有钱不赚是傻子,赔本赚吆喝同样不可取。终归有我呢,娘只管看好钱柜,其他的不用操心。” 叶氏稍感安心:“我也没想那么远,就想着眼下别亏本就好。那一大片水塘,闲了几十年,从没有人打过它的主意。你这倒好,上来就要用它赚钱。凭你说的多有把握,没抓到钱在手里,我这颗心就是七上八下地。” “光脚不怕穿鞋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回到以前那样。有什么好怕的。”若萤淡然道。 “你这孩子心大,一般人敢跟你比?” “看来,得赶紧挣一座金山银山来,娘才会安心。”若萤打趣道。 不知怎的,叶氏就是相信,女儿说到做到真的能够挣回来满坑满谷的银钱。 这个信念极大地鼓舞了她,使得她浑身热血翻腾:“小富即安。要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是什么好事情。以前日子过得那么苦,也没觉得有什么。而今揣着这么多钱,居然也不觉得多。正应了那句老话了:有得必有失。虽说有了钱,可仔细算来,用钱的地方也增加了。以前听老人说,守着金山银山也能吃穷,只管不信。心想要是给我一座金山,怎么着不得吃上几辈子?现在来看,倒是我太浅薄了” “娘这不是浅薄,是居安思危。”若萤接过叶氏刚剥好的一撮松子仁,道。 “过日子不算计怎么成?我看你也是个大手大脚的。” 或许说是“不拘小节”更恰当吧? 若萤笑笑没做辩解,却问道:“盖房子的事儿,娘几时跟姨娘说了?” 叶氏可不敢相信,她这话很单纯。听闻赶紧道:“这种事儿,哪敢告诉你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倒是你姨娘,别看面上粗粗拉拉地,其实口风紧得很。我都叮嘱她了,家财不外露才能保太平。在外头,不管别人打听什么,就说不当家c不清楚。别学你爹,明明只有二两重,非要吹成千斤鼎,叫人瞧不起。” 听到母亲如此说,若萤放心了。 叶氏慢慢说出自己的盘算:“要说盖房子,眼下这些钱尽够了。我暗中打听过了,要是买现成的,二十两买个三进的院子没问题。只是镇子上没有合适的,况且,我也不想离开这里。” 若萤应了一声:“要是起新的呢?娘算过帐没有?” “要是重新盖,房墙就要重新定。萧哥儿自己还有四间房的宅基地。我想过了,这块地不能选别处,还得跟咱这老房子连成一片才好。” 往西是水湾,选不得。 往北一直挨着官道,大概有几亩地的范围,一直都是荒地,还有沟沟坎坎混杂其间,倒是可以拿来用。往东的话,是树林子,到街口大概有一百五十丈远。因为林子里有水井,周围不少人家指着这口井吃饭,除非是出钱出人工重新择地凿井,不然,轻易不敢动。 所以,就地起宅的话,只能往北拓展,盖成两进或三进,才能住得下一家子。 “如果横向有限制,就往纵向走。” 叶氏吃了一惊:“这c不好吧?” 前头老宅里就没有二起的楼房,作为晚辈,按照规矩来的话,就不该越过了老太爷c老太太去。这就跟官府附近的民宅不可高过府衙是一样的道理。 房子高低c大小c深浅,乃至于用料,并非随心所欲。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就跟身上的衣裳c头上插戴那样,什么身份该用什么颜色c材质,该配何种规格,都具有鲜明的伦理纲常c四时尊卑之分。 就好像钟若兰出嫁所用的霞帔的花纹和用色,朝廷有着明文规定。作为一个□□品的,就不能用那四五品的孔雀和鸳鸯。 如果出现了“八佾舞于庭”的那种情况,给人耻笑还是小事,弄不好就会被检举告发,最终因逆反之罪遭到灭顶之灾。 这可不是小事情! 若萤看出了母亲的惊忧:“这件事,需要先规划在内。至于什么时候修建c修成什么样子,慢慢斟酌了再说。终归是可以单独开工的。” 说到底,还是会盖小楼,对吧? 看来,萤儿还是考虑到了各方的因素,也想到了可能遭遇到的阻挠。既能做到这份儿,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过说实话,给萤儿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期待家里能建小楼呢。 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重新盖的话,砖瓦泥灰都要自己买。同样三进房,能比现成的便宜好几两银子。只是要多花些时间。加上鱼塘这头,怕是要把人忙出火来。” 叶氏喝了一口茶,略作沉吟:“我寻思着,也不差这一年半载了,房子的事儿暂且缓缓,等鱼塘这边安顿好了再说,你觉得呢?” 若萤点点头:“这样比较妥当。我想过了,既然有心整治,干脆连外祖那边也一并算进来。住得近些,彼此照应起来也方便。” 省得穿街过巷,招惹些无聊之徒的臆测闲话。过日子,私密一些总是好的。 叶氏刚端起来的茶盅晃了一下,泼溅出几滴热茶。 她听到了什么? 孩子竟然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重责也扛下来了吗? 一个小孩子,能够帮家里做做家务已经算是很懂事了。而若萤她却像个壮丁一般给家里挣来了一把把的银钱。除了想让父母兄弟过上好日子以外,她居然还把外祖一家的前途记挂在了心上! 今晚,若是她不说,这件事谁能想得到! “不知道娘是怎么打算的。”若萤徐徐道出自己的盘算,“鬼神一说,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外祖在那条巷子里住了几十年,接过如何,我不说,娘也清楚。家境不说坏,但也谈不上有多好。大舅的病一直那么着,娘你的日子也过得不甚开心。平日里,我也有看一些勘舆之类的书,略晓一点皮毛。所谓宅者,人之本。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则门族衰微。又有一个说法是,地善则苗茂,宅吉则人荣。阳宅在形势之中,要势大向宽,气象恢宏。风水家常说‘居处须用宽平势,明堂须当容万马’,就是这个道理。” 叶氏默了片刻,幽幽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你外祖当年是外来户,有个住处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你外祖母去的早,他一个人当爹又当娘,拉把着我跟你俩舅舅。家里一摊,外头一摊,地里还有一摊,全靠他两只手张罗。你大舅要是好好的,好歹能帮上点忙,得了那么个病,待要管,一点也不见好;待要不管,那可是一条命哪” 家里地方小,爷三个职能挤住在一间屋里,还有一间屋既当厨房,又当厢房,狭窄得转不开身。 (最近正在物色搭档,想把文章用绘图的方式表述出来~~权且将这个作为2015年的一个全年计划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2章 母女同心 辛辛苦苦很多年,才省下一点钱,修了两间简陋的厢房。家里没个女主人维护收拾,一切都显得那么冷清。 “又找了你爹这么个一穷二白的,什么都没有。”说起往事,叶氏泪落纷纷,“什么也没有,一双筷子两个碗,这就是钟家给的全部!这些事,能给外头人说?还不得笑话死咱们!活一辈子,就没见你爹那样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成天光看见那二两马尿黄汤了。谁给口吃喝,谁就是亲爹娘。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人?他几时给过你正经八百的解释?一切都是别人的错,他就是天底下最无辜的好人。你说说,有这样的么?” 当爹的心疼闺女,为兄的可怜妹子,硬是把自己养老的钱c治病的钱拿出来,合伙盖起来脚下这四间小平房。为节省花销,地基起的比别家浅,房梁搭的比别家矮,椽子大梁门窗框,就没一根好木头,也就将就能用就是了。 墙皮没有别家的厚,所以,夏天太阳c冬天的冷风,很快就能穿透屋子。伏天里,要等到半夜热度退下去了,才敢进屋睡觉;冬天里,不等天明,就给冷醒了。 “当时哪里用得起那么多石头?你看看那墙皮,多厚的,全是黄泥坯。阴雨天返潮返得站不住苍蝇,天干的时候,全都是裂缝。一年四季得补无数次。就这样的房子,对你娘来说,都算是好房子了。能有个住处,已经很不错了。” 她自己何尝乐见这个样子?可是,不安于本命又待如何?嫁了个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男人,上不讨公婆喜爱,下不忿妯娌势利,儿子闺女好几个,睁开眼闭上眼,光是怎么填饱肚子,就能愁死个人。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有精力照顾自己的娘家? “我跟你爹这么多年,他连句分忧解难的话都没有。里里外外,全要我一个妇道人家来打算”说到辛酸处,叶氏蒙面低啜,“这个家,这么多口人,从来就没有谁说帮帮我。这么多人,加起来几百岁,到头来却赶不上一个□□岁的孩子” 果然,还是自己亲生的知冷知热啊!虽然不是儿子,可是所做的每件事,就是堂堂七尺男儿都未必做得到。 人哪,要知足c惜福。 是的,就像是她,也是个女儿,却比家里的两个兄弟还中用。 如果她嫌弃若萤的女儿身,那就等于是在对自己不满。 若萤久久不发一语。 她有些难过。难过的是母亲的生涯竟如此窘迫困顿,难过的是自己身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环境里:为了面子问题,太多的辛苦不能诉之于外人。 钟家的冷漠决绝,已经不带有一丝亲情的意味。仅仅是因为面子问题,才没有将三房自族谱中除名。 而这一点,恰恰就是母亲的死穴。为了维持这名存实亡的关系,母亲忍下了一切的羞辱和歧视。 母亲太能忍,钟家太阴险。 夹在中间的父亲难做人,所以才会放逐自己沦为众人心目中的混账东西。 不然呢? 或许,钟老太爷那边就等着父亲按捺不住跳起来找他们理论呢。届时,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各种罪名扣在父亲和母亲乃至于叶家的头上,彻底地打倒自己的竞争对手。搞臭了对手,自己可不就成了地方上名正言顺的权威了? 真是经不起推敲的小伎俩! 若萤暗中冷笑着,把自己的手帕递过母亲。 “有道是苦尽甘来。许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就等我这个能干的醒悟呢。不是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吗?谁叫娘这么能干呢,你的孩子总不至于太窝囊不是。” 所有的苦,由母亲承担。之后的所有甘甜,由女儿创造。 叶氏破涕为笑,嗔道:“越大越油滑,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爹不是个闷葫芦,娘也不是个笨嘴拙舌的。我要是不声不响,岂不怪事?”若萤微笑道,“就像娘说的,日子过得辛苦,身心疲惫,哪里还有说笑的精力?吃得饱c穿得暖,不再朝不虑夕,自然而然地心情就会好起来。” 叶氏端详着她,叹口气:“话是这么说不假,只是你年纪小小,就要操心这些事——万一长不高,可怎么办呢?” 她没敢说“嫁不出去怎么办”,可是若萤冰雪聪明,焉能听不出来? “那就多挣些钱,做个一呼百应仆从如云的大地主,也不错。虽说朝廷有明文规定,男女适龄而不婚,将会予以罚款。可到了那时候,这点罚款也不算什么事,对吧?” 当说这话时,若萤手里正捏着一颗板栗,微垂的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瞅着对面的叶氏。 嘴角的那笑容,像是潜藏在明暗之间的鬼魅,呼之欲出。 这个暗示的意味太过明显与浓郁,叶氏就是想装作视而不见都不可能。 她已经不敢把这个孩子当成孩子来对待,自然地,对于她的每句话c每个表情c每个动作,都投注了更多的在意,赋予了更深的含义。 多挣些钱。 这是孩子的目标吗?是孩子透露给她的信息吧? 一呼百应,仆从如云。这是未来的生活方式吗?若真有这么一天,三进的房子只怕都要嫌小吧? 在她的有生之年里,孩子会努力实现这样的目标,让她过上好日子。 是这样的吧? 孩子这是在给她打气鼓劲呢,是吧? 女儿的心,居然有这么大! 能做到吗?这条路会否一帆风顺?倘若遇到挫折,会否一蹶不振? 期间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女儿都考虑到了吗?做好了准备c想好了对策吗? 不,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孩子这是打好主意,一辈子不成亲吗?自给自足,一人独大,可以这样吗? 不怕别人闲话吗?要如何堵住四面八方的非议,避免受到那杀人不见血的流言蜚语的攻击? 这些,孩子都想过了吗? 她该怎么做?反对吗?她能够左右这孩子的言行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如果她说“不”,一定会让孩子感到失望与不快吧? “你说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偏干些男人干的事儿。这个胆量是谁给的?” 适当的试探是很有必要的。 她以为女儿会拿《列女传》或者是木兰缇萦之类的来说服她,结果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若萤状甚无谓地说道:“计划不如变化快。常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将来的事儿,谁敢就那么保证呢?顺风行车,逆水行舟,不过是个‘形势’问题。怎么看c怎么走,总是要走到那一步了,才能下决心。大显师父常说,世间的一切的聚散离合,不过是个‘因缘’。娘觉得呢?” 叶氏默了。 她无从辩驳。 这番话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很有道理。世事多变,确实,不走到最终,谁也不敢给自己的一生作出全面的判断。孩子能这么说,证明其沉稳而冷静,对于将来有着理智而清楚的认知,能够做到未雨绸缪c防患于未然。 这项生存技能,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学习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 对于若萤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够有这样的觉悟,本身就很了不起了。作为母亲的她,还想奢望什么呢? 后退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眼下的叶氏深刻地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内涵。 选择了后退一步的她,感到心地宽广了许多,也光明了许多。 “只要不出大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环视四周,如何就能断定别人的生活c别人的路子就是正确的呢? “我也这么想。” 这次,若萤是由衷地笑了。 母亲能够说服自身,做到这一步,想必也是很不容易的。 “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前头都还好吧?”说完了自家,也该关心一下“邻邦”了。知己知彼,方能有备无患不是。 “没什么事儿。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说起前面,叶氏淡淡地,“本来我还以为会说些不痛快的,结果没有。多亏了过年。” 大家的注意力似乎全给四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吸引过去了。不管是从孕妇的肚子形状孕妇的饮食偏好孕妇的行为习惯孕妇的皮肤血气 种种迹象表明,那会是个男孩儿。 一个被寄予了厚望的同时也被暗中诅咒了的男孩儿。 各处都在预备男婴的物品。 “是个男孩儿就好了,这个家就太平了。”叶氏满怀期许。 太平? 这个家里,谁是个安分的? 从当年跟人私奔了的五姑姑钟德良开始,这个家的风气就坏了:飞上枝头的钟若芝c前途未定的冯恬c心中有鬼的钟若英心仕途快成呆子的钟若芹c毛毛躁躁的钟若荃c向往豪门毫无自知之明的钟若莲,再到自家百依百顺没有主心骨的若苏c灵气逼人高不成低不难就的若萌,还有浑浑噩噩的若萧 哪个是省心c省事儿的? 只等到哪天发作出来,钟家就要改换天日。 “二伯父这边,也算是新年新气象了。” 如此,便会“有人欢喜有人忧”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3章 出门拜年 叶氏心领神会:“可不是!你大伯母那个人,一向见不得别人好。以前是倚仗着自己有儿有女,所以才会在老太太跟前受宠。可如今看来,只要二房生出个儿子来,各方面就不比大房的差劲。弄不好,你二姐姐那头,还更有前途。我这次看她,明显地态度就不一样了。说起那个孩子来,只管冷冷淡淡的。” “老太太也不知道是什么打算。这么多年了,也不把家政大权放下来。” 这话的意思再浅显不过了。 叶氏笑道:“还不是因为不信任。上次你五姑姑回来,教了老太太一招,说什么‘分权而治’,一来显得公平,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大房的这些年够势力的了,要是再拿到了全部的权力,以后二房的日子怕不好过。” 若萤轻笑出声:“果然还是府城出来的有见地。” “你想,怎么说也是王府管事的,没有两下子怎么成!”说起“王府”二字,叶氏飞快地朝女儿掠了一眼。 她姑姑虽然是挂着“王府管家婆娘”的名号,却是不曾踏进过王府半步。而若萤不但进了王府,还得到了一车的赏赐。从这一点来说,她的闺女可不是要比她的小姑有造化! 意识到这一点,包括她姑姑在内,钟家的那一干人,对三房的态度多多少少应该会有所改观吧? “要说机灵能干,二姐姐一向是个拔尖的。琴棋书画不说多门精通吧,起码都能拿得出手去。” 若萤说的是实话。 “最要紧的是大方。”叶氏补充道,“你大姐姐在这上头,就欠缺了点儿。也没办法,自小被呵护着,性情上自然要软一些。” 岂止是“软一些”,论心眼儿和手段,跟钟若芝相比,根本就是有天壤之别。 “你大伯母隐隐有些后悔呢。”叶氏慢慢回味道,“觉得你大姐姐的婚事,到底还是仓促了些。要是再多拖一阵子,拖到你二姐姐这边定下来,或许会更好。” 这就是典型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啊。 “当时抢得那么凶,还道是‘过了这村没那店’呢。正赶娘常说的那样,东西要抢着吃才香呢。” 叶氏“噗嗤”笑了:“我是这么说过,可也不是用在这上头。你这孩子,还真会排揎人。” “道理总是差不多的。”若萤道,“所以大姐的亲事,娘不要太着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好歹有我帮你长着眼色,你就少操点心吧。” 叶氏点点头:“从你的菇房开始卖钱,我就在想,这个事儿不着急。不是还有一两年才及笄吗?你说的,一时一变。这段时间里要是有了钱c起了新房子,不用咱说,旁人全都看在眼里。到时候,不用咱着急,自然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我的闺女住得起三进八家间大瓦房,将来的婆家就不能是破门烂锅茅草屋。从古到今,有门当,就有户对。这是在数的。” 对于母亲的这份觉悟,若萤十分满意。而她,也愿意跟明白人说话儿:“萌儿那边,娘上心点儿。女红c认字c言行,都不要马虎。作为家里的嫡女,想要有个好归宿,自己也要具备相匹配的才能。我不希望大姐她们的婚姻,仅仅是为了吃好穿好。” 谁规定女孩子的一生只有百依百顺?宁做池塘里的大鱼,不做大海里的小鱼。做人,必须要往高处走。 “娘常说,男孩儿学坏,祸害一个。女孩子学坏,祸害一家。要让萌儿记住这一点。” 少年立志须要早。心有多大,世界就会有多大。为了到达高远的目标,必须要学会脚踏实地,勤加修炼。 一定要明白“活到老,学到来”的道理。 “我省得。”说起三女,叶氏颇感欣慰。在自己的三个闺女中,也就若萌最像样了:模样好,气质好,脾气好。几乎是人见人爱,即使荆钗布裙,也像是大家闺秀那样出彩。 不像钟若兰那样娇气,娇得呵口气就能化了一般;不像若萤这么木,油盐不进c软硬不吃;不像钟若莲那么愚,一心就想着吃穿享受;更不像钟若芝那么刁,浑身藏掖着小刀子。 比来比去,还是她的三闺女讨人喜爱。这种孩子,注定会有贵人相助,一辈子顺顺当当c逢凶化吉c遇难呈祥。 喏,眼前不就有一个“贵人”?只不过是相差了一岁,作为嫡年长女的若萤已经把自己的姐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开始为她们的将来铺路修桥了。 追究起来,若萤总跟一些男孩子混在一起,未必就是坏事儿。那些男孩儿,都是快要成亲的年纪,就算看不上她的闺女们,但是,保不住有亲戚朋友恰好就有了那份心思。 合欢镇统共就这么大,待选的人家屈指可数。周边的镇子情况也差不多。愁嫁愁嫁,更多的是愁可以选择的范围太小。若是能走出去,不说到府城吧,就是在昌阳县城内,要是有了名气,上门的媒婆怕也会不少吧? “不早了,娘早点歇着吧。明儿一大早,还要照虚耗。”看到母亲若有所思,若萤决定不去打扰她。 今夜的她,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母亲那边可能需要些时间来消化c吸收。 叶氏回过神来,叮嘱道:“你也别熬夜了。明儿一早,跟你爹你兄弟各处都走一走。你看着他,省得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乱说话。” 想了一想,到底还是说道出了心底的犹豫:“终归不用你磕头,礼数到了就行了。” 若萤的手刚碰到杌子上的棉鞋,闻声滞了一滞。 “好。” 轻轻的一声,在叶氏看不见的背光处,若萤的嘴角沁出了一丝微笑。 娘终于用心了呢,终于懂得她的一点心思了。 她就是不想磕头,除了自己的爹娘,其他人等,她谁都不想拜,不想折下自己的膝盖。 当然,也包括那高高在上的王世子。 朱昭葵。 次日凌晨,叶氏和老三领了孩子们,先去前头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磕了头。 孩子们各得了十个钱。 然后,便是妯娌叔伯互致新年问候,小辈们之间互拜。 长辈们又都给了压岁钱。 期间问起若萤,叶氏只推说身子不爽利,怕病气冲撞了老太太,就没让过来。 既然是病了,自然也没有谁好意思再加嗔怪。 一番热闹后,叶氏告退回家。 合欢镇这边的规矩是:初一到初五,仅限男子外出拜年。妇女们则要等到初六日才能外访。 拜年限定在午前。彼时,家家户户院门大开,以俟祝福登堂入室。凡有客人进门,必先向迎门的神像三叩首。之后,才是宾主互致寒喧。闲话不宜多,坐不宜久,基本上都是站一站即告辞。 家家准备有糖果糕点以待客。若是小孩子来拜,还需准备压岁钱。钱数不定,寓意却是必不可少的。 叶氏等人回家来的时候,若萤才刚洗漱一新,正立在院中看着一群麻雀啄食地上的饭渣。 若萧便洋洋得意地跟她炫耀自己的收获,加起来足有半吊钱那么多。 若萌忍不住嗤笑道:“你以为你是貔貅哪,光进不出。咱们收进来多少,娘差不多就要派出去多少。这一进一出,能打个平手就不错了。弄不好,还要倒贴呢。” 若萧茫然四顾,颇为不解。 香蒲也跟着数落道:“先不说赚了还是赔了。哥儿才摸过几块银子,就敢这么显摆?没的给人笑话眼皮子浅,这得意忘形必有亏的道理,也该学学了。” “大过年的,你是想让我把你那嘴缝起来?”叶氏打断了香蒲的话,一迭声催着老三快出门,“趁晌午前,各家都去走走。完了赶紧回来。不许赖着讨人嫌!” 老三应了,抱起若萧就往外走。 若萤随即跟上。 她今天难得地穿了一身鲜亮:一袭梅花织锦缘边枣红夹棉圆领袍,下着宝蓝窄口棉裤,高帮千层底青布棉鞋,雪白的鞋底子。腰间拴着猪皮铜扣蹀躞带,上拴着七件事儿,并百衲香包一个。 为便于接收新年礼物,她还背了个若苏赠送的鱼跃龙门彩绣小挎包。 耳边依旧罩着兔毛耳罩,简简单单梳一个顶髻。与素日只用一根发带约束不同,叶氏这番坚持己见,硬要她簪上了一支错金云头青玉簪,手腕上套上了被搁置已久的迦南香手串。 若萤皱着眉头,十分地不情愿。 打扮成这个样子,纯心是要她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哪。 香蒲却是眼馋得要命。 名词解释:虚耗是给人招来祸害的恶鬼,传说身穿红色的袍服c长有牛鼻子,一只脚穿鞋着地c另一只脚挂在腰间,腰里还插有一把铁扇子。 《唐逸史》中有钟馗捉住虚耗并将其吃掉的故事。“虚耗”鬼名流行于盛唐以后。 宋代除夕照虚耗的记载颇多。宋阙名《异闻总录》:“京师风俗,每除夜必明灯于厨c厕等处,谓之照虚耗。” 吕原明《岁时杂记》记北宋习俗:“交年之夜,门及床下以至圊溷,皆燃灯,除夜亦然,谓之照虚耗。” 照虚耗是通过燃灯实现的,《汉武洞冥记》也说:“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证明灯火驱鬼的观念在六朝十分流行。唐以来的照虚耗习俗则承继了这种观念。 合欢镇的"照虚耗"是在正月初一进行早。晨起先不说话,由家中女主人手持灯烛,将家中各处角落照一遍,是为“照虚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4章 妯娌反目 她很早前就见过那根簪子了,但也只能看着吞口水而已。因为那是王世子的赏赐,凭她一介平民妾室,是没有那个福分受用的。 即使是当家主母的叶氏,也不敢用。 可是,二姑娘却那么不当回事儿。 “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目送若萤的背影,香蒲咬着手帕幽怨道,“有人想得睡不着觉,有人就能视若瓦砾。姐姐也是的,姑娘既然不情愿戴,就不要勉强她嘛。干脆就拿去换钱,一家子分分不好” 若萌赶紧点头:“一定能换不少钱。上次那两个盒子,就能换二十多个通宝,更别说这种来历不凡的宝贝了。” “岂止是这些。我怀疑,就连‘拼命四郎’这四个字,都能拿去换烧饼吃了。” “好比是镇宅的神物c衙门里的惊堂?”若萌连声附和。 “二姑娘现在,说白了,就跟街霸地头蛇差不多。”香蒲感慨地总结道。 “差不多。虽说这话不大好听。”若萌深有同感。 叶氏听得分明,忍不住给气笑了:“你们两个,给我合适着点儿!大的没个大的样儿,小的没个小的样儿,一家子都掉钱眼儿里了,没出息!” 香蒲忙辩白道:“我们说笑话儿呢,那种东西,谁敢乱动!” 叶氏斥道:“讲笑话?谁给你的胆子胡乱编排的?那也是能拿来讲笑话的?我跟你说过几百遍了,隔墙有耳,你就是没长耳朵!” 香蒲悚然一惊,吐了吐舌头,果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再说若萤,跟着父亲过大街c穿小巷,本着礼多人不厌的原则,逢人便拜c闻喜还礼,脚步不停,很快就走出了一身薄汗。 就在这走走停停当中,收获了无数祝福的同时,也不出所料地嗅到了一些异样的蛛丝马迹。 母亲意图昭昭地让戴上的玉簪和手串,果然让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另眼相看,神情之中,有妒有羡有敬畏有讨好。相信经过这次的全面亮相,会有很多人收拾起对三房的轻视与敌意吧? 有太多的街坊有志一同地选择了避开与她的对视与对话。 他们的闪烁眼光耐人寻味,他们故意忽略对她的称呼,显得有些做作。仿佛她是个禁忌,心知c肚明,即可,就是说不得c碰不得。 很显然,她给他们造成了困扰。 她已经成了合欢镇的问题呢。 但这些都还是次要的,让她心怀芥蒂的是汪氏父子的反应。 汪屠似乎过于殷勤了,那笑容甜得发腻,那背后躬得快要折断,眼神之中的躲闪之意是什么意思? 迥异于当爹的热情洋溢,汪大胖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嘴的猪毛,绿豆眼里锋刃如山。 若萤默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导致他如此憎恨的原因。 似乎,她已经很久没有跟汪家人碰面了。也没再听说汪屠因为她的缘故,胖揍过汪大胖。 既然跟她没关系,干吗那样看她? 没道理不表示没隐情。 直至回家来,大门口跟孙婆子走了个面对面,看到那婆子一脸的羞愤,若萤的心里便腾腾地生出了不祥之感。 黄鼠狼给鸡拜年,历来没什么好事儿。 正间里,叶氏攥着手帕子,正在生闷气。 香蒲嘟着嘴,一脸的不情愿,几次欲言又止。 东边大炕上,若苏面朝窗户静坐着,窘迫得整个身子都是僵直的。 若萌陪在一边,满目为难与惶惑。 老三坐在炉子边,拿着铁钩子毫无目的性地反复戳着煤匣子。 若萤在炉子边坐下,一边翻烤着双手,一边询问香蒲:“姨娘说说,到底怎么了?” 孙婆子口口声声以“新年送福大吉大利”为由头,过来给若苏说亲。 说的是镇上的某个大富,成熟稳重又多金;家中米麦如流水,使奴唤婢好气势;坐拥着带门面的十二间亮堂堂大瓦房,驱使着高头大马不沾泥;上无爹娘累赘,内无小星纷扰。不管走哪儿去,都会给人恭恭敬敬称一声“爷”。 本人体健貌端,无赌博酗酒等不良嗜好。背靠着有钱有势的亲戚好乘凉,身后有结实小子能防老。 没错,孙婆子所说的,就是合欢镇赫赫有名的杀猪大户汪洋汪屠户。 一听说汪屠的名字,叶氏当即就恼了,再不听那婆子自卖自夸,一迭声喊香蒲送客。所以才有了那婆子一脸羞愤一路骂骂咧咧的一幕。 若萤暗中点头,终于弄明白了汪屠父子俩那怪异表情的由来了。 确实够诡异的。 简直不合情理了。 有若萤撑着,香蒲终于敢表达一点自己的看法了:“孙婆子都说了,这种事儿属于一个巴掌拍不响。又不是强买强卖,最终还不是咱么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是随口一提,成不成都有咱说了算。不成,当个笑话听听就是了,姐姐哪至于那么生气。” 其实有些心里话她还是没敢说出来。 就她的私心来说,这桩亲事也并非就那么不堪。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孙婆子也不是无的放矢,放眼整个合欢镇,汪屠的条件算是很不错了。不管是娶了哪家的闺女,过门就当家,不用吃公婆的闲气,不用晨省昏定。吃香喝辣c穿金戴银。 论模样,汪屠虽说胖了点儿,埋汰了点儿,可比起钟馗来,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呢。身子骨又结实,又有养家的手艺。背后有“四郎饭庄”作为常年固定的大客户,不愁没猪杀c不愁卖不出去。 要说他的脾气——确实口碑不怎么好,总结起来说,只听说过他跟人干过架,可从没听说过他动手打过女人。 又同住在一条街上,往来便宜,互相有个照应,有什么不好? 但是,她的想法可不代表就是叶氏的想法。 “没廉耻的东西!什么叫‘当笑话说说’?好好的大闺女,给人当笑话说?当我闺女是什么?勾栏院的倡伎c戏台上的小妇?天杀的东西!我姓叶的跟你们什么怨c什么仇,要这么糟蹋我的孩子!什么叫‘随口一提’?要没这个坏心,能说出这样的话c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叶氏把一腔怒火全撒在了香蒲身上:“你给人当小妾当习惯了,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当妾的料儿,是不是?你既相中了人家的东西,我也不拦着,你走就是了!你们凭什么跟我的闺女相提并论?你们够格么!没脸没皮没伦理纲常的东西,情管叔嫂兄妹滚一窝儿去,少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在我面前抖擞!” 香蒲给骂哭了,抗辩道:“他愿意当孙子,谁能拦着不成!” 叶氏捶桌大怒:“给狗咬了,难不成你还要咬回去?不求上进的下作东西,满嘴胡吣!看你那点志气!你就那点志气,有奶就是娘,认贼作父都不算什么事儿!” “我不管了!”香蒲嚎哭道,“终归不是我的孩儿,干我屁事!” 老三皱着眉头训斥道:“你行了!说的就好像你很管用似的!” “爷你凭什么骂我?难道爷就比我强了?” 听她犟嘴,老三面子上大是撑不住,举起手来佯装要打人。 若萤拾起媒铲,在炉子上咔咔咔敲数下。 屋子里瞬时就安静了下来。 “这事儿怪不得孙婆子。”若萤平平道,“先前娘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年纪大点无所谓,离家最好不要太远,条件要合适。孙婆子此举,其实无可厚非。” 叶氏愕然,攒起的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 “我知道娘是怎么想的。”若萤慢慢开解她的怨愤,“要说孙婆子居心不良,羞辱咱们,这话有点牵强。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孙婆子就靠着这个吃饭,如何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娘也说过,论狡猾刁钻,莫属这些三姑六婆。若无好处,她肯靠近你?成或者不成,她必定是有利可图的。” 叶氏气哼哼道:“什么好处?我就想给她俩棍子!” “富贵从来险中求。她明知道你这么个脾气还敢来挑战,只能证明一件事——” “什么?” “谁准许了她好处。”若萤冷冷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三房穷得远近闻名,能指望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思前想后,叶氏把怀疑的对象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汪氏。 等不到节后算账了,叶氏转身便找上了四房。 见到汪氏,二话不说,上前去一把揪住她的前襟,怒气冲冲道:“汪木兰,你可真够可以的!” 汪氏正立在阶下,看丫头婆子们给院子里的两个雪人披红挂绿,不曾防备下,手上的鸳形汤婆子“咚”地一声落了地。 叶氏紧紧攥着她的衣衫,唯恐她跑了一般。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妯娌们之间虽说谈不上有多亲热,但你敬我一尺c我敬你一丈,怎么着也能保个太太平平长长久久。没想到,你竟然存了这样歹毒的心思!你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为什么?就因为我的孩子和你家的贵客多说了两句话?你这妇人的心,怎就这么小!都还是干干净净的孩子,你怎么就好意思把人想得那么不堪呢?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孩子,就只能配你那街头恶霸的哥哥?这等丧尽天良没伦理的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成不成,你们汪家都不吃亏,终归葬送掉的只是我闺女,是不是?” 她正当气头上,加上为人媳为人妇多年,积了一肚子的明火幽怨全都借着这个当口发作出来。因此,言辞不可谓不激烈c气势不可谓不凌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5章 乌云盖顶 汪氏开始完完全全给吓到了。 一院子的下人,一时也都没能转过弯来,全都直愣愣地瞅着,不知该如何言行。 及至后来,便给叶氏的唾骂惊醒了。想她自幼也算是娇生惯养了,又有强悍的兄长护着,又有堆积如山的银钱围着,早就养成了目中无人的习性,又哪里忍受得了别人往身上泼脏水c扔石头? 当下便做出了反应,抬手狠狠地拍掉了叶氏的抓扯。 “三嫂你可真又有意思!”汪氏抻了抻织锦的长袄,挺直了后背,“既然知道我们汪家缺少家教个个不是东西,就该躲得远远地,做你的贤妇义妇,没的给我们带累坏了名节!没谁请你进这个门,你这不请自来戳主人家脊梁骨就是你所为的有教养?我们没教养,是我那死去的爹娘不负责任,但是三嫂你,想要对这个家指手画脚,只怕还不够格呢!” 叶氏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都听听,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无赖的吗?没教养难倒很光彩吗?不以为耻c反以为荣,这种事儿,也就你汪木兰干得出来!就凭这副德性,如何做得到光明正大童叟无欺!是谁在卖死猪肉?又是谁一斤酒里掺四两水?三两年起八间屋,要不是心狠手辣赚得到那大把的银子?坑害了别人还不够,索性连自己的侄女儿都想要零碎了卖钱。祸害了我的闺女,才好成全你亲生的,你不就打的这个主意?” “哟,你们三房有那么好祸害吗?连桐木阴人都奈何不了,谁不说三房个个都是硬气的,福大命大造化大!连自己的亲爹娘老子都敢告发,神明都偏向着你们呢,好处全是你们的呢,咱哪敢同你们比!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才是正道!” 这番夹枪带棒的奚落寒酸,被叶氏直接理解为做贼心虚c胡搅蛮缠。 叶氏自是不肯罢休,再次冲上来抓住她,口口声声要去大街上,当众讨问个公道,也好让整个合欢镇的人都知道若苏所受到的羞辱。 拉扯之中,听到数声撕锦裂帛的声音。 汪氏心疼衣裳,恼羞成怒之下,也不肯善罢甘休了。 下人们忙不迭地拥上来劝解。 不过才几个回合,妯娌两个俱是乱了鬓发c花了面容。 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鲤院的老太太。 从大年夜若萧的那一场哭嚎,到今天叶氏的寻衅滋事,这个正月里似乎一直都处在吵闹之中。本来就对三房抱有偏见的众人,在看向叶氏的目光里,越发充满了不满与嘲讽。 听完了两个媳妇的各自陈述,老太太劈头便问叶氏:“我一直觉得老三家的你做事稳重,这回怎么就这么鲁莽?有什么事儿不能过完年再说,非要搅和得满门子不得安宁!” 也不待叶氏做出回应,老太太紧接着训斥道:“家有梧桐树,便要招那凤凰鸟。你要没生那闺女,会有媒婆上门?她吃饱了撑的自讨挨骂?她一个媒婆,虽说不是什么正经行当,可是走街串巷没有去不到的人家c没有编不出的谎话,你倒是骂得痛快了,就没想过,万一惹急了她,在外头编排你的不是,该怎么办?你能拦着不成!” “是啊,三弟妹。这事儿确实有点急躁了。”冯氏一边抚着老太太的背心,一边苦口婆心道。 老太太截口道:“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思。你觉得你的孩子是最好的,人家男方未必就会觉得自己是最差的。你情我愿的事儿,你怎么就能把人说得那么难听?往后还要不要再见面了?好歹你也是官府表彰过的人,怎就这么不讲情面呢?再怎么说,也还是亲戚不是!” 这一番话听上去人情味儿十足,但从字面上,叶氏很难辩驳,只能红着脸羞愧道:“老太太教训的是,媳妇儿失德了。” 老太太摆摆手:“一家子,就是吵吵闹闹也很正常,谁家的炊帚不碰锅沿儿?有什么话是说不明白的?男大当婚c女大当嫁。既然说起这个事儿,正好,我也说说我的看法。三丫头已是豆蔻之年,素日我也没听你那边有什么动静,总想着再等等c再等等,等你这做娘的拿定了主意,来跟我说说。结果你倒好,差点没闹到大街上去。你觉的汪家不合适,到底是哪里不合适呢?” “就是,三弟妹。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咱也好帮着参谋参谋。一家子,还是不要太见外的好。” 冯氏和邹氏一旁附和道。 叶氏张了张嘴,心中百味横陈。 老太太嘴上说得体面,其实,字字句句都在偏袒汪氏以及汪家。 她不是不知道,四房和汪屠在老太太这边所花的心思。什么吃的喝的c用的穿的,尽是叫人开眼价值不菲的。整个合欢镇都知道,钟德略两口子是最孝顺的。 礼多人不厌,用在这种事上再是恰当不过了。 相比之下,三房又做到了什么程度? 自从上次那一通大闹,老太爷和老太太一努之下,蠲免了三房每年的那几两银子的供奉。平常家宴,三房的存在与否,老太太等人也不怎么在意。 逢年过节,她也有礼物赠送,也不过是手纳的鞋子c自制的糕点,在前头这边的眼睛里,不过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老太太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曾,又遑论会对三房施以慈爱。 数百亩的祭田,出力是必须的,但是能够享受到的福利却要看老太爷他们的心情。能记住的话,或许会分个一瓢半瓢,记不住话,三房这边也不好意思张口索要。 不然呢? 做儿子的竟是吃不上饭要饿死了吗?如此一来,那为人爹娘的老太爷和老太太可真不是什么东西! 为了维护家庭的面子,这些极有可能发生的不利事件,无论如何也要紧紧守住。 总结起来,三房跟钟家的唯一的具有实质性的联系,就只剩下了“父子关系”这一事实。 至于这层关系能不能当饭吃c当衣穿,叶氏平日里没少琢磨过。 她觉得自己为这个家考虑的并不少,可到头来,老太太她们对待外人却比对待三房好。 她努力想让自己做一个问心无愧大气磅礴的人,但每次总会在老太太这里碰壁。 她的想法跟老太太的心意总是南辕北辙,就像是下人们的私议那样,她跟老太太的八字相冲,注定了这辈子说不到一起去。 相冲不相容,这难道就死她为人媳的宿命吗? 见她良久不语,似乎有所动摇,老太太的态度略作松弛:“你光想着汪屠这也不好c那也不好。这人哪,哪有一无是处的?照我说,老四她哥哥没什么坏毛病。凭良心说,老三家的,要不是因为辈分问题,你敢说你心里头不愿意?” 叶氏万万没料到会有此一问,不由得愣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发现根本插不进话去。 “他都肯舍弃身份,给你磕头敬茶了,咱还有什么不满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只管往绝路上逼人家,有没有想过,凭咱们的条件c家境,能不能匹配上人家?” 从“你”到“咱”,再到一个劲儿地扬彼抑己,这其中的威胁与强迫之意十分明显。 再说下去,难保不会自作主张锤定音。 不过,还没等叶氏张口呢,汪氏早就叫嚷起来了:“老太太,这事儿我不答应!” 开什么玩笑!亲哥哥若是做了三房的女婿,她岂不是要跟着降一辈儿? 要她点头哈腰看着三房的脸色过日子,还不如杀了她呢! 穷得叮当乱响的三房,哪里高攀得上她们汪家! 做梦吧! 叶氏气得面色发青。 在她看来,汪氏出尔反尔,简直比直接逼婚还可恶。 老太太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听说,男方说了,一文钱的嫁妆都不要,可是真事儿?” 口口声声除了钱,还是钱,叶氏终于忍无可忍了:“这事让我买闺女吗?是觉得三房穷得连一双筷子两个碗都陪送不起吗?” 像是当头挨了一棍子,老太太的身子一颤,瞬间跟洪灾中的土墙般,垮塌下去。 冯氏和邹氏惊叫起来。 在场的很多年岁大些的丫头婆子,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睛c屏住了呼吸。 她们全都记得这个事儿,也都听说过这个事儿——一双筷子两个碗,这便是老三成亲时,从钟家大院带出去的全部家当。 加上三房的那块曾经作为牛棚的宅基地,这就是老三从这个家里所得到的全部财产了。 说得更直白些:三房现在所居住的四间低矮的瓦房,还有家里的一桌一椅,全都是叶氏的,是叶家给置办的。 老太太口口声声唤着“媳妇儿”,其实是极为虚假的幌子。实质上,老三就是叶家的入赘女婿。 但是这种话没人敢说。就那么存在心里,慢慢发霉c,终成为病灶。 老太太本人,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给叶氏戳到那块病灶,登时就痛得扭曲了五官。 “老三家的!”盛怒之下的老太太口气沉重得如同赘了秤砣,“我就问你一句:孙女儿的亲事,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做主不?” 能? 不能? 这当中所蕴含的意义可是大了去了。这个家里谁做主?自然是老太太。 作为二媳妇,理当谦卑恭顺。若是回答“不能”,那就等于是否定了老太太的一切。 这就是大不敬c大不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6章 四面楚歌 叶氏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那个“义妇”的头衔是多么地闪亮,不知道有多少人给刺痛了心c亮瞎了眼,一门心思地等着揪住她小辫子呢,她又怎敢不战战兢兢c小心应付? 老太太只顾自己的威严体面,甚至不惜拿若苏的终身作为给自己树立地位的工具。这哪里是什么“爱护”?换作这种事发生在四房c二房的孩子身上,还会是同样的的待遇吗? 她的闺女就那么不济,连个少年郎都找不到,非要穷酸兮兮地挂上一个地方恶霸? 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发生,当初真不该心心念念地想要回来。就那么独立出去就好了!祖宗们的庇护已经指望不上了,难道还不许她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 为什么要回来受困c受气?自己受些委屈也就罢了,而今竟连累得孩子们也跟着遭罪。 若苏下头还有若萤,若萤下头是若萌,然后是若萧 只要老太爷c老太太健在c还在当家,孩子们的婚姻就由不得她这个为娘的说了算。 照着老太太一贯的行事来看,焉敢保证她不会牺牲掉孩子们的前途,为自己谋划好处! 要如何才能打消老太太的这种念头,同时又能保全彼此的颜面呢? 正当叶氏举步维艰之际,老太太已经在一迭声地唤老三了:“去,请三老爷过来。我倒要问问他,还认我这个母亲不认!我的话,还管用不!” 去请老三的人还没跑出大门呢,老三的行踪已经飞传到了老太太跟前。 “回老太太c太太们,三老爷(汪大舅)和汪大舅(三老爷)打起来了!” 汪洋汪屠家的这场恶战可谓是合欢镇的开年第一桩大新闻,参与了该次殴斗的双方人数不下十人。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在叶氏去跟汪氏讨要说法之后,老三本着为妻子女儿出气的想法,当即杀进了汪家。 路上,从道旁的草垛上抽领宽一根棍子。到得汪家,门也不敲,直接一脚踹开。将迎面扑来的两条吃得起鲜肉c喝得起热血的恶犬,一棍子一个抽得鬼哭狼嚎。 汪屠正纠结了一帮地面上的狐朋狗友在家大摆宴席。都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被老三掀了桌子c砸了盘盏。 短暂的惊骇过后,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男人间的逞凶斗狠。 汪家住在临街,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吸引来了里三层c外三层的围观者。 仅凭一腔热血满腹仇恨孤军深入的老三,甚至连寻仇报复的理由都没机会陈述出来,就被如狼似虎的酒徒们打得满地打滚儿了。 人群中的谭麻子c钱屠等见势不妙,赶忙冲进来劝架,一边喊人去赶紧搬救兵。 闻讯赶来的二舅很快地也加入到混战之中。 战斗从汪家炕下,一直扩大到了大街上。 等到作里长的钟德文率众赶到现场时,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进圈子里。 而此时,场中的十几个人无一例外地全都挂了彩,也不知道是本身就受了伤,还是沾染了别人的血。 如雷一般的哄笑声中,斗殴的双方被带进了申明亭的议事厅里接受讯问。 没有任何疑问地,老三就给确定为罪魁祸首,承担主要的责任。 除了要负担自己的伤情,还要赔偿其余人等的医药费c误工费。 根据李棠的诊断结果,老三需要赔上半吊多钱。 这就是破财了。 对于这个结果,季远志当时就表示出了异议,认为李棠开出的方子价格过高。同样的药材,他的铺子里相对要便宜一些。由他负责治疗伤员,应该能够替老三节省下好多个钱。 “老季,你什么意思嘛?”李棠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你莫不是想说,我李某人黑心,看上了这几个药钱?还是说,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跟三老爷关系铁?大老爷c几位爷都在,你是觉得这亲兄弟还不如你一个外姓人知冷知热?” “这” 给钟德文父子的凌厉目光扫过,季远志登时就气馁了。 他觉得李棠是在转移话题,挑拨离间,但就字面意义而言,李棠的质问确实没有错。 别人再亲,能亲得过血亲兄弟去? 他的药铺本来就被挤进夹缝里,举步艰难了。要是惹怒了钟家当权的人,他就真的别想在合欢镇继续混下去了。 接连遭到打击的叶氏,再度病倒了。 老三请了季远志来给诊了脉c配了药。 当着季远志婆娘的面,叶氏的眼泪扑簌簌直落,一肚子的委屈只管说不出来。 做丈夫的老三只管败坏她的家,反倒不如季远志这种老街坊们,一文半文都替你着想着。 相比之下,不由得就生出“遇人不淑”的悲哀来。 稍后,谭麻子两口子也过来探视,少不得又把老三拽到一边数落了一通。 二舅那头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撒不出来,成天顶着严寒满大街溜达。不为挺热闹看光景,只为了震慑那些散布流言谣传的闲汉愚妇。 三房与汪家的关系,在这传言中变得十分诡异而密切。虽然后来,汪屠当街否认过自己有那个联姻的意思,但是禁不住偏有些无聊的人偏爱这样的噱头。 于是乎,以讹传讹,一传十c十传百,传到后来,就连周边镇子上的三岁小儿都知道了这个事儿:说是钟老三的长女要嫁杀猪的莽汉做填房。 众口攸攸,难堵难疏。 叶氏病情只管不见好,若苏成天以泪洗面,香蒲没事儿就拿针扎小人,口中诅咒不已。 整个三房都笼罩在乌云之下,喘息不顺。 当此时,冯恬的存在就像是一缕冬日难得一遇的暖阳,叫人产生出很微妙的好感来。 通过这种小事,她给这个家里的人留下了通情达理的好印象。 也正是通过这些刻意的讨好与亲近,增加了若萤对她的悲悯之情。 当若萤放松了对她的冷觑,冯恬就觉得自己身上像是去掉了几层束缚,整个的身心都轻快了不少。 三房这边的氛围,比钟家老宅更适合她。 在三房这里,她能感受到以前从不曾体验过的温暖c宽松,没有任何压力,也不会有人给她穿小鞋c说怪话。 没有人把她当成客人那样处处防范。她可以很自由地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尤其是叶氏的唠叨,有时候简直就是毫不留情。还有三老爷的惧内,几乎到了必须看着叶氏的脸色才敢说话的地步。还有香蒲的亦母亦姐,不管是跟孩子们还是跟当家的叶氏夫妻,都没什么遮拦。 这些事情,若是搁在前头,一定会给说成是没有规矩。 是啊,妻妾怎么能混作一谈呢?做妾的怎么能这么随便呢?做正室的怎么可以这么惯着妾室,就跟对待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一样?怎么能不嫉妒丈夫跟妾室嘀嘀咕咕腻成一个? 这种关系会是真诚的吗? 反正,她感受不到虚假。 也不敢想象这种事情能发生在她和钟若兰之间。 钟家到现在都没有透露出要她给钟若兰陪嫁的意思,她的出路在哪里,她已经强迫自己不去做猜想。 借着三房遭遇上这样的不幸,就让她勤跑着点儿,倒也能省去别人的猜疑和非议。 过一日,且宽松一日,这就是眼下她的心态。 “春秋时候,在费邑这个地方,发生了一桩凶杀事件。杀人者名叫曾参。便有人跑去跟曾参的母亲报告了这件事。曾母不相信,说:‘我的儿子我了解,他是不会做出杀人这种事情的。’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报告同样的事。曾母还是不予理会,照常家务纺织。等到第三个人再来报告这件事的时候,曾母就不由得害怕起来,扔掉梭子,架起高梯,越墙逃跑了而事实是怎样的呢?曾参当时正在外地,而那个杀人犯不过是恰好跟他同名同姓罢了。谣言就是如此可恨又可怕。当遇到类似情况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 若萤放下书本,逐一扫过若萌和若萧。 若萧摇摇头:“不相信,不管怎么说,都不要听。” 若萌沉思道:“不是亲眼所见,不要轻易相信。不信谣,不传谣。” 若萤屈指扣桌,笃笃有声。 “亲眼所见吗?《吕氏春秋》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当年孔子受困于陈蔡之间,七天颗粒未进。弟子颜回出去好不容易讨了些米回来。蒸饭期间,正赶上孔子在睡觉。饭熟后,孔子醒了,就发现颜回正抓起锅里的米饭往嘴里塞。孔子当时就认为,颜回太自私了,有吃的居然不是首先敬请尊者享用,竟然偷吃。于是,就在吃饭当中,拐弯抹角地说起了此事。而事实真相是怎样的呢?就在颜回准备盛饭给孔子的时候,发现上头落上了烟炱,觉得丢了很可惜,就抓起来自己吃了。所以,知晓了真相的孔子是怎么说的呢?‘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可恃。知人不易。知人不易啊连孔子都这么感慨了,咱们寻常人等,又怎么敢不谨言慎行” “啪啪啪!” 掌声响起,钟若荃和钟若芹一前一后进了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7章 死而复生 看见若荃和若芹,围坐在炕上的若苏姊妹几个赶忙问好。 “三娘可是好些了?”钟若荃只作未瞧见若苏红肿的眼睛,挨近炕边察看叶氏的面色,“想吃什么,说一声,侄儿去给你弄了来。我知道成天吃药的感受,可真不怎么好。” 叶氏点点头,虚弱地说道:“本来没什么大事儿,还要你特地跑一趟。” 若荃恳切地说道:“他们都是糊涂的,可这并不表示说,侄儿也是个昏的。我舅舅那个脾气,臭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是因为他是我亲舅,我能说什么?我娘又是个硬气的,从小到大,我都不记得挨过她多少骂c多少揍了。说句难听点的,他们都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跟嘴的。要说改,也不容易。要是他们气着了三娘,侄儿在这里向三娘赔个不是。三娘一向大人大量,镇上没有人不知道的。你千万别同那种浑人一般见识” 说话间,连连作揖。 叶氏沉默不语。 钟若荃就有些讪讪。有心想让钟若芹帮忙打个圆场,但后者似乎有意要让自己成为透明人儿,打从进了屋,就只会频频点头声不吭。 想起他平日的为人,也是这么地谨慎小心。只有在吟诗作对的时候,才会口若悬河c滔滔不绝。 钟若荃只能暗中叹口气,感叹这个书生其实一点也不比他的亲大舅正常。 可是,总这么僵着也不对啊。 钟若荃便将话题转到了另外的人身上:“冯姐姐几时来的?正月里还这么忙呢?绣的是什么?这么好看!” 冯恬抚摸着描金绣活儿,轻笑道:“不忙不行啊。大姐姐出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还要靠着这霞帔撑门面呢。要是耽误了,岂不是要给大姐姐恨死。” 又是一条死胡同。 若荃有点笑不出来了,只得再度转移了目标:“萧哥儿这是在学什么呢?让三哥瞧瞧,你这字儿越发板整了。不知道这是临的哪家?” 若萌笑了:“三哥哥你好瞧得起他!他现在才刚能握笔不抖,认得什么欧颜柳欧赵,知道什么筋骨血肉!你看他写的字,一个一个地,都跟我爹扎的篱笆架子似的,风一吹就倒。” 一边贬低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同窗”,一边拿了自己的字帖跟钟若荃炫耀:“三哥看我写的,这么多画红圈圈的,都是写的好的。这么多,几乎整篇都是!” 若荃连声夸赞:“很好,以后我们家说不定要出来一个女校书呢。” 但是,就是这么一句他自认为推崇度极高的赞誉,却引起了若萌的不满:“三哥说的是薛洪度吗?如果是她,我可不想跟她比。她虽然有才华,可终究算不上什么正经女子。” 可不是么,一个乐籍的女人,哪里清白了? 钟若荃语结了。 钟若荃郁闷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前该看看黄历,这接二连三地碰壁是怎么回事?他分明没有一丝恶意啊! 算了算了,此地不宜久留。 想到这里,他暗中拽了拽钟若芹的袖子。 哥儿俩正要起身告辞,却见香蒲神情怪异地出现在了门边。 “姐姐,芦山那边过来给你和爷磕头了。” 腊月和小芒的加入,让并不逼仄的房屋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 既是来磕头拜年的,香蒲不敢怠慢,赶紧往炕旮旯里摆了俩蒲团。腊月和小芒扑通跪下去,朝着炕上的叶氏痛快淋漓地磕了三个响头,口祝大吉大利身体康健阖家安宁。 在经历了一番忧心烦闷之后,能听到这般发自肺腑的祝愿,叶氏顿感身子骨轻快了不少。 她忙从被褥下摸出俩红包,派送过去。 腊月和小芒背着手c扭着身不肯收。 香蒲夺了红包来,不由分说,硬是塞进了两人的衣襟里:“拿着!这是三娘的心意,新的一年,你们俩也要好好地,知道吗?” 明明是一句训斥的话,却饱含着你知我知的真情实意。 腊月和小芒红了鼻尖,连声应着,重重点头:“三娘和姨娘的话,小的们全记在心里呢,一日也不敢忘。” “你们俩倒是个有良心的。”钟若荃忍不住插了一句。 他这话仔细听来,不甚中听,隐隐有几分瞧不起人的意思。 腊月笑得甜蜜而真诚:“不瞒三爷,当初要不是三老爷和三娘给吃又给喝的,还给安排了住处,小的们早就喂狗了。做人不感恩,岂不是禽兽不如。” 这话回得极是大气,钟若荃于是彻底地闭上了嘴巴。 “那个大腊哥儿,这位是——” 香蒲的迟疑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这才发现,正间里居然还杵着一个人。 一身素朴的棉袄棉裤,踩着黑布滚红边的高帮棉鞋。头上戴着一块大大的头巾,完全遮住了她的面目。 虽然衣着臃肿,但依然清晰可辨身形窈窕,倒比身旁的香蒲还要高出半个头。 “咦,这不是” 香蒲的关注点集中在对方的穿戴上。如果记得不错,这身旧衣服应该是她穿过的。不过是为了将就对方的身材,袖口和下摆添加了一到异色缘边。 这衣服几时跑出了家门,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了? 这念头甫一转动,香蒲的目光毫不迟疑地就投向了炕桌边安之若素的若萤。 腊月→四爷→陌生女人→衣裳 这条线索毋庸置疑是一脉相传的。 只有这个家里的人才清楚,三房与六出寺c与菇房c与这俩快要长大成才的流浪少年之间的密切关系。 当主母的叶氏没有把这俩少年当成外人,凡吃的c喝的c穿的c盖的,都会替他们打算着。不是说当主母的有多么地慈悲,只是因为这俩男孩儿是若萤的左膀右臂c耳目爪牙,更兼着贴身护卫的职责。 爱屋及乌,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看看这俩小子的穿着,都是爷的衣裳改的,朴素干净而又保暖。不管走到哪里,起码不会再像初来乍到那样,给人防范c驱赶c嘲讽。 现在的腊月他们,也算混出个人模样了。 听说周围村镇的小痞子们为此羡慕得不得了。有些正经老实的农户,竟还会亲亲热热地唤一声“小哥儿”,为了只是能够套上关系,在购买草菇的时候受到一点“关照”。 话说回来,算他们有眼力。就算是她,有时候也不得不从从心里羡慕腊月他们,羡慕他们比她有造化。 能替二姑娘总管账目,能不要紧吗?且不说每日手上都要过很多个钱,就说跟着二姑娘,哪里去不到? 先头被派去买稻草,尽管来回很辛苦,可有人供应着吃喝住宿以及保护,好比是出去旅游了一遭,有什么不划算的?就是吃点苦,也值了。 二姑娘经常去县城,哪次少了腊月那小子?县城的热闹,只怕早就看厌了吧? 小小的县城容不下了,不还有府城吗!那里可是有二姑娘的不少旧雨新知呢,王世子c王府c郡侯府c陈府c李府 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热血翻滚c心如鹿撞。 那皇家的风范c达官的气派是个什么模样,有生之年能让她亲眼看上一看,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 唉,人比人,气死人哪!不想了,绝对不能再比了! 怨不得二姑娘死活不肯换上女装。作个可以“游比有方”的儿郎,可真是自在多了。 “红姑?红姑过来。” 在腊月的招呼下,那高个儿的妇人慢腾腾地进到了里间。 她行动迟缓,像是发条生锈的木偶。明明看上去很单薄消瘦的一个人,却像山一样沉重得叫人喘不动气。 气氛凝重得仿佛暴风雪前的阴暗。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那妇人身上,当她宛若骷髅一般的手指挨上青布头巾,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头巾缓缓滑落,一头的繁霜重雪让屋里屋外的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吃惊太过,以至于连她如何跪拜都看不见了。 “这是” 叶氏忘了病痛,撑着上半身,居高临下打量着炕下的人。 冯恬如同见鬼一般躲到了若苏的身后,上下牙咔咔作响:“三” 她没有说完的话,被钟若荃一口喝破:“三姨娘?!” 三姨娘? 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那个因为心思恶毒服毒自尽最终被埋进乱葬岗的女人吗? 二老爷的那个妾室? 那个曾经很懂得香道c深得老太太欢心的三姨娘? 是,是这幅长相,没错儿! 不看那一头苍白的头发,单看五官,如出一炉! “回太太,小妇人是红蓝。三姨娘,她应该就是我一直在苦苦找寻的孪生亲妹子” 像是无法忍受般,红蓝忽然伏地痛哭。 那压抑的悲鸣像是一把茅草,塞进每个人的胸腔里。 脆弱如若苏,由彼及己,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困顿经历,禁不住悲从中来,背过身去泪落如雨。 屋里屋外静寂无声。 有千百种念头自心里旋过,有千百般感受纠结在一起,欲说还休。 良久—— “三娘好生休息,侄儿有空再来看你。”钟若荃已经是如坐针毡了。 他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想要留下来,听个明白究竟;另一方面,又很明白这长久的静默只是源于他和钟若芹的存在。 三姨娘乃是钟家的一个禁忌。他无法作出选择,一旦这个叫红蓝的女人问起三姨娘的事情,他将作何回答。 否定,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红蓝已经知悉了三姨娘的存在。那么,三姨娘呢?为什么不在了? 这个事情他一个小辈可没有资格面对。 唯一的亲人呢,三姨娘既然是红蓝唯一的亲人,她的离世势必会让红蓝不依不饶。就算闹不到钟家老宅里去,也能够让市井里的每个人知道三姨娘的死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8章 鬼蜮伎俩 家丑不可外扬,这是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 “姑娘也该回了。不然老太太c太太又该挂念了。”含笑见机行事地提醒自己小姐。 冯恬便拍拍若苏的手,道:“明日我还来。你注意不要太劳累。有我帮忙,终归耽误不了大姐姐的事儿。” 若苏感激地点点头。 香蒲赶忙从衣架上抱过来披风c观音兜,跟含笑一边一个,伺候着冯恬穿戴整齐。 冯恬跟叶氏福了福,又嘱咐若萌和若萧,让乖乖听姐姐们的话,赶明儿她带好吃的来。 正间里,看守炉子的老三已经帮忙把汤婆子重注了热水。 含笑道声谢,接过来。 “没事儿只管过来。我们苏苏跟你倒是说的来话。”老三满怀期待。 实在是家里的气氛太难受了,有个外人在,多少能缓和一下紧张。妻子一向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当着外人的面,多多少少能给他留几分脸面不是? 冯恬道声三叔留步。 “萤儿,替娘送送你哥哥姐姐。” 叶氏吩咐道。 她十分清楚,一旦腊月出现,必定有事要跟若萤说。家里地方小,人多眼杂,说话到底不方便。 腊月赶忙从杌子底下拾起若萤的棉鞋,亲自帮她套上脚:“刚没跟四爷说,玉兰大姐前两天抽空又给你削了十根竹箭。这次的手艺又进步了。竹子烤得恰到好处,一点糊焦都没有。箭头是高大叔的关系,跟邻村的铁匠铺专门定制的。箭头箭身绝对般配,随便你用多少回,都不带脱落的” 絮絮叨叨着,送钟若荃几个出了大门,沿着积雪如山的池塘边又走了十来步,两下子这才挥手道别。 远远看到婆子们候在门首,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冯恬进门前,转身朝北边望了一眼。 距离太远,面目难辨,但若萤隐约能够感应到冯恬的心思。 不是个安分的。 冯姑娘这是还没死心呢。近来的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曾经自请为妾的那档子事儿了。 她的脸并没有太大的好转,但也没有恶化的意思。她一直在偷偷地使用静言的药膏,对于李棠开出的汤药,在含笑的掩护下,几乎全都浇了地皮。 这件事,冯恬没有对她隐瞒,但是除她之外,也没有向若苏或者其他人透露过一个字。 也就是说,这女孩儿很有心。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什么人能信c能依靠,什么人该防,活得不可谓不细密。 从她们主仆的对话中可知,冯恬保存了一份汤药的渣滓。当有一天她跟钟家撕破脸的时候,这可是非常要命的物证。 汤药和方子对不上号的时候,自然是以实物为准。到那时,面对少了一味要紧药材的药渣,钟家人将如何自圆其说? 冯家怕是要拆了钟家的房子呢。 对于冯恬的这些动作,若萤无意干涉。毕竟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种如是因,收如是果”。 等待不会漫长。冯恬已是待嫁之年,就算她想糊弄着过日子,她的爹娘c老太太和大太太她们也不会允许她率性任意。 一切总会有个结果出来的。 想着方才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若萤暗中哂笑。 钟若芹进门的时候,冯恬双目中的那霍然一亮是什么意思?含笑飞快地朝着自家姑娘瞟过去的那一眼中,到底是警告还是忧虑? 冯恬对于钟二爷的心思,是从几时开始的?她知道不知道,这很危险?不说她跟钟若芹血缘太近,各种禁忌,就说一门心思想要娶个“名门闺秀”的大太太吧,又岂会允许这种事情存在。 而且,钟若芹那个书呆子,又岂是能够直面惨淡的勇士!不信就问问他,倘若没有了家族的供养,没了每年官府颁发的廪膳银,他要靠什么存活下去? 真是些叫人不省心的。 若萤微微叹口气。 腊月听得分明,不安道:“红蓝忽然说要过来,小的本意是等通报了四爷再说,谁知道她说走就走,小的拦不住,只好这样儿了” “她想锦上添花,没什么不好。”若萤道。 选择这个时候现身,是唯恐天下不乱呢。过年期间,人事往来频繁。即使是素日有过龃龉的,在这象征着吉庆祥和的半个月里,都会暂时地摒弃前嫌,堆起貌似宽宏大量实则虚伪至极的笑容,互致言不由衷的问候与祝愿。 这段时期内,人多嘴杂是非多。 红蓝选择此时入世,应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她不怕自己的形容大白于天下,不怕有心人将她与死去的三姨娘相提并论,更不怕各种各样的猜疑与质询。 她应该已经做好的应对一切不可测的意外的觉悟。 她选择了依附于她钟若萤。 她别无选择。 作为一个崭新的生命,她在这里没有一席立足之地,也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依靠三房c依靠钟四郎,她将成为众矢之的。作为里长的钟大老爷和地方道德标杆的钟老太爷,就有绝对的权力决定她的生死去留。 就如同对待丧家之犬那样。 可是,红蓝真的能够安分守己吗?她是否会给三房带来祸患?是否已将三房列为了自己报复计划中的一块踏板把尖刀?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她的想法和意志,必定会与前世有着巨大的差别。而这些差别是什么c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目前尚不明了。 若萤只能等。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三轮六十只箭放完,若萤已经是一身透汗。 接过腊月递过来的手巾擦了两把,折身来到篱笆下的大石上坐下歇息。 “四爷放心,小芒跟着呢,红姑她不会有事儿的。”腊月拾掇了弓箭,跟上来,“路上的时候,我也跟她交代过了,想要保全自身,最好别离开四爷身边。不管谁叫,先要请示了四爷。” 没有户籍的人,官府会收押在监,严格审问。况且,冲着跟钟家的关系,可能还不用等到县衙下来抓人,红蓝先就落入了钟家人的手里。到那时,想要把人捞出来,可就难如登天喽。 “她那么大的人,不可能不懂这些。” 一边说着话,腊月从随身的粗布背包里掏出水壶。褪下外面厚厚的棉套子,剥出一个铁筒瓷内胆的水壶。旋开上端的盖子,再扒下瓷胆上端的木塞,往盖子里倒了一半温热的蜂蜜水,递给若萤。 喝完水,若萤长出了一口气:“乱葬岗那边,留点心。” “四爷放心,随便他们掘地三尺,也翻不出什么蹊跷来。除了破席子烂衣裳,只怕连骨头架子都不完整了。果然还是四爷想的远,连今天的事儿都给想到了。” 腊月不胜钦佩地看着身边的人,只觉得那略显木讷的侧影仿佛笼罩着一层金光,非最亲近的人看不到。 若萤微微撇嘴:远吗?那都是基本常识好不好。在做一件事之前,不是就应该考虑到后果吗?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好三姨娘没给当人看,扔在了林莽之中的乱葬岗。万一正儿八经地给装殓入棺,埋入一年到头有专人看护的祖坟,想要重新刨出来,谈何容易! 这大概就是老太爷照应吧?不该死的,千方百计都要给留条活路。 红蓝此举,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就凭着她那张脸,相信朝夕之间就会惊动钟家老宅里的人。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c采取何种行动呢? 斗争,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呢。这一次次的拼杀c博弈,真是可悲又可怜。 躲不开c免不了,就只好作个两袖清风的旁观者,细细赏析吧。 “刚才在街上走了一趟,听到些怪事儿,不知道四爷听说过没有。”腊月朝着身边的人靠近了些,同时,眼珠子四下转悠了一圈。 若萤心神微动,就知道他所说的“怪事儿”绝非人人尽知的那些鸡毛蒜皮。 腊月其人,颇有潜伏深处刨根究底的潜质。 “尽管大胆说,要是能消掉你家三娘的郁气,开了你家大姑娘的心怀,四爷请你吃大席。” 话是玩笑话,可若萤眼睛里殊无笑意。 那眼底的寒光看的腊月一阵阵嗓子干,同时,也更加地确定了自己的某些猜想。 四爷就是这么冰雪聪明,别人只要一开口,她立马就能抓住要点。 他要说的,还真是跟三房有关呢。 “初一清早,彭杂货的婆娘上山拜佛,曹老太接待了她,俩人絮叨了好半天。彭家的一个劲儿地自责,说自己罪孽深重,只怕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四爷该知道,彭杂货跟汪屠那是臭味相投,经常在一起吃喝。彭家的也喜欢张罗这种事儿,因为只要是别人去他家吃喝,必定要带着酒菜。酒席桌上吃不完的,最后就会便宜了她们娘母。” 若萤笑笑,道:“彭杂货一直喜欢替人数齿。很是以能跟钟家的几位爷坐到一起儿感到荣幸,必定要四处显摆以彰显自己的高人一等。” “数齿之乐”是什么意思,腊月没有深究,可是若萤后头的话,他却是十分明白的。 “要就是单纯的吃吃喝喝,还好了呢。先前四爷就交待过咱们,咱家的事儿要时刻记挂在心上。这个,小的可是一刻都不曾忘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9章 新年旧事 “时刻记在心上”,换个意思就是:凡是跟三房c跟钟家有关的人或事,务必要用心去听c去看c去琢磨。有问题,及时发现;有危机,提早预防;有异常,尽快报告。 四爷说过,人世如修罗道,步步惊心c处处杀机,便无害人之心,却也不可无防人之心。趋吉避凶乃人之本能,无可厚非。 “根据彭家所说的,他跟汪屠他们曾经在年前吃过一次酒。当时,孙婆子闻着味道进去串门。吃饭当中,就说起了汪屠续弦的事儿。也不知道是哪个先起的头,忽然就说到了咱们头上。据说,当时汪屠还很犹豫,说辈分儿摆在那里,怪不好意思的。彭杂货就给支了个招,说情管去试试,万一成了呢?毕竟相比之下,汪家算是地方上很有势力的人家,就三房那种条件,找上汪家,纯粹是高攀了。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成,难道两下子就要撕破脸从此不相往来了?就叶三娘那么要强的人,怎么可能跟人当街吵架?何况,那些条件都是叶三娘自己提出来的,而汪屠不过是恰好都符合了罢了。将来即便发生矛盾,也可以拿这些原话堵住三房的嘴。” 若萤冷笑了一声:“彭杂货这么积极,只想着事成后能得一个猪头,就没想过万一不成呢?哪个犒劳他一副猪下水?汪屠?孙婆子?” 腊月一拍大腿,怒赞道:“四爷英明!没人肯做那无利的买卖。汪屠那个人是个吃蚂蚱都要抢条腿的货色,哪里是什么大方的人?他可没答应彭杂货,说什么不论成不成,都会有奖励。不过呢,倒是前一天,钟家大爷在大街上撞倒了彭杂货的儿子,结结实实赔了人家半吊钱呢。” 腊月断断续续地冷笑着,指关节扳得咔咔响。 轻微的碰撞,出手居然如此阔绰,什么时候,钟家人变得这么爱民大方了? “除夕夜里,彭家差点走水,孩子赶巧又病得哇哇叫。彭杂货的婆娘就说是那半吊钱惹的祸,就跟彭杂货好一个打,骂他昧良心,人又蠢,中了别人借刀杀人的计策,还以为天上掉大饼,结果连累了自己的孩子,遭了现世报。还说,一旦这事儿给揭出来,彭杂货绝对是个堵枪眼的货。钟家家大业大,届时当面对质的时候,来个矢口否认,能怎么着?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时候别说赔偿了,弄不好就要吃官司。这些话,都是打更的老头子跟我说的。当晚他刚好经过彭家屋后,听了个结结实实。” 若萤白他一眼,意甚淡漠。 “是真的。”腊月鼓着腮帮子,嗫嚅道,“其实,也不是赶巧” 他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整个人都开始扭捏起来:“那老东西经常跑去听彭家两口子的墙角,凑巧听到过两三次,四爷说过守株待兔的故事,应该就是那个意思” 若萤别转了脸,那叫一个汗! 从来打更的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了,色心不死,徇私舞弊去偷听人家两口子办事儿,真是够陶醉人的了。 腊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看,这都交往了些什么人嘛!瓦瓜裂枣c蝇营狗苟,有点用处却终究上不得大席面。 不过,话说回来,就连打更的都知道钟家内部不和了。怕是有更多的人巴不得钟家倒霉,好来个墙倒众人推,浑水好摸鱼。 大鱼大肉列满席c绫罗绸缎披在身c笙歌燕舞不作歇的日子,谁不渴望? 对于很多人来说,若是自己挣不来,就会祈求老天假便,降一场天灾,捡个现成的便宜。 所以,钟家的生活远不是看到的那么安逸。钟家人一定要有这种如履薄冰c如置薪上的危机意识。 如此,方有可能保住长久的富贵繁华。 腊月仍在絮叨彭杂货两口子的吵架内容。 彭杂货的婆娘当时气得不清,一个劲儿地骂自家男人,说谁不知道钟家内部不和?但再怎么不和,那也是人家的家事,好不好呢,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碍着你姓彭的吃喝了? 不说还是这么大的事儿。好好的黄花大闺女,给一群臭汉子拿来下酒拌饭,这是欺负人家三房没人呢! 叶氏固然是个场面上很讲究的人,但却不是个孬种。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对小妾好,对庶出的儿女视为己出?为这个,多少男人向往多少女人羡慕?向往也能拥有这么大器量的正室,左拥右抱做个活神仙;羡慕能有这样的姐妹形影相随和和美美。 看看三房的几个孩子,哪个是穷酸寒碜的?尽管日子拮据,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可是上上下下全都给拾掇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地一个虱子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出门去,个个都是有礼貌c知进退的。光是那份端庄的气质,就让人钦佩。 这么一心向好的人家,竟然敢去败坏? 真是作死啊,自己要死就死远点儿,偏偏要拿自己的妻儿老小垫棺材,不是蠢是什么! 又扬言要和离。 吵得左邻右舍不得不过来劝架。 “那婆娘倒是个正经行事儿的。”腊月总结道。 若萤搓搓耳朵,轻笑道:“腊月你明白了吧?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世上的人,没有谁是真傻子。所以,你要仔细倾听他们的声音,从中明确自己的道路c检点自己的一举一动。” “四爷居然不生气?这些黑心眼儿的这么算计咱们,气都要气死了。”腊月抑郁地瞪着面前言笑晏晏的人。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又不是周公瑾。再说了,钟大爷如此良苦用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可以罔顾?这亲上加亲的深情厚谊,当真令人叹服哪。” 难怪一个二个地沉寂了那么久,敢情不是痛定思痛重新做人去了,而是谋划着更阴损的招数呢。 他们这是决意要败坏掉三房呢。从上一辈的开始,一直到小一辈的,最好是能够一锅端掉,深埋在土中,永世不得翻身才好呢。 就好像对待钟家的二爷爷c三爷爷那样,从根上,彻彻底底地铲除掉。 能沉住气,够狠c够绝,就凭这几个条件,足以让自身披荆斩棘,成为人上人。 但这个过程并不美好,那些被当成了拦路石或者是充当了垫脚石的人,估计不会为此感到荣幸。 比方说她,以及家里的父母姐妹。 他们是觉得从她的父母身上,已经捞不到好处了,便抱着“打不到鹿,也不让鹿吃草”的心态,打算毁灭一个家庭吗?是不是以为,凭一家子的妇孺弱小,无法抵抗他们的高压重负c陷阱重重? 真的以为三房无人了吗? 还是说,这是在跟她下战书,报复她先前的不亲c不敬c不忠c不孝? 不管是出于哪种目的,她都是不怵的,所以,情管折腾吧,看谁能笑到最后。 “这事儿你做的很好。想吃什么,回头自己买去,完了,跟三姑娘报个账就行。” 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透了彤云密布的心胸,若萤神情恬淡。 “就是这样儿,只要是跟咱们有关的事儿,就算是鸡零狗碎,也只管用心记着。不但要关心眼前,还要铭记过往。尤其是上头的二爷爷c三爷爷。听说都是很好的人。所以,尽管人不在了,但其精神还是该传承下来,免得子孙后代忘本。” 说这些的时候,双目有意无意地盯着腊月的眼睛。 腊月登时就觉得像是掉进了幽碧清寒的深涧中,从里到外,全给洗刷得琉璃一般透彻。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他已经学会了如何读取四爷的眼神和表情了。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钟老太爷竟然也有过兄弟。而其本人,居然是以庶子的身份,继承了整个钟家。 四爷这是起了疑心呢。 四爷不信任钟家。 那两位太爷的离世,莫非另有隐情?钟家高高的院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呢? 四爷给了他特权,允许他挖掘钟家的根底。 四爷想要做到的事情,是一定要有个结果的。 当然,他很乐意接手这样的差事。四爷就是这么聪明,就能这么了解他的嗜好。 钟家若是倒下去了,四爷所在的三房和叶家,势必就会卓然而起。到那时,凭着四爷的能力c三娘的美誉,叶老太爷的德高望重,三房要成为合欢镇的名门大家,岂非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届时,他也能摇身一变,成为人前人后竞相讨好的“腊月哥”“大管事儿的”。 光是想想,就让人浑身发烫想要窜上树梢呢! 不过,前提是:他必须帮助四爷找到能够彻底否定钟家的铁证。而且,为安全计,整个过程中,必须要时刻高度警惕,既要保全自己,更要保护好四爷等人。 留得青山在,才有柴草烧嘛! 当他想入非非之际,若萤从旁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从起初的幸灾乐祸,到后来的若有所思,再到最终的凝重如水。 她暗中松了一口气。 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并能够潜下心去思考问题,证明这少年没有懈怠,正在一点点地成长为一个可堪重用的人才。 赶几时达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水平了,这孩子就算是蜕变成蝶了。而到那个时候,留给他的,将会是人生的丰收与富足。 回想起初见时,惶惶如丧家之犬,蓬首垢面,渴饮河水c饥夺狗食,简直就是穷凶极恶。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充满着不屈与倔强。 也正是这份不甘当下c不畏艰难的精神,打动了她,令她生出了笼络之心。 待人待事滑溜,解意好学,知恩忠诚,这种人不该被埋没。 如果可以,她愿意与之方便,积德身后。 “开春之前,山上都没什么事儿。初六开始,你叫上玉兰姐,过去帮你家三娘跑跑腿什么的,省得大正月里,她老挑你们三老爷的刺儿,弄得一家子不得清静。” “听四爷的。” “杜先生他们都还好吧。” 腊月挠挠头,简略汇报了这几日的情形:除夕夜,大家都集中在高驼子的小草屋里,过年c看菇房两不误。 红蓝领着高玉兰整治了四个热菜:一盆猪排炖白菜粉条,一盆红烧鲤鱼,一盆百果炖鸡,一盆羊杂汤。 拌了一大盘和菜,内里有烫过的粉丝c菠菜c胡萝卜丝c白菜心c鸡丝c肚丝c猪心等,调了蒜泥酱油拌和在一起,辛辣开胃又能驱寒祛邪。 菜品虽然不多,胜在实在。吃得香且能吃得饱。 几个人又凑份子打了两斤酒,添满杯,遥向山下三房的方向举杯祝福,祝新的一年能够在主人家的带领下,迎来更美好的生活。 红蓝和玉兰包了交子。除了肉馅的,还特意给山上的大显和定慧包了一盖顶鸡蛋粉丝豆腐皮馅儿的。 而杜先生从过小年开始,就一直在闹情绪。阴阴沉沉地,叫人不愿意也不敢靠近。 他也没跟大家一起团年。才刚掌灯时分,就关门睡觉了。 玉兰过去送交子的时候,叫了半天门,老头儿愣是一声不吭,害得玉兰以为他出事儿。 直至她扬言要踹门的时候,杜先生才给出了反应。接过交子去,连声谢都没有,就“砰”地反锁了房门。 气得高玉兰直骂“臭老头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0章 旧容新人 “杜先生会不会想不开哪。”腊月惴惴道。 “住腻了,自然就走了。”若萤嘴角微掀。 那老人家比谁都机灵,才不会自讨苦吃呢。所谓“物极必反”,抑郁到了极点,就该想法儿让自己快活了。 也许不会很久。 朱昭葵已经同他接上了头,除了切磋画技,朝中的风云变幻想必也没少涉及。就算回不去京城,只要是王府有意收留,也好过呆在这“鸟鸣山更幽”的乡野间自生自灭。 那老头儿压根就不是做隐士的材料。 对她而言,倒把不得他快走。最好是能够东山再起,届时她也能仗着曾经认识一场,死乞白赖地跟他要点好处。 就是不知道母亲那边会怎样。 倔强能干的母亲,要是在某些事情上能够通透些,或许会少生很多气呢。 母亲 凭着母亲的世故与聪慧,应该能够读懂红蓝的前世今生吧? 叶氏的眼皮子跳了好几下。 红蓝的出现,再度刷新了她对自己那个二闺女的认识。 那孩子从来就不做没有目的的事儿。 一张酷似三姨娘的脸,一个自称是三姨娘的孪生姐姐的女人,一个再世为人的漂亮女人。 真有这么巧的事儿?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听人说过?还是说,她对三姨娘的关注实在不够多? 不知道前头的人看到这张脸会作何反应?倘若张口跟她要人,她该怎么做? 红蓝的户籍怎么办?一个曾经与人为妾因病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废人,能有什么价值? 遣返原籍还是收容在家? 以三房的境况,养活一个奴婢远不如养一头牛来的实在。 可是,面对可怜的红蓝,那些狠心绝情的话又实在是难以启齿。 或许,这事儿还是得跟若萤商量一下。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老想着那些不好的事情。” 等到红蓝哭够了,叶氏便喊香蒲领了她去打水理妆。拧了热手巾净了面c梳了头。 因见她穿戴太素,叶氏开了自己的梳妆匣子,取了一朵攒珠蕊的橘红忘忧并一对银钩红珊瑚的耳坠子送给她。 香蒲强着给她画了螺眉,双颊和嘴唇上淡扫了一层胭脂。 经过这么一打扮,活脱脱像是换了一个人。 小孩子不藏话,若萌和若萧都道好看。 白发红妆,恰似红梅白雪,艳而不俗。 叶氏拖过她的手,上下端详着,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既然活着一天,就要活得争气些。就算没人疼爱,至少还能自己金贵自己不是?” “行了姐姐,你当是姑娘哥儿呢。这些道理人家红姑会不知道?” 香蒲从旁打趣道。 叶氏抚额笑道:“也是呢。论起来,红姑比我还大几岁呢。” “所以说,姐姐也该适当地打扮打扮自己。才多大年纪啊,就弄得跟个老太太似的。” 香蒲手搭在红蓝的肩头,嬉笑着。 “老喽!孩子一堆,操心事儿没完没了,哪有心情花枝招展地。”叶氏叹口气。 红蓝咬着嘴唇,轻声道:“太太是宁愿辛苦自己一个,也不愿让家里人受累。” 香蒲点头不迭:“可不是!姐姐就是这家里的老黄牛,虽然经常骂人,可是真真是待人最好的。跟我们四爷一样的,自己吃糠咽菜不要紧,只要身边的人鲜亮就好。” 红蓝低垂了眉眼,轻轻点头。 她焉能听不出香蒲的矜夸之意?那是发自内心的满足与快乐。虽然是没有地位的妾,但她却不缺关爱。 听她和叶氏的对话就知道,叶氏对她就如同对待自己的一个孩子,爱与保护皆有。 可不像她红蓝,也曾经是别人的妾,却最终落个不明不白死无葬身之地。 别的不比,光比造化,人家香蒲就值得她高看一等。 两下子正在缠绵之际,忽听院子里的大黄邦邦了两声,却是二舅跟老三边说着话,边走进来。 未曾想屋子里有别人,而且,还是个面容姣好的妇人,二舅不禁错愕在当场:“姐,这是——” 此时,若萤的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听得二舅这么问,跟着顿住了身形。 确实,她也很想听听,红蓝将如何给自己定义,她会以怎样的姿态存在? 屋里鸦雀无声。 二舅再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自然而然地随口一问,竟然戳到了很多人心底的那层刻意躲避着的窗户纸。 红蓝默默地退后半步,谦卑地弯下腰去,轻声道:“小妇人红蓝,蒙钟四爷救助,免于客死他乡。小人已暗中发愿,有生之年当牛做马供使于四爷尊前无怨无悔。” 她的这番话,再度沉寂了气氛。 二舅不能答,因为他尚在领会贯通之中; 叶氏不能答,因为她觉得她做不了这个主。毕竟,现在家里花的都是若萤赚来的钱,这个钱要怎么花c花在何处,都该让若萤知道; 香蒲更不能答,虽然她已经十分地确定红蓝就是曾经的三姨娘,虽然她暗中十分可怜这个女人,但,可怜当不得饭吃不是? 老三坐在正间,看着炉子,心里想的却是开春后西湾的改造事项。这屋头的事儿,他一向都是能躲则躲,眼不见心不烦。 众望所归的若萤没有正面响应红蓝的话,只淡淡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哪敢让你托付终生!既然已经确定了三姨娘是你亲妹子,最好是跟钟家当家的面晤一下比较妥当。钟家总该给你个交待的,或者给付一笔苦情费,回原籍去,或者干脆让钟家给你一个前程。都不是什么难事儿。”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红蓝刷地变了脸色。 她做梦也没想到,四姑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吓死人了! 要钟家为她负责?那高高的围墙,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四姑娘此话,是试探c是真心? 早就知道那孩子不是个简单省事儿的,果然,这言行举止惊心动魄啊! 明明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她怎么就能说得那么轻松冷漠?是胆大无畏呢,还是说先前哪里得罪了她? 这么说,到底是什么用意呢?她要怎么回答方为妥当呢? 再看叶氏的表情,尽管是惊愕的,但红蓝固执地坚信,只要做女儿的坚持己见,为娘的定会言听计从。 在这个家里,最具权威的人,不是主母叶氏,而是四姑娘。 于是,不等叶氏表态,红蓝已经重新跪倒在了蒲团上。 比起自己的那点可怜的自尊,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四姑娘不是寻常人,想用寻常的方式打动她显然是轻视了她。 红蓝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晚被困禁室时的情景。在她自以为不可能的生死之间,四姑娘从容来去,谈笑风生。 你以为你做不到的,别人也一样做不到吗? 四姑娘的这句话至今仍回荡在耳边,令她汗颜的同时,也不胜感佩。 这句话,其实还有别的一层意思,不是吗? 跟别人说得通的道理做得出的行为,未必就适用于四姑娘。 她的那点不肯屈从的骄傲c那点残留的对于三房的不屑,已经被四姑娘看出来了。 四姑娘这是打算将她的羽翼完全折断呢。 “小妇人已经无处可去,无所依靠。还望四爷大发慈悲,施舍一条生路。” 红蓝是一个虚假的存在,而她,努力地想要通过千万句的谎言,让这个虚幻成为现实。所以,她必须抛弃“三姨娘”的所有影子,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红蓝的形象。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孤军奋战,尽管这条命是四姑娘给的,但当初四姑娘明确表示过,救她,只是为了日后的利用。从这一点来说,四姑娘也是不能万分信赖的。 可问题来了,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里,孑然一身的她即使无法相信四姑娘,也没有办法去相信别人。 两相权衡下,信不得的四姑娘反而成为了她必须去相信c去依赖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纠结,来去都不肯给与爽快利落。 好吧,姑且选择信任吧。退一万步说,四姑娘固然是想利用她,但在具体的计划施行前,势必会保护她这枚棋子的安全。 而她所要求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活着,就好。 一念想通,便觉得再无难堪。 “求太太c老爷c姑娘们收留,小妇人愿意粉身碎骨报答各位的恩情” 眼泪簌簌,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眼泪究竟是因何而流。 即便是当初被逼自尽,都不曾如此悲哀过。 “我们家这种情况,容不下吃闲饭的。” 若萤背靠门框,盯着脚下的人。 她的冷漠激起了叶氏等人的强烈不安。 倘若红蓝真的跟死去的三姨娘有关系,就这么任其落入钟家大院里,于公于私,都会很难过。没有户籍,说不清来历,作为地方老人的钟老太爷或者是做里长的大老爷钟德文,都有绝对的权利决定红蓝的存亡。 最彻底的,一句“遣返原籍”就能让人去得不明不白。 若是心存疑惑,羁押起来刑讯逼问,则后果就更加可怕了。 毕竟,这事儿跟若萤脱不了干系。 这事儿越想越惊悚,叶氏赶紧叫道:“红姑快起来!她一个小孩子,一向不大会说话,你别同她一般见识。你既踏进这个家门,就证明咱们有缘分。也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人生一世,谁没个高低起伏?” “是啊,红姑。我们四爷就是太护家了,生怕家里人吃亏,所以才会说那种话吓唬你。”香蒲搀起红蓝,朝着若萤一个劲儿地夹眼睛,示意她停止打压。 若萤暗中叹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1章 安家落户 二舅这会儿也看出点门道了:“我们二嫚也是怕你初来乍到,不了解家里的情况,所以说得重了点儿,不过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省得后头发现事事不随心c处处不方便而后悔,那样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不是。” 香蒲一个劲儿点头:“舅爷这话正是!咱们平日里不也常这么着么?丑话先说前头才比较好办事儿。” 叶氏拖过红蓝的手,轻轻摩挲着,宽慰道:“我们家就这么个情况,你都看见了,进来出去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平日里吃穿用度,也不敢同别人比。你要不嫌苦,就且住下,好歹饿不着c冷不着你。至于以后要怎么样,也得走一步c看一步。能顺顺当当的话,是再好不过了。要是遇上什么困难,少不得大家一起使劲儿想办法就是了。你也不用那么客气,咱就是寻常人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好不好c该不该,全都说在当面。你既喊我一声‘太太’,少不得我就要为你负责。只她们几个都是孩子,当不得你的大礼,平日里,你就喊他们的名字吧。” 香蒲得了令,赶忙牵起红蓝的手,领她重新见过若苏姐妹:“这是我们大姑娘,这是三姑娘,这是萧哥儿。你既是咱家的人,就不用按照前头的排行来称呼她们。” 香蒲的笑眼里旋着小刀子。 没错儿,她就是不想跟前头的老宅扯上关系,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自家的孩子被编入别人家的排序中。 介绍完了孩子们,又给二舅做了介绍。 二舅作揖还了礼,感叹道:“这种事儿,也就我们二嫚做得出。不声不响就给戳破了天,家里的人都还蒙在鼓里呢。” 叶氏笑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那么个脾气。同她说话,就跟没听见似的。要她跟你说话,更是比扳倒一头牛还费劲儿。” 说到“牛”,二舅眼睛一亮,脱口道:“差点忘了——爹这阵子好像在跟人打听牲口。合适的话,开春咱们也弄一头来养着。姐姐姐夫这边准备点钱,我们那边再出一点钱,压力会小点儿。姐你什么意思呢?” “那敢情好。”叶氏不由得也是一喜,听见正间里的老三也叫好,那脸登时就拉长了,“你也就会叫声好,从没见你替家里打算过这种事情。” 一听这口气,明显又是要吵架的趋势,二舅赶紧劝和:“你也别老说我姐夫,他是不会替你买头牛,他自己就是一头牛。人家谁不说我姐夫能干肯出力?也就姐姐你看不见罢。” 叶氏待要反驳回去,环目只见一屋子的人,自己太过任性的话,倒显得没有教养了。 因听见正间里若萤洗头弄得水声哗哗,遂将一口闲气吐了出来:“你给我把水调热点儿,听见没?别马马虎虎地,少时不仔细,老了落下头风,看不痛死你!” 老三狗腿第忙应声:“放心,我这边看着呢。” 叶氏嗤笑道:“你那也叫眼睛?苍蝇扒在眼皮子上都看不见,你也敢说会带孩子?” 二舅乐了:“姐你真厉害,你眼皮子上扒只苍蝇,你看得见?” “真的看不见吗?”香蒲愕然,凝神想象。 “真的看不见。”若萌斩钉截铁,“不信我给姨娘粘根草棍儿试试。” 这下子,包括红蓝在内,众人不禁莞尔。 气氛为之一清。这时,叶氏才想起二舅的来意。 “哦,差点就忘了。” 二舅恍然大悟地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他今天又去“巡街”了。走到南边的时候,给急递铺的叫住了,说有三房的信。 听说是从济南来的,收信人虽然写的是老三的名字,但心知肚明的叶氏早已是心跳加快了,接信的动作近乎迫切。 “这是二嫚的。”再次端详着信皮上的名字,二舅乐了,“这谁呢?怎么知道钟四郎就是咱家二嫚?就不担心还有个钟四郎?” 若萌几个赶紧凑过来看,仿佛那封信里揣着一个花花世界般。 “什么东西呀,这么重。” “这谁呢?哪有这么多话说。” “二姐,谁的啊?” 若萤头上包着大手巾,正跟腊月咬耳朵。 片刻,腊月捱到东间门口,问红蓝:“四爷说了,赶明儿开始走亲戚,要我跟着三娘拎东西。我要去山上准备一下,你是跟着一起回呢,还是怎么着?” 红蓝把视线转向叶氏。 叶氏沉吟道:“这么冷的天,就不用来回跑了,将就住下来。正月里事情多,帮我长个眼色c打个下手什么的,顺便认认人,熟悉一下家里。晚间就住西间吧。反正炕大,就是再加俩人,也睡得开。” 这么安排,倒是合了孩子们的心思。若苏和若萌俱是满目向往。 因为是女孩子,平日里叶氏教导得严格,除去要帮家里做事,偶尔去东街外祖那边走一走,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俩人甚少上街,更别说串门子聊天了。 自从钟若兰的婚事定下来,钟若芝去了府城,姐妹俩往前头去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若苏潜心于绣活儿,于其他事情上兴趣缺缺,何况还有冯恬三天两头过来相见,因此,丝毫不觉得孤单。 若萌有时要惦记若莲,但是,自打叶氏跟汪氏大闹了一场,她就不好意思表现出亲近之意了。 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觉得跟钟若莲没话说了。有那相对无言的工夫,还不如多认几个字,早点从二姐姐手里出师,管起家里的收支才是正经。 眼下听说红蓝要住下来,这就意味着,又有个能够说话聊天解闷的了。而且红蓝年纪大,一定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足以打发掉漫漫长夜。 碰到若苏姐妹殷切的眼神,红蓝的心不由得颤软:“这好吗?” 她不怕跟若苏和若萌相处,但是真真地有些害怕若萤。一想到自己要跟她躺在一起,感觉倒像是身边睡了一头老虎。 见她犹豫,香蒲赶忙补充道:“反正我们四爷经常不着家,空着半边大炕怪冷清的。有红姑你在,给姑娘们做伴儿c说话儿,还好些。” “是的,红姑。”若苏和若萌软语安抚。 红蓝心里已是湿漉漉一片。这样的呵护在她有生之年里,从不曾遇到过,不动听c不见外,粗疏而直率,却温暖贴心。触手可及c真真切切。 若萤瞧出了她的危难,进来收了信,深瞩了她一眼:“家里就数我娘最大,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就对了。” 红蓝这才放下心来:“是,四爷。”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四姑娘的每句话c每个字,其实都是有含义的。她说这个家里叶氏最大,但是确定下这个等级关系的人,才是这个家里最具权威的人。 要听主母的话,更要听四爷的话。 这就是红蓝的切身的经验。 她隐约察觉到,叶氏其实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来历。叶氏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在帮她圆谎c替她打掩护。什么叫“认认人”?什么叫“熟悉环境”?这都是说话给外人听呢。 知道了真相却未作躲避c推诿,这就证明,对于将来有可能发生的种种变故,叶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三房,将会成为她有力的庇护,但同时也意味着,一旦她这边出了纰漏,这一家子都要因她付出代价。 不言而喻的真诚守护,更加衬托出当初那个男人的山盟海誓的虚伪和可笑。 人的一生,只有在经历过苦难之后,才会明白真伪善恶。 老天待她,到底不薄。 二舅稍坐了一下就走了。 叶氏招呼香蒲翻箱倒柜,给红蓝准备下铺盖。又找出两身换洗的衣物给她。 一番忙碌后,倒把先前的不快赶跑了大半。 无意中,瞥见大女儿正给二女儿梳头,叶氏一下子紧张起来:“你说这孩子真是的!大过年的,就不能讲究点儿?那根簪子呢?不还有几枝花吗?你就这么顶着个牛角出去?不知道的,还当是托生在后娘手里了呢。苏苏,别听她的,重新梳!你看看过年谁不是鲜鲜亮亮地,就你是个特殊的!” 一边唠叨着,一边满屋子找插戴。 最后,还是若萌提醒了她:“我瞧见二姐往帽筒里丢了什么东西进去,娘看看是不是。” 叶氏转身在正间的供桌上的一个仙人祝寿的白瓷帽筒里摸了一把,果然掏出来一支金簪和那串香气氤氲的手串。 香蒲当即又酸起来了:“这才是‘一个藏东西,一家子找不着’。四爷你也太不把东西当回事儿了吧。” 一听这些女人又要开始絮叨了,若萤顿时感到脑袋里飞进了一窝蜜蜂,不等若苏扎好发带,先就从杌子上跳下,避开了叶氏的添妆。 “娘看谁戴着合适,就给谁吧。” 说这话的若萤一点珍惜心痛的感觉也没有。 她无法想象自己穿金戴银走哪儿都给人当猴子一般看待的情形。那些华而不实的点缀无意于累赘,上个山c爬个树,说弄丢就弄丢,说摔碎就摔碎。 弄坏了,就要吃一顿数落。为了保全这种死物而束缚住自己的手脚,这桩生意大是不合算。 叶氏一把没能抓住她,回头对上几双不无艳羡的目光,不由得感叹万分。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儿” 这哪里是寻常东西?要是来历不那么特殊,她早给若苏她们姐儿俩了,那用得着费这份儿精神和气力! 看来只好压箱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2章 远方来信 可惜了好东西,竟没福分见天日。 “你这是要山上去?”转眼瞧见若萤的装扮,叶氏有些吃惊。 “她愿意上哪儿去,由她去。”在孩子们身上,老三一向很纵容。 叶氏瞪他一眼,转而叮嘱若萤:“你也不用那么用功,看坏了眼睛不是好玩儿的。” 若萤答应着:“大显师父要去府城跟着结夏,算起来也没多少时间了。他不在的时候,藏经阁得关上好一阵子。趁着现在有空,多看一本是一本。” “经书吗?四爷可别看多了,丢下我们出家去。”香蒲故作惶恐。 叶氏心神莫名地一颤,斥道:“正月里胡说八道的,等我缝起你那嘴就好了!” 腊月笑眯眯道:“三娘放心,小的会帮四爷把灯拨得亮亮地。该吃该喝该休息,小的会看好四爷的。” 小芒将最后一口红糖黄米糕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跟叶氏打着包票:“有小的们在,三娘三老爷情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小的这就回去,先帮四爷把炉子生起来。” 叶氏忙喊香蒲去打点些吃的让捎着。 然后,一行人一直送出大门口。 正巧碰到谭麻子的儿子谭高尚缩头塌肩一溜小跑过来,见着叶氏,赶紧作揖问好。 看见腊月,那小子顿时长吁了一口气,道声“真好”。 原来,他是替他爹来确认初八那天的具体行程的。 按照约定,初八大集那天,要送一批草菇给县城的几家酒馆。因想着过年期间生意清淡,起得完c打烊早,谭麻子不能确定具体时间,故而打发了孩子过来问一声。 其实也是没事找事儿,给自己的孩子制造一个跟三房多加接触的机会罢了。 腊月怀里掏出一本帐簿,翻了两页,重又揣起来:“一共三家店,要的都不多。可还是得保证午饭前送到。到时候多带上两筐零卖。正月里大鱼大肉吃多了,难免会觉得闷得慌,肯定会有人买。高大叔这边也带上两筐集上去,剩下的看不行,就得想办法做成酱菜,省得冻坏了c搁烂了,可惜了。” 说到这里,腊月便跟叶氏作揖,道:“这事儿还得靠三娘。就是前阵子做的那种,搁上个月都不会坏的那种。” “会剩下不少?”叶氏担心的是亏本问题,“做倒是简单,就是做那么多,一时半会儿吃不完怎么办?” 腊月扫了一下在场的人,道:“这个事儿,明天一早小的过来再跟三娘说。终归不着急,三娘不用担心。” 撂下这一句,腊月赶忙去追赶若萤。 经过树林,走上大街,只见南边钟家老宅的院墙外正围着几个下人吹牛。 腊月掠了一眼,低声道:“看来,暂时没事儿。” 最多就是一夜时间吧?一旦三娘领着红蓝走出家门,合欢镇就该沸腾起来了。 对某些人而言,红蓝的存在会否成为一个噩梦,这事儿很值得期待。 主仆两个一直往北,在十字路口处,折向东边,远远看到了惠民药局门前大槐树上猎猎飘摇的旗幡,上写着大大一个“药”字。 腊月向前去拍门,隔了好一会儿,才见当值的医生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 “没事儿吧?” 见若萤站着没动,腊月这才知道,她压根就没有要进去小坐的意思。也许只是想代黄师傅检查一下药局的安保状况,也省得当值的偷懒旷工。 “四爷啊”当值的愣怔了一下,有点莫名究竟,“柳公子要灯节后才回来呢” 若萤悚然一惊,仰头看着门楣上的几个字,忽然有点想笑。 无心之举吗?为什么要绕道过来这边?到底是受了什么驱使? 惠民药局的经营是否正常,跟她有很大的关系吗?赚多赚少,似乎都影响不了她的钱袋吧? 当值的怎么就能断定,她是冲着柳静言来的呢? 还是说,她对静言的心思,居然明显到瞒不住睽睽众目了? 已经这么深切了吗? 就好像空气中萦绕着的专属于药局的薄苦微香,丝丝缕缕,不经意间却早已深入骨髓? 但是不可否认,她爱着这种气息,温柔如溪细风暖,是静言所独有的。 腊月默默跟在后头,默默感受着前头之人的寂冷。 四爷一直很孤独,只有跟柳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笑得由衷,像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一样。 四爷才是最可怜的人哪。 “四爷,那些番柿子能做什么用呢?能吃不?能赚钱不?”腊月紧跟两步,没话找话。 “你要相信,爷从不做那没利益的事儿。” “是,我相信四爷。不过,红蓝那边,总感觉不踏实。四爷就那么把她丢给三娘?不用先对对口风?” “就让她自由发挥好了。条条框框太多,反而会让她无所适从。她是谁c要过怎样的日子c该怎么走,毕竟还是她自己的事儿。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连说谎都不会。” “万一她前言不搭后语,把咱们卖出去——” “四爷我可没有这割肉饲虎的精神。必要时,自然是自己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腊月撇了撇嘴:“四爷要真是冷漠无情的,管她红蓝的死活?管他朴公子是谁?发那么大洪水,终归咱家是饿不死的,管别人呢!” “你又自以为是了。” “我见过很多种,做了善人,就容易给人纠缠上,屁大点儿事儿也要来找你大发慈悲。不帮吧,就会给人骂是伪善人。待要帮忙吧,帮了这个,后头还有无数个等着占小便宜的。跟苍蝇似的,打都打不完,行善积德反成了负担。四爷一向喜欢清静,肯定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中。” “推理不错。” “谢四爷夸奖。那个,四爷,谁的信啊?我看那么大的一包。”腊月涎着脸问打听道。 若萤的眉梢沁出笑意:“徐大哥的。” 那字迹,有够丑的。也不知道平时都在忙什么,就不能把字练好看一点?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封沉甸甸的来信中,竟包含有朴时敏和李祥廷的信件。 若萤好奇得要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c何种情况下,让这三个人走到了一起。 她首先拆阅了朴时敏的来信。 这人在信中只有寥寥数行,告诉她,徐老爷待他很周到,并很快帮他找到了姨父。 他的姨父c那位有些神奇而神秘的金半仙,居然住在陈指挥使府中。 陈松龄看上去那么严肃古板的一个人,居然喜欢八卦占星术。 哦,这么说也不对。从古至今,有多少名将功臣,都是擅长风水学说的。单就兵法而言,不也是很注重那个什么“天时c地利c人和”吗?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什么“龙脉凤穴生死惊伤” 于是,没有任何悬念地,朴时敏就跟李祥廷c陈艾清几个接上了头。 信中,朴时敏说他很安全,跟李c陈等人相处融洽,让若萤放心。 他随信送给若萤一个角状灵符,并郑重地叮嘱她,务必要带在身上,不要遗失。 透过字里行间,若萤依稀能感受到他似乎意犹未尽。 也许,她眼下会遭遇到什么不测也很难说,毕竟,那可是个很有灵气的阴阳生,有着未卜先知的天分。 若萤当下便将那个灵符装进了百衲布香囊中。 徐图贵的信件内容也不多,但是很实在。将朴时敏的近况,包括如何见面c如何照料的,甚至于一日三餐吃的什么c喝的什么,事无巨细,都同她做了汇报。 在信中,他不止一次感叹朴时敏的长相。称开始的时候,他给那张脸给骗了,一心一意把朴时敏当成了小兄弟来对待,还曾拍着胸脯夸过口,叫朴时敏放心,一切有他。 后来才知道,敢情人家比他大好几岁,而且,还是国子监的优秀学生。 这下子,把徐少爷打击得不轻,一连好几天都提不起劲儿来。 倒是徐老爷欢喜得不行,看着朴时敏的眼神,就跟看着亲生儿子似的。 再后来,徐图贵就知道了,朴时敏并非是有意隐瞒。事实上,那人完全就是孩子心性,素净如笺,脾气又是极为温驯的。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让坐着,就能一直规规矩矩坐着发呆,半天一动不动。 看上去是那么地柔弱好欺负。 徐图贵的侠义之心遂因此而生,忽略年龄的话,感觉那就是一个需要人来保护的小兄弟,而他,恰好拥有这种保护弱者的能力。 若萤如释重负之余,也不由得感叹命运之神奇,竟能够让诸多素不相识的人走到一起,并成为朋友。 而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呢。 想自己幽居寒舍,孑然独立,却有人惦念c感激在那遥远的繁华三千红尘万丈中。人生若此,纵然是长夜不明c寒意四合,也难消心头那明烛烁烁c暖意融融。 望着眼前一字排开的三封书信,若萤的眼中流露出豆灯色的暖意。 朴时敏与李家大公子李祥宇,居然是国子监的同窗! 李祥宇,据说也称得上是年少有为了。年方二十二,已经是府学的训导。论相貌的话,也是个出门难免会被掷果抛香的浊世佳公子。虽比不得小侯爷那么拉风,却实在是山东道所辖的六府c十五州c八十九县的父母心目中,极为优秀的夫婿人选。 这样一个青年才俊,自然是会应下“大丈夫何患无妻”那句老话。十八岁上,娶了原国子监祭酒严以行的孙女。 严以行老头子有一子一女。 女儿许配给了陈松龄,育有一子,即陈艾清。儿子娶了地方秀才之女,生有一女,即李祥宇的嫡妻严大少奶奶。 严家祖籍滨州所属的曲阜县,素有“孔孟之乡”之美誉。宗亲族脉繁庶,家训严格,凡子孙不下百人,俱以读书好学而著称乡里,算得上是名门大户了。 每逢重大节日,严氏子孙定会赶赴原籍祭祖拜庙,阖家团聚c畅叙别情。 今年春节也不例外。 因陈夫人和严大少奶奶都要回曲阜省亲,李祥廷和陈艾清本着有责尽责c无事寻乐的原则,也都会跟了去。 若萤固然对孔庙的庄严肃穆神往已久,但令她更加感兴趣的却是李祥廷透露出来的一则很八卦的信息:他已知她跟柳静言交好,就李祥廷本人而言,对柳静言也是十分欣赏的,但这并不表示说,柳家的人都跟柳静言一样好脾气。 柳静言的母亲杜夫人,乃是公认的c济南城最不好相处的人。 名词解释: 结夏——佛教僧尼自农历四月十五日起静居寺院九十日,不出门行动,谓之“结夏”,又称结制。 安居制度的制定,始行于印度古代婆罗门教,后为佛教所采用。 安居时僧众不必外出托钵,日常生活所需皆由信徒供养。若无重大事故,不可走出界外,应集中一处,精进禅坐修行。 中国行安居的制度是开始于姚秦时代,唐宋以降,安居制度逐渐成为禅宗丛林道场的清规之一。 安居圆满则称为解夏c解制或安居竟。 安居九十日的最后一晚,大家仍齐聚一堂,检讨各人在三个月期间,言行有无违反戒律,也可互相指出对方的错失。若有犯戒者,则要当众忏悔,这一天就称为僧自恣日或佛欢喜日。 夏安居是一种自修自度的观照工夫,也是养深积厚,自我沈潜的修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3章 拆阅秘密 据可靠消息说,杜家当初原本是想跟严家结亲的,结果却最终选择了医户柳家。 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杜夫人本人。那妇人是个极硬气的。因为这个事儿,导致了杜老先生一怒之下“以权谋私”,生生改了律法中的一条,结束了新明朝医户们的仕进之途。 杜平章杜先生知道吧?今上为东宫时候的老师,可以说,深受今上的信任。在今上的宗庙之争中,杜先生因为当初修改政律一事,遭到了保守派的猛烈抨击,更将此作为了“亲佞臣,近小人”的证据,影射到今上。 为大局计,杜先生不得不引咎致仕,至今下落不明。 杜先生的丹青极为有名,尤其是山水画,寥寥数笔风骨尽显,大片的留白引人入胜。更擅长锦上添花,于本来极为清净之中,点缀有人烟荦荦c红尘点点。或是草桥篱畔横疏影,或野渡兰舟罥巾帼,或荒寺空山烂杏花 余韵缭绕c多情婉约,总是令人欲罢不能c心生向往。 杜先生的书画一向稀罕,市面上几乎是难得一见,而他本人,于此技艺上似乎也不甚勤劳。以前传说曾有人捧重金求其墨宝,结果,钱收下了,画作却是隔了好几年才交差。 因其一画难求,直接造成了市井中赝品层出不穷。都署名“菊斋”,其实都不是真的。 鲁王世子是极为推崇杜先生的,幼时也曾得到过杜先生的指点。自从杜先生隐居后,他就到处寻访之,不可谓不痴情。 信中,李祥廷严肃地告诉若萤,这些事儿,最好能记在心里,省得日后再见时,没个防备说错话。 再见时再见 他怎么就知道她的心思?怎知她一心想要一个大大的世界?这瓦舍方丈c青山一带c碧水蜿蜒,固然可喜可亲,但也不过是她心里的一隅。 潜龙勿用,只为那时势到来时的一飞冲天。 而类似李祥廷所提供的这点滴隐秘,便是影响这“时势”的一部分。 “李二哥,多谢。” 若萤屈指扣桌笃笃。 杜老头儿,你果然来头不小哇!怪道那么乖戾。 她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却不妨信的末尾,李祥廷又跟她说了一件事。 年前的时候,小侯爷梁从风跟他的姐夫又干了一架。没听说两个人交手,但是,王世子却挂了彩。小侯爷吃了家法,挨了十个板子,被罚禁足七日。 李祥廷利用自己的亲戚关系,旁敲侧击后才了解到,这一出事件居然跟数百里之外的钟四郎有关。 事情发生在腊月二十八。 那天是王世子的生辰,王府设宴款待各处来宾。当时的场面是“远岫对壶觞,澄澜映簪绂。炮羔备丰膳,集凤调鸣律。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 而姗姗来迟的小侯爷却一下子夺走了场上场下的所有风光。 数九寒天里,他居然半袒着半边胸脯招摇过市登堂入室。 众人皆知他一贯荒唐,故而,开始的时候并不以为意。 后头该他敬酒的时候,就见他几乎要跟王世子合成一个。耳鬓厮磨之际,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世子的酒便泼洒出来,弄湿了小侯爷的前襟。 既然弄湿了,肯定要立即更衣,以免受寒。 然而,就在更衣的过程中,姐夫小舅子再度发生了争执。 因当时在场的人很少,具体什么经过,大家都不清楚。但只看到了王世子的一只手c半边身子俱是鲜血淋漓地。 千秋宴上竟发生血光之灾,老王妃又惊又疼,险些没背过气去。 王府的护卫高度紧张起来,对进出的每个生面孔加强了盘查。 一时间,人心惶惶。 王府长史搓着手团团转,不知道此事要如何陈述给天子才不会惊了圣驾从而把伤害降低到最低; 作为世子的嫡亲妹子的寿宁郡主不顾自己顶着个大肚子,亲自看顾自己的亲哥哥,心疼得直叫牙疼,把旁边的驸马庄栩担心得脸都白了; 一向以护犊子闻名的世子妃更是破天荒地对自己的亲兄弟发了火,斥责他没轻没重不看时间场合乱来早知道平日里就不该这么惯着他宠着他; 小侯爷死不认账,侯府的老太君怒不可遏,亲执家法惩戒。十几个板子下去,屁股都肿成发面馒头了,挨打的人却依旧不肯认错; 结果可想而知,所有人都是一肚子的气。 信中,李祥廷万分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远在数百里外的她卷进了这场风波中? 要知道,乍听得跟钟四郎有关,李祥廷委实吃了一惊呢,只当是同名同姓的,再也想不到说的就是她。 莫不是上次告状期间发生过什么? 李祥廷大胆猜测,说,其实他们那一伙人也不是没怀疑过。小侯爷什么人啊?女人见了当成宝,男人见了火药桶。那就是个刺儿头,谁惹上谁点儿背,谁给他瞅上,谁没好日子过。 若萤便是这倒霉的一个。 小侯爷送出的那一车礼物,所有人都清楚其意义不凡,大概只有当事的若萤还没觉察到其间所隐含的危险。 事实上,若萤真的不了解。 直到今天,要不是李祥廷解释,她依然会坚信那车礼物的得来全靠自己的机智灵活。 哪里会料到,那竟是小侯爷放出的一块香饵。 明知道姐夫小舅子不合,就该有多远c躲多远。这下倒好,他俩逞凶斗气反倒把她也牵连进来。 如果她说她很冤,会不会有人相信? 就没见梁从风那么不要脸的,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能那么地任性荒唐!大冬天地袒胸露怀,要不要使坏使得如此明显! 这算是挑衅吗? 他怎么就敢确定朱昭葵会为之所动? 他是不是就等着别人好奇,然后好把胸前噬痕的来历公之于众? 他真的把她当成了赌博的筹码了吗? 就一点也不担心,万一她这个棋子不管用自己反倒受凉病倒? 再说了,她咬他的那一天,都过去多久了?当时根本没咬出血,又哪里会有疤痕之类的留下! 就算是留有瘀痕,胡乱抹点药膏,过一宿就好了,哪里还能留到过年! 那厮不会是动了手脚吧?要是拿女人的螺黛胭脂调配一番,倒真的能够以假乱真呢。 仔细想想当时的情景,不排除存在着计中计。 王世子也不是傻的,给人当众摆了一道,面上若无其事地,却故意弄湿人家的衣服,然后,趁着左右无人,对某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下了黑手。 哦,不对。他应该不会笨得“亲自”教训梁从风。 估计他手上的伤是他故意弄的,目的是为了嫁祸给小侯爷。 谁敢说是世子自残? 就是梁从风敢当众这么吆喝起来,估计也没有人敢附和。 要说不是自残的,为什么小侯爷一个劲儿地叫屈不服打? 要是王世子当真是个忠厚耿直的,为什么小侯爷一而再c再而三地将“狡诈”“阴险”等词儿冠在他的头上? 弄不好就是“一次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对了,两人上次交手时,王世子的那条腿是怎么跛的呢? 不会是为了避免被未来的小舅子捉奸在床,急切间翻墙逃跑时摔的吧? 倘若真是如此狼狈,小侯爷应该得意洋洋到处矜夸才是,为什么占了上风却依然愤愤不平c变本加厉想要寻仇报复呢? 那条腿跛的,难道另有蹊跷? 日后若有机会见着锦绣,倒是要细细探问个明白。 不过,比起这件事,眼下,她似乎更应该关注一下杜先生。 老早就觉得新明朝这条律法来得有点荒唐,既然都承袭了前明的那么多东西了,为什么偏偏在仕进的人选上作出了如此苛刻的规定呢? 自来医儒一家,怎么说分就分? 敢情,这都是杜老头儿搞的鬼。 这是在报复杜夫人的叛逆以及发泄对柳先生的不满吗? 不满就不满,大不了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这么以权谋私断掉人家的前程,真的好吗? 天下从医者众多,就这么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就不怕遭到暗杀? 今上朱桡并不昏聩啊,怎么就通过了这一提议?难道说他对杜先生的信任已经达到了“偏听偏信”的地步了吗? 真的不是在纵容杜先生犯错,引导他自掘坟墓? 关于这件事,杜先生到底有没有认识到错误?那么老贼老贼的一个人,按理,不该留下这么一个明显的把柄给人使唤啊! 这些高踞庙堂峨冠博带的道貌岸然的家伙们,到底都生了怎样的一幅腔肠? 费解,实在令人费解。 果然,天意从来高难问。 笼起桌子上的信笺,正待要收起来,忽然从中掉落了一张短笺。 是徐图贵的一则意外通知。说是因为一再受到三房的照顾,徐老爷夫妇十分过意不去,已经定下正月十四派徐图贵过来拜年。 届时,徐夫人仍会派遣蔡婆子跟过来。预计要在合欢镇住上天。 为了这次的见面,徐图贵说他早就准备下了礼物。每个人都不一样,但,绝对会让每个人都很开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4章 年头小瘥 对于先前若萤所发出的那个“寻芳古刹c问道青山”的倡议,他说他已经跟家学里的同窗们通过气了,大家的反响很热烈,只待春暖花开之时,便有可能付诸行动。 而且,这件事就连先生们也没表示出不快,但要求玩过之后,每人务必要上交一篇文章。 若萤暗暗点头,心想这先生也算是个好先生了,很懂得“寓教于乐”的道理。 为了不辜负众人的厚望,她这边是不是也该积极地配合一下呢?□□不必缘客扫,但蓬门始终待君来。既要负责接待,就要做足功课,凡吃喝拉撒c衣食住行,务必做到贴心周到。该花的钱,不能省;能利用的资源,尽量去利用。 境由心生毕竟太过玄虚,但目之所见c耳之所闻c手之所及,想要给人以实实在在且妙趣横生,需要的是匠心剪裁c人力铺排。 她想要的境界,说简单,又极不简单: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其实,这才是最为考较人的。 她已拥有了一方水塘,为何就不能再打下一座山头? “谢谢你,徐大哥。” 不管是李祥廷,还是徐图贵,都是她的贵人呢。但凡能够理解并支持她,这本身就是对她的最大的帮助了。 当然,日子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有人给她希望,就有人不让她松气。 闹了多日别扭的杜先生,终于真的不好过了。 初十一早,定慧就来跟若萤汇报,说杜先生“好像”病了。 彼时,若萤正趴在热被窝里看书,闻讯不禁有些着恼,直觉得又是那老头子无事生非。 病就病,没病就没病,什么叫“好像”? 不过这次,她真的冤枉了杜先生。 他从昨夜就不好了,等若萤命定慧撞开窗子闯进屋时,发现他已经烧得面赤如火c唇白如盐。连喊数声都没反应,呼吸粗重促急似牛喘,显然病得还不轻。 考虑到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若萤当即吩咐定慧戴上帽子c遮了光头,手持她书写的病症,火速下山去搬季远志。 因记着静言临走前留有一些治疗伤风头疼的药草,若萤便去书柜里一股脑儿地抱出来。从中捡了些柴胡c板蓝根c菊花和金银花。心想着这些东西吃不坏人,索性便划拉成一堆,交给大显去厨下熬煎。 她自己则打了一盆冷水,怕温度不够低,顺手又从门口的台阶上抓了两把雪,融了,打湿了手巾,敷在病人额头,暂作退热之用。 很快,药煎好了。若萤跟大显一个扶一个灌,喂杜先生服下药。约摸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季远志背负药箱,挥汗如雨地飞奔而至。 两下见面,并无赘言。一番望c闻c问c切后,即刻研墨舒笔定下药方。 “这病来得急,去的也不会太麻烦。”季远志再次审视了一下药方,折叠了揣入怀中。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包已配好的草药,交给定慧,“幸好四郎稳重,提前告知了症状。这个季节,这个病很常见。这一副药能吃一天,估计到午后,烧就退了。我回去重新配药,不拘是腊月还是高大姐,到时候我让他们帮忙送上来就行,你们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若萤默默点头。 季远志回身看着她,一个踩着板凳才能跟他一般高的孩子,照顾一个病人,会不会太吃力呢? 他踌躇了一下:“要不要跟家里说一声?” 若萤笑着点点头:“我爹是不管事的,季叔叔只跟我娘打个招呼就行,就说我说的,让她不用担心。” 仅此而已吗? 季远志依然心存疑惑:“病人家属呢?要不要叔叔也帮你传个口信?” 他并不清楚杜先生的来历,只当作是邻近村镇上的善男子。 而且,也许还是没什么依靠的老人家。 若萤并不点破,只是摇摇头。 这让季远志不由得心生感叹c面露嘉许。 怎么说呢?叶氏教导有方,养了个好孩子。虽说平日里言行举止古怪了些,却有一副急公好义的慈悲心肠。也怪不得能做出恁多惊心动魄c叫人望尘莫及的壮举来。 说话间,定慧递过来一把通宝。 季远志数了几个出来,余下的又还回去。 若萤看得分明,见他只收了一点本钱,实在是老实得可以,遂从定慧手里又捻了几个钱出来,塞给季远志。 季远志愣了一下,蓦地抬头,恰对上一双清明坚毅的眼睛。 一双能够洞穿世事c无所不容的眼睛。 他的心出现了刹那的空白,仿佛劲风掠过的庭院,纤尘不染c片叶无痕。 他之前从没这么震撼过,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几乎一个世界。广阔的c澄澈的,通衢豁达,一切都明明白白,有着洗心革面的神奇力量。 他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孩子。至于他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从这个孩子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感激与怜悯,同时也包含着鼓励与赞许。 作为一介医者,他由衷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打心底涌现出能够救死扶伤的自豪与感动。 那几乎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而那种情感竟来自于一个半大的孩子。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惊诧,有心想要做进一步的确认,但是心里头满满地都是那双眼睛所传递出来的光华,亮丽得令他心悸的同时,又逼得他抬不起头来。 而多收的那几个钱,仿佛沉甸甸的大石头,坠在腰间,令他心安,也令他没法挺直后背。 总而言之,这真是一场怪异的经历。 钟老三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呢? 简直是匪夷所思! 季远志离开不久,腊月就上山来了。不但拎回了草药,还捎来了叶氏的口信,以及这两天在山下的见闻。 他提了一瓦罐的小米粥,说是叶氏叮嘱的,小米养人,最适合病患体虚的人食用。随粥一同送来的,还有两样下饭的小菜:一样是芥菜丝,洗去了重盐,略蒸熟了,加上香油c酱油,和汆过的胡萝卜丝拌在一起。一样是自家熏的黄花鱼,一揸多长,连骨头都炸得酥酥地。 若萤朝那盘芥菜丝掠了一眼,并不见一星香菜。这东西素日必定要加香菜提鲜,只是因为是发物,想必是怕对病人不利,所以这次才没有添加。 由此可见,母亲对杜先生还是蛮在意的。 “你三娘那边,这两天没什么事儿吧?” “三娘很好。就是红姑那头,这两天可热闹了,就跟锅头里丢两个炮仗似的。” 说完这话,腊月朝杜先生扫了一眼。 若萤点点头,默许他继续。 “光是我遇见的,就不下十个人。问红姑是干什么?哪来的?本来我不想说的,毕竟大过年的,谁不爱听好话儿,对吧?” “你说的什么难听的?”若萤顿住笔,端详着刚写就的几个字。 “我说红姑是四爷从县城义庄附近捡到的。四爷你说好笑不?一听到这话,有一个算一个,掉头就走,那脸拉得都跟马蛋似的。不就是说了句实话吗?他们非要听,我不说,岂不是太不尊重人了?再说了,我不这么说,红姑也要这么说。” 红蓝说的吗? 她倒是会编故事呢,把自己的来历撇得老远。就算有人不信,想要追查,怎么着也得从那个所谓的“义庄”查起吧? 好整以暇,却让敌人疲于奔命,这计策不可谓不高明。 “照小的说,红姑就该吓他们一下。就说是三姨娘起死回生,看他们怎么办!”腊月阴恻恻道。 “好主意。”若萤凉凉地,“下次不妨就这么试试。” 虚虚实实,相信能弄昏不少人呢。 腊月撇嘴讥笑道:“那是不可能的!大前天夜里,前头就派人去祭奠三姨娘了,四爷还不知道吧?起出了几块骨头,一堆破衣裳,重新给挖了坑埋掉了,还给烧了纸腊呢。结果因为风太大,吹散了火堆,差点没把乱葬岗烧成锅底。” 已经死了三姨娘由此又添了一层神秘与鬼祟,越发成了谈之色变的存在。 “红蓝什么意思?” 要说钟家也真会演戏,随波逐流,一点亏也不吃。 “能说什么?三姨娘原本就有错在身,又是钟家的私事儿,旁人没资格说三道四。哭一场,也就那么着了。倒是老太太特地打发了婆子来问红姑,要是没地方去,钟家也不差她一双筷子,保她后半生衣食不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果然是大家做派。”若萤口不从心底敷衍着。 “四爷你也太小看红姑了。她是你救的,她的命是你的。在你手里,就是冻死饿死,也是应当的。哪能为一口吃的忘恩负义?”腊月愤愤然。 “是啊,你们都是不食用嗟来之食的,比四爷有骨气。四爷我呢,只知无力不往。” 若萤抬眼看看床上的病人,问:“爷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有没有觉得很羞耻?有没有错上了贼船的感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5章 再次试探 腊月跟着朝病人看了一眼,道:“四爷说过,因为有价值,才会给利用。比方说小的从前那样子,谁都用不上,过街老鼠似的,活着有什么劲儿?何况——” 他顿了一下:“何况,这并不是四爷的真心话。” 若萤微微挑眉:“哦,怎么说?” “四爷你这可考不倒我。四爷说过,一个人的性情,跟很多因素有关。比方说家庭背景c读书受教育的水平c生活环境c年纪c经历等等。刚出生的小娃娃,差不多都一个模样。但在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就有了千人千面的结果。” “有点意思。”若萤顿了一下笔,做出意兴盎然的样子,同时又往熟睡中的人瞟了一眼。 腊月稍稍提高了语调。 “有的人笑纹很深,有的人嘴角下垂;有的人和善可亲,有的人凶神恶煞。过去和未来,全写在人的脸上。通过五官,甚至是眉毛的长短c形状c疏密,以及头发的粗细和颜色,都能大概了解一个人的脾性。这些就不说了。刚才四爷说话时,眉峰微挑,嘴角上翘,握笔的手停都没停,这就是明显得言不由衷。何况,小的以为,只有那种蠢笨至极的家伙,才会觉得利用自己的人很可恶。真正有自知之明的,才不会动不动怨天尤人呢。有本事你去利用别人啊,不就是因为自己脑子不够用c心眼儿不够多,才给人当了靶子吗?不怪别人阴,只怪自己渣。” “孺子可教。”若萤停笔,将才写好的一张字帖递过去,“有这种意识,更要有改变的意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比方说你想认识一座山,可是山不会走过来。怎么办呢?自然是要亲自走过去。” 腊月接过字帖,只看了两眼,便惊讶地叫起来:“四爷这字儿变了呢。” “变丑还是变好看了?”若萤随口问。 “都好看。”腊月老老实实道,“先前的像糖棋子,这些字像辛夷花,完全不同呢。” “这是瘦金体,也叫赵体。”若萤问,“当真不同吗?爷要听实话。” “就跟两个人写的似的。”腊月笃定地猛点头。 若萤便笑得有些高深莫测:“那就好。” 腊月咂摸出点滋味了:“四爷这是故意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 “狡兔有三窟,只为能保命。世上的事儿,哪里能说得清楚。一夕大意,一朝就有可能万劫不复。若不懂得变通,不给自己预留一条活路,万一哪天再来一出‘焚书坑儒’,爷小命堪忧。所谓‘刀笔吏’‘刀笔吏’,墨能黥面,笔如锋刃,使得好能自卫,使不好,反会成为夺命的凶器。” “四爷说的,总归是有道理的。只是小的觉得,有点吓人了。哪里就能这么倒霉,遇上这样的事儿呢?”腊月打个哈欠,很是不以为然。 若萤未作详解,淡然一笑,道:“不早了,去帮我重沏一壶茶来,就歇着吧。” “小的不困。小的守着杜先生,四爷快别熬夜了。三娘嘱咐过,不许四爷太用眼。” 若萤抬起眼皮,神色间俨然有威严毋庸置喙:“去吧。” 腊月便不敢再逞强,即刻照办。 泡了茶来的同时,又端来一盘子的桃酥。然后检点了一下脚炉里的炭火,添了两根木炭。 又将若萤暖手的汤婆子里重新注了热水,套上布套子。 最后,走到炕边,伸手在杜先生的额头试了一下,回头告诉若萤:“出汗了,四爷,冷清清地。” 若萤嗯了一声。 腊月便又在被窝里摸了两把,觉得温度还成,遂放下心来。 转身离开前,又拾起小剪子,将书案上的灯芯挑高了一些。 室内的光线瞬间明亮起来。 看到若萤微微点了下头,腊月这才安心地退出去。 若萤凝神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去远,听见腊月开门关门声,然后,隐约又听见那小子发出的惬意的叹息声。 她拾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碗茶。 水声沥沥,有荷叶清香袅袅逸出。 “躺那么久,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解手?” 幽静的昏暗中,轻笑声透露出浓浓的促狭之意。 一声冷哼自炕头传来。声音依然虚弱,但已有了筋骨。 “你老想要茶壶c夜壶?” 若萤好整以暇。 那个装睡装得腰酸背疼的人,终于激动起来了:“你个女孩子,能不这么粗俗不?” “那该怎么说?”若萤抱了汤婆子,慢慢踱过去,“又不是貔貅,只进不出。” “你——” 杜先生瞪着她,腮帮子跟□□鼓肚一般。 这孩子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精明复杂。明知道他醒了,却不避他,跟腊月东拉西扯说了那么多隐秘的事情。言谈之中,毫不避讳自己的狡猾c冷漠与多疑。 那些话,根本就是对他说的! 她的目的很明确: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必要时候,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他既给她制造了这么多的负担,就该做好悔悟与回报的心理准备。 也许,还有别的用意,只是连他这个老江湖都想不到,不得不说,这孩子的心眼儿太多,一点都不天真,没法叫人心生喜爱。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若萤幽幽地开口了:“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他们不给你烧炕c不给你被子盖,害你着凉了。说罢,要走了,不舍得是不是?”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差点让杜先生从炕上蹦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炕边的人,无法理解的是:她怎么就能如此地肯定呢? “除了感染风寒,还有郁气中结。你老一向不肯吃亏,属于掉进井里都能找到干地儿的。听说你前阵子总爱走神,动不动就耷拉着脸,跟人欠了你钱似的。要说没心事,鬼才信呢。” 沉默。 沉默的另一种含义就是默认。 “世子想搬你走吧?按照常理来说,若无挂碍,尽可挥手自兹去,马鸣风萧萧。迟迟不决,只因为此地尚有羁绊难断。我可以帮你,对吗?” 杜先生直勾勾地看着她,森森道:“大和尚说,寺庙里有黄鼠狼。从夏天到冬天,我从来就不曾看到过一只。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给附体了?” 若萤勾唇轻笑:“如果这个结果能够让你心里踏实,我不介意被妖魔化。” 杜先生再次沉默了。 “你老今年高寿了?”若萤忽然问道。 杜先生一愣,不解。 “有本事,再活个几十年,随便你怎么纠结,终究还是有大把的光阴可供挥霍。但这是不可能的,是吧?人生如露如电如幻影,转瞬即逝。有多少死不瞑目,都源于心愿未了;有多少遗憾无穷,只因为未将心意传达出来。你老也许很清楚自己讨厌什么c喜欢什么c想要什么,但有一点你没有。那就是勇气。你没有勇气表达出自己的爱憎。” 若萤讥嘲地笑了笑,接着道:“这也怪不得你。庙堂上混得久了,连自己都弄不清自己说的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老很擅长山水画,而且,还是那种田园风格的。无法言说的真相,只能寄予山水之中” 这也许是众多仕宦年深的一种通病。一句“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切中了多少仕子的肺腑; 一声‘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成了多少人毕生追求的自由。 “照我说,读书人就这点不好,总不肯踏踏实实地。身居庙堂时,惦记着鸥鹭忘机;而辗转于泥涂中时,却又向往着挥斥方遒。不老实c不恳切,患得患失的结果就是怕东怕西。你老再能耐,终究也未能脱出这个樊笼。” “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杜先生已经忘记了害臊,满身心地只剩下了震惊。 他这一生,见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也见过无数的能人志士,自诩已经看透世情与人心。但这是唯一的一次,竟然看不穿一个孩子的心思。 一个生于斯c长于斯的孩子,怎会有这般犀利的双眼c玲珑的心窍?她最多不过比同龄的孩子多读了几本书,哪里就能够如此地熟谙六韬三略? 她这察人观心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才刚听她跟腊月的那一番对话,原来就是要告诉他,其实她很擅长揣摩人心。 难道说,这孩子竟然还懂得勘舆风水学吗? 但是要修炼到运用自如的境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吧?她竟是连睡觉都在努力学习吗? 不会真的给黄鼠狼附体了吧? 无怪乎她总是跟人不亲。八成是因为骄傲的缘故吧?说太深,人家不懂;说太玄,人家要疑讶。 而只有跟他相处时,她才会说那么多的话。冷嘲热讽也好,寻章摘句也罢,完全不像是个稚嫩的小孩子。 所以,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算是她的一个知己呢? 换个角度思考的话,倘若他不再搭理她,她会不会闷出毛病来呢? 若萤的头皮忽然就有些发紧。 那老头子的笑容是几个意思? “其实,小四儿,有时候我觉得吧,咱俩还挺像的”杜先生侧过脸来,眼神瞬间温柔得像是一滩饴糖。 “不肯吃亏,自己永远是最金贵的。” 若萤嗤之以鼻:“你就这么想跟我挂上关系?没有血缘的相像,永远只是一种假象。不是吗?” 这话试探的意味甚浓,杜先生顶不住压力,虚弱地哼了一声摆正了脑袋。 名词解释:糖棋子——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在山东要吃炒糖豆和炒棋子块。棋子是用面粉c鸡蛋等做成的。将面粉c鸡蛋c白糖揉合成面团,擀成面饼,切成小小的菱形,下锅焙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6章 月夜归人 若萤暗中叹口气,心想这老人家真是成精了的老蚌,死活撬不动嘴巴。 “你那么自私,把自己的清闲建筑在别人的烦恼之上。我怎么能跟你同流合污呢?我是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说。你不说,不是怕伤害到别人,恰恰相反,你怕自己会受挫受伤。” “你不明白”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你若是执意要将心事带进棺材里,谁也拦不住。但是,你得承认,在某些时候,你确实呆板了些。既然已经到了倚老卖老的年纪,为什么就不会好好利用这个大便宜呢?说错了怕什么?最多说你老糊涂了,哪个敢同你计较?就算有心要跟你争竞个高下,还怕把你老气出个好歹来呢。” “你让我耍无赖?跟你似的?” “你老竟然要跟我一个小娃娃相提并论?山居数年,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你这么牙尖嘴利,别人知道吗?” “揭穿别人的秘密就跟穷汉捡了个毛驴似的,总是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老若是有这个想法,尽可以去实施。第一个要告诉谁呢?我娘吗?” 杜先生的脸色刷地就变得苍白了,目光仓皇无所适从。 若萤装作没有看到,自顾道:“也许你说的对,我就是个邪门儿的。要不是因为我娘,我才懒得理你。你也不用担心,你跟我娘之间,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我娘尚能承受,我就懒得计较。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不会跟既往过不去。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么蠢的事,不用算上我这一份。” 杜先生瓮声瓮气道:“什么叫‘发生过什么’?没那回事!小孩子别瞎寻思。” 若萤轻笑了一声:“那最好!既然跟我娘没什么关系,你爱咋样就咋样吧。总归别死在我们这块地上,拖累我们就好。” 说完,转身就走。 杜先生倒是愣住了。 开始听她言语迫切,只倒是要一门心思套出他的。东拉西扯这么久,言辞之锋利c指摘之痛切,简直能把死人给说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结果,他这边正当矛盾激烈时,她居然说走就走。 简直像是不良子弟沿街随意调戏良家妇女似的! “你c你就这么对待一个病人?”杜先生急了。 若萤拉开房门,望天喟叹:“你那病,从心上就坏了,医不好了。” “大过年的,你就这么忍心诅咒一个可怜的老头子?” “可怜?当着我的面,你好意思说这种话?一个荣华富贵都享受过无数的人,有资格说这种话?” 杜先生开始乱哼哼了:“不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世道坏了,小毛孩子都不敬老了” “你老别跟我装糊涂。送你一句话吧: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门,砰地一声给掼上了。 屋子里瞬间陷入静默。 “你是个不知足的。” 若萤立在阶下,沉声道:“也是个不懂得体恤人的。你只怪我不够温和,想必是你已经习惯了前呼后拥的驯顺迁就,因此,一点针芒就让你浑身难受。我不知道你从前做过什么,但是老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今日这般为难,必定是当初有愧于心。当初必定是伤害了谁吧? 我能说,其实你老伤害的人,多了去了。你还不知道吧?就你身边的c最亲的,扪心自问,你是否尽到了心?是否当真爱惜过?那些横眉冷对c恶语相向,究竟会给人留下怎样的创伤? 驯服野兽尚且需要美食诱饵与皮鞭大棒并举。你老叱咤官场那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吧? 因为别人会威胁到你的安全,所以才会倾注心力应对。结果耗尽了自己的真心和真情,从而即使是面对亲人,也不再有温情了,是吗? 因为算准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忤逆你或者是抛弃你,所以,才会以为他们会无知无觉地接下你所有的负面情绪,是吗?你是不是以为,那些宽容与敬爱是无穷无尽的?你老该不会是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老话吧?久病床前无孝子。 你以为日月星辰都要围着你转吗?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只想过你的飞黄腾达能给他们带来荣耀,可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是否当真了解?你为他们想过多少?又为他们做过什么?没有想过吧?觉得无所谓吧? 吝啬得连个笑容也不给连句鼓励的话也没有,也就罢了。我只说你这个人可恶,不值得可怜,确实!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鼓动今上改了取仕之道?仅仅是因为一对情投意合的眷侣违背了你的意愿,就要拿千千万万医户少年的前程来陪葬?你何其忍心!事到如今,你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吗? 世上有多少人恨不能食你肉c寝你骨,这种事,真的可以假装不存在吗?没有人跟你说过这些话吧?你可知道是为什么?总有些人,那些最爱你的人,即使是欺骗,都饱含着善意,你知道吗?” 后头的话被一把温香覆住。 泠泠的薄苦自后一圈圈包裹了她。 短暂的失神之后,是心跳不可遏止地加速。 在她再也想不到的时刻,他姗姗而至,宛若信步游目间不经意闯入眼帘的美景,令人喜不自禁。 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上弦清清,拖曳出并影迤逦若即若离藕断丝连。 柏木森森,擎起白雪皑皑掩映了心绪起伏欲言又止。 良久—— “对不起。”若萤歉意深深。 她不该揭人疮疤,不该恶语相向。作为至亲尚且没有表态,作为外人的她似乎没有权利越俎代庖。 “对不起。” 静言的道歉深重得如同来自地底。 他如何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所控诉的,何尝不是事实?可是,她能说的,他却说不得。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才要出头做这个恶人。不愿接受,那就只有改变。 这是她的本色,是他艳羡的洒脱恣意。 “你想问什么,只管问吧。但凡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她既是一个有胆识c有担当的人,想必一定能够了解世人所不能体谅的隐情吧?既然已经从心底默许了她的存在,还有什么不能与之同甘共苦的呢? 若萤听出了他的颤抖。 相较于母亲和杜先生之间那未知的伤害,她觉得静言的不安更加令她在意。 很多时候,隐瞒只是为了避免伤害。 她要拔出这把利刃吗?伤他c或自残? 要吗? 她拉起他的手,用手心的温度安抚他细若余音的挣扎。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这个年,自他出现的那一刻,才算是有了喜庆的感觉。 “不放心杜先生吧?不用担心,已经看过医生了,没什么事儿。” 都有精气神生气c斗嘴了呢。 静言答应着,那句“你怎么样,近来过得开不开心”的话,终于随着她按捺不住的欢快,一点点地渗入到心底,再也浮不上一个字来。 “你几时出的门?路上走了多久?好走不?” 若萤并未察觉到自己异乎寻常的关切,一迭声询问着他的行程,又要喊腊月起来帮忙收拾客舍,暖炕c点灯c打热水洗漱。 无患一溜小跑过来,先跟若萤匆匆欠了欠身,转头招呼马夫把一个大箱子扛进静言的寝室。 “无患先把你们公子的屋子弄暖和些。”若萤仰头咨询静言,“要不先去我那边坐坐,吃点东西?” “好。” 说话时,听见杜先生假意的咳嗽声。 无患忙道:“太爷还醒着呢?小的先过去打个招呼。大腊哥已经歇下了,就不麻烦他了,有什么吩咐,四爷就交给小的吧。” 说完,提着灯笼就往杜先生屋里去了。 若萤慢走两步,推开了自己寝室的房门。 靠门边的炉子依然燃着,炉边煨着的几个芋头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若萤自腰间摸出火折子,引燃了,走到窗下的书案前,点着了油灯。 而后直接走到炉子前,揭开瓦罐上端的盖子,顿时就笑眯了眼。扭头对门口的静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有口福了。” 静言忍不住走近了来看,只见黑乎乎的瓦罐里,装满了雪白的大米花,散佚出甜糯的热气。 他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好巧的心思”。 严冬里,不光是只有苦寒寂寞,这围炉夜话c火焙美味当真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妙趣。 若萤用两块木片将瓦罐搬下来,揭开炉盖,往里丢了一坨树根,然后将水壶坐了上去。 不大工夫,就听见火势熊熊,靠近炉子的半截烟囱都泛出红光来。 静言已脱下了毛里披风,搭在椅子背上。 转身工夫,看到若萤正往洗手盆里倒热水。完了,又自旁边的水桶里舀了半瓢冷水兑进去。伸进去一根手指试了试温度,感觉合适了,便指着架子上的一层格子,提示他手巾和胰子的位置。 静言见木橙上只有一条手巾,便知道是她使用的。但听她的口气,竟是毫不介意自然而然。 他心下莫名地悸动,眼前似乎呈现出一副风雪夜归人c有人立中宵的画面。 回想起以前,父亲尚在的时候,每次晚归,母亲定会于灯下翘首c久久不寐。并不时喃喃自语,有担心c有抱怨。那细碎的不安与呢喃,成为了记忆中最为安详的温暖。 ps:终于过完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7章 灯下推心 待到洗了脸c擦干手,侧里若萤递过来一盒香脂。 静言不禁心中一暖:这还是他专门给她做的呢。 若萤手脚利索地掇起脸盆,拉开房门,“哗”地泼在阶下的水槽里。回身从洗手架下端拉出一个木盆,道:“趁着热水现成,顺便把脚也泡一泡吧。” 说着,已经往脚盆里添了热水,又从一旁拖出个小板凳,递给静言。 “每次用完,我都让用胰子里外洗过了,很干净,滑溜溜地。” “嗯。” 静言忍不住微笑了。 这一点他很信任她,知道不是个邋遢的。就赶街上的人所说的,三房干净得连个虱子都没有。 热流自脚底迅速流窜至四肢百骸。一路上的困顿和疲乏,随之化为乌有。 “回头让无患拿些艾草来泡脚吧。”静言道。 若萤摇摇头:“不用那么麻烦。估计拿来也没耐心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出不来疗效,白瞎了东西。” “你懒得弄,让腊月几个帮你记着就是了。那东西坚持用,初始没什么感觉,到老就显出好处来了。师父那里还有不少存了七年的‘黄金艾’,赶今年三伏天,家里不拘是谁,凡有冬天容易复发,又久治不愈的病症,贴一贴c灸一灸,倒胜过吃药呢。” “黄金艾?那东西可值钱呢。光那个费时费力呢。他肯舍得?”若萤眼睛里似乎有通宝在发光了。 “终归不是给外人用。师父没那么小气的。” “他对你倒是好得很。平时从他衣服上捉个虱子吃,他都要跟我抢条腿。难不成是故意的?故意装穷,生怕人家跟他借钱似的。” 静言笑弯了眼睛:“还不是在逗你。他那个人,平时对人,都是一本正经的,只有跟熟悉的人,才会那个样子。” “他也算是个怪人了。凭他的条件,又不是不好,为什么不成家呢?不可能一直东奔西走吧?将来莫不是打算让你给他送终吧?” 一丝苦涩笼上静言的眉宇。 他想起了师父时常对他说的话:言儿,几时你成家了,师父也就了了一桩心事了。只要你好好地,将来到了下头,师父也就好跟你爹交待了。 “师父他还放不下那件事呢” 世人皆知静言之父是因公殉职,事实则是:在与黄柏生去往救灾现场的路上,为拯救黄柏生,不慎被一条毒蛇咬伤,不治而亡。 黄柏生感念同仁义举,就此立下誓言,要代为照顾寡母幼子。从此,便视静言为己出,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力传授给静言。 就这样,一年年地蹉跎了容颜c错过了姻缘。随着自己的老父老娘相继故去,而今的黄师父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静言擦了脚,穿上棉袜,套上鞋子。起身开门,倒掉脏水,用胰子沿着脚盆擦了一遍,倒入一点热水,冲洗干净了,这才放回到架子上。 因没有听见动静,回头看时,只见若萤正定定地瞅着炉子出神。 也不知道方才的谈话中,有哪一句戳中了她的心思。 他并不知道,此刻若萤所想的正是关于他的事。 静言要成亲呢。 打算几岁上成亲呢? 对象可是已经有了眉目了? 成亲后,就不会再往下边跑了吧? 到那时,想要再见,可就麻烦了呢。 敲门声打断了没来由的怅惘。 无患送进来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静言赠送的新年礼物:六条香墨c六枝小号湖笔c两扎裁剪整齐的字帖,并一个方形铸铁盒子。 那铁盒类似小号的马槽,四足为托,周身錾刻有“闻鸡起舞”“凿壁偷光”“小儿辩日”“洗墨池”的图案。 盒子上端有窄细的一圈都是镂空的卷草纹。其上用以封口的,是一方砚台。与盒子之间以滑道相接。 拉出砚台,下面为空槽,可置炭火,可保严冬濡墨,防止笔墨冻结。 原来,这是一方暖砚。 也只有静言,才有这份细心。 若萤欢喜不尽,把玩再三。 直到静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不用那么多声”时,她才恍然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道了无数声谢谢。 她即刻就要试用。从炉子里夹取了几小块炭,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水,取了一支新笔,展开一张新纸。 这边,静言捉袖研墨,看她在灯下细细地端详着彤管,又在面颊上轻轻扫了扫。 想必那茸茸软软的感觉很好,她的眉眼里全都是暖意。 随后,她在青石水盂里洗开毫毛,顿了水,蘸墨c舔笔,略作沉吟,恰似云烟出岫,恬淡舒闲,很快就写成了半首诗: 生还今日事 间道暂时人。 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悸动,静言心神一颤,一下子捉住了她握笔的手。 当此时,他满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一语成谶。 这是极为不祥的感觉,像是一块石头突然落在了冰面上,砸起千万冰屑,如芒刺一般穿透温暖的身体。 不由得不战栗c惊恐。 想起素日里,没少听人闲话,包括师父,都曾说过:钟四郎少年老成c非同寻常,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谨防天不与寿。 这种话,听得多了,就算再怎么不信,也终究会在心底埋下一粒怀疑的种子。 他怕这枚种子发芽,害怕喜欢的人被从身边夺走。 身为医者,他见过太多的别离悲哀。大限跟前,不是一把两把药草所能抗争的。活着,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深意了。 若萤给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疑讶地转过脸来:“怎么了?” 静言的呼吸滞了一滞。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温软稚嫩,但那一双眼睛,却深如寒潭,光照难进。 她的可亲温润只是暂时的。更多时候,她给人的感觉,就如这对眼睛,深而远。无论跋涉得多么辛苦,终究与她相隔一线。 他不能想象,一个看似简单的孩子,如何能随手写出那样沉郁悲苦的诗句来? 难道不是心生境界吗? 若萤疑惑地眯起眼睛,从他的眸子里看见不解的自己被一团浓郁的不安包覆着。 她心念微转,顿时恍然了。 确实,有点不解风情呢。 这大过年的,即便是写几个“福”字,都是好的。唐诗宋词元散曲那么多,干嘛偏偏就想到了这么两句呢? 他本来就是个心思细敏的,要为这几个字担心的话,倒是她的不对了。 “很好用。又要你破费了,我却没有东西送你。”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信笔又写了几个字,“上次说好的香包,一直没空做。不过我记着这事儿呢,你放心。” “没关系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静言暗中吁口气,定了下神。 “哪能!答应了就要做到,这是最起码的做人原则。不是说‘有心拜年,十五不晚’吗?还有句俗话,叫做‘父债子偿’,我不会忘记的。” 静言低低笑了。想纠正她说“你是个女孩子”,可见她一本正经地样子,又实在不忍扫了她的兴致,遂点头道:“量力而为吧,不用勉强自己。” 因见她的字与以往不同,有些惊奇:“几时换了风格了?练了很久吧?看着怪老练的。” 若萤便把书笺递给他看,问哪种更好看些。 “都好。”在说这话时,静言难掩惊诧地又瞅她一眼。 她的字,一种圆润,一种清瘦,起落转寰前后差别太大,叫人不大敢相信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也不知道在写字的时候,心里作何起伏? 他暗中佩服得不行。单看她的字,相信没有人会相信,她竟是连一天学堂都不曾读过。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又哪里是同龄的孩子所能想象到的呢? 他倒是比她大了几岁呢,也不得不自认惭愧。 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前程必定是无量的,又哪里是寻常人所能预知的呢? 难怪外祖对她不同:插科打诨宛若老友,谈天说地酣畅淋漓。即使她对外祖冷嘲热讽c大加鞭挞,外祖都一声不吭。 换作别人,谁敢哪!在他们面前,外祖永远都是威严的,不容质疑和辩驳。 她跟外祖所说的,也许外祖会听在耳中c记在心上,也许就不会再那么严厉。 她分明是关心他的,却不让他知道。用自己的方式,言他所不敢言,为他所不敢为,为他纡解着苦闷c争取着更宽阔的空间。 想她对待自己的父母姐妹,何尝不是这样。那疏冷淡漠的外表,不知道蒙蔽了多少粗心人的眼睛。 她也是需要爱惜的吧?即便是一支火炬,若不珍惜利用,也总有燃尽熄灭的时候吧? “既然是好东西,就要用来表述好的心情。那种毁伤情志的诗词,还是少碰为妙。” “好,我不会受其影响的。”受人管制也不是什么难受的事呢,若萤欣然点头。 一边收拾文具,若萤一边问他家里的情况。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好灯节后吗? “杜先生好像住不了多久了” 此话一出,静言怔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8章 开门见喜 若萤便知道有些事并不在他的了解范围内。但是话都说一半了,想要藏着掖着已经来不及了。 “年前,王世子来过” “小侯爷也来过?”静言暗中攥紧了拳头。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两个人俱是一惊,蓦然对视之下,有些事彼此已是心知肚明。 “他俩又打架了,听说没?”若萤强作轻松。 静言嗯了一声。 怎么能没听说?小侯爷本人就是个事端,他的每次出场,阵仗都很可观,不容人不闻不问。 他打心底不喜欢这个样子,尤其是不喜欢若萤跟那个花花公子扯上关系。 可现实偏不遂人意。 回想起年前有一晚,隐约看见她跟一个男人在草堆上打架。当时离得远,看不清也听不清。事后细细想来,那样的身形c那样的气质,不是小侯爷又是谁? 那大白于天下的胸口的伤痕,据说是给人咬的人咬的咬的 因为王世子受伤,自此王府里就开始流传一个叫做“钟四郎”的名字。 开始,他只当作是雷同,却不想真的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 从何时开始,那三个人的牵连已经那么深了呢? 王世子下来寻访外祖,作为唯一知情者的若萤,应该没有少跟他接触过。而小侯爷又死缠着王世子不放,自然而然地,跟若萤也会发生交集。 能惹得若萤动口咬人,小侯爷那天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一时的自卫举动将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后患? 有些事,不是光靠胆量就能解决的。她还是太年轻了 看着他面色转为阴郁,若萤的心也跟着忐忑起来。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她c看她的? 看情形,那天在他背上所见的麦秸草并不是风吹上去的,弄不好,他看见了她跟小侯爷死缠烂打的全过程了。 那几根草秸,像是蒺藜,扎得她心神不宁。 自认淡定过人的她,此时此刻的畏首畏尾究竟是什么原因? 需要跟他解释吗?是否会适得其反?会不会落下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如果不作任何说明,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被无视了? 她的静默让静言心生不安:“没事吧?” 毕竟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再说抱怨的话还有多少意义?毕竟她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追究起来,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时明明就在眼前,却没有上前去阻止。就因为刹那的犹豫,最终造成了今日的后果。 话说,为什么当时没有挺身而出呢?反倒像是做贼一般地隐藏在草垛后面,紧张c气愤c心痛? 她还是个孩子呢,小侯爷再荒唐,能对她怎样?能对她做出想对待别的女人一样的举动吗? 小侯爷许不会,可那时候,他却实实是这么担心着的。 还是说,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 这意味着什么? 当这个念头划过心头,他不寒而栗。 她确实知识渊博c见地高远,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心性总是会变的。天长地久是多久?也许,她的定义跟他想要的根本就不同。 所以,要慢慢来,慢慢等她长大。这些时间,他还是有的,还能等得起。 “没事的” 这算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呢? 若萤冲他苦笑了一下:“有事没事,好象不是我说了算。早知道会有这么多麻烦,当初就不该瞅上他那点东西。没办法,打不过总是能躲得过吧?娘说过,见人打架,千万要躲远点,免得溅血身上。我知道的。” 说话间,拍拍他的手,岔开了话题:“过两天一起看灯吧?我们这里的灯节,还是挺有看头的。” “好。” 他的眸色渐渐恢复了温柔。心下跃跃欲试地,已经开始憧憬那“别具韵味”的灯节游街了。 彼时,跟她手牵着手,紧紧地,唯恐对方给人群冲散一样。徜徉在人潮汹涌华灯烁烁中,看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听私语喁喁鼓乐喧天,不知今夕何夕。 “到那时,除了合欢大街,两边的巷子也都是亮的。各种表演都会出来赶场:划龙船的,踩高跷的,敲锣鼓的,扮神仙的,放焰火的” 果然是小孩子,骨子里就爱这样的人世繁华。 “有各种好吃的:各种味道各种形状的糕点,有南边来的蜜饯和时鲜果子,茨菰c蜜橘c青柚,都是北方难得一见的。各地的小吃也都汇聚在一地,只要你有钱,一定会吃撑了肚子 到时候娘会作很多盏灯,每人一个。用熟豆面捏的,想要什么都行,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娘都会做。用油纸罩住,风吹不灭,能走上好远一段路 到时候,我们去街上参加比赛赢奖品去。有猜谜语的,投壶的,跳绳的,摔跤的,射覆的,斗棋的,掰手腕的有些斗棋的其实都是骗子,弄一盘残局,诱骗棋迷上当。我认得他们,到时候别去跟着掺和就对了 只要赢了,就一定有奖品,最多的是花灯,还有小吃c小玩意儿。有些人很厉害,一个灯节下来,能赢一大抱的东西 放焰火的时候很吵,那个时候也是最容易丢孩子的时候。因为要捂住耳朵,就没有多余的手去牵孩子的手了嘛 放天灯是最好看的,一盏一盏地,飘飘摇摇飞上天,变得跟星星一样。要是能跑远点儿,可以去黑龙河上看人放河灯。真有些心灵手巧的,折得莲花灯都叫人不舍得放走,一层一层,就像是佛经里描述的观世音的莲台似的。到那时,天上水上和人间,相互辉映,当真像是一个梦,一个不想醒来的梦” 在她娓娓的诉说中,静言的眼前徐徐展开来一副流光溢彩的浮世画卷。 从她那微微迷离的目光里,他已然触碰到了梦幻的边缘。 “到时候你来喊我。我们去赢奖品去。”他轻声道。 她收回目光,正对了他,喃喃道:“过完灯节,这年就完了呢。好像我忘记了一件事。” 他的新年贺礼已经送达,那她的呢? “过年好,”抬起手抚上他的面庞,若萤莞尔一笑,“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 一晃就到了正月十四。 过晌,若萤正在药局里围炉看书,忽见小芒飞奔而来报告说,徐家的人下来了,叶氏让赶紧地见客去。 “徐公子好大方,凡是问好的,全都有赏。”小芒乐颠颠地把自己的收获亮给若萤看。 是用红绳串起来的六个钱,尾端垂着流苏,挂在腰上,倒是很好看又应景。 若萤才刚拐上大街,远远地就看见南边的岔路口上,一身鲜红的徐图贵正翘首以待。 看着若萤不紧不慢,他有些等不及,原地又是踮脚c又是搓手,几次想要迎上来,奈何徐聪在一旁虎着脸咬着牙直叫少爷,弄得他没法卸下架子来。 街上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地。更有不谙人事的小孩子,没脸没皮地围着徐图贵主仆看新鲜,甚至有胆大的竟然还想去摸他的袍子和玉佩。 看见若萤走过来,那些孩子大叫着“拼命四郎来了”,一哄而散。 对此,若萤早已经习以为常。 两下见了面,徐图贵先就大大地作了个揖,问了声过年好。 若萤暗中发笑,觉得这人的玩心也太重了。不就是被允许放假几天么,哪里就值得这么兴奋! 两个人闲话着进了家门,发现蔡婆子先行一步,已经跟叶氏喝了半壶茶了。 这两个妇人第二次见面,分外亲热。尤其是蔡氏。因想起距离上次相见不过才只有数月,此番再见,却发现三房似乎又好了很多。 屋里新刮了白灰墙壁,门上新刷了油漆。满目都是红艳艳的对联福贴,映照得人心暖曈曈c喜洋洋地。 前后窗也都新糊了窗纸,贴了“喜鹊登梅”“洪福(红蝠)齐天”的窗花。窗台上一尘不染,摆着个浅口的泥盆,里头养着葱绿的蒜苗,给这枯闷的寒冬平添了几许□□。 正间里生着炉子,叫人进来了就不想挪窝儿。正北的大方桌上,铺着红绒布,桌上的帽筒镜屏虽然都有些褪色了,却擦得锃亮。 这个家里自然是没有官帽可挂了,所以就在帽筒里插了一束牡丹绢花。地方上的做工很粗糙,但胜在簇新。连鸡毛掸子都是新的,金灿灿c红郁郁,充分显示出当家人的要强和干净。 桌子上摆着大大的一个红漆八角攒盒,当中分为八格,分别装着各色的茶点:糖果c坚果c蜜饯c瓜子c糕点 洋洋洒洒,丰富体面又大气,实在是很抢眼的待客之物。 听到有客来,几个孩子早就候在了正间里,从头到脚一身新。倘若留心观察,于那新鲜之中,不动声色地埋伏有一二金贵之物,或绢花,或耳坠,或香包,用料考究c制作精良c手艺上乘,不是这乡村之地能够常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9章 天作之合 想必是钟四郎自府城带回来的。 要说三房会为这些东西破费,蔡婆子表示很怀疑。她更相信,这些饰物是哪位贵人赏赐的。 传言钟四郎交际不凡,看来是确有其事。 蔡婆子自是喜欢三房的这几个孩子,见生不怯c大大方方c不卑不亢,神情和顺可亲。随意问话,也能够不急不慢,应答自然。间或有答不上来的,也无扭捏之态,跟印象中拉不长抻不圆的乡下孩子完全不同。 两下子既见了面,互道了新年祝福,徐家这边便派出了红包:俱是一串银稞子,指节长短的瓶状,谐音“平安”,首尾相连用红线贯了。挂身上也好,收拾起来也好,都是好看又实用的。 叶氏经手之时,已感到礼物的份量不轻,暗中心惊的同时,忙命孩子们道谢。 “四郎呢?不会是连正月里都在忙着读书吧?”蔡婆子问。 门外的腊月听得分明,忙回答说已经打发人去请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短短数月,这个家里居然多出了几个打杂跑腿的,这让蔡婆子感到很不可思议。要知道,养人是要花钱的,可见这个家的日子过得越发好了。 “那孩子脾气怪,不大合群,蔡妈不要笑话才好。”叶氏谦逊道。 蔡婆子笑吟吟道:“哪里的话!四郎少年大志,就连我们老爷都是赞不绝口呢。那么大点的年纪,能管住自己,委实不容易。” 说着,冲着门外道:“不用催,别耽误了哥儿的正经事。我跟你们太太多说会儿话。” 这口气分明就是话里有话。 叶氏便朝着边上伺候的香蒲递了个眼色。香蒲会意,自领了孩子们去东间大炕上玩儿。 看着眼前无人,蔡婆子让身后的小丫头捧上来一个红漆方盒,并当着叶氏的面打开来。 一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叶氏的心立马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清一色的金货! 有金钏一对,金耳坠一对,并蒂莲头的金簪一对,金戒指一对,并金跳脱一只。 红绒金饰,鲜艳夺目。 这阵仗,竟如同下聘一般。 叶氏莫名地感到心慌。而蔡婆子的一句话,则更是惊得她差点从椅子里站起来。 “四郎是见过大场面的,有大心胸,这点儿东西,未必就能让她看上眼,不过是表表我们的真情实意,还望太太c三老爷不要嫌弃。” 这是c给萤儿的? 叶氏袖底的手帕子快要给攥碎了:“这——太重了,寒门小户哪里受得起” 蔡婆子合上盒盖,坚决地把宝盒推给叶氏,低声道:“太太过谦了。上次太太给的几个八字,我们夫人请了师傅给瞧过了,四郎的那个,实在是跟我们家再合适不过了。原本我们就是想寻个硬气的孩子,给我们老寿星冲冲喜,这么一来,我们夫人说了,不敢委屈了四郎。若是太太您肯割爱,就把四郎定给我们作媳妇儿可使得?只要太太肯点头,后头我们夫人才好意思来见你。今天这几样小东西,是给四郎戴着玩儿的。只要她高兴,东西随她选。但求太太做主,完了我们老爷夫人的一桩大心事。” 蔡婆子说得不显山c不露水,叶氏却听得如同天崩地裂。 徐家要若萤做媳妇儿? 事态的发展怎会如此迅猛? 上次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呢?老太太身上不好,徐老爷夫妇想给儿子买个身边人冲冲喜。将来大了,圆房了,抬个姨娘,一辈子保其衣食无忧太太平平。 徐家看上了她的女儿们,可她从来就没有要让女儿做妾的想法。考虑到这一点,徐家又给出了第二种方案:不做妾的话,就收作义女,等到岁数到了,选个好人家,陪送一副好嫁妆,风风光光嫁过去。 她觉得这个选择不错,要是能认徐家做亲戚,对三房c对孩子们的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故,她偷偷地将三个闺女的生辰八字塞给了蔡婆子。也没想能成,毕竟,蔡婆子远道而来,不能让她空着手回去不是?再说了,徐家老太太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里是一个乡下小丫头所能庇护的。 但万万没想到,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这一合八字居然给合出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好姻缘! 一时间,叶氏竟不知是该喜c该惊抑或是忧虑了。 这个家需要若萤,但是,若是跟徐家的助力相比,若萤的离开似乎又很有必要。 就若萤所挣下的家财,跟拥有几十家铺面的徐家相比简直一个地上个天上。徐家的产业那么大,就算几个若萤加起来,这辈子都够呛能挣来吧?可是,一个现成的“徐家少奶奶”就能轻轻松松拥有这一切,这笔账,怎么算都很清楚。 若萤是个聪明的,她一定也会想到这些吧? 而且,这又是徐家主动求上门来的事儿,何其体面c光彩,没道理拒绝,是吧? 一旁的蔡婆子留心着叶氏的反应,便知她已动了心。 徐家少奶奶,这招牌可不是一般二般地响亮。别的不说,就说眼前的四房,可是做梦都想着成就这件好事呢。 连家底殷实的四房都为徐家的财势心动,况且是别人! “是萤儿啊”叶氏喃喃着,隐隐地觉得太阳疼。 正因为是若萤,这事儿就不是她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怎么,孩子不愿意?”蔡婆子揣摩着对方的心思,问。 叶氏歉意地笑道:“不是这个问题。那孩子太有主见了,不提前说一声,我怕” 蔡婆子有些不以为然了。 在她的印象中,钟四郎瞅上去不言不语,挺好说话的。再说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是?管他男孩儿女孩儿,管他三岁三十岁,这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作主,难不成这三房竟是个例外? 还是说,叶氏本人做不了这个主?那更好办了,去跟钟家老太太说声就是了。钟家不是很想跟徐家攀上关系吗?想必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吧。 “容我再想想”一听说要去请示老太太,叶氏越发慌乱了。 开什么玩笑!莫非想让若苏的事情再来一次?钟家那几个说了算的当中,有哪个是三观端正的?全都是打不到鹿,也不让鹿吃草的主儿。 蔡婆子的脸色明显地冷地几分。还想什么?徐家都弯下腰c低下头了,还要怎么着?知道不知道,山东道上多少大富大贵之家都在眼巴巴地瞅着徐家呢。只要徐家一句话,多少人家宁愿倒贴,都要结上这门亲! 要不是八字稀罕,要不是对老太太c对一家子都好,要不是老爷赏识,她才不会再进这个门呢! 做人呢,一定要识趣,见好就收,莫要矫情。 “其实吧,这个事儿也幸好咱们是亲戚,彼此知根知底。我们贵哥儿又恰好和四郎好。四郎的学问c品行,我们老爷夫人俱是知道的,重要的就是她这些地方。稳重c敦厚,有胆有识有才学,对父母姊妹又是极好的。听说,跟知府的公子和卫指挥使家的公子又很说得来话,证明四郎这口才哪,也不差。我们徐家将来早晚是要交给贵哥儿来打理的。要没个好贤内助,怎么成!” 叶氏认同地点点头,端起茶碗慢啜着。 “什么才叫好?一味地温顺听话,正经大字不认得一箩筐,给个账本也看不懂,这哪叫好?就我们家来说,里里外外的奴婢男仆几百号人,还不算各个铺子里的管事和伙计,这么多人,要没点煞威,怎么镇得住!几十个铺子,散布在山东道上,没人按时去巡查c监督,怎么成!要是根杨柳,走两步喘三喘,起来坐下都要人抬着扶着架着的,怎么成!太太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确实,贵府的老爷夫人考虑得很是深远。”对此,叶氏叶氏钦佩得不行。 蔡婆子的这席话,像是有针对性地字字句句切中她的心思。一下下夯下去,结实有力,落在她心上,像是吃下了秤砣,再无一星半点儿的不安和犹豫。 萤儿是有长处的,是很多人欣赏不了也接受不了的。但是徐家人却能透过现象看到实质,发现她的璞玉的本质。 萤儿的冷清,在徐家人看来,是持重的表现; 萤儿的假小子做派,在徐家人看来,是一种男儿胸襟的具体展现; 萤儿的朋友,在徐家人看来,是日后用得上的力量; 萤儿的天足,在徐家人看来,是自家生意所能遍及的位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0章 龙生九子 有句老话叫作“士为知己者死”,难得徐家这么认可,态度又那么端正,甚至把整个的家产都赌上了,还要怎么着? 放弃这个机会,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萤儿一向有主见,确实也有些过人之处。但毕竟年龄摆在那里,对这些人生大事能有多深的体会和了解? 记得她曾经说过,日后要做个呼奴唤婢的地主。真到了那一天,什么都有了,身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难道就好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孩子想必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吧? 千回百转之后,叶氏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接过了宝盒,恳切地说道:“承蒙徐老爷徐夫人器重,这也是咱们的缘分c是孩子的造化。且不说以后如何如何,眼下,倘若能够让老太君康泰安宁,这样的忙,能帮的话,我们断然不好坐视不管的。” “太太果然是个明白人。”蔡婆子的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整个人笑成了一朵花,“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回头我就回了老爷c夫人去。要准备什么,太太你若是放心,不妨就交给我们来办吧。终归不会让孩子受委屈就是了。” “放心,怎会不放心呢。”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叶氏同样地喜形于色。 “什么事,让娘不放心了?” 正间里的光线忽地一亮,挡风门自外被拉开,若萤裹着一股寒气进来了。 两个妇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像是突然遭到了雷击似的。 很反常c很突兀。 若萤怔了一下:“蔡妈客气了。” 蔡婆子打了个寒颤,瞬间恍过神来,忙陪笑道:“论起来,我们还是有求而来的呢。我们老爷三天两头把四郎挂在嘴头上,临出门还嘱咐呢,请四郎费点心,看好我们贵哥儿。让他别光想着淘气,荒废了课业。四郎若得闲,好歹看着我们哥儿把字写好。” 徐图贵搓着手,只管嘿嘿憨笑。 若萤便有些无语了。 这边叶氏将徐家给的压岁钱递过来,若萤接了,跟蔡婆子道了谢,不免又受了那婆子的一通没头没尾的夸赞。 徐图贵这次来,仍旧落脚在“四郎客店”。 这也是徐老爷夫妇的意思。对于徐家而言,出了个姨娘显然并非什么体面事儿,况且,徐姨娘都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徐家有意要淡化那段历史,自然就不肯跟钟家老宅过往太密。 徐家这样的安排也投合了四房的心意。不说四房有能力张罗上下十来号人的吃喝拉撒,单就面子上说,也显得很好看。能提高自身在街面上的知名度,也能让老太爷老太太对于这个庶出的儿子另眼相看。 蔡婆子自是不好对家主的安排持有异议,虽然,她心里很好奇钟家老宅里头的故事,也有点不服气自家老爷把个不男不女的钟四郎天天挂在嘴边上。 钟家有那么多的女孩儿,哪里就光看上了一个钟四郎呢? 前阵子老爷得了一封信,是钟四郎写的,大意是请徐家帮忙照看一个人。 乍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蔡婆子几乎哑然失笑,直觉得那钟四郎太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个出身平常的假小子,凭什么“拜托”一个地方名望为她“效劳”?那个需要照顾的人,究竟有多么地不得了? 也许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所以,老爷眼睛不眨一下就应下了。然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爷捏着那封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边看边点头微笑,间或仰天叹息,仿佛中邪一般。 这也罢了,那几个很有学问的西席居然也跟着凑热闹。在看过那封信后,一个个地,都是如痴如醉像是犯了读书人特有的伤春悲秋的毛病。 于是,阖府都知道了钟四郎之名。一个年纪比公子小,学问却比公子高,而且人情世故更值得公子好好去学习的小小少年。 简言之,钟四郎简直不是人,倒像是精怪似的。 读书人固然值得尊敬,但能让老爷刮目相看赞不绝口的,还真不多。 凭这一点说,钟四郎其人当真不可小觑。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钟家既然能养育出钟四郎这样的精英,其他的儿孙,想必也不会太差。 这也是蔡婆子想要进到钟家老宅里去的原因。 虽然徐老爷夫妇不想跟钟家老宅扯上太多关系,但有那层亲戚关系在,很多事并不是由一方说了算的。 场面上的事儿,钟家做的也不赖。 以接风洗尘为由,钟家摆下了宴席。蔡婆子代表徐家略作推辞后,踏进了钟家老宅。 传闻中最为优秀的二姑娘钟若芝自然是不在列的。世子妃的伴读这个头衔跟徐家闺女的宫女身份,孰高孰低,在座的都没有去做过比较。比来比去的,只会伤了彼此感情。 大姑娘钟若兰胜在高挑白皙,就跟温室里的一盆娇花,跟谁也不甚亲,但也不显得生分。一顿饭吃下来,一声也不闻。 不知道其真性情是怎样的?要是就这么不多话,未免也太沉闷了些。 四房的钟若莲就不说了,也就是家里有钱,换作托生在别的家庭里,也就是一普通的女孩儿。又贪吃,明明跟三房的钟若萌差不多大,却胖得连个腰身都没有了,平白地给自己添了好几岁的感觉。 就是家底厚实,浑身上下尽是值钱的东西。这孩子若是没有人贴身保护,轻易走到街上去,不给抢了才怪。 倒是大房的那个侄女儿还有几分看头,举手投足,透着机灵劲儿。小心,却不小气,并不惹人讨厌。 只是可惜了一张俊脸,怎么就能伤成那样呢?也亏她有勇气,顶着那样一条蜈蚣,进来出去的,倒不显自卑。 换作别的女孩儿,怕是要藏在闺房中一辈子不得见人了。 谈话中得知,这几个女孩儿俱是认得字c看得书的,只是不如排行第四的钟若萤那么有学问就是了。 相比较之下,三房的钟若萌据说打得一手好算盘。这一点,颇令蔡婆子有些失笑。按理,擅长打算盘的应该是钟若莲不是吗?商户之女,耳濡目染之下也该精于算计不是么? 大概跟家庭教养有关。三老爷虽是个不着调的,可叶氏却要强得很。又有个声名在外的嫡姐,这钟六姑娘稍微有点自尊,也会逼迫自己去努力上进。 可不像那屠户的妹子,一说要让女儿学东西,立马就叫起辛苦来。岂不闻“艺多不压身”?老爷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且看这一家人的未来如何发展吧,不是说现在谁笑得欢,谁就能笑到最后。 到底还是老爷夫人眼力杀实,选了个有潜力的亲家。三房的那位三姑娘若苏,单凭着一手好绣活儿,就不愁找不到好婆家。可以说,三房的日子从今日就能看到将来去,道理已经摆在那里,几乎不用再经历什么歧路夜路了,只管铆足劲儿往前奔就是了。 萧哥儿还小,将来固然需要花钱来培养,但有三个姐姐在上头罩着c帮衬着,怎么着都不会太辛苦。这就是那小子的造化了。 所以说呢,三老爷的没心没肺弄不好倒是一种先知先觉。不是说懒人有懒福吗?三太太怕是还没想通这一点吧? 看过了这家现在的所有的人,也听了四面八方的各种好话闲话,蔡婆子渐渐心里有了底,先前对于三房那分轻视,也几乎消失殆尽了。 定下了亲事,从此那就是一家人了。就算互相再怎么不服气,外人面前,也要和和美美地,这才是正理。 一顿饭吃得无风无浪,无惊无险。 饭后吃茶,又叙了会儿话,门上忽然来报,说叶二舅在找三娘。 叶氏趁机告退。 老三因提前吃了警告,不敢吃酒,也不敢多说话,早就如坐针毡了,既得了赦,哪有个不赶紧响应的。呼地抱起若萧,唤了若萌便走,倒连个招呼都不跟众人打。 一屋子的老老少少全气得够呛,只是当着客人的面,不便发作罢了。 “小四儿,小四儿!” 徐图贵追出去,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恍惚看见前方有个人影像是若萤,遂扬声道:“明天傍晚等我喊你,咱们一起上街啊。” 没听到若萤的回答,却听见若萌甜美的呼应:“知道了徐大哥。我们在家等你。” 若莲恰听到了一半,忙问是什么事。 徐图贵本就没心搭理她,便胡乱敷衍道:“没什么。” 若莲顿时就觉得自己被排斥了,小心肝受不了打击,扭身去跟她娘诉苦去了。 蔡婆子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威而不露地提醒徐图贵:“什么事儿,打发徐聪他们跑一趟就是了。何苦站在风口里吹。好不容易来一趟,小心着凉了,老爷夫人又该心疼了。” 然后,眼尖的她就发现丫头簇拥中的钟若兰几不可察地掀了掀唇角。 这是个很明确的讥诮的表情,几乎是一下子,就勾起了蔡婆子身为大户奴婢的傲气与怒气。 什么意思?是嘲笑她大惊小怪怎么着?还是觉得徐家的哥儿不如钟家的儿郎金贵?一个乡下大户的女儿,见过多少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敢这么自傲!真的以为出了个出入王府的姊妹,就了不起了吗? 就说这女孩儿不声不响要么是真憨厚,要么就是个动心机的,果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1章 人约黄昏 钟家大爷就是个心眼儿多的,他的亲妹子,能差到哪里去!要真是个忠厚的,就该跟母舅家的姊妹好好相处,结果呢? 那个冯家姑娘一门心思地跟三房的孩子好,这就很说明了问题,说明钟大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说到底还是自家老爷厉害,愣是选中了九龙中最有出息的那一条。 一夜无话。 转过来就是上元。 上元之名的由来,《岁时杂记》记载说,这是因循道教的陈规。 道教把一年中的正月十五称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为下元节,合称“三元”。 上元天官正月十五日生,中元地官七月十五日生,下元水官十月十五日生。以三元配三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这样,正月十五日就被称为上元节。 正月十五又叫元宵节。而“元宵节”则最早始于秦时。因正月是元月,夜为宵,而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称正月十五为元宵节。 汉文帝时,将正月十五定为节日。武帝时,又定在这一天祭祀“太一神”。司马迁建立“太初历”时,已将元宵节定为了一个重大的节日。 不管是道教还是祭祀,这一晚都要燃灯。 汉时的灯节就一天,唐代已变为了三天,宋代则达到了五天。前明时,则从正月初八开始点灯,一直到正月十七才落灯,前后足足有十天。 最初张灯的那天,叫做“试灯”,十五这天叫“正灯”,最末一天叫“残灯”。 十四日夜为“神灯”,放于家中神位c宗祠前,以祭神明先祖; 十五日夜叫“人灯”,放在门窗c床笫c几案等处,用来避除蝎虫; 十六日夜为“鬼灯”,放在丘墓c原野,为了游魂得到可以脱离鬼域。 火自远古时代就是神圣的东西,能够驱赶黑暗和野兽。在后来的演变中,灯火就跟神明有了关系,被赋予了驱魔降福c祈许光明的意义。 而今的府城中,燃灯的时间还是不短,前前后后能超过七八日。合欢镇不比大城市,正儿八经的灯节,就集中在了十五的晚上。 刚擦黑,就就听见远处响起的炮仗声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此时若站在村外,往村子里看的话,就会发现整座村镇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灯光中。 那闪闪烁烁的灯光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或者是神仙丢下的金银珠宝,等着眼明手快的去抢。 晚饭吃得略微潦草,任叶氏怎么训斥,孩子们只管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撤下饭桌,老三即刻领着孩子们准备出门。 若萧非要拎上他的小兔子灯。那是叶氏从街上给他买的,满抱那么大的一个纸兔子,红眼睛长耳朵,可爱得很。 若萌嫌外面冷,两只手揣在暖筒里,只管不肯拿出来。又围了一条围巾,只露出了两个眼睛。 若苏则戴了个新的昭君套,边缘一溜儿枯草色的兔毛,到越发显得她温柔清雅。 叶氏将每个孩子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下,看额帕够不够暖和,穿的够不够多,值钱的配饰暂时都取了下来,免得街上人多杂乱,给人顺手牵羊偷摸了去。 看了一圈,忽然发现少了个人。 “二姐么?她刚才就出门了。”若萌道。 叶氏便没有多问。一千一万个孩子能吃亏,就她的若萤不会。 正忙乱着,就听见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徐图贵和二舅的声音一同传进来,引得门口的大黄不知所措地乱吠。 早就候在院子里的腊月和小芒赶紧问好,一时间语声嘈嘈,鼓点似的催人。 “好了好了,大瞎晚的,你就是光着脚,谁又能看见。”老三忙不迭地催促道。 叶氏瞪了他一眼,转而嘱咐二舅:“果子,你看好孩子们。你姐夫那眼睛从来都长在头顶上,没什么用处的。” 二舅答应着,问:“姐你不出门?” “到处都是火星,里里外外都有草,我能放心?再说街上人那么多,看得我头都昏,我就不去了。” 叶氏嘴上这么说,心里惦记的却是那一钱柜的财物——那可是一家子活命的保证呢,交给谁看管,她都不放心。 “姐姐不去,我也懒得走。”香蒲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按下了对于灯市的渴望,“走一趟,累半死。明天还有那么多事儿等着呢。不给自己找罪受。” “红姑,你也去看看。看好姑娘们,小心别走丢了。”叶氏有意想要活泛红蓝的情绪。 既是主母发了话,就没有理由说“不”。 红蓝躬身应了。 “好了好了,咱们快走吧。赶紧去猜谜赢奖品。晚了,好的都给人挑走了。”徐图贵笑得合不拢嘴。 一行十几个人脚跟脚出了大门。 才上了丁字路口,就跟北边翩翩走来的若萤和柳静言一行接上了头。 若萌心思灵巧,知道二姐有钱且手头松,便悄悄拽了若苏,脱离了母舅的拥护,跟若萤走到了一起。 红蓝和高玉兰见状也赶忙跟过来。 这是一个万人空巷的节日,大街上汇集了四面八方的村民,小儿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妇人依偎在丈夫的身边,老者蹒跚于儿女的搀扶下,更有妙龄的少女成群结伴迤逦而来,宛若九天仙女下凡,所经之处,总能引起最多的关注与评点。 当此时,一双眼睛便不够用了,一边要看俊男美女,一边要看彩灯重叠,一边还要顾及同伴的欢呼雀跃。 忽前方响起雷鸣般的鼓噪,却是一队踩高跷的顶天立地地飘摇而来。两侧的围观者纷纷退让,生恐被那两根棍子踩到,更怕当中某个新手一个紧张之下,错了步调,一头栽下来,殃及自身。 小孩子则一门心思爱那高处彩带一般飞舞的水袖,拍着手c裂着缺牙板咯咯笑着助兴。 这边意兴正酣,那厢又杀出来一队跑旱船的。参与的汉子和妇人,浓妆艳抹得跟像神又像鬼,一路做出各种谐趣的表情和动作逗弄围观者,引起一波又一波的哄笑。 若萌对此不屑一顾:“好俗气!” 若萤皱了下眉头,冷声道:“跑旱船最早是为了纪念大禹。那个治水有功三过家门儿不入的大禹,谁敢质疑他的神圣?这些跑旱船的或许并不知道这个由来,但正因为他们的继承,才让英雄的历史流传至今。铭记是最好的感恩,知道吗?” 若萌羞红了脸,难堪地垂下头。 徐图贵看不下去了,赶紧岔开话题道:“各位,各位,你们要不要吃元宵?我请客。我看那有卖鸡肉馅儿的c芝麻馅儿的c红豆馅儿的,还有水晶汤圆,应该是白糖馅儿的。我要尝尝那个豆沙馅儿的。看看跟我娘做的是不是一样的。我最喜欢我娘亲手做的红豆沙元宵,我也会做呢。先把红豆煮烂,然后用水洗掉豆壳。接下来,就和猪油c红糖一起炒,再加上糖玫瑰做成馅儿,又香又糯又清甜。改天有机会我做给你们吃,我们先尝尝这家的好不好?” “她应该意识到错误了。”一旁的静言莫名地揪心,侧面看过去的若萤满是忧郁,正是这个年纪所承担不起的沉重,“别太勉强,她还不到十岁” 若萤恍然回神,默默点头。 是啊,不能要求千人一面。若萌还是个孩子,有着正常孩子固有的活泼和轻率,人生啊,未来啊,这种话题对她们而言,还太早c太复杂了些。 怎么能要求她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呢?平日里,若萌所接受的教育已经算是很严格了,端碗的姿势不对要挨骂;笑得略开了点儿,也要骂;叹口气更要骂 相比周围的同龄人,萌儿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别人还在撒娇做梦呢,她却已经知道家里每天能收入多c花销多少;知道一斤麦子多少钱c养一头猪要耗费多少人财物力;知道“节源开流”的意思了;对于父母姊妹的安排,总是能够努力地去完成c并且争取做到最好; 因为萌儿的存在,让她对这个世界多了一层信任。腊月等人再忠心,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做不到十足的相信;母亲的顾虑太多,跟她的思路多有冲突,也是不省心的。 幸好中间还有个若萌,一门心思地视她这个嫡亲姐姐为神祉,全心全意地崇拜她c追随她c听从她,努力地跟上她的思想和步调,兢兢业业地贯彻执行她的每个指令,让她哪怕在外游冶的时候,也不用太担心家里的钱柜。 在家里,代替她这个嫡姐孝奉父母,友爱手足。嘴巴又甜,待人接物无不妥当。女红也没荒废,倒是比她这个姐姐的活计强多了。 尤其是比起她总是让亲人心惊肉跳寝食不安,萌儿可算是个好孩子了。 爱护家庭亲人的心思,姊妹两个是一样的。 她懂得若萌,所以,才希望这个妹妹能够更优秀,这份迫切导致了她的失态。 其实,仔细想来,刚才萌儿固然凌厉倨傲了些,但是大可以以“童言无忌”为由一笑而过的。一个尚处于总角阶段的孩子,有谁会跟她斤斤计较呢? 确实是她太急于求成了,要明白“揠苗助长”的危害。 日子还长着呢,不是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2章 迎刃而上 落在肩头的那双手,像是一枚石子,荡开了心上笼罩着的阴霾。 她仰起头,对静言笑了一笑。 “她们去吃元宵了,我们也过去吧。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静言牵起她的手,问。 “才吃过饭,吃不下那个。我们买个糖葫芦吧,我请客,你要哪种?有蜜瓜的,桔子的,山楂的,梨儿的,芋头的,什锦的我要一串山药的。” “一样的吧。” “好。” 手刚伸向草靶子上的糖葫芦,身旁不远处忽然听见徐图贵大叫“小四儿”。 扭头看去,穿过重重人影,只见卖元宵的摊子前,雾气腾腾中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全都是熟面孔,钟若英打头,以主人位陪着徐图贵。钟若芹钟若荃随后并肩,其后是一个健壮的家仆抱着钟飞鸿。 家奴开道c丫头婆子拥护,拉拉杂杂少说也有十五六人。从上到下,个个衣着鲜亮,被灯光一衬,真像是画里出来的仙人似的,引起四周不小的骚动。 两下子一照面,立即就有一股僵冷横亘在了彼此之间。 能够对钟若萌正常以待的钟若英,在对上若萤的目光时,直是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神色间竟是丝毫不掩饰其嫌恶。 而一直缭绕着这支队伍的c仿佛龙套一般的汪大胖则更加直接地表现出了他的憎恨与鄙夷。 他的强烈态度很快散布到四下。仿佛才刚睡醒一般,不少目光开始在若萤和静言紧握的两只手上打旋儿,形形□□的目光里,有疑惑c好奇和茫然。 在经过知情人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后,这些不解渐变为惊讶于淫邪。 若萤置若罔闻,拉了静言便走。在经过汪大胖身边时,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汪大胖愣怔了一下,本能地想到钟四郎在骂他。 可到底骂的什么呢? 他甩开大部队,紧跟上去,势必要弄个清楚明白。 “钟四郎,你站住!你刚才骂我什么了?有本事你再骂一句?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骂?有本事当着一大街人的面,骂我一句试试!” 这句挑衅的话充满力量,在小巷子里显得格外高亢。 若萤慢慢转过身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姿态,冷觑着对面剑拔弩张的汪大胖:“你这是什么态度?这就是汪家的教养?是哪个告诉你的,小辈人可以这么跟长辈说话吗?” 汪大胖梗了一下。 他历来是一幅鸭肠子,直来直去,没个弯弯绕。若萤质问中的“小辈”“长辈”指的是什么,他起初是茫然的,但很快地,就在若苏无地自容的羞愧中找到了答案。 没错的,先前他爹要跟三房结亲的事儿很是让汪氏父子得意了一阵子,自以为终于得到了报复的机会。 那个“拼命四郎”害得他们爷儿俩差点失去在当地的威名和地位,此仇不报非君子。 只是让汪大胖没想到的是,明明是那么丢人的事情,怎么到了钟四郎这里,竟也能变成反击的利器! “你胡说什么?不要脸!”汪大胖气得口不择言。 “谁不要脸?整个合欢镇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事儿,你是耳朵不好使吗?”此刻的若萤就跟经不住刺激的寻常孩子没什么两样,“还是说,你老子在背着你给你找后娘?孙婆子嘴里的那个有钱有势合欢镇第一大财主的人,难道还有别人?当然了,这种事儿原本就轮不到你插嘴,也由不得你说不。” 汪大胖忍无可忍冲她啐了一口,鄙夷道:“看你们家穷得那样儿!姊妹几个合穿一条裙子,一堆赔钱货,连给大爷我提鞋倒夜壶大爷都不配,还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呸!” “果然是没娘的孩子没教养。冲着咱么还挂着点亲戚关系,为你汪家的以后着想,你爹确实该找个正经行事的填房。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没大没小没有纲常伦理的臭小子!天天让你吃孙子炒肉,不信掰不直你!” “闭嘴闭嘴!再说,再说我揍你!”汪大胖浑身的肉都在打哆嗦。 若萤不退反进,一步步逼近了,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讥嘲道:“你动我一根指头试试?就凭你这一身肥膘一堆白肉,一剪子下去戳不出一滴血来的家伙,你能干什么?你一向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不是吗?在合欢镇这块地皮上,有我拼命四郎在,你个死胖子,就是一摊豆腐渣!” 汪大胖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明明他比对面的人高那么多,明明是他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明明是一个巴掌就能把对面的人跟拍苍蝇一样拍飞,可为什么他会害怕得心肝乱颤腿发软?喉咙那里感觉像是被一只手卡住了似的! 远处麦地里有焰火冲天而起,拔起如雷的欢腾呐喊,在钟四郎的眼睛里绽放出冷冰冰的刀光剑影,以势不可挡的力量直直搠入他的心眼。 汪大胖谎了,本能地想要躲避,想挣扎。 若萤因此给推了个踉跄,却在背后的静言伸手相扶的时候,立住了身形,再度欺近。 汪大胖怕极了她的这份蟑螂似的的不死不休的顽强。 他像个大饼似的紧紧贴在了墙壁上。 “你c你要干什么?”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汪大胖在若萤手里吃过亏,对于她的这种攻击意味浓郁的动作,自然是心存忌惮,“你再乱说,我我我真的揍你!” 由胖变成球只是眨眼的工夫。 汪大胖自脚下拾起了一块石头,满攥在手,作势要反击。 眼前似乎有寒光掠过。 瞪着若萤手上的短匕,汪大胖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深深的可怕。 谁怕谁,是吧?拼命四郎就这意思吧? 但是,就眼下情势看,显然,钟四郎手上的匕首更具杀伤力。 已经没了退路的汪大胖惟有死死贴住墙壁,浑身紧绷如钉在木板上等待脱硝去腥的动物毛皮。 “二姐!” “四郎!” 近在咫尺的若萌几个已经嗅到了浓浓的硝烟味儿,不约而同地出声制止。 甚至连巷子里过往的行人,也跟着陆续抵驻足观望。 十几步以外的合欢大街上,依然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更有鼓乐喧天歌唱遏云。 更远处的农田地头上,焰火的燃放渐趋密集,轰然巨响伴随着金光璀璨,大有颠倒乾坤左右三界之势。 在这追魂摄魄的躁动中,汪大胖就只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仿佛是贴着耳朵边说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到死,你都是根废材!” 恼恨与不甘,在这新旧交替明暗相间的夹缝中被挤压得变了形。一份与膘满体肥相称的c前所未有的力量陡地从脚底板流窜至天顶囟门。 作为孩子的尚未泯灭的鲁莽与冲动,瞬间窃取了全部的意识。 “娘的,我要杀了你——” 一声嘶吼,让震耳欲聋的喧嚣都为之黯然失色。 没有人看清楚,这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两条人影,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忽然就扭曲在了一起。 像是壁虎之与壁垒c游丝之与藤蔓,牵连不绝c难以分离。 在若苏姐妹惶急的呼喊声中,似乎在瞬间展开的恶斗,又在瞬间结束了。 突然得叫人不知所措。 若萤后退了几步,立在巷口照过来的一道光柱里,手捂着前胸,深深地伏下腰背,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身心俱疲。 汪大胖的手上,赫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滴落的鲜血对应着他脸上快意而狠戾的笑容,看上去阴森而邪恶。 世界于刹那陷入尘封。 一滴滴滑落的鲜血幻变成了心跳的节律。 “血血” 若萌惊恐地喃喃着,尚不明状况。而肩头传来的疼痛,则将若苏的恐惧与无措清晰无误地传递过来。 “是萤儿”若苏终于确定了鲜血的来源。 静言托住了若萤仆下去的身子,他的心却顺势坠向无底的深渊。 鼻端有血腥味儿源源不断地涌来,仿佛暗夜被撕裂,无数噬魂的魍魉啸叫着c狂欢着迅速袭来。 “若萤!若萤!” 一声接一声不依不饶无休无止痛彻心扉的呼唤,将无尽的混沌劈开一条口子,强行拉住了飞坠而下的灵魂。 “静言啊”看清眼前的人后,若萤吁了一口气,“帮我按住” 她已经没有力气堵住那个破洞,却又不想让身体里的生机流逝得太快。 “幸好你在” “不要说话!不准睡着!没事儿的,相信我!我这就带你去看医生!” 静言浑身如凝冰霜,语气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强硬。 强硬得好像是试图敲开门锁的玉簪,脆弱无比。 混乱自巷子里开始,转瞬弥漫到了大街上。 无数种称呼c无数的呼喊c无数的议论纷纷,说的都是一个人。 拼命四郎。 钟四郎。 小四儿。 萤儿。 二嫚。 四妹。 纷乱如急雨跳珠般的声响中,汪大胖的号哭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这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你的匕首。 谁会傻得自己捅自己呢? 傻子都不会干这种蠢事,况且是神勇无比名扬四方的钟四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3章 鸡犬不宁 若萤微微笑了,贴着那个温热的胸膛,倾听着那乱马军鼓般的心跳。 这一刻,她只想要更多的温暖,想要融入这个人的身体里。 “不用害怕,静言。我说我有数,你信不信?” “不,你不要说话,不准睡着马上就到了”静言恍若失魂,反反复复就只有这几句话。 “静言,你在你们济南城,什么样的花灯没见过?哪里就会瞧得上我们这儿的灯节,对吧?” 疾行中的人,微微挫了一下。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要在这个时候道歉,因为我知道,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就有再多的气,也不好冲我发作,对吧?” “嗯。” 确实,她说的都是事实,是他所想却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心里话。 “我不生气。”从来就没想过要生她的气。 他只是心痛,气自己考虑不周c看顾不够,害她吃这么一个大亏。 “那是我的刀子,有多大的杀伤力,还有谁比我更清楚?那个人,借他个胆子都下不去手。所以,我只好帮他一把”自嘲地笑了一下,“为了这一刻,我把匕首特意在火上烤过了,擦得干干净净地” 趁黑,趁乱,任由对方轻易夺走自己的东西,然后,主动迎上了自己的利器。 是她自愿挨的刀子,汪大胖不过是稀里糊涂地做了推手而已。 因此,他才会嚎叫得那么惊恐c那么急切c那么不甘。 “我哪有那么傻,让自己白白送命。这就是我,静言,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不想白白流血,也不愿让那胖子被责任压垮,更加不会让他给我赔命。他不配!我不会允许他跟我c跟我们家从此扯上剪不断c理还乱的关系” 身上的臂膀,绷得死紧。头顶上方的低语,已无奈漫溢:“你——” 他无法弃她于不顾,哪怕是今天她当众杀了人,他也无法做到跟对待别人那样,冷静自持地袖手旁观。 只是她说的越多c剖析得越深刻,他的心就越疼,恨不能将自己的骨血切割成一块块,置换了她全部的隐忍与孤独。 “只要你肯好好活着,随便你怎样都好。听见没?别的事情,别人的事,我都可以不管” 若萤轻笑着,掌心一下下拍着他的胸膛,开着轻描淡写的玩笑:“我当然知道。别人眼中神仙一般的柳公子,其实才没有那么多温情脉脉施舍四方呢。须知爱重生娑婆,念一生净土。挂碍太多,又哪里去寻一个谪仙人?泛爱普世的是佛祖,不是你柳公子那些人,太自作多情了。岂不闻多情自古空余恨,一江春水向东流” 静言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为她的明察秋毫,更为她接下来的由衷感慨。 “静言对我,就如千秋明月独照一人,我敢不诚惶诚恐吗?我就知道,不管发生多大的事,静言绝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即使是明知道我这么坏,这么阴险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善良的,温柔的,乐于助人的那都不是我。静言心里,都是知道的吧?只是我一直没有亲口告诉你,到底我有多么地自私狡猾 今天这件事,我一直相信,假如有一个人可以相信能够相信,那一定是静言你。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就像是询问热恋中的情侣,为什么会喜欢对方一样。千万种理由,其实最终只是冥冥中的自由安排 我一直相信,如果是我们两个搭档,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可以逢凶化吉c遇难呈祥。这一点,从当初你救萧哥儿开始,就确信无疑了。我觉得我跟静言是身无彩凤双fei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静言?静言?下雨了吗?为什么一天的星星还有雨滴落下来?还真应了那句话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吗?好冷早知道会这么冷,就该多穿点儿 我没告诉你吧?真的没事儿。我全都准备好了,你看我今天都没有穿新衣服,省得弄破了c弄脏了,娘心疼 我讨厌冬天,从很早很早以前,就讨厌冬天,讨厌刮风,讨厌寒冷,讨厌灰突突没一点绿意的冬天 不过呢,冬天滑冰还是很有趣的 我记得小时候在池塘里滑过冰,后来,天气就不那么冷了,最多的时候,十多年都不曾下过雪,水面的冰也不结实,丢块石头就能砸破,没人敢在下去 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在外地读书,好玩儿的事情很多,渐渐地也就忘记了滑冰的乐趣 再后来,去了很温暖的地方定居,那里没有冬天,四季如春。我和朋友们一起去滑草,从高高的山坡上,像滑雪一样滑下来。无论摔成什么姿势,都不会有冰冷的雪末子往衣服里钻 也没有像刀子一样的西北风,刮得人脸生疼生疼地。温暖的地方,我喜欢讨厌这里,好冷好冷好冷啊静言,能再抱紧一点吗?” 当叶氏等人跌跌撞撞地赶到惠民药局的时候,当值的医生已经替若萤做完了诊治,清理了创口c敷了药c裹赘了伤口。内服的汤药也已经喂下去了。 现在的若萤正处在昏迷之中。无患叉着双手拦住房门,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阻止了众人的入内。 “二姐怎么了?爹,二姐要死了吗?”若萧的感受更加混沌恐怖。 老三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低声呵斥道:“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没什么事儿,别吱声!” 他的避重就轻没有担当的态度点燃了叶氏的怒火:“让你看好孩子,你就是这么看的?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呢,你那眼就瞎了c耳朵就聋了?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下地拾草连篓子都能弄丢的人。叫你去打酱油,你闻着味儿跑人家里去喝马尿,一口黄汤灌下去,连妻儿老小都忘了。你能干好什么!你还能干什么?” 二舅挺身而出,鼻子塞塞道:“姐,你要骂,就骂我好了。都是我不好,明明答应好了的,却光顾着看光景了” 看着自个儿的兄弟,那么大一汉子,竟然蹲在地上捂脸啜泣,叶氏心里像是倒了五味瓶,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院中合欢树下。 徐图贵坐在冰冷的条形石几上,神色空茫,一任身边的蔡婆子和徐聪等人劝解不停,只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自言自语。 “小四儿果然是个挡灾的娘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小四儿能替徐家挡住灾厄化解危机?然后呢?她会怎么样呢?如果非要用她的性命来换取徐家的太平,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儿” 他拽着徐聪的袖子,吭哧吭哧地擤着鼻涕:“我不想她有事儿,只想她能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好的。我想好好地跟她做一辈子的夫妻,白头到老一辈子。我希望她嫁到徐家来是来享福的,而不是来承担不幸。这没道理,这太过分了” “你在做什么?” 随着身侧冷不丁的一声,暗沉沉的夜色独白了静言如霜的面庞。 黄柏生是在正月十六的傍晚才到的合欢镇。 一落地就听说了拼命四郎受伤的消息。都说拼命四郎被屠户的宝贝疙瘩当年猪给宰了。 黄柏生吓了一大跳,只倒是凶多吉少。及至一溜小跑进了药局,查看了若萤的伤情,询问了用药,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摊平在了椅子上。 不过是寻常的外伤,用药和救治都很及时得当。只是因为伤者年纪太小,受不得这份重创,所以才会一直处在昏昏沉沉中。 为避免颠簸,也为了能得到时刻周到的看护,若萤暂时就给安置在了药局里,安顿在静言的寝室里。 至于静言和无患主仆,则搬去跟黄师傅挤作一炕。 叶氏不放心,早晚陪伴在侧。 红蓝和高玉兰在经过医生的指导后,已经学会了上药c包扎c擦洗c翻身等事项。有她俩从旁协助,叶氏自感到肩头的担子没那么沉重了。 白天里,过来探视的街坊络绎不绝。难过的有,劝慰的有,唾骂的也有,单纯好奇看热闹的也有。 对此,叶氏更多的只是垂泪不语。 前头大房的冯氏和二房邹氏也打发了人过来问候。一日不到,光是收到的礼物就堆满了半边炕。还不算院子里大柳条筐里五花大绑用作补品的鸡和鸭。 而这些通不能让叶氏舒怀解颐。 她从来不知道,若萤的存在会是如此地重要,重要到挂肚牵心的地步。倒下去的若萤像是一座坍塌的大山,堆积在她心里,遮蔽了日月星辰,给了她身陷地狱无依无靠的孤独感。 更多是惶惑,前无方向,后无退路,眼前能看到的丈夫儿女,全是令她心生怯意意图逃避的负担。 是何时c因何事,让她的依赖感觉醒并滋养出了这份惰性与自私呢? 不是一直觉得,过日子如煎药,再苦c再难吃,也会过去的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有了推卸责任的理由了呢? 是谁给了她喘息的自由,如见到了天日的苗木,再也不想回到阴暗的巨石底下了呢? 这一切的变化,都来自于炕上昏睡中的那个孩子。 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候,若萤已经主宰了她的沉浮c左右了她的意志,并将由此改变她的一生。 早知如此,她就该好好地看护好这座屏障,避免发生今天这样的不幸 门上传来轻响。静言面色凝重地走进来。 他看上去有些许迟疑,但脚步却无所停滞。 他朝着叶氏郑重无比地作了个揖。 叶氏本能地警觉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4章 变相拒婚 在她所有的认知中,柳静言是个温和却并不容易相交的人。他的谦顺只是一种刻意躲避世俗纠缠的清傲与疏离。 也可以这么说,他的眼睛只看得到自己最在意的人,至于其他人等,即便是病患,也如同烟尘一般随时可以自眼前消逝。 叶氏不喜欢他,也跟他这个脾气有关。感觉这个少年就像是一个清醒而又充满诱惑的世界,将她原本就扑朔迷离心驰四方的若萤给吸引过去,一步步地远离为娘的她,直至她追不上c抓不住。 是的,合欢镇上,柳公子的名声确实很好,也无人不说他知礼可亲。但对于柳静言而言,他所亲近的人,却只有若萤一个。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若萤才会显出活泼天真的模样来,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换言之,她这个为娘的,还不如一个外来的。 一念至此,就如干草梗在了胸腔里,叶氏别转了脸。 难听的话c难看的脸,她说不出也做不出。毕竟,危急关头,是柳静言救了她的孩子。 “徐兄弟说,徐家有意与三娘这边结为姻亲,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 静言一开口,叶氏便再也无法做到镇定了。 “请恕晚辈无礼。敢问三娘,亲事可是都已经定下了?”静言步步相迫,口气中有着他未曾察觉的愤怒和焦灼,“徐家这次打发了人来,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叶氏心神俱裂地朝着炕上的人掠了一眼,紧抿着下唇,久久不肯回答。 “是若萤吗?徐家要若萤做媳妇,这是真的?”袖底下的双手紧紧相握,为的是能够扼住心底唯一一丝气力不被抽走。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地防不胜防c不由自主。很多事,不是说喜欢就可以,也不是说凡事都能看得见c听得到c预防得了。仿佛夜路独行,脚下总有坎坷无法一一回避。 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作主,这没什么不对,也无不可。但,为什么这事儿发生在若萤身上,就这么地叫人无法接受c如此憋闷呢? “若萤知道吗?” 轻飘飘不冷不热无所挂碍的一声,莫名地戳痛了叶氏的心。 她反感这种感觉,似乎无所不知一样。凭什么就敢这么确定若萤回不喜欢c不愿意? 她的闺女,她应该最为了解,不是吗?就算不情愿又如何?她的闺女,难道她会想去伤害? “这是我们家的事,就不敢劳烦柳公子操心了。” 像满是毛刺的樊篱,拒绝与抵触是清晰而生硬的,却未能阻住近乎孤注一掷的置疑与非难。 “请原谅晚辈放肆。这件事,三娘最好还是跟若萤打个招呼吧。她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三娘知道的。这么大的事,瞒着她并不妥当——” 叶氏恼得不行,断然道:“即使是白发苍苍牙齿掉光,在父母跟前,就永远还是个孩子。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古以来都这样儿。我的孩子,我就想让她们一辈子安安稳稳c富富裕裕,不吃气不受累。天下的爹娘,都这种心思,难不成错了?话说柳公子,你虽是个有见识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一辈子,几十年,你才走了几年?这世上的事儿,就跟你们看病救人一样。寻常的病症,诊一诊,开两副药,吃了就好了。可是不也有很多毛病,你还没经手c不知晓吗?碰到棘手的,连黄师傅那种水平的怕都无计可施吧?我给我的孩子选的路子,你又凭什么认定就是不对症的?你是说萤儿服不得这付药,服下去以后,会危及性命吗?” “请三娘三思!” “柳公子请自重!这不是你一个外人应该说的话!” “若萤的感受,还望三娘慎重考虑。” “你是说,我这几十年的饭都白吃了?走过的路全都是错的?还是说我是非善恶不分?” “晚辈不敢。” “当然了,假如这种事发生在柳公子身上,怕会有所不同吧?”叶氏语含讥诮,“毕竟,你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家。” 静言躬下身子,面现难堪。 “这是真的?!” 又惊又怒的喘息自药熏缭绕中响起来。 若萤手捂创伤,正试图坐起来。 叶氏猝不及防,张口结舌竟不能作答。 “娘!”若萤沉声催促。 叶氏浑身一颤,一咬牙,急声道:“萤儿,娘是为你好” 若萤根本就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断然道:“这是几时的事儿?” 事到如此,叶氏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已经收下了定亲礼。蔡婆子前日就给徐老爷写了信,这会儿,也该到了” “你们你们” 一语未竟,一阵剧痛自身躯里喷涌而出,连带着夺走了全部的意识。 “嘭”的一声,吓坏了里里外外的人。 无患的呼喊瞬时就穿透了苍穹:“黄师傅不好了,四郎的伤口崩开了” 一番紧锣密鼓的抢救之后,又过去了一个忐忑的夜晚。 对叶氏而言,这一晚的煎熬简直要耗尽她毕生的气力。种种矛盾纠缠着她,委屈c内疚c悔恨c悲伤,如排山倒海一般,一次次冲刷着她千疮百孔的五脏六腑。 柳静言果然是最了解若萤的人吗?他的忧虑果然成真了呢。 若萤气坏了吧?那孩子会怎么做呢?朝以往的脾气,怕是能一路打到徐家门上去吧? 她不敢想,也想不到。 但很明确的一点是:她错了。 她破坏了原本有序的生活,也许,还会给一家人带来磨难。 就因为她的自以为是c自作主张。 偏偏这些事c这些话,她无人可诉。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啊! 大手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明明什么都没去想,可还是忍不住要流泪。 大正月里流泪,预示着一整年都会在愁苦中度过。苦就苦吧,倘若能以她的艰难,换得若萤的释怀与谅解,她愿意。 若萤暗中叹息,隐隐觉得头疼欲裂,心下更为那压抑的啜泣感到烦躁。 “娘给徐家写封信去吧。” 世间所谓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哪里就会变成绝境呢?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总是会想出办法来的。自己无能,就想办法去求助于别人。囿于原地,画地为牢自怜自艾,于事无补。 母亲就这一点不好,逢事先要哀叹悲观。这么做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倒把自己弄得病怏怏地。然后,就要吃药花钱,连累一家人心情惴惴。 她的反应,好比曙光初现,让叶氏瞬间生出了希望:“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没事。娘不担心。”若萤吁口气,看着母亲的神渐宁,接着问道,“娘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家怎么就忽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她口气并无怨恨,神情也还平和,叶氏的不安遂去了大半。当下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做了叙述。 从最初蔡婆子下来,意欲给徐图贵买个屋里人伺候,好为缠绵病榻的老夫人冲喜说起,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无意卖闺女发家,所以,当时就回绝了此事。 但是徐家却给出了另外的提议,说不一定要做姨娘。倘若八字好,徐家不介意多个养女。 也就是这个条件打动了叶氏。寻思着此举有益无害,所以她便将三个女儿的生辰八字悄悄地写了,交给蔡婆子。 原本也没想过会成,但有这张纸捏着,蔡婆子回去复命才好说话,对徐家也是一种尊重。 却未曾料到这件事竟会峰回路转。 年前得知徐家会派人过来拜年时,叶氏尚不知道这当中另有缘故。只道是徐家礼重,因为徐图贵在三房吃过一顿饭,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才会这么隆重地派人来以拜年为由,予以答谢。 及至蔡婆子搬出了金饰一整套,叶氏方知徐家竟是吃了秤砣般要定下若萤为媳。 不是妾,不是养女,而是堂堂正正的徐家少奶奶,未来的徐府主母。 整个事件,叶氏承认自己有刻意隐瞒一人独大之嫌,但即使是到现在,她也不承认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 若萤要是进了徐府,于她自身,于整个三房,绝无坏处。 凝视着母亲满含期待的目光,若萤沉吟片刻:蔡婆子报喜的信,已经追不回来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娘再写封信去,就说不希望这件事张扬出去,请徐家低调处置” 在既定的儿媳未成年之前,且秘而不宣这桩亲事。 此举有诸多用意,就说对徐家的影响吧:其一,也是最为要紧的,是不会影响到徐家的生意,让那些家有娇花对徐家怀有憧憬的生意伙伴们,能够继续维持和徐家的客气与友善,让这朵“秦晋之好”的花朵能够长久地绽放下去。 再者,三房清贫。若是贸然宣布此事,这桩门不当c户不对的婚姻势必会引起哗然,三房将不可避免地担一个攀权附贵的嫌疑。声名一旦有污,往后在地方上行事就会遭遇诸多磨折,平白要吃好些苦头。 本来是挺好的一件事,若弄得彼此颜面难看,岂不是很没意思? 再说,世事多变。谁也不敢保证,这几年当中不会有更好的对象出现。而且,孩子们都还小,心性未定。及至再大些,脾气志趣难免会出现差异,从而发生相冲相厌的状况。 到那时,若是将两个相互无感的人勉强拉做一团,难保不会成就一对怨偶。 而这种情况,现实生活中委实比比皆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5章 三思而行 “娘要记住,正因为这件事是徐家主动提出来的,所以,我们才更加要小心谨慎。人言可畏,别说我们两家条件相差悬殊完全配不上,就是能配上,也不可表现出骄矜之态。从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礼多人不厌,就把决定权交给他们好了” 叶氏着急了。 她怎么能听不出女儿的意思?口口声声是为徐家着想,实际上呢?竟是变着法儿地推托这门亲事呢。 可是,又不能否认她说的都是有可能出现的事实。 做人如此委婉,考虑如此周全,心胸如此开阔,目光如此遥远,恐怕就连徐老爷和徐夫人,听了这番话也要怦然心动的。 一旦他们出现了动摇,这门亲事岂不要黄? 那可不行! “已经答应的事,怕是不好反悔吧?万一徐家已经跟朋友说过了这事儿——” “一个生意人,能把稻草卖成黄金价,没有点心眼儿怎么成!徐老爷不是榆木脑袋,娘不必担心。” 叶氏汗颜。 徐老爷那种身份的人,在若萤口中却跟“榆木脑袋”扯上了关系。该说这孩子没礼貌吗?可孩子不好,不都是爹娘教养的问题吗?这不是拐着弯儿地否定为娘的吗?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若萤的真正心思?怪她偷偷摸摸替她决定下了终身? 说到终身,问题来了:难道说若萤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被退婚? 作为一个女孩子,这是何等的耻辱,她有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还是说,假装男孩儿太久,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孩子到底在做些什么盘算呢? 况且,她怎么就敢这么肯定,徐家会听从她的意见? “我自有打算,娘若是信我,就照我说的去办吧。不用考虑我们会否吃亏。或许在徐家人眼里,咱们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实话好说,难听。 叶氏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见若萤形色疲惫,又实在不忍心去惊扰她,只得答应着走出房间。 静言正立在门外,手上端着茶盘,一碗汤药正冒着袅袅热气。 看到叶氏,他侧身避让,没有说话。待到叶氏走下三级台阶,他举步进了屋,并随手掩上了房门。 叶氏停步回首,百感交集地注视着那两扇黑漆木门。 新年的对联红得似火,灼得她的眼睛有些难受。 门联上写的是“药圃无凡草松窗有秘方” 听说,这里的所有对联,都是黄师傅等人亲手写的,当中也有若萤的手笔。 可是,作为母亲的她却无法从这些文字中辨识出自己的女儿。就如同若萤在她心里的影像,分明是独特的,唯一的。但是,在若萤的身周,似乎涌动着无限的人潮,使得那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难以把握。 因为抓不住,所以才会患得患失。 仿佛秋原上的野兔,总是小心而谨慎地躲避着来自外界的风吹草动。 这就是生存之方吗? 秘方秘方 “换药了吗?” 才喝了一口,若萤就品出异常了。 静言笑了:“只加了一味人参,居然也能吃出来。” 若萤怔了一下:“不加就好不起来吗?” 她挺在意人参的来历。寻常人家,即便是人参须须,也吃不起啊! 这当中,也不知道谁又破费了。 “加了会好得快一些。”静言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就快要雨水了。你自己也说过,七九ba九雨水节,种田老汉不能歇。雨水到来地解冻,化一层来耙一层。早点好起来,才能不耽误农时,也省得你到时着急。” 说时,静言留心瞅着她的面色,想到刚才看到叶氏的表情不大好,便有些担心:“你和三娘没生气吧?” 若萤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一手放碗,一手端起另一碗清水来漱口。 静言早已拾起了炕下的渣斗,送到她面前。 漱口完毕,若萤拈起茶盘里的一枚红杏蜜饯,三下两下嚼了,吐出来一枚果核。 “我记得哪本书上说的,杏仁有毒,轻易不能食用。可我娘每年春天,就爱积攒些杏核,说要晒干了取杏仁。这习惯,总有一天得给她改掉。还有我爹,每次吃樱桃,总是囫囵吞。殊不知樱桃核毒性极大,说了也不当回事,真叫人不省心。” 说完,看了静言一眼,道:“生气也没用。” 静言遂放下心来。拿开茶盘,帮她重新躺到。 他神情不甚明朗,眉宇间隐隐缭绕着怨怼。 “静言不高兴吗?”轻轻捉住他的手,能感觉到他有些抵触,“是因为我给你造成困扰了?” “你不要多想。”他没有烦她,一直都没有。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更便捷管用的办法吗?”若萤自言自语,“也许算不上是好办法,但却会奏效。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静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更加郁闷了。 为了达到效果,有必要拿自己的名节作为赌注吗?一个女孩子,定亲又给退亲,世人会怎么想c怎么说?她自己不也说了吗?人言可畏。 “跟人的一生相比,这没什么的。”若萤握紧了他的几根手指,牵着他坐到炕边,“只是没能提前告诉你,害你担心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我怕我说了,你不会答应。” 这就是倔强不肯认错吧? 她早就看透他了。知道只要她执意往前,即使是作出最危险的举动,他都无法对她疾言厉色,甚至是拂袖而去。 他觉得她就是他的一个梗,越不过也嚼不碎,最终只有妥协c接受。 “我倒不知道,是多么要紧的事,值得你用性命去相搏。”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可当时她受伤的情景,仍然清晰如昨日,每每回想起来,总是能令他心跳骤紧呼吸暂顿。 “只是一场虚惊,我还没傻到以命博财的地步。”若萤笑微微地纠正他,“我不已经说过了吗?没把握的事,不能做。这整个的过程,如果少了静言,就不会有开始,更不会有结果。” 静言哭笑不得:这算是夸他举足轻重呢,还是在变相地说他同流合污? “我一向不肯与人相亲,也是没有办法的。”若萤的神情渐渐落寞,“有时候,冷漠也是一种保护。世上有些人,专门就爱夺人所爱。正面不能短兵相接赢得胜算,就会采取迂回战术,假道伐虢c声东击西。他们很明白‘投鼠忌器’乃是人之常情” 她的力量太小,扛不起山,撑不起天,没有足够丰满的羽翼庇护亲人。当壁垒城池不够坚固的时候,就很容易让敌人乘虚而入。 在此情形下,为了保全最爱的人,就只有努力接下一切狂风暴雨,尽可能地牵制住敌人的全部兵力,努力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为此,就不得不削弱与挚爱的关系,让挚爱成为敌人眼中无足轻重的筹码,从而让敌人失去利用和打击的兴趣。 “只是藕断丝连,到底还是给人钻了空子” 汪屠的色胆包天不是他生来就有的,而是钟若英的钱财c彭杂货等人的唇舌挑拨而成的。他们下手的对象是最无害c最无还手之力的若苏,这也是若萤的阵营中最为薄弱的一环。 在她尚未做出反应之前,敌人就已经将战事渲染至无人不知c无人不晓。他们成功地利用了舆论的力量,妄图杀人不见血。 为此,母亲气得病倒;若苏整日以泪洗面门都不敢出;父亲和舅舅抗争不过遭人围殴赔了不少钱;外祖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儿孙操心忧虑 到底是什么仇c什么怨,让那些歹人竟狠毒至此,竟是要活活断送掉整个三房? 仅仅是因为父亲当年犯过错? 还是因为外祖的名望高于钟老太爷? 或者是因为自己曾经顶撞过大太太? 还是跟那个失踪的香囊有关? 关于前因,她已不想去耗费精力胡乱猜疑。如何拯救当下,这才是最为迫切的要求。 “利用嘛,谁不会呢”若萤冷冷道。 当汪屠立于街头,洋洋得意地跟人陈述自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真挚”“慷慨”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遭到口舌报应呢? 汪屠若是条光棍,她或许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他,可老天就是这么公平,把汪大胖这么一个现成的箭靶子送到了她的跟前。 伤人子女者,必反受其害。 为了这一天,她等候已久。 元宵节的夜与喧哗,恰可称为最精彩的舞台布景; 那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好充当了最便宜的传声筒。 在大家似乎已经淡忘了过往睚眦的时候,猝然出击,让偶然替代令人生疑的别有用心,岂不是能够博取到更多的同情? 于是,她的自残便有了实质性的意义。 于是,汪家便被架到了炭火上,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6章 风波初定 “哪能道声歉c磕个头就完了呢?我这个人,不大爱管闲事。没事儿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既惹到了我头上,就须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我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不计较,不代表遗忘。希望他们能认识到这一点” 汪氏不是已经代她哥哥和侄子赔罪来了吗?听说大包小包带了不少。汪家不是自夸家底殷实吗?最好仔细算算,得花多少钱才能补好她身上的这个破洞。 汪大胖一个劲儿地叫嚷自己是无辜的。真是个傻孩子!殊不知叫得越厉害,罪过就越大。 街上的人都是怎么说的呢?谁会傻得自己捅自己?单凭身形差异,她跟汪大胖也不是一个档次啊!要说当时汪大胖出手再狠点儿,“拼命四郎”变成肉馅四郎,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况且,三房自来就处于劣势,而汪家的不可一世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说三房坑害汪家,谁信? 除了让汪家破财,补偿三房所受的种种伤害,这一次,还要让那对父子c乃至其背后的小人们,都尝尝脊梁骨被戳痛的滋味。 父骄子凶,称霸一方,这种人家无异于狼窟虎穴,正儿八经的人家,谁会为了几个钱把自己心爱的闺女送过去给害? 但凡有脑子的都明白这个道理。 况且,还是以“孝义”闻名地方的三房! “经过这次的事件,相信他们就会老实了吧?静言?静言” 呆呆地看着那张雪似的脸一寸寸靠近,一寸寸像是要覆住她的呼吸,却最终停靠在了耳际枕畔,吐出宛若呓语的一声低叹:“好傻” 明明伤得那么重c那么痛,为什么只字不提?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叫人望而却步?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让最爱的人爱恨交加?为什么会觉得受些伤害无关紧要? 这得有多么地无助和无奈,才会采取这般决烈的方式! 进一步,枪林箭雨;退一步万劫不复。这样的人生,何其悲壮孤独! 冷漠是为了保护。 自残是一种抗争。 为了所爱,选择了痛苦与寂寞,这是多么自私的爱!但谁又能否认这爱的伟大与深沉呢? 一个人,真的可以扛起那么沉重的负担吗? 才多大的人哪,本该由的无忧无虑呢?都被谁夺走了? “不要再这样了”再来一次的话,他真的会崩溃的,真的会伤得他无可救药的。 若萤微微笑了:“我就知道静言不会怪我,不会觉得我可怕,也不会被我的怪想法吓跑。我答应你,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先都会告诉你。” “你还欠着我一个香囊。”所以,她的许诺有时候真的不能太认真。 “静言光是记挂着病人和医术,就够辛苦了。世俗的这些破事儿,能省则省岂不好?” 她开始打马虎眼儿了。 “别人的事情,我没兴趣。”他也毫不含糊。 “好吧,我知道了。”这话是否言不由衷,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他心里,她到底还是不同的。这一认知确实比吃了灵丹妙药还领他快慰。 “这是什么?” 静言起身,从枕畔拾起一个鸡心大小的红缎香包,一端连着红绳,拴着她的颈项。 这东西,在替她疗伤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想她一贯不喜欢佩戴饰物,却这般小心地戴着个香包,没的说,一定有非常的意义。 香包有点鼓,好像是装了纸卷的感觉。 若萤并不相瞒,坦言这是朴时敏赠送的护身符。因揣在腰包里怕磨损了,这才巴巴地央及若苏给做了一个小巧的袋子贴身佩着。 “他的东西倒也稀罕。”想起朴时敏宛若孩童的举止,静言不禁莞尔,“我以为你不会相信这些。”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若萤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神志有些异样,仿佛有着某种探询的意味。 凭什么这么说?她不信?所有人都相信,为什么偏偏她不会信? 这样的念头从何而来? “忆梅下西周,折梅寄江北。江北无此物,聊赠一枝春。好意难却啊。” 一想到朴时敏那副单纯的模样,若萤禁不住心生怜惜。 近来他还好吧? “这次你能平安无事,也许多亏了这道符呢。” 若萤挑了挑眉毛:“你真这么以为?你很相信这个?” 静言点点头,讶异地扫了她一眼:“你没听说吗?他是国子监有名的天才少年。他的出名,正是因为在阴阳学上的天异禀赋。事涉天机运道,他一向不肯给人说。他那个脾气,即使是捧着大把的银钱,甚至是跪着恳求,都不会让他心动。” 哦,还有这些故事啊? 若萤眨眨眼,心想果然是大地方出来的,各种消息灵通,比她这个窝在草棚子里的乡下人,耳目聪明得多了。 “这么说,他的道符比一般庙里出来的东西管用?” “我听他的书童说,这个东西一来靠缘分,二来也实在是太耗费精力。时敏兄的身子骨,也不是个多么结实的,据说写这么一道符出来,后头倒要歇息三两天呢。” 若萤的心忽悠了一下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看她眼神飘忽,静言就知道她又在走神熬心了,便笑着岔开话题:“跟你说这个,不过是让你珍惜他的心意。你知道不知道,当时自己有多吓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若萤怔了怔。 是吗?是什么样的胡话,让他心神不宁? “对不起。” 她努力地想要去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所谓的言不由衷,似乎随着一部分献血流走了呢。 静言替她掖了掖被角,温言道:“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去伤神。多休息,才能尽快好起来。” 若萤伸出两根手指,勾住了他的袍子,阻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徐大哥怎么样了?” 静言的面色变了一变,不易察觉的恼怒与羞涩在眼中交替闪过。 “听说他闹肚子闹了一整天,这会儿怎么样了?好了没?别耽误了行程才好。万一闹得凶了,反倒让徐家担心。” 静言的身子便有些僵硬,口气也变得仓促:“已经好了。” 若萤眨眨眼,道:“那我就放心了。——静言做事,我一向很放心。” 静言刷地转过脸来,恰对上一双清明冷彻的眸子,像是黑夜中的一对猫眼,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或嘲讽,更没有一丝一毫令他不安的调侃的成分在内。 “静言若是一只小白兔,反倒叫人担心呢。这样挺好,真的。凡是人,哪能没有个小脾气小心眼呢,对吧。” 不知怎的,虽然已经料到她会理解他,可真的把自己敞开来面对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拘禁羞涩。 这种令他面红耳赤心跳不稳的感觉,一如面对她的身体时。虽然沾染了血污,却无损其温热c光洁c细腻,象牙一般顽强而脆弱。 那具满抱盈掬的身子,像是个魔咒,牢牢地镌刻在他心底,每每念及,总会让他浑身颤栗无所适从。总感觉自己像是个窃贼,窃取了人家的钟爱之物。 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那种心情,欢喜又惊慌,迫切又犹豫,渴望而羞耻。 万般无奈下,他惟有选择了逃避。唯有逃避,才能更好地包藏自己,免予私心别情泄露。 “嘭!” 关门声十分突兀,骤然的心跳停歇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 就好像是染上了莫名的病症,他的心,完全不是平日的节奏。 耳边,那含着几许促狭的轻笑,像是羽毛一般撩拨着他的忐忑。 她什么都知道,即使是身被痛楚,仍不碍她有一双洞彻世事的眼睛,以及一双灵敏的耳朵。 她知道徐图贵突然肚子疼的原因,那是他一怒之下的小小惩戒。而作为受害者的徐图贵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只道是自己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呢?浑身充满着谜团,叫人想靠近,又想躲避;近在手边却握不到手心里。平白地生出无限惆怅与——不甘。 既然她这么聪颖,是不是已经能够想到原因呢?为什么c他会这么反常,利用医者的特权,循私报复? 他果然十分在意。她的未来,怎样都好,就是不能在这个时候一锤定音。 他尚未做好心理准备,而她也还小,可以再等一等的。 在惠民药局住了三日,待伤势稍稍稳定,一台肩舆把若萤送回了家。 她被安排在了东间大炕上,晚间由叶氏亲自照看。 十七日一早,徐图贵一行就启程离开了合欢镇。 临行前,若萤特意唤了他到跟前,交待了好些话。检查了他的课业,又教了一些敬老孝亲的道理。本来都是些套话,却让徐公子湿了半条手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7章 尘埃落定 蔡婆子也跟着抹了会儿眼泪。事后,拉着叶氏的手,直道四郎懂事。自己还伤痛着呢,却还能顾念到别人,真是个好孩子。 她自己亲历了若萤受伤的全过程,见三房的人虽然悲痛惶急,却并没有跟行凶者撒泼寻仇。而且,在送别前,叶氏还一再拜托她,回去后请务必瞒下此事,千万不要惊动徐老爷和徐夫人。 蔡婆子便觉得这妇人实在是体贴又大度,是个极好相与的,倒比很多城里的夫人太太可亲的多。 徐图贵走了,若萤开始静心休养。一日三餐,全送到跟前。 因为她的受伤,三房似乎正悄然发生着某些变化。 若苏和若萌似乎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了“血脉相连”的含义。以往只觉得这个姊妹神出鬼没,叫人难以捉摸。彼此的关系,说不上有多要紧,好像感情上也谈不上特别亲切,倒是敬畏更多些。 现在不同了。 亲眼看到了那血溅五步的惨烈场面,又听母亲哭诉了那么久,若苏和若萌两个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安逸平和的生活原来在很大程度上都源于这个姊妹的维护与营建。 在若萤卧床期间,钟老太爷和老太太派人请了老三两口子过去,好话说了一箩筐,只望能够尽快平息了这场风波。 大房c二房以及汪氏,送来了许多补品的同时,也是说了无数安慰的话。 在众人的一致调停下,汪屠拽着汪大胖,给叶氏磕头赔了罪,又捧出新钱两吊,说是汤药钱,非要叶氏收下,不收就是不肯原谅他们,爷儿俩就不起来。 叶氏虽然气不能平,但被叶老太爷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说得再不敢絮叨了。 街面上的传闻却还是没有停歇。 汪屠父子不是东西,无中生有坏人名节,仗势欺人没有廉耻,诸如此类的唾骂仍在沸沸扬扬。尤其是汪大胖,光长肥肉不长心,忘了当初自己是如何被人家拼命四郎从马蹄下抢救出来的吗?非但不感恩,反倒捅恩人刀子,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就这样的德行,即使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是挽救不了的。 于是乎,曾经流传一时的关于“三房要跟汪家结亲”的消息,当真变成了一个谣言。而汪屠也因此被说成是“癞ha蟆想吃天鹅肉”。 若苏又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儿了。而经过这些波折后,她的名气更大了。 提起三房,说起钟老三的长女,大家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个临窗刺绣c温雅娴静的大家闺秀的标准形象。 日子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了几日,若萤的伤口开始结痂,已经可以满地溜达了。 她让腊月去县里送菇子,顺道去砖窑厂将年前定制的一批瓷罐拉了回来。 赶在夏天到来前,为补充市面上的蔬菜种类,并防止草菇因食用不完而发生腐烂现象,近来,叶氏正领着香蒲c红蓝和高玉兰几个,着手制作食用美味方便易于贮存的草菇酱。 若萤吩咐制作的这批瓷罐,计划就是用来装草菇酱的。一罐大概半斤,连罐带酱定价为十五文。买两罐还可以便宜三文钱。 瓷罐拉回来的第二天就赶上大集,叶氏装了十罐,让腊月和小芒带去市集上卖卖看。一天下来,居然全部都卖完了,中间还补了五六罐。总算下来,毛利有二百多文。 这会儿一直到四月中,各种蔬菜才刚落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也只有陈粮,寻常人家的日子不得不过得紧巴点儿。麦子不敢放开来吃,便会搭了高粱c豆子等作主食。一天三顿,必须有一顿还是稀饭。 那高粱米虽然充饥,只是苦而涩,对于细嗓嫩管的孩子们来说,吃着就没那么高兴了。 偏此时又没有多少蔬菜可以供应。腊八蒜还有的剩,去年的萝卜干c干豇豆吃到暑天也没啥问题,只是这些东西太吃油水。讲究的人家,就会拿香油酱油来拌一拌,取个有滋有味。更多的,则是简单淘洗泡发后,加点盐c舀上一勺荤油,大锅里熬熟了,就算一道菜,根本谈不上好吃不好吃。 至于说拿大片的猪肉来熬炖——平常日子,哪能跟过年似的! 在这个当口上,草菇酱的推出可谓恰逢好处。先是味道好,有草菇c有豆瓣酱c又舍得搁油。买了家去,抹饼c拌面c就稀饭,开盖即食,实在是方便得让懒婆娘偷着乐。 虽则十五文钱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贵了点儿。可二十文不过一把菜刀的价格,总有人家出得起这个钱。一罐能吃两个集十多天,平均算下来,一天连一文都摊不上,定价倒也合理。 尤其还是白赚个罐子。腾空了,拿来装咸盐c装油c装米,干净又防虫,比黑乎乎的瓦罐陶罐好看多了。 初战无风无浪顺顺当当,让若萤大概了解了市面上的反应。针对有人仍旧嫌贵,还有人觉得分量大了些,因此,她决定抽空再去一趟昌阳城,重新订做一批小号的罐子,以满足市场需求。 距离花朝没多少日子了。 钟若兰的婚事,二舅的亲事,全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拣了个吉日,叶氏带着若苏,去前头走了一趟,送去了三房的添箱物品:男女各两双新鞋,以及若苏亲手绣制的霞帔一条。 那鞋子是叶氏和香蒲家务之余,挑灯熬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所用的鞋面,是用出自世子府的秋香色云纹湖绸做的。只有一匹,叶氏一直珍藏着没舍得用。但为了钟若兰的婚事,硬是狠心裁开了。 仔细比对了鞋样子,熬了糨糊上了浆,背阴处风干了,一个折子都没有。 又取新的白棉布裁出鞋底子,纳出厚厚的千层底。最后将鞋面缝合上去。完了,鞋口一圈又用五彩斑斓的织锦包了边。 但是老太太和冯氏等人似乎是见惯不怪了,只管捧着那条霞帔啧啧称赞。 叶氏不免有些失落。 东街二舅的亲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东厢房重新打了炕,刮了墙皮,新糊了窗纸。为防止屋顶落灰,还扎上了天棚。 炕尾间起一道墙壁,盘上了一口小锅。平日里烧水喝茶c洗洗涮涮,都很便宜。秋冬季节,只需要两把草,就能烧热了大炕。 里里外外张贴了福字和对联,门口用石板作了铺垫,这样一来,就算是下雨,也不怕把泥泞踩进屋子里去。 经过这么一番修整,原本当作储藏室的厢房,登时就敞亮起来。 叶氏整天脚不沾地c手不闲着,这儿添点,那儿加点,忙得恨不能变出几个□□来。 家里有几个女人帮衬着,成亲的铺盖很快就做好了:缎子面c棉布里。被子两床,褥子两床,整整齐齐叠在炕头上。高高的一摞,花团锦簇地,鲜艳夺目。 炕席也揭了全新的,用湿手巾从头到尾擦了两三遍,去了毛刺和灰尘,迎着南窗外的阳光,一眼望去,油光水滑地。 举凡洗手架c面盆c脚盆c手巾c胰子c茶具c帽筒c渣斗c碗筷c盘子c炊帚c笤帚等等,也都添置齐备。 大舅把原来的旧炕桌搬到厢房,新房这边则又添了一张崭新的。 原有的家具如桌子c杌子c柜子c箱子c板凳c马扎,都还算齐全,为节省开支,便没有再做增加。只是请了个漆工,把能漆的重新漆了一下,取个新鲜好看。 其中就包括了叶氏的那个梳妆台。她没有听从父兄的反对,执意把自己的这件心爱之物送给了未来的新娘子。蛋形的玻璃镜子用丝巾擦拭得一尘不染。又重新做了个镜袱,绣着圆月牡丹,寓意着花好月圆人美满。 当叶氏里里外外跑得腿软时,老三却显得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却又坐立不安,一门心思巴望着早点解冻开河,好将一腔热血浑身力气投注到鱼塘的改造上。 不觉就立春了。 立春乃干支历的岁首,建寅月之始日,是春天之开始。立春的十五天被细分为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 这一日举国上下都要吃春饼c萝卜c和用用葱c蒜c椒c姜c芥等调和而成的五辛盘。 早在周代的立春这天,天子会率领三公九卿去勾芒神所在的东方八里之郊迎春,祈求丰收。 到了李唐时候,依然保持着“东郊暂转迎春杖,上苑初飞行庆杯”这一悠久的传统。 立春这天,朝中文武大臣会在这一天互相拜贺。民间则会在该日祭祖,荐新果和春饼。 有的地方还会举行迎春c打春牛活动。 春牛由泥土塑成,同真牛大小。肚腹之中充塞着五谷杂粮。在一系列的游街仪式结束后,春牛被打碎,众人争抢春牛的碎片以及肚子里的五谷,带回家后,放置在粮仓米缸中,以预示这一年将会仓满粮足。 为了应景,这一日,家家户户都会张贴大小不一的“春牛图”。而叶氏则在这天煮了“三白汤”,一来防节令更换引起的伤寒,二来这东西对于调和气血c调理五脏很有疗效。 这方子是年前黄柏生给的,说三房的女孩子多,都是爱美丽的,经常服用这个方子,对于美容养颜都有很大的疗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8章 智者千虑 这方子是年前黄柏生给的,说三房的女孩子多,都是爱美丽的,经常服用这个方子,对于美容养颜都有很大的疗效。 当天,静言带着无患送了一大包茉莉花草茶。这东西性温,泡水来喝能够缓解干燥,驱散体内寒邪之气。 作为回礼,叶氏回赠了一罐草菇酱。这东西也是黄柏生极为喜欢的。 碍于冯恬在,静言并未进屋,只隔着窗子和若萤说了几句话,询问了身体状况,见她在看书,便叮嘱她注意休息。 若萤记挂着山上的杜先生,听说那老头子听闻了山下的流血事件后,气得直骂她“疯子”,好几天都坐立不宁。 若萤其实很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很在意她的死活。 不过,估计现在去问的话,老头子杀死都不会承认。 听说山上草屋门前的梅花都开败了,若萤不胜惋惜。她病了不过才几日,居然就错过了一场花时,当真是“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静言离开不久,若芹和若荃两兄弟过来了。一人提着一个食盒,里头装的是两家子赠送的春饼。 叶氏让香蒲接了礼物,道了谢,还了礼——依旧是一个食盒里装了一罐草菇酱。 若芹和若荃推辞不过,欣然接受了。然后去东间跟众姊妹们见了礼,询问了若萤的身体,说了些安慰的话。 若萌缠着若荃打听若莲的近况。听说汪氏有意要送她去社学读书认字,若萌就有些羡慕。 “你有你二姐手把手教着,哪里用得着去学堂里浪费那个粮食。”若荃笑着安慰道,“又能读又能写还能算,你要是我亲妹子,我肯定乐得早晚合不拢嘴。这么大点的小孩子,尽情玩耍才是正经的,那么拼命做什么。” 钟若芹跟着频频点头。 若萌受到别样的夸奖,十分开心,倒也不再觉得学堂有多么地了不起了。 兄妹几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若荃便要告辞。 临走之前,想起来一件事,遂告诉若萤道老太爷和老太太挂念她,恐她心里仍不自在,要她方便的时候,前头去一趟,有些话要嘱咐她。 若萤没吱声,叶氏赶忙答应下来。 送走若荃兄弟和冯恬主仆,一关上门,香蒲的脸“咣当”一下子便砸到了脚背上。 她认为老太爷他们这是典型的“胳膊肘子往外拐”。自己的亲孙女还在受着煎熬呢,作祖父母的却只顾着忧虑行凶者的处境。嘱咐什么?可想而知,必定是要若萤“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汪屠父子。 毕竟,汪家父子因为灯节那件事,几乎沦落成落水狗,至今在街面上都直不起腰来。以前忌惮汪屠的人,很多改去钱屠的摊子上买肉,而汪屠再也不敢挥舞着杀猪刀威胁于人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汪屠跟钟家几爷子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而且,汪氏又是个很孝顺的,凡吃的c用的c穿的c戴的,没少照顾过老太太和几个妯娌。现在,她的亲哥哥亲侄子摊上了事儿,没的说,老太太她们怎么着都不会坐视不管。 听了香蒲的分析,叶氏深以为然。她叮嘱若萤,过去之后,少说多听,不要使性子。毕竟,面对的都是长辈;毕竟,先前都已经收下了汪屠的道歉,再翻旧帐就显得太没有教养了。 “既有心走这一趟,好好给老太太c你大伯母c二伯母c四婶娘行个礼。完了,早些回来,别累着了。” 若萤点点头,略作沉吟,叫了玉兰和红蓝到跟前,让她二人陪她同往。 “玉兰姐抱我过去吧。地上硬,硌得伤口疼。” 更重要的是,有心腹贴身保护,安全性会更高一些。 高玉兰双手互攥,掰得关节咔嘣作响,瓮声瓮气道:“行!别说一个四爷,就是俩,一个肩膀扛一个,我也能一口气跑上芦山。” 一句话,把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于是,叶氏便用棉斗篷把若萤密实地包裹起来,由高玉兰托在臂弯里,一路穿便门c过夹道c度曲廊,一径走进鲤院东南角的小院子里。 月洞门内,是老太爷的书斋。四间正屋,东西各两间厢房。东厢是茶房,西厢住着书童和烧水洒扫的下人两名。 是一个极清静的所在。四面筑有围墙,院内中只有几十株槐树。夏天,高槐清阴,无风自凉。 其下杂草不生,洒扫爽利,于简洁之中平生几许令人望而却步的威严。 五级门阶下,高玉兰被拦住了。 她似乎是忘记了叶氏的嘱咐,当时就瞪起了眼睛,直统统质问道:“四爷还没好呢,走不得!你们这是要我掉头吗?” 两个婆子,膀大腰圆,一左一右一板一眼道:“这是规矩。没有太爷的准许,外人不能进去。婆子们别的没有,就是有力气。四郎就由我们抱进去吧。” 规矩吗? 玉兰歪头瞅着怀里的若萤。 她这时想起来了,临出门前,叶氏好像确实说过,要她“规矩”一点,别大呼小叫地,叫人笑话。 若萤缄默着。 规矩不规矩,她不了解,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进这个小院子。 她试图从那两个杀伤力似乎很强的婆子身上发现疑点,但是没有。 那两个人,表情麻木,像是木雕的牌位,又正是世事阅尽人情练达的年纪,想要从她们口中套取有用的信息,估计很难。 掉头回家吗? 显然,心里又很不甘。 这是老太爷第一次“约谈”她。想说些什么呢?关于这一点,她确实很好奇。人与人之间,每一次的交流,都是了解彼此的一种机会。 是机会,就不能轻易放过,不是吗? 红蓝往前半步,按住她的手臂。 对于这个警告鲜明的动作,若萤回以一个安心的凝视。 红蓝抿紧嘴唇,挣扎了一下,终于没有再坚持。 玉兰松开手。 “请两位大姐跟小的来吃茶,稍等片刻。” 身后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小厮,卑躬屈膝笑得无比灿烂。 迎着高玉兰和红蓝不无担忧的目光,若萤微微点了下头。 正当光天化日,能有什么鬼? 红日西斜,书房里已有了掌灯时分的胶着。沉重的木门开启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昏暗如铅云,凝结着绵厚的香气。仿佛灯罩上附着的积年烟炱,滞涩了呼吸与心跳。 灰色的地砖,不知经历过多少代人的踩踏,隐隐泛出黝黑的光泽,宛若黑夜中不安分的眼。 某处的西洋钟滴滴答答地漫步者,单调而急促,喑哑似濒危的喘息,不知下一刻会在何时骤然终止。 婆子的庞大身躯掩住了半边视线。身处异处的本能不安不期然充盈于心。 缭绕在鼻端的陌生气息中,是否还混杂着某种危险不得而知。 这个问题,在眼角瞥见了一个侧影的瞬间,猛地获得了答案。 暮色中缓缓闪现出一张白面记似笑非笑声阴冷的低唤:“四妹,你终于来了。” 若萤大吃一惊,遽然提起的一口气生生地梗在了嗓子眼儿里。 一只粗糙的蒲扇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整个人为之窒了一窒,却有椎心的刺痛像是楔子扎穿了豆腐一般,从背后的一点,轰然炸开,那种山崩地裂的疼痛瞬间粉碎了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撕裂穹苍的尖叫碑深如瀚海的冷汗不动声色地淹没。这一刻,只觉得身堕阿鼻地狱,翻滚在刀山火海中,满世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呐喊嚎哭。 血流成川c骨磔成粉,但一息尚存,始终逃不出这充满着森森恶意已经癫狂的炼狱魔窟。 不如就这么死去吧,堕入轮回之道,忘记这一刻支离破碎无处遁形的磨难。 难道说绝路并不意味着解脱? 是谁欺骗了她抑或是她太幼稚? 这就是轻信自信过头的惩罚吗? 怎么就敢相信钟若芹和钟若荃呢? 不是常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吗? 还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兜面的一条冰冷的手巾如沉甸甸的铁链,拖曳住了残缺不全的魂魄。 深吸一口气,感觉身上已尽是破洞,无碍阴风寒气过往猖狂。 “怎么了,四妹?身上还没好利索吗?要你走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钟若英恻恻笑着,一把攥住若萤的发髻,强行掰向后方。近距离观察着那张惨败如纸的脸,十分满意地欣赏着每一颗汗珠的凝结c滑落,以及每一次的眼睫的翕动。 “没什么事儿吧?”他的口气听上去充满了关怀,“你可千万别死在这里,让我们难做人。拼命四郎的名号该不是虚的吧?疯马没能奈你何,桐木阴人也对你不起作用,事不过三哪,这次,应该也只是一场虚惊吧?” 忽然,他拔高了音调,用外头都能听见的声音命令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再拿个引枕过来让四姑娘靠着!拿床毯子来,小心冷着四姑娘。茶!病人能吃茶吗?快上甜甜的贝母梨汁!记着拣两样可口的小点心来!” 说罢,倏地折下腰,近乎耳语地询问自己的猎物:“看,四妹,哥哥多疼你!你怎么就能那么生分呢?为什么呢?为兄的哪里得罪你了吗?” 他的嘴角上翘出和颜悦色的表情,眼眸之中却尽是憎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9章 短兵相接 若萤不能答。 置身冰窟的她,能感受到的除了痛,就只有冷。针刺一般的痛,碎石飞溅一般地痛,冰屑刺骨一般的痛。 她战栗如风中败叶,完全不能自主,更不能顺畅地思考。 而钟若英的魔音却仍在俎醢着她的意识:“看样子,伤得真不轻哪,瞧这小脸白的,没一丝血色了呢。流了这么多汗,会不会虚脱呢?要不要请医生来瞧瞧呢?四妹今年几岁了?哦,十岁了呢。不大不小的年纪,真得好好将养。难得钟家出了你这么一个天才,若就这么夭折了,岂不可惜?” 透明的苍白之上似乎掠起了一丝縠纹,满是嘲讽意味。 钟若英的心咯噔就是一下子,顿时整个人都不痛快了。他眯起眼睛,却遍寻不到那一闪即逝的刻意,耳边倒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一声轻哼。 轻而薄的鄙视,是专为他的浅薄无能对应而生的。 五官由此变得扭曲,狭细的眼光如同刀刃,凌空已将敌人千刀万剐。 恼怒与羞愤已漫溢,以至于无法再遮遮掩掩。 “摁住了,别倒下去!” 一声令下,两个婆子一前一后,将若萤死死绷在椅子上。钟若英焦躁地满地转圈子,紧握的双拳暴露出他此刻的恨意与狂热。 当他冷不丁地和正从深渊中苏醒过来的若萤对上视线的时候,他的暴戾突然就找到了出口。 他冷冷地笑了,仿佛一瞬间,又恢复到了人前的那个大家公子的模样,就连说话,也一并斯文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你在想,为兄的为什么会这么做,对吧?这得怪你啊,四妹。为什么你就这么恨钟家,一门心思地想要毁掉这个家呢?为什么?你这么强的报复心,究竟是因何而生的呢?” 那场洪灾,谁说钟家没有作为?为了大事化小c小事化无,钟家使出了白花花的二百多两银子打点上下左右里里外外。而这些钱中的大部分,都经由孙浣裳不知流向了何处。一句“事达府城很棘手”,让一个小小的县丞把整个钟家的生死存亡捏在了手心里,这是何等的耻辱! 原本以为,那不过是个穷酸文士,无父无母无依靠,身处异乡出门两眼一抹黑,完全就是钟家的一根打狗棍面降魔旗,想怎么用c及时用,全由钟家说了算。 这就是为什么五姑姑会极力撺掇把若兰说给孙浣裳的原因。从来县官不如现管的。别小看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在昌阳县境内,那可是真正的手握实权的人物。 通过联姻,钟家可以牢牢地把握住对孙浣裳的控制,通过控制一人,左右一县,这实在是再简捷不过的方式。 县丞主管一方的农事c粮仓c工防c水利。这当中不管是哪一项,都要动到钱。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而钟家恰可以通过裙带关系,参与到这些事务中去,安安稳稳地赚它个盆满钵满。只要插得进手去,就等于扼住了孙浣裳的咽喉,除了同流合污,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 告发吗?别忘记自己的外子身份。亲亲相隐可是朝廷的律法,你一个小小的县丞难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小胳膊能拧得过大腿? 本来算盘打得蛮好,不料横里杀出来一个舍得一身剐,定要葬送一门亲的钟若萤。 老太爷他们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这个人。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高不过人腰的孩子,成了钟家的一块痞块,留之成患,去之伤肤。 至于当初她是怎么突出重围逃到府城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因为她的干扰,彻底打乱了老太爷等人的计划,让钟家陷入各种被动,破财不说,还终日笼罩在惶惑之中。 幸好上头还有个五姑姑,大把大把的银钱赔出去,四方探消息c寻门路,委婉地表达出钟家和鲁王府的丝缕关系,让有司了解到了事态的微妙和严重性,手下留情,这才让钟家逃过了一劫。 而这一连串的险恶,仅仅是源于一个人的存在。 “看看你这张脸,就知道是个冷酷无情的。”钟若英竭力控制着杀人的冲动,四指并骈,一下下抽打着面前的那张脸,“为什么如此怨恨这个家?你的怨恨是谁给的?脱离了这个家,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吗?” 他业已明白,三房的被逐大不寻常。钟老三夫妇是什么样的人,他还算是了解的。尤其是叶氏三娘,那是合欢镇上第一要脸面的妇人。宁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讲唯一的一块肉让给别人吃,只为了能换得别人的一声感谢。 在此情况下,若说要将三房从族中除名,岂不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往后要怎么在街上行走c如何面对街坊们的质询,这都是很大的问题! 而事实上,在得知自己一家被扫地出门后,叶氏的确是病倒了。 可仅仅过了一宿,本该一蹶不振的叶氏竟然奇迹般地鲜活起来。头昂得老高,肩背笔直,走在大街上扬眉又吐气的仿佛诰命加身。 一向以贫穷拮据出名的三房,转过头来就买了一辆独轮车。更听说在麦收期间,吃的不再是疙瘩汤就咸菜条子和馒头,而是热腾腾的一迭将近两寸厚的葱油饼,就的是喷香流油的五花肉烧萝卜干。 而三房的孩子,从那时起过上了每人每日能吃到一个鸡蛋的好日子。 是好日子。 突然过上的好日子,钱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不是叶家的三个光棍资助的,也不是交好的街坊邻居赠送的。 这些疑团最终集中到了拼命四郎一个人的身上。 凭她执意要揭发钟家这件事可见一斑,她对钟家毫无眷恋,或者说,她从心里是憎恨着钟家的。 若是三房脱离家族的约束,第一个开心的只怕就是她钟若萤吧? 他是大英,她是小萤。 同样的发音,是否暗含着不可告人的企图? 下凌上,小欺大,总有一天会天翻地覆。 这莫非是三房的所图? 种种迹象表明,他的怀疑和担心并非无中生有。整个山东道谁不知道拼命四郎?门面广c关系多,不但与三品四品大员的公子称兄道弟,更和侯府c王府过从甚密。 所以,她才无所忌惮吧?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能够要风得风c要雨得雨。钟家,算哪根葱c哪根蒜! 那么小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会勾三搭四呢?和尚c乞丐c流氓c商贾c公门 这不是羡慕,是恨,恨! “四妹,哥哥小瞧了你呢” 打着六出寺的名号,偷偷摸摸盖起了草菇房,直到今天,仍旧没有光明正大地承认那是三房的产业。怕什么?怕钟家会觊觎上这点东西? 当初为那几两充公的银子,三房两口子把老太爷c老太太陷入狠心绝情的境地,闹得街面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背后什么难听的话不说?这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以往的年月中,三房当真穷得丁当响吗?果真可怜得叫人心痛吗? 看看眼下卖得红红火火的草菇,看看手边使唤的人,再看看即将开工的鱼塘,这钱财c这人力,都是几时储备下的? 敢说没对家里撒谎?三房对钟家老宅竟如洪水猛兽一般防范着吗? “一家子,有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四妹,你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钟若英像是催眠一般引诱着c蛊惑着c动摇着面前之人的心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对这个家全然不信任呢?这话得从哪里说起呢?是因为当初哥哥推了你一把,害你跌跤了吗?结果就开始怀恨在心了? 还是说,你觉得萧哥儿接二连三出事故,是家里人干的?这没道理啊。说实话,这个家还轮不到庶子来作主,庶子的庶子对这个家,更是没有任何的威胁。为什么要加害?难道说有人担心会养虎为患?四妹也这么想吗? 三姑娘自打从小桥上跌下来,就很少在园子里走动了。听说,那件事是有人背后下黑手,故意要坑害三姑娘?四妹听说过没有?四妹这个年纪,正是听风就是雨的年纪,是不是当真了? 我还听说,你对三叔的失职抱有疑心,怀疑是有人暗中搞鬼?是在怀疑谁呢?孙县丞?还是家里某个人?你是不是觉得,姓孙的选错对象都是我们这些人鼓捣的?你是不是觉得,你大姐姐就只能嫁给姓孙的这样一个八品小官?能够攀上王府的,就只能是你钟四郎,是吗?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断送你二姐姐的前程,是吗? 四妹,你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呢?你个小孩子,说谎捣乱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五姑姑让捎句话给你:做人要守规矩。太自高自大,到头来只会摔得很惨,死得很难看。你说,哥哥说的对不对?” 若萤笑了笑,只为了能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比较舒闲一些。 她很清楚,两军对垒,态度至关重要。灭自己威风c张他人志气的事儿,并不适用于眼下。 “原来都不是意外啊?害得大哥哥胡思乱想这么久,真是对不住了呢。大哥哥为钟家,也算是殚精竭虑操碎了心吧。” 不是问句,只是一句无干痛痒的平淡之语。 冷淡得不带有任何感情。 一如对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钟若英的腮帮子鼓动不止,暗里咬牙切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0章 三角关系 他恨透了对方的这幅神态,满不在乎,就如面对草芥蝼蚁一般;满不在乎,就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明明,自己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一方! “怎么,贝母梨汁还没煮好吗?还是说,根本没把大哥哥的话当回事?这些狗眼看人的恶奴,该修理的时候,真不能心软手软。大哥哥说,我说的对不对?” 钟若英打了个手势。 很快的,一碗热饮呈上来。 钟若英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心里有千万种质疑呼啸而过,却被那副一贯木然的神情一概抹平。 想她出了那么多汗,鬓发都湿了,确实应该口渴了。 其实不该让她开口的,但是,不开口,怎么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旁敲侧击那么久,她却始终没有吐露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是他的法子不管用呢,还是她比自己想象的更要狡猾? 这场战争,看样子还得持续下去。 有本事,就死撑着吧,看能坚持多久。以个人之力对抗一个家族,简直就是妄想! 两个人,两只手,几乎同时覆上了汤碗。 钟若英笑得非常诡异:“四妹身子虚,小心打破了碗。就由哥哥照顾你一次吧。” 若萤挑起眼,定定地瞅着那张显然不怀好意的脸,耳边清楚地听到心里有块大石头倏地坠落下去。 钟若英这个人,不但有心计,还很有耐心。 握盏的手卸去了力道,若萤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钟若英含着笑,舀起一勺甜水,轻轻吹了吹袅袅水烟,慢条斯理地送至若萤的唇边。 “慢慢的,小心烫。” “嗯。” “就喝这点儿?再来一口不?” “不了,太甜,腻歪得谎。谢谢大哥哥。” “四妹客气。为兄的照顾自己的妹妹,那是天经地义。” “是啊。大哥哥以后是要主理一个家族的人,对于这些事情,哪里会不周到c不细致呢?小妹要跟你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四妹谦虚了。你可是声名在外文武皆备的少年英雄。拉得开弓c上的了马,四书五经六韬三略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全部在话下。就连你芹二哥荃三哥,都不住嘴地夸奖你呢。也不知道那不逊于陶朱子贡的聪明能干是从哪里学来的?四妹当真是天之骄子哇。钟家能有你这样的人才,扬名四方指日可待。” “真高兴大哥哥能这么想。小妹小人之心,一直以为,大哥哥会为此嫉妒得害眼病呢。” “所以说,四妹你想多了。怪不得都说你个子长得慢,原来都是给这些小心思累得。” “既然大哥哥这么说,想必真是这么个原因。也不知道这小鼻子小眼的毛病,长大后会不会好些。” “这个大哥哥可不敢保证,得看你能活到什么岁数。看你眼下这个样子,为兄的可是很担心呢。” “可是算命的说了,我这命长着呢。难不成遇到的竟是个江湖骗子?听说大哥哥你认得高明的师父,改天能不能请他也帮我看一看c算一算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四妹好歹也算是读书万卷的,怎么连圣贤的话都不信了?” 钟若英的假笑渐渐绷不住了:若萤的话里有话让他又想起了曾经在她这里吃过的鳖。本想诱她到井边,制造一出不慎落水的意外事故,不料竟被她避过去了。弄到最后,非但没能得手,反倒给她忽悠得心神不宁,不得不寻求道士的帮助,设醮做法,方才去了心头的痞块。 这事儿越想越令人羞愤。老太爷甚至斥责他“胆小不足成大器”,弄得他灰头土脸地。 每次回想起来,都恨不能掐死她。 “和尚道士的话能当真?正经请个医生给瞧一瞧才好。正巧,李棠今天过来了,来人——” 李棠的出现如同事先安排好的一般。 对上若萤,李棠愣了一下。他这个转瞬即逝的表情,让若萤依稀领悟到了一些事情。 不知道李棠能诊断出什么来呢? 但凡钟若英敢叫了他来,必定是不怕他诊出蹊跷来。应该是一场考验吧?李棠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直的人,要怎么陈述她的症状,要怎样平衡眼下的关系,两方都不得罪,对他来说,可算是个难题。 正好,她也趁此摸摸这两个人的底细,看他们到底是面和c心和? 若萤轻笑了一声。 李棠似乎受到惊吓般垂下眼c塌下肩,朝着若萤作了个揖,看上去颇像个规矩谨慎的客人。 但若萤是绝对不会这么以为的。一个能够跟钟家当家人关起门来吃花酒c道私密的人,怎可能是个呆子! “大爷,这是”李棠揣着小心问。 “四姑娘起色不大好,你替她看看,省得老太太悬着心。”说这话的钟若英一幅敬老爱幼的模样。 李棠点点头,连声应着,自药箱里取出引枕,放在近旁的原几上,而后请若萤出手。见她慢吞吞卷起袖子,露出一段芦笋一般脆白的手腕,由一旁的婆子托着,搭在引枕上。 李棠的心莫名地急跳起来。 眼前这个似乎一把便能拗成几截的孩子,可是钟家三代几爷子心里的一根刺呢。就这么个单薄纤细的小孩子,怎么会是传闻中诡异莫测的“拼命四郎”?这事儿说起来,总是让人不肯相信。这样一幅身躯,到底可怕在哪里呢? 话说,她怎么会坐在这里?老太爷一直坚信女子阴邪,所以他的的书斋,从来就不许女眷进入。 可是,若没有老太爷的允许,单凭大爷,也不敢请四姑娘进来。是不是说,大爷此刻代表的,就是老太爷?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从骨子里是痛恨的,就没道理会关心爱护仇人的身体。 不是出于关心,那会是什么? 这答案似乎就要呼之欲出。 再看四姑娘。正如大爷说的,似乎不大好呢。面色白的瘆人,这里头没有生炉子,冷得伸不出手,可是她却好像在出汗,头发都湿成一缕一缕的了。 还有近旁的那俩婆子,好像是老太太身边的,怎么忽然到了这边? 是暂时的安排吧?老太爷这边的用人足够了,而且,老太爷对于俊秀年轻的男孩子特别钟爱,这书斋里听候的小厮和书童,俱是花了好价钱买来的,打扮起来,倒像是标致的女孩子一般。 这俩老婆子,怎入得了太爷的眼! 不对,问题不在这里。 四姑娘看上去似乎不胜疲惫地靠坐在椅子里,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两个婆子名为扶持,实则却是在禁锢着她。 不许她动弹吗?单纯箍着的话,也不至于会那么痛苦。 还是说,这孩子吃了亏? 一念至此,李棠不由得暗中心惊,手脚颤抖下,竟不敢去与钟若英对视。 大爷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反常,大大地反常! 本该傲气的大爷没了傲气,本该冷淡的四郎和煦如春。 不正常! 这个病,不好诊c不好说哪! 四姑娘到底该不该有病呢? 他可没忘记,四姑娘跟惠民药局走得有多近。有黄柏生摆在那里,他这边的诊断结果还真不能信口胡诌。 照实说,弄不好会得罪大爷这一方。不照实说,自己就有可能会落一个庸医的名号,而且,也等于公然表明了自己与老太爷这边的同盟关系。 尽管他在地方上混得那么自在全赖于钟家的扶植,但这种事,说出来就不大好了,街面上的人难免会骂他趋炎附势,医德败坏。 不为考校他的医术,不为关心手足 为什么要他诊治呢? 到底想要他诊出个什么结论呢? 这脉象 不是已经调养了一阵子了吗?差不多也该好了,怎么还会这么奇怪? 出这么多汗,脸色这么差 为什么还能跟没事人儿似的? 兄妹俩都是不慌不忙的不慌不忙是装出来的? 李棠决定赌一把。 “回大爷,四郎这身子,还没好利索。”飞快地瞄向对面的人,似乎无所异样,“好好将养些日子,也就无恙了。只是病人身子虚,受不得邪气,经不起折腾。饮食上也有诸多禁忌。毕竟年纪太小,筋骨血脉不强,凡事都需小心。” 在看到钟若英的那丝微笑时,李棠高悬着的心一下子着了地。 他为自己估摸对了局势而感到庆幸。 大爷这如释重负的表扬妥妥地是假的。也就是说,四姑娘这副样子的背后,的确另有隐情,而且,十之ba九跟大爷有关。 但是大爷却要掩盖这一点,并且,在此基础上还要塑造出一个关心弟妹的好兄长的形象。 这兄妹间的恩怨他一个外人自是不用操心太过,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处境安全,就对了。 这样子的诊断,既讨好了大爷,又没有得罪四姑娘。就算事后给人揭穿,最多承认自己医术水平还有待提高就完了。 水平所限,偶尔诊断有误,也是可以理解的,哪里就成了万恶不赦呢,对吧? 这么想着,眼角有意无意地扫到身边的若萤身上,猝不及防地就落入了一潭幽碧幽碧的涧水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1章 逃出生天 他一直都知道,拼命四郎的面相不怎么好看,尤其是那对眼睛,实在是暑天里醒神惊魂的好所在。 所以,她总是要戴一顶大大的空顶帽。李棠相信,她必定是明白自己的这一异常的,所以才会选择用帽子来做遮掩。 那么深冷的目光,再配上说不明c道不清的似笑非笑,李棠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已经被对方识破了。活了大半辈子,却在一个小孩子的面前感受到了无地自容,不能不说做人太失败。 “既然李医生都这么说了,大哥哥可以放心了。”若萤叉着十指,看看对面,又瞅瞅身边,“想我娘当初给我取这个名字,也是天意。即便是腐草一堆,也能重生为茧。况且,李医生还是合欢镇数一数二的杏林高手,他说没事,那就一定不用担心。别的不说,冯姐姐那张脸,要不亏了李医生,哪里就能好得那么快。那个方子,就连黄师傅都说不错。对于女孩子来说,脸面何其重要。李医生此举,无异于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呢。” “不敢,不敢”李棠的双腿抖得快要立不稳了。 他能相信这是单纯的赞美吗?钟四郎是这般天真烂漫的人吗? 已经没事儿了不是?怎么忽然就扯上冯姑娘身上去了呢?难道不知道那又是一笔坏账吗?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就,他以为冯恬那事儿已经给人忽视c淡忘了,他以为只要有钟家在背后撑腰,自己就能理直气壮走路带风。 为什么此时此刻竟心虚得如同大出血?那个药方,竟是连黄柏生都知道了吗?怎么流传出去的? 这分明是钟家老宅里的私事啊! 冯姑娘认得几个字不假,但说能够把他的一笔天书看得一清二楚,他对此表示严重怀疑。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知悉的配方内容? 是谁告诉她了吗?是无意传出去的,还是有人压根就不相信他? 那个方子 他确实是遵照患者的实际情况配的伍,一味不多味不少。当时,老太爷和大爷他们全都在场,全都听见了,也看见了。大爷还特意地询问了每一味草药的功效以及禁忌。他也都知无不言c言无不尽了 等等! 在他讲到水蛭的药用时,大爷好像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当时他问了什么来着? 对,问他倘若少了这一味药,会如何。 而他是如何回答的呢?缺了这水蛭,这方子就废了。患者的伤,也就甭指望会好起来。 好不起来 冯家害得钟家颜面大失,还趁机敲诈勒索,大老爷和大爷没说什么,但是二老爷倒是酒后撂过狠话:早知如此,怎不一跤绊死?一了百了。 而今细想这些事,钟家当时竟是对冯姑娘暗存了谋害之心吗? 而当时同在一张酒席桌上的他,似乎是颇有同感? 不不不,如此私密的事情,四姑娘断然不会知道,除非她能驱神役鬼。 书房里一片死寂。有盏茶工夫,在场的几人宛若泥塑。 院子里忽然发生了异响。 嘈嘈切切中,听到高玉兰夯实的大嗓门儿努气冲冲地嚷嚷道:“干什么?为什么四爷还不出来?你们里头在搞什么鬼?什么军机大事要说这么久?四爷,四爷!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吱一声!” 然后,就听见红蓝沉声解释道:“时辰到了,四爷该回去吃药了。不然,三娘就该打发人来催了。” 顿了一下,没听到回应,红蓝陡地拔高了声调:“四爷不要忘记跟柳公子约好的事情。晚饭前他要过来送东西,到时候别让他等太久才好。” 话音刚落,终于听见里头轻描淡写的一声:“知道了,玉兰姐,进来扶我一下。” 高玉兰得了令,甩开膀子三步并两步蹿上了台阶,待要伸手,房门却自内被拉开了。 高玉兰跟审贼一样瞪着那个脸色发青的婆子,几乎是恶狠狠地把若萤从对方的手上夺过来,紧紧圈在胸前,毫不掩饰地白了对方一眼,粗声大气地抱怨道:“什么狗屁事儿说这么久” “你!”那婆子腾然变色。 “我怎么了?”高玉兰毫不示弱地抻长了脖子,大有“信不信揍你”的架势。 红蓝到底是经历过世事的,先就发现了若萤的异常。也不知是怎么了,来时看着还挺好的,这会儿怎么就跟锄了一亩地似的,整个人都弥漫着疲惫。 “四爷”她的心倏地抽紧了。 她的关切却换来若萤不快的深瞩:“红姑怎么了?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是吃了发霉的糕点了?” “不,不是——” 若萤冷冷地打断了她:“不是就好。看看你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有老虎要吃了你呢。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怎这么小家子气。” 红蓝悚然一惊,猛然揪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了:四爷这是在怪她太轻浮呢,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这不是自暴短处与敌人吗? 红蓝谦卑地弯下腰去,道:“四爷教训的是。” “没事儿了吧?没事儿走了。”高玉兰转身就走,风风火火如入无人之地。 主仆三个的背影刚刚消失在月洞门外,昏暗的书房里便又闪现出半张傅粉的白面。 “如何?”钟德文抟玩着两颗玉球,阴阴地审视着眼前的几个下人。 “儿子办事,爹有什么不放心的。”钟若英冷哼道。 “不是说你。”钟德文迟疑不定,“那俩老货可靠吗?我怎么看那丫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要是乱起来,就不是她了。”钟若英成竹在胸道,“百密必有一疏。正因为太能忍,反而成了破绽。” 小小年纪就如此的坚韧顽强,及至大了,那还了得! 腐草化萤吗?长命百岁吗?岂不闻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生不如死”。 听他如此笃定,钟德文略微有些放松:“没事叫李棠来做什么。我还纳闷呢,几时你转了性子,对她那么好。” 提起李棠,钟若英的脸刷地就拉长了:“那个蠢货,就这么个简单事情,也要琢磨那么久。怎么着,还想着当老好人吗?忘了自己的衣食父母是谁了吗?” 好在那厮最终醒悟到了自己的立场,瞒下了那根追魂钢针的存在,人前很好地维护了他这个钟家大爷的面子。 这就对了,只有听钟家的话,才能长久地生存下去,他李棠才会有酒喝c有肉吃。 那丫头不是带了俩人过来吗?让她们看看,做兄长的对她们的主子是多么地爱护。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儿,终归他是无需担责的,暗下毒手的婆子有罪,把脉问诊的李棠有罪,而他却能够独善其身。 所以说,有些事就是做给人看的,也必须做给人看。 “这么说,你这倒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钟德文欣欣然道,“照我说,李棠他根本就没那个胆子造反。” “这些年,他过得够太平了。安逸久了,就会兵驰马废,时不时敲打敲打,省得他得意忘形。” 钟若英掀了掀嘴角,不屑道,“爹可别忘了三姨娘的前车之鉴。这些善于摆弄花花草草的,养在身边无异于养了条毒蛇,不小心点儿,焉知哪天不会被反噬。” 钟德文打了个激灵:“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那个红蓝,不用再查查了?” 依照红蓝的描述,他们暗中派出人去追查,从那个县城义庄附近,一直搜寻下去,却终究一无所获。 过程中,也听说了一些传闻,比方说某某买了扬州瘦马,某某好男风被正室抓个现行,某某正室与妾室争宠,等等。 但这些事多涉及内闱,哪里能够深入了解?各种捕风捉影的结果就是,红蓝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得而知。 也曾怀疑过是三姨娘“起死回生”,暗暗地命人去乱葬岗扒坟起尸。结果还真起出了一具遗骸,不过因为埋得太浅,未能逃过野狗野猫的魔爪,那具遗骸已经很不完整了。 为了确定那就是三姨娘,以要重新安葬死者为由,花钱请了警铺的仵作,对那一堆乱骨做了勘验。结果确实符合死者的特征:三十来岁,女性。 再加上散乱的衣物,可以肯定,那就是三姨娘。 似乎没什么问题了,可红蓝的那张脸,却让钟家老宅里的人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一天。”钟若英一拳擂向门框,“树倒猢狲散” 只要主人死了,底下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届时,逐个绞杀也好,忿而全歼也罢,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钟若萤,你一个魂魄不稳的小毛孩儿,凭什么跟我斗! 长长的河畔走了一半,若萤叫停了高玉兰的大步流星:“去惠民药局。风大,刮得脸疼,走慢点儿。” 高玉兰不解:“这个时候?柳公子许在家里等着呢。” 她扭头看着红蓝。 “听四爷的。”红蓝的声音始终像是五花大绑的粽子。 “哦。”高玉兰再无疑惑,直接折向路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2章 两情相悦 惠民药局临街的门面上,黄柏生正跟当值的医生在给几个病患看病。 一个老妇人,不停地强调她的颈大椎痛。黄柏生询问她的病史,她居然从二三十年前开始唠叨起来。从开始把脉,一直到黄柏生给开出了方子c抓药了药,就没停下来。 候在一边的一个满头鬏鬏的小孩子不耐地哭闹起来,旁若无人地。 他的爹娘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又哄又骗,到后来竟不惜恫吓说要丢他去喂野狗。 黄柏生赶忙无视了那老妇人的啰嗦,唤了那孩子到跟前。问了经历,知道是先前从墙头跌落下来,因为不痛不痒,他的爹娘反倒有些害怕,赶紧带了来问个究竟。 黄柏生给诊了脉,又查看了当时摔到的地方。听了听说话,问了几句,并未发现异常。基于小腿上有几处擦伤,也为了安抚受惊的父母,便给开了一副化淤安神的药。 围绕着这个孩子的淘气,铺子上的几个大人展开了讨论。有道侥幸的,有好言警告的,也有触景生情感慨自己所见闻的诸多不幸事件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得好生管着。眼看天气暖和了,到处都是蜂子c毛虫c草鞋底,蛰一下不是好受的。再赶热点儿,就该背着大人往池塘水沟里去了。从来淹死会水的,吓死胆大的,年年说,年年老天都要收几个去” 还有因好奇胡乱吃东西,中了毒或者气嗓儿被梗到的。那都是急症,抢救不及,就只有下辈子再见。 又有春天禽兽发情,性情暴烈,很容易伤人。而街面上的田园狗众多,没有约束,最容易发生意外。 这些年下来,每年光是被狗咬伤的事件,就多不胜数。 说到被狗咬,这事儿委实骇人。因为被咬的人极易染上疯狗病。有发作的早的,个月;长的,得十几年后才犯病。一旦发病,无药可医,只有一死。 简单说,这深入骨血的病症,远比表皮上的毛病难以医治。比如说有人生了脓疮,皮肉腐烂,大可以动刀子刮除c用药敷治,一般的医馆c但凡有点资历的医生,都能解决。 可是若换作内里病变,就到了考验医生的真本事的时刻了。 众说纷纭,很快地就从寻常意外说到了男变女c子畸形上了。 若萤自进来后,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着众人的议论。 后来,听说到中毒,忍不住插了一句:“听说有人局部中毒后,会用水蛭帮忙把毒血吸出来,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黄柏生点点头,表示认同。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照我说,动刀子刮骨疗伤也是有风险的。万一力道不准,难保不会发生偏差,造成无谓的伤害。我倒是见过一本野史上记载过,说是养几只苍蝇,用孵出来的蛆虫帮忙蚕食腐肉,似乎比高明的刀手还安全有效。” 若萤此话一出,黄柏生的眼睛腾地就是一亮,马上打听起那本野史的下落来。 “要不是今天说起来,我都忘了这回事呢。容我好好想想,一时半会儿,全然没印象了。”若萤揉揉脸,为难道。 黄柏生便不胜惆怅。 “原来这法子还行?”若萤笑道,“我只道做医生的,连人肝胆中的石头都有办法化掉,这去腐生肌的表面功夫,应该更不在话下。” “倘若有更好的法子,就没墨守成规的道理。”黄柏生道,“再者,肚腹中的结石,也不是说化就能化掉的。有些药物会损伤内脏,如同剑之双刃,不得不防。” “若能跟街头卖艺的那样,胸口碎石却于人毫发无损,就好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笑了,道“四郎好新奇的想法”。 若萤没有笑,求知若渴地反问道:“不能吗?好比磁石与铁器。即使中间隔着其他物品,仍然能够相互吸引。即使在水里,也是一样的。据说就有人用磁石,将不慎刺入皮肉中的缝衣针给吸出来了呢。” 不等她说完,黄柏生就哧地笑了:“不可能!这又是你从野史上看来的?那个蛆虫除腐还有些道理,这个,简直就说不通了!” 若萤不肯示弱,追着问道:“黄师傅你亲身经历过?我倒听说,有些地方有些坏习俗,说是用针扎女孩儿,家里能够添男丁。结果,就有很多无辜的女孩子,被自己的祖父母下了毒手。一辈子都感觉身体里头疼,可就是查不出原因,更想不到自己体内藏着好多根缝衣针。黄师傅想必也遇到过此类的事件,也接诊过这样的病例,所以才会这么坚决,是吗?” 黄柏生点头又摇头:“但是你要知道,这种事情,当事人因为年纪小,几乎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即便是日后感觉到不适,也没办法往这方面想。况且,你知道吗?一旦钢针进入体内,势必会随着血流游走。隔着皮肉,视力难及,如何能够确定其具体方位?这哪里是一块磁石所能解决的问题!” “这么说,岂不成了绝症?未必吧?大不了灌上一盆麻药,时间长一点,不信就搞不定一枚小小的缝衣针。” “那倒也未必。”黄柏生渐渐沉浸在对医学的探究上,“身为医者,本分是救死扶伤,拔苦驱邪。照你这么个弄法,异物倒是取出来了,病人怕是光流血就流死了。” “黄师傅从医几十年,就从没经受过这种病症?还是说,现有的医学著作中,竟没有针对此种病症的有效救治方法?” 若萤一脸的匪夷所思。 黄柏生搓了搓鼻头,若有所思:“也不是据我所知,有个人应该可以不过走的路子不对,有悖于我华夏医学宗旨” 若萤沉吟了一下,脱口道:“番邦的?” 黄柏生怔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叫了声好:“果然还是我们小四儿聪慧过人!这孩子,太会听话了!没错,是个洋人。从前经由南海进了中原。总想着传什么教c布什么道,一直没成。靠着四方接济才能过活。后来被千佛寺收留了,帮着劈柴打水扫院子什么的。你可别瞧不起他,他就有这开膛破肚取异物的本事。光看他那一套工具,什么斧子c锤子c刀子c锯子,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个精致的屠夫。不过呢,他极少给人看病,轻易也不动刀——你说你一个金毛绿眼的西洋人,在中土没根没底的,谁敢信你,对吧?” 说到酣畅处,黄柏生有些拉不住辔头了。 “千佛寺?我去过府城,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样有趣的人?”若萤怅然若失。 “就知道你喜欢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黄柏生得意洋洋道,“我也是听同仁说的,那个西洋人对了,叫莱哲,就是这个名儿,在千佛寺住了很久了,平时经常捡一些缺胳膊短腿的走狗狐兔,帮它们医治。他最擅长的就是接骨续筋,开刀的技艺非常高超。你也知道‘庖丁解牛’,对吧?差不多就那么熟练。只是现场实在不怎么好看,血肉模糊地,怪瘆人的。劝你最好别看,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不好c不好” 正热议着呢,静言自山上回来了。看见若萤,眉头微蹙:“今天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黄师傅他们说故事,坐久了。”若萤笑了笑,吩咐高玉兰,让把她报到里间炕上去靠一靠。 红蓝跟着进了里屋,点着了炕头方桌上的油灯。伸手在褥子底下摸了一把,见是热乎的,遂放下心来。 这个房间对她而言,已经不算陌生。若萤受伤之初,一直都起居在此。 这里本来是静言主仆的寝室。平日里,他和无患一个头东个头西,打通腿儿。 炕角搁着一张炕几,上头摆放着静言的书籍文具,夜里,他经常挑灯读书。在照看若萤期间,这屋里的灯更是通宵不熄。 他本是大家的公子,印象中,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纤尘不染。在替人问诊时,仿佛只要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脸,就会让人烦恼尽消c疾苦尽去似的。 他是那么地温和,温和得将身边人的毛躁粗糙烘托得淋漓尽致; 他是那么第恬淡,淡得像天际的白云,只能远远看着c遐想着,却无论如何都抓不到手中c绕不到指上。 可他却停靠在了若萤的身边,如风止于绿林c水澹泊于平池。 他明净的瞳眸里,只留有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那就是若萤。 他时刻关注着她的脉息,时刻观察着她的气色,甚至是她的每次呼吸,他都会斤斤计较。 一个平日里连漱口水都要书童伺候的公子哥儿,而今却亲自为若萤煎药c擦手,一口口将汤药吹凉,喂到口中去。 为了消除苦涩,还给专门准备了一罐蜜饯。 那样的耐心细心和贴心,让红蓝见识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柳公子。 谁都能看出不同。 柳公子对四郎是与众不同的。 柳公子喜欢四郎,就如同四郎对他那样。 素日沉默寡言的四郎,只有和柳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笑得那么开心,才会说那么多话。 也只有四郎,才能自由进出这间屋子,随意检阅柳公子的私人物品。 一如柳公子眼底的她,是一种仿佛自然而然的存在与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3章 千里求医 靠着被子坐好后,若萤跟高玉兰说了几句话,打发她家去吃饭。而她,暂时没什么胃口,想在这儿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高玉兰答应着去了。 红蓝始终站在炕脚,静静地如同此间的家具。 就在她怀疑自己被遗忘了的时候,忽然听见炕上的人慵慵地开了口:“红姑,你做的很好。” 红蓝怔了一下,想了一下,突然面色剧变:“四爷,是不是——” 她做了什么?刚才她做了什么c说了什么,值得四郎夸赞了? 是了,她说了谎,谎称跟柳公子有约,催促四爷赶紧离开钟家老宅。 因为她怕迟则生变。钟宅就是一个吃人的魔窟,老太爷的书斋,一向禁止女眷出入,这个事情,她在厢房里吃茶的时候,就一直在犯嘀咕。 随着四郎的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她不担心。 但是这份担心却无法传递到若萤的身边,因此,她才会鼓捣了天不怕c地不怕的高玉兰出面打破僵局,试图让若萤重新回到视线中来。 随着一段时间以来的相处,她大概了解的若萤的为人。凡说话c做事,这孩子都是有所寓意的,并不随心而往。 因为四郎是一个轻易不肯表露出真实心态的人。 受到表扬的红蓝,能够联想到的无非是:她的那句谎言确实替四爷解了困。 可是,当时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窘迫呢? 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四爷不是个娇气的,寻常的皮肉之伤于她并非什么事儿。那么,方才在书斋里,或许是遭遇到了连四爷都无法解决的艰难。 “你去看看静言忙完没,请他过来一趟。”若萤恹恹地像是要睡过去,“你在门外守着,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红蓝的一颗心如同平地滚雷,但是又不敢询问太多,望了望她,躬身退出去。 静言刚给一个病号抓完药,听说若萤找他,当即便让无患打了热水,洗手毕,来到里间。 “把门插上。”听见动静,若萤吩咐道。 静言的心咯噔了一下,本能地感受到了异常,但还是按照她说的插上门管。 转身之际,却看到若萤正背对着他脱衣裳。 静言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想要避讳,却怎么也转不开视线,就那么近乎石化地看着面前的人,缓缓除下厚厚的棉袄,然后是米白的夹绵中单。 犹如盛夏多在草丛中邂逅彩蝶破茧c鸣蝉脱壳,那样地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并欢欣雀跃着。 静谧中似乎有清甜的落蕊氤氲而生。 那是早已熟悉的c她的气息。 出奇的静寂终于引起了若萤的注意。她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那个周身笼罩着异样气氛的少年。 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拘谨,眼神却一反常态地炽热执著,如同春天里出现了炎夏的光芒。 若萤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种表情了。 因此,她的笑容看上去就显得那么勉强。 “静言?静言帮我把灯拿近点儿好吗?” 到底是心意相通。因了她那一笑,静言恍然回神,又听她言语短促似乎气息不继,当下便提高了警觉。 及至持了灯盏靠过去,才清晰第看到若萤早已是汗湿了鬓发,似乎害冷一般,浑身都在发抖。 当然不是因为冷。 这屋子也没有那么冰。 静言顿时跟着手脚发抖。 若萤张开手臂,低低道:“帮我。” 静言用尽全身了力气抬起手,捉住她的衣袖,慢慢地替她除下最后一层绢白的里衣。 当纤细单薄的如白玉的呈现眼前,他才猛然领悟到她让他插门的用意。 但,很显然,若萤不会是为了让他见识她的真诚。她的种种异常表现,只能证明一个事实。 一个于他而言残酷的打击。 在靠近背心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针孔大小的伤口,像是被蚊虫叮咬过一般。周围残留着浅浅的胭脂色,可以想象,那里之前曾经有鲜血涌出,却被汗水冲淡了。 “能看见吗?”若萤的声音宛若来自地底,“我够不到,你按压一下试试。轻轻的,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静言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指,颤巍巍贴上那个小小的孔洞,指腹轻轻摩挲,迟迟不敢按下去。 “痛吗?” “按一按吧,没关系。”若萤吸了口气,做好承受的准备。 他将所有的心力凝聚于指端,深深地c细细地感受着下方肌肤之下的异常。 若萤突兀地叫了一声:“好了!就这样吧,不要按不用按了我只道了” “是c什么?”心已紧缩成石,坠得脏腑生疼。 “针。应该已经沉下去了。” 脑子里轰然一声闷响,他一把扣住了她的肩头。 “谁?” 若萤垂眼看着那只手,指节泛白,似乎蕴含着一触即发的毁天灭地的暴戾。 她慢慢套上衣服。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她做来却如同背负泰山c足陷沼泽一般迟滞。 “我去请师父来。”静言紧抿下唇,当机立断。 “静言。” 手指刚碰到门插,就被叫住了。 “静言,你过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如果可以,就麻烦静言帮她分担这次的痛苦和忧惧吧。不要让爹娘亲人知道,也不要让黄师父悬心。就让最爱的人平静地生活下去,不能害她们以为希望破灭。 所以,她必须得是好好的。 “不用担心,应该还有机会的” 莱哲是吗?千佛寺距离此地,也并非遥不可及,不是吗? 开膛破肚又如何?比起活着,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承受的呢? “送我去找传教士吧。就当是寻常的远足。告诉红蓝,沉住气,不要让坏人察觉到有机可乘我记得小侯爷说过,府上永远给我留一间房” 寻常人,即使发现她不见了,谁又敢当真跑去郡侯府确认她的行踪? 只是要让小侯爷背上一个窝藏幼童的罪名,而且,还是一直跟小侯爷关系暧昧的钟四郎,实在是对不起了。 “静言陪我走这一趟吧。别人,我信不过” 济南城东。 烟含枯柳雪堆檐,猎猎北风铁马喧。 一条狭窄的巷子阻绝了车如流水马如龙。 巷口的一根拴马桩上,一左一右系着两匹马。 旁边另有一辆青壁马车,戴着羊皮风帽的车夫正不时地朝着巷子深处探头张望。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目之尽头的屋舍中,同样充斥着铅云般沉重的紧张与山将倾c厦欲颓的不安。 大炕烧得滚烫,并不逼仄的房间因为塞进了四五个人而显得喘息困难。 气氛凝重像是密闭的铁桶。 炕头的被褥上靠坐着一抔冰雪,确切说,是个雪人。雪色的脸愈发衬得发如泼墨c眼似窨井。 从合欢镇到济南,原本只需要天的路程,这次却足足走了近七日。不是赶车行路的人不着急,实在是怕颠簸剧烈加重车上病人的病情。 数日的奔波忧虑,让若萤近乎脱相。她静静地坐在众人面前,面目清晰却不复往日的清峻高远。 如静室焚香,缠绵之态毕现;似和日迟迟,慵懒风情冉冉。 她看上去比平日多了些随和散漫,似乎可亲可爱了许多。 但在场的几个人:李祥廷c陈艾清c朴时敏,还有柳静言,却每每在看她一眼后,又迅疾地别转了脸,眉宇之间尽是不忍与忧戚。 等待是漫长的煎熬。 炕边上站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男人,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个气度异乎寻常的孩子,遂于周遭火烧火燎的渴望与瞠视浑然不觉。 良久,他终于开腔了。一字一句虽然酸爽怪异,但好歹都能听得懂。 “不行。”他耸耸肩,挑了挑眉,摆出一幅爱莫能助的模样,“这种责任,在下担负不起。” “莱哲先生!” 李祥廷几乎要把门框抓下来。 莱哲摊开手,严肃地直摇头。 背负神圣的使命,他能安全踏上中国的土地,已属十分不易。这些年不懈的努力,勉强能够在这块陌生大土地上站稳脚跟。他所追求的普世博爱的信仰尚未传达至人心,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杜绝一切有可能会导致半途而废的意外。 诚然,他能够救治濒危的禽兽,但作为一个西医,在新明朝这里是被质疑c被抵触的。 那个叫钟四郎的孩子却要他帮忙开刀手术,取出藏匿在体内不知道何处的一个异物。 对于手术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这孩子究竟了解有多少?一个小孩子,即使有父母的庇护,也未必能经受得住那种炼狱般的痛苦,况且,他还是孤身一人偷偷寻来的,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眼前这几个少年,仅仅只是朋友c朋友! 这孩子的胆子,也忒大了些。就没想过,万一手术失败,造出命案来,谁负责? “不可以,除非有父母同意。”这是莱哲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这样,就能成功吗?”若萤懒懒地质疑,“如果不能,又何必给他们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呢?”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在场的几个人一时间都回应不上来。 莱哲被轻轻松松地带上了路,一门心思沉浸在对自己的艺术水平的评估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4章 谁能做主 成或不成,不以责任人的存在为转移。他要的是一份保障,而对方要的是亲人的安宁。但若将他的安心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似乎有点残忍,违背了医者父母心的宗旨。 是这样吧? “不用争了!”李祥廷毅然道,“就算现在出发去请四郎的家人过来,路上至少也要浪费好几天,没的耽误了治疗良机。我这就回家去,请家父家母出面。四郎你是见过家父的,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完,拔脚就走。 “李祥廷,站住!” 难得听到若萤会连名带姓一起喊人,大家不禁给镇住了。 若萤捂着胸口,缓了缓气息,沉声道:“你要真对我好,能不能让我安心一点儿?” 李祥廷进退不得,胸腔中一股无名火横冲直撞,最终化作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门框上,同时,也将柳静言逼到了门扇上。 一红一白两个人影,恰似白雪热血,几乎要融为一体。 “你倒是对他好啊,原来是这么个好法!我就不明白了,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就这么惯着他c由着他为所欲为?好歹你比他多吃了好几年的饭,就连这点心眼儿也没有?” 静言白了脸,将头歪向一侧,嘴唇抿得死紧。对方的来势太过凌厉,指责无法辩驳,他无法做到直视。 他确实有欠考虑,完全不曾料到眼下的困境。 习惯了她的有的放矢c无往不利,他相信,她的此举必定也会是平安顺利的。 结果,满怀信心c辛辛苦苦找到了传教士,对方却以兹事体大,必须有血亲监护作保才肯施救。 这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是不曾成家立室需要父母作主的。自己的事儿尚且做不得主,又哪里有资格为别人作主? 李祥廷的主意或许是最好的。李大人若肯出面,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赋予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以公平公正。 偏偏若萤不肯欠人情。就这么僵持下去,岂不令人发疯! 陈艾清皱皱眉,把李祥廷拉开:“生气也没用。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吧。” 只要能解了燃眉之急,怎么都成。只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就好。 “莱哲先生。”若萤想到了另一个可行性的办法,“我会给你写一份责任保证书,该按手印,按手印。假如出现意外,都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或者说,是我拿刀子逼迫你这么做的。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这话一出,原本就很紧张的气氛越发变得沉重了。 什么责任书?这明明就是遗书好吗! 莱哲眨巴着眼睛,尚有些不明就里。 李祥廷踊着身子,正待要抗议,却被门口的朴时敏抢去了话茬:“不要!不会有事的” 这话怎么说? 北斗冲着众人作了个揖,一脸无奈兼忧伤地说道:“我家公子刚给四郎占了一卦。卦象显示有惊无险。所以,请莱哲先生大发慈悲,帮帮四郎吧。” 数道目光聚集在了朴时敏身上。 像是身被火堆,灼得他一张脸红得塞似晚霞,索性连手脚都有点无处安放的意思了。 但是莱哲却不吃这一套。 要他接受中国的阴阳学,就跟让这里的人相信他的西洋医术一样,都是需要时间c极为困难的事情。 若萤唤了声红蓝。 红蓝红肿着眼睛,鼻子塞塞地挪到房门口:“对不起,四爷。是小人的主意,跟朴公子无关” 这叫什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些人,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若萤揉着太阳穴,暗中□□。 她不是要责怪谁,单纯就是不希望此事复杂化c矛盾化。不就是开个刀吗?麻药有,医生有,助手有,天时地利人和,全齐备了,又不是洗髓换脑那样的高难高风险的手术,怎么就死活下不去手呢? 真想给这洋人一板砖哪!固执c古板,死脑筋! 怪不得来到中土都快十年了,连一个教堂的茅厕都没修起来。 入乡随俗,明白吗?好比是天竺国的佛教,在彼国是怎样的演变呢?进入中土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照本宣科是行不通的,全盘接受也是要水土不服的。该融合,就融合,该改变,就改变。万变不离其宗,守住了根本,“任世界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套用一句中国的俗语,这叫“换汤不换药”。最简单的比方,观世音大士要不化身为女子,能受到中国人的那么高的推崇?能走进千家万户享受世间香烟? 世间的诸多矛盾,都源于不懂变通。要么接受,要么改变。明白这一点的并不多,更多的人是把自己困囿于这二者的夹缝之中,终生不得解脱。 愚蠢啊,愚蠢! 还有红蓝,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去麻烦朴时敏呢?她是不是以为,卜个卦跟翻书一样简单? 那可是偷窥天机的危险举动啊! 看看朴时敏那个样子,快二十岁的人了,却还跟个孩子一样孱弱,焉敢说不是老天爷的恶意使然! 要为了她这点破事儿,折损了他的阳寿,这辈子,叫她如何心安! 这个红蓝,亏得一把年纪了,怎这么不懂事!在她身边这么久,还没明白她的心思吗? “我的人冒昧了,时敏你不要生气。” 暗暗叹口气,直觉得自己此刻如身处荆棘丛中,动或不动,都是痛c是冷。 朴时敏宛若受到惊吓般,慌忙摇头:“不,没有的事” 谁也没有注意到,褪去红晕的他,面色已经变得不同寻常地苍白。 他的心,此刻正经受着惊涛骇浪的冲击。 就在刚才,在正间里,无计可施的红蓝恳求他给若萤算一卦,看看此行结果究竟如何。 他由此知悉了钟四郎的生辰八字。 他一下子联想起了自己身上的那个魔咒——一个从前世带来的终将主宰他一生的诅咒。 在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作为阴阳署最厉害的阴阳师的姨丈就明确地告知了他的父母。他,朴时敏,是难得一见的童子命。 何谓童子命? 单纯看外表,大概也能看得出来。其一,童子命的人,多数最终会以信奉宗教为归宿。生性喜欢并擅长术数; 其二,童子命的人,容貌相对常人,比较清丽好看,宛若图画里的仙童,惹然怜爱,且衰老得会很缓慢; 其三,自幼体弱多病身子虚,时常会感觉不舒服,却又不十分严重; 其四,心思细腻c多愁善感,直觉强烈而往往十分灵验; 其五,童子命的人在现实中会遭遇诸多不顺,曲折而多磨难。有时候,即使十分努力了,却还是无法成功。一分付出,一分回报这种事,在童子命的人身上,几乎完全不适用; 其六,婚姻不利。这一生,或会痴迷爱情,但因为不擅与人沟通交流,往往会以失败告终。更有勉强成婚者,破身之日,往往就是殒命之时。 童子命的人在某些方面天赋秉异c聪明过人,但在其他方面,却天真幼稚,不通人情世故。性格上多孤僻内向,极少有朋友,极易招惹小人恶人,受到欺凌侮辱。 尤为可悲的是,这种命的人,普遍地寿命不长。或者可以直接说,童子命等于短命。 三c六c九的年头是个坎,对于童子命的人来说,是个躲不过的劫数。其中,十八岁更是个凶险至极的年纪。童子命的人中,绝大多数会在这个岁数上夭折。 朴时敏今年虚岁恰好十八。 今年的他,会有一劫。 关于这一点,他从很早c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了解。或许难逃一死,但是,红蓝的出现却赋予了他生机与希望,以及迫切地想要活下去的信心与勇气。 那个曾经于街头慷慨解囊拯救了他的钟四郎,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拯救他c于他同行很久很远的人。 钟四郎的八字,暗藏玄机有些邪门儿,却恰好c恰好能够庇护他。 他清楚地记得姨丈的不止一次的叹息:敏儿,你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那造化,遇见你命定的神祉。遇见他或者是她,也许不是你这一世的目的,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使命。 一个不知道身在何处c不知是否在世是否降生c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将会延续他这一世的生命,能保得他平安无虞c替他除厄解难。 是谁呢? 他真的有这份造化吗? 这个渺茫的希望无限的疑问,现在解开了。 那个靠在炕头正被苦楚与忧惧蚕食着的孩子,居然就是他活命的符箓。 可以相信吗?八字没问题吗? 虽然他已经卜算出,她此番没有性命之忧,可这么大点的孩子,真的可以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与她吗?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北斗瞧着他摇摇欲坠,担心极了,赶忙把他搀到杌子上休息,“公子你不要太担心,人的命,天注定,这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 “不,四郎不会有事的!”没来由地一股力气上涌,朴时敏坚持己见。 “好好好,公子说没事儿,那就是没事儿。小的从没怀疑过你,这是真的。” 北斗指天发誓,只为了能安抚自家主人的不安。 “你听到了吧?那可是我们这儿最有名的阴阳生,天生有通天彻底的本事。”李祥廷如得了令箭,攥着莱哲的手臂,唯恐他跑了似的,定要他马上点头,“有惊无险,懂吗?你不用担负任何的风险,可以放心了吧?别跟我说要回去考虑考虑,谁知道你会不会脚底抹油卷了细软逃之夭夭?你个四海为家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谁知道你下一步会躲到哪里去?就在这儿,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行就行,不行,也得行!快决定,我们也好安排后续的事项。” 莱哲的眼睛都直了,杠着颈项大有要做烈士的架势:“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理,我抗议!这是强迫,这是不对的!” “祥廷,做什么呢!” 陈艾清再度出手劝架。 柳静言抚额神伤。 朴时敏面壁惘然。 眼看着局面就要陷入混乱,窗外忽然有人警示性地咳嗽了两声。 有梅香婉约,追魂摄魄。 朱昭葵的声音如雪漫凤阁,一派高冷。 “本王作保,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5章 难念的经 蝠园是王世子的书斋,向来私密,非至密至亲相邀不得入。 现在却成了药局兼客馆。 原来缭绕内外的墨香幽幽c沉香隐隐,现被浓烈的草药味儿吞噬。进出的人,无不熏染上这种令人感到压抑的气息。 但是又能如何呢?世子的安排,就算说要在这里养鸡养鸭放牧牛羊,也没人敢说什么。 已经是九九天了,却依然寒气袭骨。 园中的池塘中,犹结着冰c堆着雪。当中的“叠翠山”上,披拂着的花木像是霜白的发丝,在风中飘扬出萧瑟与苍凉。 向暖处的玉兰才刚凸起指肚大小的花骨朵,待到开放,至少还需要十多天。 可是阶前的萱草兰花却已经萌出了新意,预示着春天的即将到来。春来,蝠园内外将会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那次第的芬芳在醉了心的同时,想必也能化解这一缕缕令人窒息的药气吧? 福橘住了脚,轻抚了一下鸦青应景梅花底纹苎丝夹绵长比甲的衣缘,将左手上的三层朱漆食盒换到了右手,轻提裙角,姗姗走下小桥,走向正厅。 门首的两个小宫女赶忙打起帘子,折身为礼。 “四郎如何?”福橘低声询问。 一个小宫女压低声音:“早醒了,看了会儿书,又写了好一会儿字。这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呢。小人们不敢打扰。” 福橘蹙了下眉,自言自语道:“怎让她这么劳累?不是说要多休息吗?” 小宫女一脸惭愧兼无奈。 福橘叹口气:“算了,不是你们的错。连世子都要哄着的人,不是你我应该置喙的。” 说着,衣袂翩翩,一径走进东间暖阁。 天很亮。 阳光透过南向格子窗上的大块玻璃,慷慨地投下大片的光明,映得雕梁画栋愈发辉煌灿烂。 博古架上的珍玩也都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栩栩如生似乎呼之欲出。 当中大圆桌上,一大盆漳浦水仙开得正当浓烈,气势煌煌似乎要占尽一室风光。 墙边的花几上,摆放着诸多的花木:梅花c文松c蕙兰c海棠 本来,这里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但是,据说病人应当多看看这些鲜活的景物,所以,转眼间这些花花草草便给布置在此了。 世子本人是一贯不在意这种事情的,嫌有虫子c有泥土,不洁。有时还会批评她们说,好好的种在地里,汲取日月精华c吸收雨露风云,这乃是自然之道。像这般被拘束在一盆之中,生死由人c代谢失常,何其无情冷酷! 既然世子不满意,大家便自觉地不再折腾这些摆设。 园子内外有四时不败的鲜花,宫女们有时觉得可爱,便会剪了些来,插在瓶瓮中作为案头清供。 这一番盛情好意,却没能博得世子的青睐。每每以“乱花迷眼眼”“暴殄天物”为由,嘲弄她们删刈天然c多情实则无情。 三番两次的打击后,大家遂放弃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举动。 王府之中,除了世子不爱这花花草草,王妃在这种事情上也不甚在意,对于世子妃而言,能够引起她关注的,只有价值不菲来历不凡的珍玩古董。 倒是王爷很是钟情于山水花木,每每会与清客门生在游园观景时,吟诗作对,风雅无比。 大家都觉得,王爷才是这王府中最懂得生活的人。 本来嘛,生活就该是多姿多彩的。美好的东西,除了能够让人赏心悦目,更能够洗心革面。 既然世子珍惜鲜花,不肯为了一己私欲横加采撷,宫眷们便想到了用永不枯萎的美好妆点各处。 于是,王府就多了很多的博古架,摆上了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 其中,那些玉石珠宝制作的盆景尤为可观。那灵芝c荷花c牡丹c鸟雀等,已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有时,就连世子都会忍不住凑近了去观看。 不过,看也只是看两眼,随即道一声“劳民伤财”,这新鲜劲儿就算是过去了。 其他的,诸如珠串c如意c配饰,乃至于弓c马c御c乐,世子通不怎么着意。学会了差不多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完了,并没有要在某一方面钻研深造的强烈意愿。 只除了读书,还有就是痴迷丹青。除此之外,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别的事情,能让世子上心了。 哪怕是王爷和王妃染恙,世子的表现也一向令人瞠目。 想吃什么,告诉典膳所; 想玩什么,问典宝所c工正所; 想听奇闻轶事,有长史有伴读有承奉宫女无数,一人讲一天一年时间都排不完; 手痒了想泄火,仪卫司群牧所近乎万人,看谁不顺眼揪出来随便扁; 不舒服了,有良医所,就是想吃龙肉他们也能想法弄来; 巴巴地唤他来做什么?又不是绝症,非要看最后一眼才安心。况且,王爷王妃都正当好时候,只要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后头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奔头,怕什么呢? 诸如此类,近乎冷漠冷血却有十分有道理的话,长长让四周的人汗颜。 谁能收收世子这份任性? 这问题,至今仍困扰着王府上下的每个人。 王爷王妃肯定不行,在世子跟前,那老两口倒像是需要指引和安抚的小孩子。 郡主仪宾不行。郡主就是个收拾烂摊子兼打杂的,王府一滩,驸马府一滩,不但要做,还要做好。做不好的话,世子就要笑话她。这对兄妹的相处,从小就充满着以大欺小的不公平。 只是世子已经习惯了,郡主也已经习惯了。每隔一阵子,若是世子太过平和安静,郡主倒要胡思乱想起来,跑去跟王爷王妃询问自己的兄长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至于仪宾庄栩就更别指望了。好人,那是个有名的老好人,温水的脾气,让所有人都喜欢,从来就没听说他跟谁红过脸c闹过情绪。在外这个样子,在家里的一堆兄弟中,据说他也是这个样子。瞧见苗头不好,扭头就走,绝不煽风点火,更不肯惹祸上身。 对于王府里的事情,他从来只提好建议,从不会插言干涉,更不曾对府中的任何人表现出不满甚至是不悦。 世子妃嘛,看眼下,也是不行的。 想到此间的女主人,福橘觉得似乎有寒气悄然袭上心头。 世子成婚才不过半年,夫妇两个似乎就不可调和了呢。也不知为什么,三天两头闹情绪c使脸子,摔摔打打,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世子固然是个任性的,郡侯府的小姐也不是个好性子。中间又有个小舅子三不五时寻衅找茬儿,这世子府想要太平,做梦都难。 起初小两口还只是在屋里闹,后来,索性都闹到王爷和王妃跟前了。 王爷不关心世事,所有的耐心,仅限于听完事情的原委。听完后,几乎是不做任何评判的,一句“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就此扬长而去,寻求自己的永生长寿之道去也。 王妃为人忠厚,只管一味地嗔怪世子,每每以“好男不跟女斗”训诫世子。 原本是一番好意,希望这个家能够安宁,希望当事者能够各让一步,相互体谅。 结果世子妃不买账,非但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愈发地强势起来,行使起女主人的权利来,堪称雷厉风行c所向披靡。 于是,这鲁王府便笼上了一层阴云,不定几时就要降下暴雨一场。 所有人都在迁就世子妃:世子妃不乐意,更换几个宫女承奉倒也无可厚非;世子妃高兴,收几个贴心的宫女伴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可是,那些侍妾有什么错?平日里那么安分和谐的一群人,半年不到,竟给遣出去了一半还不止! 要问理由?实在太多。但其实大家全都心知肚明,那些仅仅只是借口而已。真正的原因是:世子妃善妒。 打翻了醋坛子的世子妃就像是坏脾气的老虎,连金枝玉叶的世子都敢挠。 令人郁闷无比的事,吃了亏的世子却不能抗辩,更不能还手。因为那样做的结果只会加剧彼此的矛盾,扩大事态。王妃定会伤心欲绝,怪他不懂事;郡主肯定会批评自己的兄长,不懂得女人的心。 以和为贵是鲁王府的传统。摒弃了这个传统,就不是朱氏的好子孙。 既不能打妻子,又不能冲撞了王妃,最后,世子只能落个各种阴郁c各种暴躁c各种发狂。 于是,就有太多的家什沦为了牺牲,变成不可收拾的废物一堆。 于是,华丽堂皇的寝殿便成了世子妃一个人的天堂。 于是,蝠园就成了世子唯一能够暂歇的容身之处。 可怜的世子 福橘轻轻揉了揉眼睛,抿去眼角的凉湿,抬头望向紫檀拔步床上的人。 那是世子近期最为在意的人,一个孩子,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叫人不敢轻视的气质。 他叫钟若萤,世子口中的“小四儿”,承奉朱诚和护卫东方大人口中的“四郎”,一个实质上是个女孩子的假小子。 没有女孩子的柔媚娇弱,也没有男孩子固有的鲁直轻率。 是个无法以一言来概括的c挺奇怪的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6章 以防万一 福橘自七八岁上,就在王府中受教。作为伺候世子的宫女,她接受过全方位c严苛的教养培训。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场合,听过各种各样的真话与假话,也学会应对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件。 她比谁都清楚,世子的那双手有多么地金贵。 能被世子捧在手心里的,都是值得她们战战兢兢小心以待的宝物。 包括钟四郎。 福橘永远也忘不了几日前所发生的那件事。 世子急匆匆地冲入蝠园,神情凝重仿佛要天崩地裂了一般,飞扬的袍袖衣袂将身边的人掠得摇摇欲坠。 她看到了世子的狐裘下包覆着一个人,小小的一团,软软糯糯地不知是生是死。 随即,她获悉了一个真相:那个孩子,性命堪忧。而世子却要她安然无恙。 书房给辟成了医馆,这是王府以往几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怪事。 王府的医正c医副全给集中到了这里,跟一个西洋传教士讨论争议了大半天。 医治方案最终确定为由那个西洋人主刀,良医所的医工为助手,帮助病人取出体内的致命异物。 手术定在明日。 世子的床榻给让了出来。 那张床,在以前只属于世子一个人。 福橘甚至相信,就连蚊子苍蝇都没有那个福气降临到那张床榻上。 来自乡下的钟四郎却被堂而皇之地摆放了上去。 朱诚在叹气,东方依旧木雕泥塑一般,只有在留心观察时,才能捕捉到他眼底隐隐约约的担忧。 知府的李二公子c卫指挥使家的公子,还有传说中来自李朝c神乎其神的天才阴阳生朴公子,都难掩面上的沉重。 蝠园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给封锁得严严实实,就连作为枕边人的世子妃,都给瞒下了。 世子的心情很糟糕,作画时,作废的素绢丢一地,进去的人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钟四郎的到来,打乱了世子的生活规律。 世子做出了很多反常的举动,比方说若有所失,比方说长吁短叹,比方说把福橘她安排过来侍候钟四郎。 世子这个举动,无声胜有声。在世子心目中,这钟四郎就等同于他啊! 这一认知让福橘心怀惕厉,投向若萤的目光里,含着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纠结。 四郎。 据说,这孩子还有个绰号叫“拼命四郎”,比她的真名还响亮。 对于这个绰号,福橘表示并不陌生。 世子妃也是知道的,且暗地里恨得牙根痒痒。 王爷和王妃也不陌生,甚至是郡主和仪宾,都是知道的。 姐夫与小舅子的数次冲突,都跟这个“拼命四郎”有关。换言之,这孩子是根导火线。 能够惹得世子和小侯爷不和,这孩子的存在不可谓不要紧,也不可谓不危险。 但是,瞧上去那么沉静的一个人,哪里是个惹是生非的模样? 福橘微眯了眼,有少顷的失神。 倚在床头的钟四郎,恰好处在阳光的尽头。如同骤雨初歇的天空,整个人泛着揉碎芳草落红成泥的青灰的色调。 乌发如云,与朱红的衾被漫作一汪缠绵。 一种很淡很朦胧的暧昧萦绕着她,无声无息地释放出引人注目心驰神往的神秘气息。 别的孩子,都如水晶玻璃一般纯净剔透,而眼前的这位,却让人看不到底。仿佛身在山巅云际,那般地变幻莫测c遥不可及。 而这种水烟澹澹玄之又玄的迷惘之态,却因了她的微微一笑,登时了无踪迹。 “福橘姐姐来了。正好,姐姐帮我把这几封信收起来吧。”若萤指指面前的雕花紫檀炕桌。 福橘靠近前去,只见炕桌上有三封信。封皮上俱署了日期,时间相隔为十天。 “姐姐帮忙把信交给李二哥,他知道怎么处理。” “是。”福橘应着,正在捡拾信件的时候,耳边忽听到脚步橐橐,内外一迭声地低呼“世子”。 未及转身,此间的主人就已经立在了床边。 福橘赶忙趋向一侧,屈身行礼。 朱昭葵视而不见,只管端详着床上的人:“这是怎么伺候的?两个膀子全晾在外面。” 福橘没敢吭声,悄悄打量着那个被宠爱着的小人儿。 换成任何一个人,听到世子的这句话,哪有个不感激万分的? 可是她却从钟四郎的沉默中,窥到了一丝阴郁。 不大情愿呢。那人对世子的关怀,很不以为然呢。 “炭火那么旺,哪里会冷。”若萤垂下眼,低低补充了一句,“我又不是脑袋有问题。” 朱昭葵勾唇一笑,一撂袍子,侧身坐在了床边,目视若萤,心下酝酿着语言。 “什么要紧的事,非要现在说?” 瞄一眼福橘手里的书信,那一笔秀丽的字体令他眼睛一亮。这个年纪,能够写得出这种水准的字迹,背人处还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呢。 当然,他更好奇的是信中的内容。 明明正行走在悬崖边上,随时都有可能坠落,可她依旧看书c写字,从容不迫地,不知道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吗? 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也正因为此,所以才觉得她特别吧? “这都出来好几天了,总得跟家里打个招呼。”若萤看着自己的手,才刚剪过指甲,摊在被子上,像是一捧雪,“虽说不是什么大手术,可难保术后不会发生意外。以防万一,及早做好安排才是。” 三封信,能撑一个多月。见信如见人,就算到时她不治,起码家里的一些事务不会受到影响。 草菇房要重新堆料c重新种植。配料的内容与过程,腊月最清楚;后期的看护c收割,可以交给高驼子;发展买家c配送货物,这些事情完全可以托付给腊月和小芒。 这两个人的户籍已于年前报到县里,登录在了三房的户头下。虽然只能做三房的家奴,但以爹娘的品性,决不会苛待他俩。 高驼子父女仍旧是自由的平民身份。不过,高驼子本人更愿意将自家的田地寄在三房名下。由三房接收了之后,高家就能少操很多心,比方说赋税c徭役。而且,有三房作为庇护,将会大大减少高家父女受欺负的概率。 大显那边,若萤也留了信,必要时就会发出。 对于大显,她没有太多担心。那人只要好好地学习进修,考试合格后,获得度牒,从此就是一名正式的出家人了。看守六出寺,自耕自作也好,下山四处化缘也罢,都能保证饿不死c冻不馁。 大显是个菩萨心肠,有他在,定慧就能平安。 鱼塘那头,她着墨较多。细致到了要挖多深c多宽c下多少鱼苗c如何选藕c种植,以及如何预防及治疗各种病虫害c如何销售c如何二次加工 在信中,逐一作了提醒。 至于草菇酱,基本上已经无需她多言。母亲在这一块儿上已经做得很熟练,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就看后期如何稳定市场c拓展销售了。倘若她这次能好起来,回去后,就该考虑出售技术的事儿了。 “只要这几项平平安安做下来,家里的生活就能保证富富余余了。有蛋吃,有肉吃,腰里有零钱,必要时,攒钱再买条耕牛,减轻父亲和外祖他们的负担,把多余的精力投到别的赚钱生意上,就对了” 听着她娓娓道来,一丝不苟c不急不躁,退可守c进可攻,把事情打点得井井有条,不盲从c不激进,平淡如物候更迭不以人之悲喜为惑。气度冲容仿佛能令风云随心岁月停止,那具小小的身躯里,究竟埋藏了怎样的一颗玲珑心窍,这是朱昭葵迫切想要了解的。 想得心痒却不敢贸然探寻,怕瓦解了这份仿佛天长地久一般的精密。 许是他给折腾得太累了,竟是如此地喜欢这相顾侃侃c行云流水般的安详。 “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莱哲先生怎么说?做好准备,就尽快动手吧。其实,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想开了,就那么回事,实在没必要顾虑太多。” 朱昭葵的眉峰跳了两下。 这算是安慰他吗?她看出了他的焦虑吗? 从她住进来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哪里似乎不对劲了。吃什么都不香c做什么都沉不下心去,总感到天阴阴的c风冷冷的。眼前所见的明明都是熟悉的人和景,却只管感到心烦。 说不上来自己想要什么c想要干什么。 据说,女子来癸水的时候,常有如此的症候,莫名其妙近乎不可理喻。 可问题是,他不是女人哪! 这会儿,四郎不过轻描淡写地调侃了一句,居然奇迹般地平定了他的心神。 也就是说,他先前一直都在隐忧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7章 富贵之乡 怎么能不担忧?他亲眼见过那个传教士的“吃饭家什”,什么刀c剪c钩c凿c斧c钳c针c锯c锤 当真是晶晶亮c透心凉。 也垂询过如何开刀c开刀后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流血c止血c发烧c溃烂c感染 就没有一句能让人稍感安慰的话。 而那个阴阳生,要不是有书童抱持着,怕是要当场昏倒。 “有本王护着,不会有事的。就有些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想到即将到来的难关,他不禁心下恻然。 关于她受伤的原委,她始终不肯吐露一个字。 就冲着这一点,这人哪,主见太强了可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想去摸摸她那一头长发,像触摸她卸下心防后的自由自在。目之所及那张平静的脸,那一双深如星空的瞳眸,却发现那其中仍保留着生人勿近的孤傲。 而这,也正是令他迷惑又激赏的珍贵气质。 温热的手覆上她的。掌心里的手小小而凉凉地,胜过此生所见过的最好的美玉。 可惜的是,她并不解他的风情。 “李二哥他们那天也会过来吧?”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太亲昵的抚触会令她心神不稳。 这种细微的抗拒,也只有亲历者的他才能感知到。 “他们几个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要是这么想,就让他们过来吧。” 若萤从中嗅到了一股酸味儿。 她不禁有些好笑:这男人的心眼着实不怎么大。不就是不准他摸手吗,至于吗?莫非允许他又搂又抱就满意了? 这虽是他的地盘,可除了这里,她并非无处可去。 她原本都已计划好了,一旦找到莱哲而他又肯答应相助,那么,她就会在府城中租赁一间民房住下来,由红蓝贴身照料,静言随时观察病情,多不出一月半月,她就能痊愈下地。 只是没想到,静言在寻访莱哲时,恰好被随着警铺的人巡街的李祥廷和陈艾清发现。 静言不擅说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露了她的存在。 随后,跟着姨父客居在陈府的朴时敏也掺合理进来。 再然后,就跟发热串窝子似的,就让王世子得知了消息。 对此,若萤并不感到疑惑。毕竟这山东道有一半多的课税都是王府的,其产业c仆属c眼线c耳目,遍及各个犄角旮旯,倘有心打探消息,有何难处。 况且,李祥廷和陈艾清他们这几个少年才俊又是极受民众关注的焦点,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都能引爆街头巷尾万众参与的热议与参与。 更别说李府跟王府还是亲戚,而李祥廷跟王世子又颇为投机。 归根到底,若萤这个事儿,真不成什么事儿。 不过,幸好,幸好事情的扩散到此为止,没有再引起郡侯府的注意。 一想到梁从风,光是想想那个名字c那副风情万种的姿容,若萤这颗心,立马就跟倒灶似的烦躁起来了。 她微微地蹙了下眉头,近旁的人马上就瞧见了。 “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在心里,他正伸出手去揉她的眉心。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畏首畏尾了。就像是曾经见面那样,抱一抱c揉一揉,不是很自然很寻常吗?不是说“一回生c二回熟”吗?他又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地就是斗斗嘴c玩玩心思,调剂一下生活,无伤大雅,无可厚非吧? 可眼下却不敢这么做了。她比个瓷娃娃还脆弱,她的体内落入了一根针,在他心里,她却像是一只刺猬,浑身都是刺。他倒不怕自己会扎得手疼,却不忍心害她受苦。 从前,身边的人,包括父王母妃,包括侍妾宫女,说他善良体贴,他通不以为意,觉得那都是些过誉之词c讨好之语。 但现在这想法变了。 或许,他真的很懂得体谅人呢。 “假如说我有什么不测,跟我的红姑就请世子给一条生路吧。” 作个奴婢也好,嫁人也罢,就是不要再让她落入钟家老宅中。 这也是目前为止,她唯一的顾虑了。 “我知道。” 不是“好”,而是“知道”。 若萤心神微动,不觉撩起眼皮瞅向他。 从这简短的三个字中,她似乎窥到了些什么。 他忽然为自己朝她又迈进了一步而感到欢欣鼓舞。 她是个极有责任感的,凡事,谋定而后动。与人,熟虑而后言。 不会浪费精力在无干系的琐事上,也不会无的放矢行使些孩子气c做些无聊事。 他不需要刨根究底,但只知道,只要是她有所求,所求之事定不寻常。 见惯了她的曲折婉转,第一次见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拜托他,他表示很欢喜也很惆怅。 “本王已许诺分你一些寿命福分,不会有任何的意外的。本王不许。” 终于,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在她渐渐眯起的双目中,他听见了自己的深一声叹息,落进了她看守严密的心底。 在那深沉的眸底,即使不见天日,但能长住,此心甚慰。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若萤轻笑一声:“届时,我娘过来要人,世子不怕圆不了场?” 朱昭葵笑了。 当他微笑的时候,那双过于肃严的凤眼突然就有了百鸟朝奉白花拱迎的雍容恬淡。 他甚是轻松地回答道:“若不治,就告诉他们,本王看上你,留下你了。” “嚓!” 正在倒茶的福橘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声响。 静寂。 长久的静寂后,若萤对上那人的眼,深深凝视,一字一句情真意切:“谢世子成全!”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还有谁敢质疑?谁敢到王府门上讨人? 只要还活着,于家人就是安慰。 日影微倾,幽香暗度。花开脉脉,落蕊丝丝。 看着倦极而眠的若萤,朱昭葵久久不动。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凝重,也听不见他心底的叹息。 那么毫无戒备的面容c毫无防范的睡姿,全然不似记忆中清冷警惕时时提防小心的那个人。 实实的,这还是个孩子,筋骨软弱c血气未丰,小小的一枚钢针,便能夺了性命去。 死亡是如此地接近,也许明朝再见不能,这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承诺c他的号令,真能起到辟邪解难的作用吗? 一霎时的心力交瘁茫然无措弥漫身周。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上某处如同被芒刺扎了一下,那遽然而生的抗拒,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妃,那个一味厚道不知心计为何的老好人。 假如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他,不知道母妃会是怎样的伤心难过呢? 王府正宫春晖殿。 鲁王妃唐氏正跟自己的宝贝闺女寿宁郡主朱昭槿闲话家常。 娘儿俩一边一个,舒舒服服靠在罗汉床上,背立着八折紫檀螺钿四时风物游园图屏风,床中间搁着小炕桌,上头摆着茶果点心并金盘佛手等清供。 一只白玉荷叶盏中,满堆着典膳所新进的枇杷。 这产自四川的时鲜水果,让曾经在蜀地生活了很多年的鲁王妃甚是感慨。 寿宁是昨日归宁的,趁着临盆前身子还算灵活,回娘家来走一走,散心的同时,也能安慰王爷和王妃的心。 娘儿俩才刚说到吃饭上。王妃说鲈鱼正当季,但寿宁近来对荤腥反应很大。还没瞧见东西c闻到味儿呢,光是听到个“鱼”字,先就忍不住吐了一遭了。 慌得里里外外的宫眷好一通忙活。一帮人搀着郡主去更衣,一帮人在这厢清理了秽物,熏炉中多抓了两把熏香,待到除去了异味,将熏香止了,打开门窗,通透了空气,方才重新请了寿宁出来。 这期间,各处来了好几拨禀事述职的。 典宝所正在为“抓周”作准备,详细列出了各项内容c材质,请王妃和郡主过目筛选; 还给预备下了用于打赏的银钱,凡大小c花样儿c数目c重量,都需要王妃和郡主拣中意的来定; 良医所就郡主生产一事,来请王妃定夺助产及后期伺候在侧的奶娘c宫女c承奉的人选; 典服所的来呈单子,请王妃郡主选取时新的料子,定下了颜色和花纹,好及早去采购; 不管郡主此番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对鲁王府来说,都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因此,王妃的意思是必须要好好庆贺一番的。 此事今上也早有所知,宫里的各种赏赐自郡主怀孕之初,就开始流水般送过来。 这是王爷和王妃的第一个孙儿,自然是备受瞩目与期待。 王府长史司那头,也作好了各种准备:不管郡主生的是县主还是将军,自孩子出生伊始,即需造册两本,上报朝廷。一本送宗人府登记,一本呈礼部收贮,以备日后查考。 及至孩子五岁,即可向朝廷请名。十岁则可以请封,至十五岁则要请宫里选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8章 家长里短 说起这宗人“请名”,指的是凡朱姓子孙,无论男女,在五岁上由王府奏请翰林院,依照宗系辈分,以五行为偏旁,取一个字,拟订好名字后,奏请皇帝钦点,颁敕王府。从此,这名宗人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譬如鲁王朱镝的名字,便是依照这个步骤得来的;譬如朱昭葵和朱昭槿兄妹的名字,也遵循了这个规矩。 郡主享有宗室爵位,她这个孩子一旦降生,将循序获得县主或镇国将军的封号。都是宗室人,都享有请名请封的资格。 封爵之日,朝廷会派遣使节过来举行册封仪式,赐予受封者册文c宝印。 之后,朝廷便会出资为其另造府舍房屋,出阁居住,这个时候,就可以向朝廷请得禄粮了。 为亲王的鲁王年禄米为一万石,郡王为二千石,其下的镇国将军为一千石,辅国将军为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以此逐级递减。 为郡主的寿宁和为仪宾的庄栩年禄都是八百石。 朝廷拨给的造房的钱,亲王多则上千两,郡王几百两,县主c县君c中尉c乡君等,每人都是几十两。 别小看这几十两,这足够一户普通人家解决住房问题了。 也就是说,只要是宗人,生老病死统统都由朝廷负责。 这实在是让广大民众艳羡不已的特权待遇。 “所以说郡主,你可要保养好身子,跟仪宾多生几个才好。娘现在就有些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嫌辛苦,只生了你和世子两个。这种滋味,你年轻,还不懂。赶到了娘这个年纪,就知道了。儿女没有嫌多的,多子多福,这话儿一点儿没错。”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妃朝着一旁的世子妃偷偷扫了好几眼。 可惜后者根本没有在意,只管把玩着一柄新得的如意。 郡主朱昭槿嘟着嘴,并不十分情愿:“这一个就够折腾人了,其他的,等以后再说吧。娘你不知道,这吐啊吐的,真是够了!娘你当初吐的厉害不?怎么听我婆婆说,她当时就没什么感觉呢?不知不觉,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王妃笑道:“她们庄家清一色五个全都是儿子,是儿子的话,害喜确实轻点——不过郡主也别想那么多,害喜不一定就是闺女。这个也不是绝对的。就好比坊间总说‘酸儿辣女’,也不大准。我怀世子的时候,什么都吃,并没有偏好哪一口。挺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踩凳子上粘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得劲儿。倒是把伺候的人全吓到了。” “那怀我的时候呢?”成亲后的郡主,明显地好奇从前的事情了。 王妃瞅瞅她,若有所思:“皮色好。看郡主这脸色,倒像是怀了个闺女。看你连床边都上不上来,笨得那样子,嗯,八成是个女儿。女儿好,后头再生个小子,凑成一个‘好’字,多好!” 说着,王妃歪头笑问:“你说呢,世子妃?” 虽是问句,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小心之意。 这份小心谨慎感染到了暖阁里的所有人。大家将目光一起投向老神在在的世子妃。 梁从鸾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回应如同风吹雪:“这是郡主府的事情吧?旁人不好多说吧?” 也是问句,但其中的冷淡与倨傲一目了然。 听她把界限划得这么清,话又说的这么直白,鲁王妃登时就有点傻眼了。 郡主的眼皮子跳了两下,待想说什么,思及自己的出嫁之身,终究还是选择了缄默。 衣衫簌簌c脚步踏踏,耳听得一路嘤嘤呖呖高高低低的“世子”,朱昭葵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 “世子哥哥好。”郡主身形未动,先就欢欢喜喜叫了一声。 朱昭葵嗯了一声,戛然止步于梁从鸾的对面。 许是被他的高大身影笼罩,梁从鸾几不可察地紧了紧眉心,不慌不忙地掸了掸两边衣袖,似乎恍然大悟般冉冉起身,略福了福,口中不咸不淡不凉不热地问候道:“见过世子。” 出乎她的意料,对方的回应显得迟钝了些。 也许只有数息的停滞,但也足以让敏感的梁从鸾心生警觉c面露不快了。 她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的夫君根本就没有在看她,而是直直地凝视着她的背后。 那个叫钟若芝的伴读。 关于钟若芝,梁从鸾所能知道的无非就是:她有个亲姑姑,在王府的某处山庄里负责管事。应该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但王府的产业众多,上上下下管事的更是多如牛毛,要想让她世子妃认识其中的一个,除非那人有极其过人的本事。 梁从鸾不认识那位钟家的姑奶奶,但是,因为钟若芝的存在,让她对那个钟姓的管事娘子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点兴趣。 钟若芝也算是个能干的。出身一方大户,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凡针黹女红c琴棋书画,都可圈可点。为人深沉而灵活,耳聪目明的,确实是个好用的人才。 梁从鸾身边现有两个正式的伴读。作为未来的准亲王妃,她可以拥有四名伴读。这几名伴读,将享有从九品的俸禄。 为将来计,她已经开始着手做各种准备。而钟若芝,就是被当成伴读候选接受着来自各方面的训练与考验。 既然是效忠于她的人,必须要绝对听从她的命令,关键时刻,绝对不允许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 可眼下 再看一眼,梁从鸾的怒气越发炽热了。 倒不是发现自己的人有背叛自己的趋向,而是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想偏了。 世子那冷冷的目光,绝对不是有情有意的表述。 可是,梁从鸾依旧妒火中烧c妒意汹涌。 从来打狗看主人。王世子用这种堪称“敌意十足”的眼神关注她的心腹,是不是可以认定,他其实不满的是她——世子妃? 因为无法拉下脸来同她争执,所以才会迁怒于她的人吗? 一念甫动,唇齿先就抢去了先机:“怎么,世子莫不是看上这女子了?”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大吃一惊。更多的人则还处在莫名其妙中。 朱昭葵无动于衷恍若不曾听见,径直往前,给上首的鲁王妃行了礼,随即就坐于另一侧。手一伸,接住了宫女呈上来的“三清茶”。 梁从鸾暗中攥紧了拳头:什么意思?这什么态度?这是在告诉大家,她的侍女不值得一提吗?还是说,她的问题浅薄可笑不值得回应? 真的可以如此藐视她吗?石子儿落到水里尚且还要跳起个水花呢,什么时候,她的话连一块小石子儿的分量都不如了? 这般不理不睬到底是在轻视谁?她?还是她背后的安平郡侯府? “世子还没回答臣妾呢。倘若看上了,臣妾也好去张罗喜事。”梁从鸾不依不饶,定要寻个满意的答复。 朱昭葵拾起眼皮,平静无波地说道:“夫人贤良淑德识大体,实在是地方百姓的楷模。只是岂不闻‘君子不夺人所爱’,以夫人的美德陷为夫的于不义,实在是大不智,夫人以为呢?” “小两口要说笑话,回你们那府里去。”一看苗头不对,鲁王妃赶忙岔开话题,“难得你今天有空。你父王和仪宾他们正在燕居斋品茶下棋,你没过去?” 朱昭葵瞅她一眼,无声胜有声。 “你成天写啊画的,也该四处走走了。”鲁王妃慈母殷切,“东辕门那边,听说护卫指挥使司今天有练兵?你既不愿坐着,不如过去看个热闹。东方想必会想去。他成天跟着你,一身的好功夫,现在光剩下给你看门了,也够难为他的。” 朱昭葵细细地品茶,还是没什么反应。 从他这里套不出话题来,鲁王妃只好把目光投向后面的朱诚:“世子近来可好?没有那里不自在吧?他那个脾气不是个活泼的,你们这些人,除了要规劝他别行差走偏,还得时常开导劝解着他,让他开心点儿。” 她说一句,朱诚应一声。 “正好你过来了,有个事儿想问问你的意见。”鲁王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比较好,“郡主这是第一胎,虽说府中不缺人照应,可是到底还是在跟前守着比较安心。我就想着,能不能让郡主在宫里待产?” 朱昭葵放下茶盏,对墙上的那幅缂丝加绣九阳消寒图产生了兴趣:“庄栩那边怎么说?” 对于身边很熟悉的人,他习惯于直呼名讳,就好像习惯称呼郡主“朱二”那样。 “先问问你,你要是没意见,再去跟亲家商量。” “父王呢?母妃说过了?” “他?这些事儿八辈子找不到他头上去,才好呢。” 朱昭葵点点头:“母妃做主就是了。” 朱昭葵想速战速决。 要他跟三姑六婆讨论这些家长里短,简直不可思议。 “世子妃呢?”鲁王妃殷切地看向梁从鸾。 梁从鸾抚摸着那柄文竹嵌玉荷花鸳鸯的如意,似乎被竹丝形成的波纹与栖首的玉饰吸引住了,听询问,只管波澜不兴地回了一句:“循例就是。” 呃。 鲁王妃噎住了,默默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循例?什么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9章 夫妻口角 王府中从来就没有过出嫁的郡主在宫中待产的先例。 循例?这不等于说“不”吗? 她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不放心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毕竟自己就这么一个闺女,生产乃是女人一生中最为危险的关卡,稍有不慎,各种可能都会发生。 她也不是不相信郡主府的人,纯粹就是想亲自守着c看着,只有如此,方能心安。 她这要求很过分吗? 就算没有先例,不可以开一个吗?可怜天下父母心,难道真的不可通融吗? 就算不能违例,但是,作为懂事的孩子,不应该安慰她一下吗?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给鲁王妃自己否定了。 千万不要再惹世子妃不痛快了。 世子和世子妃原本就爱争竞,平时为个鸡毛蒜皮都要大动干戈,自己何苦再去添乱呢? 世子妃固然是不敢对她怎样的,可转过头去就寻世子的晦气,动不动就说鲁王府欺负人,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久而久之,岂不要毁了鲁王府的忠厚仁爱之名? 即便如此,鲁王妃也不认为是世子妃不对c不好。她从来都坚信,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作为女孩子,有的胆大c有的懦弱;有的拘谨c有的活泼;有的大大咧咧c有的小肚鸡肠; 是人,谁没个小脾气呢? 郡侯府的这门亲事,可是她早十几年前就定下来的。这既是天家爱惜忠臣的体现,也是她各人的心愿。 别的不说,单冲着安平郡侯老太君的品性,也没法儿对侯府孩子的操守产生怀疑。 果然,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那未来儿媳妇不负众望地展露出耀眼的头角来。 老太君教养出来的孩子,到底是不凡的。举凡琴c棋c书c画,针线烹饪,竟无有不通的。从十一二岁上开始,协理老太君处置郡侯府的内外各种事务。内服外威,竟如天生异才一般。 鲁王妃本人,对此是极为钦佩的。因为郡侯府的这位小姐,刚好做了她所做不到的事情。 没有什么主意的鲁王妃唐氏,这半辈子,就没怎么操过心。 初为人妇时,王府中的大小事项都由婆母c公爹操持c打算,她只管翘脚袖手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及至生了儿女,还没等她熟悉宫中的账簿,小小的朱昭槿已经尝得出膳食中被偷工减料了的那味食材了。 而世子身边的人,又都是忠心不二文武皆备的。凡主子想得到的,他们都能想得到;主子想不到的,他们也能想得到。 如何让主子安心自在,如何让鲁王府长盛不衰,如何排除异己c铲除隐患c如何打击作奸犯科营私舞弊 这些事儿,世子只是知道个前因后果即可,具体的操作,根本就无需他劳神费力。 鲁王妃对此是欣慰的,认为这都是她的福气,命里注定是个不担压力的。 后来世子要成亲,说实话,她比世子还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她甚至想,即便是她哪天突然不在了,也是无所遗憾的。有世子和世子妃在,一定能将这个家好好传承下去。 一定能吗? 鲁王妃现在,可不敢这么想了。随着世子和世子妃的三天一小吵c五天一大吵的节奏日趋紧密,她开始担心起鲁王府的未来。 家和,万事兴。反之,好不了啊,好不了。 所以,刚才她才会跟郡主说出“后悔当初生少了”的话来,那句话,的的确确是有感而发的。龙生九子,就算七个八个都是混账,但有一个好的,就行了。 世子妃要作乱,世子能怎么说?反对的话,必然要导致夫妻反目。而夫妻两个吵架,不管有理没理,一般都会先寻男方的不是。 郡主倒是个有主意c又能干的,可嫁出去的女儿c泼出去的水。自己纵然有千般期望,也不好开口请郡主给这个家做主。 表面上看着繁华富贵的王府,谁知道内里竟有这么多烦心的事情呢? 难怪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唉。 鲁王妃揉揉眉心,决定丢开这些想也想不通的事情。世子c世子妃这边她是使不上劲儿了,可还有个闺女肯听话不是? “天暖和了,多去凝熙园逛逛,去西苑看看风景c听听鸟叫c闻闻花香,心情好,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必定也会是个开朗可爱的。别老窝在屋里,睡了吃c吃了睡。睡多了,反倒把人睡迷了。” “是。”郡主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嘛。” “在这生儿育女的事情上,你还真得多听听老辈子的话。”说到这里,鲁王妃掉转了视线,“我跟郡主要交待些事情,你们愿意听,就在这儿听着,总归后头你们也能用得上。不耐烦听,世子就带着世子妃去园子里走走吧。想要用膳的话,叫人过来说一声,好给你们预备些各人顺口的。” 虽然是撵人,鲁王妃的话却说得相当婉转。 朱昭葵几乎想都没想,道:“我还有事,先回了。” “好,去吧。”鲁王妃现在,巴不得那位世子妃赶紧离开跟前。 梁从鸾徐徐起身,循规蹈矩地行了礼,跟在朱昭葵身后出了大殿。 才下玉阶,她忽然住了脚,望着前面似乎已经遗忘了她的存在的背影,冷冷问:“世子不是才从书房过来的吗?怎么身上好大一股药味儿?难道是哪里不自在了?” 此时,若是不了解的人,一定会认为这是她的关怀。 朱昭葵慢吞吞地止步,稍作沉吟,头也不回:“不过是小内侍摔了一跤,无妨。” 梁从鸾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办事如此不力,还留着做什么!承奉司的都干什么去了?竟连个像样的人也安排不出来吗?” “人谁无过?谁又是生而就能的?夫人以为呢?” “世子这是打算要将王府变成养济院吗?真是大慈大悲得令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呢。”梁从鸾丝毫不掩饰话中的讥嘲之意。 “夫人既不以为然,这就亲去蝠园问责,如何?”朱昭葵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虽无先例,为夫人破例一次又何妨!” 梁从鸾的脸色腾地就变得红红白白了,手中的如意恨不能砸到地上去。 她怎么会听不出朱昭葵的话外之音! 他分明就是在报复,报复她方才对鲁王妃的违逆。 郡主在王宫中待产,这不合规矩,所以,她坚决地予以了否定。 蝠园是禁地,是世子办事的私人处所,即使是王爷和王妃,非得允许,都不得擅入。这也是规矩。 但是,跟她的法不容情相比,世子却愿意为她破例。 这说明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证明世子对她情深意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只能说明相比之下,世子比她大度c宽厚c仁慈。 踩着她的肩膀,衬托出他的高大,谁敢说这个人忠厚善良? 他松得了口,可她敢信以为真吗?在这儿,在王府中,敢于直视她并时不时冲她使脸子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王爷身边的那一干人,对待她跟对待世子的其他侍妾没什么太大差别! 世子这边也是,那一群人光认得世子,不认她。她要发号施令,他们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去执行的,必定要先去禀报了世子,得了令下才会有所举动。 这不是轻视,是什么?不是说夫妻同心吗?既然形同一人,为何还要区分得这么明显? 她难道是件衣裳吗?去了一件,还有很多件新的? 难道她不是这儿的主人? 把她看得跟没明没分的侍妾似的,算什么意思? 欺负她们安平府没有人了吗? 想到这里,梁从鸾的气也盛了c胆也壮了,回应也毫不客气了:“既然是世子诚邀,臣妾敢不从命!” 她所预料中的勃然大怒并没有出现,但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世子的肩背僵硬得厉害。 生气了吗?她说错了吗?既然是世子妃c是这府中的女主人,试问,还有哪个犄角旮旯是她不能去的?还有什么事是说不得c问不得的? 但这些问题,世子通未给予解答。 “去蟠园。” 随着这一声,朱昭葵去势如风。 梁从鸾愣住了,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去得鞭长莫及了。 身后的侍女们禁不住惊呼:“蟠园这会儿?” “阮氏太嚣张了!”一个侍女直截了当。 身为世子的侍妾,平日里留宿世子已属逾矩,这会儿,光天化日地就要和世子双双对对,这不是在打世子妃的脸么! 是不是以为自己在鲁王妃跟前长大,以为很受宠爱c以为自己的地位很牢固,所以就可以随心所欲争宠夺爱了? 世子妃和世子不和,焉敢说不是阮氏从中作梗所致。 正当众人为此愤愤不平时,却有一名侍女表达出了不同的声音:“侍妾而已,怎配和世子妃相提并论。”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冷冷清清的声音,像是一道雪流,冷却了梁从鸾心底的炭火熊熊。 她微微抬起头,下巴仰出一个骄傲高洁的弧度,嘴角噙着的微笑包含着一览众山小的自信与藐视。 “若芝说的对。你们哪,都该好好跟她学学。别弄得自己小气巴拉的。” “是。” 人群中,钟若芝微微地躬身,展现出一个谦卑却又不失优雅的态度。 她知道,世子妃欣赏这样的姿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0章 生死一线 云母屏风香隐隐,锦帐深深漏沉沉。 凤阁铁马疑似梦,底处人语燕呢喃。 本该熟睡的人忽地起身,怔忡良久,惊动了春温无限的如花美眷。 皓腕缠绵,私语缱绻,却最终未能挽住心已驰骋c神已往的心上人。 玉树临风,从容更换了袍衫衣履。无视身后的神情凝视c经行处的俯首惶恐,一径奔向蝠园。 枢林空旷c女墙迤逦,未名鸟雀的呢喃如同夜色一般混沌。 庭院中稀稀落落亮着几盏白玉宫灯。书斋檐下只亮着两只八角灯笼,在风中摇曳不止。 四处俱是静悄悄地,愈发显得清寂。 “爷,小心脚下。” 朱诚手持一盏八角玻璃宫灯,一手担着王世子的手,慢慢导引着道路。 门外坐更的宫女们闻声而起,垂手肃立。 朱诚压低了声音,问:“四郎如何?” “回世子c承奉,近三更的时候才让止了灯。这会儿,应该睡沉了。” 也就是说,此刻不宜打扰? 但世子披星戴月而来,就这么折回去,且不说不敬,就这种事儿,以前都没有过先例。 正当朱诚为难之际,感觉到眼前一暗,却是世子甩开随从,冉冉升阶,推开了书斋的大门。 月色稀微,安宁一触即碎。 黑暗中,四目相对,不知惊诧了谁的心。 “还没睡吗?”对于她的作息时间,他真的一无所知。但小孩子睡眠多,这会儿都没睡,怕是有什么心事吧? 即将面临的生死挑战,还是让她害怕了吗? “我刚想起来一件事。”若萤的口气,就仿佛等他已久似的,有倦怠,却无意外,“那个借口不大妥当。烦请世子费心,另想个法子吧。” “是什么?” 借着说话的时机,他进入帐中,坐在了床沿上。落座前,将床边的被褥朝里略推了推,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摸完了,又摸了一下自己的。 “这个时候,可千万别着凉了。” 若萤侧着没动,忽然问了个很遥远的问题:“世子手上的伤,全好了吗?” 嗯? 他定定神,方才领会到她的所指。 千秋宴上,他与小侯爷之间的冲突,看来她已经听说了。 想来这些事儿也瞒不过她。李二公子对她一向推崇,恨不能拉了家去做兄弟似的。书信往来间,类似这种百姓最爱津津乐道的新闻,岂有不谈论的道理? 想他受伤后,关心他的人多不胜数。但只有眼下,她的问候让他感到心头一暖。 虽然,那也许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问候。 “良医所不是吃白饭的。”他回答道。 “是自残的?”很快地,她就有了另一问。 这种问题,换作别人,只能憋在心里,决不会说出来的。至少目前为止,他还从未听说过这种质疑。 别人的避讳,或是为了保护他c尊重他,但也有可能是为了保护自身。 但他认为,这样的小心谨慎,称不上是真正的关心。 反倒是她的直截了当,虽然猝不及防令他有点灰头土脸,但心下却像深院春来花开早一般踊跃欢喜。 这孩子之多心,叫人防不胜防;这孩子的说话,总是能够恰到好处。 “小四儿果然是最聪明的!”夸奖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若萤暗中撇嘴:“人说,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很可怕。只是——若当时伤了他,想必侯府的老太君会很难过吧?” 朱昭葵的眼睛登时就直了。 若萤甚至能够清晰的看到他眼睛里的万丈光芒,亮,而且炽热,倒要把她烤成挂炉烤鸭似的。 果然,她又戳中了他的心思吗? 王世子其人,还真是厚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世子是个好人。好人这个词儿,也不能时常挂在嘴边。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现实问题:好人容易给坏人欺负。有了坏人的对比,才有了好人的存在。世人多昏聩,容易把好人简单想象成软弱驯顺,从而心生狎昵,进而逾矩冒犯。无底c妄求无限,一旦无法达成他们的心愿,好人便会成为泄愤出气的对象,成为万恶之源。做了好人,却不被理解,这也许算得上是人生的一大悲哀吧。” 朱昭葵冷哼了一声:“本王不稀罕他领情!” “世子心性纯良,待人宽厚,世人皆知。我与小侯爷曾有过摩擦,彼此心怀芥蒂,不知几时才能一笑泯恩仇。若因为这个缘故,将世子搅入是非之中,岂不是我的罪过。” 因此,他之前许她的事情,需要低调更低调,千万不要让风声传到梁从风的耳朵里。 想象一下吧,届时她人都不在了,空留个名头在王府中。小侯爷一旦较上劲,定要寻她c见她,怎么办? 到时候,小舅子会不会借着这个事情,攻击自己的姐夫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是啊,有罪的是她这块璧玉啊! “岂有此理!”朱昭葵怒了,“郡侯府几时成了鲁王府的当家人了?” 他要收什么人,哪里轮得到郡侯府插言? 姓梁的手不要伸太长! 他的果敢给若萤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倘若她到时候真的遭遇到不测,自然是“死去原知万事空”。但她不能不替尚在的家人们做长久打算。 谁敢保证梁从风不会小肚鸡肠怀恨在心?斗不过鲁王府,折腾一下三房总是绰绰有余的。 那只狐妖向来出手无状没有分寸,万一把她的家人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因此,她要确保王世子这座靠山够高c够硬实。不但能保她死后清静,还能用佛光保佑住她的父母姐妹。 “不用想那么多。”朱昭葵看着她,猜测着她的心思,“没事的。黄历拣了个好日子。而且,那个阴阳生不是已经占卜过了吗?放心,在本王的地盘上,什么邪魔外道都不敢进来。明日一过,就能回想去跟家人团聚了。” 再多的话,他说不出,怕画蛇添足勾起她的恐惧,也怕牵出那令人心悸的生离死别。 “谢世子。” 在他即将走出视线时,若萤幽幽地开了口。 疑惑跃上他的眉眼:“又谢什么?” “深宫内院,规矩繁多,劳世子费心了” 府中忽然多出来一张陌生面孔,且还是个命悬一线的人,长史司能不闻不问?仪卫司可以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吗? 纪善所要如何记录或评价这件事? 此间的其他主人可以欺瞒吗? 宫眷如云人多嘴杂,能不议论纷纭吗? 听说世子惧内,世子妃强势到快要一手遮天,会否因为她的事儿引发人家伉俪之间的矛盾? 一旦闹将起来,势必会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这桩桩件件,如何顾及周全c面面俱到? 他贵为金枝玉叶,于这红尘羁绊深远,太多的事,由不得他任性;太多的人,不由他罔顾;太多的利害,由不得他左右主宰; 为了她,为了给她一方安宁,不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心力? 而自己,要如何评判对待他的这份人情? 这一切,她无法做到毫不在意。 仿佛要等到东方初曙c形神石化时,朱昭葵“嗤”地笑了。 他喃喃道:“怎么办,小四儿,我越来越舍不得你了呢。” 若萤默了片刻,隐隐觉得耳朵有点发热:“谢世子青睐。世子才刚说过,明日之劫有惊无险。为此,小人深信无疑。” 舍不得吗?那她努力地活下去就是了。 “小四儿” 关键时候,她又开始装糊涂了。这个别扭的性子,真叫人着急。 “你说的对,这府里的人,确实够罗嗦的。不过还好。”他顿了一下,“这君臣之礼c尊卑有别,他们还是很明白的。” 初六日。 南方—井木犴—吉 宜入学c安抚边境c搬移c修筑堤防c开市婚姻c嫁娶c求医赴任,百事皆宜 五鬼正北,生门西南,死门正东 辰时刚过,莱哲就在承奉的引领下,进入蝠园。 稍后,到辰时三刻为止,李祥廷c陈艾清等人也结伴而至。 他们几个来,更多的是寻求一份安宁。论帮忙的话,是完全插不进手的。 人生首次成为主宰者的莱哲,忙中有序地安排着各项事务:煮麻药c清点纱布c蒸煮手术器械; 监督各人清洗双手修剪指甲; 预备应急汤药:内服的c外敷的; 检查门窗有无关好c禁止外围喧哗吵闹c再次确定参与手术的各人所负责的内容; “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他这么亢奋?”李祥廷百思不得其解,向同伴们提出了这个疑问,“之前他还东推西推的,怎么忽然就转了性了?那天,四郎都跟他说什么了?” 其实,这也是陈艾清等人一直感到纳罕的事情。 住进蝠园后,若萤曾与莱哲进行过一次为时不短的闭门会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1章 成耶败耶 会谈围绕着即将到来的手术展开。 若萤详细询问了整个过程,包括前期的诊断c消毒c切割方式c创口大小以及如何应对突然出血等诸多问题。 她所费言辞并不多,却总是能够入木三分针见血。一些见解堪称独特新异但又具有很强的可行性,让莱哲在震惊之余,更有一种从瓦砾堆中捡到了宝箱一样的激动万分。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的谈话很快地就从医学讲到了宗教上,又从神圣的殿堂,说到了遥远国度的风俗人情上。 钟四郎居然都听得明白且没有跟别人那样,表现出丝毫的畏惧与防范。 就好像好像是一个陈年老友,久别重逢c相见甚欢。 打开话匣的同时,莱哲也敞开了心扉。十数年来,辗转飘零的他,第一次在异乡遇到了传说中的“知己”。 他将自己以往的经行向若萤和盘托出:海上如何艰险c多少同伴在眼前死去c异地他乡如何的举步艰难 听说孔子困顿时,曾七天没吃过饭,他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却没有成为什么“圣人”; 小孩子们视他为妖魔鬼怪,明里暗里欺负他,丢石头c放恶犬c当面撒尿扔粪便 大人们不理解,看见他如见瘟疫,纷纷关门闭窗 他只是想让信仰在此有个一席之地,可没有人肯耐心听他解释 他已心灰意冷。 前进已无路,后退则家园万里遥不可及,此生怕是要埋骨他乡c魂魄无所归依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在异国他乡能够遇到一个真正懂他的人,懂他的理想c他的经历c他的文化c他的思想,甚至于——他的语言。 当那孩子看着他的眼睛,跟着他念出久违的一声“一”时,莱哲哭了,宛若孩童一般。 事后,众人瞧见他两眼红肿如杏核,大吃一惊,纷纷予以关心询问。但莱哲只管笑而不答,信心十足地表示,他一定会医好钟四郎,一定不会让任何意外发生。 四郎,四郎。 他也跟着李祥廷等人这么称呼若萤,只是这个称呼中饱含着怎样的一种感情,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就好像是他和四郎的谈话,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士为知己者死”的含义。 没有人比他更渴望四郎的存在。 那是一份希望c是他的心着落处。 心若在,梦就在,一切就有可能,哪怕是从头再来。 一切皆以就绪。 服下麻药的若萤冲着莱哲眨眼示意。 书房的门给关上了。 隔壁的李祥廷等人瞬时就落入了忐忑中。 西洋钟像卡在了喉咙上,一下一下是那么地难受。 直到宫女上前来换茶,大家才恍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了。 李祥廷紧贴在墙壁上,仔细捕捉着墙后的动静。 世子府的屋舍用料都是极好的,可不像百姓家的房子,一砖一瓦都节省着用。 所以,他一无所获。 “朴兄,真的没事吧?你确定?”他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朴时敏身上。 朴时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闻声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神情茫然。 这个明显就是不确定的表情引发了李祥廷的一记长叹:“你会做法吧?” 这煎熬他受不了了,他只想要个肯定的答案,这不会很难吧? 陈艾清不满地扫他一眼,警告道:“那要伤身折寿吧?” 李祥廷愣怔了一下,看看羸弱得近乎透明的朴时敏,莫名地泄了气。 “朴兄很热吗?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经陈艾清这一提醒,朴时敏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汗湿了,而手心里,更是湿得能攥出水来。 李祥廷的注意力也转过来了,他招呼柳静言:“柳兄,你给朴兄瞧瞧。我看他脸色不大好,别有什么事儿才好。” 静言点点头,示意朴时敏身伸出手臂,三指依次搭上寸c关c尺三部,据此测出浮c中c沉三候脉象。 测完一只手,又换另一只手再测。 由此共能测到六部十八候,测得出“沉浮迟数”共二十八脉象。 许是他的沉笃安抚了众人的心。也是静极无聊,李祥廷等人便凑过来看他号脉,听他讲解一些相关知识。如二十八脉象与经络六气的阴阳五行性能及其来源,以及如何依据六部脉象,确定是什么病c病在哪里c病症如何c病因c治疗方法c预后及用药等。 听得李祥廷几个啧啧称奇,佩服不已。 又现场教给几人认识五脏六腑在手腕上的反应点。在左手,寸对应心c关对应肝胆c尺对应肾水; 在右手,寸对应肺c关对应脾胃c尺对应命门。 又说他现在所用的这种“寸口诊法”只是诊断方式的一种,另外还有“人迎寸口诊法”“张仲景三部诊法”。 而给人看病,单纯用这一种方法很容易产生误差,必须要同时配合望c闻c问三种方法,才能提高诊断的准确性。 李祥廷等人平时都是只闻医名c经过医治,却对医术一无所知。现下既有个业中的朋友,机会难得,哪有个不虚心求教c诚意学习的?虽然短时间内记不住病脉的特征,但却也记住了诸如浮c沉c迟c数c虚c实c滑c洪c细c弦等名称,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朴兄这脉,怕是有些年数了吧?”号过脉,静言端祥着朴时敏的脸色,问。 朴时敏的心身似乎终于回到了原位,说话也终于利索起来了:“我没事生来就这样,不要紧的。” 刚说到这里,就听隔壁的门开了。 李祥廷反应最为迅速,三步两步就跃到了门外。 一名口鼻蒙着面纱的医女将手上的银盆呈过来。胭脂色的浅水中,一枚近两寸长的缝衣针在荡漾的水波中,放射出刺目的寒光。 几个人同时倒吸了口冷气,那瞬间流窜至心头的复杂感情,说不清是痛c是敬c还是畏。 这得有多疼啊!一般人,不小心被针扎一下尚且要疼得跳起来,可四郎是怎样的反应呢? 谈笑自若c不惊不躁,差点麻痹了他们。却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经受着怎样的惊惧和痛苦? 难怪她要写遗书,坚持不肯让亲人陪侍左右。就是因为她很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以及所要承受的煎熬是多么地叫人难以忍受! “谁干的?千万别让我知道!”李祥廷抠着门框,眼睛都红了:“千万别落在我的手里,不然,小爷绝对把你扎成一个马蜂窝!可恶c可恨!简直不是人!” 陈艾清拍拍他的肩,叹口气。 纵使他再怎么看不上钟若萤,但就凭这一件事,其所表现出来的顽强与忍耐,以及整个过程中始终不败的指挥若定的气度,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说实话,这份不怕死的勇气,有点挺吓人的。 “病人怎么样?”静言更关心的是若萤的现状。 “公子们不用担心。医正大人已经号过脉了,暂时无恙。只要好好休养着,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另一名医女如释重负道。 莱哲全身湿嗒嗒地走出来。 刚经历过的高度紧张,耗费了他太多的精气神,使得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像忘记浇水的瓜菜秧子。 他脱下白布长衫,摘下白布帽子,顺手递给一旁的医女。然后接过宫女捧上来的温热的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随即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 “等会儿麻药过了,会很疼。注意看好她不要乱动。扯开伤口不是好玩的。” 他环视众人,郑重其事地叮嘱道。 李祥廷早就按捺不住了:就算不让说话,能够进去看一眼都是好的。 他要确认四郎安然无恙方才安心。 但直到日薄西山,若萤都没有喊疼。因为她并未如预期的那样醒过来。 良医所的人来了去c去了来,反复数次号脉,得出的结论几乎并无二致:四郎无恙。 既然无恙,想必是体力损耗严重,需要狠睡一场吧? 当天夜里,病人不出所料地开始发起高热。于是,上上下下好一通忙活。等到喂下药,到鸡鸣时分病人热度稍退,众人忽然意识到一个被忽略了的问题:貌似c病人一直没有睁开眼。 第二天,整整一天,病人依然还在酣睡。 此时,大家不禁有些惊疑了。 按理说,马要已经过去了,光是痛,也该把人痛醒的。可这一动不动一味痴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莱哲不能答。他的手术做的很成功,伤口的处理也很得当,出现这种意外,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所学范畴。 良医所也不明就里。经验丰富自认学富五车的医正医副医工们如临大敌般钻入医学专著中,却怎么也找不到相似的病例。 明明高热已经退了,脉象也趋于了平稳,按理说,该醒了吧?要知道,为了救治病人,遵世子的命令,良医所使用的都是好药。那用来吊命的人参至少都是百年以上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猜疑不定中,到第三天头上,忽听宫女欢喜地通报,说病人通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2章 生死相依 通气了就意味着可以喂食流食了。只要开始进食,这药食同补,病情就会回复得很快。 形式似乎大好。 但令人沮丧的是,即便如此,病人依然没有任何的知觉。 朱昭葵的心咯噔就是一下子,悬在空里的手,久久没有沉下去。 饱满的香墨在空气中渐渐失去了润泽的光彩。 “良医所的怎么说?”这种事,他也得指望行家。 朱诚抹了把脸,道:“差不多一天三诊了,通没异常。喂吃东西,也能吃得下。气色明显比几天前好看多了。可就是叫不醒。也拿针刺过了请爷一个示下,良医所的正为此担惊受怕呢。” 朱昭葵搁下毛笔,没好气道:“怕什么?心里虚吧。这帮家伙,就剩下个虚名儿了。” 连一枚钢针都应付不了,还要个西洋兽医挑大梁,简直把鲁王府的脸都丢尽了!传扬出去,新明朱氏的人才就这点水平?亏还自称泱泱大国呢,简直就是夜郎自大。 “不是小的犟嘴,这个事儿,良医所也有苦衷”朱诚瘪了嘴,嘟囔道。 他听医女描述过手术现场,就跟杀猪宰羊似的,不同的就是工具秀气些c下手温柔点儿。但那鲜血奔涌c皮肉翻滚的情景,真的能让人做噩梦。 钟四郎才那么大点的一个人,浑身的血能接一盆子?要是稍有不慎,光流血,就能让人送命。开刀这么血腥的事,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残酷了。 良医所之所以犹豫再三,并非害怕担当c推卸责任,不过是“医者父母心”的表现,想寻求一个更稳妥的救人方案而已。 相比之下,莱哲确确实实是个杀才啊!焉敢说他不是把钟四郎当成了禽兽在救治?救得活c救不活,于他并没有什么妨碍,因为一言九鼎挺身而出的作保的人是世子。 依照朱诚个人之见,这个事情本来跟鲁王府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不是吗? 为了藏好钟四郎,世子费了多大的劲儿啊!因为身上沾染了药气,跟世子妃一语不合,僵了好几日。 想去蟠园阮氏那边散散心,才歇了一宿,世子妃就跑去王妃跟前告状。 王妃派人请世子过去说教,世子没去,王妃一急一气之下,吃了好几天的药。 郡主受到波及,生了闷气,动了胎气,险些没把王府吓得翻个个儿。 关键时刻,承奉们只好搬回了王爷来主持大局。 问题是,王爷是热衷这些家长里短的人么! 然后,更绝的来了。 王爷将他万分推崇的天人合一的黄老之学大道自然,教给了世子妃。 真的是“教”。彼时的王爷,不气不恼不冷不热不紧不慢,就跟得了道一般。 他告诉世子妃:好,就好。不好,就和离。人活一世不容易,没必要相互折磨彼此难过。 王爷走了,潇潇洒洒衣带当风,又去深研他的出世之学c永生之术了。留下世子妃风中凌乱,留下一地的五雷轰顶目瞪口呆抑或是醍醐灌顶的傻瓜们。 和离? 这是亲爹吗?这话是亲爹该说的吗? 要不说让王爷处理家庭矛盾不靠谱儿。王爷这确实说的是自家的事儿吗?让一对成亲不过半年的小夫妻和离,确信这不是开玩笑c恶作剧? 是的,这绝对是清修被扰之下的报复性言论。不说寻常百姓的和离尚且会闹得满城风雨,就说这新明朝开国以来近百年,拿细箩筛,也筛不出一例类似的事件啊! 不管是亲王c郡王还是以下的将军们,要想更换正室,从来就只有一条路子,那就是正室夫人亡故。 室不可空。最多半年,一般都会在前妻亡故后的三两月内续弦。 正室夫人固然是尊贵的,其过世也不可谓不严肃,但跟宗室的香烟承嗣相比,就不得不让步。 所以说,仔细想想王爷的这句话,其中的好意与歹意,倒是不好把握了呢。 所以,世子妃才会愣成那样儿,那脸红得就跟放了一把火似的。 是羞愤c是难过?这个事儿,大概只有世子妃自己最清楚。旁人就算再好奇,也没那狗胆探寻。 倒是世子,躲开了这一场混乱,很有些先见之明的感觉。 如此说来,四郎的存在多多少少有点作用,起码让世子有了消遣的事情。一会儿关心她说了什么c做了什么,一会儿又过问她吃了什么c喝了什么; 零零碎碎的,想起来一阵是一阵,虽叫人不解,但是比往常倒是多说了些话,感觉不是那么沉闷了。 宫女们私下甚至议论,说希望四郎能多住一阵子,给世子制造些话题。省得成天家不是看书,就是作画,一整天都听不见个动静,让伺候的人甚感寂寞以至于有时候站着都能睡着。 其实呢,世子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之所以会变得不爱说话,还不都是给世子妃逼得? 起初,两口子吵架,世子还能辩解两句的,后来,他的讲道理c摆事实就成了世子妃口中的狡辩c顽固c不爱c不亲,越发地不依不饶了。 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世子就这么给逼得不敢开口c不想开口c不愿开口了。 深究起来,自二人成亲后不久,世子就有点转性了。为此,王妃不止一次夸世子懂事了c稳重了。 王妃的眼神近些年不大好了,居然能把阴郁当成稳重。这粉饰太平的意愿也真够强烈的。 只是这太平盛世当真能靠粉刷来维持吗? “爷,你看是不是出去寻个偏方什么的” 权衡之下,朱诚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论:四郎的存在虽能博得世子的一时欢喜,但为了世子和世子妃的和平以及整个王府的万宁着想,四郎的存在无疑就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 在世子和世子妃的斗争中,世子一直处于节节败退的境地。现下,世子妃的人遍及各处,钟四郎在这里,躲得了初一,就怕躲不过十五。万一给世子妃抓个现形,这蝠园怕是要给掀个底儿朝天。 朱昭葵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是良医所的意思?” 医治不好就往外推?这就是那帮家伙的所谓“慈悲”? 朱诚登时出了一头的冷汗。 朱昭葵没有追究他的小心思,沉吟片刻,道:“不是没有恶化么那就再观察两天吧。” 就这样。 暂时的,他也没什么良策。 但有一点他必须要坚持:病人进来前,是活生生的。出去后,也必须得好好的。鲁王府可不是什么草菅人命的鬼地方。 准备发往合欢镇的家书,只剩下了一封。 蝠园上空被山厚的阴云笼罩着。仿佛久未经光照,众人的脸色看上去都有些灰扑扑地。 尽管打雷都惊动不了沉睡中的病人,可大家的交谈依然小心翼翼。 一番交头接耳后,李祥廷步履沉重地走到又在走神的朴时敏跟前,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 “朴兄。” 朴时敏讷讷地抬头看他。 “我们才刚研究过了,看来,伪造家书这法子治标不治本。”李祥廷挠挠头皮,“四郎的笔迹一时半会儿也不大好模仿” 而且,骗人总是不好的。 “所以,”李祥廷双手抓住朴时敏的双肩,唯恐他逃跑似的,眼对眼c鼻对鼻,真诚而严肃地恳求道,“请朴兄用你的法子试一试吧。” 朴时敏眨去眼中的迷茫,小心问:“是要给她招魂吗?” 李祥廷瞪大眼:“行不行?” 陈艾清上前来,拿开好友的手,转而跟朴时敏解释道:“不知道朴兄做这个,会不会对自身有影响。如果这个建议给你造成了困扰,还望你原谅我们的无知。” 朴时敏顿时就激动起来了。 他一向于人际上脆弱,陈艾清一口一个“我们”“你们”的,明显是将他划在了界线外。这让原本就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的他感到很受伤。 “我知道了!”他的过激反应把众人吓了一大跳,“我没事没事的” 他这一赌气,北斗不干了。 背人处,陀螺一般围着自家公子直打转儿,絮絮叨叨软磨硬缠势要阻止这件事的实施。 “这么大的事,公子,你怎么就不能跟我先商量一下呢?这不是简单的助人为乐。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用激将法?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公子你涉险?我知道你对四郎好,感激她。确实,小的也感激,谁让咱欠了她那么大一个人情呢?可是,还人情的方法有很多,干吗偏要用这个法子?公子你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他们,这事儿有多危险,是不是?” 朴时敏讷讷了:“告诉了,又如何?” 他天生异能,常受其困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尚且无能为力只得随波逐流。告诉了别人,难道就能化解他的异能,让他变成一个正常而快乐的人? 北斗“咳”了一声:“小的没指望他们能帮到咱们。可是,这事儿太过凶险,弄不好不但四郎醒不过来,还要搭上公子你这条命。你该告诉他们这事儿的严重性,不然,他们还以为就跟翻个手掌c念两句诗那么容易呢。算了,也别指望公子你了,这事儿,我去说!” 说完,北斗气急败坏地拔脚就走。 朴时敏生气了,涨红脸,快要哭出声来了:“你c你要是去了,就不用回来了!” 啊? “只要四郎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这一刻,朴时敏忽然顿悟了一个道理:倘若四郎真是他命里的守护神,那么,四郎能活多久,将直接决定他的寿命长短。 换言之,若是四郎发生了不测,他的生存顶多只能算是苟延残喘。既定的终点距他不会太远。这不是他想躲c便能躲得过的。 不单是为了救人一命,更是为了拯救自己。所以,这件事,他无法推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3章 大梦同归 李祥廷几个刚跟静言学了点儿医术,这会儿又求知若渴地围着朴时敏打旋儿了。 要知道,这阴阳学与医学具有很多共同的特征。比方说二者都掌司着令诹吉凶,负责授时于民。都能够治汤药,济生活死,保障百姓的健康长寿。 不同的是,医学是民众安危寿夭的寄托,而阴阳学更多的则是上天的启示与导引。 新明沿袭了前明的典制,户籍既定,即世代沿袭,不得变更。整个社会分为三大户种:民户c军户c匠户。 阴阳户与医户原属于民户。既是民户,子弟就有读书入仕的权利。可后来,一纸政令颁下,天下的医户被从民户中分别出来,划进了匠户之中。自此,无数的遗憾户儿郎便失去了科举的资格。 此举无形之中,在本质无差的阴阳户和医户之间,筑起了壁垒,抬高了阴阳户的社会地位。 这也成了静言在面对朴时敏的时候,或多或少心里总存着些许不甘。只不过碍于面子问题,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相对医术的有病治病c无病预防的功能,阴阳学所能提供的趋吉避凶的方法,对某些人c某些情况而言,效果较医药更好。 而这“某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名门权贵,以一族室或一人之力,便可左右时局c动摇国基。 能获得这部分人的信任与倚重,与阴阳学来说,无异于就有了屏障和晋升的桥梁。 这当中的曲折,作为官宦子弟的李祥廷c陈艾清等人,多多少少心里都有数。 但是对于这门学术,具体要如何操作c会有怎样不同凡响的神奇功效,这才是他们最为好奇且迫切地想要了解的内容。 朴时敏所需要置办的物什,听上去就非常诡异: 白瓷大碗一只三指青砖一块三寸一尺白纸一张 三尺红线一根桃木条子一根启明鸡一只 土三把水一碗香十根灯一盏钱一札 水是阴阳水,即天上的雨水混合地下的井水; 土是黄泉土,是自坟头取回来的; 香名“请神”,灯名“引魂”,钱名“幽冥”。 这些东西,一样不能少,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李祥廷等人能看到的,也仅限于此了。至于后头要如何施法,事涉绝门机密,朴时敏闭口不说,北斗更是如同哑巴了一般。 随即,除病人外,所有人都给请出了蝠园,只留下朴时敏主仆,开始为接下来的招魂仪式做准备。 酉时,朴时敏用过斋饭,即入香汤沐浴。浴后,换上素有衣一领,发不挽c香不熏,素面朝天。 梳头的时候,望着镜子里的北斗,道:“你去吧。” 北斗躬身退下去,抹着眼泪,一直退出蝠园。 留下公子孤军奋战,面对不可预知的危险,他极为担心,但同时也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只能是看好外围的人保持安静,阻止任何人的好奇闯入。因为,任何轻微的嘈杂,都有可能破坏掉里面的结界,错乱秩序,陷公子于万劫不复。 蝠园的正门,直至书房正门,俱以关闭,独开了后门。因前门有门神看守,魂魄归来时将会受到阻碍。 素衣散发的朴时敏坐在床边,一瞬不瞬看着酣睡中的人,心头一时风云大作,一时又一片混沌。 屋内的落地西洋钟业已被搬走。但凭星月,依稀可知更漏深浅。 良久,床边的人收回心神,缓缓而动。 先是取了自己左中指的鲜血,和启明鸡血一起,连同事先预备下的洗紫河车,涂抹在白纸上。 俟血迹稍干,即将自己和若萤的生辰八字一起,书于其上。 然后供上请魂香,点燃了引魂灯。就灯火烧了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投进装有阴阳水的大碗中,随即盖在三尺青砖上,放置在床头位置。 做完这一步,心中默念若萤的名字,烧了幽冥钱,自屋内,散至门外,意为给幽魂铺好黄泉路。 此时已近人定,正当万籁俱寂c阴气上升之时。 朴时敏将启明鸡用红线拴了,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混有白纸灰烬的阴阳水。 地上的引魂灯忽然无风自摇,幽光隐约,寒气森然。 朴时敏朝灯光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将碗放回原处。一手牵了启明鸡,一手抓着桃木条,从容地脱掉鞋子,落身躺在了若萤的身边,掀起被子的一角,掩住了自己的身子。 许是这轻微的动作带起了微风,引魂灯“扑”地一下子,灭了。 启明鸡不安地咕哝着,在床前踱来踱去。不时地挣扎着,成为这沉沉黑暗中唯一的生机。 “北斗,你家公子真的会有危险吗?” 已经是二更天了,蝠园外的揖翠楼上,仍有数人不寐。 李祥廷坐在床下,双臂垫着下巴,自敞开的窗户,遥望着漆黑一片的蝠园,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北斗白着脸坐在下首,紧抿的双唇c紧绷的腰背,无不道尽他的克制与紧张。 听见询问,他只管重重地点头,眼里水光盈盈地。 “会怎样呢?”李祥廷将信将疑,定要打破砂锅问(纹)到底,“连西洋钟都挪开了,真的一点声音也不能有吗?真的那么危险吗?连猫狗都要防着?如果有声音,会让你家公子走火入魔吗?还是说,会性命不保?” 他问一句,北斗点一下头。到后来,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直落了。 “祥廷!”陈艾清紧皱双眉,对好友近乎无聊的行为忍无可忍了,“你要是觉得闷得慌,不妨去湖边走走吧。” 李祥廷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他这边正心急如焚呢,没瞧见吗?为什么陈艾清确能保持镇定自若?吃茶c看书c嚼零食,以为这是在干什么?还说是好朋友呢,怎么就这么不体谅他的心情呢? “北斗,你别哭。不会有事的。不管如何,我们这边先不能泄了气。只要诚心祷告,一定会将心意传达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 静言勉强敛住灰冷的心情,起身递过来一盏热茶。 “谢谢你,柳公子。”北斗手捧着热茶,感觉心里暖和了一点。 静言将桌子上的糕点,每样捡了一块,装在水晶接碟里,递给北斗:“你也别老想着这事儿,终归你我都帮不到忙。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天亮了才有力气照顾你家公子。” “也不能怪我胡言乱语,你家公子这个行当,我又不了解。”李祥廷收回目光,双手撑在膝盖上,道,“天还早着呢。反正都睡不着,不如你跟小爷们说说,你家公子平时都学些什么” 耳畔的鸡啼犹如惊雷,挟着利剑之锋芒划破了幽冥。 满目光华如置身梵天净地,目眩神迷。 咕咕的鸡叫,仿佛是故园陋舍熟悉的清晨,温暖祥和,如花开正好c时序正佳。 徜徉林间空谷的感觉,无思无虑c身无挂碍,便是这娑婆世界中难得的解脱。 心头一时如阿香推车,轰隆隆辗过千回百转的形形□□c累累总总,一霎而过,来如风c去如电,未及看清楚想起来,便已消失不见。 惊疑c怅惘,如春水涨堤,悠然而生。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中都是极重要的经历,及醒,却系数没入空茫。 轻轻的叹息,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涟漪。 “醒了?” 分明是极倦怠的声音,却有着泠泠晨露的冷彻心扉。 若萤怔了一下,似乎是恍然才发现身旁还有人在。 枕畔的少年,像一块浸入水中的羊脂白玉,通透无瑕。 距离是如此的接近,以至于能清晰看到他面颊上细软的茸毛,还有皮下湛青的血管。 “早啊。” 终于见着了一个真切熟悉的面孔,那些扑朔迷离的梦境可以丢到一旁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却让近旁的人浑身一颤。 若萤反倒是愣住了:怎么了?她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看她?就跟不认识似的。还是说,才刚他也给梦境魇住了? “时敏?你没事吧?”若萤试探着小心唤他。 “你是谁?” 朴时敏的声音已然全副戒备。 若萤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惜他:“怎么了?真是做噩梦了?我们见过那么多次面,你说我是谁?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你会睡在这里?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她慢慢抬手,感觉有些吃力。想去戳戳他的脸,看看那到底是个怎样的触感。 朴时敏忽然把脸转向她,那一对如秦镜一般仿佛能透视人心的眼睛里,剑戟林立:“你是谁?” 声音已经严厉得令人惊悸了。 若萤实实地吓了一跳,心下疑云密布,可口齿却依然伶俐:“我是若萤啊,钟四郎。你不记得了?还是说,我有问题?” “不”朴时敏直勾勾地瞅了她半天,最终将目光投向头顶上的二十四孝彩绣团花上,艰难地吐出来一句,“没事” 真的没事吗? 没事怎么会跟她同床共枕?没事手里拽着一只大公鸡?没事手里握着木头条子? 这一身的素白跟入敛前的人似的,怪瘆人的。 屋子里依稀闻得见烧纸的味道。还有他惨白的面庞c汗湿的鬓发,就像在梦里跑过千里万里一样。 这些摆在眼皮子上的事实,无不透露出诡异的气息。要说没事,骗鬼吧。 对了,她不是刚接受了手术吗?是不是她抗不过麻药,中途睡过去了,结果就错过了好多事情? 她轻轻挪动下身体,背部的疼痛尖锐而清晰,分明就是皮肉受创才有的感觉。 这么说,手术已经结束了? “莱哲先生呢?东西取出来没有?” “嗯。” 朴时敏的回应喑哑,似乎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4章 家书安心 “时敏这是在做法吧?这种事,还真的有啊。我以为,那就是个梦。” “梦见什么了?”被子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若萤凝神回想,微笑道:“很好的梦都不想醒过来了 梦里全然不记得这里的事情了,也忘记了这里的所有的人。在那个世界里,很正常地生活着,一段一段的经历,所认识的人c吃了什么c说了什么,全都一清二楚。后来,忽然看见时敏,呆呆地站在马路中间。本来人就够白净了,给大太阳一照,越发像个纸人儿似的。 我还在想呢,这是不是哪家的病人跑出来了?看上去怪可怜的,就想要做件好事。路上多危险啊,不小心给车子撞到了怎么办? 我就上前去想要提醒你,结果却被你攥住手腕子,拉了就跑。跑出去很远很远,才一下子醒过神来,原来,那个纸人儿是时敏啊。我怎么就忘了呢?怎么就能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沉浸在梦境里的若萤并未察觉到,此刻身边的人已状若泥塑。 他想告诉她,那不是梦。 可要不是梦的话,又是什么呢?如何解释给她听?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里的所见所闻所经历,是她所向往的吗?所以才会忘记这边的一切? 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觉,意味着什么? 梦里是哪里? 这里又是哪里? 那里没有现在的影子,眼下也没有那里的形容。 沧海与桑田,谁澎湃在前c谁寂寞在后? 谁是谁的前生?谁又是谁的转世? 他不明白的这些,她能明白吗? “时敏会不会觉得,我有点邪门儿?”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她? 当初,因为她的一句话,吓得钟若英又是请神又是设坛的,好一个折腾。但最终有没有去除心鬼,大概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 世人都迷信鬼神,也希望鬼神的存在。但这有个前提,必须是在不危及自身安全的情况下,鬼神的存在才是让人能够欣然接受的。 因此,她这种情况想必会成为世人的闲话吧?就像钟若英当初那样,虽然怕得要死,却只能关闭院门,偷偷摸摸驱邪除魔,并不敢张扬出声,怕的就是形形□□的目光,怕给质疑吞噬掉名誉和威信。 所以,尽管朴时敏号称天才,拥有特殊的天分,但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个怪胎。可敬c可怕,就是不可亲。 “时敏其实是个很勇敢的人。”不善言辞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的他,叫人心疼,“世上的人,喜欢热闹喜欢团圆美满,不是善良所致,不过是害怕孤单罢了。活在这世上,谁能不以为然呢?那些无所谓,也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坚强。” 落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挨近他的手,细长而冰冷,像是一根根的冰棍儿,冷得让人望而却步,却没有想过,一旦将之融化了,那便是最动人的春水涓涓。 朴时敏僵了一会儿,渐渐领会了一些事c渐渐放松下来。 他记起了红蓝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在告知了四郎的生辰八字求他帮忙测算时,红蓝说,每年四郎的生日总会比实际出生那天,提早两日。因为合欢镇流传有一个说法,说清明节那天子时出生的人,是至阴至邪的阴人,易招邪c遭灾厄,不好养活。 叶氏极其避讳这一点,因此,从四郎甫一落地的那一刻起,就将她的生日提前了。 而红蓝所提供的这则秘密,恰好与姨丈的告诫不谋而合。 阴人固然魂魄不稳,易招惹邪魅,但因其能走阴阳c修命簿,反而能够庇佑你长生。此之谓“物极必反”“福祸相依”。 童子命,命不久,红尘如梦如敝履。 历劫百度脱困日,便是羽化成道时。 他不慕大道不羡仙,不求来世爱当前。 四郎说的对,他怕孤单,更怕死得寂寞。 他想活下去。 四郎给了他这种希望和勇气。 若萤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李祥廷等人的耳朵里。 早饭刚过,几兄弟便结伴过来探视。 彼时,若萤正在阅读家书。 术前她准备了三封信,发出去了两封,前两天收到了一封回信。 来信中,叶氏相信了若萤所说的“出来寻访农技行家,顺便替大显考察一下结夏的千佛寺”等话,但再三叮嘱她出门在外,安全至上。少说多看,勿与人争执。 信中,叶氏详述了家中的近况。 按照时间推算,在若萤昏睡期间,家里的鱼塘业已挖好。开河解冻后,田间地头巡视小麦c考察墒情的农民日渐多了起来。 为提高新一年的农作效益,叶老太爷会在下个合欢大集上,把年前就预订好的小牛牵回家,作为两家子的共同财产来使用。 老三和若萧对此早已经是迫不及待了。尤其是若萧,自从跟钟若芹学了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就开始心心念念想要骑上牛背,吹响柳笛,作个画卷里的小仙童了。 叶氏有一阵子没跟丈夫吵架了。 因为清淤挖塘期间,老三以以一当十的劲头和劳动量,震惊了叶氏的同时,也让她蓦地发现了丈夫的某些优点。 有个能干的丈夫,就可以少雇好几个工。折算下来,以每人每日工食银一分计算,就这一项,就能替她省下不少的银钱。 她忽然明白了香蒲的一句话:能省就是赚。 这辈子的话,能给她当牛做马使唤而无怨言的,可不只有自己的男人吗? 这么一想,叶氏心里豁然开朗,于细微处开始不自觉地关心起丈夫的饥饿冷暖来。 当然,在信里她可没有明言自己的这些感想,但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感情变化,即使是相隔数百里之外的若萤,都能真切地感受到。 这就对了,家和万事兴。 鱼塘挖妥了,下一步就等适宜的时间下鱼苗c栽莲藕了。 说起这两件事,不能不提到冯喜一家。 亲家冯喜两口子听说三房要弄水产,自告奋勇要求帮忙。 从他们当地请了个懂行的庄稼把式,特意请了老三和二舅过去,一起围坐着吃了顿饭,敲下了细节:届时由这位把式过来合欢镇,亲自指导如何选藕c如何栽植c如何管理c如何收获c如何留种。 冯家虽然是海边的渔民,但对于泥沼鱼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身边也不乏善于摆弄水货的。 为了闺女未来的生计着想,老两口可以说,在这些事情上真是下了大气力,多方求教c权衡后,最终解决了鱼苗的供给问题。 叶氏的生意也不错。 草菇酱的销售势头良好。街面上的彭杂货认为有利可图,便唆使了他婆娘过来跟叶氏套近乎c拉关系,下了订金,计划每月采购十来罐摆上自家货柜售卖。 制酱的猪肉都是从钱屠那里购买的。钱屠给的价格不但低,每次还总要搭上一些下水什么的。 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答谢三房的长期无私帮助。何况,就在不久前,为解决他家孩子多c生活难的问题,叶氏讨要了他的二闺女钱多多去。 名为找个帮手,实则孩子在三房跟着学做事c学活计c学心眼儿,也不知道学了多少好处去。 先就吃饭不用家里操心,自从跟了叶氏去,虽然依旧是布衣布裙,但从头到脚给拾掇得就是跟变了个人似的。 那多多跟若苏同年,从前几乎就没人关注。可自打落在三房手里,街面上,认识的c不认识的,跟他套近乎c打听事儿的人忽然就多起来了。 其中不乏说亲的。 向三房提亲的也不少,多是冲着正当年纪的若苏去的,居然也有慧眼识珠相中了若萌的。 但叶氏都给委婉谢绝了。她想等若萤家去,好好核计核计。依她的本意,是想等起了新房子以后,再说。 信看到这里,若萤暗暗点头。母亲这种想法,恰与她的不谋而合。 既这么着,起新房子的事情还真不能拖太久。 草菇房那头,老四增加了采购量,每日多要了一筐至半筐不等。随着名气渐渐扩大,周边乡镇的饭馆酒铺,偶尔也会有人过来购买。 腊月和高驼子经过一番总结,认为草菇房可以适当扩大规模。现在就等若萤回去,才好仔细研究这个事情。 至于二舅和钟若兰的亲事,都挺顺当的,叶氏让若萤不用操心,在外好好跟人相处,小心别给人欺负了去。别以为会打个弹弓射个鸟就很厉害。岂不闻“人外有人”,何况,才长那么大点儿,一个麻袋就给人套走了。 叮嘱若萤吃好喝好。难得出个远门,换换水,长得还能高点儿。问她的朋友们好;花花世界,最易迷惑人心,嘱她千万守住本分,别为一时好奇,走了邪道儿; 信是大舅代书的。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两封信。 一封信是大显的,说他很快就要来济南结夏了。在此之前,不知道她能否回家?庙里的收支,还有藏经阁里的藏书,他只放心交给小四儿照应。 一封信是徐图贵写给若萤的,叶氏没有拆阅,直接原样给转送了过来。在信里,徐图贵问若萤,上巳节要不要来济南玩儿?倘若有意向,到时候他安排人去接她。最好是能连若苏和若萌一起邀上来。吃住都无需费心,徐家会给安排一切的; 看完信,若萤怔忡了好一会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5章 残躯回春 直到两个宫女捧了两盆盛开的茶花进来,若萤方才恍然回神。 看到茶花,无端地便想起了六出寺山门前的那一株古茶树了。也不知道开得如何了?红红白白的,可不正像是炽热的人世和纯洁的净土?充满着蛊惑,都是那么地令人向往而难以自拔。 放生池里的鱼和王八,没给冻死吧? “好了,这下见着了,该安心了吧?” 随着福橘笑吟吟的声音,多时不见的红蓝给领了进来。 她一路抄手垂眼,敛气屏息,竭力控制着心里的激动和好奇,不敢随意张望。 眼角瞥见这一路上廊饰青黛c瓦覆琉璃,门庭若干c宫室连绵,已经是看得眼花缭乱有些做梦的感觉了,及至跨过铜皮包裹的紫檀门槛,脚下只见花团锦簇的松软一片,像是一跤踩进了云朵里,心神一颤,整个人都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东南西北了。 熏香与药香交织,浓郁醉人。 房内鲜花满目,暖气袭人。凡桌c椅c几c案,无不沉稳笃厚,幽光隐约似香气蜿蜒。瓶c盏c瓮c盂,俱是生平首见,其用料c造型c雕镂,无不新鲜别致而又不失典雅大方。 这便是皇家气派呢,不怒而威c气势天生。 心下这么感慨着,不觉就走到了床边。当看到脚踏上的那一对朴素的黑布面千层底小鞋子的时候,红蓝那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就复了位。 “四爷” 没想到自己会哭,却偏偏落了泪。这一刻,红蓝百感交集,更多体现出来的是委屈。 因为自己保护不力,所以才让四郎受苦。 她为此感到羞愧。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得相见所产生的不安,至此终于获得了安慰。 “红姑过来了。” 若萤的口吻就像是两个人一直都在一起,不曾分开过须臾。 她收了信件,顺手放在枕头旁边的一堆书籍上:“在我能下地走动前,你就住在这里吧。要做什么,怎么做,到时候请福橘姐姐教教你。” 红蓝巴不得这一声,忙垂手答是。 福橘略显惊讶地朝床上的人投了一眼,心里暗道一声“好敏感的孩子”。 要知道,她固然是奉命过来伺候的,但这其中有些不能明说的人情世故,全靠当事人自己领悟c处置。 钟四郎显然对此看得很通透。明白以她的平民身份,占了世子的房c睡了世子的床c使了世子的人,这本身已经属于大大地僭越了。 换成别人,怕不是要诚惶诚恐c寝食难安? 当然,四郎若是这个反应,就不是让世子刮目相看特别对待的四郎了。她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来,仿佛理所当然地要享受这一切似的。 起初,福橘甚至怀疑,她名不副实,压根就是个心智未全的小孩子。 童言无忌。小孩子嘛,指望他能懂得多少世故人情?就算言行有偏差,也不值得一般计较。 但是眼下,听她跟红蓝的对话,分明就是“话里有话c意味深长”。 这孩子是个倔强的。倔强的人,多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 且又是个极为骄傲的。平日里,虽然谢声不断,“姐姐辛苦”之类的话也常挂在嘴边,但那也只能称为是一种客套。 在她心里,只怕从不曾把自己当成弱者,或者是受到恩惠需要报恩的人。 她的感激因此显得很珍贵,又有些不合乎身份的清高。 清高不是错,但要具备清高的资本。 福橘想不到的是,四郎的资本是什么? 也许,世子知道? 但不管怎样,既是世子重视的人,好生相待绝对没有错。而且,这孩子身上也确实有一种气质,于不动声色中,暗含着令人不敢造次的洞若观火。 因此,福橘可不会单纯地以为,四郎的这种安排是为了袒护自己的亲信。她的意思很明显呢:不好意思再让别人伺候自己。 “也没什么事情。到点用饭c吃药。四郎现还病着,熬不得夜,要看书,要用功,也等痊愈了再说。沐浴的时候要小心点儿,伤处千万不要沾上水。其他事情,良医所的会经常过来诊视,红姑到时候留心听着便是。” 福橘一边交待着,一边唤了里外的宫女给红蓝认识,各人负责何事,也都作了告知。 当李祥廷等人过来的时候,红蓝刚伺候若萤服下药。 若萤握着一本《山海经》歪在锦绣堆中,正看得有滋有味。 众人就知道,她有些闷了。言语间,就拣一些近期的趣事儿说给她听:比如说,护城河的水化冻了,有人掉下去了;比如说,有一辆运猪车翻了,几十头猪在城里乱跑,几乎瘫痪了半边城;比如说,他们几个近来在帮忙巡防,因为槎山的山贼流窜至济南城了,为了保护城中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近期各处都秘密加大了巡逻力度; 又说到了几日后的花朝,说届时府城的男女老幼又要倾巢而出了。各种茶会c酒会c诗会上也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新闻来,很值得期待。 作为约定俗成的一次“全民相亲大会”,李c陈二人正琢磨着如躲过这个节日。倒不是怕见各种各样的女孩子,而是担心家长们的询问。 要他们记住人家女孩子的相貌,或许没什么问题,但是还要记住各人的名字c性情c喜好c家庭c祖宗三代,这就有点伤脑筋了。 记得住是本份,记不住,就等着家长埋怨吧。七大姑八大姨凑在一起,简直比赶大集还乱。一场教育听下来,比扳倒两头牛还辛苦。 若萤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向往这样的活动。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如花隔云端,光是想一想,就叫人心旷神怡。 既是全民的节日,教坊想必也会安排有吸引眼球的节目吧? 说真心的,她倒是对那锦绣姑娘一直念念不忘呢。好歹那也是个人中翘楚,定有过人之处。若不探寻个究竟,恐怕要落下一块心病呢。 只是她现在的状况 烦恼不言而喻。 此后数日,若萤一直就是醒了睡c睡了醒,没黑没夜地看书,借此打发千篇一律的枯燥生涯。 宫女们开头都还劝,怕她看坏眼睛。后来被她的这个习惯给同化了,除了看书的时候会多点一根蜡烛,哪天要是没瞧见她翻书,倒有些纳闷呢。 李祥廷几个则担心她会给床上的书籍给淹没了:又不是明天要去考状元,这么用功做什么? 不觉中,远方的钟若兰在锣鼓喧天中,给花轿抬走了,成了孙家的新妇; 紧跟着,谭麻子的马车披红挂彩地载来了叶家的女主人。 这两桩喜事,将在一段时间内,主导合欢镇的话题。但用不了多久,忙于春播夏收的人们就会自动淡化这些事,转而期待起另一场不可知的噱头来。 家里又来了一封信,说是鱼塘南岸用于看守的草屋已经搭好。是老三何二舅,加上叶老太爷,用了三日盖起来的。天气好,墙坯c炕坯一天拖出来,两三日就晒透了。 塘堤上的树坑也早就挖好了,再过两天,把预定的树苗拉回来栽上去。 叶氏新抓了一窝五六十只小鸡,前几日闹鸡瘟,差点没死干净。亏得季远志及时给配了药,领着他婆娘亲自上门来,一只只帮忙给灌了药,第二天傍晚就活蹦乱跳了。把叶氏感动得不行,硬是让老三去把人一家四口拖了来,一起吃了顿饭,才算安心。 崭新的二舅妈在大姑子叶氏的提议下,也养了一群。这些鸡,除了能够供应家里的日常用蛋需求,必要时,还能拿到集市上换钱。 老四听说了这事儿,特地找过叶氏,两下子商定好了进行合作。以后四郎饭庄的鸡肉c鸡蛋,优先采购三房的。 那天老四喝多了,跟老三面对面,兄弟俩都跟兔子似的,眼红脸也红。老四大着舌头道出了心里话。说他这么做,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够报答薛姨娘当初对他们娘儿俩的关照。 说白了,都是姨娘生的,谁比谁金贵?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 但是在信里,叶氏却透露了另外一层原因。要知道,老四两口子都是势利眼儿,看到徐家跟三房好,哪能不赶紧巴结? 别忘了,当初老四为了能够重新续上跟徐家的这段关系,往府城跑得那叫一个勤快,当中耗费的银钱c口水,也不知能装几脸盆。 但是徐家是何等重视脸面的人家?你越是强调自己的亲娘,徐家就越尴尬。一个姨娘而已,且还是不是什么嫡系的,成天挂在嘴上,很光彩吗? 因此,这条路子既然走得艰难,自然就要另辟蹊径,好好把握住三房这根线。 懂得变通才能少吃亏。 若萤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虽然母亲经常瞧不起四房,说四叔浮夸c轻飘,四婶娘掉进钱眼儿里,可是,为商若不圆滑c若不锱铢必较,哪里来的积少成多c机会遍地? 大黄给老四拽回去好几次,结果一转身那畜牲又跑回了三房。老四现在已经放弃了对它的豢养,由着它成天尾巴似的跟在老三的屁股后头,比亲儿子还温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6章 主仆名分 每个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着存在的意义。 若萤伸出双手。 以前做活计留下的薄茧和伤痕,正在逐渐消退。所谓养病,实则是生命输与流光的一种表现。 她很久没有练箭了,也不知道还能拉得动弓弦不? 她渴望走进阳光里,哪怕是看看草萌芽c土生虫,都会觉得活得有意义。 这蝠园太安静了,连树上鸟儿的对唱,都能数得清段落。 连花落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讨厌现在的自己,连翻个身c抬个手,都要人帮助。 而李陈等人的好意探访,更像是用香饵吊她胃口一般。 别人的风声雷动,只会衬托出她的孤独寂寥。 路上络绎不绝的来去匆匆,是别人的有所归依。 白云属于蓝天,飞鸟属于绿林,是风就该流荡于宇内。 而她,并不适合住在这样精巧的金丝笼中。 “坦腹东床躬耕南亩夕阳西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四爷,吃药了。”红蓝自宫女手上接过汤碗,轻声提醒道。 若萤折起书页,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 “日子还长着呢。你这么个看法,怕是要把眼睛弄坏了。眼睛坏了,就不能射箭了。” 若萤自碗口上沿瞅她一眼,嗤笑道:“你以为四爷我傻,不会去弄一副眼镜吗?” 红蓝的眼皮子跳了一跳,眼中莫名地点亮了小星星:“那个东西可是很贵很贵的!在咱们那边,一样的钱,差不多能买一匹马呢。” “四爷的眼睛,自然比大牲口金贵,不是吗?” 红蓝连连点头:“不,奴家没有拿四爷跟那个比” 一旁的宫女捂嘴偷笑。 若萤把空碗递过来,随手接了一颗冰糖丢进嘴里:“一副眼镜抵半头牛,这要是给你们三娘知道了,又该心疼得成宿睡不着了。” “四爷放心,到时候跟三娘少报几个钱就是了。”红蓝顿了下,端详着她的面色,暗中揣测道,“四爷想家了吗?也是,不知不觉出来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样子了?不过眼下还不行,总得把身子彻底养好了,才能动弹。不然,车马劳顿,该好的也不肯好。” 红蓝把目光转向窗外。 沸沸扬扬的杏花如同蝴蝶白雪,蹁跹不绝风情万种。 “这里的杏花倒开得好” 果然是个讲究的地方,种的花木名儿都要好听。 一月前,这里还像是个琉璃世界,冰雪无瑕。随着阶下石畔的忘忧扑啦啦抽出新苗,那满园的古树虬枝上,突然一夜繁花似锦c云蒸霞蔚。微风拂过,乱红成阵,碧波浮艳c蹊径赘锦。 穿梭在其间的宫人,衣带鲜明c衣袂翩然,举止舒闲,言语稀微,简直比画上画的还好看。 可不知怎的,四郎似乎越发想家了。合欢镇上哪有这样的景物?一砖一石草一木,恰到好处。哪像合欢镇,什么都是随随便便的。草垛c石堆堆砌得莫名其妙,碍眼又碍事儿。 同样也有花树参差,散及在街头巷尾,孤兀如行将就木的倔强老人。 也有花开灿烂的时节,却也是混乱狼藉的时节。那些顽劣的小儿,成群结队明着暗着地非要辣手摧花。 花开折花,结果窃果,围绕着花花草草展开的不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而是无休无止的恫吓与唾骂。 她对合欢镇没一点好感。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够永远离开那个噩梦般的所在。去哪儿都行,哪怕作个伙夫洗衣娘,也愿意。 感谢四爷,将她带进了世子府,这个在她心目中曾经是遥不可及不敢想象的地方。自进入世子府,她就感觉到自己哪里发生了变化。不说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但,的的确确,心亮了,眼明了,底气也足了。 她承认这是虚荣的体现,也知道虚荣不好。但虚荣真的能催生一个人的想入非非。 尤其是,在她尚不清楚自己的未来的时候,虚荣像是一盏触手难及的夜灯,给了迷茫的心以方向。 她被安置在世子府的一个小院子里。虽然小,但是凭她的脚力,一时半会儿也是走不出去的。 看不到若萤,身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她的忐忑是难免的。但是一日三餐,都有宫女送至眼前。嘘寒问暖c和颜悦色,也许仅仅是出于客套,但却极大地安慰了她的忧戚。 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种种以往生涯闻所未闻c见所未见的事情,一次次冲击着她的内心c刷新着她的认识。 她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以往是多么地鼠目寸光;才认识到钟家老宅的敝旧狭窄;才顿悟到四爷的格格不入并不是因为四爷性情古怪,仅仅是因为昌阳县c合欢镇衬不起四爷的气度风华。 只有见识过大世面c有大胸怀的人,才与这殿宇深沉c贵气端严相得益彰。 眼前的四爷,懒散地靠在雕花大床上,锦绣簇拥c芳香缭绕,未施粉黛c不着簪珥,素衣一袭,却占尽了这宫室的所有光彩。让人觉得,她就该是这个样子,这里的一切,就该是她的。 反客为主是个什么意思,红蓝觉得此番她算是明白了。 “本来,你可以留在这里的。”若萤目光深邃,莫测悲喜。 红蓝的遐被打断,初始,吃了一惊。惊讶自己的心思居然能够给看穿。旋即便是一喜,喜的是有些难堪的话不必启齿,四爷已经明了。 但很快地,她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蓦地就变了脸色,脱口道:“不!四爷不会有事的!四爷不能有事” 若萤眼中的霜气渐散。 虽然不满意红蓝的见异思迁,但是能有这般的机警与领悟,若萤觉得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生死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经过这次,四爷我总算是有了深切体会了。” 活得起,死不起。人世羁绊之深c牵连之广,睁眼闭眼无数张脸,看得清看不清的,悲伤的c欢喜的c忧虑的c迷茫的 全部都是所欠的情c要还的债。 红蓝羞愧万分。她知道自私乃是人之本性。在她一心想着自己的未来的时候,却不知道,早已有人先她一步将她的归宿安排妥当。 这就是差别。她自私,不等于别人自私;她不能做的,不等于别人也做不到。 说到底,她还是小气了,缺乏自信也缺乏对人的信任。 眼前这孩子分明已经是自己的主人,是户籍上面白纸黑字确定下来的归宿,为什么自己还会东想西想?如果做不到忠诚c信任,又如何称得上是个好奴婢呢? 不称职的奴婢,不如一条狗。怎么,难道她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都是奴家的错,没能保护好四爷。没有尽心尽力明知道他们奴家对不起四爷。奴家发誓,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了。就算拼上性命去,奴家也定会保护四爷” 如果说,以前说这种话是为了表态度c立场或忠心,是为了让对方对自己放心,那么,同样的话今天说来,当中已包含了发自肺腑的真挚与决绝。 忠诚不需要嘉许,它只是一种本分。 若萤深瞩她一眼,半天默然。 她不大爱表达情绪,不证明她是个滥好人。她要做坏事,不会让人知道。但是,她要做好事,不管采取何种方式,必定都要让对方意识到。 做好事不留名?她可没有那个境界。即使是佛法无边的西天佛祖,也是要指望着香火生存的不是? 红蓝的那点小心思,她早就看得透透地。之所以迟迟不点破,不过是考虑到这女人曾经遭蛇咬过,心理上难免会留有阴影,难以在短时间内信任别人。 但是现在,她已经觉悟到了吗?决定要摒弃从前,一心一意追随于她了吗? “四爷,奴家一无所有,无处可去,四爷就是奴家的指望。三老爷和三娘是奴家的靠山。为奴家,四爷和三娘操了多少心c担了多少风险,奴家心里清清楚楚的。” 不说别的,年前,为了给她落籍,叶氏可是劳神了好一阵子。先是征询她的意见,对于将来到底有个怎样的打算。不管是什么打算,三房都会支持,只要能帮上忙,一定会尽力帮她。 她能有什么去处?除了三房,大千世界c人海茫茫,她已无所归依。除了三房,无论她落到那户人家,她相信,钟家那一帮虎狼,绝对有一千一万个办法把她弄死。 她只能留在三房,选择相信这家里的人。 叶氏是知情的,知道今天的红蓝就是曾经的三姨娘胭脂,知道她所面临的危险。平日里,总不忘提醒她切莫单独出门,没人陪伴,哪里都不要去。 而今要上户口了,叶氏的担心一点也不少于她的。担心会不会遇到阻碍?万一有人要追查红蓝的出身呢?如何自圆其说? 红蓝自己也是愁得吃不下饭。生平第一次知道,做奴婢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最后,还是四爷把这件颇让人头疼的事情给办妥了。 事情的原委,后来腊月全都告诉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7章 小人记仇 年前,借着去县城送货的空档,四爷跟经常光顾的那家书坊的掌柜吃了一顿饭,席间说起来这件事。对方便从中帮了一把手,请到了县衙的一个书办,请吃了一顿酒c塞了点钱,相谈甚洽中,不显山c不露水地,就把红蓝的户籍给解决了。 事后,叶氏还追问呢,怎么如此简单? 四爷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县官不如现管的。 那万一姓孙的察觉了怎么办? ——他乃一方百姓的父母,可不是钟家逆来顺受的倒插门女婿。 可他们是一伙的。 ——孙大人抑郁不得志多年,就如出土新芽,只肯为能惠及自身的雨露低头,又哪里肯轻易俯就下手的人?他与钟家虽是相互利用,但没了钟家,他一样不缺妻室。但是钟家若失去了他,可能就是不小的损失。权衡利益,钟家也断然不会为一个奴婢跟他撕破脸。 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够多的。 ——这些人之常情,看得到c听得到c想得到,难道娘不是这么想的? 话是不错 ——能上去芦山的路不止一条,是吗? 那倒是 ——为了达成目的,有时候,又何必太在意方式? 修道成仙的人,不也有很多必须要经历各种尸解吗?火解c水解c兵解c杖解c剑解c太清尸解法c太一守尸法c太极化遯c鲍靓尸解c太阴炼c水火荡炼尸c阴阳六甲炼形质等等。 痛不痛? 为了达成目的,痛算什么?性命又算什么? 算什么算什么 红蓝暗中打了个寒颤。 论聪明,谁能比得上四爷?论世故,谁能骗得过四爷?论亡命,谁敢跟四爷比较? 面对如此强势的一个人,除了归顺,还想怎的?强势又能尊重别人的感受,不欺凌c不压榨,这样的宽容,难道还不足以让人满意? “奴以前是猪油蒙了心,时时刻刻光想着报仇,倒忘了报恩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保护四爷才是奴的本分职责奴明知有危险,却没有拦住四爷,以至于让四爷受那样的苦。奴该死,奴太混账了,这半辈子,真是白活了” 若萤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记数她的眼泪珠子。直到她说完了,才幽幽道:“能吃一堑c长一智,善莫大焉。这人与人相处,哪有那么多的开诚布公直截了当?各种虚虚实实,不试探一下,如何能够确定自己手里握有多少胜算?” 算来,钟若英的这步棋,走得也真够凶险的。 她钟若萤虽然算是个人物,但能够动摇一方地皮c变幻一方天色,这个事儿,她自己或许心里有数,但钟若英他们未必就能了解。 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事前也不知道算计了多久。 先是时机。 赶在她恰好受伤期间,当所有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汪氏父子的身上时,他们动手了。 派出了最无害的先锋——钟若芹和钟若荃。一个是书呆子,一心只认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平时跟三房过从甚密,没什么坏心眼儿。 这两位,也许是钟家的人当中,唯一不嫌弃三房并且能够经常上门走动的。 以探望她的病情为由,来的自然而然。在温情脉脉的客套中,不动声色地发出了实则为“战书”的邀请。 当时,如果她选择了“不”,那么,于敌人而言,既无损颜面,同时也能了解她的所思所想。 在外人看来,也许就是一件小的不起眼的事情。 即使是她,虽然对前头抱有怀疑,但在那种情况下,也不由得放松了警惕。做祖父的不待见三房,这个事实已经不需遮掩。可是,再怎么反感,亲孙女遭到不幸,就算做做样子,长辈们也是要亲自过问一下的。 这是人之常情。 这是无关痛痒的走过场。 所以,她去了。 直接就进了老太爷的书房。 为什么没有先去拜见老太太?想是顾忌她的性子,怕言语不谐,冲撞了老太太,因此才要让家里最大的家长出面,探探她的口风c给她提个醒儿。 而她当时,确实也高估了自己。能以女眷的身份进入书房,这是否可以认定,当家的老太爷并不敢视她为幼稚小儿? 在经历那么那么多的事件后,他们应该多多少少对她有了些了解。 果然,人都是有弱点的。“傲骨”这东西未必人人都有,但是“傲气”这玩意儿却无人能免。 他们定是看准了这一点,一步步将她诱进圈套里。 她不了解书房那边的情况,不知道那两个婆子的出现,本身就不合常理。 但到了那一步,她能做出的选择已经不多:要么继续往前,要么折身返回。 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设想过后一种可能。假如当时掉头离开,会怎样? 应该就不会吃人暗算。 她回乡过无数次,为什么钟若英明明恨透了她,却迟迟没有动手? 理由很简单:她一直未曾给予机会。 她的身边,时刻都有至亲至信如影随形。除了父母c姊妹,再就是静言c腊月c小芒c红蓝c高玉兰。 另外还有她时刻不离身的匕首和弓箭。 但只有那天,她无所凭附,只身一人踏进了那个园子,轻视了红蓝的担忧,自己将自己,交到了敌人手中。 随后,她便意识到了这一决定的错误,在钟若英的脸才刚露出半边的时候。 这是一口深井,由钟家三代当家人共同掘就,只为了能够埋葬她。 她自然不相信钟若英会亲自动手伤她,真正的凶手有朝一日必定是那两个凶悍的婆子。 重击无一丝拖泥带水,干脆利索足以证实行凶者的决心。 她实在没想到,他们竟会使用这么阴损的法子。不会一击致命,却随时都能要她的命。 就如彼此间不共戴天的怨恨,向来都不动声色;就如同钟若英的虚情假意和她的虚与委蛇,一切都只是欺骗世人的幌子。 钟若英不允许她死在钟家老宅里。而一旦她走出钟家大门,别人又如何能相信她对钟家的指证? 人证呢?物证呢? 有证据的控告尚且属于违法,况是无根无据的指责! 不要忘了,三房仍在钟氏族谱中,那实质上早已恩断义绝的人,仍是她律法上的至亲。 亲亲相隐是王道c是天理。 他们能够那捏住她的,也正是这个事实与把柄。 这是她无力挣脱的束缚,足以将她的一生葬送掉。 一想到这层,若萤心下的怒火就蹭蹭蹭地窜到了头顶上:功亏一篑哪!当初多好的机会啊!几乎是天衣无缝地就脱离了那个家族,结果呢? 因为某人自以为是的“爱民”之举,硬是把她又送进了虎穴狼窟中。 而且,还不能说“不”,还要感恩戴德。 真真窝囊死人了! 红蓝恋慕这个地方,可以理解。但是她打心里烦这里,尤其是朱昭葵,几时见了几时心里都在冒鬼火。他的和颜悦色在她看来,都像是理亏后的补救。 早知现在,早干什么去了?好好做你的富贵王子就是了,管那么多人间闲事干什么?又没有给你颁奖,又没有给你好处! 坏她大计的人,绝对不能原谅! “过两天等好些了,我们就回去。” 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弄得好像自己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似的! 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草窝,又不是混不上饭吃了,为什么要憋屈自己听别人的摆布? 红蓝磕巴了下眼睛,有点不解她的突然阴郁:“是,听四爷的。——四爷怎么不大高兴?这儿的人对四爷,奴家看的话,倒是极好的。” 话音刚落,就听床上的人冷哼了一声:“怎么,吃了几天细粮,便念着人家的好了?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这口气呛得要命。 红蓝惊得不敢吱声了 “你是不是觉得,四爷我应该感激涕零?或者,更诚恳些,以身相许?你想多了,红蓝。” “奴家不明白”几乎从不曾见过这孩子这么激动,红蓝虽然心惊肉跳,可到底还是壮着胆子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在人家的地盘上摔脸子c使性子,这不大好吧? 若萤似乎是上来了兴致,眯着眼睛瞅着她,就跟一只猫面对着一条鱼,盘算着该从何处下口:“你莫不是觉得,四爷不解风情冷血麻木?” 这话严重了,可意思差不多。 红蓝艰难地轻轻点头。 给个孩子质问得哑口无言,这种事儿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跟对方相比,红蓝觉得自己反倒是年纪很小的那一个。 “你就没感觉到,四爷我给人当成了消遣?红蓝,我问你,你要是觉得无聊发闷,会豢养小猫小狗这类的玩意儿不?” “也许” 对方的思维跳得太快,红蓝感觉有点赶不上趟喘不过气来。 “诗以言志,歌以咏言,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当一个人心里苦闷,必发散于行为上。或耽于饮食歌舞,或寄情于山水林泉,或纵欲于声色犬马。好一点的,会奋发于书山文海。很多人会跟红蓝这样,饲养一些小东西,以它们的微茫可怜,衬托出自己的可怜兮兮的信心与勇气,以此来确定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你可知道,四爷我而今就是这样的玩物。” “谁敢?”红蓝不敢置信。 “还能有谁?谁给了你好处,让你辗转反侧梦寐以求?” 红蓝倒吸了一口气,惊惧之下禁不住东张西望,十分担心给人听了去。 “你怕什么?难道是我看错了c想差了?敢说不是因为赌气,才这么积极地奔走的?” 看看某人那个样子,哪像是个新婚燕尔的人?别说一团喜气了,根本就是一幅仇大苦深的模样好不好! “是了,你都不敢抬头,看不到也是正常的” 红蓝觉得背心上汗出如浆,因为自己不济事,因为这孩子的胆大包天:“四爷” 若萤嗤笑了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8章 水火之势 若萤嗤笑了一声。 那人岂是肯吃鳖的?亲王爹不问世事,王妃娘汤面耳朵,郡主妹子言听计从。一呼百应c仆从如云的身份,有什么事需要他烦恼?有什么事需要他操劳?这小紫禁城里,他才是实实在在的最有实权的那一个。 谁舍得给他气受?谁敢惹他不痛快? 只有世子妃。 天下夫妻间的鸡毛蒜皮,向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唐时的某位皇帝不就给出了最好的建议吗?不痴不聋,不作阿翁。 世子妃为人如何?观察这宫人们的反应即能管中窥豹。提起世子妃,哪个不是噤若寒蝉c神情复杂? 王世子是个笃厚的人,对上强势的世子妃,除了容让,还能怎样? 但作为一个骄傲惯了的人,他又岂会一直忍气吞声? 可怜他的那些个侍妾,奉承他不是,不奉承也不是,一个一个地,最后都作了牺牲品。 世子妃所向披靡哪,这是打算把王世子彻底变成一个“妻管严”呢。 王世子节节败退,不在败退中缴旗投降,就在败退中绝地反击。 “也许,我就是那最后一道防线。” 若萤笑得有些阴险。 一旦失守,也就意味着他的失败:连一个人都保不住,又如何能够主持得了一座城池?趁早让贤,让能干的世子妃掌管大局才是。 “女人这么强势,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若萤喃喃自语。幸好,她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 做人,低调一些总是好的。看看那些飞扬跋扈的,不是公然与众为敌吗? “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古人诚不欺我。” 红蓝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不能相信,四爷不是一直昏着吗?这些事情又是从何得来的呢? “市井传闻就如恒河之沙,就有千百句都是虚假的,多筛几道,也定会筛出黄金来。”说到这儿,若萤忽有所了悟,看了看红蓝,又瞅了瞅她的小脚尖尖,不无惋惜道,“这有点难为你了” 她才想起来,红蓝不是她,能够自由地成天混迹于红尘三千之中。在那种环境里,只要有心,什么听不见c看不到? “可是,如果不是世子作保,四爷能动得了刀子?”红蓝觉得自己快要掉进尘埃里去了。 她这时恍然有所明白,像腊月那种,能够给四爷提鞋子的,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有些人,连给四爷提鞋都不配呢。 不料,这一举反驳竟引得若萤不屑地哂笑:“红蓝,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你们,全都错了。” 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作保,她坚信莱哲最终一定会救她。 与莱哲的对话,是她计划中的内容。那番谈话,几乎不费什么气力,就让那个孤雁似的的传教士对她卸下了心防。 其实她不过是遵循了一些自然之理罢了。就跟兵法上所说的那样: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又如同医术所遵循的道理: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只要做到能够了解人心,并找出对方的弱点,对症下药,哪有个不药到病除的? 她无需表现出自己的任何优点或者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她只要懂他c理解他c支持他,就够了。 士为知己者死,她让莱哲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对于他而言,是多么地珍稀与必要。失去她,或许他真的会孤独一世,怏怏终老于这块陌生的土地上。 “如果四爷愿意,能骗的别人高高兴兴地给我卖不说,还要乐滋滋替我数钱。红蓝,你信不?” 若萤微微扬起下巴,清冷的语气中,傲气峥嵘。 这还是个孩子呢。红蓝汗流浃背地默想:这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你以为四爷我住得很舒服吗?榻下伏虎c门首恶犬,换你,你睡得踏实?”若萤恨声道,“看看朱诚那是个什么样子!怕我在他尾巴上放火吗?还是怕我杀他全家?不过都是图个善始善终,哪里谈得上情深似海!” 她不过是随意说了句想回家,看把朱诚给喜得!如释重负吗?巴不得早点将她这个大包袱脱手,是吗? “有些事,哪里用得着别人说出来?你不会看脸色看颜色听声音?如果连这个都不会,那不成了傻子了吗?” 红蓝不能辩,真想就这么昏过去,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回头追究起来,跟她没关系啊没关系。 “世上哪来恁多的表里如一坦荡荡?子非君子,我亦小人。既是小人,难免以小人心相度,怨我吗?” 这一句质问得理直气壮。 红蓝无言以对,屏风后的朱昭葵却实实地给气得想要暴走了。 朱诚的心肝颤得像是马背上的豆腐。 他下死力地拽着世子的一只袖子,提醒他克制c必须克制。 他其实更生气。不对,骂人岂能解气?他想冲过去狠狠揍那假小子一顿。 太过分了!太欺负人了!话一定要说的这么难听吗?怎就不懂得念人好呢?敢情一切都是世子在自作多情而事实上事主根本就不领情? 太冷血了,这孩子,太无情了! 为什么世子总是会认识这种冷漠的人? 这一个二个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都想着要欺负世子,简直疯了! 做人这么绝c这么狠,真的好吗?这还算是个人吗? 朴时敏招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冷冰冰的,哪里有一丝热乎乎的人气儿? 她到底知道些什么?一知半解,就知道信口雌黄。她知道世子有多么地关心她吗? 就在刚才,世子还跟世子妃吵了一架,因为世子妃明显对蝠园这边起了疑心。 一个想进来,一个不许进来。结果可想而知,世子妃给气得跑回娘家去了。临走还不忘威胁府里头,不许擅自解了阮氏的禁足。 结果,前脚刚走,后脚阮氏那边的人就跑来跟世子求情。 这不是明着挑拨两口子打架吗? 碰到这种闹心事儿c这种不懂事的下人,世子能不生气?于是一怒之下,也不管阮氏是否无辜了,直接甩手不管了。 为图一时清静,这才过来蝠园。结果呢? 清静没找到,当头就给人打了一闷棍。 换谁,谁受得了? 他不信世子会在盛怒之下杀人,可是他不敢保证,世子他不会动手打人。 这点清醒他还是有的。钟四郎目前是打不得的,身上还有伤呢,再者,那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巴掌下去,不得飞出一里外? 但是,任他怎么使劲挤眼c摇头c拉扯,最终都没能拦着被盛怒冲昏了头脑的人。 朱昭葵就差没抽他一个嘴巴了,“啪”地拍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杀到了床前。 在听到那声巴掌响时,红蓝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但听得身后脚步声踏踏像是战马奔腾,什么也没想,当即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气不敢吭一声。 若萤却没想到她会是这么地不济,瞪了她好一会儿,才撩起眼皮,缓缓扫过那人仿佛滚水般的胸脯,沿着绷紧的下巴一路往上,直到四目相对。 就这点工夫,她已然退去愤慨,换上了另外的一副模样:一脸无辜c满目真诚,微微还有些许迷惑,似乎在质询他的愤怒的由来。 那平淡的神情,无端地让他联想起园中漫天飞舞的落蕊,浑不解离愁别绪,总不问世间纷扰。 道是有情却无情。 他该怎么做? 说实话,他脑中此刻轰隆隆像在凿山开矿,心里乱七八糟如熬糨糊。 这一刻,他感到身心极冷又极热。就像是给人戳了一刀,鲜血滚烫c痛得害冷。 除了无计可施,生平首次,有了无地自容的切身体验。 她看透了这人世和人心。她的深沉机敏令他惊骇:一个自顾不暇的人,怎么还会有精力去研磨身边的一切? 无法掩藏,他的私心和别念,全都瞒不过她的一双慧眼。 “子非君子,我亦小人”,这八个字直是要把他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成为一辈子的噩梦。 那个天才阴阳生召回来的,真的是先前的钟四郎吗? 四郎也是极聪明的,可是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刺过人。不像眼前这个,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 伤心哪! 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算是谎言,也不必吝啬得不肯给予只言片语的假意感激吧? 弄到最后,都是他吃饱了撑的,瞎折腾! 一时间,他心神俱疲。千言万语c百念千回,最终委顿成泥。 被攥成一团的书信,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的被子上。 是的,他单纯就是来送信的。 才不是因为放心不下她的伤才来的呢。 若萤拾起信,略为伸展了一下,看见大舅的笔迹,微笑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哪。” 这句话,足以形容她眼下的处境了。 朱昭葵忍住了吐血的冲动,转身就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9章 上巳春光 朱昭葵忍住了吐血的冲动,转身就走。 “谢世子。” 身后的人甚至连个注目礼都没给他,当下便拆了信,迅速浏览了一遍,见无甚要紧,便吩咐地上的红蓝:“世子大人大量,就算偶有失礼,也不会怪罪你。快起来吧,动不动就跪啊跪的,也等他世袭了亲王位再说吧。” “四爷”红蓝弱弱地劝阻,“四爷何苦呢” “哦,对了。”若萤未理会她的纠结,因材施教道,“你知道有句老话,叫‘隔墙有耳’吧?红蓝你要记住,往后说话,千万拣个空地儿,还要留意风向。若不小心站在了上风口,你的话,可能就会给下风口的人听了去。江湖上有句话,叫‘逢林莫入’。不要以为有草木掩护很安全。孰不知,有时候越是安全的地方,反而越危险。你怎知道草里c树上,没有埋伏着细作?是吧?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绝不能失。比方说我这一次,就是个血淋林的例子。一时不察,吃人暗算。若不长点记性,再来一次,可就是活该了” 话没说完呢,就听衣袂猎猎,脚步腾腾。 眼前一黯,那本该离开了的王世子又回到了跟前。 他的忍耐也是到了尽头,牙齿咬着下唇,背负双手,俯身盯着她,一副要吃肉的架势。 “你也就这么高了!”他的恨声满含诅咒的意味,“心眼儿多过筛子,你就不觉得累么?招你回来做什么?就该让你一直昏着,昏上一辈子才好呢!” 掷下这一恶狠狠的一句,朱昭葵拂袖而去。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身后,若萤语重心长道:“还有个事儿,记住了,红蓝。很多时候,宁信真小人,莫爱伪君子。就算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也不要傻乎乎地当众宣布出来。不是每个人都会赏识你,想想和氏璧的遭遇吧。做人难,做好人难,做坏人更难。活着啊,都不容易” 这算是对他的回应吗?不然,为什么好巧不巧非要选在这个时候让他听到? 朱昭葵莫名地就炮燥了。有心想杀回去问个清楚,可那么一来,岂不显得他浮躁了?就这么大点的工夫,已经来来去去好几遭了。 被个小屁孩儿捉弄得团团转,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再说了,那还是个病人呢。跟个病人置气,就算是有道理也会让人谴责的。 两个人的八字是不是不和?为什么每次都要给她拿捏得死死的,连个喘气的口子都找不到? 立在廊下,沐浴在万丈阳光里的朱昭葵,周身发散着令人窒息的袅袅青烟。 “问问良医所,差不多就赶紧打发出去吧。爷是有多蠢,养了个白眼狼在身边。” “是。”朱诚答得痛快淋漓。 “完了” 红蓝喃喃着,软瘫在地毯上。 若萤扭头朝着窗外,飘忽地笑了一下。 完了?至于这么悲观吗?她就有那么坏,非要让别人不好过吗? 这些人,还真是不了解她呢。她容易吗? 为了给他的积怨隐忧找到一个出口,不惜自毁形象地做了一回恶人,如此奉献还不够吗?还要她怎地? 如果王世子不能领会她的良苦用心,那么,他就真是个傻子了。 活该给世子妃欺负,老老实实作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吧。 “春风先至苑中梅,樱杏桃花次第开。 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 春来芳草侵古道,绿染人衣,王孙当归。 熟悉的屋舍想必又没入黄黄白白的花草中。那几欲齐檐的华花郎和荠菜,才是最令人钦佩的生命。年年火烧不尽,岁岁春又复生。为炊亦为药,以草芥之躯,匡扶正气驱除邪魅。 遍布各处的榆钱不知端上了多少人家的饭桌。今年,母亲有没有拿来煎饼吃?因为她不爱那粘粘糊糊的口感,以前家里从来不吃那个。 倒是若萌和若苏,喜欢撸了来生吃,每每以清甜柔滑撺掇她尝尝,吓得她躲避不及。 看着她一脸的惊慌与嫌弃,若苏和若萌就会笑得见眉不见眼。 姨娘也对榆树情有独钟。她习惯使用的刨花水,就是用榆树皮做的。 每年春天,父亲定会砍几片榆树皮,削去外层的糙皮,把内层的浸在冰冷的井水里。隔些日子,等榆树汁渗入水中,就变成粘粘的一大罐刨花水。 姨娘就蘸着这个梳头,套用娘的话说“就跟给牛舌头舔过似的”,那叫一个光亮顺滑。 六出寺的红墙上有没有爬满藤蔓瓜蒌?大显有没有经常清理各处?这么好的天气,不会又天天摊在大石头上晒太阳c抓虱子吧? 不过,天气如此晴好,当真不适合做事情。 什么都不用想,趿着草鞋,漫步在山中林间,数着地上的光影斑斑,白石净沙被阳光淘洗得平易近人。 听鸟雀躁林,闻木香烂漫,个中真味,只有有心人才能体会。 似乎是感应着她的乡愁婉约,是夜,蝠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 杏花疏影里,倾诉的是花之高洁清雅,传达出来的是淡淡如烟的别绪离愁。 泛音三段,循环往复,意态缠绵。 伴着这似乎生生不息的笛声,若萤沉沉睡去。阖眼之际,似乎看到此间主人一袭青莲色道袍,玉簪挽发,背立东风,中宵独立,以他的方式与她道别。 落花满肩,流香盈袖。 这时她才知道,那支千古闻名的琴曲,原来最早是一首笛曲。 笛声告诉她,他的乐理造诣不浅。那种微微有些高冷的意境,也只有他的身份才相称。 听笛声,他怒火已熄。也许与她无关,但,不生气了就好。 懂得保重自己,才有资格去珍惜别人。 丽日属元已,年芳具在斯。 开花已匝树,流莺复满枝 游丝映空转,高杨拂地垂。 绿帻文照耀,紫燕光陆离。 清晨戏伊水,薄暮宿兰池。 象筵鸣宝瑟,金瓶泛羽巵。 相传上古女娲造人,将初一日定为鸡日,初二为□□,初三羊日,初四猪日,初五牛日,初六马日,初七人日。按照天干地支排序法计算,初七为地支巳日。 所以,巳日即人日,上巳节也就是人日节。 当这一天,万物兴隆,春意正浓。无论有情无情c不管男女老幼,都会以节日之名,投身于这大好春光中。 各地都会在这一天举行盛大隆重的袚禊或者是成人礼活动。仪式过程中,琴瑟相和c钟鼓齐鸣,少男少女们咏唱着祝辞,翩翩起舞: 袯禊袯禊,杨柳依依,沐之水滨,风乎东隅,咏而归,情自怡。 袯禊袯禊,流觞水曲,惠风和畅,把酒索句,咏而归,乐而居。 袯禊袯禊,霓裳羽衣,春城花飞,踏歌青堤,咏而归,长相忆。 当此日,士庶烧香,分集殿庭;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上祈国泰,下保民安。 社会列造,台阁结缚,观睹纷纷; 采兰水边,香草在佩,除秽洁身。 绿树矮枝上,挂着无数剪成人形的五彩绢纸,随风翻飞,宛若彩蝶千万,生趣盎然。 千佛山下,士绅云集c名流荟萃。香车宝马盈墟里,云鬟翠袖曳芳草。 近水畔,碧波似眸情深深,香蒲连戟气昂昂。鸳鸯成双眠中央,白鹭孤翔青云上。 平畴草地上c花树薄荫下,游人或成群或两两相偎,早已占尽最佳位置。 更有阖家出游的,扶老携幼c呼儿唤女,人声鼎沸非常热闹。 赏春的人或席地而坐c或铺陈桌垫,将随身携带的酒食与亲朋共享。 卖花声声,红红白白都有;笙歌阵阵,阳春下里咸宜。 山下空旷地,架起了两架秋千,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争瞧热闹c观惊险。 又有成百上千的纸鸢逞强于碧云天上,引得无数仰天欢呼c啧啧称奇。 叶氏和几个孩子也在这沸腾的人群中。 她是在四天前,由徐家派了人专程从合欢镇接上来的。 徐家说,这季节正宜远足,之前太冷,之后又要忙于农事,想要见一面的话,这时节刚刚好。 邀请函早就送达了,为此,叶氏老早就做好了准备:留下香蒲看家,顺便伺候老三的饮食起居。 萧哥儿还小,经不起长途跋涉,暂时就不领出来了。等过两年长了学问c通了礼仪,能上得了席面了再说出门的事儿。 这次只带了若苏和若萌两姊妹和高玉兰。 闺女能够跟出来见世面,高驼子为此高兴得逢人便说三娘好,背人处,又再三叮嘱闺女,务必要听三娘的话。那一身蛮力不是用来逞强斗狠的,保护好三娘和若苏若萌两姊妹,这才是正经行事。 本来高驼子想给闺女买件新衣裳,叶氏没让浪费那个钱,自己动手,给裁制了一身新衣。 裙衫是不适合高大姐的,叶氏给做了一领圆领袍。豆绿色的底子,四下用柳黄色衍边,扎束着牛皮腰带,拴着七件事儿。 下头穿条墨绿色的灯笼裤,足上蹬一双浅口千层底黑布鞋,雪白的云袜。 肩上挎个七彩拼布大布袋是若苏闲暇时的作品,朴拙与精巧并存,别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味。 布袋里什么都有:吃的c玩儿的c刀子c剪子c弹弓c手绢 看过的人都笑她,问她要不要弄个再大点的袋子,索性连锅子铲子都捎上。 经过叶氏的一段时间的调jia一,现在的高玉兰就跟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似的,穿着爽利,头上挽着顶髻,用紫红色的发带紧紧捆绑了,然后戴个网巾。 原本与她的女孩子身份极不相称的凶狠之气,陡然就变得顺眼了。 她个人对此是无甚感觉的,就是摸着网巾说了句话:“这不是跟四爷一个样儿么。” 叶氏便一下子惆怅无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0章 亲家相见 很久都没看到若萤了,也不知道那孩子在忙些什么,日子过得好不好呢? 这些放心不下,终于在母女相见的那一刻,全部消失了。 对于这次的见面,若萤也是欢喜得很。尤其是看到母妹的形容,并不曾给这府城的人比下去,她的心里暗暗地就涌上了骄傲。 她欣赏母亲的这份心计,精细而不做作,从容得就像是生来如此。 看得出来,母亲是下了功夫的。 若苏和若萌都做了新的衫裙。衫子是一水的杏花粉,裙子是水烟灰。以烟霞色的腰带作为点缀。 腰上垂着小小巧巧的绣花香囊,垂着五彩丝穗,绝对是耐人寻味的上等绣品。 因怕两头天凉,两人的春衫外又各加了一件萌色卷草纹通领桃花底色的素绢长比甲。 若萌戴了一只五彩缠丝的新编项圈,挂着一把银锁,垂着几颗米粒大小的银铃。 若苏面上没有什么插戴,但在举手之际,手腕上便会有一把五六只虾须银镯子泠泠作响,清脆悦耳。 姐妹俩梳着一般无二的双丫髻。薄薄的额发掩着若隐若现的光洁额头,倒把待嫁之年的若苏生生地减去了好几岁。 至于叶氏本人,也妆扮清丽。一反当下流行,未戴狄髻头面,只在脑后挽了单髻,簪了三四枝花型简洁的素银簪子。 身穿月白色四君子地妃红掐牙的交领小袖大袄,下着素面绣彩蝶底襕的白绫马面裙。不经意间,或可见一点里面的胭脂红色素绢膝裤。 娘儿仨坐在红云似的海棠花树下,一派天然雅致,毫无臃肿累赘之感,反倒比那些盛装浓抹的华服丽人更应景儿。 对面的若萤看得暗暗点头,默默为母亲的聪慧叫好。 都是以看花踏青为名,出来搞攀比c竞争的。说实话,三房在这种事情上,完全没有比拼的资格。家里甚至都不能给母亲整治起一副完整的头面。 但是母亲却很懂得扬长避短。她避重就轻c去繁从简,以一副自然形容面世,赫然就有了鹤立鸡群的效果。 比不了富贵,比机巧如何? 这样的一幅形象所透露出来的“与世无争c风骨卓然”,真是能够一洗满目浮华c遍地庸俗。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是啊,比什么?再有钱有势力,在这济南城里,你还能越过鲁王府去? 庸人自扰不自知,只会给明眼人当笑话看了去。 看到她目露欢喜,叶氏禁不住微笑了。 她是在一刻时前才与若萤相见的。多时不见,她觉得自己的二女儿似乎变了不少。长高了,也胖了,面皮看上去白净多了。显而易见,孩子在外头没有受苦。 尤其是身上的那股子清冷的意味,也淡了一些,看上去倒比以前可亲多了。 就是仍旧不修边幅,不要好。明知道这是个好日子,也不肯换身好看点儿的衣裳。离家时穿的夹袄,居然还在身上。问她热不热?说不热。还好,里头只穿了个单衫。 可是,这都几月份了?叶氏严重怀疑,待会儿大太阳上来了,她会不会热出痱子来。 孩子嘛,不大懂得这些事情可以理解。可她那几个老大不小的朋友,就没一个肯上心的?就不会提醒提醒她? 想到那几个大孩子,叶氏眉心里的暖意更浓。 要搁在以前,她很介意若萤跟些男孩子混在一起。但是,自从收下徐家的定金,再看徐家那态度,竟是毫不担心若萤会给徐家造成困扰,相反,对于她的人际交往似乎很认同。 既然亲家都没啥意见,她自然就可以放心了。 刚才,那几个孩子都过来拜见她了,也给若苏若萌姐妹行了礼。 穿绛红道袍的是李知府的二公子,活泼泼像阳光里的葵花,能给他暖化掉。性格也爽快,却不粗鲁。夸了为娘的她“竟然这么年轻”,夸若苏“我怎就没有这样一个妹子”,夸若萌“像小仙女一样”。 嘴巴甜,人真诚,怪不得听说他的朋友乌泱乌泱的。世上的人,谁不爱听好话?俗话不都说了吗?“伸手不打笑脸人”。 穿柳青色道袍的陈艾清,据见过陈指挥使大人的若萤说,爷儿俩无论是长相c外形c还是气质上,都如出一炉。 叶氏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在面对陈公子的时候,仍不免有些心虚。 也不知道为什么若萤为什么没感觉到,反倒将那个冷面冷清的陈公子觑得跟浮云微风似的。时不时地还要刺一下c撩一下。 叶氏担心的是,陈公子的脾气或许不怎么好,若萤这么个挑衅法,哪天会不会激怒他,挨一顿揍? 不比不知道,这陈公子的话,直是比柳静言的话还少。 可是这两个人又有所不同。并肩站着,一个冷,一个暖;都像是高高的山顶,一个积满白雪,一个堆满白云。 但不可否认,俱是赏心悦目的好儿郎。 叶氏是有想法的。 随着若苏的年纪渐长,而若萌也到了该议亲的岁数了,如何能选个乘龙快婿,这事儿比经营鱼塘还重要。 要是都能赶若萤这么省心,就好了。不用费心,自有大户人家找上门来,这种事情,以前叶氏做梦都不曾梦到过,而今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自家。 要不说,若萤这孩子最是体贴父母。有这样的孩子,简直就是做爹娘的上辈子烧高香拜对了神仙,这辈子就跟着孩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行了。 虽说造化这东西不能照搬照抄,但有若萤在那儿比着,若苏和若萌的亲事,就没办法将就。 这种心思,在叶氏跟若萤打听李c陈二人的婚姻时,若萤就明白了。 “不是不行,”若萤摇头,“只是时间不等人。” 在她的计划中,要用五年的时间,让自家闻名一方。只要积蓄够了名望和银钱,门当自然就有了户对,而不是如眼下这般,与李c陈二姓相差悬殊。 但是五年哪,就算花信依然好,但是否檀郎仍有抱柱信? 因此,若苏和若萌的良人人选,尚需多方筛选。 “娘怎么就没看好朴时敏?多文静清秀的小伙子”见母亲怅然若失,若萤不禁打趣道,“年纪也相当,估计真要等的话,他行。” 叶氏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可不能让闺女跑去千里万里之外去,一辈子见不上一面半面。” 说到这里,叶氏压低了声音,迟疑道:“朴公子是不是身子骨不大结实?” 这才是她最关切的。 若萤不由得暗中怜惜那少年。 不光是母亲,世间的人,大抵都是这么看的吧? “生来就那样儿,也不用吃药什么的。骑马c射箭,都不妨碍。心思单纯其实是个极忠诚可靠的。” 说着,猝然询问边上正跟红蓝玩儿翻绳的若苏:“大姐觉得呢?” 若苏怔了一下,倏地满面通红:“你跟娘聊天,不用拉上我们的。” “既见过面,糙好心里就没个评判?莫非以后大街上走个对面,想假装不认识人家?这样岂不是太无礼了?”若萤一本正经道。 看到大家的目光全集中自己身上,若苏窘得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你的朋友,不好,你肯跟他们交往?认得就认得,好不好又不是光靠看就能知道的” “行了,别逗她了。”叶氏笑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这么厚脸皮。” 说着,递过来一块奶酪千层酥:“这个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倒是好吃。咬一口,满口奶香。” 若萤伸长脖子,直接用嘴接了,点点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养一头奶牛,什么就都有了。娘既喜欢,回去之前,再去街上转一转,多买几包回去。难得出趟远门,就别心疼那几个钱了。看看喜欢什么特产,买一些带回去,自用或者送人,都好。” “这次出来,还真没怎么花钱。”叶氏感慨道,“都是徐家张罗着,车马是他们出的,这一路上的吃喝也都是他们负责。到了地儿,住的是他家的大房子,拾掇得干干净净,被褥铺盖全都是崭新的。丫头婆子也全都给安排上了。” 一日三餐外加茶点,全按时按点给送到跟前。 徐夫人陪着,把整个园子都观赏了一遍,什么花什么树,全都讲解得清清楚楚,完全没当成外人来对待。 也见过徐家的老太君了,恁有威风和主见的一个老太太,耳不聋c眼不花,脑子清楚。 听说不认得几个字,但胜在明白事理,识大体。徐家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跟她的勤勉持家不无关系。 上上下下,没有不敬爱她的。 看到叶氏,一迭声让请坐。一手一个,牵了若苏和若萌的手,直道比自己的亲孙女儿长的还好看。当即就派出了见面礼:若苏的是一盒子的百色丝线外加一只精美的袖套。 袖套有点陈旧,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东西来历不凡。 老太君说,那是她当年的婆母送的一对袖套,出自一位宫廷绣娘之手。因为做工太过巧靡,没办法拿来使用,在箱子里压了几十年。 听说若苏在刺绣上颇为用功,这才想着拿出一只来给她做学习钻研。剩下的一只,仍旧压在箱里作纪念。 若苏收下这宝贵的礼物,感激万分地给老太君磕了头。 瞧着孩子的眼泪花,老太君感慨了好半天,直说好东西找到了好主人,物尽其用才不会寂寞。 送给若萌的礼物就更加有趣了,居然是一只小算盘,约莫有两只手掌那么长,但用料却极不寻常:用的是女儿香打磨的珠子,珠心嵌着银星。触手凉滑,香气绵绵。 叶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1章 曲水流觞 这两样礼物不可谓不贵重,但,更可贵的是礼物中所浸含的心意。 要不是对三房有深切的了解,要不是了解孩子们的喜好兴趣,哪里能想到这么称心如意的礼物? 若萌嘴巴巧,得了心爱之物,也不用叶氏提醒,早就跪下去拜谢了,口中一长串的吉祥话儿,把个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直说要是自己那孙女儿也有这么个机灵劲儿,她睡觉都要踏实几分。 “我这还特意给苏苏她们置办了新衣裳,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徐夫人全都给预备好了,每人俱是两套新的,全按照各人的身量定做的。还有两身,说是徐宫人从前穿过的,最多也就下过一次水。徐夫人再三说,希望咱们别嫌弃。她就是想着都是一家人,沾沾喜气,让苏苏和萌儿也能走到高处去。我就想,新衣服可以不收,这个一定得承情收下。真希望能应了徐夫人的话,咱的日子能一天天越过越好” “太太想的,正是我们想的。”红蓝忙里偷闲,插了一句。 上来这一趟,她没想到自己也能收到礼物。 礼物是若萤送的,刚才过来的路上,看到一家胭脂铺,她就进去转了一圈,最终看上了一套化妆品:一个五寸多长的雕花朱漆香柏木匣子。 别看匣子不大,里头却五脏俱全。 有一块眉石,一直只眉笔,笔端钻孔系着小小的一只红流苏; 一方胭脂条红脂条男用口脂; 花钿一扎。 店家介绍说,这套东西选材用料都是满讲究的:红脂用的是丁香藿香,熬煮的牛油都很干净,红色取的是红蓝花。胭脂选取的是平阴特产的红玫瑰花,既香又甜,吃下去都不用担心会中毒。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若萤一口气买了七八套,按照家里的女眷人数,一人一盒。余下的,到时候当作人情,由叶氏处置。 高玉兰不喜欢这些东西,若萤就单独给她买了一幅猪皮半指手套。 高玉兰高兴得快要傻掉了,不住口地叫好,当即就戴在了手上,冲着身旁的树木比划起来。 这幅护手皮具像是给她体内注入了力量,让她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叶氏看得直摇头。 她现在说不动这女汉子了,高驼子更是放弃了对他的这个闺女的教导。而今的玉兰,全心全意就只听若萤一个人的。让往东,就往东;让上山,绝不下河。 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十分有必要,她近来痴迷上了武功。找不到老师,就自己想办法:用麻袋装了沙子,得空就在上头练臂力c手劲。 又用自己那蹩脚的手艺,缝了两个麻布袋,装了沙子,捆在小腿上,上山下山,一刻都不放下,说是要锻炼成飞檐走壁的高手。 她说要练得身强力壮的,才能好好地保护四爷,才有机会和能力跟着四爷走南闯北叱咤江湖。 作为名人的“拼命四郎”,需要亲信需要保镖。 作为“拼命四郎”的手下,太差劲了会给人耻笑的。 “太太这边倒是清静。” 随着这一声,蔡婆子领着个小丫头解手回来了。 叶氏赶忙欠身相迎。 她与这婆子颇为投缘,有她陪同在在侧,叶氏这些日子获益颇丰,倒把半个济南城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有些事上,又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多有便宜。 蔡婆子是徐夫人身边的体面人儿,最早是作为陪嫁丫头跟过来的。这些年来,里里外外很是经历了一些大风大浪,很得徐夫人赏识与重用。 但她并不敢因此表现出矜态,时刻提醒自己要谨慎勤勉。即便知道三房的底细,也不敢有所怠慢,甚至是轻视。 因为她十分清楚,他所面对的是徐府的亲家,是与老爷夫人平起平坐的贵人。 贫贱不以当下论,她相信,老爷夫人乃至于老太君看上的人家,将来必定差不到哪里去。 姑不论别的,说也奇怪,自从两下子定下了婚约,缠绵病榻两三年的老太君,竟然就奇迹般地不药而愈了! 开始,大家还道是回光返照,悄悄地连后事都预备下了。 不料,一天天过去,老太君丝毫没有出现异样。请了医生给看过了,没有不啧啧称奇的。 生意场上的朋友,没有不知道这个事情的,都说徐家运势强劲,连老天爷都在庇护着。从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遇上这种鸿运当头的,朋友们哪有个不争相巴结c靠拢的? 老太君好起来了,老爷喜得眼泪哗哗的。也没瞒着老人家,就将自己擅自作主,给老太太的宝贝孙儿私下定了亲的事,一五一十地做了检讨。 老太君问了四郎的八字,默了好一会儿,竟然认可了老爷的决定。 但同时又再三叮嘱老爷,得空务必把那个孩子请进家里,她要好好看一看c相一相。 连老太君都认可了,足以证明蔡婆子这桩差事办得得力c漂亮! 老爷夫人为此赏了她不说,老太君那头也点名赏了她两吊钱。 这实在是天降福瑞。哦,不,这福分分明是三房给予的,是四郎给的。 这话,蔡婆子就是心怀感激,口头上也说不出来。因为稍后不久,老爷就收到了三房的一封信,意思大概就是,希望在孩子未成年前,请徐家低调对待这桩亲事。 这封信让老爷和夫人感叹了好几日,直道三房虑事深沉c待人实诚厚道c大度宽容,实在有君子之质c林下之风。 换成一般人,遇上这种好事儿,尾巴还不早就翘到天上去了?还不早就嚷嚷得天下尽人皆知了? 然后,徐夫人便叮嘱蔡婆子,让她千万守住口,万勿将徐钟二姓结亲之事传扬出去。 至于说什么时候这件事才可以大白于天下?也许用不了很久。钟家的老太爷c老太太不会坐视不闻不问的。到了那时候,在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迟。 “其实,就算钟家的人来蹭吃蹭喝,还能把咱们吃穷了不成?关键是这样的事儿讨人嫌。亲家为人忠厚爱惜名声,也担心咱们的名誉跟着受损,跟着生气上火,所以才让咱们暂时压下这件事。将心比心,咱们岂能不尊重她们的意见?” 蔡婆子暗暗点头。老爷夫人此举,直是给足了三房的面子。言听计从啊,有没有! 老爷夫人尚且如此小心,她一个有头面的奴婢,又岂敢居功自傲? 因此,对待叶氏及其几个孩子,蔡婆子的态度始终是既亲热体贴,又十分地敬爱尊重。 尤其是面对若萤的时候,怎么都管不住自己嘴角眉梢的笑意,怎么瞅,怎么觉得这未来的少奶奶出类拔萃与众不同。 若萤给盯得如芒在背,便借口要方便,起身离开了这一群女人。 一路走走停停,见水边袚禊,也跟着人群接受了兰汤点化,取了荠菜花插在头上。 又从小贩手上买了个熟鸡蛋,跟身边的人斗蛋,才不过两三个回合斗下来,就输掉了比赛。 但是对方见她年小,并没有要的蛋,反而还好心地赠送她一颗。 袖了两枚鸡蛋,继续往前,遇见一群人正在赛歌c吃花酒。驻足观望中,糊里糊涂给人劝了半盏桃花酒,辣得她眼泪鼻涕一起流,逗笑了一大片人。 于是赶紧逃之夭夭,就水边掬了清水,洗了把脸,看着水中的倒影涟漪,耳听得近旁有人拿腔拿调地吟哦诗词,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了一队曲水流觞的士人当中。 年轻的跟年轻的一起玩儿,这一群则是清一色的老匹夫。峨冠博带c霜鬓苍髯,跟着各人的书童家伎却是红颜绿鬓c娇艳如花。 暮气与朝气并存c豁达与娇羞偕行,反差明显,倒叫人油然联想起前人的某句调侃来: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若萤实在没忍住,抿嘴笑了。 这一笑恰好给那些玩文字游戏的士人瞧见了,于是便拿她做起了文章。 “小兄弟既有雅兴,也来凑个热闹如何?” 这一提议立马得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应。 有起哄的c有叫好的c有鼓掌的,引得路经的游人纷纷驻足回首,神情中不乏幸灾乐祸。 若萤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沉吟着。 她这一迟疑,壮大了好事之徒们的促狭之心。 “怎么,难不成小哥肚子里果真有些墨水?”这就是公然的挑衅了。 “各位,各位且慢!昔日温飞卿奇才,尚需八叉方成文。大家安静些,让小哥儿好好琢磨琢磨。”这是个火上浇油的。 “诗句乱随青草落,酒肠俱逐酒庭宽。小兄弟,请了!”这是赶猪入圈c赶鸭上架的。 若萤接住了这碗浅浅的清酒。酒上浮着一片花瓣,倒映着蓝天白云,竟有些许恍惚之意。 作诗吗? 说实话,她还真没那份急才。不过,也没人规定一定要出自她的肚腹啊! 环视四周形形□□雀跃以待的目光,若萤知道,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给人以失望,要么给人以希望。 向前未必就是出路,但逃避绝对不是她的风格。 挑了挑眉,抿一口酒,加上先前喝下去的那些,一起在心里的某处燃起了大火。 小孩子,是吗?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小孩子,该是个什么模样呢? 懂事的小孩子应该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吧? “尊酒何人怀李白?” 此语一出,周遭静了片刻,一怔之后,哄笑贯云。 “小兄弟,这可不成哦!要是照本宣科的话,劝你还是回学堂吧。”马上就有好心人予以指正了。 “尊酒何人怀李白?草堂遥指江东。珠帘十里卷香风。花开又花谢,离恨几千重。”这位毫不客气地炫耀起自己的博学多闻来。 哂笑,摇头,人群流动,脚步不再有所期待。 这些反应,若萤已然早有预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2章 英才荟萃 这些反应,若萤已然早有预料。 她嘴角轻撇,悠然道:“解嘲试倩杨雄。寻章摘句老雕虫。遥知心乐处,别有一般同。” 就像是一群聒噪的鸭子,突然被扼住了颈项,乱象几乎在瞬间被平复了。 太多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而骤然睁大的眼睛里,惊艳已经满溢。 临毫的,折了比划;弄水的,湿了衣衫;待走的,住了身形;捧书的,撒了典籍; 不敢置信的c不可思议的c半信半疑的c大惊失色的 若萤突然觉得有一缕悲凉,自极热的心底,幽幽地升上来。 人世间的冷暖,转幻就是这么迅速。人情之多变,竟凭借只言片语便能左右。 这样的人情人心,怎可以轻信轻许? 所谓的天长地久,不过是一个实现不了的美梦罢了。偏有庸人自扰,至死不悟。 “卷进微云天更阔,欣然一笑乘风。清谈隽语与香浓。斜阳疏竹外,流水落花中。” 掌声雷动,喝彩山高。 “小兄弟,不简单c不简单!”自诩满腹经纶的连翘大拇指。 “朝花夕拾,信手拈来天衣无缝,高才c高才!” 一首《临江仙》,上阕五句,下阕五句,用了十个人的口吻c十家的句子,有比有兴c有风有赋,浑然一体如同新造,这当中考校的不光是知识的广度c射猎的范围,更对各人的领悟与统筹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如何摘取c如何裁剪c如何重新编缀,如何能够前后照应c首位相呼c意境连贯,这等功力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的。 这个孩子却做到了。 开篇即应景:因手中美酒,怀念起诗仙李白。借用的是苏东坡的句子,东坡何许人也?有宋一朝,文才武功,谁能无视此人?以豪迈潇洒之风,开创了中国诗词新格局。 面对众人的轻视与讥诮,从容以稼轩之语解嘲。确实,他是在“寻章摘句”,但问在场的各位,难道不也正在这文字游戏中自得其乐吗? 所以说,大家谁也不必笑话谁。快乐这种事情,无关贵贱高低,即使是飞禽走兽,也同样有快乐的权利。 “遥知心乐处,别有一般同”,真真是应景又对心。 一句“卷尽微云天更阔”,一个洒脱超然的形象跃然而出。纵观下半阙,能感觉到什么? 山中高士卧,月下美人来。 物候不与人方便,花开花落一年年。 “吾生四十已侵寻,独喜年来不动心。 世事升沉君会否,人间春去落花深。”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要知道,“击石易得火,扣人难动心。而这孩子却利用一阕词,打动了很多人的心,也让众人因为一阕词而记住了他的名字c他的存在。 若萤感到十分称意,一饮而尽碗中美酒,感觉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经过这件事,她的这趟府城之行终于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这人啊,不怕生涯寂寞,就怕无人牵挂。 拱手而别,态度谦顺。不是天性使然,单纯地只是因为——对于别人的铭记,要心怀感激。 转身之际,酒劲冲撞,眼前一时发昏,脚底下便打了个踉跄。 心想这一跤要是跌下去,这绝妙的气氛怕是要碎成豆腐渣了。那些人定要笑个半死。而她的孩子气恐怕就此取代她的才华,在无数人的心里打上深深的烙印。 丢人!这叫什么?得意忘形?对?福祸相依。 预期的结果迟迟没有出现,一左一右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几乎同时托住了她。 若萤定定神,目光所及,看到了一红一白两截衣袖。 她仰起头,冲着李柳二人笑了一笑。 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就有这么担心她吗?幸好没有摔倒。别忘了,她才刚经历过一场大劫,身上的伤口都还没脱痂呢。 才刚醒过神来的徐图贵长出了一口气,搓着手,喜得有点找不到北:“四郎好厉害!随随便便就能出口成章,这得读多少书,才能凑得这么完美?厉害c厉害!我都还不知道呢,原来除了字写得好,吟诗作对更是有一套!” 听了他的话,若萤再次打量李柳二人的面色,恍然有所顿悟:敢情他俩也是给她的文才震得不轻呢。 “东拼西凑,让大家见笑了” 李祥廷大掌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点头道:“很好!给哥哥们长脸了。” “我也是给逼的没办法” “是该好好回敬他们。才多大的人,就给酒喝。怎不回家去灌自己的孩子去。”李祥廷坚决跟她站在一边。 若萤摸摸自己的脸,确实火烧火热的不自在:“我是想有静言在,就算喝醉了也不怕。多吃块葛根就完了” “以后记着,他们要再敢逼迫你,让他们来跟哥哥我说。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知道了我这不是好奇吗?还以为鲜花果子泡出来的多好喝呢,结果根本就没那么甜” “你以为吃糖呢。你要吃糖吗?我打发李文给你买去。想吃什么糖?霜糖c饴糖c还是米花糖?” “她现在正换牙,要少吃甜食。”一旁的静言忍无可忍地提醒道。 李祥廷马上就转移了目标,说换牙的人说话都漏风,非要看看若萤的牙口:“要是有活动的,一定要尽快弄下来,不然新牙会长歪。有没有活动的?哥哥帮你拔下来,一点都不疼,真的” 若萤不肯,捂着嘴,绕着静言东躲西藏。 陈艾清如同乌云盖顶,想说又不好说,想拽又不好拽,嘴唇翕动,说的是:“幼稚!” 笑着闹着,来到儒生们聚集的樱花树下。 想来府学生员数不过四十多个人,看眼前,倒像是有一半都来了。黑色双梁重脸鞋,除了各色直裰,多见白绢襕衫,头戴儒巾,不必介绍,身份已是一目了然。 这群人很成功地引起了游人的瞩目,纷纷投来的目光里,充满对于未来仕子们的敬畏与羡慕。 若萤暗中点头,当下由李祥廷和徐图贵领着,与座中的诸君相见。听介绍,有的是李祥廷的同学,也有的是同窗的好友c好友的好友 论起来,有久闻大名的c有仰慕已久的c有相熟多年的,也有一见如故的; 她也不赖,俨然也是一方的名人。很多人并不知道她的本名,但对“拼命四郎”这个绰号倒是耳熟能详。言下,对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给予了相当一致的高度评价。 最让若萤欣慰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质疑她的身份。她甚至怀疑,就连揽着她的肩膀,生怕她给人抢了去的李祥廷,大概都没往这件事上想。 席间忽然起了涟漪。 若萤才刚在水边的那首应景之作开始在儒生们中间传阅。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的行为,但看字迹潦草,就知道抄录者当时是多么地紧张。 虽然这首词没有一句是她的自创,但是这信手拈来皆成文章的本事,以她这般年纪,足以让人称奇了。 集句是小技,但历来能把寻常事做得不寻常的,都是人才。 试想,所谓的唐诗c宋词c元曲,岂止有千首万首?光是囫囵通读一遍,也要耗费不少的时间和心血,遑论信手拈来成意境。 从来英雄惜英雄,何况,钟四郎又是李二公子和陈公子的好友,才气c背景都是这么地体面,众人哪有个不想结交的?又怎么会吝啬赞美之词? 若萤端着微笑,靠在李c柳边上,躲避着四面八方热情四溢的狼爪,一副小鸟依人我见犹怜的模样,反倒让那些少年无端生出些爱惜保护之情来。 若萤保持着沉默,她很清楚,目之所见c耳之所闻的美好,其实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从来文人相轻。任你是才高八斗还是天生异才,其实在很多人心里,都是嫉恨的根由。稍不留神,就会表错情c说错话,在别有怀抱的人心里,种下怨恨c点燃嫉妒。 骄傲固然招人恨,太谦卑了显得虚伪,同样令人不快。 因此,如何保持令人愉快的低调和老实态度,这本身就是对各人为人处事的一种考验。 听着四下里的嘈嘈切切,若萤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喧腾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若萤在草席上坐下来,这时才发现,她居然坐在了相对的上首。两边分别坐着李祥廷和柳静言,李祥廷手边是秤不离砣c砣不离秤的陈艾清。 桌子对面正对着朴时敏。对上若萤的微笑,朴时敏的脸莫名地一会儿白会儿红,看得若萤好不纳闷。 北斗也不懂,冲着若萤摇摇头。 这样的场合,公子一向都有些惧怕。今天居然破天荒地要来,北斗就有些弄不明白了:如果是真心要出来赏春,表情不该是愉悦的吗?怎么反倒像是要上前线对敌浴血似的? 不过,有一点北斗是清楚的,要不是因为四郎在,公子绝对是不会走出家门的。 看吧,来到这样热闹的人群中,依然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不会跟人招呼,也不跟人说笑,只管对着面前的酒碗,看天上白云悠悠。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浅浅的酒水中似的。 若萤抿嘴笑了笑,听见徐图贵的声音,发现他离自己这边有三四张桌子那么远,正跟左邻右舍相谈甚欢,估计都快忘记她的存在了。 清一色的学生,只除了上首的两个青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3章 情敌相见 清一色的学生,只除了上首的两个青年。 一个一脸的忠厚模样,逢人未语先笑,讷讷地不像是个多嘴多话的。 这就是鲁王府的东床快婿了,寿宁郡主的丈夫c前翰林院庶吉士c仪宾庄栩庄大人。 坐在他身边的那位,戴着一幅玳瑁眼镜,拴着细若流水的银链子,阳光在镜片上闪烁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给他平添了几许看不透的神秘与威严。五官跟李祥廷有几分相像,即是李箴的长子c今府学训导李祥宇。 府学之中,教授一人为最高职权者,从九品。其下就是训导,共四名,分司学校中的各项事务。虽然不入流,但对学生却有着绝对的管辖权。 论起来,他的妻子严氏乃是陈指挥使夫人的亲外甥女,跟陈艾清是不折不扣的姑表姐弟。因此,李祥宇也就成了陈艾清的姐夫。 他年纪跟庄栩相仿,但明显比后者显得年轻有朝气,神采奕奕的,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学校里永远打不烂的戒尺。 据李祥廷说,他顶烦他这个兄长的,在家说话也跟学校里那样,弄得李祥廷总感觉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似的。 李祥宇的文人气息很浓,而李祥廷则热衷于武学军事,性格上,一个内敛,一个奔放,基本上玩不到一处。说话间,经常会因意见不合而红脸,甚至暴走,这事儿让李箴夫妇颇为头疼。 这是后话。 且说眼下,看着这两位大人肩靠肩c头碰头,时不时窃窃私语,目光不时扫过下边的一群学生,若萤就觉得这画面很和谐。 她不禁联想到:假如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一支流矢,会怎么样呢? 面前不知是谁带来的新鲜草莓,恰是若萤喜欢的。上面撒了一层霜糖,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雪落火焰山。 慢条斯理地享受着美食,心里却在想:传闻严氏软如春絮,倒是跟李祥廷的阳刚之气相得益彰。而郡主朱昭槿则是出了名的机灵能干,配个老实巴交的庄栩,却也十分和谐。 这样的互补,还真是暗合了此消彼长c绵绵不息的阴阳之道。 可话又说回来,王世子和世子妃的脾性c作为,应该也属于相互补充的类型,可为什么这一对就能够整天鸡飞狗跳呢? 可见,这种论调也并非完全绝对。 不对,好好的春光春se在侧,为什么要想这些闹心的事情呢?别人过的好不好,似乎跟她没什么关系吧? 几时她也变得这么市井无聊了? 若萤摇摇头,暗中自嘲。 柳静言一直在注意着她,担心她稀里糊涂喝下去的那几分花酒。见她摇头,忙问:“怎么了?头晕?” 若萤微微一怔,正琢磨着如何圆场呢,眼见落英缤纷,遂道:“好像有花粉迷住眼睛了。” “要紧吗?”一边询问着,静言自袖立拉出手绢,就桌上的茶水蘸湿了一角,就要察看她的眼睛。 若萤心下对他是从无抗拒的,当下也不管自己是在说谎,习惯性地仰起头给他看。 “柳兄和四郎这个样子,你们说,像不像亲兄弟?”旁边的一名儒生笑眯眯的有感而发。 “难道不是吗?”另一人煞有介事地推波助澜。 若萤就感到面上的那只手好像是打了个滑,微微眯起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他突然涌上来的一抹雪色。 “这有什么奇怪的?岂不闻四海之内皆兄弟”她低声咕哝道。 湿手帕在眼睛上轻揉了两下,静言的声音宛若羽毛:“应该没事了,你眨眼试试。” 若萤正要道谢,早被一边的李祥廷一把搂过去,结结实实印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或许没什么感受,若萤却觉得肩膀撞的有点疼。 静言侧目而视,对某人的粗暴隐含谴责。 李祥廷浑然不觉:“怎么,难道我跟四郎就不像亲兄弟了?” 他的维护强势而炽热,让若萤心生感动。 只是这方式—— 在众人的笑声和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和李祥廷因身形身量的差距所产生的失衡感,已经不足以用“好笑”来形容了。 也许,她还可以长得更快些。 不对,应该让李祥廷长慢点儿。这是赶着被收割么?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就长得有快要六尺长了,除了跟日常饮食有关,是不是还吃了什么大补之物? 这事儿得问问静言,看能不能弄点助长的药物来吃吃。 心念甫动,就见无患凑近前来,在静言的耳边低语着什么。 静言的神色为之一肃,极快地朝她这边掠了一眼,起身离开了坐席。 这个样子,要说没事儿,怎能叫人信服。 默数着静言的脚步,若萤往嘴里丢了一颗草莓,而后起身去水边洗手。 静言就在目之所及处的一棵花树下。 即便游人若织,但是静言的气质仍旧是让人一见难忘的卓然不群。 而今天的静言似乎更加耀眼,因为他的对面多出来一个锦上添花的少女。 虽然从不曾相识,但若萤几乎一眼就能够断定,那就是郑依依,静言的表姐,柳家的远亲,杜夫人视若己出的侄女儿。 无患不止一次炫耀过这位表小姐的好,什么都懂c都会,任何事交给她,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c无懈可击。 代替静言孝敬杜氏,分忧解难,形同母女。静言每次出门,所需的行李物品,全部由她经手张罗,从无疏漏。 聪明。听上文,知下句。 灵巧。针黹女红样样拿得出手。 温柔。从不闻疾言厉色,对待下人依然和颜悦色。 话少。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绝不说。 无患的原话:我们老夫人信任表小姐,比信任自己还多些。 府城里的人,最爱评头论足。尊贵如世子妃c如寿宁,都难免会沦为市井的话柄。 但唯独只有依依表小姐,说起来,就一个字:好。 好姑娘。 好人品。 好行事。 好形容。 确实是个标准的女孩子,珠圆玉润c气质温婉,乃是天下父母心目总的好媳妇的模样。 好。 水至清则无鱼,石无苔则无趣。 一个人太好了,反而就有些不正常了吧? 就算是天下所有男子的好逑对象,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只能花落一家? 但是这“家”会是谁家呢? 若萤看着自己在水上的倒影,眉头微蹙c嘴角微垂,阴郁之气婉约。 她不敢确定郑依依表小姐的最终归宿,却隐约能感受到杜氏的深沉用意:十之八jiu有把侄女儿变成儿媳妇的打算。 静言知道多少?感觉到什么没有? 表小姐今天过来,是给静言送东西吗?还是说,送东西只是个借口? 看看那笑容,是想让静言忽视了这繁花似锦的春se,转而注意到她吗? 若萤暗中撇嘴,甩甩手上的水渍,毫不迟疑地向那两个人走去。 “若萤?” 静言的神情有些许惊讶。 若萤挺满意他这个表情。 如果稍稍有些慌张,她倒要起疑了呢。 看来,他对自己表姐的感情还算单纯。 反观郑依依,明显地笑容一涩,柳眉跳了一下,眼睛里也似乎于瞬间飘过一缕阴云。 也就是这细微的变化,让若萤确定了自己的不待见人。 她拱手为礼,以孩子的姿态,以不类孩子的口吻招呼道:“依依表姐吗?久仰c久仰。” “你是四郎?”郑依依的眼睛眨得有点快。 要说久仰,她对眼前这孩子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己引以为傲的女红。从当初的千里求援c当街递状开始,这孩子就像是一支流矢,以猝不及防的力量,击中了济南城的防线。 李知府和陈指挥使是什么人物?光是提到名讳,就已经够让人紧张惧怕了,何况还是当街论辩,这得具备怎样的勇敢和信心才能做到? 单凭这一点,足以让“拼命四郎”这个绰号名副其实;单凭这一出事,足以让钟四郎成为鸡群里的白鹤,高人一头。 有胆有识,文武皆备。 这个评语让一向不屑与人攀比竞争的郑依依感觉很不适。 尤其是,这么出色的一个人竟然是静言身边的人,是能够与静言朝夕相见c同甘共苦c同行同止的人。 而她想要见到静言一面,何其不易! “无患常常夸赞姐姐,”若萤的平静满是真诚,“说姐姐如何如何机灵能干,在下对姐姐可是神交已久。” 郑依依扭捏了一下,朝着静言飞去一眼,面颊明艳如同揉碎了的花瓣。 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会如此的忐忑。同样的誉美之辞,如果出自别人之口,她定会从容面对绝无异样。可为什么钟四郎的赞美竟让她这么不自在呢? 太真诚c太郑重了,不是吗?像是穿上了不合规制的服饰,华丽固然华丽,但难免令人心生惴惴。 她无法保持优雅,心底的不自信让她感到自己破绽百出,感觉自己像是一方打磨粗糙的铜镜,细纹纵横。 而这些细若牛毛的漏洞,也许早被静言看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4章 盘根错节 这让她无法对眼前的这个孩子产生好感。 一想到他跟静言并肩而行的画面,心里头就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无患吗?”少女的微笑如三月的春风,和煦之中,隐含着几许料峭,“他也经常跟我们夸奖四郎呢。其实不用他说,我们府城的人都知道的。真难为你年纪小小,又有学问又有正义。生儿当如钟四郎,我们府城做爹娘的,都把四郎当成标杆典范呢。” 若萤拱手连道“不敢c不敢”,心想这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的,是想证明什么呢?有背景?有后台?有同盟?凭他“拼命四郎”再能耐,也甭想在她郑依依的面前赢得斗争? 这拉帮结群还真是世人皆有的通病呢。 只是这么着急地划分敌我,真的明智吗? 正暗自琢磨着呢,眼瞅着郑依依扭头跟身后的小丫头说了句什么。 待到转过脸来的时候,郑依依的笑容里就多出了一抹堪称为“深沉”的意味。 “听说,令堂今天也来这里了?能否请四郎代为引见一下呢?”郑依依情真意切。 若萤心里一突,顿时就冷了。 她看着郑依依,貌似不解。 郑依依的态度未见变化,但话语中的坚决之意似乎倍增了:“听姑妈说,这两年,我们太爷承蒙令尊令堂关照,不胜感激。难得今天有这个机会,依依斗胆,想代姑妈向令堂当面致谢,庶不失了礼数。” 少女的眼中闪烁着微妙的狡黠,对于自己的这番措辞,除了感到满意,更有隐隐占据了上风准备将敌人一网打尽的意思。 她哪里知道,她面对的并不是个普通的孩子。那一双幽幽灰绿的瞳眸,早已将她的丝丝窃喜c曲折心肠看得分毫不差。 若萤隐隐感到心痛,为她,为素未蒙面的杜氏,更为静言。 鸥鹭意栖息,世人多机心。 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她看了看静言。后者神情不快,似乎正在隐忍着什么。 若萤相信,他的不快并非源于她貌似轻视的迟疑不定。 而是—— 郑依依的这个要求本不该提出来的。无论是有意无意,她已经碰疼了静言心底的某处敏感。 俗世中的人,有哪个是真的无欲无求的?郑依依这个样子,果然是“关心则乱”啊。 “好。”若萤想得艰难,回答却痛快淋漓。 见一见也好,正好领略一下大家闺秀的风姿。尤其是让生长于乡野的若苏和若萌都看一看c学一学,取长补短,挺好。 烂木头都能长出草菇来不是! 叶氏对此却甚感意外,投向郑依依的眼神中,充满警惕。 若萤便想起了当初母亲与静言的初见,好像也是这么个表情,像是自家菜园遭到了凶猛野兽的践踏,既惊又慌且愤怒且害怕。 这不符合母亲一贯的作风。对于陌生的人,无论其好其坏,母亲从来都是笑容以待c客气有加的。 这当中,必有什么缘故。 静言的脸上,自始至终就没个笑容。 那个温润如玉的静言忽然不见了,自郑依依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见了。 现场就只有郑依依是个大方的。 跟她的一派和气c言语从容相比,若苏和若萌就显得太畏首畏尾了,多一句话都没有。不时投向母亲和若萤的目光里,包含着可怜兮兮的乞求。 她们只知道这个女孩子是静言的远房表姐。既然是静言的家人,应该不难相处的。可为什么感觉她既高高在上,又我行我素,叫人插不上话也近不了身呢? 分明看上去那么和蔼啊!分明都带着微笑啊! 也许是身份不同的原因?都是衣着清淡不怎么起眼的,但在很多细微的地方,对方一看就是让人不敢小觑的。 那些层层叠叠的衣缘,用料上乘c刺绣细密c制作工整。腕底玉镯剔透,指上戒面耀眼。 头上的珍珠步摇精致如星子闪烁;颈上的璎珞是白玉填金的,大如鸽卵,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穿着寻常的短衫,恰显出腰身一搦,如春柳塘蒲,我见犹怜。裙边的五色宝石编缀的垂穗禁步声色夺人。行动时,如风拂青林c水漾兰堤,生动无比。 再看她对叶氏的态度,端庄大方,却怎么也感觉不到谦顺恭敬。仅仅是问了问杜先生的身体如何?心情可好? 言谈中,一再道谢,貌似恳切,却似乎殷勤过了。 听不出对于三房的哪怕一星半点的歉意。 没有歉意,便等于没有感激。 无感情之情,自然也就谈不上心动了。 郑依依对三房,没有什么感情。 不过是以一个堂皇体面的借口,来认一认人c摸一下底罢了。 她对叶氏的态度,甚至还不如对蔡婆子真诚。 是不是很奇怪呢?乡土气息浓重的三房,怎么会跟济南徐家走得这么近?三房到底做了什么,让徐夫人连心腹都派出来了? 这些问题,依依表姐想不明白不要紧,回家去,跟自己的姑妈好好钻研一下吧,就当是三房免费送出的牙祭。 目送郑依依走远,好半天,叶氏都没吭声,遥望着某处喧嚣的目光,明显有些涣散。 “原来,这就是柳公子的姐姐。”红蓝轻声打破沉默,“看得出来,杜夫人也是个会领教孩子的。” 这个“也”很明显是相对于叶氏而言的。 应该算得上是句很中听的话,可高玉兰颇不以为然,直截了当地反驳道:“她那样儿哪里好了?就跟咱们欠了她一百吊似的!” “玉兰!”叶氏吃了一惊。 “我说的,她不服,找我理论就是。三娘放心,好汉做事好汉当,绝对牵连不到你的头上。” 高玉兰拍着胸脯嘭嘭响,豪气干云。 众人哭笑不得。 蔡婆子笑道:“高大姐倒是个爽快实诚的。虽说直来直去说话容易得罪人,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遇上伯乐,能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出来,成为最忠心最可靠的。” 高玉兰懵懵懂懂地看看若萤,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蔡大婶是在夸我吗?伯乐是说我们四爷吗?要是的话,就对了。谁敢欺负我们四爷,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众人都给她的匪气逗笑了。 就连若萤,也不禁回头张望。 红蓝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表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吗?这么好的天气,没道理一个人出来。” 要么约上好友,要么就是跟杜氏一起来的。 好吧,其实她想见一见杜氏。 朝廷表彰的节妇,也算是一方的名人了,形容举止必定有些与众不同。 不过,这可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大地方的人,多少都有些傲气,哪里肯轻易跟咱们寒暄客套呢” “红蓝,是不是觉得有点灰心呢?”若萤嘴上噙着一根狗尾草,悠然道。 红蓝默了一下,强笑道:“也不是人跟人,哪能一样呢” 她不能理解眼前这孩子的想法。明明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明明王世子对她都那么好了。如果四爷肯低头,别说郑依依了,即使是杜夫人,也不敢表现出傲慢的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 就说她吧,哪怕只是王府中的一个洗衣妇c扫地婆,出来说给人听,怕也会体面得让人高看一等吧? 真不知道四爷到底是怎么想的。除了这条路子,莫非后头还有更好的选择? 别因为一点傲气,错失了良机才好啊。 心下惆怅着,无意中抬头,惊觉自己正在一口幽深的碧潭里浮浮摇摇。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一目了然。 “四爷” 这种时候,红蓝就觉出空顶帽的好处了。有那东西遮着,能减少被四郎吓着的次数。 年幼的人却拥有沧桑的眼神,这种反差就好比鹤发童颜c未老先衰一样地触目惊心。 “庸人多自扰。想那么多做什么呢,红蓝?”若萤平平道,“你该想,粗茶淡饭和山珍海味,都是一饱;荆钗布裙和锦绣貂裘,都是一暖;琼浆玉液和野泉井流,都是一醉;草席一领和玉榻一方,都是一觉;黄土一抔和陵寝十里,都是一死。有什么意思呢?” 红蓝微微苦笑:“什么事儿,给四爷一说,全都不成事儿了。这话,该让三娘听听。”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高兴得起来?” 红蓝怔了:“三娘不是为这个生气?” “你家三娘最喜欢端庄大方的人了。” “是吗?”红蓝表示很怀疑。依依表小姐还不够大方吗?为什么三娘非但没有开心,反倒从那姑娘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没了笑模样呢? “三娘跟柳家,莫不是有过节?”这是红蓝所能想到的最远的距离了。 若萤木然道:“柳家未必,但跟杜家肯定是相识的。” “四爷是说,咱们老太爷和舅爷们,以前在府城住过?” 叶家居然是有来历c有背景的人家吗? 若萤纠正道:“不,你小瞧了外祖。他可是从京郊过来的。” 红蓝实实地吃了一惊,感觉浑身的鲜血都有点发烫了。很快地,她就想通了一些事情:“柳公子的外家,以前也住在京城?” 山上的那个姓杜的老头子,她一直弄不清来历。养伤期间,也曾见过那老人家几面,知道自己暂住的草屋,乃是杜先生的栖息地。知道他跟三房有关系,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三房的叶氏和老三,几乎从不过来探视。 只有个钟四郎穿梭在其间,传递消息和饮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5章 畅享生活 她知道杜先生不是当地口音,而是京中的官话。 她这辈子没出过山东,不曾听闻过京话官话是个什么腔调,所以,对这件事并不敢确信。 也不敢问。腊月c小芒乃至于大显和定慧,面上都是游兵散勇,实际上,全都是钟四郎的人。照顾她c关心她c看护她也监视她,都是为了四郎。 跟他们打听事情,怎么可能期望他们会吐露真相? 杜先生那边,更加不用想了。那老头子的一个眼神个冷脸就能杀得家徒四壁一个虫子老鼠都没有。 那样的气场,那样的骄傲,那样的挑三拣四,可不是寻常刁民的气质。凭这些异常,她隐约察觉到了杜先生的不平凡来历。 没想到,杜先生还真是京城来的。 “你听静言说话,偶尔还带着京城的口音。柳医生祖籍山东,生前就没怎么去过北京。但是杜夫人久居京中,一时半会儿难以改变口音,久而久之,静言自然就要受到影响。” 红蓝点点头:“要不是四爷说,这些事儿,奴家还真不知道。太爷和大舅他们从没说过。” “往事不堪,说出来徒惹人笑话。” 红蓝没敢追问,只是陪着小心问:“照四爷说的,他们既然欺负了咱们,理当不好意思才对,怎么反倒有点趾高气昂的?” 为什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什么事,能让受欺者忍气吞声不敢抗辩而让欺人者仿佛占了天理一样? 什么事,让一个老人家甘居贫寒c偏隅一角多年而不言辛苦无所抱怨? 什么事,让一个少女也敢于明嘲暗讽落井下石? 这些事,母亲应该是知道的,外祖知道,杜夫人知道,静言知道,连郑依依都知道。 但是大舅二舅未必知道,父亲未必知道。 她,也只能靠猜。 “四爷我给人小瞧了”若萤喃喃自语。 郑依依刻意隐藏着的那点小心思,令她恼火。 对方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尊重,而是把她当成踏板和浮桥一样使用,通过她,伤害她的亲人,在未曾痊愈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她敢于这么做,不会是出于她的自以为是。她没有那么蠢,一个能够把自己掩饰成济南城人人称赞的贤良淑德的女孩子,断然不会傻到主动去冒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无端替自己招揽些仇恨与谤言。 有人背后撑腰c主使。当进退都无所顾虑,自然地,也就敢于做一个勇者。 人世如池塘,平静不会永远。总有些时候会给别有用心的人,搅得渣滓泛起c不见日月。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真不是靠诚意就能破除的。 很无奈。 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是不是只有顺从呢? 层层叠叠的花树后c人潮中,忽然哗声大作,依稀听得见有谁在扯着喉咙喊四郎。 “四爷,真是叫你呢。”红蓝翘首观望,“好像是徐公子。” “你也来看看热闹吧。”若萤举步往前。 红蓝心中一喜,赶忙端手蹑足跟上去。 四爷的世界很大,人很多,是她一直都很向往的五彩缤纷精彩绝伦。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对四爷亦步亦趋,回去的话,在腊月他们跟前可不是就有了炫耀的资本了? 若萤再没想到,自己相见的人,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刚才儒生们的欢腾,敢情是这么回事。 美酒对美景,才子配佳人,如此才算得上绝妙。 世上总会有些时候,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存在的意义;总会有些人,会给予及时的鼓舞与肯定。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里,发现自己乃是对方最期待的美丽。 “四郎?” “锦绣。” “是。” “是奴家。” 平平一揖,款款一福,引起四下里促狭的哄笑c口哨声,如雷轰顶。 场中二人,占尽风流,风华无匹。 “莫笑吾家苍壁小,棱层势欲摩空。君看当日仲尼穷。从人贤子贡,自欲学周公。” 如同花前月下邂逅心上檀郎,锦绣的眉眼里满满的都是深情蜜意。 看得座中的少年们面现不忿c颇多羡妒。投向若萤的目光里,渐渐有了同仇敌忾的意图。 听得锦绣这几句话,若萤登时了解了很多事。 她参与曲水流觞的事情看来已经传开了,当时集句所作的那首词,也已经流传开了。 但是不能不说,锦绣是个很聪明的人。活学活用的本事,高人一等。 不但如此,对于她钟四郎的出身c来历也是有所了解的。知道她家境清贫,却赋予了她凌云之志c大贤之德。以仲尼c周公作比,这是对她至高无上的赞誉。 随口择取的半阙词,恰好又是她曲水流觞所采用的其中一句的出处。 不可谓不恰当c不微妙。 锦绣啊,不枉她渴慕那么久,这位晴雨轩的当家花魁果然有一副锦绣心肠。 面对美人的曲意奉承c大度抬举,若萤欣然笑纳,不慌不忙地予以了回敬。 依旧用了《临江仙》的词谱,用了同一个韵部,倾诉的却是另一种风情。 “摘索枝头何处玉?吹来万里春风。清谈隽语与香浓。太平欢意远,人在玉壶中。” 以“春风”形容美人的出场,应该是恰如其分。 一句“文字红裙”,一个才貌双全的妙女子形象跃然在目。 因为她的存在,这太平之象方得以体现,观者的欢喜之情方能久远。 同样的,这半阙词中,也有一句被若萤摘取了出来,作了曲水流觞的应景之作。 两人相视而笑,各归各位,继续面对面地互相端详c揣测c赏鉴。 座中的“击鼓传花”游戏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 伴着蒙眼小童随心所欲的击鼓声,一束红花韭莲在席间依序快速地传递着。 鼓声乍停,花落谁手,谁认罚。要求不限,或歌c或舞c或吟诗c或作对 不过是各逞其能,博个欢心c图个热闹而已。 实在拙计憋不出来的,可以认领花酒一大杯。 一圈轮下来,很是有几个人中了招。 吟诗作对对于书生们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殊无新意。但若是擅口技学鸟鸣鸡啼犬吠,就不是等闲人能做到的。 对于这种特技,大家给予的掌声格外热烈。 轮到李祥廷的时候,他献出了一段武术。一根长棍耍得虎虎生风。一棍下去,地皮凹下去那么深一条沟。 近旁的观众吓得脸都白了,纷纷后退。 即使书生们再怎么轻视武学,见状也不由得对那份力与美c柔与刚钦佩得五体投地。 退下场来的时候,李祥廷已经鬓边流汗c面色绯红了。 若萤笑眯眯地拿了手帕子帮他擦脸,以此表达自己的敬意。 “四郎想学?回头哥哥教你。就凭你那份毅力,坚持个三年五年,别处不敢说,打遍山东无敌手应该没什么问题。” 李祥廷就这么把她大包大揽了过来。 另一边,静言落杯的声音就有点大。 李祥廷浑然不觉。 若萤看得憋笑不已。 这时候,旁边负责烹饪的书童伴读们呈上了刚弄好的美味:整只的烤羊,选取的是梁山一岁青山羊,在家时候就已经剥洗干净,腔腹中塞满了各种香料。需要时,只消用钢叉叉了,架到火堆上烧烤即可; 同时烤好的还有猪肉串串。猪肉选取的是章丘地儿的特产,熏烤的木柴必须是果木枝,如此熏烤出来的肉,带有果木的清香,再无一丝腥膻。 吃肉得配酒菜。 章丘除了猪肉特别,所出产的大葱也堪称一绝。粗如儿臂,脆甜如果。蘸上晾晒超过百日的黄豆所制成的甜面酱,再卷上薄如蝉翼的鸡蛋面饼,一手执肉,一手持饼,左右开弓,那才是不折不扣的大快朵颐。 葱蒜都是有味道的食物,搁在平日,这些出言斯文的人是不敢吃的。吃了也不敢不刷牙就出门。 但是今天不同,一伙人都吃,说话间都是一个味道,也就谈不上谁尴尬c谁难堪了。 对比之下,那满桌子的红豆糕c板栗饼c平阴玫瑰糕c龙山小米煎饼c各种馅儿的包子c肉锅贴素锅贴c明水香稻紫菜卷 简直太秀气c太斯文! 李祥廷卷起衣袖,去近旁的水边洗干净双手,又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擦洗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开始整治烤肉。 先切了羊腿上的一大片肉,放到若萤面前的小盘子里,三下两下帮忙切成小块。 听若萤道谢,他抬起眼皮冲她笑了笑,转头又切了一大块下来,同样划作很多小块,而后,将装满肉块的大盘子往桌子中间一放,示意其他人自取。 朴时敏嫌弃羊肉的喂到,躲得老远不说,还拿袖子蒙着口鼻。 “很好吃的,朴兄尝尝。”李祥廷半真半假地逗他。 朴时敏警觉地瞪着他,生怕他会来个霸王硬上弓似的。 若萤拽了拽李祥廷的衣衫,对北斗说道:“那个靠烤肉串不错。你挑几根不要太肥的,拿筷子撸下来,让你家公子尝尝。太腻的话,多喝两盅清茶。不要喝那个菊花茶,没有搁枸杞,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吃点热乎的,那些糕点少吃点没什么的。” 说完,扭头问静言:“是这样吧?” 静言点点头。 得了令的北斗很高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6章 眉来眼去 得了令的北斗很高兴。 公子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类似的热闹也很少参与。本来开始也没打算要来,听说四郎在,这才来的。来了之后,跟人也没什么话说,干坐着吃也吃不多,喝也喝不多,看着就怪难受的。 虽然名为朋友,但是李二公子和陈公子似乎并没有在自家公子身上投入太多的关注。 柳公子也是,就好像在跟自家公子比试谁的话更少似的。 徐公子倒是个热情的,可这会儿光听见动静却瞧不见人,也不知道又在跟谁攀亲了。 只有四郎还记得公子,不勉强公子做不喜欢的事。什么能吃c什么好吃,都能耐心而仔细地予以解释。 如此,这次出门才不算白跑。有人惦记着,公子便不会觉得孤单。 “公子,这猪肉真的有点好吃。”北斗怂恿道。 朴时敏果然接过筷子,夹了一块送到嘴里。咀嚼了两下,轻轻点头。 身边的锦绣半倚着桌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众人的互动。 鼓声再次响起来。 这次,上首的李训导遭了。他大大方方地献出了古琴一曲《梅花三弄》。 庄栩为侑,以玉箫相和,寂静了全场。 听着那龙吟凤鸣,若萤有片刻的失神。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一夜那个人的笛声。 庭院深深深,玉瘦檀轻轻。 横笛和愁听,斜枝依病看。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别时杏花肥,暖风丽日缓。 到底也不知道,自她走后,他跟那一位有没有再吵架?然则,她走得的时机恰好,是吗? 深陷漩涡却能全身而退,是老天关照,还是自己能力出众? “呵” 对面的一声轻笑透露出几许狡黠。 若萤撩起眼皮,看见了锦绣一脸的意味深长。 这女人对她如此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觉得有趣吧?这样的话,未免太无聊了些。 “四郎不打算露上一手吗?” “若时不待我,再多绸缪都是枉然。”若萤淡然道,“不过,如果是美人诚意相邀,在下倒是很乐意献丑一次。” 锦绣笑靥如花:“四郎真是个妙人儿。晴雨轩若能得四郎眷顾,定会蓬荜生辉。” 若萤心里暗道一声“好聪明的女子”,随时随地都在替自己c替晴雨轩造声势c贴告示呢。既不避讳自己的身份,态度端正的同时,还兼顾了身后的一帮同侪。光听说话,就知道这是个有大器量的。 不像有些教坊女子,只恨不能变成菟丝子,死死缠住金主。自己吃肉,也不许别人喝汤。 这般小气巴拉,注定成不了大气候,难以撑起一方天空。 说实话,她喜欢跟大气的人交往,就如喜欢徜徉在天地间,宽敞而自在。 锦绣故作酸态,瞄着近旁的几个少年,试探的同时又不无调侃之意:“就怕四郎虽有这个心,却没那个自由。有时候,给人宠着也是一种负担。姐姐我说的对吗?” 从“奴家”到“姐姐”,这是要抢占高地好开战吗? 明知她故意小视,若萤毫不介意。 确实,凭她这幅身子骨,进出青楼委实太怪异了。而李c陈等人都是公众眼中的正人君子c健康少年,又岂会允许她“误入歧途”“不求上进”? 当此时,锦绣斜靠桌沿,一手端着一杯美酒,红唇正逡巡在白瓷杯沿上。 一手则搭在桌面上,□□半褪,露出皓腕一截。玉指纤纤c红蔻艳艳,两只碧玉镯子滴露凝翠,观之忘暑。 极为随意的一个姿势,却满含邀请。 目睹此情此景,若不动心,无异于顽石。 若萤注目深深,似乎不能自已般,伸手覆上那一只柔荑。 “桃花月淡胭脂冷,杨柳风微翡翠轻。玉人欹枕倚云屏” 儒生的清唱恰合时宜,歌唱的内容动人心弦。 看着覆在手背上那只小手,锦绣的心眼莫名地急跳起来。在对方山涧一般的瞳眸里,她看到自己正载浮载沉。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受,有如初恋,如同做贼。 而让她产生这种悸动的,偏偏是个孩子。 这是逢场作戏,却不料戏如人生? 对方没有说话,却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她倾诉。凝视亦正亦邪,笑意若隐若现,情意半真半假。 一如那对微微发青的眼睛,暧昧得莫测深浅。 像极了那些流传千古的无题诗,叫人欢喜又惆怅c向往又迷惘。 像是水中的明月c雾里的娇花c风中的幽香c命里的——魔咒。 一个孩子,能够传递出怎样的感情?爱与欲c恋与狎c醉与醒。想亲昵又想保持距离,想沉沦又在顾忌着理智。 即使是一个骨血强健的男人,也从没有一个人,能够同时给与她如此丰富而复杂的撞击与试探。 像桃花春汛,来得太快c太汹涌,她竟不能从容以对。 美目流眄,逐个扫过身边的一干昂藏儿郎c俊秀少年,锦绣恍惚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会选择围绕在面前这小小少年的周围。 据说只有鬼,方能看见人身上的火焰。一把火在头顶,两把火在双肩。 当生气衰微,这三把火的火焰高度就会降低。阳气一旦降落,阴气就会随之升高。 至于濒危之人,火焰几近消亡,以至于通灵的人能够看到病人身旁聚集着猖狂的c随时准备掠夺灵魂的鬼魅。 钟四郎其人,自带着一种特殊的气质,能够于如沙如芥的人群中,被人一眼锁定c过目难忘。 就好比说刚才,初次相见,未知其名c未识其容,可是,她锦绣不是一眼就认准了那就是传说中的少年英雄吗? 想必这座中的诸位,也定是受到了类似的感染与牵引,不自觉地聚拢到了他的身边吧? 少年老成。 钟四郎算是把这个词的意义诠释到了极致。 “他们倒是体贴你” 从刚才就开始,每次花枝快要传到他的手上时,上下的人就会不约而同地动手,忙不迭地替他将麻烦丢出去。 看看那些书生的表情就知道,不服气的c想看钟四郎笑话的人,不光只有她锦绣一个。 “有人疼爱不好吗?”若萤挑眉反问。 她何尝看不出端倪?那些人像是暗中打过商量似的,竟是有意想害她输掉游戏。每当花枝快要传到她这边时,瞬间就有无数眼睛盯住她。那么炽热的期待,能烤熟一头乳猪。 她怎会毫无察觉? 但是李祥廷和静言的袒护之意拳拳,她乐在其中,岂肯轻易作没有意义的逞强示拙? “这是在炫耀吗?”锦绣轻轻活动手指,与那小手十指缠绕,似无意c似有意,缠绵之态横流。 “在下想体贴姑娘,也不知姑娘是否会喜欢?”神情是认真的,眼神是深邃的,话语轻飘飘宛若春梦一场。 一本正经地说着不正经的话,这种桥段,锦绣已经历过无数次,但眼下却难禁心猿意马。 “四郎真是个妙人儿坏人” 低落下去的呢喃落在若萤的心里,像是平静的水面飘落了一片叶子,涟漪圈圈。 若萤笑着抽回手,握成拳,暗中按住了失序的心跳。 锦绣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说别的,这挑豆的本事,一般人还真学不来。刚刚那一笑,直笑得她小心肝差点跌个跟斗。 那轻柔的抚摸,像羽毛挠在心,叫人坐立不安。 假如再配上她的才华,这色c香c味俱全,世俗中的男子,哪有个不手到擒来的? 再者,教坊中的女子,哪个没受过专业的调jia一?内闱床第上的功夫,断然差不到哪里去。 她们就靠这个吃饭的,不是吗? 不管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身份命运注定,要想活下去c活得好看些,如果无力改变,就只好顺从。 顺势而为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而且,在那种场合,追慕的人越多越能证明其价值。反之,若是无人问津,反倒才是笑话呢。 所以,王世子和小侯爷的那一架,丢的是彼此,成就的却是锦绣的名满东鲁。 那场纠纷,如果不是因为打架的两个都是笨蛋,那就是被人当枪使了。 锦绣姑娘的心思,怕是比想象的还要细密呢。 若萤朝对面的人招了招手。 锦绣莫名究竟,好奇地探身向前。心想四郎莫不是要有贴己话要跟她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少年的心思她估摸不透,但越是这样,对他的兴趣就越是浓厚。 一只温热的小手,贴着面颊往后,在鬓边而后稍作停留,轻轻拈下来一片粉嫩的花瓣。 隔着这片花瓣,在锦绣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近似叹息的低吟:“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若得山花插满头,汝当归何处?” 鼓声再起,花瓣飞舞。 盯着怀中突然出现的花束,若萤良久不动。 四下里的喝彩声c起哄声越来越响亮。从这些嘈杂声中,若萤最终确定了花束的来历。 对面的锦绣笑得像一只狐狸。 来而不往啊,四郎。 承蒙你方才的同情怜爱。奴倒是有心想荐席钟氏,但不知四郎是否果真值得托付青春? 所以,请让奴见识一下你的满腹经纶c济世之能吧。 若萤手执花束,凑近鼻端嗅了嗅香气,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对面:“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为什么戏弄? 是啊,为什么座中才俊良多,却单单就瞅上了钟四郎? 当此时,锦绣笑容未改,心下却已惊涛骇浪电闪雷鸣。 她无法淡定了。 她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7章 语惊四座 从一开始,她就低估了钟四郎。 不明白,刚刚还在与她你侬我侬的人,怎么一眨眼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为什么听似简单的一句话,却有如泰山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生气了吗?还是说,这又是一次试探?为什么要试探?这么义正词严的质问,到底潜藏着怎样的用意? 为什么单就针对他钟四郎? 这问题,要答得好可不容易呢。觉得好玩儿吗?如此轻浮草率莫说不是她锦绣的做派,这话要是说出来,肯定要得罪身为庇护伞的李陈等人。 从来兄弟如手足,轻视其中一个,就意味着对其他人的蔑视。 除非是她不想在山东地儿上混了,才会做这种蠢事。 那么,换个说法,说仰慕四郎高才? 那么,这要置其他儒生于何地?如此厚此薄彼,无疑是在给钟四郎拉仇恨。到头来,殷勤不达,反而两面树敌,自己不是在作死吗? 四郎想要她如何解释呢? 如果是轻视她的乐籍身份,有意要打压她,才刚就不会跟她说出“不是爱风尘”的那种话了。 再说,打压她一介贱民,于其本身有何裨益? 看着那张先红后白的小脸,锦绣不禁感到有些害冷。 民间流行说,喝酒脸红的人耿直可亲。相反,喝酒脸白的人心机深沉,心防很重。 钟四郎算哪种呢?先红,后白。似乎是易于相与的,而实际上却是个不容易被左右的。 既如此—— 锦绣知道,她必须要小心对待这件事。 钟四郎不好得罪,这里坐着的书生们,通不能得罪。 所以,只好委屈一下自己了。说什么都好,但是“戏弄”二字,是绝对绝对不能承认的。 钟四郎不是三岁小儿,可以任意逗弄。如何把话说圆又不至于冷了场子,这是一次考验。 想到这里,锦绣抿嘴微笑,姿态不胜娇羞:“四郎之名,就是搁在山东道上,也是响当当的。奴家对四郎仰慕已久,一见如故。并不敢以貌取人。奴家今日出游仓促,不曾有所准备。贸然献丑,恐怕会贻笑大方。因想着四郎急才又急公好义,才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四郎。还望四郎体恤奴心惶恐” 能把求人说得如此温柔体面,现场的众人不由得面露欣赏。 说话中,既抬举了对方,也没有自甘下流。声情并茂,不温不火,如春花袅袅c茶烟冉冉,余韵悠长,颇有回味无穷之妙。 是啊,论名气,座中很多人赶不上“拼命四郎”。身为一方花魁,肚腹中若没点花花草草,其非浪得虚名?可是人家就要说“不曾准备”,旁人能如何?难不成要现场开肠破肚辨个虚实? 跟一个乐籍女子过不去,岂非显得小气? 所以,这件事跟旁人无关,纯粹就是锦绣和钟四郎之间的游戏。 若萤点点头,似乎在斟酌她这句话的真伪。随后,扭头问李祥廷:“我也没做准备,怎么办?” 这块小石子儿丢出去,人群渐渐骚动起来。窃窃私语中,“钟四郎不过尔尔”的论调渐有泛滥之势。 也是,才十岁多的孩子,肚子里能装多少货色?偶尔一击得中,不过是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吧。 回想方才,颇多可疑。每当花束快要传到他这边时,李c陈c柳几个无不表现得很紧张c很忙乱。 说是袒护,毋宁说是因为知根知底,怕他一不小心露出破绽,丢人现眼吧? 嗯,不是没这个可能。 急才?人才? 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寒窗苦读的年数比钟四郎的年纪还大的?论学识c论见识,难道竟不如个孩子? 那些传闻,大概是世人人云亦云的过誉罢了。 李祥廷听得有些生气,皱起眉头道:“四郎喝多了,脑袋都昏了,还能记得什么花红柳绿?趁早找地方睡一觉才是。” 众人于是就跟商量好了一般,喝起了倒彩。你也说醉了,他也说醉了,纷纷要求李二郎扶下去睡觉去。 “游戏而已,好或不好,聊博诸君一笑耳。李兄不要太认真。” “四郎随意吧。想到什么是什么,随心所欲倒也是堪为洒脱。——背段书c讲个笑话,或者说个谜语让大家猜一猜,都使得。” “李白斗酒诗千篇。要不,四郎再来一杯?弄不好就能诗兴大发了呢。” “你们都消停些吧。这么难为一个孩子,好意思么” “仁兄此话差矣!这是瞧不起人么?孰不闻‘有志不在年高’?四郎可是我们山东的骄傲。” “就是c就是!” 若萤摸了摸发热的面庞。 其实,这种情况很好应对。当作一般的文人间的游戏来对待的话,随便作首诗词,不拘好坏,也就糊弄过去了。 只是,要她作诗——要有那个能力,刚才的曲水流觞还用得着拾人牙慧? 问题是,她都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特长呢?得用什么方式,压下这骚乱镇住这些清高自傲的家伙? 四两拨千斤,考的是巧妙。 花钱刀刃上,考的是远见。 鸡唱天下白,考的是影响。 每一次的为难,都是人生的一次历练,更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大幕已经拉开,舞台已经搭好,观众也悉数到场,该她登台了。 演什么c如何演c如何能够吸住无数眼球成为此后传唱不衰的盛况,需要她慎重考虑再考虑。 那就—— 语不惊人死不休,如何? 若萤拿空杯墩了墩桌面。 喋喋不休声瞬时就湮灭了,好奇的目光一致聚焦过来。即便是李祥廷几个,担忧之中也还跳跃着期待。 若萤慢慢开了口:“实不相瞒各位,在下其实并不擅长填词作诗” 话音未落,嘘声一片。 “但是,那又如何?” 话锋急转而下,不但毫无惭愧,反倒多了些锋芒锐利:“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无完人。况且,前人早有定论,词乃诗余,诗乃小技。对于书生而言,何为本分?圣贤早有明示,不过是修身与治民。使上下有序,各道其道以行。上者国子教之于大学,旨为使其修身,进而齐治平万民。下者万民教之于司徒,使其修身自律。当中之君子,半为修身,半为牧民。此之谓圣贤之教。 然圣远言湮,其道寝晦。纵观历朝历代,河清晏明何曾!国之子者,律己不严c奉公不公c爱民不顾c六典弊瘼c赈荒不利c解官悲递,以致下民羸困c怨怼载道c颠连实壑,终致国倾鼎移c江山别姓,岂不悲哉c羞乎c恨耶!” 重重一拳擂下去,面前的酒杯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恰似追魂金铃,惕厉人心。 无人应答,确切说,是没有人敢接话。 面面相觑,震惊与不安尽在不言中。 席间几乎清一色都是学子,最差的都是徐图贵这种家学生。其余的,如庄栩c李祥宇,都是两榜进士出身。更多的,如李祥廷c陈艾清c朴时敏这种,俱是通过了县c府c院的童试。有资格参加乡试的府c州c县学的生员。 既为学子,就该严格遵守学校的校规。 各所学校都有明文规定,严厉禁止学子们议论国政。 上至国子监,下至各府c州c县学,俱在校内醒目处立有卧碑,上面刻有详细的禁例。 凡不遵违例的,悉以违制论处。 卧碑内容有关于老师的,也有针对学生们的。比如说:府州县学生员,有大事干己者,许父见陈述。非大事,毋轻至公门; 生员听师讲说,毋持己见,妄行辩难,或置之不问; 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许建言; 再如国子监,对学生的管理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监舍“绳愆厅”,由监丞负责,有生杀予夺之权。凡学生犯错,情节严重者,可“发遣安置,或罚充吏役”。严禁学生对人对事有所批评,更不许进行任何组织活动。 不要以为惩罚就是简单的打打手板,或者罚站罚跪这么便宜。国子监内,被强迫饿死c或是自缢而死的事件层出不穷,师生们俱已见惯不怪。 作为生员学子,身为君子,就须言行一致c表里如一,随时随地,恪守本分。不但在学校里要听教遵纪,出门在外,同样要谨言慎行。 所以,这“军民利病”的话题,压根提都不要提。谁也没有那个胆子拿自己c乃至一家族的前途作儿戏。 所以,当若萤开启了这样一个高度敏感的话题时,全场鸦雀无声。不安的气氛瞬间就笼罩了每个人。 很多人,本能地想要逃离这可怕的风暴之眼。但诡异的是,明明心已逃亡到千山万水之外,身子却如同被压在了山下面,沉重得动弹不得分毫。 好奇潜滋暗长。 勇气东拼西凑。 少年固有的冒险精神,淡化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 不说,只是听一听,会要命吗? 不要紧吧? 敢言人之不敢言,“拼命四郎”名副其实,名不虚传! 这是要抨击时弊吗?黄口小儿,不知见解几何?说得好,固然值得钦佩,若是驴唇不对马嘴,那这脸可就丢大发喽! 于是,全场一致的沉默凸显出了若萤一个人。 她不慌不忙,侃侃而谈,言之有物c掷地有声。 对于这个反应,她很满意。事态正沿着她的预想有条不紊地发展着。 为了这一场慷慨陈词,她筹划已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8章 指点江山 她一定要将“拼命四郎”这个名号在道内叫响,变成一块含金量很高c沉甸甸的活招牌,一座可以震慑一方肃正一时的石碑。 她不想不死不活熬到生命的尽头,用平庸泛泛的一生一世,换取薄棺一具c墓石三尺。待到三年之后,青草坟生c碑文湮灭,从此人间再不闻她的名c不记得她曾在此居留过。 就算这一世结束,她的死亡也能够泽被至亲后世。唯如此,生命才有意义c这一世才不算虚度。 活着就要拼。 现世如荆莽丛林,人心如百兽魍魉,为一饮一啄而争c为一席一地而斗,千古如此,从无偏差。 不争不抢c随波逐流不是她要的生活;激烈锋利c戕伤累累也不是她所满意的方式。 如何兵不血刃而能攻城掠池?以她这种只合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幼小年纪而言,如何能够挣得令世人侧目的话语权? 光凭大喊大叫是不成的,哭哭啼啼乞求关注也是无能的。 嘴巴的作用有二:一为饮食,二为说话。 上下薄唇动得好,能杀敌千万;动得不好,便是身败名裂。 如何拿捏好这个“度”,无数人c穷其一生,跌跌撞撞都未必都得出一个正确答案。 而若萤却要来试试自己的能力。 今天这时机很好,占尽天时c地利c人和。平日里想要一下子聚起这么多听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民众如散沙,给个噱头当甜枣,他们就会很乐意帮忙搭台造势。 儒生们有抱负却不敢言语,能够领会她并铭记她的言论。 口耳相传的力量,历来都很强大。 万事俱备,机不可失。 她已成竹在胸,势在必得。 “我朝立国四世百年,自□□时,即多沿袭前朝制度。而旧制颇多痼疾,俟积重难返,一旦发作即针石罔效c观色遽走。幸上英明神武,减刑德化c抚恤下民,世皆称善。 又改进农具c增产增收,深谙民为社稷之至理,力图使民仓廪实而后知礼仪,此诚圣人之至治也。然其间又宜有所补裨以助农兴农。如户做零散c管理无方,须得集之约之,一体耕作,则粮产较往昔必倍焉” 集约农作可以优选种子c提高亩产。同时要大力提倡畜牧,以肥养田,互利共用c形成良性循环。 针对国中地势各异,应当因地制宜。山地不利粮产,但可以植树取林,还可以广植果木,贸易增收。 果实外销,则势必要涉及到交通与关税问题。 各地应该加强道路的修建贯通,审时度势减免各项过桥c过路费,鼓励刺激贸易流通,活跃各地的生产与市场。 农业乃国之根本,而水利则是农业之根本。 若萤亲身经历过一次洪灾,结合前朝的水务工程状况,可以得出八个字:水利不兴c旱蓄涝排。 没有忧患意识,做不到提前预防警备,关键时候只能临时抱佛脚,焉能不出问题? 纵观前朝一朝,几次大的洪水充分暴露出国库的贫穷。增加国库收入毫无疑问地就要从税收入手。 不是增加农民的负担,而是要改变现有的税制,那些有功名的c作工的c行商的,不应该游离于国家制度之外,而是应该根据实际情况,适当地跟他们收取赋税。 天下不是一群人的天下,凡新明子民,自上而下c不论身份贵贱,都有为国效忠c尽力的义务。 那些高高在上的,不应该作为硕鼠或蠹虫存在着,鲸吞蚕食底下万千民众的劳动成果,享受特权却不负担职责。 应该让每个人都清楚一点:所谓身份,站得越高,所负担的责任越重。 因此,现下的税监制度也要改。有道是“上行下效”,要加强对税监的管理,提高这个群体的文化水平。 朝廷的税监如果跟车匪路霸似的,长久下来,民怨深重,势必要发生冲突。 前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各地民众暴动c打死税监的案件层出不穷。因税制不公而引发的矛盾,始终贯穿在一个朝代之中。 新明若不从中吸取教训,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终有一天要重蹈覆辙c后悔莫及。 “黎民万姓靠天吃饭,既要防洪灾c更须防旱灾。众所周知,旱灾笼罩前明一朝。洋人那边有句谚语,说丢失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灾荒干旱既起,鼠疫必兴,如蝴蝶振翅横祸交叠,终能致厦倾国覆。赈灾c救灾c防疫,其中任何一项处置不力,都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而前朝,从来不曾建立以一套有章可循的完备的赈救制度,以至于灾难降临时,上无对策c下无方向,层层陷入被动” 说至痛心处,若萤不禁屈指叩桌,笃笃声响一如惊堂深摄魂。 座中众人,吃零食的依旧在吃,玩指甲的还没玩够,眼前的餐具像是另一个世界怎么也看不够 依旧是保持着一致的三缄其口,依旧不声不响仿佛心不在焉魂游物外,但是那一道道目光中,分明有光华迸射c激情蠢动。 更有几人埋首疾书,专注凝重如临大敌,口中念念有词又像是道士做法:“蝴蝶振翅大概是什么意思呢?” “四郎请近前说话。”李祥宇即使是微笑的,浑身上下也含着为人师长的威严。 李祥廷跟着咳嗽了一声,暗中拽了拽若萤的衣服,低声道:“别怕,有我呢。” 若萤一面感念他的维护,一面又觉得好笑:怕什么?首先训导大人绝对不会打她,最多就是一通说教或训斥。毕竟她只是一介平民,府学的规矩可用不到她身上来。 祥廷大概担心的不是他哥,而是她吧?怕她会不服管教,按捺不住跟对李祥宇动手?要真是干起架来,做弟弟的竟是要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吗? 他有心爱护,她却不想做那“兄弟阋于墙”的罪魁祸首。 丢给他一记放心的眼神,若萤徐徐向前,恭恭敬敬朝着上首的两位进士大人作揖为礼。 李祥宇审视着她,一眼一眼,像刮鱼鳞:“四郎师从何人?” 得,起疑了。 这说明什么?自己的那番论调到底还是有些分量的,居然让训导大人上心了呢。 但是,没有夸赞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上来就问她的师承,这明摆着就是不相信她啊,不信那些话是出自她的脑袋。 要不说,要取得他人的信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对此,若萤并不感到失望。 “大人容禀:小人家贫,束脩难备,加上自幼身子骨不好,时常生病,就有心向学,奈何余力不足。只是病中无聊,耽于文山书海,涉猎驳杂,无有定规。就有所感,也难免失于偏颇浅薄,让大人们见笑了。” 你不是不信吗?不巧的很,这些看法意见,还真是她总结出来的。 李祥宇的眉峰跳了一跳。 这孩子的应对太圆滑了,听不出一丝犹豫和忐忑。光看这场面c听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相熟多年的朋友在聊天呢。 这孩子不怕他,跟眼前的这帮儒生完全不同,甚至是就连那无懈可击的恭敬,也不是出于完全的敬重。 就好像c是很寻常的朋友间的客套。 这种感觉很奇怪,如同风中游丝,若隐若现却抓握不住,更难辨其软硬虚实。 如果是一个成年人,且又是跟他的身份c水平相差无几的,这样的言行倒也正常。 可问题是,这是个孩子啊。 先前听父亲和陈大人说话,多次提到这钟四郎,言下不无期待与嘉许。 那时候他就有些不服,心想一个黄口小儿,就算是天生异才,也只能是在某一个方面优于常人,别的地方,定会差得要命。 或者是如方仲永那种,少时了得,大时了了,也未可知。 所以,他对二弟祥廷的举动也颇多不屑。那小子倒像是那钟四郎的亲兄弟似的,把个“四郎”成天挂在嘴上。吃到好吃的东西时会说:这个四郎一定会喜欢,等有空了一定要让他尝尝这个; 睡觉时也会说:有空一定要去看望四郎,抵足而眠c大被同盖,谈天说地纵横今古,一定很有意思; 出去玩儿的时候也会说:四郎要在就好了; 跟儒生们斗嘴的时候会说:四郎在的话,你们统统都是菜,都是菜; 当二弟说这些话的时候,艾清的脸色就会很难看。郁闷c气愤c不甘c焦躁 李祥宇对此感到很好奇。陈艾清的阴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开头都以为是少年的故作深沉,后来却发现,习惯成自然,那少年的性格似乎有点扭曲了。 众人眼里的陈艾清是个阴森森c冷冰冰难以亲近的家伙,那副表情像是万年不变的棺材板,任谁见了心里都不会舒服。 所以,他就只跟祥廷要好,同进同出c形影不离。 以前,祥廷开口闭口都是“艾清如何”“艾清如何”,可忽然有一天,“艾清”就给“四郎”替换下来了。 陈艾清似乎就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影子了。 所以,陈艾清不乐意了。 棺材脸终于活起来了,在他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他深度掩饰着的喜怒哀乐,正在渐渐浮上水面。他的人正在褪去冰寒,吐露出人世的温情脉脉。 这都是拜四郎所赐。 钟四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9章 舌战群儒 李祥宇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身形单薄,面色发白。朴素得像是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捡不回来似的。快入夏的天气,居然还穿着夹袄,要说身体不好,倒也有些影子。 就是这么一个似乎一根指头就能戳倒的孩子,竟然能够发出那样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声音,说实在的,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也许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或者是从某个隐士那里听来的。 反正,不会是他钟四郎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达到的深度与高度。 可他不承认啊。 话说得滴水不漏,坚固如长城,连最薄的刀片都插不进去。 他该怎么办呢? 承认?不甘心。否定?可那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和事实。 这番见解,实说起来,不算惊世骇俗。但是在这种书生荟萃的场合c敢于说出来的,目前为止,也只得钟四郎一人。 之前不曾有过,今后也不会有。 稍微有点脑子的书生,没有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未入学堂,没有业师,也就是说缺乏规矩管教。这种人犯错,顶多就是训斥一顿,教育一番,除此之外,还真怪不到旁人身上。 有道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索性就让他把话说完?零存整取,最后再一起算账? “你刚才说六部存弊,这户部c工部c吏部多少都涉及了一点。其他的呢?” 忽略年纪问题,这孩子所说的话,是极其有道理的。尤其是这提纲挈领的本事,叫人不得不佩服。 这样的人才,若是自己的门生就好了。今日之言论,今后也许再也难见。 倘若不出意外,用不了几年,这孩子定会成为山东道上的翘楚人物,才华盖世c风流无匹。 他可以怀疑自己的判断,但是父亲大人的眼光应该不会太差。 若萤拱手稍作谦虚,从容以对:“前朝之吏,贪腐甚巨。官吏冗繁c层层渎污,几成风气” 其实不光前朝官场有这种现象,新明朝野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别的不说,单就一个小小的昌阳县衙,不但有师爷有书办,还有分司事务的仆人c杂使c婢女c书童 进出前呼后拥,吃个茶还要专门配备个茶童,不可谓不细碎精致。 这些人都要吃饭c穿衣,要给工钱。 钱从哪里来?单纯从官吏的俸禄里支取吗? 自然是不成的。 于是,就要想方设法蝇营狗苟贪污渎职了。罗列各种名目c设置重重关卡,这就有了赋税沉重c道路艰难c民怨冲天。 再往上追究,这就是吏部的失职了。既不能约束官吏,又察物不明c考功马虎,有功无赏c有罪无罚,百事颓堕c人心向背。 吏部既昏昏,兵部亦草草。 从前明开始,一直到本朝,武职始终不如文职的地位高。上至天子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通不重视军事武备。 由种地军户组合起来的团练武装,缺乏必要的严格规范化的训练,更缺少良好的武器装备,更谈不上有什么作战经验,基本上就是一群游兵散勇。 军中将领的级别普遍低于文官。长期以来,都受到文官和太监的制约。从不曾建立起核心统帅和参谋部。 前明如此,新明朝更如此。 军令宛如儿戏,由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太监充当着监军进行发布。 军中欠饷情况严重,从上至下,层层克扣,冒领现象从不曾断绝。 遥想当年,汉帝筑台拜将,何其器重。对比前朝,文官将领却被看得如同马弁一般。 再比如汉唐将领于前线获胜,朝廷动辄奖励万两黄金,封侯修祠毫不含糊。反观前朝,封赏多不过百两白银,撑死不过千两,就觉得是莫大的恩宠了。 这也罢了,因功被杀c被陷害的将领简直多不胜数。如此怎不叫人心凉失望! 浴血奋战却不得善终,试问从此之后,谁还愿意保家卫国? 倒是一帮子士大夫,就知道纸上谈兵,成天吃饱撑的没事做,拉帮结群搬弄口舌颠倒黑白是非,忙得不亦乐乎,俨然成了风气以至于竟能主导整个社会的走向。 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一味地倡议在各地修建长城,劳民伤财c为祸朝野。岂不闻前人早有定论:“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要是长城管用,而今不还是赢氏的天下! 以为保卫国家就跟保护自己家的那几间屋子似的,围上一圈围墙就能安枕无忧? 岂不知那种东西只能防君子,根本防不住小人。 “少年强,则中国强。人强马壮弓矢坚,便开疆域天际边。重文轻武c马政废弛,此内前朝衰败之根由,亦是前前朝赵氏之败因” 若萤喘了口气,接过一旁递过来的热茶,吹了吹,一气喝完。 此时发现,面前的局势已有所变化了。无数只眼睛聚焦在她身上,感觉像是在瞻仰一块墓碑似的。 还有几个埋首翰墨,奋笔疾书。至于书写的内容,不用问若萤也知道,一定是她的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第一次享受这种礼遇,她表示有点激动。口说无凭,他们这是在给她立字为证呢。完了,要不要她来个亲笔署名呢?赶哪天她功成名就了,可以拿这些文字去沽酒换米。 “招兵买马重饷之下必有勇夫,这个不难,只是这马匹如何才能大量取得?”提到军事,李祥廷表现出极大的热诚。 当此时,若萤还就是需要个能够跟她唱和的来渲染气氛c调动众人的情绪。 “纵观唐宋以来,有一个眼睁睁的事实:凡得东北者,必得长治久安。失东北者,必亡。” 这话一出,场中出现不少的点头如捣蒜。 虽然不敢说,但不表示大家无知。早就在唐太宗那时候,就留下了圣训: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 读书是为了入仕,入仕是为了能够安邦定国c青史留名。过往朝代更迭c兴废得失,都是对自己的未来大有助益的宝贵经验,怎能不关心学习? 明面上,学校里不许这个c不许那个,但是,连□□都能够偷偷流传不息,何况这些史籍? 世上无难事,从来就怕有心人哪。 “世人多以为,苦寒之地无有大用。此言大谬!地者,坤也。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自上古以来,兵隳无数,为的是什么?不过就是生存之争c土地之争。既为我国土,就该寸土寸金寸步不让。” 眼见众人点头频频,若萤接着语重心长道:“北地固然寒苦,但森林茂密,矿藏不尽。加之水草丰沛,因地制宜恰可养马千万。又临近边疆,即使战事突起,亦无需车马劳顿,即可扬鞭策马,以轻骑精锐克敌凶狠。岂不便宜!” “说得好!”有儒生禁不住击掌叫好。 李祥廷摸摸鼻子,意犹未尽。 “担心马夫不够吗?”若萤偏就能看出他的心思,“李二哥且想想,当年的茂陵是怎么来的。”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不光是李祥廷猛然惊醒,就是座中的其他人,也禁不住露出激赏的神情来。 迁徙民众新建城邑,只需要天子的一句话,任你是豪强还是贱民,哪个敢不惟命是从? 实说起来,这钟四郎倒真是个人才。上至天文c下至地理,古往今来c经史子集竟似无所不知c无所不晓。说来头头是道,论来有理有据,往往有醍醐灌顶c发人深思之功。 对比座中的儒生们,这孩子无论是眼界还是知识,似乎略胜一筹。 凭着这份学识,将来科举必定能够出人头地吧? 拥有这般广博的见识,当真叫人嫉妒。可是,若是能够跟这样优秀的人做朋友,于自己不但面上光彩,更能提高自身的修为呢。 “礼部呢?礼部应该无可厚非吧?”正在做抄录的书生着急起来。 “户典事涉田政c税法c平赋c劝农c合簿,听四郎所说的,倒也中肯” “如果不是以偏概全,照四郎这么个评判,刑部怕也不能幸免。是是非非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判定的。冤假错案从古到今就没有断绝过” “看四郎年纪小小,没想到竟然有一肚子的愤世嫉俗” 若萤肃正了面色,反问道:“诸位腹有不平,莫不是只会借酒消愁?何谓丈夫?八个字:顶天立地c拯时济世。见人疾苦而罔顾,听人号哭而掩耳,自欺欺人c明哲保身,岂是君子所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是么?” “话是没错。但耕者宜田c渔者近泽,各司其职c各守本分,如此才是安邦定国的根本,不是么?” 挑战与试探渐渐萌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0章 兴师问罪 本国异国,全部一视同仁,如何?” 严苛的等级划分c严重的户籍歧视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所能消除的。因为不公而导致的矛盾重重c仇恨深深,散于国中民间,如星星之火,终有一日会成燎原之势。 “从古至今,竭泽而渔的叫做昏君暴君,但是不作绸缪寅吃卯粮的又岂是明君?寻常百姓之家,父虑子c子虑孙,唯恐后世艰难,故而自身勤俭节约,积德行善。推及一国,变成了个人自扫门前雪,又有几个能做得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非至亲血脉,非我族类,便可以无视其寒苦艰辛。如此不公,又如何能够让百姓心平气和安居乐业” “一人定国,一人愤国。所谓的士大夫,经纶满腹,不为济世救民,只知编织谎言谣言,欺上瞒下,仗三寸不烂之舌,断章取义歪曲是非c毁谤圣贤。将下流作风流,携ji蓄娈,不以为耻c反以为荣。结党营私c朋比为奸,坐大一方称霸当地,公然行贿索贿,排除异己c打压正直。闲极无聊,浸淫声色c侮辱文房,致使淫邪之书流毒坊间,遗祸后世 都是卖弄舌头的,还有朝中的言官,寻章摘句c言之空洞,误国误民。寒窗十载,不亲下民c不闻疾苦c不识稼穑c不辨良莠,更不知军国之事。凡水利c练兵c财税c马政c和谈全然不懂。一朝飞黄腾达,即一叶障目c刚愎自用c独断专行。失地则斩首c擅杀大将,却不知胜败乃是兵家常事。 所谓公正,流民失所c上无片瓦c下无锥地。反观前朝,皇庄千万亩,悉数控制在藩王c宗室手中。几世奢靡,挥霍不尽。一文不赋c半石不税。直是占尽天底下所有的便宜 宫廷之中,宦官宫女无数。廿四衙门东西厂c内行诏狱锦衣卫,总数岂止八万十万!而京城总人口才不过百万之数。民伤国痛沉重如此,譬如人之沉疴,虽勉力向前,焉能久行!” “咳咳” 正当万籁俱寂时,李祥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杯中酒溅出来大片。 若萤不得不中断了说话,转头打量他。 “还有呢?四郎接着说啊” 负责抄录的书生不耐烦地催促着。 “咳咳” 李祥廷紧紧攥着若萤的一条手臂,力量之大,根本不是她能抵抗得了的,她不得不倾向他。 “不要紧吧?要不要静言给看看?” 若萤已经感受到了李祥廷的别有用意。 “别再说了,”他一边大声喘息着,一边低低警告她,“到此为止,不准再说了” 冠以前朝之名,谈论六部得失已经是逾矩了。这会儿索性连宫廷内部都插手进去,再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天子了? 这根本就是不要命了! “就算是忘形了,也该有个限度”李祥廷的身子绷得很紧,一对虎目紧紧盯着若萤,生怕她再吱声似的。 座中气氛渐渐变得复杂。 “没事吧,李兄?没事就好,四郎不用担心。” “正好柳兄在,请帮李二哥瞧瞧。他这一闹腾,什么都听不见了。” “四郎,四郎,然后呢?还有吧?”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说真的没事儿吗?” “忽然想起在下家里还有事,就此别过,诸位留步” 更有一部分人状若泥塑,似乎已经六神无主c灵魂出窍。 静言面色苍白,难掩惊惧。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振聋发聩的“户籍不公”是针对他的处境发出的。她在为他争取公平正义,以自己的方式c以这种激烈的仿佛行进在刀山火海上的方式,试图为他赢得一个光明的希望c美好的未来。 她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不清楚背人处的她思虑有多重c活得有多辛苦,但是他却能够确信,今日她的所言所为,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她想要的结果绝非一时的口舌畅快。 平静清淡的面容好比苍天寂寂,旷野茫茫,其中却包藏着太多的人c太多的事。 一饮一啄,都被她不动声色地顾念着。必要时,可以舍弃自己换取他人的安宁长生。 被她记挂着,是一种幸福,更是一份沉重的愧疚。 无力推托c无法拒绝。 同样感受的还有徐图贵。那句“工商无税c利倍私囊”彻底雷到了他。 在他的认知中,四郎是自己的人,是徐家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徐家是行商的,利益第一。 正常情况下,四郎就算不会给徐家带来利益好处,也不该这么当众批判商贾的自私自利。 这不是典型的“胳膊肘子往外拐”吗?这要是给爹娘听见了,不得气得昏过去? 还没进门呢,就敢当着人面打未来公婆的脸,以后还了得! 亏自己一心一意觉得她好,就这么个好法? 还是说,近来她结交了什么坏人?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学好学坏都很快。 他目光游弋,不觉就定在了朴时敏身上。 对这个人,徐图贵一直以来深感无力。对方是个看着就很单纯的人,却一点都不好相处。不像小孩子那样,给点好处就能打动。 事实上,在徐家住了那么多天,徐家好吃好喝供应着,愣是没将这个天才阴阳生给归拢住。后者说走就走,连声谢谢都没有,一切就跟天经地义的一般。 一个心无旁骛无牵无挂的人。 可就是这个人,却对四郎莫名地专注。听见她的名字,立马就竖起了耳朵;看着她的身影,就跟看到了全世界。 四郎说什么,他都听。让做什么,都照做。乖觉得就跟个孩子似的,完全不符合他的实际年龄,越看越诡异。 话说回来,刚才四郎好像并没有提及过跟他有关的事,他那个脸色算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倒像是见了鬼似的! 哼,终归挨骂的不止他一个。相比之下,“功名为利c胸无国民”的书生们更可耻一些吧? 谁比谁高尚?谁比谁干净? 既然能坐一桌,本身就意味着趣味相投。说更难听点儿,大家都是“一丘之貉”,谁也别笑话谁。 只是这么一来,四郎的处境可就不大好了。从上到下全都给她得罪了个遍,这往后出门在外不小心不行哪 “这是谁?这么大胆。” 人群中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声冷笑,很是吓破了几只胆。 如风生萍末,自带着席卷彤云万丈的威势。 “依照我朝《新明律》,妄议朝廷是非c聚众惑乱,该是个什么罪名呢?” 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对护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筑起了一道人形篱笆,将如堵的围观者与当中的儒生们分隔开来。 这阵仗,即使不知道发问的是谁,也明白其身份必定不同寻常。 儒生们纷纷起身,敛气屏息,步调一致地选择了呼应上首的李训导和庄大人。 帷帽烟罗遮掩了真实的容貌,却掩不尽华服丽裳c环佩叮咚。 锦绣团花c描金嵌珠,是常人不敢逾越的尊贵无双。 这行头c这派头,放眼山东道,但凡是个人,只要不痴不聋不瞎不傻,都能看得出来者的身份。 还真是春光明媚难辜负,胜景难却,连世子妃都吸引出来了。这个上巳节过得还真是——惊心动魄。 以敬畏为由,许多顶儒巾如浮云一般悄然隐退,让出来一大片的绿茵如绣。 若萤便毫无悬念地成为了这片绿茵上搁浅的小船,突兀c抢眼而倔强。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贵妇,像是个被震撼得忘记了反应的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就是世子妃梁从鸾,安平郡侯府的小姐,梁从风唯一的嫡亲姐姐,甫一出生就给规划好了人生的天之骄子。 高挑,白皙,冷艳,骄傲。 那一层薄纱,根本遮不住这些独特的气息。这是个生来就该受万众瞩目的优秀人物。这种强大的气场,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养成的。 也许,正是因为家庭情况特殊,自幼失怙失恃,一人独大,最终生成了一颗坚强的心c成就了一个刚强的人。 连身份高贵的丈夫都敢捶打拿捏的女人,不是好惹的。 若萤心下透亮:她的那一套厚黑之术,在这位世子妃的跟前一点也不好用。世子妃需要的是绝对的顺从和顺从的人。 她默默垂下眼,赶在内侍的斥责之前。 “这谁哪?谁家的孩子?姓什么叫什么?还不赶紧报上名儿来!” 内侍的嗓音真的很难听,像是钝锯子割石头。 若萤便油然想起了朱诚。那位也是内侍,可声音没这么难听。难道是一直压着嗓子说话的缘故? 她不喜欢梁从鸾的咄咄逼人。真把她当成犯人了吗?上来必定先报家门。为什么呢?一人犯错,满门牵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小人合欢镇人氏,姓钟,排行第四,大名钟若萤,坊间有个诨号叫做‘拼命四郎’。” “原来也是个人物。”梁从鸾的冷笑传递出浓浓的嘲讽与蔑视,“既然分得清经纬c道得明是非,想必对我朝的律法已是烂熟于心。按律,这妄议朝政者理当以反逆重罪论处,是也不是?” 稍稍一顿,美目扫过一群沉默如石的书生,森然道:“也许,这‘奸党罪’也是有的,是也不是?” 这是有备而来的架势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1章 夫妻异心 若萤暗中哂笑。 虽然只是短暂的见面,但是,她已经能够透过世子妃的只言片语确定很多的事情。 首先,对方是知道她的且对她上了心。 其次,对方对她并无好感。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敌意。一上来就抓她的小辫子,倒像是一门心思要报仇似的。 也许今天的出游根本就不是冲着春光□□而来的。 即使身份再特殊,当着李祥宇和仪宾庄栩的面,也不该如此强横冷漠。传说中的安平君侯府的小姐,可是一个八面玲珑c游刃有余的人物。 从出现到现在,她根本就没朝李祥宇那边多看一眼。也就是说,寒暄客套并不是她此番微服的目的。 她的针对性太过明显,若萤没办法装聋作哑。 但是要如何跟这位世子妃相处,暂时的,她还没有确切的把握。 说话讲究技巧。如何能够平息对方的怨怒c解决眼前的窘状?世子妃其人吃甜吃辣还是吃酸?如何能够安抚好各方的情绪?这当中有多少转寰余地? 见她沉默不语,那名内侍越发理直气壮了,尖着喉咙大声追问:“这孩子是没主儿的吗?不好生看着,任由他在这儿夸夸其谈没个忌讳,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家里的大人呢?要是没人认领,少不得得去警铺里待一阵子了” 这种明着奚落实则恐吓的态度让若萤深不以为然。撇开其他,单看外表,她不过是个孩子。这些人平日里就这么“以及人之幼”的?看来,自己刚才所批判的并非空穴来风,现实中,麻木冷酷的人还真是比比皆是呢。 正当她打算分辩时,人群外忽然冲过来一迭声惊恐的呼喊:“等等c请等一等!” 随着这喘吁吁c意惶惶的乞求声,叶氏跌跌撞撞分众而出,朝着梁从鸾折腰深深,口中自责告罪不已。 紧随在侧的若苏和若萌姐儿俩完全给吓呆了,只管随着母亲弯腰c再弯腰,一如提线傀儡。 致歉的话说了不下十几二十几遍。 在这期间,那名内侍端着架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叶氏和她身边的几个人,一脸绞尽脑汁迟疑不决的模样:“这真是你的孩子?咱家看着不像啊。看看这打扮,你们说说,哪里像了?这位大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小子满口违法乱纪,蛊惑民心c煽动不满,这可是该坐牢的大罪。追究起来,他的家人也都脱不了干系。看你这样子,像是个厚道的。心善得用对了地方,若是胡乱施舍,到头来反连累自身,岂不冤枉?” 叶氏惊慌之下,根本无暇去想别的,自然也就忽略了内侍居心不良的排揎:“回大人,这真是民妇的孩子。千真万确——” “不是亲生的吧?” 梁从鸾的身后,不知是谁恻恻地吐出来一句。 面对这样羞辱意味浓重的质疑与讥诮,叶氏禁不住面红耳赤。 若萤暗中叹口气。 她最不愿看见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这就是典型的“乐极生悲”。上一刻还春风得意马蹄疾,老天爷立马翻脸给她看。 早知道就不该让红蓝跟着了。 就这么放心不下她?一出事,非得劳烦家中长辈出面? 对母亲而言,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开开心心出来,本以为可以尽兴而归。结果却遭遇到这种打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否定c责斥,以母亲的要强心和薄脆的承受力,又该反复思量c无法释怀了。 脚步移动,若萤拦在了母亲前面。 光靠打量c揣度是不够的,她倒要试试世子妃的深浅。 不管那面纱遮掩得有多么的密实,但“言多必有失”,其为人c脾性,通过言谈举止总能透露出一些信息来。 “夫人容禀。”这声“夫人”唤得自己心下诸多感慨:为什么身为女孩儿家的时候,个个都是娇俏可爱的,而一旦化作人妇,娇俏就变成骄横c可爱变成可恶了呢? 是女人善变,还是男人的影响太大? 保持初心怎就这么困难呢? “这几位确实是小人的家人。很抱歉让夫人以貌取人产生误会,因为这当中有个缘故。因为小人生来身子骨不大结实,为图个好养活,家父母听从了道士的建议,把小人寄养在寺庙中,希望能够得到佛祖菩萨的更多庇佑。又因为那道士说过,像小人这种,红尘福薄,生活起居宜简不宜繁。因此,在穿戴上一直都不敢讲究,并不是家父母偏心苛待。” 说完,深深作揖,一板一眼挑不出毛病来。 软烟罗下,冷意森森。 只有有心人如若萤,方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流淌在彼此间的那份嫌恨怨妒。 梁从鸾大为光火。从对方的那句“以貌取人”开始,她的怒火就达到了巅峰。 她不明白,面前的这个人为什么敢如此大胆。聚众清谈c惊世骇俗;狎妓戏儒c左右逢源;从容面对c不卑不亢;有问有答c针锋相对。 谁给他的胆子?他想干什么?就那么迫切地想要成名c想得到人心? 居然敢反驳她的话!是想告诉这儿的人,说她梁从鸾大惊小怪c仗势欺人吗? 钟四郎。 闻名不如见面。 穷山恶水出刁民。 好一个狡猾的小人,好一张伶俐的口舌。 就是靠着这些挑拨得她的丈夫和她的兄弟纷争不断吧?就跟那个风尘女子一样的作为,践踏王权c嘲弄尊贵c混淆是非,以此来显示出自己的高人一等? 就是凭着这些小勾当c小伎俩,迷得李家陈家的儿子围着他转吧? 连那个六亲不靠c荤素不吃的阴阳生都拉拢过来了,真是好本事呢! 这种种的异常,难道真跟最近的传闻有关? 记得那天在春晖殿王妃处,闻到世子身上有药味儿,她就随口问了一句。 不料那人的反应竟那么大,倒像是给戳到了肋骨似的,当众给她摔脸子不说,大白天的就去了侍妾的院子。害她在上上下下的面前差点下不来台。 虽然身边的人都劝她不要计较,但事后细细想来,这其中疑点甚多。 先是这药味儿的来源。 当时给的答复是小内侍受了伤。哪个内侍c因何受的伤,事后她不是没派人追查过。 既然要用药,不会不经过良医所。良医所那边也承认说,承奉朱诚确实来开过内服外敷的药。 什么药?多大的用量? 良医所给看了账簿,哪年哪月哪日,何人因为何事取了何种药物,明细中都有详细的记录。 看上去并无异样。 但是她却无法相信良医所。 谁不知道,那里头的人全都是王爷和世子的人!平时见面,肯对她笑已经算是很给她体面了,指望他们对她惟命是从?怎么可能! 再者,梁从鸾在家时,也曾管过账c理过家,对那账簿中的曲折不可谓不熟悉。 谁敢保证,良医所给她看的不是假账? 可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她虽贵为世子妃,在很多方面都是有名无实的。世子府中的财产大权尚且没有完全抓到手里,遑论泱泱一个鲁王府! 要等到世子承袭亲王c等到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女主人,还不知道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正因为这个,所以她才会跟他闹。都说夫妻一体,他对她防东又防西的,根本就是没有诚意的表现! 为个莫名其妙的小内侍,他居然一去不返。 自从那天一走,将近一个月他都没有回过自己的寝殿。开始还以为他留在了阮氏的蟠园,为此,她恨得不行。 可是后来才知道,他在阮氏那边零零星星加起来,也不过住了天,其余时间,全都耗在了书斋里。 一连十几二十天,怎么就能待得住!又不是坐月子! 这可是以往从不曾有过的行径。 其中必有缘故。 李c陈二人前期频频进出世子府就十分有问题。不但这样,连那个天才阴阳生都跟来了,甚至是身份低贱的医户之子也登堂入室了。 听说这几个人平日里并没有太多交集,怎么忽然一下子凑到了一起? 蝠园内外看守严密,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她借口要见世子,派出的人还没看见蝠园的大门呢,就给半路截住了。 这还不算。 良医所的人进出蝠园的次数多得令人诧异。 没事儿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经过反复揣摩c仔细分析,她终于从中抓住了一根线索:这几个人,全都跟一个人有关系,那个人就是钟四郎。 钟四郎在世子府中?! 这么一来,种种反常就能说得通了:“小侍”指的是钟四郎。寻常的小侍跟班没有机会带病出现在世子面前,也万死不敢用药气冲撞世子。 钟四郎应该是被允许的例外。 世子在外滞留的时间,应该就是钟四郎的治疗时间。折腾那么久,可见那小子病得不轻。 正因为病情严重,所以才会惊动世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2章 陌路家人 看看世子有多么地重视这个事情吧:为一个平民,连自己的亲信都派出去了。 福橘是吧?那不但是世子身边的第一得意人,也是鲁王妃十分器重的。 一个福橘,一个东方,一个朱诚,王世子身边的那些亲随,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鲁王府的“家生子”。 他们的祖辈或是父辈,都曾为王府立下过功劳,有头有脸,跟着王爷进出过紫禁城c谒见过天子。 福橘的祖父c父亲都曾在群牧所供过职。尤其是她的父亲,为千户期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受伤致死。其妻是个烈性女子,丈夫死后没多久,就跟着自缢殉情而去。 王妃悯其忠贞,便将幼小的福橘接到身边教养。因其年纪跟郡主朱昭槿相仿,名义上是主仆,实则意同姊妹。 而王妃本人,也有意要讲福橘留在王世子身边。 只是也不知道两个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彼此居然并无绮念。福橘本人的志向早就昭然天下了:她想一辈子侍奉在王世子身边。别人做事,她放心不下。 王妃倒是不认同她这番心志,但却无数次夸她忠诚有骨气,不愧是忠良之后。 实论起来,她这正经女主人的作用和影响力,还不如这个高品阶的宫女呢。 这怎不令她愤懑! 可是又能怎样呢? 就像她没权利审查王府的账簿一样,他们结成的那个圈子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渗透进去。 有很多时候,明明她能看得见c听得见,却触碰不到。 身为世子妃,沦落到如此境地,还不如个贼呢! 钟四郎。 就是这个人,夺去了原本属于她的光芒和宠爱。 就这么大点的一个孩子,就这副平平无奇的长相,怎么就能归拢住这么多人呢? 因为胆大包天?因为出言无状?因为说了别人不敢说的c做了别人不敢做的? 这是否可以认定,那些男人其实骨子里都是虚伪的c不安分的? 钟四郎也好,花魁也罢,他们都是农田里杂草,沟壑荒野才是他们的生存之所。一旦出现在公门庙堂中,所面临的只有毫不容情的芟夷。 “你口口声声说六部多病多穿舛,天下万事万物,都看不顺眼,想必是感同身受吧。看你形容羸弱,那个和尚道士的话怕有些道理。” 一丝尖利藏掖在眼底,似乎已经瞅准了空子待要一击得中:“千佛寺的神明历来都是极灵验的,听你说的这么可怜,不如我就徇个私,请大和尚通融一下,开个方便之门,许你进去修行静养,如何?” 啊? 在场的人俱是一怔。尤其是叶氏,在确认了这句话之后,差点没昏过去。 好好的,这是怎么说的?如果理解无误,这是要让她的四郎去做和尚吗? 若萤也差点叫起好来。 难怪朱昭葵会给这女人整治得哑口无言,确实是个狠角啊! 锱铢必较c睚眦必报,说的就是这位贵人吧? 女人一向小气,大部分的人会选择自己生气,小部分的会选择让别人生气,还有极少一部分会绝地反击,将对手打落到悬崖地狱去。 世子妃就是这极少数。 嘴上说怜惜她的身体,实际上却是从根本上杜绝她跟这个世界的联系。 佛门净地,清规戒律森严,这是要拿规矩框死她呢。 当然,她可以不比遵守。但这种可能会存在吗? 当然不会。 因为世子妃跟寺庙有关系啊,一般人进不去的地方,她只消打个招呼,就能大开方便之门。 可想而知,她想要惩治一个人,根本无须亲自动手,跟管事的知会一声,冷热煎炒半死不活,想要个什么结果都可以。 这就是特权啊,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正公平”。 “根据《新明律》的规定,户籍既定,不得轻易更改。除非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经由有司勘验审理之后,才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夫人这话,怕是开玩笑吧?” 若萤仰起头,不无好奇地审视着面纱后的脸。 那神情就好像是一个分不大清真假对错的孩子。 梁从鸾此刻的脸色,就如春来小园,红红白白开不完。她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快要炸开了,羞愤与恼怒在胸腔里,一浪高过一浪。一股杀人的冲动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了。 就差一点了,差一点就把这个可恶的小人捏在手心里了!她的煞费苦心,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笑话?! 吓唬孩子吗?她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为什么不信她?明明眼前这些人的腰弯得这么低,明明应该是敬畏她的,可为什么眼睛却看着钟四郎?那深以为然的目光是他们的态度和立场吗?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忍无可忍之下,梁从鸾决定动用自己的身份。 “世子妃恕罪!”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闪出一条俏丽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咕咚一声跪在了众人面前。 这才叫“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呢。 听到那个声音,叶氏惊愕得抬起头来。 若苏和若萌的反应更大,不但忘记了“非礼勿视”的规训,两个人四只眼睛,瞪得溜圆。 红蓝的瞳仁倏地就是一紧,暗中攥紧了拳头。 高玉兰后知后觉地摆出了备战架势,几乎是斜着眼睛在打量地上的那个人。 当此时,最难堪的莫过于钟若芝了。 她恨透了给她带来屈辱的这一家子。 每每在她快要平步青云的时候,这三房就跟鬼一样冒出来了,坏她的好事c毁她的前程。 已经没有语言能表达她对三房的痛恨之情了。 原本今日出游,怀抱着满满的得意与憧憬,希望能够沐浴在主人的光辉里,接收下无数下民的膜拜与羡妒。 而且,更有机会俘获众多青年才俊的青睐与关心。通过这一次的□□,将她的名姓与容貌一同,种植于芸芸众生之心,最终流传一方世。 对此,她信心满满。 凭借个人的能力,现在的她,俨然已成为世子妃身边最有潜力的人才。举凡琴棋书画,她都有所了解;察言观色c审时度势,较之以前更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在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和世子妃在灵魂上,同属于一种人:高傲而冷静,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志向。并且,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c不想要什么。 世子妃点名要她侍奉的次数越来越多:读书要她,询事问她,传话要她,事有不决时问她 就在她以为世子妃快要离不开她的时候,钟若萤这个阴魂不散地家伙又出现了。 世子妃这次没有点名要她处理这件事,但是她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先发制人的道理不光她懂,钟若萤应该更加明白。 面对她的现身,梁从鸾表现得十分镇定,仿佛是早就有所预料一般:“钟伴读,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钟若芝不由得浑身害冷。 做什么? 世子妃才是,为什么明知故问? 关于她钟若芝的出生来历,世子妃早就知道了,而且平日里,也曾于闲聊中问及过。 就在全城都在议论“拼命四郎”的期间,世子妃也随俗了一回,问她跟“拼命四郎”是什么关系。 明明知道她跟钟若萤乃是手足。 为什么此时此刻却要装作不知情呢? 当然不是因为世子妃健忘。 事实上,世子妃的记性好得很,几百年前的芝麻绿豆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别人赊欠的芝麻绿豆尚且忘不了,上次跟王世子的口角之争,又如何能轻易抛诸脑后? 这是拐弯抹角的报复呢,报复上次由她所导致的夫妻不和。 尽管那并不是她的错,但谁让世子多看了她一眼呢? 虽然,事后世子妃再没提及过那一眼,但是,钟若芝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女主人的心思:怨怒未消c怀疑渐增。 她从没小瞧过自己的女主人。事实上,女主人在很多方面都优于她太多,无论是家世出身,还是容貌身材,又或者是心机谋略,都是她这个乡野出身的小女子所望尘莫及的。 乃至于整人的手段,女主人的做法也往往会出人意料c叫人措手不及。 这才是最令人惶恐的。只有在这个时候,钟若芝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女主人才是主宰大局的那一个,其他的人,任他什么来历c什么身份,充其量都不过是她面前桌子上的杯具c局中的棋子。 她钟若芝虽然样样好c事事强,但是终究只是世子妃的爪牙。用得顺手固然会给看重,用不好,随时有可能被拔除c抛弃。 一想到被抛弃后的悲惨景象,钟若芝不由得脊背生凉。伏下的身子道尽了深深的谦卑与驯顺。 “并非是小人有意欺瞒世子妃,实在是”欲言又止的效果最具蛊惑作用,“此事说来话长。这几位是小人的族人。那位是小人的叔母,那两位是小人的堂姐妹。虽然是庶出的,但从前一直视同家人。后来因为一些家事,小人的这位叔母所在的三房,曾一度被从族中除名。所以小人对此一直存有疑惑,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无形中激起了围观众人的好奇心。 局势急速逆转,朝着不利于若萤的一方倾斜。 叶氏当即就气白了脸,将一腔的愤怒悉数印在了红蓝的手臂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3章 手足相残 她岂会听不出钟若芝的险恶用心?话只说一半,目的就是要不知情的人产生误会,误会三房的被驱逐是因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怪道以前说起前头的事情时,若萤总是冷冷的。敢情那孩子早就瞧出了其中的端倪c早把这个二姑娘看透了。 不帮忙开解也就罢了,不认这么亲也就罢了,至于这么撂绊子害人么? 三房好与不好,妨碍到她了吗?做人处事,不是应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吗?不是该“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看这行事,倒像是巴不得让三房成为游街示众的囚犯似的。 这女孩子的心,也忒狠了些吧! 钟家人的决绝,这孩子倒是承袭得很好哪! 早该醒悟的,不是吗?从她当初漠视三姨娘的生死的那一刻,就该明白她的为人的。 非要栽了跟斗才长记性,她这个为娘的可真迟钝。就这样,如何能很好地保护自己的孩子? 正当叶氏自责痛苦时,若萌嘴快,早抢在钟若芝的话后开了腔:“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后来我们又回到族谱上了。二姐姐你当时还没上来,就在家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呢?” 梁从鸾啧啧两声,忍不住讥嘲道:“钟伴读,我好像有点体会你的感受了。你们钟家,不会就这种教养吧?” “让世子妃见笑了。小人的这位叔母,在很久以前就分出去独居了。愚姐舍妹她们,并不曾像小人这样,朝夕在家祖父母膝下受教。若是言行不妥,还请世子妃海涵” “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若萌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争辩道,“又不是我们不想住在老宅里,是你们不许我们住进去的!” 眼见四下里私语窃窃c纷乱杂生,梁从鸾意外地觉得身轻体健:“这小欺大c下凌上,莫非也是你们家的家风?” 钟若芝的身子颤了一下,无比羞愧地垂下头颅,心底的恨意越发高涨了。 她知道,她必须有所表示了。 考验她的忠诚的时刻到了。 在世子妃的眼中,今日钟若萌的目无尊长,便是明日她钟若芝的影子。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家风”啊。 世子妃这是在借她的手惩戒自己所憎恶的人呢。 钟若芝暗中一咬牙,起身默默走到叶氏跟前,就像是晚辈见长辈那样,异常平静地见了礼,随即转向若萌,沉声问道:“六妹,你可还认我这个姐姐?” 若萌不明就里,只管警惕地看着她。 近旁的若苏皱了下眉头,轻轻地c坚决地拉了拉亲妹子的袖子。 两个人后退了半步。 这个敌意明显的小动作无形中坚定了钟若芝的某种决心。 她紧跟着逼上前去:“六妹,以前你小,不大懂得规矩,可以原谅。但有些事,若不及时纠正,于你c于我们一族,将来都可能是祸患。姐姐就算再心疼你,也不能因为溺爱而害了你。姐姐的苦心,希望你能明白。” 听她说的奇怪,若萌隐约意识到了危机。 她本能地想往若苏的身后躲避,却不防钟若芝早有预料,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脖子。 就像是心肝被猛隼攫住,目之所见,一只含冰淬雪的手掌正以泰山压顶之势劈面而来。 若萌惊叫一声,蓦地闭上了眼睛。 “啪!” 一声脆响后,听到了钟若芝气急败坏的厉斥:“钟若萤,你敢!” “二姐姐既有爱幼之心,怎就不允许我有兄友弟恭之情?” 不慌不忙地,若萤把住对方的手腕,茑萝一般地缓缓贴近再贴近。 多时不见,她觉得自己跟钟若芝之间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要么是钟若芝生长缓慢,要么是她近来长高了。从前需要仰视的人,而今竟不需要那么辛苦地仰起脖子了。 “好久不见,二姑娘过得好像很不错呢。” 锦衣玉食,傲气凌然。难怪一个二个地都想往城里跑,花花世界的魅力可真大。 “你想干什么?” 钟若芝暗中用力,试图甩开她的把握。但是不行,对方的几根手指好像掐在了她的某处穴位上,挣得厉害了,整条手臂都有些酸麻。 钟若芝气得不行。似乎直到这时才恍然想起来,对方跟惠民药局过从甚密,对用药c穴位不可能没有研究学习过。 当初钟若萧中毒的情景,她至今历历在目。虽然那个时候出手相救的是柳静言,但是,作为助手的钟若萤所表现出来的冷静与专业,以及那流畅娴熟的取针手法,简直像是个噩梦。 一个你以为是梦实则随时都有可能变为现实的危机。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钟若芝越发地怀疑对方,究竟还保留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能力与心机?在别人看不见c听不见的地方,钟若萤究竟都学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可能跟其它同龄的孩子那样,仅仅只是玩耍c玩耍c心无旁骛地玩耍吗? “你c放手!”她禁不住低声威吓。 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她满脑子都是传说中“拼命四郎”张弓射箭的画面。 三房有好几件兔毛皮具:围脖c耳罩c昭君套。来源都是钟若萤的猎物。 在家的时候,伯父他们偶尔谈起来,都说钟若萤就是芦山的霸王,山上山下的狐兔走狗全都是她的盘中餐。如果不加以管束,任由其发展下去,终有一日要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状态。 那会是个什么模样?当时的钟若芝其实十分期待。一旦变成那样,无疑就会成为世人得而诛之的异类。 她巴不得看到那一天呢,犹如牲畜一般的钟若萤,被五花大绑着游街示众,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杂物的“洗礼”。 然后,最终会给曝晒菜市,或者枭首旗杆,作为警示后人的一个鲜活案例被大张旗鼓地无限夸大c流传。 也算是成全了她想出名的愿望。 只是彼时钟若芝忽视了另外一个事实:假如钟若萤没有沦落成众矢之的呢? 无疑,她会为害一方。 眼下的钟若芝就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犹如野兽一般的钟若萤正试图吞噬掉她。 “你想说什么?放手!” 众目睽睽下的拉拉扯扯让钟若芝深感不安。此时此刻,她认识到了另一个事实:即便是比拼脸皮,她都比不过对方。 “说什么?”若萤喃喃着,那幅心不在焉的态度看得钟若芝大为光火,“我要是说,想跟二姑娘叙叙旧呢?你肯定不会相信,对吧?但是,你我长时不见,若是一言不发,是不是显得太生分了?不要说别人要纳闷要怀疑,于二姑娘而言,怕也要落个亲情冷漠的话柄。一个人,若是无情无爱,又怎么会忠孝节义呢?如果做不到这些,又怎会取信于人,对吧?” “巧言令色。你以为我会信你?”钟若芝咬牙切齿的同时,心里慌乱和惊恐突飞猛涨。 再怎么不愿听,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出了她最为担心的事情。 “信我做什么?”若萤诧声道,“二姑娘要取信的只有一个人,不是吗?你的心意,我知道。到底还是一家子。为钟家前途计,二姑娘好,钟家也就好了。可是这‘好’得由‘坏’来衬托,是吧?” 说话时,那一对清碧幽然的瞳眸一直锁定着对方的眼睛,将其中的疑惑c忐忑c惊乱捕捉殆尽。 “若萌纵有再多不是,有我这个嫡姐在,就轮不到你一个庶出的指东道西。你要打她,那是不允许的。所以,二姑娘,你说这该怎么办呢?” “钟若萤,你——”钟若芝的心思急转数道,蓦地就有些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了。 钟若萌的话,她是打不得的。已经举起来的手,不能落空,因为包括世子妃在内,有太多的人都在看着她呢。 不敢打c打不着,都将意味着她的无能与失败。 不但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即便是敌对方的钟若萤,也不允许她落得如此下场。 不要以为钟若萤会为她着想,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对方意欲何为? 她所毫不知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从对方的脸上,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人情味儿。像是不相干的人说着与己无关的话。 一直以来,钟若萤都是这副模样,木木的c冷冷的,像是拂面的风c眼底的云,极易被忽视,却能掀起叫人猝不及防的暴风骤雨,形成灾难。 钟若芝不寒而栗。对方这个架势,摆明了就是要与她当众决裂。 用意呢? 她已然知道面前这个人的来历。蝠园封锁再严,也挡不住风云流转c消息滋长。 从洪灾期间的那一车礼物开始,三房就与鲁王府有了牵连。钟家儿郎中,最能干的不是她钟若芝,而是钟若萤。在何时c如何出的手c达成了怎样的结果,这些事,只有钟若萤一个人心头雪亮,其他人,全都给蒙在了鼓里。 就在不久前,姑母托人秘密给了她一封信。信中告诉她说,钟若萤好像上来了,要她留心打听一下其行踪着落。 那时候她还纳闷呢,她身在世子府,规矩所限c行动不得自由,如何出去打探风声? 原来如此!原来姑母要她监视的范围,就是她生活的局域。她自认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上,竟然是钟若萤轻车熟路的去处。 别的她不了解,但柳静言和钟若萤自来形影不离,按常理,柳静言应该跟在他师傅身边学艺进修,应该人在合欢镇,可为什么会频频出入世子府? 这当中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钟若萤就在府中。 世子府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王世子的人,一种是世子妃的人。 世子和世子妃尚可纠缠纠结,但是两边的人却玩不得暧昧含混。 因此,她与钟若萤的斗争,注定无法和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4章 横刀夺爱 钟若芝所惧怕的,不是面前的人,而是其背后的那一长串不平凡的名字:李祥廷c陈艾清c朴时敏c王世子 那都是些光华夺目的地方才俊,是令她的少女心怦然悸动的梦幻与憧憬,是她羞于告人倍感甜蜜的期许 恨与妒如两股灯草,在心下燃着长明不熄的火焰。 她见不得对方这般得意,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所有人都是提线傀儡。 钟若萤凭什么就认为自己是最聪明c最能干的?作为长姐,她有义务也有资格教育底下的弟妹,这是任何人都辩驳不了的伦理纲常,不是吗? 因此,明知对方设下的是个圈套,也隐约预见到决裂之后的败象残局,但钟若芝终究还是作出了选择c下定了决心。 在对方意图昭昭的微笑中,她颤巍巍地扬起了手掌。 和风在这一刻变得凌厉,心跳骤止于一记抽痛后。 落花成冢,人面惨淡。 钟若萤状若泥塑。 目之所及,绿茵茸茸c繁花若星。脸上的火辣痛感正以涟漪的姿态,扩散至周身。 感觉从未曾像此刻这般敏锐而清晰,乃至于能够捕捉到人潮中最胆怯的惊呼。 母亲的啜泣充满着无助和哀伤。 若苏和若萌的抽泣压抑而恐惧。 来个人把徐图贵拉到边上去。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两家的关系非常吗? 玉兰又在说脏话了,这欠揍的臭毛病几时才能改掉呢? 李祥廷想干什么?陈艾清你若是真心为他好,千万要拉住他。这个事儿不是他该负责的。 朴时敏又昏倒了吗?又不是三伏天,怎么说中暑就中暑?他那个身子骨,真不适合经历这些人世纷争。 不过有静言在,大可以放心了。 乱了吗? 越乱越好呢。 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庆幸有人愁。 只要别无动于衷,就好。 她丢出来那么大一石头,光溅起来几个水花怎么够?好歹也要让几家的农田受到些影响才好。 从来太平之世无英雄,唯有疾风知劲草。不经历磨折,怎么知道哪些人可用c哪些人该防? 娘大可不必这么羞愧心痛。也不想想,自己的闺女哪里是肯乖乖就范任人宰割的人?肯挨打,肯定是有缘故的。 这可真是“关心则乱”啊。 问她什么感受吗?很好。 她已经搅乱了这一场上巳清欢,今日之后,她的名字势必要张扬一方,成为无法忽视的惊世之才。 在此基础上,她不介意再“锦上添花”,将自己渲染成令人眼花缭乱的传奇。 褒贬由人。 借助万民之口,成全自己的声名且不费一分一毫,这样的买卖为什么要拒绝? 得让娘她们明白她的心意,光是悲伤有什么用呢?女人的眼泪乃是最好的武器,若是不能用来抵御外侮c保卫自己,就该妥善收藏,莫要对人轻弹。 “哟,这是干什么呢?就算是仇深似海,当着这春意盎然,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随着这一声轰然响起的,是春情无限c芳心澎湃。 香风陡然浓郁,娴淑瞬时瓦解。无数只眼睛里迸射出的火花,能够将钢铁熔化。 认识的c不认识的的,嘈嘈切切众说纷纭,最终异口同声汇成一句话c指向同一个人:小侯爷,小侯爷 似嫌场面还不够热烈,梁从风边走边接下铺天盖地而来的香囊c手帕等物。先是凑到鼻端深嗅一下,反手便抛洒出去。 人群沸腾,少女少妇乃至于没了牙齿的老婆子,欢呼着c推搡着c惊叫着,竞相抢夺那沾染了美人芳泽的物件。 当此时,梁从风折扇半张,半掩玉容,似笑非笑如行云流水般走出人群,直至若萤面前,俯身细细端详她两眼,又将目光投向面色发青的亲姐姐,凉风习习地说道:“瞧这人山人海的,看来,动静不小哪!这是要上演全武行吗?看起来,双方实力有点悬殊呢。已经结束了一个回合吗?谁赢了?谁让动的手?嗯?” 梁从鸾哼了一声,未予理会。 钟若芝暗中瑟缩了一下,紧咬牙根,正待要做出解释,对方却并没有给与她这样的机会。 “这不是钟伴读吗?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打人?如此貌美如花的姑娘家,与之相配的不应该是温柔似水吗?怎么能当着人家长辈的面打人脸呢?听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这得有多生气才伸得出手来?到底是因为什么,说给爷听听,爷给你开解开解,如何?” 一边套着近乎,整个人几乎都要覆上钟若芝。 梁从鸾皱起眉头,恨铁不成钢地叫道:“侯爷,做什么呢!” 几乎就要合成一个的身影倏地分开来。 梁从风一脸惊诧:“做什么?看不出我在帮忙吗?我没说过吗?这小子欠了我好大一笔帐呢。爷正想找他理论呢。” 话音刚落,一个旋身,又跟若萤对上了眼。 “小四儿,你好啊。这是几时来的?爷上次说过什么,还记得不?” 若萤从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心里将这对姐弟踩了几十次了。眼下两人靠得这么近,他身上的薰香完全压下了周遭清新淡雅的花香,让她原本就不顺畅的呼吸,愈发窘迫。 她一刻也不想见他,不想跟他扯淡,也不想为他浪费自己的脑子。 这会儿,她唯一愿见的,就只有黄金白银。 “这位公子,敢问你尊姓大名?我们认识吗?” 看她挨打,想必心下很爽吧? 以为她是个笑话吗? 梁从风的笑容便打了个跌,当时就恼了,磨牙霍霍地用扇子骨一下下敲的额头。 尽管不疼,但这动作太轻浮c太侮辱人。 若萤抬手抓住了扇子的另一端,狠狠瞪着他。 梁从风愣了一下,桃花美目中光怪陆离地。 暗中使劲,发现对方攥得还有点紧。 这是生气了吗? 他至今都还记得两个人滚草垛的情景。当时给对方拿凶器逼着,委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这小子出身乡野,骨子里天生带着几分猛烈不驯,不是个好惹的。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有意思不是? 想到这儿,突然手下一用力,在对方尚未狼狈地跌进他的怀抱之前,及时张手攥住其手腕,拽了就走。 “喂,你谁啊?”高玉兰见状一个箭步窜上来阻拦。 看似牛高马大的她,却在对上对方的目光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爷就是把他生煎了吃掉,又怎样?让开!” “玉兰!” “高大姐!” 现场又是一通混乱。 “娘” 眼见若萤没入人群,莫名状况的若萌急得直跺脚。 “太太去车里歇会儿吧。”看着世子妃一行姗姗远去,蔡婆子长出了一口气。 转身看到眼睛红红的徐图贵,蔡婆子忍不住指使徐聪:“都愣着干什么?弄点冷水,给哥儿敷敷眼睛。看成个什么样子,仔细回去老爷问。” 徐聪登赶忙应着,簇拥着徐图贵走向马车。 车厢里,叶氏已经哭湿了一条手帕子了。 蔡婆子立在窗外,一边打望着四下的动静,一边安慰道:“太太想开些,你这就是不清楚。像这种事儿,在我们府城,已经算不得新鲜了。以那位的身份,别说你有错,就是没错儿,遇着她心情不好,叫过来训斥一顿,咱们也说不得什么,还不是只能捱着?不是婆子偏心,今天这个事儿,说白了,就是孩子们的一场游戏,那么当真做什么?我倒是不大明白咱们四郎说的是什么,可那么多读书人,全都眼巴巴瞅着咱,听得茶也不吃c酒也不喝c眼珠子都不转了,不正好能证明咱们四郎说的很有一套吗?” “是啊,三娘。”红蓝深表认同,“才那么大点的孩子,就有这般见识和眼光,表扬都还来不及呢,哪里就谈得上违法乱纪了?又要交由法办,又要喊警铺的来——那还是个孩子呢” 另一边窗外的高玉兰吐出口中的草渣,言简意赅道:“不是自己生养的,关什么痛痒?你以为个个都是三娘啊。” “玉兰!”叶氏赶忙出声制止,“早告诉你,出门少说话。你这直肠子不定哪天就要吃亏。” “真要有那一天,干架就是了。打得过就打得过,打不过认栽认爹认祖宗,没什么大不了的。”高玉兰杠杠地回敬道。 “哎呀,你就是头没辔头的驴,怎这么犟!”叶氏对此无计可施。 “那是因为三娘你没看到我的好。在三娘眼里,四爷都是一身毛病,何况是我。你不用说,我都明白。” “你这孩子,净瞎说!”叶氏涨红了脸。 经过这番插科打诨,叶氏终于不再那么难受了。现在的她,只一味担心若萤。 那孩子是个多心的,当众受辱,也不知会作何感想。但愿别一怒之下走了极端,又造出什么事故来才好。 “太太放心。”蔡婆子展现出世故老练的一面,“那位小侯爷虽然有点难缠,却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 蔡婆子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也许该担心是小侯爷,也说不准” 看方才的反应就知道,四郎是个能沉住气的。反倒是小侯爷咬牙切齿地怕是气得不轻。凭着四郎的口才和才华,斗败一只绣花枕头难道会很费劲吗? 徐家未来的少奶奶啊,可不是等闲之辈。老爷和夫人的眼光还真是毒,就这么一个万里挑一的人物,居然就给牢牢地抓住了。 遥想将来 蔡婆子不禁有些迫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5章 耳鬓厮磨 再说若萤。 被拖曳着穿花拂柳,招摇过市。一路之上,四周的惊呼尖叫不绝于耳,香粉瓜果防不胜防,宛如行走在冰雹之中。 难得的很,梁从风居然没有在乱放秋波制造更多混乱,只管板着脸疾行。偶有不明之物飞来,看也不看,扬手一扇子给呼出去老远。 若萤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像是斗气的孩子。 耳听得四面八方的质疑越来越强烈,她不得不提醒他:“他们想知道我是谁呢。是请侯爷你代为引荐呢,还是小人自报家门?” 梁从风戛然止步,两只眼睛从扇子边缘盯着她,没接腔,但只哼了一声。手上加大力量,继续往前。 若萤给拖得有些狼狈,当下没好气地咕哝道:“随便么?小人是你私生女” “你还真敢想!”梁从风险些没捏断她的腕骨,“爷的操守就那么糟糕?”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若萤冷冷道。 “挺能说的嘛!我还道你傻了呢,乖乖地给人欺负,天知道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梁从风回头掠了她一眼,“小四儿,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自然是秘密,说不得。 小侯爷的香车堪称是不折不扣的温柔乡。 若萤顿时就放松下来,顺手拉过一个南瓜形的软缎引枕,按压了两下,只觉得木棉饱满筋道,并伴有浅香扑面而来。 她跟着黄柏生师徒混了也有些时日了,寻常的草药基本上都能辨识得出来,但是这个香却很陌生,甚是好闻。 梁从风也不是个迟钝的,仅凭他的两下深呼吸,已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了。 “百濯香,世间唯有郡侯府有这东西。你倒是个识货的。” “百濯香残恨未消。万绪千丝,莲藕芭蕉。临岐犹自说前时,轻翦乌云解翠翘。谁知道《拾遗记》里的百濯香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呢。” 若萤随口应了一声,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使得她本能地将引枕推开了,并狐疑id瞅了他一眼。 “怎么?” “没什么。”若萤没有想到他如此敏感,愣了一下。 香风如幕兜头而下。 在她的呼吸为之一顿的空隙,面上有暖气拂过。 一只玉掌罩住她半个胸脯,将她牢牢地钉在软包的车壁上。 她不禁“呃”了一声,直勾勾地对上同样直勾勾的目光。 “想说什么呢,小四儿?出尔反尔可不像是你的作风。”梁从风的呢喃像一根羽毛,漫不经心地撩拨着她的颈面。 有点痒,想要挠一挠。不料,刚抬起手来,就给他抓住了,并顺手塞到了腿弯里紧紧夹住。 耍流氓能耍得这般自然娴熟,若萤深感钦佩。 “你那些弯弯绕,爷没耐心猜。念你是条汉子,有什么话,直说了吧。” 梁从风一只眼睨着那个引枕,一只眼锁着她,“爷就好奇了,不过是个枕头,你嫌弃成那样儿是几个意思?以为里头掖着刀,还是藏着一条毒蛇?怕爷会暗算你?爷怎么舍得要你的小命?你可是爷的乐子呢。” “哦。”若萤作恍然大悟状,“小人也这么觉得。” “说正事儿!”他一使劲,若萤差点没背过气去。 “小人不敢质疑侯爷的为人,只是有些洁癖,用不大习惯别人的物品。” 梁从风嗤地笑了:“太爱干净了也是病,对吧?你是嫌弃爷用过的东西不干不净,对吧?信不信爷的脚丫子都比你那手干净。” 若萤使劲点头,状甚诚实。 梁从风疑心更重:“你怀疑爷拿这个垫屁股?” “垫侯爷的屁股不要紧,就怕是别人的” “谁?” 当他迫切地想要抓住这个尾巴时,对方忽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卡住了。 “没有就好。小人多心了。这忧虑过重也是病啊” 梁从风此刻的心里就好像有猫抓狗刨,那叫一个焦躁烦闷。凝视对方一脸的天真无邪,怎么也不敢肯定,那就是他的真实心声。 “钟若萤,你不老实。” 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为什么愣是叫人看不穿c猜不透呢?别的孩子,屁股一蹶就知道要屙屎屙尿,简直跟张白纸似的,谁都能在上头涂抹两笔,压根就不用费神去揣摩。 一点也不像眼前的这个。 明明靠得不能更近,明明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可为什么仍旧有着千山万水之隔的感觉? 如果可以,真想挖出他的心肝来看个明白。 他不嫌弃他用过的,但是别人就不行。“别人”是谁?谁有资格跟他同行同止同用一件器物? 就说这辆马车吧,还有谁有资格上下进出? 谁 他忽地就不自信了。 车厢里骤然变得闷热,反应在他的脸上,就如雪花过后桃花开,潋滟轻红衬深红。 以往的累累总总,自认为风流多情的放浪形骸,莫名地变得触目惊心。 那种事,也许算不得不妥,但总需遮遮掩掩c偷偷摸摸。若是以小儿初生之态当众缠绵旖旎,光是想想,就够让人汗颜了。 而钟四郎眼下就让他体验了一遭这种感觉。不着寸缕袒露在目的他,是否还具美感?是否还有吸引力? 他原本不必在意对方的感受的,因为那只是个孩子。 可他却无法将其视为不谙世事的笨蛋。 “我听你说过,你们乡下人,习惯听人壁脚,是吗?” 这算是替自己解嘲吗? 见他一脸悻色,若萤倒是放下心来。 “饮食男女,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若萤抓着他的手腕,稍稍用力,推开他,自行拖了引枕往边上一靠。 身体登时放松下来,容色也为之舒闲不少:“侯爷不要介意,都是小人这些坏毛病害的。心思重,有洁癖人无完人哪” 梁从风有些郁闷。眼下这阵势,很显然是“喧宾夺主”了。 “所以才会逆来顺受?就没你不敢说c没你不敢做的。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儿,全都是别有用意的,是么?” “侯爷这话是怎么说的?”若萤定定地瞅着他,暗中惊讶他的机警。 谁说小侯爷中看不中用?瞧,这心思多细腻!这心眼儿,够多的! 梁从风一瞬不瞬睨着她,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发狠道:“连策反的话都说出来了,爷不信你想进去吃皇粮。你行啊,小四儿,上下嘴皮子这么一吧嗒,看拉了多少仇恨c唬住了多少人。爷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竟然这么能兴风作浪。” 若萤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在那片无边无尽的空旷与深邃中,梁从风觉得自己的那点焦虑渺小得可怜。甚至于连他本人,都小得快要看不见。 他就在眼前,而对方却看不见。 这种感觉,令他惶惑又失落。 “你几时来的?” 沉默良久,他忽然问。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他暗怀惭愧。不知道是他的行踪太飘忽,还是他用心不够,以致于直到他受到羞辱才被他发现? 再次相逢,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欢喜无比。 本想马上冲过去相认,花前月下c对酒当歌,何其美妙! 但是当时的情势却迫使他不得不按捺住雀跃,躲藏于人群中,静静地聆听他的惊世警言c慷慨激昂。 那是他所不熟悉的钟四郎,引经据典c纵横捭阖;天文地理c世间百态;得失利害c是非善恶; 无关风月c不碍真情,如江海辽阔c穹宇苍茫,让芸芸众生,悉数作了草芥埃尘。 那一刻,他才深刻地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多长,两个人相差的高度有多高,才知道外表的浮华于高贵的灵魂而言,不过是蛇蚹蝉蜕不足惜。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理解他了,那样对一切漫不经心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许仅仅是因为见惯不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有志之人不容轻视,四郎就是这样的人啊。 若萤暗中揣度他忽然的沉静,慢慢道:“上来有几天了” 但愿他没有监视她,不然都不好说谎了呢。 “你去世子府了。” 不是问句。 若萤心神一凛,看了他一眼,以沉默表达出无谓的态度。 要让他相信,她去世子府跟去菜市场的心境并无二致。 “说你不诚实,果然。我的人亲眼看见你从那里出来,跟着李二郎他们,说说笑笑的。” 像是逮到了猫尾巴,他看上去有些许的窃喜。 只看见出来,没看到进去吗?也就是说,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其实他毫不知情? 要这么着,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跟李二哥他们走了一趟。有问题吗?” 他没资格限制她的言行自由吧? 但是很显然,她考虑的角度跟他并不同:“胡说!他能进得,你可进不得!除非是给点名了。小四儿,他点你名儿了,是吗?” 一想到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这孩子,梁从风的心里就跟沸油里落上了水珠似的,再也没法保持矜持了。 “为什么他对你这么感兴趣?你许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他给了你什么约定?” 若萤不悦地蹙眉:“侯爷这话好奇怪!难不成别人对小人恶语相向才好?” “你少打岔!”关键时刻,他还是很有主见的,“还有谁比我更懂他?连自己爹娘的生死都不怎么在意的人,凭什么对你好?不过是个野小子,为什么偏偏就能记得你的名字?因为你胆大包天?他不敢说的c不敢干的,你却能做得到?还是说,因为有他撑腰,所以你才会不怕死地什么都敢说?连朝廷百官都敢抨击——也对,这天下最大的是圣上,下头就只有一个鲁王。鲁王下头才是文武百官。不管犯了多大的过错,只要有鲁王府罩着,圣上都要让三分。你是这么打算的,是吗?” 像是灵窍忽然开通了,先前很多的不解和困惑,就此纷泄而出。 “拼命四郎的名气越大,鲁王府的声势越大,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不对,放着好好的太平富贵不要,为什么要招惹是非c乱序干政?这也不对,践踏文官抬高武官,有失有得也算不上是居心叵测” 这人真是的,就这么巴不得鲁王府倒霉? 这得是多大的仇恨啊!王世子到底是怎么惹到了这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6章 指点迷津 私人恩怨也就罢了,最多就是大打出手c丢人丢己。可是这“乱序干政”可不是小事儿。从来谣言止于智者,但问题是智者没有那么多,于是就导致了谣言满天,直至演变成假戏真做。 一旦鲁王府跟“逆反”扯上关系,那日子还能好过么? 小侯爷这个人,就是个惹祸精。 本来不想过多插手这些狗屁闲事,现在看来,不管是不行了。 “敢问侯爷,是怎么看待王世子的?”这话,老早就想问了。 梁从风挑眉反问:“我看他干什么?他好跟我有什么关系?爷巴不得他崩坏呢。” 似嫌不解恨,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强调道:“既生瑜,何生亮,你知道吗?爷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样子,还怎么谈得下去? 若萤搓了搓太阳。 她能听得出小侯爷那丝毫不像作假的恨意。但是那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不是她好奇就能问出来的。 “你要是想当和事佬,劝你还是省省吧。爷绝对不会原谅他的,这辈子c都休想!” 话锋陡转,他忽地对她表达出了关切:“小四儿,你小心点儿吧。不是爷吓唬你,今天你算是作大了。你以为那起子书生翰林都是君子?告诉你,全都是杀人不用刀的小人,管保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让你死得不明不白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你以为你今天得了大便宜,你想过没有?六部上下有多少人?你这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 见若萤无动于衷,他有些愤愤了:“他不是能罩着你吗?爷等着看他被暗算追杀呢。到时候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看还有什么风度可言” 这算是诅咒吗? 单单一个花魁,尚不足以制造出这么深沉的怨恨。 小侯爷一个劲儿地挑衅攻击不依不饶,王世子看似步步退让实则从未曾放弃反击,而且,他的每次还击几乎都能让对方落败。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很多时候往往起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因为彼此心存芥蒂,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言语不和c意见相左,就会加深这种矛盾,恶化彼此关系。 这本是世间常态c人之常情,大可不必惊诧哀叹。 只要这种事别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对了。 可现下的状况是——身处漩涡,身不由己。 “听说前些时候,侯爷给禁足了?为什么呢?”为了寻求真相,不得不充当一次老妈子。 这话像是踩到了猫尾巴,梁从风登时就跳起了脚,口中“阴险”“小人”“可恶”不绝。 若萤只管静默地倾听着。 撇开他长篇累牍的描绘与夸张,以及五花八门的情绪表述,若萤从他的讲述中,抓住了这对郎舅先前的那场内斗中的一些细节。 事端固然是由小侯爷挑起的。也没有他那样的,巴巴地跑去人家的寿筵上搞破坏。 要说这人,当真算不得是个厚道的。 敬酒当中,他瞧瞧告诉王世子,说他胸前的牙齿印,是钟四郎留下的。四郎已经答应了要跟他好,让王世子省省心,不要再想拉拢腐蚀了。 当时王世子的脸色很不好看,用小侯爷的话说“酒杯都要给攥碎了”。 能达到这个目的,证明小侯爷赢得了这场斗争。可是王世子却不干了,故意将温热的一杯酒,全部泼溅在了小侯爷的身上。 而后,尾随其进入更衣室,当着他的面,磕碎了玻璃酒杯,用碎片划伤了自己的手背。 借着小侯爷的惊呼,引来了宾客,从而狠狠地将小侯爷给陷害了 他的愤慨让若萤很不以为然。怎么说呢?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凡有一个好的,这仗就打不起来。 “你指望他?爷今天就敢把话撂在这儿。你不信?终有要你哭的一天。情管等着给他坑蒙拐骗吧那个人,心狠着呢” 若萤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人前的妩媚风韵一丝也无,怎么看,怎么像是市井中撕衣破口的无赖,除了心下烦躁,更多的则是痛惜。 不管是赌场c战场还是人际,从来都是愿赌服输。有本事,就把对方干掉。赢不得就老实承认技不如人,这么喋喋不休地怨恨咒骂,难道很君子吗? 所以怎么说来着?再美的绣花枕,一旦沾上雨水,也难免会发霉。 相比之下,王世子那种性格倒是好的。男人嘛,要逞凶c要斗狠,拳头底下见真章。唧唧歪歪地,那是娘们儿的习气好不好! 所以,她认为此刻她的忍无可忍是为了替广大民众挽救自己心目中的男神形象,而非出于纯粹的不待见。 “你既要惹是生非,就该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你知道他坑你,当时为什么不指出来?血溅五步的事儿都干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爷要是能说得清,用得着吃板子?气死我了,气死了就知道你会偏向他,果然!” 若萤对于他的好歹不分十分不屑:“刑部断案,即便是一根枯骨具死尸,都能开口说话。你一个大活人,五官齐全c四肢不缺,居然不知道怎么使唤,——侯爷平时都不读书吗?” “我只见过读书读多了变成呆子的。你又没在现场,知道什么?你也就会翻翻书,纸上谈兵而已。” 他跟她一点都不讲客气。 这个桀骜不驯又自以为是的态度令若萤十分恼火。 有道是“知不足者好学,耻下问者自满”,显然,小侯爷就属于这后一种。空有一幅好皮囊,内里却这么不学无术,安平郡侯府的明天,堪忧啊! 也不知道老太君为这个孙儿,操了多少心,真是可怜! 再看梁从鸾那个样子,同样叫人头疼。两口子必要那么相互折腾吗?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好好地思考过? 他们自己不觉得乱,可是看的人心累啊。 站在老太君的立场上这么一想,怒气没有了,悲哀倒是漫延开来。 “你当时要是说清了,后头得省去多少麻烦。说是你行凶,证据呢?人证只是一个方面,还有物证呢,还有勘验对比呢。说你是凶手,那么你是如何实施犯罪的呢?这些事就是你不想说,也由不得你不说。” 停顿了一下,看他仍旧颇不以为然,若萤只得耐心问:“侯爷可曾看过《洗冤集录》?” “听说过。”梁从风答得很敷衍,显然,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还有《平冤录》和《无冤录》呢?” 梁从风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古怪了:“爷是世袭侯爷,不是跟死人打交道的仵作。” “现在跟侯爷讨论的是学术,无关身份。”若萤挥挥手,阻止了他的躁动,“早在秦时就有法律明文规定,死因不明的案件原则上都要进行尸体检验,司法官如果违法不进行检验,将受到处罚。秦代的《封诊式》对法医鉴定的方法c程序等有较为详细的记载。 在人命案件中,鉴定检验的主要内容有尸体的位置c创伤的部位c数量c方向以及大小等。令史检验完成之后,必须提交书面报告,即‘爰书’。 早在唐朝时期,就开始使用指纹来做人身辨识。 到了南宋,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则为断案提供医学上的证据,协助办案者找出司法案件的真相,还原事实。” 梁从风的神情逐渐变得专注,这让若萤稍感欣慰。 “世间一切事物,皆有章可循。好比说两个人打架,其中一人受伤。假设侯爷你是凶手,又是左撇子。在突发情况下,必然会习惯性地使用这只手握住凶器,对吧?” 若萤一边说,一边在空里比划着,一边引导着某人进入角色。 “如果对方是采取这种方式作为抵抗,那么,侯爷这样划过来,恰好伤到对方的左手背,因为力道有变化,那么,伤口的起始端必定会呈现出不同来。正常向的话,右手执刃,近手腕处的伤口应该最细,顺势往下,手背上的伤就该是最深的——” “爷是冤枉的!” 不等她说完,梁从风已然叫起屈来。 若萤耐住性子点点头:“那好,如果是对方自残,通过伤口的走向c深浅也能很容易地辨识出来。这都是极其简单的道理,侯爷就算不曾学过,也该听说过。郡侯府以军伍起家,尊祖父战功显赫,战场上血流漂杵c伏尸无数,什么伤情没见过?耳濡目染,侯爷不可能一无所知吧?” “四郎” “侯爷在听吗?” 若萤微微皱眉,极力克制着想把他东倒西歪的身子强行掰正的冲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7章 美色强盗 若萤微微皱眉,极力克制着想把他东倒西歪的身子强行掰正的冲动。 孺子不可教,说的就是他这种。 像是大冬天衣领内落了雪,梁从风倏地坐得笔溜直。目光灼灼盯着若萤,却对外头的姜汁下了命令:“去,跟四郎的家人说一声,爷要跟他秉烛夜谈,让她们不用等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姜汁答得风快。 “就这样吧。”梁从风伸出一条长腿,轻佻地压在了若萤的双腿上,“爷发现你懂的不少。爷管你吃管你住,你给爷多讲讲这种事情。讲得好,爷重重地赏你。要能扳倒他,你要什么,爷都会答应。” 这—— 若萤忽地坐起来,顺着马车的一记突然发力,猛然扑向对面:“停车!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一扑甚是勇猛。 梁从风当时就像一张大饼似的,给贴到了车壁上,发出低低的shen吟。 若萤只道他又在弄虚作假,心头火大,攥着他前襟的手狠狠一用力,真想就这么勒昏了他。 梁从风的脸色刷地变得雪白,骤然收紧的眉眼显示出无法忍耐的痛苦。 若萤怔住了怔,试探性地顿开他的衣带,拨开衣领,左胸脯上的一片殷红实实地吓了她一大跳。 她竟在无意之中伤害了他?! 看到她的反应,梁从风反倒笑了,伸出食指,蘸了一点血渍递到她面前。 若萤下意识地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那根手指在眼中无限放大,再放大,最终按压在了她的嘴唇上。 这是 威胁? 调xi? 看出她的不情不愿,梁从风深情款款地鼓励道:“只要你喜欢,爷不介意送你半根手指作纪念。” 说话时,指头肚在她唇上轻轻摩挲。 若萤暗中羞怒交加,正想“言听计从”地咬上一口呢,却见他抢先一步,将那根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就像是吮吸蜜糖一般,整个人看上去满是欢喜与陶醉。 这画面委实香艳得像花落了满谷c扳倒了酒坛。 若萤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明明感觉冷得心肝都抽紧了,身上却热得直冒汗。 她终于有些明白这男人受追捧的原因了。这手段,就是柳下惠在世,怕也招架不住。 所以,她必须比柳下惠更加冷静才能不受其蛊惑。 沉默中,她已然察觉到对方来势不善。如果没记错,那受伤的地方,就是上次遭她攻击过的位置。 如果没记错,她当时只是留了个牙引子。过了一冬又一春,就算是曾经破过皮,这会儿也早该痊愈得若无其事了。 可为什么非但没有好,反倒恶化了呢? 这其中,必有诈。 当此时,面前的美人半袒胸脯,在雪青色袍衫的映衬下,越发肌肤如雪,莹泽似玉。锁骨宛然却血肉丰盈,随着呼吸波动,颈项上的指肚粗的竹节纹金链子光华熠熠,炫人头目。 这个人,愣是把极俗气的东西,穿戴出了出神入化的味道,不能不说是皮相的功劳。 未戴巾帻,只束了顶髻,用一支白玉流云簪挽着,显出净白饱满的额头。 左耳上佩戴着一溜三个金耳钉,像是不小心坠入人间的星子,又像是茅尖花心里的晨露,泠然可怜。 一白掩百丑。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穿着鲜艳了。一袭雪青色牡丹花罗道袍,外笼着暮烟色蝴蝶满天祥云纱半臂。 逡巡在伤口周围的几根手指,像是剥了皮的葱管荑芽,倘若配上当年新制的豆瓣酱,再卷以薄似蝉翼的烫面小饼,必成吮指美味。 本打算将其视为美景欣赏的若萤,忍不住暗中吞咽口水。 也不知道老天如此厚爱这个人,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呢?这人的一举一动任性而荒唐,是天性如此,还是曾经受过伤害c被扭曲了心灵? 这人也近弱冠的年纪了,除了会招蜂引蝶,似乎没听说过有什么特长。这样一个人,甚至连王世子都不如。后者起码还会画两笔画,总不算是玩物丧志。 人生在世,立志要早。像苏老泉那种,近而立才发奋进取的,已经算是醒悟得太迟了。而像周处那样的,虽则后来改过迁善,但就其本人来说,难保就不曾为年少轻狂懊悔过。 小侯爷对此是怎么想的呢?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奔头。 若能把握住他的志向,大概也就能了解其心态,从而准确控制与其之间的距离,避免眼下这种被胁迫而无计可施的窘状。 “侯爷想说什么?” 那样大煞风景的伤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以他的条件,又不是看不起医生c吃不起药。而且,成天价身边跟着一群伺候的人,就他这种情况,怎么会被允许发生? 很显然,这家伙刻意对人隐瞒了这处伤口。 他想干什么? 早知道,刚才给钱她都不会推他。 这下好了,铁定给赖上了。 梁从风指指伤口,笑得诡异:“就是这儿,对吧?看来你没忘记。他也见过的。我不许它好,就是怕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我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着那一天,记住留下伤口的人。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若萤本能地想回答说“不”,但是给他当面轻轻吹来的一口气拂过,脑袋登时就白了一下。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对方手里不知几时多出来一把小刀,约摸三寸长,柄上镶嵌着七彩宝石。看上去像是一件玩具,雪芒一般的刀刃上却清晰可见有血槽,可知乃是要命的利器。 煞白的锋刃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若萤眨眨眼,无惊无惧。 这个反应换得他轻笑如风c浅叹若梦:“果然,你比爷自信。就敢这么肯定爷不会伤害你。在你心里,这世上的人,全都是透明的吧?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什么样的心思,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既然这么聪明,那么,不妨来猜猜,这刀子是做什么用的?” 刀尖慢慢指向自己的胸口,在若萤提心吊胆的瞠视下,有惊无险地在肌肤上滑动,到得伤口处,忽然停了下来。 “就这样,慢慢地,一下一下戳下去,就好像绣花那样。心怀欢喜和期待,才会绘制出让自己满意的形状。会有些疼,但只要告诉自己,再一下就好,就一下就好反正那么多下都捱过了,也不差这一下了,是吗?慢工出细活。你也这么觉得吧?看这个牙印子,跟起初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呢。我在想,下次要不要涂个别的颜色上去呢?四郎喜欢什么颜色?” “你疯了。”若萤铁青了脸,胸口处像是堵上了一堆乱石。 “不觉的很好看吗?”他颇有点顾影自怜的味道,“因为这个伤,让平凡一下子变得不寻常起来。看到这个记号就会告诉自己,无论天涯海角,四郎始终和我不离不弃。怎么,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说着,自嘲地一笑,喃喃道:“经过这件事,倒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肯对自己下手的人,都是狠角儿。跟他比起来,爷果然还是太善良了。四郎你记住,总有一天他会舍弃你,但是爷不会。爷从来不肯让自己吃亏受苦,但若是为了你,就可以。” 他的凝视深挚,像是此刻疾驰的马车,有着奔向无际的执着,丝毫不去考虑,前方是坦途,还是绝境。 这算是表白吗? 跟她? 这人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侯爷。”再三斟酌后,若萤暗中松开了抟握成团的手指。她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自己的去向问题,只把燃眉之急解决了才是正经,“侯爷你这么说,是因为喜欢上我了?想跟我在一起不分开?就像是别的男女关系那样?为什么?” 梁从风没有想到对方会说的这么直白,有点愣。慢慢收起刀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情中颇多不忿:“爷喜欢你,你不愿意?” “不论男女?” “你喜欢某样东西的时候,会想先弄清公母吗?” 若萤张了张嘴,终于放弃了去纠结到底她是不是“东西”这问题。 “不用考虑年纪大小吗?” 要扼杀他这种念头,就得增设必要的关卡,能够让他知难而退。 “无论生老病死。爷都想过了,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可以。” 若萤揉了揉眉心,隐约觉得这事儿变得有些棘手了。 不问性别,也就是说,假如知道她是女孩子,他的热情只怕会不减反增。 不论生老病死——听上去确实很深情很感人,但是人生漫漫,意外频发。人心又是极其不可靠的玩意儿,朝三暮四c见异思迁的事情屡见不鲜,就算他小侯爷敢保证是个从一而终的,可是她却不能确定自己不会日久生厌。 而感情,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吗?两情相悦才叫美好,同床异梦可就没意思了。 “爷喜欢你,你呢?” 梁从风忽地贴上来,唇齿翕动间,几乎要咬掉她的鼻子。 “一直觉得小人与侯爷之间横亘着天堑鸿沟。小人能够想到的最好,就是能够和侯爷做朋友。别的,总不太真切。” 梁从风摇摇两根手指,表示对这问题并不满意:“爷不要跟李二郎他们那样。爷要你只喜欢我一个,爷保证,也只喜欢你一个。跟在爷身边,爷供你吃喝玩乐,爷养你。不用担心年龄的问题,爷会等你长大,在此之前,绝对不动你。” 多不用,只要耐心登上三两年,这孩子就该是另外的一副模样了吧?低眉回首之间,风云为之色变;言笑晏晏之际,天花为之腾飞。 若萤一动不动,宛若陷入沉思,一任那几根手指在颈面上逡巡,任由鸡皮疙瘩落一地。 假如没有那块伤,她当西就可以给出明确的答复,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不”。他要是不服,大不了再干一架。 可是没想到外表花儿一样柔媚的他,竟也是个激烈的。 世上有几种人,最叫人心痛:临终者的悔意c铁血硬汉的眼泪c烟花女子的笑容c失怙小儿的坚强,以及最爱之人的无情伤害。 最坚强的反而是最脆弱的。 面对这样一件易碎品,唯有保持安静,才不会造成震动c产生灾难。 这似乎是一盘死棋,即便草草收场,也势必会给对方留下阴影。 想了想,若萤幽幽道:“我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8章 有美一人 这里是郊外某处。 放养望去,绿林千寻c繁花若云。秾红深翠c芳香透骨。蜜蜂成阵c彩蝶蹁跹;莺啼燕语,鸡鸣犬吠,遥想呼应。 极目四顾,只难得看到个人影。 就这片苍莽,一旦走进去,就算不会迷失方向,要想走到边缘,怕也得走断双腿。若是在遇上野狼毒蛇什么的,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 因此,选择这里修建外室别业,应该是考虑进了这些因素。 以林木为屏障,外头的人难得深入进来,而里面的人也不易走出去。若有不安分的奴婢试图逃跑,也无需护卫追捕,只消放出几条经过特训的恶犬,就能干净漂亮高效地完成小惩大戒的任务。 死了更好,正好做这一片果林的肥料。 从风水上说,这地方的格局很不错。 若萤定定神,收回目光,借着踢开脚下一块小石子儿的工夫,朝身后掠了一眼。 两个青衣家丁正在不远处说着闲话。这个距离,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而他们也听不见她的自言自语。 但足以三步并两步追上她。 很合适的跟踪距离,且又不会令人产生如蛆附骨般的不快。 若萤随手扯断一根草茎叼在嘴上。她恼得不行。 此刻自己身在何处c离家几许,全然不知。梁从风将她掳到这里意欲何为,也不确定。依着那人的脾性,会不会羁押她到“长大成人”这事儿还真不好说。 这里随处可见一片片界限分明的庭院。听梁从风介绍说,都是府城大户们的山庄别业。 建筑风格几乎都是一样的:红瓦粉壁c石砌围墙。外围尽是高低错落有致的果木:李树c梨树c枣树c柿树 春来堪为赏,秋后实为尝,实在是大雅又大俗的创意。 不过呢,烦恼应该也不少。这么多花木果子,势必会导致蜜蜂马蜂苍蝇蚊子泛滥。 那成群结队五彩斑斓的蝴蝶,可都是毛毛虫的亲闺女啊,全都是腿脚勤快毛焦火辣的脾气,一夜之间就能啃光一片树林,是让人头皮发痄心惊胆寒的东西。 如何除虫灭害,想必要赔上不少的人力物力财力吧? 还有细若针尖的蚜虫蜜虫,可都是讨人嫌的不速之客。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忘记放下帘幕c拉上窗纱,那娇生惯养出来的细皮嫩肉可就有罪受了。 除了会飞的,还有满地乱爬的。哈a啊,长虫啊,马蛇啊,田鼠啊,蝎子啊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也是有烦恼c有弱点的。娘她们怎么会对这些达官贵人畏惧成那个样子呢? 他们又不是神仙,一样都得吃五谷杂粮c滚床单c入溷厕c践泥土c做噩梦。 终有一日,也是要尘归尘c土归土的,实在没必要自己吓自己c自己轻贱自己。 不过,估计这些话娘她未必听得进去,须得慢慢地c潜移默化地教她自信与宽容才好。 若萤信步溜达着,借机打探四周环境,以期能抓住可以逃走的机会。 是的,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假如小侯爷要动强,她只能做个狠心人,来它个一走了之。 路很平,够宽,跑得开马车。 一侧是浓荫掩映着的庭院深深,一侧是沟渠深深浅浅,野草蔓蔓c杂花若锦。 远远望去,依稀可见宝马香车清俊,有小婢如闲云冉冉,穿行在丛林院宇间。 都是乡下,这里相较合欢镇,散发出来的是欲盖弥彰的富贵之气。 很贴近自己想象中的新家的模样。到时候,往北c往东都扩一扩,就够了。实在不行,就考虑起一座二层小楼,专门给若苏和若萌居住。 及至二人以后出嫁,携儿带女回来省亲时,不管带回来多少人,都不愁没有地方安置。 这事儿说起来要抓紧。眼瞅着上半年就要过完了,没多少时间等待了。 而她,必须得早点回去才好。 也不知道小侯爷到底想干什么,就这么草率地将她掳来,娘那边还不知道有多担心呢。可问题是,即便是锦衣玉食,她也不想在这儿逗留哪怕一天半日啊! 他们有那个资本无聊,她可不能比。有太多的事情都在等着她决策c施行呢。 唉 叹息声近在耳边。 若萤不由地顿住脚步。 和风徐徐掠过脸庞,捎来叮叮咚咚散珠一般的琵琶声,满是心不在焉的意味。 若萤循声而去。 《汉宫秋月》的曲调渐趋幽怨缠绵,经过层层葱绿浅绿的过滤,仿佛拧得出水来。 一大片巍然成林的蜀葵花下,有个美人背面而坐。鹅颈螓首c雪肤凝脂,秾肥恰好,观之忘俗。 那一层层深浅有序的粉色衣衫,将她衬托得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只可惜 可惜弹拨的曲子染上了红尘的气息,给她减色不少。 若萤有些不耐烦。 她一向不喜这种负面的东西,比方说眼泪和哀叹,比方说颓废与迷茫。 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非要这么自怜自艾酸不溜丢?做事得有方向性,这般消沉到底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还是想让自己更加难过? 自残与磨人,都是极为愚蠢的行为。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弹拨声铮然而止,美人的后背瞬时绷紧了:“谁在那里?” 若萤折过绿篱,走进那个方方正正的小院里,冲着那疑惑万分的少妇微微一笑:“有缘千里来相会,相逢何必曾相识。” 但见是个孩子,那少妇先就松了口气,再听她如此介绍,不由得就笑了。 那一笑,当真是温柔似水c妩媚如花。 “你家住这附近吗?以前从没见过呢。” “不,在下是跟着朋友一起过来玩耍的。” 说话间,若萤坐在了石凳上,抬手翻开一只青花瓷茶碗,然后,拾起青花瓷茶壶,给自己斟了半碗茶。 茶水温热,入口刚好不烫。素茶清雅,口感绵软,直是有除烦明心之功。 茶具是好的,香茗也是上等的。可以断定,这美人的来历,也定是个不同寻常的。 至于是谁家的小星,则有待做进一步的探究了。 当她在暗中做着盘算的时候,对面的少妇也在打量她,是那种很单纯的好奇与猜测。 确实,相逢不必曾相识。就看对方这举手投足,落落大方c毫不见外,就知道这孩子是个见过世面的。 再看他吃的这碗茶,于漫不经心中,观色c闻香c品味,一气呵成。最后露出的那一记微笑,让少妇不由自主地暗中窃喜。 她家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 “要不要尝尝点心?” 刚才那首诗,无端地切中了她的心事,让她对那孩子的好感陡增。 她将面前的玳瑁嵌牙黄杨屉四合如意食盒往若萤那边推了推。 若萤朝那盒子看了两眼,来者不拒地揭开盒盖,略微欣赏了一下那几样花形颜色各异的点心,拈了其中的一块玫瑰酥皮饼,送进口中。 两口吃完了,指腹抿了抿嘴角的面渣,点点头。 少妇的赶忙递过来一碗茶,眉眼里全都是溺爱。 若萤微笑致谢,不吝赞美:“看姐姐这面相,就知道是个贤妻良母。” 少妇的笑容便由此出现的裂缝。 若萤只作没看见,侃侃道:“相由心生,相随心灭。看姐姐面圆额阔,就知一生财运亨通。且宅心仁厚c心宽洪量。眉长而绣,贤德之相。耳珠圆大,命大福厚,这是怎么也跑不掉的。” 少妇收敛了笑容,听得目不转睛。 若萤探身向前,小手托着她的下颔,上下左右地端详着。 少妇很温顺地配合着她的动作。 “这圆润的下巴注定一生富贵享受不尽。”若萤用食指在对方的人中上摩挲了一下,“深而清晰,重情重义c极具孝心。谁跟你做朋友,绝对是她的福气。” “真的吗?”少妇的眼睛开始发光了。 若萤神神秘秘地笑着,低声道:“单看这人中,姐姐的将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定会子孙昌盛c兴旺家族。” “真的吗?” 少妇欣喜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那因为害怕被人听去而左顾右盼的模样,笃定了若萤的某种猜想。 因此,当她接下来说出那句“只眼下有些磨折”的话时,少妇的眼睛里满满的已经全部都是对她的景仰与依赖了。 “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懂这么多” 若萤暗中哂笑。 这根本就不难好吗?都是些最寻常的人情世故。 面相这个东西,“纸上学来终觉浅”,只要在市井中混上个三年两年,阅人无数之后,自然就有了辨别妖魔鬼怪的本事了。 至于说境遇近况什么的——要是顺当,哪用得着寄情琵琶幽怨多? 况且,这个美人是个没心眼儿的,心里根本藏不住事儿,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真是跟个单纯的孩子一样好相处。 面相与脾气都属于甜美型,这种女人,最是能讨得男人的喜爱。偶尔的小小惆怅与哀怨,更有壮阳起性之功。 反观世子妃那种,强悍得让汉子们都自愧不如,还要个丈夫做什么?养一群忠奴才是正经。 听说起伤心事,少妇竟不相避,一下子就变成了小鸟依人的模样:“想来都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小时在主母身边长大,虽然是奴婢身份,可主母宽厚慈爱,把我当自个儿的孩子一样看待。很小我就知道,自己以后是要给公子作妾室的。虽然没明没分,但是有那样的主母和那样的公子,我从来就没担心过什么” 若萤微微挑眉,明面上是在示意对方说下去,其实心里却已经有了头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9章 授人以渔 这美人的来历到底是不同寻常的。从她的衣饰插戴上可略见一斑:这金啊c珠啊的,可不是一般的家庭能用得起的。 那衣衫的用料c纹饰c绣花,样样都是有讲究c有寓意的精品。 单说眼前这个食盒吧,居然用上了象牙!什么样的身份才能用到这物事?普天下,除非王姓。 天子可以,鲁亲王可以。大富大贵的商贾之家也可以,但是却不敢光明正大地炫这个富。 上下有序c尊卑有分。律法连服饰用料和颜色c花纹都有严格的规定,遑论器物! 比方说楠木,那是只有天子的宫室才可以使用的木材,其他人等若不经圣上许可而使用,那就是抄家砍头的大罪。 而这美人却似用得很顺手。 再来研究一下她的陈述。 她说自小受到主母宠爱,可想而知,那位背后的贵人,其身份必定是极为特殊的。 那把琵琶看似普通,细看却镶嵌着了螺钿,绝非市井之物。却给她随随便便地倚靠在石桌旁,竟似毫不担心给风吹倒。 这让若萤油然联想起了那位昏君司马氏。享乐惯了的他,在面对民生疾苦时,能够给出的建议只有:何不食肉糜? 温室中的花朵,不会体会外面的苦寒。 但是,明明是很尊贵的身份,为什么却住在这隐蔽的山庄里?失宠了c还是在躲避什么? 若萤就想起了先前疗伤期间的一些见闻。 通过蝠园的侍女们的闲聊,她知道曾经有几个女孩子,颇受鲁王妃的器重,包括福橘在内,还有三个目前仍供职于世子府中。按年龄分的话,依次为:朱砂c福橘c芸豆c绿绮。 这四位俱是无意为妾的。 还有一个阮氏绵绵,其父生前曾为朝廷八品小官,因被卷入一场渎职案而获罪,畏惧之下自缢身亡。 妻女连坐,被抄家籍没,其妻被充作登州卫营妓。 鲁王妃自人市上将幼小的软绵绵买下来,留在身边教导使唤,也算是救了这孩子。 对软绵绵而言,她的认知和福橘几个几乎是一样的:鲁王府就是她的生身之所,是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地方。 几个同龄女孩中,就数软绵绵的脾气最好。都说像面团似的,随便怎么搓揉都不带生气着恼的。 这样温和无害的性子,通常没人会讨厌。 世子大婚前,照例要收几个房里人。阮氏就跟另外几个女孩子一道,给安排跟世子同了房。 后来世子妃进了门,三下五除二就打发掉了好几个侍妾。阮氏因为受到王妃的宠幸多些,加上性子软,是个随时都可以欺负且又不会反抗的,因此,世子妃就暂且饶过了她。 只是生活环境受到威胁,即便是草木禽兽,也会感到紧张的。 “打从十二岁上跟了公子,这七八年来一直都是平平静静地。姐妹们平时常在一起玩儿,吃茶c聊天c做针线。就是彼此偶有不合红了脸,也能相互体谅各退一步。名分什么的也不是不想,可也没到为此拼得你死我活的地步。各人肚皮争气不争气的事儿,强求也没用。而且,很多事都摆在明面上:不管生的是一男,还是半女,将来能得个体面最好,就是一无所出,也不用担心老来凄凉。主母和公子,断然不会让我们沦落成叫花子的” 美人抽出手绢,拭了拭眼泪。举手间,有浅淡的薰香逸出。 凭这熟悉的味道,若萤无法再举棋不定了。 这位阮氏当真是个受宠的,索性连薰香都跟王世子用的同一个味道呢。 只是这十二岁就混在了一起 思及自身,岂不是很快也要面临这种人生大事的催逼?仿佛人生来就为了这一天似的。成亲c生子,而后按部就班地老去。 波澜不兴就如同一幅画卷,真的很好看吗?就不担心很快就被风雨岁月剥蚀得面目不清? 接下来阮氏所陈述的事情,基本上她都已经了解了大概:阮氏的舒惬日子在少主母即梁从鸾的过门后,不复存在了。以前相处和睦的几个姐妹,相继给以各种借口打发掉了。 幸免于难的阮氏自此每日生活在惊恐战栗中,不知道几时自己也会给撵出去。 因近来朱昭葵和梁从鸾的矛盾趋于激烈,许是感觉到苗头不对,朱昭葵便将阮氏安排在这别业中小住。 “我知道公子为难,我也想替他分忧,可惜身无所长,总是没什么用。也不知道要在这儿住多久,就怕小住变长住,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对不起,小公子,让你见笑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萤体贴道,“难怪听你的琵琶那么不开心。是《汉宫秋月》吧?以前我听人用胡琴拉过同样的曲子,感觉完全就是两个味道。你这琵琶声,听得在下心头闷得很。” 阮氏的眼睛霍地就亮了,满脸都是不相信。 “来人,取胡琴来。” 绿林深处就有小婢应声捧来一张胡琴。 接过胡琴,阮氏冲着若萤歉歉一笑,道:“生平就这么大点儿喜好,没事儿就爱摆弄八音。有声音,就不会觉得孤单。不过纯粹都是玩儿,谈不上有什么造诣,小公子不要笑话才好。” 若萤微笑着点点头。 阮氏肃正了容色,支好胡琴,略作思忖,徐徐拉动毛弦。 若萤端起茶碗,静静聆听。 琴声响起,她即断定对方刚才所说的话,纯属自谦。论技艺,这操琴的水平并不比她弹拨的水平低。 曲音干净c流畅,若是没经过长期的刻苦练习,绝对达不到这样的水准。 但就一样——寄寓其中的情绪依然是缠绵悱恻的,且这种感情还有越来越浓c越来越无法自拔的倾向。 操琴的人像是中了魔咒,正在不知不觉中迷失自我。 饱含了真情实意的琴声,不可谓不动人。这样天人合一的演绎,也不可谓不高超,但却不是若萤的菜。 她听得胸口发闷。 待到一段终了,她屈指轻叩桌面,用这几个杂音,唤醒了对面的美人。 “不,不是这个味儿。”若萤招手要来胡琴,“各花入各眼,大千世界各不同。有人见山是山,有人见山不是山。我来一段你且听听,感受一下有何不同。” 回想起第一次摸这东西,是在外祖家。大舅视若宝贝的那把胡琴,果然还是简陋太多,光是音质,就没法跟手上的这把相媲美。 虽说都能乐在其中,但名花配明月c美人配英雄,岂不是更加能够锦上添花,让人欢喜加倍? 悠扬的音乐自指端弦上潺潺流淌出来,如山巅晴雪c林间寒泉,一洗秾华浮尘,尽显旷达明澈。 原本独来且独去,何来寂寞遣不得? 生涯无处不樊篱,南山在望永无违。 若能与日月同辉c共草木衰朽,如何不是一世得意生潇洒? 人生而苦涩,故要于苦中作乐。明月千秋未负我,翰墨足堪慰衷肠。 痴心妄想什么天长地久无尽头? 哭哭啼啼什么多情总被无情恼? 蹉跎峥嵘什么有限生涯无限恨? 再辉煌如朗日,千载孤独又如何? 自有众生芸芸被恩泽; 再微弱如萤火,一霎生死又怎样? 亦能前程漫漫相偕行; 人心至坚又至柔,至清又至浊,三魂六魄守中时,你便是你,是这苍茫人世中无可取代的唯一; 六神无主怅然时,你便不是你,沦为随风辗转无依无靠的埃尘中的一粒。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他心里有你,即便海角天涯,你都住在他心里。他若厌了你,即便近在咫尺,也休想进到他的眼里分毫。姐姐你觉得呢?” 阮氏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几不能语:“我该怎么办c怎么办?” “对于将来,姐姐可曾有过打算?” “我不知道”阮氏连连摇头,仿佛怕触碰到毒虫猛兽一般。 但是遇难而退却不不是若萤的风格。 “姐姐从未曾想过吗?倘若哪天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阮氏一下子惊慌了,头摇得如拨浪鼓:“不,公子才不会不管我的!他才不是那种人呢!我不要离开他,绝对不要!” 这末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就连她自己,都为之愣怔了一下。 “那就只有一条出路了。”若萤若有所思道,“不能接受,就只有改变。就像是赌博,总是筹码够多,才够有底气,也才能赌得起。” 阮氏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跟着点头。 就凭对方这个反应,若萤当下就作出了判断: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光长年纪,不长心眼儿的纯情女子。 因此,有些话就不能说得太含蓄,不然对方听不懂。 “首先,你需要扪心自问:在你的生命里,谁占的分量最重?谁能主宰你的喜怒哀乐温饱冷热?” 此刻的若萤觉得自己很有为人师表的潜质。或许,老来可以考虑一下设馆延徒,赚点柴米油盐钱。 阮氏果然沉静下来,凝神想了片刻,缓缓地点头,显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相干的人或事,不要在上头浪费精力,那不值得。但是,关乎切身安危利害的,不妨多花些心思去经营。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可以生生世世轮回。或悲悯c或挚爱,或血脉相连c或唇齿相依,不管是哪一种,想办法,跟那个最重要的人和你一起捆绑在一起,让他无法对你不闻不问,让他记挂你这一生c庇护你这一世。” “羁绊?捆绑?”阮氏喃喃自语,“这是要我骗他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0章 将计就计 若萤微笑道:“谎言不尽是卑鄙可耻的。对于病入膏肓的人而言,残酷的事实反而才是最不可饶恕的犯罪,是吗?” 阮氏的面色渐渐显出光彩,投向若萤的目光里,满含钦佩:“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的。谢谢小公子!听你这么一说,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世上就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困难,一切也许只是我想的不够远c不够深,把一切想得太绝望了” “姐姐不用客气,或许这也是老天的意思呢,”若萤语带玄妙,“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不管是善缘c孽缘,都是躲不过的劫数。莫怒莫嗔,莫要一叶障目c不见泰山。记住,相由心生,境随心转。” 阮氏咬着下唇频频点头,已然有些恋恋不舍了:“从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这样的事情,我也从不敢跟任何人说原谅我,对小公子隐瞒甚多” 若萤宽容地摇摇头:“哪里哪里,作为不速之客,倒是在下唐突了。” 阮氏跟着起身相送:“这就要走了吗?不再多坐一会儿了吗?” “朋友该着急了。”若萤掸了掸前襟,耳畔依稀听见某人急切的呼唤。 “久坐生寒,姐姐还需保重身体。” 这儿到夏天,应该是一处极好的避暑胜地。光影斑驳,清香袅袅,粉壁黛瓦绰约有致。 生活在其中,无稼穑辛劳,尽田园之趣,可是比深闺内院好得多。 “对了,还有一件事。”正待要拱手为别时,若萤忽然道,“姐姐还需记住一件事:天底下的男人,大多性同小儿,要强要脸要骄傲。对待他们,要捧要哄要逗还要骗。有时候,还少不得要打要骂要罚。但是,这些事,必须有个度才好。若一味逞凶斗狠做个母大虫,便是个傻子痴汉,也要寻思逃跑惦记那桃源之乡。切忌良言一句三冬暖。” 阮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听小公子的。” “人心皆如葵花,莫不向往光明c渴望温暖。正因一世短暂而艰难,生离死别须臾眼前,所以,人心无不贪图圆满幸福。纵有悲苦无限,也千万不要如浑水一般向人泼洒。遇事多想想为什么?为什么要悲苦?为什么要落泪?在乞求他人可怜的同时,焉敢说没有给人视若无能而在心里践踏? 就如你刚才所弹拨的曲子,连自己都不忍听下去吧?既如此,又如何能够强迫他人一同受苦受难?菱花镜中常相见,笑是笑c哭是哭,就如同这人世是一样的。你想看到怎么的一幅形容,就必须以怎样的形容去面对。 生死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为谁而活c如何活好,此事须时时反省。退回一万步去,就算最终孑然一身,又如何?花无人赏,莫不是就不再荣谢?即便被整个天下遗忘,至少你还有自己,还可以自己爱自己。爱不爱c恨不恨自己,这才是谁也夺取不了的自由,不是吗?” “是,公子教诲,奴家记下了。” 阮氏深深下拜。低首折腰之际,有珠泪纷纭,热极清极。 若萤伸手相搀,直道不敢。 身被恩宠的贵人啊,却对她行此大礼,教她如何能够泰然相受! 更何况,彼其无心,而我有意,总是算不上肝胆相照c光明磊落。 “谢谢姐姐的招待。茶很香,点心很甜,曲子也好,”若萤托起对方的一只手,俯身微就,细细捕捉那纤细优雅的一缕薰香,“这兰花的衣香,也很衬你。” 嗯? 阮氏稍稍一怔,直觉得对方这话有哪里不对劲,张了张嘴,待要询问,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而这时,那个素衣简朴的小小身影已经没入了绿阴中。 远远地,看到跟来的两个家丁正快步迎向一个风一般的紫色身影。 然后,就看到那紫色影子大袍鼓张,那俩家丁尚未靠近,就给逼到了道旁。 于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就给紫云一团完全地覆盖了。 看脚步那么匆忙,许是很担心吧?那么冰雪一般睿智的孩子,换谁做爹做朋友,都会当成珍宝一样对待吧? 倘若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一个孩子,这辈子,靠孩子就够了吧? 不由自主的,她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不知道几时才会有福气种下这一世的希望。 一只绵厚温热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手掌。 惊吓只是一瞬,因放松而变得柔软的身子,猫咪一般贴向背后的人。 “爷。” “嗯。” “爷几时来的?” “刚刚。” 刚刚好能够听完那一番于不动声色中即攻城掠池的世事洞明的说教,以及不显山c不露水登堂入室干涉别人家内闱的——嗯,挑拨离间。 假如把她想成一个恩怨分明的小坏蛋的话,是否可以这么认为呢? “还以为爷有事过不来呢。”话刚出口,猛然想起那小公子的警告,阮氏赶忙又道,“爷不要太辛苦,春天景色正好,到处走走,说不定还能多些作画的心情。” 不能表现得太酸太委屈,男人不是渣斗,他们喜欢美人胜过喜欢一个怨妇。 “还是绵绵疼我。”背后的人,环紧她的腰身,在自己的身上深深缓缓地揉搓。 就是这状甚无意的亲昵,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上的某种变化。 那炽热的□□迅速地点燃了她的身心,最终,在脸上铺绽开灿烂的霞光:“爷这是在外头呢” “嗯。”抱持愈紧c揉搓愈重。怀里的女人就跟泡发好的豆子,正被一点点地碾磨成香气四溢的泡沫,“在看什么呢?怎不回房里去?冷着了,爷会心疼的。” “做梦呢。”阮氏眨眨眼。才刚发生的事,像梦一样飘忽,来无影c去无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孩子,说了一些好奇怪c好难懂的话。拉得一手好好听c好神奇的胡琴” 以她不能理解的情怀,驱散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给了她满天的光明,解开了缠缚在她身上的厚重的绳索。 慷慨而温和,叫人不敢相信那样的恩惠是来自人间。 那些沉笃从容的言语犹在耳畔回旋,那个细弱的身影却正在变成一轮夕阳,朦胧而温暖,隽永而眩目。 “也许,我遇上的是个仙童?”这可真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神奇经历,“仙童就该是那个样子吧?有着好像永远长不大的稚气的容貌,还有能够看穿一切的目光,深邃又宁静。有着不求回报的慈悲宽容,还有能够破除万难点石成金的力量” 是的,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曾思量过自己的事。自己是谁?生而为何?归去何方? 即便是一株细草,也知道朝着阳光生长;哪怕是一只秋蝉,也必定会于高枝上唱穷一生。 空谷幽兰纵使无人赏识,哪里就曾自甘莱没? 红尘烟花,即使朝翠暮红宠爱不衰,又哪里就是真实踏实的人生? 那少年点化了她。仿佛漫天漂浮的纸鸢,终于被拉回到地面,她觉得内心深处正有什么东西悄然滋生出来。 那是一盏微弱的夜灯,能够在她陷入最黑暗的绝境时,给与最后的光明与温暖。 最差的结局,不外乎就是那样。 自己爱自己。 所以,现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不堪,是吗? “爷” “不要想太多,爷会护着你的。”耳边的低语字字如钉,落实在七拱八翘的心上,“知道吗?爷在一日,护你一日。爷不在了,你也会好好的。你是爷的人,爷不管你,谁管你。” 堂堂的世袭王世子居然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传出去,还有什么脸继续活在世上? 委屈化作清泪,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吧嗒吧嗒打在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上。 “你的心,爷明白。你跟爷,快十年了吧?” “是。” “爷都要忘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早就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了。” 阮氏的心猛地就是一颤,瞬间忘记了呼吸。 “给爷生个孩子吧。”背后的身影,坚定而深沉,“儿子闺女,都好。” 一个决定能够满足数方的愿望,何乐不为呢? 那孩子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给弱者以屏障,以期能在强者的高压下生存下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快得叫人来不及思考。仿佛从一个梦境堕入另一场美梦。 那来去匆匆的少年,仿佛是上天遣下来的使者,专程来赐予她运气和启发,是吗? 再也没有比这更巧的事情了,少年前脚刚走,后脚,她迟迟不敢示人的夙愿就成了真。 当真是“世间事皆无所谓”,只要是仙童说过的话,当真就无需顾虑太多。 仙人的话,比天子之言更灵验c更难得。 那个少年,实实地是她命里的贵人啊! 真是可惜了的,怎就忘记问问他的名姓了呢?这要是想立个长生牌位,上头该如何称呼呢? 久久不闻回应,朱昭葵莫名地感到嫉妒。不用问他也知道,此刻怀里的女人在想什么。 那孩子就是个漩涡,只要是挨近的人,无不受其吸引c迷惑。 除非是不让她开口说话——也不对,那孩子即便是一声不吭,于茫茫人群中,也是砥柱一般的存在,遗世而立的孤独与沧桑,跟她的年龄和力量委实不相称。 然而,也正是这份悬殊差别凸显出了她的特殊。不是最美c最优雅c最可爱的,但却是从前从无今后绝无的独一无二。 才不过说了几句话,就把他的女人给收服得神魂颠倒了,这要是存心想使坏,岂不是很危险? 不行,可不能让他的这个笨女人陷进去,回头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凭爷的实力,三年两抱不成问题的。”报复性地咬着女人的耳朵,满意地听到她颤栗的惊呼,也终于由此拽回了她游离在外的心思。 “可是”阮氏惊喜之下,仍不免忧心忡忡,“可以吗?” 府中若能添丁,多少能宽慰一下王爷和王妃的心,但是,世子妃那边必定是不会高兴的。 “不愿意吗?” 一触及那个叫下人们闻声变色的名字,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了。 “奴怕爷为难” “真是成笑话了!爷要个儿子碍着谁了?还是说,谁想让我鲁王府绝后?” 这话大是狠戾,至于所针对的这个“谁”是谁,不用问,阮氏已然心知肚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1章 知心之人 这话大是狠戾。 至于所针对的这个“谁”是谁,不用问,阮氏已然心知肚明。 世子妃过门也这么长时间了,听说她本人并不急于要孩子。王妃那边也透露出想要嫡孙的意思,世子妃不是假装听不懂,就说身子不爽利。 世子也明确表达过想要个孩子的心愿,但是世子妃是怎么回复的呢? 她反问世子,莫不是怀疑她有病,生养艰难?如果不是,为什么就不能尊重一下她的意见?又不是不生,多给她一些时间不行吗? 既然都这么说,再要求就是强人所难了,是吗? 阮氏知道,世子其实是很不乐意的。 她旋身抱住男人,哄孩子般安抚道:“奴知道,都知道。只要爷高兴,让奴做什么都可以。奴是真的很高兴,这么多年了,心心念念的,还不都为了这件事?爷突然这么说,奴有点不敢相信” 大手轻揉着她的背心,一字一句吐出来的尽是期待:“不管生的是儿是女,好生养到五岁,请了名,就给你请个夫人的名分。这辈子,就算靠不住爷,也还是有孩子能够指望。” 阮氏哭得一塌糊涂:“爷心里有奴,只要有爷疼爱,奴这辈子就圆满了” “世事难料啊,绵绵,世事难料” 在说这句话时,不知为什么,眼前尽是那孩子的身影,兀立在西风之中,面对着秋水苍茫,背负着城郭寂寥,说不尽的寂寞清冷。 此时才约略体会到那种“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无奈与惆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了儿女,即使哪天爷先走一步,那些居心不良的想要整治你,也不会太容易。只要孩子们有了封赏,你也就吃穿无忧了。爷已是往而立之年奔走的岁数了,这些事不能不想,不能不早做准备” “爷还没过二十岁的整生日呢,距离而立之年还早呢。”阮氏禁不住破涕为笑。 “未雨绸缪总没错,嗯?” 对比某人,还是个孩子呢,却俨然有了翻云覆雨名噪天下的实力,他这厢醒悟得算是够晚的了。 阮氏的心渐渐明快起来了:“爷你喜欢儿子,还是闺女?刚才那个小仙童好像很会看相呢。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相信都难。” “嗯,她说什么了?” 他似乎也有点开始怀疑她了呢。据说仙童们都是看上去像男孩儿又像女孩儿,对照钟四郎的样子,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 “他说奴这辈子会很好。肯定会有个儿子,而且,还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要是真的,就好了” “你呢?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信念吗? 似乎有点明白那孩子的勇敢来自哪里了。 首先,得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有着矢志不渝的信念,和破除万难c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 撼山易,动心难。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若萤啊。 从芳草萋萋至秋黄萧瑟,快意物候更迭。即便是变成腐草一堆,也要化作流萤烁烁,璀璨一宿c梦幻众生。 “从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印象里,小孩子都是淘气而麻烦的,但是他完全颠覆了奴的这种看法奴也不贪心,以后生的孩子,若能赶得上他一半,就阿弥陀佛了” 要真是那样儿,焉敢说就省心了?只怕这日子更不得安宁了呢。 “他说奴眼下只是暂时不顺当,过了就好了。居然还真给他说中了呢。爷,你说是不是很神啊?一般来说,这么大点的孩子,谁懂这些?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的,一点也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 要是能有机会再见上一面,怎么着也要好好地招待一番,请他对她的人生作个详细的分析介绍,哪怕是多花些银钱都使得。 听那孩子说话,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心c清心且强心。 “听他口音,不像是咱们府城这边的。”阮氏遥望远方,“说是随朋友过来玩儿的。不知道是谁家的贵客?刚才看见来迎他的人,好像很怕他丢了似的。真希望还能再见” “嗯。”朱昭葵口不应心。 能见着,也最好不要见。那可不是个安全的主儿。那一副锦心绣口c那一肚子的老谋深算c那一身素丝墨染的能耐,连堂堂的朝廷命官都能幌住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就算有你有心结交,凭她那心气c眼力,能否看上你,都还是个很大的问题呢。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只消想怎么给爷生个好儿子才是正经。” “爷你是没见过他人,奴嘴巴拙,说不大清楚。反正,感觉很奇怪就是了。好像什么都懂,又特别会说话。” 阮氏会心地微笑着:“很懂得礼节。吃了喝了之后,会夸味道好。那么真诚的欢喜,奴当时想,要是给做点心的厨子听到了,必定会很开心吧?尽管穿得很朴素,可凭着这言谈举止,没法儿叫人小瞧。哦,对了,他说奴的衣香很好闻。他居然能闻得出那是兰花的香味儿。要不是经常接触这些东西,寻常人家的孩子,恐怕根本就分辨不出来吧?” 所以,那孩子是个来历不凡的。这番偶遇,是上天的安排。 “是啊。”朱昭葵暗中长叹,为怀里之人的单纯,更为某人的狡猾。 阮氏至今都不明白偶遇者的来历,但是他却一百二十个深信不疑,钟四郎早就知道阮氏的身份了。 如果说,她对阮氏的那番劝诫开解还算等闲的话,那么,在她了解了对方的根底之后,再说那样的话,其用意就很值得深究了。 被世子妃当众训斥,遭族姐当众掌掴,却表现得那么淡定,这般驯顺的背后,肯定有着很不简单的意图。 她跟钟伴读,一个深处深宫,一个游走红尘,原本是不可能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在上巳这一天,经由两个耳光,自此结下了相互嫌憎的死结。 确切说,是她跟世子妃之间的矛盾。从那一刻起,她跟世子妃的对立关系算是正式确立了。 同样都是强悍的角色,同样都是不肯俯就认输的个性,同样都有一副傲娇的心肠,此后要如何角力,想来这日子怎么都不会叫人踏实。 人哪,就怕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就如同芳草渴望参天c雏雁向往青云,是拼上性命也要去争上一争的。 四郎啊,这叫人如何是好呢? 兰汀水畔,信手拈来《临江仙》,菁华字字博众彩; 花筵当前,击节感叹《时弊论》,珠玑句句撼人心。 天时c地利c人和,彼时的她,全都占尽了。 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的。 鹿鸣在深草,蝉唱隐高枝。 心自有所存,旁人哪得知。 早就知道她是个冷静冷性的,所以,在那样的场合下,指望她随俗从流嘲风弄月显然是不现实的。 没有谁比她更善于另辟蹊径c出人意料了。 但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她开辟出来的竟然会是那样一条险境。那条道上,遍布刀山火海,是人人尽知的凶险不可行。 而她,却在万众瞩目下,从从容容地走了上去。 知道她博学强识,却不知道她胸中不仅存着沟壑千万,更包含着沧海桑田c物换星移; 知道她口齿伶俐思维缜密,却不知道那上下唇能抵千军万马杀敌无数。 那一通“时弊论”,明面上针对的是前朝,实则却切切实实地指向了本朝的弊端。从上至下,全给她一网打尽。 无可辩驳,无地自容。 所鞭挞的那桩桩件件c累累总总,无不入木三分c痛彻心心扉。 要做到这一步,光是要通晓的知识,就不是十年八年就能学完的。 要做到这一步,必须要有高屋建瓴的卓越眼界和博大的胸怀。 想起她在疗伤期间,只要是睁着眼,就一定在读书不辍。其阅读内容之驳杂,令人吃惊。甚至连世子府积攒了数年的朝报,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对于饮食c穿戴不甚在意的人,对于书籍却有着叫人叹为观止的执著与痴迷。 既用功,天分又高,心智又成熟—— 阮氏说什么来着?希望将来的孩子能赶得上她的一半,或者是一半的一半? 这可能吗? 从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通“时弊论”虽然能够让她名扬天下,但接踵而来的,绝对不仅仅是荣耀与赞誉。 那些受到抨击的人,岂有不怀恨在心c伺机报复的? 关于这点,她可是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智者千虑,亦难免会有一失。再精明如她,不是才刚吃了暗算吗? 年幼如她,到底能想到多远c多深的地方去?仇敌的攻击再来一次的话,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有那样的运气? 李祥廷也好c陈艾清也好,医户之子也好,阴阳生也罢,届时,他们是否能够保护好她? 假如战斗不是很凶险,他倒是很想领略一下她的反击之力呢。 且看她是如何回击世子妃的吧。 前者才羞辱了她,转身的工夫,她就悄没声息地埋伏下了狙击手。 他从来就没想过,世子府中的那点事儿能够瞒得过她的耳目。 多聪明的人哪!凭着他和阮氏身上一模一样的衣香,轻易地确定了阮氏的身份,也据此认定了阮氏所受到的特殊恩宠。 凭借三言两语和骗死人不偿命的貌似老实,几乎是瞬间就赢取了阮氏的信任。 她教给阮氏的,与其说是生存之道,毋宁说是一把刀。 阮氏的为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激烈之事的。但是,她的存在一直都是世子妃眼里的一根刺。 四郎要做的,是将这根细弱的毛刺培养成一支矛只箭,变成她瞄向世子妃的一柄利器。 这就是兵不血刃c杀人于无形! 这就是活生生的“借刀杀人”! 凭这样的手段与心机,叫他怎敢视她为孩童! 等闲的成年人都未必有这份心劲好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2章 美味诱人 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盛怒之下,诅咒她长不大,这事儿真是越想越觉得惭愧。 当时怎么会那么刻毒呢?有生以来,即便是面对最厌恶的人,都不曾那么失态过,居然会对一个孩子出言不逊。 真是见鬼了! 但是,事后想来,固然自己当时是气坏了。可试问她的言行,又岂是正常的? 正常的钟四郎,喜怒不形于色。天上掉石头砸断了脚背都不带痛哭流涕的。可为什么那天却说了他恁多坏话c怪话? 用朱诚的话说:简直就是恩将仇报。 不对,四郎才不是这种人呢。没有谁比她更会精打细算了。不赊不欠c不亲不疏c不冷不热,难得糊涂又大智若愚。她的每句话c每个眼神c每个举动,都不是随意的。 她那是给他找出气口呢。一向爱惜羽毛的她,破例扮演了一回恶人,让他那些有来由c没来由的积怨隐怒,一股脑儿地发作出来。 听听她跟阮氏说的话吧: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行于声。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一个解音识曲的人,怎会不懂得气息升降出入? 而他,直至走出蝠园大门,一路上经过清风花雨的洗涤c点拨,方才幡然顿悟到她的良苦用心。 活命之恩无以为报,临走之前,她替他做了一回牺牲,差点担上一个被误解的恶名。 是了,这才是她。必要时刻,义无反顾,甚至不惜拼上性命。 从心而行,最自我的她,同样也最无私;最谨慎的她,也一样地最桀骜。 就如她的年龄之与她的见识,她的绿鬓红颜之与她的老气横秋。不相容相矛盾的两个面,同时在她身上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 与她相处,不仅仅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更能对人生人世产生更深沉辽远的感慨与思忖。 醒悟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茫然无所适从地枯坐了良久c良久。 想过跟她致歉,都决心低下头颅放下王世子的尊严和身份了,可是,却不能确定她是否会承认自己的付出。 她爱面子,也爱惜别人的脸面。 就如同她教给阮氏的:彼此相爱相依,靠的不是亏欠或怜悯,而是因为缺了一方,另一方就不再完整。彼此的缺点,由彼此弥补;彼此的隐秘,只能由彼此来分解。 骄傲的c清醒的c不肯也不必依附于对方生存的情感,是世间最优雅美好的,也是她所期望的吧? 一念至此的他,莫名地感到很失落,有些自惭形秽,还有一点不肯认命的期待。 那个堪与她结为鸾俦的人,当真存在吗?会在哪儿c在几时出现? 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梅花三弄,宛转不定的不仅仅是对她的歉意,也有他乱花飘零无处着落的离愁别绪 她不会听不懂的。对于礼乐,她懂的不会比儒生们少,也不会比个中高手的阮氏少。 乐者,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她的聪慧,就如阮氏的错觉那般,似乎有点近乎玄奥了。她的心眼,似乎比筛子还要细密。 这不由得让他质疑起方才所见到的一幕:彼时,给阮氏洗脑成功正要告辞离开的她,曾经状甚无意地浏览过四周。 而彼时,他恰好就隐藏在她们的身旁,跟她们中间只隔了一道绿篱。 距离如此之近,使得他能够将她跟阮氏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一个不拉。 他以为自己够隐蔽了,可是,她有意无意投过来的那记似笑非笑,是几个意思? 看见他了吗?故意说给他听的吗? 真有这么贼吗? 朱昭葵暗中摇头,觉得自己若是再这么纠结下去,很快就会未老先衰白了少年头。 “天凉,回屋去吧。” 回去研究怎么生孩子吧。 阮氏点点头,驯顺地依偎着他,慢慢走出绿篱围绕着的小园。 两名小婢躬身相迎。 朱昭葵忽然顿下了脚步。 他现在所站立的位置,正是他刚才的藏身处。伸出手去,穿过绿篱,就能够取走另一端石桌上的物品。 东南风暖,徐徐穿过绿篱。 他忽然低头叫了声“绵绵”。 阮氏不解地仰望他。 “刚刚爷吓着你没有?” 阮氏微微一愣,很快就回过意来:“开头还真是吓了一跳呢。” 朱昭葵打心底叹了口气,至此,对那个孩子的机警佩服得无言以对。 她既嗅得出阮氏的薰香,又岂会对他身上的香气陌生?处在下风处的她,大概从他一出现,就已经察觉到了。 亏他还自以为得计呢,不知不觉中,又给扳倒了一回。 这种心情,实在谈不上愉悦。 “爷怎么了?不舒服吗?”阮氏瞧着他突如其来的阴郁,惴惴不安。 “这大太阳刺得人头疼眼花。”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回屋去,跟爷生儿子去!” “嗯” 这是好事儿啊,怎么听上去气鼓鼓的? “还是说先生个闺女?爷倒是觉得,你要是能生个龙凤胎出来,倒省了不少事儿呢。” “这” 确实是好事儿c也省事儿,可哪有这么容易!爷怎么一下子变得任性起来了? “仙童不是都说了吗?你会子孙满堂。爷倒要看看,她说的是真是假。要是敢忽悠爷,哼” 忽悠,也不是没忽悠过。想他跟世子妃的亲事,可是曾经得过她的祝福的,可结果怎么样呢? 算了,不想了,想多了短命!本来就比她大那么些,本来就怀疑活不赢她,要是再不对自己金贵着些,迟早有一天会给她当笑话来看。 迎着夕阳,若萤连打好几个喷嚏。 声音之大,惊动了远处的田园犬,帮帮帮一阵乱吠。 她揉揉鼻子,却是不能。 梁从风将她箍得铁桶一般。 急切间,她也只好就地取材,借他的前襟蹭她的鼻涕眼泪了。 梁从风不悦地皱了下眉头,未作理会,只管一迭声地问她刚才去哪儿了? “你一个人最好不要乱走。附近的长虫多的是,还有数不清的粪坑,上头就盖着一层树枝,不小心掉下去,会死的很难看的,知道吗?” 真的担心这个吗?不是怕她逃跑吗? “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你一个人没头没脑地乱走,走上几天都走不出这片树林子。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给人劫了去,上哪儿找去” 这会儿的话,她还把不得给人劫走呢。 若萤暗中腹诽着,给他拖得一路飞奔,直至进了饭厅。 早有婢女捧着铜盆c皂巾迎上前来伺候净手。一个一个地,低眉顺眼c悄没声息,一看就知道曾经过专业的训练。 等到若萤洗了手,又一波婢女过来,引领若萤来到八仙桌前就座。 饭厅很大,很阔绰。八仙桌上跑得开马车。 若萤一只眼瞅着对面的梁从风,一只眼不无惊讶地打量着桌上的饮食。 极精致的四菜一汤,喷香雪白的长粒暹罗香米。 四个菜分别是:生鱼脍c虾仁豆腐c百合翠芹c炙烤羊排。 汤是参鲍三鲜。 色相上是白雪堆盘c细脍莹润;味道上则香气浓郁,令人食指大动c胃口尽开。 更有各色酱料蘸碟攒花,井然精巧;白瓷青花c雍容清丽。南瓜型提梁壶,野趣盎然;银錾金花纹汤匙,富贵毕现。就连使用的筷子,都是乌木嵌银的。 再看周边,凡渣斗c箸架c接碟c高足盘c矮脚杯,一应俱全。 桌子正中的花瓶里,满插着几十枝艳红的玫瑰花。 花香佐菜香,更助食兴。 这排场,够讲究。但看对面那人熟视无睹的模样,就知道他在府中的日常生活,较之当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萤拾起筷子,也不相让,先就夹了一片生鱼片。细细地蘸了料汁,送入口中。 只觉得入口凉滑如丝,肉质鲜嫩,不禁又连吃了两片。 “如何?”梁从风等她的评价似乎等得快要着火了,“喜欢的话,都吃了吧。不用给我留。” “很好。”若萤不吝赞美,“能做好鱼脍,其他的菜,应该都不在话下了。” 她放下筷子,舀了一勺豆腐。 这道菜所用的两种材料,都是极为常见,也是极为普通的。 先说这豆腐,自汉时淮南王无意中造出这东西之后,千百年来,这道食物就成为了大雅之堂和寻常巷陌中,最能吃得开的一道菜。 其制作工艺无甚特殊,但越是简单的东西,往往都蕴含着“大道至简”的道理。 体现在烹饪上,就是能够千变万化c亦君亦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3章 谈情说爱 虾仁也是如此。 极其简单的做法无非就是煮熟了就行。除此之外,又有煎c炸c灼c烧等各种烹制方式。 撇开禁忌,可以跟多种蔬菜配伍,增香提鲜c快颐芳颊,老幼咸宜。 然而,这些看似简单的食材,要想做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和花样来,这就很考验大师傅的厨艺。 就说这道豆腐虾仁吧,看颜色,红红白白相映,宛若春樱成堆。一个豆腐块里穿有一只鲜虾仁。 入口之际,就一个字:滑。 细细咀嚼的话,又都是脆的,一口下去,鲜汁迸溅,满口香软。 再吃不出一星卤水的味道,也品不出虾仁的腥咸。更难得的是,一颗一颗俱是完整的,可知这火候运用得也是极好的。 接下来,若萤又试了另外几道菜:百合翠芹用的是新鲜的百合,清芹俱是抽了筋丝的,爽脆甘甜。食毕,感觉整个人都跟青笋般爽利起来。 炙烤羊排外焦里嫩,入味十足,叫人恨不能连骨头一起吃下去。 面对东家殷切的目光,若萤没法儿作违心之语:“比我四叔店里的酒菜,好吃百倍。不,是根本没法儿相提并论。” “喜欢就多吃点儿,撑着了也不怕。大不了让医生开副健脾消食的药吃吃。”梁从风的护雏之情溢于言表,“你就是太瘦了,都不敢使劲拉扯,生怕拉断了胳膊腿儿。” 这口气听上去怪怪的。这人几时变得这般慈爱了?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顿顿做给你吃,天天变着花样儿,好不好?” 刚入口的一块豆腐,毫无预警地囫囵吞了下去。 若萤的眼睛瞬时瞪大了:“这是你做的?!” 相对于她的震惊,对面的人却是云淡风轻地:“很久没做,手生了。” 若萤顿时感到腹胀难食了。 “你是第一个吃到爷亲手做的饭菜的人。以前,爷的手艺,全便宜姜汁那帮狗东西了。他们说好,爷总是不大相信。但是四郎说好,那一定是好的” 似乎是有感而发,似乎是有意给她填堵,梁从风的话让她越发坐立不宁。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盘断了轴心的石磨,正朝着危险的方向滑去。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啊。 飒飒风来,湿意朦胧。 不期而至的春雨,挟着没有回旋余地的迫切与殷勤,很快就主宰了乾坤。 待到这场雨过,荼蘼将尽c春事将老。水涨西湾c农事繁忙,一轮蓬勃向上的代谢马不停蹄地又将重新展开。 家里那么多事在等着她操持,哪能耽于口腹之欲? 但如果说要走,小侯爷只怕不会乐意。 他要做他的春梦,那是他的事,千万不要拖上她。作为穷人家的孩子,她没有钱也没有闲去挥霍光阴和生命。 “民以食为天,可见这饮食有多么重要了。既有这等好厨艺,时不时露上一手,孝敬长辈c回馈挚友,想必会比赠送金银财宝更显真诚吧?” 梁从风的回答斩钉截铁:“不,我只想做给你一个人吃。” 若萤肃正了容色:“听这话就知道你不懂事。对于至亲尊长而言,没有什么比儿孙懂事更能令人欣慰的了。六岁的陆绩尚且懂得怀橘遗亲,侯爷既然有这个长项,就该表现出来,以安亲人之心。” 也省得总给当成纨绔子弟,自己没面子,也让亲人蒙羞。 “不可能的。”梁从风短促地笑了一声,神情颓废,“四郎你之所以与众不同,就是因为你的想法跟一般人不一样。你认为正常的事,在他们看来,恰恰都是不正常的。” 他冷笑了一下,斜睨她:“你觉得,堂堂的郡侯府会缺一个厨子?” 也是。 “你以前受过挫?也许,她们只是想激励你更加上进。除了厨艺,你还可以在其他方面有所造诣。”若萤提醒道,“有道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你既擅长调和百味c协理阴阳,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是做宰相的潜力。” 话没说完,就给打断了:“做宰相?保家卫国平天下?一个肩不能扛c手不能提的弱质之流,就像是一块上好的神位,只管安安分分地呆在锦绣神龛中,享受富贵荣华就好。” 若萤默了。 按照当下的普遍想法,她完全能够理解小侯爷的烦恼。再高明的厨子,也摆脱不了其低贱的社会地位。 作为安平郡侯府的唯一一点血脉,即使他有志继承父辈的光荣,征战沙场c为国立功,以仁爱著称的当年圣上,也断然不会答应。 梁家为国,付出太多。两代忠臣猛将,一门两侯,全是凭着真刀真枪拼来的功勋,是早被载入青史的无上荣耀。 新明朝需要梁氏这样的臣子,需要以忠诚和勇毅为标杆,引领一代代的子民崇拜c效仿。 这杆大旗是万万不能折断的。所以,无论小侯爷的言行多么荒唐,不论坊间如何质疑非议,小侯爷这条命,到底还是极其金贵的,是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姓氏座宅邸的事,而是天子之恩c国之道德的象征。 简言之,小侯爷是死不得的。 所以,他才敢于一次次地挑衅王世子,敢于为所欲为,原因即在于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就算他动手殴打了尊贵无匹的鲁王爷,结果也定是要给大化小c小化无的。 处在这样微妙的位置上,换成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从骨子里泛出几分得意与猖狂吧?总想挑战一下俗世的底线,给自己c也给他人制造些刺激。 反正又死不了。 无以规矩,难成方圆。面对无垠的原野,难免会有纵马狂奔的念头。活在这样的要什么c有什么的环境里,心无所向的茫然,也许不会少。 但是这个人并非心无挂碍。从他做的菜肴中,若萤能够吃出用心的c虔诚的c欢喜的味道。 欢喜无罪,他却被世俗c被最亲的人剥夺了这份欢喜。 没有人欣赏,也没有人认可。 就好像他的任性无法得到理解一样。 “我们家养了一池子的鱼,还种了大片的莲藕。”若萤很清楚,此刻她心里所想的,不光是生财之道,还有丝丝的怜惜,“如果侯爷有兴趣,不如咱们合伙弄个酒楼干干?私人会所那种,宁缺勿滥,倒也省心。” “这样你就肯留在爷的身边吗?”他一门心思光想着这件事。 若萤努努嘴,觉得这话有些歧义,恰好可以利用。 “那样的话,肯定能够时时见面,天天见面。” 她自以为这个回答很圆滑,不料她所面对的,同样也是一个七窍玲珑的。 “不要天天见面,爷要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你。听说你家里地方很小,爷允许你住在爷这儿。” “说的是”倾听着外面的雨声哗哗,若萤的话里也跟着渗透进了湿凉之气,“茅檐低矮c瓦上青青草。一年四季担心不断,怕风大吹透单薄的墙壁,怕下雨冲垮乱石堆成的院墙。更怕四处漏雨,到处返潮长毛,虫豸蚊蝇乱跑乱飞。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很快,我们就会盖新房。所以,侯爷不用为小人担心。” “你不喜欢跟爷住在一起,还是压根就不喜欢爷?”梁从风执拗得像个孩子。 “侯爷说的‘喜欢’,究竟是哪种呢?是不是那种见到稀奇一点的玩具,就想要据为己有呢?” 梁从风的眼神十分不善:“你当爷是三岁顽童?” “也不一定。”若萤并未给他的眼刀吓住,“有时候,成年人的行径并不比小孩子成熟。明明是并不缺的东西,就因为是敌人恰好感兴趣的,所以,就会产生‘打不到鹿,也不让鹿吃草’的念头。碰上那种性子暴躁的,如果抢不来,宁肯毁掉。侯爷可曾听说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 梁从风直接忽略了她的那个似乎颇为诱人的“故事”,直截了当地嗤笑道:“四郎会害怕吗?爷却是不信的。” 确实,她可不是温顺的小鹿。 若萤暗中点头:“这么说,侯爷的‘喜欢’是男女情爱?” 这话一出,对面人的脸顿时就晕出了桃花春se,神情之间似乎略有扭捏,但很快地就一闪而逝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对美目中越发坚定的光华。 “即使我是男儿身,也不要紧吗?”若萤不得不加重了其中的两个关键字。 “爷从来就没介意过这个。”梁从风似是吃了秤砣。 是,确实他曾经说过这个话。 “回侯爷,小人不想做外室。”她还没沦落到要靠人包养才能活下去的地步。 梁从风直直地看着她,最终咬了咬牙:“你高兴就好。” 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哪一个:“反正对他们而言,只要我还活着,就有可能” 再胡闹,终究也会有浪子回头的那一天;再荒唐,也终究会醒悟到做人该有的责任与义务;再顽固不化的人,也会有妥协的一天。 所以说,这个过程中的重重意外,都只是一个过渡。 “爷有的是时间等你长大,爷会对你好。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一点,爷十分肯定。” 把大好的光阴抛洒在这些事情上,真的好吗? “既然要交给时间,想必侯爷也明白这样一句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啊,爷还知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梁从风幽怨起来的时候,若萤就感到自己的心肝脾脏都在颤抖,一种深沉的负罪感瞬间就逆袭了她,“你忍心让爷为此茶饭不思c忧思成疾?当然,爷对此也是十分肯定的,四郎你绝对做得出这么狠心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4章 表情达意 编的吧? 听这口气c看这表情,跟真事儿似的。换成任何一个花痴,怕是早就沉沦了吧?恨不能跟他和成一个吧? “侯爷既然知道我是这种人,就该防着c躲着。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 梁从风久久地凝视着她,眼里风起云涌。 若萤几乎不能抵挡那种游走在狂热边缘的执着,就在她决定假装移开视线的瞬间,对面的人忽地站了起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过来,本能地感到情况不妙,想要后退,却被高高的椅背冷冷地阻住了。 梁从风从谏如流地拉出近旁的椅子,面对面坐了下来,连她带座下的椅子一起,拢在了他的腿间。 再一伸手,一左一右扣住了她的椅背,便把她箍了个结结实实。 若萤的眼珠子转了两下。现下的她,真正的上天无路c入地无门了。 她不由得再次为自己的这幅没用的身子感到郁闷。 “侯爷你这是要来硬的吗。” 这个姿势太羞耻了,轻视与占有的意味叫人汗颜。 “你屡次推三阻四,到底是为什么?” 梁从风垂下头,前额刚好抵在她的头顶上。说话时,气息如风如火炙烤着她的面庞,让她的手筋脚筋都跟着发紧。 “侯爷说什么呢?小人听不大懂。” 当此时,表情再丰富也是用不上的,若萤只有尽量保持语调冷漠。 要防止一个人燃烧起来,最好的办法不是煽风添柴,而是要冰雪伺候。 修长的手指落在肩头,闲庭信步般往下。 这就要耍流氓了吗? 若萤暗哂同时,不屑地撇嘴。 就她这副骨架,鸡肋似的,也能成食之无味c弃之可惜的纠结? 小侯爷当真没追求。 腋下的系带被拽开了,一下,两下。 有凉意穿胸而过。 她自是不怕他会剥光了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光看上身的话,都是差不多的。 果然他还是挺介意性别之差的,是吗? 照眼下的情势来看的话,让他相信她是个男孩子,或许要好些。 虽然她并不反对男风的存在,但那并不表示,她愿意做人家的娈童。 内襟也毫无悬念地给解开了。 他的动作忽然就到此为止了。 当此时,若萤差点提醒他说,里面还有一层呢。她没有穿空心棉袄的习惯,她家还没穷到连里衣都备不起的地步。 这话都冲到嗓子眼儿里了,却被他怪异的表情给生生地梗住了。 他的面色,几乎可以用“风雷大作”来形容。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只一眼,若萤不由得就是一个激灵,瞬时心神大乱。 百密一疏。 她自以为自己无懈可击,却完全忘记了棉虱子密布的青布夹袄下,其实是别有乾坤的。 死死地盯着那上好的暗纹素缎里衣,梁从风的面上,讥嘲与愤恨昏天暗地:“锦衣夜行啊,四爷。不觉得可惜吗?这金玉其中c败絮其外的事儿,也只有你钟四郎干得出来。果然c果然,非常人行非常事” 若萤语结了。 这跟斗她栽得心悦诚服。她口口声声说与世子府无关,可事实却证明,她说了谎。 外表朴素的她,竟然穿着用料极其考究的里衣。换作一般人,顶多就是惊诧一下子。可偏偏她面对的是出身高贵c见多识广的小侯爷。 这个食不厌精c脍不厌细的人,怎会认不得这些高级织物的来历? 凭她千算万算,还是被这件完完全全“王府造”的里衣给出卖了。 人生啊,果然到处充满着意味和惊险。 现场的气氛仿佛当头扣上了一口黑锅。 就在方才,梁从风似乎隐约有了退让之意,可就这么大点儿的工夫,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好像勾栏院里万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不肖恩客。 那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把她钉到地底下去似的。 有道是“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可能是气极了,他反倒平静得反常了:“爷活这么大,别的不会,可是这吃喝玩乐,别说,四郎你还真没法儿比。就说这布料吧,很多你可能听都不曾听说过。丝c帛c罗c花罗c绘罗c可幅绫c缭绫c细异纹绫c白异纹绫c绮c辟邪绮c锦c金锦c金褐c银褐c白叠c白苎c夹缬c绣c蹙金绣c绒c漳绒 许是爷看花了眼,记得这柏枝柿文花缎一直都是他专用的内衣料子,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乡下小子身上?是你哪个要死的好姐姐或好妹妹,偷了来做给你的吗?或许是爷胆子还不够大,小瞧了你,实际上,世子府中不光有王世子,还有你的某位相好? 你不但去过他那儿了,而且,还在那儿宿过,是吗?他对你真是不同寻常啊,这算是贴上封条了吗?不许别人再染指了,是吗?” 食指一下一下点着她的前胸,像是要戳破那似水如云的衣衫。 若萤这会儿一句谎话都想不出了。骗他说,这料子是王世子上次的赏赐吗?可万一这家伙不相信,非要去跟她的家人对质,可不是一戳一个洞! 要不就告诉他自己受伤的事儿?那更不妥。万一他良心发作,于这混乱的喜欢上,又添怜惜,两个人的关系岂不是更加难以撇清? 而且,以他的脾气,万一要自作主张替她报仇,这半个山东岂不是要给掀个底儿朝天? 论听话,他还不如王世子呢,后者起码还能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 “说吧,选他,还是选我。” 梁从风的认真像是被乱刀砍过,横七竖八地全都是伤痕。 这就要做出抉择吗?有没有第三个选择? 这样咄咄逼人,真是君子所为吗? “世子是世子,侯爷是侯爷,小人是小人。小人从不敢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若萤一直望进他的眼睛里,静静地c冷冷地字一字道,“小人志不在此。” 志不在此。 他想谈感情,而对方却要跟他谈志向。 侯府也好,王府也罢,这少年都毫无攀附之意。世人所追慕的权势荣华,于他却是不屑的蝇营狗苟。 真情也好c假意也罢,这姿态,够高渺。 那是他够不到的一片天座山,是让人好奇又沮丧的c却又不得不仰望的所在。 这感觉令他的心有如虫噬,痛得呼吸难继。 但是一想到那个人可能也同样地走不进那个世界,他瞬间又莫名地快慰了。 是啊,凭什么要他一个人难受?有难同当才是好亲戚呢! “当真无法通融吗?” 还可以再软一些,从那双幽碧的瞳眸里,他能看出内心的喜爱。 是的,对方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这幅长相。只要不厌恶,就算无法做到喜爱,但日久天长看多了,也便成了离不开的习惯了。 娇艳的鲜花在面前摇曳,芳香诱人。 若萤觉得她就是那折断花茎的坏人。 要如何委婉地拒绝并掩饰自己的不忍呢? “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若萤一字一字道,“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忠也。侯爷难道不想这样?” 梁从风几乎要叫好了,而心下却莫名地涌上来更多的酸涩与不舍。 脊背处隐隐抽紧,感觉心里像是塌陷了一方,那是一种实在叫人说不清的难过。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既知向学,又早立志,你比爷强。爷活到而今都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志向。爷这种,迟早是要空悲叹的” 这感慨,不可谓不悲凉深切。 紧接着,他说出来的一句话,让若萤的心不由地悬了起来。 “所以呢” 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颈,手指勾住发带的一端,顺势一圈圈缠绕在自如玉的手指上。 乌云散漫,黯了他的眼,恼了她的心。 五指穿过乌云,黑白分明c触目惊心。触手的温软丝滑包裹了一身的尖刺棱骨,让人一心想要沉溺其中,直至万劫不复之境。 若萤别转了脸。 没有常识也有知识的她,对自己眼下的境遇感到很难堪。对方的手心炽热如火,可知此刻的他正用情至深。 这人还真是生冷不忌啊!天造万物,阴阳相谐方为正理,这些有龙阳之好的,大多都是心态有问题。 问题是她不是医生,且别人的病症又不是她的责任。 “所以什么?侯爷想说什么?” 她现在不能急,不能气,得像棉絮似的,让他使不上劲儿。 梁从风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张手捧住那张脸,细细地搜寻其上有可能被忽略的异常。 可是没有。 手里的这个人,就像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不谙世事脸无辜,理当激不起任何邪念c绮念的,可为什么他的压根反而痒痒得更加厉害了呢? “想说什么?”他低声喃喃着,那幅醉生梦死落花满地的样子,若在平时,定能迷昏大把大把的女人,“爷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不走寻常路,不说寻常话,明明这么着,却偏偏那么着这么奇怪,让人怎么能不牵肠挂肚呢?” 他忽然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鼻子碰鼻子,恳求道:“你既然那么聪明,要不,你教教爷,怎么样才能讨厌你c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你?” 若萤有些发呆。 这叫什么? 风不动c幡不动又如何? 奈何人心不定多烦扰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5章 不肯罢手 若萤张嘴刚要回应,他忽然又变了,似乎很害怕她的回答。 “四郎累了吧?累了就暂且歇着。你说的对,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被褥都已经准备好了,令堂令妹那边,我会让人去打招呼的,让她们放心。有爷在,没人敢再欺负你,谁都不可以。” 听着这番体贴入微的话,若萤非但没觉得安心,反倒更加郁闷了。 小侯爷不是那种会照顾人的人,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示好罢了。 好好的大男人,却要委屈成这个样子,这都是她的罪过。 一旁的婢女过来撤下了饭菜,换了专职栉沐的婢女近前来,领着若萤去沐浴。 穿过饭厅,就是客房。屏风之后安置有浴桶。 因为下雨,夜提前到来。 四下里燃起了烛火。隔着丽锦屏风,虽看不清隔壁的事物,但却能辨识得出大概的轮廓。 曲线毕现c隐隐约约,这种感觉更加能够助兴增趣。 若萤慢慢地解开衣衫,暗中咬牙切齿。 两个婢女鹄立在侧,抿着嘴儿偷着笑。不时投过来的眼神大胆而灼热,足够烧开一锅开水了。 若萤就有一种待宰羔羊正准备刮洗褪毛的错觉。 “你们两个,出去。” 她可不想把自己的脆弱轻易示人。 婢女们愣了一下,没有动,眼睛却投向屏风方向。 “四郎的话就是爷的话,去吧。” 梁从风衣衫松散c玉肌半露。一只脚支在罗汉床上,手肘撑着雕花炕几,一手执银酒壶,一手擎杯,自斟自饮,孤芳自赏。 婢女们互换个眼色,嘴角噙笑,牵手离开浴室,唯恐走的慢了,会妨碍到什么好事儿似的。 若萤梗着脖子,将屏风之外那个悠哉游哉的人骂了个千疮百孔。 春心未死,春情荡漾,再配上花酒三盏——这样的氛围如何叫人放心! “侯爷是打算帮小人擦背吗?”也许那人正有此意也说不定。 吃酒的动作滞了一下。 若萤几乎能够听到某人的人正在雀跃奔跑。 “四郎的话,得反着听才对。” 有那么一瞬,梁从风确实是激动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地,他就了然地笑了:“爷生来就没学过怎么伺候人。要爷帮你擦背也成,作为礼尚往来,你也得帮爷按摩按摩身子。这样的话,四郎大概才不会觉得吃亏,对吧?” 若萤嗤笑了一声:“并不是吃亏与否的问题。小人出身草莽,干惯了粗活儿,怕出手无状,弄伤了侯爷的细皮嫩肉。届时,可就真的要‘吃不完c兜着走’了。” “说的也是。”轻笑中的惆怅若隐若现,“爷可没忘记,当初险些被你戳个血窟窿出来。” 撩水的手卡在了半空。 习惯于追忆往事的人,多半都是纠结的性子。一不小心就会捡走偏锋,好像螃蟹一般,遇到危险,要么故作强悍,要么就会钻进沙子里黯然神伤。 应付这种人,尚需小心谨慎。一句话个字说不对,就很有可能惹翻他们。 “当时少不更事,还请侯爷见谅。” 一边没话找话,一边支这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就怕他一时心血来潮闯进来。 看到她的女孩儿真身不打紧,倘若就此纠缠不休,岂不叫人烦躁! “无妨。”他难得的宽宏大量叫人半信半疑,“爷不生气。后来爷想通了一件事,你知道吗?爷就发现,不管四郎做过什么过分的事,爷统统可以不生气,好像也气不起来。就觉得四郎那么做,都是理所当然的,四郎就该是那个样子。四郎要是跟其他人一样,就不是四郎了。爷不会多看你一眼,更不会生出那么多的烦恼来” 明明察觉到是个坑,可若萤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他自说自话。 “侯爷烦什么呢?” 八成是庸人自扰。 “烦你呗!以为不会再见,结果却一再相见。以为只是偶然,不料却似是注定。烦你瞅着老实巴交,结果却牙尖嘴利一肚子弯弯绕儿。明明是很好玩很好逗的年纪,却比泥鳅还滑溜。烦透了,就想爷这是何必呢?这不是自寻烦恼吗?想要忘了你,结果反而记得更清楚。清楚到每根头发丝没日没夜地在眼前晃悠。烦你和讨厌的人混在一起,结果你还真跟他搅和在了一起爷有时候真想掐死你,你知道吗?不过那么一来的话,就真的不好玩儿了” “哗哗哗” “哗哗哗” “其实,爷不相信你真会看上他。他能给的,爷照样能给。他不能给的,爷也能给得起。就凭你刚才分析的那件事,爷相信,你也没有那么偏袒他。要是当时你在场就好了,现场揭穿他的小伎俩哈,你说的对,爷就是喜欢看他倒霉出丑,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妙了” “侯爷,你从前有喜欢的女孩儿没?” 她严重怀疑,这男人缺爱。 小侯爷走了。 突然就拂袖而去了。 若萤坐在床边,头上蒙着大手巾,好半天,眼睛都没转一下。 侍寝的婢女进来,抱着两本书请她过目。 若萤接过书,顺手放在身边,对上婢女小心翼翼的眼神,道:“这儿没事儿了。我没有起夜的习惯,也不用坐班。你去做你的事好了。” 婢女感激地望她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若萤蹬掉鞋子,翻身钻进被窝里。抓起一本书看了看,见是一本闲书,有个很香艳的名字,写的是陈腐老套的寒窗苦读一朝金鸡题榜的故事,宣扬的是死板愚昧的忠孝节义。 她草草翻了一遍,很快就丢到一边。拾起另一本,却是讲农耕田作的。粗略浏览了一下,觉得颇有些可取之处。 只是今夜心情不宁。眼睛瞅着书页,心里却盘桓着梁从风的身影。 那人有点奇怪,她不过就问了问他的以往情史,居然引起了那么大的反应。 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斟酌语言,还是在暗自神伤。后来,竟然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当时怀疑,他是出去找地方哭去了,那弥漫在身周的哀伤,太过于明显,叫人无法罔顾。 单凭这个反应,几乎可以断定,那人曾有过某段伤心过往。毫无疑问,他有过心仪的人,但因为某些原因,导致“有情人难成眷属”。 难不成,他而今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并非生来如此,而是受过挫伤后的自我放逐? 他也不年轻了。 王世子十二岁就会玩儿成人游戏了,再过两年,小侯爷都要满二十岁了,但他的婚姻至今都没有什么影子。 正室要求高,一时半会儿选不中,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梁家子嗣单薄,亟需壮实丁口,没有嫡子,先来几个庶子,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怪就怪在这里:她在府城待了这么久,关于小侯爷的绯闻听了倒是不少,可是具体到某个女人,就很飘渺了。 翻阅之前的朝报,上面也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蛛丝马迹。 以他颠倒众生的长相,以及显赫的家世背景,没道理无人问津。 是不着急?不想?还是不能? 想到这后一种可能,若萤立马就否定了自己。 “不能”是不可能的。跟小侯爷有过密切的肢体接触的她十分清楚,那人的身体很正常。 那么,到底当中是个什么缘故呢? 从前不知情,认为这就是个好命的浮浪子。谁曾想,他居然烧得一手好菜! 不要小瞧这门手艺,既然懂得烹饪,必然就认得五谷c识得百草,懂得君臣c辨得阴阳,明白和忌c熟谙五行。 绝非什么绣花草枕。 可是可惜的很,他这个优点居然并不被认可,即使是作为兴趣,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从前听人说,这世上的人,人人都是一本书,内容各不相同。有的一生平淡无奇,有的则惊心动魄;有的是短文一则,有的是巨著煌煌;有的是虎头蛇尾,有的是如影幢幢; 世上从不缺著书人,缺的是读书人。而唯有能与著书者共鸣共舞的人,才能称得上是知音。 对于小侯爷的从前一无所知的她,无论如何都当不起“知音”二字吧? 就这样,小侯爷都要吗?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梁从风去而复返。 就这么大点儿的工夫,他已然恢复了原状。一身浴后香气的他,立在床边,俯身打量着尚未回魂的若萤,道:“门也不关,你胆子真不小。” 这是搭讪吧?反正不像笑话。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若萤留神观察着他的举动。 对方好像也没有把她这句话当成笑话:“怎蒙着这个?” 他扬手扯落她头上的大手巾,再一偏腿,就堂而皇之地上了床。一手撑头,一手横过她的腰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一切都像是自来熟。 刚才他许是想通了什么事情,所以,这转眼工夫就变得有些霸道了。 遇上这样的无赖,生气抗议只能适得其反。 若萤将书翻得哗哗响,故作漫不经心:“侯爷这是有睡前听书的习惯吗?需要小人念两段助你入眠吗?” “好。” 答得太快,只能证明心不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6章 同床共枕 “宋晚,民间所宰猪,自南熏门入京,每日至晚,每群万数,止十数人驱逐,无有乱行者。每日天明,其杀猪羊作坊,每人担猪羊及车子上市,动辄百数。坊巷桥市,皆有肉案,列人操刀,生熟肉从便索唤。 凡猪,骨细c少筋c多膏,大者有重百余斤,食物至寡,故人蓄养之,甚易生息。 商邱子有《养猪法》,卜式有《养猪法》,惜已佚。现仅存《齐民要术》,其中有载:圈不厌小,圈小则肥疾;处不厌秽,泥秽得避暑。亦须小厂以避雨雪。春夏草生,随时放牧。糟糠之属,当日别与。□□十月放而不饲,所有糟糠,则蓄待穹冬春初。严寒节所产仔猪,宜以蒸之侯爷,睡了吗?” “别打岔,继续。”似乎已经睡着的人咕哝道。 若萤不禁愣住了。 假如没有听错,小侯爷的声音好像不大对劲呢。 “侯爷,你莫不是着凉了?” 想到他才刚洗浴过,却穿得那么单薄就过来了,一路上别不是给风扑着了吧?不然,为什么说话嗡声嗡气的? 若萤伸出手,轻覆上他的额头,似乎又没有干热的感觉。 “侯爷要是懒得挪窝,好歹脱了鞋子吧。” “好。” 嘴上说好,身子却纹丝不动。 这是暗示她为他效劳吗?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能不能先把胳膊搬开?搂这么紧,是怕她跑了吗? “算了,你的地盘你说了算。”若萤自言自语道。 梁从风霍地睁开眼,神情之中隐约可见些许倦意,也不知是不是困了的缘故。 “你怎一点也不怕?是不是习惯了?因为家里小,姊妹们常挤在一起睡觉。” 若萤就听不得别人轻视她的家人,闻声嗤笑道:“房子虽不大,但还没穷到合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一人一床被子,也还是能置办得起的。” 他无视她的讥诮,幽幽道:“爷倒是挺羡慕你的,那么多兄弟姊妹,想必平日里很热闹。——爷指的是亲生的,没说旁系。” 这是暗指钟若芝那件事吧? 难得他这么在乎她的感受,冲着这一点,倒可以原谅他的放浪不羁。 他的手摸着她的脸,如同摩挲一件上好的瓷器:“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明明很聪明,为什么不躲开?非要给人削,就不信没有别的法子。” “侯爷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一提起钟若芝,若萤的心顿时就冷如霜雪了,“如果小人不吃那两巴掌,侯爷还能好好地跟小人说话吗?” “为什么不能”的话在舌尖上滚了数滚,终究还是在对上那对澈寒的眼睛时,又给吞咽了下去。 只是稍稍拐个弯,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所指:那两个巴掌所代表的,不是对堂姐的顺从,而是为了给世子妃一个体面。 这小小的人,生了怎样的一幅肝肠,当真令人望尘莫及。 “侯爷不必过意不去。塞翁失马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他看着她的侧脸,平淡如白水,让人感到一阵阵害冷又发焦。 说不准吗?什么说不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来自何处?凭什么就能说的那么轻松! “话说回来,侯爷可是跟家母她们打过招呼了?”像是才刚记起这件事,若萤问得极为随意。 梁从风的担心忽地就散去了大半。一直担心对方会因为心怀不满想方设法从他身边逃开,但是,听这口气,倒像是安之若素似的。 “出必告,反必面,你当爷是三岁小儿,连这个都不懂?” “哦。”若萤翻过一页书,随口又道,“侯爷这就睡了吗?不用脱衣裳吗?听说光着睡觉有利于健康。” “你怎不光着?” “我娘不让,说是夜里蹬被子容易着凉。侯爷许不知道,小人的身子骨,打小就不怎么好。” “原来不是说谎。” 记得她也是这么跟世子妃说的。 “嗯。就在去年,因为跌倒,一气睡了几个月。险些没把我娘她们担心死。” “为什么呢?”他的心蓦地揪紧了。 这是很怪异的感觉,以前从来不曾有过,别人的事,自来与他无关不是吗? “就是跌了一跤,应该是磕到石头上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人一直期待着那一天呢。” 轻笑恬静却在他心上狠狠捣了一拳。忽然地,就想要了解更多。 这个印象中不哭不闹从不曾跟人诉苦,甚至连放声大笑都很稀罕的孩子,是如何做到连挫折和打击都能当成礼遇和机遇的? “你呀怎么跟说别人的事儿似的?就不怕当时万一抢救不回来,怎么办?” 若萤忽地转过脸来,冷而静的瞳眸深得透不进一丝光亮。 “说的是呢。听说当时的情景很有些诡异,我娘天天给我招魂。我们那儿就有这习俗,要是一个人病了总不肯好,那一定就是丢了魂魄。以前,我从来都不相信这种事,自己经历了之后,就不得不信了” 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朝她身上拱了拱:“吓唬爷吧?怎就感觉不到你害怕?” 若萤奇怪地扫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为什么要怕?阴阳并存乃是天道。阴间的魂可怕,难道阳间的人就不可怕了?说白了,总有一天大家都是要在那边集合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到这里,忽然就压低了嗓音,道:“也许,我本身就有问题。那次我娘招回来的,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我。你们都说我是个天才,这个事情,确实很值得探究。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莫非是这个身体里寄住了别的东西?会不会有一天,等那东西离开了,我会重新睡过去?或者说,一下子就会变得又痴又傻?” 没等她说完,脸腮就给捏住了。 “净在胡说八道!这三更半夜的,也没个忌讳。这胆子也真够大的!”他的面色有些白,嘴上却不承认是因为害怕,“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爷不知道。故意这么说,是想让爷知难而退吧?你放心,即便真有那一天,你变成傻子了,爷也不会变心。” 他的手在她的臂膀上留连不止:“也许,这个身体真是个好载体。去了一个,再来一个。每一个的脾气都不同,想来也是蛮有趣儿的,呵呵” “侯爷光想好事儿了,就没想过,万一进来的是什么妖魔鬼怪丧门星呢?” 若萤不屑地白他一眼。 “那就认命呗!或者,可以跟他们打个商量,带着爷去那边走一走c瞧一瞧,也不错” “” “侯爷脱了衣裳睡吧。让她们进来,顺便把灯芯剪一剪。” “嗯不要,就这样,不要吵” “那侯爷盖好被子。你这个样子,小人有些吃不住劲。” “累了就不要看了,一起睡好了。”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是每个人都跟侯爷这样,一命二运三风水,生来占尽上风。像小人这种,要是敢懒惰,死后连个埋骨的地儿都没有。” 身边的人明显地僵了一下,下一刻,他忽地坐了起来,鬓乱腮红十分不快:“才说你不乖巧,你还真是会煞风景啊!你嫌弃爷就直说,唠唠叨叨的烦不烦?” “侯爷这是第一天知道小人的这个脾气?岂不闻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若萤扫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侯爷,你挡着灯了。” 当此时,梁从风睡意全无,心下的那点温柔也一扫而空。他虎视眈眈地瞪着身边神情淡然的那人,鼻孔里呼哧呼哧往外喷着烈焰。 他相信,就算对方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他也要将其灼穿c融化。 一定要让他知道,他很生气! 暗中翻着白眼,不慌不忙地翻过两页书,若萤才决定给他留点脸面。 “侯爷,你怎么了?” 她的惊讶看上去如假包换。 怎么了?才想起他的存在吗?才发现他很生气吗?不知道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久得快要撑不住了吗? 难道他还不如养猪杀羊有意思? 这是谁给挑的书?难道不应该准备些诗词歌赋吗? “钟若萤,你太没劲儿了!” “是。小人的腿给侯爷压得有些麻了。” 她答非所问,郑重其事。 “爷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败兴的家伙!” 说着,一把撩开被子,翻身下床,走得那叫一个气势如虹! “侯爷不睡觉,这是要做什么去?小心淋了雨。” 若萤完全就是一幅挽留不及的迫切模样。 “你当爷稀罕么?万一夜里尿床,爷岂不是得不偿失!” 出了门,他忽然很大声地嚷了一句。 四下里依稀响起忍俊不禁的窃笑。 若萤撇了下嘴。 这是要她光腚推磨——转圈丢人吗? 小侯爷真不是个厚道人! 她不紧不慢地扬声回应道:“童子尿,又名童便,回笼堂,轮回酒。气味儿咸c寒,无毒。主治寒热头疼c咽痛c腹痛c发热c肺瘘咳嗽。凡阴虚火动,热蒸如燎,服药无益者,非小便不能除” 窃笑顿时变成了泄气般的扑哧声。 姜汁的惊呼拔地而起:“爷,小心!” 梁从风的恼怒大有穿透穹苍的趋势:“这儿怎多出来一层台阶?谁这么坏,巴不得爷摔成瘸子是不是!人来c人来,立马给我拆了!” 然后就听见此起彼伏的随声附和。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憋笑憋成了内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7章 偷香窃玉 雨声没了人语。 屋子里静得只听得见翻书声。 若萤的目光依然淹留在书页上,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白天所见过的情景。 这场雨,貌似是老天的助力。想响现在,她有哪些可以利用的条件?随身的布包里装有七件事,火石可以取火,匕首能防身且宰杀猎物。 若能有一匹马,就能够轻松地冲出这个樊笼了。 这地方不能待。 原以为能够通过讲道理让小侯爷放弃幻想,不料却被缠得更紧。听他的意思,怕是不肯轻易放她走。 最好是郡侯府有急事,迫使他不得不放手。可这种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 能够选择的路子似乎就只有一条了。借着大雨作为掩护,就此别过。回头他要是追究起来,就说自己有梦游之症,不小心走迷了路,又说不清此地的情况,索性就回家了。 如此,想必能减轻他的怨恨。 就这么办! 若萤放下书,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鞋子走到衣架前伸手取衣衫的时候,却不禁抓了个空。 衣架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衫子c裤子! 若萤呆滞了半天。 她清楚地记得洗浴前,曾把脱下来的外衣搭在了这上头的,怎就不见了呢?是几时不见了呢? 那件夹袄那么厚,不需要浣洗的。这个天气,一旦洗了,没有个三四天是绝对干不了的。 她有叮嘱过婢女不要洗吗?好像没有。 不是忘记了,而是当时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想。 泡在桶里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只有那件贴身的里衣。当时想的是,小侯爷会不会趁机取走那件里衣,然后一把火烧掉? 倒不是怕烧了没衣服穿,只是那么做的话,一旦让王世子知道了,不免又要同这个小舅子置气了。 因此,她将贴身的衣裤看得很紧,下水前,全都放在眼皮子上,防的就是这个。 只是万万没料到竟会顾此失彼。 她现下要是想离开,无异于夜奔。给人笑话还是其次,关键是外头那么大的雨,眨眼功夫就会给湿得透透地。 她的身子还没好利索,若是不小心着凉受寒,只怕没等跑回家,先就倒毙在荒山野地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呢? 若萤原地打转儿,一会儿恼怒自己太大意,一会儿又有点怀疑是梁从风早有预谋。 “以为这样鄙人就没辙儿了吗” 她喃喃着,目光在屋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利用的物件。 后窗那里忽然响起三声叩击声,像是雨点敲打窗棂。 “谁?” 正门外几乎在同时亮起了一声低喝。 若萤吓得一激灵。 响应着她的直觉,外面一下子变得嘈杂不堪。仔细听去,倒像是有三四个人正噼里啪啦地分向房屋两侧跑去。 她不由得替窗外的人暗中捏了一把汗。 她可不是三岁小儿,那三下敲击人为的试探意味浓重,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历? 强盗? 小偷? 抑或是根本就是她的错觉? 正当她拿不定主意时,仅容一人通过的后窗“蓬”地给拽开了。 湿冷的气息泉涌进来,不偏不倚将若萤裹成一团。 谁?是谁? 都还没看清呢,就给袭击了,若萤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要不是头面给蒙住了,若萤当场就要叫唤起来。 头顶上的声音如同罩着厚厚的棉被,沉闷得根本分辨不出说话者的身份。 “是你二哥,别叫!” 这时候,后窗外已是灯火烁烁。家丁们似乎倾巢而出了,嘈嘈的议论声仿佛就在身边。 依稀听得见茂密的花丛给拨拉得哗哗响。又有人高举起火烛往高树上察看。 他们说了什么,若萤无暇顾及,但是那声“侯爷”却是听得真真地。 这场意外让她瞬间认识到了几件事:其一,梁从风在她的门外不但安置了坐更伺候的,还安排下了监视的人; 其二,除非她能将梁从风拍昏,否则,绝难走出这座庄园; 其三,不管李祥廷前来的目的为何,他的行踪一定不能暴露。不然的话,一定会被小侯爷将问题自动归结到王世子的身上。 梁c朱二家的别业距离这么近,谁敢保证小侯爷不会在一怒之下,连夜闯入人家去? 他俩要怎么打c打成啥模样,而今,她可不敢说与己无关的话了。 她抓住李祥廷的几根手指,快速地领他到了床后。 那儿有个狭窄的密闭房间,是专门放净桶的地方。拉开门,若萤二话不说便将他往里塞。 感觉到他不是很情愿,而自己又推不动他,若萤急中生智,抬脚蹬住他的后臀,使劲踹了两下,这才勉强将他送进那个小黑屋里。 她朝他嘘了一声,反手关上门,两步来到圆桌旁。 当她一手执壶手刚刚翻起来一个茶碗,房门就给敲响了。 姜汁紧张兮兮地叫她:“四郎歇下了吗?” “还没。”若萤扬声问,“外头怎么了?” 门开了,姜汁带着两个小厮垂手进来。弯腰行礼之际,三个人六只眼已将室内扫荡了个遍。 “墙倒了还是怎么着?怎乱哄哄的?”若萤惊疑地问,“这儿不会是有野兽出没吧?” “四郎放心,绝对不会让那些东西靠近半步的。侯爷才刚还说,让四郎早些休息,别看坏了眼睛。” “侯爷睡下了?”若萤自斟了一杯茶,边喝边问。 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姜汁正犹豫着要不要做进一步检查,却听若萤又问道:“侯爷要你去跟我娘递话儿,你去了?” 姜汁忙道:“侯爷吩咐,小的们哪敢不从?” “我娘怎么说?”若萤看上去似乎忘记了外头的纷乱。 “令堂要你入乡随俗,别使孩子气乱发火。没事的话,早些家去。” “这么大雨,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若萤低声咕哝道,“这就是典型的‘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放下杯子,回头望了姜汁一眼,讶声道:“怎么,侯爷还有什么话说?” “不,不不,没有了”姜汁讪笑着,进退两难。 “哦,对了,走的时候千万把门关严。下雨天最容易冲出些老鼠长虫来。可别钻进来吓人。” “是,四郎放心。”听到这些话,姜汁莫名地心安。 他一边慢慢地答应着,一边倾听屋子里的动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门自外关上了,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雨声似乎恢复了从容。 若萤吹灭了两根蜡烛,将仅剩下的一支罩上了灯罩。 房间瞬时暗了下来。 她凝神听了听外头,确信再无可疑了,这才蹑手蹑脚来到床后。 逼仄黑暗的小屋里,李祥廷的眼睛亮如启明。 若萤猝不及防地一头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这拥抱委实来得怪异,就跟劫后余生似的,他有些激动。 “我没事儿。” 不但没事儿,还挺好。好吃好喝,待遇优厚。这可是府城无数的少女少妇们梦寐以求的大造化呢。 “不用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有二哥护着,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毫毛。” 这话有些耳熟。似乎不久前,小侯爷也发过类似的誓言。 “先别说别的。刚才开始,你都还没喊我一声呢。”李祥廷显得急切而热烈,生怕赶不上趟儿似的催促道,“快,叫二哥!” 若萤越发谨慎得开不得口了。 对方这个表现,让她油然联想起离散亲人相聚无多的场面。 “怎么了,李兄?” 李祥廷揉着她的批发,笑嗔道:“还这么见外!你当哥哥在占你便宜吗?从前叫声哥,也许是客气。现在可不一样了,小四儿,这声‘二哥’你还真叫得。” 叫得叫不得,眼下好像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吧? “先离开这里,路上跟你说。”好在李祥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衣衫呢?外头冷得很,你这个样子吃不消的。” 一提起衣服,若萤忍不住再度气闷,同时也更坚定了要离开的决心。 古人生存,尚且懂得窠巢而居c茹毛饮血,她不过只是差件蔽体的衣物,算什么事儿! 若萤反身来到床前,先将枕边的背包斜挎在肩上,随即取出匕首,割下长长的一条窗幔,而后,将用来搭腿的一条薄被披在了身上,以布条为带,结结实实地扎束起来。 拽了两下,见并无脱落之虞,遂跟李祥廷点了点头。 李祥廷一直尾随在她身后,亲眼目睹了她从容不迫又利索干净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眼睛几乎都要直了。 “就算是上了战场,四郎也不会慌乱吧” “有机会可以一试。”若萤笑了一下,穿窗而去前,迟疑了一下,“这次,拖累李兄了。” 李祥廷摸了摸她的脸,笑得有些神秘:“放心,这次就算是拆了他家的房子,他也不敢说什么的。” 若萤心怀疑窦,手底下却丝毫不敢马虎。俟李祥廷钻出窗子,她也踩着椅子翻了出去。 落下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是因为心里害怕,纯粹是风雨太冷,吹得眼疼。 李祥廷稳稳地托住了她,这也罢了,居然还在空里轻轻掂了两下。 “我会多吃饭,争取长结实点儿。”若萤马上替他说出了心里话。 李祥廷笑了笑,伏下身子的同时,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若萤毫不客气地跳上他的后背,胸前传来笃厚的温热,不由她不贴紧。 “走!” 随着这一声,李祥廷几个纵跳,宛若豹子一般没入雨夜中。 大雨瓢泼,寒气袭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8章 雨夜狂奔 若萤像只壁虎般趴在李祥廷的背上,耳听得他的呼吸促急如风,心跳如战鼓,震得她的胸口都有些疼。 她咬紧牙关,竭力控制着要他停下来的冲动。紧闭着双眼,一个劲儿地祈求老天保佑,让她们平安顺利地离开这个莫名之地。 如此强烈的愿望,却被身后突然的哗声大作给瞬间粉碎了。 马蹄如雷c人声鼎沸,像一只利矢,一旦瞄准即不止不休追索而来。 李祥廷低咒一声,加快了步伐。 在飞跃过几道沟沟坎坎之后,他一头扎进了道旁的密林中。七拐八拐上蹿下跳,发出巨大的声响,甚至盖过了风雨声。 “快!这边!” 前方蓦地传来陈艾清的招呼。 若萤不由得心里一喜。 说真心话,今天这个事情,要是就李祥廷一个人跑了来,她反倒会很担心。但是有陈艾清陪护,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陈公子虽然脾气有些倨傲,架子很大,可胜在心思细密,凡事总能瞻前顾后c考虑周到,能够很好地做到防患于未然。 而这一点,恰好是李祥廷所欠缺的。 这两个人在一起,正好可以相互弥补对方的不足,如此,为人行事上便可以赢得更大的胜算。 透过黑暗,她看见了前方的两匹马。 上马c打马c狂奔,整个裹成几乎在眨眼间完成,当中三个人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气氛之紧张程度,好比是战场突围c绝地逃生一般。 追兵于是更加地杂乱了,一度地,若萤甚至觉得四面八方全都是布满了网罟。她们的逃跑与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也许就在下一刻,她们就会全军覆没。 追兵尚能应对,可是——梁从风这是养了些什么狗?怎如此的彪悍?跟她印象中温和懂事的田园狗完全不一样! 还是说他们养狗,喂食的都是生肉?临出兵前的誓师大会上,他们是不是给恶犬们许下了重赏的承诺? 仿佛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围场畋猎,在界定的范围内,作为猎物的一方的任何形式的挣扎,都不过是苟延残喘。 梁从风的呼喊已经清晰得听得到气息的起伏。 若萤既惊骇于他的反应机警,又严重地怀疑其实他压根不曾离开过她的房屋,自始至终都躲在暗处看着她。 要真这么着,她的出逃无异于欺骗与背叛,不知会伤他多深! 此起彼伏无有停歇的威胁与呐喊,加剧了她的担忧。 “停下!再不停下,就要放箭了!” “侯爷有令,数到三声,格杀勿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四爷你这是何苦!” “钟若萤,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你就这么对待我?” “别听他们诈唬!”李祥廷狠狠甩着马鞭,不忘回头给她打气,“那厮一向雷声大,雨点小,甭理他。” 若萤完全不能认同他的这个看法。 她毫不怀疑身后的恐吓,也不怀疑梁从风的失望与愤怒。 以他的脾性,当真能将她弄残废了。大不了养她一辈子就是。 即便是当场射杀了李陈二人,他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她忽然有些理解他的荒唐不经了。一个人,若是死也死不了,活着又不知何趣,想必会很寂寞吧? 因为寂寞无聊,所以才会到处制造事端c兴风作浪,用别人的喜怒哀乐填充自己内心的空虚与茫然。 通过自戕,感受到真切的痛与快感,从而确定自己的存在。 游走红尘,万花万叶擦肩,所求为何怕是连自己都不甚清楚。 就这样一个人,能跟他说得清道理吗?跟他硬碰硬,有必要吗? 若萤拍了拍李祥廷的背,要求停下来。 她不能让李祥廷卷进这场是非中,更不希望发生任何的流血事件。 “世子说你在这儿。”李祥廷大声道,“让我跟你说,多谢你的开解。你还不明白吗?世子这么做,就是要我把你安全地带回去。姓梁的要是敢乱来,有他的好果子吃!” 话音未落,脑后嗖地就是一声尖啸。 “混蛋!” 才刚说某人只是在装腔作势,结果却差点被穿成肉串,李祥廷当即气得破口大骂。 借着屈身躲避的空当儿,抱着若萤扑下马背。 骏马嘶叫着一往无前,引得追兵嗷嗷叫着跟上去。 落地后的李祥廷连着几个翻滚后,爬起来继续飞奔。 “这一招叫什么,嗯?”眼下的他非但丝毫没有怯意,反倒给激起了顽强的斗志,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一般亢奋着,“抛砖引玉李代桃僵金蝉脱壳让你们瞧瞧,小爷也是文武兼备的人才!” 若萤哭笑不得,只管拍打他的胸脯,喝令他快停下来。 “李祥廷你才笨蛋!听风就是雨!” 这会儿,她已经开始怀疑起王世子的用意了。 假如说,他想彻底打败小侯爷,或许,这正是个好机会。恼羞成怒之下的梁从风,一旦作出什么过激行为,遭殃的是眼下的这几个人和其背后的家庭,但是,却跟鲁王府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管是她,还是李祥廷,抑或是陈艾清,无论伤残程度如何,梁从风都不免要落下一个草菅人命的恶名。死不了不是?但其一生都将活在无尽的诟病与唾弃中。 朱昭葵,这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吗? 一念至此,若萤心头拔凉拔凉地。也许她是小人多疑,但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怕一万c就怕万一,不是吗? 她见止不住李祥廷,心一横,干脆松开了双手。 “喂!” 李祥廷感到身上的人像块大石头般义无反顾地朝地上倒去,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中,不防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溜溜地滑下一面斜坡。 面对这种意外之外的意外,饶是若萤再怎么冷静,也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 耳边风声c雨声如同天崩地裂,花木断折的声响更是让人有跌落万人坑的错觉。 翻滚中,李祥廷忍无可忍地怒骂:“这他娘的什么破地方c什么鬼东西!” 他的动作发生了明显的滞缓,喘息间夹杂着隐忍。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若萤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下泄终于停止了,李祥廷瘫坐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换气。 若萤趴在他的肩头,努力张望四周。 四下里漆黑一片,并伴有万千蚕食桑叶的声响。 她浑身早已被泥水湿透,冷得每根头发丝都在哆嗦,唯有紧紧贴着李祥廷的胸膛,借取他的体温来安抚自己的惊悸。 “是蒺藜丛吗?” 慢慢适应着黑暗,她发现他们掉进了一片绿植当中。小腿上无数的刺痛火辣提醒她,她们刚才从无数的芒刺上滚过。 “是玫瑰。”李祥廷抽了抽鼻子,“记得这一带有一条玫瑰沟,应该就是这儿了。” 听他这么一解释,若萤也闻到了若隐若现的花香。 “伤得厉害不?”若萤很担心他会破相。 李祥廷满不在乎道:“总好过吃他一箭——你怎么惹到他了?从没听说他还有这份胆量,还真是兔子急了会咬人么” 若萤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李祥廷的大手在她身上一阵乱摸,替她拉起沉重的被子,胡乱拧了两把,重新覆上她的肩头。 随即又摸到她的脚,发现两只鞋子丢了一对,两只脚冰得扎手。 他忍不住又骂了句粗话,抓住那两只脚杆,将两只小脚一并塞到他的大腿根处暖着。 “陈大哥呢?”若萤悄悄咬他耳朵。 “没事儿,他才不会傻得给他们抓呢。等发现那匹马上没有人,自然就会折回来找咱们俩。” “要在这里等吗?”若萤心神不宁地。 “叫他们跟着马跑吧。等过去了,咱们再走。”李祥廷信心满满。 若萤没有应声,事实上,她并不认同他的观点。 追兵有一部分往前去了,却有一部分驻留在了大堤上。 “别怕。”李祥廷的眼中寒芒铮铮,“随便他们怎么诈唬,千万别中计。” 梁从风的呼喊像是无处不在的湿寒,一寸寸攻入坚固的心防。 “四郎!四郎!” 若萤给喊得气血翻腾,忍不住扒开花丛仰望过去。 “这个臭无赖!”李祥廷的紧攥的拳头吱吱作响,“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啊。自己狐当狗干就完了,还要拖着别人趟浑水。天底下的女人这是都死完了么,非要跟个孩子过不去。该死的,真是欠揍了” 他安慰性地抱紧若萤,道:“随便他说什么,你都不用听。你放心,他敢败坏你名声,回头我就找人收拾他。赶在小巷子里,套上麻袋狠揍一顿,包治百病” “别!” 后头的话给一只小手尽数捂住了。 “这事儿你别管,我有数。”若萤沉声道,“他没那么坏,相信我。” 李祥廷愣了一下,有点不服气,那句“妇人之仁”的话在出口时却改了风向:“不用怕他,也别委屈自己,一切有二哥给你作主,知道吗?” 若萤答应着,眼睛直管瞅着一步步走下来的梁从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9章 去留两难 风雨撩起他及腰的长发和胜雪的中衣,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末世绝境的苍凉之气。 他没有蹲守在她的房门外监视她。这个认知,让若萤稍感欣慰。 只是他这个癫狂模样,实在是叫人又气又恨。 她顶讨厌不自爱的人,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呢?是要自己不好受,还是要别人有负罪感呢? 这不是要挟是什么! “我知道你在那儿,四郎,你出来。你自己出来,我就不怪你” 他的凶狠已经摇摇欲坠触即碎。 若萤紧握双拳,强忍着捂住耳朵不理不睬的冲动。 再给他这么唤下去,她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给戳成渣渣。 “为什么?”梁从风痛心疾首地捶胸顿足,“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说一套c做一套?为什么要背着我逃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到底你想要什么?我不是已经许诺过了吗?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以为你需要好好想一想,我不逼你,可是你” 修长的身形几乎绷成一张弓,沙哑的嘶喊将沉重的夜色抓挠出道道伤痕。 “可你却骗我,从一开始,所说的每句话,全部都是假的,是不是?要怎么做你才肯留下来?我已经发誓一生只对你一个好,为什么c为什么你不肯相信?真要我掏出心来给你看看才安心吗?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好,我答应!” 随着这一声,扬起的手中赫然多出来一把寒芒。 李祥廷倒吸了一口气,脱口喃喃:“操!玩儿真的哪” 他能感觉到这一刻怀中之人骤然变得僵硬,那应该是惊惧至极的本能反应吧? “这人是不是疯了?”他有点弄不清状况了,“你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也许”若萤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涩涩道,“侯爷他大概是恋爱了” 李祥廷“哈”地嘲笑了一声,几乎想也不想:“谁?跟谁?” 花蝴蝶小侯爷会专情于一人?开玩笑吧?说给谁c谁会相信? 若萤抹了一把满面的雨水,苦笑道:“也许大概就是你的四郎。” “呃——” 李祥廷先是一愣,旋即一拍脑门,语结了。 小侯爷钟情的对象原来就是他此刻正口口声声呼喊的人? 四郎? 小侯爷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童? 这不是不是 不过,确实,这很像是小侯爷的做派。 可是,四郎愿意吗?要是肯的话,哪用得着这么狼狈地随他出逃?连外衣都给收走了—— 梁从风这厮太卑鄙了!平时怎么疯c怎么浪,终归跟他李二郎没什么关系,可这会儿竟然把魔抓伸向他兄弟了,这个事儿,他可不能不管。 安平府的老太君上次怎么没有打断这家伙的腿呢?这人就是个祸害啊,刚刚还想放箭伤人,这会儿越发逼得不让人喘气了,看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是不会知道悔改的。 “这个臭无赖,还真是没完没了了”李祥廷狺狺低咒,一副随时就要跳出去大干一场的架势,“自己狐当狗干就完了,还要拖着别人趟浑水。天底下的女人都死完了么,非要跟个孩子过不去。该死的,真是欠揍了” 一念至此,气血上冲,身形一振,正待要跳出去,却被一只小手捂住口鼻压制下去。 都给逼到悬崖边上了,四郎还想什么呢?别人怕他郡侯府,他李祥廷却是不怕的。讲道理也好,打架也罢,他都有自信让小侯爷输掉裤子。 这会儿工夫,梁从风走得更近了,似乎透过黑暗看到了他们的隐匿之处。 齐腰的玫瑰花枝肆无忌惮地拉扯着他,一如日常经行所遇到的那些痴心花心的少妇少女们。 当芒刺穿透肌肤,每一次的锐痛灼热都明白无误地提醒他:此刻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不是梦,而是生疼真切而又冷酷的现实。 那个让他欢喜又烦恼的人,正在一点点地被从心上剥离。 他不舍又不甘,却也无力阻拦。 这打击来得令人措手不及。他很清楚,一旦此番失去,他的心将回复到荒芜与空寂;一旦失去,这一世就有可能不会再有。 “四郎,你出来!我要听你亲口说,你想要我怎么做?我愿意把生死全都交给你,就为你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侯爷”大堤上,姜汁捶地嚎啕,“不要这样啊,侯爷!你这个样子,还不如杀了小的们” 见劝不住自家主子,他转而朝着空里大喊大叫:“四郎,四郎,你要在,求求你不要不理侯爷。就算你不想和我们爷好,也请你给个明白话儿。你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不是坑我们么侯爷对你,哪里不好了?你四处去打听打听,侯爷活到而今,几时对人这么百依百顺低声下气过? 上次为给你准备礼物,我们爷费了多少心思你知道吗?怕礼太重,你会觉得是在压你;又怕礼太轻,给你笑话小气。既要体面,又要实用,还要能让你念好——四郎,这些事儿你肯定不知道,是吧? 包括小的在内,我们都知道,明明是四郎你心眼儿多,诈了侯爷,可是我们爷从来就没为此计较过。侯爷只是说,小四儿很有意思,够聪明,有学问c够老练,是人中龙凤。要小的们多向你学习 侯爷对四郎,一直都很维护,这些,四郎也不知道吧?我们爷从来不缺什么,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执著一件事个人。四郎你既是个明白人,就该好生开导开导侯爷,你这样躲起来,不等于是在跟天下人说,侯爷错了么” 李祥廷切了一声,撇嘴道:“以前从来不知道,姜汁这狗腿口才这么好。” 他揉着若萤僵冷的后背,低声宽慰道:“放心,有姜汁在,不会允许他自残什么的。别听他诈,这么黑,他怎么就能肯定咱们藏在哪儿呢?这还用明说吗?愿意的话,还用得着受这份苦?所以说,他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不许你心软!外头可全都是他的人,出去的话,弄不好刚好中了他的计策。” 顿了一下,有些焦急地喃喃道:“艾清呢?得先跟他汇合了才行。” 若萤轻轻叹口气。 李祥廷忽然就慌了,使劲地抱紧她,虎着脸道:“不行!二哥说不行,就不行!你还小,给他那张脸迷惑住很正常。你要好好地跟他做朋友,也行。但是,你也说了,他要跟你好。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他c他要拐你上床!混蛋东西,礼义廉耻全都喂狗了!不要脸!” 说到“上床”二字,黑暗中,他的脸都快烧成炭了。 “不。”若萤的回答轻微而笃定。 世间的爱恋,若能心心相印一见钟情,实属幸运。更多的则是痴男怨女误平生,落花有意c流水无情。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获得相应的回报;不是所有的期待,都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也有所谓的“爱之深c恨之切”。像梁从风这般言行,直与疯癫无异!当此时他所表露出来的心意与感情,超乎她的想象的同时,更令她感到震惊。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给与太多的遐想。他变成这个样子,不光是他个人的问题,她也是当中的诱因。 他眼下的这幅形容,她一个外人尚且觉得心惊肉跳,倘若给他的至亲挚挚爱看到,又不知该心痛几何! 那么娇生惯养的一个人,却为她受这般苦楚,内外交困c东奔西顾,凄凄惶惶。如此深切的痛,就算有一天能够痊愈,也必定要留下无法抹去的疤痕,必定要让他毕生难忘,甚至是成为有朝一日挥之不去的悔恨与怨尤。 这不是她所希望的结果。她想要的安逸生活,不能构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她已够自私自利,不想再让自己的不厚道变本加厉。 须知天理报应,轮回不爽。不为这一世着想,也要为下一次能有个好归宿多做善事才好。 “四郎!” 待到李祥廷察觉到她的意图,想要抓她的时候,却抓了个空。 若萤拢了拢湿发淋漓,幽深的目光里依然留着让他安心的坚毅:“没事的,李二哥。我去跟他说两句话,别担心。这条被子你收好,回头还要还给人家的。” 去掉身上的湿冷的沉重,此时此刻的她,与小侯爷也算是“风雨与共”了吧? “不小心滑了一跤,要不多亏侯爷,这三魂六魄怕是要碎一地。” 若萤从花丛中缓缓起身,慢慢走向梁从风。 后者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欣喜若狂。等不及她那蹒跚的步履,先就拔脚飞奔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空里摇晃了两下,口中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没走,还在c还在” 听得他语带哽咽,若萤不禁心下恻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0章 往事不堪 好好的一个人,若是因她而成疯癫,岂不是要害她成为大众的仇人? “侯爷怕什么呢?又不是生离死别再也见不着了。终归你我还是同戴一片天c脚踩一块地。最远相距不过数百里,打马朝夕可至。侯爷你这个样子,该说你太性情呢,还是太不从容?你是郡侯府的脸面,怎么可以不在意这些事情呢?难怪世人常说,天下易得,江山难固” 挂在身上的人已经松软下来,但语气似乎更加倔强了:“我不管!我只知道,要是没有四郎,活着也就那么回事儿罢了。你不是要去他那里吧?一看到李祥廷我就知道,肯定又是他在背后搞鬼” 让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做着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勾当,除了亲生父母,还有谁有这份能力驱使? 放眼山东道,敢同他郡侯府硬碰硬的,除了鲁王府,还有谁! 若萤暗中惊讶于他的机敏,有心想为李祥廷辩白两句,怎奈插不进话去。 “从前就是这么着,因为嫉妒,便想要毁了去。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只要是我相中的,必定要千方百计进行破坏。偏他们不明白,直说他这是为郡侯府好我们梁家的死活好坏跟他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从前?毁灭? “侯爷别乱想” 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在心里,若萤已经能够强烈地感觉到,有些被刻意隐藏的真相,正在被一点点揭开。 果然,听到她这句模棱两可的维护后,梁从风激动了:“我怎么冤枉他了?我为什么要冤枉他?不是因为他,小楼现在都还是好好的!这么多年了,他大概早就忘记了,反正,对他而言,那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连亲爹亲娘都不在意的人,你问问,他心里有谁?有你吗?” “小楼?”若萤犹豫了一下,“侯爷的从前,我可以知道吗?” 这话虽是鱼饵,但同时,她其实还是有些迟疑的。 当你接受了一个人的秘密的同时,也就有了保护这些秘密和这个人的责任。 这种羁绊或许是若隐若现的,但却容不得践踏与背叛。 娘经常教导她们,路上看见打架的,千万躲着走别溅血身上,怕的就是受到无辜的牵连。 那么,她要卷进这一对姐夫和小舅子的是非当中吗? 回答是不容她拒绝的。 在重新拥住她的那一瞬间,梁从风就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锁闭多年的心扉悄然开了。 门里有他最隐秘的珍藏,曾经以为,这一世只能由他独自回味c暗自神伤。曾经那般小心翼翼看护的东西,而今竟也敢于宣之于人了。 不为别的,他就是相信怀里的这个人能够理解他c体谅他,有着与他同样的感受与心意,不会为此嘲笑他或者是轻视他。 假如能够用曾经的珍藏来兑换她的驻足留意,他愿意。 逝者不可追,眼前不可失。若是任由眼前的一切成为过往,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次承受那种天人永隔的痛苦。 “小楼,是自小伺候我的丫头,是因为家境贫寒而给卖进府里的。我记得很清楚,进府那年她六岁,本来是个洒扫的粗使。有一双很清很清的眼睛,仿佛是晨起荷叶上的露珠。有一天从廊下过,看她在发呆。从她的眼睛里,我惊奇地发现了天空和洁白的云彩。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就要了她在身边做伴玩耍” 五岁的他尚不谙人事,六岁的小楼却已深尝人间百味。对于娇花一朵的他而言,同样还是个孩子的小楼,俨然成了一个另一个世界。 知他,懂他,包容他。 会同他疯跑疯笑,也会义正言辞地纠正他的偏差。 说无知也好,说大胆也罢,敢对他发怒的下人中,当时也好c后来也罢,就只有小楼一个。 这份特殊,注定让他移不开视线。 且小楼又是个好学肯上进的。在她眼里,就没有什么难事儿。 任何事,只要用心c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侯爷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这样的话,几乎成了小楼的口头禅了。 她永远都那么精神,像一根毛竹,笔直朝上,冲劲十足。 她会做针线,虽然不是非常好,但却能及时地补好他因为淘气而磨破的衣衫,免了被先生打手板的痛楚; 她会烹饪,虽然不如大厨,却能够在他夜读时,及时呈上亲手制作的汤饭,安慰他的五脏庙; 她会布置居室,清雅安宁,能够让他躁动的情绪瞬间平复下来; 她会写字读书,他便养成了听着她的读书声才能安眠的习惯; 她像是他的影子,可以看不到c不在意,却不可以丢失。 他已离不开他,从她的六岁他的五岁的那一年开始,两个人共生共存了九年。 他和她当中,已插不进任何人。 流言蜚语沉渣泛起,猜忌毁谤暗潮涌动。 小楼开始如传言中的那样,呈现出“扫帚星”的力量来。 围绕着她,意外不断:走路绊倒,吃饭呛到,常弄丢东西c打碎器物 府中的人开始躲避她c疏远她。她越来越孤立,越来越出众。 而当然尚沉浸在美满幸福里的梁从风对于这份“出众”非但感受不到危机,反倒还有些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眼光独到,他所相中的人,到底是不同凡响的。 直到有一天,小楼被以“挟私报复c毁人财物”为名带到老太君跟前受审,堂上堂下无数的人,竟无一人为其申辩,更无一人肯与她比肩而立,到这时,梁从风方才猛然惊醒过来。 面对这盘死棋,他能做的惟有拼命辩护c乞求,一心想要拯救她这颗小卒。 他们眼中与死亡划上等号的小卒子,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何能割舍得下! 小楼,小楼,为什么你不为自己辩护?为什么不乞求原谅?难道你不想再伺候我了吗?难道你想离开这个家吗? 在他心急如焚甚至不惜对老太君磕头相求的时候,小楼她在做什么呢? 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像是魂魄尽失。 那一刻,她不绝的眼泪像是长长的锋刃,深深地切进他的心里。 这不是侯爷该有的举动,这与礼不合。 侯爷这是要折杀小人呢。 是小人做的不够好,害得侯爷这样为难,是小人的错。 也许是他的哀求起了作用,抑或是小楼的恳切打动了老太君。 就在老太君准备宽恕她的时候,一个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一个从小就被各方长辈们拿来约束他c教导他的模板式的人; 是他未来的准姐夫个被先生们交口称赞随便玩耍也能考出好成绩来的天才; 一个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总给人一种大叔或他大爷的感觉的人。 一个表字沐晖大名朱昭葵的家伙。 鬼才知道他在外头偷听了多久。 任何人出入郡侯府,都须经过通报许可才行,只有他c未来的姑爷王世子不需要。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在郡侯府里可以来去随意,只要他愿意。 后来回想起来,一切的不可挽回,都源于他的这种特殊身份,源于他那天的不请自来,源于他多嘴多舌的一句话。 无以规矩,难成方圆。 这话似乎一下子提醒了老太君,于是当众考较起他的功课来,问他这“规矩之于方圆”的来处。 单纯的他以为,只要自己表现得好一些,证明没有荒废学业,老太君就会消气,就能允许小楼继续留在他身边。 所以,他很流利地背起夫子的教诲: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圜也。故衡诚县,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礼,不可诬以奸诈。 他越背越熟练,却不妨老太君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当背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时,他突然顿悟了,再也背不下去了。 小楼被带了下去,按规矩是要给卖掉的。但还没等牙婆进门,当天夜里,她就上吊自杀了。 自杀是可耻的,死后连投胎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小楼以这种方式,表达了她的怨愤。 这个从来不曾想过背叛主人c伤害他人的女孩子,以这种委婉激烈的方式,第一次c也是最后一次对这个人世c对身边的一切做出了最无力的抗争。 是他,用“规矩”勒死了她,但是罪魁祸首却是朱昭葵。 没有他的出现c没有他那句话,小楼就不会死。而他,也不会在小楼死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觉中,失去了一个爱人。 人生的第一个爱人。 他为此伤心欲绝,由一个活泼天真的孩子,一夜变得乖戾而任性。 他无法挽留一条生命,只能以自己的突变,证明另一个人的曾经存在。 为什么,总是要等失去后,才明白其珍贵? 为什么总要在失去后,才懂得爱与悔? 人世之悲切,莫过于此。 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假如上天肯再给与一次机会,他决计不会再重蹈覆辙,不拘用什么法子,软也好c硬也好,都要将那份心意保全,将寄托心意的那个人留下。 哪怕对方不理解,甚至是怨恨,他都不要再放手。 “侯爷是觉得我像小楼吗?” 虽然心下十分地同情,但是给当成替代品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1章 动之以情 梁从风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不,你是四郎。你跟她,我分得清楚。对她,爷就是心疼c就是难过c后悔。可是你不一样。你让爷明白了自己的心。假如她还在,假如没有遇见你,我想我喜欢的人,一定会是她,不是你” 呃。 请原谅她不大明白呢。听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不管她有多好,活着的人,永远没办法跟死去的完美相比,不是吗? 但显然,小侯爷还有话说。 “可是没有可是,是吗?她有的坚强好学,你也有。她有的正直聪明,你也不缺。可是,她没有的自珍自爱,你却有。能让自己活得叫人不敢轻视,你可以,她却做不到。 从你第一次逼得我不敢让你空手而返的那一刻起,从你拿着簪子要挟我的那一刻起,不,不对,还要更早。从听说有个孩子跑去王府门前告状申冤的那一刻起,你就在这儿了。这儿,本来不打算留给任何人的。而我也一直都相信,小楼之后,再也不会有谁能够让我打开这扇门了” 若萤的手被迫覆上他的胸口。 那里的温热令人依恋,其下的激情令人胆怯。 “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吗?我一直拿那个人没辙儿,是的,不怕你笑,跟他比阴险,爷自愧不如。但是听说他大喜的日子里,居然有人跑去门上闹,那一刻,爷的心情就跟过大年似的” 简直太亢奋了!亢奋到忘了那天也是自己的亲姐姐的好日子,亢奋到巴不得那个人背过气去,亢奋到阖府的人都为他的容光焕发吓得不敢说话了。 隐忍多年的仇恨,终于得报了。而那个替他报了那一箭之仇的人,就是他的恩人。 他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个场面,更想见一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 世上很多事,都源于好奇。世间很多因缘,都决定在第一面。 小楼当年用眼睛里的蓝天白云吸引了他,而今天,那个绰号“拼命四郎”的清秀小子,却用一双幽潭深涧般的眼睛沉溺了他。 那是他所望不到底的深度,本能地有一种可能会遭溺毙的意识,可是,这人就这么贱,明知不可行却偏要行之,总觉得自己将会是那万里挑一c独一无二的例外。 “你是跟爷一伙的,为什么要跟他走得那么近?一定是给他欺骗了。你这个样子,对他而言有什么用处呢?肯定是想留着做棋子用的。可是爷不同,爷是喜欢你的,为了你,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要爷的性命” 这确实跟对待小楼是不同的。 小楼再怎么特殊,在他心里,也时刻不忘彼此间的尊卑之分。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付出,不过是给她一个侧室的名分,让她能够一生一世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对她钟四郎却不同。首先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爱上了男儿形象的她,然后,又愿意给予她正室之位,愿意将侯府的未来托付给她。 这举动,够惊世c够骇俗,也够感天动地。 就算是胡闹,就算是赌博,这份执着也是够令人叹服唏嘘了。 为此,就算做不到欣赏,也没有资格抨击。 接受无能c拒绝无力,眼下的她就是如此地被动。 他并不糊涂,并不曾把她当成替补。事实上,对于自己的感情,他分得相当清楚。爱恋起于何时c止于何处,不多给与c也绝不含糊。 小楼之死,让他的情感终于觉醒。而她的出现,则让这份觉醒有了生长与寄托。 那双送他至于彼岸的手的温度,他已经记不清楚。但在彼岸给他抓住的那双手的触感,却牢牢记在了他的心里。 他不会让自己的情感遭遇二次失落,也就意味着他不会轻易放开她。 男也好,女也好,老也罢,幼也罢,他全都认了。 遇到这样的一个无赖,除了躲避,别无他法。 “侯爷从风,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若萤不住地揉搓他僵冷发抖的臂膀,希望籍此平复他的激动,“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让亲者痛c仇者快。这是我的错,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希望从风难过。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能好好珍惜,又如何教人相信,他会好好地爱别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哪” 梁从风的脑袋磕在她的肩头,呜呜地哭了。 若萤顿时就明白了,想必小楼生前,也常这么直言不讳地教育他。 “想想你天上的爹娘,将心比心,他们怎会忍心看你这样?” “他们才不管我呢。要真疼我,哪会丢下我一个人” 这话有些任性,但好在没有太多伤悲。 细想来,无父无母的孩子也真够可怜的。 “因为是真爱,所以才会生死相随。从风仔细想想自己眼下,如果说我不幸遭遇到不测,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你会怎样?” 她决定不再相瞒。抓着他的一只手,□□自己的衣衫内,一直引导着触碰到背心处的那处创伤。 即便是冷得身体发僵c意识迟钝,他也能清晰地感触到那嶙峋的伤疤,像蛰伏着一条毒虫,又像是大地因为剧痛而拱起的脊梁。 他的脑子里轰然就是一声大响,如同被火药炸翻的雪堆,白茫茫凄寒一片。 那是一道新伤,是重创,也许就在不久前才刚发生过,而他却毫不知情。 “从风现在是不是心很痛?是不是无所适从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也是。你弄伤自己,当时你有多痛,我不会比你少。只是你并不知道,即便是我生死一线的时候,我都在想着怎么样让自己走得平平静静,就像是从来不曾到过这个世间,不想让你们每个人,感受到别离之痛。我知道这想法很自私,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回报曾经所收到的真情真爱和真心 你要问痛不痛?怎么会不痛呢?可是,再痛都有人与我分担。看着他们害怕c担心c悲伤,不知怎的,我反而感到比伤口还令人痛苦。我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他们的关切,是感激涕零,还是理所当然地接受?直到今天,我都没能想明白c算清楚。你看,我就是这么小气,时时刻刻都在患得患失 从风要我回应你的真心,我不能回答,因为我不想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是最卑鄙的欺骗。人活着,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你也明白,我是我,小楼是小楼。所以,小楼可以了无牵挂地跟着你,可是我不能。我有太多的牵挂割舍不下,有太多的人需要我去安抚陪伴,还有太多事未竟c心愿未了 我才十岁哪,从风。虽然不确定一世有多久,但还是想努力地争取走得很远。这一路上,会有很多的人同行同伴,也会有很多的人擦肩而过。你可以认定我是你生命里的唯一,错过即不再有。 可我不能做出同样的判断。你听见了吗?不能。因为看不到那么久远。 我还不懂什么是‘一见钟情’,不太明白婚姻的意义所在。我需要去学习c去观察c去了悟。人生苦短,我不想将就自己,马马虎虎,活得不清不楚似是而非。你得给我时间,不能把我堵在死胡同里,让我望着外面的天空,徒增向往与怨恨。除非你想斩断这份感情,让我恨你,因恨而成魔,变成令你憎恨的形容,从而让自己心生绝望,放弃这一场追求” 肩头的伤心渐渐泪流成河,那孩子气的恣情呜咽,也许已压抑数年,也许过了今夜将再难得见。 小楼,小楼,你若在天有灵,是否会安息?来这人世匆匆一场,到底还是有人记住了你,愿意为你落下惜别的泪水。 “从风人很好,虽然脾气有些古怪,总体还是个好人。就冲着你这张脸,也没法叫人不喜欢。但为了一张脸而依从你,不说会显得我为人轻浮浅薄,别人也会笑话侯爷你以色事人” “胡说!你当爷是什么?爷要做魏王卫君陈文帝,才不做那弥子龙阳安陵君。” “好好好,侯爷说一,别人谁敢说二?容我大胆猜一猜,侯爷之所以会看上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的与众不同吧?是否觉得我少年老道很了不起?但这是否会成为仲永之伤,还有待时间来观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侯爷你也不希望自己看上的是个平庸之辈c碌碌之材,对吧?” “只要是四郎,随便变成什么模样,爷都不嫌弃” “侯爷能够宽以待人,但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凑合。侯爷你自然是该高高在上的,但四郎我却也不喜欢做那下头的。再者,我这个年纪,有些事就算能说得,也做不来的。感情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能够付出的热情就那么多,细水长流方能长久。俗话说,好的永远是下一个。侯爷不信,我信。我也不是往外推你,给自己找借口,但请侯爷宽限个三两年,等我长大一些,再经历些人和事,再来检视彼此,到那时,再问问彼此是否还会喜欢,是否能够配得上对方,是否还能看得上彼此,到那时,若侯爷初衷不改c你我两情相悦——” 她捧起他的脸,暗中叹息着,郑重无比地许下一个让自己深感压力的承诺:“到那时,我们就在一起,可好?” “这儿距离我们家也不是很远,有空我就回来看望侯爷。就冲着侯爷那一手好厨艺,也不由人不嘴馋。侯爷你有空了,也可以去我们那儿散散心,尝尝我们那儿的粗茶淡饭。体验一遭‘嚼得菜根香,百事皆可作’的道理。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没什么难熬的。在这段时间里,侯爷也要好好精进,不然的话,小心我会瞧不起你” “那就不要走。三天两头跑来跑去的,累坏了,爷会心疼的” 若萤不厌其烦地替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谆谆教导着:“侯爷你这么淋雨挨冻,一旦生病,我也会心疼。你比我大那么多岁,若不珍重身体,怎么能跟我一起白头偕老?万一半路先我而去,你放心留我一个人?就不怕给别有居心的趁机而入,霸占了去?” 这话大是深情深切,梁从风原本就处在极其脆弱的境况中,闻言越发悲恸。 若萤见状,赶忙朝姜汁招了招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2章 雨夜狙击 若萤见状,赶忙朝姜汁招了招手。 再不把他搬开,她迟早要倒进泥泞中去。 梁从风却不肯撒手,非要她跟着一起走:“我知道,一觉醒来四郎肯定就不在了。明天再走好不好?就呆一晚上,明天我亲自送你回去。” “侯爷怎么说起梦话来了?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跟前吗?” 若萤觉得耐心快要磨完了,一边安抚着他,一边将他颈上的长发拨开,在他扭股糖一般纠缠不止的间隙里,突然一记手刀砍下去。 梁从风愕然抬头,水气氤氲的神情看得若萤心神一颤,顿时感到自己万恶不悛。 “侯爷痛不痛?” 她的笑容深情而甜蜜,微麻了他的意识。 他微微蹙眉,一派茫然地点点头,旋即又摇头。 这也许是四郎的考验,是在试他的容忍程度吗? “不很疼” “再来一下好不好?” 认真的神情就如同说的是山盟海誓。 他便陷入那一望无尽的瞳眸中,了不知岁时早晚。 就这么溺毙了吧,如此就能够长眠在四郎的心里了吧? 意识涣散之前,他如此想道。 如此,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目送着大队人马远去,若萤揉着酸疼的手腕长出了一口气。 果然,比力气的话,她跟高玉兰大姐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 李祥廷这时才走出掩护。 “你可真敢下手。” 刚才,他真是看到了一出精彩的好戏。四郎的言行,果然不能等闲视之。 敢对小侯爷动手的,除了王世子,这孩子算是头一个。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就敢众目睽睽下下狠手。 问题是,砍了一次不见效,竟然要求再来一下。 小侯爷怕是中邪了,居然傻乎乎地答应了! “不会有事吧?” 小侯爷那个人一向小肚鸡肠,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别看这会儿昏过去了,等到醒来,还不知道要做何反应呢。 “能有什么事?我可是请示过了呢。” “哈!” 李祥廷越想越觉得好笑:确实,这事儿还真能让挨打的人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谁叫你答应人家了呢? 也就是四郎,换作别人,哪有这个心眼儿c这份胆量! “咱们也走吧。你才好没几天,小心着凉。” 一边说着,李祥廷将她从泥水里捞起来,托在臂弯里,大步走上大堤。 这会儿,陈艾清已走出隐蔽。 三个人俱湿得透透地。 “折回去,先借世子的地方换了衣裳再说。”这是李祥廷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建议。 “没有别处可去吗?”若萤问。 “可以去艾清他们的庄子上。不过还需要走上一刻钟时间。” “那就去陈兄那里吧。”若萤态度坚决。 朱梁两家的别业相距太近,不能不防。何况,她暂时不想再跟那郎舅两个沾上什么关系了。 累,太累。 要她跟两个成年人玩儿心眼儿,即使她有那个兴趣,也没那么多的精力。 这幅身体太过幼小,折腾到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 三个人c两匹马,刚刚出去一箭之地,身后忽然马蹄匆遽,有人一迭声地唤“四郎”。 李祥廷勒住马,大声喝问:“谁?” 漆黑一片的混沌中,隐约可见两匹马来势紧迫。面对李祥廷的质询,其中一人哑声道:“侯爷有东西要给四郎。” “我在这儿。”在说这话时,若萤稍感意外。 对方夹马靠过来,朝着若萤递过来一件物事。 是个长长的方盒,好像有些分量,对方抓的很紧,若萤一下子竟没能接过来。 许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只是小侯爷会送她什么呢? 才刚被抬走了不是?那就是提前准备好的礼物?知道她要走,所以近旁的人便越俎代庖交付与她? 嗯,大概是这样的。 不然呢? 就在她做如是猜测的时候,她猛然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攥住了。 很强大c很陌生c也很突兀的力量,来得太快,让她禁不住心肝乱颤。 被扣住的腕子处,如同遭到火灼一般。加上她此刻又冷得发紧,两下子碰撞在一起,就化作了一声惊呼。 几乎是在同时,一股大力从彼端突然袭来,猛然将她拽向地面。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李祥廷也作出了反应。感受到那股陌生力量的不怀好意,出于本能,他的手臂迅速地绕过若萤的身体,如同锁扣一般,牢牢地将她钉在胸前。 变故来得相当突然,以至于谁也没看清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李祥廷的厉斥冲天而起,几个黑影便相继滚进了泥水中。 “李祥廷,李祥廷!” 若萤完全地懵了,仍旧保持着双臂架空的姿势,僵硬在马背上。 身后的李祥廷已经消失,不,确切说,是李祥廷甩开了她。刚才那奋力的拖拽c无所迟滞的推搡,向她传递出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貌似,他们遇到了狙击!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耳朵捕捉现场的动静。心里急得要命,却完全帮不上忙。 拳脚腾挪声沉重而急促,每一次的肢体撞击都伴随着饱含力量的呼喝,一如野兽搏命,互不相让c不死不休。 “他们有刀子,小心!” 身处高处的若萤看得分明,禁不住大声提醒。 她的警告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得李祥廷一声大骂,风雨飘摇中便渗入了细细的腥咸。 受伤了?! “陈艾清,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忙!” 若萤急得头顶冒烟。 “不用!”李祥廷愈战愈勇,“艾清你负责看好人。对付这种蟊贼,小爷一个人绰绰有余!” 都挂彩了,还绰绰个屁! 听他如此自负,若萤禁不住气得握拳乱挥。因想到自己带着匕首,或许能派上用场,手刚□□背包,就听到陈艾清的声音在耳畔森森冒出来:“要是不想添麻烦,就老实待着不要动!” 说完,他“嗖”地跃下马背,加入到混战中。 一对一了吗? 应该可以松口气了,可是若萤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 她已然明白,那两个杀手所针对的目标并非别人,而是她。他们三番两次地试图冲破李陈二人的封锁想要靠近她。 他们想杀死她呢。 是谁? 若萤兀立马上,冷面冷情。 虽然不清楚对方的来历,但是,她已然才得到狙杀的缘由。 这些人的动作还真快哪!办事效率这么高,也难怪能爬到那样的高处去。 从来病从口入c祸从口出。上巳作乱之前,她就做好了会给围攻的觉悟,只是没想到,这报复会来得如此迅速。 她并不惧怕敌人,却怕连累到身边的人。这不是她能主宰的事情,不是她说不要,就能阻止的。 陈艾清对她嫌恶甚深,却为了自己的好兄弟的安危而毅然地选择了以身涉险。无形之中,她不但带累的朋友,也将外围的无辜者牵扯进来。 怨念无端生,以至于她跟这人世的牵绊越发地紧密c也越发低难得自由了呢。 即便是水杉净直,也会生出旁支末叶来。若是忍痛斩断,势必会留下永久的疤痕吧? 远处官道上忽然有了人气。车轮碌碌,驾喝嘹亮,一盏昏灯微芒,照进暗夜千寻。 激战中的李祥廷越发地亢奋。 生平第一次与敌生死相搏,这让他觉得机会难得,非但毫不惧怕对方手中持有利器,相反地,却是越战越勇,只觉得眼睛c耳朵c手脚都比往日更加地灵敏了。 “不管是谁的援兵,小爷先拿下你们再说!” 随着一声大吼,一名狙击手被踢中,踉踉跄跄地退出去三两步方才顿住身形。 占了上风的李祥廷见状高声招呼陈艾清:“看紧了,无论如何都要抓个活口!” 他誓要弄清真相:是什么人c这么大胆,竟敢杀人夺命?针对四郎的吗?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吗?果然还是给四郎说中了吗?六部之弊病业已沉重到说不得的地步了吗?既如此,那就不是三瓜俩枣的事儿了。其背后必定有主使,也一定会一击不成c再来一次的。 那是怎样的一只硕鼠条大蠹呢? 爹娘总是说他不干正事儿,要是能够通过这次的事件,顺藤摸瓜牵出一桩大案要案来,最终能为府城消弭一场危机c消灭几个害虫,岂不是大功一件? 要能立功,相信爹娘就不会再反对他舞刀弄棒了吧?而自己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了。要能这么着,相信大哥就不会瞧不起武夫武学了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内心,那两名杀手不禁呈现出慌乱之态来。耳听得车马声越来越靠近,生怕此次的行动败露,二人心照不宣地做出了一致的选择。 三十六计,走为上。临行前,主子交待过两件事,其一是截杀钟四郎,其二是要保守秘密。 眼下看来,这第一项任务是无法达成了。身为世家子弟的两名对手,身手之高出人意料。攻守有章法,力量有延续,分明是受过严格而系统的训练。 一对一的话,最终拼个两败俱伤,但是还有可能会有余力除掉目标。只是天公不作美,半路竟杀出来一辆非友似敌的马车。 “走!” “想跑?门儿都没有!” 李祥廷瞅准空子,死死绞住一人的胸襟,同时狠狠地挥出一记重拳。 对方挥刀相向,却不是对付他的拳头,而是直接砍向自己的前胸。 这一招“金蝉脱壳”实实地奏了效。 李祥廷抓着一片衣衫,瞠目结舌怔在当场。 “祥廷不要追!”若萤赶忙翻下马背,“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她蹒跚着走到李祥廷面前,正待要开口说话,不妨却被侧里□□来的陈艾清抢了先。 陈艾清的推搡很大力c很仓促。如果不是她小人之心,这一记推搡应该是饱含了强烈的不满。 若萤后退了两步,立稳脚跟后,不由得暗中苦笑。 她早知道陈艾清对她意见很大,可到底有多么地不待见她,今晚,借着大雨和黑暗,终于算是有了具体而深切的体会了。 要在人前做出那样的冷淡模样,想必很辛苦吧? 也许,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个“第三者”。论情义深重,也许她赶不上李祥廷,也或许根本没资格跟李祥廷相比。如果没有她的掺入,那两个人的兄弟爱或许会更加和谐美满。 两个人,家世背景相当,又是亲戚,并肩而行,共患难c同甘苦,彼此相知相信相互支撑,怎么想都是这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 她算什么呢?非但做不到与他们势均力敌,还一个劲儿地给人招惹麻烦c制造灾难,自保尚难,还要带累别人忧心劳碌。 想来真是惭愧! “是四郎吗?四郎在不在?” 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缓解了她的尴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3章 都是真爱 北斗从门缝里大声地呼喊c询问。 得到若萤的肯定回答后,他显得很高兴:“公子,没错儿,是四郎!” 听这声口,竟然是为她而来的?这个时辰?这样的天气? “四郎你没事儿吧?外头冷,四郎快上车!”北斗忙忙地招呼着若萤,如释重负一般。 “北斗?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若萤还在惊讶中呢,忽觉得肋下一紧,身子便腾了空。 李祥廷就跟搬布袋似的,将她端上了马车,道:“正好,你跟他们一起,还能少吃些苦头。时敏帮忙弄个毯子给他擦擦,坚持一下,等到了庄子上就好了。” 若萤保持着沉默。 眼前的朴时敏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手里抱着一件自己的长衫和一条手巾。 若萤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解开了上衣,自行拿过手巾来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套上那件皂香隐隐的长衫。 确实很长。朴时敏虽然在男人堆里很纤弱,但跟还没长全的若萤相比,不论是骨架还是个子,都显得很男性化。 他的长衫,若萤穿上去之后,就像是裹了一床床单,袖子得挽好几道,下面落地就要绊脚。 若萤却觉得正好。 她正需要一床铺盖御寒呢 寒冷让她顾不上讲究什么礼仪规矩,直接当着朴时敏的面,就把湿嗒嗒的裤子袜子一股脑儿地扯了下来。然后,整个身子蜷成一团,藉此蓄积热量。 朴时敏用了好长时间,才将视线从那一堆湿衣服上收回来。 四郎里头什么都没有呢,是光着的呢。 他固执地反复想着这个问题。 “你们是从城里来的?”若萤没有理会他的呆状,直接询问北斗。 北斗点头称是。 必须是有急事,才会让城戍打开城门。 “果然还是公子厉害,这通天彻底的本事,一般人他学都学不来” 北斗仰着下巴,言语中既有骄傲,也有余悸。 当时的情形很是有些吓人。睡得好好的公子,突然跟挨了一刀似的痛叫起来。 吓得他赶忙点灯去看,只见公子脸色煞白,手捂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被鬼追赶着跑了几十里地。两只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直勾勾盯着床尾的暗处,就像是那里站着什么牛头马面一般。 害得北斗浑身虚汗c脚下发软。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能让公子这么害怕,绝对不是小事情! 随即,公子不住声地念叨着四郎,急急忙忙往外走,好像动的迟了,就再也见不到四郎了似的。 紧接下来,驱车c出城c夜行,冥冥中好像有神明在指引着,公子三身上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柔迟疑,坚如磐石c勇往直前。 “小的一路上都还在纳闷呢,好好的,四郎这会儿肯定早就歇下了,能有什么事儿?结果,老远就听见四郎的声音了。要不说这种事情,就得相信公子” 若萤捉住了朴时敏的手,也将他的颤抖与慌乱一并承接住。 “是我扰了时敏的好梦呢。听说这种事儿很伤元气,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希望这种事,以后尽量少做。时敏有时也要顾念一下朋友的感受,好吗?” 她娘打一开始就没看好这个阴阳生,冲的不是别的,就是他这副身子骨。 乡下人的话:跟养不活似的。 上次在蝠园替她招魂,据说事后足足躺了三四天才返过乏来。这份恩情,至今都令她惶惶。 此番又为她废寝忘食c栉风沐雨跋涉艰难,没的说,她欠他的,只怕一时半会儿都还不上了。 她的关怀止住了朴时敏的恐惧,却又撩起了别的情愫。 “只有四郎别人不会”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奈何拙于表达,以至于语无伦次。 好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极为玲珑的人。 若萤暗转心思,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敢情只有她,才能让他产生如此强烈的心灵暗示。 这倒是奇了。 难道说,她跟他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因缘? “四郎不知道吧?其实当时能认识四郎,也是早有预感的” 知道那一日会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出现,知道那个人会关乎自己的命运,但是不确定那个人是老是幼c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会在何时c何地相遇。 所以,那天公子才会给人欺负。因为平日里都有他北斗跟着,偏就那几天他病了,爬都爬不起来。为了不错过这次的相逢,公子鼓足勇气一个人跑到了大街上。 即使被若萤当众维护,彼时的朴时敏也不知道,她其实就是那个令他一整日心神不宁c患得患失的“有缘人”。 “是前阵子才发觉的吗?” 听了北斗的陈述,若萤渐渐地有了头绪,再看向朴时敏的目光,莫名地复杂。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念叨着没头没脑的话,朴时敏的眼睛里闪动着的却是深挚如海的依恋与信任。 这让若萤既困惑c又不安。 有些事,她能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心净如镜能走阴阳的朴时敏。 有些事,纵使她依旧昏昏,但在朴时敏的眼里,却是昭昭然无所遁形。 她一直暗中查访那个得道的相士金半仙,目的就是要弄清自己的八字中所隐藏的信息。 在她昏睡期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应该是有些东西给弄丢了,而有些东西却补充了进来。 那些似梦非梦c虚实难辨每每令她发呆走神的感觉,就是她必须要解开的疑团。 她很清楚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这份特殊性,也正被周围的人所察觉c探究。 朴时敏懂得她的命理,也曾陪伴着她的魂魄经历过一些事,一些只有他一个人明白知道的事情。 他是她的灵魂的见证人,也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能最了解她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深感惆怅。一直以来的自信在这个男人面前打了折扣,有些始终放不下的执念,在这个男人面前,似乎可以放下了。 朴时敏的存在,意味着她不会孤单,也不必忧虑那些不为人知的困惑。 “听这意思,我跟时敏岂不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了?万一哪天我出了意外,时敏也会跟着受伤,是这样吗?” 她私心里希望,这就是个玩笑。对方只是个路人,是她生命里无数过客中的一个,不会绊住她的脚,不会分散她的精力。 相逢一笑新生欢喜,挥手而别了无牵挂。 仅此而已,如此就好。 但这微茫的希冀却被对方的轻轻颔首给粉碎了。 “四郎若无恙,敏即安好。” 朴时敏的表述柔得像一阵风,拂过心田,皱了平湖c繁了杂花。 若萤陷进他一丝不苟的眸子里,哑口无言。 自以为能够无往不利的她,最终却折戟沉沙在一个自以为最无害单纯的少年面前。 一个她无法理解的世界,是她无计可施也无力改变的陌生之境,除了依从,还能如何? 陈家的庄子岑寂的很。 若萤等人抵达的时候,已近亥时,正是夜深人定。 李祥廷抓着门环叩了十几下门,看守庄子的老头子才颤巍巍地跑出来。 他的婆娘跟着起来查看,老两口一个负责拴马喂料,一个忙忙地去厨下烧水c煮姜茶。 遭遇到这种天气,最舒服的莫过于赶紧泡个热水澡。 只是匆忙中,哪来的换洗衣物? 若萤泡在木桶里,一会儿为穿衣犯愁,一会儿又为李祥廷的伤挂怀,一会儿又回味朴时敏的话。 这一日的经历太丰富,很有些一日抵一年的感觉。 敲门声隐含着怒气。 这种灰色低沉的气息,随着陈艾清的出现,迅速溢满斗室。 他是来送衣服的,但是若萤相信,他有话要说。 “能麻烦艾清帮忙擦一下背吗?” 耳听得那人背对着她喘着粗气,若萤知道,这话匣子她要是不帮忙打开,陈公子可能会憋个半死。 果不其然,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一旦抛出来,立马就让某人炸毛了。 “可耻!” 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远比惊天动地的咆哮更加愤怒。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这人,实在太过分了!祥廷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要骗他?” 为什么如此地没脸没皮,任由一个大男人搂搂抱抱不说,甚至于裸裎相见。 看到她穿着朴时敏的长衫被抱下车的那一瞬,陈艾清觉得自己的三观碎了一地。 就不能坚持一下,到了目的地再脱再换吗?当着人家主仆俩大男人,就那么脱得光溜溜了? 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一个满口道理让群儒钦佩的人,会不懂得男女有别c非礼勿视? 做人怎么可以任性到这个地步!自己不要脸不要紧,好歹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吧? 他不要和这种鲜廉寡耻的人为伍,也不允许这种人睁着眼睛欺骗自己的好友,更不愿看到好兄弟为这种人受伤c声名受累。 “你要跟他道歉!”他脸色铁青c满目怒火。 若萤充分尊重了他的存在,一直等他说完了,方才撩水洗浴。 边洗边轻笑:“艾清当真十分维护李祥廷呢。有句话,说来不怕你恼,你知道吗?长久以来,我一直觉得,你像是李二哥的另一面。你和他,一体两面,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陈艾清听她直呼他和李祥廷的名字,心头之火愈炽,忍不住喃喃道:“长幼不分,无礼至极!” “这话怎么说的!艾清背对着我,自然看不到我的真诚。”若萤淡然道,“不管你有多么地鄙视我和我的年纪,岂不闻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c齐颜色c顺辞令。君子处世,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艾清这么背面谴责,很让人不服气呢。” 陈艾清的身子晃了一下,紧攥着双拳,吸气再吸气,艰难地转过身来,冷笑道:“既然你都无所谓了,别人又何须在意!” 若萤靠着桶壁,手搭桶沿儿上,好整以暇地审视着对方,心下为这个少年难得一见的丰富表情暗中叫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4章 相约为好 陈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假老道”了。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威严冷冽,也不知道吓退了多少结交之意c亲近之情。 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哪怕是犯错,都是可爱的。 可他偏要学习他那个爹,不苟言笑板一眼,不但失去了自我,还会落一个“东施效颦”的印象给人笑话。 从他刻意模仿他的父亲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这少年很介意自己的形象。而她却把他拿来比作李祥廷的影子,这当中的从属关系一目了然,他要是开心的话,那才怪呢。 “祥廷是祥廷,艾清是艾清。” 这话一出口,若萤油然联想起朴时敏的那句偈语:四郎是四郎,四郎不是四郎。 很玄奥有没有?很能忽悠人有没有? “李二哥心如秦镜,见物指心。心宽如川,能容大船。真诚也好,虚伪也罢,随便你千变万化如妖怪,他只以赤子之心相待,便能消弭一切杂念,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能够得到他的关爱,固然可喜可贺,但要是想引起他的记恨,这种事儿委实有些难度” 陈艾清皱起了眉头。 他大概听得懂她的意思,但是十分受不了这样的曲里拐弯。 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算是很曲折幽深了,但跟眼前这位相比,差了不止一点两点。 他开始以为这孩子的欺骗与侮辱是出于骄傲自大,但听了这些话却发现,对方对于好友李祥廷的了解程度,其实并不浅。 言下对李祥廷竟是十分尊重与推崇。 他心里的无数气孔,不觉就给堵上了几个。 但是对方紧接下来的话,差点又让他给自己的口水呛死。 “艾清你不一样,我不是说你不好。恰恰相反,要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保护李二哥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是艾清。” 陈艾清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地把脸扭向一旁。 “坊间说,你像他的影子。要我说,这话不对。李二哥那么阳光灿烂的一个人,任谁都抗拒不了他的魅力。艾清不是影子,你是李二哥的手足,是他破屋烂墙上的苫板与茅塞,是太阳的背面,是他看不见c听不见也够不到的要命的背面。嗯,是这样的。” 陈艾清斜睨着她,神情十分倨傲:“钟若萤,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你确定你了解本公子?笑话!” “如果那人不是李二哥,换成别人,想必你也不屑交往吧?”若萤不疾不徐,“李二哥的朋友遍地开花,却只和艾清形影不离。也许他已经发现了你的不可或缺吧?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神奇的” 陈艾清不觉心动。 他承认,这番话令他很受用,对方的态度,也令他感到满意。没有一丝一毫的轻佻或者是做作,那么一本正经若有所思的表情,配上仿佛历经沧桑方得彻悟的恬淡的语气,很难让人不信服。 她的目光很深,认识至今,他一直没能看到底。也许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敢看。 这孩子有着一张平凡却又充满蛊惑的面孔,叫人不由得好奇,因为好奇而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而一旦靠得太近,结果就会像祥廷和柳静言或者是朴时敏那样,受其迷惑,被其驱使。 他们对她的宠溺,令他不忍直视。再怎么敬佩,她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凡人都会变,今天不得了,或许明日就变了了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及时地把住自己的神志,冷然阻止了这个有着风花雪月趋向的话题。 “歉意。”若萤给出的答复简练而持重,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有感而发,不可以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修戈矛,与子同仇。不像我,大路朝天,左右两难” 这是羡慕吗?是失意吗? 不知怎的,陈艾清莫名地感到振奋。 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终究有着无法克服的缺点和攀爬不到的高度。 “那不是你愿意的?驴不喝水,谁能强迫!” 他这边一高涨,若萤这厢立马就显出低落了:“可不是呢。这人哪,就是这么贱脾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总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是万里挑一不可或缺的。不相信会给老虎吃掉,总觉得会变成伏虎罗汉,名扬四方。总觉得人活一世,不全是百年草草。前辈们走过的道路,也不尽是通天大路。艾清所行走的道理,在下走不得;在下要走的路,艾清也未必觉得是正道。是非对错,总是要做过了才能明白,是吗?” “所以,你就可以欺骗别人?把别人全当成瞎子c聋子?” 水声喧哗。 陈艾清心神一颤,本能地闭上了双眼。 目不能视,听觉倒是越发地灵敏了。 听见猫一般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听见水滴丁丁,听见抖衣服的簌簌声。 他有点不知所措。 原本信心十足不会被一个小孩子牵着鼻子走,就这么兴师问罪而来,非但没有收到期望中的羞愧与歉疚,到头来,反倒成了木桩子,就这么睁眼不是c闭眼也不是。 心里头有个声音大声地命令着他:睁开眼,怕什么!她既敢亮,你就敢看。只要抓住证据,才能有力地打击敌人不是吗? 与这个声音相对应的,是另外一个微弱而怯懦的踌躇不决:那样不好吧?年纪再小,也是个女孩子。这一旦看了,会不会给赖上?要不要对其负责啊?不不不,这是绝对不行的!他才不要自取其辱呢 皂香盈面,一只小手覆上前胸。 陈艾清大惊失色,如同躲避一块火红的烙铁,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像一只甲虫般被钉在了门板上。 “喂,你——” 他想说这是骚扰,是调xi,可垂眼处,那小小的人c小小的脸上的一往情深,顿时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对艾清的喜欢,并不比对李二哥少。我觉得跟艾清做朋友,总好过跟你做敌人。其实,最好是能做兄弟,不过,这似乎有点难度。” 她一脸的遗憾,看上去怪叫人同情的。但是陈艾清就是觉得心中狼烟四起地。 她的话有些孩子气,是让人不忍苛责的纯真与率直,但是陈艾清却坚信,那只是一种错觉。 钟四郎不是草包,她比任何人都狡猾。 如果他认为她草包,就等于否认自己亲爹的眼光和见识。 能做李家叔父和父亲下酒菜的钟四郎,肯定比他陈艾清强,也比李家两兄弟强。 坊间常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钟四郎毫无疑问就属于这种怪中奇葩。 别问他这种认识是何时生成的,也许从第一眼开始,也许是八字不合,生来就不能相容。 “钟若萤,你傻么?还是说你看我们都是傻子?做兄弟?这种事儿不该来问我,应该去佛前多多烧香,祈求下辈子梦想成真才是正理,你觉得呢?” 他觉得他这个回答无论是从语气还是内容上,都算得上很有力c很完美,足以让对方心生羞愧c无地自容。 也许吧?不然的话,为什么脑袋一下子就垂下去了?低头就意味着认输吧? 还没等他感受到胜利的快感,胸口处便传来吃吃的笑声。 似乎只是想稍作休息,那孩子的脑袋离开他的前胸,再次高高地扬起来了。 “我又不想跟佛做兄弟,他要怎么说怎么看,与我何干?艾清不肯跟我好,不过是嫌弃我的身分罢了。但是我想问艾清,你是如何判断一个人到底是男c是女的呢?” 凭眼睛吗? 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c看不到的就不存在吗? 小手一下下拍着他的胸脯,一如叩击紧掩的柴扉。刻意压低的童音,自来都具有着催眠的魔力。 他不相信她,可是此刻却无法对她的质询不理不睬。 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绪,感觉就像是绳套在颈,身不由己。 她这句话,到底透露出怎样的信息?单纯就是跟他探讨人生呢,还是说在暗示他某些事情? 关于她是男c是女,这个问题不就摆在明面上吗?难道说,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 不是那样,那就是那样?!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震到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下面溜,滑下那张雌雄难辨的脸,滑过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平坦的胸脯 再下面的话,看不到,但是不要紧,全在他的脑子里。那一双天足c整齐白净宛若面团捏出来的十个脚趾头,往上是不满把的稚嫩的小腿,泛着珠玉的光泽 十岁了呢,若是正常的女孩子,不管家里多穷,但凡要点脸面的,哪家的爹娘敢不给闺女裹脚?不裹脚的女孩子绝对是个笑话! 可是钟若萤却是天足,是天足 陈艾清凌乱了。 或许,他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看错了也想错了? 是谁最早说的,这是个女孩子? 又是谁给一个女孩子取了个“拼命四郎”的绰号? 他是凭什么断定正处在不男不女这个年纪的她是个女孩子的呢? 其实判定她是男是女,很简单。方才只消往浴桶里瞅一眼c摸一把,就行了。 可是因为心下的羞耻,让他错过了这种好机会。 现在还来得及不?摸一把,揉两下 可万一是女孩子呢?自己的猥琐举动岂不是要成为对方的把柄?或许,对方就等着抓他这个小辫子呢。别忘了,这小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知不觉中,陈艾清的鼻尖渗出了汗珠。 若萤将他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她知道自己赢了,那策马江湖c信步四方的自由生活距离她又近了一步。 “男如何,女如何,不男不女又如何?大丈夫志存高远c胸怀天下,若囿于器皿,固步自封,岂非有违圣人教训?人与人交往,问的是心,不是吗?以貌取人太浅薄,先入为主失误多。随心而往,即便有错,也不枉快意一场。 艾清不喜欢我,那是不能勉强的。但是我会努力地适应你,学着喜欢你。不为别的,爱屋及乌。相信李二哥也乐见我们两个友好相处吧?日子还长着呢,让咱们慢慢地相互适应c相互习惯吧,为了李二哥。就算做不成朋友,也尽量不要变成见面眼红的仇人,让李二哥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你说呢?” 小手拍了拍他前胸,似乎是在跟他做下了一个愉快的约定。 过来李祥廷这边的时候,他已经沐浴完毕,北斗正在帮他拾掇伤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5章 亲如一家 那伤口在小臂上,约摸半尺多长。好在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骨头。敷了白药后,此时已经止住了流血。只需要养个天即可结疤痊愈。 朴时敏头顶着大手巾,等着北斗擦拭。 见状,若萤走过去帮忙。 看门的婆子端来了几碗浓浓的姜汤,看着几个人喝了,哈欠连天地退了出去。 几个人却是睡意全无。说起刚刚的惊险经历,俱是不明就里。 但有一点却很清楚,若萤的处境很危险。 不仅仅只是警告一下的问题,狙击的人可是带着凶器利刃来的。 “往后怎么办?”李祥廷心情沉重,“这要是他们跟着你一直到老家去,怎么办?现在咱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本身就很吃亏。” 若萤点点头:“少不得以后身边随时有人跟着。我想过了,就是上个茅厕,也不能马虎大意。” 李祥廷给逗笑了:“难得你还有心情说笑。不是哥哥说你不好,往后,再不能随随便便什么话都说了。这次的事情麻烦就麻烦在不知道你得罪了谁。——也真有你的,从上到下,一次性全部得罪完,真是好本事!” 若萤苦笑着撇嘴:“你就别打击我了,嘴巴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只是好歹宽限些时日,以便我先写好遗书嘛” “又口无忌讳了!”李祥廷蹙眉教训她,“别那么灰心,不是还有哥哥们吗?你以为兄弟们是做什么的?关键时候不用,不如养条狗。如果是六部的人暗中作祟,我会跟艾清留心查访的。你要做的,就是小心再小心,千万保护好自己。如果身边缺人,我让李文过去守着你。” 若萤摇摇头:“真有需要的话,我不会跟李二哥客气的。眼下暂时还不用,太过张扬,会让家里人不安的。” “二哥就二哥,往后就把那个‘李’字去掉吧。”李祥廷笑得邪魅,“今天以后,你得习惯哥哥的存在,这可由不得你说不了。” 若萤愣怔了一下,本能地看向明显知根知底的陈艾清。 后者白她一眼,别转了脸去,神情说不出的怨念。 “还记得以前我跟你的那个约定吧?”李祥廷有些小激动。 若萤沉着地点头:“你说家里有事,爽约了不是?” “没错!就是那件事。我娘一直在寻找一位故人,是她自□□好的闺中蜜友。当时都住在京城,左右为邻。后来不知怎的,那位故人忽然搬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后来,我爹赴京赶考,金榜题名。跟我娘成亲后,一同去了成都任上”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直至李箴改迁山东知府,一家子方才回到内地。 “这些年,娘一直没有放弃那位朋友。经过多方查寻,说是就住在齐鲁一带。你也知道,这女人出嫁从夫,连称呼都跟着变了,想要找出来,简直就像是大海捞针。而且,这种事又不同于通缉疑犯,找人画两张画像,就可以到处张贴一下。所以,找了这么久,我们都觉得没有希望了,谁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千佛山下,上巳清欢。若萤以一通惊世骇俗的“时弊论”独领风骚,彻底成为山东道上无人不知c无人不晓的名人。 这个上巳因为钟四郎而被载入方志,大书特书浓墨重彩。 与世子妃的遭遇,当中的屈辱与机心被大众自动忽视,这一场风云际会被冠上传奇的色彩,成为坊间流传不衰的热议。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围绕在四郎周边的人,也无一例外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当时,李祥廷之母唐氏正跟几位地方士绅夫人赏花观景,听闻附近闹得很凶,便也凑过去看究竟。 结果别的没看到,倒一眼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寻找了十多年的知心好友。 虽然历经十多年的风霜侵蚀,曾经花样的少女业已变化很大,但是那与生俱来的孤高与梦里从不曾褪色的模样,依旧清晰可辨。 唯恐认错了人,待到围观者渐渐散去c事态趋于平静,唐氏立即差了心腹前去询问。 “你不知道当时那场面,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娘哭成那样儿,不怕你笑,我都替她觉得怪丢人的” 李祥廷猿臂长舒,把若萤拉到腿间,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这下你明白了吧?我可是你如假包换的二哥。往后,在不许分你的我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咱兄弟俩要有福同享c有难同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找你找得这么着急了吧?” 他的大手不无欢喜地抚摸着若萤的长发:“这就是缘分。难怪看见的第一眼,就觉得面善得不行不行的。敢情那是老天爷的暗示,只是让咱俩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说起来也真够有意思的。” 受其感染,若萤也是感慨万千。 母亲的出身来历,至此总算是明白了大半了。 唐氏什么家世? 祥廷的外祖父唐鸣世,那可是翰林院有名的学士,光是学富五车也就算了,关键是又生了两个了不得的闺女。 嫡长女妙蓉,适配鲁王朱镝,乃王世子和寿宁郡主之母。 嫡次女妙华,嫁李箴为妻,生子祥宇c祥廷。 唐家久居京城,唐二姑娘少时与邻家叶蓁交好,这说明什么? 说明外祖父一家并非等闲人家,就算比不过唐家,也不会差太多。 而这,绝非匠户出身的外祖能够做到的。 不出所料,现在的外祖并不是她真正的外祖。 母亲与现在的外祖父,并无血亲关系。 至于那位身世显赫的外祖究竟是何方神圣—— 若萤勾了勾唇,心中已然水清石见。 “我娘她们现在什么情况?” “蓁姨倒是想回去呢,说怕耽误了农时,我娘不让,非要见了你才放人。现在,一家子就只有我娘和我大嫂没见过你了。” 若萤点点头。心想这一趟济南之行,收获颇丰。能够结上一门好亲戚,于三房的面子上好看不说,往后在街面上行走,多多少少会少很多的坎坷磨折。 前头的老太爷老太太他们,态度也会有所收敛,这对娘来说,可谓是很大的安慰了。 “王世子那边是怎么回事?” 李祥廷摸了摸她的脸,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着急么,想着世子哥哥神通广大,就跟他说了这事儿。结果正好他说在这一带见过你。我就直接找过来了。要不说,人要走运,喝口凉水都蜜甜。” “这样啊” 若萤暗中松了口气:照这么说,并非是王世子特意报信c伺机整治小侯爷?原来他心地真的不坏,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今晚上的事,烦请二哥暂时替我保密,我怕吓倒我娘她们。” 不交待清楚的话,就凭李祥廷的性子,难保哪天不会说漏嘴。 果然,李祥廷另有想法:“让她们知道不好吗?早知道,早作防范,或许正好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北斗忍不住插了一句:“不是打着侯爷的幌子来的吗?应该问问侯爷去。” “不关侯爷的事儿。”若萤断然予以了否认。 “我也这么觉得。”李祥廷道,“他要是干这种事儿,最多就是弄把纸刀吓唬吓唬你。这一上来就是杀招,可见仇恨不浅。” 若萤不禁哂笑。 纸刀?那个人哪有这么菜!敢对自己下狠手的,哪有个善茬儿。 “我会小心防范的,”若萤道,“二哥放心,我可是很惜命的。” 次日一早,若萤等人即赶往城中。 先是在临街的摊子上吃了早饭,略微养了下精神,然后送走了陈艾清和朴时敏,李祥廷便领着她去成衣店买了新的衣裤换上。 焕然一新后,两个人手牵手踏进了李府的大门。 消息早从门首传进后院。 李祥廷的伴读李文带着一班小厮家丁迎上前来,拱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二人。一群人,你一言c我一语,七嘴八舌,倒像是分别了几百年似的。 拉拉扯扯中,李祥廷的伤口就暴露了出来。 李祥廷故作寻常,只道是跟人比试功夫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 众人皆知他一向要强好战,从小到大受过的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业已习惯了,因此并未在意。 成功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的李祥廷,趁隙冲着若萤得意地眨眼。 时李箴公干并不在府中,听说叶氏和两位姑娘都在唐氏那里说话,祥廷便带着若萤直接去二门里请安。 刚用过早饭,唐氏和长媳严氏正陪着叶氏母女吃茶聊天。 两下子一见面,唐氏明显地就是一怔。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有些颠覆了她之前关于这个孩子的一切想象。 在丈夫的口中,钟四郎少年老成,想来就是暮气沉沉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着刻板执拗的态度,以及一目了然不和于俗的清高自傲。 那眼睛应该是朝上的,那嘴角应该是微垂的。 而依据叶氏母女话里话外透露出的信息看,四郎确实不怎么爱说爱笑,不怎么亲近人,也不起眼。同龄人热衷的,她通通兴趣缺缺。总体上,就是一个不像孩子c又并非成年人的突兀的混合体。 一个想象起来相当模糊的形象,冷冷的,没什么热呼气儿;远远的,总看不清面目。 总归,不像是个讨人喜欢的样子。 二郎却是喜欢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6章 是男是女 二郎的性子极为轻燥马虎,能够将就他的人,要么就是陈艾清那样的,阴沉沉不怎么说话,光玩儿心眼儿的;要么就是大大咧咧,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的没心没肺的家伙们。 否则,但凡是个有气性c有血性的,用不到三两天,两下子铁定要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事实上却没有这种意外发生。 也就是说,二郎的习气能够被四郎包容。 既有胆有识又有心,这样的孩子,不该是冷冷的,应该有点像是庙里的弥勒佛吧?大度能容,容天下不能容之事。 似乎是冷的,又似乎是和气的——唐氏糊涂了。 而那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孩子,此刻就站在面前。没感觉到冷,也没觉得傲,既没有眼前一亮,也没有心生失望。 那样的存在,就好像日日见惯的手边的器物c身上的衣衫,不会刻意去留心,但一旦改变或去掉,立马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这感觉 这玄妙的感觉让唐氏不禁莞尔。 有意思。 是的,只有这个词最恰当。 她清楚地记得,当叶氏母女踏进这府里时的情景,谨慎而羞怯,生怕多走一步c多说一句。那种打心眼儿里沁出来的陌生感,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不但是叶氏母女,换作任何人,到得一个陌生的地方,都必然会有这样类似的反应。 简言之,这是人之常情。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同样初次登门的四郎身上,就有点奇妙了。从她的身上,找不出一丝初来乍到的感觉。仿佛是自家的庭院,这里的每个人c每样东西,似乎都已司空见惯,多一眼不奇,少一眼不怪。 这个反应,也就比麻木好一点吧? 唐氏暗中想到。 这么大点的孩子,如果突然进到一个新地方,就算不慌张,也会表现出强烈的兴致吧?应该会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吧?那表情c那眼神,不该是光彩熠熠c欢欣雀跃的吗? 可是四郎没有。 要她行礼,她便行礼,行的是男子的揖礼。据叶氏说,这是习惯,因此唐氏也便不以为怪。 行礼完毕,她就端正了态度定定地望着对面的人,也不说盯得有多紧,但唐氏十分肯定,她就像是相面术士那样,已然将面前的人透过皮囊c看清至内心。 那双眼睛因为太深,看不见星月波澜。 那副面孔温和如闲云,有着某种催眠安心的功用。 而当你想要做进一步的探究时,她却微微一笑,于是,便掩了深沉,只剩下春风徐徐c暖融情怀。 她不同于为娘的叶氏,也迥异于若苏c若萌姐妹。 “这孩子,有意思” 唐氏伸手捉了她的手,拉到跟前,细细端详,不时摸摸她的肩背。 是一幅肉少骨头多的身架,比若苏若萌姐儿俩要结实些。 手上有茧,尤其是捉笔的位置。 听说这孩子学问极好,可见平日里是极其用功刻苦的。 确如叶氏所言,这孩子于穿戴上甚不着意。外头的衣衫应该是新买的,折子都还清晰可见呢。 据说是个淘气得叫人防不胜防的,上房揭瓦c下河摸鱼,杀鸡宰狗,没什么不敢干的。 但是身上却没有汗臭泥腥,相反的,那浅淡的花草药香把她跟一大群的粉黛钗环截然区别开来。 这孩子,特别得连头发丝都与众不同。 “这孩子倒是个大方的,一点儿都不怕生。” 唐氏这话乍听得是赞誉,其实不然。当着若苏若萌的面,单夸若萤,实际上却隐隐含有那两个不大方的意思。 叶氏与她姐妹情深,知心知底,对此丝毫不介意。 若苏若萌跟若萤手足相爱,荣辱与共,也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异样。在她俩的心目中,若萤确实当得起这样的另眼相看。 因此,唐氏这句话其实是在试探若萤。 而若萤又岂会听不出来? 她看着唐氏的眼睛,不避不慌,淡淡一笑,道:“我见姨妈,如见我娘一样,不觉得有什么。” 唐氏开怀大笑,至此,眼中的挑剔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慈母般的骄傲与自豪。 “他姨,这孩子好,我就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孩子!看看这态度,瞧瞧这模样,听听这话儿,简直就跟我亲生的似的!好c好c好!” 她抚着若萤的后背,上看下看,倒像是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似的。 能够让人感到一见如故,又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坎上,如果这本事不是练出来的,那一定是老天爷赐与的。这样的人,不管在哪儿,都不愁没人疼c没人爱c没人照应。 无怪乎二郎张口闭口都是四郎,原本荦荦清高的大儿子近来也改了态度,守着一份据说是出自四郎之口的文章,茶饭不香若有所思。 她倒不管那些文的武的,但只知道,眼前这孩子温和无害又真诚笃厚,是个可以倾心c交心的。 “他姨,要不,干脆把这闺女给我得了。我想了一辈子的闺女,结果一个都没能生出来,心里一直是个事儿。” 叶氏放下茶盅,苦笑道:“你那是光瞧见了眼下,等见到了淘气的时候,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不管c不管!再皮还能比得上我们二郎?成天家跟一帮狐朋狗友拉帮结群,经常地十天半个月不在家吃一顿饭。依我说,照这么发展下去,早晚得变成土匪。那时候,儿子做匪,老子剿匪,那才叫热闹呢!” “娘,你乱说什么呢!” 李祥廷涨红脸,就差没跳起来了。 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 若萤摇摇头,不无遗憾道:“姨妈想要闺女,若萤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这话十分清淡,无形中却有着秤砣一般的实力。 众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为什么?”唐氏饶有兴致地问。 若萤看了看母亲,只见她面色难掩惶惑,似乎已经意识到会有出人意料的坏事发生。 “若苏和若萌,不拘姨妈要了哪个去做闺女,我娘都还有一个小棉袄。可是姨妈要了我来的话,娘她可就没有儿子了。不如,就把二哥换到我家去?” 话说到这儿,似乎又是孩子的口吻了。 唐氏却已听了个半昏:“什么闺女儿子的,姨妈怎么糊涂了呢?敢情姨妈不能要你?你不是闺女?不是闺女?!” “什么?” 李祥廷虎地瞪圆了眼睛。 唐氏有些无措:“他姨,这是怎么回事?我怎听不懂了呢?” 叶氏开不得口,因为此刻若萤正注视着她。那么平静的微笑,是只有叶氏才能切身体会到的压力,像是一座大山,压制着她的惊悸和冲动。 客厅里只能听见西洋钟的滴答声。 如此的安静,让每个人都能够清晰地听到当事人的陈述。 “想是娘这些年给我吓得不轻,有些事,连姨妈都没有告知。——姨妈听谁说的,我是个闺女?” 无人吭声。 唐氏给震得反应不及,叶氏给惊得意识茫然,若苏若萌谨记小辈为客的规矩,不敢僭言。 无数目光齐聚在若萤身上,如千丝万缕,要将她捆扎成一只米粽;又像是锋芒无数,要将她细细剖析。 “姨妈有所不知,曾经有算命的说,我娘命中无子。” 唐氏点点头:“不错,你娘说过,所以呢?” “所以,就算有了儿子,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 唐氏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是该这么着” 这也是民间流行的做法。 有道是“天机不可泄漏”,如果这孩子是老天爷打瞌睡时不小心造成的失误,为弥补这个过失,这孩子总有一天要从世间抹去。 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不幸,为人爹娘的势必要将这个孩子严加保护。 “娘怕不好养活,就一直把我当成闺女来对待。姨妈应该也听说了,先前很是发生了几次意外,险些就见不到亲人了。为此,娘就越发地不敢吱声了。这个事情,还望姨妈见谅!” 众人脸上的疑惑渐渐消散。 为进一步打消唐氏的顾虑,若萤笑着问道:“姨妈看我,像儿子c像闺女?” 唐氏摸摸她的手臂,沉吟道:“要姨妈说,你是个小大人儿。比你娘有主意多了。” 她转向叶氏,似有所悟:“你说这孩子是清明的生辰?怪不得呢” 怪不得叶氏在谈及这个孩子的时候,会那么地纠结为难呢。 阴日的生辰,到底不大好。阴日生,而且时辰又正好是夜里,可不是阴气沉重!彼时鬼门大开,什么乌七八糟的全都跑出来放风,若是正好有个身子合适,哪有个不趁虚而入的? 又听说年前才出了一桩事故,险些没能捞回来,难说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越寻思,唐氏越为挚友的境遇感到难过。生计艰辛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得个后,且又是那么个伶俐能干的,却又摊上这样的命理。嫁的男人又指望不上,做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说是个悲哀。 “行了,姨妈知道了。是男是女也别计较了,终归都是你娘身上掉的肉,是姨妈的好孩子。” “是。”若萤恭谨道。 李祥廷长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吓我一大跳。我就说嘛,四郎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是个女孩儿,怎么可能!” 那胆识c那学问,怎可能是女孩子能做到的。 既然是儿子,自然读书仕进是正途。当下唐氏便询问起若萤的学问来,其实也是趁机给一旁做训导的大儿子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7章 莫名烦躁 而李祥宇似乎对这个问题也很有兴趣。 “不曾进过学堂,也没正经的老师。”对此,若萤并不想隐瞒,“只要是有字的,都会认一认c看一看。六出寺的藏经阁里很是藏了些书,有空帮忙打扫灰尘的时候,顺便会看两本。” “那很不错了。”唐氏赞不绝口,“听这话,就知道你是个上进的。你姨丈难得表扬谁,他说你不错,必定是不错的。” “什么叫不错?简直好得不得了。”李祥廷插嘴道,“娘你是不知道,我们那帮兄弟,对四郎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论学问,论写字,能赶得上四郎的,不是我吹,没几个!赶得上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岁数上不是差了那么多么!” 顿了一下,觉得这么说好像不足以说服人,便举出来一个例子:“徐图贵娘知道的,他都找四郎抄过作业。” “说得就好像你没有浪费学费似的!当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还好意思笑话别人!”唐氏见他一副猴子急模样,不禁又好气c又好笑,当下啐道:“我跟你姨妈说话,你老插嘴是怎么回事?当着长辈的面,一点规矩也没有!这就是读书少的结果,就光听见热闹了,就不能跟你兄弟好好学学怎么用功!” 叶氏赶忙劝说道:“快别埋怨廷哥儿了。你这是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边眼馋得要命,你倒好,居然还嫌弃起来!我要是有这么个结实活泼的儿子,这辈子就没心事了。” 唐氏精神抖擞道:“哎哟,难得你有这个心。正好,我还把不得有人收了他呢。干脆也别推让了,今儿就把儿子调换了。你要是觉得不划算,大不了我多赔点家当。这家里你看上什么,直接搬走,不用客气!” 屋里屋外笑声一片。 “我倒是喜欢廷哥儿这样子,有什么说什么,爽爽利利堂堂正正的。可不像我们若萤,问十句,答一句。什么事儿都不跟你说,饿了冷了,你通不知道。有时候觉得,我们这做爹娘的就跟多余的似的,这孩子一个人就能搞定一切” 叶氏有感而发,垂眼拭泪。 “你那是只知其一c不知其二。我们老二好?哼,我这头晕心悸的毛病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吧?全给他气得。你瞧着他人模人样的,精神头一万一万的,好像挺好。平日里的表现,看上去也蛮像那么回事儿。上学总是第一个到,考试总是第一,倒数!先生点名叫回答问题,那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屁来! 人家有书包,装的是书本子。他也有书包,装的全都是机关暗器。光是给我抓到的就有弹弓c刀子c石子儿c石灰粉没法说了,为这事儿,不知道给先生数落过多少次。也是奇了,儿子读书,挨训挨骂的反倒是老子。我们老爷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为他,跟那起子老朽点头哈腰的,一句硬话都不敢说,简直比孙子还窝囊!这都谁害的?还不是这小子! 小时候还能随时拎过来打一顿c骂一顿,现下大了,腿脚利索的三天两头不着家。还让你不用替他担心,说在外头吃的好c睡的好c玩儿的好——你说说,这不是明晃晃气人么!” 李祥廷自觉地当众丢了脸,忍不住抗辩道:“娘你也是,老师们早就说了,要因材施教。儿子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硬要我读,杀死也考不上孝廉。咱家的书全让我爹和大哥读完了,你趁早指望大哥比较靠谱,还能少生些气” 这个他自认为挺孝顺的回答彻底气坏了唐氏,她开始四下里找趁手的家什,嚷嚷着要揍他。 “你们都看见了吧?就这样儿,圣人书没读到几本,就光会同老子犟嘴了。知府的儿子这么个行事,外头那些人能不说c不笑?白瞎了那个子,浪费我十几年的粮食!耳朵光听得见阿谀奉承,根本就听不见那些忠言直谏!” 叶氏抓着她的手赶忙劝解。 严氏也趋向前来安抚,一边提醒尴尬的丈夫:“大哥该上学了。家里有娘和我照应着,你不用担心。” 李祥宇正窘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闻言如得了大赦,当下起身告退。 临走前,有意无意地朝着若萤投来一瞥。 才刚的那番性别之谈还在他心下存有些微的惊诧。他很怀疑自己的眼光,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钟四郎的身份呢? 还是说他太迟钝了? 父亲夸四郎的时候,他没觉得怎样;二弟夸四郎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多感触;上巳初见,依然不觉得异常。 直到那手集词传到手上,他才开始稍稍有些好奇。 但是,自来诗乃小技,词乃诗余,写再漂亮,终究不是大道,最多就能证明作者是个情感丰富c多愁善感的种子。 然而那一通洋洋洒洒c融古烁金的“时弊论”却是将他自高高的山巅狠狠地震了下来。 他有一种陷入尘埃再也飞扬不起来的感觉,至今,那感觉依旧强烈而真实,每每能抽紧他的脏腑c惊醒他的甜梦。 他已无法达到那样的深度与高度,因此,退而求其次的,他渴望拥有这个孩子,渴望这样一个潜力巨大的学生能在不久的将来,将他的人生染上缤纷与绚烂。 而这个梦想似乎并不虚妄。 从兄弟到学生,这个过渡应该不会太艰难。 只是,四郎肯吗? 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是否会愿意将就别人的奢望? 他的迟疑换来的是一记意向不明的微笑,淡淡的c温温的,平和如不谙世事却不由人不往深处揣测。 “靠谱的要走,不靠谱的就更没有留下的意义了。”李祥廷也跟着跳起来,扣着若萤的双肩,以她为屏障,警惕地防范着唐氏的突然袭击。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却要一个只能抵得到他胸口的孩子做挡箭牌,为此,他只能是弯腰驼背屁股撅老高。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滑稽。 纵然唐氏一肚子气,见状也不由得给逗笑了。 “你趁早哪儿凉快,给我滚哪儿去!”唐氏揉着太阳,喘吁吁道,“你姨你妹妹们都在,你皮坚肉厚刀枪不入,我还要脸呢。” “这”叶氏不曾经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难辨虚实。 严氏笑道:“没事儿的,姨妈。这个家,就指着这些事儿热闹呢。二弟他有时是故意的,就是想逗婆婆开心。再说,我婆婆这个脾气,别人不知道,姨妈还不清楚?哪里是个肯生气上火伤肝伤肺的!” 听她这么一解释,再思及唐氏的性子,叶氏遂安了心。 李祥廷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叫四郎。 “我跟着二哥认认地方去,姨妈和我娘且说说话。”若萤给唐氏做了个揖。 “去吧去吧。你的话,或许他还能听得进去。” 若萤应着,转身给严氏行礼,再次认真地端详了她两眼。 这是陈艾清的表姐呢,大约十六七岁,非常典型的世族淑女的姿容,让人看着就舒心c放心。同李祥宇立在一起,只能用“郎才女貌c天作之合”来形容。 又是个很知情知性的。这才认识多久?看若苏若萌看她的眼神,已然充满信任。三个人站在一起,瞧上去就跟亲姐妹一般和谐。 抬脚要走的时候,唐氏族忽然叫住她:“你二哥那儿,你想个法子,让他把那一堆沙石乱草趁早拾掇出去!什么布阵演兵,大字不认得几个,还想当元帅将军?去窑场搬砖和稀泥吧!” 说着,转向叶氏抱怨道:“他姨,这回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闺女了吧?这儿子哪,就是前世的债主,没完没了的折腾你” “” 晴雨轩。 弦歌在侧,美人膝上c曼舞樽前。 芬芳馥郁c纸醉金迷。莺语呖呖c玉臂纠缠c雪肤横陈。 旖旎香艳迷乱心眼,但是给当中的美人一对比,这一切悉数作了闲云流烟拂之即散。 层层叠叠的紫宛若五月紫藤烂漫,自大片玉白的胸脯上纷纭而下。美酒数滴如珠,溢出红唇微翕,蓄满浅浅的肩窝,在前胸画出一条优美的丝线。 美人春睡足,意态正朦胧。桃花微醺的眉眼中,荡漾着不雨不晴的缱绻。 身后,佳人十指纤纤温情脉脉地轻揉着鹅颈修长,檀口贝齿间无限怜爱与娇嗔:“啧啧啧,这谁哪?这么狠心,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呢?真是一点也不解风情啊。真真叫人看着心疼” “你要不这么多嘴,还能更可爱些。” 轻飘飘不冷不热心不在焉的话语中,不带有任何的情感色彩。 这让依靠姿容立身安命的美人顿时羞红了粉面。 “才欢悦,早间别,病煞俺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换换换,换个好听的!” 花团锦簇中的美人忽地坐起来,衣衫如云湍湍泻下双肩。 便有半痴半醉的烈焰红唇狂蜂浪蝶簇拥而上,亲吻每一寸肌肤c攀附每一片纤缕。 只是平日里惯作折花手的美人今日似乎情绪不对头,紧蹙的秀眉透露出的只有不耐与烦躁。 抚琴的锦绣蛾眉轻垂,抿嘴轻笑:“侯爷今天是怎么了?酒也不香c歌也不美,岂不知酒还是一样的桃花酿,歌也是一样的桑间乐,分明是你不是平日的你。” 这句护雏之意明显的话,赢得了在场的环肥燕瘦们的连声附和。 小侯爷向来挺好伺候的,可不像今天,阴晴不定,仿佛头顶了一口黑锅。任由她们使出浑身解数,只管逗弄不笑,直是叫人心肝乱颤六神不宁。 “是,爷,看你今天也不像从前那么顺眼了。” 搁在平时,遇上同样的状况,他一般会笑骂两句,可今天就跟吃了枪药似的。 美人们察觉到了这一明显的变化,一时间都有些讷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8章 尺素慰情 锦绣不愧是个中翘楚,面对排揎,不急不恼,越发凉风习习地调侃道:“这就奇了怪了,是谁惹了我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沉鱼落雁的小侯爷?莫不是哪位冒失的恩客出于嫉妒,给侯爷穿了小鞋?谁呢?找出来,让我们姐妹给他好好上上眼药。侯爷你也别生气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要哭死一大片的姐妹。” 话没说完,就收到了一记警告意味甚浓的眼刀。 锦绣不觉自嘲地笑了。 敢染指小侯爷,却又被护着c宠着的人,她用脚丫子也能猜得出是谁。 只不过一夕间,小侯爷好南风的消息就传遍了济南城的大街小巷了。 别问这消息是真是假,反正这是小侯爷身边的人说的,再假,也假不到哪儿去。 济南城的人都有个共识,郡侯府小侯爷的人,多半都是乌鸦嘴c长舌妇。 许是近朱者赤c近墨者黑,这些仆属常年跟在小侯爷身边,早就习惯了把黑的说成白的c对的认作错的,三观六识基本都跟常人颠了个个儿。于是乎,一些原本是家丑的事儿,也能给当成骄傲,到处张扬。 反正,不管坊间如何议c如何骂,终究伤不到小侯爷的一根毫毛。 侯爷是什么人?山东道上的风云人物。既是风云,哪能和尘同光沦为世俗?必须得能言人之不敢言c不能言,为人之不敢为c不能为;要能左右这片天的阴晴,让天空下的每个人,都能时时感应到侯爷的呼吸c听得见侯爷的声音c还得要把侯爷记在心里。 所以,“侯爷好南风”这个大事件无论如何都不能低调处置。 乍听得这个传言的时候,锦绣很是吃了一惊。 她记得清清楚楚,侯爷好娈童这个事儿,最早的起源是钟四郎。 当日,大街上c人群中,小侯爷强吻那孩子的一幕,可是让府城沸腾躁动了半月余。 后随着钟四郎的离开日久,此事渐渐就落地成尘,淡出了人们的话题。 不曾想今日死灰复燃。 想必是上巳那日之后的事儿。 那天,她亲见小侯爷拉走了四郎。现场都在为那“欠债”的四郎担心,唯独锦绣心中冷笑不止:小侯爷要斗得过钟四郎,只怕还欠些火候。 在她看来,当时的小侯爷出现得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世子妃发飙,谁敢劝阻? 那些儒生吗?他们和训导李祥宇捆成一扎,都不够格。 仪宾庄栩吗?哈,那更是做梦!那位大人管过谁的闲事?连他自己,都全部交给了郡主,要他替别人做主?下辈子都够呛! 她知道,当时王世子就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这位贵人为何会出现,其所思所想所顾虑,锦绣猜不透,但十分肯定,他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出头。 作为锦绣自己,其时是有刹那冲动的。钟四郎固然作得大了,可毕竟年纪摆在那儿。纵然戳破天,有司能跟他的父母问罪,也断然没有对一个孩子行刑问责的道理。 世子妃却意图昭然地要寻他的晦气,这一点,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那位钟伴读给当了枪手,真是个悲剧人物。不但被世子妃压制得没有挣扎的余地,还给钟四郎那小子耍得团团转。 四郎当时跟他的那位堂姐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是近旁的锦绣却看得清清楚楚,四郎那个眼神c那个笑容,太诡异了。 虽然是旭日当头,可锦绣愣是没感受到一丝热乎气儿。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四郎其人,当得起这句话。 也不知世子妃是否察觉到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殊不知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算计了进去。 实说起来,四郎挺厚道了。当众给全了贵人的脸面。在锦绣的设想中,原以为处于劣势的他会耍无赖又哭又闹,讹对方以大欺小——要真这么着,估计世子妃会很没面子。 为难小孩子,这可是没有仁爱之心的表现,足以成为一个女人的最大的污点。 那一刻,她替四郎心疼。孩子就是孩子,简单一点c鲁莽一点c没心没肺一点,没什么不好。可是太懂事c想太多,反会受其累。 “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同样的质询不下百次,玩笑也好c卖弄学问也罢c怜悯同情也罢,她统不以为意。 唯独四郎,问到了她的灵魂深处,不怜不怒,如痛彻绝望后大开大悟的为人父母者,直指内心c力透纸背,振聋发聩。 以色事人不长久,徐娘半老犹风韵,但在这之后呢?青春不再c遍体鳞伤,到那时,你将何去何从? 身归何处? 心属何方? 真正关心她的疾苦与未来的,天底下只得一人,一个孩子。 那一刻才深切领悟到何为“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刻,才感受到泥沼深陷身不由己的痛苦。 想救,救不得;泽被却无以回报。 这样的处境,令她自责而羞愧。 但是小侯爷却突然现身了,依然是一贯的调调儿,招蜂引蝶c胡言乱语。 锦绣觉得从没有一刻能像眼下那么地感激他。 抟玩风月的她看出了那个男人极力按捺着的愤怒与痛惜,宛若一个小孩子,发现珍爱的东西遭人毁伤了一般。 他霸道地带走了钟四郎,在恰当的时间c做了一件恰当的事。 而那些犹在质疑他的人品的人,显然都瞎了眼。 之后,他们去了哪儿c做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在短短一夜后,“侯爷爱南风”的消息就闹得家喻户晓了。 山东地的名花淑女不计其数,小侯爷却独独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 这是谁的错? 毫无疑问,那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钟四郎就成了众矢之的。 这笔帐算下来,侯爷和四郎到底谁赚了c谁亏了,还真不好说了呢。 在她看来,钟四郎决不是肯给人作娈童的人,那么眼下甚嚣尘上的传言,对于四郎可是大大地不利。 因此,小侯爷后颈上的那块清淤也就不值得同情了。今日今时,他的怏怏不快,纯属自找的。 不过呢,固然她乐见这男人吃鳖,但是,自己一直未曾办到的事情,却给一个孩子轻而易举地办成了,这当中所寓含着的一目了然的能力强弱对比,让自视甚高的她觉得很不是滋味。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更加地牙酸了。 姜汁神秘兮兮地进来,呈上一封书信。 堪堪地朝着信皮掠了一眼,原本还是彤云笼罩的梁从风腾地就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 这男人的笑容向来所向披靡。 环绕在周的莺莺燕燕们一时间目眩神迷,宛如重生了一般。 信是若萤写来的。 在信中,她诚恳地向梁从风坦白了不告而别的缘由:因为母亲与故人重逢,作为晚辈,她必须前去见礼。 她跟李祥廷解释说,是小侯爷把她拉出了是非圈,并很好地招待了她,从而消除了李祥廷对他的误解。 正值春播春耕季节,家里的鱼塘c农田以及各项事务琐碎繁杂,太需要人手,所以,她无法安心在外冶游。 她叮嘱他要爱惜自己c努力加餐饭。关于先前她提出的那个建议,希望他能够慎重地考虑一下。反正她是觉得这路子不错,既能增收,又能结识更多的朋友,且又能打发无聊c从中得到历练,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又提及他胸前的伤,说,男人身上的伤,是光荣的印记。既然那伤是因她而起的,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一段荣耀,而不是一个笑话段耻辱。 为此,她必须要努力上进。有生之年,即便做不到最好,但只要努力过,将来就会少些遗憾和后悔。 她很自然地提到了小楼。在她看来,逝者已矣,铭记已是最好的感恩。沉湎于不可追的往事中,属于庸人自扰。若是伊人健在,应该不会乐见他活得阴郁。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要有心有机会,再见并非难事。但愿下次再见时,彼此都能有所长进。 花笺覆面,掩住心头酸涩c眼中莹润。 真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哪,专门拣伤感的事儿说。只管惦记他的伤痛,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自己背心处的那道创伤的由来。 不说就可以忘记吗?怎么可能呢。那道伤疤,就如同一座大山,阻住了他滑入深渊的脚步,让他不无怨忿的心,生出了惭愧。 他无颜诉苦,因为有人曾经比他更痛c更苦。 难忘相逢一次次,花树披拂c□□盈墟。美好的时刻遇见心动的人,一切都美好得不太真实,美好得仿佛春梦一场。 走便走吧,偏又留下这花笺一幅,桃色温婉c香气冉冉,随着呼吸,直至心灵深处。 要不是颈上的酸痛隐隐,要没有胸前的创伤阵阵,这一切,岂不要真的成为一场虚无缥缈的遐想? “原来,李夫人和那位叶三娘竟是自小的青梅竹马。两家子据说中间就隔着一堵围墙。□□岁上,叶三娘忽然就搬离了京城,从此杳无音讯。这些年来,李夫人一直没断了找寻她。” 姜汁将打听来的消息逐一作了汇报。 “钟氏她们娘母看花的时候,李夫人正巧也在。听说见面时,两下子哭得不成样子。都说这俩人感情好,小人也这么觉得。李夫人恁开朗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哭?这不是很稀罕么” “这么说来,四郎倒跟李陈二家成了亲戚?” 一旁的姑娘们好奇又羡慕,纷纷插言。 “要不是知道她们是乡下来的,光看样子,还真是看不出来呢。”有人若有所思。 “就是和自己的亲姐妹比照,四郎也是个特别的。只是那气质,多多少少还能看出些相同。” “照我说,眼光最毒的还属徐家。生意人的眼光果然够深远。当初还在纳闷呢,徐老爷什么身份?齐鲁商会的会长,哪里用得着对一个乡下毛孩子那么重视?原来如此” “老话说的太在理了,要想认识一个人,看他身边的人就知道了” “论眼光,我们锦绣姐姐就差了?当日诗会上,才俊云集,为什么偏偏就看上了钟四郎?” “这就叫物以类聚吧?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 喧嚣四起,梁从风心如止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9章 再见济南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四郎的手笔,就像是面对着那张脸c那双眼,每个字都看得仔仔细细,生怕会漏掉什么似的。 字如其人。 四郎的字,颗颗整洁,形若玉兰含苞,隽秀高洁。兼赵体之清c簪花之丽,自成一家,观之赏心悦目c爱不释手。 想他不过十岁光景,运笔已是如此地流畅,收束老道含蓄,背人处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夫c写秃多少根狼毫。 透过字面,仿佛看到他书写时的神情,意态舒闲c笑容婉约。他的字就如他的人,不粘不滞c不焦不躁,徐步往前,衣带潇洒,不为任何人c任何事牵绊淹留。 如此想来,他的每一次的愤怒c鄙薄c讥嘲c训斥,乃至于拳脚相向,竟都是求之不得c难得一见的真性真情,珍惜珍爱尚且来不及,又怎么能去怨尤,又怎忍心去苛责! 闭上眼,眼前尽是他的形容。他能清楚地记得他的每次眨眼,记得每次不悦地微微蹙眉,记得随时随地都能勾勒成形的神秘莫测的似笑非笑,狡猾而真实,记得每次的深深凝视,深得清寒幽幽灭得了天高的火焰,记得曾经如假似真的搏命纠缠,记得他擂鼓战马般的心跳,还有因为费力导致的满面潮红c咬牙切齿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化作颈项上的重重一击,昏了眼下,只留下昨日之昨追索不及的记忆 从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对他下辣手,除了四郎。这样也好,省得他忘了他。他看中的人,到底是与众不同的,不是么 “锦绣!”陷入遐想中的人忽地坐了起来,“爷借给你的那样东西呢?快拿来,快!” 锦绣错愕的一下,看着他绯红的脸c精光毕露的双眼,霎时就不纯洁了:“侯爷,你” 她知道这位主儿向来是风一阵c雨一阵,想起一茬儿是一茬儿。在这晴雨轩里,门不关c帘不掩地跟姑娘们滚作一团,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可今天大不一样,上一刻还悲情如望门寡,怎一转眼就想到那种事情上了呢? “爷,奴还没看完呢”才不会说,其实她想以时间换空间,贪污了那件好东西呢。 “想什么呢!”梁从风嗤笑了一声,愈发不耐了,“爷的东西呢?别不是给你污了吧?告诉我,那是爷借给你看的,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孤品,要是弄丢了,爷可是要生气的!” 原来他还记着那东西呢。当真小气得要命! 锦绣不禁暗中汗颜,赶忙起身自妆奁的抽屉里取出来一本书,双手奉上去。 边上的姑娘们在看到那本书的时候,已然料到是什么东西了,因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好奇。只是觉得侯爷那副急切的模样委实有些蹊跷。 一丝灵光闪烁于梁从风的脑子里。 他急急地翻开那本重金买来快要给翻成葱油饼的《烟花烫》,随意翻开一页,对照手上的书信,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审阅。 他很庆幸不喜读书的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兴致将这本流传火热的j书看了无数遍,以至于有些章节能够倒背如流。 他也很庆幸自己挑剔,不屑购买那种粗糙的印刷品,而是大手笔买下了小说的原稿,从而让这项爱好有了收藏与传承的价值。 他喜欢这个作者的作品。 凤栖梧。 好高傲的名字。凤凰者,百鸟之王,又称丹鸟c火鸟c鶤鸡c威凤。性高洁,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 他不止一次揣测过作者的身份,是落魄书生,还是无聊士子?是教坊倡伎,还是庙堂尊者? 这诸多的疑问,似乎已有了答案,就在眼前,在这封声情并茂动人心弦的书信中。 “不,不像不对” 看上去截然不同的两种字体,为什么会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这很不对头! 刷刷刷,刷刷刷。 翻过一页,又一页 这二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这当中,到底有没有隐藏着某种秘密? 是了,信上的字体显然还不够老练,似乎是新学成不久,起承转折偶尔会出现首尾不续的情况。如同一个人学走路,第一步和第二步看似相同,实则其轻重c长度,并不完全一致。 而就是这零零碎碎的不衔接c不协调,却同那手稿所使用的笔迹手法有着近乎完美的契合度! 仿佛是一个人,从乡间跑到城里,换了头面,但是人还是那个人,一些小习惯c小心思无法马上改变。 “凤栖梧” 落魄书生的志向,志向高远者的骄傲,这些被竭力掩藏着的锋芒和光华,四郎全都有。 四郎,是你吗?可能吗? 我知你口齿伶俐心思细密,说谎不眨眼c骗死人不偿命,胆子大得敢杀人放火,拥有着足够令寒窗苦读十几载的穷儒们惭愧的见地与学识,可这种东西,会是你杜撰编写的吗? 这种东西 明明才刚不久,还在“时弊论”中对这些毁三观c乱人性的东西大加鞭挞,难道不是因为你憎恶这些东西的存在吗? 我知你从不说没有意义的话c不做毫无疑义的事,那么,你到底是何种意图呢? 仅仅是为了赚钱? 这也有可能,毕竟,你家实在是太穷了。有道是“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按照你的脾性,绝非坐以待毙安分守时的,剑走偏锋这种事儿,绝对干得出来。 可是,真的是你吗?毕竟你岁数才那么大点。 如果真的跟你有关,那么,当初他在合欢镇场院草垛上的搪塞,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彼时,他岂不是给心知肚明的四郎戏耍了?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竟在不知不觉中被个孩子一而再c再而三地玩弄于指掌中,这个脸,当真是丢大发了! 回想过往种种,四郎的每句话c每个眼神c每个笑容,竟然无不意味深长c暗藏玄机。 而这,正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却又无可奈何的根源。 “相思有如少债的, 每日相催逼。 常挑着一担愁, 准不了三分利。 这本钱见他时才算得。” 青青园中葵, 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 万物生光辉。 济南城外,五里短亭。 送别的队伍终于要在这儿留步了。 面对着一张张或担忧c或不舍c或伤感的脸,若萤不禁感念万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地距离合欢镇不过百里,已经这般遥远难及,试想母亲与唐姨阔别日久,天各一方,当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思念之苦,又流过多少伤悲之泪。 再或有一别成永恒,从此天人永诀,那怨念如何肯消得?必定要不甘不愿苦苦地在轮回台上追索c纠缠。 这便是人世之艰,也是为人之困。 看着母亲在和蔡婆子惜别,两下子把臂洒泪,依依不舍,若萤不禁感慨这女人果然都是细腻柔弱的。 而现场的男子,就没有这样的惺惺之态。想是秉性使然,心怀策马四方c处处为家的志向,并不将这百里千里视为天险蹇途。 若萤暗中点头。 所以她愿意跟大方磊落的人交往,就是这个缘故。“我醉欲眠君自去”尽兴尽情,不拖沓c不磨折,很是快意畅然。 她把莱哲牵到一旁。 很快的,大显就要来府城进修了,同住在千佛寺的莱哲正好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到时候,大显师父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莱哲单膝跪地。唯有如此,才能与她保持视线一致。 对于这个等于被自己从死神手里救回来的孩子,他用心甚深。以往总是独来独往c心下惶惶,但这个孩子的出现,却给了他寄托,也让他有了牵挂c有了存在的意义。 异乡的飘蓬,终于在这方陌生的土地上落了根。 “安琪,你一定要保重” 这话也是在勉励自己。 “我会的。”若萤点点头,“若是千佛寺住得不痛快了,或者是有人排挤你,一定要跟我说。我那边的空房子很多,管吃管住,养你终老都没问题。要是觉得闲着难受,随便找块荒地开了,种菜种粮,自给自足,年都不用缴税。有空的时候,正好教教我你们那边的文化。这辈子,我是绝对走不了那么远了,能听个音儿c认个形儿,也算是莫大的安慰了” 说话间,将一个折成方胜的枝条塞到莱哲的手心里。 上面写有她的详细住址,以及昌阳县城蜉蝣书坊的具体位置。为的是他能够在疲累的时候,在昌阳城里有个暂时歇脚的地方。 “我是希望有朝一日,莱哲能去我那儿。你知道吗?听说混血儿个个都很漂亮。莱哲要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千万告诉我。我来帮你选个称心如意的。条件是将来生的孩子中,那个最漂亮的要给我当干儿子——干女儿也成。府城的人眼眶高,又娇气,我倒是觉得我们那儿的姑娘不错,模样儿不赖,又能吃苦耐劳,若再认得字c读得来书,就更好了。这事儿我会留心的,一旦碰上合适的,就会第一时间给你写信。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啊。你也不年轻了,再不赶紧的,耽误我干儿子打酱油,我可是要生气的” 俯首深吻,痴长而炽热。两行热泪,顺着那一只小手潺潺往下。 富贵不必问,落魄我相佑。 这样的四郎,是他命里的天使,叫他如何不爱c不感动! 若萤将李祥廷自静言的身边叫开。 这青年看似热血,东边亮了西边亮,似乎很有影响力c很能干。但是,经过李府中的短暂相处,若萤发现,李箴夫妇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祥廷这家伙对自己的志向根本就没有什么具体规划。 征战沙场c封疆封侯。乍听得十分高大,实则却是空中楼阁一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0章 道破天机 那日,她参观了李祥廷的住所。 整个院子里全都是器械,箭靶c沙袋c梅花桩c十八般武器,活脱脱就是个镖局。 屋子里一半空间都被一个沙盘占据了。这人对排兵布阵很热衷,只是不够沉着冷静,东一坨c西一坨,浑无章法。 他给她演示了两场历史上的著名战役,在她看来,也是虚有其表,不过图个热闹罢了。 但是,从来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他既喜欢这一行,只要肯花心思学习,进步一定会很快。 眼前李祥廷的缺点是不爱读书,又轻视儒生,不能全面理性客观地认识别人的长处与短处,但凭热血与慷慨结交朋友,以为那就是真爱c就是成就,这种观念若不彻底改变,在他今后的道路上,难免要吃不少教训。 不过,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转变的。来日方长,难得他肯听她的话,今后,少不得要替新鲜的姨妈和姨丈分担一些忧愁,帮助这个新鲜的二哥尽快成长起来,成为家里的骄傲方的梁柱。 “莱哲不擅长人际,但又渴望朋友。二哥代我多给他些关心。哪怕只是一句话碗水,于他都是莫大的安慰。所谓朋友,就是能够帮助你成长的人。莱哲就是有一千一万个不如人意,可他的医术你是知道的,很值得学习借鉴。将来你要做将军,两军对垒,死伤难免。有些棘手的伤病,或许正需要西医来救治。朋友是日积月累出来的,别光图眼下热闹,眼光还是要放远一些” 李祥廷郑重点头:“你放心。” 他心里藏不住话,激动全都写在脸上。 跟若萤的短暂相处让他相见恨晚。过往十六七年的时光,似乎就为了等待这孩子出现,等他的肯定与鼓励,等他的春风化雨般的点拨与指正。 那些为家人c师长所不理解的行为与言论,在四郎这里统统得到了梳理与分辨。 没有疾言厉色c无所谓有大是大非,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过程,不是他的错,但是他必须要面对或承担的责任。 阴云不会一直笼罩太阳,璧玉必须经历打磨。 李祥廷的将来,四郎是看好的;李祥廷的抱负,四郎是认同的。 谈理想c谈人生c谈不可预知的未来 第一次,没有因为彻夜未眠而遭到母亲的不满; 第一次,明白了“朝闻夕死”的意义所在; 第一次,觉得黑夜短暂c生涯短暂; 第一次,感到心是满的c且是热的c天下大得令人向往不尽; 他给四郎演示了当日霍去病讨伐匈奴的一场战役,四郎则为他展示出了那一整段历史的风貌。 从地理c政治c历史c学说c人心等等各个方面,全面深入地对那场战役做出了解释。 前因与经过与后果,全都铺陈在眼前,当时的疾风快马c勾心斗角,宛如亲历,惊心动魄。令人瞠目结舌而又大开眼界。 当时里里外外的人,全都直了眼儿。 然后 然后他就看见自己那自小乖宝宝形象的亲哥哥,又显出上巳那日的神情了:复杂纠结如便秘,那一向令他烦躁与无计可施的天之骄子的姿态不见了。 这真是大快人心! 感谢四郎,替他赢了家里的学霸,为他释放出积蓄了多年的一口浊气。 这感觉,就跟三伏天吃冰似的,别提有多爽快了! 所以,他决定今后要护好四郎,好好跟他学习。相信终有一日,会让爹娘正眼看他,让李祥宇彻底中止对他的说教。 “我会好好用功的,有不明白的,就给你写信。” 能让拿书本生火擦屁股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李家用了十多年没能办成的事儿,却让个孩子一夕之间给解决了,这要是让李箴夫妇听到了,不知该喜该悲了。 交代过了李祥廷,若萤转而跟陈艾清行礼。 “我二哥就拜托艾清了。” 陈艾清冷哼了一声,连个正眼都没给她:“这是我和他的事,不劳你费心。” 若萤笑笑,不以为意。 “要说的,都说完了吧?”李祥廷一边一个,揽住柳静言和朴时敏的肩膀,低声道,“四郎就交给二位了。看好他,不要让他离开视线。一有风吹草动,一定要尽快写信来。” 那两个人没有回答,只不约而同地给出了一个“无庸赘言”的表情。 “公子,姨老爷来了!” 北斗忽然高声叫嚷起来。 一辆马车急促地停在了道旁,北斗颠颠地跑上前去,接下来一个中年文士。 若萤不由得就是一愣。 那是个可以说是很俊美的大叔,虽然正当壮年,但是两鬓的头发倒有多半都已斑白了。 这白头发衬上他的一双犀利与灵活过了头的眼睛,只一眼,就让人明白,这是一只阅尽沧桑无所不知c无所不为的老狐狸。 跟朴时敏相对比的话,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个地下。 似乎一个家族的机灵劲儿,全集中在了这个人身上。 这就是朴时敏的姨丈兼授业老师金半仙。 此人曾隐居于昌阳县城,靠给人算命卜卦为生,也是她暗中查访多次的那个人。 当她需要他的时候,怎么着都找不到人。这会儿差点忘记他的存在了,这半仙忽然就冒了出来。 世间事,当真有些好笑。 他是来给朴时敏送东西的,同时,也是想借机看一看若萤。 时敏的心里不藏话,因此,他就知道了关于钟四郎的几乎所有事情,包括当日街头的慷慨相助,包括钢针入体的惊险遭遇,以及这个过程中无意中透露出来的生辰八字。 时敏不敢确定那个八字所包含的秘密,但金半仙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 正所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c灯火阑珊处”。 苍天厚土多情,没有抛弃他这个外甥,赶在十八岁的大劫前,将那个能够除厄辟邪的命运之神派遣到了人间,好巧不巧地,就安插在了时敏的身边。 这是生机,不可错过。 在替钟四郎招魂的时候,他背后给时敏指点了一二。因此,那场法事其实并不单纯,在一个人的魂魄被寻回的同时,另一个人的命运也同那失而复得的魂魄拴在了一起。 自此,同生共死c休戚与共。 从不关心世事甚至对自己的人生也早已看淡的朴时敏,生平第一次弄虚作假欺骗他人,仅仅只是因为怕死。 这件事,恐怕会令那小子自责一阵子。不过没关系,只要活着,总有弥补过错的一天。 不都说了吗?好死不如赖活着。 而且,钟四郎其人并非冷血残酷的。如果知道自己能够拯救一个人,怎么着也会出手相助吧? 但是这事儿眼下还不能说。他今天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钟四郎的八字里,他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原来是你。” 这是他看到若萤后的第一句话。 “你没死?” 这话并无太多惊讶,有的只是疑惑。 若萤顿时就明白了很多事。 在她出生之际,金半仙曾经打她家的烂墙外经过。当时的他,又饥又渴,好心的香蒲姨娘就给了他两个包子碗热汤,延续了他的气力。 作为回报,金半仙为这个家里的新生儿免费算了一卦。 尽管出生的日子不大好,正逢鬼门大开,但是这孩子的四柱排列极好,五行俱全,称得上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命。 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将会在十岁前遭遇一次大劫。 是一场躲不过去的劫难,其后果严重得让金半仙不敢明示暗示,只能大而化之地告诉孩子的父母,“小心防范”。 其实,那根本就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话。 金半仙为这个孩子c这家人感到同情,更为自己的外甥感到心疼。 他放弃官职,四处漂泊给人看相算命,所为就是要替唯一的亲外甥找到他命里的贵人,能够庇佑他安然度过人生的几次大劫,能够在这人世停留得更久一些。 这个钟姓的孩子倘若能够活下来,他的外甥也就有靠了。 可惜啊,可惜。 该死而未死,若萤已然明白了这当中的因果。 算来,她因为那一垄地被钟若英丢翻,恰好就应了这一劫。 她的后脑上所受到的那记创伤,是致命的。换言之,她应该当时就毙命了。 可眼下她却好生生地站在这儿。 她搞不懂这些事,对于这些阴阳学说也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不过她相信,金半仙一定是知情的。 果然,接下来他就问了一句充满诱惑与试探的话。 “昏睡了那么久,有没有梦到什么有趣的事儿?” 做梦吗? 若萤暗中一凛。 “有,是吗?”俊大叔弯下腰,笑眯了眼,一如拿着糖果诱骗小孩子的坏蛋,“醒来之后,其实你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是吗?是不是觉得现实如梦c梦如现世?是不是一时半会儿觉得难以接受?” 他的声音就如同一个魔咒,反复缭绕在若萤的脑子里:“钟四郎,你觉得你是男c是女?” 犹如平地起响雷,若萤的意识嗡地就煞白一片了。 饶她再沉着,当此时遭遇到自己所不了解的境况,也无法保持平常心了。 金半仙一瞬不瞬凝视着她的脸,在捕捉到那一抹惊诧时,他内心里不由得雀跃欢呼。 这一刻,他相信自己窥破了天机。只消再深入一点点,他就能进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的质问让对方的眼皮快速地跳了两下,这是个明显的怯懦的标志。 当此时,他想通过对方的眼睛来进一步判断自己的猜测,但是不行,那浓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心事。 那冷冷如水的神情看似恭谨,实则敌意十足。 她一动不动,如画柳临溪。 端在身前的双手抄在袖子里,看不清是否正十指绞缠c不安而紧张。 看上去,就像是个很普通的孩子,有着不开窍的呆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1章 婚期相迫 当然,金半仙可不会这么以为。寻常的孩子,干不出那些哗变天下的事情。 很聪明,太会把握时机。有着明确的目的和方向,懂得何时出击c何时潜伏c何时装聋作哑规避风险。 不光拥有者天才般的智慧与学识,更具备了江湖老狐狸的深沉与狡猾。 起码,眼下他就没有占据上风的感觉。这就表示,他的几十年堪堪能与这十来岁的孩子打个平手。 装糊涂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小孩子的糊涂和装糊涂,其实没有多大差别,终归都是麻痹人的手段。 不过无所谓,反正只要人好好的,就好。不论这个瓶子里装的是新酒c还是陈酿,至少看上去,这还是他一直在找寻的那个瓶子。 时敏的性命,已经装入其中。只要瓶子不破,时敏的生气就没有泄露之虞。 金半仙直起腰来。 他赌他说的话,这孩子都听进去了。至于能理解多少c想了解多少,相信凭其聪明与学识,一定会自行取查找答案的。 或者,最直接的去问时敏。两个人既然已经命运相连了,越早相互融合就越少烦恼。 “敏儿自小任性,他既选择跟你去,我也不好拦着。只希望他能跟着你平平安安到家,健健康□□活c长长久久活着。你也知道他的情况,童子命原本就是脆弱的,为你好c为他好,在下真心奉劝你一句:那种以命搏命的事儿,以后最好别再发生。一次运气好,不等于一世运气好。当然,他要是死心眼儿,非要跟你同生共死,我也是没办法的。我们这种人,从前世就受到诅咒,生生世世不得圆满。断子绝孙是报应,短命伤残很正常。若是再违背天理,频频往来于彼世今生,那可真就是自作孽c不可活了。这也就是你,换作别人,他敢这么冒失,我不打折他的腿才怪不爱惜生命的家伙,从一开始就不该生下来” “”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绿杨荫外,宝马香车风满袖。 琵琶歌唱,黯然是别离。 若萌忍不住扒着窗口眺望。 若苏置若罔闻地摩挲着腕子上的一只碧玉镯子,心里想的是华姨妈的夸奖,眼前却只管晃动着李家大哥的音容笑貌。 她轻轻摇头,试图摆脱那一点异样的心悸,但是不成。耳边若萌的自言自语似乎更加紊乱了她的心绪。 “大姐快看,小侯爷在那儿呢。” 自从上巳节看见梁从风,若萌对这位小侯爷可谓是过目难忘。她很惊奇,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那么美丽的人,天天守着c看着,一辈子应该都不会厌烦。可是四郎却不怎么待见他。 明明侯爷待四郎那么好! 不过呢,虽然如此,她还是十分地相信四郎。四郎做事总是有道理的,相信四郎的话,有好吃好喝好穿的,但是相信小侯爷的话,就不敢保证了,毕竟,她跟郡侯府不熟。 再者,小侯爷并没有因为她是四郎的亲妹子,而对她另眼相看。 不管人潮多么地汹涌,只要有四郎在,小侯爷的眼睛里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 她隐约地感到羡慕,能给那么漂亮的男人注视着,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情,不是吗? 四郎并不漂亮,脾气也有些古怪,也不知道小侯爷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看上她从不会疾言厉色c指摘别人的过错吗? 好像是吧?四郎对她c对家里人,几乎不曾发过脾气。唯一的一次,就是那次萧哥儿吵着c闹着要离家出走,结果给四郎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除此之外,在家里,几乎听不见四郎的动静。 母亲是个极其严苛的,不管是教授女红还是教做人的道理,极少会有重复。说一次就要记住,不然,就要挨骂。 四郎也是不爱啰嗦的,但是,跟母亲不同的是,当她不耐烦的时候,她就会给你来个不理不睬。 就是这不言不语,反而让人愈发为自己的愚笨和用心不专感到羞愧,也愈发地想要上进。 作为四郎的妹妹,她不想自己落后太远。 此番来府城逛了这一圈,可谓是眼界大开c心情大好。对于向来感觉有些距离的四郎,好像也能够有些理解了。 平时跟四周的人总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四郎,跟着济南城倒是十分地般配。仿佛生来就是这儿的人似的,仿佛这儿是他的后花园,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而然。 两相对比才发现合欢镇的狭窄。 威势如钟家,也不过就是一圈围墙围起来的几十间房屋,论气度c明亮,根本没法儿跟华姨妈家比,更无法同一草一木都值钱的徐家相提并论。 至于郡侯府和王府——里头的景象,怕是只有四郎才知道,她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造化,也不敢存有这样不着边际的幻想。 唯一能够深切体会的一件事就是:钱真是个好东西,再多都不嫌多。 有了钱,吃的c穿的c住的,都会跟人不同; 有了钱,就能像老太爷他们那样,炕头听戏c肩舆逛街c夏日吃冰c冬日狐裘,使不完的前呼后拥c听不够的甜言蜜语 所以,四郎的路子是完全正确的,要改善生活,就必须要多多赚钱。 虽然她想不出财源滚滚的点子来,也做不到掌柜利市,但是她会算账c会打算盘c也愿意学习吃苦,四郎说,这也是一项才能。 四郎肯教她,证明她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 那么,她要做的就是把这项才能发扬光大。多认字c再仔细些,紧紧跟定四郎,相信一定能让家境变得越来越好。 徐府的老太君和徐老爷徐夫人不都夸过她吗?或许,她可以以徐老爷为榜样,争取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擅长精打细算的人。 认字的话,她眼下可是比若苏大姐认得多。华姨妈还拿祥廷二哥跟她比,说明她在别人眼里是个有出息c有上进心的。 或许,她再使使劲儿,或许能成为地方上的“才女”也说不定呢。就算比不上四郎,但也不能比若兰大姐和若芝二姐差太远,不然,大伯母她们又该拐弯抹角地嘲笑三房了。 “出来这么多天,也不知道爹和姨娘怎么样了?” 眼看着若萤面无表情地上了静言的车,若萌的神色也随之变得端正。 别了,济南城! 再见了,济南城! 不久的将来,希望我们会以崭新的面貌再见。 且不说若萌信心慢慢c憧憬无限,单说若萤。 平平无奇的神情掩盖了她一肚子的郁闷。 就在临行前夕,对于她向唐氏说谎一事耿耿于怀的叶氏跟她进行了一番密谈。 叶氏的脸色很难看,这让若萤觉得,在母亲的心目中,自己的儿女还不如少时好友来的重要。 稍稍有点眼力劲儿的人都能看出,叶氏正极力按捺着怨愤。 她问若萤打算以后如何圆谎? 若萤能够感觉到自己在母亲的心里,就是个危险的存在,终有一天要带累全家。 虽然理解她的心小c胆小,但是受到这样明显的冷待,若萤心下到底还是有些怏怏不快。 她愿意跟母亲心平气和地交流,但是眼下不行。不是说母亲听不进去,而是她的解释所涉及的内容可能会更加令母亲感到惶恐。 于是,她只是笑着道:“娘放心,一切有我呢” 话未说完,就给叶氏打断了:“你让我怎么能放心?你想想你做的那些事,什么时候提前跟我们说过?总是自己心里清楚,让我们跟着没着没落地担惊受怕。你就跟我们说说能怎么了?难不成觉得这些人都是管不住嘴c守不住秘密的?” 这话就严重了。 若萤不觉就黯了面色:“是孩儿不好,让娘担心了。但还是那句话,请娘一定要相信,我是不会坑害这个家的。” “我知道。”叶氏显得很激动,“可是你得承认,有些事明明是好事,有时也能变成坏事。你一个半大孩子,书读再多,再聪明,也不可能凡事考虑周全——就连圣人都做不到这一点,是吗?” 若萤点点头,却并无让步的意思:“跟娘说的那样,小孩子就算是说谎做错事儿,也很容易取得大人们的谅解,是吗?我是这么认为的:倘若真心跟娘好,势必会爱屋及乌。况且,不就是圆个谎的事情吗?总有法子两全其美的。好事儿能变坏事,同理,坏事儿也可以变成好事儿。” 这态度显得十分强硬,叶氏分明心下不服,却也拉不下脸来同她争辩。 她的虚心,早从接过这孩子赚来的第一笔钱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扩大了。 “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如此想的话,自己心里多少能好受些,“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好的女孩子,死活不肯裹脚,非要假冒男孩儿。要说贪玩,显然很不切实际。方便吗?但是若萤又并非是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孩子,一时的方便导致一辈子的麻烦,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合算吧? 将来就算能够找到不嫌弃的婆家,可是要如何堵住天下人的嘴巴?那一双大脚不知道要给她招来多少非议与嘲笑! 幸好自己机智,老早答应下了徐家的求婚。而今回想起来,这实在是她做过的所有事情中,最为得意c最具前瞻性的! 一念至此,叶氏稍感平和了些:好不好呢,反正这孩子已是半个徐家人了。只要徐家没意见,为娘的她又何必去多管些闲事? “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远见卓识。好在你这头已经没什么心事了。剩下的,我就管若苏和若萌几个。徐夫人才刚跟我说起呢,你这个事儿也等不了多久了。过完年十一,最多十三前,就得办事儿。再两年,贵哥儿就十六七了,不小了。要想早点接手家里的生意,不成家立室,人前到底还是个孩子,你能明白吧?” 若萤笑着点头:“我知道了。两年很快,相信徐老爷徐夫人应该能等得起。” 听她这口气,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叶氏心下大安。当下就跟她说起徐府里的种种见闻,吃的c用的c穿的c戴的,如何如何地开眼长见识; 徐夫人如何再三叮嘱,请她不要为嫁妆的事儿操心,徐家就这一位公子,无论如何都要办得风风光光c漂漂亮亮; 以及徐家名下的产业有多少多少; 若萤赔笑听着,心里却丝毫轻松不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2章 稚子野心 二卷完 母亲的担忧c徐家的催婚都是容易应对的,可是那晚突然杀出来的杀手,却让她始终感到头疼。 不明来历c不知所往,很有可能会一击不成c卷土重来。 但是,敌人会在何处c何时c以何种方式袭击,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至于说追查,以她目前的能力而言,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这种随波逐流时刻有灭顶之灾的感觉,让她十分地郁闷。 如果单纯是冲着她而来的,倒还好说,最怕家里人会受到牵连。 这番回家去,一定要好好地给腊月几个上上课,加强戒备,以防被坏人钻了空子,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想想光是这一件事儿,就够让她风声鹤唳c寝食难安了。结果好死不死的,就在她一直脚已经踏出济南城的这一刻,半路上又杀出来一个金半仙,对她又敲又打c又是放火又是浇水的,平白无故地丢来一堆剪不断c理还乱的破烂事儿。 倒是大方,一上来就解决了她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一个疑问。 关于她的命理,果然不是一个“好”字那么简单。 那次意外,暗藏玄机。 单看命理的话,那次她就该投胎转世去,结果却没有。 该死却没有死,原来的命理到底还能不能作数?她还是不是钟若萤?如果是,为什么金半仙会说出“是也不是”的话来?为什么在她回魂之初,朴时敏会质问她是谁c会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她? 但如果她不是钟若萤,那她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这才是见鬼了呢! 问题是,这还不算完,姓金的怪叔叔居然连她的性别都产生了怀疑。 她是女孩儿,可是内心却向往着男子的世界,故而作男孩子的打扮,如此解释,可以不? 但显然,真正的答案不是这个。她所看不见c进不去的另一个世界,金半仙了解c朴时敏也了解。在她的影子之后的黑暗中有什么,她不知道,但是,仅仅跟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金半仙却知道。 知道却不肯告知,这才是最令人跳脚的。 最可恶的还不止这些。 他们竟然瞒着她,私自将她和朴时敏的命运强行扭在了一起! 完了才来告诉她,是不是算准了她没咒念? 这些算命的家伙实在是太可怕了!在常人无所察觉中,偷天换日c拨乱轮回c更改天地秩序,怪不得会断子绝孙呢,这都是代价好不好! 料想当年,要不是已知她会短命,说不定那个时候,她就给惦记上了。 为了一个人能够活下去,不惜用另一个人做牺牲——她是真的很想揍人哪! 也许,她真的是朴时敏的救星,但是,这样霸王硬上弓真的好吗?起码的尊重呢?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她并不反对帮助别人,哪怕是受点伤c流点血,都没什么。可是,事关性命终生,哪能由人摆布? 她的命很要紧,她自己尚且担心会使用不当造成毁伤,而今却还要驮着一个人前行,还得小心翼翼地别害死人家,这种事儿,换谁都不会乐意吧? 自己的性命不由自己作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眼波流转到身旁的朴时敏身上,心下的那股子暗火不由得越发蓬勃。 她相信朴时敏的为人,且一直毫无芥蒂地相信他,相信一千一万个会骗她,唯独他不会。 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太过自负了。 她离开窗口,朝朴时敏靠过去。 他似乎有所避讳,跟着往相反的方向闪,直到半边身子贴到了板壁上,方才意识到对方的意图。 他显得很窘迫,只好眼观鼻c鼻观心,睫毛不停地翕动,鼻尖上也很快冒出了汗珠。 若萤一直目不交睫地瞅着他,见此情景,不无体贴地掏出手绢,替他擦试额头鼻翼。 “时敏这次非要跟我走,是怕我出意外吧?” 朴时敏快速地点了下头。 “时敏这个样子,真要跟人打架,怕只有吃苦挨揍的份儿。所以,我猜你要做的,就是万一我给人砍昏了,叫不醒的时候,好替我再招一次魂,是吗?” “嗯。”朴时敏很诚实。 可是若萤知道,老实人作大业,才真的叫人防不胜防。 “要是再这么折腾三两回,别说我小命不保,就连时敏,也要跟着一起转世,是吗?” “嗯。” “只要我善待自己,爱惜性命,长命百岁,也就意味着时敏也能够活得长长久久,可以这么理解吗?” 若萤的神情真诚而略带困惑,一如好学上进的孩子。 朴时敏的孩子气丝毫不输给她,回答似乎更加有底气了。 “嗯。” “人的命,天注定。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若说什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总是显得有些傻气。但是,对于一个天才阴阳生而言,要做到这一点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消把两个人的命理缝缝补补,就行了,是吗?” 朴时敏终于讶异地看向她,澄净的眼中满是钦佩。 四郎果然博学,连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知道呢。 就在他一晃神的空当儿,若萤忽地欺上来,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吐出的话,字字蛊惑人心:“时敏就是这么干的吗?招魂的时候,在你我的命理中动了手脚,是不是?其实,你原本没有这种想法的,是你姨父说动了你。说你反正活着也是混日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搏不好,最多就是一死。可若是拼对了,只要我好,你就无恙。算来,只有我能祸害你的份儿,断然没有你伤害我的道理,是吗?” 朴时敏的眼珠子霎时就停住了转动,过度的震惊让他张口结舌宛若木雕。 若萤则是心里一把二踢脚乱窜:金半仙没有晃悠她,朴时敏果然是知情者c同案犯。 从来只有她算计别人,没想到常年打雁,却被大雁啄了眼。 还真是孩子习性哪!以为世界就他一个,别人怎么想,通通与他无关。是不是觉得这样做完全是为她好?是不是需要她感激涕零? “咚”的一声大响,吓掉了一旁柳静言手中的医书。 他呆呆地望着他所熟悉若萤正以一种他不曾见过的彪悍姿势,骑坐在朴时敏的身上。 同样给吓呆了的还有朴时敏本人。长这么大,头一回给人当牛做马骑在身下,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该作何反应。 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此时此刻,若萤就是这种感觉,感觉身下的人温顺得像个花草枕头,叫人忍不住地想要□□。 是的,有火不发不是她的作风。 “我们那儿流行着这样一句话:若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做兄弟做夫妻。时敏也听说了吧,说我钟四郎有断袖之癖。你既对我心怀爱慕,却又不擅表白,因此,就想要用这种方式同我约定三生,是吗?这是要打算赖上我吗?从今后,你我就是秤不离砣c砣不离秤,□□双宿c长命无绝衰吗?可以不用考虑我的喜好和脾气,已经作好了被我长期欺负的觉悟吗?无论我做什么,都能够无条件地接受吗?” 朴时敏眨眨眼,断开的那口气,好久才续上。 相对于她的越来越激动,他倒是渐渐地归于平静。 “嗯。” 他目光纯净,纤尘不着。 若萤定定地瞅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慢慢溜下他的身体。 “如果是做兄弟,可以。”自火热到冰雪,她的神情变化令人瞠目,“其他的,休想。能明白我的意思不?” 朴时敏难得地伶俐了一把:“四郎一直都是兄弟。” 若萤狐疑地眯起眼,再度想起了金半仙的质问:你是男c是女? 朴时敏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对她的迁就,还是说,他一直不曾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抑或是c她其实并不是女孩子? “我□□。”她看着故作漫不经心的静言,微微有些纠结自己此刻的心情,“八字正官坐桃花,定嫁金龟婿,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好命’吧。眼下未可知。只是凡命里有桃花的无论男女,都很容易花心,也容易招人诟病。所以,你们要做好被人指指点点的准备,倘若无法接受,趁早分道扬镳比较好。” “嗯。”朴时敏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了,“四郎永远都是兄弟。” 他着重了“兄弟”二字,似乎唯有此,才能赢得对方的信任一般。 “我可以对你有非分之想,你却不可以打我的主意,明白吗?”若萤神色凛然。 静言忽然咳嗽起来。 似乎是才刚发现他的存在,上一刻还满面霜雪的若萤须臾春风拂面c温言细语。 “静言有话要说?” “不” 一语未了,一个熟悉的细弱温软的身子便如烙饼一般,贴到了他的后背上,两只小手环过他的腰身,紧紧地箍住他。 在这个从未曾有过的动作中,饱含着强盗般的霸道与大胆,既令他惊惶,又满怀狂喜。 “还是静言最好。我一直都知道,只有静言最宠我。即使我捅破天,静言也一样会站在我这边,不会离开我,是吗?” 静言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来意识。 若萤这个样子,说实话,很反常。 为什么会这样,他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对于她的期望,他却无法拒绝。 “若萤做事,我从不担心。” “这就对了。兄弟之间,是该有这样的信任。”颇具攻击性的抱持旋即变成猫儿般的依存,“就像我对静言,从不怀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兄弟? 灵光自静言脑中划过,他不禁悚然瞠目。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碗喝酒c大被同卧c花柳同眠。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这才是真相好” 真兄弟能彼此支持c相互原谅; 真兄弟会同仇敌忾c勉励向上; 真兄弟会帮助彼此实现心中所愿,成为一时世中最有力的支撑; 她需要这样的力量,需要这样的手足同盟。为此,她甘愿放弃女儿之身,以真相大白后孤独终老的代价,换取至亲挚爱之人的世代安逸。 唯有如此,方能对得起这个身体,才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只有做兄弟,才会一辈子羁绊,任物换星移c人事更迭。 只有做兄弟,才会名正言顺地在彼此的人生中往来穿梭。 只有做兄弟,才有可能与那人的妻与子分得那人的关切。 静言慢慢抬起头,问出了心底最为不安的不解:“为什么?” 若萤微微笑了,用表情告诉他,她等他这句话已很久,而她也为此事隐忍很久。 她随手自一旁书桌上的文具盒中拈了一支毛笔,在几根手指间旋转着,旋成风车的样子。 这个痞痞的小动作表达出的是不言而喻的欢愉和轻松。 从前不做声张,只是因为天不时c地不利c人不和。身边的人,她不认为能够理解并帮助她。 但现在不同了,一左一右的这两个人,就如扑火的飞蛾,愿意为她的光明而存在。 生则同生,死则共亡。 没错,她确实给赖上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是灾难。 君子善假于物。她能将腐草化成响当当c亮闪闪的银钱,即是深刻地领会到了万物皆有用的道理。 所以,对于“兄弟”这个东西,她照样可以运用得得心应手。 “我只跟你们两个说。”她一边一个抓住了两人的手,笑意涟涟中,尽是勃勃野心与险象环生的企图,“我要做很多事,要做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即便千年万年c红尘万丈,也能够让世人举目得见c叹为观止。我不想错过这辈子。我相信,老天让我降生于此,决不是为了囚禁封印。存在的意义,我必须要弄清楚,就算不知道从何而来,也要知道去往何处。或上天c或入地,我一定定要找出这条道路。静言和时敏,现在起,你们就要做好这样的觉悟。担心也好c后悔也罢,想要抽身退步的话,已经晚了。我不会放手的,而你们,也不必徒劳无功地去想如何躲避c如何逃跑如果还不懂,那好吧,我就明说了吧。” 深吸一口气,若萤喃喃道:“我要科举,我要入仕。” (第二卷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3章 千头万绪 三轮箭射下来,若萤已经是汗流浃背。 她将长弓递给腊月,信步走进菜园歇气。 窝里茄子风流椒。 被她视若心肝的两畦番柿子已经开始挂果,一串,一串,预示着今年将会是个丰收年。 紫色的茄子,绿绿的黄瓜,及膝的芹菜c葳蕤的韭菜,袅袅的豆角,隐约可见黄色根茎的胡萝卜,极大地丰富了每日的饭桌。 因为今年家里人口多,老三又将菜园外围的荒地浅沟开了半分出来,无形中又增加了蔬菜的种植。 浇地用的是西湾的水,又在家门口,没事儿叶氏就会领着香蒲红蓝几个,插空过来除草c捉虫。四下里没有人,说话儿倒是便宜不少。 若萤扭了两根恰好处的黄瓜,在身上抹了刺儿,给了腊月一根。 两人一边咔嚓咔嚓啃着黄瓜,一边谈论那一片在合欢镇独一份c至今仍被严格保密的番柿子。 “四爷一直没说明白,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家里都知道这东西霸道,三娘三老爷甚至拿它跟蓖麻c夹竹桃c闹羊花c打碗花相提并论,那些草木,在房前屋后漫坡地里,随处可见,孩子们从很小的时候,就接受过危险教育,知道都是碰不到c玩不得c吃不得的。 既然是有毒的东西,但凡有点脑子的,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何况,当初萧哥儿还曾吃过它的苦头。有这个前车之鉴,旁人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若萤闲闲道:“四爷我是违法乱纪的人么?西湾那几百斤的河鱼,可是等着这个调味呢。” 等到秋风凉了,鱼塘也就丰收了。为了能够卖个好价钱,前期的营销早从下种的时候,就开始展开了。 真正是全家齐上阵,想尽一切方法对外宣传这一池塘的水产。叶老太爷拉乡走得有多远,这批水产就跟着走多远。冲着他几十年的好名声,零零碎碎很是拉到些潜在的客户。 也有些人是看着叶家和三房的家境一天天好起来,心存了巴结之意,自然是满口应允到时候一定会照顾生意。 真正的大头还是酒楼这边。 除了老四这边,老三又在周边村联系了两三家酒馆,说好了,如果对方要的多,三房这边会免费帮忙送货的。反正现在家里人手多,跑腿打杂之类的根本不成什么问题。 当然,光是这两条渠道,还不足以解决这么大的产量。 叶氏的烹饪手艺再次派上了重要的用场。 她虽然不喜欢吃河鱼,但是,却很会制作这些食材。 偶然的一次,她将几条草鱼做成熏鱼。相比一直以来的“一鱼三吃”,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砂糖和调料的美味,算是很奢侈的一种吃法了。 结果,一家子都说好吃。 也就是从这顿熏鱼上,若萤发现了一条销路。 自秋后至明年春暖,还有至少半年的寒冷期。这段时间里,万物蛰伏,不利农作却适合储存饮食。 如果能将部分水产熏制加工,一来可以增加销量,二来,也能够给单调乏味的饭桌增加一点诱惑。 一天到晚,除了白菜萝卜,就是腌菜疙瘩汤,大人们忍得住这样的煎熬,孩子们却未必受得了。 熏鱼的好处在于,既可以当菜吃,又可以当饭吃。 买的多也不怕,吊在房梁上c压在院中缸底下,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变质。 烹饪这种事对于叶氏而言,真可谓是小菜一碟。至于销售,有了草菇酱的经历,她一点也不打怵这个差事。 打从这个路子定下,她就开始憧憬秋后了。闲来会跟若萌c香蒲c红蓝几个算账,用多少料c出多少货,成本几何c卖价多少 “别说,三娘的熏鱼做的还真是好吃。”腊月咂巴咂巴嘴,回味悠长,“到时候,最忙的可能就是三娘了。还要忙熏鱼,还是忙草菇酱。” 若萤勾唇笑笑。忙归忙,但是娘很开心。每一天都活在希望里,每一天都是新的。因为心情好,跟爹也不大吵吵了,跟街坊们的关系也更加和睦了,也更乐意帮助别人了,由此,获得的称许和拥戴也越来越多,俨然已经成为了合欢镇妇人们的领袖。 若萤自己,也挺享受这种待遇的。 每逢赶大集,叶氏仍旧习惯领着她去。一路上收获的招呼,得装好几麻袋。别人赶集最多也就半个时辰,叶氏不行,她得多半个时辰,因为,很多时候都会给人喊停下来啦呱话家常。 什么姑娘婶子叔公大爷那些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若萤从来就没有弄明白过。这次遇见了,招呼了,转头就忘记。下次再见,还要叶氏教她招呼。 人家同她娘聊完了,就开始夸她,夸她的姊妹兄弟。 对此,若萤一向表现的很恭敬,因为她明白,人家夸儿是敬父母。 这些人情世故,她还是懂得的。 就是靠着这些街坊邻居的维护赞美,三房才能走得顺顺利利。 就算他们不买草菇酱,只要不拖后腿c造谣生事,就都是好人。 “到时候钱家叔叔婶子会来帮忙。你放心,你家三娘使唤人可是很有一套。” 现在谁都知道,钱家和三房关系不一般,钱家的闺女等于是钟老三的半个闺女。一天里,也就回家去睡个觉,其他时间,都在三房混着,帮着做事c做女红c学规矩c长见识。 钱屠两口子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家里每次杀猪,钱屠家的必定要留出一副下水或者一对蹄膀,巴巴地打发孩子给送过来。 而且,这些送东西的都跟高玉兰一个脾气,丢下东西,扭头就跑,生怕叶氏不肯收似的。 春末的时候,因考虑到夏天虫豸多,草菇易生病害,若萤本想减少产量的,但是没想到草菇酱的销量忽然就提高了。 原来,夏天苦夏的人多。日常饮食清减,这个时候,咸菜就稀饭就成了大多数人的选择。 草菇酱恰迎合了这种季节。而且,叶氏制作的草菇酱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里头不但有草菇,还有扎不下筷子的干煸肉丝。 豆瓣是用自家当年新产的黄豆制作的,喷香红亮。 肉丝是钱屠独家供应的,都是现杀的鲜肉。原来他一个大集就卖一头猪,现在光是叶氏这个酱菜,一个集就能用到一头猪。 叶氏一向是个精细的人,却独独不跟他算计。就只要钱家的猪,随便你出多少钱,从来不计较贵贱。又从别处补贴钱家,孩子们的衣裳c鞋子,甚至胭脂水粉插戴,看得跟自家的若苏若萌姊妹一样。 钱屠两口子也不傻,哪有个不铭记在心的?再看自己的多多,出落得让亲爹亲妈都能看直眼。 要说钱多多也是个机灵的,开始还管叶氏叫“三娘”,后头熟悉了c亲近了,干脆就“娘”“娘”地喊开了。 钱屠两口子也不管她,索性就把这孩子丢给三房来教养了。 “都不是傻子。”腊月三下两下把黄瓜吃完,抹抹嘴,“现在干活儿不要工钱,以后出嫁什么的,咱们能一分不出?这种账,谁不会算!”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若萤慢慢踱出菜园,往家里走去。 东边的大路上,几个人行色匆匆。 以往,这条路鲜有闲人行走。春天的时候,老三征询了叶氏的意见,将东边院墙扒掉了一段,山里砍了两根梁c割了几捆茅草,搭了个简易的门脸,开了两个门。一门直通院子,一门正对东方。 这个草房专门用来做酱c卖酱c招呼顾客。 屋内,木板搭成一张床,床下全都是大大小小的酱菜坛子。 腊月c小芒有时就在门面上看守c睡觉,倒省得山上山下跑断腿了。 草菇应该是打出了名头,临近村镇前来批发购买的渐渐多起来。 若萤计划着等到稻米收割完毕,带着腊月走一趟,多拉两车稻草。再起一座菇房。 因看着有利可图,邻村便有人也想建菇房,苦于无处下手,便暗中拉拢高驼子,请吃请喝还塞钱。 结果这事儿给高玉兰知道了,杀进酒店去,二话不说,一顿好砸,差点连她爹都给揍了。 后来才知道,这纯粹就是个误会。高驼子压根就没有更弦易张的心思。之所以会默许对方腐蚀取悦,只不过是在打探敌情。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若萤倒是无所谓,告诉大家,再碰到类似这种“抢生意”的,不妨大大方方明码标价。学费二十两,倾囊相授。 但是众人都不同意。 对此,若萤并不勉强。她很清楚,他们都是不甘做闲人的,须得每日忙碌,才会有存在感。 才出了菜园,就听见红蓝喊四爷的声音,说是洗澡水烧好了,三娘让赶紧回家去换了湿衣裳,别让风扑着,受了寒。 “三娘就怕你图凉快,站到风口里去。”红蓝道。 “娘做什么呢?” “还在门口跟太爷c二舅c二舅妈说话吃茶呢。” 红蓝边走边汇报才刚得来的消息:新房的开工日子已经基本定下来了,只待麦收结束,即刻着手。由叶老太爷出面,申请宅基地,免得握有地方实权的钟家啰嗦。这是叶氏的意思,她想借此机会打钟家一个嘴巴。 等到宅基地批下来c盖起了新房子,再由老太爷以转赠的方式,将房产转给三房。 老太爷本人并不大情愿这么做,怕伤及亲家的脸面。但是老三却一力赞同。在这个事情上,他坚决站在妻子的一方。 红蓝也有些担心。 若萤能够理解她的顾虑:“你三娘心里有数。不是所有当爹的,都跟前头老太爷那样儿。” 至于干活儿的工人,则由老太爷张罗。二舅的原话:想吃三房酒菜的人多了去了。 煮饭烧水绑把子的妇人由钱屠家的和谭麻子的浑家负责物色。 钱屠家的跟叶氏说的原话是:三嫂,你放心。这可不是赈灾做善事,哪儿该省c哪儿该仔细,差一丝一毫,我都不得饶了她们。咱家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你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手上的活计。 盖房子这事儿说来简单,具体起来,可是琐碎得很。从打地基开始,挖多深c用多少石头c砌多高,都要事先做好预算。 用多少木头c多少瓦c多少石灰c多少砖 台阶要几级c多高,屋檐要多宽c门窗要多大c屋子要多深c烟囱要多高c多粗 家具要怎么弄c用什么料c请什么工c用多少工 “三娘说,先要请个风水先生给看看。” 说话时,红蓝朝若萤瞄了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4章 筹划新居 若萤就微微笑了:“好,我负责这事儿。” 她太清楚她娘亲大人的心思了。 请人可是要花钱的,请个高人更是不大容易。但是,她身边不是就有个现成的高人吗?那孩子心思单纯,真正视金钱如粪土,且只跟她一个好。只要她开口,一定是手到擒来。 “真么说,年内就要起新房?”腊月兴奋得眼睛发绿。 新房子也有他和小芒的房间。从当初的浪迹街头食不果腹c衣不蔽体,到今日的吃穿不愁居有定所,这一切,每每回想起来,真像是做梦。 若萤侧面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后来叶氏才告诉她,临行前,唐氏硬塞了二十两银子给她。有了这些钱,叶氏越发坚定了要翻修房子的信心。她想把家早些弄好,也才好有地方c有勇气招待昔日的挚友。 自定下这个主意,叶氏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走路带风c言行愈发果断大方。 也正应了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她一个人精神,围绕着她转悠的一家子,也跟着心情舒畅。 以前若萤就知道娘亲能干,但是没想到会这么能干:鱼塘c田间c家里c草菇c四时衣物c三餐饮食 到了叶氏手里,全都能够打点得清清楚楚。那个会未雨绸缪,那个会合理安排! 怨不得父亲那么惧内,只要母亲一瞪眼,父亲就老老实实地。确实,母亲有这样的能力。 有时候若萤很怀疑,母亲当初是怎么瞅上父亲这个人的?既没有做纨绔的资本,却偏偏一身纨绔的习气。以母亲的才能,完全可以配一个更好的对象。 假如是别的人家,或许,她的人生就要改写了吧? “三日后,四姨娘的若鹏过百日,四爷要去不?” 红蓝忽然问。 若萤稍稍住了下脚,淡然道:“去。” 她像是忘了曾经吃过的亏,从府城回来后,对前头的态度没有太多变化,仍旧是随心所欲地想去就去。 叶氏更加不去勉强她,早晚请安,只带若苏若萌若萧三个,由红蓝贴身伺候。基本上都不会留下用饭,略坐坐就走。 礼数上,别人说不出什么来,可感觉上,到底还是太客气了,客气得不像一家子。 有时候,冯氏c邹氏难免会有所微词,于是,就会拿最离经叛道的若萤说事儿,以此来影射叶氏教养有问题。 要是搁在从前,叶氏定会羞愧不已,但是而今,她的态度却有了很大的变化。不但毫不避讳若萤的野蛮任性,且言下颇多娇宠之意。 除此之外,她也能够偶尔反将对方一局:真有急事儿,或者是什么体己话儿,大可以去三房找她去,兴许能逮到她。 而冯氏c邹氏一向嫌弃三房,几百年难得登门一次,哪里肯为了一个后辈屈尊? 于是,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 于是,场面就冷却下来了。 于是,受不了僵冷的老太太,就客气地请叶氏母女“赶紧忙家里去吧”。 于是,叶氏便顺水推舟地离开了。 “三娘也这个意思,说这种事虽然跟咱们没多大关系,不过过去看看,礼数上别人说不出什么来。” 若萤忽然驻足凝神,若有所思道:“你跟你三娘常去前头,依你看,那孩子长的像谁?” 红蓝怔了一下,仔细瞅了瞅她的表情,似乎并无异常,但嘴角似乎又噙着一丝笑容。 这种笑容,红蓝不止一次见识过,有点难以言说的玄奥。每次只要一露出这种表情,就表示四郎正在打什么歪主意。 红蓝掂掇了一下,老实道:“像大爷多些” 嘴角的笑容倏忽就绽放了,像是水面上的冰花:“亲兄弟嘛,不像才奇怪吧。” 红蓝陪着笑道:“说的是呢。二老爷这是典型的老来得子,一家子重视得不行。五姑奶奶打发了送礼的,说是明天就到了。下人们都在议论,这次出手必定又是极其体面的。” 若萤挑挑眉,凉凉道:“宰相门前三品官。况且半个济南城的产出都是她家主子的,拔根毫毛就能压死一头骆驼,大方是肯定大方的。” 正说着话儿,就听南边传来欢笑,原来是若苏若萌和冯恬三个正在看荷花。 若苏若萌如一对双生子,俱是胭脂色的合领单衫,下着月白褶裙。冯恬则是鹅黄花罗交领长衫,露半截天蓝缎子绣花鸟山石底襕的马面裙。 丫头含笑则穿着素净的水色单衫,葱绿棉绢裙子,外系着柳黄薄纱围裳。 几个人立在池塘边,一任凉风习习,裙袂飞扬,越发身姿窈窕翩然若仙,直是令人别不开眼睛。 “年轻就是好” 红蓝由衷地低叹。 若萤不觉多看了两眼,心下却有些遗憾:这样的美人美景美如画,真应该永久地保存下来。如果是王世子在此,定能够做到吧? 俄而,她摇摇头,暗自嘲笑自己:无缘无故的,怎就想到他身上去了?要说书画作的好的,芦山上现成就有一个不是?何必舍近求远地惦记着! 她跟府城有头脸的关系好,这种事,只要别人记住就行了。只要他们心里明白,她的言行就会具有隐形的威严和信用。 再往前走,就看到往南的塘梗上,一黄一黑两条狗正在追逐嬉戏。黄色的是彻底跟四房断绝关系的大黄。黑的叫虎子,是一条长不大的豺狗,极为聪明伶俐。 虎子是若萌从路边捡来的,当时又小又弱,奄奄一息。若萌偷偷地省出自己的鸡蛋给这小东西吃,两把鸡蛋吃下去,虎子顿时变得生龙活虎了,浑身的毛皮油光水滑,对若萌那叫一个言听计从。听人说话时,那一对清澈警觉的核桃眼,忽闪忽闪的,就跟听得懂人言一般。 平日里帮着看门c做伴,很是听话。家里养了一些鸡,每天下些蛋,怕给老鼠拖走,叶氏就会嘱咐它看好鸡蛋,它果真就能守得滴水不漏,且从来不会偷吃。 叶老太爷都说,这狗品性好,随了家主。 等到若萤走到家门口,若苏若萌已经送走了冯恬,而老太爷和二舅二舅妈冯仙正拎着各自的马扎往东街去了。 腊月自抱着弓韬进院子了。 老三想要收拾小桌子,给叶氏制止了:“我们娘们儿想凉快下,你很生气是不是!” 听她这么一说,老三立马收了手,转而问要不要装一盘点心来吃。 “才吃饭多久?就知道你嘴馋,想吃就说,非要编些理由来做什么!”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吃就不吃,怎么把我拉扯进来。” “平白无故的,你献的哪门子殷勤?定是存了别的心思。” “我不说话总行了吧?” “你没事儿不能去鱼塘四下看看?打算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马上,怎么着也不能浪费了这半碗茶。省得你又骂我败家子” “就这么点好茶,你就馋死吧!没出息的东西!” 听着这些近乎孩子气的拌嘴,若萤笑着摇摇头。 门前确实是乘凉的好地方。四下敞亮,说什么话儿都不怕有人偷听。 从入夏以来,每日晚饭,叶氏都让把矮脚饭桌摆在院中的紫藤架下。 饭后,则将门口淋水清扫一遍,摆上小桌子c小板凳,或者铺上草席,一边看护着近在咫尺的鱼塘,欣赏着荷叶田田,一边聊天说话c做针线。 老太爷那边也习惯于饭后过来小坐,看儿孙们绕膝承欢。老人家虽然仍旧没多话,但是却总是笑眯眯的。时不时会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几个蜜饯瓜子什么的,分给孩子们吃着玩儿。 东西不多,但是孩子们却经由这些小事,学会了礼让和珍惜。 院子里。 香蒲已经兑好了洗澡水,看见若萤,一迭声喊她趁热快洗。完了,若苏几个也要洗。 天气转热之后,老三就将浴室自正间挪到了户外。就在东净外,临时搭建了一个专门洗浴的空间。将东净顶端架设蓬顶的两根木头延长了一截出来,尾端横着搭上一根竹竿。 三面挂上粗布帘子,当中就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浴室。坐上浴桶,一侧的土墙缝里插入两根木条,担上一块木板,上面放胰子c丝瓜瓤c梳子等物品,却也便宜。 热水都从厨房大铁锅里烧,完了兑上凉水。一家子洗下来,倒也费不了两把草,只是要消磨好长时间罢了。 浴后将木桶直接扳倒,脏水就沿着阴沟,绕过照壁,穿过门下的阴沟,一直流进南塘西湾里。 若萤洗澡算是很快的。打上一遍胰子,自己擦了力所能及的地方,剩下够不着的后背,请红蓝帮忙擦了,再用清水彻底冲刷一遍,就算是结束了。 换上干爽的衫裤,靸着家居的蒲草凉鞋,她也来到门前乘凉。 看见她出来,若苏往一旁欠了欠身,用手拍拍坐下绵软的草席,示意她过去坐。 香蒲却在院子里喊着若萌的名字:“萌儿下一个是苏苏,再下一个是萧哥儿,准备好喽!” 说到最后,就听她噗嗤笑了,隐约听见她嘀咕了一句“怎么跟钱家拾掇猪下水似的”。 叶氏听得分明,笑骂了一声“混帐”。扭头看向若萤,问道:“你打算几时去拉稻草?” 若萤就知道定是为那件事了:“娘那头把日子确定了,我让时敏过来帮忙看了风水再走,都来得及。” 叶氏点点头:“那就好。你外公明日就去申明厅递申请。虽说宅基地是按照人头划分的,只要咱愿意花钱,多买上几分地都是正常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5章 与虎为伴 当下说起新房子的规划:就以现在的房子为□□,往东c往西c往北扩建。 东边一直到树林外。林子里的那口水井是公用的,那个是不好动用的。 往北俱是荒地,一直到北边官道旁。尽管一直是无主的土地,但是,为防止钟家人作梗,还需白纸黑字确定下归属才好。 往西的话,地方比较宽裕。将菜园划进宅基地,另外再在西边开一块荒地种菜就是了。 说起开荒,叶氏还有个打算:“而今家里人口多了,有心开荒,干脆就多开点。今年怕是没空闲了,等开春,让你爹去北岭和芦山下面看看,有合适的,咱就开出几亩来。” 若萤想了想,道:“北岭沙地,种粮食怕不行。” “说的是什么呢。麦子c谷子肯定不成。三年免赋,可不能干忙活。怎么着也得对得起人工。倒是可以种黄豆c绿豆c南瓜,我私心里也不觉得怎样。” “外公怎么说?” “他说拉乡的时候,见人专门选沙子种沙参。不行,咱也试试?只是家里没人懂得摆弄这个。” 若萤笑道:“咱家也没人会养鱼种藕,现在不一样鱼虾满塘?既然是药材,少不得就要麻烦黄师傅给讲解讲解了。黄师傅没空,不还有季叔叔吗?实在不行,请个行家手把手教一教,能有多难。” 红蓝从旁笑道:“什么事儿,给四郎这么一说,通不成事儿了。” 若萤道:“主要是我想吃那蒜泥拌的沙参皮。那东西轻易买不到,比黑龙河的蚬子还稀罕。” 叶氏笑嗔道:“你倒是吃得蹊跷!你那是不知道,卖盐娘子喝淡汤,卖油娘子水梳头。真要是种了那个,到时候真能吃伤了你。” 若萌认真地插了一句:“二姐有那么傻?我才不信呢。” “果然还是萌姐儿了解四郎。”红蓝含笑道。 这时腊月拎着个包袱出来,里头装的是香蒲给打点的点心宵夜。 若萤起身与母妹作别。 在上山前,她还有事要跟柳静言商量。 惠民药局的前厅里人语稀微,一名值班医生正在替一名看诊。看到若萤,点点头算作招呼。 若萤未作停顿,直接拐进了后院。 院中的柿子树下,黄柏生正躺在摇摇椅上乘凉。一旁的静言主仆则正在小心翼翼地收拾起竹帘上阴干的一盘盘蚊香。 若萤站在下风口处,深呼吸,仔细品味那股子浓郁的药香。又蹲下去试了试蚊香的软硬程度,道:“下次得把米汤熬浓点儿才行。” “是吧?我就说嘛!”黄柏生睁开一只眼,道,“天干还行,赶上哪天阴天,这一受潮,还不得变成面条?当时多加一把面粉就对了。再多就要发脆,也不行。” 不过,若萤对眼前的成果还是相当满意的。 就跟她要求的那样,他们做出了三种形状的蚊香:塔香c线香c盘香。 配方上则进行了数种试验。一种是最传统的,用松香c艾蒿,加入少量□□c硫磺配制而成。这种是最呛的,因有有毒的□□成分,相对也是危害比较大的。 若萤的意见是,既要实用c又要怡人。因此,黄柏生就给提供了两个方子。 一个由艾叶c白芷c丁香c金银花c薄荷c菖蒲c苏叶c藿香,各两钱,研末成粉制成; 一个是由大料c藿香c甘草c艾叶c肉桂c苍术研磨成粉制成。 黄柏生的意思是,这些药材很寻常花不多钱,所费成本较低,适宜向大众推广。 至于效果如何—— 若萤扭头瞅着他,直至把他瞅得双眼圆睁c满怀戒备c完全没了闲情逸致。 “今晚上大家分头试验。都不要落蚊帐,也别遮太严,豁出去一条胳膊半条腿,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故意整人呢?”黄柏生故作沉思。 “本来我以为,像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黄师傅你会身先士卒。不说有佛祖舍身饲虎的精神吧,起码也该具备神农尝百草的觉悟。” “你小子,我算是发现了,阴坏阴坏地。”黄柏生哼哼道,“照我说,山上蚊子才多呢,你应该让高丽棒子他们做做奉献。” 时敏吗? 若萤稍作沉吟,一本正经道:“我要说他不招蚊子苍蝇,你信不?” “不信!说得好像我们都是一堆烂肉似的。” “是真的。”若萤也为自己的这一突然发现感到新鲜,“阴阳师都有这种特质吗?” “听北斗说,敏公子抓老鼠都用奇门遁甲,根本不像咱们,还要养只猫c下点老鼠药才行。” 这话题引起了无患的兴趣。 “旁门左道而已。”黄柏生的鄙视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嫉妒。 若萤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阴阳户和医户,原本是一家子,可是自从医户被取消了科举资格,就好像亲兄弟反目,天下的医户对阴阳户可谓是恨透了c嫉妒死了。 尤其是对待朴时敏,黄柏生从来就没个好脸色。在他看来,朴时敏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生得那样一幅模样,一看就是给人欺负的。偏偏又没有自保的能力,吃喝拉撒,全要人照料。进来出去都赖在一个比自己小那么一大截的孩子身边,简直不象样子! 就这种人,居然是国之人才,反而是他们这些救死扶伤c勤勤勉勉的人,却只能沦为末流。 说起来,当真叫人呕血。 “时无定势,事无定理。”若萤淡淡道,“一味怨恨于事无补,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让自己难过,也非智者所为。” 黄柏生定定地瞅着她,好半天,长叹一声。 跟这个孩子吵架,永远都没办法吵出火气来。想从这孩子处获得安慰,也几乎是很难的一件事。 她总是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无动于衷地将道理剖白给你看,拐弯抹角地戳你的痛处c痒处,让你光忙着疗伤挠痒而顾不上捕捉下绊子c抽冷子的人。 天赋于她具有魔力的笃定与冷静,那种超乎年龄的气质,往往能够如疾雨吞没嚣尘,如高山对立乾坤。 在你不由自主地惊诧或者好奇的瞬间,其实你已不知觉地将这个人铭记在心,并深受其蛊惑。 她能够给与你最幽深的冷冽的同时,又投给你泽被苍生的灿烂阳光;在让你意识到自身如飘蓬无所着落的同时,又指给了你一方可以栖息的土壤。 都说这孩子话少,只有在意她的人才知道,话少不等于痴傻呆板。 “当初乍听到你的那些话,感觉还挺振奋的。只是过后仔细一想,又觉得希望渺茫。至少,有生之年是见不到那种结果了” “时弊论”虽然句句在理,鼓舞人心,但是,若主宰全局的上位者不以为然c拿不出实际的行动来,他们这些草民就只能继续活在自欺欺人的憧憬里。 所以,“时弊论”在坊间再火,也不过是为怀才不遇的人提供了一个可以发泄诸多不满的话题而已。 若萤笑而不语。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成为能够力挽狂澜的时代领袖。不说做英雄危险又孤独,以她这样的出身c这幅一巴掌能翻三个跟斗的弱质,想要颠倒乾坤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她有梦想,但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好像赚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一些,她做那篇“时弊论”初衷,就是为了打响自己的名号。 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哪朝哪代都这样,但凡是个人,就会有这样的念头。 不然,那些书生十年寒窗为的是什么? 就说她家吧。她娘就很为自己的“名气”引以为豪,因为在赶集的时候,可以不带钱出去买东西。 为什么?就冲着“钟三娘”这个名号,冲着“义妇”这份荣誉,冲着那张脸,人家根本不怕你赊欠,也不相信你会赖账。 这就是“名”的用处。 在若萤看来,黄柏生就缺少了这份意识。无力改变现状,又不肯俯首认命;既没有另辟蹊径的胆量,也没有绝境反击的勇气,就这么一天天混着,喝喝小酒,发发牢骚,搬搬是非。 跟这种人谈论“名利”,基本上是得不到任何启发的。他们太过于纠结,太过于追求安稳,太过于瞻前顾后。这就必然导致他们畏首畏尾c画地为牢。 对这种人,若萤一向懒得浪费唇舌去解释c鼓动。 “听说你最近跟钟家几位爷走得很近?” 三天两头给请去吃酒,算是一拍即合呢,还是相互利用? 一提起吃酒,黄柏生的眼睛就亮了:“人家有心请,不去总是不好的。你放心,我还没傻到给人牵着鼻子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请我,不过是为了撑门面罢了。好歹我也是大地方下来的。” “撑门面?这么说,你见过那位永丰仓的副使了?怎么样,还谈得来么?” 黄柏生笑了,有些得意:“有清圣浊贤调和着,还有什么不能谈的?我跟你说,你们钟家的那几位爷,在场面上还真是有一套。我以前瞅着你家大爷成天无所事事,觉得钟家迟早有一天要给他坐吃山空。结果,见过几次后才发现,原来那竟是个极其有心眼儿的。不说别的,就说跟永丰仓的那位,吕梁吕副使,那叫一个贴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姓吕的是他亲爹。” 说到这里,叹口气,由衷道:“老话说的好,干得好不如干得巧。就算你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没关系,只要有关系,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大老爷看上去那么不济事儿,好像没主心骨似的,场面上却完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说的做的,就跟掏心窝子似的,叫人感动得要命。我看大爷,比大老爷还灵活。” “你最好心里有点数,别给人带进坑里。”若萤冷冷道,“凡是被他们惦记上的,就没什么好事儿。” “能有什么灾难?”黄柏生不大服气,“又不是我自己找上门去的。是他们非要请。” “最好你能坚持住你的立场。”若萤拎着包好的蚊香经过他面前,目光幽幽盯着他,“他们为什么对你好?要看病,人家有专用的李棠李医生。惠民药局开在他们的地盘上,你知道抢了李棠多少生意?你也知道李棠跟他们一个头地交好,李棠能不跟他们哭诉?他们为什么对吕梁卑躬屈膝?吕梁是干什么的?手里握着北方运河最大的粮仓。——你对官仓了解有多少?” 一连串的质问迫得黄柏生呼吸不畅c心跳加快。 “我c我管它那么多!跟我又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是的,没有猫腻。将来有一天被请上公堂,最好你也能这么据理力争,相信钟家和吕梁一定喜欢死你了。” 黄柏生忽地坐直了身子,脸色发白:“你吓我!你个熊孩子,就知道小题大做吓唬人!” 顿了一下,缓口气,道:“说得跟真的似的!我是不清楚官仓的那些道道,你知道?你怎么又明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6章 山行踽踽 回答他的是颇为无奈的一瞥,一如被劣徒消耗了太多心力却又不甘心前功尽弃的一位严师。 “少喝酒,多读书,常识不够知识补。支起耳朵睁大眼,少说多听保周全。天干未雨快换瓦,莫待亡羊再补牢。” 说完,见对面的人一脸茫然,若萤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也不是禁止你跟他们来往,只是即便是小孩子的游戏,有时也会暗藏凶险,对吧?比如给筷子戳到,喝水呛到,洗澡淹死,摔跤绊断腿。凡事多想想‘为什么’,总没坏处。” 黄柏生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的话,请恕他无法理解。但是同时,他知道她不是个随便开口的人,既然这么说,必定有原因。 她对他,到底还是颇多关心的。很明显,在他和钟家人之间,她选择了袒护他这一方。 是因为先前的遭遇吗? 他已经知道她上次受伤的事了,也见过那道这辈子都无法消失的疤痕。 应该很痛c很恨,可是,从她面上c身上,他感受不到一丝异常。她的若无其事令他惊悸。他无法相像,一个人得具备多么强大的内心c多么深沉的谋略,才会装出那样的风平浪静! 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似的。 他可不认为她大度,看别人吃个蚂蚱都要掰条腿的家伙,怎么会那么容易地允许他人侵占自己的生命? 很早以前他就有所察觉,这样一个能在蚊子肚里剐油的小子,会给她所在乎的人带来诸多满足,对她的仇人而言,却是最危险的存在。 “喂,这么晚了,非要上山吗?没有你,高丽棒子连觉都睡不好吗?” 冲着那个模糊的背影,黄柏生大声嚷嚷道。 似乎是因为心疼她,他觉得自己越发地讨厌那个阴阳生了。 蠹虫,蠹虫啊!不通时务,不懂稼穑,这样的家伙,活着就是浪费粮食。四郎收容他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那么大的人了,哪用得着别人时刻提醒着,有病么” 话里隐含的关心是油然而生的。他不承认是自己一个人孤独太久,渴望被注视c被关心c甚至是被数落c被教训,他只承认,这是他吃了三房太多次交子面条的结果。 静言一直送到半路。 一路上,他一直和若萤手牵手,彼此感受着对方的脚步大小与深浅。 腊月则和无患肩并肩在前面引路。交头接耳地说些悄悄话,不时地耸动肩膀笑得贼眉鼠眼地。 天色刚刚好,有些朦胧,却也不需要点灯。 上弦月笼着纱似的浮云,增加了这份蒙昧。 原野茫茫,虫鸣如筝。野水池塘中的蛙唱被距离与夜色渲染出水墨的韵味。 山路多粗砂,穿布鞋也好c草鞋也好,走在路上,都会有吱嘎吱嘎的响声,寂寞而持久,又带着些许不离不弃的陪伴之意。 天地间充溢着草木的清香。 凭着嗅觉,若萤几乎能够辨识出其中的成分:有艾蒿的,松柏的c青草的c野花的以及略带些润气的水草的腥味儿。 当太阳落山,属于白昼的嚣尘也跟着沉没下去,这自然的原本的味道便会潜滋暗长起来,一如她漫无边际的遐想。 这样的道路,一个人走未免孤单,一群人走又稍嫌嘈杂,只有像这样,跟静言慢慢走着,才最为安详。 从春来绿染衣,到秋至流黄坠,再到冬雪纷飞落满肩,不知不觉地,她跟他都认识了那么久了呢,久得仿佛已过了一辈子,久得能够无需言语,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就到这里吧。” “好,小心看路。” 还没有想到要分开,就已经做出了决定c松开了手。默契得彼此都不再觉得诧异;默契到走出一箭之地后,不经意回首,发现彼此都不出所料地仍旧伫立在彼此的视线中。 仿佛本该如此c将一直如此。 山下,高驼子的小院里,一盏气死风灯微光昏黄。 高玉兰正在披星戴月地修炼武功。院子里立着几个草把子,里头裹着坚硬的木桩,她每天定要利用这些草把子锻炼臂力。 响应着动作,口中啸叫不止。 也幸亏这里远离人烟,不然,这丫头定会成为一方祸害。 近旁的牛棚里,高驼子正在跟小牛嘀嘀咕咕说话儿。 若萤驻足倾听了一会儿,不禁就想起高玉兰的一句名言:在我爹心里,我还不如一头畜牲呢。 在得知三房要买牛的时候,高驼子就包揽下了这份饲养的活计。山下水草丰沛,放牛同时,还能兼顾看管菇房,人烟稀少,又不怕有人抢捡牛粪,且他又有了个伴儿,可谓一举数得。 考虑到这些方面,叶氏便很放心地把这件事交代给了他。 高驼子不负众望,将这头寄托了两家人的希望的大牲口摆弄得毛皮光滑c精神百倍。 再往前,经过高驼子的小菜园,穿过一片松树林,就看见了上山的台阶。仰望山上,六出寺的一片檐角宛若燕羽,有凌风飞举之势。 寺门前的两个坐地石龛中,已经点起了油灯。 放生池里稀里哗啦一片响,是那只王八又在追逐鱼苗。 古老的耐冬树上,结着十多条许愿红索,末端垂着许愿牌,随风玎玲作响,不是梵音,胜似梵音。 听闻人声,门内落鸟齐飞,稍感慌乱,倒把若萤下了一跳。 腊月道:“定慧又在偷摸撒谷子喂家雀了。我就没见过他这么怪的人,你说那些东西需要喂吗?还有,这深更半夜的喂什么鸟?” “你以前就没发现他这么心善?” “没发现,就觉得那是块粘鼻涕,谁都能拧两把。” “这么说,他以前经常给人欺负?怎没听他说过。”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有什么值得张扬的?亏还是个爷们儿呢。” “这种性子,也许寺庙反而是个合适的选择。” “我觉得做人挺好。”腊月意犹未尽,“尤其是跟在四爷身边。” 若萤顿了下脚,声音有点凉:“你那是没遇到更好的主人。这种话,最好不要说的太满。” 腊月怔住了,待到回味过这话的意思,眼中已经不见了若萤的身影。 他赶紧跟上去,跨过高高的门槛。 “什么嘛说到底还是不相信人” 他暗中咕哝。 寺庙里格外的安静。 大显于四月初就启程去了济南。本来他想步行前往,权当是一次历练,若萤没有同意,怕他路上给绊住,耽误了正经的学习。所以,就雇了谭麻子将他一直送到千佛寺。 在那里,他将一直学习到七月十五。在结夏期间,所有的僧众都不必外出托钵,日常生活都有信徒供养。 他们会集中在一处禅坐修行,或小屋c或树下c或山间c或聚落 务求清静祥和,以期对身心的修为有所补益。 结夏结束的时候,会对僧众进行严格的考核,通过考核的僧众,就会依序获得晋级。 对于大显来说,只要这次考核合格,获得度牒,他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出家人,就有了出入红尘历劫化缘的资格。 在目前六出寺缺乏主持和尚又没有两序班前执事的情况下,大显是可以暂时性地主持管理寺庙的一切日常活动的。 假如日后官府派了主持来总领六出寺的事务,对大显来说,可能还是件好事,毕竟,他还很不擅长当家作主;毕竟,他更喜欢简单自在的生活。 要真来个懂得管理的,她这边倒是能少操很多闲心。 腊月还曾经担心,一旦六出寺的和尚多起来,大显会不会给人欺负。 若萤深不以为然。 好歹大显头上还戴着个光环不是?在那场洪灾中,六出寺可是出房c出粮c出人力,帮助救治了不少人呢。济南府的公文中,还白纸黑字留存着这段历史;昌阳县令杨鹿鸣嘉奖给六出寺的米麦布帛,还在地里繁衍在柜里珍藏着呢。 大显身上的光辉,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给消除的! 名声在外,起码的尊重谁敢不给! “可是四爷,不是跟他打过赌,要分这里的田产房屋吗?”腊月有些不甘,“照小的意见,应该想办法让大显做这里的主持。好说好商量。万一换了别人来,万一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四爷的努力岂不是要化成泡影?要不是四爷,这儿早就垮了” “现在不挺好的吗?房子没垮,大显也有了奔头,我们也有饭吃。” “四爷打算撕毁契约书吗?”这等于是到手的鸭子又飞了,不是吗? “大显自小就在这里长大,在他心目中,这里就是他的家c他的归宿。所有人都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了希望,一文不值,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腊月有些恍然大悟:“四爷的意思是,你压根就没想过要占用这边的房产?四爷就是想给他打打气?” 若萤不觉好笑:“不然呢?你莫不是以为四爷想把一家子迁到山上来住?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房子比我们家的房子要好?真要是住进寺庙里,那才成了笑话呢。” 世人会怎么说?钟老三落魄得连立锥之地都置办不起,只能屈身于寺庙。好好的人,为什么要住寺庙?岂不是预示着要断子绝孙? 别人姑且不论,她那个重礼要脸的娘岂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原来这样是小的小人心了”腊月喃喃着,目视眼前那个身影,竟似有山来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7章 关于朝野 这些事,四爷从来不会直接了当地说明。做好人c做善事,四爷总是这么地隐蔽,用恶劣苛刻的言行,掩藏了细腻慈悲的心肠。 这才是真正的四爷。 表面上的冷冷清清有点呆傻有点心不在焉,只是个假象。 这些事,大显那个一通到底的鸭肠子一定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寻个机会,告诉大显呢? 就算四爷会不高兴,他也要这么做。不然,为什么会有“惩恶扬善”这一说法呢? 往后院走,尚未出夹道,就听见了杜先生气急败坏的斥责:“专心点儿!” 紧跟着,就听北斗激愤的抗辩声:“亏得我们公子不专心,不然的话,太爷你早输得精光了!” “这是个态度问题,懂不懂?目容端,头容直,这是态度!士可杀不可辱,懂不懂?” 棋子敲得嗒嗒响,充分暴露出说话之人的激愤。 若萤不禁莞尔。 杜先生闲来喜欢对弈,但是又难得找个对手,所以,这事儿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一块心病。 跟静言下棋,静言敬畏他是尊者,总是步步小心不忘谦卑礼让,整盘棋就会变得很没激情。他越是恭顺,杜先生就越是生气,忍不住就要拿话刺人,刺得厉害了,静言便不肯再陪他玩儿。——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跟大显倒是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大显于这种事务上可谓死不开窍,杜先生自是没有那个耐心做他的启蒙老师。因此,虽然是为客的身份,对这庙宇的主人却是十分瞧不起的。 不光是对大显,对上山来的善男信女们,同样地眼睛朝上c鼻孔朝天,总是一副愤世嫉俗模样。 等到朴时敏过来了,杜先生便很是快活了一阵子,因为他发现这个于时务几乎一窍不通的阴阳生,却是个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奇才。而且性情纯朴,下棋就是下棋,不会跟他讲客气。 杜先生不止一次夸奖过他,说他是个棋阵中极有个性和血性的。 可这誉美之词没说多久,问题就来了。 朴时敏赤子单纯,不会看人脸色,做事随心而往,纯净得近乎无情。两个人下棋,十盘倒有过半杜先生都会输给他。 人都说老人小孩儿,说的是年纪大了,心性如孩童,喜欢争强好胜。可是对方不肯迁就怎么办? 于是,便有了此刻的罗织罪名怨声载道。 “又不是人家拿刀架脖子上逼你下,你这不是耍流氓么。” 若萤一边悠悠说着,一边踱出夹道。 一看到若萤,朴时敏当时就弃了棋局,把杜先生气地当场拍桌子怒道:“娘的,不下了!” “不下正好。”若萤根本没理会他的怨愤,当即让腊月燃上一盘蚊香。 不大工夫—— “蚊子好像真的少了呢。”北斗有些惊奇,“也不呛人,比烧艾蒿便宜。” “那可不!”腊月沾沾自喜,“这可是四爷和柳公子费了好些精力才做出来的呢。” 杜先生哼了一声:“不务正业!” 没等腊月生气,若萤先就笑了:“你老克尽职守,不妨给我们作出个表率来瞧瞧,如何?” 杜先生马上就提高了警觉:“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想请你老大笔一挥,给画两张幌子使。” 杜先生仍旧气哼哼地:“我为什么要画?” “你可以不画。”说着,若萤便吩咐腊月,让收走蚊香,“告诉玉兰,明起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了。往后山上洗衣做饭的活儿,不用做了。” 说着,转向杜先生,势利小人的口吻道:“你使了我的人,还一分工钱都没付,是吗?” 这哪里是疑问?根本就是要挟嘛! 杜先生瞪着她好一会儿,最终败在那看不清c辨不明却清冷异常的凝视下。 “好,你狠!” 自以为认输就完了,孰料对方却还有狠话等着他。 “不是我狠,是你自己找抽,非要说些废话。” 杜先生就一眼一眼地剜她,边上的腊月等人憋笑憋得胸腔里仿佛揣了一群兔子。 “我要你画得既世俗,又诗情画意;既简洁,又能一目了然。”若萤才不管他的纠结呢,自顾提出了要求,“月明星稀,浮云靉靆。瓜棚篱畔,祖孙纳凉。老者持扇打风,小儿仰卧观星。一旁燃蚊香一盘,青烟袅袅,蚊虫不近。蚊香取名:眠宝。如何?” 杜先生“切”了一声:“就这么大点事儿,自己不会随便划拉两下子?你还真敢大材小用!” 回应着他的鄙夷,若萤同样会以有些诡异的嗤笑。 “几时用?” “后天赶集就要。” “你打算怎么弄?摆在哪儿?你这是打算弃农从商?” 腊月代为回答道:“太爷要画两张,完了粘在木板上,一块立在季医生的药堂门口,一块拿到大集上去招徕生意。” 杜先生马上就明白其中的用意了:“干不下去就关门大吉,一条街上三家药店,也真够有毛病的!” “我们不是商户,其二,药店弄出来的东西,可信度到底要高些。”若萤顺手抓起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其三,我们也没有那么多工夫,天天蹲守着等人来买。这东西季节性太强,秋风一凉就没了用处。而且,这下头的人,都是守财奴,宁肯忍受烟熏火燎,也不舍得花钱买个清静。所以,能卖出去多少,现在都还不确定。” 按理,这东西的配方是黄柏生给的,当中又有静言付出了辛苦,所得理当归这师徒二人。但是却不能挂在惠民药局的门头上售卖。 想来想去,只有季远志那里最为合适。 由季远志出面代为销售,一来可以解决摊位问题,二来,产品的配方用途以及禁忌,季远志都是了解的,不会发生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再者,开店求货全。多个商品,多个客源,也能够改善目前济生堂门可罗雀的窘况。 叶氏不希望若萤姊妹抛头露面,而腊月和小芒又要忙草菇酱这头,实在是分身乏术。 高驼子那边事情也不少,更是指望不上。 花钱请人吧,又不划算。而且,自来钱从手上过,哪有个不心动眼馋的? 倒是老三无意中说了句话,提醒了大家。 他问:“不就是卖药吗?卖药怎么不去找药店?” 叶氏难得地夸了他,即刻让去街上请了季远志来。借口说若萌身子不爽利,有点小咳嗽。 季远志马上背着药箱赶过来,细细给把了脉,问了诊,确定并无大碍,开了个清热除湿的太平方子,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算是安了一家子的心。 叶氏和老三照例请喝了一壶茶。当中说起蚊香的事儿,季远志现场让点上一盘,体验了一回。 又询问了配方c成本。只说自己年年夏天烧艾,也觉得有些烦恼。也曾想过鼓捣个便宜省事儿的法子,但是又觉得做少了不值当的,做多了又用不完,反倒浪费人力钱财。 眼下既有人做了这东西出来,只要价格合适,他觉得还是会很有市场的。 听了叶氏的顾虑,他也觉得,让孩子们出面站街不大好看。既然叶氏想把东西挂在他店里出售,这个忙,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帮的。 叶氏见他答应得爽快,十分高兴,当下就提出要跟他三七分成。 一提到钱,季远志就慌了,死活不肯接这不干活白得的钱。 一番推三阻四,见叶氏态度坚决,季远志只得退了一步,答应叶氏:分钱的事儿,就等赚回来成本之后,再说。在此之前,他要是收下这份意外之财,一定会睡不好觉的。 两下子这才算达成了一致。 “动静这么大,倒像是能一夜暴富似的。”杜先生吃吃笑着。 若萤深瞩他一眼,状甚无意道:“我娘的意思,谁知道呢。终归花费不了多少本钱,折腾着玩儿呗。” 杜先生登时就哑了声。 若萤也不去搭理他,手打扇子眼观天,出神入化似的。 良久,杜先生忽然幽幽道:“我可能要走了” “哦。” “怎么,你知道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回答仿佛梦话,十分地漫不经意。 杜先生忍不住再度激愤了:“你这孩子,没一丝人情味儿。” “虚情假意口蜜腹剑你好像找错了对象。”若萤凉凉道,“有缘自会再见,无缘对面不识。” 杜先生斜睨着她,目中满是探究:“你早知道了,是吗?” 若萤撩给他一记“你很傻”的眼神:“他来看你,两个大男人,只谈风花雪月?我在他那儿最大的收获是,看完了近三年的朝报。从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杜先生不知不觉地就给吊起了好奇心。 “我主圣明。” 若萤拖长了语调,悠然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8章 折桂言志 今上即位以来,文治武功,深得民心。朝中清肃有力,拥君派日渐增多。 “只是当年闹得鸡犬不宁的宗庙追封事件,似乎正在被大家慢慢淡忘。几乎没有人再提及,这反而很不正常。” “那又如何!” “也许对当初的保守派而言,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反之呢?今上是默默地认输放弃了呢,还是另有打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所有人都不开口,就如同暴雨前的阴沉,就等着那一声惊雷了。放眼朝野,谁堪成为那声惊天春雷?谁具备那种一声令下,天地亦为之动容的能力?” 杜先生沉吟不语。 谁? 谁有那种能够僭越天子而不被嫌憎的特权?这个人,须得是今上最为信赖的,不一定是良臣,但一定是今上心中最为忠诚的臣属。 “万一春雨难成,便要成千夫所指,受万世唾骂。而谁有这份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谁?” 若萤不疾不徐,缓缓道来。略显稚嫩的低沉语气,有如一双无形的手,攫住在场几个人的心。 北斗满目星光闪烁,因为不甚明白而越发地崇拜。 朴时敏目视棋盘,一瞬不瞬宛若木雕美人。颈上的三十六颗拳大的天罡生煞乌龙流珠,随着近旁灯光的跳跃,幽光峥嵘c吞星掩月。 映衬着若萤的声音,越发有一种深山月下逢精怪的感觉。 饶是杜先生自认见多识广,也不禁为眼下的处境感到丝丝凉意。 “谁?” 他暗中有些自嘲,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受控制地必须要去附和。 这不是浅显无聊的小儿猜谜,说话的人,是令他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孩子,一个说了上句猜不出下句的心思曲折的怪人。 但是若萤却轻轻避过了这个问题,越发地闲云流水:“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今上年少气盛,未有建树先论功德,自然难免遭到各方质疑反对。但这十来年下来,江山稳固c百废俱兴,如此景象,大家可能都希望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吧?我也留意了一下这几年朝中的人事更迭情况,各方权力正渐渐向王座集中。 外围方面,除东北长城一带仍有女真偷窥,沿海偶有倭寇觊觎,基本上算得上是河清海晏。朝廷之中,保守派已日薄西山,不足为患。代表皇后与贵妃两派的外戚虽彼此勾心斗角,却也能够顾忌着唇亡齿寒,不敢太过放肆。这种局面,对今上而言,可是大大地有利。” 杜先生微微颔首,轻声应诺。 “不错。” 他忽然想起了东山的谢公。 假如没有谈得拢的知己,东山的日子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吧?假如这里没有钟四郎,他是否早就苍老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有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无人倾诉也不敢贸然出口。幸而有四郎理解c纡解,也只有四郎,才有侃侃而谈无所畏惧的胆量。 这孩子,到底是个不一样的。 她从没见过龙座上的那个人,也不曾涉世深沉,千里万里之遥,却把一个纷繁复杂的朝廷看得一清二楚。哦,不,不对,是整个家国天下c五湖四海,全在她的心目之中。 那么地清晰深刻,不带有一丝的火气或者是冰寒。眼下的惊心动魄仿佛是早已尘封的陈年往事,迫在眉睫的你死我活似乎是司空见惯的循环往复。 不值得惊讶,更不值得彷徨,最多,最多就是小小地感喟一番c叹息一声。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是的,她就是这样的态度。在无关乎自己切身利害的事情上,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清漠疏离。 “当一个人气足c腰壮了,还会惧怕什么呢?未完成的心愿,还会是问题吗?” 像你吗?胆子那么大,做事那般勇猛,也是因为有所凭恃吗?心里的坚强,到底缘自何处? 若萤忽然瞩目过来:“你知道什么样的商贾最让人敬佩吗?最聪明的商贾,不但会积极招徕新客户,还懂得牢牢地把握住老客户。开源,节流,一个都不少,如此,才能够财富永续,不会枯竭。天下道法归一,为商与治国,总是有几分相通的吧?”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目光斜斜往上,下巴扬出一个略显迟疑的弧度。看上去既有点迷惑,又有些志在必得胜券在握的悠闲。 杜先生就觉得,这孩子简直不是人,而是山里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他早已无意追究她的这些推论是从何而来的。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野丫头,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具备这等吓人的真知灼见的。 好吧,她是个例外,是个天才。只有如此设定,才能够让彼此的交流继续下去。 “王道驭下,不是为了众口一词天下大同,无非是让所有的臣属都有事可做。而为王者,只需要善加把握各方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合理地利用调和,从而显示出自身存在的必要性和独一无二,让各方维持一种平衡而已。” 话既已说明,杜先生觉得心里松活了不少。他转向朴时敏,吩咐道:“你替老夫算算,几时出行比较好。” 若萤当即嗤笑道:“算不算都要走,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哎哟,你就这么维护他?”杜先生阴阳怪调道,“能用不抓紧用,回头走了,这辈子都再难见上一面了。” 若萤微微一怔,转向朴时敏:“你要回朝鲜?” 杜先生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一定是王世子透露出来的消息。 这也是可以想象的,原本朴时敏就是作为留学生过来新明的,而且,听那个怪叔叔金半仙的意思,好像也有躲避世家朝廷争斗c异乡保身的用意。 一个人,一生中,总是身兼数种身份。朴时敏既是天才阴阳生,也是朝鲜全州朴氏一族的嫡传后代,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被卷入了宗族斗争中。 这不是他所能自主的事情,留学新明也好,将来回国也罢,都不由他作主。 即便是在新明朝,他也并非自由的。朴时敏的父亲已故,现在执掌朴氏内外事务的是他的叔父。 而在朝廷中,代表朴氏一族的叔父为了对抗其他各派,必然要争取宗主国新明朝这边的信任与更多支持。 所以说,朝鲜朴氏送他过来,新明愿意接收他,这本身就存在着利益互惠关系。处在这当中的朴时敏,无形中便给赋予了“使者”与“人质”的象征。 于朴时敏而言,有家难归其实是很寂寞悲伤的。 可是回去了,就真的好吗?以他的这种情性,能不能得个善终,都很成问题。 而她,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 若萤暗中叹口气,避开了这个令人惆怅的话题,继续调侃那老头子:“有什么事尽快了了,省得走后留遗憾。” 也许明天一觉醒来,诏令就下到了眼前,这是很难说的事情。 杜先生胡子翘起老高:“又不是临终了,听听你这是说的什么!” “人生不当如此吗?每日视为大限至,未敢轻掷寸光阴。怨天尤人不可取,豁达安排身后事。” 杜先生哼哼道:“我还真没发现,你竟是个有大慧根的。” 若萤还以讥嘲:“我可没打算修禅炼道。天下如此之大,我又岂会因一片树叶而放弃整座森林。” 杜先生的眼皮子就跳了两下:“你呢?有什么需要老头子效劳的,趁早的。” 看到那孩子的莞尔一笑,他就知道,他又给惦记上了。或许更早之前,就已经在等着他的这句话了。 他不由得心神一颤,紧跟着就改了主意:“算了,你那么能干,何须老朽闲吃萝卜淡操心” 若萤走了两步,顺手折下一枝冬青,凑到鼻前嗅了嗅那一缕清香,漫声吟哦道:“桂折一枝先许我,杨穿三叶尽惊人。转于文墨须留意,贵向烟霄早致身。——先生意下如何?” 杜先生霍地瞪大了双眼,惊声脱口:“你——” 若萤点点头:“对。我。” 杜先生的眼睛眨得有点快:“你真是疯了你这是要害死一家子哪” “赌徒们从来不会如此悲观。况且,你也不要把人想的那么坏。终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从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到那一天,她诸多罪过诸多大逆不道,冲着“亲亲相隐”这条律法,也断然不会牵累至亲太深。 她有何顾虑?上有长姐贴心,下有亲弟奉老。她的存在,若能锦上添花最好,若不能,就当是历劫一场,前世不见c今生无缘c来世不识。 “你倒是说得轻巧!”杜先生直是有些跟不上趟儿的窒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当是什么?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这么” 那声“冷血”无须言说而对方已然明了。 “不过十缘分一场,不拘一年半载,或者十年八年,想开就完了。你我都是相信缘分的,是吗?” 道理是这么着,没错儿,可是—— “你狠。” 杜先生觉得心口处如堵上了一块大石头。 若萤轻轻拍拍他的肩,如上对下,眼睛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朴时敏:“一目了然的命运,是案板上的鱼肉c笼舍里的禽兽。有些事看不过去,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就是了。我所求的,不过是尽人事c听天命,你老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不必?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真到了鬼头刀当头立的那一天,他还能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这是在折磨谁呢?这是在逼他做准备c做抉择呢。 一边说着希望他“无所遗憾地离开”,一边却扔给他这么大一包袱。 要不说,这孩子,可真不厚道! “朝秦暮楚的小孩子的话,你以为我会当真?” 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杜先生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他不敢继续面对那孩子,不敢感受对方的那股子磐石坚冷的气息。 放着眼下好好的日子不过,想什么呢?这是作死啊,到底她明白不明白?安排得倒是周密,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实当真如此吗? 这几年的相识相处算什么?说过的话c斗过的嘴,算什么? 她以为自己就像是一片云,飘过就飘过? 她以为所有人都跟她似的,说放弃就放弃,说忘记就忘记? 明明那么地了解人心世情,为什么要逼迫别人做个冷血无情的? 明明不是个无情绝情的人,为什么偏要做出这样孤绝的决定?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她要去挑战?为什么他会相信她一定能做到?为什么他会慌乱? 是已经被折服了吗?只能顺着她的意志而行吗? 以他一把年纪,竟然说服动摇不了一个稚龄小儿吗? “对了,回头我跟家里说一声,或许会帮你饯个行什么的吧?”在他的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意向不明的喃喃自语,“不过,也不一定” 她的娘亲肯不肯来见这个老头子,或许还需要费些挣扎。见与不见,于这个老人来说,都会是一场痛苦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9章 眠宝蚊香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杜先生的背影依稀有几分萧瑟。 北斗不无担心地问道:“四郎,你刚才说什么了?” 若萤笑而不答。 说什么了?说的是一个“一屋不扫,却能扫天下”的男人;一个瞧不起女人,最终在女人手上吃了大亏的男人;一个拥有过美满却不曾珍惜,失去了方知后悔的笨蛋男人;一个自己的家尚且理不清却敢去置喙别人家事的人。 杜老头儿,当真有些可怜哪。 次日下山回家,正赶上早饭的时候,二舅过来了,送来若萤定作的二十个蚊香承盘。 铁皮箍的浅口圆盘,直径比盘香稍大。盘底中央钻孔,两片韭菜叶子宽度的铁片穿过小孔,在底端交叉为十字形。朝上的一端打出细密的锯齿。 香蒲现拿了一个盘香放上去,刚好容得下,且下方又能够通风。不管燃烧到哪个位置,都不会发生倾斜。余烬落在盘子里,可以集中处理,十分规矩。 看似简单的小东西,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夸赞,都道是这点子新颖别致。 老三正在往木板上刷糨糊,准备把若萤带回来的招贴画贴上去。二舅凑近了看那画,啧啧叫好。 “就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看着这画儿,也知道是做什么的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老三道,“我在想,会不会连这两张画都能卖钱。” 不等他说完,即遭到一旁叶氏的驳斥:“就说你是个败家子!什么都要卖,索性连这个家也一并卖了完了!” 别人不清楚这两张画的来历,她却是心知肚明。所以,一提到这两张画,她的心情就格外地复杂,一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感情笼罩周身。 好在二舅没怎么在意这件事,转而说起路上的经历,说他才刚碰到彭杂货家的,看见这些承盘,问他是做什么的,并透露出想要批一些在自家杂货店里出售。 二舅道:“他两口子定是卖草菇酱尝到甜头了。也好,他们卖的多,咱们也跟着多赚钱。” 叶氏却不大愿意,说那婆娘心思不好:“我就说前阵子好些街坊跟我抱怨,说草菇酱跟先前的不大一样了,汤多肉少。仔细一问才知道,敢情出问题的全部都是他家卖出去的货!再没见过那么又懒又馋的两口子,家雀腿上剜肉吃的东西!做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也不怕遭雷劈!” 二舅不以为然:“他要存心砸死自己买卖,管他去!人家都知道他那臭德行了,回头全都到咱家买,倒省得咱大张旗鼓地四处招徕了。幸好这次是蚊香,吃不得喝不得。我就不信了,难不成他们会掰下一圈自家用?那也太恶心人了吧?”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得跟季医生打个招呼,要是彭家的提要求要进货,先缓一缓,别答应得太痛快。有些话,得说给那婆娘听听。别搞臭了自己不说,还把咱们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主意既定,叶氏便于傍晚去季家走了一趟。 季远志的浑家陪着叶氏吃了会儿茶,说了些体己话。 其间,若萤领着腊月几个,将晾干的蚊香用个篓子装了,上面覆上麦秸草,自惠民药局的后院抬进济生堂。 这次一共做了盘香六十六盘,线香每三十枝一扎,共计十二扎。塔香因为添加了比较贵的香料,暂时只作家用,不对外出售。 承盘是作为赠品制作的。凡是一次性买够三盘的,免费送个盘子。 至于成本,早就摊派在了蚊香里。 该交待的交待清楚了,这一宿众人俱是睡得有些不稳,都在暗中期待次日的大集上,这些蚊香到底能遭遇到个什么待遇。 要说最为牵挂此事的,当属叶氏。 为此,赶集的时候,她特意绕路到“济生堂”的临时摊位上站了一站,假装跟季远志的浑家刘氏聊了几句,暗中打量倾听来往顾客的询问和议论。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合适的价格c干净好用的效果,加上生动鲜活不言而喻的张贴画,使得这一批尚属于“试验品”的蚊香受到广泛的关注。 一篓子蚊香,二十个承盘,不到过晌就销售一空了。 心下一高兴,叶氏便多割了半斤肉,想要犒劳犒劳全家。 喜事还不止这一件。 在这个大集上,叶氏又给十里八村的人给叫停了好几次。寒暄客套之后,对方的话题就几乎毫无悬念地落到了儿女婚事上。 冲的都是若苏,看上的是她的敦厚大度的性子c珍重芳姿的品德,还有那越来越难得一见也越来越美丽的容貌,以及那捂不住c藏不住的c堪称地方一绝的刺绣手艺。 说亲的都很有数,这样的女子娶回家去,自是不舍得让下地干活儿围锅烧饭的,定要善加呵护c专心刺绣。 这当然也是叶氏的愿望,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要等新房子起来了,水涨船高后,再来仔细地安排长女的未来。 她从没把这个孩子当成庶出的对待,也不希望未来的亲家对这个孩子另眼相看。 相比较若苏的炙手可热,已过髫龀之年的若萌反而乏人问津。 仔细思量过后,叶氏终于找到了原因。 原来是因为高攀不上! 她的若萌,不知在什么时候,居然成为了一方高不可攀的对象。 嫡女,识字,会持家能算账,小脚尖尖,模样伶俐俊俏,言行落落大方,将来的归宿只会比庶出的姐姐好。 再看三房现今的境况:买了独轮车c添了耕地的牛,鱼塘也眼看就要丰收了,草菇更是不知道赚了多少钱。 又跟济南大亨徐家交好。娘母几个去了一趟府城,方圆几里谁不知道这个事情?不说走这一趟要花销多少,就说回来的时候带回的那一车东西,就够让人眼红得睡不着觉了。 据说跟三房关系好的街坊邻居,都得了礼物。 钱家自从贴上三房,日子眼瞅着好了。一个闺女多多更是成了钟老三的孩子似的,成天张口闭口都是三娘如何如何c三叔如何如何。 素日与叶氏亲厚的谭麻子的浑家,得了半匹布,炫耀了整条街。 也不怪乎她抖擞,见过的人都说,那真是好东西,做什么穿都可惜了,倒是正经压箱子里,留着给孩子成亲的时候用才好。 季远志的浑家则得到了一套脂粉。样样数数集中在一个红漆雕花小匣子里,那叫一个好看c那叫一个齐全! 而各家的孩子也俱得了好,从吃食到玩具,——谁不说三娘大方c耿直? 做人的话,就该交往叶氏这样的。自己过好了,亲朋邻舍全跟着受益。可不像四房的那个汪氏,就没见过那么铿吝的,给人摸一把都怕揩了自己手上的油水似的。 有这些条件摆着,众人便怀疑钟老三的这个嫡女往后怕是要飞得更高。不敢说同二房的庶女那么风光吧,起码也得是几进院子c能呼奴唤婢的人家方能配得起的。 就凭着钟四郎的关系面,这闺女怕是早晚要脱离庄稼地。 不说叶氏为这意外的境遇感到惊讶,但是若萤却很满意这种结果。有人关注c有人热议,就省得她王婆卖瓜了。口耳相传的力量有时候比八百里加急还管用。 她才不会告诉母亲呢,在她心里,若苏合若萌可都是奇货可居的宝贝呢。 好东西,就要卖出个好价钱去。 大集的第二日,叶氏让若萌腊月清了账,特地请了季远志过来,要给他分成。 季远志恼得脸红脖子粗:“三娘你这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兄弟了吗?真要算账的话,咱们就好好算一算。你跟三哥平时帮了我们多少?锄地经过我们家地头,看见荒了,都会帮着锄两下。你大妹子拙得缝被子能把自己缝进去,孩子这都五六岁了,四季的衣裳鞋子,没少麻烦你做。算成钱的话,我们该还你多少?还有她外公二舅,几时跟我们见外了?但凡手里有点吃的,见着我们孩子,从不藏着掖着。这个帐,三娘你怎么不算呢?孩子们弄着耍的事儿,我这个做叔叔的帮衬一下,不应该吗?” 门外,若萤正看着父亲用砂轮帮忙打磨匕首,听着季远志的这些话,不由得暗中点头。 母亲多年的睦邻友好已经结果,她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这些无形的资产,让家人过得更好c让这个家更加具有声望。 “大腊哥就是个骗子” 高玉兰背着一捆柴进来,“哗”地抛在南墙下,口中愤愤地咕哝了一句。 “腊月是个大骗子”这话从大集上开始,就给她挂在了嘴边。 究其原因是这样的:为了招徕顾客,当日,腊月用一顿酒菜收买了几个托儿,混在赶集的人群中,假装要买蚊香,七嘴八舌地渲染出一副热闹气氛,结果当真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来购买。 高玉兰就觉得这是欺骗,对腊月的好感顿时一落千丈。老远看见腊月,那白眼球丢得就跟冰雹似的。 叶氏听她嘀嘀咕咕,脸色也不好看,便追问缘由。偏这女汉子又是个脾气倔强的,只不肯说,摔摔打打阴沉了一整天。 若萤相信,若是不及时予以劝解,这事儿真能成为高玉兰的一块心病。若由此影响一家子的团结,显然就很不划算了。 好在高玉兰很相信她。 “我听说,以前为了能让你吃饱穿暖,高叔叔没少吃累。那时候看他背着篓子满大街追着别人家的牛跑,就为了好拾几块牛粪,你觉得很丢脸,是不是?” 高玉兰呼出一口气,嗡声道:“以前不是小,不懂事么” “不懂事,你爹偷来的瓜枣梨桃,你吃得那么欢?”若萤话锋陡转,“还是说你有更好的法子,能够得到你想要的?” 高玉兰嘟着嘴不吱声。 “但是,你并没有跟你爹断绝关系,是因为从心里相信他,那么做只是迫于无奈,到底那还是你爹,是对你最好的人,是吗?” 高玉兰点点头。 “再说腊月这个事情,你觉得他欺骗了大家,也欺骗了你,于是你打算怎么做?跟他断绝关系吗?往后再也不相信那个人了吗?” 高玉兰不能作答。 若萤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头,丢向荷叶田田,未激起水花一朵,却惊动了一只翠绿的蜻蜓。 “你也用过蚊香,你说说,那东西怎么样。” 高玉兰毫不迟疑道:“好。” 很简单的事情,就算是再鲁直的人也知道好歹。 “你觉得卖价高了,对不起买家?” 高玉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0章 黄雀在后 花了钱,但是却也得到了安宁与祥和。买卖之间,则又达成了一项平等。 你情我愿的事儿,哪里存在欺骗? “你在我身边保护我,是一种付出。腊月为这个家奔走忙碌,也是一种付出。责任不同,但是心愿却都是一样的。希望咱们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好,是吗?绳往一处拧c劲儿往一处使,戮力同心,才能成事。大家的各有各的脾气,不要紧;有时会吵吵闹闹,甚至动手动脚,也不要紧。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是吗?只要相互体谅c宽容,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 高玉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往后再遇到这种事儿,只要你觉得不对劲,当时就可以告诉他。哪怕是骂他c捶他,都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什么事,如果猜不到,就不要猜,直接索要答案就是了。他要是不肯说,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腊月也好,小芒也好,这个家里的任何人,你都可以这样。” “三娘不得骂我?”高玉兰有点吃惊。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身份似乎比自己所想的还要重要,这个期望来得太早,她还没有练就令自己感到满意的功夫,还没有能够替四郎独当一面的能力。 萤看破了她的心思,微笑道:“没关系的。即使是你做错了,说错了,你还是那个老实忠厚的高大姐。” 解开了高玉兰的心病后,次日,若萤带着腊月去县城取酱菜坛子。 依旧是谭麻子的马车,这次还捎上了他十三岁的儿子谭高尚。 这也是谭麻子两口子商量之后的决定。 钱屠的闺女钱多多在三房的改变,那是有目共睹的。除去吃穿比家里好,光那个言行举止呢,看着就叫人喜欢。 谭麻子与钟老三也算是从小到大穿开裆裤长大的朋友,但在叶氏过门之前,谭麻子跟老三并没有多少来往。究其原因,是因为谭麻子瞧不上老三的轻佻与浮夸。 倒是对叶家十分尊重。 街面上看见叶老太爷或者是二舅,礼数上那是丝毫不敢马虎的。叶氏过门那么久,谭麻子一直习惯性地称呼她“大妹子”,不肯按照钟家的排行来称呼,私心里其实对钟家对待叶家的态度是很不以为然的。 有钱多多这个范例在前,谭麻子两口子对叶氏的为人越发地感佩了,便有了让儿子跟着叶氏学规矩的念头。 这次带高尚出远门,一是为了开阔孩子的眼界,二也是为了能跟腊月学点场面上的本事。 最起码,学会说话c看颜色,见人不怵。 当然,最主要还是希望能够跟着四郎,见见更大的世面,将来也好有个更光明的前途。 一路人心欢快马蹄疾,赶在午饭前到达了昌阳县城。 落脚点依然是“蜉蝣书坊”。 但是崔玄的态度却有了前恭后倨的巨大反差。 打老远他就给若萤丢白眼,及至到了跟前,那风凉话一句跟着一句:“四郎威风八面哪!托四郎的福,近来的生意可是清闲了不少呢。还没立秋呢,就感觉到凉意习习了,岂不怪哉!” “这话怎么说得?”若萤故作不解,顺手从桌子上捡了个鸡爪来啃,顺便也递给腊月一个。 腊月没接,撇嘴道:“这点肉都不够塞牙缝的,什么意思!” 崔玄“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惜福吧,小哥儿。再这么清闲下去,就只能跟野狗抢骨头啃了。” 若萤短促地笑了两声,意有所指道:“食色性也。凡人就这样,拥有的时候不觉得稀奇,一旦失去了,才知道其珍贵。生意场如浪淘沙,从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对吧?” 崔玄哼哼道:“淘吧,淘来淘去,连个渣渣都不剩。” 他贴近若萤,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痛心疾首道:“本来能吃大席的,现在就只能啃个鸡爪子解馋,这都是谁害的?你说这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五十两哪” 他摊开一只手,颤抖着,使劲眨着眼睛,想要挤出那两行热泪来:“多好的一次发财机会,眼睁睁看着没有了没有了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如果不是你那个该死的‘时弊论’,如果手上有东西,哪怕写得再烂,好歹也能捞一笔四郎你说你不想干了,直接说,老早给我吃个药儿,我也就不想这种好事了” 若萤将胡乱啃剩下的骨头抛向门外,久候在侧的两条家犬同时跃身而起,展开了一场颇为可观的争夺战。 “不是我不想,事情太多,实在腾不出手来。” 一边说着,一边拎起茶壶,试了试水温,往手上浇了点茶水,略略洗了油脂。 听了她的话,又见她如此地从容不迫,崔玄隐约意识到其中有玄机,于是适时地从旁递上一条手巾。 擦了手,若萤信步走进书架中,信手取下两本书,稍稍浏览了一下,即放回到架子上去。 崔玄的心紧得跟他的拳头一样,这种紧迫感,在若萤将一本书忽然塞到他手上的时候,达到了极致。 不用看,光用鼻子闻,他也能闻出那本手稿的新鲜度:浓郁的墨香,绮丽的情节,趋之若鹜的买家 啊,这是他的希望所在,是他风雨无阻每日看守这间书店的根本原因和动力。 “你知道吗?”这会儿他的眼泪不知怎的就来了,“我看四郎,比我亲生爹娘还亲” 若萤忍不住笑起来:“这回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 经历了一场打非扫黄,饥渴的读者们想必早已按捺不住了吧?水涨船高啊,囤积居奇啊,坐地起价啊,都是可以适当地操作一下的。 “四郎,你真是个天才!” 现在的崔玄,再也不憎恨那个“时弊论”了。 是啊,满大街都能买得到的东西,谁还会珍惜?要让饱汉子知道饥饿的滋味,饿上几顿就行了。 四郎果然奇人奇行,再消极悲观的事情,到了四郎这里,也都能变成有用的机会。 “不过,我有个要求。”若萤压低声音道,“如果手稿还能卖到五十两,我要其中的四十两,印刷的那部分,随便你。若是卖不掉,按惯例” “我知道,你放心!印多少您老抽多少。”崔玄点头哈腰忙不迭道。 “还有一点,一定要做好保密。万一中了官府的奸计,你我将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崔玄打个激灵,肃容道:“我知道,还是你的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萤满意地点点头,在书架中徜徉了片刻,挑选了两本书。 玄假意收取了三两个钱,约摸快到晌午了,便请若萤留下吃午饭。 “不吃了,我得尽快取了货赶回家去。从这里到窑场还有三里多路呢。” 两下子拱手道别。 上了马车走了一会儿,若萤低低叫声腊月:“感觉到有人跟踪没有?” 腊月悚然提高了警惕,本能地按住腰间的匕首:“四爷,来意是好是坏?” “不清楚。也许是我紧张过度了。” 又走了一段路—— “好像真是我想多了。” 腊月松口气,安慰道:“四爷放心,有我呢。” 若萤便从侧面端详了他好几眼,越看越觉得这小伙子很不错:结实又精明,算得上是文武皆备。 古铜色的肌肤,一嘟噜一嘟噜的结实肌肉,看上去充满了阳刚和力量,好比是园中的葵花,总是给人以积极向上的振奋感。 自从听她讲述了几次三番的历险,这少年就偷偷地暗中努力,跟着高玉兰一起,每天都要锻炼筋骨。嘴上说是要强身健体,以期活得长久一些,好跟着四爷吃香喝辣。其实,若萤明白他的真实心意,无非是希望能够保护她c报答她的庇佑之情。 他现在已是她最得力的助手,与她几乎寸步不离。她对他的倚重连家里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当成了自家人。 他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正在一天天变得更加能干c更加富有责任感。他能算帐c肯出力,善口才c能吃苦,见人说人话c见鬼说鬼话,装聋作哑的本事仿佛天生,三姑六婆五花八门的事儿,没他打听不到的。 这是个人才,是一块宝,却给她捡到了,这是她的幸运。 见她的眼睛发直又发光,腊月不禁心头发毛:“四爷,怎么了” 若萤若有所思:“我在想,以后给你找个怎样的媳妇儿才好” 腊月顿时就红了脸,把头扭向一旁,死活不肯吱声了。 身后,蜉蝣书坊。 崔玄正跟一个黑衣人交头接耳。 “拼命四郎?真是他?!” 言下既震惊,又怀疑。 崔玄眯着眼睛,神秘兮兮道:“宝叔不相信吧?这个事儿,换谁,谁都不会信!要不说,外头人管他叫作少年英雄,凭他做的那些事,还真担得起!” 宝叔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点点头,袖底翻出一张银票来。 崔玄恭敬地接过来,见上面只有四十五两,比自己预想中的足足少了十两,不由得就是一怔。 但旋即,他就明白过来了:敢情那少了的五两是被宝叔扣下了。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来雁过拔毛,人过留名。何况对方是大客户,背后有关系,惹不起呢。 宝叔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放心,爷既收了你好处,少不得得关照你的生意。多印个一两百本,爷负责给你销售。完了,请爷吃碗面就成了。” 说话时,又递过来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很多个名字。 “你也不用谢我,这都是我们姑娘的功劳。书出来后,通知我,咱们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崔玄连声称谢,粗略估算了一下,光是宝叔这张单子,就能给他带来五六两的收入。 “请代我谢谢你家姑娘,太仗义了,简直就是巾帼女英雄!” 宝叔干笑着,脑海里却闪现出一张颠倒众生c慵懒绮靡的面容,耳边仍旧回荡着那位小爷春风带杀的叮咛:看清作者,不许惊动。不许告诉第三人,若是搞砸了,自己去找个地儿吊死就好。 吊死就好。 对待在意的人,一根毫毛都不允许其受伤;对待别人,就能那么狠c那么没心没肺,当面看着人被打死,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就跟看一只蚂蚁被踩死似的。 这就是小侯爷,想想就让人头疼的主儿。 小侯爷打听这□□买卖背后的推手,到底是什么意图呢?应该不会是想要报官立功吧?毕竟侯爷不差钱,也不差名声。况且,侯爷自己也看这玩意儿,没脸指摘别人不正派,是吧? 可是,谁知道这事儿竟跟钟四郎有关系呢?听说侯爷对这位小哥儿很有兴趣,可人家钟四郎似乎并没有要跟侯爷好的意思。 会不会是侯爷想抓住对方一个把柄,以此来要挟对方跟他好呢? 这种事儿,侯爷还真能干得出来。 咳,管那么多干什么!他也就是个跑腿使嘴的,好不好呢,都碍不着他什么事儿。 不过呢,钟四郎还是蛮可怜的。为了赚钱,恁险恶的路子都敢走。才多点大的孩子,就要承担那么重的担子。小侯爷若是体恤人,就不要去骚扰人家。若是想捉弄人,未免就有点不厚道了。 若真那么着,他一个外人都会看不过眼去呢。 就这么着吧,回去复命的时候,不说没看到,但是也不能把钟四郎揭发出来。不如就说,交付手稿的是个小毛孩子。 就算小侯爷不相信,想要彻查,也没有去跟个小孩子计较的道理。 而钟四郎原本就是个精明的,为了避免暴露自己,故意用一块糖委托个大字不认得一个的小孩子帮他完成交易,这也很合情合理不是! 而且,这么一来,也不会显得自己很没用。 嗯,就这么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1章 百岁合欢 转眼就是二房孩子的百日。 若萤跟着家中的姊妹兄弟们,很是海吃了一顿。看了两场大戏,听了无数的好话c见了数不清的笑脸。 合欢镇周边,但凡有点头脸的,都给请到了。包括警铺的唐铺长c有亲戚关系的油坊程家二口子和程二姑娘c冯恬她爹c继母和幼弟,以及保长们,乌泱乌泱坐了两进院子。 黄柏生自然也在受邀名单中。他被安排坐在了大老爷一桌,但在主宾的位置上,却坐了个倨傲的生面孔。 据介绍,那位就是手握大权的永丰仓的副使吕梁吕大人。 这等大喜事,本来也邀请了亲家叶老太爷,但是叶老太爷以拉乡交货不好违约为由,婉言谢绝了。 倒是大舅,以一家之主的身份代为出席。看席间大老爷和大爷等人对他的态度,倒是十分客气又体贴,很是让人惊疑。 少不得就有闲言碎语飘出来,说这才是正经的亲戚该有的姿态。而叶氏以往做得就有些太过分了,吹毛求疵c斤斤计较,不许孩子们跟族兄弟们亲近,更不肯让自己的兄弟们跟婆家人交往,生怕钟家会加害自己的儿女兄弟似的,真真是小人之心。 叶氏一直陪坐到晚,其间听到些许的流言蜚语,只管不则声,但是面色却始终有些淡淡的。 当中若萤起身离开,母女俩个交换了个眼神。叶氏就知道,这孩子要她稳坐钓鱼台,竟是要她搜集情报呢。 对此,她自是没有二话的。 昨天若萤自县里回来,晚间又交给她四十两纹银,说是抄书费。 那么沉甸甸的一大块银子,像是一块磐石,既安稳了叶氏的心,也令她感到不安。 抄书的收入。抄的什么书,她不是没想过,也打听过现下的行情。要赚到这么多钱,得抄断手c抄上几辈子才行。 也许,若萤抄写的不是一般的书。这孩子确实字写得好,也有学问,但这能赚来这么多钱吗? 叶氏猜不透,言语中不免就要流露出担心来。 但是若萤是怎么回答的呢? 这种好事不是经常都有的,也许哪天就断了生意呢。 听她这么一说,叶氏不由得紧张起来。穷日子过怕了,她不敢觉得这些钱可以放心大胆地挥霍。指不定哪天就断了源头,而日子却还要继续,不节约着点儿,怎么成! 她越来越认识到钱的重要性。 自打从府城回来,她就发现周围的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走在街上,隔着老远就有人同她打招呼。赶个集c买个酱油醋的,都有人没话找话跟她攀谈套近乎,讨好的意味浓得让她都不好意思说不认识。 以前进出钟家老宅,守门的也好,路遇的也好,那些下人们对她的态度勉强称得上“客气”,往往是没等她的背影消失,就又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各说各的了。 而现在,他们不再昂首挺胸地面对她,也知道抄个手c做个揖,勤勤快快地叫一声“三娘”了。 有钱撑腰c有出息的儿女为靠,她也敢于跟妯娌们说“不”了。 自从她跟那几个养尊处优的妇人撂过几句重话,她们对她,似乎开始正眼以待了,说话也不大敢夹枪带棒了。 就连老太太,似乎也温和了不少。尤其是在若苏姊妹几个的婚事上,她说要等新房子起来了之后再谈,老太太也没说什么。 听说三房要起新房,一屋子的人都有点直眼儿。 邹氏自从有了儿子,在老太太跟前也敢抢话说了。听得叶氏这么说,赶忙道好:“弟妹有啥需要的,情管开口。咱要人有人,要家什有家什。” 叶氏道了谢,道:“又不是要起多大的宅子,一家子能住开就行了。算下来也不费多少钱,不够的话,我爹我兄弟那边贴补贴补,也就差不多了。” 冯氏便问打算盖几间? “我爹的意思,前后两进。后面西北角上预留出地方来,等再攒点钱,好起个二起小楼。将来孩子们拖儿带女回来,也有个扑腾的地方。” “老宅子这边当初就该起个二起楼。”冯氏转头跟老太太说道,“夏天到那上头去避暑,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都是老辈子的做人低调,不肯张扬。”老太太的话里隐含着锋芒,“还是老三媳妇儿说的那句话:房子够用就行,盖那么多,空着反倒招惹些是非。” “老太太说的是!” 说到儿女的事,老太太就想起了大孙女若兰。 因为怀有身孕,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回来。比起新添的这个庶出孙子,老太太更在意大孙女肚子里的孩子。 “选个吉日,去六出寺捐点香油,祈个福,保佑兰儿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孙子才好。” 大太太欠身应是。 听说到“六出寺”,邻桌的程二姑娘显得兴致勃勃,起身笑对叶氏道:“听说三娘家的菇房好像就在六出寺的山下?一直想看看,没得空。如果不是很远,赶明儿回家之前,真该过去走一趟。” “是该看看。”老太太道,“过山即拜,菩萨不怪。那寺庙里的神灵,还是多管事儿的。” “听老太太的,妍儿明日就去。” 叶氏扭头吩咐红蓝,让出去找若萤,明天好带程二姑娘上山去。 程妍笑道:“听说四郎一向忙得很,不敢劳动他。二哥c三哥都认得路。或是使个婆子陪我走一遭就行了。” 说着,扭头问若萌和若莲要不要一起? 若萌摇摇头,明确地表达了态度:“山上没什么好看的。路上全都是粗沙子,硌得脚疼。” 若莲立马表示出了异议:“又没有叫你走路去。你不会坐个肩舆?你现在又不是没有钱,雇个轿夫才能花得了多少!” 若萌坚决地摇头:“费事八卦的,就为了看个光景,没意思。我要写字算账,还有一件春衫才刚裁开,急等着做好呢,我不去。” 一旁的冯恬忽然笑微微道:“我陪程家妹妹过去吧。五妹六妹都还小,走不得远路。” 程妍看了看她,笑道:“有姐姐做伴,那是最好的了。” 酒席一直接近亥时方才结束,此时的若萌已经哈欠连天了。若萧则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被叶氏以“熬不住,明日还要早起读书”为由,让老三领回家去了。 一行人次第别了老太太出来。 冯氏回海棠院,邹氏回自己的桃园,四房所在的鲤院相对距离较远,因此就跟叶氏走了一路。 闲话了几句小儿女,汪氏忽然幽幽地叹口气:“三嫂,你们这样真好!” 叶氏淡淡道:“好什么?熬了半辈子才置得起房子,还是老爹兄弟出大头。盖好了,孩子们也住不了几年,就该去别人家吃饭了。” “不管怎么说,一砖一瓦都是自己的,谁也抢不去。就凭这一点,就比我们好多了。像我们这样的,院子里拾到一根草,都是公里的。掉个豆子结出一串豆子,都得报到老太太跟前去。想想就怪滑稽的!” 叶氏不紧不慢道:“当初我们要不是住的牛棚,现在不也跟你们一样的情况?不过弟妹你们好歹赚了那么多年的安稳太平。不像我们,冬天冷死,下雨淹死,刮个风半个屋顶就没了。这样的日子能叫好?” 汪氏扁扁嘴,越发大胆道:“照我说,最好莫过于当初你们分出去,那就真赚个清闲了!” 叶氏便怀疑她这是在嫉妒使坏,而这也正是这妇人一贯的作风。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给扫地出门很光荣?不管怎么样,我一直深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生气,多半都是做儿女的不出息,初次之外,再没有别的借口。” 听她字字句句针锋相对,汪氏心下十分不快,面上却又反驳不得,便短促地笑道:“三嫂净说实诚话,也难怪街面上的口碑好。” “人在做,天在看,一好合一好,这都是在理的。” 回到家,洗漱完,叶氏跟几个妇人说了会儿闲话。 叶氏问红蓝:“今天是怎么了?我怎觉得程家老二跟冯恬不对盘?” 红蓝摇摇头:“没听说她俩有矛盾。也许是脾气不合也说不准。” 香蒲插嘴道:“那个程二就是个势利眼儿,就冯家那个情况,她能瞧得起?” “可不是!”叶氏就想起了冯大舅的表现,恨得牙根痒痒,“有那种酒鬼爹,也真够丢人的!你们爷要是那个德行,我早一鞋底子把他抽到西湾里去了!光棍的时候丢人也就算了,孩子都一堆了,还是没个人形儿,这样的可不就是少教c缺德!” 香蒲笑嘻嘻道:“姐姐你再使劲骂,也没用,爷今晚当班,根本听不到。” 叶氏叹口气,忧心忡忡道:“算起来,冯恬那孩子才是个真可怜的!那孩子其实各方面都不错,针线上使得,家务也样样做得来,又比苏苏心眼儿活泛——但凡在我手里,也不至于这么难过” 红蓝笑着安慰道:“三娘你就是有这个心,有大太太那个亲姑妈在,你也不好多说什么的。” “就是!”香蒲随声附和,“她要在咱们家,安安稳稳过几年,怎么着也能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哪用得着丢脸到要给人做小。对了姐姐,她那个事儿怎么没声儿了?” 叶氏冷冷道:“大姑娘怀孕了,胎没稳住,能允许这种事儿发生?至少到生产前,看着吧,都不会有什么动静。” “钟家才不会花钱出力养一个老姑娘在家里呢。”香蒲撇嘴,“听腊月说,冯大舅为这事儿闹得挺凶,怎么,不管用?” 红蓝慢悠悠道:“管用啊。每次一闹腾,就能干赚一顿酒饭,还有钱可以拿,这么细水长流着,也不错的。” “好?”香蒲撇嘴道,“算账的话,谁不会?钟家岂是肯吃亏的?看着吧,这事儿还不定要怎么弄呢。照我说,终归倒霉的只有冯姑娘。看眼下的情势,钟家就是在耗她。大姑娘这边好事刚开头,二爷那边好像也快了?总得忙活完亲生的,才能管别人家的,不是吗?” 叶氏点点头:“看这两次跟程家走动这么频繁,怕是差不离儿。大少奶奶这不又怀上了?借着这个由头,程家的往这边跑得火急。看老太太对程二的态度,倒是挺喜欢的呢。打从程家的来得勤了,前头的空气里都飘着油花花呢。” 香蒲笑道:“那还不好?请程二到咱家多坐坐,咱家炒菜的油都省下了。” 叶氏没有笑,反倒叹口气:“爹娘再昏,也是个靠山c照应。冯姑娘就这点可怜,什么都抓不住。” 说着,转头教育若萌:“往后仔细管好你那张嘴!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一点脑子都不用?你冯姐姐本来就心里苦,你还要当着她的面穷得瑟,往人伤口上撒咸盐。我在边上那么使眼色,你就没看见!这人前得意轻狂的毛病,几时能改?” 香蒲不乐意了:“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她才多大?不说别人多心,反倒怪咱孩子傻!胳膊肘子永远往外拐。她不痛快,干咱们屁事?是咱让她不痛快了?冤有头c债有主,她要是个有血性的,一把火燎了仇人才是!说不痛快,我还不痛快呢!当初诋毁萧哥儿c诬赖苏苏姐妹,什么意思?要不是看咱家穷,没有什么好处可捞,怕是吃了秤砣都要赖上咱们吧?上梁不正下梁歪,看她那爹,那后娘,就不是什么好人,能教出什么好孩子来?换做我,打死也不会上杆子跪求着给人做小妾。活着爹娘无处供,死了自己没处埋的!活得这么下贱,还不如早死早托生呢!” 不等她说完,一只秃头的笤帚疙瘩就飞了过来。 香蒲嗷嗷叫着躲到门后边,抻长脖子不屈不挠道:“果然从古到今忠臣死得快!姐姐有时候就是个昏君!” 老三正好挑水回来,见状骂道:“活该多嘴!你就是个起事精!” 香蒲愤愤道:“爷你最好想清楚,你这么不仗义,以后我再也不帮你了!” 老三慌忙道:“你们女人家的事,趁早别拉我下水!” 叶氏啐了一口,道:“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红蓝在边上抿嘴直笑。 叶氏转头叮嘱若萤:“别忘记了,明日午前她们要上山。你也去走个过场,省得让人闲话。那个程二得理不饶人,不是个好嘴头子。” “我知道了。”若萤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2章 拜佛龃龉 次日,若萤准时在山下等到了程妍和冯恬。先领着二人先去看了菇房。 高驼子给每人发了一幅口罩,领进去看了一圈,回答了程二的几个问题,言简意赅得让程二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多舌。 但是,光靠着一堆草就能生出草菇来,这个事儿越寻思,越神奇。如果就这么简单,那自家岂不是也可以这么弄? 出来后,程二不死心,又问了若萤一堆问题。若萤哪里听不出的她的迫切与私心?便以自己只提供了配方,具体事项由父母高叔叔操作为由,轻松地打发掉了她。 程二的脸色果然就变得老沉,说话带刺儿道:“原来四郎也不明白。看来传言真不可信。” 她的“激将法”却没能激起一个水花。 若萤冲她抱歉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冯恬在旁看得分明,抿嘴笑道:“传言能信吗?传言把四郎说得跟五大三粗的强盗似的,能信?” “传言还说四爷是少年英雄呢,怎么不是?”高玉兰听不出这些女孩子间的弯弯绕,但听得有人非议若萤,当下就不乐意了。 程二和冯恬都有些瞧不起她,又怕惹火了她挨揍,因此,一听她说话,两个人同时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一行人蜿蜒上山。 踏进六出寺的大门,才转到大雄宝殿,就跟朴时敏走了个对面。 彼时,他穿着一袭素朴白护领的无纹黑道袍,束着一条紫红长穗宫绦,腰间系着一方八卦形白玉佩。 颈上戴着乌龙驱邪伏魔珠串,颗颗有如拳大,幽光湛然,触目冰寒。 不冠不巾,一把油亮乌丝攒束于顶,只以宝剑形辟邪阴沉木簪固定。 整个人,通身就黑白两个颜色,说不尽的清寂c道不完的玄奥,配上那一张虚幻年纪的俊美容颜,直是把一个从不曾走出过昌阳县的程妍看直了眼儿。 她这一变化太过剧烈,即便愚钝如高玉兰,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骚皮子”。 在她的认知中,敏公子是有道行的大师,专一门子降妖除魔,是妖怪们的克星。因此,但凡是妖怪,见了他都会有变化。 眼下程二这个样子,可不正像是兔子见了老鹰c耗子遭遇到大猫? 若萤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 仔细看去,程二的眼神哪里是什么惊惧?分明是惊艳! 她故作不解,问道:“程二姐姐看什么呢?” 程二有点小激动,浑然忘记了对她的嫌弃,感叹道:“先前就听说这山上有修道的,还以为是个老头子,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哦。” “从没见过把黑色穿得这么好看的人,真是真是” “真是可惜了”这句话,程二到底没敢说出来。 她还想多看两眼的,可是朴时敏却已经察觉到了她异样火热的注视,不期然地心生戒备,快速地走开了。 程二不胜惆怅。 进到大殿,跪拜神明的时候,那心思就有点摇摆不定了,双手合什,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求什么,那身子就好一会儿没能伏下去。 冯恬就提议说这里的签卦很灵,不如算上一卦。 程二不免心动。 一旁的定慧捧过签筒,递给程二。抱在手里摇了一会儿,便跳出一支签来。 程二捏着竹签,有点窘迫。 这时若萤才知道,敢情这二姑娘竟是个不认字的。 于是,她便接过卦签,代为念了出来:“若即若离,欲将不就。峰回路转,早定前缘。是上上签呢,程二姐姐。恭喜你!” 程二不解,又不好意思多问,只觉得心里一片混乱。混乱中,就只能看得清一袭黑袍,一张净白俊美宛若月下梨花的脸。 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专属于他的木香。 修道的少年,神秘的姿容,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好。 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缺了一角。 捐了功德,借口参观,脚步略显急促地在前后院里走动,两只眼不瞻神明,却只管四下逡巡,心心念念的只想着那个黑色的背影,几乎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作陪的钟若芹。 “据《楞严经》说,观世音菩萨有三十二种化身,比如佛身,天大将军身c人王身c长者身c居士身c宰官身c比丘身c女主身及国夫人命妇大家身c童男童女身c人身c非人等等。观世音的形象,自唐以后,渐渐定型为三十三种,像是杨枝观音c白衣观音c莲卧观音c鱼篮观音,都是经常可见的。” 若萤暗中觉得好笑:二哥真是个书呆子,他以为程二是谁?大字不认得一个的人,跟她谈经论道,难道不是对牛弹琴? 不过呢,在这样肃穆安详的环境里,说一说这些事,倒是贴切得很。 “一直不知道,原来二爷对佛学也有兴趣。”冯恬替她说出了这句真心话。 相比程二,今天的冯恬格外安静,自始至终都安详地跟在钟若芹和钟若荃的身边。似乎有些怕生,但若萤注意到她的那一双眼睛比往日竟明亮许多c水润许多。 果然,年轻人还是该出来走走c看看才好。 听到夸奖,钟若芹微微显出几分羞涩来。 若萤不禁暗中叹惋。 作为家族仕途希望的钟若芹,一直以来就知道读书c读书c读书,是个典型的四体不勤c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凡是与八股无关的书籍,一律不看。为了提高学习成绩,都能够废寝忘食。 他在学习上不可谓不刻苦,只是结果却叫人高兴不起来。 寒窗十多年,他也仅仅只挣下了一个秀才的身份,并没有超过钟老太爷和他的亲哥哥c大爷钟若英。 钟家仿佛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子孙的前途总卡在孝廉这一阶,俨然成了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铁坎。 即便是众望所归的钟若芹,似乎也突破不了这个瓶颈。 他就要二十岁了,就要成家了,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是个秀才,一年只有那可怜巴巴的四两银子的廪讫银。 对钟家而言,毫不希罕这区区四两银子,倘若能够挣得一个体面,哪怕让他们用四十c四百两银子去换,也是愿意的。 若萤顿住脚步,看着钟若芹的背影,只觉得有些悲哀。 说实话,整个钟家的兄弟里,她唯一能看得上的,就只有钟若芹。很单纯c很老实,有着读书人的固执与骄傲,有着他的父兄所没有的善良和忠厚。 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她无法对暗中戕害自己的大老爷和大爷他们施以报复。 投鼠,忌器。 就好像虽然四婶娘总是明里暗里欺负三房,而她却只能一笑而过那样。四婶娘那里有个若荃,热情的c有些鲁莽轻浮却真心有点像亲哥哥。起码,人前不会拆三房的台;起码,当外人说三房的坏话c怪话时,他能够挺身而出予以抗辩c维护;起码,当爹娘遭到围攻时,作为侄儿的他能够勇敢地站出来说不。 这些情分,她不能不承,不能忘记。 她有些可怜钟若芹,看他对程二那么小心翼翼,她真想告诉他实情。 程二的眼里并没有他。 可是很显然,钟若芹于这种事情上丝毫没有经验。 他已经风闻了一些说法,关于他和程二的事。他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好,只要是爹娘的安排,做儿子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在他看来,这就是“孝顺”。 再者,程二也没什么不好:模样可以,身量可以,头脑聪明,又是大嫂的亲妹子,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那是藏经楼。”远远指着一幢楼,钟若芹周到地解说道,“里面有不少好书,可惜只有我们四郎才能进得去。” 程二的意识终于回来了一点,不由得多望了两眼:“都说四郎跟这里的关系好,为什么?” 钟若芹摸摸鼻子,有点不知所措。 倒是一旁的定慧给出了解释:“当日我们的大师傅困于生计,多亏了三娘四郎多方照拂。四郎笃厚勤快,常帮忙关照四处的房屋c家什,我们大师傅才有时间和精力潜心佛法钻研。” 程二哂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我好像不认识呢。” 这话的锋芒太利,钟若荃不乐意了:“你那是不了解她。其实要说起来,天下最好交往的,除了若萤,再没第二个。” “看她看上去怪冷的。”程二道。 “她是不大爱说话。要是个话痨,谁都受不了。但是脾气极好,也不记仇,跟谁都能耍得来。又聪明c又有学问。你们不懂她,所以不知道她的好。” “三哥这话说的,倒像是在夸自己的亲妹子似的。” “你这话说的奇怪。”钟若荃疑讶地瞥她一眼,反问道,“她不是我亲妹子,难道是你亲妹子?” 配合着这句话,他还轻笑了一声。 程二的笑容就再也挂不住了,偏转了头去,背阴的脸上像笼着一层乌云。 钟若芹个呆子,看不到她的眼色。而钟若荃根本就是个混蛋,睁眼跟她对着干! 钟家的这几个爷,就没一个顺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3章 再探前缘 “生气了” 身后,若萤的窃笑将空旷的禅房渲染出几分诡异。 “怎么了?” 在她头顶上,朴时敏纳闷地透过门缝往外看。 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给推进这里来,还不许他出声。 他想动,却动不了,因为若萤正坐在他的跑袍子上。 直到外头的那一行人不见了身影,若萤才起身,顺便把他拉起来,帮忙拍打衣服上的灰尘。 见他仍旧是怔怔地,若萤笑了:“我怕你给花姑娘瞅上,强行绑了家去做夫君。她很强悍的,你斗不过她。” 她没有明说,她反感程二的眼神,好像看到了香肉似的。 时敏是多么纯净的一个人,哪能给她这般亵渎! 但是朴时敏的反应却有点出人意料。 他用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若萤的这句话,待到想通了,忽然扫开她的手,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你等等!下面还有好大一块灰呢。”若萤不解地朝他喊道。 高玉兰一只脚上只脚下踩在台阶上,老气横秋若有所思道:“敏公子生气了。” 无缘无故的,生什么气? “不管他,一会儿就好了。”若萤道。 可是问题似乎有点严重。 直到吃午饭,朴时敏都没有出来。北斗央求了好半天,他只管装睡不予理睬。 若萤跟过来探察缘由,见状不禁有些纳闷,问北斗:“怎么,他在练辟谷?” 原谅她还真不知道他在修炼这个。 北斗踌躇了一会儿,只得小声道:“公子心情不好” 若萤接过北斗手上的托盘,一径进了屋。 炕上的朴时敏忽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这分明就是在赌气啊!这么说,是她的原因?她有说过c做过令他不快的事情吗?但是不管怎么说,也不用不吃饭啊,简直跟个小孩子似的。 “山上的生活原本就清苦,若再不注意珍重身体,后头病了,药都吃不起。形成恶性循环,人的运道就会彻底变坏。”若萤坐到炕边,拍着他的胳膊,语重心长道,“你这身子骨一向不怎么样,你当初说要来,其实我并不赞同。你姨父可是把你拜托给我了,要是中间出个什么岔子,我真怕他会跟我拼命。你好,就是我好,你能明白吗?” 她原本以为这番话会让他软和下来,不料今天的他有些反常,显示出往日少有的倔强。 “不是不赞同。你根本就是很烦我c讨厌我。” 他闷声闷气地反驳道。 若萤矢口否认:“怎么会!你这个样子,一看就是生来就是让人呵护的。” 若在平时,他一定会暖暖地一笑,一脸幸福。 可今天—— 朴时敏扭扭身子,试图甩掉她的碰触。 这性子闹得! 若萤只得回过头去,将自己这一日所说的话c所作的事,做了一番反省,终于想起了针对程二的那句话。 她不由得笑了:“我那不过是提醒你小心点儿,哪里有嘲笑你的意思!榜下捉婿的事儿历来都有,你孤身在外,秀色可餐,万一给强了怎么办?他们虽是农户,但抢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真要出了事儿,你跑都跑不出去。我没跟你说过吧?警铺的和钟家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唐铺长在钟家吃得脑满肠肥,所谓吃人嘴软,哪有个不竭力报效的?” 而钟家又觊觎着程家的家产,若是程家有求,岂会不欣然从命? 况且,程二姑娘又是家里的宝贝明珠。而朴时敏来自大地方,气质模样都是出众的,别说乡下了,就是府城里的姑娘们,光着脚追c都未必追得上。 这样的人物若能抢了来镇家,既好看c又体面,怎么算都是一桩只赚不赔的好买卖。 “不要想着以君子之道降服草莽之心。草野之人原本短见浅鄙,一旦拿定主意,极易铤而走险。你来这儿不久,又不大下山,不了解这儿的民俗。我不能时时守着你,有些事情,你得自己留神。多个心眼儿总没坏处,你说呢?” 手下的人似乎有些软化了。 若萤端碗过来,抄了两下面,引诱道:“豆角肉片打卤面,小蚬子煮的汤。这个面,可是我娘的家传绝学,不管是谁,只要吃一次,都会爱上。我记得你刚来那会儿,第一次煮给你吃,你吃了三碗,把我娘她们都吓到了。现在还热乎着,赶紧吃。等凉了,面就硬了,口感就没那么好了” 朴时敏这才翻身坐起来,眼睛红红的。 若萤忍着笑,竭力挥开脑海里的那只小白兔。随手将炕尾的炕几搬到他面前,将那碗面朝他推了推。 “开玩笑这种事儿,如果仅仅是出于无聊,岂不显得幼稚?哪里是我的做派!别人不清楚,时敏难道还不知道?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吗?算起来的话,我的真实年纪,怕是比现下的我大上一旬都还不止呢,是吧?” 正在埋头吃面的朴时敏突然顿住了,就好像是吃到了沙子一般。 一顿之后,他遽然抬头,正对上一双幽碧的瞳眸,犹如漩涡,瞬间吸附住了他的呼吸和心跳。 不过是眨眼之变,却让若萤明白了很多事情。 看他面色苍白,她知道,这一吓非同小可。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故作茫然。 朴时敏赶忙摇头,埋下头去继续用饭。 若萤听到他微乎其微的长舒了一口气。 大一旬或者二旬,这是最低限度。 那声如释重负的长吁,不是因为她猜错了,而是因为她猜得不够准确。 那些似是而非如梦如幻遥看近却无的混沌记忆,乃是另外一个人的。 虽然她坚信自己是钟若萤,但有些想法,却不是这具身体的。她确信自己的父母家人,但也确信那些不由自主的思想意识也非无中生有的虚幻。 仿佛是两只手,不相同,却受到依一个身体的驱使。 她早已不想就这个问题分出个泾渭分明来,但却想最大限度地积蓄并挖掘出更多的前世残存。 大一旬,该是二十多岁,大两旬,就是将近四旬。如果是后者,那确实挺吓人的,无怪乎时敏杀死不肯说。 她相信,他对她的认识,远远超出她对自己的了解。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异常了:心态上,完全不同于同龄人。也缺少这个年纪该有的冲动与天真。 难得动气,大悲大喜也十分罕有;看待很多事,不惊不讶如张果老倒骑毛驴。 有着太过明确的目标和坚定的信念; 没有特别爱或者憎的人; 行事为人更多的是出于责任。 这很不对头,外表明明是个孩子,心态却龙钟老态。 所以,她才会尽量掩藏自己的这份特殊,免得伤害到别人,更伤害到自己。 朴时敏放下空碗,呆呆地望着她。那一团物我两忘的气息将他牢牢牵制住,他不禁面现惶惑。 他向来不会安慰人,又不想用真相来骚扰她,因此,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看她忧心c看她劳神。 她的孤独,他感同身受。从曾经的形单影孤飞絮飘零,到两个人的同病相怜,这份缘份得来不易,当中又潜藏着莫测的变幻。 他有些怀疑,究竟把自己和她强行绑在一起是否明智?而若是选择分开,他是否能够忍受失去她的细致体贴的无着无落无所适从? 从前没有,今后也许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了,那么完美的一个人,既是他的命根,又能够懂他c容他c体谅他。既能够嘘寒问暖给与母亲长姐般的关怀备注,又能够如兄弟师长般解意知心。 得遇这样一个人个依靠,他此生已无所求。但遗憾的是,她却身陷危机。未知的杀身之祸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到那时,她会如何?他将如何? 怎么想,那都是一场莫大的悲剧。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悲剧,过程中的欢喜团圆,只会加重这场悲剧的色彩。 到那时,他是否有能力挽回败象c拯救危难? 不可知,一切都不可知 若萤隐约感受到几分湿气,转目看到某人正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她对眼泪一向缺乏抵抗,那泪珠儿就如撒了一地的豆子,总会给急行的人造成措手不及的慌乱与烦恼。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她从他袖子里掏出手绢,蒙到他脸上去。 “才刚吃了饭,小心窝食。北斗陪你家公子去后山走走。这屋子太矮了,怪压抑的,没事儿别老呆在屋里。” 北斗赶忙答应着进来伺候。 “天气暖和了,虫豸都出来了,小心别往没人的地方去,兴许给毒蛇咬到。随手拎根棍子,迈脚前,先探探路。” 她说一句,北斗应一句:“四爷放心,我会照顾好公子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万一。万一受伤,又是医又是药的,自己吃苦,还连累身边的人不得清静,不是烦恼?” “是,小的明白。” “过两天端午,我让静言送点驱虫药来,你把屋子角落都撒上点儿,省得蚰蜒蝎子乱爬。” “谢谢四爷。” “回头让高大姐过来,帮忙把被褥拆洗了。你们带的蚊帐,也该挂起来了。你一个人能行不?不行的话,我找个人过来帮你。” “就这点事儿,哪能不行呢,四爷放心好了。” “到底这些事还是该由女人来做。你有时间,就去地里多转转,拔拔草。六出寺的人手太少,别让这几亩地荒了,那可是一年的口粮呢。” “小的记下了。” 若萤看了看事不关己的朴时敏,暗中叹口气,颇为无奈地问他:“端午节,时敏想吃什么馅儿的粽子呢?红豆?鲜肉?还是八宝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4章 阴阳道行 一晃就到了端午。 这天叶氏包了糯米红豆粽子,送了东街老太爷那边十来个,又送了黄柏生师徒六只,山上的杜先生那边,也让若萤送去了四个,并三个咸鸭蛋。 黄柏生则打发静言送了新配制的香料一大包。叶氏让香蒲几个用纱布袋分装了,装入每个人的绣花香囊中,随身佩带着。又在蚊帐上挂上一个,好驱虫辟邪增香。 这也是麦收前难得的松散日子了。清早起来,家里的长辈会用艾蒿丛上的露水打湿了手巾,给家里的孩子们擦洗眼睛,据说会让眼睛变得明亮。 还要在手腕脚脖子上系上五色丝,又叫“长命索”,寓意长命百岁。 这一日,会用新的香囊换下旧的。新香囊有各种形状:葫芦形c角粽形c鱼形c锁形c腰圆形 若萤姐弟几个,在这天收到了若苏送出心意——一个绣花香囊。每个人的香囊上的绣花图案都不同,但每一个香囊都精巧美丽得叫人爱不释手。 赶上这个节日,药店里的雄黄卖得格外好。大人们拿来泡酒喝,小孩子则用雄黄酒点额头眉心。似乎不沾上那股子药味儿,就不算端午节似的。 府城那边的来信依然是十天一封,雷打不动c风雨无阻。每次都是三两封。 而李祥廷的信,永远都伴着唐氏给叶氏的问候。 大显的信必定会与莱哲的合并为一封,因为这样只需要付一个邮费。 金半仙写给朴时敏的信则来得很不规律。 再加上徐图贵时不时的嘘寒问暖,使得三房在急递铺已相当有名。 这些来信中,就数李祥廷的那一封分量最重。除去别字,在信中,他谈论的几乎都是军事方面的内容。 比如说最近的这封信中,他提起了老鸦山的山贼,将那一窝匪徒定为自己扬名立万的目标。 为此,他正在对老鸦山周边的地理环境作全面的了解与研究,以期剿匪时,能够旗开得胜举歼之。 若萤虽然有些担心他的冒进躁动,但就他提出的一些作战方案,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还是给出了中肯的意见。 首先是给他讲起兵的理由,不过是争名c争利c积恶c内乱以及饥饿。 师出得有名,问他打算以哪种名义举戈?义兵?强兵?刚兵?暴兵?还是逆兵? 总之,得根据当时的情势来定,不是说打仗就能打仗的。 出兵得具备四个条件:气机c地机c事机c力机,缺一不可。 还必须要运筹帷幄,认清形势,何时出击c何时蛰伏,都需要有足够的认识与远见。 说起这出击,又有多种机会,如远来之兵新至,形列未定,可击;既食未设防备,可击;狼狈奔走,可击;勤劳疲惫,可击;未得地利,可击;失时不从,可击;旌旗乱动,军心不稳,可击;长途跋涉后,未得及时休息,可击;涉水渡水至半,进退两难,可击;险道狭路,可击;陈数移动,可击;将离士卒,可击;军心惊怖,可击; 老鸦山山势复杂,极易遭遇到谷战。若逢谷战,不妨招募与敌人数目相当的能士,以这部分轻足利兵为前锋,其余分车列骑隐藏于道旁。相去数里,不见其兵,敌人必定坚守不出,进退不敢。到这时,出旌列旆,行出山外谋之,敌人必惧。 老鸦山中多大泽深水,水战难免。若要战,须先了解水情。登高四望,可知水泽之广狭c深浅。可选择敌人涉水中途时发动攻击,可事倍功半。 对付暴寇,考虑其强横,不宜迎面接其锐利,宜善守。待其劫掠将去,其装必重c其心必恐,想退去之心正切,所虑必有所疏忽。此时追而击之,可覆其兵。 要了解这些,平日里读书不能懈怠。要想成为人上人,背后不下苦功简直就是妄想。 洋洋洒洒写下来,竟成厚厚一叠。那细密的蝇头小楷,也不知道李祥廷会不会看得头昏眼花?但愿他能明白她的关切与担忧。 端午一过,天气立马就热起来了。 对于农民来说,这时节就盼着热。温度高了,小麦才能灌浆饱满。 眼见原野上的绿浪无垠变成了金光灿烂,于烈日下灼灼耀目,就知道一个丰收年即将到来。 抢收抢种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当此时,只要能摆动腿脚的,全都给使唤上了。 收割c拾穗c运输c脱壳c晾晒c堆草c翻地c耙麦根 头顶着烈日,脚踩着热土,就是白如面粉,也要给晒成焦糖色。 刚忙完麦收,又吃了夏至面,接下来就是无所事事的伏天了。 有一首《夏至九九歌》是这么唱的:夏至入头九,羽扇握在手; 二九一十八,脱冠着罗纱; 三九二十七,出门汗欲滴; 四九三十六,卷席露天宿; 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 六九五十四,乘凉进庙祠; 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 八9七十二,子夜寻棉被; 九九八十一,开柜拿棉衣。 而在这期间,三房也没闲着。 先是叶老太爷申请的宅基地给批下来了。多亏选定的区域全都是荒地,因此所费寥寥。 这让叶氏很是松了口气。 头只道做里长的大老爷钟德文会趁机敲竹杠,或者是制造麻烦推三阻四,不想竟能如此顺利,不得不说是老天照应。 房墙的丈量也仅仅用半天就完成了,由县衙的主簿带人拉的尺子,大老爷等管事的也都在侧。量好后,用石灰画出界限,界限内,就是叶家的房屋用地了。 拿到盖有官府图章的文书,叶老太爷的双手有些颤抖。 二舅是个机灵的,看着天色不早了,便要请主簿等人吃饭。但大老爷等人却称已经预备下酒席,要给主簿大人接风洗尘。 二舅见那位大人似乎对叶家的盛情很不以为然,便也就懒得再央及了,陪上一些好话,目送那一行人亲密无间地相偕去远了,才扁扁嘴回家来报喜。 批文既然已经到手了,事不宜迟,一家子即刻准备起建房的各项事宜。 顶着毒日头,老三c叶老太爷c二舅几个,往砖窑厂c石场c木料场跑了好几趟,算了用量c询了价格,一番讨价还价,跟工场那边确定下了送货的日子。 本该歇夏安宁无所事事的时节,三房每日却是人来人往不绝。 男人们就在院中紫藤架下招待茶水,妇人们则在正间里议事儿。 除去新房子这头,还要兼顾着鱼塘c菜园c草菇,倒把老三和二舅忙了个脚不沾地。 这会儿也才发现,饶有腊月c小芒c高玉兰父女以及红蓝等大力协助,竟也不觉得两只手能腾出空来。 街面上的几个相好的妇女,也过来帮着叶氏打点事项,如何铺排c如何省钱,查漏补缺c精打细算,很是用心尽力。 选了个好日子,朴时敏过来勘查风水。 北斗和若萤一边一个紧跟着,随时做着笔记,何处主屋c何处厨房,何处溷圊; 屋高多少c深几许c宽几间;厢房高多少c深几许; 台阶几级c窗户多大c何处植何种树木为宜; 厅为一宅之正屋,吉凶关系最大,因此,朴时敏最先确定下的就是正厅的位置,并给出了具体的施工数据:如屋深一丈,则山尖该三尺三寸高;如加深一尺,则山尖当随之加高三寸三分;若屋一丈四尺八寸深,则山尖当高四尺九寸,檐柱高九尺九寸,中柱高一丈四尺八寸; 这是正厅的格式定例,收大收小,均按照一点三三之例推算。 其次是大门。光明须与屋相称,门板两扇要一样。门太高大的话,多生女;若左门扇大,huan妻;右大孤寡。 大砖洞门兆牢狱之灾;前面有墙射来者,损女;笔直当堂门射来者,犯人命。 凡有耳门在堂侧者,亦宜相生,不宜相克。 除此之外,厢廊与正屋方齐整,两边推出,都不是吉相。二三层屋内,断不可无横廊。 下水厢脊,当比上水厢脊高一二寸,方为合格。 他给了若萤一首歌谣以作参考: 屋大无横廊,退财离乡官事当; 廊堂脱离不连墙,退败田财伤亲长; 只有后廊无前廊,一代风流浪荡光; 只有前廊无后廊,自然安得住久长; 厢廊边短一边长,是非纷乱人法场; 厢廊边有一边无,人口伤亡应少孤; 一栋无廊似棺木,败财父子不和睦; 两廊短缩似拳头,人口常死泪双流; 廊厢边阔另染墙,出手定主绝一房; 从厢披水朝堂向,奴婢贴心尽力量; 说到天井,须方而浅。为什么呢?因为深者属阴,主孤寡淫佚。长而深者,退财损人口。所以,天井深不过二尺五寸,四围须有阳沟,再加深一二寸,即可。 宅后的天井以稍深为吉,太浅的话则会导致渠气耗财。 若萌跟在若萤身后,原本只想听个新鲜。朴公子来了这么久,说实话,她还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本事。成天除了吃喝睡觉,似乎就没有事情可做了。 一度的,她觉得若萤带回来一个累赘,就跟山上的那位落魄的远房亲戚似的。每次看到若萤上山送东送西,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老大不愿意。 可是不愿意又能怎样?钱是若萤赚回来的,自然该若萤说了算。即便是拿来打水漂,她也管不着,是吧? 可是今天好像是翻开来了新篇章,看上去除了好看的朴公子,居然散发出那样明亮的光辉。自己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若萤,竟也成了他的跟班,亦步亦趋的,唯他的话是从。 他的话,她听不大懂,但是心下却很明白,他正在做的,是事关三房前途命运的事情,马虎不得。 看到若萤聚精会神地聆听c铭记,她不禁感到肩头有些沉重,不由自主地想要帮忙 灶位,妇人朝暮之路,生子多出于此。是,确实是这么回事 灶向中宫,家和人睦。灶前左右有门冲,口舌破财;灶门对房门,灾病吐血;灶门对路边,多疾病;灶后硬格窗明亮,虚耗血财;对鸡栖,y欲外人诋。须藏内人不见才好,见灶则破财;安灶向东北,水灾遭贼抢; 不听不知道,原来这当中的道道儿这么多!简直就是步步惊心哪! 原来阴阳生的作用在这里,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把朴公子当成闲汉无赖看待了。他可不是什么一无所长的,凭借给人看风水,相信也能赚得不少银钱,可比她有能耐多了。 所以说,她的轻视直接暴露了她的愚蠢。还好没表现出来,不然,岂不让他耻笑?作为四郎的亲妹子,她可不能太差劲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5章 美男心计 只大概定了下方位,就用去了大半天时间。 晚间,若萤将白天的所闻所记,重新作了梳理,做了誊录,打算到时候交给外祖,好随时监督工程施工。 朴时敏交代的事项不少,北斗帮忙记录了一部分,那部分,正是若萤最感头疼的。 是关于仓库的修建方位。所谓藏谷之所,属土。修建仓库的话,不论哪个方向,于造土方都是最吉利的。寅甲卯乙巽,属木之方,不论二十四山向,皆不可造。 抽艮c辰巳c丙午c坤申c丁未c庚酉c辛戌c乾亥c壬子c癸方,皆可用。 另有灰舍,忌乾亥壬子癸方,又忌在宅基来脉及正堂之后。更不能安在地支位上,恐伤太岁。 至于说墙壁,也是值得特别注意的一点。有道是“墙多则气厚”。墙如弓抱,进田掘窖;墙似曲天,朝内发迹;围墙回环,进宝发财;墙若横冲兴直冲,出外遭凶客死。 独脚照壁,孤寡悲泣;墙燕尾,出忤逆;墙作雀舌犯官非; 天井中设照壁,损伤儿孙; 墙冲屋角,刀兵之灾; 墙头砖破,事事拂逆; 墙射左,男子空;墙射右,妇女凶; “乡居宅基,以树木为衣毛,以树障护生机。东植桃杨,南植梅枣,西栽桅榆,北栽杏李,大吉大利。 树木弯抱,清闲享福; 门前桃杏,贪花酗酒; 门对垂杨,被髯悬梁; 排株向门,阴庇后昆; 门对林中,灾祸多凶; 门前双树,畜伤人愈; 大树古怪,气痛名败; 高树般齐,早步云梯; 竹木迥环,家足衣绿; 右树红花,妖媚倾家; 左树重抱,财禄长保; 树头向外,必遭徒罪; 树头垂水,必招人溺; 两树夹屋,必丧骨肉; 门前大槐,荣贵丰财; 后树重叠,发秀发财; 壬子癸丑方,宜种桑柘;方,宜松柏;宜杨柳,宜石榴,宜大林” 正在桌子对面打坐的朴时敏忽然睁开眼,凑到灯下:“寅甲卯乙方,宜松柏。申庚酉辛方,宜石榴。巽己方宜大林,而戌乾亥方则宜平林。” 说了半天,不动静,抬眼望去,只见若萤眼睛发直c状若木雕,显然已经给这东南西北给搅糊涂了。 朴时敏不禁好笑地揉揉她的脸,道:“有我呢,这些你不用记的。” 这话如纶音c如大赦,让若萤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哎呀,就等你这句话了。” 她的情不自禁让他感到了被需要的满足。 他拾起她的笔记,从头检查了一遍。只见字如蚊蚋,虽略显潦草,但无损其清新俊逸。 这个人没进过一天学堂,却写得一手好字,比起国子监里的那帮同窗,竟毫不逊色。 这背后,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夫呢。 “我有时敏,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查阅。这个是要抄给外祖他们看的。施工当中,只有他们才能时刻紧盯着。” 朴时敏若有所思道:“你对他们真好”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让若萤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因为是家人啊” 她小心地审视着对面之人的神情,猜测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跟无父无母有家归不得的他相比,她确实很幸福的。 他在为此感伤吗? 是不是想家了? 但是朴时敏却无所动容。 若萤就怀疑他别有所指。 为什么他会将她与她的家人分得那么开?果然,这个身体有些荦荦不群吗? 她捧起他一只手,以一种看似亲昵实则权柄在握的姿态,一根一根玩弄他修长的指头,心里暗自盘算着某些可能:“不然呢?总得对得起这个身体吧” 这么含蓄,他应该能听得懂吧? “老天既让我来到这里,又给了我超乎寻常的见识,也许就是为了能帮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儿。我经常在想,我这个性子,又冷又固执,又不肯跟人亲近,一定不是天生的。事出必有因。从前的我,弄不好曾经历过什么重创,所以才直接导致了这种性情的出现。” 她说的慢条斯理,一边留心观察着他的反应:“也许那一世没爹没娘?不对,是吧?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小心会有的,察言观色也是会很擅长的,但对于亲情,断然不会如此冷漠。还是说,有归有,但是爹娘和离,后爹不疼c后娘不爱,亲爹亲娘很无奈,自己慢慢就变得孤僻起来?” 朴时敏仍旧笑得风和日丽。 若萤的脑子转得更快了:“不然,就是生长在一个很大的家庭中,成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会变得这么疏离,而心思又这么重了。 也许,恰好相反,在那个复杂的大家庭里,我是个很受宠爱的,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会习惯于我行我素说一不二?这么说,前世的生活应该很不错?不然的话,为什么富贵如徐家c庄重如李家,看上去也就那么回事儿?即使是鲁王府,也不觉得有多么地了不起。这么说,可能是大逆不道,我只跟你说,毕竟,只有你最了解我” 朴时敏终于有所变化了,开始东看西看,但就是不肯看她:“不要乱猜了,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猜对了,是吗?”若萤踊起身,试图扳正他的脸,“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我我不知道”朴时敏紧绷着身子,有点语无伦次了。 若萤就知道,她猜中了某些事情。 “为什么不能说?这也算是天机吗?泄露出来的话,时敏会受伤吗?还是说,我会遭天谴?不会?你是说不会吗?既然没事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猜谜语,我猜,你来公布答案,不好吗?” “这个不是这么说的” “时敏你好狡猾!自己明明白白,却把别人蒙在鼓里。你不肯说,那好,你倒是个给个理由啊,为什么?我记得你这条命都是我的,对不对?难不成,你跟你姨父那个老狐狸联合起来骗我?其实,没有我,你一样能活得长治久安吧?” “不,不是的” 朴时敏在她似真似假的引诱下,渐渐招架不住了,开始结巴,开始鼻尖冒汗。 “表情如面具。”若萤捧住他的脸,一本正经地剖析道,“有些时候,表情比言语更能明显地表达出心思。当动物预见敌人,会龇牙咧嘴,让敌人不敢靠近。当阳光照耀,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挡住一点阳光,以便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发怒时,会咬牙切齿c横眉瞪眼。没有表情的人,很多时候都是在极力压抑着情感;对于悲伤和恐惧而言,眉头和额头特别重要;而厌恶与喜悦的情绪,则以嘴巴的表情最有意义。这是连我们家腊月都明白的道理,时敏,你觉得你能骗得了我?” 朴时敏像块泥巴似的,给抵在了墙上。 他不敢面对她,又不敢闭上眼睛给出认输的姿态,因此,只有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墙壁上的阴影。从影子上,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此刻的模样: 扬起的下巴饱含着无所畏惧的坚强,纤细柔和的身躯,如一张弓,抑或是一镰月,蕴含着生杀莫测的力量与神秘。 她是想表现出强横霸气来吧?可惜单薄的身量弱化了那份野蛮,反倒赋予她几许叫人心软的孩子气。 屋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血流的声音。 掌心之下,是她不盈一握的细腰,隔着薄薄的衣衫,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一股从容坚实的脉动,一种源源不息的温软,正毫无滞涩地穿过他的手心,奔涌进他战鼓大作的心底。 这是一种陌生的触感,给他忽略了很久,直到眼下才豁然开悟。 她不是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也不是他凭附生命的树木,她是个真实存在的女孩子,不是一个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幻影。 她已落地生根,而他却还抱着前世的余温不放。不是她变了,而是他没有跟上她的步伐。 说到底,“她”不是别人,还是“他”。 “若萤。” 若萤愣怔了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朴时敏的低唤,像是暮色中的烟霭,又像是着了湿气的丝绸,蒙昧得令人恍惚。 像是刹那纤草长成了参天,这个样子的他是以往从不曾见过的。 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等他揭示出一个奇异的世界。 他的眼神却迷离得不着边际,这让她不禁暗中怀疑:这种状态下的他,所言所为,是否值得相信。 “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呢。” 她低声引导着,唯恐气息太重,吹散他游丝一般的决心。 腰间的手掌热得离谱,她不禁想到:毕竟他只是面相生的嫩,其实骨子里已经是个大男人了,充满活力。心态再怎么稚气,立起来还是屏障一般的存在。 是她,长久以来总把他视为需要庇护的弱者。而实际上,真要是一对一赤手空拳打一架的话,她是很难占到他什么便宜的。 因此,如若他想对她怎样的话—— 这个念头才刚启动,朴时敏的那一吻就落下来了。轻忽如蝶翼,惶惶然而羞怯。 一触而起,快得叫人不及眨眼。而他却已经又贴回到墙壁上面了。 脸上的红晕依然深沉,神情之间却尽是慷慨就义般的果决。 若萤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稍后,缓缓伸出手去,摸到那只被扑过的右眼。 是这里吧? 印象中素笺凉玉一般的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才会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呢? 是意外?是一时间的情不自禁?还是说,这正是他对于她喋喋不休的回答? “我知道了,这种问题,以后你不说,我不会再提了。既往不咎,确实没什么用的。我是钟若萤,如果我自己都不能确定这一点,又如何能让别人信服。” 她轻抚他前胸,以期能够平复那怦然的心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6章 跟我过吧 为了阻止她的进一步探究,朴公子也是蛮拼的。既然他都不惜牺牲色相了,她又怎么好再咄咄逼人?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抛弃时敏,而你,也不会坐视我受苦受难,对吧?” 朴时敏渐渐地回过魂来,低低地c略显羞窘地嗯了一声。 “那么,”若萤清清嗓子,提高了声调,“我们来继续说正事儿。既然要盖新房子,就得考虑到每个人的喜好和习惯。时敏呢?你想要间什么样的房子呢?” 朴时敏愣了一下,道:“我我住这儿挺好” “怎么可能!”若萤笑着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把,“你可是我的人,就得时时刻刻不离开我身边才对。” “哦。”朴时敏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再次强调说,“能住就行了” 若萤了然笑道:“我知道了,我来安排吧,你不用管了。” 这人于生活上要求甚低,好像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似的,随时都有离开的可能。 有吃的,饿不着就成;有穿的,露不了即可。至于住处—— 她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不无感慨:这间草屋,前后住过好几个人。最早,这里是六出寺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瓜棚,或许曾有僧侣在此修行禅悟过。 后来经过父亲的修缮,增补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三间,就变成了杜先生的寓所。 杜先生在这儿算起来住了三年有余。 三年间里,她从一个真正的孩童,幻变为一个连自己都困惑不已的人。这座草屋,似乎承载了非常漫长久远的一段回忆。 后头静言过来了,也在这巴掌大点的地方歇宿过一阵子。 因为疼惜他,她让大显江寺庙里的空屋拾掇出几间来,让静言主仆以礼佛进学为名,住了进去。 晨钟暮鼓,暑往秋来,不觉又过了那么长时间。直到惠民药局开张,静言才最终搬离了这儿。 而那时,红蓝正遭逢劫难,走投无路c奄奄一息。为了掩人耳目,就把她藏匿在了这里。至于俨然已成此间主人的杜先生,则不情不愿地给请进了寺院禅房里暂住。 再后来,这里又成了朴时敏主仆的栖身之所。 要说承载沧桑最多的,可能就是这三间小草屋了。假如有一天,这里再也没有人居住了,也不能拆除,得好好保留着,为他们,留住一份记忆,才好。 “时敏成亲前,一直跟着我住吧” 遥想终究有一天,他也会离开,说不惆怅是假的。 朴时敏深瞩她一眼,口气是毋庸置疑的坚决:“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因为什么?童子命?” “嗯。” 回答有些混沌,显然当中还有别的。 “不是有我护着吗?十八岁是个坎儿,过了就不要紧了不是吗?” 难怪孔夫子不语“怪c力c乱c神”,这神神道道的东西,确实让人抓狂。 “不想。” 不冷漠c不愤怒似乎不足以表达真实意愿一样。 若萤默了片刻,道:“你那是机缘不到,明白吗?话不要说满,月没有长圆。” 只有幼稚的人,才会把这些遥远的事说得振振有词c斩钉截铁,什么绝活不过三十啊,什么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啊 “这些事不是你说了就算的。”他的拒绝长大令她颇感烦恼,“你上头还有一大家子呢。你们朴家的宗主是什么意思,你知道?” 像是打蛇打中了七寸,朴时敏瞬间就蔫了,小脸皱得能拧出苦水来。 “你别怪我煞风景。前阵子你那狐狸精姨父写信来,让你茶饭不香c寝食难安了好几日,为什么?我早想问你了,知道吗?能够让你介怀的事情并不多,你不说,不表示别人猜不到。说罢,到底是什么事。” 朴时敏垂下头,一副霜打茄子的架势。 “要你回去,还是要给你政治联姻?” 朴时敏支支吾吾:“嗯” 作为下任宗主继承人的堂兄被诊断出患上了痛风。据说这个病会影响生育,因此,为保证朴氏一脉能够顺利延续,他这个快要给遗忘的人就给想了起来。 算起来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亲生子了。为了朴氏的将来,族中的长老们很积极地替他物色了好几家的小姐,就等他回去,看好哪个,就可以即刻结婚了。 在外十多年,能够重返故里本来是件极可喜的事儿,但是以这种原因回去,实在是非他所愿。 他打心底惧怕那帮长辈,更害怕那如棋子般被摆上棋盘的小姐们,更害怕不可知的未来。 “我不要成亲我不要当宗伯” 他抱住双膝,既委屈,又惊恐。 “我知道,我知道。”若萤轻拍他手臂,“你根本就不是那块材料。那帮老东西实在太坏了,自始至终只把你当枪c当幌子使,用之则在青云直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哪里有什么真情实意!” 像他这样的人,即使给推到高处,也只能变成一个傀儡。一个连大葱是草还是树都不知道的人,一个游离于三界常人难以理解的人,如何能应付得了人心之险c世情之艰? “你想回去?” 朴时敏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们定要你回去,怎么办?” 依然只是摇头,一脸的灰心丧气。 “你姨父就没给支个招?” “他说,让我问你。” 问她? 若萤心下不由得就窜起一股子无名之火来:几时她成老妈子了?朴家的事,与她何干!她就想过几天自己想要的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那个狐狸精太坏了,知道她对朴时敏没有抵抗力,自己不出面,拿自己的亲外甥当盾牌使。 跟朴家的那帮老东西一个德行! “信呢?能给我看看吗?” 像是巴不得这一声似的,朴时敏赶忙欠起身,自窗台上的文具匣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呈给若萤。 金半仙的来信所言寥寥。 意思跟朴时敏说的大致无二。要如何应对此事,他并未阐明自己的观点,却让朴时敏“可咨于四郎”。 捏着这张纸,若萤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问对面双目殷切的那人:“莫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单纯要她一个提议呢,还是说这事儿的主宰权在她? 开玩笑吧? 朴时敏却认真地点了下头。 “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能一力主宰儿女的命运” “四郎不一样。” “因为命?” “四郎不能怀疑我的道行。”朴时敏涨红了脸争辩道。 “我真不懂,你能明白吗?你们的那一套学说,我是真的无法做到深信不疑。即便,我自身有些问题。” 朴时敏反倒安慰她道:“从心而行。四郎心里想怎样,就能怎样。” 若萤白他:“我说想回那边,也可以?” 这本来是句气话,却不料朴时敏竟严肃得令人心头发毛:“自然可以的。只要四郎能舍得,我是无所谓的。四郎去哪儿,我跟去哪儿就是了。终归,你不会不管我,不会让我沦落街头” 一股子森冷窜上头囟,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她捂住了他的嘴:“行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占卜算卦看风水,于他而言都是毛毛雨,这个人,其实是可以走阴阳c改命簿c通今古的。 严格说来,他不应该成为“人”,而是三界交接处的一个“异类”同金半仙一样,是个“妖怪”。 灯花爆了一下,愈发显得屋内昏暗朦胧。 沉沦在此间的心,对于冷暖亲疏有着更为敏锐的感知。 “不回去的好。”由着本心,若萤慢慢道,“那不是你能胜任的生活,我不希望看到你过得很辛苦,更不愿看到你遭遇到任何的不测。” 没有谁比她更明白生命的可贵。 “我担心的不是你的婚姻,你的仕途,你知道吗?他们知道你有这样的天分,如果要你利用这种天分,做违天逆理的事,你做不做?做不做,你都是个罪人” “嗯。” “你回去了,我就无法再守护你了,他们会如何待你,看不到也听不见,我会很担心。虽说来来去去分分合合都是缘份,不必强求,可就如我对前世的追求那样,明知不可追,却还是念念不忘。想要却不去作争取,这实在不符合我的作风” “那,我不回去。” “时敏不要回去。除非是你想走,那时候,我绝不留你。” “好。”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留下来。”若萤定定地瞅着他,忽然笑道,“或者,打断你一条腿?不行不行。你这身份太特殊了,破块皮c掉根头发,都有可能会演变成国与国之间的冲突。时敏,其实你是个挺大的麻烦。你们朴家,估计对你也挺打怵的。你这个人吧,看上去温和无害,可是有那样的本事,终归还是挺吓人的。俗话说,兔子急了咬人。哪天真的把你惹急了,你的报复怕是无药可救。我想,他们对你也不是毫无忌惮的” 朴时敏摸摸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 “或者,哪个傻子把你抢了去做夫君,也是个不错的解脱。只不过,抢你的人怕要倒大霉,弄不好,就是一场牢狱之灾。” 所以,程二姑娘千万不要恨她从中作梗。人心不足蛇吞象,时敏不同于一般人,不是一般人能咬得动的硬骨头,也不是寻常人所能消受得起的。 “不然,你就装病?花钱走走关系,伪造一下病历,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朴时敏眼睛一亮,跟着猛点头。 若萤禁不住好笑道:“说着容易,实行起来太难。我想过了,人微言轻,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时敏不是块石头,随随便便就能搬起来。虽然我说了那么多的办法,但实际操作起来,难度重重,说到底,还是力量不够啊。” “我不着急”既然她肯帮忙了,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矢志往前,绝不退让了吧?只有站到高处,才能受到万众注目,才能登高而呼,声达至远。一个人,是很难挑起一座大山的,必须借助很多人的力量,才能开疆辟土,才能够左右时局。我不知道你姨父的信心是打哪儿来的,但既然你愿意信我,我也不好辜负你这份心意。” 朴时敏靠近一些,抓起她的双手,含在自己的掌心里,面色已有些欣欣然。 “老天让我降生于此,定是有所用意的。纵然眼下是山穷水尽,但也难保火烧眉毛时,不会柳暗花明。你不要急,办法终归是人想出来的,对吧?” “好。”朴时敏呼出一口气,目光炯炯,“听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7章 殃及池鱼 三房的新宅,计划先从后c从两侧建起,最后再拆旧房。 破土动工的那一天,街面上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围堵着看热闹。人声鼎沸甚至盖过了喧天的鞭炮声。 正当万众注目在一方时,一桩意外的发生,给这件大喜事平添上一抹灰暗。 大舅竟然失足掉进了鱼塘里! 原本他的身体就不好,落水时又呛了口水c受了惊吓,当天就躺倒了。 恰好季远志当时正在三房里说事儿,见状赶忙施救。熬药煎汤地好一通忙活,总算是让大舅安稳下来。 就在大家稍稍松口气的时候,次日一大早,负责看守鱼塘的老三火烧屁股般冲进家门,一迭声吆喝叶氏快去看看,说是鱼塘出事儿了! 一夕工夫,碧绿的鱼塘被一层白花花的死鱼铺满了。如东方鱼肚白,惨淡而刺目,并散发着死亡的腐臭气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 还差个把月,秋风一凉,这一池子的鱼就能换来流水般的铜钱。可是一觉醒来,却发现这只是个梦,一个噩梦! 叶氏急怒之下,扯住丈夫就是一通捶打,骂他没有心,晚间光想着睡觉了,根本就没有尽到看护之责。 老三梗着脖子直叫屈,说这阵子看着人来人往的,怕有个闪失,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叶氏根本就听不进去,啐他道:“还犟嘴!你就会犟嘴!听听你说的,你什么时候有这种觉悟了?一人吃饱不管全家的东西!你扯谎耍刁也不怕遭雷劈!” 老三也火了。近来家里家外的事情一大堆,三头六臂都有点招架不住,到头来还要受这等冤枉,他本来就是个急躁脾气,这会儿也按捺不住了,大怒道:“你就巴不得我死了就好了!没有我,你们娘们儿就过上舒心日子了,你不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你死也不挑日子,把我们祸害完了,你才了心事!你就是这么个东西,狗改不了□□,从来你就没改过!” “姐姐,现在该怎么办?” 香蒲这会儿也无心劝架了,站在水边搓手又顿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捞上来,等太阳出来发臭?”叶氏转头喝斥惊慌失措的若苏姐妹,“都傻了吗?都没长手脚怎么着?还不赶紧地!” 若苏几个更加手足无措了。 倒是红蓝要沉着一些,赶紧家去拿了笊篱笸箩簸箕出来,人手一样,打算把水面上的死鱼抄上来。 一边手忙脚乱,香蒲一边左顾右盼提醒着孩子们注意安全,别滑进淤泥里去。 不大工夫,东街的老太爷一家也赶了过来,顾不上询问缘由,先赶紧拾掇残局。 小芒瞅着情况不妙,赶紧一溜烟上山去报信。 等到若萤急匆匆赶到现场,池塘边上已经堆起了小山一般的死鱼。 目睹这种情景,几个人不禁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若萤的目光在那堆死鱼上停驻了约莫有半顿饭的时间。 期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珠子也似乎停止了转动。挺直的脊背,在地上投出标杆一般的阴影。 气氛冷凝得仿佛置身数九寒天。 腊月惴惴地:“四爷” 若萤挑挑眉,打量一下四周。时辰尚早,担水农作的农户都还尚未出门。那都是些快嘴长舌的,要是给他们瞧见了,还不知道要编排出多少蜚短流长呢。 显然,叶氏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正指挥着二舅几个挖坑,准备填埋死鱼。 若萤漫步水边,仔细观察着。又来到死鱼堆前,蹲下身去察看异常,不时地用一根小棍拨拉两下子。 即使是最闷热的天气里,也不曾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但是一次性突然死这么多,绝非正常。 现在追问父亲也没多大意义。以他的性格,因为惧怕,很有可能会说谎。 这些天家里人来人往的,站在水边看风景的也不少。倘若当中存着一个半个坏心眼儿,趁机报复打击,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就时间上推断,这也就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是的,白天的话,应该早就发现了。 “四爷,发现什么了?” 红蓝蹲在一旁,也拾起一根木棍拨拉着。 若萤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许是祸不单行。” 这么说还算是客气的。三房的运气近来好得叫人羡慕嫉妒恨,一定会有人暗中诅咒,巴不得天降灾祸。 红蓝笑了笑,眼睛锃亮:“四爷还真是想得开。” 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将几条死鱼拨拉到若萤面前。 “四爷常在柳公子身边,多少该知道些事情。像这种,明显就很不正常。” 红蓝轻声细语地说着,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大概是什么,能看出来不?” 若萤的神情也不像是面对重大事件该有的严肃凝重。 “看这些地方,像是砒(擦,这个词儿都属违禁,真是雾草了)。那东西没有异味,杀虫子却是极其霸道的。四爷最好还是确认一下。” “好。你捡几条程度不一的。” 若萤回头叫来腊月,让拿个篓子过来,将几条死鱼装了,上面覆上一层麦秸草,即刻起身去北街的惠民药局找柳静言商议对策。 临走叮嘱红蓝:“就说我说的,让三娘不要大惊小怪。已经这个样子了,怨天尤人于事无补,吵吵闹闹的反而让人看笑话。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等我回来再说。” 红蓝应着:“我知道的,四爷放心。” 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香蒲,笑道:“我会看着姨娘,不让她偷嘴。” 若萤点点头。 她相信红蓝,多过相信她的亲娘和姨娘。 也许正因为是半个局外人,有些事情上,红蓝反而看得更清c更透,也更加从容冷静。 她自来三房,已有些时日了。凡事谨言慎行,对外也能时刻保持着戒心,对于三房内部的事情,可谓是口风很紧。她以她过来人的经历,明白哪些话该说c哪些是可做。 同腊月一样,极其善于察言观色的她,正在慢慢变成若萤最为信任与倚仗的帮手。 惠民药局。 中庭的槐树下,静言已经在早读了。只穿一袭竹叶暗纹素绢中单,挽着袖子。里面是枣红绫绸裤,撒着裤口。脚上没有穿云袜,靸着家居的皮拖鞋,脚面细白如玉。 看到若萤,很是有些惊讶。 一旁正在练拳的黄柏生却先瞅见了腊月手里的篓子:“哟,这可真是想吃海鲜,送来了虾皮。我这阵子就在念叨,你们家的鱼及时开售,我也好跟着喝碗鱼汤,补一补。” 若萤点头称是:“正是呢,你老最适合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 一听这话,静言下意识地朝那篓子看过去。 这一看不打紧,他的面色当时就变了。 不用说什么,单看他这个表情,若萤已然是心中嘹亮。 黄柏生也凑过来看,然后,白眼甩向若萤,鼻子哼哼:“我就说,今天怎这么殷勤。敢情要占你这小子的一点便宜,比登天还难。” “你老常年累月浸淫在药与毒当中,早该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还会惧怕这点儿东西?” 现成守着一个药局,药也有,医生也有,就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的。 “我只要知道是中毒,还是自然死亡,就够了。”冲着静言的背影,若萤补充道。 “这也用验?瞎子都看得出是中了毒。”黄柏生扎下马步,继续练他的吐故纳新。 “我只是不想冤枉人。” “唉,小四儿,我觉得你活得真累。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你总摊上这些事儿呢。这也许就是你的命。” 若萤仰望着树梢上的一只麻雀,沉默不语。 是命,就该逆来顺受吗?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不是命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却十分肯定,那就是:她这一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付出那么多,她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相应的回报。 迄今为止,她对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对自己的能力抱着很大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够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相信自己有能力也一定可以战胜行进途中的任何困难与险阻。 命是用来维系信心与脚步的,命若不存,一切都将无从谈起。但是若将一切交付于命,随波逐流或是困囿于局,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你这样子,真累啊” 罔顾了黄柏生的喃喃自语,若萤转身进了屋。 静言正在剖鱼。 “是砒。”听到若萤经来,静言面色凝重,“死因都是一样的。造成这么严重后果的原因,大概是误投了有毒的饵料?”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家里用作饵料的麸子皮跟粮食一样地重要,都给好生储存在厢屋里,进出都要开锁。平日里,只有当家的父母和香蒲姨娘才有机会进入。 那就不是家里的问题? 那就是蓄意报复?是谁? “能知道大概的死亡时间吗?” 昨天一天,门里门外人声不绝,要从这么多人当中找出嫌疑犯,就必须先确定下作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谁曾接近过鱼塘,谁有过什么异样的举动,就可以慢慢地筛选出来。 “根据尸体的程度,大致可以推断出,死亡时间大概有五个时辰了。”静言沉吟一下,看向若萤,肯定地点点头,“至多就是五个时辰。” 腊月掰了掰手指头,道:“就算是五个时辰吧,那会儿该是酉时,正是吃饭时间。天还亮着呢,要有个什么异常,不会看不见的。饭后,三娘他们还坐在门前凉快了一阵子。从那里一眼就能看到整个鱼塘,要有个生人打水边经过,哪能看不见?昨晚是三老爷当值,会不会是夜里出的事儿?” 无患坚定地摇头,道:“你说我们公子说错了?几时死的,就是几时死的,程度都不一样,这个能好随便?” “我相信静言说的。”若萤踱了两下脚步,“就算是你们三老爷昨晚上疏忽了,但是,四五个时辰当中,鱼塘边也不是完全地没有一个人经过。” “谁?”腊月愣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8章 喜忧参半 若萤目光深冷:“大舅。” 几个人同时吸了口冷气。 “可是”腊月语结了,“大舅怎么可能?大舅是因为喝了酒,想吹吹风,透透气,才去的塘埂,结果不小心滑了下去。四爷你不也闻到了?季医生在给大舅做抢救的时候,大舅身上那么大一股酒气,三娘当时很生气呢。” “是呢。”若萤无动于衷,“大舅平日里也不是没去水边。” 腊月瞅着她面色不对,不敢再将就,沉心想了一下当时的所见与所闻,小心翼翼地提出质疑:“因为那天,大舅身边多了个人?” 那个二流子似的小子,他家是钟家的佃户,他爹专门负责淘弄粪肥的,故而有个绰号,叫“钟大粪”。久而久之,这小子就给人简称为“大粪儿子”了。 那天,正是他陪着大舅逛的鱼塘。 静言担忧地望向若萤。 若萤对前头老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不认为这是小心眼儿,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若萤在自家人身上所吃的那些亏。 况且,从一开始,他就相信她。 但不管怎样,这种亲人相仇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发生。 若萤便没有再说什么,即刻吩咐腊月收拾东西回家去。 无患让留下那些死鱼,说是他会帮忙处置的。就近在院中槐树下挖个深坑,当作肥料。 腊月就问他:“赶明年的槐花还敢吃不?” 无患笑道:“槐花不能吃,毒死了家雀,正好烤肉吃。宁吃飞禽一口,不吃家禽一斤。现成守着一堆救命药草,还怕这点儿小毒!” 静言沉默良久,最终拍拍若萤的肩头,低声嘱咐:“小心行事。” 若萤仰起头,给了一记安慰的笑容。 回到家,鱼塘边已经恢复了平静。死鱼都已经给拖到西边荒地里掩埋了。 粗略估算一下,这一次损失了足足有近百斤鱼。 老三将装死鱼的麻袋拉到东边林子里,打了干净的井水冲洗干净,然后摊在菜园头的篱笆上晾晒。 大家的面色都有些灰暗,心情都很糟糕,彼此都不怎么说话。 表面上看似平静,但是外人却并不知道,这平静的假象下所隐藏着的愤怒和悲伤。 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不能因为这点损失,放弃了新房子的修建,放弃了对于美好明天的期盼。 一天两天 一切仿佛正在慢慢平复下来。 大舅仍旧卧床休养,二舅和二舅妈忙里忙外顾不上他,一日三餐都从三房这里出,做好后,由小芒给用瓦罐送过去。 渐渐地,大舅已经能够跟小芒拉呱聊天了,身子也日渐好转起来。 再后来,就能够在小芒的搀扶下,下地走动了。从院子里,一直走到胡同口。 站在街面上,远远地就能看到林荫外的热火朝天的景象。 新房子的进度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快,眼见着上梁了厢房的地基也打好了门窗上上去了 “很快大舅你就能住新房子了”小芒啧啧有声,“你是家里的嫡长子,肯定要住最大最亮堂的那间。小的觉得吧,搬进新房子里,朝向好,阳气足,兴许你这病就好了呢。像你现在住的厢屋,到底还是太阴沉。” “你这孩子说的倒好。也不看看那房子是谁的” 小芒不服气地杠着脖子道:“我知道大舅的意思。是说那房子姓钟是不是?大舅错了,三房里是三娘当家作主,三娘说那房子归谁,就归谁。” “唉” 大舅沉沉地叹口气。 他心里有无限的不满与怨恨,恨自己没出息,恨别人抢过了他的风头,恨自己的出身剥夺了仕进的资格,更恨连个小孩子都敢欺侮他。 小芒刚才说什么来着?三房由谁当家?三娘吗? 他们的眼睛都瞎了吧?还是说,他们都给那个看上去无声无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孩子,给骗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除夕之夜所发生的一切。那样的表情c那样的语气,说的每句话,根本不是一个孩童该有的态度。 在她眼里,他就是块废柴,拿来烧火都嫌潮湿。 街面上的人看他,也许只是同情与可怜,而她,却是彻彻底底地轻蔑。 在她心目中,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 假如是他真正的外甥,绝对不会有那样的神情。以前的若萤,是个什么模样呢? 怯生生c呆乎乎,像个陀螺,不打不转。沉默寡言得仿佛个哑巴,永远只会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嬉戏打闹。 是一个普通得掉进土里都捡不回来的泥娃娃。 绝对不是那个会拉琴c敢刺马c懂得经商务农的小孩子! 这么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他们看不见?为什么?是给她的用财物收买了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看大妹日常的开销c听她说话,就知道了。以前的三房,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可是自从这孩子大病之后,一切就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这才多久?三房不但买了车子c买了牛,索性连新房子都盖起来了,而且,还一盖一大片。 这得花多少钱? 这钱都是怎么来的? 要是大妹和大妹夫有这个本事,早八百年前就该发家致富了,不是吗? 苏苏的绣活儿再多c再贵,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决计赚不到一幢房子的钱。 问题就出在若萤那孩子身上。那个狡猾的家伙,用金钱笼络住了一家子,不费一份力气,就让这个家的人全都倒向了她那一边。 她帮叶果相的亲,出钱给叶果成的家,这些事,外人不了解,他却明明白白。 他觉得那都是做给他看的,是对他的示威。 作兄长的都还没谈婚论嫁呢,做弟弟的反倒先成家了,在他们眼中,他根本就称不是上是个完整的男人,只是个病人c废物。 他知道叶果的洞房夜一夜无眠,但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同样地失眠到东方既白。 周遭的喜庆更加衬托出他的悲凉。 这会儿也是,都在为新房子c新未来雀跃奔走,他却栽进了鱼塘里,什么面子里子全掉光了。 他们都在窃窃私语,说他虚弱得竟然站都站不稳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不是亲人的负担!这样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怀疑这都是那孩子的阴谋,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戳穿她之前,先将他打倒,让他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这样,不管他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 哪家的孩子会有如此深沉险恶的用心?若真是他的亲外甥,哪里会罔顾他的痛苦与无助? 她早已看穿了一切,看出他的父亲与兄弟对他的厌倦,看出他的虚弱无能为力。 她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人,更将她分量非凡的母亲笼络得服服帖帖。 大妹叶蓁本来就跟他们隔着一层肚皮。 没错儿,叶蓁与他并非出自一个父母。叶蓁进来这个家的时候,叶果也在,只是当时太小,根本不记得这个事情。 他却清楚地记得叶蓁当时的模样,倔强而骄傲,看他的目光充满冷意与戒备。 虽然年纪小小,却已经能够帮助家里。家务活儿样样拿得出手,空来给人裁缝做衣裳,赚钱贴补家用。 父亲疼爱她甚过自己亲生的,果子倚赖她,以至于再也看不见他这个亲兄长。 叶蓁是知情的,也许长久以来,她的努力就是为了还报这个家的收养之恩。至于他叶丰,好不好都不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她会询问他的病情,会给他送一些饮食,也会打点他的生活,但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叶蓁她从来没有过问过。 不光是叶蓁,爹也不曾关心过。 也许在他们心目中,他就是个无欲无求的,像是家养的猫狗,只要饿不着c冻不着,就够了。 他们都活得很热闹,他却只能做个孤独的旁观者。 他常常想,倘若他这会儿死了,怕会跟灰尘一样,一夜就给人遗忘了吧? 小芒才刚说,换个新房子,他的病兴许就好了。是的,作为嫡子,他从正屋给挪到了厢房,他们只想到了叶果的面子问题,就没考虑过他的心情。 包括街面上的人在内,他们全都没把他当回事。 反而不如一个流浪儿看得明白。 咳嗽声似乎突然加重了。 小芒担心地望着他,道:“大舅你没事儿吧?你可一定要保重啊,家里还指望着你呢。” 指望他?这不是在嘲笑他吧? 大舅苦笑着摇头:“傻孩子,这话,你该跟你二舅说去。” 小芒不服气了:“小的知道大舅的意思,不成亲怎么了?不成亲就不能有儿子了?自己不能生,就不兴过继c不兴领养?远的咱不说,先前钟家二老爷那事儿,大舅还记得不?照小的说,要是三娘有俩儿子,过继一个给二房,不是好事儿?反正又不是外人,过去了还是那个姓那个名儿。外头说起来,还会说这一家子兄弟和睦,不是好事儿?” “你这孩子,倒是个明白的。”大舅的心情似乎有些转好。 “小的以前走南闯北,这种事儿听多了。终归是你情我愿,旁人管不着。比起从外头买,还是知根知底的好些,对吧?” “那可不。” “所以,小的觉得吧,大舅你根本就不需要为这些事儿操心。就跟老太爷或者是二舅说说,让二舅多生几个儿子,就完了。相信老太爷和二舅都不会忍心让你孤零零一个人。” “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小子倒是眼光长远。” 大舅微微笑着,神色间已然有所期待:是的呢,他还没走到绝境,身边还有援手。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去完成。 正在灶前张罗午饭的冯仙,突然丢下木铲转身跑去门口,弯下腰就是一阵干呕。 明明恶心得不行,却只吐出一点苦水。 叶氏正在另一口大锅上拾热馒头,闻声冲过来扶住她。 “我没事儿,姐姐不用担心。大概是东西吃杂了” 叶氏没吱声,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悄悄问:“你跟果子成亲也有一阵子了,莫不是有了?” 冯仙初始有些迷茫,但很快地,她就明白了大姑子的所指了。 她的脸腾地红了,有些不知所措。 叶氏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笑吟吟道:“行了,你且边上坐着歇歇气。” 因见季远志的小儿子正在边上玩儿沙子,便撕了一块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面馒头给他,让他赶紧家去请他爹过来一趟。 那小子不敢怠慢,一溜烟去了。 工夫不大,季远志就背着药箱小跑着过来了。 叶氏将他请进正间,简单讲述了一下方才的情况。 季远志取出引枕,请冯仙搭上手腕,细细地诊了脉,又询问了日常的起居饮食,点点头,不慌不忙收了家什,起身后,冲着叶氏就是大大的一揖,口中道:“恭喜三娘,家里要添丁了。” 叶氏当时就红了眼睛,还了礼,转身拉起冯仙的手,吩咐道:“现在开始,你给我注意着点儿,凡是重活儿类活儿,一律不准你插手。要做什么,家里不是没有人,随便指使哪个都成。你的任务,就是给我养好身子,安安稳稳过了这头三个月,知道吗?你的任务可不轻,叶家的将来,可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冯仙面红耳赤,脑袋快要垂到脚背上去了。听着叶氏的话,只管点头儿。 “有什么事儿,三娘随时招呼兄弟。小心不要着凉,不要自作主张胡乱吃药。回头我列个单子,有些相克的东西,平日里都注意着点儿。”季远志由衷道,“我老叔要知道了,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照我说,姐姐,咱家这新房子的地气好。”香蒲一旁乐呵呵道,“他外祖那边的房子,不是我说,人气儿确实不怎么样。胡同又深又弯又窄,院子也不大。屋子里成天暗沉沉的,闷人得很。” 叶氏感慨道:“就那样的房子,得来也是不容易的。你以为一个外地人,要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落脚容易吗?谁不喜欢住大房子?那也得能住得起” 妻妾二人一边絮叨着,送走了季远志。 待到稍晚,叶氏把二舅叫到跟前,说了这个事情,让他留意着些,千万别让自己的媳妇儿受累受屈。 二舅满口答应着,高兴之余,抱起冯仙连转了好几个圈儿,结果背心上吃了叶氏好几个巴掌。 “她本来就犯恶心,你还敢转她!多大的人了,行事还这么毛毛躁躁!” 二舅嘿嘿笑着,像个孩子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9章 暗箭难防 一日赶一日,过得飞快。 转眼正厅要上梁了。 工匠们骑在高高的房顶上,手中擎着竹竿,上拴着火红的炮仗。 几个工人挎着俩篓子,里面满满装着各色糖果c面卡花,上面蒙着红布。俟鞭炮响起,将这些吃食高高地撒向下方。 看热闹的人群克服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拥而上,竞相争抢。有给踩到手的,有给压在身下的,也有吃了冷拳的 现场呐喊声c哭爹喊娘声c殴斗唾骂声,轰然混作一团,无从分辨谁是谁。 场面激烈而危险,却没有阻止人们对于这一场狂欢的追逐。 阳气充沛c人气旺盛,于房东而言,这实在是个好兆头! 上了大梁,铺上青瓦,这房子就算是建成了。后面就是安门窗c铺地面c刮墙皮c安家具c扎天棚c糊窗纸 厢房几乎是顺手修建的。等到厢屋盖起来,正厅也晾晒得差不多了。 此时,叶氏便率领家人,将原来主屋里的家什全都搬进了正厅里,预备拆除老屋,重起一座新宅。 当泥水匠的第一锤砸向石墙时,人群前面的叶氏不由得流下眼泪来。 边上的妇人们体谅她的心情,纷纷拿些吉利话儿来劝解。 老三的眼圈也红红的。在这新三年c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破草屋里,他生养了四个孩子,度过了人生中可谓最艰难的十几年。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香蒲果然无愧她“没心没肺”的称呼,自始至终都是乐颠颠地。看到叶氏伤心,反倒嗤笑道:“该笑不笑,不该哭倒哭,姐姐,你真是跟人不一样。” 叶氏啐她一口,道:“你以为都跟你那样儿?一个饱,一个倒,一辈子没点儿追求!” “我这叫‘知足常乐’。”香蒲沾沾自喜道。 “大字认不到一个,你还知道‘知足常乐’?”叶氏嗤之以鼻。 “管他呢。”香蒲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我再不济,好歹孩子们争气。终归他们不会让我这个姨娘饿死c冻死。姐姐,你得承认,这也是福气。一辈子不操心c不劳力,这不是好命?” “你是没救了。你要是我生的,早给我俩棍子打出去了。”叶氏恨铁不成钢地瞪她。 “所以说我命好,没有托生在姐姐你的肚子里。不然,成天学这个学那个,学不好就挨骂,活得太累了” “你要是我生的,我能不能活到现在,都还很难说呢” 正说笑间,忽然那边喊三娘。 气氛有些凝重。 在老屋的山墙下,工匠们发现了一把小铲子。看上去有些年数了,锈迹斑斑,但老三用石头刮擦了几下,却发现那竟然是一把崭新的铲子。 叶氏的面色登时就变了。 山墙下埋小铲,这可是断子绝孙的厌胜! 老三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炸了,转身揪住工头赵玉华的前襟,就差没有拳脚相向了:“老赵,你好啊!亏我几十年视你为兄弟,你就这么算计我?要不是今天盖新房,你岂不是要瞒我到死?” “是赵玉华,他跟三房到底什么仇?” “要不说这些手艺人不好惹,听说有些木匠专门用机关坏人风水” “老赵居然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三房无子,原来是这个原因。这也忒歹毒了些” 人群议论纷纷,工头赵玉华铁青着脸,怒不可遏,当下就要罢工,请钟德韬两口子另请高明。 老三不依不饶:“怎么,出了事儿就想跑?你要不把事情说明白,老赵,对不起,咱们只能公堂上见了!” 闹哄哄当中,老太爷上前来拉架,质问自己的女婿:“有事儿说事儿,人家什么都没说,整个合欢镇,就听见你一个人的声音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先问问,人家跟你什么冤c什么仇,非要你养不出儿子来?” 香蒲一旁插嘴道:“就是,我也觉得爷你太急切了。当初又不是赵大叔一个人盖的这房子。照我说,那些瓦匠c木匠,包括跑腿的c打杂的c看热闹,全都有嫌疑。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四老爷可是为这事儿积极得很,难不成四老爷跟爷说的那样,也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心思?” 叶氏怦然有所心动。 眼见叶氏起疑,香蒲越发地起劲儿:“姐姐你忘了?咱盖这老房子的时候,虽说是他外祖出的钱出的力,可是找人干活儿可是四老爷打的头。后来房子盖起来了,四老爷站在大街上不止一次夸口说,多亏他帮忙,他赵叔才没有跟咱多要工钱。有一次,我记得清清亮亮,大老爷也在边上,也听见了,可以作证。三爷你别老揪着他赵叔不放,县官断案还要原告被告人证物证俱全呢。正经把大老爷四老爷全叫到一起当面对质才好” 这话倒是给所有人找了个台阶。 叶氏拉开老三,跟赵玉华赔了不是,只说这事儿是她长久以来的一块心病,一时气急,考虑不周,累他成罪人,实在是不应当。 赵玉华起先一肚子的火,就想撂挑子走人。但见叶老太爷一力维护他,自己与叶家也算是几十年的街坊了,叶氏什么为人,自己也是清楚的。至于钟老三什么人,也不是不了解,确实不是什么坏心眼儿的。 又想到自接下这桩大活儿,吃喝上俱是顺心顺意的,三房并不曾慢待。要是就这么撤了,于自己反倒是个损失。 这三房眼看着是发迹起来了,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能没有往来c没个照应?因一时之气断绝关系,岂不是自掘坟墓? 再一想,自己又不曾埋小铲c下诅咒,身正不怕影子歪,怕什么夜半鬼叫门! 这么一想,心头的火气渐渐落下去,答应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继续把活儿干完c干好。 “但是大妹子,”他带着几分恨意,提醒叶氏,“这事儿你真不能就这么笑笑就完了。这人是有意c还是无意的,得弄清楚,得防着下次。” 叶氏暗中咬牙:“赵大哥,你放心。这事儿肯定要查清楚,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小人。” 赶傍晚,工人们收了工,叶氏即打发了小芒去四郎饭庄递话儿,就说三娘说了,旧房子拆了,多谢四老爷当初的鼎力相助,要请四兄弟过去吃个便饭。 得到消息,老四好半天没吭声。 不是因为意外,恰恰是因为心虚害怕。 三房挖出小铲子的事儿,白天他就听得信儿了。打从听到这消息,他的心肝就悬在了空里,死活落不到实处。进进出出,如芒在背。 他不怕他那个一根鸭肠通到底的三哥,却怕死了叶氏。如果可以,他真想眼下就发一场急病,躲过这场是非。 但是汪氏不明就里,从旁一力地撺掇他:“都说三嫂家的饭好吃,你正好趁这个机会过去摸摸底儿。她成天人前哭穷,我就怀疑她藏着掖着。这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呢” 话没说完,就给老四喝止了:“行了,你少挑唆别人打架。你既馋她家的饭菜,借着这个由头过去撮一顿就是了,她还能把你打出来不成!” 汪氏怒道:“我眼馋她?下辈子吧!儿子都生不出一个的人,凭什么跟我汪木兰相提并论!” 一提到这“儿子”,老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绪越发地混乱了。 怎么办?三嫂子这顿饭,怕是“鸿门宴”,吃不吃,都会令他肚子疼。须得想法子避开这股锋芒才好。 锁形就推说身上不舒服,让荃哥儿过去应个景儿,顺便探探口风? 三嫂子再占理,也断然没有为难一个病人的道理。趁这点时间,应该能想出个对策来。 正巧后头新出锅了糖心饼,他就顺手撕了半块,拐进大堂,把饼递给小芒,和蔼道:“你告诉三娘,就说我知道了。现在我有些不舒服,等看过了医生,就过去。” 跑了一趟腿,得了半块大饼,小芒显得很高兴,麻利地答应着出了饭庄。 约莫吃完糖饼需要点时间,小芒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折向近旁的小巷,一直往北,心想去药局扎一头,看个热闹。 刚穿过一条巷子,迎面前方看到两条人影,前脚跟后脚地走进了一个拐角里。 小芒怔了一下,因为他发现那两个人影中,走在前面的是钟家大爷,手里还拎着个鸟笼子。后面的那个,却是钟家的佃户钟大粪的儿子。 这两个人,平时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怎么今天跟的这么紧?看大粪的儿子东张西望地,就不是好兆头! 小芒蹑手蹑脚跟上去。 大粪的儿子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一伸手,居然拉住了钟若英的袖子。 钟若英忍无可忍地住了脚,见四下无人,低声怒斥:“信不信爷剁了你那两只爪子!” 大粪儿子陪着笑,点头又哈腰:“大爷交待的事,小人已经圆满完成了。小的亲眼看见了,捞了足足有两麻袋。挖了那么大一个坑,少说也有百十来条鱼。小的这么大,大的足有一斤重!大爷不信,找个人悄悄挖开那个坑,就知道了。” 大粪儿子用手比划着,唾沫星子满天飞。 钟若英憎恶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那又如何?” 大粪儿子干笑着,涎着脸道:“小的这两日跟人斗牌,输得有点多,大爷你看能不能——” “怎么,你想要挟我?”钟若英居高临下,一脸的鄙夷,“爷不赏你两个,你就要嚷嚷出去,是吗?” “小人不敢” 话虽如此,大粪儿子似乎有些不甘愿。 钟若英嗤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那好啊,你去啊。尽管告诉他们,看看他们到底信不信你的话。” 大粪儿子傻眼儿了。 确实,他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么想过。 只是,大爷怎么能一点嘉奖也没有呢?就连个猪头肉的钱都不给吗?这也未免太小气了,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眼睁睁看着钟若英扬长而去,大粪儿子石头似的,呆滞在当场。 小芒捡起地上的糖饼,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刚才太过吃惊,先容他缓缓气。 大粪儿子抬起了手臂,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应该是伤心地流泪了。 “哥,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小芒踱出角落,故作偶遇。 大粪儿子更加难过了。 “怎么了?大男人一个,哭哭啼啼地,不怕人笑话。”说话中,小芒将剩下的那块饼递过去,“好兄弟,见面分一半。” 大粪儿子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动,接过糖饼,咬了一口:“还是三娘对你好,这么好吃的东西,都舍得给你。” “哪儿呢,这是才刚四老爷给的。三房要能吃上这便宜的糖饼,还不知道得猴年马月呢。” 小芒微微透露出几分牢骚的意思。 “兄弟你不用谦虚。三娘对你们好,我们全都看在眼里。”大粪儿子的牢骚似乎更多,“终归哥哥也不跟你借钱,你怕什么!” “是真的。”小芒叹口气,“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兄弟在三娘那里,也就是混个吃饱穿暖。至于吃什么c穿什么——你得跟从前讨饭叫街的时候比,是吧?人哪,不能太贪心” 话虽如此,但那股子浓浓的不得志,还是让大粪儿子感同身受。 “我见过腊月几次,兜里好像随时揣着不少零用钱。你跟他不是兄弟么?他有的,你不一样有?” “真给你说中了,兄弟我还真就没那个福分。零用钱,不要想太多,三娘肯收留咱们这种人,已经很不错了,对吧。但凡兄弟手头宽裕,这合欢镇不是吹的,得有一半都是咱的弟兄。” “听你这话,真是个耿直的” “兄弟嘛,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天哥吃我一口饼,改天哥发达了,请兄弟下馆子撮一顿。这很正常嘛” “可不是这话么。前提是,咱得有那个赚钱的门路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0章 妯娌纷争 与大粪儿子分手后,小芒拐进了药局。 若萤和静言坐在后面的院子里,看作蚊香。先用水涡形的模具将药饼切成盘状,就跟盘炕拉坯似的,将切好的蚊香提到木板上晾干。 这活儿干顺手了,制作起来就很快。干透的蚊香,十盘装一摞,用麦秸草帘子包好,上面放一个蚊香承盘,外面扎上十字形的麻绳。 一个承盘十张蚊香,零售五文,十包起起批,一包便宜一文钱。 打包后的蚊香,回头会送到济生堂去,由季远志出面,代为销售。 现在这制作的活儿就交给了腊月和无患。若萤倒是落了个清闲,和静言一边一个,坐在桌子边看书写字。 小芒见没有外人,便将自己方才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了若萤。 “主使的是前头的大爷,大粪儿子动的手,大舅完全不知情。四爷,你看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小芒将指关节掰的咔嘣响。 “知道了。”若萤翻过一页书,平静道。 就这些? 不说小芒和腊月呆愣了,就连静言,都忍不住投来疑惑的目光。 “不然呢?”若萤徐徐道,“你都说了大舅不知情,有道是不知者不罪。我要是去找他对质,万一加重他的病情怎么办?你说是大爷的主使,人证物证都不在手里,就算官司打到京城去,也赢不了一分,反倒落下一个不敬兄长的恶名。” “这样的话,太便宜他们了!”腊月愤愤道。 “吃一堑,长一智。给人钻空子,只能怪自己防范不严c考虑不周。记着点儿,不要重蹈覆辙,就不算吃亏。” “早知道,就该听四爷的。他们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敢情不是良心发现变好了,而是在预谋更坏的手段呢。” 腊月后悔莫及地击掌叹息。 “这不挺好的吗?你们总是觉得我小题大做,不相信人。总是杞人忧天,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这回明白了吧?现世如丛林,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这道理我都懂。”无患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老夫人就三天两头这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若萤瞅了他一样,点点头:“正是。” “可是四爷,为什么大爷非要跟你作对?到底你和他结下了什么仇恨?” 小芒苦恼地紧着鼻子。 若萤瞥他一眼,道:“人之蜜糖,我之□□而已。十个指头不一样齐,锅台难免要磕着碰着炊帚。清官难断的事情,你我哪里说得明白。终归是一饮一啄皆天定,一正一反无爽贰。你要问仇恨,三房和四房什么冤枉c什么仇?不过就是大家话不投机各走各路,结果呢?连断人子孙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你认为值得不值得?” 腊月若有所思:“其实照我说,四老爷还真不像是那么坏的人。四娘也就是嘴头子厉害,这么狠的手段,说起来我是怎么都不敢相信的。” “是不是四老爷干的,很快就见分晓了。”小芒胸有成竹道,“单看四老爷敢不敢来咱家吃这顿饭了。” “到时候会不会打起来?”无患问出了静言的担心。 若萤微笑起来:“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打架。这是大人们之间的事,我娘会处理的。不管是谁干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四叔这一刀是躲不过的。他要是个聪明的,最好有这个觉悟。” 说话间,她自香囊里捏出一个铜钱,“吧嗒”拍到桌子上:“要不,我们来赌一盘吧,赌四叔会不会来。” “不来,不正好说明做贼心虚吗?四老爷生意人,贼精贼精的,哪会想不到这一层。” 小芒不相信,咬咬牙,也从兜里抠出一文钱。 “会来。” 静言也出了一文。 “我跟我们公子。”无患随时随地就认一个人。 “我弃权弃权行不行?” 骤然间受到数道目光的灼烤,腊月有些害怕。 “哥,你还真小气!一个子儿都不出。”小芒撇嘴道。 “他留着那钱好娶媳妇儿呢。”若萤事不关己地凉凉道。 “算了,他不参与就不参与。”静言想的是,毕竟这是赌博,筹码再小,也还是赌博。 若萤白他一眼,道:“小赌怡情没听说过吗?钱都是用来花的。会花钱才懂得去赚钱。他一个大男人家,抠抠索索地,是要变成守财奴,还是钱的主人?腊月,你莫忘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无患和小芒从旁一力起哄。 腊月涨红了脸,丢出来一文钱:“赌就赌,四爷你真是的” “我说错了?你留着这俩钱,别说娶媳妇儿了,就是去晴雨轩吃杯花酒,都不够。” “四爷!”腊月真急了,惊慌地看着众人,恨不能钻进地洞里去。 小芒不解地问:“晴雨轩?那是什么?花酒?那不是” “你闭嘴!”腊月羞怒交加,“四爷开玩笑呢,你也当真?” 小芒委屈地扁嘴:“我就问问,怎么了?四爷不常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吗?遇到不懂的,就要不耻下问。有什么错?” “你才多大?你对这种事儿这么积极?看这苗头,就是个不学好的。”腊月板着脸教训他。 “多大?哥你也就比我大那么芝麻粒那么大。叫你声哥是客气,你别老拿这种调调儿说我。好像就你有出息,别人都是朽材似的。你能干的活儿,我照样能干。好歹都是共同患过难的,你别光顾着自己发达,把兄弟当板凳踩。你倒是油光锃亮了,却把兄弟踩一身都是泥。何必呢” “你们二位,这是干什么?好好的,怎么,这是要打架?”无患瞅着苗头不对,赶忙劝架。 “你问他!”小芒愤愤地指向腊月,“是他先说的我。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就喜欢踩着同伙儿的肩膀往上爬。什么趣儿挤兑人有瘾吗?狐假虎威,说到底,自己本质上还是那种东西” “你小子欠揍吧?东西东西的,你可以骂得更难听点儿,没关系,哥听得懂!”腊月也怒了。 “都少说两句吧。”静言渐渐发现,这不是单纯的调侃与嘲笑了,“不想赌,就不赌,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萤一把按住那几个钱,冷冷道,“吵架出去吵,钱留下!” 老四到底还是爽约了。 为此,叶氏越发坚信他心里有鬼。 次日前头给老太太请安,待要告退时,当众叫住了汪氏,要求当着老太太的面,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汪氏这时才确信的传言的真实性。但她素来不是个肯吃亏的,当时就反驳道:“要按照三嫂这个说法,当年参与的人,个个都是凶手。一上来就给我们定罪,也太没道理了吧。” “要是行得正,做得端,何至于躲着不敢见人?” 叶氏手腕一翻,那把小铲子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众人虽然早就听说了这个事情,但当见着实物,仍不免噤了口,就怕一句不慎,给拽入泥潭中去。 “四叔听信躲得老远,为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当面说清了就完了。还是觉得他三嫂子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你说人人都是凶手,没错儿!当中就有你汪木兰,你服不服?不服?不服你现在就跟我一五一十说明白,老太太c大嫂子二嫂子作证,看我能吃了你不成!” “你也不用吃了我,扣上这么一个屎盆子,我汪木兰就不用在街上混了。吃了我,三嫂子怕是还要担心吃坏肚子呢。” 汪氏针锋相对。 “我冤枉你?咱们都拍拍胸脯,谁不知道谁?有些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说。平日里,你踹我一脚,我捣你一拳,都好说。谁也不是什么完人,谁没有个小脾气小心眼儿?可是,这背后捅刀子却是最卑鄙c最不可饶恕的!” 叶氏将汪氏的话直接理解成了狡辩。 “没抓到现形就是栽赃!三房有什么值得我们陷害的?好不好,我们还能少块肉不成!要我说,三嫂你这是嫉妒,这么多年来,就不待见我们,话都不屑跟我们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觉得你过得不如我们,心里头气不过?眼红别人好,自己没本事,就想用熊法子讹人钱财。三嫂,你就明说了吧,想要我们赔偿你,是不是?” 一提到钱,就跟吃了刀子,汪氏立马就变得斗鸡一样了。 “大概还有个原因在里头。”汪氏这会儿不但伶牙俐齿,似乎脑筋也特别灵光了,“终归是你们现在势利了,攀上高枝儿了,底气足了,腰杆也挺了,就拿我们杀鸡骇猴。把我们全都踩在脚底下,你就高兴了,是吗?” 她这话虽然激烈,却也扯动了叶氏的某根神经。这令她越发愤怒,反击也越来越猛烈:“你们听听这张嘴,多会东拉西扯!我只说你们两口子使坏,你不敢承认,只管扯些没用的,这还不是心虚?可不是么,我们三房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可不是不关你们什么事儿!给碗面条连筷子都不给,转身倒了喂狗的是谁?你侄儿侄女连条狗都不如,这不就是你的心里话?” 提及往事,叶氏气不打一处来:“唆使亲哥哥要娶自己亲侄女儿,悖理逆天坏人名节的,不是你,是谁?我们确实给不了你什么好处,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关起门来过各自的日子就完了。你这一而再c再而三地挖坑下套是什么意思?我们吃了你的c占了你的,就这么让你容不得我们?” “是三嫂容不得我们吧?三嫂你多高傲啊,你可是官府铭文表彰的义妇,你多了不起,你那眼睛能瞅得上谁?谁够那资格?” 汪氏冷嘲热讽,大有死磕到底的意思。 眼见妯娌俩争得脸红脖子粗,冯氏c邹氏赶紧拥上去劝解。 老太太放下茶盅,紧皱眉头问叶氏:“你既要算账,必定是心里头早已有了主意。你倒是说说,想怎样?是要打一顿呢,还是跟老四家说的那样,赔偿些银钱?” “我就要一句话,是男人,敢作敢当,当面亲口说明白。说白了,都过去那么久了,翻旧帐没什么意思。是谁的错,道个歉,就了了。” 叶氏斩钉截铁,丝毫不为金钱而动摇。 汪氏不干:“这是什么话?敢情我们就是凶手?有这么诬赖人的吗?真是可笑了,你让我们怎样,我们就得怎样?叫我们去碰井上吊,难不成就得乖乖照办?别说三嫂你在城里结交了皇亲国戚,就算是天子王爷,也不敢说这种话吧?” “既不是,为什么不敢抻头?”叶氏咬住这一点,高低不松口。 “行了,这么吵吵有什么用!”老太太不耐地训斥了一句,转头吩咐,叫去请四老爷过来一趟。 话只传到门口,就得到了回音,说老四和大爷去临清了。 冯氏一听这话,当即拍额笑道:“瞧我这记性!永丰仓那边有事儿,早就约好了日子。倒是我,事情一多,就给疏忽了,竟忘了跟老太太说。” 嫌犯不在跟前,叶氏纵然是一肚子火,也无处发泄。 汪氏则气得直吆喝头晕,由丫头搀扶着去后面理妆了。 “如此,老三家的,你且忙你的去。终归老四又跑不了,几时回来了,我让他把事儿说清楚,谁是谁非,总须有个定论。你觉得呢?” 事到如今,叶氏也没有法子,只得叹口气,道:“凭老太太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1章 母女交心 气氛似乎趋于缓和。 婆媳两个便又家常了一会儿。 老太太问起若苏的婚事:“二姑娘那边,咱们做不得主,相信世子府不会亏待她。接下来就该你们老大了。转过年来,也该及笄了,我相信,平日里你没少留意这方面的人家。不知道可有中意的没?” 邹氏笑着插了一句:“听说四郎在外头的人缘很好,结识的朋友也多。弟妹去过府城,相信也见着不少,最好是能从那里面找一个。” 叶氏淡然道:“二嫂说的,何尝不是我希望的?若萤一个小孩子家,就是认得几个说得来话的朋友,也是寥寥。何况都还小,哪里想得到这些事!” “徐家呢?你们跟徐家走得近,不如就请他们帮忙物色着?”邹氏继续试探。 叶氏倏地提高了警觉。 徐家的那纸聘书,到现在她都没敢声张出来,一来是怕若萤不痛快,戳破天。二来也是怕这些妯娌眼馋嫉妒,背后使坏。 而邹氏忽然提到这碴儿,其下的用意是什么,很值得怀疑。 就在叶氏沉吟当中,冯氏悠悠地开了口:“说来也确实奇怪。徐家哥儿也不小了,怎还不说人家?一千一万个人难娶,齐鲁商会会长的儿子不会有这种烦恼。老太太,你说呢?” 生子之后,地位非凡的四姨娘从旁轻声道:“前阵子听说,徐府老太君身子抱恙,徐家想给他们哥儿纳个妾室,说冲冲喜,不知道结果怎样了?老太君似乎是好起来了呢。” 邹氏接口道:“这是人家内闱里的事儿,咱就是好奇,也不好询问的。” 老太太沉默不语。 谁都能感受到她的那股子冷冽。 徐家只跟三房好,好得太过明显。固然是因为徐家忌讳曾经家里出过一位姨娘,但肯定还有别的。但不管是什么,这么刻意地回避摆明了就是不想跟钟家扯上关系。 扯不上关系,钟家就没法儿开口借助。 可不是么!两下子若是走得近,肯定是钟家的需求更多些。对于财大气粗的徐家来说,钟家有什么可图的? 但是三房就不一样了,三房起码还有几个闺女,且个个都那么耀眼。现下还小,再过两年,再好好引导教育,可能还会更强些。若是徐家有意要借鸡生蛋,相信三房也不会不乐意的。 是人,谁不巴望着往枝上飞?有徐家帮衬着,三房得少奋斗多少年! 虽说若苏她们名义上都是钟家的孩子,可是三房的情况太特殊了,这几个孩子的终身,钟家无法完全地做主。 依着老三那个傻蛋,或许说什么是什么。但是老三媳妇儿不是个好相与的。惹急了,真能当街撕破脸。 而且叶家在地方上又颇有口碑,真要是两下子吵嚷起来,怕是偏向叶家的人要多些。 但是叶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弄清楚的话,岂不是要完全地变成被动? 许是察觉到了老太太的不悦,邹氏赶忙打圆场道:“徐家那头肯定不成吧?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肯定要慎之又慎。咱们的孩子固然金贵,人家的哥儿也不差。眼下这样常来常往的,有事儿能相互照应着,不挺好?” 叶氏暗中有些感激她的救场:“可不是呢。那样的家世,或者是跟徐老爷交好的人家,咱们都是踩着高跷都够不到的。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哪敢想些离谱的。” 话锋一转,叶氏反将了一军:“正经倒是该指望她五姑姑那头,看有合适的,帮忙给瞅着。好的话,也不说在府城里了,就是在城郊能找个人家,离着二姑娘近些,到时候相互走动,姊妹们絮絮家常什么的,都便宜。” “确实。”冯氏目光投向邹氏,微笑着颔首。 邹氏倒没注意到自己大嫂眼底的那一抹冰凉:“老天保佑二姑娘顺顺当当,做出番成绩来,不光咱们脸上有光,家里的兄弟姊妹们也都跟着受益。” 老太太似乎有些疲惫了,道:“知道了,回头给他姑写信的时候,记的说说这事儿,让她多费心。” “谢老太太!” 叶氏赶忙欠身行礼,以不敢打扰老太太歇息为由,退了下去。 一回到家,香蒲就追着询问结果。 听说老四去了临清,香蒲就冷笑了:“就猜会这样!别看她们平日里勾心斗角,互相不服气,真有了事儿,绝对是一个鼻孔出气。我早跟你说了,姐姐,咱们是外人。你别想着等发达了,就能跟他们走到一处。那就是个无底洞,你填再多东西进去,也得不到一分真心。这么多年来,你还没看明白?” 顿了一下,狠狠道:“让他躲!躲得了初一,还有个十五不是!” 老三从旁补了一句:“就是!真拿你好,何至于受穷吃苦那么多年” 叶氏就烦他听风就是雨,当即就打断了他:“你明白?你明白你不使劲儿赚钱养家?这些年来,你替这个家打算过什么?就会咧着嘴瞎起哄,你还会什么!” 老三吃了瘪,眼睛鼓老高,又不敢跟她抬杠,只能阴沉着脸自个儿生闷气。 叶氏拾起茶碗,喝了一碗茶,这才平静下来,对香蒲道:“你以为我是去找公道的?我不知道旧账难算?真当我是为一把铲子去的?我就是想探探她们的口气罢了。” 这么久都没兴风起浪了,是转了性,还是怎的,都需要摸摸底。 “早不去,晚不去,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门了,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嘛!我敢说,这事儿绝对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叶氏沉吟道:“也不一定。临清那边,她们好像很在意。” “去临清做什么?要说去府城c县城,我信。四太太不是老早就在得瑟,说要去外面开铺子吗?先去踩踩地皮,熟悉一下行情,也很正常。” 叶氏摇摇头:“她一向能夸大。在咱们下面威风,真去了府城,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想要立稳脚跟,谈何容易!” “姐姐你是去过,所以知道。改天有机会,也带我上去见见世面吧,活了半辈子,还没出过合欢镇呢。” 香蒲无限憧憬着。 老三憋不住又冒出来一句话:“看来是真的。” “有什么话,就不能一次说明白?自己没有二两重,还就是爱故弄玄虚,这轻浮的毛病,这辈子怕是都改不了了!” 叶氏恨恨道。 “永丰仓就在临清那里,他们多半是冲着副使吕梁去的,八成又没打什么好主意。” 他的话,叶氏鲜少重视过:“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不过是到处拉关系c攀亲戚,趋炎附势好抬高自己的身价儿!” “这你就外行了。”老三冷笑道,“他们要能合起伙来,能玩儿的花样多了去了。不是我心思不好使,守着那么大一座粮仓,等于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别说他们,换作你我,不心动简直不是人!要是里外勾结,以陈抵新,不知道要赚多少!” 香蒲纳闷道:“爷,什么叫‘以陈抵新’?” “顾名思义,用陈粮冒充新粮,赚取中间差价。反正又没有谁三天两头过来查,到底是不是当季的粮食。说到底,管账等于管钱,守着现成的金山银库,谁不心动?” “闭嘴!”未等他说完,即遭到叶氏的喝止:“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你也敢挂在嘴边上?你真是好日子过够了是不是?” “你说的,他们的事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管别人?你管得了谁?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换了口气,略微定了下神,叶氏不放心地叮嘱眼前的三个人:香蒲c老三还有红蓝,“这种事儿,心里知道就好,嘴上都给我多个把门的!都说是拔起萝卜带起泥,他们要是摊上祸事儿,你们觉得你们能逃得脱?” 看着若萤放下弓箭,叶氏从地里直起身,手上握着一把杂草:“该歇歇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若萤答应着,把长弓递给腊月,接过手巾,一边擦着汗,一边走进篱笆门里。 娘儿俩就地坐在菜园边上,望着西边的晚霞。 叶氏道:“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若萤嗯了一声:“姨娘说,娘去前头找她们理论了?” 叶氏拍拍手上的干土,道:“他们要是刚强些,死不松口,咱们道还真没办法。越是躲避,反而越有问题。不敢说是元凶,起码是知情的。” 若萤随手扯下一片蜀葵叶子,在指间搓揉着,很快就搓出了碧绿的液汁:“其实四叔本质不坏。就是嘴头子像我爹,招人恨。” “你爹要能赶上他,好了呢。别的不说,这见风使舵看人脸色的本事要能学会一二,咱们的日子还不至于这么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爹都这个岁数了,你还指望他变成什么模样?不惹事就对了。论干活儿,一个人顶两三个,这也是长处。前些年,地里的活儿基本上全都是爹一个人的,他也确实吃了些苦。” “他那种人,你就得时刻看着。不然,一个不留神,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就要给你丢人现眼。” “偶尔闹一闹,闹得合适,也不错。” 回想起父亲手持镰刀冲进钟家老宅里的情景,若萤不禁暗中冷笑。 钟家的人再阴险,也总是有弱点的。 碰上无赖,如冯大舅那样的,没脸没皮,抓着猫尾巴,三天两头到门上来混吃混喝顺手牵羊,也是没法儿; 碰到父亲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二两黄汤下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钟家那几位养尊处优的爷,也只能虚与委蛇c避其锋芒。 “世上的事儿,没有绝对。娘不也经常说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不过是一堆柴火,咱们也能让它生出值钱的草菇来。四叔这件事,处置得当,或许对咱们大有好处呢。” 叶氏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打心眼儿觉得敞亮。 看来,这些事儿跟若萤说是对的。要是跟老太太那边探口风,也许并不容易。去找娘家父兄商议,依着父亲那个老好人的脾气,只会息事宁人,弄不好说多了,自己反倒赚一顿训斥。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若萤可以谈心了。这孩子老成持重口风紧,最关键的是,她读书解文点子多,说不定能帮上大忙。 “你打算怎么办才好?”一筹莫展之下,叶氏不自觉地倚赖上了身边的人,“早知道就该先听听你的意见。这下好了,我跟你四婶娘都闹僵了” 若萤笑了笑,道:“就是要闹大了才好呢。不痛不痒,别人也不会当回事。好比兴兵打仗,出发之前,不还是得三军誓师,壮大一下声势?” 稍稍一顿,道:“依着娘的脾气,遇上这种事儿,要是不声不响,岂不叫人疑心?” 一旦对方起了疑心,必然就会有所防范。如此一来,岂不是受人权柄c自掘坟墓? 叶氏笑了:“你这孩子倒会说!” “咱们跟四叔那边,平日里关系一般。娘你想托四叔帮忙多卖几斤草菇,还得陪着笑脸和好话。现在发生了这种事,岂不是该当让娘找回几分颜面来?” 叶氏原不是愚钝的妇人,一听这话,心头豁然开朗:“娘明白了” “过日子也好,做生意也罢,从来都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况且都是一家人。娘你跟她们不同,你是正儿八经有身分的人,你得随时随地显示出地方义妇的大度宽厚来。不是说一定要原谅她们,但有些姿态,必须做给世人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2章 替母解颐 叶氏叹口气,点头称是:“你以为你娘只看得见眼皮子底下?论起来,草菇这头他到底还是帮衬了不少。老早就说了,要是鱼塘出鱼了,他店里就用咱的鱼。他那个人虽然势利眼儿,但是对自己有用c比自己强的,他并不会打击报复,反倒会没脸没皮迪贴上来。” 若萤笑道:“可不是!以前跟咱们还很稀松,后来瞅着徐家跟咱们走得近,他的态度也跟着变了。看我三哥教若萌算术c打算盘,就知道是用了心。那才像是一家子该有的样子!” 叶氏点点头:“娘知道怎么做了。就趁着这个机会,拿捏他一下,往后就有事求着他,他也不好推托的。” “这个事情,让我爹去说最好。再怎么话不投机,毕竟都是姨娘生的,当初,徐姨娘她们母子可没少得薛姨娘的关照。”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叶氏现在已经能够通过她的语调神态,揣摩出几分她的心思来。 “没什么。”若萤沉吟了一下,“我在想,爹的猜测或许没有错。” 叶氏的心跟着就晃荡了一下:“这种事儿别念叨,念叨多了,真就能变成真的。” 可是不念叨,就不会变为现实吗? 若萤暗中觉得好笑。 “永丰仓那边究竟在搞什么鬼,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处咱不眼红,但是若是想牵累咱们,还需要早做防范。” 叶氏叹口气,面上现出几分羞赧来:“要是有前后眼就好了,当初出来了,咱就不回去了。现在想想,回去有什么意思?不过挂个虚名儿,日子还是得咱们自己过。没得他们一根草,也没饿死不是” “或许都是天意,娘不用想那么多。以前你是一个人,现在不是有我帮你吗?再艰难,还能难过以前去?” 叶氏摸了摸潮湿的眼睛,感慨道:“以前?以前哪能想得到会有今天这日子?以前一个集就敢买一斤肉。养两只鸡,攒两把鸡蛋,一个也舍不得吃,拿去集上卖了,卖的钱好防备着看病抓药。孩子多,谁知道什么时候出个症候?又不是大人,病了知道叫唤,胡乱弄点汤药吃了,扛一阵子就好了。小孩子哪敢这么大意!你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周岁,一个百日,都是因为生病病死的。娘是真给他们两个吓破了胆,一听说孩子不舒服,这颗心就搅得生疼生疼地” “其实害怕也没有用。娘就是太爱操心了” “娘就是这个操劳命,这辈子,就这样了” 说到这里,叶氏想起来一件事:“这个事情,你不要说给朴公子听,省得叫人家笑话。” 那孩子那么干净,别给这些市井的肮脏勾当污了耳目才好。 “他才不关心这些事呢。倒是有些惦记娘的手擀面,要不,咱们明天午饭吃面?” “吃顿面多省事儿!我还在想,他这次帮了咱大忙了,怎么着不得好生答谢一番?理当好酒好菜伺候着才对,结果居然就想吃碗面条。” “娘不用操心,他不管这些事的。要是不自在,趁早回府城去,没人拦着。” 已经是个大人的朴时敏,行事还像是个孩子,倚赖心简直比萧哥儿还严重。也不说有多么地粘她,但是,她要去哪儿c几时回,他必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种事儿,连她亲娘都没这么小心过。 只要是在一起,他就要守在跟前。她看书c写字,把他当空气,没关系,他照样可以把她当成壁画。他一个人下棋c看书c发呆,乐在其中。 似乎很无聊,但他偏要这份无聊。对此,若萤经常地深感无奈。 偏偏她娘还要胳膊肘子往外拐,替那大男孩儿说话。 “你别欺负人家不懂,不把人当正经客对待。我看你对他,实在是寥寥,也就是他脾气好,换作别人,还不定怎么想呢。” 若萤闲闲道:“还要我怎么做?负责他吃喝拉撒,就跟老妈子似的。他要是不满意,当初就不要跟了来。跟了来,自己弄好自己,别给人添麻烦。” “他有北斗,能麻烦你多少?他一个男人家,哪里会跟女人那样仔细?这里不比城里,吃喝粗糙,光景也没什么好看的,他自己也没个事情做,时间久了,难免会心里头不痛快。你留意着点儿,别让他闷出毛病来才好。你知道他的脾气,你说话,他或许听得进去。” “我知道。”若萤道,“病了怕什么?现成一把一抓好几个医生。” 叶氏颇为无奈道:“真是什么人找人什么人。你这种脾气,也就得差不多的来将就。我留心看着,你身边这几个人,一个二个的,全都是惜字如金的。还是二郎那种性格的好些” “他好,娘想办法把他招来做女婿就是了。” 似乎是很随意的一句话。 叶氏愣了一下。 就这一愣,让若萤明白了一些事:“娘你从没打过这个主意?你没觉得若苏和李二哥挺般配的?” “李家统共就两个儿子,自是要门当户对才行。你没听你姨妈说,以前相亲的对象,不是官宦就是世家,哪里是咱们能赶得上的?想都不要想。” 叶氏回答得毫不犹豫。 若萤想了一想,道:“也是呢。姨妈什么心意,娘你最清楚,你说是什么,那就是了。要是为这些事情坏了几十年的友情,反而划不来。” 叶氏笑了:“你姨妈才不会为这种事计较。但凡咱们的条件要跟前头那样儿,怎么着我也会试一试的。差距太大,哪好意思开口!” “要是二姐姐那样儿,大概就可以吧?” 能够在世子妃跟前听差,除了五姑奶奶的大力提携,这当中也少不了钟若芝本人的努力。 叶氏的面色一下子便冷下来:“她?我那是傻了,让她去祸害人家满门子?” “若苏过年就十五了。”若萤喃喃道。 “你以为娘不着急?老太太三天两头问,我觉得,要是拖得太久,难保她们不会插手,所以,这事儿得赶紧地。” “我看赶集的时候,很多人跟娘聊天。当中就没有合适的?” “说亲的还真是不少,小富之家也有,可是得各方面都要考量。光说富裕,家里的房子c地c老人c兄弟姊妹儿,全都要考虑。有些父母偏心,有些兄弟霸道,还有些小姑子大姑子不讲理这些你不打听清楚,将来嫁过去,难免就要受气吃苦。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哪有那么容易!” 顿了一下,叶氏恨声道:“别跟我似的,当时都怪自己注意强。街面上那么多婶子大娘都在劝,不让跟钟家靠近,当时年轻不懂事,一门心思认定,她们是在破媒。也怪你外祖好说话,好将就,没有使劲劝着,结果倒好,多少好人家没有跟,偏就进了这样的人家!这些年来,娘是越想越懊悔” “以娘的条件,样样拿得起c放得下,怎么就能选了这么个对象呢?外祖也不是不能挣,你要跟着外祖过,得少吃多少苦。” “当时哪里想到这些?就想着没有娘,得替这个家打算好将来。你外祖越来越老,你大舅又是那么个状况,家里c地里,半分都指望不上他。你二舅又小,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得有个人扛起来。当时都说钟老三力气大c肯吃苦能干,可不正是我们这样的家庭需要的?又因为钟家兄弟多,对我们这种外来户而眼,以后可不是就有了保障?结果” 叶氏转过脸来,意味深长道:“所以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都是一辈一辈摔了无数跟斗总结出来的,你们这些孩子,真不能不当回事儿” “娘是说徐家的事吧?”若萤未作回避,回得云淡风轻。 叶氏反倒是吃了一惊,后头准备好的说辞,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娘不用担心。”若萤笑道,“我记得这事儿呢。不是还有几年吗?再看吧。你放心,好事儿终究是好事儿。当中就算是会有所变化,本质上也不会变差,我也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的。” “你总这么说,你打的什么主意,娘也不知道,这颗心,就始终悬在空里” “娘不用着急,凡事随缘。倘若是家里什么都有,田产无数,钱贯满箱,进来出去呼奴唤婢,难道不是好日子?” “那是两回事女孩子,总归是要有个归宿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娘不是常这么说吗?不说我,单凭着若苏那一手好活计,哪怕是七老八十了,照样有人惦记c有人抢。” 叶氏笑啐了一口,道:“净胡说!让我一下子养俩老闺女,我这张老脸真不用见人了!” “这不是心疼你操心么。要是能像别的爹娘那样,给钱够了就行了,多省心!”若萤笑微微道。 叶氏叹口气,语重心长:“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其实,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要就是图个衣食无忧,符合条件的遍地都是。做人哪能这么短浅?只管这辈子,只顾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肯定不成。什么叫嫁对嫁错?得往前看。有些人家虽然穷,但是行事端正大方,儿女肯上进,终有一天,这个家会好起来的。有些家庭,看着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无限风光,架不住子女全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终有一天要坐吃山空。这种,倒贴钱都不要嫁。” 若萤点点头:“那是自然的。” “嫁个好人家,不求一朝青云直上,但愿一代比一代强,细水长流着,对得起祖宗c对得起子孙。好生教养子女,自己就算是无能,但能把孩子们教好了,照样能挣个体面c博个诰命回来。身为女人,这就是最大的荣耀了,这才是正经行事。” “我觉得没多大问题。若苏合若萌都是有潜力的。”若萤微笑着应答。 叶氏由衷道:“那是!苏苏我是不大害愁了,论行事c针线c脾气,就是再大上几岁,也不愁嫁不出去。” “庶女尚且如此,若萌就更差不到哪儿去。其实我倒舍不得若萌嫁人呢。娘以前知道不知道,她脑瓜子那么灵活?” 叶氏道:“以前穷得叮当响,哪有多余的钱给她算?以前我老是在想,将来怎么办?若萌那孩子自小就娇气,针线上也不开窍,咱们又没有钱,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会瞧上咱们。万一嫁的不好,怎么办?” 若萌和若莲都是一年生人,一个生在草席上,一个生于锦绣堆。 若萌出生之日,老四立在街头,以实则幸灾乐祸的同情口吻昭告乡邻,说他三哥又养了个赔钱货。 汪氏过来探望时则说:“不是我说,三嫂。我们小莲以后定是不愁吃穿的,你们若萌可是有些够呛。” 为她这句话,叶氏憋了十几年的气。但看眼下,她的若萌倒是比若莲出息多了:女红,理家,认字,说话,尤其是脑瓜子灵活,打得一手好算盘。 街面上已经在传说了,说三房虽然穷,但是志不穷,没有比三房更有书香气的庄户人家了。 更有人大胆推测,萧哥儿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将来考取个功名什么的,怕不在话下。 又有明眼人羡慕叶氏,说她上辈子积了大德,养出了四郎这么个孩子。不光能挣,还能教。有他在,弟弟妹妹的学业,一个子儿都不用花,先生都不必请。而且,更难得的是,弟弟妹妹们都听话,可见这个家庭是名副其实的“兄友弟恭”,这种家庭,没有个好不起来的。 叶氏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 若萤这孩子天生威冷。别人犯了错,她不会吼,也不会恼,最多就是盯你两眼。就那两眼,就能让人感到透心凉c脚发软,自觉得罪孽深重c浪费了粮食。 有些时候,在跟人闲聊的时候,叶氏会劝说别人多多生养,说孩子才是最大的财富。为什么呢?开头第一个也许是最累的,但是,后面的弟弟妹妹几乎可以撒开手,由老大领着带着就行了。 说这种话的叶氏,其实是有些小得意的。 果然,在听了她的这番话后,别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几分羡慕c嫉妒。 想到儿女们出息,不怕自己老来无靠,叶氏对那成堆的死鱼似乎就没有那么在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3章 摒弃前嫌 过后,在跟老太爷商议了一番后,叶氏又跟丈夫再三作了交代,终于某一天,逮着机会,将老四“请”进了门里。 因为不放心,若荃也跟了来。不过他素日里就是个没心思的,过来后,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跟若萌和萧哥儿打成了一片。 而让老四担心不已的刀光剑影迟迟没有出现。倒是三房沉重得气氛让准备点火就着决不退让的老四,感到了莫名的不安,也畏缩了手脚。 崭新敞亮的新房子c大客厅,朴素的旧方桌,简单的四个小菜c两壶酒,家常得有些不真切。 有那么刹那,老四的神志恍惚了一下。 觥筹交错的日子习以为常,他都忘记了曾经有过的那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跟三哥光明正大地吃上一桌酒菜c喝上二两小酒,不必再偷偷摸摸躲在乱石堆里,烤个芋头解馋;或者是冒着挨打的风险下河摸两条小鱼烧来吃。 这些年来,美酒佳肴吃多了,都忘记自己喜欢吃什么了。就像眼前这桌子酒菜,这样宁静宽敞的环境,让他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曾经的拮据与单纯。 “来,老四,三哥敬你” 后来屋里头都发生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听见一番絮絮后,老三带上了哭腔。再后来,又听见老四的鼻涕声。 酒盅不时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酒酣面红的同时,兄弟二人的感情似乎也升了温。抱怨与不满之下,是几十年恩怨纠结的难舍难分。 “说一千c道一万,咱们还是兄弟” 老三殷勤劝酒,开始了他没轻没重的豪言壮语:“这两年,其实三哥挺感激你的。要不是你,还不知道会烂掉多少草菇呢。过去的不快,说开了就行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不是?谁没犯过错?谁没犯过糊涂?小时候合不来,你捣青我脸c我敲破你头的事儿,还少?再怎么说,不还是兄弟?要是有外人欺负我,你好意思看着不管?” 老四连连点头。 他太了解这个兄长的脾性了,越是托大c越是无所忌讳,越是真的。 于是,老四渐渐放下心来:“三哥,咱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最懂我。你觉得我有那么坏?但是,我也不能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怎么说,我都算是个知情者。当时以为这就是个玩笑,谁曾想竟然成了真事儿?至于是谁干的,我没亲眼见过,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知道。但是知情不报,三哥,你要是想揍我,我没话说。” 老三顿下酒盅,粗声大气道:“行,老四,我信!既然不是你干的,那就好,这事儿就算抹过去了。其实,这一阵子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老天爷到底没太亏我,好歹还是给我留了个后。就凭我这个身子骨儿,使使劲儿,还能生养他散个两个。你说是吧?” “没问题的,三哥。”老四点头如捣蒜,“就三哥这幅好身板,咱们兄弟当中,就数你是最结实的。” 老三得意地嘿嘿两声,忽然压低了嗓音:“我说老四,你也别光说我,你自己也得加把劲儿。你看你,家大业大,就一个儿子怎么成?想法儿再养他三两个,帮你一块儿挣钱c发家,不更好?” 老四长声叹息:“三哥,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没等他说完,即遭到老三的训斥:“不是三哥说你,你也太惯着她汪木兰了。她既跟着你享福,就该多尽些本分,多替你生几个儿子,不然,要她干什么?不许你娶小,可以,那她自己就该多出力。” “咱不说这个好不好,三哥?”老四烦恼道。 老三一拍桌子,愤然道:“你怕那个杀猪的,我可不怕!你是我兄弟,我不帮你说话,帮哪个?他不服?不服来砍我!我还真就是不信了,他敢踏进这个门半步,让他知道我钟德韬不是个吃素的!” 老四的大为感动:“三哥,这么多年来,就你是真心向着我。别人连这句话都不敢说” “我早看不过去了!老四,你那胆子也太小了!你怕什么?真要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让他砍!他想砍死哪个?他敢!说到底,这是钟家的事儿,他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不过是纳个妾室,又不是要休妻,他闹腾个屁!汪木兰要是跟着起哄,我跟你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妒妇c就是不守妇道!老四,那时候你可就是占理的一方了” “呸!” 门外偷听的香蒲吐出两片瓜子壳儿,扭身去跟叶氏打小报告去了。 叶氏当下就杀过来问罪,隔着窗子骂老三,二两黄汤下肚,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兄弟怎么了?你有什么资格管人家炕头上的事情?不要脸的东西,正经行事不会,就一门子出些馊主意!自己都没管好自己,还有脸敢去挑拨人家两口子的关系!我要是汪大舅,我第一个先劈了你!” 香蒲和红蓝假模假式地赶忙上前去劝架。 屋子里,老三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吭一声。 过了一会儿—— “走了?”老三悄悄问对面的老四。 老四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点点头:“行了三哥,咱不说这个了。你的好意,兄弟我心里明白。你也别生三嫂子的气,有时候想想,三哥你的运气比我好多了。三嫂子虽然厉害了点儿,可到底还是个讲道理。不说别的,看她对待香姨娘就知道。这些年来,好的跟亲姊妹似的,街上的人,谁不羡慕!三哥,这可是你的福气哪” 老三扁扁嘴,嗡声嗡气道:“我倒宁愿跟你掉个个儿呢,有钱就行,别的,都好说” “三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老四苦口婆心道:“咱家里头,你看看,从老太太往下,有几个大度量?二哥屋里头的那个,也就是给儿子逼得没办法,才娶了一个又一个,不敢说什么。但凡二嫂有一个儿子,你试试?所以三哥,你才是最好命的。我们有时候吃酒说起来,其实挺羡慕你的” 到晚间洗漱完毕,老三难得自觉地找上了叶氏。 叶氏正跟香蒲在灯下打麻绳儿,预备好纳鞋底子用。 看到老三进来,红蓝就想去泡茶,身子还没动,就给叶氏阻止了:“你还真当客伺候他!别浪费了我的好茶叶!” 红蓝笑笑,这才作罢。 “说吧,什么事儿。”叶氏忙着手上的活计,头不抬c眼不睁。 老三就在炕边的杌子上坐下来,将白天里跟老四的谈话,一五一十作了汇报。 听说老四要去府城开店,香蒲的眼睛霍地就是一亮:“真事儿?这话他家那口子说了不下八百遍,没想到成真了呢。这下子,尾巴更要翘到天上去了,看着吧。” “不但要开饭馆酒店,还要开粮食店。”老三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说定了,英哥儿过去管粮店,荃哥儿过去学着管酒店,兄弟俩在一起,好有个照应。” 叶氏沉吟不语。 老三接着道:“我说这次他们出门怎么去了那么久,敢情回来的时候,专门去看了老五和五妹夫。” “真见着人了?”叶氏不大相信,“怎么样?到底是做什么的?” 从成亲至今,这位五妹夫就不曾露过面,于礼本来极为不合,但也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与不凡。 “就跟老五说的一样,真是王府的人,现管着一个庄子,手下使唤着不少的人。成天忙,早上点卯,晚间要管帐,难怪这么多年都不朝面。比起咱们来,显然还是差事更重要。” 说话时,老三的脸上显出与有荣焉的神采。 叶氏看着就有几分恼怒:“都说什么了?不会是光见个面c吃杯茶这么简单吧?” “粮店这头,他五姑父入了股。好像数目还不小,不然,老四敢把话说得那么坚定?” 微微踌躇了一下,老三试探地问道:“老四问我有没有兴趣也入个股,——要不,咱也试试?” “什么都不了解,听风就是雨,你就没长点脑子!”话虽如此,叶氏心里还是犹豫了一下,“没说能赚多少?亏了怎么办?” 老三答得干脆利落:“老四拍着胸脯说的,只有赚c没有赔” 叶氏啐了他一口:“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吹牛皮!什么买卖只赚不赔?从古到今,你去打听打听!你们兄弟这轻浮夸口的毛病,真是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爹生的!” “开粮店,不是小本生意。粮食打哪儿来?” 边上正在写字的若萤悠悠问道。 老三愣怔了一下。 叶氏一下子回过神来,扭头又骂老三:“是了,我告诉你过你,从他那里探探口风,问问跟永丰仓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没记得是不是?就光会扯淡吹牛了,是不是?说一万遍都不长记性的东西,这辈子都改不了这臭德行了!” 话刚说到这里,忽听东院里一阵嘈杂。 叶氏吓了一跳,赶忙打发老三过去问问。 工夫不大,老三回来了,阴沉着脸,说是大舅在发脾气。 大家都有些意外。因为印象中,大舅一直挺安静本分的,怎么突然间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说要借钱,他外祖不给。他就不乐意了,一个马扎子就把院子里的水缸给砸破了,几个人都没拦住,就往外头去了。” 香蒲不由得担心道:“这黑灯瞎火的,要去哪儿?” “谁知道!”老三气呼呼道,“我让小芒赶紧跟上去了。” 叶氏纳闷道:“他借钱干什么?借多少?” “十两。”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几个人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老三的语气,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惆怅:“说是前头大老爷给的生财之道,要参股开粮食店。这下,倒跟老四说的对上号了。” 香蒲有些不知所措了:“姐姐,你看” 叶氏皱眉道:“他什么心思,我大概能了解。也许,他就是想帮家里” “大老爷他们不会坑他吧?”香蒲不无担心道。 叶氏笑了一声:“他有什么好坑的?” “要不,就借他一点儿?好歹在人前能找回点面子来” 香蒲有些不忍。 谁都知道大舅没有能力,手里头没有什么私房。要他参股赚钱,本钱除了借,再没有别的来处。倘若借不来,将直接证明他的无用。 没有谁愿意被人轻视或嘲笑。 “十两不是小数目”叶氏心下十分纠结。 老三在这事儿倒是十分坚定:有这十两,还不如自己去参股呢,起码赚来的都是自己的。 “借钱不是那么容易的。过一阵子,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他从旁打着哈哈,希望能让妻子尽快放过这个话题,保住自家的银钱。 “借钱确实不容易。”若萤对着油灯,轻轻剔下笔头里的一根杂毛,“谁肯借钱,谁就是好人,一般都会这么认为吧。” 谁? 谁会这么大方地借钱给人? 有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4章 赤贫之家 大舅当晚没有回来。 后来据小芒透露,说他那晚宿在了大老爷那边。也不知道大老爷他们跟大舅说了什么,此后,借钱参股这件事儿,就再没给提起。 听说大舅跟大老爷他们混在一起,叶时就有些不安,生怕自家兄弟吃人算计,便旁敲侧击了好几次,但是大舅的回应一概淡淡的,似乎是放弃了这项计划。 叶氏稍感欣慰。 家里面又恢复了平静。 等到老四这头的事儿一了,若萤即刻启程,前往日照购买稻草。 腊月跟着,这才雇用的是谭麻子的车。 她一心想出去走走c看看,但是柳静言和朴时敏都不赞同。不同意也没办法,这二位对她,原本就没有多大的抵抗能力。 为方便行走,腊月故意留起了小胡子,看上去凭空老了好几岁,倒叫人不敢小视了。 若萤仍旧是全副武装配备着:弓箭c匕首,一样也不缺。 柳静言又给了她两包药粉随身携带,以备不测之需。一种可以让人痒痒,一种是能致人发闷的。 朴时敏的抗拒有些严重。据他说的,他卜算出若萤此番会遭遇意外,问他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若萤只问出了“有惊无险”四个字,便无视了他的忧郁。 杜先生倒是很现实,提醒她路上小心,被给坏人以可乘之机。 若萤笑眯眯道:“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给你老饯行的。” 若萤其实挺欣赏他的,没有跟别人那样阻拦她。一个人只有走过的地方多了,才会懂得云游四方的快乐,也才能够理解别人追求这种快乐的心情。 临行前,叶氏细细地叮嘱了一番。 关于此次出门,若萤对外只说去府城,除叶氏外,再无人清楚她的实际去向。她相信如此故布疑阵,便有暗处的仇敌想要伺机攻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本着最坏的打算,若萤将里里外外审察了一遍,该交待的都交代了,确定没有大碍了,这才悄悄地藏在车厢里,随着谭麻子和腊月,一同奔往莒州。 一路马不停蹄,出昌阳c经过莱州府的即墨c胶州,过青州府的诸城,顺利进入安东卫城。 安东卫位居绣针河口北岸,濒临黄海。老爷山c官山c笔架山c岚山等面海而立,从东c北c东南单面,环抱着卫城。 日照便隶属于青州府莒州安东卫。 抵达安东卫城中时,已是黄昏。 卫城内的景象却令若萤有些吃惊。这里灯火如昼,行人如织,处处展现出一派繁华气象。 印象中,近海卫城因为有倭寇虎视眈眈,大多充满戒备与沉闷,不说人人自危吧,至少也得有草木皆兵的气氛。然而这安东卫城却繁华热闹得像个闹市。 一路之上,耳未闭c眼未合,已是见识过无数异地风俗人情的若萤,原本打算到了地头,立马倒头狠狠睡一觉的,但见眼前景象,不由地瞌睡全无。 她不禁暗中感叹现世之与想象的差别。来之前,她已经自方志上对这座卫城作了一番了解。知道这种卫城的构筑规模和威海卫c宁津卫城,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周长五里c高二丈一尺,厚二丈,垛口一千三百座,门楼四座,城池宽二丈五尺c深八尺。 这种城防,不可谓不坚固。 卫城设四门,名称各不相同。 四城门上各附设有建筑。东城门曰朱雀门,上建文昌阁;南城门上的是南海大士殿,北门玄武门,上面建有真武庙。西门迎宣门,城上建有门房三间,供藏武器。 进入城中,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共设置有八个铺子,小巷则设四铺,按时巡更,以防盗贼,治安严整有序。 城中各部门齐全,有公署c儒学c仓库c武器库c演武厅c庙宇等等。 公署内有按察司c守府c卫衙c经历司c镇抚司c儒学署c巡检司c千总署c左所c前所c安东营c仓库c监牢局c火炮局c武器库 城内光是庙宇就有关帝庙c三官庙c镇武庙c火神庙c城隍庙等,不一而举。 西大街三c八为市,北大街一c六逢集。平日里,街面上亦是店铺林立,南北商客络绎不绝。 当中更有异域商贾c文士c走卒,其形容c举止c言语,都与新明有别,时人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怪。 只看这种情景,就知道这安东卫所防御得当,所以,卫城内的百姓才能够生活得如此安详惬意。 三个人并未下榻客店,而是由腊月引领着,直奔居民区所在的东石坊。七拐八绕,进入了一片贫民窟。 看到眼前的破烂与沉旧,谭麻子不由得皱起眉头,脱口道:“居然这么破!” 若萤曾经见过的可算是贫穷的家庭,大概就只有二舅妈的娘家了。但是,这里明显比渔民冯家还要穷苦。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以及各种混杂的气味儿:打铁的c的废物c粪坑发酵后的辛辣刺鼻的味道;各种声响:斥骂声c啼哭声c孩子追逐嬉戏声c肆无忌惮的歌唱声c鸡鸣c狗吠 有人在低矮的门前喂孩子吃饭,近旁就是臭水沟,黑水潺潺。光天化日下,就有老鼠大摇大摆地过街穿巷。 又有拖着鼻涕花着脸的小儿,成群自眼前呼啸而过,身后的扫帚c竹竿c木棍,卷起老高的尘土。 意识到有陌生人进入,门里c窗里c道旁,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纷纷聚焦过来。 腊月轻车熟路地指挥着谭麻子往前。他看上去有些许的亢奋,冲着那群孩子大叫:“常宽!常宽在不在?” 面面相觑后,那几个孩子轰然一声,跟着大声叫嚷起来:“常宽c常宽!” 一扇门里忽然探出来半边孩子,约摸六七岁,看了看若萤一行,似乎没有回过神来,表情呆呆地。 接着,他的身后有多出来两个白发苍苍的脑袋。 腊月高兴地挥手示意:“大娘,常叔,是我!腊月!” 上次出门采买稻草,为了节省路费,腊月就借住在了这户人家。原本拿来住宿的钱只使了一半,却受到常通老两口的悉心照顾。 为此,腊月心下十分感激,这趟出来,照旧还来这里,一是图个熟悉方便周到,二来,也是希望能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一点小小的收入。 常家地方不大,原本就是一大间屋子,用一堵墙分出两间来。东间算是主卧,一张大炕,能睡下四五个人。北边靠墙一张方桌,堆放着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只有南向一个窗子,糊着厚厚的窗户纸。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以及烟熏火燎,都已经辨别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门上挑着个青布帘子,打着好几个补丁。 正间北半部是厨房,灶旁的墙上仍旧贴着灶王爷的神像,只是面目黧黑,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了。 挨锅台边砌起一人高的土墙算作隔断,这边就是待客厅了。 当中摆着一张小饭桌,两个马扎,两个拼接的小板凳。 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茶具,一个白瓷花茶壶,四个不成套的茶碗,没个都有缺口。据说是都用草木灰洗过了,但里面仍旧留有茶锈。 茶汤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颜色,因为屋子里光线不好。 腊月倒是不嫌弃,端起碗来便喝。 若萤以口不渴为由,婉拒了主人家的殷勤招呼。 “大叔,这才还得麻烦你二老。”说着话,腊月从香包里抠出五文钱。 常通赶紧双手接了,笑得见眉不见眼地。 若萤伸出手,又递过去五文钱,然后,朝着一旁既好奇又害怕的常宽招招手。待他靠近了,给了他一文钱:“去买糖吃吧。” 常通两口子登时又点头c又哈腰,连声道谢不止。 “大叔c大婶,不用给我们张罗吃的了。能有个地方睡觉就成。” 倒不是因为若萤嫌脏,不敢吃这家的饭菜,而是觉得这种生计艰难的人家,连一根柴草都是金贵的。虽然自己给付了报酬,但是使唤两位老人家忙前忙后,实在于心不忍。 她让腊月出去买吃的,顺便连常家三口的也算进去。 谭麻子在外头已经拴好了马车,听说腊月要去街上,便也跟了去,顺便看个热闹。 留下若萤看着常通老两口帮他们收拾东边大炕。怕有虱子虼子跑到身上,若萤便取出临行前静言给的一包药粉,往炕席上均匀地撒了一层后,又展开被褥,扑撒了一些。如此,才稍感心安。 腊月和谭麻子很快就回来了,买了一大摞新鲜出锅的葱油饼,一大包卤猪头c卤猪耳朵。 饭菜的香味儿引得一串孩子和野狗盘桓在常家门口,久久不肯离开。 架不住若萤的再三邀请,常通两口子小心翼翼地取食了两三张饼c几块肉,就再也不肯吃了。 只是那常宽还小,不懂得礼让谦虚,只管吃得狼吞虎咽。 常通两口子羞愧地从旁又是劝c又是拍的,通不管用。那孩子眼睛里包着泪花,死攥着卷了肉片的油饼,就是不肯离桌。 看得若萤心下恻然。 她老早就听说了,卫城里的居民,多是移民,来自四面八方,秉性各异。久居卫城的二代者,视自己为坐地户,对新入户和旅人极为敌视c歧视,这种现象十分严重。 一路走来,也听闻c见过了好几出针对外来人的强买强卖c仗势欺人事件。 初见常家的境况,她以为这家人也是外来户,其实不然。常家在此地至少已经居住了两代人了。 但是为什么会如此地落魄?她发现常通老两口很避讳这个话题。再回想一下白日里的见闻,发现即便是左邻右舍,对于常家,也似乎抱出有一种说不清c道不明的态度。 似乎是有些鄙视,又似乎有几分畏惧。总之,关系并不亲近。而街面上的那些野孩子,也似乎并不怎么待见常宽。 有一种隐约的隔阂横亘在常家和街邻门之间。 因为地方狭窄,晚间,常通家的带着常宽,和若萤主仆挤在了大炕上。谭麻子则跟着常通去邻居家借宿。 大约半夜时分,一阵剧烈的拍门声,将整条街都吵醒了。却原来是城防领着有司来催缴税粮了。 常家的夏粮到现在都没缴,这一点,让若萤深感意外。貌似常家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 常通闻声赶过来,对着来人不断作揖c诉苦,说是种子不好,下到地里先就损失了一半,后头赶上阴天,没有晒透,好多发霉生牙了,越发不合要求了。若是以钱抵粮,他家里又实在没有钱,到处借也凑不齐。 想必他这套说辞已经说了多遍了,来人根本就未作理会,大模大样地就开始满屋子搜寻起来。看到灶下有卤肉,开口就骂常通说谎。 腊月赶忙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取出了通关信,双手呈上去。 城防见上头详细写明了各人名姓c身份c年龄c籍贯,以及此行的目的和目的地,似乎并无可疑。 这些人却仍旧有些怀疑,问既然出来办事,为什么不住客店? “谁知道是不是山贼海寇乔装的!” 腊月不慌不忙地解释说,他去年也是住在这儿的,为的是省钱。 “几位爷说真的?这儿真有山贼出没?不说安东卫的防卫很好吗?怎么去年就没听说过这种事儿?” 腊月委实吃了一惊。 那些人似乎有些不烦恼,丢过通关信,白了他一眼,扭头往外走。 临出门,给常通下了最后通牒,勒令他五日内必须缴齐税银,不然,只好请他去充劳役。 “这是为你好,明白吧?你这把老骨头去了,也就是个填坑的。” 常通老两口不敢置辩,一迭声地道谢c称是。 城防走了之后,若萤便问起这家的税粮来。据她所知,安东卫的屯田都是军屯。常家没有正丁,无法应役,老的老c小的小,这三口人要靠耕田缴税充作军饷。 按照每户屯丁授田二十五亩计算,年纳粟该三石。但是这家子这种情况,别说二十亩了,就是三两亩,耕作起来怕也是累得要命。 没有足够的粮食,也没有多余的钱,常家这个穷法儿,简直就是逼死人的节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5章 惊险迭加 一夜无话。 陷入沉睡前,若萤依稀还能听到常通家的在偷偷抹眼泪。 次日启程前,若萤将常通家的叫到一边,塞给她一小块银子,让她用这个钱去交差。 常通家的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过来,拽着常宽就跪了下去,连道观世音菩萨转世,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上车后,腊月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认为若萤太心软了。 “四爷,你这么个接济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就他们这种情况,你得年年帮c月月帮才行。” 若萤心头有些沉重:“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感到绝望。” 只要希望不灭,总是能够熬下去的。 “可怜人太多了,咱们帮不过来的” 所以,她才会想要科举仕进。只有掌握了话语权c有了足够的实力,才能够给更多人指引方向,也才能够援助更多的迷茫。 又两日,终于到达了此番出行的目的地——日照。 几个人不敢懈怠,脚一沾地即展开了工作。先是定下了押运稻草的马车,然后直接下到农家,用了半日时间,收齐所需要的粮草。 草草吃过饭,顶着正午的烈日,一行人马不停蹄,赶赴回乡。 车行半路,歌唱不止的腊月忽然笑道:“原来朴公子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出来前,我记得他说,这次咱们会‘有惊无险’,看来是在吓唬咱们。你说呢,四爷?” 若萤没有应声,心下却打了个突。 要是腊月不提,她几乎要忘记这一茬儿了。 惊?险?常家所经历的算不算? 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常通一家,返程途中,特意又进安东卫城看望。 常通老两口没想到他们会专程前来,感激之余,又十分地过意不去,急急忙忙地给整治出了一堆的红豆包干粮,外加一包切好的疙瘩头咸菜,非要若萤收下,说是路上吃。 若萤未料到这二人竟如此在意,暗中懊恼自己给对方添了麻烦。 正当两下子推让之际,就听外头大街上嚎哭连天。无数的辱骂声中,依稀夹杂着常宽凄厉的抗辩。 看大一群人围攻常宽一个,腊月禁不住义愤填膺,顺手抄起一根烧火棍子,撒丫子冲上去助阵。 那帮孩子都是极其刁滑的,见状不妙,一哄而散,剩下常宽一个,坐在泥土中,泣不成声。 腊月将他拉起来,帮他拍打了一下满身的泥土,领他回家净面。 常通家的又气又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训斥常宽没脑子,明知道他们不喜欢,还要死心眼儿地往上凑,不是自找苦吃么! “我没跟他们玩儿,他们还骂我”常宽哽咽道,“我不是小山贼,我没有山贼叔叔” “啪啪啪!” 未等他说完,背上便吃了他祖母的两巴掌。 腊月一把将那孩子拉到身后,皱眉道:“大娘,你这是做什么?你该去揍那些欺负人的才对!” 常通家的看看他,又瞧瞧声色不动的若萤,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大叔,怎么回事?可以跟我们说说吗?” 一口一个“山贼”地,这家人似乎另有隐情啊! 蹲在门边的常通叹了口气:“小哥儿,不是我们有心瞒你们,实在是这种事儿,太丢人了” 常宽有个叔叔,叫常识,曾经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正丁。四年前,也是征缴税粮的时候,因为言语不合,打伤了粮官。 因为惧怕牢狱之灾,常识于当日逃之夭夭,从此便没了下落。 卫所因此将他列为危险分子,悬赏纹银十两,张榜公示于城中各处,通缉捉拿他。 一件原本不算太大的事,就这么一步步恶化,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坊间更有传闻,说曾经在老鸦山附近见过他。 老鸦山什么所在?正是眼下闹得很凶的一个贼窝。一面朝向浩瀚的大海,四下里群山连绵,地形复杂,就是当地的老樵夫,都不敢深入进去。 山贼们占据了这个“一夫当关c万夫莫开”的险要位置,就连官府都有所忌惮。 也幸好那帮山贼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对于山外的劫掠并不厉害,因此,这些年来与外面的相处不说好,但也谈不上糟。不过是相互防范c彼此忌讳而已。 其实常识到底有没有加入到山贼的行列,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但人言可畏,就算是一句普通的玩笑,也抵不过坊间的渲染夸大,以讹传讹后,就是素丝也要变成墨一般漆黑了。 “这个混账东西,说走就走,这么多年了,连个消息都不给家里。真要是死了还好了呢,也省得给人当成败类遭人唾骂” 常通家的哀哀欲绝。 若萤暗中点头。 这下,她总算是弄明白了街坊们的那种怪异态度是怎么回事了。 记得那晚来讨债的城防也不止一次说过“山贼”这个词儿,那时候,常通两口子的神情是羞惭而恐惧的,而常宽则表现出强烈的恨意与敌视。 她也想起了路上的一些见闻,想起了张贴在城门口的一张告示。除了画像和字迹有些模糊,那确实是一份通缉令。 也许,那正是针对常识的。 难怪连坐地户这样的身份都无法让常家直起腰来。家里摊上这么个异类,为人父母的,还有什么颜面见人?有什么资格去教训别人的孩子? “再过两年,索性就去官府申报人口死亡吧。” 害得亲人如此难过,或许不是常识的本意,但却是他的失责。 日子总得继续,尤其是常宽,年纪还小,一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家子得学会自保。 但显然,做父母的狠不下这个心来。 若萤转身去厨房,捡了半截木炭,在墙上写了一行字,告诉常通老两口:“这是我的住址。老人家日后若有需要,不妨给我写信来。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帮助二位的。” “好c好!”老两口噙着泪,连声道谢,一再挽留不得,只好依依不舍地将若萤一行送出老远。 两下子作别后,若萤沿着街旁的树荫慢慢走着。 腊月仍在叹息常家的未来。 远远看见谭麻子的车就在前方,就在这时,人群外冷不丁窜出一个小子,擦着若萤主仆的眼皮子掠了过去。 要不是因为走得慢,这一突袭真能把若萤撞个四脚朝天。 腊月吓了一大跳,猛然住了脚,并且本能地伸出手臂,横在了小主人的胸前。 冒失鬼也随之顿挫了一下,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他忽然一把扯下了腊月腰间的香囊,撒腿奔向一侧的小巷。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抢劫啊! 腊月失口骂了句“擦你娘的”。 若萤的反应也不慢:“小偷?” 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手已经按上了弓韬。 跑再快,也快不过她的箭! 只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她想起了眼下的处境:并不是可以肆意彰显本事的旷野或是丛林,这可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啊,万一中间□□个不长眼的,岂不是要累她成为第二个常识? 事不宜迟,必须趁着小偷还在视线里的机会,抢回失窃的财物。 想到这儿,她一拍腊月的手臂,道:“看好东西,等我!” 撂下这句话后,她的身影已经出去了两三丈。 腊月恍了下神。 他平日里只见过若萤的箭无虚发,却从来不知道这小主人的两条腿竟比兔子还利索。不过是眨眨眼的时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没入了小巷尽头。 腊月不由得大惊。 别人不了解若萤曾经历过的凶险,他却是知情的。他害怕若萤这一去会遭遇到危险,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谁知道那小贼有没有同党?万一给围攻了,岂不危险! 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临行前,朴时敏的那一卦。 所谓的“惊险”,难道说的就是当下? 冷汗刷地涌出背心,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如果若萤遭遇到不测,他也就没有了重回合欢镇的必要,找个林子吊死拉倒! 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要保护好小主人! 他远远地冲着谭麻子挥了挥手,大声吩咐道:“叔,你看好东西,我去去就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6章 排行一样 运河。 这条人工河始建于隋杨广在位期间,是一条重要的漕运通道,也是南北贸易的集散地,繁华堪与京师相媲美。 水上舟船如织,岸上贸易如流。各种商铺林立,五花八门云集,三教九流混杂。 这里遍地都是钱,遍地都是陷阱。随着银钱的流动,滋生出叫人防不胜防同时也眼界大开的奇闻怪事c阴谋阳谋。 受到金钱的主宰与驱使,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每一天都在明里暗里地进行着。即使是违法乱纪c缺德悖理,在这个大染缸里,久而久之,也被轻描淡写化了。 南方和北地的物产在这里得到互补:珍禽c异兽,香料c食材,宝石c珊瑚,以及c北地的婆姨c江南的娇娘。 华灯初上,弥漫运河的汗腥味儿迅速被脂粉酒香所取代。 画舸兰舟,h一ng袖雾鬟,歌唱桑间c曲鸣金谷,风流缱绻c蜜意万千,令人目不暇接的同时,更加心猿意马。 停靠在码头附近的一艘大船特别抢眼。只要是运河边行走的人,都认得这艘叫做“醉南风”的船。 船上是天堂,是极致的温柔乡c销金窟。船上不但有风情无限的美娇娥,更有才艺双全的名伶小倌。其容貌俊美c举止缱绻,直是雌雄难辨惑人耳目。 他们侑酒歌舞堪称一绝,床第间伺候人的功夫更是只可意会c不能言传的千金难买,如同罂粟,能够让人食之成瘾。 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一辆马车停在了岸边。几个青衫布裤的壮汉从车上跃下,肩扛手提着几个大麻袋,步履沉稳地踏着舷板上了醉南风的大船。 类似的事情时不时地能够看到,没有人在意。 醉南风的生意那么好,所需要的货物食材必定少不了。这些汉子大概就是专门负责采购的吧? 在一间昏暗狭窄的房间里,这十来个麻袋被解开,从中倒出来的是这运河上流通着的某种货物:人。 统共十来个,清一色都是十来岁的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五岁。 看衣着,俱是粗布褴褛c蓬头垢面。对于自己的遭遇和即将要面对的不可知的现状,孩子们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恐慌和迷茫。 十几个人本能地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着。极度的恐惧令他们不敢哭泣,而狭窄的空间更是给他们一种深陷牢笼随时会被宰杀的错觉。 面前垂着一道细竹帘子。待到适应了屋内的昏暗,才发现帘子后面正有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们。 一如审视着一堆金银财宝。 繁花绮靡的折扇半遮了脸面,仿佛是个姣好的女子,但是一开口,才知道是个货真价实的儿郎。 只是这声音太过温柔慵懒,听上去叫人骨头发酥。 “不用怕,能到这儿,是你们的造化。往后的日子就是吃香喝辣c穿金戴银,呼奴唤婢c斗鸡走马。绝对是你想不到的荣华富贵。”他顿了一下,轻笑道,“噢,忘了自我介绍了。往后,你们管我叫四爷就好。” 孩子们的战栗似乎是减轻了很多。 一只素手揽起竹帘。 香风扑面c衣袂流金。腰佩组玉c足履祥云。打帘子后走出来一个青年,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不可谓不俊美,只是神情之间笼着霜雪,说出来的话,也迥异于帘子后的那个,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截木橛子。 “你们,一个一个来。叫什么,多大年纪,哪来的,有什么志向。 他手指向最前方的一个,命令道:“你,先来。捡要紧的说,少废话!” 那孩子打了个哆嗦,但很快就乖乖照办了:“小人莫银儿,今年十三岁。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爹去年被牛顶断了肠子,也死了。跟我舅舅舅妈过,家里还有俩弟弟。舅妈对我不好,什么活儿都要我干,还不给肉吃。小的早就待够了,早想离开那个家了。小的能吃苦,求四爷收留小的,赏口饭吃,小的什么都愿意干。” 扇子上的美目如画,波光潋滟地扫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行,好好表现。四爷我向来赏罚分明c知人善用。只要你有能力,管保你以后要什么c有什么。” “谢四爷!” 莫银儿机巧地磕了个头,吁口气的同时,面现欣然。 有了他打头阵,其他的孩子似乎凭空多了些勇气,竟然开始争先恐后地介绍起自己的情况来。 听言语,这十来个人几乎都有着不幸的遭遇。偶尔一两个,属于不服管教c极为叛逆的,对于眼下的遭遇,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对于不可知的未来充满了期待与斗志。 正当群情激昂,人群之后忽然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冲淡得有些许凉意的声音里,隐含着毋庸置疑的坚持。 “小人想回去,望四爷成全。” 静默宛若瘟疫,瞬间席卷了全场。又像是一桶冷水当头浇下,让几个立场其实并不坚定只不过习惯了随大流的孩子,产生了动摇。 对啊,四爷刚才说什么了? 留下来固然能够过上好日子,可是,假如哪天想走了,是不是就可以随时离开呢? 他们可是给偷袭打劫而来的。只有歹徒人贩子才有此行径吧?掳了他们来,就是为了解救他们?四爷是哪方的菩萨? 想他们也是鬼迷心窍了,光想好事去了,怎么就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呢? 可以走吗?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发出异议的那个孩子的身上。不期然的,他变成了一个风标根主心骨。 帘子后传出一声嗤笑,依然是花开花落自从容的舒闲,但其中俨然已产生了清风一般的好奇。 “流枫,问问他,怎么回事儿。” 冷面青年颔首领命,吩咐那少年往前来回话:“说出你的理由。” 他暗中磨牙,微眯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锋芒。 他憎恨跟他们唱反调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乃是他们一贯的宗旨。 那少年要说的话,他并不打算在意。他只秉承着一点:凡是到了这里的人,要么选择为他们效命,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大运河,生命之河。这条河不光孕育着生存,同样也能主宰死亡。 那孩子直直地看着流枫,看上去很没有礼貌。然后,他又看向帘子后,一样地没有半分礼节。 感觉不像是遭到了绑架,而是串门子进错了人家。 “小人排行第四,平日里大家都叫小的‘小四儿’。家人不知道,小人是养济院长大的。小人不想吃香喝辣的,小人就是想回去。小人不怕吃苦,只要能跟大家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出来这么久,大家一定很着急” 在一片要求归顺的声音里,他的要求是那么地格格不入。平静的陈述中,涌动着微凉薄苦的温情和思念,如正曲终了的余音,无声无息地缠绕在众人心头,挥之不去。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短暂的沉寂后,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向帘子后面。 出去刚才对于锦绣未来的憧憬,此刻孩子们的心里又多了一簇火苗。 四爷不是坏人。如果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那么就一定会满足他们的所有愿望,不论是留c是走。 只是,养济院那种地方岂是人过的日子?正经跟着四爷,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是更好? 说到底,那小子到底是个没出息的。吃苦?傻子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呢。敢情深怎么了?养济院的那些人跟他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吗?到最后还不是要各走各路c各奔前程?谁跟谁能一辈子? 分别只是个时间问题,这小子,怎么就想不通呢? 帘子后迟迟没有动静。时间粘稠得快要令人窒息。 终于—— “流枫,带他们下去拾掇拾掇。每人换身衣裳,告诉厨下,给做点好吃的。辛苦你了。” 许是听差了,他的末一句似乎有些低沉,如同春睡未足,香艳旖旎。 流枫的冰面似乎裂开了细细的口子。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招呼着一群孩子鱼贯而出。单只留下了那个叫小四儿的,倔强地坐在地板上,盯着前方。 竹响滴沥,帘子后的美人终于展现出了真容。晨雾一般的单衫与浮云缭绕的下裳,尽显出古意风流。玉足□□,步步生莲,落拓而任性。 乌云纷泻,无拘无束,放纵了情思与遐想。 精致的五官释放出一种虚幻的信号,让人不敢确定面对的是一个男人个女人?是妖c还是怪? 终归不是凡尘俗物,等闲人难得一遇。 他慢慢地绕着那孩子踱步,悠悠道:“你也是第四,我也是第四。排序一样呢,小四儿。真是不能原谅。你靠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孩子一动不动。 这么明显的否定态度瞬时激怒了美人。他忽地住了脚,弯下腰去,一把攥住了那孩子的顶髻,像是拔一颗萝卜似的,将对方拎起在半空里。 “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人敢对我君四说不了” 那孩子被迫头往后仰,与他面目正对。 君四如线描的细长双目倏地收紧了。从对方刹那的瞠视中,他感受到了冰雪般的冷冽。 按照常理,那应该是浮躁的烈焰才对。凡人,被突然袭击,难道不都是会如同火星滚油烫着一般地愤怒起来吗? 为什么会这样?没有愤恨,只有杀气。这是什么意思? 君四不由得眉头紧皱,就如同喷香的米饭粒吃到了沙子。 “小四儿?好讨厌的名字。” 他撒开手,不是示弱,仅仅是因为感觉到手心里有些粘腻。 此时才想起来,这孩子既是给拐卖而来的,路上辗转这么长时间,必定不曾洗浴过,身上肯定很脏。 他看着张开的手掌,有点不知所措c又有些恼怒。 而那孩子一瞬不瞬的凝视,则让他有种做错事被抓包的狼狈。 这令他很不爽。 折扇一节节地收拢,他斜视着脚下的人,心下念头翻滚。 这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怪事。这孩子若非无知得天不怕c地不怕,那就是胆大到了鬼神不拒的地步。 从来能与他君四对眼对上这么长时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瞎子,一种就是迷恋他的人。 而这个孩子属于哪种情况呢? “你想回去?” 响应着他的这句询问,孩子笑了一下。 君四立马就感到后悔了,其下便是无尽的恼怒。 敢情,他才刚问了句蠢话呢。对方那个表现,不就是明白无误地证明了这一点吗? 对方根本就不信他,也早已明白自身所面临的处境。简言之,这孩子是个极清醒又极明白的。 君四觉得他被对方看穿了。那毫无所畏的神情让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沦为了笑话。 他不由得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踹向对方。 那孩子便飞出去两尺多远。 这一脚有点重,过了好一会儿,那孩子才从地上撑起身子。煞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簌簌直落。 他轻揉着自己的前胸,似乎在试探有没有骨头断裂。 不哭c不闹,不惊c不怒,依然能够自珍自爱,君四看得双眼冒火:“果然我很讨厌这个排行” 他大声叫着流枫。 那人似乎就守在门口,闻声即入。 “交给你了,好好调jia一。若不成,丢下去喂鱼还是剁了包包子,随便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7章 天堂地狱 醉南风上多了个小杂役,专门负责清扫一层船舱的十几个房间。 流枫成天戴着一副白手套,在二层上转悠。触手只要发现有灰尘,小杂役必定就少不了一顿训斥。 这种“特殊待遇”,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故意刁难。以前清扫都用拖把,换成小杂役了,则只能跪在地上擦拭地板。 若是有客人呕吐了,必须尽快清理现场,不许留有异味儿。 从天不亮就要开始做事,经常地要一直做到天亮,小杂役的身影始终在视线里浮动。 他不声也不响,似乎又聋又哑又驯顺且能干,但是流枫对他的态度却越来越恶劣,竟似乎恨不得一脚将他踹进河里似的。 所有人都不解他的愤恨,更不曾想到,作为当事人的愤怒,比起刻薄狠心的流枫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已经被掳来三天了,若萤的心犹如在火上烘焙,黑烟直冒。 被监视禁锢着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笼中困兽,完全无计可施。 目前她所能确定的一点只有:自己在船上,在运河中。至于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她不是没想过去探寻,只是流枫寸步不离地看管着,根本不给她与人交流的机会。 干了三天苦力,听了无数的闲言闲语,就是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帮助她的意思。 她的存在,就如同一块抹布。 无休止的劳动让她心力交瘁。而每每在她以为眼前没人,想要偷个懒c打个瞌睡的时候,流枫那厮就鬼一样地冒出来了,骂她c踢她,各种挑剔,逼着她不歇气地洗洗洗c擦擦擦。 这船上的人全都是夜猫子,而且,全无同情心。半夜三更了,她都困得睁不开眼了,他们却还要喊她做事儿。不是这儿洒了汤,就是那边有酒鬼屙了尿。 她们将她视若死人,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向恩客们卖弄风骚c兜售淫邪。 她觉得她的忍耐快要到头了,每每地想要一把火烧了这里。 她开始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选择。不该独树一帜,不该试探君四的底线的。 从古至今,随波逐流的人不计其数,并不差她一个。她应该和其他被拐来的孩子一起,佯装受到物欲的蛊惑。随他们调jia一后,等到熟悉了环境c摸透了门路,再做逃跑的打算。 船上的花娘c兔儿爷都笑她傻,她深以为然。跟她们那样,靠出卖生存?这可不是她的人生。 不是她不懂得金钱的重要性,事实上,钱的魔力有多大,她了解的并不比别人少。钱是个好东西,能在一觉醒来,让人忘记家乡父老,放弃伦理道德。 一起来的少年中,已经有人脱颖而出,受到君四的赞赏与奖励了。皮相好的,据说挂牌接客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好吃好喝c好穿着,轻易地腐蚀了少年们的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竞逐模仿着船上的风气。纸醉金迷c声色犬马,在这样的目之所见c耳之所闻的日夜熏染下,若能不变心改志,几乎不可能。 因为,就如君四说的那样,只要肯融入进来,这里就只有合和美好,没有嘲笑打压。老人和新人之间,就如手足,充满关怀和扶持。 有好吃的c好用的,彼此能够慷慨共享,不是一家c胜似一家。 用这样的温柔刀,一寸寸斩杀掉清醒与理智,诱人自甘堕落,泯灭良知。 明明是世间最卑劣的行径,却被粉饰成了救苦救难的大慈悲。 这些人贩子实在是太可恨了! 这个所在,也许存在已很多年,其间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良家子。也许流枫就是这么来的,也许君四也是这么变化起来的。 这艘船,就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世界,游离于俗世红尘外。地方官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不予惩治,因为没有闹出大得不得了的动静来。为官的,有几个是青天?大多不过是图个太平到终。 或许暗中早就跟船主勾结在了一起,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只是可怜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不知道碎了多少心c哭瞎了多少眼! 流枫不止一次威胁说,要丢她喂鱼。要是她会水就好了,巴不得给丢下去呢。 如果她再高一点c强壮一点,或许就能制服流枫了。照目前情况看,流枫是这里的负责人之一,君四是头领。君四对流枫貌似很看重。 冲着这层关系,她或者可以将流枫当成人质。 但前提是,她得能制住流枫。 莫银儿终于接客了。 若萤亲眼看见他打扮得如善财童子,被一个脑满肠肥的南边客人抱在怀里,上下其手的同时,又拱又咬。 莫银儿的一边脸满是憎恶和恐惧,另一边脸却洋溢着春光无限。 半推半就c低喘连连,直是将那个胖子勾引得忘乎所以c胡言乱语。山盟海誓不绝于口,只为了能将对方据为己有。 如果这具身体能够换来富贵与宠爱,那它就是生来的意义。 这是花娘和小倌们时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一遍遍地重复,麻木自己也迷惑同伴。 她听见了莫银儿的惨叫,未加遮拦地溢出房门;听见恩客餍足的喘息,是如愿以偿的惬意;看见门外听壁脚的花娘们促狭的窃笑c挤眉弄眼仿佛占了大便宜; 痛苦的劳作似乎终于换来了片刻的愉悦,虽然这份快乐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世间无所谓最苦,当发现别人的苦远胜过自己时,就会释怀,然后安心地继续庸庸碌碌的生活。 她也要变成这种人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宛若死水一池无有起伏。 焦躁与愤恨渐渐被打磨殆尽,若萤开始沉着应对。 她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当无计可施,她还可以蓄势以待。 劳作尽管辛苦,却可以强健筋骨c坚定意志; 饮食虽然粗砺简单,却也能塞饱肚子; 别人虽然都是麻木的,却也省得她费心去应付周旋; 没有人问津关怀,反倒有更多时间去思考c观察; 日子到底过去了多久,她已经糊涂了。直到有一天,忽然听见船上众人欢呼“下雪了”,一直生活在灯下暗室里的若萤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与亲朋失联那么久! 沉沉长夜,她无数次地想象着亲人们的悲痛欲绝,想象着被冰雪笼罩着的家园。那些曾经故作寻常实则在乎到了骨子里的往事历历草一木,全成了噬骨的疼痛。 她没有过错,却被关入牢笼这么久。 有错的是地方官,是船主人,是这里操持皮肉生涯的每个人。 怔忡当中,腿窝处忽然窜起一股酸痛。不曾防备的身体当时就扑倒在了地板上。 “聋了吗?小爷在问你话呢。” 流枫眉毛紧拧,似乎有再给她一脚的意思。 若萤爬起来,揉揉隐隐作痛的膝盖,撩起眼皮,意外发现了久而未见的君四。 大冬天的,他只穿了藤花色的中单,外披着鹤翔青云刺绣白狐毛边的氅衣,越发衬得他醉颜如霞c艳艳欲滴。 本来是春情无边的形容,却被眯成刀锋的眼睛里的雪芒给刈杀得温情全无。 他直勾勾地盯着若萤,像在审视着一块鱼肉,到底是要剐要剖c或蒸或煮。 若萤顿时不寒而栗,下意识地抱紧双臂。 已是隆冬十分,她却依然衣着单薄。这船上的人,只怕是居心不良,想要早点弄死她。 他们自是不在乎人命的。脚下这百里的运河,就是现成的坟场。丢下去,一夕之间尸骨全无,干净利索得不留一丝后患。 她亲耳听过,有些病入膏肓的花娘,就是被用这种方式处理掉的。不会等到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只要是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会像一只破烂的麻袋一样,给扔掉。 她尽量避免此类事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此,她比以前更加珍惜自己。怕受寒生病,她就使劲儿干活儿,挣下一身的热烘烘,就算他们不给她保暖的衣物,她也不会冻死。 这里的人多半都是喜新厌旧的。为了避免成为他们厌倦的“贱人”,她尽可能地躲避别人的注视c收敛自己的棱角,成为他们眼中的“视若无物”。 她就像是一棵杂草,在黑暗的石头底下,坚强地生存着,一日比一日坚定地等待着巨石被推翻c阳光照射进来。 君四朝她勾了勾手指。 若萤暗中咒骂不已。 这是个典型的带有猥亵含义的动作,常见于恩客与倡伎间的互动。 她打心底反感这种侮辱,也不想靠近危险。因为瞎子都看得出君四的来者不善。 她垂下眼,假装没有看到。 君四鼻孔里哼了一声。 显然,他瞧出了她的小心眼儿。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她尚未来得及做出躲避之前,一把攥住她的发髻,转身拖了就走。 边上看热闹地发出夸张的惊呼声。 若萤吃痛地抓住他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就那么昏天暗地地给拖过长长的走廊,磕磕绊绊地给拖上楼梯,最后,被狠狠地掼进一间屋子里。 房门“砰”地一声给甩上,瞬时阻断了外面的喧哗。 若萤抱着针扎一般的脑袋蜷缩在地上,心里一个劲儿地问候着君四的祖宗十八代。 君子就立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一刻,若萤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对方这是忍耐到极限了吗?原本想用无休止的劳役折磨死她,省却亲自操刀的麻烦,就跟圈养野兽一般,若是驯化了,就拿来赚钱,若是养不熟,就丢进河里,一了百了。 但是结果却发现她迟迟不肯颓败,所以,观望了这么久以后,这家伙终于不耐烦了,是吗? 是不是已经察觉到她的蠢蠢欲动了?别忘了,这些人可都是被人玩和玩人的,个个精明得赛过猴子。 他会怎么发落她呢? 屋子里似乎没有旁人,地面整洁,香气婉约,家具装饰看上去还挺讲究的,拿来做屠宰场委实有些可惜了。 难道是—— 一念闪过,若萤不由得暗中打了个冷战。 她担心,自己的身份被识穿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c何种情况下,她的女儿身被发现了! 为了从根本上摧毁她,这个恶贼会不会想对她下手? 这里的花娘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经历过这种蜕变:开始的时候,都是不愿意的。软弱的,选择绝食c上吊c抹脖子;刚强的则怀揣各种利器攻击近身者,剪刀c簪子c瓦片 死了的固然不用在为这个世道操心,但是绝大多数失败者,都会遭到非常严酷的对待。 船上豢养着一批身强力壮的打手,他们肩负着对这艘船的保卫。每日里好吃好喝养着,难免就会有些无聊寂寞。 作为生活的调剂,也为了更好地笼络他们效忠,这些试图反抗的女子,就会给当成大餐一般,赏赐给这帮闲汉。 不仅仅是一夕狂欢,只要女子不肯屈服,这样没黑没夜c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的放纵就不会停歇。 若萤亲眼见过这么一个。是一个南边的女子,言语不通,无法正常交流,情绪激动c死不肯低头。 流枫将她交给了那五六个壮汉。 当时,她还在边上擦地,而那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那个女子抬上了桌子,三两下就把人剥得精光,七手八脚地展开了□□。 那女子始终唾骂不止,但是没人听得懂。她的激烈反而激起了那群人更强烈c更亢奋的回应。 若萤就像是个小虫子,在被完全无视的情况下,擦完了整个房间的地面。 当中,听到了那女子的惨叫c号哭c喘息c□□;看到她像个布偶一样,被摆成各种姿势冲撞着c揉搓着c挤压着。 过程中,那女子曾经试图抓住她的脚踝,争取她的救援。 但是若萤只是木木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快要消失的火花,看着在她背后打桩夯石的男人,默默地走开了。 如果不能改变,最好学会安静地接受。 蚍蜉撼树,不是勇士;□□吞月,那叫无知。 但她心里面,其实还是挺在意那个女子的。 不过,没有过多久,她就放弃了这份牵挂。在经过三天的驯化后,那个女子终于认命了,乖乖地变成了一个新人,融入进了这个大集体中,开始了“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虚华的生涯。 这就是那帮恶人的手段之一,知道贞节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于是就从这里下手,粉碎其防线c瓦解其意志,最终将其拖入沼泽,同流合污。 同样的遭遇,现在是否已经降临到她的身上了? 这算是报应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8章 爱恨情仇 漫想被突然扼住。 若萤真心觉得这个君四有着严重的心理变态,又兼有暴力倾向。赵互不打一个,上来就要掐死她。 “说,你叫什么?” 君四的似乎想用眼睛吞了她。 若萤便怀疑他醉傻了。长时间不见,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难道说长久以来流枫给予的“特别关照”都是随机随性的?并非只是针对她而来的? 不过,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对,毕竟她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只是,不管他想要怎么样的回答,至少得先让她能说话吧? 闻这浑身的酒气c香气,看看这幅衣衫不整的模样,这个疯子定是在哪个恩客那里吃了憋屈,寻她出气来了。 这人视人命为草芥,癫狂痴迷之下,难保不会掐死她。 本能的求生迫使若萤不得不做出反抗。 她的挣扎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如同石子儿投入池塘,并不能改变石子儿的方向,却激起了波浪涟漪。 君四怒了,姣好如女子的容貌全然不见了美感,整个地扭曲成了狰狞。 像是揉碎成泥浆的花瓣,是让人避之不及的玷染。 他一遍遍地追问:“你是谁?你是谁?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要隐瞒?” 他抓住若萤的头发,狠狠地往地板上砸。 一声声的闷响像是闷雷,无力躲闪的撞击一次次席卷全身,很快地就让若萤的意识陷入混沌。 炽热涌出鼻腔,在脸上蜿蜒游动,溅落在地上,绽开红梅无数。 君四不知所云的吼叫如魔音穿耳:“是你吧?是你吗?为什么会是你?你凭什么独霸他的心?你有什么好?你能给他什么?而我,什么都可以付出,哪怕是这条命!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比他有用千倍c万倍。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为什么?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你才会死心?他才这么大,一定会变心的,为什么不肯面对这个事实?温室中的花朵,只能看得到阳光吗?” 房门被从外面拽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流枫的劝解听上去既痛心c又愤怒:“四爷,何苦跟个贱人一般计较呢?别弄脏了你的手才是。” 然后,若萤感到身子起了空,有人在耳边嘀嘀咕咕,像是隔着棉被说话,听不大真切。 “二当家的,怎么办?趁现在丢下去呢,还是关起来?” 这是要杀人灭口了吗? 外面天寒地冻的,一旦落水,就算是会水,怕也会很快冻城冰棍儿。 她的存在就是个威胁,假如不慎给她逃掉,此处的勾当就会大白于天下。而他们,自然是害怕事情败露的。 若萤攒起一口气,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剧痛迫使得意识瞬间清明了几分。 潜在的那股子莫名的戾气陡然爆发了,她一下子挣脱了四肢上的抓扯。 深谙“擒贼先擒王”之理的她牢牢地锁住视线里的那一抹紫云烂漫,脚下如同踩着风火轮,挟持着风雷之势飞扑过去。 君四被抱个正着,“普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倒在冰冷的甲板上。 几乎就在同时,现场的众人听到了一声惊心惕厉的喝斥:“让开!不然我捅死他!” 众人像是给冻住了,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 而此时,现场已经改换了天地日月。 原本如埃尘一般根手指头就能抹去的存在,如同一座火山,镇住了他们心里中的神明。 这突然的变故犹如一场梦,荒诞而真实。 若萤一只脚踩着君四的长发,一只手上满攥着一根木簪,簪尖抵在他的颈侧血管处。双目如隼,警惕而狂傲地扫视着四下越聚越多的人群。 “退后!退后!” 每吼一声,簪子就往下入一分。 当此时,她满身血污c披头散发,阴森如地府里勾魂摄魄的阎罗。周身弥漫着强大的狠戾之气,迫使近旁的人不得不以退再退。 “你,腰带扔过来!” 若萤以目示意,命令前面的一个女子。 要腰带做什么,众人已然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腰丢过去,看着她咬住簪子腾出手,如同捆绑螃蟹似的,三下两下,就把不知是醉了还是呆了的君四五花大绑起来。 四下里吸气声连绵不绝。 这手段若说是生手,谁信?!看君四在她手里,倒像是过年的鸡鸭似的! 若萤以牙还牙地攥住了君四的头发,将他拉坐起来,仍旧用簪子顶住他的要害处。 此时,她已得到了喘息,神志也趋于正常。 面前人影幢幢,每双眼睛都恨不能吃了她一般。 她不禁冷笑出声。 他们越是在意,她的胜算就越大不是!她自是不怕的,临死能拖个价值不菲的垫背,这生意不亏。 她拉起君四的中单。 上好的面料,明艳的紫色是春天的情怀。这是靠压榨别人的与精神赚取的奢靡。不值得羡慕c不值得赞美,更不值得恋爱。 她毫不犹豫地拿它作了手帕子,蘸着自己的唾沫,狠狠地擦拭着脸上的粘腻。 这个动作看上去非常粗暴野蛮,看得四下里鸦雀无声又目瞪口呆。 这种事若是换作一个成年人来做,尚可理解。但发生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上,这份从容不迫c这种狠绝果敢,委实有些碜人。 先前怎就忽视了他的存在呢?怎么会以为这就是一只蝼蚁呢?在这艘船上,发生过无数的意外,但像今天这种,直接拿大当家的杀鸡骇猴,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流枫强作镇定以掩饰心下的风云万变:“你想干什么?” 若萤对他的勇于出头深感满意。干什么?很好,省得她浪费唇舌了:“一匹马,还要劳烦君四爷护送在下一程。” 君四忽然嗤笑了一声,继而是大笑。完了,冷酷地吩咐流枫:“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替我看好这艘船。只要是你,就没问题。” 流枫大惊失色:“四郎!” 君四狠声道:“这个人的要求,一概不要答应!他以为有爷垫背就可以有恃无恐?我倒要看看,谁比谁死得更快些!都出去!即刻起,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他要同劫持者同生共死。 本以为打开了牢笼,却不妨牢笼之外是个更大的牢笼。 眼见众人潮水般退去c房门被从外锁上,若萤大怒,扬手甩了君四好几个耳光,打得自己的手心火辣辣地疼。 “看我不打残了你,下到地狱再也不能靠这张脸或害人!” 君四冷笑迭迭:“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原来,他爱的是这个调调儿明白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若萤只道他在咒骂她,禁不住怒火冲天。 君四乜她一眼,一脸不屑。 “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撕了你那张嘴!” 撂了句狠话的同时,若萤在对方的下巴上,狠狠抓了一把。 君四□□了一声。 没有一丝的情se意味,单纯的就是疼痛难忍。 屋子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两个狼狈的人各自转着忽明忽暗的心思。 烛光烁烁。 若萤起身吹灭了两根,屋内一下子变暗了。 她开始检视屋内各处。掀开被褥和墙上的画幅仔细查看,床上帘后包括一旁的净室,全都验了一遍,确认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房,并无异常,心下稍安。 因见梨木圆桌上有茶具,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吃了,而后躺倒在床上,惬意地呼出一口气。 君四的目光始终锁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令他感到不解又紧张。 都说小孩子不定性,想起一茬儿是一茬儿。就冲她收拾他收拾得干脆利落,他已经能够断定,这孩子不是个吃素的。 不解风情且又铁石心肠,下手那叫一个狠c那叫一个辣! 自己也是瞎眼了,怎么在船上放养了这样一条恶犬而不自知!这才多大的孩子,竟然可以隐忍到那种程度! 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换言之,他骗过了所有的人。 是他手段太高,还是别人都是笨蛋? 他的意图应该早就有了吧?离开这里,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要留下的意思。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他暗中都做了些什么准备? 他的出现,在不在对方的算计之中?算不算是自投罗网? 能被那个人偏执地深爱着的人,怎么能是简单平凡的?他所听闻所见识的,跟那个人所了解的,能是一样的吗? 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轻敌,或许就不会有眼下的窘困。 这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感觉自己命悬一线。就好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最终却堕落于一张细弱的蛛网上。 凭着这副颠倒众生无数的皮囊,凭着能够是非颠倒的花言巧语,都无法扭转眼下的逆势。 眼前这个人,油盐不进c软硬不吃。看上去似乎很随意,实则这才是最最难以捉摸的劲敌。 是与非c利与弊,对方早就看得透透地c算得准准地。 这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能力,这个孩子,他简直不是人! 面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那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一个既非男人c又非女人的怪物,似乎是跳出了世俗的窠臼,捐弃了作为男人或女人的某些固有的弱点,比如说义气c比方说柔慈c比方说犹豫,再比方说顾虑。 他有着既定的方向与道路,在此过程中,凡是有所阻碍的,不管是人还是物,他都能够毫不迟疑地刈除掉。 他就像是一团冰雪,叫人不敢亲近;幽深得望不到底的双眼,是无数自作多情的坟场。 他很悲愤,身上心里都在疼。地上散落着许多长发,是他精心养护而成的骄傲,却被这个小怪物拉扯成触目惊心的仓皇。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多么地混乱不堪入目。 恨意难消的同时,他又追悔莫及。悔不该轻视了对方,悔不该没有及早斩草除根。 原本可以轻轻松松将此人从世间抹去,结果到头来反受其累。这要是给那个人瞧见了,会怎么看他c怎么想这个孩子? 不不不,绝对不能给他看到这种情景。他有多么难看,让他难看的那个人就有多么地强悍能干。而那个人对这孩子越是着迷,就越发看不到他的期待。 这不是他无能,只是偶尔的失误。为了那个人,他愿意接受更多的考验与挑战。 那个人,那么干净,是他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动的人。只有那个人,才能让他不计得失c心甘情愿地想要为之付出一切。 都说他混账荒唐c任性胡为,可是他却相信,那是个最容易被打动c被哄骗的好人;世人都在诟病他的放浪形骸,只有他知道,即便是混杂于烟花尘氛中,那个人也还是净兰一株。 周边一切所谓的肮脏不堪,不过是助其愈发高洁的粪水污泥。 一个凡事不在意,一旦在意就再难回头的痴心人。 谁能够得到那份青睐与钟情,那就是谁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 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人,有着一副细密优美的肝肠。绮丽如天际云霞,如同叫人不忍裁剪的锦绣,叫人忍不住地想去亲近c爱护c甚至是据为己有c珍藏一生。 这样的一个人,本该如神祉般存在着,在凡尘俗子触及不到的高处,永远给人热恋c仰望c膜拜着。而不应该被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介平民所俘获。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十里荷花碧连天,青骢玉鞍恰华年。 他忘不了那一天的那无意的一记回眸,就如同放不下对眼前这个人的嫉妒与怨恨。 从来只闻其名c久闻其名的一个人,不期然地出现在了面前,仿佛是冥冥注定的机缘,让他刹那明白了自己的心。 只一眼,他听见了自己沉溺下去的声音。红尘游戏多年,却在青春即将消失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的所求与归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9章 爱与被爱 “钟四郎?你是拼命四郎钟若萤?” 这突然的发问越发坚定了他对这场因缘际会的肯定。彼时,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个人介意的其实并不是名为“四郎”的他,而只是“四郎”这个称呼。 早在他之前,就已经有一个“四郎”登堂入室窃取了那个人的心。 你有什么目的,直说了吧。 面对他的殷勤曲意,那谪仙一般的人多一句话都没有。 目的? 他只是想长伴其左右,白首偕老,可以吗? 为什么会无视他的真情?就多看他一眼又如何? 那一刻,他嫉妒死了被那个人拥在怀里的莺莺燕燕们。 你想多了,君四爷。 君四爷? 就这么着急地想要撇开他吗? 他看到那个人风流婉转似秋波的瞳眸里,弥漫着水烟澹澹的怅惘。 他知道那是一个叫“四郎”的人布下的迷雾。那个四郎被那个人宝贝一样珍藏在心里,不肯与人分享。 他用了不少时间,辗转打听c东拼西凑,方才将那谜一般的“四郎”抟捏成型。 那只是个稚龄小儿,出身贫寒却才华出众,更兼着胆识过人。其形容无可说着,但其言行却很值得大书特书。 实说起来,君四对这个小儿并不算陌生。那篇被三教九流交相传颂的《时弊论》,即出自这小儿之手。 关于这一点,君四从心底难以接受,也不肯相信。 为此,他曾经婉转地跟那个人求证过。是的,在这场尚未宣战即已落败的战争中,也许,正是因为他对情敌的一无所知,才导致了一时的挫败。 如果不想放弃,如果想要弥补,就必须要摸清对手的底细。 提起四郎,那个人整个地都不一样了。眉眼间的情意款款印证了这一传闻的同时,更给了君四当头一棒。 那一刻,他感到心灰意冷。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追逐游戏中,每个人都在追索着令自己折服心醉的对象。他与那个人,中间只隔了一条深沟,而那个四郎却是那个人面前高不可攀的大山。 那个人只看得到这座山,而他想要那个人正眼相看,就必须要爬到那座山顶上去。 可能吗 他早已不知道暗中比较过多少次:论出身,钟四郎虽是平民,家中的祖父c大伯父c堂兄,俱是秀才,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更跟世子府和山东道上的几个官宦人家有着微妙的关系;而他,却无父无母c毫无根基可言; 再论行事举止,钟四郎结交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子弟,而他,却经营着见不得光的勾当; 论才学,钟四郎早已凭着满腹经纶名噪一方,而他,却只能靠出卖色相博取他人的欢心; 两个四郎,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比性。一个徜徉在阳光雨露下,一个潜伏于深渊背阴处,孰可亲c孰可爱,一目了然。 四郎。 小四儿。 痴望着那个人梦一般的微笑,他胸腔里的怨恨边烧边成灰。 才刚恋爱,即已失恋。 细细的清泪如同水蛇,钻出紧闭的双目,不自觉却又不可遏止。待他恍然惊觉时,蓦然睁眼,正对前方的一对深眸,瞬时让他从一个深渊,滑入另一个深渊。 仿佛见鬼一般地,君四失口惊呼。 像是飞羽落入三千弱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君四定定神,眉头紧蹙:到底这小子偷看了他多久?刚才,他走神了吗?那个人对他的影响竟有这么大啊,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些。 “你c要做什么?” 他喉头发紧,声音发涩。 两下子相距这么近,近得一只手就能掐死对方。可惜不能。现在,他才是案板上的鱼肉。 若萤未做回应,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莹莹泪痕。 桃木簪子在她的指间风车一般旋转着,带出一缕缕细弱的凉风。 君四不由得看得眼睛发直。 把这种小东西玩得如此娴熟,这得有多闲啊! 君四几乎一下子就断定出这不是个老实孩子。书呆子做不出这样的小动作,除非是市井泼皮c流氓混混,才会在这些小事情上倾注关心。 这个人,敢言天下儒生所不敢言c又有一股子绝地反击的狠劲儿,总结起来说,这不是个善茬儿。 更为可怕的是,他至今都还看不透对方的心思。从那张平静微凉的面孔上,捕捉不到一丝一毫风云涌动的痕迹。 就像是戴着一张假面。 能够做到如此沉定,即便是年纪小小,也足以左右人心c摆布时势。 他君四阅人无数,这种类型的孩子却还是头一次遇见,出人意料c神秘莫测,令人困惑不解的同时,又按捺不住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也许正因为此,那个人才会一往情深吧。 他不由得悲从中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不知春秋的蟪蛄c不知晦朔的朝菌,难以言状的挫败感迅速袭上心头。 而就在他为此感到颓唐时,却见对方忽然冲他微微笑了。 君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神如最细的弦,被微风拂过,袅袅颤颤。 刚才他还在怀疑那是一张假面,但此刻,却因为这一笑,让他开始怀疑那是一次误判。 不笑如冰封的原野,一笑似春风解冻。 温和的c带着些许的腼腆c宛若不谙世事的孩子在面对一个并不反感的陌生人时的表现。 他开始怀疑,正是这种随和无害的微笑,征服了那个人。 这一笑之中,似乎隐含着万物一般同c尽在不言中的悲悯。 他忽然想起了佛前的跪拜,所求不过如此一般的明了与宽容。 “你想干什么?” 同样一句话,再次说来已然半熄了火焰c半敛了锋芒。 明明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一副铁石心肠,轻易不会被打动c说服。 “君四。”不太确定的低唤仿佛发自肺腑,“君四,这是你的本名吗?”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付之一哂,她紧跟着自言自语道:“本名与初心,天性与原貌,也许你早已忘记了吧?是无奈放弃了,还是欣然抛舍的?选择今天这样的道路,应该是早就做好了一切的觉悟吧?腐烂在锦衣玉食上,终好过挣扎于夹缝苦寒中。君四,这就是你的志向吗?真的有人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啊” 君四哼了一声,斜睨向她的眼神里,满是不屑。 “你那是什么表情?”若萤正色以对,“以为自己尝尽人世百味c历遍沧桑更迭?以为自己是最苦的?所以就应该逆天而行c悖理而为,老天爷都不可以有任何的异议,谁让他瞎了眼,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呢,是这样吗? 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是在行善积德吧?我还记得你的那些蛊惑之词呢,那么地推心置腹,那么地温情体贴。好像你君四乃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跟了你就能吃穿不愁,从此有了靠山,不会再颠沛流离任人欺负。 你是不是觉得,你把这艘船托付给流枫,他应该感激你?那个傻子,竟不知已被你拖入万劫不复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君四,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值得得意的。这张脸吗?还是这句身子?” 一边喃喃自语着,一只手缓缓摩挲着他的身体,从额头,到面庞,从颈项,到前胸。如同鉴赏一件珍玩,却没有那份由衷的爱惜与谨慎。 她手指冰凉,划过他的肌肤,一点点地窃取着他的体温。 所经之处,底下寒毛倒立,其下心肝乱颤。 君四浑身紧得害疼。这种惊惧似乎比生平第一次接客来的还要严重。 当对方的手按压上他的心窝,他连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恐惧会有如此之深,竟会害怕一个幼学之年的孩子。 他不由得怀疑,在那幅幼小的身躯之下,其实寄生着一个难以捉摸的魔鬼。 忽冷忽热c若即若离,真假难辨c虚实莫测。但就是这杨一个冷而魅的人,却是那个人心里的珍宝。 一念至此,君四的心陡然变得尖利起来。 若萤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冷声道:“要我和你这种人一起死,你觉得亏,我也觉得是种侮辱。或许你在想,我会死在你的前头吧,毕竟,小孩子都是脆弱的。或许,你还想着打一场持久战?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多的狗屁闲工夫跟你干耗。时间于你,多一日c少一日,或许都无所谓吧?终归未来一片空茫c回头苦海无边。就这么混着吧,多活一日赚一日。” 君四心下颤了一下,已经决定不再受其迷惑,却仍旧被她轻描淡写地舀起心底的渣滓。 如果不是魔鬼,焉能看得如此透彻? 她的话,字字句句如同刀锥,漫不经心地在他心上划出道道血痕。 从没有一个人,能够将他否定的这么彻底。 他是个男人,他无法忍受这份打击。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而这也是他目前所唯一能够做出的表达。 而她却继续视若无睹地雪上加霜:“你这样的人,想抽身已经不能够了吧?想重获自由,或许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呢。你其实很怕死,不是吗?怕死的人都怕苦。我跟你不同,君四。就像是都叫四郎,四郎你与四郎我,是不一样的。” 她加重放缓了末一句话,为着重语气,同时用手轻抚他业已苍白的脸,一瞬不瞬地盯紧他失神放大的瞳眸。 君四的脑子里轰然大项如惊蛰雷鸣c如冰释清流。 他知道此刻自己的颤抖是什么原因。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对方终究是戳中了他的心思。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对你这么了解?” 若萤的语气并无多大的起伏,神情仍旧是似是而非的平和淡然。 她替他将面上的头发拢到耳后,就像是做父母的拾掇自己疯得一身泥的孩子。 “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已经开始怀疑了为什么你会对‘四郎’这个称呼那么在意?突然出现的忧伤c愤恨和嫉妒,是为什么?” 没等她说完,君四便咬牙切齿地予以了反驳:“我才不嫉妒你呢!” “看吧,我们果然是不一样的。”她从谏如流,“我不怕死,也不怕苦。更不会软弱得死在敌人前头,成为他们的垫背。君四,你这次来是想杀我,是吗?如果说第一次只是因为我的名字勾起了你的某些记忆,那么,这么久不见,你一定是查明了很多事。你知道我就是钟四郎,而你怨恨的那个人,正是在下我。” 发簪尖端并无意识地划拉着他的颈项,再往下,挑开散乱的前襟,在心窝处一下一下点触着。 “既然知道你想杀我,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你不是仰仗这具皮囊吗?我会先行将他毁坏。美人哪,没有谁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君四先是瑟缩了一下,旋即又鼓起了勇气:“你以为你逃得出去?你怎样对我,流枫只会加倍地还给你!” “或许吧。其实,我倒想亲眼看看,他要怎么给你报仇。如果我就是你c你就是我,你觉得,他会怎么办呢?” 君四糊涂了。 若萤的目光浮浮地掠过桌上的烛台:“我留下了几根蜡烛,可不是为了照亮。你猜猜看,是做什么用的呢?” 君四皱起眉头。 果然小孩子的脑袋不一样。猜,猜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跟他玩儿游戏? “大胆猜。你连杀人都不怕,还怕什么?嗯?” 若萤的声音低沉已经接近情人间的呢喃了,可君四非但感觉不到放松,反而更感不安。 他讨厌这个人,讨厌这样的说话方式。就好像勒脖子上吊,或者是杀鸡不肯割断喉管。 够残忍! “有句话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君四,你听说过吧。” 若萤的目光瞬时就结成了冰。 君四怔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0章 合二为一 若萤悠悠地提醒了他一句:“民以食为天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莫不是好日子过久了,忘记了挨饿的滋味?” 君四的神情依然是似懂非懂。 他跟不上对方的心思,即使是面对面肌肤相亲c距离如此之近,他还是不敢说自己看得懂对方。 如果是别人,他完全不必介意的。但是钟四郎不同,他是那个人心尖上的肉,是他想要取而代之的存在。 虽然猜不透,却也不想表现出自己的低能。他哼了一声,脸扭向一旁。 对方的言辞宛若闲庭信步,随意得几乎令他忘记眼下的困境。 “十六国时,前秦苻登的部下都甘愿为其效力,因为只要打完仗,就有肉吃。吃了肉就有力量,因此打起仗来越发勇猛。 南北朝时期,拓跋焘发动三十万大军进攻宋国,居然不带一点粮草。 唐末秦宗权的军中也从不带米面,但是却从未受到饥饿的影响。杨行密围攻广陵时,城中粮草罄尽,其军却依然能够坚持很久。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君四一脸毫不感兴趣的模样,耳朵却悄然竖得老高。 都说拼命四郎博学强识,今天倒要听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若萤捞起他的风氅,遮盖住自己单薄的腿脚。 两个人紧紧挨着,看上去无比和谐融洽。 这令君四越发地气息难平c无可奈何。 “每朝每代,在饥荒的年头都会有吃人的惨象,即使是盛世也不能免。白居易就曾写过‘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诗句。更有甚者,有的朝代在灾年都会公开售卖人肉。 翟人攻卫国,杀死卫懿公,然后吃了他的肉,抛弃了他的肝。卫懿公便成了历史上唯一一个被人吃掉的国君。 ‘八王之乱’时,幽州刺史王浚引进慕容鲜卑来对付成都王颖。慕容鲜卑乘机大掠中原,抢劫了无数财富,还掳掠了数万名汉族少女。 回师途中一路上大肆□□,同时把这些汉族少女充作军粮,宰杀烹食。走到河北易水时,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 王浚发现后,要慕容鲜卑留下这八千名少女。慕容鲜卑一时吃不掉,又不想放掉。于是将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于易水。易水为之断流。 隋末,诸葛昂和高瓒互相争强赌富,彼此设宴相请,都千方百计夸耀奢华,以超过对方为满足。 有一天,高瓒宴请诸葛昂,把一对十来岁的双生子烹熟,头颅c手和脚分别装在盘子,端上宴席。满座客人见是人肉,掩口欲吐。 不久,诸葛昂宴请高瓒,让自己的一位爱妾敬酒。因为那妾无故笑了一下,诸葛昂便怒叱了她一顿,命令她退下。不一会儿,这位妾整个放在大蒸笼被蒸熟了。 靖康之乱时,江淮间民众相食,一斗米要数十千钱。人肉价钱比猪肉还便宜,一个少壮男子的尸体不过十五千,还不如一斗米。 黄巢率军围困陈州时,掳掠百姓为军粮。想知道他是怎么食用的吗?先把人放在大石碓中,连骨一起捣烂,然后煮熟当饭。 五代时的赵思绾帅兵占据长安时,城中没有吃的,就杀妇女儿童为军粮,并按一定的数目分给各部。每当犒军时,动辄就杀几百人。 其本人爱吃人肝。取肝前,把活人绑在木柱上,剖开肚子,割下肝脏,炒熟饱餐。往往把肝都吃完了,那被害的人还在惨叫。从作乱到败亡,他共吃人肝六十六副。 这种以人肉充作军粮的行为,在某些正义之师中也不能免。史载安史之乱时,张巡守睢阳,兵士共食三万人。张巡杀死爱妾c许远烹熟书童,迫不得已也好c捕风捉影也罢,终究洗脱不掉吃人的嫌疑。” 靖康元年,金兵南侵,战乱四起,官兵和百姓都无粮可食,於是就把死人全部用盐腌起来,晒成肉乾,以供食用。 其时,登州人范温组织义军抗金,兵败后乘船渡海到临安。队伍进城后还在吃携带的人肉乾。 他们把这人肉乾叫做“两脚羊”,其中老而瘦的男子叫做“饶把火”,意思是说这种人肉老,烹制时要多加把火;年轻的妇女叫“不羡羊”,意思是说这种人的味道佳美,超过羊肉;小孩叫做“和骨烂”,意思是说小孩子肉嫩,煮的时候连肉带骨一起烂熟。 元朝末年,天下动乱。驻守淮右的官军缺粮,便捕人为食。 他们认为小孩的肉为上等,女人的肉次之,男人又次之。 吃人的办法有许多种。有的是把人放在一支大缸里,外面用火煨烤,直到把人烤熟; 有的是把人放在一个铁架子上,下面用火烤,像烤羊肉串似的; 有的是把人的手脚捆绑起来,用开水浇在身上,然后用竹扫帚刷掉人身体外层的苦皮,再割剥肌肉烹炒而食; 有的是把活人装在大布袋,放进大锅煮; 有的是把人砍成若干块,用盐腌上,制成肉干,随吃随取; 有的是只截取男人的两条腿,或者只割下女人的两支□□,其馀的部分扔掉; “他们把这种人肉叫做‘想肉’,意思是说吃了之后回味无穷。哎呀呀,给他们说的,我这儿都有些口舌生津了。”若萤舔舔舌头,喉咙处咕咚响了一声,“这屋里有桌椅为柴c有蜡烛为火,又有活生生的鲜肉,为了多活两天,既然有那么多的先例摆在那里,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也许等不到你烟气,我就会动手了。毕竟,肉还是新鲜一点才好吃,你说呢?” “你敢” 君四惊得差点咬掉舌头。他既惊骇于这些闻所未闻的历史,更被对方嗜血的表情给震住了。 他居然相信了!就好像失手被对方制住那样,不可思议却是无可置辩的事实。 他居然相信对方说得到c做得到!即使是重复说上成百上千句“我不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废话而已。 君四终于明白了她的那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意思了。一旦他成为对方的食物,可不就是两个人合二为一了?到那时,流枫要怎么替他报仇?不管以哪种方式杀死这个小恶魔,都不过是曲折地残害他的身体。 这个恶魔,到底还是拿他作了肉垫啊! 世上怎会有如此邪恶的人?! 那个人,他知道吗? 得让他知道才好。他得不到的,钟四郎也别想得到。 “花开媚相思,月明照逆旅。美好的东西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能够救赎孤苦艰辛。你以为自己很无辜?你以为自己很好?好在哪里?这张脸吗?在我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张精致的面皮而已,用来掩盖其下的阴暗与邪恶。不是吗?倘若没有这张面具,你的命运或许就会是另外一幅模样吧?小孩子不懂事,看见漂亮的蝴蝶就会心生欢喜,殊不知,那才是最可恶的存在”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或许就会有很多的孩子和女人免于被拐卖c残害吧? 君四不由得嘲笑出声。 说他邪恶?谁比谁更邪恶?说他可恶?一个黄口小儿知道什么是“世道艰难”“身不由己”?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之主吗?以为读过几本书c写过几篇文章,就明白了这世界?这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一只冰冷的小手强行将他的脸转正,正对着他的,是一双深冷的投不进一丝光亮的眼睛。 话语如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相信,这个人生来就是来折磨他的。假如侥幸逃脱,他一定定要将这个恶魔大卸八块,依照刚才他所说的法子,烧烤c烘焙c蒸煮了来吃。 仇视已无需遮遮掩掩,敌对业已水火难容。不是你死c就是我活,此意已决。 “好啊,来啊。有种你吃一个给爷看,要是叫一声痛,爷就是你养的!” 耍流氓,他君四一样得心应手。既然都撕破脸了,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啪!” 脸上吃了不轻不重的一个耳光,打得君四有些懵c有些羞愤得想吃人。 “你还真是冥顽不化啊。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吗?”若萤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学堂里因材施教的老先生,“逼良为娼跟诱人堕落的性质是一样的,你还不明白吗?是是非非你根本就是颠倒了,是吗?君四,以你的所作所为,你早该死了。身为一个男人,既不能顶天立地,又不能拯时济世,上不能尽忠全孝,下不能抚若恤贫。这样一个人,还能算是个人吗?什么叫‘你就是我养的’?我跟你说,小爷我宁肯养条狗。你算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要我陪葬?你配吗?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吧。” 一边念叨着,一边抓着他的一缕头发,使劲地拉扯着,直至他露出忍无可忍的痛苦表情。 “钟四郎,你个疯子,你怎么不去死?” 君四无法挣扎,唯有破口大骂。 风氅之下,一只小脚使劲地踢着他的腿干。 若萤气得够呛。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混蛋禁锢了她,害她的亲人为此伤心,还因为她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危险的爱恋。 尽管她巴不得那个人移情别恋,但是,却不能够跟这个男人混在一起。 “凭你这个样子,你觉得谁会爱你?残花败柳一堆,你又什么资格谈爱情?” 残花c败柳?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那个人对他冷淡,也跟这个有关吧?他居然疏忽了这一点,以为那个人能够感受到他的真心与真情,却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君四闭上眼,心下灰飞四起。 如果他不是这个样子,是否就能博得那个人的青睐? 换言之,小恶魔所说的,都是出于好意?还是说,这是计?凭什么要对他好?都要吃他的肉c寝他的骨了,这种人值得相信吗? 简直好笑! 一味地短兵相接只会令自己吃更多苦头,君四决定换个策略,尽量地忽视身体上的苦楚,攒起精神来应对。 “你这算是策反,还是招安?你果然很聪明嘛,我一个字儿都没提,你竟然已经猜到小侯爷身上去了。真不枉他那么喜欢你,你对他,也是一样的吧?” 唇齿间有些苦涩。他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尤其是肯定的答复。 “招安?策反?”若萤冷冷道,“你既承认自己是匪类,我可不屑干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勾当。我这不是对他好,只是见不得你继续作恶。安平郡侯府是个什么地方?一门忠烈,万世标榜,岂容你这种人玷污算计!君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算盘!是男人的话,一人做事一人当,早死早托生,别去污人清白c连累无辜。” 说着话,手上用力,硬是将他拉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鼻子碰鼻子c眉毛碰眉毛。 正当君四以为她还有话要说,后颈上突然受到猛烈的一击。 他来不及作出判断,就闷哼一声昏倒过去。 若萤嫌弃地一脚将他蹬倒,一边揉着酸疼的右手,一边喃喃道:“如此,你也算是与他共苦过了”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君四以为自己的眼睛瞎掉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这无际的黑暗只是源于烛火的熄灭。 他动了下身子,顿时感到从头到脚无处不疼c不酸。 他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最后才从麻木的状态中发现,自己除了双手被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给绑在了床前的立柱上。 他不由得呆了一呆,恍然记起昏睡的原因。 小恶魔打晕他,不是不耐烦与他唇枪舌剑,而是为了将他看守得更加严密。 眼睛睁大又睁大,却依然看不穿黑暗。 身后的大床上,依稀可辨细细的呼吸声。 当他身处水深火热时,小恶魔却在养精蓄锐,太可气了c这实在是太气人了! 他禁不住骂了句脏话。 床上立马就有了回应,似乎就等他醒来似的。 “怎么,睡醒了?” 君四差点没背过气去。 “人道大梦谁先醒?平生我自知。睡了一觉,可是有所醒悟了?” 这种似乎是调侃c实则冷淡至极的态度,令君四十分地痛恨。 “你个小恶棍,你懂得什么?你若是跟我一样的经历,或许你还不如我呢,哼” 不自觉的对比只是源于内心深处的不甘示弱。 “你知道被被亲生父母遗弃的感觉吗?在你最需要关爱与呵护的时候,被抛弃了。原本应该是很幸福美满的人生,一夕之间全部改变。从天堂到地狱,从前呼后拥到任人践踏。费尽千辛万苦,当你决定接受这种命运时,狠心的家主竟然将你推进沟里企图谋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1章 可怜身世 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天的事。 家主说要带他出门办事,许诺给他买好吃的。那时候他可真傻,居然就相信了。 然后上了马车,跟着走了很远c很远,一心只惦记着好吃的,连自己要去哪里c经过了哪些地方,都不曾留意。 后来车子停下了,他也醒了,发现自己被捆得紧紧地,嘴里塞着布团c眼睛也给蒙住了。 身边有人走来走去,大声说着话,很多人,但其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原先一起出来的人,全都不见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c将要去往何方,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敢情他被家主卖掉了。 他曾经一门心思想要离开那个长大的家,但此刻,却只想着能够回去。回去之后,哪怕是掏粪砍柴当牛做马,都使得。 强烈的求生让他一刻也不敢放弃一切可能的机会。 终于,他抓住了一个空隙,趁着黑夜,从人贩子的看守下逃了出来。 “你永远不会明白亡命天涯的感受。一个人,不知今夕何夕c不知何去何从,不分东南西北,只求能够远离人群,只求能够被世间遗忘。不停地奔跑c躲避。大路不敢走,白日不敢露面,只有趁着晚上,一个人奔跑在黑暗无边的旷野上。渴了,就捧两捧水沟里冷水吃。饿了,就去偷人家田地里的萝卜白菜啃。” 过城门的时候,怕人盘问,就假装哑巴。这样都还觉得不安全,于是就偷偷藏在粪桶里c草堆中,蒙混过关。 直到有一天,下大雨着了凉倒下去,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这才终止了无休无止的逃亡。 “那时候,我还没有你大。可是这些苦你没吃过吧?” “嗯,确实是人间悲剧。”没指望获得回应,却没想到对方给出了判语,“一饮一啄皆天定。对照眼下的生活,你是不是觉得,那些苦都值得了?” 君四冷笑了一声:“有得必有失,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吧。这世道哪来那么多的公平正义” 他忽地激愤起来。而对方的沉默似乎催生了他的某种宣泄的冲动:“在你看不见c听不见的时候,官逼民反c恃强凌弱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不可以质疑,更不能反抗,要想不被欺负得更惨,就只能逆来顺受。不然,你就是歹徒c刁民,是不遵法纪的危险分子。他们才不会关心你的疾苦,他们从来只在乎自己能否保住差事c保住鱼肉一方的权势。所谓的父母官,全都是吸血虫” “然后,你就除暴安良,杀人越货了?” “如果是你,一定会有这份狠心吧。”这话自嘲有c讽刺也不少。 若萤未作理会,一本正经道:“不一定。得具体情况,区别对待。假如对方只是诬陷你偷了把斧头,而你却要杀死对方,这根本就不是智者所为。” 君四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种情况下,你还有工夫精打细算,果然不是一般人哪!” “为什么不?那是你运气不好,没有遇见我。”反问凉意如水,“你做不到,不表示别人也不行。” 君四哼了一声,心下十分不服,却又无从辩白。 是的,这种话,即便只是说说,当时的他也不曾想过。这样置身事外的冷静,他也没有,虽然当时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单从这一点来说,他跟钟四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 “后来呢?”若萤翻个身,比黑夜愈深的双眸无形中有着将一切吸入进去的力量,“逃离第二个家后,为了生计,你不得不做了这一行?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看似危险至极,实则也是最安全的。大概也只有这种地方才能掩护你的出身来历吧。” “你想得太天真了天上怎会掉馅饼?有时候,不是你说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 “嗯,这倒是实情。所以才会有‘尽人事c听天命’的说法。” 她的口吻听上去就好像在说“你终于明白了”似的。 这让君四感到既好笑c又好气。 他平定了一下心绪,缓缓道:“后来,我又给人贩子拐了” 拐去做娈童,出卖色相皮肉,召之即来c挥之即去,俨然禽兽一般。 他的人生再次遭到颠覆,曾经一度低痛不欲生,也曾试图绝食自尽过,逃跑的法子更是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但最终,都被粉碎瓦解了。 那时他才深切体会到,以往所受的苦,都不算苦,眼下所受的罪,才是生生世世都无法救赎的。 为了减轻痛苦,唯一的出路就只有自我麻醉了。从身体和心理上,放弃c沉沦 “然后你忽然发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据说埋着尸体的野山樱,次年的花朵会开得格外鲜艳。所谓朽木化蝉c白石化羊,蛹虫成羽c腐草为萤,想必你也悟道了。” 虽然看不清,但是君四却盯着说话的人好半天。 那句“你确实很聪明”的感叹,在嗓子眼儿里直打旋儿。 他语结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对方就好像是浩瀚的大海c辽阔的天空,足够冷,却也足够宽容。这让他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就好比是一朵小小的水花,或者是一颗小星星,微不足道。 他该说什么?他想要什么?对方的同情还是理解?抑或是一种认同? 不,他不稀罕。君四要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了,人生苦短,何必勉强自己? 可既然是这样的,为什么他仍旧若有所盼c若有所思? 还是说,其实他在意的并非是对方的态度,而是因为那种态度将直接体现出小侯爷的喜好? 若萤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就这些么?说完了,就睡吧。我已经困了已经很久c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觉了” “你就不怕睡死了,爷叫人进来宰了你?” 听得对方倦意浓浓,君四暗中雀跃:睡吧,睡吧,睡死了才好呢。据说小孩子没心事,睡得沉。到时候,可不就是他的机会来了? 绑再结实又有什么用?只要他一嗓子,天地就会改变。 “那你就试试好了。” 漫不经心的回答也许是十分疲累,也可能是十分轻视。 君四暗中磨牙。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吃不住劲儿了:“喂,我冷。” 屋子里没有生炉子,地上冰冷刺骨,而他又穿得那么单薄,这一宿下来不冻出毛病来才怪。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依稀听到呼吸声正趋于平和。 那就快睡吧。君四暗中祈祷。最多再忍个把时辰,就能睡得雷打不动了吧?这点时间,他还能撑得下来。 良久—— “喂,钟四郎,你睡了没?爷有话问你。” 竭力控制着上下牙打战,君四决定探探对方的虚实。 “关于小侯爷” 他故作迟疑,暗中屏气敛息捕捉着后方的异样。 假如钟四郎在意小侯爷,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应该会有所反应吧? 就他个人而言,其实有些希望能够得到更多关于小侯爷的信息。如果钟四郎肯透露一二就好了。 钟四郎不许他接近小侯爷,不仅仅是因为嫌弃他的身份,这个机警的孩子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某种用意。 这份别样的心思被他隐藏得很深,本以为没有人会发现,但见钟四郎的所言所为,似乎是已经想到了。 传说中的神奇少年竟然神奇到了这种程度吗? 他好奇得要命,他想要解开这个疑团。 “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地,你跟侯爷还有王世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个侯爷激不起水花,那就再扔出一个王世子探探风声,不信他还是无动于衷。 床上忽然飞下来一样东西,愤愤地砸中了他的半边肩膀,然后在他脚边发出一声闷响。 君四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儿才惊魂未定地意识到,才刚他差点被砸中脑袋。 那个分量不轻的东西,是一个磁枕。尽管是中空的,但就那么不管不顾地丢过来,不能不说行凶者很野蛮c很暴躁。 “你他娘的真不是玩意儿!”君四火了。 “你再叫唤一声试试。” 呼吸声陡然消失了。 君四张张嘴,咽了口唾沫。 他怀疑对方正在蓄势,那突然消失的气息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敢再啰嗦一句,怕是会有更加危险可怕的惩罚在等着他。 首先,那小恶魔定是要封他的口。真要是给堵住了嘴巴,还怎么实施后面的求助计划? 这么想来,这厮没有禁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倘若对方真是个心思细密的,这种失误尤其说不过去。 或许,这是计? 他的计策或许正是小恶魔吃他的借口? 这样的“计中计”当真是这么大点的孩子所能想得出来的? 就在君四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时,外面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流枫的声音很快就到了门边:“四郎,四郎?你还好吗?” 话音未落,又听见一个声音唤他:“君四出来,也有有话问你。” 君四一下子僵住了,有千军万马瞬间从心底呼啸而来。又仿佛春来雪融,波光粼粼c光华耀目。 是他?! 紧随着他的心肝蓦然腾起的,是床上本该熟睡的人。 当君四有所察觉时,一点熟悉的冰凉再度抵在了他的颈项上。 耳边,小恶魔的声音犹带着倦意,但那股子森冷却将他才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子熄灭。 “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 该怎么回答? 无法拒绝也无力挣扎的君四,颇感头疼。在他心里,瞬时转过千百念。 说什么,这是个问题。他要表述的是两个人的心思,两种意图截然相反的观点与态度。 这很困难。 虽说他跟小恶魔一样,都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间囚室,但是一方的自由势必要威胁到另一方的生存。 他不容许这种事发生,不管他是谁,即便是小侯爷最在乎的人,也不可以。 不过问题就出在这里。 明明小侯爷此刻就在外面,明明是可以得到帮助的,可为什么小恶魔不肯呼救? 说明他不想跟小侯爷见面,不想让对方看到他眼下的处境!如果是这个原因—— 君四不由得暗中苦笑:他所斤斤计较c无限眷恋的东西,于别人而言,就能如此地不以为然c躲避不及。 四郎与四郎,果然有天渊之别哪! 既然不想见,也好,他也不想自己以这幅形容出现在那个人面前。谁害得他这般狼狈,谁便是这场情爱纷争中的强者。 于小侯爷而言,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风花雪月c太平吉祥。能够让他心心念念不已的,或许正是小恶魔的这份表里不一c变幻无常的辣手冷酷。 他还没蠢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那一步。 既然大家都不想见,那就好办得多了。 君四清清喉咙,竭力保持着镇定:“是谁?流枫吗?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他留意捕捉着小恶魔的反应,但却并未听出有丝毫的气息紊乱。 不动心,即不为所动。 不像他,竟为这咫尺不得见的缘分感到遗憾c伤感。 外面,流枫犹豫不决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心:“四郎,是是侯爷来了” 我当然知道。 君四深深吸气,这一刻,他觉得有点委屈:“在下近日感染恶疾,不便见客,望侯爷多加担待。” 一边说着拒绝的话,一边却又在后悔着c心痛着,君四觉得自己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脆弱c无能。 在他的想象中,外面那人在听到这种话时,理当关心一下他的,哪怕只是一句敷衍。 可是没有。 小侯爷的焦灼不是针对他而来的,那份急促完全忽视了他君四的心情:“爷要你帮忙找一个人,听说他就在运河上。” 哦? 看来消息还蛮灵通的嘛! 君四暗暗自嘲着,发出的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什么人让侯爷这么看重?找人这种事儿,侯爷不是应该交给官府去办吗?君四只是个生意人,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看顾其他?” 终于c终于,他也能说“不”了,虽说这一番拒绝说得委实违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2章 石中宝玉 门外静默了片刻。 焦灼的话语中隐含了一丝妥协与迁就:“你也不用自谦。在这条水道上,论灵通,君四排第二,谁敢称第一?你也不用那个口气,能帮就帮,不想帮趁早明说,别耽误爷的工夫。” 君四笑意涟涟:“侯爷开口,在下焉敢等闲视之?不知道侯爷要找的人姓什么c叫什么,什么模样c长多高?” 还没等他说完呢,外头已经接上话儿了。 “十来岁,偏瘦c偏冷,不大爱说笑,像个女孩子,眼睛发青,右中指指肚内侧有厚茧,识字会写。身手敏捷,擅长射箭。” 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不决:“背部有很长的一道伤疤,大约半尺来长。脚趾五趾几乎齐平,大小均等” 又顿了一顿,似乎十分无奈,又似乎有些茫然:“你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就是传说里的那个天才少年。王府门前告状,上巳节上清谈。不知天高地厚地到处得罪人,出口成章c下笔千言。就是他,钟若萤,拼命四郎,小四儿。 有人在码头附近发现了他的弓箭和背包。那个笨蛋,以为自己能砍能杀就能自保吗?就凭那副赘个石磨才不至于被风吹跑的小体格,还用得着人家真刀真枪地对付?一条麻袋就套走了。这个笨蛋 我早说过,做人不要太要强,太自信反而会变成自负。这下好了吧,当真是生不见人c死不见尸。半个山东都快给翻烂了,还嫌折腾的动静不够大吗?早知道那就是个惹祸精,不声不响地净作大业,非要把天捅个窟窿才罢休” 良久,君四悠悠道:“钟四郎啊既然有求于我,不知道侯爷打算付多少报酬呢?” 回答于干脆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随你。” “什么都可以吗?” 屋内,君四的身子绷成弦。 “是。” 不可以! 若萤一个激灵醒转过来,瞬间意识到才刚她听到了什么。 极度的震惊下,她险些叫嚷起来。 她实在没有想到,小侯爷竟然会为了她,做到这一步。在她的印象中,梁从风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君四为人不端,且又对小侯爷存了那样的心思,这不是趁机要挟吗? 梁从风这个笨蛋,话都没说清,先夸下海口,就不怕回头遭人变卖?届时,郡侯府岂不是要跟着一起遭殃? 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君四的心思?往日的精神头儿都去哪儿了?多时不见,怎变得这么迟钝了呢? 当此时,她已别无选择。为了阻止更多意外发生,看来,她必须得舍弃自己的那些小自私了。 一口气才刚提到嗓子眼儿里,上下唇忽然被某样东西给堵住了。 时间于这一刻停止了前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能够清楚地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 声响之大,简直震耳欲聋;速度之快,直如急雨跳珠,很快便泛滥成汪洋汤汤。 似乎是要决堤没顶的节奏,却随着外面传来的一声半信半疑的质询而戛然中止。 “四郎?四郎?”流枫紧张得似乎要破门而入。 君四收回身子,靠在冰冷的柱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侯爷的话,在下都听到了。” 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他的声音显得疲累又平静:“难得讨到侯爷的赏,在下受宠若惊。至于在下要什么,等想好了再告诉侯爷,可以吗?” “这么说,你答应了?” 君四笑了,黑暗中,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心情是何等地落寞:“为了侯爷的赏,不能不尽力啊” “很好。时间呢?”梁从风急切地追问。 君四木然道:“找人这种小事,天即可知分晓。侯爷且放宽心,静待佳音吧。” 稍稍顿挫了一下,他不无自嘲地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侯爷慷慨大方,有求必应。不像有些人,小气巴拉的,居然只肯出二十两c五十两。名震一方炙手可热的天才少年,怎可能就值那么几个钱?能够让侯爷和王世子另眼相看的人,怎么能用银子来衡量其价值?怎么着也得是黄金的身价吧?是吧,侯爷。” 这话一出,屋里屋外同时响起了吸气声。 “你说什么?”梁从风的话音有点漏风,“你是说,有人在买他的命?” “是啊,还不止一家呢。”君四的眼中闪烁着一丝残忍,“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不是吗?侯爷你自己不也说过吗?钟四郎得罪了那么多人,想要他命的人,怕是是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从来祸从口出,可不是妄言,是吧,侯爷。” “听好,爷要人毫发无伤。”隐隐能听见某人在咬牙。 君四回答得痛快淋漓:“侯爷放心,在下丁当竭力保全!” 脚步声去得十分果断。 君四心下不免怅然。 但是那声脚步忽然停顿了下来。 君四死死盯着那扇门,透过黑暗,他似乎看得到那个人的踌躇与担忧。 那正是他所期望却得不到的恩宠。 君四不由得轻声笑了:“侯爷是不放心谁呢?既已经将钟四郎托付给在下,就该付出相应的信任,不是吗?” 终于,脚步声去远了。 流枫再次小心翼翼地探问着:“四郎,你还好吗?” “好。我累了,你们都去吧。” 说完这句话,君四当真觉得自己变得像掉进水里的豆皮饼子,从里到外全都散开了。 他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身边之人的身上。预想中的愤怒或是憎恶,抑或是雷霆大作,迟迟没有爆发。 屋子里安静得仿佛无人存在。 君四心下一片茫然,他不确定刚才的战斗中,自己是赢了c还是输了。但是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一点也不感到后悔。 如若不是他应变机智,他一定会一败涂地。 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出其不意地强吻了一个毫无防范的男孩子。 不可否认,对方的片刻呆滞带给他莫名的亢奋。这让他意外地发现一个事实:原本自以为无懈可击的情敌,原来也有薄脆的一面。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够在丧失了自由的情况下,使出如此奏效的一招。快而准,他都想为自己的机敏击掌叫好了。 一边倒的战况总算是给扳回来一些。 君四心情良好。就是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表情? “怎么,傻了?”君四不吝讥诮,“这不会是你的第一次吧?整个山东道都知道,他向你表白过了。怎么,仅仅只是发乎情c止乎礼吗?那实在太可惜了,真是令人失望呢。我还在想,即便是靠近不了他,能够碰到属于他的一片衣衫,也是好的。原来是我想多了。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有拳风劈空而来,饱含了怒火,却没有炸开花,最终在他的胸前化成狠狠地一攥。 骤然交合的衣领,差点勒断他的脖子。 很险,但他很开心。因为到底是他胜了这一局。能让霜雪一般的钟四郎冒烟冒火,岂非证明他的反击很成功? 他定定地,以挑衅的姿态凝视着黑暗中黑暗的双眸。 当胸前的压力消除,他不得不为对方的超强的理智感到惊讶。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压制下自己的情绪,这种忍耐与沉静本身就高人一等。 小恶魔重新躺回到床上。就在他以为对方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耳边,小恶魔幽幽地开了口。 “君四,你还不够坏。” 这算是嘲笑c还是夸奖? 君四顿时感到有些赶不上趟儿了。 “你本可以放我走的,却选择陪我待在这儿。我该感谢你的弱点成就了这样的结局。” 君四哼了一声:“哦,你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你知道些什么?你所想的,不过是些自以为是厢情愿。” “就像你一厢情愿的爱慕?难道不是吗?从你知道我的身分的那一刻,你若是真的恨我,大可以放我出去,出去到那野兽横行的丛林中,轻轻松松赚取那二十两也好c五十两也罢。只是因为这一厢情愿的爱慕,让你心存顾忌,最终然我苟活下来。” 君四恻恻道:“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不管是十两还是百两,这个钱,就算我看不上,也总会有人为之铤而走险。钟四郎,你就是那围场中的猎物,任你再聪明,跑再快,终究躲不过明枪暗箭的伏击。” 感谢他?可笑!当他稀罕么! “是啊。正常的商人,稍稍有点头脑的,再被我要挟住的时候,就会有求必应。要快马,给快马,要盘缠,给盘缠。这边放了我去,那边接过买家的银钱。杀人不见血,两头讨好处。你没有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你笨。” 她顿了顿,以针见血道:“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闭嘴!”君四蓦地恼了,“我只是想留在他身边,时时刻刻能看到他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我可以做得让所有人都不会起疑,为什么不行?还是说,你们都认为这是病?” “我无所谓。”若萤断然予以地反驳,“不论你是出于何种原因,爱情也好,利用也罢,我都不看好。”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你既然不爱他,凭什么阻挠别人去喜欢他?枉他那么对你,为什么你能如此麻木冷血?” 若萤默了一会儿,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同等的回报。君四,你那是不懂,还是没经历过?” “你既然不想跟他有牵连,为什么不断了他的念想?你这么坏,他知道吗?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要我自曝短处可是要有相应的交换条件的。” 君四愣了愣,笑得有些苦涩:“我明白了。你根本就不爱他。只有爱,才会患得患失畏首畏尾,才会想着掩藏缺点,而只肯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你遮遮掩掩,不是因为爱,恰恰相反,你在利用他。你在欺骗他,钟若萤,你简直太卑鄙了” “说得好像你多么干净似的。”若萤轻声笑道,“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喜欢就喜欢,哪来那么多理由。” “你若当真爱他,别说我,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君四,你敢对天发誓,你是真心的吗?” “为什么不?他明知道我是什么人,却没有像别人那样,表现出好奇或者是轻视。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想要过得正常,法子不止一个。你可以金盆洗手,可以收养几个螟蛉子。若是真心无法爱上女人,也不一定非要去喜欢一个男人。说白了,君四,你贼心不死。你本走的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歧途,你想要寻找的,只是一个可以安然长眠的坟墓,以此免予有朝一日的身首异处,或者是横尸街头” 而能够保他性命的,就只有小侯爷一人。 安平郡侯府的侯爷是个不死的神位,背靠着这棵大树,即便他君四犯下滔天大罪,也能够侥幸苟延残喘于世。 “你要作死,没人拦你。但你若是想拖他下水——君四,你敢说你那心不是黑的?” “钟若萤,你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是啊,确实有点后悔了” 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已经答应了那个人,真的能够做到出尔反尔吗?小恶魔若是死了,还有什么理由能够维系他跟小侯爷的关系? 况且,就当前形势看,小恶魔要死,也会死在他的后面。 折腾了一圈,结果又回到□□上,有什么意义! “你对他,是真心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很无耻吧?” “如果你再坏一点,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落得轻松。” 更坏些,就有了毫不留情地干掉他的理由。同情就说同情,偏要这么曲折委婉,当他稀罕么! 君四暗中直撇嘴。 床上的人喃喃道:“虽然一心想走,可以想到只有天的逗留时间了,这心下啊,还真有些惆怅。相信从此我对君四,就如君四对我,终将毕生难忘。在这里所做过的苦工,所熬的长夜,所受的训斥,怕是要成为一辈子的伤疤” “你不觉得应该感谢我吗?谢我帮助你成长。” “可不是呢。一直以来都觉得生命的存在过于轻浮突然,经过这次的遭遇,总算是体会到了一点活着的重量了。” “该恨不恨,该爱不爱,钟若萤,你真是个怪胎。” “同你们一样的话,焉能赢得侯爷的另眼相看?” 通过话音,隐约能看到说话人的笑面盈盈。 君四恨得牙根直痒痒:“你上辈子定是块石头!谁爱上你,谁倒霉!” “良药苦口,该吃还得吃。谁的缘,谁的劫,躲不过c避不开。张果老倒骑毛驴,哪里是古怪?不过是将万事回头看。君四,你试过没有?把一切事情回头看过去,那是种什么体验,你可以试试。” 君四啧啧道:“觉悟这么高,不出家修个活神仙去,真是可惜了。” “我会听你的?” “爷在咒你活该一辈子孤单!” “那你可得好好保重,争取活到那一天”若萤打个大大的哈欠,“能活个大寿命,也是前世的造化c今生的福分,你觉得呢?” 君四默然了。 任他如何抢白,对方只作笑谈。却叫人不敢将那些漫不经心当作无心。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这么跟人交流过,封扃严密的心门,不知怎的就给对方撬开了。自以为很了不得的秘密,被对方看得宛若纸灰一般。 计谋被揭破,他不是不恨c不恼,但其后的落寞与孤单,却是怎么回事?这种脆弱,怎么可以暴露在敌人的面前? 他已经做好被攻击c被嘲讽或者是否定的准备,但是,这些打击出乎意料地并未发生。 他希望他能够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希望他能将以往经行看淡看轻,希望他能树立起勇敢往前的目标。 即便是以打倒钟四郎为目的,只要能坚强地活下去,就好。 他说他是石头,也许只说对了一半。钟四郎若是块石头,那也是一块蕴含着宝玉和温暖的石头。 君四忽然就想起了“和氏璧”的由来,想起了卞和的悲哀。 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钟四郎若是那块石头,谁会是为他悲鸣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3章 脚踏实地 葭月下浣之六日。 运河临清码头。 下了一夜的雪,至明仍未停歇。 天地苍茫c银装素裹。在这个仿佛只剩下黑白二色的世界里,一艘雕栏画柱的大船缓缓出驶出空蒙。船头高杆上,一面彩旗迎风猎猎,其上的“醉南风”三个大字,辗转摇摆如妙曼的身姿。 是君爷的船。 岸边上有人指指点点。 大冷的天,那船上委实是个好去处。只是去得去不得,全凭腰包说了算。 船头上,一高一矮两条人影并排而立。 君四紧裹在风氅里,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斜瞅着身边的人,不无嘲讽道:“你可真够狠心的,居然放了一群人的鸽子!你这个人哪,真不值得可怜。” 若萤默然不语。 君四不忿被忽视,继续挑衅道:“你不是挺爱出风头的吗?这次怎么转了性了?不是应该趁此机会,炫耀一番自己的靠山屏障吗?官府的寻人告示贴遍了山东道,不得不承认,有门好亲戚胜过有金山银山。” 更有甚者,鲁王府也派出了一支小分队,四处在找寻他。 晴雨轩的花魁锦绣,联合众姐妹集资捐款,请了镖局和街头的混混帮派,也在暗中寻找他的下落。 大家纷纷跳进这趟浑水中,似乎不动作,就不足以证明自身的存在;不如此,就称不上是山东道上的头面人物; “第四波了” 君四幸灾乐祸地悠悠道。 截止到昨日,仍有人悄悄地找上他,砸出黄金白银,要买钟四郎的下落或者是脑袋。 “你想不想知道,都有谁?” 若萤淡然回应道:“不需要。” 君四打了个嗝:“为什么?” “我没有那么多闲钱买情报,也不想白赚好处,欠你人情。” “你可以以身抵债。”君四“好心”地提醒道。 “好主意。等到那天穷得揭不开锅了,四爷不妨来个明码标价,价高者得。在此之前,你可得好好保佑我这棵摇钱树别给人损坏了。” 君四瞅了瞅她,神色复杂:“钟四郎,你这个人,太危险了。” 不确定这个人的心是怎么想的,也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是那么地刚烈,却又那么地冲淡; 明明小气得要命,却又不去争取珍惜得之不易的东西; 应该是一个很难靠近并亲近的人,却结交了那么多肯为之效力奔走的好朋友:儒c僧c倡c卒 明明年纪那么小,却有着老道的深邃与见地;仿佛什么都明白,却又跟一切都保持着一段距离; 明明人在人潮中,却如同一个看客般,袖手冷观; 看着水岸越来越近,若萤点点头:“多谢你的关照,后会有期吧。” 良久不闻回音,她不由得歪头去看。 只见君四正凝视着她,或者是透过她凝视着其他,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的脸上犹残留着宿醉的蒙昧。成年累月不见天日的生活,使得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窨室青菜一般的颜色。 眼下总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青黛,眼睛里挂着几丝鲜红。眼角隐约的皱纹,印证了岁月的无情。 即使憔悴难掩,也无损其清丽。 他还是那么地不拘小节,懒懒地披散着头发,只以绯红的发带作为约束。乌云烂漫,绯衣长袍,一并在风雪中恣睢任性。 晃眼望去,竟有谪仙历劫随时会圆满飞升而去之感。 迎着她的目光,君四嫣然一笑,顿时让她联想到了鸳鸯衾暖睡慵起的旖旎画面。 “是不是觉得,我跟他其实挺般配的?” 本来只是句戏言,却不料给当了真。 “他虽然也贪玩,但总能睡足觉。虽然也混账,却甚是金贵自己。” 君四心下微颤,低眉莞尔:“如果这是你的谢礼,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烟色轻纱被风高高撩起,空顶帽之下的那张脸,怎么看c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稚气未脱,却最易麻痹人心;平平无奇,其实是最深的潜伏。 若萤漫然地扫了他一眼,毫不介意自己被当成待价而沽的货品。 “你说的对,”君四忽然变得意味深长,“钟四郎确实价值不菲。照顾你那么就,或许,我应该收取点好处费。” 嗯? 若萤愣了下神,还在回味他这句话的含义时,眼前蓦地就是一暗,双唇便给一团湿热攫住了。 吮吸含有近乎狂躁的惩罚的意味,就像是黑暗中的一脚踩空,都还来不及有所醒悟,所有的意识就已经被吞噬一空。 紧密的拥抱将天寒地冻压榨成白花花的一片云里雾里,悬空的身体像是无根之萍c断梗之蓬,微茫得眨眼即逝。 一口气有多长?也许如转瞬,也许如一世。 当本能复苏c想要做出反击之时,君四却抢先一步推开了她。 洒落下来的柔纱恰好遮住了她的暴走的愤怒。 “放心,很干净的。” 君四微笑着,一根手指暧昧地摩挲着潮润的嘴唇,像是才刚用过一顿大餐,颇有些回味无穷。 紧握的双拳终于松开来。若萤从齿缝里蹦出来一句:“君四,你真他娘的无赖透顶!” 君四勾了勾唇,想笑,却没能够拼凑出来。 “四郎,到了。” 身后,流枫地提醒了一句。 若萤狠狠瞪他一眼,以表示对他袖手旁观的不满。然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弓箭与背包。最后从他的手里拽过来一个似乎很舍不得放弃的香囊,掂了两下,揉了两把,冷笑道:“四爷好大方!这些路费,足够好吃好喝到家门口了。” 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一只脚正要迈向踏板,就听君四叫了她一声。 “钟四郎,你这次出来是做什么来了?” 做什么? 若萤便回想起了秋高气爽的那一日,被她丢弃在异乡大街上的那两车稻草。 谭麻子应该顺利地完成那项任务吧?高驼子想必也早已经做好了新的堆料,都这个时候了,草菇早就已经开始收获了吧? 不知道娘的草菇酱销售得怎么样了?那个东西最好不好积压,终归本钱都赚回来了,送人也好c便宜甩卖也罢,尽在清了库存才好; 鱼塘有没有再出什么岔子?那么多的鱼,也得抓紧往外推销。傍年节下,该动手制作干货了。或熏或腌,保存得好,可以一只卖到明年夏天; 不知道她的番柿子收成如何?她还惦记着要吃那番柿子腌制的大白菜呢; 苏苏的婚事可有眉目了?她不在家的这期间,前头的老太太她们有没有闹蛾子? 萌儿是不是又长高了?这个岁数的小孩子,变化往往很大。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得更漂亮c更伶俐?作为她钟若萤的嫡亲妹子,可不能太差劲哦; 萧哥儿懂事了没有?读书有没有进步?作为庶子,他要承担的责任可一点不比嫡子少,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呢; 二舅妈快生了吧?最晚转过年来,清明之前就该生了。但愿能生个儿子,给叶家争气,也替娘争一口气; 君四说,在她失踪的这段时间里,李府c陈府c小侯爷c包括王世子,都在找她,唯独没有听说静言的消息。他那个人,就算是很担心,也不会说出来的。他越是不肯说,就越是叫人心疼。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不能说的,又岂止是这一件事; 一念至此,归心似箭。回首时,目光已冷c心头早沸。 “为何而来并不重要,因何而去才是最要紧的。君四爷,你觉得呢?” 说完,徐徐走过踏板,身如灰雁,投向苍茫大地。 “时敏。” 前方,玉肌黑衣,恰似乾坤净明;笠帽堆雪,宛若孤植卓荦。 若萤轻抚上那具温暖的身躯,吟吟笑语:“怎么瘦了这么多?我不在家,三娘连饭都不管你了吗?” 说话时,她想去捉他的手,却给他执拗地背到了身后。 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令若萤不禁莞尔。 她仰起头,想确认一下他的表情,他却在同时将脑袋扭向一边。 红红的眼圈里,就有两颗来不及躲闪的泪珠仓皇滚落出来。 再见故人,一切如旧,这令若萤深感欣慰。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说过‘有惊无险’,我怎敢不信?”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以这种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歉疚与信任:“我们回家吧。” “走咯” 北斗欢呼着,高高举起油纸伞,紧紧跟上前去。 风雪飘零的船头上,君四伫立长久,状若玉雕。 流枫微微叹口气,一贯冷漠的声调中,流淌着叫做不忍的无奈:“就这么让他走了?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这是当家的亲口允下的差事,若是中途办砸了,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道上混?又有什么脸再去见小侯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君四眉头紧皱,“钟四郎这个混蛋,根本没弄清状况。也许他这种人,生来就是讨债的吧。” 流枫心念微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匹黑马个戴大帽的黑衣人,正不紧不慢地跟在钟四郎的马车后。 “是东方十五?”流枫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话里充满了惊讶。 君四挑了挑眉:“还会是谁?连王世子都中了邪,我就说那小子是个妖怪” 流枫暗中点头:有东方十五暗中护送,倒省得这边操心了。 “那位就是朝鲜国的阴阳生?怎么看着跟个孩子似的” 这是流枫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才,有些感到意外。 君四若有所思:“爷就是因为以貌取人,才着了钟四郎的道儿。那个高丽棒子已经小二十岁了。十四五就考入国子监的人,要没有三两把刷子,你以为是在侮辱谁?” “是。”流枫恭声垂眼。 君四扬起手,出神的望着手上的一封信。 那是钟四郎写给小侯爷的,请他代为转交。 信中写了些什么,君四并不知道,但是他却很清楚,钟四郎放了小侯爷等人的鸽子,临时改变的下船地点,其实是在给他制造机会,一个能够让他再见到小侯爷的机会。 这正是他的一个心愿。 彼此间曾经发生过的种种不快与隔阂,被那个孩子简简单单地俄给化解了。 他不是没想过,他的囚禁给对方的亲朋造成了多大的混乱与伤痛,可是这般严重的后果,钟四郎几乎只字未提,话里话外,也丝毫没有怪罪于他的意思。 其实我一直想泛槎海上,破浪万里。 这就是他的说辞,用来应对一切的质询与责怪的理由。 任性而荒唐,自私而大胆。 这就是钟四郎的本性吗?能够让亲朋信以为真的c本性? 还是说,这份付出完全是为了替他君四开脱? 一场翻天覆地的纷乱,惊动了上上下下多少人,到头来,只是他的一时心血来潮?! 原本是不可饶恕的始作俑者,结果却被演变成了救命的恩人c仗义的侠客? “钟四郎” 君四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口中发涩c心头发酸。 都是四郎,他自知不如对方。不为别的,就这份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从容c这份来者不拒的担当,以及这反手为云c覆手为雨的本事,他君四就算是再修练二十年,也远远难及。 信也罢c不信也罢,爱也罢c恨也罢,来来去去c分分合合,钟四郎始终是钟四郎,不强求c不刻意c不哀婉c不失落,率性得如云似风,却是有情人心目中永恒的咏叹。 “他为什么不问咱们,到底是谁在买他的命?”流枫纳闷道。 君四掀了掀嘴角:“你跟我想的一样,他不该这么马虎的。” 流枫想了一下,有点吃惊:“难道说——” “他没这么聪明的,”君四断然道,“除非他不是人。不问,或许才是最聪明的决定。前前后后好几拨,就算他知道元凶是谁,又能怎样?最多就是百般防范而已。他可不是什么幼稚小儿,一点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他不问,说明他懂得道上的规矩。他这是c不想我们为难” 不想承情,却又不得不直面这个极有可能的事实。 “四郎不恨他么?”流枫对他的态度不能贯彻始终,有些许微词。 君四苦笑道:“不想同他为友,却也无法与他为敌。你见过街头乞讨的叫花子吧?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钱。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无所谓朋友也无所谓敌人,但是能够施舍与希望的人,就在这人群中。流枫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像这叫花子一样” 这话大是苍凉凄楚,流枫面现不忍,长长地叹口气。 大当家的被一个孩子整治得失魂落魄,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就他而言,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那个四郎的。 “不过还好,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腕底生风,一封信件呈现在眼前。素净的封皮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小楷:平安。 流枫看得分明,就事论事:“很漂亮。” “嗯。” 君四紧抿着下唇。 信是钟四郎写给小侯爷的,托他代为转交。没有封缄,不知道意欲为何。是对他的试探,还是在授意他拆阅? 君四心下如猫抓狗刨。 信中都写了些什么?那道封缄就是他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 小恶魔说他不够坏,那么,他就算再坏一点c卑鄙几分,也属正常吧? 心里头明明都已经张牙舞爪了,那封信在手里攥得却更紧。 有个声音在低声地警告他:不可以!堂堂的醉南风当家人,怎变得这么优柔寡断c人云亦云了?为何会被区区一小儿的言语所左右?既已经历过那么多的艰难,又何惧前方未名的波折?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么可以忘记呢? 渐渐冷静下来的君四,便想起了小恶魔临别时的那最后一记回眸:弯弯的眉眼与含笑的嘴角,也许根本不是回归自由的欢喜流露,而恰恰是对他接下来的言行举动了若指掌的得意。 君四嘴角微抽,抖抖手上的信件,暗暗冷笑:你想我那样,我偏不如你意,怎样? 这会儿他已有所顿悟,小恶魔既拜托他送信,便是让了好大的一步。 这封信是否能帮助他实现一点点心愿,尚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小恶魔绝非毁人婚c拆人庙的唐突之辈。 小侯爷想要的c世人想要的关于这场混乱的解释,其来龙去脉都在这封信里。 他口口声声说不需要小恶魔的帮助,但是最终,怕还是要随着这封信载沉载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4章 寻找小星 这个阴历年过得可谓喜气洋洋。 三房的新居已经基本竣工,只剩下个二起小楼,年前来不及修完,只起了地基,余下的会在明年开春后修建完毕。 原来的家具都重新上了油漆,另外又添置了一些新的桌椅板凳。 各处的卧室除了仍旧盘有大炕以便冬日取暖外,又在隔间各设置了一张架子床。请当地的木匠现成制作的,没有太多的花哨,取其坚固清简适用即可。四下里张幔,因铜钩耗费太多,只用布带作为约束。带子尾端系有五彩流苏,这给素朴无华的寝帐平添了些许温柔雅致。 烧炕那日前后,徐家c李府差人专程送来了贺礼。 唐氏跟叶氏姊妹情深,出手大方率性。赶上天冷,除了穿戴铺盖,还送来的半车的吃食。据说其中有几样烧卤c点心,都是唐氏掐着日子和行程,亲自盯着店家制作的。 其细心程度甚至到了连厨具都给预备上了:成套的碗盆盘钵,清一色都是大方清雅的青花。为防止路上颠簸,磕坏了家什,装餐具的木箱里塞了厚厚的草秸。 又给若苏姊妹们准备好了新年的礼物。 收到东西的时候,从头至尾,叶氏一边笑着c叹着,一边嗔怪着好友的破费。 留李家的家仆马车住了一宿,好汤好饭伺候着,凡是跟来的人,各人又塞了十几个钱的红包。 有心想多给,奈何修房子花销不少,实在是手头羞涩。为此,叶氏深感羞愧。 倒是那些家仆,先就得了家主的嘱咐,让好好办差,回去必不亏待,因此,怎么都不肯收叶氏的谢礼。 最后,听叶氏说这是给孩子们的压岁钱,盛情难却,众人这才称谢收下。 徐家的车马下来的时候,赶上学里放假,徐图贵也跟着来玩了几天。 这次也没有住老四的客店,叶氏给拾掇出了两三间客房,一应铺的c盖的c用的,甚至是家居的夹绵拖鞋,都是新的。 炕上滚热,厅里生着火炉,烧水吃茶c烤栗子鱼干芋头吃,方便又自在。又有若苏姊妹们陪伴着,一起看书c写字c游戏c说笑,足不出户,竟不觉日子难熬。 直把个徐公子过得没黑没夜c乐不思蜀。因为吃得顺口c住得舒心,眼瞅着他的脸又圆润起来了。 叶氏就叹息,说他前阵子确实是跟着操心不少。 若萤失踪期间,他跟着蔡婆子,奉家中祖母和父母之命,专程下来安慰叶氏一家。这孩子以往不曾吃过什么苦,也不大懂得何谓“操心”,若萤不见了,他忽然明白了好多道理。 他很难过,想象中的各种可怕后果让他吃不香c睡不安。他本是个心性纯良的,三房的悲伤他感同身受。 幸好若萌乖巧,见父母通顾不上他,便自觉地承担起主人家的义务,从旁引他聊天,开解他c安慰他。逗他说些学堂里的趣事儿,渐渐地,让他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之前,在徐图贵的印象中,若萌就是个牙尖嘴利的刺玫瑰。他说一句,她必定要反驳一句的,不想若萤那么敦厚好说话。可是经过这次的“共同患难”后,徐图贵对这位钟家六姑娘有了新的认识。 他觉得萌六似乎是长大了c懂事了,变得体贴又温柔。嘴巴依然伶俐,但是没有什么刺儿了。 又认字,又会写,还会打算盘。尤其喜欢听他说些生意场上的事儿。随便他说什么,她都像是听不够c听不厌似的。 这种被关注c被信赖c被尊敬的待遇,让徐图贵忽然就有了一夕成人的感觉。 比起沉静笃定的四郎,他渐渐地感觉到跟萌六相处更愉快些。 后头回到家,按照惯例,他时常给三房写信来。信中内容也与从前有了大不同。留给若萌的话,明显多起来。凡是自己身边的事儿,不拘多大多小,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点的琐事,只要自己觉得有意思,必定要说给若萌一起分享。 而若萌,也非常重视每一次的书信往来,因为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独立地跟外面的世界相接触。 通过书信往来,不但可以互通声气c了解外头的风俗人情,更促进了她认字c写字的积极性。 她比以往都更加确信读书的重要性,而她的字体,也果然进步很大。就连徐老爷夫妇,有一次看了她的去函后,都不由得夸她用功。 三房烧完炕,东街老太爷一家几口也整体搬进了新房子里。 就在当日的乔迁喜筵上,老太爷当众取出一份契约书,以房屋主人的身份,将大片的新房子继承给了叶氏。 虽说这都是父女姊妹先前早就做好的计划安排,但如此一来,倒是大大地消除了街面上对于三房的重重猜疑。 三房并非暴发户,也不曾发过什么横财,这房屋连栋是娘家的爹和兄弟们倾力相助修建起来的。 老父亲疼爱闺女,兄弟们敬爱姐妹,愿意将家产无偿相赠,外人谁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包括钟家。 经过这么一番倒手,叶氏可谓是赚尽了美誉。十里八乡谁不说好?谁不敬佩?谁不羡慕?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就是指的叶氏这种。 时若萤已经平安抵家,亲眼目睹了这两场喜事。看了前来道贺的无数张笑脸c听到了无数的艳羡与祝福。 像是怕她给磕了c碰了,整个过程,叶氏只许她看着,不让她动手。 她也懒怠应付这些琐碎而热闹的令人头昏脑涨的事儿,便只管规规矩矩的抄着手,从旁瞧热闹。偶尔会跟邻居寒暄两句,听众人叽叽喳喳拉些家常。 她能感觉到,似乎只要她好端端地呆在那儿,这个家c家里的每个人,就会感到安心和快乐。 她一向都在避免与人过从紧密,即使是对家人,也不想表现的太过真挚c紧密。这固然是出于减少她们对她的操心与顾虑,然而事实却并非她想的那样。 她的想法并不能代表别人的态度。自运河回来的那天,当着满大街人的面,包括爹娘外祖在内,几乎是哭声一片。 那情景,委实震撼到了她。也就在那一刻,她切实地意识到了自身的存在是多么地必要和重要。 她自以为可以简化淡化的事情,却是亲人们无法承受之重。 她忍住没有落泪,只是含着笑,任由他们骂她心狠c嗔她淘气c怨她任性。 她不能哭,唯有保持着轻松淡定,以晴空万里的姿态,方能破除亲人们心底的阴霾。 她有什么好伤心的?在她消息期间,家人们并没有放弃努力,将一切全都完好地维护着,就如同维护她自身:菇房的扩建c丰收的鱼塘c安居乐业的新家c香烟渐盛的六出寺,还有厢房里大缸小缸的新粮c田间足够取暖用的柴草 她深感欣慰。凡她经手过的,哪怕只是一只破袜子,爹娘姐妹也不舍得丢掉,仅仅是出于对她的爱,因此才会敝帚自珍。 “瑞雪兆丰年啊” 站在门口,腊月望着南方冰封的鱼塘,哈出一口热气。 若萤伸手自树下的石台上抓了一把雪,慢慢抟捏成球。 新居落成后,一切都新鲜得叫人神清气爽。门前宽阔了,这是外祖插空亲自整顿的。先用铁锹铲平了路面,耳后从北岭上推来无数车马牙沙,铺在路面上。 晴好天的时候,远远望去,整个门前金灿灿c黄澄澄的一片,犹如撒金。 有这层粗沙垫着,即便是下再大雨,也不会泥泞,就不会弄脏鞋底。 门前一溜大槐树下,用剩余的石头砖块,砌起了圆台。平日里歇息聊天或是乘凉,便宜自己,也方便了过路的。 有街坊过来小树林挑水,遇着了,多会走两步过来跟叶氏两口子闲话两句。有时会请吃个点心c喝碗茶什么的,絮絮叨叨的,为这个曾经孤零零的家聚敛了不少的人气。 站在大门口,能够将南边的鱼塘一览无余。赶上哪天老三或二舅忙不过来,香蒲或者是冯仙也能就近帮忙看顾一下。 门前往西百余步,越过简短的小月牙桥,就是三房的菜园。菜园的西边和北边,原来全都是石堆荒地,老太爷领着二舅,闲来给开垦了一下,居然又给开出来二分小菜园。 这样子,两家子贴得更近了,彼此照应起来也更加方便了。 从外头看,两家新房紧挨着,各有各的大门,进去后,院墙之间却还有个月洞门,方便两下子走动,孩子们往来奔跑玩耍,也更加便宜了。 冯仙是个争气的,过门不久便有了身子。这都快五个多月了,还不怎么显怀。街上的妇人们都说,这一胎定是个儿子。 虽然叶家对男孩女孩待遇无差,但是冯仙私下却是十分期待能一举得子,为这个家增添些喜气。这也是她作为叶家唯一的媳妇所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买了牛c起了房,娶了媳妇儿c生了儿,这个家庭正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注定会越来越具有话语权。 若萤一上一下地抛着捏好的雪球,状甚悠闲。 腊月不得不再次催促:“四爷,该进屋了。才出了一身汗,这么顶着风吹不好。” “嗯。” 若萤收回目光,转身步上三层台阶,跨过黑漆门槛,前行十几步,折过雕花缘边c修竹掩映的高大照壁,进到宽敞洒洁的院子里。 若萌和红蓝正在照壁后,给一个半人高的雪人点眼睛。用的是紫扁豆,鼻子用的是半根冻坏的胡萝卜。 看到若萤,若萌神秘兮兮地冲她眨眨眼。 红蓝则有所保留地提醒道:“李家来信了,好像要三娘帮忙说亲呢。” 唐氏写信来,要叶氏帮忙在下头寻个差不多的姑娘家,说是给李祥宇做妾。 走到这一步,唐氏表示她也是给逼的没办法了。 李祥宇和严氏结婚已有三年多,严氏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请看过的医生无数,给出的结论都是天性秉异,难生养。 为此,严氏十分伤心。严氏所属的曲阜严家,也跟着不得安宁。为了给她治这个病,李c严二家暗里不知道花了多少钱,通通不管用。 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希望又失望后,严氏终于下定决心,找到了婆婆唐氏,恳求她出面,为自己的丈夫聘娶个妾室。希望能为李家留个后,她这边的负罪感还能稍微减轻些。 唐氏心下虽是愿意的,但考虑到儿媳妇的感受,以及亲家那边的面子问题,就没有马上答应。 直到年前,严氏再次提出来,唐氏才点头答应下来。 而能够让她十分信任并可以放心委托的第一人,就是叶氏。 因此,她便由自己口述,媳妇严氏代笔,给叶氏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在信中,唐氏明确了要求:能生养,为人不要太小气,不要惹事生非。不希望以后发生母仗子势c作威作福的事儿,害得她跟正经儿媳妇不得安生。不管生男生女,对其及其家人,李家决不亏待。 唐氏的话说得很白,她相信叶氏,就有些想不到的,相信叶氏也能替她考虑到。 接到信件后,果然叶氏很重视,连过年的事儿都暂时撂到一边去了,当时就跟香蒲打商量,要怎么办好这件事。 香蒲给出的意见是:光是姑娘家脾气好c品行好还不够。李家什么身份?要是女方的家里跟冯大舅似的,隔三岔五跑门上去混吃混喝,岂不是要把李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丢净了? 叶氏深以为然。 “那么,姐姐心里头可是已经有眉目了?” 叶氏皱眉道:“这个街面上的话,钱大兄弟家的闺女倒是不少。我在想,多多怎么样?她的行事,你也看到了。心不昏c不懒不馋不偷奸耍滑。钱家二口子也不是刻薄人,倒是个合适的。” 香蒲连连点头:“正是呢。年纪也正好,不大不小。” 一旁写字的若萤抬起头来望了二人一眼。 红蓝看得分明,借着磨墨的工夫,低声问:“四爷,有什么不妥吗?” 若萤摇摇头。 她不想给信心百倍的母亲泼冷水,终归此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且听听各方的表态再做决定也不迟。 晚饭后,叶氏拾掇了两件旧衣裳出来,去了一趟钱家。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去时踌躇满志的,回来的时候神情却有些颓唐。 香蒲急切地询问结果,叶氏摇摇头:“到底还是我想得太好了” 她了解唐氏的为人,也相信李家门风,但是很显然,不知情的别人并不这么想。 “我也没敢往明里说,只是试探了两句。开头钱家两口子还是多欢喜的,说只要孩子将来能过得好,嫁远一点也不要紧。但是再往下说,两口子都是一口气地坚持,宁为贫妻,不做贵妾。言下对小妾姨娘这种身份十分轻贱,我哪里还敢多说?” “姐姐你也是,你就拿我做比方。姨娘怎么了?谁说姨娘的日子不好过?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香蒲有些愤愤不平了。 “我那个时候哪里还想得到你?说多了,不免会让他们两口子起疑心,以后不好往来的。” 香蒲啧啧惋惜:“多好的机会!他们也不用用脑子,姐姐你是那种人吗?为了贪图几个谢媒钱,昧着良心把人家孩子往火坑里推。咱是这种人吗?要不说,宁生穷命,莫生穷相。钱家两口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担起大富贵的。明明送上门的好事儿,就这么给推开了,简直傻的没边儿了” 说到这里,心下似乎给触动了某处,眼睛霍地就是一亮:“我要是有个闺女,怎么着也得试一试” “你省省吧。”没等她发完痴想,就被叶氏断然否决了。 香蒲有点豁出去了:“为什么不行?姐姐是不相信哪个?” “你知道什么!”叶氏严肃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劝你趁早歇歇!苏苏是你生的没错儿,可她也是我教养出来的。要我的闺女给人做小,就算他是宰相的儿子,也不用想!” “我就是打个比方,又不是真的要苏苏去。依着咱们眼下境况,咱们苏苏得正儿八经的找个当家主母来做才行。” “你知道就好。往后这种话,就算是玩笑,也不准当着别人的面说,听到没有?从来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姑娘家大了,少招惹些是非流言!” “知道了,我傻么,开这样的玩笑” 香蒲噘着嘴,心下似乎仍有些许的怏怏不快。 就在这时,红蓝忽然进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5章 剪灯夜话 红蓝掀帘进来,手上拎着个兔毛耳罩,笑着对叶氏道:“四郎说,哪里好像是开线了,请三娘c姨娘帮忙看看,缝一缝。” 叶氏就笑着朝香蒲撇嘴:“赶紧给她弄了。就没见这样的,拙的十个指头不分齿,自己都不会拾掇自己。不知道的,还以为掉后娘手里头了呢。” 香蒲白了一眼,反驳道:“哎哟姐姐,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都给你把钱挣回来了,还要怎么着?你要求也别太高了!这种东西本来就厚,不说容易戳到手,万一掰断针,甭到脸上c眼睛里,怎么办?你总是这样儿虐待孩子,好象她们生来就该是万能的似的!你当时缝纫这玩意儿的时候,靠着锥子,不还折断了两根针吗?” 叶氏笑着啐她:“就你会过日子,断了两根针——看把你心疼的!” 妻妾二人一边打着嘴仗,香蒲一边自炕桌下拖出针线笸箩,就着灯开始缝补那个耳套。 红蓝将手伸到褥子底下去取暖,道:“四郎说,明早要去县里买两本书给萧哥儿。晌午饭就不在家吃了,让三娘做条鱼吃,还是上次那种糖醋味儿的。让腊月趁热给敏公子送过去。四郎说,敏公子喜欢吃那个。” 叶氏点点头:“那就别浪费那把火,多烧两天,一家子都吃。” 香蒲咂巴了下嘴,道:“敏公子的嘴巴倒是好使。我也觉得那个好吃。——这都过年了,他还不打算走?” 红蓝笑道:“他老家那么远,这边也没什么亲戚,就一个姨丈,三天两头神出鬼没的,一人吃饱c全家不饿。哪里赶得上住在这儿,吃喝拉撒都有人打算着。夏天不热,冬天暖和,他自己又不是个喜欢逛街凑热闹的。” “哎呀,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个二个的全都跟咱们四郎似的。”那句“老气横秋”的话,香蒲没有说出来。 叶氏顺口道:“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香蒲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忙嘱咐红蓝道:“去县里的时候,记得带两罐梨膏。我先前看她大舅吃,没觉得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咳嗽听姐姐的话,吃了两次,果然好吃!” 叶氏就骂她嘴馋:“一天三顿饱饭都打发不了你满意,还要吃个蹊跷花样儿!” 香蒲浑不以为然:“傍年底了,这点东西就该让老崔送!小气的家伙,枉称我们四郎的朋友,连这点小意思都拿不出手?” “他们的事儿,你最好别跟着瞎掺和。才过上两天顺心日子,我看你是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胆也肥了,气也粗了,以为谁都得围着你转怎么着?浅薄的东西,跟你家爷一个样儿,都不是能担得起大福分的!” 香蒲扁扁嘴,低头咬断了线头,将缝好的耳套递给红蓝:“好了,这边有我在就行了。没事儿你早点歇着去。这大冷天的,就该窝在被窝里什么都不干。” “跟你们四爷说,少看两页书,总熬夜没好处。”叶氏从旁补充道。 红蓝答应着,笑眯眯地退下去。 沿着檐下回廊折向西侧夹道,前行几十步,就到了后院。 在小楼起来前,若苏姐妹几个就住在这后一进的八间正屋里。其中两间为客厅,平日里,姊妹们就在这里读书c女红c待客。 客厅的隔间是休息室,便于更衣c小憩。 每个人分了两间卧室,俱是明暗间。室内设有净手房,各配有净桶一只。 另开一间做浴室,四下里密闭,只在高处留有一扇通气窗,安装有可以伸缩的竹帘。凭着两条绳索,可自主控制帘叶的开合。当帘叶立起来,窗户就会给遮住。帘叶平铺,则就会放入阳光与空气。 整间浴室都用木板铺设,地上坐落一个浅口大缸。大缸下面另有门道。需要时,先将大缸里注入清水,然后在外间烧火,就如同做饭烧锅,两三把草即可烧妥一缸洗澡水。 缸底有口子,浴后将堵住口子的塞子□□,污水就会顺着另一条暗道流走。 比起以前洗个澡,搬来搬去的折腾,这种方式很是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小小的浴室里沿墙边还设置有一排条凳。近旁安有一个炭火盆,炭盆边上有水桶c瓢,时不时地往火炭上泼一些冷水,能够迅速地提高室内的温度。 这间浴室自使用过一次后,就迅速地赢得了若苏姊妹的钟情。尤其是在这数九寒天里,能够泡个舒服的热水澡,蒸一蒸热气,神清气爽c五体通泰,实在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而且经过这种亲密的接触,姊妹间的感情似乎更加地深厚了。 类似的浴室前头也有一个,是叶氏夫妇使用的。 还有一个则是专门给腊月等下人置备的。 一个厨房,一个茅厕,一个浴室,一直是叶氏最为在意的。这三个地方只要干净c整洁c讲究了,这个家庭就不是个粗枝大叶的。 对此,红蓝深以为然。 当她在钟家为妾时,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过上像今天这样的平静安稳的生活。这个家里的人,不会特别关注她,但却从来不会忘记她。有一口吃的,会想到她是不是还饿着;得了好东西,必定会让她一同分享;家里有什么事不能决断,也会听听她的意见和建议; 上上下下都尊她一声“红姑”,在这个家里,她就如同一个姊妹个长辈,在众人之间起着一个协调的作用。 就好像是上下磨盘石之间的那个木轴,小小的,不起眼的,却是必须的存在。 浴室的天窗是关着的,依稀听得到若萌的说话声。 东间的屋子里亮着灯。虽然拥有了自己的空间,但是若萌还不是十分习惯独自起卧,还是要跟若苏住在一起。 叶氏也觉得冬天里姊妹们住一处要热闹些,更加不用浪费些柴火烧炕暖被。 但是房子修好了不住人,到底不大好。因此,叶氏就让红蓝暂住在若萌的屋子里。有时候高玉兰下山来,也会在这儿住上一宿半宿。 西边厢房,原本属于红蓝的房间,有时候就拿来给钱多多住。相比家里的拥挤逼仄,钱多多倒是十分乐意歇在这边。陪着若苏姊妹做活计c添茶倒水c进来出去取个东西递个话儿什么的,十分勤快。 沿着夹道继续往前,黑暗中,看院子的虎子呼哧呼哧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红蓝的腿。 红蓝伏下身,摸摸它油滑的皮毛,感觉到它的尾巴摇得越发激烈了。 “好好看门,过年赏你肥肉吃。”红蓝轻声地叮嘱它。 虎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哼哼了两声,没有跟着往前去。 后一进院子就更加地清静了,静得只能看得到屋子里的那一片温暖的灯光。 只要四郎在家里,每晚这灯光都能亮到黎明。 外头都说四郎天才,但是红蓝却知道这份出息后所付出的努力。 所以红蓝对这位小主人颇多敬畏。天分加上努力,这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轻轻走上台阶,站在门前暗中平定了一下心绪,红蓝揭开了青布夹绵门帘。 这里的布置遵循了此间主人的要求,无所谓客厅也没有明显区分的卧室。一进门,放眼过去一马平川地。 屋子正中面对面摆放着两张简易罗汉床,上面铺着小褥子,胡乱丢着几个拼布抱枕。 床与床之间,是一长条茶几,茶几上不见茶具,只堆着几摞书,跟一截长城似的。 南窗下的大炕上,摆放着阔大的一张炕桌。若萤坐在桌边,腿上盖着被子,正在聚精会神地背书写字。依稀可见她嘴唇翕动,表情也随之有了縠纹一般的波动。 红蓝将耳罩放到茶几上,走过去,伸手在褥子下摸了两把。 温度很高,足够抵御一夜苦寒。 红蓝走近了,自窗台上拾起小花剪,将烧焦的灯芯绞掉,一边跟若萤说道:“敏公子那边,已经跟三娘说了。三娘叫你放心。” “钱家那边怎么说?”若萤无动于衷地形笔不辍。 “果然不成。”红蓝道,“这个事儿又不好托付给媒人,看来三娘得忙活一阵子了。” 若萤挑了挑眉,眼前闪现出李祥宇的面容,一本正经之中,分明闪烁着几许世故狡猾。 也许这就是成亲与不成亲的区别。凡是经历过男女qg事的,好像都带有这种意味不明的气息。 仿佛是偷吃腥的猫,比起还在吃奶的小猫崽子,自然是要老练活泛些。 若萤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上巳节上的遭逢。教书的先生,学问是肯定够的,又是个管人的,心眼儿怕也是不会少。 年纪轻轻就坐到了训导的位置上,可见对于人情世故和裙带关系之类的,也是懂得的。 只是很可惜,这么一个叫好声不绝c似乎无可挑剔的人物,居然会没有孩子! 这对他的面子里子,都会是不小的打击吧,不管问题是否出在他的身上。姨妈的心情是可以体会的,而母亲的紧张也是能够理解的。 此事必须要办,而且一定要办好c办成,还不能拖延太久。 见她不语,红蓝就知道她有所犹豫,于是便丢出些抛砖引玉的话来:“照我说,这是个得罪人的好事。不说人心隔肚皮,要让彼此相信,本来就不容易。就说这第一条吧,:必须是良家女子。正经的人家,有几个爹娘肯让自己的闺女做小的?就有愿意的,要么就是穷得吃不上饭的,像当初钱家卖掉的那几个闺女。要么就是家风有问题的。奴家觉得吧,三娘应该抽个空,去人市上瞧瞧去。” 人市 若萤皱了下眉头。她不是不知道这种地下市场的存在,但是却不想去接触。那样凄惨的场面,会令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而痛苦。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红蓝,你能明白吗?” 红蓝听明白了,点点头:“四爷是个菩萨心肠。所以四爷还是觉得你情我愿的这种更好?” “红蓝。”若萤将笔搁在青石笔架上,扭头问红蓝,“你在这个家,住的还习惯吗?” 红蓝怔了一下,很快地做出了回答:“是的,四爷,很好,很安心” 比起曾经的饫甘餍肥,而今的粗茶淡饭自然是没法比的。但是,她却宁愿过这清贫简朴的每一天。 三老爷和三娘把她当成家人,有什么活儿都会指使她做,做的不好还会数落她。搁在从前,这几乎是想象不到的事情。对比之下才发现,曾经的所谓谦让礼恭,不过都是些虚情假意。 只有到了这个家里,才真切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样。 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却都保持一致地替她保守着那个秘密。在这个家里,她是个新人,是明明白白白纸黑字写在黄册上的一个名字。 昌阳奴,红蓝,女,高四尺八寸,肤白,左眼下有芝麻痣一 她虽然未脱隶籍,在她看来却不是可悲可耻的禁锢。恰恰相反,这个家乃是她的身家性命得以保全的唯一的依靠。 “钟家二老太爷把奴领进门的时候,奴什么也不懂。经过这么多年,祖籍何处c本姓什么,统都忘记了。在那个家里,每一日都过得提心吊胆。不被当人看,随时都有可能被发付出去。就算勉强能留下一辈子,也不过是只得了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心里头一辈子都是战战兢兢的。而今回过头去,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悲。可是这里就不同,完全不同。奴喜欢现在的生活” “你这年纪,说一辈子还早。人心易变,一时说一时的话。” 若萤一边写字,一边慢慢询问:“红蓝,你今年多大了?还不到三十吧?” “刚过花信。”红蓝老实地回答说。 若萤嗯了一声:“对于将来,你闲来还是要好好斟酌斟酌才好。已经不是懵懂的年纪,凡事清楚一点比较好。想怎样,想要什么,自己得有数。自己吃不准的,四爷我会替你做主。若是遇上良人,想离开这个家,跟我说,给你买个平民的身份,也不过就是花几个钱就能搞定的事情。只一样,他得是真心对你好。不然你曾经的苦,就白吃了。” 红蓝红了脸c潮了眼,低低道:“我知道。三娘和三老爷,还有姨娘大姑娘他们,都是好的。四爷说奴没出息也好,奴眼下哪里都不想去。四爷如果不嫌弃,就留奴家多吃几年闲饭吧” “这要是你的真心话,由你。”若萤捉起墨条,研了两下,“你该知道,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有些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得过且过,我还是能够容忍的。我只怕你们太过拘谨,该说的话反而不敢说了。” 红蓝体谅地笑道:“四爷放心,奴家明白的。四爷不是个没主见的,凡事大度能忍,真要是忍无可忍了,也断然不会容许给人白白欺负。” 要真是怯懦胆小的,哪里做得出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不说别的,现在街面上的汪屠爷儿俩,自打被四爷拾掇了一顿后,可是老实多了。但要是说四爷用了什么手段,那爷儿俩却是不好说的。 说什么?说拼命四郎自己捅伤自己,然后嫁祸给汪大胖? 还是说四郎发癫不想活了,自己推开王大胖冲向疯马?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即使是瞎子,也看得出谁是谁非吧。 连自己都敢毁伤的人,怕什么? 连自己都敢毁伤的人,惹不起。 “四爷的意思,奴家明白” “你明白就好。既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凡事就不要过于荫蔽。就算是说错话c办错事,终归还是一家子,明白吗?” 若萤转过脸来,幽深的目光像是深泉,有着沉淀一切的神奇魔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6章 年末琐事 红蓝的心神就恍惚了一下,一个奇怪的念头转瞬而逝。 假如她再年轻十来岁,或许,她会爱上这个孩子。刚强而不失温柔,体贴而冷静,够宽容也够辣手。似乎永远都不会迷茫c不会懈怠,跟着他,似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惧怕。 四爷 在她顺口做出如此称呼的那一刻,心下已然是充满了敬畏与崇拜。这孩子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棵大树,可以依靠而又不离不弃。 若萤漫然扫了她一眼,和颜悦色道:“就像是上次鱼塘的事儿,你就做的很好。多亏你提醒,才没有绕弯路。” 红蓝眨了下眼睛,一下子便想起了鱼苗中毒的那件事了。 彼时,其实她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怕自己的那一特长会给这个家带来阴影。当她决定以“红蓝”之名重新自己的人生时,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忘记过往,更加要忘记自己“毒娘子”的这重身份。 当看到若萤盯着一堆死鱼,虽相距遥远,她却依然能够感受到小主人竭力克制着的愤恨与难过。 她无法再坚持下去,那一刻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她忍不住从旁点拨了一下。 事后,她既悔又怕了很久,不清楚若萤会如何看她,也不确定知根知底的叶氏等人会如何看她。这家人表面上的若无其事之下,究竟是真心维护c还是小心提防。 这些疑问,就在刚才,被四郎的一句肯定给破解了。 你做的很好。 四郎并未因因她的特殊专长而敌视她,反而对她认同有加。 红蓝难抑激动。从来不知道被人肯定会产生这么强大的力量与勇气。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意义所在——被承认c被信赖c被依靠。 她并非废物一个,不是个只会吃闲饭的。 “转过年来,你也跟着腊月他们学着做蚊香吧。我想把这个事情慢慢扩大。薄利多销,终归不亏本就行。等他们慢慢习惯了使用这东西,夏天里就能清静不少吧。一到夏天,到处烟熏火燎的,呛人不说,到底不大安全。” 红蓝点头称是:“可不是呢。到处都是草垛c草席,一不小心被风吹落火星,可不是很容易走水。” 烧一盘蚊香,能得大人孩子一夜安眠,省却多烧起夜捕蚊的烦恼! 四郎是个宅心仁厚的,嘴上讲着小人之利,其实心下却记挂着那么多人的安宁太平。 这样的胸怀,就是个活了几十岁的老头子,都未必会有。 “决定了吗?”这一问似乎有些没头没脑,“李家那边,你是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 好好地,怎忽然又跳到李家了?李家什么事? 红蓝猛然间就彻悟了,瞬间从脸到脖子,火烧火燎地一大片。 “四爷,你” 若萤点点头:“现在想到了?来得及,现在开始想,你到底要不要去。” 去做李祥宇的小妾,终身有靠,还能继续得到三房的关照维护。这对于孤独无依的红蓝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未来了。 “这这”红蓝磕磕绊绊的同时,还有些啼笑皆非,“四爷,你怎的会这么想?” “离开这里。其实你心里是很想离开这块土地吧?李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不是什么刻薄人家。你又是大家出来的,说话行事都有数。不像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股子寒酸味儿。你虽然过去给他做妾,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容许他们欺负你,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你虽然比他大了几岁,对严家姐姐来说,却并非坏事。至少,她能得个安心。不能生养的她,起码还有青春和容貌能够博得丈夫的喜爱。找个年纪大点的放在屋子里,凡事能够帮忙打算c考虑,若能再多些体贴宽容,那实在再好不过了” 她说一句,红蓝点一下头,听到后来,差点忘了自己的立场,赞不绝口道:“是,四爷想的周全” 将两个家庭的每个人,全都考虑进去了,每个人的取舍得失,全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不得不承认,四爷就是四爷,心胸之宽广c思虑之缜密,叫人叹为观止。 但,即便如此,红蓝到底还是坚持住了自己的心。 “奴家没有这种心思,如果非要奴选一样,奴只想留在这里。” 若萤想了一下,笑着摇头:“你呀,你可以把话说得更委婉些。枉费四爷我一番苦心,你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 “四爷才刚教奴家要守住本心,奴不想说谎。” “死心眼儿。有爷给你撑腰,你怕什么?”顿了一下,叹口气,道,“算了,随你。你跟其他人不同,应该能够看得透生死c看穿荣辱。前世种种,虽不必耿耿于怀,但也该总结教训。生命只有一次,不妨活得洒脱一些c自私一点。就有恨意难消,也大可不必争在朝夕。有些挫折,也许反而使收获也不一定。人在做,天在看,时辰一到,报应不爽。” 红蓝默然不语。 “你不去,我也没有办法了。这个事情,得靠三娘一个人操心了。” 红蓝张了张嘴,小心问道:“四爷还忘了一个人四爷不觉得,冯家姑娘挺合适的吗?” 此话一出,就见灯下的人沉静了半日。 红蓝大着胆子继续道:“在奴家看来,冯姑娘是个可怜的。论行事c说话,也不是个轻狂的。虽说前头出于鲁莽,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念在她年纪还小,还是可以原谅的吧?都这么长时间了,前头迟迟不肯给个明确的答复,倒像是忘了她似的,可见是不大愿意让她过去孙家的。要有个好的去处,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冯家,还是冯姑娘本人,不都是好事情吗?她既念着三娘的好,过去之后,哪有个不好好做人的?要说放心,只要李家大爷不嫌弃她的脸,相信大少奶奶必定也会愿意的” “红蓝你同情她,我知道。但是她跟你不同。你的事,我可以一个人替你做主。” 若萤目光沉沉。 红蓝想了一想,笑了:“是,奴家明白。” 冯恬不是一个人,她有亲爹后娘,还有身后冯氏一族。即使是爹娘都没了,还有大太太冯氏这个亲姑妈在,只要有一个嫡亲长辈在,别人就无权干涉她的生活与生命。 “要说可怜,她确实很可怜。你看你们家三娘素日对她,还不够好吗?要是冯家人敢说不要这个孩子,你们三娘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要了来抚养。你们三娘那个人哪,胆子小c顾虑多,爱虚荣要面子,但同时心肠和耳朵又是最软的,经不起别人说好话,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吃的省出来接济别人。” 母亲之所以未将冯恬列入考虑人选,就是因为早就看清了婚姻的实质,哪里是简单的夫妇二人的事情,分明是家族与家族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而且,此事最要紧的地方,还是当事人的心意。驴不喝水不能强摁头。照我说,冯恬不是不可以,只要她决心足够坚强,一切都还有商量的余地。凤凰涅磐方得重生,她若是没有再次投火的勇气,一切都免谈。” 红蓝感到匪夷所思:“照四爷这么个说法,只怕很难吧?” 买个妾本来是可以很简单的事,怎么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呢?要这么着,干脆不要考虑冯姑娘算了! 若萤冷冷道:“她没有勇气?当初怎么就敢当着老少爷们的面,拼死拼活都要给人做小妾去?这个事,红蓝你记住,我没有必要上赶子地去求她。” 红蓝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是的,四爷。有再一,就有再二。她要是能跟上次那样,再来一次的话,亲自来恳求三娘和四爷帮衬扶持,咱们就可以放心地助她一臂之力。” 给人做妾算不得光彩,但是给李家做妾比给一个无信无义的县丞做小,显然更光明一些。 世间事,不怕想,就怕比。比一比,得失立现c利弊了然。 “这个话,你不妨给她透透气。不要说太多,点到即止。” 在保证自身干净的同时,别落一个逼良为的把柄给人咒骂。 红蓝明了地点头道:“奴家知道了。至于冯姑娘如何决断,咱们不参与。何去何从,单看她自己是怎么打算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氏一边忙年,一边暗中忙着为李家寻访合适的姨娘人选。借着年底的两个大集,很是询问了几家,可惜经过几番筛选,总是感到不对心思。 叶氏不免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让若萤代笔写给唐氏的信中,详尽地告知了经过,并安慰唐氏且放宽心。趁着新年里人多嘴杂,她一定会多方打听的。 小年那天,钟若芹和钟若荃哥儿俩过来请安,顺便带来了老太爷的口信,说是除夕祭祖,要老三和萧哥儿都去。 难得当家人这么郑重地提出要求,纵使叶氏对自己的公婆再多不满,也不由得有些小小的激动。 于是,赶紧地给爷儿俩准备像样的礼服,从首服c衣服c足服,上下一身新。 衣服是常见的深衣,由叶氏和香蒲亲自裁制。对于老三来说,一年当中能穿上这身衣服的日子实在是屈指可数,但是没有的话,还真是会显得家境寒碜。 因此,衣服虽费料子,叶氏还是咬牙狠心给置办上了。 首服是很寻常的幅巾,足服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青布布鞋。只是这一身新鲜披挂上身,愣是让老三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蒲满眼都是星星,一个劲儿抚摸着老三的身子,怎么看都像是看不够似的。 “我就纳闷呢,为什么爷这些年长残了?记得以前,爷可是帅气得几乎没有朋友呢。敢情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是姐姐不肯拾掇你,才让你灰头土脸地” 老三被妻儿老小围在当中,颇有些不知所措,咧着嘴只管傻笑。 若萌翘起大拇指,冲她爹直眨眼:“爹,好看!” 叶氏便将同样一身崭新的若萧拉过来,爷儿俩并排而立,挺胸抬头地,看上去倒也十分精神。 叶氏满意地点点头,表情却越发地严肃了。一边替丈夫和儿子整理衣裳,一边做着嘱咐,比如说要多听少言c多看少动,切莫扎咋呼呼装好汉,更不许自高自大c自轻自贱。若是不知道说什么,就索性闭紧嘴巴,也省得一开口漏了自己的底细,给人瞧不起。 二十四,家中盘账。 腊月叫上高驼子过来了,和叶氏以及若萌一起,将这一年的进出项从头到尾仔细审核了一遍。 这日,朴时敏也下山了,在后头客厅里烤了一天的火,一个人下了一天的棋。 其间,跟着去西边菜园看若萤射箭,冷得整个人都要缩进衣服里。若萤看不过去,硬是逼着他也射了三轮,直到他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方才罢休。 回来后,他就端着茶点,一头扎进了浴室里,足足泡了半日。 红蓝前前后后伺候着,顺便跟若萤汇报着前厅的盘点进行情况。 冯恬午后过来坐了半天,跟若苏一起做了会儿针线。 红蓝过去添茶倒水,陪着说了会儿闲话。遵照若萤之前的嘱托,说话间就隐约透露出李家要纳妾的事儿。 冯恬便不小心给针扎了手,此后好一会儿,她都没再说话,到底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恨c还是妒。 再后头,红蓝过来后院,交给若萤一包钱,说是柳公子做蚊香该得的份儿。 若萤早听说静言二十六要启程回家,于是便揣了钱包,于傍晚时分去了一趟惠民药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7章 静言思之 惠民药局已经呈现出放假的状态。过年期间,只留下一个医生值守,其余人等要等到灯节后才会正式上班。 值守的医生是当地应役的医户。差事当得好不好,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切身的利害关系。唯一期望的,就是服役当中,别出诸如先前洪灾啊c瘟病啊之类的大事,安安稳稳地把日子熬完,自己就解脱了,就可以回去开自己的药铺c赚自个儿的钱去。 两下子一照面,黄柏生先就瞧见若萤怀里的瓷坛子了:“是什么好吃的?” 若萤没有躲闪,由着他将坛子夺过去。 拔下盖子,只见红彤彤的一片,一股子说不上是什么的味道直冲囟门。 黄柏生眉头紧皱:“这是吃的?什么玩意儿?” 原谅他虽然尝遍百草,可愣是分辨不出这个味道。 若萤笑而不语,转头吩咐无患,把坛子抱去厨房,用干净的筷子捞一片出来,细细地切了端上来。 无患领命下去,工夫不大,端过来一碟子白菜片。 一屋子的人便都盯紧了这盘子小菜,只见红红的仿佛是某种颜料,当中夹杂着萝卜丝c韭菜,红红绿绿的倒是蛮赏心悦目的。仔细闻的话,除了白菜的清甜味儿,似乎还有海鲜的鲜香。 若萤夹了一筷子,送到静言的嘴边,见他毫不犹豫地接了,不由得就是微微一笑。 这是静言第一次吃这种腌白菜,微酸c脆甜c火辣。冰冰凉,随后口腔里c喉咙间,仿佛燃起了一把火,整个人都为之沸腾得颤抖不已。 今天原本很冷,就这么一片白菜,居然就有了驱散严寒的威力。 他忍不住张嘴哈气,一如放火冒烟。 边上的若萤笑弯了眉眼,只管拦着,不许他要茶水喝。 “水”静言弱弱地央求她,“头都要昏了” 黄柏生瞅着新鲜,当下要了筷子来,也尝了一块。 饶是有静言示范再现,但他还是给那种前所未曾有过的感觉给震撼到了。 师徒两个,约莫有半盏茶的工夫都没吱声,望着眼前那一碟泡白菜,神情是既爱又恨,明明都在吞口水了,却迟迟不敢落筷,大有食之无胆c弃之可惜的意思。 倒是若萤,不紧不慢地口接一口地,将那一碟子的腌菜都吃完了。小脸辣得绯红,神情却极为享受。 终于,那股奇异得吓人的感觉过去了,黄柏生咂巴咂巴嘴,果决地伸出手去,又拈了一块送进嘴里。 “好,好!这倒是个下饭的好东西!那一坛子是给我的吧?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若萤笑道:“你老倒是个有眼光的。为这东西,足足忙了我一整年。统共也就腌了二十多棵白菜,你要敢说不好,那才叫没见识呢!” 听她这么一说,又联想到她的为人,向来不是个善于夸夸其谈的,黄柏生不由得好奇万分。 在他的一再追问下,若萤便将这番柿子的前世今生做了个大概的介绍。 从开始跟徐图贵逛街,偶然间发现几棵种苗,然后经过仔细的保存,于第二年经过选种c育种,逐渐地提高产量,相信明年,就是这番柿子的一个丰收年了。 说白了,这开头几年,是关键期,要想后期扩大种植面积,必须得留有足够的种子。 听她这么一说,黄柏生恍然大悟。他曾在三房的菜园里见过这东西,当时问过,只是若萤不肯说,而别人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萧哥儿只说这东西“咬人”,嘱咐他千万不要碰。 黄柏生就怀疑这东西有毒,有心想要弄点来研究研究,奈何三房的人看得紧,根本不给他做贼的机会。 黄柏生也知道若萤一向心思奇巧,但是却没想过这东西可以食用。 相信萧哥儿所说的“咬人”,就是那种烈火一般的感觉吧? 确实很新鲜! 但是对于若萤的计划,他却持怀疑态度:“你还要扩大种植?小心出力不讨好。这么奇怪的东西,看着就怪吓人的,谁敢吃?” 若萤不以为意地敷衍道:“我想吃,行了吧?” 她看着静言,见他似有所畏惧,就知道要他接受这东西,还需要些时间。 她心下不禁有些失落。 黄柏生眼尖,倒是瞧得分明,故意砸着舌头道:“小四儿送的,都是好东西。傻徒弟不懂最好,省得狼多肉少跟我抢。” 他从若萤的态度中,依稀窥探到了某些信息。 她想扩大种植,却又并不担心乏人问津,显然,这小子心里有数。这家伙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既辛辛苦苦弄出来这东西,就不会随随便便扔到大街上,让那些有眼无珠的践踏。 在她心目中,谁有这个资格享用这种金贵? 别人不清楚,他黄柏生却是心知肚明的,这腌白菜势必会出现在李家的饭桌上。 而一旦这东西被李府的夫人所接受,接下来,李夫人又会与谁分享这稀罕物呢? 越往深处想,黄柏生就越是心惊,同时也越发地感佩。 似乎就在此时,他才终于发现自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会对钟四郎倾注那么多的关注?不论是有意c还是无意,关于这孩子的哪怕是只言片语,都会牵动他的心神? 他似乎找到原因了。 就是这份心劲所致。如果只看到她的模样,就会很容易地被她的年龄所迷惑,从而错过她瀚海一般的内心。 蛟龙得,终非池中物。 四郎给他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交付完了泡菜,若萤从怀里掏出那包钱来。 静言接过来,顺手递给无患。 无患掂了掂分量,眉开眼笑道:“公子,小的也帮忙了,回头你要多赏我几个钱买油饼吃。” 静言笑着点点头,捧着几本书往后头走。若萤跟着他,一直进了隔壁的卧房,一边看他拾掇炕桌上的文具,一边跟他说话。 问他都准备的怎样了?路上要在哪儿歇宿?年底人心慌慌,小心彼此错拿了行李包袱。以和为贵,相互包容些,别跟人因为磕磕碰碰而吵架斗狠。到处都在下雪,地面滑,小心别摔倒扭了腰; “过年你都十六了呢”若萤像是忽然间想起来似的。 静言背对她正在叠衣服,闻言顿了一下,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便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就坐在南窗下的书桌旁,端端正正地,手上旋着一只毛笔。窗外的一方阳光将她勾勒成一尊雕塑。朦朦胧胧的,像是尚未完工,含着几分神秘与寂寞,如同山行孤旅c月泊野水。 他便恍惚想起她初见时的模样: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固执地不肯扎那天真可爱的鬏鬏,学着大人的样子,挽了个顶髻。阔大的空顶帽遮掩了稚嫩的容颜。 起初他还觉得这孩子有些有趣儿,但等她一开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的离谱了。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坊间总是评价说她是个寡言古怪的。因为她不能说多话,不然,她的表里不一就会暴露在世人面前。 没有哪个果实,可以在外皮还是青涩的时候,内里却已经成熟。这种果实,无疑是可怕的。 他知道她读书多,但是光凭读书万卷而无实际经验,是无论如何也成就不了那种世故深沉的。况且,才不过是是个孩子,就算从娘胎里开始读书,这十来年下来,也决计达不到她的这种水平。 更何况,听说她以往根本就是个凡人,平凡得掉在地上都捡不回来。从昏聩到天资过人,她只用了一场昏睡就完成了。 这个事情,他早就感觉到了,三房的人在刻意地淡化这些事情。他能够理解叶氏的心情,哪个做父母的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怪物。平安才是福啊! 她跟谁都不大亲近,有时候看着笑眯眯地,似乎很和气,但他却明白,那不过是她的一层保护色。 她惯会用这些障眼法。 但她却跟朴时敏非一般地亲近。有时候,静言觉得她看朴时敏的那种眼神,就好像在端详镜子里的自己。 他隐约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不寻常,也许,正是从朴时敏替她招魂之后开始的。 细细想来,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朴时敏的本事,他也只是听说的多c亲眼目睹的少。所谓天才到底是怎样的不同凡响?这个事情,若萤或许已经有所了解,而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尽管他相信,若萤不会瞒他。 这是种折磨人的感受,明确她不会欺骗,但是感觉中她却是一天天地离自己远去。 不知道是她走得太快,还是他固步自封。 唯一能够感受真切c有所安慰的是,她还在眼前,触手可及。而且比起从前,更加的耐端详了。 这半年下来,她长高了一头不止。之前坐在那张椅子上,双脚还是悬空的,而今,竟也能够着地面了。 长大了应该值得高兴,可是他心底这一丝丝的惆怅是个什么缘故呢? 正怔忡间,就见她抬起眼,状甚无意地说了句:“今年回去,家里该给你说亲了吧。” 静言的身心随之颤了一下,瞬间血气上涌,颈面腾然烧成一片。 “柳思之,柳静言,总是喊你的表字,都忘了你已经是行过冠礼的人了。也许很快,你就要长留济南,想要再下来一趟,可就难喽” 匆匆春又归去,忽忽一年没了。很多事都还没有开始筹划呢,就要发生了,人就老了,一辈子就过完了,不知不觉地,连让人自我麻醉一阵子都不行 静言慢慢坐在炕下的杌子上,一时间心中空茫,又有些不能禁的凉意。 她的话总是那么地能煽动人心,总会戳中内心最脆弱的那一处,不给人以自欺欺人的机会。 她平日里的不言不语不是不明不白,恰恰相反,很多事,她早就看透c看穿。之所以不说,莫非是在给人以机会改变,或者是修正? 她总是这样,如果对方不肯走过来,必要时,她才会走过去。 她总是不急不忙,是的,时间于她而言,还很充足。别人用一辈子都未必办得成的事,她已经做到了。 不能走得太快,不然很容易变成孤独一人。她需要同伴,为此,她必须要给予同伴足够的时间来追赶。 因此,这让她看上去就有了闲庭信步一般的从容与镇定。 回头看经行,总是轻松的。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仄。他想开句玩笑缓和一下这份不适,想反问一句“其实你不也一样”,可这话才刚冒出头来,瞬间又给自己否定了。 她跟他,确实是不一样的。 不光是跟他,跟身边c乃至天底下的所有女孩子,都是不同的。这份不同注定她所选择的是一条崭新的道路,步步惊心c处处不满陷阱与荆棘。 她要的是出世入仕。 婚姻这种事,至少目前来讲,也许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眼下她所拥有的一切,或许不过十将来一飞冲天后,毫不犹豫地全盘捐弃的窠臼。 他只敢想到这么远c这么深c这么可怕。至于她能看得到多远c多高,他全然不了解。 但他从未曾怀疑过她。一个能够跟桀骜倨傲的外祖父谈笑风生针锋相对的人,总是不会太差的。 肯定是比他还要强的。 他并未因此感到丝毫沮丧,只是越发地担心。 她已经不止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了,他实在不希望有下次。 天妒英才这样的谶语,希望能在她这里破个例。 寿不假年这样的诅咒,希望她能有足够的力量化解。 但不管怎样,他都会守护在她身边,一世不离不弃。 “李二哥写信来,说重阳节那天,依依表姐办了笄礼。听说你们家请了不少的贵客,很热闹?” 看来柳杜氏对这个外甥女十分器重,排场那么大,不外乎是给郑依依扎架子c树人气。 就算是亲闺女,也不过如此吧。 静言点点头。 彼时他也在,亲睹了整个的及笄过程,见证了依依表姐从孩子到成年的这一人生重要转变过程。 不过是经过了一场洗礼,换了两身衣裳,换了个发型,他忽然觉得依依表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那一刻的惊艳与心悸,至今仍清晰如昨。 但是,与那场盛大热闹的笄礼同时进行着的,是眼前这个人的生死未卜。 那时候,她在哪里c经历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后来也无从知晓。 她将一切都涂抹得比纸薄c比云白,仿佛只是贪玩忘归,仿佛此行只是问津桃源,仿佛真的是去了天上一日世间百年的未名乡 他强迫自己相信她,相信她的话c她的笑,都是真的。 不然呢?除了相信,还能怎样? 他明明知道的,真相一定是血淋淋的触目惊心。但他不能揭破,他得同她一起,将伤痕累累化作坚硬的盔甲,守护亲朋的安宁与祥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8章 认祖寻亲 他不是没脾气,他的幽怨无人能解。他为自己的无能自责,为别人的横加插入感到不忿。 他可以忍受李祥廷的单刀直入,却怎么也受不了朴时敏的粘粘糊糊。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很嫉妒那个阴阳生,可以孩子气十足地表现出自己的需求和不满。每次当他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或者是扭着身子不肯迁就她,她总是能够软语温言地贴上来,安抚他c开导他,而丝毫不会感到不耐烦。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在心里攥紧了拳头,严重地逼视那个人。 明明比他们都大,却要做小儿的姿态,简直太可恶了! 若萤为什么看不穿呢?她明明那么聪明理智的,为什么就是看不穿阴阳生的小伎俩呢? 一直都觉得她有些冷,容不得狎昵亲近,却是他看错了。看着她拖着朴时敏的手,笑眯眯地样子,看着她和朴时敏并肩促膝的样子,他就没办法心平气和。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因为她对他太过信任,相信他不会出错c不会背叛c不会大动肝火,相信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能够平静以待,所以才会将目光更多地投向外面? 他忽然就有个冲动,想要起身走过去,揽住她单薄的双肩,跟她说点什么。 只要她不讨厌,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搭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心下有股力量驱使着他站起来c走过去,不管以怎么的心思,只要能触碰到她c感知到她的温度,就好。 然而,她忽然开了口,问的却是别人的事。 “杜先生近来可好?” 静言才刚腾起的心,倏地又沉了下去。 杜先生?是在问他外祖父的事情吗? 杜先生,多么客气的称呼!多么意味不明的称呼! 无可指摘却又让人深感不妥。应该是相熟的,却又这么地疏离;似乎是亲热的,却只能感受得到清冷;理当是满含关切的,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别有用心; 难以捉摸的心思,不可预测的下一步,这就是若萤。 世事在手,如同抟丸。 可他却又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就好像无法挣脱开她对他的约束。 “还好。仍在待诏。可能年后就会回京。” 那是他的外祖父,却是他从来都不了解的最亲的亲人。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也鲜少跟他平心静气地谈过话c交过心。 即使是隐居芦山,在他心目中,也仍旧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才高八斗c天下妙手c曾经的帝师c执拗无比,这就是他的外祖父,世人所谓的清正刚廉,在他看来,却是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因为他姓柳,因为他是医户之子,所以如路人一般不被待见。 他从来不清楚外祖父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却很高兴,这个自命清高的老人家会对若萤另眼相看。 看他跟若萤拌嘴斗法,看他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看他一反常态地大呼小叫,他觉得自己所受的冷遇,全都是值得的。 一个人,不会有那么多的热情对待每一个人,就好像火山不会一直燃烧,暂时的沉睡只为某一日的喷发。 他做不到的,若萤替他做到了。看着那一老一少言笑晏晏,他觉得弥漫心中数年的阴霾,正在一片片地散去。 他得不到的,只要若萤能拥有,就好。 “他要是回京,你们岂不是要跟着一起搬走?” 若萤的口气始终是淡淡的,像是话家常。 静言于是就觉得自己才刚的心乱如麻,都有些无聊。 “不,到时候会有老家奴陪同前往。京里的老宅里,还有不少使唤的人。外祖说了,不用我们操心。” 若萤嗤笑了一声:“操心?落到井里都能给自己找块干地儿的人,当真体会得到别人的关心?话倒是说得好听!” “” “你莫不是当真了吧?”若萤哂笑道,“你果然好脾气,静言。这么多年,我都怀疑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一想到那老头子,她就心气难平。 那老头子的所作所为,简直任性得天怒人怨。 记得那天是腊八,是她回乡不久后发生的事。 杜先生终于告诉她说,他要走了。当时她没说什么,回家来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母亲。 于是,次日一早的腊八粥,就由母亲亲自送上了山。 母亲在杜先生寄住的禅房里待了很久,而若萤也在门外守候到手脚发麻c浑身冰冷。 杜先生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母亲压抑不住的悲苦怨愤,让她彻底想通了某些事。 而母亲斩钉截铁的那一句“我就是穷死c饿死,也是叶家的鬼”,让杜先生跟着抽泣起来。 两下子似乎谈崩了,临走时,母亲狠狠甩出的那把涕泪,满含着决绝的意味。 她能理解,不管是杜老头,还是母亲,抑或是千里之外的柳家孀妇c静言的母亲柳杜鹃。 但是理解不等同于原谅,而无法原谅也不意味着就要改变。 上一代及上上一代的恩怨,不是她一个晚生后辈所能消弭的。况且,她并不认为母亲的决断有何不妥。 生计艰难的叶家嫡长女,这样的身份远比官宦世家的卑微庶女来得体面。 所以,她觉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杜先生很有些滑稽可笑。 而她,并未掩饰这份心情。 果然,她一笑,杜先生就恼了。他一着恼,伤心就去了大半。 若萤质问他:“一定要个名份做什么?没有那字面上的象征,难道本质上就没有瓜葛了?现世的人,永远都那么愚蠢。何谓好事?何谓不幸?” 就如同三房之与钟家,分分合合,不过都是瞎折腾。那份血缘羁绊不死不休。 “真爱的话,不论天崩地裂,都要争取活在一处。相反的,若是恨到无法共存,不妨想办法弄死对方,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爱不得c死不得,就这么备受煎熬着,可不是报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言不虚。 杜先生瞅着她的神色,不无小心地问她:“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有道是病树前头万木春,我是不是比你聪明?我真是不明白,当时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能想出那么愚不可及的主意来?你是有多骄傲,竟连自己的后路都给封死了?你是猪油蒙了心,才干得出那自掘坟墓的蠢事来么?” 杜先生以袖掩面,羞愧万分。 他再没想过,后院女人们的斗争竟然会那么地残酷激烈。 正室赶走了妾室,唯一庶出的儿子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染疫病死。杜氏就此断了香烟,而他便是造成这一切后果的元凶。 “我见过那个小舅舅。”若萤放缓了语气,“在梦里。如果没有那个梦,我都不知道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娘说他长的像外祖母,而我长的像那个小舅舅,所以说,我跟外祖母也有些相像,尤其是这对眼睛。听说当年,你就是因为这双眼睛的颜色特殊,才对她上了心” 杜先生越发伤感。 若萤喃喃道:“你这老头儿真可恶啊” 不仅导致了整个家庭的破裂,给三代人带来无法弥补的创伤,更让她为这既定的真相焦躁了那么久。 心仪暗恋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兄长!这下好了,亲倒是亲了,却没法子再往前一步了。再好c再亲,最终也只能是别人的归宿。 就因为中间相维系的这点血脉,导致她的母亲终其一声,都要受到另一个女人的鄙视与打压。 说是嫡庶有别的错,其实说到底,还是这老头儿犯下的过错。 “叶家二娘,钟氏三娘,那可是得到过县里表彰的‘义妇’。类似的荣耀,也许以后还会有c有更多。凡人总有趋吉避凶的本能,为一个卑微的名分,放弃大好的前程,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吧?”若萤冷冷道,“本来我可以不告诉我娘的,就让你悄悄地走掉好了。事后,即便她会有所后悔,但是鞭长莫及,一番望洋兴叹后,慢慢地也就不了了之了。” 要不是看他一把年纪,要不是可怜他c可怜彼此之间的那点血缘,她何须如此纠结! “够了,做人不要太贪。你若真想做弥补,我建议你最好是曲线救国c借花献佛。以后,在我和萌六的身上,多下点功夫,多表现出一些诚意来,或许还有机会。” 杜先生怔了一下,对于突然出现的那个“萌六”,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很快地他就想通了。 眼前这人,是他毋庸置疑的亲亲外孙女。而萌六,则同样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外孙女。 他曾经的妾,曾为他生养过一女一子。唯一的儿子夭折了,他隔了很多年才知道。庶出之女的下落,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弄清楚。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 妾室埋骨埋骨何处,庶子长眠何方,庶女这几十年的经历如何,这些事,他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 如果说这都是正室欺瞒所致,那么,作为一家之主的他难道就没有过错了? 这偏听偏信的毛病连一个王朝都能断送掉,遑论一个小小的家庭! 虽说唯一的庶女就在眼前,但在他的感觉中,这个阔别几十年的孩子,以及孩子所生养的两个闺女,跟他如同相隔了几生几世一般遥远。 钟四郎说,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但是,为什么近在咫尺的生者依然是触手难及? 不想他靠近吗? 也是,没有他,她们的日子一样过得好好地。他的存在,根本就不像他想的那般重要。 “萌六那里,我会对她负责。”就在他感到灰头土脸之际,若萤悠悠地开了腔,“所以,你只消做我一个人的功课就行了。” 听她如此大言不惭c自以为是,杜先生不由得又是好笑c又是恼怒,同时却又无法予以辩驳。 “你不是很能吗?自己说了算,随心所欲地岂不是更好!” 若萤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之意,一本正经地斜睨着他,神情凝重地问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我可以把这当成是你的态度和立场吗?” 杜先生心里咯噔一下子,表情瞬间就石化了。 他可是比谁都了解这小子的腹黑与狡猾,装痴卖傻c装聋作哑c假戏真做的本事,可是信手拈来c皆成文章。是一个能把稻草变成黄金,也能把活人说死的霸道角色。 跟她说话,要是敢不多留个心眼儿,回头给她卖了都不知道。 他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却愣是给她上纲上线到行为准则的地步。 放任不管,由着她随心所欲?这怎么成!万一捅破天,他该怎么办?可以不闻不问吗? 叶氏对这个孩子可是无比的倚重呢,要真有个三长两短,那还了得! 杜先生一下子清醒过来:“臭小子,你要挟我?” 若萤漫然扫了他一眼,目视前方寒烟疏林,神情澹澹。 杜先生就知道她心意坚决,难以动摇。 他不禁焦躁地直摇头:“你就不能安分一点?明明可以平平安安地走下去,为什么非要另辟蹊径?世间有路千百条,为什么非要走那条没人走过的?我知道你聪明绝顶,只是,任性总得有个限度” 若萤沉默了片刻,问道:“假如上天给你重生一次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假如?”杜先生笑道,“哪有那么多的假如!小娃娃,果然想法多。” 若萤勾唇微微一笑,没有再做解释。 一时间,二人缄默不语。 眼前山林苍茫,北风凛冽。远方松涛如雷,通天彻地。脚下村落寂寂c山路蜿蜒,禁断人行。 天地寥廓,让人心生惆怅c意气消沉。 记得前两年,他也曾坐在同一个地方,孤独地眺望脚下的土地。 前尘如烟,灰头土脸,何去何从连自己都不能确定。夜里辗转反侧c望月叹息,一度地想过要放弃,浑浑噩噩地老死南牖,或病死箦席。 那时候,多亏有钟四郎。不动声色地渗透进他的生活里,陪他孤独,伴他寂寞,以他从未见的堪称新鲜的琐碎言行,一点点地唤起他的关注,慢慢地在他心里注入专属于她的气息:神秘c博学c狡猾c世故c阴险 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走到而今,他的目光已经无法从她身上转开。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成长令他震惊c期待,更因为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注定他与她的牵连,不死不休。 他若是不想失去她,就不能坐视她任性妄为。假如阻挡不了她的脚步,是不是只有想方设法地替她去圆谎c补漏? 为虎作伥也好,同流合污也罢,终究他是无法撇开她不管不顾的。 也许,她早就算准了这一点。 不必要挟,无需恳求,大难临头之时,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孩子对人性之了解,已远超乎想象。对人心之把握,更是令人感到害怕。 听说她的箭术已经相当出色,那么,他是否就是她所瞄准的下一个猎物? 一旦被瞄准,将无处遁匿。 这孩子,当真一点也不可爱。 当他还在帮与不帮之间徘徊时,却听她悠悠地说道:“恍惚听我娘说,外祖母本姓严,祖籍就是山东地儿的?” 像是一团松雪跌落进领子里,杜先生激灵灵地打了一串哆嗦,面色霎时变得煞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9章 手足之情 若萤转过脸来,如初见般,瞅了他好半天。 杜先生死活不敢动弹。他很清楚,一旦他转开视线,就意味着他的失败。 但是,就这么死撑着,好像也不怎么容易。 此刻的他,就如同烧成灰的芦杆c灶台上的雪人。 而钟四郎就是那个主宰他去留的一口气。 “能告诉我她的闺名吗?” 若萤的嘴角沁出一丝笑。 杜先生瞧得分明,不由得瞳孔紧缩。 这孩子的这个小表情向来诡异,只要一出现,定是存了什么光怪陆离的念头。 他觉得头皮发麻c喉咙干涩,像是拴在青草上的蚂蚱,随便怎么折腾,终究难逃出生天。 他扭捏了一下,磕磕绊绊道:“严严以为” 让他稍感宽慰的是,四郎并未嘲讽他的异常,只顾自言自语道:“要说最有名的严姓,当属滨州所辖曲阜县内的严氏一族。现任当家的宗主,乃是曾经的国子监祭酒严以行,对吧?” 杜先生撑了撑眼眶,弱弱敌点了下头,低声嘟囔道:“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那是!世子府存了三四年的朝报,我可是一字不落全都看完了的!” 当然,这可不是简单的炫耀。 杜先生能够听出她话里的狠意。 “世子府”这个尊贵的c令人神往敬畏的所在,带给她的却绝非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相反的,却是无限沉重的压力与生死攸关的凶险。 九死一生的经历c当众受辱的隐忍c毁誉参半的声名 对一个孩子来说,都是极为伤神的负担。 而她却扛下来了。 是命硬,还是造化大?都已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已经爬上那些块垒棘柴所筑就的高台,以俯瞰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对于失败者而言,曾经的苦难都是羞耻。而对于成功者来说,曾经的羞辱都是锤炼。 所以他不敢小瞧这孩子,因为这些道理,四郎都懂。 他悄悄地偷眼过去,只见她的面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铺直叙。 “严以行育有一子一女。子名严雪梅,时任府学教授,与李知府的长子李祥宇即是同事,也是翁婿关系。” 杜先生嘟起嘴,又点了下脑袋。 “登州卫指挥使陈松龄陈大人的原配夫人严霜林,正是严以行的嫡女。严雪梅的嫡女,说给了李府的大公子为妻子。这位李府的大少奶奶,和陈府的陈夫人,乃是正经的姑姑和侄女的关系。也就是说,李c陈c严三姓本是亲戚。是也不是?” “嗯” 杜先生暗中开始擦汗。 “但是我听说,曾经有人想把自己的嫡女说给严雪梅大人?结果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死活不乐意,执意下嫁给了医户之子。为此,做父亲的感到尊严受到了打击,一努之下,公报私仇,怂恿自己出身不凡的学生,一纸昭文,改写了天下医户的命运,生生阻断了他们的仕进之路。” 说到这里,若萤突然笑了一声:“也许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许是另有打算吧?要说只是为了一桩婚事就作出如此草率荒唐的决定,换谁,都不会相信吧?是当真一时鬼迷心窍,还是说,这件事只是个幌子?” 她转向身边的人,想要寻求答案。 杜先生却只管耷拉着眼皮,看着脚尖揉搓着一块小石子儿。 不说?不说拉倒,以为她对那些阴谋阳谋很有瘾是不是! “圣上为宗庙之事烦恼多年,朝中文武也为此分成几个派系,中立派,保皇派,保守派。作为保皇派的你老因为人缘不好,干不过保守派。你那好学生怕你给人咔嚓了,就名为罢黜,实则保护的把你藏了起来。而你呢?出于某种私心,好山好水的地方不去,偏偏就选择了这个小气巴拉的地方。 这几年作茧自缚般的生活,大概不怎么舒服吧?虽然隐藏得足够隐秘,可是心里头仍旧惴惴地。毕竟,这山东地儿上到处都是你的仇人。李c陈c严这三姓,在这场宗庙拉锯战中,态度其实一直都在变化着。起初是保守派,为的是稳固社稷。而你老却偏偏叫嚣得那么厉害,也就怪不得他们烦你了。 但是近年来,天下既安,国富民强,圣上已经具备了明君的气质。原来的保守派们纷纷转移阵地,倒向圣上这一边。按理,你老应该感到安全了,可是我却听说,他们对你仍旧抱有恨意。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们都不是不知轻重因小失大的人,为什么独独对你百般看不顺眼? 要达成圣上心愿,此时就需要一个能够振臂高呼c从者如云的人物出现。跟着这杆大旗,大家顺水推舟地将圣上的生父c前鲁王请入太庙享祀。而这个领头羊,无疑就是你老。 只要抬出你老,一举数得。成功的话,大家跟着你吃香喝辣。失败的话,有你这个主犯承担全部责任。反正你不怕死,反正你无所牵挂,是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陈严三家不会笨得连这么现成的便宜都不捡。为什么迟迟不动?是看不清局势,还是单纯的就是不想让你老做这个时势英雄?” 若萤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道:“说到底,你老把人家得罪得太厉害了!严以行,严以为,他们本来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本来是前程无量的大家闺秀,到头来却给一个轻浮的家伙作了小妾。我相信,肯定不是因为人家姑娘品行不端,定是你轻浮躁动c色胆包天,欺负了人家” 明明都已经有了屋里人,却不能检点自己的行为;明明是个君子的模样,却非要干那贼寇的勾当! “因为一时的冲动,害得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不得不伏低做小。我要是严以行,我当时就能捶死你,你信不?” 杜先生已然是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一声。 面前的若萤抄手端臂,状若青松,凛凛不敢犯。 “你c你听谁说的?” 杜先生竭力想要守住一寸土地。 若萤嗤地冷笑道:“猜的!这种破事儿,你觉得谁会说?严家人,还是你?要不我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报应!活该!” 若萤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到底忍无可忍,飞起一脚,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踢飞出去。 石头砸中下方的一棵树,树冠上的堆雪轰然坍塌下去。 杜先生吓了一大跳,遽然侧目,看到她面色不善,更是吓得差点断了心跳。 要不是还顾念着彼此之间的那点血亲,那本该被踢飞的,可能就不是石头了吧? 印象中,她总是很舒闲,再大的事情,似乎挥手就能拂开。 在她眼里,似乎再坏的人,也有其可悲可恕的一面。 她的胸怀,一向宽广得令人无话可说。 眼下却被他气成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又无处发泄,像是误落蛛网的蝴蝶,而他,就是那只丑陋残忍的毒蜘蛛。 原来自己在她心目中竟是那么地阴暗不堪。以往的谈笑风生,都是强作欢颜吗? 在她一再遭受未知灾难的袭扰的同时,他自己不也在给她制造着困惑与伤害吗? 跟那些只会躲在暗处攻击的小人相比,他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偏偏他跟她又是那样的关系,她就有再多的怨恨与痛苦,也只能和血吞下,不然,还能怎么样? 能把他怎么样? 显然,她的鞭挞尚未结束。 “你真是老昏了。我就想不明白,后头你为什么还会想着把自己的闺女说给姓严的?你是生怕气不死严家人是不是?你告诉我,你那是故意的,还是当真不知道自己后院里的事?说,装什么哑巴!” 杜先生打了个哆嗦,冲口而出:“我我那不是想亲上加亲嘛” 然后,他就看到四郎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他怀疑他被骂了,但究竟是多么恶劣的粗话,他觉得他没勇气去追问。 “你的原配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外祖母的话,怕是从来不曾跟你抱怨过什么吧?一切都是太平的,所有人都是善良的,互敬互爱c好比娥皇女英大小周后?” 杜先生想了想,慎重地点点头。 此举又换来一记嗤笑:“当真是读书读傻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呆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大概就是这种吧?仕途风光,左拥右抱。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不怕给撑死!” “咚!” 突如其来的大响,吓得静言眼睛直眨。 他定定地瞅着眼前的若萤,不知道才刚她想到了什么,此刻看上去,她很是有些抑郁。 桌子上的一只拳头,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你不恨他?为什么不讨厌他?为什么你要吃他的气?都是你们,给他惯出了那些毛病” 静言用了一点时间来消化她的这番话,终于弄明白了那个“他”指的是谁。 若萤霍地抬起头,强调他说:“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往后不用搭理他!他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他以为他的三观很正确么?丈八的灯台,只照得见别人,照不到自己!” 她的眼睛里有刀剑纵横,素日的笃静深沉荡然无存。 也许,这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姿态,可是面对这似是而非的正常反应,静言只觉得心里难受。 他能感受得到她的怨恨c气愤。 他清楚地记得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所谓愤怒,是在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那么,她此刻一定是痛苦的。 “若萤?若萤!” 他终于有勇气伸出双手。 指端接触到的是一具极力克制着颤抖的身躯。 不能宣之于众的心情,不得不压抑的情感,他感同身受。 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变成了孤注一掷的拥抱。 “对不起”他低低叹息着,无奈又温柔,“怎么能恨呢?他不是我们的仇人” “可他却视你为仇敌。”回答掷地有声,且毫无妥协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若萤一直都在替我抱打不平,知道你心疼我。对不起。明明这种事,应该由我来承担” 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道出真相。总觉得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要好一些,起码不会有而今的痛楚与纠结。 “从头到尾,我只想着自己,一直都在自以为是,对不起” “你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果然,她无法抵挡这样的温柔。就仿佛前世欠缺了这样的情感,从心底想要更多c更多 因为他是静言,因为他是她的一见钟情,因为他是第一个朝她伸出手,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的人 不同寻常的心动与记忆,应当有着花开烂漫的经行。 而结果,却是如此地潦草荒诞! 心下如杂草蔓生,浑无道路。 同来不得同归去,故国逢春何寂寥? 原本以为能够紧握在手的珍宝,却原来是怎么也攥不住的沙。自信也好,自负也罢,最终,她都被这反复无常的俗世给狠狠地撂了一个跟斗。 “真的很讨厌,真讨厌这个样子” 她和他之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憧憬,也无法再往前一步。 她不甘c不忿,更不想屈从于这样隐晦的现实。 她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仰起头,双目之中膨胀着无需言说却一目了然的蠢蠢欲动。 危险而狂热,较之飞蛾扑火,似乎更加坚决。 静言听到自己的心弦“铮”地响了一下,似乎是断裂了。响应着颤颤袅袅的余声,有大片大片的黑暗正从心底翻涌上来。 他已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他完全能够看得懂那幽碧的瞳眸中所蕴含的意图。 他相信从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就预料到了这一刻。所以,他一直坚信,自己会从容以对。 但是眼下,他却只管惊慌着,手足无措地忘记了该有的反应。 心底翻滚着的,是什么? 期待,雀跃,恐惧,还有喜悦 那都是些什么? 静言,你喜欢我吧? 静言,你愿意和我好吗? 静言,我喜欢你。 ps: 不知道大家听说过一个词没有?“基因性吸引”,大概意思就是,一起成长生活的近亲之间,不会有吸引。但在成长过程中分离的近亲,重遇时,会产生强烈的吸引,这是生物学规律所决定的。 因此很多文学作品以及影视剧中,常出现这种狗血的情节。比方说曾经风靡一时的“蓝色生死恋”,“妹妹恋人”“水泥花园”。 还有啥?大家可以补充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0章 禁忌之恋 两道呼吸,渐渐混作一团炽热;四目相对,天地之间唯余彼此。 永远有多远,不知道。但在此刻,一瞬即永恒。 房门忽然被撞开,一个比暮色还深的黑影一只脚门里只脚门外,只略微顿挫了一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南窗下,一把攥住了若萤的一只胳膊,冲着对面的静言直通通地质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没有人吱声。 若萤还在震惊之中,静言紧抿着嘴唇,面色铁青。 朴时敏便使劲地拽了两下,没能拽得动,再次命令静言:“放开她!” 静言皱着眉,同样冷冰冰地:“为什么?” 其实他想说的是“凭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气势就削弱了几分。 “叫你放手,你就放手!” 朴时敏梗着脖子不依不饶。 这孩子气的语气令静言越发不快:“你以为你是谁?” 记忆当中,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发怒。 朴时敏难得地口齿伶俐c应对如流:“你以为你是谁?” 听似鹦鹉学舌,却无端地戳中了静言心底的某处。 他不由得面色微变。 朴时敏见状,一把抓起他的手,愤愤地丢到一边,口中不无威胁之意:“你最好离她远点儿!别跟我装无辜,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哼!” 为增强这句话的威力,末尾处,他居然还补缀上了重重的一哼。 静言憋住一口气,发狠道:“知道什么?你不要信口胡说!” 朴时敏毫不示弱,当即给顶回去:“你明知故问吧?真要我说?你确定?我要是说出来,你觉得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话大是毒辣,若萤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赶忙伸手拦着二人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是要打架怎么着?” 朴时敏的出现太过突然,开始她还以为家里出了事,但听他的口气,分明是针对静言而来的。 这两个人平时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好歹也算是和平。别说斗嘴,就连脸都不曾红过。 今天这是什么缘故? 一错眼看到北斗正把着门框喘粗气,若萤就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呢。”北斗断断续续道,“才刚在还在卜卦,忽然一下子就丢下卦签跑了出来,小人跑那么快,差点没追上” 听到“卜卦”二字,若萤心神一动之后,禁不住就有些恼c有些头疼。 对付人,她不怵。但是应付一个能翻云覆雨的半仙,她确实感到力不从心。 “时敏,你别这样。”看到静言受到抢白,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静言又不是外人——” 话音未落,差点给他的牙齿咬到鼻子。 “你真让我说?”朴时敏指向静言,“当着他的面?还是说,让他自己说?” 说什么? 她?静言?什么事是她知道而静言也清楚的,却是不能公布于众的? 若萤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而朴时敏撂下这句狠话后,抿着嘴c沉着脸,拽了她就往外走。 眼前人影散乱,讶异声不绝,须臾工夫全给甩在了身后。 “朴时敏,你发什么疯!” 给拖曳了一段路后,若萤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使劲地在朴时敏的手臂上拍了两下,这才止住了他的奔走。 “现在没人了,你可以说了。” 背靠着一侧的矮墙,若萤努力平复着呼吸。 朴时敏的神情很生气,说话直截了当,不能更孩子气了:“你不要再去药局了!” 似乎觉得这话还不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准你喜欢他,你不能喜欢他!” “他”是谁,若萤当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一刻的她,有些恼羞成怒。 自以为掩藏得很密实的真相,竟然被一个最不谙世事的人给挑破了,而对方又那么地生硬霸道不讲理,丝毫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 这让一贯率性任性的她打心里无法接受。 这一刻,她心中有无数念头转过,也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最终被揉成故作无所谓的一声冷笑:“你又算计人了吗?倚仗有那个天分,一天不算浑身难受是不是?倚仗有了靠山,所以就敢有恃无恐地窥探天机c洞察阴阳,是吗?还真是不怕死哪,你!” 这种话,换成别人一准会受不了,要给刺得跳起来。 可惜她面对的是朴时敏,一个不大懂得去思考别人,一个从来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他听不出她的讥嘲和羞愤,他只管牢牢抓着自己的感觉勇往直前。 “你说过,你会跟他做兄弟。”他目光澄净,纤尘不染,叫人不忍苛责。 “我是说过,怎么着?” “那刚才你们两个都做了些什么?”朴时敏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捉奸在床的丈夫。 若萤直是觉得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我要干什么,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了?我干什么了,要你管!” “干什么?”朴时敏显得有些急躁,却又有些满身虱子不知道该挠哪里的感觉,“你们你喜欢他对不对?我告诉你,你们两个不可以成亲在一起,我不准,我绝对不答应!” 若萤的瞳孔收紧了。 不可以。 难道她不知道不可以?正因为不可以,所以她才会如此地焦躁烦闷。 当她无知呢,还是冒失?非要巴巴地嚷嚷出来,给她心上再来一刀。 她要做什么不需要别人来指点,她的烦恼也不需要他人来分担!就让她一个人去独自面对,不行吗? “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如何?你羡慕?你嫉妒?我记得不错的话,你跟我充其量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或者说白了,你就是想借我的命理拦住阎王小鬼的纠缠。你是在求着我呢,朴时敏,你不能表现得跟个大爷似的,明白吗?” 她一边教训着,一边将他推到墙上去。 朴时敏憋着一口气,鼓着嘴,偏转了头去不肯看她。优美的下巴仰出一个孤独而幽怨的弧度。 “你没事儿扒拉我的八字,胡拼乱凑也就罢了。这会儿连我的私事也干涉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东西,你要学会守住自己的本分,别管那么宽,听见没?” “好。”他的快速反应令她吃了一惊,“只要你不再喜欢他。” 听他一再强调这句话,饶是若萤再生气,至此也不由得起了疑心。 她山下打量他,狐疑道:“为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事,终归有我陪着你。你不用害怕。你跟他是没有出路的,你们会遭到世俗的唾弃你不要喜欢他,也不要想跟他在一起” 他开始语意混乱c面色苍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卦象上说有灾难,就一定错不了就好像伏羲女娲,曾经可以,现在却不能做夫妻” 若萤呆滞了好一会儿。 北风呼啸着在巷子里驰骋纵横,飞雪如刀。 不甘与钦佩c失落与意外交相拉扯,使得她不知道该偏重哪一方。 明明是悲伤的,可为什么却想笑? “确实呢”她喃喃道,“准得让人无话可说你要说的,我都明白,静言也知道。我和他是兄妹,拥有同一个外祖父,他就是杜先生” 道出这个事实,就如同倒空了心里的一切。 失去支柱的身体慢慢萎顿下来。 “讨厌,为什么这么讨厌” 良久,若萤从双膝间抬起头,斜向上仰望狭窄的天空。墙头上的枯草发出尖细的哨响。 天地之间是晦涩难懂的颜色,像锅底c像生铅,仿佛此刻她的心境。 “最讨厌冬天了,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不对。穿得像只狗熊,都不能放开步子走路 我已经活了那么多个冬天,那么多讨厌的事情都忍了,为什么就不能随心所欲一次呢?不是说,年轻允许犯错吗?我也没想去干扰别人的生活,一切都可以做得很小心c很隐秘,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承担一切的后果,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真是讨厌啊,不管你活在哪里,不管活多少年,总有些人要抽冷子坑害你,釜底抽薪c上屋抽梯 而你,又没有办法除掉他们。所以,羁绊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钟家之与三房,如杜先生之与她和静言,乃是最真实也是最残酷的存在。 朴时敏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有如野火熊熊,又似塞满了干柴荆条。 要他安慰人,实在是一种挑战。 他自认为最了解的人,此刻正处在走投无路的边缘,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或堕下悬崖,或没于风雪。 他讨厌这种感觉,困兽一般。 如果可以,他真想揪住给她造成困扰的那个人,饱揍一顿。 杜先生也好,柳静言也好,反都跟他没关系,揍就揍了。 不过如此一来,或许她会很难过吧?毕竟,那是她的亲人。 原来,这就是卦象所揭示的真相,一道无法逾越的c要人命的伦理道德底线。 风雪卷过他空茫的心,将无数切合实际的c不切实际的猜想与假设,悉数吹尽,最后,只剩下琉璃水晶一般的本心。 他忽地蹲下身去,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自那青幽如空的双眸,缓缓往下,落定在雪色的双唇上。 就是这里。她现在一定很冷。 他想温暖她,以最真挚的心情,给予她抚慰,告诉她,她还有他。 眼中的风雪渐渐消散,天明沙净。 当神志逐渐恢复清明,若萤发现了一个问题。 已经快二十岁的朴时敏,居然还不会接吻! 这说明什么?这青年单纯如白水啊!因为怯于交际,使得他错过了多少良辰美景,可想而知! 假如哪天,他遇上心仪的女子,以他当前的这种表现,如何能够取悦对方! 接吻不是这样的 这样子的话,即便吻上一百年,两个人之间都不会碰撞出火花来 那种混沌的感觉,如火燎原,如坠漩涡,快要窒息却好像要更多的逼迫 天再大c地再宽,只要有彼此,就是世界 时敏如果不能领悟到这些,他就是活上一百岁,也还是个孩子 对,就是这样不要总瞪着眼睛。闭上眼,放空放纵自己c陷入自由的混沌之中,感受只属于两个人的劫掠与奉献 世人所称颂的天才生,到底是不寻常的。于这新生事物的学习上,真可谓是举一反三c触类旁通。 他想刨根问底,而若萤却只打算做那个领其进门的师傅。 因此,在她察觉到他有要将她反噬掉的意图时,她及时果断地作出了反应。 她推开了他,神情复杂地瞅着他。 朴时敏满面潮红c双唇水润,仿佛一朵水中花,无比茫然地望着她。 那么无辜c那么纯净。 若萤就觉得自己很坏,抢了他正吃一半的糖饼。 “怎么了?” 见她别转了脸,朴时敏越发困惑了。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往胸前带,需求不满的意味十分明显。 而若萤却明白,她已经给不出糖块了。 “你已经学会了,可以了。” 她单纯地就是想教他,不是贪恋,不是故意使坏,也不是在排遣郁闷。一码归一码,她不会将所有的事混作一谈,也不会移花接木c迁怒于人。 可是他不肯听话,只管执拗地一遍遍地拉她,就差没有央求出声了。 “不行,时敏!” 若萤给拉扯得有些不耐:这人几时才能褪尽孩子气呢?看不出她都不乐意了吗? “为什么?” 当此时的朴时敏一如脚下盘桓的小犬,委屈又留恋。 为什么? “你会上瘾,中毒,会爱上我。”若萤呼出一口浊气,谆谆教导,“我是个男人,你忘了?” 朴时敏眨了下眼睛,停止了拉扯的动作,却还是不肯松手:“现在不是。我分得清楚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而若萤却一心想要暴走。 “我分不清。” 毫无疑问,当初金半仙的那句质询,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是男是女?她此刻的所思所想,究竟是属于谁的?是今生c是前世?是这具身体本来的c还是那个未知灵魂的? 她到底是谁? 这些问题,她已经思考过无数次,却至今未能得出明确的结论。 她不打算纠结于此。也许时候到了,自然就能分得清了吧? 朴时敏不言语了,重新恢复到无所适从的状态中。 “刚才你跟他是不是也想这么着” 他嗫嚅着,舌尖在唇周舔了舔,似乎意犹未尽。 没有不好意思,反倒是有点担心。 若萤短促地笑了笑:“也许你出现的太早了” 要是迟一步到达,或许她真的会任性一把呢。 听她这么说,朴时敏松了口气,低低地自语道:“幸好” “我没事。”若萤深呼吸着,缓缓道,“我也想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可惜不行。想法太多了,就会瞻前顾后,就会畏首畏尾,就会爱惜性命 虽然是喜欢的,但是心里头隐隐地感觉到不会有什么结果。也许,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会有这么一天了” 从对彼此关系的半信半疑,直至完全确定血缘之亲,整个过程中,她始终都在自欺欺人,不肯斩断那份心思。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求究竟为何?一向看重利害的她,又能从中获取到什么呢? 是那毫无条件的信任与纵容,还是那距离恰好c温度恰好的呵护与关心? 是贪恋那行云流水c俗事无累的姿态,还是药香隐约辟邪除垢的气息? 反正那些好像全都是她所欠缺的,是她辛辛苦苦打拚一心想要拥有的恬静生活。 “是个人就会有执念吧?终究我也只是一介凡人。看到美好的,就想要拥有。喜欢到了某种程度,就不想与人分享。这种感觉,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其实,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 她对静言,当真是出于爱恋吗?如果是,就该无惧任何的艰难险阻,一生一世追随相伴。如果是真爱,就会爱屋及乌。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能看得到其他,她的心里时刻都在堤防着他身边的人:他的母亲,他的表姐,还有他的未来。 一想到这两个人,她就意气难平,就想要把他从她们身边夺过来。 是的,她在嫉恨,她在计算。 静言也许只是个楔子,是她用以打击柳杜氏的一个切入点。 母亲的遭遇她无法视而不见,不管是五年c十年c或者是一辈子,母亲所受的苦楚,终归需要得到一个解释。 她不能明火执仗地跑去柳家算账,如何能够杀敌于无形,策略与技巧远胜过鲁莽粗暴的攻挞。 身体上的打击很容易做到,精神上的臣服才是最上乘的战术。 静言是柳杜鹃的软肋c七寸和一切。 她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只消做一根安安静静的眼中钉c肉中刺,对于柳杜鹃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打击了。 什么也不说,做出宽容大度的模样来,让静言深信不疑,让柳杜鹃小人戚戚,让母亲积气消弥,岂非一举数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1章 家族荣光 “金银财宝,没有了话,可以想办法再赚回来。高楼大厦倒了的话,还可以重建。可是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只能成遗憾” 她对静言,不全然是利用。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假如撇开柳杜鹃,假如不去看郑依依,假如没有血缘关系,假如她肯放弃科举,她也许会选择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 她喜欢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是唯一的,也是极为欣赏和宠爱的; 喜欢他的眉眼婉约笑春温; 喜欢他的手抚过面庞c笼起长发的感觉; 喜欢他温温的手指有事没事搭上手腕,细心聆听的模样; 喜欢他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深深凝视c若有所思的样子; 喜欢他替她搽抹面霜,指腹在脸上逡巡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辗转反侧,求之不得我也明白,上天让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还愿,就是为了讨债。所以,不管是有来有去,还是有得有失,都该看淡一些。可是果然说服自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如果得不到就是遗憾,那么,不管是前世今生,都是一样的。” 朴时敏捉住她的手,揣入自己温暖的胸怀里。 “前世,我也有遗憾吗?”若萤眯起眼睛抬起头,承接这无穷无尽的风雪,“这种事,大概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吧?以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郑重无比地说道:“其实我也不大懂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好像是把我给忘记了。你对着我笑,我当时就知道,你已经不记得这边了。看上去你是那么地活泼,看得出,活得很好,就好像那时候的阳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我拉你走,你一路不肯。如果不是因为那边有牵挂,也许就不会那么不情愿吧?” 难得听他说出这么富含哲理的话c做出这么合情合理的推断,若萤不由得怔了半天。 果然那个时候她不是在做梦。假如当时没有他,或许,眼下这具身体真就成了空壳吧? “如果哪天我回去了,时敏怎么办?” 她可没忘记,外头等着要她性命的大有人在呢。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我会跟你一起的。” “这边怎么办?” 朴时敏似乎有些不解她的疑问:“姨丈会好好安葬我的,然后跟家里说一声,就行了。” “你不是很怕死吗?” 若萤确定,她跟不上这个人的心思。 “又不是下地狱,怕什么!” “如果没有我这种命理的人庇护,下场会很惨吗?” 这种事儿,无论听多少次,感觉都像是在做梦。 朴时敏老实地点点头:“是。不知道会在何时c听见看见那些可怕的事。从来都不会是好事,都是死亡,全都是。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就算是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种阴冷,一直渗透到五脏六腑中。又不敢跟人说,怕会给人骂,他们也不会相信” 在恐惧与森冷中,他度日如年。 他努力地修习阴阳术,与其说是为了驱邪解厄,毋宁说是给自己的性命树起一道屏障。 “越是害怕,他们就越是来纠缠你有时候,真想死了算了。死了的话,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了” 这些灵异就如窨井浓雾,遮挡了阳光与温暖,让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夜与寒冷。夜不能安,昼不得闲,时时刻刻如同行走在崖畔渊侧,提心又吊胆。 这无休无止的折磨,使得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差。 “然后就遇见了我,然后,就好了吗?有这么神奇?” “若萤的魂是不稳的,如果不想法子拴住,就像上次那种情况,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为此,他听从了姨丈的怂恿,借着替她招魂的机会,在自己的一缕魂和她的那缕游魂上,做了一点小手脚。 “只要若萤在,我就能平平安安活下去。若萤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以救你。实在救不回来,我会跟着你去”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恳切地说道:“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相信自己能够弥补她的遗憾,取代柳静言的位置。 若萤摸着他冰冰凉的脸庞,不胜怜悯:“时敏就是时敏,不需要去跟人作比较。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别人眼中,其实你才是了不起的高度。” 顿了顿,由衷道:“你肯说实话,我很安心。以前我总是骂你,你不要怪我。谁叫你姨丈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么地不地道呢?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 不是她给人钻了空子,而是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她。 “人的一生中,有三样东西永远都不要放弃,那就是童真c理想和希望。活下去,以时敏自己的方式活下去,这样就很好。我有时候骂你,你就当是小孩子使性子,不用去计较。你不是没有用,有你在,起码我能够确定自己是安全的c真实的。至少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是懂得的,而不会像别人那样,把我当成一个疯子” “他们不懂得,就不要跟他们说。” 这个时候的朴时敏,表现得像个兄长。 若萤不由得心生感叹:老天爷真会开玩笑。明明她的心那么老,却给配了这样一具孩子的身体;明明他都那么大了,却还是像个孩子似的简单。 也许是从来不曾说过这么多话,朴时敏的心绪有些纷繁。 他朝若萤身边蹭了蹭,舔了下嘴唇,迟疑地唤她:“若萤” “嗯?” “我想” 若萤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他的意图太过明显,她就有心想当瞎子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时敏,不来了。”她张开手掌遮住他的口鼻,“你也不想想,像我这么大的小孩子,懂得了多少?你以为刚才亲你的,是谁?好了,别再惦记这事儿了。你要是觉得意犹未尽,改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管保能让你忘了自己是谁,而且,还能学到很多从前你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真的?”朴时敏瞬间又活过来了,“哪儿呢?在哪儿?几时去?” “” “若萤,怎么了?” “好,等天暖和了,有空了,就去。” 若萤暗中甩着冷汗,心想要怎么才能把这件事儿给混过去。 这孩子可真单纯啊,听风就是雨。往后跟他说话,可不能如此随便了。 腊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 玉帝下界察善恶,定祸福。 赶乱岁,忙嫁娶。 傍晌午,济南的五姑奶奶打发了人来送新年贺礼。 其时若苏姊妹们正在花厅里吃茶,含笑得了消息,进来通报:“说是五姑父因为办事得力,受到提拔。原来只管着庄子上的杂务,十月里,忽然给调进世子府里头听差了。管着每日的生鲜蔬果。五姑奶奶则在世子妃跟前行走,专管着梳头。这实在是再没有的好事情,老太太喜欢得什么似的,都说是二老爷的鹏哥儿生的好,大吉大利。” 若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听见放炮呢,那些家仆脸上的红光,隔着三里地都能看见。” “可不是呢。”含笑连连点头,“外头再能干,不如在主子跟前跑腿打杂。” 若萌深有同感:“那可不!世子妃以后可是要封王妃的,要主管那么大的一座王府。你知道鲁王府有多大吗?济南城多大?济南城一半的课税都是王府的!光是王府的仪卫司,就至少有两千人!全都要住在王府里,你说得多烧房屋c多少地皮!” 她没说一句,含笑等丫头就跟着赞叹一声。 就连冯恬等人,也放下了茶盅,听得聚精会神。 她们都是不曾出过昌阳县的,可是若萌不同,她不但去过济南城,还在大富大贵的徐家住过几天。跟她们相比,可不是很有见识,说的话c可不是很有说服力! “你们知道吗?光是王府的三大殿:承运殿c圆殿c存心殿,就比我们整个合欢镇都要大。整个王府的宫殿c屋室,少说也有八百多间。八百间,还有大大小小的道路,你们自己想吧,有多壮观!” 她说起上次的济南之行:“上次我们远远见过,王府的宫墙有两丈多高,门前的石碑牌坊有那么高,仰头看的话,能把脖子扭断。走进去的话,人都跟蚂蚁似的,小得几乎看不见!” 含笑叹息连连:“真好!这下子,五姑奶奶和二姑娘可就在一处了。互相照应着,就不用那么想家了,多好!二姑娘真是好命” 若萌扁嘴道:“我说的是王府好,又没说她好。再好,也是在别人手里听使唤。每天准点起c准点睡,想往外头写封信,还要三审四审重重审查。做的好,是本分。做的不好,不但要挨骂受罚,还让同事看不起。有什么意思!” 她亲历过上巳节的矛盾,对钟若芝全无好感。平日里又受到母亲的管制,就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宣泄出来,一口浊气在心里憋了好久。 赶上今天只姐妹们在一起,言语之间,就颇为激愤。 含笑不明真相,只管反驳道:“做不好是该挨骂,这有什么难堪的?谁也不是天生就能的。训完了,不还是主人家的得力助手?要是挨骂能换个大好前程,这种好事儿,我也愿意干。哪怕一辈子做老姑娘,也是好的。” 若萌听她越说越混账,不由得叱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真不害臊。” “就是,不害臊。”钟若莲帮腔道。 含笑心里一千一万个羡慕嫉妒恨。 身为奴婢,她非常明白自身的可悲与危机:既是买来的,也随时有被卖掉的可能。没有什么未来。混得好点的,将来会给配给家里的男仆。生下的孩子,仍旧是贱籍,仍旧要一辈子听人差唤c任人打骂。 稍微有点姿色的,基本上都逃不出男主人的魔爪。 一旦被男主人看上,纳为妾室还是好的,若是女主人脾气不好,寻个由头给打死c变卖,都是极为寻常的事儿。 至于那由丫头变成姨娘的,也称不得上是侥幸。一辈子活在正室的y威下,晨省昏定,一点规矩都不能少。 生杀大权都在正室的手里。想指望着“母凭子贵”?那得看正室允许不允许生。 比起嫁给家奴,这姨娘的出路更加可怕。有几个人跟香蒲姨娘似的,那么好命! 提起香蒲来,即使是寻常人家的正头娘子,都要羡慕得啃指甲。名义上是妾,实际上就跟三娘的另一个闺女似的! 而实际上,香蒲姨娘的岁数还比三娘大了一点。 就连自家姑娘,偶尔说起三房的情况来,也是不胜感慨的。 想到这儿,含笑偷偷地朝自家姑娘瞄了一眼,只见她置若罔闻,正歪着头看若苏的绣活儿,好像没听到她跟六姑娘的说话似的。 不说,不等于不想。姑娘的前程至今没有个着落,作为贴身丫头,她也跟着悬在半空里四脚不着地儿。 这种日子还要维持多久,含笑全然不知。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厨下的年猪,每日惴惴不安地。想求个结果,又怕这个结果。思来想去,都不是什么好念头。 快刀是杀,上吊也是杀。她很羡慕钟二姑娘,可问题是,自家姑娘可否有二姑娘脚趾甲盖那么大的造化呢? 所有人都在谈论二姑娘的荣光,似乎忘记了,二姑娘的今日靠的是谁的成全。 姑娘怎么能坐得那么稳当呢?好像跟自己没有关系似的。很明显,钟家人在装瞎子,他们一直都在拖c拖c拖,想把她们拖得有皮没毛,想耗尽她们的耐心和坚持。 这个时候,姑娘应该让他们好好看看脸上的伤,提醒一下他们。 自家老爷那边,是指望不上了。包括老爷在内,冯家的那帮老少爷们,全都盯上钟家的那口吃食了。每次来,都打着看望姑娘的旗号,实际上呢?心目中就只有钟家施舍的那一口酒c几个钱了。 他们根本看不到姑娘的艰难和痛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2章 伤时感怀 在含笑看来,冯家人似乎是把自家姑娘当成了摇钱树。 也许在他们看来,姑娘的毁容反倒是件好事,正好便于他们借着这个由头,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来了,钟家就得好生伺候着,可不是享受! 老爷今天又来了,跟五姑奶奶的人脚前脚后进的门,全程观看了五姑奶奶送来的那两车年货,眼睛里头都在流口水。 大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谁不明白?冯老爷这个时候上门来,哪里是出于父女情深?根本就是惦记上了钟家的东西! 果然,在钟家大吃大喝c胡诌海聊之后,老爷背着大包小包心满意足地走了。 醉儿浪当的那个样子,也不怕半路上遭人抢劫! 好歹也是亲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据说大太太气得脸色发青,连个正眼都没给自己的亲哥哥。 下人们什么怪话没有?姑娘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指指点点c交头接耳。 这半年来,姑娘的脸上几时出现过笑容?再这么下去,怕是真要气出内伤来。 可怜的姑娘,而今当真是孤身一人了。 起初过来,是大太太的主张,其实蛮好的。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姑娘眼下一定过得滋润得很。就跟她跟六姑娘说的那样,要能在王府中混出个名堂来,就是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也是值得的。 都是二姑娘的错,都是钟家的错,都是老爷的错! 连亲爹都不肯为自己的闺女争气说话,也难怪大太太对姑娘越来越冷漠。 姑娘也是的,既然是二姑娘使的坏,就该跟二房讨要公道,怎么能想到拉大姑娘下水呢?大姑娘向来都不管闲事,指望她施以援手?结果又如何呢? 要不说,二姑娘确实心眼儿够多的。 明明是自己的过错,却硬是颠倒黑白,装出一幅无辜又懂事的样子; 明明做梦都想去给人作丫头,却要故意装得很无奈c很大义凛然; 明明跟自家姑娘没那么要好,人前却说得天花乱坠,弄得比亲姊妹还亲; 明明是二房的不是,却要让当家的大太太出面来解决,从而挑拨得大太太对姑娘不满; 为了能爬上那根高枝,二姑娘也是蛮拼的。 大姑娘冷血,二姑娘狠心,五姑娘只惦记着吃喝玩乐,住在这深院老宅里的这几位姑娘,全都是靠不住的。 二姑娘如愿以偿飞上枝头,大姑娘有条不紊嫁给了县官,三姑娘的婚事也是丝毫不愁的,可是姑娘呢? 眼看着大姑娘都快生孩子了,姑娘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给抬进孙府呢? 那二十台嫁妆会不会成为一句空话? 至于姑娘当初的要求,钟家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老太爷一句“再考虑下”,明面上是给了姑娘自主权,实际上却是在和稀泥,不是吗? 而姑娘也渐渐开始后悔了。除了做妾,其实还有别的路子可走。当初如果能够逼得钟家狠狠地赔上一笔银钱,这辈子,就算是做个老姑娘,不也比做人家的姨娘强? 这些事,不怪姑娘考虑不周,根本原因就在于姑娘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帮着打算c谋划。 或者是狠心点儿,赖上三房,而今的日子必定也是不错的。且不说吃穿,落在三房,起码不用受气。 三老爷c三娘都是好人。三房的每个人,都是随和可亲的。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看三娘对待高玉兰和钱多多,就跟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可想而知,要是姑娘当初选择了三房,结果必定差不到哪儿去。 唉,算来算去,只有三房才是最好的依靠。 离开三房后,冯恬的步子显得有些沉重。 主仆两个沿着水边慢慢走向钟家老宅的后门。 走了一会儿,含笑回头看了一眼,感叹道:“三老爷这边,眼见着一天好过一天了” 这才多久?当初看着三娘和三老爷人前吵架,就像是没法过了似的。当时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好人有好报吧。” 冯恬懒懒地回了一句,眼前仍旧浮现着刚才的情景。 当她告辞的时候,三老爷又偷偷跟她打招呼了:没事儿情管过来玩儿。你在这边,你三娘不好意思,我还能少挨些骂。 一边叮嘱她,一边偷眼瞅着三娘,那模样既好笑又可怜。 可是冯恬只管觉得辛酸,羡慕得心酸。 她知道三老爷在家里没有地位,街面上也是远近闻名的“惧内”。但就一点:就有一身的坏习气,只要三老爷听三娘的话,有三娘管束着,他就做不出太出格的事儿来。 并且,最要紧的一点是:三老爷惯孩子,没原则地宠溺,几乎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萧哥儿也好,若苏也好,对自己的孩子,三老爷几乎是百依百顺。 在冯恬看来,三老爷一点也不傻。虽然跟别人有说有笑,但真有点什么好吃c好玩儿的,他必定先想到自己的孩子。 这一点跟三娘完全不同。三娘习惯于将最好的拿去接济别人,自己宁肯吃糠咽菜。 也许在很多人眼中,三老爷很小气,但是作为一个父亲,全身心地宠溺自己的孩子,这一点错也没有。 她很嫉妒。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假如父亲也能像三老爷那样宠爱她,或许她的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姑娘你知道吗?”见她沉默不语,含笑故意找些话来开她的心怀,“才刚我看见那位朴公子了。跟在四郎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那么大的人了,还要四郎帮他洗手。一边洗,一边数落他,听着好笑死了!听说三房的房子是他给看的风水?真看不出来,他那么厉害!起初我还不在意,后来听老太太和大太太她们说话才知道,正经要请个风水先生,除了要好吃好喝招呼着,给钱少了都不成。万一他们一时不痛快了,动动手指头,就能祸害一家子,甚至是好几辈子。姑娘,这不是真的吧?” “那可不是假的。” “朴公子和四郎那么要好,成天形影不离的,肯定不会坑害四郎。”含笑点点头,似乎很确信这一点,“原先我只道柳公子是个出色的,不想朴公子更胜一筹。三娘说他是太学生,很有学问的。我只说他样子生的好,到老都不显老,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含笑摸着自己的脸庞,不胜艳羡。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神秘兮兮道:“姑娘还记得不?那天咱们上山,程二姑娘不是跟着一起去的吗?下山之后,听说她不自在了好几天。姑娘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也不待冯恬回应,她自顾说道:“我听说,程家的在大集上叫住三娘,但听朴公子的事儿呢。连人家的爹娘老子c家里有多少房子多少地,都打听了。还问在这儿是常住c还是怎么着。姑娘,你说,这像不像是说亲的意思?” 冯恬啐她一口:“你成天就知道听那些三姑六婆胡说八道!又不管咱们的事儿,你管他呢!” 含笑撅嘴辩解道:“又不是我非要打听,底下的人都在传。吃个饭c上个茅厕,什么事儿听不见!依我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程家八成有那个意思!程二姑娘的亲事不是一直没有着落吗?看见个好的,哪有个不赶紧往上贴的!程家一向自觉得不错,以为开个油坊c认识几个县里的客户,就了不得了。我就是瞧不上她那个样子,眼睛长在脑门儿上。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那样看咱们!倒显得比咱高一等似的” “还说!你有什么不服?你就是个爹娘不亲舅舅不爱寄人篱下的东西,吃的穿的铺的盖的,哪样不是人家的?说好听了,你是客。说白了,你跟个叫花子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让人高看你一眼?” 冯恬气咻咻地数落着,激动之下,整个人都有些发飘。 含笑就害怕了,赶忙摆手央求道:“姑娘不要生气,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还不行么” 冯恬扶着近旁的石头,慢慢坐下来,竭力平复着胸中的郁气。 “你成天胡乱打听消息,有个事儿,不知道听说了没有。” 这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含笑摸不着头脑:“什么事儿?” “三房在济南那边的亲戚,好像是遇上麻烦事儿了?” 含笑愣了愣,小心问:“姑娘说的,莫不是李府大爷纳妾的事儿?” 冯恬默默地点了下头。 “这事儿瞒得挺紧,老太太那边好像还不知道呢。我猜,大概是三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吧?照我说,钟家那么多的丫头,还能挑不出一个来?分明就是信不过这边。在他们家住了这么久,我感觉三娘跟前头一直都别着心眼儿。” 冯恬冷冷道:“这也是难免的。以前那么穷,都不肯接济。三老爷抬轿子干苦力,一年下来才挣那么点儿钱,他们居然都要算计了去。而今眼看三房过好了,能眼不红c心不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三娘要是没戒心,那才奇怪呢。” “那可不!”含笑撇嘴道,“那件事我至今都还记得呢。简直不敢想象,他们怎么能那么对待三老爷。要说不待见吧,索性就撵出家门,各过各的,互相一点便宜都不占。这个倒好,居然还好意思要人家的血汗钱!简直没道理——姑娘,你说三老爷到底是不是老太爷的儿子?” 冯恬当即就虎起脸,斥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小心给打死,我都保不住你!” 含笑吓了一大跳,赶忙捂住嘴巴,惊恐地四下张望着:“除了姑娘,哪里还有人跟我说话?我那是不知道?他们全都把咱们当贼防着呢。万一给她们抓住小辫子,还有咱的好果子吃?” “你明白就好。”冯恬慢慢道,“咱家那些人,大概是指望不上了。你看看眼下,肯对咱好声好气说话的,除了三娘这边,还有谁” 这话十分苍凉,含笑不禁酸了鼻子:“姑娘” 冯恬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一派茫然。 当她落魄失意到极点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如同躲避瘟疫一般躲着她的时候,只有三房,还一如既往地把她当作贵客对待。 钟家那么多姐妹,只有若苏肯陪她说话c聊天。她会有所保留,隐藏自己的心思,但是若苏却真心拿她当好朋友对待。 从跟若苏的几次聊天中,她获悉了一些不为钟家人所知的c只属于三房的秘密。 三房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盖起新房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位朋友的鼎力资助。 身为匠户之女的叶氏,其时有一个颇有来头的亲娘。 据若苏说,三娘的亲娘似乎是没落大户的千金。 那是叶家没搬来合欢镇之前的事。三娘跟邻居家的一个小姐妹交情甚厚。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叶家千里迢迢搬迁至昌阳县,三娘就跟她的小姐妹从此天各一方c再无消息往来。 孩童时的事,往往当不得真。 可是,谁也不曾想过,近二十年后还会有奇迹发生。 就在上次,叶氏受到徐家邀请,去府城踏青赏花。偶然间,与阔别日久的那位少时玩伴重逢于佳节人潮中。 昔日的两个小女孩儿,俱已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但是两个人的际遇却有天壤之别。 相较叶氏的内忧外患c举步维艰,她的小女伴却是过得极为体面。呼奴使婢c穿金戴银,真真正正称得上是诗礼人家c高门朱户。 但,更为难得的是,那位尊贵的夫人并未忘记旧日的至交,更不曾有丝毫的嫌弃。对于叶氏的几个孩子,更是视同己出,硬是强着要若苏和若萌认她做了姨妈。 从来只闻 那位贵夫人强留叶氏母女住了几日。其间的吃穿用度,俱如姊妹至亲一般。临别时,又慷慨解囊,厚以赠金以资贫困。 每次说起这件事,若苏的周身就像是镀上了黄金一般,明亮得不像是尘世中的俗人。 这让冯恬强烈地感受到自身的卑微与暗沉。 不光是若苏觉得宛如做梦一般,这种近乎霸道的袒护与帮助,也是冯恬有生以来闻所未闻c见所未见的。 大方c豪爽c重情重义。 令人羡慕c嫉妒c怨恨。 三娘的朋友是这么着的,四郎的朋友也是这么着的。 难道还真应了那句古训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三房不需要钟家的庇佑,照样能过得红红火火。不光是因为三房的大人孩子个个勤勉能干,还是因为外头有真正能够救急解困的好朋友。 公公婆婆不帮衬,不要紧,不是还是亲爹c亲兄弟吗? 想当初,谁不替叶家害愁?一门三个光棍儿,三间破房子,围墙挡不住狗c院子里安不下一盘石磨。——这样的家庭,哪家的闺女瞧得上? 可结果如何呢?眼瞅着,一家子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八间大瓦房,二舅娶上了里里外外一把抓的漂亮媳妇儿。 叶家老太爷只管守在家里,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去儿子闺女家的田地里c菜园里,帮忙浇浇水c施施肥。 再不用冬练三九c夏练三伏地跋山涉水去拉乡出力了。 只要有三娘在,只要三房吃得起肉,叶家就不会啃干粮。 但凡有眼睛的,谁看不明白这一点? 若苏的婚事迟迟不闻动静,不是因为难选,而是因为三房已经具备了挑三拣四的资本。 在庶女的身上尚且如此用心,可想而知,将来到了萌六的身上,还不知道得造出多大的声势呢。 这就是有个好爹好娘好家人的好处。 而她,就没有这么好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3章 口是心非 暗中做着比较,冯恬越发觉得心口堵得慌。 “含笑。” 有一句心里话,除了眼前这个丫头,再无人能倾诉。 “含笑,你听说过没有?孙大人几时来迎我?” 含笑就如受惊的河蚌,一下子就紧缩成一团了。 自打那天之后,姑娘就再没提及过孙大人一个字。起初,她以为是姑娘害羞,或者是矜持。后来又觉得姑娘有些后悔了,不愿意提及。可是,眼下是什么状况呢? 含笑不敢接腔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糟的消息。 冯恬苦笑道:“我猜也是。都是我痴心妄想,自己的爹娘尚且都不顶用,别人又怎么会看顾我这样一个累赘呢” 孙浣裳求娶大姑娘,看中的是钟家在地方上的势力。 而她有什么?有个到处混吃混喝的爹,凡是脑子正常一点的,谁会愿意沾染这种人? “明年,钟若兰就该有孩子了” 忙忙活活又得是一年。他们定会以此为借口,继续拖延。 含笑鼓起勇气安慰道:“姑娘,你不要担心。终归他们已经答应赔偿咱们二十台嫁妆,到时候,就算是你不着急,老爷也不会跟他们善罢甘休的” “我早该想到的”冯恬置若罔闻,自言自语道,“姓孙的绝非良人。要是早知道他悔掉了三姑娘的亲事,我才不会那么愚蠢地贴上去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做官的也会这么卑鄙” 当初看他当众给叶氏的那一跪,谁不说孙大人重情重义? 事实又如何呢?那都是在做戏,是在踩着叶家抬高自己的身价! 即使是她,当时也给迷惑住了。对于三娘不情不愿的态度,心里十分不忿: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人家堂堂的一县长官都肯为你屈膝了,这份诚意和荣宠还不够吗?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并非亲眼所见的就是真相。 原来,在若兰之前,孙浣裳竟是已经与若苏互订了终身,而且,还是经过了叶老太爷的首肯。 怨不得那阵子一提起孙大人,三房的人全都是那么个态度,鼻子不是鼻子c脸不是脸的。 当真是三娘能忍,换作一般人,怕不是给气死,就是要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吧。 “看看我现下这个样子,也能猜得到姓孙的当时的想法。没有父母依靠,没有兄弟姊妹帮衬,光是自己的话,肯定要处处受挫c事事不顺” 她能够理解孙浣裳的做法,却是打心底瞧不起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还是太年轻c太心急了。当初就该沉住气,慢慢看c细细想,凡事别那么急切,或许就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了” 含笑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当真是有些后悔了吗?其时,我早就觉得,那种人前一套c人后一套的家伙,悔了才好呢。我要是三姑娘,才不屑生气上火呢。看看现在,姓孙的根本就配不上她!” 冯恬默默地点头。 “都说三娘不着急,照我说,有四郎在,三娘急什么?看看四郎身边的人,哪个是差劲的?朴公子也好,柳公子也好,或者是他们府城的亲戚也好,谁身边不认得几个好兄弟?有那种条件相当的,三娘会看不到?所以说,咱们都别操心了。三娘她们过得好,可不是听我们的主意才过得好的” 话说一半,就见自家姑娘目光锃亮地飞来一眼。 含笑心里一哆嗦:“怎么了,姑娘?” “你真是这么感觉的?其实,四郎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含笑懵懵道:“事实不就是这样的吗?姑娘成天过去他们家玩儿,没感觉到?四郎说什么,三娘听什么。不但是三娘,还有六姑娘c萧哥儿,读书也好c写字也好,不全都听四郎的?让写两张,绝对不敢少写一个字。当天布置的功课,当天就要完成,不然,不用等四郎开口,三娘三老爷先就骂起来了” “可不是呢。有四郎,他们得省下多少学费” 冯恬轻轻咬着下唇,心里既敬佩c又惆怅。 “我算是看出来了,在他们家里,别看四郎最闲,成天来无影c去无踪的,她的话却是最有分量的。不然,腊月小芒他们何至于跟她跟的那么紧?高大姐那么个样子,猪嫌狗不爱的,像个傻子似的,却只听四郎的话。让往东,就往东。高驼子也好,钱屠也好,就连谭麻子,见了四郎,也是那么地客气,完全就跟对待一个大人似的!” “四郎啊确实有些门道” 含笑的兴致勃勃被打断。她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家姑娘。 姑娘今天有点奇怪,忽晴忽阴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含笑。”冯恬心里忽然就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说,我要是说不想跟孙大人了,会怎么样?” 含笑的嘴巴瞬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好半天,她才结结巴巴道:“姑娘,你你说真的?你就不怕老爷打死你?” 食言而肥的结果一目了然。 冯家得重新与钟家商榷赔偿事宜。 二十台嫁妆还会不会有? 钟家还会不会认账? “姑娘,你疯了!” 冯恬笑了:“真是疯了呢” 钟家怕是巴不得她疯了呢。对他们而言,养一个疯子就如同养一条狗,可不是极为省心的! 也许,他们早就暗中谋划过这些事情了。别怪她小人之心,她可是吃过亏的。他们既能毁她的容,难保不会实施二次伤害。 有个心如蛇蝎的李棠李医生在,想动点手脚那还不容易! 她若是疯了,便宜了谁? 爹那边照样能骗吃骗喝,只要她还被圈养在钟家。 骗上个三两年,世人大概就忘了曾经的真相,忘了她所受过的苦难,转而同情起“有求必应”的钟家来,进而憎恶起冯家爷们儿的无赖嘴脸来。 不值,不值啊! “含笑。”冯恬深吸了一口气,心硬如冰,“你说,我要是说想去三娘的好朋友家,你觉得会是个明智的决定吗?” 良久—— “姑娘,该回了。这儿风好大,好冷” 这是不言而喻的答案。 小丫头都知道,她这是痴人说梦。 三娘最看重的朋友,连老宅里的人都不许触碰的珍宝,怎么会容许她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丫头去骚扰?! 三娘虽然大度c慷慨,但绝不是傻子! “确实很冷回吧。省得冻出毛病来,又是汤c又是药的,招人嫌弃” 在含笑的搀扶下,冯恬缓缓起身。 回头再看一眼身后崭新的三房,在苍茫的风雪之中,竟像是看不到尽头的世界。 因为五姑奶奶的人要赶着回去复命,不敢逗留太久。晚间的时候,钟家很隆重地摆了宴席,请来了素日往来密切的一些人。名义上是给客人接风洗尘,实际上却是想趁机将五姑奶奶升迁的喜讯昭告四方。 酒席循例摆在花厅里。男男女女外加小辈子,足足摆了六七桌。 别的倒也罢了,但是大舅的出现却让众人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意外。尤其是叶氏,从看到大舅的第一眼起,那眉头就不曾松开过。 老三藏不住话,两下一照面,当时就叫嚷起来了:“她舅,你怎么来了?” 大舅还没开口,一边的大老爷笑眯眯地做了解释。 说是前阵子李棠给了个方子,给大舅配了药,吃了一副后,感觉很多了。正好今天李棠也在,所以才请了大舅过来,让再给看看。 要是这么着,不失为好意。虽然心里头隐约觉得突兀,但见妻子都没什么异议,老三便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男人们吃酒,固然是热闹的。女人们这边也不冷清。 席间,邹氏让婆子抱着若鹏,满场转悠了一圈,收获的无数的祝福与夸赞。有夸模样周正的,有夸前途无量的 这小小的孩子,似乎比美酒佳肴更能助兴提神。 汪氏弯着眼睛c挑着嘴唇,跟身边的叶氏拉家常:“以前总听三哥说,小老鼠扛木锨——大头在后边。今儿算是明白了。二嫂这边可不就是这个情况!看把老太太老太爷高兴的,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叶氏不忿她拈酸吃醋,却把三房也要拉进来,遂淡淡地说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个家要好,自然是要兄弟们一起好才行。” 汪氏撇嘴道:“三嫂倒是想得开。也是,终归你们管不了这边的事。好不好,关系都不大。” 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叶氏焉能听不出?只管四两拨千斤道:“你和她四叔都是能挣能干的,不也指望不上这边?” “到底还是不一样。”汪氏捉起襟边的丝帕,优雅地抿了抿唇上的胭脂,越发往白里说,“三嫂你逢年过节送双鞋子c或者是两把面,没有谁好意思说你们。我们就不行。少了c轻了,好像就是心里头不安分c有想法似的。就好像我们稀罕那几间老房子似的!真是可笑,没有那几间屋子,难不成我们就要睡到大街上去?” “奴婢们的话,弟妹也能当真?”叶氏稳坐钓鱼台,“下次你再听到谁胡咧咧,直接告到老太太跟前去就对了。背后编排主子的东西,留着他等着哪天迈锅上炕欺负到头上去么!” 汪氏叹口气,故作无奈:“算了,咱又不当家,这种越俎代庖的事儿,少来。老老实实地人家都还嫌碍眼呢,要是再敢多嘴多舌,还不知道要给安排上个什么罪名呢!” 说话时,那眼睛朝着一方猛甩。 大太太正在和邹氏逗弄鹏哥儿抓桔子玩儿,浑然不察这边的情形。 “这孩子,真是个好命。” 汪氏的不无艳羡有些太过明显的口是心非。 叶氏顺着她的话说道:“家道旺不旺,看看孩子壮不壮。照我说,都差不了,不信你看着吧。你也不用眼馋别人的,你们家那俩孩子,哪里糙了?你别不知足。” 一听这话,汪氏顿时就眉开眼笑了。 为防止她继续指桑骂槐,叶氏有意将话题往对方感兴趣的方向引。先是夸了若荃机灵能干,后又夸若莲乖巧听话。然后,又说起三房的生意来。 “荃哥儿该寻对象了吧?早点成家,早点接手家里的生意,你跟四叔光等着享清福吧。” 儿女终身向来都是为娘的最为关切的事情。 “哪有那么好选?看来看去,眼睛都要花了” 汪氏揉了揉太阳,故作烦恼之态。 “这事儿是得慎重。”叶氏则是满面的感同身受,“先要人品好,肯上进。就是眼下家境一般,以后能发达,都使得。有那种条件好的,看着吃穿不愁,可万一行事不济,一味地就知道吃老本c不思上进,以后定是要吃苦头的。” 她原是好意,奈何汪氏并不领情,当即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也不是绝对的。我们的情况,跟三嫂你们不一样。什么叫差不多?一穷二白肯定是不成的。多少得有点积蓄,得能保证这辈子过得熨熨帖帖。三嫂你光说以后怎样怎样,可是,谁有那前后眼,看得到十年八年后去?总是要先看清眼前才对。” 许是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冲c太托大,汪氏旋即便改了口:“像三嫂你们这样的,平时我们说起来,都说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三嫂你精明能持家,三哥肯出力赚钱,所以,你们的日子能够芝麻开花似的。别人可不敢保证也有这样的运气!” 叶氏虽对她戒备很深,但听了这番话,心里头仍不免有点喜欢。 汪氏忽地歪过身子来,神秘兮兮道:“前些日子还听老太太说起呢,问你们苏苏的亲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三嫂,你不会是早就有了主意,存心想给我们个意外惊喜吧?” “哦?莫不是老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了?”叶氏面上含着期待,心下却提高了警惕,“先前老太太答应说,会请她姑姑帮忙给相一相。难道是有眉目了?” 汪氏摇摇头:“这个倒没听说。傍年底,各处都在忙,她姑姑怕是顾不上吧。” 老五手上要真有合适的人选,还轮不到三房的闺女吧? 汪氏暗中不屑。 叶氏略松口气,道:“你道我不着急?可着急也没办法。前阵子光忙着盖房子的事儿了,哪儿顾得上这头!等年后吧,腾出空来,正经八百地盘算这个事儿。” 话锋一转,又把这个敏感问题丢给了对方:“我听说,四叔打算去府城开铺子?看有没有合适的,帮我们留意着些” 在她的印象中,汪氏是个无利不往的,决计不会管这些没油水的事情。 但是今天不一样,说起要看新铺子,汪氏显得很激动,答应得也很痛快:“行,三嫂,你放心。但凡有差不多的,我们一定跟你打招呼。只是——真要去那么远,你舍得?” “只要条件好,远点怕什么!” “那成!” 汪氏豪爽道。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倒是高兴。” 随着这一声,冯氏回到了座席上,不无警惕地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妯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4章 叔侄情份 汪氏朝叶氏笑了笑,抢着道:“说鸿哥儿往后有伴儿了,只是两个年纪都小,得仔细看着,别为了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儿打起来。不过,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有大哥和二哥在那儿比对着,他敢不好?是吧,大嫂。” 冯氏笑容不改:“听弟妹说的,倒像四弟是外人似的。” 汪氏抚摸着指上的五六枚戒指,一本正经道:“大嫂你可别误会,我可没说过里外这样的话。我只是觉得吧,虽然都在一个屋檐下,但在老太太跟前,哪能没有个尊卑大小?要是嫡不嫡c庶不庶,岂不乱了套了?我们家爷本事再大c赚再多钱,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要是敢忘本,还不得给唾沫星子淹死!” 冯氏赞许地点头道:“这是正经话!兄弟们之间是要和气些。该有的礼数c规矩,别说兄弟之间,就是两口子之间,也不能缺了。你说是吧,三弟妹。” 刚说到这儿,忽听隔壁桌子上吵嚷起来。 随着一个婆子的惊叫,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后,是若萧拔地而起的嚎哭。 唬得里里外外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声,探头来看。 只见旁边的罗汉床前,奶娘正将若鹏头朝下拦腰抱在手上,一只手在其背心上快速地拍打着,一边惶急低叫着“吐c吐”。 若萧本来坐在床上吃东西的,这会儿却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 一看着阵仗,不问也知道钟若鹏出事儿了! 边上密密麻麻地围着一堆人,都跟线提的木偶似的,呆呆地盯着奶娘的动作。 邹氏是关心则乱。而钟飞鸿则很有眼力劲儿,这个时候表现得十分积极果断。 当下也不等询问,先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是小叔叔的主意,说那个黄米糕又软又甜,没牙的小娃娃肯定会喜欢,非要给小小叔叔吃。我看见他喂的,然后小小叔叔就开始抽抽了” 那就是给米糕卡住了? 无数张脸刷地变了颜色。 再看那奶娘,折腾了这一会儿,早已是惊得面如土色手脚乱颤了。 邹氏死死攥着手绢,只管跺脚催促:“怎么样?吐了没?你个死老婆子,不要那么使劲!你要打断他的骨头么!” 在她身后,若鹏的生母四姨娘,早已经哭得泪人似的,口中不住地叫着“太太,太太” 感觉就好像是邹氏遭遇了不测似的。 人群中就有人赶紧低下头去,拼命掩饰着嘴角的笑意。 叶氏伸手自人群外拽住若萧,厉声质问:“真是你干的?你看着他吃下去的?” 若萧吓呆了,眨巴了一下眼睛,飞快地指向钟飞鸿:“才不是我的主意呢。是鸿哥儿说的,往后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好象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那样。要我给鹏哥儿吃一块糕——” 没等他说完,叶氏的巴掌已经下来了,只三两下拍在背上,就把他拍散在地上了。 若萧的哭声越发高亢得像是要掀翻屋顶。 汪氏从盘拉住叶氏,道:“打他有什么用?正经救人要紧!” 一听那个“救”字,邹氏哭得稀里哗啦。饶是有好几个丫头扶着,都有些立不稳。 老太太那边也差了人过来问讯,又有人在喊李棠的名字,让赶紧过来给瞧瞧,因为拥挤,就有丫头带翻了家什c碰倒了杯盘 噼里啪啦c七嘴八舌的,现场乱成一锅粥。 兵荒马乱中,钟若英大步流星冲入人群,一把抓过鹏哥儿,飞起一脚,就将那个奶娘踹了个跟斗,口中大怒道:“才多大的孩子,经得起你这么个拍发?你想谋财害命么?李棠!李棠呢?” 李棠抻长脖子高声应着,连滚带爬冲过来,干脆利索地接过鹏哥儿,看了两眼,头也不回地要来一根筷子。 当下一偏腿,坐在罗汉床上,将那孩子夹在腿间,上半身倾倒,一手捏开他的嘴巴,一边将筷子探到舌头跟上,手下稍稍用力,只两三下,就见那孩子浑身一颤,面色越发变得乌青。 最多抽搐了两三下,就听“哇”的一声,自喉咙管里涌出来一包秽物。 一股酸臭气登时弥漫全场。 随着李棠的那声“好了”,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只有萧哥儿,还在地上做着徒劳无功地抗诉。 “钟德韬,你在做什么呢?” 叶氏恼火地大声叫着丈夫的名字,见他慌慌张张地挤进来,她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天都要塌了,你在干什么呢?你就惦记着你那口黄汤马尿!缺一口你就过不到明天了是不是?” 老三挣着眼睛,一迭声地问怎么了? 叶氏气得如同风中枯叶,手指着若萧,道:“趁早领你儿子滚回去!出来一次造一次事,活脱脱一对扫帚星转世!” 老三早就听到儿子的哭声,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要不是碍于妻子在场,才刚他就杀过来了。 他拉起自己的袖子,一边给若萧擦泪,一边恨恨地教唆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有个屁用?你看看,谁可怜你!我早说不来,非要来。好心好意非要给说成图财害命。要是有这个念头,还用等到今天” 叶氏隐约听见几句,不禁怒问:“你嘀咕什么?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老三也是有了几分酒意,眼睛一瞪,气冲冲道:“我教我儿子,不行吗?” 叶氏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就凭你那德性?你教他什么?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还是杀人不用刀的小人?” 老三嗤笑道:“你这人真好笑!从来就知道夸大事实。绿豆大点的事儿,非要说得天来大!生怕治不死我们似的!天来大,哼,就是不小心出了事故死了人,又怎样?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那挨打的奶娘此时忍不住了,狠狠地摔了一把涕泪,反唇相讥道:“三老爷这话说的好气势c好威风!一命还一命?说得我们哥儿也忒不值钱了吧” 没等她说完,老三的眼刀就扎过去了:“你个臭婆娘,不过是个抛夫弃子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瞎叫唤!哦,他们的儿子值钱,老子的儿子就跟草似的?就因为这个,所以才敢欺负我们爷们儿,是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我不两脚踹死你!” “钟德韬!”叶氏一声怒斥,及时地阻止了老三抬起来的一只脚,“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还嫌我们娘们儿的脸丢得不够,是不是?吃了两天细粮,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c叫什么了,是不是?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回去!往后这种场合,不许你参与!” “爹,爹” 若萌自后使劲地拉扯着父亲的衣服,并一个劲儿地递眼色。 见妻子动怒,老三不敢再混下去,当下抱起若萧,扭头就走。 依旧是招呼不打一个,将众人看得如同死人似的。 一边走,一边肆骂骂咧咧c肆无忌惮地吆喝着:“苏苏,若萤,萌萌,不吃了,都家去!当我稀罕么,以后八抬大轿请,老子也不带过来了” 若苏和若萌这会儿才醒转过来。 姐妹俩互换了个眼色,若苏自动回到母亲身边扶持,而若萌,则紧跟着父亲而去。 “二姐c二姐呢?” 左顾右盼不见若萤,若萌有些着急。 “四郎么?才刚好像更衣去了。”含笑赶忙提醒道。 冯恬脸儿略沉,道:“好好说话,什么四郎五郎!没规矩!” 含笑吐了吐舌头,小声辩解道:“街面上都这么叫,不小心就随了大流” 钟若莲两根手指夹着绣花手帕,慢条斯理地揩着嘴巴,道:“可不是!那天我们店里还有客人打听呢,问四郎如何如何。我都没敢告诉他实情。要是跟他们说,那是四姐的诨号,肯定会惹人笑话的。” “听兔子叫就不用种豆了。”若萌冷着脸,义正词严,“他们有什么资格笑话人?像我们四郎那样的,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四郎做过的事,有哪样是说不得的?他们没本事,做不到,就会眼红嫉妒胡乱编排,都是些小人语,那能相信!” “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说什么,咱能管得着?” 若莲不服气地撇着嘴。 “不是我说,你们店里人来人往的,确实够乱的。你要是听他们东一句c西一句,就等着累死吧。有些话,一个耳朵进个耳朵出就好,千万别当真。” “我没当真。”若莲郑重其事。 “那就好。”若萌跟个小大人似的,“怎么说,你也是大家的小姐,别听下面的人瞎指挥。表现得好,就留下。那些不听话的,趁早打发了去,没的浪费家里的银钱粮食!那可是四叔辛辛苦苦赚回来的。” “我知道。” 若莲一边答应着,一边吩咐身边的丫头,让给挑一根蜜汁排骨来吃。 见若萌着急,冯恬起身相送,道:“六妹只管家去,我出去找找四妹,跟她说一声就好。” 若萌松了口气,道声谢后,赶忙追赶前头的父亲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5章 重生之地 女贞轩位于老太太所居的“鲤院”的东南角。 一个月洞门进去,小小的一个院子,干干净净四间房屋。因院子里满植女贞而得名。 平日里这里罕有人迹,但老太太这边办事儿,几个媳妇们偶尔会在这里歇脚c理妆。若是自家里有什么急事c要事,也可以在这里安排事务c处置应急,十分清净便宜。 才刚的一场意外,几乎耗尽了四姨娘的心力。 待到若鹏给抢救回来c宴席继续,她便听从邹氏的吩咐,由丫头搀扶着,过来这边整顿形容。 因想着酒席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太太跟前又无需她伺候。若就此回自己那边去,又有些放心不下亲生儿子。 四姨娘便嘱咐水蓝道:“我眯一会儿,你好生听着。太太那边要有什么动静,及早叫我起来。” 水蓝答应着,替她摘去了几根簪钗,掩好了被子。 转身揭开黄铜炭盆,加了两根木炭,然后提起桌子上的八角灯笼,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 下了几乎整整一天的大雪,这会儿已经停下来了。 风不急,却极为冷冽。 檐铃叮咚,似乎是这黑夜唯一的活物。 有这声音相伴,这几间空屋子似乎就没有那么暗沉了。 四姨娘阖上眼睛,渐渐有了些许的混沌之意。 原子外忽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远的有点不真切。估计是值夜的婆子经过,在跟水蓝啦呱? 四姨娘未作理会。 被窝渐暖c炭火正旺,这寒天冻地的日子里,只合待在屋子里。 以前只是饿不着c冷不着,自打生了儿子,她的日子索性也变得如太太们一般,悠闲起来。 太太那边,赶上哪天懒怠过去,叫人支会一声,太太也不会计较。听说她不痛快,有时候还会亲自过来看望她,说些宽慰的话。 至于老太太跟前,凡有大的好事儿,她总有脸跟了去。就有什么赏,也总会有她的一份。 上上下下的仆婢,凡见了她,没有不笑脸相待的。 这都多亏了自己的肚皮争气,万幸生了个儿子出来。倘若不是因为这个,这会儿的她,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受苦受难呢。 老爷屋子里前前后后少说也有过七八个姨娘。有两个是小产后,因为照料不周而病死的。 因为来去匆匆,她甚至已经记不清她们的模样和名字。 印象中最深刻的几个姨娘,一个是二姑娘的生母,却也在生了孩子后不久,一命呜呼了。 然后是最晚进门的五姨娘,怯生生的还是个孩子,也没能坐住胎,也死在了小产后。 关于这一点,她其实很不以为然。在她看来,五姨娘根本就是给折腾死的。 别看老爷面上很和气,好像老好人似的。只有她们这些屋里人才最清楚,老爷是个什么样的脾气:暴躁c任性c下手无度,又特别爱玩些稀奇古怪的花招。 点蜡c鞭打c□□花,都还能忍受。但是动不动就要把人绑在床头上,拿些缅铃c角先生折磨人,教人做出些放ng不经的模样来,就有些令人恼火。 五姨娘就曾经给那角先生伤得不轻,有约摸半个多月的时间,下面一直流血不止。 饶这么着,老爷也不肯罢手。在血液的刺激下,老爷的情绪似乎格外高涨。 五姨娘拖了很久才咽气,据说靠的就是三姨娘给的香料方子。 能够从阎王爷手里抢命的三姨娘,一夜之间变成了嫌疑最大的杀人凶手。 会摆弄香料的,本身就是懂得医术药性的。 事实证明,二房的妾接二连三地死去,全都是三姨娘暗中搞的鬼。 那些麝香啊,桂花啊,沉香啊,虽然是好东西,对孕妇来说,却是极其危险的存在。 李棠是怎么说的来着?麝香走窜,能通诸窍之不利,开经络之壅遏,可用于闭经c难产c胞衣不下。 好好的,正该坐胎安胎的时候,岂可用这种东西? 所以,三姨娘注定活不了。从二姨娘开始,二房的几条人命,都与她有莫大干系。 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死几次都不为过。 所以,她那个凭空出冒出来的亲妹子红蓝无论如何都不敢跟钟家理论。 话说,红蓝和胭脂,还真是像哪!只不过胭脂生活得比较优裕,看上去要显得年轻些。不像红蓝,那一头白发,委实有些吓人。 想必从前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红蓝与胭脂,虽是姐妹,造化不同。相比较而言,这曾经幸福不叫福,后头安闲才是真的好命 唉,可惜了,三姨娘其实人满不错的,自己与她,向来也没什么恩怨 “叹什么气呢?” 屋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且就在跟前的感觉。 四姨娘悚然一惊,忽地坐了起来,张口才待要叫水蓝,一只带着酒气的大手便捂住了她的口鼻。 “是我。你怕什么!” “大爷?” 四姨娘不安地朝后缩。 前的丰盈蓦地就给攥住了。 四姨娘吃痛地叫了一声。 “你在躲着我?” 半醉的声音,满含不快。 “不” “不是的话,爷来了,怎一点喜欢的味道也没有?” 一边说着,一只手已经娴熟地摸到腋下,笃笃几声后,花开圆满c春波潋滟。 甜香丝丝,在室内氤氲开来。 当指腹夹住雪峰至高,四姨娘已然软如饴糖c喘息难继。 “这身子可是比你诚实多了” 如火的潮湿满含住芬芳,大力的吸xi吮似乎要将魂魄吞噬殆尽。 腾出的大手肆意往下,无视扎争与扭曲,近乎粗暴地拽开腰间的束缚,直捣桃源迷津。 “大爷不要” “不要停吗?”私语中透着残忍,手上则加剧了动作连连,“求我!你以前可是热情得很哪。怎么,跟我玩儿卸磨杀驴的把戏吗?凡你想要的,爷不但能给你,照样也能夺走” 随着他指上的动作,女人的身子绷紧成一根弦。死死拱起的腰身宣示出刻骨的渴盼。 饶这么着,心中依然充满恐惧。 “大爷求你今天不成有人有人” 她的恳求被完全罔顾。 衾被滑落在地,昏暗的旷室中,两团精光纠缠在一起,如波浪翻滚,搏杀出野兽一般的低狺。 “水蓝在外头看着呢,谁也不敢进来。” 话语十分地笃定自信,当中的得意无遮无拦:“你怕什么?往后只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你算是跟对了人。这个家,早晚都是爷一个人的。你要想的就是,怎么样使出本事来抓住爷。比方说,用你这里抓紧我知道你不行了,瞧瞧,这儿都淹成什么样子了” 女人紧紧咬住衣裳,四肢如同藤蔓,绵绵地缠缚上那具精干结实的身体。 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能够给与她天堂与地狱双重kuai感的根源。 “大爷,可怜可怜奴奴不行了让奴早些死了吧” 这话极大地取悦了男人。 当身体重重地冲入幽深,一声痛并快乐的长吟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束缚。 一场疾风暴雨就此拉开帷幕。 衣香与□□融汇成令人血脉贲张的气浪,一波又一波,激荡澎湃。 仿佛是初次,又仿佛是诀别,孤注一掷的同时,更抛洒出浓如漆墨的狠意与恨意。 “果然还是爷好吧?”喘息的间隔,男人志得意满,“看看这满身的伤,就知道老东西有多么地不济了。别说是你,就连儿子,他现在也顾不上了。吃了李棠给的药,连亲爹亲娘都可以忘掉所以说,爷让你不用怕,二房敢动你,简直就是活腻了” “可是水蓝还在外头” “你怕她告密?你问她打算告诉谁去?她要是敢胡说八道,信不信爷让人轮si她!” “可她毕竟是二姑娘的人” “别说是人,这老宅里的一切,全都是爷的!钟若芝若是个聪明的,就一辈子别回来。跟爷斗?她还不够格儿!” “大爷最厉害了奴一直都这么认为的” “也包括这个?” 阵前擂鼓般大动了几下,男人忽然若有所思道:“你既信不过她,不如改天安排一下,让那丫头陪爷睡上两晚?算来,爷好几年没碰过雏儿了,都忘了什么味儿了” “大爷好坏” “坏吗?是了,这种好事儿,哪能少得了你呢。说好了,到时候你们两个一块儿” “嗯” (以下和谐数百字,请各位看官自行yy) 不知过了多久,动荡终于停止了。 水蓝慌慌张张地进来,整理了被褥,止了炭火,一如来时,悄悄地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吱吱的踩学声渐渐远去,终归于寂静。 床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跌倒了,发出“咚”的一记闷响。 紧跟着,听到一声十分不满的嘟囔:“怎么了嘛” 黑暗中,若萤深呼吸着,瞪大双目,警惕地盯着对面状甚不甘的人。 此刻的她,心绪烦乱c莫名焦躁。 “不许动!再乱来,小心我真的揍你!” 感觉到对面的人有愈挫愈勇c再接再励的趋势,她不得不出言警告。 今天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也省得遇上刚才的丑事。 如果朴时敏没有跟了来,撞上就撞上,倒也没什么。 可是—— 人生之中,就是有那么多的“可是”无法避免c出乎意料。 这让一贯要求运筹帷幄c胸有成竹方得行的她,颇受打击。 她暗暗发誓,朴时敏若是敢得寸进尺,她绝对不会跟他讲客气。 想起不久前才诓过他,说要带他去花街柳巷“开开眼”。许是老天不忿她骗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了如此一场活色生香的床戏给他开窍。 想想就怄气! 总有些事,算计不着;总有些人,躲避不及。 比方说钟家的大爷钟若英。 她过来这边,纯属心血来潮。钟家老宅于她而言,本是无所留恋的所在。但是这女贞轩不同,这里,在她的记忆中占据着不可磨灭的一角。 当她从沉睡中醒来,以另一个灵魂重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睁开眼所见到的,就是这间屋子。 她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一个大冷的天。 老太太身染小恙,母亲被安排夜里侍奉床前。 她当时已经昏睡了很久。据说先是在自家的炕上躺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药石罔效,都说她凶多吉少。 老太太这边为了平息媳妇们之间为此有可能发生的争执,难得大度地命人将她搬到此处将养。 昏睡中,外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她毫不清楚。但是昏倒之前的事,却如鬼使神差一般,记得毫厘不爽。 甚至包括这具身体的原主的幼时情形,也都一清二楚。 这个叫钟若萤的孩子,原本有些呆愣。其实无须别人告知,她早就已经知道这孩子的一切过往。 沉默寡言,冷冷清清,即使是跟自己的父母姊妹,也不甚亲近。 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往往要到吃饭的时候,才会给想起来。 最常做的事,是一个人背着篓子,去田里剜菜。 喜欢独自一人坐在田埂沟堰上,看夕阳西下c归鸦点点。 要么就在旷野之中一直走直走,走得足够远了,又折身返回。 这是个胆子很大的孩子,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似乎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那片无人不知c无人不晓的乱葬岗,一向是坊间的畏惧所在。在那块坟地上,衍生出无数的惊悚事件,比如鬼打墙,比如骚皮子附体,比如鬼压床 可是这孩子非但不惧,反倒是对这种地方别有好感一般。 土疙瘩里随处可见的枯骨,破破烂烂的衣服碎片,荧荧烁烁的鬼火 无不对这孩子充满着吸引与诱惑。 春天的杂花,秋日的野菊,都是她所钟情的。她很喜欢摘了来,编成硕大的花环戴在头上c脖子上,然后跑去水边,顾影自怜c自得其乐。 后来,她不止一次琢磨过这孩子。这样地生冷不忌,在世人心目中难免就有些古怪。不惧可怖的人,本身就是可怕的吧? 因为与这种地方有缘,所以才会那么早归于无常? 荒原上的乱石堆c倾屺败坏的磨坊,也是她乐于流连的地方。 她曾经遭逢过巨蟒,亲睹过鹅卵大小的蛇蛋;也曾被蝎子蜇倒,昏了半日;也曾被水蛭吸血,用鞋底子抽打得一条腿肿老高;也曾爬到高高的老树上,只为看一眼鸟巢是否是空的 这些事,为娘的叶氏浑然不察,同胞的姐妹也一无所知。似乎都是那个孩子的秘密,而她,一个流离于此的异世之魂却得以与之共享。 她就像是那孩子的一缕魂魄,浮游于天空之中,全程目睹了这孩子短暂而莫名的一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6章 暗潮涌动 按理,她该为其感到悲哀的,然事实上,她无动于衷。 她一直有种感觉,认为那都是属于她的记忆。她是谁?在这个问题未能得到明确的答案前,她已经坚定不移地决定,要做这个身体的主人。 只要有一个人认为她是钟若萤,她就会践行这个身体所必须要面对的责任。 她今晚过来,就是遵循了这个身体的本能,想看看意识初生的地方。 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她亲眼目睹c亲耳聆听到了这个家族悖理的一场荒唐,看到了这个家族的与肮脏。 而今晚,她再次遭遇到同样的荒诞不经。 到此为止,人生似乎是很好地画了一个圆。从□□到终点,这当中是否有所寓意? 当她全身心地思忖这个问题的时候,作为老实孩子的朴时敏竟然出奇不意地抱住她强吻起来。 而她为了避免弄出声响c招来祸患,不得不强忍着,任他慌不择路地乱啃乱亲c上下其手。 但凡距离远点儿,她绝对c绝对会把他打昏过去! 尽管知识已经足够,但对于她这幅身体而言,显然还不到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时候。 除了煎熬c憋屈c烦躁,她实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欢愉。 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在她心里,早已将莽撞行事的朴时敏捶烂成浆糊,更将帷幕另一侧的钟若英和四姨娘咒到了十八层地狱。 “你完了!”待到心跳恢复正常,若萤低声威胁面前的人,“就你这表现,别指望我会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不可能了!” 她伸出舌头舔着有些肿胀的嘴唇,暗中直翻白眼。 “若萤”朴时敏弱弱敌唤着她的名字,似乎并未在意她的恐吓,“我我很难受” “说!哪儿不痛快了?”若萤没好气地咬牙切齿。 然后她的手就给捉住了。先是被迫覆上他的前胸,感受到掌心下的一颗心,急得像是要蹦出来。 然后—— 然后她就碰到了一件木头橛子一般的东西。 有那么眨眼的工夫,她愣住了。旋即,就觉得有一团火焰自头顶往下,忽地就点燃了整个人。 她差点没一脚踹过去。 但是,朴时敏的低声哀求却像是一瓢冷水,浇熄了她的烈焰。 “若萤好痛” “你想怎么办”这句话,明明都冲到舌尖上了,却最终还是给她吞了下去。 她不禁暗中嘲笑自己的愚笨:他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哪里用得着问她?又何须如此地惶惑而痛楚? “这些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她故作愤愤,“你这是中毒了,知道吗?那个火盆里好像下了春ya一。不用怕,不是很严重。” 一听说“中毒”,朴时敏不出所料地紧张起来。然后,就在懵懵懂懂中,被她带出了房间。 出得暗室,若萤随手自台阶上抓了两把雪,三下两下团成球,塞到他手里。 “握着,等到虎口发木了,告诉我。” 听她说得郑重,朴时敏不疑有它,乖乖地双手合住了雪球,冷得呼呼直吐气。 “这个,真的能解毒?”他有些不解。 “好歹你们阴阳生跟他们医户都是相通的。你没听说过吗?腊雪甘冷无毒,可解一切毒。可治天行时气瘟疫c小儿热痫狂啼,大人丹石发动c酒后暴热。藏于器,可洗目退赤,煎茶煮粥,解热止渴。” “哦” 朴时敏心悦诚服地松了口气。 “现在身上还燥热不?”若萤顺手拍拍他的小腹,“这儿还胀痛不?” 说这话时,她一心只想笑。 “好多了好了”朴时敏老老实实道。 若萤禁不住就有些可怜他。这么干净的孩子,幸好是遇上了她。若是不小心落到别人手里,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坑害呢。 算来自己也忒不厚道了,非但没有解释他的困惑,还编着谎话糊弄他。 老人常说,欺负老实人要遭雷劈。为了弥补过错,她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呢? “没事的,时敏。”丢掉雪球,她使劲地揉搓着他僵硬的手指,“我答应你,约定不变。哪天有空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好好地乐呵乐呵。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已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了,就算没有成亲的意愿,可身体上的本能需求却是挡不住的。 就如同饥要食c渴要饮,为了他的身体健康,她有责任做好他的向导。 就这么决定了,等到春暖花开,衣着轻便c心情明朗的时候,带他去晴雨轩转一转。赏赏花c喝喝酒c阅阅色c开开荤——哦,不,是开开窍,长长见识。 有他当幌子,她也能理直气壮一些不是! 两个人相扶相携着,慢慢走向人烟鼎沸处。 坐地石龛里的路灯,稀稀落落只燃着几盏,将雪地撕扯得如同一块块的抹布。 路上结了薄冰,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 “我们不回去么?” 听着人语声渐近,朴时敏有些抵触。 “我先去个茅厕。”若萤道,“你等我一会儿,不要乱走,知道吗?别让那些老婆子揩油水c占便宜。” “我跟你去。”朴时敏赶忙扯住她的衣服。 “你在外头等着。没事儿你看谁往哪里头钻?臭烘烘的,没的亵渎了你身上的珠子。” “那你快点儿。” “我知道。这么冷,我还怕屁股上生冻疮呢” 一边絮絮着,一边往岔路上走。走了几步,穿过稀疏的枯林,见他规规矩矩地立在雪地里,若萤忍不住再次叮嘱道:“哪儿都不要去,谁叫也不要应,听见没?” 不要嫌她啰嗦,对朴时敏来说,这样的絮絮叨叨反而才是莫大的安慰。 而且,今晚程二姑娘也在场。万一她哪根筋不对了寻过来,难保她不会骚扰他。 解手没有耽误多少工夫。 走出茅厕,若萤搓搓手,跺跺脚。正待要穿过假山,侧上方的回廊里忽然飘过来匆忙的脚步声。 紧随着那串脚步的,是冯恬的软语温言:“是二爷吗?” “是我。” 脚步声顿住了,钟若芹不无诧异地做了回应。 “怎么没人跟着二爷?这么黑的天,也不打个灯笼。” 钟若芹忙道:“不要紧。我就是出来透透气。” “我也是。”冯恬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才刚真的给吓到了,亏得李医生在。” “嗯。” “小孩子就这样,一时看顾不到就会有危险。我家兄弟小时候就这么着的。眼睛得时刻盯着他,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现在想起来,真真有点辛苦呢。” “是。” 冯恬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在昏暗中,久久伫立。 暗处的若萤不由得怀疑,那两个人是不是在观天看星。但是今夜阴天,到处乌漆抹黑的,分明什么也看不到。 这个时候她要是现身,依着冯恬的脾气,十有八jiu会怀疑她是在偷听。 而实际上,她才没有这份癖好呢。 若萤有些不耐。 就在这时,忽听冯恬幽幽问道:“程二姑娘他们,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吧?” “嗯,好象是。” 钟若芹的口气让若萤不由得怀疑,此刻他已经紧张得鼻尖出汗了。 “不住一宿,明天回去吗?反正也不是很远。” 钟若芹道:“不知道呢。” “到时候,二爷不去送送?” 钟若芹微微笑道:“要送就送,不过应该不用吧?” 家里有那么多仆人,况且程家也不是外人,哪里就需要他顶风冒雪去相送。 冯恬轻笑道:“二爷真是的,说不定二姑娘想让二爷送一程呢。” 钟若芹便默了片刻:“这些事,我娘会安排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冯恬尴尬地笑道:“我只是觉得,二爷和程家到底是亲戚,这种事,自然要跟对别人亲切一些。” 钟若芹却是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言辞颇为庄重道:“这种事,自来有家中长辈操持。做晚辈的只管听着就是。” 说完,他就以“离席太久无礼”为由,匆匆施了一礼,穿过走廊折进了花厅。 “姑娘,二爷好像不高兴了。”含笑悄悄道,“你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程二姑娘就完了。他那个脾气,你这么拐弯抹角的,反而更加问不出什么来。” 冯恬不语。 含笑忍不住又问:“姑娘,你忽然问二爷的亲事做什么?好不好呢,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冯恬喃喃道:“确实,没什么关系” 所以,她的存在才会如此可悲。她不止一次怀疑过,一旦自己不在了,再也无法利用她来赚取好处的父亲及冯家人,会不会为她伤心难过?会不会怀念她? 亲生父亲尚且如此冷漠薄情,遑论别人! 若萤暗中皱眉不已。 冯恬的表现委实有些怪异。为什么她会在意钟若芹的婚事?不想钟若芹选择程二吗?为什么? 冯恬与程二貌似并无矛盾,两家也没听说有利害冲突。这种婚姻大事,就像钟若芹说的,由父母作主,为人子女的只管接受就是了。 莫非钟若芹说不愿意,大太太就能放弃程家? 何况,大太太也乐见钟程二家再度联姻。程家没有儿子,程家老两口可是早有把家里的油坊送给小女儿作陪嫁的打算。 再说程二。这姑娘的模样c行事都不错,至少比冯恬强,是个有胆有识c上得来席面c当得起家c顶得起梁的。 就有三分傲气,也是正常的。小康的家境c宠爱的父母,哪样不比你冯恬好? 再说这件事,似乎大家都在考虑钟家的利益,就没人关心程二的想法吗?看她平日里对钟若芹,似乎没有多么特别。 不说别的,要真是心里有钟若芹,何至于对只有一面之缘的朴时敏那般念念不忘? 在若萤看来,钟若芹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一个秀才而已,四体不勤c五谷不分,整天只知读书写字,对父母兄长一味地唯唯诺诺。 嘴上说的好听,凡事由父母作主,似乎很懂得孝顺。其实换个角度看,这难道不是毫无主见c随波逐流的表现? 钟若芹对自己的终身做不了主,但是程二不同。在程家,她可是说话很有分量的,程记油坊还指着她打理呢。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 冯恬自己对自己的终身很介意,但不表示程二也有同样的危机感。 前者成天闷在屋子里,只知道对着镜子伤感自己脸上的伤痕,而这个时候,程二也许正在门店上与南北的客人斤斤计较c高谈阔论。 不能比c也无从相比。 所以说,若萤觉得冯恬的那点小心思委实有些可怜又可笑。 自己不想法子改变自己,光知道嫉妒别人,有什么用? 钟若芹若是不选别人,难不成选她就对了?这怎么可能!二人可是姑表兄妹呢! 若萤暗中微哂。 虽然她没有习惯将身边的一切想的很美好,但冯恬这样的言行实在谈不上光明正大,不由人不往别处想。 她对此感到不耐,想要离开,但又不能不顾忌着冯恬的存在。 这女子此刻,怕是很脆弱,但愿自己不会给她原本就阴沉沉的心境上,再添一层阴云。 前面的乱石投下巨大的黑暗。 一排侧柏掩映,在风中抖落雪屑纷纷,呜呜的风鸣很容易掩住别的声响。 当注意到这一点时,若萤本能地觉得那片黑暗中潜藏着一个人,隐隐约约感受到被注视的刺痛。 那里也许有一双眼睛。 她不由得低声问道:“谁在那里?” 原本以为是疑心病作祟,不料,响应着她的质询,那里竟然有了动静。 那个声音满含谦卑。虽不得见,但若萤隐隐察觉到,说话的人并未呈现出卑微的姿态,起码,没有躬身下去。 “是小人。” 哦。 原来是家仆。 钟家喜新厌旧,三天两天更换奴婢,这一点,颇令若萤不以为然。都还没干熟练呢,就给变卖打发了,如何才能确定谁可靠c谁忠诚?就跟大浪淘沙一般,总得需要一些时间来考验这些人不是! “什么事?”若萤一边询问着,一边慢慢向前。 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暗中一直悬着心。 她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一步两步,似乎马上就能走出那片黑暗。 侧面的那个人似乎陪着小心道:“太太们在找四郎呢。” “嗯。” 这一声才刚吐出口,若萤遽然感到浑身寒毛倒竖。 ps:腐鼠典故——《安定城楼》唐·李商隐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7章 劫财害命 一声“你是谁”还未来得及道出,就被自后探出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口鼻。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却让若萤想通了很多事。 她的预警果然是有道理的,来自本能的直觉堪称准确无误。 四郎。 在这个老宅里,没有哪个人敢以“四郎”之名直呼她。因为在众人心目中,这是一个包含着嘲讽之意的称呼。 其次,躲在暗处的这个人,很陌生,是她从不曾接触过的陌生。体型高大,非常惹眼。假如说这是个下人,也必定不会只是个跑腿打杂的。 依照钟家的习惯,这种表面上的强壮基本上都会给合理地作为家丁护院或者是打手来使唤。 钟家有几个家丁,这一点她还是很清楚的。但现在这个人,她前所未见c闻所未闻。 再者,她只是上了个茅厕,行踪谨慎,这个人是如何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的? 还是说,从一开始她就被盯上了? 从宴席上开始,她的身边一直都有人陪伴。只有在刚才,她落了单。 难道对方瞄准的就是这个空子? 纵然心中巨浪滔天,但若萤此刻却已经是身不由己。 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力气大得吓人。单臂夹着她,就如同夹着一只小鸡,任凭她如何捶打挣扎,丝毫推不开捂在脸上的那只手。 天旋地转中,她发现歹徒逃窜的方向好像是宅子最北面的祠堂。 夜黑风高好杀人。 祠堂旁边的那口古井,一直是她警惕的所在。那是个老少通杀的魔窟。不管你是头牛,还是只鸡,丢下去就是个死。 尤其是这数九寒天里,就算淹不死,也会很快地给冻死。 然后合上井口的石板,就此一个人便从世间消失。 根据歹徒的步伐与呼吸可以推断出,他很笃定c很从容,急而不乱。 这是否可以认定,对方是早有预谋?早就给她设计好了葬身之地? 昏昏沉沉中,祠堂固有的烟火气越来越浓。 若萤不由得心肝乱颤。 如果她不见了,可能得隔好长时间才能引起父母的怀疑。谁让她素日里来无影c去无踪呢? 如果她不见了,父母说不定会认为她又跑去哪座山c拜会哪位朋友了。 这么一想,她忽然就有些后悔了,后悔之前报喜不报忧的做法太过片面。 应该把危机与遭遇告诉家人,尽管会令他们担心,但起码能够提高警惕。而不是像眼下这般,所有的危险可怕,全由她独自承受。 不不不,这不是后悔自责的时候,得尽快地想办法保住性命要紧。 在呼喊无力c挣扎无效的困境下,骨子里的暴戾与残酷便给无情地压榨了出来。 为求生存,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 发丝虽细,却能够出卖夫妻间的不忠或不贞; 稻草虽轻,却也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道力量。 她不是全无倚仗,她还背着背包,腰间还佩着匕首。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意外后,这两样东西,她须臾不敢离身。 背包里的迷药大概是来不及使用了,但是杀人的匕首却是能够一举定乾坤的利器。 她不再去想那口古井距离自己还有多远,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空出来的那只手上。 她准确地摸到了刀鞘,指腹拨开皮扣,满攥了沉甸甸的匕首。 当此时,她已经呼吸不畅c头目森森,整个的意识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唯心底还有个声音在死命地呼喊:不能死,一定要活着! 这呼喊有多激烈,她下手的力道就有多凶狠。在她触手能及的位置上,她反攥着匕首,只管一个劲儿地戳c戳c戳。 模模糊糊地听到上方传来压抑的闷哼,脚步似乎也失去了章法。 脸上的窒息倏地消失,她当时就意识到,凶手吃不住劲了,要腾出手来对付她了。 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不及换气呼吸的她,先就高声尖叫起来:“抓小偷啊——小偷偷东西了——” 她很明智地没有呼喊救命,因为她太明白世俗人心了。 趋吉避凶是每个人的本能,趋炎逐利却是唯恐不及。 叫喊如巨石投水,立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应。 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凶手打了个踉跄,似乎在瞬间作出了决定。 若萤给“吧唧”一声丢在了雪地上。 烛火曈曈围成一个圈。圈子里的若萤冷如檐溜c坚如磐石。 鲜血纵横在脸上,赋予她夜叉的鬼魅。 当她深如暗夜的目光缓缓掠过人群,立在前排的众人不由自主地露出惊惧之色。 钟飞鸿更是骇得一头扎到大太太的身上,放声大哭。 “有小偷进来了。我扎伤了他。应该没有跑远,还在这老宅子里。” 若萤举起手上的匕首,上面的鲜血还未凝固,蛇信一般的血腥味儿给这原本宁静祥和的夜晚增添了几许威胁。 贼吗? 四下里面面相觑。 别说贼,就算是走了水,也不是说救就能救的,总得先得到家主的命令才好行动。 下人们这一愣怔,倒把大老爷给气了个半昏。他重重地一跺脚,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搜!记住,别惊着老太太老太爷!要是问起来,好生说。大过年的,别给老爷我找麻烦!” 作为钟家半个当家的他,连一家的安宁都保障不了,这不是无能是什么? 老太爷那边骂两句还不大要紧,可千万别让老二占了便宜去。这二年来,二房简直太出息了,要什么c来什么,简直就是心想事成c无往不利。 要在这么下去,但凭着这份“好运气”,难保老太爷老太太不会移情别恋,将这个家托付给二房。 不行,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他就算是一把火烧掉这个家,也绝不允许让别人捡了这现成的便宜去。 若萤插了一句进来:“家里不是养了两条狗吗?最好是让狗闻闻血味儿,帮忙找一找。” 这话提醒了大老爷,他赶忙催促下人们赶紧照办。 “各处点起灯,仔细看看有没有血迹或者是脚印留下。”若萤在后面好整以暇地煽风点火,“各院都检查一下,看有无财物遗失。关闭好门户,加强防卫,小心贼人狗急跳墙。” 说完,转头看向屹立不动的钟若英,不无恳切地问道:“大爷,你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 钟若英凝视她有倾,嘴唇翕动,同样还以意味不明:“四妹言之有理!” 一方绢帕塞到手里。 朴时敏的脸上写满了不言而喻的愤怒。 若萤将那方绢帕掖进怀里,安慰他道:“我没事。这都是坏人的血,别弄脏了咱们的东西。等会儿洗一洗就行了。” 钟若荃长出了口气,忿忿道:“年底往来人多,果然容易出岔子。四妹,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没?” 若萤挑了挑眉,只见四下里惶恐无数,正需要她给出治愈良方c安神药丸,于是,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二门上听候的腊月和小芒也闻讯赶了过来,呈扇形将若萤护在当中。 老太太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即可打发人过来,说请四姑娘过去问话。 一行人便簇拥着叶氏母女回到花厅上。 厅里头笼罩着疑云和寒意。 主人家不言语,奴婢们也不敢吭声。 若萤一进花厅,倒给那不约而同齐刷刷投注过来的无数目光给吓了一大跳。 看来,大家都吓得不轻。 不知道这份担忧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当中是否有人与凶手有关呢? 不管怎样,家里混入了匪类,作为当家的大房这边,都是难辞其咎的。 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大房跟此事无关,就冲着凶手想悄悄地处置她,摆明了就是不想给钟家造成麻烦。 这般维护所为何?这事儿很值得商讨。 没有人对她抱有关切或者是怜悯。倒是那些厌恶与不快,是几个意思?莫不是以为是她给这良辰佳节带来了阴影?这个时候,不该万众一心一致对外,对凶手展开唾弃与追缉吗? 果然这家人对她无爱哪! 老太太开门见山地问道:“四姑娘,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老太太,孙儿也不清楚。上了个茅厕,出来就碰到了。孙儿吓了一跳,就问了一句‘你是谁’。结果那个人抓住孙儿就往后面跑。孙儿听说,有一些盗贼就习惯年底作案,打家劫舍好赚点过年钱。孙儿怕他会对家里人不利,情急之下,就拿刀子戳伤了他。这样即便他跑出去,也不会跑很远。如果他敢看医生,就一定会暴露他的行踪。孙儿知道出手鲁莽,不过当时也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了。惊扰了老太太,实在是孙儿不孝” “你没事就好。”老太太难得地宽宏大量,“李棠呢?让他给你瞧瞧,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叶氏赶忙欠身道谢:“老太太放心,萤儿没事。” 若萤早就跟她打过招呼,看医生的话,要么季远志,要么惠民药局,就是不要跟李棠打交道。 若萤给她透过气:冯恬的那张脸,要不是李棠暗中捣鬼,或许还能好看些。 李棠跟老宅里的大老爷他们交好,自然就不会当三房是自己人。 汪氏直念阿弥陀佛:“幸好四姑娘胆大心细,换成别人,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 一听说进了贼,她第一时间打发了人回去看守门户c盘点家什。 她的想法很简单,老宅里丢了什么,都跟她无关,只要自己屋里安全就行了。 本来想亲自回家检点财物的,但见大太太几个都在跟前,独独自己走了,怕是会遭到她们的诟病。 所以,谁也不知道此刻她有多么地焦急c不安。 都在等着外头的消息。大老爷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知道能不能抓住凶手。 丫头拧来了热手巾,帮着若萤拾掇面目。 老四不停地原地转圈儿,捶手扼腕念念有词:“这时节,到处都空落落地,想藏个人可不容易。那些草垛c空屋子,尤其需要彻查一下。警铺那边是不是也应该通个信儿?把进出的几个路口全都封住,就算抓不住他,也能困死他c冻死他” 汪氏不禁咕哝道:“大过年的,张口闭口死啊死的,也没个忌讳” “四姑娘可是看清楚了?那人偷了东西去没有?” 邹氏觉得此刻不说话比说话还令人难过。 若萤看看她,果决地反问道:“不是偷东西,那要做什么?” 邹氏愣怔了一下。 若萤没去搭理她,转而吩咐小芒:“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回去跟老爷和姨娘说一声,别给坏人钻了空子。” “正经也没什么好偷的,倒是关好门户,别让窃贼藏进去。” 叶氏话里有话地沉声吩咐着。 “地上滑,慢慢走。”若萤从手巾里抬起头,稳稳道,“那人少说吃了我三四刀,就算能跑到咱家,怕也会很快失血昏迷。要是昏了,记住先捆起来,然后再去请个医生给瞧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是负隅顽抗,情管给我往死里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记住了?” 这话极为血腥残忍,给她面无表情地淡然说来,别有一种阴森诡异之感。 花厅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搜寻窃贼的人陆续送来消息,却没有一条是能够振奋人心的。 抓不到人,就意味着危险仍在。 酒席再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今晚或许都不能好好地睡觉了。 焦躁 恐惧 怨恨 谁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敢说四姑娘没有责任? 为什么每次只要她在,就一定会有意外发生? 这个清明节出生的孩子,莫非真跟老辈子说的那样,自带着几分不干不净吗? 当怨念集结成团,身为客人的程家二姑娘程芳忽然冒出来一句似乎是玩笑的话:“四姑娘确定那人是窃贼吗?偷东西偷到茅厕附近,好像有点奇怪呢。听四姑娘的意思,那人倒像是针对你去的呢。” 仿佛春回大地,之前还死气沉沉的一群人,蓦地开始返青了。 大太太的脊背霍地就挺地笔直,投向程二的目光中,隐含着别开生面一般的欣赏。 邹氏开悟般点点头,但旋即察觉到自己的立场太过鲜明,便很快地就将投注到叶氏身上的视线别开了。 二老爷醉梦醒酒般一拍大腿,叫声:“难说!” 老太太当即就蹙起眉头,训斥他道:“你既要睡觉,趁早回你自己屋里去!成天这么糊里糊涂的,像什么样子!什么叫‘难说’?你昏成那个德行,能听见什么?” 邹氏见势不妙,赶忙上前来搀扶,口中叫魂一般叫着“老爷”。 程芳只管注视着面前的若萤,矜色满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8章 兴风作浪 如果可以,程芳真的想把若萤从眼前抹去,就跟一块泥灰似的只留下那位百看不厌c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的朴公子。 没错儿,刚才那番话,她是故意的。 她已经知道,朴公子是钟若萤的朋友。能来这里清修,完全是奔着钟若萤而来的。 平日里,这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三房的新屋一修起来,一入冬,朴公子就下了山,朝夕住在三房里,俨然一家人似的。 能够天天看着这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在程芳看来,哪怕是少吃一碗饭,都不会觉得饥饿。 程芳嫉妒得不行。 自从六出寺惊艳一面,她就对朴时敏上了心。时至今日,仍旧念念不忘。 尽管知道他来历不凡,可能瞧不上她这种出身的人。可作为她的第一次心动,她实在无法割舍掉这份情愫。 她觉得朴公子或许打一开始就不该出现。没有他的存在,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辗转反侧c心事重重。 他就像是一道上好的佳肴,仅仅只是浅尝辄止,已经让她的胃口变刁,再难以将就其他的菜品。 对此,她不无幽怨。 她不敢有太多的非分之想,但能与朴公子多见几次,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就连这点小小的希望,都几乎成为了奢望。 她不由得疑神疑鬼,怀疑是钟若萤的授意才使得朴公子一味地躲避着她。就像是现在,朴公子看向她的眼神里,昭昭然尽是防范。 她有那么可怕吗?难道她能吃了他不成?为什么在看着钟若萤的时候,目光那么地信任与温柔?为什么要区别对待? 貌似她跟他无冤无仇吧?她跟三房也没有矛盾吧?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钟若萤并未当她是姐妹。 话又说回来,她也不屑跟她钟若萤要好。说句良心话,她对钟若萤早就不忿了,不忿她声名远播,不忿她会赚钱,不忿她识字解文,不忿她身边跟着那么多甘愿当牛做马提鞋跪舔的人 如果可以,她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站到她这一边,否定钟若萤的一切。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她绝对不会错过。 好比是眼下。 看大家的反应就知道,钟若萤在这个家里压根就是个讨厌鬼。 所以说,并不是她存心使坏c言语伤人,只是她“无意”中道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没错儿,她只是个外人,与三房近日无冤c素日无仇。钟若萤好或者不好,都碍不着她什么事儿,不是吗? 看看这些表情,是不是觉得很受打击? 孤立无援c四面楚歌的滋味不好受吧? 身为一个女孩子,却无一丝女孩子家该有的模样。就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成为千夫所指c众矢之的? 事实是你钟若萤不受妇道,可不是我程芳火上浇油c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程芳心情大好。 但是唇角的笑纹未及绽放,就被门口突如其来的清斥扼杀了。 这个时候,本该已经到家的若萌竟然去而复返。 一路飞奔累出她一身薄汗。小小的她一手扶着门边,一手捂着胸口,狠狠地换了几口气后,她倔强地挺直了后背,双目炯炯,只锁定程芳一个人。 “芳芳姐。”这一声唤依然娇软可爱,但其中淬杂着的雪霰霜花,却寒彻体肤,“你是说我们家四郎不好吗?说过的话c做过的事,全都是错误的吗?” 别人叫“四郎”,多含有戏谑与玩笑之意,而她口中的这声“四郎”,却坚定无比,叫人不敢质疑。 “我倒是没出过家门,不知道外头的人都长什么模样c都说什么道理。芳芳姐你独当一面,上得厅堂c下得厨房,每天忙里忙外迎来送往地,一手交钱手交货,应该比我们这种家里蹲有胆有识有经验。我只知道四郎是个好人,孝顺父母,似乎手足,扶困济贫c惩恶锄奸,不偷不抢c不骗不蒙,靠自己的本事c流自己的汗c挣本分的钱,吃自己的饭,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爹娘,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敬重她c佩服她,纷纷追随于她。我就不明白了,是什么时候c在什么地方c因为什么事儿c招惹了什么人,竟要谋害我们四郎的性命?芳芳姐或许知情?不然不会说的这么坚决肯定,是吗?能不能麻烦你给说道说道,也好让我们做到心里有数,该反省就反省,该防范,早防范。你说呢?” 呃—— 程芳感觉像是一跤跌进了泥水里,心神大乱的同时,竟有点晕头转向。 她从来不知道,六姑娘竟有如此大的胆子c如此利害的口舌,竟能当众攻击她。 乖巧呢?可爱呢?胆小怕事呢? 这是她所认识的萌六吗? 还是说,她一直只关注着钟若萤,竟然忽略了别人的成长?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已经从上风口跌落到了下风口。 这种变故压根就没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不禁张口结舌c手足无措。 而若萌还在咄咄逼她:“说呀,芳芳姐怎么不说话了?是词穷了c还是理亏了?还是说,刚才的那些话,全都是捕风捉影c无中生有?” “好了,萌萌。”若萤语态从容,仿佛事外之人,“你再说下去,芳芳姐就要变成凶手的同伙了。” 她说得轻松,但有心之人却听得心头发紧c脊背生凉。 “同伙”这个词儿,可不是什么好话。张扬出去的话,以讹传讹,真能败坏掉程芳的名节。 再争执下去已无用,程芳的败象已经毕露无遗。 无可置辩的另一个意思就如若萌所说的那样,等同于无事生非。作为女孩子,一生当恪守三从四德。四德之中,这“妇言”要求女孩子要具备一定的知识修养,要言辞恰当c语言得体。 古人早就有言:利口覆家邦。所谓妇言,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恶语伤人,不抢话,不多言。 显然,程芳的无的放矢有违四德,是极为无礼的举动。 这种行为理当受到唾弃。 但是,事情妙就妙在受到毁谤的若萤,并未有丝毫的不快,也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只以一句玩笑话,轻轻带过。 没有怀恨在心,没有疾言厉色,充分地显示出了大方与宽容。 两下一对比,高下立现。 而紧跟着,唯恐程芳难堪似的,若萤又将程芳往局外推了一把。 “我认得那个窃贼。只要抓住他,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 若萤有些许雀跃。 水清无鱼c石净无苔。疾风中,总有不屈的草;而明珠往往隐藏在鱼目之中。 今天,就算抓不到凶手,能够全面而深入地认识一些嘴脸,也是很值得的。 因为不住在此间,平日里难得深入进来,所见所闻未免流于表面。 像钟若英和四姨娘的苟且行为,是否就是这老宅里最为黑暗的一面,目前尚不得而知。 借着这个机会,她要抄抄这个家的家底,做到知己知彼。 “窃贼就在这里。” 正所谓一语惊四座。 若萤游目四顾,将众人的刹那反应尽收眼底。 惊恐的,不屑的,幸灾乐祸的,意欲做壁上观的 “既然说此事由我引起,在此,我跟大家赔个不是。为了能让大家睡个安稳觉,少不得我就多走两步路c熬个夜,将那个不速之客揪出来。” 她转向上首,静静地看着这个家的大家长。 “不知太爷意下如何?” 四目相对,少了些尊卑有分,多了几分剑拔弩张。 钟善云的面色很不好。低垂的眼角显示出的是极度的不快。那一对深窈的眼睛里,看不到一星半点的舐犊情深,有的只有嫌恶c不耐。 若萤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自认自己没有银钱可爱,无法做到让每个人都喜爱她。 钟家于她而言,早在父辈就已经情意两绝。在她看来,三房与钟家老宅最好的关系,莫过于老死不相往来。不会彼此伤害,就不存在相互痛苦。 形同陌路c熟视无睹远远好过自相残杀,或者是鱼死网破,甚至是玉石同焚。 但是这最好的结果已经无法实现了。 原本可以一刀两断的,却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又搅和在了一起。 既然无法挣脱这份羁绊,唯有想法赢取更多的胜算,让对方忌惮c给彼此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来。 所以,她不能示弱。在钟家,老太爷是这个家的灵魂,而她却是三房的梁柱。都肩挑着一个家c庇佑着一群人,身份或有大小,责任却不分轻重。 她要让这些人知道,想要欺负她的家人,就须得从她的身上踩过去。 她也很想看看,这些人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 对峙。 硝烟在彼此心底弥漫,貌似平静的神情是不肯放倒的战旗。 钟善云的目光直是要将面前的人盯出一个血窟窿来。 以他几十年风风雨雨历练出的经验,他焉能看不出对方的意图? 他想竭力稳住的局面,而对方却一心想要动摇之。 他所竭力掩藏的真相,对方似乎已经嗅到气味,且有穷追不舍之势。 从来没有谁敢如此地怀疑他c否定他c胁迫他,无论是在这个家里,还是在整个合欢镇。 但是要他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当面计较,这么自曝其短的事,他是不屑为的。 他要显示出自己山一般的稳重与永恒,以衬托出对方的浅薄与轻浮。 他的目光掠过发起主攻的若萤,落定在朴时敏的身上。 看上去,他就是个敦厚不失威严的老人。 “听说这位朴公子神通广大,能断生死c卜吉凶。捉贼这种小事儿,对你们阴阳生而言,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此言一出,底下附和声成片。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够亲眼见识一下天才阴阳生的本事,多多少少能够冲淡今晚所受到的惊吓。 再说了,吃人嘴软c拿人手短。既为客,吃了主人家的酒饭,相应的也该有所表示不是? 若萤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朴时敏的动作。 在她的心目中,朴时敏是矜贵的。他是寻常人三请四请都未必能请上大雅之堂的贵公子,不是人云亦云c亦步亦趋任人摆布的可怜虫,更不是供人取乐猎奇的玩物。 朴时敏天性单纯,听不出老太爷的言外之意,但她却深深地感受到面前这个老者的险恶用心。 他以为他是谁?以为做了地方老人,就拥有了盛气凌人说一不二的权利? 他以为朴时敏就跟钟家的下人们一样,可以随便指手画脚? “还没到时候。”若萤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悠然道,“所谓君子行事,尽人事c听天命。除非万不得已,谁敢去窥探天机c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以为卜卦算命就跟翻手覆手一样简单么?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任何的结果都是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朴时敏的这条命有一半是属于她的,岂会给这些人当作噱头来草率以对! “不知道老太爷意下如何?” 若萤复述了一遍。 她神情专注,似乎责任在肩c无所畏惧又有所期待。看上去就像是个一心想要长大的孩子,正积极地自动请缨接受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情。 有点幼稚,却又叫人不忍心拂逆这份勇敢与热情。 “就这么办吧。”老四首先做出相应,“我也觉得那人没有跑远。要是不抓住他,这个年甭想过踏实。” 汪氏随即点头称是。 她自是不在乎的,要乱,索性就乱个天翻地覆。反正这整个的事件,都与四房无关。 她也看出来了,这就是老太太和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之间的斗争。 无论是大房,还是二房,都无法轻易地摆脱开这次事件的影响。大房显然是巴不得一世太平,无风无浪底等到老太太驾鹤西去,然后顺风顺水地接管这个家。 但是二房未必就是跟表面上显示的那般驯顺。尤其是这二年,二房真可谓是风生水起。庶女被选作世子妃的伴读,二老爷折腾了半辈子,终于老来得子,有了继承人。 这说明什么?最简单的一点就是:二房的起运了! 对一个大家族而言,还有什么比“运气”更重要的事情呢?祖宗们的阴宅,千方百计选取的所谓好地方,不就是图个后世子孙运气不落c绵延百年吗? 大房大概就这水平了。就有两个儿子又怎地?大爷止步于秀才,二爷怕也要一辈子挂个秀才的名号。 而且,就凭二爷那个性子,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来的主儿,能指望他将家族发扬光大?充其量也只能做个靠祖上佘荫方得活的公子哥儿。 但是二房就不同了。 别看二姑娘是个姑娘家,又是庶出,很显然,她比那个嫡出的大姑娘可是能干得多。只要能在世子府站得住脚跟,将来的鹏哥儿不愁没有出仕为官的门路。 这年头,唯有“关系”才是王道。那么多人c花那么多银钱,买的是什么? 关系! 所以说,老大和老二的这场战争,才刚开始。 对于汪氏来说,她是巴不得那亲兄弟俩来个两败俱伤,然后,四房就有了插手家族事务的机会。 如果是大房获胜,四房不过就是维持现下的状况而已,并无多大损失。 如果是二房取得最终胜利,四房或许还能比现在更轻松一点。毕竟,二房两口子比大房两口子好相处得多。 但首先,得先把这场家族内部的斗争撮弄起来。 所以说,四姑娘这个建议实在是太大快人心了。 “让荃哥儿跟着,省得那人突然冒出来吓到你四妹妹。” 这个时候的汪氏慈爱尽显。 说完这句话,她扭头安慰叶氏:“三嫂不用担心。有那么多下人跟着,料他一个小毛贼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叶氏不无感激地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若萤。 “我也去。”若萌自告奋勇,两只手挽住了若萤的胳膊。 “二哥要一起不?”钟若荃时刻不忘自己的交好。 钟若芹犹豫了一下,看看自己的父母兄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 到了这个时候,就如箭在弦上,不由人说不。 大袖底下,两只手死死扣住椅子扶手,老太爷的眼皮一动不动。 “既如此,大英,你领着人四下看看。仔细照顾好兄弟姊妹们,有什么事,即刻来报。” 钟若英躬身称是,起身时,接收到了老太爷几不可察的微微一记颔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9章 凶手何处 一行人跟在钟若英的身后,鱼贯而出。 在经过冯恬的跟前时,若萤顿了下脚步,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 似乎只是个很无意的动作,却让冯恬瞬间白了脸。 “二姐,怎么了?”若萌距离最近,敏感地转过头来,恰好将冯恬的表现看在眼里,“冯姐姐不舒服吗?你就待在这里比较安全。等到我们抓住了坏人,你再回屋里去吧。” 冯恬低垂了眼睛,略显慌乱地点点头。 “五姐姐,我们去抓贼,你真的不来?”相较众多的懊恼与无奈,若萌显得斗志昂扬。 钟若莲缩了缩脖子,断然拒绝了她的邀请:“外头好冷,我不去!” 此言一出,现场响起好几声轻笑。 正值家门逢乱之际,作为主人家,理当肩负起平乱□□的责任,而这位千金大小姐却只管想着自身的安逸享受,不能不说四房的教育很成问题。 当然,这种事并非偶然。看汪氏的态度就知道,素日里当娘的怕就是这么教导子女的。 如此这般没有担当,还谈什么出息不出息! 占地十来亩的钟家老宅,就算是走马观花看下来,也得花上个把时辰。 这番为了捕捉窃贼,各个边边角角全在搜查范围之内。加上随从众多,首尾相顾,要想检查完整座府邸,前半夜大概是甭指望清静了。 人心惶惶c鸡飞狗跳,隐隐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终将不会太平顺利。 肃穆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杂沓的脚步声令人心神不宁,而迟迟不见踪影的窃贼,就如隐蔽在被褥下的一枚钢针,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追魂夺命。 猜疑c不安c恐惧,如雪团越滚越大。 下人们之间的窃窃私语渐渐被牢骚怨恨所取代。 熬灯费蜡地折腾,到底是跟谁有仇? 傍年临节的逢上这种事儿,当真是太晦气了。 “四爷” 瞅准一个空子,腊月低声发出质疑。 若萤暗中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静观其变。 “四爷我如此大费周章,你以为只是为了让你看这几间房子?”若萤伸出食指轻点自己的额头,“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当危险降临,这儿,会主宰一个人的行为。但凡是人,应对苦恼或者是威胁的顺序始终只有这三种:冻结c逃跑c战斗。如果你想知道别人的真实想法,是愉悦的c还是烦躁的,这个时候就该仔细观察。” “小的明白。”腊月警惕地四下打量,“现在,他们正在将恐惧转化为愤怒” 愤怒会在某些时候,恫吓并击退攻击者。而此时,下人们之间的私议内容也渐渐掺入了狼烟的味道。 这也是一种进攻,是针对四爷所展开的。因为四爷让他们不得安宁,理所当然地,他们就会不满c会做出某种抗议。 也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泄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腊月却已将一切看透。 举凡侮辱c反驳c诽谤c挖苦以及人身攻击,一个姿态记眼神,都可以构成攻击的性质。 通过这些毫端末发的细微表现,就能够清晰而准确地把握住对方的所思所想。 这种人世历练,腊月一直没有放弃学习c总结。他已经知道,诸如抚摸前额或颈项c拉头发c舔嘴唇此类的小动作中所包含着的紧张的情绪。 无需言语,有时候,只消通过这些小小的肢体动作,就能够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意图,进而作出积极有效的应对方法来。 “他们对四爷意见很大” 紧紧跟在若萤的身边,腊月充当的是她的另一双眼睛和手脚。 若萤哼了一声。 能不怨吗?要不是她这么折腾,这会儿,这些人早就钻进热被窝里了吧?抓得住凶手还好,抓不住,下人们的差事又该增加了。 万一当家人不高兴,年末的红包赏钱还会不会有,这事儿可真不好说。 在他们心目中,三房果然很讨厌呢。 “四爷,你确定那人还在?” 一个个小院查过,腊月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并不十分确定小主人的意图,但看面上,始终不慌不忙如走过场一般,一点枕戈待旦的紧张感也没有。 难不成,四爷就是想折腾一下这里的人? 但这显然有违四爷的“无利不往”的处世原则。 四爷不是那种只图一时痛快的人。只是简单地制造一场人仰马翻的混乱,能得到什么好处?何况,才刚在人前都已经发过誓了,言之凿凿地说能抓住入侵者。要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四爷绝对不会夸下这样的海口。 眼瞅着都已经走进前一进院子了,别说窃贼,就连血迹c脚印,都没发现一丝。 那个凶手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真是愚蠢” 若萤暗暗冷笑着,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 凡事总有两面性。好比说这场大雪,固然会暴露一个人的行踪,但同时,也能够掩藏住无数的污秽与丑陋。 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够顺利抓到凶手,或者说,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今晚之事,越琢磨c越诡异。 以凶手之力,本来可以完全地将她一击毙命的,可是为什么却舍本逐末,将她带往僻静之地? 显而易见,凶手并不想把事态扩大化。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凶手想把这桩凶杀案办得神不知c鬼不觉。 倘若是外头潜入进来的□□,应该是为达目的c不择手段,不是吗? 管他是勒死c捶死c摔死还是捅死,只要能了结了她,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就像是有人雇佣君死取她的性命那样。只要她死,不论君四采用何种手段,买家通不关心。 可是今晚遭遇到的这个人,行事却极为反常。 用句粗话讲,纯粹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似乎,凶手在顾忌着钟家。 要么是有所顾忌,要么就是栽赃。 倘若是顾忌钟家,意思就很明白了:钟家跟凶手是同谋。而她要做的,就是小心防范,适时适当地予以还击。且最最要紧的,不但是要保护好自己,更要守住一家人的安全c太平。 假如敌人能够确定,其他的就没什么好怕的。 怕就怕未可言状的危险。波谲云诡中,无法确定自己的处境,也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敌人c还是一群敌人。 假如说凶手的反常举动是为了陷害钟家,那么,原因呢?是专门针对她而来的,还是说,仅仅是将她当成了打击钟家的一枚管用的棋子? 如果是这个目的,那么可以断定,凶手对她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 仅仅作为钟家的一个子孙,她的不幸或许只能引起一个家庭的动荡。 然而实际上,她却并不简单。 她的生死存亡,关乎太多人的利益。除去至亲的家人,还有府城的那几家:李家c陈家c徐家c安平郡侯府c世子府,乃至于远在曲阜的严家c京中的杜某人 换言之,她分量不轻。如果将她丢进池子里,至少也能溅起那么高的水花,能让整个池塘混乱上好一阵子。 这分量,足以动摇钟家的根基,使其不死也残。 而凶手的目的,莫非正在于此? 钟家现当家的是老太爷和大老爷这父子二人,当然,还可以算上大爷钟若英一分子。钟家若是摊上人命官司,可就不是当老人的老太爷,或者是当里长的大老爷所能左右的事儿了。 她的爹娘外祖舅舅们,只怕不会轻易地听从钟家的摆布。 而她,也并非有钱就能买得到的贱籍奴婢。后者的话,死就死了,不拘安个什么理由,给警铺的唐铺长乃至仵作塞点好处,堵住嘴,这事儿就算解决了。 但是这一招可不适用于她。钟家就算是赔上半座老宅,她的爹娘恐怕也不会稀罕。 尤其是她娘,可是将她当成财神爷看着呢。她跟徐图贵的婚事,可是她娘一辈子的指望呢。 徐家既定的少夫人就这么给人坑杀了,——即使徐家临时反悔,不想插手干涉,她的爹娘也必定不会息事宁人。 到那时,钟家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 而钟家又会如何处置这场纷争呢? 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不肯吃苦的,到时候,很有可能会将责任全部推到大房的头上。 大房不是想当家吗?接受考验,做出个榜样来给其他兄弟看看,让他们心服口服,多好! 要是这么说来,暗中操纵此事的人,应该是与大房有仇? 他们想怎么争,她没有兴趣。但是拿她当牺牲——她并不觉得凭钟家的势力或实力,能够抵得上她这条命。 凶手不见了是吗?无影又无踪。没有逾墙逃跑的迹象,也不在这房屋连栋中。 那就是藏起来了。 或者是,被人藏起来了。 而能够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下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大概也只有当家的那几个人吧? 老太爷? 大老爷? 还是c大爷? 保护凶手就是自保。可是,按照刚才的推测,如果大房是受害者的话,就没有道理替凶手打掩护。 问题又回到原点上了。 凶手的目标也许就是她,与家争无关c与权斗无关。 可是,凶手到底能藏到哪里去呢? 一行人站在大门口,有些茫然。 若萤跨过门槛,立在门楼下凝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冰冷的夜风中,弥漫着牲畜的腥臭味儿。 门前的空场上,石猴抱柱的拴马桩上,拴着两辆马车,是五姑姑派下来的车马。 两辆车,六个人,轮班倒,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来去。 领队的是个姓吴的中年男子,见若萤着意于此,赶忙自后来跑过来,跟她作揖问好。 若萤便跟他闲话了几句,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孩子多大了?在路上走了几天?可还顺利? 既然难得下来一趟,就该多住一两日,等彻底歇了乏再启程回去复命也不迟。可既然五姑姑那边催得紧,想必是年前事务繁杂,等着大家回去搭手帮忙。 又问他穿的戴的可都暖和?这个季节不比夏天,不拘哪里都能躺c能卧,这要是长时间不活动筋骨,很容易生冻疮,严重的还有可能会落下关节病; 老吴见她态度温和,言语体贴,心下好感顿生,口中道谢不已:“四姑娘放心,一切都还好。经常在外头跑,咱们都习惯了” 若萤点点头,目之所及,见马蹄没于雪中,便又问他有没有准备防滑的设施。 摆弄牲口是老吴的本行,而若萤的这个话题,显然引起了老吴的兴趣。 他有问必答。通过这些零零碎碎的交谈,他发现这位四姑娘简直就跟传说中一样,有点神。 小小年纪,竟然懂得那么多事情,倒是比一般的读书人懂的还多。不但知道行家方才懂得的车马系驾方法,还能分毫不差地叫出马车各部的名字。什么络头c衔环c镳c缰绳c鞍具c胸带c后鞧 这些东西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叫得出名字来的,尤其是跟四姑娘这般年纪的。 传说这位姑娘学识过人,果不其然! 老吴暗中佩服得不行。 随着他的点头不已,两人的谈话内容也渐渐丰富起来。 “回去之后,代问五姑姑c五姑父及家里好。” “姑娘放心,一定定!” “五姑父是十月份调的职吧?” 若萤如叙家常,老吴倍感亲切。 过来之后,老吴跟这个家里的上上下下也说过不少的话,但总体感觉上,老吴觉得,唯有跟四姑娘聊天才是最自在c最轻松的。因为他觉得四姑娘没有在敷衍他,更没有居高临下的意味,真真正正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亲切感。 “既在贵人尊前听差,想必能时常见着我们家二姑娘吧?” 说话间,若萤转过脸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跟二姑娘说,我可是想她想得紧哪!” 老吴愣怔了一下,忽然就不敢开口了。 他虽是个外人,但也隐约听说了这家的一些家事。 听这四姑娘说话,貌似这家人关系不错。但是,根据他先前听到的风风雨雨推断,这四姑娘在这个家里,是个极其不讨人喜欢的主儿。 尤其是自家的主母c钟家的五姑奶奶,对这位排行第四的侄女儿横竖看不上眼。 老吴一直以为,这四姑娘是个粗糙刁蛮的。见面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四姑娘跟传说中的“拼命四郎”联系在一起。 不说明的话,相信没有人会质疑这孩子的真实身份。无论是从外表,还是言行,这孩子丝毫没有闺阁之气。 这确实有些怪异。所谓的“服妖不祥”,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吧?既然有悖常理,不被人待见也在常理之中。 可是说实话,四姑娘这个样子,倒也并非不堪入目。 想来都是家庭的影响。当父母的思子心切,这种期盼就会影响闺女们的心态与言行。为了安慰父母,闺女们就会有意无意地模仿男孩子的一些行为习惯,久而久之,就会越来越像男孩子。 四姑娘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无可厚非,情有可原,其实大可不必对她那么苛刻的。现在年纪还小,还有的是时间改变c纠正,就多给她一些时间,又怎样?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说好商量的? 当然,这种话老吴只敢放在心里。 毕竟,他的主人是这家的五姑奶奶,而非四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0章 轻轻放过 若萤轻轻拍着车壁,口中仍在说着温暖人心的话。 “路上若是冷的话,不妨在车里安个炭炉。没有炉子,现成的铜盆丢一个进去,也费不了多少炭火,但是路上就会舒服得多。” “谢姑娘关心。咱们都是些粗人,三天两头在外头跑,早就习惯了。” 老吴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脖子。 “越是常年在外头跑,越不能将就。”若萤一本正经道,“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凡事都应该多想一想家里。你要是身子骨好好的,一家子就有指望。一个人若是对自己都不好,又怎么可能会好好地对待别人呢?” 老吴的眼睛腾地就亮了,朝着若萤就是深深的一揖,神情凛然道:“是,姑娘教训的极是,小人记下了。” 若萤嗯了一声,一只手已经状甚随意地摸到了门框上。 她想看看车里的情况。 搜遍了整个老宅都不见凶手的踪影,现在她怀疑,这两辆车子里有猫腻。 这种感觉,在她停下来跟老吴说话的时候,得到了快速的增强。 尤其是当她走近其中一辆马车的时候,在许多不耐烦的面孔中,她捕捉到了钟若英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 一边跟老吴拉着呱,一边留心端详着这辆车的异常。不闻异响,不见异样,但是若萤却仿佛看到车厢里正坐着那个来历不明的杀人凶手。 她想知道的是,五姑姑甚至是这老宅里的人,与这桩凶杀未遂事件究竟有无关联? 凶手藏身于此,是无意c是本能? 她早就知道,这个家的几个家长容不得她。她想确定的是:他们的仇恨是否已经传达到了五姑姑那里?是不是想动用外面的力量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 这件事当中,都有谁参与进来了?她所面对的死敌究竟有多少? 这扇车门关系重大。人生之中,总须有决心激励往前。 是敌c是友c是路人,这扇车门将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嘭!” 一只冰冷的大手按住了她绝然的小手。 头顶上方,钟若英的声音冷若冰霜:“够了,四妹!你打算让这些人陪你任性到什么时候?” 若萤毫不怀疑,如果她敢拉开车门,钟若英绝对会当场掰断她的手脖子。 若萤垂下眼,看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 掌心之下是冰冷,手背之上,依然冰冷。当此时的她,如同置身在荆棘丛中,要想免予受到更多刺痛,似乎就只有保持不动这一条路。 见好就收是老生常谈;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先贤遗训。 就此打住吧,或许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无需再去纠结凶手的下落,混沌状态恰是黑白分明的先兆。 就在这时,斜刺里出现的一只手擒住了钟若英的手臂。 朴时敏怒气冲冲地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放开她!” 这也许是钟若英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当众呵斥,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伤,以至于他的脸色腾地就变得发青发白了。 换作一般人,瞧见他这个反应,怕是早就吓软了脚。奈何他面对的是一个不问人间烟火气c游走三界不着尘的怪人,他的这种威吓根本就不起作用。 若萤抽出手,将朴时敏拉到一边,温言安慰道:“没事的,时敏。大爷这是心疼我走了太多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歪头看着钟若英,一脸的无辜与苦恼:“可是我答应大家了,一定会抓住窃贼。这下可怎么回去交差呢?折腾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可不是要给恨死了。” 四下里鸦雀无声。 虽说大家确实很烦躁,但也只敢背地后发发牢骚。现在给她这么一说,就好像心思给窥破一般,多多少少感觉有点慌乱。 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眼前的僵局。一个小厮连跑带喘地从后面跑出来,告诉钟若英说,后面茅厕附近出事了! 一个负责白案的厨子被发现昏倒在花丛中,身上的衣服给扒得精光。周围还有明显的血迹,都怀疑是窃贼留下的,请大爷赶紧过去看看。 “先前门上的说,看到那个厨子出去了,但是没有注意。不知道是不是窃贼乔装改扮溜走了?” “太爷那边通知到没?”钟若英沉声问道,“赶紧报告给警铺,让他们加强各个路口的监管。人醒了没有?醒了的话,爷有话要问他” 事情似乎有了新的转机。现场的紧张气氛顿时为之一落。 若萌悄悄地拉了拉若萤的袖子,说她的鞋子湿了,脚冻得有点痛。 这就是坚持不住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了。 若萤点点头:“有大爷主持大局,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回去吧,及早泡泡热水,省得长冻疮。” 说着,姐妹两个相搀着往门里走。 走了两步,若萤转过头来,朝着伫立在车旁的钟若英投去深不可测的一眼。 花厅里有些混乱。 才刚在廊下的时候,程芳滑倒了,摔得左胳膊脱了臼。众人都道是天气不好,地上结了冰,程芳却只管咬定,是冯恬背后使坏,推倒了她。 “傍年节下,谁说谎谁不得好,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程芳忍着疼痛,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冯恬。 “我真不是故意的”冯恬红着眼睛,可怜兮兮道,“我当时确实是站在姑娘后面,因为地上滑,一时站不住脚,就想请姑娘扶我一下。结果一伸手没抓住,倒把姑娘给推出去了” 含笑也跟着面红耳赤地做着辩解:“我们姑娘才不是这种人呢,姑娘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们姑娘” 程芳大怒,断然质问道:“这种?哪种?说的好像她不是c我是似的!” 眼见着就要打起来,大太太c二太太几个赶忙出言制止。 老太太便吩咐丫头将程芳扶到隔壁去,请李棠过来给瞧瞧。 不大工夫,脱臼的胳膊就复原了,程芳疼出了一身冷汗。 大太太这边又赶忙吩咐下去,让小心将程芳带去卧房,并准备好热水和换洗衣物。 一通忙忙碌碌,独留冯恬主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情形看上去十分孤单。 叶氏瞧着心里发酸,便跟冯恬道:“姑娘今年许是流年不利,不要紧。人都有个高低起伏。兴许过完年就好了呢。回头记得去庙里拜拜,求佛祖菩萨保佑,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说目光投向若萤:“几时你要去,跟你四妹说一声,让她陪你过去。那地方,她比较熟。求签解字什么的,她也能帮你看。” 冯恬答应着,垂着头只管抹泪。 既然窃贼出门了,这就意味着众人可以松一口气了。 老太太便发话让大家散了:“晚上都警醒着点儿。多留几个人值夜。听见什么动静,别不当回事。” 众人纷纷答应着,起身告退。 汪氏是走得最快的,然后是叶氏。若苏和若萌一边一个搀扶着她,腊月一旁打着灯笼,一家子穿过夹道,仍旧自后面的角门出来。 叶氏要照顾着大舅,是故走得很慢。 兄妹俩边走边说着话儿。 叶氏还记挂着大老爷说的话:“李棠当真给你配了药?你吃着管用不?他收你多少钱?” 听大舅说没收钱,叶氏有点惊讶:“蚊子肚子里剐油的东西,真是难得他这么大方!” 大舅就有点不大乐意了:“他没有你说的这么坏吧” 叶氏却并没有要在这个问题上作纠缠的意思,转而问他在大老爷那边都做些什么? “小芒说,你清早就去了,一天三顿饭都不在家吃。” 大舅支吾道:“也没什么。吃吃酒,一顿饭吃上大半天。下下棋c玩玩牌,看家伎练习曲子,一天就混过去了。天太冷,不然就在院子里钓鱼打发时间。” “听说他们上次去了临清,不知道为什么?” 大舅显得漫不经心:“谁知道呢。大概是会友吧?人家的事,咱好打听那么多!” “上次我出去游学,娘跟谁说了?” 后头的若萤忽然□□来一句。 叶氏想了一下,道:“你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谁也没说。” 正所谓“母女连心”,若萤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忐忑,慢慢道:“许是因为不是什么要紧的,娘就是随口说了,怕也记不清楚了。” “那一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跟人吃茶闲聊?成天跟你舅妈在一起,要说,也就是跟她提过。” 都是一家人,何必防范得那么严密! “大舅肯定是知道吧,是吗?” “那么久的事了,谁还能记得住” “对了,舅舅觉得那个薄荷糖怎么样?能管点用不?”若萤微笑着回想到,“那还是静言提醒我买的,专门跑去药店里,问了好多家才找到的。说是药,其实一年到头都可以吃。芳香通窍c祛风消肿,老少都适宜的。” “确实是好东西,咳嗽的时候含上一点,感觉清凉又舒服。” 大舅这话是由衷的。 “不用舍不得。”若萤道,“那个也不贵。吃完了,我托人捎几块下来就是了。” 叶氏就问多少钱:“一文钱也是钱。你说的简单,托人买。使唤人不用还人情么?” 若萤笑道:“娘你想多了。要是费事儿,我也懒得忙活。” 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一片风雪。 大舅记得上次她带回来的润喉糖,却不记得她的离家时间,这还不够奇怪吗? 如若不是行踪暴露,她焉能遭受到那么多意外? 倘若消息封锁得当,她当时一定可以平安顺利地来去。 “腊月等等。”若萤停了下来。 叶氏不由得跟着住了脚。 “娘先回去。我马上来。鞋子里好像跑进了石子儿,腊月你帮我看看。” 听她这么说,叶氏松了口气,接过腊月手上的灯笼,叮嘱了两句,慢慢地往前去了。 若萤靠在旁边的石头堆上,微微抬起一只脚。 腊月弯下腰,摸黑替她脱下一只棉鞋,倒过来抖了抖,又给套回到脚上。 “四爷,怎么了?” 腊月已知她别有用意。 若萤叹口气,悠悠道:“腊月,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恶?” 不然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巴不得她消失呢? 没等腊月开口,一直混作黑暗一般存在的朴时敏忽然气鼓鼓道:“人就在车里,你为什么不要我说?” 她不是想抓住凶手吗?当时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可是为什么她要暗中掐他的胳膊c阻止他这么做呢? 真叫人上火! “说了之后呢?”若萤反问道。 不是她妇人之仁,实在是事情到此为止,已经相当地明朗了。 “我早就怀疑这家人了,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她说的清闲,腊月却听出一头冷汗:早?早在何时?在他不曾留意的时候,四爷莫不是又经历了什么险情? “声音。”若萤沉沉道,“从那个人一开口,我就开始起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1章 夜里盲话 那个人虽然只跟她说了短短两句话,但是她已经能够听出,那个声音经过了刻意的修饰。虽然压得很低,但是出入济南城多次的她仍然可以辨别得出来,那人带有很明显的济南口音。 这个时候,谁不老实呆在家里准备过年?谁没事儿千里迢迢地奔走在异乡他县? 举个例子来说,这个时候,若是在四郎客店里出现个淹留的客人,一定会成为整条街的话题。 所以说,稍微有点常识的话,那个凶手就决计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合欢镇上。 他必须是通过一种安全又隐蔽的渠道,才能够进入钟家,从而不动声色地对她实施谋杀计划。 这个过程中,他得保证自己的存在不会被怀疑。 五姑姑派来的车马只肯在合欢镇停留一宿,天明就要返回济南。来去匆匆,车马劳累,怎么看怎么有些不近人情。 或许当真是济南那边事务繁忙,但是,谁又敢保证,这不是为了尽早地离开事发地,撇开自己与这桩凶杀案的关系? “这次他们下来了六个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若萤冷冷道,“所有人都在找那个多余的人,自然就不会有人怀疑那个失踪的人。” 她跟老吴说了半天话,跟着老吴一起下来的几个人也都凑在边上看热闹。 她仔细清点过,确实只有五个人。至于那第六个人去了哪里,——也许是吃酒吃醉了,老早睡觉去了,也许当时就藏在那辆马车上。 “虽说小的一直相信四爷你办事儿有道理,可是这次,不是小的说,都在眼皮上了,为什么不揭破?四爷你这么维护他们,能落什么好?” 腊月眉头紧蹙,就差没有暴走了。 “时候不到。”若萤轻笑道,“你以为四爷我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他们宰了我?凡事有再一有再二,可没有再三再四。目前为止,我还能忍。你放心,四爷我确实心里有数。你要明白,人谁无错?谁没有犯糊涂的时候?一个人的错误,需要时间来认识c悔过c改进。倘若死性不改,到那时,我会连他的祖宗三代一并挖出来。四爷我是不动辄已,真要是动起来,必定是要斩草除根的。现在的退让,只是给自己寻找一个能够狠心绝情的理由,不是为他们着想,爷没有那么伟大。” “嗯,四爷能这么说,小的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腊月补了一句,“别忘了四爷你吃的苦,都是拜谁所赐的。” “而且,你也该听说过‘穷寇莫追’。”若萤若有所思道,“执意追索下去,固然能够让某些人的原形毕露,但同时,也会让无辜的人受到波及。不然,你以为冯恬为什么会跟程二吵架?” “不是因为下绊子摔跤吗?”腊月嗤笑道,“那个程二姑娘就不是省油的灯。小的看她看冯姑娘那眼神,满满的全都是不屑。终归人家冯姑娘没吃没喝她们家的,她那个样子简直没道理!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偏学落井下石欺负人” “这个事儿,你还真不能相信冯恬。你也说程二精明,她那个脾气,哪里是肯忍气吞声的?要不是事出有因,她还不至于脸红脖子粗成那个样子。” 其实像程芳那样的性子,倒是容易与之相处。反倒是冯恬那种,凡事都往心里头掖藏的,最难以取信于人,也很难相信别人。 “四爷这么说,程二大概也不会领你的情。”腊月扁嘴道。 若萤就知道他还在为程二不久前攻击她的事儿耿耿于怀。 “腊月,你说你跟个女孩子家置什么气?别说程二,女孩子当中,很多都有那种毛病。嫉妒c打击c嘲讽,几乎是每个女孩儿的通病。再说了,你们六姑娘不是已经反击回去了吗?凡事不要总看一面,你要想,若不是程二姑娘那么一搅和,咱们哪能如此大张旗鼓地抄人家的家?” “四爷永远都在替人开脱” 腊月无奈地嘟囔。 若萤冷然道:“你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要不得。就事论事,程二姑娘这一跤当真摔得有些冤枉。你们三娘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是不大相信的。” 母亲能够充当她的耳目手脚,这令她感到欣慰。因为这表示,母亲从心底把她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了,相信她c并支持她的行动。 当她拉着大部队搜查凶手的时候,花厅里的母亲也并未闲着,听人言c观人行,然后把自己所获得的信息反馈给若萤。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不被公婆喜欢而叶氏仍旧风雨无阻地,每日定要到老宅里去问好请安的原因之一。 表面上的恭顺是做人处世必不可缺的条件,能够窥察别人的思想,更是能够在世间立稳身形的必不可缺的要素。 作为三房和老宅之间的桥梁,叶氏为若萤带回了关于那座老宅的很多讯息,很大程度上使得她免于耳聋眼瞎。 刚才,当叶氏在跟冯恬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却是在与自己女儿传递消息。 虽然母亲有时候固执又虚荣,但若萤觉得,于这人情世故c察言观色上,母亲确实很有两下子。 “可是四爷,冯姑娘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吧。或许,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帮助我吧。” “四爷是说——”腊月吃了一惊。 若萤云淡风轻道:“你想的没错儿。当凶手发难的时候,冯恬就在旁边的回廊下。她看得很清楚,但是去没有吱声”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出门捉拿凶手的时候,在经过冯恬的面前,她不过是稍稍回了个头,却能让冯恬害怕得几乎要倒下去的根本原因所在。 在对待凶手的一事上,冯恬因为惧怕而放弃了援助。因为程芳言语攻击她,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冯恬随即就对程二实施了打击报复。也许,她是想藉此减轻一些心里的复最感吧。 幸好若萤无事,不然的话,冯恬的所作所为等同于从犯c同谋。 “她以为这样就完了吗?”愤怒之下的腊月,一掌砍飞一堆雪,“如果当时她能吆喝一嗓子,哪至于发生这些事儿!就一句话的事儿!她也真能干得出!忘了四爷是怎么帮她的了?亏得咱们对她那么好,她就是这么个回报法儿?真的,四爷,不是我小人之心,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看看冯大舅什么德行,作为亲生闺女,——你还真不能太过相信!” 原地转了个圈后,愤怒犹未停歇:“真是一刻也不能大意!我就说今天应该带上高大姐,或者是红姑。寸步不离地跟着四爷的话,哪会出这么多破事儿!” “好了,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你就是气炸了肺,也于事无补。”若萤揉揉太阳,“她原本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每日都过得小心翼翼,咱么又何必雪上加霜?我现在别的都不要求,只希望她别再添乱,就好了。” “她能做出什么花样儿来?爹娘那边根本不会允许她再回家里去。住在钟家,不明不白地,到底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样。小的都替她害愁。有句话也就敢跟四爷你说,小的真心不愿意看见她,一脸的晦气。真的,不是小人心思不好咒她,真就是那种感觉。看着就叫人心里不痛快。笑得也勉强,话也说得影影绰绰,眼神晃得厉害,总觉得说的都不是真心话。亏得三娘大姐她们一门心思对她好,她本人一点诚意也感觉不出来!好几次听见三老爷招呼她过来咱家,小的忍了又忍,到底没敢开口。来干什么?又不是喜娘财神!” “你这就是典型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她过来又没有空着手,每次不都带了些前头的鸡零狗碎?平日里,咱们连老宅里的一根毫毛都摸不着,要不亏了她,咱们还不早成了睁眼瞎了!” 腊月怔了一下,嗤地笑了:“倒也是!” 只是令他十分不解的是,为什么程二会突然间有所针对起来。 “她跟二爷的事情,不是还没定下来么?这会儿就开始维护其未来的婆家了?别不是嫉妒你名头响c吃四方,比她出息吧。” “腊月,你这家伙有时候确实够缺德的。”若萤笑骂了一句,“她哪里就瞧得起我的所作所为?她所介意的,不过是你们朴公子一个人而已。这些女孩子啊,只要是一沾上个‘情’字,再聪明伶俐的人,也会变得跟刺猬一样。” 腊月嗤笑道:“真是好笑了!朴公子有手有脚,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四爷又没有拦着c没有关着他。自己没那个好人缘,反倒怪别人相好。真真是拉不出屎来怨茅坑不好!” “不要管她了。”朴时敏忽然冒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不要再跟她接近了。” “谁?” 若萤和腊月异口同声。 “晦气的那个。” 朴时敏的话语永远那么地不合于俗。 “冯恬?” “嗯。” 若萤就猜他还在为她的遭遇不忿c担心,便拖了他的手,宽慰道:“我有数。她要是到家里来,难不成我把她推出去?有错能改,善莫大焉。也许你觉得那算不得弥补,可对她而言,也许就是最大的努力了。她并非故意害人,凡是无意之举,都是值得原谅的。” 朴时敏这才不说话了,暗中只管合着她的手掌,倒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 若萤不禁就想起他占她便宜的事情来。挣了几下都没能挣出手来,只好随他去摩挲揉搓。 扭头却又吩咐腊月:“跟小芒说声,让他看好大舅。他近来跟前头的大老爷他们来往频繁,清早走,晚间才回来。黑灯瞎火的,要是没个人跟着,到底叫人不放心。万一哪天多喝了两口,路上绊倒,这大冷天的,可不是好玩儿的。” 腊月撇嘴道:“这个不用吩咐,他上紧着呢。跟着大舅多好,又不用干活儿,有吃有喝还有人陪着吹牛聊鸟,大老爷一般的日子,能不好?那小子,眼瞅着不往正道上赶” “一个人一个脾气,你也不要总是拿你的标准去要求每个人。” 腊月啐了一口:“我没骂他白眼狼还是好的呢!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他?这才几天,就忘本了?” “你也不用当成负担。四爷我当初收留你们,也不是出于什么慈悲心肠,不过是觉得你还有点用处。说白了,四爷就是在利用你们。所以,你也不用往我身上贴金。” “不管怎么样,小的是不打算离开四爷的。眼看着咱们的日子好起来了,小的就更加不会走了。” 腊月耍赖道。 “嗯,这一招用得好。腊月你记住,将来娶媳妇的时候,一定要学会死缠烂打c不折不挠。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女孩子自来都是虚荣的,就爱这么个调调儿,感觉自己就像是公主一样,给人捧着c宠着c爱着。其实于你而言,那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儿。花言巧语嘛,又不费神c不劳心,上下嘴皮子动一动,什么山盟海誓没有” “四爷,你你怎么又说这事儿” “怎么一说这事儿,你就这么不淡定?小心哪,腊月,小心敌人拿住这一点对付你。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就把自己修炼成刀枪不入的各种高手让敌人无懈可击。” “这个事情,怎么修练嘛” “这种事儿简单,只要你有心,四爷就能帮你克服这一缺陷。你先跟四爷说实话,你以前和女孩子玩过没有?这第一次,总是有点特殊。凡事总须对症下药” “” 家中厨下一片光明。 叶氏正在数落老三,说他撒谎。水缸明明是碰破的,偏要嘴犟说是冻裂的。 又嘱咐边上看热闹的孩子们,让小心点儿,别踩到冰碴子滑倒。 老三还想争辩,早被香蒲扯到一旁去了:“爷你就少说两句吧,要不是过年,姐姐骂得还要更凶些,你见好就收吧。” 叶氏一边往外扫水,一边絮絮叨叨:“都说家里满水是发财的吉兆,要不为这个,看我不打破他头!” 香蒲弯腰察看水缸上的裂缝,庆幸道:“还好没破成两半儿。年后找个锔锅的给补一补还能用。” “这个天本来就发脆,你再掰两下,掰断了,就彻底不能用了。”叶氏道,“等到二□□集,少不得花俩钱再买一口回来。这个等修好了,搬到厢屋里盛粮食吧。” “也只能这样了。”香蒲一边应着,回头撵若苏姊妹回去歇息。 若萤都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叶氏叫住她:“夜里少看两页书,别熬太久。炕上就那点热乎气儿,别都抖擞掉了。” 老三赶忙道:“不要紧,明儿一大早我就起来给她烧炕。一根木头管保半天都是暖和的。” 叶氏便奚落他:“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若萤微笑着暗中摇摇头。 老宅里的礼让谦卑充满着不合与敌意,父母之间吵吵闹闹却让她感到安心。 也许,这才是“家”的味道吧。 朴时敏一直跟着她进到卧室里。 “你这么不放心,要不今晚就跟我打通腿儿?” 本想给他来个视而不见的若萤终于给打败了。 原本只是一句戏言,却不料某人当了真。 郑重地点头的同时,两只眼都亮得不同寻常。 若萤怔了片刻,直直地瞅着他,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一边的北斗憋笑憋得脸都青了。 “那好吧。”若萤也还以郑重,“我要看书,可能会看很久。不会影响你睡觉吗?” 朴时敏使劲地摇头,笑得就跟赢了糖的小孩子。 “我去隔壁把公子的被子抱过来。”北斗跑得飞快。 有四郎在边上照应着,他就可以轻松自在地大睡一场了。 今晚上,公子的大炕可就是他的了!可以横着睡c竖着睡,打着滚儿地睡,可以任意地扔胳膊撂腿儿了,真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2章 池鱼之争 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冯大舅又来钟家溜达了一趟。 趁着这个父女相见的机会,冯恬跟她爹表达了自己的悔意,希望父亲能够出面,问问钟家老太爷等人,打算什么时候送她去孙家。总是这么拖着,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不想她过去打扰大姑娘的生活,趁早明说。大家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该怎么赔偿,不妨再作商量。 事关切身利益,冯大舅果然表现得很积极。 但是,没等冯大舅透露出悔嫁的意思,即遭到大老爷等人的一致否决。 老太爷再次端起族长的架子,对冯大舅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外加痛心疾首的“谆谆教导”。声称钟家定会对冯恬负责到底,绝不会出尔反尔。 但是,假如冯家有意悔婚,那么责任的归属问题就得另说另讲了,那二十台嫁妆可还该不该赔,可就不是冯家说了就算的事。 一提到“嫁妆”,冯大舅直觉得肉疼。 他没敢再啰嗦,转身找到冯恬,威胁她说,如果她敢反悔,就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届时,那二十台嫁妆他也不要了,就当他从来没养过这么一个闺女。 至于钟家要如何发落她,就看她个人的造化了。 收到父亲的通牒,冯恬心如死灰。 现在,她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因为对若萤见死不救,心慌愧疚之下,她竟不敢再往三房那里去。 整个大年期间,她把自己整日地关在屋子里,茶不思c饭不想,只管思前想后。只几日工夫,就容颜消减c气色暗沉。有时照镜子,都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 变成这个模样,就更加不愿意走到人前给人猜疑c议论了。 含笑也跟着受到了影响,从早到晚魂不守舍地。日常伺候丢三落四c马马虎虎,平白地又让冯恬多费些唇舌c生些闷气。 冯恬从镜子里抬起头来,吩咐含笑去请水蓝过来一趟。 含笑也懒得问,转身去了。 很快的,水蓝就来了。莫名就里的同时,又颇为谨慎警惕。 冯恬对她倒是客气,也没有说什么怪话,只说一个人闷的久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说话间,冯恬将一个包袱递给水蓝。 “自我来这么久,承蒙家里诸位的照料。心中感激,岂是三言两语能表达的。这都是我日常的一些穿戴,没怎么上身,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收下来。” 水蓝自认跟她关系并不亲近,因此惶惑不敢接。 冯恬明白她的心思,微微苦笑道:“大姑娘的丫头陪嫁走了,三房的话,三娘向来管得紧,定是不肯收的。五姑娘那边就更不必说了,穿的戴的,俱是好的,我这点东西实在也不好意思拿出手去。数来数去,就只有水蓝姐姐这边了。不过就是个心意,你肯收下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水蓝捧着东西,只觉得重重的,心情不由得就有些沉。 冯恬这些话,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临终遗言似的。 冯恬却显得有些轻松:“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要走了。过去之后,依着大姑娘的为人行事,必定不会亏待我的。老太太许了我二十台嫁妆,这是多大的面子!正经就跟嫁亲孙女似的,还求什么呢?只是恨自己太没用,不能给这个家赢些体面。要是这张脸能稍稍好看一点,就好了” 水蓝悚然一惊。 冯恬自顾揽镜自赏,倒像是已将往事淡化。 “不知不觉就是一年,过的可真快啊。”冯恬自镜子里看着水蓝,“水蓝姐姐也该有个结果了吧?你是二姑娘身边的,照我说,你且不要着急。说不定哪天二姑娘发达了,就会把你接过去呢。府城不比咱们这里,可是个好地方。你没听三姑娘六姑娘她们说?那里真不是一般的繁华热闹。去了之后就会觉得两只眼睛不够使,两条腿不够长,什么都是新鲜的,从早到晚都亮如白昼” 水蓝陪着笑,沉默着,不敢轻易接腔。 收了人家的礼物,就得耐住性子听人家唠叨,这个账很划算,不是吗? 但是冯恬的话终究还是在她心里投下了涟漪。 她不大敢奢望二姑娘会接她上去。不是说她做事不行,实在是跟着二姑娘那么多年,太过了解那位主子的心性。 除非是她有足够大的价值,二姑娘才会正眼看她。 而冯恬也说了,府城里什么没有?别说东西了,就是找个比她聪明能干的丫头,怕也是一抓一大把。 而且,关于她的未来,她隐约已经听说了。 老太太和大太太没事儿的时候,会将家里的每个人都清点一遍。谁有个风吹草动,绝对逃不过老太太和大太太的火眼金睛。 老太太说了,念在她伺候过二姑娘,且又没犯过什么错儿,会将她留在家里头,回头配给哪个能用的男仆。 留下来,而非变卖出去,这似乎是钟家的下人们最好的出路。 但是,水蓝却一点也不觉得庆幸。 即便是能够留下来,也未必就能跟自己看上眼的家仆配成一对儿。老爷和老太太他们才不会顾惜她的感受呢,到时候把她配给一个鲁笨愚忠年纪大得能当她爹的,她也只能接受。 不然还能怎样?拒绝?抗议?敢跟主人说“不”就意味着不忠不义。这样的败类留着做什么?趁着年纪正好,及早卖给教坊或者是商客,所获比卖给一般人家要多得多,钟家是从来都不会放弃这种获利机会的。 能够给卖出去,或许还是好的。水蓝可从来不敢有此奢望。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太多的隐秘,当家人绝对不会允许她将这些秘密带到外面去。 所以,她这辈子都甭指望能够逃出钟家这个魔窟。 除非是二姑娘带走她,是的,只有二姑娘。但是,这个希望非常地渺茫。 所以,冯恬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戳得她浑身抽痛。 “你还记得小秋吗?”冯恬忽然问道。 水蓝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是那个曾经因为撞倒冯恬,最后被卖掉的小丫头。 好端端的,冯姑娘提她做什么? 冯恬怅然地叹息道:“我而今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当时要是能替她说两句话,或许,她就不会出去了” “出去了,也许是好事儿呢”水蓝有感而发道。 “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好了?我近来还在想,她要是还在,等我过去孙家的时候,不如就带着她一块儿。好歹都是熟悉的,说话c做事儿,都不用太费劲儿” 水蓝吃了一惊:“姑娘,你真这么想?” 冯恬傲然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反正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有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很过分,相信老太爷和老太太不会说什么的。真要是看中了,大不了就多央求央求老太太c大太太。实在不行,就少几台嫁妆。难道说,几台嫁妆都抵不过一个丫头的身价?” “姑娘,你” “你也知道我的情况,跟个孤家寡人差不多。为了今后行走方便,我不该给自己找寻几个得力的帮手吗?” 冯恬神色凝重。 水蓝讷讷点头。 “我这两日就在想,过去孙家,光带走一个含笑还不够。我得提早再给自己准备个丫头。等这一阵子忙完了,我就去跟老太太说去。一个丫头而已,应该不至于给不出来吧对了,水蓝姐姐,你最近若得空,烦请帮我看着点儿,看家里那个丫头能用,提早给我透个气儿。” 水蓝听得心神不宁地:“前阵子听说,姑娘不想跟孙家结这门亲了,难道说不是?” 冯恬泰然自若:“不那么说,怎知道老太爷是怎么打算的!” 水蓝佩服地点点头:“是这个话儿。” 言下不无踌躇。 “怎么了,水蓝姐姐?”冯恬疑讶地问,“我让你为难了吗?其实没那么复杂的,就按照姐姐你这样的去选,差不多就可以了。” 水蓝内心挣扎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姑娘看我怎么样?” 冯恬愣愣地瞅着她,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 水蓝这会儿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请姑娘成全!我愿意跟姑娘去,伺候姑娘!姑娘如果觉得我还行,还求姑娘收留!” “这” 含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冯恬很快冷静下来,问道:“为什么?你不等二姑娘了?万一你前脚跟了我去,后脚二姑娘回来领你,那时候怎么办?二姑娘不得怪我抢了她的人去?” “这是小人自己的决定,将来二姑娘要是怪起来,全都是小人的错,跟姑娘无关。” 从“我”到“小人”,水蓝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冯恬似乎仍拿不定主意:“你可要想清楚了,县城不比府城,差的不止一点半点。你这会儿说得痛快,回头后悔了,怪我阻碍了你的前程,我找谁说理去?” 含笑在一旁猛点头。 “姑娘”水蓝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要怀疑她此刻的真诚,她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家,多一天都不想留在这里。 那天四姨娘忽然问她,想不想过去伺候大爷。当然,这个“伺候”可不是寻常的端茶送水,听姨娘的意思,竟是要她给大爷铺床叠被去! 水蓝吓得一连几天睡觉都睁着眼睛,生怕大爷会突然冲进房里来,对她行使不轨。 从小就一直待在二姑娘身边,这个家里,她哪里没去过c什么肮脏事儿没听说过? 要问钟家谁最尊贵,除了大爷,再无第二个人。嫡长房的嫡长子c嫡长孙,即使再无能,将来也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考取了秀才的功名后,大爷就不肯继续读书了。他压根就没有要离开这块土地的想法。有了功名之后,就有了与朝廷官员对立而言的资格,有了功名,就足以统驭这一方的草野乡民了。 这就够了。 加上生来的仪表堂堂,足以让大爷成为一方的宠儿。 钟家的丫头们,有多少做梦都想爬上大爷的床,这种事儿,水蓝早就听厌了。但是,她们没有一个人能成功。 大爷是个正直的人,孝顺长辈,敬爱妻子,不肯纳妾,忠贞不一。在外头,谁不钦佩? 可是水蓝比谁都清楚事实的真相。 钟家的丫头更换得很频繁,不是因为她们做的不好,而是很大程度上因为她们不识趣,惹怒了大爷。 她们是爬不上大爷的床榻的,但是并不表示大爷不会光顾她们的寝室。 大爷在外洁身自好,不是因为圣贤书读得好c懂得克制,而是因为家里头随时可以吃到开胃的小菜。 可笑那些愚蠢的丫头,以为得到了大爷的垂爱,就能改变自己的身份。一个二个地,全都瞪不起死活眼来,得陇望蜀c纠缠不止,惹得大爷心生厌烦,最终被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出去。 这就是人上人的特权,看不惯了,换一批。只要有钱,年年岁岁日日月月都可以花开不断c春情无限。 整个钟家的人当中,水蓝最怕的就是大爷。大爷无情c冷酷c狠辣,是一个为了权力和金钱,能够将亲生孩子都可以拿去作交换的人。 跟着这种男人,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嫁给一个痴汉呢,起码能图个一世太平。 “你是说真的?”冯恬终于正视这个问题了,“你要是确定了,我就跟老太爷老太太说去。这种事儿得你情我愿才行。” “是是是,小人已经决定了,如若反悔,——大过年的不是说说什么都很灵验吗?要是小人言而无信,就让小人不得好下场!” 水蓝指天发誓,去意绝然。 冯恬点点头,亲自扶她起来:“我再想想怎么开口。你且不要声张。等我想妥当了,再叫你来,咱们对对口风,免得到时候说到两岔路上去。” 水蓝感激不尽。 两下子又说了两句话,冯恬便以怕耽误四姨娘使唤她为由,送她出了小院。 主仆二人一直看着水蓝的身影消失,方才折身回房。 含笑有些悻悻然:“姑娘你可真大方!自己尚且缺医少药的,还送她东西。你忘了她们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你忘了她是二姑娘一伙的了?” 冯恬阴□□:“这个不用你提醒,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她们害得我这么惨,你以为我还有什么菩萨心肠?你见过池塘里的鱼没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沙。我不是最弱的,只要能抓住比我还弱的,我就是强者。” 看她似笑非笑c面容扭曲,含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3章 绝地反击 关上房门的瞬间,水蓝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怀里沉甸甸的包袱告诉她,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梦。 这可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意外,先前从未考虑过的冯姑娘,最后竟成了她的救星。 她不值一台嫁妆钱,冯姑娘愿意用一台嫁妆来换她,老太太她们没道理不答应。毕竟,她们巴不得早一点将冯姑娘这个扫把星扫地出门。 她们亏欠了冯恬,不好拒绝她的要求。冯恬想必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她,一定是看中了她的作用。 她可以提供很多关于钟家的,抓住这些信息,就等于是抓住了钟家的寸关c咽喉,往后再跟钟家打交道,冯恬就不至于总落于下风,也省得在孙家孤立无援。 不能指望二姑娘了,去济南那么久,往来书信也不少,却只字未提到她。 就算是曾经养过的一条狗,也不至于如此无情吧? 每每想到这些,水蓝就不免黯然伤神。 二姑娘到底是钟家的人,就跟老太爷c大老爷c二老爷他们一样,总有几分相似处,比方说冷漠,比方说不会顾念旧情。 相对来说,冯姑娘倒是个好相与的。平日里也没那么牙尖嘴利,凡事都好说好商量。含笑那丫头做事颠三倒四,经常出岔子,可是很少听到冯姑娘斥责她。 对于做奴婢的而言,最大的幸运莫过于跟了一个大方不挑剔的主人。 要是去了孙家,日子应该不会比在钟家差。大姑娘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冯姑娘也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她们这些做丫头的就算偶尔拖拖拉拉偷个懒,也不必太担心给小题大做。 所以说,比较来比较去,跟着冯姑娘许是她唯一的出路。 “呼” 昏暗之中,水蓝缓缓将心放下。 但就在下一息,床边传来的幽幽一声,险些没将她的三魂六魄吓飞。 “过来让爷瞅瞅,冯恬给你什么好处?” “大爷!” 水蓝本能地想拔脚就跑,可是不行,整个身子跟被钉住了一半,动也不能动。 “听不见爷的话么?过来!” 没有疾言厉色,也看不清面色阴晴,但是那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沉重的磨盘石,压得水蓝喘不过气来。 她抱紧包袱,战战兢兢地一步步挪过去。 眼睛里的黑暗越发浓重。 感受到对面而来的那股子戾气,水蓝再也支持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去:“大爷,你你怎么来了” “怎么,爷要到哪里,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一根手指冰凉如蛇信,强行挑起她的下巴。 这样的力量,应该能够避开的,但是水蓝不敢。 这一刻,她心里空空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 灼热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喷在面目上,偏偏说出来的话是那么的阴森:“说吧,她都跟你说什么了?识相的话,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有你的好。听清楚了没有?” 虽然喉头发涩c心肝欲裂,但是水蓝丝毫不敢违逆。 她毫不怀疑,大爷已经知道了一切。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任何事,能够瞒得过这位未来当家人的耳目。 当下,水蓝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作了汇报。 完了,双手呈上包袱,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请大爷处置” 包袱看都没看一眼,就给拨落在地。 “不愧是二姑娘tia一教出来的,果然识时务。你说你想离开钟家。爷没听错吧。” “不不不,奴婢不敢奴婢那么说,是为了敷衍冯姑娘” 而对方似乎并没有纠结这件事情的意思。 大手在脸上漫不经心地游走着,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簌簌直落。 “我听姨娘说,你不愿意伺候爷?说来听听,这是什么原因?还是说,你看上谁了?” 水蓝已哆嗦得不成个儿。 “今天爷才发现,你也算有点姿色。果然,你不能离开这个家。爷舍不得你呢,水蓝。” 这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当下就把水蓝炸得手足瘫软。 但是她却没有软下去,一双有力的臂膀拦腰将她托起。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了冷硬的床板。 一直以来不敢想的事,在她未及提防的时候,终于发生了! “大爷不要小人是二姑娘的人” 猛然被拽开的衣带宣告了对方的恼怒:“一个庶出的丫头,凭她飞再高,只要爷一句话,就能让她身败名裂。不是吗?有什么比至亲的否定更具说服力的呢?乖乖的,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不然——” 没有任何怜惜成分在内的骤然侵入,一度让水蓝痛厥过去。她不敢喊痛,不敢呼救,更不敢挣扎,撕裂一般的剧痛使得她止不住地抽搐。 汗出如浆,混着刺鼻的血腥味儿,随着黑暗的意识凝结成无边无际的湿冷。 痛疼遍及四肢百骸,仿佛正被一头饥饿的野兽浑无章法地撕扯c吞噬:面上c颈项c肩臂c前胸 沉重而急促的喘息透露出野兽的欲求与快慰,只是在她听来,遥远轻渺如隔着厚重的棉被。 “就是这样像拔不出来的瓶塞肥狗胖丫头,果然是人间美味” 初二祭财神,姑爷看丈人。 巳时二刻,孙浣裳携带妻子家人过来了,受到钟家的隆重款待。 晚间大摆宴席,地面上所有有点头脸的,几乎都给请到了,包括永丰仓的副使吕梁c警铺的唐铺长c钟家各处田庄上的管事,以及地方上长久以来跟老太爷一个阵营的老者。 像李棠c汪屠等,即使平日里三天两头过来蹭吃蹭喝的,也不由得为今天的这阵仗感到些许紧张。 这场酒宴倒比团年宴来得还要盛大。各房全都到齐了,就连四姨娘都因为生养有功被安排到了坐席上。 平日里,孩子们总觉得花厅太大太空,可以在其间打鸡c蹴鞠c老鹰抓小鸡,今天一下子就觉得有些拥挤了,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人,感觉喘口气都有些发胀。 但天下事,从来都是福祸相依的。 这般繁华热闹的背后,必然隐藏着同等分量的意外。 这一点,在冯恬姗姗来迟的那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在这个家里,她本来就不待见于人。以她浓郁得化不开的阴郁,若是出现在酒席上,必定会影响到周围人的心情,因为,筵席打一开始,就没有人去通知她。 可是这会儿,她竟不请自来。 寂静是能够传染的。从门首,很快地传遍了整个花厅。 这种异样的肃穆似乎有些滑稽,即便是孙浣裳出现的那一刻,众人都不曾如此地有默契。 好像万事俱备,就等着这一个人出现c开口。 诡异的感觉瞬间升腾起来。 冯恬站在花厅门口,有意无意地堵住了这个出口。她异常冷静地环顾全场,最终,将目光聚焦在当中的一人身上。 她缓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上,令人发紧。 最后,她停在了孙浣裳的面前,握拳屈膝c盈盈而拜:“县丞大人在上,请为小女子主持公道!” 说着,就跟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卷纸来,当真众人的面展开来。 诉状之上,血红一片,隐约散发出浅淡的血腥味儿。 座中一片倒吸气声。 对红色格外敏感的二老爷当时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了:“你c你” 冯恬毫不避讳,毅然说道:“这是用小女子的血写成的,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小人的冤屈。望大人明断!” 话音未落,座中一老叟先就拍了桌子:“岂有此理!逾矩上诉简直就是目无王法!人人像你这么着,还要规矩律法做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响应着他的愤慨,众人纷纷申明立场,矛头一致指向冯恬。 “不懂规矩,吃几个板子管保学乖。” “呵呵,血书?居然以此相要挟。现在的年轻人哪,真不能小觑!” “此风不刹,后患无穷。” “听说就是这位,自荐枕席给人做小?真是没羞耻哪自甘堕落也就罢了,莫不是以为孙姑爷也是那一丘之貉,不懂礼仪廉耻?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怪不得冯家将她丢在这里不闻不问。我若有这种儿孙,早活活打死了,没的连祖宗的脸都给丢光!” “正是c正是” 任凭四下里讥嘲非议连绵不绝,冯恬只管咬紧牙关,盯住孙浣裳,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一次比一次坚决。 “请大人为小人做主!” 孙浣裳眉头紧蹙,沉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竟连血书都弄出来了?” “民女告的是钟家” 李棠从旁截住了话头:“大人今日是以私人身份而来的。这种告状申冤的事情,按理应该交给申明厅处置。只有当老人决断不了,方可上陈县衙。且不说冤屈大小,冯姑娘,你这么做可是大大地不妥。” 冯恬也不甘示弱,当即又抢过话来:“申明厅的老人即钟家的当家人。民女要告的,就是钟家。按理,钟家不应该避嫌吗?要嫌犯来决断案件不觉得很荒诞吗?” 她没有再给别人抗辩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跟孙浣裳陈述道:“钟家老太爷徇私枉法c鱼肉乡民。纵容恶奴c毁伤民女的面容,又在汤药中弄虚作假。民女的一生全被钟家断送,民女的冤屈天知地知神明知。民女自知此举有违律法,民女愿意接受惩罚。但请大人秉公断案,还民女一个公道!” 诉状颤抖在空里,如折翼之蝶。 孙浣裳垂目不语,似乎已陷入深思之中。 他自是不会傻得接下那一纸诉状。 李棠说的对,他现在的身份是钟家的孙女婿c大姑爷,是私人身份,不是县衙里南面办案的大人。 如果接下了诉状,就意味着认可了自己的公家身份。而为公的话,就等同于与钟家形成对立。 这怎么可以c怎么可能! 此时,大太太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了,哆嗦着告呼左右:“姑娘这是魔怔了吗?怎么说话着三不着两的?不是让好好的在屋里将养吗?伺候的人都去哪里了?这血书又是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主子自残而不劝阻,这种没用的奴婢还留着做什么?!” 此言一出,大门外就听到含笑的哭喊声:“太太饶命!真不是小人干的,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太太老爷明察” 大老爷咳嗽了两声,暂时取到了话语权:“现在公衙歇假,就有天大的事情,也得等到年后再说,倒是表姑娘的身子要紧。不知道是弄伤了哪里?正经让李棠给瞧瞧,该敷药,赶紧敷药;该滋补,吩咐厨下赶紧给准备。年纪轻轻的不爱惜身子,老了那还了得!” 于是就有婆子丫头试图拉走冯恬。 孰料冯恬今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都不肯挪窝。 面对前来阻拦的下人们,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斥:“滚开!想封住我的嘴,就该早点弄点哑巴药毒哑了我!一个个地花言巧语c打的一手好算盘!你们想干什么?想把我关多久?既做得,就不要怕人说!鬼鬼祟祟的倒真符合你们一贯的作风!” 要知道这个场合下,能在客人跟前露脸的,可都是有点体面的。 因此,那几个丫头婆子就有些撑不住了,纷纷责备她道:“没见过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好吃好喝供着,到头来反倒成了罪过!真是没道理!” “难不成给你们打死了,还要感谢你们手下留情赏了个全尸不成!” 冯恬怒不可遏地针锋相对。 眼见着满场都在对付一个女孩子,叶氏暗中再三叹息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从来冤有头c债有主,凡事有因必有果。这个家里的事,我们是没有资格过问的。但是身为一家人,平白无故地给人指责c唾骂,换谁c都不会乐意吧?是是非非不是耍嘴皮就能决断的,也不是说哪方人多势众,哪方就是对的。不如就让她说来听听,正好这么多尊长都在,都听个音儿c辨个是非,有何不可?” 冯氏当即提出了异议:“弟妹,这不是你该管的。” “那该谁管?你是她姑姑,孩子这个样子,你觉得正常?为什么她不说别人不好?钟家到底怎么对不起她了?扪心自问,我们三房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要跟着挨骂,我们的冤屈又该往哪里说去?” 冯恬笑着接过话来:“不愧是官府表彰过的义妇,说话办事儿就是占理儿!当初差点冤枉了萧哥儿,在这里,请容许恬丫头跟三娘c三老爷和三妹妹六妹妹赔个不是。以三娘的为人,怎么可能教育出心肠歹毒c见利忘义的孩子?” 叶氏正色以对:“姑娘,你也不必说好听的捧我。你既然要告钟家,那就是与我们有仇。你且说说吧,钟家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了?我想,在座的各位想必也很疑惑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4章 一致对外 叶氏放缓了声音,不卑不亢道:“他们不听c不信,我管不着。我们不住在这里,很多事都不清楚,这也是实情。你只跟三娘说,前因后果到底时怎么回事。我相信,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她这么一番大包大揽,字字句句不涉他人,倒叫众人不好阻拦了。只是看过来的眼神和表情,都不对劲了。 当下,冯恬就将自己毁容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讲述了一遍。说起钟若芝的狡诈c想起她此刻千里之外的称心如意,冯恬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那些富贵荣华本来全都是属于她的! 叶氏原本就怀疑这桩意外另有隐情,也早知道钟若芝不是什么淳厚之人,但是,为了能够攀上高枝,竟不惜做出毁坏他人的举动,这份歹毒也是够触目惊心的。 小小年纪,居然就有如此深沉的心计,不由人怀疑,过去的十多年来,耳濡目染中,她到底接受了些什么教育? 从冯恬身上,叶氏便又想到了自家的遭遇。 记得当初听说钟若芝要去王府作丫头,她就很不赞同。不过是跟老太太表达了一下意见,结果却招致一家人的不满。 后来,钟若芝落选,老太太曾经三番两次当着她的面,话里有话地指责三房暗中捣鬼。 她的若萤只不过是跟府城走的稍微近了些,就给安排了一个“小人”的罪名,说二姑娘之所以被淘汰,就是因为四姑娘背后使劲,故意坏掉了这桩好事。 从那次撞倒大太太开始,老宅里的人就对若萤抱有敌意。一直到今天,包括若萤在内,他们对三房的态度始终没有改观。 这些,叶氏不是不介怀。但是,怎么说都是一家子。她始终坚持一点的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而眼下的冯恬,就是这个“外敌”。 搞臭了钟家,三房亦不能免,对此,叶氏心里很不痛快。同时也隐隐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在被除名后,还想着回来。 实话说起来,回来有什么好?不能同甘,只能跟着共苦。苦就苦吧,上至公婆,下到妯娌们,既不领情c也无体恤之意。 自家起个新房子,老太太她们看她就跟审贼一样。莫不是以为她欺骗了她们?莫不是以为她两面三刀,嘴上喊着穷,其实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外面偷着发财捞好处?是不是还在为老三断交的每年那五两银子的事儿耿耿于怀? 不说老三老早就丢了差事,就算是仍在班上,凭他每月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那几个钱,想翻修房子?可能吗? 这个钱,凭什么要她交公?那可是她的闺女用性命搏来到血汗钱!老太太她们压榨她一辈子也就罢了,还想继续剥削她的孩子? 没门儿! 幸好她多了个心眼,把盖房子的事儿推到了父兄的身上。以叶家的名义修房子,修成啥样儿c花多少钱,凭你是钟家还是鼓家,通通管不了,也没资格过问。 完了,房子盖好了,当爹的一纸契约白纸黑字,将大部分的房子全都转到了女儿女婿外孙们的名下。 看看这样的外祖,多么大方c多么慷慨,钟家你再不忿,也管不了这事儿。 再看看一边钟家的祖父祖母,敢问给自己的儿子媳妇孙儿们留下了什么? 感觉被打了脸吗?感觉被比下去了吗?倘若想找回面子来,简单,大方一点,给自己的庶子也分些好处就是了。 可惜又舍不得。 这就不要怪街面上的人拿这事儿来下酒就饭了。 若是不亏心,何惧给人嚼? 那一片崭新的瓦房,外加偏房十几间,还有一座待开工的小楼,全都是她的,是她和孩子们的,是为她赢得十里八乡的艳羡c尊重与攀附的资本。 再往深处说,这一切都是她的孩子给她挣来的。若苏也好,若萤也好,若萌也罢,全都劲儿往一处使c心往一处想,齐心协力为她挣下了这份体面。 因此,她如何能不惜福?如何敢不珍重? 这些活生生的事实向世人证明了一个明晃晃的事实:她叶蓁好样的!她教育出来的孩子也都是好样的!她和三房代表着正直c善良和勤奋,而这些,正是能够让四房宾服的最有力的证据。 自觉拥有已经太多的叶氏,深知知足常乐的道理。因为日子日渐宽裕,她的心境也随之有所改变。对于钟家的怨恨,似乎也在慢慢地减轻。 还是那句话,打断骨头连着筋。三房只要一天挂在钟家的家谱上,钟家的光荣就是三房的光荣,而钟家的耻辱也将是三房必须要努力洗脱的耻辱。 所以,冯恬的奉承根本就难以在叶氏心里激起水花来。 她要的是真相。谁是谁非弄清楚了,亡羊补牢也好c痛定思痛也好,这件事总须有个明确的定论,也省得稀里糊涂地给人年复一年c日复一日地猜疑c咒骂,甚至是攻击。 “姑娘你口口声声喊冤,不知道可有证据?既然跟二姑娘有关,自是要与她当面对质才合理。但是显然,这件事不是当下就能办到的。你就算再苦c再急,也只能等。说实话。就是现下写信去请她回来,也还是需要好几天时间。你觉得呢?” 她自觉得这番话说得合情又合理,孰料却遭到了冯恬的反驳。 “三娘打得好算盘!先诳了我回去,至于二姑娘几时能回来,——三娘做得了主吗?那还请你告诉我,她几时回来?十天?半个月?还是三年两年?你们一直就是这么打算的吧?慢慢地拖死我,是吗?” 叶氏不禁怒道:“这孩子怎这么不讲理?二姑娘现在这个情况,哪里是这个家能说了算的?使唤她的人,不是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所能接近的。要二姑娘撇下差事回来,不用先跟当家人打个招呼吗?说白了,在人家手里做事,你以为说走就走c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好心好意,你倒说这种话,有意思吗?” “我早料到会这么着。”冯恬罔顾了她这些话,只管自言自语道,“确实,她而今出息了,飞上高枝儿了,不是一般人能指使得动的。论起来,她该好生谢谢我才是。三娘要证据,证据还分个主证佐证,是吗?都说是主仆一心,她不在没关系,她的丫头不是还在吗?有些事,为奴婢的知道的不会比主子少。不如就请水蓝姑娘出来说道说道?” “水蓝”二字一出,座中一片哗然。 水蓝可是二姑娘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她出来作证?身为奴婢,就算是主子犯再大的错儿,也断然没有检举背叛的道理,这可是《新明律》中明明白白规定了的! 这个冯恬,莫不是真的病得不轻? 可是看她的表情,似乎又是胜券在握的感觉,难道说,此事走向会出人意料? 如此一想,不少人暗中倒是有些期待了。 水蓝很快就到了,战战兢兢地,走路都有些不稳。 一进门,头也不敢抬,直接就跪倒了。也不知道是害怕c还是害冷,声音和身子一起,抖得跟筛糠一般。 冯恬和颜悦色地跟她说道:“不用怕,有什么事,我会一力承担的。你且说说,我脸上这个伤是怎么得来的。当时的详细经过,你是最清楚的,你且照实说就好。” 水蓝抖了半天,忽然间就崩溃了,伏地痛哭流涕:“姑娘你不要逼我!出事那天,我一直都在我们姑娘身边不假,但姑娘说是我家姑娘害你,我没瞧见,也没听说过,不知道姑娘想要听什么。姑娘你送我东西,又许诺会带我离开钟家过好日子,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我生是钟家的人,死也是钟家的鬼。虽然我只是个奴婢,可是这种背主弃义的事儿,打死我,我也不会做的” 如同沸油里溅入了冷水,现场嘈声大作。 水蓝这些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是众人都听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冯恬意图收买水蓝,揭发自己的主子。 一老者禁不住拍桌子大怒:“奴婢背主,国法难容!这唆使背叛的人,同样按律当予以重惩!” 不约而同的点头称是,充分体现出了这一刻的众志成城。 冯恬僵了好一会儿,方才从铺天盖地如雷鸣蜂拥一般的混乱中寻回意识。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水蓝,像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个人。 耳边议论嘈嘈,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陷入洪荒中的小船。 她迫切地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她不能输,不会输,她还有证据的! 她慌乱地自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卷,展开之后,问近旁的李棠:“李医生,你仔细看看,这可是你给开的药方子?” 李棠扭了扭嘴,凑过去瞅了一眼,无奈地点头:“没错儿,是在下的笔迹。” 听了这话,冯恬忽然地就跟吸足了水的秧苗,瞬间就旺醒起来。 她转向老太爷,掷地有声地要求见一见替她煎药的婆子。 没有异议。 厨下的一名婆子很快就给带进了花厅。 冯恬连让她磕头的机会都没给,当即问道:“先前我不好的时候,每次可都是你负责煎药的?” 婆子十分地莫名其妙,老老实实地赔笑道:“回姑娘,正是呢。” “每次的药渣子都是如何处理的?” 婆子愣愣道:“厨房外头的木槿花,都埋在那下头呢” “那好,现在你就带我去看看。” “够了!”钟若英忍无可忍拂袖而起,“大过年的,姑娘你这是存心的吧?” 冯恬直面而笑,全无惧色:“听大爷的口气,倒像是受害者似的!我又不是要各位去见鬼,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不让看?为什么?心虚吗?还是说,这方子上有的,药渣里没有?还是药渣里有的,这方子上没有?” “姑娘,这话可不敢乱说!”李棠甩了把冷汗,抢言道,“你怀疑在下开的药有问题?这怎么可能!不信你拿着这个方子,随便你给哪个行家看,也是没错儿的,在下就敢拍着胸脯这么说” 冯恬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是没错,可是你怎么就能保证别人不会暗中动手脚?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经手过这幅药,从抓药的,取药的,熬药的,端药的,你都能保证这当中清清白白c干干净净一点问题也没有?” 李棠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钟若荃铁青着脸捶桌而起:“看就看,谁怕谁?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在他看来,冯恬就是在无事生非。 其实,他不是不能理解这女子的感受,女孩子嘛,脸面何其重要,一旦被毁,等同于一生的命运都会给改变。 可是,对此钟家不是已经给出了赔偿吗?还要怎么着?难不成非要拉出几个当事人偿命才能平衡? “你受伤,我们请医问药给你医治。一日三餐c四时冷暖为你打点。你说要给人做小,老太爷顾念你的名节,怎么都不肯,一心只想给你寻个好人家,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你们倒好,反讹上我们了!张口就要二十台嫁妆!我大姐出嫁的时候才多少台?十八台!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二十台就二十台,我们也没说什么。只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多的少的,彼此能得个心安就好。现在好了,你这么个闹腾法儿,到底安的什么心?大过年的,你就是见不得人好,是不是?你们冯家看我们钟家好说话,打算夺了我们的家产去才安心,是不是?” 见他揎拳捋袖c情绪激动,大有冲上来要打人的架势,近旁的人赶紧拽住他。 汪氏高声道:“荃哥儿,你干什么呢?有你祖父你大伯二伯在,你一个孩子家争着抢着出什么头?你把读过的书,全都还给先生了吗?” 说完,汪氏悠哉游哉地啜了一口热茶,神情从容而淡定。 现场的混乱在她看来,仿佛一台好戏。 她对自己儿子的愤慨很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冯恬这么一闹,很大程度上替她出了一口气:钟家名声臭了,只能证明大房二房当家不力,活该被诟病。二十台嫁妆,这里头有多少是四房孝顺的?这笔帐,她不说,不等于她不介意。 总而言之,冯恬跟大房乃至于老太太这边,通没一个好的。 乱?乱她娘的吧! 如果可以,她不介意帮忙丢上几根柴火。 “既然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如就随她任性个够。我觉得三嫂说的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5章 纷纷倒戈 冯恬的这一要求激起了外头一片抱怨声,都道天寒地冻的,这简直就是折腾人。大过年的这么个乱法,预示着一整年都将不会顺利。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萤立在人后,面色冷冽。 腊月暗中叫声侥幸,悄悄问道:“四爷,你确定这事儿牵连不上咱们?” 若萤嘴唇翕动:“她要作死,我也不好拦着。但想拉我垫背,却是万万不能的。” “估计大爷杀她的心都有了” 若萤轻声哼道:“真是不自量力。也不想想,为什么人家会有求必应?蠢人永远都是这样,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自己笨,以为别人也同样愚不可及。” 腊月惴惴地揣测道:“四爷,你猜能挖出什么来?” 若萤嗤笑道:“且不说能不能挖出证据来,就算有证有据,想要变黑为白还不简单!” 说到这里,稍稍偏头问道:“要你办的事,可是办好了?” “消息一经传到了,就看能挖出什么来了” 刚说到这里,人群之中忽然想起呼声:“出来了c出来了!” 药渣子给扒出来了。 冯恬口口声声说里面少了一味要紧的水蛭,但是经过现场许多人的亲眼检查,并不见有缺。 换言之,冯恬的猜疑纯属子虚乌有。 “不可能!” 一再受挫的冯恬已接近疯狂的状态,冲着人群大喊大叫:“一定是他们后来又加进去了!一定是这样的!” “从来都不知道,姑娘竟然还懂得医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的?师从何人?厨下煎药的时候,你可是亲眼看到了?亲眼看到他们偷工减料?在你心目中,钟家就这么不堪?出得起二十台嫁妆,居然舍不得一味药?” 钟若英手上的玉球丁丁作响,一如镣铐的拖曳之声。 众人点头如捣蒜。 为了将就一个人的任性,一群人陪着喝西北风,——不管是当家的,还是宾客,抑或是看热闹的,此时的心情全都呈现出一边倒的倾向。 无数目光投注在冯恬身上,一如看待妖魔鬼怪。 腊月轻轻地拽了拽若萤的袖子,手心里汗津津地:“四爷,你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儿?” 冯恬的一举一动,简直都在四爷的意料之中。真是太神奇了! 莫不是跟朴公子在一起久了,四爷也具备了通灵的本事? 若萤的反应则比较平淡:一个人若是忽然一反常态,就需对其提高警惕了。 自她在老宅里遇险以来,冯恬再没有去过三房,而且听老宅里的下人说,她平日里也几乎不怎么出门。 倒是若苏放心不下她,过去看过她两次。这两个人素日友善,按理说,应该会相见欢洽的,但实际上,冯恬并不怎么说话,似乎心事重重,待人也不热情。 若苏不明就里,只道自己的到访不合时宜,内心颇感不安。 “她成天不出门,闷在屋里想什么?她那个性子,你觉得能往好处想?” 冯大舅忽然流露出悔婚的意思,结果被钟家识破,三言两语给打发掉了。 当时她就觉得冯大舅此举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经过多方询问,果不出所料,在冯大舅去见钟家老太爷之前,曾经跟冯恬有过短暂的接触。 “你看这半年来,冯姑娘可曾提起过自己的婚事?打从一开始,她就想报仇。二姑娘离得远,鞭长莫及,她就把主意打到了大姑娘头上。确实,拼手段拼心眼儿的话,大姑娘确实没法儿跟她比” 腊月心领神会地接口道:“可是人家有个好爹好娘好兄弟,所以凡事不用操心。” “嗯。她自己出身不好,爹不亲c后娘不爱,凡事只能依靠自己,自然地就没有那种依赖心理,自然地就会将心比心,把别人都看成跟自己一样的孤家寡人” 结果,钟家人看透了她的心思,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一再地用各种借口拖延她的婚期,以阻止她接近大姑娘c祸害一家子。 冯恬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她不会不在暗中盘算自己的将来。要如何脱困c如何自保,这些事,最终只能依靠自己。 当壁虎遇到危险时,会舍弃自己的尾巴以自救; 当蜜蜂感觉到受到威胁时,会以生命为代价,向敌人发出狠狠的一刺; 为了避免被吃掉,有些蝗虫就会经常吃一些有毒的花草,将毒素积蓄在体内; “假如冯大舅不是那么懦弱愚蠢,她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就她个人而言,并不稀罕那二十台嫁妆。要是能以此为代价,换取一个明媚的未来,相信她会很乐意的。 奈何冯大舅舍不得。只要冯恬活着一天,他就有好处捞。 最大的好处无非就是这些口头许诺下来的嫁妆。眼前的好处也不少,三天两头过来蹭吃蹭喝c顺手牵羊,这样的好日子若能持续一辈子,也算是上辈子积德。 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冯恬得个意外一命呜呼了,他还是能够得到一笔抚恤金的,不说跟二十台嫁妆那么多,也总不至于空手而回。 说来说去,冯恬生也好c死也罢,于他有利无害。他要做的,就是别触怒钟家,继续保持友好往来。 “市侩小人鼠目寸光c蝇营狗苟,最易打发,也最难纠缠。摊上这样的爹娘老子,只能说冯姑娘太可怜” “可怜也不能疯狗一样到处乱咬。”腊月阴□□,“小的是真没想到,她居然一点旧情都不念。亏得咱们对她那么好,到最后还是没能买到她的良心” 幸亏四爷有先见之明,提早嘱咐他做好了安排。 他顺利地g一u搭上了钟家一个厨娘的儿子。借着推杯换盏的工夫,向对方“透露”出一个秘密消息:冯姑娘意欲拿她的脸说事儿,搞臭钟家。要说会用什么法子?大概就是先前李棠给开的药方子吧。 他告诉那小子,千万不要为了贪图英大爷的几个赏钱,就把冯姑娘卖出去。 不出所料,他的提醒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那小子到底还是将这个传闻报告给了钟若英,并且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顿酒菜钱。 至于钟若英他们做出了何种预防,看眼前已然明了。 缺失的水蛭又出现在了药渣里,是不是做了假,已经没有人耐烦去猜疑。众人此刻的感受除了嫌恶c就只有烦躁。 “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若萤喃喃道。 “四爷,这话你都说二遍了四爷不忍心?” “人都是惜命的。”若萤幽幽道,“相比一生,一张脸又算得了什么?她算了一笔糊涂帐。” “不是每个人都跟四爷这么英明神武的。”腊月深有感触道,“还是四爷说的对,人丑就要多读书。” 顿了一下,又道:“四爷不用自责,她这事儿原本就轮不着咱们管。有个大姑摆在那儿,三娘就是想怜惜,只怕人家也不领情。四爷及早发现药里有猫腻,还请了柳公子给重新配了药,这已经是功德无量了。够了,她亲爹都没做到的事儿,咱给做了,还要怎么样?难道说要人家父女断绝关系,咱把她领进咱家养着?这不可能嘛!” 若萤微微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咱们若是再雪上加霜,就显得太残忍了。” “不狠,等着给人宰?” 刚说到这儿,忽然人群骚动,自动分向两边,独显出冯恬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着若萤扑过来。 只是她连若萤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腊月截住了。 冯恬双目放光,看得若萤心头发紧。 她看得出来,这女子已经骑虎难下c舍生忘死。 自己的性命尚且不顾了,怕是更加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四郎,四郎你是最明白的,读书多c见识广,当初多亏你提醒,我才发现汤药里有问题。你心肠好,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你说的话,他们不会不听的” 可是无论她如何急迫,若萤的态度始终是冷冷的,俨然局外人一般。 腊月抓住了她话里的要点,矢口反驳道:“姑娘胡说什么呢?听你的意思,四爷发现你吃的药有问题,却没有跟老太爷老太太汇报,是这样吗?可是四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到底这是在害你残废,还是有心要陷钟家于不义?我们四爷是这样不顾大局的小人吗?有这么傻c有这个必要吗?” 冯恬好像没听到他的话,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巧的磁盒,打开来,逐一亮给身边的人过目。 清浅的药香让人油然联想到惠民药局里的那位玉树临风的柳公子。 而冯恬要说的,也恰好与柳静言有关。 “四郎还记得这个不?是你给我的,是柳公子亲自配制的。说是拿来擦脸用,能够淡化疤痕。当初四郎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还记得不?” 若萤的眼神在望不到底的深处,愈发清冷。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的只言片语在这一刻,主宰了所有人的心跳。 良久,她终于回应了冯恬的热切:“那又如何?” 冯恬并未察觉到这句话中所隐含的警告意味,自顾慌不择口道:“你知道汤药里少了一味水蛭,所以就特意请柳公子做了这擦脸的药膏,里头还专门添加了水蛭,目的就是希望能够拯救我脸上的伤。你是知道这个事情的,是吧?”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冷笑着讥讽道:“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倒好,孤男寡女非但不知避讳,反倒私相授受。是可忍c孰不可忍?”| 汪氏插话道:“四姑娘年纪小,还情有可原。倒是表姑娘,那么大人了,怎么能轻易接受男人给的东西!再熟悉,也不能这么随便吧。” 若萤抄着手,一直等到沸沸扬扬的议论终止下来,方才悠然地叹了口气。 “冯姐姐,在你心里,钟家到底是个什么所在?照你的说法,你与钟家有仇,我对你好,就是跟钟家为敌?钟家连饭都不给你吃,所以,你才会经常到我们屋头吃喝?所以,我送你一盒擦脸的香脂,就变成了能治疗你脸伤的神药了?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人与人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冯姑娘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吗?还是说,这就是你们冯家的家风?” 腊月拱手道:“姑娘,你真是想多了。这样的香脂模一样的,我们三娘c姨娘,甚至是多多姑娘c高大姐,全都有。在场的诸位应该都知道,我们四郎和惠民药局走得很近,和黄师傅柳公子很合得来。因为这其中是有原因的。之前闹洪水那会儿,我们四郎差点淹死,多亏柳公子及时相救,才幸免于难。所谓做人要知恩图报,我们没道理不对柳公子好。柳公子的为人,大家也都是知道的,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因想到冬天容易皴手,就特意做了些冻疮膏c护肤膏,送我们使。表姑娘你用的这种,不过只是其中的一种。论功效,确实有。但要说能修复疤痕,恢复原貌,那未免就太夸张了。诸位想想,要真有这种神药,惠民药局不早被挤破门了?” 若萌紧紧牵着若苏的手,勇敢地走到人前,小脸涨得通红:“是真的,冯姐姐。我们都有。四郎每次出门,都会给我们捎礼物回来。因为怕你嫌弃,有些就没好意思送给你。四郎人那么好,你怎么能冤枉她呢?” 钟若莲也自母亲身后探出头来,附和道:“就是,我也有呢,不过很少用就是了。” 经此一事,钟若荃对冯恬可谓是好感全无,闻言哼哼道:“四妹平日里确实挺好说话的,可你们也不用把她当傻子对待。出力不讨好,四妹才是最冤枉的好不好!” 腹背受敌的冯恬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被那一道道满含憎恶与谴责的目光砍削得踉踉跄跄。 她已无计可施,只能机械地喃喃着:“不是这样的不是一定是你们商量好了,合伙说谎骗人明明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叶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道:“我真不知道,你这孩子竟是这么个心思。我自忖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念着你孤单,还巴望着能和我们苏苏几个好好相处。也不求你感恩,不求你回报,只求个亲戚之间和和睦睦,就比什么都好。你倒好,自己折腾坏了自己的终身,现在索性又要拖我的孩子趟浑水。对人好有什么罪?这叫人往后还怎么敢互帮互助?你这孩子,太伤人心了” “明天请冯大舅过来一趟吧。”老太爷一语定乾坤,“冯家的孩子,钟家没资格作主。” 就这么一句话,让众人明白了很多事:首先,钟家这是摆明了要跟冯家讨要说法了。 冯恬的脸面被毁的原因姑且不论,但就其大闹人家酒宴c诬人陷害一事来说,可是大大地不该。 如此一来,她自请求为妾的事儿定是要黄了。除非是孙浣裳的脑子坏了,才会接受这样的一个女人。 而那二十台嫁妆,恐怕也要落空了。况且,那些财物本来就是冯家的敲诈所得。 冯恬的哭喊终于消失了。 花厅里,另敲锣鼓重开宴。 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但在歌舞升平中,有一股子阴郁之气,始终缭绕不绝。 直至散席,都再没有听到有关今晚这场意外c包括冯恬的只言片语。 虽然大家对此保持了默契,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几分不安。 今晚只是这件事的开始。至于结果会如何,后头还需打起精神来应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6章 担心不已 回到家后,自叶氏往下,整个三房的情绪都有些低迷。 只有香蒲老神在在地一边嗑着松子,一边畅所欲言:“这真是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上梁不正,难保下梁不歪。看看她家,什么爹c什么后娘c什么宗亲叔伯!但凡要脸要皮的,谁好意思把自己的孩子丢人家家里,一住就是一年多?照我说,今天这个事儿,未必是表姑娘的主意,弄不好,就是冯家背后唆使的。讹得好,就能多捞点好处。” 叶氏啐她道:“你闭嘴!没心没肺的东西,哪里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管好自己再说。好不好呢,将来也用不着卖了你抵债!” 老三坐在炉子边叹气。 若萧扒着他的膝盖,担心地问:“爹,你怎么了?” 老三摸着他的头顶,语重心长道:“乖儿子,记住了,一定要好好地和你的姐姐们相处。将来要是爹娘不在了,就只有你们姊妹四个可以相互依靠了。别人,随便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要当回事儿。” 叶氏听得一肚子火,当下驳斥道:“你倒是会教育孩子,给鱼刺卡了一次,就一辈子不吃鱼了?不是该教他学会吃一堑c长一智吗?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光知道躲,遇事就知道躲,你能躲到什么时候c躲多远?真是狗改不了□□,自己一辈子窝囊,到老都直不起那腰来” 香蒲不乐意地劝解道:“行了,姐姐!你这不过是拿着我们爷当出气筒罢了!有意思么!你不乐意,当时就应该骂那群白眼狼!臭不要脸的,吃咱的喝咱的,到头来还反咬一口,昧良心的东西,没有好,看着吧!” 叶氏重重地放下茶盅,长吁短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当冯恬将若萤c静言拉出来作证时,险些没把她吓死。她对冯恬的怨恨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深入骨髓。 她历来坚持一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管一家子平日里有多么大的矛盾,当外敌来袭,作为一家人就当放下偏见,同仇敌忾。 冯恬若非太自信,就是年纪轻不懂事,低估了亲戚关系的复杂性,竟敢公然地挑拨一家人的关系。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若萌怅然道:“冯姐姐应该不会再过来了吧?” 回答她的是沉默。 沉默即意味着默认。 若萌难过地喃喃道:“冯姐姐真可怜” 这孩子心软,这会儿已经是眼泪汪汪了。 叶氏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命啊” 命由天定,无法改变。运乃后天,可以改变。 冯恬的命运已经全部被毁坏,前景堪忧。 “你们记住,”叶氏严肃地看着身边的几个孩子,“往后你们姐妹几个,不管有什么事,一定要好好商量着来。凡事三思而后行,别去抢一时口快。在保证自己不被人欺负的前提下,也好好好替别人考虑考虑。想想你要说的话c要做的事,会不会给别人造成负担或者是伤害。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娘。”若苏几个异口同声。 “表姑娘可怜,是没有了亲娘,也没有贴心的兄弟姊妹。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说她可怜,旁人也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但凡能有个人替她打算一二,帮衬着她,何至于此!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这都是在数的。一个人的眼光c心胸到底是有限的,无论何时何地,支起耳朵来c瞪起眼来,多听听别人怎么说c怎么做,就能避免很多错误。还有一点,无论什么情况,都要自爱自重,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明白吗?” 若苏几个肃然起敬。 叶氏满意地点点头:“从来没有吃不完的苦,只有享不完的福。想当初,退回去十几年,我跟你们的爹c姨娘,还拖着个什么都不懂的苏苏,一家四口,一双筷子两个碗,就是全部家当。哪里吃得起干饭?从早到晚喝面疙瘩汤c剜野菜吃。 头顶烈日c脚踩黄土,全部的性命都在那几亩地里。麦收的时候,晒得身上的皮爆了一层又一层。再看看别人,多轻松!有长工管种管收,有牛耕马拉,那个时候,咱们哪敢奢望些这个?就想着能一天吃上三顿,有一顿干饭再能配上个下饭菜,就好了 你们的外祖和舅舅们不忍心,隔三岔五偷摸着塞我几个钱,说是不管大人,也要给孩子们买个烤饼吃。 那个时候,能依靠的还不是只有外祖家?别人家借一瓢面,还的时候你就得多还人家一把。跟你外祖这边,倚仗不用还,就那么一年年底依赖着。细想来,身为儿女,非但不能赡养父母,反倒让父母操心吃累,多不应该c多么地不孝! 那时候你们都还小,这些苦,你们哪里体会得到?可是又怎么样呢?艰难不过就十几年,这不就熬出来了吗?不也就好了?” 若苏几个早已是哽咽难语。 老三红着眼圈道:“大过年的,你惹她们哭什么!趁早少说两句吧” “这些事儿不说,她们知道?还真当好日子是老太爷下雨下下来的呢!” 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遂问香蒲:“萤儿呢?” 若萌赶忙道:“我看见了,回屋去了。敏哥哥好像有话跟她说。” 香蒲笑了:“敏公子真是孩子气!什么要紧的话,非要偷偷地说。” 叶氏沉吟道:“这次的事儿,估计把她气得不轻。” 香蒲道:“幸亏她平日里跟标姑娘不大亲近,不然的话,岂不是要给赖定了?只是不知道表姑娘这边会怎么样呢?” 叶氏没有回答,转头吩咐若苏姊妹回去歇息。 等到孩子们都走了,老三也带着若萧去洗漱了,叶氏才跟香蒲说道:“我算是看出来了,钟家早就把不得丢掉这个烫手山芋了,就怕冯家舍得不那些东西。我觉得,这事儿还没完。要不说表姑娘挺可怜的,这会儿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我很担心——” 香蒲跟着心一紧:“姐姐怕什么?” 叶氏凝神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也许是我多虑了” “姐姐是怕表姑娘想不开?”香蒲朝空里啐了一口,“大过年的,别说这种事儿好不好?好不好呢,咱可千万躲远点儿。别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 “我就是想说这个。终归是前头作的孽,就是打起官司来,也跟咱们没多大干系。最后要赔要罚,千万别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就是!”香蒲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家可是她外祖给的,跟钟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分摊什么的,姐姐你到时候千万要咬住口,千万不要答应。你要是心软了,四郎的工夫可全都白费了。” 叶氏冷笑道:“放心,咱又不是有钱的碴子。这种事儿,咱就跟在四房后头看眼儿就好。” “怎么,她四叔那边有想法?” 叶氏笑了:“你是没瞧见当时汪木兰那表情,就跟大街上看热闹似的。老四一年到头孝敬老太太那么多东西,你以为是汪木兰的意思?那女人,论吝啬,她称第二,合欢镇上就没人敢称第一。东西陪上那么多,也还是庶子的身份,家里头还是管不了事儿,你以为她不怨?你以为老四心里没感觉?生意人,有几个是傻的?” 香蒲对此力挺:“我也觉得,这次的事儿责任全在当家的身上,就是因为治家不力,才会惹出这么多的乱子来。要不是大太太一开始心思不好,招来表姑娘,哪有后头的这些乱七八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么多家产都在手里抓着,庶子们连一根麦秸草都捞不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狠心绝情的东西,我洗干净眼看着,看他们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叶氏扫了她一眼,道:“行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该放心就放下。终究你已经跟他们没了关系。” “我这不是还想着能有机会报仇么”香蒲狠狠道,“鲜廉寡耻的东西,到死都不值得原谅!” 红蓝敲门进来:“四郎说,那擦脸的香脂,不要用得那么干净,留个底儿。用完的盒子也别都扔了,回头收了来继续用。” 叶氏便问道:“她在做什么?要是饿了,给装一盘点心去。” 红蓝笑道:“不饿。四郎说了,难得今晚上吃的多。” 叶氏就笑了:“一家子全都出去看热闹了,就她一个人守着一桌子的酒菜,要说吃不饱,那才怪呢。” “只能说是咱们四郎沉得住气。”香蒲不吝赞美。 这时,若萧洗漱完了进来,散着头发,揉着眼睛直打哈欠。 叶氏赶忙吩咐拿过大手巾来给他擦头。然后帮他宽衣解带,打发他睡觉。 躺倒枕头上的时候,若萧却又清醒了一些,担心地问香蒲,说他今天的字帖还没写完,到时候四郎会不会骂他。 “你有这个心,足以证明是个好孩子。”叶氏安慰他道,“你这会儿瞌睡了,勉强写,也是应付差事,不用心的话,还不如不写。赶紧睡觉,明儿早早起来补上就好。” “嗯。”若萧答应着,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儿,“有字属三元,左右两强占。中弱不可改,紧缩两强间一字只一捺,不可双捺上。主笔捺不减,次处拄换梁” 语声渐微,终于沉沉睡去。 这边,红蓝借着炉子上的热水,给兑了洗脸洗脚水,服侍叶氏梳洗了,卸下钗环,上炕歇息。 当四下里灯火熄灭,后进正屋里的一窗橘黄,便成了这片崭新院落的无声的守护。 若萤坐在桌子边已经超过一盏茶的时间了。 她一动不动,仿佛窗纸上写着肉眼难见的天书。 身后,朴时敏守着一盘残局,抄着手,一遍遍看向窗边。 他觉得若萤这个反应很反常。应该还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吧?按理,应该会痛心或者是伤心吧?可是从她身上瞧不出任何的感□□彩。 一味地就是冷。 屋子里很暖和,朴时敏却觉得有些空冷。平日里四郎不言不语,会让他觉得很坚实可靠。可这会儿,他只感到了惴惴。 犹豫再三,朴时敏终于决定要做点什么了。如果他不能打破这份寂静,相信四郎会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去。 于是他清清嗓子,故作轻松:“你要不要知道冯姑娘的命相?” 未等他说完,就给冷冰冰的一声“不要”给堵住了后头的话。 朴时敏半天没缓过劲来。 良久—— 若萤的眼珠子终于动了,似乎才刚察觉到身后有异常,她不由得转过身去。 只见朴时敏盘膝坐在罗汉床上,面朝暗处,身子绷得很紧,双肩却是塌的。那股子幽怨之气,用鼻子就能闻到。 若萤定定神,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她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句“不要”,其实一点责备的意思也没有,怎么着?这就让他受不了了? 她起身走过去,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逗他:“看什么哪,黑漆漆的,莫不是藏了个小鬼?” 朴时敏的稍稍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若萤觉得有些好笑:“我又没怪你什么,你生什么气?” 他还是不应。 若萤只得耐住性子解释道:“虽然你有天分,可是阴阳学上从来都有‘五不算’的规定。你这么随随便便地暴露一个人的富贵生死,就是犯了大忌。你就不怕老天爷惩罚你?” 仍旧没有回应,而且,似乎赌气的意味更浓了。 若萤默了片刻:“朴时敏,我叫你三声,还这么着的话,以后你都不用再跟我说话了。” 当叫到第二声的时候,他忽地就转过脸来,愤愤道:“谁闹别扭了?我只是在想想这步棋怎么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7章 祝融惊魂 正月十四下午,静言回来了。在惠民药局稍作停顿,即过来三房这边拜年问好。 若苏姊妹都收到了他送出的新年礼物。送给若苏的是一盒丝线,给若萌的则是今年新兴的绢花,给萧哥儿的是能够益智的孔明锁。 若萤收到的是宣纸两刀c小号湖笔两支,香墨两条。 在给老三及叶氏行礼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在对上朴时敏的时候,不由得脱口道了声“朴兄发福了”,结果差点把众人笑翻。 朴时敏觉得他是在笑话他,就有些不高兴,噘着嘴c耷拉着眉毛,正眼都不看他。 但是事情还没完。 一出门,刚拐到西边的夹道上,静言就叫住了他。 “想说什么赶紧地,很冷呢” 朴时敏望着围墙上的厚厚积雪,满脸写着“不耐烦”三个大字。 静言的呼吸就有些沉重:“你没有回济南吗?” 朴时敏歪头看他一眼:“为什么要回去?” 静言本来想说的是:过年了,谁不是一家团聚?你怎么不回去跟你姨丈一起吃团圆饭呢? 但是看他这个态度,显然是并不打算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饶是静言脾气再好,也有些怄气了:“那么,一整月你都住在这里?” “哦。”回答理直气壮地。 静言就觉得太阳一阵跳痛:“你跟若萤住在一起?” 朴时敏想了一下,不能确定这个“住在一起”所指代的时间长短。但是,住一晚跟住好几晚,好像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住了就是住了,这本是事实。 他挑了挑眉,又“哦”了一声。 “她是个女孩儿。” 似乎是等他这句回答等得有些心焦,静言的回话显得很急迫。 “她年纪小,或许不懂得。你都这么大人了,多少还是应该避讳一下吧” 朴时敏的领悟能力从未像此刻这般强大高效。 他当即就不乐意了:“那又怎么样?若萤都没说什么呢” 静言的头上青筋跳突,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要真是不通时务,怎么能在舞夕之年就成为了国子监有名的天才生? “你好像比她大不少吧” 言下之意,无非是嘲讽他幼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朴时敏回答得振振有词:“若萤说了,她要做官,不会成亲的。真到了想成亲的那天,再说。到那时,要是没人敢要她,我要她就是了。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才不会见异思迁呢,你放心。” 放心?他居然叫他放心?他到底明白不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啊? 静言觉得他根本就是在对牛弹琴。 这个人没有朋友,果然是有原因的。如此地幼稚c呛人,鬼才会将就他呢! 真是给气死了! 听他不吱声了,朴时敏倒有话说了。 他看着静言,满脸就写了两个大字:同情:“你要是不服气,你也搬来一起住就是了,反正这里的房子多,老空闲着也不好” 静言愕然抬头,下巴几乎掉下来。 朴时敏给他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随后朝他丢过来一记“少见多怪”的眼神,转身飘然而去,留下静言风中凌乱。 晚间,叶氏整治了几个小菜,留静言吃饭。 饭后,钟若荃过来订购明后天要用的藕和鱼。 因说起街上如何如何热闹,他就问若苏姊妹要不要出去看灯。 有他跟着,叶氏就有些放心,当下招呼红蓝和香蒲,赶紧帮忙拾掇了几个孩子,一并送出大门去。又千叮咛c万嘱咐了一番,才目送一群年轻人迤逦东去。 若萤便跟静言走在了一起。 借着这个工夫,静言跟她通报了杜先生的近况。 老爷子年前给柳家来过两封信,都由京中的管家代笔。说他现在礼部,任着仪制清吏司的郎中。别的倒没有什么。 若萤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有心召回,就不单单是因为缺了个郎中。等过场走完了,差不多就该一人之下c万人之上了吧?” 静言从不惊讶于她的睿智博闻:“是。” 若萤笑道:“就他那脾气,确实该丢进人堆里滚一滚,磨磨棱角。——不过也不一定。物尽其用而已,也许有些时候,还就需要他的棱角锋芒呢。能够活得任性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静言点点头,看着她的脸道:“还问你近来如何。我不知道他想知道些什么,未免就回得有些罗嗦” 关于她的日常琐碎,拉拉杂杂居然写了好几大张。写完了,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说。 “他就没关心关心你?” 还有柳杜氏,那位尊贵的嫡女c低贱的医户之妻。 静言默了片刻。 若萤就有些后悔失言。 很显然,那老头子在信中,怕是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并无关切,不然,何必要管家代笔呢? 哪有写家书还要人代写的?他又不是不认字,又不是手残写不得。 “真是个死脑筋啊”若萤攥紧他的几根手指,“把耐心和笑容都给了别人的人,都是傻子。” 静言反转握住了她的小手,温言道:“没关系的。他想怎样都好。不是还有你呢?我以前是担心他身边没个说话的人,怕他闷出病来。有你就好了,他肯跟你说话,我真的很欣慰这些事,总得有人做,我做不到的,你却做到了,我应该谢你的” 若萤笑了笑,目光所及,便瞧见他腰间的那个崭新的香囊了。 葫芦形状的,宝蓝色织锦面上,绣着一块山石,一株幽兰,极富有写意,高雅清爽。 仔细看的话,绣工精细,金黄色的花蕊细若芥子,却清晰可见。 这种私人物品,不用问,若萤也大概能猜到其出处。 她勾唇笑道:“依依表姐的针线果然出色。” 她故作从容地瞟着那个香囊,语气中含着自己未曾察觉到的酸气。 静言低头看到了,说道:“原来的那个给勾破了。你答应下的香囊也不知道几时能兑现。正好表姐说有新做的,就当新年礼物给了我。看着倒是奇巧,只是不如腰圆的好使,这个的口子太小了。” 若萤打个哈哈道:“我还当你忘了呢以我的手艺,就能做出来,也不好意思拿出手。” “终归没有利息,不用着急。” 言下说起朴时敏,静言问道:“他不是粘你么?怎么不一起出来看灯?” 若萤摇头道:“他不好热闹。勉强他出来,只会在一边唠唠叨叨,反惹人上火c败人兴致。” “他这是不打算上山了?” “山下多方便!一日三餐有人送到跟前,还不带重样儿的。有时候,我感觉我娘就跟多了个儿子似的。你说他胖,就这么吃了不动弹,能不胖么!幸亏我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他变成一个碌碡。” 说起来,朴时敏的孩子气太重了。明明是为他好,他却只管说是折腾他。吩咐下来的事,他总是能偷懒就偷懒,数落他两句,他就能好几天都不肯理你。 为此,若萤没少生气。更暗中将那个狐狸一般的金半仙骂了个狗血淋头。 作为朴时敏的监护人,却将本该属于自己的责任丢给她来负担,这算是对她的至高信任吗? 不不不,她压根就不稀罕这个光环。 “他不像你,每天都有事情忙着,有时候还要翻山越岭去采药。虽然辛苦,但毕竟还能锻炼筋骨。他成天无所事事,光活动脑筋心眼儿了。那天北斗给他梳头,我发现他居然有好几根白头发!这是要未老先衰了吗?” 静言道:“他的身子骨一向弱,正应该多活动活动。” “可不是呢。”若萤深有同感,“所以,我从月初就给他下了任务,每天至少要练五十支箭。你知道吗?开头他居然给我装病!” 静言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不禁莞尔:“你是怎么对付他的?” 若萤一派轻松:“病了就吃药呗!那药可是花钱买的,再苦也得吃,不许浪费。吃了一天,第二天就跟我说好了。我让他去菜园头上练箭,让大家都去围观,这样,他就不好意思偷奸耍滑了。” “你这是为他好,他会明白的。” “一般的人,都会有所畏惧,最起码,都是怕死的。他不同。我老早就发现了,也许是早就看穿了一切,他对什么事都不太执着。你说是为他好,在他看来,也许就是庸人自扰。锻炼了又怎样?不锻炼又怎样?他那个样子,这辈子能不能成亲都很难说。活着也许是遭罪,死了或许才是重生他那么大的人,又不能跟对待小孩子一样,只能将就,你不肯将就他,这辈子都不要指望他能来迁就你有时候想想,真是恼火得很,真想把他扯着后腿丢出去人不可貌相,包括我娘在内,都说他好,都给他那张脸给骗了” 静言拍拍她的肩,笑道:“也许是你的责任感太强了” “大概吧。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在你眼前晃悠,不管不顾的话,自己良心过不去啊难怪老人常说‘眼不见为净’,真是这么回事儿” “这些话要给他听见,不会又要生气吧” 这些话,真应该让那个大孩子听听。生气?生气了正好,最好离开若萤,离开三房,离开合欢镇,老死不再往来了才好呢。 那么大的人了,还要个半大孩子照料吃喝拉撒,好意思么?他莫不是觉得这都是若萤该做的?若萤上辈子欠了他么? 人要脸,树要皮。这道理,没人跟他讲过吗? “我知道。”若萤将他的叮嘱当了真,“万一惹哭了,我可不喜欢哄孩子” 听她这么说,静言莫名地感到心安。 很好,她对朴时敏并没有别的意思。朴时敏再怎么粘她,在她心里,终究不过是个孩子。 “对了,初六那天,我在街上碰到李二郎了,说是陪他母亲出门子。” 若萤的眼睛腾地就是一亮。 静言就知道,光凭书信往来,并不能够满足她对于外面世界的好奇与向往。 “去王府吗?” 静言摇摇头:“不像,好像是要去陈府。看二郎的脸色,有些不大自在。我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知道的,过年期间,因为走亲访友,应酬不断,难免就会吃多了c喝杂了。加上管不住c迈不开腿,就会犯这种那种的小症候。” 若萤摇头道:“他那么强壮,这种事儿怕很难找上他。” “嗯。听他说不是,我就没多问。他倒是跟我问起你,说是有空了给你写信详谈,听意思,好像跟艾青有关?我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些为难,不知道陈公子怎么了” 若萤若有所思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怪。往常他写信来,总要说陈艾青两句,最近的这两封信,居然只字再未提他。难不成,两个人吵架了?” 一个像火,一个如冰,磨合起来的话,大概不会很顺畅吧? “等我写信问问——” 一语未了,熙攘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 小芒像是掉进沸水里的鱼,挥舞着双手,远远地喊着若萤的名字,叫她快来c快来。 与其同时,人群不约而同地引颈张望,无数目光投向一个方向。 西边的天像是张开了火红的帷幕,在风中猎猎飘展。有焦糊的味道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天空飘下了霏霏的纸灰。 仿佛一跤跌进了鬼节里,莫名的惊恐迅速地在大街小巷里传播c蔓延。 就在若萤凝神疑讶之际,早有消息传递过来,说是钟家老宅走水了! 若萤愣怔了一下。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不愧是地方上的名流,总是能够出人意料c令人仰望。 起火了吗?烧就烧呗,大抵与三房没什么利害关系。 但若是这个缘故,小芒还不至于惊慌成那个模样吧? 他近来常在大舅身边盘桓,莫不是—— 老宅的这把大火并非天灾,而是人为。 火是冯恬放的,谁也不曾想到,这女孩儿竟能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来。 当若萤一行飞奔感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冯恬所居住的“清音院”已经被浓烟和烈火完全包围。 大火融化了四下里的积雪,水流潺潺,地上十分湿滑。 因为这个小院紧挨着已故二姨娘的故居,为了替二姑娘守住一点念想,二太太邹氏正指挥着下人们往房屋上泼水,以阻绝燃烧。 反观“清音院”这边,四下里密密麻麻全都是人,却也只管看着,并没有人敢冲向前去救火。 火势太大,光是看着就令人绝望,就算是扳倒水井,只怕也回天无力吧。 却有几个彪悍的家奴正冲着火场大呼小叫。 大太太给几个丫头婆子抱持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却还有要冲进火里的趋势。 若萤就有点诧异:几时她对冯恬这么关切了? 钟若英站在最前面,目视火焰腾天,眼睛瞬也不瞬。烈火熊熊,却无法温暖他浑身的阴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8章 归于尘土 等若萤从门外进到内院,来到火灾现场,她已经获悉了这场意外的来龙去脉。 大太太之所以那么激动,不是因为心疼冯恬,而是因为她的二儿子也在火场里面。 根据钟若芹的伴读的描述,之前,冯恬以有话要说为由,把钟若芹请到了“清音院”。 两个人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二人所在的房间很快就冒出了弄烟。 下人们意识到不妙,破门而入的时候,只见钟若芹已经昏倒在地,旁边散落着一个破碎的花瓶。 冯恬手持剪刀,比在钟若芹的咽喉处,威胁下人们不许靠近。 不让靠近,又不放人,这是明摆着要钟若芹给她陪葬。 老宅瞬间就炸了窝,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 针对冯恬的唾骂与诅咒势同大火。 梁柱纷纷坠落,溅起的火星千千万,断裂声c爆炭声激起四下里一片呼天抢地。 大老爷跺着脚c挥着手,声嘶力竭:“二爷要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二个地,全都得都跟着去陪他!” 老太太的拐杖便当头砸下来,骂他嘴巴臭,竟然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 正乱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忽见一坨黑影冲出大火,紧跟着,听见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二爷出来了,二爷没事儿吧?” 若萤眉头紧皱,一伸手,拽住了一名家奴:“表姑娘呢?” 那人看清是她,先是一怔,旋即,扭头朝火场瞥了一眼,似乎并无意于这个问题,一使劲,挣脱开她的拉扯,一溜烟混入人群中。 不光是他,环视四周,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冯恬的存在。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可是若萤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透过火光,她似乎看到了冯恬的那满含着嘲讽与绝望的笑容。 钟家应该是乐见这个结果的。天灾的话,固然可喜,的话,更是求之不得。 尤其是这把火还是冯恬自己放的。 冲着这一点,就足以将死贪婪无餍的冯家。 冯恬心中的恨意,已经如此地深沉了吗?竟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再顾念了吗? 她知道不知道,她的这把火,到底烧掉了些什么? 冯家的c至亲的瓜葛c世人的怜悯。 冯大舅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旋在大年的最后一天放纵这把火,明摆着就是要钟家一年不顺。 这是何其恶毒的诅咒! 只是,这笔帐划得来吗? “腊月!” 冷不丁的一声沉喝,将正看得忘我的腊月吓了一大跳。 眨眼的工夫,他发现手上多了一件犹带着体温的棉袄。 这是——四爷的? 没等他晃过神来,就听若萤在耳边断喝道:“看好三娘她们!等我!” “哦啊咦” 身边一下子就空了,眼瞅着若萤从一名家仆手上抢过来一个脸盆。然后就是深深的一记呼吸,脸盆给高高地擎起来,满满的一盆冷水“哗”地一下子,当头浇下。 “四爷!” 腊月的反应并不慢,但是很显然,跟若萤的动作比起来,他还是慢了一拍。 在这个人人惟恐躲避不及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人冲进火场,众人的惊讶可想而知。 身后的惊呼瞬间就被烈火吞噬一空。 若萤心下只坚信一点:冯恬是跟钟若芹在一起的,既然钟若芹没事,冯恬应该也还好,时间还来得及。 她没有进来过这间房屋,所以,很有些摸不清情况。为了尽快辨明方位,她不停地大声呼喊着冯恬的名字:“冯恬!冯恬!你还在不?回答我!说话!” 障目的不是浓烟与炽热,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焦虑。 高度的紧张令她这一刻毛发倒竖,听觉也似乎达到了从有过的灵敏。 耳听坠物纷纷,仿佛当头。努力张开的眼睛里,看见金星铺天盖地,每一粒都是能够摧毁天地的力量。 她很清楚,她现在正跟阎王抢夺生命。而时间,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心底似乎有火山熔浆喷涌而出。她知道言语的重要性,在有些时候既能杀人不见血,也能拯人于危难。 “冯恬,你听见了吗?我不会死,你也不会!听到没有?我不允许!” “咳咳” 攫住这声微弱的异响,若萤义无反顾地冲向一团烈焰。 面前横亘着几根熊熊燃烧的房柱子。若萤抬脚踹开面前的障碍,将浓烟笼罩着的冯恬翻了个个儿。几根手指顺势搭在她的颈项上。 还有脉动,证明人还活着。 只是她的形容很令人担忧。 若萤抓起她的衣衫,胡乱地替她擦试着满脸的烟灰血迹,一迭声地唤她:“冯恬c冯恬!醒醒!我带你出去!” “不”冯恬虚弱地应了一声,“不要” 若萤感受到了她的抗拒和放弃,不由得怒道:“好好的,为什么要作这种事?不就是脸上多了块伤疤吗?不是脑袋还好用c胳膊腿儿还好使吗?你死了,趁了谁的心,你想过没有?” “我感觉不到希望,但是很高兴,还有个人顾惜着我四郎,谢谢你” “我不要听这个!”若萤断然地予以了驳斥,“只要活着,就有出路。你真有心谢我,就听我的话,听到没有?” “对不起,四郎,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找谁去理论” 所以,她才想到了如此曲折幽晦的法子。 她已经走投无路,生无可恋。 本来还想能从三房这里得到些帮助,但是,一念之差,错过了救助若萤的机会,险些害死她,从而也放弃了送到手边的一张“投名状”。 她很害怕,也悔青了肠子。她恨自己无用c懦弱,生来简直就如废物一样:父母兄弟用不上她,外头又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寄人篱下c受尽白眼与奚落。 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全赖若萤和三娘的默默帮衬c无声怜悯。在三房,她看到有那么多的好心人,真心实意地待她,愿意见她c陪她c开导她。 三娘跟三老爷也好,苏苏和六妹妹也好,都是发自内心c不求回报地对她好。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个孤儿就好了真的” 她要是个孤儿,三娘定不会不管她的。跟着三娘,她就肯定不会沦落成而今这个模样。 高大姐也好,钱多多也好,红蓝也好,俱是有福气的,都比她命好。 若萤不由得心下恻然:“你既有这个心,为什么不过来?我一直都在等你,你知道吗?自从初二那天以后,我就一直直在等你。我想告诉你,不用害怕。你爹你家人不要你了正好,钟家一分钱不赔你,也无所谓。只要你有决心能走出那个大门,能够舍弃曾经的一切,我就不会不管你。你该知道,我是个顶怕麻烦的人。有些事,倘若别人能够解决,我就不想劳神费力你说说,那么多条路你不走,怎么偏就选了这条绝路呢?你傻啊?你这么做,不是正好趁了某些人的心吗?” “四郎,你是个好人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够了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 冯恬闭上眼,使劲地积蓄了一点力气,粲然笑道:“你放心,我也不是个轻易欠人情的。如果这次能够稍稍替你出一口气也算值的了四郎,你恨我吗?上次没有出手相救,你恨我吧” 其实,她也不想发生那种事情的。可是,谁让她没出息c生了一幅小胆量呢? “四郎,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还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你的帮助你肯帮助红姑,就能帮我对不对?你们都不说,可是我全都知道红姑她就是当初的三姨娘胭脂” 若萤摇摇头:“不,我从来没恨过你。遇上那种事儿,换谁,都会害怕。” 冯恬如释重负地呼出来一口气,笑靥如花:“谢谢你,四郎你说什么,我都信我只信你一个” 钟家长久以来都在欺负三房,这事儿她比谁都清楚。但是以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种事情当中,起到什么作用。 但是,程二的出现却让她看到了转机。 程二是大爷钟若英的小姨子,在冯恬看来,程家跟大房甚至是钟家,都是一伙儿的。 程二太过幸福,冯恬一直很嫉妒。 程二瞧不起她,这事儿她心里也很明白。 程二对钟若萤不善,冯恬为此感到不忿。 程二很有可能会成为钟若芹的妻子,这让冯恬忍无可忍。 但是,冯恬却也清楚,以她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整个钟家老宅里,她唯一能动的人,就只有钟若芹。 只有钟若芹那样的好脾气,才会接近她c听她的倾诉。 她对钟若芹并无怨恨,也从不认为他是个坏人。 但是,为了达成自己的报仇目的,她只能选择通过以伤害钟若芹的方式,打击钟家。 “你真是傻啊”若萤心痛地自责道,“我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有数。我老早就决定了,只要你肯开口,我是没有办法拒绝你的,你知道吗?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性子,我就该跟你把话说明白的。是我对自己太自信了要是我能明确地表态,或许,你也就没有这么多的纠结了” 冯恬哭了:“是,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也不用那么明确,但凡你能问我一句‘冯恬,你觉得我们家怎么样’我就不会担心那么久冯家也好,钟家也好,我早就不想待了我想跟红姑那样,即便是打杂跑腿,只要能够留在三娘身边就知足了可是我不行,我开不了口我什么用处都没有” 非但没有用处,身后还拖拉着那么多的债务,死不得c活不畅,说句话都会给下人们监听c非议。 每一日,都生不如死。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四郎你才是最有福的随便你怎么作,爹娘姊妹始终都袒护着你” 若萤点点头,跌落两颗泪珠:“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才会有恃无恐。” “你一定要惜福别像我,来的没声息,去的没踪影走到这一步虽然很不甘但就算是恨,我也希望能够有个人记得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坏人曾经来过” 若萤泪落纷纭:“不值得,完全不值得!不相干的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凡事为什么要让自己吃亏?别人让你不痛快,就该想法子让他不自在。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我不是你啊”冯恬断断续续道,“不像你,可以千山万水无往不利我所见的,就那么大片天地,那么些人你说的对,确实呢。我在意他们做什么?我只要在意你一个,就够了就对了” “现在还来得及。相信我。” “我知道”仿佛是没有感应到她话里传递出来那份力量,冯恬喃喃道,“你不是坏人,不然哪有今天的红蓝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你真像外头传说的那么冷血冷酷,哪里会有今天的腊月c小芒哪里会有六出寺的重兴” 顿了一下,她忽然问道:“当初的五姨娘,若是肯求你,你也会救她的,是吗?” 若萤点点头:“是。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劫掠别人的生命,我不允许这种事在眼前发生。” “所以呢,你才是救世的良医c活命的菩萨柳公子敏公子他们肯跟你好,就是冲着你这副心肠而来的表面上冷冷的,心里却比谁都温柔慈悲不会特别爱谁但是也不会真心恨谁三娘三叔,好福气” 若萤的心现在有些慌乱,既怕她说话,又怕她忽然住了口。 她使劲地想把冯恬拉到后背上,只要能扛到身上去,她就有信心将冯恬带离此处。 “我可以救你的,你不信,我就救给你看。跟我走,就现在!” “太晚了不行,太晚了”冯恬动也不动,仿佛有千斤之重,“我吞下了一大块金子我要带到那边去,好给自己买房子买地就算没有人陪伴,也能一个人c活得好好地” 若萤呆住了,过好一会儿才回味过来。 身上的力气瞬间给抽走,她不禁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笨蛋c笨蛋!你才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最笨的一个!” 饶是她吼得歇斯底里,但冯恬只管无动于衷。 眼见她眼神涣散,若萤就知道,今天她是无论如何都救不得这个女孩儿了。 她伏下身子,在冯恬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冯恬蒙昧的眼中突然就泛起了光华:“你说的是真的?” “是。你应该有所察觉了吧,如我这样的天才,很多地方都与众不同。” “是的是的” 冯恬嘴角的欢喜渐渐散开,渐成迷醉春深的景象。 “原来,我还有希望是的,我已经厌倦了憎恨与抱怨,希望来世会有个好的人生希望来世能活在一个不一样的家庭里,希望希望来世能跟四郎再见,希望到那时彼此都还能认识原来真的有神明原来,死亡也是希望” 合上眼睛略作停顿,她忽然目光炯炯地盯着若萤,问道:“我们会再见的,是吗?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在那边叫什么呢” 若萤顿时语结。 身后忽然传来飘渺的冷漠与轻视:“为什么要告诉你?” 朴时敏?! “你是接我的无常吗” 冯恬努力地想要抬起手来。 从她满怀期待的眼睛里,若萤看到了自己圆睁的双目,还有满面冰冷的泪水。 在她身后,红的火被从当中划开,呈现出一个诡异的黑洞。 一袭黑袍衬托出素面净容的苍白。 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在毁天灭地的火海中,怎么会出现如此静谧祥和的水平无波? 四周燃烧不断,却如同受到无形的阻隔。无论火焰如何冲突挣扎,始终都挨近不了那片空洞。 这便是阴阳术的高明之处吗?驱神役鬼c变幻风云,匪夷所思c叹为观止。 仰望上方黑白分明的那个人,仿佛生平第一次深切地领悟到其真正的实力。 心目中一向孱弱稚嫩的不老少年,却原来也有庇佑苍生c扶困济危的能力。 “她已经死了。” 朴时敏的声音似雪清寒,密密覆上她的不甘。 “我早跟你说过,她活不久的,你不听。” 若萤蹙眉:“你是说,她就该是这个下场?” 回想起来,他确实曾经不止一次地跟她暗示过这件事。但是,那时候的她为何要当这种话是诅咒呢? 倘若早些明白c早作打算,何至于此! 房子就要垮塌了,这种气息已经混同烟火,渗透进了骨子里。 冯恬大睁着双目,颈侧的脉动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不管是今生c还是来世。 就为了这一句话。 “朴时敏!” 若萤急了,眼中拳打脚踢。 “语蝉,秋语蝉。” 无奈的回答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浓浓的满是疲累和潸然欲泪的委屈。 天崩,地裂。 若萤埋首在那个温暖的胸前,泪如泉涌。 “时敏你说的是真的?在那边,我真的叫秋语蝉?” 语蝉。 秋凉蝉声稀,秋深蝉踪灭。 一语成谶么? “真是个薄命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9章 知己重逢 “清音院”完全焚毁于一场大火。火势之强大,连院子自生自灭扎根深沉的大片桔梗,都一并烧焦。 待到烟消灰冷,下人们从瓦砾中打扫出一具残缺的骸骨,战战兢兢地装殓后,还给了冯家。 若萤就此病了近半月。根据季远志和黄柏生等人的诊治,除了邪寒入侵,很大程度上与惊忧过度有关。 在她卧病期间,朴时敏一直跟她住在一起,朝夕不离,就好像一不留神,就会给她消失了一般。 静言为此抑郁得不行,但是叶氏等人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惊奇的。 经过这次的事件,众人俱对朴时敏的舍生忘死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个能够交托性命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老宅里,钟若芹也大病了一场。对外只说是给惊着了,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病因是什么。 那天走出火场的时候,若萤谁也没有理会,却只跟了说了两句话,说冯恬临终前,请她一定要代为传达对他的歉意。 钟若芹当时就哭了。 他从未想过表妹会害他,即便是被欺骗c被打晕,他都相信,表妹只是在拿他吓唬钟家。 表妹不是坏人。 而若萤的话,则让她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他感到很茫然:只是个玩笑而已,怎么就闹出人命了呢?表妹并没有什么不好,也并未伤害到钟家,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而且,就在他眼前,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了,化作了几根白骨堆灰烬。 就在眼前,他却迈不出腿c伸不出手。 君子安身立命所为何?寒窗十几载,圣人教训装了一肚子,却也只是些耍嘴皮子的死学问。 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 冯恬的这一把火,彻底断了冯家的念想,也让钟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坊间嘲笑谴责的对象。 一石二鸟,用性命拼来的这个结果,到底值得不值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无非都是活着的人在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 对于冯恬而言,此世已别,再无眷念。 在若萤病中发生了不少事情。 冯恬烧“三七”的那天,程家来跟钟家求亲。 女方如此地主动,不能不说是奇事一桩。街面上很是热议了一些日子。 原来大家都以为程二会说给钟若芹,如此一来,将来姊妹俩主持一家,既为手足又为妯娌,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不料,程家求嫁的居然是四房的钟若荃。 以程家的条件,要跟四房结亲,显然是高攀了。 但是,奇就奇在汪氏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了这门亲事。 如此一来,但凡是长眼睛的都看出汪氏的意图了,都道是这妇人霸道,硬生生地打了大房一个嘴巴子。 再说大房这边。 起初的时候,冯氏并不十分在意这门亲,只道能寻个比程家条件更好的。但是四房的介入,却让整件事彻底变了味道。 外头虽然都在传说程家势利眼儿,但舍此逐彼,不也恰好证明了大房的不济吗? 试问冯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不怪程家不好,只一门心思认定是妯娌汪氏小人之心,釜底抽薪c伺机报复。 事后的一次家宴上,大老爷便跟老四发生了严重的口角。 兄弟俩借着酒意,竟至于大动干戈。推搡之际,差点掀翻了酒席桌。 老太爷和老太太被激怒,将这兄弟二人各打五十大板,狠狠训斥了一通后,又赶到祠堂里跪了半宿,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叶氏则一直在叹气,为冯恬感到不值,为冯家的荒唐感到愤怒,更为钟家婉转的杀人手段感到心凉。 关于如何做人的道理,在这段时间里,几乎天天挂在她的嘴边。若苏姊妹既感伤冯恬的离世,又要接受一些残酷的事实,因此,整个三房的气氛都有些阴郁。 所以,待到稍微好些,若萤便搬回到了六出寺静养。 冯恬烧“五七”的那天,大显应若萤的恳请,下山来到钟家,在发掘出冯恬遗骨的废墟上,给念了“往生咒”以为超度。 念完即走,坚决不肯接受钟家的施舍。 出门的时候,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要知道,他以往十多年,始终不曾踏入红尘半步。去千佛寺修习归来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下山来,这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法事。 合欢大街上的人对他早有耳闻,听说他专程来给冯家姑娘做超度,哪有个不新鲜好奇的? 而他的所作所为,也为他赢得了一方百姓的推崇与尊重,为自己c也为六出寺赢得了大批的善男信女。 一晃就过了“龙抬头”。 典刑堪受百花朝,风致宜为万世标。 齧雪节刚难屈膝,拈花妙法愿埋腰。 花朝节前,一队车马轻车熟路地停靠在了三房的大门前。 唐氏的突然造访虽然尽可能地选择了低调,却依然于一夕之间,轰动了整个合欢镇。 还在大门口,唐氏与叶氏就已经控制不住激动的情怀,把臂相拥而泣。 待到进了内厅坐定,茶点奉上来,两下子的人相互见了面c问了好,两个妇人又絮絮叨叨各说各话的,又不知耗去了多少时间。 稍后,叶氏亲自动手,帮助唐氏净面理妆,更换了衣物,便陪同过来一墙之隔的叶家,跟叶老太爷问安。 过往种种c千头万绪,一言难尽,彼此俱是既悲且喜,眼泪直是比珍珠还多。 在叶家稍作片刻,叶氏陪同着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凡菜园c鸡舍c鱼塘,乃至于门首铺地的金砂,无一处不时唐氏感兴趣的。 时值春暖花开,杨柳匝道c高槐萌绿,水中游鸭欢唱c墙外李白桃红,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唐氏紧紧携着叶氏的手,毫不掩饰内心的欢喜与欣慰。 一旁的李祥廷却早已经是抓耳挠腮宛若热锅上的蚂蚁了。 一路之上,他所想念的惟有若萤一个。好不容易熬到了地头,跟着见了许多的人c作了无数的揖,眼珠子都转疼了,都不见四郎的踪影。 这不由得令他心急如焚。 他的眼睛里只有若萤,却不妨他的这些小动作都给若萌看了去。 见他坐立不宁c心不在焉,恁大的一个人,却一副猴急的孩子气,若萌终于忍不住莞尔了。 背人处,若萌悄悄问他:“二哥哥在找四郎吗?她住在山上呢。” 唐氏耳朵尖,便问叶氏:“我看家里的房子不少,怎还要住在外头?” 叶氏与她知己,因此丝毫不做隐瞒:“心事多了,狡兔三窟。我们这个啊,不多不少正好有三窟呢:家里,山上,药局。要找她的话,不外乎就这三个地方。” 当先就将若萤在药局做蚊香的事儿说给唐氏听。 “这么说,这事儿是四郎的主意?”唐氏笑道,“我就说,柳家那孩子一看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几时学会做生意了?敢情都是给四郎催的。” 顿了一下,又道:“他就跟他娘一个脾气,听说也是个目无下尘的。我还道能一个朋友都没有呢,结果倒是跟四郎好。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见叶氏不语,唐氏就明白她所谓何事。但当着众人的面,有些旧事实在不便提及,遂笑着岔开了话题:“你这个不着家,不怕惹事。我们廷哥儿一宿不着家,我就一宿合不上眼。不是怕他给你作业肇事,就是怕给人当枪使。” 李祥廷不禁涨红了脸:“娘!” 若苏几个假装没听到,只管垂着眼,忍着笑。 “你去吧。要干什么赶紧地。看你那磨皮擦痒的模样!”唐氏白他一眼,挥挥手。 李祥廷顿时眉开眼笑。当下问明了上山的道路,伴读也不用,一溜烟出了门,扬鞭策马直奔芦山而去。 六出寺。 若萤正在禅房内写字,一边的朴时敏手执一本棋谱,正看得神魂颠倒。 忽然一阵喧哗夺面而来,还没等若萤回过神来呢,就发现自己已经双脚离地,被卷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中。 “二哥?!” “如假包换!” 李祥廷的笑声穿透胸腔,如春雷滚滚,震得她的耳朵都有点疼。 “终于见着你了!想死二哥了!” 若萤憋着气,等他的兴奋稍微落下来,方才挣出他的拥护:“不是一直有在写信吗?” 这个人,还真是性情中人呢,喜怒哀乐就能这么热烈,简直叫人无法躲避无力抗拒。 李祥廷睁大眼,正色道:“那哪能一样!光看着猪跑,怎么可能知道猪肉的香味!” 若萤给逗笑了。 这时候,李祥廷才注意到朴时敏的存在。两下子才一照面,李祥廷脱口而出:“朴兄胖了啊。还道下面的生活不习惯,能瘦成闪电呢。说实话,你这个样子,倒比在府城的时候要好看些。你照镜子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吗?”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朴时敏就变成了一只刺猬,浑身毛刺都立起来了。 及至听了他的这番话,到底也不知道是表扬,还是嘲笑,朴时敏的脸就跟抹上了百草霜似的。 若萤知道他脾气古怪,较起真来敢拿绝食威胁人,实在不是个好将就的。因此,她赶忙拉着李祥廷往外走,说要带他四处看看。 “我正想写信跟你说呢,附近有好大一片地丁花,这个时候正好能赶上开花。金灿灿的一眼望不到边,那叫一个香。前些天,静言还过来挖了不少回去做药。再等一阵子花谢了,漫天都是飞絮,就跟下雪一样壮观。要是在林子里走一趟,眉毛头发全都会变成白的,倒也有意思的很” 李祥廷连连点头:“那一定要看。认熟了地儿,说不定以后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姨妈她会允许?” 李祥廷老实说道:“跟别人可能不行,跟四郎就不一样。我娘是宁肯信你,也不信我。” “艾清知道你来这边?” 李祥廷一下子就卡了壳,好半天才道:“年前他病了一场,性情就变得不大一样了。成天神出鬼没的,我这都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过年期间也没看到他。那天我娘还专程去他家了,陈伯母只管哭,到底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哪能没事儿?我就是这么外向,也不像他这样,出门去,十天半个月不回家,这叫什么事儿嘛” “你跟他吵架了?” “没啊。”李祥廷很无辜地摊手,“跟以前一样。” 若萤便没有再问。 她在想,或许是陈艾清的叛逆期到了,又或者是他又结识了更加投契的朋友。 那个人并不笨,该做什么c想做什么,自己应该会有分寸的。 “你们这次过来能住几天?” 走到后门的时候,若萤停顿了一下。 因为地处背阴,往下的十几级石阶上遍生苔藓,十分湿滑。她要看着李祥廷走路,免得他粗心大意滑倒。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能住几天,就住几天。” 同样出于担心的考虑,李祥廷伸手牵住她的手,一前一后往石阶下走去。 “莱哲呢?” 她始终没有忘记,在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个孤独的家伙需要着她的记挂和关怀。 李祥廷回答得有些歉疚:“还好吧?好像有些日子没见了我也挺忙的” 每日要练习武功,光是这项工作,就将读书的时间都占完了。过年期间,还要陪着父母走亲访友,要跟四面八方认得c不认得的朋友联络交流,一个人恨不能拆成两个人来使,确实是没有空闲往千佛山跑。 若萤点点头:“没事就好。我后来才醒悟过来,之所以他的来信那么少,大概是邮费紧张吧。早知道,当时走的时候,就该给他留点寄信的钱。很多时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 李祥廷“咳”了一声:“就这事儿?你早说,我在那边就□□了。就算一天一封信,一个月能费几个钱?行,我知道了,回去就办好这件事。” “我这儿零钱宽裕,你不管。” 李祥廷笑了:“你当哥哥有那么穷?随便少吃几口零食,就什么都省出来了。这事儿就交给我了,你不用操心。” 刚说到这里,忽然猛地回头。 一条黑影倏地没于树后。 李祥廷吓了一大跳:“这儿有熊瞎子?” 若萤回头看看,只见一棵大树后,隐约飘着一片黑色的衣襟,不禁暗中发笑:“有倒好了呢,下次就该请你吃熊掌了。” “朴时敏?”李祥廷低声问。 若萤眨眨眼。 “他这是做什么?弄得跟细作似的。” “还不是因为不放心我。” 李祥廷奇道:“我以为一直都是你在照顾他。怎么,他出息了啊?都学会看护别人了?” “听你说的,好像他只有三两岁似的” 李祥廷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是了!差点忘了,算来他比我们俩都大。不过,他真是胖了不少呢。以前就跟只小鸡似的,风一吹就倒。听说在国子监那会儿,连弓都拉不开。才跑两圈就昏倒了,弄得先生们都不敢训练他,就怕闹出人命来,担不起那责任。现在看来,确实有长进了——你给他吃什么好的了?还是说,柳静言给他吃了什么大力神丸之类的东西?” 若萤笑笑,道:“估计是我娘的饭菜比较顺口吧” ps: 1c桔梗,别名:铃铛花c僧冠帽c苦根菜c梗草c包袱花c六角荷c白药,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暗蓝色或暗紫白色,每年7~9月开花。 功能主治:宣肺,利咽,祛痰,排脓。用于咳嗽痰多,胸闷不畅,咽痛,音哑,肺痈吐脓,疮疡脓成不溃。 花语:永恒不变的爱;真诚c柔顺c悲哀;无望的爱;想念。 2c百草霜,别名月下灰c灶突墨c釜下墨c灶突中尘c釜脐墨c釜月中墨c铛墨c灶额上墨c釜底墨c锅底黑c铛底煤c灶额墨c釜煤c釜炲c锅底灰c灶烟煤c灶煤c锅烟子。 为杂草经燃烧后附于锅底或烟筒中所存的烟墨,可药用,性味辛,温。 功能主治:止血;消积;清毒散火。主吐血;衄血;便血;血崩;带下;食积;痢疾;黄疸;咽喉肿痛;口舌生疮;臁疮;白秃头疮;外伤出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0章 宾主尽欢 山下。 听说三房来了贵客,老太太钟杨氏便打发了人来,说要给贵客接风洗尘。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如此地积极殷勤,叶氏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唐氏却冷着脸,以自己是叶家的故交,不好叨扰他姓为由,回绝了前面的盛情邀请。 传话的本来兴冲冲而来,不料却得了这么个答复,听声辨色,显然并不将钟家当回事,不由得心下惊悸,赶紧回去复命。 这边,唐氏数落叶氏道:“我这么回她不对?我认得你是谁?我只认得姓叶的,管你们什么事儿!没羞没臊的,也好意思上门来!换成是个叫花子,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叶氏苦笑道:“他们若能按这道理来,就好了。” “你理她!”唐氏恨铁不成钢地,“吃不到她一粒米,穿不上他一尺布,盖的住的跟他们没有一份关系,凭什么对你指手画脚?不要脸!” 一旁的若苏和若萌几个,全都听得眼睛锃亮。 唐氏环视众人,啧啧道:“都说你是个硬气的,照我说,不过也只会打压自己人。真到了外头,由着人拿捏,只一味逞强。看看这几个孩子给你管的,可怜巴巴的,都跟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亏得都是些好脾气,但凡是个有三分火性的,还不早怄死了?” 香蒲捧上茶来,大着胆子道:“太太说的是。我们三娘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呢” 叶氏啐她道:“不害臊的东西,你有什么脸面抢话说?平日里我教的规矩,都给你吃了?” 唐氏一边啜着香茶,一边笑道:“这还不是给你这个正室惯出来的?我听她说话有一说一,倒是痛快。——还有这茶,真是不错,入口绵厚。” 红蓝一边福了福,解释道:“回太太,这是我们六出寺自产的。寺庙里的大和尚因得过我们四郎的接济,十分过意不去,每年必定要送来一两斤。春秋各一茬,统共也就只能出三四斤。也不敢说有多好,只是图个新鲜,又有些意义,我们三娘平日里金贵的什么似的。要不是太太今天来了,这茶还不知道要给存到什么时候呢” 唐氏道:“哪里是因为和尚的缘故,照我说,分明是你们三娘疼爱四郎,觉得只要是他孝敬的,就算是块猫屎狗粪,都是金贵的” “噗!” 叶氏忍俊不禁,将正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 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 自冯恬死后,这个家受其影响,已经很久c很久不曾有过笑声了。 这时,冯仙过来请示叶氏,要如何整治饭菜? 唐氏赶忙道:“有什么,吃什么!要想吃那正经八百的,还用巴巴地跑你们这儿来?” 冯仙笑称“是”,即刻跟着香蒲去做准备了。 唐氏看着红蓝的背影,道:“可惜了个好女子。” “可不是呢。”叶氏由衷地赞叹道,“好行事,好眼色。她在前面那么多年,一直都没觉得怎样,过来这边才发现,当真是个机灵得力的。什么事儿,都不用你废话,一个手势个眼神,她就能懂得。可比她姨娘好使多了。” 唐氏凑近了悄悄问:“没想着收进房?” 叶氏嗤笑道:“拉倒吧!就他钟德韬那个德行,哪里配得起这样的好人。再说了,她自己也没有那个意思。你看她听话,其实,她最贴的还是我们四郎。她的事,我还真做不了主。” “那也正常,说到底,是四郎救了她。”唐氏道,“听说还有个过世了?不是我说,你们家也真能祸害人。” 叶氏点点头:“而今想来,到底还是我胆子太小了。总想着不是自己屋子里的事,跟自己无关。不然五姨娘要能救过来,家里不过就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还能难到哪里去” 唐氏劝解道:“过去的事,你就少纠结了。就当她没那个造化,就对了。” 叶氏眼睛红红道:“苦命人,你是不知道,临终的时候,浑身就一对银镯子是值钱的,结果留给了我们苏苏。要没有这点念想,这个人岂不是就跟一阵风似的,来就来了,去就去了?” 因为念着有这么个人,每年的清明十五,她都会带着若苏去十字路口,给那个苦命的女人送些浆水,以期她在彼世能够过得宽裕些。 “苏苏的婚事怎样了?” 因怕她伤心,唐氏及时地别开了话题。 叶氏害愁道:“这就是你问,我谁也没跟他说。本以为会好找,太平小户的人家即可。谁知道,看来看去,心里头怎么都不满意。她那个烂面条的性子,又怕她出嫁后吃气受累,稍微厉害一点的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让她去” “前头的没再瞎掺和?”唐氏严肃地说道,“千万别让她们插手!我不相信她们。回头我也帮你在济南问一问,不知道你舍得不舍得让她走那么远。” 叶氏摇摇头,道:“可不是舍不得呢。离得那么远,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两面,可不是操心死了。我就是想在这下面给她找,最远,起码赶着马车一天能走个来回。” “我猜也是。你这个脾气,向来就不是个能想得开的。”唐氏咽尽口中的琥珀核桃,喝了一口茶,“我那个事儿,你也不用着急。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叶氏焦愁道:“说不急是假的。正是不经一事c不长一智。开始还在想,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是满大街都是?结果,真找起来,还就是难遂人愿。这可不是过年接年画,看着好就好。这个除了看外面,还得弄清楚脾气行事。模样不能太糙,个子不能比例失调,有没有什么坏习气,是不是尖酸刻薄的,家里的人都是什么行事脾气,比来比去,都觉得差强人意。都道生儿肖母,咱这是要找孙子,将来是要光大门楣的,可不能马虎将就” 唐氏赶忙摆手:“行,这些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跟我说那么详细。我要是有这份耐心,就不托你帮忙了。你就多费点心,随你找个什么样儿的,我都放心。” 顿了一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实在不成,不是还有老二吗?读书科考指望不上,娶媳妇儿生孩子总不至于太难吧。” 叶氏忙问:“廷哥儿有对象了?” “先前信里头不好说。早两年在成都的时候,给许过一门亲,没等下小定呢,女娃儿就病故了。算命的说,我们老二命硬,克。唉,你们都看我成天嘻嘻哈哈的,好像过得多自在似的,殊不知家里头这么多的烦心事儿。” “大媳妇儿是真的没办法了吗?”叶氏仍抱有一丝希望。 唐氏连连摇头:“可不是。为治她那病,王妃连良医所的医正都请出来了。曲阜亲家那边,天南地北的好医生,也不知道请了多少来。但凡有一丝希望,我能走到这一步?但凡医得好,就是再等上年,生个嫡子嫡孙,岂不更好?” “媳妇儿心里肯定不好受。我看那倒是个好孩子,不愧是大家主教导出来的,举手投足都那么熨贴。” 叶氏不无羡慕。 唐氏道:“可不!怕我心里不自在,反过来倒安慰我。严家的孩子明事理,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能就是因为太好,老天爷看不过去,非要给安排这么个坎儿。” 叶氏道:“所以说,这个侧室真不能马虎,须得一心一意地对咱” 刚说到这里,忽然钟若荃和钟若芹过来了,说是老太太和太太们让过来见个礼,问有什么需要的,情管吩咐。 叶氏对钟若荃是极有好感的,定要留他二人吃饭:“就当替三娘陪客,姊妹们都是笨嘴拙舌的,到底说不到一起去。” 钟若荃笑道:“三娘说的,侄儿敢不听!容我家去打个招呼,再来。” 叶氏欢喜道:“那你快去快来。告诉你爹娘,不许带东西过来,家里都有。” 钟若荃答应着去了。 唐氏收回目光:“这就是四房的?倒比边上那个秀才顺眼。” 叶氏笑道:“读书读多了,不都那样儿?” 唐氏啧啧道:“这么个年纪,就得了功名,到底还是不简单的。就是不知道跟四郎比,怎么样呢?我们老爷倒是经常夸四郎好学问,我只管不信。” 叶氏老实道:“我们家那个,就是头野驴。你这不也看见了?没事儿,一天都难得见上一面。你问我,我也没有底儿。姐夫夸她,不外乎是鼓励的意思要多些,你也能当真?她一个孩子家,就算从我肚子里开始读书,不过才十来年时间,懂得多少!” “你要这么说,我倒不相信了。你这个人,向来就只会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老爷说好,定是不错的!要不,让他跟我们家老大去?考两场,合格了,学里再混上两年,赶上大比之年,只管去试试。要能给你挣个功名回来——你这辈子不就圆满了?” 唐氏越说越兴奋,叶氏却已然给惊得心肝乱抖了:“她?算了,说话行事没个规矩,别再给我惹出什么祸乱来,就谢天谢地了!” 这一刻,她十二万分地想要跟唐氏吐露真相,告诉对方,若萤其实是个假小子。 话都涌到嘴边了,忽然听到外面一片欢呼,叫的是“四郎”“四爷”,就知道是李祥廷和若萤回来了。 叶氏吃了一惊,赶忙将要说的话吞咽回去。 她有把握能够处理好跟唐氏之间的任何误会,或者是猜疑,但却没有丝毫信心能够在自己的这个二女儿面前自圆其说。 唐氏身为异姓好友,能够与她心灵相通;若萤虽为骨肉,却有着能够斩断牵连的决绝。 虽然她为这个家付出很多,虽然看上去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好。但是—— 叶氏从来就不觉得,她了解这个孩子。她始终觉得,在那孩子的平静凉薄之下,有着令她茫然而畏惧的浩瀚汪洋。 当若萤带着李祥廷和朴时敏抵达家门的时候,正碰上钟若莲的肩舆。得知李祥廷就是府城来的贵客,若莲未及开口,先就红了脸。 钟若荃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场面,热情地跟李祥廷互叙了昆仲,两个人一口一个“三哥”“二郎”地互相行了礼,你谦我让第进了大门。 香蒲领着红蓝c钱多多忙着整治温水,伺候众人洗手净面,然后请上席面。 男一桌,女一桌。男席有叶老太爷领着,李祥廷千般推让不过,硬是给按在了主宾位。 然后是常年为客的朴时敏。 老三和大舅c二舅作陪,小一辈的若芹c若荃坐在末席。 女席这边由叶氏领席,红蓝在侧听差。若苏姊妹几个按序陪坐。 香蒲总领厨房事务,冯仙相佐,钱多多随时在旁听差。 传递酒水的事儿,由若萤总领,小芒负责来回跑动。 唐氏带来的婆子c马夫c小厮以及李祥廷的伴读,统由腊月领着,在偏房摆了茶果饭菜款式。 为表达心意,老四打发人送了四个炒菜并四样茶点。 叶氏趁隙还了礼,将唐氏刚带来的平阴玫瑰花露一瓶c南边产的茨菰一兜给装进食盒里送回去。 等到菜都上齐了,若萤将一盘子红彤彤的凉菜放在了唐氏的面前。 唐氏瞅了瞅,有些纳闷。 满桌子的人都望着她笑,只管不则声,这反而激起了她更强的好奇。 “你先不要问,”叶氏道,“先尝尝。” 唐氏这才知道,这是可以吃的。 她当下拾起筷子,从面上挑了一块送进嘴里。 众人全都眼睛不眨地看着她,担心的有,眼馋的有,惊恐的有,按捺不住想要出声的也有。 唐氏眉眼不动,慢慢咀嚼了一会儿,张口哈气。 叶氏见状赶忙吩咐红蓝:“快c快上凉茶来!” 唐氏伸手阻止道:“等等,容我品品味儿。” 是白菜。 是这辈子从未曾吃过的味道。应该是那个红红的酱汁的缘故吧? “这是萝卜丝,韭菜蒜泥鱼露海鲜还有呢?” 叶氏有点小得意:“没吃过就对了。你是不知道这东西的金贵。当初萧哥儿只是给祸害了一个,差点给我们四郎扒了皮。今年统共就种了一畦,做了几十斤白菜。平日里我们想吃一口,就跟做贼似地。听说成都那边吃得椒麻,虽说滋味不一样,估计你能抗得了这个劲头。” 唐氏伸出筷子:“让我再吃块儿。” 眼见若苏几个眼巴巴瞅着她,不禁诧异道:“真的不给吃?什么年头,就连块白菜帮子都不这么金贵了?” 叶氏赶忙予以阻止:“不用惯着她们!等明年多了,明年吃。” 唐氏这下才确信这盘白菜的稀罕。她便想起了先前的一件事。 “有一次,我在我老姐那里,吃了个下饭的草菇酱,恍惚听说是下头人孝敬的。我当时还在想,什么下人这么受器重,莫不是—— 她扭头看着若萤。 若萤点点头。 当初她为了还人情,送给朱诚一坛子草菇酱。 看来,那家伙没有私吞。也亏得王世子认识她,那坛子酱菜才敢最终呈到鲁王妃尊前。 而唐氏跟王妃又是那样至亲至密的关系。姐姐有好东西,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自己的妹子相互分享。 谁说乡野之物登不得大雅之堂? 草菇酱也好,辣白菜也好,甚至是她c钟若萤也好,将会用事实证明其言之浅薄c改变世俗之偏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1章 山中宵夜 唐氏将若萤从头到脚端详了好几眼,意味深长道:“你这孩子,真是个绣口锦心的。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些知识。看来,这读书有用真不是诳孩子的话。我们老二要能有这个觉悟,我和我们老爷,做梦都能笑醒。” 若萤道:“二哥肯上进,只不得法。” 唐氏撇嘴道:“你也别老护着他。好在近来他知道学好了,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功劳。平时我们跟他说话,他就跟上刑似的,难受得那模样,看着就叫人生气。幸好你说的他肯听。你要把他给我带好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姨妈一定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因转头告诉叶氏:“这东西我觉得有意思。回头走的时候,别的就免了,懒得带路上啰里啰唆的。这腌白菜好歹给我多弄点儿。有钱难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叶氏痛快道:“这成什么事儿?放心好了。” 一顿饭平静地吃过了,香蒲领头拾掇干净了客厅。 叶氏陪着唐氏坐在正北的方桌边吃茶聊天。 李祥廷随着若萤参观完了里里外外,过来跟唐氏请求,说想跟四郎去山上。 “不许到处乱跑c惹是生非,跟着四郎多读两页书。人家寺庙可是个清静地儿,不准你给我大呼小叫地” 她说一句,李祥廷答应一声,只是两个眼珠子不住地朝外扫,似乎随时有拔腿跑掉的趋势。 唐氏揉揉太阳穴,没好气地撵他:“行了,说多了都是废话!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不老实,我准许四郎捶你!” “好。”李祥廷回得有口无心地。 这边香蒲拾掇了一个小篓子,里头放了一小包糕点,一大把竹签子穿好的腌肉,另有洗好的芋头c板栗好几把瓶子老酒。 北斗接过篓子,迫不及待地就要上山。若萤正要走,眼角瞥见若萌站在门边,两个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有些向往。 若萤就问她:“要来不?” 若萌唯恐不及地猛点头,但是看到若萤伸出手来,她不禁犹豫了一下。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她跟四郎他们是不同的,他们爬得了山c趟得了水,她却是不能的。 那一双小脚尖尖,到底禁锢了她的世界。 若萤转个身,背对着她,道:“来,我背你。” 李祥廷瞧见了,一把拉开她,自告奋勇道:“你不济,我来。” 叶氏见状,忙道:“她那个样子,去了净添麻烦。你们不要管她。” 李祥廷不乐意了:“姨妈不要管,好歹我能看得了她就是。” 又笑咪咪地怂恿若萌道:“你真的不来?很有意思哦!我们要烤肉吃,还要讲鬼故事。你不来,不要后悔哦。” 好奇战胜了羞涩,又见若萤满目鼓励,若萌终于鼓足了勇气,朝着李祥廷伸出手去。 李祥廷接住她,弯腰弓背将她背到身上,一起身,道声“好轻”,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跟众人挥手。 唐氏跟着一直送到大门口,再三叮嘱:“玩归玩,不准熬夜,小心烛火。这里头你是个大的,凡事多留心,长起眼色来,听见没?” “知道了,娘。” 李祥廷答应着,走得飞快。 “好了,终于清静了。”目送几个人去远,唐氏长吁了口气,跟叶氏手挽手往里走,“咱俩正好说话儿。” 若苏在门边伫立良久,直到香蒲喊她,方才回过神来。 “姑娘看什么呢?”香蒲顺着她的视线,探头张望,“莫不是后悔没有跟着四郎他们去?照我说,你想去尽管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不是外人。” 若苏连声推说不是。 “外头冷,姑娘回屋去吧。冻僵了手,又该埋怨捏不住绣花针了。” 若苏默默点头,跨过高高的门槛,往内院走去。 边走边跟香蒲说着闲话:“姨妈他们要住几天呢?” 香蒲道:“话说够了就走了吧?” “只是为了说话儿?” 香蒲左顾右盼没有人,悄悄告诉她:“我听说是为了李家大爷的事儿” 若苏紧声问:“大爷怎么了?府学的事情吗?” 香蒲摇摇头:“要不说,你个姑娘家不懂这些事。不过,这些事也不好跟你说” “不好说就不要说。” 若苏有点生气于她的信口开河。 香蒲赶忙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李家大爷成亲三年多,一直没后,你知道吧?” “嗯。上次去,确实没见,也没听说家里有孩子。” “那就对了。听说少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出身好,人品行事都好,是真的?” 若苏点点头:“嗯,她是曲阜严家的闺女。父亲和李大哥都在府学里教授。严家当家的老太爷,以前是国子监祭酒,学问很厉害的。我跟娘去他家住了几日,少夫人有空就在看书,学问应该也是很好的。” 香蒲叹息道:“要不说,人无完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儿女命,对一个女人而言,可不是大不幸?这次太太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前阵子,你道家里人来人往的是什么原因?那是你娘在帮忙给李家大爷物色合适的妾室。要能生养的,还得是知道道理的。有那种小家子气十足的,仗着生了儿女,给个三分颜色就开了染房,好像一家子就数她是个金贵的,连自己的本分都忘记了。这种女人,可是万万要不得的。” 若苏住了脚:“找到了吗?” 言下有些紧张。 香蒲却没留神,只管叹气:“找着了还好了呢。不说你娘着急,我看着也是心焦得很。好人有好报,好事就是要多磨。唉,少夫人的心情,我是深有体会。这要是没个儿女,可怎么在人前立足?何况,他们又是那样的人家,那么多人都在瞅着呢。若有个差错,还不得给人嚼舌头嚼死!人言可畏,你还小,说了也不明白算了,这种事儿原本不是姑娘应该知道的,你心里头有数就好,可千万别说出来” 香蒲似乎意识到了这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惴惴道:“尤其是再见着少夫人的时候,千万千万别露出一星半点来。姑娘记住了,也别说什么安慰的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然,给你娘知道了,我又该挨骂了” “知道了,姨娘。”若苏老老实实道。 芦山。 小隐庐。 这几间草屋可谓是劳苦功高,前后庇佑过好几个人。 先是杜先生,然后是静言,后来是红蓝,再后来又成了朴时敏的蜗居。 当三房的新房修好之后,朴时敏当仁不让地搬走后,这里就一下子变得孤寂了。 没有人惊扰,门前屋后的花木纵情四溢,生气勃发。 有采采卷耳,采采芣苢;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 此夜月近圆c风意暄,灯盏高悬,青烟袅袅。 屋前的草席上,团团坐了一圈的人。其中,尤以李祥廷的热情最为高涨。 跟他的态度相比,朴时敏和柳静言的表现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朴时敏一向不热衷这些吃喝玩乐,勉强给拽入这场热闹中,到底有些不情愿。他又不是个善于掩饰情感的,因此,所有的不快全写在脸上。 柳静言则是给若萤他们顺路强拉了来的。他本来计划好今晚要看书,加上本身是医者,对于生养休息一向非常重视,像这种夜行狂欢的举动,实在有违其所学的养生之道,所以,他其实并不赞同。 奈何若萤要这么着,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他早就看出来了,虽然若萤面上看清清淡淡的,骨子里却有着离经叛道的因子。而李祥廷这样的,恰好能激发出她潜在的这部分性情。 一个人总是板着,也并非是养生之道,适时地宣泄一下,倒也有益无害。 基于这样的考虑,他最终选择了跟他们同行。 李祥廷却不管这么多。 在他看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就是最惬意的人生。 身处山林之间,天作幕c地为席,星汉灿烂c草木馨香,有美酒一壶c知交,这境界,大有往昔的魏晋之风骨c竹林之逸致。 对此良辰美景,直当痛饮三千醉方休。 可惜,四郎只给带了一瓶酒,还是喝上一坛子都倒不了地的老酒。 “大腊子,你的肉好了没?” 有酒无肉难成席,有肉无酒不痛快。 听到李祥廷的呼喊,腊月一迭声叫着“快了c快了”,一手快速地煽动破蒲扇。 浓烟滚滚c火星四射。 李祥廷瞅着那烤肉的架子,有些迫不及待。 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简陋的烤炉。整个就是个铁皮架子,下面四条腿,上面一个铁皮槽。需要的时候,将槽内丢上木炭,再将烤串一字排开,担在铁皮槽上。 烤肉时,一手翻动竹签,一手持扇控制火势。手边放置有毛刷子c香油c腌料酱,以备随时往烤肉上涂刷。 这架子是若萤早就预备下的,出自叶老太爷之手。虽是简便之物,打造却丝毫不粗糙。四下敲打得十分圆滑,绝对不会出现被棱角割伤的事故。 “这个倒是便宜!”李祥廷对若萤的因地制宜赞不绝口,“比起我们用的,确实省事儿多了。” 说话间,腊月将烤好的肉串承在盘子里,端到草席上。 李祥廷一手执肉串,一手擎起粗陶酒盏,殷勤地向朴时敏等人劝酒。 “这酒是养生的,稍稍喝一点没关系的。” 若萤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只得从中做着周旋。 听她这么说,朴时敏和柳静言果然很给面子地喝了一口。 李祥廷却不满意,口中道着“感情深口闷”,定要那两人来个痛快。 “明天都还有事做呢,喝醉了成何体统。”若萤吃了一口肉,连连点头叫好,“我都能闻到果木的香味儿,果然要用讲究一些的木炭才好。” 她见若萌吃得很拘谨,便鼓励她道:“放开吃,回头积食了,让静言给你个消食丸吃就好了。” 若萌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未免有些胆怯。但听了若萤的话,直觉得勇气大增。 再看静言的笑容里,满是善意和鼓舞,她就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好玩么?”若萤悄悄问她。 若萌使劲地点头。 “再有这种事,还叫你。” “真的?” 若萌喜出望外。 若萤微笑着点点头。 会有这样的机会的,很多。事在人为。她有十足的把握,让这片曾经清寂的山林,变成一个令人向往的胜地。 不是胜在山有多高c水有多灵c花木有多繁多,而是要胜在人文人烟上。 此地当有灵魂c当有能够吸附四方铁砂的磁石。 在其他人尚未觉醒c不曾有此觉悟之前,她很乐意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所谓“造之者富,随之者贫”,人云亦云c步人后尘可不是她的做派。 “回去之后,好好背一背《陋室铭》,完了,写一篇读后感给我。” 若萌眨巴着大眼睛,言听计从。 “算术那边,我上次给你买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那个四柱结算法不难,这一阵子帮助娘算账,都用的这个。三哥那边一直在教我,还夸我聪明呢” 若萌羞涩地垂下头。 若萤笑道:“你本来就不笨。以后记住,别人夸你也好,笑你也好,不用太在意。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就是在教她不卑不亢吗?跟娘平日里教的一样呢。但是,显然比娘的教导方式更易于接受。 在娘跟前,三天两头要挨训,总担心自己会出错,时间久了,好像自信心都不敢有了。 还是四郎好,随随便便聊着天,就给人开了窍c长了志气。 “我会努力的。”若萌勇敢地抬起头,“就像四郎先前问的那样,假如让我来管理一里或者是一县的财务,我该怎么做?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会用这样的目标鞭策自己” “是该这么着。”若萤对她的觉悟可谓是十分满意,“少年立志须要早。心有多大,舞台就会有多大。” 李祥廷哈哈大笑起来:“四郎真是老气横秋。上次的上巳节是这么着,今天又是这么着。怪不得有人说你不懂风雅呢。我看你哪,比我们家老大还适合当老师。” “胡说” 朴时敏含混不清地抗议着,却是醉得摇头晃脑快要坐不住了。 见状,若萤吩咐北斗赶紧将他架到屋子里去。 “炕洞里烧两把草,去去湿气。拧个热手巾,把手脚都擦擦,小心别着凉” 叮嘱完这个,转头看见静言正埋首在香囊中寻找什么东西。 看其动作迟滞笨拙,就知道,又是个不耐酒力的。 若萌伶俐,赶忙帮他从包包里拈出来一块醒酒石,含在口中,端坐瞑目仿佛老僧入定。 而李祥廷却意犹未尽地大碗吃酒c大口吃肉。 ps: 名词解释:烧烤 至迟在上古周代,烧烤成为一种饮食文化。 烧烤炊具到汉代时与现代烤炉基本上没有两样,外形和结构设计上甚至超越现代。 秦汉时皇家c贵族,烧烤已成日常食品。像皇家御厨,分工明确,有的人便专门负责做烧烤。 到了隋唐,中国古人吃烧烤又有花样,对所用燃料和营养保健方面进行了研究,烹饪技术得到了发展。 烧烤好不好吃,除与肉品本身和佐料有关系外,与所用燃料也有直接关系。《隋唐王邵传》记载,隋代人已发现煤炭c柴火c竹火c草炎c麻根火热出来的酒c烤出来的肉味道是有差别的,所以他们在做烧烤时会挑选不同的木柴。 隋唐时期,烧烤的品种有无心炙c逍遥炙c灵消炙c天脔炙c蛤蜊炙c蝤蛑炙c驼峰炙c牛炙c鸭炙c浑炙犁牛c小蚌肉炙c龙须炙c干炙满天星c金铃炙c光明虾炙c升平炙 唐代人发现烧烤食品是很好的食疗食品。唐代咎殷所撰的《食医心鉴》中即记载了野猪肉炙c鳗黧鱼炙c鸳鸯炙c炙鸲鹆c炙黄雌鸡等多种烧烤类食疗食谱,其中前四种烧烤竟然能治疗痔疮及其并发症。 如“野猪肉炙”,就是烤野猪肉,将2斤野猪肉,切好,撒上椒c盐c葱白等弄熟肉,空心食有,能“治久患痔下血不止c肛边及腹肚疼痛”;“鸳鸯炙”,就是烤鸳鸯,用鸳鸯1只,烤得特别熟,然后细切一下,蘸“五辣醋”吃,能“治五痔瘘疮”。 ps: 名词解释:古代会计 唐代,李吉甫c韦处厚所撰《元和国计簿》和《太和国计簿》,收录了唐代人口c赋役c财政c税收等方面的统计资料,按照国家财政收入项目分别记载其收入数字。 《会计录》为宋人所编,是一种按照国家规定的财计体制和财政收支项目归类整理,并加以会计分析的经济文献。 其内容可分为两大部分:一是会计c统计经济资料部分,包括户籍计账方面的资料和当年财政收支的实际数额;二是会计c统计经济资料的分析比较部分,也可称为会计分析部分。 其次,创立了“四柱结算法”。 所谓“四柱”,是指旧管(上期结余)c新收(本期收入)c开除(本期支出)和实在(本期结存)四个栏目。这种结算法把一定时期内财物收付的记录,通过“旧管新收一开除实在”这一平衡公式加以总结,既可检查日常记录的正确性,又可分类汇总日常会计记录,使之起到系统c全面和综合的反映作用。 “四柱结算法”的发明把我国的簿记发展提到一个较为科学的高度。 四柱结算法中四柱平衡关系形成了会计上的方程式,这不仅成为我国传统的中式记账法(中式簿记)的一个特色,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也一直沿用下来。 在宋代建立了我国会计史上第一个独立的政府会计组织——“三司会计司”,总核天下财赋收入,提高了会计机构的地位;同时,宋代产生并流行着一些有关账簿的专门用语。此外,“簿记”一词作为我国最早的文字记载亦已见于宋代的文献中。 宋代的会计凭证可分为收入与支出两类,皆有正副两联,凭证和账簿都作为重要档案一起由专吏负责长期保存。 明代政府颇重会计报表,要求按旧管c新收c开除和实在四柱编报,报表逐级汇总上报,国家对报表有统一的编报格式和上报日期。代表性会计著作是《万历会计录》,按旧额c见额c岁入c岁出汇录了人户c田粮c军饷c俸禄及各种税收和交通运输等统计资料,编排井然有序,数据先后可循,并突出了财政收支项目的对比关系,便于分析研究。 ps: 名词解释:醒酒石 醒酒石也就是大理石。有白c杂二种,白色大理石又叫寒水石c方解石,略略透明,质地坚硬,性寒。《本草纲目》:“方解石与硬石膏相似,皆光洁如白石英痛其性寒治热之功,大抵不相远,惟解肌发汗不能如硬石膏为异尔。” 除了衔在口里的醒酒石外,还有一种醉了便卧之的醒酒石。《辞源》载:“唐李德裕平泉别墅,采奇花异竹,珍木怪石,为园林之玩。有醒酒石,醉则卧之。” 另外,松屏石c紫水晶也叫“醒酒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2章 壮志坚行 李祥廷大呼失望:“喝酒都不济,还怎么指望他们有力气杀敌御侮?这些文弱书生,也就耍嘴皮子一个顶俩” 若萤一边扇火烤肉,一边忙中偷闲道:“这话倒是新鲜!几时打仗跟喝酒挂上钩了?我只知道能吃饭就有力气。” “看吧,任你再聪明,也有大意的时候。我问你,你凭什么说,喝酒跟打仗没关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说的是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说的是什么?‘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说的不是酒?‘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说的不是酒?‘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酾酒临江,横槊曹公’说的不是酒?‘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c‘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说的不是酒?” 若萤递给他一把肉串,笑道:“谁说你功课不好的?简直就是冤枉人。” 李祥廷却没有表现出欢喜:“四郎,你也觉得学富五车c出口成章才是正途吗?我只道你与众不同,没想到却是我期望太高了” “你倒是说说,你的希望是什么?没有希望,就谈不上失望,对吗?” 若萤循循善诱道。 李祥廷慢慢嚼着肉块,凝目幽暗山林,一字一顿:“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四郎也是这么想的,是吗?当初听到你的那通《时弊论》,你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吗?从来没有人跟我有同样的想法,除了四郎,只有四郎。” 若萤默了片刻。 她如何能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c发出的呐喊? 带着不知是前一世还是后一世的零散记忆,她得以未卜先知很多事情。 本朝干戈不休c不重兵马一如前明。尽管看眼下太平无事,但临时抱佛脚从来都不是执政当权者的高明之举。 纵览历史,自大唐首开武举,迄今以来,当中经历过多少波折! 唐代的武举偏重于技勇,重点是马上枪法。到了宋时,武举被纳入整个科举体系之中,确定了三组考试的程序和外场考武艺c内场考策论兵书的考试办法,武举制度臻于规整。 前明武举三年一试,考试内容主要是马步弓箭和策试。 但前明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由行伍起家者,武举只是个补充形式。 前明英宗时开始,卫所开始建立武学。 此后,朝廷也曾举办过武举,但不过四十余年,武举便以“析文武为二途,自轻天下无全才”等种种理由被搁置。 新明朝沿袭了前明的做法,所设立的儒学中,偏重文科而轻视武学。三年大比,有文考也有武考,但是很明显的,全天下的人都看重前者。 再往前,还有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北宋仁宗庆历三年,曾在武成王庙开始设立武学,但这所意义非凡的学校却仅仅只生存了九十三天。 因为无人愿意入学。 整个社会,轻武重文如斯。 对于很多热衷武学的学生来说,因为平日里在弓马骑射上花费的时间太多,基础的文化课就会表现得很弱。 而朝廷规定,先策略,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准试弓马。 所以,李祥廷会满腹牢骚,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自忖过不了策略课这一关。 “就应该跟四郎你说的那样,将文武科分开。设立‘将材武科’,全部的考试内容都跟军事有关。” 李祥廷越说越亢奋。他的情绪感染了对此可谓一窍不通的若萌,她也跟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虽然是唯一的观众,却足以激发起李祥廷的汉子汉气概来。 若萤未置可否,任由他发挥下去。 “初场试武艺,什么马步箭及枪c刀c剑c戟c拳搏c击刺书呆子们的基本功就是背书,武学生的基本功就是这些真刀真枪的真本事” 对此,他表示没有压力。也许努努力,能拿个前三没问题。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能运得起百斤大刀。到那时,大概我就是山东道上的老大了吧?” 若萌倒吸了口冷气:百斤!意思就是说,像她这样的分量,在他眼里就跟块石头似的,抓起来就能扔老远? 要这么着的话,往后要是有谁敢欺负她,是不是就可以抬出李二哥来? 有这样的力量随身跟着,四郎的面子上岂不是很有光? “二场试营阵c地雷c火药c战车”李祥廷掰着指头慷慨激昂,“这些也都是我最感兴趣的。有艾清的关系在,卫所那里随便我进出。不是吹牛,现在登州卫有多少门火炮c能做多少火药c都有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第三场考的是考生们的专长,这个好像也没什么困难的” 都不难,难的是如何要朝廷制定下这样的武举制度! 这让他空有一身的好武艺却无用武之地,人生在世,还有比这更悲剧的遭遇吗? “四郎,四郎你知道有劲儿使不上的感觉吗?我时常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不对,也许是生不逢时。对,生不逢时我娘她们不理解,总骂我唯恐天下不乱。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心情。一定要等到天下大乱才明白武力的重要性吗?到那时,一切都晚了吧?穷酸书生们成天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娘他们总说我目光短浅,听风就是雨,四郎你说,我有这种想法,难道是错的吗?那帮子酸秀才,居然还说你的《时弊论》是小题大做c祸乱天下,他们懂个屁!等天下大乱c蛮夷攻杀进来的时候,活该让他们去垫人家的马蹄”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明白” 若萤的心情有些沉重。 整个新明朝c整个天下都是这样的风气,叫她能怎么办?蚍蜉撼大树,那不叫勇敢,是愚蠢。 说实话,《时弊论》的真正目的并非改变时局,她想要的最现成的利益,无非就是一语成名,能够转变自己的平凡身份,在芸芸众生中,混个脸熟。 生而为人,熟人面前好办事儿,这是无处不在的俗情,也是司空见惯的世风。 但很显然,李祥廷要的是天下格局的一个改变。 这样的事,即便是杜先生那样的身份,都未必能够办得到。 难怪姨妈他们会觉得李祥廷好高骛远c不守本分。 世间的人,恐怕都会有同样的认知。 李祥廷的陈词渐渐幽怨:“那些酸秀才,五谷不分c迎风就倒,居然也敢笑话我斯文扫地c肚里薅草。他们读书多c学问高就高尚了?有几个人想的是家国百姓?还不都是为了自己荣华富贵? 济南城的那些小脚们,成天大门不出c二门不迈的,居然笑话我是一介武夫。当我不知道吗?其实就是在笑话我有头没脑。四郎你说,要是全都成那样儿,读书c升官c发财,这国家还有好吗?做个睁眼的瞎子,假装看不见外敌窥探,假装天下歌舞升平,有好吗? 当你们花天酒地的时候,人家却已经在磨刀霍霍。只等兵强马壮之日,长驱直入c无往不利。到那时,怎么办?谁能抗敌?谁能保家卫国?那帮只会耍嘴皮子的儒生吗?” 说到悲情处,这个一向阳光灿烂的大青年,竟然呜呜地抹起眼泪来。 若萌抽着鼻子,及时地塞过去一条手绢。 腊月拾起空酒瓶,无奈地朝着若萤摇摇头。 借酒销愁愁更愁吗? “祥廷,还记得我经常跟你说的那句话吗?不能改变,就试着接受。那些小脚穷秀才们若是看见你这个样子,岂不是更加得意?” 若萤拍着他宽阔的后背,语重心长道:“做人不容易。你看看自己身边,人来人往的,有多少是出类拔萃能够让你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锁定的?大部分不都是等闲之辈!要如何做人,如何做到人上人,考较的不光是志向c眼光,更有审时度势的机敏。还记得当初的韩信吗?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低头。退后不是示弱,只是为了更好的前进。你觉得呢?” “四郎说我该怎么办?” 此刻的李祥廷,俨然迷失方向的小狗。 “你真听我的?” 若萤故作犹豫着,打算让他付与更多的信任,给与他再多一些思考。 “四郎说的话,我几时不听了?”李祥廷反问得理直气壮。 不知道这话要是给他爹娘兄长听见了,会不会窝心得吃不下饭。 若萤咬了一口喷香的烤芋头,慢悠悠道:“既然他们觉得你读书不行,出于报复,你就该狠狠地抽他们一个嘴巴子。你就加把劲儿,争取大比的时候,拿个名次出来。先堵住他们的嘴,然后你才会有说话的机会。” 见他依然没什么干劲,若萤便又道:“别跟我说,你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时间这个东西,就好像女人的胸,挤一挤,总会有的。从来梅花香自苦寒来,要想比人强,背后不下苦功夫是不成的。当然了,如果你表现得太积极,结果却差强人意,也算不得会做人。” 她将视线投向若萌:“你跟二哥说,水上的鸭子是个什么样子。” 若萌挺起后背,脆生生道:“我们做人,总要表现得像一只鸭子一样。水面上抱持着沉着冷静,水面下拼命地划水。” 这就跟娘成日里教导的意思差不多:只有修炼出一副强大的肝胆,才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最能体会其中的艰辛。 “鸭子么” 李祥廷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若萤就知道他听进去了:“就算一千一万个人不信你,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的。我跟姨妈说过,你不是学不好,只是不得法。朽木想生出草菇来,需要的是一场雨;□□要成为杀敌的利器,需要的是工匠们的锤打。祥廷你已经具备了高远的志向,所需要的就是通往未来的一条道路。不要拒绝前车之辙,不用回避前人之路,虽然路边没有你想看的风景,但是,你也不能否认,这样的道路更加平坦,有助于你更快地到达前方的叉路口” 天下事,分久必合c合久必分,并无定式。 “就说那个能吃饭有力气的廉颇,古稀之年尚得以征召上马;黄忠六十才跟刘备走,姜子牙八十为丞相,佘太君百岁才挂帅,孙悟空五百岁西天取经,白素贞一千多岁下山谈恋爱你说,你着急什么?机会不须多,抓住了,一次就够了” ps:名词解释:武举 武举开始于武则天执政时期,由兵部主持,考试科目有马射c步射c平射c马枪c负重摔跤等。 宋代规定武举不能只有武力,还要考问军事策略,比如孙吴兵法等。 到了明朝,把军事谋略置于军事技术之上,如果在答策的笔试中不及格,便不能参加武试。 初期的笔试考三题,试策两题,另一题论考默写武经。但明代的军事职位多半由世荫承袭,再加上由行伍逐步提拔起来的,武举选将只是个补充形式。 刘良为明朝第一位武状元。 题外话: 若萤能够说出这些话,足以证明眼前的这几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腊月是她的左膀右臂,萌六是她的嫡亲妹子,也是她着意培养的三房的一个希望,李二郎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兄长和朋友。 这都是一辈子能够维系不断的关系,在她的前行道路上,都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3章 幽魂作祟 无独有偶。 机会不须多,抓住了一次就够了。 当山上的若萤如此劝导李祥廷的时候,山下的三房,若苏也作出了同样的判断。 香蒲慌慌张张地进来,打断了叶氏和唐氏的谈话。 她附在叶氏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叶氏刷地就变了脸色,半天都没有什么动静。 唐氏瞅着不对劲,赶忙问怎么了? 叶氏的面色时红时白,吩咐红蓝“好生伺候着”,起身匆匆离开。 若苏的绣房。窗明几净,房屋当中最显眼处,摆放着绣床。淡淡的桑蚕丝的味道萦绕在鼻端,和着花几上的几盆兰花的香气,给此处倍添安详静谧。 入眼是典型的小儿女的陈设,问问润润c和和暖暖的,就如同此间的主人,从没有大声气,更不会疾言厉色,一直在默默地为这个家努力着。 不知不觉中,昔日的孩童已长成大人的模样,如同手下冠绝一方的针线,美丽端庄,灵气婉约。 慕名而来的求亲者络绎不绝,但都给悉数挡在了门外。叶氏的想法很朴素,就是想让孩子有个好归宿:公婆疼c夫婿爱c妯娌亲,天天舒心世安泰。 叶氏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目光凝视着窗外的梧桐疏影,心里百感交集。 她原想起了新房子,能够引来凤凰鸟。满心以为不急不急,再多半年几个月也没关系。跟一辈子的幸福相比,这点等待算什么呢? 不曾想,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冷不丁地就要给她制造这样的惊吓。 难道说,她所设定的道路不好吗? 这是她耗费自己的半辈子所总结出来的经验与教训,是用她的辛苦和骨肉铺就的道路,是她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孩子付出的努力,目的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够少走弯路,不要重蹈她的不幸覆辙。 为什么c不能体谅她的心情呢? 长久的相对无言后,若苏跪了下去。 不是因为担心惧怕,而是要以此种方式,表达出她的决心。 叶氏却不肯看她。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她的隐怒与反对。 “咱们现在不是从前了”叶氏喃喃着,似乎在跟外面的风声鸟鸣说话,“从前那么苦,娘也没想过要用你们换口粮。娘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好好的,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儿。不说山珍海味,但能衣食不缺,就是好日子。就一样,我的闺女都是正经孩子,只能给人做正头娘子。将来有个一子半女,上得了族谱c入得了祖坟,一辈子堂堂正正的” 若苏垂头不语,却并无懈怠之态。 叶氏问道:“你到底是几时有了这样的念头?虽说我跟你唐姨好,可是这种事,不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的。你要是想为这这个家减轻负担,娘跟你说,不需要。咱现在的日子,你自己也看到了,比以前好多少倍?你做那个活计,本来我就没有打算让你做一辈子,老早瞎了眼c驼了背。要不是你好这个,娘早就想让你停了针线,请个女师傅,教教琴棋书画,做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 说了半日,若苏只管不吭声。 叶氏不禁叹息道:“以前,只道若萤是个闷葫芦,不想你也是这么个脾气。我也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是这种事,从来都是父母作主。你要是还顾念你爹娘的面子,这事儿就不许再提了。娘就当你做了个梦,说了一顿梦话。这个家有爹娘在一日,就不用你操心,听见没?” 叶氏朝着门边欲言又止的香蒲扫了一眼,不无警告意味:“你姨娘是个没脑子的,这种事还用巴巴地跟我说?不是应该劝说两句,压下去就完了了吗?你的事,娘不是不上心,但凡要找,就要找个称心如意的。现在挑三拣四的,好像很麻烦,但是也好过以后过了门麻烦不断。那个时候,谁能帮你?还不是你自己要吃苦受气?” 说完,叶氏起身就要走。 若苏却急切地叫了声“娘”。 “女儿都想好了,请娘原谅” 这就是杀死不改口的意思么? 叶氏脚下一个踉跄,心里又急又气,真想一巴掌打醒她。 “请娘成全!”一旦开了口,若苏似乎就有了无限的勇气。 “不行!”叶氏哆嗦着斥责道,“什么事儿都好说,唯独这件事c你不用想!” 若苏伸手拉住了她的裙子,一迭声地呼唤道:“娘c娘你听女儿说娘巴望女儿有个好结果,女儿也希望能够替爹娘c替这个家,做点力所能及的。每次看到若萤里里外外地忙活,女儿就觉得自己很没用。草菇酱也好,鱼塘也好,通帮不上忙。连萌儿都能替家里分忧,作为长姐的我,却只能在边上看着。屋子漏雨,鱼苗中毒,若萤受伤,都只能看着 娘同华姨好,经历那么多磨难才得以重新见面。为了咱家的新房子,华姨又帮了咱们那么多。娘常教导女儿,做人要知恩图报。华姨家的难处,娘最清楚。女儿听说了之后,也是难过得很。如果能够替娘分忧解难,女儿愿做任何事。娘有多么地相信华姨,女儿就有多么地相信李家的为人” 相信李家不会苛待侧室,相信自己能够很好地维系两个家庭的长久友好。 可是,叶氏根本听不进她的任何解释。 “你还小。居家过日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c那么美好。”叶氏断然道,“这事儿你不要再说了,安心绣花。闷了,就在院子里转转。” “娘!娘” 若苏的呼唤充满着羞涩与水气。 叶氏脚下一软,赶忙扶住了近旁的鱼缸。 她手捂胸口,望着水中的几尾红鲤,心绪烦乱。 若苏是个听话的孩子,一定能够体谅为娘的心情,一定。 算起来,这孩子的经历也够坎坷的了。先是经历了孙浣裳的悔婚,而后又遭到汪洋父子的算计。幸好这两件事都及时地得到了解决,非但没有落人话柄c沦为笑谈,最后,反倒为这孩子赢得了更多的关注与美誉。 今天这件事,应该只是个意外。只要及时刹住车,别传扬出去,就不会对这个家造成任何的伤害。 若苏口口声声说要为这个家做点贡献,那么,她应该很明白,作为家庭的一员,有责任c有义务维护好这个家的声名。 但是叶氏的担心到底还是发生了。 次日清早,在跟前头的老太太请安问好的时候,若苏忽然说出了一番让一家子c乃至于整个合欢镇大惊失色的话语来。 她告诉老太太c大太太等人,不必再为她的事操心了。她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爹娘将她许给了府城李家的大儿子为侧室。 山上的若萤几乎是最后一个获知该消息的人。 当她急匆匆赶回家中时,目之所见c耳之所闻,无一不跟若苏有关。 众说纷纭,对于若苏,无不充满着惊奇与诧异,仿佛生平初见一般。 没有一句是好话。 都说若苏好像是给冯姑娘附体了,连做的事儿都一模一样。 这才多久的事儿? 弄不好真是冯恬阴魂不散,抑或是这个家风水不对,不然,为什么好好的姑娘嫁,上杆子地争着抢着给人家做小妾? 一个冯恬,赔上了一座“清音院”,三姑娘呢?要赔也是赔三房的屋子吧,终归烧不到老宅这边来。 都道三娘那么咬钢嚼铁的一个人,这下硬不起来了吧? 硬什么?没瞧见吗?要不是边上有人搀扶着,早一头扎地上去了。 这下子,又该病上一阵子了。 也该遇上点挫折了。这二年跟火借风势似的,一路拔高,还道是能烧透半年天呢,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啊。 要问三房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定是上次去府城,见了花花世界,心动了c眼馋了。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二姑娘那样的造化。 就是,这三房憋屈了那么多年,自是不甘人后的。只要能爬上高枝,即使做不成凤凰,做个乌鸦家雀也不赖。 城里的家雀跟乡下的家雀,到底还是不同的。 只是,真没瞧出来,三姑娘竟然是这样的人。平日里瞧着话也没几句,正赶上老话了:老实孩子作大业。 姨娘生的到底是姨娘生的,骨子里就有那伏低作小的气息。这要是四姑娘c六姑娘,试试? 快别提四姑娘了,以后怕是个更加麻烦的。不信?不信情等着吧,热闹还在后头呢。 哎,这四姑娘到底是不是姑娘家啊?外头都在传,谁是个爷呢。 我早就疑心这事儿了,一直想弄明白,只是一直没得机会。 是女是小,裤裆里摸一把不就一清二楚了? 要真这么轻巧,还好了呢。四姑娘那个样子,看着就叫人心里发憷,你敢动手动脚?忘了她干过的那些事情了?要是惹急了,冷不丁给你一锄头或是一刀子,谁受得了?不说她身边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好几条忠狗。 说的是!听说跟府城的很多大人物都有关系。上次给老太爷正儿八经地请进书房去了。要是个屁事儿不懂的毛孩子,能有这待遇? 看她干的那些事儿,闺女家能干得出来?三娘又不给裹脚,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弄不好,还真是个小子! 还记得三房翻修房子,山墙下挖出小铲的事儿吗?那可是断子绝孙的兆头,或许就因为这个,三娘才把个小子当成闺女来养。 反正,四姑娘就是有点邪乎。你们爱怎地就怎地,终归我是不敢去招惹她的。 我们也不敢。汪大舅爷儿俩那么霸道,都给拾掇得灰头土脸的,咱可不去凑那个热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箬竹的另一侧。 腊月低声啐道:“一群长舌妇!” 在他身边的若萤,神情却是一如既往地闲云霁月,仿佛听到的是别人家的故事。 当然,腊月不会真的这么以为。 在四郎身边久了,他已经能够通过一些旁人几乎察觉不到的细节,窥探到小主人的真实心态。 那微缩的双瞳显示出的只是内心愤怒的冰山一角。 微微牵扯的嘴角,除却不屑,还有隐含着目标明确的决意。 而周身散发出来的冷冽,大概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方能察觉到。 四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四爷,怎么办?” 三姑娘的胆子简直大得吓死人。好好的晨省,因为她的一句话而炸了锅。多么老实的一个人,竟然敢当中说谎,不但舍弃了自己女孩儿家的矜持与自尊,还将三娘c三老爷一并卖了出去,并且,还打了李府一个措手不及。 难道说,三姑娘真是撞了邪了? 他很担心四郎会做出过激的举动,也许,会对三姑娘进行一番痛彻心肺的说教吧?引而不发可不是四爷的作风。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若萤回了家,却发现她一没去探视气倒的三娘,二没去跟三姑娘理论,反倒是吃了点心c喝了茶,背着弓箭来到西边菜园。 半百支箭射出去,近旁响起李祥廷的叫好声,若萤这才罢了手。 “早听说四郎文武兼备,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往后再有打架斗殴的事儿,岂不是可以捎上你了?” 若萤笑笑不语,坐在石头堆上休息。 李祥廷大步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漫不经心地揪扯着身侧的草叶,歪着头,一眼又一眼地打量她。 “四郎怎么了?不大高兴呢。” 若萤问:“你跟你大哥为什么不对撇子?” 李祥廷挑眉道:“快别提他!我活多大,他压我多久。从小到大,就知道拿他来比我。他就是个完人,我就是个害群之马。读书不如他,懂事不如他,孝顺不如他,娶个媳妇儿也不如他——你不知道吧?在成都的时候,我娘给我定过一门亲,结果因为我命太硬,把人家好好一闺女给克死了。说来这才是我有生以来最郁闷的遭遇。统共就隔着车窗见了一面,居然就成了罪人!” 若萤不以为然道:“是你命硬,还是她福薄,还不一定呢。你既见过她,觉得她比你大嫂如何?” 李祥廷认真地想了一下,道:“说是大户人家的,不过你不知道,成都那地儿地偏人稀,男男女女全都长得跟那草把子似的,肯定不如山东这边的人出挑。我大嫂什么家世?一般人能赶不上?都说严家老爷子严厉,可是他却是我李祥廷最为佩服的人之一。” “哦。听姨妈说,从小到大,被你气跑的先生少说也有两把。怎么,你跟严老爷子交锋过?他为人怎样?” “刚来济南那会儿,跟着我爹拜见过他一次。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就好像四郎似的,再稀奇古怪的事儿,在他眼里都是有情可原c有根有底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世上有什么难?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生气上火迁怒人,都是愚蠢的行为。他就从来不说我这儿不好c那儿不对。所以,我特喜欢跟那老爷子聊天,舒心c顺气c长见识。” 说到这里,他转向若萤,眼睛闪闪发亮:“有机会的话,我带四郎去见见他。很好的一位老人家,你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4章 姊妹交心 若萤欣然应诺:“好啊。对那位老先生,我可是慕名已久呢。上次跟你大嫂匆匆一见,听说话,感觉是个才女。听说严家就连奴婢都是知书认字的,彼此开玩笑,断章取义很有意思。” 李祥廷不由得好笑道:“什么你的我的,我大嫂难道不是你大嫂?听你说话,怎感觉我们都是小辈子似的!” 若萤错愕了一下:“可能是私心里怕给人当成小孩子,一直托大,习惯了” 眼见他嘴上叼着一根干草,若萤伸手扯了下来,数落道:“呛了一个冬天的灰尘,你也不嫌脏?” 李祥廷舔舔嘴唇,孩子般笑了两声,旋即正色道:“大嫂的文采还真没听说怎么样。你是不知道,严家从前可是真出了个才女,那才是真厉害呢。从小就跟家里的兄弟们一起读书,风雨不误,先生们都赞不绝口。要不是女子,早做官了。严家老爷子什么都好,就是于仕途上不怎么积极。但是你没听说,那位姑奶奶,却是一等一的聪明伶俐。” “哦?还真没听说过。”若萤故作惊奇。 李祥廷得意地说:“你肯定没听说过!论起来,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吧?严家老爷子有个亲妹子,就是她。” 若萤微眯了眼睛,声音里有着不为人所察的紧迫:“不知道那位老祖宗怎么样了?” 李祥廷扁嘴道:“别提了,也就是你,换别人,我才不说呢,没的让艾清知道了,生我的气。那位姑奶奶的结果很不好,据说嫁得很不如意。这么说吧,遇人不淑,也没多少寿命。” “严老爷子估计很不好受吧?” “可想而知的事儿!那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能不气?应该是气到极点了,从那以后,几十年了,都不许家里人再提起那位姑奶奶。” “那位姑奶奶就没留下什么后人什么的?” 李祥廷愣了片刻,摇摇头:“没听说过,艾清也没说,我也忘了问。你要是想知道,回头我帮你问问” “好啊” 严氏啊,那可是她如假包换的亲亲外祖母,是娘的亲娘。出身于那样体面的家庭,上有父母师长宠爱c兄弟庇佑,本该有个叫世人称羡的大好前程,却不料竟遭轻狂之徒玷污,沦为侧室。 昔日显赫之门的闺秀,却遭到正室的猜疑妒忌,百般羞辱,最终被驱赶出门拖拉着一双小儿女,辗转流离,幸得好心的叶家外祖救助收留。 本该是不幸中之大幸,却不妨命运多舛,幼子感染时疾不幸夭折,自此也断送了一姓之香火未来。 假如那个小儿子尚在,将来承袭祖业c光耀门楣,自是当仁不让。而杜氏的历史也势必会被彻底改写。 现在好了,真正的断子绝孙了,对于杜老头儿来说,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即使如此,严氏只怕也无法解恨吧? 也不知道老天爷究竟是不是对严氏不满,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 不能生育的严嘉许,又会给母族带来怎样的社会压力,结果可想而知。 没有哪个女人会乐见自己的丈夫纳妾迎新。而她的庶姐若苏,却发愿要做这伤人心的事情。 论起来,这妻与妾都是一家子,是故表姐妹,都是可怜人。 这不幸加上不幸,若有朝一日严氏知道真相,会否成为对其的致命打击? “不,不能这样!” 若萤忽然起身,吓得李祥廷跟提线木偶似的,跟着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若萤当然不会告诉他,要去若苏那里做功课。 “人有三急,二哥要一起吗?” 李祥廷连忙摆手:“现在不需要,你请便。” 若苏的绣房。 若萤从绣床上抬起眼,望着桌边那个熟悉的背影。那么地美好,花儿一样袅袅婷婷,怎么可以跟“死亡”c“鬼祟”等词扯上关系? 应该都是她的错,错在长久以来疏忽了眼前的人。能够刺绣出如此精美绝伦的绣品的人,怎可能是粗心大意的? 这个姊妹的心思c所欲所求,自己也许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思考过。 温和如白水,在某些时候,却也能要人性命。 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若苏作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决定的呢? 因为家贫? 显然不是。 因为缺乏关爱? 也不合情理。 因为想替母亲报答唐氏及李家的厚待? 这不是很幼稚吗? “华姨对娘好,若是出自真心,自然是不求任何回报的。反之,这样的朋友也不值得深交” 报答就更谈不上了。 “我知道,当时华姨送给娘一笔不小的钱。也许你会觉得心里有所亏欠。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当真要还,我们也不是还不起的。知道为什么我不让娘还吗?” 就是为了能够让彼此因为这笔钱而相互惦念。 人与人之间,总须留下些印记,才能够长久地铭记。不管是苦痛c幸福还是摸得着c看得见的银钱c物品。 “这些人情往来,娘会处理好的。娘就有想不到的地方,不是还有姨娘和红蓝吗?不是还有外祖和舅舅c舅妈吗?大姐只需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地,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了咱们三房的体面,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了。” 若苏从早已冷掉的茶碗里抬起头,嚅嚅道:“我也相信华姨,相信李大哥,也相信大少奶奶” 嗯,这是一心只想着李家了吗? “那你相信我不?”若萤在对面坐下,一本正经道,“信我就跟着我,我养你,如何?” 若苏愣怔了一下,看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但也嗅不出什么烟火气。自己准备好的激烈言辞c万丈勇气,一时间倒是没了用武之地。 “这不一样” 她又小心地瞅了瞅若萤,感觉上有些怪怪地:四郎这个口气,怎么跟戏文里的街头小霸王似的?瞅见喜欢的女人,不是要抢了人家去,就是大包大揽地说要包养人家。 如此地不正经,怎么能够说得如此正经呢? 如果这话是李大哥说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若苏的脸,腾地红了。 若萤抿着苦涩的茶水,从碗沿儿上瞟着她:“你在这个家里住得憋屈不?” 若苏张了张口,心弦微颤。 若萤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不禁心下嘹亮:“是几时的事?因为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 若苏过得并非如面上所见的那么恬静温和,这一认知,令若萤稍感难受。 果然,长久以来,她的眼睛只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而忽略了跟前的人。 若苏能够做出超乎寻常的举动,追根究底,也跟她的失误有着直接的关系。 冲着这一点,她哪里有资格将一切责任推到这个温柔的女孩子身上呢? 她的清冷沉淀了若苏的不安。 心底的混沌渐渐地析理出了眉目。 “作为长姐,却要作妹妹的处处照拂。我常想,幸好自己还能做点针线,不然,岂不是跟个废人一样?我知道,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二妹操持打理。虽然娘没有直说,但是,只要看到娘的脸上有笑容,我就知道,一定是二妹又赚了钱回来了。咱们能这么快修建起新房子来,买了车,买了牛,使唤着那么多人,都是二妹的功劳” 为了这个家,若萤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舍得。 从最早的当街刺马c公然敲诈王世子的钱财,再到后来当众刺伤自己,逼得汪屠父子赔礼又赔钱,这些事,她不但亲眼见过,更亲耳听过。 她内心的震撼无法言喻,钦佩更是无以复加。 是的,她自问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与胆量,但是,为了这个家能够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愿意竭尽自己的全力。 “我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除了绣花,还应该有其它的事情可做” 若萤默然了。 好心竟成负担,这是在是她始料未及的。从眼下的情势看,如同火烧屋顶,即便扑得灭,也难免会有灰烬漫腾,在人的心眼里留下阴影。 “为什么会想到去求老太太呢?” 几乎是连个先兆都没有,就一场大雨湿了全城。 也难怪母亲会气得病倒,原本就不打算跟老宅有太多瓜葛的,这下好了,非但不做躲避,反倒巴巴地送上门去给人糟践。 若苏是有意的吧? “你决定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吗?为了能做李家的妾,竟可以牺牲到如此地步吗? 若苏郑重地点点头:“我想过了,就有再多的不对,但能维系母亲和华姨的关系,就是值得的。” 若萤缓缓地替她道出后面的话:“若再能生个一男半女,两家世代就有了割舍不断的联系。就像是徐家跟钟家那样,尽管他们并不大情愿,但也无法回避彼此是亲戚的事实。碍于体面问题,他们不想跟老宅里的人打交道,但是跟咱们和四叔那边,却也并不回避。” 还有一点就是;两姓通过联姻,三房就有可能藉着这层关系,步步向上,博得地方上的高看与仰慕,虽然,那都是些虚名。 若萤顿了一下,深深地凝视她:“但是我不觉得这么做有必要。” 无需这样的付出,她钟若萤同样也能够想办法带着这个家步入上流。 “你再好好想想,多做一些得失利弊的考量。且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不管发生什么,都无须害怕。这个家,永远都会是你的坚实后盾。我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包括你自己。” 所以,若苏要做的,就是认真地直面这个问题,不要激进,不要马虎,不要随随便便。 这就是对她的承诺所做出的最好的尊重。 若苏擦了擦眼泪,默默地点头。 这件事到底会走向何方,从一开始,其实她并无把握。但是,四郎所给出的这番承诺,却是她坚定不移的期冀。 只要四郎在,天塌下来也不用太担心。 是的,这是她之所以敢作出那样反常举动的最有力的支撑。 那些嘲讽她跟冯恬一个模样的人,全都是瞎子。 怎么能一样呢?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会蜷缩回自己脆弱的蜗壳中,而将外面的纷乱理所应当地丢给若萤c丢给父母去处置。 她是幸运的。 娘常常教导她们,所谓执念,是能够影响命运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只要信念不变,终究有一天会心想事成。 所以,不要轻易地沮丧,不要唉声叹气,更不要自暴自弃c自甘堕落。那些埋伏的背后的黑暗,会真的将你拖曳到暗无天日的地狱中去。 她要做妾,不是走投无路,更不是自轻自贱,她是在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为这个家c为李家,努力创造出一个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未来。 这跟冯恬的经历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那些看轻她的人,那些流言蜚语,她不会劳神费力地去做辩解。四郎说过:事实胜于雄辩。 就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若萤转过头来,再次看向若苏。 恬静如院中玉树,最容易被忽视,却是妆点四季的美丽风景。 “你喜欢李祥宇?” 除却她这个异类,世间寻常的少男少女,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或早或晚,总要邂逅那个叫“爱情”的人。 若苏悚然抬头,一诧之后,满面飞红。 这是个很令人难堪的问题,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去细看若萤表情里的色彩。 但是,她想,既然是四郎要了解,一定有她的道理。 事情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呢?终归四郎不是外面的那些无聊之徒,会拿这种事儿挤兑她。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c坚定地点了下头,蚊蚋一般“嗯”了一声。 “知道了。” 若萤的声音里丝毫不闻惊讶,平静得就象是在跟她讨论“今天吃什么”似的。 “你要知道,这种事儿,不是你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若萤提醒她道。 若苏对上她的目光,轻声道:“我知道” 她的心意已经传达出来,剩下的,就看天意所在c人力所为了。 “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我都认四郎,谢谢你” 记忆中,似乎只有这声感谢所蕴含的意义最复杂c深切。 记忆中,形象一直有些模糊的若萤,第一次呈现得如此清晰。 一声“四郎”,是对眼前这个人的最明确的全盘肯定。 若萤微微笑了。 所谓立身处世,当从一屋开始。无论走到哪一步,家人的认可与支持,永远都是生命的最有力的承盘。 “安心绣花,其他事有我。听见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5章 结局已定 离开后院,若萤来到前头的正房。 才拐出夹道,就见老三匆匆地走出西厢,一手捏着一张葱油饼,一手握着铁锹。 “赶紧地劝劝你娘吧,她也就能听进你的话。” 若萤看看天,就知道是换班的时间到了。 “爹不用慌,热汤热饭吃饱了再过去也不迟。”若萤对于她爹的这种毛躁性子有些不敢恭维。 凡事沉不下来,毛焦火辣的很难将事情做妥贴,这也是他长久以来一直被妻子数落的根本原因所在。 “你不管。”老三满不在乎地边说着,边去远了。 到底也没有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 若萤暗中叹口气,折向正屋。 才跨过门槛,就听到了叶氏的啜泣和唐氏的劝慰声。 看到若萤,两个妇人一起住了声。 若萤看看红蓝,淡淡道:“红姑,帮我冲一碗酸梅汤吧。” 红蓝眨眨眼:“这个时候?” 那不是夏天才能吃的东西吗? 四爷这是在拐弯说她现在火气很盛c很烦躁吗? 若萤这一开腔,炕上的两个妇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若萤在北窗下的方桌边坐下,道:“我去看过大姐了。” 叶氏攥着手绢的手明显就是一紧。 唐氏忙问:“怎么样?没事儿吧?” 不说叶氏给惊吓到了,她也差点绊个踉跄好不好!不说是现在的孩子们人小鬼大,不好捉摸,问题应该是为人父母的在孩子身上用心不够,不能及时发现问题c防微杜渐。 若萤顺着她的话说道:“让姨妈受惊吓了,实在对不住。” 唐氏摇摇头:“姨妈没事儿。倒是苏苏那边,你看了,觉得怎么样呢?” “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都是收不回的。亡羊补牢才是当下应该解决的问题。” 唐氏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个理儿。我这还跟你娘在说呢,都这个样子了,生气有什么用?正经各方商议出个法子来才好。” 叶氏背过脸去,怒气犹存。 若萤就觉得她娘这个样子显得很是孩子气。 “不知道娘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自己生气也罢了,还要用这样的气息影响一家人的心情,这么做,委实不智,“是生气大姐不告而行?还是气咱们被街坊们笑话?这个时候,前头定是乐翻了,就连娘会病倒,人家都猜中了。娘在气这个?凡事总有原因吧。” 唐氏跟着点头。 “我知道娘的心思。”若萤接着道,“娘一直希望大姐能嫁个好人家,堂堂正正地做个当家主母。可是她却要给人做小,娘觉得人前丢了面子?不过我倒想问问,以大姐的身份,如果做不了李家的正室,做个妾室是不是也不配?” 叶氏身子一震,刹那忘记了抽泣。 唐氏也哆嗦了一下。 她觉得四郎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似乎是并不反对若苏的选择? 唐氏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阵狂喜。潜意识里,似乎自己也乐见这样的结果? 她飞快地朝着若萤投过去一眼,却不妨一下子跌进对方的瞳眸中。 那样的幽碧如潭,似乎能够装得进去整个的天地与世间一切的风景。 而她的那点小心思,只怕也早已给照得一清二楚了吧? 顺着那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唐氏也鬼使神差地笑了一下。 笑完了,才发现自己的异常。 笑什么呢? 好像彼此心领神会了一般!这么一来,岂不是证明了自己心中有鬼? 这孩子,当真不能当成孩子来对待。仔细想来,一言一行一个表情,都深得有些吓人。 不说别的,单听他说出的这些话,哪里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该有的觉悟和见地? “娘想好了没有,要怎么样堵住攸攸之口呢?” 若萤自红蓝手上接过桂花茶,凑到鼻端细细地品味着。 她神情冲淡,不慌不忙,反衬得叶氏的悲愤颇有些滑稽的味道。 没等叶氏开口,唐氏先就抢了话来:“刚才跟你娘说了,不都说是风姑娘还是雨姑娘附体吗——” “这么说,肯定是不成的。”若萤凉凉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炯炯地盯着叶氏,“娘还记得前头大爷驱神弄鬼的事情吗?” 当初,钟若英吃她的算计,误以为被邪魔附体,回去之后,请神弄道的,折腾了好一阵子,险些沦为坊间的笑话,为什么? 只有时运不济c阳气虚弱的人,才会被不干不净的东西盯上。 现在要用死去的冯恬来替若苏的失常打掩护,岂不是间接告诉世人,若苏运气不好吗? 试问,谁家愿意迎娶这样倒霉的女人?万一给家门带来不幸呢? 听若萤这么一说,唐氏也悚然回过味来。 “确实不成。”她转向叶氏,神情凝重。 “姨妈是过来人,平心而论,姨妈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呢?” 若萤的态度看上去似乎很端正。这话问的,也似乎很有些尊重人的成分。 唐氏想了一下。 确实,此事跟李家关系非浅。作为当事者,她没有理由袖手旁观。 “事到如今,姨妈也不怕丢人了。你大姐的人品c行事,哪里还有可以挑剔的?这就是老天捉弄人。要退回去几年,我跟你娘早早见面,现在你大哥的媳妇儿,恐怕就不是严家的闺女了。也不是说那个不好,但从心底说,论亲,还是和你娘亲。”唐氏直言不讳,“比方说吧,我要是哪天不自在了,敢揪过你大姐来骂一顿,可是却不能对严家的闺女这个样子。你能明白不?” “那么娘,是不是大姐有什么隐疾,你怕耽误了姨妈家的大事?” 叶氏终于忍不住了:“就知道瞎说!” 若萤暗中松口气:“那么,娘觉得大姐给李家做小到底有没有可能?” 叶氏迟疑着,久久不肯吱声。 其实,她这个态度已经算是给出了回答。 若萤慢悠悠道:“要说这种事儿,也不算稀奇。前有娥皇女英,后有娘和姨娘。说白了,这种事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说有钱难买心甘情愿,就说世间之人吧,大多都是一时热血。任你再大的事儿,最多也就能热乎上一阵子。” 所以,叶氏大可不必那么激动。而世人的非议也大可不必太过在意。 唐氏的眼睛登时为之一亮:“这么说,四郎并不反对?” “莫非姨妈还有更为妥当的法子?”若萤不答反问。 唐氏精神大振:“难得你考虑得这么周到,姨妈今天也不妨撂给你一个明白:在姨妈心里,不管是以前,还是往后,都会把苏苏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就算隔着百里千里,你们都不用替她担心。” 若萤笑道:“姨妈的心意,我懂。只是前提首先是她要守本分,别惹事生非。倘若哪天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儿,姨妈若还一力偏袒,人家就是不说大嫂宽宏大量,也定会质疑我娘的教养有问题。” 顿了一下,若萤又道:“当然,如果是严家的女儿太过分,姨妈,咱们可丑话先说在前头。到那时,就算我爹娘忍得,我却是不会忍的。” 唐氏赶忙道:“这个你放心。你也见过你大嫂,那孩子天生就不是个会欺负人的” 叶氏此时已经完全地忘记了悲愤,皱着眉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你们光说自己的,这个事情,不得先征求一下他大嫂的意见?” 唐氏狡黠地笑道:“不用问了。起先我已经试探过她了。别人的话,可能还要好好斟酌斟酌,但是苏苏的话,没问题。” 眼见若萤脸色迷茫,唐氏紧跟着解释道:“你大嫂也是怕,怕万一迎进来个小心小性的,三天两头起事闹腾,那岂不是焦燎死个人?她一向好静,哪里会愿意家里发生这种事!不说外头人会笑话,传到娘家去,满家子跟着丢人。亏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呢,连镇宅安家的能力都没有!” 叶氏长吁了一口气:“要真这么着,我可真就放心了你大媳妇儿的为人行事,我市一百二十个放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怕她因为这个事情,心里头不痛快” 出得门来,腊月赶紧迎上来:“四爷怎么了?好像不大高兴。” 若萤哼了一声:“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敢情李家早就惦记上你们大姑娘了,倒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腊月抿着嘴唇,没敢接腔。 四郎的弦外之音,他听得明白。在李家人的心目中,三房还是低等的庄户人家。若苏再怎么优秀,能在他家作个侧室,已经算是莫大的抬举了。 虽说这乃是人之常情,毕竟一介布衣,一个是朝廷大员,相差太过悬殊,但是,这种事就怕琢磨,越琢磨,就越不是滋味。 “所以说,腊月。你明白了吧?钱赚再多,终归只是商贾。唯有仕进才是出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话流传了几百年,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爷干什么,小的都支持。”腊月毫不含混,“有什么事,四爷情管吩咐。赴汤蹈火,小的都不怕。” 若萤幽幽道:“这份心意,可惜李祥宇没有。” 按理说,做侧室也不尽是人下人,也有那做人做得出色的,声名显赫c青史留名。或者是指望男人争气,男人指望不上,可以指望子女。 但就目前来看,李祥宇怕是指望不上了。 “那四爷还要答应?” “可是若苏愿意啊!更何况” 凡事有弊有利。 若苏若能解救严氏,将是莫大的功德。有朝一日,母亲与严家人相认,或可得到更多的怜惜。 有若苏在中间牵绊着,这份血缘关系方能得以维系下去。 严家的女儿不是可怜人,可以生儿育女,能够替夫家争气争脸。只是这层关系,她明白,母亲明白,唐氏也知道,而若苏却不知道。 说开来吗?现在还不是时候。 腊月松了口气:“这么说,这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 若萤问:“前头什么动静?” “老太太那边吗?没什么动静。估计给吓得不轻。” “这等好事,她们定是不会错过的。”若萤冷冷道。 腊月疑惑道:“老太太不是说过,咱这边的亲事,都由三娘裁决吗?就算她们想插手,也得排在咱们老太爷和二舅后头吧。” “她们的为人,你还不了解?说一套c做一套。” “咱们一不吃她们的,二不喝她们的,手伸得太长的话,好像不大好吧?三娘也不是以前的三娘了,大不了再断亲一次,离开她们,咱还没法活了不成!” 若萤深瞩他一眼:“她们可不是有成人之美的君子。你能看到的,她们未必看不到。” 腊月有些吃惊:“四爷的意思,她们不会跟咱们断亲?为什么呢?就这么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大太太她们这都几十年了,上咱们上来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不完。逢年过节,三娘三老爷孝敬的东西,人家根本就没看在眼里。要说占便宜,她们能占了咱们什么好处去?也许,断亲更好一些吧?不都嫌弃三老爷不会来事儿c不懂做人,就会丢人现眼吗?” “此一时,彼一时。”若萤悠悠道,“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且看这次吧,要是都能老老实实的,最好。” “难不成她们还想搞破坏?依着三娘的脾气,大概都不稀罕她们添妆。什么事儿都咱自己弄,关她们什么事儿!” 若萤笑得意味深长:“我只担心她们非但不添妆,反倒要索取好处。” 腊月嗤笑道:“应该不会吧?怎么说,那也是四品朝官的亲家,怎么好意思开那个口!除非以后再也不走动了。” 若萤微微耸眉。 真会不好意思吗?眼前的好处不要,为的是以后获取更大的利益?钟家人真有这份远见卓识? “不管怎样,咱先预防着总没错儿。等到三娘把这桩亲事报到前头去,看老太太什么反应再说。”腊月微抬下巴,呈现出一种比较忧郁的姿态,“就没见过这样的父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但不帮忙,反倒一个劲儿拆台c拖后腿。三老爷,真是亲生的吗?” ps:名词解释:酸梅汤 古籍中所载“土贡梅煎”,就是一种最古老的酸梅汤。南宋《武林旧事》中所说的“卤梅水”,也是类似酸梅汤的一种清凉饮料。 酸梅汤的原料是乌梅c桂花c冰糖c蜜四种。《本草纲目》说:“梅实采半黄者,以烟熏之为乌梅。”它能除热送凉,安心止痛,甚至可以治咳嗽c霍乱c痢疾。 神话小说《白蛇传》就写了乌梅辟疫的故事。该汤消食合中,行气散淤,生津止渴,收敛肺气,除烦安神,常饮确可祛病除疾,保健强身。 肝火旺的人宜多吃酸梅,能平降肝火c帮助脾胃消化c滋养肝脏。另外,酸梅还是天然的润喉药。 儿童应少吃酸梅类食品。因为他们的胃黏膜结构薄弱,抵抗不了酸性物质的持续侵蚀,时间久了,容易引发胃和十二指肠溃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6章 山有木兮 又一日,唐氏与叶氏确定下了若苏的归属。 唐氏即刻脱下手上的金戒指和腕子上的玉镯一只,并点翠蜘蛛步摇一支为信,并修书给夫君李箴,详叙经过之余,责令长子李祥宇跟学里告假,亲来合欢镇商议后续事宜。 加急信件送出去不过三四日,于某个傍晚,府学训导李祥宇便策骏马c携仆从,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合欢镇。 对于这已经铁板钉钉的准女婿,叶氏自是不敢怠慢,亲执巾帚,整治出一桌拿手好菜来,盛意款待。 东院的叶老太爷和二舅等也都给请了过来,以示隆重。 席间,在母亲的引领下,李祥宇拜见了老太爷,并对叶氏夫妇行了半子之礼,算是表明了自己这一方的态度。 因为较早以前,在叶氏和唐氏相逢之后,这两位母亲就已经将彼此的孩子们的生辰八字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在接到母亲的来信后,李箴便将若苏和李祥宇的庚帖,拿去请阴阳先生断了吉凶,确定双方并无相冲相克现象,便准备下绸缎c首饰c食物等纳采之礼,交由李祥宇带了过来。 至此,“六礼”中的纳采c问名c纳吉已经完成。虽然看上去过于仓促了些,但对于两家的母亲而言,都是巴不得三日两日便将此事办妥,好早早地抱上孙子。 尤其是叶氏,见李家并未视自己的闺女为外人,名为纳妾,走的却是三书六礼娶妻的路子。而且听说,这些事都经由严氏过目c过手,可知,这家人对三房并无轻视之意。 甚至,为了这门亲事,李祥宇连公务也放开了。 叶氏自是感动不已。 就连香蒲,也在背人处一个劲儿地合什念佛,庆幸万分。 只有李祥廷,自始至终板着脸,不以为喜。 大家俱沉浸在喜庆之重,又知道他于这些人情世故上着意了了,便都一致性地选择了忽视他。 至于此事件中当仁不让的男主角,李祥宇的期冀与欢喜之情也是溢于言表。 因为心下得意,席间他便多出了两杯酒。回房之后,只觉得头目昏沉,一心想着要早早睡觉,明天好及早回去,一来准备做后期的各项迎娶准备,二来,也是为了安正室之心。 由红蓝引领着,他狠狠地享受了一把三房独有的“火炭浴”。发了一身透汗,从头到脚洗得香喷喷,用的是由静言特制c三房专用的香胰子。 浴后,一袭中单,裹着叶氏亲手缝制的夹棉薄被,回到自己的客房。一路上夜风习习,浑身轻松,竟不觉得有丝毫凉意。 房间里早就用薰香熏过,清清淡淡的,应该是某种花草的味道,并不讨厌。 被褥全都是崭新的,虽然都是素朴的素绢,但胜在干净整洁。夹絮都是新的,蓬松而柔软。 床下摆放着家居拖鞋,花布拼接的鞋面,净白的千层底。 窗下摆放着一张条形书案,简朴得没有任何的纹饰雕镂,却能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红蓝将他领进屋,点着了书案上的油灯,顺便将一壶热水并一个茶盅,放到桌子上。然后问他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麻烦红姑了。”李祥宇含笑还礼。 红蓝点点头,莲步姗姗退了出去。 无边的静寂中,忽然飘进来一个声音:“四郎来了” 一缕极清细的类似药铺的味道,随着夜色晚风飘散开来。 李祥宇愣了一下,忽然觉得酒意清醒了大半,又忽然觉得心里更加糊涂了。 “呵,是小四儿啊” 他的轻笑被骤然扫过来的一束寒芒钉了个透心凉。 此刻他才发现,来人的眼神是那么地凉薄,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天他心情很好,一门心思想要做个好梦,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却丝毫不起什么作用。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近,然后在距离他一步的位置,开始绕着他转圈。 上看c下看,那眼神,就跟端详着待沽的货物一般,满是挑剔意味。 受到无视与蔑视的李祥宇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莫名地为之感到不安c焦躁。 “小四儿也是你叫的?” 若萤站定在他面前,微微仰头,冷冷地质问道。 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是来找茬儿的。 李祥宇想了一想:“是了,正经该叫‘小舅子’。是该这么叫吧?还是——” 他垂眼端详着面前担任,雌雄莫辨的年纪c柔中带刚的形容,有着女孩子没有的冷隽,也有着男孩子没有的妩媚灵动。 这样的一个人,称之为“舅子”实在是有些勉强。如果—— 若萤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泠然问:“还是什么?不敢说么?” 李祥宇回过神来,笑了一笑。 “李祥宇,你想什么呢?你不觉得,你想的好事有点多?” 要说好事,今日之事,确是好事。除此之外,他还想什么了? 若萤嫌弃地扫了他一眼:“身为男人,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果然就是人生之大幸吗?李祥宇,你就有这点追求吗?” 一口一个“李祥宇”地叫唤,看来,来者不善呢。 “四郎对某好像有些不满。” “岂止是‘有些’,根本就是十分!李祥宇,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李祥宇眯起了眼睛。 同样的话,若是饱含炭火,他定会还以冰雪。但是对方的质问却隐含着谴责与轻鄙,恰好击中他心底某个最脆弱的地方,令他不由得心生慌乱。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避,一旦闪烁其词,就意味着示弱。那反而会令对方愈发地不信任他,愈发瞧不起他。 他可以忽视别人的轻视,唯独这个人,不可以。 那篇《时弊论》就如同一枚楔子,自诞生之日起,就钉牢在他的心上,成为让他一次次悸动的根由道无论如何都绕不过的坎。 了不起的言论却出自一个孩童之口,这份成就足以令寒窗苦读十几载的他汗颜且嫉妒。 没错,就算他不肯承认,也无法去除潜意识里顽固的妒嫉之情。 “四郎对我不满?因为苏妹?也是,好好的姑娘嫁,不愁吃c不愁穿,家庭和睦c兄弟情笃,为什么要给人做小?这种事儿,说出去都没人敢相信。” “看来,你年纪轻轻就做到训导的位置,确实有两下子。不笨嘛,悟性蛮高啊。你也觉得荒诞,是吗?既然荒诞,那就不要去随声附和,远离是非方能明哲保身,不是吗?” 若萤的语气,已经听不出确切的褒贬之意,一味地只是冷漠。 李祥宇的抗拒之情就给撩了起来:“不,我跟四郎所想的,可不一样。想听吗?” “不想。”回答斩钉截铁,一点不给人面子。 李祥宇较上真了:“不,四郎一定要听。为什么不听?不屑吗?四郎不在意的人和事,四郎就不会浪费精力在其上,是这样吗?” 换言之,他李祥宇虽然看上去春风得意,但在四郎这里,恐怕就如秋风过耳一般。 所以,有些话不管对方要不要听,他都要说出来。他需要对方能够正视他c好好地看看他,认同他的存在与价值。 若萤皱起眉头。 她反感酒鬼,也讨厌酒气。印象中的李祥宇,是个言行谨慎的。而眼前这个人,却跟个无赖似的。啰嗦不说,还咄咄逼人。 她要的是理智冷静的交谈,可不要跟个酒徒瞎扯淡! 她现在有些能体会母亲的感受了,那有失庄重的亲近c扑面而来的灼热的气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美好。 她试着别过脸去,并后退避让。 一步两步,冷不丁后背就磕到了书案上。不轻不重的突然撞击,令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呻 就这么大点工夫,当她再度抬起眼皮的时候,发现眼前多出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之中,涌动着的是成熟男子固有的c对于猎物的势在必得的野心与欲念。 今晚的李祥宇,很不对劲。 知道的,是他方才在酒席上喝的只是普通的老酒。不知道的,定会以为他喝了十全大补酒。 “李祥宇,你醉了。” 若萤试图推开他,却没有成功。 对方的双手像是同书案粘在了一起,将她牢牢地困在他与桌子之间。 若萤忽地就有些后悔了:把若苏交给这样一个男人,真的合适吗?凭这样的轻浮,真能承担起若苏的一生? “李祥宇,能听清我说的话吗?如果这是你的本性,我认为你并非是苏苏的良配。” 若萤忽视了眼前的窘境,直言不讳。 “听得清,听到了。其实,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你今天来,就是想跟我说这句话吧?”李祥宇自嘲道,“我早就料到了。别人都会觉得,能跟李家结亲是莫大的荣幸,但是四郎却绝对不会这么小鼻子小眼的。四郎志存高远,燕雀安知?可是有一点你得明白,这门亲事,在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听他说得坚定,若萤不由得嗤笑了:“你确定?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对苏苏了解有多少?李训导,话不要说太满。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祥宇摇摇头,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李祥廷的影子。 冲着这记笑容,若萤没办法生气太深,只是心底里越发地恼他了。 李祥宇看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是四郎的姐姐,明白吗?四郎高才,盛名远播。四郎的手足自不会差太多。” 若萤未为所动:“你的决心,貌似晚了。” 说到底,若苏过去就是个妾,在妾室身上执著用情,将置结发于何地? 执著有错,疏离冷淡更是不能谅解。 李祥宇倒是听懂了她的隐晦之意。 “你说的对,休妻这种事儿,在下是绝对不会做的。” “废话!” 若萤一掌拍向他的手臂。 他不干那停妻再娶的恶事,难道她就是那坏人家庭的败类? 李祥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咚”的一声按平在书案上。 四目相对,俱是野火纵横地。 李祥宇的眼神有些惑人的缭乱:“不过若是你,倒可一试。” 若萤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连贯起他的前言后语来。 什么意思? 怎把她跟他的正室相提并论了?莫不是在说,肯为了她而舍弃结发之妻? 如果这还不算是调xi,那么,什么才算是挑 等到若萤回过味来,她能做出的唯一的反应就是恼怒。 她的回击是沉痛而有力的。 李祥宇痛叫着,本能地弯下腰去,试图抓住几乎被剁断了脚背的左脚。 彻骨的疼痛使得他的酒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局势至此发生了急转,原处于上风的李祥宇反被若萤攥住了前襟,不得不低下头来。 “若非你是华姨的儿子,我今天定然废了你。” 废了,就不能祸害良家女子了;废了,若苏这头就可以彻底地断绝对他的念想了。 说白了,这整件事的关键点就是他。没有他,就没有这些破事儿。 李祥宇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自能分辨出愤恨之语和狠辣之词的区别。干打雷不可怕,可怕的是始料不及的天灾。 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威胁。虽然出自孩子之口,却绝非儿戏可以轻视。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迥异于常人的碧青色,宛如暮色苍茫倒映在寒冷的秋水中,又隐约像是旷野荒原上的荧火幽幽,宣告的是永夜沈沈的诡谲。 他忽然就想起以前教授易经的先生所说过的一句判词了:夫碧眼儿,多心机谋略c处事周密c行动果决。 他又联想起这孩子的一贯为人来:能让一干大人称赞不已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才不过十来岁的光景,却能让李祥廷那匹野马和陈艾清那样的狷介趋附依从,不能不说,这孩子有些道行。 若非华姨之子。 视线缓缓下落,看见自己的□□两腿之间多出来的一只膝盖,他怎么都镇定不了了。 悚然抬眼,再看那张脸,惊觉在平静之下竟似布满霜雪锋芒,杀气凛凛。 他犹然记得小时候玩过的捕鸟的游戏。于冬天的大雪之后,在地上支起一个大笸箩,下面撒上米粒,诱骗饥饿的家雀自投罗网。 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些小家伙的神情,既警惕,又热切。应该是知道身处危险之中的,但是对于食物的渴望却让它们义无反顾。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如同一只家雀,面对着一目了然的危险,本该惊惧的同时,却又听到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雀跃欢呼。 自投罗网吗?是想以这种方式,更加地接近眼前的这个人吗? 是什么时候,心底有了这样的念头且又埋伏得如此深沉? 上巳节上的含笑旁观,似乎只是加装出来的漫不经心? 上一次家中的匆匆相见,惜字如金的原因难道只是因为千言万语无从开头? 作为学府的训导,他是惜才爱才的,面对优秀得再怎么低调都无法掩藏其光华的钟四郎,他的喜欢和渴望,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样的人才,想要留在身边,须臾不离,也是正常的吧? 那么,他想触碰这个孩子的念头,也没什么奇怪吧? 那么柔嫩的手腕c纤细的骨架c清寒的气息c洞彻人心的凝视,他统统都想要,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ps:名词解释:三书六礼 三书六礼是中国的传统婚姻习俗礼仪。 “三书”指在“六礼”过程中所用的文书,包括聘书c礼书和迎书。 “六礼”是指由求婚至完婚的整个结婚过程,包括纳采c问名c纳吉c纳征c请期和亲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7章 各执己见 就在他的手掌贴上若萤双胁的时候,门外的李祥廷彻底地忍无可忍了。 他大步流星杀过来,二话不说,就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给硬生生地拽开来。 “你想做什么?” 他冲着李祥宇,作势要干架。 李祥宇不自觉地脑袋发胀,所有的好心情全都化为了泡影。 “你觉得呢?” 在他看来,这个弟弟的想法c做法,都有些另类,简直不能用正常人的方法来对待。 听到他的反驳,李祥廷越发认定自己的猜测:“别忘记你的身份!别到处动不动就教训人。你以为这是你们府学?” “不是府学,我就不能说他了?”李祥宇板着脸,此时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地想打人。 李祥廷不出意料地回复了他一记嘲笑:“四郎怎么了?哪里不好?就连爹都夸他好,你凭什么教训他?” 他瞪着自己的亲哥哥,在李祥宇看来,那一对牛眼真就是牛眼,傻乎乎c直愣愣c傻大个儿c对牛弹琴 可是他却没办法反驳。这种无赖式的拌嘴最叫人抓狂,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拉出长辈来做挡箭牌。 他能说什么?说父亲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父亲的认可没有道理? 那岂不是陷自己于不孝? 而且,尤其令他郁闷的是,作为事主的钟四郎,非但不予以劝解,反倒是好整以暇地瞅这他们哥儿俩吵架。 好像能瞅出一朵花来似的! 太坏了,这孩子心眼儿能不能不要这么多? “四郎的学问,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早就被四方认证了不是?”李祥宇忽然望着若萤微笑起来。 果然一提到学问,他兄弟就有点懵c就有点接不上茬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四郎想没想过有朝一日折桂蟾宫c平步青云呢?” 以四郎这样激烈跳跃的性情,应该不会甘于做个大隐或小隐吧?那么善于出风头c抓机会,应该有着更为辽阔高远的志向吧? 少年人,热血沸腾,就算明知前方道路艰险,也会坚信自己能够披荆斩棘c高唱凯歌的吧? 应该不会是跟他一样的,不然的话,父亲和陈叔父就不会单单只夸四郎,却鲜少对他赞不绝口。 尽管,他是世人眼中的“少年得志”;尽管,他已经为父母家族赢得了不小的荣誉。 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成为父亲激赏的理由。父亲能看到的c专属于四郎的优越,应该是他所不具备的。 那就是功名求取之心c胸怀天下之志。 作为承载这一切的第一步,无非就是科举。 而四郎眼下只是一介白丁,甚至都不曾上过学c不曾受过先生的系统专业的指导。 作为府学训导,他有足够的实力帮忙克服这些问题,只消一句话,钟四郎的命运就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为什么我说不得他?”这话,是对他兄弟说的。 “还是说,我不够格做他的授业老师?”这话,是对若萤的质询。 他能看出来,四郎的神情出现了刹那的凝重。他很想弄明白,那个表情所蕴含的真实意义。 不是惊诧,不是喜悦,更不是意外。 似乎是c斟酌? 也就是说,他的希望乃是四郎曾经考虑过的可能。四郎想过要投在他的门下,但却因为其他原因,最终又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较之求教于他,似乎四郎还有别的考量。 除他之外,四郎还有更好的选择? 会是谁呢?谁会接受一个连乡试都不曾参加过的孩子作为自己的弟子? 李祥宇的心里就像是猫抓一样。他急切地想要知道,四郎瞄上的人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会比他强c还是不如他? 他近乎热切地看着若萤,希望从对方的些许踌躇中,抓住一线生机。 “四郎真的不用考虑一下吗?” 上杆子地求人,这在他的人生中,也算是破天荒吧。简直比当初追求学问还要磨折人。 更折磨人的还是他的亲兄弟。 就如临大敌般,李祥廷以母鸡护雏的姿态挡在若萤面前,警惕万分地告诫她说:“别听他的!你要是认了他做老师,往后情等着他管你吧!” 他瞪着李祥宇,俨然将对方视为了不怀好意的歹徒。 李祥宇这个气啊,要不是碍于形象,真想一巴掌拍过去。 “李祥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 不务正业c三观有误的家伙,居然还想阻止别人学好。到底是谁在误人子弟?这小子的脑子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只管瞅着若萤。他相信,这孩子自有辨明是非的能力,而不会由着他的混帐兄弟带往沟里去。 但是可惜的很,若萤却冲他笑了一笑,似乎颇显的无奈。 他的信心再度遭到这个孩子的打击。 放弃他而依从李祥廷的意见,这算不算是“自甘堕落”? “四郎c四郎!” 眼巴巴看着那俩人裹挟着走出去,李祥宇攥紧了拳头,极力克制着想要冲过去拉回四郎的冲动。 他不清楚自己的呼唤能否起到作用,有李祥廷那座屏风遮着,四郎有没有回头看他,不得而知。 哪怕只是一记回眸,能够表达出些许的歉意和留恋,也足以安抚他的心啊。 “脚好痛四郎好狠心” 行进中的人团似乎顿挫了一下。 李祥廷扭过头来,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揽着四郎的肩一径去了。 到底还是没有看到四郎的正面。 李祥宇挨着书案慢慢坐下,屈指轻叩桌面。惆怅片刻后,他的心底又生出些期盼来。 小舅子呢。 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还会少吗?也许就是一辈子呢。一辈子,有什么话是说不得c说不完的? 有本事,李祥廷那混蛋就一辈子看紧他。 又两日,送走了唐氏母子,叶氏才在晨省的时候,跟老太太禀明了自己的决定。 并将李家的定礼呈给众人过目。 直到这时,钟家的才了解唐氏母子的身份。 也许是亲事来得太过突然,也许是“四品知府”的名号太过响亮,诺大的花厅起码寂静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上上下下c里里外外,绣花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老太太瞑目小憩,一动不动地享受着大丫头清夏的捏肩。 大太太妯娌几个的眼睛眨得有些快。 晨光一步步踱进来,将罗汉床的屏板上的图案清晰地临摹出来。素日不曾留意的人物c花鸟,都在熹光中过了一遍。 与院中的清凉相比,厅里到底还是沉闷了些。积年的薰香如烟炱一般,附着在各处,断断续续地沁出谈不上恶也说不上香的心不在焉的气息。 嗅不到一丝喜庆,能感受到的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窒息。 突然,老太太手上的佛珠毫无征兆地断了线,指肚粗的砗磲珠子就如同冰雹,哗啦啦泻了一地。 这个明显的不祥之兆让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心神大颤。 老太太的声音低沉滞重如同拖曳了千斤的镣铐:“老三家的,你真是好样的!你既当我是个牌位,又何必费事八卦地走这一趟!你的闺女,你自己作主就是了,我没有那样的孙女,便只有干看热闹的份儿!” 这 叶氏的喉头猛然抽紧。 什么“你的”“我的”,这是在责备她目中无人哪! 诚然,她确实看不惯这屋里的做派,但也没有刻毒到将老太太视为死人。这“牌位”一说,是不是太过了? 而且还当着几个媳妇的面说这种话,不是明摆着要人难堪吗? 叶氏不禁又羞又愤:老太太总是这样,从来都没当她是自己人。当这媳妇们的面,就敢拐弯抹角地骂她。好像无论她做什么c说什么,都不对。 在老太太的心目中,兴许她就是钟家的一个贼吧?拖后腿的坏心娘们儿c善妒阴险的小人。 叶氏强忍着委屈,缓声道:“老太太先前有过这样的话,说苏苏几个的事,由媳妇留意做主。媳妇想的是,我们那边跟大嫂c二嫂和弟妹都不同。我们就是有心想跟着大姑娘c二姑娘的路子走,各方条件也不允许。若非要强求,没的倒惹得街面上笑话我们不知天高地厚,让老太太面上无光。 原本想着寻个差不多的人家,能管温饱,男耕女织,太太平平地,这辈子就完了。谁知道机缘巧合,竟有这样的一桩亲事找上门来。 媳妇因为心里欢喜,想着既然是好事,老太太定然也会欢喜的。不想老太太竟是这么个意思,算起来是媳妇不够稳重,还请老太太原谅。” 老太太没接腔。 冯氏叹了口气:“这么说来,竟是成了?不瞒弟妹,这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原本一直以为是三姑娘糊涂,过一阵子就好了。谁知道你们竟当成真事儿给办了。简直跟做梦似的!不说这事儿是好c是坏,毕竟,李家的情况我们也不了解。只说这么大的事情,弟妹事先连个招呼也没有,不是大嫂说你,这事儿,确实做的有些过了。” 汪氏则挑着一边眉毛,不无酸意地轻声笑道:“三嫂兴许还没从上次的事儿上返过乏来。” 邹氏不解道:“什么事儿?” 她是真的不明就里。 汪氏越发地轻巧了:“就是先前惹火了老太爷,差点被请出族谱的那次啊!” 此话一出,邹氏当时就噤了口,而叶氏则腾然红了脸。 这是在拐弯嘲讽她目中无人啊!三房是三房,钟家是钟家,这是明晃晃地闹分家的节奏啊! 叶氏心下大怒。 她再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但这个错却只能由三房来扛。为什么呢? 不然呢?难道说是老太爷老太太不对?三岁孩子都知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父母有错,自然该由做儿女的来承担,这是孝c是敬c是最基本的伦理道德。 座中几人的心思,她已了然明白。各人话里所饱含的酸醋味道,她不是闻不到。 她想起了唐氏。 三房若得了什么好,唐氏定会欢喜得如同自己得了好。但是,眼前的这几位,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却从来没有与她共荣共耻的心。 若苏以庶女的身份攀上李府,即使是做妾,于老太太和大太太等人看来,都是非常体面的好事。 还记得当初,为了能进鲁王府,二姑娘都不惜要卖身为奴呢。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之所以敢这么做,显然是因为背后有人撑腰。老太太是不用说的,为奴的五姑奶奶钟德良肯定也是心里门儿清。 要不是她们背后使劲儿,二姑娘焉能走出合欢镇c昌阳县? 相比较而言,大太太的嫉妒就有些“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已经有了一个八品的女婿了,怎么,还不知足?难不成还想替大姑娘再抢一次丈夫? 做人怎能如此不讲道理!上一次,要不是她顾忌一家子的面子,但凡她有汪氏那样的一点点的任性,还不早闹将起来?最后,孙浣裳会成为谁的姑爷,都还不一定呢。 汪氏就更不用说了,从听到“正四品”三个字开始,就鼻子不是鼻子c眼不是眼了。 换作这是若莲的结果,这会儿怕是早就敲锣打鼓昭告四方了吧?这么差别对待,真的好吗? 这还是一家人吗?一家人,怎感觉不到一丝热乎气儿?倒是都巴不得三房落魄倒霉似的! 都这么多年了,她们还是不肯接受她c接受三房的存在吗? 从她过门的那一刻,不,或许还更早,当老三还是个光棍的时候,他们就没有将她们当成一家人吧? 欺负她要脸面,习惯于打落牙齿和血吞,所以,一次次地c明着暗着地欺负她。 真当她是宰相肚子吗? 这么一想,叶氏的心肠渐渐冷下来。 她觉得在苏苏这个事情上,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任凭别人再怎么反对c捣乱,三房跟李家的这门亲事,都不会有任何的更改。 她坚信自己与唐氏的友情,更相信李家的操守品行。 见她不吭声了,邹氏怕冷场似的,赶紧道:“真是的,弟妹。你也别怪老太太生气。先前说放心你操办孩子们的事儿,那是老太太敬重你c相信你。以弟妹平日里的为人处事,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对吧?可是,咱也不能拿着棒槌当针(真)使。你可是官府嘉奖过的义妇,这上下尊卑的规矩,只会比我们懂得多,是吧?” 冯氏跟着叹息道:“真是想不到!我一直以为,一千一万个人能做小,只有弟妹的孩子不会。到今天才发现,到底还是我见识不够,看走了眼。四品大员的嫡长子,配咱们三姑娘,且不说配不配c做大做小,只是这小辈子的婚事,历来都有当家人裁处,就这一条,弟妹你做的可是有些欠妥。” 这些话,听上去苦口婆心,似乎都是些懂道理c晓大义的,但在叶氏听来,只觉得很滑稽可笑。 她这个人有个特点:当别人都闹腾起来的时候,她反而会是最为平静的那一个。 她静静地听完了几个妇人的规劝,不慌不忙地转向上首:“那依照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媳妇儿推掉这门亲?” 她问得很祥和,眼底却燃着燎原的火焰。 要她悔婚? 这是不可能的!真要她做选择的话,她宁肯抛弃这个家,也决不背叛好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8章 敬听父母 老太太的表情是凝重的,语气是慎重的:“媳妇儿中意这门亲事,想必是有充分的理由。只是钟家舍出一个好闺女,照理,他们也该拿出点诚意来才是。” 冯氏和邹氏纷纷点头。 这几人的态度出奇地一致,倒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 叶氏暗中冷笑着,照本宣科道:“媳妇儿愚笨,请老太太明示。” 她已隐约察觉到了老太太等人的不良意图。才刚吃了一个哑巴亏的她,心里愈发恼火。 老太太反倒不着急了,端起碗来啜了一口茶,接过丫头呈上来的一串碧玉佛珠,一个个捻着。 捻完一轮后,方才徐徐地开了口:“冯家闺女在的时候,也是赌咒发誓要做小的。说那张脸是我们钟家给害的。好,为表诚意,钟家把她当成亲闺女来养活。要出阁,我给陪送了二十抬嫁妆。” 她转向大太太:“大姑娘出门时,你们都是经历过的,嫡长孙女,十八抬嫁妆,算来也不多,但是在合欢镇上,也算是掐了个尖。后面的几个闺女,再高,高不过十八抬去。所以——” 老太太的语气瞬间坚决无比:“老三家的,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你同李夫人交好,人道情义无价,这点关系不能不考虑。咱就不好太为难他们。我的孙女,怎么着也值十八抬嫁妆吧?四品大员,十八抬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不知道那位前头的娘子过门的时候,备的是多少抬?要是少于这个数,咱们就入乡随俗,跟着减几抬就是了。从来妾大不过妻去,这道理,咱虽是庄户人家,也还是明白的。” “是这个理儿。”大太太等人异口同声,“咱家的闺女不是没人要,不是不值钱的,这点,该让他们知道。” “要就这么抬了去,钟家的脸面放在哪里?” “空口白舌的,说再好听都是虚的。有东西摆在那里,顶得上千言万语。” “就是” 耳听得聒声一片,叶氏一阵阵只觉得口中发苦。 为什么非要拿冯恬说事儿?大喜的事儿,为什么非要跟个死人相提并论?敢说安的好心? 人死为大,何必呢? 什么叫“都是给人做小的”?一个不得好死,另一个呢?莫不是在影射她的苏苏也不会有好下场? 再说了,冯恬的事儿,明明就是钟家对不起人家。要是冯恬当初要求的不是给孙浣裳做妾,而是物质上的赔偿,钟家不还是得照样捧出那相当于二十抬嫁妆的东西来? 话又说回来,那些许诺,到底不过只是个空头人情。冯恬的亲事,一推再推,明眼人谁看不出是故意的? 到最后,到底逼得人家姑娘一死了之,抓到了把柄的钟家落得个一身轻松,难道这不正是这家人从一开始就期待的结果? 再说她这边。先前明明答应得好好地,儿女的事由她做主。这会儿倒怪她先斩后奏c没有规矩。 敢情之前给出的承诺,都是谎言? 果然还是若萤想得周到细密。临出门前,若萤还叮嘱,要她“觉得好,就咬住口”,当时她还不以为然,心想已经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的事儿,老宅这边再不愿意,还能捣腾出个什么鬼来? 结果,还真是给说中了。 早该警惕的,老太太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蚊子肚里都想剐油的人,怎可能轻易放过一切能捞取好处的机会呢? 老太太没有变,是她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不觉中放松了戒备,所以才会吃这样的亏。 老太太c大太太她们拿条条框框压她,是她咎由自取。明知道被人摆了一道,却无可奈何,这只能证明她的无能与无力。 老天不下雨,不表示永远就是晴天。 她在钟家一天,就得服从钟家的规矩,即使不情愿,也是没有办法的。 她不敢想象,假如自己拒绝了老太太的要求,钟家将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到那时,只怕整个三房都会遭殃吧。 丈夫会给罚跪祠堂,她也免不了得席藁待罪。而苏苏的亲事,则会给别有用心的人大肆宣扬c诋毁,给那孩子造成难以消除的心理阴影。 而且,这件事还很有可能会牵连到李家,影响其声誉。 回家后,叶氏吃了一天的清心丸。因心事压着,饭都没吃几口。 把香蒲恨得,直骂前头的可恶:“我说什么了?凡事只要让她们沾上手,好事儿也一准变成坏事儿!十八抬!什么孙女c什么争气争脸,直接说贪图人家的那点东西就是了!挂羊头卖狗肉,谁不知道谁?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姐姐怎么不问,这十八抬嫁妆该收在谁的屋子里?咱们c还是她们?这个话你当时怎不问清楚?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们的为人,吃了半辈子的亏,姐姐就没长一点记性!这下好,把自己气坏了,还要自家花钱买药熬汤。难怪前些年那么会过,日子都还是过得紧巴巴地” 什么叫“问问前头的正头娘子当初陪嫁了多少”?这不是拐着弯儿地寒碜严家吗?严家嫁女,那可是妥妥的三十六抬,老太太这是吃定秤砣铁了心地想弄这十八抬东西呢! 见叶氏没什么反应,香蒲急了,当下怂恿老三道:“爷,你现在就过去问问,到底是想怎么处置这十八抬嫁妆!要是说,由她们接手,爷千万不要答应!问问他们,给过咱什么?苏苏长这么大,她们给操心过一天没?孩子病得不省人事儿的时候,姐姐过去借钱,门上的不让进,说什么‘晚了,明天在说吧’,问问她们,安的什么心!” 香蒲越说越生气:“我还是那句话,要是为了咱家这几个孩子的聘礼,把咱留在族谱上,没意思得很,倒不如一刀两断了利索!” 叶氏一个笤帚疙瘩丢过来,骂道:“你是惟恐天下不乱!有你这样的起事精,还有个好?” 香蒲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笤帚,气愤地回击道:“姐姐你就是妇人之仁!火烧眉毛了,还想着替纵火犯辩解,有什么意思?你替人家着想,可惜人家不领你情!你都答应下李家了,回头又跟人家索要东西,这么反复无常的好不好,不用我说,你自己觉得对不对?” 红蓝在中间劝解着,也忍不住对叶氏说道:“姨娘说的也是。我也想问三娘,到时候李家是不是会空着手来?小定下的那几样东西,要是折算成银钱,也够吃几年的吧?不说咱这房子,李夫人还出了大力气。照我说,这些东西,李家不是给不出来,但不是那回事儿。不怕别的,就怕伤了人心哪” 正闹哄哄间,忽听到外头传来若萌叫外祖c舅舅的声音。 叶氏就知道是她的父兄过来了,赶紧自罗汉床上落下腿来,蹬上鞋子。 这时候,叶老太爷和二舅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老三看到二舅便问:“鱼塘那边谁在?” 听说由冯仙暂时看守着,老三皱起眉头:“她那个样子,你也放心丢她一个人?我去换了她回来。” 说完,赶忙匆匆出去了。 待到老太爷坐定,香蒲亲捧上茶来,二舅便问道:“怎么了,姐?隔着三里地就听见姨娘的吵吵声了。萌儿说是她大姐的事儿,爹在这里,你趁早说明了吧。” 香蒲嘴快,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末了,道:“太爷,你说,要是她们说这是为苏苏好,你信不?反正我是不信的!” 二舅哼了一声:“算我一个。她们要真是为苏苏好,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老太爷便问叶氏:“大嫚,你说,有没有这十八抬嫁妆,李家对苏苏会有什么不同不?” 叶氏当即摇头道:“不会的,爹。我相信她姨,她会把苏苏当成亲闺女对待的。” 锦上添花不为美,雪中送炭方显珍贵。 老太爷点点头:“那就按照你公婆的意思办吧。”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全都炸了。 老太爷不紧不慢道:“你也知道她们想要什么,就给她们好了。” 叶氏又惊又急:“爹——” 老太爷摆摆手,失意她少安毋躁:“你只知道生气,有没有站在你公婆的角度,替他们考虑过?李家再好,有多好?只有你自己清楚,外头的人,通通不了解。苏苏这事儿本来就有些失格,你又应得那么仓促。外头人会怎么看c怎么想?我不认为你公婆做的过分。” 二舅怒道:“爹,你怎帮他们说话?” 老太爷扫他一眼:“帮谁?我只帮理,不帮亲。” 屋里屋外一片沉寂。 良久—— 叶氏打法红蓝:“你去厢屋里,把才蒸出的豆包给太爷包两对,他喜欢吃那个。” 红蓝应声出门。掀帘之际,眼中冷不丁瞅见俩黑影杵在门边,吓得她一个激灵,张口正要叫,早被若萤摇头止住。 见若萤转身要走,红蓝趋向前去,低声问:“四郎不进去?” 若萤边走边问:“你三娘好些了?” “给太爷这么一说,仍然生气,不过,人倒是精神多了。四郎不去说说?兴许三娘能听得进去呢。” “外祖言之有理,无需我这个小辈参言。” 腊月一边嘟哝道:“明知她们一心贪图那些东西,还巴巴地送上门去。太爷总是这么老好人,外头的人,谁不替咱们抱打不平?” 若萤闲闲道:“好现象!偶尔这么着,各取所需,也挺好。” 她仍旧恼怒李祥宇的酒后轻薄,能借此机会折腾他一下,也算是稍稍能出口浊气。 正好,也可以试试他的态度。若是个小气记仇的,不足以托付终生的,她这边也好及早另作决算,为苏苏和这个家,挽回些颜面来。 红蓝见她意态舒闲,心里有些着急,便暗中戳戳腊月的后背。 腊月会意,大着胆子进言道:“四爷,她们这是明着欺负咱们和李家。三娘在她们心目中,一直都是贫民的闺女,这都被压制了多少年了?先前,咱们跟徐家好,大太太她们几个就气的不行,面上都客客气气的,一时瞅不见,又是撇嘴c又是翻白眼地,你是没瞧见,小的可是气得快吐血了。要真是一心为咱们,能这样?好比四爷跟大姐c萌姐c萧哥儿,一个好了,另外几个能嫉妒眼馋死?不会吧?肯定只会打心眼儿高兴。” “是这个理儿。”红蓝轻声附和着。 腊月吞口唾沫:“这会儿,三娘忽然又多了个诰命夫人的好朋友,小的怀疑,他们现在怕是在家里气得吃苦药呢。她们哪里是什么善茬儿?全都是打不到鹿c也不让鹿吃草的主儿。小的老早就看出来了,不信四爷你看不明白。依仗咱们好说话c李家要脸面,就好意思伸手要东西,我都替她们觉得脸红!” 若萤随口道:“欺负人吗?也许眼下却是如此。只是你也不要忘了,不是一家人,不仅一家门。你们当你们三老爷就是个大方的?” 父亲和母亲恰好相反。但凡有一口好吃的,父亲必定是先想到自家的孩子,才不管别人的死活呢。 胆子小,器量小,小算计,小心眼儿,这都是父亲的标签。 母亲这些年贴补周济了不少街坊,凡人有求,无不竭尽全力相助。每次往外拿东西,哪怕只是一瓢面袭旧衣,父亲都会阴着脸,在母亲身后一个劲儿地翻白眼。 这些事,满家子全都知道。 为这份铿吝,母亲没少跟父亲拌嘴吵架。 若萤悠悠道:“别忘了,忌惮那一张家谱的是你们三娘,可不是作庶子的你家三老爷。” 腊月愣怔了一下,恍然有所顿悟:“那倒是” “你们三老爷,早八百年前就把自己的脸丢到十万八千里外了。俗话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又说光脚不怕穿鞋的。要真比拚不要脸,你们三老爷跟他的爹娘兄弟,不说旗鼓相当,大概也不至于完败。” 红蓝和腊月便想起了老三以前干过的荒唐事儿,不禁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这亏得有三娘管着,不然,真不知道三老爷能变成什么样子。”红蓝发自肺腑地感慨道。 腊月不确定地问:“四爷的意思,为这十八抬嫁妆,三老爷跟他们能打起来?” 若萤凉飕飕道:“让我爹心里不痛快的人,活该他自寻晦气。我的爹,我自是要心疼的。不然呢?恼怒会导致肝气失于疏泄条达,以至于肝气有所滞,成为肝郁化火症。对症施治的话,可以服用丹栀逍遥丸。饮食上,宜多食用疏肝理气的,比如说黄豆芽c苦瓜c苦菜c绿豆c芹菜c白菜c李子c山楂不过呢,这些东西,通不是你们三老爷喜欢吃的。最痛快的法子,就是让他将这一腔郁气发作出来” 爹虽然粗心马虎,却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腊月笑着猛点头:“好,干架!咱就不怕打架!她们想装仁义道德,咱就偏要揭穿那层虚情假意,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明白。四爷,好啊!这事儿要办得好,那就是一举两得!” “两得?”一听说打架,红蓝心中忐忑,“小心别跟上次似的,又给砸破头。” 腊月冷笑道:“今时不同往日。闹上一闹,若能抢回嫁妆最好,不能,就逼得他们赶咱们出来,不是正好?所谓‘宁头,不做凤尾’,对吧,四爷?” “你开心就好。” 若萤没什么起伏波动,径直拐过高高的照壁。 红蓝望着她的背影,问:“这么晚了,四爷还要上山去?” 这个家对四郎而言,简直就跟个客店似的。以前是这么着,而今起了新房子,事事方便,这一圈围墙似乎还是圈不住这个人。 若萤漫然应了一声:“随便走走,你们只管歇着,不用管我。” “要留门不?” 腊月赶忙道:“还是锁了稳当点儿。到时候我自有法子进来。” 跟在若萤身边日久,他越来越活泛,耳聪目明c所思所想都有些不落俗窠。 几次深更半夜陪着若萤回家来,都是越墙而入的。神出鬼没,让一家子瞠目结舌。 若萤却从来都不嗔他,如此纵容,不但练就了他的一副玲珑大胆,更练成了敏捷而轻灵的好身手。 他的轻灵,加上高玉兰的浑厚,陪伴作若萤的身边,就如同长枪与坚盾,进可攻c退可守,实在是再完美不过了。 ps:名词解释一一席藁待罪 藁,禾秆编成的席子。坐卧藁上是古人请罪的一种方式,因以指请罪。 宋苏轼《上神宗皇帝书》:“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 《东周列国志》:“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雎亦该连坐。”于是范雎席藁待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9章 婚事议定 主仆两个慢慢走向漫漫长夜。 星光稀微,别有一种水墨风格的意境。 夜里走一走,感受一下白天所没有的气息,业已成为若萤的一种习惯。按理说,孩子大多怕走夜路,然而,她却不然。 她早已确定这不是这句身子的嗜好,而是彼世的残留记忆。 她时常会想,究竟前世的她是从事何种行当的,怎会有这样的怪癖? 黑夜对她而言,并不意味着凶险c阴森,相反地,却能够给她一种特别的宁静安神。会觉得自己满抱拥有,随心所欲地可以无所不知c无所不达。 想什么c做什么,不再需要笠帽的遮挡c假面的掩护。可以很敞亮地大笑c很放肆地疾走,甚至是c手舞足蹈。 也许时敏知道原因,可是他高低不肯说。 上次因为泄露了她曾经的真实名姓,事后,他着实抑郁了一阵子,感觉就像是心爱的玩偶被人抢走了一般,而且,还是抢走了之后,又给丢进火堆里烧了个精光的那种。 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他都没跟她说一句话。见了面,老远就躲开她。可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却又在偷偷地看她。 完全像是个孩子,弄得她哭笑不得。 关于从前,他不肯说,她也不敢逼迫他。毕竟,天机不可泄漏。不怕别的,就怕折损了他那点原本就很稀薄的阳寿。 静言好像也渐渐地有些明白过来了,有时候,看她的眼神有些若有所思,倒像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似的。 她能感觉到静言很小心,似乎是怕惊吓到她似的;又很温柔,仿佛是怕口气太大,吹散了她一般。 她很想告诉他说,没关系的,不管是她的筋骨c还是灵魂,都很牢靠。她就是钟若萤,而钟若萤也就是她。 虽然她不确定自己能活多大年纪,但是,金半仙肯将朴时敏的性命托付给她,就足以证明她这条命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也能再活个十几二十多年吧? 若能将一寸光阴化作一寸金,十年,还是能够改变很多事情的。 “四爷。”腊月忽然打破了宁静,“有三娘管着,三老爷敢闹不?” “必要时,不敢也得敢。” 腊月松了口气:“四爷这么说,小的就踏实了。四爷放心,到时候,小的们一定会护着三老爷的。” 若萤未置可否。 只要不出人命,都无所谓。 要想记牢某个人,不妨接受其最无情的伤害。 “李家那头呢?”腊月要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本来都已经谈拢了,忽然又改口说要东西,换谁都不会舒服吧?” “若真知心,自会体谅。” 腊月扁嘴道:“凡事就怕万一。宽宏大量也是有限度的。天底下哪有全心全意毫不怀疑?有也是戏文里才有的吧?反正小的活这么大,没见过c也没听说过。四爷你见多识广,兴许听说过?” 若萤顿了下脚:有吗?没有吗? 这一世尚未曾见,但是彼世呢?关于那一世,到底她保留有多少记忆呢? “好像落雨了?”腊月忽然仰头望天,“春雨冷如冰,四爷,咱回去吧。” 说话间,果然听到四下里噼啪乱响,是菜园外的那一片蜀葵花的喧哗。 若萤慢慢转头,问:“你听见什么没有?” “下雨了。关门雨,下一宿。” 腊月道。 “是哭声?”若萤疑惑地侧耳倾听,“还是小猫在叫?” “要是猫的话,不要管。”腊月警惕道,“狗来福,猪来穷,猫上门来戴孝布。四爷再可怜,也不要捡那东西回家。” “我知道。” 嘴里答应着,若萤忽然折身往西边走去。 腊月叫着小心绊倒,赶忙追上去。 菜园西边是三房和老太爷家的场院,堆着四五个草垛。 素日里,这里是家中的那群鸡的乐园,憩息c捉虫c打架,偶尔也会钻进菜园去啄食蔬菜。为此,老太爷将菜园四下的篱笆扎得又密又高。 这会儿,就连腊月也听见了异常。 那一声声断断续续的猫叫,是婴儿的啼哭。 这一惊非同小可。 “四爷,这儿,是个小孩儿!这儿怎么会有个小孩子?” 腊月扎撒着手,瞪着草窠里的一个襁褓,颇有些慌乱。 若萤闻声后,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影闪现。 到底不知道这孩子是几时给丢在这儿的? 起码也是在晚饭之后吧?不然的话,做饭需要抽草,一定会给发现的。 但是,如果不是她偶然从这儿经过,这孩子怕不是要在外挨冻一晚上?怎么说这儿都太偏僻。 加上又落了雨,就有哭声,也会给掩住。 真不知道该说这孩子是运气好呢c还是不好。 若萤惊讶万分。 一家子也给这个“从天而降”的婴儿惊得没了睡意。 合上东院的老太爷一家,十几个人c几十只眼睛,全都聚焦在这个孩子身上。 发现是个男婴,叶氏喜欢得很,连声念叨:“家里这是添丁了呢,再没有比这更吉庆的事儿了!” 香蒲按捺不住,当下就替这孩子做起了检查。 耳朵,没有问题;会说也会笑,证明不是痴傻;手脚都齐全,没有残缺;脐带还未脱落,头上还有奶痂,说明这孩子出生时间并不长。 襁褓用的小被子,是夹绵的,崭新的。用的是寻常的青绢里c红缎面。 长的白白胖胖c干干净净,一股子奶香味儿。 身上穿的是卵青缎面小棉袄c棉裤,屁股上裹着雪白的棉纱尿布。 颈上c腕子上,再不见一星半点的异样,只除了身下的一张纸。 这一张留书自发地第一时间递到若萤的手上。 纸还是温的,专属于婴儿的味道淡淡萦面。纸是洒金鉴,这种纸多用于折扇书画,取其不易磨损c折叠有痕。 单看纸张,可谓普通易见,没有可疑之处。 纸上的留言似乎十分仓促,言辞极简,只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望好心的有缘人能够可怜这孩子,好生收养。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连个落款都没有。 字迹拙劣如醉鬼画符,跟这漂亮的纸张很不协调。 香蒲早已经迫不及待了,央及叶氏道:“是不是没人要?没人要正好,咱要!姐姐,咱要这小子吧!” 若萌试探性地去摸那孩子的脸,却不料被捉住食指,直接送进口中吸吮。 若萌吓得脸色都变了,旋即便激动得小脸通红:“娘,他饿了!” 于是,叶氏赶忙吩咐家里的女人们去厨下烧火烧水,煮面糊糊。 “那锅多洗刷两遍,别沾上油荤。滕两个盆子出来,仔细烫干净,好洗脸洗屁股。” 冯仙在一边看得有些眼馋,闻声赶忙补充道:“还有尿布,我那边的可以先拿来用” “不用。”叶氏阻止了她的行动,“黑灯瞎火的,你别跟着忙,绊倒了不是好玩儿的。别的没有,那种东西不都是现成的?家里用不上的褴褛,床单被面,找一块出来,撕成一般大小。现下要用的留几块,其余的,等明日用滚水烫洗了之后,晒干了用。” 顿了一下,笑道:“其实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大人勤快点儿,勤把着屎尿,好几天都用不上一块尿布。我记得墙头上还有个破瓦罐子,拿下来洗洗,用来接屎尿正好!” 门口的二舅应声而动:“我这就去拿!” “家里有粉有油没?”若萤自桌子边悠悠问了一句。 这话提醒了叶氏:“可不是没有!这么嫩的皮尔,洗了擦了之后,要不用油润着,两天就爆了皮,岂不是要疼死孩子!” 她望向若萤。 若萤便叫了腊月来:“你现在就去药局,请黄师傅赶紧给配点紫草油。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现成的。现在泡上,明早就能将就用。清油的话,多要一小瓶,回头好给孩子洗头皮。问清价钱,回头算账。” 腊月答应着,一溜烟去了。 若萧从大人的腿缝中探出头来,怯生生地问道:“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呢?” 这句话倒把叶氏问倒了:“再等等吧” 等过一阵子看看,孩子的家人是否会回心转意找了来。到那时,若还是无人认领,再给孩子取名字也不晚。 “哎呀,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舍得丢掉呢?” 红蓝感叹不已。 小孩子忽然就哭起来。 叶氏赶紧将孩子捞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小宝儿不哭,很快就有东西吃了” 又一迭声地问厨下的面糊煮好了没有?记住不能搁盐c也别太厚。 三房捡了个孩子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合欢大街。 道喜的c送礼的c看稀罕的,络绎不绝,很是热闹了几天。 叶氏既要看顾孩子,还要照应家里,还要检查街坊们送来的礼物内容,以备后头还礼,这么从早到晚忙碌着,倒是对若苏的事儿释怀了不少。 唐氏的回信很快。在信中,唐氏对钟家的要求表示出了理解,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将叶氏好好安慰了一番。 总结叶氏的解释,又结合了钟家和三房的具体情况,最终,李家答应陪送为妾的庶女十二台嫁妆。 信中,唐氏并没有说明这些财物的归属问题,但却告诉叶氏,如果是叶氏烧了她的房子,她甚至都不会生气。但若是钟家的人出面,哪怕是一根草,她都不想让对方得了去。 叶氏将这封信看了又看,思前想后,悲喜交加,久久不能平静。 次日清早,去前头请安的时候,叶氏便将李家的回复禀报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大太太,到时候嫁妆过来的时候,仔细清点,小心入库。 这就是立志要抢占这些财物的意思了。 叶氏心下透亮,暗中冷笑着,只面上不露。 说起迎娶的日子,李家请阴阳先生给出了三个吉日。两个在年前,一个在明年开春后。 为给李家充足的准备时间,叶氏选择了明年三月份的吉日。 汇报完毕,老宅里的几个妇人都未表示出异议,这事儿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该怎么添妆,各人回家去各人筹划。 对此,叶氏既无期盼,也就谈不上喜悦。 只要苏苏能够顺顺利利进到李家门,好好过日子,过出个好样儿来,就比什么都好。 接下来的时间,三房和叶家的事务几乎全都围绕着若苏和那个小孩子展开。 每一天都过得很忙c飞快,但也很欢喜有序。 一晃就过了上巳。 李祥廷和徐图贵脚前脚后来了书信。 后者的信函却是若萌的收信人。 在信中,徐图贵大倒苦水,说他现在成天被徐老爷领着,准点出门c准点回家,每天就是巡查铺子c请客吃饭c谈生意。 以前,他巴不得早点入行,以为那种吃吃喝喝到处走的日子很自在。真的经历了才发现,还不如关在学堂里读书写字来得简单。 说他上个月帮着盘点,打算盘打得手腕子都肿了,连敷了四五天的膏药,却不敢诉苦。因为那样的话,从老太君往下,都会笑他娇气无能的。 他想变强,又向往着轻松的生活,可是又无处诉说这些苦恼。别人都说他长大了,殊不知,那都是愁的。 他说他现在一听到算盘的响声,感觉就跟上了紧箍咒似的,十分痛苦。 他问若萌的算术学得怎么样了?惋惜两下子住得太远,不然的话,以若萌的机灵,一定能够帮得到他。 李祥廷的来信内容,依旧是兵戈铁马洋洋洒洒好几大张。只在信末提到了莱哲,说是先前病了,好起来后,一直有些消沉。问是什么原因,也不肯说,问若萤要怎么办才好。 又说起陈艾清来。说把陈夫人给气病了,他想抓艾清家去给父母赔罪,却只管抓不住人。 大嫂严氏去探望了为姑妈的陈夫人,也不知道姑侄俩说了什么,严氏回家后,情绪就不大好。 他做小叔子的就算能看出家中的气氛不对,也不好多说,因此,近来感觉很是焦躁。 看完信,若萤陷入沉思。 李祥廷的意思很明显,看来这个忙,她不能不帮。 因想到静言说过,春分前后要回家更换衣物,便决定跟车一起往济南走一趟。 ps:名词解释 紫草油:主要成分:紫草c麻油。香油甘凉,紫草甘c咸寒,共同作用可预防及治疗婴儿尿布疹c皮肤溃烂c湿疹c凉血c活血,解毒透疹。 陶弘景《名医别录》云“疗肿胀满痛,以台膏,疗小儿疮及面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0章 再次启程 若萤便去跟母亲告假。 叶氏让她自便,只是春季天气多变,要她在外注意冷暖安全。至于家里,里里外外通不用她操心。 “我们也不指望你拉犁耕地,我们有车有牛,有你爹你二舅好几个整劳力。也不指望你看孩子,家里这么多妇人,一人一把也把孩子拉扯大了。” 若萤笑着点点头,一边伸出手来,逗弄炕上的小儿玩耍。 那孩子筋骨日坚,已经能够靠着被褥做坐起来了,只是腰身没有什么气力,坐一会儿就要歪倒。 关于这孩子的年纪,刚来家的时候,凭借他的一个翻身,叶氏推测他大概已有三个月大小。 俗话说:三翻六坐七八爬,一岁开始长牙牙。 这孩子的出现,给三房带来了数不尽的欢乐,也带来的更多的人气。熟识交好的街坊,三天两头来看望问候,街上见了面,闲话之中,必定要提及这个小东西。 关于这孩子的任何小小的变化,都被一家人所时刻关注着,任何一点点的长进,都能让众人欢欣数日。 在养育了一个月仍未有人前来认领的情况下,作为发现这孩子的若萤,给其取了个名字:天生。 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生,天生,四郎要出远门了。想吃什么告诉四郎。城里可好了,什么都有,连媳妇儿都能给你买回来。四郎最喜欢天生了,天生想要什么,赶紧说。” 香蒲在边上嘻笑着打趣道。 叶氏白她一眼,训斥道:“就你这样儿的,能教出正经孩子来才怪!” 若萧小声问道:“四郎,姨娘说的是真的?我也要,四郎也给我买个媳妇儿好不好?我要教她打弹弓。” 叶氏听见了,又是好笑c又是好气:“你就光想着吃c光想着玩儿!两年认不全两个字,你还有脸要东西。你就不用好生读书,再过两年,给我下地干活儿去!省得浪费我的钱,又是纸c又是墨的,你当不用花钱?亏还是个爷们儿呢,就这点出息?就是给你个媳妇儿又怎么样?你要怎么养活她?没有本事,你连条狗都养不住!怎么好不随,就随了你爹的一身坏习气!” 老三刚好听到了,忍不住抗辩道:“谁不对说谁,扯上我做什么?” 叶氏生气道:“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上梁不正下梁能正?不是大人教导影响,孩子能变成这样儿?你栽下树c播下种,就不管不顾了?看见它长歪了长斜了分叉了,不用去扶一扶c正一正?” 香蒲一听苗头不对,赶紧将老三往外头推:“该爷当值了,快换了二舅早些家去吃饭睡觉去。姐姐你也别唠叨了,四郎出门,你不看着准备包袱?” 红蓝眼明手快地将歪倒的天生抱起来哄着,一边指使若萌:“小哥儿尿了,姑娘手边的尿布丢一块过来。” 屋里屋外一时乱响。 若萤揉着太阳穴,走出正屋。 她出门无需打点其他,带上匕首,背上很容易被当成玩具的弓箭,揣好路费,就够了。 荒郊野外并不可怕,残垣断壁也能遮风挡雨。饮食随取,射杀个野鸡野兔,抓条长虫游鱼,有火有盐,就能吃饱肚子。 才出垂花门,就被守候在此的老三给叫住了。 当爹的左右看看没人,偷偷地将一个香囊塞到若萤的手上。 香囊不大,只如小儿拳大。也无绣花,只是已经磨起毛的宝蓝织锦缎做就。系带两端拴着两颗黄豆大小的红珊瑚珠子。 捏捏香包,里面硬邦邦地有些硌手。翻开看了看,竟是约摸一两多的碎银子。 这算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 老三显得有些得意。 东西是他清早抽草烧火的时候,在草垛里捡到的,暂时还没有跟妻子说。 “你要出门,就拿着吧,路上好买吃的。” 若萤心下一暖,却看看出了她爹眼中的羡慕,便将香囊还了回去:“爹存个私房吧。平日里打酱油买醋,不用跟娘要钱,省得跟拔她头发似的。” 老三巴不得这一声,痛快地收了,拉开口子,倒出几颗银星,却把香囊给了若萤:“我不用这个。你要不用,半路上就扔了吧。” 扔得远一点儿,也省得给失主找上门来。 若萤点点头,随手将香囊装进背包里。 她对这小玩意儿颇为好奇。 首先,这么多钱,不是个小数目,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的草垛里? 她的第一感觉就是,也许这是那个丢孩子的人故意放在那里的。 香囊很完整,系带没有断裂的痕迹。应该是解下来的,又或者是在宽衣解带的时候,无意中从腰带上滑脱下来的。 也就是说,曾有人在她家的场院里住过脚。 不会是发生在白天的事情。白天的话,门前这一片空场,飞过去几之家雀,都一目了然。 家里的人进进出出地,即便是隔着整片鱼塘,也能看到河对面的情景。菜园c场院c草垛,根本就不具备遮掩形迹的条件。 那就是晚间的事情了。 也许是街上的情人私会所遗留下来的? 这倒是有可能。 三房往西就是无边的田野,这时节,庄稼都还没长起来,没法做掩护。但是那几个草垛就很好,既能垫背c又能蔽体,倘若给人发现了,随便编个“偶遇”的借口,也能搪塞过去,总好过荒郊野外c孤男寡女地,说什么都是暧昧。 要真是这种人丢下的,大概也没有胆子大张旗鼓地回来寻找吧? 算来,这笔横财该当是她爹的。 算来,家里这段日子以来,可谓是意外频发。但这些事究竟是好c是坏,一时间,若萤倒不好贸然决断了。 听说若萤要出门,朴时敏是最不高兴的。 而若萤现在却对他有些避之不及。 来合欢镇这么长时间了,他都没怎么往大街上去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民众当中的知名度。 他的神通广大不是妄言。街上谁家丢了鸡鸭c跑了孩子,万不得已的时候,托叶氏帮忙给问一下,他都会准确无误地给出方向,从无失手。 只消几次,就确立了他在合欢镇上的能力与名望。 真正的“神仙”一般的人,是个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只能远观不可亵渎的神童,这些光辉足以让他成为万众瞩目且自惭形秽的焦点。 他的所言c所行,在口耳相传中,被赋予了任性与特殊的意义。也就是说,不管他干什么,都不算稀奇,都是值得谅解和尊重的。 所有人都觉得他没问题,他的冷淡疏远是事出有因;他的痴缠磨唧也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玄机所在。 但在若萤看来,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要怪就怪上次的那场意外。自从不小心给他吃了豆腐,似乎是食髓知味,后来,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了朴时敏的变化。 他看她的眼神c那表情,明晃晃地写满了痴迷与炽热。 这让她很难堪。她不介意给憧憬c被肖想,但是,好歹你也隐蔽一点。心里的想法再热切c再不堪,面上至少得过得去吧?怎么说也是个饱读圣贤书的君子。 但这种事对朴时敏而言,似乎难度很大。 他原本就简单,而今,眼里更是容不下别人。 若萤甚至毫不怀疑,他那眼光有着穿透院墙都能一眼锁定她的能力。 打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还是第一次给人浑没道理地纠缠住。 他不善言辞,只会一声声地唤她的名字,就跟叫魂似的,每每叫得她心烦意乱。 他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消遣,只管瞅着她,左看右看也不说话。她既非草木,就难免会给看的心浮气躁。 背人处,他对她动手又动脚。摸完头发又摸脸,一边还吞咽着口水,直是将她当成了盘中餐一般。 她不是没警告过他,也不是没冲他发过火,甚至打都打了,似乎起效甚微。 他向来不做反抗,只会委委屈屈地揉着被打得通红的手背,一下一下地朝她丢眼色。 弄得她负罪感深深。 她怀疑这个人患上了一种叫“恋爱”的毛病。据说该病发作期间,心智会严重弱化,心胸会极度狭窄,记性也时好时坏,有时候,连吃饭睡觉都能忘记。 她不认为自己是他的病源,而别人似乎也并不觉得她和他之间有什么不对劲。 不知道是太过于相信她,还是太放心朴时敏,包括严厉的母亲在内,没有人认为朴时敏的纠缠是一种病态。 有时候顾镜自揽,若萤便怀疑是自己的这具身子的缘故。世人眼中,小孩子和男女之事还有些距离。而朴时敏偏又是那样单纯得一眼能看到底的模样,因此,世人才会忽视这些表象之下的变化与成长。 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能有什么事儿?就有些拉拉扯扯c推推搡搡,大概也会给当作小孩子间的游戏,轻易地被忽略掉。 若萤为此郁闷得很。 近来,她的危机感和压力感倍增。怀疑是季节的原因所导致的。春天到了,疯长疯跑的不光只有花花草草c野猫野狗,还有朴时敏的各种小想法。 冬天的时候,在她的屋子里睡了一觉后,他似乎就将此当成了理所当然。无需征得主人家的同意,就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了。 打着“害怕”c“担心”的旗号,他经常地会在半夜里潜入她的卧室,霸占住她的半边床榻。 嘴上答应得好好地,会乖乖老实地睡觉,结果呢? 几乎每次早上,她都会给箍出一身大汗来。因为他的压迫,她经常地会做梦梦到背着石磨爬山c驼着毛驴过河。 说不烦燥是假的。 而这些真相,大概只有静言一个人知晓。 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本属于“同宗”的那两个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关系始终好不起来。 都是因为她。 这两个外头看起来都不沾烟火气的男人,却都一致地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执念。 静言偏袒她可以理解,没办法,血浓于水嘛。 而朴时敏对她,也不是寻常的关系。两个人之间生死相绊,从一开始就如同一条绳索般,注定了她的无处可逃。 其实,她并不介意朴时敏赖上她。赖上就赖上,不过就是吃吃喝喝嘛。赶哪天她养活不了他了,就去跟他的姨丈要钱去。 什么都好,就是不要骚扰她,不要妄图将她当成私有物,甚至是妄想左右她的言行。 但是可惜的很,朴时敏一向就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 他要跟着一起去。 若萤顿时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一想到自己要做一路的夹肉火烧,她就有种沦落成风箱里的老鼠的错觉。 “你要是去了,北斗肯定也要跟了去。还要捎上吃的穿的用的,啰里啰唆一大堆,马车都要给我们压垮。我只是去看个朋友,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见过莱哲,也知道陈艾清,这两个人跟她都是很正常的朋友关系,因此,不用担心她背着他偷人偷qg什么的。 他要是跟静言坐在一起,几百年都可以不说话的。彼此以目传情,暗中相互腹诽诟病,这一路上,她岂不是要一直笼罩在阴云之下? 她可不敢保证,万一一言不合,这俩人不会打起来。 毕竟,兔子急了都会咬人。 朴时敏对她的说词表示出了不屑:“谁要坐他的车?我有钱,我们雇老谭的车去。” 若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他难得一见的周到细致感到很新鲜。 这理由她竟然反驳不了。 怎么说他也是有功名的人,每月有固定的钱粮供应。以他的消费能力,根本就用不完。 换成别人,她此时一定会建议“节约过日子,攒钱娶媳妇儿”,可这话对他没用。 就在她苦思对策的时候,朴时敏习惯性地又绞到了她的身上。 他不停地在她身后揉蹭着,就跟没长骨头似的。 三搓两搓,身子的某一处就起来了变化。 若萤感受真切,不由得咬牙切齿。 春天真是个不老实的季节,成长中的烦恼要怎么样才能避开呢? 她深谙治水宜疏不宜堵的道理。像朴时敏这种情况,一味地压制或者是敷衍,看来是不行了。 算了,虽然带到路上有些麻烦,但能通过此次出行,从根本上解决他的困扰,也是值得的。 但愿经历了人事后,他能变得懂事些,别再没黑没夜地粘着她。 “好了,你不要闹了,就这么说定了。我带你去那个好地方去长长见识。这总可以了吧?” 她推开他,郑重其事道。 听到“好地方”三个字,朴时敏的眼睛立马变得光芒万丈了。 “说真的?你可不要糊弄我。” 他搓着手,半信半疑地斜瞅着若萤。 若萤挑了挑眉毛。 不知怎的,她忽然也有些期待了。不知道深陷花丛之中的朴时敏会作何反应? 想必会很有趣。 ps:名词解释——垂花门 俗话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门”即指垂花门。这是四合院中一道颇为讲究的门,它是内宅与外宅(前院)的分界线和唯一的通道。因其檐柱不落地,垂吊在屋檐下,称为垂柱。其下有一垂珠,通常彩绘为花瓣的形式,故被称为“垂花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1章 旅途琐记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两辆马车沿着西北官道畅行无阻,直入昌阳县城。 第一站自然是“蜉蝣书坊”。 赶上正午,崔玄请若萤一行吃了打卤面,各人都加了肉c加了菜。 若萤则给他带了自家产的鲤鱼两尾c老藕数段,叫拿来凉拌或者是炖汤煮粥吃,生能清热生津,凉血止血;熟食则补益脾胃,益血生肌,是妇孺童妪c体弱多病者都适应食用的好东西。 又应县里客户的要求,随车运抵草菇酱二十五罐。多出来的两罐,则送给崔玄作为礼物。 崔玄欢喜得合不拢嘴。 经过这两年的交往,他对若萤的印象,已经从最初的精于算计c冷酷理智,完全转变成为侠肝义胆c大气磅礴。 四郎的好,只有跟他做了朋友之后,才能真切地体会到。 算来每一次的交易,他都在小算计,得抠一文是一文,但四郎却从不计较些这个。 这让崔玄觉得很过意不去。 为弥补这份内心的亏欠,他时常挑选一些好书,作为赠品送给若萤。 这次若萤过来,不出所料地又给他带来了心心念念的东西。 两个人漫步在书架之间,貌似闲聊,暗中却神不知c鬼不觉地完成了交易。 一手交货,一手交银票。经过多次的买卖,当事的两人业已达成了极高的默契,旁边的人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所发生的这一切。 袖了银票c抱了书,若萤一行继续登车赶路。 马车经过县衙附近的时候,腊月眼睛尖,老远便指着衙门前的几个人叫道:“四爷快看,那时不是孙大人?” 若萤自狭窄的车窗望过去,可不正是呢! 县令杨鹿鸣似乎是要出去办事儿,正跟送出门的孙浣裳拱手作别。 四个轿夫两两侍立在轿子前后,个个膀大腰圆。 距离太远,那几个人的面目很难辨别。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自父亲离开后,不知道这帮轿夫有没有更换过。 但是那辆轿子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结实光滑的轿杆上,承载过父亲的希望和一个家庭的未来。 在父亲的心里,曾经以为自己扛起来的是一片天,结果却发现,这片天并不能庇佑自己的长久安泰。 吃人暗算丢掉了差事后,父亲足足生了月余的口疮。那段日子对父亲而言,怕是暗无天日。 彼时的父亲,内外交困。外头没了收入,家里又有妻儿需要养活,父母那边得要孝顺,在外面还要承受街坊们的奚落和嘲笑。 父亲的痛苦,若萤感同身受。 也许这些经历,是父亲的人生中所必须的历练,而且后来,家里有了进项,父亲又有了事情做。 母亲都已经不去计较过往了,按理,这些旧事该放下了。 但是若萤却不这么认为。 何谓“放下”?放下不代表着遗忘,不代表作恶的人值得谅解。 若无机会遭遇,只能说作恶的人运气好;倘若不幸狭路相逢,就莫怪她小人之心c睚眦必报。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冷洌,正准备抬脚进门的孙浣裳忽然扭头朝这边望过来。 当然,他什么都看不清。 “看什么看!”腊月低声斥骂,“知人知面不知心” 作为若萤的心腹,他已经从崔玄那里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关于当初三老爷的失业,万万劝劝世给人陷害的,而孙浣裳就事知情者之一。 确切说,姓孙的根本就是这出阴谋的参与者! 是他默许了轿夫们的倾轧与诬陷,使得三老爷在受诬的同时,声名也受到了玷污。 孙浣裳此举,毫无疑问是小人作为。因为做贼心虚,因为悔婚,怕跟前的三老爷找他理论,甚至是嚷嚷出去,害他丢脸,于是,他就先下手为强,默许c或者是直接推动了这出丑剧的发展。 他很清楚三房当时的境况,知道失去收入对于三房是个多么重大的打击。当一家子都在为前路惶惑时,哪里还有空暇来寻他的晦气? “他大概觉得,三老爷丢了那份差事,咱家从此就完蛋了吧?” 腊月的牙齿咬得吱嘎响。 真的以为这样做就能让三房永远也返不了青c发不了芽吗? “要不说,这些当官的心才狠哪!” 腊月的这句话,是有针对性的。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冯恬的疯狂。 当时,冯恬叫得那么大声,而孙浣裳偏就能沉得住气。身为一县长官,如此冷漠冷血,还有什么脸面说什么爱民如子? “他也不怕做噩梦” 冯恬若有灵,第一个就该找姓孙的算账。 相较他的愤慨,若英则表现平淡,一如往常。 在冯恬一事上,她不想过多言语。她也能够理解孙浣裳当时的心情。 一句话,只能说冯恬作死。 凡人都有底线,冯恬既然碰到了她的底线,就该当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不是没给过冯恬机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而对方却迟迟不肯开口,反倒等她张嘴相求,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你冯恬何德何能,要别人求着相助? 有冤屈c想复仇,这种心情她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冤有头c债有主,你不能拉着全天下做你的挡箭牌。 当时的冯恬,随便咬哪个都好,就是不该妄图拉着静言下水。 在若萤心里,冯恬是根本没法跟静言相比的。因此,到了必要时可,非要从这两个人中选择一个的时候,她自然是毫不犹豫地会保护静言。 埋在土里的药渣,原本确实少了一味水蛭。是她,指使腊月给老宅那边送去了消息,这才使得钟若英他们及时做好了防范。 这并不表示说,她跟钟若英联了手;或者说,是她原谅了老宅里的人,抑或是这么做,是出于身为钟家人的觉悟。 不是这样的。 她仅仅只是想要保全静言。 而孙浣裳的逃避c众人的逼迫,不过都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不足为怪。 冯恬之死,她能做的只有一场法事c长久感伤。 她不是观世音菩萨,没有普救众生的能力。 这一点,希望冯恬九泉之下能够明白。 晚间的时候,一行人借宿在了农家。 因条件有限,若萤跟静言和朴时敏占了一铺炕,静言的马夫罗叔和谭麻子以及北斗c无患c腊月几个,占了一铺炕。 白日行路辛苦,洗漱完毕后,众人几乎是倒头就睡。 水得正当朦胧之际,一直翻来覆去烙大饼的朴时敏忽然就坐了起来。 黑暗中,他抱着自家里带出来的菊花软枕,一声接一声地叫静言。 “柳静言,你让让” 他要跟若萤挨着睡。他觉得柳静言的安排不怀好意。 静言动也不动,假装睡熟了。 “喂,柳静言,你起来,我们俩换换” 朴时敏不屈不挠地继续念叨着,还时不时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弄静言的手臂,大有不叫醒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若萤气得发昏,心下一个劲儿地懊恼,怪自己心软,怎么能把这么一个怪胎给带出来? 但她不打算出手。一来是因为她不想挨着朴时敏,那人太没自觉性,睡着睡着,就把她当成牛马来骑了。那么大的人c那么重的分量,全都搭在她身上,换谁c谁乐意? 二来,她要是参与进来,只会加剧这场战争的激烈性。帮哪一边都不对。帮着静言的话,不排除朴时敏会在一怒之下,掉头走开,然后就有可能好几个月不再搭理她。不搭理人也罢了,万一又要节衣缩食闹情绪,就他那体质,哪里经得起折腾? 但是,如果她帮着朴时敏,就等于是在自虐。那家伙一定会得陇望蜀,越发对她不客气。 她才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呢。 因此,她决定装睡到底。 男人们的事儿,就由男人们自行去解决吧。 叫了半天不闻回应,朴时敏生气了,“嘭嘭”地拍打着枕头,发泄着内心的不满。 比拼耐力的话,显然他略逊一筹。 他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决定换个方式争取权利。 他把枕头塞到静言和若萤之间,然后把若萤身上的被子揭开,推搡到静言身上,却把自己的被子盖到若萤身上,使劲地侧着身子,试图cha进那两个人的中间。 饶是静言好脾气,至此也忍无可忍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 “你往边上让让不就好了”朴时敏嘟囔道,仿佛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对他这种“指鹿为马”的行径,静言表示很气愤。 “我是她哥,你算什么?” 言下之意很明白,做哥哥的理当保护自己的妹子。而朴时敏的身份,只是个男人。男女有别,这样的道理不用他明说吧? 偏偏他遇上的是个不大会体谅人c更不管人情世故的,因此,他的这句话就如同泥牛入海,一个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你不要说话了,我要睡觉了” 如愿以偿的朴时敏几乎是笑着说的这句话。 若萤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能听到静言粗重的喘息声,她觉得这俩人的相处实在太滑稽了。明明好像快要打起来了,一方却忽然避开了。 不知道静言打人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挨打的朴时敏又会作何反应? 惹恼了静言,后果还是很严重的。上次因为徐图贵多说了话,静言便给他的饮食中下了泻药,害得那孩子跑得腿都软了,大家都还误以为是水土不服。 惹恼了朴时敏的话,情况怕也不会很乐观。他虽然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他会驱使小鬼啊,会动用看不到的神秘力量啊,还是很可怕的。 算起来,这两个人玩的是阴的,倒不如李祥廷那种爽快。服不服?不服拉出去干一架,愿赌服输,痛痛快快又有看头。 至于陈艾清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好好地,怎就不着家了呢?儿行千里母担忧;且他又是家里的独子,可想而知陈夫人会有多么地难过了。 这事儿,她怎么能够不关切?她跟陈艾清可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啊!陈家也好,李家也好,严家也好,这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生问题,都将引起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 这就好像是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一块木板。 经过三个昼夜的颠簸,若萤一行终于抵达了济南城。 进城后,略作歇息,静言即与众人告别,约好三日后在千佛山莱哲处集合。 若萤这边也不敢耽误时间,当下便要赶赴千佛山。 刚走了两步,路边的铺子里忽然相继涌出来很多人,眨眼工夫就站满了大街两侧。 喧嚣大作,仿佛是商量好的似的。夹杂在其间的热切与澎湃,让人怀疑莫不是稍后会有土豪散钱而来? 若萤实在忍不住好奇,跟着抻头去看,却见一队人马招摇而至。 当中一人,顾盼风流,轻罗湍云c衣袂飞霞;乌云半披,折扇半掩。虽不见真容,但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早已让四下里捶胸顿足c尖叫连连。 只一眼,若萤的脸色就刷地一下子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2章 相约欢场 跑出了十几步,若萤才猛然回过神来,当下不禁脱口骂了句“笨蛋。” 这声“笨蛋”针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什么叫“与众不同”?什么叫“背道而驰”?说的就是她现在的举动。 当所有人都朝向一方时,如果她想掩藏形迹,最好的办法就是随波逐流,而不是做那“出林秀木”c“鸡群立鹤”。 她这边一着恼,腊月几个更加紧张了。 “四爷c四爷,怎么了?是不是看到杀手了?” 这是腊月的第一直觉。 但很快地,他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推测。 身后一队人正大呼小叫着追赶过来。 要真是杀手的话,怕没这个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吧? 可是,还有什么事能让四爷这么反常呢?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猛然发现冲在最前面的若萤挫住了脚步。 人生地不熟的他们一个不小心,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追兵须臾及到,把胡同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姜汁手撑膝盖,气喘吁吁地控诉着:“四郎,你什么意思?你跑什么?你这样子很伤人,知道不?你当我们爷是什么?你这样做,让小的的们很为难,知道吗?” 说着,唯恐她飞走了似的,扭头冲着一边大叫:“侯爷,堵住了,这儿!” 若萤不由得皱起眉头。 什么叫“堵住”了?这家伙会不会说人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跑她的,嫌累就不要追来啊,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清闲! 回应着姜汁的呼喊,梁从风的声音飘得好像风中的柳条:“让他跑!你这会儿跑了试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是跑了,爷就去你的老巢守株待兔。到时候,吃你的c喝你的,还要你负责甚佳性命。——这么划算的买卖,爷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若萤拉了拉笠帽的大沿儿,暗中骂声“臭不要脸的”。 张口闭口要人负责,这人也是投错胎了吗? 马背上的梁从风居高临下睨着她,声音透过美人春睡的扇子面传递过来,愈发暧昧飘渺:“你跑什么?你也会心虚啊?还道胆子大得能吞象呢。敢情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若萤本来巴不得与他再也不见,但是听了他这几句话,倒像是大有玄机的意思,不由得就有些心痒好奇。 怕?她所躲避的,跟他所说的,好像不是一种东西呢。 心虚?她又没干什么坏事儿,虚什么! 但见眼下情势,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当今之计,唯有兵来将挡c水来土掩了。 “侯爷说的什么,请恕在下愚昧。” 看他那神定气闲的模样,不像是作假。究竟他又想闹什么夭蛾子? 听她发问,梁从风反倒卖起了关子:“不知道?小动作太多,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吧?爷不妨给你提个醒儿,你给爷做好觉悟吧。” 说着,拉马就走,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当然,这可不是放行的意思。 若萤看看左右,虎视眈眈派如临大敌的紧张局势,分明已经没了退路。 她只得选择硬着头皮跟上去。 而朴时敏似乎还未意识到事态的复杂性。 他拉着若萤的手,阻止她前行。 姜汁暗中翻着白眼,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朴公子,你请吧。这是我们侯爷和四郎的债务。你要不放心,就跟着来做个人证。要不,你就请边上喝茶去。” 敢管侯爷的闲事?这阴阳生果然呆得出色! 朴时敏瞪他一眼,却更加坚决地告诉若萤:“别理他们!咱们又没有犯法。” 在他眼里,别说姜汁了,就算是小侯爷,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人。 而他,从来就没有跟凡人打交道的兴趣。 气氛有些僵硬。 微妙的是,梁从风居然没有吭声,只是扬着下巴看天。 坐下的雪白骏马不耐地踮着小步,但没有主人的命令,却一步也不敢多走。 那就耗着吧,看谁先草鸡。 若萤自他的神情中读出了这句话。 今天的梁从风很是反常。以往见面,他都会表现得很激动,就跟饿了好几天似的,对她上下其手,一边还会胡言乱语着一些花言巧语山盟海誓。 今天却老实得过了头。似乎是有些生分了,又好像是在生气。 算起来,她跟他都很久没见了,彼此之间也没什么摩擦,——难道说,他终于喜新厌旧了? 上次她写信给他,委婉地托他代为关照“醉南风”,其实就是想成全君四的一个执念,使之能够接纳君四c保护君四。不知道那封信他看得怎么样? 是否看在她的面子上,接受了君四的归顺? 两个都有点南风倾向的人,相互之间,是不是摩擦出了火花来?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的态度出现了这样的转变呢? 她拍拍朴时敏的手,宽慰道:“侯爷又不会吃了我们,不用担心。” “吃你爷还担心硌牙呢” 梁从风不屑地哼了一声。 沐香风c过长街,受万众瞩目与指点,听千呼万唤与表白,最终,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停在了“晴雨轩”的门楼外。 梨花院落风细细,笙歌燕舞意绵绵。 熟悉的气息c耳熟能详的靡靡之音,似乎只为了凸显出此间主人的惊讶与笑语。 “天哪,这不是四郎吗?” 下一刻,若萤就被一团温软香甜裹住。 她站着没动,任由锦绣亲昵缠绵占尽便宜,却在那只手坏坏地摸向两腿之间的时候,张手按在了对方的心窝处。 大拇指下,是能够要人命的关键所在——膻中穴。 这个地方若是按得厉害了,便会令人酸麻胀痛,甚至会当场昏厥。 若萤的这一指头戳得不轻,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锦绣倏地撒开手,后退了两步,纤手覆胸,神色纠结地看着面前若无其事的这个人。 若萤摘下空顶帽,俨然老友重逢般:“多时不见,姑娘越发出息了。有姑娘当家,晴雨轩定会客至如云c财源滚滚。” 由姑娘升级为妈妈,感觉想必很微妙吧? 锦绣巧笑嫣然:“多时不见,四郎还是这么叫人又爱又恨。什么姑娘妈妈,这么见外!还是叫名字显得亲切些。” “既为朋友,空手而来,未免惭愧,蒙姑娘不弃,在下十分感激。”若萤煞有介事。 “四郎可是稀客,肯践足我晴雨轩,已令敝处蓬荜生辉,还说什么礼物不礼物的。” 说话间,锦绣妙目流波,已不知在旁边的朴时敏身上兜了几个圈子了。 她简直要好奇死。 传说中软硬不吃c厌鄙红尘的朝鲜阴阳生,怎么会跟四郎到这种地方来? 看那小心翼翼c步步为营的模样,真不知道四郎给他吃来什么秤砣铁丸,让他如此地依赖。 “锦绣喜欢他吗?” 耳边突如其来的呼吸让锦绣吓了一大跳。 她不解地看着若萤。 喜欢? 确实有些感兴趣呢。先不说那大孩子一般清新脱俗的气质,我见犹怜,就说一个成天跟鬼神打交道的人,怎么会走进这风尘中来? 她还真想深入了解一番呢。 游戏红尘多年,什么人没见过?还就没跟阴阳生讨论过人生呢。这样的机会,错过了,怕再难遇到吧? “那么,就拜托姑娘代为照顾了。” 不由分说,若萤便将朴时敏推给了锦绣。 两下子的身体甫一接触,朴时敏就跟遭了雷击一般,差点没一蹦三尺高。 “若萤!” 这一声叫得,就好像落进了沸腾的油锅里似的,倒把周边的人吓得一哆嗦。 “没事的,不怕。”若萤拍拍他的胸脯,低声安抚着,“锦绣你也认得的,不认得?那就更应该认识一下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吧?我跟你说,她可是行家里手。跟着她走,管保你不虚此行。” 她说得一本正经,而朴时敏则听得一个愣一个愣地。 锦绣已经咂摸出滋味来了,她愕然地望着若萤,几乎不敢置信。 四郎,这是领着朴公子来寻花问柳吗? 看来,这两个人的关系还真是杠杠地呢! 她有些哭笑不得,因为看朴时敏的神情,显然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若萤招招手,锦绣不得不弯下腰去。 若萤跟她说的是:“他是第一次,你可千万别吓着他。” 锦绣不觉莞尔:“四郎厚爱,奴家铭记于心。” 才刚说空手而来,无以为贺,这会儿却送了她恁大一份厚礼。锦绣觉得,这种四郎实在是个可人,送礼都送得别出心裁。 盛情难却c冀望深沉,接下来的她,少不得大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好好拆阅这份活色生香的大礼。 看着泰然自若的四郎,再看看一脸挣扎与不舍的朴时敏,锦绣得使劲儿蹦着,才能保证自己不会笑场。 四郎此举,实在是善恶难辨c得失莫测。道地也不知道谁吃亏c谁占了便宜。 这在她十几年的卖笑生涯中,从来不曾遇到过的奇事儿。 她看不懂钟四郎,以前不懂,现在依然看不透。 “去吧,去吧。好好听锦绣姐姐的话,待会儿我就过来接你。” 若萤的话多少消除了朴时敏的一些不安,他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锦绣去了。 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若萤暗中吁了口气,转头瞧见腊月,正板着脸c全副戒备地紧跟在她身后。 近旁的花花草草绚烂喷香,他却能保持自制与冷静,可见这人的内心颇有些强大。 若萤对此表示相当地满意。她的人,总不能太差不是! 她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些许异常。 如果记得不错,那个蓄着小山羊胡子c个头矮小的男人,应该是这里颇有些资历的老□□,也是锦绣为姑娘的时候,甚为重用的一个人,好像是叫“宝叔”吧? 逢人先笑,一对小耗子眼几乎看不到眼珠。瞅着心眼儿够多,但面相上似乎并不奸邪。 从刚才起,若萤就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有意无意的,似乎是在审视她,又似乎是意味深长。 被人关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给人惦记上的话,多多少少就有些不大舒服。 因为不能确定对方的那份执念会否给自己带来祸患。 迎上她的目光,宝叔趋前作揖:“四郎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想请宝叔帮忙照顾一下我的这个家人。” 若萤一边说着,一边毫不遮掩地端详着他。 四目相对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宝叔便不由得垂下了眼睛,心下的诧异好比阿香推车,声响隆隆。 面前这孩子委实有些与众不同。 相仿的年纪,别的孩子的那眼光,多半都是明清如天空的,飞过几只鸟c飘过几朵云,历历可数。或晴c或阴,不用猜,一眼就能看得明白。 四郎的眼睛也像是天空,却是夜里的星空,莫名青黑c莫测深远。里头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稍不留神,就会给拖曳进那无底洞里去。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亏心的,可是,对上这双眼睛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心生忐忑,感觉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最要紧的东西,给对方看了去。 这种感觉太过诡异,以至于他不敢与之对视。 垂下头的同时,也收敛起了几分轻视与自大:“后头有粗茶静室,若四郎不嫌弃,就放心把小哥儿交给老奴吧。” “那就有劳宝叔了。”若萤从善如流道。 腊月收到了小主人眼中的暗示。 宝叔吗? 人跟人打交道,自然是要相互作一些了解的。 “四爷快去快回,别忘了,咱们还有要紧事要办呢。” “知道了。”若萤状甚无奈地朝楼上瞟了一眼。 二楼围栏边的梁从风歪了歪嘴。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见过好兄弟结伙逛窑子的,可是,谁见过小孩子当掮客的? 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想不服都不行。 四郎,总是能够给他带来别开生面的感觉。 ps:名词解释——阿香推车 《搜神记》:义兴人姓周的人周某,因赶路天晚到道旁一所茅屋过夜。半夜里,听到一小孩在呼唤“阿香”,让她去推雷车。一会儿,天空电闪雷鸣,瓢泼大雨。 天明后,姓周的客人发现自己睡在一座坟墓里。后以“阿香女c推车女”代指雷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3章 衷肠曲折 若萤一步步地走上楼梯,心里头仿佛扛着一座大山。 就在这短短时间内,她发现梁从风的气息又有了变化。刚才在外头,两个人之间还像是隔着一堵墙,这会儿,他又变成了烟水朦胧的碧涧幽潭,可爱却也充满危险。 她知道自己正被对方品评研磨着,至于是能化成粉还是塑成型,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自己像一只蚂蚁般,成为他眼中的不屑一顾。 梁从风忽然笑了一下。 这时的他才有所意识到,先前他确实有些介意朴时敏的存在。 四郎在那个呆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关心,这令他相当地嫉妒。 但是四郎却把那呆子推给了别人。 这是否意味着,四郎对那个人,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一直所担心的那种情愫? 看锦绣笑得那么春风荡漾,可想而知,接下来她会带那个呆子做什么去。 不管怎样,四郎身边总算是清静了,一想到这儿,梁从风的心里就像是有小鸟在飞歌。 若萤反倒给他这一笑吓得心神一忽悠,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竟不敢去接。 梁从风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光火。 “你还真有性格啊!什么都是自己抢来的,才是最好的。凡是送上门来的,统统都是可疑的。” 不想碰他吗? 偏就不遂你的意! 若萤猝不及防地就给攥住了手臂,脚下虚浮,一路像是踩在云端,转瞬就给拖进了一间暖房里。 房门“砰”地一声给摔上,梁从风开始绕着她转圈。然后,慢慢贴近了,双手搭上她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小孩子的变化是最快的。距离上次分手不过一年,这孩子已经朝着他预想中的模样靠近了一大截。 素面布衣掩不住风华荦荦,那股子呵之难融c触手激骨的清冷疏淡,就像是心爱的芳泽菡萏c野道暗香。 “你变坏了,小四儿。年纪小小就敢逛窑子。” 他的呼吸拂在耳后,激起一层粟粒。 若萤忍不住摸摸后颈:“既来之,则安之。侯爷不也是经常关照这里的生意?在下不过是响应了侯爷的号召而已。” 她这句话似乎说得随意,听不出一丝热乎气儿,梁从风不由得就有些生气,总感觉她应该表现得尖酸一些才对。 这样的反应,莫不是表示无论他做什么,在四郎心里都不会激起一个涟漪来? 难道说,还没开窍?没道理啊,都知道走马章台了,怎么可能还是孩子心性? “哪天” 学会期待明天,好像还是在跟四郎认识之后的事儿。 今日有酒今日醉乃是他一贯的作风,因为觉得昨天和今天无二,今天与明日一般,朝朝暮暮,人生不过就是一个不断更换华丽外袍的布偶。 是四郎改变了他的这份对于人世的深沉的厌烦c轻鄙;让他明白了人生的日新月异,明白了有些事c有些人,一旦错过,将不复重来的珍稀与珍贵;更让他意识到了生涯之短暂,世事之无常无奈。 老人家们常说,年轻时候轻浮躁动,是因为迷茫不懂事,可是,为什么他开始懂事了,感觉更加焦躁不安呢? 尤其是在面对四郎的时候,很难做到平常心以待,很难。 “哪天你要是想找女人了,不准来这儿” 若萤抬起头,瞅了瞅他。 梁从风就觉得脸上有些燥热:“爷给你介绍的,你不放心怎么着?你嫌弃?” 若萤咳嗽了两声,笑着点点头:“那就有劳侯爷了。” “你笑什么?”他狠狠地瞪她,顷刻,又换上了妩媚的一笑,“当然,你要是不放心,爷不介意屈尊纡贵亲自指点你一二。” “如此,多谢侯爷。” 若萤自墙上转过脸来,又是客客气气地一笑。 梁从风这时才发现她的关注点,是墙上面的一副“蕉荫卧春”没骨横批。 那不过就是一幅很寻常的画作,亦非出自名家之手,至于看得那么投入吗? 心念微动,梁从风的表情刷地就变了。 想他还不如一幅画,而他又从这幅画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擅长丹青的某个宿仇。 他的心里瞬间就就如扳倒了醋缸,酸气横溢,恨不能当场扯下那幅画,一把火烧个精光。 “好看吗?好看就扯了来带走。”他气鼓鼓道,“这里的任何东西,看好什么,情管搬走。” 只除了那个人,除非杀了他,否则绝不让他靠近半步。 若萤走到当中的大圆桌旁坐下,道:“听侯爷的意思,倒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了?” 好好的一个人,要什么c有什么,为什么偏就不学好,成天泡在这种招人诟病的地方呢? 侯府的老太君知道这事儿不?有没有气得抹眼泪?有没有自责得天天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自责忏悔? 而这些,小侯爷到底知道多少?作何感想? 桌子上有现成的热茶,若萤的目光在桌面上的两个茶碗上逡巡了一下。 茶碗中有余茶,茶温不明。 她自漆花插盘里翻过一个茶碗,给自己斟了半盏茶。 茶仍香,水犹热。两个茶碗,除了小侯爷,这屋里才刚还有谁逗留过? “侯爷的盛情,在下心领了。什么都不要,现在我们家的生活要比从前好很多呢” 从她的话语中,梁从风找到了久违的莫名安心。 过得很好吗?可为什么他却觉得有些莫名地伤感?什么都不缺吗?是不是也包括他? 到底他都没有机会,能够参与到四郎的生活中去吗? “我家的鱼塘,去年收了不少鱼,不少的莲藕和莲子。早知道能遇着侯爷,真该带些土特产来孝敬一下。一池子的鱼,要想尽快卖出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我娘机灵,拿来做成了熏鱼,既好吃c又易于贮存。谁吃了都说好,我当时还在想呢,要是能开家酒楼,又有侯爷那样的烹饪手艺,一定会大卖特卖c财源滚滚的” 若萤微笑着,娓娓道着家常。 梁从风没有吱声,气息有些落寞。 “我四叔倒是开饭店的,很是帮了些忙。只是他总不肯换厨子,几年如一日,都是那几样菜品样的味道。经常从他门前过,光是闻着那味儿,就够够的了。他想在府城再开一间店,顾虑太多,迟迟都没敢动手。前阵子听说找到了合伙人,想必计划差不多了吧” 梁从风歪在床头的被褥上,折扇半掩,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近前的人,心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声音淡淡,似倾盖如故,平和之中,别有动人心弦的力量。 上一刻,他还在为彼此间的平淡疏离感到不平,此际却又觉得,也许这已是两人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再近,就会看不清面目;再远,就连连四郎的衣角都触碰不到。 四郎所说的,都是极其寻常的事,寻常得近乎单调,却伴随着四郎的每一天,为他所牵挂c在意。 至于他—— 每日热热闹闹,见过许多的人与事c听着数不尽的歌与声,细想来,并不觉得满足,只有更加茫然的空虚。 四郎说他什么都有,这是真的吗?可为什么四郎有的欢喜与平静,他没有? 那是很难得的稀罕物儿吗? 不不不,他是谁?天下独一无二的安平府小侯爷,连别人的性命都可以随时随地裁决处断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消极颓废的思想呢? 只要他想要,就一定可以得到,这是毋庸置疑的。 “你是故意的,还是真无情?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压根就没想过我,也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是吧?” 一听这话,若萤的心咯噔就是一下子。 貌似,她的催眠迷惑失败了?还是说,这个人已经改了偏好,不再喜欢听她讲故事了?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话语权一旦被对方抢了去,也就意味着在这场不闻硝烟的战斗中,她将处于劣势。 可以避开他的锋芒吗?答案无疑是明确定的。 不能。 “你既见了爷,既没问好,也没有问不好。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有没有跟人打架?婚事是否有了着落?就算是两个交情泛泛的人见了面,也不会如此冷漠吧?钟四郎,你是故意的吧?为了不让爷惦记你,故意装出这幅冷血无情的模样来吧?” 若萤暗自心惊。 倒忘了,这个人混归混,却一点儿也不傻。非但不傻,心思还特别地细密。 于是,在他尚未暴走之前,她老老实实地给出了回答:“侯爷怎么会不好呢?就算你不自珍自爱,身边的人也没道理不好好当差。是这个理儿吧?” “他们当然不敢玩忽职守,倒是四郎你,三番两次地坑害我,不知道这个该怎么算?” 放他鸽子,对他动粗,这都是只有钟四郎才敢干的事儿,如此地与众不同c独一无二,叫他如何不耿耿于怀c如何能不辗转反侧? “你装无情c装无赖c装作跟爷不熟,目的是什么,真要我说白吗?你怕我会骚扰你,你觉得我就是那种不务正业c成天光想着惹是生非的纨绔,是不是?在你心里,爷一直就是这么不堪,是吗?” 若萤看着面前的茶碗,一副受教模样。 这话她可不能接,不然,怎么回复呢?是c不是,都会给搅入这个话题中,泥足深陷c没完没了。 “啪”地一声,折扇给收起,梁从风恨恨道:“这会儿又开始装哑巴了,装聋作哑果然是你的强项!大智若愚啊书读得多了,果然够狡猾” 若萤想由着他说,等到把心下的火气都发泄完了,没劲儿了,大概就比较好对付了吧。 可是,这个人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只一瞬间,他忽然就意态轻松起来,眉目之间c风流婉转。 “不过,虽然你心眼儿坏,可是爷并不讨厌。爷早就说过,既然喜欢你,就会连你的坏一并喜欢着。还记得不?” 若萤微微挑眉,心想这种事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像无需征求别人的意见吧? “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c很无奈?没办法,爷我也没办法。跟你每天忙忙碌碌快快乐乐不同,自从运河边被你遗弃,爷的日子可是过得特别没劲。什么叫没劲知道吗?” 若萤摇摇头。 什么叫“遗弃”?能不能别说得他那么可怜而她那么可恶,好吗? “所谓没劲,就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梁从风像是自说自话,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c叫人心肝乱颤同情心泛滥的惆怅与失意,“那些叫人痛快不了的事,跟爷有关,可又不完全有关,可是,却都跟四郎你有关。哪怕只是四郎的名字,都会让我好几天睡不好觉” “哦。”若萤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侯爷错爱,在下实在是万分惶恐”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若萤心里反复念叨着“礼多人不厌”。 猛虎在前,为保全性命,就不要冒险尝试撄其锋芒,而是要虎摸顺毛。 但是很显然,对方要的并不是她的这句话。 梁从风摇摇头,道:“看来,你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窝在你的桃园之乡,逍遥自在,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艰难困苦不知道我的难处” 那一双美目,魅惑人心,就好像是喷香的饵料c带勾的套子,正吸引着她自投罗网c刨根问底呢。 可以假装看不懂吗? 当然不行!“敬酒不吃吃罚酒”,小侯爷要做的事儿,谁能挡得住?驴不喝水强摁头可是小侯爷一贯的作风。 所以,识相的话,她最好还是乖乖地依从他c跟上他的步伐。 之前在街上走了一趟,让她收获了不少真假难辨的传闻。当中最为有名c也最令她感到震惊的,当属世子妃的小产。 小侯爷所说的“与他无关,也不完全相关”的事情,莫非正是指的这个? 但是,这个话题却不能由她先提出来。这种事儿,可不是平头百姓可以当街议论的。 “与侯爷有关?那是什么事儿?在下猜不出来。” 梁从风等的就是她这份驯顺,闻声笑了一下:“你当然猜不到。那可是爷家里的私事。哦,也不全对,应该说是鲁王府的私事。世子妃几个月前掉了一个孩子,你听说过没?听说还是个男孩儿。” 若萤微微蹙眉,心里那叫一个别扭: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为什么感觉不到做兄弟有一丝的悲戚呢? 看她做什么?难道以为她会乐见这种事情发生? 该忧郁不忧郁,小侯爷才真真是个怪胎好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4章 网罟游鱼 梁从风走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仔细地盯了好一会儿。 从她的脸上看不出除了惊讶以外的其他东西,这让他稍感无趣。 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啊! 俗话说,不知者不罪。可是他就是想找茬儿啊!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jiu。遇上这种事,家人的安慰尤为重要。”若萤轻轻揉着被捏疼的脸腮,不无同情道。 梁从风嗤笑道:“是他鲁王府留不住人c保不住平安,凭什么要我安平府收拾烂摊子?丢人的是他姓朱的,跟我们梁家有什么关系!” 若萤当时就直了眼:这是什么话?这人不会真的以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吧?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的亲姐姐,是吧? 这要是给世子妃听见了,不会伤心吗? 为了泄恨出气,连亲姐姐都可以牺牲吗? 印象中的小侯爷,有这么狠辣吗? 梁从风没有理会她的这记表情,自顾道:“王妃病了,听医正说,是因为心疼,哈” 若萤暗中撇嘴:摊上这种事儿,谁不心疼?况且,听说王妃又是个极其情深意重的人,想孙子想了不是一天两日了,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能不惋惜?能不心疼? 梁从风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朱昭葵被我教训了一顿” 两个人又交了一次手,这次,王世子吃了亏,差点被打断肋骨。 安平郡侯府的老太君要惩戒行凶的梁从风,结果给他逃脱了不说,后头又雇佣了一帮地皮流氓,将奉命前来捉拿他的家丁打得落花流水。 老太君盛怒之下,给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声称他若是不肯乖乖就范c接受家法处置,就要将他从族中除名。 结果,梁从风根本就不在乎,扬言断亲就断亲,反正从小他就不待见人。既然都觉得王世子乖觉懂事,索性两好合一好,认王世子当孙子完了。 因为他的混账,老太君生生给气倒了,倒慌得鲁王夫妇顾不上自身难过,急急忙忙地派了良医所的前去问诊安抚。 “你那个新认的姨妈,李知府的夫人,知道吗?也跟着凑热闹” 作为鲁王妃的亲妹子,自然是要前去探望的。听说王妃姐姐饮食清减,李夫人特地从家里带去了佐粥小菜。 据说,这道小菜极不简单,选料虽是秋冬季节家家户户饭桌上必备的大白菜,但其制作方法,却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怎么个“独”法呢?就是说,任你再多钱,市面上也买不到,是结结实实的“土特产”。 李夫人只得了一坛子,平日里都舍不得吃,也从不舍得拿来待客。能让一向大方豪爽的人这般斤斤计较的,可想而知,这道小菜的金贵了。 既是稀罕的好东西,王妃第一时间想到了刚经历过不幸的儿媳妇,因此,就特别赏赐了世子妃一碟子尝鲜。 果然,饶是锦衣玉食见多识广的世子妃,也表示从未见过这种做法的奇妙滋味。 但是 “你猜后来怎么了?”梁从风卖了个关子。 若萤一味地只是摇头c迷茫。 梁从风满目戏谑:“后来听说了这几块白菜帮子的来历后,世子妃当时就恼了,连盘子带菜,一并扔在了地上。诚心诚意被否定,李夫人后头听说了之后,也是怄得不行。据说,那阵子李家刚出了点意外,大少奶奶心情很低落,婆媳二人差点就没相顾无言c以泪洗面了” 梁从风的风流眼乜着若萤,笑得不怀好意:“算起来,都是那几块白菜惹的祸,爷说的对不?” 若萤扯了扯嘴角,没应声。 乱,确实够乱的。一下子牵扯了好几家子呢。 “李家的意外”?想必就是纳妾的事儿了。从来只见新人笑,几人听得旧人哭?大少奶奶的无奈和忧伤,是可以理解的。但比起一家的香烟c两姓的荣光,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总的说来,这件事并非不能面面俱到,关键看作为当事人的李祥宇的态度与做法。做得好,就能左右逢源c家和万事兴;偏袒一方c或者是畏惧逃避,只会让事态复杂化c悲剧化。 梁从风手托腮,如猫审耗子一般盯着她:“爷说的没错吧?这事儿是跟你有关吧?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能跟你扯上关系呢?为什么到处都有你的影子?你是巴不得爷别来烦你,对吧?可你这么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敢说不是欲擒故纵?小四儿,你就是个姜太公,专门钓我玩儿呢,心里却在想着周文王。” 周文王?那是指谁? 若萤自动忽视了这个火源。 “侯爷近来似乎颇为用功”信手拈来,都是典故。 梁从风顺口接过话来:“那可不,爷在你身上,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你行啊,几块白菜帮子就能搅和得几家子鸡犬不宁。好本事!即便是姜太公再世,也不过如此吧?爷忽然也想尝尝那东西了,里头莫不是下了药,怎么让人一个二个底跟着发癫” “侯爷慎言!”迥异于他的随心所欲,若萤神色凝重c语气冷硬,“侯爷金口玉言,言必行c行必果,不可不慎!草民或有几分小聪明,但在这饮食之中动手脚却是万万不敢的!也从不曾动过这样的歪脑筋!” 梁从风给她突然的剧烈转变吓了一跳:“玩笑都开不起,你这人真是没趣得很!你非要这么煞风景么?非要让爷烦你才觉得舒服么?” 若萤定定地瞅着他,一如看着小孩子任性,口中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侯爷瘦了” 嗯? 梁从风怔了一下,但也就一下,旋即,他就品出味道来了。 “心宽体胖,若是侯爷能够增肥一分二分,想必会有更多的人倾慕爱恋” 梁从风绷不住笑了。 果然不是什么好话!这是拐着弯批评他心思重呢。 倾慕?爱恋?这么大的孩子,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吗?知道这俩词儿的,能说是无趣呆板吗? 这孩子,太滑了。 “五十步笑一百步,小四儿,你没资格说爷。” “砰”的一拍桌子,梁从风面沉如水:“别扯那些有的没的,说白菜!我要吃,现在就要!你不会狠心到连一块白菜都不给我留吧?我可是愿意把所有一切都给你的,包括我这个人” 若萤揉了揉太阳穴,当下便老老实实地将如何发现番柿子,后期如何贮存种子c如何种植c收获,事无巨细,都跟他做了汇报。 “以前看过一部残本,里头就有这番柿子的食用方法。据在下的一位朋友说,在他们那里,这种草果的食用已经相当普遍。从来药食同源,只要服用得当,即使是砒石毒虫,也一样能活命驱邪。” 梁从风的关注点显然有所不同:“朋友?男的女的?” 若萤暗中好笑:“就是这次要探望的那位西洋传教士莱哲。他现在暂住在千佛寺后面,侯爷你应该见过他的。” 梁从风松了口气:“听你说的,真有那么稀罕?不会是舍不得给我吧?” “千真万确!产量低,没办法。今年的种植会扩大,到时候,就能多泡几十斤。届时,一定少不了侯爷的那一份。眼下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还以为有这好东西,你先想到鲁王府呢。这样还差不多!” 若萤道:“几块白菜而已,承蒙侯爷看得起。” “你知道就好!就凭这几块白菜,怎么能偿还得了你欠下的债务。” 若萤悚然抬头。 她又做错什么了?因何冒出来“债务”二字? 白菜风波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梁从风对她的反应满意极了,谈过身子,朝她面上吹了口气,趁她狼狈地躲避之际,捉了她一只手,细细抟玩着。 “世子府有个侍妾,擅长弹奏琵琶,姓阮,你可曾听说过?” 咦,好端端地怎么忽然扯到这上头来了?到底他想说什么? 这一刻,若萤的脑子有些浑。她直觉地想要否认自己与世子府有任何关联,但是,想到曾经在人家的深宅里借住过一些时日,睁眼说谎又实在不厚道。 于是,她只能胡乱地点点头。 “听说那女人一向软弱,忽然有一天,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些狐媚伎俩,把朱昭葵迷了个七荤八素。最后,连孩子都养出来了。你说,养孩子就养吧,偏偏还要偷偷摸摸的,这岂不是在告诉世人,说世子妃心胸狭窄,容不下人么!” 因此,世子妃便依照规矩,罚阮氏殿前跪了半日。 王妃是老好人,见不得人受苦,但又不好插手儿子屋中的事情,就此憋了一口气。 稍后,这才有了李夫人前来探视c世子妃大发雷霆动了胎气,最终导致小产的一连串事故。 算下来,归根到底,都是那盘子白菜的错,都是那个给阮氏下药之人的错。 “我怎么听说,那个乱出点子的人,好像就是四郎你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若萤心里,不啻睛天霹雳。 隔墙有耳这种事儿,果然是防不胜防。 可以否认辩解吗?显然,多说多错。就算是空穴来风,小侯爷既然听得到,敢保别人听不到? 这下好了,原本世子妃就讨厌她,如此一来,岂不是更要恨到骨子里去? 若是钟若芝或是五姑奶奶再从旁撺掇,往后她的日子还有好? 不知不觉中,梁从风已经贴得很近了,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像是羽毛,一下下撩在脸庞上。 若萤心绪有些烦乱,倒疏忽了这些微妙。 “你手可伸得真长,都伸到人家内宅里去了。就是上次是不是?我还记得你砍我的那一巴掌呢,你放心,就算你忘了,我也会帮你记得的。这可是你的辉煌历史呢!”梁从风占据了上风,显得十分潇洒快意,“就在那天,你碰到阮氏了,是不是?” 若萤对他的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图十分不以为然:“不过是偶遇,谁知道谁呢” 梁从风却不信:“那个女人或许是个笨蛋,可是四郎你c我看好你哦!” 似乎是想安她的心,又或是担心给风听到,他的脸贴上她的脸,低低耳语道:“这个事儿一旦给捅出去,谁也保不住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 若萤张手推开他,心烦意乱道:“那么,依侯爷所见,在下该如何是好呢?” 梁从风笑得追魂摄魄:“少一人c赔一人。”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下。 就知道会这样!顺藤摸瓜c迈锅上炕,这人原就是想跟她绞在一起,既得了这样的便宜机会,焉肯放过! 梁从风见她神情懊恼,心下却有些得意:“世子妃烦你,赔给她,肯定没你的好。只有跟了我,既能名正言顺,又能保你周全。你不知道吧?从小到大,不管我要什么,她都会让着我。” 若萤沉默良久,终于沉重地摇摇头:“恐怕不行,侯爷。在下最多只能赔几颗白菜,或者,再多点儿。” 梁从风给气笑了:“开玩笑吧,你!爷的身价就跟白菜一个样儿?” “在下绝无轻慢之意。不知道侯爷是否听说过这样的故事?说有个人拯救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猫。从那以后,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在床头发现一条死鱼,又腥又脏,令他十分恼火。他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便留心观察着,想要抓住这个罪犯。结果却发现,每天风雨无阻前来送鱼的,居然是一只猫,是他曾经救过的那一只。有些时候,报恩方式未必会是正确的,但一定得是最真诚的” 对一只鸡来说,刨出一个宝石,并不会比刨出一粒米更能令它开心。 “我做这泡白菜,用时整整一年。其间有无数的等待与期盼c小心与忧虑。怕风不调c雨不顺,怕贼偷c怕贼祸害,付出的心血不知几何。怎可谓廉价?怎能说低贱?” 一错眼,只见对方似乎并没有在听。近在咫尺的眼神,迷离又灼热。青丝漫垂c香肩半露,宛若酒酲c软似饴糖。 若萤情知不妙,本能地将身子往后面仰。 梁从风仿佛未见她这些小动作,一手托腮,一手搭在她的椅子背上,笑吟吟道:“你所犯的最大的错误,不是小算计小心思。你知道是什么吗?” ps: 名词解释——番柿子 即辣椒。大概在一7000年时,辣椒就已生长在大陆上,原产于中南美洲热带地区。考古学家估计,一5000年,玛雅人开始吃辣椒。15世纪末,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把辣椒带回欧洲,并由此传播到世界其他地方。 明末传入中国。清陈淏子之《花镜》有番椒的记载。 名称很多,如蕃椒c地胡椒c斑椒c狗椒c黔椒c辣枚c海椒c辣子c茄椒c辣角c辣c秦椒 辣椒传入中国之前,我们的辛香料有茱萸c姜c芥末c大蒜c花椒等。如先秦时代,便有了花椒的使用记载,《诗陈风东门之枌》:“谷旦于逝,越以酸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5章 逃之夭夭 “四郎的声音,”梁从风捉着一缕头发,轻扫她的面颊,“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说的这些故事。听着你的声音,睡觉都要香甜些。” “听典故的话,郡侯府大可多请几个积古的老先生,轮流当值讲给侯爷听。” “那能一样么?爷就喜欢听你的声音,就好像春天的夜雨,秋日的蛩鸣” “哦,是吗?”若萤若有所思,“侯爷可还记得上次给你读书的内容吗?” 把听书当成催眠曲,他就有这个嗜好,可惜她却没这个耐心。 “听累了,正好打瞌睡,你也好歇息一下。不然,你陪着我睡?我不介意把床分给你一半” 若萤摆摆手,敬谢不敏:“不了。侯爷睡相太差,上次给你蹬了一脚,倒害得在下清淤了好几天” 他的眼睛霍地就亮了,就要掀她的衣裳查看受伤位置:“怎么不早说?我也好帮你抹点药膏” 若萤哪里会让他得逞?迅速地滑下椅子,朝后避让。 这才是他想要的吧?长久以来,他就对她心怀不轨。 越是不易得到,就越是诱人。尤其又是“仇敌”所介意的,就更加地不能轻易放手了。 人心之善妒c之矛盾c之欲壑难填,由此可见一斑。 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要让其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并不难。他想要什么,索性给他就是了。 就好像她的泡白菜,再稀罕c再好吃,天天吃c顿顿吃,也必定会有吃伤的一天。 卖什么不吃什么,绝对是有其道理的。 但是,她不想这么做。 在她的计划之中,现在还不是斩断与这个人的关联的时候。 唯今之计,只能避其锋芒。 不过,这似乎很难。他的眼神过于执着坚定,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今天,她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吗?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给逼得惟有后退。 “小四儿,你不老实,你一直都在骗我,是吗?”梁从风的面色之中,风雷涌动,“你跟朱昭葵一起住了那么久,却骗我说只是偶遇。你说,你错了没?” 若萤不能对。 从一开始,她就对这件事抱着侥幸心理,从未想过能够瞒过他一辈子。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他识破了真相。 说她的手伸得够长,那他呢?他的耳目也堪比苍鹰猎犬了呢。 “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下雨那天,你摸我的头,我就该明白的。你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来对待!你总跟我说些大道理,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小子,对不对?” 这个—— 不讲道理,那讲什么?插科打诨可不是她的作风。 三缄其口不对,认真以待也不对,那么,卿卿我我c甜甜蜜蜜就好了吗?他要听那样的话吗? “侯爷,请冷静” “你个小坏蛋,放火就跑还老爱撒谎,你说,让我怎么冷静?要不,再劈我一掌?我说什么,你都不认同;叫你做什么,你都不愿意。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恰恰是因为你早就傍上了姓朱的,是吗?只要抱紧他的大腿,这辈子就有靠了,是吗?你可真是好样儿的!怪不得世子妃嫌弃你呢,怪不得阮氏肯听你的,怪不得每次一提到你,姓朱的就眉眼松动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偷偷摸摸跟他睡了那么久,要说你们两个之间没什么,鬼相信c我不信!” 什么叫“偷偷摸摸”?几时她跟王世子睡在一起了?他哪只眼睛瞧见了c哪只耳朵听到了? 那么大的人了,说话能不能靠谱点儿,别跟小孩子闹脾气似的? 谁无辜?她才是最无辜的好么! 明明什么都没干,却硬是被传成了有断袖之癖的怪物。是谁的恶作剧?正是他小侯爷好不好! 当街亲她,还大言不惭地大放厥词,他有资格不要脸,可她却要好好做人。要不是他的任性,她哪来那么多烦恼?! 说话不经大脑的家伙,到底懂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 “有什么?能有什么?”若萤怒了,“侯爷为什么不试试,也往自己的身体里打入一枚钢针?侯爷到底在嫉妒些什么?是不是当初若是求你相救的话,就好了?人与人相聚c重逢c分离,难道不是天意?在下受伤也好,世子相助也好,侯爷不忿也好,难道不都是前世的债务?只管一味强求,到底有什么意义?” 梁从风不禁给逼退了两步,但很快地,他又反扑过来。 “说到底,你还是偏向他。” “没那必要!” “那就是他犯贱,非要贴上你。” “相由心生,侯爷何苦自甘堕落!” “看吧,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入目。心里有什么,所见就是什么。是这个意思吗?” 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退无可退的若萤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她想推开他,想给自己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不然,她便要给逼到屏风后面去。 屏风之后是更衣的地方,也是更加私密的所在。一旦被逼到那里,她的处境将会更加尴尬。 这本是他的地盘,内外充满着暧昧荒唐,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难保他不会色胆包天,对她做出逾礼的举动来。 一个阎王都惹不起的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所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是一念之间,若萤便已打定主意,暗暗蓄力在手,决定一不做c二不休,他要是敢再往前一步,她就敢对他不客气! 就在她毅然决然地抬起手臂的刹那,脚下忽然滑了一下。 那是一道大得令她无力与之相抗的力量,迅猛而仓促,仿佛踩到了浮冰,根本就没有缓和的余地。 屏风应声被扑倒。 不管是往后仰,还是往前扑,所要承受的都是沉重的伤害。 于这刹那,若萤油然回想起了当初被钟若英丢翻的那一件事。 再摔一次的话,一切是否会回到起 也许,她的人生轨迹就在这前后两次的跌倒之间? 或许,这才是她存在的目的?由跌倒而生,再由跌倒回归,世间万事万物,无不遵循这着这样的轮回。 这是天理不是?天意难违是不是? 一霎的身心冰冷被一团温热包覆。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嘈杂,却没有感受到理所应当的疼痛。天地仿佛停滞在了这一刻。 少顷—— 梁从风的声音既惊又怒:“放开他!” 随着这一声,身上的束缚倏地散开。 若萤在一堆绫罗中缓缓坐起来,终于看清了被压在身下的那个人。 是个身材颀长的美人,大袖遮面,不知道是怕人看,还是给她压得泪流满面。 要不是给挡了这么一下,这会儿哭的人,就该是她吧? 若萤关切又慌乱。 “这位姐姐,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美人轻哼了一声,似乎是别转了脸。 如此明显的掩饰,若萤岂会看不出来? 貌似,她无意中撞破了人家的好事呢。 在这晴雨轩中出现的女子,还能是什么身份?无非就是此间的倡伎。 但是,话又说回来,若是这里的姑娘,何须挡着脸不给人看呢? 那就是——看不得? 心中灵光闪过,若萤吃惊地瞪向梁从风。 他显得很紧张,看她的眼神有些惴惴。 这个人不会是 勾引有妇之夫?! 若萤给自己的这一推测吓到了。 而梁从风也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了这一点。 “喂——” 没等他做出解释,若萤已经慌乱不堪地爬了起来,连连作揖同时,更是道歉不止。 “坏了侯爷的好事,是在下的错,请侯爷恕罪” 梁从风也是给这一变故惊到了,伸手想要抓住她,却未果。眼睁睁地看着她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钟若萤!” 呆了一下,梁从风忽然暴吼一声。 他真不相信四郎是给吓到了,借口,这是借口! 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漏洞,居然就给他抓住了! 小侯爷勾da有妇之夫,这事儿不稀罕,但确实很可怕,说出去可是要出人命的! 所以说,逃避才是最好的出路。 既逃脱了他的纠缠,到头来还倒打他一耙,四郎简直比泥鳅还滑溜! 差点就抓到了,结果又给他跑掉了。这一走,又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君四,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兔子窝边守着。” 地上的美人抖动衣衫慢慢起身。仪态风流c长相俊美,却实打实是个好男儿。 “在下以为不妥。” 梁从风自嘲地笑了:“我当然知道不妥。所以,你看到了?身份这东西未必就那么好。走哪儿都一群人跟着,都不知道是谁在遛谁” 他要是去了合欢镇,必定会成为焦点。而四郎的平静生活就会跟着受到影响。 如此一来,四郎会打心底更加烦他吧?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你都听见了?” 君四默然。 梁从风的嘴角有几分苦涩:“他从来不肯吃亏,却也不会蛮干。即使低头,也会以最优雅的姿态示人。不为外物所惑,永远都不肯背离自己的道路。用你的时候,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觉得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不用你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一个眼神就能够让你自惭形秽地乖乖远离他的视线” 比所有人都无情,却又比所有人都明亮。就好像是天上的日月,我行我素,却让世间的人为之痴狂伤心。 “侯爷为什么不拦住他?”君四皱眉道,“就让他这么误会吗?” 梁从风笑得肩膀微抖:“你还真是不了解他。他说什么,就会是什么,懂吗?” 君四笑容薄苦:“侯爷还真是惯着他” 梁从风定定地瞅着他:“君四,你不要怨我。” “在下不敢。承蒙侯爷器重,在下才能脚踏实地。” “都是四郎的功劳。”梁从风冷冷地纠正他,“因为是他介绍的,哪怕是一只小猫小狗,我也不能拒绝。他既有这份好意,你就不好视而不见c知恩不报,知道吗?” 君四垂下头,低声应诺。 梁从风的面色稍霁:“好在你这个人很懂事,没有说谎。冲着你这份诚实,即使你曾经欺负过他,我也可以原谅你” 君四暗中苦笑。 谁欺负谁? 当初在船上,他可是给钟四郎折腾得够呛。而小侯爷却只管认定是他不对,对于钟四郎的种种恶行,非但不怪,反倒听得津津有味。 还说他本事不济,所以才会输给一个小孩子。 君四简直无语。 这会儿居然说四郎无情,说得好像自己很多情似的!在他看来,小侯爷和钟四郎,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这个,好像是四郎遗落的。”说话间,君四将一个宝蓝香囊放在了桌子上,“好像是才刚从他的背包里摔出来的。” 梁从风不由自主地拾起那个小小的香囊。 这不是四郎的东西,关于这一点,他很肯定。 这玩意儿能做什么用?最多装几块碎银子c几块香,旁的用处没有。 也不是多么精美的东西,留着也没多大的价值。 除非是有特殊的意义,四郎才会留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瞅着这么眼熟呢?好像在哪儿见过? 捏着香囊,梁从风不由得陷入深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6章 风尘历险 离开“晴雨轩”时,若萤疾步如飞,直至看不到那座二层绮楼了,方才缓下步伐。 朴时敏也像是逃命逃荒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后有虎狼在追他。 及至跟谭麻子会合,马车开动起来,车厢里的朴时敏才跟煮熟的面条一般,挂在了若萤的身上。 “若萤骗人”心有余悸的他几乎要哭出声来。 若萤此时的心里正乱着呢,听到他的哭腔,也没当回事:“怎么,她们没有打发你满意?” 朴时敏的嘴巴撅得老高。 因为有若萤打包票,所以,他很放心地跟着锦绣去了。 不得不说,他进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又香又软又好看,令他晕晕乎乎如同做梦。 锦绣确实是好人,温柔体贴,声音好听c说话也好听。 茶是好茶,点心也极为精致可口。 他差点就相信若萤的话了,相信这是一个能够让他乐不思蜀的好地方。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点让他摸不着头脑,外加惶惑不安了。 锦绣问他热不热?而后,帮助他脱掉了道袍。 她自己也解开了外衫,只着了缠枝莲红缎面的主腰,半个身子几乎全一露在外。 香喷喷c白花花地,好像是刚出锅的糯米糕c粉团子,看得他头昏脑胀眼睛痛,而且,喉咙发干c心头发紧,坐立不安。 偏偏锦绣还要吓他。 正好好说这话,她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像是一床刚从热炕上揭起来的棉被,险些没把他闷昏过去。 当时他就吓得心肝碎了一地,手脚抖得不听使唤。 心下还是有几分怀疑,怀疑这大概就是若萤所说的“好事情”的一部分。 既然是好事情,为什么他只感到了慌乱和害怕c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雀跃? 美丽的锦绣变成了五彩斑斓的大蜘蛛,那扑在颈面上的灼热的气息,让他有种即将被蚕食鲸吞的错觉。 他怕得不行,而锦绣的手却冷不丁地探进了他的衣襟里。 他想跳,却被箍的死紧。那细腻缠绵的触摸不是说不好,就是太热了。那手掌经行处,就像秋日的野火燎原。 他渴得受不了了,整个身体都在燃烧,像是火中猎猎的旗子,又像是风中的皮囊,鼓胀得快要爆炸。 他的心情,从未曾如此地矛盾,既期待着锦绣接下来的举动,又怕她的进一步的行动。 自始至终,锦绣都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如梦如幻地,究竟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就像是喝下了一瓶兰陵醉,昏沉沉c轻飘飘,整个人都变得不像是他自己了。 锦绣教他说,想怎样就怎样。想叫就叫,想咬她就咬她,没有关系的。 可是,他不知带自己该怎么做。非要问他想要什么的话,那一刻,他只想到了若萤。 他只想要她,想要跟那次躲藏在床后听人壁脚时候那样,吃一吃若萤的舌头,还要把她使劲儿抱在怀里; 想要她的抚摸,就像是锦绣对他所做的这样,触摸他的每一寸身体,自咽喉到胸前,再到触感敏锐的腰腹部,然后 后来他就打了个大大的激灵,在锦绣的手上软烂成泥。 如同爬完了一座大山,原以为山顶上会是一个世外桃源,末了才发现,那里只有白雾茫茫,无限的寂寞与迷茫。 忽然就觉得,刚刚所经历过的那么辛苦的一切,都有些无聊,因为,当中没有若萤。 “若萤骗人” 若萤哭笑不得。 该说是锦绣的“手法”老练呢,还是他太过稚嫩c不堪一击?本来挺好的事儿,自己也叮嘱过锦绣了,让别吓着他,结果呢? 这算不算是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好好地,跟着锦绣走就对了,想她做什么?真是个不懂得生活的人! “我们以后不要来了”朴时敏孩子似的搂着她,下巴磕得她的头顶有点疼,“要是说,那就是‘好事儿’,往后咱们在家里就可以做我还是只想要你那样对我” 仿佛听见一群乌鸦自头顶飞过。 若萤的一口气憋了好半天。 要她怎么说?天杀的金半仙,这是白送了她一个儿子么?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她负责?天底下的女人全死完了么? 她拾起他的手,将他从身上揭下来,诚恳地提出建议:“这种事,你可以自己动手,或者让北斗代劳。” 朴时敏一怔之后,顿时羞赧得抬不起头来:“这c这怎么行我只想要你” 最后那个“你”字细若蚊蚋。 “为什么非我不可?”若萤见他害羞,就想乘胜追击,直至把他和他的那点小心思全都逼到不见天日的角落里,从此再也捡不出来,也省得再来麻烦她,“别跟我说,这都是命!” 朴时敏幽幽地看着她:“如果没有了家人,若萤会怎么样呢?” 若萤给问住了。 是啊,虽说这假设不成立,但是,假如真的没有了亲人呢?她将何去何从?她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她重生于此,又是为了什么? 即使她名扬于内c青云直上,又如何?谁堪分享她的成功?她的骄傲又将建立在何处? 她现在所做的,不管是有意无意,都跟家人的存在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时敏所指的,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根植于灵魂里的羁绊,不是自己的意识所能左右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对若萤,就是这样。我早说过,若是若萤没有了,我也就没了不存在什么侥幸,天灾也好,意外也好,终究是躲不过的” 原本是极为沉重的话题,给他轻描淡写地讲出来,无论如何都叫人轻松不起来。 “咳咳” 边上一直做着静物的腊月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四爷,小的有话说” 宝叔居然是认得若萤的。关于这一点,若萤并不觉得奇怪。好歹她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这种事儿丝毫也不稀奇。 但是问题却没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宝叔说,他在昌阳县城见过四爷。” gui头昌阳城,这个组合让若萤本能地感觉到有几分微妙。 昌阳城是个什么所在?她的发迹之地。迄今以来的所有的地下交易,全都发生在昌阳城,更具体一点说,是县城的“蜉蝣书坊”。 宝叔在昌阳城有个朋友,偶尔地,他会过去予以探望,而且听说,最近还要过去。 是什么朋友值得他不远千里地前去看望? 不怪若萤疑心重,实在是她联想到了以前崔玄曾经告知的一件事。 崔玄告诉她,不用担心,她的违禁小说绝对不会出岔子,因为每次都有固定的人来收购。 还说,一千一万个人会揭发他和她,但是这个买主却不会。 从来她只关心东西能否卖出去c自己能否拿到钱,其它的,都是崔玄的事儿,跟她没多大关系。 反正她又不出头,只要崔玄这边能闭紧嘴巴,她就无需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但是有句老话,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能不防。 看来,得抽个时间跟崔玄好好谈一谈了。有时候,越是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会存有漏洞。 而崔玄,难保不是她的“灯下黑”。 得及早弄清楚宝叔和昌阳城之间的关系,弄清楚这个老ui头和她之间,究竟有没有利害关系。 “宝叔这边,小的会留意的。倒是四爷刚才没什么吧?”腊月不放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 若萤轻哼了一声。 这会儿,她的心情才稍稍好些,刚刚还真是紧张得不行。 梁从风的消息之灵通,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但由此也能看出,他在王府之中,怕是没有一处去不到的地方。 他那张脸,就是一张无往不利的上好名刺。 上次她在世子府疗伤,就已经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了。蝠园里的宫女们,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说实话,能够生成让男人和女人都不好意思比较或者是嫉妒的模样,也是一种能耐。 这以貌取人,果然是人之通病c古今通病。 而就是这么一个凡事没个正形的人,偏偏有个凡事爱较真爱吃醋的亲姐姐,这一点,让若萤颇感头疼。 要真像小侯爷说的那样,这次,她还真的是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世子妃虽是块硬骨头,渐成气候的钟若芝也是一颗不得不堤防的火药,作为她的对手,看上去似乎是暂时占了上风。但是,好在她也并非全无收获。 阮氏不是有了孩子吗?当初她跟阮氏所说的话,那女人定是听进去了。 那样温驯的女人,确实不该有个不幸的终生。 有了孩子,世子妃再怎么霸道,也绝无道理把她赶出去。不管生的是儿子闺女,只要平平安安养到十来岁,不用自己着急,朝廷那边自然就会下诏封赐。 到那时,阮氏再不济,也是个夫人,也就有了百年之后陪享宗庙的资格。 这就是为妾的最高荣耀。 假如有一天,若苏做得好,同样也能够在李家的家谱上留下自己的名讳。 那么,作为一个侧室,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阮氏生了孩子,对于鲁王和王妃而言,心里想必也会很高兴吧?既然能生出孩子来,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王世子的身体没有问题。 对于老人家们而言,还有什么比儿孙绕膝更感欣慰呢? 王妃若是心情好,姨妈也就能少操些心。姨妈若能安康长久,自家就能够受惠长久。 这就会形成一种良性循环,生生不息c花开叶茂。 说真心的,她倒是很想再见一次阮氏,看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或有机会能够见一见她的孩子,就更好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希望阮氏能够明白这一点,明白她的善意。 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今生,她都很难再见到深宫内院里的阮氏了。 不过呢,王世子这边兴许还有机会相见。 听了小侯爷的话,她倒真想再见一见王世子呢。 记得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刚跟梁从风干过架。在那场混战中,他伤了腿,走路都得依靠拐棍儿。 这次怕也是伤得不轻,不然,侯府的老太君怎么会跟自己的亲孙子“断亲”? 想来,要是这当中没有小侯爷,天下将是何等地平和! 当然了,这只是她的刹那幻想。假如小侯爷真的没了,她的心里只怕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那么着三不着两的一个人,却独独对她关切甚深。 别人说的对,这确实是“厚爱”,她再怎么不以为然,也不能给脸不要脸。 况且,她说过的话c拜托的事,他都很用心地听取并付诸行动了。 尽管不知道他跟君四之间发展到哪一步了,但是,他肯眷顾君四,就足以证明她的那封信受到了重视。 君四 一想到刚才的情景,若萤忍不住暗中发笑。 也亏得他在,才给了她逃脱的机会。 两个茶碗,尚温的茶水,证明那间屋子里刚刚还有人在。 在她跟梁从风说话当中,她注意到屏风后面有些异样。开始以为是光影,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一点。 那个位置背对墙壁,没有窗户。即使阳光再强烈,也决计照射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那是丝绸流动所产生的哑光。 所以,她有针对性地选择朝那个方向后退。 也是老天假便,体恤到了她的用意。 屏风后的人试图躲避,却被她踩到了曳地的衣衫,结果导致她被拖倒。 幸而君四清楚她在小侯爷心目中的分量,危急时刻,选择做了她的铺垫。 那一跤摔得不轻,她能清楚地听到君四痛苦的闷哼。 那一声“姐姐”不仅仅是托辞,当中也包含着她的关切。 也正是这声“姐姐”,让她抓住了逃出生天的集会,也维护了现场三个人的脸面。 至于小侯爷会不会恼c君四作何感想,那都是后话。至少,她如愿以偿地保住了自身的周全。 话说回来,既然有第三人在场,小侯爷为什么还要跟她说那种话? 为什么要将王府的私密说给第三人听?是不是可以判定,他跟君四之间,业已达成了某种信任,或者是默契? 她该说“可喜可贺”吗? 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想,似乎就有些可怕。 谁在试探谁?谁在利用谁?谁在威胁谁?谁又在许诺谁? 假如当时她屈服于小侯爷的威逼,被他压倒在床,事件将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呢? 小侯爷是否真的会非礼她? 到底小侯爷要的是什么?她的臣服还是反抗,抑或是君四的知难而退? 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表白。 那个人素来任性,当真爱着她的话,哪里管什么场合不场合c合宜不合宜! 君四也是的,直是找虐。爱上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吊儿郎当不当回事的小侯爷。 都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要敲开小侯爷的心,君四,你任重道远呐! 晴雨轩,醉南风,郡侯府。 这三股麻绳拧在一起,究竟想要吊起怎样的负重呢。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雪夜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7章 别人的娘 就如李祥廷信中所说的,莱哲的近况很糟糕。 自上次分别,而今的莱哲,竟然瘦了一圈不止。又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看上去就像是庙里的罗刹鬼。 若萤少不得叫上腊月,先把他从头到脚拾掇了一遍。洗了头c修理了头发c修剪了指甲,换下了旧衣裳,又将叶氏专门给做的新鞋子给套上。 经过这么一整理,莱哲终于看上去不那么落魄了。 其间,他断断续续地跟若萤讲述了别后发生的一切。 细说起来,他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跟若萤有着莫大的关系。 先前的时候,莱哲在山下遇见一名农民,因入山砍柴,误中了猎人的陷阱,被竹签子扎破了肚肠。 虽经家人及时送医,怎奈受伤太重,皆道无力回天。 莱哲因为有过成功开刀救治过若萤的先例,当时就毛遂自荐,说要帮忙医治那个命悬一线的伤号。 一听说要开膛破肚,还要缝缝补补,别说伤者的家人,就连围观的百姓都觉得非匪夷所思。 一些不懂事的孩子甚至当场就管他叫作“夜叉鬼”“无常鬼”。 众人见他形容别样,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地,倘若出了事儿,说跑就跑,谁敢相信? 因此,不但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反过来却将他当成妖魔鬼怪来唾驱赶。 混乱中,莱哲给乱石打破了脑袋,血流满面。身上的伤加上惊吓与打击,令他着实地病了一阵子。 幸而千佛寺的沙弥早前得到过李祥廷的拜托,常来关照,才令他免于饿毙c病亡。 生病的人多半都是脆弱的,莱哲也不例外。 生病期间,莱哲思前想后,既悲且悔,更加地思念故土,直是觉得生无可恋。 这就是很典型的人生低潮期。 对于这种情况,一味地劝说无所裨益。若萤便轻轻地绕过了他的悲戚,专门捡一些市井新闻说给他听。什么隔壁老王喜当爹,什么邻村阿二夜逢鬼,什么偷鸡摸狗被游街,什么骗财骗色遭围殴 藉由这些俯拾皆是的红尘琐事,表明人世之复杂艰难。 基本上,莱哲是很吃这一套的。 而这,也是生而为人的劣根性之一。 人比人,气死人。但同时,很多的满足与快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原本觉得自己孤独又可悲,但在听闻了别人的种种不幸与痛苦之后,两下对比,竟觉得自己所受的伤痛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觉得热闹未必就是好事儿,而孤单也未必全是坏事儿。 渐渐地,莱哲的心情有所恢复,也开始接她的话c搭她的腔了。 两个人由俚调乡曲说起,直说到天道轮回c人之本性,再后来,就是东西文化差异c思想之别。 中间或有意见相左c认知高下,但都能各抒己见c畅所欲言。 经过这么一番宣泄,莱哲顿觉得如同服下了一剂良药,大大减轻了身心上的不适。 解决了他这个疑难杂症,若萤略微松了口气。 晚间,几个人即借宿在千佛寺里,跟着吃了斋饭。 次日晨起,腊月早已备好热水,伺候若萤洗漱完毕。 刚用过早饭,就有消息传来,说李祥廷正在山下等着,要陪着唐氏去陈府探望陈夫人。 若萤未作犹豫,即刻下山,与李祥廷会合。 李祥廷单人匹马接了她,即刻转回城中,追上了唐氏的马车。 听说若萤来了,唐氏很高兴,硬是把她叫上车。娘儿俩手拉手说了好些体己话。 若萤便问大嫂怎么不一起去? 唐氏就说大儿媳近来不自在,许是受了凉,现下正服着药呢。 没有严氏在场,有些话倒好说些。 若萤便问起亲事的准备情况,转达了母亲的意思。 “娘说了,哪怕是一抬萝卜一筐葱,能凑起那个数儿来就行。终归不是娘的本意,要姨妈这边千万别太劳神。” 唐氏就笑着安慰她道:“你道姨妈是个有耐心的?自然是感觉差不多就行了。后头正儿八经过日子的时候,缺了什么c需要什么,难道就不管了?日子还长着呢!这辈子难道就指望这十二抬东西了?跟你娘说,趁早别操那些没用的心。我有,我乐意给她,她不要还不行。我要是没有,给不起,她非要,看我不把她骂回去!” 说得娘儿俩都笑了。 稍微顿了下,唐氏小声问:“你们前头,是不是寻摸着想弄这些东西?” 若萤笑道:“让姨妈笑话了。她们敢情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铁齿钢牙。我爹那个性子,姨妈多少也是了解的,就怕到时候舍不得,可就有热闹看了。” 唐氏叹口气:“千万别打起来才好。一家子,若是伤了和气,只会叫外人看笑话。” “姨妈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已经是满身虱子不觉得痒了。终归这是他们老子兄弟之间的事儿,外人也插不进手去。” 唐氏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这些事,你娘虽然也跟我说,不过照我看,她也就会发发牢骚。但凡有三分血性在,也不至于给人压制那么多年。姨妈跟你说,做人别一味地大方充好人,该出手时,就出手。谁离了谁不能活?前怕狼c后怕虎的,纯属给自己下套子。” “若是我娘能有姨妈一半的豁达,兴许还不至于三天两头吃药。” “所以,这些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唐氏摩挲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你这孩子是个管事儿的,也明白事理c懂得分寸。要是你二哥那样的性子,点火就炸,做事顾头不顾腚的,听了这种话,还不立马杀到人家里去?” 若萤拍拍她的手,笑微微道:“我知道。” 唐氏望着她,感慨道:“跟你说话就是痛快,一点就通,什么都明白。难得的又是个心胸宽广的,难怪你大哥总念叨你。你真不打算跟着他读书去?别的不敢说,以他那水平,教你中个秀才c考个孝廉,还不是妥妥地?” 若萤笑而不语。 唐氏就有些吃不准她的心思,只得叮嘱道:“反正你现下年纪还小,再等两年也不迟。咱家现成有这些关系,几时要用,你可不许跟姨妈客气。我也瞧出来了,你大哥是一门心思想收你做学生。你不肯,姨妈也能理解。给他做学生,辈分跟着就落了,倒显得你二哥好像比你还强些。别人不知道他是块什么材料,我还不知道?也就配给你打杂要不,跟你姨父说说?干脆,你认他做老师?如此一来,就好看多了” 若萤赶忙摇头道:“这事儿姨妈不管。我现在还只想着多玩两年呢。几时玩够了,再说读书的事儿。再不济,也不会等到苏老泉那个岁数上才开窍。” 唐氏欢喜地笑了:“听听,你二哥要有你这样的志向,我就是做梦都能笑醒!苏老泉,那可不是一般人呢。既这么着,随你!年纪轻,想怎样,就怎样。玩够了,到了合适的年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踏踏实实地,倒也是正理儿。” “是,姨妈这话直说到外甥心坎里了呢” “要不怎么说咱娘们儿有缘分呢?是吧?” “娘,娘!”车窗外响起李祥廷急不可耐的叫嚷声,“你到底跟四郎说什么呢?大半天都没说完,真是的” “” 这是若萤第一次见到陈夫人。非常地出人意料,那是个娇花一样的女子。 要不是事实摆在那里,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陈艾清的亲娘。 那身姿c那模样,直是与二八少女一般无二。 迄今为止,若萤只见过一个长相与年龄严重不符的,那就是朴时敏。快弱冠的人,却生得如个小小少年,叫人忍不住地想去呵护c宠爱,能够让人很轻易地原谅他所犯下的一切过错。 而陈夫人这种,则会让所有的雄性都禁不住地想要去拥有,捧在手里c含在嘴里。 而她,似乎也是给宠得忘记了自己的岁数。言行举止,一如少女懵懂脆弱。 这会儿儿子不见了,也只管抹眼泪c哭鼻子,抽抽噎噎地,叫人不知道该着急哪个c操心哪个。 以她这般娇弱的身子,能够生养出一个陈艾清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陈艾清才会变成家中唯一的嫡子,其他几个姐姐,全都是姨娘们生养的。 此刻,那几个女孩子正陪伴在陈夫人身边,不住地劝解安慰着。乍一看,哪里像是母女?分明就是姐妹! 此情此景,看得若萤哑口无言。 当爹的陈大人把妻子当成宝贝女儿来养,自是顾不上自己的亲儿子。 当娘的陈夫人一团孩子气,从来只习惯于索取c接受,陡然遇上儿子的这档子事儿,哪里有什么主意? 换成别人家的娘亲,定会担心不已,怕孩子在外吃苦受罪。 但是陈夫人却不这么想。她所难过的是:自己好不容易生了这么一个孩子,万一出个差错,以自己这样的身子骨儿,若再想生养,岂不是要辛苦死? 对此,若萤深表无力。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陈艾清会是那样的一种阴郁性格。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 爹娘都不管的孩子,要么变成野马,要么变成天上的星星,鲜有能够成长正常的。 又没有个可以一起玩耍的兄弟,自小就这么独来独往地,明明很重要,却一直不被重视,如此纠结的境遇,迟早会铸成别扭的性情。 “夫人” 正当唐氏一行起身告辞的时候,落在最后的若萤悠悠地开了口。 有些事,也许是陈夫人想不到的。但是,作为陈艾清的朋友,出于对朋友的关切,有些话c她不能不说。 ps:名词解释——梁祝 现存最早的梁祝传说的文字材料,见于宋代张津《四明图经》所引初唐梁载言的《十道四蕃志》。 到了晚唐张读的《宣室志》,已明白指出梁祝传说产生于东晋。 “化蝶”的情节,在宋代薛季宣的诗中已有“蝶舞凝山魄,花开想玉颜”之句。 齐和帝时,梁复显灵异,助战有功,有司为立庙于鄞,合祀梁祝。其读书宅称碧鲜庵。齐建元间,改为善权寺。今寺后有石刻,大书“祝英台读书处”。寺前里许,村名祝陵。山中杜鹃花发时,辄有大蝶□□不散,俗传是两人之精魂。今称大彩蝶尚谓“祝英台”。梁祝的故事到这时才结合地方环境,有机地组成生动的结尾,从而将这一传说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8章 一人计短 离开陈府后,李祥廷就以要陪同若萤探望老友为由,跟唐氏的车马分道扬镳。 若萤坐在前面,李祥廷在后策马,一径往城外而去。 这时候,李祥廷才问起若萤,才刚跟陈夫人说什么了,竟用去那么长时间。 若萤并不瞒他:“我只是请夫人坚强一些” 若是伤心,关起门来,爱怎么哭c怎么闹,都成。但是,人活着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 尤其是为人父母者,理当成为孩子们的屋顶与靠山。 不要像冯大舅那样,只把孩子当成摇钱树,结果,最终导致了冯恬的绝望与放弃; 不要像钟家老太爷那样,偏心偏到没天理。视庶出之子如眼中钉c肉中刺,结果导致了父子离心背德; 也不要像汪屠那样,一味地骄纵孩子,横行乡里c鱼肉一方,受千夫所指c万众咒骂。 如陈夫人这种,既无力走出去找寻爱子,也大可不必一味地伤心抱怨,而是应该好生想一想,自己能做什么,如何才能控制住事态的发展而不至于趋于恶化。 “在找到艾清c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首先得先稳住阵脚。别让人以为,陈府出了大事。别让亲朋至交为此担心,更别心怀鬼胎的小人制造出造谣生事的机会。” 李祥廷笑道:“这些事,伯母不会不知道吧?你就是爱操心。怪不得娘总说你像个小大人似的。” 若萤一本正经道:“伯母是否知道,你知道吗?说的这么肯定!反正,我不知道。” 李祥廷给她的一连串“知道”“不知道”给绕笑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若萤给他一个“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如果是好意,为什么不传递给对方知道呢?至于对方领情不领情,并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就如同我喜欢祥廷,喜欢姨妈,我就会表达出来。知道姨妈喜欢我,我就感到很开心,很温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我们每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就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吗?” 这番话,听似孩子气,细想来却又极其有道理。 李祥廷愣怔着,竟不能辩驳:“也对。要是都能这么着,天下早大同了” 假如艾清能够说出他的心里话,也许,他就不会这么担心c焦躁了。而他的担忧,艾清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回味着若萤的话,李祥廷的心头有热流在涌动。 他自后抱紧若萤,恳切道:“你说的对!二哥也喜欢你。谁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若萤道,“祥廷对艾清的心意,我也知道。就算他移情别恋了,那也是他的自由。但是我们的心意,还是该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留守,不是吗?” “嗯。我们去找到他,一定要把话说明白。” “正是。凡事努力了,未必会得到结果。但是如果不行动,就一定不会有结果。” 若萤转过脸来,目光湛然。 给那双深青如碧霄的双眼凝视着,李祥廷的心底不期然地就有一排白鹤正振翅高飞在晴空之上。 那份辽阔高远,直是用言语都无法表达出来。 毫无任何征兆地,一记亲吻落在了若萤的眉心。 像是用心打下一个可以深入到灵魂里的印记,那份感情,虔诚而真挚,刹那令她怦然心动。 李祥廷是喜欢她的。 那是逾越了性别的信赖与爱恋。就如同新发现的自身的一部分优秀的才能,总想要发扬光大,信心满满地想要籍此让自己一飞冲天。 四郎会鼎立助他成功的。 四郎会自始至终对他不离不弃的。 四郎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存在。 “我喜欢四郎。”李祥廷的大眼睛亮闪闪地,像是住进了金乌,“我c喜c欢c四c郎——” 突然的仰天长啸,震惊了熙来攘往的整条大街。 迎着若萤惊愕的目光,李祥廷得意地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就卡了壳。 顺着他的视线,若萤看到了附近柳树下的两个人。 在她的意识中,静言的存在无疑是特殊而醒目的。但是此时此刻,她最先看到的却是郑依依的敌意与轻视。 轻视 若萤顿时觉得有几分滑稽可笑,进而又觉得,李祥廷才刚的表白简直是太合时宜了! 郑依依怎么会认为,她非静言不可呢?莫不是以为,拥有了静言,就能狠狠地打击她c让她颜面扫地吧? 她确实对静言存着特别的心思,但也并非如郑依依所想的那么不堪。 什么该去争取,什么该放手,在这方面,她自忖还是很懂得把握分寸的。 哭哭啼啼死缠烂打逆势而为,从来都不是她的风格。 “我们要过去不?”李祥廷问。 若萤淡淡地笑道:“不,等他们说完。” 不是她有意作出催促的模样来,而是打定主意要给足郑依依面子。 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情意吗?那就大大方方地收下四下里的瞩目吧。 何须表现得那么亲密?任谁都看得出,这是怎样的一段“十八相送”吧? 若萤假装看天,耳边断断续续飘过来的,是郑依依的细细叮咛。 不过都是些注意事项,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凉了,热了 李祥廷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女人怎么都这么麻烦” 若萤不觉莞尔。 但看静言,不时地朝这边投眼,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羞涩。 但愿他不会感到难堪才好。 郑依依的态度,给出了太明确的信号。静言的婚事,只怕早晚要落到郑依依的手里。 亲上加亲不是不好,但若萤始终觉得,静言应该有更好的对象。 婚姻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前途与未来所系。 郑依依的背后太单薄。说句难听的,将来要生了孩子,伺候月子,都没有个亲娘能够嘘寒问暖。 柳姓一族,虽为医户,这些年来在静言身上却助益寥寥。静言的父亲c柳医生的族兄族弟并不少,但最终依靠的却是其生前的同事兼好友黄柏生。 偏偏黄柏生又不是个肯上进的。成日里,得过且过。说的好听,这叫“知足常乐”,其实说白了,就是胸无大志。 静言自己又是那样无害的性子,若就这么着,少时不努力不争取,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辈子岂不是都要流于平凡? 好男儿,谁的心里没有一片广袤的天地?岂能安于檐下箦席,庸庸碌碌一辈子? 终于等到郑依依的交代完结了。 静言的马车碌碌地驶了过来。 若萤的目光犹停留在那个远去的曼妙身影上。 在被人忽略的空当里,她收下了郑依依的一份礼物。 一记饱含着艳羡与嫉妒的回眸。 所以说,尽管被排斥c被否认,但是若萤并不生郑依依的气。 因为她确实拥有的太多了。 她能够与静言促膝并肩c同行同止,能够伴他左右c长路跋涉,但是郑依依却做不到。 所谓的幸福,无非就是自己有而别人却企望不到的东西。 为此,她有什么理由不知足呢?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原本是想微笑回礼的,但是,又怀疑这么做反而会让那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产生误会,以为她是在嘲笑,抑或是示威。 索性,她以惯常的漫不经心掠过了这一切。 有道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让她的暧昧态度,作为还礼吧。好让依依表姐在空暇的时候,猜猜想想,聊以打发“寂寞空庭春欲晚”的无聊。 几个人在千佛山守候了一整天,都没有关于陈艾清的消息传来。 李祥廷便怀疑是他委托的人不济事,便将伴读李文好一个嫌弃,说得李文眼泪汪汪地,又不敢同他争竞。 莱哲那里的晚饭整治得很粗糙,加上都有心事,因此,大家都没有吃好。 几个人围坐在灯下,商议着下一步的行动。 陈艾清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陈松龄不是没有派人去寻找过,按理,以卫所的力量找个人并不难。但奇就奇在这里,前前后后c明里暗里地找了这么久,愣是没有发现陈艾清的踪影。 不安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吧? 倘若是遭人劫持了,那么,目的何在呢?报复c还是图财?这么长时间了,总该往陈家送个信儿吧? 可是没有。 还能是走着走着,不小心掉进深坑里了?要真是这么着,还真就能神不知c鬼不觉呢。 还是说,被人贩子劫掠了? 但是关于这种猜测,李祥廷首先就予以了坚决的否定。 陈艾清可不是文弱书生。别看他样子清瘦,手底下却是有真章的。不敢说以一当十,但是对付街头混混来,一个对付一群,还是绰绰有余的。 “真是烦恼啊”李祥廷看向黑暗中的某人,“要不,朴兄帮忙给算一卦?” “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几乎是同步,朴时敏给出了答复。 一屋子的人都呆了。 过了好一会儿—— “你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李祥廷跟打量怪物一般,瞪着打坐安神的某人。 知道却不说,这人太把自己当外人了。 这要是让艾清知道,不知道多伤心呢。 这种态度,表明了彼此连朋友都算不上啊! 若萤也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时敏,你也是的” 大家都快急疯了,他倒是能沉得住气。 朴时敏睁开眼,嗔怪地扫视着众人,道:“又没有人问我,我怎么知道。” 有问必答c尊重事实c有一说一,这还不够吗?还要他怎么着?陈艾清失踪了,又不是他造成的! 李祥廷忍着一肚子的火,胡乱挥挥手:“算了算了。你倒是说说,这一卦到底是好c还是不好。艾清有没有事?到底他藏在哪里了?” 朴时敏望向门外:“往西南方走就是了,应该就在外面。你们在这儿坐着不动的话,就是坐上十年八年,也见不着他的。” 众人面面相觑:出门去么?这么晚?几时艾清变成夜猫子了? 但是,对于他的神通,倒还没有谁敢质疑。 “正好我饿了。咱们顺便出去吃点东西吧。” 李祥廷的这一提议立马获得了众人的一致同意。 大队人马立时下山,往西南方向行进。 ps:名词解释——十八相送 “十八相送”是中国四大传说之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一个场景。传说从红罗山书院到祝英台的家,正好十八里路,到和孝镇梁岗梁山伯的家,也大约是十八里。因此才有“十八相送”的情节。 两人到书院去都要途经曹桥,因此才有“草桥结拜”的情节。 英台被逼下嫁马文才,前往马庄又必经梁山伯坟墓,因此才能有“哭坟化蝶”事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9章 兄弟陌路 下山途中,若萤紧牵了朴时敏的手,悄声问他:“时敏,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真的没有?说谎是要遭雷劈的。” “嗯。” “既然已经卜算出了卦象,为什么非要等到别人问,你才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会让人觉得你一点都不关心陈艾清。你不讨厌陈艾清吧?” “他还需要我多此一举吗?不是已经有那么多人在为他忙活了?” “你果然在生气,你吃醋了,你嫉妒了。” “没有!” “你觉得我关心陈艾清,就不关心你了,是吗?你还是得给自己多点信心才好。你我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的,不是吗?这辈子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是吗?” “” “好了,别再闹别扭了,给人看见多不好!你要是不乐意跟着忙活,就暂时帮着莱哲看家。等这头的事儿办完了,咱们就回去。” “好那要等多久?” “只要找到了人,就行了吧?”剩下的如果是家教问题,自然会有当爹为娘的来负责。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前方的李祥廷恍然大悟般叫嚷起来。 “想起来了,记得这附近有一家很有名的小吃。我请客,你们一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西城区。 人烟稠密,店铺林立。到晚间,依旧车如流水马如龙,其热闹不逊白天。 及至深夜,于深巷曲陌中,仍有食客幢幢c炊烟缭绕。 顺着这股子暗影与肉香,若萤一行走进了一条曲折的小巷。 望着尽头的袅袅汤烟与一点灯光,腊月忍不住吞了几口口水:“二爷,那是什么东西?闻着好香” 李祥廷颇为得意地说道:“那是个卖馄饨的。因为总开在夜里,所以,知道的人都管它叫‘鬼馄饨’。以前我们结伴来吃过两次,要不是因为地角偏僻,真想天天来” 那时候,艾清也在。一大帮子年轻人,意气风发c谈笑风生,何等地潇洒快活! 艾清不在,整个世界好像都变得昏暗了。 “鬼馄饨”无患耸眉耸眼道,“这名儿可真邪乎” 而且,还十分贴切。 单看眼前,前来觅食的人竟真的像是穿过黑暗的鬼影,轻飘飘地投向一个方向片微光。 更有人在进入巷子之前,探头四顾,似乎有所警惕,又隐含着些许飞蛾扑火一般的意味。 看来是真的好吃。 若萤暗中想道。 前方那个探头探脑的人忽然朝这边掠过来一眼。 就这一回头,吓得若萤差点跌坐在地上。 静言就在她身边,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是艾清?!”若萤使劲地眨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是。” 扶着她后背的静言沉着地点点头。 若萤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真的是陈艾清而不是什么恶鬼投胎?那个模样c那种精神,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光景?活脱脱就是一张皮囊裹着一副骨头架子! 稍后,感觉到异常的李祥廷也傻掉了。 眼见陈艾清走进了小巷,若萤一个激灵醒过来,一手一个,抓着李祥廷和静言,低低道声“走”,便迅速地尾随而去。 陈艾清便给堵了个正着。 李祥廷努力克制着,没有冲上前去:“艾清,艾清,可找到你了!你去哪儿了?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但是很显然,陈艾清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听到自己的名字,倒像是听到了索命通牒一般,当即摆出了全副戒备随时逃跑的架势。 有那么刹那,若萤怀疑那根本就不是陈艾清本人。斯文扫地c宛若惊弓之鸟,她认识的陈艾清怎么能有如此狼狈颓废的一面? 就在她一晃神的工夫,耳边忽然炸响了李祥廷的疾呼:“四郎,小心!” 若萤心神一颤,眼瞅着鬼魅一般的陈艾清正像一只利箭般朝她冲过来。 若萤很清楚,一旦给他跑掉了,想要再找到他,恐怕就更加不容易了。 主意拿定,若萤当即张开双臂,迎向那股近乎穷凶极恶的力量。 她决定了,如果陈艾清不顾及朋友情分,必要时刻,她不介意拳脚并用,务必要将他留下。 好在两边的李祥廷和静言反应迅速,几乎同时出手,一边一个抓住了陈艾清的手臂,极大了减缓了他的冲撞,这才使得若萤幸免于被撞飞出去。 腊月自后及时地扶住了若萤。 若萤抚着前胸,微微蹙眉。 走投无路的陈艾清终于别无选择地坐了下来。 李祥廷拍出来一把铜板,卖馄饨的老头子战战兢兢地过来收了,清点了人数,转身用茶盘端来七大海碗热腾腾的馄饨。 腊月几个早就等不及了,一边吸着香气,一边吹着凉,就恨不能连碗一起吞到肚子里去。 不光是这边是这个模样,若萤注意到,邻桌的食客们同样都表现出了饥不择食的德行,即使是给烫得龇牙咧嘴,也毫不在乎。 来这种地方吃饭的,基本上都不是什么体面人,因此,就有仪态不端,也属正常。但能让很多人都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足以证明此间食物的美味。 若萤拾起木勺,舀了一口汤尝了尝,暗中点头。 周围飘过来的声音中,不少是对摊主老夫妇的抱怨之语。 据说,这对老夫妻前阵子因身体抱恙,歇业了好几天,结果让食客们好等c好盼。 听着回头客们的唠叨,老两口始终陪着笑c道着谢。 若萤不由得就想到了“和气生财”一词。 李祥廷三下两下吃完了东西,专注地盯着身边的陈艾清,和颜悦色地跟他打着商量:“吃完饭,艾清家去好不好?有什么事,跟世伯他们好好说明就是了。怕什么呢,再生气,不过就是打你一顿,又打不残打不死,让他们出出气就完了。你一直不会回去,你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子了吗?不是兄弟我说你,你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连一张纸片都没留,也太不厚道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头有尾,对吧?” 若萤伸手摸了摸陈艾清的后背,瘦骨嶙峋地,令人心惊:“我倒是觉得他这个样子,不回家倒好些。” 李祥廷一边点头,一边絮絮道:“卫学也在找你,你这是打算辍学吗?到处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你我兄弟也不能说吗?四郎说的对,看看你这个样子,就跟给人吸了血c抽了筋似的。有人欺负你?只要一句话,我把济南的兄弟们全部拉上,给你报仇去。艾清,艾清,你倒是说话啊!真是急死个人了!” 但不管他怎么说,陈艾清始终不发一言,埋头吃饭,就像是饿了好几年似的。 挺好的一个人竟然堕落成这个模样,现场的几个人俱是不胜唏嘘。 既然找到了人,接下来要怎么做?几个人展开了简短的讨论。 若萤建议,暂时不要让陈艾清回家,先找个地方将养一阵子,长点肉之后再说。 在此之前,必须要严守这个秘密,保护好陈艾清的人生安全,避免让好事之徒抓住小辫子,大肆宣扬诽谤。 毕竟,这可是卫指挥使的公子,名声在外,济南城中不认识他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那就不能住在城里,人多眼杂的,太容易暴露” 静言沉吟道。 “那就去莱哲那里吧。”若萤提议道,“那里清静。” 虽然条件艰苦,但是有现成的木板干草,打个地铺倒也省事儿。 “反正,我要跟若萤住一起”朴时敏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对于他的任性,众人一致表示无视c无语。 “别说,还真给我们公子说中了。”北斗暗中抹着冷汗,打着哈哈,“今晚上要不出来,怎么能见到陈公子呢,是吧?” “” 虽然陈艾清并没有妥协的意思,但在众人的挟持之下,却也无可奈何。 及至到了莱哲的草屋,他已经困得哈欠连天c涕泪横流了。 要不是李祥廷等人架着,以他那种状态,可能不拘哪块地儿,他早就倒头睡过去了。 一肚子的疑问只能憋着,李祥廷看着裹着被子c蜷成一团的人,十分无奈:“看来,只能等他醒了。” 若萤道:“艾清这个样子,得有个人守着他。” 李祥廷和静言异口同声:“我看着他。” 若萤点点头,道:“今晚,我也在这儿对付一下。腊月,去外头拾几根大木头来。夜里湿气重,别熄了火。” 要让火不灭,就得有人通宵看守。 众人都觉得这事儿透着怪异,但因为是四郎的嘱咐,又不能不当回事。 凌晨的时候,正当腊月几个熬得眼涩心昏时,床上的陈艾清忽然起了骚动。 先是辗转反侧如同烙饼。李祥廷以为他想解手,问了好几声,都不闻回应。而陈艾清的反应也越来越诡异。 仿佛梦里正遭受着某种苦楚,他的身体开始扭曲不安,并发出令人揪心的呻y声。 腊月无意中在他额头抹了一把,惊讶地叫若萤:“四爷,陈公子出了好多汗!” 话没说完,就见陈艾清好像忍耐到了尽头般,猛地一头撞向土坯墙。 一下又一下,快而狠,叫人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李祥廷见状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箍住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陈艾清的反抗极为剧烈,李祥廷竟然感觉到有些快要招架不住了。 若萤和静言跟着扑过去,死死地按住陈艾清胡乱踢蹬的双腿。 这一扑一按之下,已然察觉到了异常:陈艾清的体内像有一群野兽在横冲直撞。包括关节c筋脉,全都勃勃攒动,像有什么东西想要顶穿皮肉,从中冒出来似的。 若萤直觉地看向身侧:“病?” 静言眉头紧锁,几根指头早就搭上了陈艾清的手腕。 腊月小心地质疑道:“羊癫风?” “不,不是。”静言沉声慢慢道,“不能确定” 李祥廷当时就急了,吩咐伴读李文,赶紧下山去请个医生来。 这个时辰城门都还没开呢。 若萤吩咐莱哲,让去最近的千佛寺搬个僧医过来。 “不会是以前给疯狗咬过吧?”无患道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瞬间紧张的可能,“很多人被狗咬了,当时不觉得怎样,但等过个几年甚至是十年八年才会发作。发病的时候,见人就咬。凡是给药到的,都会落下一样的毛病” “不像疯狗病。低热c食欲不振c恶心c恐水怕风c咽喉痉挛这些症状都没有” 说话间,静言将陈艾清的衣服解开,将他的前胸后背c上上下下,全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竟给发现了无数的伤痕。 经过仔细辨别,确认是擦伤c撞伤c抓伤。新伤摞着旧伤,这具身体几乎可以说,没有一处是囫囵的。 众人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李祥廷的第一感觉就是:艾清给人欺负了! 但是若萤并不认同他的观点。 首先,陈艾清不是三岁小儿,不是轻易就能够给人欺负的主儿。 其次,他行动自如,并无遭人挟持的可疑。 冲着他眼下的举动,身上的伤痕极有可能都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也就是说,先前他一直在承受着类似的痛苦。 要说这不是病,那是什么? 正当几个人火烧火燎地准备去搬救兵的时候,处于狂躁中的陈艾清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若萤能够明显感受到他的这一转变,僵硬的身体瞬间变得如同面团一样柔软。 “艾清,艾清?” 她在他耳边轻声呼唤着。 陈艾清瘫软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的衣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湿透,一双眼睛佝偻如井,光波不兴。 呼应着若萤的惴惴,他疲惫地道了一声:“我没事。” 一翻身,卷了被子再度昏睡过去。 ps:名词解释——狂犬病 公元前556年秋,宋国出现了一种怪病。这种病的症状不仅在人的身上表现出来,也在狗的身上表现出来。人们逐渐意识到这种病可能与狗有关,于是联合起来驱逐这些“狾狗”。 这就是我国现有典籍上首次记载的传染病———狂犬病。 最重视防疫和治疫的莫过于两宋。宋人已意识到“煎水”可以消灭疾病的源头; 儿童从小被教导上厕所要除掉上衣,且“下必浣水”; 粪便也会传播疾病,因此杭州城有专门的收粪人,有力地保障了城市的清洁卫生; 宋朝的监狱规定每五天就要打扫一次,甚至连犯人的枷锁都要清洗干净; 《太平圣惠方》还告诫人们,春末夏初是狂犬病的高发期,碰到疯狗一定要赶跑。 两宋前后有各种职能不尽相同的医疗机构,如养济院c福田坊c将理院和安济坊等,有疾疫时负责安置c隔离和救治病人。 明朝涌现了大量传染病学的专家,出版了专门研究瘟疫c痘疹c麻风病c梅毒和疟疾等传染病的医学专著。 明隆庆年间,宁国府太平县传出了种痘预防法。虽然种痘的方法还在摸索之中,推广的地区也不广泛,但这毕竟是中国古代预防传染病的一大进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0章 病根端倪 屋里的几个人全都傻了眼。 腊月:“陈公子又正常了?” 李文一只脚门里只脚门外,问道:“二爷,还要请医生不?” 若萤看了看静言,道:“再看看吧。” 她相信静言的诊断,更愿意相信陈艾清只是给什么东西魇着了。 如果是后者,倒还好说了呢。现成不是有时敏吗?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必害怕的。 陈艾清的这一觉不可谓不深沉,直至夕阳西下,他才终于苏醒过来。 醒来的他看上去跟常人无异,只是周身弥漫着一种说不清c道不明的气息。 明明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倒,偏偏却精神抖擞得好像踩好了点,随时准备大干一票的蟊贼; 明明一整天水米未进,却丝毫没有饥饿的迹象。 腊月悄悄告诉若萤:“陈公子的眼睛贼得好吓人” 有如夜枭一般,精光闪烁且诡谲难测c危机四伏。 趁他清醒,若萤便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陈艾清似乎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闪烁其词道:“没什么。” 李祥廷急得直搓手:“你我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回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怕家里人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担心难过?” 若萤闻声盯紧陈艾清。 她觉得陈艾清可能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家人?朋友?他心里有吗? 可是,能让一个人忘记亲朋c抛弃自我,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面对李祥廷的逼问,陈艾清焦躁不已,双手抱臂,左顾右盼,似乎想要找个窟窿躲进去:“我说没事儿你没听见?不要多管闲事行不行?唠唠叨叨地,真是烦死了” 此时的他,言行已有些异常,犹如笼中困兽。 若萤便将静言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好像又要跑” 静言回望一眼,肯定地点点头。 “不管怎样,都要看住他。”她百思不得其解,“你以前有听说过没有?像他这种症状,大概是什么毛病?寻常人睡一天下来,哪有个不乏c不饿的c不精神颓靡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静言老老实实地摇摇头:“兴许师父知道。这种情况,我从未接触过。” “一定不要让他的家人看见他这个模样,至少,也得先找出原因来”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李祥廷爆发出一声惊呼:“艾清,你要去哪儿?” 紧跟着,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却是陈艾清想要逃跑,被腊月几个当场扑倒了。 腊月大喊大叫:“陈公子你一天没吃饭,哪来这么大力气?” 李祥廷直跳脚:“你要去哪儿?今天你要不说清楚,别指望走出这个门去!” 左突右奔无果,陈艾清怒了:“我饿c要吃饭,行不行?” 依旧是“鬼馄饨”,依旧是深更半夜人定时。 无患倒是欢喜得很:“早说要吃这个,小的举双手双脚支持!” 陈艾清守着三大碗,旁若无人地埋首狼吞虎咽。 旁边的众人都看直了眼。 若萤才刚舀起一勺热汤,鼻端飘过鲜汤的味道,不知怎地,胃里头忽然就打了踉跄,一股恶心感直冲上来。 她慌不迭地撂了勺子,握住了口鼻。 一只温热的手掌贴上背心,侧目处,静言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不知怎么着,从昨晚开始就不大舒服。许是东西吃杂了” 若萤强笑着安他的心。 腊月不大相信:“水土不服?不会吧?咱都来了好几趟了,四爷不是一直都没事儿?” 静言便让无患从随身的斜挎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从中拈了一片姜糖递给若萤,让嚼服。 然后,将她面前的馄饨拿开,道:“稍后回去熬点粥吃吧,也有可能是因为事情太多,过于焦虑导致的肠胃紊乱。” 他的话,若萤没有个不听的。 但是干坐着也甚是无聊,她便打量起四下里的食客们。 卖馄饨的老两口忙活得脚不沾地,辛苦伴随着欢喜,似乎很好地诠释了人生的意义。 边上就有人感叹生计不易。所谓“敲锣卖糖,各干一行”,行行出状元c行行都不易。都说做鬼难,其实做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热汤热饭拌着热议,一群认识c不认识的人,藉由一个话题,彼此碰撞出了火花,乍看上去,就像是一家人一般亲热。 而这份和谐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断喝击碎了。 “小兄弟,你干什么呢?” 卖馄饨的老头子手握笊篱,恶狠狠地瞪着近旁的若萤。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一处。 若萤手持长勺,愣怔在当场。 面前的大桶里,汤烟滚滚朦胧了她的形容,是故,别人并没有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对这两个大铁桶感兴趣,想知道里头的汤水里,究竟熬煮了什么好料,竟能吸引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食客们。 但是,摊主的反应却实实地有些激烈了。 那感觉,就好像她要窃取了机密c抢占了客源一般。 同行相仇吗? 就在她一晃神的空当儿,那老头子三步并两步冲过来,一把夺了她手里的勺子去,拾起旁边的木顶盖,“哐”的一声,就把那个专门盛汤的大桶给盖住了。 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如迅雷不及掩耳。 若萤眨眨眼,有点懵的同时,心里头莫名地有些怪异感。 那老头子却已经换上了另外一幅模样,陪着笑c弯着腰,跟哄孩子似的对若萤道:“这些入口的东西,可不是好玩儿的。落了灰土进去,可是要吃坏肚子的” 腊月拍了筷子,先就冲了上来,张开双臂挡在若萤面前,冲着那老头子不客气地斥骂道:“你这一惊一乍的,就是好玩儿的?告诉你,要是吓着了我们家小爷,你就有十桶油汤也赔不起!” 那老头子点头哈腰,一个劲儿赔不是:“是是是,是小老儿大惊小怪了,两位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c不要生气” 若萤阻止了腊月得寸进尺的攻击,淡淡道:“算了,毕竟这是人家养家糊口的东西,小心些也是正常的。” 待回到桌子边,静言暗中握紧她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若萤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敏感。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盘桓在那两只装热汤的大桶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很浓的汤,很香” 香得令她止不住犯恶心。 两个大桶,装的应该是一样的东西,但是很明显,其中一桶要浓香一些。 她才刚就注意到了,那老两口对待食客们并非“一视同仁”,而是“差别对待”。 这个“差别”,就差别在汤水上。 有些客人,吃的是稍淡一些的汤,而有些客人,则给盛了浓汤。 静言不能解。 这种微小的差别,大概除了若萤,在场的这么多人当中,在没有谁注意到吧? 静言捏了捏她的手掌,以目传意:你怀疑那汤有问题? 若萤看着陈艾清,眉头微皱。 已经用过饭的陈艾清一脸的心满意足,只是双眼朦胧c东摇西晃地,只恨不能马上倒头就睡似的。 腊月禁不住低声咕哝道:“一个饱个倒,就是只老鼠,也该长成年猪了” 而陈公子却瘦得浑身刻不下二两肉来,这不是浪费粮食么! 怀揣着不同的心思,一行人重又回到莱哲的住处。 一切就像是推磨转圈儿。 到了地头,陈艾清不出所料地一头扎进被窝里,又要呼呼大睡。 “公子,公子,你好歹洗洗脚c刷刷牙吧” 无患几个在旁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陈艾清蒙着头c裹紧被子,置若罔闻。 若萤托着一条湿手巾走过来,盯了他一会儿,随即给腊月丢了个眼色。 腊月会意,一伸手,就把陈艾清给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若萤便将那条冰冷的手巾罩到了陈艾清的脸上。 在他大发雷霆之前,若萤抢先开了口:“艾清,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完了,就可以好好睡觉了。听到没有?” 陈艾清斜视着她,幽怨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你之前是不是就藏在这一带?”这是若萤的第一个问题。 陈艾清的脑袋就磕了一下。 “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吃那家的‘鬼馄饨’?” “那又如何?” “还记得你第一次吃那家的馄饨,是什么时候吗?” 陈艾清的眼神开始迷茫了:“很久了谁能记得” 很早以前,他听人介绍过来吃了一遭,结果竟回味无穷。于是,就经常地半夜里一个人跑过来享用这难得的美味。 不知不觉,也吃了有半年多了。 若萤转向李祥廷:“我记得很早以前,二哥曾经说过,说要请我去吃一家很好吃的馄饨。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家?” 提起往事,李祥廷禁不住一拍脑门,道:“可不是呢!那会儿我刚来济南,哪儿知道哪里有好吃的?那家的馄饨好吃,记得还是艾清告诉我的。是吧?” 陈艾清瞥他一眼,根本就懒得回应。 “好了,你可以睡了。”说完,若萤转身走出草屋。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满城出动都找不到陈艾清。昼伏夜出,除了睡,就是吃,悄没声息地跟蝙蝠似的,谁能想得到c找得着? “若萤” 身后,静言低唤。 若萤转头看着他。黑暗中,她似乎在微笑,但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笑容之下的深深忧虑。 “没事儿的,再看看好了” 说这话的若萤,暗中叹了口气。 时间能够验证一切。 虽然她坚信着这一点,但对于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变故却无法做出提早预防,这一点令她颇感惆怅。 又是忐忑不安的一夜。 几乎又是在差不多的时辰里,陈艾清的疯癫之症再度发作。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众人倒是配合默契,行动干脆利索,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把他控制住了。 不过,一波未平波又起。 才睡下半个多时辰,陈艾清又躁动起来。 这一次,他的挣扎较诸先前,更加激烈,甚至连牙齿都用上了。 拉扯之间,彼此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李祥廷的肋骨差点给撞断;腊月和北斗的手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牙印;无患则在混乱中不知道被谁撞到了鼻子,鲜血直流;莱哲扎撒着双手,瞠目结舌地直叫“上帝”; 朴时敏躲在门口,如受惊的小兔子,做好了随时逃避的准备; 若萤坐在方桌旁,冷冷地睨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 “放开他,让他跑!” 冷不丁的一声,像是一根冰棱,直直地插入沸腾的脏腑之中。 撕扯不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 陈艾清就如脱兔一般,跳着高地冲出了门外。 “腊月,跟上!” 撂下这一句后,若萤即刻尾随而去。 她不相信陈艾清还有别的去处。经过这两日的深思熟虑,有一种可能渐渐在她的脑海里成型。 她从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感激着来历不明的“见多识广”。 老天让她出现在此,且又赐予她信手拈来皆有道理的知识,也许就是为了救赎。 救赎自己,也救赎别人。 ps: 名词解释:三百六十行 三十六行是中国唐代社会主要行业的统称。 三十六行的论述,见于宋代周辉的《清波杂录》。三十六行只是虚指数,实非具体数字。 唐时的三十六行,至宋代已经增加为七十二行了。元朝时期,又把七十二行转记为一百二十行。 至于“三百六十行”之说,最早见于明代田汝成的《游览志余》,谓“杭州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语也”。 一耕二读三打铁,四五航船磨豆腐; 六木七竹八雕花,九纺十织织布郎; 十一裁缝做衣裳,十二是个修锅匠; 十三卖杂贷,十四打磨工,十五皮匠鞋子上; 十六拉锯木匠苦,十七和尚做外场; 十八尼姑清弹唱,十九道士唱凤凰; 二十僮子数的土地堂,廿一叮当算命的; 廿二相面看眼光,廿三打卦穿长衫; 廿四渔鼓道情唱,廿五樵夫在山上; 廿六郎中卖假药,廿七兴乐把戏唱; 廿八打拳强身体,廿九做百戏的武艺强; 三十下雨出门去修伞,卅一天晴出门磨剪刀; 卅二最脏修屋的;卅三挑的八根系; 卅四重丧花轿行;卅五是个剃头匠,最后一行看牛郎。 上行下行三十行;行行总出状元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1章 徐徐诱之 昼尚永,夜未至,卖馄饨的老两口都没有来。 陈艾清就如同中了邪,在残留着汤水的巷子深处团团转。不时地抽动鼻子,竭力捕捉着墙壁与空气里的熟悉的味道。 当其余人莫名其妙的时候,若萤却止不住地心头发凉,攥着静言的手心里,汗津津地。 “是什么?”静言紧声问道。 “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若萤无比肯定地眯起眼睛,“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最为接近的状况。” 不能请医生,陈艾清这个样子绝对不能传扬出去。否则,整个陈府都将成为世间的笑柄。 “我们得想办法医好,让他以正常人的形象回到家里” “罂粟么” 静言喃喃着,团紧了她的小手。 若萤感受到了他的不安。 毕竟,他还只是个学生,一直以助手的身份参与病患的医治。突然间要挑大梁医治好一个不可谓不麻烦的病号,心里头难免会有所紧张。 若萤仰头看着他,温言细语道:“我以前听说过不少类似的病例,不要紧的,一般不会危及性命。就是耗时费力,只要能坚持住,最终会没事的。” 听了这话,静言的神色稍缓。 若萤旋即把腊月叫到身边,附耳几句,要他想办法把陈艾清诓回去。 诓人对腊月而言完全是小意思。 他上前去拉住陈艾清,告诉他说时辰不到,卖馄饨的不敢出来,不然要给巡警没收了家什去。 他建议陈艾清回去等待,他现在就去卖馄饨的家里去买两碗带上山。 “公子放心,不消顿饭工夫,一定给你送到跟前去。放心吧,那老两口的住处,小的早就打听清楚了” 听他言之凿凿,态度不慌不忙,陈艾清不由得半信半疑。 加上一边李文等人的推波助澜,很快地,陈艾清就给说服了,一步三回头地给簇拥着回到山上。 这件事似乎成了陈艾清唯一的记挂。他一遍遍地追问腊月:馄饨买来没有? 生来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竟沦落到为一碗馄饨而活的地步,与其说是堕落,毋宁说是一种悲哀。 门外,若萤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李祥廷。 “罂粟?” 李祥廷尚不明就里。 静言便简练地跟他介绍了一些关于罂粟的产地c特性c药用及形状等情况。 自宋以来,关于罂粟的功用,历代医书多有记载。罂粟被用以治疗痢疾c呕逆c腹痛c咳嗽等疾病,并有养胃c调肺c便口利喉等功效。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人们开始食用罂粟。罂粟子c罂粟壳也被当成了滋补品。 苏东坡就曾有诗云:“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 其弟苏辙在其所著的《种药苗》诗中,则更详尽地说明了罂粟的滋补作用: “苗堪春菜,实比秋谷。 研作牛乳,烹为佛粥。 老人气衰,饮食无几; 食肉不消,食菜寡味。 便口利喉,调肺养胃。 幽人衲僧,相对忘言。 饮之一杯,失笑欣然。” 其实,在食用“鬼馄饨”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汤水的与众不同。学医多年,不是没接触过罂粟。平日里跟在黄柏生身边,也曾亲眼见他用罂粟壳煮水,替人治疗牙痛c头痛,效果十分显著。 但是,这种添加在饮食中助香提味的事例,却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 而若萤在食用后出现了恶心的反应,则应该是其副作用的结果。 这也并不难理解,同样的用量,大人食用了或许无妨,但对于还是个孩子的若萤而言,未免就有些过了。 “元朝名医朱震亨曾经劝诫过世人,称:‘今人虚劳咳嗽,多用粟壳止勤;湿热泄沥者,用之止涩。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可惜的是,没有人汲取他的忠告。” 若萤缓缓道:“艾清就是个活生生的受害例子,你们都看到了。他会间歇性地发病,然后发困。醒来后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吃那家的馄饨。久食罂粟会让人中毒成瘾。赌瘾发作后,体内如遭虫蚁叮咬c如蛆附骨,十分痛苦。成瘾之人形容消瘦c昼伏夜出,不思茶饭c心无旁骛。就好像艾清那样,六亲不认如果不尽早治疗,赌瘾越来越严重,最终会害人送命” 静言跟着补充道:“他身上的伤痕,想必都是毒瘾发作时导致的。跌倒,碰撞,自残,或许还被顽童攻击过。” 若萤冷冷道:“不过,那个时候他大概感觉不到疼痛。赌瘾发作时感觉不到,食用了罂粟之后,更加感觉不到——能感到的只有极致的快乐。这东西本来就有催眠麻醉的作用。” “为什么会这样?”李祥廷痛心疾首地低咒,“是谁c谁干的?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原因自然是要查清楚的。但要说元凶是那卖馄饨的老两口,我认为那是舍本逐末。” 若萤及时地阻止了他的报复意图。 “艾清可能会知道些什么,可问题是,他肯不肯说”李祥廷握紧拳头泄愤般捶打着墙壁,“为什么离家出走?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现在他连我都不相信了” 若萤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这事儿可以缓一缓。当务之急,咱们先帮他戒掉毒瘾。” 李祥廷愣了一下,满面迟疑。 静言冲他点点头。 “只能这样,必须这样。”若萤的回答是不容置辩的坚决。 李祥廷稍感安心,自言自语道:“是的,千万不能让世伯他们知道。我一定要把一个完好无损的艾清带回家去” 言下已是哽咽酸涩。 若萤便朝静言递了个眼色,让他想法宽一宽李祥廷的心,而她则走进屋子里,吩咐腊月:“我跟陈公子说句话,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要进来。” 腊月答应着。临出门时,看看炕角好整以暇c并无回避之意的朴时敏,不放心地叮嘱道:“四爷,小心!” 他真害怕陈艾清会突然发作起来,伤害到自己的小家主。 若萤点点头,目光沉静而笃定。 陈艾清蜷缩在炕角里,阴沉沉地盯着若萤,似乎浑身长满了尖刺利牙。 “若萤,这里来。”朴时敏赶紧拍拍身边的空位置,“不要靠近他,好臭” 这话大是侮辱人,但是陈艾清却置若罔闻。 若萤跳上大炕,盘膝而对,静静地端详着他。 “艾清,你还记得我吗?你还在等你的馄饨吗?为什么你会那么喜欢吃馄饨?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这几天发生的事,你知道不?还能记得不?以前的你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的你又是个什么鬼样子,你知道不?” 陈艾清轻蔑地哼了一声,别转了脸。 “你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不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可是你却下不了决心,到底拒绝不了毒瘾发作时所带来的快感,飘飘欲仙c想什么c来什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听说过‘罂粟’这种东西吧?你已经中毒了。再不回头,你这辈子,就完蛋了” 一旦世间没了“陈艾清”,陈家会变成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陈夫人是否还能够生养,这是个问题;能否承受得起丧子之痛,这又是一个问题。 陈家的几个庶出的女儿一旦出嫁,会否因为娘家没了靠山而遭到婆家的轻视与欺侮,这很难说。 陈指挥使要怎样在同僚面前行走,要怎样承受别人有意无意的嘲笑,这都是问题。 “你不能这样下去,艾清。你是登州卫指挥使唯一的嫡子,是家之顶梁c国之砥柱,不能就这么屈从于一碗有毒的馄饨。就算你想得过且过,我们也不会允许的。我,祥廷,静言,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不希望看到你变成这样。你可以戒除毒瘾的,相信我。” 陈艾清盯着墙上的一点,目光涣散,形同出窍,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她的话。 朴时敏却已经不耐烦了,低声嘟囔道:“管他做什么,总归都免不了一死。早死早托生” “你闭嘴!” 若萤咬牙切齿。 朴时敏吃了一惊,旋即委屈地垂下头去,在炕上画着圈圈。 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为什么要斥责他? 要不说,无知真可怕。世上的人,谁是不死之躯? 早死晚死好死横死,都难逃一死,这是生来就注定了的结局,为什么不能明说? 当他是在诅咒么?用的着么?他又不是鬼差,到处掠人性命以充任务。 所以说,若萤不要跟这些俗人混在一起。混久了,再聪明的人也要变傻c变痴。 若萤揉了揉太阳,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问对面的人:“戒毒的过程会有些漫长,也会有些难受。但是我保证,只要你够坚强,就一定可以扛过去。你也想回到父母身边,想恢复你陈公子的体面光鲜吧?” 陈艾清抬起头,凉凉一笑中,依稀还有往日的深沉:“钟若萤,你又想玩儿什么花样?你不会真当我傻了吧?你真以为我忘了你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筛子心眼儿?我记得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的事儿,小爷我没兴趣。小爷的事儿,你也少操心!” 若萤不以为忤。 开口了就好,就怕打死不说话。 她朝前蹭了蹭,膝盖抵住了对方的:“你是说过,可我好像没有答应。你也不用这么气鼓鼓地,你那点心思,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艾清,其实你是嫉妒我的吧?” 像是一把攥在了七寸上,陈艾清的狭长双目霍地瞪圆了。 若萤了然地笑笑:“其实,这个问题大可不必纠结。只要艾清你继续沉迷于毒品,什么嫉妒c不甘,统统都会不复存在。你不也已经体会到那种忘乎所以的感觉了吗?父母为谁,兄弟为谁,明天会怎样,生死又如何,统统不用再纠结了。想什么,就来什么。上天入地,成仙成魔,都可以自己说了算。呵呵,艾清,这驱神役鬼的能耐,你比我们时敏还厉害呢” 陈艾清紧抿下唇,胸脯剧烈起伏着,倒想要吞了她一般。 若萤就知道这激将法起效了:“其实我对你,也是十分不服的。家世背景也好,个人禀赋也好,都是我这一介平民只能望其项背的高度。我也曾想象过,假如没有艾清你,就我和祥廷两个,该多好!我说什么,他都会听。你不知道吧?我只要说中或者是做对几件事,就能将他的心牢牢拴住,让他对我心悦诚服c言听计从” 今天的钟若萤,已非昔日阿蒙。她已经有了坚实的靠山,手中握有一把可以利用的关系。 “陈大人喜欢我,这个,你不能否认吧?冲着我跟李家的关系,你说,我要是厚着脸皮,请我姨妈姨丈作保,恳求陈大人收我为学生,或者是认作螟蛉子,你觉得可能性大不大呢?我想,我可以延续陈家的光荣。这种事,是相互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知道吗?陈大人喜欢我,不仅仅是因为我学问好,更是因为我觉悟高c有担当c也有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毅力” 而这些,不知道陈公子是否具备呢? 陈艾清气咻咻地攥紧了拳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钟若萤,你就是个流氓!你个贪心阴险的家伙!什么都想要,市侩c势利c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若萤身子前倾,抓住他来不及收回去的一只手,暧i地摩挲着,轻笑道:“你这么说,要陷令尊大人于何地?还是说,你觉得你的见地比令尊更成熟稳重?还是说,正是因为不服气,所以你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凡是爹娘说好的,统统都是坏的;凡是爹娘认同的,你都认为是错误的?你个傻瓜,你知道什么?很多事,你以为你亲眼所见的,就是真相?” “放手!不要碰我!” 陈艾清试图甩开她的把握。 可惜的是,他面对的不是个寻常的小儿。每天风雨不误的射箭训练,早就让若萤练就了一双有力的双臂c坚韧持久的意志。 她攥住他的手腕,几根手指恰到好处地掐在筋脉上。 那一阵一阵的酸麻,让整个身子骨几乎被毒瘾淘漉空了的陈艾清几乎承受不住。 他不由自主地倒向若萤。 这个屈从意味显著的姿势,大大地激起了他的羞耻心。 “钟若萤,你个小恶魔” “你才知道么?”若萤一本正经地说着,一只手托着他汗津津的下巴,眼对眼c鼻子对鼻子,“你已经发现我的另一面了吗?这么说,你连我是男是女都弄清楚了吗?” 陈艾清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看她的眼神仿佛看蜇得自己一身痛痒的毛毛虫。 若萤却在这时突然丢开手,冷冷道:“这样好不好?我们来打个赌。你配合我们戒毒,成功后,我就告诉你我到底是谁。到时候,随便你怎么摸索,或者是脱光了验明正身,我也绝不反抗。” 陈艾清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磨牙霍霍地,却到底没把那声“无耻”骂出口。 “你是女人?!”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结果。 若萤丢给他一记轻蔑的白眼。 不是女人? 也不是男人 那是什么玩意儿? 不自觉地,陈艾清张口又结舌,心里头万马奔腾,说不清那到底是雀跃还是烦躁。 以前看过一些野史逸闻,有关于“男变女”“兽能语”之类的记载。莫非,钟四郎就属于这种怪胎? “我的建议,你觉得怎样?” 借助他意识混乱之际,若萤趁热打铁。 “那个真的能成功?” 这一刻,陈艾清的心里装着的就只有一个被浓雾团团围绕着的c不知是人是鬼的模糊的身影。 那就是钟四郎的本相吧?是可以一辈子拿来挟制的把柄吧? 只要握住了这一把柄,钟四郎就再也不敢对他那个态度了吧? 自己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要对他摆出那种无所不知c居高临下的架势,真是越想越郁闷! “你自己说的。”陈艾清狠狠道,“到时候,可别怪小爷对你不客气!” 若萤木然地截住他的话:“言而无信非君子!” (好吧,我们的萤火虫又在不知不觉中,算计了对方一遭) ps: 名词解释——罂粟 直到明朝末年,罂粟花仍是名贵稀有的佳花名木。《徐霞客游记》中记载着贵州省贵定白云山下的罂粟花:“莺粟花殷红,千叶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丹药。” 到了明朝时,中国人才逐渐懂得了鸦片的生产c制造。 当时中国境内的鸦片,大都是作为“贡品”药材贡献给明朝皇帝。直至成化时,鸦片进口还相当有限,市面上鸦片价格竟然与黄金相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2章 追缉元凶 接下来的日子漫长而艰苦。 腊月和李文主要负责几个人的伙食,里里外外跑腿打杂。 静言全天候责监控着陈艾清的病情,无患在旁打下手。 北斗则守着几间草屋,烧水c洗衣c扫地,哪儿需要出现在哪儿。 山上山下路途不便,平日里的饮食比较简单。若萤等人所想的是,眼下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就是吃点苦头,也是能够理解并忍受的,因此,吃好吃糙,对于几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只要艾清能好起来,他们就算是吃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但是,陈艾清却丝毫不体恤众人的心情。 除了“鬼馄饨”,他什么都不肯吃。就好像辟谷似的,对于饮食完全没有。一天下来,就没离开过土炕。 除了躺着,就是睡觉,谁说话都不理睬,千唤不一回。 也不吃饭,谁劝都不行。一碗饭,冷了热c热了冷,几个人轮流上阵,都没能把他劝起来。 李祥廷又急又气又心疼,当时就把一碗爆锅肉末疙瘩汤给扔了。 莱哲握拳直叫心痛。 若萤便朝着李祥廷伸出手,要他赔钱。 这个时候,李祥廷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的日常开销,都是若萤在暗中负担着。 他有些汗颜,赶忙吩咐李文给钱。 若萤却只收了一两:“我跟静言c时敏都是一两,够了。让腊月每天记着账,等到艾清好了,好让他报账。咱们出的多了,到时候怕他吃不消。” 李文从这话里听出的意思:“四爷,陈公子真的会好吗?” 若萤正对着一块小小的磨刀石,细细地磨着匕首。闻声撩起眼皮,给了他一记毋庸置疑的眼神:“拭目以待吧。四爷我让他好,他不敢不好。” 这话听着有些稚气的霸道,却让在场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但是,若萤心里却没有这么轻松。她很清楚这个过程的煎熬。 她确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但是,陈艾清呢? 能够忍受得了身体上的伤痛,却未必能够战胜心底的恶魔。 稍后不久,陈艾清的毒瘾不出所料地发作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真切地明白到想象与现实的差别有多大。 起初的陈艾清还是有意识的,即使是牙齿打战浑身痉挛,也能够抱紧自己c死死地坚持着。 但好景不长,一顿饭的工夫都不到,他就崩溃了。 此时的他,意识涣散,开始出现自残与伤人的举动。 若萤抱着一捆准备好的麻绳,征求他的意见:“为你自己好,也为了让你事后不后悔,我得把你绑起来。” 一听这话,众人大惊。 李祥廷当即就不乐意了,一把夺过麻绳,丢到了外头:“你这是干什么?他又不是犯人!你要还当他是兄弟,就不要这么羞辱他!” 若萤不为所动,吩咐腊月,去把麻绳捡回来。 “这事儿你说了也不算,”她告诉李祥廷,“艾清还没糊涂,让他自己决定。” “不要!艾清不要!你没问题的,对不对?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祥廷忙不迭地替好友打气加油。 陈艾清抱着脑袋,蜷缩在腿间,牙齿咬得咯咯响,好不容易才吐出来几个字。 “绑帮我” 若萤朝着腊月努努嘴。 腊月和无患几个一拥而上,凶神恶煞一般地将挣扎不已的陈艾清五花大绑了起来。 李祥廷刷地别过头去,高大的身躯像是落叶一般起了波动。 他张手抓住若萤的双肩,几乎要将她从板凳上举起来:“你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啪!” 一直像空气一般存在的朴时敏,终于跃入了众人的眼帘。 他一掌拍向李祥廷的手臂,气急败坏地呵斥道:“不准你动她!你以为你是谁?” “李兄,不要这样” 静言温声劝说着,暗中用力,将他的一只手从若萤的肩头摘下来。 他比谁都清楚,若萤那不易察觉的微微蹙眉意味着什么。 李祥廷似乎是忘记了他所面对的,只是个孩子。那一抓之下,怕是要抓出清淤来。 若萤抬起手,轻揉着隐隐作痛的肩窝,斜睨着悲愤之中的李祥廷。冷冷的话语如秋霜夜降,寒气袭人:“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李祥廷,小心,别让你的妇人之仁遗恨万年。” 对上她的眼,李祥廷瞬时打了个寒颤。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是因为四郎的这句话无可辩驳,还是因为其做法或许无误?在自己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四郎的决定是否会成为唯一的指望? 他不能确定,便无法给出铿锵有力的反驳。 他不能确定,因为眼前的所有人,除他之外,全部都倾向于四郎的意见。 也许,真的是他“当局者迷”,结果看不清现实? 屋子里的气氛很不好。 陈艾清的嚎叫呻y像是芒刺,无休止地穿透耳朵c扎进人心。 已经堕落得如此不知羞耻了吗? 靠坐在窗外的李祥廷无意识地望着青天白云,隐隐地觉得脸上似乎有小虫子在蠕动,抬手之际,却抹了一把清冷的泪水。 近旁飘来清细的药香混杂着特殊的薰香,让他即使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其出处。 药香和薰香,就如同那几百年前是一家的两个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又执着无比地缠绕着四郎,不知是出于爱护,还是依赖? 他不由得微微掀了下鼻子,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若萤的声音凉凉地,就好像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习以为常的惯例。 “想报仇吗?”她抄着手,俯视着脚边的男人。 李祥廷撇嘴道:“废话!” 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 若萤当即道:“那好,跟我走。” 走?去哪儿?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一整天不再正眼看她了,但听得这话,李祥廷不由得转过脸来。 若萤眨眨眼:“追根溯源,找出真凶啊。你不是觉得,卖馄饨的老两口有问题吗?” 李祥廷瞪了她好一会儿,最终垮下肩来:“你不是说不是吗?” “是c不是,口说无凭,不是吗?” 接下来的几天,若萤和李祥廷将“鬼馄饨”的有关情况了解了个七七 原来,这个馄饨摊子在那个位置已经摆了有五六年了。 老汉姓罗,只有个老伴儿,身下儿子闺女通没一个,因此,就得了个诨号叫“骡子”。 不动声色地去吃了两次馄饨后,若萤终于确定了这对老夫妇耍了多年阴,却始终未引起他人怀疑的小伎俩。 光顾“鬼馄饨”的几乎都是回头客。对于这些热情关照生意的客人,老两口采取的是“差别对待法”。 事先熬好的鸡汤,分盛在两个大铁桶中。瘾头小的,用清淡一些的汤;瘾头大的,尤其是凭借外观,一眼就能瞧出异常的,在往碗里加汤的时候,老罗家的就会加半勺浓汤。 说到底,那天老罗之所以会对若萤那么凶,就是因为做贼心虚,怕若萤识穿了他的阴谋。 那两桶汤水,都添加了罂粟。 弄清了这一点,若萤和李祥廷又去这老两口的住处查访了一番。 不过是很寻常的一户人家,四间青瓦房,一个小院子。院东开了个小菜园,种了几畦葱姜蔬菜。 边上的鸡舍里,养着十几只鸡。 一条忠诚无比的大黑狗,负责看门护院。 周边的邻居都说这狗霸道,再熟的人,见了也要叫两声,不知是发神经,还是发威风。 看来,想要入室搜查,首先就得先过了大黑狗这一关。 李祥廷的意见是,他先去撬开门,用个“调虎离山”之计,把狗引开,然后若萤再进去。 若萤便夸他兵法学的好,却没有采取他的建议,而是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又摸出来一小包药粉。 打开油纸包,里头装的是一个喷香的大肉包子。 她把包子捏开一道口子,把那一包药粉,全部投了进去。 而后,隔着包子皮,将药粉与肉馅揉搓了两下。 看到这里,就算李祥廷是个傻子,也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了。 他的眼睛有些直。 若萤撩起眼皮瞅他一眼,不紧不慢道:“蒙汗药,我跟静言要的。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一头牛,也管保让它睡上好几天。本来,我想弄点羊金花之类的,一了百了,毕竟,它也算是帮凶。但是静言说不好。这东西要是给打死了,肯定是要下汤锅的。有道是‘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想吃这一口的,大有人在。万一□□的药效还在,岂不是间接害人?” 李祥廷舔了舔嘴唇,吞了口唾沫。 能把行凶说得如此平淡c做得如此从容的,有生以来,这是首次所见。 所谓的勇猛凶悍,不单纯是指真刀真枪地实干。像四郎这种,也许才是最厉害的。 看他舔嘴唇,若萤随口问道:“怎么,你馋了?这个可不能给你。回头再请你吧。” 包子也好,狗肉也好,她都能请得起。 李祥廷给逗笑了:“谁馋你的包子?” 他早就不生气了。 这几天,跟着这孩子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学会了很多的事。包括侦缉,包括观察,包括兵法;他发现了这孩子的更深层次的面貌:静若处子c动若脱兔;运筹帷幄c三思后行; 其缜密果决c深沉宏阔,实在是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与深度。 他想到了陈艾清,总是不声不响地维护着他,让他不至于被人在口头上占便宜。 而若萤,则能想他所不能想,开阔他的视界,给他以新奇与开朗。像是一把斧子,将他面前的山石剖开,每每呈现给他一个明亮崭新的世界。 这两个都是他的兄弟,都比他优秀,比他稳重。而他,何德何能,竟同时拥有了这样的好兄弟! 吃下肉包子的恶犬,很快就没了动静。 若萤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连开几道门锁,从容地登堂入室。 “若萤,你觉得不觉得,咱俩像做贼?” “像吗?”回答稀松平常,俨然此间主人一般,“你想是什么,就会是什么。佛家不是说了吗?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心生。” “哦” 李祥廷紧随在后,摸出火折子,点着了屋里的油灯。 两个人不慌不忙地在屋子里搜查起来。 既然是勘验饮食,自然第一选择了厨房。 但在厨下却并未发现可疑之物。倒是在正屋的灯搁上,在一床被子下面,搜出来一个黑布包,打开来,发现全都是罂粟。掂了掂分量,估计少说也有三四斤。 “就这些,足够用上好几年了吧?”找到了证物,李祥廷很是开心。 “货源呢?” 若萤的反问瞬间冷却了他的心。 根据街坊们的描述,这老两口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就有个风吹草动,也瞒不过周围的人。 看其住处,清简了然,就有心想栽种罂粟,也是没有机会的。 而眼前这一大包东西,算下来的话,至少也有几千个。按照一株罂粟开花三四朵来计算,要收获这么多的罂粟果,至少也得是四五百株的种植。 四五百株可不是小数目,就外头的韭菜地,起码也得占去一畦。 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这玩意儿太扎眼。起初如韭菜,尚不易被人察觉,及至花开,鲜艳夺目,怎可能不被人注意? 况且,这东西性喜湿润与光照,对种植地的要求甚严。而老罗不过是个卖馄饨的,哪里又懂得了这么多! “对于这东西的来处,难道你不好奇?” 李祥廷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难的?抓了那俩老东西,问问就是了。” “我也正有此意。”若萤道,“但是,要小心狗急跳墙。到时候,二哥可要护着我别挨打。” 李祥廷豪情万丈地拍拍胸口道:“放心,二哥别的本事没有,打架还算在行!等我先弄个趁手的家什” ps: 名词解释:骡子 马和驴的种间杂种。由公驴和母马所生的杂种为马骡,简称骡;由公马和母驴所生的杂种为驴骡。 中国在2400~2500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虽已有骡,但当时被视为珍贵动物,只供王公贵戚玩赏用。至宋代尚不多见。明代以后方大量繁殖作为役畜。 中国山东c陕西一带产的大型骡在国际上享有盛名。 骡长得比驴大,又比马强壮,它的力量表现在腰部。而它后面盆骨不能开合,所以不能产子。但生命力和抗病力强,饲料利用率高,体质结实,肢蹄强健,富持久力,易于驾驭,使役年限可长达20~30年,役用价值比马和驴都高。 肉味辛c苦,性温,有小毒。 蹄烧灰,加少许麝香,用酒冲服,每次一钱,主治难产。 屎炒焦,用布裹后熨贴,冷即换,再熨贴,主治打损所致的各种肿痛与伤口破裂感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3章 枕戈待旦 当老罗两口子丑时收摊回到家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惊呆了:克尽职守的大黑狗横在了院子里,生死未卜。正屋里灯火荧荧,两个少年大刀金马地坐在北窗下的方桌旁,正百无聊赖地享用着他家的茶点,仿佛此间的主人一般。 看到老两口,非但没有一丝惊慌,反倒显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老罗本能地将门插管抽了下来,紧握在手,横在当胸。 老两口四只眼死死盯着大方桌上的那个大黑包。老罗家的作势要冲过去抢回那个布包,却被一根臂粗的棍子虚空一点,生生地断了这个念想。 李祥廷将棍子在地上捣了两下,老罗两口子的心便跟着颤悠了两下。 若萤毫无表情道:“自前朝以来,罂粟价同黄金。你一个卖馄饨的,怎会私藏这么多的罂粟?购买所需的银钱又是从何而来的?虽然我新明律法并没有明文禁止平民买卖这东西,但你却利用其谋人钱财c害人性命,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把你二人丢进大牢,或徒或流,不得善终!” 在经过短暂的惊魂后,老罗发现自己要面对的不过就是两个少年,因此,心下便有了几分轻视。 “该坐牢的是你们才对!私闯民宅c巧取豪夺,你们才是违法乱纪的蟊贼!” “好啊,你不妨叫唤得更大声些,让你的左邻右舍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若萤冷笑道,“无儿无女无后患,你倒是豁出去了,是吗?” 话头陡转,手指着怒目金刚一般的李祥廷,喝令道:“看清楚这个人,知道他是谁吗?山东知府李大人的公子,专门负责这个案子的调查取证!至于在下——” 若萤手中突然多出来一块黑漆木牌,朝那老两口一亮,阴恻恻道:“在下乃是登州卫左千户所从六品镇抚大人门下。得到线人密报,奉大人之命,暗中对你展开追查,查你贩毒售毒致人成瘾c贻误军机c不事稼穑c自残伤人之罪。你若知法懂法,就需坦白招认,争取宽大处理。若心存侥幸或者故意隐瞒,势必难以逃脱律法重责。切莫忘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听她报上那一长串名字,又被那幽光隐隐的号牌晃了下神,老罗不禁心头发虚。 倒是他老伴儿,怕他负隅顽抗激怒对方,早先一步抢过了话头:“回二位爷,我们真不是存心的。虽然家里确实存了这么一大包,可这几年下来,用的还真不多。这东西委实有些霸道,咱不敢多用,不然香气太烈了,等闲人受不了。” 若萤屈指叩了下桌面,成竹在胸道:“你倒是个老实的!正因如此,才没有拘了你们两个堂上问话。你们二人,膝下孤独,老来无望。素日里想要多赚点钱留着养老,也是情有可原的。” 听了这话,老罗两口子明显地松了口气。 若萤目光如炬,看得分明,紧接着冷然道:“你二人知法犯法,固然可以宽恕,但若是没有元凶,这罪魁祸首之名,少不得就得由你们二人担当。罗立财,你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老罗的面色刷地就变了,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小人,磕磕绊绊道:“你c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给人喊了一辈子的“老骡子”,这个“罗立财”的本名连他自己都快要生疏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半大孩子叫破。 这让他不由得不疑心,自己这些年的吃喝拉撒,莫不是早被对方调查得一清二楚? 闲人谁会有那闲工夫调查他一个糟老头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被盯上的?又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被怀疑的? 一定是官中的人,一定是!否则,焉能有这么大的气势?又怎么敢在他家里大摇大摆浑然不惧? 眼前的这一包罂粟,怕是很不简单。其源头很有可是给盯上了! 看到那老两口前倨后恭地跪下去,李祥廷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朝若萤眨眨眼,竖起大拇指。 若萤的眼角扫过他,不以为意。 老罗两口子已经给唬得口齿打架了。为减轻自身罪名,他一个劲儿地哭诉自己的晚景凄凉,以及为此所导致的无可奈何地铤而走险。 其意非常浅显,就是希望若萤能够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这都是前些年一时糊涂,受人蛊惑买来的。说是只要找得到下家,就能靠这个赚钱。为这些东西,差不多连预备棺材的钱都丢出去了因为找不到下家来买,就这么一直放着因此才想起弄个小吃摊子,想靠这东西招徕些人气。能多赚一点,也好多捞几个本钱回来” “什么‘上家’‘下家’?仔细说明白些。” 说这话时,若萤跟李祥廷交换了个眼色。 顺藤摸瓜的话,不知道能从老罗的身后,揪出怎样的一个真相? “这包东西,是小人跟上家买来的,足足花了小人三两银子哪,三两” 他伸出三根手指,表情痛苦地仿佛心肝都在乱颤。 “上家是谁?家住哪里?平日里是做什么的?” “姓毛,都叫他‘大猫’。他们倒腾这个的,好像都不叫真名儿。说话也全都是行话要说住的话,有点远,出城得十多里地呢跟小人一样,都是寻常的农户。只不过,他还不如小人呢。听说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到处骗人吃喝。再多的,小人也不清楚了” “他的罂粟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若萤紧追不舍。 “他上头还有上家,上家上头还有上上家。至于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二位小爷,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宝山会’的地方?” 每年六七月份,正当罂粟收割之前,济南城都会秘密召开一次“宝山会”。 届时,包括周边州县府道的同行,就会齐聚济南,为即将上市的罂粟与鸦片展开竞标投拍。 因为罂粟产量有限,因而价格等同黄金,因此,竞拍会上不乏豪贾巨商的身影。 再往白了说,“宝山会”其实就是个炫富大会。 与会者的身份都被严格保密,想要进入宝山会的会场,需经过重重审核与把关。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关系,得有熟悉可靠的中介人作保。 “小人也是由老猫领着,才得以进去了一次。不瞒二位,那真叫一个富贵!就说用的筷子碗,不是金的c就是银的!全都是有钱的主儿,像小人这种,给人提鞋都不配。参加竞拍的,几乎全都是揣着现银去的,一盘子一盘子的,简直亮瞎人的狗眼” 回忆起往事,老罗不胜神往。 李祥廷拍拍布包,惊奇道:“就这东西?居然能折腾出这么多花样?你听明白他的意思没,四郎?” 若萤没有回应他的疑问,转而追问道:“这么说,你见过他们的头领?” 老罗迟疑了一下:“见是见过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就算是现在走个对面,肯定也是认不出来的不过,老猫和他们好香很熟” “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他们的罂粟是打哪儿买进来的?” 若萤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如果能够明确这一点,基本上,她的追击方向就可以确定下来了。 李祥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赶忙问:“怎么,就快有眉目了吗?” 若萤微微颔首:“这东西多从国外输入。如果是官府渠道,何须如此鬼祟?要么就是勾结官府,从中捣鬼。但不管是哪种,只要与官府有关,涉事的人员就比较好查找。根据这些线索追下去,一定就能揪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听她这么说,老罗赶紧摇头:“不,二位小爷,不是番邦来的。” 听他言语坚决,若萤不由得心神微动:“哦?你肯定?” 老罗双眼发亮:“是真的!小人当时听他们说过。有人有幸去过农场,亲眼见过这东西。说是花开得极美,实在是毕生难得一见。还有人亲自割取过鸦片。才刚这位小爷说,一株罂粟能长三四朵花,但是,小人听他们说的是,要想割出好的鸦片来,一株最多就能留两朵花,多余的,要早早荐掉” 若萤点点头:“我知道。就跟咱们种地一样。分叉太多,产量就低。有必要将细弱的分叉摘掉,以保证植株的肥料供给。” 顿了一顿:“那个地方,你可曾去过?” 老罗羞赧地搓搓手:“小爷你说笑了能去那里实地参观,都是关系非一般的,关键是,你得有钱,很多钱” “大概位置也不知道吗?” 老罗想了想,转头看自己的浑家。 好像是觉得不招点东西,自己就卸不下重罪。老罗家的讷讷道:“这个倒没听说过不过,终归就在这山东道上” 李祥廷浅浅地吸了口冷气。 有个当知府的爹,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关于山东道的情况,还有谁比他了解得更多呢? 山东道下辖六府c十五州c八十九个县。治耕地七千二百余万亩。作为一方的父母官,想要视察完这些土地,没有个五六七八年,是根本不可能的。 现在,要从这大片的田地中找出一方罂粟园——这与大海捞针何异! 李祥廷当时就直了眼,感觉脑筋都不转了。 若萤瞥了他一眼,再次跟老罗确认:“你肯定不是番邦来的?” 老罗指天发誓:“是真的!当时参会的,也有官府的老爷们。小的当时什么都不敢做,就光听他们说话了。其中有个官爷就是这么说的。番邦进来的,都是孝敬京城的。下头要是能弄到,价格还得贵!” 李祥廷此时已是无所适从,只能习惯性地看着若萤的脸色。 “你在怀疑什么?”他问。 若萤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专权,垄断。我大概知道他们的生财之道了。先是垄断,阻绝外来货,让自己掌握的罂粟独霸市场。又因为产量有限,便坐地起价c利用竞拍手段,节节推高” 所谓的“宝山会”就是一种营销方式。 位于“宝山会”山尖上的人,即是掌握货源供给的人。他很狡猾,很好地利用了公众的攀比竞富的心态,弄出来这么一个组织,有计划c有步骤c有措施c有落实地将手中的罂粟兑换成流水的银钱。 就如同一个大饼,从中被分成了好几份。想品尝这块饼的滋味的人很多,持有大饼的人会怎么做呢? 他必然要用这稀缺的食物,为自己谋取利益。 于是,这一小块大饼就被切成更多的小块出售。 如此下来可以看出,赚钱的只有山尖和靠近山尖的那少数人,而底下吃到饼渣的,都是盲从的受害者。 比方说老罗这种。 “这不就是二道贩子么”李祥廷若有所思,“不过,确实是个好法子,够奸诈!” 掌握着稀缺的资源,坐观脚下的人为之厮杀角力,这种赚钱方式不可谓不阴险残忍。但是,能够左右市场与官府,可见,这股子势力不小。 若萤告诫老罗:“今日之事,且不可告诉他人。否则,我们可不敢保证能保得了你的性命。还有,不要妄想着逃跑,一旦发现,即以嫌犯之名张榜通缉,听清楚了吗?” 老罗两口子连声称是,两股战栗,头不敢抬。 出门后,李祥廷便要看她的那块木牌。 就着路边稀薄的灯光,发现那不过就是块很普通的木板,刷了层黑漆,上头胡乱刻画着一些花纹和文字。 李祥廷摸索了半天,都没能辨别出那些文字来。 “别看了,都是糊弄人的。”若萤笑道,“腊月用一顿饭的时间鼓捣出来的东西,你还想能摸出个阴刻阳刻甲骨金篆来?” “早说嘛,害我吓一跳,还以为是真的呢。” “你都吓一跳,所以老罗都不敢仔细看了呢。” 李祥廷把木牌还给她,由衷地笑道:“临出门你还要吓他们,你这心眼儿,也够多的。” 若萤道:“不是吓唬,只是提醒。毕竟,他知道不少的内情,以防万一而已。” “接下来怎么办?” “顺竿子往上,监视老罗并找到他的上家,那个叫老猫的。目前,咱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抓几个小鱼小虾没什么意思,总得要找到他们的老巢,一锅端了,才不枉咱们这么辛苦地忙活。” “这是要大干一场吗?” 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战,李祥廷热血沸腾。 “过程也许会很漫长” 也许还会半道而殂,所以,须得做好充分的心理承受准备。 “四郎都不怕,我怕什么!”李祥廷意气勃发,“要监视的话,我安排,你说怎么做吧。” “这活儿耗时耗力有耗钱。你零花钱够用?” “放心!二哥我这张脸就是银票。兄弟那么多,一人借两个,也够用了。” 若萤摇摇头:“不好。真去跟他们借钱的话,岂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姨妈又该骂你不学好了。” “你就放心交给我好不好?不能什么事儿都让你操心兄弟伙那边,编个谎话也就糊弄过去了。娘要骂的话,就让她骂好了,我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了,平日里,她哪天不说我?” 若萤拖过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仰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要你跑来跑去的,谁来保护我?我的情况你最清楚,别看眼前风平浪静的,谁知道暗处有没有埋伏着杀手,随时跳出来攻击我?静言和腊月要照料艾清,分不开身;时敏根本就指望不上。只有你,能够名正言顺地守在我身边。我不为你着想,也得替自己的安全考虑一下嘛” 听她这么一说,李祥廷的心陡地就沉了下来。 确实,太平日子过久了,他差点忘记了四郎的处境了,忘记了雨夜的狙杀,忘记了月夜的劫持,忘记了大运河上的历险 四郎没有忘,四郎一直生活得战战兢兢,四郎用平静的外表掩藏住了这些不安。 他差点忘记了,四郎一直都是这种报喜不报忧的性情,一直都在用“自私自利”伪装着对他人的关切。 而他,却只想到要一鸣惊人。 作为兄长和朋友,四郎的安危才是他的本分与职责吧? 任何时候,不能等到出事了,再去补救。防患于未然,永远好过亡羊补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4章 闲话家常 一大早,徐府的下人们就给屋顶上的几只花喜鹊吵醒了。 这预示着喜悦与吉祥的鸟啼,给上上下下注入了活力与欢欣。 老太太想的是,莫不是孙儿的好事将近了? 徐夫人想的是,会不会是宫里的女儿有了升迁的机会? 徐老爷则想的是,最近会否又开一间新铺子? 而徐图贵则在想,学里的先生是不是病了?会不会休课一天呢? 应着这股子喜气,若萤以拜谒徐老爷之名,被请进了徐梦熊的书斋。 彼时,徐夫人母子都在老太太房里。听到这个消息,娘儿仨都有点愣怔。 徐图贵:“四郎来了?那我可得去看看!” 说话就要起身,却给徐夫人身边的蔡婆子笑着劝住了:“哥儿且等等。老爷交待了,有事跟四郎谈,谁也不许打扰。哥儿现在过去,也是干等着。且等老爷说完事儿,四郎自然是要过来给老太太c太太见礼的。” 老太太点头称是:“听说,那可是个懂事的孩子。” 徐夫人笑着道:“可不是呢。我就说她怎么总不来,想必是有她的道理的。” 老太太宽厚道:“小孩子家,有些任性也是正常的。” 蔡婆子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小孩子,没个小脾气反而就不对了。再懂事,也才只有十来岁不是?” 徐夫人就催自己的儿子:“该上课了。我给你留四郎住下来,回头有多少话说不完?” “就是。老爷不也答应了吗?许哥儿休假去合欢镇玩儿。总有机会的。她们三房既跟李府交情厚实,以后来往的次数只多不会少。” 蔡婆子也跟着劝。 徐图贵嘟着嘴,在椅子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在老太太c徐夫人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走了。 临走前,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道:“娘,你可千万要留住她,我还有很多话要问她呢。反正她学习好,就是多住几天都没什么关系。不行的话,就同我一起上学完了” 众人皆啼笑皆非,胡乱地应诺着。 又过了一会儿,徐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吩咐左右:“去问问,老爷那边说完话没有?不管多大事儿,都应该进门先来拜见老太太。” 下人们飞奔下去。 约摸过了顿饭工夫,就听外头脚步成串,衣声带风。 早有丫头打起四季平安红缎绣花的夹绵门帘,廊下连绵传来通报:“四郎来了!” 语带好奇与喜悦,想是对这位传说中的少年充满了无限期盼。 这时候,就连老太太c徐夫人都不由得引颈张望。 只见晨光融融,一个素朴的人影如闲云野鹤般步入视线。 进门后,稍稍驻足,略略朝阔气温馨的屋内扫了一眼。只这一眼,似乎就已经将每个人c每件物什铭记在心。 一具犹嫌稚嫩的身躯,缭绕着与年纪截然不符的陈静安闲。神态姿容中,流露出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从容与淡定。 徐夫人不由地朝自己的婆婆望过去。 婆媳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下俱是有些讶异。 而此时,那少年已经款款到了跟前,先是看了看眼前的人,旋即微微一笑,宛若故旧重逢c老友再见。 那一揖下去,真诚无比又端正无比。 “给老太太请安,问夫人好。” 身后的丫头赶忙呈上来一个柳编食盒。揭开盖子,请老太太和徐夫人过目,说是四郎孝敬的,都是自家做的土特,不值什么,但图个新鲜c稀罕,还望老太太c夫人莫要嫌弃寒酸。 徐夫人便指着盒子里的一个白瓷罐子,问是什么? 若萤便告知说,那是自家做的草菇酱:“懒怠煮菜烧油,就挑两根来下饭。倒是最适合差旅的时候,路上食用。青黄不接的季节,当菜吃也很便宜。” 徐夫人便转头跟老太太解释道:“这就是那个草菇做的。贵哥儿说过很多次的,大夏天才生的东西,凭人力也能种出来。多少人种植了一辈子的庄稼,竟不如个孩子脑子灵活。” 然后,又问另一个灰不溜丢的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是今年新弄的一道小菜,泡白菜。” 丫头便将盖子揭开来。 一股子清香扑面而来,有点酸溜溜,还有点海腥味儿。颜色更是吓人,红彤彤的就跟放了一把火似的。 “这叫番柿子,是一味调料。花椒是麻。它是辣。才刚收了第一季,所产不多,统共做不了多少。第一次吃,也能不大适应,可是一旦吃上几次,就会喜欢上这个滋味。——这是我姨妈说的,目前为止,就她吃的最多,毕竟是从成都那边过来的,口味确实要重一些。” 若萤不紧不慢地做着解说,将眼前众人的反应悉数收入眼底。 “这个泡白菜和草菇酱,姨妈都挺喜欢的。跟我预定了今年的,说要拿来送人。” 她说的甚是轻松,老太太等人却不由得暗中一凛。 徐夫人故作疑惑:“姨妈?” 若萤恍然道:“给贵哥儿的信里,竟忘记说了么?是家母从前的闺中好友,现今是知府李大人的夫人。” 徐夫人一脸释然地告诉老太太:“是李夫人。您不是常夸她两个儿子么?” 老太太轻拍额头,笑道:“知道c知道。敢情这拐来拐去几个弯,都是亲戚。” 话音一顿,笑斥左右:“一个二个的,全都看傻了么?就那么让客人一直站着?” 丫头们抿嘴笑着,赶忙请若萤在徐夫人身边落座。 见要奉茶,徐夫人忙道:“她这年纪,哪有大清早吃茶的!有那甜甜的柚子茶,泡一碗来。再捡几样酥软的点心来。” 又问若萤牙齿可好?换过了几颗了? “上次还寻思着你能来,你娘说你忙,忙着念书,忙着交朋友,还要忙地里的,我就跟老太太惦记得不行。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口味,喜欢些什么。贵哥儿写信,也总是说不到点子上。” 若萤道:“早想登门拜访的,结果,每次都有事脱不开身。贵哥儿总说家里的饭好吃,说要请我吃这个c吃那个,不怕老太太c夫人笑话,我早馋得不行了上次去姨妈那里,也没住多久,到底还是离得太远了” 徐夫人十分体谅道:“可不是呢。上次你娘和你姐妹们过来,也是这么说的。家里有事坠着,哪里能住长久!人都是这样的。” 娘儿俩说话期间,老太太让人将酱菜和泡菜各装了一小碟子上来,说要尝个新奇。 若萤见状道:“老太太该再准备一小块馒头或是几口米饭就着才好。那个泡白菜若是辣着了,越喝热水,越觉得烫。” 工夫不大,馒头和下饭菜就呈上来了。用个雕花漆盘盛着,白瓷青花的小碟子,楠竹筷子,青花瓷元宝箸架。 丫头持箸,夹了点菜送到老太太嘴边,又喂吃了两口牛乳白糖开花小馒头。 老太太道:“请你们太太也尝尝。味道调得真不错!” 徐夫人遂也每样尝了两口,道:“不说你姨妈说好吃,这味道还真是以前从没吃过的。尤其是那个白菜。这会儿,我这嘴皮子都还是辣乎乎地呢。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吃一口。” 若萤道:“那个白菜第一次倒不能多吃,多少会有点水土不服。不过也不打紧,就当是清一清肠子也未为不可。” 徐夫人笑道:“没吃过不知道,既尝到了滋味,少不得我们也厚着脸皮跟你们预定一份。几时再有,别忘了给我们留一点儿。老太太觉得呢?还吃得惯不?” 老太太便笑骂道:“贵哥儿那么个好吃嘴儿,八成都是你这当娘的教的。” 一地的丫头婆子便跟着笑起来。 若萤一本正经道:“会吃c会玩,才懂得生活。” 徐夫人便喜欢地说道:“这话大有道理。” 有一句话,她始终没有明说。但是,她与老太太彼此心下都很通透:四郎送来的这两样小菜所寓含的深意,不是那么简单的。 知府家的夫人所青睐的,岂止是一点吃食?其所看重的是做东西c送东西的人。 而四郎所提到的,李夫人打算送礼的对象—— 第一位c或者说是其中的一位,必定是李夫人的亲姐姐c身份高贵的鲁王妃。 因此,四郎带来的这份礼物,不可谓不珍贵。 冲着这两样丝毫毫不起眼的土特产,纵使四郎先前屡过徐门而不入,徐夫人这边也尽可以释怀了。 不得不说,四郎这孩子虽然年纪轻,但于这人情世故上,却老道得叫人不好意思说出个“不”字来。 因此,深谙个中曲折的徐夫人便不敢轻慢。听得婆母实为提醒的嗔怪,徐夫人笑道回道:“礼尚往来的道理,媳妇还是懂得的。少不得回头打点些好吃的c好用的,让四郎捎上。” 若萤欠身答谢,不卑不亢:“老太太c夫人好意,若萤代家里心领了。这长路迢迢地,加上天气暖和,实在是怕坏在了半路上,糟蹋了贵府的一片盛情。” 老太太就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个怪的,心气高,难得有能看上眼的。你要缺什么,情管去跟我们家老爷要去。我跟太太这里,只管你娘和你姊妹们。给你打点的东西,就算是坏了,也要给我送到地头上去。回去跟你娘说,多时不见,怪想她们的。几时有空,再上来耍一耍,也好给我这个老太婆说点当地的趣事儿。” 这就是盛情难却了。 若萤颔首微笑:“是,一定将老太太的话带到。开春事情太多,一旦得了空,就来看望您老人家。” 娘们儿便又说了些家常。 徐夫人问起若苏的绣活儿,若萤道:“上回老太太赏的袖套,给她琢磨出针法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估摸着哪天她要给您老人家送点小心意也说不准” 老太太就叹息道:“那是个心灵手巧的。东西跟了她,才不至于埋没。你跟她说,我也不惦记她什么,叫她好好地做人做事,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又问起若萌来。 徐夫人显然兴趣要多些:“听贵哥儿说,你们家里的帐务,现在都是她管着?” 此言一出,满地的人都不由得惊叹有声。 “又是徐大哥说的?”若萤笑问。 徐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以前愣没觉得,没想到我们贵哥儿跟萌丫头竟那么投契。几天收不到你们那边的来信,他就吃不香c坐不安地。每次跟着我们老爷出去算账,算不过来的时候,就要念叨说‘要是萌妹子在就好了’。也不知道萌丫头有没有经常觉得耳朵发热?” “这些事情,早学晚学,迟早都是要学习的。太太你这么夸奖,会让她骄傲的。” “怎么会。”徐夫人断然道,“我看那孩子,倒是个刚强的。人说好,越发要更好。上次看她,真是个伶俐聪明的,不说话,光是瞅着你,就叫人怪喜欢的。嘴巴巧,讨人喜,这就是做女孩子的最大的长处了。” 又听说虽然在学习认字c理财,但是女红上却并未荒废,众人就越发地钦佩了。 老太太道:“要说能干,你们家三娘才是个能干的。上次所见,听说话c看行事,就知道是个高贵的。这人哪,高贵不高贵,不是看她吃的c穿的c用的,主要得看她的品德言行。” 听说萧哥儿能背下半本《大学》了,徐夫人啧啧羡慕道:“才五六岁就能这么着,很难得了。有你们这些姊妹们比着,他的压力,也够大的。” 老太太就情不自禁红了眼圈,道:“要是淑珍在家,贵哥儿也不会那么孤单。越想这事儿,就叫人伤心。非要去那么里头做什么?几年不得见上一面。不是我说你,媳妇儿,你们老爷在这个事儿上,确实是考虑不周” 徐夫人欠身赧颜:“是,娘教训的是” 听她们的说话如此私密,若萤就知道,对方并未将她视为外人。 她知道,该她表态了。 虽然老太太口头上说得艰难,什么“几年难得一见”,把那紫禁城说得好像牢狱似的。其实呢? 那才是谦辞好么! 徐淑珍是何许人也?尽管从未曾晤面,但是,那女孩子却是正儿八经地c通过正常的方式,层层遴选入宫的。 这就足以证明那女孩子的优秀。除了相貌c品德c学识c举止,还有家世,都是经得起考验与考核的。 不说远的,就说跟前的。钟若芝为了能够跟鲁王府扯上关系,前后动用了多少心机?只要能进去,哪怕是做个低贱的奴婢,都毫不犹豫。 为了能进去,不惜痛下狠手,毁掉了另一个竞争对手的一生。 对她而言,能够成为鲁王府的人,这就是人生的最大意义所在。 对于天下的无数花季少女而言,能够去紫禁城走一趟,出来之后,身上都会罩上神一般的光环。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芸芸众生,持有相同价值观的人并不在少数。 作为她钟若萤,可以对此不以为然,却不能够轻视轻贱。 更何况,徐淑珍还是跟她c跟三房有着非同一般关系的亲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5章 母子私话 若萤喝了一口清甜的柚子茶,望着老太太道:“果然老人家都是隔代亲。就跟我外祖父那样,平日里教训我娘c我舅舅,那叫一个狠。要是我们姊妹几个,哪怕是捅破天,在他老人家眼里,都是情有可原的。明明是自己溺爱,偏不觉得,还不许人说。倒是我娘经常说的一句话有道理:儿孙自有儿孙福。又说人往高处走,人不要脸没法治。若萤常想,人生而短暂,千人千面,各有各的活法儿,强扭的瓜甜不了,有钱难买个愿意。倒是随心而往,走上一走,才知结果,才明白道理。” 这话等于是将老太太的慈爱c徐家大姑娘的志气,一并夸了一番。 徐夫人心里欢喜得紧,便道:“进都进去了,现在再埋怨老爷也没什么用。” “听说大姐姐是个聪明贤淑的,可惜我迟生了两年” 若萤面现遗憾。 徐夫人道:“可不是呢。要是你们能早点认识,或许就不一样了呢” 淑珍若能跟四郎学些机巧深沉,在宫里或许会更加顺利一点吧? 多个心眼多条路,也就能少吃亏c少绊跟斗。 若萤瞧出了她的心思,侃侃而谈道:“做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心情,都希望儿女能够顺顺当当地。其实,想要顺当也不难,认清时势c找准定位而已。力所不逮偏要为之,那不叫勇敢,而是不知天高地厚。老辈子常说,心想事成。这话大有意思。想要在怎样的未来,首先要自己明确方向c坚定信心,然后,朝着这个方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所谓‘君子善假于物’,即是指的这种。过程之中,就有坎坷,也不要轻言放弃。就当是上天的历练。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莫失初心,不立危墙,晚辈以为,不过如此。” 当她说话时,上上下下鸦雀无声。 听她说完,老太太长声叹息:“听这孩子说话,顺气!你梦成天家劝我,通没说到点子上。” 蔡婆子一边跟若萤道:“四郎你是不知道,老太太这句话,以前知跟我们大姑娘说过。四郎跟我们姑娘这就是没机会见面,不然,定会合得来的。” 若萤静静地看着老太太,丝毫不笑:“老太太这么说,明摆着就是宠溺晚辈。幸而我是个明白的,不然,定要得意忘形。” 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若萤耸耸眉,一副傲骄姿态。 老太太眉眼之间就越发明朗了。 像那种给根棒棰就当真(针)使的,有什么趣儿?就是要像四郎这种,需要察言观色仔细应对的,才有资格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一把年纪,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要身份c有身份,要财富c有财富,还需要奉承取悦一个半大孩子吗? 之所以会说这么多话,无非是因为面对的是一个绝非等闲的人物。 一个不容忍小觑c看似平凡实则背景极为复杂的人中龙凤。 一个深谙人情世故c懂得把握手中资本c并有着磐石一般坚实的信念与毅力的勇士。 一个“善假于物”c利用自己的年龄打掩护c虚虚实实表明自己的态度的同时,又能探明对方心思的奇才。 一个被外表很好地掩饰了机心万丈的堪称睿智的天才。 这样的一个人,岂可以年纪而论?怎能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多说一句话或者是少说一句话,都有可能铸成无法弥补的后悔。 这孩子本身,就是一个机会,看得准c还要能把握得住,才能助益于徐家。 若萤记挂着山上的陈艾清,因此,并未在徐府逗留很久。 徐夫人再三挽留不得,只得命蔡婆子亲自送出门去,随行的还有大包小包的礼物。 李祥廷扮成随从,守候在门外。接了若萤后,旁无赘言,径直拥上马背出城而去。 这边,若萤前脚刚出徐府大门,后脚徐夫人即唤了人来问话,问才刚四郎过来,都跟老爷说什么了? 回话的是徐老爷的一个书童,他禀报说,四郎此次过来,是跟老爷谈生意的。 徐夫人就很纳闷:一个半大孩子,谈什么生意?且还要惊动齐鲁商会的会长? “是罂粟,夫人,小的听得真真的,说的是罂粟的事儿。” 徐夫人面色一凛,不由得看向自己的婆婆。 “然后呢?”老太太面上虽然不显,心下也是有些惊疑的。 书童道:“四郎跟老爷说了两句话,老爷就让管家取了半封银子,让送到千佛山的什么地方,应该是四郎的落脚点吧?” 半封! 徐夫人吃惊不已:“娘,您看” 老太太挥挥手,遣退了书童后,又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这罂粟一项,商会已经有几年没动过了。四郎这会儿怎忽然说起这个来了?不瞒你,媳妇儿,我看这孩子,还真是有点看不透。你发现没有?她那对眼睛,太深c太深了,一眼望不到底。淑珍不去宫里,或许会更好些” 徐夫人自动忽略了她最末的唠叨:“我知道娘的意思。四郎身边的人,都不是善茬儿。王世子,小侯爷,知府大人,陈府,陈府后头还有个严家媳妇儿有时候想想,真心觉得不可思议” 她有一句话没有明说,但老太太已是心知肚明:这几家的好儿郎,不拘哪个娶了自家的姑娘,都会是一桩好姻缘,且那个近便呢。娘们儿想见面,随时可以见面,可不是比送进宫里去好! “当真是迟了几年”徐夫人长吁短叹。 “不迟c不迟。”老太太笑得神秘,“不还有贵哥儿吗?媳妇儿你记住,不管她丑她美,能兴旺家族,就是贤妇。不管她穷她有,能打下一片江山来,才是真长久。要真有这么一个人,能接下这个家,我也能瞑目了你和你家老爷,也可以安享清福了”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帘簌簌,徐老爷过来了。 徐夫人赶忙起身相迎:“正要打发人过去请老爷呢。四郎怎么坐坐就走了?贵哥儿回来定要絮叨半天。” 徐梦熊嗯了一声,似乎对此心不在焉。 老太太就调侃道:“怎么了?给那半封银子心疼得?” 徐梦熊才刚端起茶碗来,闻言差点呛着:“娘,你真能寒碜儿子。我只是在害愁贵哥儿,没办法跟人家比。” 那个“人”指代的是谁,几个人心里都明白。 老太太看看左右:“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你们老爷太太说会儿体己话。” 左右应声退出。 老太太:“说吧,这会儿你不去巡查铺子,巴巴地跑来做什么?你要是想听话儿——那丫头倒还真说了些话,不知道你想听哪一句?” 徐夫人便紧着打报告道:“老爷,你是不知道,四郎真是个奇才。看举止c听声音,一点都不像是个孩子。” “夫人说的是。”徐梦熊深有同感。 “听说她是为罂粟来的?她一个小孩子家,到底想干什么?”老太太问得直截了当。 “正是要跟娘说这事儿呢,想请娘个示下。”徐梦熊老老实实地拱了拱手,“她请儿子帮忙,儿子借了她半封银子,又让管家安排了几个人手,听她使唤。假如她所言不虚,或许这次咱们可以将山东道上的鸦片生意,重新夺回来。” “老爷,你就这么相信她?”徐夫人半信半疑,“半封可不是个小数目,她没说要拿来做什么用?” “照顾病患。”徐梦熊道,“她说是一个朋友,但根据我的推断,这个被秘密保护起来的人,很有可能来头不小。” “老爷,何出此言?” 徐梦熊意味深长地笑道:“谈话之中,我故意为难她,说是万一有官府参与其中,我这边贸然插手的话,岂非要与官家结仇?从来商斗不过官,我徐某身负整个齐鲁商会,所虑不能不谨慎。但听她的口气,对此倒是信心满满地。还跟我说,必要的时候,她手里还有几副杀手锏,可以的话,连卫所都能请出来” 他仍能记得,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四郎眼中涌动着的那团杀气。 “我当时就在想,真到了那一步,必定要有人掉脑袋。而且,看得出来,那个被小心地维护着的病患,十有八jiu就是能够调动卫所力量的人。我就在想,这个病号究竟是谁?” “老爷想到了?”徐夫人婆媳二人齐声问。 “娘你想,四郎是何许人也?她身边关系密切的,都有谁?还有四郎这个人,本来就是个善于计算的。就是一根稻草,都能变着法儿卖出黄金价来。我今日借她半封,就算到头来一文利息都得不到,起码不还是赚了个人情?” 老太太沉吟道:“她本是个骄傲的,既然上得门来,又开了口,想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你就帮她一把,依照那孩子的脾气,定会记得你的好的。” 徐夫人也道:“那孩子的心眼儿,确实够用了。刚才她说的那些话,乍听得像是随口任性,细想来,每一句都很可疑” 吃了什么茶c什么点心,简短的夸赞背后,不动声色地显示出了她的内行与见识。身虽乡野小户,却丝毫没有样样眼馋c样样想要的寒酸之气,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言语之间,听似很自谦,其实暗里一点身价都不落。既不会逞自己威风,也不会将对方捧上天。有板有眼c不轻不躁,给人以踏实稳重之感; 更难得是言之有物。奉承对方的同时,还能照顾到彼此的烦恼c忧戚和利益,很懂得在对症下药。 “娘说跟她说话顺气儿,可不是呢。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得由大人哄着骗着照料着?四郎就不,反过来倒要照顾你。那么体贴周到又细心,几乎滴水不漏。这样的孩子,我活来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第二个。” 徐梦熊频频点头:“刚才跟我也是这样的。明面上,好像在求我,态度也不可谓不恭敬,但仔细听话,就知道人家是有备而来的,是真谈生意c而非迫不得已的求助” 四郎给出的筹码太诱人,足以让他怦然心动。 四郎的恭敬,非但没有让她矮人三分,反倒体现出了她进退有节的美德。 “太精明了人才c人才哪”徐梦熊握拳喃喃道。 老太太便问他打算怎么做。 “儿子已经让人去千佛山送银子了,顺便查查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尤其是那个所谓的“病患”,到底是何方神圣,好歹要带回点有用的信息来。 老太太点头道:“虽说她人很聪明,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智者千虑,尚且还会有所失误呢。去看看c听听,了解一下,没什么坏处。” 徐夫人就问:“老爷就不担心她还不上?” 毕竟,对于三房而言,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老太太眼中精光闪烁,笑得玄虚:“还不上,也许正好呢” 无非就是还不上,或者是赖账。 还不上的话,足以证明其能力有限。而这种无能之辈,大概是没有资格入主徐家的。 赖账的话,也能据此摸清一个人的底子。能够赖得让人心服口服,这本身就是能耐不是? 老太太沉声道:“我可不相信她是这种小鼻子小眼的人。要真贪图东西,哪至于对自己的婚事那么个态度?起初的时候,一听说这桩亲事是三娘的主意,我就大概猜到了,她自己大概是不大乐意的。从她刚进来时的那两眼,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屋子c这里的一切,在她眼里,怕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心气高啊,好,也不好” 徐夫人赶忙道:“娘您别生气。小孩子不都那样吗?再说了,咱家跟王府c郡侯府比起来,到底是小一些,这也是实情。” 徐梦熊也赶忙劝解自己的老娘:“娘你要是嫌房子窄巴,儿子立马给你修个大大的” 没等他说完,老太太就啐过来了:“看你那张狂劲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手里有几个钱是不是?高屋千座c广厦万间,安身的不过就那七尺大点的地方。有那个闲钱,做做善事c给儿孙积点德行,让徐家能够长长久久地给人敬重,这才是最正经c最长远的买卖。亏你还是领袖一方的人物,要连这点眼力都没有,趁早让贤才是出路。也省得我们娘们儿跟着你一块儿给人嘲笑” 慌得徐梦熊两口子赶忙起身,躬身称是。 老太太看了看儿子c儿媳,叹息道:“唉,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我这个老昏的成天唠叨些这个。哪像四郎,反过来倒要提醒你些做人做事的大道理。居安思危c莫忘初心。淑珍要是不进宫,就好了。跟好邻c学好邻,将来怎么着也差不到哪儿去” 一听这碴儿,徐梦熊暗中叫苦:“娘你就是想她出来,现在也没法子。只能再等两年了” 老太太截住他的话,怒道:“出来?出来都成老姑娘了,正经还不如留在里头,混个名堂出来。不拘六局哪里,能谋个有头有脸的差事,平平安安就好。” ps:名词解释——二百五 以前的银子,一封都是五百两。半封的话,就是二百五十两。因“封”与“疯”谐音,故而就有了这个称呼。 名词解释——六局 六局为:尚宫c尚仪c尚服c尚食c尚寝c尚功。 尚宫局下辖四司:司记司\司言司\司薄司\司闱司 尚仪局下辖四司:司籍司\司乐司\司宾司\司赞司 尚服局下辖四司:司宝司\司衣司\司饰司\司仗司 尚食局下辖四司:司膳司\司酝司\司药司\司饎司 尚寝局下辖四司:司设司\司舆司\司苑司\司灯司 尚功局下辖四司:司制司\司珍司\司彩司\司计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6章 出师告捷 娘们儿几个正唠着家常,忽听外头通报,说是千佛山那边送下消息来了。 那半封银子已经遵照徐老爷的吩咐,安全送到了目的地。 收钱的是医户柳家的公子柳静言。 病了的是卫指挥使陈大人的公子陈艾清。 那陪着四郎来徐府的大高个儿,是济南府李知府的二公子,李祥廷。 山上还有个闲得看蚂蚁搬家的c相貌与穿着都很特殊的阴阳生,正是传闻中的天才生c来自朝鲜国的朴时敏。 听完汇报,徐梦熊哈哈大笑起来:“很好!领赏去吧!告诉管家,让盯紧的人,可以开始了。见了什么人c去了什么地方c吃了什么东西,统统报上来。” 说完,转头看着老太太,面上难掩兴奋与决心:“看着吧,娘,这次定要报这一箭之仇!要让他们明白,我齐鲁商会不是任人拿捏的虫子!” 老太太沉声道:“小心为上!做那个的都是亡命徒,小心为了钱,跟你拼命。听说上了瘾的那种人,连自己的亲生爹娘都能卖掉!” 徐梦熊嗯了一声:“我省得的,娘。还是那句话,这次的事儿再不济,最后不还是能赚个人情么!” 虽说徐家家大业大声名赫赫,但是,说到底还只是个商人。 朝廷历来忌讳官商勾结,他倒是做梦都想要跟地方官府走得近一些,只可惜不能。 李知府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平日里,像请客吃饭送礼拉关系这些事,根本就不敢对其出手。 想来如此作为,实属明智。 李大人还缺什么?一个人辈子,该有的名利,李大人已经全部拥有了。算下来,那可是当今圣上的亲戚呢。圣上对鲁王府的感情,那可是如假包换的执著真挚! 而鲁王也算是个识趣的,并不曾恃宠而骄,平日里不兴风c不作浪,安安静静地修仙练道c嘲风弄月,时不时地普惠一下地方,替皇家赚取了不少的赞誉。 有道是“跟好邻,学好邻,跟着端公跳大神”,有这样的亲戚规范c影响着,作为连襟的李大人,又岂肯自毁羽毛? 而作为好友,卫指挥使的陈大人一样地近贤则聪。 他们倒是得了个好名誉,但是徐梦熊却为此烦恼重重。 什么人最难处?什么人最可怕?就像李大人陈大人这种,软硬不吃c油盐不进,抓不到一丝把柄,就没有办法打商量c做要挟。 反而那种有缺点c有的,倒好下手些。 但是这一困局,却因为四郎的出现而出现了一线生天。 通过四郎,他就有可能跟李c陈二姓攀上关系。 不得不说,四郎送了他一份大礼! 所以,那孩子才会表现出那么平等的姿态,才会连个原因都没有,张口就跟他借钱。 这就是她的筹码,好大一块让他无法拒绝的香饵! 陈公子哪,那可是陈家的宝贝c严家老爷子正儿八经的嫡亲外孙。他要是有点小症候,济南府的地皮都要抖三抖。 他这次要能帮得上忙,往后,不但会在陈大人心里落个好印象,在严祭酒那里,也必定会博个青眼。 陈大人那里使不上劲,可以在严老爷子那头用功啊。他仰慕严老的德高望重,想要奉上区区薄礼以表真诚,无可厚非吧? 嫌弃阿堵物庸俗,那就来点高雅的:字画,玉石,文房,把玩,土特 齐鲁商会辖内,就不缺这些东西。 越琢磨,越是心潮澎湃c越是憧憬无限。 “贵儿啊,我现在就希望他能长进些,别让徐家落了价。娘c夫人,你们知道吗?这次的事儿,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这场仗,一定会很精彩的!想我十一岁开始跟着家里做生意,一直做到今天齐鲁商会会长的位置上,这当中,最最划算的生意,莫过于慧眼识珠,挖到了那个丫头。这种感觉,真好比是农田里挖到了一棵千年老人参” 徐梦熊轻轻抚掌,称奇不已。 老太太冷着脸,警告他说:“哼,小心点儿吧。你乐意,人家未必就是一样的心思。多少人,能跟咱们说上一句话,就得意得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似的。你看那丫头,——不是我小心眼儿,三天两头往济南城里跑,难道就不该过来见个礼?跟咱们做亲戚,难道让她很没面子?” 徐梦熊哭笑不得:“娘你跟个孩子计较些什么!她要是跟别人一样,娘你能看得起她?照我说,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也说不准呢。越是不来,你们就越是惦记她c就越是放不下。娘你才刚还说,多少人巴望着能跟咱们说上句话c套个近乎,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记住他们,以后有个什么好处,能记着分她们一杯羹?四郎这样多好,一点力气也不出,就让咱们时刻记挂在心了” 老太太哼哼道:“还不知道能不能娶进门呢,你就开始袒护她了?” 徐梦熊笑眯眯道:“她不乐意,儿子何尝看不出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实在无可回旋了,我就砸两个钱出去,认她做个干儿子就是了,噢,不,是干闺女。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总有一根绳子能拴住她。不从她身上下手,就从她身边的人下手。她就有三头六臂,也总有防不胜防的一天” 徐夫人眼睛一亮,连声叫好:“老爷,好聪明!我之前一直烦恼这事儿呢,明明说好了要结亲,却不让咱们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说不愿意,索性摊开来说清楚,咱们就悄没声地把这桩婚事取消,就完了。反正一直没走漏风声,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她们又不说取消,倒把咱们吊在了半空里” 徐梦熊歪嘴笑道:“我倒想看看,这个拼命四郎到底想要干什么只要别损毁我徐家的声名,由她去!夫人你要想,不是咱们吊在了空里,只要那一张纸还在,四郎就等于是攥在了咱们的手里” “老爷,你心眼儿真多”徐夫人满目星光。 徐梦熊胖胖的身躯就差没有滚动起来了:“那是!你家老爷笨吗?一直都很有头脑的,好不好!” 老太太嗤笑了一声:“行了,要腻歪,回你们屋去。” 徐梦熊和徐夫人不由得就红了脸:“娘” 陈艾清戒毒到第七天上的时候,不光是他自己已经形同骷髅,就连几个看护的,同样都瘦了一大圈。 静言算是个很爱惜自己的,模样勉强还能看。李祥廷因一贯疏于打理自己,胡子拉碴的,活像个沧桑大叔。 虽然憔悴可怜,但若萤却是看一次c笑一次,闲来为活跃气氛,还会以“大叔”称呼他c调侃他。 李文几个因为昼夜颠倒c睡眠不足c饮食不佳,个个顶着个黑眼圈,天天呵欠连天c涕泪纵横地,如同中了鸦片瘾。 辛苦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效果也是明显可见的。 前两日,陈艾清还是吃什么c吐什么,闹腾得活像气管没割断的禽兽。今日晨起,他居然吃下了小半碗的清水粥。 观察了半天没见他呕吐,众人俱是长舒了一口气,信心倍增。 因见他睡着了,趁着天气晴好,众人赶紧忙活自己的工作:静言主仆负责看护;李文和莱哲去附近溪水边浣洗衣物;朴时敏坐在绯云一般的野山樱下,跟自己对弈;北斗则蹲在一边劈柴; 若萤坐在草堆上,看着腊月正帮李祥廷往脸上抹胰子c刮胡子。 正是春暖花开鸟鸣青山的好时节,她的心里却笼着阴霾。 昨晚,徐府那边送来了徐梦熊的手书,称安排监视的那边,尚无动静,但是,秘密派出去追查罂粟产地的却有了收获。 就在千佛山以东,济南府所辖的奉符州的一个属县,即济南与莱芜的交界处,发现了一片规模很大的罂粟园,就隐藏在一片玫瑰花园中。 若萤不由得暗中佩服徐梦熊的手段c更佩服齐鲁商会的灵通。 要知道,她最为头疼的就是找到这个种植基地。但是,施行起来的话,简直难以登天。且不说山东道有多大,单说一个济南府,范围就已经大得让人“四顾茫茫空嗟叹”了。 四州二十六个县,得走多久才能走个遍? 所幸,这最难啃的一块骨头给徐梦熊给解决了,若萤心里,对他不无感激。 这本是个好消息,锁定了目标,只等收获之日c人赃俱获。 但在信中,徐梦熊却告诉了若萤一个堪称“不幸”的真相:那块地是鲁王府的。 也就是说,要想在那块地上动手,就得先征求了鲁王府的意见。 看到“鲁王府”三个字,若萤的太阳跳得厉害。 她很怀疑,这是徐梦熊故意在给她上眼药水。 她很烦这种事,好像她跟鲁王府多么暧昧似的! 也很烦鲁王府出现在这个窠子里。 总不能让她去质问鲁王吧?真是活腻歪了! 既然是在济南府的辖区内,是不是该直接寻求李家姨丈的帮助? 回答肯定是不行的。 李大人管不到鲁王的地头上,于公于私,都会让李大人很难做人。 更何况,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把李c陈等人拖下水。 除非是万不得已,除非是能让李c陈等人有所受益。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身下的干草倒像是着了火一般。 若萤不由得起身走向林荫,想借那一片清凉,降一降心火。 虽然知道她行事谨慎,但腊月还是忍不住自后提醒她小心一点,不要走远了,快去快回。 若萤假装没听到,沿着蜿蜒的萋萋野径,翩然来到千佛寺的后门。 此处非常荒凉,平日里,连寺里的和尚们都难得涉足。 比起前门的庄严肃穆,这里野草露蔓c葛藤绵绵。背阴处,苔深石苍。 不知多少年前,淘气的沙弥吐剩下的桃核,已经长成浓密的桃林。山下的桃花已经开磬,这里的野桃却正当繁华。 鸟踏流霞c风梳碧波,落花如雾如雪,漫向更无人迹的深山深处。 仰面含眸,全身心地沉醉于花香漉漉之中,原本焦干毛躁的心情,仿佛月落乌啼,缓缓沉静下来。 笛声悠悠,似信口而出。如珠玉错落浑无章法,却又颗颗清透伶俐。 仿佛是无聊至极随意抛洒出的漫不经心,却意外地与这自主东风自鲜妍的桃花风韵相得益彰。 不是山野粗夫的腔调,也没有酸腐书生的无病□□之气,又不像是修行之人的高冷空旷,应该也不是谁家失恋的女子,因为不符合那样深厚绵长的气息。 假如这是六出寺,那一定是杜先生才调弄得出的风雅。 可是不是。 他都离开很久了。 很久了 有如数载的感觉。 明明刻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明明不想沾惹这些世俗烦恼的,可是,一想到那个“离”字,这眼底的酸涩c眼前的水光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太孤单c太无助吗? 有那老头子在,起码还有个人能跟她斗嘴玩心眼儿;不管她说得多难听c做得多离奇,老头子都不会大惊小怪。 不知不觉中,难道她已经将老老头子视为知己了吗?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血缘在作怪? 坏老头儿,当真说走就走了,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她。他过得好不好c顺不顺,只能从静言那里知道一点消息。 除此之外,她还想从他那里知道些什么呢? 不过就是“平安”二字。对老头子c对身边的每个人来说,光是“平安”还不够吗? “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若萤喃喃着,伸手承接着满天的飞花。 轻盈难留,一片片擦过掌心。无数片无情擦肩,终究还是有一叠深红浅红为她做了驻留。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漫无边际的笛声戛然而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7章 人面桃花 笛声戛然而止。 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若萤旋即住了脚,视线斜斜地掠过流纱烟帷,最终定格在一片比桃se深c比霞光浅的酡色衣摆上。 红缎云头履上,细细的缂丝宛若天际星芒,富贵之气隐隐。 道袍之外未束绦带,一派闲适。 一只白玉笛斜横在胸前,犹保持着些许的愕然。 花香之中,细细辨识出一缕澄澈透骨的兰香。 这个衣香,若萤并不陌生。她所感到好笑的是—— 那人对于这个味道,就有如此地痴情么?世子府中的好东西所不胜数,光是薰香,就不知道有多少种,换个味道不好么? 若萤不觉哂笑了一下。 笑容如眼底飞花,一霎而过,朱昭葵险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隔着薄薄的花海,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仿佛是时间走得太快,彼此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好说辞。 而后,若萤看到那只玉笛落在了身侧。 几根手指几与白玉同色。 但是,却比白玉要温暖得多。 不要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人是有温度的。 她拱手为揖,一只手中的花瓣便带着温热猝不及防地散落在地。 朱昭葵抬住了那一揖。 这与他意想中的不大一样,他应该坦然一些的,受了这一礼,而不是有些慌乱地伸出手来,就好像是托住她的骄傲,同时,也想接住自她手中脱落出来的那一握花瓣。 又或者是,想要接住她手心里的温度与芳香。 又或者是,怕她掉头就走,来不及追赶。 “小四儿?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出口的同时,他就隐约有些后悔了。 他很担心,万一她顺着他的话,来一句“不知世子大驾在此,多有惊扰”,然后以告罪为名离开,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他紧跟着又问:“出什么事儿了吗?怎看着又瘦又憔悴。” 被洗花了的烟青色窄袖长夹袄,同样失了本色的不红不紫的束口长裤,手纳千层底的青面布鞋,裸着脚背,一如既往地素朴而简洁,仿佛从来都不曾改变过,但是个子却比先前长高了不少。 由纤草长成小树苗,在这个成长过程中,他也不知不觉地充当了见证人。想到这一层,他竟有些许窃喜。 那一头被马虎对待的乌发,也不知道经过她多少次的芟刈,永远就只有那么长。挽成顶髻的话,永远就只有那么一小把。被一条暗红的发带牢牢捆着,一丝不乱。 一如她的言行。 还是没有扎耳洞。也不知道是世人忘记了她的真实身份,还是时间都奈何不了她的特立独行? 即使是他,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她的这幅形容。 他不觉握住那两只手,轻轻拉了一下,没能拉动。 再稍稍用些力气,才终于把她从花纱之外拉到了跟前。 垂眼处,那一抔束发仍不及他肩头。 她总想着要与人平等地对视,可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倒是应该多吃饭c再长高点儿才行。 看来,再能干的人,也还是有力所不及的时候啊。 “你是受虐待了,还是好几天没睡觉了?” 她自己也许察觉不到,但是对于久未见面的他来说,她的疲惫是一目了然的。 他也能感觉到她的不情愿,但他决定不予理会。 他又不是老虎,靠近一些能怎么着嘛。 他从她的手上,细细地摸索着她的过往消息。 应该是没怎么做粗活儿了,掌心里的茧c手背上的伤,都已经消失了。却有几个地方的茧子似乎又变厚了。 想是素日里笔耕不辍c练箭勤奋的缘故。 这是个既有天分c又知道刻苦的。 肯上进的人,总是令人钦佩c喜欢。 若萤忍着手心里的痒痒,淡然道:“小人很好,有劳世子牵挂。” 牵挂? 这话他喜欢。 “长城不是一天修好的。有个好身体,才能谈别的。”这些道理,虽然她都懂,但他还是希望她能知晓他的心意与好意。 若萤垂眼看着他胸前的衣纹:“谨遵世子教诲。” “记得你说过,有个朋友在这儿进修。可是专程来看他的?” 这么说,是想表示他对她的关心吧?与她有关的,其实他一直都很在意? “回世子,他已经结业回去了。小人这次是来探亲的,顺便过来拜一拜佛。” “徐家吗?” “是。” “亲戚之间,是该多走动。”笑了一笑,似乎很随意地问道,“没去李府?” 想来这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当初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乡间的邂逅竟会成为一切的开端。 彼时的他,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跟眼前这个人扯上关系。 山路九曲十八弯,绕来绕去,都是亲戚。 这缘分,委实奇妙。 他问得随意,若萤的回答也很泰然:“已见过二哥了。没什么要紧事儿,打算这两日就回乡。” “没事就好” 原本想做出释然之态的他,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若萤终于撩起眼皮了。 观人观气色。 今天的他一袭轻红,沐浴着桃花春se,乍一看,只觉得风神绰约c赏心悦目。但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此人较诸以前,清减了不少。眉宇间笼着水烟澹澹的郁气,如久阴不晴的天。 这人一直都是个富贵闲人,万事万物不萦于怀,而今竟有了几分言之不尽的书卷气息了。 若萤倒是觉得,这个样子的他,跟传闻中的那个擅长丹青c胸中自有丘壑的形象,更加匹配些。 也许,他过得真不怎么舒心。差点当爹的人,心里头能没有点波澜? 他跟梁府的千金,竟没有缓和好转的趋向吗? 这种状况,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这种婚姻,到底意义何在?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越是不自在,梁从风那边就越高兴吧?这一对冤家,也真能愁死个人! 想必他也很烦恼吧?像小侯爷那种,拍不烂c打不死c甩不掉,真真能把人逼疯。 虽说她对他和小侯爷的纷争有些兴趣,但眼下却没有什么心情探究。 她也很烦恼的好不好! “你该听说了,我们府里出了点事儿” 莫名地就怕她不以为然,他的语气里有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急迫与拉拢之意。 他不觉得自己所说的是什么隐秘。很多事,在她面前没必要藏着掖着c也瞒不住。 从来树大招风,王府就算是没事儿,外头的好事之徒也会杜撰些故事出来以为消遣。 她本是个耳聪目明的,所学驳杂,见闻广泛,什么事能避过她?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她与李家走得那么近,身为他亲姨妈的李夫人素来又是个磊落豁达的,言下还能不漏点风声出来? 听他开口,若萤就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无奈:“哦,世子说的是什么事呢?” 如果是尴尬的事,她会假装听不懂,轻轻地一笔带过。 想要怎样的气氛,决定权在他手里,她并不想插手涉足。 朱昭葵不禁莞尔。 看她的目光湛湛派真诚,不知情的,一定会相信她的纯真无邪吧?好像一块面团,任人搓揉;好像一张白纸,可随意涂画。 但是他很明白,这都是假象。 他认识她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是近来才渐渐地能跟上她的步子。这孩子的心思比彩虹还丰富c难以捉摸。 可是呢? 她越是不想跟他靠太近,他就越想去猜她的心思。 他对此人,已经有了些体会。 本性是个疏冷的,天性也好c刻意也罢,就像是霜雪,总不肯靠近火堆,似乎怕给融化掉。 也有可能是怕自己会眷恋上那份温暖与光明,怕再次启程c步上漫长孤冷的旅途时,会因为留恋身后而放缓脚步。 如果这这种情况,他不介意在她的旅程中,多设置一些灯光和火源。 只要她不嫌弃,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重复这同样的事情。 花瓣擦着眼皮飞过,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很惭愧自己的走神,让对面的人等了那么久。更担心因为自己的恍惚,给对方以躲避的机会。 “逃之夭夭,其华灼灼。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现实与所愿,总相隔万水千山。也许,你当初是对的。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说这种话,那么草率c轻浮c晦气我也常想,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的话,也许就是谶语吧?” 若萤默然。 都道回忆是变老的征兆。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人变得成熟了呢? 只是这口吻很不对,一丝悔意都听不出来。 还是说,已经悔到极点c完全绝望了? 这算是对宿命的迷信吗? 还是说,在无数次的怨天尤人后,已经疲倦得麻木了? 是不是打算放逐一切? 那么令人羡慕的婚姻,却原来只是华丽长袍掩盖着的一具枯骨。 这样的不幸,每天都在发生着。假如这是别人的遭遇,她会当成一个老套的故事来听c来看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因为这种事情,她已司空见惯。 但眼下却不行。 在她心底潺潺流动着的惋惜,是指针对他的同情。 她必须得说点什么,否则,他一定会很失望的。 能够给人以希望,一直都是她的做人宗旨。 “有位先哲曾经说过,任何事,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会发生,那么,它就有可能会发生。凡事总有法子解决,无为而治不也是一种?世子大可不必争在一时。” “嗯,小四儿历来聪明,既这么说,想必会有什么好主意吧。” 若萤嘴角微抽:“世子就不要难为小人了。这种事,至少也得等小人成年之后,才有表态的资格吧。” “别人许要这么着,但是小四儿不用。” “世子谬赞,小人愧不敢当。” “我。一口一个小人,我会认为你说的都是套话。” “回世子,以我这个年纪,除了会纸上谈兵照本宣科,应该只适宜玩耍游戏。硬要做伤春悲秋之叹,怕是会贻笑大方。” “到底是小四儿,说话总是那么有道理。你喜欢的游戏,恐怕都是与众不同的。要不,跟我说说,也让我开心一下?” 若萤暗中撇嘴:这是打算要赖上她么?以他的年纪,是能够跟她玩在一处的吗? 不如意了c感情受挫了,常理来说,应该去喝点闷酒花酒c寻个欢做个乐什么的;或者是扬鞭策马泛舟五湖。 他又不是他爹,不得随意离开藩地。趁着年轻,趁着还未给关进亲王的牢笼里,有钱有闲的,干什么不好? 再说了,他那些侍妾是做什么吃的?正室受到冷落,难道不正是她们趁虚而上的好机会吗? 非要来缠磨她做什么! 心下不悦,难免就生出几分促狭之意。 若萤正色道:“世子想玩什么呢?黄泥巴?做房子c捏小狗c做个猪圈再捏几头猪?” 想想一个大青年,光着膀子c撅着屁股热火朝天地玩着泥巴,这画面,美得叫人恨不能自插双目。 朱昭葵焉能听不出她的意思?原本就没有恼怒的心,自然就不会当这是恶意。 他一本正经道:“泥巴不好,容易弄脏衣裳。” 若萤不禁暗中腹诽:堂堂王世子,天生娇贵,居然会心疼几件衣服? 她很想告诉他,再怎么装小气小心,也落不到跟她一般的高度上来。 所以,想跟她套近乎,换个方式比较好。 “那么,玩点儿文的吗?拍七令?顶针续麻?还是踩高跷?不行,太危险。踢毽子?打千千?这个我不行,得找我们萧哥儿那种。要不然就玩最简单也最省力的。藏得好的话,还能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 “你说捉瞎鱼吗?这个好像有点难度” 若萤便瞅了瞅他的长腿长手:“不一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街上就有个捉瞎鱼的高手。从小到大,只要是玩这个游戏,从不会失手。” 他不由地给勾起了好奇。 若萤对上他的眼睛,心里却在想:那双眼皮怎么跟工笔描画出来的似的,一个大男人,长那么多情有必要么。不知道是因为这双眼睛暗示了其私生活的丰富多彩,还是作为未来准亲王的命运促成了这样的一双眼睛的诞生 反正,她不喜欢。 就好像眼前的桃花烂漫,好看是好看,但其随处沾衣c惑乱情怀的秉性,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 ps:名词解释——缂丝 又称“刻丝”,是汉族传统丝绸艺术品中的精华。宋元以来一直是皇家御用织物之一,常用以织造帝后服饰c御真和摹缂名人书画。常有“一寸缂丝一寸金”和“织中之圣”的盛名。古人形容缂丝“承空观之如雕镂之像”。 缂丝技艺在宋代以后不断发展,所用彩色纬丝多达6000种颜色。 明初曹昭《格古要论》称“刻丝作”曰:“宋时旧织者,白地或青地子,织诗词山水,或故事人物花木鸟兽,其配色如傅彩,又谓之刻色作。” 明代缂丝最大的特点,一是御用缂丝,进献朝廷,制作皇帝的龙袍。明代宫中设刻丝匠专事御用刻丝物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8章 山门小坐 呼吸忽然一窒,却是给对方捏住了鼻子。 “你倒是说说看,他是怎么个高明法儿。”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她在想些什么?眼神那么迷离。原本就深得映射不进光亮去,这一走神,越发地云山雾罩叫人寸步难行。 若萤吃痛地扫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开头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年夏天,他爹从地里干活回来,想舀瓢凉水喝,结果一揭开水缸盖子,差点被一张惨白的人脸吓掉魂,才破解了那位仁兄百战百胜的奥秘。” 朱昭葵奇道:“水缸里?那岂不是” 家里的人岂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喝了无数的“洗澡水”? “那可不。他也真够聪明的,为了透气,嘴里还叼着麦秸杆。不过,那一次他可真是给揍惨了。那哭声,把一条街的狗都吓得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嗷嗷叫” 朱昭葵终于忍无可忍地大笑起来。 乡野平民家,竟然有这么荒诞好笑的事情,直是比戏台上演的还热闹。 荒唐c匪夷所思c好笑又好气,但不可否认,确实有暗藏着智慧。 越寻思那画面,就越是觉得滑稽,笑得就越是收不住。 最终,他跌坐在了落花重重的台阶上。 “高,确实高” 若萤嗔怪地扫他一眼:“作死了好么!白花花的一张脸,要换做是个老人家,不得当场给吓得见阎王去?” 朱昭葵揩了揩眼角的泪花,连连摇头:“不不不,这是人才。简直太有想法了,像你。” 若萤冷冷道:“这种游戏,我可真没玩过。也没那闲功夫玩儿。以前家里穷,我娘每天要为三顿饭操心,一开春,就得算计冬天的棉衣。到了冬天,又开始忧心夏天的衣衫。一丝一缕根柴火,都要精打细算。我们帮不上忙,可是剜菜喂鸡c扫地抹灰洗衣裳这些活儿,都是我们的份内之责” 到农忙时节,还要去地里帮忙,播种子c埋土c浇水c锄草c学着割麦子c捆麦子c搬运c拾麦穗c刨草根 麦秸草好比芒刺锯子,每每在身上c脸上,留下道道伤痕,遇上汗水,简直如同刀割火烧。 还有那坚硬的麦根,任你再仔细,也难免被戳破脚c扎破手。 庄户人没资格金贵。受伤了,能忍就忍。忍不过了,就地掐两片大蓟,在掌心里搓揉烂了,糊在伤口处。 忍住了那尖锐的刺痛之后,伤口就能够痊愈得快一些。 但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要吃些苦头。 春一季c夏一季c秋一季,给人一种总也熬不出头的感觉。 “最怕收割豆子的时候。有一种豆虫虎,冷不丁地就要吓人一跳。不是好吃的那种,是一种彩条纹的肉虫子,样子有些狰狞” 豆秸很硬,每次抱豆秸的时候,心情都很纠结,怕刺c怕扎,却又不得不做那些事。 要说期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捉蝈蝈玩儿了。 跟手巧的讨个草编小笼子,把蝈蝈养起来,唯它吃菜叶子c葫芦花,可以一直存活到秋风凉。 或者是看人放水灌田鼠。捉住的田鼠会当场给烧了吃掉,香飘九州。 田间空阔,就是最大的乐园,可以任性地跑一跑。小孩子的话,也不敢往水边c林子里去,怕爹娘找不到,回头挨骂挨揍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乡野间的经历,是属于这具身体的。而她的另一半灵魂,则完全没有儿时游乐的记忆 钟若萤也好,秋语蝉也罢,他们都失去了一些东西。也许,正是因为失去了这部分记忆,才使得这两爿灵魂得以融合成一个? 关于这一点,她自己是无可奈何了,但是朴时敏或许是知道的。 知道却不肯说,足以证明那人的狡猾。 人不可貌相,不光是朴时敏,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是值得小心提防的 朱昭葵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侧面,看她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好比念诵书上的传说,神情平静得仿佛一霎的微风拂面。 一切都像是落满尘埃的前生,遥远得不再有一丝温度,也不再有清晰明丽的色彩。 他为自己的这一触动感动心惊,为她对于那些明明并不怎么快乐的往事的淡然c也为那份极热又极冷的沧桑。 老气横秋的人,多少有些可笑。但是他却笑不起来,一味地只想感喟。 做得到这种程度的淡漠,想必也是一种境界吧? 不知道她是如何想开c看透的? 相比之下,他惟有钦佩。 “我说你不像个孩子,可能是因为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耍过?可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吗?你还在忙什么?读书?射箭?发家致富?我看你手上的茧子,好多都没有了。” 若萤微微一笑。 原来刚才揉她的手心,是为了这个。 这个人,倒也细心。 “劳力者,治于人。治人者,劳心。” 她回答得颇为忧郁,而他却笑得越发明朗:“听李夫人说,你们而今过的也很不错了,还要怎么着?” “弟妹的功课需要督促,这活儿不算轻松吧?这可是我娘交待下来的任务,怎么着也得给家里省下这笔束脩。” “那是令堂相信你吧。” 本身还是个孩子,却能够肩负起教导弟妹的重责,单凭这一点来说,就比他强,也比他认识的人强。 不觉得自豪,反而越发沉静:“要操心的事接二连三。先前家里又添了丁,各方面都要人照料,想轻松都轻松不起来。” 朱昭葵仔细地端详着她:“多个小兄弟,很高兴?” 若萤难掩眉间喜气:“嗯。萧哥儿小时,我还没有什么记忆。待他稍大些,对他有十分严厉,导致他比较怵我。跟我的关系,总不如跟我大姐c三妹那么亲近。但是这小弟弟不一样,他是我捡回来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感觉就好像是自己的所有物,时时刻刻都记挂在心里。那么小小的一个,软软的,像面团。真正是捧在手里怕化了c用劲大了怕折了” 好像是破土的种子,娇嫩地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却有着神奇的魔力,一天天在长大c每天都有新变化c每每给人以惊喜与希望。 “这种感觉,也许只有最虔诚的农民才能体会到,所谓种瓜得瓜c种豆得豆,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 朱昭葵轻笑道:“真没想到,你还会照顾小孩子。” “书上学来的,加上坊间听来的。一代一代,不都是这么长大的?再说,有我娘和姨娘她们在,又有季叔叔随时检查着,基本上不用太担心” 又跟他解释这位季医生,说是街面上的邻居,人很老实。先前闹水灾的时候,他出药出力慷慨解囊,差点累得自己的妻儿老小吃不上饭。 “我娘都说他,太老实了,容易给人欺负。说个‘不’字那就有那么难?不过,拒绝也是一门学问,估计他那种人一时半会儿学不会” “哦,有道理。” 拒绝也是一门学问 希望这话没有别的寓意,因为同样的话,他的郡主妹子也经常跟他讲,说他太老实,所以跟人打架总处在下风。 这个“人”指的是谁,不需明说,大家心知肚明。 一提起那孩子,若萤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的话有点多:“我娘亲自给小弟弟做吃的,煮糊糊c熬粥c烧芋头。家里的芋头,现在是小弟弟一个人的口粮,谁也不许偷吃。听说喝牛乳羊乳有好处,外祖父特地跟人订了羊乳,每天一瓶子。开头一天,小弟弟拉了一天的肚子,可把我们吓坏了。不过好在第二天就恢复了。不得不说,那东西真养人,眼瞅着人长得飞快不说,还特别结实。我们街面上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我娘说,他比我们姊妹几个加起来,还要乖” 顿了一下,不胜神往道:“出来这几天,他一定又长进了,那么聪明,早早地就能学会爬学会翻也不一定。大概到年底前,就该学着走路了” 受到感染的他,不由得放软了声音:“你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字?” “天生。”若萤扬起下巴,不无骄。 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许长生,一世平安。 不是生无所用的弃儿,是天之子c应时而生,有朝一日必定会有所作为。 “真是个好名字” 寄予了赐名者的强烈厚望,然则所愿必将会变成现实吧?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花雨簌簌,缠绵不尽。 花影深处,隐隐传来说话声。仔细辨别,一个是腊月的,一个是朱诚的。 若萤就问道:“世子是来拜佛的?” 家里出了那么多事,确实该找点慰藉。 “哦,随便走走。” “嗯。这个季节正宜踏青寻芳。我也跟祥廷二哥说好了,再逛一逛就家去。前两天听说,有一处玫瑰园很有名,特地跑了去看。结果差点给人放狗咬到。祥廷觉得过意不去,寻思着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权当赔罪。其实不用的,不知者不罪。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不寻常” 难得听她诉苦,朱昭葵就有一种想要帮忙的冲动:“不寻常?为什么这么说?” 若萤瞅了他两眼,确定他是真的好奇,便轻声道:“听说那是王府的地皮,禁止外人进入也不立块牌子,又没有扎上篱笆,外人谁知道?所以,这个事儿也不能全怪我们” 朱昭葵凝神想了想,并不能十分确定:“你说是王府的玫瑰园?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大概距离这里不远?以前恍惚听郡主说过,她挺喜欢那花儿。当时我还在寻思呢,她那里怎么会有一阵子到处都是大瓶小瓶的玫瑰?八成都是从那边庄子上采来的” 看她螓首微垂,似乎有些不能释怀,他便安慰道:“那种地方,只等花开,远远看看就好。进去的话,小心给蜜蜂蜇。一抓一把刺儿,不是好玩儿的。” “是,知道了。”若萤懒洋洋道,“自家的事,世子好像都不大清楚?” 不操心的人,所以才会长那么高。每天好吃好睡长好膘,面相上就会呈现出圆满的样子来,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朱昭葵听她与其中颇含讥嘲,不觉好笑道:“事必躬亲的话,就是十个诸葛亮,也要给累死。王府的庄子虽然多,但各处都有专人负责管理,不用担心的。” 若萤点点头:“我只是想,世子既擅无声诗,于这花花草草上,肯定会情有独钟。现成那么大一片玫瑰花,又不远,就没想过去写写生?不知道世子的花鸟都是如何画出来的?别不是已经达到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境界了吧?” 话没说完,脸颊上就吃了他轻轻一拧:“你在笑我闭门造车?” “岂敢!” 若萤捂着半边脸,神情有几分恼怒:有话不能好好说么?非要动手动脚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没达到那么亲近的地步吧?这人真是一点也不庄重! 这些活在人上的人,真是任性得叫人生气! 朱昭葵却觉得她这个微愠的表情很好,于是又得寸进尺道:“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画,依你说怎么样呢?” 这一问听似随意,实则分量不轻。 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蝠园无涯斋里的那段时光来。 曾经躲躲藏藏只觉得度日如年,而今却只恨流光如梭。 朝夕相处让彼此的平静也好c痛苦也罢,无须言说便能深深感知。 她不会知道在她昏迷的时候,他状若泥塑一般的深深凝视c紧紧拥抱; 而他也不知道,当他挥毫泼墨物我两忘的时候,捧着书册的她正将他的形象一点一点沙漏般堆积在心底。 刻意的铭记,往往会成为躲避不及的负累;而无意中的回眸,却每每成为最隽永的记忆。 当此时,旧事重提,用意为何,两个人心下都了解。 若萤明白这一点,却不打算给予过多的欢喜与温暖。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过于苛刻冷酷。倘若能温和一些,或许她的命运会有更大的不同。 但是,秋语蝉的记忆告诉她,不必低头陪笑,她的人生一样能够拥有很多。 从心而行,遵循着潜意识而行,或许才是最安全可靠的吧? 老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应该不会是想制造出一个祸国殃民的家伙来吧? 所以,温情也好c疏冷也好,都须仔细计算。不让人心生绝望,也不让人一场空欢,这才是负责任的人生。 王世子想跟她索要一份安慰,她不是不想给,只是需要斟酌一下亲疏冷热。 不及则伤心,太近则暧昧。 对于两只刺猬而言,如何能够安然无恙地相处,距离是必须要考虑的头等大事。 “就我个人而言,更偏爱水墨山水,其次是大写意山水” 单纯的讨论学问,不要掺杂过多的私人情感,不温不火,或许更加合适一些。 一听她这话,朱昭葵倏忽就是一笑:“果然呢” 她的胸怀,果然不是半亩方塘角瓦舍所能包容的。以稚子之龄,在这乡野城郭之间穿梭,不说胆子奇大,就是往来所闻所见所思,就已经超越了同龄人的学识范畴。 而她,只怕是并不满足于此。 济南城的最繁庶处,无非是鲁王府。可是又怎么样呢? 这孩子前后进出过两次,又如何呢?什么金碧辉煌,什么壮丽宏阔,什么庄严肃穆,通觑得如同等闲。 该有的惊叹,没有;该有的惶恐,不闻;该有的自卑,更是不见。 他就好奇得不得了,好奇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除非是木头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吧?可事实是:她根本就不是个迟钝的人。 他能感觉到她有意无意地避让。他对此更加疑惑,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让她对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倘若想要躲避,大可以躲得更远些,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 倘若想要利用他的身份与地位,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欣然奔走。关于这点,她应该是很清楚的吧? 果然还是年龄的缘故,在彼此之间划开了一道鸿沟吗? 果然是境遇不同,无法做到心神合一吗? 然则“高山流水”的美谈又该作何解释? 起初若萤只是想给出一些坦诚,但见他若有所思c神情之间说不出的恍惚,似乎有所失意又有几分不甘,她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实话实说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最经常画的,是人物。 水墨人物,写意人物,工笔人物。 而她,却偏偏钟爱着山水画。 这也算是“道不同”吗? ps:名词解释:国画 水墨画可分为:水墨(彩墨)人物,(彩墨)水墨山水,(彩墨)水墨花鸟。 写意画分为:写意人物,写意山水,写意花鸟。以技法分为小写意c水墨画法的大写意。 工笔画分为:工笔人物,工笔山水,工笔花鸟。以配色则分为工笔淡彩c工笔重彩。 花鸟画分为:禽鸟画,花卉画,走兽画,蔬果画,草虫画,鱼虾画。 人物画分为:道释画,仕女画,历史故事画,肖像画,人体画,风俗画,高士画。 山水画分为:青绿山水,浅绛山水,金碧山水,水墨山水。以技法则分为泼墨山水,工笔山水,写意山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9章 受之不恭 考虑到对方的感受,若萤旋即又道:“虽说偏爱山水,但就个人而言,欣赏字画的时候,更喜欢揣摩作者的心意。或激昂,或冲淡,或悲伤,或欢喜,或认真,或潦草字画之中都留有影子。冷也好,热也好,都能够感受到当时的温度。凡是用心的,必定都是好的。因为自己不擅长这个,因此,就觉得所有能写会画的,都很了不起” 当然,也包括他在内。这么说,总该心平气和一些了吧? “想学吗?” 若萤断然摇头:“不。我没那份耐心和悟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有那工夫,倒不如射上几百只箭来得痛快。” “这是李二郎的口气。”朱昭葵拍拍她的肩:“也是。你这脑瓜子已经够灵活了,多锻炼锻炼身子骨也好。你要真想学,相信早两年前就会了吧?你不知道吧?杜先生挺介意这事儿。” “他现在还好吧?” 这是否可以认定,王世子跟杜先生的交情有点深厚? “他跟我抱怨,说你嫌弃他,光吃饭不干活儿。还经常数落他。他现在很好,不用担心。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拔擢起来了。” “我想也是。这份耐心,他应该会有的。就算走个过场,也还是需要时间的。” 朱昭葵笑了起来:“你果然什么都明白” 说话间,自袖底摸出一件东西,递给她。 是一块小小巧巧仅容一握的紫檀木牌,正面用的是错金镂空的工艺,刻着“竹报平安”的图案。竹节宛然c叶脉清晰,栩栩如生。 背面则阴刻着“王府典宝所造”六个小字。 若萤心情有些复杂。 世子赏赐可不单纯是莫大的荣光,这种东西,可都是有如生命一般,自诞生之日起,就在王府造册注了名。 虽然是玩物,却不是说丢就能丢c说转手就能转手的。 寻常人若是有幸得到,只可珍重供奉,不可随意典当c置换。若是不慎遗失,落于不法之徒手中,那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纠缠不清的官司。 而她,顶烦这种事儿。 就跟他先前赠送给她的那些东西似的,包括那串来历不凡的手串,哪怕是包裹礼物的盒子,母亲和姨娘她们都觑得跟神物似的,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也不怕时间久了,给虫子蛀坏? 还是说,等着那些死物孵出什么卵来? 还是说,留着好时不时地搬出来,跟人炫耀一番? 难道说指着这些不会说c不会道c既不能拿来烧火取暖用,也没法兑换成烧饼钱的东西,就能过一辈子? 真是可笑! 见她似有所迟疑,朱昭葵便道:“有了这个,随便你去哪里,都没人敢再撵你。玫瑰花的话,现在应该还不到时候。等到了季节,想去就去就是了。” 若萤瞅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有未竟之言,不由得好奇道:“世子怎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有东方和朱诚守着,暗处又跟着护卫无数,哪里去不得?谁又敢阻拦质询?有必要揣着块令牌吗? 再说,要揣玩物,什么好东西没有?至于单单就瞅上这么个小玩意儿么! 朱昭葵的目光就有些闪烁,只觉得眼前乱花无绪一如自己的心情。 “碰巧而已看着小巧又精致,随手拾起来看了看,不知怎的,就袖了起来。上头有孔,你要是怕弄丢,不妨栓根绳子。” 他急急说着,生怕她会追问不休似的:“其实你也用不大上。有祥廷跟着,别说庄园,就是王府,你也进得的。” 若萤笑了笑,道:“是呢。李二哥可是好用的很。出去吃饭什么的,都不用带钱。他那张脸,就是最有信用的欠条。我想过了,要想吃得开,就得抱紧他的大腿。” 朱昭葵道:“他喜欢在市井里晃悠,反倒不喜欢去我们府上玩儿。你要想去,只管央他。有你当借口,他应该不会拒绝的。母妃平日里念叨他比念叨我们还多些,说他性子活泼,比我们都好说话” “姑妈疼侄儿,舅舅亲外甥,都是天性。” 他说这些家事,无干痛痒,却能让她感受到几许温暖的人情味儿。 他似乎终于肯把她当成大人看待了,不像从前,见面就动手动脚的,跟戏弄小孩子似的,叫她恼也不是c火也不是。 果然,成长就得经历风雨。 也别总说世子妃不好,起码一点,她对王世子的成长c成熟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将就c磨合c争斗,退让c反击c认命 就如同大浪淘沙,最终会让一切的棱角尖锐变得温润圆滑。 “上次给你的手串呢?怎不戴着?”他忽然问道,“山中虫豸多,我跟你说过,那个有辟邪功用,你是不是不信?” 若萤登时觉得太阳跳痛。 这人做戏的功夫太差了。故意揣了块令牌出来,却偏要说是无心之举; 说是王妃惦念侄子,其实是拐着弯儿邀请她“常来常往”; 那串手串,都是多少年前的旧帐了?到现在他都还记得。要是心疼东西,一句话,她立马完璧归赵,也省得成天寝食不安地怕给贼惦记上。 既然都已经送了人,就不妨大方一些,彻底撇开。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件玩物心心念念地,像什么样子! 当然,这种话打死她,都不会说出口的。 王世子并非小气之人,他之所以执著于某物,无非是太过于在意某人。 而这个“某人”指的就是她。 她并非三岁小儿,懵懂无知。带着不知是前世还是来生的记忆,她能够很清楚地辨别出属于这人世的种种情感。 那是无需通过察言观色就能够明了的世故深沉。就好像面对一截枯木,依然能够读出其从幼苗到参天再到毁灭的整个过程。 看得穿隐情,看得透灵魂。 有时候,她挺烦燥自己的这一异能。什么都看得那么明白做什么?没有了过程,人生将会是何等的无聊c苍白! 从这一点来说,她觉得“秋语蝉”真不是东西,剥夺了属于这个身体的太多感受,让这个身体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个容器。 “不是我不想戴”爹娘是做什么用的?就是关键时刻遮风挡雨的;就是当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了,挺身而出护犊子的,“我娘怕我太冒失,给弄丢了,不让戴,收起来了” 他再不乐意,也断然不会去找她爹娘理论,他不是这种人。 再说,她也不想打发他乐意。她可不想随身挂个大牌子,告诉全天下她跟鲁王府c跟他王世子的关系异常。 她可不想给自己平白招揽那么多的仇恨与烦恼。 “别不是弄丢了吧?我知道你在这些事上一向不怎么用心” 他盯紧她的眼,介意得瞎子都能摸得到。 “岂敢!我娘不许我戴,一来怕弄丢,二来也怕人知道了以后,家里的门槛会给踩断。你也知道的,乡下人都好面子c爱虚荣,习惯了踩低攀高,也习惯替人数齿” “你还会怕这些麻烦?以四郎的才能,要打发这些烦恼,还不是一句话半句话的事儿?”虽然有些不甘,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迁就她,“那个随身戴着不招蚊虫蛇蝎,你成天在外跑动,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你呀,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世人皆看重的,她却看得稀松。贵为世子,脚下的人谁不是仰着他的鼻息生活?可她偏就能我行我素。用冠冕堂皇的言辞粉饰着殊无敬畏的态度,让人无从挑剔无计可施。 虽然心里憋屈,但又实在怨怪不起来。自己所看重的,不正是她的这份特殊吗? 昔,女娲造人,初以手抟,倾其情yu。虽为玩偶,然灵动宛然。后疲于抟造,遂以鞭抽泥浆,点滴成人型,芸芸不可数。 这众多的泥人,皆属碌碌,唯有亲手制作的那一群,才是天赋高贵。 四郎即是这与众不同的存在。 若萤假装没有听到他那一声叹息,把令牌揣进背包里,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落花。 “这里湿气太重了,世子不宜久坐。” 当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朱昭葵就怀疑自己在她心里,就如同一个孩子一般。 别人家的孩子。 就算有赞美c有喜爱,也不过是转头就能丢下的薄情。 除非是—— 他忽然大声叫朱诚。 草木窸簌,朱诚小跑着过来。 朱昭葵伸出手,朱诚就眉头不眨地解下腰间的香囊,双手捧上来。 朱昭葵掂了掂香囊,转交给若萤:“权当是弄璋之贺,俗是俗了点儿,也好过给束之高阁。” 若萤笑着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心里不由得就是一突。 “怎么,嫌少了?”朱昭葵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细微变化,打趣道。 朱诚忙道:“这可是小人的全部了。要不,跟十五再要点儿?”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世子厚爱,在下代阖家拜谢” 嘴上道着客气,目光却留连在那个宝蓝色的香囊上。 似曾相识的感觉,怎么都挥之不去。 若萤忍住了想要翻找背包的冲动。 “大叔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诚看看自家主子,到底没办法拒绝她的和颜悦色。 两个人走到花树下站定。 若萤就问他,上次送的草菇酱可还吃得来? 朱诚道了谢,却没有告诉她,他的那一罐子草菇酱给孝敬了王世子了。 就他本人而言,对那口吃的很不以为然。 草菇酱?乡野之物而已。他自幼生长在王府中,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他本想赏给下面人,结果转头却给世子以“连你都是本王的”为由,要了去。 朱诚纠结了好几天。 世子此举,袒护偏爱之意昭昭。若是给世子妃知道了,铁定又是一场大闹。 为一盘子泡白菜,小两口已经打得整月不朝面了,要再弄出坛草菇酱来—— 不但他要挨骂挨罚,就连四郎,也要跟着遭殃。 所以,朱诚早就打算好了,往后只要是四郎孝敬的东西,他绝对不会再让其落入世子手中了,连个响儿c连个味道,最好都不要让世子听到c闻到。 “四郎有所不知,那罐子东西,在下最多就吃了一筷子,剩下的没等过宿,就给人抢光了”朱诚歉歉地一笑,无奈地摊摊手,“原本还打算替你打个宣传,拉几个客户,这么一来,倒有心无力了” 若萤笑道:“好吃就好,客户什么的,有没有不打紧。总归我们也不指望着这个发家。大叔要是觉得还行,回头空了,再给你稍一罐来。还有新做的熏鱼,又酥又香又甜,还不咸。当饭吃c下酒菜,都好。鱼刺儿都给炸焦了,入口酥烂,老人小孩子都吃得。” 朱诚赶忙摆手道:“四郎既有这份心,就够了。东西就不麻烦了。你来一趟怪不容易的,就不要捎带那些累赘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群蚂蚁在跑动。 再三犹豫了一下,他凑近了问道:“听说你们家的泡白菜很有特色?不知道大叔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好吧,他确实太好奇了。 李夫人所说的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到底是种什么体验呢? 李夫人所说的“以前从没尝过”的滋味,到底有多么稀奇? 能让世子和世子妃吵翻天的东西,作为亲随的他,有必要深入了解一番吧? 若萤沉吟了一下:“那个得等到霜降之后,才敢说有没有。如果不出意外,届时一定不会辜负大叔的期望。老天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不是我小气,只是先前预定了几家出去,怕这时夸下海口,到时候却拿不出东西来,没的让人失望。” 看她深情凝重,朱诚跟着心神一凛,直觉得那泡白菜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等到入冬么 一年的辛苦,换得一顿美味 连他一个做下人都懂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的道理,世子妃身为一方百姓之寄托,其所作所为,公里公道说,真的是有些过分。 而这爱拿东西撒气的习惯,当真叫人有些招架不住。 ps:名词解释:民脂民膏 孟昶《颁令箴》: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 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 宽勐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功,军国是资。 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0章 意外所得 朱诚不由得心一软,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说好,到时候,大叔一定会替你广而告之,让你赚个盆满钵满” 不等他说完,若萤赶忙摇手:“不不不,这个大叔可千万别到处张扬。这个摆弄鱼塘不一样。我也不敢保证到时候能不能满足更多人的需求。目前,也只够亲戚圈里尝个新鲜。不瞒大叔,别看就是个泡白菜,打一做出来,我们姊妹们想要吃个过瘾,都不能够。即使是我祖父母那边,我爹娘都还一直在瞒着” 朱诚听得两眼放光。他更加确信这泡白菜的稀罕了。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好的。 “大叔不跟你玩儿空手套白狼的游戏。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么着吧,你要是觉得不放心我,这会儿大叔就给你下了定金。到时候,不拘做了多少,好歹给我留出一份来,如何?” “那敢情好。”若萤回得脸不红c心不跳,“有这个钱,起码可以让干活儿的吃个定心丸。” 朱诚的手按在腰间的宝葫芦香囊上,半天没动弹。 他只是随口一说啊,怎么就给当真了呢? 可这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不给反而不好吧? “刚才给你的,做定金足够了吧?” 若萤一脸的不敢置信外加不肯让步:“那能一样么?那不是世子赏赐的吗?” 朱诚忍不住暗中骂了句脏话,无奈之下,只得低头拉开香囊,从中拈出一颗银星来,郑重地交给若萤:“不够的话,到时候情管开口,千万别跟大叔客气,知道吗?” 若萤从容接了,随手塞进背包里:“我知道。大叔不是外人,不会跟你客气的。过阵子我可能还会上来。如果来不了,到时候会拜托静言给你捎点小玩意儿,还望大叔不要嫌弃才是。” 才刚吃了一巴掌,转头又给塞了个甜枣子,朱诚觉得,他已经开始习惯于这种忽起忽落的惊险刺激了:“是什么?好吃的?好用的?” 别人读书,为的是升官发财。这孩子读书,似乎就为了从中发现奇妙c付诸实践。 朱诚很想说,假使不做农民,做个工匠的话,四郎也会成为同行中的翘楚。 “是蚊香。”若萤简洁明了,“去年和黄师傅几个研究做了一些,还挺好用。不呛人,又干净,防蚊效果很不错。点上一圈,能管一宿。虽然用料简单,不费几个钱,但是能省下不少工夫和人力。我们家c外祖一家,基本上用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 “哦。”朱诚兴趣缺缺。 若萤撩起眼皮瞅瞅他,淡然却不无深意地说道:“我知道贵府情况特殊,夏天里,只怕连个蚊子苍蝇都飞不进去。但是大叔既然是人上人,手底下管着那么多家口,你不需要c我不需要,总有一家能用得上吧?有倒是锦上添花不为美,雪中送炭显真情。大叔要是自己用不上,拿去体恤一下僚属,不也挺好?” 朱诚猛地打了个激灵,差点就跪下去。 当此时,军前鸣鼓c当头霹雳都不能够让他的心神如眼下这般,悸动得如此厉害。 他的呼吸几乎为之停滞,心里有九月钱塘大潮,汹涌而至。 他一直都知道四郎的奇异,也屡屡触碰到她的神奇,但此刻,他对她才是真的钦佩得五体投地。 他所看到的,仅仅是一盘蚊香。而四郎看到的,却是上下一心的美好景象。 他所瞧不起的微末,实则却是改换日月的力量。他的不以为然,在以往几十年的生涯中,不致让他错过了多少光宗耀祖的机会! 一盘蚊香收服一颗心,天底下可还有比这个更省力c更划算的买卖? 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只说这种胸襟,寻常人他有? 该说四郎的眼光是看得够细c够深,还是够远呢?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若萤的双手,面色凝重c情真意切:“千里送鹅毛,难得情意真。大叔知道,四郎你是真心为大叔着想。不管怎么样,大叔谢谢你了你的话,叔记下了。枉你这般真诚,大叔却只管把你当孩子对待,惭愧c惭愧” 若萤笑眯眯道:“我也是倚仗大叔大人大量,才会跟你算计些这个。换作别人,不认不识c不知根不知底的,哪敢开口?万一好心赚个驴肝肺,不是自讨没趣?” 朱诚点头如捣蒜,注视着她的脸,一往情深地喃喃道:“人才c人才哪” 想她与世子c与小侯爷以及李大人等之间的微妙关系,焉敢说不是因为这份大气深沉? 世子可能早就看透了,小侯爷怕也是看穿了,所以,才会同她结下剪不断c理还乱的交情。 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心眼c之魅力。 倒是他,每每地将她视为等闲之徒,将自己的平庸与短浅暴露的一览无遗。 想想真是汗颜! 顺着他的话,若萤自嘲道:“人才不敢当,跟我堂姐比,还差得远哪!” 堂姐? 朱诚便又打了个踉跄:“钟伴读么?呵呵,确实” 世子妃身边新进的红人,给他钱,他都不想去招惹。 “她还好吧?”似乎没有看出他的躲闪之意,若萤不无担心道,“难得收到她的家书,也不知道她在外头过得怎么样?我们都很挂念她。大叔你在世子身边,想必能时常看到她吧?” 朱诚歪嘴笑道:“放心,好得很!我说,你真不用担心她,她又不是一个人。你们不还有个亲姑姑吗?就是朱孝家的,对不对?而今也正受宠呢。因为梳头梳得好,天天在世子妃跟前伺候着。——比你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还自在些,放心吧。” “那就好”若萤松口气,“有人作伴,好过孤零零一个” 朱诚盯着她,笑得有几分阴险:“你们姊妹的感情,倒是好得很哪” 上巳节上的那几巴掌,忘了吗? 不可能吧? “大叔说的什么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家子c亲戚里道的,不相互扶持鼓励,难道相互嫉恨拆台,就对了?” 凉薄的一瞥,宛若雪屑扬风,把朱诚心底的那一簇小火苗寸寸熄灭。 跟对方斗心眼儿,似乎他一直不曾赢过。每次非但打不到狐狸,反而会落得一身臊。 “你说的对。”他有点计无可施地点了下头,“不愧是四郎。” 喜怒不形于色,这孩子,当真比山中的妖怪还有道行。 “钱我就收下了。”若萤将手探进背包,掏出那个宝蓝织锦缎香囊。将里头的几块碎银子倒出来,又仔细地瞅了瞅那个香囊,这才还过去,“这香囊也太素了,跟大叔的身份不大相称呢。我大姐做得一手好绣活儿,可以考虑请她帮忙给大叔做一个,权当是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切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情形呢,连一壶像样的好茶都没有” 朱诚不由得就受到了这番话的感染。 至今他都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心情呢。 她刺伤了世子的宝马,到头来却还要世子赔偿精神损失费。那时候,他真的是“屈尊降贵”啊。 她家穷得简直没法看。那院墙能叫院墙?狗都拦不住。那茶能叫茶?还不如吃药呢。 当时只觉得憋屈,只觉得她不值十两银子。后来,接触得多了才渐渐有所醒悟,那十两银子根本就是她手下留情的结果。 以她的心劲,想要讹他们二十两,怕也不成问题。 一想到这层,朱诚就觉得背心上冷汗涔涔地。这件事可算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一个阴影。 钟四郎不但精于算计,更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心豹子胆。 不敢想象,倘若哪天惹翻了她,将会造成怎样不可挽回的悲剧。 后来不就给验证了这一点吗?她不但敢刺马,还敢在众目睽睽下刺伤自己;吃人暗算,身体里被拍进了那么长的一根钢针,居然还能一路颠簸千里迢迢,还能谈笑自若! 俗话说的好啊,从来愣的怕横的,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拼命四郎”这个绰号是谁给取的?简直不能更恰当! 明白了这一点,对于她的好声好气,识相的话,就该感恩戴德才是。若是给脸不要脸,只能落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朱诚有这个觉悟,所以,他对于若萤的好意给出了同样真诚的回答。 他夺过香囊,断然道:“不要,再好也不要。不说你大姐的活计都是要换钱养家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哪能随便给男人做这些东西?我跟她又不熟,不要!” 若萤见他十分坚决,且对待这个起毛的织锦香囊又十分珍惜,便打趣道:“是不是哪个相好的送的?按理,上头不是该绣个花鸟什么的吗?怎么光秃秃的?是不是不好意思剖明心迹,就弄出个‘空白信’的模样来,寓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胡说!”朱诚虎起脸瞪她,“这个可不能胡说!你知道什么?这可是福橘姑娘亲手做的。想从她那里得到点儿好,你知道有多难么” “换作是我,我也不给你做。难道你就缺这么个东西?肯定是看别人有,眼红c嫉妒。” 朱诚差点蹦起来:“我嫉妒?就他?我跟他根本就是两路人,谁嫉妒谁都还不一定呢!” “人家东方嫉妒你?开玩笑吧?就他那条件,还缺什么?身材一级棒,武功一流,相貌堂堂,又不像你话那么多c嘴那么碎。你没听说过吗?绝大部分的女孩子都喜欢表情有点严肃的男人。相反的,那种见面笑嘻嘻c自以为博爱宽容的男人,反倒会让她们觉得很轻浮” “喂,你够了,够了啊,你说谁呢?” 朱诚的脸都黑成锅底了。 若萤眨眨眼,忙不迭地捂住了嘴巴。 “你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吧?他给你什么好了,让你这么维护他?枉我对你好,你就这么寒碜大叔?这是你的心里话,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一贯地口不由心,一贯地两面三刀,哼!” 若萤笑着频频点头,一任他口眼歪斜地大肆抨击。 “你这家伙,太坏了”朱诚鼻子喷着热气,招呼不打一个,掉头就走。 身后,若萤好心提醒:“大叔慢走,小心绊倒” 话语不无温情,面目却清冷如晨露。 朱诚一路低咒着,及至回到自家主子身边,依然愤愤不平。 朱昭葵正百无聊赖地抓起身边的落花,一把又一把地,揉得稀烂。 绛红色的花汁滴沥,落在他的袍子上,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衣服被洇透,一动不动。 “看见了吧?这东西看着挺好,沾手就是这么个结果。” 朱诚心下惊疑不定,不知道他这句话指代的是什么? 朱昭葵并无意在这个问题上逗留,接过朱诚呈过来的丝帕,揩揩手,漫不经心地问道:“走了?” “回世子,走了。” 朱昭葵望着绯云层层,默然片刻。 他的心里有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前方。心底有个声音,想要叫停了她,想要跟她再说一句话。 就一句话,告诉她:不是每次相见,都是偶遇。 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么做并不妥当。或者可以说,有些无聊。 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好让她感动呢,还是感恩,抑或是有所回报? 他已经到了必须要指望她的关切才能继续往前行的地步了吗? 没有他,四郎依旧精彩。 有他没他,四郎都会有条不紊地安排她自己的生活。 因此,他的这些小失落c小忧郁,只能够自己独自品尝。 或许是这个季节的错。 没有这春风浅浅,没有这春意盎然,或许,他的心里就生不出这些有的没的芜草披离。 “世子” 知趣的未必是称心的,不知趣的却一定是不知心的。 “说。”朱昭葵懒散道。 朱诚挣扎了一下:“世子,您说,她把陈公子藏在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ps:名词解释——无字书 三国曹操攻打马超时,给马超送了一封信,上面什么也没写。 韩遂问马超,信上写什么?马超说什么也没写,且把信给韩遂看。但韩遂不信,怀疑马超与曹操暗中勾结,有事隐瞒他。 由此内部产生了猜忌,动摇了军心。军心一旦动摇,士自然就没了士气了。 而曹操正是看准了韩遂生性多疑的特点,成功地利用了这一反间计。 又《建隆遗事》记载:宋□□赵匡胤欲平定南唐,曾以无字书信一封给曹彬,以为尚方宝剑之用,最终平定江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1章 家长里短 朱昭葵闲闲道:“总有她的道理吧?我们只管看着就好。” 先前因为滥做好人,招她怨恨,甚至连死亡威胁都收到了,差点就毁了两个人的交情。 他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朱诚扁嘴道:“爷,你也太惯着她了” 有么? 朱昭葵恍了一下神,自言自语道:“其实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能走到哪里去。别人在等着看咱们的笑话,一样的,咱们不也想看别人的热闹?” “可万一她闯祸呢?” 朱诚坚信,他的担心绝非多余。 “她若是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且又能当得起,那是她的本事” 朱昭葵忽然就住了口。 朱诚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语。 如果不能应付,将如何呢? 那个时候,世子一定会出手吧?世子不会坐视不管的。 世子不但纵容她,还做好了替她收拾烂摊子的准备,是这个意思吗? 这是不打算撇清跟她的关系了? 跟钟四郎扯上关系,能有什么好结果?看看她干过的那些事,哪一件是让人省心的? 朱诚觉得,是时候该他出面了。 保护世子是他有生以来的职。到了必要时刻,豁出性命去也要阻止世子靠近危险。 “小孩子做事,真是每个分寸。多少人都在找陈公子?她怎么就这么能沉住气呢?真要把人家爹娘急出毛病来才安心么” 不体恤人,冷漠c任性,这是钟四郎的性格,是用一生都难以改变的本质。世子应该认识到这一点。 “你既好奇,让十五去打探打探就是了。” 朱诚苦着脸道:“世子逗小的玩儿呢。除了世子,包括王爷王妃,谁能指使得动他呀” 都说东方耿直忠心,在朱诚看来,那人明明就是缺根筋。 朱昭葵斜睨他:“哦?外头可都在说,你跟他是秤砣,连香囊都出自一块布个工,这都不叫亲厚,还有谁敢自诩兄弟情深?” “这” 朱诚的心中忽然就有一道闪电划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十五的那个香囊,弄丢了”朱诚觉得他的心跳从没有一刻能像眼下这般,跳得如此急促,“他先前还为这事儿担心呢” “为什么?”朱昭葵纯粹是随口一问。 “他怕给四郎瞧出破绽来”朱诚的声音开始发抖。 朱昭葵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在了一处:“好好的,怎么又跟小四儿扯上关系了?” 朱诚急出了一头汗,隐隐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但却无法追回且弥补。 他为此感到十分惶恐:“这不是爷您交代的吗?要他去偷偷看看,四郎过得好不好。还说管她好不好呢,能帮就帮一把结果十五就遵照您的吩咐,给她家留了点儿银钱。那个傻大个儿,你说给钱就给钱吧,趁着半夜,丢进院子里就是了。他倒是实诚,连自己的香囊都一并留下了,生怕人家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儿似的” 朱昭葵愣怔了一下,旋即“呼”地站了起来,喃喃道:“坏了不至于吧?” 他一下子想起刚才发生过的一幕:当朱诚呈上香囊,四郎那眼神,分明就有问题! 她见过东方的那个了?!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呢? 是不是已经起疑了? 还是说,一切都只是他在吓唬自己? “钱呢?”他问朱诚,“确定给四郎的家人拾去了?” 什么叫“弄巧成拙”?说的就是他这种! 惟今之计,希望那一包银钱没有落到四郎的手中,随便给谁捡了去,都好。 朱诚苦笑道:“爷你想,谁没事大清早地去钻别人家的草垛呢?” 朱昭葵开始原地转圈,口中念念有词:“她若是见过那个,再见你这个,一定会有所反应的朱诚,你看她才刚,有什么异常没有?” 朱诚老实道:“回世子爷,小的看不出来啊不过才刚她跟小的说话,倒是提到过这东西” 可惜,他那会儿脑袋还是木的,没有丝毫的危机感,或许已经给她套走了所有的信息。 一念至此,朱诚忍无可忍地赏了自己脑门一巴掌。 朱昭葵以拳击掌,叹息连连:“那就是了她向来不说废话。我早提醒过你,跟她说话千万要小心又小心。看她笑,就像防备她心里在磨刀;听她夸,就要提防接下来要放你的血。你一定是没听进去像这种事儿,她那么精灵,一准猜到了她一定会以为我又在骗她” 一听他自责,朱诚倒不乐意了:“爷,没这么糟吧?您就是有所隐瞒,也是为她好。别的不说,上次她从运河上下来,能够平平安安到家,还不多亏了十五暗中护送?爷,不用怕,就算给她知道了,咱们也没什么好心虚的。敞开了说更好,正好让她知道知道您对她的好” 朱昭葵住了脚,不无怀疑:“会吗?这么做,不妥吧” 让她领情? 然后呢? 而与此同时,若萤也正在两难之间徘徊。 当看到朱诚的那个宝蓝色的织锦香囊的时候,她有些吃惊,直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东西,但又不十分确定。 倒是朱诚接下来的一席话,彻底解开了她心底的这个疑团。 可以肯定的是,东方十五就在不久前,光顾过合欢镇,而且,还是专程为她去的。 她爹在草垛里捡到的那些钱,应该就是东方特意留下的。 作为王世子的心腹,风尘仆仆地远赴异地,所执行的必然是世子的命令。 可是,为什么呢? 他神不知c鬼不觉地去她家转悠了一圈,不会是单纯地打望吧? 莫不是发现她身边蛰伏着什么危机? 安稳的日子一晃就过了那么久,莫非并不是因为她时运好,百毒难侵,而是因为暗中一直有人在保护着? 这是王世子的意思吗?为什么他要做到这个份儿上? 还是说,这是杜先生的委托? 这个的可能性好像要大一些。毕竟,杜先生可以算得上是最了解她底细的人,且又与她存在着那么不寻常的关系。 而王世子与杜先生亦师亦友的关系,也足以让他了解更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只是不知道,到底了解有多少呢? 除去杜先生,她实在想不出能让王世子如此用心的理由。 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隐秘,为什么?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呢,还是怕公开出去,惹得世子妃不快? 或者是二者皆有? 但不管怎么说,那个困扰她多时的香囊的归属,终于是尘埃落定了。但与此同时,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了。 那个香囊不见了。 为此,她前前后后思索了很久,最终才将那只香囊的去向大致圈定了出来。 不是丢失在路上,也没有落在车上,很有可能给她忘却在了晴雨轩里。 就在小侯爷的包间里。 当她不慎跌倒的时候,背包里的好多东西都摔了出来。她捡回了大部分,却极有可能就在那时,疏忽了那个香囊! 丢了东西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梁从风拾了去;拾了去也不可怕,最怕他心血来潮,一路追查下来。 那个人,原本就有些怪癖。难保不会将她身上的虱子都当成宠物来豢养。 倘若给他瞧出什么端倪来—— 她敢拿项上人头作保,那一对姐夫小舅子铁定又要大动干戈。 然则她的罪过又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则包括世子妃c包括梁家c乃至于鲁王府,当真能恨死她这个“扫把星”。 那么,为安全计,就应该把失物取回来。 但这可能吗? 如果东西已经落入了梁从风的手里,她就更不能沾手了。依着那人的无风起浪的脾气,能不起疑c不追问? 到时候,要她怎么自圆其说?如何打发得几方满意? 说到底,沾上这两家人,就别指望有太平日子过。 嘉月上浣之六日。 这一天午后,若萤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此时距离她离家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原先跟着一起出来的谭麻子,早在十几天前就启程回乡了,除带回了若萤的家书,还有她给家里置买的各种东西。 叶氏在信里将她数落了一顿,怨她心野,一出门就不记得回家。说家里什么都不缺,让她不要浪费银钱买东西回去; 家中一切安好,叫她勿念。不管是地里c鱼塘还是菇房,都没什么事儿,高驼子等人尽心尽力,全都当成自家的活儿来干; 嘱咐她在外注意冷暖,好好吃饭。不管去哪儿,让腊月跟紧,千万别落了单; 又说大舅先前出了一次意外,走着走着,一头倒在了大街上。幸好大老爷他们抢救及时,才没闹出更大的事故来。现在已经好多了,家里更加不敢指使他做事情了。他成天早出晚归的,几乎都泡在前头大老爷和二老爷那边。 虽然叶氏并不认同他这种做法,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由他去; 二舅母快要生产了,但从背后看,几乎看不出挺着个大肚子,因此,街面上的妇人们都说,这一胎保准是个男孩儿。 叶氏自己是很期待有个侄儿的,这一阵子正跟叶老太爷一起,商量着给孩子取名字呢。乳名由做爷爷的取,也好借点德行与福分。大名等若萤回去了,一起再商议商议,毕竟目前为止,家里就数她学问最高; 若萧在月初的时候,给送去了社学。跟着其他学生一起,举行了一场声势不小的开笔礼,正衣冠c聆教谕c朱砂启智,有板有眼丝不苟,看得很多为人父母的眼睛红红地。 开笔礼后,学堂还组织观看了傀儡戏,很是热闹。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若萧的成绩,现在是同级生中最好的,这也多亏了他在家的时候用功。 关于这一点,街上的人都知道是四郎的功劳。学堂里的老先生有时候在街上见了叶氏两口子,还会问起若萤的近况,想见一见她的心情十分迫切。为此,叶氏深感骄傲; 若萌也很好。白天做针线c晚间跟着若萧一起认字c写字c背书。若荃经常过来,教她算账c打算盘。叶氏有好几次算错了账,都是她给指出来的。现在,叶氏已经习惯了相信她c依赖她。 因为脑瓜子灵活c说话做事公道在理,而今的若萌在街面上已经拥有了很不错的口碑。高驼子也好,钱屠也好,季远志也好,有事儿都愿意跟她说,一点也不把她当幼稚小儿看待; 又说起天生来。说那小子越发长胖了,胳膊腿儿都跟藕节似的。每次洗完澡,要给他擦抹紫草油的时候,都得扒开□□才行。 街上的老人家都喜欢天生,因为他不管见了谁,都是笑嘻嘻的。老人家们都说了,就冲着这孩子的笑脸,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见不了阎王; 彭杂货那边,对叶氏和叶老太爷一个劲儿地表态度c下决心,赌咒发誓再不做亏心事儿了。架不住这两口子的软磨硬缠,叶氏最终心软了,答应继续供应草菇酱让其代售。 还有熏鱼,都仔细称了重c计算了成本,用油纸包成一封封的。除去供应老四的饭庄和彭杂货店,其余的,赶大集的时候由二舅两口子挑到市集上零售。一个集下来,倒也能收入几十上百个钱。 这部分钱统一交由叶氏保管c若萌记账,月底的时候,跟二舅那边均分。 有了这部分收入,就能省下老太爷出远门拉乡的辛苦。现在他老人家就在家里c田间做着巡查。看到哪里不好,该休整就休整。有他看护着,地里头就算几天不去,也不用担心长满杂草; 前头老太太那边依然没什么动静,这让叶氏颇为不安,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二舅母的娘给拉了桩买卖。她们村的一个人听说三房的蚊香很好用,一下子就预订了几百盘。订金已经收了,但黄师傅说,要等若萤和静言回来才能开工制作。他一个人忙不来,请人做的话,又怕配方会给偷走; 所以,叶氏就很着急,生怕误了人家的收货时间。她嘱咐若萤,事情办完了就赶紧回家,别又跟上次似的,一走就是半年。那可是她的家,不是旅馆c饭店; 又让她留心打听着,据说四房合大房正着手准备在济南开粮店c饭店,不知道是真c是假?别又是唬人吧?这个事儿,光听老四吆喝,都听了好几年了; 还有若荃的婚事,已经正式提上日程了。要不出意外,转过年来可能就要大婚了。 要不说,四房这两年的运道实在是叫人羡慕。听说,就连若莲的终身,都有眉目了。 虽不能确认,但老宅里到处都在传,说永丰仓的那位副使似乎有意想跟四房结亲。 但是叶氏却很担心,因为她隐约听说,副使的儿子不大齐全。应该是有什么残疾吧?到底也不知道严重不严重。必要时,她打算从一旁给老四和汪氏提个醒儿。就算那两口子不乐意,她也要说。上代人所受的苦c吃的亏,不能让下一代延续下去,这是不对的; 小芒是越来越不像样儿了,成天偷吃,又懒得锥子都戳不动。睁开眼就借口看顾大舅,跟着去大房二房那边吃喝玩乐。关键是,还要跟叶氏等人顶嘴。你说一句,他有十句等着你。 叶氏气得要命,却也不能怎么着他。毕竟,他是若萤留下的人,即使是在三房的户册上挂了个仆隶的名头,但还是若萤的人。 叶氏希望若萤尽早回来,好好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最后说到钟若芹,说他而今变得越来越孤僻了,也不跟人打交道。成天关在书房里,不知道做什么。偶尔出门,也只会选择六出寺。 叶氏就有些叹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常来常往,老宅那边给六出寺很是出了些香油钱; ps:名词解释:婴儿的笑 一般认为,小孩子能够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小孩子见到老人哭,一般会被认为这个老人的命不长了。因此,很多老年人会比较介意这种事。也有些老人,会特意跟陌生的小孩子说话,通过其第一面的反应,检测自己的时运。 名词解释:嘉月 中国传统月份的美称,三月。 三月还有如下称呼:暮春c末春c季春c晚春c杪春c褉春c三春c香春c蚕月c花月c桐月c桃月c夬月c禊月c嘉月c辰月c稻月c樱筍月c五阳月c桃李月c花飞月c小清明c姑洗c桃浪c雩风c竹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2章 是男是女 得知家中平安,若萤的心便轻松了许多,这一宿便睡得格外沉。 早起雄鸡尚未报晓,里里外外的人就给李祥廷的哭声惊醒了。 当众人衣衫不整地急急忙忙冲到跟前的时候,发现他正趴在陈艾清的身上,泣不成声。 众人险些没给吓得背过气去,待看到陈艾清还在眨眼,这才齐齐地呼出来一口粗气。 陈艾清的状态好像与前阵子有些大不相同,目光清明,神色平静。迎着众人的目光,他轻轻地吐出来一句话:“我好了” 就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红了眼圈,深刻地体会到近段日子以来的辛苦,但同时也深感欣慰。 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只不见那张仿佛什么都懂c凡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脸,陈艾清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说如释重负吧,可缭绕在心头的那一缕怅然若失算什么意思? 要说想见他吧,却为什么暗中直咬牙? 腊月的脸自门后闪出来,笑眯眯地对陈艾清道:“陈公子在找我们四爷吧?已经说了。四爷这会儿还在林子里射箭呢。说公子好了就好,除了多吃饭,也要勤加锻炼。早些恢复了,后头还有一摊事儿在等着呢。” 陈艾清没有吱声,阖上眼,却看见钟四郎独立于绿林,张弓搭箭c凝神瞄准的画面。 那坚毅的目光尽头,是他需要努力奔跑,方才能抵达的高度。 那么平静的从容之下,许是他穷其一生也触碰不到的世界。 想想真是可恶至极! 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让人爱不起c恨不起却又撇不开,一想起来,心情就会不受控制地变得焦躁。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假如世间没有钟四郎这个人,会如何? 答案让他自己感到吃惊,因为他直觉得他会很寂寞,会更加地无所适从。 四郎就在那里,只要别来烦他c别跟他的生活扯上关系,他觉得他会乐见四郎的一切的。不管是对方的青云直上,还是落魄潦倒,他都能够欣然地当成是一场好戏来看。图个热闹也好,从中获取些警示也好,都好。 可偏偏他要与四郎比拚,不甘不忿却又无可奈何。 他由衷地感到心累。 但这只是一方面。 紧接下来,陈艾清发现,他的人生似乎从头开始了。 根本无所谓美好,简直可以用“惨无人道”来形容。 卯时三刻,若萤揭开了他的被子,成功地将他从一个激灵中醒转过来。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便在若萤的监督下,开始了每日的晨练。 先是要跑完一座小山,然后到达一片旷野。这里早就给竖起了一排箭靶子。 考虑到他才刚康复,若萤给他规定了一百只箭的任务。射不完,不准吃饭。 至于射成什么水平,就看各人的要求了。糊弄的话,最终坑害的又不是别人。 实话说,这点运动量要放在从前,陈艾清定是要嗤之以鼻的。但现在情况不同。 他甚至不能顺利地跑完全程,中间停停歇歇不知道多少次。他觉得气不够喘,全身的骨头好像一碰就碎的感觉。他真想就那么一头倒下去,再也不用醒来。 但是,就连这点卑微的祈望,钟四郎都不肯施舍与他。 那双发青的深眸一瞬不瞬地自上方俯瞰着他,气息有些急促,语调却冷得跟深井中泡过一般,一遍遍地问他:“怎么,不行了吗?” “坚持不下去的话,就直说。” “哪里不舒服?” “要静言过来不?” 这算是关心吗?不,他听到的只有明嘲暗讽。 这个时候,他就恨不能把那家具纤细的身躯撕成碎片。 明明比他瘦c比他小,却非要表现得比他强,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无法忍受的一件事。 一个事实。 不,就算是事实,他也要想办法将其粉碎。即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跑得再慢的乌龟,也有抢先到达比赛终点的时候。 他攒起破烂的意识,拖着颤巍巍的双腿,咬紧牙关继续往前。在心里,他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是能够跑赢,就能抓得住钟四郎。抓住了,一定要狠狠地□□他一遭。 虽然眼下有些困难,但用不了多久,只要他全面恢复了,比武力,拼命四郎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到那时,管他是男是女,定要报今日此番虐待之仇。 一天又一天,终于有一天 又到了晨练的时间了,负责陪练的若萤却迟迟没出现。倒是李祥廷精神抖擞地冒了出来:“今天开始,我陪你练。” 陈艾清不觉皱起眉头。 他原本都已经计划好了,就是今天,找个借口扑倒钟四郎好好地欺负一顿,直到对方求饶。 可那小子跟成了精似的,居然跟他来了这么一手! 不错啊,怪不得都说他熟谙兵法,看这手段,一套一套地出人意料,还真是名副其实地鬼呢! 这算是什么?玩他呢? 陈艾清拔脚冲向千佛寺后门。 在那里,有一排敝旧的小瓦屋,以前是佃户们寄身的地方,年久失修加上无人居住,一直以来都是鬼怪故事的衍生地。 后来,若萤领着腊月捡了一间还算结实的出来,拾掇干净了,这阵子就暂时住在这里。 这里距离莱哲的草屋就只有一片树林的距离。千佛寺的晨钟暮鼓如约相伴,难得清静,倒是很符合她好静不喜闹的性情。 她搬来这边,既缓解了草屋那边的住宿紧张问题,晚间又能多看会儿书,实在是非常精明的算计。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肯让自己受委屈。有着商人一般的精于算计,也有着狡兔一般的疑心。 这就是钟四郎的性格,也是陈艾清所痛恨的油滑。 当他冲过来的时候,腊月正弯着腰就铜盆洗脸,见他来势不减似乎要闯进屋里去,腊月赶忙喊道:“陈公子,轻点儿!我们爷昨晚看书看到四更才睡下。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儿,就且等一等不好?” 睡晚了吗?所以起不来吗?不是要操他么?好啊,继续啊!今天索性跑完一个山脚外加三百只箭,看谁草鸡! 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站在了床前。 青布被子下,覆着小小的一团,像只狐狸兔,或是羔羊。 参差不齐的乌黑长发像是胡乱织就的纱罩,胡乱地蒙在枕头上c脸上。 看看这个人的睡相,怎么敢相信平日里竟是那么一个秋风秋原的样子! 一想到那么一板一眼的人在床第间是这么地张牙舞爪,陈艾清的嘴角不禁沁出一丝笑意,像是抓住了对方的某个把柄,心里头颇有几分沾沾自喜。 “钟若萤?” 他叫了两声。 被子下的人蠕动了一下,越发蜷缩得紧了。 不想起来么?终于能体会到他先前的痛苦了吗?强迫人可不好,这不,报应来了吧? 他一把抓住被头,腕下生风,“呼”地就将整床被子给翻了个个儿。 就好像是揭开了锅盖,目之所及,底下白花花c暖洋洋的一团,比包子香比馒头软,登时就让他停顿了呼吸。 今天之前,他一直不曾留意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所有人睡觉都要穿着亵衣。为什么呢?习惯啊。一来防止蹬被子着凉,二来也方便起夜。 可是钟四郎却不这样,或许这是他们乡下的风俗? 这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死活挪不动呢? 那掩不住屁股的的褡护,还能更短一些吗?如果不能护住胸口,又何必多此一举穿这薄薄的一层?索性扒得光溜溜地不是更自在? 手上拎着被角,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陈艾清的神志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脑子里乱哄哄地响,像菜市场抢摊子打群架。他隐隐觉得自己干了件很蠢的事。但是后果有多严重,他根本就想像不到。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熟睡中的人动了,小手先是在一露的大腿上摸索了两下,后又在身周毫无方向地抓了几下。 应该是在寻找被子,结果却没找到。 那颗乱蓬蓬的脑袋终于转了过来。 “谁?” 声音混沌,隐含着不谙世事的迷茫和倦怠。 陈艾清惊奇地发现,这个样子的四郎貌似比素日里的那个形象要可爱些。 不过,这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念。 眨眨眼,若萤清醒多了。看到他手上的被子,不悦道:“你要害我着凉么?” 陈艾清竟不能抗拒,乖乖地松开手。 被子落下去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赶紧又拾起来,没好气地丢到对方的身上去。 若萤没有动,只管瞅着他。 一碰到这对眼睛,陈艾清的心一下子就给激活了起来:没错儿,这就是他的烦恼之源!就是这双眼睛,似乎无所不知的眼神,让他看不穿c猜不透也走不进去,让他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莫名地有种走投无路的焦躁感。 干什么给他盖被子?应该熬点糨糊弄点漆,将这一对眼睛粘起来才对! “艾清。” 声音清清仿佛竹沥数滴,在他的心火上浇出一缕颓败的残烟。 他不由得一怔,顺口道:“什么?” “你终于好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仿佛包含着山千重c水千重的情意。 陈艾清的脚跟不由得就是一软,身子微微打了个晃。 他想过种种可能,责备的,调笑的,冷漠的,唯独没有想到,钟四郎会在隔了那么久以后,给出他这么一句。 终于好了。 有如沧桑历尽后的解脱,于至简至素的平静之下,包含着瀚海一般的深邃凝重。 世间之关怀,有各种形式,这平平淡淡的喃喃自语,却是最易被忽视的一种。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在他尚未做好准备前,这份关怀来得未免太过汹涌。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什么报复啊c还击啊。难道正是因为这份关怀来得太晚? 还是说,其实他一直都在期待这份心意的到来?如同做了好事却迟迟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那般? 他有这么幼稚吗? 若萤慢慢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素绢褡护,掩了胸c遮了腿。 陈艾清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没能够。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被那束目光锁住了,有些身不由己。 望着伸过来的那只手,他心跳如雷。 他果然很逊,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过来。” 若萤冲他点点头,那只首的邀约意味越来越浓。 陈艾清一咬牙,本着伸头是一刀c缩头也是一刀的决心,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当给那只温热的小手紧紧握住的刹那,他听到自己心里的那堵墙,轰隆隆地倒塌了。 从天而泻的洪涛,瞬时将他灭顶。 极冷又极热c害怕又激动,在这纷乱无绪中,他牢牢记住了一点,那就是:千万c千万不要忘记他是谁c对方是谁。 “有各事儿,不知艾清是否还记得?” 什么事? “我曾经与你打赌,说如果你好了,就告诉你一个真相。还记得吗?” 当然! 陈艾清打了个激灵,心里头顿时拉响了警铃。 面前的笑容有些眩目,明明充满着蛊惑,但陈艾清却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脚后跟刺溜刺溜往上窜。 就在这一晃神的空档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掌覆上了一具温热的胸脯,掌心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有节律的心跳。 这简直太诡异了! 即使对方是个男孩子,这样的肌肤相亲也是他之前从不曾有过的经历,令人感到羞耻c窘迫且又无地自容。 他试图挣回自己的手,可对方执意不肯。 这让他不得不暗中感叹,即使是比拼执着,他也同样不是对方的对手。 不管他是否愿意,他的手已然摸过那个胸膛。 假如是为了让他辨别男女,好吧—— 一马平川的,实在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玄妙。这个年纪的话,男女都是差不多的吧? 关于这一点,原谅他之前从未曾仔细研究过。 但是,假如是个女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一个男的这么动她吧? 据此推断的话,是否可以认定,四郎不是假金钗,而是真郎君?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心思,那只小手拖着他往下,要做进一步的验证。 ps: 名词解释:褡护 褡护,又作搭护c搭胡c搭忽c答胡c答忽,意为袄子或皮袄。原为元代衣名,属半臂一类衣式。 此处指的是一种比褂略长的短袖衣,明人著《三才图会》亦谓之半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3章 不速之客 孩子的身体纤细而柔软。如果非要用某种东西比喻的话,就好像是春天枝头的花蕾,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就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挣扎。渴望着却又担心着,爱恋着又忧伤着。为那份美,为那份美的难以天长地久。 眼前的那张脸,幻化成风中摇曳不止的花朵,魅惑人心。吞咽下的话,像是流火,潺潺而下,所经之处,摧枯拉朽皆成瓦砾。 这种感觉,就如同曾经令他丧失自我的罂粟所给与的心情。 一想到“罂粟”二字,就像是冷不丁被针扎了一下,骨子里骤然涌来一股大力,猛地将他从窒息于恐惧中抄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对面的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内心。 陈艾清不禁丢过去一记白眼。 若萤不以为然地笑笑,拉起棉被遮住身子。斜斜一眼飞去,见那少年正惊魂未定地瞪着她,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另一只手腕,就好像那只手随时可能会暴动似的。 看表情就知道,这少年给她吓得不轻。 难以想象,要是把这少年丢进“晴雨轩”会发生什么事儿。八成要给吓出毛病来吧? 就跟朴时敏那般。 要知道,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毒虫猛兽,而恰恰是热衷于粉饰自我c心思千变万化的女人。 这少年不可谓不聪敏,也不可谓不努力。只是阅历还远远不够,对于她这点小小的戏弄与诱惑,尚不能够从容应对。 而这一课,却是他的成长过程中必须要学习领会的。 有些事,父母不好说c先生不会教,就需要自己潜心下来,从生活中c从身边形形□□的人身上,挖掘c启悟;需要朋友从旁指点c引导;需要知己陪着去冒险c去探索。 她乐见他成长,更愿意以他为荣为傲。 她不能确定,这份心意到底是属于钟若萤本人的,还是秋语蝉的。但既然心里头是这么想的,从心而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艾清还有疑问吗?这下应该明白了吧?我已经践约,往后,你可不许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不清了。” 说完,仆地躺下去,大大地打个哈欠,道:“我已得了消息,他们会在五日后有所行动。” 前一刻还嬉皮笑脸,后一刻却商风凛冽,陈艾清简直有点赶不上趟儿。 “那么早?!” 五日后 他都还没做好准备呢。 这个钟四郎,生来就是吓唬人的。 “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陈艾清心神一凛:“为什么?” “那个宝山会上会有不少场面上的人,我们得尽量多记住几张脸。就算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起码可以加强日常监视,做到有备无患。” “要是这么着,我跟祥廷去就是了。” 跟李祥廷在一起,好歹他能有机会说话c做主。可要是跟四郎一起,自己很有可能要沦落为跟班。 若萤断然否决了他的这一提议:“不,你们两个在一起的话,太扎眼。你问问山东道上的人,谁不知道你们俩?有你的地方就有他,有他的地方必定会有你。你们俩要是去了,估计还没等靠近呢,宝山会的人就会跑得一个不剩。” 陈艾清狐疑地瞅着她,显然心里头还有想法。 要不说,她对这个人讨厌不起来。冲着这么多的心眼,相处起来就不会无聊。 事到如今,她觉得有些话没必要再遮着掩着了。跟这个人一味客气的话,反而会增加其不信任。 他不是李祥廷,凡事总往好处想。 “为什么要艾清跟我一起?首先,当然是因为你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心思也比李祥廷细密。对于即将可能出现的后果,也能够做好最充分的心理准备。 其次,因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再稍稍伪装一下,估计能够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而李祥廷则不然,他那个大个子,放到山东道上也没几个。而且,他的朋友太多,脸儿太熟,反而不易隐藏起来。 要不为多记住几个坏蛋,我完全可以带着腊月去,不说别的,至少,他比艾清你听话,用起来更顺手一些。 这件事,目前来说,就我们这几个人知道。你说,除了你,我还能信谁?时敏?静言?莱哲?都不行吧? 艾清就不同。艾清什么身份?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给发现,冲着你老子c你外祖的大名,他们多多少少会有所忌惮吧。 如果他们胆敢对艾清不利,你也不用怕白白牺牲。正好可以让卫所师出有名,一举剿灭他们。 当然,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屑留意我们。就有人问起来,只说是好奇,想要赌上一把,捞取点好处。看看你这个模样,就不是瘾君子,也不会有人相信” 会是这样的走向吗? 尽管陈艾清仍有不安,但心里头却莫名地想要去相信她。 “然后呢?” 然后? 若萤忽地笑了一下,快如眼花:“然后,作为犒劳,我们赏花去。” 那大片大片的罂粟花,想必美得叫人窒息。在被毁灭之前,一定要亲眼看一看。 嗯? 陈艾清不由得恼了,心里头又急又痒,可是对方却似乎并没有打算开诚布公。 “钟若萤,喂,你这算什么?你能把话说清楚不?” 说一半c留一半,这是要把人逼疯的节奏啊! 果然还是祥廷那种人好,阳光灿烂地,什么犄角旮旯都能看清。 果然他没办法喜欢眼前这个人,太可恶c太阴险c太狡猾了。 “我困了”回应他的是饴糖一般的软语温言,“什么事儿,等我睡醒了再说不好吗?你就连这点耐心也没有?枉我那么器重你要不,你也跟着睡个回笼觉?顺便帮忙暖和一下被窝” 陈艾清的面皮一时间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低头看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后脑勺,垂落在身侧的两只手握紧再握紧,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心底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邪恶声音。 怕什么?给他好看! 不是都已经获得了邀请吗? 不就是一起睡个觉吗? 你到底在气愤什么?脸红什么? 在你犯病期间,对方不是早就把你看光光了吗?出于礼尚往来的原则,你也应该把对方看光光,如此才叫公平不是? 既然已经成了一个阵线的兄弟,坦诚相见是必须的。别说同床共枕了,就是合穿一条裤子,也是天经地义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不是很小的时候,就会倒背如流的古训吗? “你们在做什么!” 仿佛无边无际的寂静,忽然被一声惊斥击得粉碎。 沉浸在遐想中的陈艾清一个哆嗦,本能地后退了两步,蓦然回首。 背负着晨曦万丈,梁从风一身杀气堵在门口。 被窝里的若萤一下子就没了睡意,心里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自从发现那个香囊落在梁从风手里之后,她就一直在为这件事该如何妥善处理而发愁。也曾设想过很多种出路,结果都一一被自己推翻了。 今日事c今日毕乃是她的原则,如果做不到,她会觉得很困扰。 但目前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跟陈艾清这头的事相比c跟追踪罂粟来源的大事相比,在二者不能兼得的情况下,她也只好选择后者。 她早就打算好了,关于这个香囊,要是能蒙混过去最好。但是,自己这边是千万不能主动出击的,因为那会引起梁从风的怀疑。 只是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梁从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为何而来? 要是不能弄清这一点,这个觉,她也甭睡了。 她缓缓地转过脸来。背着光,看不清梁从风的表情,但是听声音,显然是很生气c很生气。 这好像有点不合常理啊。 要是说这会儿她跟陈艾清睡在一起,生气的话,还情有可原。 能让小侯爷大动肝火的事情并不多,大多时候,他表现出的只是漫不经心的毒舌与冷酷,但像眼下这么气咻咻c狠歹歹地,确实稀罕。 还是说,来的时候就已经蓄了愤怒? 为什么? 做贼心虚的若萤有点不敢往下想。她慢慢起身,尽量装出一副懵懂的模样来。 梁从风阴晴不定地扫视着眼前的两个人,那眼神让若萤瞬间产生了一种不确定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枝出墙的红杏。 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这个怪异的感觉却委实地令她有些不自在。 愤怒与疑惑迟迟未得到回复,原本就谈不上有耐心的梁从风一下子就炸毛了。 他三步并两步冲过来,一伸手,就把若萤从被子里拽到了胸前。再一用力,单臂便将她托了起来。 一如端起了一批布。 大步流星,当真是来去如风。 直到快要走入阳光中了,若萤才回过神来,脱口疾呼:“你这是要做什么?” 没有回答就是回答,他这是要光天化日下抢劫人口呢。 似乎是察觉到她想把住门框,梁从风先行一步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地捆在了怀里。 四下里一片混乱。 李祥廷等人闻讯赶过来,一瞧这阵仗,都有些发愣。 若萤大叫:“腊月!” 腊月本能地扑过来,张开双手,试图拦住二人的去路。 一声“侯爷”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给梁从风飞起一脚,踹了个四脚朝天。 “腊月c腊月!”若萤的心跟着抽紧了,大声呼喊着,“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同时,她为梁从风的出手无状气得牙根都痒痒了。 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呢。这人懂道理不?仗着高人一等,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人当人么? 李祥廷大跨步冲向前来,连声招呼都没有,张口就问:“你要把四郎怎样?” 他很生气,因为这么凉快的天,四郎的胳膊腿儿都亮在外头,这样很容易着凉的。 真不愧是传说中荒唐透顶的小侯爷,一点怜惜别人的心都没有。要换作别人,这会儿,他的铁拳早招呼过来了。 所以,侯爷若识相,最好乖乖地把人放下。不然—— 别人怕他安平府,他可不怕! 梁从风直接藐视了他的孔武有力。一记白眼甩过去,轻描淡写地讥嘲道:“你卷袖子做什么?你也就这么点长处了,不用展示,爷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想打架是吗?就算打扁了爷又如何?你还是个别字大王。一个连穷酸秀才都考不过的人,居然还妄想着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你当我新明王朝没人了么!” 一字一句,虽极尽刻薄,但有的放矢c入木三分,直把个李祥廷顶得脸红脖子粗,眼前一阵阵发黑。 偏偏这时,边上有人噗嗤笑了一声。 是朴时敏。 笑声未了,他已然意识到了不妥,赶忙躲到了北斗的身后。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巴,两个肩膀却依然抖得一目了然c人神共愤。 静言无奈地叹口气,尽量和气地询问道:“请问侯爷,发生什么事了?” 梁从风不答反问,对他也同样地毫不客气:“怎么,你怕我会吃了他?我知道你们俩一个头地好。只是想干涉安平府的事儿,你还不够格。” 静言咬住下唇垂下眼,周身弥漫着愤懑之气。 梁从风环顾四周,以一种绝对胜利者的姿态,傲然冷然道:“爷要跟小四儿谈谈人生,谁要是敢来打扰,一律打断腿喂狗!姜汁,听清楚了没有?” “是,侯爷!” 姜汁的气势如虹之中,掺杂着簌簌直落的细沙。 若萤冷冷地保持着沉默。 梁从风低头看了她一眼,忽地粲然一笑。 见她面色更黑,他那一对狐狸般的眼睛不由得骨碌碌乱转,转身折返回房,自门边摘下她日常所戴的空顶帽,顺手扣在自己的头上。 烟帷绋绋,遮住了两个人的面目。 若萤才刚庆幸挽回了一点自尊,不妨眼前一黯,唇上便吃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吻。 “啾”的一声,足以让闻者心领神会。 若萤差点没吐他一脸口水。 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这么这么不要脸的! ps:名词解释:商风 商风,秋风,西风。《楚辞东方朔》:“商风肃而害生,百草育而不长。” 唐王昌龄《听弹风入松阕赠杨补阙》诗:“商风入我弦,夜竹深有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4章 恩威并重 若萤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为郁闷的一天。 虽说这一路上她并未露脸,但是,仅凭着那顶颇具象征意义的空顶帽,凭着抱她的那个人,根本不用费脑筋,别人就能够猜出她的身份。 当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路人的指指点点c议论纷纷,晴雨轩的姑娘们的嬉笑调侃c动手动脚,令她恼得不行不行地。要不是光着脚怕窝了脚趾头,她真恨不能一脚一个,全都踹到墙上去。 最可恨的还是梁从风这厮,把她当犯人一般丢在这个包间里,自己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身上裹着梁从风临走前给披上的一件藤花色芙蓉芝云地软缎披风,身周围着几个夹绵夹絮夹花草的织锦靠枕。 面前的香木炕桌,亮得能当镜子照。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生闷气。 门虚掩着,姜汁几个就守在门外。 不知道他们打算要关她多久?千万别误了她五日后的大事。 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意外发生的,绝不! 今天的梁从风,反应很不对劲,就跟她路上骂他的那样,简直就是“吃错了药”。 她经常跟腊月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不管男人女人,一点犯了小心眼儿,全都是一样地难以捉摸。 正因为捉摸不透,所以,此刻的她才会如此地坐卧不宁。 而不合时宜的饥肠辘辘则加深了这种不适。 房门咿呀开了,锦绣姗姗而入,后头跟着俩小丫头,各端着一个漆花托盘。 还未走近,一阵阵的肴香就已经勾的五脏庙里的神仙们心旌摇荡了。 “奴家来服侍四郎梳洗,可好?” 笑语盈盈当中,锦绣放下手中妆奁,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半月牛角梳,立在若萤身后,开始帮她整理头发。 “四郎这把头发真好,又细又软又滑,沉甸甸地,像一匹黑缎子” “其实就这么扎个马尾,也是蛮俊的” “这是谁给绞的头发?别不是拿刀子削的吧?也忒参差不齐了吧?” “四郎是做了什么事,让侯爷生那么大气?侯爷也是的,这才几月份啊,要带人出门,好歹给多穿点儿吧?” “四郎看看,这样儿可还满意?” 若萤朝着双蝠团寿纹方胜铜镜中扫了一眼,见锦绣按照她素日的习惯,只给挽了个顶髻,用一根朱红色的发带紧紧绑住,边上也给收拾得一丝不乱,便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小丫头捧过来一条热手巾,请若萤擦拭了双手,另一个丫头则适时地递过来一双银筷子。 饭菜已经摆好。 只一眼,若萤就能断定,这顿堪称奢侈的早餐是谁给整治的。 精致的做工c昂贵的食材,加上秀色可餐的装饰,一如小侯爷其人,随时随地,都要好看得令人想尖叫。 看她开始落筷,锦绣等人悄然退下。 一阵湿润的皂香伴着梁从风的衣袂,翩然而至。 进来后,他也不吭声,就在对面坐了,以手支颐,一瞬不瞬地瞅着若萤,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都不说话,反而更加奇怪吧? 于是,若萤诚心诚意道:“多谢侯爷费心招待,这手艺,好像又精进了。” “难得四郎喜欢,那就多吃点儿。” “侯爷不尝尝么?” “四郎吃得高兴,我就高兴。”顿了一下,“你不会是怀疑这里头加了料吧?” 若萤心下绷着弦,面上却只管不显:“侯爷想要谁的命,何须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随即扬声叫姜汁,再取一套碗筷来。 梁从风道:“四郎喂,我就吃。” 若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你要是我们天生那么大,别说喂,就是口对口哺食,也不成什么问题。 她无所动容地瞥了他一眼,选择罔顾这份意味浓郁的试探。 四菜一汤,一碟子牛乳白糖开花馒头。 若萤想的是,如果李祥廷在这儿,这点子东西怕是要连盘子一并吞下去,都填不饱他的肚子。 而她却吃得相当满足。 肚子不空了,心情似乎也没那么阴沉了。 好像是觉得无聊,梁从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香囊,从中倒出几颗琥珀,对着光c眯着眼,端详着里头的虫豸。 若萤怀疑,其实他正透过那个透明的东西在观察她的动静。 她不由得暗中心跳加快,倒不是怯于被打探,而是因为她认出了那个香囊,正是她之前失落的那一个! 梁从风此举,绝对是故意的! 当此时,若萤认为她必须得沉住气,不可以露出丝毫破绽来。 回避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还会陷自己于被动。 她朝那几颗珠子抛了两眼。 “琥珀,又名兽魂,光珠,因其珍贵,被列为佛家七宝之一。《蜀本草》说,大抵木脂入地,千年皆化为琥珀。但不及枫c松有脂,而多经年岁。黄师傅说过,琥珀味甘,性平,可镇惊安神c活血散瘀c去翳明目。《名医别录》里,陶弘景将其列为上品。当年孙思邈就曾以琥珀,将一暴死妇人起死回生。而用琥珀制作薰香,更可防治疫病。这么稀罕的东西,寻常的药铺都难得一见,而侯爷一出手就是一大把,果然不同凡响。” 梁从风隔着琥珀,飘忽地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四郎若是喜欢,情管拿去。我不早说过么?只要你愿意,连爷都是你的。” 若萤伸过手去,将炕桌上的几颗琥珀,一一捡起来察看了一下,笑道:“既然是侯爷盛情,在下就厚颜取一个吧。万一哪天能赶医圣那样,救人一命,倒也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德。” 嘴上这么说着,果真拈了一颗在手。眼睛瞅着琥珀,心里却惦记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宝蓝织锦香囊。 她决定赌一把。 如果小侯爷说的是真心话,既舍得这千年的宝物,就没有吝啬一个素朴香囊的道理。 最好是这样。 于是,她不无欣悦地道了谢,一只手顺理成章地摸向那个香囊。 “啪!” 一声大响,震得桌子上的碗筷突突乱跳。 手掌被压住的同时,若萤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一下子掉到了谷底。 只是瞬间,她已然明白,她的计策失败了。 “这个,可不能给你。” 梁从风盯着她,一字一字道。 “哦。” 若萤相信,此刻她的这个表情应该很到位,懵懵地c疑惑地,又稍微带着几分歉意。 她心下已明了,这东西,已与她无缘。当务之急,她必须马上调整好计划,放弃先前的打算,转而考虑该如何绕过这一话题,免除对方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拷问与纠缠。 梁从风一直在看着她,不曾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恼了。 明明事情都已经接近半暴露,可是对方偏就能沉住气,表现得就好象个局外人似的。 他差点就怀疑一切都是他在无中生有了。 就是这张脸,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看上去是那么地单纯干净,可是呢? 其下到底是一片星空,还是一潭江水,他从来就没摸清楚过。 尤其是已经确信,那无边无际抑或是深沉不尽中,蕴藏着璀璨的珍珠,他就更加地不甘放弃这一场追逐了。 他所得不到的,也不能让敌人抢了去。 跟对面的人认识这么久,他也并非一无所获。起码知道,只要对方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表情,就意味着事态将会给模糊化。 而今天,他可没有心情跟人打马虎眼儿。 他将那个香囊自她掌心一点点抠出来,似笑非笑地撂出来一句足以令她心惊肉跳的话:“不是爷小气,舍不得。你知道这东西是谁的吗?” 若萤配合性地挑挑眉。 梁从风嗤地笑了:“小四儿,你这表情当真有点玄妙哦!你想说什么?知道?不知道?” “侯爷在意的,想必都不是小事情。十五的灯谜随便猜,侯爷的心岂是我等草民能妄加揣测的。” 若萤也回以半真半假的似笑非笑。 才刚不久前,还在欺负人,又是脚踹c又是奚落地,这会儿却笑靥如花深情款款,若萤觉得,要不是她心理够强大,可能早被他折腾傻了。 “怎么办呢?爷怎么这么喜欢听你说话呢?简直比三伏天吃冰还舒服。小四儿,你要是去做官,将来一定会是个大大的奸臣c佞臣,弄不好,真能赶超伯嚭c庆父c赵高之流” “这种事儿,得等到在下蟾宫折桂之后才有可能发生吧” 跑题了吗?就这么扯到仕途功名上去,倒好了呢。 梁从风没接她的话,将那个香囊握在手上,郑重地说道:“几天前,有人找上门来,跟爷索要这东西。你知道是谁吗?说来你也认识,而且,还很熟。” “” “是东方十五。你说,这小玩意儿能有什么稀奇?为什么能让堂堂的世子护卫如此紧张?” “” “你跟朱昭葵好歹也相处过一段时间,你知道不知道?或者说,这个香囊你认得不认得?” 若萤继续沉默着,伸手取了盘子边上用作装饰的一朵茴香,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嚼着。 以静制动或许不是最好的法子,但目前来说,却是唯一的出路。况且,她也很好奇,东方为什么会在乎这个东西?小侯爷究竟会编出怎样的故事来唬弄她呢? 说她没有几句实话,那他呢?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梁从风乜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香囊的里子掏了出来。 宝蓝色的面,配上大红的里子,原本就很醒目,但令若萤的瞳孔瞬间紧随的却是—— 那红色的里子布上居然绣有文字! 之前,她竟然疏忽了这一点。只道这香囊朴素,却不料竟然是内里大有乾坤! 五彩丝线一共绣了八个字:日出东方,月满十五。 东方之名呼之而出,即使是个傻子,也看得明白这当中的寓意! “你不知道吧?东方和那个福橘,一直就是一对儿,说起来,俩人的父辈就是好兄弟,算得上是世交了” “哦,是吗” 若萤心下的震惊久久不能平复。 老话说的太有道理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她这回的这个跟斗,算是栽大了。 梁从风神情明显已有所变化,倒像是三堂会审一般,紧盯着若萤,沉着而不失威严:“小四儿,你说实话,为什么你身上会有人家的定情信物?” “侯爷到底在怀疑什么?莫不是一位我跟东方有私?” “你跟他有私情?”梁从风嗤之以鼻,“你能瞧得上他?你就这眼光?” 他蓦地攥紧了那个香囊,一如扼住了某人的脖子,语气也登时狠戾起来:“说吧,你跟朱昭葵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没他的授意,像这种东西,东方会舍得给你?你们又见面了,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话c许了什么诺?为什么他对你就这么有兴趣?还是说,你为了达到某种目的,非要把住他这棵大树?他能给的,我安平府给不了吗?你到底在预谋些什么?有什么事儿不可以跟我说的?” 一口气下来,他已然气息急促,一张脸也涨得绯红。 若萤给迫得不得不挺直后背,尽量拉开与他的距离。 要她怎么说?说什么都是错。 对这个人而言,凡是与世子府乃至鲁王府有关的,哪怕是一只猫条狗,都是夸不得的禁忌。 世上就这么一个偏执的人,给她遭遇到了。为一些陈年之事,死死不肯放下。难道他不知道,在折磨别人的同时,自己也无端地浪费了大把大好的光阴吗?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与他有所纠葛的原因。或者可以说,她害怕与这种人牵涉过深。 如果她是一束丝,那么,他就是那一缸深重的燃料,有足够的力量将她染得面目全非。 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竟不惜自残的家伙,任他再貌美如花c情深似海,也是碰不得的毒花c溺死人的汪洋。 “你几时跟朱昭葵见的面?是他找的你,还是你找的他?你只回答这一个问题就好。” 他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侯爷,不是说这是东方的事儿吗?要是说东方,在下跟他只是泛泛之交,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若是针尖对麦芒,只会加剧矛盾。一个“拖”字,能让对方疲于奔命,不可谓不是良策。 “我当然知道!既是泛泛之交,他就没必要跟你投桃报李地。一定要这么做,必是受了他主子的指使。小四儿,你实话告诉我,你跟他私下往来,这是第几朝了?” 若萤斩钉截铁道:“在下与世子,是有天渊之别的两种人。谁去约谁,都没道理c不成体统吧?侯爷非要这么指控,不知依据为何?” 要说是东方老实,给诈出了实话,她不相信。一个连秘密都守不住的人,任其武功再高,也不会被主子重用的。 况且,王世子又不是笨蛋! ps:名词解释:茴香 又称香丝菜c小茴香c茴香子c谷香c浑香。始载于唐本草。 陶弘景谓:煮臭肉,下少许,无臭气,臭酱入末亦香,故曰茴香。 李时珍说,俚俗多怀衿衽咀嚼,恐怀香之名,或以此也。 味辛性温,具有行气止痛,健胃散寒的功效。主治胃寒痛c小腹冷痛c痛经c腹胁痛c疝痛c□□鞘膜积液c血吸虫病等。 《本草汇言》载“茴香为温中快气之药”。 《唐本草》载“茴香善主一切诸气,为温中散寒c立行诸气之要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5章 争风吃醋 梁从风显得十分焦躁:“世子府里头的事儿,能瞒得过我去?别人说什么,我可以统统不在乎。只要你一句心里话。你说,你近来到底有没有背着我再见他?” 如果去掉那个“背着我”,若萤觉得这问题并不难以回答。 但就是这三个字,令她心里打了个大大的疙瘩。 她有些恼怒,起初的那种“出墙红杏”的感觉愈发真切。 她不想作出任何的回答,否定的也好,肯定的也罢。 她不愿意屈服于那声“背着我”。她是她,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 老话说的好,“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算这声“背着我”仅仅是梁从风的无心之语,但谁敢保证,不会给别有居心的人拾了去,妄加点缀修饰,成为她的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她年岁渐长,已非言语无忌的小儿。要想在社会上立足安身,没个好名声如何使得! 见她迟迟不语,梁从风急了,将横在两人之间的炕桌“咣当”一下子推到了床里,一伸手,满攥了若萤的手臂。 “有,还是没有,就这么难回答?你不声不响是什么意思?又在盘算着怎么诓我,是么?若萤,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看待的。能哄就哄,能诓就诓,哄不住c诓不住,就干脆打昏了事儿。可是你对朱昭葵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是吗?” “侯爷是侯爷,做好自己就对了。为什么一定要跟人比较?”若萤渐不能忍受他的偏执,“若是千人一面c异口同声,侯爷觉得有意思么?” “为什么不能比?”梁从风面色凝重,“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现在居然跟我说,这话毫无道理?” “侯爷是吃定秤砣,要一辈子与他为敌吗?侯爷活着,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 她已经预料到对方会曲解她的意思,但是不这么说,难道一定要戳穿他小肚鸡肠的本性才好? 不到万不得已,好歹给他留几分颜面吧? 她有所顾虑,奈何梁从风毫不体谅她的苦心。 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都未能得到一句肯定的答复。 越是无所获,他越是烦躁不堪。 正当两下子都绷紧了心弦,预备迎接即将可能爆发的疾风骤雨时,梁从风忽然问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快过清明了。过了这个清明,四郎就该十二岁了吧?” 若萤讶然抬头。 她的生辰不好,母亲叶氏一直都很介意这个事儿,所以,每年都会提前两天,避开寒食和清明,给她过生。 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而梁从风却是这例外中的一个。 若萤不由得怀疑,关于自己的一切,到底这个人了解有多少?比如说她的女儿身?比如说她所走过的那些路?路遇过何人c何事? 若非有心,怕是做不到这些吧?况且,他本就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 一直以来,她都有意地保持着与所有人的距离,只因为她坚信一点:恩不可过,过施则不继,不继则生怨;情不可密,过密则不继,不继则生隙。 孔圣人曾经告诫过世人: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禅宗也有类似的警言,叫“花未全开,月未全圆”。 作为道家鼻祖的老子,也曾留有名言:大成若缺,大盈若冲,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保持适当距离,乃是人间最好的境界。思圆未圆,人生就会每天生活在希望中。有所憧憬,就有活下去的意义。 凡事适可而止,勿走极端,这才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但显然,梁从风并不打算给予她优哉以对的机会。 “你说过让我等你,我也答应过你。但是,没说要等多久吧?” 一听这口气,若萤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大妙,尤其是当自己的意志胳膊还在对方的控制中时,这种危机感就越发地强烈了。 她本能地想要挣脱掉他的把握,却反而助推了他的气势。 若萤像个才刚和好的面饼,“啪”地糊在了他的胸前。 在她尚未来得及挣扎之际,他的五指就如一把铁叉,扣住了她的后背,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 其用力之大,几乎令她窒息。 悬殊的身形差距,让若萤上下都不着边,半吊在空里,那叫一个难受。 而这还远远不够。 梁从风恨恨地咬她的颊c她的下巴c鼻子c耳朵,弄得到处湿嗒嗒c火辣辣地。 一边啃,一边念念有词:“这样不行得让他们知道,爷的东西,谁都不许沾手我也够傻了,就算把自己扎成马蜂窝,你这铁石心肠的小坏蛋也不会心疼” 所以呢? 他要给她打上个专属记号,以此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们。 这一吻,若萤避无可避。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她甚至连转头的机会都没有。 身后的床柱硌得她喘不过气来。腹背遭袭c手足无措,这一刻,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何谓“叫天不应c叫地不灵”。 而对方想要的不仅仅是她的气息,一吻封口只是为了能够不受妨碍地展开他肆无忌惮的掠夺。 单薄的衣衫被剥下,微凉的手指反反复复巡查着每一寸肌肤。 若萤觉得身上像是落了一片毛毛虫,那份惊悸令她的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 他似乎已从以往的挫折中,吸取了教训c总结了经验,这一次的出手可谓是滴水不漏,一上来就将她制得死死地,连一根头发丝的机会都不给。 若萤毫不怀疑,今日她将失shen在此,在这个混世魔王的手里。 如果她真是个男孩子,倒也罢了,可万一给他发现真相,只怕他会乐得睡不着觉吧? 这个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家伙,不论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情,都是会给原谅的。 这是他的特权,就如她在关键时刻,动辄就会拿自己的年纪说事儿似的,都是能够制约他人c赢得胜利的本钱。 可她现在唯一拥有和仰仗的,就只有尚存的这一点气力。 就算是输,也要输得哑口无言。但有一息尚存,就必须要拼死到底。 当他清醒的时候,她尚且不愿跟他相好,何况是在这种情形下! 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晴雨轩的包间,俱是不隔音的。据说这是故意的,为的是能够让左邻右舍“互通声气”c“风月共鉴”。 当若萤这边没了声响之后,隔壁间的嘈杂声就忽然加剧了。絮絮的说话声中,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转瞬就到了近旁。 门外的姜汁“哎”了一声后,便没了下文。 “砰”的一声巨响,两扇房门被从外踹开,震得墙皮簌簌发抖。 朱昭葵的怒斥在耳边腾然炸响,犹如晴空里的一记霹雳:“混帐东西,你在干什么?!” 旋即,一股几乎要把身体撕裂成两半的巨大力气涌过来,将若萤从窒息紧迫中□□。 迷迷登登中,她跌进了另一个温香结实的怀抱,但一直脚踝却仍被相反的一股力量执着地拉扯着。 她蹬了两下,没能蹬开,心下就有几分莫名的慌乱,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的这个人。 呼应着她的信任,朱昭葵越发抱紧了她。 梁从风的冷笑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他的心情:“果然!果然你们才是一伙儿的!我就知道,打哭了孩子,那个最在乎的人就蹦出来了。朱昭葵,你才刚说什么来着?你说谁混帐?你再说一遍试试?” 朱昭葵一身冷气,不予回应。 但无声胜有声,没有比这更强烈的杀伤力了。 “谁混帐?是谁明明已是有妇之夫,却还背着家里c背着全天下,在外勾引良家子?是谁一幅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诱骗人家小孩子,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行为?” “哎呀,侯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朱诚试图劝架,更想以更大的声音掩住对方的激烈言辞,“都是一家人,何必呢,何苦呢” 他这边一帮腔,姜汁立马不干了,火烧火燎地冲过来,吹胡子瞪眼地质问道:“干什么干什么?仗着人多想干架怎么着?你想干什么?你敢动我们侯爷一根指头试试?看不剁了你们的爪子!” “小兔崽子,你敢跟你大爷这么说话?看来你们安平府的奴才确实该好好修理修理了。大爷当差的时候,你个兔崽子还在撒尿和稀泥玩儿呢。懂不懂什么叫尊老敬老?是谁教你这么没规矩的?在你剁了大爷的爪子之前,看你们老太君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们安平府的事儿,几时轮到你个外姓在那儿瞎逼逼了?别人怕你,我姜某人却是不怕的!” 姜汁梗着脖子龇牙咧嘴地叫嚣着。 “怪不得小侯爷风评不好,全都是你们这些小王八蛋教唆指使的!今天,我还就倚老卖老了!我就打你个狗血淋头,再去贵府负荆请罪,又怎样!” 朱诚一边挽着袖子,一边招呼面色铁青未得指示状若铁塔的东方:“十五,替我揍他!狠狠地揍,有什么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侯爷,他们欺负小的!” 一对上东方的眼神,姜汁禁不住头皮发奓,突地跳到梁从风的身边,委委屈屈地控诉道。 “你让他们打!”梁从风嗤之以鼻地怂恿道,“等他们打够了,打累了,爷会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拧下来,给你当球踢。去!” 说着,一脚就把姜汁踢了过去。 像是赤脚踩到了火炭上,姜汁惊恐地叫唤起来。 “若萤?若萤,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似乎是嫌还不够乱,李祥廷忽然从天而降,加入到这场对峙中来。 他是尾随着梁从风的车马而来的。因为避讳这个地方,一直躲在外面窥探着。 后来听到里面传来消息,说是楼上有客人争风吃醋,听描述c听意思,倒像是跟若萤有关系。 李祥廷忍不住就要冲进来看个究竟。 先前房里发生过什么,他全然不知。进来的时候,只见若萤正被王世子托在臂弯里,衣衫驳乱c面红耳赤,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委屈。 身为兄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李祥廷当下就冲着朱昭葵吼开了:“放开四郎!你们谁都不许碰他!” 他的兄弟,由他来保护。敢质疑他的能力,情管放马来一搏! 此话一出,就见东方挺身往前,以凛凛不可犯的姿态,表达出他对于这份挑衅的不满。 李祥廷不甘示弱,挺胸昂首地霍然拉开架势:“干什么?打架么?来就来,谁怕谁!” “不要不要啊” 锦绣苦着脸,连连摆手。 她倒不是怕这些人拆了房子,要知道,现场这几位可都是金枝玉叶,倘若有个闪失,上头怪罪下来,只要一句话,她这儿就得关门大吉。 她曾经因为王世子和小侯爷的争风吃醋而一炮走红,艳名远播。其实事后也知道,人家打架并不完全是因为爱慕她的姿色,不过是以她为由头发泄各自对彼此的不满罢了。 认识到这一点的她,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声名。但是今天,倘若因为这两个人的大打出手而中断她如火如荼的行情,那么,她的人生岂不是沦为一个笑话? 况且,这次打架,根本就与她无关。没得前门失火,要她这只池中小鱼跟着遭殃吧? 不要在这儿打,这儿地方小。要打,出去打。只要出了这个门,就算是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她都没意见! ps: 1c名词解释:大成若缺 出自《道德经》。四十五章,原文: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第九章原文: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2c名词解释:混帐 “混帐”这一专用骂语与性有关。 北方寒冷,人们为了取暖,修了火炕,以每天三餐做饭的余热来提高室内温度。 据《黑龙江志稿》记:“中等以上人家,室皆隔断,贫者则男妇老少促居一室。” 又据《柳边记略》载:“凡卧,无论男女c尊卑皆并头。按其居处,富家房多,尊卑或别室分居,即子媳繁庶,同室而寝,皆施帐幔。” “帐”在这里成为风俗之外另设的性关系的隔断标志。各在自己的帐内就是正常的c道德的。而到另外一帐内称“混帐”,则是违反道德的行为,是对一种正常关系的反动。 所以,“混帐”,是对那些不道德c甚至性行为的骂语。 明冯惟敏《端正好六秩写真》曲:“且休提随时混账,只求箇本来模样。” 据说,这两年随着旅友大军的诞生,诸如“户外露营之混帐守则”都应运而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6章 冲出重围 若萤暗中叹口气,埋首在那个胸前,平复了一下情绪。 “二哥,祥廷,你先不要说话。” 她这边一出声,现场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她从朱昭葵的身上溜下来,整顿了一下衣衫。将褡护重新掩好,系好带子,抻把了两下,又摸了摸头发。 确定并无不妥,这才后退了两步,朝面前的众人打量了一眼。 给她那波澜不兴的目光扫过,众人顿时都有几分紧张,想说的话,也不敢说了。 都觉得她这个反应太过诡异,似乎在意料之中,又似乎出人意料。 太平静c太冷淡。 一般的人,经历了这种变故,若不烦乱焦躁,一般也会情绪低落c怅然无措。 可四郎不是这样子。不阴也不晴,就如深秋的江水,冷净逼人。 她有话要说。 不知怎地,朱昭葵也好c梁从风也好,既期待她开口c又怕她开口。 一种不祥的感觉如同抽丝剥茧,一层层地缭绕在心头。 若萤拱手作揖。 极不庄重的仪表,配上极凝重端庄的礼仪,怪异而突兀。但其中所隐含着那股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凛然气息,却不容人轻视。 “世子,侯爷,二位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自与二位认识以来,承蒙多方关照,实在是令在下诚惶诚恐,不知该当如何报答。倘若因为在下的缘故,致二位贵人为难,则罪在某身。有朝一日或遭天谴,亦属当然,在下绝不敢有只字怨言。除此之外,惟有向二位表以诚挚歉意,纵使在下有再多不当,万望海涵 乡野之人,见闻鄙陋,命薄福浅,实在当不得恩宠累加。三人成虎c人言可畏,亦不能视作过耳秋风笑置之。恳求二位高抬贵手,容在下多喘息几日,再作差使,不知使得与否?” 她的谦卑如同一把钝刀,戳得在场的诸人心里皆不是滋味。所说的每句话,听着随和,实则却暗中打脸打得啪啪响。 倒叫人不知道该怎么接盘了。 李祥廷随即接口道:“这种事儿用得着征求别人的意见?你一不是谁家的家奴,二没有违法乱纪,想跟谁好,不想跟谁好,谁能强迫你?” 说到这里,扬声招呼外头备战的李文,让赶紧给弄一身干净合适的衣裳来,要快。 “不是我多嘴,”他看看王世子,又白了梁从风一眼,老气横秋道,“世子哥哥,侯爷,你们两位的年纪也不小了,做事好歹顾惜一下各家的面子。一次次地闹笑话给人看,有意思么?什么事儿不能家里头解决?你们当真对若萤好,就不要为难他,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他才多大?知道多少事儿?你们二位要是想逗弄孩子玩儿,也该有个分寸才使,非要把人逗哭了才舒服么?不是我多管闲事,别人的事儿,我不管,可他是我兄弟,我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他的,谁都不行!” “二哥” 若萤牵着他的袖子,仰起头,眼睛红红地低唤着。 这一声,意味无穷,简直把李祥廷的心肝都给叫碎了。 他挺起胸膛,呈现出一种更加坚定的姿态来。 “若萤是奔着我们李家而来的,来的时候好好地,走的时候,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得保证他完好无损。所以,对不起了,世子哥哥c侯爷,这人我必须得带走。你们之间就有天大的恩怨,也请改天私下解决。到时候,只要若萤不开口相求,我保证,只看热闹c绝不插手任何一方。” 这一通话,似乎合情合理毋庸置辩。 揎拳捋袖的几方一时间都没有吭声。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李祥廷一瞪眼,门口密密捱捱的观光客们纷纷作鸟兽散。 若萤跟着朝那群人瞟了一眼,无意中捕捉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金玄!” 随着她这阴恻恻的一声,一个中年男子登时挫住了脚步。 “你跑,你只管跑。”若萤不慌不忙地往前,边走边说道,“你以为换个皮囊就没人认得你了?有你这么给人当老子的吗?丢下自己的孩子冷暖不问c生死不管,自己却在这种地方花天酒地。你千万别跟我说,你这是体察民意c感受人生。” 那人垮下肩,如生蠹的门枢,慢慢转过身来,讪笑不已:“是四郎啊好久不见” 在若萤穿衣服的过程中,金半仙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她,不时啧啧有声道:“就算你不在意我的感受,好歹也顾忌一下自己的身份吧?当着一个男人的面换衣裳,真的好吗?” 若萤嗤笑道:“一个才刚从花街柳巷出来的假斯文,有什么资格谈伦理道德?” 金半仙吃了个瘪,朝她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嗫嚅道:“听说,上次你带那小子去过了?怎么样?可是开窍了?” 一提起上次的事儿,若萤就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外甥啊?当你跟别人颠鸾倒凤的时候,怎就不记得捎上他一起,帮他开开窍c开开荤什么的?现在倒来问我!你倒是好意思得很!这种事儿,难道不是为人父母的本分吗?” 金半仙扭捏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要他领着那么大一外甥一起逛窑子,这得有多尴尬c多荒唐啊! “没想到你居然还知道要脸。” “四郎真是的,寒碜人都不带脏字儿” “我寒碜你?我吃饱了撑的!”若萤几乎把才刚吃的气,都撒在了他头上。 金半仙陪笑道:“怎么了,生这么大气。那小子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怎么着,如果成了麻烦,是不是你就会领回去?” 金半仙忙不迭地摆手道:“这个,我说了也不算!得尊重他个人的意见,是吧?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朴家的宗伯在那里,还轮不到我来管东管西。” “照你这么说,朴家若是想他回去,你立马就能把他送回去?” “道理是这么着,没错儿。可是,他回去能做什么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他?连自己的衣裳都穿不好的半残废,谁能用得上他?回去以后,能活几天都还很难说呢。这话我也就跟你说,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能保他一天算一天” 安东朴氏早就对拥有奇能的时敏虎视眈眈了。金玄很明白,以打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回去,就会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在朝鲜,时敏是没有未来的。 但在新明,或许还能拼个寿终正寝。 为此,他暗中没少下功夫。 要将时敏堂而皇之地留下来,仅凭他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凭着国子监的实力也是很难的。 于是,他求到了鲁王的一纸手谕。 鲁王与宗主国当今天子的关系,天下人谁不知道? 而且,看眼下这情势,看圣上这两年的动作,鲁王一脉迟早是要被请入太庙的。 冲着这一点,鲁王这边金口一开,朴氏焉敢忤逆其意旨? “所以啊,我现在一门心思只盼着鲁王能长命百岁,我们时敏呢,也能多沾些恩惠” 若萤凉凉道:“那你真得好好保佑鲁王平平安安,还得保证他中间不会变卦,改了主意。” 就算是天子的人,也有放假归宁的时候。就这么霸着别人的孩子,时间久了,怎么也说过不去吧? “怎么,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金半仙狐疑道。 若萤道:“你觉得你们朴家的宗伯很傻吗?你这么做,他们果真看不明白吗?你就不怕他们恼你?” “不然呢?” 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而四郎居然不以为然! 这孩子,果然跟人不大一样。 “朴氏在国内肯定也有不少的政敌吧?政敌也有儿孙吧?既然朴氏能舍得出一个质子去换取宗主国的支持,为什么政敌就不可以效仿此法?从来兵无常法c诸行无常,作为英明的天子,应该会乐见臣属们竞相献忠投诚吧?一团和气的朝野,是极其危险的,也是绝不可能的存在。争斗不可怕,怕的是缺乏统驭的手段。倘若能够无需自己劳神动手,就能让下头的政治派系们彼此制约c相互抗衡,何乐而不为呢?” 听完她这席话,金半仙的眼神光怪陆离地。两根指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瞅着她,连声道:“确实是好计这种话,大概就只有局外人才说得出吧?要我‘引狼入室’?再怎么说,我生是朴家的人,死是朴家的鬼吧?这么做,这叫通敌,你知道不?” 若萤哂笑道:“未必吧?换作这是你的亲儿子,怕是无论如何都要一试吧?可怜天下父母心。” 金半仙挑挑眉,瞬间就蔫下去了:“儿子不儿子的,这辈子就别想了” 若萤嗤笑道:“事在人为。你要成天不着家,除了打卦卖卜,就是买笑寻欢,自然是只能打光棍儿。” 金半仙切了一声,不无自嘲道:“你知道什么” 他并非喜欢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怎奈时运不济,使得他于姻缘c子嗣上总难求个称心如意。 他曾经娶过两次妻c生养过三个儿子,结果好景都不长,妻子孩子先后都离开了他。 俗话说“事不过三”,因为这个事儿,他就落了个克妻克子的名声,再没有人家敢豁出性命去与他结亲。 而他自己,也于这一次次的伤心后,渐息了念c断了情。 “就这么一个人过完这辈子吧,没必要再去造孽c祸害些无辜,倒给自己的下一世无端造出些罪孽来” 若萤此时方才明白,曾经他说过,做他这一行的,多伤妻刑子没好结果,这种话居然并非夸大之词。 素日只见他嘻嘻哈哈,俨然一无忧无虑的世家老纨绔的模样,却原来那只是一层伪装。 明明心里苦如胆汁,面上却丝毫不显,根据这一点来说,这个人倒是个刚强要好的。 既非蝇营狗苟之辈,倒是值得与之深交。 于是她慢条斯理道:“终归你有年俸,哪天就算走不动了,也不愁请不到人来伺候。如果怕将来身后凄凉,临终前物色个差不多的,收作养子,也未为不可。” 金半仙十分领情地笑了一笑,道:“身后事,我还真觉得没什么。要真是动不了了,自然是要叶落归根才踏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对吧?养子什么的,也没那必要。毕竟我也算是在新明镀过金的,回去后,那帮小子孙子,怎么着也得赏我几分薄面。人去名存,只要名字上了宗谱,这年年岁岁的,就不愁在那边没吃没喝没钱花” “你打算几时回去?” “还早,早呢。”金半仙挥挥手,又恢复了一贯的自在逍遥,“现在这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时敏怎么办?” “不是有你吗?” 若萤蓦地眯紧了眼睛。 什么意思?这是要她照看朴时敏一辈子吗?只要朝鲜那边不召朴时敏回去,她就得全权负责那个人的吃喝拉撒? 而这个做长辈的,成天就只是玩c玩c玩? 还是说,此话另有他意?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是问句,而是相当肯定的质询。 金半仙暗中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道:“四郎这双眼睛,真霸道” ps:名词解释: 1c兵无常法c诸行无常 出自阿含经:一切行无常切法无我c寂静涅槃。这既是後来为人所熟知的三法印,其中第二法印的一切法包括了有为法与无为法。 又《孙子兵法》中有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2c光棍 将地痞无赖一类人物为“光棍”,在元代就已流行。如《元曲选杀狗劝夫》“中有:“却信着这两个光棍,搬坏了俺一家儿也。” 明清两代,“光棍”之称颇为盛行,成为官方对流氓的通称。 《大清律》中则有“光棍例”处置流氓罪。 中国历来重视子孙的繁衍,有用枝繁叶茂来比喻子孙众多之说。父母为树干,儿女为枝叶,而“光棍”是指没有皮的树干。没有皮的树干自然长不出枝叶,也就是没有子孙的意思,又因为没有老婆所以就没有子孙。这样“光棍”指没有老婆的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7章 神秘荒宅 金玄不止一次近距离打量过这个孩子,发现她不言不笑的时候,就像是一幅静止的水墨山水画卷,眉如远山一字平,目如秋水涵苍天。 但当双眼微收之际,这画卷就如同被风拂过,画中诸物俱都透出秋风过境的凌肃之气来。 而稚嫩的面容就如高杪花朵,无端妖艳。 金半仙不禁就看直了眼儿,喃喃道:“怪不得呢怪不得那二位死不肯撒手。相由心生,四郎,你这种异类,一般人还真消受不起” 听他说得不堪,若萤当即踢了他一脚,骂道:“老不修的,谁允许你编排我了?” 金半仙故作吃疼地摸着小腿干,涎脸笑道:“我这是实事求是好不好!也就你敢冲着安平府的那位使脸子,从小到大,那人算是给彻底地惯坏了。” 若萤哼了一声。 金半仙道:“你说你不生气,照我说,你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还有,她当真毫不惧怕吗?多少人,只要是看着那二位的一片华丽衣角,都会不由自主地胆怯腿软,这孩子的心肠,难道竟不是肉做的? 到底她的那一世是个怎样的所在?还是说,那里的人,个个都跟她这样无法无天? 这些事,时敏应该最清楚,可那小子是个生分种,自从认定了眼前这个人,便不视他这个亲人为亲人了。 那小子从前呆乎乎地,一问三不知。现在的他,同样也是嘴巴紧得跟蚌壳似的,却是故意不肯说。 唉,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孩子大了不由娘啊! 见对方久久不语,而面色又并无愠怒,金半仙便只好大着胆子揣测道:“其实,他们二位心里应该也是清楚的,你把他们这么抟着玩儿,哪能只是单纯地出于虚荣爱面子?不过呢也没办法,这叫‘赵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吧?这人哪,都有贱脾气,越是不易得的,就越丢不开。别人我不知道,晴雨轩的那几个头牌,个个都擅长这一手。只不过你比她们的心思更花哨些” 而王世子和小侯爷,想必也是静极思动。山珍海味吃腻了,就偏爱这种口感新奇的小菜。 “只是一个姑娘家,给人看了个精光,换作别人,早一头撞死了。你倒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目前为止,怕是没人知道你的底细吧?这个身体里,早就换了汤药了。不过,这种事儿你肯定不会说,说来也没有谁会相信” 任他唠唠叨叨,若萤只不则声。 金半仙瞅着她的脸,想了又想,忽然倒吸口冷气:“你不会是——” 不会是想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吧? “为什么不能?” 这一次,回答极为干脆,话中不带有一丝火星,似乎一切都已成定局。 金半仙愣怔了一下,结结巴巴道:“这怎么能” 怎么能行得通? 行,是能行得通。适龄而不婚,官府会予以罚款,罚多少,律法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一般来说,世间的男女,除去特别原因,鲜有一生不婚的。对于却是不肯成亲的人来说,只要缴够罚款,官府也不会多加干涉。俗话说的好,驴不喝水还能强摁头,是吧? 以若萤的能力,完全给付得起这几个罚款。 但是,怎么能做到这一步呢? 且不说她本人有没有这弄虚作假一辈子的耐心,单说身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万一哪天哪个嘴巴不牢靠的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以她一己之力,要如何去封堵c掩饰c扑杀? 她不贪财,不好色,却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拖拉着世子府和安平府,莫不是跟这个有关? 想“扯虎皮作大旗”,借贵人的金口和威势,为她的谎言筑起一道坚固的城防? 如果是四郎,或许就有这份心计。 相对他的惊诧,若萤只是淡然笑道:“物尽其用而已。很多时候,眼前看着好像是吃亏了,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如门前拦路的大石,固然可恶。但当中或蕴藏着璧玉也说不准。即便敲到底都一无所获,也无须沮丧,不经意中敲落的一地石子儿,不也能让双脚免去泥泞之污?况且以石击卵,亦能博得个唾手可得的完胜,不是么?” 金半仙听得目瞪口呆,心头有滚雷千百遍轰鸣不已。 最终,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默默点头:“你要是步入歧途,绝对会成为一个大大的坏人” 于这种坏人结怨,无异于自取灭亡。 “怎么,怕了?”若萤调侃道,“秦桧再坏,尚且还有三个密友呢。这种事儿,无须杞人忧天。” “那么,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不知不觉中,金半仙已倾心于她,心跳与呼吸,开始跟随她的步调。 若萤将最后一只鞋子蹬上脚,扭动脚踝,试了试大小,抬头短促地笑了一下,道:“现在那么多要紧事儿催着,哪里顾得上料理他们” “” “你是觉得我这么说话属大不敬?” “不敢。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谁让你是四郎呢只是,你们不是要去千佛山吗?方向好像反了吧?” 若萤撩起门帘一角,看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徐府的闪亮门匾,意味深长道:“错了也是对的,对了也可能是错的。谁让我是独一无二的钟四郎呢” 黄昏时分,若萤再次踏进了徐梦熊的书房。 宾主落座,徐梦熊看着眼前的人,良久不语。 若萤含笑道:“多谢世伯援手,这事儿很快就能完结。能为地方除去一大害,维护齐鲁商会的正当贸易,世伯居功至伟。” 徐梦熊面无喜色,反倒是忧心忡忡:“贤侄当真决定要以身涉险么?” 一定要深入虎穴之中吗?只要找到了罂粟园铲除了就是了,如此,还不够起到震慑的作用吗?一定要斩草除根吗树敌无数吗?须知,那些操纵罂粟买卖的可都不是善茬儿,弄不好 这孩子的心,委实太大c太野。 若萤嘴角噙着微笑,平静吃茶。 她焉能看不出徐梦熊的顾虑? 对方做事,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和风险最低化。只要能夺回山东道上的鸦片的专营权,于他c于齐鲁商会来说,就够了。毕竟要在地方上混,得罪有权有势的人,实在是太不明智。 可是,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个。若没有好处,她又何必走这条险途? 她要做大这件事,制造出一个很大的动静来,告诉世人一个事实:邪不胜正。 是的,当邪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同时,正义和象征正义的她,也要扬名四方。 “晚辈今天来,是专程向世伯道谢的。多亏了那半封银子,才能够顺利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她用那些钱置办了行头c买到了老罗的上线老猫的信任,剩下的部分,拿来充作进入宝山会的筹码。 会赚钱,又会用钱,对此,徐梦熊感慨万千。 当初借出去那些钱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如此利用。从头到尾回想一遍的话,他觉得这孩子的眼光望得太远了,似乎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今日。 这份智慧与谋略,说出来真能愧煞一大片的老少爷们儿。 但他久历人事,不太十分相信,对方只是为道谢而来的。 “如此,不知道老夫还能帮上贤侄什么忙?” 若萤的面色渐渐凝肃,那态度令徐梦熊不禁暗中打鼓,直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若萤缓缓道,“倘若其间晚辈遭遇不测,家父母那边,还要劳烦世伯帮忙宽慰一二。托付别人的话,怕不济事儿。至于欠世伯的债,花费多少c剩余多少,家仆腊月那里都有明细可查。届时,他自会全权处理好此事,还请世伯代为保密,不要告诉我爹娘他们穷了半辈子,好不容易近年来手里才有了几个积蓄,晚辈不希望拖欠饥荒,给他们造成心理和生活上的压力此事,就拜托世伯了” 说着,起身就是深深一揖。 徐梦熊不由得眼睛一润c鼻子发酸:“相信事态不会走到那一步的,贤侄要有信心才对。再说贤侄吉人自有天相真到了那一步贤侄的亲事” 若萤恳切道:“真到了那一步,不过是验证了福浅缘薄而已,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者,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人父母者,大可不必操心过甚” “贤侄过谦c过谦了” “若世伯不弃,舍妹倒是可栽培之材,她的行事品德,世伯都是见过的,想必并不讨人嫌憎” 徐梦熊深瞩她片刻,心下十分怀疑,这一步是否也早在她的运筹之中? 李代桃僵吗? 且不论萌六有才没才,单说这一步棋,走得不动声色,委实巧妙自若。 假如是萌六 善理财,是么? 又是三房嫡出,又跟贵儿投契,模样行事俱已见过,堪称落落大方c伶俐机敏,确实无可指摘 且有难得地识字解文 虽然远不及四郎,但就这个年纪而言,那样的成绩,反而才是正常的,不是么? 四郎 四郎 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侃侃而谈,竟似军前统领c山中高士一般,并无一丝轻狂之态,叫人只觉得高不可攀。 徐梦熊的心里,当真是百感交集。 这样出类拔萃的一个人,竟然只是个孩子,且还是个女孩儿。她口口声声称自己配不上徐家,其实呢?自惭形秽的应该是徐家才是! “贤侄,其实你是女孩儿吧?” 有刹那,徐梦熊不能确定这一点。 但几乎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很蠢,居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当对方面临生死关头,自己做的不是劝解或挽留,而是这种不沾皮毛的琐碎之事,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而若萤的温文一笑,则更加令他汗颜。 “贤侄,此事是不是再斟酌斟酌?” 人才,是该拿来珍惜的。 若萤知道他的心意,便不无歉意地笑道:“请原谅晚辈任性,人各有志,望世伯成全”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就是一阵地皮颤抖,徐图贵的声音欢天喜地地长驱直入:“四郎c四郎!你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呢” 说话工夫,人已经到了阶下。 若萤含笑起身,而徐图贵已经大步流星地到了跟前,牵着她的衣袖,仔细地瞅了两眼。 “徐大哥又长高了呢。”若萤的口吻熟稔而亲切。 徐图贵摸摸脸,嘿嘿笑道:“三天两头在外头巡铺子,倒比平日里吃的多些。你也长高了一大截呢,你自己没觉得?三妹妹也长个儿了吧?这两次写信,都忘了问她这回事儿了。四郎怎么想起上来了?三妹妹和三娘她们呢?没跟着一起来?这个季节空闲,正好能玩一阵子” 见此情景,下人们不禁莞尔。 徐梦熊却只管暗中叹气:不比不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到底还是显得太嫩了。言语也好,举止也好,甚至是待人的态度,跟四郎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太年轻了,不是不好,但似乎也不值得矜夸,因为后面或许还有很多的艰险要去承受c有太多的困苦无法躲避。 作为一个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愿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实现,或者是,有生之年能否看到那一天,看到一个由贵儿创造出来的崭新蓬勃的世界 香山是一个只有百十来户人家的小存在,位于济南与莱芜的交界处。 因附近的香山而得名。 去村三四里,有一片平房,坐落在一望无垠的农田中。庭院深广,四周掩映着浓密的松柏林。每有风过,松木柏木的清香便能飘出老远。 围绕着庭宇,是一条宽阔平整的白沙大路。路旁每隔数米就有一个拴马石。 门开前后,黑漆大门几与墙高,严密地遮挡住了院中的景象。 平日里,这里人迹罕至,传说是府城中某位大户的私产。 道旁的荒草长得高过人头,为这里平添几分荒凉与诡异, 附近村民中的好事之徒,曾经试图翻过围墙一探究竟,但不等穿过墙外的大路,即被护院门丁发现行踪,放出恶犬予以驱逐。 恶奴恶犬,在保护了这里的同时,也让这处庭院成了一个人人谈之色变c讳莫如深的神秘所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8章 深入虎穴 今日是十五。 晻晻黄昏人定时。 当寻常农家俱已熄灯就寝,远离村落的这座久旷的庭院却正迎来它梦幻一般的夜生活。 一扫往日的荒寂凄清,今夜的深宅,仿佛瑶台仙境。红毯铺地c香熏凌云;彩障高张c玉树林立;华灯通昼c奴婢川流。 门前骏马首尾相接,油壁香车如阵。有娥眉姗姗c大腹便便;听笑语盈盈,看勾肩搭背; 人影幢幢c联袂如云,络绎不绝地穿过黑漆大门,融入灯红酒绿之中。 “若非亲眼所见,真的是不可想象” 一丛树阴下,若萤嚼着一根麻花,咔嘣有声。 身边的陈艾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一身暴发户少爷打扮的他,看上去确实有几分浅薄的傲气,而若萤则故意做出粗俗的举动来,以符合她此刻的伴当身份。 带着二人进来的老猫,是个逢人先笑看上去一团和气的中年男子,为了今日的盛会,也精心地做了准备,换了一袭闪闪发亮的簇新的道袍,此刻正跟人群中的几个熟人寒暄客套着。 经过几场酒局,再加上银子使劲儿,若萤她们终于成功地赢得了老猫的信任,打开了通往宝山会的这一重要关口。以想要一夜暴富为由,骗得老猫答应带二人过来“开开眼”“提提劲儿”。 据说这本是一座空宅,却能在一夜之间布置成眼前的富丽堂皇,主人方的阔绰不凡以及其调遣各方力量的能耐,于此可见一斑。 来的路上,若萤尚有几分忐忑,生怕露出破绽来,怕给盘问,怕给盯梢。但进门后才发现,这份担心纯属多余。 给那些“尊贵”的客人们一比,她们这一行简直比土疙瘩还不起眼。 若萤仰头看着陈艾清下巴上那一撮小胡子,惋惜道:“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了,弄不好还能受欢迎点儿” 面上笑得无害,嘴唇翕动之际,吐出来却是冰冷带杀的锋芒:“怎么样,可是可见熟人了?” 陈艾清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才咬了一口的香油麻花送到自己的口中,嚼了两下,唇齿间逸出只有两个人方能听到的声音:“那个上下一般长的胖子,看见没?” “哪个?不可一世得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嗯,他是登州卫的一个把总。我见过他。”陈艾清回得十分肯定,同时双目死死盯紧人群中的目标。 若萤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把总啊,确实够大样儿的” 按新明制,镇戍兵的营制以五十人为队,队有管贴二人;五百人为司,司有把总一人;千人为哨,哨有千总一人;三千人为营,营有中军一人。 把总的话,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为什么会暗中买卖鸦片,想必又是给钱催的。 卫所的军饷统一由盐课或京运年例解决,较有保障。既然都做到把总的位置上了,所得养家安身应该不成问题,可还是要走这条黑道,可见“钱”的厉害。 若是偶尔的单纯买卖也罢了,就怕是为钱驱使,诱人食用,伺对方成瘾之后,便能将其身家性命系数抓在手中。 至于说,谁会成为其目标,毫无疑问的就是手下的兵丁。 若萤眸色深冷:“这玩意儿就如同瘟疫,一旦蔓延成习以为常,这个国家,就差不离儿了” 此时,她忽然想起了李祥廷的痛心疾首。 崇武好强不是错c不是威胁更不是野蛮,而是一种姿态。 一种积极向上c强健威武c枕戈待旦时刻准备着,能够一跃而起应对来自内外的一切□□和践踏的阳刚之气c耀日精神。 国可一日无战争,却不可一日无军备。 而新明,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危机意识。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祥廷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才会有那么激烈的情绪,死活瞧不起那帮酸腐儒生。 退一万步说,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倘若为首的投机倒把不务正业,上行下效,又怎么能够形成一种良好风气? 而风气这个东西,最擅随高就低。不管是趋向良好还是阴邪,其影响力和杀伤力都会是极其强大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眼前所见,只是个把总,但是,焉敢说明日或明日之后,不会有千总c中军也跟着掺合进来? 到那时,新明朱氏岂不危矣? 腕子上忽然就是一紧。 陈艾清以目警告,面色凝重。 若萤粲然一笑,悄声道:“明白,隔墙有耳嘛” 陈艾清哼了一声,心下虽然钦佩于对方的反应迅速,但脸上却颇多不服:“那天小侯爷没欺负你吧?” 看着她被梁从风劫走,那一刻,为了阻止往前,他用了很大的自制力。 那一刻,他不禁十分羡慕李祥廷,能够以兄长之名,大张旗鼓地维护他。 他应该也是四郎的兄长,因为很久以前,四郎就说过要跟他好的话,可是他一直很不屑c很不甘。 不甘心跟他作兄弟,但又并非愿意与他为敌。他找不到能够愉快地与他相处的方式,他很困惑c很困惑,觉得这比先生出的最难的课题还难以解答。 他又很怕,怕自己一直不开口,久而久之会让四郎产生误会,以为他讨厌他。依着四郎的脾气,怕是会将错就错,“识相”地自动地远离他。 一想到这种结果,陈艾清就不由得有些心慌。 他不敢想象没有四郎的生活,那会是何等地平淡无奇! 没有四郎的人生,将会暗无天日。他将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c身处多高,衡量不出自己的能力有多大,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是否有意义 四郎常说,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透。 也许,这话也是针对他而言的。 “金叔叔那天跟你说什么了?”他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走的时候几乎是光着的,回来时却衣冠楚楚地,不但有祥廷护卫着,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半仙都冒了出来,陈艾清就很好奇,在山下的四郎,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若萤瞅了他一眼。 很难的他肯主动跟她搭讪,以前,他可是骄傲得眼睛朝天,根本都看不到她呢。 “小侯爷就那个样子,想起一阵是一阵,算不得欺负吧。”她确实是这么看待此事的,只是对方好像又给理解错了,又当她是有意隐瞒了。要不说,陈公子这个人,刻板得过了,“跟金玄纯属偶遇,他想他外甥,所以就跟着一起走了” 金半仙倒是跟她说了些玄机。既是玄机,自然是不能够诉诸于他人的,别说陈艾清,就算是她的爹娘姐妹,同样也是需要严格保密的。 她问过金半仙,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小侯爷也好,王世子也好,身边的这些人,到底与她何干? 金半仙给出的解释是“他们都是她拐弯的亲戚”。 但是她不信。她怀疑,金半仙绝对有所保留。 这老狐狸根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从上次他设计篡改她的命理开始,她就不相信他了。 一个注定孤老的家伙,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她将和朴时敏“生死相依”,是因为已没有办法。可是,其他人呢? 显然,这当中有猫腻,不然,金半仙不会那么犹豫,说什么“泄露天机会遭天谴”。 所以当时她很生气,回答得格外狠辣。 天谴就天谴,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若是死了,他的房她住钱她来花孩子她来带。 金半仙给逼得没法,说了句什么来着? 梁家不能断在这一代,他的终身全靠你了。 若萤当时就给惊着了。 什么意思?莫不是在暗示,小侯爷跟她,还有“后续”? 好在他马上就纠正了自己的口误,说是小侯爷的婚事要靠她把关。 若萤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更加郁闷了。 这是让她给人当爹又当娘的节奏吗?一个朴时敏不够,还要再来个拉不长砸不扁的小侯爷? 莫非这是她上辈子欠下的债务? 偏偏那老狐狸还在一个劲儿给她念紧箍咒:事到如今,你还能撇得清楚?有些事,从你动念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这个道理,若萤懂得。所以,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她从来就没有要一走了之的念头。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担负起了一家人的希望。 她不是真正的钟若萤,也回不去原本属于她的世界。当无力改变的时候,就只有接受。 接受这里的一切,不论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是以秋语蝉的方式,还是钟若萤的本能。 维护她所在意的,规避她所畏惧的,从心而行,总不会错。 因为,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想到这里,她微微笑起来,在陈艾清看来,这一笑宛若春风,舒惬无比。 “金玄说了,我们两个会成为很好的兄弟的” 陈艾清怔了一下,面上莫名地有些发烧。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撇嘴不屑。 若萤忽然挠了挠他的手心。 两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 据传言,那就是宝山会的首领。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穿一袭松绿团花道袍,脖子很短,宽大的白色护领像是一条围巾,使得他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是菜坛子上倒扣的那只碗。 头戴黑纱罗的地方平定巾,眉疏而淡而短,目细而小,一个红红的蒜头鼻子,嘴角上翘,自带着几分笑意。 颔下几根黑须,看上去极为平凡而又有几分滑稽,却在转目只箭,目光精亮如锋刃流矢。 若萤禁不住低声提醒:“这个人,绝非善类,要小心看牢,千万提防着。” 陈艾清没有吱声,一脸的若有所思。 “怎么,你认识他?”若萤眼睛一亮。 陈艾清微微咬唇,轻轻摇头:“或许” 似曾相识,但就是想不起具体的细节来。 如果祥廷在,就好了。他的朋友多,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没关系,”若萤安慰道,“只要记住了他的长相,就等于把他关进了笼子里” 况且,他们今天深入虎穴的目的,就是为了搜集证据,多认清几张脸,好方便事后按图索骥c直捣黄龙c各个击破。 擒贼先擒王,既然已经抓住了主谋的小辫子—— “咱们不妨尽情地受用一回” 十几张铺着红毡的大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的糕饼和果品蜜饯,但取用者寥寥,显而易见,这些东西于他们而言,都已司空见惯,此番前来,只为了沟通关系c熟络感情。 在这种场合下,畏首畏尾反而会引起他人怀疑。 若萤便大咧咧地满桌逡巡,捡着顺口的东西来吃。 陈艾清在一边啧啧有声。 要他假装暴发户的话,算是本色演出,往那儿一杵就行,没什么困难可言。而若萤假扮的是他的跟班,这演技就有些可观了。往日的沉着端庄一丝不见,左顾右盼地就跟乡下人入城一般,粗俗得掉渣。 吃东西就吃吧,却没有什么规矩,满盘子乱翻,还直吧嗒嘴。边喷点心渣子边点头颔首c念念有词,也不怕给呛着。 陈艾清几乎看不下去,待要责斥,又怕引起主意,因此很是窝火。 可是这还不够。 牛饮了两碗茶后,若萤摸摸肚子,道是饿了:“待会儿上来大餐后,公子你可要怜惜小人些,多捡几块大鱼大肉给小的吃。” 他不稀罕这些吃食,她可一点都不嫌弃。 陈艾清一眼一眼地剜她,没好气道:“放心,爷会疼你的!” 若萤自动忽视了他话里的狠劲儿,掰着手指头,自顾自地清点着自己喜欢的:“我最喜欢炸虾仁,有那个的话,记得要多夹两块。羊排也要,尤其是烤炙的,我可以一口气吃两根。要是有活虾,公子你得帮我剥了虾壳,蘸不蘸酱汁倒无所谓。有葱烧海参的话,也来几块,不要多,那个吃着没什么意思。鱼就免了,我一向不大喜欢吃。要是有糖醋里脊,不妨多来几块不行了,怎么越说越饿呢到底还要等多久才上菜啊?” 陈艾清的鼻子都要歪了:“你不会是为了这顿吃喝而来的吧?” “过宝山而空手归,岂非大不智?” “你真能吃得下?” “怎么,公子你胃口不好吗?这儿有山楂糕,要不要吃两块开开胃?” 说着,将正要送进口的一块糕点按到他的嘴皮上。 “味道不错,小的已试过了,没毒。” 陈艾清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心下要拒绝,目之所及,却见那一对青眼冷静无比,毫无亵玩之意,他不由得就有被胶漆粘住的感觉,一时间忘了反抗,顺势就张开嘴,咬住了那块点心。 差点就连她的手指头一并咬到。 “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最讨厌吃甜食。” “嗯,公子快要成家立室了,早就不是爱吃糖的小孩子了” 回答是漫不经心的,那眼睛却一刻不曾放松对来往宾客的监视。 那股子肃冷之气,近旁的陈艾清感受真切。 大袖底下,他不由得捏了捏她的小手,低低道:“不用怕,没人认得我们。” 话虽如此,只他自己清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揪得有多紧。 能够宽慰别人,原来也是一种能耐。 而以前,他居然并不懂得这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9章 身陷囹圄 若萤抬起头,笑得如香甜的栗子糕:“我才不担心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有公子在,谁敢欺负我,对吧?” 陈艾清笑不出来,只感到肩头越发沉甸甸地。心里的紧张难以言喻,而这份压力,在发现人群中有了异样的时候,陡然加大。 老猫已经中断了与人的寒暄,翘首望向这边。 他的身边有几个人,似乎正在找寻着什么。 陈艾清凝神看过去,见是三个男人,一个女人,俱是面生得很。 但他们的注意力,显然就集中在他和若萤的这边。 “你认得他们?” 直觉告诉他,那几个人要找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这个。 若萤从糕点上抬起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在距离两人约摸十丈开外的地方,有几个人正跟老猫窃窃私语着什么。老猫回首张望,并朝着若萤这边比划了两下。 似乎是在给那几个人指路,但是,那几个人却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她也认不得那些人。男的就不用说了,那个女人—— 应该是怕给人认出来吧?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披风里,只露出一对眼睛。 当此时,双方相距并不算远,因此,一旦对上目光,彼此都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反应。 若萤自然是不解而警觉的,而那个女人,却好像是给吓到了,有片刻时间,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若萤毫不犹豫地断定,对方认识她。 这个认知似乎有些可怕,毕竟她今天来,可不是为了引人瞩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几乎可以说,全都是她的敌人。倘若她的身份给暴露出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所以,当务之急,她必须弄清对方的来历,尽早排除隐患。 一念动,身形随。 就在她的一只脚即将迈出去的时候,那几个人忽然就转移了视线,继续跟老猫攀谈起来。 老猫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显然,对方的身份比他高。 当对方附耳之际,老猫的态度是点头哈腰c状甚驯顺。 跟他咬耳朵的那个男人似乎很满意,面露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 这个明显带有嘉许意味的动作,令老猫整个人都有些亮闪闪地。 也许是老猫的上家也说不定。 若萤暗中思忖着。 很快地,那四个人转身离开了庭院。一个男人当先引路,另两个男人断后,以护卫之姿簇拥着那个面目难辨的女人。 从这几个人的举止上可以判断出他们的大概身份,三个男人,都不会比那个女人高。而最当先的那个,则属最低。 许是哪家的贵夫人?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若萤暗中舒了口气。 直至离开,那几个人都没再朝他们这边注目,这是否可以认定,她和陈艾清的存在,并未给对方放在眼里? 最好是这样。 只是她很好奇,究竟他们跟老猫说了些什么呢?还有,为什么他们坐都不坐就要离开? 只是偶然事件吗? 那个神秘女人的那一记惊恐的一瞥,究竟是几个意思? 如果是轻视c蔑视c鄙视,都好说,她到巴不得给看成枯木乱石呢。可是,“惊恐”到底包含着几多深意呢? 假使那个女人跟这宝山会有所勾连的话,如果惊惧,出于自卫的本能,难道不该声张出来吗? 此时正是拉响警铃c集众扑杀她的最恰当的时机,不是么? 可她居然走了!这表示什么?她与这里并无深交?还是说,不想惹是生非? 但说一千c道一万,那个女人认识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就是“人怕出名猪怕壮”的结果。立于醒目高处的她,根本不知道,脚下的芸芸众生中潜伏着怎样的艳羡c嫉妒和杀机。 “要追上去查查不?” 陈艾清见她若有所思,从旁提议道。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要四郎一沉默,他就没办法轻松起来。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了这一怪象,他和四郎,就像是磁石与铁钉的关系,尽管他并不情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对方的牵引。 若萤恍然回神,歉意地笑了笑:“不,不用” 但愿是她多想了。原本,她的疑心就比别人重,或许这次是她思虑过重了。 老猫蹑着脚跑过来,左右扫视了一圈,示意陈艾清借一步说话。 “什么要紧的?就在这儿说不行么?” 若萤假装舍不得面前桌子上的吃食。 陈艾清点点头,跟着假装不快道:“毛叔你忙得很哪!说好初来乍到要靠你多多关照,你倒好,把我们丢在这儿吹冷风,一个人都不认识,简直跟个傻子似的!” 老猫陪着笑,连声道歉:“这个是在下不好,招呼不周。说实话,我对这儿也不是很熟。这不,有些注意事项正要跟二位做个交代呢” 见他瞻前顾后十分小心,陈艾清不由得随之提高了警觉。在他的引领下,慢慢避开络绎的宾客,直至走廊尽头。 再次看看左右,确信无人注意,老猫轻轻推开了身后的一扇门。 “到底什么事?”陈艾清往里走了两步,不耐地问道。 老猫的这种鬼祟行为令他很不舒服。 老猫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当中一张圆桌上的蜡烛。 光线很弱,室内很凉,除了当中的一张桌子c两把椅子,诺大的屋子里再无它物。 看得出来,这里已经闲置很久了。 老猫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道:“是这样的才刚得到通知,像二位这种,跟这里一桩生意都不曾谈过的,是不允许进入的” 陈艾清的心里咯噔一下子:什么意思?这就要将他们请出去吗?如此一来,岂非要前功尽弃? “可是,我们还没吃正餐” 若萤愤愤然外加恋恋不舍。 “那怎么办?”陈艾清将问题丢还回去。 老猫咬咬牙,道:“现在往外走怕是来不及了,他们好像又加紧了盘查。这样好不好?等下不管谁问起来,你们二位就说,是我的亲戚。对,侄子也好,外甥也罢,咱们三个把口径统一了,料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这倒是个好说辞。 陈艾清冷冷道:“随你。” 老猫如释重负的抹了抹额头的汗,似乎还有所叮嘱,却突然攥住了道袍,浑身紧张起来。 “哎呀不好刚才好像吃坏了肚子”他急切地抖着身子,一副快要忍耐不住的模样,“还有几句话,等我方便了回来说。二位且在这儿稍等片刻,千万不要走开,我去去就来!” 陈艾清不耐地皱眉,催促道:“那你快去快回,别又把我们落在这儿大半天” “不会不会” 老猫急急忙忙地说着往门外跑。反手待要关门的时候,忍不住牛扭头再次叮咛:“千万等我,别到处乱走惹麻烦出了事,咱都没有好” 陈艾清白了他一眼。 屋子里很静,很暗,很空,以至于说话的回音很长。 “密闭得很好。”这是若萤给出的结论。 陈艾清这才留意到她的举动:“你在看什么?” 空落落地一眼能望到头,有什么可看的? 若萤脚步不停,沿着墙边转圈:“你不觉得这里有点奇怪?” 陈艾清撇了下嘴。 这人为什么长不高?这就是原因,疑心太重,给心眼儿坠的。 “老猫的话你可是记住了?回头别说漏嘴。” 他知道这个人胆子大,没有不敢说的,因此,适度的提醒是很有必要的。 “嗯。”若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问道,“艾清,你说,这里像什么?” 若萤负手而立,久久地凝视着屋顶上的窗口。 那也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漏洞了。 一个没有窗户的房屋,要说不怪,除非是没长眼睛。 “像什么?只要不像棺材就好。” 老猫迟迟不回,陈艾清已有些焦躁。 那厮莫不是掉进茅坑里了? 若萤嗤笑道:“棺材形的房子未必就不好。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很多大财主和新发的富户,都与这棺材形的房屋造型有关。不但房屋是棺材形,大堂c大门c内二堂c三堂以及四周的围墙,都是棺材形的话,就会大吉大利。所谓‘前窄后宽富贵如山,前低后高世代英豪’,就是指的这个可是艾清,你当真没什么发现吗?” 陈艾清心神一动,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个狭窄的天窗。 那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窗口,却开在离地九尺多高的地方,就差一点就开到屋顶上去了。 整间屋子空荡荡地,只比清水房多刮了一层墙皮c多铺了一层青砖地面。 “牢狱。你不觉得很像吗?” 陈艾清短促地笑了下:“说得好像你很熟悉那地方似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头的阴云却瞬间布满。 虽然感觉不适,但他不得不承认,相比敏锐,对方比他略胜一筹。 牢狱牢狱 好好地,怎么竟说些不详之语?来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过没问题吗?看当时那笑容c那眼神,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踌躇? 这会儿却竟说些吓人的话——要不说这个人不讨人喜欢,这就是原因,煞风景的话,他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若萤绕着墙壁走动着,不时地叩击拍打着墙面。 “这里很结实。” 那一声声的敲击声像是滚石,一块块堆积在心里,压得胸口有些闷。 陈艾清就有一种想要破门而出的冲动:“你不会是想说,这样更像牢房了吧?” “这儿有缝隙。”若萤转身取了灯台,凑到墙上仔细察看,“很有规律。你看,每隔相同的两步,就有一道缝隙。” “哦,许是墙皮开裂了” 这话,连陈艾清自己都不相信。他只是c只是想让气氛不要那么压抑。 若萤头也不回:“但愿吧。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不是自然的开裂,边缘很光滑规整。艾清,这墙壁是空心的。” 此话一出,两个人俱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的缝隙,莫名其妙的惊惧,就像是无边的黑暗,一寸寸地吞噬着微弱的烛光。 “那又如何?”良久,陈艾清喃喃道。 若萤停止了敲击,面对冷壁,说出的话似乎有些害冷:“艾清,你去开下门” 虽然不解,但陈艾清还是依言照办了。 也就是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瞬间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被老猫随手带上的房门,似乎是从外面给锁上了,怎么拽c都拽不开。 猛烈地拍打了几下,整个手掌都火辣辣地疼了,那门依然纹丝不动。 不是寻常的木门,那层清漆,只是一层掩护。其下竟然是坚不可摧的厚厚的铁板! 陈艾清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场就僵在了原地。 说好的“去去就回”呢?说好的“稍等片刻”呢? 为什么要锁门?为什么要把他们锁在这里? 若萤说的对极了,这就是一间牢房啊!那高高的c无法攀越的窗口,就是透气用的。 “锁上了吗?”背后,若萤幽幽道。 不惊不讶不慌不急,只有一声低低的喟叹,寒彻了陈艾清的心。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 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就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若萤苦笑道:“我只知道,如果仅仅是锁上了,或许还好呢” 此话何意? 陈艾清头皮发奓,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四郎从不说废话。哪怕是一句玩笑话,其后也大有深意。 还好呢还好呢 是说最糟糕的还在后头吗? “钟若萤,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么?”努力平复着波涛起伏的情绪,陈艾清阴□□,“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一只猫,别人都是你嘴边的老鼠,尽着你戏耍?什么话不能一次性说清楚,非要说一半c留一半?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有耐心等你?” 若萤呵呵笑起来,反手拍拍他的胸脯:“好了好了,你不要发火嘛,万一点着了这间牢房,可不是好玩儿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有闲情说笑?” 正当陈艾清的隐怒一触即发的时刻,门外忽然传来放肆的大笑声。 一个混浊的声音满含着洋洋得意,伴着稀稀落落的两声鼓掌,口是心非地夸赞道:“百闻不如一见哪!果然是英雄自古出少年。拼命四郎,你果然是拼命四郎!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认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0章 绝地求生 笑声磔磔,伴随着一点光线,自门上的一个空洞刺穿进来。 陈艾清扑过去,试图透过那个小孔看清外头说话的人。 但是很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你是谁?为什么要关住我们?开门c开门!” 外面的声音胜似闲庭信步:“为什么?不刚说了吗?为了钟四郎啊!四郎啊四郎,为了扬名立万,你也真够拼的,竟然把手伸到这儿来了。行哪,小子,有两下子!都说你命大福大造化大,听说,有人三番两次地出重金要你的性命,居然一而再c再而三地给你躲过去了。你躲,你再躲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入。该当这笔赏金是爷的,虽然不值一顿饭钱,但是能站到你拼命四郎的头上去,岂不表示爷比你还略高一筹?” 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附和着这笑声,是许多的称颂与针对室内二人的诅咒。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阴森决绝的残酷:“臭小子,你想把爷等一网打尽,是么?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既不仁,休怪爷不义。爷就豁出去这几间房子给你陪葬,你知足吧!” 听到这番毫无回旋余地的话,陈艾清急了,捶门如雷:“你究竟是什么人?杀人偿命,你竟敢草菅人命?知道小爷是谁么?你敢乱来,信不信要你粉身碎骨!” 那声音寸步不让:“随你是谁,今晚之后,都将变成一堆灰烬。” 之后,外头就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隐约听得到人语嘈嘈c脚步踏踏,催促之声不绝。 “车马都已备好,各位,怠慢了,请!” “多谢仁兄盛情款待,今日之事,我等必定守口如瓶” “多谢诸位” “在下就先行一步了,留步!” 顶端的窗口处,听得到车马辘辘,交错沉重却去意匆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嗅到大限临头的味道。 陈艾清恨不能变出一对铁臂来,捣碎了那扇铁门。 若萤却粗暴地将他从门边拽开,自怀里掏出匕首,刷刷两下,自身上削下两块衣襟,将其中一块塞给他。 陈艾清有点懵。 “傻愣着做什么?不都告诉你了吗?他们要放火了!” 是了,外头的人确实说过这种话。 但是,这里头没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啊 不对,不是火烤,而是烟熏! 刚才四郎说什么来着?墙壁是中空的,墙上有缝隙 那不是裂缝,而是烟道,是烟道! 陈艾清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一股烟味儿呛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手臂上忽然吃了一掌,不疼,却摄住了他的心神。 “要是不想给呛死,就照我说的做。”若萤厉声呵斥道,“快把布巾打湿了,蒙住口鼻。蹲下c蹲下,往低处走,千万不要站到烟雾上方。快!” 打湿? 水呢?谁能告诉他,哪儿有水? 不由自主地,他再度选择了跟随对方的脚步。 若萤正将脱下来的外衣,借助匕首,撕扯成一条条,而后相互连接起来。听他追问水源,不由得甩头大怒:“又不是洗澡用,怎么就挤不出那点水来?你问我?没看到我正忙着呢!” 陈艾清也是给骂懵了,情急之下,居然一下子就开了窍:“你你你——你要我小解?!” “怎么,没有?要我帮忙不?”若萤头不抬c眼不睁地反击道。 这未尝不是个法子,可要他用那东西捂住口鼻,光是想想,就够的。 但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陈艾清实在不知道该挤出个什么样的表情来。他内心挣扎了一下,眼见微光中的烟雾渐渐浓重,眼睛也开始有了辛辣的感觉,他知道,再纠结下去,怕是连性命都要丢在这儿。 于是,心一横c牙一咬,背过身去,单手撩起袍衫,解了裤子,使劲儿放出一泡火热。 也不敢浪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布片揉湿了,胡乱整顿了衣衫,转身问那个决策者:“你呢?” 没有听到回应,却听到了另一种声响。 陈艾清的面色刷地一下子,变得煞白:“火?!什么东西烧着了?” 话音未落,就听屋顶上落雹子似的,一阵火雨自那个狭小的窗口倾泻而下。 是一些浸过油的木块,冒着浓烟,烧得噼哩啪啦地。 陈艾清骇得手脚发颤:“这帮王八蛋,还真是敢哪” 若萤仰望着那个窗口,森然道:“他们自是不会多此一举处理两具尸体的。一把火烧成灰多利索!人家刚刚不都说的很明白了吗?你没听到?你在想什么呢?都这个时候,莫不是对他们还抱有幻想?我早就告诉过你,沾染了鸦片的人,还有几分良心?你自己也亲身经历过,还没长记性?” 在这种内忧外患交困的情势下,对方居然还能够冷冰冰c慢悠悠地,给逼得走投无路的陈艾清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他无暇计较对方的奚落,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对方身上:“接下来要怎么做?” 分歧是无济于事的,任性发怒也是没有任何助益的。他尽可能地平定着慌乱与急切,也是为了给对方减轻一点压力。 “必须尽快逃出去!”若萤斩钉截铁道,“这房子虽然坚实,但因为是木造的,一处着火,很快就会蔓延至全部。你闻到油味儿了没有?这帮王八蛋不会在我们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的也许,建造之初,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类似今天的这种意外” 必要时付之一炬,荒郊野外的,抢救不及,最终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 陈艾清听得四肢冰冷。 事实如何,已无从查明,但听四郎的话,却是字字句句合情合理。 如果四郎所说属实,那么,今天他们算是羊入虎口c在劫难逃了。 四郎说“逃跑”,怎么逃? 草木燃烧的声音已如同雨打芭蕉c震耳欲聋。有火舌自墙缝源源不断地窜进来,似乎要吞噬掉一切的生息。 双目之中忍不住热泪长流。随着能见度的降低,在烧成灰烬之前,他们肯定早被熏死了。 手腕忽然被拽住,若萤的奋力拉扯,让他及时地避开了从天而降的一团火球。 火球坠地,火花四溅,是油浸过的儿臂粗的一根木头。 陈艾清怔了一下,旋即就给澎湃的羞愧席卷了全身。 要不是四郎这一把,刚才那块木头铁定要砸中他。 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在想什么呢?堂堂七尺男儿,却要靠个孩子来保护—— 所以,他讨厌四郎,讨厌他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事事时时快人一步。一定要那么能干吗?偶尔给人一次行侠仗义的机会,不行吗? “我们冲出去吧!” 于这刹那,陈艾清视死如归。 “不行!”若萤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彼众我寡,就算能冲出去,也势必要给乱刀砍死。” “那你说,怎么办?” 若萤的目光似乎一直盘桓在上方:“看到那个窗口没?我敢断定,那几根窗棂是铁的。如果是木头的,这会儿早就烧起来了” 她将一样东西塞到陈艾清的手里,命令道:“艾清你上去试试,看能不能拗开那几根条子。能上得去不?” 对上那难得一见的炽热的双眸,陈艾清的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给点着了。 上得去上不去,他都必须要上去。这是四郎期盼的,也是他展示自身能力的机会。 他已经摸到了,若萤递给他的是一把匕首,用布条密密包裹着,中部拴着长长的绳子。 刚才他一直埋头忙碌,就是为了折腾这个东西。 他要做的,是将绳子抛上去,卡在那几根窗棂之间。然后,再顺着绳子攀爬上去。 陈艾清掂量了一下匕首的份量,心下计算着窗子的高度,暗中蓄力,正要付诸行动的时候,屋顶忽然垮下来一大片。 “小心!” 他眼明手快,裹住身边的人旋身躲避。 不料脚下却给落木绊了一下,一时收势不住,扑倒在浓烟中。 情知烟雾厉害的陈艾清片刻也不敢耽误,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身上的火星。 “钟若萤?钟若萤?” 一起跌倒,却没有一起站起来,陈艾清不免有些紧张。他很害怕,怕自己给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自身后响起来。若英慢慢钻出浓烟,用布团捂着口鼻,含混不清地催促道:“我没事儿你快点儿,别等窗棂烧红了,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知道。”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陈艾清反倒是冷静了很多。他瞅准上方空隙,抡动绳索,经过几次失败后,总算是将匕首抛过窗口,稳稳地卡在了两根窗棂间。 “你说的没错,是铁的!” 这一发现,令他万分欣喜。 “你先上,小心烫伤。烟火往上走,注意呼吸!” 陈艾清迟疑了一下,他已经发现,四郎的布团是干的。这就意味着,四郎能够支撑的时间并不比他多。 为了争抢时间,四郎甚至都没有时间做这些防范措施。顾不上自己,却能想着他的安危。 陈艾清难受得里里外外拧成一个大疙瘩。 他觉得自己太没用了,生死一线,他连谁先上c谁先下,都不能决定。 他的犹豫不决,真真是要害死他们两个人的! 但当若萤捏住了他的几根手指的时候,他的心神神奇地安定了下来。 若萤的语气比平日还要冷冽,却依然有着能够平息干戈c翻云覆雨的奇特功效。 那感觉,就好像此刻面对的只是一段夜路个陡坡。 仅此而已。 “那个口子,只有你有力气弄开,也只有你有力气拉我上去。” 如此合理,陈艾清竟不能辨。 “上去后,把匕首千万揣好。等下要有人阻拦,切忌,不要手下留情。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明白吗?” 说话间,又将一样东西掖进他的怀里:“这是鲁王府的东西,必要时,持有这块牌子可先斩后奏。那片罂粟园,你也看过了。不要等它成熟,一把火烧了,才能免除后患。这件事,不怕闹得世人皆知。动静越大,对我们就越有利。趁现在外头乱哄哄地,事不宜迟,快,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转身双手撑住墙壁,弯下脊背。 到了这个时候,再作客气退让无异于浪费时间c草率性命。 陈艾清攒起一口气,眯紧涩痛的双眼,狠心踏上那个小小的c单薄的后背。同时双手抓紧绳索,纵身而起。 借助跃起之力,双脚蹬向墙壁,手脚并用,快速爬向上方。 此时此刻,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成功,一定可以的!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 深宫暖帐春睡浓。 朱诚的急报惊醒了熟睡中的朱昭葵。 一边伺候着王世子更衣,福橘一边絮絮地埋怨着下头人的鲁莽:“什么要紧的,不能白天说?这会儿醒了,回头又该睡颠倒了” 朱昭葵也有几分愠怒。 前阵子郡主带着孩子过来省亲,还说他呢,说他没有原则c待下宽纵,所以才弄得世子府里头拉帮结群不安宁。 他觉得很有道理。自从结婚以来,他几乎快忘记“安宁”这个词儿怎么写了。不管他做什么c或者是不做什么,世子妃好像都能挑出刺儿来。 他不想跟世子妃吵闹,因此,大多时候都会保持沉默,或者是默认c默许,但即便如此,也依然得不到他想要的相安无事。 他不表态,世子妃硬要他表态。至于能否达到对方的满意,则又是另一场战斗。 他要是开口,那面临的问题就会更多。基本上,他跟世子妃的观点很难达成一致。 往前进的话,世子妃会批评他盛气凌人;保持不动的话,世子妃会说他没有激情;至于后退就更糟糕了,会直接被示以白眼,嘲笑他乃至整个鲁王府都没有活力,懦弱胆小。 好不好,反正都是世子妃说了算。而他,就是那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这让朱昭葵很是郁闷。 今夜,该他和世子妃同寝,但是没有。他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自己的寝宫里。 本来睡得好好地,却突然给从热被窝里唤醒—— 朱昭葵坐在床上,手搭膝盖,沉着脸盯着下方慌里慌张的朱诚,心里想的是:要立规矩的话,最有效的做法就是“杀鸡骇猴”。如果发现他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能舍得,其他人,怕是一下子就会变得老实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1章世子之心 他这厢盘算得正好,朱诚那边却只用一句话,就彻底打翻了他的算盘。 “世子爷,出事儿了!那个钟四郎,又惹出麻烦来了” 这话直是比一桶冷水还管用,一下子就让朱昭葵醒透了。 “快叫外头打起灯笼来,世子要去书斋” 不等福橘说完,朱昭葵已经开了口:“什么事?快说!” 心下一急,他连去书房的耐心也没有了。 深更半夜,麻烦。这些信息累加在一处,让他本能地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具体什么事儿,朱诚也说不上来,当即便招呼东方入内。 东方也没开口,却将李祥廷推到身前。 看到李祥廷的瞬间,朱昭葵觉得太阳隐隐作疼。 他对自己的猜想愈发确定了。 谁都知道,李二郎和四郎一个头低要好。若是连他都把握不住四郎,那情况可能就真的有点不大妙了。 “这么晚不休息,你闹着出城是为什么?” 李箴夫妇知道不知道这些事? 不过,估计是不知情的。李祥廷这家伙就是屁野马。他要做什么,宁肯不吃不喝,也一定要付诸行动。想要关住他?那几乎是痴人说梦! 这小子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上房揭瓦c飞檐走壁,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皮坚肉厚的,吃多少次亏,也不知道痛痒。 天生一股子蛮劲儿。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呢?则是撞了南墙,只要没流血,坚持依然。 被东方半路拦截抓了来,李祥廷一肚子的不情愿。心里头像是着了火,恨不能插上翅膀赶紧飞走。 “世子哥哥,有什么事儿,回头再给你汇报好不好?这会儿,我真的真的很急” 牢记着若萤的嘱咐,他守口如瓶。 朱昭葵气得眼睛疼:要就为了这句话,扰他清梦,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他吗?他看上去就那么软弱可欺?是个人就能给他使脸子c耍性子么? 这些人,当真是惯不得。惯来惯去惯成贼。 “要出城,可以,手令给我看看。” 李祥廷嘟起嘴,不则声了。 朱昭葵不禁叹了口气。 这小子又在任性了,关键时候就会抬出他的好人脉c好爹爹c好哥哥乃至于好兄弟来当枪当盾使。 偏偏就有些人吃这一套,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对其大开方便之门。 这种情况,偶尔一次两次c偷偷摸摸,也罢了。若养成习惯c公然招摇,长此下去,岂不是在败坏爹娘的声名? 看长那么大个儿,心性还是像个小孩子一般率直单纯,真是叫人着急上火。 “你家人不知道吧?你就这么背着他们狐当狗干?敢不敢告诉他们,你在干什么?” 听他说得严重,且大有要告状的意味,李祥廷没有办法,只好支支吾吾道:“若萤去宝山会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世子哥哥不是外人,告诉一点实情应该没什么吧? 宝山会?那是个什么东西? “说呀!你这孩子,真是急死个人了!”朱诚捅了捅李祥廷的后后背,嗔怪道。 李祥廷扭了下身子,无可奈何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是一个地下的鸦片交易组织” “四郎去干什么?” “说要辨认凶手,后头好一网打尽。”像是要安对方的心,李祥廷赶忙又补充道,“艾清也一起去了,应该没什么事儿的。他们两个都乔装打扮过了,就算是站到跟前,我敢说,世子哥哥你都够呛能认出他们来!” “你是说,陈艾清不是患病,而是中了鸦片的毒?” 要是早知道这当中有这隐情,当时他就该派出东方仔细打探一番的。 一帮子大孩子小孩子,跟过家家似的,竟然是在谋划着这等惊天动地要人命的大事,该说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说“后生可畏”? 原来,陈艾清是中了毒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陈家c严家,暗中动用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没能办成的事儿,却让四郎给解决了。不但找回了人,还成功地帮助他戒掉了毒瘾。不但解除了自身的灾厄,还要替地方除去一场隐患。 做事有始有终,出手深刻彻底,这果然是那孩子的风格。 但同时,她也每每地会将自己置于危难之中。关于这一点,李祥廷这家伙大概还没觉悟到吧? “世子哥哥不用担心,若萤早就安排好了所有” 听听,果然是自说自话自我感觉良好呢。 也不知道徐府的那位对于此次事件了解有多少?那孩子到底说了什么话,能让对方借出来那么大一笔银两? 坊间流传有“宁借妻儿不借钱”的话,可见这“借钱”一事有多么困难了。 但是若萤却办到了。单凭这一点来说,那孩子确实是个人才。 “对了,若萤说,她有十足的把握搞定这件事。说什么有杀手锏?只要是在山东地儿上,管他是谁,都能格杀勿论反正,我相信他,若萤说没问题,那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你们说的罂粟园,在哪里?” 李祥廷的目光闪烁得厉害:“世子哥哥,你就不要问了,好不好?我答应过若萤,不到最后,绝不告诉第三个人反正多不过今晚,应该就会有结果出来了。到时候,让若萤亲口跟你说,总可以吧?我觉得,这事儿他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这话有几分古怪。 这事儿跟世子府又没有什么关系,何来“交代”一说? 除非 “腊月说,那天世子哥哥和若萤见过面了。世子哥哥是不是给了若萤什么东西?” 朱昭葵的心咯噔就是一下子。 刚过去不久的一幕幕,如潮般涌来。彼时若萤所说的每句话,再度在耳边回响起来。 二哥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算作补偿 不小心走进王府的田庄,差点给狗咬到 自家的田庄,世子都不知道吗? 那么美的花儿,世子没想过去写生? 听说她差点被狗咬,他不由得揪心。心疼她的委屈,他将一块令牌给了她。 小小的一块木牌,却是他煞费苦心准备的礼物。 从她的一只脚踏进济南城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c耳朵,就开始追随她的身影。 知道她暂住在千佛山,知道她半夜三更出去吃宵夜,知道她夜闯民宅装神弄鬼,知道她整治得陈艾清鬼哭狼嚎,知道她每夜读书写字直至很晚 这当中究竟有什么故事,其实他并不是很感兴趣。如果她不想别人却打扰,他会很好地保持着旁观。但只要知道她活跃着c神秘着,于他而言,就是莫大的满足。 山门一见,是他的身不由己,也是刻意而为之。事先想过无数种可能:该说什么话,才不会令她起疑心,让彼此不那么疏远;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才能够让她卸下心防,告诉他更多关于她的事情 过得好,或者是不好;哪怕是极其日常的芝麻绿豆大小的琐事,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他都有兴趣c有耐心。 也想过送她点东西以为纪念:太随便了,不好;太贵重了,也不好。 就好像是曾经的那只手串,在他看来,完全是很实用的东西,可以随身佩戴,可她却不领情,硬是给搁置了起来。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无所谓。事后也想过,她给出的理由不可谓不正当,对于那只珠串来说,她的手腕太过于纤细,戴上去并不合适。 可是,他仍旧忍不住要为此感到耿耿于怀。 思来想去,他终于找到了一样好的赠品。 送了她一块令牌,给予她在鲁王的藩地内畅行无阻的权利。 这似乎是再高妙不过的主意了。只要她玩心不止c脚步不停,那块令牌就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只要看到那块牌子,就会想到他,时间久了,自然就能够明白他的好意c他的好。 而今想来,就算他没有这个心思,彼时的若萤,也定会想办法从他这里要到某样信物,一件能够在必要时刻成为“杀手锏”“尚方剑”的东西。 就算他不去费心安排那一场“偶遇”,若萤也会寻找机会,再与他见上一面。 也就是说,整个事件,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他所自以为是的积极主动,不过是她的预料之中的推手。 她早已经算准,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在这里,除了迎接,无可回避。 这正是令他不胜落寞的原因。如果说,他是一座山,那么,她就是一只飞鸟,偶尔会在他这座山上逗留停歇,却不肯做永久的驻足。 而他,似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翱翔天际c逍遥恣意。 她最终还是算计了他。对此,他居然毫不生气,也未曾觉得惊讶。 这一次一次宛如鱼戏莲间的经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让他习惯。 他丝毫怒不起来,因为明白她的初衷并不坏。 他不是不知道罂粟的泛滥之祸,眼前看不到的灾难,不表示永远不会发生。 那孩子原本就有着超凡脱俗的眼力,她所忌惮并防范着的,一定不会是无中生有。 亡羊补牢永远都比不上防患于未然更加明智。 怎么能生气呢?她要给他个交待,因为她逾矩违法干涉鲁王府的事情,而他,却连自己犯下了过错都不曾意识到。 明明是鲁王府的错误,却要她一个孩子来担责,这是何等可耻的行为! 当时山门前的娓娓道旧,焉敢说不是惜命?对于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早已有所预料。 那孩子总是这样,选择走这种险峰绝路,叫人想搭救都够不到那高度。 良久—— 当心沉至深渊,终于发出一声弱弱的叹息。 “那片庄子,现归谁管?”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种植罂粟,这胆子,也忒大了! “回世子爷,是朱猛。”似乎看出上首的人有所疑惑,朱诚赶紧又道,“他有个亲哥哥,叫朱孝。朱孝家的,就是现在给世子妃梳头的那位钟姑姑。世子还没想起来么?就是那位钟伴读的亲姑妈” 朱昭葵不由得暗中打了个冷战。 他怎会想不起来?亲姑侄同在一处当差,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儿。不说世子妃偏听偏信,只说那姑侄两个,要没三两下真本事,焉能做到这一步? 朱猛是钟姑姑的亲小叔子朱猛管着那一片玫瑰花园花园中种植着罂粟 若萤与她的族人不和,岂止是不合,简直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当年的上巳节上,钟伴读甩出的那一记耳光,可是至今都令他记忆犹新。 他为彼时的冷眼旁观感到后悔c羞愧。这份心情,至今仍在折磨着他,每每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惊出他一身透汗。 都说他待人宽厚,他却觉得唯独对待这个孩子过于严苛。 近在咫尺却不施救,到底他在想些什么呢? 只是为了想看看她的本事吗?为了满足自己的这一己私欲,就可以置她的安危于水深火热? “朱孝和朱猛,都是咱王府的家生子。他们的上一辈和上上一辈,为人处事都是不错的。朱孝的话,也没什么大差池,不然,不会让他管着长寿山庄。不过朱猛跟他哥哥不大一样,是个心思活泛又好玩儿的。小时候就爱打架斗殴,每次打不过人家了,就喊朱孝出来收拾烂摊子” 说起王府和世子府里的事儿,朱诚如数家珍。 他并不傻,早就看出世子对四郎的非同一般的关切。 若是四郎出个意外,世子一定不会开心。世子不开心,则表示他们这些做事的严重失职。 这些事,都是串联在一起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将会给整体造成伤害。 为此,他必须得保护四郎。不仅仅是出于对利害的权衡,私下里,他也不希望那孩子出事儿。 毕竟,敢逗弄他c涮他玩的,至今为止,也只得四郎一个。 朱猛兄弟俩未必与宝山会有关,但是,却跟那片罂粟园有着无法撇清的关系。 朱昭葵已然想通了这些瓜葛,当即吩咐下去,让东方亲自跑一趟,通知府衙和卫所,让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备马,我要出城!” 李祥廷吃了一惊:“世子哥哥,不用这么紧张吧?” 直到这时,他仍旧对若萤深信不疑。但同时,王世子的举动却令他莫名地不安。 “不怕一万” 正在着衣的朱昭葵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祥廷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几乎是若萤的口头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2章 各方异动 “这些人真是的,一贯地雷声大c雨点小” 李祥廷一路嘟囔着,出了世子府。 长街寂寂,止于烛火一线。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小侯爷的风华,暗夜难掩。 只是在李祥廷看来,那个人和那种走到哪里都会让女人们发疯发癫的气息,全无可取之处。 他不认为自己跟这只花蝴蝶能产生什么交集,巴不得这次的遭逢,只是偶遇。 但事与愿违,对方还就是冲着他而来的。 一上来,梁从风就没跟他客气,直截了当追问起东方十五的去向。 李祥廷着急离开,对他的盘问很不耐烦:“这是他们世子府的事吧?我怎么会知道!” “爷就要问你,怎么,你想跟爷装糊涂?别当爷傻,什么事儿值得你们觉都不睡,全家出动?” “侯爷你不也没睡?”李祥廷气不打一处来,“也是吃饱了撑的?” 梁从风根本不屑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是你们家着火了吗?还是丢东西了?要为这个,还轮不着世子府跟着忙活吧?” “你们家才起火了呢,你们家才遭了贼呢!”李祥廷横眉以对。 别人怕他小侯爷,他却是不怕的。不服?不服只管放马过来啊,谁怕谁! “是四郎是不是?” 梁从风像是没听到这些话,满心眼里只有四郎一个的身影。 李祥廷眨眨眼,暗中惊异于他的敏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是我兄弟,自由我罩着,不劳侯爷操心。” 梁从风嗤之以鼻:“半路捡来的亲戚,要多少有多少,什么稀罕!爷跟四郎,可是又百年之约的。” 李祥廷的眉眼随即拧在了一起:“侯爷,咱一大老爷们,说话能负点责任不?要点脸不?” 就冲着他四处宣扬对四郎的爱慕之情c毁坏四郎的名声这一点,这个人就欠揍。 相对于他的横眉冷对,梁从风展现出来的则是神情款款:“山有木兮木有枝,知道什么意思不?一个大字不认得一斗的家伙,你懂什么!” 这句话一下子踩到了李祥廷的尾巴上。 他最恨给人嘲笑没有文化,当下脑袋一热,就给狠狠地反击了回去:“不过都是些半斤八两的货色,谁好意思笑话谁?我没文化,将来大不了沿街讨饭c当街卖艺去,到底也是不靠天c不靠地,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双脚。不像某些人,要是没了祖上的荫庇,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儿呢!” 梁从风不由得勃然大怒,马鞭朝前一递,命令左右:“都听见了?敢羞辱安平府的家伙,还用跟他什么废话?给我打!往死里打!不管打残打伤,爷统统有赏!” 天天跟着他的这些人,哪个是安分守己的?无风还想着能掀□□浪花来呢,眼下听了这样的唆使,哪有个不奋勇向前c竞相表现的? 因此,一群人蜂拥而上,唯恐迟了,战利品就给别人抢去了似的。 打架这种事儿对李祥廷来说,有如蜜糖美酒,只会助兴亢奋,再没有意思畏惧。 事实上,他早就不忿梁从风的所作所为了。无数次假想要饱揍他一顿出出气,只是不得机会。 今晚可以说是“天时c地利c人和”,全都占齐了。 后头爹娘若是追究起来,他也是不怵的。因为这张纷争不是他起的头,罪魁祸首不是他。 他之所以出手,仅仅是出于自我防卫。总不能顶着个脑袋给人揍吧?做人哪能那么没血性c没骨气,对吧? 这张混战可以说是你有意c我有意,一拍即合。 梁从风一心认定李祥廷是有意隐瞒。他一向骄傲惯了,凡说的话c做的事,几曾给人这么当面驳斥过? 只除了四郎。 就算是四郎,也没有像这个傻大个儿这么粗鲁c直白c难听,好不好! 他很焦躁,很生气,尤其是在想到了四郎的时候。 “打,狠狠打!不说是么?爷到要看看,你嘴有多紧!不是不说吗?给我把他的舌头拔了!”梁从风咬牙切齿,“几时四郎成了你的私有物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罩着他吗?很好,爷倒省得到处找人了,就跟你要就对了!咱们丑化先说在前面,要是四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爷在此对天发誓,绝对要让你李家鸡犬不宁!” 李祥廷以一敌众,插空回应道:“到处找?哈,东方刚打这条路上过去,怎么,不敢跟他开口对吧?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也打不过他,所以才专门来堵我,是吧?真以为你家小爷是个软柿子么?就凭你们这些草包饭桶,也就会不要脸地以多欺少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梁从风听来,李祥廷这番话典型的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愈发恼羞成怒,马鞭子甩得震天响,真恨不能抽到对方的身上取:“揍他!揍得他没力气胡说八道为止!” 吵闹声很快就引来了巡警。 就近的世子府的门卫也早已将消息通报到了世子妃梁从鸾的跟前。 “世子呢?” 一般发生这种事,不是应该报给那一位吗?今天这是怎么了?怎如此瞧得起她? “世子世子一刻钟前出府了”报信的大为不安。 梁从鸾忽地就坐了起来,脊背僵硬着,好半天才将胸口处的那股子怒火压下去:这都什么时辰了?出府?干什么去?就算是逛窑子,也不合时宜吧? 今夜本该夫妻合衾,他说不舒服,她也没说什么。结果呢? 还有什么事,比她更为重要? “世子去哪儿了,你们最好老老实实交待。不然的话,如果世子少了一根头发,你们个个吃不了c兜着走!” 世子妃一发怒,神仙都坐不稳。 那传话的当即就趴进了大红波斯地毯里:“好像说是拼命四郎出事儿了东方先一步出的府,说是去府衙搬救兵。世子后头出去的,身边只带了朱诚几个人” “嘭!” 一只羊脂玉枕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梁从鸾怒不可遏,不为丈夫的安危,却只针对那个霸道蛮横的诨号。 拼命四郎,又是他,又是他!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在惑乱她的丈夫的同时,更让她的亲兄弟变成了一个四方笑谈的断袖。 世子府c安平府的声誉,全给这小子毁坏了! “去,请侯爷过来,就说我有话要说!” 虽然她从来都管不住那个弟弟,但作为嫡姐,所言所为,总比一个野小子来的重要吧? 居然逼得她跟一个卑微的小子作比较,真是奇耻大辱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克制住情绪,尽量地以柔克刚。跟风儿斗气斗狠时没有用的,不管他有多么的荒唐,安平府的正经主子还是他,现在是,将来更加是。 这些年来,要不是老祖母镇压着,就风儿那行事,还不定要把安平府折腾成什么德行呢。 所以,她痛恨自己的出身。老天不开眼,将她投胎成一个女子,将安平府的未来悬在一线之上。 她急c她气c她怕c她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纵然是一腔热血c十足干劲,只因是个女子,便处处受限c步步艰难。 她的危难,祖母不以为然,丈夫不以为意,兄弟浑然不觉。这么多年来,她活得太过孤单。 都说她强势c冷酷,甚至就连婆婆鲁王妃,都不止一次影射她要“夫妻忍让c温和一些”。 他们哪里知道,除了坚强,她已无所凭恃。 鲁王府会怎样,她从不操心,也轮不着她操心。她全心全意地只牵挂着娘家的前途。 祖母渐渐老去,兄弟迟迟不婚c行径越来越荒诞,别说她了,外人都早已看出安平府的岌岌可危了。 如何匡扶正义?要怎样把安平府未来的主人拉到正道上来?这些事,她不想c不做,还能指望谁? 从风的年纪不小了,疯过玩过后,也该静下心来好生考虑一下这些事情了。坐吃山空是可耻的,自甘堕落更非人生的意义所在。 她已经准备好了很多的话想跟自己的兄弟说。是的,她并不指望自己的丈夫如何如何。假如没有自小的指腹为婚,她相信,她现在活得定会舒心些。 只要安平府能好好的,就算误了她的终身,她也无怨无悔。 然而—— “回世子妃,侯爷说他现在没空儿” 传话的很快就返回来了,战战兢兢地头也不敢抬。 梁从鸾的脑袋轰地一声就炸开了花,险些没给气得吐血出来。 枉她殚精竭虑准备了那么多的方案措辞,风儿那混蛋竟然放她的鸽子?! 没空儿?他有什么可忙的?全天下就他最闲好不好!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什么人你们一点儿都不清楚?还是说,我的话全都是废话?”梁从鸾双眼喷火,恨不能将下方的人烧成焦炭,“既然来软的不成,能不能把他给我绑了来?你们一个二个的,到底在怕些什么?怕出了事我保不住你们?吃我的饭c花我的钱,却胳膊肘子往外拐,告诉我,谁是你们的主子?” “世子妃饶命” 里里外外四下里顿时跪倒了一片。 而这幅尽显软弱无能的景象令梁从鸾更加不快:“不是在跟李二郎打架吗?结果呢?侯爷有没有受伤?你们有没有拉架?” 李二郎不比寻常人,身家非凡,又有一股子的蛮劲儿,真要是打起来,吃亏的只怕是她兄弟。后头追究起责任来,就算是李二郎的责任,安平府也未必好意思将过错全推给李家。 说到底,就不该让这两个刺儿头凑到一起去! “回世子妃,才刚打完了给巡警拉开了。李二郎挂了彩,侯爷一直在边上看着,一点事儿也没有——” 梁从鸾气哼哼道:“你倒是会给自己长威风!李二郎挂了彩,就表示他吃了亏?确定那是他流的血?你们一群打人家一个,赢了很光彩吗?跟那个蛮子打架,就算你们成群结队,就一定能打得过人家?也不看看自己那怂样儿!一群草包,不过是给人家练手用罢!” “是c是” “没用的东西!然后呢?侯爷没说去哪儿了?” “后来李文大呼小叫着跑过来,说那个阴阳生敏公子忽然昏过去了。同车的柳公子正在给他施救,叫李二郎赶紧过去看看。李二郎久急急忙忙地走了” 走前,撂话给侯爷,说是“改天再一较高下”,这就是没完的意思。 这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世子妃?要是说了,八成又要挨骂吧? 也不知道是出于关切,还是幸灾乐祸,那人跟着又禀报说:“听李文的意思,好像敏公子的病症有些古怪,连柳公子都不能断定” 想起那个阴阳生的模样,梁从鸾哼了一声:动不动就发昏,那个人看上去就不是个好养活的,果然! 她略略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时辰就医困难,请府里的医生过去看看吧。毕竟是在咱们门前出的事儿。” 救得活固然好,救不活也是天意。只是回头别说是世子府见死不救就行。 忽然心神微转,目光投向某处:“钟伴读在么?你也一起走一趟吧。令弟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是。” 一个窈窕的身影姗姗往前,态度谦卑温顺。 只见她簪珥整齐c衣衫调顺,一派从容景象,梁从鸾暗感满意的同时,也不无惊异:“这么晚了,钟伴读还没歇息吗?” 钟若芝越发沉下腰身,从容道:“回世子妃,不小心看书看得晚了些” 梁从鸾的脸上显出几分笑意来:是的,她喜欢刻苦用功积极向上的人。 努力了,未必会达成所愿。但是,不努力一定无所收获。 因此她和颜悦色地对面前的女子道:“喜欢读书是件好事,只是要仔细眼睛,伤着了,也是一辈子的事儿。” “谢世子妃关心” 钟若芝的声音饱含湿意。 ps:名词解释 1c山有木兮木有枝 出自先秦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据说这是中国最早的一首同志之歌。 2c地毯 早在三四千年以前,我国北方古老的游牧部族就已经开始用羊毛捻线c编织成毯,用来铺地抵御寒湿。可以说,我国是最早使用地毯的国家之一。 中国地毯也曾像丝绸一样横贯中西,活跃在汉朝的“丝绸之路”上,在中外交流的历史长河中发挥着巨大作用。到唐代时,山西c四川c云南c安徽等地也开始生产毛织地毯和丝织地毯。 白居易在《红线毯》中写道,“一丈毯,千两丝”记述了当时安徽宣州上贡朝廷的红线丝毯的华美。 现存明代新疆生产的盘金银丝毯,在图案上受到古代波斯金银丝毯的影响。 一张精美宫廷地毯的诞生,要历经选毛c清洗c梳弹c纺线c天然矿植物染色c织作c打磨等一系列严格工序,并全部以纯手工完成。 明代宫廷盛行“凡地必毯”,只要有空地必然用毯子盖满。这种风气是受到元代蒙古宫廷的影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3章 毁于一旦 三卷完 但梁从鸾还有话说。 “钟伴读你记住,看到侯爷的话,告诉他,请他务必过府一趟。” 那么刻苦的攻读,才智应该不会比别人低,说服人心这种事儿,想必不会太难。 她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晚处处透着古怪。 李祥廷一伙倾巢而出就不是正常现象,为什么? 拼命四郎的情况当真不容乐观吗? 好不好呢,反正这次不能再让风儿卷进去了。无论如何,都要拦下他! “告诉侯爷,就说我忽然不大自在。”必要时,她不介意说谎。 可没等她说完,下方的人就苦着脸道:“世子妃,追不上了这会儿,侯爷大概已经出城了小的们早先想去阻拦,倒是给马蹄子踢翻了好几个小的们也不知道侯爷去了哪儿。世子妃不妨把那个君四叫来问问,许能问出点眉目来” 君四?醉南风的大当家? 分明是风儿的事情,怎么跟那个声名不洁的人扯上了关系? 除了晴雨轩,难不成风儿还与醉南风有染? 梁从鸾错愕在当场。 看看吧,怎么能不让她担心?如果说,跟钟四郎裹到一起还情有可原,怎么说,那孩子毕竟也还算干净。可那个君四算个什么玩意儿呢? 一个风尘男子,不阴不阳的,给安平府喂马都不配,风儿怎么能跟这种人打成一片?是非不分c善恶不辨竟至于这个地步了吗? “派人下去,跟上侯爷!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查查那个君四,看看侯爷跟他之间到底在搞什么鬼!” 所以,她恨这具身体,心怀山海却只能囿于园林。宫墙重重,阻断了风闻消息;规矩道道,缚住了双手双脚。 令行却未必禁止,等待和煎熬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侧。都道是夫妻同心一体,可她的辛苦,世子他知道吗?能感受到哪怕一星半点吗? 陈艾清的一只手终于扒住了墙壁。 他一边躲避着纷纷坠落的火团,一边觑准空子,将业已烧得烫手的窗棂撕开了一道口子。 只需要翻过这个窗口,就意味着逃出了一劫。 他能够清楚地听到外头的动静,早已是乱得昏天暗地,大队的人马开始撤退,车马喧哗绵延至很远的地方。 火光照亮乾坤,不光是这间屋子,宝山会的人似乎是放弃了这里的一切。 放弃了最好,他这边就会有机可乘,倒省得再受些暗箭伤害。 当此时,一分一秒都关乎生死。 他只恨生不出三头六臂来,好将下方的人拖曳上来。 “四郎,四郎!马上就好了,等我!听见没有?” 烈焰毕剥,风声猎猎,如马踏荒原,如天崩地裂,吞没一切声响。 他无法确认这当中是否有四郎的声音。他想听到他的回应,哪怕是只有简单的一声“好”。 “钟若萤?听见没有?该你了,抓住绳子,快!” 陈艾清半个身子挂在墙壁上,冲着下方大声呼喊着。 不祥的感觉像是目中滚烫炽热的浓烟,在心头急速地膨胀c翻滚。 他不知道此刻流出来的潸潸热泪,究竟是出于恐惧,还是给烟熏火燎的。 终于,当那张熟悉的脸庞在烟火中若隐若现,他几乎要哭出来:太好了,四郎没事儿,四郎还在 “看到绳子了没有?外头没有埋伏,我带你出去。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信心从未曾如此地坚定,力量从未曾如此地饱满。 这一刻,他没有想谁比谁强,只一心想要把那个人平安地带出去。 独来独往惯了的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牵挂,那是不分你我的c不含任何利害得失的希冀。 就好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可以受伤,不可以缺失。 绳索在空里荡漾着,却迟迟等不到望中的分量。 不知道为什么,陈艾清觉得心里有个黑洞,正如涟漪般迅速地放大。 生死关头,四郎还在犹豫什么? 他知道他一向思虑深重,可是这会儿,能不能什么都不要想,伸出手c拉住他的手? “钟若萤,能听见我说话吗?快上来了!你吓傻了吗?” 对不起。 像是沉沉暗夜中的昙花一现,那苍白如纸灰拂之即散的粲然一笑,让陈艾清的瞳孔瞬时放大到极点。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咔嘣”一声,在心底镜碎成不可收拾。 那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接下来的事,就拜托给你了。记住我说的话,一定要活着出去!一定要坚持下去。陈艾清,我相信你” “轰隆——” 一团巨大的火球突然坍塌,腾起冲天的火光,掩盖了明月与星子,也将黑暗与希望一并吞噬。 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尽手中的长索,尽头处的陈艾清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灼痛。 “钟若萤钟若萤?钟若萤!——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为什么你不肯走?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我可以救你的,为什么?只消一只手,只要你肯伸出来,我们就能够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不是说好了吗?没事儿的,此行最多就是有惊无险。 这不是你说的吗?为什么到头来却要食言? 这就是你的风格?好歹都是你说了算?能将对的说成错的,也能将卑鄙说得冠冕堂皇。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去盘算去猜疑去权衡吗?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他一定是在做梦! 四郎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给打败的人。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少年c还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岂肯如此潦草地退场收官? 这不符合四郎的作风! “四郎!四郎!” 果然,这个人是他的噩梦,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相悖而行,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他的信心。 “钟若萤,你个混蛋!你就是喜欢跟我对着干,是吗?你觉得这样做会显得你更聪明,是吗?我讨厌你,你知道吗?不想看见你,你偏要出无不在;我说过不要跟你做兄弟,你偏偏说要跟我好;你说什么,我就算再不愿意,也还是听进去了,你呢?这会儿我要你听我一次,就一次,你都不肯吗?你耍我呢,你个混蛋!你个该死的混蛋!什么义气干云?什么温和可亲?什么年幼无害?他们全都瞎了眼!你他娘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c恶魔!我要揭穿你,你听见没有?你不想看看我要怎么揭穿你的真面目吗?说话,,你给我说话!” 对不起 若萤慢慢阖上眼睛。 往事历历,皆如云烟。 曾以为不会枯竭的斗志正如沙漏一般自体内消逝。腿上的剧疼似乎也正在慢慢变得麻木。 关键时刻,她推开了陈艾清,却未能躲开砸下来的重物。 不能确认是否已经骨折,但是这条伤腿却完全地不再听从她的指挥。别说站起来,就连动一动,也变得非常艰难。 只能坐以待毙了吧?当意气销沉,是否就意味着大限将至? 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真切地体会到自身的尴尬。哪些是属于她的,哪些是不属于她的,不是由她所能决定的,冥冥中一切早已有定论。 曾经有过的希望和期望,或许正是这具身体的原主的,希望家业兴旺c家人平安。 而她,似乎已经帮忙完成的差不多了 新修的房子,足以为一家人抵御一二十年的风雨; 置了车子买了牛,每年的抢收抢种,能够替爹娘节省不少的力气; 鱼塘和菇房若能正常经营下去,则家中的收入就会保持稳定。这个收入,足以让一家子和外祖父那边,衣食无忧; 凭着母亲的持家能力,将来若萌出嫁c萧哥儿娶妇,一定能够操办得漂漂亮亮; 倘若她不在了,爹娘定会善待腊月的。那是个忠诚而能干的,希望能多留他几年。到了年龄,给他说门好亲事。愿意继续留在三房最好,想买个自由之身,就随他去。希望爹娘能够尊重他的意见,该放手时就放手。这几年下来,他为家里,出了不少力,应得到该有尊敬和爱护; 小芒的话虽然他又懒又馋爱耍小聪明,但就他的年纪而言,这些错误都是值得原谅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倘若因为一点过错就放弃他,这对他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除非是有人家愿意收留他,不然,孤苦无依地由他去,不是变相杀人么?好歹给他个落脚吃饭的地方啊,就当是积德了 亲朋这边的话,不知道先前的铺垫和经营能够维持多久?为一家之计,但愿母亲和若萌能够多费些心思。李家,徐家,陈家,严家草蛇灰线,到底关系难断 金半仙说的没错儿,有意无意地,她已与这些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喜欢不喜欢c接受不接受,事实就摆在那里,或明或暗,都是同气连枝的一家人。 一家人 希望每个人都能活得好好的c有个圆满的结果。祥廷一定得努力读书。要明白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不是别人看你不顺眼c诟病你,而是你本身做得还不足以服众。 光有暴虎冯河之力是不够的,要打胜仗c打好仗,从来靠的是谋略c是知识; 艾清体内的毒应该不会再犯了。但愿从此以后,洁身自好,将失去的加倍追回来,朝闻夕死无所遗憾 艾清的话,应该做得到的。表面上看,这一次的事件很糟糕,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物极必反的道理,艾清应该会明白的。此次事件不会就这么草草完结,参与此事的人,祥廷也好,艾清也好,静言也好 他们必定会一战成名。名声在外,此后的道路就会走得更顺畅些 只是小侯爷仍旧是个问题,安平府的未来依然如云遮月不分明。 金半仙说什么来着?小侯爷的姻缘会有她的参与?这许又是句谎言。江湖术士的话,若深信不疑,你就输了 参与么?倘若到了那一天,遇到了命定的那一半,他能醒悟到当初她的良苦用心,浪子回头改邪归正,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参与呢? 她倒是很想看到那一天呢,只是不能了。就有再多的放心不下,也莫可奈何了 想道一声谢谢,对他,也对王世子,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亲人c朋友c仇人c杀手 谢谢与她相遇c相识c相知; 谢谢给她的宠爱c纵容c宽宥; 谢谢帮助她前进c成长c强大; 谢谢容忍她的粗野c荒唐c反复无常; 谢谢 时敏说过,秋语蝉并不记得这里的一切,甚至梦都不曾梦到过。那么,为此刻的诀别而悲伤着的这颗心,可以确定与秋语蝉无关。 大舅总是怀疑她的身份,这是不对的。她的的确确是钟若萤。 这是她的世界,是她的舞台,是她的希望所在。 这里有她的家,那些熟悉的c性情各异的人,是她的至亲至爱。 为什么c直到这一刻才醒悟到自己的失误呢?既敢于替他们遮风挡雨奋勇向前,为什么就没有勇气传达出对他们的爱与关切呢? 为什么要克制隐忍? 为什么要刻意疏远c装出漫不经心漠不关心的样子? 既不怕给依靠拖累,那么,那份小心翼翼到底是什么? 没有关切,就没有伤痛。 是这样吗? 即便她不在了,也不会给他们造成太大的混乱与困惑,因为她早就撇清了跟他们的关系,因为她根本就不把他们当回事儿。 她的存在,一如雁过寒潭c风入疏林。 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当这种结果来临,自己亦不会有所动容。 已经决定好的事,为什么此时此刻竟如此地不舍c不甘? 这份椎心之痛c缱绻之恋,究竟算什么? 果然,她是个惜命的 果然,她是个怕痛怕苦不知餍足的 ——第三卷完 ps:名词解释 1c收官 收官,又称作官子,是围棋比赛中三个阶段(布局c中盘c官子)中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双方确立竞逐边界的阶段。 明末造诣最深c名声最大的围棋国手过百龄“开关延敌,莫敢仰视。因是数十年,天下之弈者以无锡过百龄为宗。” 过百龄的作品有《官子谱》c《三子谱》和《四子谱》等棋书。其中尤以《官子谱》价值最高,对收官问题做了全面透彻的论述,是我国第一部收官著作,并受到日本棋界的重视。 过百龄在棋坛驰骋一生,继往开来,对明末至清乾隆时期围棋的飞速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清人钱谦益作诗赞颂过百龄,写道:“八岁童牙上弈坛,白头旗纛许谁干,年来复尽楸枰谱,局后方知审局难。” 2c草蛇灰线 成语最早是金圣叹评水浒传时所提出的,包括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六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后来被很多评论家所借用。 3c暴虎冯河 语出《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论语述而》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4章福橘见闻手札番一 福橘穿花度廊,下桥升阶,徐徐进到蝠园中。 已是初夏时节,绿肥红瘦。园中凉荫如盖,石畔忘忧解颐。修竹古松眠白鹤,碧水青莲浴鸳鸯。 景色繁华而静谧。 空气中萦绕着薄苦的药香,这种久违的气息,让她油然想起了那占据了王世子睡榻的那个久违的人。 有些事,原以为是偶然,却不想竟是因缘天定。四郎与这世子府c于这蝠园无涯斋,可谓是缘分不浅。 很早以前,因为受伤而住了进来,同样的原因,这次她又住了进来,这份巧合,实在是叫人哑口无言。 不同的是,上次来的时候,是偷偷摸摸的,蝠园内外为此如临大敌。而这次却是来得轰轰烈烈,满城风云c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来神圣安详的蝠园,因为一个“拼命四郎”,一夜间成为了王府上下所关注的焦点。 宫女和内侍们的话题,自四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停歇过。 四郎就像是一把海盐,让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得有滋有味。 他们都说,这孩子能进到王府且受到世子的礼遇,实在是个有大造化的。 但是,福橘却不这么以为。亚不是她偏袒那孩子,因为她听说过太多关于那孩子的传说。以稚子之龄,一而再c再而三地做出那么多惊世骇俗的大事,放眼望去,整个山东道,也只有四郎一个有那样的胆识。 从这一点来说,福橘觉得,四郎并非泛泛之辈。 不寻常的人和不寻常的所在,应该是相得益彰的,不存在谁攀附谁c谁比谁高的问题。 况且,她早就看出来了:别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王府,在四郎心目中,怕也“不过如此”而已。 一个高傲的人,倘若胸中怀有五湖四海,然则区区一个鲁王府c世子府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除去两次受伤,在很早以前,据说四郎就层进出过这里。那一次是为了当街告状,知法犯法状告自己的亲人。这也罢了,那一次,那个不要命的孩子差点坏了世子的好事儿。 所以,后知后觉的世子妃才会那么地反感四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 蝠园难得接待外人,因此,四郎的出现就很引人注目。 福橘也不例外。上一次四郎受伤,她几乎是全程参与了对其的救助。从头到尾,她把那孩子观察得仔仔细细。 世上有种人,叫做“自来熟”,福橘觉得四郎就属于这种。明明是为客的身份,却没有丝毫的拘谨畏惧,一应起居,随心所欲,就如同置身在自己的家中,就好像是此间的主人。 蝠园里伺候的下人们暗中都嗔她,认为乡下孩子没规矩,作客没有做客的样子,谱儿摆得老大c性子太过随便。难道在她眼里,世子府竟如市井陋巷一样吗?说来就来c说走就走? 当时的福橘,也有过类似的不快。但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却又有所感触:不如此,又该如何呢?瞻前顾后c唯唯诺诺,就对了?那个样子,光是想想就是一股子浓浓的小家子气,想叫人不轻视都难! 再说了,四郎自始至终都不曾做出什么失格的言行。就算说话不好听,只要世子不说什么,作奴婢的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说起来,这就叫“缘分”吧。直到今天,福橘都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到底看上四郎什么了?为什么处处让着她c惯着她?说是像对待爱宠,福橘觉得这形容并不恰当,因为世子自来就没有豢养宠物的兴致。 举凡珍禽异兽c名花异草,世子俱看得稀松平常。 也许朱诚的那句话说对了。世子看四郎,就是看个“新鲜”。 对,四郎生活的环境,是世子所陌生的。因为不熟悉,所以好奇在所难免。 不可否认,四郎是稀有的一个能够让世子大笑的人。四郎做成了很多人所无法做到的事情,世子府也好,王府也好,上上下下这么多年来,还没有谁能够将世子的目光收得那么集中c那么持久。 羡慕也好,嫉妒也罢,有一个既定的事实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四郎确实是不同寻常的存在。 自成亲以来,世子抑郁已久。小夫妻间的事儿,别说下头的奴婢,就是爹娘姊妹们,都不大好说什么的。 四郎是个极聪明的,年纪小小,却行事老道。给脸要脸,不卑不亢,比起那些所谓饱读诗书的儒生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后者在世子面前,话都不敢说,骨头都要软几分。 即便是李府的二位公子,虽然与府中常有往来,相见时,依然客气得一眼就能看得出是有所保留。 四郎的心,福橘觉得她至今都没看懂,但四郎说话办事,却让她莫名地相信c安心,给她的感觉很踏实。一个笑容,一声问候,总是那么地恰如其分,就如同至交故旧,知心又解意,总能说到对方的心坎里去,说得人心里暖洋洋地。 不仅如此,还总是能够以极其平和的话语,悄没声息地解开对方心里的疑惑与迷茫。 四郎其人,是个如炎夏凉风c冬日暖阳一般的孩子。倘若不是因为生得清冷寂静,她的身边只怕会聚拢更多的朋友。 世子大概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跟四郎在一起的时候,总显得很轻松清闲。脸上的笑容,就如头顶的这棵老杏树,逢着春日,便会花开不绝c恬淡芬芳。 为了世子的笑容,福橘私下里倒是巴不得四郎能在府里多住一阵子。 况且,那孩子真心叫人嫌弃不起来。 只是称呼上,很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尴尬。明明是个女孩儿,却不肯老老实实做个女孩子。世子也是够纵容她了,不但默许了她的任性,还告诫伺候的人,允许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对待她,但不允许泄露她的真实身份。 开始的时候,那声“四郎”福橘叫得好辛苦,得使劲儿地说服自己,那不是女孩儿,是个假小子,小子,小哥儿 小四儿。 世子在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味道是不一样的。福橘觉得,如果给世子妃听到的话,府上怕是又要不消停了。 说起世子妃,不是她三姑六婆,比起四郎的大度宽容,本该大气磅礴的世子妃就显得太过于小女人了。 四郎进府的那一天,世子妃也在跟前。本来好好地,不知怎的,转身就翻了脸,摔碎了一堆的珠宝珍玩,还唤了她到跟前,问她,上次蝠园的药味儿是不是跟钟四郎有关? 福橘不敢隐瞒,只得做了坦白。 世子妃便说鲁王府欺负人,根本没拿她当回事儿,从良医所到近侍亲随,全都一个鼻孔出去,把她当成傻子c聋子c瞎子来耍弄。 她没有点名道姓指责世子,但所说的字字句句,全都针对着世子。 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世子妃这么个迁怒法儿,可不是不给世子脸面! 福橘有心想要缓和一下对方的怨怒,就委婉地解释说,四郎烧成这个样子,当中也有鲁王府的责任。 虽说犯事的家奴已经得到了惩处,但他给王府留下来的这个污点,却怎么也洗不掉。 鲁王府对人家四郎,到底是有所亏欠的。这不仅仅是用财物所能补偿的,四郎的命运,或由此受到影响。 那么一个前途无量的人,却要面对沦为残疾的这一残酷事实,也不知道那小小的人c小小的心灵是否能够承受得住? 福橘以为,若是世子妃能够体谅这一点,一定会对四郎改变态度的。世子妃应该还是爱着世子的,如果还爱着,就不该怀疑世子。 世子关切四郎,仅仅是出于道义与责任,世子妃为什么要吃醋呢?也不看看,四郎才多大?满脑子只想着光宗耀祖c为国效力,于这男女□□上哪有一分一毫的关心? 再说了,看看四郎对世子的态度,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富丽堂皇的世子府也好c鲁王府也好,根本就不是她所向往的。 四郎不稀罕啊,别人心心念念追求爱慕着的东西,四郎根本就不当回事。 那孩子从一开始,就是个与众不同的。 子非鱼,安知鱼乐? 福橘很想告诉世子妃,不是所有的穷人都爱慕金钱,也不是每个女子都眷恋着高贵的王世子。 比如说她,福橘。 从小,她就看着世子c听他的声音c跟随着他的脚步。她对他的了解,甚至多过对自己的熟悉。 在她的心目中,世子没什么不好,但唯独不是良人之选。 都说他待下宽厚谦和,看见宫女观鱼逗猫摘花儿,他也会凑过去捧个人场,实在是温和得叫人惧怕不起来。 但福橘却深深地明白,世子的那份和风细雨其实疏离而清冷。只要别惹毛了他,否则,他可以对任何人都那个态度。 不痛不痒c不冷不热,就如春风温润,并非春风本意,不过是有心人的自作多情。 无差别的对待也许是态度问题,也许是习惯使然,但,那绝非是爱与恋。 衔金含玉出生的世子,什么都不缺。上头有天子哥哥爱护着;亲王爹和王妃娘鹣鲽情深,一辈子没怎么红过脸;郡主妹子和仪宾妹夫夫妻和美,年前才给添了个白白胖胖的亲外甥,这会儿郡主又怀上了,不论是庄家还是王府,俱是欣欣然一派。 这样的生活环境,不可谓不完美圆满。生活在这满园花开c四季如春当中的王世子,还有什么好在乎c好担心的? 月不能长圆,水不能常满,但王世子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却早已是注定好了的。 刚成亲那会儿,世子和世子妃也还算好。但好景不长,在度过了短暂的甜蜜期后,世子对待世子妃的态度,明显地发生了变化。 也许,那正是世子的秉性:随和,冲淡,不以为意。但这些早已被众人习以为常的脾性,却跟世子妃想要的如胶似漆产生了严重的背离。 于是,口角c矛盾日益加剧。为一句“在不在乎”c“有没有我”,两个人能争竞十天半个月。 世子不爱世子妃吗?不像啊。 世子不在乎吗?怎么可能!既成了夫妻,那就是一辈子的不离不弃呢。 一个人一个脾气,两口子过日子,总得相互容让才对。 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吵架,双方都有错。 但公说公有理c婆说婆有理,就很让周边的人头疼。 福橘倒是觉得,那两位主人的吵闹实在是没有道理。世子妃就是世子妃,是这世子府的女主人c未来的亲王妃。在这个过程中,不管世子宠幸多少侍妾,这一事实永不会改变。 鲁王府要开枝散叶,要儿孙满堂,光凭世子妃一个人做得到吗?嫡出的也好,庶出的也好,都是朱家的血脉。若是世子妃有本事,一口气生出十个八个儿子来,估计就算独霸世子个侧室都不许纳,天子乃之天下的人,都无话可说。 可问题是,世子妃做不到这一点。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又掉了。 怪谁呢?还不是因未自己不知道珍惜自己?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要计较好几天,何必呢?都说大家闺秀该当大气大方,看看世子妃的言行,哪里是大度? 分明就是大脾气c大火气! 嫡亲的孩子跟一碟子泡菜,孰轻孰重,自己不清楚? 明知道自己有了身子,明明良医所的再三叮嘱过,千万要注意保养,却还是要动气c着恼——只能说,世子妃的倔强,真叫人头疼! 福橘觉得,世子妃真应该好好跟阮氏学学,学习一下怎么抓住世子的心。别总是心存偏见,瞧不起人。 乡野之人虽然粗鄙,但也并非全无长处。起码比种地耕田,你世子妃远远不及。 世人常说,过日子如同打仗。但并非所有的战争都充满血腥与杀戮。李府的二郎有句话说的对极了:兵者,攻心为上。 用武力霸道威慑一群人,远不及用怀柔之术收买人心,所得的忠诚度更高。 因为怕逃走而将小狗关在笼子里,却不知道,只要给与足够的爱抚与饮食,就能让小狗形影不离c忠心不二。 世子妃最欠缺的,不是威严,而是柔软。 不过,也不能全怪世子妃疑心重,就世子那个脾气,谁爱上他,是谁的劫数。 论哄女人,世子远远不及小侯爷。 ps:名词解释 三姑六婆 三姑,尼姑c道姑c卦姑。 六婆: 牙婆:又称牙嫂,这是一种专做人口贩子的女性。 媒婆:就是专为人家介绍婚姻的老妈子。 师婆:以装神弄鬼c画符念咒的巫术作为生活来源的巫婆。 虔婆:就是妓院里的鸨母,虔字在古代有强行索取之意。 药婆:就是靠着出卖手里的草头方和成药为生的妇人。 稳婆:就是为官府服役或私人接生的收生婆,平时也常叫老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5章福橘见闻手札番二 小侯爷也是个怪人,从来没听说对谁动过心,可是侯爷会甜言蜜语啊,会收拢人心啊。很多女人,明知是假的还是会无怨无悔地往上扑,冲的就是这一星半点的糖稀。 而世子,却连这点甜头都不给。 都是王妃亲生的,郡主为人热情周到,逢年过节赏赐下人,就连园子角落的扫地婆子的份儿都能想到。赏赐的轻重厚薄,依序排列,分毫不差。 自幼时,郡主就与府中各处关系良好,上上下下不拘男女老幼,没有不爱她c敬她的,没有不盛赞她善良c公道的。 下嫁到庄家后,妯娌一大堆,全以她的马首是瞻。哪家两口子有龃龉c哪家孩子不听话,能想到的第一个调停人,就是郡主。 反观世子,要能有郡主一般的热度和活泼,世子府而今,肯定是美女如云c儿啼绵绵。 世子妃是后来的,性情不投尚情有可原,阮氏可是自小就跟在世子身边的,又如何呢? 为安抚世子妃,世子居然把阮氏迁到别业里住了那么久!阮氏回来的时候,病了很久,世子也只是象征性地去看望了两三次而已。 饶这么着,世子妃的脸仍旧拉得老长。 世子原本就没友多少热乎气儿,又生性厌恶吵闹,世子妃这么一折腾,只会让世子更加地冷漠c离得更远。 两个骄傲的人凑在一起,谁肯将就谁呢? 虽然福橘嘴上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头,她就是觉得世子过于冷漠薄情了。 她有些同情自己的主子,同时又暗中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当初,王妃曾问过她,愿不愿意伺候世子,她顶住心里的动摇,最终婉拒了王妃的青睐。 回头想想,她的这一决定堪称万幸之至!否则的话,而今她的下场,就会跟阮氏那样,或者,连阮氏都不如,早给世子妃打发出去了。 尊贵如梁府的小姐,尚且赢不到世子的心,平凡如她,一介家奴,又岂敢奢望他的情有独钟? 阮氏的柔情c世子妃的火热,统统燃不起世子的执着。纵然世子曾经为晴雨轩的花魁头破血流,也不过只是一时的情不自禁。 到底什么才是世子想要的? 到底会不会有这样的特殊出现?福橘不知道。还是说,这个人已经出现了,而她却尚未察觉到? 能够让世子另眼相看c孜孜以求的,掰着指头数一数c放开眼睛看一看,似乎好像仿佛只有四郎。 四郎么? 福橘为自己的这一突然发现感到吃惊。 难道说,世子想要四郎?还是喜欢四郎那样的脾气?或者是四郎那样的生活? 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不是吗? 如果是想要四郎的人,为什么还要替她打掩护,不肯揭穿她女儿身的秘密呢? 这样毫无节制的纵容,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四郎都快十二岁了 女子十三谈婚论嫁并不稀奇,从现在开始,最多还有三两年,世子等的,莫不是就这些时日? 就算他等得起,如何就敢确定四郎会接受?看四郎那个样子,哪里有往这方面着想的迹象? 福橘住了脚,拂开眼前掠过的片片飞花,笑着摇摇头。 应该是她想多了。或许世子对四郎,更多的是出于争强好胜。 为什么呢? 因为小侯爷啊!侯爷看上的,世子怎肯轻易撒手?前仇旧恨积攒了那么多,谁让步,就意味着谁不济。 这么浅显明白的道理,就连浆洗的宫女都知道。一个小侯爷,一个世子妃,安平郡侯府,不要太强势c不要欺人太甚! 走出青杏浓荫,只见回廊之下,东方和朱诚如哼哈二将,一左一右监视着姜汁。 后者蹲在地上,正拿着小草棍儿跟几只蚂蚁交战,塌肩弓背地,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模样。 近旁的书斋里,隐隐飘出小侯爷春水荡漾花开早的声音:“你既烦我,门没关,请吧” 福橘不禁苦笑了。 出去?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呢。这可是世子府啊,不是安平府。 福橘已然能够想象到此时此刻,自家主子的心情有多么地糟糕。但是,就是这么气人的话,却叫人没办法心生嫌憎。 反正,福橘做不到。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小侯爷的那张脸,更是因为他那副一年到头几乎半裸在外的骄人的身躯。 小侯爷那个人,不说话的话,就是完美的。随随便便往那儿一摆,都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即使是福橘,看那张脸那么多年,也还是没有看够。 哪天赶上小侯爷心情好,跟她搭个讪,温情脉脉地“姐姐”“美人儿”地胡乱叫上一声,就能让她的心肝乱颤上好几天。 不过,喜欢归喜欢,福橘可从来没有想跟着小侯爷走的念头。不光是她,估计山东道上的女孩子们,没几个人敢有这份勇气,意图成为小侯爷的心上人。 不说侯爷脾气难将就,单是长相,要不是拔尖出众的,还真没有那个信心,能跟他并肩站在一起。 福橘抬脚上了台阶,耳边却又传来世子的声音:“这儿几时改了姓氏了?” 应该是咬着牙说的这话,连同怒气,一并压抑得很紧。 福橘便忍不住替自己的主子感到心疼。 世子真可怜,谁能想到,从小养尊处优的一个人,竟会有今天?遇上安平府的这姐弟俩,接二连三地受气吃亏,怎么能忍得下? 可怜的还有她们这些做奴婢的,看不过c却又说不得,不敢大笑c更不敢使脸子,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同样的,可想而知,夹在这几方当中的四郎,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福橘犹豫了一下,决定暂且避过屋内的锋芒,于是莲步姗姗,走近东方一伙。 “姜伴读这是做什么呢?” 这位要是能跟自己的主子那样硬气,得少受多少气! 东方他们也是的,吓唬人家做什么?主子要来,做随从的有什么办法? 侯爷也是,就这么把人丢这儿不闻不问给人欺负?亏还是自小陪到大的心腹呢,怎这么不当回事儿? 要不说,这一点没法跟世子比。 “怎不请姜伴读偏厅吃茶?” 福橘回身吩咐门首的宫女。 那宫女不敢有违,赶忙去向前来引领。 朱诚恰在此时哼了一声,凉飕飕道:“我们府上的茶比贵府的好喝哇?” 姜汁从谏如流地打着哈哈道:“那是c那是!贵府什么不好?捉个蚂蚱都八条腿儿” “看上什么,吱一声,让人送去贵府就是了,哪用得着阁下屈尊大驾往这儿跑!” 姜汁扁扁嘴,嗫嚅道:“这样不是显得心诚嘛” 朱诚磨牙霍霍:“诚?诚心给我们添堵吧!” 每次小侯爷过来,总要跟世子抬杠吵架,惹得世子不痛快。 这叫朱诚怎不担心?毕竟,那二位爷有过流血互殴的前科,要是不看紧了,难保不会“再来一次”。 每次出这种事儿,他们这些随从就要挨骂c挨罚。尤其是王妃,哭鼻子抹眼泪地,唠唠叨叨,能把每个人的人生历程从头清点一遍。 能听听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倒也不错,可是架不住这些话c这些事儿都说了无数遍了,谁不草鸡?谁的耳朵不长老茧? 这样的视听折磨,还不如打一顿来得痛快呢。 姜汁使劲点点头,以示他感同身受:“我也知道,关键是我们爷他听不进劝啊。倒是二位,既是世子跟前的大红人,不如跟世子建个言,让四郎初一王府c十五郡侯府,轮流休养?这么一来,不就公平了?大概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没等他说完,就遭到了朱诚的呵斥:“我说什么来着?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吧?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吧?吃茶什么的,根本就是个幌子!” 姜汁苦笑道:“哥,难道你不想这样儿?只有这样,二位爷才不会吵架,你我才能落个清闲不是?” “这话跟你的主子说去!你不是他亲信吗?你的话还能一点作用也没有?这么多年,你就混成这德行?” “我我怕侯爷揍我” “怕什么!打是亲c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我倒是想挨揍呢,可你家主子看都不屑看我一眼。这表示什么?表示侯爷他不爱我,明白不?” “” 福橘险些笑出声来,摇摇头,转身走进书斋。 书斋内剑拔弩张地,王世子和小侯爷的竞争仍未得出个结果来。 这种针锋相对c互不相让的情形,已持续了很久。听朱诚说,从这两位爷在火场中抢救四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那场红透半边天的大火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了,但福橘仍心有余悸。 据说,当时的情景,就好像火中取栗,又好像是海底捞针,几不可能,却硬是给做到了。 世子与小侯爷几乎是同步抵达现场,知府和卫所也接踵而至。 大批人马硬是扒开火堆,从中抢出了四郎。 为了救这一个人,也不知道烧伤烫伤了多少人。 当时的世子和侯爷,明明抢人抢得火急,但当把人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手都不敢伸出去。 世子回来的时候,在伺候他沐浴的时候,福橘惊讶地发现,世子又僵又冷,浑身瑟瑟发抖。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情况,都已经夏天了,为什么还会冷成那个样子? 在感到心痛的同时,福橘更在暗中震惊于世子对四郎的关切程度。 不知世子是否已经发现,他紧抓着四郎不放,不仅仅只是出于好胜c不肯向小侯爷做出让步? 四郎曾经有句话说的太有道理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当一个人渐渐成为习惯,想要改变,可能已太晚。 世子如此,小侯爷亦如此。这二位,在自以为是游戏的拉扯中,正习惯着四郎的存在。 换言之,若是没有了四郎,世子会如何?侯爷会如何?一切将何去何从? 四郎住进了蝠园。 这是世子的意思。没有选择府中的其他地方,却独独安排在了书斋里。 书斋是个什么所在?这可是专属于世子的一个静场,别说是世子妃了,就算是王爷c王妃要进入,都得事先征询世子的意见。 世子妃对世子意见再大,也不敢冲进蝠园来理论。 世子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回寝殿,但是,一天不来蝠园就如有所失。 这里,不仅仅是世子读书作画的地方,而是世子的安心之所。 世子这是要把四郎放置在心里呢 这没什么不好,假如小侯爷不跟着掺和进来的话,世子怎么做c都是好的。 但是,自从四郎住进来了,小侯爷也随之成了蝠园的常客。 自小侯爷来了,世子的脸就不曾开过晴。 开始的时候,为了四郎的归属问题,两位爷争吵了好一阵子。一个坚持要留在世子府,而另一个则固执地要把人搬到郡侯府。 吵嚷得厉害了,小侯爷把桌子椅子都掀了。 后来,安平府的老太君和鲁王爷同时发话,这才把人留在了世子府中。 吵完了去留,接下来就是一日三餐。 小侯爷带着他的手下,霸占了世子府的半个厨房。小侯爷亲自下厨,每天必定要为四郎做一顿饭。好吃不好吃,四郎一定要动筷子,不然,小侯爷就会生气,就会对世子发泄不满。 这个时候的他,就好像忘记了四郎是个病号,任性得叫人忍不住想要冲过去痛揍他一顿。 为了给四郎营造一个能够静养的良好环境,宅心仁厚的世子只得选择忍气吞声。 明明在自己的屋檐下,却要对外人低头。 难怪就连刚强的郡主,在说起这事儿的时候都要大摇其头,说世子“太好说话了”。 可是,不这么着,还能怎样呢?就小侯爷那种人,就是个“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能奈他何! 解决了饮食,再来说侍寝的那些事儿。 ps:名词解释 火甲:也叫火夫,排门夫,以房屋间架收钱,房多者多出,无房者不出。再以这个钱雇佣贫民充当火甲。居民每家每户都设有水缸水桶,更铺内要准备麻搭c绳钩c水桶。若火势凶猛,需拆房作防火带,则由本坊内二百户共同补偿。 宫殿庙宇中,“鸱吻”防火c“太平缸”灭火,是整个封建时期抗击火灾的主要手段。 火宪始于管仲。春秋战国时期,随着私有制发展与城邦建设,防火c治火也越来越受到重视。管仲曾主张“修火宪,敬山泽c木薮积草”。 明代初期的“火甲”制度,亦称总(保)甲制,沿袭了古时的千户长c百户长制,是官办消防组织。在明代皇宫中,这些救火用的大缸被称为太平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6章福橘见闻手札番三 在侍寝一事上,小侯爷固执己见,而王世子则寸步不让。 为了能达成目的,小侯爷竟破天荒地作出了让步,声称只要能陪伴在四郎身边,他不介意跟朱昭葵同床共枕。但被朱昭葵以有洁癖为由,断然拒绝了。 消息传到侯府老太君那里,老太君叫了亲孙子去,道理c利弊讲了不少,甚至都不惜出言威胁,但统不管用。 没人能约束得了小侯爷,论任性,山东道上没人敢跟小侯爷相比。 都没有那个底气与特权。 就福橘个人而言,十分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倘若让小侯爷守夜,相信只要一宿就能发现四郎的女儿身。 一旦这个事实被揭穿,可想而知,王府和侯府又将面临一场大乱。 四郎想冒充男子,知情的世子要帮她圆谎打掩护,双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福橘想得头疼都想不通。 不过还好,侍寝这事儿很快就给四郎解决了。她容许小侯爷守夜陪床,但却有个条件。 她要小侯爷读书给她听,但是阅读的内容却没有小侯爷想的那么有趣。 四郎要听的,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 小侯爷就说四郎这是在故意整他,但福橘却不这么认为。她钦佩四郎的言行,更从四郎的行事中,汲取到源源不绝的信心和力量。 每当茫然或者是抑郁的时候,想一想四郎,立马就会精神振奋。 是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比起白手起家的四郎,她的运气还不够好?起码,从小到大不曾挨过饿c受过冻c干过艰苦的农活儿;想读书,想弹琴,想打扮,想游戏 几乎是没有什么难以实现的。 生来是王府的人,受到王爷王妃的看重,又分在世子身边伺候,要体面有体面,要名分有名分,走到哪里,都有人行礼问好。只要把分内的事情做好,这辈子的安逸荣华基本上就能确定了。 不像四郎,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 说起四郎爱读书c扮男儿,福橘隐隐有所预感,四郎莫不是想要走科举? 只是,这种伪装能坚持多久呢? 听到的赞誉越多,福橘就越是替四郎担心。 越少人知道四郎的身份,就越是有利于四郎的行走。但同时,替她作掩护的世子岂不是就成了同案犯?将来东窗事发,世子岂不是要跟着受侮? 欺君罔上 这罪名可不小呢,弄不好连王府都要牵连进来。 天子对鲁王虽然极尽恩宠,但就怕架不住朝中那帮大臣的七嘴八舌。 那群动动嘴皮子就能颠倒黑白的老家伙,又岂是好惹的?万一哪根筋不对了,平庸了一辈子,临致仕前想要博个流芳千古的好名声,难保不会“擒贼先擒王”,拿鲁王府做一篇大文章。 说起做文章—— 王府里的几位教授清谈,对四郎可是赞不绝口,称她“孺子可教”c“非池中物”。 仪宾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在说起四郎的时候,都会连连点头,满面赞许。但凡过府来,必定要过来看望四郎,问她的功课,谈论些典故,讨论下学问。赶上手痒,还会为四郎抚上一曲以安神清心。 在此之前,福橘一直以为,四郎就是个乡野出来的刻苦用功的孩子。说她知识渊博,是因为她勤奋读书;说她箭术不错,是因为她素日里不辍锻炼;说她精于计算,是因为有种菇养鱼的经验; 但是,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生员,必须要熟练掌握礼c乐c射c御c书c数这六项技能。 就算四郎能够在礼c射c御c书c数这些方面高人一等,但是,乐呢? 福橘甚至怀疑,当六乐奏响,四郎是否辨识得出哪是“云门”c哪是“大夏”?是否能够感应到乐曲当中所包含的意蕴? 四郎不会弹琴。 但是四郎却听得懂琴声。 她听得懂《酒狂》的混沌c朦胧,也为《□□水云》的烟雾缭绕c惓惓之意深深感染c不能自已。 仪宾说,四郎是解意知音。 要知道,郡主于这方面,着意了了。据说,仪宾自跟郡主成亲以来,家里的古琴就没响过。 倒是四郎来了之后,不光是仪宾,连带着世子都多了几分闲情雅致。 仪宾的琴是极好的,世子的管乐也是一绝。一旦二人联手合奏,那就是可遇不可求的c极其奢侈的视听盛筵。 当此时,小侯爷会难得地安静下来,如一幅名家字画,美不胜收。 当此时,四郎就会呈现出难得一见的舒惬之态。 福橘知道,那一场火灾对她的打击不小。身上多处烧伤,要不是王府c世子府的良医c良药培着,能不能活下来,都还是个问题呢。 起初的半个月里,剧烈的疼痛使得她成宿成宿地不得安睡。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翻一次身。然后,清创c涂药c包扎。 每当这个时候,四郎都会咬住被子,死命地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但是,因疼痛而产生的颤抖,却让围观者不忍目睹。 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是自己不幸遭遇到这种事儿,不知道会怎样呢? 福橘不敢想象。但是她很肯定,自己绝对做不到四郎这么坚强。 四郎的忍耐力,绝非等闲之人所能具备的。 四郎比她们所有人,都强。所以,无论四郎走得有多远c站的有多高,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付出足以让她获得这些相应的回报。 身上的痛楚能够忍得,失明的结果却成了四郎的不能承受之重。 良医所的给不出明确的诊断结果,那双眼睛到底治得好c治不好,目前还只能做“进一步的观察”。 对四郎而言,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为此,她连续有三天都不肯吃东西,包括汤药。 所有人都明白,她受挫严重。 但是,她的反应却有点不同寻常。 她没有因震惊而哭闹,也没有一蹶不振,她只是异常平静地说了句“让我静静”,就以枯木之姿屏蔽了外围的一切。 不吃不喝,自我放逐,如此,身上的伤如何能痊愈?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小侯爷果断出手了。 世子紧随其后。 在福橘的记忆中,这是两位贵人的生平首次合作。 唯一的一次,默契而统一,就像是事前早就商量好了似的。 小侯爷端着汤碗,含了苦药,一口口地哺给了四郎。 为阻止她挣扎反抗,世子在旁按住了她的手脚。 四郎忍不住大骂,什么“混蛋”“强盗”“天杀的”,全都冒出来了。 边上的人,全都傻了眼儿。 那个情景,诡异得叫人说不出话来。那情形,惨烈激烈而悲壮得令人心惊胆战却又束手无措。 两个大男人欺压一个小孩子,这事儿谁见过? 四郎固然可怜,可是不吃药的四郎似乎当真有些可恶呢。 所以,归根到底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次,小侯爷倒真真地办了件大好事儿! 喂完药的小侯爷面似桃花c春风得意。 福橘怕他嫌口苦,特意呈上了金橘蜜饯,但却给谢绝了。 侯爷说,他要跟四郎“同甘共苦”。 迥异于他的表现,世子却阴郁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几乎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也不看书c不作画,只管坐在轩窗下,瞅着庭院中的某处出神,状若泥塑。 世子胸中有不平之气,这一点,福橘感受真切。若是放在以前,福橘会认为世子这是在吃小侯爷的醋,因为侯爷吃了四郎的豆腐。 但眼下却不是这个原因。 世子担心的是四郎的眼睛。每次良医所的过来换药,世子都要询问这个问题。 倘若四郎看不见了,会怎样呢? 瞎了眼的四郎或许很快就会淡出世人的视线,也会慢慢地退出世子和小侯爷的角斗场。 看不见光明的四郎,终将裹足不前c终于户牖。 然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所做过的努力,一如太阿之柄倒持,都变成仇人们最具杀伤力的利器。 这样的剧变,是不可想象的,也是致命的打击。 福橘想,若换作是她,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况且,四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世子舍不得四郎。 但福橘更为担心的是:世子的担心若是给世子妃知道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兄弟,他们的心意,岂能流落在别人身上? 世子妃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府里头的奴婢们都说错了,能被世子和侯爷呵护宠爱着,这哪里是幸运c幸福?分明就是赶鸭上架c逼上梁山。 世子也许是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故而沉默得不同于往昔。 但小侯爷却依然故我,不但把这世子府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更有将四郎据为己有的趋势。 “你嫌弃我,就老实把人交出来。我这么成天恶心你c戳你的眼珠子,你也能忍得住!看看你,这才几天?都瘦了一大圈了。我姐没说心疼吗?老王叔和王妃不心疼吗?作为一个世人皆知的孝子,就不为自己着想,也得照顾一下他们的感受吧?” 说话间,梁从风拈着一根狗尾巴草,撩拨着金丝笼中的一对画眉,吓得两只鸟儿直扑楞。 对着飞禽数落世子,是无意c是故意?敢说用意单纯? 朱昭葵手执书卷,看得专心致志,对身边之人的挑衅鼓动,充耳不闻c视而不见。 怕他再说出难听的话来,福橘趋前一步,轻声道:“医正说了,四郎没康复前,不宜搬动。早早养好了身子,官府那边还等着摆酒庆功呢。” 梁从风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了,福橘?亏我那么喜欢你,你就这么拆我的台?” 福橘不觉红了脸,飞快地朝自家主子瞟了一眼。 主仆二人恰好对上了眼。 世子的眼神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要她保持阵线一致,别理会小侯爷呢。 福橘心下直叹气:如果冷待管用,还好了呢。越是不出声,小侯爷的气势就越发高涨c就越是会得寸进尺。这样好吗? “再观察一阵子吧现在这样儿,侯爷不也能天天看到吗?” 就算搬到瑶台仙境里,看不见c岂不是彼此伤心? 梁从风浑不在乎道:“我会替他医治的。万不得已的时候,把爷的眼睛给他就是了。我听说,那个西洋传教士很擅长替人改头换面,是吗?” 朱昭葵的冷笑中满含讥诮。 梁从风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有话明说!笑?你做不到吧?” 朱昭葵慢条斯理道:“做得到c做不到,不过是个人的能力高下己之私而已。这种事,难道不该先问问当事人的意愿?” 梁从风傲然笑道:“爷对他好,还要问他愿意不愿意?爷就是喜欢他,这颗心比针还真。爷就是要他明白这一点,怎么了?四郎什么人,我可是清楚得很。要他点头说声‘是’,还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你要等,你有耐心,你牛!那你就边上慢慢等着吧,顺便看看爷是怎么对他的。” 说完,扬声大叫姜汁,当下就要把病人挪走。 ps:名词解释 君子六艺:礼c乐c射c御c书c数。 五礼:“吉”礼,用于祭祀;“凶"礼,用于丧葬;“军”礼,用于田猎和军事;“宾”礼,用于朝见或诸侯之间的往来;“嘉”礼,用于宴会和庆贺。 六乐:“云门”c“大咸”c“大韶”c“大夏”c“大濩”c“大武”等古乐名。 五射即:白矢c参连c剡注c襄尺c井仪。 五御:即驾车的技巧,包括“鸣和鸾”c“逐水曲”c“过君表”c“舞交衢”c“逐禽左”。 六书:六种制造汉字的方法,即“象形c指事c会意c形声c转注c假借”。 九数:即九九乘法表,古代学校的数学教材。在古代中国,数学和阴阳风水等活动一起,被归入术数类。它的主要功能除了解决日常的丈量土地c算账收税等实际问题,还包括计算天体,推演历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7章 枕畔私密 朱昭葵暗中握紧了拳头,只恨不能用眼皮夹死对方。 “喧宾夺主如果是你们梁府的家风,在下无权干涉。但是,我朱家但凡还有一个人在,本该朱家承担的责任,就不会堕落到推卸给别人。” 梁从风不耐烦地挥挥手:“这种大话,拿去诳别人还成,跟我就免了吧。我要是跟你朱昭葵一对一比试,别去扯各人的爹娘老子,好不?你就直说了吧,敢不敢比?” “无聊” “随你怎么说,爷就是闲得,又如何?爷要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留给四郎,又如何?他是爷的,这事儿早就说好了,怎么,你们不知道吧?爷来看他怎么了?他都没说要撵我走呢,你凭什么替他发号施令?也不看看对象!” “胡闹!” 朱昭葵重重地拍下书卷,惊得那两只画眉抱成了一团。 “啊,四郎” 恰在这时,福橘轻轻地唤了一声。 横眉冷对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下一刻,又几乎是同时穿过朱漆雕花隔断,进入到寝室中。 本该熟睡的人坐在相对于她而言,过于空旷的拔步床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c听了多少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原本几乎给烧光的头发,业已披肩。发尾修剪整齐,如流珠一线,纷泄如泼墨。 除去这一捧乌黑,余下的就只有大片大片的白色。雪缎里衣c雪似的肌肤c雪色的嘴唇,还有双眼上缠绕着的雪白纱布。 在身周的雪青衾被的映照下,这片雪色奇异地幻变出池烟林霭般的朦胧之色。 一如失眠者眼下的阴影c失意者目中的风物。 梁从风不觉就看直了眼,心里像是有一池春水c微波荡漾。 在他的印象中,四郎一直都是跳脱的c清凉的,想要捏在手c暖在心,简直太难。 但眼前这个却不同,柔软而温驯,就如同薰炉中的幽香,丝丝缕缕贯穿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最终融于他的心跳与呼吸。 他情难自已,俯身下去,托起那个小巧的下巴,在那两片雪唇上啄了一口。 舌尖微转,尝出了一星浅薄的药苦。 不用回头,他也能感受到此间主人的万丈怒焰。 他自是无所畏惧的,但是四郎的心情,颇令他忐忑。 但愿不会觉得他过于轻浮才好。 但愿不要给讨厌了才好。 很快的,他为自己的行为寻了个自认为合情又合理的解释:“爷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又当了那么久的读经先生,适当地收取点报酬不算过分吧?” “” 直到小侯爷走了,福橘才敢拿出叶氏的家书。 来自合欢镇的这封信,在路上拐了个弯,先是连同给唐氏的信一起,送到李家,而后才由李家的人转交至世子府。 七日一封信,这是若萤的习惯。保持音信畅通,是她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写给家里的每封信,都由她口述c朱昭葵代笔。 用的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的小楷。 字迹与语气无异,只用一封信,就让一家老小安了心,这一点,不说朱昭葵大为感佩,就连王爷和王妃,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也禁不住纷纷称赞四郎孝顺c体贴,有定海神针之能。 少年老成,这是在对四郎的无数评价中,听的最多的一句。 虽然若萤极力掩饰着自己的遭遇,但在唐氏那边,还是走漏了一点风声。 就在上一封信中,唐氏告诉叶氏,若萤之所以在外淹留这么久,是因为在配合官府调查一件案子。现在案件已经告破,若萤立了大功,只等收尾工作完结,论功行赏c吃了酒席,才能回去。 之所以跟家里隐瞒了那么久,完全是出于保密的考虑,请叶氏等人不要担心。 在信中,唐氏很小心地吐露了一点关于若萤受伤的事,也没敢多说,尽可能地大事化小,省得让不明真相的三房惊慌。 而在这次的来信中,叶氏告诉若萤,她参与办案立下功劳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合欢镇。 因为相关的消息,是由老四等人带回去的。 老四终于在济南开了酒店,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还与钟若英合伙开设了一间粮店,专营米麦买卖和种子销售。 他从济南回乡,带回了很多府城里的新闻,当中最为有名的,当属若萤参与剿灭“宝山会”的这桩大案c要案。 既是亲叔叔亲兄长的话,可信度自然就很高。现在街面上的人,将信将疑的有,与有荣焉的有,期盼一见的有 逢着叶氏出门或赶集,经常会给围得水泄不通,称羡的c询问的c攀交的不计其数。 在若萤的盛名影响下,家里的人也正悄然发生着诸多转变。 若萧几个,受到了街坊们更多的关注和赞誉。据先生说,若萧在社学里越发刻苦用功。先生要求背诵文章,别人背三遍,他定要比人多背一遍;要求写字,别人写一张,他定要多写一张。 他并不是很聪明的孩子,却在姊妹的无声鞭策下c在父母的期盼与督导下,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卓有成效地提高着自己。用自己的努力,争取着来自四面八方的c受之无愧的表扬。 立志不赶早,活得不如草。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谁比谁强些?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为人上人,就永远也体会不到众星拱月c百鸟朝凤那一刻的骄傲与光彩。 类似这样的激励,叶氏也好c香蒲也好c红蓝也好,全都记了一肚子,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体形c敦促着孩子们的同时,也鼓舞着自己。 原本是贫穷渔民出身的二舅妈冯仙,大字认不得一个,却也将这些话烂熟于心,在替幼子大器洗浴换尿布的时候,时不时地就要念叨上一两句。 不求别的,只愿孩子能够像四郎那样,从小立下志向,为家里c为父母分忧解难,光宗耀祖,将叶家带上光明之路,造福地方c扶弱扬善。 这是身为男儿的本分,更是无法推卸的责任。 当一家子为若萤的壮举感到光荣的同时,也更加期待着她能早日平安归来。 若苏的亲事不出意料地延后了。叶氏要等若萤回来,以兄弟之名,和二舅一起,体面光鲜地送若苏出嫁。 若萤不在家的这期间,街上很是出了几件大事。其中就包括谭c钱两家的亲事。 颇有几分傲骨的钱多多和谭麻子的儿子c脾气与身材一样厚实的谭高尚好上了。 谭麻子两口子老早就看上了钱多多,喜欢她的行事和利索干脆能独当一面的能力,觉得那是个能持家过日子的。 为此,家境尚可的谭家并不介意钱家的拮据,请叶氏出面作保,给说成此事。 对此,叶氏心下明亮:谭麻子的请求c钱屠两口子的应之不迭,其实都是冲着她的面子。毕竟,整个合欢镇都知道,谭家c钱家和三房好。 说起钱多多,那叫一个机灵,跟着若萌形影不离,光那个眼里有活儿c手脚勤快呢,就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又是个不甘于现状心向上的。平日里跟着若萌学字c算账,很是长进。 而叶氏也一心想要帮着钱家摆脱旧貌。钱家既有钱多多这么个出彩的,叶氏怎么能不尽心栽培? 在叶氏看来,钱多多就是一棵梧桐树,只要用心,铁定能招来凤凰鸟。到那时,钱家必定会焕然一新。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 至于谭家,不说特别好,但各方面的条件在街面上也算中等。谭麻子两口子都是正经行事,按理,算是个合适的对象人选。 可叶氏心里头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这本是谭钱两家的事,娘充其量就是起个牵线搭桥的作用。如果说不,定会让两头疑心,倒伤了几十年的邻里情谊。可要是答应作保,娘这头又实在不甘心待要找个人商议商议,身边的这几个c不是昏的c就是痴的,通不是能主事儿的。只能等你回来再详谈” 朱昭葵顿住话尾,目之所见,近前的人嘴角微翘,神情难得地恬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样的描述用在当下,也算是恰如其分吧? 他很享受这一刻,以光明正大而又冲淡的方是,分享着对方的生活和世界。感知她关切的一草一木所带给的生机,品味她所关切的点点滴滴所包含着的情意。 他不敢大意,甚至连心跳与呼吸,都不由得放慢c放轻,唯恐一个不留神,吹散了那烟沙一般的静好。 “天生已能坐得很稳,像个精灵似的,说什么好象都听得懂。比你姊妹几个都聪明” 在念到这一段的时候,朱昭葵注意到对方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害怕漏听掉什么似的。 他就知道,天生那个孩子在她心里的重要性。 叶氏信中说,前阵子天生闹肚子,一宿拉了六七道,吓得一家子一整夜都没敢合眼。 香蒲“那个痴婆”,一个劲儿地烧香祷告,宁信鬼神不信医,给叶氏好一个骂。 一家子包裹了天生,敲开了惠民药局的大门。请黄柏生给看了,什么话也没有,取了一片七年陈艾,洗净后煮水,不多不少只喂了两小勺,就止了泻。 期间,黄柏生问起若萤,牢骚一堆,说她说话不算是,果然是孩子习性。说好了去去就回,回来后好及早下手制作蚊香,结果却拖了这么久。 已经收下了客户的定金,那些钱,就跟烙铁似的烫手。赚钱不赚钱还在其次,要因此失了信c爽了约,叫他那张老脸往后还怎么见人去? 听他说得严重,叶氏不免就有些紧张。怕误了工期,叶氏就让他做总指挥,反正家里人多,不拘哪个叫了来帮忙就是了。 这本是个不错的主意,可黄柏生却一口回绝了,说事涉机密,信不过其他人。 在信中,叶氏告诉若萤,其实倒不是黄柏生傲骄,也并非是将那几个蚊香钱看得很重,不过是希望若萤尽早回去。 若萤在家的时候,黄柏生各方面都还算正常,待人接物也算亲切,时不时地还要跟人插科打诨,跟乡民们讲讲荤段子,跟身边的人,很能打成一片。 可若萤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黄柏生就跟吃错了药似地,眼睛长到了头顶上,见人爱理不理地,十分高冷,似乎又变回到初来乍到时候的那个高人一等的城里人的模样了; 熏鱼的制作销售,现在基本上都交给了冯仙一力负责。整个冬天,一直持续到麦子返青前,这段青黄不接的时候,正是销售旺季。因为耐贮存,周边的很多饭馆酒店都慕名前来采购。少则十几斤,多则上百斤,忙起来的时候,冯仙连吃饭都顾不上。 虽然忙碌劳累,但她却很满足,每天都是干劲十足地,对于将来,更是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她的爹娘也经常趁着赶大集的时候过来看望女儿姑爷和亲家。每次都不空手,什么海带c海蛎子c海鱼,老两口每次都大筐小筐地往这儿背。 不说是给亲家的礼物,只说是给外孙吃的,叶老太爷等人便不好推辞了。 念着冯家的殷勤,每次叶氏都会给打点差不多厚重的回礼:糕点c大米c小米c豆子c布匹 几乎都是海边欠缺的,把个老冯两口子喜欢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回去之后,逢人就夸亲家实诚善良,家大业大却不仗势欺人,闺女这辈子,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又说起四郎。说当初多亏那孩子,没有给冯家的穷苦模样吓到。真不愧是闻名地方的少年英雄,眼光c见地到底不同于俗。冯家能一天天好起来,全赖四郎扶持; 若萤暗中点头。 熏鱼这一块儿,若能如此正常经营上三两年,则家里的生活水平将会更上一个台阶。到那时,二舅就再多生养几个孩子,也不必为生计害愁。 母亲肯对二舅妈委以重任,是打心眼儿里认可了她的叶家当家人的身份。 长期以来,叶家都缺少一个能够上得厅堂c下得厨房的女主人,所以,不管叶家风评多好,私下里,街坊们还会为这件事指指点点。 作为出嫁的闺女,叶氏就算是想替娘家争气,也是名不正c言不顺。 现在好了,有了冯仙,只要她肯上进,加上三房大姑子这边的鼎力扶植,再养上三两个儿子闺女,叶家的振兴指日可待。 若萤不由得联想起冯氏的这几个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8章 道各不同 若萤不由得联想起冯氏的这几个女人。 大太太出身嫡系,嫁到了地方名门的钟家,一辈子太太平平c衣食无忧,在世人眼中,不可谓不幸福。 但是,这份安闲富贵必须建立在高高在上的基台上。 钟家的继承人之选至今未有定论,老太太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耳聪目明地,就是再扛上个十年八年,怕也不成问题。 这个时间,不知道大太太c大房等得起不? 要在以前,等待时间再长,也不是问题。因为种种迹象表明,钟家的大权迟早都要落在大房手里。 可不是么? 唯一堪为竞争对手的二房没有子嗣,就这一点,就可以很干净利索地将二房剔出这一场继承人人之争了。 三房就更不用提了,没有一个人会将其往这场家产之争上想。 街面上的人甚至说,要是钟家真的断了后,老太爷老太太宁肯一把火把整个家业都烧了,也不会给三房留下一根草粒米。 四房或许还有点希望,但只要大房还在,就没有四房这个庶子什么事儿。 这是从前的格局,不用比拼,胜负一目了然。 可这种胜算却在二房生养了儿子之后,大打了折扣。 同样都是嫡子,同样都是老太太的肚子里出来的,同样都是老太太在乎的,这手心手背c怎忍心伤害一面? 也许有一天,大房能够成为当家人,但是想要得到全部的家产,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如果大房肯舍得这部分东西,倒还好说。大房和二房,还会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好兄弟。 可凡事不怕一万c就怕万一。 大老爷c大太太许不是贪得无厌的,可钟若英呢? 除非是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眼中闪烁着的那股子锋芒,闪闪烁烁c竭力掩饰却还是要满溢出来的c野心勃勃。 同样的蠢蠢欲动,二房也不缺。 二太太邹氏的左右逢源哪里是懦弱无主?相较于母亲叶氏的铁骨铮铮,邹氏的行事方式才是最受人欢迎的。 看她在钟家做了几十年媳妇,虽然身下无儿无女,可正室的位置丝毫不曾动摇。不但老太太信她c听她,连大太太c四太太等人,也从来不说她不好。 因为信任,所以才会数落她这儿不好c那儿不对,才会将自己的态度好恶表现出来。 若萤不止一次设想过,假使钟若芝还在家里,以她的心机加上二老爷和二太太的圆滑,有朝一日,会不会夺取了钟家的未来呢? 在她看来,能屈能伸识时务的二老爷和二太太那种人,才是最厉害的对手。 而冯恬吃亏就吃亏在没有认清这些形势。大太太叫她来,她就当真是以为姑姑疼侄女。 原本不是个笨女孩儿,既知道谁可交c谁不可交,为什么就不能提高警惕?结果吃了钟若芝的大亏,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在所难免的。倘能认清是非c及时弥补,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给一条生路的。 可冯恬却一意孤行c错上加错。 没有认清仇人,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罢了,更在极其不理智的前提下,贸然出击,试图以给孙浣裳为妾,向大太太展开报复。 结果,非但没有打击到敌人,反陷自己于鲜廉寡耻,不战而败。 当然,这不全是她的错。没有后援c没有朋友,孤军奋战的她勇气可嘉。 如果后来她能总结教训,养精蓄锐c徐徐图之,事情还会有转机的。 如果她肯放下身段,接受三房,然则若萤也会视她为自己人,尽心尽力地为她好c助她心想事成。 但是很可惜,那女孩儿自始至终不肯交出自己的心,好像是患上了杯弓蛇影的毛病,总是隔着三房看钟家,始终对三房抱有三分戒心。 对此,若萤不予置评,毕竟,要想让别人接受自己,本身就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冯恬不是她的责任,于她也没有多少利害关系。甚至可以说,冯恬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但她愿意承担下这份责任,只要冯恬肯相求c肯信赖c肯听她的话。 这种事,须得你情我愿才能行得通。拿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种事儿是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的,这是她的原则。 所以,冯恬最后落得那么个下场,她深感痛心却并不自责。 那件事后,她调整了自己的处事方式。 她常常跟腊月和若萌说:话不说不透,灯不点不亮。亲朋之间,如果发生矛盾,解决矛盾的最好方法不是相互容忍克制,而是一定要把各自的观点陈述清楚。在此基础上,达成谅解c取得彼此的宽容,如此才是长久之计。 人生苦短,哪来那么多的时间猜疑?很多相熟的朋友,自以为全面了解,其实经不起细想,越想越不把握:我们彼此真的很熟么? 经常也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习惯了当作熟人相处c相敬c相亲,甚至相爱。而实情却是,人人孤苦熬世,所见所处,也无不零碎片面,哪有什么全盘知晓! 所以,交流沟通是必须的。就如同想要认识一座山,如果山不肯走过来,你就要大胆地走过去。 还是那句老话:世间事,要么顺从接受,要么改变。 冯恬若是能想通这一点,一切都将会是另一幅模样 大太太也好,冯恬也好,都不是什么好命的人。若萤相信,只有二舅妈冯仙这样的女人,才最有可能成为幸运又幸福的女人。 团结亲人c勤劳善良c正经行事,日积月累,终有一天其品德会受到称赞,其努力会获得丰厚的回报。 朱昭葵一瞬不瞬地看了她很久。 以往总觉得这孩子很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很难看穿她的心思。 但现在他却有了新的发现,发现其实这孩子的表情还是满丰富的。那微微上翘的嘴角,表明她此刻心情不错;而当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即可以断定,她有些不爽;如若她未置可否我行我素,则表示她对对方相当地不认同。 如果能够把握住这些细微反应,是不是距离她的内心,就能更近一步了呢? 他相信自己犯了一个天下男人都会犯的毛病:猎奇。他觉得她的一切,对他都是莫大的吸引。他不但想要走入她的世界,更想要从那里得到些什么,甚至是——占领其中的一块土地,做一个永久的居民。 这念头c这感受,实在是太神奇。作为未来的鲁王,他拥有着广阔的藩地c众多的子民。但是很奇怪,长久以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很富有,也未曾觉得所拥有的这一切有多么地稀罕c珍贵。 反倒是一门心思地想要从四郎这里套取点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是跟四郎息息相关的 “然后呢?” 良久不闻回音,若萤不禁有些纳罕。 她认为,母亲的这封信不止就说了这点子事情。 朱昭葵恍然回神,自嘲地笑了一下,更为她的敏锐暗中点头。 叶氏要说的事儿,还真不少。 若萤最为看重的番柿子,前阵子也已经应季播下了种子。 由叶老太爷亲自动手,按照先前若萤信中所教授的,施了肥c整了地c下了种,早晚看顾,按时浇水除草,而今长势良好。那叶子给粪肥催的,乌黑油亮,看着就有精神。 相信若是若萤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半个月前,老三受了场风寒,后腰上长出了一片紫红色的斑点,奇痛无比。 请黄柏生和季远志给看了,都说是“缠腰丹”。 这个病又叫“蛇盘疮”“缠腰火龙”,易发于春末夏初。沿着腰部生长,两头若是对接起来,能要人命。 老三的胆子小,乍听得这些话,吓得脸都白了。香蒲更是如大难临头,哭成了泪人,结果给叶氏好一个嫌弃。 她就很纳闷,眼前现守着俩医生,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哭哭啼啼地,到底是信不过谁? 黄柏生给老三治疗这个病,场面可谓是惊心动魄。 他让老三趴在床榻上,把一根长约两寸的钢针淬火拭净,然后将患处的水泡用针尖挑破。 挑破后还没完,那针又深深地刺进肉里面。然后快速□□c刺进去,再□□c再扎入另一处 速度之快c下针之深,直疼得老三嗷嗷乱叫c浑身哆嗦。要不是边上众人按着,怕是早跳起来夺门而逃了。 扎了几针后,黄柏生将患处的脓血挤出来。这个时候的老三,早已经脸色蜡黄c冷汗如瀑了。 黄柏生视若无睹,不慌不忙地自一旁的沸水中取了几个药筒,趁热对准疮口合上,按紧,须臾工夫,药筒就跟皮肉契合在了一起。 稍后,不待筒冷离体,便强行将药筒拔下。 这时大家发现,药筒拔出了很多的红血,粘粘糊糊如同糨糊,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脓毒拔出后,黄柏生将疮面敷上药。告诉叶氏等人说,只要敷上三四天,老三这病就会宣告痊愈。 家里的顶梁柱得到了救治,叶氏打心里感激。事后下厨整治了一桌子酒菜,请老太爷和二舅作陪,将黄柏生和季远志请至家中,以为答谢。 总之,家中诸事安顺,要若萤不用挂念,只管安心休养。等到把上头的所有事情都处理利索了,再给家里写封信,家里也好提早做好迎接的准备 “开春那几天你要是在家里,还能吃上好几顿蚬子。今年的蚬子产良好,比往年倒便宜些。我们拿来做了好几次打卤面。吃饭的时候,若萌还说呢,这是四郎最喜欢的一口 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快了。从小,我就教你们,食不言c寝不语,看来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老辈子常说‘贵人语迟’,女孩子家,牙尖嘴利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回头你得说说她。她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爱跟人顶嘴。一口一个‘四郎说的’‘四郎说的’——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四郎说的?看她那个样子,真是生气” 若萤再度扬起了嘴角。 她完全能够想象到那一幕:一家子围桌而坐,独独只少了她一个。而若萌的随口感叹,焉敢说不是所有人的心声? 这哪里是嘴快? 若非有心,岂肯相忘! “今天要回吗?”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朱昭葵一直端详着面前的人,一如对着一树春花,感觉怎么看都不会厌倦。 “请容我先想想吧。” “好。” 顿了一下:“要准备点东西送回去不?准备两匹布c两瓶玫瑰露c两斤茶叶什么的,都是耐贮存又实用的。你觉得呢?” 他满目殷切,只可惜对方看不到。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很普通的家常话。可同时,他又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下竟是如此地紧张。 不就是提个建议吗?又不用他搬c不用他扛,为什么感觉像是耗费了很多气力似的? 仔细想来,他于这些人情世故上,向来都不着意。礼尚往来嘛,自有专人负责打点。 可唯独这一次,他却用了心。 他很怀疑自己的这一反常举动会引起各方不必要的猜疑,因此,他尽可能地做出很随意的模样来,在郡主跟前“随意”提了一下,又跟朱诚“随便”说了一下。 他不能确定别人有没有对此感到惊讶,他也不希望这种事引起喧哗。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低调的人,更因为四郎。 别看四郎在外头闹腾得欢,但对于这种送上门的c意味不明的好事儿,以她的性情,绝不会欣然接受。 她不喜欢欠人情,更不愿意落一个攀龙附凤的恶声。 ps:名词解释 拔罐:中国在晋唐时已经流行火罐了,以青竹制筒。 明代的时候,拔罐法已经成为中医外科中重要的外治法之一。主要用于吸拔脓血,治疗痈肿。 用法是:将竹罐浸泡在多味中药煎熬的汁液中,待煮沸后直接吸拔。所以,竹罐又叫药筒。 明代申斗垣《外科启玄》中,就有竹筒拔脓法:疮脓已溃已破,因脓塞阻之不通如此当用竹筒吸法,自吸其脓,乃泄其毒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9章 结成同盟 在四郎面前,无事献殷勤绝对是要遭到怀疑的。 如果他足够了解四郎,凡事就不能不考虑她的感受。 他必须做出被动且无奈的姿态,方能让她欣然接受他的心意。 在总结归纳了郡主和朱诚等人的意见之后,他这才作出了上述的一番对白。 东西不要太金贵,一切以实用c寻常为宜。 细想来,这崇尚实用c不喜奢华的情性,他跟四郎倒是有些相像。 正当他满怀希冀时,却见若萤的脸色忽地就冷了下来。 朱昭葵马上就意识到,他再次好心办错事儿了。 果然—— “这些琐事,不敢劳烦世子。” 若萤面现倦意,大有要卷了被子睡去的趋势。 朱昭葵柔声道:“是我愿意帮你,不成么?” 面前的人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呢,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呢?” “会好起来的”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声极富尖酸意味:“世子的保证吗?” 他的心底蓦地窜起一股子无名业火。 他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竟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一个“事不关己c高高挂起”的无为形象? 现在,就连这孩子都开始质疑他的能力了吗?还是说,一直以来,她都没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来看待? 一个靠爹靠娘靠祖宗吃饭的家伙,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伙,一个生养在温室之中的家伙,有什么值得相信并依赖的? “倘若好不了”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后半生你也不必担心,你的家人,你也可以放心。你既因王府的过失而受累,王府理当照料你一辈子” “你懂什么?”非但不领情,反倒狠狠地给了他一记黑心拳,“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朱昭葵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气息亦有些竭力不上。这一刻,他很生气c很焦躁,“你就是想科举,不是吗?我说的不对吗?” 即使目不能视,仍要人给她读经讲学,朝夕必争,就好像过了今日再没有明日一般。 世上哪还有如此刻苦用功之人?换作其他人,遭遇到同样的不幸,光是疼痛的折磨就足以消磨所有的心志,哪里还会顾及别的? 如果是消遣解闷,又岂会选择那些枯燥艰涩的书籍? 直到今日,仍不肯承认自己的女儿身,为什么?这还用多想吗? “你要科举,好。我问你,科考之后呢?” 以她的能力,考取个功名简直易如反掌。 这也是他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身上转开的原因之一。 同样年龄,包括当年的他c乃至于有着“书呆子”之称的仪宾庄栩在内,没有人能赶得上她优秀。 “你想做官吏?造福地方?名垂青史?” 要有这志向,也不算稀罕—— “你想一辈子做男人?”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是他长久以来不吐不快的一个梗。 世上怎会有如此怪异之人?有这样的想法,敢说不是年少任性?人生几十年还长着呢,她才经历了多少事c走了几里路?哪里来的这份信心与勇气c定下一辈子的轨迹? 且不说这个过程中,还有无数的天不作美c不由自主! 她如何就敢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当真不是异想天开c狂妄自大? 若萤抬起头,下巴扬出一个倔强而孤傲的弧度:“不可以c还是不能够?”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她的这句话,这简短的八个字。 她要他一个立场,问他是否会人为地设置障碍,阻挠她的前行? 他不能够马上回答,因为他很纠结。 甚至可以说,他并不希望她选择这样的一条道路。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她的态度。努力了,老天不假便,这是无可奈何的结局,也是能够让人输得心服口服的原因。 除此之外,任何的人事干扰,都将会成为她的敌人。 他是否打算与她为敌? 这个问题,需要他好生酌量。 他盯着她。 就是这样一种处乱不惊c仿佛闲庭信步一般的气息,令他欣赏c却又抓狂。 “那条路,是不能回头的。你是钟若萤,你是个女孩子,难道你忘了吗?” “不劳世子提醒。” “你个小孩子不知厉害。那可是欺君的大罪。纸包不住火” “哦。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转瞬即逝。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后头的话给一根食指压下了。 指下的唇,微颤了一下,似乎有些吃惊。 或许在她的心目中,他就该是温文无害的一道风景,只要她不走近,他便永远只能静候? 作为一个男人,他就有那么被动?或者说是麻木? 这一刻,盘桓在他脑海中的,是才刚不久梁从风落下的那一个轻吻。 那个吻,固然是梁从风轻浮无端,但是,那不做抵触c仿佛习惯一般地依从,是不是就无可指摘呢? 他有些抑郁,感觉就像是正要享用的蜂蜜,落上了别人的口水。 “这么说来,家人那边都已经打算好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亲亲相隐无可厚非。《新明律》中不时写得明明白白吗?” 兵来将挡c水来土掩,很怀疑到底有什么能够让她惊慌失措。 “他们的心情,不重要吗?” “千百年后,能够留下痕迹的,未必就是事实真相。何况人心易变c世事无常,岂能当真。” “你”他很想丢一句“狠心”,但到了舌尖上,却变成了沉沉的一声,“你真倔!” “一直如此,只是世子不知道罢了。” 知道她的人,不是没有。比方说静言,就从来不会跟她说这种似乎很有道理,其实却很傻的话。 说白了,她需要的不是警告c提醒,而是毫无条件的支持。 “我知道。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暗中叹气。 他到真心想要她能够用心地关注他一下。不要求跟世子妃那样c不错眼地盯着他,但只要能在空里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就谢天谢地了。 “那么,世子是打算要昭告天下,说我是个女人吗?世子金口玉言,谁敢不信!” 长久的沉默中,涌动着一方的忐忑和另一方的纠结。 这不是随口一说,更不是玩笑,这是试探c是威胁,更是—— 期望。 即使看不见,她也有种种方式感受这个世界。与其说这个人智慧过人,毋宁说其目标明确c方向清晰c意志坚定,不会因为任何外物的干扰而有所改变。 倔强固然倔强,但是说实在的,并不令人感到讨厌。 相比从前,两人相处时,她总是小心翼翼c滴水不漏地将彼此间筑起一道壁垒,现在的她,已经能够渐渐地释放出一些真情真性。 就好像是拨开了薄云轻雾,也许所见到的明月并不圆满,但无疑却是真实的。 他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就算得不到,也不要失去。 想到这儿,他微微地笑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与他们不熟,为什么要告之以实情呢?” 搭在被面上的小手,慢慢地变拳为掌,漫不经心地摩挲这如水的缎面。 他据此推测,她此刻的心情应该不错。那么,趁此机会给个忠告,或许她会接受吧? “你想要读书,固然是好事。但要人不对你的身份起疑,还须跟所有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他顿了一下,意气难平,“安平侯那样对待你,你当真一点也不觉得生气?” 而他却气得很!更怕习惯成自然,轻浮的习惯了轻浮,而被轻薄者也会习惯于被轻薄。 他知道她听得懂他的意思,因为她正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他。 “欺骗是不可饶恕的,是吗?” 嗯 也许吧? 怎么忽然冒出来这样的话? 正当他为此惊疑不定的时候,却听她幽幽地说道:“世子宽宏大量,能够宽恕我的任性妄为。但是其他人呢?世子说的对。纸包不住火,终究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到那时,只怕要怨声载道c千夫所指。若能及早给予受害者一点补偿,或许就能够减轻对彼此的伤害吧?就算他们不领情,起码,能买我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就像是闷雷响在当头,震得他半晌缓不过气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有担当的,更是个思虑深远的。但是还有一点,却给他忽略了。 那就是她的善良。 她不是真小人,偶尔的毒舌c冷漠,不过是在为别人搭建台阶。 她会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事物件,但却做不出卸磨杀驴的卑鄙勾当。 不会吃霸王餐,也不会白白使用人。 所以,她才会默许梁从风的轻佻行为,那个吻,是她提前给付的补偿。 她的心里,对梁从风存着歉疚。 她决意要以男儿之身将世人欺瞒到底,这一心意,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 包括梁从风。 她要下的是一招险棋,生僻而险恶。而将来的事态演变,是否能够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类似这样的问题,都已在她的运筹计算之中。她的人生,由她自己作主。别人的任何劝谏,也许都不过是自作多情c多此一举。 该说她冷酷吗?可是,却还顾念着他人的心情;明明纤弱如春草,却偏偏生就了一颗燎原的心。 忽冷忽热c忽远忽近,难以捉摸更难以把握。 她说过,她不曾有过孩童时期的天真无邪,也不曾经历过孩子气的游戏。 那么,他是否可以认定,其实她一直在玩一场成人化的游戏? 她的成长,跳过了混沌的童年时期,以孩童之姿c之心,径直杀入波谲云诡的成人世界。 那些在她面前一一败下阵来的人,不是因为无能,仅仅是因为—— 始料未及。 世人只看到了她的风光,又有几人看得到她的处境? 颤巍巍如行走在悬崖边,看得人心神惶急,却又不敢贸贸然伸出手去。因为不能确定,那只手到底会成为援手c还是推手。 “你这个性子啊”看吧,他又无可奈何了,“要说服天下,谈何容易” “谎言说上千遍,也会变成真理。” “” “拖累世子做小人,实在是罪过。” 朱昭葵微微笑了。 如果说,天底下有一个人,总是处处与他作对,但是却没办法让他心生恼怒,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四郎,也只有四郎有这个能耐c这个魅力。 “小四儿何出此言?在本王看来,这也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既是游戏,欢喜参与c尽情享受就是了,至于是非对错,大可不必过分计较。 这便是明确的态度了。 接下来,不管她要做什么,也许他不会认同c附和,但起码可以做到不拆台c不倒戈。 这算是同流合污吧? 这算不算是恩宠万千? 若用一双眼睛,换取这份保护,是否划算呢? 若没了眼睛,还谈什么将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0章 艾清心曲 再来世子府的时候,李祥廷终于将大病初愈的朴时敏给捎了来。 当若萤摸到他氅衣上的狐毛领子时,禁不住心下大恸。 倒是朴时敏,来之前得过李祥廷等人的再三叮嘱,要他尽可能表现得开心一点,千万别惹四郎伤心,尤其是别弄哭了他,因为那会加重他的眼疾。 因此,当久别重逢,虽然心情澎湃,但朴时敏到底还是忍住了汹涌的眼泪。为安慰若萤,只管重复着“我没事”“我很好”这样的话。 若萤万分自责。 虽然之前朴时敏跟她说过“一体两命”的话,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对此始终是半信半疑的。 以前就有过她受伤c朴时敏有损的事情发生,她也更多地归结于偶然性。 但这一次很不同。朴时敏用他切身的经历,给她重重地上了一课,让她打心眼儿里开始正视起两人的关系。 当她身陷火海c命悬一线之际,百里之外的朴时敏感应到了她的危难,突发心疾c晕厥在途中。 当时,静言就在一旁,却怎么也诊断不出病因来。不得已,只得赶紧折返回城,请医问药。 结果,医生看了一个又一个,各说各有理,却始终给不出一个统一的c准确的诊断结果。 朴时敏这病症发作得突然,恶化得也很迅速。不省人事的同时,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发热c呓语c痉挛。 本着“活马当死马医”的原则,几位医生先后开出了不同的药方。几种汤药灌下去,却如泥牛入海,统不起一点效用。 直到金半仙出现,才用阴阳术将要死不活的朴时敏给扶了起来。 而这段时间,若萤恰也在生死边缘徘徊。 金半仙说,假如当时朴时敏在场的话,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替她挡下这一场灾厄。 作为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阴阳生,朴时敏不但能够驱神役鬼走阴阳,必要时,还可以呼风唤雨偷天换日。 只是,实现这一切需要付出些相应的代价。 在若萤没有出现之前,这些事是被严令禁止的。但是有了若萤,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朴时敏可以逆天而行,虽然最终难免会受到重创,但只要若萤还活着,他就死不了。 死不了 这对于寻常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要求,却是朴时敏最奢侈的拥有。 每每想到这里,若萤就会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与其说朴时敏惜命,倒不如说,为了她的平安,他愿意受尽所有的苦难。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c肯为她付出这么多? 关于这一点,不光是她醒悟到了,所有人都明白了。 现在,整个山东道的人都知道,四郎和敏公子关系匪浅。对于敏公子和四郎之间的过密言行,众人不约而同地从心底给予了默许。 这种天定的缘分,凡人岂敢有违? 再经历险,朴时敏对若萤的依赖感更加强烈。嘴上有模有样地安慰着,两只手却环住她的身子,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她的怀里,像是寻求温暖的小兽。 虽说他长了一幅不老的模样,可到底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所以,这情景怎么看c怎么诡异,在场的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c深感无力。 最后,还是做兄长的李祥廷打破了僵局:“朴兄,你轻一点吧。他还没好利索呢。” 朴时敏扭了下身子,越发扎得深了。 李祥廷最不耐这种卿卿我我的事儿,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朴时敏的后领,将他从若萤的身上拽下来:“等我们说完要紧事儿,你再跟你的‘另一半’磨唧吧。” 他一直没把朴时敏当大人看,以前是,现在更是。 既然他跟四郎是“同命异体”,那么,就是他李祥廷的兄弟。不管虚长多少岁,都要尊重他这个二哥c听二哥的话。 他的硬朗霸道是朴时敏无力抗拒的。 很多话,憋了很久,李祥廷早已是不吐不快。 而他要说的,也正是若萤亟需了解的。 “宝山会”一案基本上已尘埃落定。 当日,由登州卫指挥使陈松龄率部,协同济南知府李箴的人马共同围剿,当场捉拿了涉事的人员约三十余人。 然后,从这些人身上打开缺口,顺藤摸瓜,最终锁定了宝山会的会首朱猛。 只是可惜的很,当陈李二人赶到元凶的落脚点的时候,却发现嫌犯已经畏罪服毒自尽了。 稍后,从嫌犯家中的地窖和密室中,搜出了大量的金银财宝,足足装满了三个大箱子。 当中更有名人字画c西洋玩意儿c异国香料无数,最终动用了五辆马车,方才得以运走。 面对如此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如若朱猛不死c就算浑身是嘴,怕也无法给自己洗清这重大的犯罪嫌疑。 尽管这个人十分贪婪,但陈李二人却都不好多说什么的。 因为,实说起来,这件案子陈李二人算是越俎代庖了。朱猛是鲁王府的人,涉案的罂粟园位于王府的领地内,此事该当如何处置,理当由王府裁定。 “多亏你那块令牌”说起刚刚过去的那一场激战,李祥廷依然斗志昂扬,“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办呢” 别说进王府园子里抓人了,就是想踏进王府的领地,也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行动前,总得先跟鲁王请示一下吧? 等到鲁王这边调查清楚了,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最后就算能抓住朱猛,他聚敛而来的那些财物,只怕也老早给转移开了。 “他们说,那个朱猛跟钟家有关,是真的吗?”静言问得很谨慎。 若萤点点头。 宝山会上,她见过朱猛,正是那个脖子粗短c脑袋像是一个倒扣的泡菜坛子模样的男人。 朱猛,朱孝的亲弟弟。朱孝,神秘而了不起的钟家五姑爷。 是什么原因,让他拐走了五姑姑呢?父母之命呢?媒妁之言呢? 神秘的人,神秘的婚事,远在合欢镇的钟家老宅究竟对此了解有多少呢? 朱孝和五姑姑钟德良,应该都是不走寻常路的。这是否可以认定,这两口子具备着不同寻常的见识与胆量呢? 亲弟弟成立了宝山会,垄断了山东道上的鸦片生意,不知道做兄长c嫂子的,是否知情? 也许,只有死去的朱猛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吧。 朱猛死了,死得很是时候,也很不合时宜。 朱猛死了,据说朱孝痛心疾首,认为都是自己的错,平日里缺少了对兄弟的管束和关注,未能及时地察觉其异动c防患于未然,结果不但害死了亲弟弟,更玷污了王府的好名声。 他恳求主子重重地责罚他,声称只要能够挽回王府的声誉,任何的处置,他都愿意接受。 有感于他态度诚恳,又念其世代忠诚,鲁王并未对其深责,只罚了半年的俸,勒令其禁足反省。 此事就算是了结了。 至于说王府之外的案情要如何决断,那就是地方官的本分了。 “当时,我还真怕你们家会受到牵连” 李祥廷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 若萤默然不语。 从她决定要歼灭宝山会的那一刻起,她就与朱孝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此案怎可能完结?一世的殊死相搏正在展开。 她根本就不待见于五姑姑,这么一来,五姑姑两口子怕是恨不能吃她的肉c喝她的血。 难怪五姑姑衣锦还乡时那么风光,几大车的财物呢,那得是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而她却终结了这一切。试问,这跟杀妻夺子有何区别? 朱猛做了什么,钟家老宅的人或许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对五姑姑c五姑父做了什么,很快的,这一消息就会传到老宅里去。 三房与老宅的关系,势必会更加地不可调和。今后,她将很难孤军奋战。她必须c也不得不将所要面对的危险告知家人。 每个家人,都是她的软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没有如山的脊背c天阔的羽翼,能够以一己之力,庇佑家里的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不得不学会自我防范与保护。 是她给他们造成了这些负担 世间事,最难心想事成。好心办错事c狗咬吕洞宾的意外总是层出不穷 几根细长的手指拉起她的手,紧跟着,手心里多了两样沉甸甸的东西。 若萤不禁微笑起来。 从前,陈艾清根本连碰都不愿碰她,今天倒是很难得地肯拉她的手了。这是否表示,他又朝着成熟迈进了一步? 他交还了她的匕首和令牌。 冰冷之物犹带着属于他的体温。 “艾清不要怪我。” 不是她故意与他唱反调,实在是因为当时情况太特殊c太严峻。她的脚伤得太厉害,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要么独活,要么同归于尽。 如何能将损失降至最低?身处绝境的她做出了本能的抉择。 “我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伟大,只是习惯了权衡利弊c计较得失。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艾清你当时没有用,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弃你。” 陈艾清给噎住了。 这一刻,没感到羞愧,只感到一的难受。 都这么个惨状了,这个人竟还是如此地强势硬气,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明明,他还想着要安慰两句来着;明明,是那么地渴望看到他柔弱的一面的;明明,他有好多的心里话想要说出来; 说他事后是多么多么地伤心c多么多么地忐忑。 那样的心情,哪怕能够透露出一点来,也是好的。 但是,看眼下形势,对方显然并不打算接受他的歉意。 说得更好听点的话,对方之所以拒绝得这么彻底,其实是不想让他产生负罪感。 生死c好歹,都是钟四郎一个人的事,于他陈艾清无关。 只是这么做,当真能让人心里好过吗? 这种做法,到底是太自我,还是太善良?如果是出于好意,那么,他是否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他心底的悔恨与悲痛? 他曾数次踏上那片废墟,中宵风露冷,叹息徘徊久。 大火过后,士兵们自瓦砾堆中扒出许多残缺不全的骸骨,到底也不知道那都是谁的。 而当时他能想到的是:倘若不是抢救及时,四郎一定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虽然他无数次希望四郎能从眼前消失,但也仅限于眼不见为净,而非这种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的天人永隔c人鬼殊途。 四郎明明得救了,他却依然心痛得无处排遣。那痛楚,远胜过曾经的鸦片之毒。 四郎说的对,中毒不可怕,戒毒也不难,人生中,还有比这些更辛苦的遭遇。 是心魔。 是四郎。 他拔出了那把活命的匕首,对着星辉细细端详。清光泠泠,极透又极深,极柔又极利,像极了四郎的一对眼睛。 曾刻意地疏远c疏忽那个人,却不知在何时,已被其占据了记忆的大片领地。就如同这把打造粗糙的匕首,之前曾经历过那些曲折波澜,一直视自己为“外人”的他,居然也能够如数家珍: 这把凶器,曾经砍削过木杖,打通了一座荒凉寺院与红尘的通道; 曾经宰杀过雉兔,满足了贫苦之家的口腹之欲; 曾经驯服过烈马,谋取到了一家子的生息宽裕; 曾经捅伤过自己,以一己之力,镇抚一方c匡扶了正义; 就如同其主人,以稚嫩无害的游戏之姿,行走在万丈红尘中,于别人的漫不经意中,酝酿着一场又一场的翻云覆雨。 就如同其主人,渺小如天际繁星,却自有着划破苍穹c璀璨双目c惊心动魄的能力。 这把匕首,在最绝望的困境中,赋予了他不尽的勇气与力量。当他怀揣着它穿越漫漫长夜c孤身狂奔于荒郊野道时,竟不曾有一丝彷徨。 因为感觉四郎就在身边,在耳畔,气息温热清晰可闻。 那一刻,他才发觉,原来四郎一直不曾离开他须臾。四郎一直在他的心里,像一枚楔子,一旦拔除,那种疼痛可能比戒毒更加难以忍受。 愿意不愿意,四郎的音容笑貌都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灵魂里,随着呼吸加深,倍加真切。 四郎说:艾清,就算我们成不了兄弟,也不要变成敌人。我们可以一起守护二郎,是吗? 他心里说好,是答应会好好对待祥廷。至于要跟四郎做朋友c还是做对手,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明白; 四郎说:艾清,其实你很嫉妒我。 他很气愤,一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因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心思,居然给看穿了。 明明他比四郎大那么多,可在四郎面前,却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时不时地会遭到四郎的戏弄c非礼。 而他对此,竟无力反抗。 也许不是不能抗议,只是心下隐隐地不想挣扎。 隐隐地,早就有了预感,预感到一旦他伸手推开四郎,从此之后,将有可能再也无法触碰到四郎的一根毫毛。 四郎对待他的方式,是他以往未曾体验过的亲昵散漫。 作为陈家未来的当家人c唯一的嫡子,自小,他就被教育成了一个老成持重c不苟言笑的模样。 隐忍和威严是他的标签。像李祥廷那样的张扬恣意,是被严令禁止具备的不合时宜。 在家中,庶姐妹们与父母的关系,反而更像是亲生的。而他这个亲生的,跟父母却像是上下级。 进退,言语,不可以随心所欲,要时时刻刻表现得沉重c老练,如此,才不会给人看轻c小觑。 可事实是怎样的呢? 他渴望着被关注c被依赖,甚至是被数落c念叨c抚摸。 看着四郎和祥廷粘粘糊糊,他感到十分烦躁。不是烦四郎吸引了祥廷的目光,而是因为那两个人之间的互动,令他感到刺眼c闹心。 他们两个可以自然而然地牵手c拥抱,甚至像猫狗似的蹭来蹭去扭来扭去,为什么?为什么要差别对待c不肯给他这样的依恋和信赖? 如果可以,他也想抱一抱四郎,掂一掂他的分量,高高地抛起来又接住,听他又惊又怒的喝斥,听他连名带姓地骂他混蛋。 孩子家软软糯糯的声音,好比是裹了棉花的如意,用来捶打身体c活络筋骨,实在是最舒服不过了。 祥廷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1章 有章可循 四郎说:艾清,如果你戒毒成功,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秘密不秘密的,那个时候对他而言,早就已经不重要的。从他赌瘾发作,被四郎死命抱住的那一刻起,他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明白了自己所拥有的,是怎样的一份宝贵情谊。 不放弃c不将就c不许自甘堕落。 子曰:益者三友,友直c友谅c友多闻。 而四郎,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埋首在四郎单薄而温暖的胸怀里,那一刻,他不再逞强c不再冷漠。 他完全地放松了自己。 不论他本性是怎样的,脆弱也好c狭隘也好c自私也好,其实四郎早就看得透透地。他的好c他的不好,四郎通通都能包容c体谅。 所以,跟四郎置气玩心眼儿,是极其幼稚且毫无意义的举动。 这才是秘密,属于他的c不能示人的秘密。 而秘密永远都隐藏得那么深,总在他后悔莫及的时候,才会给发现。 他无法想象,当时的四郎是以怎样的心情c做出了那样残酷的决定。 在他踏着那个幼小的脊背逃出生天的时候,何曾想过四郎的痛苦?! 四郎的那一声“对不起”,让他汗颜身为男儿七尺。 同样一句“对不起”,至今他却仍旧没有勇气说出口。 尤其是在听了四郎的解释之后。 什么叫“不过是权衡得失的结果”?什么叫“倘若你没用,我会选择抛弃你”? 何必呢? 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势利c如此冷酷? 至于这么绝情吗?怕欠人情怎么着? 既然势利,为什么不抓紧这个机会?把他捏在手里,随意团弄?无利不往的四郎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绝佳的机会?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善假于物,不是拼命四郎一贯的作风吗?作为猎物,他都心甘情愿地送上门来了c都做好了被戏弄□□的心理准备了,怎么,不接招啊? 为什么? 一定要跟他对着干到底吗? 就在他心念转动c气血上涌之际,面前的人忽然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微微用力,将他拉低下来。 “艾清” 这一声低唤,如雨落荷盖,激荡起身心微颤。 四郎有话要说,而他,似乎等这窃窃私语已很久。 若萤要问的是老猫的事儿。 因为怜悯老罗老两口孤苦,若萤早就跟众人统一了口径,并未将老罗拉入到宝山会的案件中来。 但是那个老猫,却因当日被抓了现行,最终依律被判以劳役的刑罚,现在正在卫所的监视下开渠挖沟呢。 若萤要问老猫的是;当天的宝山会上,曾经跟他交头接耳后,又迅速离开的那几个人,究竟是何来历? 正是在那几个人之后,老猫才将她和陈艾清骗进了密室。 老猫无疑是知情者,也是参与谋杀他们的帮凶之一。 但是,让若萤更为疑惑的是:那一女数男是怎么知道她的存在的? 前期的伪装和保密工作,她明明做得很好啊! 到底是谁c泄露了他们的行踪?问题出在了哪个环节上? 这种草木皆兵的局面,一日不予以破除,她将一日难得安宁。 她一定要确定,杀手或仇人是否一直都潜伏在她的周围?参与谋杀她的人,究竟都有谁? 这件事,能够拜托的就只有陈艾清。他见过那几个神秘的人,而且,他也有足够的关系网去展开秘密调查。 李祥廷等人又陪着说了会儿话,讲了些府城近期的新闻,待到福橘端药过来,看着若萤服了药c漱了口,一行人方才告辞离开。 到底是病中体弱,又劳了神,听得众人去远了,若萤靠在床头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反反复复梦到一个女人,通体罩在长袍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与敌意,惊惧又慌乱。 她隐隐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于是,她努力地想要往前,试图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却始终与对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她追赶得很急,气喘吁吁的同时,四肢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忍无可忍之际,禁不住想要大声呼喊。 这一喊,那个女人倏地消失了,仿佛泡影一般,而她,也从沉睡中遽然惊醒过来。 这时才发现,梦中的呼吸不畅原来是因为给被子闷住了口鼻。 陈艾清却又过来了。 黄昏暧昧,华灯初上,恍惚迷离,给他原本就十分清冷的声音,镀上了一层神秘的朦胧。 他带来了老猫的口供。 原来那几个人,老猫也不认得。但是当时他想的是:既然能进入宝山会,那一定是非富即贵的身份。 老猫原本末流,看与会的诸人,个个衣鲜亮丽,哪个都比他尊贵体面。他心下敬畏尚恐不及,又哪里敢去质疑别人的来历? 而跟他说话的那几个人,其实也不认得他。但在确定他的身份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跟他打听起若萤一行的下落来。 他们告诉老猫,他带来的这两个人实际上是官府的细作。 一听到“官府”“细作”这两个词儿,老猫当即就吓尿了。 别的他不清楚,但这宝山会是个什么东西,还有鸦片的霸道,老猫心里可是雪亮。 一个违法组织,一旦被朝廷被官府盯上,哪还有好? 与会的每个人,都趁早洗干净脖子,准备挨刀吧。 在“不是你死c就是我亡”的残酷现实面前,老猫几乎想都不想就选择了前者。 于是,他遵从了那几个人的吩咐,将若萤和陈艾清骗入了密室。 之后,就发生了朱猛纵火行凶c妄图杀人灭口的事件。 那个在门外叫嚣的人,就是朱猛。他要烧死若萤,老猫虽然吓得要命,却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论理,这场意外是他带来的。要是宝山会的老大一个不爽,把他一起塞进密室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从老猫的口中并未得到有价值的信息,若萤稍感烦躁,眼前的那双神秘的眼睛,似乎越发地清晰了。 而陈艾清也对这一结果感到不满。 他当时就押着老猫,让去指证当日唆使他行凶的嫌犯。在被抓获的所有犯人中,老猫始终不曾发现那晚匆匆来去的几个人。 “要是能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就好办了” 若萤默了半天。 她岂会不明白这一点?这段时间以来,朝朝暮暮干扰她休养的,不正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吗? 对方很谨慎,所以,不曾留下任何可用的线索。 认识她的女人,应该不少。要从中排查出嫌犯,不啻大海捞针。 能够出入宝山会的,会是些什么人呢?也许是老客户,也许是宝山会的组织者所相熟的。 当晚,那个女人也许并不是与会者,只是为了验证她的身份。 来去匆匆,却能够即刻催动朱猛采取行动,这说明什么? 朱猛相信那个女人。 换言之,他们是一伙儿的。 如果是个男人,倒还好些,可偏偏是个女人。若是深居简出的那种,除非是闯进人家内堂去搜查,否则,哪还有机会再见? “看来,四郎也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啊” 陈艾清凉凉地笑了笑。 “唇亡齿寒,艾清莫不是也感到压力了?” 不以为忤的若萤漫不经心地反唇相讥。 “你要心存愧疚,就该学着收敛一下自己的言行” 老实本分一点,省得再给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制造麻烦。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模样,柔软一点,给哥哥们多些保护和疼爱的机会,有什么不好? “哦,我尽量。” 根本就是毫无诚意的回答。 “你这个人真是,说得湛清,做得精混”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艾清也。果然还是老话说得对,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最难与你相融的。” 陈艾清哼了一声,很想摆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来,但忽而想到,不管他是哭是笑,对方都看不到。 他不由得就泄了气,莫名其妙地,心里头有些酸涩。 方才四郎说错了,不是唇亡齿寒,而是兔死狐悲。 不相容吗? 四郎是这样看他的吗?陈艾清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吗? 这可不是什么好印象!要真是不能相容,他哪里会听从他的话? “那天,我娘又问了。问我前阵子干什么去了” 若萤支起了耳朵:“你说了?” 没有回应。 这是否意味着——默认? 若萤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知道陈艾清不喜欢她,但不管对她是什么看法,她都能理解。只要在原则问题上,他能够认清形势c明辨是非,就好。 在他戒毒成功后,她不止一次地叮嘱过他,要他保守秘密,不要将自己中毒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 她不认为那是明智之举。 “艾清,你说了?你跟他们坦白了是不是?” 她大概了解这个人的一些情性,但却不敢说能够完全把握这个人的心理动静。 不光是他,很多人c她也只能最大限度地做到知己知彼而已。 而事态的发展,往往瞬息万变,这也正是人心多变的结果。 陈艾清一动不动,目光深沉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看他难得着急地c愤愤地摸索着横在两人之间的炕几,然后撑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摸向他。 然后,就有一只温热的c散发着隐隐药香的小手,覆上他的面庞。 对方要做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那种如春风拂面一般的触感,真实而柔软,却并不讨厌。 那几根手指如同鉴赏宝物,细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c唇型,最终覆上他的胸口。 这当然不是骚扰。 这会儿,陈艾清已经明白过来了,四郎这是在验证他是否在说谎呢。 虽然看不见,但四郎就是四郎,自有他认清这个世界的方式。 虚虚实实c真真假假,无论掩饰得多么精妙,总有破绽若隐若现。 在千佛山戒毒期间,他曾经听腊月说过,四郎有一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相人术”,能够通过一个人的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个小动作而破解其所思所想,乃至于性善性恶。 当时,他觉得腊月是故弄玄虚,或者说是夸大其词。 四郎相人?四郎才多大?十来岁的小子,盐巴都没吃几颗,能有多少阅历世故?就算知道点阴阳术,怕也是寻章摘句而来的,或者是从朴时敏那里捡来的牙慧。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做,他便耐住性子听完了腊月的长篇大论。 听完之后,惊觉得背心上汗湿重衣。 腊月的陈述,再次颠覆了他对钟四郎的认知。 他一直都觉得四郎很邪乎,但到底有多邪,在此之前,他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四郎的所思c所想,总是那么地与众不同。 即便是再怎么不信鬼神如他,也能掰着手指头列举出无数流行于坊间的c耳熟能详的相术c骗术。 什么“十个秃子九个富”“天庭保满,地稞方圆”,什么“轮廓分明有坠珠,一生仁义最相宜”,什么“龙眼”“鸳鸯眼”“桃花眼” 实说起来,也只是知晓个名字,具体操作起来,却是一头雾水c莫名其妙。 而四郎却不但了解这些名词,还能够运用自如。不但自己能够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还要求近旁的人也必须要融会贯通c熟练掌握。 他说这是待人处世的学问,学会了,才能畅行无阻c才能未雨绸缪c才能知己知彼c百战不殆。 比术士们的那一套令人云里雾里的说辞,四郎教授的相术,都是极其浅显易懂的。很多术士们很少提及的细节,四郎却能说得头头是道。 四郎说,最诚实c最能揭示一个人的真实意图的部位,是一个人的腿和脚。 几乎不用思考,腿和脚就能快速地应对来自周围的威胁。这是一种本能,来自于人类产生之初。 举个例子来说,当一个人遇到危险,或者是不能认同的事情时,他的腿和脚会本能地做出三种c也只有三种反应:冻结,逃跑,备战。 相反的,一个人的脸,往往是信任度最低的部位。每个人都会用脸去隐藏c欺骗c说谎,并竭力地去精湛这种技能。 四郎对于眉毛的认识,不同于江湖术士们的说法。 四郎说,通过眉毛的举动,可以在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就能把对方的性格猜个八jiu不离十。皱眉c耸眉c闪眉c低眉c竖眉c锁眉c舒眉c单眉上扬c双眉上扬; 而笑声,则能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一个人的心情。 不同的笑和地位有关:悄悄笑的人,多内向c害羞,头脑缜密而冷静,善于掩饰自己,堪当大任; 开怀大笑的人,性格豪爽c心胸开阔,不势利c不欺软,很正直。易于宽容别人的错误,也极少会妒忌别人。并且,总能在不经意间给周围的人带来快乐。富有爱心和同情心,比方说c李祥廷; 那种看上去较木讷,但笑起来却前仰后合,这种直率而真诚。重义气c重感情。与这种人可以深交,因为他们十分看重友情,必要时,能够位朋友做出牺牲,比方说c徐图贵; 那种小心翼翼偷着笑的,就好像陈艾清这种,往往保守而固执,为人处世显得腼腆,但却能与朋友患难与共。只是这种人对他人的要很高,若是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就会导致他们发怒,从而影响自己的心情; 笑不出声的人,多是感性而内向的,情绪极易受到外界的感染。但这种人多数外表温柔c亲切,给人以温和舒服的感觉。骨子里流淌着诗人的浪漫,能够在合适的时候,给予出人意料的浪漫,比方说c静言; 至于说腊月为什么没有拿朴时敏打比方? 腊月给出的解释是:敏公子不算是完全的世俗中人。 对此,陈艾清竟不能辩。 不能辩,且目瞪口呆c心惊胆战。 闻所未闻的论调令人感到窒息,但却不得不打心眼儿里俯首称是。 他就不该心存侥幸,欺负四郎看不见。 诚然四郎探究不清他的心思,但是,刻意伪装欺骗的他,敢说就是什么值得夸赞的正人君子? ps:名词解释 1c益者三友:《论语季氏篇》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2c相术:相术又称相人术。汉族术数的一种,以人的面貌c五官c骨骼c气色c体态c手纹等推测吉凶祸福c贵贱夭寿。 相术的起源可追溯到三皇五帝时期,《大戴礼记》载: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 宋c明两朝,看相风气发展到巅峰。许多相士成为显贵,不少知识分子c上层名流以浓厚的兴趣研究相学理论,大量相书充斥书肆。 明以后,相术逐渐流向民间,成为江湖术士敛财养家的手段。自此,无论相学理论还是看相技艺都少有新的发展。 古代相学名流众多,如春秋时期的姑布子卿,战国晚期的唐举,汉代许负,唐代袁天纲c李淳风,宋初麻衣道者c陈搏,明代袁忠微,清代陈钊等,皆负盛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2章 守得云开 未明状况的若萤显得有些惶急。 陈艾清低头看着抓在双臂上的两只小手,感受着来自对方的难得一见的气急败坏。 “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做才是君子行为?说谎c欺骗都是小人所为?” “是不是觉得说出来之后,心里头舒服多了?你有没有替他们想过?你倒是舒服了c轻松了,可他们呢?你就没打算让他们安心睡觉是不是?” “明明是你的错,要羞愧c要自责c要害怕,都是你必须要承担的后果。不是吗?如果你在乎他们c心疼他们,如果你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想,你就应该以个人吞下这些苦果!” “你是不是算定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算定了他们不会同你计较c跟你算旧账?他们怎么能不宽恕你?你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依赖他们,让他们来分担你的不幸!是这么想的吧?” “你这哪里是什么诚实c孝顺?分明就是自私自利! 好了,说出来了,你倒是能睡得甜c吃得香了,可是亲人们呢?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会不会后怕?会不会担心类似的意外会再来一次? 令堂是何其柔弱的一个人,你怎忍心陷她于忧心忡忡? 令尊是何等尊贵的一个人,你又怎忍心给他脸上抹灰? 我知道你什么心思。确实,未来继承人不好当,上面下面里里外外全都有压力。做得好,人说那是你理所应当的;做的不好,就得承受各种批评质疑与谴责。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本事,让你爹娘再给你生养三两个兄弟。一个不好,起码还有好几个待选的。如此,你想放纵就放纵,你想堕落就堕落。起码,不至于让你爹娘灰心道绝望。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可这不是行不通吗?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是陈家唯一的儿子,也是陈家唯一的希望,你必须得接受这一现实,接下你必须要承担的一切责任。 一个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为了一家安宁,很多时候,你必须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明白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c无可推托的事儿。谁让你是个男人呢?好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这些道理,早明白c晚明白,都得明白! 真正的孝顺,是报喜不报忧。走错了路,你觉得是你的错,可世人却会说那都是爹娘教养的不好。明白吗?你已经有意无意地陷父母为不义了。 但是圣人有言,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走错路,不可怕。年轻是允许犯错的。若是觉得害怕c羞愧,就该想办法锤炼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用勇气埋葬恐惧,用光荣取代耻辱。 就好像数九寒天,风刀霜剑令人畏惧。但是却有人赤膊腾跃c大汗淋漓。严寒对于这种人,是没有任何威胁的。 这个过程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过程中会充满困苦和煎熬,但c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所谓长大成熟,是能够直面问题不躲不避,而不是扑倒父母的怀里去寻求庇护!” “我没有” 忽地就很害怕,怕他会克制不住,像个炮仗似的炸裂开。 就像当日从天而降的火球,碎裂成粉末。 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喜欢四郎。明明都没怎么深交过,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 四郎确实比他懂事。 四郎太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情c太懂得体谅人。 忽然觉得这样的说教和责备,是那么地悦耳c顺心。比起往日有板有眼的旁敲侧击c指桑骂槐,他觉得这时的四郎反倒是更真实c更可爱。 从没有一个亲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长篇大论外加苦口婆心。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些道理他能够自行领会运用。 有生以来,所有的人都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段彼此保存着颜面c互相之间彬彬有礼的距离。 温雅和平的环境,却铸成他近乎阴森的性格,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怎么想c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是阳光还不够热烈,不足以照射到他内心的深处,以至于那里的大片台阶,俱都生了湿冷的苔藓? 如果他们能够像四郎这样,时不时地揪住他,抖一抖c甩一甩,或许就能将心灵深处的潮气给去除掉。 是的,他渴望亲朋间毫无防备的触碰,那种真实的感觉会时刻提醒他,他的存在c对方的存在;他存在的意义,对方存在的意义。 嗯,也许老话说的对。人都有贱骨头。好说好商量的时候,往往浑不在意不知好歹。非要给人连打带骂了,才能感觉到痛。 医生们常说什么呢?痛,则不通;通,则不痛。 痛,是病,得治。 “我话才说一半,你急什么?” 若萤愣住了。 似乎是终于扳回一局了? 陈艾清心情甚佳。 但与此同时却又想到,如果承认自己没有泄露秘密,岂不是表明听从了对方的建议? 说到底,还是对方赢在了开头,不是吗? 抓在臂上的力道如流沙般逝去。 陈艾清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里,生怕他泄气太快,一跤跌下去,震荡了眼睛。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他捉住了对方的双臂。 手中的胳膊细得不像话,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掰成两截的感觉。 陈艾清清晰地听到脑海里响起了很清脆的c嫩藕的断折声。 他的心肠,莫名地就凹下去一寸。说出的话,包含了几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我没打算跟任何人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 “看你们这个样子,怎么能叫人放心?” 不凉不热的一声,伴着花香烂漫c紫云氤氲,自门外荡漾开来。 梁从风折扇掩面,一对桃花眼里波光迷离:“陈公子莫不是也看上我家小四儿了?” “” “你想要个能时刻对你耳提面命的娘,家里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吗?要是想要个兄弟姊妹,让你爹娘再生几个就是了,何苦也来凑这热闹c跟爷争风吃醋?” “” 王府的医正再过来会诊的时候,终于拆下了若萤的眼纱。 经过三个多月的漫长煎熬,终于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刻。 这一刻,所有人都激动不已。 当第一丝阳光进入眼帘,若萤禁不住泪流满面。 一边的朴时敏跟着眼泪滂沱,整个人横在若萤面前,一迭声地问道:“能看见我不?能看清楚不?” 若萤连连点头,微微眯着的眼皮,似惊悸c似雀跃地快速地跳突着。 “看到了很清楚” 不但看清了朴时敏,还看到了眼前的每一个人:李祥廷c陈艾清,静言c医正c医副c福橘c王世子c宫女们 逼仄的世界豁然开朗,心底如风烛残年一般的信心和希望,腾然而起,再次直冲云霓。 她朝着老医正深深拱手,无限感激尽在其中。 福橘从旁呈过来一面番镜。 若萤审视着镜子里的人,一如初识。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以来,最用心的一次自我审视。 多时不见,镜中的人似乎变化甚剧。也许是年龄增长的缘故,曾经稚嫩的棱角都已经模糊。像是过了初绽日的春花,更多了几分不言而喻的自信与果决。 游目展眉之间,少了些警觉,倒添了几分温和。 温和 是为了更好地博取好感c麻痹敌人吗? 若萤不觉暗中自哂。 镜子里的她,现在的这幅形象委实有些异类:不长不短的头发刚好齐肩,太眉青眼说不上柔也说不上硬,总之,就是个不阴不阳与众不同的家伙。 她不由得笑了笑,无意中瞥见正对面的朴时敏,竟然近乎痴呆地盯着她。 “怎么了?”她柔声问。 朴时敏打了个激灵,矢口予以了否认。 但是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他似乎想要掩饰某种不能见人的心思。 若萤知道他对她怀有某种阴暗的意图,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因此,她并不打算将之公宣于众。 朴时敏四下瞅了瞅,见大家并没有探究的意思,遂暗中吁了口气。 却又忍不住地偷眼面前的人。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才刚c他真真地给吓了一大跳。 四郎眼下的这个模样,给他如坠梦里的错觉。那眉眼c那头发c那对着镜子做出的小小的表情,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果然四郎不单纯! 尽管更换了一个身体,但是魂魄之中仍旧残留着属于前世的印记。 也许四郎并不清楚,可是他知道。不但知道,还亲眼见过c亲身经历过。 秋语蝉。 四郎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号的秋语蝉。 四郎喜欢把自己当成男人,也许正是受了秋语蝉的破碎记忆的影响。 秋语蝉是个男人。 四郎这个样子,说是个男人,大概没有谁会怀疑。 但是,换一个角度设想一下的话,如果是为男人的秋语蝉以这样的形容面世,是否也能够混淆视听c颠倒乾坤呢? 毕竟,那一世跟这里差别太大,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他所看到的c想到的,未必就是事实真相 或许吧 “前阵子是柳兄的亲事,今天是四郎的大好日子,双喜临门,不庆祝一下好像说不过去吧?” 李祥廷的一声瞬间静息了一切。 “静言?定亲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若萤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细地搜寻着有可能会引起猜疑的蛛丝马迹。 在谁也看不到的袖子底下,她十指互绞,竭力克制着来自脚底的激颤。 不是没想到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有人欢喜有人忧,在她徘徊在不尽黑暗中的时候,某地却春光灿烂喜气洋洋。 人生百态c世事万般,无非这般。 这与静言无关,且一定不是他的意愿。但是,静言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她的。 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恰能证明情深缘浅。 不忿吗?不甘吗? 又如何? 不记得是谁的话了:一个人的不幸,是从羡慕别人开始的。 而此刻,她就是那个可悲又可怜的不幸的人。 一直以来,郑依依都对她虎视眈眈满怀戒心。风水轮流转,终于也轮到她品尝那种宝物失窃的滋味了。 ps:名词解释 1c番镜:明代,玻璃镜子叫做“番镜”,属于奢侈品。一面三寸的番镜,入境落地价是八钱五分银。出售价为一二两甚至是三四两银子。 2c太眉:古人将眉毛称为“七情之虹”,因为它表现出不同的情态,并使脸更加具有立体感。 眉的形式有:云纹眉c蝶翅眉c柳叶眉c蝠形眉c螳螂眉c鸳鸯眉c花眉c直眉c环眉c刁眉c方眉c尖眉c点眉c鸭蛋眉c棒槌眉c葫芦眉c火焰眉c寿字眉等。 唐明皇令画工画的十眉图名称为:鸳鸯眉c远山眉c五岳眉c三峰眉c垂珠眉c却月眉c分捎眉c涵烟眉c拂云眉c倒晕眉等。 “太眉”是一种较粗的眉形,有着笔直的轮廓和较深的颜色,没有角度,但却能让脸显小,让人看起来更加沉稳充满女人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3章 巨商隐忧 如果说大明湖是济南城的一颗琥珀,那么,“醉南风”无疑就是这颗琥珀中最吸引人的生机。 作为一艘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花船,它的出现,不过只有短短的半年时间,但是半年时间里却已经成为了济南府的一道叫人避不过去的风景。 老的少的,都知道它的存在它的性质;有钱的没钱的,都想要上去瞅一瞅c转一转。 这艘大船分为上下三层,雕梁画栋c点翠描金c张灯结彩,极尽奢靡。 站在花船的最上层,遥遥可见鲁王宫的青碧琉璃瓦。赶上宫中有盛大的宴席,迎风倾听的话,似乎能够听到宫中飘出来的笙歌笑语。 所谓“耳目之官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这个时候,若是文绉绉地念上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倒也十分应景。 或有怀才不遇的,心中默诵“南风知我意,吹梦到瀛洲”,也是自然而然的。 “醉南风”是个温柔乡,更是个销金窟。来到这里,如入桃源仙乡,烦忧尽忘c俗累尽消。 在这里,你尽可以释放心里的魔鬼;在这里,你想是谁,就能是谁:王侯c将相c甚至是皇帝;在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实现不了的; 船上有三绝:食,色,酒。 北地的胭脂,南方的瘦马;扶桑的驯顺,番邦的热烈,赏心悦目的同时,更加令人眼花缭乱。 更有姿容不俗雌雄难辨的俊美娈童穿插其间,一如上好的珍宝,无分昼夜,一任挥金如土的客人们挑肥拣瘦c各取所好。 这里的酒,俱是好酒。 有京师的黄米酒c蓟州的薏苡酒; 有绍兴的荳酒c大名的刁酒; 有济南的秋露白酒,也有兰溪的金盘露酒; 有汾州的羊羔酒,也有高邮的五加皮; 既有“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的桑落酒,也有“酒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的新丰酒;有“百杯之后始癫狂,一癫一狂多意气”的竹叶青,也有“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的松醪酒; 这些酒中,包含了白酒c黄酒c米酒c果酒c药酒等众多品类。梅瓶装美酒,又兼有掷色c投壶等游戏佐酒侑欢,直是让人忘却今夕何夕c此身何处! 简单说,上得船来,就不为欣赏美人c品尝美食,单只为了足不出户遍尝天下美酒,也是十分值得的。 对于爱慕虚荣的世人而言,能够上来走一趟,便有了与人炫耀的不尽的资本。 若萤一行踏上舷板的时候,徐图贵和李文等人早就等候多时。 看到若萤,徐图贵笑咧了嘴,两只手快要搓出火花来了,却始终不敢靠近前来。 若萤心下暖流奔涌,径直往前去,拉起他肉乎乎的双手,仔细审视了一下,道:“徐大哥又长高了” 又高又壮,完全像个大人的模样了。 徐图贵红了眼圈,嘿嘿笑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徐聪边上插话道:“四郎,你好了就好了。我们老太太c老爷夫人一直惦记着你呢。上次蔡大姑下去,三娘还问起四郎呢。蔡大姑都不敢说” 若萤含笑道:“你回去转告老太太c太太,就说等过阵子我好透了,正儿八经去给老太太c太太赔罪去。” 徐聪眼睛发亮,脆生道:“四郎的话,小的一定转到!” 若萤点点头。 她现在对徐府颇多好感。在她受伤其间,徐家与三房始终未断书信往来,这无形中给了母亲很大的安慰与骄傲。 其间,徐夫人还打发身边的蔡婆子去合欢镇走了一遭。 那天是清明节。 一个“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的季节。 徐家选择在这天郑重其事地派了蔡婆子下来,明面上,说是下来给已故的老四的亲娘徐姨娘扫墓c送浆水,其实暗里还有个意思,却是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 清明日是若萤的生辰。 长久以来,叶氏刻意模糊了这一天,总是提前给若萤过生。而若萤究竟生于哪一天,除叶氏外,已经鲜有人还记得。 徐家是知道的。 徐家的态度非常明确:不管若萤是哪天生c哪天长的,徐家都只认她是徐家的未来少奶奶。 差了蔡婆子下来办这隐秘的事儿,本身就意味着两家关系的非同一般。 所以,在叶氏的来信中,对此表现出了万分的感动与感叹。 只是,在给叶氏的书信中,徐家一直不曾提及过若萤的名字,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是若萤却心下清楚,徐府这是在为她的行踪遭遇打掩护。如此装聋作哑c丢三落四,可谓是煞费苦心 但是,纸包不住火。 当若萤的举动传到家乡,叶氏来信来求证,徐家便无法再做隐瞒了,只能顺着大流,跟叶氏承认了若萤协助官府办案受了点伤害的事实。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了最大可能地安定三房的心,徐夫人的坦白中并不见刀光血影,而是一派温和。 这般游离于表面的安慰,不经意间,倒跟唐氏的说辞达成了一致。 叶氏纵有再多忐忑,也能够有勇气想到积极光明的一面了。 这顿饭由徐图贵做东,这也是他秘而不宣的一项光荣使命,要籍由这顿酒席,展示他以及徐家的义气和诚意。 此行之前,父亲曾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虽然徐家富有,虽然“齐鲁商会会长”这一头衔听上去很牛c看上去很美,但是,自古以来,功高盖主c富贵逼人。 任你生意做的再大c再强,赚再多银钱,在掌持天下的上位者眼中,或许这一切都是国库中的一部分。 所谓的富户巨商,都是上位者饲养的年猪。 细数千年以来的商贾,但凡有点名气的,有几人能落个善终? 当商人的财富积累到一定水平的时候,势必要收买人手c成立武装来保护这些财产。如此一来,就难免要成为世人口中的“豪强”,对官府和朝廷构成威胁。 “无商不奸”似乎早就成为了商人们的一种本质和本能,长久以来,被世人所警惕着c排斥着。 读书人都读过《礼记》,都知道其中的一句话:执技以事上者,不贰事,不移官,出乡不与士齿。 民众富足c国库充足,原本是件好事,但却有可能变成一些危机的导火线。这一点,当初的晁错在给汉文帝的奏折中,就已经点明了: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而商贾大者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重农抑商,这便确立了官方对商贾的明确态度。 至于徐家的情况—— 父亲举了个最现成的例子:按理,宫中选秀,参选的女子必须是“良家子”。何谓“良家子”?就是非医c非巫c非商贾c非百工,这样的人家生出来的女孩子,才叫良家子。 但是,徐家的大姑娘徐淑珍却能被选为宫女。 为什么? 当然是银钱在中间使劲儿,买通了上下关系。 按理,富商家的千金小姐哪里是伺候人的命?但是,作为徐家的小姐,可不是生来只为了享乐。 徐淑珍的肩上,可不仅仅担着自己的前程,还扛着一家子的未来呢。 在宫中,若能得到重用升迁,固然是最好的。干得好的话,一辈子留在宫里,于己c于整个家族而言,都是至高的荣誉。 就算差事做得差强人意,也不要紧。 按宫规,凡宫中奴婢,女子使役至二十五岁,即遣出婚配。徐家的女儿,即使是过了花信之年,也是不愁嫁的。况还是沐浴着皇恩的身份! 所以,届时徐淑珍将会体体面面地走出商贾之家,嫁与士林为妻。从此以后,不但自己脱离了贱商的身份,后代子孙也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堂堂正正的“良家子”。 而作为娘家的徐家,也会由此洗却不少的铜臭味儿,有足够的资本和底气,行走在儒林士大夫们中间。 转变身份c分散风险c提高自己,这便是徐家长久以来所孜孜以求的目标。 “钱只是暂时的,只有权利才能屹立百年” 徐图贵听得小心翼翼,虽有些似懂非懂,但却相信,只要是父亲大人的话,那一定是错不了的。 除了宫中的嫡姐在为此努力着,身为一家之未来梁柱的他,也必须行动起来,未雨绸缪。 而与李c陈二人打好交道,则是他责无旁贷的本分。 他并不感到为难,因为素日里就跟这些人交好。他要做的,只是维系好这份关系,使之能够健康c长久地走下去。 他对此充满信心。因为父亲最后说过一句话,让他备受鼓舞。 父亲说,你只要抓紧四郎,好好待她,以她的心智与为人,定会帮你,定不忍负你。 确实呢,要是中间没有四郎,别说李c陈了,就算是静言和敏公子,谁认识他徐图贵是谁个什么东西? ps:名词解释 1c琉璃瓦:按照明制,亲王府的周长为三里三百零七步五分,城高二丈九尺,下宽六丈,上宽二丈。折算下来差不多是33万平方米,将近500亩。 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大门饰以丹漆金涂铜钉,就如紫禁城的缩影。所有的宫殿都是窠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正门c前后殿c四门城楼,饰以青绿点金。殿门庑及城门楼皆覆以青色琉璃瓦。亲王宫得饰朱红c大青c绿,其他居室止饰丹碧。 2c中国古代十大商人: 1c陶朱:即范蠡,春秋人,曾助越王勾践一战灭吴,《史记》中载“累十九年三致金,财聚巨万”。 2c子贡:孔子高徒。曾自费乘高车大马奔走于列国,说齐c存鲁c霸越c亡吴。儒家学说后来得以发扬光大c流传百世,其功甚伟。 3c白圭:春秋末期人,最早的经商理论大师。范蠡曾向他求教过致富秘诀。“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即是他首创的经商名言。 4c卓氏:战国时期人,凭炼铁业累致巨富,西汉时司马相如的岳父卓王孙即其后人。 5c吕不韦:战国时期人,结识秦流亡公子赢异人并资助其回国即位,从而成功实现个人由商从政的历史性转变。 6c寡妇清:女,秦朝人,其祖辈凭开“丹穴”致巨富,守成有术,曾受到过秦始皇的嘉奖接见。 7c邓通:西汉文帝宠臣,凭借与汉文帝的特殊关系,垄断当时铸钱业,广开铜矿,富甲天下。 8c石崇:西晋人,其财富来源系任荆州刺史时拦劫沿途客商而得。因不懂“外不露富”的古训,终为一妓绿珠破财,最后连命也搭上。 9c王元琛:北魏时河间人。他家的马食槽也是用银子打的。曾说:“大家都说晋朝的石崇富。我不恨自己见不到石崇,只可惜石崇没有见到我。” 10c沈万三:元末明初江南巨富。曾助朱元璋修南京城,个人承包三分之一工程费用。其财富来源一说为海上贸易所得,可能算是历史上最早的国际贸易商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4章 欢聚一堂 然后若萤才注意到人后的莱哲。 与众人的欢欣鼓舞相比,他就显得很拘谨c很黯淡了。 看着若萤走过来,他的肩背倏地挺直了,眼中也爆发出了光彩。 他接住了那一只小手,单膝跪地,俯首亲吻,给予其最诚挚的问候。 与此同时,也为对方长久以来给以的帮助与尊重,表达出了深深的感动。 自来新明,入乡随俗,这吻手之礼几无用处。当下这一礼,到让他陡然产生一种故土不远c我身犹存的亲切感。 “莱哲也受到表彰了啊,可喜可贺” 若萤微笑着,衷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富在深山有人知,穷在闹市无人问。莱哲之所以淹留困顿,最根本的原因,无非就是不容于人。 但是经过这一次c经过官府白纸黑字的大肆表扬后,莱哲觉得,他的生活正在悄然发生着巨变。 原先态度傲慢c出言不逊的村民,竟然会拉着自家的孩子跟他问好,尊称他一声“先生”; 走在集市上,同样也会有人指指点点,但跟以前不同,现在关注他的人,大多会表现出友好的微笑来; 他不认得的人却认得他,时不时地会叫住他,同他寒暄c送他粮食c蔬菜; 原先一听他开口说话,掉头就走如避蛇蝎的人,居然开始对他的来处对他的故乡产生了好奇; 莱哲很清楚这当中的缘由。 他深感惭愧。 宝山会一案,其实他根本就没使上什么劲儿,房子不是他的产权,一应饮食费用,全都是四郎等人的集资。但是他,却赢得了和李c陈等人同等的荣誉。 为此,他感激每个人,尤其是四郎。 若不是四郎,别说李c陈这几位大家主的公子哥儿了,就算是腊月和北斗这种下人,认识他是谁?又岂会管他的死活? 李c陈等人都宠着四郎,所以,四郎说什么c就是什么。 谁都不是傻子,凭什么要听四郎一个半大孩子的话? 这恰好证明了他们对四郎的尊重与爱戴。 这份信任不是凭空而来的,若没有爱心c仁心c深谋远虑的心,焉能成就这一切?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为这里和这里的人带来什么助益,他所心心念念的,只是如何能够让别人接受他c接受他的志向与抱负。 经过和四郎的所作所为作对比,他猛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的想法都是错的。 有句话,四郎最常挂在嘴边: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而他,偏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试想,若是能够学着多几分爱心与付出,融入此间,这么长时间以来,即使不能大展宏图,起码也能与地方打成一片c赢得知己。 这难道不是一种成就?他所求的,不就是被认同c被接受吗? 一场战争要赢得胜利,方法不止一种。除去刀光剑影血流漂杵,还有一种上上之策,那就是兵不血刃c以柔克刚。 有些时候c有些事,需要的是春风化雨般的改变。 这些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了。 不,正确说来,是他与四郎认识的太迟了。 以往十多年,颠沛流离c郁郁不得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但是四郎却并不因此而轻视他。 四郎对他,就如春风化雨。帮助他,却并不怜悯他,始终平等相待。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份关心实在是太过疏离c冷漠c漫不经心,但只有莱哲自己最清楚,唯四郎这种态度,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而不是摇尾乞怜的流浪狗。 是的,这正是四郎的不同寻常处。他不会热忱地对人施以援手,也不会向你展示出任何的优越,他最多只会递给你一根木杖只灯盏,让你自己站起来c走下去。 在不动声色中,他教你认清自己c认识到自身的意义,从而唤醒灵魂深处沉睡的觉悟与勇气。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四郎本身就是一盏明灯。 四郎年纪虽小,却足堪为人导师。 每每想到这个人,想到“钟若萤”这个名字,莱哲的浑身上下就会不由自主地鼓荡起热浪与信心。 因为四郎,他对这个国家产生了好感;因为四郎在这里,他才会渐渐地对这片土地拥有恋恋不舍的情意。 他信四郎,胜过相信自己。 他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君子无信不立”,他觉得这句话反过来解释,也一样行得通。 能够取信于人的四郎,是个君子。 徐图贵预定的包间,是位于三层的“木樨阁”。靠水一面的雕花窗户全开,大明湖上的风光尽可一览无遗。 正是荷叶田田c含苞待放的季节,万亩青翠c蓝天白云,一如阳光灿烂,令人目眩神驰。 风生萍末c香冷腕底,对此难免诗兴大发c壮志昂扬。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房间。 房舍宽敞,装饰高雅。四壁张挂着与桂花相关的字画楹联,顶上的灯笼上,绘着“吴刚伐桂”|“嫦娥奔月”之类的图画。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桂香。 除当中的大圆桌外,一旁还摆放有一张阔大的方桌,是方便食客们意兴盎然的时候,填词作画用的。 桌上文房四宝c臂搁c镇纸,一应俱全,桌下的大金鱼缸里,如箭林一般装了几十卷画轴。 在一旁还摆放着一张用作小憩的罗汉床,床上的垫子c引枕,俱是五彩锦缎的面,楦以松软的棉絮。床中间横着一张小炕几,上头陈列着一只盆景,取的是“王质烂柯”的典故。 古松虬劲而苍翠,松萝蔓蔓。松靠大石,石畔有白玉雕刻的数人,下棋的童子,唱歌的童子,观棋的王质,俱是眉眼清楚,表情生动。长久注视的话,会令观者痴迷当中c浑然忘我,可见造物之功。 若萤不觉多看了两眼。 “你居然喜欢这种东西?”李祥廷如见到新大陆一般,“早说嘛,世子哥哥那里多的是这种玩意儿。真的,假的,全都有。那种假的,全都是玉石的,五颜六色,就跟真的一模一样。郡主家的小公子办满月酒的时候,世子府送了好几盆呢。只是王妃不让摆出来,说孩子还小,虽然很喜欢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但是又特别喜欢抓扯c喜欢什么都往嘴里塞,万一一个不留神落在孩子手里,可不是好玩儿的” 若萤没有吱声。 她看的不是东西,而是意境。 细数一春今过半,正令百岁亦无多。 还家常恐难全璧,阅世深疑已烂柯。 她有几分思归的心,所向往的却又并非是合欢镇的那个家。这是一种很模糊的感觉,如影随形已很多年。 所以,不管家里修建成什么模样,于她而言,似乎那只是一个庇身之所。 类似的c能够安眠一时的地方,还有不少,比方说六出寺,比方说惠民药局,比方说荒郊野外的瓜棚茅屋 而她的心,却迟迟不肯着落。 母亲总说她心太野,总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其实不然。 今天看到这具盆景,忽然就引发了她的一些共鸣。 她觉得她能够体会王质的心情:家在何处c何处为家,也许并不要紧,重要的是c己身为何。 只要知道自己是谁c想要什么,所谓的来处去处,就不再是迷茫和困惑。 她是钟若萤,这一点已经可以十分地予以肯定。 即将要面对的荣誉和声望,都是属于钟若萤的。 秋语蝉的存在,或许只是为了成就钟若萤的未来。 当来处不可考,她必须得为自己这个身体c这具灵魂,找到一个能够安放的所在。 遥想当年,不知道王质是怎么做的? 应该是好好地活下去了吧? 应该也有着与她一样的心思吧? 参观完了室内外的风物,众人方才落座。 若萤毫无疑问地坐了主宾位。 李祥廷挨着她坐了正主位,倒是做东的徐图贵成了陪客。 其余人等则按照习惯,挨着各自熟悉的人就了坐。 一眼望过去,莱哲成了末席,只是他对此毫不以为意,只管侧着身子,和静言交头接耳地谈论医道。 李文c腊月c北斗和无患几个侍立在侧,随时听差。 众人甫坐定,就有一个清秀的跑堂端上来一盘子六瓶酒。 面面相觑后,李祥廷道:“我记得还没叫吧?” 徐图贵连连点头。 那跑堂的便笑道:“这是我们当家的赠送的,不知道各位爷喜欢什么口味儿,米黄白果药,各选了一种。这壶西瓜汁是现成榨出来的,给四郎润喉。” 李祥廷当即问道:“当家的?是君四爷?” 跑堂的摇摇头:“负责这艘船的,是我们的枫二当家。四爷事情多,偶尔过来看看而已。” 李祥廷点头道:“四爷用人倒是得当。流枫确实有些气魄。你们四爷,到底面上看着柔了些,没有煞威。” 跑堂的抿着嘴只管笑。 陈艾清瞧着他的脸,冷冷道:“这些话,你只管说给你们大当家的,与你无关。” 跑堂的笑嘻嘻应着,退了下去。 陈艾清收回目光,无意中就跟上面的一对眸子对上了。 若萤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陈艾清的耳面就不由得燥热起来。 虽然对方什么都没说,但他就是知道,自己方才的那句话,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那点可怜兮兮的同情心。 为什么要安慰个跑堂的?搁在以前,别人挨骂挨打,与他何干? 他暗中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感到不齿,但同时,内心深处却又不免有些小雀跃。 四郎那一笑,尽管依然暧昧,却委实地暖人心肠。 真是难得啊,没有再跟他对着干! 餐前小菜很快就呈上来,四荤二素,精致可口。 李祥廷便喧宾夺主地招呼大家:“难得有这个机会,诸位情管放开了吃喝。完了,我负责一个一个地把你们送回家去” 为了能把若萤搬出来,他可是费了不少的力气。 但是以若萤伤未痊愈未由,王世子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好说歹说,通不管用。即使他赌咒发誓说,会用性命去保护若萤,也不行。 他甚至忍不住想问世子哥哥,是不是因为信不过他这个人,所以才不肯放行? 他有那么差劲么? 最终,还是艾清给他支了个招,让他就拿若萤说事儿。 若萤一向自由惯了,哪里会耐烦深宅大院的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架不住住的时间久了,蝠园里有几块石头c几根草,都能数得清了,怎可能不心生厌倦? 对于病人而言,医生都会交代说,要保持心情舒畅,伤病才会好得快。俗话不是说了吗?“三分治病七分养”。养病不但要养体c健体,更要养心。 养心就是养精神。精神若是不好,就算成天灵丹妙药培着,也不过就是养了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李祥廷便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说给王世子听,果然就起了作用。 “说起来,多亏了艾清你。等会儿你可要多吃两杯” 说话间,李祥廷吩咐李文,将那瓶白酒端到陈艾清面前。 “怎么,你怕喝醉?怕什么!到时候只管搬出四郎来。我敢保证,伯父绝对不会生气的。”李祥廷信心满满道。 陈艾清依然不开晴。 静言这时转过脸来,试探地问:“莫非还在为那件事忧心?” 哪件事? 上首的若萤顿时产生了一种“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错觉。 在她养伤期间,外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一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前阵子,朝中有人弹劾陈指挥使”李祥廷愤愤地皱眉,“说他治理不力,辖内山贼猖獗c强盗横行” ps:名词解释 1c君子:在理想的人格塑造中,儒家有圣人c贤人;道家有真人c至人c神人。 然而圣贤究竟不世出,真人c至人c神人尤其高远而不易攀及,因而一较普遍c较易至c较完美的人格典型一一一君子,也就特别值得注意与追求 “君子”一语,广见于先秦典籍,多指“君王之子”。后孔子为“君子”一词赋予了道德的含义。 孔子曾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君子有四不:第一,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 第二,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 第三,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 第四,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2c新大陆:1492年8月3日,哥伦布带着87名水手,驾驶着“圣马利亚”号c“平特”号c“宁雅”号3艘帆船,离开了西班牙,开始远航。于两个月零九天后,终于到达了美洲巴哈马群岛的华特林岛。 哥伦布把这个岛命名为“圣萨尔瓦多”,意思是“救世主”。 但是那里并不像马可波罗吹嘘的那样,“黄金遍地,香料盈野”。 哥伦布把39个愿意留在新大陆的人,留在了那里,又把10名俘来的印第安人押上船。1493年3月15日,哥伦布返回西班牙巴罗斯港。 回来以后,哥伦布成了英雄,受到西班牙国王和王后的隆重接待。 1506年5月20日,哥伦布在贫病中默默死去。临死,哥伦布仍然认为,他远航所到的是亚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5章 有匪君子 按理说,“老鸦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山中有山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早在先帝嘉祥初年,就已经有小股的山匪借助后有深山c前有大海作为掩护,在那一带流窜作案。 几十年间,山下的地方官换了不止十个八个,大小规模的剿匪行动也进行了不止十次八次,结果又如何呢? 还不都是不了了之了? 说白了,这种事儿就像是割韭菜,割了一茬儿还有一茬儿,终究是断不了根的。 对于大多数为官者为言,为官一任,所求的不过就是个太平。 只要山贼别作大业,地方官自然也懒得兴师动众地深入虎穴去。剿得完剿不完还在其次,万一有漏网之鱼c亡命之徒伺机报复,那可就大大地不合算了。 算起来,有这种心态的又岂止是为官为吏的?寻常百姓,还不是普遍抱有这种息事宁人的想法? 老鸦山的山贼固然是危险的,但只要防范得当,就能够避免受其祸害。那些不幸遭其荼毒的,大概也跟时运不济有关系吧。 听说老鸦山的山贼最喜欢拦路打劫富商大户。为富多不仁,遭劫也是报应。 这是一部分百姓的心声。 三年吃不饱,一顿吃三年,倒省得小打小闹c祸乱平民了。 这是部分地方官的盘算。 “我们还巴不得他们惹是生非呢,闹腾得越厉害,就越有正当理由跟他们大干一架了”李祥廷摩拳擦掌,一脸的跃跃欲试,“艾清,这里没旁人,你跟我透个风。你觉得卫所那边几时会有所行动?” 剿匪跟收拾街头小混混不同,后者只能证明他孔武有力,但前者却能一洗他多年以来备受儒生们讥嘲的耻辱。 上个月被劫的车队,是朝中某位大人的亲戚。也许正是因为中间有这层关系,所以,这桩原本算不上稀奇的小案子才会给搬到朝会上去。 很显然,有人想要利用这个案子对陈指挥使发难。 登州卫究竟会不会去剿匪?陈艾清不知道,但他相信,这件事并不简单。 这不是卫所作为不作为的问题,而是父亲与政敌之间的一次较量。 所以,对于李祥廷的询问,他无法给出建设性的意见。 他不由地朝着一方看过去。 他渐渐发现,有所不决的时候,四郎的那张脸似乎有着神奇的安神定心的作用。 循着他的关注,满桌子的人全都瞅向若萤。 李祥廷说的对,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能说的c不能说的,都可以畅所欲言。 知道她的,信她;不知道她的,也信她。 从这个角度似乎可以证明,迄今以来,她做人还算成功。 若萤放下杯子,舌尖微微扫过沾染了西瓜汁的唇角。 伴随着她的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座中数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样。 朴时敏是最不善于掩饰的,那双干净如冰泉的眸子瞬时就蒙上了水烟,朦胧得如春睡乍起c春心萌动。 单看他这个表情,若萤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个人就像是个孩子,心小c眼窄c所求微渺,一块糖果便能给人诓走。 而她,就是那块甜蜜的糖果。 静言则偏转了头。 这是他掩饰羞涩与尴尬的标志性动作。 若萤觉得很有些对不住他。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沾惹俗事的人,却要为她一次次地打掩护,不但自己假装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要防范着别人发现她的这一秘密。 默默的守护,无声的付出,往往会给粗心的当事人忽略掉。 她却不敢将这一切视为他的习惯。 她始终牢记着这样的一句话: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 倘若那天到了,不管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那都是她理当承担的后果。希望到那时,她能心安,他也能心平气和。 而李祥廷几个则显然被她蒙骗了,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兄弟间的赤诚坦率。 除了陈艾清眼中还有些许的挑衅。 若萤既了解他的脾气,也就懒得计较这些。 她闲闲地问对方:“假如说,我们两个是对头,我说艾清你为官不力,连门前的野狗都赶不走,艾清你会怎么做呢?” 这问题听似简单,但仔细咂摸,似乎又很有含意。 假如门前有条狗 一般情况下,赶走不就是了? 可是,这真的是准确答案吗?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岑寂。 都已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了,想得到的c想不到的,各人心中俱翻腾着充满诡谲气息的狂风阴云。 这哪里是举手之劳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哪里是人与野狗的矛盾冲突? 这是敌我双方的是非之争c正邪之战。 那条野狗,只是个引子,而卫所一方的态度与决定,方是决定这场不见硝烟的纷争的关键。 否认山贼的存在,无疑是愚蠢的。但若是起兵前去围剿,无疑就等于跟敌方承认了自己的失职。 如若对敌方的挑战置之不理,则又会因为倨傲而激怒对方,从而进一步加深双方间的矛盾。 如此,进亦难c退亦难,却实在是有些棘手。 “要不说,这帮书生就没一个好东西” 李祥廷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说的倒是好听,读圣人书c拯时济民,其实呢?净学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c尔虞我诈。就会纸上谈兵,就知道窝里斗,真叫去开疆辟土c征服四夷,一个二个底全都成了软脚虾c蜡枪头! 听到他的嘀咕,众人不约而同地扫了他一眼,有句话憋在心里,愣是没敢说出来。 不知道这帮“东西”里面,是否包括李知府和李训导? “高手过招,势均力敌的话,掌握住一个‘粘’字诀,就对了。” 把握住了这点,尽管赢不了对方,但也至少不会让自己陷于被动或者是下风。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下:“寻常百姓都知道,什么情况下该打太平拳,何况是庙堂之上的智者?” 你看我不顺眼,我对你有意见,这份不满总不会一直克制下去。 对于高高在上的圣君而言,其实是乐见臣下团结一致又相互制约c抗衡的。 通俗一点讲:如若世间没了恶人,还要捕快做什么? 臣下不能无事可做,但也不能逼得太紧。 而作为人臣,也须得掌握好一个“度”,即不能表现得太团结,落一个结党营私的嫌疑; 也不能斯文扫地,如流氓地痞一般当众撕破脸。 不管怎么吵c怎么闹,一个基本原则不能变,那就是:奉君安邦。 若是忘记了为官的本分,一味地竞争高下,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这样不顾大局的人,早晚都要遭到抛弃。 既要勇于担当,又能从容化解疑难,这才是真正的人才。 要说山贼路霸,哪朝没有c何地不见?哪里就值得大惊小怪了? 要真像某些朝臣所说的那样,老鸦山的山贼竟成了一方势力,然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又岂是后继的陈指挥使一个人的过失? 以往的十几二十年,辖内的官吏莫不是在养虎为患? 还是说,根本就是“官匪勾结”? 要这么着,这事儿可真不小呢。不知道参予弹劾的那些人,是否敢打这个包票,保证地方官与匪类确实不清不白? 或者,是不是应该将致仕的c升迁的c曾经担任过地方官员的那帮人,全都拘起来讯问清楚? “这个恐怕他们不敢吧” 座中诸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心下俱有些惊悸。 更多的则是豁然开朗。 原来,话还可以这么说! 原来,事情还可以变成这个趋势! 虽然不清楚权力之争究竟有多激烈,但是四郎的这些假设,却又实在是无法否定的存在。 表里如一呢? 君子坦荡荡呢? 世事之变幻无常c人心之隐秘复杂,原来如此 这些原本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为什么到了四郎这里,就能变得如此一目了然呢? 要按照四郎的分析,这世上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疑难呢? 不过,换个角度想的话,连个孩子都能想到的卑劣,难道装了一肚子墨汁的老江湖们竟然想不到? 这翻手为云c覆手为雨c指鹿为马c颠倒黑白的本事,难道不全都是他们所擅长的? “他们怎么敢!”李祥廷笑了,心下微微有点失望。 要真赶四郎说的,卫所大概是不会跟山贼干仗了。他想要的一战成名c扬名立万,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不敢就对了。”若萤淡然道。 如此,山贼的数量c实力c危害性,就由不得政敌说了算了。 接下来,卫所该作何合理合情c有理有据的反击呢? 人性本善。若能安居乐业,谁会想去做歹徒?三餐不继c朝不保夕,日日如惊弓之鸟,这种生活岂是人所向往的? 凡事有因才有果。山贼之所以会成为匪类,原因众多。姑不论年轻冲动时鬼迷心窍的那种,余下的,多属被逼无奈: 或遭不测c家破人亡,无亲可投c无依无靠,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选择落草为寇; 或与人构怨c遭人陷害却衔冤难报,一怒之下c愤世嫉俗c铤而走险,步入歧途; 或原属贱籍,不甘受虐c逃离家主,为世所不容,不得不匿于山林c苟且偷生; 有道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凡是这方土地上的生民,都有生存的权利。 禽兽尚且有掠食c抢地盘的本能,何况是人? “听说,老鸦山的山贼一向行踪隐秘,轻易地不会主动去攻击过路者?” 别人都不看,若萤单只看着李c陈二人。 官宦家的子弟,多多少少都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隐情。这些消息,弥足珍贵,可助她窥探时局c把握准风向。 李祥廷挑眉道:“要真是三天两头窜出来犯案的,还能活到今天?” 若萤点点头。 她相信,类似的话,为知府的李箴不会没说过。 她又看了看陈艾清。 避不过去的陈艾清丢过来一记冷冷的不屑:“杀鸡焉用牛刀” 这是陈指挥使的态度。 自古正邪不两立,谁要灭了谁,都不可能。很多时候的太平无事,不过是彼此达成了一种平衡而已。 卫所本职为何?屯田c养兵而已。 只要辖内大致祥和,就没有必要为一层渣滓,搅浑一池子的清水。 自古只闻“时穷节乃见,危难知英雄”,可没听说这两句话可以倒过来说。 “照我说,老鸦山的那帮人,也不是笨蛋” 若萤若有所思。 长久地存在且又能与地方官相安无事,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老鸦山的山贼并不是一帮草包盘散沙。 起码,对于“自己想要什么”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 既低调,却又威名在外,这本身就需要具备一定的策略方能做得到。 他们追求的不是一粥一饭,而是一个能够长久保持稳定的生存环境。 从来“无恒产者无恒心”,若真是一个有组织c有纪律的团伙,然则,地方官乃至朝廷,还真不能放松警惕。 不抢平民c不惊寻常,而是专门打劫大富大贵,固然是出于所获丰厚的考虑,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行为,无形之中也为他们赢得了一个“义气”的名号。 圣人有训,做人要遵循最起码的“五常”之道。 老鸦山的那帮人,就有再多的不是,若能不失一个“义”字,则就能够获得世人的谅解。 不知道这个结果究竟是出于无意c还是有意? 迄今为止,关于老鸦山的山贼究竟人数几何c藏于何处,官方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不是没有留意过相关的消息,但不论是从坊间的传说,还是世子府上才得见的《朝报》上,通没有找到一则详细的介绍。 这不免令人忐忑,但与此同时,对陈指挥使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世上有伪君子,也有真小人。依我之见,为什么别人的车队不抢,偏偏只瞅上了他家的亲戚?世人最常犯的一个错误是: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或许山贼之中恰好就有自家的仇人呢?这个事儿,谁也不好说对不对?” 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若萤挟起一根脆白的蒲菜,细细地品尝着。 ps:名词解释 1c太平拳:在旁趁机打几下冷拳,因不易为人发觉,故称“太平拳”。 2c五常之道:指的是“仁c义c礼c智c信”,“五常”是做人的起码道德准则。 3c莫知苗之硕:出自《大学》: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4c蒲菜:北园蒲菜是明代非常有名的地方特产。每年的5~7月是产蒲菜的时令。 蒲菜,俗称草芽,又名深蒲c蒲荔久c蒲笋c蒲芽c蒲白。生长于沼泽地,花形似蜡烛。 《西游记》称它叫蒲根菜,在古书上则称之为蒲c深蒲或蒲蒻。 国人食用蒲菜始于两周,《诗经》有“其嫩为何维笋及蒲”的诗句。 南齐诗人谢眺《咏蒲》诗:“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初萌实雕俎,暮蕊杂椒深”。 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在谈到山东民间烹饪技艺时就有以下文字:“捶牛羊骨令碎,熟煮,取汁,掠去浮沫,停之使清。”这就是后人所说的“清汤”和“奶汤”的前身。 蒲菜味甘性凉,主治五脏心下邪气c口中烂臭c小便短少赤黄c乳痈c便秘,胃脘灼痛等症。久食轻身耐老c固齿明目聪耳;生吃止消渴c补中气c和血脉。 6c朝报:唐代中央政府条布于宫门外的朝政公报,是最早出现的一种古代报纸形式,内容完全是宫廷新闻。 后唐和宋代,这种朝政简报才被通称为“朝报”。 宋代商铺出售的朝报主要以市民为读者对象。为防止擅自增加不应抄传的内容,特别制定及各地级官员充当承发朝报保头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6章 偶遇辛秘 寂静中,陈艾清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先是轻笑,继而是大笑,直笑得众人面面相觑c惊魂不定。 若萤神色未变,偶尔掠起眼皮瞅他两眼,其余时间,全都沉醉在美食当中。 她知道,她猜对了。 从一开始c从见到陈松龄的第一面起,从对方的面相上,她就已经看出了很多东西。 不是她阴险狡诈,要怪就只能怪她对这个世界明白的太早c太多。 “艾清,怎么了?你还好吧?”李祥廷担心地摇动好友的身子。 陈艾清摸摸潮润的眼睛,摇摇头:“很好,什么事儿也没有” 非但他没事儿,父亲那边也没事儿。 倒是那位伺机寻衅滋事的朝中同僚,很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暗中攥紧了拳头,一如攥住了野马奔腾的心。 望着上方若无其事的若萤,他的心中五味杂陈c既羡又妒。 当父亲在为四郎的过人聪慧感概不已时,焉敢说不是在为自己没有这样一个能够分忧解愁的孩子而叹惋? 由此可见,为人子的他还须更加努力上进才是 是不是达到了四郎的那种水平,就可以了呢? 或许,真给四郎说中了:就算难成朋友,也不要变成敌人。他跟四郎能够保持住眼下的关系,就好。 能看到四郎的所行c听到四郎的所言,循着四郎的脚步往前,终究有一天,他能与四郎齐头并肩吧? 酒过三巡,若萤起身去方便。 腊月不错眼地寸步不离跟在后头。 解完手,出了净房,若萤并没有立即回到包间里去,而是顺着净房门前的一条小夹道,走向不远处的甲板。 走了几步后,顿下脚步,只觉得穿堂风汹涌,竟有些吃不住劲的感觉,便吩咐腊月,回屋去拿她的披风来。 “那好,四爷且等一下,不要走开,小的很快就回来。” 腊月迟疑了一下,看看她,又打量了一下周遭,最终下定决心,掉头往回跑。 身后,若萤轻笑了一声。 怕什么呢?今日的她已非吴下阿蒙,哪里容易说死就死c说给人绑架就给人绑架? 她拂了拂衣摆,同时按了下腰间的匕首,安然地走进灿烂的阳光里。 甲板上很敞亮,足以组织一帮人进行一场蹴鞠或者是拔河比赛。晚间点上篝火,举办一场盛大的烧烤舞会,也是不错的享受。 这样恰好的季节,如若撑开几把大伞,摆上桌椅c泡上一壶好茶,或冥神c或对弈c或闲聊,都是极为惬意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这艘船的主人君四爷是否乐意放他的娇娃娈童们到这光天化日下来。 “你说,还敢说!” 咬牙切齿的低斥打断了美好的遐想。 “呜” 压抑的哭声显示出的不仅仅是委屈,更有不胜的恐惧。 嘭嘭的拳打脚踢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惊肉跳。 小山似的货堆遮蔽了部分声响,却未能挡住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施暴的有三个人,两个负责体罚,一个则抱臂在旁煽风点火。 “真看不出,你小子胆子不小哇!犯了事儿竟然还敢回来?你知道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怎么,看着四爷给你个笑脸,就当四爷善良好说话了是不是?跟你稍稍客气些,称呼你一声‘兄弟’,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了是不是?走之前是怎么跟你交代的?还记得不?” “记得” 不知道是牙齿给打落了呢,还是腮帮子肿得太厉害,说话的声音相当含混:“小的负责把队伍带到指定的道上去,后头的事儿,小的就不用管了” “嘭!” 又是狠狠的一脚,直接把人踹进了视线里。 “记得还敢瞎叫唤,你说,你这是不是明知故犯?” “可是老鸦山的山贼冒出来了啊他们上来就抢,小的害怕给他们杀人灭口啊” “杀你怎么了?你吃四爷的c喝四爷的,到头来给四爷挡一刀怎么了?不应该?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那德性!你那条贱命,能抵得上一块磨刀石不?” 打人的一个也跟着骂:“跟他废话什么!坏了四爷的大事,活该丢下去喂鱼!” 地上的人一个激灵爬起来,重新扑回货堆后面,哀号不止:“不要求求三位哥哥,跟四爷跟二当家的求求情,饶过小的吧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要是早知道那是四爷的意思,小的就有九条命,当时也不敢喊救命” “你喊啊,叫来了官府的人,好重重地奖赏你!呦呦呦,天底下就你一个忠肝义胆的是不是?” “甭跟他扯淡!早死早投胎,这才是真的对他好” 说话间,就听“哗啦啦”一阵大响,好像是铁笼子的闸门给拉开了。 意识到情况不妙的受害者话风陡转,竟然破口大骂起来:“莫银儿,亏我当你是兄弟,你居然这么对我?我要是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莫银儿? 一堵之隔的若萤不由得就是一愣。 她知道这个名字,再细细回味一下几个人当中的那个声音,可不是熟人么! 她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去年 当初她不慎被人劫掠,送到了“醉南风”位于运河上的那艘大船上。跟她一批的人当中,就有个叫做莫银儿的,因为表现积极而被留用。 在经历了接客c卖笑等“考验”后,听说莫银儿得到了重用。 而今的莫银儿,言行举止已与当初判若两人,除了奸猾,更多了些辣手狠绝。 “不要,不要” 任凭挣扎苦苦c哀求不绝,逞凶者只管充耳不闻。 又是一声大响,闸门给关上了。 呼喊声一下子就消失了,却隐隐还能听到沉闷的撞击声,是从笼子里传出来的。 那个笼子果然是个密闭的牢笼。 这惩罚实在是残酷。 犯了错,关几天紧闭c饿个半死,差不多就够了,他们这是要把铁笼子吊到哪里去? 是打算要曝晒吗? 骄阳c密闭c铁皮笼子,确实,这惩罚够严厉的。 不对! 他们似乎并不想如此费劲儿 随着眼中的铁笼子慢慢升高,若萤的瞳孔倏地放大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那些人c竟是要将笼子通过辘轳,沉浸到水里去! 如果没弄错,笼子里装的可是个活人哪! 他们果然要杀人! 就算是杀人,也不肯给个痛快吗? 这些人还有人性吗? 这是君四的船,也就是说,这些事情是君四默许的。 君四才是罪魁祸首。 看上去那么温柔可亲的人,竟然有着如此黑暗的心肠。 不是不可思议,只是太过于失望。 杀一人跟杀十人,对杀人犯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想而知,当初他对她,确实是存了杀心的,只不过碍于小侯爷的存在,才迟迟没有对她下手。 或许,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等到折磨够了她,等到兴趣索然的时候,大概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她不由得战栗了身心,曾经的遭遇,至今清晰难忘。 相似的花船上,作为贩卖来的人口,只因她不肯投诚,差点被君四逼疯。 那段日子,真可谓是“暗无天日”c“生不如死”。 那厮剥夺了她的人身自由,将她当成牛马奴隶来驱使,逼迫她没黑没夜地劳作,且还要对她极尽打骂侮辱。 那么冷的天,外头滴水成冰,屋内呵气成雾,他们却连件夹袄都不给她,害得她坐卧不宁。为避免着凉病倒被当成脏水泼到河里去,她不得不通过无休止的劳动和运动,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 如此,她都没有要他们以死谢罪的心思,只当这些经历是上天对她的试炼,而他们c只是无意中作了上天的使者而已。 她一直深信,世上无完人,世间也没有完全的恶人。再坏的人,也会残存着一线值得怜悯与宽恕的脆弱与无奈。 直到今天,她仍然相信君四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是的,这种看法并不曾改变,但这并不表示她就得认同君四的所作所为。 比如说c眼下。 她可以十分肯定,那个即将被溺死的少年,定然又是“醉南风”劫掠来的人口。离开“醉南风”,他将无处可去。可一旦变成“醉南风”的人,他就会失去自由。 使用卑鄙的手段,诱骗他人为己奔走c卖命,你情我愿,倒也罢了,可是,凭什么要剥夺他人的性命呢? 谁给的权力? 即使是九五之尊,想要砍谁的脑袋,也不是说砍就能砍的,总得经过很多程序与步骤才行。 君四,你到底是有多猖狂? 难怪你那么急切地想要攀上小侯爷,是因为罪孽太深c自知将来不得好死,所以才想要挖空心思地给自己求一把尚方宝剑块丹书铁券吗? 也只有小侯爷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怎么说,那少年无意中给她送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信息。 老鸦山 拉路抢劫 领上道 什么意思?莫非君四和老鸦山暗中有勾结? 让陈松龄险些陷入朋党之争的那个案子,竟然与君四有关? 天下事,怎就这么巧呢? 要抢要夺,她既看不见c也鞭长莫及管不着,但只认定一点:人谁无过?好歹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心念转动的同时,若萤暗中攒起一股大力,奋身就要冲过去喝止。 生死一线。 只消她一嗓子,就能挽救一条生命,且不论她的初衷如何,只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哪里找去?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听到自己的怒斥,面目忽地就给一团沉重的黑暗罩住了。 ps:名词解释 1c尚方宝剑:尚方是掌管制造供应御用器物的官署,秦已有之,汉负盛名。尚方宝剑是皇帝御用的宝剑。在汉代称“尚方斩马剑”,至明代称尚方剑。持有尚方宝剑的大臣,具有先斩后奏等代表皇权的权力。 史料上看,赐尚方剑以专杀和便宜行事的做法,是在明代“万历三大征”时开始实行的。 2c丹书铁券:丹书铁劵俗称“丹书铁契”,又名“金书铁券”c“金券”c“银券”c“世券”等,省称“铁券”。是用朱砂写字c用铁制的凭证。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将铁卷从中剖开,朝廷和诸侯各存一半。 颁授“丹书铁券”的制度最早始于汉高祖刘邦。 最早的“铁券”仅作为一种加官晋爵封侯的凭证。获赐铁券的功臣及其子孙中,不乏获罪甚至被处死的人。 北魏孝文帝经常为宗亲c近臣颁授铁券,甚至还出现了大臣向皇帝乞求铁券,以作护身之符的现象。 从隋代起,“铁券”上的丹砂填字渐渐改为用金填字,故后世又将其称为“金书铁券”。 隋唐以后,颁发“铁券”已成为常制,凡开国元勋c中兴功臣以及少数民族首领皆赐予“铁券”,连一些宠宦c宦官也有获得“铁券”的。 最晚在南北朝时期,“丹书铁券”有了免死的权限。 早期铁券免死次数大多在3次以下。唐代后期,受赐铁券者的子孙甚至可以凭铁券免死1至3次。 宋□□赵匡胤从后周柴家手中谋得皇位,为安抚民心,厚待柴氏子孙,赐柴氏“丹书铁券”。 明代,铁券制度进一步完善,明□□朱元璋从法律上规范了“丹书铁券”的颁授对象,仅限于立有军功,被封为公c侯c伯的勋臣。 新明沿袭前朝制度,“丹书铁券”的颁授对象,仅限于立有军功,被封为公c侯c伯的勋臣。 所以,小侯爷才会无法无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7章 劲敌来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份突如其来的袭击着实地吓懵了她。 此时若萤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只顾着偷听前方的谈话,竟忽略了身后的动静。 怎么就能以为,这儿会是安全的呢?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她想扒开脸上的蒙蔽。 但对方像是算准了她会有此举动,非但遮掩得更紧,同时环在胸前的臂膀也加大了束缚。 凭借鼻端嗅到的特殊香气,若萤直觉地叫了一声:“从风?” 虽然处于混乱中,但那种薰香c还有清晰的丝织物的触感,都向她发出了某些明确的信号。 袭击者微挫了一下,就好像给针尖轻轻戳了一下。 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刺痛感。 若萤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异常,慌乱不堪的心,忽地调正了秩序。 不是小侯爷。 虽然坊间传说,小侯爷男女同吃,跟“醉南风”的大当家关系蒙昧,但若萤却知道,梁从风和君四的见面仅限于地面上。 小侯爷并不肯踏上这艘意味混浊的花船。 他为人处事尽管荒唐,但骨子里却满是骄傲。 作为世袭的贵族,朝封的侯爵,岂是偷鸡摸狗之辈? 何况,他又不是不知伦理道德的白丁! 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他说她是“他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未当这是句玩笑话。 这种蒙住眼睛猜猜我是谁的游戏,早就给他抛弃不用很久。 自从她烧伤,在他为她做了一阵子的读书先生后,他就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对待了。 张口闭口都是“我们小四儿如何如何”,完全将她当成了私有物品。 别人就算是不忿又如何?谁敢去堵住他的嘴? 他的,他的意图,全都能摆在明面上,对的c错的,合理的c荒诞的,任性的c认真的,或和风细雨,或狂风大作 都是他,都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出的事儿。 听风就是雨,想怎样就怎样,根本不需要拐弯抹角。 不是小侯爷,却对“从风”这个名字怀有特殊的情愫 “君四爷。” 若萤定定地放松着自己。 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近在咫尺的辘轳声在短暂地停顿后,继续匆忙地滚动起来。 预感相当地不妙。 若萤紧攥着双拳,只恨体内生不出九牛二虎来c冲破身上蛮横强大的阻碍。 听得重物坠水的声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心上像是受到了重重的擂击,痛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 当铁笼入水,心底却涌上浓墨重彩的恨意与杀机。 这一刻,她想起了腊月。 当初,如若没有收容他和小芒几个,那么,今天的悲剧会否在他们身上重演? 阳光灼痛了身体,固然是令人畏惧的力量。但是,阳光背后的黑暗,如“醉南风”这种,又如何不是可怕的邪恶? 她忽然就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因一时心软,把居心叵测的君四介绍给梁从风。 妇人之仁终究要后患无穷,这话,倒是给陈艾清说中了。 狼行千里吃肉,马行千里吃草,背负黑暗无法摆脱宿命的君四,注定只能一条黑道走到底。 指望他改邪归正,且不说可行不可行,就说时间吧,还有时间么? 嘈杂并未持续很久,当世界重归于安宁,眼前的黑暗也随即解除了。 肩头上多出了一颗脑袋,不羁的一缕如丝长发,轻浮地撩拨着她的面颊,痒痒的,令人不耐却又无计可施。 君四整个人都趴在了她的身上,或者说,她整个人都被对方禁锢在了怀里。 这个姿势看似亲昵无比,实则不然。 若萤能够感受到山一般的压迫与近乎□□示人的危机。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敢造次,背后的那人绝对能够轻而易举c毫不含糊地弄死她。 或是闷死,或是扭断脖子,都如顺手牵羊一般简单。 已错失了防范,又受制于人,若萤心里郁闷得像是一块风干的橘子皮。 “从风看来他真是够宠你的。敢这么连名带姓一起叫的,除了四郎,相信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怎么,你很嫉妒?”若萤冷冷反问。 气势不落c风骨昂然。 也不知道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胆大天生就那么大。 君四笑了一下,热气径直扑在她的面颊上,激起一阵令人心烦的燥热:“人见人爱c所向披靡,确实有些运气。只是呢” 他压低了嗓音,几乎就要咬到她的耳朵:“运气虽好,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我说的没错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哼。 “听说陈艾清为你的事儿没少出力。倚仗他老子的关系,把宝山会的涉案人员逐个审了个遍。让我猜猜,他在查什么?是在追查想要你性命的人,对不对?” 若萤心中不无惊佩:“君爷倒是耳聪目明。” “难道不是因为在下关心四郎?”君四说得煞有介事。 “哦,承蒙错爱,在下是不是该诚挚地道声谢谢?”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借着讥讽发泄一点愤恨了。想想真是悲哀!果然她很讨厌受制于人! “四郎一声谢,可抵真金白银无价。在下何德何能,怎敢无功受禄?”君四的声音颇多诱惑,“要不,我就帮你实现一个愿望以为回报,如何?” 若萤当即就想说,先把水里的人捞上来。 但是君四却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他捂住她的嘴,继续自说自话:“我猜你要找的人在内宅。以‘醉南风’的能力,整个山东道c还没有钻不进去的窟窿,你信不?” 怀里的人僵硬着,回应又冷又干脆:“四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这么大的人情,以在下之力,偿还起来可是吃力得很。” 这是——拒绝了? 君四的眸子暗了一下。 “如果是四郎,可以不算利息的”再加点筹码,不信不动心。 换成任何人,都不愿枕戈待旦c天天寝食难安吧?而四郎又并非喜欢含混不清的人,岂会放任仇家逍遥法外? 这一次,若萤的回绝就显得更加果决了:“你这个人太复杂,请恕在下小人之心。” 佛陀眼中,一花一世界叶一如来,但在小人心中,所有人都是卑劣的。 四郎这话,不是自嘲,实实是在瞧不起他的为人。 能把简单的意思表达得如此曲折,倒也有趣。 君四扯了扯嘴角,不以为忤:“我可以理解这是偏见吧?为什么他们那么多人,你都信得过,唯独却不肯相信我?好歹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 若萤的模样透露出一个讯息: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都是很难更改的。 “也许是直觉吧。总觉得你这个人,太不简单。” “复杂就没有人性了么?”君四显得很委屈,“四郎也不简单,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爱着c捧着?这不公平!莫非是因为我缺少了点什么?还是说,四郎比我多了些什么?” 好好地环在胸前的手,忽然游鱼般滑进了她的襟怀里去,在那怦然心动处,近乎惩罚性地揉搓了两下。 这一惊不啻当头霹雳c非同小可。 若萤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的小臂,用力之大,手指甲都嵌进皮肉里去了。 “你是个女孩儿。” 轰隆隆的电闪雷鸣中,君四的声音像是一枚利箭,狠狠地钉在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房上。 这个人居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是如何知道的? 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点破这一点?意图何在? 他想要什么? 原本想要隐瞒到底的真相,一旦被挑到阳光下,会有怎样的后果?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钟若萤的人生,或许就要到此为止! 这是不敢想象的,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这个人果然不是善类! 假如要除掉这个威胁,该怎么做呢? 当初在运河上的时候,就不该心软手软。如果当时结果了他,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意外了。 果然她还不够狠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话一点也没错! 怪不得敢当着她的面杀人,原来是有恃无恐 一旦自身安危受到威胁,哪里还有闲心顾及他人的死活? 这是在赤地嘲笑她呢 毒舌又毒手的男人,之前怎么就放松了警惕呢?能够堂而皇之地经营起这么大的一艘船,若没有点本事,岂能做到?! 倒是她c太轻敌了,太轻敌了! 这是个强敌,是锦绣包裹着的一条毒蛇,是一介亡命之徒。 与之硬碰硬是不智的,尤其是在眼下敌强我弱的局面下。 为避免全军覆没,应当避免强行进攻,守住要害c保存实力,这才是当务之急。 任何的示弱都将成为对方的攻击点,想要转移敌人的注意力c化解迫在眉睫的危难,就只有跟对方打心理战了。 要让对方相信,所要瞄准的弱点其实并不致命, 当对方心生疑惑,便是其自信降低之时,也是她自身危险降低的时刻。 若萤暗中深呼吸着,努力平复着千头万绪,尽量做出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模样。 不能进攻,也不能激怒他。 这个人跟她以往所认识的人,都不同。逼急了,这个人绝对会要她的命。反正已经是满身虱子不觉得痒了。 若能以她垫背,他就能死得很漂亮c很轰动。 生前已经失去了一切,死后就会更加惧怕落个无声无息。 君四若还有一丝作为“人”的本性存在着,就会不免于俗地持有这种心思。 她要赌的,就是这一点,所忌惮的,也正是这一点。 所以,她不得不选择忽视那个被沉入水底的可怜的孩子,没办法。 她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谈话,不知道老鸦山和“醉南风”的关系,不知道君四是个黑白同杀的阴谋家,不知道 自欺欺人固然是可悲的,但却是生存必备的能力。 她一直努力地以韩信当年的遭遇为戒,避免受到淮阴之辱,但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去。 当君四在羡慕她备受宠爱的时候,焉敢说没有在偷笑? 一个人见人爱的人,却不得不跟他低头,这份成就感大不大? 所以,还是古人说的好: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所以,别人的过誉一向都很难取信于她。 “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得慢慢地将对方牵上自己的路子,而非被他左右着。 君四漫口回道:“你猜。” 若萤默了片刻。 “我落在晴雨轩的那个宝蓝香囊,是你捡去了吧。” 不是问句。 君四笑了。 对方的反应太令他惊讶,也令他深深感佩。 被人捏住了脖子c命悬一线却还能谈笑风生,这样的年龄c这样的气度,旷世难寻第二个。 所以说,所有的爱慕与宠溺,都是慧眼识珠; 所有的追杀与嫉妒,都是目光深远。 她的命分明就在自己的手心里攥着,可为什么迟迟下不去手? 到底他在忌惮些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说,而她却已经通过自己的两个疑问,自行找到了答案。 确实,运河上的时候,打死他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个女子。 她的所作所为,强悍得能让须眉男儿汗颜。她的心机与手段,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所能拥有的,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能具备的! 她就像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无论他如何折磨,最终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不但如此,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后期的他,根本就没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即使是眼下,也不敢从心里有丝毫的轻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就是从她身上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 在晴雨轩的时候,分明隐藏得够隐蔽了,却还是给细心的她发现了。 就那么一个貌似不起眼的小机会,却给她完美地利用上了,最终干净利索地摆脱了小侯爷的纠缠。 如果不是反应迅速,那天,发现她是个女孩子的人,就不单单是他一个了。 而一旦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别说当着他的面了,就算是当着晴雨轩所有姑娘们的面c甚至是济南城全体男女老幼的面,小侯爷怕也不会再顾惜脸面,定是要得到她的。 当时,他看得真真的,小侯爷看她的那眼神c根本就是抱定了“宁肯玉碎也要在一起”的决心。 管她是男是女,小侯爷对她势在必得。 当时的情形,细想来真是万分惊险。 而她却能够将一切意外轻松化解。 好像作为紧张之余的点心,她还趁隙调侃了他一遭。 不但对他上下其手c占尽便宜,还一口一个“姐姐”地故意乱叫,当真令他好没面子! 好在他也不笨,在她恣意妄为的同时,他也无意中发现了她的这一惊天秘密。 “拼命四郎”原本叫做“拼命四娘”,只是以讹传讹,“四娘”才变成了“四郎”。 在钟家的同辈子弟中,不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按序排列,钟若英都排在第四的位置上,这个排行,无意中赋予了她的那个绰号的合理性。 这也算是天意吧? 钟四郎之所以会那么强悍,应该都是给逼的。 钟家三房是被鄙视c被排斥的一脉,要不是顾及面子问题,只怕很早以前就给从家谱上抹煞掉了。 三房没有嫡子,庶子年幼,无法振兴家业,作为嫡长女的钟若萤成长为闻名遐迩的钟四郎,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为了一家子的兴旺发达,这孩子,也是蛮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8章 四郎志向 面对君四的威胁,若萤付以哂笑:“四爷好像得可个了不起的秘密呢。不知道四爷打算要如何利用呢?” 听她语气清淡,身子并未出现意料中的紧绷,君四不禁暗中称叹:临危不乱,非同寻常。难怪能够赢得恁多盛赞,看来这假小子有些道行。 “你不怕我以此要挟?” 不会想不到这些可能的,以她的聪明。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心理驱使,竟使她毫无惧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情怀为利休。能以最少的本钱,赢得最大的利益,四爷既是世俗中人,自然也跳不出这个窠臼。” 对方对她是要杀c要留,这一点必须要先弄清。 君四的口吻就像是情人间打商量:“要怎么做才能获利最丰呢?四郎聪慧过人,不知能够指点一二?” 他又将烫手山芋给丢过来了。 猜心c斗智的游戏,这就开始了吗? “刚刚不是说了吗?在下小人之心,怎敢妄测四爷的胸襟抱负?四爷是四爷,四郎是四郎,若是异体同心,像这样庞大的生意,应该早就不止一处两处了吧?” 除了把生意进一步做大c做强,还能怎样?难道水上不满足,还想着践土而行? 与老鸦山的勾当,究竟可信度几何? 故意安排了细作混入大户富商之家,故意将满载了财物的车队引上歧途,然后,由老鸦山的匪类出面抢劫。 一明一暗c分工协作c进退有方,倒真不失为一条细水长流的妙计。 然后呢?所获财物又是如何分配的呢? “醉南风”也好,老鸦山也好,他们仅仅只是想积蓄财宝以求个世代安逸吗? 还是说c另有盘算? 从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很多事,不能不防。 往坏处想的话,未来这一方百姓的安宁可是大大地堪忧呢。水陆勾结c里应外合,联合作乱,既有足够充沛的银钱购置粮草兵马,若再配合天时c地利,何事不成! 挡势力强盛到一定程度,势必就要引起官府的警惕,从而做出防范,或者是反击。 届时,会不会爆发大规模的骚乱,这很难说。 打仗如果光指望卫所,也好。就怕牵连到无辜的百姓。 一旦开战,民不能安心农事,商不敢安然货运,百工俱废c人心惶惶,家里的男丁怕也要给拉去充役。 而战争,往往只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愈演愈烈c愈演愈烈,怨恨累增的战争将会毁灭多少家庭c多少梦想,这些事,光是想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成王c败寇,拼得一身剐,博一个名垂千古,是否划得来? 方方面面,都不能不考虑。 都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儿,只图个开心游戏。乐过笑过之后,倒头就睡,醒来什么都不再记得。 为何而生c因何而终?人活一世,为稻粱谋,总是有意无意地会触碰到这些问题。 君四也不例外。如果他有这种打算的话,她是不是应该给他泼一瓢凉水呢? 飞蛾扑火,这是自取灭亡啊! 只是,这个人怕死吗?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惨,对这人世还有多少期望? “四爷今年贵庚?”若萤歪头忽问。 君四怔了一下,很快就从善如流道:“虚岁三十二。如何?还算年轻么?” “三十而立,四爷现在想的,不是该造几艘船,而是怎么能够尽快地娶几房娇娘,生几个儿子承继家业。不知在下说的对否?” 君四笑了,整个人都软趴在她的肩上。 这孩子简直太聪明了!不,严格说来,是太老辣了。 察觉到他锋芒锐利,她不闪不避,竟用一团温柔包裹住了他的来势汹汹。 而她所抛出的问题,恰好又是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他所不能回避的事实。 他已然预料到接下来将要大声的事情了:假如他想绕过去,她定会利用其天然的优势,假装天真无知,假装虚心好学,对他展开穷追猛打。 为什么不肯成亲?到了年龄,男婚女嫁顺利成长,古来如此c天经地义。 人生七十古来稀,趁早成亲多多生养才是王道。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为增加人口,历朝历代都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出了男女的适婚年龄:战国时,齐国规定,男三十c女十五; 汉惠帝时,规定女十五; 北周时,定为男十五,女十三; 贞观年则定为男二十,女十五;开元则是男十五,女十三; 宋时,男十五,女十三; 至前朝大明洪武年,则规定男十六,女十四; 新明沿袭了前朝多数律法,同样规定,男女成婚年龄男不得超过十六,女不得超过十四。逾期不婚者,官府将会出面予以择配。实难配偶者,必须得向朝廷缴纳相应的罚款。 君四已经三十出头了,不管以哪朝的律法来对照,他都算是严重违法分子。 他向来对此不以为意,身边也没有人跟他谈论过这个问题。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已经被司空见惯了的事实,却给身前的这个人给抓住了。 “你倒是会见缝插针” 很难得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了,能够时时刻刻让他神经紧绷,再不觉得无聊困乏。 若萤当即予以了纠正:“机会从来只属于有准备的人,不是么?” 这是在试探他吗?准备?他准备什么了?她看出什么来了吗? “为什么不婚?四爷还在等什么?” 又不是没钱没房养不起妻儿。 莫不是只好南风,从心底厌恶女人? 还是说,身患隐疾,不好言说? 不行,不能被她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绊住脚。 谁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上次在运河上,就因为自己废话太多c未能牢牢抓紧机会,所以才漏了破绽,遭到她的反制。 那一次,他着实吃了大亏。多少年都未曾吃过那样的苦头了。 就没见她那么凶狠的,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没有,下手那叫一个辣! 对他又打又踹,差点拔光他的头发不说,还硬生生地将他在冷冰冰的床柱上捆绑了一夜,差点没冻死他! 这事儿,想起来就窝囊c就恨不能揭了她皮! 情绪激动之下,他加深了拥抱,暗中恶意横行,只恨不能勒断她的骨头,但面上却带着柔情似水的微笑。 脸庞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面颊,不为作态,只因为她讨厌他个样子。 “在下可不是没有追求的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佳期延误,或许只为等一人出现怎么办,我觉得,四郎就是最理想的新娘人选” 明明是戏言,却能给说得情真意切,连他自己都不由得暗中钦佩自己。 貌似跟最看重的金主,都不曾如此真实过呢。 “那太可惜了。”若萤给出了傲然不群的态度,“落花有意c流水无情。四爷当真是错爱了呢。” “你嫌我年纪大,是不是?难道不觉得一树梨花压海棠,倒也不失为风流吗?” “拾人牙慧c东施效颦,四爷乐在其中,在下却不屑为之。” “那就是瞧不起我?” 就是这句话,心里想想和说出口来,感觉似乎很不一样。 怎觉得莫名地有些郁闷和不甘呢? 所有的记忆中,四郎从未曾对他表示过不屑,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与这个人之间存在着一条线。 线的这边,是沐浴着光明的她,而线的这一边的他,却成年累月隐匿在黑暗中。 彼此向往c亦可相知,却不能相容。 不为身份c不为财富c也不为高下,单单只缘于—— 道不同。 “说起这个,在下倒是好奇的很。四郎心智异于常人,虽说年纪尚小,但对于这男女□□,恐怕早有觉悟了吧?不知道四郎喜欢的是哪一种?或许,在下可以按照四郎的意愿,适当地做些改变,也不是不可能的” “从心而行,顺势而为,难道不是一生之中最大的幸福?如此委曲求全,四爷觉得值得吗?” 这是拒绝? 还是在讥讽他的俗气? 不管怎么说,这回答,确实很体面c很大气。 但这能证明什么呢? 她不想成亲?还是说,压根不曾考虑过这种可能? 他更加相信前者。 假扮男子c兴风作浪,穿行于草莽与华堂之间,就只为了图个热闹好玩儿? 若有摽梅之心,现在身边围拢着恁多少年英华,却为何并无流连之意?为何要刻意地隐瞒自己的女儿之身? “看得起c看不起,四爷怎会有这样的念头呢?在下眼里,四爷可是令人嫉妒的存在呢” 此话听上去大为悲凉,君四不觉心中打突。 嫉妒?为什么他想的跟她说的落差这么巨大呢? 别人羡他c妒他,无非是冲着他的财大气粗而来的。但他相信,她相中的绝对不会是这些死东西。 若萤望着青天无际c周遭空旷,心想就是现在了。 这里再无隔墙有耳之虞,真真正正地天知c地知c你知c我知。 这样的场合,正适合将某些尘封的秘密摊开来掸一掸c晒一晒。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jiu。四爷所习以为常的,却是在下一直都苦求不得的。拥有却未善加利用,这或许是四爷的无奈,却是让在下望尘莫及的机会。” 若萤微微侧过脸来,沉声道:“四爷不是想知道在下喜欢什么吗?不是好奇为什么在下要做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吗?其实原因很简单:光宗耀祖而已。” 身后默了半晌。 继而一声夸张的轻笑,满含着不可思议:“钟若萤,你莫不是疯了?” 一个女子,竟然想要光宗耀祖,怎么做? 怎么可能?! 通过科举! “你不是有兄弟吗?”对寻常人来说,仕进尚且不是件唾手可得的事,况一个女孩儿! 这一刻,君四心乱如麻,只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完全地不能自主。 他搞不懂这个人,越与之深交,就越觉得她晦涩复杂。 这是一朵奇葩股暗流,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吸引地那么多的青睐,也将大批的堪称砥柱的少年拉进这道洪流中。 局势将如何发展,将来会是个怎么样的结果,不敢想c也想不到。 女孩子科举,且不论成不成,单就这欺君罔上的大罪,就足以将她牢牢地钉死在史书上。 作为上位者,谁能忍受这份耻辱?堂堂七尺男儿,寒窗苦读几十载,自认双目如炬c世事洞明,到头来,却给一个小丫头钻了空子c投了机——如若这还不能证明这女子的绝顶聪明c高人一等,那就只能证明众人的愚笨与迟钝了! 视名誉如性命的所谓的正人君子们,焉能容许这种丑事发生? “你有兄弟。”他不得不再次提醒。 “我等不及。”回答不含一丝犹豫,“况且,他不如我。” 听听,多么自负c多么狂妄! 可他却从中品味出了几许悲壮意味。 等不及。 人生苦短,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多少人c怏怏而终?多少人c抱憾一生? 还不都源于一个来不及c等不到?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对于寻常人来说,孩童时光是无忧无虑c尽情玩耍。但很显然,四郎并不属于这“寻常人”中的一个。 她比寻常人望得更远c想得更深,因此,也就发现了这段少年时光的短暂与可贵。 时不我待。 振兴家业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付出了努力却未必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而她却要凭赤手空拳,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山河,这谈何容易c又该从何做起? 什么温室草菇,什么水塘鲜鱼,都只是小打小闹c掩人耳目。 她的胃口绝没有这么小,她的心大得吓死人。 她要通过科举,博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功名,不但从生活上c更从思想上,彻底改变一个家庭的现状。 有谁看到了?这一棵幼苗却是能够参天的大树? 有谁听到了?这一股暗流意欲冲垮坚固的堤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不由得摸了摸她的脖子,似笑非笑:“如此好头颅,不知当斫谁手?你可是早有觉悟了?” 短暂的沉默后,是如浮云平湖一般的沉静:“人或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你” “不过,不会有那一天的。”若萤轻笑,“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她会尽力阻止事态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任性,连累众多的亲朋。 她会尽可能地降低风险c保全自身和周围爱她以及所爱的人。 见好就收是明智之选。 作为此间的一介过客,贪恋太多的话,就会缚住脚步,甚至是动弹不得。 “你想怎样?” 明知可能得不到回答,却还是忍不住询问。 因为隐隐察觉到一种不祥萦绕在她的话里话外。 但是,四郎又岂是那种容易自寻短见的人? 那就是已经有了抽梯退身之计? 要怎么才能做到面面俱到c毫发无损呢? 他不由得在心里重新审视起这个人来。 ps:名词解释 1c摽梅:出自《诗经召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此诗流露出待字女子唯恐青春被耽误的怨思,故诗之情意急迫。 2c头颅:《资治通鉴》载:隋炀帝自晓占候卜相,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 后惊问故,帝笑曰:“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9章 自我救赎 在君四的印象中,眼前这个人精于计算c自私狡猾c不肯吃亏。虽赢得诸多赞誉,但君四仍然坚定地相信,那不过是她耍小聪明外加倚仗不要命的无赖之质得来的。 不可否认,或许还有几分好运气。 但是今天他却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四郎。 以往对她的看法,竟似误解。 为至亲谋生存c求发展,谁敢说有错?为一家富足而拼搏,宁捐自身,这份担当与勇气,又有几人能及! 谁的错?要说错,只能错在老天不开眼,将她错生为女身。假如是个男子,然则她的一切作为,有什么可指摘的? 没有。 一个女孩子家,能有什么办法?若不选择这条布满荆棘的险途,就只能安分守己地等待命运的摆布,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嫁个差不多的人家。 能够保证自己衣食充足的前提下,顺便也能惠及一下娘家,守望相助c如此而已。 而后,按部就班地生儿育女,倾一生心力,教养出一两个有出息的孩子,再藉由孩子们的努力,改变原有的现状。 终归是慢慢熬呗,不如此,还能怎样? 更不用说三房又是那么糟糕的情况,几乎是泥潭深陷无所有。就算她有攀龙附凤的心,奈何落差太大,想飞也飞不了那么高。 再三比较与权衡,最终似乎只有一条道路能行得通了。 科举。 以一介弱质,在由男人组建成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 当年的垓下之战c四面楚歌,其悲壮也不过如此吧。 “这种事,他知道吧?” 随着这一声,若萤扭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的静言。臂上托着她的披风,周身笼罩着担忧。 一边的腊月似乎想要过来,却给他拉住了袖子。 无论何种情况下,他总会优先考虑到她的心情,从不会擅作主张。不管她走得有多远,他都会默默地守候在她回来的路上。 前路不可知,但身后总有一条路永远不会迷失,因为有他在。 “他跟你,你跟他,倒是好得很哪” 君四自言自语道。 她的女儿身能瞒过所有人,却一定瞒不过柳静言。 这固然是因为两个人形影不离。作为一名医生,若连这点明辨真伪的本事都没有,柳静言真该改行了。 “真是难以想象,你这种人,怎么会喜欢他那样的性子?如梦如幻的性子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轻描淡写之下,极尽幸灾乐祸:“你和他怎么可能呢?你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些事情吧?听说他那个娘,可不是个好说话的。像你这么要强的人,要真是凑在了一起,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被冷不丁戳中痛处的若萤大为震怒,却也很明白,任何的辩解都是在给对方制作武器。 因此,她便缄口不语,只当他的话使风牛马过耳。 “通过这些小事,倒让我看明白了很多。谁亲谁远,一目了然。”君四暂居上风,心情舒爽,“李二郎几个不知情,许是太粗心,要么就是太过相信你。别人不知情,说明你说谎的水平高。但是,侯爷那般宠爱你,却也给蒙在了鼓里——” 他顿挫了一下,目中满是算计:“是因为世子帮忙打掩护吗?世子不可能一无所知,对不对?再怎么说,你也在人家家里住了那么久” “四爷所言非虚。”出人意料的,怀中之人非但没有出现紧绷感,反倒是忽然间气定神闲起来,“以醉南风的实力,山东道上还真是没有钻不进的窟窿,这话,在下信了。” 末一句,一字一顿如咬钢嚼铁,想不引人注意都不成。 君四稍稍一愣后,旋即面色陡变。 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以及浓浓的反讽。 处于惊惧的他禁不住瞳孔紧缩。 他本无意与王府作对,但是,四郎的这句话却直接将他推到了鲁王府的对立面上。 笑里藏刀c辣手无情,说的可不就是她这种! 这哪里是夸他神通广大?恰恰相反,这是在暗示他无法无天。 这叫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若是他定要说王世子知情,等于是在污蔑贵人c挑战权威。 他是谁?一个身份卑贱的人,竟然敢觊觎王府?无孔不入吗?包括王府吗? 这不是作死c是什么? 钟若萤撒下弥天大谎,固然不得善终,就有至亲好友株连其祸,也是合理合法的。 但王世子是什么身份?岂能与这种事搭上关系? 说白了,就算王世子参与了这场骗局,为保全自身,他也必须要假装将王世子当成一个局外人。 鲁王府不是他能撼动的,王世子也不是他能招惹的。 他自来旧摸不透那个男人的心思,无法确定他为什么要替钟若萤百般遮掩。 世人眼中,小侯爷是个极其善变难缠的,但君四却觉得,朱昭葵才是最难相与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令他从心底自惭形秽的贵公子,是让他看一眼便能意气销沉c了无生趣的完美的存在。 而就是这样一个骄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男人,却独独对钟四郎另眼相看。 到底是瞅上她些什么了? 既然知道她是个女子,却不点明,任由她我行我素。 是想不到事态的严重性呢,还是打算看一场精彩绝伦的热闹?抑或是已经有了关键时刻救她一命的把握? 以他的尊贵,有生之年左拥右抱实属正常。若是欣赏这个女子,大可光明正大地纳入府中,长相厮守,二来也能全乎她“光宗耀祖”的心愿,帮助三房摆脱长期以来的困境,蒸蒸日上。 这难道不是一举数得的美事? 对待心仪的女人,是个男人就会有这样的心思和做法吧? 可是看王世子的举动,似乎并无此打算。不然,钟四郎给小侯爷当街亲吻c勒索,王世子为什么不予以阻拦c保护? 在这场游戏之中,王世自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立场呢? 这一切,都如雾里看花c浮云遮月。 或者是他想的过于复杂了?实际上,王世子纯粹就是闲极无聊,想看热闹? “反正又不花钱,如果觉得还有点看头,四爷情管隔岸观火。”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心声,身前的人凉凉道。 明明是一出悲剧,却给说得宛如闹剧。真不知道这算是自嘲呢,还是豁达? “你这女子太霸道,一般人还真消受不起。”这话,倒有多半出乎真心,“不想成亲许是对的,省得祸害人” 目光掠向身后,莫名地替那春风和煦的公子感到心疼:“当真不管他们?你应该不会是将他们统统当成了木桩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若遭遇不测,那些人岂会无动于衷? “尽量吧。”回应飘忽,似有些疲累。 若不能兼顾方方面面,就只有欠着。 若是再见,便不相欠,该多好! 只是,这会很难实现吧。 君四的嘴唇扫过她的耳朵,声音轻得连微风都拂不起:“不然,投奔我?” 若能得到此人,胜过掘得宝藏一座。 若萤切了一声:“跟着四爷,胜过浮槎东海c寻芳瀛洲?” 她若是犯案,天下难容,唯有流亡海外。 看来,她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大海茫茫,一叶难渡。你想何去何从?”流亡生涯他曾经过,哪有什么好! 若萤显出几分不耐:“这些事,就不劳四爷牵挂了。是安安静静地看热闹,还是抓紧机会利用在下多捞些好处,这才是四爷该考虑的。奉劝四爷一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 “钟若萤,你真是个无赖。” 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若是遭遇上她这种,能有什么辙儿?给牵着鼻子走也就变得很正常了。 “敝乡陋巷出身,弊习难除,只能请四爷担待了。” “如若跟你结为夫妇,这一世的日子定不会枯闷。”他说得煞有介事。 她的回答一本正经:“可惜四爷的年纪到底大了些。我正青春,君已苍头。看得一时风花雪月,守不得一世白首偕老,岂不遗憾?” “这么说,倒是为我好?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在讨好我吗?” “很显然,这是——” 脱开拥护重获自由的若萤,一个旋身立定,双手负后,潇洒利索。 她深深地凝视着正前方的男人,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可怜哪正经的,四爷快生儿子去吧。有后无后,感受完全不同。自若有心愿难成c壮志难酬,不妨寄托给可信赖之人。可爱者子孙之多,如螽斯之蛰蛰;堪羡者后人之盛,如瓜瓞之绵绵。父母所欲为者,我继述之;父母所重念者,我亲厚之;” “在下的建言,还望四郎斟酌。” 君四笑语盈盈,除了不死心,竟还有几分期待。 围绕着四郎,关于四郎,故事才刚开始,精彩还在后头。 若萤笑了笑,未置可否。 看到她一步步走过来,静言忽然就显出了几分局促。 若萤拖过他的手,感受到了他的紧张。 “我没事。”她说。 别人不知道,静言却知道。她苦心编织的那个“游历海上”的故事背后所隐藏的真相。 她曾经差点就给君四喂了鱼。 除了他,知情的无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出世的大显,一个就是忠犬一般的腊月。 一想到他与自己共享着那么多的秘密,若萤的心就不由得软和下来,之前的那团怨愤似乎也淡去了很多。 从听说他与郑依依定亲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暗中生他的气。 她一直信心慢慢,坚信他对她是全心全意的。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她。 然而,事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定亲这么大的事,作为最亲密的人,她却要通过别人才知道。 也就是说,那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都在瞒着她。 在她卧床期间,他不止一次地过来探视,却自始至终对此只字不提。 她试着去体谅她,试着劝说自己不要介意,试着相信,他之所以会隐瞒,仅仅是害怕会影响到她休养。 但是,可能他并不知道,比起身上的伤痛,她更在乎的是他。 他应该亲口告诉她这一消息的,那样,她就不会额外承受怀疑的折磨;那样,她的心就能死得更痛快些。 一刀下去,痛归痛,却会因为疼痛而忘记怨恨。 他定亲了 最多不超过一年,就该洞房花烛夜了。 那个杏花疏影里c蔓草沾衣湿的翩翩少年,即将变成触碰不到的回忆。 真像是一个梦,而美梦往往又那么地短暂。 春天的原野,炎夏的林荫,如火的秋山,皑皑的雪夜,风景依然,也许往后只能由她独行独赏了。 谁是谁的地久天长? 谁又是谁的从一而终? 她从未曾奢望能够与他偕行至永久。很早就有了觉悟的:终究有一天,她与他,要分道扬镳。 但没想到,这条岔路竟会出现得这么早c这么突然。 还没准备好道别呢,还没好好饯行呢,怎么说转身c就转身了? 她不甘,为不能把握的事实无常,更为自己烦乱阴郁的心情。 这不像她。 也许不见会好些,可偏偏他就在跟前,以无比担心又温柔无比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个人,再怎么安静c疏离,骨子里也还是温温的,让她;让病人不由自主地会产生依赖与驯服。 从前只觉得这份温润贴心无比,今日方意识到,这温柔,是一种罪。 “没事儿,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明明很低落,却不得不顾及他的忧伤,“官府的庆功宴还没品尝呢,好日子才刚开始,我可得好好活着,好好去享受” 话未说完,笑容忽然一涩。 忽然就响起来,她与他曾经约定过,彼此会好好活着,活到七老八十,还能记得对方,还能救死扶伤。 希望到那时,一切的美好依然美好,不会变坏c不会走样儿。 誓言犹在耳畔,一切却已经改变。 她已执意孤独一生,却无法强求别人做出同样残酷的抉择。 早晚都会到来的静言的亲事,是她无论如何都避不过的冰冷的现实。 既无法改变,那就意味着,她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承认这一切,需要断腕切肤的勇气,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知道这有多痛。 怨天尤人于事无补,且伤人损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的她要做的,是尽快平复自己的情绪c安定他的心神。 她相信,若是她无法释怀,静言就无法停止自责。 当断不断的情怀,难免会被别有居心的人所利用,成为致命的利器。 君四还在身后,还想着看她的笑话呢。 怎可能呢?她哪里是什么慷慨之人?不费一文钱就想占她的便宜,哪有这等好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0章 满意而归 她的微笑,终于舒缓了静言的不安。 他看一眼靠在船舷上的君四,低声道:“有什么事,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 他已经是大人了,有责任也有决心替她分担一些困难。 若萤点点头。 “我知道。能说的,我会跟你说。不好说的,也尽量不瞒你。” 她听得出他的未竟之语,是想要告诉她,他会尽力去保护她。即使结果难遂人意,但是,他也一定会拼上全力的。 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这是他的承诺。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能让他说出这种明白浅显的心里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暗中还不知经过了多少斟酌与纠结呢。 好在她懂他,懂他这份关切的根由。 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血缘羁绊,也许并不比举案齐眉的爱情脆弱浅薄。 既如此,还求什么呢? 原本就是她的错,不该爱上他。错在当初不知情,错在执拗地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钟若萤。 从他这里,她已得到太多。 退一万步说,假若她与他只是因缘际会的两个陌生人,是否就能够相携一路走到底? 为了他,她是否愿意拼上全力c豁上一辈子? 为了他,是否可以义无反顾放弃理想? 为了他,能够心甘情愿地变成如郑依依那样的女子? 可以为了他当下身段,持帚汤羹吗?可以像世俗中的万千女子那样,安安分分地为ren妻c为人媳c为人母吗? 尽一生勤勉,侍奉婆母c生儿育女,夙兴夜寐c无怨无悔? 不不不,这是不可想象的。 要她做个循规蹈矩裹足谨行的小妇人,这远比科举来得困难! 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华夏千年文明,伴随着数不胜数的大大小小的战争。却没有一场战争,能比婚姻更为持久c战况更为负责的了。 她虽好揣摩人心,却从未想要将自己投身进这场战争中c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打算。 她没有这种觉悟,却阻止不了别人参与进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中。 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郑依依既然跳进了这个深坑中,想必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那么,作为第三者的她又该怎么做呢? 是不是该祝以一生安乐? 她的祝福,郑姑娘会领情吗? 若萤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希望静言好,却又见不得他和郑依依绑在一起。 “定亲已经错过了,成亲的时候,可一定要叫上我。”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竟有种看一眼少一眼的感觉。 静言红了脸,不敢看她。 没有不悦或者是惆怅,说明他对这桩亲事的态度是平和的c认可的。 也许,还有些憧憬。 “依依表姐很好” 莫名的辛酸猝不及防地涌出来,震惊了彼此。 静言的脸都白了,托着她的手肘,止不住地发颤:“怎么了?若萤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边急急地问着,一边自袖底掏出手帕,不厌其烦地替她擦试着泪水。 “你还没好利索,可不敢伤神。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刚才是不是磕着碰着了?咱们现在就回去好不好?让医生好好给看看” 若萤摇摇头。 她很清楚,这与伤患无关。不过是近期接二连三的打击,脆弱了她的心神。 硬要说原因的话,怪她不够坚强,怪柳杜氏明知她受伤c却还是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刺激她。 非要用这种方式衬托出她的不幸c三房的悲哀,才开心么? 何必呢? 难不成以为曾经的庶女会杀个回马枪,抢了她的嫡女的位置? 不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她怎么就能以为为庶女的叶氏会想着认祖归宗呢? 姓杜的还有什么可贪恋的?死死抱着从前的仇怨不放,到头来,除了自苦,也苦了下一代。 就像她的母亲那样,假装从未曾有过交集,假装从不曾相识,强行逼迫自己忘记不好的往昔,将一切苦痛自己吞下,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母亲,难道不值得尊敬爱戴? “不要紧”不忍见他惶急,若萤勉强挤出宽慰的一笑,“可能是这里的风太紧,吹得眼睛疼” 静言闻言吁了口气:“我刚才就想说呢,别在风地里站太久” 说话间,细心地替她披上披风,随手又试了试额头。 “没有着凉,还好。” “可是阳光这么好,实在舍不得辜负”若萤看了看腊月,“在屋里闷了那么久,感觉都快要长毛了。让我再晒一会儿。有腊月跟着,没事儿的。倒是你,出来这么久,他们该着急了。” 静言就知道这主仆二人有话要说,便点点头,叮嘱了几句,转身去了。 临走朝不远处扫了一眼。 船上早就不见了君四的身影。 若萤也转过身去,遥望着远方。 就在那个位置,就在不久前,一条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 她却只能袖手旁观。 “这不关四爷的事儿。”腊月道,“将来遭报应的,是这艘船的主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顿了一下,又道:“要是四爷过意不去,回去让大显师傅给超度超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若萤默然不语。 超度? 超度的是亡魂,还是活着之人的歉疚? “四爷就是太仁慈了”腊月不断地安慰着,“这种事儿,有什么稀奇?想当初小的们四下流浪的时候,就从没指望自己能活到百岁千岁去。一切都凭运气。混的好,是运气,混的糟,也是运气。那种寿终正寝的也好,横死大道旁的也好,都是各人的造化。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别人的劫数,别人的罪过,四爷完全没有必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就好像静言公子,说是医生,又哪里救治得了全天下的病患?能管得了天下人的,只有佛祖吧” 仁慈? 说她吗?她可不觉得,而且,也并不认为仁慈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美德。 迄今为止,能让她感到满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她很幸运,拥有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所无法拥有的两个灵魂c两份力量。 借助这一优势,她一直想让自己做一个强者。 做强者不是为了役使别人,而是能够成为弱者的屏障和屋檐。 除此之外,只要够强,就能压制住暴力与邪恶,阻止悲剧的发生。 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不幸,只能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微弱,微弱到甚至连一个嚣张跋扈的君四都拿捏不住。 “所以腊月,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一定要应试” “小的已经跟菩萨许下了心愿,保佑四爷马到成功c心想事成。四爷的话,绝对没问题的。” 腊月挺着腰背,一脸的与有荣焉。 “这么说,君爷刚才欺负四爷了?”腊月惴惴问道。 但是,看上去不像啊。有说有笑的,根本不像是有仇啊! 若萤冷笑了一声:“欺负算不上,顶多就是相互利用吧。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么多,再多给他点甜头也无妨。” 腊月不解地眨眼睛。 “我跟他说了,我要考试做官去。” 啊? 腊月呆住了。 若萤回头瞅了一眼,伸手将他掉下来的下巴给合上去。 过了好久—— “四爷总是有道理的” 腊月的舌头上像是拖着一个大碌碡。 “你是不是在想,我这是授人以柄?” 腊月的脑袋终于活动了一下。 “这种事,还能告诉谁呢?总藏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你也好,爹娘也好,都会为此吃不香c睡不好。所以,为你们好,就不能跟你们透露一丝一毫。” 但是,君四不同。处在敌对的立场上,自不会为她牵肠挂肚。 再者,他若有利用之企图,届时,她也好与之展开谈判,从中谋算出一线生天,也未可知。 “腊月你要记住,世上或许有永远的朋友,但却没有永远的敌人。” 她在赌,赌君四良心未泯,赌他还有的商量。 固然她的处境不算好,可是,他也未必就过得顺心顺意。不是还想着跟小侯爷扯上关系么?不是还想着把小侯爷当成最后的筹码,关键时刻拯救自己吗? 恰好,她能在小侯爷跟前说上话,君四既明白这一点,就不会轻易地要她的性命。 他也在赌,赌她在小侯爷心目中的分量。 同时也在观望,看小侯爷到底能为她做到哪一步。 当然,小侯爷对她越重视,对君四而言,这份投入就越是值得。 “醉南风”暗里做着情报买卖,所以,君四才会那么信心满满地说出“山东道上没有钻不进的窟窿”的话,关于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君四要帮她查找通风报信的那个神秘女人,她不是不心动,只是不敢轻易答应,怕还不起他的这个人情,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打乱她既定的计划,使得之前的一切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比起寻找仇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况且,以君四的脾气,倘若她还不上,难保他不会拿小侯爷等人作要挟。 他眼睛瞅着她,心里却在算计着她身边的人。 而她最不想见到的事,就是不希望身边的亲朋因她而遭受不幸。 小侯爷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君四就是曾经绑架了她的元凶。 这些消息,君四封锁得很严。 其实也不用他防范,当初的时候,她既然能够写信将他举荐给小侯爷,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将运河上的遭遇透露出去。 她会假装他是个好人,小侯爷也会感念他的仗义相助。 君四如果还有良心,就得记着她的这份情意。 她跟君四,根本就是相互利用c制约的关系。 目前而言,这种关系还算稳定。 因此,能够自己做的事,她会尽量自己做。想要她性命的人虽然逃脱了,但还会再度出手的。 这种事,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希望她和仇人,都有同样的心思。 “醉南风”这场酒席,吃得十分尽兴。 李祥廷喝高了。 在送若萤回世子府的路上,他坐在车前,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诵着据说是他唯一能背得过的一首长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乒乒乓乓 陈艾清几个也有了酒意,手执扇子c马鞭,叩打着车身,随声附和。 其乐融融中,若萤发出了倡议:“约个时间,去我们合欢镇走走吧” “现在?现在!”李祥廷高亢地吆喝着,“我无所谓,现在就可以去!” 自觉地充当了靠枕的朴时敏扶了扶若萤的身子,挑挑眉,表示他也没有异议。 他老早就巴望着回去了。 比起城里头的嘈乱,他觉得合欢镇的恬淡寂静更加适合他。 他很想念乡下的生活,衣食无忧,也没有人说怪话,更没有人欺负他。 自己想干什么c就干什么,身边的人全都让着他。偶尔路上遇见乡民,帮忙给卜个小卦,找找丢失的鸡鸭,看看流年运势,不管成不成,对方都会对他感恩戴德,让他十分受用。 如果屋子里呆久了,就去不远处的芦山里转悠一圈。看看不知名但颇有看头的花花草草,捡个向阳的草坡或是开朗的树荫,随便发呆出神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都不担心会有什么毒蛇猛兽跳出来攻击。 因为芦山就有那么和平。 就像四郎。 尤其是想念叶氏三娘的饺子c手擀面c鸡蛋饼; 想念三房独树一帜c滋味奇特的“炭火浴”; 想念袒腹东床无拘无碍的每一天; 想念蚊香袅袅中,疏影斑斑c月影珊珊; 归心似箭,却还得等。 徐图贵也对这一倡议表达出了十分的热切。 能够放假一天,远离闹心追魂一般的算盘声,于他就跟过大年似的。 最为要紧的是,终于能够和萌六妹妹见面了。 好久不见,也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了? 那天,老祖和母亲聊天的时候还说起来呢,说什么“女大十八变”,说萌六原本就底子好,再稍稍长大些,就凭着三娘的巧手c好生打扮一番,在那合欢镇上,可不就是个拔尖的人物! 他心下雀跃无比,想象之中,萌六的笑脸渐渐被一片花海取代,姹紫嫣红c芬芳馥郁,直是醉煞个人! 议论纷纷中,若萤朝着深情平和的静言瞅了一眼。 不是她爱热闹,只是从心底想用这样盛大欢快的方式,为他饯行。从此告别青葱无忧的少年时光。 只是不知道来得及不?赶得上否? 车前的歌唱忽然式微。 李祥廷大声叫着静言的名字:“是未来的弟妹呢,静言,静言,找你的!” 一车人的注目中,静言红着脸与众人告别。 跟着郑依依的丫头小厮高高地举起灯笼,口中道着“公子小心”。 郑依依的目光却一直留意在车上。 她珊珊往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四郎也在吗?” 对此,车中的若萤不能不礼尚往来。 她已隐隐察觉到,对方不但是为了一句问候而来的。 ps;名词解释 碌碡:又称“碌轴”,汉族农业生产用具,用来轧谷物c碾平场地等。总体类似圆柱体,中间略大,两端略小,宜于绕着一个中心旋转。在中国甘肃c陕西c山西c河北c河南c山东等省份的农村大量使用。 这个笨重的石质农具是有通用规格的:选好花岗岩c石灰岩或片麻岩等石材,经放样后人工凿除多余部分。形成圆形的母胎,然后进行细部加工。 木框是其配套工具。木框是木工根据碌碡的通用规格,做好横梁(2道)c边梁(2道)c圆木销子(2个),在边梁上凿长方洞,榫接而成。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诗: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 《金史赤盏合喜传》:大兵用炮则不然,破大硙或碌碡为二c三,皆用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1章 情敌过招 郑依依停在了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 至少若萤是这么认为的,既处在了众人的瞩目下,又巧妙地避开了口耳相传。 真不知道此举是有意c无意? 灯光朦胧,杨柳依依,恰如其分。 望着地上的袅娜的影子,若萤有片刻的失神。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撇开别的不说,依依表姐和静言站在一起,当真是男才女貌c十分登对。 撇开女孩子家的敏感与小心不说,依依表姐却是算得上是个可人:容貌不可谓不周正,举止不可谓不大方,但凡女红,样样拿得起c放得下。 无患那小子是个眼高手低的,嘴巴没闸门,没有几个人能过得了他的法眼,也没有他不敢批c不敢指摘的。 却唯独对依依表姐只有好话,再无一字不满。 就凭这一点可以推断出,郑依依待下宽厚。 纵观风评,她也是不差的。 哪怕都只是表面功夫,能够做到众赞,也是很不容易的。 再说了,柳杜氏不是愚妇,而静言也非傻瓜,自己喜欢什么c想要什么,心里头能没数吗? 倒是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得强迫自己正视这一切。 “谢姑娘关心。好久不见,姑娘倒是越发标致了呢。” 呃—— 郑依依错讹了一下。 原本打算最先开口的她,在未做防备的情况下,忽然给稍稍打乱了步调,这令她不由得有些慌乱。 还以为对方会保持沉默呢,怎么说开口就开口,而且,还这么低不正经? 标致? 这是在夸她呢c还是调xi? 要知道,身为一个女孩子,给人夸总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她胡乱地点了下头,唯恐一步落后c步步落后的她,几乎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舅妈已经做主,给我许下了亲事。四郎应该听说了吧?” “嗯。二哥他们早就说过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再见面的时候,就该称呼你一声‘嫂子’了吧。” 似乎仍旧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但郑依依却不敢贸然回应。 她心下十分不安,因为到底也没弄清楚对方究竟怀有怎样的心情? 这是真心话吗?没有讥讽的成分在内吗?有没有一丝丝的羡慕嫉妒恨? 一声“嫂子”当真是叫人既羞窘c又欢喜。 这也许正是这个人一直以来所带给她的矛盾感受吧?一面警惕着c防范着c嫉妒着,不想看到c听到c想到,却又不得不与之相遇,从坊间c从内宅c从市井小民的议论中c从内堂妇人们的闲话清谈中 钟四郎就像是每个人的人生中所必定要遭遇到的坎儿,想得到c想不到,愿意不愿意,迟早都要碰到,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 该有的愤恨听不到,该有的抑郁也感觉不到。郑依依不禁怀疑,难道先前竟是自己看错了c想多了?静言对这孩子而言,只是一时兴趣? 或者是,为了让她生气,故意表现得跟静言很亲密? 好像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呢 “前几天舅妈还念叨呢,不知道四郎好的怎样了?” 若萤虚心道:“有劳夫人挂怀。等到彻底好利索了,在下一定亲自登门拜访。希望姑娘代为转达。” “是该见上一见的。”郑依依点点头,“令堂上来几次,两下子都无缘得见。舅妈说过多次了,有机会的话,想请令堂令妹过府一叙。” “寒门小户,实在惶恐。” “无妨的,舅妈好客,很好相处的。” 这声“好客”险些让若萤笑出声来。 她清咳了一下,从心底觉得这女孩子可怜:“素昧平生的,突然造访,也是怪难为情的。既然是夫人诚意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待到有空再来,定要去贵府叨扰一番。” “四郎客气了。”郑依依微笑着,夜色之中,眼睛亮得有些异常,“其实也算不得是素昧平生。四郎不知道吗?” 若萤一脸肃穆:“这话怎么说?” 郑依依没有立即接口,却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了好一会儿,斟酌再三,道:“四郎这个年纪,不知道是正常的。其实,令堂跟杜家,不算是外人” 这一下,轮到若萤的眼睛发光了。她当即给出了一个自以为合情合理的解释:“我知道了杜先生好歹也吃过我家几年的粗茶淡饭,又总想着要收我为弟子。要是从这个方面说的话,我们跟柳家c杜家,确实不生分。早知道,就该答应了杜先生。要是做了他的弟子,可能老早就见着你家夫人了” 言下,竟是不胜唏嘘。 郑依依蛾眉轻蹙:“弟子?你说老太爷要收你做学生?” 回应是激动而不忿的:“依依表姐是在质疑在下的学识呢,还是不相信山东士子们的眼光?” 反诘相当有力,郑依依深感压力巨大。 她不由得后退半步:“不不不,不是这个你当真不知道吗?看来,你是真的毫不知情啊令堂从没跟你提起过吧?其实令堂是你和静言,其实” 她的声音低得宛若夜色一般深沉神秘:“你和静言,其实是兄妹” 若萤默了半天,在郑依依看来,似乎她已经陷入到千头万绪不得解的世界里去了。 “兄妹?”满满的都是不确定,“就像是姑娘和静言这种?远房亲戚?或者,更远?” 她目光森冷,片羽难浮,只是对方看不到。 “不一样。”郑依依的笑容透着诡异,“你和静言是不可能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其实,能做一辈子的兄妹也很好啊。他对你一直都那么关心,以后,也一定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你的” 没有回应,是否意味着已经震惊得失去了思想? 郑依依的陡然胆大起来,往前一步,凑近了若萤的耳朵,低低如咒语:“舅妈说,她委实有些怀念从前。怀念和令堂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再怎么不合拍,毕竟是姐妹,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天涯海角,一生一世,不死不休不知道令堂有没有同感?” 此时此刻,若萤想的只有一句:终于来了呢。 这番话,也许柳杜氏更愿意亲口说给她的母亲听,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所以,才会想要“见上一见”。 不是互致寒暄,仅仅是想时隔几十年后,以嫡出的身份,再次打压一下庶女。 这女人的怨恨啊,怎么就能如此持久呢? 郑依依虽然是个好女孩儿,但关键时候却不怎么聪明。这些陈年旧账,与她何干?为什么要插足进来呢? 为了讨好舅母兼未来婆母的柳杜氏?还是打心底就有这么地反感三房? 同仇敌忾,不是一家人c不进一家门么? 这些事,恐怕很早以前她就已经知道了。上次的上巳节上,她那般盛气凌人地跟她的母妹打招呼,似乎就已经露出了一些苗头。 她从心底鄙视着庶出的叶氏,更瞧不起三房的孩子们。 轻视归轻视,像今晚的这些话,她却是不宜说出来的。 之所以今天敢挑破,无非是身份发生了改变。 她就是柳杜氏的代言人,直接代表着柳氏和杜氏。 换言之,不管钟家三房的孩子们多么出息,追根溯源,在她和柳杜氏跟前,都要矮一头。 这实在是可笑又可悲的想法! 若萤毫不怀疑,若是给她的娘听到这些话,铁定要气得卧床好几天。 但是,很可惜,她是钟若萤,是传说中见鬼杀鬼c见佛灭佛的“拼命四郎”。 生来要强的她,岂肯轻易给一个闺阁女子掐住脖子?! “哦。” 漫长的等待之后,郑依依听到了令她大失所望的一声。 漫不经心的恍然大悟。 “姑娘是说,我娘与贵府夫人是姐妹?因为特殊原因,手足分离了?是给人贩子拐了?还是贪玩不小心走迷了路?反正,最终使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对不对?基于这个原因,所以才会说,我跟静言不可能在一起。可以这么理解吗?” 慢悠悠的解析,使得郑依依的思想也不由得跟着慢下来。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能点头称是。 若萤嗤笑了一下,态度越发飘忽。 对方所说的所谓隐秘,在她这里竟变成了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 郑依依不由得心神颤抖。 “郑姑娘,你想什么呢?莫不是近来看戏看多了?” 话中所透露出来的不以为然让郑依依有些手足无措:“这是真的” “真的?”若萤断然截住她的话,“姑娘你二十不到,去过多少地方?经过多少是非?听过多少纷扰?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当真能理直气壮地给出肯定的回答?” 本来是极为凌厉的一番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如磨盘石一般沉着。 郑依依便觉得身子有些动弹不得,连带着喘息都很艰难。 她无法置辩,对方所发出的每一句疑问,她都不能给予毫不犹豫的回答。 心下一旦慌乱,阵脚就乱了。 她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一开始,就不该把自己的姿态摆得那么高。 如果别把自己的位置摆的那么高,也就不会给对方瞧见短处。 她忽然就记起了一件往事:某天经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听到那家的小孩子正在大门口大声背诵《道德经》。 其中有一句,她记得很清楚: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那时,受到触动的她暗中发誓,要做一个“水”一样的女子,低调却能无往不利。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奉行这这一原则,小心翼翼地做人c做事,果然,赢得了一方的赞美,更赢得了挑剔无比的舅母的信赖。 在对她进行了几年的考核之后,最终,放心地将静言交给了她。 于她而言,拥有了静言就等于拥有了一切:家,至亲,一辈子的依靠。 许是太忘形了,不经意中,她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忘记了驱使自己走下来的力量。 站到高处的她,失去了“水”的谦卑。 就这一点失误,使得她在钟若萤面前节节败退。 而对方,却并没有要就此罢手的意思,跟着她的步伐,步步紧逼。 “不管是合欢镇,还是昌阳县,甚至是山东道,随便抓住一个人问问,我娘是谁?谁不知道,那是匠户叶家唯一的嫡女?是合欢镇人人敬重的叶二娘c钟三娘,是昌阳县衙敲锣打鼓表彰过的义妇巾帼。是扛得起锄头c垒得起锅台c打的了猪草c种得出高粱的勤快农妇。做了半辈子的农妇,走了几千里的农田,看似普通却并不普通的一个人。 而姑娘所说的,哪里是我娘?分明应该是一个坐绣阁c拈彩线c扑粉蝶c悲秋风的大家闺秀! 自古攀亲带故,人之常情,但也不能这么个攀法。固然你们家老先生受过我们的关照,但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我们也没想过要凭借这点小恩小惠,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回报。贵府夫人大可不必为此感到过意不去。 以我娘的为人来说,即使是邋里邋遢的乞丐叫花子,只要瞧见了,就断然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何况杜先生还是那种无依无靠的老人家! 说起来,我们叶家帮助杜先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给我们省下了一大笔的束脩。跟着杜先生,在下很是学了些天文地理c人情世故。 从来得失天定,毫厘不爽,淡然视之就好,大可不必耿耿于怀。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你你” 郑依依已经理屈词穷了。 若萤笑眯眯地瞅着她,口气轻便得宛若在说一件与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姑娘一口一个‘兄妹’,不知道是何用意?静言固然是‘兄’,但这个‘妹’指的是哪一个呢?莫不是暗示在下?是觉得在下这幅模样,毫无男儿气概吗?还是欺负在下年纪小,软弱如女子?姑娘这一声‘兄妹’,可是有污我清白的嫌疑哪!” 郑依依懵了,当对方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一片空白。 在她一晃神的空当儿,惊觉手腕被攥住,随即,手心便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脯。 按压的力道很大,以至于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掌心里的跳动,一下,一下,从容而略显单薄。 这是—— 猛然抬头,一跤跌进了一双幽幽发青的深眸中。 很干净的青绿色,如山涧倒映的青山,浩然一片;如席卷苍穹的薄暮,远离光明,紧接着无边无际不见底的黑暗;是所有人都躲不过的轮回,也是一切噩梦与美梦沉沦的所在 她自认对这个孩子并不陌生,但是今天,却如同生平初见。 忽然就明白了那顶可笑而做作的空顶帽的意义。 其存在,或许就是为了遮掩这双眼睛,掩藏眼中的那个可怖又极具魅惑的世界。 身上冷一阵c热一阵,郑依依的瞳孔一点点放大,牙齿舌头直打架:“你你要做什么?” 她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又激烈的人,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叫人完全看不透c想不通,如同冷漠的飞雪,凛凛发射着触手惊心的含意。 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她的手被迫沿着对方的胸口往下游移。 缓缓的移动似乎在等她的慢慢苏醒,在慢条斯理的漫步中,一步步引领她至恐惧的悬崖边。 郑依依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了那只被挟持的左手上。 她死死地咬住薄如蝉翼的心防,再不肯c也不敢继续往下。 小腹之下,是她无颜直面的羞耻。 对方的意图昭然若揭。 近乎炽热的呼吸似无意c又有些轻佻地撩拨着她的颜面。 稚嫩而低沉的嗓音如曲终余韵,在她的心底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 “明白了吗,郑姑娘?钟四郎不是你想的那种人。真心奉劝你一句:不要太过于相信自己。你所眼见的,未必就是真相。” 若萤撒开手,一切都像是不曾发生过。 “你喊我妹妹,我就当是开玩笑,就当你希望我能好养活一些。只是,过两年你可不许再这么称呼了哦,不然,别人会笑你没有家教,那会让静言很没面子的,是吧?” 郑依依已颤若风中寒叶:“你c你是男孩子?!” 舅妈明明说过,这是个女孩子啊,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若萤顿了下衣衫,随意道:“这事儿很稀奇吗?可能是十里不同俗吧。曾经有人挤兑我们家,偷偷地在我们老宅的山墙下埋了一把小铲子。姑娘知道这是什么说法吧?埋小铲子,意味着主人家会断子绝孙。事实还真是这样儿。我娘曾经一连生了俩儿子,结果全都夭折了,一个也没活成” 郑依依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若萤听得分明,瞅了她一眼,继续道:“你也知道,世间的事儿,有再一,就有再二。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吧?为防万一,便有了在下的易弁而钗。没有别的意思,就为了好养活” 受其言语的感染,郑依依不由得点点头。 倒不是说有多么地同情,只是觉得,能够避开才刚的尴尬,无论说什么都好。 “好在李府的姨妈体谅,好在有世子侯爷的赏识,能得到这么多贵人的护佑,相信在下以后,定会走得顺顺当当。姑娘觉得呢?” ps:名词解释 1c束脩:古代学生与教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被称为“束脩”。 “束脩”就是一束肉干,又称肉脯,有点类似现在的腊肉。 早在孔子的时候已经实行。 唐代学校中仍采用束脩之礼,并由国家明确规定。不过礼物的轻重,随学校的性质而有差别。 教师在接受此项礼物时,还须奉行相当的礼节。 2c易弁而钗:弁:古代一种尊贵的冠,代指男子。钗,女子头上饰品,由两股簪子合成,代指女子。意思是说女扮男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2章 深夜来探 在回世子府的路上,若萤假装疲累,闭着眼睛,心里却一直在想着郑依依。 她宁肯郑依依伪装到底,也不愿听到她说那些话。挺美好的一个女子,怎么沾上个“情”字就失了从容呢? 讨厌她c嘲笑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得寸进尺地想要伤害她的家人,这是她绝对无法容忍的。 要不是为了不让静言为难,说什么她都不会退让得如此干脆利索。 她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让人不痛快。 但是,很显然,她们将她的闪躲当成了软弱可欺。 郑依依知道的太多了,知道她与静言c与杜家的关系。 毋庸置疑,这都是柳杜氏告诉她的。 能够获知这段辛秘的家史,足以证明她在柳杜氏心目中的重要性。而这,也成了她有恃无恐的根本原因。 这女孩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乖宝宝,若萤从不这么认为。 风评极高的郑依依,若没有过人的机智与玲珑的心窍,焉能做到左右逢源c人人喜爱? 一个考妣双失的孤哀女,想要在人前立住脚跟,靠的不光是运气,更多的则是城府与人际。 这个世道,对女子的约束太多。无论是稚子之龄,还是青春少艾,抑或是耄耋老妪,言行稍有差池,便要落一个终身洗不掉的污点。 女子行事,用一句老话来形容,那是再恰当不过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若萤想起了已故的冯恬。 同样都是寄人篱下,冯恬的经历就很令人扼腕。 明明还有爹娘依靠,明明处境还不算糟糕,然,就因她的虑事不周c行差步错,结果最终导致了身与名俱毁的悲惨结局。 相较之下,无论是从哪个方面,冯恬都无法跟郑依依相提并论。 冯恬的失败,只会从一个侧面反衬出郑依依的高人一等。 这没什么不好,是的。 只有拥有足够高的戒心与足够丰富的阅历常识,行动时候,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失误与挫折,也才能够让自己少受些伤害。 只有足够强,才能有资格去保护所爱的人。 静言是个与世无争的淡泊性子,若能得到这样周全的维护与照料,对他的一生而言,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他只消安心地做他的事情就好,其它的俗事人情,都不用操心,因为有郑依依在。 尽管不愿意接受,但是若萤还是不得不从心里承认,郑依依是一个真正能够出得厅堂c下得厨房,既能同甘c又能共苦的女子。 换句话说,郑依依与静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搭配。 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她才会狠心地转过身去,成全别人的碧海蓝天。 认不清现实的人固然愚蠢可笑,但是,能够看清现实却不肯接受的人,却是这世间无药可救的一阐提。 也许是嫉妒,或许,这份缠绵不断的不甘正是缘于嫉妒。 作为女子,郑依依比她强多了。 朱昭葵过来蝠园的时候,已是亥时五刻。 四下里惟有虫鸣起伏。飘渺的花香之中,掺杂着细弱的药香,依稀嗅得出烟火的温暖。 路边的街灯投下大片大片橘黄的柔光,似锦绣满铺,步步荣华。 朱诚就在身边,始终保持着亦步亦趋的姿势,一如他的影子。 东方则跟在稍稍靠后的位置,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不曾听到那男人的脚步声。 一个如风一般存在着的男人,居然会是福橘喜欢的对象,对此,朱昭葵一直觉得很好奇。 福橘并不是个健谈的,而东方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这样两个人将来一起过日子,那会是个什么形象呢? 安静是一定会安静的。这也没什么不好,安静恬淡总好过三天两头鸡飞狗跳c人心惶惶。 比方说他。 走到台阶下的时候,朱昭葵停下了脚步,暗中摇头,甩掉才刚盘桓在脑海中的阴云。 干什么呢?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在他的领地里,不允许不想见的人出现,哪怕只是个身影,也不允许。 福橘早已候在门外,见状迎上来,屈膝折身。 “睡了?” “回世子,写字写了两大张,亥初才合上眼” 朱昭葵不觉皱起眉头:“没有上床?” 这是个倔强的脾气,这都还没好利索呢,就想着写字用功了?这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福橘摇摇头:“怕吵醒她,没敢挪动,只是多加了床被子。等睡沉了才敢动弹” 说话间,眼前人影恍惚,朱昭葵已经走进了无涯斋。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从前进来这里,似乎总是心无旁骛。 没有他的吩咐,这里的一切都安静地保持着原有的模样,没有增加c也没有改变,不会引起他任何的触动与关注。 但是,自从四郎住进来,他的心c他的眼,似乎就有了定所。 四郎在哪里,不用想c不用看,他总是抬眼就能牢牢锁定。 阔大的四隔插屏香檀木罗汉床上,松软华丽的被子底下,密密地簇拥着一张小脸。 黑的发,黑的眉,黑的眼,白的面,如同隽永的留白处的点墨,耐人寻味c百看不厌。 他的目光落在床尾的炕几上,白玉节节高的臂搁下压着一沓宣纸。 他拿开臂搁,看到了最上的一张上面默写有一首诗: “亚字城边麋鹿台,春深情况转悠哉。 襞衣玉貌乘风去,对酒蓬窗带雨推? 结子桃花如雨落,挟雌蝴蝶过墙来。 江南多少闲庭馆,朱户依然锁绿苔。” 很漂亮的小楷,漂亮得像是枝头的花朵,平和得可以随意赋予其任何的心情。 他不禁想:不知道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她的心境是怎样的呢? 惆怅的c还是失意的? 无聊的c还是苦闷的? 终归不是很愉快的诗句,想必也不会引发太轻松的感受。 放她出去散心,不知道她是否能够感应到他的良苦用心?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意识到,他早已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柳静言的婚讯对她而言,真就有那么严重?或许,她对那医家公子的感情,远比外人所能看到的还要深沉? 不要怪他冷酷,他根本就不看好这段感情。 或者说句伤人心的话,柳静言根本就配不上她。 一个的人生已经从头看得到结尾,而一个的人生还满是变数。以恒定对不定,就如同他与世子妃的婚姻,终究会兵戎相见c相持不下。 不知道她是否处理好了这件事?她的智慧,他一向很相信。但是,不排除当局者迷。 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犯傻的时候,况她还小。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她梨花雪色的面庞。手指快要碰到她的面颊的时候,忽然就有些担心,怕这轻微的举动会吵醒她。 大概不至于吧? 他相当地犹豫。 这人虽然心思重c睡眠轻,但一旦真正睡着,就会雷打不动。 且睡相很没规矩,要么是蜷起身子如一团,要么匍匐如冲锋,但无论是哪种,必定要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将身体各处的关节紧紧包住。 倘若是热得受不了,就会将腿脚亮出来,亵裤短同鸡肋。 这个时候就会发现,这人原来有裸着睡眠的习惯。 平日里那么警惕小心的人,却也有如此大咧咧的一面,说起来还真是有趣得紧。 他却很难笑得出来,因为中间横着一个梁从风。 那人一心想要把她搬到自家去,这一念头,至今不死。 他怎么能放心?看看梁某人那眼神,就跟饿了好几年的狼似地。四郎若是掉到他的手里头,还能落个囫囵?还不得给吃干抹净? 记得很早以前,四郎就给他拐过一次。听说,那一次是给当成犯人关了紧闭。 彼时,那人还没有邪念,因此,四郎侥幸躲过了一劫。 但是后来,每每想起这段往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脊背发冷。 是金子,总要发光。说的就是四郎这种人。 梁某人到底不笨,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特殊,并展开了持之不懈的围追堵截。在这场角逐中,他的任性成为了所向无敌的利器。 连他都有些无可奈何。虽然明着暗着保护着,却还是感到了吃力。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不甘放手,尤其是放手让给梁某人。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错,许是他无能,许是四郎太难搞,许是安平府的那位大爷太强劲,终归这场战争短时间内是无法终止的。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把手收回来。 睡眠中的人忽然轻声地咳嗽了一声,随着身体的这一颠簸,那双幽青的眼睛悠悠地睁开了。 迷蒙如笼着水雾,让他蓦然生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飘渺之感。 她的眼皮有些沉,却有些不甘睡着。 似乎想跟他打招呼,却又有些倦怠。 他无法强她所难:“我才来,你想睡,就接着睡吧。要不要搬到床上去?” 若萤打个哈欠,踊动着身子坐起来,依旧用被子密密裹了全身,只露出脑袋来。 “什么时辰了?” 他朝着近旁花几上的西洋钟瞅了一眼:“都快子时了。” “这么晚了,世子还不歇息吗?”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看双眼明亮,不知是不是才刚饮酒作乐回来。 果然—— “王府那边设宴,陪着多坐了一会儿。福橘说,你晚饭吃的很少?不合口味吗?” 还是因为心情的缘故? 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若萤面无表情:“成天不出力不出汗,没有消耗,自然胃口就要小些。” 这是住够了的意思吗? 他假装听不出这话里的酸味儿:“今天王爷和母妃还问呢,四郎怎么样了?我说好多了,良医所按时过来会诊,能有什么事儿?母妃那个人,就是爱操心。” 若萤沉默着。 大恩不言谢。要不是王府医药高明,以她的伤情,早死了。 不说伤口处严重的溃烂,光是此起彼伏c持续不断的发烧,也老早把她烧成灰了。 “我知道,总这么躺着不舒服。只是医正说了,现在还不能剧烈运动,还得再养几天看看情况。” “今天出去走了一趟,还没怎么着地呢,光是坐车,就累得不行。”这一发现令她很挫败,也很惶急,“很久没练箭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拉开弓” “等好了,我带你锻炼去。世子府里有专门的练武场,有武师从旁指点,想要进步还不容易?” “世子平日里也会练武吗?” 朱昭葵笑了。 虽然被小小地质疑c轻视了一下,但是他却丝毫不觉得不悦:“读书c练武,可是从四五岁就开始了。卯时必须到学,申时放学。能有时间游戏,简直跟过节一样” 站的有多高,所要肩负的责任就有多重。 虽然不学也没什么,顶多将来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只要脸皮够厚,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强求的。 只是这么以来,名声就完了。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要没点追求,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不说鲁王夫妇望子成龙,作为德高望重的前翰林院大学士唐鸣世的嫡亲外孙,若是个白丁,岂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除了读书练武,还要学习政事,为将来治理王府做准备。 别以为亲王成天无所事事,事实上,鲁王爷每天的日程表都排得很满,公事c私事,都得提早做好安排,不是想怎样c就能怎样的。 每天上午,王府的属官都要到王宫中向鲁王行朝拜礼,之后,商议王府各项事务。 逢着初一c十五,同城三司c御卫等官员,必须要到王宫中朝拜。 出使办事的官员,在经过王府的时候,也要跟鲁王行礼跪拜。 而这些事,愿意不愿意,鲁王都得出面。 “这么说来,倒是你这王世子相对要自由得多” 别的不说,亲王想要北上南下游玩,尚需报批天子审核同意,才的行。 可是王世子就不用,只要有心,天涯海角随便游历。 有钱有闲,可不是人生幸事! “四郎最想去哪儿呢?” 游山玩水并非他所热衷,但是,如果四郎有这种爱好,只要条件允许,他倒是并不讨厌陪着她四处走一走。 若萤听出了他的心意,不由得心下一暖。 与此同时,又为他的这份委曲求全感到窝心。 一个大男人家,看上去高高大大的,似乎很有魄力,骨子里却满是水一样的柔顺,丢进去几根炭火都冒不出黑烟来,这种人,怎能不给人欺负? 要是能硬一点,就好了 不说跟李祥廷那样爽朗硬挺,但凡有一半的果断,他的日子就不止于那么难过。 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如此才能拿得住别人,拿得住世子妃 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耳闻目睹,他跟世子妃同寝了几遭?年纪轻轻地,也学着亲王爹,开始迷恋上清心寡欲的生活了吗? 下人们都在窃窃私语外加忧心忡忡,他那是没感觉? 还是说,已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而且,假如没有记错的话,今晚,就是今晚,他应当和世子妃一同度过。 可是这么晚了,他却还流连在此。 想拿她当幌子,逃避责任吗? 明明她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那么仔细殷勤地照看了。 即使是在外头鬼混,也好过呆在这里。 这要是给世子妃知道了,她岂不是又要遭无妄之灾? 他们两口子不合,不是因为自身的问题,到头来,竟是她插足影响的结果? 不成,这口黑锅,她可不想背! “世子妃——” “世子妃” 没有任何征兆地,两个人忽然异口同声叫出了一个名字。 ps:名词解释 1阐提:略称为“阐提”,指有又执着于世荣,贪着生死之境,不能成佛之极恶众生。 《入楞伽经》所载,阐提有二,其一为断善根阐提,其二为菩萨阐提。 《三藏法数》:“梵语一阐提,华言信不具。谓此人拨无因果,颠倒邪见,不信现在未来业报,不亲善友知识,不听诸佛所说教诫,当堕地狱,无有出期。如世重病,终难治也”。 《大般涅槃经梵行品》:“一阐提者,不信因果,无有惭愧;不信业报,不见现在及未来世;不亲善友,不随诸佛所说教诫。如是之人,名一阐提”。 2c十二时辰: 一天有12时辰(一时辰合现代2小时); 一时辰有8刻(一刻合现代15分钟); 一刻有3盏茶(一盏茶合现代5分钟); 一盏茶有2炷香(一炷香合现代2:30分); 一炷香有5分(一分合现代30秒); 一分有6弹指(一弹指合现代5秒); 一弹指有10刹那(一刹那合现代05秒)。 3c王府属官:是王府内专门设立的政务机构,专门负责处理王府事务。 最高机构为长史司,下辖若干办事单位,都有详细的分工: 审理所:掌司法刑狱;典膳所:掌祭祀c宴燕; 典宝所:掌印册符牌;纪善所:管亲王子弟立礼法; 奉祠所:负责祭祀乐舞;典仪所:掌王府礼仪; 工正所:负责王府修缮;良医所:负责医疗卫生; 典仪所:负责车舆鸾驾c仪仗器械;群牧所:负责牲畜饲养; 护卫司和仪卫司衙门:负责王府安全护卫和仪仗出行; 库攒c仓攒典:负责禄粮收发c仓储; 另外还有伴读c教授c引礼舍人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3章 贵人有请 没有任何征兆地,两个人忽然异口同声叫出了一个名字。 两个人足足互视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而后,若萤忍不住笑了下来,笑得对面的朱昭葵面热心浮:“笑什么?” “笑我与世子居然也会有共同语言” 什么叫“居然”? 他不禁暗中腹诽:“世子妃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其实,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了。 果不其然—— “很晚了,世子妃不会等得很辛苦吧?” 这是撵人的节奏啊。 幸而他胸有成竹:“刚从王宫里出来,已经说好了,这边还有些事,会迟些过去。” 但她的眼神完全就是半信半疑。 这一幕看得他好想发笑:怎么回事呢?怎么感觉她跟母妃姨妈她们似的呢?一只眼瞅着世子妃的肚皮,一只眼紧盯着他,生怕小两口做不成一个就生不出孩子来似的! 他毫不怀疑,倘若逼得紧了,她会不会搬个板凳守在他的床边,亲自监督他和世子妃的房事呢? 这画面,想想就渗得慌! 不能想,也不敢想,一想起来就浑身燥热难受。 这孩子,懂的太多了。什么年纪该有什么模样,不是么? 一般说来,世人会对这个年纪的孩子采取忽略与轻视的态度。在别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知道她听到c看到了多少不该听c不该看的事? 而她,又是如何去感受c理解的呢? “知道了。”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说完话就走。你也不要熬夜,对眼睛不好。” 若萤皱了下眉头,揉揉被捏疼的地方。 因为不满于他的亲昵,她的口气出现了少许的冷淡:“世子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在下洗耳恭听。” 她隐隐瞧出了他的踌躇,所以,紧跟着又道:“如果不是非说不可的,改天说就是了” “不,没什么。”他笑了笑,眉宇间有些许的试探之意,“上次的家书,那边已经收到了。令舅现在路上,估计再有一天,就到济南了” 嗯? 若萤愣住了。 上一封信中,好像她没有提及过此事啊?怎么,舅舅要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见她面现担忧,他赶忙补充道:“是我的意思。你都病了这么久,虽然每次写信都说没什么事儿,到底口说无凭。总得亲眼看一看,才能安心吧” 想来能替她“做主”,这还是第一次。要不是她眼睛不好,他哪里有机会代笔?又哪里有机会在信末强行加上自己的意愿? 倒是她说的对极了,福祸相依c否极泰来。 古往今来,多少事儿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是能够看清楚c想明白的人太少了而已。 不要害怕坏事,要知道,当坏事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会继续坏下去了。 那个时候,就是转机。 这些话,是这个孩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却给多少人当作了耳边风?又有几个有心人受到警醒c获得真谛? 她那一贯的清静,或许不是天性使然,仅仅是c世无知音,卓荦不群。 所以,对待这样的一个人,得越发用心。 “这么做,不知是否妥当?” 但愿她不会反感他的子以为是才好。 类似的事件以前也曾发生过。那次,同样是出于好意,将她的父母重新推回到家族中去,孰料,却惹怒了她。 为此,他很是吃了她一顿排揎。 那一只瞄向他的利箭,至今仍是个噩梦。 为此,他郁闷了很久,也真切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好心当了驴肝肺”。 他一点恶意也没有,更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他真的真的就是觉得她怪可怜的,千里迢迢告状求生,想要帮她一把。 谁知道那一切竟都是她一手谋划好的结果呢? 要是早知道她不想名留宗谱,他才懒得多此一举呢。成人之美,不亦君子乎? 要怪,也只能怪她心眼儿太多c太曲折,叫人费猜。 他没有任何过错。 没有错 可是,她这么迟迟不语,为什么这么令他不安呢? “有劳世子费心了。” 良久,她总算是吭声了。 好像大病伤了元气,居然没有丝毫的不悦。 说实话,她已经想家想得不行了。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 能听到久违的乡音,看到熟悉的亲人,胜过良药一副呢! 舅舅的话,应该只有二舅堪当此行吧? “是叶果。”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内心有一丝窃喜。 自己对她和她的生活,终于不再是一无所知了。 “长途跋涉,得有个好身子骨。二郎他们几个也说了,令尊虽然年轻,但作为家中的梁柱,内外事务繁多,一时半会儿都脱不开身。你们家和二舅那边素日走得很近,家里的事,大大小小,他应该都知道,也能说得清楚。让他走这一趟,你这边大概也能稍稍安心些” 若萤点点头,心悦诚服道:“如此甚好!多谢世子。” 别再说这个人不问世事了,这不是考虑得挺周到的吗? “还有什么事吗?” 见他欲言又止,若萤禁不住心生疑窦。 “世子,世子?” 不是说交待完了就走吗?怎么忽然就走神了呢? 朱昭葵猛然惊醒,定定地瞅着她,说出了一句让双方都大吃一惊的话。 “不走了,今晚想宿在这儿,不成么?” 室内静得唯余钟摆的咔嚓声。 若萤眨眨眼,对上对方瞬也不瞬的目光,竟不觉有几分忐忑。 她努力地提醒着自己,不要走神,不要受其牵引,可是不行,整个身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身上陷落,渐渐有些拔不动腿。 思绪开始天马行空,一下子就想起了宋时苏东坡的几句话: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花,另有一番情景。 在她看来,这灯下观美人,则更添韵味。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人生得好。 虽不如小侯爷娇媚如桃花,也不如李祥廷堂堂如青松,与静言的疏雨修竹般的气质也相去甚远,但他仍旧称得上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 一个尘氛不沾c如圭如璧的人物。 面庞端正,不肥不瘦;身形高大,却算不上魁梧,但也与清秀挨不上边。 就好像是依照约定俗成的模具塑造出来的一个c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模范形象; 是圣贤书中人人都要学习的道理; 是宫殿御阶正中白玉雕就的辇道; 是升落有序憧憬无限的晨曦夕阳; 此人的气质,就如鹤立鸡群。即使处于再拥挤c再嘈杂的人潮中,也能一眼锁定他的存在。 通身内外自有一种高洁的气息,平和而干净,似上等的和田美玉,就算是再愚昧的人,见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与小心翼翼。 他就像是坐在铺满八宝与锦绣的宝榻上的天之骄子,生下来就是给人拜伏c爱戴c向往的。 所有人都当他是神圣的存在,一生一世珍藏在心。而他,却只视脚下的芸芸众生如过眼云烟。 那种不以为意,那么地漫不经心,细想来着实令人不忿。 所以,长久以来,若萤对他总存着几分不服,不相信这个人会是完美的,总想着通过各种罅隙,抠出他隐藏至深的缺点。 世无完人,他也不例外。 她承认,这很无聊,也很卑鄙。只是性情所致,她管不住自己。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其实,不用她刻意钻研,早已经对他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那种云端高坐的姿态,乍看起来是优越c是稳重,细细想来,敢说不是他的一层保护色? 是为了避免被纠缠c被欺负c被卷入万丈红尘之中而不得不做出的体面漂亮的回避。 尘世中的纷争,在圣贤与智者看来,都是可笑可悲可怜的蝇营狗苟。 若非迫不得已,没有谁会愿意变成这样卑微愚蠢的人。 还是那句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不是个爱管闲事的男人。就如刚才,擅自作主替她张罗家里的事,到底也不知道是出于一时热血,还是苦思冥想的结果? 无论是哪种,于他而言,都算是很反常c很稀罕的举动。 但愿这事儿别成世子妃的把柄。 善妒的女人太可怕,战斗力之强,能把芝麻当成西瓜切割。 得,千条路c万条路,走到头,终究还是绕不开一个世子妃。 “如果觉得无甚要紧,改天再说就是了。” 倒不是真心要撵他,只是感觉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的,太诡异。 都道眼睛是心灵之窗,对视太久,会不会给对方闯进心里c胡作非为? “朱伴读在外面吧?要喊他进来吗?” 朱昭葵不禁心头发紧,想着缩头是一刀c伸头是一刀,终究躲不过这一刀,索性就给个痛快吧。 于是,他越发盯紧她的眼睛,道:“明天,去见一见世子妃吧” 终于说出来了,感觉心里卸掉了好大一块石头。 若萤点了下头:“好。” 面上并无特别神色。 不知道是高兴c还是无奈?也不知道是愿意c还是不愿意? “你还在病着,她应该不会留你太久” 体谅到她的现状,应该不会说什么太重或者太难听的。好歹她也是客人的身份,好歹王爷王妃都惦记着她,顾及到这一层,世子妃对她就有再多不满,也会适当地收敛一些吧? “在贵府叨扰了这么久,是该正式拜见一下女主人了。” 不惊不怒,口气竟如此地冠冕堂皇,他隐隐觉得当中有些古怪。 他对她并非全无了解,知道她不是个古板的人,爱开玩笑,也爱捉弄人。 反而是一旦出现这样端正的态度,往往就没什么好事儿。 说白了,不知道她又在算计些什么? 不知道谁又成了她的算计对象? 世子妃吗? 好像不排除这个可能。 她并不迟钝,或许比一般人更敏感,更能提早察觉到谁对她好c谁对她有意见。 世子妃不待见她,好几次找茬儿想羞辱她,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最近的一次,为了她和她弄出来的一碟子泡白菜,世子妃竟然生了那么大气。事后,就连王府那边都一致认定,四郎是造成这一严重后果的罪魁祸首。 估计四郎不会认栽的,她本就不是容易屈服的人。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王对王,会怎样? 两个女人,都是极为强势的,一个外张,一个内敛,就如矛和盾,一旦交上手,不知道谁会吃亏? “世子担心什么呢?”对面的人似乎生了一对火眼金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是担心在下会失言冒犯到世子妃吗?” 打起来就打起来,偏要说的如此含蓄,还真是她的风格! “我一直相信,四郎是个极有分寸的。” 他的回答很诚恳,似乎还含着几分缠绵之意。 信任? 这个东西可不便宜呢,多少人c穷尽一生c倾尽所有,都未必能买得到这个东西。 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这么说,到底是担心她会吃亏呢,还是怕她言行无状,冲撞了自己的女人? 有分寸 当然了,她不屑冲动做小人,也并不打算跟世子妃红脸。只要对方别太过分,她相信自己是能够忍受的。 世子妃要见她,她也正想再见一见那个女人呢。 自从上巳陌上匆匆一面,彼此都留下了不好的记忆。但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c这么多事之后,彼此是否已有了深入的了解? 她需要弄清楚。 听说世子妃生活富丽,居处与这里不同。 说实话,在蝠园的清寂中锁闭了那么久,确实应该给眼睛c给心情,上上色c开开荤了。 “你当真不怕?” 察觉到她眼底的那一丝雀跃,他不禁有些发慌。 怕她惹事,弄不好还真要惹事。天底下若只有一个人,不怕死又不惧权势,那一定就是她。 逼急了,别说世子妃,就是两个c三个世子妃,怕都要给她碾成豆腐渣。 若萤终于确定他的忧虑所在了:怕她粗野,更怕他的女人吃亏。 她不禁好笑道:“世子就算信不过在下,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枕边人?” 自古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她有心挑衅,难道世子妃就只能傻乎乎地“给个棒槌当真(针)使”? 连这点最起码的决断能力都没有,以往又是凭什么把诺大一个安平郡侯府管理得井井有条? 朱昭葵暗中直叹气,不是因为给她拐弯奚落了一顿,而是 而是他确实不懂世子妃啊! “世子真的不打算走了?”若萤一本正经地说道,“走不走,世子做主,这儿本来就是你的地方不是!” 话一出口,就觉得哪里不对。 是了,问题不在这儿。 为什么不想走?他跟世子妃成亲也没多少时候,一般来说,正属于很稳定c很温馨的恩爱期,不说“你的眼里只有我我的眼里只有你”吧,至少也是已经形成了习惯,“一日不见,怅然若失”。 年纪轻轻,怎么受得了独居的生活? 况这个天气,不冷不热,就算是相拥而眠,也不会觉得闷热潮湿。 为什么要自寻冷清呢? “世子是不是觉得太累,多一步也不想走?不然,让人抬了肩舆来?” 若萤微微探过身,不胜关切地端详着他。 ps:名词解释 1c辇道:又叫御路c龙凤石,是帝王车驾专用通道。唐宋时,将辇道置于两踏垛间,明代,其功能已被装饰化所代替。 亲王府的辇道上会雕刻着五爪云龙,以象征其身份。 2c肩舆:即轿子,分为礼舆c步舆c轻步舆c便舆四种。 起初只是作为山行的工具,后来走平路也以它为代步工具。 初期的肩舆为二长竿,中置椅子以坐人,其上无覆盖,像四川现代的“滑竿”。 后来,椅子上下及四周增加覆盖遮蔽物,其状有如车厢,并加种种装饰,乘坐舒适。这种轿子就是“轿舆”,唐宋以后盛行的就是这一种。 抬轿子的人数因轿子的种类而异,少则二人,多则数人。 《资治通鉴》:导使睿乘肩舆,具威仪。 明顾彦夫《村落嫁娶图记》:此农家所嫁女也,不能具肩舆,以牛代行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4章 把脉婚姻 在若萤所有的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如此地低落。 像极了一副水墨山水画,画的是烟雨中的寒山疏林。 室内并不冷,她却觉得身上发冷。 都道世俗如大染缸,掉进去的人,难免会给染黑。但是她却觉得,婚姻才是个大坑,一坑能埋无数人。 坑里的人不可助c不可救,弄不好的话,会连施救者一并拖曳进去。 可就如眼下,看着坑里的人无助南国,若是不闻不问,又如何狠得下心来? 那么,就当还他一个人情,稍稍开解两句吧?这算不得是多管闲事吧? 毕竟,知悉的内情太多,世子妃会更加憎恶她。也许,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世子。”她唤了一声。 对面的人抬起头,那神情看得她的心神忽悠了一下子,眼前蓦地闪现出朴时敏的那张脸。 永远的孤单无害,叫人心生怜爱的同时,更想拥抱在怀,紧紧地揉搓。 她暗骂自己畸态。 保护人很辛苦,可欺负人绝对有瘾。 “世子听说过没有?何谓爱情?” 她一个半大孩子,跟一个骨血充盈的成年人谈情说爱,这景象会不会太诡异了? 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既然成了两口子,就得做好受伤的觉悟。爱一个人,就是交给这个与我们对峙的世界的一个人质。我爱你,你爱我,就是将自己交给对方,把自己当成人质。从此之后,对方就有了伤害你的权利,也有了抛弃你的权利,冷落你的权利。除了对方,别人都没有这种权利。这是你亲手给予的,虽千辛万苦,也甘受不辞。世子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男人和女人,虽经万年纠缠,但仍旧对这场游戏乐此不疲,彼此沉迷。 情爱的游戏生生不息,无法抗拒。但是身体上的差异c不同的灵魂,往往会导致“鸡同鸭讲”的情况发生。彼此不理解c又不肯谦让容忍,最终导致了相看两生厌。 不要挑剔对方,不要希冀重塑对方,莫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要常常自问:能够给予对方什么?是衣食无忧?还是心情愉悦?是幸福c是安全? 说白了,要奉献多过索取,勿以善小而不为。哪怕是最小的事,一个拥抱个笑容个亲吻,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让其明白你的温情c你的信任。 “世无完人。何谓最好的婚姻?对方不一定是你所认识的人中最好c最优秀的,但只要是合适的,那就够了。” 婚姻这东西,总结而言,不外乎就那么一条路子:热恋一一一无趣一一一疲惫一一一逃离。 凡事有得有失,婚姻也不例外。 两个人为什么会相互厌倦?朝夕相处,彼此接触的越多c越真实c越全面c细致,曾经的神秘感就会逐渐消失,最终会导致整个生活变得平淡无奇,甚至是黯然失色。 就如一道美食再好,吃上几年,还能有个不厌烦的? “世子与世子妃,成亲时日尚浅,应该还没到相互生厌的地步,是不是?就有些吵吵闹闹,说起来也是正常的。寻常人家的夫妇,有几对不是这样的?但是吵过闹过之后呢?日子总还是要继续的。细想来,吵闹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在彼此心上刻下伤痕而已。正经坐下来,开诚布公谈谈心,找出病根来,对症下药,这样方能真正解决问题,是这样吧?” 朱昭葵沉默了半天。 若萤也不着急,静静地等他反省c领悟。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认真思索的人,自有一种沉醉人心的力量。 静言专心研究药方的时候,也会给她这样的感觉。静静的,仿佛听得到时间姗姗走过的声音。 刹那似永恒。 身心慢慢放空,同时却又感觉到是满的,满满的开遍花c落满月,芳草茵茵,水波潋滟,直至天之涯c地之角 老人们常说,缺什么c想吃什么c想要什么。 一个矜夸而虚荣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过于缺乏认同感和存在感,害怕给人遗忘,所以才会以那种喧嚣夸大的姿态,引起四方的关注。 而她,如此热爱并眷恋着这种云淡风轻的太平宁静,也许正是因为现实给不了她这些。 以往的所作所为,无论是激烈的c曲折的c隐晦的,也许都是为博取一个理想的未来而铺路开山。 有付出,终究会有收获。 凝视着咫尺的那张俊脸,她暗中给自己打气。 这个男人,就有万般的不中用,但能作为她前进的方向,便有了其存在的价值,也不枉她肯为他的事分心劳神,浪费唇舌。 朱昭葵终于停止了思考,诚恳道:“你说的也在理。四郎你是局外人,很多事反而看得更清楚些。以你之见,这件事要从何处着手呢?” 若萤审视着他,若有所思:他与世子妃虽是指腹为婚,但却是老早就合过八字了。如有相克或相冲,相信也走不到一起来。 “世子和世子妃素日说话,可还和气?” “话不投机” 不敢多说,也尽量避免长时间的相处c交谈,因为几乎每次说多了,都要发生口角。 在他看来,很多事明明很无所谓,世子妃偏就能给指出错误来。 然后,就要向他质疑c求证,然后,就是反驳c批判。 任何抱有侥幸心理的敷衍都是极其危险的导火线。 他必须得表现出对事件的高度重视,除了态度要端正,意见和看法也得与她的心思高度契合。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对话了,而是战争,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屈从于退让,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压榨c掠夺。 他不想吵架,但世子妃却又最见不得他礼让。 他的好脾气在对方眼里,那是直接和优柔寡断挂钩的。 没有追求c随遇而安,这是世子妃最深恶痛绝的“没有出息c没有骨气”。 他能如何反驳?如何辩白?他要是敢说个“不”字,那接下来的一个月乃至于数月,世子妃会连一个笑脸都不会给他,整个世子府都会笼罩在逼仄的阴云中。 这些事,已经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想起来就觉得心力交瘁。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两个人,自小生长c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自然要养成不同的性格。至于想法c做法,自然也会有所不同,这也是正常的。只要双方有心相好,相互理解,没有什么是沟通不了的” “她总想着要辖制一切”听她的口气,似乎是有意偏袒世子妃,这令他倍感委屈,“世子府中,大小事务虽然繁琐,但是从来都有专人负责。有什么不放心的?为什么非要交给她来处置呢?” “听说世子妃在家的时候,就是持家的好手。那么多年了,怕早已成了习惯。哪里容易说改就能改?就交给她管理也没什么吧?夫妻同心,说的是什么呢。” 若萤颇不以为然:分不出全部,给一部分管理权,能有什么呢?难不成还怕世子府给搬到安平府去? 真要是有那么一天,世子府连一粒米都没有了,索性就搬去安平府吃喝,又有什么?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计较呢? 扶在膝上的手,蓦地攥成了拳。 “为什么?她的人值得信任,我府上的人就成了贼?习惯?什么习惯?想把世子府改造成第二个安平府吗?郡主下嫁到庄家,都没说要按照娘家的样子改东改西。所谓的‘做法不同’,是指的这种吗?” “世子c世子等等” 若萤朝外瞥了一眼,真怕他控制不住情绪,叫嚷起来c引起骚动。 虽说这里内外都是他的亲信,但不怕一万c就怕万一。万一哪个警惕性低的一时麻痹大意,对外漏了口风c泄了密,被有心之人故意曲解,传到世子妃那里,事实扭曲c真想变味,只怕又是一场猜忌。 她不得不按住他的手,感觉就像是按住一只快要暴走的猛兽。 俗话说的好,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 印象中不与民争c不合于俗的他,竟也有这般激烈的一面,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不大敢相信。 惊讶之余,是了然。 想他与小侯爷交恶,曾经险些给对方打断腿,许与这脾气有关。 小侯爷固然是个霸道不肯认输的,当时的情形下,恐怕这个人也是较上了真。 针尖对麦芒,怎么可能没有伤害? 话又说回来,倘若不是压抑得太久c太深,怕也积蓄不起如此反常的逆反力量。 如此,就让她充当一回火甲,降降他的火势吧。 “世子请听我说。” 当手指碰到手指,她能感受到,他整个人颤了一下。 躁动戛然而止。 他的手暖暖的却不燥热,更无潮气,又软软的像是刚出笼的馒头,很难叫人不心生欢喜。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若萤平和如溪水潺湲,“世子的心情,我懂。世间很多时候,不是说‘话不投机’就是可悲的,而是明明话不投机,却又无法走开。这种事,小孩子们最有体会。” 被人告了恶状的孩子,不管他有错没错,都得承受父母的拷问与怀疑。 更有种性格刚烈的c要强好胜的父母,根本不管你有错没错,拖到跟前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当此时,孩子就会很难做人:示弱的话,会给顺理成章地误解成心虚;强硬的话,则会给视为冥顽不化;若是敢于犟嘴辩解,则就是竖子可恶c罪加一等。 当此时,孩子的委屈可想而知。 “世子生来,怕从未曾受过这样的憋屈吧” 浅淡温和的一句,使得他的心瞬间融化成糖稀。 岂止是不曾经过,根本是想都不曾想过,自己竟也会有这么一天,被一个女人掐住寸关,喘息困难。 “不是我偏向世子妃。”若萤缓缓道,“弄不好,她也正是同样的心情呢。从小到大,都是自己作主,说一不二。嫁过门来,以为会得到丈夫信赖,将所有的一切c包括自己的性命,都一并托付给她。谁曾想,竟是这么个结果。想这样,不行;想那样,也不行。步步受限c事事受阻,世子请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会作何猜想呢?世子是否知道,其实女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对于男人来说,拥有天下就等于拥有了一切。但是女人不这么想。只要抓住一个男人,就等于征服了世界。 她们是柔弱的,一生得靠三个男人的保护:父亲,丈夫,儿子。 可她们又是极坚强的,能够为父c为母地带大幼小的弟妹,也能够坚守孤独一辈子,为自己树起一座贞节牌坊。 每个女人,不管她是西子还是嫫母,都是可亲可爱可敬的,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作为男人,理当爱护c保护她们,容忍她们的迟钝c善变,体谅她们的多疑c善妒。 不公平是吗?从世间的第一个男人和女人出现的那一刻起,这种不同c不公,就已经产生了。 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若不接受,还能怎样呢? “如世子妃,其实又有哪里不好c不对呢?倘若是个有瑕疵的,相信王爷和王妃也不会视而不见c充耳不闻吧” “父王不管。” 谆谆教导被打断,害得她收势不住,暗中打了个踉跄。 “我们两个的事,父王不管。”朱昭葵咬着牙,眉间浮漾着一丝狠绝的快意,“父王说了,好就好,不好和离。他不会帮任何一方。” 呃—— 愣怔了好一会儿,若萤的眼睛才终于磕巴了一下。 ps:名词解释 寸关尺:脉学术语。指寸口脉分三部的名称。 寸关尺长度分别为6分c2分c12分。上寸脉以候上(躯体上部),下尺脉以侯下(躯体下部)。 要结合浮c中c沉等不同的切按方法,从各个方面比较以求诊得正确的脉象,进而与四诊结合分析,才能得出比较正确的诊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5章 爱之深浅 “这么说,世子和世子妃曾经吵架吵到王府去了?” “嗯。” “加入世子妃跑了,王爷也不管吗?” 假设,这只是假设,但足以探明鲁王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朱昭葵斜乜她一眼,算作回答。 若萤感到有些词穷:鲁王这个人,当真是修仙炼道到了不问世事的地步了呢,当真与传统世俗中的父亲与公爹的形象,很不相符呢。 说是不管,听似任性,其实态度却表达得很明确。 再不管,也还是有底线的。再不管,儿子还是儿子,就有千错万错,也不会给赶出家门。 是的,他是不会数落自己儿子的不足的,不会承认自己的家教有问题。 世子妃想要借助王爷为父c为家长的身份,打压王世子,这步棋从一开始就错了。 鲁王并未将世子妃这个儿媳太当回事,好就好,不好就拉倒。世子府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想走的,随便,为王的他是绝对不会伸手挽留的。 走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的。作为世袭的未来亲王,王世子这一生可以拥有数不尽的女人c生养数不尽的儿女。 终归每个孩子都由朝廷养活,不费鲁王府一文钱。 男人再娶天经地义,而女人再嫁,却世所难容。 这算不算冷酷c算不算无情? 不知道世子妃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是个什么感受。若萤觉得,换作是她,定要气得呕血三升。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世子妃十几年培养出来的自信与能力,就这么给极其淡漠的一句话,给粉碎了。 换言之,鲁王并不认同儿媳妇的作为。而他的态度,无疑暗中助长了王世子的气势,给了他有恃无恐的底气。 在与世子妃的这场战争中,要么退让c要么对抗到底,此事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可怜的世子妃已经没了前路。 或许,她已经领悟到了这一点,所以脾气才会那么暴躁吧? 得不到长辈祝福的婚姻,究竟能走多远呢? 若萤眯起眼,定定地瞅着面前的男人,真心觉得,这个人才真的够任性c够自我。 与小侯爷,可算是半斤八两。 只是这份任性最好不要用在夫妻之间,不然,结果堪忧。 已是破绽百出的婚姻了,作为旁观者,她可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不是吗? “世子和世子妃,不可能一直都谈不拢吧?总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吧?世子妃总有心情愉快的时候吧?有吧?” 就不相信了,天底下竟存在着无法解决的难题? 能知道对方喜欢什么,投其所好,或许就能打破僵局。 俗话说:人多礼不厌。又说“伸手不打笑面人”。 世子妃既要强,必然也是个极好面子的。 愉快? 朱昭葵凝神想了好一会儿,不甚确定:“有是有每次同房后,好像要好些” 若萤清咳了一声,想笑又不敢笑,看着他,满面的不可思议:“好像?这种事情,世子感觉不出好歹么?” “这种事,也不能只问我吧?”他同样还以不可思议的瞠目。 若萤想了下,决定换个角度来说。 “世子平日里,也有很要好的朋友吧?男人们凑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呢?关于男女之间的事儿,就不曾交流过?” 他点了点头。 若萤倒起了疑心:“能否请世子详细说说,都谈了些什么?能谈到哪一步呢?” 她怀疑,也许他根本就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果然,回答很不尽人意但却令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无非是容貌,品行,言语还能有什么?” 泛泛之谈,浮于表象,根本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 “梅妻鹤子毕竟只是一种理想。世俗生活c男女间的关系,只有深入下去,才会有最真实贴切的感受。深入一点,世子能够明白吧?何谓夫妻?拉拉手c勾勾肩,盖着被子纯聊天,那不算” 以目示意,希望他会懂。 毕竟这不是个笨蛋。 他的注视是那么地执著c目光是那么地殷切c态度是那么地端正,分明就是个孜孜以求c不耻下问的优等生。 这给了暂为人师的她不小的压力。 她不禁心生退缩,忽然想要中止这个话题,但似乎又无路可退。 他一定会追上来的。她敢拿名誉打赌,只要她往后退,他就一定会跟上来。 她暗中吞了口口水,对自己的软弱无比鄙视。 怕什么呢? 完全可以当作正经事来讨论的,为什么弄得跟做贼似地!又不是没偷听过人家的墙角,野合偷情的场景也曾偶遇过,不就是那么回事么?有什么! 况且,已经决定要帮忙了,做事要善始善终,不是么? 所以 她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c不可言说”的眼神。 他却是看懂了。 “是真的,只有在房事后,才会温和一些。但也不会很久,顶多就是一天半日,就又变成原来的模样了这能看出什么呢?” 若萤挑了挑眉:“和谐啊。最起码能证明,二位还是有合拍的时候和方式。起码能证明,她对世子还是比较满意的。再说的直白一点,证明世子的床上工夫好。” “你怎么知道?”他将信将疑,“你听谁说过?” “怎可能!”若萤好笑道,“没吃过猪肉,谁还没见过猪跑?市井坊间就不差这些话题。世子好歹也有过几房侍妾,什么闭月羞花c环肥燕瘦,多少都经手过。已经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愣头青了,对于女人们的心思,还能一点了解都没有?就从每个的身上学习一点,积少成多,这些年下来,也能成精成怪的。她们高兴不高兴c满意不满意,不用说,光凭感觉就能够判断出来吧” “这样啊”像是有所悟,又像是陷入了追思中,他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恍惚,“但是,为什么看上去很痛苦呢?” 若萤听得分明,心跳不由得就漏了一拍,隐隐意识到事态将会发生突变,变成她最不愿看到的情景。 她张嘴待要叫停,却已来不及。 对面的人像是开了闸的河水,将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全都倒了出来。 他的困惑c他的不安,似乎只有这一个机会能够获得解答。 机会稍纵即逝。 “按照四郎的说法,如果是欢喜的,为什么却总是喊停?确实,开始的时候很困难,怎么都进不得,也许真的不太舒服。我也不曾强过她,大不了多安抚一会儿。知道她说可以了,我才敢动。原以为真的可以了,结果最多半个时辰,又不成了,又变卦了,非要停下来这当口上喊停,不是强人所难么” 若萤汗然,又不好说什么,唯有点头称是。 半个时辰 真的不累么?还是花样玩的太多? 到底是年轻啊,精力充沛! “问她怎么了?又不说。好不好,全靠猜。看她那个样子,真像是活不过去了,叫人怎么敢往好处想?浑身发紧,像是紧绷的弓弦。四郎你经常射箭,你知道的。除了发紧,还浑身抽搐,瞳孔张那么大完完全全就像时隔命悬一线的危重病人。你说,这正常吗?虽然良医所的很早就说过,她的身子骨很好,没什么隐疾,可这个样子,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任谁瞧见了,都没法放心吧?” 若萤抚额低呻,很想说,他的这番话简直就是漏洞百出。 什么叫“任谁瞧见了”?除了他这个做丈夫的,普天之下,谁还有资格见到世子妃的这一面? 说这话的人,真是该打! 不过,她算是听明白了,世子妃的短暂性的温柔驯顺,完全得益于他在床第间的倾力付出。 倘若在其他事情上,他也能做到毫无保留c尽心尽力,相信世子妃的心情定会天天晴空万里吧? “四郎见多识广,你说,我这种算正常不?还是说,哪里还需要再做改进?” 他神情忐忑,殷切昭然。 “世子放心。”若萤沉声安慰,“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的话,世子本身并无不足,床上的水平也很不错,很不错。世子所提到的种种反应,恰能证明这一点。不必有什么顾虑。女人若是有上述的那些表现,足以证明夫妻生活的完美和谐。素日里,我们不是常说‘喜极而泣’吗?所谓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即为‘道’的至高至极境界。这些话用在男女□□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此,又该怎么做呢?总不能——” 总不能日日夜夜都用这种方式取悦世子妃吧?那他岂不是要给炼成药渣? 若萤明白他的所指,禁不住偷笑:“世子知道‘李代桃僵’的故事吧?” 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方为上策,再深入下去,还不知道他能说出什么尴尬话呢。 他直直地盯着她,让她感觉自己在他心里,就是一只化为人形的大灰狼,专一门子欺压弱小。 “世子所烦恼的这件事,要解决起来,也不难。只需勤于躬耕,让对方耽于其中,无暇顾及其他。只要怀孕,一直到生产,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她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孩子身上。届时,说句不中听的,有没有世子,关系不大。如此,世子便可落个清闲自在。” 她顿了一下,颇有些画蛇添足之意:“倒不是在下狡猾,也不是教唆世子步人后尘。纵观世间夫妻,不都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吗?” “哦。”他并无不屑,也没有一星半点的讶异,只是沮丧地垂下头,“良医所说,至少要等到年后,方可考虑再孕。她现在c根本不让碰” 若萤恍然大悟:是了,小产之后,确实需要好生调养。 只是不让碰,未免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世子不还有其他的女人吗?” 要为了纾解身体需求,根本无须紧盯着一个。 据说,府上的侍妾都给世子妃打发得差不多了?若是没有想要亲近的,大不了再潜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前头已经有了一个锦绣,再多一个也不多吧。 年轻允许犯错。年轻的时候浪,情有可原。待到临老入花丛,变成老不修,那可就是可耻c罪过了。 “毕竟都还年轻”若萤迟疑了一下,抱着“不差这点”的心态,悠悠建言,“新婚夫妇,就有各种原因不能在一起,时日久了,怕也要影响感情吧。在下觉得,不让碰,许是怕出意外。这个时候,反而越不能疏于关照。多些陪伴,一起找点乐子,看看戏c听听曲,游山玩水c宴乐聚会,都是增进感情的不错的方式。世子的生活中有的,世子妃都有c都能分享。人与人之间,想要相互了解,靠的不就是多多交流c常常往来吗?” 这番话似乎并未激起他的勇气。 看上去,他越发的灰心了,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这让若萤不由得怀疑,此人莫不是已经从心理上对自己的正妻产生了抵触?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是世子妃素日的折磨太厉害,还是他的心灵太脆弱,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 ps:名词解释 1c半斤八两:旧制一斤为十六两,八两刚好是半斤。半斤与八两二者轻重相等,比喻彼此不相上下,实力相当。一般为贬义词。 宋释惟白《建中靖国续灯录》:“踏着秤锤硬似铁,八两原来是半斤。” 秦始皇统一度量衡,采用十六进制的计量方法,即度制:1引一10丈一100尺一1000寸一10000分; 量制:1斛一10斗一100升一1000合一2000龠; 衡制:1石一4钧;1钧一30斤;1斤一16两;1两一24铢。 2c梅妻鹤子:北宋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 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 3c愣头青:指的是某人做事情没有脑子,或不动脑子。 愣头青全名叫做百响千足虫,又名土龙,是东北地方传说中难得一见的怪物。如蜈蚣一般有很多脚,绿色,却十分巨大,头有成年人的拳头大小。见到什么都会在第一时间发起攻击,因此人们称呼起为愣头青。 传说愣头青成长极慢,幼年期至成年期须花费数百年。 愣头青死后,尸体可以百年不僵不朽,用它的长腿来治疗老寒腿和风湿会有奇效;它的皮则是皮肤病的克星;内脏更是奇妙,可以说是用啥补啥,效果异常显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6章 结局未定 若萤深感郁闷。 世子妃那边,她碰不到,而他这边又使不上劲,然则,她到底在忙活什么? 果然,婚姻这东西很麻烦,活像是一块狗皮膏药,粘上了,扯不下。沾手就要染一身臭。 “世子不想只做表面功夫?”她有些恼怒,为自己的无力,也为对方的患得患失,“非要敦伦的话,只要不致其怀孕就可以了吧?那些安全又有效的避孕东西,良医所没有,外头的江湖郎中总该有吧?世子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吧?” 不会是从来没想过要避孕吧?生一个,养一个,反正朱家养得起。 再退一步来说,倘若世子妃高低不肯欢好,那就是她的不是了。周公之礼,人伦之大也。你不做不要紧,但不能妨碍朱家的血脉传承。 “有道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世子再纳几房侍妾就是了,谁敢拦着c谁敢说不,谁就是罪人。” 对方不是成天找事儿吗?好男不跟女斗,索性就弄几个侧室,让她们勾心斗角去。相互辖制c忌惮,反倒能达成某种平衡也不一定。 “世子就在边上看热闹,必要时,拉拉架,打打太平拳,不是皆大欢喜?凡事不想法子去解决,一味容忍c克制,别人看着生气,自己也憋屈,这不是找罪受么。怪道会有‘人生苦短’的说法呢” 沉默,良久。 在沉默中,她用眼刀一下一下地剜他,越看越生气,就像跟他说:没有脾气的老好人,往往才是最招人恨的。人善给人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能不能拿出和小侯爷大打出手时候的魄力来?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修身不可谓不成功的男人,若不能“齐家”,还有什么资格去谈论“治国”c“平天下”? “容我再想想” 就这一句话,彻底把若萤怄到了。 想吧,犹豫吧,看你还有多少青春能够挥霍浪费! “在下妄言,还望世子见谅!” 到此为止吧,她不想再多说了,就帮到这里吧。从来教的曲儿唱不得,好不好呢,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影响不到她什么的。 他听出了她的不快,不知怎么的,心下莫名地有些感动。 “四郎所言,很有道理,真的,比那些就知道板书的教授先生们,强多了。我会好好考虑的,毕竟,没有四郎这么聪明,很多事,都需要费些时间” “不敢当。大多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凭,但求能博得世子一笑而已” 她不贪求什么功劳,也别想着把这些责任撂到她的肩头上。 她早就有了防备,哪天消息传到世子妃跟前,问这些主意方法都是谁给出的?她可不想当炮灰,受些无妄之灾。 从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况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就当才刚她在讲故事,讲的是市井之中寻常百姓的轶闻趣事,千万别对号入座当真较劲,千万! “道听途说怎么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可不是妄言。四郎的好意,本王心领了。终归这些话只有你知我知,不会给别人听到的。” 嗯,这倒是正经话。 若萤没吭声。 但愿他真能领会她的好意,不要曲解了才好。 “太晚了。”他朝着西洋钟扫了一眼,一时间却没有动弹,“早点歇着吧,明天让福橘几个陪你走一趟。不必担心,你是客,她不好多说什么的。” 这个“她”指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若萤面无表情:“知道了。恕在下无礼,世子请慢走。” 一个没有走的意思,一个没有送的打算—— 朱昭葵摆摆手,失意她不要客气。 起身走了两步,顿了一下,暗中唇角上扬。 好像哪里不对呢。 这应该是他的地盘,怎么感觉自己反倒成了外客? 真是好笑! 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当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能够在不动声色中,反客为主c占据上风。 一种隐形的强大的气场,一种能够驾驭左右c统筹时局的力量。 不争不抢亦不曾示弱,不闪不避亦没有落后,让周边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步调往前,不约而同地看着她的脸色行事,在不知不觉中沦陷自身c并形成习惯。 这些变化,细想来委实惊心,更加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够获得不同之人的相同的信任与爱戴呢? 到底她都做了些什么呢? 自住进来,无风无浪的每天,似乎并没有特别的举动。进进出出,所见不外乎就那些人,近身伺候的福橘,福橘以下各司其职的四个丫头。这几人之下,就是负责外头看门的c打扫庭院的c浆洗的c跑腿的 似乎,四郎跟她们都很能说得上话呢。不长的时间里,连人家的原籍c家口c家境c祖宗三代c都了解得透透地。 而这些人跟了他这么久,他却对她们一无所知。 或许,是他太粗心了? 但这更加能够证明四郎的亲和与厉害吧? 难怪小小年纪,知道那么多事情,除了耳聪目明之外,可能更得益于拥有一副玲珑心窍吧?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的大概就是她这种吧? 这孩子,要是好生培养一番,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细作。 当然了,她肯定是不屑做一个两面挨打c四面楚歌的细作。她的心,大着呢。拥有着堂堂七尺男儿都未必会有的勇气与能力,她想要的,是一个令人大开眼界的全新世界。 说不好奇是假的,为了这一天,他一直在等,也愿意等。 当然了,若能得窥那片天地,他理所当然地也会付出一定的酬劳。 至于酬劳会是什么,这得看四郎。四郎需要的c他能给予的,他是不会吝啬的。 “世子爷今晚要宿在哪里呢?” 门口,朱诚有些犯难。直觉得主子好可怜,诺大的世子府中,竟连个睡觉歇息的地方也没有了。 回答却很不以为意:“揖翠楼。” “嗯。那儿倒是凉快。”朱诚暗中吁口气。 要是回头世子妃问起来,就说世子有了酒,嫌燥热,专门挑了揖翠楼来透气,相信这理由定会打消一切的质疑吧? 朱昭葵愣了一下。 凉快? 他倒真没想过这一层,仅仅是因为,揖翠楼就在蝠园外。从楼上,可将蝠园尽纳眼底。 仅仅是觉得,只要四郎还在视线之中,自己就能安心一些。 这算不算依赖呢?这算不算病呢?不知不觉中,这病已深入骨髓,而自己竟然还未察觉到。 闻所未闻c见所未见的四郎,似乎有着磁石一般的力量,使得他无法不侧耳倾听c倾心关注。 “朱诚。” “爷,怎么了?” “你说,一个人若是懂的太多,太能干,会不会就不需要别人了?” “爷说的是‘不求人’吗?”朱诚笑道,“小的倒是听说过,南海边有一种乌脚狸,就叫‘不求人’。据说,这东西身具雌雄二性,能自行交g一u生育。生长于深山之中,昼伏夜出,以捕食小鸟c小鼠c鱼蟹为生。又叫香猫,能产一种‘灵猫香’,与龙涎c麝香同等珍贵。还有一种‘不求人’,世子知道的,就是拿来挠痒痒的那玩意儿。” 朱昭葵叹了口气。 雌雄同体么? 她现在的年纪还小,再大些c本领再大些,今天身边的这些人,是否还会放在眼里? 会不会给弃若敝屣呢? 他隐隐觉得,之前的好些想法,似乎都已经不住推敲,或者说,都是错的。 翌日。 早饭毕,辰时一刻,若萤梳妆整齐,由福橘率两个侍女,陪同前往拜见世子妃梁从鸾。 今天的若萤穿的是跟着四月改衣新制的烟青色杭罗直裰,皎净的曲水纹白缎子护领,腰间束着青红双色宫绦。 里头穿着水色绢裤儿,云袜束口,脚蹬手纳青布面千层底布鞋。 这鞋子是上次随信寄来的,由叶氏亲手制作,交与唐氏后,再由李祥廷转交到若萤手上的。 平日里,她根本舍不得穿。今天因为情况特殊,这才上脚。 到底是知子莫若母,虽然是新鞋子,但却一点不适的感觉也没有。 穿鞋子的时候,若萤忍不住自言自语:“果然婚姻就如鞋子,合脚不合脚,只有自己最清楚” 福橘听得真真的,看过来的眼神那叫一个深邃。 更多的还是感佩。 能从这种日常的小事情中领悟到如此深刻的道理,除了四郎,还有谁呢? 打扮若萤是件很简单的事,头发不需要梳那么久,也不需要涂脂抹粉,拖拖拉拉的,反而会惹她不耐烦。因此,梳头的侍女只给她按照惯例,梳了个顶髻,用一根玉色云纹发带紧紧扎好。 因为还不到戴巾的年龄,便只戴了网巾。 黑的网巾,白的眉眼,一清二白反而更有一种澄澈洗练不染尘埃的美感。 临出门的时候,福橘顺手给她戴上了幂篱,以防风吹日晒伤到眼睛。 借着薄薄的轻纱的掩护,若萤很是痛快地将一路上的风物尽收眼底。 她从来不觉得世子府有什么特别的,跟“小紫禁城”鲁王府根本没有可比性。 这里,甚至都不如徐家阔绰豪气。 按照新明制,世子府许建屋舍四十六间。包括前门楼三间,五架; 中门楼一间,五架; 前厅房五间,七架; 厢房十间,五架; 后厅房五间,七架; 厢房十间,五架; 厨房三间,五架; 库房三间,五架; 米仓三间,五架; 马房三间,五架。 然后,就是错落在其间的几处小花园,中规中矩的,在若萤看来,也无甚稀奇,与江南的园林相比,更是有天差地别。 她倒是不知道安平府是个什么模样,估计也不会比这里大多少吧?世子妃既能管得好安平府,自然也能管好世子府。她要权,给她就是了,难不成她能把这里插上个把手,一并掇到梁家去? 真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争竞的。就这么大点地方,看不了三天两日就看够了,然后,再做什么呢? 你王世子能够看书作画c清谈开宴,不觉得时日漫长,可是世子妃该怎么办呢?自然是要找些事情来做的。 所以说,这两口子的事儿,旁人还真是莫要插手的好。 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 一笔烂帐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算起。 “四郎,到了。” 随着福橘温柔的一声,若萤恍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华堂的门前。 馀花攒镂槛,残柳散雕栊。 水晶珠帘耀日辉,白玉高阶漫红毯,袅袅沉香断尘氛。 目之尽头,只见正上方的门楣上高悬着一方门匾,上刻着三个古隶:大有堂。 若萤知道,这里是世子府的办公地点。每月至少有一次,愿意不愿意,王世子都要来到这里,听取各方报告,决断府中的各项事务。 世子妃既未取得府中的管理权,却选择在这里接见她,这事儿,倒有些耐人寻味。 ps:名词解释: 1c不求人:以竹c木或骨制成的长条的手型制品,用以挠痒。富贵人家也有选用碧玉,象牙制成。 大约出现在战国时,古称“爪仗”。 元代陈栎《和不求人赞》:噫,噫!虽不求人兮,未免求木奴之指。孰若反掌以自搔兮,君子求诸己。 2c幂篱:一种遮盖头部之巾,通常以黑色三纱罗做成。将一块布缝成筒状上面以一块圆布盖顶,戴时上面覆盖头顶,下面垂于背部,在脸部开一椭圆形的孔,只露出面部。 始用于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因西北地区风沙较多,为躲避风沙,西域女子喜欢戴幂篱的头饰。 大约南北朝时传入中原,盛行于唐代。 《新唐书舆服志》有这样的记载:“初妇人施幂篱以身,自永徽中始用帷帽,施裙及颈。武后时帷帽益胜,中宗后乃无复幂篱矣开元初,从驾官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效仿至露驰骋而帷帽亦废。” 可见即使装束开放的唐代女子外出时,亦需要蔽身掩颈。 3c四月改衣:按照明制,宫中每年的四月改穿纱衣,十月改穿纻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7章 四面楚歌 步上台阶,进入大堂,若萤感觉犹如拜谒至尊。 所见都是女人,却愣是给营造出了庙堂穆穆的气氛。 每个眼神c每个姿势,都像是从模子里铸出来的,严格而规范得无可挑剔。 只是比陵墓前的翁仲有些生气罢了。 她依稀觉得,在这些人心目中,也许她此行并不是简单的拜会,而是犯下重罪c准备接受审判来着。 这种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她不觉暗中好笑。 这阵仗,吓唬别人还行,吓唬她? 可笑!真当她是自小吓大的么?是不是以为,乡野之人心胸狭窄c怯生怕死? 就算是,也不该作出这种样子吧?仗势欺人真的好么?作为未来的亲王妃c作为一方百姓的天,难道不该将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吗? 也许,仅仅只针对她而来吧? 既如此,岂非可以证明,她在世子妃的心里,已是个人神共愤的家伙? 她的罪过真有那么严重? 她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 两边的侍从一字排开,如燕翅雀屏般,簇拥着正当中乌木七屏卷书扶手椅上的一位贵妇。 若萤轻轻地放过了这位中心人物,从众多的下人中,一眼认出了钟若芝。 她就站在世子妃左手边的第一位置上,这个距离c这个站位,不言而喻地昭显出她在这位女主人c在这世子府中的地位。 心腹啊 不得不说,这女孩儿做的太棒c太努力。 当然了,学会的心眼儿也断然不会少。 想象中,忽然听到福橘悄悄地提醒说:快点见过世子妃。 若萤便从谏如流地整肃了一下衣衫,端起架子,朝上规规矩矩地深深一揖。 就像是泥牛入海,一揖之后,再无一丝动静。静得就像是脚步声被满铺的五彩地毯吞没,静得就像是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简直诡异至极! 上方的梁从鸾好整以暇地品着香茗,对于眼前的事,置若罔闻。 若萤正视前方,眼波流转,将一干人等的反应尽收眼底。 钟若芝的眼里只有自己的主人,除此之外,似乎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她关注了。 至于其他人,则一幅看好戏的表情。 看着她的固然是不怀什么好意,但是无视她的,更是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说白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嫌弃她。 当然了,不如此,她们又怎么会有资格站在这里呢? 若萤不觉暗哂:如果这就是她们的手段,然则,这手法也太过于拙劣浅薄了。 这是欺她年少么?打算给她一个“下马威”么?却幸而她有一副秦镜般的心肠。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人情冷暖c世情险恶,多多少少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她不光读过圣贤书,也曾经跟街头的骗子神棍学习过察言观色c坑蒙拐骗。 低矮的围墙,从来只为君子而设。她既非君子,自然无须恪守道德规矩。 她们想要糊弄住她?哪有那么容易! “谢世子妃关心。近来好多了。” 庄严寂静中,冷不丁冒出很大的一声,成功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面面相觑后,才终于确定那不是幻听,也终于确定了声音的出处。 若萤眨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瞅着上面的人。 是的,那突兀的不谐音正是她故意制造出来的。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作风,任人宰割也绝非她所愿。当身陷困境,若不自救,还能依靠哪个? 打破她们的希望c破坏她们正在做的,这不是残忍,而是自卫。 说起来真好笑,一大群人围攻一个孩子家,谁更无情?谁更残忍? 梁从鸾不出所料地给呛着了,慌得近旁的侍女又是忙拍背c又是递手巾。 就跟伺候易碎的瓷器似的。 气氛瞬间就紧张起来。 若萤想的是:倘若是寻常人,目睹这种场面,怕是要手足无措甚至是负罪深沉吧? 她却感到轻松了许多,静静地看着那些人围着一个人忙活,不知怎的,还真有几分看戏的感觉。 “你这孩子,真是” 有侍女沉着脸训斥她,但在对上福橘的注目时,瞬时消了音。 若萤抬起头,望向福橘,小心翼翼道:“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依旧是很大的声音,忙碌中的人不约而同地看过来,神情颇有些光怪陆离。 福橘稍稍弯腰,微笑道:“四郎是不是走神了?世子妃才刚什么也没有说呢。” 若萤不敢置信地朝上望去,然后,有条不紊地扫过众人,仍旧半信半疑:“当真?可是,才刚我分明听到世子妃在问,这两天怎么样了?” 梁从鸾端坐不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谁也猜不透,此时此刻的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萤从琵琶袖里掏出手绢,轻轻揩了揩眼睛,为这场意外做出了解释。 “果然是留下了后遗症自受伤后,总觉得目不明c耳不聪,时闻幻声,又经常做噩梦。以前都不这样的这要是给我娘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难受呢” 大有堂重新陷入寂静。不同的是,主导这一局面的人,已经换成了若萤。 边上诸人面现尴尬,有部分人则选择了回避若萤的视线。 果然还是闭紧嘴巴老实做人最安全。 说什么呢?尽管主子不喜欢这孩子,但是,当面揭短数落到底有失庄重c厚道。 更何况,这孩子还在病中。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凡有点良心的,谁好意思落井下石c雪上加霜? 莫忘了,要不是鲁王府的失误,人家哪里会受伤?哪里用得着吃这份苦楚?眼睛坏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小小年纪,成天受噩梦困扰,够不够可怜? 世子妃再怎么讨厌人家,也不能将私人恩怨凌驾于鲁王府的名誉之上。当此时,再多的不满都该暂时收拢起来,给受害的一方,多些关怀与安慰,哪怕只是些客套话,哪怕是虚情假意,人前人后不也好看些? 自己再怎么忠诚于世子妃,于这些一目了然的大是大非上,也不能颠倒黑白c指鹿为马。 那样会遭报应的,不是吗? 若萤将这些反应,尽皆收入眼底。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既然要专心应对世子妃,就有必要排除掉多余的干扰。 从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帮闲只管兴风作浪混淆是非。 “福橘姐姐,对不起。”见好就收的若萤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满怀歉意地看了看福橘,“医生千嘱咐c万嘱咐,不让流眼泪。可是听到世子妃的问候,一下子就想起了家人对不起,一时没有忍住” 福橘摇摇头,嘴角沁出一丝苦笑。 她照顾这孩子也有些时间了,对她的某些小心思,多少有点了解。 她已经看出来了,就在刚才,这孩子自编自导了一出好戏。那眼泪,说来就来;那伤心话,说得动人心弦。 这便是四郎的本事,做什么事c哪怕是造假作伪,都会用心去做,力求做到真实c真实得让人感同身受。 这不是小孩子说谎,寻常的孩子气的谎言,达不到这样的水准。 让人叹服c令人钦佩。 她没法说不,更没有丝毫要拆穿的意思。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站到了四郎这边,从心里,将四郎当成了同盟。 在满目都是世子妃的人的这个大有堂里,她代表的是王世子。她的任何言语行动,都会给烙上王世子的印记。 再小的含混不清,也是对主子的不忠c不信,会给居心叵测的人拿去大做文章,最终损毁王世子的名节。 因此,她并不认为四郎的做法c说法有误。恰恰相反,四郎若是不能挺住,该承受羞辱与鄙视的人,就不仅仅只有四郎一个人。 还包括了一力维护四郎的王世子。 想通了这一点的福橘,心下百感交集。再看一眼身边的人,从容镇定,一如此间主人,她就对这孩子的心智和心机,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的,这种心情,即使是王世子,都不曾给过她。 “四郎莫要灰心,医生不也说了吗?慢慢养,总会好起来的。” 福橘心领神会地推波助澜。 “倒真是个孝顺孩子。”上首的梁从鸾终于开了口。 也许是句夸赞,却怎么也听不出褒奖的意味。 “钟若萤,对吧?”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的同时,也让每个人屏住了呼吸c竖起了耳朵,“是个有趣的孩子。只是,我怎么听人说,四郎不是四郎,而是四娘,是个女孩子?” 像是油锅里掉进了水滴,“滋啦”一声,满场沸腾。 整肃的队形发生了扭曲,刻板的表情次第瓦解,众目睽睽,满含着震惊与愤怒。 这是一个弥天大谎,而她们,都被当成了聋哑人。 身份遭到质疑,若萤只是心中微动,面上平静无波:“回世子妃,三四年前,草民一直都是个女孩子。” 简言之,这事儿不足为奇。 梁从鸾换了个姿势,意犹未尽。 “在草民家乡有个说法,小孩子八岁前,还算不得是个人。因为这个年纪,很容易沾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不好养活。等到过了这个坎儿,才敢说这孩子有机会长大成人。这是其一。” 说到这里,若萤便住了口。 “这么说倒是越发有趣儿了。你们听明白没有?到底是个男孩儿c女孩儿?” “要是个男孩儿,倒真是个俊秀的呢” “仔细看的话,说是个女孩儿,也不是不像” “是有这种事情的。这么大的孩子,看着像女孩儿又像男孩儿” 众说纷纭,与其说是在辨别真伪,毋宁说是不敢不附和主子的提问。 任何明确的回答,都是危险的。 世子妃喜欢聪明能干的,但却不喜欢招风显眼的。 所以,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装痴卖傻,以自身的愚笨,衬托出主子的英明神武。 如此,就算打击不了敌人,至少也不会失去主子的信任。 梁从鸾微笑起来,微微侧目,看着身边的钟若芝:“伴读和四郎是同宗吧?四郎的事儿,还有谁比伴读更了解的呢?” “正是!” 众口一词,如释重负地将责任悄然推到了一人身上。 钟若芝躬身为礼,尽显谦卑恭顺:“回世子妃,自小是姐妹来着。” 此言一出,大堂内又是一阵骚动。 什么意思?“从小”?这是在肯定四郎确实是个女儿身吗? 可这话,怎么越咂摸越不对味呢?从小是姐妹,那么,大了之后呢?难道就不是姐妹了? 面对虎视眈眈,若萤不闪不惧,坦然之中颇带几分无奈:“确如伴读所言。不然呢?” 这话就又有些怪异了。 欲说还休的这两个人,到底在掩饰些什么呢? “个中隐情,实不足以为外人道,还望世子妃海涵。” 若萤一脸的歉疚之意。 早知无法轻易从她这里讨得便宜的梁从鸾,便将目光投向了钟若芝。 这个时候,若萤心里是有些同情的,同情钟若芝的处境:为人心腹,真不是件轻松的事儿。尤其是做世子妃的心腹,除了要能力超群,还得要全身心的无私奉献,包括自己c也包括家人的一切秘密,都不能有所保留。 这也许是世子妃的处世方式,但若萤却并不认为这是对的。 处在这种高压之下的钟若芝,会不会老早就因思虑过重而掉光头发呢? 想来委实有些令人唏嘘。 只是眼下可不是同情的时候,关于这一点,若萤非常明确。 她凝视着钟若芝,在旁人见不到的暗中,一颗心高高悬起。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位钟家二姑娘不是个生油的灯。论心智c论手段,都是同龄人中的高手。 从前在家里,还只是个小家碧玉的她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出来这两年,跟着世子妃,见识不知增加了多少。 都道她读书刻苦,既担得起“伴读”之职,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她从书中c从先贤古人那里,都学了些什么东西?这一点,若萤相当好奇。 当今日这种局势下,一面是主人,一面是亲情;一方有恩,一方有仇,不知她会作何解释?要怎么做,才能兼顾各方利益c全身而退呢? 考验这个女子的时刻,到了。 ps:名词解释 翁仲:翁仲原是秦始皇时的一名大力士,名阮翁仲。相传他身长1丈3尺,端勇异于常人,秦始皇令翁仲将兵守临洮,威震匈奴。 翁仲死后,秦始皇为其铸铜像,置于咸阳宫司马门外。匈奴人来咸阳,远见该铜像,以为是真的阮翁仲,不敢靠近。于是后人就把立于宫阙庙堂和陵墓前的铜人或石人称为“翁仲”。 玉翁仲在汉代是一种配饰,用于辟邪。常雕刻为一老者持立状,老者长须大袍,头戴平冠,有孔穿绳便于佩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8章 有备而来 钟若芝的心中,刀剑林立。 不敢以为这是主子的试炼,但只将挑起事端的钟若萤恨之入骨。 她不由得想起了二房的三姨娘,那个叫胭脂的女人。 当罪行败露,那女人向她苦苦哀求的时候,其实,当时的她完全有能力挽救那个女人。 虽然上头有老太太大太太,还有嫡出的大姑娘,但是,身为庶女的她并非全无重量。 不管她说什么,他们都会听c会郑重以待。 哪怕是一句谎言,彼时也能够救死扶伤。 但她却选择了置身事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用不着冒着风险迎头而上,她还有后路可退,很有更好的保全自身的方式。 类似的一幕,今天似乎又发生了。 面对着众矢之的的钟若萤,面对着一个明明已经被认定为敌人的人,明明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却让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能够容她转身的空隙并不大,前方与后方,都是悬崖,动辄就有粉身碎骨c万劫不复之虞。 她必须得好好把握住一个“度”。 钟若萤不是胭脂,看似身处四面埋伏的她,其实外围却筑起了一圈高大的c坚不可摧的城墙。 她并非孤身作战,在其身后,是一支看不清人数的强大的军队。 说白了,钟若萤究竟是男是女,这件事,根本就由不得她一个下人说了算。 钟若萤既敢于当众宣称自己是个男孩儿,且说得理直气壮,此事本就透着蹊跷。 而福橘的反应,似乎是默认了钟若萤的说法,然则—— 要么,钟若萤当真是个小子,要么,就是福橘在有意隐瞒。 仅仅是个人行为的话,福橘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自己的女主人。 况且,福橘其人一向很会做人,即便是世子妃这边最难缠的人,见了她,也不敢不给个笑脸。 无法不钦佩这个女子。作为世子侧室被从小教养的她,与王府上下都处得极为融洽。王妃喜欢她,几乎将她当成女儿来看待;郡主喜欢她,自小主仆两个亲如姐妹,一同玩耍c读书c长大;世子依赖她,凡经她手的饮食衣着,在世子看来,再没有什么不好的; 就这样一个女子,却最终选择做了侍女。世子侧室是何等荣光的身份?只要有所生养,将来妥妥地赢得一个“夫人”的封号。 有了封号,百年之后,就有资格陪葬世子身边,千秋万代c名留史册。 成了“夫人”,就算世子妃再怎么不乐意,也是不好表现出来的。 可是,她却拒绝了。 不能不说,这很令人惋惜,但与此同时,谁又能不暗中佩服这女子的刚烈勇敢c淡泊名利? 她的态度很明确,身为忠仆之后的她,甘愿一世为仆,效忠王府。 更令人叹服的是,王妃那边居然就同意了! 没有人敢拂逆王妃的话,也从来没有谁敢有这种心思,但是,福橘做到了。 这是否意味着,她在王府中有着特殊的c高人一等的地位? 毫无疑问,确实如此。 这个女人不好惹,就连世子妃都对她存在三分忌惮。 世子妃连王世子都不怕,却害怕一个福橘?当然不是这回事儿。世子妃看到的,是福橘背后的鲁王爷和王妃。 福橘的言行,或多或少代表了鲁王或王妃的意旨。 再往深处想,福橘身后的一干人,弄不好都参与了同一个谎言的编织行动。 因此,钟若萤的底气才会那么足。 良医所也好,王世子也好,鲁王府也好,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她钟若芝所能反驳的。 这也正是她的惊惧与犹豫的根源。 惹不起,躲得起总可以吧? 但要怎么躲,才不至于让世子妃察觉出端倪,进而怀疑她的忠诚呢? 有道是“不知者不怪”。一无所知的话,反显得自己无能;知道太多却不说的话,则更是要不得。 于是—— “回世子妃,小人与四郎并为住在同个屋檐下。四郎一家,很早以前就分家出去了” 这是实情,却也是绵里藏针c笑里藏刀。 “分家”二字就像是一枚针,不轻不重地戳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种意在言外的微妙气氛,开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并渐渐洋溢出来。 八卦历来都是女人们的最爱,是骨子里无法抗拒的新奇特。 本朝历来崇尚礼法,尤重一个“孝”字。所谓“百事孝为先”,在家孝敬父母,出世方能效忠于君。 自大夫往下,家族之间最看重的就是父慈子孝满堂欢。更有诗书人家,几代同堂c兄弟无间,往往成为世之典范,备受推崇爱戴。 在这种世风之下,“分家”一词便不知在何时,被悄然地赋予了很多反面的东西,比方说“兄弟阋于墙”,比方说父不慈子不孝,比方说唯利是图六亲不认; 分家而居的人,往往会遭到四方的无端猜疑与歧视。而疑心生鬼c为鬼所祟的人,难免就会作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言行来,给人造成困扰与伤害。 更有甚者,会令人步步艰难c诸事不顺。 这也正是当初叶氏为何定要留在钟家的根本原因。尽管不被公婆认同,尽管妯娌不合,尽管得不到老宅的任何馈赠施舍 这都无所谓,只要能继续留在钟氏族谱上,走出家门去,人前就能直起腰说话。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这是世间绝大多数人的一种本能。 但却不怎么适用于若萤。 她很清楚,这种想法并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的,而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秋语蝉的意识。 她从来不觉得活着有多么费劲,也从不认为某些人或者某些事的不可或缺。 她一直相信:一个人,无论碰到谁,那个人都是其生命中应该出现之人,绝非偶然,从其人处,定会有所获。无论走到哪里,那都是命中注定该到的地方,经历一些应该要经历的事,以及遇见应该遇见的人。 一切都是因缘,没有什么非君不可c非君莫属。 因缘不是窠臼,怎奈总有人要画地为牢。 挡所有人都觉得“分家”可耻,她却能够保持泰然自若。而也就是这份与众不同,多少消减了钟若芝的算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分家固然不光彩,可是,看四郎这表情,倒不像是理亏,莫不是当中另有隐情?还是说,错根本不在四郎的父母? 看到差不多了,若萤幽幽道:“伴读所言,确属实情。只是尚不够详尽。世子妃有所不知,家父母也曾生养过几个儿子,但都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也曾偷偷找术士看过,说是天意。既是天意,还有什么法子呢?因此,到了草民出生的时候,家父母便做出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决定,跟所有人隐瞒了草民的性别。不为别的,就为了别断了三房的血脉” 说到这里的时候,堂上已依稀听得到唏嘘声。 说什么“孝”不“孝”?没有子嗣,一切何从谈起!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当然了,江湖术士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事实证明,家父母的小心翼翼,是十分有必要的” 若萤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恰到好处的引诱,将众人包括梁从鸾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可是,她却就此戛然而止了,剩下半句话c留下好大一个悬念。 “此话怎讲?” 这话,仍旧是问的钟若芝。 若萤便很怀疑,世子妃莫不是不屑跟她说话,因此才选择拐了一道弯,让钟若芝代为转述? 不然呢?面对面的两个人,什么不能问c不能说,何须劳烦第三者? 不过,如此甚好。能看到钟若芝受困,她这边自然心情愉悦。若能再见识一番二姑娘的口才与城府,则可谓幸甚至哉了。 钟若芝几乎要气炸肚子。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凡事只要跟钟若萤沾上边,定会变得刺猬一般扎手。 满平静自在的日子,就因为钟若萤的存在,顿时就变得捉襟见肘了。 到底上辈子她欠了这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殚精竭虑地围着她转悠?为什么她惹下的乱摊子c要她来收拾? 这次又想算计她什么? 无非就是三房建新屋,从山墙下挖出小铲的那件事呗!这要她怎么说?怎么说都很丢人吧? 虽然最终未能确定小铲子是四房埋下的,但是,三房和四房关起门来吃的那顿饭,似乎就已经将此事给定性了。 终归跟四房脱不了干系,终归都是钟家的丑事。 钟家名声不好,她岂能幸免! 要不说,钟若萤太阴险了,居然丢给她这么大一个黑锅! 这是存心让她做不了人呢 是了,很早以前,三房就极力反对她给世子府做仆从 口口声声说是为她好c为她的尊严着想,谁信呢?还不是出于嫉妒。换成是三姑娘钟若苏,试试,还能拦着劝着不? 钟若萤这么费尽心机地往上爬,拼命与小侯爷他们拉关系c套近乎,为什么?不就是做给她看的么!二房的有出息不是?三房也不差! 三娘那个人,本来就是个死要面子的。凡事都要强出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贤惠大方似的。她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还能不随她? “世子妃恕罪,伴读既不跟我们住一处,这些私事,也很难知悉的” 正当钟若芝心念百转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这句话,她不由得就是一愣。 听意思,钟若萤这是在——维护她? 对方怎就知道她其实就想要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能够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与所求? 她不无震惊地看向对面,对上的却是无从捉摸深浅喜怒的淡然一瞥。 她不由得暗中大怒。 她记得这双眼睛,也一直痛恨着这双眼睛。看不到底c也看不清冷暖,不言不语就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剥得存缕不存c鞭挞得体无完肤。 凭什么!一个半大孩子,凭什么无所不知不以为然?! 她以为她是谁? 维护她?怎可能!这只是她的又一个阴谋罢了! 果然,她无法再开口了,但同时,也失去了战斗的资格。 既然没有住在一起,那么,又凭什么对“别人家”的事了解得那么透彻呢?这事儿难道不值得推敲c不是很可疑吗? 还是说,在三房安插了什么眼线?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莫说做,就是说说这些勾当,也是极为可耻的。 但这么一来,问题又出现了:既然是“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断定四郎的身份呢? 已经彻悟了一切的钟若芝,禁不住手脚冰凉。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世间最强大c最厉害的对手。 钟若萤的沉默寡言,不是因为迟钝愚笨,恰恰那正是一层保护,如同黑夜一般c无所不容。 钟若萤的只言片语,都不是随心所欲无的放矢;她的每个细小的表情,都是能够致命的陷阱牢笼。 怪道大爷对她防范至深,而她还只道是大爷疑心太重。 果然,这个人很危险。最好,世间没有这个人。 而此时此刻,除了诅咒,她已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痛恨的那个人昂然自若地博取满场的关注。 “从来口说无凭,世子妃不信,也是可以理解的” 自说自话着的若萤,似乎正为某件事所困扰,看上去既迷茫c又认真。 只是,没人猜得透她的下一步。 福橘也一头雾水,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生怕一错眼,就会天崩地裂。 她知道四郎了不起,但能将这些人如泥丸一般抟玩在手中,除了四郎,福橘再不曾见过第二人。 说句实在的,她既怕四郎惹事,却又巴望着看四郎惹事,想看看四郎是如何平定风波的,想学学四郎的手段和心眼儿。 这种心态,想必是受了王世子的感染。要不是这般纠结,依世子的脾气,怕是早对这孩子失去了兴趣吧? 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又岂止一人? 梁从鸾上身微微前倾,问:“莫非四郎已有了法子?” “嗯。”回答相当率性,也足够自负,“不然,就请良医所的当面说情,世子妃觉得呢?” 这方式不可谓不正当c体面,但是—— 梁从鸾的眼神倏地便阴暗了几分。 要她请良医所的来,不难,难就难在,请来做什么?就为了求证钟四郎的性别? 钟若萤一直都由良医所看护着,有王爷和王妃关注着,又有王世子一旁守着,就算是个妖怪,又哪里轮得着她质疑c操心了? 敢质疑王府 鲁王岂不是要更加反感她么?那老头子,说话也忒损了,偏心都偏到东海边了 “四郎这是要做什么?” 忽然间,福橘惊叫了一声。 梁从鸾猛然醒来,目之所见,面前那孩子竟然在当众脱衣! 这才多大工夫?外头的直裰已经敞开怀了,下一步,就该是中衣了。 不可想象,要是福橘不加以阻止,难保不会当众脱个精光! 管她是男是女还是怪物,赤身一体暴露于公众面前,怎么说都是极为不端的行为。 自己不要脸就算了,还要玷污别人的眼睛,这不是该打么! 眼瞅着若萤的手拽住了中衣的系带,福橘当真慌了,一把抱住她,直道使不得:“四郎真是糊涂了呢成天家读书,怎就把圣人训给忘了呢?” 若萤不忿地挣扎着,振振有词道:“这事儿要是不说清楚,以后出去,还是给人当成女人耻笑,还叫人怎么有脸见人去?” 言下竟是十分坚决,定要当众证明自身清白。 当此时,福橘毫不怀疑,要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说全部脱光,这孩子绝对能把上半身都露出来。 这可不是小事儿。 王世子那边,肯定会不痛快。 小侯爷那边,怕也要行风起浪:是了,本侯一直想要看的四郎的身子,却给一帮女人给先睹为快了,这不公平! 问题是,小侯爷若是得了公平,这世子府绝对就不得安宁了。 “四郎不可!”福橘沉着脸,义正言辞,“四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可以当众做这些事?岂不有失斯文?” “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要能释除大家的疑惑,就有点牺牲又有什么?”若萤此刻,完全像是失去理智的任性小儿,“还是说,诸位怕污了自己的耳目?虽然在下出身乡野,却也不脏。在家时,就三日一沐五日一浴,赶上夏天,家母要求,必须天天沐浴,以保持身体整洁。别人家都有虱子虼子,只我们家没有,自觉地一点也不脏” “那也不成!”福橘紧紧抱着她,感受真切:这孩子貌似在做戏呢。 她不由得暗中松口气,为加强逼真效果,语气越发严肃。 若萤嗤笑道:“怕什么?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给人看光。被救之初,从王世子到良医所,再到照料起居的姐姐们,不全都看见了?怎么,在下让你们不好意思了吗?” 福橘老老实实道:“那时候是没办法” 若萤斩钉截铁地纠正道:“姐姐此言差矣!王世子既然能见得,世子妃自然也能见得。既是夫妻,理当同心同德,不是么?” 不是么?不是么 这一声质问,不啻当头棒喝,把一心想要看热闹的梁从鸾彻底惊醒了。 从风常常抱怨说,四郎偏袒朱昭葵,她不信。王世子何等尊贵的人?何需在意一介裋褐的话?又何须一个平民的维护? 但是今天,她发现她错了,错得离谱。 钟四郎的话,确实够深刻c够霸道! 如果她还顾念着夫妻之情,如果她还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如果她不想讨得王府更多的不满,那么,此刻她就该袖手抽身。 不要再做任何的争竞,别让一个小小的钟四郎,毁了她的生活。 作为尊贵的世子妃,怎能自甘堕落到同一个平民斤斤计较呢? ps:名词解释 1c八卦:世界上纷纷扰扰的小道消息,其中大多是源自于男(阳)女(阴)间的恩怨情仇,好比阴阳衍生出八卦一般,故名。 易经有言:阴阳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字代表了琐碎庸俗的贬义。 民国时期某些茶馆为了增加生意,在馆外墙上按八卦形状贴放各种小道消息,八卦之称由此而来。 2c直裰:宋朝开始就有的一种服饰。明朝时候,在文人c士大夫中流行。 明直裰衣长过膝,长度有具体规定。交领长衣,两侧开叉,无摆。 前襟和后背都有中缝,琵琶袖,也有直袖,方袖。 3c中衣:又称里衣,多为白色,主要有中衣,中裙,中裤,中单之分。可搭配礼服,也可以搭配常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9章 姑侄相会 “好了,好了。”梁从鸾忽然笑了,一派春风,“我说什么来着?这孩子是个有趣的,如何?” “确实!” 两边附和声如潮。 一场硝烟漫布的厮杀,突然就停止了。 风和日丽,其乐融融。 若萤暗中点头:这些人,当真是心眼够灵活,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转变之快,怕连六月的天都要汗颜。 不过,如此甚好。 世子妃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人生是该这个样子的,千万要计算好,莫要因小失大。 世上之人,并非个个都是美景,也并非是你家的后花园里的花木,随便你芟刈。有些事c有些人,姑妄观之就好。就有心要抹杀掉,又何必急在一时? 总需等到胜算满满的时候动手,方为上策。 此事算告一段落。旋即,世子妃便吩咐钟若芝,让带着若萤,去拜见五姑姑钟德良。 “多时不见,姑侄们好好说说话,拉拉家常。” 若萤道了谢,搭着福橘的手臂,退出了大有堂。 钟若芝在前面引路,不过是两步远的距离,却给了每个人一种相距遥远的感觉。 福橘感受最为深切。她早就知道,四郎和家里的姊妹们相处泛泛,与这位钟二姑娘之间,更是别着不知道多少个心思。 据说,这位看上去无可指摘的二姑娘,颇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同样都是精于算计的,四郎从不会损人利己,行事前定会照顾到方方面面。 而这二姑娘却不同,为了达成目标,会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甚至是性命。 上次四郎受伤,前来探望的家人中,有一个被呼为“红姑”的女人,据说跟二姑娘很有些渊源。 空里,她也跟红姑闲聊过,从其口中,隐约得到了一些辛秘的事。 红姑的性命是四郎救的,那一头白发,正是一场劫难留下的证据。 那时候,四郎的处境并不好,身体里嵌入了两根长长的钢针,说话喘气都能疼出浑身的冷汗来。看得蝠园里的上上下下忍不住心疼得流泪。 尤其是那几个有孩子的妇人,背人处把那个下狠手的家伙咒了个天昏地暗。 可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四郎却还惦记着红姑的前程。 为了能让她彻底脱离开钟家的魔爪,一向骄傲的四郎对世子低下了头。 当时,福橘的震惊直是用任何语言都表达不出。 红姑只是个奴婢啊,三房肯收留她c允她挂在户册上,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四郎却把她当成了亲人来对待。 照顾了生,还要负责死后。 试问,哪家的主子能够做到这一步? 要不说,三娘有福,生养了四郎这么一个好孩子;红姑有幸,重生在四郎的手上。 而她福橘则真的有福,能够邂逅到四郎,听其言语c受其感动c得其教诲。 相信朱诚他们也已经领悟到了这些,所以,尽管会一面数落四郎的古怪刁钻,但同时却又为她的安危寝食不安。 四郎就好像是一片森林,给予远远多于获取。 相比之下,钟伴读最多就是庭院里的一棵树,到底失之大方。 胡思乱想间,几个人穿过了两条狭窄的夹道,又穿过两道月洞门,拐过一面照壁,进到了一个小院里。 这里,就是钟家老五两口子的住处了。 虽在世子府中,这里的风貌却与世子府的敞亮绮丽截然相反。 房屋的建造布局,跟府城中的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 三间正屋,各分明暗。两边的厢房还要更加矮一些,但胜在瓦舍整洁。 院子当中坐着一个大水缸,里面装满水,缸壁上生了一层绿油油的青苔。 上方拉着两根搭綆,上面晾晒着好些花花绿绿的衣衫。 空气中缭绕着浓郁的皂角味儿,这似乎也是府城人家的独有气息。 正屋不出厦,檐下摆放着几盆花,姹紫嫣红的宫粉长势甚好。 院子不大,就没有种植树木的必要,但也就失去了几分生气与雅韵。 别看就这么一座小院,在这世子府中却意味非凡。 除非是有些体面的下人,才配得到这样的待遇。其他人等,就只能合住在一个院子里间房屋内。 一个小丫头正在弯腰扫地,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嘴巴倒比眼睛还快似的,冲着屋里大声道:“大娘,伴读过来了!” 钟若芝顿了下脚步。 若萤便暗中猜测,她这一顿挫到底是几个意思? 是嫌小丫头太没规矩,还是什么? 不过,看那丫头的反应,这钟若芝似乎跟这边关系不错呢。弄不好,还经常有往来呢。 常来常往的,不知道都会说谈论c商议些什么呢? 会不会像母亲和姨娘那样呢? 会不会像她和腊月那样呢? 细编竹帘是钟若芝揭起来的。在进门的时候,若萤朝她脸上仔细瞅了一眼,见她颇有些难堪与无奈。 大概,这就是五姑姑的实际情况了。没有那么多使唤的人,很多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 说起来,还真不如在家时候好呢。就这规格,还不如做了县丞太太的钟若兰呢。钟若兰虽然目前并无名分,但好歹也算是正经人家的正头娘子,手底下使唤着两三个丫头,一应的衣食住行,几乎都不用自己动手的。 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何其气派好看! 再对照这边 不知道钟若芝明白过来没有?为人仆总不若做人主。 仆的名气再大,终归都得仰人鼻息c听人摆布。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 当初五姑姑拉回家的那几车东西,或许能蒙住一部分人。但是了解真相的人都明白,那不过是掩人耳目。 当初住在山庄的时候,不知是否会比现在自在些呢?毕竟山高皇帝远,万事好说。 若萤不禁有些怀疑,为什么世子妃会想着把钟老五弄到身边来呢?真就喜欢她梳的发型?真就看中了她的能力?真就是体恤下人c不忍至亲分别? 还是说c另有隐情? 世子妃手下自是不差伺候的人。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在世子府中谋得一桩差事! 五姑姑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放弃安逸自在,来到这府中的吗? 这个问题,怕只能问她本人了。 不过,依着她和老宅的关系,五姑姑肯定是不会跟她说这些事的。 对此,她早有觉悟。 若萤的到来,很有些出乎钟德良的意外。 惊讶之余,她拉着若萤的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口中啧啧叹息。 那股子亲热劲儿,让若萤油然想起了同样是很久不见的家人。 五姑姑见了她会流眼泪,母亲见了她,除了会哭,还要捶她。而父亲则只会说一句话:这熊孩子,就会叫人操心。 若苏和若萌则会又哭又笑,却不说话。 若萧那小子就会傻乎乎c怯生生地看着她,跟看外国人似的,红着脸,想躲开却又不敢的样子藏在香蒲身后。 二舅会一把把地擤鼻涕,眼睛红红地,负责守望四下,并解劝众人“家去说c家去说”。 还有围观的街坊们,脸上洋溢着羡慕和久违的欢喜。 他们的笑脸证明着她的存在。 他们并未忘记她,不管她走多远,始终都在他们的心里。 她知道,他们的心意都是淳朴的c真挚的。但却不能确定,此刻五姑姑的喜极而泣究竟有多少真情? 不是她小人肚腹,确实是太好奇了。算来,她跟五姑姑并没有什么接触,彼此根本谈不上了解。作为家人,这种情况很不对劲,是吗? 亲人之间可以有意见,但最好不要有隔阂。 寒暄毕,姑侄分宾主而坐。 丫头捧上茶来,用的是青花瓷的杯具,内壁洗得雪白。 茶汤清澈栗香,茶芽条条直立,却是上好的日照春茶。 若萤品了两口,微笑道了声“好茶”。 本是一句赞赏,却不知怎的,倒让钟德良的脸色倏忽变了一变。 那感觉,就像是家财外露c美妾遭到了小人的觊觎。 若萤只当作没看到,静静地打量着屋子。 客厅小小,倒也整洁。南向的格子窗上钉着纱网,隔绝了部分阳光,使得屋内有些晦沉。 若萤就想起了家里的门窗来。新建的房子按照她的要求,所有门窗都做了改动。窗户的话,尽量减少木格子的使用,更舍弃了那种上下分体的样子,只取一个大框,当中横竖各一根窗棱。 夏天的时候,窗户上钉白色细蚊帐纱,就有再小的蚜虫,也绝技钻不进屋里来。 夏天之外,则糊以细薄净白的牛皮纸以防风防寒。 为提高室内的亮度,家具上更多采用了明快的黄色与白色。桌布c门帘之类的,也尽可能地选用干净的颜色,不做花哨的点缀。 头顶上也不像别人家,一眼看得到梁柱。三房的屋顶,全部都扎了天棚,糊着白纸。沿墙边一周,纸上又糊着大红的流云卷草形的剪纸。 墙壁涂以白垩,刮得溜光锃亮。 在通红的福字和字幅的衬托下,整间屋子都变得很高c很亮。 一进门,就能让人感觉到既温和c又畅快。 在这样的环境里住得久了,再看五姑姑这里,未免觉得有些压抑。 “四姑娘近来,可是好些了?” 放下茶盅,钟德良关切地询问道。 若萤笑了笑,没说话,却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钟若芝。 钟若芝也笑了,道:“姑姑还不知道吧?咱们的四姑娘其实是个哥儿呢。” 钟德良大吃一惊,看着若萤的目光,那叫一个陌生。 “是真的。”钟若芝笑得一丝不乱,“才刚世子妃那里已经确认过了。侄女在想,要是家里的祖父祖母知道了,还不定要怎么惊讶呢” “可不是!”钟德良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就是跟我亲口这么说了,我也是不信的。叫了十几年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呢?感觉说句实话,四郎别生气,感觉就像是皮囊还是这个皮囊,但是里头却给人偷偷调换了似的” 若萤从容道:“医生们倒是说,这都是智慧烧烧出来的。以前侄儿有多迟钝,姑姑知道的。要不多亏大病了几场,现在怕还是笨得舅舅不亲c爹娘不爱呢。” “那倒是,四郎而今确实是能干的很。听说官府那边都预备下了庆功宴,就等着你这边病好了。”钟德良叹息道,“真好啊,等啊盼啊这么多年,家里总算是出了真正有出息的。这场酒席吃下来,满家c满镇的人,都跟着脸上有光呢” 若萤谦逊道:“都是官爷们抬爱。其实,那么大的事儿,哪里是侄儿一个人能决断得了的?有些人,就是爱夸大其辞。等把你抬得高高了,后头忽然一撒手,看着吧,一个二个的,笑得不知什么似的” 钟德良便捂着嘴笑个不停:“四郎真是爱说笑,分明是那么好的事情,给你这么一说,倒没什么意思了。” “是真的,姑姑。”若萤眨眨眼,神情凝重,“外头人不知道,只图个热闹好看。哪里知道当事人的辛苦?不瞒姑姑,我现在后悔得要命。早知道会牵连到那么多人,说什么也不会跟着去凑这个热闹。谁会傻得放着太平日子不过,专一门子去自讨苦吃?到现在,我都没敢跟家里说实话,怕我娘看到我这一身的伤,怕她知道实情,还不得打死我?” “我知道我知道的,四郎不要说了” 受其感染,钟德良已经哭得手帕子都能拧出水来了。 “这不怪你一个小孩子家,能知道多少事呢?哪家的孩子没闯过祸?就算是捅破天,还能打死他不成?” 若萤感同身受地叹口气,不无担心地看着伤心的人。 对方无法抑制的颤栗,让她心潮涌动。 那方手帕几乎要给攥破了。 或许,五姑姑真正想要捏碎的是她吧? 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僵冷。 一个洪亮的小儿大叫着“娘c娘”,没有任何征兆地闯了进来,手中的树枝卷起一路尘灰。 看到若萤,那孩子一个俯冲顿住了身形。抬起手臂来,擦了一下鼻子,发出很响亮的一声。 这是五姑姑的儿子,是她名义上的表弟,长的很像他的母亲。 极其陌生的一张脸上,却生了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圆滚滚c乌溜溜,缺少孩子该有的好奇,一味地只有随时开战的锋芒。 “真是个冒失的小东西。”钟德良见状,伸手要抓这孩子,“还愣着做什么?平日里怎么教你的?看见比自己大的,不是赶紧打招呼吗?这是你四哥,快叫哥哥” “不认识!”那孩子倒是干脆利落,“你是哪里来的哥哥?怎么从来没见过?又是给叔叔做干儿子的吗?做了干儿子,叔叔的家产就是你的了,是吗?” “胡说八道!”钟德良顿时面色发青,起身便要抓那孩子在手。 但是很显然,她一个小脚的妇人根本没办法跟一个孩子比伶俐。 “看来是真的。” 那孩子恍然大悟地往倒退着,投向若萤的目光,狠如狼。 若萤便逗他道:“你怎么知道的?才多大的小子,就会乱猜。” “才不是呢。”遭到轻视的孩子十分愤慨,“每次只要我娘一生气,就一定是真的。要是猜的,她才不屑搭理你呢” 钟德良这会儿已经直着嗓子叫起来:“我生气是为这个?我生气是因为你个混帐小子不懂事c没规矩!真是气死人了,小时候还好好的,结果越长越不听话。看我这次不好好修理你个臭小子” 钟若芝和福橘赶忙上前劝解。 若萤笑着道:“姑姑趁早别气。跟个小孩子计较,值当不?再说了,跟他这么大的,谁小时候没混过?姑姑放心,还早呢。我娘常说,七岁八岁狗都嫌,等那天,姑姑就知道什么才叫真的生气” “唉,我现在就快给气出肠子来了我常说,这要是跟四郎住得近,有四郎看着他,兴许能好些。你们家萧哥儿不就是个例子?有你这样的兄长比着,下头的弟妹想不用功,都不好意思” “侄儿倒是觉得,姑姑再多生养几个,就好了。到时候,他作为老大,自然而然地就有责任感了。有了当老大的意识,也就懂事了” “是,四郎说的有道理。你以为我现在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就图个孩子懂事,能尽早替你分忧解难?” “快。早先看到姑姑的时候,哪里想到这些事?可是,好像一眨眼的工夫,表弟都这么大了” “是啊,日子过得还真是快呢” ps:名词解释 1c日照茶:山东地区较大规模的种茶是从唐朝开始的。 杨晔《膳夫录》中记载:“茗系盐铁,管榷存焉。今江夏以东,淮c海之南皆有之”。“海”,旧指海州,唐属河南道,又称东海郡,包括山东日照一带。 崔道古诗中“有客朱峰隐,积荫学种茶。自喜三园地,能衣万户家。如今辞别去,两泪润清霞”。诗中的朱峰就是今天与日照毗邻的胶南的大珠山和小珠山。 明朝万历初,黄一正所写的《事物绀珠》列举了全国96种名茶,山东的莱州茶和日照茶不仅登上了当时的茶叶名录,且进入了名茶行列。 2c窗户:玻璃窗是清代雍正初年从国外传入的,最初在广东洋行建筑上使用。雍正九年,广东粤海关监督祖秉圭进贡给朝廷大块玻璃,从此中国才开始使用玻璃窗。 3c牛皮纸:古代时候的牛皮纸,是用真的牛皮做的。 牛皮纸与普通纸的制造方法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但却比普通纸牢固,主要是因为制作牛皮纸的木材纤维比较长,而且在蒸煮木材时,是用硫化碱化学药品来处理的,木材纤维原有的强度所受到的损伤就比较小,因此用这种纸浆做出来的纸,纤维与纤维之间是紧紧相依的,所以牛皮纸都非常牢。 牛皮纸具有很高的拉力,有单光c双光c条纹c无纹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0章 携手漫步 从朱孝处出来,直至那小小的院落完全消失在视线中,直到站在了悠长三夹道中,若萤都没再说话。 漫天无际漂浮着鸳鸯藤的清香。 禁断人行的夹道两边,业已覆上了薄薄的一层深粉浅红,不知是何处院宇中的凤仙或是长春花,随风迷失在此。 不远处的墙头上,两只喜鹊扎扎叫得正欢。 天白云淡,好不闲适,但福橘却完全感受不到舒惬的意味,一颗心都系在了身后。 四郎在想心事,这不是她应该操心的,可是她却没办法不担心。 她看不出四郎的喜怒,先是世子妃,然后是亲姑姑,都不是什么很愉快的经历,四郎应该不会感到太高兴的。 都说是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一大早就不痛快,会否预示着,这一整天都不会太顺利? 而她,只希望四郎能够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快乐多过忧虑。 但这种话,她一个外人有实在不便说出口。 一旦认定四郎不开心,岂不是承认了世子妃她们的做法欠妥? 说朱孝家的不好么?那可是四郎的家人啊,好不好,四郎心里自有一杆秤,哪里轮得到她置喙? 但是,但事实上,她们确实做的过了。 福橘不觉叹了口气。 身后的若萤忽然淡淡地开了口,就好像眼睛能够透视,看到了她的心思似的。 “才刚,让姐姐担心了” 福橘怔了怔。 她原本以为,四郎会有些尴尬呢。 怎么说呢? 一家子面和心不和,世子妃又那么地兴师动众吓唬人,四郎兴许会为这些实在称不上体面的事情c为对方感到惋惜。 毕竟,四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是,好像是她多虑了。 四郎这话,倒像是很对不住她似的? 福橘倒不好意思了,感觉被一个孩子操心,很是罪过:“四郎行事,奴家信得过。” 若萤点点头:“你既是跟着我的,我自是要护你周全。” 她说的甚为平淡,但却听得福橘心下热潮涌动。 她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度。 老早她就已经看出来了,这虽是个孩子,却胸怀博大c肩负重责。不会因恶小而故意为之,也不会因善小而不为。认为好的事情,不会等待c也不会犹豫,会以自己的方式付诸行动。 有着一颗勇敢而深沉的心,也有着寻常人难及的眼光和目标,所说的话c所做的事,只有真正的有心人,方能领悟到其中的良苦与真诚。 一次看似随意的闲聊,却能破解当事者的心结; 一声随和近乎无意的招呼,却能让失迷者重新确定自己的存在与意义。 素日里,四郎的话不多,更多时候,只是倾听。 倾听所有人,无分贵贱c高下。你肯说,她就肯听。 她的沉静,就如墙壁c大树,不会泄露任何的秘密,让人放心又安心。 即使是再木讷谨慎的人,也能在四郎面前慢慢打开心扉,以自己的深藏的忧惧c回报四郎的体谅与宽容。 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四郎,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找上四郎,就会有所收获。 苦恼的人,会得到释然; 困惑的人,会获得开朗; 俏皮的人,会有风趣呼应; 吊儿郎当的人,会意识到责任; 在闲话家常的氛围中,心防不知不觉地就会放下。四郎便会悄然进驻到每个人的心中,成为每个人不期然的信任与爱戴。 四郎说,李二郎就像是阳光,但是,福橘觉得,四郎才是太阳,让李二郎这样明艳的葵花c陈公子那样的苍苔c柳公子那样的幽兰以及敏公子那种藤萝似的的人,全都无法抗拒地围着她转。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心仪,无须严厉,却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折腰c屈膝。 若萤拱手为礼。 这一福一揖中,福橘忽然生出个奇怪的念头来。直觉的这场景实在是有几分,嗯,暧昧。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是的,这正是四郎给人的真实感觉,其言语作为,会让人忘记她还只是个孩子,且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少女。 可惜了 倘若是个哥儿,就凭这相貌c这修为,将来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呢 比起来,小侯爷似乎都稍逊三分,到底失于轻薄了 世子则输在了情性上,懒怠与人亲近,自然就会给人以高不可攀的错觉。而真相却是,世子太好说话c太好欺负了 “福橘。”清清凉凉的一声,就如花瓣擦过面颊。 福橘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暗中却不由得发笑。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 前方的侧门外,倒覆着大片苍绿的院墙下,朱昭葵负手而立,一只手中拈着一串青红相映的枸杞子。 朱诚陪侍在侧,朱诚身后跟着俩尾巴似的的小侍。 东方依旧神龙见尾不见首,整个人隐在青藤后,只一条长腿爿黑色的衣摆显露在外。 见到主子,福橘赶忙向前行礼。 跟随着她的两个小婢却迟疑了一下,瞅了瞅面前的若萤,记得使命在身,要守护四郎安全,因此便没敢挪窝,只是遥遥地朝着自家主子福了一福。 若萤没有反应,静静等候。 福橘倒跟王世子说了好一会儿话,两个人不时地往这边投眼。 若萤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说她的事。 自她受伤住进来,不但小侯爷名正言顺地开始以“我家的”来宣布对她的所有权,王世子这边也暗中不甘示弱,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一天到头围着她转悠,举凡吃喝拉撒,他全都关心。 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三岁小儿似的。 可是,这种事又不好说的。 说什么?请他高抬贵手?她只是身上有伤,脑袋还是好的,直到冷暖酸甜,也具备最基本的是非好恶的辨别能力? 如此一来的话,蝠园里的人就该说她不识好歹了。 能得到世子的青睐,这是何等的荣幸啊! 做人要识趣。 工夫不大,就见福橘叉手退至一边,而朱昭葵则扬声叫她:“四郎,来。” 若萤只得走上前。 福橘此时便弯下腰去,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嗯。” 朱昭葵未在意,只管打量着若萤:“天气不错,不累的话,走走?” 若萤能说什么? 他却伸过来一只手。 若萤犹记得这只手的温度与触感,如春风和煦,叫人不忍拒绝。 她别无选择,就只为了顾全他的面子,为了应付四下里注视,也不由她任性说不。 妃红的道袍成为身边最美的风景。 这个人尤其喜欢穿这些色彩明丽的衣裳,衬得自身更如白玉般娇贵。 却又不喜欢繁琐。这种天气,想小侯爷早就扇不离手了,而他据说即使是三伏天里,也是难得揣把扇子出门的。 当然了,下人们的也不能当真。尊贵如他,哪里就能冷着c热着呢? 天冷了,有狐裘暖炉簇拥;天热了,有冰箱团扇伺候。 凡事都要自己动手,府里头的下人们岂不是都该打发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是想要融入进周围的静谧与温暖中。 不紧不慢的脚步,似乎有要走到天涯海角的意思,但若萤却不相信,那会是毫无头绪c毫无目的的闲逛。 他什么也不问,是因为已从福橘那里获悉了一切吗? 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就算不关心她和所谓的“亲人们”的谈话内容,也该关心一下世子妃那边吧?喜怒哀乐,总该有个明确的表示吧? 可她什么也察觉不出来。 他心情貌似不错,就像是日常作画的时候,胸中有丘壑c落笔自从容。 也许,当真是为她着想,趁此机会带她散步c解闷来的? 是否已经看出她的不快了? 也是,当此时,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不希望耳边吵吵嚷嚷,这样,就好。 安静地漫步,不受打扰地思想,兴尽而返,就好。 青砖漫地,飞花如雪。两侧粉壁渐渐变高,脚下的路也似乎正在变宽。 若萤并不熟悉这些,但却毫不担心去往何处。 这种放心的感觉,只有静言能够给她,尽管他并不是最强的。 她相信静言,不仅仅是相信他会用生命去保护她,也是因为她愿意c愿意让这个人来看顾,愿意为他弯下腰c垂下眼。 而此时,她居然再度感受到了这种心情 果然是习惯了吗?当被一个人呵护久了,心理上就会形成依赖c就会难以割舍? 难道不是因为还债? 倘若是她,害得别人差点送命,大概也会这么小心翼翼地维护吧? 不但要照料饮食起居,还要兼顾照应对方的心情。 这是无可厚非的,也是毋庸置疑的。 若萤暗中笑了笑,怀疑自己的想入非非是受到了这漫天飞花的干扰。 再次穿过一道大门,若萤终于有了异样的感觉。 自才刚的几道门开始,门口的护卫,无论是从着装c还是神态,都有些特殊。 严格说来,是更加训练有素了。行礼时,一丝不苟c干净利索。 站在那里,身板笔挺倒像是出征前的士兵,仅仅是对上一眼,那严肃凝重的表情,就足以叫人心生畏惧了。 若萤不觉朝其中一人多瞅了一眼。 “怎么了?”朱昭葵问。 “没。” “嗯。” 进到门里,眼前豁然开朗。 院宇深邃,璧槛华廊,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 细看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飞檐画角c斗拱脊兽以无需演说的傲然姿态,道出了此间的非同等闲。 若萤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了。 ps:名词解释 1c鸳鸯藤:金银花,又名忍冬。性甘寒气芳香,甘寒清热而不伤胃,芳香透达又可祛邪。能宣散风热,清解血毒,用于各种热性病,如身热c发疹c发斑c热毒疮痈c咽喉肿痛等。 《神农本草经》载:“金银花性寒味甘,具有清热解毒c凉血化淤之功效,主治外感风热c瘟病初起c疮疡疔毒c红肿热痛c便脓血”等。 《本草纲目》中金银花具有“久服轻身c延年益寿”的功效。 山东省临沂市平邑县为金银花的主产区,种植面积最大,野生品种居多,历史悠久,约有50万亩。 其次,封丘金银花有1500多年的种植历史,梁代著名医学家陶弘景所著《名医别录》中有明确记载。 2c长春花:又名月月红c月月花c长春花c四季花c胜春。原产于中国,有二千多年的栽培历史,汉时宫廷花园中已大量栽培,唐朝时更为普遍。 宋代宋祁《益都方物略记》记载:“此花即东方所谓四季花者,翠蔓红花,属少霜雪,此花得终岁,十二月辄一开。” 明代刘侗《帝京景物略》中也写了“长春花”,当时北京丰台草桥一带也种月季,供宫廷摆设。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药用用途的记载。 中国记载栽培月季的文献最早为王象晋的《群芳谱》,他在著作中写到“月季一名‘长春花’,一名‘月月红’,一名斗雪红,一名‘胜红’,一名‘瘦客’。灌生,处处有,人家多栽插之。青茎长蔓,叶小于蔷薇,茎与叶都有刺。花有红c白及淡红三色,逐月开放,四时不绝。花千叶厚瓣,亦蔷薇类也。” 3c冰箱:《周礼》中有一种用来储存食物的“冰鉴”。这可能是人类使用最早的冰箱。 《吴越春秋》上曾记载:“勾践之出游也,休息食宿于冰厨。”这里所说的“冰厨”,就是古代人们专门用来储存食物的一间房子,是夏季供应饮食的地方。 明朝时,北京城的皇公贵族已把冰箱做为重要的祛暑器具,那是一种用天然冰块降温的箱子,以黄花梨木或红木制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1章 闲庭偶遇 朱昭葵忽然住了脚。 若萤先是一愣,旋即领会到了他的刹那的紧张感的缘由。 凡人都有三急,饮食五谷杂粮的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 “那个,四郎” 他言下颇有些踌躇,似乎有些不放心丢下她,但又不便捎上她一起,去那跟风雅丝毫沾不上边的“五谷轮回之所”。 若萤笑了笑,躬身相送:“世子请随意。” 他点点头,四处张望了一眼,神色略显急切,最终落目在那两名小内侍上。 “照看好四郎,不许偷懒。” 小内侍赶忙答应着,他也没当回事,俯身叮嘱若萤道:“你且等我片刻,小心不要走远。这里你不熟悉,莫要迷了路。” “是。” 若萤起身之际,却见那一抹妃红已经没入了一侧的太湖石后。 倒是落后的东方十五,忽然扭过头来,有意无意地深瞩了她一眼。 不是担心,但也看不出不耐。总而言之,东方这一眼,太复杂c太深奥。 到底有什么c欲说还休? 是了,这一眼,倒像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意思。 东方究竟想跟她说什么呢? 上次的香囊一事,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吧?听说,东方已经放弃那个香囊了,而且,福橘也已经重新给他做了一个。 为什么他会潜到合欢镇?为什么会将香囊并一些钱“遗落”在她家的草垛里呢?为什么就能算计得分毫不差,恰恰好给她睡得比狗早c起得比鸡早的爹给拾着呢? 小侯爷频频出入世子府,好几次故意将那个宝蓝香囊拴在手指上打吊吊儿,像是逗猫耍耗子似的,东方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做任何的反应呢? 这个人,除了武功超群外,莫不是做戏的水平也非同凡响? 还是说,也同她一样,自觉地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真是奇怪了。 东方以前几乎是不用正眼看她的,这次是怎么了?就算意犹未尽,也应该是朱诚吧?可他却跟着王世子跑得飞快,那种忧国忧民啰里啰唆的习性,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也许,她应该跟了去? 这么做,好像不大妥当。因为看王世子的表情,并没有半分期待之意。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这男女一同入厕,想想就怪荒唐的。 若萤笑了笑,决定放弃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测。 风过疏竹,飒飒清冽,凡衬得她像一根木头橛子似的。 有些呆傻。 她沿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往前走了几步。驻足回头,只见那两名小内侍也跟了上来,与她始终保持着四五步远的距离。 见她望过来,那两个人赶忙恭谨地垂下肩。 若萤便想起了王世子方才的交待,只让她“不要走远”,却没有说不许她走动。 他既放心将她交给两个稚气未脱的内侍,想必这里也并非什么龙潭虎穴。 然则,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若萤徐步走出竹林小径,只见眼前一片浓翠苍碧。 澄湖半亩c青荷田田。波光粼粼,水中五彩锦鲤攒沫逐影,宛若流动在蓝天白云之间。 九曲石桥宛转其中,如白龙出没。柱头的莲苞刻镂精细,栩栩如生。 若萤一时看得出了神,心里油然联想起诸多的咏莲c咏水的佳作。 什么“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什么“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不过,这般脱俗美景,还须有情有心之人垂青,方才能称得上唯美。 空谷中的幽兰,若不能见幸于佳人c高士,终究不过就是一丛野草; 渭滨垂钓的子牙,南阳草庐的孔明,卧槽苦待的千里马,自然都是有本事的,但若是缺少了那一次良机,然则又怎能够青史留名? 机会向来青睐有心之人 美景当前,应该歌咏赞叹,怎又想到这些利害得失上来了呢?当真是本性难改啊 这要是说出来,只怕又该有人说她大煞风景了 若萤自嘲地一笑,拾起目光。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桥的凉亭,四面垂着暮色纱幔。 若萤由此推断,这里当有人盘桓,所以才会以纱帘遮挡蚊虫。 一般的大老爷们,应该不屑如此金贵小心,只有爱美成性的女人们,才会有这份细致。 她不禁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止步回头。 四下里静阒无声。 节令尚早,鸣蝉尚未攀枝,而风又极其温和。 若萤不免就生出几分“前不见古人c后不见来者”的孤独感。 她已然猜到这里是哪里了:森严的门禁,大气端庄的屋舍,都是传闻中的世子府所不不具备的气象。 世子府原本就在鲁王宫内。才刚王世子领她走的那些路,分明就是绝无人迹的经行。 也就是王世子,换成别人,怕根本不会选择走这些道路吧。兜兜转转,最终都是在自家的庭院中。 却把她差点绕晕。 也许,这只是意外。王世子的耐心等不到赶回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这种事儿不比吃饭喝水,早一时c晚一时,都好说。 若萤望着眼前的一只红蜻蜓发呆。 她在揣测,那座小亭会不会是王府的女人们休憩的地方?若是贸贸然闯过去,宵小倒不一定,但是难保不会给人当成登徒子。 虽然,她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假小子。 也许,没那么糟 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干什么呢? 说起来,她可是兴趣浓浓呢。能够和亲王的后宫们聊天吃茶,这种机会,大概只在梦里才会有吧? 这种经历,定会给世人艳羡和崇拜的,也足堪成为一辈子的荣耀 若萤终于拨开了曲桥尽头的大片荷叶。 没有想象中的“美人深颦眉,不知心恨谁”,也不见什么美食香茗,平坦的空场上,一位中年文士正在翩翩起舞。 十分悠闲的模样:白袜白裤儿白中单,浅口单鞋。头戴网巾,发挽金簪。身形颀长,清癯而无嶙峋之感。 实在称得上是仪表堂堂c不怒自威。 看见若萤出现,他无动于衷,只斜斜地扫了她一眼,依旧慢吞吞地打他的拳。 旁边的几名内侍也丝毫没有受惊的反应,但却不约而同地上上下下打量她。 若萤袖手而立,静静观望。 她并不认得这名文士,但却觉得这套拳法很有些面熟。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她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这套养生拳的记载。 王世子的藏书相当丰富。蝠园有一间屋子专门收藏书籍,十几个香檀木大书架,密密排满,少说也有几千本。 听说这些藏书,王世子基本上都翻阅过。 听说,王府里的藏书更多,多半都认得王世子。 当别人都在感叹王世子勤奋博学的时候,若萤却只感到了深深的嫉妒。 不但是生活上富足,心灵上也是如此的圆满。不用费心为稻粱谋,也无需为俗务袭扰,上有天子兄弟亲王爹打点长治久安的生活,下有如云仆从鞠躬尽瘁—— 这人的命,不要太好! 若萤超前走了几步,与那中年文士并排站立。 蛰居日久,她知道,她确实需要一些锻炼了。 激烈的运动如射箭c长跑,医生们并不允许,但像这种纯养生的项目,应该是相宜的。 不知不觉中,时间流转飞快。 若萤跟着收势住,长吁了一口气,发现鼻尖上渗出了密密一层汗珠,身子内外热腾腾的,有几分酸疼,但更多的却是神清气爽。 而这点运动量,要搁在以前,她定是不屑一顾的。随便射上几十来只箭,脸不红c心不跳,大气不喘。 难怪总以“雍容端庄”来形容那些养尊处优的人,不是他们行动迟缓,事实上,缺乏活力的他们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上蹿下跳c跋山涉水。 但她不同。她的人生距离这一天还很遥远。 况且,生于忧患c死于安乐,这个道理是任何时候都不该忘记的。 近旁的两名内侍见状趋上前来,手中俱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盘子里叠放着一条绢白的大手巾。 那名文士取了手巾在手,略擦了擦脸和手,便丢回到盘子里。 若萤也有样学样地,拿起面前的手巾,打开来,感觉中间还是温热的,用来擦拭汗水实在是再舒服不过了。 放回手巾的时候,她习惯性地道了声“多谢”。 那名内侍小小地吃了一惊,旋即红着脸躬身退开。 若萤看得分明,他嘴角上扬,似乎有些开心。 她从来都知道,虽然只是本分c是理所应当,虽然不起眼c习以为常,但这与应得的尊重并不相悖。 在家的时候,娘就成天耳提面命,说什么“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又说什么“礼多人不厌”。 当真是这个理儿。有些感激尽管不一定发自肺腑,但是很多时候,都会起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美好效果。 蝠园里的人也是这样的,她们照料她,虽是职责所在,但是往往她的一声感谢,却能让她们红了脸c笑了眼c走路都有劲儿。 人活着,图个什么呢?不就是需要和被需要c承认与被承认吗? 此时,那名文士已经步上了凉亭,回头招呼若萤道:“请。” 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仅仅只是口头上的一声,却尽含不容置疑的威严。 若萤朝他揖了一下,拾步登阶。 凉亭里收拾得很是赏心悦目,磁墩上搭着锦绣垫子,石桌上铺着丝绒罩子。 见二人坐定,一旁的内侍殷勤奉茶,又有一人揭开剔红八仙图葵瓣式盒,内里装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光是闻着那味道c看那做工,不由人不食指大动。 “要尝尝不?” 文士啜了一口茶,放下,问对面的若萤。 若萤点点头。 看她吃了两块点心后,那文士的表情不知怎地,就变得十分欢喜了。 “你倒是个实诚的。”他意有所指,“不像有些人,光嘴上说的好听,其实畏首又畏尾,自己饥饥c渴不渴c喜欢不喜欢都不敢做主。哼,真是虚伪得可以” 若萤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在想,到底他指的是谁呢?谁有资格受到他的邀请c跟他一起饮食呢? 如果是家人亲戚,如果就请吃的这些东西,人家自然是不会太欢喜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出身,谁家没有这些?谁还差了口吃的不成! 要指的是官吏们 尊卑有分c贵贱有别,怎么能够轻松打成一片?况素日里彼此并无往来,相互都不了解,世人眼中的亲王,是何等的凛然不可直视,惧怕尚且来不及呢,又哪里有多余心情考虑吃喝? 所以说,这位的指责似乎有些偏颇。 “如何?” 看着若萤吃完第三块,他眉宇之间的爱意更浓了。 传说中,这个人只醉心于修仙练道c不问世事,在若萤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个性情清冷的,不想,其人竟然如此和气。 这倒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很好吃,香而不腻,润而不粘。油糖的比例把握得甚好!”若萤很中肯的评价道,“做这糕点的人,一定是用了心在里头。” 那文士磕巴了下眼睛,有几分意外,但随即便大笑起来。 周围的内侍们也笑了。 “真是个好孩子。”那文士夸赞了一句,转头吩咐内侍们,“这话,记得告诉做点心的。另外再赏他一贯钱,让他下次还用心做。” “是。” 应诺整齐划一,显见训练有素。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别说是孩子家,就是很多的大人,又有几个能够想到这些事的深处去?一块糖糕下去,连自己的爹娘老子都能忘记,世人就是如此浅薄” “倒不是他们浅薄,是大叔你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若萤不慌不忙地纠正道,“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百朵桃花一树生’,道不同,不与谋就是了。若事事操心,岂非自讨苦吃?” 那文士却是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了:“你觉得本——我不够豁达?” 居然说他不豁达?他成天看黄老c修禅境,还不够超然吗? 人夸懂事,老实收下就是了,居然帮那些短见没出息的说话,这孩子倒真是有些奇怪! 听他说话,倒像是个跳出三界c不在五行里的明白人,才多大的孩子,哪里就有这样的境界?肯定都是纸上谈兵! 是了,据说这是个嗜书成痴的。即使是卧床期间,每天都要人读书讲经。 据说,安平府的那小子给这桩差事逼得都不大敢往世子府跑了。 仪宾那个人,温水似的,没气没恼没点男人血性,叫人看着就恨不能踹上两脚。可是,在说起这孩子的时候,却眉飞色舞地就跟穷汉拾了个毛驴似的。 据说,他们还在蝠园里搞宴乐。李训导c仪宾和王世子的合奏,他都不曾亲耳聆听过,倒被这孩子优先享受到了。 想想怪嫉妒的。 也难怪世子妃一千一万个不痛快,所谓琴瑟和谐c鸾凤和鸣不是应该是夫妻间的趣事儿吗?怎么反倒发生在了一个平民身上? 但不管怎么说,都只能证明一件事:这孩子是个不寻常的。 同龄人,谁不喜欢到处疯跑寻些乐子?这个倒好,闲来就喜欢博览书传c藉採奇异,这是要把自己变成书蠹吗? 喜欢读书,无非就是想要仕进,想要升官发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只不过,别人要是这么着,未免会让他打心底有些瞧不起,可是眼前这个,其言语行为,却叫人无法心生鄙薄。 他更加好奇的是,到底这孩子能够走多远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2章 那是王爷 这一老一少,虽是初识,但却彼此心中锃亮。又惟恐一语不慎,走漏了心声,因此,便只管捡一些无干痛痒的话来说。 若萤便询问起刚才那套拳法的来历,文士自然是知无不言c言无不尽。 “修习是一件颇费时日的事情,三天打鱼c两天晒网,那种就别指望会有什么收获了。” 若萤点头表示认同:“这倒是跟做人一样的道理,须得细水慢流才好。看大叔这气色c这发色,恕小子妄言,说大叔今年三十出头,大概没有谁会怀疑。要就这么坚持下去,恐怕到七老八十的时候,单看外貌,恐怕至少得比同龄人年轻二三十岁。这大概就是修道修禅之人往往高寿且面入童子的原因吧” 她说的却是实情,而对方一直以来也正为这幅形容感到骄傲,因此,听了这番赞赏,越发开心起来。 别人说好话,他总是感觉含有谄媚的意味,偏偏这孩子有些特别,一举一动都叫人觉得真诚无比。 但传闻中,这却是个很有想法的小家伙。 李知府更是以“百年之内,独一无二”来形容他。要真是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岂能担此殊荣! “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心里一高兴,就想表现自己。 能够收一个优秀人才为徒,这大概是所有为师者的最大心愿吧。听说,李府的大郎一直想要把这孩子弄到手,能不能成姑不论,单说眼光的话,大郎还是不错的。 若萤笑着摇摇头:“大叔的好意,小子心领了。我早就想过了,要学习这个,还是等年纪再大些吧。目前我有其他的锻炼方式,而且,觉得骑马射箭更适合自己。” 顿了一下,道:“许是年纪轻,沉不住气。要是老老实实地坐上半天,除非是看书写字能够做到。以前也试着练习过气功,最终还是半途而废了” 文士不由得面色微变:“你倒是胆大!就不怕走火入魔?” 若萤笑了笑:“早先就有人提醒过了,说练不好的话,会变成疯子c傻子。那时候哪会相信?非要亲自试过了,才会死心” “结果呢?” “开始打坐的时候,说要眼观鼻c鼻观心,可是,看着看着就开始犯困。坚持了一阵子后,才学会了闭上眼睛,假装在身体里画圈圈。后来,又假装有一口气,用意念指挥这口气,在身体里走动,从头到肚子c到丹田c再到脚下” 文士微微颔首,面露赞赏:“你倒是聪明,居然找对了路子” “是。虽然当时没有人教,但是,依据书上所记载的,我个人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最后怎样了呢?”那文士好奇不已。 “都说练气功能打通任督二脉,打通没打通,我也不知道。就是那阵子总是虚恭,委实有些尴尬。因为怕闹笑话,便没敢再练下去” 那文士便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已窥得门径,却止于门首,可惜c可惜了” “不会啊,”若萤郑重道,“也并非一无所获。起码将来想要再拾起来的时候,就不用那么辛苦寻找入门之法了。况且,我听说,走火入魔的多是成年人,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杂念也跟着丛生。而打坐的时候,又最为忌讳有杂念。倒是年少的时候,单纯无忧,入门反倒要快一些。” 那文士频频点头,连道“有理”。 当下,两人便从这养生之道上说开来,说到洛书易经,说到黄老之学,又说到徐福东渡c凡人成仙 从药食同源c阴阳相济,直说到五行相生相克 若萤原本博学庞杂,又与黄柏生和静言相处日久,耳濡目染,于药食五行上颇多了解。 至于那文士,谈吐高雅c见闻深广,时有美言警句。 于养生一事上,这一老一少所见略同,你来我往之际,彼此惺惺相惜c相见恨晚。 “我一直以为,年轻人都不喜欢谈论这些事” 若萤笑道:“大叔这话说的,倒像是你年纪很大了似的。在小子看来,像大叔这样的,才是世间最有魅力的男人” 那文士便斜乜了她一眼。 这一眼颇熟悉,让她油然联想起了王世子的那张脸。 王世子的相貌,应该是过多承袭了王妃的五官,威严不足,温和有余。 倒是偶尔出现的某些小动作,跟面前的这位十分相似。 比方说傲气,再比方说挑眉c侧目,从骨子里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气息。 她看得懂这文士的意思,似乎是在有意考她的点评。 才多大的人,认得几个好男人?怎么就敢评头论足?就不怕见识浅薄c贻笑大方? 若萤却是不怕的。正因为她还小,说错话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不是么? 童言无忌,这正是她的一张所向披靡男女通杀的通行证。 “小子认得一个叫金玄的大叔,跟大叔差不多年纪,应该算是个很俊的。不管走到哪里,总有很多女人追着要跟他好。听说他去逛窑子,女人们都不肯收他的钱” 她说得煞有介事,倒把边上的内侍们憋笑憋得脸通红。 那文士摸着嘴唇,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就是不知道,那人居然还有这些荒唐故事。 幸而今天听说了,回头得拿这个狠狠地打击一下那只油光水滑的老狐狸。 若萤却摇摇头,给出了不同的看法:“金大叔虽然好看,但在小子看来,其言行太轻浮,而且,简直是邪乎得要命。这种人,也就骗骗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有点见识的,尤其是那种有点阅历的少妇,她们才不会看上眼呢。” “何以见得?” 一个孩子,当众谈论男女□□,虽然怪诞,但不可否认,其看法倒也有些中听。 若萤挑起眼皮子,道:“不够内涵啊,不可靠。偏偏他又是是阴阳署出来的,试想一下,成天跟神鬼打交道的人,他的话有几成真c几成假?这些事,仔细想想的话,还不够令人心惊的?你以为在他眼里,你是闭月羞花,其实呢?见惯生死的他或许看你就是一堆骷髅。” 那文士的眼中闪现出刹那的惊诧:“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相者,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他再度端详着面前的少年,一如初逢。 他惊诧的不仅仅是对方说出的这番话,更震惊于对方的透彻与深邃。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这几句话,人人都会说,但是能够深刻领悟的又有几人呢? 宠辱不惊c处危不乱,如若没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c坚如磐石的心c大彻大悟的心,焉能做到? 这少年既然能够做到,是否就意味着,他已经具备了这样的一颗心? 因为看得透c望得远,所以,才不由人不信任c痴迷? 想来,这似乎正是人之常情。就如同对春花的爱恋c对高山的仰止c对穹宇的敬畏。 他不敢小觑了他,尽管只是个孩子,尽管谈论的是与年龄不相称的话题,但他却不能不认真以待c细细思忖。 能够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并不容易。能够天文地理阳春白雪地畅所欲言,更是生涯之幸。 不敷衍c不迁就c不畏惧c不冒失,这孩子,倒比那帮老清客有生趣的多。 “以你之见,我算是哪种呢?”忽然就很想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个怎样的存在。 这话一出口,自己不禁暗中自嘲地笑了。 修炼了这么多年,到底没能去掉这患得患失的毛病,说到底,他还是一介凡人哪! 若萤端正地审视着他,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依小子愚见,大叔这种,才是最迷人的。如同上好的西域葡萄酒,越陈越香。内外兼修,看着就很可靠,温柔又善解人意,给人一种很安全的感觉。要知道,这‘心安’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多少人,穷其一生寻寻觅觅,终究惴惴难安” 那文士深有同感地喟叹道:“人生无常,心安即是归处。确实如此” 气氛似乎又要僵化的趋势。 而此时,若萤忽然中断了谈话:“对不起,大叔,有人找我来了。” 远远的荷花彼岸,依稀飘来朱诚的呼喊声:“四郎,四郎?” 那文士并不挽留,任她起身告辞,笑眯眯地目送她的身影最终没于翠盖亭亭之中。 “王爷”一旁的内侍小心道,“看来,四郎是好了。” “嗯。” “真是个懂事的,又会说话。谁有这样的孩子,是谁的大造化。” 嘴角扬出一抹不屑,却另有所指:“本王早就说过,金玄那厮流里流气,如何?不是偏见吧?世人都给他那张脸欺骗了。” “能跟王爷想到一处去,这钟四郎真不愧是个人才” “小的听过他的那篇《时弊论》,不瞒王爷,在那之后,小的连续几日做梦,都吓出了一身汗。这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胆大的人呢?难怪那么多人都不相信,那篇文章是他做出来的” 鲁王无意识地拨弄着大拇指上的金玉扳指,沉声道:“有胆有识,若再有运气,这个人c前途无量” “所以说,世子和侯爷都是有眼力的。”内侍们与有荣焉地纷纷道。 鲁王却哼了一声:“那就是两个笨蛋!给个棒槌当真使。瞅见点好的,就想着弄到手。弄到手就能守得住c守得牢?聪明的,就该跟人好好学学,把心眼儿c智慧,全都装进自己的脑袋里,那才算是自己的,那才叫富有!” “是是是,王爷说的,都是最有道理的” “你们也是,除了会拍马屁,还会什么?哼” “” 若萤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一任他上下打量。 “才刚做什么去了?”朱昭葵显得有几分紧张。 若萤便称见到了一个俊大叔,说了会儿话,吃了好吃的糕点,喝了两碗好茶。 那感觉,就跟阮肇遇仙一样,美好得叫人不敢相信。 她适时表现出的惘然与回味无穷,打消了朱昭葵的某些顾虑。 他携了她的手,暗中下定了决心。 “那是王爷。” “哦。” 平静的回应如无纹的水面,亦会倒映出安详的景物。 这让他愈感踏实:“那里是王爷每日练功的地方。只要是好的天气,都会在那里呆上一会儿。” “但愿我没有打扰到王爷。”若萤微笑道。 “不会的。” 他的回答显得有些急迫,倒像是惟恐她介怀似的。 若萤便笑而不语。 她当然知道不会,从她意识到这里是王宫深处的那一刻起,就大概领会到了王世子的用意。 做儿子的既有心安排她晤见自己的老子,肯定是事先就已经做好了考量,关于她会说什么c做什么,她的性情会对整个会面局势起到怎样的影响作用,他应该都已作过斟酌。 若无把握,怎敢冒险? “多谢世子” 谢他用心良苦。知道她讨厌森严的等级制度,知道她心高气傲不肯轻易向人屈膝,尤其是鲁王爷这样的身份,别说寻常百姓了,就是大小官吏们,见了王爷,也必须得行跪拜大礼。 是他,替她免除了这些繁琐与不耐。用如此温和的方式,以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自然方式”,安排她和鲁王见面。 如此一来,鲁王便会知道她好不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岂不是比良医所的说法更具说服力? 用这样的方式,巧妙地遮住了彼此的身份,淡化了双方间的恩怨,避免了因亏欠或惶恐而引起的不适。 昔日,颖考叔凿地挖泉水,使得郑庄公母子“泉下相见”,王世子此举,也算是“学以致用”吧? “但愿我才刚没有说错话” 虽然是自言自语,但他还是听到了:“不会的。父王很高兴。” 他住了脚,低头看着她:“错了也无妨的。” 毕竟,她还是个孩子;毕竟,她是他要庇护的。 ps:名词解释 1c气功:气功又叫炁功,古代通常被称为吐呐c行气c布气c服气c导引c炼丹c修道c坐禅等等,起源于《内业》篇,主要是通过使用自我暗示为核心的手段,促使意识进入到自我催眠状态,通过心理——生理——形态自调机制调整心身平衡,达到健身治病目的的自我锻炼方法。 《吕氏春秋》的“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黄帝内经》的“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老子》中“或嘘或吹”的吐纳功法,《庄子》的“吹嘘呼吸,吐故呐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都是说的气功。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却谷食气篇》是介绍呼吸吐呐方法为主的著作,《导引图》堪称最早的气功图谱。 气功的种类繁多,主要可分为动功和静功。 2c虚恭:“屁”的雅称。虚恭与人的养生和寿命有关,自古就有“寿星出虚恭”的说法。 3c心安是归处:白居易诗: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勿言城东陌,便是江南路。 扬鞭簇车马,挥手辞亲故。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4c黄泉相见:《左传》载:郑庄公因对母亲姜氏不满,曾把姜氏从京城赶到颖地,并发誓说:不到黄泉不相见。可是他事后非常后悔。 颖考叔便献计,挖掘地下,直到泉水涌出时,建一地下室,然后把姜氏接来居住。最终使庄公母子团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3章 再见阮氏 两个人携手同行,其间穿花拂柳c越陌渡桥,不知道走了多远c多深。 眼底风景渐变得含混,若萤知道,不是风景不好,而是她已经看得疲了。 “累了吧?” 这时,身边人就变得十分体贴。 “还好” 话音未落,又听他说道:“要不,前面歇歇脚?” “好。” 于这些事情上,实在没必要同他争竞。 他指着前方出没在大片碧桃树中的一堵女墙,道:“那里是阮氏的住处,就在那里坐坐再走吧。” 阮氏? 若萤的眼前蓦地就跳出了梨花带雨的女子,一双眼睛可算是脸上最大的亮点,一笑起来,弯弯的像是月牙儿,看着就叫人喜欢。 说起来,自上次一别,已经很久了呢。不知道她而今过的可还好? 些许期待忽然被不期而至的琵琶声绊了个跟斗。 弦清拨刺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 赖是心无惆怅事,不然争柰子弦声。 曲子里满含相思缠绵之意,即使是个白丁,怕也要受其感染得鼻酸心痛。 若萤不禁驻足倾听,眉头微皱。 方才她还说呢,像是不小心走进了仙境,结果一掉头,就跌进了苦海。 王府和世子府,差距就有这么大?一边逍遥自在,一边水深火热? 是谁的错?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么悬殊的差别? 家有不和,是当家人失责。 这么说来,便是王世子夫妇不好了? 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个阮氏也是个叫人恨铁不成钢的。像个小孩子的似的,定要人哄着c宠着,才能活下去么? 也不想想,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完美无缺! 上次见她,三句话当中,倒哭了两次,真真令人焦躁。 这一次,难不成又要做“甘国老”? 这种事,难道不是做丈夫的本分?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若萤喃喃着,扭头看着身边的人。 后者则扭头望天,似乎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眉宇间的尴尬又哪里遮掩得住? “世子,是这里吗?” 若萤促狭地问道。 躲避?躲避是办法吗?没本事平息干戈,就别弄那么多女人在一起。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这真是世间男人的通病啊! 就跟她爹似的,明明穷得穿不上裤子,屋子里却还养了两个女人。 不自量力,徒惹时人笑话! 当此时,朱昭葵大感骑虎难下。过去吧,怕撞上阮氏的泪水汪汪,让四郎瞧见了,还不定怎么想他c想这世子府呢;不去吧,回头给阮氏知道了,又该哭成大海了。况且,就此退缩的话,四郎心里会更加的瞧不起他吧? 谁都不敢瞧不起他,除了四郎。 她的想法太多,稍有不慎,自己就会在她心里落一个声名狼藉。 阮氏的心情尚可容后安抚,但四郎这边却是不能等的。 想到这里,他紧了紧她的手,做出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 朱诚却是机灵得很,早先一步往前去通报。 等到若萤这边到了门首,内里的侍女已经规规矩矩地做好迎接的准备了。 阮氏当前,遥遥地福身下来,口中欢喜地叫道:“爷来了” 语声微涩,任谁都听得出方才定是哭过了。 福身起来,对上若萤,阮氏错愕了一下,旋即就显出一片慌乱。 “有缘千里来相会。夫人,别来无恙?” 若萤含笑拱手。 心下却有些震惊:分别时日并不久远,但阮氏的变化却很大。形容削减,如掌上飞燕,行动步步生莲c不胜东风。 这是经历了什么啊,竟让一颗珍珠变成了鱼眼的模样! 变成这个样子,王世子到底看到了没有? 若萤心神微颤,暗中攥紧了拳头。 常常跟人说,眼不见为净。可是,对于眼皮子底下的不幸,怎么能狠心不管不顾呢? 阮氏忙请二人就坐,又吩咐侍女们准备茶点。 看着她忙碌,若萤微感辛酸。 她能看得出来,这里,或许很久都不曾这么热闹了。 或许,平日里根本就没有人来走动c探望。 世子妃把府里能打发的女人,全都打发干净了。剩下的,都自动自觉地选择了和世子妃站在一条阵线上。 主子的立场既已摆明,其下的奴仆又怎敢不服从? 阮氏这个女人,有点死心眼儿。以前在王妃身边的时候,眼里心里只有王妃和鲁王府。及至给分到了王世子的屋子里,心里眼里就光剩下个王世子了。 什么世子妃,什么鲁王妃,倒是都排在了后面。 而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有鲁王府撑腰,即使独断专行如世子妃,也不敢动她。 关于这一点,阮氏很清楚。 但是,她并不打算以此作为武器,跟世子妃对抗。 她的心思很单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世子妃若是看她不顺眼,大可不必理会她。而她自己,只要有王世子的关心,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只要别影响到她的生活,世子妃就算是把世子府翻个个儿,跟她也没多大关系。 说白了,这个女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直面现实,对于别人的逼迫,除了步步退让,就只有像个蜗牛一样,躲进自己的壳子里自怜自艾。 “四郎,来,吃块点心。”阮氏将石盒推过来一点,殷勤相劝。 若萤道了谢,却没有动手。 她在鲁王那里吃的,都还没消化呢。 朱昭葵却拈了其中的牛乳糕,连吃数块,中间连口茶水都没喝。 看得若萤暗中直犯恶心。 相比一般的点心,那个牛乳糕更甜c更香c更腻,真怀疑他怎么能吃得下去? 这个人以后不会长成个大胖子吧? 要真是长胖了,就可惜了。 到那时,怕没办法再跟小侯爷争风吃醋了吧? 毕竟,自古嫦娥爱少年。 可能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深沉,朱昭葵慢慢将正要送到嘴边的糕点转而递给阮氏:“适时吃点甜食,能愉快心情” 若萤差点没笑出来。 这么说,岂不是表明知道对方的心情不好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世子今天的表现,反常地紧张,不知道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四郎长高了呢,”阮氏看着她,满面欣慰,“比起那时候,足足长高了一个头呢。” 若萤点点头:“承蒙贵府照料,不长高些,对不住吃下去的那些好汤好药。” 阮氏忍俊不禁:“你这年纪,是该这么着,好吃好喝长好身体,操心的时候留给以后再说。” 若萤微微叹息道:“话虽如此,只是哪里放心得下呢?家里很多事都在等着呢” 她说的是实情,叶氏每次写信来,定要问她几时回乡。而家中的各项事务,也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心。 阮氏便有些同情地看着她,问田间劳作辛苦不? 要是别人问这种问题,定会遭到耻笑的。 若萤没有笑,因为她知道阮氏这问题并无鄙薄之意。从小生长在深宫中,脚下连块泥土都难得踩到的人,指望她犁地扛活,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曾做过这些事,自然也就体会不到过程中的艰辛。 这或许是她的遗憾,但却是世间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 若萤淡淡道:“还好。一年无非就是一个种个收获,整个冬天的话,基本都是闲散的。” “闲着的时候,你们都作什么呢?”阮氏好奇道。 做什么? 若萤的嘴角慢慢沁出笑意:“很多有趣的事” 看着弟妹读书,看他们日新月异,成就感满满; 听娘和香蒲陪着串门的街坊邻居说话儿,不出家门,便能知道十里八乡的新闻; 看爹一边摆弄炉子,一边帮忙烤芋头c板栗c咸鱼什么的,满屋子的香味儿,满心的欢喜; 有时候谭麻子钱屠几个过来蹭茶喝,看他们斗会儿牌c吹会儿牛,倒也不枯闷; 有时外祖过来,娘就会端上平日里舍不得吃喝的好东西,什么蜜饯果子的。而外祖往往都分给了她们姐弟几个。于是,娘就会抱怨,说外祖溺爱,这样对孩子不好。而外祖则只管笑眯眯的,就跟没听到一样; “要说最想哪个,应该是我们天生吧” 这个名字给嚼出了一丝苦涩,若萤很清楚,她是真的想家了。 即使是对爹娘他们,都没有这种感受。因为天生是她亲手捡回来的,那个小东西的轻重c冷暖,她都亲身感受过,不知不觉中,早将那孩子当成了自己的私有。 而“天生”这个名字,则是她同意结下的彼此一辈子的羁绊。 “出来这么久,我们天生可能都在学着走路了吧?” 小孩子的变化特别快,就好像是田里的庄稼,一天天长大,寄托着农民的希望和未来。 “可不是呢,”阮氏不无艳羡道,“姊妹多了就是好,凡事都有个照应。虽然小时候难免会吵吵闹闹,但是,等懂事了,就好了。做父母的也是如此,带孩子的时候会很辛苦,但等孩子长大了,能够帮忙做事了,也就好了” 若萤笑了笑。 比起他们几个,天生的出现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家里一大群人,照顾一个小孩子,就有些忙,但也是快乐的,跟从前拉扯他们姐弟几个时候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说白了,还是因为现在家里的情况好多了。换成以前那种捉襟见肘c三餐不继的日子,试试! “读书前,我只管他吃好c长好。开始读书后,就管他学好。这要这个大方向不错,就没有什么太值得担心的。” 阮氏笑弯了眼睛:“听四郎这话,倒像是生养过孩子似的,怎就懂得这么多” 说着说着,忽然就眼泪扑簌,仿佛珠串断了线一般。 若萤只道她伤时感怀。 世子府的情况,她并非一无所知。但那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她一个外人实在不便插手。 说来说去,这个女人就是太闲了,得给她找点事情做c让她拥有某种东西,才好。 她看了看一边的王世子,心下腹诽不已。 自己的女人哭成那样子,就不知道安慰两句?怎么跟自己没关系似的?还是说,这种情况已经看得太多,习惯了c麻木了? 再者,她跟阮氏说话,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吧?不能就假装累了,进屋子里休息一下? 还是说,他就是想听听她们会说些什么? 这个态度,到底是几个意思呢? 到底是要她只说表面c还是说,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紧? 确实,他倒是个口风紧的。此间说的话,阮氏或许会有不小心泄露出去的可能,但是她和他,应该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夫人可还记得在下先前说过的话吗?夫人是个有福的面相,眼前就有些坎坷,也无需介意,挺过去就好了。” 阮氏只管点头儿,也不知道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依在下愚见,夫人应当打起精神来,尽早养好了身子才是。趁着和世子都还年轻,多生养几个才是令人服气的正经行事。人活一世,为什么呢?不为自己,也得为子女后代尽早打算好 这事儿就像是农民种地,药想高产丰收,首先得培养好土壤。土肥则苗壮。忧郁劳神c伤心伤肾,就算能够生养,也势必会殃及无辜的孩子。要做称职的父母,就得提早准备 人生不如意,无论贵贱,人人都会遭遇到。不知道夫人是如何看待的?在下有个番邦的朋友,说在他们西洋,渔人们经常会出远海,捕捞一种沙丁鱼。但是,这种鱼很懒惰c很难养,经常聚在一起不动,造成大量死亡,因而影响销售。后来,渔人们发现,如果在沙丁鱼中投入一条鲶鱼,就能够避免发生鱼群大量死亡的现象。夫人可知,这是什么原因吗?” 不光是阮氏和王世子,就连一边的侍从们,一时间也都给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ps:名词解释 1c甘国老:甘草。在医学上,甘草一般不起主治作用,而是帮助“君药”发挥作用,减轻一些药物的毒副反应,使方中诸药同舟共济,驱除邪患。 古人谓:“甘草,味至甘,得中和之性,有调补之功。故□□得之解其毒,刚药得之和其性,表药得之助其外,下药得之缓其速。” 因此,甘草就有药中甘国老c和事老的称号。 辛弃疾《千年调》词: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2c嫦娥爱少年:南宋吴枋: 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 绿袍乍着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 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绵。 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4章 田园之约 若萤啜了一口茶,慢慢道:“鲶鱼生性凶猛,专门捕食小鱼。把鲶鱼投入沙丁鱼群中,因为这条鱼的袭扰,原本懒散的沙丁鱼就会变得很紧张,为了活命,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躲避逃跑。这就是原因。” 这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同理。 阮氏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反复回味着这个故事,若有所思。 “大雨过后,会出现两种人。一种人,抬头看天,看到的是蔚蓝和美丽;一种人则看地,看到的是淤泥和绝望。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出境绝望的人。不论从何时开始,重要的是开始之后,就不要停止;不论是在何时结束,重要的是,结束之后就不要后悔。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不要无聊,不要无端想入非非。不要总活在别人的嘴里或是眼里,自己的命运,自己都不去争取,还能指望哪个?凡事不怕万人阻挡,就怕自己先行投降。夫人以为呢?” 现场无数双眼睛,灼灼烁烁,只聚焦在一人身上。 面对此等殊荣,若萤泰然自若。 他们的心情,她完全能够理解。 她所说的这些话,在她的意识中,向来都是极为寻常的,但是,在别人听来,却是新鲜而震撼的。 说她胆子大的人,听了这番话,应该会明白原因之所在了吧? 这些话,她本不想说的,一来是懒得说,二来也是怕麻烦。不被人理解也就罢了,若是给曲解误会,以讹传讹,岂不是自找麻烦? 况且,这乃是她的一部分情性。若是情性,自该善加珍藏,若是暴露出来,难保不会给敌人抓住弱点c伺机攻击。 但是,今天她却说出来了。不为阮氏,但只希望王世子能够明白她的一片真诚。 坦诚以对,就好比将自己当成人质交付与他。 这份信任与牺牲,应该可以抵掉他所付出的一部分关切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亲兄弟尚且还要明算账呢。 “四郎说,奴该怎么做?” 阮氏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完全将她当作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若萤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却朝着一边的人扫了一眼。 只见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侧面。对上她突然袭来的注目,他不禁有些慌乱。 若萤不觉暗中生疑。 在她的印象中,这个人算是比较沉静,难得会着急或者是慌张。 今天这是怎么了? 当然,眼下她没有闲功夫去揣摩他的心思,怎么安抚好阮氏,这才是当务之急。 “不知道夫人平日里都有些什么喜好?” 无所事事的话,最容易无事生非,须得动起来c忙起来,顾不上思考那些有的没的才好。 就像是不想死的沙丁鱼。 阮氏有几分茫然:“偶尔会画两笔画,弹一会儿琵琶” “自娱自乐么?” 阮氏眨巴着眼睛,迷蒙得神情有些动人。 若萤暗中点头,心想这王世子倒是个有福的,居然收了这么一个可人。相信那几个被世子妃弄走的侍妾,也都是不错的。 倒是自己无缘,见不到那鲜花簇簇的美好一幕了。 “夫人没想过组织个茶会c画展什么的?或者是来一场曲艺展示,也是不错的。把画好的图画,水平高低姑且不论,但且归拢起来,装订成册,留作纪念,给以后的自己欣赏,不也是蛮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会的人不多” “不会,夫人可以教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相信这些姐姐们当中,定会有人向往不已吧?” 若萤朝着四下扫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好几双雀跃的眼睛。 就有侍女越众而出,勇敢道:“若夫人不弃,奴婢愿意学” “奴婢也愿意!” 呼应此起彼伏,看神情,尽是期待。 阮氏先是给吓了一跳,旋即便红了眼圈,讷讷道::“嗯,回头空了就教你们。但愿不会误人子弟才好” “夫人有世子爷,奴婢们有夫人,怕什么呢?” “就是!” 阮氏抽了抽鼻子,满怀感动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身边的这些人,竟然是这么活力充沛的一群小猫。如果不是亲眼所见c亲耳所闻,哪里敢相信! 她所依靠的,只有世子。而她们的依靠,不是她c还有谁? 算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也并不曾孤单。 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留意到,要不是今天给四郎说破,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明了。 “茶会,诗社什么的,在下很喜欢。”若萤神往道,“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谈天说地c附庸风雅,增益见闻c增进友情,何其快哉!谈谈人生,赏赏美景,薄酒一壶c香茗一盏,简蔬美馔,别开生面,光是想想,就很美好” 终有一天,她会让更多人发现芦山的特殊,让六出寺香火鼎盛,让合欢镇声名远扬,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以此为荣c以她为傲。 “如果有机会,夫人真该去我们那里看看去” 看一看山中山下的野趣盎然,看春樱如雪,感夏凉如水,观秋山胜火,寻冬梅幽绝 近红尘而不嚣,邻大道而不混。可随兴而往无忧晨昏,可尽兴而返追明溯晦。 “待有机会,定要呼朋引伴,邀至敝乡寒舍一聚。不过,在此之前,须得先做好各项准备。食c宿c行,都要方便妥当。务必做到宾至如归” 阮氏听得双眼发亮,由衷道:“给你这么一说,奴还真有些坐不住了呢” “夫人想去,欢迎之至。”若萤即时献计献策道,“如果担心行动受阻,不妨扮作男子,不过就是一顶帽子袭道袍的事儿。” 她私下倒是希望阮氏有这份憧憬。换个地方c换个心情,倒也不错。 “舍下都是新修的房子,客房预备了好几间。家母性喜洁净,于女红c烹饪c家居布置上,不敢说有多好吧,但在我们那一带可是出了名的。再不用担心有什么虱子c虼蚤之类的大煞风景。” 阮氏笑了:“说的倒像是我们嫌弃你们乡下似的。根本就没有的事儿,四郎说话办事,奴还是很信得过的” 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周围有异,只见王世子看她的目光有几分诧异。 阮氏不禁纳罕地摸摸脸庞,弱弱问:“怎么了?才刚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 朱昭葵断然予以了否认,心里却水波不定。 相信四郎。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 异口同声不外乎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为声名或权势所限,不得已的违心之语;一种,是发自肺腑的真挚之言。 而四郎,无疑是属于这后一种。 是什么时候c因为什么,让那么多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信任呢? 看来,自己对她的好感并不是庸人自扰,而事实上,她确实有着那种太阳一般叫人无法忽视c不想拒绝的力量。 即使是被那顶幂篱遮挡住了真容,也无损其光芒和温暖的真实存在。 “朱伴读知道,”他觉得自己就这么干坐着,委实有点生分,四郎这边,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朱诚暗中噘起嘴。 听主子这口气,似乎是默许了四郎的挑唆?就没见过这样的,好好的姑娘家不做,偏要装神弄鬼扮男人。自己荒唐也就罢了,还公然跑到别人的内宅里勾三搭四,拉拢同案犯。 阮氏挺本分老实的一个人,要跟钟四郎这样的打成一片,能学好不?到时候,学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c歪心眼儿,回来跟世子妃大打出手,往后这世子府也好c鲁王宫也好,还能有好日子过? 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点,怕是连主子都没察觉到吧?居然还一个劲儿地替四郎说话,真是要惯死这孩子么! 钟四郎说话,能听风就是雨吗?得使出浑身的心眼儿,拐上九曲十八个弯,好好琢磨琢磨她的真正用意。 阮氏怎么能净往好处想?要知道,钟四郎这个人,不算坏,但也不是什么省油灯啊! 别的他不清楚,但是钟四郎记仇啊,钟四郎和世子妃不和啊,钟四郎和钟伴读有仇啊,这些事儿不说,不表示不存在。 鬼知道钟四郎有没有打算“借刀杀人”。就算伤不到敌人的毫毛,但能让对方心里不痛快,也算是报复不是! 这些事,哪能不考虑?世子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要真顺着钟四郎的性子来,这个家,早晚得出大事,不是他杞人忧天,绝对的,这种感觉近来实在是越拉越强烈了! 心里塞得满满的,朱诚就有些憋闷,就不想帮着某人说话。对于主子的话,也只是勉强地点了下头而已。 任若萤再聪明,也猜不到他此刻的胡思乱想。见他反应谨慎,想必是有着自己这一方的考虑,不便拉帮结群的意味太浓,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因此,便没有在意。 但是要说动阮氏,给其希望,有些事不说得具体点,就很难达到这种目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夫人心目中的美好,跟在下所想的,或许不同。有些事情,总须眼见为实。要说我们家有什么好,不过就是‘新鲜’二字。 菜园里的菜,也有十来种,韭菜,胡瓜,丝瓜,豆角,茄子,芹菜门前现守着一池子的活鱼c河蚌c鲜藕,放养着一大群鸭子,除了吃蛋,秋冬季节拿来炖老鸭汤,最是滋养人。 平日里,蛋c肉,俱是方便的。包子c馒头c葱油饼c豆沙包七曜日内也能做到不重样儿 虽然没有像样的庭院,但是出门就是沃野千里。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看儿童急走追黄蝶,田间地头上走一趟,倒能多吃一个馒头一碗面。” 阮氏频频点头,面上早已是一片按捺不住。 她素日过的,就是太静了。以前还有几个姐妹,闲来凑在一起做做针线c说说话儿,一天刷地就过去了。 可是,自从世子妃进了门,那些姐妹,一个二个地全给发付出去了,剩下她一个,也不大敢随意走动。在自己屋子里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唯恐隔墙有耳。 手底下的人,除去一直使唤的,别的都不大敢相信,就怕是眼线卧底。 王妃世子虽然偏向她,可是,根据这两年的情形看,真要是给世子妃抓住了把柄,别说世子了,就是王妃,世子妃都敢使脸子c耍性子的。 要是世子妃一心想要处置她,到那时,崇尚“家和万事兴”的王世子和王妃是否还能保得住她,可就难说了。 所以,四郎的提议不错。要能暂时离开世子府,外面去暂寻自在,何乐而不为呢? 以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是,既然有四郎的担保,到时候世子妃就算不高兴,也不好多说她什么了吧? 毕竟,小侯爷特别喜欢四郎,而世子妃对这唯一的兄弟,又是那么地偏爱纵容 要真去了乡下,旷野无垠,在草地上打个滚儿c庄稼地里大喊大叫,都不用再担心给人听了去c看了去。细想来,这种无拘无束的情怀,只有孩童的时候有过,那才是真正的快乐无忧 “说好了,四郎。几时你方便了,千万记得招呼奴一声。奴这边也好提早做准备” “这个是自然的。到时候,会下贴相邀,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敝处简陋” “怎么会呢?你放心,没有的事儿” “是。看夫人面相,就不是这种小气的人” 朱昭葵看了看天色。 阮氏便知道送客时间到了,赶忙起身相送。 早有贴身的侍女捧过来一只精巧的香柏木匣子。 阮氏打开匣子,里头装的是几样插戴并一只银项圈,说是给四郎家人的。 若萤看那插戴做工精美,绝不类市井俗物,虽然性不喜这些东西,但还是从心底感到喜欢。 阮氏没容她客气,一心要她收下:“实话说,这也算不得礼物。后头若是成行,吃喝用度都要劳烦四郎。这点东西,权当是食宿费用,若是不够,四郎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跟奴家说” 这便是大实话了,若萤不禁给逗得微微一笑,同时,也感受到了对方的迫切之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而对这个女人来说,眼下最缺的,也就是这个了。 ps:名词解释 1c丝瓜:原产于印度尼西亚或印度,大约在宋朝时传入中国。 《纲目》:丝瓜,唐宋以前无闻,今南北皆有之,以为常蔬。二月下种,生苗引蔓延树竹,或作棚架。其叶大如蜀葵而多丫尖,有细毛 刺,取汁,可染绿。其茎有棱,六,七月开黄花,五出,微似胡瓜花,蕊瓣俱黄。其瓜大寸许,长一c二尺,甚则三c四尺,深绿色,有皱点,瓜头如鳖首。嫩时去皮,可烹可曝,点茶充蔬。老则大如杵,筋络缠纽如织成,经霜乃枯,涤釜器,故村人呼为洗锅罗瓜。内有隔,子在隔中,状如栝萎子,黑色而扁。其花苞及嫩叶卷须,皆可食也。 《本草纲目》:通脉络脏腑,去风解毒,消肿化痰,祛痛杀虫,治诸血病。 《滇南本草》载:不宜多食,损命门相火,令人倒阳不举。 2c七曜日:中国古代以“七曜”来分别命名七天。 日曜日――星期天 月曜日――星期一 火曜日――星期二 水曜日――星期三 木曜日――星期四 金曜日――星期五 土曜日――星期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5章 私定未来 离开蟠园走不多久,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揖翠楼的檐角了。 两个人行人,一直都没有声音。 这气氛便有些蒙昧。 若萤轻轻唤了声“世子”:“方才,我是不是造次了?当着世子的面,说那种话” 等于是明晃晃地怂恿阮氏不安于室。 “怎么会呢?”回答云淡风轻,“四郎一向说话办事有分寸。” 跟她说了会儿话,阮氏的情绪明显好转了。 那个女人,太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勾出一大片的浮想联翩。不敢劝,越劝越变本加厉。 以前还觉得温柔可亲,而今却有些叫人招架不住的感觉了。 还是四郎有办法,三言两语就把人给说活了。 “世子是在影射我是个甜言蜜语的?” 跟别人的小题大做不同,这个人,惯会将惊天动地的大事说得跟反手覆手似的。 “不,你只是将心比心c更善于替人着想而已。” “世子过奖了。” “你不信?不信自己?不信我?” 这话听上去怪怪的,可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要说不对劲,好像是他的态度太认真了?他当真是这么看的她? 正当她为此惊疑不定的时候,却听他又说了:“四郎在府里住了这么久,听见的c看见的,也不少了。会不会觉得我做人失败呢?” 若萤悚然一惊:这是要交心的节奏吗?说好的君子之交呢?说好的距离产生美呢? 要知道,他可不是寻常人,不是寻常人所能结交的“同类”。 要知道,秘密知道的越多,彼此的羁绊就会越深,而危险也就随之增大。 她既收下了他的真心实意,势必就要担负起仓库保管员的职责。 而她,并不打算为他效劳c受他左右。 她希望与他之间,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那种,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那种。 沉默有顷,若萤道:“众生百态,各有各的原则和难处。旁人的看法,多属管中窥豹c盲人摸象,岂能十分当真。” “你真这么想?” 别人说这话,他不会相信,但是四郎不同。她的看法自来就格局宏大c与众不同。 “凡事有因有果,就好像农民辛苦一年,却发现收成差强人意。不是因为不努力,这当中有诸多的原因干扰。不可恕,但天灾谁能抗?凡是出现的,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只是你我看不到c想不到c理不清而已。说是命中的劫数也好,说是上天的淬炼也好,既然遭遇上了,如果躲不过,就直面应对好了。” 很多事,自己尚且难以明辨是非,又如何能够确定,别人的答案是对是错呢? 这种做法,不过是寻求一份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朱昭葵笑了。 她是他所见过的人中,最大度c宽容的,没有之一。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人,就算是搁在王府中,都是屈才。 这一认知令他感到惆怅。 耳边忽然飘过来的一句话,则无端加深了这种感觉。 “世子。”若萤凝重道,“是不是很快我就可以回家了?官府那边的庆功宴定下日子了没有?” 脚步霍地停下来,与此同时,一股狂潮席卷了他的身心。 过度的惊讶使得他蓦地转过脸来,定定地瞅着她。 心跳似乎在这一刻断开了,那嘀嗒嘀嗒的声响,是流光的脚步声,也是快要燃尽的明烛低落的不舍。 他知道她很敏感c很聪明,只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他? “你——你知道了?” 若萤微微歪头,反问道:“不是么?” 安排她一天之内见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是在为她送行?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他不能答,心里云卷云舒遮天蔽日。 她的人生即将发生巨变,现在还能拉住她的手,可一旦走出这一方天地,还会不会再有交集,这很值得怀疑。 算来,他见证了她不小的成长,比起其他人,对她有着更多的了解,应该知足了,对于一向防范严密的她而言,他的存在,已经算是不小的恩惠了。 知足才能常乐,可是,为什么他丝毫感觉不到快乐? 为什么这颗心,这么纠结难受? “这个月十五日,万宝楼。那里是齐鲁商会常用来设宴开会的地方。你,二郎,陈艾清,柳静言,都在名单上” “嗯。那么大的事,总得给世人一个交待。” 这个时候,她想的还是整个格局,而非个人的荣宠。 这份冷静,越发衬托出他内心里的灼热。 “十五”她喃喃着,“还有七天呢” 他听得很不是滋味:还?这表示,她已经度日如年了吗?已经归心似箭了,是吗?为什么不是“只”呢?好歹能从这一个字里,感受到她一点留恋与不舍。别让他觉得,在她心里,这世子府就像是一个牢笼般。 “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世子照拂。”她转过脸来,诚意拳拳。 “哦。你打算要如何报答呢?” 若萤怔住了,心下惊疑,便又瞅了他两眼。 没有玩笑之意,她可以十分肯定,他这话是认真的。 换句话说,他似乎不大高兴。 回报? 确实,大恩不言谢。 “若萤。” 若萤慢慢仰起头。 听惯了他叫“四郎”“小四儿”,这声“若萤”简直陌生得叫人迷茫。 幂篱被毫无征兆地掀开。 近在咫尺的双眸,倾覆了明亮的天色。看不清里面包藏着什么,一味地只是深沉c炽热。 足以将人灼伤,甚至是湮没。 “世子有何指教?” 声音已经有些不淡定了。 指教吗? 当然有。 身随意动,倾倒玉山,一霎兰香裹覆c乾坤化一。 猝不及防中,若萤的气息被尽数抽走。 在她还在为此意外寻找原因的时候,朱昭葵加深了这一吻。 在他的印象中,她有点别扭,不喜欢被人牵着走。但此时此刻,她的表现却出人意料地驯顺。 令他欢喜,也令他不安,同时,那种稍纵即逝的危机感也越发强烈c清晰。 而越是怕失去,内心里那个脱缰的自己就越是不肯轻易放手。 他有种预感,像今天这样的肆意,也许也只有这一次了。 今日之后,这一辈子都将不会再次发生。 而以往二十多年的生涯中,相同的放纵也不曾有。 送到手上的机会,一旦错过,那一定会是毕生的遗憾。 一定 手下的身子软如熟糯,香甜细滑,令人毫无原则地垂涎并渴望着。 从来,再好的珍玩都无动于衷的他,这一刻突发奇想,觉得若能将她做成清供,设在案头枕畔,哪怕是朝夕相对月月年年,都不会厌倦。 但可惜,从来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美梦总是短暂的。 在感受到她的抵抗时候,他及时地清醒过来,干净利索地解除了对她的禁锢。 不是心虚,只是怕多了那一刻,会给彼此造成伤害。 见好就收总没有错,贪得无厌并非明智之举。 如同饱餐一顿,他满心欢喜又期待殷殷。 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呢?会手足无措,还是恼羞成怒?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的心也跟着一寸寸下陷。 那是一口深井,井下却没有一滴水,只有干涸的一片,凉风飕飕,一圈圈地在心里打着旋儿。 他在等。 若萤也在等,等一声道歉,或者是要求。 不道歉,是因为心中无愧吗?如此,就能心平气和吗?也像小侯爷那样,为她做了那么多,需要索取些报酬吗? 作为一个女子,她的这一吻,意义可是非凡呢。折算成银钱的话,怎么着不得是几百贯? “世子此刻,心情可是平静了?” “如果我说不,你是不是就会有所愧疚?为了求个心安,是不是能够容许我做任何事?” 若萤想了想,缓缓点了下头。 作为他肯为她保守秘密的报酬,她确实应该“表示”一下的。 “你是个女孩子。”他着重了语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又默了片刻,若萤再度点头:“知道。一夜两夜皆可。” 朱昭葵张了张口,终于给气笑了。 这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c想要打人的冲动。 这一刻,他宁肯她是戏谑的,但实际上却是——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那么,可以告诉我吗?以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以一介弱质,跻身于全是男人的功名仕途上,能够占据多大的地方c走出多远去,这些问题,究竟她有没有想清楚? 而对方的那一对原本就异乎常人的青眸里,并没有一线能够让他有机可乘的犹豫,或者是迷惘。 “田产连陌c屋舍深广,走马逗狗c呼奴唤婢。必要时,收个螟蛉子传承衣钵,或者,不需要那么费事儿,就天生。从小培养,相信一定可以完全按照我所期望的样子长大” 他忍不住冷哼道:“你倒是想得周到,倒是一点也不怕孤单” 若萤冷然乜他:“我若名留方志,害怕身后寂寞?世人生儿育女c望子成龙,求的不就是个身后荣光吗?但是,这并非是唯一的出路。我不用去攀附权贵,不用仰人鼻息,我自己就可以变成权贵。如此不好么?不可以?还是不能?” “你太自信了,就不怕到头来发现,这一切都是错误的?” “世子。”那从容的笑容看得他心里头阵阵发冷c发虚,“世子是否承认?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每个人只能活一次” 但是,她却不同。她有幸获得了不知道前世还是来生的智慧与眼光。 如果不能善加利用,然则,这份幸运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只有一次生命,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的比较人只有这一世,与其隐忍至终,郁郁寡欢,何不从心而行?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他默了半日。 他能说什么?说“不”的话,她肯听吗? “你活得倒是任性” “我知道。”又是这种世事洞明的语气,“这是我的幸运,不是吗?” “你当真不后悔?”他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 若萤微微叹了口气。 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他,事实上,已经对她的任性做出了让步。 她所见不错,这男人心太软,太好欺负了。 王世子是个好人,好到有一天会替她挨刀c顶缸。 为这一天,为答谢未来他的眷顾与袒护,现在的她,是否应该提早预支些酬劳给他呢? “世子。” “嗯。” 他的回应不情不愿。 她招招小手,他便伏下身来。 一双温软的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幽青的曈眸直直地望进他的心里头。 他莫名地不安c雀跃,充满期待。 他眼不敢眨,生怕会遗漏掉某些重要的细节。 她的呼吸如春风微微,拂在脸上c唤醒心底成片成片的山林与草地竞相葱茏c喧哗。 “世子擦粉了没有?” 她的指腹摩挲在脸上,倒像是猫儿行走在心里一般。 “没有” 擦粉这种事儿,也就梁从风那种人做得出吧?魏晋风流固然潇洒,但在他看来,却是颇多诟病之处。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就见她踮起脚尖,像是跃出水的游鱼,波的一声便嘬住了他的一边脸腮。 他听到了“铮”的一声响,一如琴弦被挑断,在身体里激起连绵的颤抖。 像是回应他的心情,这一吸用力极大,让他觉得半边脸都有些害疼。 这种感觉新奇之中,颇多惊慌。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跑到厨房去。因看到八爪鱼奇怪,便抓在手上玩耍。不小心给那长长的手足掴住了脸。 当时他吓坏了,拼命的想要甩开,但是不幸的是,越是挣扎,那些手足拉扯得越紧。当时的感觉是:整张脸皮都要给撕下来了。 他吓得哇哇大叫,满院子奔跑。 当时郡主就在边上,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却根本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因为这个事儿,他给嘲笑了很多年。 这段黑历史,给他的稚嫩心灵留下了很长的一段阴影 不知道为什么,人生似乎到此画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圈。从当初被嘬脸,到今天被嘬脸,残存着的那点抑郁忽然就消失得一丝不剩了。 或者,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四郎医好了他的一块心病? 用更加猛烈的一剂药。 用四郎自己,取代了他心底的那条八爪鱼的位置 “这是世子该收的利息” 若萤落下脚跟,细细审视着他的脸。 那里留下通红的一个圈,像是揉碎了的凤仙花汁。 不过她知道,这个痕迹并不会持续很久。 很快,一切就将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拉着他的手,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一度不是玩笑话。别人不可以,但是c世子没关系别人,我信不过” 假如说,哪天她想跟人生孩子,这个首选之人,一定会是面前的这个人。因为他足够让人放心,能够守住秘密。 而他也应该能够放心将属于他的孩子交由她抚养。 她有足够的信心,养育出一个不同寻常的孩子来。 “你怎么c能这么” “心狠”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但她却还是听懂了。 “世子可还记得先前跟世子说过的吗?所谓爱情,是甘心为质。而我却做不到。对爱情审慎太多,过于冷静,时刻都在权衡利弊,就会对一切失去信任和依赖。” 不但在这方面,包括这人世中的一切,她都抱持着三分怀疑。 “所以,即便是注定孤独一生,也是因果报应。庸人自扰,我自无悔。” 他已心痛得每一口呼吸都感到艰难。 艳阳高照,他却一味地只感到手脚发冷,似乎只有抱紧她c感受着她的气息,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存在。 “你太狡猾了” 给人希望,却那么地遥不可及;许人承诺,却不知何时实践;把人骗进花园,反手却又将门锁闭; 就像是能够致幻的罂粟,不知觉中令人沉醉,明知有毒却难以自拔 “世子还好吧?” 他都如此难受了,为什么她还能够这般沉静?为什么感觉她的关切中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想要解脱的意味? “世子的肩背不疼吗?弯腰太久,真的不累吗?” 两人身形相差悬殊,他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令她着实有些吃不消。 想要推开的话,不是不可以,就怕伤了他的心。 她很清楚,今天,她已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她只好静静地等待,等那地动山摇一般的激动平复下来。 那只大手不知道包含了什么心情,细细地c反复地揉搓着她的背心。 耳边的低语如同梦话,似乎想要勾挑出她心底的某处犹豫不决:“你真的不怕,有一天会露出破绽?” 回答是肯定的,也是胸有成竹的:“怕。正因为害怕,才会去想办法雪藏。” 就如同隐藏起对亲人的关切,就如同隐藏起自己的这双异常的双眸,都不过是缘于一个“怕”字。 拼命四郎之所以拼命,究竟原因为何? 正是为了保护好自己所害怕失去的东西。 身上的束缚慢慢解开。 他退后一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握在一起的手却紧了紧。 有一句话,清晰地刻在彼此心里却都没有打算要说出口。 ——倘有一天力所不逮,世子能否施以援手? ——当然。 ps:名词解释 八爪鱼:此处指墨鱼。又名乌贼。李时珍《本草纲目》载:“乌贼骨,厥阴血分药也诸血病皆可治之”。 如胃酸过多,可以墨鱼骨混和吴茱萸,磨粉冲水服用,能有效改善胃酸过多的情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6章 分桌而食 回到蝠园时,已近午时。 老远瞧见一团紫云缭绕在院中杏花树下。 美景美人,最宜入画成诗。 若萤便有些遗憾,自己于绘画上太笨拙,不然的话,画下来拿去卖钱,相信购买者定会趋之若鹜吧? 也别画正脸儿,但是还能让那些怀春的c发痴的,一眼就能想到某个人的身上去。请回家去,即使是天天面对,也不用担心会给人识破心思c招人耻笑。 而小侯爷就算是知道画中人的原形是他,也没有充分理由要她赔偿他的名誉损失。 可惜了,可惜了 自认为心境坦荡的若萤,在看到这一番别样风华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由得大吃一惊的举动。 她慌不迭地甩开了王世子的把握。 梁从风的眼睛当时就不对劲了。一直到那两人走到身边来了,他的眼珠子都不曾转动过,始终盯在若萤的脸上。 “一上午,你做什么去了?”他抓住了若萤的手臂,眼角却一个劲儿往另一个人身上扫。 若萤神色不动,淡淡道:“没有人告诉侯爷吗?住了那么久,不应该正式地拜见一下此处的女主人吗?世子怕我绊倒,牵着我的手,有什么不对么?” 梁从风显然并不打算相信:“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去那么久?” 确实。 若萤暗中汗颜,还真有些词穷。 当此时,她倒巴不得王世子能够出面替她挡一挡。眼波流转,却见他同样的一身冷气,不知道是在为她方才的言行闷闷不乐,还是只针对小侯爷的死缠烂打。 谁也指望不上的前提下,只能自己救自己。 “良医所的不许我做高强度的运动,但是没有不准慢走。休养了那么久,是时候锻炼一下筋骨了,侯爷以为呢?还是说,侯爷有空,也想陪着在下跑一跑c跳一跳?” 这理由无懈可击。 梁从风似有些沮丧,但却依然不肯撒手:“既如此,刚才你为什么那么慌张?你也知道牵着一个有妇之夫的手很有问题,不是吗?” 听他的口气,似乎“有妇之夫”都是碰不得的洪水猛兽似的。 如此一来,难道那些单身的就都是好东西了? 也难怪王世自子与他不和,就这种人c这么口无遮拦的,能讨到好?不给人扔石头吐口水就很不错了。 挺美好的一个人,非要有这些坏习气,就不能多多地替别人考虑下?把自己修练得人见人爱,不好么? 若萤不免有些生气。 “着急上茅厕,不行么?侯爷拉扯得这么紧,是想一起么?” “你——” “有什么要紧的,稍候再说,可好?” 适度的冷却是有必要的。 梁从风只得放开她,却还不死心地跟在身后道:“那你快点儿。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冷了,味道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若萤险些给自己绊倒。 这么说,午饭竟是他做的? 当她和某人卿卿我我的时候,这个人却在烟熏火燎地为她洗手作羹汤。而她,却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给他 望着桌子上花团锦簇的六样小菜,若萤满心不是滋味。 不为别的,姜汁说过,小侯爷“可不是一般人能使唤得起的”。厨艺那么好,他却几乎不曾给家人做过。每次兴之所致,自己动手来做,做好了,顺手便赏给了下人们。 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这一兴趣爱好,在侯府老太君的眼中,宁肯他做个纨绔子弟,也好过拥有一个下等厨子的志向。 自从他给她做了第一顿饭,姜汁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明显就不对了。那是既羡慕又妒忌同时又防范严密的一种极为纠结的感觉。 似乎是觉得她抢走了他们的主子,似乎是怨恨她不知珍惜草菅了小侯爷的感情。 但因为她是他们的主子所重视的,他们又不得不小心地对待她。 不知不觉中,她似乎已经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呢。 不可想象,假如哪天给他们发现,她对小侯爷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的感情,抑或是欺骗和利用,不知道那时候,他们会不会撕烂了她? 若萤舀起一勺滑汤虾球,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男人。 “世子不要尝一尝吗?” 没等对方开口,梁从风先就轻笑了一声:“世子府里还缺了这个?再说了,那是给四郎一个人做的。除了四郎,别人谁还有这个资格?” 若萤心里那叫一个汗!心想也就是王世子脾气好,换作李祥廷那种火栗子脾气,听了这番挑衅意味浓郁的话,还不早就拳头伺候了? 不过,这还没完。 梁从风似乎一门心思想要挑事儿,连说话都在拉帮结群。 “他不吃是对的。我可不敢保证,他吃了之后不会坏肚子” 王世子才刚端起来茶碗在半路跌宕了一下。 若萤正待要劝解两句,却见小侯爷的桃花眼斜斜地瞟过来,就跟看透了她的心声一般,怡然自得道:“四郎想说什么?要我说话客气点儿?这个,你还真不用担心。我跟他,还需要客气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要是这么说,你就错了,就等于是挑拨离间。我来这里是不用客气的,当然,他去我们府上也完全不用客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说?说不定我们老太君还巴不得呢你不知道吧?从小,他在我们那府里可受欢迎了。有好一阵子,我都在怀疑,或许,他才是郡侯府的孩子呢。我跟他,八成是小的时候抱错了” 他越说越流畅,而王世子的脸色也越来越沉郁。 若萤感觉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侯爷可真敢想有这等奇思妙想,若稍加润色,杜撰一番,定会成为坊间畅销的传奇小说” “四郎若觉得有利可图,这点子就送你了。或者我说,你写。弄不好又会造出一个‘凤栖梧’来。” “哦?”若萤才刚夹起来的一根菜掉回到盘子里,“凤栖梧?那是什么东西?” “四郎常在市井里行走,居然没听说过?” “很了不起么?” “岂止是了不起!这人写的本子,可以说是有价无市。坊间也有盗版的,但是跟原版的根本没法比。但即使是粗制滥造的盗版,也一样会遭到疯抢。寻常买本书,也就几个钱,凤栖梧的书籍,每一本最少都是半吊钱” “这么说,这个人岂不是很有钱?如果有人冒用他的名字,岂不是也能捞到不少好处?” 梁从风笑了:“你以为这种事儿很少?有什么用呢?翻开书,看两页你就知道是西贝货。想要赚钱,得先学会人家的精髓。” “什么好东西,能让侯爷这么看重?有机会倒要见识见识。” “说起来,四郎以前也见过这么着吧,今晚咱就不读圣贤书了,爷弄两本凤栖梧的书给你赏鉴赏鉴,保证会让你大开眼界c欲罢不能” “听侯爷的意思,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你这是在质疑爷的人品么?还是信不过爷的品味?四郎常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任何事,实践方能出真知。四郎看都没看,就这么一言以蔽之,不觉得很武断么” 这是要逼她上梁山呢 “难得侯爷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若萤忽然转向的一边的王世子,“晚间若是有空,世子也一起吧。” 此话一出,现场的两个男人齐齐地愣住了。 若萤的眼皮子便随之跳了两下,心底下则是彤云翻滚c飞沙走石。 她当然知道“凤栖梧”是什么东西,在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虚拟人物的所思所想举一动? 她所不甚清楚的是,她的作品究竟卖出了多少本?给老崔带来了多少利益?在坊间的流传度究竟有多高? 盗版泛滥 冒名者都出来了呢 在金钱的驱动下,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故来 从来人怕出名猪怕壮,当风声趋紧的时候,就该适当做些收敛。切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看来,晚间很有必要再跟小侯爷套套近乎,了解一下业内行情。不然的话,哪天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她跟小侯爷说的这事儿,好像跟王世子没什么关系吧?他那么不痛快是为什么? 尤其是刚刚的那一愣怔,似乎含义颇深哪 愣什么? 莫非王世子也知道“凤栖梧”这个名字?假如说知道的话,岂不是证明,王世子也看过那种内容的书籍? 说的也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地围坐在床上,研究春,这画面怎么想怎么叫人难以放心吧? 假如他也看过,那么,她的倡议岂不是越发荒诞不经? 他会怎么看她? 不成,不能再就这些内容讨论下去了 若萤即刻换了个话题。 “世子,府里头可有空场?午后我想去练会儿弓箭。” 今天走了会儿路,居然觉得有些气喘。倘再松懈下去,后头怕连一只鸡都杀不死。 朱昭葵点了点头,面色稍霁:“午睡后吧,我带你去。” “不敢劳动世子。让福橘姐姐她们领我过去就好。” “我也没有午睡的习惯。等稍候你服了药,就过去吧。” “那好,等世子用过午饭就过去吧,全当消食儿” 说话间,福橘指挥着一串侍女过来,捧着巾栉铜盆之类,伺候着王世子洗手净面。 紧跟着,当中的大圆桌上便呈上了精致的饭菜。 小侯爷并不客气,径直走到桌边瞅了两眼,然后取来一只青花瓷盘,捡了两样菜肴,端到若萤这边。 他用实际行动,划清了和此间主人的界限。 在若萤看来,他这一举动实在是有些可恶讨打。 这是世子府啊,不是安平府。在别人家里这么任性,真的合适吗? 不过从这一点倒也能看出来,王世子当真是个好人c有涵养。 其实呢,小侯爷心眼儿也不坏。两个人都不错,怎么就死活合不拢呢? 算起来,都是女人惹的祸。从最早的那个婢女,叫什么来着?对了,小楼。 先是小侯,后来是锦绣。 两个女人,将这两位的关系生生地给弄坏了。也许是无意,但却对今日的结果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替这两位贵人修补一下之间的裂缝,只是能否做到,现在来看还很难说。 她必须得保持住中立,不能轻易地倒向任何一方。要时刻保持清醒与理智,免得受到蛊惑,反倒成为一方攻击另一方的利器。 直到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为止。 ps: 1c印刷术:明代是我国古代印刷的全盛时期,其主要特色是: 一c雕版印刷技术更为精湛; 二c除雕版外c木活字c铜活字广泛应用; 三c专用印刷字体成熟并广泛应用; 四c出现了彩色套印技术; 五c印刷规模大c品种多c地域分布广。 最大的印刷部门是司礼监和国子监。 由于藩王有富裕的资金c他们刻印书的用料c刻工都十分考究,代表了当时当地的较高水准。其版本称藩本。 明代民间印刷业几乎遍及全国各地,印刷品种除经史子集外,平话c小说c戏曲故事及各种通俗读物大量刻印。 2c逼上梁山:宋人话本有《青面兽》c《花和尚》c《武行者》等名目,水浒故事已在民间流传。 至《大宋宣和遗事》记宋江等三十六人聚义梁山泊,已略具《水浒》雏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7章 悲喜交加 世子府的箭馆只有步射。 三间房屋,东边一间是库房,余下二间是待客厅和更衣室。 若萤一行过来的时候,箭馆内外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依稀可见有一片一片的新土未干,估计是刚拔完杂草的结果。 卷棚下摆放着三四把椅子,小侯爷当仁不让地占了正当中的一把。打开湘妃竹折扇,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空落落的庭院。 近南墙下,并排立着五六只箭靶。自阶前到靶心,约三十余丈。 这个距离对若萤来说有点远。不仅如此,这里的每张弓都显得太大。 朱昭葵勉为其难地从中选取了最轻的一张,递给她。 若萤握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感觉很不习惯。 不但长度和分量很陌生,连工艺都是前所未见的讲究与好看。 相比之下,她爹给她做的那张弓,只能用“简陋”二字来形容。 但即使如此,那张弓依然是她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存在。 “今天且先试试感觉。”朱昭葵试着讲一个牛皮韘套上她的大拇指,“回头依照你的尺寸,重新做一把,也不费多少工夫。” 若萤没吭声。 不费功夫?这种话,也就这个人说得。 像这种复合弓,制作一点也不省事儿,而且,没有很高的技术根本就做不出来。 费时又费工,自然价值就不菲。 但这些问题对于王世子而言,根本算不上问题。 本来就收的很紧的牛皮韘,戴在若萤的手指上,依然松松垮垮的。 朱昭葵却觉得很合适。这种类似小孩子穿大人衣裳的感觉,令他心生欢喜。 撇开别的不说,此时的四郎委实有些可爱。 “这些东西,老早就给预备下的。现在只能将就用了。”他不无歉意地说道。 说是“将就”,实际上远不是这么一回事。 尽管是最轻的弓,但对于大病未愈的若萤来说,依然是极大的挑战。 她用尽气力,都无法将弓弦拉开至能够上去羽箭的弧度。 正当她感觉窘迫的时候,背后忽然多出了一道屏障。 两只手绕过她,握住了她的两只手。 “起式c技法都是对的。你现在所欠缺的,不过只是力气而已。勤锻炼c多锻炼,就好了。” 说话间,徐徐用力,将弓弦拉成漂亮的一轮满月。 “准备好了没?” 耳畔的低询如燕羽,在镜平的湖面上掠起丝一般的涟漪。 莫名地,心神一颤。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那支箭就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地离弦而去。 “嘭!” 若萤不由得吓了一跳。 “中!” 一名侍从手持木容挡在胸前,即刻报靶。 这一箭却是正中靶心。 若萤伫立不动,久久凝视着前方的靶子。 “能往前几步吗?” 她声音微颤,如微风拂过,在心头留下一片阴云。 朱昭葵自无二话。 往前五步后,若萤站定。一声不响地再次挽弓搭箭。 朱昭葵助她又射出了一箭。 毫无悬念的,这次依然中的。 以他的臂力,在这段距离□□中目标,并非什么值得可喜可贺的事。 正因为没有欢声雷动,众人这才注意到现场的异样。 恁热乎的天,四郎却浑身发颤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四郎怎么了?” 朱昭葵最先发现了她的异常,第一反应是:莫不是用力过猛,伤及了筋骨? 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双肩,却感觉到她不但发颤,而且还很僵硬。 手下的身子忽然像是给抽走了气息筋骨一般,倏地滑落下去。 饶是他拉扯及时,还是没有能够挽回颓势。 若萤双膝跪倒在了泥地上,两行热泪没有任何征兆地汹涌而出。 “若萤!” 朱昭葵实实地给吓到了,抓着她的肩膀,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抓紧还是该放开。 而此时的若萤像是坠入了一个密闭的世界中,听不见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 她的眼前只剩下雾蒙蒙的一片无穷无尽,当中影影绰绰的原本是清晰无比的希望与目标。 原本以为触手可及的希望,而今却遥远得几乎看不清。 那通红的一点靶心,似乎是心头滴落的鲜血,无限氤氲c无限扩大 第一箭射出去的时候,她就隐约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开始以为,是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那支箭的着落点,因此,她便往前靠近了一些。 她很清楚,这个距离对以前的她来说,根本算不上遥远。同样的距离,假如潜藏着野兽,以她的力量c倚仗她的那套简陋的弓箭,完全做得到百发百中。 是的,以前的她,就是如此地自信满满。 即使有风阻碍,即使目标蠢蠢欲动,她想要射中,就一定能够箭无虚发。 往前五步,这之间的距离,是她给自己尚未完全好利索的身体所做出的最大让步。在这个位置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任何偏差的。 况且,还有王世子的援助。 但问题却似乎变得更加严重,也更加的明确了。 不是力量的问题,也不是距离的问题,而是她本身的问题。 她的眼睛c似乎是不对劲了。 所谓的“明察秋毫”呢?曾经的“双目如炬”呢? 向以自豪的箭术假如没有眼睛的参与,跟盲人摸象又有什么区别? 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视力却在不经意中退化了。 有道是眼睛乃心灵之门户,目不明则心智昏。 如果做不到“洞若观火”,又如何能够准确把握人心c找准前进的方向? 一个睁眼的瞎子,即使是活着,充其量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泪雨滂沱顷刻间演变成哽咽难语。 她跟着黄柏生那么久,很早以前就知道,身上的伤好治,但眼睛一旦受损,终生都将无药可医。 眼睛和牙齿,都是要一辈子珍重再珍重的最爱。 她才这个年纪,却要遭受这样的损失,该怪谁? 该怎么办? 这一刻,所有的劝慰都苍白无力,所有的人和事都变得无足轻重。 她拒绝王世子和小侯爷的追问,手蒙着脸,一味地只是悲伤。 早就知道希望的背面是什么。如果这是一道坎,她想独自去面对。跨得过去c跨不过去,是她自己的事儿,不想依靠任何人,也不想连累任何人。 相信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得到她。 朱昭葵和梁从风面面相觑。 二人心下同感震惊,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四郎。 抵触的情绪那么强,竟像是要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愤怒c悲哀,如大河凌汛,夹杂着无法破解的沉疴痼疾,足以将经行处的一切摧毁淹没。 那个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能谈笑风生的四郎c不见了; 那个冷静而睿智天塌下来都能接住得的四郎c不见了 转眼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的目光最终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若萤的双手上,集中在她不肯让人触碰的眼睛上。 “眼睛坏了?若萤,是不是眼睛不对?” 朱昭葵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迅速地往深渊处跌落。 没有回答,低垂的脑袋却越发地低垂了。 梁从风忽地嗤笑了一声。 “姜汁!”他直起身来,大声招呼着,“去,把城里所有卖眼镜的给爷叫来,就说爷要买眼镜。” 姜汁答应着,飞奔而去。 若萤不禁仰起头来。 方才还无法遏止的绝望,瞬间被那“眼镜”二字神奇地治愈了。 是了,眼镜! 聪明一世c糊涂一时的她,怎么就忘记这个东西的存在呢? 虽然是稀罕东西,虽然价值昂贵,但是,即使是砸锅卖铁也是能够买得起的。 只要能弥补希望,就算付出再多一点,也是值得的。 世间事,哪里有什么绝望?有的只是绝望的人。 这话不久前不是才刚跟阮氏说过?怎么转头到了自己身上,就不好用了呢? “我真是病糊涂了” 只一瞬的工夫,她又变回到那个金刚不坏的模样了。 朱昭葵有些抑郁,但小侯爷却如逢喜事精神爽快。 “就这么着吧,正好爷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好。你就挑几幅眼镜带在身上。也算是爷言出必行” 若萤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他曾口口声声说,假如她坏掉了,他会照顾她一辈子,做她的手脚,做她的眼睛,甚至是把自己的心肝换给她,都是愿意的。 一直当成是甜言蜜语,却不妨当真是发自肺腑。 听他说得轻松,看他不以为然,她的心情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一个下午的时间,若萤都在研究眼镜。 姜汁果真是把全城买眼镜的都找了来,每个人都带来了一箱子的货品任由若萤选购。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及佩戴后的感受,最终,若萤选定了两幅。 一幅是普通的双片玳瑁镶框白水晶活节直腿眼镜,一幅双片金属梁框活节直腿白水晶眼镜。 虽然是小侯爷付账,但她还是觑个空子打听到了这两幅眼镜的售价。 如果给她娘知道这东西是她自己花钱买的,估计得心疼上好几年。 有了助明神物,若萤心情好极。戴着眼镜,在园子里转悠了很久。 福橘等人也觉得新鲜,直说她戴上这东西后,似乎变得有些和蔼可亲了。 若萤倒是觉得,有了眼镜的遮掩,她似乎可以减弱对靡篱的依赖了。 当然,这东西也不能时常佩戴,因为分量太重,而她正处在长身体阶段,筋骨不强,很容易被压塌鼻梁。 她很宝贝地将两幅眼镜折叠起来,放进专门为之配备的鲨鱼皮眼镜盒子里。 经此变故,原定说好的晚间要赏鉴“奇书”的计划就这么给搁浅了。 要说最不甘心的,莫属小侯爷。 趁着四下无人,他把若萤堵在了假山林荫里,强行搂着亲吻了一番,直到脚背上吃了痛,方才恨恨地撒开手,眼睛湿嗒嗒的,一边舔着嘴唇,一边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原本若萤对他还抱着三分感激,至此,便只剩下了咬牙切齿的份儿。 而更加让她郁闷的是:才刚收拾好心情,自觉得无懈可击地走出隐蔽的时候,却冷不丁地跟朱昭葵撞了个满怀。 她不确定对方是偶然经过,还是久候多时,因为从对方的表情上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但越是这样,却越发令她不安。 假如他能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怀疑,或许,她还能感到心安些。 偏偏他什么也没问c什么都没说,如同陌上相逢的路人般c如同正在思考什么难题一般,只是朝她略微点了点头,便走开了。 到底也不知道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倒让若萤猜疑了好半天。 直到晚间。 饭后,良医所的医正徐先生过来了,按例替若萤作了检查,重新开出了药方,交给一旁的朱昭葵。 朱昭葵略看了两眼,便将方子交给福橘。 “吃完这一副药,巩固几日,便无大碍了” 终于解放了,若萤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她整顿了衣衫,正儿八经地给徐先生行了大礼,感谢他长期以来的悉心医护。 又给朱昭葵作了大揖,千言万语,彼此不言而喻。 “既如此,后天即可出府了吧?” 徐先生笑眯眯地抚着胡须点点头,说是没问题。 朱昭葵没有说什么,若萤就当他是默许了。 按照他的安排,明天是她在世子府的最后一天。等到和二舅见了面,收拾一下,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外头还有很多的事情在等着她。她很清楚,有太多的人期待着她的现身,有太多的人情需要还报。 属于她分内的职责,不能再拖下去了。 满怀的期待与欢喜无限膨胀,注定今夜将会难以入眠。 福橘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唤了声四郎:“吃完这付药,明天就该换新的了。” 是的,有始有终,做任何事都应当如此。 若萤从书中抬起头,看到一只手端起了福橘茶盘中的汤药。 是王世子。 若萤看了看他,没有问他为什么还没休息。 这是他的地盘,他想来就来c想走就走,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往常端汤送药这种事儿,都由福橘亲自动手,今天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觉得分别在即,有点舍不得?想趁着还能见的时候,多为她做点事情? 多留点回忆,好过很快给她忘记? 依照他的为人来说,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只是可惜的很,他遇上的是她,即使看得透很多人情世故,却没有办法为这些点滴付出激动得不能自已。 对她而言,铭记即为最好的感恩。除此之外,类似寻常的情不自禁也好c心潮难平也好,都与她关系不大。 希望王世子能够尽早领悟到这一点,明白自己的一腔热血很有可能付诸东流,尽早做好觉悟,以免得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到那时,希望不要将责任推到她的头上才好。 要知道,喜欢不喜欢,是彼此的事,而不是双方必须的交换。 这么说,也许太过于冷酷了。 看着他略微颤抖的手指,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安慰他几句呢? 只是,说什么比较合适呢? 明日之后,她将会作回她的“拼命四郎”,而他,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王世子。 有些话,现在不说,后头就不宜再说了。 ps:名词解释 1c韘:又称为“决”,射箭时戴在手上的扳指。 在商代便已出现,是射手用来扣住弓弦射杀猎物的工具。 中国传统扣弦开弓法不同于欧洲那种以食指和中指拉弦的方式,而是以戴上韘的拇指拉开弓弦,包括后来的蒙古族c满族,也都是这种开弓法。 传统的汉族韘与满族c蒙古族的扳指略有区别。汉族的韘从侧面观是梯形,即一边高一边低;而蒙古族c满族的扳指一般为圆柱体。 2c容:报靶着避箭所用的木板,意为容身之处,又称为“乏“,意即利箭至此已是强弩之末。 3c眼镜:我国早在西周时期就掌握了光的直射及折射原理,发明了能够用于取火的阳燧。 至东汉初年,中国人就能加工磨制水晶石凸透镜片,做成能够放大4-5倍的单片眼镜。 宋元明时期制造眼镜的技术已趋于成熟,产生了较为方便又实用的双片水晶眼镜了。 明代以前的镜片,主要由天然水晶石磨制而成。水晶纯度要求高,价值不菲,只有王公贵族才有能力和必要佩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8章 剖心深意 若萤朝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瞄了一眼,打商量道:“按照徐先生的说法,这最后一碗,不喝也不打紧吧?” 她感觉自己已经好好的了。 “半途而废可不是四郎的风格。”他吹了吹热气,往前送了送,“趁热喝,还不至于那么苦。” 若萤微笑道:“府中的凉水都是甜的,倒也不怕。”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了。 家里吃的水,是从东边小树林的深井里打上来的。那口井,街面上的人祖祖辈辈吃了不知道多少年。不说苦涩,但也说不上有多么细甜。 跟这世子府的饮用水相比的话,却就是泾渭分明了。 世子府所用的水,和王府的用水都是一样的,是每天清晨时分自真武庙推回来的。 济南的泉水虽然多,但除了感应泉周围,别处的井水统吃不得。 真武庙的那口水井是当初鲁王爷受到神明指引,开挖出来的。水质细软甘甜,用来煮茶的话,即便是静置一宿,白瓷茶碗里都不会出现一丝茶垢。 每年的冬天,鲁王宫中都会采取真武庙的井水,制成大块大块的冰,贮存在冰窖中,来年暑天的时候,拿来制作各种冷饮。 高兴的时候,鲁王还会拿来赏赐给官员或者是有功的臣属。 雪中送炭c炎夏赐冰,还有比这更珍贵的情谊么? 若萤在世子府中养伤的这些日子里,每日所使用的,包括洗漱,都是这种水。 没有比较,就不知好歹。 虽然是一口水,却是寻常百姓想象不到的低调的奢侈。 这种事,若是说给别人听,定会招致很多的不可思议吧。 难怪世人常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难怪钟若芝千方百计想要挤进王府中来,宁肯给人做呼来喝去的奴婢,也不肯舒舒服服做自己的大户千金。 不是所有人都能抗拒这些“特权”的诱惑。 从古至今,替人数齿的从来都不缺。 人各有志,对此,她纵有再多不以为然也无权干涉别人的选择。 这也正是她一贯的作风,只要相安无事,就好。 钟若芝要做什么,她并不关心,只要别伤及到她和她的家人的安全,就好。 衔恨报复是拿别人的过错残害自己。但凡还有别的出路,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现实的问题是,就有一些人将她的隐忍与退让,当成了狡诈可欺。 平等并不意味着一视同仁,或者是惺惺相惜;而差距也不一定代表着无法融通c难以逾越 好比说她面前的这个人 好比说小侯爷 或者是绝大多数的世人只能在想象中膜拜的鲁王 上天待她不薄,馈赠了她如此醇厚的礼物。 此番步入江湖,拼命四郎便不再是昔日的拼命四郎。她的周身,都将笼罩上一层眩目的光辉。单单凭借这一层虚伪的光芒,就足以能够让她这一世c吃喝不愁。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尽量让自己活个大寿命,尽可能地延长这段光辉的荣宠。 看着她端起汤碗,王世子的神色显得尤为凝重。 看样子,他比她自己,都更加关心她的身体健康。 若萤微微地舔了舔碗边。 这是她的小小习惯,凭借这小小的试探,可确知汤药的温度和味道。 “这药是不是已经换了方子了?” 随口的一句话,却得到了两个不同的回答。 王世子答的是“是”,而一边的福橘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新方子要从明天才开始服用呢” 若萤顿了一下。 “或许是心情不同吧。”她不禁朝面前的王世子多瞅了两眼,“这会儿若是给块黄连吃,只怕也能咂巴出蜜饯的滋味来” 福橘几个抿嘴笑了,而王世子却置若罔闻。 明显的,他走神了。 若萤忽然咳嗽了起来。 碗中的汤药便漾出来几滴,在腿上的花绫被面上洇出淡淡的一圈青色。 一只大手托住了她的手。 所谓习惯,是一种顽强的巨大力量,大到能够主宰人生。 所谓习惯,即为过去式痕迹。 正因为她太习惯他的温度他的气息,所以,这一次的触碰,让她发现了某些只可意会c无法言传的异样。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手心汗津津的。 换言之,他似乎有些不安。 当真是舍不得她离开么? 一个从来不知道何谓“拥有”的人,居然也会有这一天?明知人心最难得,却还是对这最善变c最扑朔迷离的东西产生了? 应该告诉他吗,这是他的不幸? “劳烦了世子这么久,在下实在于心难安” 虽然这种话有些虚伪,但不可否认,世人还就是喜欢这样的过场。 “是王府教下不严,累你吃苦了。” 话未说完,若萤的一只手忽然就覆上了他的胸口。 掌心下的心跳,有点急。 果然,此刻他很不平静呢。 相比之下,她的泰然自若是不是太无情了呢? 大舅说她是个怪物,母亲也不止一次为她的特立独行感到头疼,其实不是大家不理解,而恰恰是她太与众不同了。 一些人之常情,就算是自己不屑为,至少也得照顾一下身边人的感受吧? 不能因为王世子脾气好,就疏忽了对他的敬重与客气。 “先前说了那么多任性的话,世子大人有大量,还望能担待一二” 他笑着摇摇头,目光里满是安慰:“既往不咎,不是么?” 太远的,可以不计较,但是近前的呢? “侯爷说什么,世子别往心里去。他那个人,一向喜欢惹人生气。”顿了一下,忽然觉得这话很容易引起歧义。 说得倒好像很了解小侯爷似的! 才刚还提醒自己呢,别忘记彼此的身份c地位。 论交情c论了解,王府和梁府彼此才最知根知底吧?她一介平民,说这种话可不是妄自尊大?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在下真心希望世子也好c侯爷也好,都能过得舒心些” 他点点头,看样子并不怎么在意这个话题。 若萤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用心所在。 她看了看眼前的汤药,颇为无奈道:“世子知道吗?从小到大,在下顶讨厌的就是吃药。可是,偏偏又三天两头闹症候。现在有了天生我才真切地明白到,养活小孩子真不容易。不是说没事儿就不用操心,这种事儿,根本就由不得自己说了算。直到现在才知道,寻常的家庭,吃得起饭却未必吃得起药 看医c吃药都得花钱。想必娘她为此没少操心。既心疼孩子,又心疼钱,但是,光心疼又没有用那些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只要可以,我一定要给她赚很多很多的钱,让她每一天都能过得开开心心的。给她提供一个体面而富足的生活,让那些辛苦,永远成为过去” “你是个孝顺孩子。” “那是必须的啊。既然生在这个人世,很多事就不能袖手旁观。就算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去努力改变。不然怎么办呢?不能改变c不想挣扎,就只能乖乖就范。任何的抱怨都是徒劳无功,也是无能怯懦的表现。世子以为呢?” “四郎总是有道理的” “能得到世子的认可,是在下莫大的荣幸。”这虽是句调皮的话,说话者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意味,“世子若能身临其境,相信定会必在下还明白这些道理” 贫穷而不被待见的庶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稼穑艰辛,待嫁的姐妹,不谙世事的幼弟,年纪一把还要劳作养家的外祖,渐渐不再年轻的父母,还有个一年到头药罐子不离手的舅舅 “贫贱夫妻百事哀,久病床前无孝子。身为其中的一员,是眼睁睁看着这些俗事常情继续下去,还是想方设法逆转这一切?你不做c我不做,一代又一代,就会永远沉陷在这一摊淖泥中无法自拔。” 所以,她无法坐视不管。既然认定这个身体的归属,就必须得承担起这个身体所必须要面对的职责。 “将来会怎样,谁也看不到那么远。世上的事,做了,未必会有回报。但是不做的话,就一定不会有将来” “所以说,你就是太懂事了” 若萤轻轻摇头:“懂事容易,职责难担。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赌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博取一个不可知的结果。而这些事,又无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一旦你说了,他们就会教你放弃。是啊,明知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呢?现下的一切有什么不好c不对?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如果你说这是不对的,岂不是在打先辈们的脸?” 算来,谁不是活在别人的眼中和口中?那种活得所谓潇洒自在的,在世人的评价中,落了个什么好? 既要活得像个人样儿,还要防范着众口攸攸,这些年来,她的隐忍不可谓不艰苦。 好比说修建菇房,凡是见过的人,无不称赞她能干,但其中的隐忧又岂是他们所能了解的? 当中万一有一个环节弄错,那就是满盘皆输的结果。赔上的巨大人力c物力c财力,将会把那个家拖向更加深重的艰难中去。 说白了,她不但在拿自己做赌注,也狠心赌上了家人的信任与辛劳。 一旦努力化作泡影,她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身与名,还要承担起对于家人所受伤害的修复与重建。 再比如说修建鱼塘,从头到尾,劳烦了多少人c欠下了多少人情? 那么小心翼翼c千防万防,却还是百密一疏c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那不仅仅是几串钱的事,就如同抚养孩子,辛苦一场,却不料还是让孩子落了个残缺不全,试问,这能用金钱来补救吗? “比方说在下这种,这次倘若不幸遭难,可想而知我爹娘的心会有多痛。祥廷总埋怨我说谎隐瞒,岂不知,有时候谎言反而才是最好的安慰” 为人子女的,出门在外,不论经历多大的磨难,对父母,只当报喜不报忧。 “别人想听你的困苦,多半不是为了心疼,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用你的不幸来衬托出他们的幸福。但是做父母的却不是这样的。他们有时候糊涂得要命,会把你当猪儿狗儿来养,随便你再丑再胖,在他们心目中,都是世间最好的‘金不换’;而有时候,他们又精明得叫你无处可躲。无需你言语,仅仅是看你的胖瘦,就知道你过的好不好c顺心不顺心。好的话,就会比你还开心;不好,就要唠唠叨叨熟路你很多天c很多年这个时候,你都不知道他们的记性到底好不好。” 困苦的经历,是成功者的自谦,却是无能之辈的无能。 但对她而言,“成功”的内容还不仅限于此。 “我要让爹娘曾经受过的苦吃苦的屈辱,全都变成让他们骄傲的资本,成为让世人感佩的勇气与坚持。为了这一天,我只能往前,不可以原地踏步,更不可以安分守时c任由造化载沉载浮。所以,除了赚取更多的钱,给他们一个充满期待的富足生活,还必须c争得一个体面的名声给他们,能够让后世子孙膜拜c景仰,让今生来世的人c铭记并爱戴着” “” “在下的心愿,世子能明白吧?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下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一点。以在下的能力,博个蟾宫折桂c青云直上,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若萤顿了一下,愈发缓慢地说道,“只要我想,就可以做到;只要这当中,没有太大的变故;只要我好起来,看得见c走得动,就没有问题。” 她稳稳地端着碗,深深地看了看似乎已经呆滞了的某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抬起手臂,喝了一口苦药。 瞩目中的表情忽然攒结在了一起。 一如吃米饭被砂子硌了牙。 朱昭葵的神色登时就变了,一声“怎么了”还没吐出口,眼前忽然就是一暗。 耳边稀里哗啦一片乱响,根本来不及分辨什么是什么。 在完全的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被扑面而来的那团黑影重重地扑倒了。 就在呼吸为之一窒的刹那,双唇被一团湿热牢牢地含住了。 那股子力量饱含着霸道与残酷,感觉极冷又极热。 脑子里大片大片的空白,被苦涩的药汁硬生生地冲出一线尖锐的清明。 所剩无几的意识踉踉跄跄地仓皇后退,背靠着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整个人都变得六神无主。 香檀木的床柱很硬,硌得后背生疼。 哦,不,或许应该更疼c更尖锐一些,好让他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鼻端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儿,前胸湿嗒嗒的,就像是此刻的他一样狼狈。 他能够感受到那一片濡湿,从起初的炽热到渐渐冰凉。 身体是他的没错,但却由不得他左右。 世界被压缩成拳大的一点,当中紧攥着他的五脏六腑。 窒息得恨不能死去,却还能够苟延残喘。 能够看到的世界,就只有那一对幽深碧青的瞳眸,充满了魔性,那是带杀带血的狠戾。 这双眼睛就如瀚海夜空,恣意而狂傲,冰冷得不带有一丝一毫红尘的烟火气。 这是四郎。 幂篱掩盖下的四郎或许看得清楚,但是其下的四郎又有几人真正识得? 那些木讷c淡然c掩饰c曲折,都只是她的掩护,其作用,就如那顶空顶帽,或者是帽沿儿上的薄纱。 当他以为对她的了解已经足够深切的时候,殊不知,自己的所闻所见,依然只是木叶鼓皮。 真正的四郎,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危险c可怕。 所谓的疯子,会让自己燃烧成灰。而四郎一旦发疯,却能够烧掉整个世界为自己陪葬。 有些人,惹不起躲得起便好。但是四郎不同。 招惹了她固然可怕,而一旦被她盯上,结果同样堪忧。 他知道,他已无路可逃,在对上她的那邪魅而冷酷的微微一笑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选择了放弃抵抗。 ps:名词解释 金不换:药草名,即三七。李时珍《本草纲目》:“彼人言其叶左三右四,故名三七,盖恐不然。或云本名山漆,谓其能合金疮,如漆黏物也,此説近之。金不换,贵重之称也。” 三七起源于第三纪,属古热带残遗植物,对生长的环境条件有特殊要求,适宜于冬暖夏凉的气候,不耐严寒与酷热,喜半阴和潮湿的生态环境。 又有一说,三七之名,是让人记住这种药必须生长3~7年才能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9章 世子险恶 若萤骑坐在他的身上,膝盖顶在他的心窝处,手上倒持着一片锋利的瓷片,岌岌可危地抵着他的咽喉。 “怎么,世子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她眯着眼睛,慢悠悠道。 床边的福橘等人给彻底吓到了,手捂着嘴,拼命遏制着惊呼尖叫。 无数只眼睛里充斥着恐惧。 “都退下!”四郎整治他,还不觉得怎么丢人,但是给下人们瞧见自己这副形容,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四郎在闹着玩儿呢咝” 似是不满他的逃避现实,心窝处的狠狠撞击差点让他背过气去。 “怎么,疼啊?” 若萤伏下身子,空着的一只手自他额头慢慢抚向头顶,最终慢条斯理地抽出了发髻中的玉簪。 一把黑缎子般的长发被她从容不迫地一圈圈绕在了手上。 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说啊,疼不疼?” 听她的口气,就像是闲庭信步。 但他哪里敢当真如此以为?他毫不怀疑,倘若他敢说“不疼”,那么,接下来,她一定会让他体会到疼痛的真滋真味。 “疼” “知道为什么吗?”她冲他的面目吹了一口气,极富轻佻意味。 也许在她心目中,整治他就跟收拾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吧? 当此时,他的心跳乱得好像被大群野马光顾过的草坡,没有一处平坦处,而他却不死心地非要从中找出一片落脚地儿。 “怎么了?四郎这是什么意思?” 若萤嗤地笑了:“好,有骨气!叫你装,叫你打肿脸充胖子” 她嘴唇翕动,不确定有没有在骂他脏话。 忐忑之际,忽然看到她一个俯冲下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头。 这一口下去,可了不得,他不由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 不光是因为很痛,最要命的是,此处是极其容易暴露的地方。 回头万一给世子妃瞧见了,盘问起来,少不得又是一场恶战。 “你可以选择顽抗到底,而我却有一百种法子让你没法见人,信不信?” 忙中偷闲般,她强调了一句。 “信c信!” 两害相权取其轻。肩膀上给咬伤了,尚可遮掩,万一激怒了她,在他脸上留个记号,那时候,他可真就没法见人了。 “信就说实话!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这话虽然很伤自尊,但此刻他却不敢反驳。 “有” 肩头火辣辣地疼,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定是见红了。 早知道会吃这闷亏,事先就该穿厚点儿。 既恼她出手无状,又气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真是疼啊 疼得人心里毛焦火辣地。 世子妃就够霸道了,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他。顶多就是摔摔家什,或者借点小意外让他吃点疼。 可这丫头却不是个吃素的,上来就不讲客气。亏得都说她一肚子文韬武略,结果却是如此野蛮,就跟没开化的小兽似的! 早知道没,就不让福橘她们出去了。就在边上看着,做个见证。 没有人证物证,今日吃了亏,后头翻旧帐的时候,这丫头定是不会承认的。 此时此刻才真切地体会到“刑讯逼供”的可怕。 与其负隅顽抗遭受皮肉之苦,莫如老实招供尽早解脱。 “对不起” “少罗嗦!”若萤手指微动,锐利的瓷片便截断了他的忏悔,“直接说,这碗里是不是给动了手脚?” “是” “有什么?” “害眼病视物模糊” “说白了,就是想让我变成瞎子,是不是?” “嗯” “苦着脸做什么?给发现了很懊恼是不是?” “” 倒不是懊恼,而是实在有些意外。到底她是怎么发现端倪的呢? 脸上吃了不轻不重的两巴掌,一下子便将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她的脸上。 “说,你想知道原因。” 这态度,太伤人了。怎么感觉他像是被俘的奴隶似的? 明明觉得很羞耻,却没有办法违抗。 老早他就知道了,四郎就是个大坑,迷上他c或者是被她盯上,都是一场劫难。 “为什么?” 此时,除了驯顺,他已别无选择。 听到这句意料中的问话,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害得他的心神为之颤悠了一下,自己都说不清那如同莲盘风露一般的茫然c究竟是欢喜还是害怕。 “要问这察物之法,世子还真是问对了人。世人都道在下机敏,能目视千里c耳闻八方,只道是天生奇才。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某” 或许,我也不够了解你 他暗中叹气。 显然,她并不关心他的感受。 “察物之法,首当孑然孤立。一榻之外,皆欺我者。明四目c达四聪,不独上位者须如此。缿筩之法,致百姓重足侧目并不可行;钩矩之间,亦多谲诈,也是君子所不屑为者。欲问疾苦c知利害,可使心地端洁识时务的至信亲朋,微察暗访。须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假如想知道马价,须先问狗,再问羊,及问牛,后问马。相互参考价格,就知道马价贵贱,是否人有欺诈” 朱昭葵暗中叫苦。 她张口闭口不是牛c就是马,摆明了就是在寒碜他啊! 堂堂王世子,竟然给拿来跟牲畜相提并论,这可是大不敬的大罪啊! 可是,又能怎样呢? 谁叫他理亏呢? 谁让他技不如人呢? 都是他,麻痹大意了。看她病了这么长时间,每天安安静静的,还以为会有所改变呢。 结果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到底,还是给她的年纪和模样给欺骗了,还以为那不过就是个孩子,虽然有过人之处,但随着年龄增长,定会有所变化,会变得温和可亲或者是宽宏大量。 却不料,虽然外表有了改变,但内里却还是那个一般无二的四郎。原有的杀气依然还在,原有的心机也一样深沉。 “说吧,世子是主谋c是帮凶?” 这是要给他定性了吗? 他不由得心下慌张:“四郎四郎你消消气,不要生气好吗?” 明明吃亏的是自己,却要反过来安抚对方。 做人哪,不但辛苦,还很荒唐。 若萤依旧不紧不慢c不温不火,像是在说梦话,又像是在跟陈年老友畅叙往昔。 但她越是这样,他的心里就越是没底儿。 哀莫大于心死。 他真怕此刻的四郎会是这样的感受。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好啊?那就是明知故犯,对吧?” 他不敢接腔。 她审视着他的脸,喃喃地叫他名字:“你个混蛋,你怎么能这么阴险?你怎么可以无所畏惧?嗯?如果我真的瞎了,你想过没有,你觉得你还能落个囫囵?你是不是觉得,一个瞎子,什么也做不成?嗯?” 冰凉的瓷片一下下地刮擦着他的脖子。 他能够清晰地听到沙沙的声响,如蚕食c如蛇信。 他紧紧咬住牙关。 为了不再进一步激怒她,为了保护自己不被误伤,他决定做个闷葫芦。 不用她说,他已经知道她的厉害了。 没有冯妇之勇c没有暴虎之力,这孩子杀人,用的是心。 必要时候,一根头发丝都能要人命。 一向静若处子的她,一旦决意行动,那股气势就如雷霆万钧,不是寻常的人力所能防范c抵挡的。 这个人,能把极酷烈的事情,做得如砍瓜切菜一般随意;也能把天昏地暗说得风和日丽。 上一刻还将你捧在云端,下一秒却将你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这种忽冷忽热c忽上忽下叫人心力交瘁却又割舍不下的手忙脚乱招架不住,是她给与的。 她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能够让他感到人生竟是如此变幻莫测丰富多彩的人。 说实在的,他不想放过。 通俗一点说的话,他这算是“犯贱”吧? 贱到愿意用自己的痛苦来缓释她的愤恨。 “为什么你没有一丝的犹豫?你以为我跟你说那些话,是吃饱了撑的?有道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为什么我要跟你说那么多的话,你当真没有认真在听,是不是?你知道吗?哪怕你只有一星半点的犹豫,我都不会怪呢。可是没有!你都心虚得端不住汤碗了,却还是不肯放弃。我为什么摸你的胸口?敢说你那里装的不都是理亏?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是你利令智昏不肯把握。我还没瞎呢,你就敢把我当成瞎子来欺负?” 她吸了口气,想要平复心中的隐怒,却没有止住,手上用力,将那一把头发使劲儿地绞了绞。 他便疼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这份疼痛到让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流传已久的事情:据说女人打架,习惯于撕扯衣裳拉扯头发。 四郎拿他的头发撒气,岂非证明了本质上她还是个女孩儿? 不不不,这么说不对,她原本就不是个小子。 不管怎么伪装,骨子里的一些女人的气质终究还是会泄露出来。 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理解她。 这些细小的特质,若是给别有居心的人窥探到并加以利用,焉敢说不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而他,正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才对她毅然决然地下了手。 若是还有其他出路,他哪里会选择投毒下药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固然他行为可恶,但到底还是情有可原啊! “四郎的将来,我会负责到底” 一直觉得很沉重的一句话,没想到就这么波澜不兴地给道出来了。 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有想到,说出来的这一刻,心里竟会是如此地安宁敞亮。 他觉得自己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方才走到这一天,明明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却在她这座大山前撞了个鼻青脸肿。 她打断了他的话更否决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郑重承诺。 “谁要你负责?你以为你是谁?有钱有身份了不起么?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不穿你的,就没法子活了么?你是觉得我市奇货可居吧?想着囤积居奇吧?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伤天害理或害人,你还觉得挺在理的,是吗? 你就这么巴不得我眼睛瞎掉?亏我还一直觉得你人不坏,当真是给老辈子说中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真是不经一事c不长一智。真事儿的,要想活得长久,这话一刻都不能忘记! 你就这么想跟我扯上关系?我什么意见你问过没有?我的人生,凭什么你要来指手画脚?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我真该跟了小侯爷去。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这么待我的,信不信?虽然他能闹腾,但他不坏,没你那么多的歪心眼儿。是不是?他同你争执了那么多年,一直处于下风,这就很说明问题。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你那么有心计,也没有你狠。 我倒是差点忘记了,先前你不是受过伤么?现在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告诉我,第一次是差点断了腿,还有一次是被杯子碎片划伤,这些是意外c是他伤c还是你自己鼓捣的? 一个连自己都能伤害的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我说的没错儿吧?老实孩子作大业,朱昭葵,朱沐晖,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 他大睁着眼睛,好半天都没缓过气来。 沐晖 昭葵 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两声称呼了?从王爷到平民,他一直都是“世子”c是“爷”。即使是妹婿庄栩,那么亲密的关系,也都是习惯于称呼他“世子”。 即使是世子妃,那么亲密的关系,从小时候认识的那一天起,也只是习惯于称呼他一声“世子”。 这是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尊贵,是不沾红尘烟火的纯洁神圣。 有意无意的,他们都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段距离,长久以来不但他们没有在意,连他自己,都差点疏忽掉。 直到今天。 虽然是含着恨c噙着怨的一声,却像是推开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扇大门,轰隆隆的一声响,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眩目无比的世界。 那是她的世界。 能够出现在她的天地中c哪怕是被当成靶子钉在地上承受暴打,他也深感荣幸。 果然,“世子”的称呼带有太多的虚情假意。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察觉到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似乎就不大喜欢她如此称呼他了。 尽管满是怨恨,可这一声称呼仍旧令他身心俱颤,以至于连手脚都跟着蜷缩成一团。 不能再奢求什么了 能够唤他名字的,还有谁呢?敢于这么连名带姓一起叫他的,除她之外,还有谁呢? 然则,她说的再不堪,似乎也不大要紧了呢 况且,她说的也不全是夸大之词。 就是不知道,她是从何得来的这些结论呢?就连当事的梁从风都察觉不到的真相,她怎么就能摸索得如此透彻呢? 这是否意味着,她对他的了解远比他所奢望的还要深? 若能得其关切,就是再挨些苦楚,似乎也值得呢 ps:名词解释 1c缿筩:盛装信件的竹器。 2c钩矩:即规矩。钩,规也。矩,方也。圆规和曲尺。《汉书扬雄传上》:“带钩矩而佩衡兮,履欃枪以为綦。” 司马光《龙图阁直学士李公墓志铭》:百围之木,钩矩所不能加。 元代袁桷《素轩赋》:翕九垓其同风兮,佩钩矩以播芬。 3c下三滥:贪敛c滥刑c卑污为人最不齿,称为下三滥。 古代分三教九流,另有一说下三滥为九流中的后三流:娼(娼妓),书(书生),丐(乞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0章 刑讯逼供 若萤皱了皱眉头。 她发现她的义愤填膺似乎是喂了狗。身下的人目光迷离魂不守舍,正不知在想些什么天花乱坠。 她不得已又拽了一下他的头发。 同时,心下气得要命。 怪不得两口子总吵架呢,今天她算是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了:本来在谈正经事儿,他却浑不以为然地胡思乱想,试问,就这种态度,世子妃怎么能不气? 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真心奉劝那些不明真想只知道看热闹的人们,别再一味地将夫妻不和的原因推到世子妃身上了。 “说,这个念头是几时开始酝酿的?” 她需要确定的是,他的心到底能藏有多深。 他噤口不语,并目光闪烁不肯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这次,他听到了,她果然骂了句粗话。 他不禁替她感到汗颜:果然不是大家主出来的,总有些刁蛮习气怎么也洗不掉。 想必是气极了吧?不然,也不至于自毁形象c出言不逊。 她可是一向很爱惜羽毛的。 “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她的审问还没有完。 一声叹息倒也并非情势所迫之下的做作。 她的语气便有了些许的缓和:“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手下留情不?” 呃—— 这个c手下留情是怎么说的呢? 如果说手下留情都这个样子,那么,要是手下不留情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 这会儿,莫非他已经躺在血泊里了? 逼急了,依她的脾气,倒也并非做不出来。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一瞬不瞬第望着她。不知怎的,心里既有些后怕,还有些懊恼。 没有体验到她所谓的“不肯留情面”,似乎颇感遗憾呢 正常的人,不该有这种邪乎的念头吧?谁会傻得争着抢着自讨苦吃呢? 看来,他有点心病,且还病得不轻。 “为什么?” 生怕一语不慎火上浇油,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附和她的步调。 若萤挑了挑眉,反问道:“几日前,你可是收到了杜平章的来信?” 这声“杜平章”大是不善。 他很清楚,此时自己的紧张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目无尊卑不敬不重。 从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哦”不抱希望这样的敷衍能够蒙混过关,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主意,“你知道了?” “怎么着,没有藏掖好很失望是不是?” 无意中,她听到朱诚在跟福橘嘀嘀咕咕,说自从收到杜先生的来函,世子就跟丢了魂儿似地,茶不思c饭不香,常常一个人干坐着发呆,手里攥着那封信,时不时地还要瞅上两眼。 瞅就瞅吧,还要跟着叹气。 朱诚几个无论如何都猜不透这其中的奥秘。杜先生写信来,还能说些什么?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让世子如此牵挂c如此纠结c如此恍恍惚惚? “是在下,对不对?”说这话的若萤笑得眼睛里没有一丝热火气儿,也完全听不出有丝毫感动的意思,“承蒙厚爱啊以前从来不知道,在下在世子的心里竟然占据着如此举足轻重的位置。听说世子心胸博大,能容世间一切不能容之事。没想到啊,竟被在下这块小小的山石绊住了腿脚。有句老话,叫做‘爱之深c恨之切’。世子你告诉我,你下这般狠心要害我,莫不是爱我爱得已刻骨铭心?” 朱昭葵闭紧了嘴巴的同时,也闭上了眼睛,面上心下窘得无地自容。 要他回答可以,但是,能不能换种口气呢? 这么个态度,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在她的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若萤倒也没有再逼他。 呼出一口浊气,她幽幽道:“这次的事儿,他是主谋,你是从犯,是不是?” 仿佛听见一桶冰水和着冰渣,稀里哗啦地从头顶倒下来。刹那间,他觉得浑身冻成一团,而头脑而异乎寻常地清醒。 “你——” “恭喜我,又猜对了,是不是?”似乎是笑累了,若萤又呈现出了那种能够让人退避三舍的寡淡表情,“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杜平章既给你写信,不会只是简单的嘘寒问暖。不说世子惯不惯这种客套,以在下对他的了解,他也不是这种善于体恤他人冷暖的性子” 如果那老头儿重情重义,就不会吝啬于连给嫡亲女儿和外孙写封信都要别人代笔。 迄今为止,柳杜氏母子所收到的来自京中的家书,都是老宅里的管家写的。 要不是中间还有个她在,相信那老头子连一声问候都不会说。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不是那老头儿想得开,事实是他于这些事情上压根就无所谓。 这确实是令人心寒绝望的行为。真亏得柳杜氏大方c亏得静言脾气好,换成她—— 还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花样儿来呢。 “你一准在给他的信中,透露出我的意图了,是不是?” “我觉得他应当知道这些事” “为什么?” “四郎其实是杜先生的亲外孙吧?” “说梦话呢!” 不待他说完,若萤五指收拢,成功地阻止了他后头的话:“我那是穷得活不下去了,非要攀附他那根枯藤老树昏鸦?什么外孙?我可不记得有这种四体不勤c五谷不分c六亲不靠的外祖父!” “好好好四郎说什么c就是什么” 她恼怒杜先生,为什么要拿他的头发撒气呢? 还有,这番话跟他说说就罢了,千万别让杜先生听到。上年纪的人,经不起这种打击的。 谁说这孩子宽宏大量来着? 真真是千万别招惹她,不然,当真会给记恨一辈子。 事到如今,隐瞒已无所用。 “不是杜先生的错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的选择太过危险” “不相信我?” “不恰恰相反” 正因为看到了她的实力,才愈发感到事态的严峻性。 换成别人,说要科举c要仕进,或许他会付诸一笑。毕竟,科举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不是说,每个寒窗苦读十几载的人,都能够熬到榜上有名的那一天。 每次的大比,赴考的国中学子何止成千上万!但能脱颖而出的,不过只寥寥一二百人。 落实到一州一府一县,多不过数人,颗粒无收的现象也算不得稀奇。 但根四郎认识这么久,她的学识与见解,无不令他感到震惊。除去那篇早已是士林间广为传颂的《时弊论》,还有一件事,至今他都未曾告诉任何人,也包括她自己。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东方自她的寝室中偶然捡到了一团废纸。 出于好奇,他展开来粗粗看了两眼。 也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让这个孩子如一枚钉子般,深深地钉在了他的心底。 那是一份考卷,是当年大比的策论题目。 他知道,那次考试,钟家的二郎即四郎的那个二哥,名落孙山。 他倒是不知道,钟二郎的考卷内容如何,但是他却十分肯定,这张被丢弃的试卷绝对可以获得高分。 无论是从书写还是立意,抑或是行文,试卷所展示出的深度与广度,都是令人拍案叫绝的优秀。 所以,当时的他惊疑不定。他不能确定这是四郎的手笔,毕竟,当时她还那么小。 为此,他暗中不止一次地对比c观察,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最终解开了自己心中的这一团疑云。 事实表明,那的的确确是四郎做出的文章。 重新抄录了答卷内容,小心遮掩了属于她的笔迹,他将这篇策论交给杜先生审阅。 杜先生的惊讶并不亚于他,一个劲儿地跟他追问作文者是谁,并流露出想要收其为门生的强烈意愿。 他守口如瓶很久c很久。 直到又过了很长时间。 在若萤卧床期间,杜先生写信来问候她的近况。 在跟杜先生详细说明了她的近况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将这段被刻意隐瞒的陈年往事给提了起来。 而杜先生是如何回应的呢? 那就没错儿了。 四郎的话,就可以。 那种实力,别说是同龄人能否做到,即使是几十岁的成年人,都未必能够达到那样的水平。 四郎做事,不光是做得好看,还会让当事人觉得好看。 那一次大比的主考官和阅卷者,四郎都知道,曾经都跟杜先生打听过他们的一些情况。包括他们的年龄c出身c籍贯c家人c经历,乃至于性情c喜好 当时,就连杜先生都不曾想到,为什么她会问这些事。 以为那是孩子心性,纯属于好奇。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直到他提起那份皱成一团的考卷,两下子推敲了考卷的内容与措辞,两下子方才恍然大悟。 四郎竟下了恁大的一盘棋,真正做到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凡是被她所惦记的每件事c每个人,原来都有着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有着老早就被设定好的位置。 她的每次开口,都不是无心随性之举,但却往往会给人忽视。她的每句话的背后,都曾经历过百般斟酌c千般思量。 跟别人一心想要写出好文章来不同,她在落笔前,还想到了试卷背后的诸多人的感受。 何谓最好?除了个人的才能须得出类拔萃外,还必须得有能力,力透纸背c取得不同阅卷人的欢喜或认同。 揣摩人性c打动人心,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说她狡猾也好,说她市侩也罢,能够看到c想到别人所看不见c想不到的,这本身就是一种超群的能力。 除了学问,还有处世之道。 纵观每个人的每段人生,无不伴随着这两件要事。 有学识而无世故,不通变故c不恤世情,那与呆子c傻子何异! 懂世故而无知识,便只能流于平庸c难能冲天。 学识与世故,少了任何一样,人生都将在所难免地遭遇到重重窘迫与挫折。 而这个道理,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够及早领悟到?又有几人能在稚子之年便已看透c明悟? 只有四郎。 他近来常想,于四郎而言,即使是富丽堂皇的鲁王宫,怕也不过就是个稍大点的笼子吧。 这并非是他杞人忧天,而是种种既存的事实所给出的警示。 他很清楚,即使放任自流,用不了多久,四郎也一定可以通过她的方式,“心想事成”。 一旦让她取得功名,那么,他要面对的就不单单是一个她c几个家族的问题了。 他必须得接下整个天下的压力。 他当然是不乐意的。可是,真到了那一步,很多事岂会由他说了算? 只一样c就足以逼疯他—— 四郎是男是女? 到那时,他必须得为今天所说的话c所作的保证负责。 而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遮掩。 要他一辈子生活在谎言与不安中? 光是想想这个,他就已经开始浑身冒汗心虚腿软了 “所以,当他说要阻止我冒险的时候,你就心动了?然后,你们就一拍即合c沆瀣一气了?” 若萤冷笑着,一直脚恨恨地踢着他的大腿内侧。 他顾不上抵抗,因为此刻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上巳节那天,你当众接下钟伴读的那一巴掌,怕也是早有预料吧?” “恭喜世子c贺喜世子,答对了。”她并未沾沾自喜,却在接下来揭穿了他的一点小心思,“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世子当时就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没能阻止自己的女人惹是生非,当时是不是很惶急?看我挨打,是不是很羞愧?以多欺少可不是世子府的家风,是吧?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在下自找的,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世子便可以安心地坐山观虎斗,就不会有任何的心理上的自责。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不禁大汗。 真恨自己不是神仙或者是鬼怪。如果是,那她大概就猜不到他的心思了。 “如果当时换作是你家那口子,相信在下会更加开心的。” 他顿时感到眼前昏了一昏。 什么叫“那口子”?这话可以不可以说得文雅些? 好吧,权且原谅她的心狠手辣。 这种话要搁在平日里,打死她怕也不会说吧?能够听到她的心曲c能这么近距离地靠近她,倒也不算是毫无所获。 只是—— “你也得承认,比较起来,其实你也够坏的” 他承认自己不厚道,但是,碰上个更坏c更不地道的她,他这心里似乎要好过一些。 “我坏?我坑你骗你拐你了?你们合起伙来谋害我,你们这不叫坏,叫恶毒,懂吗?” “我若是个男孩儿,就没这些破事儿!可是,谁让我不是呢?女孩子就不准许科举,女孩子就该老老实实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可逾矩c不能说不,否则,就为世所不容c千夫所指,就会株连九族c祸及同宗。你们害怕有一天会吃我牵连,所以,便抓住这一机会,想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你们以为这只是断了我一条路,哪里知道,这根本就是在要我命!” “不是” “不是什么?你才刚说的话,我记着呢。我瞎了,你会负责到底。世袭的亲王,要什么有什么,别说养我一个废人了,就算是养活我们一家子族人,那都是小菜一碟!多好的盘算啊?在外定会博得个世子悲悯c贤良淑德的美名。如此一来,既能解决了麻烦,又赢得了民心,一举数得,何乐不为?说你不管家c不管账,我看你c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 “我的人生,你们凭什么来决定?你们那么睿智c那么成功,看看c看看你们各自的生活,又是个什么德行呢?自己说,满意不满意?开心不开心?修身c齐家c治国平天下,试问你们都做到哪一步了?德行不修c家宅不宁,这叫好?好个屁!” “你!” “我什么?我说错了?自己尚且理顺不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挑鼻子挑眼?他以为他是谁?年纪大了不起么?倚老卖老也请有个分寸!不然,那就是讨人嫌的老不修!年纪大就等于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一人吃饱c全家不饿的日子不挺好?管别人什么闲事儿?不想帮忙就闭紧嘴巴,谁还能烧红了烙铁撬开他嘴不成!作了一辈子的官,好的没学会,就学会这口蜜腹剑背后捅刀子的下作手段了,也不怕哪天遭报应!” “你你不可以这么说他” 再怎么不承认,事实就摆在那里,血缘之亲不可断哪! “他对你其实从来没有不满,总在夸你” 要不是杜先生时时将她挂在嘴边上,当初他就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乡下去。 要为了看风景,天南地北哪里不成,又何必巴巴地去那不显山c不露水的合欢镇? 还不是为了满足那一点好奇,想要亲眼见见她的过人之处? “他只是怕你遭到不测” 谁曾想,好心竟作了驴肝肺。 若萤嗤之以鼻:“我命由我不由他!不测?时敏说过,虽然我多灾多难,但是肯定能活个大寿命。你说,我该听谁的?该信哪一个?” 他的神情登时就黯了。 说到底,他还不如个事事要人照料一身孩子气的阴阳生哇 “还有你!”若萤根本不给他辩白的机会,“放着好好先生不做,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你不是一向不管世事c不问疾苦吗?这次可真是稀罕得很哪。承蒙关爱,我是不是应该说真叫人受宠若惊呢?” 越说越气愤c越想越恼恨。 她抬起脚,使劲儿地踢他大腿。 也知道这个踢法伤不了他,但若是想出气,势必就会对他造成伤害。 他的特殊身份注定了,就算她给气死,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四郎小四儿若萤” 见她置若罔闻毫无平息的迹象,他知道,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四郎说过,如果不能接受,那就努力去改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1章 平息干戈 若萤眨眨眼,对于眼前突然发生的变故有点茫然。 她瞪着他,眼神里的责备意味甚浓。 他这一动作,无异于知错不改。 “好吧,朱昭葵是个混蛋” 说出这句话的他有几分认命。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是我不好,一时糊涂了” “一时?”她却仍不依不饶地鸡蛋里头挑骨头,“打一开始,你就不乐意吧?有句话,我一直忍着没说,你知道是什么吗?你这个人,能不能少管别人家的闲事?我常常怀疑,你我是不是八字不和?怎一次次地你要拆我的台?我就不明白了,就算我丢脸丢到天边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你家的奴婢,你管我?” “是是是,是我越俎代庖了” “多管闲事不可怕,无心之错也是值得原谅的。但是c你竟然想要毒害我!亏得我机警,不然这会儿,肯定变成一个废人了!亏得我一直当你是天底下最可信赖的人,这么缺德的事儿你也下得去手?你就不怕夜半鬼叫门?不怕祸及子孙?朱昭葵,你个混蛋,骂你是轻的。你知道不知道,我连宰你的心都有了!” “我知道” “知道还敢反抗?你这是想做什么?想吃我豆腐想非礼我?你打错了算盘!” 她可没忘记他不久前的那一个吻呢。 最怕年纪再小,在他心里都是足堪比肩的情有所钟。 虽然目前为止,尚不确定他对她的心意,有几成真c几成假,几成心血来潮c几成执迷不悔,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她的占有相当强。 而这,恰恰是她需要的。若想今后的道路走得更加顺畅安全,就需要这样坚实而有力的保护。 也许他并不知情,其实,她一直都在利用他 他的权势c地位,他的敦厚可欺,他的大度宽仁,他的关注,他的喜爱 若说报应,像她这种人才会遭到天谴人怨吧? 娘常说,莫要欺负老实人。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心老天降罪 老天何时责罚,不知道。但是却知道,假如不用他来抵挡风雨,她前行的脚步就会受到阻碍 “若萤?” 面对她忽然的泪水涟涟,朱昭葵颇感手足无措。 “是我考虑不周,伤了你。你若还不解气,胳膊给你,再咬两口?或者再打我一顿,都使得” “人心如此险恶,以后还敢相信谁呢?” 这话好比当胸一记黑心拳,令他好不难受。 “我想回家” 他一下子怔住了,似乎能听到身体里的力气一丝丝地被抽走。 最终,他像是一床铺盖般,罩住了她的身体。 想家 这是有多么地无助可怜,才会想要寻求爹娘的庇护! 说一千c道一万,这毕竟还是个孩子。 而他,竟然对一个孩子动了杀机! “以本王的名誉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 她抽抽噎噎,他的脑子便莫名地晕晕乎乎。 “我罪不可赦,罪有应得” 越想越后怕。 倘若不是她反应快,这会儿怕已经成为废人一个了吧? 如果这个人没有了那双神秘的眼睛,还有什么异常之处值得他珍重爱惜呢? “对不起,是我目光短浅c胆小怕事” 今天似乎把一辈子的抱歉都说完了。 “我要考科举,要成为山东道上最年轻的举人。然后是新明最年轻的状元c榜眼或者是探花” 她自说自话,眼神迷离而炽热,似乎正沉浸在某个他无法到达的光辉世界。 “” “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我痴人说梦不够格?还是嫌我的字写得丑?” “不,很好” “我人生的丑,丑过钟馗,考再好也没有用?” “哪里,四郎一点也不难看” 好看得让那些男人一个一个地全都眼睛发红c发绿,仿佛每个靠近她的人都是仇敌,仿佛随时都会为她开战一般。 李祥廷是这么着,陈艾清也是这么着。这两个人跟她,很容易让人第一眼便联想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朴时敏就不说了,依仗那张永远长不大的脸,假装成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公然地粘着她,死乞白赖地吃她的喝她的,甚至还跟她睡在一起。 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天真,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年纪跟他差不多,却表现得那么幼稚,真叫人多一眼都不愿看 或者可以说,那个人c太不害臊了! 柳静言的话,倒是个有分寸的。当然了,即便他对四郎再好,别人也无权说三道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最不能忍的是梁从风。目前为止,他应该还不知道若萤的身份。所以,一定得保住这个秘密,千万不能让他钻了空子。 任何人都好应付,唯独小侯爷很棘手。 那个人,就是一只打不死的蜚蠊。 “四郎很好,这一点,你真的无需怀疑” “那又是因为什么不愿意成全我?是因为学问不够深c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 “因为没上过一天学,没得过名师的指导,所以不入流?” “” “假如我去应试,拿个秀才应该没多大问题吧?” “嗯” “举人呢?大概能有几成把握?” “就凭着那篇《时弊论》,取个孝廉绰绰有余。” “你知道吗?考六艺,哪样我都不怵。” “是。” “御”的水平尤其高超。估计他的多宝至今还心有余悸呢。再见面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惧怕她而给她跪倒,感谢她当年的不杀之恩? “乐的话,可能还差点儿” 似乎是心情有所好转了,她竟然开始同他谈论起学问来。 他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 “如果突击补习个把月,大概也能应付过去。好歹,我也能拉上几首二胡。这七根弦能比两根弦难多少?是吧?”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实在不行,就下点血本,请个靠谱的老师,从头矫正一番,相信也能事半功倍” 给她这么一说,感觉天底下似乎没有什么难事儿了。 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说此人的自信心之强超乎寻常?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精气神并不让人讨厌。 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人了,浑身充满着取之不尽c用之不竭的力量和光明,能把每一天都过得精神抖擞c生机盎然。 每一天c都不许虚度,需要的不光是折不断的脊梁,更需要明辨是非的眼睛,和趋吉避凶的应变之能。 而这些,四郎全都运用得得心应手。 “四郎的话,没问题” “世子金口,说没问题,那一定没问题。” 突然的凝重让他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貌似c她有意要拿他这句承诺做文章? 有他的“金口”,有他“作保”,无论如何她都会“马到成功”? 这岂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说来说去,她的目的还是科举! “那个”得想法子绕开这个话题,“你说汤药里有猫腻,不会是蒙的吧?” 记得她只是舔了一口c嗅了一下。唯一喝到嘴里的那一口,最后全都强行哺给了他。 他不能确定,到底她有没有在诈他。毕竟,她心眼儿一向不少。 若萤瞟了他一眼,微哂道:“人人都知道我和静言好,你以为c我和他形影相随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我们静言可是很好学的。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世子不会不懂吧?还有一句耳熟能详的,叫‘兵不厌诈’,世子也应该听说过。” “” 果然。 “世子?你生气了?” “” 哪里会生气呢?虽然给诈到了,但是通过这件事,却让他更加地贴近她的心了。 知道是计却不予躲避,是他心甘情愿,不是她的过错。 “世子,你近来是不是长胖了?还是我身子太虚的缘故?怎觉得这么吃力呢?” 想让他起来就明说,拐弯抹角的也不嫌累。 其实,自己何尝不知,眼下二人的姿势有多么地不雅c不妥。但是,他就是不想起来怎么办? 真想就这么睡过去,无梦到天明 “世子,待明天见过了二舅,我就想出府去。外头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在等着呢。很多事,就怕迟则生变” “唔” “世子是个好人,世子府c鲁王府的每个人,都很好。很感谢大家长期以来的包容。包容我的任性,迁就我的怪癖。不过,虽然怪癖任性,可我没打算做任何的改变。你们将就我,也许是因为前一世欠了我,所以,这一世就以这种方式来做补偿。所以,我不会感激涕零,也不会诚惶诚恐。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世子以为呢?” “杜先生那头若是追问起来,世子只管不用理他!非要知道结果的话,告诉他,就算他习惯了高看自己,也请不要低估了别人。就说这是我说的。” “好。” “世子困了吗?让她们进来服侍你就寝吧。” 他摇摇头,乌发如瀑c兰香馥馥,半遮了她的面目。 “不走了” 若萤侧耳听了听他的动静,无法判断这话是出于无意c还是有心。 “说什么呢成家立室的人,哪能连这点信用都没有?关于这一点,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确实说过会跟他生孩子之类的话,但那是有前提的。 这是需要双方协商解决的事,不是其中任何一方所能决定的。 因此,他就有再多想法c再多,只要她说不,就无法进行下去。 呼吸窒了窒,身上的重压倏地消散了。 他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周身笼罩着楚河汉界一般的萧瑟。 若萤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是打量一件器物。 有好一会儿,她心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寂静之外,听到外头细碎的私语声。 这会儿,不知道福橘她们会有多紧张呢。 她扬声叫福橘。 后者应声而入,神情慌张。 朱诚的声音就在门外,火烧火燎一般:“怎样?有没有事c有没有事?” 若萤端坐不动,手上拈着一根玉簪,俨然此间主人样,吩咐福橘:“世子念书念累了,今晚宿在哪里,尽早伺候着歇息吧。” 福橘不敢多看,垂眉上前去,指挥着两个侍女,一边一个搀扶起了似乎半睡过去的王世子。 “明天,舍下的人大概几时到?” “回四郎,安排了午后过来。” 若萤点点头:“如此,烦请姐姐帮忙拾掇一下行李。应该费不了多少工夫的,毕竟来的时候没有带什么东西” “四郎放心,这些事交给奴婢吧。四郎也请早歇着。” “嗯。看完这本书就睡。等出了贵府,可就没机会看了” 这时,一只脚已经快要迈出门的朱昭葵忽然顿了一下,告诉福橘道:“四郎想看什么书,列个单子,回头让朱诚整理出来。” 转过头来,又对若萤道:“回头看完了,让二郎送过来,或者你自己还了来。不是给了你一块牌子么?那个就好使。” 若萤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 “想看什么书,写信告诉二郎就是了” 想来也挺让人伤心,这里那么多的好东西c那么多的人,她通没瞅上,一颗心全都系在了那些书籍文章上。 而他,尽管很失落,却没有指责或者控诉的正当理由。 不过c也好,就凭着府中的大量藏书,好歹也能拴住她个三年五载吧。 年能发生不少事儿,到那时,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策略。 ps:名词解释 1c刘关张:至迟在宋代,民间就开始流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宋末元初赫经在《重建庙记》中就有“初,王(关羽)及车骑将军飞(张飞)与昭烈(刘备)为友,约为兄弟”的说法。 到了元代,该故事越来越完备,并且出现了不同的版本。 元代《三国志平话》中的“桃园三结义”描写得更为真实。 2c蜚蠊:俗名黄婆娘c蟑螂c偷泥婆c小强c茶婆子c香娘子c负盘c石姜。 源起于泥盆纪,是最古老的昆虫之一,曾与恐龙c三叶虫c邓氏鱼等古老的生物生活在同一时代。 主治症瘕积聚;小儿疳积;喉痹;乳蛾;痈疮肿毒;虫蛇咬伤。 陶弘景:萤镰,形亦似魔虫而轻小能飞,本在草中,八月,多入人家屋里。 《唐本草》:萤镰,味辛辣而臭,汉中入食之,言下气。 《纲目》:萤煽,今人家壁间灶下极多,甚者聚至千百,身似蚕蛾,腹背俱赤,两翅能飞,喜灯火光,其气甚臭,其屎尼甚。 《药对》云:立夏之先,萤镰先生,为人参c获苍使。 3c拿着鸡毛当令箭:令箭也叫令旗,旧时军中发令所用的小旗。 古时传令,常在信笺上插上某种动物的羽毛作为标记,数目越多表示事件越紧急。 “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句俗语比喻玩弄权术,以假充真,公开发号施令。 除此之外,还有小题大做c借题发挥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2章 甥舅闲话 次日午后,二舅和腊月被引领进了蝠园的无涯斋。 茶点捧上来后,福橘遣退了屋子里的众人,好方便若萤一家子说话儿。 直至听到若萤的一句“好了,没外人了”,二舅二话不说,掏出手绢来就哭。 也不敢放开声,手帕子蒙着脸,两只肩膀抖得跟打夯似的。 若萤也不去劝说,只把腊月叫到近旁说事儿。 腊月不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因此倒显得大方自在得多。小主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因此,也不用若萤开口,他就开始一五一十地汇报起近期的各项事务。 在若萤卧床期间,腊月当属最忙的那一个了。肩负着很多人的牵挂,在合欢镇和济南城之间奔波。 人瘦了不少,但是个子却又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长相稳重又可靠的大人模样了。 三房而今也已将他当成了可信赖的管家,里里外外一应事务,不论大小轻重,都会同他商量c定夺。 有些私密事儿,叶氏连丈夫都信不过,却要同他斟酌,看重的就是他的忠心不二兼深沉持重。 责任重c事务繁忙,虽说辛苦,却也是难得的历练。 现在的他走出门去,街面上的人再没有不拿他当人看的。 而他谨记着若萤的教诲,不卑不亢c不骄不躁,待人接物越发恳切c言行越发谨慎。 叶老太爷那么慎重的一个人,一辈子c鲜少对人评头论足过,却在说起腊月的时候,不免会频频点头。 家里自叶氏往下,都称呼他一声“哥”,而他,也无时无刻不以“兄长”的姿态c护卫着那个家c那个家里的每个人。 他深知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多,责任越重。在他看来,三房的一切都如同眼珠一样珍贵,不管是菇房c鱼塘c田地,乃至于家里的一根草把扫帚,全都记牢在他的心里。 事必躬亲,不然就会坐立不安。 高玉兰原先对他成见颇深,而今也习惯了听从他的调度指挥。 家中人事繁乱,为了避免疏漏,他专门制定了一个小册子,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书法,详细地记录了众人每一天的所作所为。 几日几时c说了什么c做了什么c听到了什么,全都一清二楚。 “上浣之初,哥儿持箸利于檐下看喜鹊,三娘斥。姨娘劝,亦遭斥。姐儿背《礼记》:毋抟饭,毋放饭, 上浣之五日,高大姐背柴二捆,高大叔拾得牛粪一篓。邻乡购置寿筵,购鲜鱼十八尾c草菇酱六坛; 大集,钱家送下水一幅c带筋蹄一对。程家送饲料豆饼二十斤,留饭。四菜一汤。四房送菜四样儿,烧带鱼一,煸菜豆一,苦瓜酿肉一,炒面筋一。三娘送挂面二把c大馒头俩。程家送香油一斤c豆包六个。 中浣之三日,亲家看孙,送干墨鱼五斤c大海米二斤c昆布五斤。三娘回礼绢一匹c茶瓶一只c沙糖一斤c茶二斤。 下浣之六日,与二舅太爷,整修地窖。马牙沙铺地,石灰刮墙,用来储存熏鱼草菇酱极好;” 这会儿,二舅已经止住了眼泪,听腊月捏着册子念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真难为你这么有耐心,什么鸡零狗碎的全都记下来了。” 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若萤,道:“自打听说你出了事儿,你娘担心得要命。虽然她嘴上不说,可一天里,要往东边路口上跑好几道。要是你能给个准信儿,几时回去,好歹还能安安她的心” 怕若萤难过,稍稍一顿又道:“不过,这么着也好。她那个人,就是太爱操心了,有用没用的,都爱乱琢磨。经常这么摔打着,久而久之,她的胆子还能大些。” 腊月一本正经道:“别的小的倒不知。只知道有四爷在这儿挂念着,三老爷那边倒少吃很多闲气。” 一句话,把三个人都说笑了。 笑声落定,二舅由衷地叹口气:“想再多c不如看一眼。而今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回去说给你爹娘听,也能打心底松口气了。” 若萤点点头:“家里的事儿,二舅还要多费心。我这边也有一大摊子杂七杂八的事儿要处置。我算过了,紧赶慢赶,也还是等上个七八天才能起程回乡。” “你只管忙你的,家里不用担心,那么多人照看着呢。腊月在这儿,你问他,现在个方面齐头并进,基本上没什么事儿。” 说起家中的收入,二舅掩饰不住满面的喜悦,脊背也跟着挺了挺。 若萤早就注意到了,今天的二舅从头到脚一身新:新头巾c新直裰c新鞋子,甚至连腰间的宫绦都是新编的,上头还拴着个簇新的绣花香囊。 一看那针线,若萤就知道,那是大姐若苏的手艺。 二舅妈并不是个会利索人的,这一身新,虽然新得有点突兀,但是颜色搭配上却还算低调顺眼。 二舅顺着她的视线瞅了瞅自己,不害意思道:“怎么样?大姐提早预备下的,我都还不知道呢” 若萤微微笑道:“很好!人靠衣裳马靠鞍,二舅本来就是一表人才。” 听她这么说,二舅的脸越发红了。四下扫了一圈,不见有外人,便小声地道出了盘桓心底很长时间的一个疑问。 “这儿c是哪儿?” 在接到若萤的书信后,二舅等人就开始着手准备上来的事儿了。 抵达济南的时间是在昨日傍晚,地点在城中的一处客店。 食宿地点早在信中就做了告知,二舅他们上来后,别处都没敢去,直接落脚在了那家客店里。 店掌柜的亲自接待,态度十分热情恳切。一应吃的c喝的c洗浴之类,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二舅不是不好奇,但从掌柜的口中却实在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来。 直到今天上午,才有个自称是四郎朋友的人来,交代了一些事后,又匆匆地离开了。 待到午后,这个人再次出现了,领着收拾一新的二舅和腊月,坐上一辆马车,穿街过巷,最终拐进了一个庭院中。 因事先得过叮嘱,二舅便不敢东张西望,垂着眉c端着膀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啊走。 期间看到诸多风物,俱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象,那房屋那么高c装潢那么富贵,数不清的亭台楼阁c看不厌的花花草草,当中还时不时有仙女出没,穿戴俱与外头的不同。 地上几乎清一色都用青砖铺设,走了半天,鞋面上都不沾一星尘土,脚底下也没有石子儿硌得慌。 二舅就觉得自己在做梦,欢喜之余,更加感到惶恐。 他觉得自己很渺小c很懦弱,如此令他不安的地方,若萤却能够安之若素。 这大概就是人跟人的不同了 迎着二舅期待的目光,若萤淡淡道:“这里是鲁王府的一个院子。二舅只消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别的,说多了,二舅也记不住。” 二舅连连点头,惊叹不已。 “难怪不让往里带东西呢” 若萤但笑不语。 二舅以为这里的人都跟神仙似的,不食人间烟火,哪里知道真相! 王世子的一日三餐,都有专人负责,红案白案都分派到具体的人头上。若有个差池,该谁的责任c跑都跑不掉。 外头的东西想要送进来,谈何容易!想让王世子食用外面的东西,那更是了不得的大事件。 鲁王府里什么没有?哪里会稀罕外头的什么东西? 但是,王世子不稀罕,自有人看得上眼。 若萤便问起都带了些什么上来。 “无非就是家里有的。”腊月道,“草菇酱,熏鱼,两只活的老母鸡,豇豆干c茄子干c胡瓜干,还有今春新腌的香椿芽。三娘说四爷最喜欢吃这一口,让带些来。吃的时候切根芫荽c拌点香油。记得用清水多洗两道,别齁着” 若萤点头道:“回头我让人取了来,省得你们搬来搬去累得慌。” 千里迢迢带上来的这些土特产,拿来送礼却也像模像样。比方说朱诚c比方说福橘,从小生长在王府中,稀罕什么?不过就是一份心意罢了。 “这次带了多少钱出来?”若萤问。 腊月拍了拍胸口:“三娘本来说半吊钱来回就够了,六姑娘非要支二两。加上小的私房半吊,应该够用了。” 二舅赶忙说:“我这儿还有二百个钱。” “难得上来一趟,也别太拘束了。”若萤道,“多住个一天半日,去东西市上逛逛,给家里买点东西回去。” 说到这里,想起了若萌的笑脸,便道:“我娘真是越活越小心了,还不如萌六大气。” 二舅便维护道:“大姐那是穷日子过怕了。不像萌儿,豆皮饼才吃了几天?” 至于若萧,街上的人都说他命好,几乎没吃什么苦,就一下子过上了好日子。爹娘疼爱c姐妹维护,自己又懂得好学上进,举手投足都是大家子习气。走在街面上,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的,老远就行礼问好,叫人好不欢喜c好不敬重。 “越是这么着,越是要脸要皮。你娘天天都这么念叨他” “这些事,不用时常絮叨。让他尝到一次甜头,就知道要好了。”若萤道,“三人行,必有师。男孩子要开阔眼界,多结识一些人没坏处。就有不明白的,去问问二爷,或是黄师傅,都能教他。” 二舅道:“也没那么费劲儿。就目前来说,大舅还教得了他。” 若萤的神情之间便有几分凉意:“大舅还好吧?” “还是那样儿。”二舅言下颇多不忿,“一早就出门了,晚上才回来。也不用给他准备饭菜,几乎就不在家里吃。我们也用不上他,由他自由自在。” “一整天,他都往哪里去?” “还能去哪儿?大老爷那里c二老爷那里,或者就在四郎饭庄一坐就是一天。一壶茶碟子炒豆,看看街上的光景c听听四面八方的消息,风吹不着c雨淋不着,不是好日子?” “以前真没看出来,大舅竟跟大老爷他们那么投缘。” “终归是一家人” “小芒呢?让他跟紧点儿,别摔着磕着。” “不用你说。”提起小芒,二舅气不打一处来,“现在那小子就是钟家大爷的狗腿子,就差没搬到前头去了。指使他干点活儿,哪里抓得住人?就跟没听见一样!” 若萤笑了:“终归都是一家子,没什么好气的。” 说话间,给腊月丢了个眼色。 腊月会意,赶忙道:“四爷放心,那天三娘还在说呢,说大舅以前吃的苦太多,所以才会落下那么个齁瘘毛病。而今,咱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怎么着也得多活几年,把好吃的都吃了c好喝的都喝了,才行。” 若萤很满意他的聪明伶俐:“小芒就有再多不是,能够看好大舅,就是大功一件。因为三娘脾气不好,长期以来,跟前头的关系一直不大和善。这次要是能够通过大舅,协调好一家子的关系,岂不好?” “要这么着,倒真是好事情呢。”二舅似乎并不抱希望,“如果他们别那么贪心的话” 若苏的亲事到现在都还是一个梗,横在众人心间。 老宅那头连个商量也不打,张口就要那么多聘礼。 真心是为儿子儿媳争气也罢了,结果却要全部收进自己的库房里去。 若苏生来近十五年,老宅没担过一天责c没尽过一天的义务,到头来却还要以当家人的身份主宰一切—— 旁人不知情,会觉得理所当然,但是三房却怎么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这些事,也别闹大了。传扬出去,倒像是咱们家穷得只能卖姑娘换米似的。老太太要收东西,许是用心良苦,怕儿子儿媳不过日子,天便败光了家产,这也是有可能的。后头萌六c萧哥儿的亲事,都是要花钱费事儿的,作为当家人,老太太他们怎么敢不提早作好准备?” 腊月频频点头:“四爷放心,这些话,小的一定转达给三娘和三老爷。三老爷不相信,自然会去问老太太的。” “是了,话不说不透。什么事儿,都得要相互沟通了才好。一味地光是猜,只会疑心生暗鬼。让人知道了,当是做老子的贪财无情c还是做儿子的吝啬冷酷?” “终归就是想要老太爷老太太一句明白话儿。” 腊月心领神会。 四爷这意思,明摆着就是支持三老爷去前头找事儿。 要得回来东西固然好,要不回来c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任人欺负压榨。 作为一家之长c作为地方上的首领,当言必行c行必果,老太爷必须给出一个承诺来。 有这句话在,以后就不怕他们翻天覆地。 说白了,东西都还是次要的,四爷要的,其实是老宅那边的一个把柄。 四爷这就要回乡了,若苏的亲事就在眼前了。 围绕着李家的那些聘礼,三房和老宅那边的明争暗斗即将展开。 三老爷和三娘,该做准备了。 “还有一件事。”若萤神情凝重,“二舅回去跟我娘说,让准备准备修改户籍和请客吃饭的事儿。关于我的身份问题,是时候跟大家说实话了” ps:名词解释 昆布:早在《尔雅》中,就有关于昆布的记载。 明代李挺《医学入门》:昆,大也。形长大如布,故名昆布。 “昆布”始载《名医别录》:生东海。 《本草经集注》:今惟出高丽,绳把索之如卷麻,作黑黄色,柔韧可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3章 再入红尘 次日辰时刚过,一辆马车便急匆匆地驶出了世子府的东便门所在的深巷。 一刻钟不到,这辆马车就抵达了李府的大门前。 当李祥廷跃下马车的时候,早已等候在两侧的下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片欢呼。 “二爷回来了!” “四郎到了!” 气氛之热烈c队伍至隆重,把若萤吓得差点又钻进车厢里去。 在她一愣神的空当儿,早被李祥廷抄着双胁,跟拎一个布袋似的,抱下了高高的马车。 一任耳边招呼声不绝,李祥廷只管胡乱打着哈哈,握紧若萤的小手,当下脚步不停,一径进了二门。 刚跨过门槛,远远就瞧见正屋阶下人影幢幢。 都还没来得及看清谁是谁呢,就见当中的一个高挑的妇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张开双臂,一把就把若萤拽入怀中。 紧紧搂住的同时,声儿也哑了,泪也下了,一只手攥着帕子,恨恨地c又十分不舍地揉搓着若萤的后背,口中念叨不止,依稀听得到都是些抱怨的话,怨她不省心c没分寸c小孩子作大业之类的。 听出是唐氏的声音,若萤遂安了心,驯顺地任她数落,心里却觉得暖暖的。 比起温和不足c严苛有余的母亲,李家姨妈给她的母爱之感,似乎还要多些。 稍稍平复了情绪,唐氏便领她进了花厅。 宾主落座之后,若萤这才正儿八经地给唐氏行了礼,然后见过了李祥宇夫妇。 严氏亲自托住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几眼,回头对婆母唐氏道:“先前还觉得像个孩子,才多大工夫,就窜起了一个头来。看着跟小大人儿似的。” 若萤含笑不语。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得出是在透过她c寻找若苏的影子。 这是个可怜人,有着不幸的遭遇,但却并非无药可医。 但愿她不会只看到自身的苦楚而忽略了别人的付出。 但愿她不会像钟家老太太那样,依仗正室的身份,拿姨娘不当人。 出身大家,应当有着过人的肚量和深远的眼光。 有道是“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达诸民之情。不临以高,不道以远,不责民之所不能。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民有小罪,必以其善以赦其过,如死使之生,其善也,是以上下亲而不离”。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话放诸四海而皆准。 但看眼下严氏的态度表现,似乎并不是个善妒c多疑的。 只要她肯好好相处,她钟若萤便会尽所能地予以配合与协调,务求兼顾各方利益c照顾各方心情,让整个局面朝着有利于各方的方向发展。 对此,她责无旁贷。上天既给了她一个复杂的身份,必定是有其深层用意的。 根脉相连c血浓于水,离开这片影影绰绰的庞大根系,她将什么都不是,必将举步维艰。 “原说好了,今天艾清也会过来。才刚听二哥说,好像是伯母身上不爽快?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严氏拍拍她的手,宽慰道:“没什么大碍。姑妈就这样子,时常有些小症候。风一来,别人没觉得怎样,她先就咳嗽起来了。四郎不用担心,有医生守着呢。” “如此最好。艾清一向话少,你不问c他不说,平白叫人多操些心” 唐氏闻言笑道:“明明你才是最小的,反倒替他们这些大的劳心劳肺的。这么着习惯了,小心给他们赖上,到时候,丢都丢不开手。你看一个二个的,长得人高马大,其实一团孩子气。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真正长大呢。” 严氏感叹道:“我要是有这么个懂事又能干的兄弟,我也愿意事事依赖着。四郎放心,赶明后天我就打发人过去看看,一定把四郎的关心带到。” 若萤歉歉一笑,道:“等到伯母将养好了,有了精神,届时我再登门拜望吧。” 听到这话,严氏的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四郎哪天有空,想过去的话,跟大嫂说,到时候我带你过去。” 李祥廷赶忙大包大揽道:“要么明后天,要么就只能往后延。十五上午,府衙要给我们颁奖,午时设宴庆功,一整天都不得闲。大嫂要有什么事儿,只管忙去。世叔家又不是外人,地方我熟得很,到时候,我带着四郎过去就行了。” 没等他说完,就遭到了母亲唐氏的训斥:“大嫂领四郎过去,挡不住是娘们儿有体己话说。你面熟?进了陈家门,也还是个客,别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忘了规矩!没成家c没立业的孩子家,倒往席面上窜得火急!” 严氏维护小叔子,道:“二爷这是爱惜四郎,怕四郎人生地不熟的,会吃我们欺负呢。” “谁说的?才没有这么想过呢。”李祥廷撅嘴抗辩。 “看,又当真了吧?玩笑话都不会听,让你这样的保护四郎,谁能放心?反正我是不放心!” 唐氏数落起这个儿子来,真可谓是毫不客气:“不是我当众不给你面子,你但凡有四郎一半的稳重踏实,你就上天下海去,我也不管你!” “娘这么喜欢四郎,干脆忍他做儿子算了。我没意见的!” “你以为娘不想?做梦都想!你得问问你蓁姨乐意不乐意。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肯舍得才怪!我倒是不介意拿你去换呢,就你这行事脾气,能吃能喝又不听话,万一过去了,吃光了人家的粮食囤子不要紧,别给人家招惹些祸事才叫万幸!做人不能只顾自己,还得替别人多方考虑下。” 一边的李祥宇闻言笑了,看着若萤,意味深长道:“可惜四郎不是个姑娘,不然,让咱们二郎直接娶回来就是了。” 他这话纯属有感而发,却未料到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现场几个人的眼神一下子就不对了。 李祥廷瞪着若萤,有种五雷轰顶幡然顿悟的惊愕。 下人们抿着嘴儿直笑,完全把这话当成了玩笑。 严氏面色苍白,笑容勉强。 唐氏则是满脸的遗憾。 若萤在心里给了李祥宇好几脚。 她从来都知道,这李祥宇对她怀有异心。除非是脱光了,当面确定了她的身份,这人才有可能死心。 哦,即便如此,都未必会死心。 世风之下,这些自诩文明清高的家伙,自有着一套流行的处世之道。视青楼为风流场c蓄娈童为风雅事。 认真说来,这些人还不如平头百姓更有羞恶心呢。 这李祥宇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与这些花花绿绿的俗情俗事上,可是比亲兄弟李祥廷更加圆滑多变。 少年得志c诗书满腹,娶得佳人c名列儒林。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府学训导的位置,桃李无数c泽被一方,要名有名c要体面有体面。 既无案牍之劳,又无权谋之累,背后有鲁王府这一层关系,就这么无风无浪地干上几年,到了一定岁数,攒够了资历c拼够了政绩,顺理成章地升上去可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届时,功名利禄双收,又在地方上广结根系c满布联络,成为真正的举足轻重的存在,这样的人生c何其顺利风光!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李祥宇,难免就会自视甚高,觉得很多事c很多东西,动动手指便能得到。 这当中,就包括她。 尽管她已小有名气,但是她能看得出来,李祥宇对她更多的是不服c好奇,以及——攻击性。 他很小心,面上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保持着传说中完美的为人师表的形象,但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隙,窥探她c审查她c打压她,甚至是c侵犯她。 他的那对眼睛,远非他的外形那么诚恳本分,里头有太多的蠢蠢欲动。 就像是这会儿,他把她比作女孩子,焉敢说不是他内心的渴望? 男人就这德行,就有海誓山盟矢志不渝,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私欲谋求一条出路。 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于是便有了侧室c外房c情人c红颜 当此时,她真想给他顶回去,但顾忌着唐氏和严氏的面子,这口气,硬是给吞下去了。 男人么,人前终须给点面子不是! 因此,她假装没听到,连个斜眼都不给他。 她会和李祥廷好,但就是要拉开与他的距离,偏不让他靠近c偏要急死他! 娘们儿说话当中,有婆子捏着菜单子过来请示唐氏,问午饭该置备哪些菜品,哪些是四郎喜欢吃的。 唐氏仔细地看了看单子,给了定夺。忙中偷闲不忘叮嘱若萤:“这两天你要走亲戚,不要买东西。买不到好处,白浪费钱。姨妈给你打点,听到没?” 若萤笑着应是。 唐氏满意地点了下头,跟那婆子又耳语了一会儿。 稍后婆子退下,唐氏便问若萤,打算去看望哪些亲戚c彼此关系深浅c自己有什么打算? 若萤道:“姨妈知道的,城里头的话,我们也就和徐家平日里走得近便些。再就是艾清那边。等大嫂的安排。别的,就是二哥的朋友们了,以前有些见过一面的,少不得拜托二哥领着去转一圈,重新认识一下。” “这都是正经行事儿。”唐氏对她的应对十分满意,“我知道徐家跟你们关系不一般。他们家老太太c太太,都是老好人儿。上次王府过节设宴,也请了徐会长。席间,跟许太太说过几句话,那真是个好性子,怪道他家哥儿那么厚道诚恳。人说家和万事兴,这话一点儿都没错!” 话音忽然顿挫了一下,唐氏的眼前浮现出当日同列席上的另一张脸。 “怎么,柳家你不去?” 若萤便显出几分窘迫来:“不瞒姨妈,虽说我和静言好,但对他的家人的了解,还不如他的老师黄师傅。柳夫人什么脾气c什么喜好,通不清楚。听说是个很严厉的,外甥心里委实有些害怕。姨妈也知道,外甥的性子不大好,因为爹娘姊妹们宠着,平日里很是任性。万一说错了话,倒惹得柳夫人不痛快,岂不是显得我娘教养有问题?” 唐氏微哂:“她就那个样子,跟我们也难得合得来。有道是千人千面,这也是不能勉强的事儿。你既然害怕,干脆就不要去。去了,人家也未必会承你的情。” 这话很不友善,李祥宇不禁假咳了一声。 结果却换来了唐氏的一记白眼:“我说错了?这屋子里没有外人,说说怕什么!你当你娘傻啊,巴巴地跑人家跟前去说这种话讨人嫌c招人恨!” “儿子没有说娘不是。” 比较起来,做大哥的李祥宇果然这这些事情上见风转舵c转换圆滑。 这时候,外头抬进来两只樟木箱子,说是世子府那边送来了,请四郎过目。 箱子打开来,里面装满了书籍。略略估算一下,起码有五六十本。 下人道:“世子说了,四郎慢慢看,不着急还。里头有几包常用的,是送给四郎和家里的哥儿的,不用还。” 又指着另外一个箱子,说是常用的文房。 “世子说,四郎的喜好与众不同。送别的怕不会喜欢,倒是这些东西,更实用些。” “世子哥哥送的,就是根草,也是瑶草。” 李祥廷好奇那箱子里的东西,作势要开箱,却给唐氏及时阻止了。 “一看你这副毛躁样儿,我这脑袋又开始嗡嗡痛了” 听她说不好,严氏不由得心慌,赶忙上前来察看扶持。 “四郎的东西,四郎都还没沾手呢,不许你乱动!” 唐氏吩咐将那两个箱子抬到若萤的屋子里去:“在上头这几天,就住在家里。外头再怎么热闹,到底不如家里安稳踏实。天天守着你,我也好跟你娘交差。等家去了,你爱上树跳井,那就是你娘的事儿了。” 若萤俯首称是,早被李祥廷以带她看屋子为由,拉离了花厅。 午饭就在李府受用了。李箴公干不在家,娘们儿几个倒吃得比平时要热闹些。 饭后,严氏服侍唐氏去午睡。 李祥廷因要联系同窗好友约定晤面时间c地点,因此,一个人出府去了。 若萤没有睡意,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检点那两只大箱子。 王世子说过要借书给她,只是令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一次就借出来这么多! 如果一本本地看完c归还,想必济南城的地皮都要给她踩熟,世子府的门槛都要给踩断两根。 如此一来,她和世子府的关系,岂不是更加紧密了? 王世子这份心思,当真不怕给人看穿? 若萤的手,慢慢探到箱子底层。在那里,摸到了一个夹棉软缎包裹着的重物。 拾在手上,沉甸甸地,让心神随之一紧。 褪去布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只精致的铜制手铳。 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厚礼,就如同贴身揣着的那块木牌一样,都具有着无可替代的权利与震慑人心的意义。 新明朝的火器,都是严格管控的。即使是军队之中,也不是说每个人都能持有火铳。 本朝律法规定,凡军一百户,铳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枪四十。 这其中的火铳,皆有来处。其制作时间c工场,皆铭刻在铳身上。 就如手上的这支,刻的是“新明四年天造”。 “天”字工场所造的火器,供应的是皇族王侯以及京畿一代的卫队,其工艺之精良,又与别处所造不同。 这支火铳由三部分组成:尾銎c药室c铳膛。 铳膛上有护箍,药室上有火门。尾端呈喇叭状,以插手柄。 手铳内部有火捻c火药,木马子c铅子。 这木马子的作用是为了让发射时产生的气体,能平均地分布在铳膛的截面上,且不会漏气。 木马子由椴木或檀木制成。 整只手铳长约九寸九,重不到四斤,随身携带极为便利。 据说这支铳的发射速度,一刻钟能够发射五六十枚火药。 危急时刻,这东西远比弓箭好用。 在她离开世子府的前夕,王世子将这样心爱的护身之物赠送给了她,并在当场c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填装火药c如何瞄准射击c如何避免被冲击力伤及到自身。 而她当时想的是什么呢? 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支手铳上。 虽然对于当时的尴尬处境十分窘迫,但她并没有避开他有意的触碰与厮磨。 从没有过如此的贴近,近得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心跳的节奏,以及血管的贲张。 那一刻,她似乎体谅到了“炮烙之刑”的煎熬,浑身上下c从里到外,大汗淋漓热气腾腾。 她没有出言责斥。 毕竟,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在明知道她是个女子c明明对她很有感觉的前提下,若还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一本正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能感受到他的隐忍与克制。 扑在颈面上的气息,灼热得令她呼吸艰难。 她反而有些可怜他。 假如这是小侯爷,可能早就将她摁倒了,还管什么有妇没妇c床上地下c泥里水里! 那一刻,她深感惭愧。恁好的一个人,却要为她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吃这种苦头。 不说他君子谦谦,倒是证明了她的手段卑鄙c欲擒故纵折磨好人。 从最早的那串珍稀的手串,到手上的这支意义特殊的手铳,他的曲折心意,已难以用金钱来衡量。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笃笃笃” 门外忽然传来数声。 李祥宇的询问如同月下幽会:“四郎在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4章 初涉科举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两个人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互相揣摩c暗自盘算。 李祥宇:“四郎看什么呢?” 若萤若有所思:“看训导大人近来又长俊了。” 想过各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 说得一本正经,意思却极富挑逗性。 李祥宇不由得就愣住了,直至瞥见对方的嘴角掠起一丝谑笑,方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又”,这岂不是说明,自己在他的心目中形象并不坏? 看来,四郎平日里还是有关注他的,并不曾将他视为无物。 只是开门见山碰一鼻子灰,这感觉实在不怎么舒服。 “不知训导大人有何指教?” 甫一落座,若萤即单刀直入。 李祥宇盯着她,心里有如给摁了一把杂草,当中就有几根鲜花青草,也给揉搓得不成样子。 真不知道二郎几个是什么眼光c什么审美。这孩子哪里好了?一点也不讨喜,总是拣人最不痛快的地方戳。 戳到了,还不能同他理论争竞,只能将这个人c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地嚼得稀烂,然后吞进肚子里,一寸寸地渗入到骨血中去。 想忘都忘不掉,想甩都甩不脱。 李祥宇暗中摇头,把目光移到那两只大箱子上。 “母亲吩咐,要多关心关心四郎。为兄深以为然。不知四郎今后有何打算?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大哥若能帮得到一二,定会不遗余力。” “多谢大人关心。” “在家里就不用‘大人’‘大人’地叫了吧?倒好像中间差了一辈儿似的” 若萤点点头:“确实。我既非府学生员,又非素不相识之人,如此称呼确实生分。” 一听到“生员”二字,李祥宇的眼皮子突跳了两下。 “四郎能干机灵远近闻名。若肯在学业上多用几分心思,相信将来必定会收获丰厚。” “我知道。” 李祥宇嘴角微抽,心想这人还真是够自大的。 一般碰到这种情况,听到别人的夸赞,不是应该客气一番吗?怎么能回答得这么理所当然?没礼貌! 真叫人生气! 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所说的并非溢美之词。 事实上,对方确实有那样的能力。 不用他说,事实本来就摆在那里。别说他,整个山东道的学子都早已承认了这一点。 所以说,跟四郎相处真的很憋屈。心里想什么c要说什么,似乎四郎都已经看穿。 才多大的孩子,凭什么! 而就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人,不同他好,却和祥廷那蛮子亲密无间。看看他身边的人,儒c道c僧c妓,士c农c工c商,似乎是个很吃得开的,可为什么就不能接纳他呢?为什么总感觉两个人之间竖着一堵墙呢? 问题是,这堵墙还不算高,翘脚就能看到墙壁另一侧的风景,花好月圆。 他不跟他好,却跟祥廷好,这证明什么?在他心里,莫不是祥廷比他这个当哥哥的有更多的可取之处? 还是说,他生性谨慎腼腆,对于做训导的他抱持着几分敬畏? 或许 一个嗜书成癖的人,自然地就会对有学问的人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 “听说四郎的学问都是自学的?” 对此,若萤不以为然:“天底下哪有生来就无师自通的?大人相信吗?” “如果是四郎,大概没问题。” 这就是明晃晃的示好了。 但是若萤却忽视了他的心意,自顾道:“乾坤为师,教授阴阳之道;三人行,亦师亦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这样吧?” 这一席话铁骨铮铮c大义凛然,再次把李祥宇给梗住了。 无可置辩c无懈可击。 这真是要逼疯人的节奏。 此时此刻,李祥宇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的冲动:他想打人。 实在不行,能狠狠地捶两下桌子,也好。 他很怀疑自己的那个兄弟素日里是怎么和这孩子相处的?有没有给气得冒烟?会不会经常性地捶胸顿足? 祥廷也好,陈艾清也好,或者是柳静言c朴时敏c王世子c小侯爷 他们是怎么同她相处的?怎么能够忍受他的这个性子? 如果四郎是这个样子,那么,苏苏呢?会不会也是这么一个表里不一c心思叵测的人? 要是这样的话,以后会不会给家里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与纷争? 钟家 钟家不是好相与的。原本说好的事儿,睡了一宿就改弦更张了。 那足足列满一张单子的聘礼,至今仍是他心底的一个阴影。 虽然母亲不说c妻子不说c父亲不说,但是,他还是能够感受到缭绕在这个家里的那一丝异常。 是他,给这个家造成了困惑与不安。 是他,给这个家c给自己的妻子,带来了耻辱。 所以,他才会对四郎耿耿于怀吧? 母亲说,四郎其实才是家里的主心骨。蓁姨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却对四郎言听计从。不拘大事小事,必定要先征询过四郎的意见,才会有所定夺。 能够作到这个份儿上,没有一颗大头大心,怎么行? 听说,三房和老宅的关系很不好。那么,老宅索要的那些聘礼,三房不会无动于衷。 但至今为止,都没听到三房有所动静。 是不是因为四郎的缘故?因为他受伤,苏苏的婚事被推迟了;因为他受伤,三房问询的信件像雪片一样飞来;因为他受伤,很多事暂且按兵不动;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对四郎这么关切。 没办法,很多事都绕不过这孩子。很多疑问,或许只有四郎这里才能给出解答。 李祥宇暗中吁了口气。 意气用事在四郎这里是行不通的,看看他那张脸c那双眼睛,镜子一样,映照出对面之人的焦躁与不堪。 他可不想在他面前失去仪态。 “四郎没想过报考县学?依四郎的情况看,就是报考府学c州学,也是绰绰有余的。” 若萤沉默了片刻。 这一态度,让李祥宇直觉得有机可乘。 “其实四郎是想的吧?”李祥宇眼睛发亮。 “想是想,时间上不允许” 李祥宇噎了一下。 如果是府学生员,成年累月几乎都要泡在学业里。日考c月考c年考是绝对避免不了的。每天的字帖c功课,都有定额,都要备案。 读书读书,熬的是精力和时间。 这些,若萤并非不了解,毕竟钟家出了好几个秀才,毕竟若芹二哥还在为此奋斗拼搏。 只管读书,其他事情统不要他操心。 但是三房的情况却不容许若萤过得如此单纯。 要么苦守清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要么放弃学堂生活,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责。 若萤选择了后者。 在为生计奔波的同时,也并未放弃读书。 这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比起那些四体不勤c五谷不分的书生,不知要高明多少。 “四郎若志于学,现在都还来得及。”李祥宇目光殷切,“以四郎的水平,一举考过童试,想必是易如反掌” 一旦由童生变成生员,就意味着身份的彻底转变。 成为生员之后,除了会在经济上享有朝廷各种优免待遇,在律法之上,也给赋予了一定的特权。 只有取得生员资格,才有可能由附学生升为增广生,再由增光生升补为廪膳生。 只有成为生员,才可以通过考试,录取为科考生员,有了这个资格才能去参加科举,最终步入仕途。 纵观四郎的具体情况,无论从哪一条来说,都符合了生员入学资格的限定。 生员入学有定例:各处州县,民间俊秀及官员子弟,凡容貌整齐,年及十五以上,已读《论》《孟》四书者,方许入学。 至于娼优隶卒家的子弟,则被严格禁止在此条例外。 这一规定,自前朝开始,不曾有过丝毫改变。目的是别贤愚c明贵贱。 还有一条,童生入试,必要保结。作保者须为当地有声望的人,以此来保证生员的来历清白。 相信愿意给四郎作保的人,定会拍成长龙。 如果四郎不反对,不妨也算他一个。 “当然,像四郎这么优秀的,也可以不必按部就班,依次参加县试c府试c院试。如果县试通过了,直接可以补为生员。如此一来,倒省下不少时间。童试的内容,四郎大概是知道的吧?” “哦。”若萤的回应并不积极,“以前听堂哥说过。童试c府试c院试的内容差不多,不过是四书,本经,论,策,各做一篇而已。能否录取,就看《四书》的义和经义了。” “这些考题,四郎感觉如何?” “你也知道,我考虑的并不是这个” 李祥宇嘴角微抽:内容简单就明说,何必如此曲折呢?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天才了,这会儿怎又不好意思承认了? 要不说,这孩子真是别扭,就像是一阵风,捉不住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停在哪里。 不过还好,还是对他的能力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看来,生员入学考试对他来说,并不成问题。 李祥宇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里的希望之火越发高涨。 他可不认为四郎这话说得轻松。 考取生员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初期应试的童生,无论年纪大小,动辄就是几千人。但在经过了县c府c院试之后,能够取得入学资格c正式成为生员的,已是屈指可数。 大县不过百十名,小县则几十,更有甚者,一县仅仅数人。 就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够顺利抵达彼岸的,可以说都是人才c高手。 这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却被四郎轻描淡写,四郎的能力于此可见一斑。 “做了生员,就得乖乖呆在学校里学习。”若萤摇摇头,不无遗憾道,“就算赶得上大比,也是三年之后了。在这三年里,我可以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还好。你信不?” 李祥宇睁大了眼睛,就跟听了个神话故事一般。 既想要自由,还想要功名,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要都这么干,还要学校做什么?还要他们这些教授先生做什么? 三年一次科举,他连三年都不想等吗? 莫非今天补为生员,明儿就参加科举去? 做梦都需要一个熟睡过程吧? 这孩子,成天想什么便宜事儿呢? 不对! 等等! 四郎方才说的话,好像还有一层含义。 童试无所惧,乡试也能手到擒来。是这个意思么? 是么? 迎着他火花噼啪的目光,若萤淡然地眨了下眼睛。 所以,她才会说连三年时间都不耐烦等待。 成为生员,就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即使是家里死了人,也不是说想请假几天c就能请假几天。没有特别要紧事儿,一年到头都不准跑出来。 除了放假。 她不想混日子,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些时间应该用在刀刃上。 但是,不入学校c完成不了学校规定的课程,就没有资格参加科举。 因此,她很纠结。 李祥宇也没有法子。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似乎又回到了上。 “此事等十五过后再说吧。”若萤打破沉寂,“不知道庆功宴是怎么安排的?谁来主持?会说些什么呢?会不会有奖赏呢?” 这就是小孩子的心性了,对于这些热闹,到底免不了好奇。 这些事倒难不住李祥宇:“你们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想要低调处理都不可能。届时,家父和陈伯父定是要到场的,知府礼房的经承大人也是缺不得的。到时候,会带着旌表过去,得把你们几个的功劳说给大家听个明白。至于会赏赐些什么,大抵不过是布帛粮米文具之类的。” 至于赴宴的宾客—— “为兄的在这儿先给四郎透个气儿,而今,你可是我们山东的名人,想认识你的人,多的绝对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到时候见了,但愿别吓一跳。不过,估计是为兄过虑了。四郎应该并不怕跟生人打交道,对不对?” 投出去的石子儿并未得到回应。 若萤凝视着前方,若有所思。 当一个人认真在做某件事c或者是想某件事的时候,那份宛如亘古的沉静,往往最能打动人心。 李祥宇不觉心生恍惚。 他甚至有个冲动,想要跳进四郎的眼睛里去,看看那广袤如夜空幽碧如江流的眼睛深处,到底有什么。 四郎能够看到的世界,一定是他想不到的精彩; 四郎所要追求的未来,兴许是他毕生难以企及的遥远。 不是他嫉妒别人的优秀,但起码要让他明白自己到底输在哪里。 了解一个人并不难。四郎再怎么特殊,也还是一个人,没道理看不清c猜不透。 不过是二人相处的机会少了些而已。 ps:名词解释 生员:生员专治一经,以礼c乐c射c御c书c数设科分教。各学月考由教官主持,岁考c科考由各省提学主持。 岁考成绩分为六等:一c二等的可升补增c廪生或参加乡试,即科考;三等为平常;四等的要受责处;五等的廪c增生递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六等的黜革。 各处学校皆遵照朝廷律例,镌勒卧碑,置于明经堂左,永为遵守。禁例中对生员的行为举止c学习内容都有具体规定,不遵守的以违制论。情节严重者,学校甚至有权予以杖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5章 谈性说爱 李祥宇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曾如此仔细地端详过一个人。 用心去看c去猜c去遐想 这一刻无比美好。在他眼里,那端坐在圆桌旁的少年,就如同一尊新刻的玉雕,曲线细致c眉目淡然。 那头发曾经遭到焚烧,这会儿还未长长,因此只在后脑勺挽了个马尾巴,紧紧扎束着朱红描金云纹刺绣发带。 虽是小小一根发带,却不容小觑。 李祥宇认得那用料和纹饰,是王族才有的奢华与秩序。 应该是王世子的意思,给一个平民用这等奢侈之物,倒像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与朱家的关系亲密似的。 许是怕他给人欺负吧?所以才会想到在他身上打上这种明显的烙印。 王世子的人,谁惹得起呢? 头发刷子下面有好多碎发,则用网巾约束着。黑色的网巾越发衬托得面如月华,有几分飘渺虚幻的意味。 这也正是四郎给他的印象。 身上的直裰已经脱掉,只着了家居的白色衫裤儿,冷不丁一眼望去,宛若雪娃娃一般。 李祥宇禁不住朝那身衫裤多瞅了两眼。 四郎在世子府养伤一阵子,从里到外似乎全都贴上了世子府的标签。 这身衣衫所用的面料,和王世子所穿的里衣怕是裁自同一批丝绸,就连那花纹c都一模一样。 许是怕受凉,又在外面搭了件苍色全缘边刺绣半臂。胸前没有系带,松松地挂在身上,如一袭流烟,大有随风拂漾之态。 脚上没有穿云袜,光脚靸着草鞋,五个脚趾头居然一般齐般大,就像是面团捏出来的似的。 这跟他以往所欣赏过的“十八金莲”,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也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种全新的c澎湃的心情。 他几乎能够想象到这双脚曾经都去过哪里:翻山越岭c爬树上房c打架斗殴 若萤忽然转过脸来。 正想得出神的李祥宇就觉得自己的心思给看破,袖底的手禁不住握紧成拳。 这便是四郎的神奇之处了,叫人想要靠近c但却又害怕太近的话会给吸进去。 “怎么,四郎想说什么?” 若萤微微歪头,像是自说自话:“布帛银钱这些千篇一律,没什么稀奇。如果如果是要点别的,会怎样呢?” 李祥宇张口结舌。 没错儿,活到而今,这样的论调却还是头一次听到。 敢情这种事儿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啊? 这么严肃的事儿,怎给四郎说的跟集市上卖菜似的! 但是对上那双执著而认真的眸子,他竟无法说不。 “四郎果真事事特别” “那就是可以试试喽?应该不会让大人们感到尴尬吧?没人做过,不表示没有道理。有道是送礼要投人所好,我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最好不要。”李祥宇隐隐觉得脑袋发胀。 一方面,他期待着那神奇的一幕发生,但同时,又担心发生这样的意外。 “四郎想要什么?为兄的买给你就是了。现在想不到不要紧,几时想起来了,说一声,这边给置办好了,到时候跟聘礼一起送过去,也不费什么事儿。” 说这话的他带着几分怨气。 若萤自然知道原因。 她不禁有些恼。 这会儿就开始不满了?要不是因为他,哪来那么多破事儿?好好的若苏,明明可以嫁到一个好人家去,结果却给他迷了心窍,自甘堕落到要给人做小的地步,要为他付出那么多! 要他出那些聘礼怎么了?嫌多?这个事情上,撇开私人恩怨不说,她倒觉得老太太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钟家的女儿不是什么赔钱货!要不是若苏年纪到了,若再年少三两岁,就凭着那一手上乘的刺绣,得给家里添盖几间大瓦房c买上几头牲口? 这些,李祥宇究竟有没有设身处地地替人考虑过? 一味的光想着自己的面子里子,你要有所犹豫,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坚辞呢? 驴不喝水,谁能强摁头? 这个男人,日子过得太顺了,碰到一点小挫折就怨天尤人了么?这样的性情,要如何顶天立地?莫不是以后都要人哄着c捧着c顺着,才行? 不过是个安分守时不入流的训导,有什么神气的!真把自己当大餐了,是么? 不过,这会儿他就是想后悔,也晚了。 她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为了苏苏的名节,必要时,可以牺牲别人的利益。 嫁进李家,这是苏苏的憧憬,更是母亲的心愿。只要母亲和苏苏能够开心,她会竭尽所能满足她们。 “李祥宇。” 忽然听到这一声呼唤,李祥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但一点他是确定的:有生以来,能这么连名带姓叫他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托大,突兀,冷冽,深邃,叫人猝不及防却又无法躲避。 从“大人”到“李祥宇”,谁能告诉他,四郎心里到底拐了多少道弯? “四郎请说。”除了称呼,还有令他更为关切的问题。 “你跟我大姐的婚事,改在了哪天?” “九月十五。” “李祥宇,我能相信你吗?” 李祥宇用了一点时间来咀嚼她的这句话。 似乎是有点后悔?是了,四郎打一开始就不满意这桩婚事。为了打消他的非分之想,上次差点废了他。 但事到如今,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李祥宇莫名地窃喜。 他发现一个事实:四郎不乐意,似乎他这边就会感到舒服些。 能够打压四郎的机会并不多,能让四郎动气是否也算是技高一筹呢? “四郎这话怎么说?”他故作糊涂,只为能套取到更多的把柄。 “我跟你说过吧,我信不过你。”若萤倒也毫不客气。 “我对苏苏,是真心的。” 说出这话,他发现四郎的拳头似乎紧了一紧。 对,就是这样,四郎越是舍不得的,他越要使劲儿争抢。 他就不相信了,四郎会动手打他。 敢打他,他就敢保证带着一身伤招摇过市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四郎的真面目,逼得四郎最后不得不跟他低头道歉。 他看上四郎的那颗头颅了。 若萤对他的满目挑衅表示出了不屑:“李祥宇,今天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实话:生不出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问题?” 有一瞬间,李祥宇想要夺门而逃。 他不敢直视对方,害怕直面那双能够洞彻一切的眼睛,还有那份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c见惯世情冷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淡漠气息。 以对方的年龄,不该过问这等严肃问题的。但是,从对方身上,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 也不见故作深沉的老气横秋。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才是苏苏的亲生爹娘。 “为什么不回答?” 追问已近乎咄咄逼人,显然,对方很介意这件事。 “咱们先小人c后君子。如果是你的原因,现在改口都还来得及。你的体面,两家的体面,我会负责打点妥当。否则别怪我六亲不认。” 她的面色有些暗,也许是生气导致的脸红? 李祥宇深深地凝视她,心眼儿转得飞快。 他隐约觉得,谈话似乎变得有趣了。 “想起来了,四郎与柳家公子要好,耳濡目染,想必于岐黄之道上,颇为了解。” 打算给他把把脉,还是来个全身检查? 他没意见,甚至还c求之不得。 “彼此c彼此。”若萤反唇相讥,“以李大人这等出身,谁没念过几本《房中术》《素nv经》?谁又不懂得食者药也的道理?在下还没蠢到跑到关公门前耍大刀的地步!” 李祥宇轻笑道:“四郎到底在担心些什么,恕在下愚钝,并不十分明白。” 他有些紧张,更多些期待。他已预感到对方要说什么,而那个话题,恰是世间最为隐晦也最让人津津乐道的。 不拘是谁,只要一牵涉到这个话题,莫不小心翼翼c热血沸腾。 但四郎的特别就体现在这里,别人都讳莫如深的事儿,他偏能说得跟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他声音清冷,能熄灭万丈的火焰,能够让这炎夏的天,变得有如凉秋。 “李祥宇,你床第间的水平如何?” 像是当头掉下来一个马蜂窝,震惊了李祥宇。 他久久地凝视着近旁的人,伸手便能抓住的距离,却给了他天渊之别的错觉。 方才还觉得自己似乎看懂这个人了,而这会儿,竟然越发迷糊了。 那令他百看不厌c雌雄莫辨的容貌,那淡远如画卷之中的山水风景一般的气质,当真是他跨越不过去的世界。 这不是个可爱的人,但却是一道足以流传千古的风景。 叫人喜欢着c羡慕着c神往着c怨恨着,为只能远观而无法触碰。 如果这是苏苏,这会儿,他定会心疼得满抱在怀;如果这是苏苏,他会用实际行动回答她的疑问。 自己满意,也会令她感到美好。 但眼下不行,他面对的只是个孩子,一个即使给人亲了,也没有什么异常反应的孩子。 所以,怎么说呢?小侯爷想要打动他的心,似乎得另寻法子。当街亲吻宣布拥有权这种事儿,只能证明其霸道无礼,并不会赢得四郎的欢心 不过话说回来,小侯爷确实干得漂亮啊!遇上喜欢的,管他是男是女是花是草呢,想说就说c想要就要,无需掩饰自己的心情,这样的任性,能羡慕死天底下的男人们。 所以说,人不要脸,百事可为 “四郎” “逃避只能证明你心虚。” 李祥宇禁不住背心冒汗。他不介意讨论这种事儿,但是,能不能换个正常点的谈话对象呢?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岂止是滑稽,根本就是诡异! “这个事儿四郎你现在还小,就是说了,你也不大明白。这床第之间的事儿,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嗤笑:“且不论脏唐臭汉史书煌煌,在我们乡下,这种桑间之乐不说比比皆是吧,也能让你见多不怪。你在欺我不懂,是吗?还是说,你觉得我看过的小黄书没你多?” “在下——没看过那种东西” 李祥宇涨红了脸。 很多年了,他都忘记自己也曾有过红脸的时候。 “从未在外眠过花c宿过柳?” “正经读书人,岂能有那种猪狗不如的行径!” “不曾以文会友,结识什么红颜知己?”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没有俟于城隅,搔首踟蹰,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何来闲暇冶游?” “哦,那太可惜了。” 啊? 什么? 不是谴责,没有愤恨,居然是—— 遗憾? 李祥宇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若萤毫不掩饰的同情与轻蔑,让李祥宇暗中吐血,“看大人形容谈吐,还道是个风雅人物,原来竟是个古板先生。怪道在下觉得与大人素来生分,这便是病根儿了。话不投机啊” “不是,那个”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前人圣训,总是大有道理。不知道大人为何避谈这种事儿?千年前,孔圣人就说了,食色性也。风流而不下流,不失为真名士。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而不贪,乃为君子。不瞒大人,大人这番话,令在下十分担心。听大人言语,想必十分推崇朱理学。敢问大人,朱子所倡导的‘格物致知’是个什么意思?如何方能‘存天理c灭人欲’?” “” “禁欲乃逆天悖理的行为,有何值得提倡的?男欢女爱,一为繁衍后代,二为心心相印。这二者中,爱情尤为神圣。若有欲无爱,岂不类同禽兽?若压抑真情,则与伪君子何异?方才在院中,我看见有一盆梅花,长势甚为奇特,不知是怎么侍弄的?” 身上的大山瞬时卸掉了一半,李祥宇暗中呼出一口气。 “不是生来就那样的,得从很小的时候,用外力使之改变生长方向。等到枝干坚实,就算是定型成功了。” “为什么呢?” “可能觉得更加美观吧” “就如女子裹脚?” “呃” “说起这梅花,恰好在下也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江南有些地方,盛产梅花。某上位者认为梅的弯曲姿态很美丽,就有人为投其所好,运用人力扭曲梅花的姿态:砍掉笔直的枝干c除去繁密的枝条c锄掉端正的枝条,把枝干摧折c使梅花呈病态。最后搞得全天下都一窝蜂地追求这种时髦。对于这种现象,不知道大人是如何看待的?” “病不在梅,而在人心” “就如在下与大人刚才所要谈论的,大人是否觉得不齿?是不是觉得,是在下居心不良c窥探大人的?” “” “连自我本性都无法直面,有何资格自矜勇敢?大人勇敢与否,其实在下并不关心。但事关我们苏苏的一辈子,有些话,今天大人你不想说c也得说。大人不说,在下自有明辨是非的方式。” “你对苏苏,倒是好得很” 这份关切,可惜苏苏不知道。不然,也不会给他做妾。 “你想挑拨我们姊妹的关系,还差着点儿。”若萤瞧出了他的心思,鄙夷道,“大人莫不是以为,我们苏苏单纯是看上了你这张脸c或者是你李家的名望地位?” 李祥宇眨巴了下眼睛。 确实,这应该是最大的原因吧? 不然呢? 若萤此时不由得心生悲凉,也更加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了。 很多事情,她不得不出头,很多事,不得不操心。 苏苏的用心,李祥宇的所思所想,必须借助她这根桥梁方能让两边的人了解c感悟。 “大人,你当真是对我们苏苏毫不了解。你要明白,一个女人,再怎么安静本分,她也不是件器物。外表装饰得好看些,往那儿一摆就完了。你得知道,她的心里都装了些什么,假如你当真爱她c喜欢她” ps:名词解释 金莲:三寸金莲最早出现于元代。人们把裹过的脚称为“莲”,而不同大小的脚是不同等级的“莲”,大于四寸的为“铁莲”,四寸的为“银莲”,而三寸的便为“金莲”。 中国诗词史上专咏缠足的第一首词是苏轼的《菩萨蛮》: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清初李渔《闲情偶寄》中,将小脚的玩法归纳出了48种之多。如:闻c吸c舔c咬c搔c脱c捏c推等。 三寸金莲按式样有:高筒金莲c低帮金莲c翘头金莲c平头金莲。 按种类分有:皮金莲,下雨天穿雨鞋,室内外穿套鞋,生日做寿穿寿鞋c祭鞋c吉祥鞋,戴孝穿孝鞋,拖鞋等。 按季节分有:棉金莲c夹金莲c凉鞋。 按鞋饰分有:绣花金莲及素色金莲两种。 按鞋底分有:平底金莲c弓形底金莲c高跟金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6章 拨云见日 忽然见她神情黯淡,李祥宇莫名地心紧。 出于本能,他相信四郎即将要说的话,会很重要。 就算不干他痛痒,那也一定是四郎最为关切的。 当对方决定开诚布公c剖明心迹的时候,怎敢说那不是信赖c是托付? 如果他想亲近四郎,就必须学会接受四郎的一切。抓住一切机会,走进对方的世界里去。 他端正了态度。 若萤看得分明,心下稍感安慰:“我们苏苏看上的,不仅仅是你的人。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不过是寻常的平头百姓。苏苏怎么也称不上是什么千金小姐c大家闺秀。从小到大,里里外外,很多家务,都需要她帮忙。乡里乡亲c迎来送往,少不得也要她出面。因此,不是那种见人就脸红c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家子气。要说男人,上至九十九c下到刚会走,也见过不少。其中不乏相貌出众c人品优良的。相比之下,说句实话不怕大人你恼,论人物形象,大人最多算是中上。距离人中龙凤还有老远,跟小侯爷那种,不拘男女老幼,一见钟情心生爱慕的,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是” 李祥宇摸摸鼻子,讪讪道。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龙啊凤啊,但也不承认自己平平泛泛。 别人可以不用夸他,但也请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实在,好不好? 忠言逆耳啊,中肯但不中听啊! 若萤扫他一眼,继续道:“苏苏从小就懂事。一年到头埋首于刺绣,为的是能多赚几个钱,贴补家里,为父母减轻些负担。不都说闺女是赔钱货吗?她那是在为自己赎罪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像这种话,大人想必听过了笑而已,对于这其中的辛苦与坚持,哪里能够体会得到! 与苏苏一般大的,大伯二伯家的堂姐,生来过的是饭来张口c衣来伸手的日子。闲来调调丝弦c扑扑蝴蝶蜻蜓什么的,青草都不敢薅一根,为什么?怕给剺破了手指头。她们都不用自己操心自己,身边上的爹娘c兄弟,无时无刻不在关切着c嘘寒问暖着 苏苏从生来就很孤单。作为庶女,外头的人不把她当回事,家里又是那么个捉襟见肘的情况。爹娘睁开眼就在想一日三餐的着落,哪里顾得上她?又因为是长女,更是没有任性的权利。底下弟妹的吃喝拉撒,全都是她的责无旁贷。 从穿衣c吃饭c拿筷子c走路c洗衣c扫地全都是她的任务,也得把这些事情,教给弟妹们。要是哪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爹娘首当其冲就要寻她的不是,训斥她,怪她看护不周 她从来不去申辩,也从来不会抱怨,更不曾听到她的哪怕一声叹息。苏苏她不笨不傻,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只能证明她心胸宽广,她宅心仁厚 一个能守住家c赚得来钱c养得了一家人的女子,就如同一棵大树,何须如菟丝茑萝一般,依附别人而生存? 所以,李祥宇,论条件她确实不如你,但论能力,你有你的骄傲,她也有她的无可取代” 李祥宇轻轻颔首,一颗心渐渐沉静下来。 据说,这个人在卧床期间,每天都要人念书讲经。抛开好学用功的成分不说,话说回来,他知道不知道,其实他的声音也很好听? 独特的语调c闲云流水般的语速,不惊不躁c似乎不掺杂一丝情感与温度,却能够如清流潺潺,滴落进人心深处,在那里汇成汪洋。 他被四郎描绘出来的这幅风物深深感动了,画中的苏苏,是他以往全然不知的苏苏。 印象中,那个烟云飘渺的影子,随着四郎的细细点画,正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与温度来。 四郎所言不错,站在三房的角度看,苏苏确实不愁嫁。说句难听的,就算是闭着眼睛瞎抓,也能抓个吃穿不愁的正头娘子c当家主母。 然而苏苏非要跟他的理由,岂不是 他忽然记起母亲之前的嘱咐了:大郎,你要好生对待苏苏,那是个可怜的。 他当时还在想呢,可怜什么呢?从那样的人家,一步跨进仕宦之家,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啊,还有何不知满足的? 然而,或许他真的是想错了。 在听了四郎的那番话后,他渐渐有所醒悟,母亲所说的“可怜”兴许正是针对他而言的。 苏苏本该有个很美好的未来,却最终选择了给他做侧室。试问,旁人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毋庸置疑,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苏苏会沦落成一个极其卑微的形象。 就如同一朵皎洁的莲花,平白沾染上泥污,这难道还不够可怜?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却是他李祥宇。 婚姻从来就不是一厢情愿。与苏苏的这段姻缘,如果开始时候他说“不”,那么,就不会被“勒索”聘礼,也就不会有当下四郎的痛心疾首c指桑骂槐。 他一直都知道,苏苏虽未庶女,在三房却从未给另眼相看过。苏苏也好,四郎也好,萌六也好,萧哥儿也好,不是一个娘生的,却亲如一母同胞。 蓁姨不许孩子们自轻自贱,也不允许别人给她的这几个孩子排资论辈。在她眼里,凡是她经她手教养过的,全都是她的责任c她的一部分。 听说苏苏的绣活儿都排到两年后了,绕这么长的工期,依然有人愿意等; 听说齐鲁商会会长的老娘很中意苏苏,曾经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绣品慷慨赠送给了苏苏,只为了能助益于她的指尖功夫。 母亲曾和妻子严氏私下感叹过,说有徐家这个亲戚扶持着,三房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就苏苏那样的脾气c行事,若有徐家作保,找个像模像样的婆家,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而他当时,只想到了钱。 有了钱,别说三房,就是再穷的人家,也会面貌全新吧? 苏苏的订单那么多,必定会获利不小。 当时的他却疏忽了一个问题:本该深居简出的姑娘家,为什么要行这商贾之事? 赚钱是为什么? 他知道四郎很多事,从坊间乃至于王世子的身边人的口中。 他知道四郎有点不循章法,近幻近邪; 知道他发狠时不要命,敢把皇帝拉下马; 知道他白手起家,靠的是一匹马; 知道王世子的爱宠“多宝”曾经栽在四郎的手上; 知道王世子曾经“赔了夫人又折兵”,给四郎讹了十两银子去; 知道四郎曾为维护苏苏的名誉,被怀恨在心的屠户之子当街捅伤; 一直都知道四郎凶悍野蛮,却不知野蛮的根由。 直至今天。 四郎对苏苏的维护,给这一切悬疑做出了清晰明白的解释。 手足情深c休戚与共,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四郎总以有色眼光看他,迟迟不肯同他好,弄不好c就是这么个缘故。 信不过他。 要赢得四郎的信任与欢心,他c任重道远。 “多谢四郎告知” 这些事,四郎不说,苏苏料也不会说。那么,他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昏人? 这声谢,是由衷的。 若萤扫他一眼,心下有几分无奈。 没办法,她自来对这种识时务的人没辙儿。若是能稍稍顽固些,她还能借题发挥骂一顿出出气不是! “苏苏看见的,不是三餐有继。她知道我娘和姨妈的关系,也知道你和大嫂的苦恼。” 李祥宇给镇住了,满面的不敢置信。 看到他这个反应,若萤心生鄙夷。 看吧,就知道这是个糊涂鬼。只管自己吃饱穿暖,哪管别人挨饿受冻! 若萤没理他:“她进李家门,是有责任的。这一点,不是在下刻薄,她也许比大人你还明白。都道是生儿勿喜,生女勿怒。但是,若她不能给李家留下香烟,那么她的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指望了。一辈子,就只能是个卑微的身份,死后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这样的风险,大人,你可曾替她考虑过?” 李祥宇不语了。 他已经被对方的这份深刻的手足之情给惊呆了。 四郎不是个面冷心硬的,恰恰相反,谁若是得其关切,那就是谁的生之大幸! “为人妾室一无所有,生个孩子都不是自己的。我也不求别的,没有名分也好,没有孩子也好,但至少还能拥有一份白头到老无怨无悔的真情。这种事,只有大人你才可以做到,也只有你。” “四郎” “女人都是些傻子,惯会自欺欺人。有时候,哪怕只是一句谎言句甜言蜜语,都能支持她活上一辈子。她们固然多变c善变,但以不变应万变,则无往不利。这‘不变’,即矢志不渝世守护。大人,你可是听得懂?” “好。四郎忠告,为兄都记下了。” 李祥宇的语气有些沉重,因为他无法罔顾对方隐忍的悲伤与抑郁。 他感受到了四郎的遗憾。他相信,假如上天能再多给两年时间,等四郎再大些或者苏苏再年少两岁,以四郎的能力c苏苏的努力,定会让三房改头换面。 到那时,三房与现在的三房,将会大不相同,而那时候的苏苏,也定会成为他李祥宇失之交臂的远观不可亵玩。 四郎在为自己的无力而愤懑,在为自己庇佑不了最亲的人而自责。 此番深情厚谊,怎么令人动容? 四郎在说苏苏好的时候,又没有想过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 苏苏由四郎来爱惜,可四郎又该由谁来呵护呢? “四郎放心,我很好。先前看过医生,良医所的医正徐大人也给看过了,问题并不在我身上。”能为四郎答疑解惑,他深感欣慰,“不管将来有没有孩子,生男生女,我都会善待苏苏,你放心。” 若萤勾了勾唇,最终却没能笑出来:“一个人生中,总要兼负多种身份c承担多重责任。顾此失彼是在所难免的,厚此薄彼也是情非得已。如何权衡c如何周全?纵有再多艰难,也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去克服。希望大人有这个觉悟。” “我会的。有四郎监督,在下哪个马虎大意” “再苦再难,我也不会同情你。”若萤冷着脸,盯紧他双眼,“我只认我们苏苏。” “了解c了解。”李祥宇含笑点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如愿以偿地捉住了那只小手。 认真的四郎很可爱,赌着气的四郎也很可爱。 依着他眼下的心情,其实是想抱一抱四郎的。 他有句心里话,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如果他能有四郎这么一个兄弟,做梦都会笑醒。 小小年纪,虑事深远,待人接物进退有序,与人交谈恩威并举,叫人心里不是个滋味的同时,又不敢忘记他的只言片语。 “四郎,入泮吧。”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四郎蟾宫折桂的那一天了。 “家里有什么难处,不妨交给在下。我与四郎是兄弟,对吧?四郎还认我这个姐夫吧?不仅如此,我也是蓁姨的半个儿子,这是不能否定的,对吧?家里有什么事,我这做姐夫c做女婿的,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对吧?” 既然认可,那就听他一句劝,安心求学,别再执著于生计经营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如果需要保荐人,为兄愿意替你作保。父亲或陈伯父那边,应该也问题不大。” 顿了一下,略显忐忑:“若是以授业之师举荐的话,效果会更好” 若萤笑了,是从心底的愉悦。 ps:名词解释 入泮:古时学生的入学大礼。在古代,凡是新入学的生员,都需进行称为“入冸”的入学仪式。 《礼记王制》记载:“学童首先换上学服,拜笔c入泮池c跨壁桥,然后上大成殿,拜孔子,行入学礼。” 周诸侯的学校前有半圆形的池,名泮水,学校即称泮宫,见《诗鲁颂泮水》。 后代学宫沿袭其形制。明c清两朝州县考试新进生员须入学宫拜谒孔子,因称入学为入泮或游泮。 “入泮礼”的大致流程如下: 第一是“正衣冠”。由先生依次为学童们整理好衣冠。“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整好衣冠,学生们在先生的带领下,跨过泮池,进行拜师礼。拜完孔子,再拜先生。 拜先生时,学生向先生赠送六礼束修。六礼包括: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莲子,寓意为苦心教育;红豆,寓意为红运高照;枣子,寓意为早早高中;桂圆,寓意为功德圆满;干瘦肉条,是用以表达弟子心意。 之后,便是学生间互相鞠躬,表示互爱互帮。 第四个环节,净手。学生们将手放到水盆里,正反各洗一次,然后擦干。洗手寓意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希望能在日后的学习中心无旁骛。 此外,还必须填写“亲供”。在“亲供”中注明“身中(身高)c面白c或有须c或无须”,再由老师统一整理后送往各个学院。 “入泮礼”的各个步骤,都是根据《礼记》和《弟子规》而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7章 不要大哥 若萤笑了,是打心底的愉悦。 憋了那么久,绕了那么多圈子,到底还是给他说出来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李祥宇对她的渴望,就是这么坚决。 说实话,这个人虽然行事略显拘谨,但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辨识得出哪是璞玉c哪是顽石。 刚刚一席话,深得她欢心。她之所以跟他讲道理c摆事实,费那么多口水,求的无非就是他的一句承诺。 君子重诺,千金难买。 她要他成为事件的主导者,而不是明哲保身的旁观者。 她要他心甘情愿地揽下责任c挑起重担,如此,即便有一天面对困难,也能够自觉自动地迎上前去,而不是选择依赖别人。 将来苏苏若过得不好,她谁也不问,只同他说理。 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要一生一世都为今天自己许下的承诺c做出的保证而负责。 “训导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第一次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忍不住就拍了拍他的手背,如同安抚一个焦灼不安的小兽,“能得大人青睐,想必是无数学子的心愿吧。但是,唯独在下不行。乱了辈份的话,可是件很让人头疼的事儿” 李祥宇苦笑道:“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长期以来他才会对他耿耿于怀。不甘心视为路人,却也没有法子将两个人的命运扭在一起。 现在似乎好些了?做了兄弟,又做了姐夫,明面上似乎亲近的很多,可为什么,他这颗心里依旧积气难平呢?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张脸,认真之中,一如既往地笼罩着薄霭纱烟,像是画中之人,徒惹人留恋c怅惘。 “四郎” 看着c看着,就有几分不能确定其虚实c真幻了。 若萤眨眨眼,看着自己的手被对方包在掌心里。 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激动的小动作,那可意会的细微颤抖,表明对方此刻的情绪很不稳定。 应该是有话要说吧? 不管是王世子还是小侯爷,再不管是李祥廷还是朴时敏,抑或是静言,他们握着的她的手的时候,从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握住了,就是握住了,自然得就好像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一种自信。 相信这次松开了,还会再次十指交叉。 不会担心失去。 不像眼下。 不安之中满载着急切。 她撇开目光,抬起头来,却遽然发现二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已被打破。 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欲啖之而后快的光芒。 心下警铃大作,她本能地想要往后避让,却忘记了一只手正被对方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一用力,无异于“引狼入室”,直接把李祥宇给拽到了跟前。 前有大山倾轧,后有椅背约束,饶若萤再多防范c再多手段,至此也难免生出“黔驴技穷”之感来。 她清楚地看到,李祥宇眼里的光芒刹那炽热。 对于对方而言,这是个稍纵即逝的绝佳机会。 什么机会?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前闪现出了小侯爷的那张脸。 在某些相似的情形下,男人都是一样的。而作为他们嘴边的猎物,她的任何举动,都不过是提鲜的酱汁c开胃的佐料。 死寂。 四目相对c目不转睛,屏气敛息只为了最先捕捉到对方的可乘之机。 谁先动,谁先死。 似乎已无可转寰的僵局瓦解于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呼。 “四郎!” 声到c人到,来势如风,不给人以任何准备的机会。 李祥廷的魁梧身形堵在门口,背负着灿烂阳光,一如天神将世,大有要扛起这座房子飞天而去的架势。 听得这一声,若萤从心底舒了一口气。 与之相对的,却是李祥宇的腾然紧绷。 “喂!”李祥廷显然有些不明状况,大睁着眼睛,样子很是有些吓人,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兜头而下的铁拳。 “你们在做什么?” 质问充满火药味儿,且只针对其中一人。 李祥宇的脑袋嗡地一下子便炸开了。 他承认,他怕这个兄弟。不管什么事儿,总习惯于以力量决定是非输赢。 为了四郎,他当真能对自己的亲哥哥下狠手,这一点,李祥宇毫不怀疑。 久久不闻回应,李祥廷的疑心更加严重了:“若萤,你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若萤嘴角微抽,斜睨着另一当事人。 李祥宇跌坐回椅子里,不知是怨愤还是自嘲地哼了一声。 李祥廷这会儿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跟前,俯身盯着若萤好一会儿,以一个兄长固有的口吻,苦口婆心地提醒道:“他们读书人心眼儿特多,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别当回事就好,省得不小心吃亏上当。” 这份情谊不可谓不真诚,只是—— 若萤终于忍不住轻笑了:“没有的事儿,二哥别担心” 李祥宇的脸色都能蘸毛笔写大字了:谁心眼儿多?这傻大个儿到底是没长眼呢,还是没长心?护犊子不带这么没天理吧?果然,没学问c真可怕! 原本还有三言两语辩白的话儿,经此一闹,全都化为了云烟。 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李祥宇清清楚楚地听到身后的四郎在说:“才刚眼里落了灰,大哥在帮我吹呢” 李祥宇不由得仰天长叹。 看吧,到底谁心眼儿多? 要说李祥廷的行动力,还是相当强的。就过午出去这一会儿的工夫,倒给他办成了好几件事。 一是跟素日交好的朋友取得了联系,约定好了聚会时间与地点。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统一意见后,决定就在今晚和若萤晤面。 为此,这帮少年各司其职,有的去通知其他人,有的则去酒楼预订包房c安排菜品。 李文则被打发去千佛山邀请莱哲和朴时敏。说来也巧,下山的时候,在西市上偶遇了二舅。 彼时二舅正由腊月领着逛街看热闹呢,如此一来,倒省得李文多跑些路了。 因时间还早,莱哲便自告奋勇做起了向导。因为他对府城了解颇深,由他带路,二舅和腊月倒是都松了口气。 若萤便问起晚间都会有哪些人列席。李祥廷掰着指头一一说给她听,当中有曾经见过的,也有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 为此,李祥廷耐心地给她做了介绍。 也不知道是他人脉深广,还是天生好事儿,竟连人家的祖宗三代的事儿都了若指掌。 而且记忆力特别好。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做过什么显眼的事儿,对此,他如数家珍。 整个过程中,若萤始终专心致志。望着李祥廷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她似乎有些明白他受欢迎的原因了。 首先是精神好,言语铿锵有力,极富感染力。别人记不住的微末细节,他偏能记得清清楚楚。 从他口中,几乎听不到什么优柔寡断的言辞。他给人的感觉,就如同一本地方志,无所不知c无所不晓。就算有所不逮,也能让人相信,只要他稍加用心c着力,就能完成得很漂亮。 再加上他阳光般的亲和力和那副似乎能够顶天立地的解释身材,这个人,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 但就有能耐无量,倘天不假便,也只能落得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凄凉下场。 这也正是唐氏等人所担心的,也是李祥廷本人所不甘的。 对于若萤而言,她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的。 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李祥廷便去跟唐氏告假。 唐氏不放心他的行事,把若萤拉到跟前,语重心长道:“你是个稳重可靠的,出门去,千万看好你二哥。他就是一头没辔头的野马,给人夸上两句,连自己姓什么c叫什么都能忘记。若再贪上两杯酒,给那些黑心贼一撺掇,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大业来呢!” “娘!” 李祥廷的嘴上几乎能挂个油瓶了。 这也就是当着四郎的面,怎么说都无所谓。要是当着他那帮兄弟们的面这么说他,他一准要跟他老娘翻脸! 若萤没有笑,郑重地接下了这一重任。 “大哥不去吗?”她询问边上的李祥宇。 李祥廷当即抢了话道:“他一个成家的人,跟我们说不到一起” 李祥宇就给茶水呛着了。 唐氏倒觉得小儿子这话很有些道理:“他虽然年轻,到底也是个教书的先生,论起来,算是你们的半个长辈。去了,你们反倒不自在。” 若萤便不再说什么。 她的这一态度,却让李祥宇好生失望,心里头隐隐期望她能坚持一下的,不想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其实,哪里会谈不拢呢? 难道忘了蝠园的琴箫合奏c忘了彼时的鸥鹭忘机吗?一个他,一个仪宾,一个王世子,还有一个小侯爷,是为了谁c凑到一起的?又是为了谁c各擅其长的? 还不都是为了四郎! 为了能让他心情愉悦,为了他能早日康复。 这些,难道四郎都忘了? 还是说,这些事对他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 就好像对待小侯爷的倾情劫掠c无所动容? 唉,到底还是年纪太小的原因么?对于“七情六欲”的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c纸上谈兵? 赶几时c四郎才能真的长大呢? 李祥廷等人预订下的聚会地点是“万宝楼”。用李祥廷的话说,是为了让她提前熟悉环境,省得十五庆功宴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地紧张。 对此,若萤只能一笑置之。 紧张? 现在,能让她紧张的或许只有那潜伏在暗处的杀手了。 这似乎已成了一桩悬案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就像是一场噩梦。梦里那么清晰深刻的一群人,似乎都随着那一场大火化为乌有了。 来无影c去无踪,如晚风c如鬼魅。那双眼睛究竟是属于谁的?这个问题至今无解。 陈艾清那边的调查也毫无进展。他本人并未十分留意那双眼睛,彼时的他,并没有同若萤一般无二的警觉。 对此,若萤深感遗憾,更遗憾自己于丹青一事上一窍不通。 其实这个事儿,要真想解决的话,并不难。只消“画影图形”按图索骥,发动广大民众检举追踪即可。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又道“浑水好摸鱼”。在四面楚歌的重压之下,嫌疑人难免会因为惶恐而举止异常,如此一来,就会有漏破绽暴露出来,有利于案件的往前推动。 不过,陈艾清倒对此事提出了一个很大胆的假设。 他怀疑那晚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女人,或许是男扮女装,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毕竟,敌人都是狡猾的狐狸。 若萤无语半天。 且不论那人是男是女,单说陈艾清这个人,不可否认,果真是个心思曲折的,敢想人之所不敢想。 如果说李祥廷是一座大山,那么,陈艾清无疑就是山间的溪流,百转千回c明暗不定。 好吧,这一假设并非荒诞不经,某些情况下是存在的,就比如说她钟若萤,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但一点:能做出如此推断的陈艾清毫无疑问是低估了她的能力。 或许陈艾清分辨不出她的真实性别,但这并不表示她于此事上同样迟钝。 算了,事到如今再纠结这些问题已无大益,倒是好好筹划一下后头的步骤才是正经。 ps:名词解释 画影图形:夏启时开始了集权制,颁布了专属法令来约束奴隶c保护奴隶主阶级的利益,由此产生了通缉令。 春秋战国时期,吴国伍子胥被裹入一场政治斗争。楚平王为了追杀伍子胥,命人制作了他的画像,张贴到全国各地,并悬赏捉拿。这张伍子胥的画像,可说是中国历史上较早的通缉令。 战国时期,我国出现了第一部比较系统的成文法典《法经》,其中“捕法”就是专门规定对盗贼进行追捕的篇章。政府以法定形式鼓励民众积极配合侦查活动,并明文规定出相应的奖赏标准。 唐代通缉逃犯时,官府开具“海捕文书”,四处“张挂榜文”。上面除写有逃犯的姓名c年龄c籍贯和体貌特征外,往往还配有逃犯的画像,即“画影图形”,以便官民辨识和缉捕。 明代法律规定了奖赏举报的条文,规定:“凡谋反及大逆有能捕获者,民授以民官,军授以军职,仍将犯人财产全给充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8章 兴尽而归 当若萤和李祥廷赶到万宝楼的时候,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了。 除去柳静言c朴时敏c陈艾清和徐图贵几个,另外还有三个少年,是素日里和这三人亲厚的。 一个矮胖粗黑的,叫吴真,其父在安东卫所做个正六品的百户长。 吴真对陈艾清极为推崇,陈艾清若有吩咐,他绝对跑在最前面。因为能够很好地贯彻执行陈艾清的意旨,因此,深得陈艾清的信任,素日里将其视为小弟,百般照拂。 听说是安东卫所的,若萤不由得多瞅了他两眼。 安东卫城她不陌生,每次购买稻草,都会途径那里,而且,安东卫城里还有常通两口子,怎么着也算是朋友吧。 一个叫秦文明,斯斯文文的,是齐鲁商会会员之子。据说家资殷实,跟徐图贵是自小的伙伴,一起读书长大,情性相投,为人大方,场面上很吃得开,一向视徐图贵的马首是瞻。 当然,光凭这些条件,还不足以让他有幸参加今天的宴席。 就这么一个看上去无甚出彩处的少年,却老早就被若萤惦记上了。 曾经很偶然的一次,她听徐图贵聊起这位秦公子的家世背景。 秦家世代经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秦氏一族却在秦文明这一辈的子孙里,出了一个可谓是相当特别的秦九郎。 这秦九郎不但生得好看,行事也很招风。 十三四岁上,秦九郎迷恋上了一位南来的戏子。两人心心相映c互订终身,许下山盟海誓。 好好的富家子弟,竟然自甘堕落与一个倡优大搞断袖,别说要脸要皮的秦家了,换谁都无法接受。 为断绝秦九郎的念想,这位倡优以伤风败俗之名,最终被活活打死。 这件事给秦九郎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不久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这位秦九郎忽然就离家出走了。 秦家为了找他,没少费工夫,但始终不知其下落。 直到三年后,有人在运河上见到了他。 此时的秦九郎已经改了名字,样貌也与当年有了很大的改变。 变得不再柔弱c温和,变得如同一块寒冰,叫人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打寒颤。 认识他的,都敬称他一声“枫爷”。 他已有了安身立命之所,那是一艘极为有名的大船,凡在运河上行走的人,没有人不知道的一个极奢糜的去处。 那艘船叫做“醉南风”。 秦九郎就是醉南风的总管兼二当家的——流枫。 秦文明的族兄居然是流枫,这是若萤做梦都想不到的。 当听说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世界好小哪! 兜兜转转,无非就是那些人。看似偶然的种种,其实俱是冥冥之中的天已注定。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是种什么感受,感觉就像是平白多了个眼线,在那令她忌惮而又好奇的醉南风里,蛰伏着。 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是利刃,总有祭血的一天。 关于这一点,不知道君四想到了没有?最信任的人,反而会成为最致命的那一根软肋。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 天下事,终不离这一天理法则。 因此,当她面对秦文明的时候,态度十分诚恳c亲切。 她的这一态度,反倒令那少年手足无措,感觉如同被神明眷顾了一般。 倒是李祥廷的一句话,纾解了他的惶恐:“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另一个少年姓庞,名思聪,是正经的府学生员,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却有着不容人小觑的背景。 他的远房族伯,正是这一届的山东道提学官庞昱庞大人。 作为提学官,手中掌握着一方无数学子的命运与前程。在提学官的三年任期内,必须巡历所属府c州c县学,举行岁考。 参加岁考的考生,是通过了县试c府试的童生们,或者是科举下第的“充场儒士”。 岁考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考核生员,决定其是否补廪c补增或黜退。二是对府试所取的童生,再进行考试,以确定其是否能被补录为生员。 只有生员,才能参加科举。因此,成为生员是每个读书人尤为关键的一步。 有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还是个童生c都还迈不过这道坎。 提学官主持的岁考,与之后的乡试c会试c殿试一起,被称为读书人一生中必须要面对的考验。 据说李祥廷之所以跟庞思聪要好,是因为平日里经常请他代为抄写功课,一来二去的,遂成莫逆。 庞思聪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即便是参加酒宴,随身也还揣着两本书。 他对若萤却是景仰已久。上次上巳节上没捞着机会同她说话儿,这次一见面,便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了。跟她称兄道弟,大谈学问。 对她的那篇《时弊论》感佩之至。 因太过激动,竟把座中诸人一并抛在了脑后。 若萤虽为他的呆气感到好笑,但也看得出来,这是个很好相处的对象。 基本上,话痨都有一副易于攻陷的薄软心肠。 说实在的,今天能结识这三个人,她很高兴。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过时。 然而,本该要来的莱哲却迟迟未到。 正当若萤为他感到担心的时候,腊月和李文喘吁吁地过来了,说莱哲陪着二舅逛街看热闹去了,不过来了。 “莱哲先生说,他比小的熟悉府城,他负责照应二舅。而且,他和二舅倒有好多话说,让小的只管来守着四爷,不用担心他” 听这么一说,若萤放才放下心来。 罂粟一案后,莱哲的整个人从里到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以前的那个落魄洋人c潦倒教士的形象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多的笑脸,和让人如沐春风般的优雅谈吐和举止。 出世和禁欲从来都不是他的追求,高尚的骑士生活一直都是他内心深处所向往的。 从故土到异乡,颠沛流离十几年,直到今日,他才真正地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样儿。 现在的府城,很多人认识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冲他点头哈腰,敬称一声“先生”。 卖东西的小摊小贩,也不再明里暗里坑他c欺他,不但给的秤高高的,时不时的,还会送他两颗鸡蛋根葱什么的。 为答谢他在此案中的付出,齐鲁商会出资给他在城中购置了一块地皮,并帮忙修建了一座小小的教堂。 这可是莱哲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自己辛苦遭逢,追求多年都未能摸到边角的愿望,没想到竟在一夕之间实现了。 新明朝有句老话,叫“无恒产者无恒心”,他觉得十分有道理。自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皮和房子,他觉得自己就是这新明朝的一分子了,那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再也不见了。 现在谁要问他几时回故乡,他都会笑咪咪地摇头。 他哪里也不想去c再也不想奔波了,就想终老在这块异国大陆上。 这里,就是他的安身安心之处。 听说教堂这几天就能竣工,现在,工匠们正在粉饰内壁。因为漆味太重,李祥廷几个都建议若萤缓一阵子再去参观。 脱离了草莽生涯,终于能在红尘中占有一席之地,若萤为莱哲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很明白莱哲的心情。那么一个距今胆怯的人,竟会自告奋勇地接过照应二舅的差事,其中多半都是源于对她的感激。 莱哲在用这种方式,回报她的接济与助力呢。 知恩图报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最高贵的品质。 说起莱哲的小教堂,腊月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悄悄告诉若萤,说“金谷粮行”就在去往教堂的路上。 “四爷一会儿顺道去瞧瞧不?” 金谷粮行是新近开张的一家粮店,掌柜的不是别人,正是钟家的大爷钟若英。 金谷粮行还有个二当家,则是钟家的四老爷钟德略。 四老爷心心念念想到府城来捞钱,想了那么多年c吹了那么多牛皮,终于,得偿所愿了。 只是不知道,金谷粮行的生意怎么样? 他们又是从哪里进货的呢? 要怎么跟同行竞争呢? 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但这并不适用于生意场。 想到钟若英,若萤的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张既熟悉c又陌生的脸来。 阴阴的像阳光照射不到的墙背面,那警觉而灵活的目光,一如墙缝中钻来钻去的蚰蜒。 她忘不了那张面皮下的阴狠,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她忘不了他曾经想要把她踹进水井里,却被她及时察觉并避开了; 忘不了他绕着菩萨转圈,差点识破她的计谋; 忘不了他指挥爪牙,往她的身体里打入长针的那一幕; 忘不了他与四姨娘颠鸾倒凤的无耻与罪恶; 忘不了他陷害冯恬,面对熊熊烈火无动于衷的表情; 尽管她从来不说,但这并不表示她会原谅这个人的残忍。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她对钟若英的敌意,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深刻。 多年前她就知道,钟若英是个有野心的家伙,这点,跟钟家的老太爷和大老爷几个,全然不同。 那几位只管要做一方的地主,能在合欢镇上威风八面就满足了。开疆辟土对他们而言,责任太重c风险太大。 但钟若英却不是守成之辈。从他积极地讨好永丰仓的吕梁就能看出来,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合欢镇的那一亩三分地。 他与二房的钟若芝向来面和心不和。作为一个庶女,尚且能够走得那么远c站的那么高,那么,作为钟氏未来当家人的他,又岂肯落后? 但不知这个人接下来会有何举动?会否危及到她和三房的安全? 原本觉得府城很远c很大,现在却发现,府城似乎一下变得有些拥挤了。太多的人聚集在这里:亲人c朋友c知己c敌人c所爱的c所恨的 要如何面面俱到地处理好这些关系,需要她步步为营c小心以待。 这顿饭吃的可谓是宾主尽欢c痛快淋漓。 离开万宝楼的时候,一行人皆有几分酒意了。 各处的灯光拉长了无数的影子,道别声声c不舍依依。 随即,车马辘辘c轿身咿呀,渐渐散向四面八方。 朴时敏抱着若萤的一只胳膊不肯撒手,口中絮絮叨叨:“四郎不走了吧,不走了吧” 今晚就跟他抵足而眠。 众人已对他的“厚颜无耻”习以为常了,听到了也当作没听到,心下自觉自发地将他视为一个无害的小小孩童。 若萤给摇晃得头昏脑胀,不停地想扒拉开他的纠缠。 腊月和北斗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因此,都懒得浪费唇舌劝解了。 倒是李祥廷雷厉风行,叉开手将两个人一边一个拽开:“不好意思了,朴兄,漫漫长夜,看来你还得继续孤枕难眠。四郎要就这么跟你走了,我没法跟我老娘交差。你也不想让我做个不孝子吧?” 朴时敏深受打击,嗫嚅道:“你们这是嫉妒嫉妒” 没人搭理他。 静言伸手替若萤正了正网巾,顺便试了她的额头。 微微有点热,应该是那两口果子酒的作用,不打紧。 一行人慢慢往前走着。 没有宵禁的夜,有着白天所不具有的韵味风情。朦胧的感觉,会让阴暗变得不再可怕c让邪恶变得温情脉脉c让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有几分虚假。 “四爷,就那儿了。” 走了一会儿,腊月忽然低声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若萤看到了前方的一片房屋。 统一的规格样的粉壁灰瓦,不同的招幌在夜风中拂动。 当中一爿门面,门楣上挂着一块大匾,上写着“金谷粮行”四个大字,应该是填了金,在夜色中隐隐发光。 似乎有着不容人小视的意味。 粮行已经打烊,从外面看的话,看不出任何东西。 其实若萤也没打算要看到些什么,不过是记记位置,后头有空了,再来细看。 而且她相信,开业伊始,钟若英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怕也没有要算计她的精力。 正当她打算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忽听到腊月在耳边急促地叫了声四爷。 已经打烊的金谷粮行忽然有了动静。 ps:名词解释 骑士:骑士文学是与教会文学完全不同的一种世俗文学,产生于十一到十三世纪,有着自己的精神生活和道德准则。 他们突破基督教的出世观念和禁欲主义,要求现世享乐,向往世俗的爱情,追求个人英雄主义的骑士荣誉和侠义的扶弱除强的骑士精神以及温雅知礼的骑士风度等。 骑士文化是一种颇为奇特的文化。骑士们的生活内容包括:作战c创作骑士抒情歌曲c尤其是为女主人服务。宫廷是他们受教育c工作和生活的场所,他们创造的文化带有鲜明的宫廷色彩,所以又被称为“宫廷文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9章 路见不平 顺着腊月手指的方向,若萤看到,从金谷粮行李鱼贯走出来几个人。 腊月眼尖,当时就认出来了:“四爷,那就是五姑老爷,看到没?就长那个样子!” 朱孝? 若萤不由得就是一怔。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五姑父真可谓是神龙一般的人物,久仰大名却至今无缘得见其真容。 腊月说前方的那个人就是朱孝,她倒有些不敢相信。 她想起了五姑姑的宝贝儿子,自己的那个蛮横无礼的表弟。 当时就觉得,那孩子和五姑姑不大像,对照眼前的朱孝,很快的她就从质疑变成释然了。 敢情,这就是所谓的“一脉相承c如出一辙”啊! 仔细端详的话,才发现这五姑父与朱猛在眉目之间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不同的是,朱猛长得更粗壮些。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窥探,正与钟若英拱手作别的朱孝警觉地转过头来,左顾右盼。 显然,他什么也没发现。 有李祥廷作屏障,若萤连一片衣角都没有露出来。 边上的一乘黑油齐头平顶皂帷的快轿沉下了前身,朱孝上了轿,轿帷落下,随着轿头儿的一声“起——”,二抬小轿倏地离地,不大工夫就没入了稀稀落落的人流之中。 钟若英也并未在外头逗留太久。一只脚临跨进门槛之前,同样出于防范意味地朝身后瞭望了两眼。 始终隐在他的身后c只露出半边脸的那个中年男人,至此,终于给出了一个全貌。 若萤不觉眉头耸动。 “四爷,怎么了?”腊月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顿时就紧张起来。 他直觉得四爷的不快跟那个下人样的男人有关,便眯起眼睛,使劲儿地朝那人盯了两眼。 “孙大炮。”若萤近乎耳语地提示他,“你家三老爷以前的同事” 腊月微微一愣,旋即就明白过来了。 在家养鱼种地之前,三老爷曾经出去寻找过活路。因为舍得下苦力,经过多方辗转,最后在昌阳县衙里做了一名轿夫。 虽然是只靠力气吃饭的简单差事,想要长久地做下来,却并不容易。 因为喝酒误工,加上私藏□□,三老爷后来被从轿班里开除了。 当时,谁也没往别处想。三老爷始终不肯认错,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三娘则因为三老爷的死鸭子嘴硬而大动肝火,两口子几乎天天吵,弄得家里成天阴沉沉的。 倒是四爷c对此事表示出了疑惑。 奉四爷命,他对此事进行了一番明查暗访,渐渐的,有些可疑的线索浮上了水面。 三老爷的失职很有可能并非自取其辱,而是吃人暗算。 因为就在三老爷被辞退不久,曾经举报过三老爷的那个同班的孙大炮,意外地得到了重用,在县丞孙浣裳和知县钟鹿鸣的面前,很是吃得开。 仗着地面上熟又会察言观色,孙大炮很快地就从一名普通轿夫,升为了轿头儿。 要说这其中有什么?那可就有的说了。 别看都是吃“官抬饭”的,轿夫和轿头儿差的可不是一点二点。 很多的轿头儿都是出自世家,虽属隶籍,却是不容轻视的存在。 新官上任,总要先拜班头儿和轿头儿。前者是官吏的爪牙,后者是官吏的腿脚。通过这两班人,官吏能够很快地了解并融入到当地的风俗人情中去。 官员下乡巡视,一路不跟别个说话,单只跟轿头儿交谈。地方上的掌故习俗,多从轿头儿口中获知。 因此,轿头儿不但要身强力壮,更要有些许学问,除此之外,阅历世故更是必不可缺的。 与官老爷说话,得把握住一个“度”。什么话能说c什么话不能说,得能紧扣官老爷的心思与喜好。 作为官老爷的腿脚,轿头儿自然也就是官老爷能够信得过的人。 所谓信得过,说白了,就是一个鼻孔出气c同穿一条裤子。 “这家伙倒会来事儿”想通了这一点的腊月,愤愤地朝前方啐了一口,“小的明白了,四爷。” “哦,你明白什么了?”若萤不咸不淡地问道。 腊月反而迟疑了,飞快地朝着身边的几个人投去一眼。 若萤明白他的心思,淡然道:“都不是外人,你想说什么c救说什么,说错了,也不怪你就是了。” 静言,李祥廷,陈艾清,朴时敏,这几位都是过命的兄弟,与她同生死c共患难过,异体同心c同气连枝,有什么可防范的? 腊月遂有了底气。 “五姑老爷会过来,这很正常。毕竟一家一道的,常来常往是人之常情。但是孙大炮不过是衙门里的一个轿夫,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样子,还不像是客人,倒像是跟大爷他们很熟悉似的。在家的时候,小的从老宅那边从没听说过关于这个人的只言片语,那么,他跟大爷要好,是从几时开始的呢?来往就来往,谁能管得着,是吧?可是看他的行事,鬼鬼祟祟的,实在不够光明正大。很明显,是怕给人瞧见。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孙大炮以前常常在人前吹嘘,说他跟县丞孙大人是“一家子”。 对此,孙姑爷是个什么态度呢? 放之任之,置若罔闻。 孙大炮并未因这些轻佻言行受到冷落,或者是打击,相反的,他却在县衙混得风声水起。 一个贱民,平什么敢跟官老爷相提并论?是他恰好投了孙姑爷乃至于钟大人的脾气,还是说,孙姑爷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孙大炮的手里? 孙姑爷那个人,虽然处事谨慎,但却不是个地道的。而且,还特别胆小怕事。当初,要不是因为胆子小,也不至于会给四爷以一块假玉骗得六神无主。 再来说孙大炮,本来是孙姑爷那边的人,而今却出现在了大爷钟若英的身边,说明了什么? 是做妹子的大姑娘钟若兰有求于亲哥哥钟若英吗? 还是说,孙大炮是代表孙姑爷而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今晚这事儿处处透着几分怪异。孙姑爷c孙大炮c大爷c大姑娘c五姑老爷,这几个人似乎是结成了一条阵线。 从合欢镇,到昌阳县,再到济南城,他们似乎正在编织着一张大网。 至于他们想要网到些什么,这可就不好说了 “但愿不会把四爷框进去” 腊月半真半假地笑道。 “你这小子,我怎听着像是在挑拨离间呢?”李祥廷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他知道四郎一向重用腊月,但现在腊月所说的话,委实有点难听。四郎的为人,怎会那么恶劣呢?竟不能同亲人好好相处么? 腊月这不会是以小人之心c度君子之腹吧? 若萤没有吱声。 三番两次的死里逃生,凶手是谁c经过如何,这些事,她始终不曾跟李祥廷透露出一丝一毫。不是有意欺骗,实在是怕他的这个火辣性子直肠子。 她不敢保证,在听了那些事情之后,他能够保持冷静与克制。 而这个人一旦发作,就如同点着了火药桶,后果是相当可怕的。 如若证据不足便起而反击,非但无法从根上解决问题,还极有可能会进一步激化她与钟若英极其背后的老宅一方的矛盾,加深彼此间的仇隙。 世间事,辨明是非并不难,难在难得糊涂。 因此,她也话里有话地以玩笑方式回应了腊月。 “大爷以后是当家人,自然不能违逆。不说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来翻脸反目的,还少?你这么说,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很多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唇亡齿寒,谁也不敢说与己无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凡事还是小心些才好” 腊月挑眉咧嘴,得意洋洋道:“成天跟着四爷,小的就算是拾牙慧,这些年下来,也拾了不少了” “大腊哥不害臊,说你胖c你还真喘起来了。”边上的李文戏嘲道。 “我也觉得腊月哥说的有道理。”北斗频频点头道。 不说别的,就说他自己的经历与感受吧。 以前跟着自家公子,那日子过的不是说不好,但也实在说不上好。每天都挺累的,什么事儿都要自己去想c去做。做的对不对,自己不知道,公子更是不关心。 认识了四郎之后,他如释重负。每天要做什么c吃什么c喝什么,不需他操心,自有四郎打点好一切。 四郎其实也不怎么管,只消交待下去,一切琐碎事务就全担在了腊月的肩膀上。 三房内外c那么多事c那么多人,真亏得他能照应得过来。 就凭这一点来说,腊月算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而他北斗,充其量也就是个有福气的。有福气跟了自家公子,有福气跟着公子受到四郎的照拂,有福气做个睁开眼c闭上眼没牵没挂的自在人儿 公子依赖四郎,而他c也早就将腊月当成了能遮风挡雨的依靠。 得到的认可的腊月却倏地收敛了笑容,提出了一个让在场诸人都为之一震的假设:“四爷,你说,五姑老爷总不肯见你,会不会是因为他兄弟的事儿,恨着你哪?” 若萤默然了。 稍后,感觉到两边肩膀同时一沉。 抬起眼,对上的是李祥廷和静言满含鼓励的眼神。 那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凶险,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陪她走下去。会做她的盾c她的矛c她的避风港,必要时,连这条性命都愿意交给她。 对此,她毫不怀疑。他们的温度,她也从未遗忘。不管是风里雨里c千里迢递,不管是刀光剑影c逆境蹇途,能够走到今天,全靠他们的扶持与包容。 “我没事儿。”若萤笑了。 她很清楚自己的笑容,对他们而言,那笑容代表着自信c温暖和治愈,是他们无法抗拒的莫大吸引力。 事实上,她的沉默仅仅是对利害关系的深思。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她不认为后悔或者是悲伤能够改变既定的事实。 她习惯于从这些过往中,汲取教训与经验,为的是能够做到有效预防,为的是能够避免悲剧重演。 一个人的一生终究短暂,所能经历的变故,也十分有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虽是实情,却不等同于绝望。 很多时候,“吃一堑c长一智”更需要别人作为范本。耳c目c口c舌c身是老天赐与的忠仆,应当充分调动c利用起来,协助手脚c为顺畅的前行披荆斩棘。 若有不及,则需善假于物。 而腊月,就是她有意培养的“五官”。 她允许腊月对她的了解,多过身边的这些人。 看似这是对腊月的信任,实则不然。 在给与信任的同时,其实她也隐藏了自己的某种不能言说的用心。那就是—— 万不得已的时候,腊月是可以作为牺牲的,但是李祥廷等人却不可以因她而受到伤害。 亲与疏c远与近,有时候,当中的界限并不分明。 说是“厚此薄彼”,其实世间很多事,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关于这一点,不知道腊月意识到了没有?倘若哪天想到了,会否对她心生怨恨呢? 这便是在考校她的能力了。 能骗得了一时,最多算是侥幸;能骗得了一世,那才叫本事。 骗 若萤不禁暗中苦笑。 人生总有取舍,真到了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是罪是罚,那都是因果报应,她会慨然接受。 只是不知道,那会伤害他人几许c伤害多深? 这种事想不得,想及深处会让人窒息。 她不允许自己想太多,平白生出些牵挂与怀疑,如条条绊马索c块块拦路石,阻碍她的一往无前 “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一行人的身形不由得一挫。 几乎就在同时,听到了李祥廷的厉声断喝:“小心!” 北斗几个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起来,就好像给火星烫到了一般。 “什么东西?” “暗器c暗器!” “公子c公子你怎么样?” 有异物从天而降,落地噼啪。 呼喊声中透露出浓浓的焦灼与恐惧。 一时的混乱终结于静言的讶然低呼:“药?是药,大家不要怕” 值此危急关头,他居然不慌不忙地念念有词:“是附子,干姜这是红花,甘草还有木香” 听说过天降火雨,没听说过天上会下草药。 一惊过后,众人集体哑然了。 因此,近旁巷子里的动静就显得越发激烈了。 女子的厮打声和唾骂声不绝于耳,但在彼众我寡的情势下,她的挣扎只能给对方的兽xg起到推波助澜的反作用。 男人们的嬉笑混杂了酒意,由起初的试探和戏谑,渐渐变得居心叵测。 “本来是磨磨嘴皮子的事儿,你说你为什么搞的这么复杂?乖乖听话,给咱们唱上一曲儿,不就完了么?” “让她说!好歹咱们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你这么小气,是瞧不上咱哥几个儿是不是?” “今天你要是不唱,就别想离开这儿” “照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走街串巷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这么着吧,你看咱哥儿几个哪个顺眼,干脆就跟了哪个家去烧饭睡觉过日子去吧?哈哈” “兄弟,这主意不赖啊!我说袁大姐,这事儿你真该好生酌量酌量” “畜牲c混蛋c滚!” 女子的哭骂因极度悲愤而丧失了该有的气势。 巷子外头的众人不禁面现尴尬。 这就是典型的欺男霸女行径了。 若萤扒开李祥廷的掩护,探头张望。 她首先注意到了众人的尴尬。 按理,这种事儿算不得稀罕,但到底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北斗便鼻孔喷气,愤愤地嘟囔道:“真不知道这些地方官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成天就会欺软怕硬c溜须拍马么” 他这话并非无中生有,因为眼下的所见所闻,让他油然联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遭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0章 兄妹境遇 北斗便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遭遇。 当初,他陪着公子去昌阳县寻找姨老爷,因为人生地不熟,落地就遭到了坑蒙拐骗,差点连裤子都给人骗走。 主仆二人流落街头,给当成乞丐c流民,百般欺侮。境遇之悲惨,真正连一条落水狗都不如,连穿开裆裤的臭小子,都敢朝他们丢石头c吐口水。 又气c又急,加上过度劳累,北斗病倒了。 为避免饿死,公子生平第一次独自走上大街去寻找帮助。 结果倒好,援手没求到,反而给人当成了傻子一样围攻嘲弄。 那个时候,要不是四郎仗义疏财予以扶持,他这条小命怕是早就撂在昌阳县了。 而应该锄强扶弱的地方官吏们呢?那个时候,他们在哪儿呢? “当官不与民作主,活着不如一头猪” 北斗触景生情,喃喃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若萤当即予以纠正,“灯台再高,终究也有照不到的灯下黑。都说佛祖万能,可为什么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的妻离子散c背井离乡?从来阎王好见c小鬼难缠,县官不如现管的。出现问题,想法子解决问题就是了,只知道怨天尤人,于事何补?” 她的声音自来就有难以言喻的威势,北斗原本就对她敬畏有加,听了这话,当时就闭紧了嘴巴。 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醒悟到了一个事实—— 貌似,他无心说错话了呢。 当着李二郎和陈公子的面,口口声声指责官吏们不好,岂不是指着秃头骂秃驴? 幸好四郎赶话赶的及时,才让他避免说出更多不堪的话。 话说,怪不得二郎他们愿意和四郎相好,平时倒不觉得怎样,关键时刻,就瞧出四郎与众不同的能力了。 这种人情世故,为什么自己就总是学不会呢?为什么总要说错话呢? 唉 他暗暗地给了自己一大嘴巴。 “二哥。”若萤叫了一声。 李祥廷捏得指节咔嘣响:“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早就手痒了。” 于是,众目睽睽下,他大踏步往前,把小巷堵了严严实实。 人再多,在力大无穷面前,不过就是多了几个练手的草包而已。 双方的较量并未持续很久。 长短不一的数声惨叫过后,是异口同声的□□满地。 而女子此时倒是涨了气势,恨恨地火上浇油:“打c打死他们!死一个c少一个祸害!今天你要是放他们离开,回头他们照样欺行霸市!狗改不了□□,他们就是这种东西!没用的,你这么做,就是在姑息养奸c放虎归山” 听她言语坚决,鼓动意味浓烈,若萤不禁蹙起了眉头。 她很担心李祥廷会受到对方的蛊惑,出手无状c做出大业来。 临出门前,姨妈千嘱咐c万叮咛,要她千万看好李祥廷,已经答应下的事,怎么可以背信呢? 因此,她赶忙出言制止:“二哥,点到为止!” 等闲人扛不住李祥廷的铁拳暴力,象这样的街头混混,多属鼯鼠之辈,看似样样在行,实则样样半吊子。当真要交手的话,再多三个c都甭想跟李祥廷打成平手。 李祥廷的拳头停在了空里。 那三个混混如获大赦,慌不迭地又是磕头c又是赌咒地,贴着墙根一溜烟逃掉了。 女子的哭骂仍在继续。一边哭,一边满地划拉什么东西。 静言俯身拾起一根药草,在鼻子边嗅了嗅,温声道:“姑娘家里有病人么?” 女子的动作稍稍一滞,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众人似乎听到了眼泪打在地上的声响。 “这个用不得了,已经都脏了”静言小心地提醒她。 “我知道我知道” 很委屈c很无奈的声音,让人听了心下恻然。 若萤暗中叹了口气。 能不能用c对方不是不知道,大概是情势所迫,不得已才会有这于事无补的举动。 “腊月,你陪她再去一趟诊所。帮买了药,再送她家去。” 如此,才是正经的法子。 “是,四爷。”腊月答应着,往前两步,招呼那女子道,“姑娘,别忙活了。我们四爷说的,你可是都听见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救人如救火,咱们别耽误时间了,好么?” 那女子这才止住哭声,愣愣地抬起头来,视线扫过眼前的众人,最终聚焦在了正当中。 那是个小小少年,在一行人中,身量最小。 就是这么一个小人儿,身上却散发出一种极为特殊的气息。 那种气息,会让人不敢放肆喘息c大声喧哗。不是所谓的压力或者是惧怕,就如同置身于森林之中,从上到下,都有着无法明了的深邃与神秘。 每一步,都须小心翼翼;每一次呼吸,都包含着无数草木的秘密。 他所站立的位置,恰是一行人的正当中。看似无意,却更像是被人有意无意地保护着c簇拥着。 总而言之,对于这一群人而言,这个少年俨然就是灵魂一般的存在。 “你就是四爷?” 女子努力睁大眼。 随着越来越清晰的视见,她萎靡的身形渐渐变得挺拔。 “倒了房宅,堪怜生计蹙。 冲了田园,难将双手扤。 陆地水平铺,秋禾风乱舞。 水旱相仍,农家何日足? 墙壁通连,穷年何处补? 往常时不似今番苦, 万事由天做。 又无糊口粮,那有遮身布, 几桩儿不由人不叫苦” 所有人都蒙了,却只有一个人清楚发生了什么。 距离那一场洪水,已过去数年,但彼时的经历,至今仍历历在目c清晰如昨。 认真说来,那场天灾应该算是她朝着这个世界迈出的第一步。 经由那场变故,她叩响了这个世界的大门,从闭塞安静的小小乡村,跻身于繁华热闹的万丈红尘,一股脑儿地见识了那么多人c那么多事,未经淬炼便融铸成一把能够削金断玉的宝剑。 那个时候,她压根都没有想到,那高高耸立在前的世子府,竟会成为她信步的庭园;门里的那些仿佛活在云中的贵人,竟会为她折腰摧眉 一切都源于那场灾难。 坏的事情未必就是绝望,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反倒是应该松一口气的时候。 因为c黑夜尽头是光明。 “你是袁仲?” 若萤吃了一惊,凑近了仔细地端详对方。 “是奴家!”袁仲瞬时双目放光,“是拼命四郎么?世子府前让奴家唱吊丧歌儿的?” “袁昆c袁仲?” “安平侯看上的那个四郎?” “你在这儿,你大哥呢?” “就是这次帮着官府侦破了大案的钟四郎?” “是你大哥病了么?” “真的是你?!四郎,你居然还记得奴家,四郎” “” 袁氏兄妹的家,位于城中的平民区。一个小院,三间房,不起眼,但贵在整洁。 屋子虽不宽敞,但陈设简明;院墙虽然不高,但墙头没有杂草。 一条碎石甬道将院子对分成东西两部分。东边开作一个小小菜园,乱石堆砌出一间小小的茅厕。 西边几根木头搭建出一个草棚,里头堆放着煮饭需要的草秸木柴。 袁昆的□□从大门外就能听到。 他已经在炕上躺了十多天了,人瘦了好几圈,乍一看,若萤险些没能认出他来。 看情况不好,静言不敢耽搁,赶忙命将油灯拿近些,仔细地替他诊了脉c观了色,心下便有了主张。 然后,袁仲引他来到面盆架子前,又是递胰子c又是递手巾的,伺候他净了手。 这边,无患已就着亟需开锋的温柔石砚磨好了墨,铺开素笺,取了一支小白云,蘸了墨c舔了笔,恭恭敬敬地交到自家主子的手上。 方子很快写好,递到了无患的手中。 见他要出门,腊月便要求跟着一起去。 无患就知道对方是想为他保驾护航,心下感激,便笑道:“大腊哥不用多跑腿,这儿我熟得很,来回用不了多少工夫。” 听了他的话,腊月略显踌躇。 桌边的若萤不紧不慢道:“让他去吧,多认得一个门儿条路,没坏处。” 此说十分在理,让人无可置辩。 李祥廷虽然为人爽直,却并非头大没脑,见状笑道:“难怪他事事明白c样样提得起放得下,就你这么无时无刻地训练着,就算他是块木头,也能给打磨得油光锃亮。” 有道是“听音辨物”,听到这二人的对话,陈艾清几个倒没觉得怎样,但李文几个跟班却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除了能成为主子的心腹,他们何尝不想和腊月那么能干? 可要怎么做,才能达到那种一手算盘手长矛,进能御敌c退能治家的水平呢? 说实话,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早就有所觉悟了。 相比之下,腊月为仆,算是半路出家,但却能在短短几年里,迅速成为一个家庭的梁柱。 反观他们几个,自幼为仆,有幸跟了个好主子,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甚至都不知道挨饿受冻是个什么滋味。 生活条件如此优越,到头来c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并未表现得有多么出色,这说明了什么? 要么c是他们几个的资质不行,要么c就是不够努力,没有将主子的事情,当成自己的眼珠子一样重视。 说白了,就是没有尽到为仆的职责本分。 这可是很可耻的事儿! 四郎和二爷的对话,就是这个意思吧? 也许只是闲聊,并无任何的责备之意,但这番话当真如芒刺一般,令人不安c惭愧哪! 正当几个人心怀忐忑自查自纠时,忽然听到四郎悠悠说道:“那是二哥你们严以律己c宽以待人。我若有你们那么能干,能够庇护手底下的人,自然也无须他如此辛苦。谁不渴望过安稳舒适的日子?没有办法而已” 一句话,将李文几个一腔的冰刀霜剑,悉数化为暖流潺潺。 是了,固然他们没大用,可谁让他们摊上了一个好主子呢?主子能干,而他们只要做一条老实笨笨的看门狗就对了 这是各人的造化,不是么?换作他们给四郎当差,弄不好也能给训练得如同腊月那么能干呢 没啥好难过的。四郎不是说过吗?若无身体力行,想再多也没用。 既然没用,索性就不要去想。 简单的梳洗后,袁仲捧上茶来。 此时她已经安定了心神,便和若萤几个详细地讲述了兄妹二人近来的遭遇 那是在半个月以前,像平时一样,兄妹二人应约去给一大户人家侑酒佐欢。 因讨得主人家欢喜,那晚的收入很是丰厚。 本来是挺开心的一天,却在回家途中笼上了一层阴影。 就是方才那几个混混,将兄妹二人逼进了死胡同,非要让二人给唱上一曲。 早就知道对方无赖惹不起,兄妹俩为尽早脱身,只得乖乖照办。 按对方要求唱完了曲子,对方却并没有要放行的意思,反而以手头紧为由,跟二人勒索钱财。 兄妹俩自然是不愿意的,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争执就此展开。 最终,兄妹厄人不但给他们掳去了身上的银钱,还因为反抗激烈而遭到围殴。 急火攻心下,袁昆一头栽倒。虽然中间汤药不断,奈何心病难医。 就这么缠缠绵绵一直病到而今,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有愈来愈严重的趋势 “刚才就说了,不要放过他们那些人就是些败类,巡警铺都几进几出过,根本就无法无天这次逃脱了,不用指望他们会反省,后头还会变本加厉的,不信瞅着吧他们想的,根本和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不以为耻c反以为荣知道你不会拿他们怎么样,顶多就是挨一顿揍,还能怎样?谁还敢打死他们不成!” 说着说着,袁仲又哭了起来。 李祥廷一脸尴尬。 这事儿要不说出来,谁会知道? 真是好心没好报! 若萤笑道:“这个事儿,姑娘你怪不到我二哥身上。是我不让他动手的。他是练家子出身,寻常人招架不住。今天若是替你出气了,估计我二哥就该去巡警铺吃饭了。那些混混不要脸,几进几出无所谓,我们可是丢不起这个人。” 一句话,止住了袁仲的哭诉:“是奴家气昏了头c说话没有分寸。四郎c几位爷请原谅奴家” “无妨,他们都是些大男人家,怎好意思跟你一个大闺女斤斤计较。” 一句话,又把众人闹了个哭笑不得。 笑容一敛,若萤若有所地:“既然巡警铺都拿他们没辙儿,那可真得寻思个好法子,从根上刹住这股子歪风邪气。倒是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袁仲顿时愁容满面:“大哥这个样子,哪里还顾得上考虑以后?” 光是眼前的忧患,就够让人寝食难安了。 大哥好了之后,日子自然照旧。可是,一旦走出家门去,会不会跟那帮混混再度遭遇,这很难说。 很多时候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虽说今天四郎帮她摆脱了一场灾难,可是明天呢?后天呢?总不能让四郎一直守在跟前吧? 若萤便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转而同她叙起家常来。 果然工夫不大,无患和腊月就抓了药回来了。看袁仲在说话,无患便自觉地去厨下熬药。 因听腊月说起才刚的经历,若萤忽有所悟,跟袁仲打听起这一带的房价来:“最迟年后,我会上来暂住一阵子。总住在客店里花费多不说,人来人往的也委实有些嘈杂。倒是这里安安静静的,又不脏c不乱,适合居家过日子。姑娘若是不嫌麻烦,空了帮在下打听一下,谁家有闲置房子要租赁?也不用多大,就这样格局的三间屋子就好。” 袁仲忙道:“四郎要来济南的话,若是看得起我们,不嫌弃舍下简陋,情管住着。哪里还用花钱费事儿的另外租房子去?” 顿了一下,道:“不是奴家打击四郎的热情,别看这儿人烟稠密,可是空置房子还真没有。基本上都是一家三代住在一处,四世同堂的也不少。都在一个院子里,想要清静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萤沉吟了片刻,微笑道:“承你好意,只是如此一来,太为难你们了。我身边要带两个人,这里怕住不下这么多人” 不待她说完,袁仲就干脆利索地接上了腔:“这个,四郎你还真不用担心。左邻右舍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哪家装不下一个人?到时候让我哥去他们那里睡觉就是了。一家借住天,不当什么事儿。” “那姑娘你呢?” 袁仲半是认真c半是玩笑地回答道:“奴家肯定也不能离得太远,得空给四郎烧水泡茶拿东拿西,总能派上用场吧?再说了,这一块儿奴家最熟悉,奴家得负责跟四郎说明白呀” 一席话,说得众人不禁莞尔。 腊月道:“姑娘真是个仗义的,早就听说你们这行里多侠肝义胆,果然呢!” 若萤点点头,又道:“既然姑娘这般信得过在下,还有个事儿想跟姑娘商量商量” ps:名词解释 1c半吊子:源于我国古代的钱币计量制度。 至迟从汉代起,开始将铜钱用细绳串起来,这种穿铜钱的绳子在汉代时被称“贯”。 到了魏晋南北朝,“贯”又成了货币计量单位,“一贯”相当于一千文(铜钱正面铸有文字,故称“文”)。 由于钱串提起时往下垂吊的缘故,“一贯”又被称“一吊”。而半吊为一吊的半数,不满串c不成吊,故有“不成调,不着调”之意,所以,就用“半吊子”来喻称多种不好的人或事物。 2c砚台开锋:中低档新砚必须开锋,才能确保其发挥出研墨和利毫的功能。新砚如不开锋,会比较粗糙,蘸墨写字,舔笔次数一多,极伤笔颖,再好的毛笔也会很快磨秃。 砚台在使用一段时间后,会乏锋,也需要重新开锋。这和磨菜刀是一个道理。 古人的打磨方法是用绢布包住河里的细流沙蘸水打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1章 夜逢佳人 其实若萤要跟袁仲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起码在袁仲看来是这样的。 若萤笑道:“腊月算是我身边唯一使唤得上的,只是有些时候,光凭他一个人很难面面俱到。比方说回老家送个东西什么的,这一去,来回最快都要四五天。要打发别人去,能不能把意思传达明白,让人很担心。既然姑娘肯借出这房子给我们寄住,索性好事做到底,往后若有这种跑腿的事儿,少不得也得麻烦你和袁大哥” 说话间,眼睛朝着她的一双大脚扫了一眼。 袁仲领会得,道:“既然四郎信得过奴家,这种事儿还有什么好推托的?奴家倒想四处转转看个热闹呢,就当这是个机会。落地有人管吃喝住宿,多好的事儿?”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若萤微笑着点头,很为她的懂事灵活感到满意。 这边,袁昆已经服下汤药,出了一身透汗。 静言指挥着无患,拧了滚热的手巾,替他擦拭了额头和身子。 袁昆的眸子倒比刚开始瞧见的时候明亮多了。 他虚弱地跟众人道了谢,想到自己一介卑微出身,竟能同时得到这么多位贵人的援助,光是这份荣宠,就足以死而无憾了。 因听着若萤和袁仲说话,心下锃亮。 四郎这哪里是在“占他们便宜”?分明是拐着弯儿地帮助他们。 如此一来,他们二兄妹就跟四郎他们扯上了关系,往后,不管走到哪里c不管遇上什么困难,报上这几位小爷的名号,山东道上的,谁敢不给三分面子? 那几个街头混混想要寻他们二人的晦气,怕是不得不掂量掂量自身的分量吧? 四郎的话,明面上是在使唤他们,实际上呢? 要能够跟合欢镇常来常往的,无异于多了一条路。将来就有什么难处,好歹也有个奔头不是?真到了吃不上饭的时候了,四郎能不管他们?四郎的家人肯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c冻死? 想想腊月是怎么来的吧。 要不是四郎和三娘伸手,哪里会有今天人模人样的腊月? 稍稍坐了一会儿,若萤起身告辞。 临别前,袁昆一再提醒若萤“几时过来,提早打发人来打个招呼,好拾掇拾掇”。 若萤答应着,走出大门前,命腊月将半串钱硬塞给了袁仲。 “姑娘不用客气,往后要麻烦姑娘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个权当柴火钱,姑娘千万记得我们四爷说的,别把房子赁给别个。” “放心好了,忘不了的。等大哥好了,看看哪里还需整修的,都提早整治利索了,省得后头尘土飞扬” 李祥廷忽然闷闷地开了口:“你放心,那帮混蛋不敢再来骚扰你们的” 他暗中咬牙,誓要一雪今晚的姑息养奸之耻。 若萤不禁有些担心。 她看出来了,要是不解决了那几个混混的事儿,这一宿c李祥廷都够呛能合上眼。 她不由得将视线投向陈艾清。 后者的表情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跟李祥廷那就是秤与砣的关系,不管干什么,难得地都能达成共识。 这便是少年们的特色了,一腔热情c满怀抱负,危难时刻勇于挺身而出c替天行道。 “文哥儿,你仔细看着你们公子,差不多就行了,千万别闹出命案来。”看着李祥廷走向深巷,若萤赶忙拉住李文,再次叮嘱道,“只给一刻钟时间,不出来的话,我就喊人来了。” “知道了,四爷。真要惹出麻烦来,小的比你还怕呢。” 李文答应着,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有道是关门打狗最是便宜。还没到一刻钟时间呢,李祥廷和陈艾清就勾肩搭背c悠哉游哉地出来了。 李祥廷的手上抛着个布袋,里面的银钱哗哗作响。 看到李文的眼神,若萤长舒了一口气。 追回了损失,又惩戒了恶人,但愿袁氏兄妹今后不会再遭受这些人的袭扰。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但是腊月却有话要说。 “这事儿由二爷这么处置就好了,四爷何必还要管那么多呢?咱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将将能吃饱饭,还要管别人的冷暖,这不是自己找累么。小的看袁二那个样子,倒是巴不得呢” 他觉得四爷给人算计了。 想来也是,别看四爷还是一介布衣,但是却已经挣下了那么大的名气。光是和知府之子c指挥使的公子交好这一项,就足以让整个山东的人都刮目相看了。 而四爷还是齐鲁商会徐会长的座上宾,还与安平侯府和世子府过从甚密,有这些荣耀加身—— 说句难听的,四爷要出去吃喝玩乐,都是可以打白条的! 袁氏兄妹什么人?成年累月在道上c在人堆里混饭吃的,心眼子一千一万个,还能看不出这点深浅利害?还能不逮到机会顺竿子往上爬? 四爷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见不得人吃苦受罪! “你是觉得吃亏了?还是担心他们为人不地道,到头来坑了咱们?”若萤不紧不慢地问道。 腊月噘着嘴,老实道:“都有。” “假如说,现在要打发个人代替你回家去报信儿,你觉得找谁比较好呢?” 腊月沉思不语。 若萤继续开导他:“老早我就说过,四爷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伟大。你要去求神拜佛,不也得捎上贡品?四爷我的钱又不是南海潮水涌上来的,该怎样用,要没个计划安排,不早把家都败完了?” 袁氏兄妹虽属贱籍,但也有诸多长处,比方说识字解文,比方说见多识广,比方说阅人无数,比方说能走四方 这些优点,正是若萤对腊月的培养内容。 “今天这个事儿,她若是表现客气,还不好办了呢。她就是视金钱为粪土,就是视权势如浮云,就是不愿意跟咱们结交,咱又能把她怎样?只好大路朝天c各走一边吧。” 腊月摸摸鼻子,服气地嗯了一声:“是,退一万步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子,这是四爷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这么想就对了。佛祖不也说过吗?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然则,这些与你相遇相识的人,因何不是一种缘分?有什么理由不去认真以待?” “四爷教训的是,小的听大显师傅也曾说过,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要是能想到这一层,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纷纷扰扰,人人都是活菩萨” “嗯,大显师傅是个很有悟性的。只是以前没人指引,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 “四爷想他了吧?其实小的也想家了。四爷不知道吧?你在外头这些日子,家里可是变了很多呢。山上也大变了样儿,从早到晚香火不断,大显师傅和定慧两个,沿上山的路边砌了好几个石龛,天一擦黑就点上灯。四爷你这回要是上山去,灯笼都不用带了” “嗯。对了,前阵子我让你去找的东西,可是有眉目了?” “照四爷吩咐的,去花鸟市上问了一圈,说‘龙爪花c老鸦蒜c鬼擎火’,没人知道。后来说是‘死人花’,一下子就都明白了。那个东西不用花钱,有个地方长了成片成片的。四爷几时要,小的带把铲子去掘些来就是了。” “既是没主儿的,你多弄些来。回头交给大显师傅,让种在上山的路边。别看名字不好听,那花儿开放的时候,倒是特别好看。如果是成片的,就更加壮观了。种下去就不大用管理了,今年长一颗,明年就有可能繁衍出几颗来。不消年,绝对会成一道风景。冲着这道风景,六出寺的香火还能更加旺盛些。” “行,小的明白!陈公子,你怎么了?硌着脚了么?” “哦” 陈艾清的回应显得有些慌乱。 他始终在旁留心听着,听着这主仆二人的悄悄话,心中百感交集。 确实,至今他都不甚喜欢四郎的性子,或者说,觉得那人太矫情c太虚伪了。 好就好c不好就不好,做了好事却不肯承担赞誉,有意思么?固然他想落个轻松毫无负担,可是别人呢? 承了他的好却要视同理所当然,这不是难为人么?这不是让人更加无法释怀么? 还是说,这正是这家伙的用意?为了让人更加深刻地铭记他c感念他? 倒也不排除这一可能,毕竟,这人就是个妖怪。 只有妖怪才能同时惦记那么多的事儿吧?这边在为卖唱兄妹的安危奔走,那边却又在为百千里外的寺庙的前途盘算,一边在培养着心腹助手,一边却又在计划着访亲问友笼络关系,还要准备着拜谒达官贵人一鸣惊人 操心过度长不大,之所以他看上去比同龄的男孩子要纤弱,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但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劝阻的话来。说他虚伪,但在有些事情上,却又做得叫人窝心。 比方说老罗老俩口。 似乎是造就预料到了案件的负责c严重性,所以,从一开始,若萤便以威逼利诱的方式,将老罗两口子从漩涡之中拉了出来。 此后案件的追踪,便再没有牵涉到这老两口,直至尘埃落定。 原本应该受到惩戒的老两口,因此避过了一场劫难。这件事你不说c我不说,其实当事的众人俱是心知肚明。 仔细想来,四郎为何要庇护这老两口?按照四郎自己一贯的说法c做法,他能从老罗这里获得什么利益? 显然并没有。 他就是可怜这一对老人,纯粹就是因为心软。 当然,他始终不承认这一点。这个人,也许是吃亏吃怕了,总是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坚厚的盔甲之下,总是以一种百折不挠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没有身为一个孩子的自觉,过早地担负起了家庭与社会的责任。 真不知道驱使他这么做的c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精神情怀? 还是老罗这边。按理,四郎帮助老两口免除了责罚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可是不。 当时还在病榻上的四郎悄悄叮嘱他,让去给那老两口子争取抚恤金。 无儿无女的两个老人,前景确实堪忧。爱财不是错,为几个钱铤而走险既是本身的无奈c其实更是官府与朝廷的无能。 一个好的时代,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能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c寡c孤c独c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要达到这一步,更多需要的是官吏们的引导与作为。就如同蜂巢离不得蜂王c百兽离不开虎王,上有所好c下必甚焉,即是这个道理。 四郎并不满意这个时代,所以才会想着去改变c去动摇,所以才会不守本分c处处张扬。 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才想要出人头地。关于这一点,陈艾清起初也是误解了他。 直至听他跟他解释c为什么要帮助老罗两口子。 养济院坐等贫困投靠,惠民药局墨守成规,殊不足,亟需救助的人业已饥饿病弱得走不动c爬不动。 为牧者高高在上,眼里只看到了飞虹彩鸾,哪里看得到淖泥中苦苦挣扎的蝼蚁? 出仕为官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福泽苍生c被及后世吗? 莱哲说过,在他们那里流行着一句圣贤名言,叫做“施比受有福”。 天竺国也有类似的古谚: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 能够站在高处且又能获取福气,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呢? 为什么呢? 这是陈艾清生来第一次,听人把升官发财说得如此体面堂皇。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雄心万丈,把那么严肃的一件事,竟然说得跟反手覆手一般简单。 听着似乎字字自私c句句唯我,细想来却是隐含慷慨大义。 正如四郎时常挂在嘴边的,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怎可能关心民生?有所图必有所为,言必行c行必果,反而只有这种人,才能影响c改变这个世界。 想四郎小小年纪,就已经具备了这样面向天下的觉悟,然则他们几个是不是应该奋起直追了呢? 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然后,从即刻起,为着这一目标或勇往直前c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再不努力,真的就老了 前面就是李府了。 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时日飞快。静言和陈艾清心下俱感到有些不舍。 “就这样吧,明日四郎还要去看望个亲戚,完了,后天咱们又能再见了。”李祥廷对那场即将到来的庆功宴无限期待。 静言和陈艾清相视而笑。 他们又何尝不是心怀雀跃? “哎,那不是四郎么?” 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高亢的招呼声。 姜汁自作多情地朝着若萤直招手。 这架势,摆明了就是个拦路的。 若萤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嗡嗡作响。 “四郎,我们爷说了,有话要跟你说。”姜汁叫嚷得理直气壮。 随着这一声,四抬凉轿的背面闪现出梁从风的身影。 夜风习习,掠起他的袍衫大袖,飘摇如云如雾,倍添几分妩媚。 长发如瀑,只束着一条珍珠编织的抹额,在灯光的映照下,光华灼灼,令人目眩神迷。 当所有人都惊其为天人的时候,若萤不住暗中腹诽。 好好的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做这样的暧昧装扮?是存心要人误会是个女人么?还是说,懊恼自己投错了胎? 他用扇子半遮了脸孔,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但是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这意思就很明确了。 他想跟她说什么呢? 若萤实在不想过去,但转而一想,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走过来,未免就会显出她的无礼来。 若是给他抓住了把柄,还不知道能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呢。 “甭理他!” 李祥廷也许是这天底下唯一不怕小侯爷的。 若萤笑了笑,毅然迈出脚步。 当着满大街人的面,她倒也不怕他做出什么很出格的事情。 梁从风的态度也算正常,只是不说话,眼睛自扇子上方瞄着她。 “不知侯爷有什么要吩咐的?”其实她想说的是,前天两人还见过面,到底有什么要紧的,非要这么快再见面? “几时回乡?”他问。 “吃过庆功宴,就起程。” 这个,好像早就告诉他了吧?这人莫不是吃酒吃多了? “你这两天过得开心么?” 若萤暗中拉响了警铃:什么意思?这是希望她过得开心呢,还是希望她过得不开心?她要是说开心,他也会跟着高兴么?还是说,她的开心会反衬出他的不快? 他想要听到怎样的回答? 若萤略一沉吟,道:“事情有点多,还在梳理头绪” “你想让爷送你点什么?” 若萤愣了一下,忙笑道:“侯爷不是已经送了在下眼镜么?” 可他就跟没听到她的话似的,自顾喃喃道:“有心把爷送给你,你又不屑” 这话苗头很不对。 “侯爷经常这么半夜三更冶游么?”她倒是真心希望他喝醉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怎么办?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这种话配上他的那副姿容,换成一般人,怕不早酥软了身子? 好在若萤不吃他这一套,也自有应对他的法子。 “侯爷还需珍重身体。子时心肾相交,若休息不好,则血不归肝,便会阴虚阳亢。若经常熬夜至丑时,则易动肝火。劳心大过者,譬如郑叔鲁年二十余,攻举业,夜读书,每四鼓犹未已,但阴着物,便梦交接脱精,悬空则无梦。饮食日减,倦怠少气。前人早有训诫:夜坐浮阳易升。少年人虽未完姻,然偶起□□之念,人皆有诸。致阴中龙雷夹木中相火,震动而沸,失血咳嗽,乃脏阴不宁。” “四郎的关心,爷收下了。”回答干脆得令她吃惊,“作为谢礼,爷是不是该送点什么呢?” “不用了” 看他的神情不像是说笑,若萤不禁有点紧张。 她不怕他玩笑,就怕他认真。认真起来要人命。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一步步走近步步将她逼向墙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2章 进退取舍 若萤步步后退。 梁从风毫无停步的意思,边走边追问:“你躲什么?怕什么?你知道爷要做什么不?” 若萤不能答。 她很清楚,如果她敢说知道,依着对方的脾气,一定会让她“得偿所愿”的。如果说不知道,那么,他也必定会公布答案给她看。 答或不答,都如同眼下的处境,进退两难。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昏暗当中,其实能看到什么呢? 但她隐隐觉得对方似乎看到了她心里的某些东西。 “小四儿,你很不老实。”冷不丁的一句,果然让她心神不安,“爷老早就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有野心,大大的野心。你不肯跟爷好,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总有一天,你会站得比爷高?” 不必说成为官吏了,就算是做一名普通的生员,那也是足堪头颅高昂的尊贵。 即使是一名穷酸秀才,那也是见官不必屈膝的骄傲。 都不是他能够呼来喝去的身份。 这一天不会很久,他已隐约意识到,或许今日之后觉醒来,四郎就不再是从前的四郎了。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坐卧不宁。 农户之子,有着充分的理由参加科举。凭着四郎的才能,蟾宫折桂并非什么痴人说梦的事儿。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蝠园疗养期间,即使病痛缠身,四郎依然读书不辍。所涉猎的内容,更是包罗万象。 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刻苦的人,努力而又有悟性,令人感动而惭愧,并深信不疑:只要机会来临,这种人,没有道理不一飞冲天。 可一旦飞得太高,岂不是就再难抓在手中了? “有人跟我说,喜欢就想法拥有。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能够任性的日子有多少?爷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做戏,若萤不禁心下一凛,当即予以纠正道:“侯爷是何其尊贵的身份?岂会受小人蛊惑?说这话的人真该打,说得好像侯爷成天醉生梦死一般!今朝有酒今朝醉可不是安平府的形象!” 梁从风忽然吃吃笑了:“果然给他说中了你果然会这么说” “谁?”若萤登时提高了警惕,“君四?” “你不喜欢他?可是,爷倒是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有什么意思?跟着君四能学到什么? 用膝盖想想就知道! 若萤张了张嘴,没等出声,就给他的食指压住了嘴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吗?”他倒是替她说出了心里话,“道理是没错儿,可是小四儿,你想过没有,你凭什么跟爷说这种话?” 没容她挣扎,他再度替她说道:“朋友吗?爷不稀罕。你知道爷要的是什么,是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你要爷听你话,可以,你明白的,就不用爷明说了吧?” “不” 话音未落,忽然见他伸出一只手来。 随着他的这一举动,若萤不无惊恐地发现,李祥廷等人消失在了视线中。 那一片大袖俨然成了最好的屏障。 肩膀上蓦地一沉,此刻的她,便完全地给困在了他和墙壁之间。 这是个意味明显的动作。近在咫尺,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却能感受到其中的炽热。 她急急地思忖着对策,而对方的几根手指却已经掐住了她的下巴。 这个人,向来我行我素任性十足,这一吻也不例外。 若萤险些没背过气去。原本以为,大街上耳目众多,怎么着他也得要点脸面吧?却不料这人竟然色胆包天,且又颇擅长见缝插针,愣是再次占了她的便宜。 而她却有苦说不出。不反抗的话,则自己吃哑巴亏。反抗的话,则又会陷他于无礼,给他招些诟病。 思来想去,只能自认倒霉,遇上了这么一个无赖。 好不容易推开他,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紧迫。 应该是占了便宜的他毫无欢喜之色,眉目之间似乎笼罩着一层阴云。 也许正在琢磨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若萤只顾为自己生气。遭遇这种事,她竟不能理直气壮地替自己鸣冤叫屈,为什么? 她认为这都是活该。活该她骗他。 倘若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身,何至于发生这种事儿?都怪自己一次次的暧昧,该断不能断,结果给他留下了念想。 算来,在处置这些问题上,她的方略并不怎么高明。很多时候,明明是计划好的事儿,却并不能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 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都不是好摆弄的。 带着气,她又推了他一把。 眼光流转,忽然瞥见近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 若萤吃了一惊,待到看清楚是谁,不由得脱口道:“时敏?” 是他还好点儿,换成是李祥廷,难说不会替她抱打不平。 这念头转瞬即逝,很快她就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朴时敏的周身散发出一种备战临危的气息,那感觉c就好像是嘴边的香肉给人抢走了一般。 “时敏,你在那儿做什么?”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他在那里多久了?都看到了些什么? 不过,这后一个问题大概是不需要询问的,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该看的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他也看到了。 若萤走过去,想要拉他走开,却给他扭身避开了。 他双目如隼,只管盯着梁从风。 偏后者毫无觉悟,非但没有一丝愧意,反倒扬声挑衅道:“怎么,想打架?” 朴时敏的身子顿时就紧绷起来。 若萤悚然就是一惊:打架还算是好的,她更怕的是别的事儿。 她赶忙诓他:“没什么事儿,你别乱想。时候不早了,你该早点回去睡觉了。姨妈那边可能还在等我呢。” 不由分说,拖着他的胳膊就走。 这人一股子孩子气,真要是惹恼了他,想要哄好实在太不容易。 小侯爷大概不知道他的厉害,能够驱神役鬼的人,想要谁难过,真的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到。 而小侯爷什么身份,哪里敢轻易冒犯? 可惜的是,小侯爷似乎并不能体谅她的良苦用心,冲着她们的背影,唯恐天下不乱地说着风凉话:“一个大男人,非要依赖着一个孩子才能过活,可真够有出息的!换成是我,宁肯拎个马扎子去十字路口给人卜卦为生,也决不做这没羞没臊的小白脸。” 朴时敏腾然大怒,甩开膀子便要杀回去拼个你死我活。 若萤一个没留神,差点被拖倒在地,情急之下大叫北斗,一边不住地安抚近乎暴走边缘的人:“他就是那种人,一向如此,你要同他计较,你就上当了” 梁从风听得真真的,恨声道:“爷是哪种人?所以,爷不管说什么c做什么,你都不肯跟爷计较,是吗?小四儿,你好意思厚此薄彼么?你宁肯背着这么个累赘,也不肯跟爷走么?都说你聪明,爷看你分明就是个大笨蛋!” “是,在下是笨蛋侯爷没必要跟个笨蛋生气上火,为侯爷的如花似玉着想,建议侯爷还是尽早回府歇息吧。游戏的话,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语未了,身后忽然袭来一股大力,将她重新拉回到某人的面前。 “什么?”若萤当真有些不耐烦了。 见好就收乃是智者之选,她讨厌得陇望蜀的家伙。 她怀疑对方从未曾在意过她的感受,这也许正是天下无赖们的本色。 梁从风以扇点唇,用只有两个人方能听到的声音蛊惑她道:“这儿,只留给四郎一个人” 还道是什么要紧事儿呢,原来是这等混帐不要脸的话! 眼珠转了一下,心想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岂非有默认之嫌?若不想藕断丝连,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给对方留有幻想。 “侯爷如此抬爱,就不担心所托非人?” “有人说,你这个人很危险c不可全信。爷想过了,即使你满口谎言,能把爷忽悠住,也算是能耐,爷,认了。”说这话的他,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四郎只需做你自己就好。如果四郎变得不像四郎了,爷能否看得上你就很难说了” 若萤叹了口气。 对于这种执念深沉的人,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侯爷,醒醒吧。” 有那工夫,做点什么不好?何苦非要把青春浪费在她身上?真心也好,赌气也罢,其实就是个观念转变的问题。 长久以来,小侯爷都在作茧自缚,从起初的无奈,渐渐变成一种习惯。 当别人一心往前c勇攀高峰的时候,他却停在原地苦苦等待一个一见钟情的背影,这不是傻是什么? 这么浪费年华真的不绝的可惜吗?要怎么才能说服他,认清这一点? 人生短暂,世上没有后悔药。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不能,而她却可以。 他不是她,那么幸运地拥有两幅灵魂c看到那么多的是非c明白自己的归属与得失。 她不希望他走弯路,几时他才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呢? 还有,他不是对君四很不屑么?怎么越来越听他的话了?君四绝非善类,之所以想抱住安平府的大腿,原本就怀着不可告人的企图。 可是,她能够阻止吗?她若说“不”,小侯爷定是要反着来的。 不然,就得如他所要求的那样,变成“他的人”。 这肯定是不成的! 一路闷闷不乐。 回到李府时,已近午夜。 各处俱已安寝。简单的洗漱之后,若萤坐到床边,由腊月伺候着洗脚。 洗着洗着,腊月忽然叹了口粗气:“四爷,才刚侯爷是不是又难为你了?” 没听到回应,他又赌气道:“四爷那么聪明,就不能想个一了百了的法子来,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有。” 若萤悠悠道。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证明她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而这,也正是她一直以来努力争取的目标。 “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记住这一点。不能因为一个安平府,毁了你家四爷我的整盘棋” 腊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眼中迸发出火花来:“这么说,四爷就要采取行动了?” 若萤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腊月顿时就跟打了鸡血一般,颇有些手足无措:“小的猜也差不多了距离大比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如果这次赶不上,就只好再等一个三年。照着四爷的脾气看,四爷是决不会允许自己等那么久的。那么,就是明年秋了?” 他将若萤的一只脚包在手巾里,感觉就跟抱着一尊财神似的。 “可是,四爷是不是得先取得生员的资格呢?” 十五不是黑的,泰山不是堆的。 要成为生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就算四爷聪明绝顶,一年的工夫学完别人十年的功课,可还有大大小小的考试呢? 日考,月考,季考,岁考,还有每日规定必须要完成的课业 这些都得要录入档案,才算完整。 光是完成这些学习内容,一年的时间怕也不够吧? 莫非说,天底下还有捷径可走? 不知不觉中腊月走了神,直至怀里的那只脚动了一下,险没把他蹬翻在地,他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活儿没干完。 “这么说来,四爷和世子那边也没什么事儿?” 回想起先前听到的各路消息,腊月原本惊疑不定的心,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早在四爷受伤住进世子府的那天起,街面上就传开了,说四爷和世子好” 坊间传言,不可全信但也未可不信。在没有得到当事人出面澄清说明的前提下,作为一介仆属,就算再怎么不爱听,也不敢自作主张予以驳斥申辩。 他很清楚,稍有不慎,就会打乱四爷的计划,导致满盘皆输。 就他本人而言,跟叶氏的想法几乎是一样的。小侯爷也好,王世子也好,比较起来都是很好的对象。这两位,不管四爷看上哪一个,对三房乃至于整个钟家,都将是莫大的荣宠。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无非如此。 从来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若能得此捷径,四爷哪里还需要煞费苦心地弄虚作假去考什么功名! 嫁个好人家,怎么着也比科举更安全长久吧? 私下,腊月一直抱持着这样的憧憬。 但随后不久,无意中听到了伴读朱诚和福橘的一番谈话,让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这份期望产生了怀疑。 如果说起初王世子容留四爷在府上疗伤只是出于道义,那么,治疗期间,没有道理会不知道四爷的真实身份。 可是,事情怪就怪在这儿。 既知道四郎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王世子却并未对外透露出这一真相。 别说外头了,听朱伴读和福橘的对话可知,就连整个世子王府,都给瞒住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 要瞒住一个人一群人不难,要瞒住那么多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如此煞费苦心,王世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管本意如何,说谎总是不好的。 说谎的人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当然,四爷是不信这个的,可挡不住别人相信啊! 王世子此举,应该不会是想要四郎的性命,他也不像是那种心思歹毒的人。 也不会幼稚得把这事儿当成是一场游戏。弄虚作假欺君罔上是个什么罪名,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思前想后,最终,腊月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王世子喜欢四郎。第二,四郎与王世子之间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 所以,所谓的“众说纷纭”四郎不是听不到,只不过出于需要,放任了这份含混不清。 浑水好摸鱼么 世界怎这么复杂呢? 四郎果然很危险,难怪三娘总说看不懂这孩子,作为四郎的心腹,他也看不清四郎的真实面目 尽管危险,可是却让人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再靠近,一心想要瞧个分明,到底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众生芸芸就如同一把铁砂,而四郎,就是那块小小的c吸力巨大的磁石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外头的人说得再怎么不堪,他也可以不必介意了。 “小的就知道,四爷做事儿向来有分寸。” 隔着手巾,腊月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摩着若萤的脚底,一边沾沾自喜地夸着自己。 “还想到了什么,继续。”若萤背靠着被褥,就灯光翻阅着书卷。 她的这一态度大大激励了腊月。 “这不难想象。四爷既有心要去科举,又怎么会瞧得上高屋大宅?男女之事自然也不在考虑之中。不说四爷才这么个年纪,这种事儿就算要谈,也得再等上三两年吧?就算是谈,对象也多的是,怎么着也犯不着给人去做小吧?” 所以,三娘再怎么惦记世子府怕也是没用的。不说世子妃那么难以相处,就算是个好的,凭着四爷的模样c才能,哪能堕落到给人做侧室的地步? 可能是觉得这话有些放肆,腊月顿了一下,抬头看看上方的人,见小主人面上并无不快,不禁暗中点头。 要论谁的肚量大,四爷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吧? 若萤翻过去一页书,不冷不热地说道:“真是难为你了,每天那么忙,还要替四爷我操心终身大事。你倒是说说,四爷应该寻个什么样儿的?说好了,年底封个大红包给你。” 听得这话,腊月嘿嘿笑了。 ps:名词解释 1c马扎子:俗名撑板凳c杌扎,也称马闸c交杌,交缠或交椅,东周春秋时期发源于齐国故都,以其工艺独特c外形美观c坚固耐用c携带方便而著称。 2c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30年——前470年)出生在伊奥尼亚地区的爱菲斯城邦的王族家庭里。他本来应该继承王位,但是他将王位让给了他的兄弟,自己跑到女神阿尔迪美斯庙附近隐居起来。 据说,波斯国王大流士曾经写信邀请他去波斯宫廷教导希腊文化却给他傲慢地拒绝了。 3c十八层地狱:从上往下依次为: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铜柱地狱,刀山地狱,冰山地狱,油锅地狱,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枉死地狱,磔刑地狱,火山地狱,石磨地狱,刀锯地狱 4c磁石:中药名,咸,寒。用于惊悸失眠,头晕目眩,视物昏花,耳鸣耳聋,肾虚气喘。 《本草纲目》:明目聪耳,止金疮血。 《本经》“周痹风湿,肢节中痛,不可持物,洗洗酸,除大热烦满及耳聋”。 《别录》“养肾脏,强骨气,益精除烦,通关节,消痈肿鼠,颈核喉痛,小儿惊痫,炼水饮之。亦令人有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3章 忠仆心声 腊月清了清嗓子,敛起笑容:“不是小的胆大,小的老早就替四爷想过了,凭四爷的条件,将来那得是相当不一般的人c才能配得上四爷” 就眼前这几位公子而言,虽然年纪c长相c家世都很不赖,但不管是单独的哪一个,都有点衬不起四爷。 当然了要能捆成一个的话,那还差不离儿。 只是这种混帐话,打死他c他都不敢说。 柳公子应该是跟四爷最有默契的,脾气也好,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兄妹,都好 但是柳公子已经有了郑姑娘,因此,和四爷就没有做夫妻的可能了。 柳公子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但在听到他订婚的消息后,四爷好像有些不自在。 那个时候,腊月不免还有些担心,怕这事儿会打击到自家的小主人。 但事实证明,四爷毕竟是四爷,总有法子应对所有的突发状况。 看而今四爷对柳公子的态度,依旧如昨却似乎又有所不同。 是眼睛。 四爷投向柳公子的目光中,不再有丝毫的粘腻之感,平平的c深深的,就跟看别人没什么两样。 在腊月看来,这副模样的四爷才是正常的。 至于说李二郎,虽然三娘巴不得将他收作儿子或女婿什么的,但是腊月却从一开始就不看好。 李二郎就是个武夫,吃酒打架拉帮结群很在行,但却时常念错路边的招幌。 估计拿四郎常看的书籍给他看,能活活累死他。 这样一个文墨半通的人,给四爷当保镖还差不多,想和四爷探讨人生? 不知道李二郎听说过“南辕北辙”的典故没? 陈公子也不是合适人选。那人的性子c太阴沉了。 同样看上去都很沉默,可四爷是概说就说c不该说绝不说。该说的时候,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乞丐流氓,都能很快地取得对方的信任并打成一片。 陈公子却不是这样的。不管跟谁,话都少得可怜。不管好事儿坏事儿,全都闷在心里。 农民要编篓筐,事先会把柳条浸泡在池水中,等去了火性c沤得发软了才好用; 新掏出来的粪肥是不能直接用来作肥料的,也需要经过一段时期才能用。 那么,陈公子心里存了那么多事,真的不怕沤烂发臭影响到自己的心情? 哦,对了,陈公子还有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坏习惯,估计一般人都不会喜欢。 不论面对的是好话歹话,他总会用鼻子来回应。那轻轻的一声哼,满含不屑与讥诮,真的能把人活活怄死! 明明学问没有四爷高c心眼儿不如四爷多,凭什么这么傲?而四爷却还要对他百般迁就c不气不恼,图什么? 对这种人,就该狠狠杀一下他的威风,让他知道天高地厚,就对了。 因此,陈公子就不必考虑了。 徐家的贵哥儿原本就跟四爷不搭调,不过是借着四爷这块踏板,好跟家里的六姑娘套近乎罢了。 说起徐家,腊月心里有些话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听三娘和香蒲姨娘闲话透露出来的意思,四爷和贵哥儿居然已有了婚约在身? 据说是为了给徐家老太君冲喜做出的安排,而且,事到如今,三娘对这桩亲事仍抱有极大的幻想。 只是这件事给封锁得很严,至今都没有对外公布。 听说这是四爷的意思。 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但是秘而不宣也确实很符合四爷的作风。 而且仔细算来,如此安排对于双方而言,似乎都不算亏。徐家老太君的性命据此得到了保障,而三房也由此得到了对方的帮助。 要说吃亏,似乎只亏了身为女儿身的四爷一个人。 腊月可不认为自家小主人会看上贵哥儿和徐家诺大的家产。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四爷对贵哥儿全无一丝男女私情,甚至连平等相待的意味都很淡。 从贵哥儿第一次求四爷帮忙抄写作业的那一刻起,这种不相平等的关系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不论从哪一方来看,贵哥儿都显得太年轻了。 他可能连四爷心里在想些什么,都不清楚。 说完了贵哥儿,再来讨论一下敏公子。 没有什么开说的,那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的,可能永远都不会长大,不光是指他的模样,也包括他的心智。 腊月承认,迄今为止,他从未见过像敏公子那样的怪人,任性得天塌下来都不管他的事儿。不是不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却硬是要做出些孩子起十足的举动来。 大家背后都在议论,说四爷收容他,根本就是收养了一个儿子,从吃喝到冷暖,没有一样c没有一天不在操心。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明明他自己可以作主,他却非要四爷给做定夺,对众人的不信任就那么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丝毫也不顾忌别人什么感受。 偏他的身份又有些特殊,叫人心里虽然不忿,却不敢轻慢欺负。 没有人愿意跟一只老鼠似的,被他指点着原地转圈,直至累死。 当然,也没有人会将他和四爷的终身联系在一起。这种人若跟四爷配成对儿,相信用不了几年,四爷就得未老先衰 “总而言之,不是四爷不想成亲,而是身边没有合适人选。你是这个意思吧?” 若萤从书上抬起眼,水波不兴道:“你倒是体贴主子,想得出这么合情合理的理由来。你说的,倒有些道理。如果这是你自己悟到的,恭喜你,没有白活。” “不瞒四爷,四爷让做的‘功过格’,小的可是哪天都没落下呢。” 若萤瞥他一眼,凉凉道:“你光想着四爷的事儿,又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 知道的越多,一方面证明了自身的重要性,但同时也意味着必须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与风险。 “你想过没有,或有一天,为求得自保,爷会把你丢出去当替死鬼?” 腊月很久都没有说话,一丝不苟地按完她的脚,收起手巾,拉过被单盖住她的双脚。 这时,他才端正了姿势,深深地凝视着专注于书卷中的人。 “打小的懂事起,就不知道爹娘是谁c是做什么用的。在养济院过了那么多年,说实在的,当时还没觉得什么,后来跑出来了才发现,原来自己给当成猪狗豢养了那么多年。 哦,不,说猪狗都是高看了自己。狗能看门,猪能宰了吃肉,像我们这种好干什么?怪不得当初养济院的那几个老家伙三天两头这么骂我们,敢情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时候倒是有吃有穿,可是那些人看你的眼神,无一不是厌烦的c憎恶的,有些时候,甚至喊你去死。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从养济院跑出来之后,四处流浪,一天到头跟巡警和各种人打游击,东躲西藏的,活得就像是肮脏的老鼠 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反正就那样儿,一天天地混呗。能讨到热包子,那就是过年。讨不到,能捡个馊馒头,也算是赚了。一切的好与不好,都是老天说了算。就算哪天吃了老鼠药死在大路上,那也是命 小的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很不甘。可是,不甘又能怎样呢? 但是这些困惑不解,在认识四爷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了。小的能想到的为人父母师长该做的,四爷都做到了。自从跟了四爷,小的不知道收获了多少东西。除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除了衣食无忧,四爷还教小的认字c学规矩,学着认识人情世故c应对进退。 四爷常说,把小的训练好了,才好给四爷使唤。这话说得就像四爷多自私自利似的。好在小的知道四爷,明明心肠很软c很善良,明明是帮助了别人,却不肯承认自己做了好事。 四爷是怕别人因为欠下四爷的人情而不安吧?任何时候,四爷都在替别人打算着,明明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却只管说得跟被树枝刮了一下似的 小的想说的是,四爷不用那么逞强的,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挑在自己的肩膀上。就算四爷有一颗强大的心,可事实摆在眼前,四爷的年纪毕竟才那么点儿大 四爷不要再把自己说得那么势利。要说势利,天底下的人谁能免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凤凰的身边永远都围拢着百鸟,美丽的花园从来都不乏人围观。 但凡要好要强的,谁不愿意朝着好的地方走?谁不往高处看?什么攀龙附凤丧权辱节?就像四爷说的,说这话的人不过是吃不到葡萄c硬说葡萄酸! 四爷是要做大事的人。凡做大生意,必然伴随着大风险。小的不求什么,但愿能成为四爷时刻不离手的那杆秤。秤杆跳得起重担,秤砣能防卫。希望小的能成为四爷最后的一道防护,哪怕是折断了秤杆c熔化了秤砣,那也是小的的命! 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四爷这样的好主子了。别人冲着小的笑,实际上是把小的当成一条狗。四爷骂小的,却是真心实意地把小的当个人来教养。要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小的这些年真就是白活了。四爷?四爷?” 没有回应。细细的呼吸一如冉冉的烛光,在室内布下一张温软的纱幔。 腊月愣怔了半天,最终忽地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起身往前,小心地拿来覆在胸前的书卷,把炕桌搬到床尾,尽量屏住呼吸c放缓动作,将熟睡中的人放平在枕头上。然后,拉过被单,将她的身子盖好,随手把被子四周按了按。 检视了一番后,发现并无不妥,这才端起烛台,将四下照了照,确定没有蛰伏有蚊子,便将床前的帐子落下来。 最后将地坪上装有蚊香的薰炉朝外挪了一下。 这样做,能防止烟气过重,影响睡眠。 昨晚这些,腊月自拔步床下的抽屉里拉出被褥,就在地坪上展开。这便是他守夜就寝的地方了。 放下最外层的蚊帐,探出脑袋去,自玻璃灯罩上方吹熄了烛火,打个哈欠,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单里。 黑暗中,听着背后均匀的气息,他不觉嘴角上扬:除了能做好四爷的杆秤,他也能一直这么守护着四爷的酣睡。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一点 次日一早,若萤过去给唐氏请安。 唐氏已经从李祥廷那里听说了昨晚的事儿,倒把若萤好一个夸奖。说这事儿要是给二郎撞上,弄不好就是一场官司。他那个性子,就只图一时拳脚痛快,哪里管什么“过犹不及”,又哪里会什么“瞻前顾后”? 因想着若萤要过去徐府,唐氏也没敢留她多说话儿。当下让丫头婆子把准备好的礼物拿过来给若萤过目。 一样是昨天下午鲁王妃差人送来的点心,是南边的师傅做的荷花粉糕,清香甜软,最适合上年纪的人食用。 一样是一匣子的黑山安樱桃,一样是一盒子的木瓜,都是沂州的特产。 “想来他家也不差这些东西。只要你不空了手去,哪怕捎的是块猫屎狗屎,这面儿上也就算不得失礼。你一个三灾八难的,这才好了,就巴巴地上门去拜访,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们要是还有什么不满,你也别吱声,回来告诉姨妈,等姨妈后头跟他家夫人说理儿去” 若萤笑道:“姨妈放心,光是这盒子点心,也够让人品味上一年半载了。外甥就有礼数不到的地方,估计他们也顾不上搭理。” 唐氏就笑眯了眼睛,拉着她的小手,跟左右的严氏等人夸赞不已:“到底是我们四郎,眼明心亮,你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到。搁在哪儿都叫人放心。” 鲁王府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一片花瓣,那也是值得高高供奉起来的体面。 一个隐在后面的鲁王府,一个明面上的知府夫人,还有知府夫人背后错综复杂的层层关系—— 若萤此番带去徐府的,可不仅仅是两样礼物的份量! ps:名词解释 1c功过格:初指道士逐日登记行为善恶以自勉自省的簿格,后流行于民间。 具体做法是:奉行者每夜自省,将每天行为对照相关项目,给各善行打上正分,恶行打上负分,只记其数,不记其事,分别记入功格或过格。月底作一小计,每月一篇,装订成本,年底再将功过加以总计。功过相抵,累积之功或过,转入下月或下年,以期勤修不已。 2c拔步床:又叫八步床,是体型最大的一种床,流行于明清。 拔步床虽在室内使用,但宛如一间独立的小房子。从外形看像是把架子床放在一个封闭式的木制平台上。木制地坪长出床的前沿二三尺,平台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可以挂帐子,有的还在两边安上窗户,使床前形成一个回廊,虽小但人可进入,人在回廊中犹如在一个小小的室内。 床前有相对独立的活动范围,可以安放桌c凳类小型家具,用以放置杂物。 3c沂州特产:沂州即山东临沂。黑山安樱桃是山东临沂市沂南县黑山安村的特产,个头大c品质好c耐储运。该村种植樱桃的历史始于明代,多为零星种植。 沂州木瓜具有三千多年的悠久历史。 《本草纳目》记载:“木瓜性脆,可蜜渍为果,去子蒸烂,捣烂入蜜与姜作煎,冬日饮尤付佳”。 《齐民药术》记载:“木瓜以苦酒鼓汁,可案酒食,密封藏百日,乃食之甚益人”。 《王祯农书》记载:“此物入肝,益筋与血,入药有决功,以蜜渍,食甚益人”。 4c三灾八难:三灾有小三灾,即战乱,疾病,饥馑。有三大天灾即风灾c火灾c水灾。 八难为:一者得生人道难,二者去女为男难,三者形体完全难,四者得生中土难,五者值有道君难,六者禀性慈仁难,七者值国太平难,八者与三宝相遇难。 《云笈七签》卷三十五“杂修摄”的八难为:不废道心一难,不就明师二难,不托闲居三难,不舍世务四难,不割恩爱五难,不弄利欲六难,不除喜怒七难,不断□□八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4章 再入徐府 再见到徐家老太君的时候,不论是排场还是气氛,都与之前有了巨大的改变。 若萤是从正大门进来的,腊月寸步不离跟在身后,前面后面都是徐府的下人,一色的衣衫,肃正之下跳跃着欢喜。 一路之上,咳嗽声不闻一声,下人们抄着手亦步亦趋,态度极为恭谨。 而这时,徐夫人已经在丫头婆子的簇拥下,等候在花厅阶下了。 红毯铺地,两边鲜花簇簇c瑶草茸茸,女眷们妆容得体,满面期待地望着进门的方向。 待到若萤出现在视线中c近得跟前,正要躬身行礼时,早被徐夫人双手搀了起来。 没等开口,徐夫人的眼圈儿先就红了。 “没事儿了就好,没事儿就好老太太那里天天都在念叨。这会儿,怕是早等得着急了” 老太太确实是有些害急了。 若萤还在磕头行礼的时候,她就开始一迭声吩咐婆子“快拉住,一家一道的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婆子们赶忙应着,把若萤扶起来,一径送到老太太的跟前。 老太太拉着若萤的手,让她并排坐在罗汉床上,仔仔细细地上下端详了她一番,点点头:“倒比先前长高了,长胖了,也白净多了。这样儿才好,你这孩子,吃的苦太多了” 一语未了,眼泪哗哗直流。 这一哭,倒把一群人的眼泪都勾下来了。 若萤的眼睛也红了,却一本正经地控诉道:“老太太真是的,难得我今天上心打扮了一下,擦了粉c抹了点香脂,这下子倒好,要变成一只花狸猫了” 老太太禁不住破涕为笑,一边拍打着她的手背,一边嗔怪着:“才刚跟我们家太太说,你是个稳重的,这会儿倒说出这样的话来。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说话中,左右奉上香茶甜点。 这会儿腊月才得以近前来,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c徐夫人磕了头。 徐夫人便让看座,腊月哪里敢坐? 丫头便把若萤捎来的礼物呈上来给老太太她们过目,若萤在边上约略介绍了一下,谦虚道:“姨妈说,这几样果子,不值什么,但取个应时新鲜。她是个务实的,就觉得这些能吃能用的才是好的。希望老太太c太太别笑她粗。” 徐夫人掩口笑道:“她就是那样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不用她说,我们也不敢笑话她。一家子几代人都是学富五车的,这都粗的话,我们这种简直没脸出去见人了” “是,姨妈是知道太太的脾气的,所以才会这么说。换成那种不知道根底的,姨妈还是挺能端得起架子的。” “说来,虽然住得不远,可是平日里真是难得有空见面。成天忙忙碌碌的,其实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家务事繁琐且又不出活儿,不当家不知道。梁上的蛛网,倒地的笤帚,空了的油瓶,少不得的三餐,每天睁开眼就是这些事儿,柴米油盐酱醋茶,没完没了。就是个块礁石,也会给磨成鹅卵石。” 徐夫人身边的蔡婆子感慨道:“果然四郎是个懂事的。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事儿要说给别的公子小姐听,都没法子理解的。” 徐夫人微微点头:“四郎懂事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想来你离家的时间也不短了,爹娘还不知道怎么挂念呢。我和我们老太太c老爷商量过好几次,有心想接了你爹娘上来小住一阵子,权当散心,可是又不敢。毕竟离得太近,就怕哪天自己跑去找你,倒是给你平白添些麻烦” 若萤笑道:“太太老太太的心,我都省得。老太太和太太也是知道我的心意的,所以才会打发人巴巴地下去安慰我爹娘,还不断地写信去,百般安抚。这些事,我都记着呢。常常想,要怎么才能报答老太太c老爷和太太的好呢?我们那样的家庭,这些年来,多亏了这个家的帮衬,才能一天天好起来。闲来,我爹娘哪天不念叨?都说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一世才遇上贵人” “快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什么报答不报答?什么高香不高香?回头我给娘写信,劝她趁早熄了这些个念头!要存着这么个心思,往后还要怎么好好见面?见面还能好好说话不?” 老太太笑道:“他家三娘就是个多礼的。再亲c再熟,也不会跟别人似的,忘了规矩忌讳。就是这样的妇人才值得敬重。” “可不是呢。”蔡婆子道,“所以,三娘头一遭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老太太很合得来。大概这就是人说的‘一见如故’吧。” 老太太笑骂道:“好个油嘴的婆子!大字认不得几个,亏得你还知道什么‘一见如故’。” 蔡婆子涎着脸道:“老太太常说,跟好邻学好邻,跟着端公跳大神。四郎的学问,那是整个山东道都出了名的。婆子跟在四郎身边,还能不受点熏陶?” 一句话,说得一地的人都笑了。 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赶忙吩咐大丫头,让把早就准备下的东西拿过来。 丫头很快捧过来一个首饰匣子。 老太太亲自开了匣子,从中拎出一条金银纽丝项链来。约摸小指肚粗,中间拴着一颗吊坠,大如鸽卵,用五种宝石镶嵌成一朵梅花的形状。 吊坠分为上下两层,打开来的话,里头贮着一个小小的黄符。 这是老太太为若萤特地从千佛寺求来的护身符。 当着众人的面,老太太亲自给她戴在颈子上。 “这外头的就是些俗物,就是弄丢了,也无碍。但是这里头的东西可千万保存好。往后就是再遇上些坎坎坷坷,也能保佑你平安顺利地度过。” 老太太再三强调。 若萤再次磕头拜谢。 老太太还是不肯受,命人拉住:“她们都是知道的,你这命,跟老身是相通的。往后她们拜你,你只管受着,那是你该当的。” 直到这时,若萤才知道,敢情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这位老太太也很是不好了一阵子。 每日里似睡非睡,精神萎靡c饮食锐减。医生看过无数,汤药服下不少,似乎统没有效用。 一直到若萤被抢救过来c有了清醒的意识,这个时候,远在徐府的老太太就跟做了梦似的,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掐着指头算了下时间,所有人都为这样的巧合感到震惊。 之前就有下人不服气三房,认为徐家优待三房c看重四郎只是出于厚道,但经过这次的事儿,大家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起三房来。 回想起徐家和三房的来往,似乎也正是源于老太太的一场大病。当时是打算这么着来着? 是了,当时说要给贵哥儿说一门亲事,给老太太冲一冲喜。 最后,贵哥儿没有成亲,但是老太太却好了,因为三房出了个能够庇佑老太太的人。 徐家和三房好,也正缘于这个名理大不寻常的人的存在。 这个人就是四郎。 说四郎不同寻常,大家几乎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不说上次已经见识到四郎的言谈举止令人啧啧称奇,光是坊间的那些传闻,就足以证明这孩子的与众不同了。 就他做过的那些事,别说是个孩子了,就算是昂藏须眉,又有几个能做到? 很多事,不是服不服的问题,而是不服也没有办法。 总有一种人,快得让你脱光了鞋子都追不上去。 总有一种命,即便是生于草莽深泉,也终究会飞龙在天。 当然,对于这等殊荣,若萤可不会给个棒槌当真使:“实话说,这种事儿,孙儿并不十分相信。要孙儿说的话,那是老太太太挂念孙儿的安危,一时惶惑,才出现了那些症状。都说是不当爹娘,不知当爹当娘的辛苦。而且,人都是念旧的。年纪越大,就越是慈悲,就会跟小孩子一样的性情,单纯而胆小,一点变故就要劳心劳神。照孙儿说,老太太怕就是这样的情况。” 老太太便忍不住又落下泪来,跟左右说道:“兴许是这个理儿别看现在你就在跟前,不知怎么着,脑子里光想着你就要回乡去的事儿,这岂不是才刚见面又要分别?” “要不,老太太跟三娘说声,留四郎多住两日?”徐夫人献计道。 老太太便恨恨道:“这也是当娘的能说得出口的?你舍得,你以为三娘同你一样?统共就这么个贴心的,舍得丢外头去一丢就是那么久?” 徐夫人一听这口气,猛然有所醒悟,不由得苦笑。 气氛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若萤轻声笑道:“老太太也别说想我想得睡不着c吃不香,这当中,最多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大姐的。” 老太太轻点她额头,笑嗔道:“你这颗心,就是个七巧玲珑的。所以这些事儿,我平日里都不跟她们说,说了也不明白。你也看到了,我都还没怎么说呢,这一个二个的,就全成了锯嘴的葫芦了,说什么!” “她们当然不肯说。说的好不好,老太太都要难过,索性装聋作哑,糊弄过去算了。老太太只顾着生她们的气,怕是没空想念大姐姐了,这倒也是个好法子不是!” “外头的人只管说你一丝不苟,哪里知道你竟是个油嘴滑舌的!” “老太太这话说对了,年轻人牙口好,丢块硬骨头啃一啃没关系。像老太太这样的老人家,就该吃点软和的。” “吃吃吃,你知道祖母现在想什么么?真想咬你一口呢来人,上一碟子酱料来蘸着吃才好呢” 众人撑不住都笑了。 笑声活跃了里里外外。 投注在若萤身上的目光,满含着钦佩与敬畏。 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和老太太如此说笑的,即使是太太。 也不是任何一个小辈都有资格坐到老太太身边的,除了自家的姐儿哥儿。 一口一个“孙儿”,一声一个“祖母”,这可不是寻常的玩笑话,而是值得每个人必须要好好领悟c深刻体会的一种暗示与肯定。 不可以再视三房为“趋炎附势”的农户,也不可再视四郎为一个努力往上爬的市侩小子。 如果这么认为的话,不是轻视四郎,而是侮辱自家的老太太c老爷c太太。 稍后,若萤跟老太他徐夫人又说了些家长里短,询问起宫中的徐淑珍的近况,说是还好。就是老太太不自在的时候,托人一连送出来两封信。 为此,尚宫大人非但没有责怪她当差分神,反倒在每日的例会上,点名表扬了她的孝道。 后又问起徐图贵的功课,说是每天除了学堂里的课业,还要跟着家里的西席加强对经济的学习。月末盘点的时候,徐老爷会把他丢进账房里,跟着盘点算账打算盘。 有时候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出来账房的时候,眼圈发黑c面色发青c哈欠连天,就跟吃了罂粟似的。 不过怕老太太见着心疼,徐老爷等人不允许他以这幅形容出现在家里。 闲言碎语着,不知不觉中就碰到了彼此心里的那个结。 老太太拉着若萤的手,深深望着她的眼睛,感叹道:“说一千c道一万,你对我们徐家是有恩的,对齐鲁商会也是贡献巨大的。你也不用跟我推辞,我说话就算:往后但凡有我们能帮得上的忙,你情管开口,记住没?” 若萤含笑点点头。 这态度不说随意,但也说不上有多郑重。 如果非要说的话,似乎她并没有想要“拿着鸡毛当令箭”,试图从这个家里获取什么好处的意思。 地下的婆子丫头们不知多少人对此感到惋惜。 多好的机会啊,四郎怎就不能好好把握呢? 但是两位当家人却并没有类似的想法。 不管是徐夫人的沉默c还是老太太意味深长的凝视,无不透露出一种感触—— 刚从皇亲贵戚的家里走出来,想要一下子落下眼眶来,哪里是容易的事儿。 说话当中,下人们抬进来一个大箱子。 里面装的全都是送给若萤的礼物。 徐夫人道:“老太太说四郎这会儿好了,要处理的事儿只多不少。未必肯在我们家住下来。要是出门去,怕一时半会儿再难得见面。到时候再准备这些东西,怕来不及。所以,让提前准备好了。看四郎意思,送到哪里去方便,等回乡的时候一并带走就是了。” 腊月躬身回答说:“回老太太c太太,已经和李府的太太说好了,回乡前就住在那边。空里和二爷c陈公子他们研究学问倒便宜些。” “那就让人送去李府。有空你自己整理一下,能用得上的,留着。觉得用不上的,你自己作主,处置了就是了。” 若萤起身谢过了徐夫人,刚要坐下,忽听外头来报,说老爷捎口信回来了。说午饭要在万宝楼请客,让老太太c太太千万不要留四郎饭,说说话,就让四郎去万宝楼,千万不要缺席。今天这顿饭,可是专门为四郎而设的。 而徐老爷所雇的快轿,现下就等在门外。 一听这话,老太太“咳”了一声:“这才刚双脚落地,连口茶都还没吃呢,就要人东奔西走。请客这种事儿,难道不该提前给客人下帖子准备么?你们老爷真是活回去了。” 徐夫人陪笑称是。 数落归数落,这种事儿自是不能推托的。 老太太遂依依不舍地嘱咐若萤道:“你去吧。像是我们老爷要介绍商会的朋友给你认识。你不知道,那帮人对你可是惦记已久。你去了,也不用费心记着各人的长相,所谓一回生c二回熟,终归日后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 又唤过腊月来,虎着脸道:“就说我说的,让他们不许强四郎吃酒。小孩子吃酒可是要坏脑子的。” 腊月眼睛亮晶晶地,越发沉笃地回答道:“请老太太c太太放心,小的定会好好保护四郎。” 老太太微微颔首:“看你这孩子的长相,就知道是个忠诚老实的。经营好了你们四郎,回头到我这里领赏。” “是,小的先谢过老太太c太太了!” 腊月欢欢喜喜地又给两个当家的磕了个响头。 他面色微红,浑身热血奔涌,感觉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今天他才终于体会到了,何谓“爱仆敬主人”。 换言之,跟着一个有出息的主子,这为人奴婢的才有希望c有奔头啊! ps:名词解释 七宝:指七种珍宝引,又称七珍,表示七菩提分。 不同的经书所译的七宝各不尽同,《阿弥陀经》所说七宝为金c银c琉璃c玻璃c砗磲c赤珠c码瑙; 《称赞净土经》所说七宝为金c银c吠琉璃c颇胝迦c牟娑落揭拉婆c赤真珠c阿湿摩揭拉婆; 《般若经》所说的七宝是金c银c琉璃c珊瑚c琥珀c砗磲c玛瑙; 《法华经》所说的七宝是金c银c琉璃c砗渠c玛瑙c珍珠c玫瑰。 汉代的七宝为金c银c琉璃c水晶c砗磲(也叫车渠)c珊瑚c琥珀。 曹魏时期的七宝为紫金c白银c琉璃c水晶c砗磲c珊瑚c琥珀。 唐代的七宝为黄金c白银c琉璃c颇梨c美玉c赤珠c琥珀。 宋代的七宝为黄金c白银c璃c颇梨c砗磲c珍珠c琥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5章 欢聚一堂 出门后,腊月悄悄地告诉若萤:“四爷,老太太她们倒是真的喜欢你” 这话之中隐含着几分悲凉。 若萤不易察觉地抽了抽嘴角。 怎么,觉得她很可怜么?放着正儿八经的祖母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到头来却要从一个外姓老太太那里获取这种舐犊深情? 她又不是青蚨银钱,能够人见人爱。实在没必要为这种事伤神。 于是,她淡淡地说道:“你若是做得够好,同样也会受到同样的喜爱。” 画风陡转,反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四爷不配让她们喜欢?” 腊月霍地瞪大眼睛:“怎么会!小的耳不聋c眼不瞎。四爷你大概还不知道罂粟一项对于齐鲁商会的重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哪!天底下的生意,卖什么c都不如卖那个赚钱。结果,就是这么一桩来钱的买卖,却给宝山会垄断了那么多年,不憋屈?不眼红? 可是生气上火又能怎么样呢?徐老爷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去跟鲁王府对着干。而四爷你这么一折腾,不说帮忙不帮忙,等于就是把一座金山银山送到了齐鲁商会的面前。这样的结果谁不说好?徐老爷的会长位置可是要坐得更稳当了!老太太她们能不知道?能不感激?为这事儿,四爷差点赔上性命,她们又不是不知道,能不愧疚?还有” 腊月忽然顿挫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见并无异样,便又往前凑近了些:“四爷在说那两样礼物的时候,小的可是瞧得真真的,老太太c太太的眼皮子一直跳。边上那些人的脸色都变了” “变什么样子了?” “有些害怕,有些兴奋,眼睛发亮跟上了豆油似的。估计给震得不轻。” “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奇怪的。别说是人了,就连禽兽,对于自己的未知领域,也会抱有三分敬畏。所以,做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任何时候都不要麻痹大意。要时时反省自问:为什么别人会对我好?为什么会怕我?为什么会爱我?难道真是我背负佛光?还是狐假虎威?想明白了这些,就知道自己的优劣长短与深浅,就知道两只脚该往哪个方向迈出去,该取什么长c补什么短。前方的目标一旦变得明确,脚下的道路尽管充满曲折坎坷,也定会想方设法去克服的” “是,四爷。偶尔的后腿不是示弱,而是为了更好的前进。很多时候都是‘殊途同归’,所以,世上从来没有没有意义的存在,只有想不到的暗示。” 腊月跟着补充道。 若萤斜睨他一眼,放缓了声音:“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就好。” “说不着急是假的。”腊月面现忧色,“小的是真的害怕,怕哪天因为太笨不中用,给四爷嫌弃” “到时候你就去给你们三老爷打下手就是了。不用跟着我东奔西走,落个清闲自在。要能跟小芒那样,就更好了。什么活儿都不用干,成天吃好喝好玩儿好,简直比地主老财还舒服。” 腊月愤愤地啐了一口:“我学他?还不如变猪变狗呢!没气节的软骨头,成天混吃等死,没好下场!四爷为什么还留着他?直接从家里除名完了。他不是很能么?求大老爷大爷开恩,入他们的户册就对了!生是大房的人,死是大房的鬼!” 若萤微笑道:“我这不是在等他开口么?断人后路这种事儿,四爷我不是做不出,只不过断归断,却不能落人话柄。要断,也得让他自己来说。他又不是傻子,要能有这样的机会,怕是不会拒绝吧?只不过,人人心里一杆秤。你们大爷也不是傻子,可以说,他比四爷我的思虑还重,一般人想要获得他的信任,谈何容易!” 稍稍一顿,自言自语道:“要入了大房的户籍,说不定真能得到大爷的重用呢。弄不好,往后你跟他能时常在这济南城里相见” “见面?凭他?”腊月嗤之以鼻,像听了个笑话似的。 但很快地他就醒悟过来了:“四爷是说,保不准大爷会带他上来看顾粮行?” “新明法律明文规定,禁止有功名者涉商。虽说这一条律法形同虚设,但在明面上,那些为官的表现得都还算本分。钟若英再不济,也是个秀才出身,他就算想钱想得睡不着觉,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以粮行掌柜的身份招摇过市。唯一的办法,就是安插自己的心腹代为掌控。” “不是有四老爷么?他们不是一伙的么?” 若萤轻哼了一声。 在钟若英跟前,做叔叔的老四只能算是个傀儡。 老四的生意之所以会做得那么大,最大的原因是“恰逢其时”,说白了,就是运气好,赶在了恰当的时候,成就了“人无我有”。 而当别人群起效仿的时候,老四却已经获利丰厚。然后,用这些钱扩大规模,再赶在世人的虚荣心暴涨的时候,把自家的生意打造成一个高大上的形象,恰到好处地迎合了这股潮流。 没有真材实料却能坐拥家财万贯,这就是命,是老天赐与的让人望洋兴叹的特权。 没有人能够斗得过老天。 众生芸芸,决定其一生的力量无非就这几种: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 而老四的发达恰好就应了这最前的两样。 如此好命好运,当真叫人只能羡慕嫉妒恨。 所以,叶氏对此始终耿耿于怀,提起来就不由得一肚子的愤懑,动不动就跟香蒲抱怨说,三房之所以一直不旺醒,就是因为一家子的好运都让四房给用完了。 都说是细水才能长流,一个家族的兴旺若是太过于急切冒进,就好比把一根蜡烛丢进柴草堆里,固然能在一时间光明万丈,却也缩短了自身的寿命。 这也就是为什么时常看到有些非常体面的祖父辈,身后却是一片黯淡凄凉的原因。 在叶氏看来,老四对于自家取得的这些体面,应该抱持着感恩之情,而不是成天当众炫富c不可一世。 若萤就觉得她娘很有些小心眼儿。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这种事儿世世代代还少么? 凡事别只看眼前,人无远虑c必有近忧。 在若萤看来,老四该做的,是努力发愿积德。毋以善小而不为,谨慎处事,消除世人的嫉妒与垂涎之心,让自己和自己的财富成为他人的庇护。 如此才能替自己也替整个家族积攒下丰厚的功德,获得一方的尊敬与爱戴。 而当四方归心之际,也正是他名留青史的一刻。 不过,关于这一点,若萤十分怀疑,到底老四有没有这样的志向?不会是只想赚钱多多世荣华吧? 要真是这样的四叔,四房那边的前途可是堪忧呢 不知道钟若荃是否能够挑起一个家庭的未来? “四爷?四爷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腊月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 若萤摄回心神:“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也不要小视了小芒。你发现没有?不管是大爷那边,还是二爷c三爷那边,跑腿儿听差的下人并不少,但都不如小芒机灵” 腊月不服气,鼻子歪到天上去。 “他和你一起出来的,你最了解他。你老实说,他比你笨多少?你走过的路c见过的人,他一样经历过。论心眼儿,也绝对不比你少。论见风使舵c察言观色,显然比你更狡猾。放着这么一个机灵的不用,难道会傻得去使唤那些笨嘴拙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可是,他明明就是四爷的人!”腊月据理力争。 背主弃义人所不齿,既然说小芒聪明,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上下两片嘴,却能颠倒黑白c指鹿为马。这个,你还真不用太相信。”若萤冷冷一笑。 况且,钟若英本身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事儿干的还少?岂会顾忌这些条条框框! “你记住,腊月。院墙从来只防君子c不防小人。” 腊月呆了半晌。 轿子吱嘎吱嘎往前走了有一箭之地,他忽然小跑到窗外,对轿子里的若萤道:“也好!四爷不常说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么?有目标c有对手才能时刻活得警醒。虽说人比人c气死人,但凡活着,就没办法避开这种比较。如果他想大干一场,就让他来吧。小的来者不拒!要么他弄死我,要么就由小的好好教他认识一下‘礼仪廉耻’怎么写” 两天吃了两次万宝楼,若萤俨然已成为这里的名人。 从掌柜的到伙计,无人不知四郎之名c不识四郎其人。 隔老远瞅见若萤的轿子过来,守候在门口的伙计竞相欢呼奔走:“四爷可来了!” 消息如生双翼,转瞬传至二楼的齐鲁商会的大贾们跟前。 正如徐老太君所言,若萤当真没怎么太在意今日到席的一票大佬们,她的关注,更多集中在了“自家人”的身上。 她实在没有想到,像今日这般体面要紧的宴会,钟若英和四房的爷儿俩竟会同时出现。 这是徐梦熊给与她的面子,但同时不可否认,也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得不提高警觉,小心地捕风捉影。 四叔钟德略和三哥钟若荃对她倒是亲热得很,尤其是钟若荃,开头还有些畏首畏尾。跟着陪了一圈美酒下来,戒心锐减,跟她很是说了些话。 不管是他c还是四叔,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神情。比方说惴惴不安,比方说受宠若惊,比方说久别重逢后的喜形于色 但是,若萤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而能够给出答案的钟若英,却始终表现得中规中矩,近乎无懈可击。 整场宴会中,他话很少。在一票自命不凡的老狐狸c老江湖面前,演绎出一幅晚生后辈谦恭好学的完美形容。 有问有答,应对得体。以至于座中诸君无不交口夸赞他“孺子可教”“大有可为”。 当然,要如何理解众人的赞美,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的问题了。 他是徐会长请来的,而且,今天这样的场合显然并不适宜言谈沉重,又因为他是钟四郎的家人,众人能有这样的态度,算来也是极为正常的表现。 看情形,钟若荃是有些信以为真了,但是,根据若萤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认为这位钟家大爷显然只是在敷衍这些“上流人物”。 能够敷衍得让人不易察觉,这就是能耐啊! 宴饮始终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当中伴着精彩的弹唱与歌舞。美酒c佳肴c亲朋c密友,觥筹交错c谈笑晏晏,真可谓是人间胜景c其乐融融。 钟若英守口如瓶,若萤斯毫不觉得意外。 他不说,不表示别人也能固若金汤。 从老四爷儿俩的闲言碎语中,若萤大概了解了这三个人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的原因。 “金谷粮行”开业后,钟若英亲持名刺前往徐府拜会了徐梦熊。 徐梦熊在书房里接待了他。 一个是商会会长,一个是新商家,彼此之间毫不涉及私情,纯粹就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正是凭着这种立场,双方的谈话方才得以进行下去。 第一面,钟若英就给徐梦熊留下了一个很不错的印象。 除了态度端正c谈吐文雅,钟若英本人实说起来,相貌也是很不错的。 个子高高c肤色白净c气质孤傲,因为不必稼穑辛劳,浑身上下骨架匀称,出手之间,十指修长干净,指上的两三枚货真价实的金玉戒指,无形中让人不敢将他跟寻常的乡野鄙物混作一谈。 徐梦熊对他的识时务很是满意。闭口不谈从前与私情,这符合他一贯的做人原则。 如日中天的徐氏一族,当年竟落魄得要将女儿送出去给人做小,这等耻辱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但是,光凭这些,还不足以让徐梦熊对他另眼相看。 徐梦熊起初并不认为,有着秀才功名的钟若英出来行商是什么正经行事。 对此,钟若英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他说,他之所以会出面,完全是情势所迫。他担心自己的四叔初来乍到c人生地不熟,加上又不大会说话,恐怕会因无心之失得罪人。他想尽可能地帮忙打点一下各方,尽量把道路铺得平整些,往后四叔才有可能少吃些亏c多走些弯路。 此举既是为了四叔,也是为了四叔家的三弟。 一家子,不就是应当这般相互帮衬么? 听他言辞恳切,话里话外尽显温厚宽仁,徐梦熊不禁对他好感陡增。 他自是不了解钟家里头的弯弯绕。只是寻思着,既然四郎很不错,三房的孩子们也都很不错,那么,作为嫡出的大房的孩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怎么说,大房的两个儿子都是秀才,这品德行事应该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这一次,你大哥可是帮了大忙了” 说起金谷粮行,老四兴奋得满面红光。 今天他能坐到这里喝酒吃饭,全赖于大爷钟若英的周旋。关于这点,他须臾不敢忘。 要不是大爷说动了永丰仓的吕副使,就不会有金谷粮行的面世。吕梁那家伙根本就是个老泥鳅,成天端着架子,只管进c不肯出。他肯进出钟家,在他看来,就是给了钟家极大的体面,钟家就该好好招待他。 若想从他这里套取什么好处,那就得另说另讲。 能够走出合欢镇一直是老四的梦想。想了那么多年,终于在大爷的帮助下实现了。 他对钟若英感激不尽,更感激他慷慨大方地推他做了金谷粮行的掌柜。 而他在金谷粮行所占的股份,不过只有一小股。 大爷不但帮他,还信他。跟自己的大哥比起来,大爷这个未来的当家人,通过这一件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 四房赚钱再多,只要当家的不重视,在家里就只能是个拉犁扛活的。反之,如果受到重视,将来的四房就有了参与家族内部事务的资格。 二房固然是嫡出,但要等到钟若葆那小儿长大,天下早不知翻了几个翻。 在此期间,能够参与家族管理的,无非就只有三个人:大爷钟若英,二爷钟若芹,三爷钟若荃。 钟若芹基本上可以排除在外了,那小子自打冯家姑娘自杀后,精神状况就很不好。估计是给吓破了胆。以前就不管世事,而今更是难得出门。 再加上亲事遭挫,想要好起来恐怕不容易。 说起亲事—— 老大家的总说是四房捣鬼,抢了程家姑娘,这实在是有些无赖。明明是程家的姑娘看上了四房,非要嫁过来。不相信自己兄弟,反倒相信一个外姓人,真是没道理! 但凡长眼睛都看得出来,程家老二那就是个势利眼儿,从来只看得到比她好c比她强的,那眼眶几时朝地上看过? 再说了,跟芹哥儿相比,荃哥儿哪里不好了?有精气神c脑子活c朋友多c路子广,怎么着也比那个事事依赖爹娘兄弟c话都说不利索的书呆子可靠吧? 所以,对于未来,老四充满期待。 ps:名词解释 交贵人:贵人有七种:有道德者,有智慧者,有权利者,有财富者,有健壮者,有美丽者,有信息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6章 貌合神离 老四把目光投向若萤,一时间有几分踌躇。 倒是钟若荃因为一向和三房亲近,并没有这些顾虑。他悄悄地问若萤:“街面上的传闻,四郎也听到了吧?不说他们纳闷,三哥也老早想问你了:到底你是‘四郎’,还是‘四娘’?三哥真心觉得,以往十几年好像白活了似的” 他上下端详着若萤,眉头紧锁。 能够说出这些话来,他觉得心里亮堂了很多。 他跟三娘那边的孩子相处得都算很不错。若苏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唯独能够跟他有说有笑,真心实意地当他是个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兄长。 若萌就更不用说了,把他既当哥哥c又当老师。每次若萤给布置了算术题,有做不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 这也是他不多的骄傲之一。认字勉强,但是却在算术上很有天分。也正因为这一专长,才使得他能够有机会频频出入三房,并且赢得了一向挑剔的三娘的喜欢和认可。 萧哥儿自小就跟他亲,因为所有钟家的儿郎中,只有他有耐心c有爱心陪伴若萧。 小孩子都是念情的,谁对他好c谁对他不好,小孩子往往看得很透。 三房里,就连三老爷都喜欢他,喜欢他的和气热情,往往街面上见了,不等他这个小辈儿开口,三老爷先就跟他打招呼了。 三娘虽然跟他娘关系不怎么样,但是对待他这个侄子,却真的是没的说的。起码在钟若荃的感觉中,三娘是真心把他当作儿子来对待的。他到三房去,三娘当他是个客,家里有好吃好喝的,都会指使香蒲姨娘端出来招待他。 但是,如果他言行上有差池,三娘也会毫不客气地当场予以纠正。 他当然明白,这是对他好,可不会跟他娘似的,以为那是嫉妒或者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三娘那个人对谁都很不错,大方有礼。凡是人家出口相求,再难自己也要想方设法去帮助对方。 三娘就是那种能够豁出自己的口粮去接济别人c而自己却躲起来吃糠咽菜的人。 在钟若荃看来,三娘这样的做法很了不起,但是,他娘却总说三娘虚伪。 钟若荃对此很不服气。他不止一次地回想曾经的那场洪水,种种假设c种种遗憾。 三娘做的对不对,经由那场洪水就能看得出来。假如当时爹娘能够大方一点,跟着三娘去做,相信洪水过后,四房也能够活得县衙的表彰,而母亲也同样能够跟三娘那样,获得一个“义妇”的美誉。 从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用捐出去的那点东西换一个美名远扬,还不够划算? 明明是娘后悔了c嫉妒了,才会非议三娘。真要是理直气壮的,为什么不敢当众说三娘的不是? 分明送上门的机会却不懂得抓住,这便是差距。 这个差距,让当初穷得叮当响的三房,在短短的三四年里,迅速成为地方上的名流。看看三房的几个孩子,哪个不是光彩夺目?而这些东西,是花钱都很难买到的。 再看四房,除了有钱c店子多,还有什么?他所结交的朋友们,往往在听说了他的姓氏后,第一句话就问他“和拼命四郎”什么关系? 很多人对他笑不是因为他钟若荃如何如何了不得,而是因为他是“拼命四郎的堂哥”。 他甚至毫不怀疑,假如他敢说跟“拼命四郎”毫无关系的话,那么,对方定会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这便是差距。 差距就是当他爹为了能来府城开店而四方奔走焦头烂额的时候,三房的四郎却俨然已成为此间的主人。 四郎已经成为环绕这座城的风云,纷纷扰扰的传闻至今仍让他这个做兄长的震惊而激动。 曾经看似寻常的四郎忽然变得如云如雾不分明,看似如木雕井水般的四郎是在何时变成了烈日狂飙的? 原本的笼中鸟竟然是一只苍鹰孤鸿么? 曾经的陌生莫非正是彼此的差距? 差距太大以至于他根本就不能看清对方的形容? 曾经的孤独不是因为乖僻,而是源于云泥之别无法相容。 而这里才是属于四郎的广阔世界。 安平侯府c鲁王府,知府门第c卫指挥使家,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让人紧张得身心发颤了,而四郎却能够如履平地c从容去来。 这便是差距。 一切的看不透c想不通c心怀疑惑,或许正是他们这些凡人无法涉足这个世界的根由。 而四郎便是能够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 所以,四郎的话绝对不能忽视。 “你说什么,三哥都信” 唯恐不能取信于若萤,钟若荃再次着重了语气。 若萤笑而不答,却把目光聚焦在老四身上。 老四一下子就结巴起来,感觉像是给看穿了心思似的:“那个若萤,叔跟你说,先前你们家翻修房子那事儿,可真跟四叔没关系” 若萤点头道:“四叔放心,这事儿不是早就了了吗?既是无头案子,现在我也好好的,说明一切自有老天保佑。就有小人背后使坏,也是不怕的。这事儿四叔往后不要再提了。” 老四连声道好,赶忙岔开了话题。 他看着身边的钟若英,和颜悦色道:“这么久不见,大英有没有要跟四四郎说的?” 尽管这声“四郎”很不习惯,但为了能尽快随俗从流,他觉得自己得尽快熟悉这个称呼。 钟若英一直在旁倾听着,状甚随和。 但若萤却感受真切,他的那颗心思一直没有停止运转。 心思那么活,面上却丝毫不显,不可否认,钟家的大爷是个人物。 对于老四的善意建议,钟若英表现的貌似乖顺实则很不以为然。 “恭喜四郎。” 他的话里殊无感情。 但是那一声“四郎”却唤得相当自然。 当所有人都在质疑若萤的身份性别时,他却偏偏不把此当回事,这能说明什么? 要么,是他早已把握住了她的意图动向;要么,她在他心里无所谓男女,纯粹就只是一个仇敌的身份。 若萤暗中冷笑,同样面色平静。 “同喜c同喜。” 她的荣耀即钟氏的荣耀,谁能否定这一点? 连声道喜的,还有座中的贵宾们。 酒酣面热之际,有人发起倡议,一力撺掇徐会长认下四郎为义子。 这一提议即刻得到了众人的热烈响应。 也不知道是过度震惊,还是陷入对此事的可行性的酌量中,徐梦熊手擎酒杯,有好一会儿工夫,不言不语不眨眼,仿佛入定了一般。 想出这点子的人未必别有居心,而这个点子也未尝不是个好点子,只是—— 这一刻,若萤不胜唏嘘,也从未有一刻c能像眼下这般,芥蒂如此之深。 假如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儿子,认几个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干爹干娘算什么?凭着她的真才实学,这会儿怕早就一鸣惊人c平步青云了。 如果她是个儿子,拳脚还可以更放开些c步子还能迈得更大c更快些,交游也能更广泛些。 合欢镇算什么?昌阳城如走泥丸,山东道如履平地,新明朝一朝美名扬 可惜,假设就是假设,想象很丰满,而现实往往很骨感。 不是儿子的她却要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她是个儿子,光是这一步c就已经耗费了她数年的时间与心力。 要说没有遗憾,是假的。无动于衷的表面下,她也是会嫉妒的。 但是,人不能靠着假设过日子。 她神色不动,暗中留意着徐梦熊的动静。 或许,感到遗憾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吧?此时此刻,徐梦熊会作何感想呢? 他的那个反应,既不是惊c也不是忧,而是混在了多种心情的难以言说的尴尬。 其实,他对她也是心存疑惑的吧?毕竟,光凭着她的这幅形容,并不足以确定她的真实性别。 世人经常会犯下“疑人盗斧”的错误,从事谨慎c精于盘算的徐会长料也不会例外。 徐梦熊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心下有些混乱。 从很早以前,他就听说过一些传闻,关于四郎是男是女的讨论。 起初,更多的以为那就是小孩子的游戏,但是随着情势的发展,他发现问题似乎变得有些含混不清了。 他已渐渐不能肯定究竟是传言有误c还是他疑心生出了暗鬼。 他越来越介意四郎的事,却越来越不敢轻言这个孩子。 这孩子的周身笼罩着一层剥不开的厚茧,自认为一眼能够看到底的三房,似乎也变得玄奥起来。 要他认四郎为义子并不难,但前提必须得让他明白一点:四郎究竟是男c是女? 如果认她是个男子,然则那一纸婚书又算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是叶氏对徐家撒了谎? 但倘若不是叶氏故意隐瞒,然则安平侯也好c王世子也好,乃至于鲁王府良医所的人也好,凭什么要共同撒下这弥天大谎? 这根本就说不通嘛! 听说当初被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时候,四郎根本就跟个死人一样。在那种毫无知觉c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还有谁c比医生们更了解病人的呢? 答案似乎已经出来了。 他无法质疑安平府抑或是世子府,那么,唯一值得怀疑的就只有叶氏了。 细想来,叶氏撒谎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连失二子后,任哪个当娘的都会四面楚歌。因为落下心疾,怕这唯一的儿子再遭不测,故而才会遵照古旧的习俗,从小将其当成女孩儿来养活。 为了能让孩子平安长大,为娘的担下了所有的罪与罚,对所有的亲朋隐瞒下了真相。 这一说法倒也合情合理,只是 只是他心里很不舒服。说来说去,徐家倒像是个傻子一般,被长时间地蒙在鼓里。关于这一点,不知道叶氏会作何解释呢? 徐梦熊撩起眼皮。 他自幼行商,几十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风浪c见过了不知多少人,自认仅凭着一个细小的动作或表情,就能窥知对方的心思。但这份自信却在四郎这里碰了壁。 他看不懂这孩子。 开始是不以为意c不当回事儿,现在是想要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一方面,他想用成人的思想去忖度对方,一方面却又无法忽视对方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是的,即使是天才,那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纵使能够熟读天文地理c胸罗万象,但有些知识,仅靠寻章摘句还是远远不够的。 若是没有相应的历练,一切的见解就只能浮于表面。而这个缺陷,往往隐藏在微小的言谈举止间,有心人只要稍加留意,便能捕捉得到。 这些貌似坚如盔甲的完美之下,是一触即碎的心虚与怯懦。 孩子也好,成人也好,都或多或少具有着这种通病,常常或高明c或拙笨地被其主人小心地维护着。 对有心人而言,只要能揪住这点缺陷,便有了制约对方的有力武器。 或役人,或役于人,人生在世,往往逃不出这二种宿命。 但四郎的宿命是什么呢? 说实话,他当真不知道。认识这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却不敢说自己懂得这孩子。 四郎说过的话,而今回想起来,竟似大有玄机。 而这些原本有章可循的疑点,却被他一再忽视了忽视了 或许,不是他粗心,实在是四郎的那张脸,太容易麻痹人心了 或许不是四郎的错,从疑心初生的那一刻起,其实,他就已经棋输一着了 输给一个稚龄小儿? 不,要这么想的话,他会很不甘心的 堂堂的齐鲁商会的会长,竟然会被妇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有这么愚昧无能么? “各位的盛情好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兹事体大,还须禀明了家父母才好定夺。” 若萤的凝重神情瞬时让现场的气氛冷却了几分。 别人倒还好说,老四在听了若萤的这句话后,直觉得一大群鸭子从心里飞走,留下一片空荡荡。 他一按桌子,作势就要出声。 但是还没等他心里的那根草摇动起来,就被一道深冷的目光从根上削断了。 “四叔莫不是也觉得侄儿的话在理?” 原本是如风拂过一般的一句话,却愣是吹得老四头皮发麻。 四下里目光炯炯如刀光剑影,看得老四脊背生凉。 是了,今天这个场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徐会长要收作义子的又不是他的儿子,他跟着忙活什么呢? 就算他答应了,有用么?他又不能代表三哥三嫂。 四郎也是的,明明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顺水推舟c见风使舵,一口应承下来就好了。别说徐会长了,今天在座的这些人,不管哪一个c只要开了这个口,想都不用想,直接答应下来就好了! 反正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求来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至于告爹娘c摆排场,那些事就等过后料理就是了 这孩子,真不知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换作荃哥儿遇上这种好事儿,若胆敢推三阻四假模假式的,信不信他真能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 送上门的机会都不要,这种孩子岂不是白养活了?! 钟若荃担忧地看了看他爹,再看向身为宴会主角的若萤。 他的目光里,满含着遗憾和不忿。 徐梦熊似乎听到了这对父子的叹息声。 爷儿俩都赶不上四郎一个人的心大,这就是他所能看到的事实。 他再次端详着近前的钟四郎,不禁面露微笑。 他当然不会相信,四郎会意识不到,结交到一个有钱有势的义父的好处。 而且,他也并不认为,四郎的婉拒是出于对那一纸婚书的顾忌。 据说,这孩子当初并不愿意跟徐家结亲。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那一纸婚书其实是可以作废的,然而却没有。 也是这孩子的意思,为徐老太君好,就这么着吧。 只是不要张扬出去,以免让三房落一个趋炎附势的恶名c令徐家的遭人诟病耻笑。 理由似乎很充分合理,也很体谅人。 但在今天看来,就是因为太完美了,反而就有了几分阴谋的味道。 这也许并非是叶氏的意思。 据说,为娘的叶氏对四郎一向言听计从;据说在三房,四郎才是真正的当家人;据说四郎脸一沉,三房一家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一个能够挣钱养家的,不论年纪大小,都是值得尊敬的c不容忽视的存在。 一个孩子缘何能够结交那么多的达官贵人,这本身就很值得学习c借鉴。 要想弄清楚这一切,必须得弄清楚四郎的所思所想。 比方说眼下,不知道他正在盘算些什么?是否他的内心跟他的神情一样平和? 从很小的时候起,祖父和老师们就给他指明了处事修为的终极目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他一直铭记着,几十年来,不可谓不小心c不努力。他也见过不少的个中高手,但没有一个人c能够在那么小的年纪c将这一教训运用得那么天衣无缝。 只有四郎,记忆中表情似乎都没有几个的四郎。 有即无c生即死c好即坏,同理,貌似无害的四郎其实危险至极。听其言c观其行,目前为止,似乎并不含什么危险,但是俗话说的好:物极必反。 过于良好的状况,往往预示着不好的发展。 四郎再能,毕竟年纪还太小,而天下那么大,他怎能够事无巨细全都打算得到? 万一失之毫厘,那就有可能谬以千里。 冲着徐家和三房的密切关系,一旦四郎出现危机,势必会殃及到徐家。 为此,他不能不提高警惕c多方设想,把所有可能发生c或者正在悄然发生的意外,尽可能地排除掉。 他不介意四郎利用他或者是徐家,但前提必须要保证徐家的名誉与前途不受到威胁。 作为一个老江湖,绝对不可以被一个黄口小儿牵着鼻子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7章 母子计划 直至回到家,徐梦熊依然阴郁。 去给徐老太君问安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徐夫人朝他身后扫了好几眼,问道:“四郎呢?答应了娘们儿要好好说会儿话,怎么,没有跟老爷一起回来么?” 一声“四郎”像是打开了闸门,引出徐梦熊的长吁短叹。 “四郎喝醉了” 这话满含苦涩。 人生真是苦,太多时候,心里透亮奈何就是“说不得c道不得”。 也许,这正是四郎的意图,为了打消他日阿刨根问底的念头,为了避免与他钉对钉c卯对卯。 人生在世,说“不”并不容易,可四郎偏就能拒绝得叫人哑口无言。 装醉。 在他一错眼儿的间隙里,四郎吃下了一杯酒。 虽说是众人的“盛情难却”,可大家老早就说好了不是?就算四郎滴酒不沾,也不算是不给大家面子。 谁叫他还小呢? 况且,那个叫腊月的下人一开头就说了,说老太君不许劝四郎酒,怕吃坏了脑子。 老太太的面子,谁好意思驳回? 但是,四郎却把自己灌醉了。不多,就一杯酒,他的脸就红了,人也摇晃起来了。问什么都不说,只管晃着脑袋,笑得云里雾里地。 谁都知道“酒后吐真言”的道理,可是,当此时,如果趁机盘问东西c打探虚实,未免就有点落井下石之嫌。 这种事,他徐梦熊做不出来。 所以,纵有千言万语,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郎走远。 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趴在腊月的后背上,吊儿郎当地从视线中消失,那一刻,徐梦熊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四郎真的醉了。那一杯酒,当真是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喝进去的。 四郎没有使诈,说到底,四郎是个正人君子,不是个遇难而退的懦夫。 可如果不是故意的,又为什么会恰好在他想要发难的当口上,忽然把自己灌醉了呢? 要说起来,不是他小人之心。这个心眼儿,四郎还是有的。 唉 徐梦熊暗中叹气不止。 走到这一步,不能只怪四郎多心,实在是他麻痹大意c小瞧了对方。 徐夫人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不无担心地询问道:“老爷今天不大高兴呢。是不是生意上遇上什么麻烦了?” 话音刚落,上首的老太太接了话去:“要为生意的事儿出这个模样,那还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是,娘教训的是。” 徐梦熊点头不已。 徐夫人道:“想来最近好事连连,高兴都还高兴不过来呢。才刚还同娘说呢,赶明儿就是庆功宴了,届时,还不知道会有多么人脑呢。但凡能去露个脸儿,或者是给点了名字,那可都是莫大的体面。尤其对于这些小辈子来说,可不是莫大的鼓励?有了这次的经历,往后敢不奋发图强?”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遗憾地叹息道:“可惜贵哥儿没参与进去,不然” 天底下的父母,从来都是望子成龙c望女成凤的心思。徐家固然有钱,也可以用钱给孩子砸下一个美好的前程,但是,靠天靠地靠父母的人,到底算不得是好汉。 真正能够告慰列祖列宗c对得起自己这一生一世的做法,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名留方志c光耀门楣。 寻常家庭尚且有如此期许,富甲一方的徐家想要富贵绵远的心情,只有更加强烈。 贵哥儿的起步原本就比一般人高,没道理越活越往下。他只有付出更多的努力,站到祖父辈的肩膀上去,才不会让自己沦为一个吃祖宗老本的蠢才,才不会让徐家的将来变成坊间的笑话,而他自己,也才能够不至于变成一个不思上进的反面教材。 而这,正是贵哥儿必须要承担的重责。 在这一过程中,朋友们的帮扶是断断少不得的。俗话不是说过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又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比方说罂粟一案,如果当时贵哥儿参与了,想必今天的结果定会让人十分欣慰吧? 那可是知府的表彰呢,是要留档的光荣历史,哪里容易得到呢 对此,徐夫人并未针对某个人,但是内心里的失落是实实在在难以拂去的。 她不愿承认,这是贵哥儿的运气不济。 但从她的言语中,老太太却听出了其中浓郁的怨怼。 “这事儿,不怪四郎。”老太太肯定了这一点,“贵哥儿没参与,反倒是对的。” 整个案件的起因c结果,都跟齐鲁商会有着莫大的关系。贵哥儿若是插手进去,难免不会引起别人的猜疑,疑心是徐会长复仇心切。 除了复仇心切,还足以证明徐会长是个极为贪婪的人。 是的,若不是看上了罂粟专卖所潜藏的暴利,谁肯如此拼命,竟连亲生儿子都舍了出去?!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是么? 而正因为贵哥儿没有参与,不知情,才使得这件大案的发生与发展,变得更具偶然性,也更加凸显出了参与案件侦破的诸少年的勇气与担当,从而,使得此后的荣誉更具分量c也更有资格受之坦然。 不必倚仗父辈的力量却能成就大事,新的一代正在崛起,世界终将属于他们。从即刻起,父母大可重新审视这些孩子,学着转变固有的思想和目光,学会放心地把一个家个家族,托付给已经成长起来的他们。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孝与义,是天下的表率与典范。 不必先成家c后立业,所谓的人中龙凤,往往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能展露出与众不同的头角来。 “这才是物以类聚哪” 老太太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谁的运气最好?在她看来,只有四郎。 四郎充沛的元气似乎无往而不利。 世人都说徐家与三房交好,是三房的造化,实际上呢? 别忘了,她这把老骨头之所以能好好的,全都是仰仗了四郎的庇佑。是四郎借出的寿与福,支撑着衰朽残年的她还有希望看到四世同堂的那一天。 要不是四郎的灵秀超群,挑剔如李c陈二姓,岂肯放心让自己的宝贝儿子与之交从密切? 安平府c世子府是什么地方?其中的主人哪个不是人上人?若不是趣味相投c见地相近,那几位贵人肯浪费心力在一个乡野草民的身上? 传说中,四郎是个刁蛮亡命之徒,这实在是大谬! 她所认识的四郎,分明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孩子! 想来四郎跟这个家相识时间并不长,但是,每一次见面,那孩子都给人一种熟悉得宛若故旧的感觉。听她说话,有理有据有深度;看她行动,沉稳持重进退有节无懈可击。 一般的人如果陪伴老人家,大多只会附和c讨好,唯唯诺诺,生怕气粗声大唬坏老人家。 这哪里是尊重?分明就是轻蔑! 但四郎却不是这样的。她不但懂天文地理,更懂得老人家的心思。天底下的事,没有她不能理解的;再多的难处,在她眼里似乎都是浮云。 她不会敷衍,也不将就。倾听时,认认真真。但凡开口,定能说出个叫人不得不服的子丑寅卯来。 她从不一味地迁就,她有自己的见解。意见相左时,决不潦草。 但也不会言辞犀利c火辣得叫人难堪,也从不夹枪带棒c拈酸泼醋横加鞭挞。 她总有办法说得人全神贯注c热血沸腾却又不会伤肝动气。 跟四郎说话,就像是良药对症,服下去之后,发一场大汗,浑身轻松。 活了一辈子,见过无数的大孩子c小孩子,从未见过如四郎这样的,只消一面,就叫人再难忘怀。 “大丫头要是不进宫,就好了”越寻思这个事儿,老太太就越觉得意气难平,“跟着四郎这样的,好好相处几年,将来也定然是个不平凡的” 徐夫人听得风声不对,赶忙道:“娘说的是。四郎那孩子,我就喜欢她的温和体贴。知道我想念大姑娘,就净捡些从前的事儿来说。说的时候,确实挺难过的,可真的说出来了,心里头倒亮堂多了。想想也是,这种话,平时能跟谁说?还不是只能闷在心里头” 边上的蔡婆子连连点头:“要不是十分相信,这种事儿,太太哪能随便告诉别人?外头都说四郎野蛮,又是打架c又是斗殴的,小的打开始就不这么想。那种孩子,要不是给逼的没法儿了,才不会无事生非主动去寻人晦气呢。” 老太太抚掌称是:“确实是这个理儿。” 徐夫人便转向丈夫,纳闷道:“老爷常说,贵哥儿跟着四郎多学学,这次怎不带了他一起去吃酒?” 这声询问差点让徐梦熊落下眼泪来息:“实不相瞒,娘,夫人,今天这顿宴席,贵哥儿不去是对的” 去了的话,只能沦为可怜的陪衬,只会凸显出自身的幼稚与浅薄,让成人与孩子的两个世界的界限更加显明。 “娘您知道吗?今天四郎坐在那儿,儿子自始至终都没把她当个孩子看待” 撇开四郎的长相不说,光听说话,没人敢把她当成一个稚嫩的孩子。 平日里也是这样的。 跟四郎在一起的时候,明明还要大上两岁的贵哥儿,却一举一动都显得很是孩子气。 别人或许并未留意,但知根知底的他却越看越觉得尴尬,越想越汗颜。 四郎优秀,这是毫无疑问的。对此,他也并无嫉妒之心。如若两家子之间没有那一纸诡异的婚书,他倒还巴不得四郎能一飞冲天呢。 但问题却是:四郎究竟是个闺女c还是个小子? “娘,夫人,贵哥儿不小了,这婚事” 明明已经积蓄了不小的勇气,但这一刻徐梦熊仍感到步履艰难。 气氛登时僵冷下来。 边上奉茶的丫头们悄悄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两三个贴身的婆子。 无数念头如电光火花,在各人心里噼啪作响。 四郎诚然是个了不得的好孩子,但也确实是块烫手的芋头。 良久—— 老太太面色凝重:“这么说,外头的传闻竟是真的?” 徐梦熊苦笑了一下:“不然呢?” 权衡之下,王世子那头显然比三房更值得相信。 王世子都说四郎是个小子了,别人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徐夫人紧攥着丝帕的手忽然在腿上捶了两下,近乎赌气地愤愤道:“哪能这样儿?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当我们是什么?做人哪能这样儿?” 看她那架势,大有即刻就要冲去合欢镇找叶氏理论似的。 老太太腾然变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沉声道:“别人还没动静,自个儿倒先乱了阵脚,叫人瞧见了,徐家就这点修为?” 徐夫人一头撞到了墙壁上,一时间气苦地眼泪簌簌。 她不是接受不了失败,但这样预谋已久的陷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 亏她一心一意地把三房当成亲戚,非但心里没有一丝嫌弃,行动上,还时时地记挂着c帮衬着。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是好心当了驴肝肺。敢情对方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她c利用她! 这是罪,是大恶,为什么老天也不惩罚c不降罪? “老爷打算怎么做?”不愧是久经风雨的老人家,老太太很是能够沉得住气。 徐梦熊自嘲道:“外头说什么,其实不重要。四郎的态度才是最要紧的。儿子想要他亲口解释这一切。他不是个冒失的,也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会导致哪些严重后果,会给徐家造成怎样的损失,是是非非,这些c他如果真是个了不得的,即应该能够预见到并考虑得到。哪些是可行的,哪些是危险的,他不是寻常的孩子,不需要大人去教唆c引导,他自己的心里应该都有数” “老爷倒是信得过他!”徐夫人愤恨难消地嘟囔了一声。 “然后呢?”老太太忽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喝醉了?老爷该不会以为是凑巧吧?”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事儿”徐梦熊喃喃道。 老太太不无讥诮地堵了他一句:“打一开始你就多几分心,何至于给人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 生意场上流行着这样一句话:愿赌服输。不是人吊诡,是自己修行不到家。 徐梦熊讪笑道:“换成是贵哥儿,娘能想得到?” “贵哥儿才不会学这些歪门邪道!”徐夫人忍不住抗辩道。 “行了,媳妇儿,你也用不着生气。”老太太沉吟道,“这事儿仔细想想,没那么简单。各有各的苦衷也说不定。你们也不要一味迁怒别人,当初巴巴地找上门去讨要喜气的,可是咱们” 那个时候,倘若叶氏不肯交出四郎的生辰八字,反倒奇了怪呢。 也许那个时候,四郎的真实性别就已经大白于天下了吧? 当时的叶氏,可能压根没有想到,她的四郎竟然会拥有那么神奇的命理。 “起先只是想弄个房里人,是你们,听了术士的话,觉得那孩子的八字不但有起死回生之功,更能光耀门楣c福泽后世,所以,你们就动了心,巴巴地跑去求着人家把孩子许给你们做儿媳妇” 碰到这种情况,叶氏能说什么?说不的话,那等于是要了老太太的命哪! 说四郎其实不是个闺女?怕是当时就能让合欢镇乱成一锅粥吧? 事有轻重缓急,一切的利害关系面前,生命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所以,紧跟着那一纸婚书,叶氏又来了一封信,恳求徐家低调处理这桩亲事。 “当时,你们不也觉得奇怪吗?” 本来是恁好的喜事儿,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呢?张扬出去的话,对三房应该只有好处,没有一丝坏处吧? “当时,你们可都在夸人家谦虚知礼,事事替徐家打算” 细想想,天底下哪有那么完美的好人? 凡是人,哪有没有私心的? 结果证明,不是别人伪装的好,倒是自己一叶障目c不见泰山。 “依我说,这事儿不用急。”慢慢地,老太太梳理出了头绪,“纸包不住火。这会儿咱要是先发制人,痛快倒是痛快了,却要伤了彼此的和气。就像老爷说的那样,三房不是行事草率的小人。或早或晚,都会给咱们一个交待的。如果一味地装聋作哑,到时候咱们再光明正大地找上门去也不迟。这个事儿,终归是他们理亏。咱手里攥着他们的把柄,心虚什么!” 徐梦熊忐忑道:“那就听娘的?” “不然呢?”老太太白他一眼,“生气上火能管什么用?四郎装醉的意思很明白,他暂时不想谈这个事儿。见好就收,说的不光是买卖。月满则亏,凡事留点余地,没坏处。活了一辈子,我算是明白过来了,该你的,躲也没用。别的不说,钟老四的亲娘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作为徐氏族人,老四钟德略的生母徐姨娘可谓是家族之耻。对于今天的徐家人来说,恨不得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个亲人。 几十年来,徐家从不肯对钟家四房假以颜色,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撇清这段卑贱的关系? 这边躲得唯恐不远,但钟家三房却就能那么自然而然地靠上前来。 而徐家却无法回避这份际遇。 这是天意,是不可违的宿命。 兜兜转转,徐家与钟家,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做亲戚。 “这是命,是命哪” “贵哥儿怎么办?”比起宿命因缘,徐夫人更关心自己的儿子,“要怎么跟他说?” 如果给他知道,自己跟一个男孩儿结了亲,会不会把孩子给憋出毛病来? “你这当娘的就该看紧着点儿,别让他到处吆喝。最好就让他把这件事,当成是两下子的一个玩笑。他不是没亲眼见过契书么?” 老太太问。 “没有。”徐夫人心有余悸。 听到这一句,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如释重负,心里暗叫万幸。 “听娘的。”徐梦熊渐渐地有了些底气,“要真不成,还好了呢” 徐夫人不乐意了:“老爷说的什么?好像咱们配不上她们似的!” 话音未落,就见面前的母子二人脸上尽皆表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 徐夫人也不笨,心念微转,瞬时就想明白了。 应该是她过于自傲了。 诚然,徐家家大业大好像条件很优越,但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吗? 三房本是穷困之家,而今却俨然成为了山东道上的名流,为什么? 一个“名”字在其中使劲而已。 有名就有有利,名利从来不单行。 徐家在想方设法以“利”博名的时候,三房却比徐家抢先一步到达了终点。 作为胜利的一方,肯为后进停下脚步吗?能看得上后尘吗? 作为输家,有什么资格指责赢家? 这么一想,那一纸婚书似乎也没有那么刺眼闹心了。有那张纸拴着,四郎就是想跟徐家撇清关系,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只要抓住四郎,也就相当于抓住了很多重的关系。 而那些关系,可都是用钱都买不到的机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8章 醉翁之意 “四爷,咱去哪儿?” 走了一段路后,腊月终于迷茫地开了口。 前面就是护城河,凉风习习,将身后的一城尘氛层层涤荡。 不能再往前走了,这里毕竟是异乡,人生地不熟的,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但谁能保证暗处没有潜藏着危机? 他可没忘记,四爷曾经吃过好几次苦头,几乎都是在麻痹大意的情况下发生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而今的四爷更加金贵了,更加需要仔细守护c时刻看紧。 “四爷也是的,他们劝他们的,你就是不喝,他们还能拿你怎么样?四爷你一不吃他们的,二不喝他们的,算得上是他们的福星贵人。四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用得着看他们的脸色?” 说起酒桌上的事儿,腊月的脸臭臭的:那都是些酒鬼啊,喝得都跟些泡水的泥人儿似的,酒鬼的话能当真么! “你真是啰嗦腊月,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啊,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背上的若萤含混不清地咕哝着。 腊月只当没听到:“四爷,要不咱回万宝楼吧?跟他们要个单间歇歇。总这么吹风不好,吃酒的人多半都会害冷。” 肩头上的脑袋抬起来,左顾右盼后,果断地伸出一根手指。 “那边!去那条巷子里,赶快,爷要解手!” 这话来得相当突兀,腊月怔了一下,旋即撒腿往指定方向跑去。 人有三急,这事儿还真不能磨蹭。 一个高大的黑影被逼着贴到了墙壁上。 “东方大人?” 腊月惊讶地掉了下巴。 背后的人却似早就看透了一切,溜下地后,蹑着猫步走向自己的猎物。 东方十五眼观鼻c鼻观心,立得笔挺,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心下默数着越来越近的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说她的眼睛坏了么?怎还能够隔着这么远瞅见他呢? 这假小子的心眼儿未免也太多了吧。 若萤伸出手去,拍拍他的手臂,又摸摸他的小腹。 那感觉—— 就跟牲畜市场上相马似的。 东方不由得暗中打了个激灵,感觉到连头发丝都醒透了。 “还真是你。” 鉴定完毕,若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冲着这句话,东方差点相信她的无辜和无意。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碰他。 不对,记忆中,从来都没有人这么碰过他,往往都是在三里之外,就给他的肃杀之气给谋杀了。 这假小子根本就不是人,实实是个怪物! 鼻端飘来淡淡的酒气,他不禁蹙了下眉头。 怪不得胆子如此之大呢,敢情是清圣浊贤使劲儿。 “东方大人怎么会在这儿?”若萤踱着步子,跟刷墙一般打量着对面的人,“在下对大人,那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人怎么见了在下掉头就走?怎么?不愿意看到在下么?是在下哪句话说错了c还是那件事做得不妥,引起了大人的反感?” 酒鬼的话,都是胡话。 东方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一截钻不出火星的朽木。 但是令他感到气闷的是,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关切他的心情,一如任性的孩子,偏有一股子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执拗劲头儿。 他越是不吭声,对方似乎就越发地不服气。 小指头像烧火棍,一下下戳着他的手臂c肚子。 疼倒是不疼,就是心烦。 他怎么就忘了呢?这孩子根本就是个惹不得的事儿精。迄今为止,给她撮弄出的大事件还少么! “大人莫不是怕我?奇怪,在下又不是老虎。说起来,在下与大人也不算陌生,大人此举,倒像是害怕给在下传染了瘟疫似的。这很伤人,大人知道不?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是吧?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对不对?” 他什么都没说好不好,这就给冠上罪名了? 这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的好吗? 怪不得有人要杀她呢,这个性子真是可恶得很! 这不是明摆着挑衅滋事吗? 欺负他不敢拿她怎么着是不是? 要不是世子拿她当盘菜,要不是看在她年纪小的份儿上,他早把她撂出去十万八千里了。 不男不女的家伙,果然邪门的很! “抱歉,在下好像失言了” 没等他一口气提起来,对方忽然做起了自我检讨,倒叫他的一颗心不上不下不知道该落到何处了。 “也许大人只是不屑跟我这种毛孩子一般计较” 这算是自谦?怎么听着满是浓浓的幽怨呢?说得好像他瞧不起她似的!他有这么势利浅薄么? “不过,那冰镇的葡萄酒真的很好喝” 再一眨眼,她又跑题了。 他自恃武功高强,夜行百里如履平地,可这会儿却深切地感受到追赶之苦。 世子曾经念叨过一句诗,叫“心远地自偏”。那时他没在意,现在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什么东西跑得最快?不是过隙白驹,不是风驰电掣,而是人的思想。 他承认,他完全追不上四郎的心思。 “问大人个事儿,世子所赐的礼物中,有没有酒?其实除了文具,在下忽然喜欢上葡萄酒了。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陶,苜蓿极旺我本是晋人,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尽日饮不足” 果然醉了呢,语无伦次c信口胡说,不是醉了是什么? 东方不由得掀了掀嘴角。 “嘭!” 自说自话的人忽然像是断了线的秤砣,猛地撞在了面前的肉墙上。 东方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没来由的,就连脚趾头都跟着蜷缩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箍住了那具纤细的身体。 那是混合了孩子与少女的娇软细嫩,隐隐地散发着清浅的药香c酒香c花香。 让他油然联想起了春天的草原,触目触手尽是令人心仪的温婉。 没错儿,所有人都当她是个小子,他却不能。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嘴上可以不予承认,但心里头却分得清清楚楚。 他不会欺骗自己,哪怕会给真相鞭挞得遍体鳞伤,也绝不颠倒黑白。 他有些喘不动气,同时暗中庆幸自己生得黑,就算心里脸上着了火,别人也看不出来。 投怀送抱这种事儿,有生以来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说实话,他宁肯遭遇到一个凶残的敌人。 这种事儿,他不会处置。 他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对方是个女孩子,是不可以轻易触碰的忌讳。 就算是对方主动缠上来的,他也不应该伸手。 可是,如果不伸手,她一定会摔倒。 很多的事实之中有一项:奉世子命,他必须保护她的人生安全。 她若是摔倒了,那就是他失职,就是他放弃了原则。 这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世子肯原谅他,他却无法宽恕自己。 如此,抱也不对,不抱也不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人生怎会如此纠结?! 这都是四郎害的,是四郎这小妖精的错 腊月远远地搓着手,待要过来又不敢:“大人见笑了我们四爷许是真的喝醉了” 醉了话,才会一反常态,不但废话多,手脚也不干净。 幸好年纪小,做的又是男子的装扮,不然的话,当街对一个大男人指指点点c语带挑d一u,岂不让人笑话死? 然而酒鬼们往往不会认同这种说法。 胸口处的嗤笑如同敲鼓,满含着挑衅意味:“一杯酒能把人喝醉?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家四爷?” “不是”腊月窘得手足无措,“四爷,你困了,咱回李大人家吧?小的这就雇轿子去——” “我不困,就是有点儿头昏,吹吹风就好了” 一边咕哝着,一边将脑袋在东方的身上揉搓个不停。 “四爷,你可千万别吐啊” 腊月的担心瞬时让东方十五绷紧了身体。 他有洁癖,别说身染秽物了,光是想想那种场面,就不寒而栗。 他端着那两个不盈一握的肩膀,犹如捧着一颗地雷。 看着那个乱蓬蓬的脑袋,他终于作出了决定。 不管她什么德行,总有人不会嫌弃她。 凡有东方出没的地方,必定会有王世子的踪影。 酷暑长昼,护城河两边可算是最为清凉的所在了。 河边的茶楼酒肆不约而同地扩大了经营范围,沿着水边,摆设桌椅板凳,借着柳荫清清c水气澹澹,招徕大批“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的宾客。 人多的地方,难免就有很多喧嚣热闹。斗牌的,拼酒的,吹牛的,说书的,弹唱的,观景的,打盹的 当中伴着各色小吃的兜售声c小儿嬉戏声c家长里短声 这些五颜六色七情六欲色香味俱全,交相汇集成为一幅辽阔深广的府城民俗风情画。 身处其中,即使无所事事也不会感到无聊。目之所见c耳之所闻,生动活泼趣味横生,颇能消得浮生半日闲。 听着咯吱咯吱的上楼声,若萤有几分昏昏欲睡。她一心希望自己能够即刻躺倒在一张清凉而柔软的大床上,然后,不受任何干扰地饱饱睡上一觉。 可是最终,她却给坐落在了一张的椅子里。 没等睁开眼,就已经嗅出面前的存在了。 任何时候,兰花的清香都是美好的。 当然,人,也是不错的。 至少,此情此景下,不会让她感到紧张。 “见过世子” 这话一本正经,却是闭着眼c点着头儿说的。 朱昭葵不禁莞尔。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四郎,唯独还没见过醉态可掬的四郎。 显然,她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别致。背靠着椅子,难得的慵懒好像是随手搭在椅子背上的一束素丝,泛着桑柘的清香和阳光的温暖。 一贯清冷的脸颊如同薄施了胭脂,微微透出桃花杏花的香气。 印象中,微微挑起的远山黛眉,往往会给人以清流彻骨c天高地远的凉秋寒意,而今依然漫不经意地微挑着,却让人想到了卖花声中的花篮,里头装着叫人流连忘返的红红白白。 “怎么了,世子?是哪里脏了吗?” 应着他况味十足的目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兴许是喝醉了,下手有点重,一巴掌下去,噼啪作响,让他不由得替她感到脸疼。 没有发现异常,她安心地落下散漫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桌面。 仿佛那里有让人迷醉的风景。 他毫不怀疑,此刻的她满心想念的,也许只有一场酣畅淋漓的美梦。 他只管看着她,心下不无期许:就这么呆坐着,用不了多久,等到瞌睡上来,她会不会“咚”的一下子趴到桌子上呢? 如此不受控制的举动,于她而言,不可谓不稀罕。 所以,再精明c再冷静的人,也会有令人大跌眼镜的一面。 然而—— 静好的时光突然被她的一个激灵撞得粉碎。 “世子!”她如梦初醒般叫道,“世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乌烟瘴气的,不嫌闷得慌吗?” 他扫了她一眼:“世子也是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这么解释没错吧? 才不会承认,是为了她而来的。生于乡野c行走于市井的她,到底会有何经历?他想知道。 虽然有些不堪入目c不忍卒睹,但总体而言,还是蛮新鲜c蛮有趣的。 “看看也好。”她对他的行为作出了肯定的评判,“世事洞明皆学问。不说艺术源于生活吗?一切的灵感,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生活中的哪怕是点滴小事,也能成为艺术的原形。诗人也好,画师也好,通过适当语言的描述c情节的排列,或渲染c或夸张或集中矛盾,就能创作出耐人寻味的作品来。这就跟大厨烧菜是一样的道理。而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是同样的道理天底下的事,很多时候,都是殊途同归。世子意下如何呢?” “是。”他受教般点点头,“就像是和四郎的相见,确实有点殊途同归的感觉或许说是‘有缘相会’更合适” “拉倒吧。” 她轻笑了一声。 粗粗的一句话,非但不觉得粗俗,听来反倒有一种异样的亲近感。 “缘分这个词儿,可不能随便用。”她自下斜睨他,似笑非笑,“小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可不想招惹你们家的那口醋坛子。” “醋坛子是谁?” “谁承认,谁就是。” “没有醋坛子,是你想多了” “哟,还挺维护的嘛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同心’吧?想我爹娘也是这样儿的,在家里打得热火朝天的,好像一天都不能过了似的。出门去,不管别人说谁的坏话,两口子都是不依不饶的。所以,老话说的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是吧?” “都说是醋坛子了,还替人说好坏?” “你不懂。”她白他,“在下从来只对事c不对人。” 她说得义正言辞,倒让他有些讪讪了。 好在她很识趣,没有进一步地羞辱他,左右瞅了两眼,问朱诚哪儿去了? “没人守着,你也不怕窗外飞进杀手来?”话说到这里,她先就醒悟过来了,起身探向窗外,“下头是不是埋伏着护卫?哪个是?伪装得好像很好嘛” 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揉着眼睛嗟叹道:“看来真是不济了,距离稍微远点,就看不清楚了” 大话大是凄楚,害得他的心肝脾胃跟着抽搐了一下:“你想认识他们,我就把他们叫来就是了。” 她瞅着他的脸,确认并不是在安慰她,遂摇头道:“谢世子,不用了。我只认得东方一个就够了。” 她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就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 而这种性格的她,凡事很容易浅尝辄止,往往挖开了一个坑,骗得人掉进去,而她却跟没事儿人似的走开了。 至少,眼下他就是这样的感受。 她不想跟他深谈,他就有再多的话,也无法表达出来。 明明天气不错,他却感受到一种雷雨前的沉闷。 相聚的时刻已不多,她就不想给彼此多留点念想吗? 就这么泛泛地相对,然后分道扬镳,不会觉得遗憾吗? 东方应该懂得他的心思,所以才会抱了她来。她呢?她那么聪明,不会什么都察觉不到吧? 还是说,吃了酒后,反应变得迟钝了? 眼前的她,看上去有些不耐。 天气原因,使得她神情烦躁,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网巾。 四下里的短发散落下来,毛毛糙糙的,宛若王宫里豢养的波斯猫。 “热吗?” 他体贴地递过手中的折扇。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展开扇了几下后,嗅到了浅浅的木香,也留意到了扇面上的图画。 那是一幅很简洁的山水画,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一点,令他莫名地欢喜。 只是,她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更加令他忐忑不安。 “是不是太空了?” 随着这一声,他听到自己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扑通”一下子着了地。 他整个的人都紧缩起来。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她要说的,应该正是他渴望听到的—— 知己之言。 ps:名词解释: 1c清圣浊贤:酒的别称。汉末饥荒,禁止酿酒,饮酒人避讳言酒,称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 《三国志魏志徐邈传》:“平日棜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 宋李新《怀酒》:清圣浊贤莫区分,一入愁肠功等伦。石炉三日不举火,麴车过门齿生津。松窗草玄亦已勤,好事勿谓秦无人。 陆游《溯溪》诗:闲携清圣浊贤酒,重试朝南莫北风。 2c地雷:宋代曾用“火药炮”(即铁壳地雷)给攻打陕州的金军以重大创伤。 “地雷”一词出现在明代。《兵略纂闻》:“曾铣作地雷,穴地丈余,柜药于中,以石满覆,更覆以沙,令于地平,伏火于下,系发机于地面,过者贼机,则火坠落发石飞坠杀,敌惊为神。” 明末有了“地雷炸营”c“炸炮”c“无敌地雷炮”等多种地雷武器。使用方法上有踏式和拉火式两种。当时地雷已在军中获得了普遍使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9章 字里行间 这一刻他的笑容,是由衷的。 只是若萤没有注意到。 她只管端详着那幅扇面,若有所思的表情认真而生动,使得对面的人有几分恍惚。 “所谓画境如心境,世子在作画的时候,心里莫不是空的?这种感觉,分明就是要出世啊可是又这么暧昧朦胧,没有一丝空灵透彻之气。自己也不知道要装些什么进去吗?留白的话,未免也太多了” “依四郎只见,该如何呢?” 他自己不曾注意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声音略有些发抖。 虽然早已预料到她见地不凡,但是能够一眼看到他的心里去,这份才能足以令他雀跃欢腾。 能够看透他的人或许不少,但是,能够这么自然而然地道破他心声的人,却只得她一个。 物以稀,为贵。 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已不枉他巴巴地带出来这把彰显着缺陷的扇子。 他不承认这是挖坑骗她往下跳,不是的,他就是想考考她的学问。 “在四郎看来,还能补救不?” 她迟迟不语,他心中火急。 若萤眨了下眼睛,心里已然有了定论。 “留白这里,题上两句诗词如何?” 纤细的食指指着画面一端,干净而莹润的指甲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记得这也是她的一个习惯,不喜欢留长指甲,说太容易藏污纳垢,而且,留有长指甲的人,一看就是个不事稼穑c不知民生疾苦的。 这话有些偏颇,但也有些道理。 因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在跟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去看人家的手指,暗中跟她的判词作着比较。 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这一表现。 不知不觉中,他已深受其影响。 不是他意志薄弱,实在是她有着足够叫人心悦诚服的能力。 能够力挽狂澜的她,想必也能挽救眼下这一副失败的画作。 当年上巳节上的出口成章,至今仍是无可匹敌的惊艳。 “在下不大会填词作诗。”她毫不避讳自己的短处。 而他,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回答而心生失望。 “四郎随意就好。” 不落窠臼的答案,才是最令人敬佩的。 “既如此”若萤抬起眼皮掠过他,“现成的有很多,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比方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相知不相见,相见不相识,岂非说的正是她和莫名其妙的“秋语蝉”? 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 谁是谁的前生?谁又是谁的来世? 她不知道,秋语蝉呢?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深处,是否能够找得到解开这一切的钥匙? “秋语蝉” “谁?” 朱昭葵愣怔了一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一声困惑如蜻蜓点水,却在她的心里惊落成雷。 她的身子猛然一震,眸子瞬时清明了许多。 “没什么。” 回答不可谓不干脆利索,但也透露出了一目了然的反常。 他忍住了满腔的疑问。 就差一点,好像就差一点,就能抓住某样重要的东西了。 是什么呢? 一个人?还是一件事? 是什么c让她瞬间就能沉迷下去呢?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而她却似乎又恢复到了醉态朦胧的状态中了。 这是个很明显的“生人勿近”的信号。 既然她不愿意,他又怎好强人所难? 只是心底的困惑越发地深沉了。 “明天就是十五了” 不想让气氛冷掉,更担心自己给她留下一个攻击性很强c不得不提防的印象。 再者,毕竟他的年纪摆在那里,有责任缓和彼此间的僵冷,给彼此留下一段愉快的经历。 “哦。” 回答平静冲淡,没什么能引起人遐想的起伏。 按照常理来说,这种反应是不对的。面对如此重大的人生转折,激动也好c颤栗也好,都是合情合理的。 偏偏她没有。但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是走了神。 那就当真是不以为意了? 他不禁微微笑了下。 他早就已经发现了,他对她,最早那些的好奇与猜疑,已经不见了。一种叫做“信任”的东西,在他心里屹立不倒。 见怪不怪的,才是四郎。反常的四郎反而才是他心中的四郎。 但是,没有紧张,总该有点期许吧?不然,那么盛大的场面竟然以无动于衷以对,岂不是有点煞风景? “明天会有很多的名流到场,曲阜的严老先生前日就已经抵达了府城。据说,就是为了专程来看外孙获奖的” “哦。”若萤心中微动,面色不改。 她看了看他,试图从他的眉目间搜索到某些可用的信息。 这话,是无意c是有意? 严老先生固然是大人物,一向深居简出的他忽然来到府城,这件事,原本就比陈艾清受褒奖更加引人注目。 不排除王世子有爱才之心,对于严老先生的到来充满喜悦。但是,为什么会当着她的面说这事儿呢? 仅仅是想让她分享他的欢喜?还是说,想让她“与有荣焉”? 抑或是,别的用意? 天底下,知道她和陈家c严家的真正关系的人,屈指可数,而王世子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这莫非是—— 试探? 可是,到底想要试探她些什么呢? 表面温和亲善的王世子可不是傻子c直肠子。 一个能够以自残打击对手的人,岂是头大没脑的懦夫! 一个以三言两语就拆散了一段跨越森严等级制度的爱情的人,怎可能是无智的莽夫! 所以小楼会死得哑口无言,所以梁从风才会对他死缠烂打,所以世子妃才会跟他三天一小吵c五天一大吵,所以郡主才会里里外外操心劳神; 世上本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如果把这一切归结于“处世之道”,那么,大概就能推断出此人的所爱c所憎c所忌讳c所担心 就好像是今天的事儿,明面上他是在关心她,所以安排了东方十五暗中保护她,但换个说法,这么做,难道就没有窥视她的行踪c监视她的心曲的意思? 他这个人既谨慎c又冷漠且决绝,为了保全鲁王府的体面,关键时刻,必定会毅然决然地舍弃掉某些所谓的重要的东西。 包括她。 她才没有单纯到,以为凭借自己的那点异乎常人的智慧与稀奇举动就能俘虏他的心神。肯为她掩护c替她圆谎,他心里必定是有着自己的盘算。得失成败,他不会没有计算过。 就好比商人做生意,从来都没有无本万利的好事儿,但凡能输赢对半,就是值得考虑的买卖。 他为什么要对她毫无瑕疵地信任?如果没有企图,凭什么如此付出? 静言对她一心一意地好,甚至甘愿为她去挡枪c为她流血送命,为什么? 那是因为在静言心里,她是他至亲的亲人。不管发生什么,这一辈子,她都是他的。 小侯爷之所以对她纠缠不休,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把她据为己有。 可是,王世子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呢? 他的眼神c他的表情c他有意无意的触碰,无不泄露了他的心思。 她迟早都是他盘子里的菜肴,只不过,目前为止,他仍在斟酌要如何烹制她而已。 在他看来,这也许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但也不排除某种可能—— 意外总是存在的。假如给他发现,她这只已经煮熟的鸭子有可能飞走的话,不知道他会做出何种举措? 是宽宏大量c成全她的自由自在,还是“打不到鹿c也不让鹿吃草”? 这是他的顾虑,也是她不得不尽早防范的可能。 而事实上,为打消他的顾虑,她一直都在努力着:勾他关切c给他希望c给他甜头c给他更多的纠结更多的不忍心,给他一个眼花缭乱的四郎,让他为她心旌摇荡无遑瞻前顾后杞人忧天 在她所追求的目标尚未出现之前,她不得不如此行为。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可有可无的,对他,她绝不能够掉以轻心。 “听说严老先生的学生有几十个?真假?” 与学问人谈论学问,这是很保险的出路。 “要不是他择徒严苛,只怕还会更多。” “那他们的学问必定是极好的。” 说这话的她,一脸神往。 好学的人,多半都是可爱的。 凝视着那张脸,他不禁由衷道:“你也是极好的,以现在年纪而言。不知道有多少做先生的,想收你这样的做门生呢” 这是实情。 训导李祥宇不止一次流露出这样的意愿来。当着他的面说这事儿,可不是随便发感慨,而是有请他代为成全的意思。 王世子金口玉言,四郎再怎么固执,也不能不给几分面子,对吧?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就是这声笑,让他猛然醒悟到了更多的真相。 这不仅仅是不屑,还有更多深层的含义。 李祥宇也好,严老先生也罢,就有心想收徒,也绝对不可以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来。 人伦之大,乱不得分毫。 但是这些事却要一个孩子来承担,会不会太残酷了呢? “杜先生那边,我已回了信。” 投毒之事已泄,不知道那老头子日后将以何种面目来见她? 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话:后生可畏。 回忆起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幕,至今,他仍感到脊背发凉。 万幸她好好的,不然 不然会怎样,他不敢往下想。但他深信一点:他所惊惧的另一面,应该就是他对她的无限期待。 就如期待年复一年的花好月圆,心情纵然不同,但当中必定会有欢喜与感动。 假如春不再来c月不再圆,那将是怎样的恐慌? 他不敢想。 为此,他对她暗怀感激。 彼时,她的机警狡猾拯救的c不光是她自己,也包括他。 “你不要怪他” 思及那层说不得道不得的隐秘关系,他不禁为这一家子的遭遇感到唏嘘。 若萤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也许是不屑理会那老头子?还是说c怨气难消? 说起来,她既大度得异乎寻常,但同时,也记仇得很。 总之,这茬儿最好不要再提了。 见她意兴阑珊,他不由得暗生惆怅。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一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愿她不会烦他多话c多事。毕竟,这“多事”一项可是有过前科的,且曾经给她造成了似乎很大c很大的麻烦。 她应该还没忘记吧?不愉快的经历往往能够持续很久,但愿她不再恨他才好 “对了,才刚的诗文,还做数不?” 看着折扇在她的指间风车一般地旋转着,他当真有些佩服她。 要把这种小伎俩耍得如此流畅漂亮,平日里不下点功夫是不成的。 隐约记得她跟李祥廷说过,说做人的话,要像水面上的鸭子那样。面上保持着优雅从容,而底下却在拼命划水。 是否可以认定,这就是她的处世方式之一呢? 小动作戛然而止。 她眸子湛亮:“可以么?” 看得出来,她颇为在意这个事儿。 方才还夸她才华非凡呢,怎么这会儿反倒没了自信? 他笑了笑,扬声叫朱诚。 朱诚应声而入,手上提着个黄花梨的文具匣子。打开盖子,里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若萤从中拈了支小号的斑竹管湖笔,细细端详着笔毫。 这边,朱诚取出来一尊青玉笔洗,自青玉美人觚里倒了一点清静泉水进去,好做洗笔之用。 当若萤慢条斯理地洗笔的同时,朱诚拢起袖子,正准备要研墨,切被斜刺里伸过来的一只手给挡下了。 这个小小的动作引起了朱诚大大的震动。 望着自家主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世子这是要—— 屈尊纡贵为四郎做这红袖添香的差事么? 就这么瞧得起四郎? 朱诚张口结舌退至一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个世界了。 而桌子边的两个人,却是无所动容,视这一切仿佛是寻常。 雀跃飞越了千山万水,而成书只在启承转折间。 散发着幽幽墨香的扇面转向对面。 朱昭葵满目激赏。 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此时的他仍旧不得不暗中为这一笔俊逸的小楷连声叫好。 古人之论书,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学者必先修诸德以熟之于身,而后书之于手,如是方能为书。 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于心手。 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心喜即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即气郁而字敛,乐则字平而字丽。 情有重轻,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深浅,变化无穷。 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 所以,所谓“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书如其人。 凡女子的字迹,终究难免会透露出几分纤弱,但四郎的笔迹却没有这种痕迹。 转折圆润c收束从容,典雅烂漫之间,气骨卓然,丝毫看不出局促与造作。 他便怀疑这是她素日里勤于武道的缘故。 胸中若无目标c手上若无力量,焉能拉得开长弓c弹得了羽兽? 若非如此,又怎样铸就一身英气掩藏了小女子的柔弱c瞒过苍生芸芸? 不是说这个样子不好,而事实上,他之所以会为其倾倒,正是缘于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 可若是说好,为什么长期以来,他的心情竟是如此地晴晦不定呢? 她的才能,说好,也不好 他希望她就此为止,可这几乎不可能。 尽管她没有明示,但他已隐约察觉到了她的企图。 考取功名所应具备的几个条件,她都已经有了:书,言,容,功。 她所需要的,只有几场考试而已。 还早吧? 想要入学,先得处理好身份问题。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忽然变成了个小子,这种事儿再怎么压,怕也压不下去。世人会怎么说c怎么看c怎么接受? 纵使他能够予以掩护,可毕竟只手难遮天。而且,不保证每个人都能跟他似的,彬彬有礼。万一碰上个野蛮霸道的,非要当众验明正身,怎么办? 她要如何破解这些难题呢? 知难而退也好,迎难而上也好,似乎都不是他所乐见的。 不知道她是否同他一样为难? “回去之后,若有难处,不妨给本王写信来。” 这不是叮嘱,一声“本王”暗喻着命令与威严。 他还真是怕她掉头就走,挥挥手c不带走一片云彩。 以二人的私交,应该可以做到这个程度吧?相比之下,他还是值得相信的吧? 若萤点点头,回答得十分痛快:“好,到时候我会让二哥代为转交的。” “不用这么麻烦。” 说话间,他取了一张花笺,提笔写了一行字,待墨迹稍干,推给对面的她。 “万一事态紧急,这一转一递的,得耽误多少工夫。你按照这个地址寄送,要快得多。” “还是世子的字好看。”若萤不吝赞赏,“翩若惊鸿穿白云,字列珠玑风流韵。儒雅天成贵公子,不愧两宋旧王孙。” 身为皇族,修习天家书帖,倒也相得益彰。 他不禁灰心一笑。 都知道他习惯赵体,但是,能够看出他骨子里的那份骄傲的人,目前为止,也只有一个她。 “喜欢么?” “嗯。” 不出世的书画大家,每个字都值钱。万不得已的时候,拿去换钱兑米倒也不失为一条生路。 如此想来,他的每封信相当于一个诺大的粮囤。 问她喜欢与否? 这种好事儿,怎么能不喜欢呢? ps: 名词解释 赵体:赵孟頫,元初著名书法家c画家c诗人,宋□□赵匡胤十一世孙c秦王赵德芳嫡派子孙。 赵体楷书用笔沉稳,章法分明,外貌圆润而筋骨内涵,其点画华滋遒劲,结体宽绰秀美,平中寓险,点画之间呼应十分紧密。 赵体楷书既保留了唐楷的法度,又不拘泥于唐楷的一招一式,在楷书中经常有一些生动俊俏的行书笔法与结构,笔划形态生动自然,赵体楷书被誉之为活的楷书。 赵体行书温润闲雅,轻盈流动。笔法精致秀美充满了书卷气与富贵气,“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0章 陌上缓步 她颇为小心地把信笺折好,装进随身的挎包里。 抬眼之际,见对面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里包含着几分难解的踌躇。 她并不认为那是什么所谓的依依不舍。 她知道,他在权衡。 这个人,原本就不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虽然一时鬼迷心窍给她算计,被拉下水c成为她名副其实的“包庇犯”,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存着几分悔意,还有对她的下一步言行的怀疑。 说的也是,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 即使是天赋异禀的拼命四郎,也不例外。 无数学林林的事实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几次死里逃生的惊心动魄,别人不清楚,他却都是知情的。 凡事有再一再二,难有再三再四。海可枯c石可烂,好运气不会永远跟随一个人。 其实他也许并不知道,她并非如面上显示的这般沉着冷静。 正是因为害怕,才会去小心防范;正是因为在乎,才会用别人都看不穿的木然层层包覆脆弱。 就像是他的维护,她不会说谢谢,不会让他知道,他其实是她的一道软肋。 而她,并不打算轻易地受其制约。 说白了,她对他也并非完全地信任。她不敢保证,他对她会守护始终。 总有想不到的意外,能够改变他的想法和行动。 她能够接受被厌倦c被躲避,却不允许给予对方最先抛弃的机会。 她能够接受卑微地认错,却不允许自己高亢地认输。 这是个原则问题,是至死都难以改变的本性。 “既然世子开了后门,在下就不客气了。”若萤仰起头,笑眯眯地,“相信会有不少问题要跟世子请教。先说好,到时候,世子可别嫌在下啰嗦。” “不会。” “鱼雁传书”这种事儿,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旌摇荡。 “猜也不会。世子是个老好人。” “一般说来,‘老好人’都是没有什么立场和气节的吧?” “世子想让在下怎么说?要不然,给你磕个头?” 说得倒是挺认真,却并不见一丝要付诸行动的意味。 磕头就算了吧。一个脑袋磕下去,味道可就变了。这上下尊卑,可就一清二楚了。 世子是世子,四郎是四郎,等于在彼此间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好不容易才取得她的一点信赖,他怎甘心让一切回归到初逢时候? “本王所作的,只是本分。四郎肯宽宏大量已属难得,哪里还敢受你的跪拜?” 他微微苦笑道。 她能好好地坐在面前,本身已是鲁王府积德。 亏欠她那么多,他怎好意思居高自傲? 但能说出要磕头这种话,是不是证明,她的心距他仍有很长的一段道路? 即使已经那么熟悉了,熟悉得连她的每寸肌肤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但在感觉中,她仍旧是一个遥望不可及的存在。 他的心情,就如同一把等待千锤百炼的刀剑,每每在最炽热的时候,给她兜头浇上一瓢凉水。 那么地猝不及防却又无处躲避。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沙漏,颠倒来c颠倒去,始终逃不出那个叫做“四郎”的容器。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 若萤听得真真的。 她歪着头,青幽的瞳眸吞没了所有的云卷云舒。 她虽然猜不到这个人在想些什么,却看得懂他的怅惘迷茫。 适当的惆怅或能催生出流芳百世的好诗好画,但凡事有个度,过了,就会因力所不逮而不得不绝望c放弃。 她知道如何把握好这个“度”。 “这两天,侯爷没再来找麻烦吧?” 朱昭葵暗中吸了口冷气,足足盯了她有半盏茶的工夫。 他不大相信这是她的随口一说,但同时,她那副无辜而关切的表情,又让他为自己刹那的小人之心深感羞耻。 他只能说服自己,眼前的四郎不是素日里的四郎。今天她吃了酒,有些反常。因此,她现在的所言所语,是不同于往日的。 平日里或许意在言外c心机百转,但现下,也许只是很单纯的关心。 不是故意回避两个人的深入交谈,不是故意煞风景,单纯的,只是关心他。 “这两日倒没见他。四郎呢?” 若萤眨眨眼,坚定地摇摇头。 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知道那天她遭到小侯爷袭扰的事儿。 不知道就好。 可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里微微有几分惭愧。 说起来,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当面颠倒黑白c弄虚作假又不是第一遭了,可是为什么以前就没有这样的感受呢? 果然,欺负老实人有罪么? “世子若没有要交待的,在下也该回去了。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万一给眼尖的瞧见了,传言到安平府的那两位贵人跟前,可不是好玩儿的。 这话她没有明说,他却是领会到了。 他倒是不怕某人找麻烦,只是因为她想走,他不想勉强她而已。 “本王送你。” “世子留步。” 一个是诚心要送,一个是真心劝阻。 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势必会造成僵局。 若萤忽然打了个踉跄,几乎在毫无预防的情形下,他的扶持变得理所当然,而她的猝不及防则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投怀送抱”。 这一刻停止的,不只是若萤的心,还有流光。 从对方的眸子里,她读出了一种危险的期待,期待这一刻定格为永远。 她不由得大窘。 这一刻,她无比地惋惜自己不是个男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儿,他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不是她自作多情,不是她疑心太重,他对她,别有居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越是明白这一点,她就越应该小心斟酌彼此间的距离。 一句话个字个表情,都不可以出错。 “世子放心。一杯酒而已,醉不倒人的。”似醉非醉正宜半真半假,也最虚实难辨,“既是东方带我来的,就烦劳他送我回去吧。” “本王送你,不好么?” 忽然的执拗比寻常人的认真更多一份不容置辩的威严。 若萤的心跳便停顿了数息。 她不能拒绝。 她所仰仗的那一杯酒,不想竟成为倒持太阿。 如果她承认自己醉了,那么,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帮助”她。 如果承认没醉,那么,就不该忘记彼此的身份,更不应该无法无天到敢于跟他说“不”。 所以说,此刻的她,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正当郁闷之际,忽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东方抱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不曾如此动荡过,四肢也不曾如此紧张过。 有什么东西,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 她还是她,可他却已非当初的那个习惯于置身事外c袖手旁观的富贵闲人了。 他的进攻是隐蔽的,也是果决的。 一旦确定了香饵的安全性,猎物们一般都不会放过这一顿美味。 所以,她一直避免着与任何人牵涉过深,就是这个原因。凡事浅尝辄止乃是对彼此都有利的的距离。 不会辛苦付出,也不至于会落一个抽身艰难的结果。 最愉悦的方式,莫过于“我醉欲眠君且去,月下访戴信步行”。 但看他的言行,她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同她一样的想法。 她不能确定是否可以毅然决然地拒绝,隐隐的,她已察觉到他吃准了她的犹豫,吃准她说不出那种冷漠无情的话。 谁让她欠他太多?谁让他知道她太多?谁让两个人沆瀣一气? 很多事,无需言说,彼此心知肚明。 对她而言,所谓朋友,就是关键时刻能够拿来抵挡的矛或盾。 对他而言,不聋不哑也不傻,若无期许,岂肯乖乖地吞下她投下的香饵c走进她设下的机毂? 这个事儿,不能说他趁火打劫,要怪,就怪她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唉,算了,抱一抱又不会缺斤少两,何必惹他不痛快呢?这种暧昧,以后怕再难遇上吧? “世子若是觉得吃力,就放下吧。” 不论怎样,都不能太丢面子,适时地打击他一下,没什么吧。 耳畔的胸腔里鼓动了一下。 头顶上的轻笑不出所料地轻松而愉悦:“你可以试试再长两岁。” 若萤不禁面皮发热,暗中腹诽不已。 再长两岁?什么意思?还想着抱住长大的她不成? 那也得看她肯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c满足他的心猿意马。 “世子要去哪儿?” 下了楼,步行一段路后,她觉得不对劲了。 他避开了人烟稠密处,沿着茶楼背后的田埂,一直往前,到底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去。 他的回应很随意:“走走。” 呃。 走就走吧,何必一直抱着她不放呢?这种感觉简直太诡异了。 正是浓夏长晴,暖风生麦气,幽草胜花时,一池荷叶小桥横,绿槐高柳咽新蝉。 原本是不起眼的寂静风物,此刻忽然纤毫毕露。 一如骤然加速加重的心跳与呼吸。 “四郎想什么呢?” 就连他的声音,似乎都有些不同于往日的蒙昧。 想什么?只想赶紧离开,可以不? 但这话还不能说,说了会让他失望。 因为亲近不得,像眼下的这种接触,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莫大的安慰了。 那么,就请他“随意”? 这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他意味深长道:“四郎归心似箭,本王能够理解。只是陌上花开,大可缓缓而归。” 若萤打心里骂了句“流氓”。 那么多的诗情画意不用,偏就拾了这么一句。这话能对她说么?要说,也该跟他施衿结褵的另一半说。 明知道她的身份,却要说这种话,敢说不是在调xi她? 这种习惯一旦养成了,岂不是要影响她日后的行走? 相比之下,她宁肯给当成断袖呢。 “世子辛苦了,在下给世子唱个曲儿吧。”想要平等,话语自由便不能失,“只是会的不多,只能将就听听。” “能给四郎记住的,都不会太差劲。” 她飞快地掠了他一眼,严重怀疑他是话里有话。 这是在夸她呢,还是自夸? “唱个简单的,一听就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歌声低沉,恰合上了他的步伐,于原野荒径上盘桓荡漾,如不期然而至的晚风,隐含了些许凉意。 他不禁眉头微蹙,说不清楚心里头那是种什么滋味,薄苦微酸中,竟生出大片大片的悲悯来。 不可否认,这歌儿很好,歌词好,旋律好,曲子也好。直是有王摩诘之功,歌如画c亦如诗,寥寥数语而境界辽阔。 就是不合时宜。 “这歌倒也新鲜。”跟时下的雅乐或俚曲都不一样。还真是给他说中了呢,凡是给她惦记上的,都不是寻常的,“在哪儿学的?” 她的来历于经历,都是他所好奇的。 很多时候,他怀疑她背后藏着个大隐高士,有着超凡脱俗的境界c不同寻常的学识,所以,才能够把她教养成一个跺跺脚便能让一方土地为之抖三抖的大人物。 绝对不会是杜先生。 也许是芦山深处的狐狸树怪? 这很难说。 随口的一句,似乎令她颇感为难:“在哪儿学的?我说是梦里,世子会相信吗?” 精于乐理的他既然说“新鲜”,讷就证明,这首不知何时铭刻在心的歌曲,确实来得有些蹊跷。 可是,长这么大,她几乎不曾学唱过什么歌儿曲儿。 那么,这首渗透进血液之中c信手拈来琅琅上口的歌曲,究竟是在何时c何地c如何学会的呢? 唯一的可能,似乎就只有那一个了。 梦。 彼世的秋语蝉。 那也许是秋语蝉残存的记忆。 不过,这事儿却不能跟任何人说,除了时敏,或者是金半仙。 “大概是听来的。世子还记得不?当初在贵府门前放哀声的那一对乐藉兄妹,正是在下的朋友。” 再提从前,宛如隔世,而实际上,一切都才过去没有多久。 他的嘴角扬出一记孤傲:“记得。是你坏了本王的姻缘。” “这口黑锅,在下不背。”她同样还以蛮横,“在下若是言灵,早就掇了马扎子沿街卜字算命去了。一场风水看下来,赚的钱够吃好几年,何乐而不为?” “你成天和那个阴阳生在一起,他教了你不少玄机吧?” 这话微酸。 从李祥廷那里,知道那个孩子气的阴阳生特别粘她,睁开眼c闭上眼,都混在一起。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只有他,越想越生气。 一个不懂事,一个不自觉,还有一个自己c莫名其妙。 更让他郁闷的是,她似乎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反而替那个大孩子十分维护。 “恰恰相反,那个可不是凭借刻苦用功就能学会的。没有天分,就只能算是门外汉。这是时敏的长处,是上天赐给他的骄傲,是让人只能羡慕嫉妒的资本。” 他哼了一声。 这下她倒是听出来了。 “不过,除了这一长项,别的事儿上,他都不成。衣裳都穿不整齐,什么好吃不好吃,一问三不知。跟最熟悉的人都没什么话说,出门去更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经常给人当傻子看待。这种人,不管他,不等于残害他吗?” “他又不是一个人。金玄算什么?” 若萤嗤笑道:“他那个人,世子觉得值得相信么?” “你对他成见很深嘛。但是他对你好像不是这样的。几天前在王宫里才见过他,三句话就说起了四郎,似乎对你很关心呢。” 若萤倏地提高了警觉:“他说什么了?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关心我做什么?” “他请本王多多关照你。” 若萤怔住了。 金半仙貌似轻浮,实际上却不是浅薄无聊的人。为什么他要说这种话?为什么别人不拜托c单只拜托王世子?关照她什么?这话背后莫非另有深意? 那老狐狸莫不是未卜先知c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他担心她,那是必须的。冲着彼此这份特殊的羁绊,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跟她说,而非要拐弯抹角呢? 还是说,他这是在给王世子找事儿做c让王世子对她投注更多的关切? 金半仙凭什么敢肯定,王世子会对他的话上心c对她负责呢? 那只老狐狸莫非不但窥破了她的用心,同时也看穿了王世子的心意? 说那种话,只会加深她与王世子之间的牵连c让彼此关系更加紧密。 关于这一点,金半仙莫非早就看出来了? 不仅仅是为她好c为朴时敏好,往深处想的话,通过她,抱紧鲁王府这条大腿,可不是有利无弊的一件大好事! ps:名词解释 陌上花开:是吴越王钱镠写给原配夫人戴妃的书信中的一句。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颇有感触,便写下了三首《陌上花》诗: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后,晁补之亦有《陌上花》三首:云母蛮笺作信来,佳人陌上看花回。妾行不似东风急,为报花须缓缓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1章 世子好人 “你既不待见他,却又帮他照料孩子,倒是大方。” 他的感叹听上去更像是试探。 他并不知道四郎和金玄之间的瓜葛,仅仅出于比较,觉得朴时敏跟着她确实比跟着金玄要踏实一些。至少,不用东奔西跑,不用发c餐风露宿。 金玄不是个正经行事的人,成天花天酒地,吃了上顿不管下顿。依仗鲁王好脾气,来了就不肯走,赖在王宫里白吃白喝不说,还很没觉悟地对宫中的女眷们评头论足。 挂着相面的幌子,故弄玄虚。 到底也不知道几分真c几份假,偏偏父王又并不厌烦他。 时日久了,他倒也瞧出了几分端倪。 金玄并不是酒囊饭袋,他之所以赖着鲁王府,也并非为了安逸享受。 他是个很识时务的家伙。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将来,唯独放不下唯一的亲人朴时敏。 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朴时敏这一辈子,注定将身不由己,他的生死存亡,关系重大。 朝鲜朴氏把他当成人质交给新明朝的同时,其实也给宗主国设下了一个陷阱。 朴时敏在新明一日,新明朝就得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或者安排几个人尾随在后就能办到的事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朴氏既能安排自己的人过来新明,然则,朴氏的敌对方又如何不能派人潜入新明伺机制造矛盾与机会?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敌方哪根筋不对了,派出杀手来谋害了朴时敏,那么,最终的责任该由谁来承担,这个事儿,可一时半会儿都说不清楚。 假如质子死在了异国,朝鲜国c以及安东朴氏会否借题发挥,向新明发难c勒索? 答案是肯定的。 当所有人都将朴时敏当成棋子来看待的时候,他的处境就会变得相当危险。 而为了保护他,真正在意他的安危的金玄,势必就要想方设法为他赢得一个相对安全的生存空间。 从来县官不如现管的。 京城对于朴时敏而言,属于天高皇帝远。而且,像他这种身份的,京城中何止一两个,想要得到今上的关注或者是保护,那是不可能的。 一般都会交给相关的部门予以关照。 像朴时敏,作为阴阳署的学生的时候,固然可以住在阴阳寮中,饮食起居都有专人负责。 而一旦学成毕业,如果不肯接受有司的安排,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谋生。 到那时,住在哪儿c吃什么,都得要自己打点。 到那时,就如秋雁离群,就算能够自力更生,但终究难免会遭遇到很多现实之苦。 譬如说当初的流落街头。 这还算是轻的,倘若暗中有仇敌觊觎,那后果可就不敢想象了。 所以,金玄才会一路南下,最终选择客寓在了济南城。 因为这里有鲁王。 普天皆知鲁王与当今天子的关系,那可是实打实的同宗同脉之亲。 今上对鲁王执父尊之礼,一年到头恩宠不绝。 今上这一支,就只鲁王这一个亲叔父,就有再多恩宠,也分不到别人头上去。 世人都知道这一点,因此,不管鲁王获得的殊荣有多高,没有人敢非议,也无从比较抨击。 鲁王是个很识趣的人,鲜少跟今上要这要那添麻烦,因此,鲁王要么不开口,一旦开口,今上几乎没有不应的。 金玄选择鲁王府为靠山,显然是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 相比京城水深难测,山东道统共就那么大点儿,进来出去几只苍蝇蚊子都要备案在册,那些外来的不法分子想要潜入进来兴风作浪,谈何容易! 朴时敏住在山东,远比呆在京城里安全。 这一步,金玄算是走对了。 至于日常生活,依着他和朴时敏的俸禄,倒也能买卖三两个奴仆朝夕伺候,但只一点:以朴时敏那样怯懦的性子,几乎很难服众辖下。 时间长了,难免会助长奴婢们的骄矜,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来。 金玄倒是个世故伶俐的,可惜却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指望他安居乐业,无异于把他关进了了笼子里。 所以,要想两下子都自在,就得想办法把朴时敏的生活安顿好。 所以,四郎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世事洞明难得吃亏,勤奋能干治家有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耳听八面眼观四方,一呼百诺从者如云,有知府和卫所为后盾,轻易的谁敢欺负? 让四郎做朴时敏的守护者,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所以,金玄感激她便在情理之中了。换作任何人,谁愿意兜揽这些天长日久的负担? 他深为体谅金玄的良苦用心,也觉得四郎是最好的托付对象。尽管他并不待见那个菟丝子一般的朴时敏,但也能理解对方的求生。 事有轻重缓急,权衡之下,他只能对四郎的无奈暗中致歉。 “他那个样子,料也带不出好孩子来。跟着你,倒好些。” 胸前闷哼了一声:“说的倒像是见过我带孩子似的” 身下的脚步猛然挫了一下,他笑得有些尴尬:“这个也不必亲眼所见吧?所谓见微知著,本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四郎。” 见多就等于明了吗? 她对此不置可否。 他对朴时敏的维护,她不是听不出来。从这一点说,这个人当真是个善良的,明知金玄在利用鲁王府,却一点也不恼怒,反过来还要安慰她接受这一现实。 她能说什么?乐意不乐意,她都已经照顾朴时敏那么久了。 再说,她可以说“不”吗? 她能告诉他说,其实她和金玄和朴时敏的缘分,早在认识他之前c就已经注定了吗? 朴时敏的童子命几乎是无药可救的,就为了那一点微茫的希望,金半仙放弃了功名利禄,担负着一个浪子的浑名,近二十年间,游走于江湖之中,从庙堂到草莽,苦苦寻觅着那一线生机。 找寻一个命理特殊,能够替朴时敏补残填命的人。 世上有一种精通阴阳的术士,他们不但能够替人断卜吉凶,还能够改天换日c暗中改变他人的八字c窃取他们的福寿。 金玄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很清楚,如他这种人,缺德至甚,根本就没有什么未来。 想他也是不甘的,不甘心外甥朴时敏重蹈他的覆辙,落下一个悲惨无比的结果。 因此,为了跟老天爷抗争也好c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好,他不停地奔走着,借着自己布衣神算的有利身份,明里暗里地查访着那个特殊的存在。 男也好,女也好,早也好,晚也好,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这份用心,不可谓不深沉;这份眼光,亦不可谓不长远;而这份真情,当真令人无法轻视。 十几年啊 说起来,她跟老狐狸的缘分还真不浅。固然她烦气老狐狸,但焉敢说老狐狸对她c不是同样的纠结? 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算出她竟是个短命鬼! 老狐狸当时想必郁闷得要死,不甘也是必然的。 可能他当时尚未察觉到,很多时候,“不甘”恰好就是冥冥中的“可能”。 后来,她果然“不负所望”地“死”了。 钟若英那一撂,成全了她的特殊命理。 死而不死,不死已亡。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尚未看懂这个人世的钟若萤消失了,就如同秋叶殒落,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随着钟若萤的离去,这幅躯壳里意外地钻入了另一个人的魂魄。 这是老狐狸始料未及的变故,也是世人奉为诡异的事实。 所以,数年后再见,老狐狸才会那么地惊诧那么地喜不自禁那么地唯恐不及地盯着她。 他没有道理不在意她,因为,一旦错过了,这辈子他都将活在深深的遗憾中。 他哪里是在关心她,他一心惦记着的,就只有自己的那个宝贝外甥 她讨厌他,却又无法怨恨他。一直都在计算着别人,却不料从一开始,自己就是手中的棋子。 世间事,此消彼长,报应不爽。 “从小娘就教导我们,不要亲近三姑六婆。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最会蛊惑人心c动摇情志。除非是志同道合,能够当成学问来探讨这些事,否则,姑妄听之敬而远之最好。” 金半仙那个人是不能相信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是一个背负罪孽c世代不祥的人。 从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趋吉避凶乃是本能也是人间正道。 他已经算计了她,不保证后头不会算计别人。 别人下一盘棋也许只用一刻钟,而他却能花上几十年来走一步棋,这种人,很危险。 她不希望鲁王府会因此而吃亏。 她希望鲁王府的能够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鲁王府只要不动摇,那么,李家c陈家c严家c柳家,甚至于莱哲这样的外来户,就不会遭遇到大的变故。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人就是这样,明明是担心别人,却非要表现得如此曲折。 别人的赞美与感激,对她是有压力呢,还是威胁? 不过也好,比起那种把自己太当回事或者把别人太当回事的,这种见好就收的性子更容易叫人轻松相处。 “父王对他,也不是言听计从。不过是闲来解闷而已。” 论与人相交处事,王爷一向谨慎,生怕别人找茬儿打架,或者是自家的人出去跟人打架。 郡主自有了孩子后,就发现这个问题了。几次回娘家来都要抱怨,说王爷和王妃怕这怕那的,胆子太小。因为这种脾气,所以养得她和王世子也是个老实脾气,遇事先想着如何规避矛盾,从来就不会跟李二郎似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 谨慎这东西,说的难听点儿,那就是怯懦啊。 堂堂鲁王府,要什么有什么,居然会害怕跟人斗嘴吵架?与其一味躲避,不如迎头而上暴打一顿,树立起威风来c从此断了那些人的念想,岂不是更好? 至于郡主说的“那些人”是谁,用膝盖就知道,除了安平府,再没有第二家。 “父王其实很固执的。” 跟别人揭露自己老爹的短处,这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想也不想,就说出来了。 怀里的人一点也没有觉得惊讶,反倒认同般地点头道:“确实有点。某些方面,跟金玄倒有点相似,比方说自觉良好,自命风流。” 尤其是在女人方面,都觉得自己才是最有魅力的那一个。 想来后宫与青楼,相似之处委实不少,以此作为各人的据点,比拼风采与能力,倒也公平。只是这种话打死都不能说出来 “父王倒是喜欢你。” 那一次有意给安排的“邂逅”过后,听说父王相当高兴,一整天都笑眯眯的不说,难得的没有去倒腾他的养生,而是去后宫里转悠了一圈,晚间还宿在了某位嫔妃的宫舍中。 母妃对此十分高兴,直道王爷开窍了。好好的王爷不做,成天鼓捣什么仙丹秘药长生不老,来世什么样子不清楚,没的倒辜负了这一世的富贵荣华。 但是朱昭葵却心下透亮:父王真的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让父王瞬间转了性的,不是别人,正是四郎。 敢言人之不敢言,敢为人之不敢为。 当你为她感到好奇或者是惊诧或者是疑惑的时候,恰便是你失迷着道的一刻。 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的防范,却已经泥足深陷,这便是四郎的魅力。 能被金玄所惦记的人,能差到哪里去呢? 他爱才,更惜才,对于她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字斟句酌c细细品味。 “四郎的好意,本王记住了。父王那边,我会留意的。” 他的态度诚恳得令她有点不适应:“在下触景生情,让世子见笑了。” “四郎是为本王好,为什么不听?” 这个 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呢?似乎都很为难呢。 “不过,金玄对你,倒是真的关心。” 要不怎么说来着?这就是个老好人。 金玄对她好?好个屁!好的话,当初就不该算计她。打个巴掌再塞一个甜枣,她有这么好糊弄么! “我命由我不由他。这一时世不劳他操心,再一世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笑了。 这人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春天到了,花儿都开烂了,叫人目不暇接c欢喜不迭的同时,也会心生烦躁。 烦躁的是,春天转瞬即去,好多花花草草来不及细看,就随水东流。 很难看到这个人想这样温婉的笑容。他给人的印象不可谓不温和,但是,跟眼下的笑容比起来,那份温和就好像是案头精雕细琢的清供,于一成不变中,透露着“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冷漠。 她的细细端详并为让他感到困惑,反而加深了那份沉溺:“没关系就没关系,至于这么愤慨么。谁不是只有一世?又不是猫,能有九条命,还能够走阴阳。” “谁知道呢。”她心念微动:如果把她的经历告诉他,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呢?会否感到害怕?或者是从此与她划清界限?又或者是认为她谎话连篇,从此对她失去信任? 都有可能,只是不敢轻易试探。 毕竟,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除了自己,她还得替金半仙和朴时敏保守秘密,还得为好几家子的安宁负责。 “这种事情,就如庄周梦蝶,谁能说得清?或许梦里的经历就是另一个世界的遭遇。世子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吗?觉得梦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真实得连自己都深信不疑,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再真切也是梦,不是么?梦都是虚幻的。反正,迄今为止,本王作过的梦,都不曾应验过。听说,八字轻的人做梦就很灵验,是不是真的?” 她望着他的脸,心里想的是,这个人以前的轮廓还略显稚嫩,不知不觉中,倒是长成型了。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长出胡子来呢? 心里胡乱想着,嘴上便也有几分不着边际:“如果有人把梦境当真,世子会不会觉得这个人有毛病,在撒谎?” “如果是四郎,本王会理解的。” 别人怎样,跟他有关系么? “没人会喜欢说谎。要知道,一句谎言往往需要上百个谎言来掩饰。活在谎言里,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鼻尖在她额头碰了一下。 “你这个年纪,凡事情有可原。” 别人怎么想,他没兴趣,但是,他的心意得让她知悉。 即使是给她骗,他也能够体谅她的为难。 若萤怔了好久。心下似乎有一堵墙,轰然倒塌,那几乎快要淹到头顶上的洪水,瞬时消退下去。 她不由得暗中松了一口气。 她不确信他是否真的领会了她的心意,但是,他肯这么说,就是帮了她一个大忙,替她卸下来好重的一幅担子。 对此,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常常想,应该感谢老天,谢谢把我生成了一个孩子。因为年幼,因为不懂事,就算是犯下过错,也能获得三分宽宥。就算是犯下弥天大罪,也罪不至死” “嗯,这倒是实情。” 实情是,她想欺上瞒下求取功名,这就是掉脑袋的行为。不过因为年纪的原因,或许还不至于给砍头砍得那么毫不犹豫。 这个人,很会审时度势,也很善于把握机会。能从别人的习以为常中,另辟蹊径,闯出一片新天地。 这一点,值得佩服与尊重。 “世子真是个好人。” “好人”这个词,大概是她对人的最高最好评价了吧? “不知者不罪,可是明知故犯就不值得原谅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将来会面对怎样的灾厄或惩罚,那都是我该受的。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而已。时辰到了,那个时候,请世子一定要记住,不必惋惜,无需为在下感叹,切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难怪都说酒话不能当真,平日里,你不是这样的。” “世子又不懂了吧?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啊。这会儿跟世子说的,兴许都是良心话呢。我说世子是好人,莫非世子不相信?” “这话,你都说了很多遍了。” “其实这话包含着感激,世子也知道吗?” “知道。” “世子会不会觉得,这声感激很没诚意c没分量?” “为什么呢?” “兴许,真的跟对待其他人一样呢” “四郎对别人,是怎样的呢?” “如果我说,一视同仁,世子相信吗?” 他歪着头看着她,半天没吱声。 ps:猴年大吉~某也要过年了,无法保证每日更新~要准备存稿,同时还要回过头来修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2章 言尽于此 她从他的眼睛里,并未发现类似羞愤或者是质疑的神色。 他只是有些好奇,一如好学的学生,期待着被答疑解惑。 他并不厌烦她,如此,他对她的好奇,正是维系彼此关系的重要纽带。 世人说的对,富贵逼人,无人能够拒绝。 她并不清高自傲,只是一直以来,以另一种隐蔽的方式c求取着权势与富贵。 人生一世,要想活得滋润,一只眼要提防着脚下的陷阱,而另一只眼则要坚定地盯紧目标。 能够走到这一天,能够像此刻这般被他怀抱着,她付出了太多的心力。 从另一个角度说,今日之所得,是理所当然的。 “听了这些话,世子也许会觉得我是个怪物。但事实上,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好人也好,坏人也好,仇人也好,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其实,所有人都是值得尊敬与感激的。有人固然伤害了你,但是,他们同时也教你学会了更加坚强。欺骗你的人,教你学会认清是非对错;对你冷漠无情的人,教会你懂得珍惜自爱;藐视与嘲笑你的人,能够唤醒你的自尊,让你学会看清人世;误解你的人,教你明白宽容别人就是原谅自己;遗弃你的人,教你学会独立自强,而非依附于人生存;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到这一步,那么,这一生之中,还有什么困难能够难住他呢?要做到这一步,谈何容易,很多时候,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轻轻摇头,若有所思:“这种事,且不说能够做到,光是能够觉悟得到,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吧?” “世子这是在夸我吗?” “四郎的不凡,不早就有目共睹了吗?” “嗯,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才会活得那么张扬任性。 “对于每个人而言,若能随心所欲地活上一场,相信这辈子定能去而无悔吧?” “去?去哪儿?” 他冷不丁地顿住脚步,心头有不安掠过,连带着目光都有几分锐利。 四目相对,若萤良久不曾眨眼。 不得不承认,这个所谓的“老好人”一旦认真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一个字:冷。 像是冰冷的剑刃,绝杀一切温柔多情。那份冷意,会让人陡然生出命如纸薄蝼蚁不如的卑微来。 如果以这种姿态出现在婚姻中,即便骄傲如世子妃,也会给伤得无法治愈吧? 任性? 当着他的面,谁有资格谈任性? 比起来,她的任性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只不过,他越是可怕,她反而越不怕他。 这种感觉,就如确信他不会把她丢出去一样。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啊。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当然了,还有一种眷恋人世,盘桓于此境与彼境之间,生生世世不得轮回。这种事儿,时敏应该最清楚,不然,问问他去?” “你还年轻,谈这种事还早。” 相较于他的沉重,她却表现得轻描淡写,“世子放心,说说而已。我是不会轻易死去的。有那么多人指望着我呢,我哪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拼命四郎可不是这种人” “光听这口气,还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呢。” “世子没听说过吗?这叫‘少年老成’。” “操心过度,可是要长白头发的。” 望一眼她的一头短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红颜白发触目惊心的模样。 他的神情不免有点黯然。 若萤暗中叹了口气,暗骂自己作孽。 他陷下来的程度,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一个从来不大会关心人的人,要说出这种担心的话,不知道内心里经过了多少次的挣扎与盘算。 这份辛苦,她能够等闲视之吗? 而且,迄今为止,这是她所听到的最为窝心的一句话。 别人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的时候,言外之意无不是否定的c批评的,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体谅她c心疼她。 责任不是蜜糖,更不是银钱,不值得让人为之趋之若鹜。 若非情不得已,难道她不乐意做个无事一身轻的快活人?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什么?还不都是给逼的? “世子真是好人。”掌心抚上他的面庞,那份温暖同时柔软了她的声音,“世子将来,定是个好父亲。” “哦,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就凭着世子的好脾气c有耐心。”在这个问题上,她寸步不让,“心软即是慈悲,就会懂得将心比心体谅别人。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耳濡目染之下,有什么样的爹娘,就会有什么样的子女。” 她讲得一本正经,可他却笑得没头没脑的。 不是高兴,不是嘲讽,他把她的话,似乎完全地当成了笑料。 这一刻,若萤非常气愤,差点就跟他说:不信?不信就赶紧生几个出来看看! 刚刚还把她当成大人来遐想,这会儿却又当她是个童言无忌的孩子了。 果然自己的这幅身心不一的样子很尴尬,是么? 看她抿起嘴,他立马止住了笑:“承四郎吉言,希望如此。” “世子就是不相信。”她当然想得到,此刻自己这副微微赌气的模样,落在他的眼里是何等的妩媚可亲,“这种人生大事,世子若不能认真以待,后头吃了亏,可别后悔。” “本王没说不信。四郎说的,本王几时怀疑过?” 这话配上他的表情,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若萤别转了目光,转头继续顶盯着他道袍上的纹路:“在下不是言灵,不过都是些经验之谈。但却不是信口敷衍,希望世子能够明白这一点。” “知道了。”他回答得十分温软,像是风里飘摇的木叶流花。 “可是,世子这种态度,实在很难说服人。所谓相由心生。态度不端正,就证明内心不够重视。在下能为世子效劳的地方并不多,希望世子不要以为在下所说的,不过是场面话” 一霎天真如孩童,一霎刻板如严师,一霎情话旖旎,一霎又实话椎心 这就是四郎,似乎有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有点找不到自己。 “好吧,态度” 他可以想象成自己此刻正捧着一尊佛像祷祝祈福,这样总可以了吧? “话不能乱说,东西不能乱吃。世子学富五车,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一语不慎,就有可能会酿成大祸,类似的教训,史书中比比皆是,生活中随处可见。” “你说的不错。” 这是要谈人生了吗?他倒是乐意奉陪,能够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最好。 “都说四郎会说话,本王应该好好跟你学学才是。” “世子客气了。何谓会说话?如何把话说好c说对,其实并不难。” “比方说?” 嗯,如果让她去当老师,肯定会大受欢迎吧? 这般言语从容,可不就是传说中的“春风化雨”? “比方说,急事不妨慢慢说,小事尽可风趣地说。” 急事慢说,考验的是说话人的从容气度,小事趣说,展现出的是说话人的风雅潇洒。 能做到这两步,相信身边必定会聚拢大批的拥趸吧。 沉稳而睿智,最是能够给人以安心定神以及勇敢向上的力量,这种朋友,他也想要。 “还有呢?” 所以,他喜欢这样跟她相处,轻松地谈天说地中,一点点走近她,认识她,就如同进入一座大山中,总能发现不同的风景。 也许跟今天她吃了酒有关系,平日里,哪里容易这么靠近她? “没把握的事,谨慎地说。做不到的事,不要乱说。伤人心的事,千万不能说。” “这是自然的。” 看来,这些觉悟她都有,难怪自己私心里想要跟她交好。或许,早在很久以前,在不经意中,他已察觉到了她的善良与宽容,从心底相信她不会攻击他,因此才会情不自禁地次次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果然有道理。 “还有,伤心的事,不要逢人就说。说什么?你以为别人的怜悯当真能够救赎你?也许你并不知道,你的伤心与难堪,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噱头。还有一些人,就指着你的悲惨衬托出他可怜兮兮的那一点优越呢” “确实呢。世情冷暖,无非如此。” 很奇怪么?这种话题,以往不都只能同大人们商谈么?可是眼下面对的却只是个孩子。 这个年纪c早熟到这种程度的,还有谁? “别人的事,须小心地说——怎么了,世子?觉得这话不对么?莫不是在下才刚说错了什么?” “不不不,怎会” “不是在下口气大,大概是世子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幽幽的一句,极富内涵。 他猛地打了和冷战,一下子敛起了笑容。 若萤瞥了他一眼,十分满意他的这一变化。 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也不会轻易地施舍救助。 她跟他所说的,都不是废话。其中所包含的担忧与警示,都是在她看来能够避免少走弯路的明灯路引。 是经过诸多失败后,所总结出的教训,是用钱都未必买得到的宝贵经验。 是一片赤诚番良苦用心。 明白的,自会感激;不以为然的,只能算她明珠暗投。 不要以为她真的喝醉了,任何时候都不要试图轻视她,即便尊贵如他,也不可以。 这是她的傲骨,也许不讨人喜欢,却是她行走人世的方式与风格。 而他,不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对她关注有加的么? “你呀” 他的叹息里听不出一丝怨尤,满满的尽是深不见底的宠溺。 刚柔并济c进退有度。 他不禁突发奇想,想象着,假如世子妃也能用这样的方式与他相处,然则,一切必定会变成另外一幅模样吧? “夫妻间的事,商量着说” 真是想什么c怕什么,来什么。 是偶然?还是自己的心思早已给她慧眼识破? 偏偏他又不能反驳她这句话。 她只是在跟他很单纯的闲聊呢,可不是有意针对他的婚姻而来的。 只是,这话题忽然变得如鲠在喉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问题竟会这么令他不舒服。 以往怎么就没发现呢?这个问题,应该老早就已经存在了吧? 是了,存在,但却没有人敢于轻易触碰。或慑于他的身份,或担心他的感受,或出于自身安全性的考虑,总之,没有人这般与他开诚布公过。 即便是他最为欣赏的四郎,谈及这个话题,仍不免令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不是四郎的错,四郎没有这份闲工夫窥探他的。 四郎不是伪君子,既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入晴雨轩,然则四郎的见识就不会仅限于男女间的那点私情蜜意。 四郎的所见c所思,都有其深层的含意。 漠视之的话,他就是个浅薄的人。但要正视之—— 可以不可以早点结束,或者是换一个话题呢? “是,是,本王记住了。四郎说的,本王定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世子当真听进去了?” “听是听进去了,但是好歹给本王一点时间来领会吧?” “有那工夫乱琢磨,不如尽早付诸行动。” “好,本王尽量” “这种事,是该由男人积极主动些。还是那句话,态度决定一切。” “好。” “也许世子不爱听,但是有句话,在下非说不可。其实跟世子所说的这些,在下应该和世子妃说去。” 此话一出,他不由得抽了口冷气:“你跟她不是——”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和世子妃再也不要见面。打心里,他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难堪,甚至是伤害。 若萤扫了他一眼,已然看出了他的不安。 “虽然世子妃与在下脾气不投,但在下看得出来,世子妃是个凡事认真的人。处事果断c有始有终。这种人尽管挑剔,但却是良师益友的极好选择。要让这种人点头称是,并不容易,但是,一旦赢得其信任,你所能获得的,绝对会多于你所能付出的。” 他忘记了前行,只管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她会替世子妃说话。 明明曾经受过那么屈辱的对待,这得用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么宽宏大量的话来? 哦,不对,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四郎,就事论事c冷静得不掺杂任何的七情六欲。 这种境界,一般人很难达到吧?要说服别人不难,难的是说服自己。 人在红尘,却能时刻跳出红尘,以局外人之身,把一切看得通透明白。 四郎的修为,已经达到如此高的程度了吗? 这小丫头,还真不能小瞧呢 “世子你不知道吧?在下有个秘密,只跟世子一个人说” 一句话,成功地拉回了他的心神,也让他整个人为之一振。 “你说,是什么?” 秘密的话,他保证会为她守口如瓶的,他以人格保证。 “也许世子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卖起关子的她,叫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如果有可能,在下倒是十分愿意化解与世子妃之间的矛盾,跟她做好朋友呢。这个过程也许会很艰难c很漫长,但在下相信,精诚所至c金石为开。世子妃那种朋友,值得在下付出心力。世子是个好人,一直以来,对在下袒护有加。世子与世子妃,也许也会有些情性不合,但既然走到了一起,就该珍惜这种缘分,好好经营彼此的感情。做夫妻也好,做朋友也好,做知己更好,就是不要变成敌人” 她的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胸膛,试图安抚他此时此刻的满腔沸腾。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绷紧的身体意味着他正在竭力克制着汹涌澎湃的情绪。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她,却已经看到了那一场富贵婚姻的最底层。 于他而言,能做的c肯做的,也许只有后退c躲避。但要他从头开始c动手修复已经破损的婚姻,几乎已不可能。 他排斥这样的相处方式。 对此,尽管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朋友之情也好,报答他也好,她不愿意看着他难过。 但是,她有心无力。 清官难断家务事,干涉过多,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加剧事态恶化。 “很多事,不要只看一面。凡人都有优点,但显然,很多人偏偏会忽视这一点。即使意识到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说实话,在下也不知道,毕竟教的曲儿唱不得。在下能做的,就只有一点建议,至于有道理没道理,各人心里一杆秤,需要各人去酌量” “我知道,知道你是为我好” 仅限于此。 让他承她的人情,没问题,但要他接受她的建议,恕他现在还做不到这一步。 让他主动去跟世子妃示好? 这个事儿,他从来就不曾考虑过。 “不是所有人都跟四郎这么着” “像我这么好?”她的骄傲有如春枝上的皎洁玉兰,“在下是独一无二的,也确实是与众不同的。因为只有在下,能够让朽木枯草源源不断地生出银钱来。” “是。” 独一无二。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也深信着这一点,无论是现在c曾经c还是将来。 不然,他又怎肯许她任性c放她恣睢c心甘情愿包揽下她的谎言,做一个从前从不屑为的天字第一号的大骗子? 他没有告诉她,此时此刻他所抱持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四郎,更是他的一份希望份前所未有过的炽热的执念。 这一夜,若萤宿在了千佛寺。 避开明里暗里的耳目,她在佛前坐了一夜c想了一夜。 是夜,奉父母命,李祥廷在佛殿后门看护至明。门的另一侧,是与他形影不离的陈艾清。 而在大殿前,一袭黑衣融入黑夜的东方十五,同样目不交睫地彻夜守望。 这一夜,仿佛把一辈子的事,全都想过了。 仿佛是为了衬托次日即将到来的热闹盛况,这一夜,平静异常。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辗转反侧c难以入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3章 又是四郎 六月十五是半年节。 民间于这一日拜土地c祈雨c庆丰收。 应鲁王妃之邀,唐氏于早饭后,乘坐马车过来王府小叙,同车的还有大儿媳严氏,随车的则只有几个近身的奴婢。 到得王府的时候,发现郡主一家三口也在。 思及府学今日休沐而李祥宇并未过来,仪宾庄栩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他再次向唐氏拱手道贺:“二郎今日大喜,姨妈往后大可省心了。” 唐氏满心欢喜的同时,仍不失爽直严格:“他要是以为凭借着这点荣誉就能吃一辈子的话,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万里长城这才迈出了第一步呢。几时他要有仪宾一半的学问,那时候,我跟我们老爷才能稍稍松口气呢。” “二郎是个要好要强的。”郡主朱昭槿道,“早先就听说了,近半年来,他读书进步很大。先生们都拿他当典型来教育其他人呢。” “当真?”唐氏不大相信,“这事儿,他根本就没跟家里说。他一向不耐烦和我们说话,他在想什么,我们通不知道。许是所有的话,全都说给四郎听了。你们不知道,那两个人,三天两头书信不断,每次都是厚厚的一沓子。——哪就有那么多话说呢?” “他和四郎倒是相好。” 鲁王妃的这句话所包含的好奇甚于其他。 尽管四郎在世字府住过好一阵子,但她却不曾见过那孩子一面,凡事,都由身边的人呈报。 四郎危重期间,王爷倒是过去看了一遭,回来之后,道了几声“可怜”,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久居深宫,王妃对那个孩子的了解,更多来自于亲妹妹唐氏的描述。 据说妹夫李箴很赏识四郎,由此王妃断定,那孩子的学问必然是可圈可点的。 而听妹妹的讲述,似乎那孩子又是个很会说话的。 会说话,就表示会看人脸色,而且,必定是个心思细密的。 才多大的孩子,哪就有这般神奇? 王妃对此好奇得不得了。 能够把固执的王爷说得心花怒放,四郎的口才应该不是一般地好。 赶有机会,倒要当面见一见才好 严氏也参与了进来,笑吟吟道:“我倒是听相公说过,说二郎和四郎通过写信讨论学问呢。二郎读的书,好多都还是四郎推荐的呢。” 唐氏哼了一声:“是不少,可你们没看到,全都是兵法。那些东西看多了,不光寻思着打架斗殴么。”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听出了她的一丝开怀。 王妃便道:“他若是不肯吃米麦,难不成你就不许他吃别的了?读书也是这个理儿。诸子百家,未必每个人都会喜欢。有人学医生,有人学道,有人学阴谋,有人学处事。术业有专攻这话是怎么来的?难得他肯静下心来读书,不出去给你招惹是非,光这一点,还不够你高兴的?” 听她这话,郡主等人纷纷称是。 王妃又道:“既是学问上的事儿,由他去。像二郎这个年纪,正是不服管教的时候。爹娘说多了,反倒招他厌烦。难得有个情投意合的,只要别引上歪路,且由他。” 唐氏深以为然:“可不是呢。我也是因为知道四郎懂事上进,才放心把二郎托付给他的。” 听到这话,王妃倒是沉默了下来。 这会儿,唐氏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太满了些。 说得到好像是她相信四郎胜过相信自己的儿子似的。 她飞快地朝大媳妇儿扫了一眼,见后者神情温和地品着茶,并无一丝不快,不由得心下稍安。 提起四郎,就叫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三房,想到大姑娘苏苏。 而这也正是大媳妇心里头的一道梗,道不出c却真实存在着。 安静吃茶的时候,王世子和世子妃也过来了。 几下子互致问候,分次而坐。 王妃便问世子:“王爷那边走到哪里了?” 六月半,鲁王循例要去真武庙祈雨。说是祈雨,其实是借着这个由头,出去走走看看,体察一下民情。 王世子未成年前,还会跟着一起去。及至冠礼后,心眼儿多了,便不肯再陪着到大太阳底下煎熬去。 坐下没多久,外头就有内侍进来报告,说王爷一行才刚走到半路。今年真武庙看祈雨的百姓比去年少了很多,究其原因,都是老早得了消息,全跑去知府门前看热闹了。 王妃便笑着对唐氏道:“祈雨年年有的看,二郎这头却是难得的机会。换成是我,也定要去看个新鲜的。” 唐氏哂笑道:“本来天就热,还一股脑儿地挤到一处去,也不怕中暑?” “怕真要给夫人说中。”内侍道,“这会儿,就有人为了抢个树阴凉而打起来了” 恁这么着,还是有大批的民众从四面八方c源源不断地汇集到府衙门首。 为此,府内的护卫全都给安排出来维持秩序。为防止人多拥挤c发生事故,登州卫指挥使陈松龄还特意调拨了一个总旗的士兵前去维 “听说正式颁奖要等午时,怎这会儿就都赶了去?大太阳底下干巴巴瞅着,也不嫌烦躁?” 郡主连连摇头,完全不能明白寻常百姓的乐趣。 “郡主有所不知” 说起现场的情景,那名内侍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颁奖赐帛的时间虽然在差一刻午时,但从巳时初,济南知府门外的道路两边,就有百姓陆续聚集过来了。 对于世故的百姓而言,今天能看到的不仅仅只有一场热闹。 凡是人多的地方,就有任何的可能出现。 果然,不到巳时一刻,道路两边俨然已变成了集市。游商小贩穿梭其间c兜售杂货;江湖术士扎下幌子,断卜吉凶;有各色吃食任君选购,也有闲汉坐地下注,不劳而获; 有扶老携幼前来一观盛况的,有骑墙爬屋高远张望的,有邻里女伴花枝招展结伴而至,也有情人相约俟于东隅; 往年的六月半过得都差不离儿,今年这个六月半却过得有点不一样。 就在人群闹闹哄哄中,两个杂役不慌不忙地走出大门,洒水扫地,一丝不苟。而后,自大门里展开一卷大红地毯。 鲜艳的红色如同一把火,迅速点燃了众人的期盼。 这阵仗,不寻常。今天这场热闹,有的看。 只是不知道都会赏赐些什么东西呢? 哪怕只是念念名字,鼓励两句,那也是莫大的光荣啊。为人父母的,谁不巴望着这一天?为人子女的,都该朝这个方向努力啊 “这么说,二郎不回来吃午饭了?”鲁王妃有点小小的失落。 唐氏道:“万宝楼早就订好位子了。单看吃酒不吃酒,要是吃酒的话,你来我往的,不得折腾到傍晚去?” 王妃便叮嘱那名内侍:“着人看着点儿,别让二郎吃醉了。若是得了空,请他过来坐坐。我这里有话要问他呢。” 听她说得郑重,唐氏不禁大奇:“姐姐既有要紧话问他,那就别让他吃酒呗。吃得稀里糊涂的,能听进去什么话儿!” 王妃赶忙摆手,笑道:“酒后吐真言才更好呢。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儿,就是想问问他,喜欢什么样儿的闺女。空了,我也好替他物色物色。算来,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这男人哪,一天不成家,就会一直当自己是个孩子。” “二郎的亲事,今年肯定不成。我现在没那工夫忙活他。既然姐姐得空,不妨先替他打望着。” 跟自己的亲姐姐,唐氏一向不讲客气。 王妃心领神会:“这么说,大郎那头当真确定下来了?” “就是上次说好的日子,定了,不改了。” “那也没多少时间了。”王妃沉吟道,“该准备些什么,现在就应该着手了。” 唐氏轻松道:“准备得差不多了。” 说起来,这时间一改再改,还不都是为了将就四郎?早就和叶氏说好了,苏苏出门,除了要亲舅舅们送亲,作为家中长子的四郎,也要撑起场面来。 王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们倒是真当正事儿来办。不过就是个侧室,差不多就行了。若是大张旗鼓的,反倒不好看了。” 这便是训诫与维护了。 别人还好些,严氏赶紧起身恭听。 王妃对她道:“严家的孩子,俱是好的。我知道你一向厚道,对下慈善。只是一点得时时记牢:所谓尊卑有分c上下有序。该宽容的时候宽容,该规矩的时候,就得守住规矩。切不可因一时心软,纵容了小人,让他们等鼻子上脸,乱了家法。” 严氏感激不尽,躬身称是。 王妃这一番训诫,可谓是给足了她体面,更是对她身后的娘家给与了肯定与尊重。 这是作为正室的她所独享的特权,即便钟若苏再怎么讨人喜欢,也没有资格出入这森森宫禁,更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更不用说能够有这份荣耀聆听到鲁王妃的教诲! 既如此,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c好忧郁的呢? 一念至此,严氏不由得暗中挺直了后背。 唐氏却心下却有几分不自在。 在她心目中,大儿媳固然是好的,可苏苏那头也是很不错的。王妃姐姐当众说这些话,虽然合情合理无可厚非,可站在四郎这一方来说,这些话到底有些伤人。 一个是苏苏,一个是大儿媳,于她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便能将这一对妻妾一视同仁,可在场的这些人会作何感想呢? 会不会就此对苏苏c对钟家产生轻视? 三房虽然穷c虽然只是平头百姓,可并不缺乏做人的气节与原则啊! 她与叶氏乃是手帕之交,别人看轻叶氏,岂不等于小视了她c看扁了李家? 要不怎么说来着? 王妃姐姐就不是个会说话的,有那工夫管别人家的事儿,倒不如先把自己屋子里头倒腾清静! 同样都还没孙子,李家现在正忙着给儿子张罗纳妾,王府呢? 看看世子妃坐得那个稳当!一幅没事儿人似的模样,那叫正常? 想看李家的笑话?想得美! 越想,唐氏就越是生气,终于,她挑起了浓眉,正色道:“姐姐这些话,是该时常说说。大郎这个媳妇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老实,太容易原谅别人的错儿” 可不像你世子妃,妒妇一个,进门没几天,就把妾室们打发干净了。作为未来鲁王府的女主人,就这等心胸肚量? “但凡忠厚老实的人,看别人都跟自己一样。像姐姐这些话,平日里我那是没给她说过?可这孩子自有自己的看法。仔细听她说说,倒还真在理儿” “你这个脾气,一般人说不动你。大郎媳妇儿说什么了,你这么服气她?”王妃好奇地追问道。 唐氏没有急着开口,端起茶碗来吃了一口。眼睛余光瞥见世子妃微垂的嘴角,内心里更加坚定了要给鲁王府c给自己的亲姐姐抱打不平的决心。 既然王妃辖制不了这个媳妇儿,那么,就让她这个亲亲姨妈来给晚辈们讲讲规矩吧。 “媳妇儿说了,既然要进李家门,先头能不仔细筛选审核?但凡有个坏毛病恶习气,咱肯点头儿?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凡成了一家人,不管是品行也好,行事也好,都是差不离儿的。管他妾也好,婢也好,这第一道关卡把好了,后头断然不会发生那种仗势欺人鸡犬不宁的事儿” “大郎媳妇儿这么想,是对的。” 鲁王妃轻轻颔首,看向严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赏与喜爱。 说句良心话,这话要是出自世子妃之口,她做梦都能笑醒。 世子妃 唉,不敢指望世子妃对她笑脸相待,但能和世子两个别这么三天两头吵闹,就谢天谢地了。 她这会儿已经明白亲妹子的用意了,但她不认为这些话里有话的话能对世子妃起到警示作用。 她反而有些担心,怕世子妃会因为心里不爽,变本加厉地去寻世子的晦气。 小两口吵架,公婆委实不好参言。王爷这边已经明确了态度:随便怎么吵,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甭想拖他下水。好就好,不好就扯乎。 换言之,王爷对世子妃这个儿媳妇并不抱期望。 至于她这头呢? 和离是绝对想都不要想的。不说和梁家那么多年的交情,就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她也不希望世子妃落得一个惨淡的下场。 所以说,夫妻间的事儿,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将就过也好过分道扬镳给人看笑话。 基于这一点,她忽然不希望唐氏再说下去了。 但显然,后者并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反而越说越带劲:“就说这妾室吧,不管是花费几许买来的,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要是没模样c没人品,倒贴钱咱也不会要不是?那么,这就是妾的长处了。凡是人,总有可取之处。但有九十九个好心眼儿不用,只用那一个坏心眼,谁敢说这是个好人?但有九十九个坏心眼,却只用那一个好心眼儿,那就是个好人!” 这一番大实话说得郡主仪宾等人纷纷点头。 这无疑助长了唐氏的劲头,她继续说道:“再者,妾也是可怜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家里头好好的,谁肯把孩子送去作小?就像王妃说的,做了妾,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难道不是最重的惩罚?这人哪,得将心比心,才能和人友好相处,也才能够得到别人的爱戴拥护。姐姐可还记得当年父亲说过的那个故事吗?就是佛印是牛粪的故事。” “记得。”忆起往事,王妃眉间一片神往,“苏东坡问佛印,看他像什么?佛印满其愿,说他是如来金身。苏东坡得意忘形之下,就打趣对方,说在他看来,穿着黄袈裟胖乎乎的佛印就像是一堆牛粪。他以为他占了便宜,殊不知,这话恰暴露出了他的浅薄。” “是啊,佛家常说‘佛心自现’。正因为你心里不干不净,所以看谁都不干不净。这跟咱平日里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差不多的道理” 王妃便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夸耀你这个媳妇儿就是了。倒是我多虑了,大儒之家教出来的孩子,自是见识非凡。可不像那些醋瓶子,一瓶不满c半瓶乱晃荡。大郎媳妇儿这种,就算是不声不响,那也是根饱满的谷子。”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问道:“不知道如夫人是哪里人氏?” 唐氏的笑容打了个踉跄,嘴上尽量平平道:“不远,就是南边昌阳县的。” “昌阳?”郡主倒是受到了提醒,看了看仪宾,又看向王世子,“我怎么记得,四郎也是昌阳县的?” “嗯。”仪宾于这种事情上向来不怎么在意,但既是妻子疑惑,他便也想替妻子答疑解惑,因此,就只管瞅着王世子。 花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王世子低眉垂眼安心品茗,那神情,不知是根本没听到众人的交谈,还是压根不想参与进谈话中来。 反正,拒绝的态度相当明确。 见状,唐氏只得暗中叹口气,道:“今天这儿也没外人,我这张老脸也不怕丢。给大郎寻的这个闺女,不是别人,正是四郎的庶姐。” ps:名词解释 1c总旗:一般5600名军人为一卫,1120人为一所。每卫设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120人为一个百户所。百户所设总旗2个,每旗辖50人;有小旗10个,每个小旗辖10人。 2c扯乎:江湖黑话,撒丫子逃跑。大约出现在古宋朝时候,是绿林好汉们的匪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4章 情深缘浅 花厅瞬时静得能听到绣花针落地的声响。 说来说去,敢情大郎的这个侧室竟然是钟四郎的姊妹?! 该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还是说“世界真小”? 这种事儿,叫人该贺喜呢,还是惋惜? 名声在外的四郎,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姊妹给人做妾? 不是说四郎在家里很有地位吗?不是说一不二的吗?为什么竟不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丢人的事儿吧? 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对头吧? 莫非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此时,鲁王妃想的是:幸好才刚自己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早知有这层关系,刚才那番偏向意味浓郁的训诫,才不会说呢。原以为能为严家的孩子撑撑腰c长长威风,却不料妾室这头也不是容易给人欺负的。 那可是四郎的亲人哪! 三姑娘是吧?这位钟家三姑娘好不好,她不管,可是四郎的存在却像是一堵厚厚的城墙,由不得人忽视。 别忘了,鲁王府可是欠着四郎好大一笔债务呢。 天底下,哪有欠着人家人情还要羞辱人家的荒唐事儿? 妹妹也是的,这种事为什么不能及早告诉她?亲姊妹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 不得不说,妹妹跟那个叶氏的交情还真是好得出人意料,但是,作为亲姊妹的她,难道就不值得相信了吗?告诉她的话,难不成她会嘲笑?或者是反对? 不过,可能也正是因为关系非凡,所以那个叶氏才会舍得把闺女送来做妾? 毕竟是庶女,就是做妾,也无可厚非,况且,还是给四品官宦人家做如夫人。再怎么没有地位,有女主人护着,起码也能保证面子上的好看吧? 而且,一旦给李家留了后,即使一辈子都是姨娘的身份,但凭着李家人的厚道,断不会刻薄以待的。 而叶氏,也能凭借着庶女的这点“功劳”,加深与李家的关系。 兴许如此吧? 自觉得碰了一鼻子灰的王妃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再度开口的时候,心里已有了主意。 “怪道你们娘而俩跟姜太公钓鱼似的,坐得这么稳当。看来对这桩亲事,早就十拿九稳了,是么?想也是,一个家里,能够教养出四郎那样的孩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会儿,已经从震惊中醒转过来的庄栩,率先点头频频。 这在一群尚有点不知所措的人群中,显得尤为醒目。 郡主不由得好笑道:“相公点头是什么意思呢?” 总以为这个人除了做学问,再不会对任何事有所反应,这会儿居然点头点得如此酣畅淋漓,可不是蹊跷? 到底他有没有听进去母妃和姨妈的谈话? 见问,庄栩腾然红了脸,支吾道:“我是觉得,母妃说的极有道理。别的我不知道,可四郎的的确确很不错,很不错。李训导也是这么个意思。好几次跟我说过,想要收四郎作门生,可是又担心自己的水平不够高,会误人子弟” “这事儿肯定不成!”不待他说完,即被唐氏断然否决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不是乱了套了么!” 庄栩老实地点头道:“正是呢。所以,李训导一直觉得很遗憾” “四郎的学问,真就有这么好?” 王妃的好奇心彻底给勾起来了。 庄栩的视线不由地投向了始终没有动静的王世子:“四郎的学问,在小婿看来,那是极好的。详细的王兄应该最清楚,毕竟,就数他和四郎相处的时间最多c最长” 他本是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却不妨竟在无意中,给朱昭葵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众目睽睽,令他暗自心惊。 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已被看穿。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一贯维持良好的淡漠被瓦解殆尽,他竟做不到从容淡定。 不仅仅是眼下,似乎从听到“四郎”那两个字开始,他的心,就失序了。 他不确定自己这算不算是“做贼心虚”,但关于四郎的一切,他都不想说,不想告诉任何人。 四郎就该安安静静地藏在他的心里就好,不管是霸道的c冷漠的c机敏的c和善的 那些只有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手感触到的四郎,是他的私有财物,既是私有的东西,凭什么要与人分享? 所以,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什么话家常c叙亲情?说白了,就是相互打探摸底,攀比竞争罢了。 这种事,自己喜欢就好,为什么非要拖他下水?别人的私密,他不感兴趣,但也请不要试图掀起他的袍衫来好么! 他决定保持缄默,装作走神没有听到询问,或者是以兴趣缺缺的态度c打消她们想进一步刨根问底的意图。 但世间事,多不如意。 一声轻笑,成功地让梁从鸾抢去了风头。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半尺来长的红珊瑚如意,眼睛也不看人,口中自顾自地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仪宾说的对,这种事儿,问世子,那是最合适不过了。我们世子对四郎,可是维护得很。别人连个‘不’字都不可以说的。四郎在我们府上养伤期间,世子也几乎与世隔绝了两个月。每天睁开眼c闭上眼,就只看得到四郎一个人。为了能让四郎尽快好起来,世子可是花费了不少心力。除了操心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屈尊枉驾亲自做四郎的老师,给他读书讲经,探讨学问。担心四郎闷,还特意请了仪宾和李训导过来,专门给四郎弹琴吹曲,愉悦心情。这些事,我可没有乱说吧?” 这最后一句,看的是庄栩。 庄栩就有几分懵。他虽然呆气,但却不是傻子。世子妃的赞美听上去似乎很不对味儿。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不敢确定。 但是,有问必答是他一贯的做人准则。因此,尽管心里头疑云漫布,但他还是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完全是这样儿” 他有点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难道他和李祥宇过去蝠园探望四郎有什么不对么?那孩子的学问,值得人尊敬与热爱啊! 读书人不跟读书人相处,难不成要去跟市井泼皮混作一谈? 再说弹琴吹箫这些事儿,于读书人之间,那是很寻常的乐趣吧? 情之所至,歌以咏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再说了,四郎他听得懂这些啊,听得懂的话,就不算是对牛弹琴吧? 怎么,世子妃连这个都要管?还是说,凡是王世子热衷的,世子妃统统不喜欢?读书,作画,弄曲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世子妃不曾进去过蝠园一次,兴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子妃再怎么反感,只要王世子没有打扰到她,凡事,就是可以容忍的吧? 不对,这么想好像不对 王世子又没有偷鸡摸狗,为什么世子妃会对他各种说“不”? 莫非 郡主说,王世子夫妇两个脾气不和,难道这个“不和”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 面对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做才好呢?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很有可能无心犯下了大错。 不问别人,看看世子妃那副态度就知道了,就跟一只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刺猬似的,哪有丝毫女人的温柔和婉? 庄栩不由得暗自心惊。 一边的郡主瞧出了门道,心下着急却已经阻拦不及,只能恨铁不成钢地c悄悄地在丈夫的后腰上拧了一把。 话可以不说,但请不要发愣好不好?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岂不是摆明了招人关注c滋生疑惑? 庄栩吃了一紧,猛然侧目,却不能及时领会妻子眼中的警示之意,整个人不由得呈现出越发呆滞的样子来。 梁从鸾嘴角微抽,轻描淡写道:“知道的,是世子话少。不知道的,定会以为我们世子在‘金屋藏娇’呢。” 如此讽刺意味浓郁的话,就连庄栩都觉得不是滋味了,遑论其他人? 都知道世子和世子妃感情不和,本来,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天底下的夫妻,有多少不是这样的? 可是,再怎么谈不拢,人前好歹也要注意下形象吧?相互遮掩一下,保住体面,这才是正经行事吧? 哪能这样当面指摘c奚落,好好的夫妻,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 寻常百姓都做不出的事儿,堂堂的大家闺秀怎就不明白呢? 哦,是了,不是不明白,而是故意的。 今天在场的,全都是自家人。世子妃说这种话,明着是针对王世子一个人,实则却是打了整个鲁王府一个响亮的耳光。 子不教,父之过,不是么? 记得先前,小两口闹矛盾,一直打到鲁王跟前。结果,作为公爹的鲁王是怎么评判的呢? 他不管。 不说自己的儿子不好,但也不承认世子妃值得偏向。 对于这桩婚姻,鲁王完全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好,就好;不好,和离就是。 谁离开谁不是一样过活? 开心就好。 说起来,这种话哪里是人说的?婚姻是何其重大的事情?哪能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也就是鲁王的身份非同一般,换作一般的父母,还不早给街坊邻居们骂死了? 替世子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样的公婆能指望吗?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能安心c能顺气吗? 也难怪她会不择时间和地点地对王世子百般为难。 心里有气,若不发作出来,迟早要把自己给气死。 王世子有资格任性,安平府的大小姐也不差。 不要忘了朱梁结亲,可是门当户对。 然而此刻,世子妃却说什么“金屋藏娇”! 然则,王世子算什么?世子妃算什么?而四郎又算什么? 当此时,谁会把这种话当成玩笑? 唐氏脾气急,当时就发作了:“且不说世子妃这词儿用的恰当与否,说句公理公道的话,就凭四郎那模样c那才学c那品行,假如说真是个姑娘家,倒也当得起‘金屋藏娇’这样的宠爱。我也不是说在袒护哪一个,只是实话实说:活了这大半辈子,见过的老老少少多不胜数,要说最叫人服气c敬重的,四郎那孩子怎么着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孝顺,懂事,能干,上进,像我们二郎那样的,十个绑成一个来换,都划算!” 说到这儿,她转向鲁王妃,郑重其事道:“姐姐兴许还不知道吧?刚认识那会儿,我还真就把那孩子当成了闺女家呢。大郎媳妇儿这不在么?问问,她知道的。当时,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四郎要是个闺女就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弄了来给二郎作媳妇儿。” 严氏抿嘴笑着,微微点头:“可不是呢。” 唐氏朝着世子妃瞟了一眼。 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眼的意思。 家和万事兴。同样是做媳妇儿的,李家的媳妇儿可比鲁王府的媳妇儿强多了,别的不说,起码人前能够分得清主次亲疏,不会拆自家人的台子。 “当着姐姐的面,我还是那句话,”唐氏斩钉截铁道,“虽然世子是极好的,但在我这为娘的心里头,二郎缺点再多,我还是会偏向他多一些。世子就算是看上了四郎,管你打的是金屋银屋,姨妈这边也是不会让给你的。不光是我们,要真是个闺女,估计陈指挥使那头也是要争上一争的。所以世子,这样的念头,你趁早还是歇了吧” 听她越说越激动,边上的严氏c郡主等人全都慌了,赶紧起身过来安抚。 郡主笑着打圆场道:“四郎有多好,我是不知道。但听姨妈这么说,就知道姨妈其实是在为二郎的亲事着急。可这种事儿不是着急就能管用的。母妃才刚不是说,会帮二郎物色对象吗?外甥我这边也会留心打听的,一有合适的,立马告诉姨妈。凭咱们二郎的条件,竟会娶不上一房情投意合的好媳妇儿?” “情投意合”这个词儿咬得有点重,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众人心知肚明,却只装不在意。 独梁从鸾嗤笑了一声。 正当气氛如胶似漆之际,一名内侍忽然神情慌张地步入花厅。 进来之后,别人通顾不上看,只一眼就锁定了世子朱昭葵。 这个模样,原本就很可疑。而叫人更加疑惑的是,他居然支支吾吾宛若做贼。 显然,他有话要说,且这话只能跟王世子说。 这场景落在梁从鸾的眼中,不啻火上浇油。 她冷冷地问道:“怎么,世子府着火了?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平日里王府就是这么训练奴婢的?” 听到这话,那名内侍哭也不是c笑也不是,进退两难之下,只能狠心咬牙道出了实情。 “回世子c世子妃,才刚府衙传来消息,说四郎拒绝了官府的赏赐,转而恳请大人们准许他进入府学读书。还说,如果大人们不相信他的学问,大可随便出题考试,他决不退缩,一定会给大人们和山东的学子们争脸的” 没等他说完,就听“忽”地一声,却是稳如磐石的王世子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就像是一杆标枪,冷光锐利,直是要嗜血一般。 阔大的袍衫掩不住他的震惊与激动,紧抿的唇角如蓄势待发的弯弓,两侧的太阳鼓噪不止,仿佛下一刻就是刀光剑影c血流五步。 文雅与温和一如被覆了积雪的翠竹,岌岌可危,要么断折,要么爆发。 这是与以往全然不同的世子,陌生而充满杀气,令人不敢直视c身心紧绷。 那名内侍不由得大吃一惊,“扑通”一下子跌坐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他就是传了个口信而已,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世子这个样子,不会是想宰了他吧? 钟四郎要读书,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又不是纵了火c杀了人,为什么要他传话的人会跟便秘似的?为什么世子的反应这么剧烈? 这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 貌似,他没说错什么吧? 短暂的死寂后,花厅里气氛变得五彩斑斓。 谁都看出来了,世子失态了。这么反常的激动与一目了然的焦灼,应该算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吧? 印象中,那么如浮云野鹤般清高自好的王世子,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这人生的第一次,应该有其特殊的意义所在吧?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钟四郎的存在确实很特殊。 即使是与世子妃吵架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王世子都不曾如此地沉不住气。 或者是不屑一顾,或者是冷漠以对,不光是对世子妃,这也许也是他迄今以来对待这人世的唯一的态度。 一个懒得动心的人,一个无所欲求的人,一个活得任性的人。 而今天,他却转了性。 直到这时,众人才恍然有所顿悟,明白了为什么世子妃会那么地抵触钟四郎,为什么会不顾体面地当众指责自己的丈夫。 那句“金屋藏娇”的话,原来真不是玩笑,更不是用词不当。 四郎是男是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是世子妃的情敌。 明白了这一点的众人,不禁大为尴尬。 坊间早有传闻,说小侯爷对四郎有分桃断袖之好。 这种事儿算不得稀奇,如果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倒也罢了,可在这场原本只有两个人参与的游戏中,为什么始终贯穿着一个王世子? 世子对四郎,当真是出于同情,还是别有用意? 回想一下他和小侯爷这些年来的纷争,似乎并非出于无聊随意,当中,竟隐隐有章可循。 算来,山东道上的好姑娘c好儿郎并不少,但像晴雨轩的花魁那样的特殊,像拼命四郎那样的出类拔萃,倒还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正因为这份稀缺性,所以才让姐夫小舅子明争暗斗不可开交么? 年轻人哪,想法还真是离奇! 这世道呢,委实也忒乱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5章 夫妻反目 唐氏轻扶额头,试图化解现场的紧张气氛:“四郎要读书,这是好事儿啊。我早说过,那孩子是个要好上进的。年纪再小,终有一天也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读书,科举,功名在身c光宗耀祖c报效朝廷,这才是正道!有些话,看来往后要注意着了。什么‘假如是个闺女’之类的,能不说,最好不要再说了。四郎迟早是要成为天子门生的。关系再好,开玩笑也得把握好分寸,姐姐,你说我说的有道理不?” 鲁王妃深以为然:“虽然是个有才的,但今天这种场合,实在是有些冒失。” 好好的接受表彰就是了,怎么非要平地起风波?要读书,只管去读,社学,县学,府学,有本事的话,连跳三级也不是不可以。为什么非要当着朝廷官吏的面作出这等要求? 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么? 这孩子的性子,未免太急躁了吧? 如此鲁莽,不会牵连到鲁王府吧? 王妃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安慰道:“年纪摆在那里,到底不能像大人似的,事事考虑周全。虽然他在你府上住过,但也不表示你就跟这次的事儿有关。你且放宽心,听听后头有什么说法没。” “你快说,大人们是怎么回的?”唐氏催促那名内侍。 内侍缓了口气,重新跪倒:“大人们没说什么,倒是侯爷当时在场,说要给四郎作保,推举他考试入学。” 顿了一下,忐忑的目光扫过唐氏c严氏,愈发小心地说道:“不光是侯爷,二爷和陈公子几个,也都当场表了态,希望能够网开一面,破格录取四郎做生员” 唐氏实实地愣住了,半天才“咳”了一声:“这这些孩子,真不叫人省心!” “尤其是朴公子,说四郎考取功名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不管过程多么曲折,结果是早就注定了的。别人的话,兴许还有点水分,可朴公子不一样。既然他说是‘老天的安排’,现场没有人怀疑” 寂静中,王世子的那一声冷哼显得格外刺耳。 老天的安排? 这叫作死好不好! 当此时,朱昭葵真想一把扯了那阴阳生来饱揍一顿。 除了自理能力一无所有,那厮莫非就只剩下添油加醋的本事了? 能够行走阴阳看得透红粉与骷髅,竟会不知道四郎的真实身份? 成天腻歪在四郎身边,同行同止同安眠,居然会不知道四郎是个女孩儿? 居然敢拿老天说事儿,搓弄四郎去科举,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万一此事败露,结果会如何? 反正他那条命就是捡来的,活一天c赚一天,没什么好珍惜的。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鼓动四郎陪着他同生共死吗? 真是个自私的家伙啊 这些人,就这么巴不得四郎早死? 梁从风不是一心想把四郎圈起来么?怎么这么主动投其所好?到底他在打什么主意? 李二郎他们就不说了,大概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四郎是个真金钗。 要不说,这个年纪很麻烦,光看外表根本不好辨明男女,若是举止上再稍加留意,就更加地扑朔迷离了。 早就想到她会走这条路,只是没想到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 太急切了吧? 为什么呢? 即便是被称为天才的四郎,也会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时候么? 对于功名的追逐,已经达到了这种痴狂的程度了吗? 在四郎的内心里,其实一直是把自己当成男子来看待的吧?然则他对她所表露出的心情,她是如何看待的呢? 有没有一丝感动或者是心动? 或者说,他的示好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负担? 不不不,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该弄清楚的是: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要求? 为什么不能老早告诉他?是不是怕他藏不住秘密?还是说,从一开始,她就不曾信任过他? 还有庶姐要给李祥宇做妾的事儿,为什么也不曾跟他透露过哪怕一个字? 到底在防范他些什么? 此时此刻,相对于王世子显而易见的激动,世子妃的表现却十分地轻松愉快。 很难得的,她响应了唐氏的声音:“早就听说,有些人明里暗里编排我们从风,说他和四郎不清不楚” 说到这里,她朝着王世子瞟了一眼。 这一记眼神可能是出于无意,朱昭葵沉浸在自己的愤懑中,并未留意,但是郡主却看得清楚,当时就出声了:“是谁说的?就该一查到底!安平府蒙羞,鲁王府岂非成了一丘之貉?这种事儿,从一开始就应该防微杜渐!” “夫人所言极是!”庄栩任何时候都是郡主最忠实的拥趸。 这一对小夫妻的相处,不可谓不好玩儿。 梁从鸾自动忽视了小姑子的妇唱夫随:“真金不怕火炼,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过都是些宵小之辈,何必跟他们一般计较!” 众人不由得向她投以诧异的目光,心想这人怎么忽然间变得宽宏大量了? 殊不知,她的大方是有原因的。 她很满意自家兄弟的做法。通过支持四郎科考,从风从一个侧面消泯了坊间的流言,洗脱了他南风之好的嫌疑。 小侯爷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很有原则的。支持四郎,其实就是认可天下的学子。此举不但能够赢得儒生们的感激,更能为他c为安平府赢得相当一部分的平民阶层的爱戴与尊敬。 这种动动嘴皮子就能达到的效果,可比常年累月地做好人c施救济c分钱分物来得要轻松。 以前总觉得从风不务正业c心智堪忧,但根据眼下这件事来判断,她的亲兄弟并不笨,相反的,弄不好还很有智谋呢。 这是否意味着,安平府的将来还算是光明的呢? 如此,祖母也能够松一口气了吧? 她想尽早把这一好消息汇报给祖母听。当她正要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却发现王世子已经有所行动了。 他甚至连个理由也不说,就匆匆地告别了众人。 梁从鸾想不怀疑他都不可能。 因此,她紧跟着追上去。 一前一后,夫妻两个的步伐都有些急促。 很快的,梁从鸾就有点喘不动气了。 一把烈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她恨透了前面的那个人,明知道她就在身后,明知道她追得如此辛苦,却假装听不见c看不到,当她是什么? 狗都不如么? “世子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唯恐被甩掉的梁从鸾气喘吁吁道。 “本王要去哪儿,需要跟夫人禀报吗?” 回答毫不含糊,脚步也毫无滞涩。 “四郎想要功名,世子着什么急?不说他才华出众,就算是个酒囊饭蛋,既有心仕途,我安平府也能尽满其愿。” 前面的人戛然止步,胸前的起伏暴露出其内心的不平。 梁从鸾绕他一圈,冷笑道:“这是好事儿,世子怎会不高兴呢?果然,还是想把人留在身边吗?金屋藏娇,我说的没错吧?” 想起夫妻俩这近半年以来的微妙关系,她的心里就跟塞了一把草似的。 “世子,其实更好狡童吧?” 自她怀孕,到小产,再到今天,他就没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这很不正常,很不正常不是吗? 且不说她什么心情,以他的年纪,正是需求旺盛的时候,而身边除了她和阮氏,再没有别的女人,那么,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怎么打发空虚的呢? 这个问题,难道不值得深究? 又不是鲁王那种,因为一心沉迷于修仙炼道,自动摒弃了七情六欲。 要说这当中没有缘故,鬼才信! 原本脸色阴沉的朱昭葵在听到这句诘问后,居然平定了下来。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挣扎无力,打算要破罐子破摔一样。 “如若本王是牛粪,不知夫人是否会认可自己是苏东坡?” 梁从鸾怔了一下,待到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不由得勃然大怒:“朱昭葵,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一个心思肮脏的人?” 对方冷冷撇来一眼,郑重无比的纠正道:“不,夫人没有问题,夫人从来都不会有错的。这不正是夫人一直深信不疑的吗?” 梁从鸾浑身微颤,在别人看不到的袖底,纤纤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里。 正是凭借着这一丝刺痛,她才能够克制住火山喷发一般的情绪。 “哦,这么说,世子是承认自己不是了?” 她还以同样的冷酷。 她暗中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给对方落下话柄。这就是一场战争,她所代表的是正义之师。 为了赢得天下人的同情或拥护,无论如何c都要坚持这一点。 她没有错,也不会错。应该承受唾骂和谴责的,是王世子c是鲁王府。 逼她走到这一步的,不是别人,正是姓朱的一家人。 “希望世子能够记住今天说的这些话。男子汉大丈夫,言必信c行必果,是么?” 这人素日里话很少,不管自己说什么,态度一贯都是冷漠的。好也好,不好也好,从来不肯表达出自己的好恶。 嘴上从来不肯明确是非,看似老好人一个,其实呢? 比起言语上的冲突,他似乎知道,态度上的无情更加能够重挫对方。 她恨透了他的暧昧不清。一直以来,以为那是他的性格,软弱c胆小,后来才渐渐明白,这种所谓的“中庸”“浑沌”的态度,正是他反击人世的方式,是他发泄不满的方式。 搅乱一池春水,让敌人无从捉摸他的行踪c扰乱敌方的阵脚。 在兵法上,这是极为高明的策略。 换言之,他那样对她,根本就是把她当成了敌人来看待。 是的,他对待自家人就不是那个模样。 婚前的他根本不是这个冷漠寡言的模样。在众人口中,他是温和的c善辩的c风趣的,甚至偶尔还有些轻佻。 在跟别人相处的时候,他经常口若悬河c滔滔不绝。 鲁王那么固执的一个人,谁说的也听不进去,却只能记得住亲生儿子的话。 只有他,才有胆子打趣甚至是嘲笑尊贵无比的鲁王。而她,想要鲁王听听她的心声,都以失望告终了。 他跟任何人都合得来,从世子府到鲁王宫,从上到下,那些人隔着三里地就朝他行礼问好。 令他感到气闷的是,她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心情,跟对待她是全然不同的。 那都是发自肺腑的关心与爱戴,仿佛他是他们至亲至爱的人! 凭什么他能获得这么多?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成天游手好闲! 思前想后,她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人,就是个超级大骗子! 单看他对待她和别人的两种态度,即可断定这一点! 表里不一c两面三刀,可不正好适用于这个人?! “难得世子这么坦诚。往后若再有人质疑你我的关系,希望世子能够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人听。” 这是逼他做小人么? 朱昭葵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c但却没有一丝暖意的声音问道:“夫人既然承认自己大度宽容,相信如果阮氏有子,夫人定会视若己出吧?” 梁从鸾的心里“咯噔”就是一个大跟斗,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此时,她所能想到是:他不肯跟她好,却偷偷地与阮氏眉来眼去,而且,好像连孩子都要弄出来了? 这是几时的事儿?为什么她一点风声也没察觉到?阮氏那边,不是一直安排了人监视吗? 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瞒天过海的? 这么说,他与阮氏竟然合起伙来欺骗了她? 不不不,这不是关键。比起阮氏有子,他的这句话,还有更深层的含义。 “朱昭葵,你把话说清楚。在你心里,我就是一妒妇c恶妇,是不是?” 他依旧无动于衷,越发地淡漠,越发地气人。 “怎么不说话?真当自己言灵c说句话就会死人么?”梁从鸾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恨不能把他身上盯出几个大窟窿,“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默认了吗?” 这话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一个水花。 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和决心才说出这句话,却难以撼动他分毫,这个结果,让她深感绝望与悲愤。 身体像是石化的高墙,在风中簌簌飘坠。 心里的惶惑c刺痛c苍凉,忽然变得滑稽可笑。 长久以来的努力与挣扎,原来只是别人眼中可悲可笑的飞蛾扑火。 或许,他早巴不得她给烧死吧? “很早你就不忿了吧” 道出的不仅仅是真相,更是无止境的失望。 “是啊,原先的生活是多么地美好左拥右抱,莺莺燕燕,灯红酒绿c乐不思蜀,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到而今,就只剩下一个阮氏相依为命。从天堂到人间,这滋味确实很不好受,是么?” 他负手望天,周身的冷冽似乎都已消失。 不是他耳聋听不到,只是她已被漠视到浮云斜风的地步。 酷暑的天,她却一味地觉得浑身发冷,以至于手脚僵冷得似乎怎么都握不紧。 “我知道外头的人是怎么说的。说你那些心肝宝贝都是我打发走的。他们怎么说,我不想听。刚才你说过,我做什么都是对的。那好,能不能请你在合适的时候,把这句话一字不落地说给他们听?说过王爷c王妃c郡主他们听,如何?” 她不要再受他的欺骗和戏耍,不要再为他的蒙昧态度买账,不要不知不觉中作恶人。 就一句话,承认她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就好。 如此,她便能既往不咎; 如此,方能证明他与她是“夫妻同心”而非“同床异梦”; 如此,朱家才算是对得起她。 就一句话,可以不可以分担她所承受的责任? 朱昭葵终于转过脸来,像是初次认识,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他的眼神说不出的淡漠,使得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他心里,或许连一粒草芥都不如。 “本王说过,本王就是一堆牛粪,可惜了夫人这朵鲜花。本王自惭形秽,无以为报,凡事但请夫人随意裁决。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本王可曾说过一个‘不’字?如此还不够么?还是说,行动比不过言语?本王倒是觉得,言语和行动都不够恳切,莫如本王亲笔书写一份‘罪己状’贴于城中各处,受千夫所指c众口唾弃,如何?” 他说得水平无波,而梁从鸾早已面红耳赤。 挑衅,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什么“罪己状”,分明他想把家丑传扬到大街小巷去! 这个人看来是豁出去了,豁出去不要脸了! 坊间有句俗话,叫做“人要脸,树要皮,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可不正是说的他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打算要跟她死磕到底么?看吧,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人前装老实,人后耍无赖。 这个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认识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呢,原来世子竟然是如此的风趣幽默。这又是花c又是粪的,应该是乡下人最为喜爱的吧?世子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莫不是受了钟四郎的影响?有道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所以,钟四郎吐口唾沫都是琼浆玉液,是么?” 她已隐约发现,只要一提及那个少年,这个男人的表情就会发生松动。 可以想象,假如她把钟四郎从他心里撬走,会否要了他的命? 难怪自己打一开始就不喜欢那少年,原来冥冥中已经察觉到他的威胁性。 一介黔首而已,有什么资格跟她争抢? 而他,堂堂的王族贵胄,怎能自甘堕落到如此境地! 不可原谅,统统不可原谅! “李夫人有句话可是说的对极了。一旦钟四郎成了天子门生,那些心思黑暗的家伙,可就不好再加以宵想了。世子可是察觉到了危机,所以,才会如此匆忙地赶去是不是?奉劝世子一句,小心走得太快崴了脚。再说了,世子即便能赶过去,又能做什么呢?钟四郎一定会成为生员的,这可是我说过的话。世子不也承认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未完,人已远。 那个人把她的警告,完全当成了风过耳。 没有丝毫的改变,也没有丝毫的退让,他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与她水火不容的立场与态度。 如此,还能指望什么呢? 世间,还有如她和他这般的夫妻么? “朱昭葵,你c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你等着吧,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绝不!” 冲着那早已不见身影的方向,梁从鸾恨恨跺脚。 “夫人息怒。”随着这低沉清晰的一声,近侧的一名婢女在众人崇敬的目光里,勇敢地闯入了刀光剑影中,“依奴婢愚见,夫人此举于事无补。没得因为宵小的过错,给自己造成伤害。世间的所有问题,莫不都有解决之道,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夫人只消找到这把钥匙,一切的问题自可随之而解。” 这声音似乎带着地底下的阴冷,倏地吹散了萦绕在周身的烈焰。 梁从鸾猛然间便清醒了大半。 敢言众人所不敢言,总是会在最敏感的时刻现身的c叫人想不瞩目都不成的,还会有谁? “哦,钟伴读么?” ps:名词解释 狡童:出自《诗经郑风》: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6章 避难教坊 管家赐宴,吃的就是个氛围和滋味儿。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别说是正儿八经地列席,就算是能给端个茶c递个手巾,远远地瞅上一眼宴会现场的情形,那已经算是莫大的幸运了。 同样都是平民,钟四郎却堂而皇之地在这场盛筵之上拥有了一席之地。这份殊荣,当真令人羡慕嫉妒无限恨。 所有人只看得到光鲜的表面,却很少有人知晓这份荣耀背后的艰难。 没有人看到光鲜之下的气若游丝c命悬一线。 曾经的伤痕累累c体无完肤,都被雪似的纱布层层包裹了起来,而她咬紧牙关都遏制不住的痛苦□□,也被层层宫墙悉数遮挡。 世人看不到她的狼狈,只看见c听见了一个体面亮丽的四郎。 只用一件案子,就让包括知府大人c卫指挥使大人乃至于知府六房c地方豪绅在内的众多名流笑脸相迎c竞相赞许,这是何其的幸运! 一次冒险,一举成名。 玉帛云礼,前途无量。 同样是有功之臣,仕宦子弟的李祥廷c陈艾清,不过也就得了文具一套,棉布一匹,米五斗,钱一贯。 钟四郎在获奖人员中年龄最小,获得的赏赐却最丰厚。不管是柳静言c朴时敏还是莱哲,每个人不过只得了一贯钱,而四郎却得到了五贯! 五贯,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正经一个秀才,一个月的廪膳费也只有一两。这一两银子,能买米两石。 按照通俗的说法,一个人吃饭每天需米一升,每月需米三斗。按照一家四五口人计算,那么吃饭每月需米不过一石多。 五两银能买米十石,然则五口之家的话,能够维持十个多月,将近一年。 这还是精米的价格,如果是精糙混食,那么,这五两银子使用的时间还要更多些。 既得了便宜,又得了好名声,见好就收才是做人的根本。 可是,当着成千上万的府城百姓的面,钟四郎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居然谢绝了官家的赏赐,转而大言不惭地索要其别的东西来。 要说四郎所求为何?说出来倒也合情合理。 他要入学,考取功名。 想要科举,先决条件必须要先成为生员。而要成为生员,没有真才实学是不成的。 为此,他当众恳请在场的诸位大人,考校他的学问。 随意出题。 这口气乍听上去很自大,细想来却叫人心神凛然。 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细瓷活儿。 按照常理来说,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孩子,就算打娘胎里就开始读书认字,也不敢说能够将六艺修习得得心应手。 但是,偏就有一部分人对此深信不疑。 首先挺身而出的是安平郡侯府的小侯爷。用他自己的原话说,四郎的学问那是“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他愿意做四郎的荐举人。 小侯爷的出面,让李知府等人很是踌躇了片刻。 新明朝于科举之外,还有一种“遗才试”。 所谓“遗才试”,又称“录遗”,就是给那些因故缺考或者是考试中没有正常发挥的生员的一次补救的机会。 遗才试一般先由提调官考试,再送提学院道覆试。 而钟四郎这种情况,不可谓不特殊。 纵观山东道,还从未出现过类似的情形。 但是不曾出现并不意味着是新鲜事儿。 新明有明文规定,凡愿意参加科举的士子,“皆由有司保举性资敦厚,文行可称者,各具年甲籍贯三代本经,县州申府,府申布政司”。 也就是说,钟四郎的冒昧之举,是有章可循的。 尽管突兀,却并不荒谬。 就如同“遗才试”,规定之外的特殊是被允许的。 有小侯爷为保荐人,加上自身才华出众,再准备好“三代本经”,即使从未曾进过一天学堂的四郎,也可以一路顺利地通过县c州府衙的审核。 能够成为科举生员,不光是个人的事,也是地方上的荣誉。 昌阳县令钟鹿鸣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他对四郎持有怀疑态度,冲着安平郡侯这块金字招牌,也不会傻乎乎地加以阻挠。 大不了就考试嘛,考得过,固然好。考不过,也是钟四郎自己的问题,与他这个小小县令并无利害关系。 站在这里立场上来说,昌阳县衙这一关,根本不成问题。 四郎显然是已经算好了这一题目,因此才会越级向府州衙提出申请。 今天这个事儿,只要是李箴肯点下头,那么,这事儿就算是成了了大半。接下来,就按照四郎自己要求的,让有司准备试卷严加考核就是了。 考得过c考不过,都是钟四郎的命,而府衙这边却能通过这件事,给地方的百姓和士子们留下一个爱才惜才不拘一格收集人才的美好形象。 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李箴却没来得及表态。 紧随着小侯爷的出面,与四郎一同受到褒奖的李祥廷和陈艾清等人,也纷纷地站出来表示支持四郎。 围观的人群中有李祥廷等人最为要好的朋友,如庞思聪,秦文明,吴真等。 这些人平日里就对李c陈c徐图贵几个推崇备至,见状哪有个不随声附和的?况且,他们对四郎并不陌生,几次见面下来,对四郎的言谈举止惟有钦佩,再无一丝不屑或怀疑。 更有府学的一帮儒生,还念着当初上巳的曲水流觞中,四郎的出口成章和那篇广为流传的《时弊论》。对于四郎可能成为同窗好友的期待,可谓热切至极。 基于这一心态,他们也纷纷地出列,恳请有司能够慧眼识珠c广纳才学。 场面一度陷入白热化,礼房的经承大人甚至为此急出了一头大汗。 一直等到这一波躁动过去,李箴方才开了腔,以一言九鼎之力,瞬间平定了四下里的喧嚣。 他没有答应下四郎的请求,却也未予否定,但只以一句“兹事体大,尚需斟酌”,堵住了众口攸攸。 之后,便是官宴堂皇。 檀板笙歌,短了英雄气c长了儿女情。 曾经的不快与隔阂,似乎都随着谈笑风生而消散。 曾经的憧憬与希望,似乎已随着盛况的落幕人群的散尽而被遗忘。 但这只是一种假象。 “缓兵之计么” 若萤打开折扇,恰好遮住了嘴角的一丝讥嘲。 对面的锦绣,恰于此时沏好香茗。 皓腕轻舒,广袖流云,将一盅明前春芽呈递到面前:“四郎,请。” 一只温暖的小手顺着她的指尖,轻车熟路地一直滑过她的手背,逡巡于如雪的小臂上。 抚摸如轻羽拂动,激荡起心底无止境的颤栗。 最无意的亲昵,足以谱就一段最辉煌的乐章。 想来她与四郎的相逢,每每都是这么地貌不惊人却惊心动魄。 只是这种感受,仅仅只属于她一个人。 四郎的心思,她从来就不曾明了过。 “四郎” 一直好奇着那双幽幽发青的眸子,一直害怕着那双眼睛,却又管不住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 结果往往是,沉溺,一次次地沉溺在那片穹宇瀚海中。 明明是冰冷无依的感觉,内心深处却始终坚信着,那深不可测的底处,有着不灭的光芒。 当手腕被捉住,她有些受宠若惊,更有些激动不已。 庆幸自己不是飘蓬飞羽,湮没于无边无际;庆幸自己所在意的,终于开恩允许自己留下来。 “四郎” 她温柔胜水,芳香四溢。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只消这一声,她就能让他们筋骨酥软,忘却今夕何夕c身在何处。 这可是她叱咤红尘十几年的不败法宝之一。 这是她的自信,是她惯用的c所向披靡的招数。 而在四郎面前,这份胜券在握的自信却产生了动摇。 她不敢确定,这一招对四郎有效。 那深沉的瞳眸,仿佛早已将这世间看透。 她甚至无法理解,眼下的这种狎昵,究竟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态? 爱,不爱? 喜欢,不喜欢? 无情无欲的触摸,令人毛骨悚然。 她不禁心生胆怯,试着想要躲避,可对方的一句话,却让她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 “怎么了,害怕吗?你请在下过来,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疑问是淡薄的,却也是认真的。 孩子气的执拗叫人着急却又想不出合适的应对之策。 “这是今年的春茶,想来只有四郎这样的雅人,才配品尝这样的好茶。” 她并不奢望这样的措辞能够蒙混过关,但无论怎样,女子的姣好与优雅,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该丢掉的。 临危不乱,就如雪中红梅,反而比初春桃花更能赢得世人的三分尊重与更长情的喜爱,这是她游戏风尘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浅薄的人,只看脸,而有内涵的人,才会珍惜优秀的品德。 四郎不是好色之徒,而她的年龄对于四郎而言,又实在是老得可以。 要想博得四郎的青眼,就不能够仅凭这转瞬即去的一点姿色。 物以类聚,聪明人,往往只跟聪明人交往。 “吃茶?”若萤面现失望,“我想为伊解罗裳,伊欲与我淡水交。是这个意思吗?” 锦绣咬唇不语。 直到眼下,她仍在计算。 四郎跟她以往所接触的男人,都不同。 这个不同,不但体现在年龄上,也处处表露在行动上。 稚嫩的年龄,原本应该是懵懂的c对于男女□□充满着好奇与羞涩,欲拒还迎c半遮半露。 但四郎却完全不是这个模样。 从他的触摸即可断定,他对于此行c此间的了解,远远超出了他的这个年纪。 他所呈现出来的姿态,叫人毫不怀疑他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 他知晓这里发生的一切。正因为了解,所以才不会大惊小怪。 当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扫过她,锦绣紧张得喉咙发干。 她相信,她所惯用的伎俩,或许对四郎通不管用。 无论是“珠翠填咽风流事,恣意朋客胸脯间”,还是“老觉腰沉重,慵便枕玉凉”,无论是“巧舌如簧擅耳技巧,每每令客血脉张”,还是“崔郎文章利如刀,只是脖颈怕鸿毛”,这些能够让男人瞬息投降c沦为裙下臣的手段,在四郎这里统统派不上用场。 锦绣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明明知道四郎不是这种人,为什么自己还要把他拉来呢? 这岂不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别有企图? 当然,她不能承认这一点c承认自己是个卑劣的小人。 “爱慕四郎的人不计其数,奴家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话不对。”若萤当即予以纠正,“晴雨轩的当家,曾经的c现在依然也是的科班魁首,放眼山东道,可还有第二个?” 说话间,若萤放开对她的抚摸,接过茶盅,闻了闻香,悠悠道:“要打理这么大的地方,操心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想必很辛苦吧。” 锦绣便愣了一下。 明明还是兴师问罪的苗头,怎一下子就换了画风呢? 但是—— 这话还当真说到她的心坎里去了。 “可不是呢。以前只管醒了吃,吃了睡,天塌下来都不着急。接手过来才发现,果然还是从前的日子过得清闲。” 在很多客人的眼中,不管她是花魁,还是老鸨,她始终都是她,一个有名的妓而已。 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不涉情se,无关风月,不含褒贬,平平淡淡的,直如家常闲话。 或许在四郎的心目中,乞丐也好,王族也好,在某些方面都是一样的吧? 都是人,都要吃喝拉撒,都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也终究不免一死。 还真是大胆的想法呢。大概也只有四郎,才有资格持有这样的想法吧? “以前的妈妈呢?那天我听说,她怎么出家做姑子去了?” “比起衣食无忧孤单一辈子,可能姑子庵里的生活更适合吧?起码还有人作伴,百年之后,还有同门帮忙捡拾骸骨。” 若萤挑起眼瞅了瞅她,从那玩笑中听出了一丝自嘲。 “兔死狐悲么?以前的妈妈是个什么脾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姑娘你是个心高志高的。” “四郎你就别寒碜奴家了。这样的出身,谈什么志气不志气。” 话虽如此,但心里还是有丝丝温暖。 明明很冷的人,偏能说出一些暖人心的话,当真叫人想爱c又不敢爱,想亲c又不敢亲。 “我欣赏有想法的人。”若萤自动忽略了她的窃喜,“肯努力的人,即使是深陷泥潭也挣扎不休,这种人,是值得尊重的。姑娘,难道是我看错了,你并不是这种人?” 一口气,锦绣憋了将近半盏茶的工夫。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情人堵在了死胡同里的怯懦少女,想逃c又不想逃,也逃不开。 内心里一片慌乱,各种靠谱的c不靠谱的想法如风卷残云,呼啸而过。 她无法避开那双眼睛,更无法长久保持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暧昧。 因为她的底细,对方都已了如指掌。 她的态度,将直接影响对方对她的亲疏与冷暖。 如果她不想推开对方,唯一能做的,就是坦诚。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四郎”跟聪明人相处,千万不要自恃聪明,把对方当傻子来戏耍,“奴家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实在不该邀请四郎过来” 万众瞩目下,一个乐户女子和一个锦绣前程在望的平民之子走在一起,别人会怎么看?是会将乐户高看一等,还是将平民看贱三分? 毫无疑问,答案是后者。 四郎看出了这点,却没有说破。 四郎成全了她的私心。 假如她还想遮遮掩掩,那就是对四郎最大的轻蔑。 四郎说她辛苦的那番话,不是信口之言,她的私心,四郎愿意理解为她的迫于无奈。 既然四郎都如此体谅她了,那么,她怎好意思继续装聋作哑? “四郎会不会觉得,奴家这么做很愚蠢,很不择手段?”说出这些话,锦绣顿时感到身心一轻,“奴家利用了四郎,还请四郎海涵。” “为了晴雨轩吗?”若萤啜了一口茶,“看来,在下的身价还是挺高的。” 她顿了一下,问道:“锦绣,你想要他们两个再为你打一架吗?” “不是为在下。”锦绣收敛了笑容,无比郑重,“奴家没有这样的资格,是为四郎你。” “不,是为你。” 锦绣眨眨眼,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忽地笑了,真心为眼前这个人的深谋远虑。 防微杜渐。 好事不自谦,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下话柄给世人乱嚼。 四郎是个身家清白的,才不会制造郡侯府和世子府之间的矛盾呢。 ps:名词解释 1c六房:明代衙门中吏役的总称为“三班六房”。三班:指皂c壮c快班,均为差役;六房:指吏c户c礼c兵c刑c工房。 皂班主管内勤,壮班和快班共同负责缉捕和警卫。站堂,呵道,门卫,传案,催科等,分属于皂班,壮班。快班分步快,马快,始为传递公文而设,后以缉捕为主要职责。 吏房掌官吏的任免c考绩c升降等; 户房掌土地c户口c赋税c财政等; 礼房掌典礼c科举c学校等; 兵房掌军政; 刑房掌刑法c狱讼等; 工房掌工程c营造c屯田c水利等。 2c珠翠填咽风流事:古代的ji女挑d一u男人的手段。分别针对的是男人的胸,男人的腰,男人的耳朵,男人的脖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7章四郎难见 当朱昭葵策马赶到晴雨轩的时候,在门前,与翩然下了凉轿的梁从风恰好相遇。 四目相对,二人几乎是同时别转了头,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冷哼。 才进得大厅,就见对面锦绣扶着一个娇怯的女子姗姗走过来。 一边走,锦绣一边低声叮嘱着那个女子。 梁从风只在她身上掠了一眼,就把目光投向大厅里的众人。 “四郎呢?”他问。 锦绣的回答漫不经心:“楼上呢。” 她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急迫,似乎眼下正有要紧的事情在等着。 “两位爷,能否让一让?” 她搂着那个女子,保护意味十分浓郁。 朱昭葵和梁从风依然侧转了身子,任由这两人先行通过。 两个人的心里想的几乎一样:这定是要出去陪客了。 眼瞅着锦绣将那个女子送上了马车,又对旁边的一男一女交待了几句话,这才目送马车绝尘而去。 而这边,朱昭葵和梁从风已经上了楼梯。 “小四儿,小四儿” 梁从风一边深情地呼唤着,一边顺手抓住近旁的一个小丫头,询问:“四郎呢?” 小丫头先是给他的万种风情晃了下心神,紧跟着脸就红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只用一根手指指向其中一个房间。 “乖。” 撂下这句惑乱人心的话,梁从风一路畅行无阻,径直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屋子里的情形有些出人意料。 三折美人出浴图的屏风上c榆木衣架上c地方c绣墩上,到处都是被随意丢弃的衣衫。 屋子里静悄悄的,床帷低垂,薰香馥郁,直是令人神志昏沉。 梁从风嫌恶地打开扇子,猛扇了几下,叫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却见床帷拂动了起来。 他不禁疑心大作,三步并两步抢上前去,“呼”地撩起了窗帷。 流光溢彩的凉被应声动了两下,被子地下的一坨隆起似乎很不情愿受到打扰,越发地紧缩成团。 “若萤?” 就在梁从风迟疑不决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朱昭葵伸手掀开了被子。 女人的尖叫震动了整个晴雨轩。 险些被一脚蹬下床的朴时敏裸着身子,揉着眼睛,不明就里地呆愣着。 “你们做什么?” 睡意朦胧,语态慵懒。好梦被打断的他,显得很不乐意。 不等他的话说完,即遭到了朱昭葵的打断:“跟你一起来的四郎呢?” “不在么?锦绣请她吃茶去了,不是么?” 朴时敏打个哈欠,一脸的无害无辜。 “在哪儿?” 梁从风的这句话还没等落下话音,眼前已经不见了朱昭葵的身影。 锦绣的绣房里,茶未冷,席犹温。 案头鲜花簇簇,兽炉清香袅袅,纱窗透碧,珠帘环响。 一切看上去并无异样。 “不在呢。” 梁从风背靠门框,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某人的好戏。 朱昭葵罔顾了他的幸灾乐祸,慢步踱到榆木大圆桌边,伸手摸了摸青瓷茶壶,又拈起其中一只茶盅,看了看碗中色泽依然清新的一点茶水。 双目如电,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屋子里的边边角角。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台榆木交趾三屏风式镜台商。 在一堆珠翠插戴胭脂水粉中,他拾起了一条朱红色的发带,看了看,而后凑到鼻端嗅了嗅。 正是他所熟悉的味道,皂香中混杂着某种花草的气息,有一点淡淡的药香,是自她体内散发出来曾经受过伤害的证明。 他熟悉这个味道,在她伤重期间,在她沉睡当中,他曾经无数次地陪伴在侧,深深地呼吸着这属于她的c独一无二的气息。 没有丝毫的嫌弃,也从不感到厌倦。明明已经记忆在灵魂深处,却犹觉得不够,还想要更多c更多 “怎么回事?” 见他面色难看,梁从风忍不住产生了好奇。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哼。 既然为敌,不妨永远为敌,他不会在乎这个的。 梁从风不乐意了,作势要冲过来理论:“你怎么回事?什么意思?跟小爷说句话能死人么?” 见对方转身要走,梁从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怒气冲冲道:“朱昭葵,你当爷是死人么?” “放手!” 当此时,朱昭葵心急如焚。 但他显然忘了自己所面对的是谁了。 冷眼c低斥宛若风过耳,对小侯爷根本起不到任何的威慑作用。相反的,只能激起他的无限斗志。 “果然给我说中了吧?”梁从风冷笑迭迭,“你装c再装!明明就是对四郎居心叵测,偏要装作正人君子。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人吗?” 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啪”地合上扇子,以泰山不让土壤之态,傲然道:“你想抓住四郎,我偏不遂你的心。有本事,就从小爷的身上跨过去!” 朱昭葵的额头青筋跳突,心里早把这个人揉成了一堆碎渣。 有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无赖! 上辈子他定是做了孽,这辈子才会遭到这家伙的折磨。 他不想同他理论,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跟他见面。但是,显然对方并不这么想,“让他难过”似乎就是这个人毕生所追求的乐趣。 他甚至不敢伸手推搡。他毫不怀疑,任何轻微的肢体触碰,都将会给对方夸大其词成为罪不可赦。 他唯有恨恨地瞠视。 梁从风无视了他如火如荼的愤怒,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自言自语道:“四郎想考取功名,不管这个过程有多艰难,小爷是一定会帮忙到底的。虽然以他的本事,这事儿并不难,但就像是他常说的,态度决定一切。爷就是要让他知道c看到,爷是真心为他好。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爷在一天,就会护着他一天” 这种话,好像不应该跟他说吧? 朱昭葵浑身冒着冷气,不想听,却记住了对方所说的每句话。 不管这个人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就怕四郎会当成真话来看待。 即使是谎言,说上千遍,也便成了真理。这话,也是四郎曾经说过的。 这是否可以认为,不论真假,只要攻势不绝,四郎也能够接受这些虚情假意? 那可是个相当执著的人,难得轻信某个人,而一旦决定接受某个人了,就会对其付出很多很多的关注。 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她的心里,最好不要装太多的东西,尤其是人,男人。 “为什么你总跟我过不去?为什么我说往东,你非要往西?朱昭葵,你生来就是为了跟我作对吗?” 这还真是难得啊,难得两个人第一次这么地不约而同c心意相同。 这种话,他早就想说了好么 “前头已经有了个小楼,而今,你又想跟我抢四郎么?怎么着,还想故伎重施吗?抢得过如何?抢不过如何?抢不过,就毁掉吗?劝你省省吧。那时候我年纪小,傻,可现在不一样了。为了四郎,我是连这条命都能豁出去的。你不能吧?你舍不得吧?料你也不敢!” 小楼? 朱昭葵不由得就是一愣,心里头拐了好几个弯,方才明白过来。 是了,是有过这么个人。郡侯府的一个丫头。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小楼曾经取悦了侯府未来当家人的小侯爷,并且差点成为左右其言行心智的关键存在。 这是不被允许的。没有门当户对的信任与保障,不过只是个卑贱的下人,居然妄想着翻天覆地? 即便宽厚如他,都觉得此事不妥,更何况那些久经风雨的家长们? 为侯府的未来好,也为那个叫小楼的丫头好,当时,他出言警告了一下。 他没想到后头会发生什么,小楼也好,小侯爷也好,如果够聪明c有觉悟,应该能够及早地悬崖勒马,守住各自的本分。 这是他所希望的c最好的结果。 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小楼死了。 具体过程是怎样的,他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毕竟,那是郡侯府的事。 他连自家的事都不管,又哪里会去关注别人家的鸡毛蒜皮呢? 再说了,死人这种事不是经常有吗?尤其是大家高户,奴婢的更换不是很频繁c很寻常吗? 但是,今天再听到这个名字,他却从中咂摸出了一丝异味儿。 梁从风所透露出的意思,倒像是那个小楼是他害死的似的! 得不到就毁掉,这是在说他吗? 在梁从风的心里,他就这么糟糕? 应该抗辩吗? 不,眼下根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坊间常说,狠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就是怕不要命的。爷就是不要命了,你不信,情管放马过来。我倒不知道你这么着急找他是为什么,但是,爷很清楚一点,他既然避着你,证明他不想见你。你非要惹他不痛快,你先过了我这一关” 说着,梁从风张开上臂,撑住了两边门框。 “你说够了没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四郎可能早已经出去三里五里了。 当此时,朱昭葵已然心乱如麻,但听得耳边絮絮叨叨如同念经,饶是他脾气再好,哪里还能忍耐得住? 但是硬碰硬又十分不智。 他可没忘记,曾经在这里,他和那家伙干过一架。 至今,山东道上的人都还记得这件事,闲来还会拿来磨牙讥嘲。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这辈子,他都甭想落个清白清静了。 而鲁王府,也难免会落个声名狼藉。 他暗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他高声叫朱诚。 朱诚一路飞奔而至:“爷,您吩咐。” “刚才可有人出去?” 朱诚摇摇头,但旋即又小小地犹豫了一下:“奉爷的命,前后门都安排了人看守。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要说谁出了门,当家的不是才刚送了个姑娘出去吗?小的听的真真的,说是去陪酒。爷不也见过?” 那就是了。 朱昭葵听到自己的心倏地落到了谷底。 他过来晴雨轩,已经是耽误了一些时间。 而就是利用这点时间,四郎想出了逃避的法子,并最终从他眼前逃之夭夭。 就在直通晴雨轩的大路上,柳静言拦住了他。 这实在是他所想不到的意外。印象中,柳家的公子温文尔雅,像是春日里的一片飞羽,落在何处都不会激起风尘。 可就是这么一个温和无害的人,却敢当街拦截他的奔马。 能够让他做出如此激烈之举的,不用想,就只有一个四郎。 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柳静言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请他就此止步,不要去询问四郎。 “那是四郎的志向,还望世子成全” 他何尝不知道那是她的野心?但是,在别人那里看似寻常的抱负,发生在她的身上,那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 弄不好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弄不好就要株连三族。 他盯着柳静言,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看来,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这话,不无酸意。 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态度始终是诚恳的,但在言谈中却微微流露出些许的伤感与无奈:“求取功名,不是为了自己” 当然,他知道。她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窄,狭窄到只看得到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但是,更多深层的东西,他还真不了解。 换一个角度说,论对她的了解,他确实比不过眼前这个少年? 他哼了一声。 虽然心下不服,但不可否认,这少年的声音很好听,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像一把上好的丝绸,散发着清清的草香,有着能够安定人心的神奇魅力。 听四郎说,虽然静言只是个学生,但是很多病人都愿意找他看病,喜欢听他说话。 不管是多么担心c急切的病情,只要听到他的一两句安慰,病人或亲属都能够很快地安定下来,并对他千恩万谢。 他的声音,就是最治愈的良药。 四郎对他一直怀有特殊的情感,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与众不同,想来,跟他的这幅好嗓音有关。 声音好听,模样又清秀出尘,很容易叫人联想他曾经显赫的家世背景。 再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 柳医生尽管是卑微的医户,但其人的外貌还是相当不凡的,不然,焉能使得宦族小姐拚却一切也要追随至终? 有其父,必有其子 “哦,这么说,四郎什么都跟你说?” 跟这种温和的人发飚,只会衬托出自身的浅薄不堪。 他耐住了性子。 静言似乎并未察觉出他话里的嫉妒与嘲讽,面色微微一红,道:“她并不是什么都愿意跟人说的。但是,她一直都在强调一件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一直都在想用最大的力量,帮助更多的人。这份力量,不但来自自身,还需要背后强大的支撑。只有出仕,才是唯一的出路” 当官么? 一个女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强烈的欲念,真是匪夷所思。 不,她那是疯了。 别人发疯就一阵子,而她却从小疯到大。 该说什么好呢? “这些事,让别人去做吧”?别忘了,世上总有些人,好管闲事,好抱打不平。 而她,偏偏就要做这种人。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么? 那么,他的私心又该如何解决呢? “做官?她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貌似,她从未跟他说过这些事,关于未来,只给他画了个模糊的轮廓,至于如何行走每一天,她没有说。 或许,是不想除静言外与其他人分享。 这就是差别对待吧? 虽说他救过她,可在她的心里,他却不是唯一。 她信那个阴阳生,信静言,可能跟信他都不同。 没有一视同仁。 细想来这也并不稀奇,看人下菜单原本就是她的做派。 不管他是否接受,这是事实。 “四郎想让更多的人,能够像自家那样有奔头”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静言的神色就如同坐在春天的阳光里,叙说春温一梦,“希望每个人都有事情做,有钱赚。虽然今天还是贫穷的,但是却有把握让明天过得比今天好,让后天过得比明天好 不用为节省一点点灯油,凿壁偷光,看瞎了眼睛; 大夏天里,都能用得起蚊香,不用再烟熏火燎地烧艾草,不用再担心引起火灾; 希望每个人病了不用扛,都能看得起医c吃得起药; 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安全地降临到人世,能够受到良好的照顾,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不会半路夭折成为父母心头永不磨灭的伤痛; 希望每个人,到了年龄都能有书读,不用画荻教子,能用得起纸笔,买得起文墨; 希望乡下人的房前门后,都能干干净净,没有污水横流蚊虫肆虐; 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唤醒更多人的觉悟,爱自己,爱自家,爱自己生活的地方,一起动手,改变命运,打造一个梦想中的家园。 世间事,没有什么不可能。正因为没有前车之辙,才更加需要去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这就好比转世往生的目的地,取决于活着的时候,究竟是积德还是造孽。一切,取决于自己的心” 不可否认,他被这番话打动了。 但紧跟着涌上来的,是更加仓惶的空冷。 他知道,他大概无法止住她的这种念头了。一旦她下定了决心,即使会撞个粉身碎骨,也一定要验证前路是否可行。 而他,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因此,他必须加快步伐追上她,用尽一切办法c阻止她冒险。 “还真是个完美诱人的梦想”他看着柳静言,话语中不无责备,“你就是这么一直惯着她的吗?”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时间每过去一秒,她距危险就越近。 静言捉住了他的手臂:“若萤不是孩子!不是” 他忽地就说不下去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句话包含着怎样惊世骇俗的讯息。 若萤不是孩子。 那层孩子气的外貌,只是一副皮囊,用以掩饰一幅奇异的魂魄。 他已从朴时敏和若萤的日常互动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 身为医者,他从不信鬼神。但是,若萤的出现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这一观念。 何谓生,何谓死? 来处是何处c去处是何处?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听着她和朴时敏c大显开着这样的玩笑,像是绕口令c像是一场文字游戏,只有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如假包换的认真与澄明。还有—— 他所望不到c去不了c无法理解的c极其遥远的c前生或来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8章 首尾难顾 但这件事,他不敢说。 没有经过若萤的确认和允许,他不希望给她造成困惑,甚至是麻烦。 所以,当王世子执意要阻挠她的计划进程,尽管他心急如焚,但却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无力的措辞:“君子有成人之美,还请世子体谅她的良苦用心。一个人,若为一件事连性命都肯舍弃,为什么不能成全她呢?不让她做这个,倒要她做什么好呢?” 这也许正是她此生的夙愿,是她生于此世的缘由。 子不语怪c力c乱c神。假如若萤当真是这“四不语”中的一种,作为寻常人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听从圣人的教训呢? 他早已经放弃对她的质疑与否认了,就好像彼此间的血缘亲情,即使相隔千山万水,即使彼此不肯承认不曾说破,但事实就摆在那里,不会因此消减半分。 “我也知道,这种选择对她而言或许将会面对种种挫折。但如果她觉得这是一种快乐,别人就没有道理不让她快乐。” 这话隐含着几分刚硬。 是的,假如这个过程中有谁妄图伤害她,他一定会保护她的。 他能够为她做的,并不多。 如果说,她的存在是必要的,那么,他也希望他对于她而言,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 朱昭葵听出了他勉力传递出来的那一丝狠意,不禁暗中嗤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会受到牵连?就算你不怕,你的家人呢?” 这话明显戳到了静言的软肋。 他想到了孤苦无依的母亲,顿时心神为之猛抽。 人生而艰难,从来忠孝不能两全。 在做一种决定的同时,必定要舍弃另一种选择。 从生到死,人这一辈子始终都在做着这样的取舍。 哪种决定是对的,哪些道路是歪的?如果想求个一世太平,那就只有选择走别人走过的路c说别人说过的话c做别人做过的事。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想起了若萤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当真还没有出现这样一条路,我想或许我更加应该先替后面的人走上一走。如果这是一种责任,我愿意承担。 没什么大不了,好便好,不好,无非就是另一场轮回。 世人真是些奇怪的东西,期待着能够上天堂,却又舍不得局促窘迫的现世。也许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对于期待中的完美,没有确切的把握。 我不是这样的,静言。我相信彼世,一如相信此世我一定会活得摇曳多姿。 你一定在想我是在痴人说梦。但是,有梦想总是好的。梦之所在,心之所往。 心安之处即吾乡。 他说不过她,从来就不曾。 她是一个令人感佩的存在,幼小却强大,不起眼,却主宰无数。 不管是忧郁的,灰心的,迷茫的,绝望的,愤怒的,失落的 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听听她的声音,一切一切的烦恼就会一扫而空。就会觉得,噢,原来生活还可以这个样子,原来世界是如此的辽阔而自己的悲伤竟如此地可笑。 她总说李祥廷像太阳,却不知道,她才是人心所向的那轮光明与温暖。 这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 由此,他无法怀疑她的来历。 在经过了初期的震惊与矛盾后,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换个角度想,这何尝不是他的造化? 生命中的每一场邂逅,都是神化;与每个人的羁绊,都是因缘。 这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 按照若萤说的,要么改变,要么接受。任何的纠结,都不过是作茧自缚。 觉悟不够,就要沉沦人世苦海;觉悟够了,便是娑婆中的大隐神仙。 挡不住的事,且随它;破不了的局,无需恼。 随势而动而已。 “那都是命”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相信若萤不是自私的人,不会毫不怜惜地将他当成挡箭牌,只为了能够获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那不是她的风格。 一个肯时刻替别人考虑的人,有什么理由怀疑呢? “我信她。”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 朱昭葵暗中叹了口气。 看吧,这就是她的能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人一个二个地,跟吃了药似的信任她c甘愿为她驱使奔走。 做人能够做到这一步,还真是叫人嫉妒呢。 “柳静言,”他冷冷地叫了一声,心里还在气他刚才的那个神情c那种语气,显得好像天底下就他和四郎最亲似的,“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身为医者,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她是谁。” 静言的脸色先是一下子变得煞白,旋即,便是大窘,面上红得宛若着了火。 朱昭葵一瞬不瞬,玩味着他的表情变化。 “不可能” “看来你是明白的。”朱昭葵的语气越发冷漠,“你认为这是命,不表示别人也是同样的看法。你办不成的事,别人如果能够办到,你待如何?如果本王能够阻止她冒险,你待要如何?” 因为这一耽搁,给了四郎摆脱追赶的时间和机会。 朱昭葵的眸色倏地暗下去,一如暴雨来临前的彤云翻滚。 手中紧攥着那条发带,朱红地上金线绣着若隐若现的云纹,不起眼,却极其耐看,正是出自世子府的东西。 是他选的料子和绣纹c由专人制作而成的。 所以,他印象深刻。 她于妆容上一向随意马虎,甚至都不怕裤子开裆c衣衫褴褛,但对于发髻却无论何时都要求整洁利索。 是什么原因,让她解开了发髻?又是什么急事,让她匆忙到遗落了发带? 为了避开他的围堵,竟至于披头散发而去了吗? 不,如果没有猜错,惯作男子装束的她,最终以本色形象成功地逃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 暗卫们要防范的,是四郎,或者是与四郎相似的一个少年。 在莺莺燕燕荟萃的晴雨轩,像四郎那种年纪的少年的出现,未免都会有些扎眼。 换言之,这种存在,很容易受到关注,也很容易监视。 但是,到底还是他大意了,忘了四郎本就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比起易容c改装,当此前有追兵后有堵截的危急关头,能够想出这么个“金蝉脱壳”之计。倒也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不但能够急中生智,而且胆子还很大,竟敢光明正大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怨不得刚才和锦绣一行擦肩而过的时候,心里会不自在呢,敢情,那就是预警。 他的心,远比他的耳目更加诚实可靠。 他不禁苦笑了,像是疲于奔命之后,心下无端生出几分怅惘。 梁从风那厮固然可恶,有句话却说对了:她既躲着他,便是不会接受他的意见和做法。 如果他穷追不舍,只会让她逃得更远。 为了达成所愿,她竟执拗如此吗? 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c去哪儿?腊月不在身边,谁会守护她的安全? 那一男一女? 他眨了下眼,忽然想起那一对男女的来历了。 那就是袁氏兄妹吧?哥哥袁昆,妹妹袁仲。一个操琴,一个琵琶,寸步不离c相依为命。虽然出身卑贱,但在地方上却也颇能吃得开。 尤其是c熟悉地方。 四郎说过,这对兄妹是她的朋友。 原来,曾经的告知并不是随心之言。 能够被她看上的人,都是她前行路上不可缺的存在,即使是一块小石头,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何况是能够让她托付身家的,哪里可能是泛泛之交? 而她,又是用了什么方法笼络到袁氏兄妹的呢? 为什么,关于她饿一切,他竟会如此在意? 他这么急迫地追她,难道真是为了阻止她任性? 难道真的不是担心因为跟不上她的步伐而被无情地抛弃? 说一千c道一万,只能说“可惜了”。 可惜当时近在咫尺,却未能亲眼一见她的真面目。 换回女装的四郎,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这念头如猫抓,挠得他心神不宁,几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两位爷,站着做什么?奴家这有上好的茶点,要不要品尝一下?” 锦绣面目含春,诚意拳拳却并没有要待客的意思。 自始至终,她都像是个局外人。 即使对上了朱昭葵不乏谴责的深深凝视,她也不曾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惭愧。 她自是无所畏惧的,不但是因为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相信这两位贵人不会自甘堕落到同她一般见识,更是因为四郎说过,所有的一切麻烦,尽可以全部推给四郎。 这口气不可谓不小,但却完全担得起。 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她才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邀请四郎来她这里小坐。 说实话,锦绣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 她用四郎为饵,成功钓来了花钱都请不到的两位至尊客人。 这两位只要肯在这晴雨轩站上一站,就算一口水都不喝句话都不说,那效果,也胜过此间所有的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 有这两位的“青睐”为噱头,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批的客人将会慕名来到这里,“沾富贵”c“凑热闹”c“摆阔气”,与有荣焉。 目的既已达到,至于接下来这两位爷要何去何从,那就不管她什么事儿了。 她该关心的,是她的客人。 她从地上拾起一件长衫,走到床边,不胜怜惜地将那个光着身子兀自呆愣的少年裹住,再看一眼床里头抱着被子不知所措的少女,不禁好气又好笑。 遵照四郎的吩咐,她给朴公子安排的都是很干净的女孩儿。朴公子是四郎很重视的人,她不能不用心对待。 “没事儿了。”她安抚那个实际上并不小的少年,“公子如果困的话,继续睡吧。不想睡,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热水沐浴,可好?” 朴时敏仰起头,困惑地问:“若萤呢?她不在这里吗?” 锦绣微笑道:“暂时不在,公子只管安心在此等候。等到四郎办完了事儿,自然就会回来的。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这话很具说服力。 朴时敏点点头,放下心来。 “我要沐浴,叫这些人出去吧。” 他说得太过于理所当然,终于引起了朱昭葵和梁从风的注意。 两个人齐齐地看向他。 或许是目光太过于猛烈,朴时敏当即就慌了,拉着长衫,紧紧裹住身体,就差没一头钻进锦绣的怀里了:“你们要干什么?” 包括床里的那受惊过度的女孩儿在内,众人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梁从风却恼得不行,直截了当地训斥他道:“就你这个样子,赖在四郎身边做什么?除了要人当祖宗伺候着,你说说,你还有什么用!” 换成一般人给人这么数落,早羞愧得钻进地缝里了,可朴时敏的心态却很不同。 原本还畏缩不已的他,倏地停直了后背,理直气壮地回应道:“你有用,若萤不稀罕你。我再没用,若萤也不会不要我。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虽然他说的声音不高,但却起到了火药爆炸的效果。 梁从风从小到大,何曾给人这么当面反唇相讥过? 加上眼下烦恼事一桩接着一桩,心里早就毛焦火辣的了,听得这话,不由得勃然大怒,蹭地一下子就冲到了床前,一把便攥住了朴时敏的前胸。 桃花眼眯成一线,犹如出硎的利刃:“有种你再说一遍试试?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家伙,告诉你,小爷早就看你不顺眼想扁你了!” 朴时敏给吓到了,一边瑟缩着,一边却还是不服气地叫嚷着:“你打c你打!打得越凶越好呢,最好打到若萤回来” “居然还敢顶嘴?”梁从风彻底给激怒了,“你也就这点能耐了,是么?一个大男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处处要个孩子保护,你这种人,活着到底有什么用?出门去找块南墙一头撞死完了,早死早脱生!你就是欺负四郎心软,爷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男人!你这还叫男人么?就你这样的,倒贴钱醉南风都不要你!” 这话却是过了。 朴时敏知道醉南风是什么所在。 他感到受到了打击,一时间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你好歹也是侯府的主人,怎么能这么伤人你嘴巴这么坏,活该若萤不喜欢你” 梁从风揪住了他这句话,黑着脸逼问道:“你意思是他讨厌我?你敢胡说八道,信不信小爷削你?” 在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察觉到他内心里的那一丝慌乱。 朴时敏固然是个靠不住的,但却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既然他说四郎不喜欢他,那就很有可能并非捕风捉影。 “他亲口说过不喜欢我?”他又追加了一句。 朴时敏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几乎一下子就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恐吓之中所包含的认真,就好像无底的深渊,足以将其没顶。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嗫嚅道:“这个她倒是没说过不过,你要是敢打我,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你这叫仗势欺人对,若萤最讨厌以强凌弱的人” 梁从风松开了手,莫名其妙的,身心如同卸下了一副重担。 “就你这样的,打赢了,也胜之不武,哼” 旋即他又想起一件事,这次却是针对的为虎作伥的锦绣:“四郎呢?没说去哪儿了?” 锦绣笑嘻嘻道:“客人进门来,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那都是奴家该知道的本分。可一旦出了门,就不是奴家该打听的了。” “锦绣,你很不老实。” “侯爷见谅!侯爷如若不嫌弃,不妨在此等四郎回来?” 这位爷虽然难伺候,但却无疑是一块最好的幌子,若能小驻半日,定能招徕不少的贵客上门。 况且,相比之下,侯爷比世子更容易说话些。 梁从风看看她,又瞅了一眼朴时敏,颇有几分踌躇。 门外风声忽起,却见一条高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眼前。 是东方十五。 看着东方十五单膝跪地,重重地垂下头,朱昭葵的面色越发地凝重了。 他知道,东方的任务失败了。 虽然他有预见地派出了东方,但事态却并未依照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作为四郎的羽翼,李祥廷和陈艾清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强一些。他们对四郎的信任度,竟使得他们不惜与世子府逆向而行。 东方试图劝说这两个人守住本分,不要跟着起哄,把四郎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但劝说无益,那两个人吃定秤砣铁了心的要帮四郎这个忙。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要撺掇府城的儒生们,一同“联名上书”,恳请有司大开方便之门,不拘一格取人才,给四郎一个能够读书科举的机会。 他们这些人,都见识过四郎的学问,也欣赏其人品行事,更以能够与其成为同侪而骄傲。 这一倡议甫一发出,即受到了身边众人的一致拥护。 少年人,不怕闯祸,就怕寂寞。 有李知府和指挥使大人的公子带头,天塌下来,也轮不到自己扛不是? 为了能够最大程度上说服有司,李祥廷他们要做的,就是兵分几路,前去联络山东道上的同窗好友们,争取壮大队伍与气势,逼得有司尽快做出回应。 而此事一旦确定,其性质就会演变成一次省事浩大的地方事件了。 这与寻常的小打小闹不同,解决得好不好,都是要作为地方官的政绩给写入方志中的。 也就是说,这帮学生正在酝酿实施着一桩极有可能动摇地方安全与秩序的大运动。 而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其结果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在事件的发展过程中,会否出现杂音错步,会否好事变坏事,会否被别有居心的人利用左右,最终导致严重后果,这些,谁也不敢保证。 朱昭葵想到了这些可能,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安排东方前去阻止。 不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手下,现在才发现,实在是他小视了李祥廷那二愣子对四郎的依赖程度。 那是一种超出了友情的c唇齿相依c荣辱与共的生死之情。 只要四郎好,他就好。 这正是那二愣子骨子里的江湖义气c处事之道。 他久久地看着东方十五,看着他额头的汗水,看着他稍显凌乱的衣衫。 若是一对一,不管是李祥廷还是陈艾清,都不是东方的对手。但是,如果那两个人联手反击,结果可就不大好说了。 东方既然回来了,说明那两个人已经逃脱了。 朱昭葵禁不住叹口气,喃喃道:“天意难违” 联名上书么? 年轻人,真是敢想敢做,惟恐天下不乱。有这样一群热血而冲动的拥趸,四郎就是想不出名,都不行。 这件事走到今天,已经绝非他一己之力所能控制的。 他不能,鲁王府也不能,济南知府也不能。 这件事,只怕已成羊羔息,只会越滚越大。 ps:名词解释 1c娑婆:娑婆:汉译“堪忍”,即释迦牟尼进行教化的现实世界。此界众生安于十恶(杀生c偷盗c邪淫c妄语c绮语c恶口c两舌c贪欲c嗔恚c愚痴),忍受诸烦恼,不肯出离,故名为忍。 2c羊羔息:又叫羊羔利,元代盛行的一种高利贷。《元史太宗本纪》:“官民贷回鹘金偿还官者,岁加倍,名“羊羔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9章 萌六来探 看到东方,梁从风开始愣了下,但很快就从这对主仆“尽在不言中”的沉默中读出了什么。 “你c你们来真的?!” 为了阻止四郎读书,这人居然连心腹都派出去执行任务了? 至于东方出去干什么了,经过他和鲁王府几十年的交情,一看就知道,定是与人动武了。 梁从风的心里警铃大作。看到对方要走,抢先一步堵住了房门。 “你这么劳师动众地找他做什么?四郎要科举,你就这么难以接受?朱昭葵,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跟我大姐闹得厉害,莫不是因为你好的是‘那一口’?” 他身子微微后倾,做出一副如避瘟疫的架势来。 朱昭葵心里鬼火直冒,面色也就好看不到哪里去。 但同时他也清楚,若是不给个理由,对方当真要缠死他。 这无赖成天无所事事,有的是闲工夫扯皮胡闹。 他暗中吸口气,极力克制着想要打人的冲动:“他是个人才。本王想要留他在府中做事,不行?” 梁从风嗤笑了一声:“谁知道!别不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吧?你这个人,我最清楚了” 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叫人浮想联翩的鬼魅的笑容。 朱昭葵向来最恨他这副德性,故弄玄虚c轻浮草率,从来不去考虑自己的所言所为,会否给别人带来麻烦。 说白了,这就是个起事精。 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毫无益处。 他挺身往前,势不可挡。 别说只是个侯爷,就算是泰山当前,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但显然,小侯爷比泰山还难将就。 胳膊一把被抓住,梁从风瞪大眼睛,显得十分急切:“你要去哪儿?你知道四郎在哪儿?” 朱昭葵没好声气:“不知道!” “真不知道?” “怎么,你知道?” 梁从风忽地撒开手,瞬间恢复了和风细雨的模样:“当然!也不看看爷跟他什么关系。爷可不像某些人,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告诉你一句话,认清现实吧。爷做下的保证,无论如何都会变成真事儿。四郎就算是跟朽材,只要他想开花,爷就能让他花开富贵c四季不断,你信不信?” 信? 才怪! 朱昭葵嘴角微撇。 “爷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说话时,朝着正在拾掇衣衫准备沐浴的朴时敏扫了一眼。 对四郎而言,有些事c有些人,是有所为c有所不为的。 朴时敏就是他的责任之一。 他把阴阳生丢在这里,断然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不管他在外忙活到几时,最终,还是要把阴阳生接走的。 要么他亲自来接,要么安排人过来。 只要看紧朴时敏,最终就能确定四郎的下落。 当然,一只眼还得盯紧王世子。这个男人很有心劲,加上手底下能人不少难保不会抢先一步抓住四郎。 “不管天涯海角,终究四郎还是要回来的。爷还等着看他考试呢。怎么,世子不想?我就不明白了,你想赏他一碗饭吃,这跟他想读书有什么关系?都说他学问好,是骡子是马,趁着这个机会拉出来遛遛,不好?你这么急痨痨的,别怪小爷小人心,这很有问题啊,朱昭葵” 可是,不管他怎么挑衅,对方始终沉着脸不则声。 回来? 他何尝不知道,她一定会回来?但问题是,在这个过程中,是否还会有变故发生?他担心她会因为太关注于科举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时弊论》再度被提起,这通奇论所指向的各处弊端c所牵涉的层层关系与利益,又被各方力量不自觉地加以审度。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反过来说,那些做了亏心事的,又当如何遮掩自己的罪恶呢? 想想她曾经三番两次的死里逃生的经历,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黑夜不会因为你的看不清c不想看而与你断绝往来,该来的,迟早都要来。 当此时,袁氏兄妹能否保护她的周全? 当此时,欲将她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敌,是否正在暗处窥伺着? 她到底能去哪儿呢?已是明星,万众瞩目,现在又不是息隐的时候,为了达成夙愿,定会趁热打铁c推波助澜。 那么,她会怎么做呢? 为什么了解一个人,会这么难呢? 一名gui头匆匆跑上楼来,附在锦绣的耳边嘀咕了两句。 锦绣的眼睛刷地就亮了,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了看朱昭葵和梁从风,打着商量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凑巧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这不,四郎的亲妹子也来了,就在门口,说是要见四郎。几位爷,这事儿可怎么办才好?” 若萌是奉母之命而来的。 若萤的迟迟未归,让叶氏在担心之余,又想到了种种可能。 这孩子胆大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又并非是个老实本分的。闲来没事儿,叶氏将她出生至今的种种细细回想了无数遍。 当中好心情有,烦恼也不少。 不能确定的事太多,导致叶氏近来茶饭不思c心神不宁。 原本打发了二舅上来一看究竟,结果二舅来了就住下了。谭麻子空车返乡,详细地跟叶氏讲述了这一路上的经历。 尽管若萤叮嘱过二舅,让他不要到处炫耀这次的经历,但是,凡人都有虚荣心。 世子府的富贵满堂给二舅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西菜园的篱笆墙,根本圈不住那份气势宏伟的花繁叶茂。 因此,在跟谭麻子说话当中,他隐约透露出了一些关于世子府的情况。 不多,却也足够让谭麻子热血沸腾有如佛光罩顶了。 回到合欢镇后,谭麻子把这些事不论大小,全都告诉了叶氏,言下对若萤c对三房充满羡慕与敬佩。 叶氏却只管听出了一身冷汗。 若萤是个怪脾气。别人都看重的东西,比如说钱财宅第,她却视若等闲。 而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却也得来应手,不值得仰慕。 她更加看重的是“势”。 机会,时势,出人头地的时机。 现在,叶氏已经慢慢想明白了,为什么若萤会不把和徐家的婚事当回事,为什么会劝说她把家里的生意转卖出去。 一来是怕爹娘劳累,但最重要的一点却是—— 若萤并不认为做生意赚钱就是出路。 这孩子所谋划的,是一桩大买卖。 叶氏不敢往下想。 身为一个女孩子,却给自己挣下一个“拼命四郎”的诨号。包括在家里,现在,所有认识的c不认识的c认真的或玩笑的,全都管她叫做“四郎”。 四郎。 她要做个男子,不光是因为便于行动。 是的,那孩子历来心大,她想要的可能不止这些。 叶氏为此心急如焚。一天不弄清楚这些事,她觉得这日子简直暗无天日。 所以,思前想后,她最终狠下心来,打发了若萌出来。 临行前,她一再叮嘱若萌,让她千万c千万要把四郎带回家去。 不管四郎现下要做什么,都要她暂缓c暂缓,先回家去让父母见上一面,再说。 对叶氏来说,派若萌出远门实在是再危险不过的事了。孩子还那么小,又没有单独出门过的经历,合欢镇距离济南城又那么远,途中会不会出什么事儿?若萌能不能应付过去? 这些,叶氏统统使不上劲儿。她唯一将希望寄托在随行的谭麻子父子和高玉兰身上。 都是最熟悉的人,应该能够保护好若萌吧? 想她统共就这么俩亲生的,一个,她根本把握不住,一个,捧在手里还怕化掉。这要是平均以下,该多好? 只能说,老天爷都嫌弃她,不许她过得舒心。 若萌一行几乎是一进城门,就听说了若萤的下落。当下没费任何周折,就赶到了晴雨轩。 当朱昭葵等人走出晴雨轩的时候,只见门前的一辆简陋的马车上,一个娇俏的女孩子正弯腰走出车厢。 一个壮如小牛犊的小子立在车旁,见状举起双手,抄着双肋就把那女孩子给高高地提起来,而后,又轻轻地座在地上。 “谢谢高大姐。” 女孩子仰头甜甜一笑,身边的树枝上仿佛瞬间开满了花,又香又甜又粉嫩。 这便是钟家萌六了。 多时不见,她长的越发出息了,从头到脚由里及外透着一股子伶俐可爱。 虽经长途跋涉,却依然神采奕奕c衣衫整洁。 葱绿长裙红腰带,一点金莲若隐若现。身着梨花白底落黄蕊的对襟窄袖小衫,内搭鱼戏莲叶间的绣花主腰。 作为点缀,小衫之外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水烟色云纹纱半臂,行动间,衣带当风c翩然若举,不期然生出三分神仙气质来。 别人倒都是看在眼里c赞叹在心里,只有姜汁,撮嘴轻轻地吹了个口哨,朝自家主子身边蹭了蹭:“爷怎么样?” “什么?” 梁从风动也不动,自扇子上方端详着对面的女孩子。 姜汁显得颇有些兴奋:“爷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四郎的亲妹子呢,爷不记得了?真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标致的人物,以前小的怎么就没发现呢?还真是给说中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嗯。” 这可不是随口敷衍,梁从风这句应承倒是出自真心。 四郎的亲妹子呢,能差到哪里去? 他使劲儿地盯着对方的脸,试图从中发现某些与四郎相近的地方。 但结果却令他失望。 四郎跟他的这个亲妹子长的一点都不像,模样不像,脾气不像,行事也不同。 失望之余,他不禁有点释怀。 四郎毕竟是四郎。要是容易跟人撞脸什么的,那还有什么好稀罕的,对吧? 门口围堵了一大圈的人,都在看热闹。 这阵势是若萌从未曾经历过的,她不由得有些窘迫。但因为记着母亲的话,便努力地挺直了后背,心下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姑娘来的可不巧呢”锦绣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要是早来半个时辰,兴许还能和四郎说上话儿呢。” 走了吗? 若萌一脸茫然地看向谭麻子。 谭麻子倒还有些主意,建议不妨先去跟二舅会合,再做商议。 “四郎还有些朋友,到时候问问他们吧。” 若萌想了想,点点头:“就依大叔说的。” 她转身就要走,甚至都不曾认真地看过眼前的众人。 梁从风“哧”地笑出了声。 才刚还觉得四郎兄妹一点都不像,这会儿却发现,果然是一个爹娘生的,在某些时候,脾性还真有几分近似。 都一样地傲气,分明是从土坷垃里生出来的,却浑身上下不带一丝土腥味儿。 穿的也不说多么好,荆钗布裙的,却就是会给人一种光芒夺目的感觉。 目不斜视c腰板笔直,谈吐斯文c彬彬有礼,叫人说不得“不”,却也不敢近前狎昵。 不一样,跟这周围密密麻麻围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有云泥之别。 就这点不同,会让其成为鸡群里的白鹤c雪地中的红梅。 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爷,你不说点什么?” 姜汁瞧出了自己主子眼里的那一丝玩味。 在得到了一记不易察觉的首肯后,姜汁精神抖擞地往前一步,堆满笑容地招呼道:“六姑娘好啊!好久不见,姑娘好像是不认得我们了?” 若萌只得转过身来,故作惊讶:“是姜大哥么?要不是听着声音熟悉,还真不敢认呢” 梁从风忍无可忍,终于吃吃地笑出了声。 这次,倒真不是他故意想引人注意。 若萌暗中呼出一口浊气,摸摸脸,确认笑容还在,这才往前两步,给那个妖娆得叫人转不开眼的男人福了一福。 “见过侯爷。” 梁从风愣怔了一下,扇子指指自己,讶然:“你认得在下?” 说实话,他对这个萌六的印象相当淡漠,甚至都不记得是几时见过面。 或者,都是从四郎的描述中种下的印象? 若萌只得提醒他:“那年上巳,我们曾经和侯爷在一处起赏过花的” 就是那一次,给她留下了极其恶劣的记忆,从此对钟若芝甚至是世子妃,都产生了浓重的戒心。 她们合起伙来欺负四郎,当众打四郎的脸,这份奇耻大辱,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曾经暗暗发誓:钟若芝若有能耐,就一辈子不要再回合欢镇,不然,一旦给她碰上,一定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为四郎,更为长久以来被歧视被打压的三房。 所以,小侯爷就算记不得她是谁,她也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恼怒,因为在她心里,小侯爷和世子妃是一伙的。 她不稀罕小侯爷对她好,相较于他们施加在四郎身上的羞辱,这点小恩小惠根本不好做什么用! 一听她这么启发,梁从风便默了一下。紧紧盯着她,心下却在猜疑,这孩子莫不是个记仇的? 要真是这种人,那还真的跟四郎不大一样呢。 或许,这就是男女的差别所在? 女人嘛,到底要小气些。 “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你家四郎私下跟我好,你没瞧见吧?” 若萌眨眨眼,一时间倒想不出应对之法了。 四郎跟小侯爷好,这事儿她早有耳闻。真好假好,要四郎亲口说的,她才信。 不过有一点,上巳的时候,确实是小侯爷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救走了四郎。 从这一点来说,小侯爷跟他的世子妃姐姐似乎略有些不同。 但仅凭这点,能够相信他吗? “郡侯府可是专门给四郎预备着一间客房呢,这个,你不知道吧?” 对于女人的心思,梁从风可谓是经验老道。不管是多么聪明世故的女人,他能够仅凭一个眼神个小动作,就看到对方的心里头去,了解对方的欲 在他眼里,面前的萌六就好像是一块水晶,好看固然好看,也挺讨人喜欢,但那副玲珑肝脏却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姜汁等随从在一旁使劲儿点头。 若萌眼中的疑惑正一点点地消失。 “四郎想入学读书,还是在下给做的保荐呢。这个,你知道?” 若萌的眼睛倏地睁得溜圆。 这事儿她并不知道,但是,一路之上却也听到了很多的风风雨雨。 全都是跟四郎有关的,什么“庆功宴”“儒生”,什么“山东道破天荒第一遭”“连跳三级”,听得她云里雾里,但隐隐地却也意识到,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妙。 在家里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四郎貌似又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保荐? 读书? 这种话,乍听之下没什么,可是若跟四郎挂上钩,这事儿可就糟糕了。 若萌的心猛地抽紧了。她很担心,自己此行非但完成不了母亲交待的任务,反而还有可能给卷进某种危险的漩涡中。 她有些害怕,对于这陌生的街道与城市,对于已经或正在发生的c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事件。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而小侯爷却在此时好死不死地卖起了关子。 “如果姑娘不着急,要不先去舍下歇歇脚?有些事,这里说到底不方便,是么” 一听说要走,若萌瞬间提高了警觉:“四郎嘱咐的?让我跟你走?” 梁从风挑起秀眉,一脸的委屈我见犹怜:“你不信我?” 若萌斟酌了一下言辞,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四郎说的,我就信” 姜汁有些愤愤然了:“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光冲着‘小侯爷’这三个字都不能取信于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遭到指责的若萌涨红了脸,强道,“四郎说过,不管是王爷c侯爷还是他二大爷,都是人,都是出来混的。” 梁从风闻声就是一怔,脱口道:“怎么说?”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若萌挺了挺胸,勇敢地补充道,“爵位和头衔这种东西,就像是一把悬顶之剑,有觉悟的人会看到,有些人即使被刺死,都不会有所觉悟” 有觉悟的人会小心对待自己的言行,不诓不骗,做个正人君子。 而没有觉悟的人,难免就会仗势欺人c坑蒙拐骗。 她不能确定小侯爷是哪一种,因此,作为旁观者的她要做的,就是不要偏听偏信,而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却辨别是非对错。 她所做的这个比拟,众人听得似是而非。 更多的则是感到无比的新鲜。 朱诚终于憋不住了,当即问道:“这话,又是四郎教的?” 若萌郑重地点了点头。 朱诚便哑然了。 能够将爵位和头衔这样体面光鲜的宝贝丢进刀光剑影里,别说,还真符合四郎的做派。 “悬顶之剑”悠然开口的,是本打算作壁上观的朱昭葵,“这话,可有出处?” 原谅他绞尽脑汁都未能从所学中搜索到这个典故。 但是四郎却知道,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不奢求自己能够自由徜徉于四郎的世界里,但是却想看到更多那里的天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0章 造访陈府 若萌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本着“礼多人不厌”的原则,朝他行了一礼。 虽然她并不认识面前的男子,但根据现场的情形看,能够和小侯爷站在一起且又很受后者重视的,瞧瞧这气度风范,看看这排场随扈,用膝盖都能想到他是谁。 所以说,客气一些总没坏处。 “这是西秦那边的传说” 西秦?那可是很遥远的国度。 当此时,朱昭葵第一联想到的是四郎的一个好朋友,那位来自西秦的传教士,莱哲。 或许这些传说,都是莱哲告诉四郎的也说不准。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一处世箴言可是被她运用得得心应手哪! 且不去探究她是怎么结交到形形□□的这些人,但一点:能够跟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的,必定是个七巧玲珑外加能说会道的。 这种人,本身就是难以把握的。 想通这一点,那么,即便他追她追得很辛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是她曾经教给他的:男女之间的追逐,乃是一场亘古的战争。有人愿意等,就有人不愿停顿,有人热衷于追赶的过程,就有人只想要结果。 幸运的,你情我愿c生同衾死同穴,皆大欢喜; 不幸的,蹉跎年华c互折磨不相容,终成怨偶。 没有哪场战争,能比这场战争的战况更复杂c更多变了。 所以,她不想被卷进去。 所以,在说起这种事的时候,她永远都是冷峻的c透彻的。 曾经,他以为那是因为她年纪小,不懂得。后来才明白,他才是这场战争中的半吊子。 她所告诫的,一一被时间证明。 如果能够早一点听她的话,一切或许不会是今天的结果。 但若是早一点听了她的话,今天又会是怎样的局面呢? 这才是令他最为纠结的地方啊 想来他追她,似乎并不完全是出于惊慌,或许,他只是想要她一个明确的解释,一个能够让他寝食无忧的答复。 可她却对他吝于言说,连“悬顶之剑”这样的典故,都要通过别人之口才能知道。 除此之外,到底她还有多少事c是他所全然不知的? 他内心里的煎熬若萌自是不知道的,单纯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看面相,这男人显然比小侯爷叫人放心又喜欢,因此,她也很愿意跟他说话。 “西秦一前有个国王,统治者一座很富庶的城市,每天过着奢华的生活。他的好朋友因此十分羡慕,总说他很幸运。于是,这位国王就请他的这位好朋亲身体验了一遭这种叫人称羡的生活。 他让他的朋友穿上王袍c戴上王冠,坐在他日常所坐的桌子边,享受美食。当这位朋友举起酒杯的时候,突然发现,头顶上方居然有一把宝剑! 这把宝剑用马鬃倒悬着,剑刃锋利c吹毛即断,叫人不寒而栗。这位朋友当时就吓白了脸” 在场的众人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或多或少的,都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除了财富和荣誉,这位国王同时还要很多致命的忧虑。 这跟刚才萌六所说的那句“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的话,是同样的道理。 而朱昭葵却又想起了不久之前从柳静言那里听来的另一句话,同样也是她时常挂在嘴边的: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她是把自己放在了万人之下的位置上了吗?她的目标原来有那么高远吗? 脚下的众生芸芸,她打算要为他们负责吗? 别人活着,都是千方百计想要活得轻松快乐一些,她呢? 责任和担当,都是山c都是安眠不得的长夜漫漫,她不怕吗? 在他触碰不到的内心深处,究竟她都在想些什么? 付出那么多,必然也会获得更多。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没有迷茫,没有犹豫,她把一切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所以,才会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这不是一句冷酷无情的话,原来她早已将人情世事看透,而别人c包括他,却兀自掩耳盗铃做着困兽之斗? 悬顶之剑 好吧,虽然有点晚,但毕竟他还是知道了她的心之所往。 对她而言,科举只是第一步。必须迈出去这一步,才会有“悬顶之剑”之下的生活。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余光所及,只见梁从风一脸况味,明明看着萌六,却像是隔着窗纱在看另一个人:“你倒是听他的话” 若萌歪着头,不解而又坚定地反问:“为什么不听?” 四郎的所作所为,有哪样是错误的?家里的生活之所以能够转变得那么快,还不都亏了四郎的英明指导? 管帐之后才发现,四郎给家里赚的钱,已经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因此她才明白,为什么娘会那么听四郎的话。 这个家c家里上上下下是来口人,原来都是由四郎在养活着。 为什么四郎看上去永远都不慌不忙?原来她已经挣下了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过上七八年的家产了。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因为听四郎的话,她才会看得了书c写得了字c拨得动算盘,才会受到街坊四邻的赞许; 因为听四郎的话,萧哥儿才懂得刻苦用功,懂得了自强自爱,在给自己挣下了荣誉的同时,也给爹娘赢得了他人的尊重和爱戴; 因为听四郎的话,二舅才娶上了媳妇儿,外祖父家里才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有劲头; 因为听四郎的话,高玉兰也好,腊月也好,钱多多也好,都从当初的不被人待见,渐渐变成了街面上受人欢迎c被人追捧的名人; 四郎好不好?四郎的所言所为对不对?看看这些事,还不够清楚吗? “你既听他的话,就更应该跟我走了。”梁从风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认真得叫人不好意思怀疑,“作为四郎的保人,我也有义务对你的安全负责,是么?” 若萌不由地点点头。 人群忽然起了骚动,二舅和莱哲一行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两下子相见,本来是极为欢喜的事儿,可现场的气氛却让二舅有些胆怯。 面对小侯爷的要求,他根本不敢拒绝。 依照他自己的想法,若萌能够受到邀请,那是她的荣幸。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必有那个造化能够踏进郡侯府的大门。 小侯爷嘛,又不是强盗恶霸,怕什么呢? 要是可以的话,他到巴不得若萌能有机会去世子府里转一圈呢。只要能进得去那大门,出来后,那就是能吃一辈子的资本。往后就是找婆家,冲着这点际遇,眼眶也得自动挑高三分。 “去吧,侯爷不是外人” 隐隐觉得这话不是很准确,但见对方毫不以为意,二舅便暗中吁了口气。 得到了二舅的首肯,若萌放心不小。 她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近旁的朱诚。 她对这个人还有印象。 当年四郎刺伤过世子的宝马,就是这个人,亲自登门给送过医药费。 王世子的亲信,不是她这种小人物能够搭得上话的。 所以,看到对方倏地别开了脸,若萌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其实她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朱诚正心急如焚。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看出了小侯爷的意图,这是明晃晃的“诱拐”啊,拿着四郎做诱饵,诓骗人家妹子“羊入虎口”。 他有心想提醒萌六,但又不敢表现出来。 小侯爷立志要干的事儿,谁要敢反对,当真能给他当众剥了皮。 他的那点好脾气,大概全留给四郎了。 “大热天,别站这儿了,赶紧的。”姜汁眼明手快地招呼了一声,就见一顶凉轿瞬间就到了跟前,“六姑娘,请吧。” 若萌看了看二舅等人,心里权衡了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将谭麻子父子交付给了二舅照应,却叫了腊月和高玉兰一起,随她进驻安平府。 “四郎真的会来么?” 上轿前,她再次跟梁从风确认。 姜汁爽快地抢了话来:“姑娘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家爷和四郎,那可是非一般的交情。等下你进了府,看到四郎的房间,就什么都明白了。放心吧,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梁从风轻笑着,嘴上吩咐着姜汁,眼睛却只管瞅着朱昭葵的动静:“跟李家和徐家都说一声,就说是爷说的。省得他们嫌姑娘傲慢,来了也不见礼。” “小的明白!” 若萌彻底放心了。 她不是没有依靠的人,安平府不是唯一的归依。 有李家c徐家牵挂着,小侯爷应该不至于强人所难c留她很久吧? 得偿所愿的梁从风得意地望向脸如锅底的朱昭葵。 四目相对,再一次不约而同地别转了脸。 就是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却让彼此都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 两个人都不清楚四郎的去向。 真不愧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已经是风声鹤唳四面埋伏了,她(他)能去哪儿呢?她(他)还能做什么呢? 跳下马车的若萤,又恢复了苏素日里的模样:一袭青绢直裰,白护领,没有扎束腰带。内里穿着绛红色束口裤,光脚蹬着一双千层底圆头浅口布鞋。身上背着百衲布斜挎包,头戴网巾,不长的头发在脑后仅仅扎成一束马尾。 脸上的胭脂螺黛业已擦净,素面朝天,一如雨过天青,高远而又清漠。 只是这些表情,尽皆被阔大的幂篱挡住了。 袁昆自车下接住她,警觉地朝身后望了一眼,不见有异常,顿时长呼出一口气。 但紧跟着,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马车此刻所停靠的地方,是一座威严气派的府第。大门正上方的门匾上,“陈府”两个大字赫然在目。 这两个字让袁昆直接就联想到了陈大人的那张冷脸身寒气,还有其手下辖制着的“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卫所军队。 他不由地心虚腿软,不敢确信,这就是四郎将要独自面对的前景。 “行了,二位就送到这里吧。” 若萤这话,是要清场的意思。 袁仲不大放心:“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就在这儿等等。四郎若有个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照应。” 若萤笑了笑,仰头看着那块门匾,意味深长道:“能有什么事儿?指挥使大人的家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说完,她举步往前,将手中的一件物什,交给了迎上来的门房。 “这是王府的?”门房惊讶失声,倒像是给名刺烫着了一般,“敢问公子,要见哪一位?” “严老先生。” 若萤沉声道。 “是。”门房甚至都不敢请客人稍候,当即便引领进门。 “谁?谁来了?” “说是王府的” “什么事儿,竟然就派了一个人来?” “可不是奇怪呢。没头没脑的,怪吓人的” “你们说的,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呢?” “谁?” “咱家大公子的朋友,那个‘拼命四郎’啊!” “” 夕阳慷慨地在身后洒下金桂色的光芒。 现在,若萤就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背负着陌生的庭院c可想而知的无数讶异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而她所要面对的,亦是明暗未卜的前路。 她微微有点喘。 比起李府,陈家的庭院委实要大很多。从前门进来,想是下人们冲着她“王府来的”这一身份,不敢轻慢,领着她正儿八经地穿过了整个前院,因此,她也有幸领略到了陈府的整体风貌。 陈松龄虽是武职,家里却充满了浓浓的书香气。 前院为四合院,院内布局巧妙,明显吸收了南方园林的某些风格。 地上都用五彩鹅卵石组成了太阳c八卦c九宫等图案,与天上变换的日月风云相对应,动静相宜,大富玄机。 院中花草阜盛,与假山巧妙衔合,宛若天然风景。再与出挑的斗口c精致的雀替c隔扇的直棂c脊饰的哺龙一起,相映生辉。 庭中各处相互沟通,风物穿插,呈现出“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山水林泉之乐。 尤其是柱子上的如意云头,与别家都不同,并不涂饰颜色,只用圆转流畅的阴浅剔刻出云气的层次,一如水墨山水,意味隽永,把浓厚的文人气质体现得惟妙惟肖。 无论是雀替上透雕的螭龙,还是栏额上的花草纹饰,笔笔相生c物物相需,笔机遇禅理相合,形成了天然之妙。 生活在其间,直是能让人忘却俗世纷扰c物我两化。 如此意境,若无深厚的学识c非凡的见地,再加上丰厚的财物,根本是没办法营建出来的。 当然,陈府并不差这些东西。 陈松龄本人就是文武科的进士,肚子里不光装了三韬六略,正经儒生该学的知识,他一样也没落下。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背景显赫的原配妻子。 别看陈夫人灯草芯儿似的,可好歹也是严家的闺女。 虽然跟自己的父兄相比,她那点学问算不了什么,但比起一般仕宦人家的小姐夫人,她也算得上是个才女了。 小时候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势必也会成为其未来生活的追求方向。 生活在这种美好的环境里,不知不觉的,就会去追求学问c爱好雅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别看陈艾清性情别扭,但读书c行事却是无可指摘的。 他的那些个庶姐妹,据说也都是自小就被要求读书认字的。为此,家里为她们专门请了西席,每日都要按时去私塾里拜见先生c学习文化。 因为这些原因,陈大人把宅第修得很大,光是前院,就有大小建筑十三座,房舍三十八间。 离开前院,便到了严老先生起居的后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1章 老少同堂 后院为正院三进,两侧有大小院落五个。虽然没有前院那么大气,但雅趣十足。 南书房c北客堂c东佛堂c西穿廊,处处有景c处处皆画,与房屋的栏额c雀替c耍头等饰物上的琴棋书画的雕工一起,构成了诗情画意,耐人寻味。 若萤此刻所处的位置,就是北客堂。 正对她前方的花梨木方桌旁的太师椅里,端坐着一位须发斑白的儒冠老者。穿着普普通通的青色团花道袍,寻常的双梁黑面重脸鞋。 明明是很寻常的衣着,穿在他的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舒服儒雅。 就如同杂树野草之中的一株婆娑桂树,气质卓然c香满乾坤,不语自高远。 其举手投足间,每个细微动作,都似乎能够入诗入画有着不平凡出处的典故。 似曾相识,却又如隔世一般恍惚。 就像是年迈的人,透过镜子里的自己,苦苦追寻着孩提时代的音容笑貌。 那种感觉,既温馨c又伤感,更多的是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熟悉,却触碰不到。分明属于自己,却又没有任何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一切。 这一刻,若萤不胜落寞。 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人,关于已逝的c健在的,很多。 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已逝的外祖母留给母亲的记忆,然后,又由母亲将其化作日常的点点滴滴,传承给了她和她的姊妹们。 那些小动作c那些言语举止,都已经打上了一个家族的特有的烙印。如同血脉之中流淌的血液,被有意无意地铭记着c承袭着c恪守着 那位声名被世人早已遗忘的外祖母,从来没有走出过她的心。而她也相信,眼前的这位老人,应该也还记得曾经美好的手足情深,已逝的那个人在他的心里,应该也是不死不老青春永驻的模样。 活在心里的,才是天长地久。 “公子,这位就是我们家老太爷。” 边上的老仆和声地提醒道。 若萤略一颔首,再往前几步。 这个位置,能够连对方的眉毛动静都能看清。 她自后掀下幂篱,撩起直裰下摆,忽然跪在了地毯上。 这一跪委实有些隆重得出人意料,两边的奴仆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 但也仅仅是吃了一惊,旋即,大家的目光就变得释然了。 以若萤这样的年纪,论辈分的话,在严老面前,那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的。凡事,只管应承着就对了。 小辈拜见尊长,行跪拜大礼那是无可厚非的。 如此,方能体现出对于主人家的尊重。 从这点来讲,这孩子虽然来得鲁莽,但举止倒也并不荒唐。这一跪,倒是给自己减轻了许多不是,收获了诸多的好感。 “看座。” 上首的老人忽然开了腔。 听不出什么特别温暖或者是亲近的意味。相信就算是鲁王亲自到场,也难得换得他更多笑容。 这就是特色,是这位大儒的本色风采。 骄傲不可恶,本钱足够就可以。 刚一落座,马上就有热茶点心奉上来。 走了一路,若萤早就口干舌燥了,当下也不客气,端起茶盏来细细品尝。 母亲有句话真是说对了:这些大家主里的一根草口水,都是好的。 这待客的茶,更是寻常百姓家一辈子可能都享受不到的上品。 吃了两口茶,若萤这才留意到手上的杯盏。 “空阶柏子落,饥鸟入门来。千尺危岩下,梅花几树开。天目茶配天目盏,个中真味,别处怕很难品得到吧?” 老者吃茶的动作忽地就是一滞。 而近旁那名忠仆的眼睛,明显地就是一亮:“公子好眼力!” 这句话,还真不是讨好。 一般人吃到好茶,除非是茶道高人,否则,一般都很难准确地道出茶的出处。 再说这天目盏,在这个家里,也只有老太爷习惯使用。老爷夫人那边,虽然知道这茶盏的来历,却总嫌它灰不溜丢不起眼,比不得那些官哥青花赏心悦目。 这套茶具,还是老太爷的一个学生当年赴京就任时,打南边带来的。 说白了,这家里的下人们,认得这套茶具的也不过就他们几个身边人罢了。 可是这位小公子却一眼就认出来了,还念了那样一首诗,倒是跟老太爷当年初次看到这套茶具的时候,所念叨的差不多呢。 这茶盏最早是和尚们用的,拿来配禅诗,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冲着这句品鉴,说是鲁王府来的,再无疑问。 大概也只有鲁王府那种地方,才会教养出这等不凡的见识来。 老仆满面欣赏。 若萤冲他微微点头,态度温婉,一如旧识。 严老先生却不动声色,置若罔闻。 他不吭声,也许是出于习惯,也许是出于轻视。但不管是哪一种,这都不是若萤想要的氛围。 想起尚未作自我介绍,若萤悠悠道:“晚辈姓钟,暮鼓晨钟的钟,名若萤,尚无表字。因在家中排行第四,所以大家都习惯以‘四郎’相呼。还有个诨号,说出来怕有污老先生视听,是坊间以讹传讹的叫法,叫‘拼命四郎’。” 严老先生依然没什么反应。 倒是那名老仆,担心冷了场子,自旁跟了一句:“‘拼命四郎’?这么说,公子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钟四郎?” 若萤笑道:“老伯谬赞,严老先生尊下,‘鼎鼎有名’四个字,晚辈受之有愧。” “不愧c不愧。公子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得很难得了。公子要读书科举,这可是正经行事,我们这些做奴仆的,都觉得公子是个有出息的。” “身为男儿,光宗耀祖c拯时济世,理所当然。” “四郎的话,应该没问题的。我们清哥儿的好朋友,差不到哪里去的。” “不过是三人行,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罢了。长久以来,承蒙陈兄多方关照,实在是言语难表在下的感激之情” 老奴连连摆手:“四郎客气了。正是因为有四郎和李家二郎这样的朋友,我们家清哥儿的脾气比以前可是好多了。以前哪,见谁也没个话儿,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现在,好多了,也知道生气上火了,高兴了,也知道给你个笑模样了” “人都是会变的。”若萤含笑道,“每个人一生中,总要经历几个相似的阶段。在这些时期,多多少少都有些古怪,会让家人生气c让父母操心,弄的不好,还有可能因为不天高地厚,作下大业,甚至是给自己造成伤害。” 老奴兴趣满满地点点头:“听四郎这么一说,好像是呢” 从“小公子”到“四郎”,拉近的不是一点半点距离。不管是对方有意的c还是无意的,若萤都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 “最初是幼儿时期,就是刚学会走路说话的那段时间。不听话,说往东c偏要往西。不能好好地跟别的小娃娃相处,还动不动会伸手打人。摊上这样的孩子,父母得经常跟人赔礼道歉” “确实!”老奴深有同感地频频点头,“老奴小时候,也曾这么着过。” “然后,就是老话常说的‘八岁九岁,猪狗都嫌’。” 这次,不光是老奴,边上奉茶伺候盥洗的几个下人也不由得点头附和起来。 “再有一段时期,大概就是少年时候了。不再需要爹娘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能跑能跳,能够自由地结交外头的朋友。胆子也肥了,想法也多了,甚至敢于逃学c打架,半夜爬墙出去鬼混,而且还能做到神不知c鬼不觉。在这三段逆反期中,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出事,也是最危险的” “正是c正是!”不等她说完,老奴轻轻拊掌称是,不胜感慨道,“果然是四郎,一开口,见地就跟别人不同。这些事儿,没有一定年纪的人,不会明白。冲这一点来说,四郎应该是个懂事孝顺的” 若萤谦逊道:“老伯这话,当真过奖了。对于家父母来说,现下我做的这些事儿,怕就是不小的麻烦呢。” 所以,父母那边靠不上了,便只好来寻求严老先生的帮助。 她没说出这句话,但是客堂里的人全都听明白了。 “严老先生此次来济南,大概能住几天呢?” 她并不因为主人家的不理不睬而讪讪。事实上,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老奴跟严老先生的关系,就如同姜汁之与小侯爷c朱诚之与王世子。 位虽卑,但言语行动却直接代表着主子的意旨。 她跟老奴的对话,严老先生全都听在了耳朵里,这跟她直接与严老先生对话,并无太大差别。 “反正近期并没有启程的打算。”老奴有问必答,“天太热,路上尘土飞扬的,多有不便。” “夏天的话,泉城应该是要比曲阜那边凉快些吧?” 若萤的口吻,俨然就是在唠家常的感觉。 “四郎知道我们那边?” “知道一点儿。鲁城中有阜,委曲长七c八里,故名曲阜,是炎帝神农氏营都聚居的‘大庭氏之墟’,商代奄国的国都。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一看,看看孔府c孔林和孔庙c颜庙。给家里捎点那边的香稻c果旦杏,再给兄弟带块尼山砚” 老奴便笑眯了眼:“这哪里是知道一点?四郎对我们曲阜,简直就是了如指掌。” 这是自然的。 因为有心,才会留意。 若萤笑着摇摇头:“但愿老伯不会嫌我话多。想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吧?平日里,我娘总说我是‘一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来’。” 说的好好的她,忽然把目光转向了上首:“严老先生会不会觉得晚辈很罗嗦?” 转折很突兀,话锋很锐利。 令人悚然一惊却无法回避。 可不是呢,话都说了半天,还不够亲热近乎? 严老先生的态度,难道不是一个大写的“默许”? 当众人悬着一颗心不知该怎么应对的时候,严老先生的回答则显得分外平淡:“无妨。”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 若萤却知道,她成功地叩开了一扇大门。 她跟老奴的对话不管如何天花乱坠甚至是亲密无间,都只是一块敲门砖。 假如严老先生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或者是装聋作哑丢给她一个昏昏欲睡的姿态,那么,她此行势必只有铩羽而归这一条路。 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对此,她对于自己的此行胸有成竹。 很久之前,她就预计好了今天的这场会面。会面将会呈现出怎样的局面c将会朝着何种方向发展,甚至与会面过程中,该说什么,她都已经再三斟酌过。 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杯酒释兵权”,你好我好大家好。 “拼命四郎”这一称呼太野蛮,拿来对付一个老人家,且不说上得了上不了大雅之堂,到底是有失厚道。 不过还好,严老先生终于接上腔了。 “晚辈对严老,可是景仰已久。说句心里话,不怕老先生耻笑。早在几年前,晚辈就立志将来要做像严老先生这样的风标人物了。” 她静静地望着上首的人,神情庄重c词意恳切,叫人动容。 是真的动容。 严老先生的眼皮子忽然莫名地快速跳了几下。 不是他年纪大了,耳朵出现了故障,刚刚,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几年前”这三个字。 四郎而今才多大岁数?十二?十三? 几年前又是指的哪年呢?三年前?四年前? 不过才七八岁的孩子,能听说多少事儿c懂得多少大道理? 听说这孩子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冒出苗头来,以往,都只是个“往前是农田,转身是炕沿”的乡野小子。 听说,这孩子连个启蒙老师都没有,更不曾正经地上过一天学堂。 就是这么一个小人儿,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关于曲阜严家的事情的?又是如何知道他严以行的人品行事的呢? 从女婿和外孙口中,他多少听闻了一些关于这个孩子的事迹。都说这是个不寻常的,是渊底的潜龙c池中的锦鲤。 是不是“天才”,没有亲眼见过c亲耳听过,他不予置评。但是,他很明白一点:能够让两代人齐口称道的,就算没有高深的学问,怕也是个极其善于察言观色c见风使舵的人精。 凡是这种人中泥鳅,大多非奸即刁c呈于面相。 他打心底厌恶这种人,因此,也从来没有过想要见上一见的念头。 李府也好,陈府也好,甚至是安平府c王府 他相信,钟四郎想要的无非就是荣华富贵。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所以才会使出浑身解数c想方设法跟这些高户名门攀关系c套近乎,并借尽可能地取悦他人。 如此行径,与小人何异? 因此,即便是那块货真价实的c出自王府的木牌呈到眼前,即便钟四郎坐到了跟前,他都打算不予理会的。 不是会看人脸色吗?那好,只要他不假以颜色,相信对方定会知难而退吧? 这是他起初的打算。 可是,这一计划却随着对方的出现,逐渐产生了动摇。 这跟他想的很不一样。 看不出丝毫奸诈的模样,听不出任何油滑的意味。举手投足,不卑不亢c落落大方,一如事先操练过数百上千遍。 形容谈不上出色出奇,却能瞬间攫住他人的注意与心思。 一个孩子,独自行走在丛林中,身边尽是虎狼眈眈,非但不畏不怯,反而从容自若,这一反应,本身就很特别吧? 不,确切说,是诡异。 很难具体地描述这个人,因为他所给出的讯息太多c太碎c太复杂。 就好比从撒了一地的黄豆绿豆红豆扁豆中,筛选出一颗伪装极好的珍珠一般。 明明他人就在眼前,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但是却给人一种雾里看花自荣谢的距离感。 明明说是为你而来,却又不是你能羁绊挽留的风物。 温和如春风,太容易叫人忽略;凉凉如林雾,却道不出那份冷漠与疏离。 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c胡乱揣摩。 就像他,本来决定好来个不闻不问的,最后,却还是不知不觉地竖起了耳朵去听,并且还不由自主地对他的询问作出了回应。 这让他很觉得不可思议。 冲着这一点来说,这孩子倒像是一块没有生气的磁石,随心而往,却能吸引沿途无数的铁屑锈钉。 孩子的天真c孩子的无赖c孩子的变幻无常c孩子的胆大率直,悉数体现在了这个少年的身上。 而这一切,都只是一种表象。就如同那顶扎眼的幂篱所遮掩的真容,这一层惑人的c烟雾般的表象之下,当是叫人不可小觑的深沉世故。 ps:名词解释 1c天目茶:明代开始废团茶兴散茶,蒸青和炒青的散芽茶渐多。据顾元庆《茶谱》(1541年)c屠隆《茶笺》(1590年前后)和许次纤《茶疏》(1597年)等记载,明代名茶计有50余种。 天目茶早在唐朝就闻名于世,皎然曾赞其:“头茶之香者,远胜龙井”。 到明朝,天目山茶被选为贡品。屠隆把天目茶与虎丘c天池c阳羡c六安c龙井同列为佳茗。这一时期是天目茶最受推崇的时期。 2c天目盏:茶道中使用的茶碗,最早是从天目山寺院中传去的,名曰天目盏。 据《西天目山志》载:“天目盏又名天目木叶盏,是天目山寺院中招待贵宾的茶具”。 日本平凡社的《世界百科大辞典》:“天目为黑色及柿色铁质釉彩陶瓷茶碗的统称。镰仓时代建久三年(1192)至元弘三年(1333)的141间,到中国宋朝的禅僧归国时带回,始传至日本。此类茶碗系禅僧修行也-中国浙江省天目山寺院日常使用,故称‘天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2章 草蛇灰线 “钟若萤么”严老先生略作沉吟,“你今天求见老夫,所为何事?” “晚辈说过,晚辈立志要成为老先生这样的人。虽说有志者c事竞成,但凡成事,还需天时c地利c人和。只有这三样齐备了,才敢有成功的底气。” 严老先生点了下头,给出了继续说下去的态度。 “晚辈冒昧打扰,就是想请老先生给相个面,看看晚辈究竟是不是可造就之才。” 严先生看着她,良久不语。 那老奴忍不住陪着小心道:“不是老奴多嘴。要为了相面,四郎今天怕是来错了地方。听说四郎身边有位朴公子,乃是阴阳寮有名的天才。这种占卜预测的事儿,问他不是更合适吗?” 若萤笑而不语,只管凝视着上方。 “依小友之见呢?” 严先生又把问题丢了回来。 若萤叹口气,面现苦恼之色:“不瞒老先生,晚辈正为此感到困惑呢。虽有侯爷一力保荐,可晚辈并不以为喜;府学李训导意欲为晚辈的业师,晚辈不以为喜;京中的杜先生欲收晚辈为门生,晚辈亦不以为喜。敢问先生,像晚辈这种,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呢?” 严先生手上的茶水便泼溅出来。 “杜先生是哪位?” “杜平章。” 此言一出,严先生还没什么,边上的那位老奴当时就不对了。 那表情,活像见鬼一样。投向主人的目光里,满含着惊慌失措。 若萤几乎毫无停顿,掷地有声c铿锵有力:“济南惠民药局已故柳医户的泰山老大人,现居京城东山再起的杜待诏,当今圣上少时的授业恩师,世人皆呼为‘帝师’的杜平章杜先生。严老先生曾执掌国子监祭酒之职,于京城生活了十几年,应该对这个人并不陌生吧?” 她双目执著,其中蕴含着不容躲避的执拗。 这种誓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气势逼得严以行颇感呼吸艰难。 囊中的利刃终于露出了锋芒。 打一开始,他就应该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贯彻到底的。 现在,却来不及了。 他已经被诱拐上了一条贼船,前后都是漩涡,已非他能主宰的险境。 他无法否认,不仅仅是因为少年的气势夺人,最根本的一点是:他想了解那个为自己极度痛恨并刻意忽略了几十年的人。 斩不断的孽缘,生死相随c无法摆脱。 他曾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不曾料到,这一切被尘封的往事,竟会给一个少年揭开。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萦绕在他周边的那种只可意会c无法言说的玄奥高深,就是这个吗? 说是为自己而来,其实呢?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也许从这少年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有一根隐形的引线被点燃了。 埋伏已好的地雷将会在何时被引爆,这个事情,完全取决于放火的人。 秘密知道的越多,处境越危险,同时也等于是拥有了看不见的千军万马。 这c真是一个可怕的孩子。 这已经不是用“天才”所能概括的了。 他凝目不动。 迎着那两道讳莫如深的目光,若萤以无辜好奇不死不休地追问:“老先生与杜先生是旧交吧?是吧?” 没有回答,但是沉默的态度已经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这就够了。 若萤微哂道:“说实话,杜先生的为人,晚辈向来不以为然。”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拈了一片点心喂到嘴里,慢慢地吃完了,再端起茶盏来,吃了一口茶。 而后,心满意足地跟那老奴道:“点心很好。” 没有人顾得上搭理她这句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火烧火燎的。 每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出声,落到地上变成火星,引爆了这间火药库。 每个人的背心上都渗出了汗水,却说不准那到底是热的c还是冷的。 此刻在这间客堂里的,除了一个客人,其余数人俱是严老先生的亲随心腹。 对于严家过往的历史,在场的诸人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 杜平章就是一个绝对不能提起的忌讳。 自家人不能说,却不能阻止别人滔滔不绝。 眼下,大家所处的就是这样一种窘境。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严老先生身上。 这是只有主人才有资格决定是否要面对的问题。 如果连主人都不说话,那就只能任由钟四郎一个人自说自唱了。 事实上,关于这个少年,大家现在都好奇得舍不得眨眼了。 一时间,客堂里就只能听到若萤一个人的声音。 “比较各自的家庭,他不如老先生您,是有道理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放诸四海而皆准。” 貌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得来严先生掺杂了颤抖和紧张的追问:“你c知道什么?” 若萤想了想,状甚认真与天真:“也许不少吧?老先生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急切地想要跟晚辈拉关系c套近乎?” 严先生没有动静,边上的几个忠仆却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若萤只作没看到,自顾说道:“被谪之后的他,本该去江南富庶风流之地散心开怀去,结果却没有去。山东地儿那么多的好山好水,他通没理睬,却巴巴地跑到我们合欢镇那个穷乡僻壤去做苦行僧,且一住就是三年。老先生可知道,那三年里,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 真正是吃不上c穿不上,穷得屋子里的老鼠都搬了家,身上的虱子都饿得爬不动。 就这样,他居然还能坚持下来。 “说起来,谁相信他是帝师?坊间都道他性情古怪。因为古怪,所以,就算作出反常的举动来,也不会让人怀疑吧?” 这句话,大概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她并没有收到别人的回应。 但是,接下来的话,却是对严先生说的。 “如果晚辈说,他去那里,是为了等晚辈,先生会否相信?” 严先生的表情和语气,听不出冷暖轻重:“这是何故?” “听说,杜先生早年的遭遇很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 “听说,他的正室只给他生了个闺女?以他那种身份地位,自然是不满意的。但是,据说他的原配夫人是河东狮子,所以,长期以来,都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纳妾” “咳咳” 出声的是那名老奴,他想提醒客人,这种私事实在不适合讲在当面。 但是,也不知道对方是没在意,还是故意不作理睬,他的突兀插入根本不起作用。 “为了能够娶个侧室,相信他当时想了不少的办法。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天,终于给他等到了他娶到了一位身份很不平凡的侧室。他想这样大概就没问题了,女人嘛,只要有个显赫的背景家世,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 只是,他低估了女人的善妒之心。世间流传有一句话,叫做:仙鹤顶上红,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女人,向来都是最变幻莫测的东西 天下的男人,大概都有齐人的心思。憧憬着自己备受喜爱,左拥右抱c作威作福,却不肯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怎配成为天之宠儿!年轻人,尤其是做出了一点成就的年轻人,最容易犯下这样的错误。杜先生也不例外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想不到也看不到的萧墙之内,每天都在上演着怎样的节目,他根本就没有仔细去想过,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当他有所警觉的时候,事态却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诚然是他自作自受,只是害苦了当中的无辜者。听说,就在一夜之间,那位侧室连同自己年幼的女儿被从杜家撵了出来。换作一般的女人,走投无路之下,大多会选择依靠家人。但这位侧室非常要强。给人做妾本就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落到而今这种境地,又怎么有脸面去见江东的父老呢? 因此,她选择了一声不吭地离开。一个从不曾出过远门的昔日的千金大小姐,就这么拖儿带女的,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 “你说消失了?”老奴已是泪如雨下c浑身颤栗不能已了,“什么叫‘消失’?” 若萤撩起眼皮瞥他:“难不成还能兵解成仙去?自然是不见了,去世了。” 客堂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倒吸气声。 “你怎么知道?!” 严先生的这句话,完全地显露出了他的震惊与悲恸。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下:“晚辈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那位夫人在流浪途中,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儿子,是杜先生唯一的后代,本来可以继承他的一切,可惜了” 严先生的面色已十分难看,紧垂的嘴角c突跳的额头,无不表明此时此刻他正在遭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目睹此情此景,若萤心下有些发紧,紧得像是装了一肚子的石头,尖角棱曾,冰冷得砸不出一个火星来。 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恻隐之心呢?悲悯之情呢?感同身受呢? 她同这位老人,不是有着血缘之亲吗? 为什么会这样冷冷的c高高的c远远地,只是看着? 这不是钟若萤本人的意志,她几乎能够立即断定,这种旁观者才有的姿态,应该是属于秋语蝉的。 钟若萤的皮囊骨血,秋语蝉的三魂六魄。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能把这二者清晰地辨别开来。 “四郎,四郎,你快说,可惜什么了,啊?” 老奴几乎要给她跪下了。 严先生的眼睛里,冰火汹涌,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若萤定定地瞅着他,语气平静得就像是在讲述一个老套陈腐的故事:“那孩子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因病夭折了。因为受不了这种打击,孩子的母亲就此一病不起,半年时间不到,就没了。从此,身后只留下了一个女儿,被冠以他姓,很好地抚养长大” “没了?” 严先生喃喃着,像是元神出了窍,对于后头的话置若罔闻。 若萤不禁皱了下眉头,将手上的茶盏“砰”地放回到桌子上。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 这一刻,她为自己的母亲深感不忿。 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到底有没有母亲的存在呢?还是说,她的表述有问题,未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而且,现下哪里是缅怀亡人的时候?她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报丧? 他们还想不想知道,究竟杜先生和她之间,有什么关系不? 她起身走向门口,最终停在了一片光芒里。 夕阳将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单薄而笔挺的身形,似乎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没有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所有的目光都受到了她的牵引。 她那个姿态,是那么地引人注意。 也许,这正是她的意愿。 她的存在,不应被忽视;她本人,有着远远超乎已故之人的重要性。 严以行想到了这一层。 他的神色瞬间变幻了数次。 “你” 他欲言又止,心绪复杂如褴褛。 若萤截住了他的话,淡淡道:“晚辈说过,杜先生肯箪食瓢饮于僻壤,只为了等晚辈。严老可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对自己的如夫人心怀愧疚c心念旧情。因为他从晚辈身上,找到了一丝慰藉。” 她解下背后的幂篱,以边沿半遮了口鼻,只余一对眼睛在外,被乌发雪肤衬得格外醒目。 “家母曾不止一次说过,晚辈身上有一处,像极了晚辈的外祖母和没来得及长大的小舅舅。而杜先生,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听说相术上有个说法,说碧眼之人多谋略c有大器。——严老先生,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老为晚辈c好好地相上一面呢?” 她眨了眨眼,幽青的眸色里,严先生的身影越来越近c越来越颤栗,说出的话,就像是落地的豆腐。 “你是是你这对眼睛碧色的眼睛莫非莫非” 若萤一动不动,宛若木雕。 “为为?二妹?” 听到这两声轻唤,若萤如释重负,冲着那位瞬间风烛残年的老人,嫣然一笑。 ps:名词解释 兵解:旧称学道者死于兵刃为“兵解”,意谓借兵刃解脱得道。 晋代葛洪《神仙传郭璞》:“敦诛璞殡后三日,南州市人见璞货其平生服饰,与相识共语,非但一人。敦不信,开棺无尸,璞得兵解之道。” 唐代黄滔《祭先外舅》:“愚輒疑道家有形全c气全c兵解c木解,考斯事矣,或其义也。” 《儒林外史》: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3章 左支右绌 当李祥廷和陈艾清闻讯赶到陈家的时候,发现空荡荡的客堂里,只若萤一个人在,邻近傍晚,灯也没有点。 隐约听得到飞蚊的轰鸣。 两个小奴占据了窗下的光亮,一边咬着耳朵,时不时地朝若萤这边瞟上一眼。 他们两个虽是打着招呼客人的名义,实际上却奉了管家之命,在此监视惹祸的四郎的。 那一眼一眼扫过来的,尽是仇大苦深。 看到李陈二人,若萤一脸歉意。 李祥廷心疼她受到冷落,一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大力地抱了一会儿,然后示威性地瞪了那俩小奴一眼。 “没事了,没事了。我都听说了,已经请了医生给看过了,估计没什么要紧的。老爷子那身子骨,我知道,抗造,再说,上了年纪的人,总有这个那个的毛病,说不准风一吹就发作了,也不能全怪你不好。” 当着陈艾清的面,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 倒是陈艾清心细,盯着若萤的脸,好像要挖矿一般:“你跟外祖说什么了?” 他了解自己的那个外祖父大人,涵养修为不是一般地厉害,天上掉星星砸在眼皮子底下,都够呛能让他大惊小怪,而今却给钟若萤的一句话推倒了。 然则,钟若萤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绝对不会是像祥廷说的这么简单。钟若萤这个人,他很了解,根本就不是个安分老实的。要么不开口,开口都是风雨。 话说回来,他一个人跑来陈家做什么?要说这当中没有故事,鬼都不信! 面对他的质询,若萤只能苦笑:“此事容小弟日后再做解释,可好?” 李祥廷一旁打着圆场:“艾清你别这样。若萤不是坏人,就算老爷子是因为他的缘故发病的,那也肯定是因为哪句话说得不到位,让老爷子产生了误解。老人家,多半都有点爱犯琢磨。要不,怎么说‘老小孩’呢?” 他匆匆地切断这个话题,唯恐受到打扰般,拉着若萤走开两步,告诉她,已经和吴真c庞思聪c秦文明几个接上头了,让他们三个兵分数路,去联络各自的关系朋友,商道c儒学c卫所,不管是哪一处,联合的人越多越好。 “估计最晚明后天,就能联合起百把八十号人。管他认识不认识,先都在请愿书上按了手印署了名字再说。终归不是要命花钱的事儿,有我和艾清几个撑着,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们头上去,怕什么!君子有成人之美。要是能成功,最好;不成,咱们尽力了,到时候也不后悔。” 若萤后退半步,深深地给他和陈艾清环施了一礼:“二哥,艾清,多谢了!” 她鼻头有点酸。 能够顺利行走于人世,靠的就是四面八方的援手与指引。对于别人的善意与热情,要懂得感恩。 “联名上书”这个主意,是李祥廷想出来的。原本只是出于好热闹c不怕事,却不料竟直接推动了若萤的意向进展。 申请入学科举的要求被含混敷衍过去,这是若萤事先已有所觉悟的一种结果,也是她不甘接受的最坏的结局。 要如何让此事不至于就此尘归尘c土归土?要如何让此事进一步发酵,直至变成决堤洪水,势不可挡?要怎样让握有实权的大人们网开一面,给与方便,即便他们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 她想得脑袋都要炸开了。 肯声源她的,只有小侯爷。但是,小侯爷会否把她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对待,她对此深表怀疑。 安平郡侯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从一而终的毅力。假如他不能深切理解她对于功名的渴望程度,那么,他的保证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口头人情罢了。 能够使得上劲的,是王世子,或者说,是鲁王府。 但是这条路,基本上是行不通的。 朱昭葵尽管喜欢她c欣赏她的才学,但是,却一直都在犹豫,犹豫到底要不要跟她“同流合污”。 适度地替她说说谎,无伤大雅,这个,他能接受。 但是,自己瞒过他强烈要求入学考试,相信这么做,足以令他生气不安到坐卧不宁吧? 不然,为什么竟会派出东方十五拦截李陈二人? 他是一定要阻止她的。 这个人,非常地谨慎。 身份那么高贵特殊,就算是偶尔任性一次,犯下一次两次杀人越货的罪过,算什么?至于活得那么小心么? 要真是喜欢她,就拿出点真情实意来啊。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 平日里再温柔,送再多礼物,说再多甜言蜜语,若是关键时刻站不稳立场,这一切通通都是虚伪的。 他不同于小侯爷,他明确知道她的目的,而她,也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志向。 即便身为一个女子,她依然会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c进攻。 或早,或晚,这一天终究会来到。 他应该及早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一天的到来的。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假如这一天来临,她不要求他推她一把,但是,也并不希望他拖她后腿。 他有权保持沉默,或者,为自身安全计,装聋作哑耍无赖,跟她撇个干净。但是,能不能不要做她路上的绊脚石呢? “幸好当时艾清在,不然,凭我一个人,还真干不过东方” 李祥廷心有余悸。 若萤暗中冷笑。 王世子那个人,果然够狡猾!瞧瞧这心眼儿—— 他怎就知道,李祥廷和陈艾清的下一步动向呢? 快人一步c运筹帷幄,朱昭葵这个人,还真不能轻视呢! 果然,读书多的人心眼儿多。 不过,心眼再多也敌不过天意啊! 东方出马,谁敢阻拦? 整个山东道,除了一个小侯爷,大概也只有李祥廷了。 小侯爷也就是有个大门面,架势辉煌,真要是交起手来,也只有乖乖认输的份儿。 可是李祥廷不一样,他是个有真材实料的练家子。 又有陈艾清鼎力相助,除非东方十五有三头六臂,否则,也很难从这两个人手上讨到便宜。 “二哥,你们有没有受伤?” 若萤关切地询问。 要是受了伤,她一定要帮忙找回来的。 别以为身份高贵就能欺负人。不用动手动脚,信不信她有一百一千个法子,让他们世子府叫苦不迭! 李祥廷撸出胳膊来给她看,依稀有几处清淤。 “不碍事儿。平日里练武,经常破皮脱臼,习惯就好。像这种实战的机会可不多,遇上了,怎么着也不能错过,艾清,你说对吧?” 说起当时的恶战,李祥廷情绪激昂。 对此,陈艾清难得地嗯了一声。 若萤暗中擦了把汗,心想果然是年轻人,不怕麻烦找上门,就怕坐家无事做。 “有哥哥们在,你就放心吧。”对于未来,李祥廷一向比别人更多信心,“四郎原本就是人才,要是弃之不用,就跟老死槽枥的千里马一样,二哥会觉得很可惜。你的心思,你的感受,二哥很清楚,别的都不用说了。谁要是跟你作对,那就是跟二哥过不去。管他是谁呢,二哥定会帮你遇鬼杀鬼c遇佛灭佛,直至实现愿望c达成目的!” 对照他自己的经历,这番话,可谓说得情真意切。 不被理解的郁闷与愤怒,一再被否认的志向和观念,曾经构成了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全部。 一度的,他自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一度的,望着天上的浮云飞鸟,他觉得自己活在一个牢笼里。 而这些,只有若萤明白,也只有若萤支持。 遇见若萤之后,他才真正地理解了为什么会有“士为知己者死”这种事情的发生; 遇见若萤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了何谓“山外有山c人外有人”; 遇见若萤之后,他才开始学着领会“英雄莫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 他毫不怀疑,假如不是若萤,他一定会如怀才不遇的千里马,老死在槽枥之中。 他觉得他非常能够理解若萤的心情。是的,吃饱穿暖并不是所有人的终极目标。这一辈子c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个远大的理想,能够一步步地靠近这个理想。 即便过程很漫长也很辛苦,但只要能够有那么一天,这一生,活得就不算窝囊。 他伸出大手,温柔地拂过若萤的眼睛,替她压下了湿润欲滴。通过这个小小的动作,告诉她: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他不悦地扫视四周,“几时来的?饿不饿?渴不渴?没人跟你说话?要是他们苛待你,不要怕,只管说给二哥听。你是我兄弟,他们对你不好,就等于是不拿二哥当回事儿,我去跟他们理论去” 若萤连连摇头。 她知道,他这些话不单纯只是安慰,他是当真心疼她。 只是,当着主人家的面说亲疏有别的话,到底不大妥当。不管他和陈艾清关系有多好,像这种容易伤人自尊的话,最好还是少说为妙。 假如他想长久维持和陈艾清的友情的话。 她略显歉意地看向陈艾清。 后者倒没什么异常反应,看了看客桌上的茶点,颇感无奈地叹口气,低低道:“你当我们府上有那么势利么” 李祥廷压根就没在意他的感受。 他问若萤,接下来想做什么? “你这会儿已经是众矢之的了,绝对不能单打独斗。要去哪儿,必须得有可靠又能干的跟着。现在,咱们哥儿几个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不要再提了。凡事,大家最好都能提早说开,打好商量再行动,这样才保险”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儿,不由得懊恼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子:“你还不知道吧?你跟着锦绣前脚刚走,后脚萌六就来了。” 这消息确实很意外,若萤不由得一愣。 “那她现在呢?” 若萌为什么会来?她一个小丫头,为什么会抛头露面且千里迢迢?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如此严肃隆重地劳动她的大驾? 想来二舅上来也不过才三两天工夫,这么短的时间里,家里能出什么大事? 她不由得心神凛然。 而接下来李祥廷所补充的一件事,则彻底地让她如坐针毡。 若萌给小侯爷接走了! 若萌来到济南,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直奔李家c徐家,但是,凭什么要住进安平府呢? 某人的用心,昭然若揭啊! 她原本打算在此等待严老先生的消息,可现在看来,若萌这一头的情势显然更为紧迫。 若萌之与小侯爷,好比小白兔之与野狐狸,哪里会有什么善终! 她想见一见严先生,确定他没什么大碍,就好。 看守的小童转身通报去了,工夫不大,便折返会来,依然气呼呼地告诉若萤:“我家老爷和夫人正在照看老太爷,抽不出空来见公子,请公子自便!” 这就是恼她的意思了。 若萤默然不语。 李祥廷赶忙打圆场:“等老爷子好些了再来赔不是吧。反正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做,倒是尽快去和萌六汇合才是。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说不准这会儿正害怕呢。” 当下毫不客气,拉着若萤便往外走。 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陈艾清,颇为通情达理地说道:“艾清不要送了。四郎这边有我,没问题的。你在家好好陪着伯父伯母,有什么事,我会打发人来通知你的。” 陈艾清迟疑了一下,微微点头:“好。你小心。” 说话间,李祥廷的身影已经出去老远了,一只手犹朝着身后挥舞着。 刚走出陈府没多远,急行中的李祥廷忽然一个顿挫,刹住了身形。 还没等若萤回过神来呢,就听他低声骂了句脏话,出其不意地将她单臂搂到肋下,朝着一侧的巷子拔足狂奔。 耳边风声呼啸,李祥廷的心跳犹如擂鼓。 他不住口地骂着粗话,一边见缝插针般地掉头回顾。 如此的气急败坏为他平日所罕见,若萤几乎要怀疑,二人的身后正有一群饿狼追赶而来。 因为整个人横在空里,头重脚轻不能自主,她觉得十分难受。 但是又急切地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就大声地一遍遍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别说话,听我的就对了!” 听李祥廷的语气,似乎就只剩下逃命的份儿了。 若萤的不祥之感越发地强烈。 是什么人,能让这个天不怕c地不怕的人如此惊慌失措? 前方的一声冷笑,戛然止住了躁动不安。 “二爷,别费劲儿了。” 声音浑厚有力,听不出意思凌乱。 相比之下,跑了同样多路的李祥廷却明显地喘息粗重。 “大人吩咐,务必请二爷家去。” 几乎是一霎那,声音忽然自前方出现在了身后。 “我兄弟二人联手的话,二爷你就是练上一辈子,也占不了便宜的。” 不像是恐吓,因为李祥廷的反应出奇地,嗯,古怪。 虽然不服气,却隐含了央求的意味:“吕大叔,吕二叔,你二位出马,定是事儿不小。只是侄儿现在实在回不去。二位就通融一次,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不好?等我办完了事儿,即刻家去,好不好?侄儿一向说到做到,二位叔叔都是知道的,对不对?” “大人的吩咐,就是最要紧的。” 前后异口同声,毫无回旋余地,差点没把李祥廷噎死。 若萤禁不住好奇地抬起头,前后瞅了一眼。 她已知这两名追兵是李箴的手下,而且,听说话,好像跟李家还是很有渊源的那种。 身为朝廷四品大员,身边怎可能没几个厉害的亲信?但让她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被称为“叔叔”的吕氏兄弟,居然是一对孪生子。 而且,不论是相貌还是身形,甚至连声音,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若萤禁不住乐了。 她已然能够想象到,当初李祥廷跟着吕氏兄弟二人练武的情形。 一样的模样,一样的套路,你来我往c变幻莫测,不知彼时的李祥廷,有没有眼花缭乱c晕头转向的错觉? 她很想亲眼见识一下那种场面。 而吕氏兄弟无所动摇的态度,似乎表明很快会满足她这一愿望。 吕二掰得手指关节咔嘣咔嘣响:“二爷,我数到三,你斟酌着办。” 这绝对不是威胁,是真的。 “没办法了。”李祥廷的无奈之中,充满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放下若萤,霍地拉开架势:“不战而败是为耻。两位叔叔,不用客气,尽管放马过来吧!” 这话不可谓不气势磅礴。 若萤不由得后退再后退,以免给拳风扫到。 她并不认为李祥廷能够全身而退,所以,她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假如李祥廷不得不家去,她该怎么办呢? 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跑去安平府吧? 一个人,当真能够侥幸讨个周全吗? 一边默想着,她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背包上。 按压之下的坚硬是匕首无言的承诺。 尽管她已经相当有名,但跟这洪流一般的济南城相比,她的存在,就像是一片落叶。 即使她有百折不挠的毅力与决心,也无法将前行路上的风险全盘料到。 不是她人小心小,实在是以往吃过的亏太多,太明白“防患于未然”的重要性。 人之所行,有道则吉,无道则凶,患在不预定谋。吉者,百福所归;凶者,百祸所攻。 畏危者安,畏亡者存。 务善策者,无恶事,无远虑者,有近忧。 这些不知付出过多少流血牺牲方才得出的古训,焉能一笑置之? ps:名词解释 英雄莫问出处:出自明代杨基的《感怀》诗: 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 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 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孙曹与更始,未可同日语。 向非昭烈贤,三顾犹未许。 君子当识时,守身如处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4章 君四救命 实力悬殊的战况很快就告一段落。 李祥廷被二吕一左一右夹在肋下,只剩下蹬腿呼喊的份儿。 “若萤,若萤!” 他大声叫着,一边跟二吕打着商量:“二位叔叔,等我跟四郎再说两句话好不好?就两句!” 二吕置若罔闻,一径往前,用实际行动作出了回答。 “我不能把四郎一个人丢在大街上若萤,若萤,要不你跟我来,等到了家,我安排人保护你,到时候,你想去哪里都成” “不用这么麻烦了。” 随着这一声,人群后慢步走出来一个人。 是钟若英! 尽管来自乡野,但是不可否认,在一群乌合之众中,他依然是一颗亮丽的星星。 钟家子孙自祖上承继而来的姣好形容,使得他们能够在不期然中,获得别人无端的喜欢与信任。 是的,就如同小侯爷,即便是一无是处,但凭着那副让星月黯淡c女人羞惭的姿容,走到天涯海角都不愁饿着c冻着,无论在哪里,都会有人疼爱c有人怜惜,有人慷慨解囊,甚至是甘愿舍身忘死。 但是,若萤却很清楚,这张俊秀的面孔之下包藏着的是怎样的一幅肝肠。 她本能地想要靠近李祥廷,却已经来不及了。 钟若英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在下钟若英,是四郎的堂兄。由在下照顾四郎,阁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祥廷浓眉高挑,几乎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是谁?请恕我眼拙,认不得你。” 二吕打断了他的话:“人家兄弟的事儿,二爷你一个外人就不要操心那么多了。快走吧,别让老爷等急了。” “等等啊等等” 后头的话已渐不能闻。 若萤静立不动。 事实上,她已进退无路。 现在的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来自三方的隐隐杀气。那是一种欲啖其肉c寝其骨c剥其皮的深沉怨恨。 夕阳已落至山墙之下,消瘦的黑暗即将会随着所吞噬的万物数量的增多,而逐渐变肥,直至变成欲壑难填的漫漫长夜。 她眯起眼睛,警惕地凝视着正前方怡然自得的那个男人。 这就叫“冤家路窄”吧。 怎么就没想过呢,都是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她不想见到这个人,但是,如果对方执意要见她,然则她又能躲避到哪里去呢? 从对方所展现的姿态中,她看到了自己宛若笼中小鼠一般的瑟缩模样。 是的,对于这场对峙,对方似乎已十拿九稳。 而情势似乎也确实如此。 若萤的余光丝毫不敢懈怠,同时瞄准来自另两方的威胁。 凭借地上的两道黑影的移动,她小心地揣测着对方的意图与举动。 当此时,随着四下围观人群的散尽,她毫无疑问地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身边的这三只恶狼,想要裹挟她的话,简直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她唯有静立不动,从头到脚,每根毫毛都竖立如剑戟,全副待命。 她提醒着自己不要妄动,因为她很清楚,眼下的僵持不会持续很久,但保持稳定,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所能拥有的不多的机会。 思考出路的机会。 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为已被敌人在心里无情地践踏与折磨,更为他们肆无忌惮的言语上的侮辱与侵犯。 汪大胖手执一把小刀子,雪似的刀刃一下下拍打着掌心。那噼啪的声响,犹如竹片击打皮肉,是衣衫尽褫的斯文扫地一般的折辱。 他的声音像是抹了猪油,又像是一潭死水上浮着的油汪汪的绿苔,散发着邪恶与肮脏。 “真没想到啊,四郎,你在外头的名头居然这么响亮!都在说‘拼命四郎’如何如何,我还不相信呢。原来,还真是你呢。这就怪了,你不是个女吗?怎么忽然就变成男人了?钟若萤,你到底是男是女?” “要知道是男是女,这还不简单?摸摸他有没有蛋就完了。” 哈哈大笑的是一个方头方脑c上下一般粗的家伙。 若萤认得他,是老太太房里专门伺候拉撒的马婆子的宝贝儿子。 此人绰号“碌碡”,据说力气大得能搬得起碌碡,而且长得又很像那东西。 这是个少根筋的家伙,成日里就只知道吃饱不饿c倒头就睡。 因为自小在老太太那边长大,心眼里就只认得那几个管家的主子。出得门来,横冲直撞,浑没个规矩道理。甚至于饿了的时候,看到什么随手抓了来就吃,犹如在自家一样。 而别人因为忌惮他傻愣,出手无状,加上又畏惧他身后的钟家,因此,往往是敢怒而不敢言。 就是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傻瓜,而今却成了钟若英的跟班。 当此时,若萤暗里不由得对钟若英的城府高竖拇指。 确实,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废物。所谓的傻子,只是偏见。 茅草虽然纤细,却能割伤皮肉;看不见的灰尘,能够让眼睛流泪不止。 傻子无欲无求,用得好的话,那就是戳不穿c烧不烂的“无欲则刚”。 有这傻子作挡箭牌c投路石,倒比那些凡事喜欢计较c贪生怕死c反复无常的机灵鬼,更好使些。 对若萤而言,鬼的滑的她不怕,大不了就是玩儿心眼。但是,对于这种二愣子,她心里颇多忌讳。 不管是汪大胖,还是碌碡,其中的任何一个,一只手就能掐死她。 这就是眼下她的处境。 对于极有可能发生的“过失杀人”事件,她不能不防。 况且她并不能确定,钟若英没有这种“借刀杀人”的念头。 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势必就要分出个高下c拼出个死活来。 那么,要采取何种方式,才能突破这腹背受敌的包围圈,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呢? 斗智c斗狠,她几乎没有任何的胜算。 钟若英摇着扇子,目光巡视着四周,嘴上飘着不冷不热的风凉话:“四郎怎不说话?果然而今混得好了,眼眶高了,就看不到我们这些人了。好歹我也是你的兄长,你就这么个态度?三娘平日里,就是这么教的你?哦,这话不对!四郎泥可不是一般人,一般人谁能教得了你,对吧?你这个样子,是想告诉大哥,你很讨厌我,是么?” 他嘴角微抽,笑得不阴不阳:“自来济南,咱们可一直都没好好说句话c叙叙旧。四郎可能忙得顾不上,可为兄的却是一直都惦记着四郎哪!怎么,你不信?为什么你不肯相信为兄呢?难不成以前为兄对你做过什么坏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对吧?再说句难听的,你有什么值得为兄嫉恨的?” 若萤眯了眯眼,身体的某处隐隐作痛。 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那里,曾经被两枚钢针刺穿过,而实施这一罪恶的,正是面前这个貌似玉树临风表人才的男人。 相信? 要她相信他,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田埂上的死命一摔,水井畔的哄骗利诱,六出寺的佛前询问,暗夜里的乖张放浪,更换药渣害死冯恬的毫不留情 这才是描画细致的皮囊之下的真相,是只有她看见c听见c知道的真相。 而他要做的,就是掩饰这一切,为此,他势必要对她赶尽杀绝。 对此,她无法心存侥幸。 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没有这么善良,也不允许自己如此愚蠢。 就如同现在,他跟她说这些话,除了打击之外,焉敢说不是在等待时机? 一个最恰当c最不易惊动别人就能将她干脆利索地干掉的机会。 “说,你到底是男人女人?” 汪大胖耍着小刀,步步靠近。 “四郎是骗子,三娘是骗子,骗过了我们所有人” 碌碡鼻孔喷着粗气,满面仇视。 折扇停止了摇晃,扇面上的那对眼睛眯紧成刀刃。 如何避免顾此失彼? 如果他们群起而攻,她该出那只手c护住哪一处? 权衡只在一念间。 当汪大胖的一只手伸过来的同时,若萤也已经积蓄起了浑身的力量。 汪大胖的一张脸都要笑烂了,手下真实的把握告诉他:他抓住了仇人! 曾经所受的恐吓与打击,终于能够报复回来了! 他一直都在等这一天,一直!做梦都想要把钟四郎大卸八块!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把将手中的手臂捏碎成渣渣。 但是预想中的惨叫并未出现,反而是他,被小腿上的一阵剧痛瞬间夺走了意识。 依着若萤的本意,是想攻击他的□□的。 这么多年了,这个人始终没有向好,反倒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这就是一个祸害,就如同他老子当年那样,仗着一把杀猪刀,横行乡里。 上梁不正下梁歪。 尽管她教训过几次,但很显然,他并未深刻反省c改邪归正。 暂时的销声匿迹不是大彻大悟变老实了,而是蓄谋着翻盘的机会。 比如说眼下。 对于心性本善的人,引导和等待是值得的。但对于性质恶劣的人,假如放任自流,那就是对社会对人群的不负责任。 这种人,缺的就是一个能够从心理上制约其一辈子的人。 她不介意担负起这个责任来。 既然他们懂得装傻卖痴来攻击她,她又怎么不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要她的命,得先拿自己的命来换! 所以,她一开始先就算计上了对方的双腿之间。 她要让汪家断后,就像当初钟若英试图将她摔死一样。 都是意外,不可以么? 但是,两下子身高上的差距,迫使她不得不放弃了这一打算。 她狠狠地踢中了对方的膝盖。 这一脚不可谓不狠,汪大胖当时就大叫着跌坐在了地上,抱着受伤的一条腿,号啕大哭。 碌碡吃了一惊,扎撒着手不知所措。 钟若英腾然变色,气急败坏地怒斥那傻子:“愣着干什么?抓住他!” 碌碡倒是听话,双手如箕,作势要将若萤抄起来。 而此时,若萤尚未从与汪大胖的角力中缓过气来,眼见一个庞大的身影压下来,一颗心迅速地坠向深渊。 她知道,她输了。 这场斗争的结果,从一开始就一清二楚。 她甚至无法将这一过程延长哪怕一口气的时间。 她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声。 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整个身心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直到—— “是四郎么?” 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却不啻天纶之音,将阴冷的黑暗倏地切开,洒下来大把的光亮。 “君四爷!” 连若萤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这一声回应有多么地急迫c喜悦。 唯恐答应得迟了,自己就会跟这个人世诀别一般。 车轮碌碌,碾压在心上,居然说不出的舒坦。 第一次觉得牲畜的腥臭也并非那么不能忍受,反倒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而车上的男人,也是第一次看着觉得那么地顺眼。 那做作夸张的宽袍大袖,那黑白参半飘飘似仙的长发,那没羞没臊的裸足袒胸,第一次具备了魏晋风骨c林下风雅。 而他的凝视,也从未曾如眼下这般令她感动,热血沸腾。 这一刻,她发自肺腑地承认,这个男人不但外表迷人,本性也是善良可爱的。 “怎么了,四郎?你又在跟人打架么?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君四一本正经地询问着,目光逐一扫过眼前的诸人。 当视线落在钟若英的身上,后者迅速地展开扇子,半遮了脸面。 目光落到碌碡身上,眉峰不由得一蹙:“容在下多嘴:就算再有不是,三个打一个,总是不大好吧” 若萤哼了一声,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抻了抻直裰:“四爷怎么不说,是有人嫉妒在下太过于出类拔萃,试图打压呢?” 君四朗声大笑,扇子骨敲得车窗当当响:“是了,这大概才是实情吧?四郎而今可是山东一绝呢。就我所知,想见四郎一面的人,都已经排到年后了。在下何其有幸,能在这里遇见四郎,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笑容一敛,看向她的身后:“你的人呢?你一个半大孩子,眼看天就要黑了,怎么敢一个人满大街溜达?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就不怕给人麻袋套了去换钱?” 若萤从善如流:“腊月去安平府办事,在下刚从指挥使大人家里出来,原本跟李家二哥在一起,结果因为他家里有事,临时走了” “巧了,在下刚好要去安平府。四郎打算去哪里?要在下送你一程不?” “那就多谢四爷了,在下也正好要去安平府。” “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啊。四郎,请吧。” 君四弯下腰来,伸出一只纤纤素手。 借着这股力道,若萤宛若一只飞燕,倏地跃上马车。 “那这几位——” 君四略显踌躇地看了看车下的几个人。 “有缘自会再见的。” 若萤冷冷地回了一句,淡漠地扫过那个始终不肯以全容示人的男人。 钟若英,今天这笔帐,她记下了。 “走吧。” 君四的声音跟着冷淡下来。 就在他打算退身之际,忽然觉得四郎的身形顿挫了一下。 “怎么了?” “哦,没什么” 这一问一答相隔了一段时间。 若萤眨了眨眼,心神仍旧漂浮在外。 她怀疑自己才刚似乎错过了什么,因为钟若英突然很反常地朝着一侧看了一眼,并且点了下头。 那感觉,就好像是在跟什么人打招呼一般。 她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时机,顺着钟若英的目光望过去,却在不远处的拐角处,捕捉到了一个黑影。 一闪而逝,快得几乎来不及眨眼,快得让她几乎怀疑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一个拐角,一个黑影,不知怎的,就如烙印一般留在了她的心底。 那个黑影是男是女?是路人还是钟若英的同伙? 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钟若英的那一记点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寻常的招呼还是心领神会的呼应? 那个黑影 似曾相识 假如能够再见,她一定会想起些什么的,也许 呼吸渐渐紧迫,世界渐渐逼仄,不是因为来自心上的阴云笼罩,而是君四轻车熟路般的搂抱。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就原形毕露了,一把将若萤扣在了身前。 隔着彼此单薄的衣衫,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与脉息,这种情形,只有情人之间才可以发生。 当此时,两个人耳鬓厮磨c呼吸纠缠,衣衫重叠c熏香交汇,此情此景,说不出的亲昵c道不尽的旖旎,如醉如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5章 忠言过耳 尽管身体上暧昧至极,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含砂c句句锋利:“那个人是不是想要你的命?爷刚才是不是救了你一命?你打算怎么报答这份救命之恩呢?” “善欲人知,不是真善。” 若萤的心思仍旧徘徊在钟若英的那一记颔首和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上。 “君四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四郎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若萤哼了一声,试图掰开他的拥抱:“四爷什么身份?岂肯轻易给人看穿?在下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比方说这上下其手,在下从前还真是不知道,四爷竟然会对在下这样的如此感兴趣。” “你是哪样的,嗯?”君四的牙齿几乎就要咬到她的耳朵,“我只知道,你是个女人。四郎其实是个女人。男人对女人感兴趣乃是天经地义的。” 若萤一边竭力忍着颤栗,一边反唇相讥:“原来四爷也喜欢女人?这倒稀罕得很!那么多的环肥燕瘦,通没听说四爷和她们有过什么瓜葛,反倒是在下这种鸡肋,合了四爷的胃口?四爷莫不是野狗托生的,骨子里好啃骨头?” 被骂成野狗的君四丝毫不生气,低沉的声音味同嚼蜡:“不会的,四郎不会一直这么着的。又不是真的男人,再怎么长,也就是骨头架子长长c长粗一些。男女有别啊四郎应该明白的。所谓女大十八变,这些地方嗯,总会有变化的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我。必要知道,四爷我过手的,不管是男人,女人,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 这话,隐含着对不堪过往的深深怨恨。 若萤听得分明,不免心生恻隐。 “四爷,这么摸着在下,能够让你心情愉悦吗?” 如果她有这个功能,她不介意给他骚扰。 君四怔了一下,吃吃笑了,越发地搂紧了她。 “你这人,有意思。钟若萤,你当真把自己看成是个男人?” 没有脸红,心跳平稳,话说得一本正经,这人到底生了一幅怎样的心肠?怎会这么奇怪呢? “就像四爷上辈子兴许是一只狗,在下的上辈子极有可能是个男人。四爷信不信?” 若萤凛声回答道。 “爷这么碰你,你当真没有感觉?” 君四的摸索少了些恶作剧,多了几分认真的试探。 “四爷想要什么反应?四爷朝我耳朵吹气,我会觉得很焦躁,浑身有点使不上劲。换成别人,怕是会心甘情愿地跟四爷好吧?可是我只想一脚把四爷踹开。四爷这么摸我,我不觉得害羞,只觉得很烦。就这副平板身子,有什么好把玩的?最多也就是皮肤嫩一点,手感光滑一点。可能四爷摸着的同时,心里头会乱做春梦,但是很可惜,在下并不喜欢这样,也不会想要和四爷有进一步的接触。” “你倒是敢说实话”君四歪嘴轻笑。 “四爷知足吧,在下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肯说实话的人。” “因为爷知道你的底细?” 这话,一针见血。 若萤默了片刻,沉声道:“四爷可以这么想。” 君四不动了,跟着默了片刻,道:“钟若萤,你觉得你活得累不累?” 若萤回以平静淡漠:“四爷,你想跟我谈人生么?” “你知我长短,我知你深浅,这样的交情,不够格?” “四爷,你真邪恶。” “爷说的是实情,你信不信?” “四爷想霸王硬上弓?依着四爷的能耐,这不成什么事儿。但是,原因呢?四爷还没到这般饥不择食的地步吧?想把在下据为己有,能为四爷带来何种暴利么?” 君四掰过她的脸,不无诧异道:“你真不怕。你胆子果然不小!不,不对,应该说,你这个人心思太重。” 他的笑容半真半假:“钟若萤,你这个样子,注定不会拥有知己。你这辈子,很有可能到头来一无所有。没有人喜欢你这个德行,跟你在一起,活得太累。” “四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下就是这样的人,想让在下改变,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这个人,就是根菜豆角,油盐不进。” “再怎么不好,也总有人要吃它。” “你活得真像个无赖,流氓”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君四想了想,被这句话逗笑了。 他推开了她,就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钟若萤,”他凝视着她,意味不明,“如果跟你只是泛泛之交的话,你这个人,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知道。跟你说话,不无聊。” “多谢四爷谬赞。” “钟若萤,你这个年纪,这么能干,不是个好现象。你知道?” “四爷想说天妒英才么?天意从来高难问。如果不能确定自己能活多久,那就只有抓紧过好每一天,抓紧把想做的做完,就对了。” “你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 “难道四爷只听出了消沉之意?难道不该受到警示,提振精神,珍惜人世间的每一天?” “这话,就是孩子气了” 他懒懒地靠着抱枕,颇有些不以为然:“人生在世不如意,哪有那么多的心想事成?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c太乐观了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就像刚才,那些人会怎么对你,你是知道的。我问你,当时是否依然乐观?” 若萤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确实,她无计可施。 不管她做出何种反击,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那些人依然会对她展开不死不休的攻击。 他们巴不得她死,而她,也巴不得他们死。相互的憎恨与猜疑,不但会贯穿彼此一生,还会完整地传承给下一代。 这是无法修补的残破,是生而为人的最糟糕的经历。 是她的大不幸。 无论她能耐再高,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总有些人,无法说服;总有些事,无法掌控。 “那个人,是你们家大爷吧。” 若萤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她并不觉得,像这些事情能够瞒过醉南风。 除了买卖声色犬马,醉南风也暗中经营着捕风捉影。 “那俩胖子呢?一个是屠户的儿子,另一个呢?” “碌碡。”若萤凉凉道,“都这么叫他。话说,我都不记得他姓什么了。别看他那个模样,他老娘可是我们老太太的心腹呢。” 在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浮现出马婆子的那张脸,一对眍窭眼死死地盯着她。 家里的几个孩子,没有不害怕那个老婆子的。记得若萌小的时候,总不肯跟母亲去老太太跟前问安。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害怕看到马婆子,怕对上这对阴森森的眼睛。 “碌碡” 君四咀嚼着这个称呼,一时有点出神。 若萤瞥他一眼,没在意,趴在窗口看着路上的风物:“四爷说要去安平府,是么?” “嗯。” “看来侯爷和你的关系,大有改善哪。” “你这话是乐见呢,还是不乐见?” “你好,他好,大家好,最好。” “你放心。”君四邪乎地一笑,“我知道,你还想用他呢。” 换言之,他是不会把小侯爷玩坏的。 若萤转过脸来,背对着夕阳,看不清她的眼睛的深度,却能看到深处的那一点幽青。 君四忽然觉得,“钟若萤”的这个名字取得简直太形象了。 那一点青色,直是如鬼火萤虫一般,亮得致命诱人,却也诡异得令人感到隐隐地惧怕。 “你若想靠着他安稳度过余生,发誓不会兴风作浪,说真的,在下懒得横插一脚。” 君四撇嘴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算不得正人君子。钟若萤,你这真是维护他么?不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你欺骗他,利用他,你良心不安,你负罪累累,所以,想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赎罪,是么?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出路?” “你在笑我自作自受?” “难道不是?你以为你很聪明,很够算计所有人?莫要忘了,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天不会永昼,夜不会亘古。凡事都有正反,得到同时,必定会有所失去。你想要一把抓c两面讨好c八面玲珑,谈何容易!你自己说,这可能么?” 若萤一动不动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微微笑了:“这话出自四爷之口,确实很有说服力。道理大家都明白,但是道理不是笼子,关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不是爷诅咒你,你会后悔的。” “至少目前为止,我依然坚持己见。” 假如一切从头开始,她仍旧会选择眼下的道路。 君四呼出一口粗气,恨声道:“有时候,爷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钟若萤,你要不这么固执,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一个女孩子家,如此冥顽不化,注定孤独一生,你信不信?” 若萤笑得和煦如风:“谢谢四爷担心。你这话,大概也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说得出来。权且当你是在关心我。将来会怎样,现在来说,也只能是各种设想与猜测。不过你放心,自讨苦吃的事儿,我不会做。我也自认没有那样的坚强忍受痛苦。凡事都有个度,忍无可忍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还有个上上之策么?” “上上之策?”君四探过身子来,狐疑地打量她,“你是说——走?走哪儿?” 这家伙,莫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后路? 若萤懒散地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记得我告诉过四爷的” 君四懵了。 他只知道对方说过很多话,但是,究竟是哪一句话呢? “钟若萤,你这厮真心讨人嫌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认呢?你最好不要说话,一说话,要么气死人,要么憋死人。将来,谁跟你一起过日子,谁不得长寿哼,不过我猜你大概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吧?一个痴心妄想考科举的女人,一个决心要把自己当男人看待的女人,一个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女人,还有什么将来!注孤一生,注孤一生”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呢?四爷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做?” “” 直至看到若萌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若萤久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了地。 什么事也没有,若萌在安平府受到了很好的招待。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和身边伺候的两个婢女,相处得相当融洽了。 她们伺候她沐浴,给她换上了清新淡雅的新衣裳,编了个新发型,领着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现在,又在手把手地教她打络子。 当若萤走进园子里的时候,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甚至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 若萤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感受着许久不曾有的宁静安详,同时,打心底对自己的这个姊妹的机灵感到欣慰。 只要别惹翻了若萌,她的尖牙利嘴就不会露出来,她就会是一个讨人喜欢的c伶俐乖巧的好孩子。 那明亮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光是看着你,就会让人觉得很贴心。 那张小嘴很会哄人,就像是毛茸茸的小兔子,只在你身边蹭一蹭,就能让人心都化掉。 这一点,跟她完全不同。 虽然算盘打得好,但是若萌不会算计,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孩子。稚气未脱,又有几分小心和小聪明。 胆子小,却对外头的事情充满好奇,那情形,就像是趴在洞口小心打探四周的小田鼠。 她喜欢结交同龄人,喜欢谈论些女孩子家感兴趣的话题;会坐在镜奁前,为自己梳个什么发型纠结半天,也会为好朋友跟别人多说了一句话而心生嫉妒与猜疑,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 这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一笑一颦举一动,单纯而美好,宛若新鲜的花瓣。 这样的女孩子,光是静静地看着,就能够让人心情平和c心生温柔。 这样的孩子,应该生活在花园和阳光下,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美好的东西,理当被珍惜c被保护。 虽然她没有这些美好,但至少能够看得到c摸得着。为了能够长久拥有这份养眼怡情的美好,她愿意做一堵围墙,挡住外面的风雨;愿意做一条恶犬,镇住意图不良的窃贼。 若萌是个可爱的孩子,一点也不像她,从头到脚c从里到外,都被湿冷的雾气笼罩着。 她很怀疑,属于秋语蝉的这幅魂魄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c活在怎样的环境中,才能形成这样诡谲的性格? 她还记得君四不久前的警告,她这一生,注定孤独。 明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态度,这算是自虐呢,还是发狠? 还是说,秋语蝉意图利用这幅身体,报复什么人?报复将自己强行拉过来的这个世界么? “四郎?” 若萌忽闪着大眼睛,不无担心地瞅着她。 若萤恍然回神。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张小脸,换得一记略显羞涩与喜悦的笑容。 “四郎,街上的人都说,你要科举,是真的吗?”若萌一脸的慌张,就像是生平第一次人事她,“考试是男人们的事,四郎你” 若萤微微笑了,由此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敢触碰她的原因。 “若萌会害怕吗?叫了好多年的二姐,忽然变成了哥哥会不可思议吧?” 若萌羞赧地c歉歉地点了下头:“四郎真的是” 她有点想哭的感觉。 “所以,你该明白了吧?为什么以前我总是不肯住在家里。” 要么混迹在六出寺庙,要么就蜗居在山下的草屋里,总之,成天居无定所c来去飘忽。 若萌回想了一下,迟疑地点点头,依然满面茫然。 若萤便觉得心上的枷锁又增加了一幅。 “先不说这个。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 一听这话,若萌登时就垮下脸来,左右瞧着没人,吞吞吐吐道:“是娘的吩咐,说不管四郎在忙什么,暂时的都先放一放。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不是个事儿。应该先家去亲自报个平安才好” “好。”若萤痛快地答应着。 若萌愣怔了一下,旋即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家里都还好?” “没什么事儿。要不然,前阵子怎么会让二舅上来?二舅不在家,我们也能忙得过来。再说,这大热天的,塘里地里都没什么活儿干。” 一说起家常,若萌就滔滔不绝了。 “我的番柿子怎么样了?” “外祖亲自照料着,你放心,好得很。足足有两畦呢,今年冬天肯定能做很多白菜。” “那就好,天生呢?” “都能扶着桌子挪步了呢。四郎出门这么久,都没瞧见,天生简直太好玩儿了。一逗就笑,谁抱都成。你说什么,他好像都能听得懂,娘说,他比萧哥儿小时候乖多了!别看他年纪小,脾气却不小。那天,姨娘给了他一根骨头,说是磨牙。那么长的一根,握在手里跟金箍棒似的。结果倒好,他啃这一头,虎子啃另一头。都不肯相让,一人一狗拉大锯。虎子那么通人性,那么听话,那回可是较上劲儿了,呲着牙狺狺叫着,凭娘怎么拍它脑袋,死活不肯松口。天生也跟着叫,可把我们笑惨了” 若萤不由得笑起来。 所谓的天伦之乐,不过如此吧? “天生”这个名字,兴许取对了。天生来给家里添欢乐c添人气。 “后来呢? “后来,娘赶紧给了天生一根新的,这才了了这桩官司。不过,打那以后,天生就对虎子有了很大的意见,几时看见了,几时往外撵。你是没看见虎子那可怜样儿,不说了,实在太好笑了” 若萤陪着笑,眼前浮动着的,仍旧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大姐的亲事已经确定了。家里头可都准备妥当了?” 若萌倏地就收敛了笑容:“都是娘和姨娘c二舅妈她们在忙活。我倒是听娘说过两次,说是差不离儿了。只要还是等四郎回去。还有,都在等李家的聘礼过来” 她踌躇着,到底还是说出了实情:“我听娘说,为这些聘礼,前头一定会起事那天,爹和娘吵架,就是为了这个。不知道娘当时说了什么,爹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坚决反对。说前头不曾养育过大姐一天,没给过一瓢面碗汤,这会儿却要来抢大姐的安命钱,简直不要脸。爹说,割他身上的肉可以,但是谁也别想打这些聘礼的主意” 若萌忧心忡忡:“四郎,我很担心到时候,爹会不会又要挨骂c挨打?” 若萤平和地反问:“平日里你也跟着管家,以你之见呢?” 若萌斟酌了一下,沉声道:“不管怎么说,大姐都是钟家的孩子,在外头,咱们也还是钟家的人。老太爷老太太但凡还在,凡事是该由他们做主尽管咱们两下子不好,可这个事儿,别人不知道。别人只看面上” 她不禁委屈地落下泪来,用小手帕轻轻地揾着:“我也不是势利眼儿,但凡前头对咱们稍微好点儿,凭他们说什么c做什么,都行可他们对咱们,还不如个外人。四郎,你还记得那次的事儿吗?” ps:名词解释 络子:也称“绦子”。就是用彩绳结成的网兜,可以装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6章 君四来意 说起往事,若萌意气难平:“四郎还记得那年清明节吗?清明节一早,要吃葱吃蛋。咱们两个去老太太那边请安。当时四娘家的三哥和若莲也在。老太太屋里刚煮了鹅蛋,那么大一个。老太太让丫头给了若莲和三哥一人一个。我看得真真的,听得真真的。都在眼前,可是老太太就光看见死娘的两个孩子了,看都没看咱们俩一眼” 嗯。 若萤点点头,此事,她还记得一点。正确说,是这具身体的本尊,仍旧还残存着某些记忆。 “当时我不懂,就问老太太:我和二姐的呢?老太太一声都不吭。还是边上的大太太说了一句。说鹅蛋本来就不多,等下次有了,再煮给咱们两个。当时我信以为真,现在想想,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要不是当时四郎你那一口口水,我觉得,前两年我就给自己的愚笨气死了”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声。 她不待见于人,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因为作为晚辈,不服长辈的教诲。 吐口水? 虽然粗鲁幼稚,但却是小孩子发泄不满表达不屑的最直截了当c最态度明确的一种方式。 “你还记得当时,老太太有没有骂我?” 钟若萤本人是个迟钝的家伙,而若萌却是个心智开化较早的孩子。不但记得自己的小时候,还记得钟若萤的一些过往。 若萌愤愤道:“怎不记得?想想就要气死!大太太当时朝你撇嘴,老太太却狠狠地剜了你一眼。我再小c再笨,也看得懂那是什么意思!她们对四娘一家子,就从来没有过那种表情!”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记得就好,没必要生气。气坏了身子,让亲者痛c仇者快,多不划算。要想反击,就想法好好活着,活得比她们都好,让她们为自己的浅薄和势利懊恼去!” “药就是生气上火,还好了呢” 若萌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端详着对面的若萤。后者守着面前桌上的一盘卧冰荔枝,正悠闲地享用着寻常百姓家难得一见的美味,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她说的话。 想来四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西瓜大的事情,在他这里充其量也就是一粒芝麻。 这样也好。 要是跟娘那个样子,面上装着没事儿,心里却野火燎原地,愁白了头发都想不出应对的法子,一味地,就会害得自己吃不下c睡不着,落下毛病之后,就是看医吃药,折腾得一家子人仰马翻地。家里就跟遭遇了连阴天似的,喘口气都觉得噎得慌。 若萌心神稍安,壮着胆子问:“四郎打算几时家去?家里真的有要紧事儿。虽然娘不肯说,可我就是知道,这事儿,只有四郎能解决你回去了,兴许娘就安心了” 果然事有蹊跷。 若萤将剥好的一颗荔枝递给若萌。 若萌食而不知其味。 “连娘都没有办法的事么?” 母亲的待人接物应该说,还是不差的。不管大场面c小场面,也都是不怵的。跟街坊邻居们之间,相处得也还算融洽。 冲着“义妇”这个名号,这二年,母亲收获了不少的尊重与信任。十里八乡的,也鲜有不识趣的无事生非上门找茬儿。 而刚才若萌分明说过,家里头一切正常。 若萤哼了一声,已然有所了悟:“别不是又在前头吃了鳖吧?” “钟家”就是母亲的软肋,一拿一个准儿,绝无挣脱的可能。 若萌的潸然泪下印证了她的这一猜想。与此同时,若萌所表现出来的羞愤难当,则加深了她的疑惑。 “清夏住进咱们家了” 若萤口中含着的荔枝核忽然就不动了。 清夏?老太太房里的那个大丫头? 作为老宅里的人,她凭什么住到三房?她又怎么肯住到三房? 若萌已经是羞愤得抬不起头来,说话也浑无章程了。 但是,若萤却已经听得很明白。 她在济南城吵吵嚷嚷着要考生员的消息,显然还未来得及传到合欢镇。母亲如此急切地派出若萌,确实是出于万般无奈,因为这件事,没办法托付给别人。 因为c家丑不可外扬。 世间事,瞬息万变。 想想二舅才出来几天?这当中,居然就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清夏怀孕了! 这好比一颗地雷,炸得整个钟家鸡犬不宁。 谁下的手?这个问题,大概只有清夏和下手的人,最清楚。 青夏住进了家里,这说明什么?毫无疑问,下手的正是一向以“混帐”而闻名的父亲,钟老三钟德韬。 这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呢。 母亲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模样了呢。这事儿跟她这头相比较,显然前者更要命。 好日子这才过了几天?麻烦就又找上门来了。 看来,某些人就是见不得三房好啊。 若萤以手抚额,吃吃笑起来。 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姑且不论。但就事件本身而言,虽相隔遥远,她却闻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那么地不择手段,那么地迫不及待,那么地拙劣c无耻。 “看来是人证物证俱全了。”她不无调侃地自言自语。 若萌泣不成声:“四郎你相信吗?” 若萤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转而问道:“这么说,先前爹曾经去前头吃过酒?” 若萌点点头。 “吃醉了?” 依旧点头点得毫不犹豫。 “醉了,然后就歇在那边了?当时没什么事儿,结果过了一阵子,大家都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清夏这边就出事了?” 若萌倏地抬起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的人:“四郎,你c你都知道了?” 若萤笑了一下。 假如她是完整的钟若萤,大概不会比钟若萌聪明到哪里去。但是,很可惜,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外来户”,这个外来者对于这种事情,似乎有着特别灵敏的嗅觉与判断力。 她笑眯眯地补充道:“然后有一天,前头发现清夏有了异常。自然就要上报到当家的老太太大太太那里去。就这么一路追查下来,这‘酒后乱性’的帽子就戴在了爹的头上,是么?” 若萌的眼睛渐渐睁大,一如缓缓盛开的桃花,满含着不可思议。 “这件事,相信已经得到了清夏本人的确认,是么?” “她说的,四郎也能相信?她明明是——” “是老太太一伙的?对吧?”若萤轻飘飘道,“不管是哪边的,目前这都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连爹都承认了,那她就该是三房的人。” 她笑了一下,嘴唇翕动,说的却是“有得有失,人算不如天算”。 若萌隐约听到了,赶忙问到:“四郎说什么?我没听清。” 凭直觉,她觉得四郎刚才说的,或许正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四郎的笑容,太玄虚了,好像能吞没一切的感觉。 若萤摇摇头:“我在说,娘也真是的,这种事有什么好生气的?犯下这种错误的男人,有不只她丈夫一个。街面上的人都说她大度,既然能跟香姨娘亲如姐妹般相处,再多一个妾室,怎么就不行了呢?她平日里不常跟人说多子多福吗?清夏来咱们家,就是添子添福来的,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反倒生气上火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 道理是没错,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四郎真有这么大度?难道这真的是四郎对此事的态度? “以前咱们穷,多一个人,多一份负担。现在不一样了,就是再添三两幅碗筷,也不当事儿。你跟我说,娘莫不是心疼家里的粮食银钱?” 若萌撅嘴摇头:“照四郎说的,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不然呢?还能有什么事?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好生伺候着孕妇,让她好生做胎。上天有好生之德,孩子终归是无辜的,对吧?就有什么事儿,比方说名分啊,住处啊,待遇啊,都等生产了之后再说。终归咱们就那个水平,凡事商量着来吧。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别说咱们了,就是老太太那边,也没那个本事给她摘下来不是?” “就这样?” 若萌不无法淡定。 明明来的时候,心情沉重如磐石压顶,此刻听了四郎一席话,竟像是做梦一般轻忽。 见她依然茫然,若萤了然地一笑,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盘子里的荔枝,慢条斯理道:“这东西长在树上的时候,让人干看着着急,却没有办法吃到嘴里。可是,你看现在,就在盘子里,就在手里,你想怎么吃c就怎么吃。再比如说,天上飞舞的蝴蝶,凭你跑再快,也很难追上。可是,一旦蝴蝶撞上了蛛网,可不就只有俯首听命c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若萌用了很多时间来消化她这些话。 “四郎指的是清夏?” 她总算是把前后话题串联在了一起。 若萤点点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世俗的日子嘛,就是个相互将就。只要别太过分,彼此都还能忍受,日子就还能顺利过下去。但若是想把我当成鱼肉宰割,这种事儿,相信换谁都不能忍受。” “我相信娘不是这种坏人。但是,不敢保证清夏能跟四郎想的一样。” “这就是娘这个当家主母的职责了。屋子里头的事儿,该她管,管不好鸡飞狗跳,那是她不称职,不怪下头的人作乱。回头,你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跟你说,她会明白的。” “哦。” 若萌使劲地点点头。私心里,她巴不得一切皆如四郎所言。 私心里,她相信四郎。 说话当中,婢女进来通知,说是晚饭已经备好,请客人移步饭厅。 “我们老太君说了,请客人不必客气,就当成在自家那样。老太君近日身子不大自在,暂时不便会客,还请二位海涵。” 听得这话,若萤和若萌赶忙伏身下去,连道惶恐。侯府的招待无微不至,兄妹二人万分荣幸。但请老太君保重身体为要,待到身上爽利了,再前去拜见。 这番话说得甚是恳切,边上的几个婢女全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饭厅明亮宽敞,仆从往来如川c嗽声不闻。端水的c捧巾的c奉茶的c传菜的c分餐的 看得若萌眼花缭乱c口舌生津。 趁着间隙,她悄悄地告诉若萤:“世上的人都喜欢讲排场,可是排场这东西真不是一般人能摆得起的。四叔算是有钱的,跟这里一比,简直糙得像块松树皮。从前去老太太那边,常常给那边的排场吓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想想,不是排场大,实在是自己太没见识” 不光是郡侯府,李家姨妈那里c徐府,随便哪一家,都是钟家无法相比的。 “明天一早,先去二舅那里碰个面。”吃饭当中,若萤交待着,“看看买点什么见面礼,去李家徐家走一趟。若是她们你上来做什么,你就说是爹娘想我,想让我早点回去。别的,不要说。” “我知道。”若萌了然地点头,“丢人的事儿,我是不会说的。”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不担心。” 若萤微微一笑,让若萌不期然地红了脸。 “四郎”她心里的那个结始终解不开,“四郎真的是哥哥?” “世子府的认定结果,你不信?” 若萤气定神闲。 若萌连连摇头:“我是怕家里头要乱成一锅粥老太太她们定会责怪爹娘说谎这个事情上能说谎,其他事情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的疑心一向很重” “疑心再重,敌不过证据确凿,是么?” “四郎要真是哥哥,估计爹娘会很高兴。以后,别人再也不会笑话咱家了。你是嫡子,又那么能干,咱们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你也很好,大姐也很好。”若萤道,“家里要是没有你们,那得乱成什么样子?你心思灵活,帮着娘算账理家,分毫不差,这个本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大姐就不用说了,那一手好针线,足以养活一家人。萧哥儿是个有骨气的,知道刻苦用功,让爹娘少操多少心?这就是孝顺。 还有姨娘,别看她成天糊里糊涂,成天给娘数落着,其实,那正是她的长处,大度能容,容天下不能容之事。娘那个脾气,一般人将就不了。要是肚子里有火不发作出来,早晚要落下毛病。说句难听的,姨娘就是娘的痰盂。能够无怨无悔地做个痰盂,这就是本分。守本分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 风过回廊,枝杪婆娑,粉壁写意,遥遥画角相和。 梁从风静静地靠在门边,宛若画中人。 从这个位置,能够断断续续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四郎的声线是那么地清晰,即使混在嘈杂的市井中,也能够一下子辨别出来。 清淡如云,隐约带着温柔的暖意。 再过两年,这个声音就该有所变化吧?是会变得粗犷呢,还是细锐? 以往,他竟不曾留意过这个问题。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形神木化了很久。心里头似乎有一群烈犬,正遭遇着饲主的驱赶。 这是种极其挣扎的心情,眷恋不舍却又无法抗命。 他迟迟不能决定,这双脚到底是该迈出还是退回。 就在刚才,君四给他说了一些话,是他想知道的c围绕着四郎的一些事。 他竟不知,就在刚才来的路上,四郎险些遭到劫持。而意图劫持他的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堂兄。 四郎和钟若英之间究竟有何过节,暂时的,他还不清楚。但他却老早就知道,那个屠户的儿子曾经在四郎手里栽过跟斗,与四郎乃是宿仇。 可想而知,那胖子伺机劫道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要不是君四碰巧路过,难说四郎能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关于四郎讨赏一事,君四却已经收集到了很多消息。 坊间众说纷纭,倒是支持的多c反对的少。 不管是哪种,大多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等待着事件的进一步发展。 “侯爷真的希望钟四郎能够通过考试?” 君四此话,隐隐包含着考验的意味。 对此,梁从风未置可否。 假如四郎喜欢,为什么不予以成全呢?比起朱昭葵的横加阻挠,他的宽容许可,应该会赢得四郎的感激吧? 但是君四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在他心里落下了一根刺:“侯爷,你当真不怕这么做,反而会将四郎推得更远?” 他当时就有点不乐意了。 四郎虽然善于使唤别人,但其实质,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而且,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维系住彼此间的关系。 因为他是四郎的“保荐人”,冲着这一点,这辈子c四郎都甭想摆脱他。 否定从前,就意味着背叛。这样的一个人,任凭他才华再高,也无法在官场上长久立足。 四郎是个聪明人,决不会允许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 他的自信似乎并未打动君四,后者的神情越发地神秘鬼祟:“自己打脸总不如被别人打来得疼,这个道理侯爷不会不知。依着钟四郎的为人,侯爷怎敢保证,他不会这么做?就好像侯爷为他伤害了自己,自己所能感受到的疼痛,应该和他所能感受到的不一样吧?伤口留在侯爷身上,可能毕生难消。但是,时过境迁,四郎是否还会记得呢?世人都是健忘的,到那时,他们是否还能记忆犹新?是否还能明辨是非?是否还会同情侯爷你对四郎付出的真情实意?没沾到手的,不叫拥有;没有三媒六聘的,都是不被认同的淫邪。侯爷觉得小人这话,可有道理?” ps:名词解释 清明习俗:清明有许多传统习俗,如踏青c祭扫c荡秋千c放风筝c植树c吃鸡蛋和小葱c做柳哨等。 吃鸡蛋和小葱,是取其清白之意,即要清清白白地做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7章 同浴异心 君四的话,犹如魔音入耳,在梁从风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侯爷可知,像这样与钟四郎自由往来,还有多少机会? 侯爷你是知道四郎的能耐的,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今日之后,或许四郎就只能活在心里了,侯爷是否会甘心? 不甘心 怎会甘心? 在两个人之间的这场或许是游戏,又或许是战争中,一直都是他在追逐c附和c等待c退让 而四郎,一直往前,时不时地回眸一笑,每每令他彷徨不定的心,不受控制地受其蛊惑c重燃希望。 从这一点来说,四郎很坏c很鬼,什么承诺都不肯给,却一路播下绿茵c洒下甘霖,诱人神往c惑人心神。 明知如此,他却始终难以放下,放不下那刻骨的规劝c暖心的安抚c无所不知的循循善诱 知道他的好,知道他的坏,理解他的乖张悖行,也懂得他的迷茫失意。 四郎于他,如师如友,如蜜糖c如黄连 不能不亲,不得不服。 从前没有c此后也决不会再有如四郎一样的存在。 大姐不许他打萌六的主意,实在是太不了解他了。 相较萌六那种水晶珍珠,他只对四郎这样的奇石怪胎兴趣不减。 世俗中的人,都是不甘平静祥和的。寡淡无味的生活,需要四郎这样的来调剂c混合。 听说四郎培植了一种西洋的植物,叫做番柿子。好看c能吃,但就是味道奇异,等闲叫人不敢领教。 但用这番柿子制作出来的白菜,却愣是在王府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为那一碟子咸菜,大姐大动肝火以至于落了胎,王妃为此伤心惊悸,硬是病了一场。 而朱昭葵和大姐的关系,也似乎更加地恶劣了。 想想四郎其人,还真就是一颗番柿子。 烂草堆上生出的菇子,得需要怎样的一双慧眼c怎样不同于俗的心肠方能发现c挖掘出来?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更多的惊喜吧?随着四郎的成长,还会有更多的出人意料涌现出来。 从这个人的身上,应该会看到更加广阔的天地c领略更加美好的风物。 科举入仕,对四郎而言,决不会是腐旧的追求。安逸享乐决不会是四郎的所爱,他只是想站到更高的位置,营建出更加绚烂的一个世界。 只有四郎有这胆子c有这份野心,也只有四郎才会有这份从容与能力。 他从未曾怀疑过这一点,所以,才会长久以来对其患得患失。 □□? 是什么时候,四郎与李家c陈家c王府,竟走得那么近? 这当中,有什么隐情是他至今都不知道的? 四郎的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的秘密与惊喜? 放不开手,都还没弄清楚,叫他如何甘心轻易放弃? 放不开,不光是因为已付出太多的心力,更是因为君四的那一番话里有话的点拨。 如何才叫“拥有”? 无论他对四郎做得再过分,依着四郎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自寻短见的。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商量的余地。 这是四郎的处世原则。 早在几年前,坊间就在盛传,说他有分桃断袖之癖。 而近来他与君四的过密往来,似乎更加坐实了这一误会。 身为堂堂的安平侯爷,作为连死神都忌惮的存在,他不认为自己何惧之有,更不承认自己是个华而不实的家伙。 要么爱,要么恨,只要四郎能记住他,就好。 他按了按胸口,压下了所剩无几的一丝犹豫。 耳边,屋内那兄妹二人依旧言笑晏晏。 突然间觉得,手上的食盒仿佛有千斤重,像是装着他的一生c装着四郎的一生。 这是他亲自动手为四郎一个人所准备的美味佳肴。 所谓的特长,必须能够发挥在最关键的时刻。 若萤感觉身在浮舟之上,上方是蓝天白云c春风和煦,身下碧波荡漾c清澈见底。 意想高远飘渺,如一场春梦,叫人不愿醒来。 从未曾如此地放松过,包括前世c也包括今生。 耳边听得见流水哗哗,真实得不像是做梦。 不是梦 不是梦,就不该如此地松懈。 这可不像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的她!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整个身子如出水之鱼,弹射而起。 心想应该能一蹦三尺高,却并没有。 一种无比真切的感受,让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温暖的茧子里。 目之所及,纤缕不见。 裸裎的肌肤就在眼前,却不敢确信自己的眼睛。 几乎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她才辨认出面前的那个人。 褪去华服丽裳的梁从风变得不太像他本人,面色依然桃花,却笼罩着薄薄的霜雪冷峻。 若萤顿时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对于眼前的一切,浑然不知所措。 她这是—— 昏了?昏了多久?为什么会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身在浴池之中?原本不是好好地在吃饭么? 这么一想,竟觉得头痛脚痛无处不痛。 紧紧箍在身上的臂膀,如同麻绳火舌一般灼烧着肌肤。 “侯爷?” 如同呓语,满含着忐忑与随时准备逃避的意味。 “是我。” 声音沙哑,一如撒上了一层细沙。 他姿态从容,陌生如初见。 他的态度明确无误地告诉她,他有的是时间等她开口。 当此时,若萤心乱如麻c六神无主,像一堆冷却的纸灰,再难拼凑成字里行间该有的模样。 “侯爷,对不起” “你是个姑娘家。四郎原来是个女孩儿。” 猛然收紧的双臂,几乎勒断她的腰肢。 原本以为只能沉默到底的她,禁不住吃痛地低呻。 “你是打算骗我一辈子,是不是?” 质问痛心疾首,像一枚银针,狠狠戳中她的肺腑。 该如此质问她的,远不止眼前这一个。 被她欺骗的人,又岂止是眼前这一个人? “对不起” “不要!”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她的歉疚,蛮横得不近人情,“你觉得一声‘对不起’能抵消你的错吗?” “但凭侯爷处置” “你说真的?听我处置?确定这次不会使诈?不会捣鬼?如果我说,不许你考什么生员,也可以?” 像是给蝎子蜇了一下,若萤的目光瞬间清明。 青幽的双眸中,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的气息。 他能感受到怀中的身体于刹那所发生的细微变化:像是被剥蚀了灵魂c抽尽了筋骨,一寸寸地化为空虚。 如果失去了鲜活,这个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他所做过的一切,岂不是都要付诸东流? 他不由得心下大恸,紧紧地抱住她,唯恐她的气息会散佚一空。 妥协,决定好了这次不再退让,却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妥协。 世上总有些人,如花,看一眼就能心生欢喜;像水,掬一捧即洗心革面。 “你想要的富贵功名,我都能给。我给你,做我的女人,我发誓只对你一个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我负责你的一生,也负责替你养家,好不好?” 回答是沉默不语。 梁从风急了:“你到底在想什么?若萤,我从来都不懂你!你从来都不说,什么也不说,你这是要急死谁?逼死谁?” 他这边如沸汤滚油,而她却依然清淡如菊。 就眼下这样的相处方式,一男一女,怎么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说到底,她果然是个百年都难得一遇的特例。 这样的冷冽比起痴缠温存,似乎更加令人心浮气躁不甘让步。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就算是你想要我的心肝,我也会给你的。还记得吗?” 等待的时间越长,就越是饥饿。 他已经不打算要细嚼慢咽了,此刻,一门心思地想要把她囫囵吞下。 等她开口,好比用烛火烤肉。 “侯爷负责我一个家,是否也能够负责一甲乡县?” 他不禁愣了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堪为父母青天者,只有地方牧。我就是想做官,这难道错了吗?因为律法不允,就是错的吗?侯爷你别告诉我,女人真的不能读书科举,不能出仕入世。” 他的回应相当果决:“至少本朝不能,前朝也不曾有过先例。” “所以,我假装是个男子,豁出去自己的一生,去换取一个功名,不可以?” “你只看见了别人,有没有仔细地看看我?你要去博取功名,我怎么办?我的心情难道就不重要?你当我是什么?你要兼济的天下苍生,难道说并没有我?” 他觉得都要疯了。 明明就在眼前,她的心里似乎仍旧没有他的位子。 平静的回答就像是一把把的冰雪,一个劲儿地往他的火焰上丢:“侯爷没有我,一样会过得很好。我于侯爷而言,并不是必需的。别人不一样,不一样。侯爷你除了看到自己的艰难之外,是否也看到了别人的渴望? 他们艰难得甚至屋子漏雨连一块完整的瓦片都买不起。贫困得连一块姜一瓣蒜,都要跟邻居借。摊上小病小灾,舍不得花钱看医吃药,只能硬扛着。 我可以帮他们衣食无忧,我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去帮助他们?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侯爷应该听过《不足歌》。金谷玉粟,所求只为一饱;广厦千尺,睡榻无非七尺;金山银山,生死不相随从。脚下杂草,他年坟头竞绿。被需要c被铭记c被后世尊重,这难道有错?” “这些事,你不做,自有人做。告诉地方官,让他们去做不就行了?” 不就是权势吗?这个,他给得起。 清淡的一笑满含讥诮。 “侯爷相信吗?相信他们当真会去做?相信他们看得到c听得到民生疾苦?不瞒侯爷,我父母也是这么期望的,而且期望了几十年。我也曾期望过,期望了好几年。 可是,一年又一年,何曾有过任何的改变? 钟鹿鸣大人,据说是个好官,颇有政绩。他在我们那儿为官已近三年,三年任期一到,又该换人来了。 回顾三年任期,敢问他都做了些什么?治安稳定,百姓安分守己。天无灾c人无疫,一切都按照惯例发展,一切都没有大变。 对于官吏而言,无过即有功,无过即平安。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这种模式,就像是煮在温水里的青蛙,焉敢说那就是好日子?而那只呱呱大叫着想要跳出汤锅的,难道就是错误的?” 梁从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一颗心宛若被攥在一只手里。 分明就在手里怀里的人,却感觉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最美的风景只能看着,那份渴慕,令他心痛得快要窒息。 触手的细腻光洁,稚嫩而生气勃勃,如春天的新芽在心里葳蕤,势不可挡。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宁愿睡死在其中,永生永世。 “说服我。四郎,说服我。说服了我,你想怎样c就怎样。”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这一道理智的防线之下有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若萤疑惑不解。 这是松口的意思?他要让步了? “在你解救别人之前,先救救我。”他伏在她的耳边喃喃着,“你得把我这口气,平下去。” 他捉住她的一只手,贴上他的胸口:“别说你想考功名,就算是想上天入地c翻江倒海,我也由着你。说服我,若萤。你不是能说会道吗?给我个无法辩解的理由,我就放了你” ps:名词解释 不足歌:《十不足》明朱载育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坐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8章 一夜混乱 对于他的巨大转变,若萤几不敢置信。 但紧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你要做圣贤,就得有不贤的衬托。你要成为能者,终需有无能之辈反衬。你常说我任性,是,我不会关心别人,也不认为别人是我的责任。人的命,天注定。天注定我就是安平府的世袭侯爷,天注定那些人就该过苦日子。他们不由我管,我所在意的,只有若萤你一个我喜欢你,哪怕只是想想‘四郎’这个名字,想想你的模样,我这颗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从头到脚都像是泡在沸汤里,滚烫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即便是这样抱着你,还是感觉不够。就这么放开你,我不愿意,不甘心” 若萤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不禁颤声问:“侯爷,你想做什么?” 梁从风混乱地摇头,伏在她的肩上,想咬又不敢咬,心下似乎有两股洪流,一冷一热相激,腾起飞沫千寻,模糊了他的眼睛c遮盖了他的心神。 没有什么能够劈开这一片混沌,再强的光芒也照射不进他湿冷的心中。 若萤深吸口气,试着唤醒他:“侯爷” “叫我名字。” “从风” “不够!” “从风。” “还要。” “从风从风” 耳边忽然响起了啜泣声,压抑的控诉令人动容。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我?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爹的眼里有国有家有敌寇,就是没有我。娘的眼里只有爹,为了死了的爹,连活着的我都能舍弃。 祖母眼里只有安平府的爵位,只想着安平府的千秋万代。 大姐呢?她的眼睛里只有算不完的账c管不完的事c惩戒不完的奴仆。 而四郎你,心眼里只有功名与百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块灯下黑,是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一心一意对我?只看着四郎一个,看多久我都不嫌厌倦。四郎只看着一个人的话,会觉得无法忍受,是吗?” 若萤给迫得有点手忙脚乱:“不,不是这样的,侯爷!你说你任性,但是我却一直感激着你的任性。就算我再怎么乖张,只有你能够原谅我的不和与俗。这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不是在孤军奋战。 我骗了侯爷,固然是出于利用,但侯爷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之所以隐瞒至今,无非是因为害怕,害怕侯爷知道真相后,会憎恨于我,甚至是c揭穿我的伪装。 我一直深信不疑,天底下真正无所畏惧的,只有侯爷你一个。侯爷,你是连死神见了都绕道而行的人,起初,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从侯爷这里,借取几分勇气与凭恃。如此,即便大祸临头,也能够侥幸活命。 怕死却又不肯安分守时,如此矛盾又恶劣的我,自知难以承受侯爷的青眼厚爱,所以只能一路谎言不断 害得侯爷伤心,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可即便如此,我仍旧没有死心罢手。说句实话,可能很伤人。可是侯爷,这次是真的真心话,如果问我生而为人的意义何在,过去也好c现在也好c将来也罢,我还是那句话:考取功名,出世入仕。” 他自嘲地笑了:“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如果真是这样,让我嫌弃你。嫌弃你,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这是逼她自毁形象吗? 这个问题,貌似她尚未开始考虑。 “怎么,犹豫了?还是说,我还有可用的价值?” “侯爷?” 她进退两难,实在拿捏不准他的真实意图。 一声断喝险些惊碎了心神。 此刻的他,浑身上下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冷漠与狠绝。 似乎只有在此时,她才恍然想起他的原本面目。 一个能够眼看着下人被当面乱棍打死而谈笑风生的人。 一个有着严重洁癖c连衣角都不容许他人触碰的人,却能够为了喜欢的人而滚草垛c爬烂泥。 一个至今未定性的c听风就是雨不怕事也爱惹事生非的人。 一介世袭的贵族,一个生来骨子里就带着威严的男人。 当他一声喝,她竟噤若寒蝉。 “拿出你的诚意来,钟若萤!让我看看,你对你的志向有多么地坚定,让我对你心生憎恶,让我相信你也不过如此。你并非一无所有,你也该明白,对于世俗中的人而言,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何谓‘拥有’。” 仿佛是为了启发她,呼应着这句话,他的一只手如游鱼般滑落,蓦地扣紧她的谷地。 在她震惊无比的慌乱双目中,呈现出的是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c霸道无比也坚决无比的梁从风。 这一刻,越发清晰无比地唤起被她无意中忽略的一些真相。 这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一个以他人的不幸为乐的恶棍,一个吝啬得绝不轻易施舍一根毫毛的败类,一个在寻常百姓口中一无是处的不肖之子。 “会很痛。” 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惊惧万分地感受着来自身下的陌生的揉搓。 让一池碧水沸腾不止的炽热的坚硬,就抵在致命的大腿根处,那清晰的蠢动与勃发,是对她的身体所发起的冲锋前的蓄势。 她从来不信,不信他会对她下手,对这具生涩得哪怕仅仅是臆想都是犯罪的身体。 但很显然,她错了。 对上他的目光,她知道,他已经捐弃了作为人的那部分。 此刻她所面对的,是一只腿去华丽皮囊的恶魔。 “会很痛,我知道。”这不是安抚,是棋枰上只能往前直至覆灭都不许回头的兵卒,“但不会持续很久的。痛过之后,如果在你的心上,能够留下疤痕,你就该明白,我的感受。记住一个人何其简单,忘记一个人有多难,我要你感同身受。只有你我一体同心,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的命,随便你处置。你要做什么,都随你。” “梁从风,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放手!你再胡搅蛮缠,信不信我真对你不客气?” 若萤本能地挣扎开来,尽管情势并不由她左右。 借助温水的润滑,那不啻锻炼中的火烫的铁杵以不容置辩的从容,缓缓地研磨着c执着地刺入她的□□逼仄。 明知不可救却仍抱存着一线希望的她,禁不住张口高呼。 呼喊被他悉数吞没。 说不清楚是先停滞了呼吸,还是身体被义无反顾地刺穿,被强行掰弯的身体,宛如一抹弦月,在激荡不已的水波中,载沉载浮。 丝丝缕缕的殷红如蛇,滂沱的泪水如雨,如人世间的痛,最终飘散在如时光般易被忽略的流水中 钟若萤,你如果恨,就尽情地恨吧。我不是圣贤,做不来圣贤事。 钟若萤,你若是能做到无爱无恨,我服你,从此,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作为交换,当你不得不死的时候,我徐你苟延残喘。至于我要怎么活c怎么过,我不会再允许你置喙插手。 说谎欺骗的人,早晚都要付出代价。今日你我算是扯平了。至于你在别人那里设的计c扯的谎,你不是自诩聪明绝顶吗?我就静静地看着,看着你怎么玩死别人,要么被整个天下唾弃。 钟若萤,你这一生,注定是个悲剧。就算你不承认c不服气,事实终究会证明我所言非虚的。 一大早,梁从鸾就回到了安平府。 她着急要见自己的兄弟,着人去请两次,都没能请动,于是,干脆自己亲自找上门去。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子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梁从鸾不禁打了个踉跄。 蛾眉轻蹙移步入内,眼前所见,更是令她的心下疙瘩结疙瘩,难解难分。 地上到处散落着空梅瓶,一直到床前。 梁从鸾便有些怀疑,她的兄弟莫不是一宿都在酗酒?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平日里虽然荒唐了些,但对于自己的身子还是相当金贵的,别人再休想从他身上拔下一根毫毛来。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了解自己这个兄弟的脾气,若他不想说,自己就是磨破嘴皮子,怕也是对牛弹琴。 一肚子的心疼和怒气就此全都发泄在了婢女们的身上。 见她发火,里里外外全都跪倒了,直呼不敢。 “侯爷不许小人靠前,小人们也试过劝阻,可是侯爷拿酒瓶砸小人们,小人们实在实在” 实在怕得要命。 说到后头,几个胆小的不禁低啜起来。 这出手无状的毛病不是已经改好了么?怎么又发作了? 能选到跟前来伺候的家奴,原本就是没什么坏习气的。就算是犯错儿,也都是能够原谅的。哪里就到了要拿瓶子砸人的地步? 万一打死或打伤了,重新换个使唤的人容易,可万一寒了下人的心,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暖和得过来的事情。 这些事,从风自来不会考虑。 真不知道,他到底几时才能真正长大。 梁从鸾抚额低叹,莲步姗姗往前,捡起了床下的一件中单。 触手湿冷,起初以为是洒了酒,却没有嗅到酒味,这才意识到,那湿嗒嗒的是昨夜沐浴过的证据。 不许人近前。 这么说,从风昨晚根本就是一身精湿进的寝室? 这种天气,湿着身子不打紧,可若是湿着头发入睡,可不是好玩的! 护弟心切的她当下顾不得避讳,抬手撩开了床帏。 这一望不打紧,刚好对上一对黑漆漆c直勾勾的眼睛。 直杠杠的人c直碌碌的双目,这可大大超出了梁从鸾的预想。 受惊过度的她不由得叫了一声,咯噔一下子后退了半步。 “从风?从风?你怎么了?” 她使劲地按住狂跳不止的心,颤声询问。 相较她的大惊小怪,梁从风的反应简直可以用了无生趣来形容。 “能有什么事?” 回答异乎寻常地平静,平静得很难叫人往好处想。 婢女掇过来一张绣凳,梁从鸾就在床前坐下,透过轻罗床帏,仔细地端详着床上的人。 说是没事儿,但这幅形容,怎能取信于人? 记忆之中,从风从不曾一次喝掉这么多壶酒。看他那个样子,魂游天外一般,分明就是受到重创后的反应。 是谁c为什么伤他? “从风,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跟姐姐说呢?” 虽然刚才只有匆匆一瞥,但那对黑眼圈却深刻在心。 一宿未眠么? 不仅如此。 作为已谙人事的过来人,梁从鸾从中嗅出了别的意味。 “昨晚可有人宿在这里?” 她逐个打量身边的婢女们。 面面相觑后,是不约而同的摇头。 梁从鸾越发狐疑:“侯爷沐浴的时候,可有人在侧?” 回答仍旧是否定的。 梁从鸾禁不住就是一声冷笑。 从风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欲求不满。 难道是她小人之心,猜错了? 梁从鸾暗中叹口气,自觉地英雄气短:“侯爷这个年纪,想做什么c不想做什么,我这个做姐姐的原本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但我们府上的情况,与别人家都不同。人丁兴旺c枝繁叶茂,是祖母一直以来的心愿。侯爷不拘跟哪个要好,只要有后,只管交给府上就是了,侯爷尽管三山五岳逍遥自在去。祖母是这个意思,我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侯爷你能听进去,不要当成是句玩笑话,更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她拉拉杂杂说了好一阵子,床上的人却始终形若槁木,动也不动。 梁从鸾顿时觉得头疼欲裂。 她吃不准这个兄弟的心思,就如同她觉得自己的丈夫c乃至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难搞。 “前些日子,姐姐替你看了几家姑娘。有几个温柔大方的,想必能跟你说得来话。侯爷几时有空了,说一声,我这边好安排你们认识。” 大方的,不会为对方的情深缘薄而斤斤计较; 大方的,能耐得住性子相夫教子; 大方的,能包容自家兄弟的任性乖张; 为侯府的将来c为这唯一的兄弟c为了安抚年迈的祖母的心,她自认倾情尽力付出了不少。但这些辛苦与心血,却在亲弟弟这儿激不起一个水花。 这一刻,梁从鸾便有些怀疑,怀疑她之所以总与王世子不和,兴许就是因为所有的耐心,都在自己的兄弟这儿消耗殆尽了,因此,便一丝多余的都不能施舍给他人。 “从风?侯爷?你到底听到我说的没?” 她要求不高,哪怕只是一句敷衍的话,也能让她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c才能唤回兄弟的心魂了。 “刚才恍惚听说,府上来客了?是个姑娘家?” 好吧,这才是令她坐立不安急切想要弄清楚的原因。 “是钟四郎的妹子,是吧?她来做什么?你几时跟她认识的?她们在济南城,不是有亲戚么?听说,连亲戚的面都没见着,直接就过来咱府上了?” 丢出去的石头,终于得到了回应。 “作为四郎的保人,也应该有资格保护他的家人吧?这很稀奇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9章 私议朝政 梁从鸾忽略了他的心不在焉,接着追问道:“你觉得那孩子,生的如何?” 下人们说,四郎的妹子很乖巧,她只管半信半疑。 所谓的妍媸善恶,得由从风说了才算。 “侯爷好客是好事儿,但只一样:不许喜欢那个孩子。”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梁从鸾心下颇有几分紧张。她甚至怀疑,兄弟的反常兴许和四郎的妹妹有关。 一声无精打采的嘲笑打消了她的这一顾虑。 “你倒是会长他人志气。我的嘴巴,几时变得这么好将就了?” 梁从风微微转过脸来,没滋没味底问道:“你回来做什么?就为了这点事儿?” 梁从鸾定定神,冷冷道:“当然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谁?” “还能是谁?能得侯爷青睐并当众拍着胸脯愿意作保的人很多吗?当然是钟四郎。” 床上的人如同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颤。 但是梁从鸾心不在此,并没有发现这一细微异样。 “我昨天见过提学官丁大人了。据他所言,按照钟四郎的实际情况,考取童生那是绰绰有余。一旦成为童生,不管是按部就班地经过县c府c院三级考后成为生员,还是纳银充试,都不是什么问题。如此年龄,若能录取为生员,无疑将会是山东的一个骄傲。丁大人本人,也乐见这一结果发生。” 也就是说,提学官丁大人的态度等于是给安平府的担保加上了一层保险。 “侯爷爱才惜才c慧眼识珠,势必也会因为钟四郎的一试成名而广为世人传颂。我知道你素日忙,这个事儿,你就放心地交给姐姐来办吧。我保证,能替你办得漂漂亮亮。” 考得上c考不上,都得上。这已经不是钟四郎一个人的意愿问题了,而是关乎世子府和安平府的安宁的关键所在。 钟四郎最好能从生员一路考过,取得功名后,被委以政事,然后远仕他乡,从此,眼不见为净,从根上绝了王世子的念想c断开与从风的瓜葛,落一个皆大欢喜。 “侯爷对此还有什么异议吗?如果觉得可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桃花美目寸寸收紧,梁从鸾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一只无形的手寸寸扼紧,袖底下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扣成拳。 终于—— 就跟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梁从风忽地拉过身边的被子,往头上一蒙,整个人滚向了床里,只甩给梁从鸾一个凌乱不堪的后背。 那么,这就是置之不理c悉听尊便的意思了? 梁从鸾暗中吁了口气,眉眼俱舒。 一大早,腊月循例来敲小主人的房门,准备伺候洗漱更衣。 房门久叩不开,腊月心下惶恐,没敢多想,一步抢入房内。 没有令他惊恐的人去屋空,小主人就坐在床下,埋首膝间。 腊月唤了两声,都不得回应。便有些怀疑小主人莫不是正在盘算要紧的事情? 因此不敢打扰,只得默默地陪坐在一旁。 良久,心里都莫名究竟。 屋子里的气息有点压抑,这种压抑来自于小主人。 仿佛有一团阴云,自始至终笼罩在她的头顶上。 但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腊月不敢确定,终于忍不住小心问道:“四爷莫不是在为考试的事儿担心?小人这几日也是,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其实吧,这种事儿本来很简单,不用多想的。为什么呢?因为凭着四爷你的才华,随便他们怎么考,都是不怵的。可是可是” 腊月重重地叹了口气,怅然道:“四爷要真是四爷,就好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起到了惊雷落地的作用。 似乎正沉浸在沉思中的若萤倏地抬起头来,目如寒刃。 腊月吓了一大跳,却不是因为她的目光森冷,而是震惊于那双眼睛居然是红肿的。 “为什么我不能科举?” 这话不是确定是不是自言自语,因此,腊月不敢贸然回应,只得战战兢兢道:“四爷是不是趴着睡觉了?看眼睛都给压肿了。小的这就去打盆井水,四爷好好敷敷。” 若萤点点头,在他的搀扶下起身。 甫一抬脚,便打了个踉跄,一阵剧痛猛然袭来,感觉身体如被撕裂了一般,整个人当即僵在了原地。 腊月可是唬得脸都白了,一迭声地问怎么了? “小的愿意替四爷承担任何的痛苦。四爷不用心疼小的,有什么事需要小人效力的,四爷尽管吩咐。只有四爷使唤小的,小的才有活着的价值。” “没事。”若萤低声道,“昨晚上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扭了一下子。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四爷去看看医生吧?求个安心。”腊月仍旧惴惴不安。 “没有骨折,也没有脱臼,缓两天就好了。我自己清楚。” 若萤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听她恢复了力气,腊月暗中松了口气:“行,听四爷的。刚才这府上的人还在问呢,四爷几时用饭?小的先赶紧伺候你洗面梳头。” “出去吃。” 腊月愣怔了一下,见小主人面色阴沉,便将喉间的疑问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若萤扫了他一眼,放缓了语气:“爷不服这里的水土,昨晚跑了好几次茅厕。” “哦。”腊月恍然大悟。 敢情正是因为拉肚子的缘故,才会蜷缩在床底下吧? 这个,他深有体会。 不舒服的时候,蜷缩成一团是要比平躺着舒服些。 “那就听四爷的。”他痛快地答应着,“小的知道,这附近有家包子铺,做的灌汤包子很是一绝。稀饭好,咸菜也不像别家似的,齁死人。等下咱们去尝尝” 若萤无动于衷:“通知六姑娘,不要在这里逗留太久。尽早去拜会几家亲戚才是正经行事。” 腊月频频点头:“小的明白。见面礼什么的,四爷就不用操心了,小的自会帮六姑娘打点的。” 顿了一下,他不无踌躇地建议道:“四爷不用去跟侯爷说一声吗?光是让下人传话,不大好吧?” 回答他的是一记冷哼:“那又如何?” 这句话傲娇至极,近乎蛮横不讲理。 虽然知道小主人言行异乎寻常,但像这样昭然刻骨的鄙视,实在是超出了腊月的想象范围。 小主人应该不是卸磨杀驴的主儿啊!对人的好恶,不是一向掩饰得很好吗?怎么这句话的敌意这么浓呢? 还是说,小侯爷为什么事得罪了四爷? 要真是这样,那还真不是他一个做下人的应该置喙的。 腊月无言以对。 倒是若萤,浑不理会他的矛盾,自顾吩咐道:“饭后随我去李府走一趟。” 腊月吃了一惊。 在他看来,小主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李府,好比是羊入虎口:李二郎已经给逮住了,要是李大人编个借口,硬是“留下”四爷,不许“惹是生非”,那可怎么办? 若萤白了他一眼。 腊月受教于她的眼神,很快就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好笑了:“亲戚邻居之间,确实要经常走动才好。很多事,就算不用说的,单凭着一个表情个小动作,大概也能猜到对方的心思。四爷,我说的对不对?” 四爷这是要去李府打探风声呢。 “孺子可教。” 若萤的嘴角微微上翘,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愉悦的态度。 腊月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赶紧问:“要准备执贽不?” “不必。呈上我的名刺就好。到时候你打听一下,李二哥那边什么情况。” 李祥廷自给他老子捉回去,至今都没有动静。也不知道那帮儒生的活动进行得怎么样了? 别给她半途而废才好。 “是。”腊月心领神会,“要是二公子给看管起来,联名上书的事儿只怕要黄。到时候,四爷又该多费些力气了。” 若萤沉默不语。 李祥廷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而且,既然跟她许了诺,必然要有始有终。最低限度,就算事情不遂,也一定会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 她担心的是李箴。 那是个老狐狸,不排除为了防止事态扩大c明哲保身而限制李祥廷的行动。 说白了,她这个事儿,要是李箴肯点点头,又何需什么儒林联名?有何需—— 唉,也不知道严老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了? 再次见到李箴,若萤明显地感觉到了异样。 李箴对她的关注更多,审慎的意味也更浓了。 书房里的气氛着实有些微妙:一老一少眉来眼去,不避不瞠,于水平无波中,暗藏刀光剑影。 待到香茶上来,宾主二人专心品茗,仍旧一言不发。 虽无语,但你之来意c我之心意,彼此俱是心知肚明。 李箴的态度相当明确,那就是要若萤先行开口,陈述原委并打动他c说服他。 而若萤既知他有意为难c存心考校,且大有“任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意图,自然是不愿意浪费唇舌重复自己的意愿。 更何况,她今天的心情原本就不好,很不好,不想说话。 因此,当陈松龄走进书房的时候,眼前所见就是这样一幅场面:厅上的两人一言不发,各吃各茶,各思己事。明明同处一室,却旁若无人,像怄气,更像是中间布满地雷谁都不肯越前半步的两方诸侯。 好在二人并未无视他的存在。 见他进来,宾主二人相继起身见礼。 一平揖,一长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松龄挑挑眉,暗中好笑,就知道好友在打什么主意了。 他直接罔顾了若萤,一径往前,在上首坐定,开始跟李箴寒暄客套起来。 他刚一开口,若萤吃茶的动作便顿了一下。 他们谈的是政事,内容是关于今年山东增税的新政令。 朝廷的意思,竟是要将农业税从先前的二十五分之一,提高到二十分之一。 一下子提高五个点,这可不是件小事情! 长期以来,新明的农业税,始终堪堪维持在三十分之一之上。与前明相比,只低不高。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众所周知,宋代是史上少有的“不杀大臣”c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朝代。不仅如此,宋代经济的高度发达更是令人瞠目,宋代的富裕也让后来者艳羡不已。 但前明乃至本朝,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前明□□皇帝将抑商重农的观念发挥到了极致。他以“农桑为衣食之本”之名,明令取消了全国所有的商业经纪人和中间商,只允许最低限度的商业活动存在。 税收方面,宋代财政收入早就实现货币化,而前明却让税收制度倒退了几百年,恢复了低效率的实物征收制和劳役制。 在这种制度之下,“衙门内的传令c狱丁,都由各乡村轮派,即使文具纸张,甚至桌椅板凳公廨之类的修理也是同样零星杂碎地向村民征收”,“全国盖满了此来彼往短线条的补给线,一个边防的兵镇,可能接收一二十个县份的接济;一个县份也可以向一打以上的机构缴纳财物”; 这种一味节省,以农村内的经济为主,只注重原始式的生产的财政的特点,说白了就是缺乏眼光,毫无远见。 一味节省的朝廷为了平安治国,长期以来都将农业税收保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 纵观前明与我朝的数百年历史,农业税基本上都浮动在三十分之一之下,最低的时候,甚至到过六十分之一。 税收过低,百姓是否高兴姑且不论,但毫无疑问,朝廷的国库必定是寒酸的。 而国库一旦匮乏,治国安邦的政策方针就有可能无法得到顺利的贯彻与施行。 一旦发生饥荒,便没有钱去赈济;发生战争,没有钱支付军饷。没有钱赈济灾民,则饥民作乱;没有钱发军饷,则会导致饥兵作乱。 饥兵与饥兵结合,势必会导致大规模的国内叛乱。因为军队缺乏战斗力,这就必然会导致国家既无法消除外部侵略,也无法肃清内部叛乱。 总而言之,财政危机导致军事危机,军事危机导致更大的财政危机,如此恶性循环,国家最终将会走向灭亡。 深谙此事利害的户部便向朝廷提出了增加赋税的要求。 当然,增税也要采取一定的策略,不能一概而论。何地该增c增多少c为什么增,这都是需要好生酌量的问题。 作为粮食主产区之一的山东道,便成为了此次增税的“试验点”。 对于贫困地区,哪怕只是增加一点税收,对生活拮据的百姓而言,那也是雪上加霜。但是类似山东道这种,哪怕只是增加一点点,因为人口众多c粮产丰富,那结果也是相当可观的。 但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新政令刚一发布,就在整个山东道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是万众一词,共抗增税。 百姓怨气冲天,士绅们更是言辞激烈。从上到下,竟似无一人拥护这一新令。 情势比想象的还要复杂c混乱。 自新令颁布至今,短短半个月里,山东各地已经爆发了大大小小的骚乱十多起,无端地给各州府县衙和卫所增加了不小的负担。 要如何顺利平稳地推行新令,要怎样平息百姓的怒气,这正是李陈二人近期所操心的首务。 ps:名词解释 执贽:见面礼。古人拜谒,是不能没有见面礼的。 汉刘向《说苑尊贤》:“周公摄天子位七年,布衣之士执贽所师者十二人。” 《明史冯恩传》:“出劳两广总督王守仁,遂执贽为弟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0章 无中生有 当这两个人热议不休的时候,一旁的若萤想的却是:奸,真奸! 什么意思?像这种事情,是能当着外人的面滔滔不绝的么?这是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呢,还是故意而为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皇帝老子要增税,谁能挡得住?就算她有想法,以她目前的身份,怕是根本没有开口质疑的权利吧?就算是说了,又能入得了谁的耳c进得去谁的心? 这两个人,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垂眼观心假装瞌睡的若萤,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 说话的两个人忽然一起看过来。 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方才想到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李箴的态度那叫一个和蔼可亲,不知道的,定会相信他方才当真是疏忽了。 “贤侄对此事可有什么高见?” 一口一个“贤侄”,一口一个“高见”,不得不说,这顶帽子戴的还真不低。 但是若萤却没有忽略他眼中那闪闪烁烁的精光。 果然在算计她么? 若萤应声而起,慢吞吞地行了礼,沉吟片刻后,才徐徐道:“高见不敢当。圣旨既下,唯有遵从。其他的前因后果,暂且先靠后边放一放。眼下亟需要解决的问题,正如世伯们所说的,理由。” 李陈二人互换了一个眼色,对她过人的总结能力与领悟力大为欣赏。 这个年纪,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明白,当真很不容易! “这么说,贤侄已经有了主张了?” 若萤耸了耸一边的眉毛。 她可不会以为,对方称呼她一声“贤侄”是亲近于她。要知道,当下三个人谈论的可是庙堂之事。 私议朝廷,于律不合。 打个比方说,如果说今天的谈话不小心隔墙有耳,给人听了去,传扬出去,那会造成什么后果,可不是凭借李陈二人的权力想掩盖c就能掩盖得了的。弄不好,就会给政敌们当成弹劾攻击的把柄。 但是,李箴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管她叫“贤侄”,然则今天在这间屋子里所说的话,都是家长里短的范畴。 萧墙之内的事儿若是传出去,那个传话的人就是个糊涂蛋。 所以,早在汉代的时候,就发生了类似的一件事,说的是京兆尹张敞为妻画眉的事儿。 “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 公是公,私是私。身为朝廷官员,岂能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谈论人家内闱之事的人,岂是正人君子? 说白了,李箴如此称呼,未必出于爱才,但确实是替自己的安危考虑得很周全。 若萤暗中哂笑着,点点头:“回世伯,若萤确实想到了一个点子。只是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大地道,怕说出来会有污世伯们的视听。” 凡事,丑话先说在前头。 “但说无妨。”陈松龄有些沉不住气了,“年轻人,有想法总是好的。” 既然达成了共识,那么,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在晚辈看来,增赋加税,有如自百姓仓中舀米c囊中取钱,虽是法令,实际却与强匪窃贼并无二致。”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看上方那二位的表情。 这话不可谓不大胆,若是给紫禁城里的那位至尊者听到了,气不死c怕也会把她大卸八块吧? 但是李陈二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惊人之语,因此,两人均是反应平平。 李箴甚至还微笑着鼓励她说下去。 若萤笑了笑,泰然道:“既然强取豪夺不可为,那好办,想个法子,让百姓们心甘情愿地交出东西来,不就完了?” “所谓理由,必须合情合理。” 李箴适时的插入,更多的是诱骗的意味。 其实,根本不用他引导,若萤压根就没有要说一半c留一半的意思。 她原地踱了两步,道:“民之所求,无非平安。民之所惧,不过是朝不保夕。” 陈松龄点头道:“这是自然!” 若萤紧随其后:“为保安宁,寻常人家会设密柜c养恶犬以看家护院。士绅豪强则会蓄奴武装以策安全。这份子的花销,他们出的可是毫不含糊。” 她顿了一下,转向上首,目光炯炯:“知府与卫所,于百姓而言,岂非正是这样的作用?晚辈所言,世伯们以为,可有几分道理?” 陈松龄目不转瞬,虽面无表情,却给人一种大军压境的感觉:“你说的民之所惧,为何?” 若萤侃侃而谈:“几年前,晚辈曾为母舅的亲事,上过一次香山。在那里,偶然与李二哥c陈大哥相遇。在二位哥哥的陪伴下,晚辈得以参观了卫所内外。当时听二位哥哥说,沿海一带近二十年来,颇为安定。卫所要防的,主要是近海的山贼。山东沿海一带,海岛众多,不乏据山为患者。” “嗯。” 作为呼应,李箴呷了一口茶,点了下头。心下想的是,这孩子竟是个极为有心的。同样的年龄,别的孩子大多只关心游戏与饮食,偏这四郎想得长远c想得深入。 怪不得二郎近来的见地c说话,皆比以往有很大的进步。怎么说呢?懂得怎么转心眼儿了。不像是从前,见山是山c听风就是雨,好听点说是率真可爱,其实就是个愣头青。 这些进步,跟钟四郎有莫大的关系。就冲着他能引领二郎积极向上,这孩子就值得交往。 “贤侄请继续。”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能跟一个弱质小儿谈天说地c纵横今古。 最初的那一点记忆还在,记忆中,这是个很聪明c也很大胆的孩子,但是,今天听了他的这寥寥一段话,感觉便又不同了。 有热情,有心计,有智谋,也有策略,这孩子若能步入仕途,定能做出一番让世人为之感佩的作为。 所谓“三岁看老”就是这个道理。 若萤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但见对方神情专注,就知道自己的说辞获得了认同。 她接着说道:“听哥哥们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山贼各据一方c各自为政,靠山吃山c靠海吃海,看似与世隔绝c貌似无害,但是,谁也不能确定他们之间私底下是否有所来往勾结。一人计短c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c顶个诸葛亮,这些常识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那么经营着成百上千人的身家性命的山贼们焉会不懂? 世间事,最怕的不过是‘万一’二字。世伯们请想,假如他们的生活富足,富足之后呢?势必会引起人口的增加。 而随着人口的增加,一系列的问题就将随之产生,比方说田产不足,比方说饮食不继,比方说公私不清 二十多年的相安无事,不能代表百年的泾渭分明。人心不足蛇吞象,真到了那一天,怎敢保证不会有人心猿意马窥伺山外? 依晚辈愚见,这些非法的势力,不论是现下是否安分守己,其存在,打一开始就是不该被允许的。养虎为患c讳疾忌医,实非智者所为。” 说到这儿,她住了口,认真地端详着上首的两个人。 李陈二人眉宇间的喜色清晰可辨。 而这两人也确实暗中直竖大拇指。 别看眼前这孩子貌似一脸纯真无邪,实际上,说话却是滴水不漏。 明明是自己的所思所想,却偏要扯上二郎和艾清,这份用心,可真够深沉的! 在座的两位父亲,试问哪个不是望子成龙的?钟四郎今天好比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他所说的这些话,等于是二郎和艾清的想法。 能说“不”么?能够一笑置之么? 且不说这番言论确实见微知著! 否认四郎,等于否认自家孩子;承认四郎,心下又有几分羡慕嫉妒。 这孩子,惯会把人架到火上烤! 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书房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许久—— 李箴含笑道:“贤侄小小年纪,忠君爱民c嫉恶如仇,真是难能可贵哪!” 若萤欠身为礼,面色平静。 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具体该如何操作,以李陈二人的头脑,断然不会想不到。 不是她阴险卑鄙,“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实在是她心里头的这把鬼火烧得太厉害,不烧死几个关乎痛痒的就难以解恨。 山贼,老鸦山,醉南风,劫富求生,里应外合,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老鸦山与她无过节,但谁让醉南风掺和了进来呢? 天可怜见,让她即使身处绝境也保留了一丝绝地反击的喘息。 要怪,就怪梁从风的嘴巴不够严,没能守住最要紧的秘密。 安平府施加给她的耻辱与伤害,她毕生都不会忘记。而从中使坏导致了这一场事件的君四,早就被她钉死在仇恨的十字架上。 以往对他所存的一丝怜悯,至此,荡然无存。 敢于向她发起挑战,就请做好粉身碎骨c万劫不复的觉悟吧! 一盏茶毕,李陈二人总算是作出了评判。 李箴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这无中生有之计,倒也使得。” “不是无中生有。”若萤沉声纠正,“正确说,是敲山震虎。” 李箴大笑起来:“好,就依你,敲山震虎。” 若萤丝毫不笑,反之,表情相当地凝重:“世伯也不敢保证,隐疾会发于何时c能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不是么?彼在暗处,我在明,怕就怕暗箭难防。这种格局,是时候变一变了。” 这个时候,就连不苟言笑的陈松龄的嘴角,也微微地上翘了。 李箴的心情显得极好,当即唤来下人,说让领着四郎去见见夫人:“廷儿呢?又在鼓捣他的那些沙盘阵法么?四郎来了这么久,怎还不过来见礼?” 那名奴仆答应着,恭敬地引着若萤去了。 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消失,李箴短促地笑了笑,道:“有意思!” 陈松龄则哼了一声。 “如何?”李箴问,“陈兄这算是不屑c不齿,还是不服呢?” “怎么,你想好了?” 陈松龄睨他。 好友刚才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已将一个人的心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李箴无所谓地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四郎都不肯专美,你我又何不做个顺水的人情呢?难不成,廷儿和清儿两个会怕了那帮山贼?上次的罂粟一案,不是皆大欢喜么?” 陈松龄眼中的审慎意味甚浓:“我可是听说了,那天你着人当街把二郎架回了家。怎么,没有罚他禁闭么?” 李箴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那个性子,早该修理了。起初,我确实打算把他关起来,也省得傻乎乎地给人当枪使,最后连个好都捞不着。不过” “他说什么了?” 陈松龄的反应倒也迅敏。 “我考校了廷儿的学问。发现他看人c看事,比以往有了明显的进步。照这个趋势下去,再过两年,文武场试,应该会有所斩获。” “因为钟四郎?” “古人诚不我欺也。友直c友谅c友多闻,益矣。” “这么说,你也觉得他的法子可行?” “也?陈兄莫不是——” 陈松龄没有回答,只是哼了一声,面色不霁。 “我知道,你对他横竖看不顺眼。小小年纪,城府那么深,一点都不可爱。”李箴自茶盏上方瞄过来一眼,“严老先生的情况,现在可是好些了?” 陈松龄的回音并无多大起伏:“有劳贤弟挂怀,现已无大碍了。” “听说,严老是给钟四郎这小子给气倒的?这倒是奇怪了。老先生既非量小之人,四郎的为人处世,陈兄你我并非初见,那也不是个鲁莽愚笨的,到底是为什么起了冲突呢?” 陈松龄神情阴郁地摇摇头。 李箴诧异之余,不无遗憾:“陈兄竟然不知道?” 会想起方才与那少年的相会,竟一举一动大含深意,一笑一颦氤氲着难以言说的怪异。 就他而言,明知道对方来意,却又无法拿捏住其心思,更确定不了其接下来的行进方向。 在那绿鬓红颜之下,竟包藏着一幅耆宿的心肠,虽然矛盾,却真真切切存在;出人意料,却又耐人寻味。 所以,他才会做出那“有意思”之语。 尽管故意冷落他,却打心底没敢把他当成孩子看待,所以,才会当着他的面谈论政事。 一个能够做出《时弊论》的人,完全当得上地方儒林的“无冕之王”。 别的李箴不敢保证,但有一点,他很有自信。那就是:他能够感受得到钟四郎不甘平凡的,一种随时准备抓住机会c扶摇直上的c永不懈怠的强大意志力。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这句古训,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是在时过境迁之后,才蓦然有所领悟。而那时,岁月无多c机会已过,一切都已无法从头再来。 人生一世,越早明白这句话,就越早受益,也就能够避开很多的陷阱与迷茫。 而钟四郎,就是这难得的清楚明白人之一。 关于此次的增税问题,李箴没少费脑筋。一千一万个想法中,偏就是最为他所犹豫的那条出路,反而被钟四郎一语道破。 假山贼之名,袭扰平民,制造几场混乱。当人心惶惶之际,再由官府出面保家卫国。 为了家国安宁,为了抚恤将士,适当地增加一点税收就变得容易叫人接受了。 新政令的施行,就此解除了阻碍。 至于被栽赃嫁祸的山贼一头,如若是些聪明的,大可按兵不动,继续隐忍。如此,倒也罢了,姑且留他们在多几年。 倘若是沉不住气跳将出来,那可就是自投罗网了。到时候,便可以循循诱之,逐步剿灭了。 所以,钟四郎说这一招叫“敲山震虎”,当真丝毫不差。 若论城府与远见,他心下已给那孩子打了个高分。至于学问,说实话,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一番了。 “狠,真狠。” 陈松龄忽然冒出来一句。 李箴扫他一眼,笑而不语。 能让治军严苛c素有“黑面阎罗”之称的陈大人道一声“狠”的,这难道不正是对其能力的最高评价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1章 考场风波 一日如一年。 官府的通知下来的时候,若萤正坐在袁家院子里的槐荫下读书。 忽然就有隔壁的邻居涌进来,瞬间就把个小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人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红光,雀跃之情如火如荼。 看向袁氏兄妹的目光里,包含着各种羡慕嫉妒,就好像对方捡了箱金银珠宝样。 经过上下多方的协调与斟酌,最终,若萤通过了准试生员的资格审核。 此消息一出,那些为此联名上书过的儒生们,齐聚在“万宝楼”好生庆祝了一番。 但若萤没有出席。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宴请,请李祥廷和陈艾清全权代表她出席。 大家都知道她身体不好,因此并没有疑问。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明白她的真实意图。 这次的事儿,是李陈二人牵线组织的,最终的胜利果实,理当属于他们几个人。 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她能力再强,没有强有力的辅佐,便无法走得更远。李祥廷也好,陈艾清也好,明面上是她的兄长,实际上与她c与三房的关系之密切c深刻,远远超出了世人的想象。 他们是她的亲人,是她必须要看顾并保护的人。 他们会以她的光荣为傲,同样的,她也乐见他们成为世人拱戴的明星。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无这样的胸襟,便难以有百年的世族c千古的流芳。 儿子受人尊重与信任,这对于李陈二家的父母而言,难道不是莫大的欣慰? 给了报喜钱,谢过了众邻的道贺,后面跟着就来了另一群人。 静言,莱哲,朴时敏,李祥廷,陈艾清,秦文明 主人身后跟着亲随,亲随手上捧着贺礼,袁氏兄妹帮着腊月一起,接收礼物c等级在册。 同时又赶忙伺候净手洗面c点茶奉果,前前后后c里里外外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忙碌,但人人喜气洋洋,宛如过年。 若萤却没有面上显现的这般愉快,因为前来道贺的人群中,多了一个郑依依。 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根据无患的说法,是“想来就来了”。 考取生员这么大的事儿,谁不知道?知道了,冲着彼此认识的份儿,理当亲口祝贺一下,这没什么好质疑的。 可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太过于理直气壮,若萤反而不自在了。 隔着肚皮,她能够清晰地看到郑依依的心思。 世人说她识大体c懂规矩,多一步不肯走c多一句不肯说。可见,在她心里头,对于为人处世的这个“度”,把握得相当好。 说得难听点儿,郑依依这个女孩子,就是个有心计的。 可这种话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 看着静言温和地注视着郑依依,看着他对她的低语微行俯首称是,人群之外的若萤感到今天的天气很闷。 她有一种被抛离的感觉。 果然多了一个人,静言对她的关注就无法一心一意了。 对于男人们而言,不论年轻年老,看来都对温柔似水的女子别有好感。 郑依依一定明白这一点,也明白“大智若愚”“无为而治”。不做激烈的争抢,只以春风化雨,于滴水穿石的精神,最终让“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最终获胜的应该是郑依依吧? 也不对,貌似她根本就没有参与战争的资格。 关于这一点,郑依依无疑是知情的。 关于她与杜家c与静言的关系,郑依依已经从准婆婆柳杜氏那里了解到了。 明知道她身份尴尬,没有同情与羞惭,反而当着她的面,对她和她的母亲进行了含沙射影的讥嘲。 冲这一点说,若萤觉得这个女孩子又并非想象中的那么聪明。 闺阁秀女,到底心偏眼低。 假如那个时候,她能稍微表现得内疚一点,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她钟若萤也定会被她感动,从心底接受她成为静言的另一半。 若萤暗中叹息一声。 她知道,自己犯了小心眼了,到底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郑依依的到访。 “四郎可是累着了?” 察觉到她的注视,郑依依不胜关切地询问道。 袁仲恰端过汤药来,闻声笑道:“回姑娘,累着不累着,我们四爷的这药就没办法停下。医生一再嘱咐,不让熬夜伤神,可是呢?每晚都学习到深更半夜。你要是催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就是动也不动。” 郑依依微笑道:“你说的,我能理解。这就跟我们绣花似的。有时候赶得急,一门心思地就想尽快完成。那个时候,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也睡不着。” “所以说,这叫什么来着?术业有专攻,对吧?” 袁仲笑着附和道。 若萤默然吃药,借由汤药的苦,没了心下的痞块。 她读书确实用功,可郑依依做女红同样勤奋。 谁也不比谁差。 那么温和无争的静言,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未来枕边人呢? 这样的性格,对静言的未来真的好么? 静言将来,会不会变成一个“短车辕c长麈尾”的主儿呢? 要真变成了那样,还不如给她胳膊来上一刀的痛快。 最不爱热闹的朴时敏,今天也很高兴。 参观完了袁家里外,他当即决定也要搬过来住。 他要是过来了,北斗必然也要跟着来。 为此,袁昆必须要将原本并不宽敞的房屋重新改装,在已经变得很狭窄的隔间之间,再度立起一道墙壁。 不然的话,就只能住到厢房里去。 厢房里有老鼠,蜈蚣,蝎子,天不黑就要点灯,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 饶是条件如此恶劣,朴时敏也毫不嫌弃。 若萤看着他,眉头紧锁。 别人不了解这个人,她可是门儿清。 别说是厢房了,就算是茅房,他也能答应得痛痛快快地。为什么呢? 因为他压根就没打算真的住进去。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搬着铺盖睡到她的炕上去! 她已经无法确定这个长不大的男人究竟是真的幼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即使是她,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在他的城墙外徘徊。 跟他争竞这种问题,简直没有任何的意义。 无赖是不能以常理来对待的。 袁氏兄妹却对此十分欢迎。身分低贱的他们,能够结识到这么多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以后出去卖唱献艺的价码,岂不是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天底下,谁能抗拒得了金钱的诱惑? 此事既已商定,袁昆当即陪着北斗去了一趟莱哲的小教堂,把朴时敏主仆的行李搬了过来。 然后便是安排饭菜。 来客们凑了分子钱,交给袁昆和腊月几个,出去置办了酒菜。 这边,袁仲指挥李文几个,把屋子里的大方桌抬到院子里,又从左邻右舍处借了些碗筷条凳,张罗起好大的一张席面来。 这一顿饭,足吃到戌时。 所谓“戌”,人c戈会意,持戈守护。 对于若萤而言,取得生员考试的资格不过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日子就定在一天后。 很紧张,她连犹豫的机会也没有。 临近大考,她甚至连复习的时间也没有。 一天的时间,大概也就能让她饱饱地睡一觉。 临别的时候,一种沉重胶着的气氛弥漫在众人之间。 时日无多。 或功亏一篑,或一举成名,没有人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都会一路同行c共同承受各种煎熬。 “放心吧,四郎没问题的。” 唯一不受此事干扰的朴时敏迫不及待地赶众人离开。 言行一如小儿。 没有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倒是若萤,就着微弱的灯光,细细地瞅了他好几眼。 仿佛是心思给看穿一样,朴时敏反身抱住她,扭股糖似的磨蹭着,想要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的企图昭然若揭。 若萤禁不住笑了笑,低声道:“不用你说,我这次也必定是要成功的” 这是她的信心所向,不是他泄露天机的结果。 这是府学季考的日子,也是伏假前的大总结。 对于大多数府学生员来说,此次的考试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因为,今年随同他们一起应考的,多了一个人。 钟若萤,钟四郎。 一个既陌生却又非常熟悉的人。 一个没有上过一天学,却早已经凭借着出众的才华而成为话题热点的人。 他们这次的成绩,将会成为一个标杆,用来衡量他们与钟四郎之间的距离。 这次的考试,每个人心里都攥着一把不服气。 寒窗苦读多年,难道竟比不过一个乡野小子?府学人才济济,焉能让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子占尽风光? 因此,季考尚未开始,府学上下已然是人心所向c千夫所指。 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名字。 “钟四郎”之名宛如禁忌,被刻意地隐藏在心,又如鞭策,时刻不忘。 与众生员不同,若萤的考场被安排在了明伦堂外。 此刻的她,仍旧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身份。 天作幕,地为席,暑气浩气充斥周边。左右无依,前后无靠。 这就是她眼下的处境,看似简单,实则含义深刻。 这份特殊性,毫无疑问地让她再度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与学堂内的严肃凝重不同,此考场却聚集了大批的围观者。 尽管大家都知道考场需要肃静,但那一双双灼灼眼睛,就如同现场点燃的成片野火,怎会影响不到应试者的心情? 也都知道要保持安静,但那不自觉紧握的双手c抿紧的双唇,无形之中透露出来的沉沉压力,岂会干扰不了应试者的稳定? 这等于是给应试者凭空增加了几分难度。 主持此次考试的相关人等究竟有没有这种想法,当此时,身处漩涡中心的若萤根本没有闲情去琢磨。 望着面前齐整的文具,她唯一能想到的是:这可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呢。 第一次赚钱,是一个人立足于世的证明; 第一次远行,是一个人独立存在的钥匙; 第一次恋爱,是一辈子不能忘记的领悟; 第一次,意义非同小可。 但这份感慨很快地就被人群的一阵骚动给粉碎了。 一声高呼自窃窃私语的人群中拔地而起。 钟四郎是个女人。 “钟四郎是个女人!” 呼喊声短促而仓皇,就像是乡村的夜间,随手放火烧人草垛性质恶劣的刁民。 以一时心血来潮,引发集体混乱。 人群于一怔之后,旋即哗声大作,势不可遏。 上方端坐的几个人,包括知府c卫指挥使c丁提学官c府学教授c训导等,不由得面面相觑。 “是谁?谁说的?” 坊间传言,谁能指认得出元凶来? 但是,这个问题却无法叫人一笑而过。 询问当事人的话,明显不能服众。 好在有当事人的诸多至交在场。有这些人作证,足以消除不实传言的影响吧? 第一个被问到的是柳静言。 身为医者的他曾经救助过四郎,理当最具有说服力。 给这个突然的变故惊到的静言就这么被推到了人前。 耳边议论纷纷,眼前众目睽睽,如泰山压顶c如置身熔炉,而他却尚未回过神来,又哪里能够张得开口? 再怎么愚笨,他也感受到了喊话者的险恶用心,也很清楚,自己的只言片语将会对整个事件c对若萤的生死起到怎样的一个决定性的作用。 他僵硬地伫立当场,心下彤云翻滚c愤怒喷薄。 他恨那些兴风作浪的人,恨上天捉弄没有把若萤生成堂堂正正的男子,更恨自己面对困境竟无计可施。 明明跟若萤说好的,会保护她前行,会庇佑她平安,可实际上呢? 当她陷入危难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说什么他曾经数次救助过她?分明是她愿意,他才有那样亲近呵护的机会! 他是医者不错,却医不好若萤不爱红妆爱儒冠的热烈之情,医不了世人嫉妒陷害见不得人好的劣根,医不好自己遇事手足冰凉情绪几近失控的毛病; 他不能保持沉默,因为沉默很容易被人误解为默认。 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事关若萤的生死存亡,他宁肯自己做个昧良心的人,也不想让若萤受到伤害。 ps:名词解释 短车辕c长麈尾:东晋王导虽官居宰辅,却是个怕老婆的主。他曾背着老婆养了个小妾,结果被老婆发现了,赶来兴师问罪。 正在与人高谈阔论的王导,得知老婆前来,赶紧赶着牛车逃跑。 牛车无法跑快,王导很着急,麈尾也当了鞭子用。偏偏车辕很长而麈尾很短,牛屁股够着很费劲,自己急得要命,旁人笑的要死。 后来有人编了个段子,建议将来要给他加九锡,有两种东西是一定要给的:短车辕c长麈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2章 再证男女 正当静言心念转动想要开口时,身后却有一个人挺身往前。 是郑依依。 她双拳叠胸,朝着上方恭恭敬敬地福了福。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飞红,显见羞涩至极。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让人毫不怀疑,此刻的她,要么是吃下了秤砣铁了心,要么是吞下了利剑发了狠。 “敢问大人,”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很神奇的,满场的喧哗瞬间为之停歇了下来,“不知质疑的人又是如何肯定钟四郎不是男子的?” 此言一出,许多人的眼睛顿时就是一亮,就好像是看到了一个新世界般。 原本打算静观其变的若萤不由得向她瞩目。 不同于面上的无动于衷,她内心里非常地惊讶,惊讶于看似春花春柳般的郑依依居然还有这样圆滑刚硬的一面。 这话问得委实刁钻,也确实叫人理屈词穷。 一句反问,巧妙地将众人的目光从钟四郎身上移开,转而集中到提出质疑的那个人身上。 不过是上下嘴皮动动的工夫,一场剑拔弩张的矛盾似乎已给化解。 此时此刻,若萤忽然又有了几分感悟。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会受到柳杜氏的信赖了。 能够与不好相与的柳杜氏常年相处,且最终成为其心腹的,哪能是一味只知道唯唯诺诺c凡事逆来顺受的性子? 那必须得是个能守能攻c有勇又有谋的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懂得何种机会对自己最有利。 她这一出面,可以说是刷新了若萤对她的固有印象。 这一刻,若萤不禁对她心生怜惜。 对于一个闺阁秀女而言,当下的处境好比是置身在虎狼群中,自保尚且困难,却还一心想要救助自己重视的人。这份勇气与感情,若萤扪心自问,深感惭愧。 她不是不会维护静言,只是,肯真心实意维护静言的,并非只有她一个。 她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之后的事态发展了。 郑依依此举做得很成功,不但成功地避开了与她钟若萤之间的利害关系,更成功地赢得了静言的感激与信任。 这回,静言一定会对他母亲的选择心服口服吧? 听老人的话,不吃亏。 现场在寂静了片刻后,李箴缓缓地开口道:“姑娘说的有道理。只是要追究起风言风语的来处,一时半会儿怕很难办到。” 话音刚落,人群的最前面忽然有个胖子大声地嚷嚷起来:“是男是女不知道。就知道他在家的时候,一直都是当闺女来养的。” 无数的目光刷地集中在了一点上。 李箴挑了挑眉,只见一个襕衫青年不慌不忙地出列,朝上行礼。 他的姿态虽有些过于恭谨,却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无可厚非的懂礼c守法的好印象。 “在下钟若英,乃是四郎的堂兄。大人如有疑惑,在下定当知无不言c言无不尽。” 说着,钟若英朝身边的汪大胖看了一眼,万分歉意地解释道:“这是在下的乡邻,受其父亲嘱托,留在身边教习认字读书。乡野莽夫,自幼疏于管束,因此不大懂得礼节。言语粗鄙,多有冒犯,恳请大人们海涵!” 饶是他如此维护,奈何汪大胖浑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自顾指着另一边的若萌大呼小叫。 “我这个人虽然粗,却从来不喜欢说假话。不信?不信就问问钟四郎的亲妹子,究竟钟四郎在家的时候,是个男孩儿c女孩儿?他们家房子窄巴,一家子挤在一铺大炕上睡觉。穷得两个人穿一条裤腿的人,是男是女,谁会比他家的人更清楚?” 面对如此露骨而刻毒的攻击,若萌则表现得干脆利索。 她大睁着眼,先是仔细地瞅了瞅得意洋洋的汪大胖,而后,刷地把脸甩向一旁。 “你是谁?我可不记得认识你。” 话音未落,忽然又把头转了过来,仿佛恍然大悟般叫道:“哦,想起来了!你不是合欢大街上最有名的屠户家的小霸王吗?听左邻右舍的姥姥婶子们说,你和你爹相当有名。你爹当年提着一把杀猪刀,谁敢不买你们家的肉,就白刀子进去c红刀子出来。至于你,从小拉帮结群,偷鸡摸狗c打人放火,老的少的,没人敢招惹你。是不是?” 呼应着她的质问,身边的徐图贵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现场响起了好几声的清咳。 这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再说下去,就要变成市井殴斗,斯文扫地。 不过,大家也算是听明白了一些事情。钟四郎的妹子固然是个嘴头子霸道的,但比起对方的粗俗野蛮,显然更加能够赢得观众的偏袒。 说的也是,一个老大不小的男子,当众嘲讽别人贫穷,更有甚者,还把手脚伸进了别人家里。这不是明摆着缺乏家教c不守规矩吗? 如此行径,岂不令人憎恶! 这种人说的话,哪能完全相信? 这时候,二舅出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老鹰护雏的姿态,将若萌掩在身后,并且安慰她道:“姥姥婶婶的话,也不尽是可信的。你一个女孩子家,犯不着跟这种混江湖的斤斤计较。让你娘知道了,又该骂你四德不修了。” 若萌的眼圈倏地就红了。 徐图贵看得分明,心里头倏地就是一痛,忍不住替她辩解道:“这不是六妹妹的错儿好不好!是他们先骂人的好不好” “公子,二舅没有数落六姑娘的意思。一家子要是不团结,岂不是给人笑话?” 徐聪的这句话,实在说不清是火上浇油c还是真心息事宁人。 反正,在场的一干人等算是听明白了,这钟四郎一家和济南首富的徐家,关系非同一般。 世间人多半都是好色爱财的。一边是大富大贵,一边是小邑小民,民心向背,稍有倾斜,亦是一目了然。 若萤没有忽略徐图贵撇过来的那一眼,满含幽怨。 弄得好像彼此有仇似的。 其实,这也不怪他,谁叫她不地道在前呢? 徐图贵为人虽然厚道,却不是傻子。尽管家里人口风很紧,但是他还是隐约察觉到了若萤的悔婚拒婚。 为此,他一直感到很自卑。 以前也明白,自己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如若萤。 但将心比心,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惭愧的,也不认为别人会拿他和四郎作比较,从而嘲笑他的无能。 可是,悔婚这件事却像是暗中捅了他一刀。 他觉得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他一个被蒙在了鼓里。 他们会对他隐瞒,也许不是有意伤害,恰恰相反,他们是担心他受到打击。 可是,这种事越不说c越暧昧c伤人越重好么! 当真把他当成小孩子了吗?真的以为他就是温房里的花朵c脆弱易碎的水晶玻璃? 这到底是爱他,还是轻视他? 都是因为四郎,才给他找来此等羞辱! 要不是看在六妹妹的面子上,他真想从此与四郎绝交! 管他才华有多高c人有多聪明,管他爹娘祖母喜欢不喜欢呢! 他很生气,却又说不出c道不明。只有和六妹妹在一起,才能忘却这些不舒心的事儿。 可二舅却还要说六妹妹的不是。六妹妹哪里不好了?屋里屋外,样样拿得起c放得下。不但会裁衣绣花,还能读书写字;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盘,之前跟着他巡视铺子的时候,待人接物那叫一个从容温和! 谁人背后不翘大拇指? 那些老狐狸,平日里见了他就知道板着脸说教,从小到大,听得他耳朵都长老茧了。 起初没有细想,后来才意识到,他们之所以要说教,无非是小瞧了他。 这种情况却在六妹妹出现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还是那一帮世叔世伯,还是在同样的场合,他们居然会很有耐心地和六妹妹说话。 几乎是无所不谈:各处的风物,各行的规矩以及只有内行才会知道的内情,还有账目上的道道儿 他们把六妹妹当成朋友c又当成孩子的感觉,每每令他瞠目结舌,心潮澎湃。 所有人都说贵哥儿是个好人,仗义,耿直,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但是,他自己也很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做生意与做人,只有双管齐下,齐头并进,才能赢得胜利。 六妹妹所赢得的,正是他所欠缺的。 是的,在他心里,六妹妹才是最有才能的。 那些人,不能光看着四郎,应该多多留意笼罩在六妹妹身边的光华。 就在他胡思乱想期间,有人毛遂自荐了。 对于锦绣而言,最喜欢今天这样的场合。 人越多c关注度越高,就越适合抛头露面,就越能提高“晴雨轩”的知名度。 因此,她有话要说。 “奴家以为,这个问题有点滑稽。大家都知道,奴家与四郎有过几次唱和往来,私交不好也不赖。四郎是不是男人且不论,但是我晴雨轩却是从来不纳荆钗c只待郎君的。” 她的出场引起了李祥廷的一记白眼。 没错,在他心目中,就是瞧不起晴雨轩这种地方。 他大踏步上前,魁梧的身材瞬间掩盖了若萤。 他讲话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直接了当c飒飒生风:“四郎是我兄弟,谁怀疑他,就是怀疑我李祥廷的人品。有本事,冲着我来。敢说不敢当的孬种,活着的时候只知道为非作歹,赶上两国打仗,那就是个叛逃投降的软骨头!” 他这话的针对性太强,汪大胖毕竟没有那么好的涵养,当即就跳了脚:“你知道?你知道他长了gui头?还是你看见他没有长□□?” 此言粗俗不堪,顿时引起满场喧哗c众目怒视。 就连钟若英都绷不住皱起了眉头。 碌碡不以为耻c反以为荣的笑声便显得十分刺耳。 高玉兰早就憋足了一肚子的火山海啸,紧攥着拳头作势就要冲过去大开杀戒,却给腊月眼明手快地拽住了。 “你忘了四爷怎么说的吗?被狗咬了,难不成只能咬回去?你跟狗难道是一样的东西?” 高玉兰恨恨地一跺脚,一个劲儿喘粗气,口中喃喃着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话:“狗杂碎,迟早老子要拆了你!” 院子里的躁动并未持续很久。 钟若英一行被客气地请了出去。 他本想趁机落井下石,却没有成功,反倒落了个灰头土脸。 他没有怪汪大胖和碌碡办事不力,他把今天的耻辱,全都记在了若萤的头上。 与此同时,他的面无表情的反应也给若萤牢牢记在了心里。 被人驱逐,这么多么羞耻的遭遇,可他竟能喜怒不形于色。 没的说,这位钟家的未来当家人的的是个厉害的对手。 闹得沸沸扬扬中,世子妃的鸾驾忽然不请自到。 红毯即时铺开,薰香沿路氤氲。仆从如云c环佩叮咚,似云霞迤逦c春水流红,如诗如画绝胜绝美,令人目不暇接c中心如醉。 但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当属梁从鸾姐弟俩。 这两个人在人群中激起了一冷一热两股潮流。 在看到小侯爷的时候,现场的女人们几乎就要欢呼跳跃起来,但尚未喜形于色,便遭到了世子妃不怒而威的无情碾压。 贵胄的尊严c世族的庄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亵渎。 世子妃深知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让在场的众人明白了这一个深刻的道理。 面对未来的鲁王府的女主人,没有人敢提出异议。胆小的,甚至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c弯曲了脊梁。 ps:名词解释 1c四德:“四德”一词见于《周礼天官内宰》。本来是宫廷妇女教育门类,后来与“三从”连称,成为对妇女道德c行为c能力和修养的标准即“三从四德”。 所谓的“四德”是指:德c言c容c功。 儒家孟子提出“四德”,既仁c义c礼c智。 易家以元c亨c利c贞为四德。 儒家以孝c悌c忠c信为四德 2c玻璃:中国发现最早的玻璃器始于春秋末c战国初。 最迟在北魏时期,中国已掌握玻璃吹制技术。汉代常见的铅钡玻璃不再出现,代之而起的是不含钡的高铅玻璃和碱玻璃。 唐代玻璃器继承了隋代的传统,有高铅玻璃和碱玻璃两种类型。宋代玻璃器数量c品种增多,但质量并没有超过隋唐产品。西方玻璃器仍然受到上层社会的欢迎,尤其在晚唐和宋辽时期,精美的伊斯兰玻璃器皿曾大量输入中国。 到了元c明c清时期,玻璃生产更加普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3章 师生名分 面对纷纷扰扰,世子妃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她的袒护明确而堂皇,生来就有的傲气与睥睨众生的姿态,像是一根皮绳,将众人的身心捆扎得结结实实。 一如疑邻盗斧的众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隐形的事实。 钟四郎怎么可能不是个男人? 包括郡侯府在内,世子府也好,鲁王府也好,凭什么要替一个乡野小子说谎? “此事,钟伴读应该最有发言权,不是么?” 梁从鸾的声音冷冷的,令心情纠结的钟若芝莫名地体寒心颤。 她知道,世子妃生气了。 她也很生气,生气大爷不该掺和进来。 要修理钟若萤,有的是机会,何必非要急在一时呢?这下倒好,一个屠户之子,一个痴傻人,把钟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大爷莫不是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这边一心一意地努力上进,只为了能够给家族挣得一份荣耀,大爷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能胳膊肘子往外拐,如此明目张胆地拆她的台呢? 钟若萤能够坐在这里,靠的是谁的支持?大爷到底知道不知道? 想要掀翻钟四郎,好比是与世子妃对着干,这不是老鼠舔猫鼻——找死么! 这下好了,被人轰出去了吧?这个脸,丢的还不够? 最后还把她拉下了浑水。 她要怎么做,才能消除世子妃的不快c撇清自己与大爷的不同立场呢? 机敏的钟若芝很快便想好了应对之策。 钟四郎曾于世子府中疗伤养病,一应起居,皆由世子府打点。 就凭这一点,足以抹杀一切的流言蜚语。 “难道说,我们安平府的保荐出了问题?” 此刻的姜汁代表的是郡侯府,他的话掷地有声,给钟四郎的性别归属又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说完这话,他很狗腿地弯腰请示身边的主人:“侯爷,小的没说错吧?” 他的热血换来的却是某人的魂不守舍。 这也是侯爷近期来的常态。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间,侯爷就变了。 变得失魂落魄的,变得丢三落四,变得不修边幅,变得成天云里雾里的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变得一天到晚恨不能睡在酒缸里,变得让所有人都担惊受怕束手无措; 就像是今天,还是大小姐硬拖着,才把侯爷架了来。 莫名状况的姜汁为此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至此,关于钟四郎是男是女的疑问,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教舍里的考试已经开始。 作为考试主持之一的教授严雪梅表情颜色地问若萤,是否可以开试? 表面上,这是尊重她的意愿,实际上,却是给了她莫大的压力。 他们不会因为同情她而将考试延期,而她,也根本不具备能让他们让步的资格。 箭已在弦,不容不发。 若萤拱手为礼,平静地朗声回应:“听凭大人们裁度。” 任由外围天翻地覆,自始至终,她都保持着不动声色,就好像他们热议的是与己无关的一个人。 上方的李箴等人见此不由得暗道后生可畏。 除了赞叹,所有人心里都充斥着一种期待。 这是山东道百年间的第一遭,未经童试入庠,直接跳过县试c府试而参加院试。 结果非常明朗:只要若萤通过今日的院试,即可成为生员。 一旦成为生员,她的身份就将与以往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从此后,不但在经济上享有朝廷的各种优惠待遇,在律法上,亦被赋予了一定的特权。 按照新明律,凡良家子弟,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因此,钟四郎就成为了山东道百年间c以十五不到的稚龄c参试生员的第一人。 这一场露天考试,注定将载入方志。对于观众而言,今日之经历,也注定会成为一时不衰之话题。 今天的考试量很大,不但要考季考题目,在此之外,还增加了院试必考内容,包括:四书一篇,本经一篇,论一篇,策一篇。 能否取中,主要看的是《四书》之义和经义。 对于若萤来说,她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正常发挥。而对于场边的众人而言,这场特殊的考试,单就是目之所见c耳之所闻,就已经是毕生难忘的盛况了。 当此时,牵动万众之心眼的,唯有一人而已。 场中那少年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被从不同角度铭刻在心;其每个细小的动作,都宛如石子儿,在众人心里激荡起水花千万。 无数人满怀期待,无数人为之暗中祈祷,更有无数人为其卓荦风采自惭形秽c暗中模仿。 她是万众瞩目的王者,是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豪杰。 这一刻,芸芸众生宛若芥子浮云,只为了衬托当中那一人的伟岸。 这一刻,仿佛漏断时终,虽炎日当顶亦不觉,但闻一人吐纳风云万丈。 正当望眼欲穿c心力俱疲之时,一乘凉轿悄然停在了府学门外。 轿子里的人以折扇半遮住当头的骄阳,轻车熟路地一径往里,所经之处,窃议纷纷。 “那不是仪宾大人吗?” “今天这场面真不小!居然连仪宾都惊动了?” “仪宾大人的学问那是极好的,能给他瞧得起的人,还有差?” “不光这些呢。仪宾大人一向不大过问世事儿,今天走这一趟,那得是多大的面子c使多大的劲儿才能请得动他?” “唉,拼命四郎今天就算是无功而返,也赚够了。仪宾大人是什么人?那可是山东大儒严以行严老先生的高足。就今天这个事儿,仪宾大人能不说给严老先生听?能在严老先生跟前留个名儿,那可是比官府的赏赐还光荣的事儿” “是啊是啊。这次考不中,还有下次。下次考不上,还有下下次。钟四郎才多大年纪?只要不泄气,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不信瞅着吧。” “都道是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钟四郎倒好,不用辛苦,一考就名扬天下了” “没考之前就无人不知c无人不晓了好不?王府,世子府,安平府,知府,卫指挥使,真是奇了怪了,他一个乡下小子,怎么就能巴结上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呢?” “羡慕啊?想学啊?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担得起担不起这个福分!” 日晷偏移。 一声“时间到”,若萤落卷起身,拱手肃立于书桌旁。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已枯候良久c汗湿肘腋。 收卷子的是庄栩。他拾起卷子来先是检阅了一番,方才交给旁边的严雪梅。 在这个过程中,若萤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神情平和俨然雕塑。 但等庄栩一开口,只一句话,就让她失了镇定。 “真金不怕火炼。四郎今日,可是替为师争足了脸面哪。” 为师? 不说若萤,堂上堂下一干人等全都懵了。 这还没完。 紧跟着,庄栩又说了一句话,彻底让大家于大彻大悟的同时,集体直了眼。 他问若萤:“怎么,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吓着了?就没什么要跟为师说的?” 若萤心下转了几十个念头,很快地就确定了当下的应对之策。 不管庄栩意欲何为,就此事而言,于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庄栩此来,无疑是给足了她脸面,也为她的生员之路增加了几分胜算。 对于一名普通学子来说,能够通过县试c府试c院试三级考试,正式成为生员,其间所要经历的,不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最终能够成功抵达彼岸的,从来大县不过百十名,小县多不过几十人。 按规制,各地官学的生员,都是有定数的:县学四十,州学三十,府学不过二十余。 而她想要跻身于这“二十余”中,难度可想而知。 除了学问,还有很多方面的稽考。 比方说德行,经艺,治事。 考察分为三等:凡是这三项皆优者,将会被列入上等;长于德行而短经艺或高于治事者,列为二等;经艺治事皆长而德行有缺者,列入三等。 为了能顺利成为生员,她蓄谋已久。 她的德行与治事能力如何,之前的种种作为,早已根植人心,有所定论。 她所要攻克的,无非只有经艺。 为此,她拒绝了官府的犒赏,自请封赏,要求考试。 所以,她会去拜访严以行。本想给那老人家提个醒儿,让他暗中扶持一二,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那老人家竟然受惊过度,当场昏厥过去。 想说的c该说的,都还没说完呢,这怎不令她暗中扼腕! 而李祥廷等人发起的“儒林上书”,虽然能够为她的出征壮大声势,但实际上却风险极大。 在这个过程中,倘若发生意外,不光她的前行会受挫,那些肯出头替她说话的儒生的品行,也会遭到各方的质疑c舆论的指责。 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落一个扰乱治安c妄参时事的罪名。严重者,可能会葬送掉一生的前途。 各处学校中,皆竖立有一块卧碑,其上所镌刻的条条禁例,可不是只供人欣赏的风景。 府州县生员有大事干己者,许父见陈诉。非大事,毋轻至公门。 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许建言。 生员听师讲说,毋持己长,妄行辩难,或置之不问。 还有王世子那边,已经态度鲜明地表达出了反对之意。所以,为了防止被牵制住行动,她不得不加倍小心c东躲西藏。 饶是小心翼翼,结果还是不免给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人群中的那一嗓子,是何人所为姑且不予追究,但其用心,却是昭昭。 如若不是世子妃一力扶持,今天的她便要死在这里。 世子妃 若萤不禁暗中自嘲。 是是非非,从无定理。 想倚仗的,釜底抽薪;百般防范的,到头来竟成为命中贵人。 王世子与世子妃之间的矛盾冲突,不想竟会在这个时候发挥特效。 王世子怕是恼得不行了吧? 这对夫妻的斗争,算谁赢c谁输?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世子府与安平郡侯府之间的比拼? 一想到安平府,若萤的心中莫名地一阵绞痛。 这种痛楚来得太过突兀,以至于她无法自制地深深地弯下腰去。 这一拜,算是成了师徒之情c全了师徒之礼。 里里外外一片哗然。 仪宾居然是四郎的老师?这是几时的事儿?为什么此事给瞒得铁桶一般? 仪宾果然低调不凡。自己奉行君子操守,洁身自好不说,对于自己的爱徒,同样严格以待。 如果先前就知道这对师生的关系,今天这场考试,恐怕又会有些不同了吧? 如果早知道钟四郎是严老先生的门人,谁还敢质疑四郎的出身? 这叫什么? 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c劳其筋骨,以增益其所不能哪! 对于四下里的嘈嘈杂杂,庄栩置若罔闻。他和蔼地凝视着若萤,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宽慰道:“今日既已考过,若萤可略松一口气了。后头这阅卷誊抄再快,也得个天时间。不知这几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但听老师教诲。” 庄栩点点头:“正巧这阵子老师就在府城,趁着这两日得空,为师带你去见一见老师的恩师。算来,恩师也算是你的师公,理当受你一礼的。” “是。”若萤恭声躬身,心下五味杂陈。 府学外面同样聚集了大批围观的人。 看到若萤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一人的身上。 若萤抄手肃立,缓缓扫过眼前众人。那些热切c欢喜c如释重负,让她从中感受到了一颗颗火热的心片片真挚情意。 这些都是她的亲人c朋友c同袍,是爱她c信她c依赖她的所爱,她的亏欠。 她随行就市地给出了一个众望所归的微笑。 一记长揖,不言而喻地将她对于大家的默默鼓励与支持,表达出了最真诚的感恩与感谢。 掌声雷动。 汹涌往前的人群自然而然地离析出一个特殊。 若萤的目光紧紧跟住那个慌不择路的背影。 是朱诚。 在他躲闪不迭的目光里,若萤径直地走向他。 朱诚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三岁小儿捏出来的黄泥造型。 若萤直勾勾地瞅了他一会儿,眼角有意无意地撩向他身后。 一旁的腊月义愤填膺,只恨不能用眼刀在他身上剜出个血窟窿来。 他作势踊身往前,却给若萤一把拽住了。 “伴读大人,近来可好?” 听惯了“大叔”,此刻听到这么严肃的称呼,朱诚的心“咯噔”就是一下子。 他知道,东窗事发了。 ps:名词解释 疑邻盗斧:出自《吕氏春秋有始览去尤》篇。说的是从前有人丢了一把斧子。他怀疑是邻居家的儿子偷去了,便观察那人,觉得那人的表情c说话和走路的样子,都像是偷斧子的。 不久后,这个人在自家的谷堆时发现了斧子。之后,再看到邻居家的儿子,就觉得对方的言行举止没有一处像是偷斧子的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4章 各走一边 当此时,朱诚的心肝抖得就跟豆腐似的。 他赶忙陪着笑道:“好好好,有劳四郎记挂。” “大人不在世子身边伺候着,这是出来办差么?” “啊?是,是有点事儿。正巧经过这边,听说四郎在考试,所以过来瞧个热闹” 若萤笑得有些玄虚:“是啊,是够热闹的。这还多亏了大人火上浇油c锦上添花哪!” “这话从何说起?” 朱诚大睁着虾皮眼,满面无辜像是吃了太平拳。 “钟四郎居然是个女人。一个女人,竟然妄想插足男人的世界里,竟然想要考生员c取功名?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笑料吗?这要是给她得逞了,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若萤眯缝着眼睛,笑得似是而非:“早说啊,大人。早说你想让场面热闹一些,这儿有这么多的人,不拘跟谁说一声,混在人群中喊上一嗓子,多简单的事儿?何必还要巴巴地花钱雇人去?省下那俩钱,自己买壶酒吃岂不好?” “四郎,这这” 朱诚登时就出了一身透汗,面红耳赤地恨不能一头扎进地缝里去。 他自觉得此事办得极为隐蔽,却不料还是给对方抓住了尾巴。 难怪刚才就一直看他身后呢,想必才刚他与那“一语惊四座”的小子打照面的时候,给她瞧见了。 腊月重重地哼了一声。 依着他的本意,是想宁肯舍得一身剐,也要揍这个老货一顿的。 为那一声瞎叫唤,差点害得小主人身败名裂,这个仇,他算是记下了。 “大人这个玩笑,可真把在下吓了一大跳。幸好知道你我素日无冤无仇,不然的话——” “四郎说的是c说的是” 这个时候,朱诚就只剩下点头哈腰的份儿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个滋味,尝过一次就不会想要第二次。 若萤淡然一笑。 刚刚过去的一场历险,竟似烟尘,就这么给她三言两语地轻松抹去。 “不知世子近日可还康健?” 没能抓住她,会不会很郁闷? 本是一句带刺的话,却无端地让朱诚垮下了脸。 “四郎有所不知,我们爷都病了两天了。昨天半夜里才退的烧,之前通不省人事” 若萤不由得一怔,心想,这才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呢。她这边还在担心他穷追不舍,没想到他那边却病倒了。 怪不得这两天都不见世子府的人盯梢,原来如此! 只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那人又不是只瘦鸡,平日里习武不辍,这病来得有些蹊跷。 也不管她好奇还是疑惑,朱诚一肚子的苦水总算是能倒出来一些了。 “还不是因为之前多吃了两杯,然后沐浴的时候着了凉” 朱诚忽然住了口。 顺着他的眼神,若萤看到了近旁的一行人。 世子妃正待要弯腰入轿,几乎是在同时,身形顿了一下。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梁从鸾冷冷地回头,漫然投来的一瞥中,殊无暖意。 那个眼神让若萤瞬间顿悟了一件事:世子妃一力挺她,不是出于爱才惜才,不过是跟世子府或者说是王世子斗气罢了。 王世子想要的,都是她所憎恶的;王世子之担忧,皆是她所求。 正是因为夫妻两个斗了嘴,王世子才会借酒消愁。也正因为失去节制,才导致沐浴的时候受凉。 两口子,走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 若萤暗中摇头,再看向朱诚的时候,口气和缓了许多:“请大人代在下问世子安,希望他贵体康泰c烦忧早除。” “四郎要不亲自跟世子说?”朱诚满目希冀。 他是否出于真心姑不论,若萤这边却担心他有诈。 “待世子身子爽利了,在下丁当随时听候吩咐。” 要她去世子府,何异于自投罗网! 朱诚见她无所动容,神情颇为沮丧,心里不服气,还想游说两句,却没能够。 若萌和二舅怯怯往前,问若萤接下来要做什么? “四郎不去徐大哥家吗?老太太c太太都想你得很。” 还有一句心里话若萌没能好意思说出来。 若有四郎作伴,无论去哪里c见什么人,她的心里头都会踏实很多。 “四郎一起吧?早间出门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了老太太了,今天还是住在她们家。太太说了,明天会让蔡妈妈陪我去拜见李家姨妈。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太太这边给安排。” 若萤笑着替她抿了抿鬓发。 她听得分明,徐家的算盘拨得当真不错。 要搁在以前,凭他徐家再怎么有钱,想要和官宦之家的李家攀上交情,谈何容易! 可而今不同了,天赐了若萌这么一条纽带座小桥,成功的连起了官商二姓。 身为徐夫人的心腹的蔡婆子只要往李府走上一遭,就算什么话都不说,这徐李二家过从甚密的话柄,算是留下了。 强强联手,没什么不好。火借风势c水涨船高,尺度把握好了,于彼于己于一方百姓,大有裨益。 因此,若萤笑了:“如此甚好。倒省得我操心了。萌萌代为兄跟老太太c太太道声谢。就说这两日我实在脱不开身,还请见谅。” 边上的徐图贵抢着回答道:“没事儿的,四郎只管忙去。我会和祖母母亲说的。六妹妹有我照看着,我保证,没人敢给她气受。” 若萤选择忽略了他话里话外的幽怨。 是的,他在她这里吃了气c受了屈。 她能体谅他的心情。 被人欺骗的滋味并不好受,憋在心里的愤怒总须宣泄出来。 这都是她的错。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若萤举步前行。 腊月护持在身边,眼观六路c耳听八方,满怀戒备。 与这边的热烈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近旁高槐树下的一队人马。 腊月忍不住悄悄地提醒自家主人:“四爷,侯爷在看着咱们呢。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话没说完,他忽然发现小主人的表情腾然发生了变化。眸子里的森冷决绝令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这一记马屁错拍在了马腿上。 四爷正恼着侯爷呢。不,确切说,四爷这个反应,倒像是恨不得把小侯爷撕扯成粉条呢。 于是他很识时务地噤了口。 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犯嘀咕:按理,侯爷提携四爷,这本是好事儿。依着四爷的为人,就算心里不以为然,面子上还是会表现出一定的诚意与感激的。 可是为什么不是这个样子?莫非是侯爷哪里做的不好,惹恼了四爷? 也许有这个可能。侯爷那个人,一贯雷声大c雨点小,心口不一,有可能并未将四爷的事儿认真对待。 要真是关心四爷,今天就该早点过来,也省得让四爷平白地受人羞辱,还差点被逼着脱掉衣裳。 不管是男是女,当众脱衣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所以四爷会生气,这是可以理解的。 看着自家小主人,腊月不胜感慨。经过今日一事,四爷就如煮熟的大虾,彻底红了c火了,也敢于公然对侯爷这种身份的人使脸子了。 果然老话说的有道理:不怕凶,就怕穷。桐油点灯灯不亮,穷人讲话话不响;马行无力皆困瘦,人不风流都为贫。 作为仪宾庄大人的学生c齐鲁大儒严老先生的徒孙,四爷的身份已与往昔有了天壤之别。 就凭着这两重身份c凭着那张脸,就能在山东道上畅行无阻。 退一万步讲,今天这场考试即便通不过,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四爷尚年轻,有的是时间养精蓄锐飞冲天。 要想未来,腊月心花怒放:要是四爷能够在大比中中举,往后,还用看谁的脸色过日子?趁着年轻,一鼓作气,通过春闱取中贡士,那时候,三房可真就是改天换日了。 要真中了举,合欢镇上,不全都得听三房说话? 至于他,身为三房的首席管事,那将是何等的体面与光荣! 为了实现这一辉煌人生,他必须定c绝对要辅佐四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梁从鸾二度停下脚步,转头疑惑地打量着自家兄弟。 开头,她以为他在看钟四郎,但是这会儿钟四郎一行都走得没影儿了,他还在发呆。 貌似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有几天时间了吧? 她不免有些担心,便吩咐左右:“问问侯爷,要不要去世子府坐坐?上次他不是说那个冰酪好吃么?告诉厨下,让多做两份。” 说白了,这是要给侯爷解闷除乏呢。 对上她别有深意的目光,钟若芝心领神会。 她莲步姗姗走到梁从风面前,转述了世子妃的意思。 但梁从风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曾动一动。 一股恨意在钟若芝心底蔓延。 她岂会看不出小侯爷的心意?小侯爷人虽站在眼前,那颗心却早随着钟若萤去远了。 然则她算什么东西? 她暗中平复着心神,沉声道:“世子妃担心侯爷,依小人愚见,天底下并没有什么事c什么人,值得让侯爷去纠结矛盾的。小人也不认为,侯爷所介怀的人或事有什么了不得。” 这话甚是大胆犀利。不光是梁从鸾打了个突,就连失魂落魄的梁从风,也倏地清醒了几分。 这样沉笃冷冽的口吻,这般自信得天崩地裂亦不会为之动容的姿态,与烙印在心底的那个人何其相似! 一刹那,他有些恍惚,几乎将眼前的女人错认成了另一个。 如果易弁而钗,四郎会不会就是这幅模样? 从不曾见过的真容,今后怕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两颗心若是像被而行,靠得再近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点,他一直都在思考,迄今都没有定论。 他唯一能够感受真切的,是当他还在为这些事殚精竭虑的时候,对方却已愈行愈远。 他的心被距离拉扯成游丝,随时都有断开的危险。 一旦断开,那将会承受怎样的痛楚,他不敢想。 也不甘心走到这一步。 亲见了万众瞩目下,一个人的指点江山c墨舞天下,他听到了来自心底的那一声叹息,一声认命。 要强的人可敬可爱,却难以拥有。 从来都不怕她金刚怒目c衔恨一世,怕只怕她面无表情c心如死灰对他视而不见。 这种惊悸与寒冷,方才他就已经体会到了。 至终,她都没有正眼看他。那一丝不苟的拜谢,道不尽的疏离c冷漠,戒心满满。 那一记冷漠如藤鞭,在他心上抽打出伤痕累累。 几乎是出于本能c唯恐心底的那个背影消失一般,他下意识地一把攥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 “侯爷请自重!” 钟若芝吃了一惊,粉面含羞地低斥。 “二妹怎么说话呢?” 几乎是在同时,又有一声低斥响起。 钟若英面色凝重地走出人群,朝着梁从风深施一礼,不胜惶恐地自责道:“舍妹傲慢失礼,侯爷大人大量,请不要同她一般计较。” 梁从风渐渐回过神来,布满红丝的桃花眼定定地瞅着面前的男人。 “你是四郎的堂兄?” 这个男人生得一表人才,又颇为懂得礼节,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深刻。 “在下钟若英。” 梁从风的心忽悠了一下子。 刚刚,他差点听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昌阳县合欢镇人氏?” “正是。” “常听四郎说起你们那里的乡间野趣,春播,夏长,秋收,冬藏,每一日,都不同;每一天,都不虚度。一根草,一只鸟,都有故事” “都是些平民百姓的寻常事,没的让侯爷见笑了。” “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些?” “回侯爷,是的。” 梁从风的神情忽地就呈现出几分玄虚:“那好。空了,不如你给本侯说说,解解闷?” 钟若英的眼睛蓦地就是一亮,当即忙不迭地回道:“但听侯爷差遣,在下万分荣幸!” 梁从风睨他一眼,轻笑道:“你倒是个机灵人” 说话间,忽然像是给人拽断了某根筋,整个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好在被姜汁一把抱住,连声呼唤:“爷,你喝多了。小的这就送爷回府歇息去。” “回吧”梁从风喃喃自语,“家去吧。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他挂在姜汁的肩上,斜视着天际辽阔。 那是志存高远者的世界,是他无法触及的c只能妄想肖想的自由与神奇,是他愿意拿这条命c这一生换取的清欢一刻。 ps:名词解释 冰酪:南宋诗人杨万里曾对一种叫“冰酪”的冷饮大加赞赏:“似赋还咸爽,才凝又欲飘。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消。” 马可波罗来中国时,受元世祖赏赐,品尝到了当时的皇家冷饮“冰酪”。它由果汁c牛奶c冰块等调制而成。 后来,马可波罗把“冰酪”的制作技术带回意大利。意大利对这一技术严加保密三百年后,被法国人出高价买走,此后又传到了英国。英国人改造后,制出了我们今天常吃的“冰激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5章 鼙鼓乍作 离开府学后,若萤一行来到了莱哲的小教堂,并在这里一直待到傍晚时分。 期间,参观教堂内外。教堂不大,却极为讲究。看得出,捐建此处建筑的齐鲁商会很是用了心。 教堂风格属于哥特式。外观上看,又瘦又高,很多竹笋状的装饰,充满了向上的冲力,让人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机。 内部的拱顶也呈橄榄型,四下里使用了很多的玻璃,玻璃上彩绘着极富神秘意味的《圣经》故事。 别的且不说,单这些玻璃,就足够让人叹为观止的了。 因为就连中户之家,都未必会舍得花钱购买使用这么多的玻璃。 不得不说,齐鲁商会在这座小小的教堂上,真的是下了本钱,也赚够了眼珠。 参观完了教堂,众人又听莱哲讲了一会儿教义,听了一些异国的人情风俗,都觉得很新鲜c很有趣。 莱哲插空还告诉了若萤一件事,说他现在每个月都有一两银子的生活费,是齐鲁商会给的。 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他对若萤c对徐图贵的态度,与别人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信任与亲近。 他能有这么个好结果,若萤打心里高兴。 她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的伟大,在帮助莱哲的时候,她并非毫无私心。 最起码,她对莱哲心里的那个遥远国度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与自由不羁的思想相比,这是个通信迟滞c交通不便的世界。 要满足自己的渴望,她必须要借助他人的心眼,看到更远c更高的地方。 莱哲给了她一个崭新而广阔的世界,也教会她不少的异国的语言与文字。 莱哲于她而言,是朋友,是手足,亦是良师。关键时刻能够援手,危难关头能够施救,这种人,值得交往。 她收下了莱哲的感激,同时,更希望他能够泰然地面对这一切,挺胸抬头做人。 “还说要替你在我们那儿介绍个好姑娘呢。看眼下这情形,你大概是舍不得跟我走了。” 若萤故作遗憾之叹。 莱哲摸着鼻子,嘿嘿笑着,吞吞吐吐道:“人家若是愿意来,我也不好撵人家走” 这便是有决心要扎根于此的意思了。 若萤的感慨半真半假:“你能安心下来,固然可喜可贺。只是我一直向往着与你飘洋过海c游历四方,这个愿望,怕是实现不了。” “四郎之才,经天纬地,只该拿来治国安邦,这才是正途。我若是带了四郎远走高飞,等于是弃这里的百姓于不顾。这不符合我们基督教的教义。而我,也会变成一个自私的罪人。” “先生如此抬举,若萤敢不勉力进取!” “四郎不必过谦。这些勇气和希望,都是四郎你给的。现在不过是借花献佛c完璧归赵,四郎不要笑话我笨才好。” “不笑,不笑。就冲着你出口成章,学堂里的老先生都会夸你的。” “跟四郎比,我还差得远哪。每次和四郎在一起,都会觉得世间再无艰难。” “每次和先生在一起,都会觉得世界很大c很美好。”若萤正色道,“君子之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读书人的本分,不值得大张旗鼓地宣扬表彰。先生自身的优点多不胜数,只不过自己察觉不到罢了。别的不说,先生的医术起码在山东道上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国家有句古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知先生听说过没有?” “那不是造反的口号么?”莱哲搔头道。 “先生是教士,信奉的是众生平等,应该从这句话中看得到‘平等’二字才对。西方不是很早以前就流传着这样的话吗?平等是美德。平等造就了友谊,人类应该尊重平等,它使朋友相亲,城市相连,四方结盟;失去平等,弱者就会忌恨强者的力量,人们间的敌意便会与日俱增,一天不停;平等赋予人们力量与品格,赋予人们才智与能力。 斯多葛派则要求人们将奴隶作为精神平等的伙伴和朋友来劝待。对外邦人也不再歧视。因为所有的人,不论是本邦人还是外邦人,都有相同的理性和内在的自由精神,因而都应该是平等的。人类应是一个情同手足的整体,一个世界性的国家,在这个世界里,人人平等。” 莱哲睁大眼睛,连呼上帝,除了一句“四郎博学”,便再也想不出更恰当的钦佩之辞了。 四郎要他学会“平等”,平等地看待这里的人和故乡的人,平等心看待自己与这里的人,其实是鼓励他活得更自强,不要自卑c更不要失去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知,世间哪里存在有什么“平等”?四郎此说,实在是激励他积极向上,勿要自暴自弃。 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不要紧,至少还有四郎在。四郎理解他的情怀,明白他的心思,也能够同他交流故乡他乡的古往今来。 有四郎作伴,他便不会孤单。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并非一无所有。 这才是四郎所要传递给他的真正贺礼。 “四郎的心,我明白。” 就像是明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孩子,他要将和她的每一次的交流,都当成是一个秘密,紧紧地锁闭在心里,永世不宣于众。 离开教堂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若萤一众相约来到了“钟意饭庄”。 老四和钟若荃父子两个隆重地在门首相迎。 两相寒暄后,若萤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座簇新的门面。 借着“金谷粮行”的开张大吉,老四趁热打铁,终究还是在济南城中开设了自己的分店,实现了自己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 同左右一样的房屋构造,钟意饭庄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大排档,二层包房。两边设有上下楼梯。 饭庄上下用了四个伙计负责酒水传菜。门口一个专司迎来送往c牵马问答。 厨房里则由老四亲自掌厨。 直到这时,若萤才知道,她的这位四叔居然是个烹饪高手。 以往在家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还道是个只会卖弄嘴皮子的,不想竟然有两把板斧! 这会儿她便想起了孔夫子被困陈蔡之间的那段经历了。 今日之事,诚如圣人教训的那般,“目犹不可信,心犹不足恃”。 老四今天相当高兴。眼前的这一群少年,在他眼里好比是塑了金身的财神爷,那是花钱都未必能请得来的主儿。 他笑眯眯地看着每一个人,尤其是自小看着长大的若萤,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与感激,满溢于言表,以至于张口闭口,全都是好言好语。 附着在喧哗与热闹之上的若萤,始终陪着温和倾听着。 要不是包间里频频相呼,看那架势,她当真能当一壶茶碟豆,听老四爷儿俩说上几天几夜呢。 并不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的情怀作用,一旁的腊月最清楚她的用意。 任何时候,四爷都不允许自己耳聋眼瞎。虽然久未回乡,但家中的一切动静,四爷时刻记挂在心。 但他仍不忘从旁提醒小主人,不要尽相信四老爷的话:“小的相信,四老爷没什么恶毒的心思。但四爷平日里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四老爷跟大爷走得那么近,说明在某些方面,他们看法一致。再说了,他们之间有利益牵扯,真要是动到钱了,怕是会翻脸不认人。四老爷贪财爱财,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若萤好笑地看着他,提醒道:“腊月,你再操心下去,脑门上的皱纹都要多几根。” 见他面现不忿,只得点头称是:“好,知道了。你怕我会给别人的好话蒙蔽了心?且不说四爷我是否真有这么愚笨,你那是不知道?四爷我素来小肚鸡肠,八百年前的恩怨都记得一清二楚。想要捐弃前嫌可不是一时心软就能办到的。” 听了这话,腊月松了口气:“既然四爷心里有数,小的刚才算是多嘴了。” 若萤瞥他一眼,不无警告之意道:“你这副模样,往后人前少显。四叔也好,大爷也好,你以为你摆出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来,彼此就真的毫不相干了?” 血脉相连,注定一生一世牵连不断。 腊月垂头丧气,十分地郁闷:“大爷他们就这么规规矩矩地,开店赚钱就对了,还想撮弄什么事儿?好事儿咱不眼馋,坏事儿嘛——有骨气的话,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再来带累咱们就好。” 若萤嘴角微抽:“大爷要能这么体恤人,就真的天下大同了。” 腊月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听出了小主人这句话的未竟之意。 “大爷想干什么?” 请原谅他迟钝愚笨,时至今日,都没有看出大爷的“别有企图”。 他只是隐约觉得整个事件不大对劲:照四爷目前的情况看,明显是已经把府城当成了第二个家。偏偏就有这么巧,大爷也来济南开了店。 往后大家又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四爷见了大爷免不了就要矮一头,而大爷那边,谁敢保证不会借机欺负四爷? 苗头不是已经冒出来了吗? 大爷这次出门,谁人不好带?为什么偏就带出来两个混账东西?那两个无赖能干什么?还不是只有装痴卖傻寻衅滋事? 要说不是专门针对四爷而来的,他腊月这俩字倒着写! “这个事儿你心里知道就好,切莫打草惊蛇。”若萤言简意赅地吩咐道,“记住,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暂时的,钟若英不会有太大c太明显的动静。羽翼未丰就想着翱翔天际,可不是智者所为。 她绝不相信,恨她入骨的钟若英会在一夕之间痛改前非,与她修好。 回顾近期钟若英对她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自来府城,对方的态度转变很大。面上似乎和善了不少,就算是上次,领着汪大胖和碌碡围截她,钟若英也不曾表露出欲置她于死地的意思来。 而实际上,她很清晰地感受到,钟若英并未忘记她的威胁,也从不曾放弃对她的监视与窥探。 更何况,就目前形势的发展来看,与她对着干,显然很划不来。 蝎虎断尾,为求自保;避役易色,以防天敌。 同样善于利用各种机会的钟若英,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她这块香饵。 物尽其用,不光是她特有的处世之道。 晚饭由若萤出资包办。 包括谭麻子父子在内的十余人,足足坐满了两张桌子。 鸡鸭鱼肉c时令蔬果如流水般上来,虽属家常,但胜在丰富新鲜。 若萤让上了两大坛子米酒佐餐,取其清甜不醉之功。 酒过三巡,袁氏兄妹自告奋勇,为众人弄曲助兴。 席间少年荟萃,推杯换盏当中,各抒己见c直陈心迹,言笑晏晏c分外融洽。 正当意兴酣畅,忽然听到大街上锣声大作,各处的火烛亦跟着爆亮。 马蹄踏踏c人语哗然,瞬间就到了跟前。 一队城防全副武装地通过大街,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店铺相继落窗闭户,如临大敌一般。 紧张不安的气氛眨眼间就席卷了整座城。各种惊疑c揣测甚嚣尘上。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很快的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府城边上的程家庄遭到了流寇的袭扰。 程家庄距离城区不过十余里,这是否意味着,济南城已在贼寇的窥视之中? 这种恐慌心理迅速蔓延,如无边的黑夜,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 受此影响,各处歌舞无心c饮食无味,各各去意深沉。 李祥廷和陈艾清几个并未坐观其变,而是走上大街,协助城防安抚惊恐失措的众人,并将若萤等人一直护送到袁家。 临别前,又将袁家里里外外检视了一番,直至确认并无异常,方才告辞。 一夜草草。 到次日,就有官府张榜出来,公开通缉昨夜参与扰民劫舍的嫌犯。 于是,满城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地名群匪徒。 老鸦山。 孟仙台。 常识。 这两个人,一个是老鸦山的当家,一个是老鸦山的军师。 这是两个颇具神秘色彩的人物,长期以来,外界对他们是只闻其名c不识其容。 至于他们长什么模样c什么岁数,更是没有人知道。 根据官府的说法,这些山贼乔装成平民或者商贩,白天混迹在市井中踩点。一旦确定下目标,就会留下标记,以待夜里实施犯罪。 ps:名词解释 1c平等是美德:这是亚里斯多德的观点。 2c陈蔡之间:出自《吕氏春秋》,原文:孔子穷乎陈c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米,得而焚之,几熟。孔子望见颜回攫取其甑中而食之。选间,食熟,谒孔子而进食。孔子佯为不见之。孔子起曰:“今者梦见先君,食洁而后馈。”颜回对曰:“不可。向者煤室入甑中,弃食不详,回攫而饭之。”孔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6章 我的理想 二舅再也坐不住了。 府城的突发事件,让他为不远处的合欢镇的安危生出了深深的忧虑。 他担心消息闭塞,又怕官府为避免引起骚动而刻意大事化小,导致这期间会有贼寇趁隙流窜下去。 他得赶紧把这一情况传达给家里人,加强防范,以防不测。 他要走,若萌自然也要跟着一起。 若萤未作挽留,亲自清点了一下随身的物品,将两个大箱子交由二舅,同车载回乡。 又让腊月提早购置了一些胭脂水水粉玩具布匹什么的,以作回乡馈赠。 要说最舍不得的,当属谭麻子父子。 这一趟差事走的,几可谓是平生前所未有。在济南城的这段时间里,父子二人的一应衣食住行,皆有四郎承担。爷儿俩和二舅下榻在客店里,每日里,就是吃了睡,醒了逛,倒把个济南城认了个七七八八。 爷儿俩背后里一直在说,这辈子能有此番经历,实在是不虚此生。 临别前,父子二人对若萤千恩万谢,竟不敢以同乡同类相视。 “四爷放心,我会眼不眨地看好六姑娘,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的。” 高玉兰豪情万丈地挥挥手,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势。 若萌趴在窗口,眼睛红红地一再叮嘱:“四郎千万记得早点回家,别让我们等太久。有什么事儿,及时写信来” 从徐家到李家,走了这一趟后,她已经淡化了四郎考试这件事。 她想快点到家,把自己这一次的见闻说给母亲听。她的欢喜c她的感触c她的向往,都需要有人来分享。 尤其要告诉大姐,李家真的很重视这门亲事。那天,大少奶奶带她往新房走了一圈,单独的一个小院儿,正屋厢房齐整。 屋子里拾掇得十分喜庆,从看门的婆子到内室洒扫的丫头,全都预备到位了,似乎明天就要住进新人来似的。 大少奶奶和李家姨妈待她很好,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c自己的姊妹一般。 她相信,大姐的这桩婚事一定会很幸福的。 一想起这些事,若萌的嘴角就不由得往上翘。 这情景落在徐图贵的眼里,就很有点不是滋味。 要知道,他可是一点也不想分别呢。 为此,他主动向若萤请示:“太阳就要大起来了。我这儿有车方便,我代四郎送一程吧。” “那就有劳徐大哥了。” 若萤笑着拱手。 腊月禁不住悄悄道:“徐少爷真好!六姑娘这一趟上来,多亏了他鞍前马后地照应着,倒替四爷你省下不少力气。” “是啊。”若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徐大哥自小就是个忠厚实诚的。” 徐图贵对若萌的用心,凡是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 这没什么不好。 难得会有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c总有看不够的脸。虽然彼此脾性不同,却能够相互理解与体谅。 尤其是,两个人都有着相同的责任与担当,能够于锱铢计较间,互通心曲;借一只算盘,拨弄得失。 高山易奏,知音难逢。 生于商贾之家的徐图贵,惯于交际应酬,却苦于计算衡量。 而若萌虽是小家碧玉,却胜在拥有一副玲珑心窍,凡事一点就通c举一反三c反应机敏。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恰恰弥补了徐图贵的短缺。 只是这一点,不知徐府的老太太她们,是否已经看出来了?心里头是否已经有了某种盘算? 当然,她们还有的是时间比较。但是,她却不会原地静候佳音。 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她能到达的距离,也绝对不会是眼睛所能看到的方向。 人若是不自爱自重,又如何会有底气要求别人的高看一等呢? 若萌是她的亲妹子,是三房的嫡出,也是三房的一个宝贝。 若萌的将来,必须要能成为一方百姓仰望的一个标杆。 就算若萌想要将就,她也决不会允许。 徐家一定要明白“水涨船高”的道理,一定要重视若萌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三房的孩子不愁嫁娶,她会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的。 刚送走了二舅等人,庄府的轿子就到了。 但他们行进的方向,却不是庄府,而是近来让她避之不及的世子府。 若萤不得不深思庄栩的用意了。 甫一进府,就迎上了一队人。 翠绕珠围c花根本艳的世子妃,自带着一种堂皇的气质,隔着三里地便能让人感受到。 她自下而上打量着若萤,神情之中不无疑惑与戒备。 陪同前来的庄府的小厮赶忙解释说,是仪宾的吩咐,请四郎过来谈事情。 听说是庄栩的意思,梁从鸾哼了一声,面色稍霁,转而继续和近旁的钟若芝说话。 “听说侯爷的心情好了很多?这都是你兄长的功劳哪。” “赶巧说了些侯爷感兴趣的事儿罢了。” 钟若芝始终谦卑地垂着肩,言语柔顺。 “你兄长是个秀才吧?”梁从鸾显得很有兴趣,“年龄又不是很大,就没想过继续取个功名?” 钟若芝陪笑道:“可不是呢。家兄少年的时候,也曾想着要学而优则仕。忠君爱民,报效朝廷。以毕生之心血,博一个青史留名。只是后来,家中祖父母春秋渐长,族中事务繁杂,老人家操持起来颇有些力所不逮。作为家中嫡长子c长孙,这奉养双亲c承欢膝下的责任就落在了家兄的肩膀上” “这么说,那倒是个懂事孝顺的。” “世子妃明鉴。” 梁从鸾便悠悠地提高了声调,有意无意地朝边上垂手肃立的若萤瞥了一眼。 “什么明不明的,俗话说的好,相由心生。看一个人的长相如何,大概就能知道他生了怎样的一副心肠。你兄长仪表堂堂,一看就知道是个正人君子。可不像有些人,老不老c小不小,男不男c女不女,瞅着挺本分,成天家装神弄鬼c故作玄虚,唯恐天下不乱。说是装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其言语行事,简直跟强盗流氓一般,实在是有辱读书人的本分。”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意有所指:“我们侯爷啊,就应该多和一些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相处,如此,安平府才有希望。” “都是世子妃和侯爷抬爱。”钟若芝应答从容。 “他自己若不出息,就如那刘阿斗一般,凭别人使再大力气,又哪里能扶得起来?”话锋突然急转而下,“听说你有个叔叔,前阵子在这儿开了铺子?” “回世子妃,是庶出的四叔。早些年就想上来见见世面,开铺子也不过就是个由头罢了。” “由头不由头的,且不说。听说,你兄长为这个事儿,出了不少力?” 这话隐含锋芒。 钟若芝却是听出来了。 “世子妃有所不知,家兄在府城也认得几个同窗好友。这次借着四叔过来经商的机会,一来,和昔日的好友见个面,二来,也顺便给四叔的铺子招徕几个常来常往的客户。要说出力,兴许就是指的这个吧。” “按照,新明律,读书人不得行商。但看你兄长的行事,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同宗同族,就该相互扶持。我自来最恨的,就是那种自恃高明c目无尊长的” “世子妃说的这种人,怕是稍有良知的,都不愿与之亲近吧?” “谁说不是呢。” “一种米养百样人。天底下定有世子妃说的这种人,但这种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前途的。” “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天底下,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多了去了” “四郎,请吧。” 随着小厮的提醒,若萤恍然回魂。 她仍沉浸在梁从鸾与钟若芝的谈话中。 她已经十分确定,梁从鸾的那番话,就是针对她而言的。 什么“老不老,小不小,男不男,女不女”,什么“自恃高明c目无尊长”,都是在含沙射影。 但是,她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 钟若英居然和梁从风打成了一片?! 貌似c相处得还很愉快?! 前头一个君四,后面又来了一个钟若英,小侯爷倒真是块香肉。只是他是否清楚这两个人接近他的本意? 他一向是个混账不怕事的,惯于纵容自己,也纵容着身边的人。 如果钟若英狐假虎威,借机壮大实力,那么,往后她的处境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钟氏的嫡长子,未来的当家人,自有着法律和舆论赋予的不容置疑的特权。 生杀决断的特权。 她钟若萤不管在外有多大的能耐c取得多大的成就,终归还是钟氏子孙,所有的荣誉,终归属于钟氏尊长。 没错,假如她有本事挣下朝廷的封诰,这绶带珠冠,就该当佩戴在老太太的身上。 只要老太太还活着一天。 她的成就,是钟氏尊长教导有方的结果。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她会那么果决地想要与老宅一刀两断的根本原因。 她没有那么宽宏大度。她只想将自己的努力所赢得的光荣,与至亲挚爱的人分享。 只要坚持住这一点,她与钟若英之间的斗争便不会停止。 只有坚持住这一点,她才能够时刻保持警惕,才不至于被利益冲昏头脑。 蝠园里是没有炎夏的,盈盈翠竹,纤纤白苎,团扇不摇风自举。 若萤顿住了脚步。 庄栩的琴艺堪称一绝。几时听到,即使心绪再烦乱,也能够立马安静下来。 当然了,前提是如果没有王世子在边上。 看到她,庄栩虽力求稳重,但眉梢眼角却掩不住喜当爹一般的欢欣。 若萤心下便犯起了嘀咕。 从他半路杀出来要做她老师的那一刻起,一贯不惹俗务的仪宾大人就表现出了极其反常的一面。 为何要收她为徒?是自愿c还是受人所托? 她可没忘记,他口口声声一再提及“严老先生”。还说空了要带她去拜见严老先生。 那不会就是一句客气话吧? 还是说,那是严老先生的意思? 严以行应该明白了她的来历和意图。若还念着那一丝血脉,就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这一点,严氏不同于杜氏。 杜平章那老头子就是个任性冷血的。为了所谓的“大局”,甚至都不惜对自己的亲人下狠手。 世间的人再也不要怪她疑心重,如若不是时刻防范着,她的这双眼睛,怕老早就毁在杜老头儿手上了。 当然,这笔账,王世子也有份儿。 但是,但算不如天算。 好在她手上把握的筹码足够多,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所有的鸡蛋都装进一个篮子里。 李陈二人有意安排的那场书房闲谈,隐隐约约已印证了一个即将铁板钉钉的事实。 她的临场发挥c她的才学,想必已经得到了有司的肯定与认同。 在最终结果未公布出来之前,也并不排除会有意外发生。 不能排除,仪宾会受到世子的蛊惑,将她骗来此处,名为小叙,实则软禁。 仪宾为人太实诚,而王世子偏就有一肚子的心眼儿。前者若受后者诓骗,并不奇怪。 不过还好,她的这份担心很快就被证实是多余的。 一路行来,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眼前的王世子又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真要是想对她不利,怕是会落一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下场。 “若萤,来,坐。” 庄栩看着她,就如同欣赏一尊新出窑的精陶,“有个事儿,为师的一直都想问你。你小小年纪,为什么非要做生员c考科举呢?多少跟你一般大的,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呢,成日家,就想着玩耍c淘气。” 若萤先是给他和罗汉床的朱昭葵行了礼,而后方才就座。 一旁适时地呈上来一盏茶。 若萤低声道了谢,收到的是福橘久别重逢般的温婉一笑。 书斋里静悄悄的,博山炉中的薰香袅袅,一如吴道子画笔下的衣带当风。 若萤缓缓地开了口。 “说来不怕老师笑话,自幼,学生心里就有一个理想国。” “哦?” 不光是庄栩兴致陡增,就连朱昭葵的眼神,也跟着就是一亮。 比起刚才一直的的灼灼烁烁,若萤倒觉得,他还是故作深沉一些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起码,能显得他成熟一些,不像是心里啥都藏不住c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的愣头青。 她定定神,沉声道:“所谓理想,即不管是一里一甲县一府,人人路不拾遗,家家夜不闭户。能够真正实现幼有所教c老有所养” 庄栩点点头:“书生志向,大致无二。只是想要变成现实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一个朝代接着一个朝代,类似的目标,从庙堂到林莽,大家都一直不曾放弃。但是,想归想,做归做,理想和抱负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好比说他自己,少年的时候,还不是同样有这份雄心壮志?可后来又怎样了呢? 生活与现实,足以将顽石磨成针c将瀚海夷为平地。 因此,若萤的理想固然值得肯定,但也仅限于对其高尚品德的一种确定而已。 他的反应全都落在了若萤的眼中。 这一刻,她略感失望,但却无法抱怨。 人各有志,芸芸众生中,志同道合着向来寥寥。 因此,屈子当年才会发出那样的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也许,对于仪宾他们而言,这种的理想更像是纸上谈兵吧? 她必须得让他们明白,她是怎样将书上的知识,落实到实际行动中的。 她一心求学,求的不光是一己之名,更是为了一方的百姓。 空谷有芳草,草莱生桂树。 她始终深信不疑,在众多的民间子弟当中,蕴藏着堪为大用的良材与菁华。只是因为缺少一个机会,才使得他们一辈子藉藉无名。 她要做的,就是给他们提供这样一条出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7章 学前铺排 若萤的神情变得越发凝重。 少年老成,原本就是很吸引人的模样。 座中二人皆屏住了呼吸。 “齐鲁圣贤之地,人才济济。但是,这么多胸怀大志的国之栋梁c邦之良材,却要挤在一条狭窄的仕进之路上。即使目不交睫,亦难免遭到坠崖折颈之厄。我朝自开国初,即定下各省科举的录取比例。即按乡试解额比例,每省凡中举人一名,则录取应试生员二十五人。此例,至今不变。” 对上她的目光,庄栩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只是稍微转动了一下心思,他便已经隐约窥探到了眼前这少年的山河胸襟c鹏举之志。 出于极度的震撼,他竟不敢确信自己的这一揣测。 “济南府学,有生员二十名。这一数额,已十余年不曾有所改变” 说到这里,庄栩自嘲地笑了。 所谓的“圣贤之地”“孔孟之乡”,竟然十多年间没再出过一名举子,这事儿够不够诡异? 不知道的,只说是山东道不出人才,从父母官往下,都是一帮不求上进的家伙。但实际上呢? 问题远比表象要复杂得多。 三年一大比,当初经过层层考验而选□□的这二十名儒生,却无一人能跻身乡试的榜单,不说儒生们自己有多么地沮丧,就是府学上下,也是灰头土脸哪! “此事,并不单纯” 庄栩叹息不已。 若萤冷笑着,单刀直入道:“因为当初的宗庙享祀之争么?” 两个人c四只眼睛,同时齐刷刷地定在她的身上。 若萤岿然不动。 很早以前,她就发现了一件事:为什么她从骨子里不肯安分守时?为什么她会时时刻刻想着要“人过留名”?为什么到了下决心的时候,她会心硬如铁? 这也是是秋语蝉的意志,但更多的,则是这具身体里所流淌的血液的主宰。 杜平章原本就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作为他的亲外孙的她,自然地会承继他的某些秉性与特质。 济南府学之所以十多年颗粒无收,其决定性的病根就在杜平章老头子的身上。 因为他当年力主今上的生父入享太庙,结果招致政敌围攻。最终,不但自己被除缨解冠打入冷宫,更连累山东道的儒学受到天下的质疑与毁谤,甚至是刻意的打压。 “听说,严老先生之所以和杜先生不睦,也正是这个缘故?” 这一层因素,或多或少地掩盖了两姓之间的另一重恩怨。 这或许是天意吧? 庄栩别转了脸,尴尬不已。 此时的若萤,也是一肚子的无名火。 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有的人即便死了,可他仍然能够活蹦乱跳。 这话说的,可不就是杜老头儿的真实写照吗? 庙堂上的波谲云诡,或许她无法左右分毫,但是,自己的命运却还是能够拿来拼一拼的。 “学生人微言轻,虽不如良医,能济民救命无数,亦不如笃厚黔首,能开荒辟疆。但米粒之珠,亦有光华。学生希望,能以一己之力,为一方同窗c披荆斩棘,疏通一条稍微宽广的科举之路。以一比二十,二比四十,如此生生不息,方才对得起‘读书人’之名号,对得起孔孟圣贤之乡之名。” 书斋里沉寂了许久。 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辞,没有起伏波动的情绪,一切娓娓道来,直如云过高天c风拂空庭。各种真味,须得细细品味。 庄栩是个性情中人,至此,眼圈都红了。 他拉过若萤的手,又是欢喜c又是心疼,满心眼里都给这孩子占满了。 “若萤,好孩子,为师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极好的!这么多年来,这样的话,为师从不曾听人说过” 猝不及防地,他落下泪来。 热泪来得毫无征兆,把里里外外的众人惊了个目瞪口呆。 这还是大家所认识的仪宾大人吗?背地里,大家都管这位郡主的丈夫叫“呆子”,是一个没什么主见c没什么血性,也没什么脾气的“三无先生”。 可是眼下,这个木头人儿却哭了。 这跟石头开花c哑巴说话何异? 若萤哭笑不得,却也被他的真性情小小地感动了一下。 她赶忙起身,做出惶恐的姿态来。 庄栩却拉她坐回到座位上去,转头跟王世子道:“沐晖,你我都老了。跟四郎相比,是既无冲劲c也无斗志的庸夫了。” 朱昭葵淡然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于这个“庸夫”的称号持有保留意见。 略为平复了一下情绪,庄栩语重心长地教导若萤:“事在人为。你既有这个心,为师的无论怎样都会支持你的。相信整个山东儒林,也会助你c信你。以前总听人说,四郎如何特别如何好,如何可敬可亲,为师的总是半信半疑。今天,为师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李训导会对你念念不忘。这种好事儿,反倒让为师的摊上了。真是可喜可贺哪” 心情大好的他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福橘手持茶盘,又捧过来一盏茶。 这便是拜师茶了。 一递一接,便是缔结下了一世的因缘。 而一边的王世子,则成为了这一历史时刻的最有力的见证人。 庄栩含笑受了若萤的跪拜大礼,并亲自扶起了她。 他握着若萤的手,仿佛一时半刻都不舍得松开,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c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浓。 “说到底,其实还是恩师的眼光最好。”至此,他总算是替若萤解开了心里的一些疑惑,“能让恩师记挂在心的人,胸中岂会没有些沟壑?本来说,要带你拜见恩师的,只是,你或许不知道,恩师近来身体欠佳,实在不适合见客。你不要着急,机会总会有的。” “是。” 若萤躬身回应。 庄栩携她坐定,面色凝重:“你我名分已定,有些话,为师得跟你说一说。先说你这次的考试,为师看过了,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几位阅卷的大人,也相当地欣赏。公布结果的时间,多不过就这两日。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别走太远。” “是。” 若萤点头称是。 不惊不疑c不卑不亢,应对从容。这一表现赢得了庄栩的颔首赞许。 “你大概会奇怪,为师为什么会安排你来这里说话,是不是?” “请老师明示。” “你可知道,一旦成为生员,你就得住进府学里去?” “是。”若萤迟疑了一下。 庄栩接着道:“生员入学,日有课业,月有月考c季有季考c岁有岁考。除此之外,不定期还有一些诸如‘观风’之类的考试。生员每日须在卯簿上点卯,掌印官砂笔记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王世子:“按例,若萤住进府学后,无故不得告假。只是世子说,你身有旧疾未愈,每日汤药不断。若是住进号房里,日常诊视多有不便。每日里熬汤煎药烟熏火燎的,难免会影响到他人。因此,我与世子已经商议好了,如果你觉得不能适应学里的生活,不好就近读书?只要别耽误了学习和考试,点卯不点卯的,倒也不必苛责。” 若萤迟疑不决:“老师是要给学生开后门吗?这样的话,对老师c对世子的名声,不会有所影响吗?” 庄栩为她的贴心感到欣慰:“这个倒是无妨。你只说,这样的安排会否影响你的成绩?你也不用担心,在外借读,并不是不管你。为师也好,世子也好,空来都能指点你一二。不过,以你之才,为师的怕是多虑了。” 若萤起身长揖,恳切道:“那就有劳世子c老师费心了。” 庄栩如释重负:“既已说定,学校那头就交由为师去替你打点。至于校外的住处世子说,让为师问问你是个什么意见?” 问她? 这么说,能够走到这一步,多亏了王世子那头的提早安排? 她还道这几天他一直都在琢磨着如何捉拿她呢。 她不由得看向对面的朱昭葵,心下有些怀疑,她的某些计划与打算,或许早就给他看出来了。 但既然给了她脸,她就没有拿乔的道理。 “老师有所不知,学生于日常起居上向无追求。一箪食瓢饮,居陋巷c拥书城,平生足矣。” “好c好c好!”庄栩击掌赞不绝口,“这才是大道至简哪!” “老师谬赞,学生惭愧。学生要跟老师学习的,还很多呢”若萤谦逊无比,“老师若是信得过学生,这落脚之地,就让学生自己安排吧。这些事,迟早都是要学习的。” “若萤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庄栩频频点头。 福橘再度向前。 这次呈上来的是甜汤,说是蟠园的阮夫人亲手制作的。 冰镇时令甜汤,最为解暑止渴润喉。 庄栩几乎是一口气喝下了半碗。 另一碗则送到了若萤的手上。 出于礼貌,她象征性地吃了一口。香是玫瑰香,甜到心坎上,于她而言,这香甜俱是有些过了。 “怎么,味道不好么?” 一直没吭声的王世子忽然欠起身来,向福橘招了招手。 于是,那碗甜汤便辗转到了王世子的手上。 眼看着他爸以碗汤一勺勺吃完,众人心里的那只手,俱僵在了半空里。 福橘也好,朱诚也好,当事的王世子和若萤也好,都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c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要知道,王世子的饮食那可是洁净无比的,从食材的产地c品质c筛选开始,到被烹饪为美食,这个过程中,是否有营养,会否有相克的危险,色泽c味道是否完美,都要经历极其严格的检查与检验。 对于不喜欢吃的,后头的餐桌上将会被彻底杜绝。 在如此讲究的饮食条件下,若说吃剩菜,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而现下,王世子却吃了四郎的汤品,用了四郎用过的汤勺。 这事儿很耐人寻味。 也许是王世子病得糊涂了? 除非四郎是世子的孩子,世子才会毫不嫌弃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吧? 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微妙。 庄栩终于感觉到了这份异样,但却如同雾里看花,难以言说。 门外的提醒适时地解了他的如坐针毡。 是郡主打发了人来,问问仪宾忙完了没?小孩子正在闹着找父亲玩儿呢。 既为妻奴又是子奴的庄栩顿时就慌了,多一刻都不肯留,即刻起身告辞。 临走前,不忘叮嘱若萤:“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在这儿多住一会儿,陪世子说说话c解解闷。” 若萤本来心里头都已经迈开腿了,听了这话,只得答应着,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就在她巴不得这一刻永久沉寂的时候,身后悠悠地飘来一声低唤:“若萤” 若萤的头皮倏地就是一麻。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又聋又哑。 要知道,这一刻的相对正是她不愿看到的。 却也是无法回避的。在她尚未踏足世子府之前,她就已经预感到今天的这场“拜师仪式”,绝不会单纯。 安排在世子府见面,或许对于庄栩而言,是无意的,但王世子那边是什么想法,就不好说了。 打从一开始,他的眼神就已经出卖了他。 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若萤只得循规蹈矩地转向说话的人。 朱昭葵以目示意,仿佛纸剪的人:“你过来坐。离那么远,本王没那么大力气说话。” 若萤定定地瞅着他,很是怀疑一个双目炯炯的人,竟会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这人的脸皮子还能更厚些吗? 虽然心下腹诽不已,但他的命令,她没有立场违逆。 “你在担心什么?”看着她一步步靠近,他幽幽地自嘲道,“为你,本王可是一条黑道走到底了。不是本王怕担责,实在是你年纪太小,一辈子的时间还很长,后悔的日子终究会有的。” 所以,才会对她围追堵截?为她好?她一介平民,一生之经历,怎会等同于天潢贵胄的他? 是不是怕她口风不严,连累自身,这个事儿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见她垂眉顺眼不吭气,朱昭葵便有一种重拳击在棉花垛的感觉。 “你呀,怎这么倔呢?” “世子请息怒。惊扰了世子的静养,在下惶恐” 别跟她用那么宠溺的口吻说话,她受之有愧。 朱昭葵短促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是巴不得永远别见到我才好吧” “在下——” “若萤,你或许不知道,本王这病的起因。你想知道吗?如果你当真关心本王,你会想知道的,是么?” 看吧,分明就是有备而来的。 不管她是聋是哑c接招不接招,他就是要把她架到炭火上烘烤。 病人都是小气鬼,跟病人置气是很不懂事的表现。 若萤期期艾艾着,憋了半天:“哦。敢问世子怎么好好地就病了呢?” ps:名词解释 观风:各省学政在三年任期内两次巡回各地,称按临。学政按临一地后,往往首先拟出经解c策c论c诗c赋等题目,令生员和童生选作,有时也就近到书院考试生童。这些活动旨在考察各地文化风俗,称观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8章 今日知心 朱昭葵直直地盯了她好一会儿。 若萤不由自主地就联想起了以前经常干过的一件事:晴好的夏天的傍晚,她会长时间盯着檐下的蜘蛛网发呆。 看着蜘蛛织网c蛰伏。 看着飞蛾小虫自投罗网。 然后,看着蜘蛛试探性地靠近猎物,最终成就一顿饕餮大餐。 她觉得此刻自己就像是那只被困于网中的飞虫,而王世子就是饥饿很久的蜘蛛。 她不禁头皮发麻。 这一刻,她无比确信自己这具身体的真实年龄。 她能够很迅速c很准确地领会到男人的肢体语言所包含的意味。 这个身体已是金钗之年。所谓金钗与豆蔻,象征的是最为美好的年华。 在今日之前,朱昭葵就已经不把她当成孩子来看待了。 两个人之间,只要一方的思想不再单纯,相处就会变味。 对此,若萤深感烦恼,却也不好明说。 就好像她无法阻止农民对播下的种子的各种期待一样。 看她垂下眼,朱昭葵这才开了口:“没事儿,不过是吵了架c上了火c着了凉而已。以前你也说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对此,你也不必有什么压力,这件事之所以能够发生,你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一边说“没事”,一边却又说她是□□,这不是存心让她难做人么! “世子虽病着,行事却并未受到影响。相信贵体很快就能康复,请世子不必着急。” 这话颇含锋芒。 “你还在恼我?恼我的人当众拆你的台?” 若萤沉默不语。 不说话即是默认。 朱昭葵叹了口气,道:“你从来都不关心本王在想些什么。有心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你倒好,跑得比兔子还快。你只认那些对你言听计从的人,却不知道,在本王看来,那些不明真心力挺你的人,根本就是在害你。可笑我尽管知根知底,却张不开这口,说不得不。只能暗地里希望你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化险为夷” 若萤嘴角微抽。 他瞧见了,眼神不由得就是一黯:“那日府学考试,现场什么情形,你最清楚。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存心要害你?” 若萤挑了挑眉。 她可以把这句话当成是示弱的表现吗? 以他的身份地位,想做什么c不想做什么,确实没有必要跟任何人解释开脱。 那么,他这是在主动跟她示好么? 要这么说的话,这人倒也是个人物,能屈能伸。对她来硬的不成,便开始自圆其说c洗白自己。 这几天在病中,他不会一直都在筹划这件事吧? 明抢暗斗斗无法挫败她的计划,见大势已去,为了能够保全体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取得她的原谅,是这样么? 可当众逼她脱衣服的时候,怎就能那么狠呢? 当初骗她服毒的时候,怎就能那么狠呢? 他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会心软呢? 看看眼下这幅形容,怎么,以为她会“我见犹怜”么? 身为一个男人,用什么招数不好,怎么偏偏就选择了“美男计”呢? 要知道,她最烦的就是这种男女间的唧唧歪歪了。 朱昭葵感受到了她的讥诮与抵触。 他不禁气闷地咳嗽起来。不单单是源于她的不信任,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恼,还有几分,是对自己的立意不决的唾弃。 要么反对至终,要么不闻不问,似这般藕断丝连不清不楚地,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据说,女人大多讨厌粘粘糊糊的男人,若萤也不例外吧? “你是个聪明人。” 他深知,要让她“放下”,就得给出一格合情合理的解释。 她不是个莽撞冲动的,也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凡事只要能说清楚,她都是能够理解的。 “世子妃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助你考中生员。有她在,即使当时的情势再恶劣,你也大可不必担心自己会陷入绝境。因为她是不会允许自己颜面扫地的。况且,即便只有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你也有自救的法子,是么?” 若萤笑了笑。 自救?谈不上。不过就是对人心的把握比较准一些罢了。 她身上的衣服岂是那么容易就能给脱光的?那一层遮羞布,遮住的可不仅仅是她的真实身份,更是众多当事者的心理防线,以及—— 家族之颜面。 彼时,她的性别已经不重要了。 说白了,就算她是一只妖怪,或是一尊泥塑,那都不重要。 对于在场的许多人而言,她是钟四郎,是天赋异禀的少年,是山东道上的后起之秀c风云人物,也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栋梁之材。 她必须是钟四郎,就像是城乡各地高高竖立的各种牌坊,象征的是一种毋庸置疑c为人标榜的当世之价值与尊严。 正因为看透了这一点,她才会表现得无动于衷。 因为她很清楚,他们比她还要着急c气愤,也更加容不得这种有辱斯文的事件发生。 若萤的心气渐渐平定下来。 确实,她恼的就只是人群中的哪一嗓子,恼他的出尔反尔不予配合。 有一点却是给忘记了:他本性并不坏,并不是草菅人命的主儿,也绝非有头没脑的莽汉。 还有一点尤为可贵:他居然替她想到了这些可能。 不得不承认,若与此人为敌,实属不智。 想到这儿,若萤起身致歉:“是在下急躁了。世子的维护,在下铭记在心,没齿不忘。” “不管此话是真是假,本王都愿意当真。这是不是很可笑?”他略微欠了欠身,吩咐她,“我口干,你能倒杯茶来么?” 是否真的口干,不知道。但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给他奉茶,这个头,她不得不低。 很显然,他再怎么示弱,骨子里的傲气始终都在。 当他捉住她的手的瞬间,若萤在心里骂了无数声的“无赖”。 “若萤还记得和本王的约定吗?” 这个时候,他的追问便被赋予了落井下石的意味。 约定? 若萤愣住了:她跟他倒是说过很多话,约定什么的,也不少。但好像并无特别着意的。别不是他打算要断章取义c欲加之罪吧? 借机吃茶,趁机吃她的豆腐,这种小伎俩,这男人倒是运用得得心应手! “在下愚笨,请世子明示。” 快说完c快放手,边上还有那么多人瞅着,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他却卖起了关子,一根根地捋着她的手指,一眼又一眼地瞥她。 看得她心烦意乱。 有些亏,不能不吃;有些甜头,不得不给。 没办法,谁让他是个病人呢? 可恶! “我记得若萤亲口答应过,说某年某月,假如想要个孩子的话,要么去收养一个。若是嫌收养的难以贴心,就会考虑找个顺眼的男人,一起生一个。若萤说过,到时候会首先选择本王。有这个事儿吧?” 他说得不紧不慢c不轻不重,仿佛像是害怕打乱某种安详。 尽管他已经非常低小心了,可平静还是骤然被击碎了。 握在手里的温度,倏地被抽离。 在他的感觉里,那突然逃逸的温暖仿佛一片利刃,在掌中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迸溅。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万万不曾料到,一句话而已,怎么就能引起如此剧烈的反应呢? 就像是遭到了油泼火灼一般,那么激烈的逃窜,令他的一颗心大跌跟斗。 她的秉性,一向不是宠辱不惊c临危不乱吗? 倒不是说她就该跟个神仙一样,看透前世今生,永远保持着局外人的淡泊。只是—— 只是这种剧变,不该出现在眼下,不该源于他的期许。 老天伪证,他的提醒,并无恶意。 他以为她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会对她曾经说过的话c做过的事负责。 他以为她是个风趣明理的人,类似的话,如果不愿意当真,大可三言两语一笑置之。 他不会听不出她的搪塞,不会没有原则地死缠烂打。 最多,他会感到失望c无趣,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她要是不愿意,难道他能拿刀架到她的脖子上去? 可偏偏结果却是这个样子! 他这心里,怎么跟中了箭似的呢? 他真恨不能抽自己一大嘴巴子。 这叫什么?自取其辱! 她现在是什么人c什么身份?有李陈诸人在背后支持,蟾宫在望c青云直上指日可待,怎会允许类似的事件发生! 看她这个反应,恐怕是要食言而肥吧? 好吧,是他想多了。 “本王只是怕你闷,随便开个玩笑而已,你就当真了?我没告诉过你吧?就算你骗了本王,本王也不会怪你的,更加不会恨你。 你不是说过吗?怨恨是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划不来。你还说过,本王是个好人,好到没有原则。 再者,若萤你才多大?未及笄c未加冠,还是个孩子。孩子嘛,犯再大的过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是你的筹码,是能用就用c过期作废的特权。呵,这个道理,为什么当年我就不明白呢?果然还是不够聪明的缘故吧?” 若萤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僵直的后背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惊惧。 在他的所有记忆中,这是从不曾见过的情景。 当初,即便是遭害c生死一线之际,她都不曾流露出这样的气息。 他仿佛看到,在她的心里,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正被竭力地按压着。 无端的心痛使得他不由得呻y了一声。 是谁说的?能够造成伤害的不仅仅是恨,同样的,还有爱。 “本王开了句玩笑,你却是信以为真了。这么说来,是本王过于轻浮了。” 这么说,能否减轻她的负担呢? 若萤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在下惶恐” 肯吱声就好。他就怕她不言不语c不远不近,那种生疏简直能逼死人。 “你果然是早慧过人。如此甚好!很多人,年少时期,当局者迷,不知珍惜更不懂得善加利用,直到失去之后,蓦然回首,不胜唏嘘徒生伤悲。你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这个过程中,不会因为其他的任何变故而轻易改弦更张,这很难得。就凭你这份坚持,也该无往而不利的” 眼瞅着她的身体逐渐放松,他暗中吁了口气。 就在刚才,他很担心她会拂袖而去。 “算了。”他给自己c也给她找了个台阶,“本王害你受了惊吓,至于你,也等于是间接害本王病了一场。此事,不如就此扯平了吧?可以么?” “对不起,世子” 她为自己才刚的过激反应深感懊恼,也为他的宽容退让心存感激。 如果他打破沙锅问到底,她不敢保证自己的情绪不会失控。 “对不起?四郎这话,实在令本王汗颜。”看来,她已经领会了他的善意与避让。如此识趣,没理由不依不饶,“对于一格心怀家国天下c为苍生而谋的人,本王唯有敬重” “世子过奖了。” “不,本王没有说谎的必要。对你,本王不想说谎。” 这话,成功地令她的眼皮子跳了两下。 他的认真是她不得不背负的债务。 她不想欠人情,因为一旦欠下了,早晚都得要还回去。 世上没有什么偶然,一切都是必然。 得失不偏不倚,不是你想算计c就能左右得了的。 朱昭葵瞧出了她的抵触,也明白她的心思。 而他,就是要她对他心存亏欠。撇得太清,就如清水无鱼c净石无苔,哪里还会有什么趣味可言! “今天你跟仪宾说的那些话,对本王的触动很深,你知道?本王跟你认识多久了?四年?五年?本王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 本王一直以为,你那么努力,不惜流血c受伤,只为达成目的。 本王一直以为,你所求的无非就是功名利禄,一家子的荣华富贵c出人头地。可是,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你的所思所求。听了你跟仪宾说的那些话,本王才猛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地浅薄c多么地自以为是” “世子” “不,你听本王说完。有些话,其实我很明白,过了今日,今后怕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这话似乎拨动了心底的某根细弦,一丝丝的伤感袅袅逸出:“佛祖舍身饲虎,只为度猛虎之劫。若萤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是为自己c为怀有同样襟抱的良家子弟,杀出一条血路。 我记得这几年常听你说,腐草为萤。萤火虽微,却能作为夜行者的指路明灯。若萤开口,绝无虚言c妄言,而本王,却直到时过境迁,才真正明白这些话里的深沉寓意c用心良苦 你信也好c不信也好。像你这般要强的人,女孩子,会让天底下的男人自惭形秽。这些人,也包括本王。 后来我想,这些事,之所以你总不肯说,或许正是顾虑到了这种结果。为他人的面子和尊严着想,刻意地隐匿自己的心思c淡化自己的光芒。 为达到这种目的,不惜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不惜以欺世盗名的形象行走人间。其实说到底,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保全别人脆弱而不堪一击的那点可怜兮兮的自尊。是这样吧?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都是本王坚信的” 书斋陷入了静默之中。 地板上的斑驳光影里,依稀有游絮划过,一如彼此的心声,不动声色。 此时的若萤,早已是愠怒全消。 不是她心宽雅量,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岁月静好,不宜惊扰。 很多事,他说他不曾料想过。可能他也不知道,有些事,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比方说,他对她的好感。 一个人,可以如此毫无原则地喜爱另一个人吗? 世上当真存在着这样深沉而完全的爱恋吗? 然则“过犹不及”这句古训又该当如何理解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9章 为君辩护 这便是若萤的不同寻常处。 换作一般人,受到如此高的评价,多半都是会心声窃喜的。但若萤却不是这样的。 一种隐约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有所得必有所失的警铃时刻悬挂在她的心里。 她觉得,她必须给对面的人降降温。 “夫有一技则生一材,有一材则济一用。犯徒c刺c环c欠指c眇目之中,其果勇有大过人者。烟雾有十种,谁能晓之邪?十七等之间谍,谁能遣之邪?十二色之采探,谁能分之邪?屈蠖之屈,将以求伸;鸷鸟之击,卑飞敛翼。凡天下之物,惟其有所抑也,而后有所逞也。在下,片刻不敢忘。” 这才是真实的她,一个心机很重c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的人。 朱昭葵笑了:“翠微先生的北征录?” 他眯着眼睛端详着她。细长的凤眼如同一双薄刃,不由得令她心下忐忑。 “若萤满腹经纶,实在是令本王钦佩。”难怪能够想出增税c除恶这种一箭双雕的计策来,“像若萤这种,执着于纵横兵法的,天下罕见。” “这种”指哪种?无需明说,彼此心中嘹亮。 无非是说她不像女孩子嘛! 一个女孩子,不爱红妆爱武装,确实是挺另类。 若萤淡然一笑。 “在下的前世,兴许是个男人吧。” “是那个阴阳生说的?” “是在下的臆测。” “你这一臆测,不知会有多少人的命运将随之而改变,你可有想过?”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下不过是一介凡人,自然更加不能免。” “你就不怕?” “怕。防着便是。” “你的胆子,委实不小。你有想过没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替官府出了个好点子,这件事终究有一天会给泄漏出来的。到时候,包括老鸦山在内的山贼海寇势必会衔恨报复。到那时,你在明c敌在暗,彼众我寡,你要如何防范?” 若萤沉默片刻,徐徐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要不说,你得胆子大得吓人,竟连性命都能豁出去!容本王说句难听的,官府是不会念你的人情c派专人保护你的。” “在下明白。”若萤坦然道,“其实说白了,官府就算肯出手相助,在下也愧不敢当。这一计,初衷并不高尚。并非出于真心为国为民着想。不过是在下为自己的前程所付出的必要的筹码而已。” 他直直地盯着她,暗中叹息不已:“你总是这样何必呢?何必定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呢?别人怎么想c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至少,在本王面前不用如此辛苦吧?本王又不是信不过你” 若萤笑了笑,无所谓道:“自己打脸,总不如别人打得疼。自黑的结果,是别人再也没有办法利用摸黑你而打击你。世子见谅,并非在下刻意如此时刻算计,要怪,就怪在下秉性天生,对此习以为常。” “若萤此说,非阅尽人事c历尽沧桑者不能领悟。说起来,谁不会纸上谈兵?但年少气盛c心比天高,同样的话说出籁,总不免会带有几分轻狂浮躁。本王有时候就在想,若萤当真只有十来岁么?” 若萤不禁心下突跳,微笑着回答道:“世子此话,在下不解。” “不解?”他却忽然住了口,“空了好好琢磨琢磨。明白了,告诉本王。” 若萤微哂。 很明显,他这是在给二人的再会制造话题与机会呢。 她并不是很想见他,可他似乎对她满含期待呢。 这是否意味着,当她在为自己的将来百般筹划的同时,还要抽出时间和精力来应付他的期许? 人生哪,想要活得单纯干脆一些,简直太难了。 “不然,本王安排一两个人给你充当耳目?” 他对她的安危耿耿于怀。 只是这份好意表达得太过于直白了,叫她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 “世子厚爱,在下受宠若惊。请世子放心,在下定会加强训练,增强体魄,决不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二次跌倒。” “你做事,本王信得过。你的倔强,本王也早已领教过。要你主动向人诉苦,这是不可能的。这么着吧,”他貌似又让了一步,“先前不是说过吗?想看什么书,情管来府中借阅。过来还书的时候,顺便和本王说说你,说说外头的事情吧。没问题吧?” “是。” 不是“好”而是“是”,表示她与他之间,不涉私情,只是从属关系。 但这种说法无疑是自欺欺人。 她很明白这一点。 任何人之间的相知相熟,往往始于闲谈。她与他如此,小侯爷与钟若英亦如此。 由最初的寒暄客套,到随后无伤皮肉的风花雪月,再到后来的触及灵魂的推心置腹,知道彼此越多,相互的牵制就越强。 当此时,一旦一方背叛,势必会给对方造成极大的伤害。 他或许会是一辈子的好人,而她,却不能保证一辈子不会伤他,毕竟世事难料。 一念至此,她的心肠无端地软了三分:“在下是死过几次的人,有些想法,难免会异于常人c不和与俗。以往在下的言行多有冒犯,还望世子海涵” 他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眼神之中,暖意融融:“你若和光同尘,兴许就没这么有意思了。” 原本想说的是“惑人”,话到了嘴边,却拐了个弯儿。 “惑人”这个词儿,还是不够正经,恐怕她会恼他想入非非。 他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她那天扮回女装离开晴雨轩时候的模样。 虽如惊鸿一瞥,却着实地追魂摄魄。 未曾看清她的眼睛,却一直都在想象着彼时她可能会有的羞涩c慌乱,抑或是妩媚。 未曾亲睹她的姿容,却一直都在与理想中的沉鱼落雁相较c相媲美。 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这份无聊至极的幼稚可笑,竟成了他闲暇时的寄托与憧憬。 每每回想起来,自己亦不免被自己的这种心思羞惭得无地自容。 是谁说的?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世子?”若萤注意到了他的恍惚,“世子是不是累了?” 累了,就赶紧结束话题,放她自由吧。 朱昭葵恍然回神,支吾道:“无妨。有父王母妃庇佑,哪里会有事儿?” 天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地酸,因为得不到她一心一意的关怀。 也许是生病的人本身脆弱,也许是跟世子妃之间无休止的冷战凉薄了心肠,而今的他,竟无比地渴望得到别人的温暖与理解。 而除了她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谁值得他托付信任与真心了。 但是,显然对方并未体谅他的心情。 “世子能这么想,是对的。高堂在,虽老未敢言衰朽。世子高风亮节,常常让在下联想起家乡的一种花木来。” “是什么?” 难得看到她流露出这么柔婉的一面,他又岂肯错过? “是蜀葵。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撒下的种子,就在我们家菜园子外围,泼辣辣的一大片,堪称乡下不多见的风景之一。在下,最爱那一片缤纷灿烂” “真有那么好看?” 蜀葵花嘛,他不是不认得。但是她说的那种成片生长的景象,确实是不曾见过。 乡下常见的风景啊,想要出现在王府的花园中,好像并不容易。但听她娓娓道来,竟觉得那真是天底下最为美妙的景象。 “不因人关切而繁茂,亦不因人无视而矜持。年年春来,不约而萌芽,夏季应时而盛开。花开连片,阔叶如扇。虽无君子之谦谦,尽随了志士之豪爽。枝干齐檐,花大如盘,五彩缤纷c绚丽夺目。但就是这么一种看似林木般坚固的东西,实际上却是外强中干,一推就倒” 若萤的视线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抬起来,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推倒的蜀葵,世子不知见过没有?寻常的花草,最苦便是花落枝残。可是蜀葵却能够倒得壮观而干脆,直如响炮晴空,叫人万难生出黍离之叹来。说句唐突的,这种花木,很有几分类似世子的性情。” 他不禁瞠了瞠眼睛,因为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别人对他的当面评价。 要说不在乎,是假的。 把他比作蜀葵花,而对蜀葵的评述却又褒贬含混,那么,她究竟是在夸他呢,还是借题发挥,对他施教? 这一点,他必须得弄清楚。 而她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未等他质询,先就不疾不徐地给出了结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不禁怔住了。 “还真是盛誉呢” 夸他,又教他,是了,这才符合她的风格。 “听你这么一说,本王就是真的很伤感,也没法子表现出来了。” “在下一直深信,世子并非无病□□的人。” 这或许就是她的期望?希望他变成这样的一个人? 他也想活得潇潇洒洒,可是 现实哪里允许他自由地喘息?自打成亲之后,就感觉头顶上罩上了一团铅云,怎么都摘把不干净。就那么不晴不雨地c长年累月地笼罩着。就算他原本是一株活泼的蜀葵,没有阳光雨露的滋润,迟早不都得烂掉根? 无病□□ 他这回是真的病了,从心底开始病起。成天泡在汤药里,别说开花了,就是想生个虫子蛾子什么的,都很难哪! “听说,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就爱犯这无病□□的毛病。因为他们多愁善感,易于为情所困c为爱伤神。本王怕是不会犯上这个毛病吧。毕竟,至今都不曾遇上能够伤心动情的命定之人” 嘴上洒脱,可为什么心里头这么难受呢? 真像是违心之语。 “久卧不宜。”若萤将他的一时抑郁归结为小瘥未愈,“早晚天气凉爽,世子应该适当地走动走动,舒筋活血,有益无害。” 他闭上眼,状甚无意:“良医所也这么说。看来,你和柳静言相识一场,获益匪浅,都快变成半个医生了。” 若萤暗中打了踉跄。 “与其说是获益匪浅,倒不如说是久病成医。”若萤暗中筑起防护墙,“岐黄之术,博大精深。虽浸淫其中几十载,亦不敢自称窥得门径。在下不过是一个门外汉,岂敢妄言略懂皮毛?” “你若是连这个都懂得,那还真是天下无敌了呢。”他忽地换了口风,“柳静言快要成亲了吧?” 说话时,他暗暗地屏住了呼吸,唯恐错过她的任何细微变化。 回答并不爽利。 他不禁想,这点儿时间里,她究竟在想些什么c顾忌些什么,又或者是c伤心些什么? “怎么,这事儿你也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抑或是说不出? 若萤暗中闭了闭眼,缓声道:“世子该知道的,近段时间以来,在下首尾难顾” 这倒是实情。 他莫名地松了口气。 “既已定了亲,想必婚期不远了。本家的表姐是吗?母妃和郡主曾说起过,是个知书达理的。柳静言那样的性子,是该配个温和平静的。他也只适合过平和的生活。性格决定命运,是么?” 若萤登时就不自在起来了。 什么意思?说她脾气不好?这是在夸奖郑依依吗?还是在提醒她要有自知之明? 还有,这是什么味儿啊?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天下的事儿似的! 凭什么就敢说她和静言不合?她和静言的关系,他知道多少?关他什么事儿? 还是说,她跟静言交往过程中,他安排了人一直在窥探c监视? 她不该和静言好,然则他跟踪偷窥就是正大光明了? 和静言认识至今,静言的所作所为,有哪样是她所不能忍c不喜欢的?同理,她的所作所为,静言何曾说过一个“不”字c皱过一下眉头? 两个人,相互喜欢,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他那是嫉妒么?因为自己的经历很糟糕,因为自己成天和世子妃吵架,因为憋了一肚子的气,便开始愤世嫉俗c开始吃不到葡萄偏说葡萄酸,见不得别人好? 凭什么别人就得过得不如他? 要不要告诉他,她和静言的相处是多么地美好呢? 杏花浓香之下的初识,一笑春温。那种宛若旧雨重逢的亲切感,从此占据心怀,让一霎变成永远; 那轻而有力的一握,仿佛满攥了她的心,自此便再也不思挣扎与退让; 那真挚而深沉的道谢致歉,一如纷飞的落花,在她心里堆积成冢,成为一世偿还不完的内疚与怜惜; 仍记得他涉险急救她与湍流中的奋不顾身,记得他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医治与守护。那因隐情难言而流露出的负罪般的凝视,殊不知亦是她此生此世难以释怀的心痛。 那是个白玉无暇的少年,是一个清浅如月下梨花一般的少年,是她对于这个人世初生好感与留恋的肇始与理由。 前世今生之种种蒙昧,因了他的微微一笑,从此有了温暖和光芒。 唯有他,才能给与她安详与宁静。 惟有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信她c宠她c并愿意无私相助到底的人。 她和他,好c不好,只有当事的两个人有权利发表见解,至于别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0章 轻薄非礼 不知不觉中,朱昭葵看直了眼。 他那么使劲地盯着对方,却半天都没等到对方有所察觉,他就知道,她早已经市神游方外了。 至于她正着意的,除了柳静言,还会是谁? 他不由得如坐针毡,郁气中结。 他不认为自己有理由生气,毕竟,他最清楚她和刘静言的关系。 她不是个蛮干的,而柳静言也绝非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这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什么的。 他不是在生柳静言的气,而是在为她的执迷不悟不忿。 他已知她矣于常人,年纪虽小,却非常明白男女□□。她要是对谁动了心,那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就算她和柳静言之间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但是,谁能保证,对方不会在她心里活上一生一世呢? 而她,又是那么顽固的性子。既有心要做某件事,又岂会被世俗之礼教束缚c畏手畏脚c束手就擒? 即便柳静言是她的兄长,恐怕她也是不肯放弃那份遐想与期待吧? 这不能不令人羡慕c嫉妒。 更可气的,是自己无法排遣这份不快。 他的身份,她的处境,都是需要慎重以待的生死攸关。 他约束不了她,这一认知给他一种如坠深渊长夜不明的感觉。 他也救不得她,因为她已经病入膏肓。 他的病,大家都看得见;她的病,只有他知道。 他打了个手势,福橘姗姗向前,呈上来一个紫檀莲纹方盒。当着二人的面揭开盒盖,铺垫着猩红漳绒的四个方格子里,盛着四样珍惜药材,分别是:鹿茸c老参c虎骨c二十年化橘红。 最上面,则是一个纸折的方胜。 这是自王府出来的东西,经过了良医所的登记。 那一张纸,是可以拿来堵住攸攸众口的最有力的物证。 世子说的,四郎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必须得满满休养。 既然身子虚弱,自然便不能寄读于府学之中。 自王府c良医所,到世子府c仪宾,结构起了一张细密的大网。 一张堪称是由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的大网。 这么一张昂贵的网,所保护的只是一个乡野小子。 若萤虔诚地捧过了礼物。 虽然是个幌子,但是药方子开的还是相当的认真。应该是考虑到了她家的实际情况,方子里尽量择取了一些寻常的药材。 至于她要不要吃,这事儿由她自己说了算。 “你也不要一口都不吃。偶尔打发人去抓两幅煎了,做做样子,也省得别人起疑。” 若萤躬身致谢。 他自然要出手相扶。 不知是力道拿捏得不准,还是她的警惕之心不够,这一拉,当时就把她拉到了他的身上。 若萤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声“小心”险些脱口而出,但几乎就在瞬间,她顿悟了一个事实—— 这不是意外。 他这是故意的。 是的,在倒下去的瞬间,她只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就是怕撞断他的肋骨。因此,即便是手足无措,她仍旧没有放弃最后一搏的机会。 她想如果能够撑住床板,那么,就能减轻她砸下来的重量,消除一部分可能对他造成的伤害。 但是,后背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只手,却扼杀了她的这一计划。 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把她按向他。 “咚”的一声闷响,吓得近旁的福橘和朱诚等人俱是一哆嗦。 预料之中的□□并未出现。 若萤的心头顿时就蒙上了一层阴云。 通过这个按压的动作,她已然明白,这出事故的制造者就是身下的这个男人。他早有预谋,他很好地把握住了分寸。 可她却摔得灰头土脸,尤其是当腰身被什么东西陡然戳中,她恼得恨不能化成灰。 她浑身火烫像是着了火,因为气愤,更因为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的骚扰。 病人? 真是活见鬼了! 就他现在这个情况,邪气漫溢c□□杂生地,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正经该从晴雨轩调拨几个姑娘来才好。 若萤想要反击,奈何却动弹不得。 他早知道她是一只傲娇的猫,浑身都是刺儿。因此,为防止被她抓伤,一出手,他就钳制住了她最为危险的爪牙。 被迫埋在他胸前的她,甚至都不能畅快地磨牙。 膨胀。 郁气与鬼火从四极八荒汹涌而至。 这还没完。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身,尽可能地拨向自己的变异处,用只有两个人方能察觉到的缓慢速度,研磨着c揉搓着。 虽竭力克制着,可是痛并愉悦着的低呻仍旧自喉间断续逸出。 若萤气得三尸暴跳。 当此时,什么温文尔雅一丝一毫都不复存在了,满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句话:臭流氓! 一霎如一年。 忍无可忍的她索性将脑袋在他胸前一顿猛搓猛砸。 于是,网巾便脱落了,头发也很快就变得乱糟糟了。 逞凶斗狠他一直都不是她的对手,这次也不例外。 他忙不迭地撒开了手,而她犹嫌他动作拖拉,反手狠狠地推搡过去,紧跟着,又补了两刀。 两个巴掌拍下去,里里外外的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 他生生地接下了那两掌,不是因为避无可避,以她的年纪和力量,这“雷声大c雨点小”的两巴掌,并不会把他怎么样。 只是这个季节穿着单薄,胸前吃了这两下子,顿时觉得火辣辣地一片疼。 火热迅速蹿上他的颈面,让他整个人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含秋水c唇润春露,霞飞双颊c鬓发凌乱,活脱脱就是春g一ng图中常见的登徒子的真实写照。 四下里一时静寂得诡异,包括福橘在内的无数双眼睛,就跟被胶漆粘住了一般,定格在自家主子的身上。 此情此景落在若萤的眼睛里,不觉又是一阵大恼。 她恨恨地瞪他两眼又赏了一记白眼。 不齿,她对他的行径十分地不齿! 这是贵族公子该有的模样么?简直是自甘下流c不要脸之极! 这样的身份与地位,缺什么?想要什么没有?哪至于就能饥渴成这副德行? 没出息! 好歹也是一家之主,怎么就能惧内成那样儿?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前头的妾室们给撵了,再让人划拉一批进来就是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王世子要儿孙满堂传宗接代,谁敢阻拦c谁能拦住? 梁家的小姐再强势,还能强过紫禁城里的那位?倘若没有繁衍子息的能力,又有什么资格以世子府的女主人自居呢? 越想越是愤恨c越觉得羞耻,再看到对方那副桃花流水三千尺的模样,真恨不能一口啐过去。 朱昭葵瞧得分明,知道自己这次作大了,若不懂得及时收手,难保不会遭到她的唾弃,从此再难见上一面。 因此,心虚不已的他赶忙宽慰道:“好了,好了,不过是个意外,何必生气呢” 意外个狗屁! 若萤阴沉着脸,完全就是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不知怎的,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欢喜,总觉得这个样子的四郎实在是有些真实。 说到底,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就算从小一举一动模仿着男人,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还是会流露出某些女孩子的气息来。 比如这生气。他毫不怀疑,此刻的他,早已被她在心里挠成了萝卜丝。 他故意很大声地打了个哈欠。 福橘顿时紧张道:“世子是不是乏了?” “嗯。” “世子要去床上吗?” “就在这儿眯眯眼就好。四郎这边,你多照应着。” 若萤生硬道:“世子确实需要好生休息,在下不便打扰,就此告辞了。” 说话间,转身就走。 甫一转身,似乎想起来某事,当即就命令朱诚:“烦请大叔帮忙拿一下东西吧。” 那些名贵药材,现在,她受之坦然了。 “朱诚c朱诚!” 几乎是在同时,朱昭葵也直着嗓子叫起来。 朱诚打了个激灵,慌不迭地趋向前来。 “里间书桌上有一摞书,还不错,你记得让四郎带着。里面有一些标记书签,小心不要抖搂出来。” 朱诚赶忙应是,偷眼面色晦暗的若萤,好几次想张口,终究没敢说出那句心里话。 他知道世子爷所说的那摞书。前两天世子爷就在看,边看边作笔记。那会儿他并不知道,原来那都是在为四郎而作的准备。 因为读过,所以才会说出“还不错”的话,才知道究竟是不是四郎喜欢的。 世子爷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在四郎身上,用心太多,多的都不像世子爷本来的模样了。 然而四郎却并不领情,不知道世子爷心里会不会觉得很难受? 四郎是个绝顶聪慧的,但愿能够体会到世子爷的深切用意啊 只是若萤始终木着脸。 朱诚抱着药材匣子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瞟她一眼,心下惴惴不安。 他知道四郎生气的原因。说起来,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四郎小气。 如果不知道四郎是个女郎也就罢了,才刚的那一摔,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的话,定会当作是一场突发事件。 但既然知道四郎的真实身份,世子爷却还偏要那么做,实在是令人羞惭无比c冷汗涔涔。 也亏得四郎涵养好,换作别的女子,遇上同样的事件,假如心里不愿意,还不早就叫嚷起来了? 赶上那种贞烈的性子,就算不能白刀子进去c红刀子出来,恐怕也避免不了会发生坠楼或者触柱的严重后果。 就凭这点说,四郎还真不像是个女孩子。寻常人该有的廉耻心,似乎在她身上从未见过。 嗯,确实没见过。 朱诚不由得点点头。 四郎跟世子府的渊源不可谓不深,几次受伤,都是在府中接受的医治。 救治之前,世子爷曾经跟良医所的密谈过,至于谈论的内容是什么,朱诚就算没听到,也猜得到。 因为,当良医所的动手治疗四郎的时候,自始至终都不曾表现出一丝的惊疑。 对于那帮光靠把脉就能断定病人是男是女c是人是鬼的家伙,居然就那么淡定地接受了四郎是个女孩子的这一事实,而且,居然还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一个二个的,就跟不知道这个事儿似的! 朱诚因此可以断定,世子爷定是打一开始就跟他们通了气,并且,跟他们这些“经办人”达成了共识。 为了保护四郎,他们选择了说谎,骗了王爷和王妃不说,更蒙蔽了全天下的人。 这叫什么? 典型的指鹿为马c颠倒黑白啊! 他虽然觉得这么做不好,但也不愿意承认自家主子做的有错。世子爷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目的的。 最为关键的一点:钟四郎必须得记住世子的这份天大的人情啊!要不是世子爷多方关照,四郎坟上的草恐怕都长老高了。 不过,话说回来,四郎这么不像女人,为什么世子爷偏就瞧上她了呢?看上又有什么用?四郎就是那水里的月亮c断崖上的灵芝,只能看c碰不到啊! 世子那是不明白? 再者,四郎才多大?估计脑子里成天就只装了些经史子集,哪里懂得男女间的事儿? 世子方才对她手零脚碎,就是个瞎子,都看得出那其实就是骚扰。 那感觉,就好像坐牢多年没开过荤似的! 堂堂的王世子,竟然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来—— 不是他胳膊肘子往外拐,对事不对人,他觉得自家主子换得的那俩巴掌,纯属自找的! 今日之后,世子爷在四郎心目中的形象,怕是要毁了,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一并会遭到四郎的鄙视吧? 相信四郎定是气坏了隔着三里地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子戾气。 四郎生不生气,跟他关系不大。可是,一旦四郎决定不再原谅世子爷,那么,世子爷的日子势必就会很难过。 遭人抛弃的滋味并不好。 唉,可怜的爷,可怜的四郎 ps:名词解释 1c三尸:指道教的三尸神。尸,神之主。道教认为人体有上中下三个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也叫三虫c三彭c三尸神c三毒。 上尸名“踞”,好华饰;中尸名“踬”,好滋味;下尸名“跻”,好□□。道教认为斩“三尸”,恬淡无欲,神静性明,积众善,乃成仙。 2c漳绒:漳绒:起源于福建省漳州市,故名“漳绒”,亦称“天鹅绒”。是在元代著名的“丝绵里”剪绒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到明代大量生产,是中国汉族传统织物之一。有花c素两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1章 心想事成 若萤忽然住了脚。 拐角处的那个人影躲闪不及,旋身之际,成全了四目相对的刹那惊愕。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阮氏。 若萤当时就怀疑,对方可能是奉了王世子之命而来的。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被她否决。 她知道,蝠园是一处净地c禁地,尊贵如世子妃尚且不在受邀请之列,更何况是一个侧室? 再者,就算王世子近来无聊透顶,想要白日宣y,也大可移步蟠园或者是其他的地方,没道理把个清静的蝠园搞得乌烟瘴气的。 还有一个疑点,是朱诚。 看他的表情即可断定,显然,他也没有想到阮氏会出现在这儿。 那么,这便是偶然事件了? 回答是否定的。 若萤自来不大迷信什么偶然c意外,况且,从对方竭力掩饰不住的表情局之中,她也看出了这场所谓的“邂逅”本质。 她不认为她和阮氏有什么好说的。而且,就目前的情势看,她最好还是不要与阮氏有所接触,毕竟,二人之间别着个世子妃。 成也萧何c败也萧何的世子妃一旦记了仇c生了怨c发了狠,稍稍使个绊子,就有可能会影响到她前行的方向与速度。 “四郎” 阮氏的眼圈倏地红了。 她的难舍难分令若萤惊讶不已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 无事献殷勤,敢说不坑无害? “四郎是不是就快要家去了?” 若萤有些许的困惑。 她几时回家,跟对方有什么关系呢?非亲非故的,哪至于如此不舍?若是个念情的,舍不得分开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潸然欲泪的模样,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她不动亦不语。 不是她心肠生硬,实在是太了解对方的情性:像阮氏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女人,若是不想与其牵扯太深,最好不要给与过多的关注和关怀。 阮氏心神不宁地,始终躲着她的目光。 一番支支吾吾后,阮氏忽然递过来一样东西。 是个巴掌大小的首饰盒子,垫着一方绣花丝帕,当中裹着一块黄澄澄的莲型金锁片,拴着大红的绦子,一看就是新造的货色。 若萤不禁暗中咂舌,拾起锁片来细细端详着,指腹摩挲之下,发现背面刻有四个小篆:天生我材。 这是给天生的?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阮氏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奴家知道,四郎定会说,先前已得了礼物,不好再收的。所以会在这锁头上刻字,就是怕四郎拒绝。近来,奴家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自从与四郎相识,得四郎太多的帮助,替奴家解了不少的心结。单一声谢,实在无法表达奴家的感激之情” “夫人不必挂怀。夫人的茶点c夫人的曲子,同样令在下记忆深刻。” 嗯,还有刚才的解暑汤,味道特别,确实毕生难忘。 阮氏噙着泪光,强作笑颜:“古人常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奴家一想到这句话,忍不住就伤心,四郎莫要笑奴家” “不会,在下亦有同感。” “听说,四郎参加了府学的季考?四郎潜心学问,往后想要再和四郎说话聊天,恐怕不容易了” “夫人请相信,有缘自会相见。” “四郎说的,总是有道理的。这些小物件还请你收下,不为别的,当成个念想也好。其实奴家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念着四郎手足情深,对于幼弟,更是关怀备至。所以,这才让人打了个金锁,希望能保佑令弟无病无灾一世平安” 说着说着,她再度热泪盈眶了。 身边的两个丫头赶忙低声解劝。 若萤袖了首饰盒子,朝她还了一礼:“夫人厚意,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容在下代家父母c舍弟,谢过夫人。” 直到这时,若萤才最终确定,阮氏在此等待的人,原来是她。 不但赠送了贵重的金锁,更有一份深情厚意包含在其中,饶是若萤性情高冷,也不禁为之动容。 当此时,出于还礼,她真想宽慰对方一二。只是游目四下,发现不远处有人影晃动,无法确定是王世子的人,还是世子妃那头的。 如果是后者的人,那么,即使是光天化日之下,她与阮氏只是寻常的寒暄,也有可能被某些别有居心的人讹传为图谋不轨。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阮氏的处境原就尴尬,她可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无端再受些猜疑与排挤。 因此,她走得无牵无挂。 倒是朱诚,见她面色平静,究竟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喜怒哀乐的心思,害得他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 出得大门,腊月接过朱诚手上的东西,道了谢,看着若萤坐上一旁久侯的凉轿,主仆二人飞一般直奔袁家而去。 袁家的小院里正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槐荫下铺着草席,安放了方桌,朴时敏一副劳神在在的模样,盘腿坐在桌子边看书吃茶,是不是撩起眼皮看看眼前忙碌的人影。 所有人都在忙,忙着替他拾掇落脚下榻的东厢房。 袁昆雇了街面上的俩泥瓦匠,把厢屋进行了彻底的整治。原来的火炕加了宽,换了新的炕坯,新买了一领竹席。 北斗跪在炕上,用一张砂纸细细地将竹席打磨了一遍,而后,用湿手巾从头到尾擦拭干净。 原先的门窗框都还算完好,趁着这两天天气好,重新上了一遍油漆,更换了窗户纸,看上去就跟新房子差不多了。 屋内,工匠们刮了墙壁,自下而上刷了一层白垩,如此既干净又能防虫。 阳光自前后窗透进来,原本不大的屋子,竟显得宽敞很多。 天棚昨天就扎好了,糊的雪洞一般,四角绘着彩色的蝙蝠与花的图案,算是点睛之笔。 地上断碎的方砖,也都更换过了。袁昆自外挑了两篓子黄沙,填了砖缝。 至于生活用品,依着袁氏兄妹的意思,能凑合就凑合,终归只是在此暂住。 但是朴时敏主仆的意识中就没有“凑合”这俩字。 添置点家什能花几个钱? 朴时敏每个月的俸银基本上就只花在饮食上,这部分开销并不大。穿着上,每年四月十月,跟着宫中更换用料,像他这样的生徒,都会从官学中得到一身新装。 普通的百姓,一件衣裳往往会“新三年c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样的窘迫,这位天才阴阳生打出生就不曾经历过,也没有那种机会体验。 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命理特殊的,没法子像正常人那样娶妻生子,这辈子,可能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命。 然则,手中那么多的余钱能用来做什么呢? 生不带来c死不带去的东西,不赶紧花出去,难不成留作种子开花结果? 北斗很快就列好了单子,叫上无患,俩人直奔西市。一趟购齐物品,也没有动手,花了几文钱雇了个挑夫,直接给送到家门上。 而北斗和无患则跟在后头,手上攥着吃的,腰间别着喝的,又说又笑地,就如出去游山玩水一般逍遥快活。 若萤进门的时候,各处基本上已经收拾完毕。 只静言一个人还在忙碌着。 他配置了一些驱虫避邪的药,正在往小麻布袋子里分装。 袁仲在一旁帮忙。 她利用空闲,缝了几个方枕套子,将揉碎的干艾填充进去,放在火炕上,可以枕c可以靠。遇热之后,枕头就会散发出浓浓的艾香,不但能够驱赶蚊虫,更有提神明目的功效。 之前她做过两个,若萤觉得好,夸了她两句。受到鼓舞的她便想再多做几个,给敏公子用也好,当成小礼物送给街坊笼络感情,也好。 听到动静,静言抬头看看她,微微一笑。 若萤的心里顿时就春光明媚了。从世子府带出来的阴郁,瞬间无影无踪。 她想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去,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看他做事,就很好。 但是,背后的一只手却阻止了她。 朴时敏的眼睛里就只有她一个人,那眼神,就像是在维护自己心爱的玩偶不被人抢走。 从最早的忍耐c烦躁c生气,到而今,若萤对他的种种专断独行已经习惯了。 因为她很清楚,跟这个人生气,不值得。伤了他的心之后,还得费事劳神地去治愈他,简直就是给自己找事儿做。 于是,她默默地坐在了槐荫下,从茶盘里翻了个茶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舌尖的微苦,让她透过眼前的静言,看到了一个望眼欲穿的人。 黄柏生。 这次若萌上来,跟她说起过,黄师傅十分想念她和静言,希望二人能够尽快回去,好帮忙制作蚊香。 他一个人,就有心做,也提不起力气来。而且,蚊香的配方中有一二关键处,实在不放心告诉别人。 这个“别人”,特指季远志。 黄柏生对季远志的意见很大,起因是一本书。 那还是春天的时候,有一次,两个人在吃茶的过程中,季远志无意中说起来,说自家有一本祖传的医书,上面记载了很多治疗疑难杂症的偏方,其中还包括了一些苗族c藏族c蒙古族流传已久的方剂。 只是他从小到大生活在合欢镇,成日里接触的无非就是那些人,能遇到的,也都是一些寻常的病症,所以,医书中所说的功效,实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也没有机会去尝试。 自来“家财不外露,美妾不示于人”,此消息一出,黄柏生当时就红了眼,迫切地想要一睹为快。 许是给他如狼似虎的反应吓着了,季远志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却始终没有拿出东西来。 黄柏生跟在他屁股后头催了好几遭,每次都给他以各种借口推诿过去。 黄柏生也不是傻子。一次是偶然,二次是失误,三四次后,其用心就颇耐人寻味了。 自此,他便记恨上了季远志。明明答应好的,却食言而肥,小人!一本撕下擦屁股都嫌糙的书,至于那么金贵么?小气!不借就不借,连句话都不敢说,只会学王八躲躲藏藏,不是胆小鬼,是什么! 黄柏生气得要命,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倾诉。 他惦记静言,不是念着他能够替自己排遣一二,而是因为—— 只要静言回去了,若萤必定不会太远。 天底下,就只有若萤一个知心人。当着老三两口子的面,他不止一次地c毫不掩饰对于若萤的偏爱。 他会骂若萤“小没良心的”,骂她“兔崽子”,骂她“无赖流氓”,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能从这些似乎很不屑的言语中,品出一股子甜味儿c香味儿。 那是只有若萤才会享受的无比信任与疼爱。 对于其他人,黄师傅一贯地保持着客气与距离。 他甚至跑去叶氏跟前,打若萤的小报告,说她定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心窍,乐不思蜀了。 还给叶老太爷出馊点子,让假装身子不好,骗若萤赶紧回来。 对于他这些类似挑拨离间的举动,若萤唯有一笑置之。 她何尝不想回家?可诸事繁杂,悬在空里的两只脚,一天不能落地,她又怎么能走回家去? 度日如年的只会是最在意的人,对于所有的府学儒生们而言,这一次的季考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差不多的日子开考,差不多的日子公布成绩,差不多的日子放暑假。 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是今年多了个钟四郎吧? 他们对于若萤的成绩所表现出的关切程度,已经超出了对自己的总结水平。 经过紧张有序的阅卷c评卷c誊录,最终,考试成绩张贴到了明伦堂上。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众人的第一眼首先落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钟若萤”这三个字,不知让多人暗中舒了口气c落下了久悬的心。 从未上过一天学的少年,以各项考核俱优的成绩,赢得了提学官往下的c各级教官的一致好评与认可,不负众望地被录取为府学生员,也成为了山东道百年来年龄最小的生员。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是外界对于这次考试的最终评价。 整个考试过程,由提学官丁大人亲笔写明,即可下达给辖下的昌阳县。 而后,昌阳县令钟鹿鸣会将这一结果通报给县学,由县学为本地学子钟若萤建档备案,以备日后检点查阅与审核。 与此同时,明伦堂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全都围绕着若萤展开。 认识的c不认识的,一股脑儿地围拢上来,与她相见c为她庆贺。 一时间,人语鼎沸,惊叹的c钦佩的c欢喜的c崇拜的完全吞没了若萤。 她并未感到不适,而且,似乎很习惯也很享受这样被众星簇拥的感觉。 她毫不怀疑,这种感觉的由来。 绝对不会是钟若萤本人的意识,类似这样久经风雨方才有的淡定与自信,只能是属于另一个人。 她不知道秋语蝉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为何会拥有这样了不得的经纶满腹?但是有一点,凭借着这些清晰而准确的渊博知识,她成功了。 别人要用几十年才能完成的事儿,她以十五不到的年龄,抵达了那个位置。 她很愉悦。 这是秋语蝉的感受,他或是她想要这样的结果。 活得率性一些,这是秋语蝉一直以来的目标,是无数沉沦于人海苦难之中的凡夫俗子们向往的美好,也是她钟若萤愿意为之奋斗不止的毕生使命。 ps:名词解释 砂纸:最早出现在13世纪的中国,是用碾碎的贝壳c种子和沙子,粘在纸上制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2章 各有所图 这次李祥廷的成绩跟若萤的排名,可谓是“首尾相顾”。 因为家庭的影响,早两年他就时常和陈艾清一起,跟着官府和卫所各处巡查巡防,在各处博得了相当不错的风评,再经过“宝山会一案”,他的武功c治事c品行更是赢得了各界的认同。 因此,他的弱项就体现在了学业上。 这可不是说用功c就能即刻起效的事儿。 搁在往常,这次的这个成绩,定会又是他的一场噩梦。同窗们会取笑,李祥宇那眼神也能烤他个外焦里嫩,回家去,母亲唠唠叨叨好几天,又能扒他一层皮。 总而言之,每次考试对他而言,犹如上刑。 不过这次好了,有四郎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分散母亲他们的注意力,他这头的日子大概能好过一些。 因此,他所表现出来的欢喜,那是货真价实的c承载了两个人c双份的高兴。 他将若萤自汹涌的人群中捞出来,圈在自己胸前,只恨不能烙成一个。 就是以这样霸道的姿态,他向众人明白无误地道出了一个事实:他李祥廷与这位新晋的“山东第一少年”的关系,非同一般。 不过,他这么做真是多此一举。众人早就知道他对四郎的呵护友爱之心,因此,即便他表现得再强横c□□,大家也不以为怪。 只是,都有几分结交精英与有荣焉的心思,又哪里甘心被他一个人独占了去? 因此,就哪壶不开提哪壶,纷纷拿他的成绩打趣c说笑。 而李祥廷倒也实在,并不回避自己的这一缺点。别人笑话,他就只管点头称是,态度十分诚恳,表示日后定当以四郎为榜样,精修学业c奋起直追。 见他如此端正,众人顿时收起玩笑之心,打心底对他又增加了几分欣赏与敬佩。 能屈能伸有自知之明,这种人可是大有前途的。 同窗之间互相拜见了之后,若萤领了衣冠,穿戴整齐后,由严雪梅c李祥宇翁婿两个带着,以新生的身份走了一番过场:拜圣人c献束脩c拜尊师。 其时围观的师生无数,整个过程中却不闻一声咳嗽。 众目睽睽,看着那一袭儒衫c儒巾c面目一新的少年,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整个仪式。 在众人的印象中,这种仪式是相当沉闷乏味的,但是,今天却是第一次发现,有人会将这种入学仪式展示得如此好看。 当中的每一记举手与投足,再无一丝滞涩与慌乱,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从容,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这是四郎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管是外行内外行,目睹此情此景,俱不由得钦佩十分c感叹万千。 而这种种感触之中,又不乏敬畏之情。 若萤很清楚,这敬畏的由来。 正如庄栩所许诺的,府学给若萤这个新生以许多的特权。 严雪梅当众亲自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其实是说话给其他人听,向外界表明府学的一个立场:府学河和世子府c安平府以及郡主府各方,意见是一致的。 既然四郎的身体欠佳,就没必要死守着规矩不放,没的错过了一个栋梁之材。 而作为配合,腊月更是即时地呈上来由袁仲新熬的汤药,以“时间到了,该吃药了”为借口,请若萤当众服下。 有这些事实与真相作为铺垫,有王府和郡侯府为强有力的保障,众人哪里还敢对若萤所享有的“特权”表示异议呢? 其实,没有这碗汤药,光凭着四郎之前做过的那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就足以证明其特殊性与惟一性。 府学对四郎网开一面,无形之中体现出了爱才惜才c极富人情味的一面,一改长期以来的那个“严苛冷酷”的形象,也给莘莘学子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想要特权,可以。学习钟四郎,只要品德c治事c才艺,样样值得称道,别人自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自府学出来,感觉像是又掉进了一口沸腾的大锅里。 老四钟德略和钟若荃爷儿俩已经收获了众多的溢美之词,待看到若萤,小跑上前,连连道喜。 老四当下就要请了若萤店里去小坐,说今天要腾出手来,好好做几个拿手的小菜,让四郎品尝一番。 上次吃饭当中,若萤曾经给老四写过几个菜谱。后来,老四如法炮制,不想竟大受欢迎,普遍反应说,是从不曾吃过的新鲜花样。 为此,老四感慨良多:“真没想到,若萤对吃这么讲究。那个竹筒饭是南方的对不对?像四叔这样的,一辈子够呛出得去山东道的,你要不说,谁会做这种东西?你三哥倒也是个读书的,他就没这个心,到底也不知道把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若萤并不作过多解释。四叔以为这是她从书中学来的,就这么认为好了。要是能接替发挥,敦促三哥好好学习,倒也不失为一好计。 “还有那个高汤,”老四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开店的哪家没有?从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用若萤教的方子熬出来的味道,简直能叫人连盘子碗都吞下去。” 若萤正色道:“汤乃肴之魂,配菜切菜这种活儿,情管交给别人做,但是高汤的烧制,四叔最好不要假手他人。” 老四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c我知道!四叔能在济南城站住脚跟,多亏你” 若萤看看边上的钟若荃,微笑道:“四叔不用客气,其实我看的是跟三哥的交情。” 钟若荃嘿嘿笑着,表情之中,仍旧有些许的不知所措。 他一直觉得眼前的若萤跟自己并无多大关切,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c说上两三句话,怎么着也不如和若萌c萧哥儿那般亲切熟悉。 虽然若萤做过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在街面上也是妇孺皆知的名人,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钟若荃始终觉得,这个以前一直当作是妹子的兄弟,跟自己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 自己对四郎似乎有所了解c细想来却又无从捉摸。看得见c碰得到c却莫名其妙c冷暖不知。 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免就会心生敬畏。 这种感觉,在若萤忽然从一个乡野小子变成了前途无量的科举生员之后,变得尤为强烈。 就好像 好像是面对神明时的心情,胆怯着c尊敬着c又不胜期望着。 那是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不会有被捆绑勒索一般地疼痛,但也感觉不到任何人世间的温度。 他为这种怪异而强烈的感情所困扰着,以至于无法自主思考,对于对方发出的任何声音,除了遵从c附和,似乎再难做出其他的选择。 “对了三哥。” 钟若荃一个激灵醒过来,心神高度统一:“什么事?四郎你说。” “三哥近来可有跟家里联系过?” “大前天大爷那边才刚接到家里写来的信,说是没什么事儿。” 若萤微显失望:“我还寻思着,要是三哥这两天给家里写信的话,能不能帮忙给我爹娘递个消息呢?把我在这边的情况大概说说,也省得他们担心。四叔c三哥,你们也看到了,估计我这一时半会儿腾不出空来。自家人随意一点倒没什么,可这边的朋友都是新结识的,彼此不怎么了解,万一照应不周,没的让人以为咱们托大傲慢” 没等她说完,老四先就大包大揽了下来:“就这事儿?这还用想?一会儿回去就让荃哥儿给你爹娘写信去!你要忙的话,只管忙去!还有什么事儿要交代的,你打发腊月也好,莱哲先生也好,去店里说声就是了” “那就有劳四叔c三哥了。” 若萤当即作了个大大的揖,倒引得四下里惊呼连连。 老四笑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地催她赶紧招呼朋友去。 转身之际,腊月低声问:“四爷怎么想起来让三爷帮忙写信了?” 在他看来,写封信能费多少工夫?再者,像四爷大喜这种事儿,不是亲自说给三老爷三娘听,才更有意义么? 若萤“哦”了一声:“你在怕些什么?” 怕什么? 腊月挠挠头,一时间倒愣住了。 “你不觉得四爷我考取生员,四叔三哥他们更加高兴么?” 腊月撇嘴道:“那是!四老爷那么着急地想把四爷叫到店里去,为什么?说的好听,要给四爷做好吃的。其实谁不知道?只要四爷你往那儿一坐,得招进去多少看热闹的?四爷你踩过的地皮c你吃过的茶c用过的筷子,都是有福气的。谁沾上,谁得济。四老爷高兴?那是见钱眼开!” “为商逐利,天经地义。还是你觉得,四叔这么做,侵害了咱们的利益?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不忿c在眼红c在嫉妒?是不是让四叔分你两吊钱,你就心态平衡了?” 腊月登时就出了一身汗:“四爷,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那么说四老爷,弄得四老爷和四爷,跟个小人似的” “你知道就好。自打咱家翻修房子以来,为那把小铲子,街面上多少人都在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看钟家兄弟不和c鸡飞狗跳?” “是,小的知道” “虽然四爷我常说,要活得自我一些,但这必须得有个前提,不会引起别人不适。人心都有阴暗的一面,你过得不如他们的时候,他们兴许会很慷慨地丢给你一些同情或关心。可一旦你过得比他们好,马上就会有人眼红心热。他们会觉得,都是一个池子里混的货色,凭什么你会比他们强? 这个时候,即使你诚心行善积德,也难能让他们念你的好。往往是一边接下你的施舍,转身却嫌你给的饭菜太冷c衣裳太旧。这世间,从不乏虚伪冷漠之人 四爷我虽非大肚弥勒,却也不屑仰人鼻息c坐井观天。别人给的再好c再多,终不如自己挣来的安心。人与人之间的互帮互助,能够做到不计较c不嫌弃,你情我愿皆大欢喜,这本身就是件极其幸运的事” 说到这儿,若萤忽地笑了。 腊月吓了一大跳,忙问:“四爷,怎么了?” 若萤竭力忍住笑,自言自语道:“说没私心,几乎不可能。四爷我还真的是随时随地都在算计呢不由自主地就已经计算出了得失,这是病,病得还不轻呢” 听她这么说,腊月暗中松口气,却依然不明不白。 “四叔不是官府报喜的,只管等着别人给赏钱。他此番若是空手进咱家的门,就算你家三娘三老爷不介意,外头的人怕也会笑他们四方小气。你也知道,四叔他惯会做些眼皮子的功夫” 腊月捶手干笑:“可不是呢。四娘再小气,好歹也得拎上两瓶酒包点心什么的吧?” “这便是礼尚往来,”若萤感慨道,“这种表面上的安详,是必不可缺的” 还有一个方面,她也一并道出来。 “金谷粮行名义上是四叔的东家,但是大爷却视粮行为自己的根据地,这难道不是很可疑么?身为有功名的秀才,暗中经营着朝廷法律明令禁止的勾当而平安无事,你不觉得大爷的胆子大得吓人吗?一个小小的粮行,岂会是他当终极目标?他有何企图?作为同气连枝的咱们,会否被利用c被出卖c被坑害,这些问题,若不及早设防,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再想办法,还有何用?” “四爷是说”腊月咂摸出味道来了,“大爷的心思,咱们摸不着,但是不表示咱们毫无办法。四老爷他们和大爷走得近固然叫人生气,可是,也只有这样,咱们才有可能从四老爷的嘴里打听到大爷的一举一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四爷常说的,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是这个道理吧?” 若萤点点头:“你看,大爷就是那么想干掉我,面上不也是装得没事人儿似的?只有傻子才会逞一时之快。斩草不除根,后患永无穷哪!” “明白了。”腊月虚心道,“平日里看四爷不紧不慢的,总担心四爷会忘了以前的事,看来,是小的多虑了” 若萤看了看他,悠悠道:“你若是不多虑,我要你做什么?” 腊月愣怔了一下,当他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的时候,旋即咧嘴笑了起来。 “是!多谢四爷赏识,小的定会再接再励,绝不辜负您的期待!” “咳,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冷不丁的一声,险些把腊月的魂儿吓跑。 直觉的,他怀疑方才和小主子的那番密探,都被身后这突然冒出来的人给听了去。 他不无担心地看着面前的若萤,却见她仰望着天上的一片浮云,对于这不大不小的一场意外,置若罔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3章 老金其人 要问若萤考中生员后,最淡定的是谁? 非陈艾清莫属。 卫所的儒学也于今日公布的季考成绩。之后,陈艾清便被李祥廷连催数道,硬是拉了来“看热闹”。 对上若萤的目光,陈艾清的面色可疑地红了。 若萤就知道,她和腊月刚才的交谈,八成是给对方听了去。 她不禁起了促狭之心,故意神秘兮兮地向对方求证道:“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陈艾清避无可避,终于不再躲闪了,狠狠地盯住她。 若萤忍俊不禁,抿嘴笑了。 看陈艾清那副神情,真恨不能撕下她一块肉来吃,人前惯见的那个泥塑木雕的形象,荡然无存,流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与气血来。 李祥廷忍不住提醒若萤道:“行了,你明知他气得不行,还一个劲儿戳弄他。小心惹急眼打你一顿,到时候,可别怪二哥不帮你!” 若萤这才收起谑笑,一本正经地关心起严老先生的近况。 陈艾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很好,不劳你费心!” “艾清此言差矣!”若萤端着架子,俨然师长训诫顽徒,“不管怎么说,我与严老c与艾清,都已经算是一根藤上的花儿了。不管你信不信c喜欢不喜欢,反正,我是真心巴望着艾清好,希望严老能够福如东海c寿比南山。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而严老,则是咱们山东名副其实的的一宝。这么说,没错儿吧?” 陈艾清自牙缝里极其不易地挤出来几个字:“钟若萤,你真可恶!” 李祥廷觉得情势不妙,赶紧□□二人当中,一手揽住若萤的肩膀,把她从陈艾清的跟前别开,道:“你放心,老爷子精神着呢。就昨晚,不信你问艾清,我才奉我娘的命去看了他老人家,好像跟从前一样了。还问了我这次考试的事儿。你说,这种事儿我哪里有数?考成啥样就啥样呗!要是能侥幸不垫底,也不能证明是我有了进步,只能说那个总排在我前头的仁兄,这次发挥得不好,掉了下来。对吧?” 若萤啼笑皆非道:“老爷子没说你?” 李祥廷浓眉高挑,干脆道:“不会!老爷子从来不给我上课的。其实我觉得,他老人家才是最厉害c最聪明的。像我娘c我大哥那种,唠唠叨叨的,也知道是为我好,可实际上呢?说的什么,我压根就听不进去,烦!老爷子就从来不会教我该怎样c不该怎样,只是随便聊聊,哎,我就偏就能知道自己该努力。我娘他们哪,是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一手捏着糖,一手甩着小皮鞭,殊不知,我早过了爱吃糖的年纪了” “彩衣娱亲的时候,老莱子什么年纪?但凡父母在一日,你就是七老八十,在他们心目中,也还是个孩子。” 若萤翘起脚,一根食指把他弯下的嘴角使劲儿往上戳了两下,借此机会,悄悄问他:“我托你办的事儿,可有什么眉目了?” 李祥廷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脑门儿:“你不问,我险些忘了。是不是你记错了?宝山会集会的那晚,那个老金一直都在晴雨轩里,哪儿都没去。这个,有很多人可以作证的。” 若萤微微蹙眉:“那就是我看错了?” 李祥廷将质询的目光投向陈艾清。 “老金本属乐籍,形容猥琐,一向不招人待见。要不是锦绣的亲叔叔,凭他那种,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了。他对锦绣向来言听计从,要靠着锦绣养老送终,根本不敢背着自己的衣食父母胡作非为c中饱私囊。” “哦?”若萤表现出了相当的惊讶,“锦绣的叔叔?真叫人想不到” “艾清说是,一定没错儿。”李祥廷从旁打着包票,“我就说上次他去户部做什么呢,原来是去查户籍了。也是!凭你前世是人是妖,户部的册子上全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若萤点点头,向陈艾清道了谢,如释重负地吁口气:“既然有二位作保,那就是我记错了” 说着,冲着一边的腊月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 腊月随即挤了挤眼。 只有他知道,小主人和李陈二人的这番谈话种所包含的深沉用意。 若萤的机敏,让她老早就对老金产生了怀疑。 在济南的这段时间里,她派出腊月多方打探,果然发现了老金的一些异常举动。 作为晴雨轩的灵魂的一部分c锦绣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按理,老金很难得有机会离开晴雨轩的。 可是,他却和昌阳城有着莫大的关联。 老金去昌阳县城并没有固定的时间,但每次去,必定都会光顾“蜉蝣书坊”。 而“蜉蝣书坊”正是崔玄的铺子。 至于老金去书坊的日子,好巧不巧的,恰都在若萤与崔玄的交易之后。 若萤便想起了一些旧事。 那年,她跟梁从风滚草垛的当中,无意中从他身上搜出一本□□来。说来也巧,那本书,恰好就是她写的,且还是原稿。 后来又听说,锦绣也知道他这一癖好,甚至还跟他借阅过几次。 记得崔玄也曾向她透露过,说愿意花大价钱买她手稿的,是府城的某位有钱的的人。 这个“神秘人”也许是小侯爷,也许是锦绣,但不管是哪一个,老金都是毋庸置疑的知情者。 尽管她再三叮嘱过崔玄,让他替她保守秘密,可正如俗话所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金什么人?那是在人堆里打滚的人精儿,不但察言观色c听声辨位的水平一流,凡事,只要他用上了心,就没有钻研不进去的地儿。 所以,若萤怀疑,她暗中炮制□□捞取不义之财的秘密,极有可能已经被老金知晓了。 也惟有这种可能,方能解释为何老金每次看到她,眼神和表情都会那么地古怪。 满满的全都是“意味深长”! 从老金的态度中,她读出了一个深深的隐忧:假如老金动起了歪主意,想要从她这里获取什么好处的话,利用这件事,足以对她造成切肤的伤害。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弄清老金的意图,她向李祥廷和陈艾清发出了求助。 理由相当简单。 她以看着老金眼熟,怀疑其乃宝山会的漏网之鱼为名,请李祥廷帮忙,暗中调查老金。 说来李祥廷倒是个雷厉风行的,一夜之间便完成了她的委托。 但是,李祥廷并不知道她的真实用意,倒是陈艾清敏感地察觉到了此事的复杂性。 他朝若萤丢了记白眼球。 至今,他都觉得钟四郎是个矛盾的存在。一方面,他很钦佩对方,对其关键时刻所展现出的超凡的智慧和处乱不惊的潇洒姿态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同时,又很气愤对方的腹黑与莫测高深。 别人都在说四郎多么多么地亲善敦厚,他就觉得那些人全都瞎了眼。 钟若萤哪里亲和了?哪里敦厚了?黄河九曲十八弯,不及钟若萤的花花肠子多;天有不测风云,不及钟若萤的态度蒙昧心思幽深。 在他看来,钟若萤尽管学富五车,但是,距离传说中的“君子”实在是相差太远。 他一向不齿与小人为伍,可现实偏就有这么残酷,硬是把他和钟若萤那小妖精拴在了一起,不想招惹c却又摆脱不开。 一想到这些,陈艾清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炭火上的烤肉——自己遭罪,别人眼馋。 若萤瞧出了他的心思,忽地凑过来问道:“艾清是不是很好奇,我查老金做什么?” 虽然浑身汗毛倒竖,但抵抗不了好奇心的陈艾清终究还是缓缓地点了下头。 若萤倏地笑了,像是云破月来,差点晃瞎陈艾清的双眼。 “求我,求我就告诉你真想。” 陈艾清足足呆了近乎半盏茶的时间。 而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 腊月心肝乱颤,连着叫了两声四爷。 “四爷,文哥儿有话要说。” 李文转述的是唐氏的口信。 她已知若萤通过了生员考试,因此,老早吩咐下去,让给准备庆功宴。 为防止若萤给别家约走,唐氏以姨妈的身份特意叮嘱李文,让千万看好四郎,千万要把四郎带回李家。 “夫人说了,四郎几时回去,府里头几时开饭。” 李文笑嘻嘻地瞅着若萤,大言不惭道。 若萤原就有意首先去拜访李府,听了这话,哪有个不欣然从命的? 李祥廷犹恐她飞了一般,一个劲儿喂她糖吃:“走走走,二哥给你准备了一份好礼,保你喜欢!” 说着,一手牵了她,一手拉住陈艾清,大步往前。 诚如李文描述的那般,为了迎接她这位新晋的秀才,李府上下焕然一新。在唐氏婆媳的指挥下,里里外外做好了各种准备:洒水净尘c张灯结彩,又添置了好多的时新花木,到处喜气洋洋。 下人们都说,看这阵仗,简直就跟二公子小登科似的。 这一次拜访李府,对若萤而言,极为隆重正式。 而从府中众人接待的态度上,她也看出了非同寻常的郑重与肃穆。 以往那些丫头婆子小厮们,朝她行礼的时候,多半都是笑眯眯的,可是这番不同了,人人揣着几分小心与恭谨,那些卑下身份的,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 她知道这都是唐氏治家有道,该有的规矩c半分都缺不得。一路走来,看着这些人的反应,她不禁暗中点头,心想,这才是正经的大户人家该有的模样。 苏苏什么都好,就是太弱了。自己的事儿不敢做主,别人的事儿更是三缄其口。这种性子,说好听点儿,是温柔大度,却不是当家人该有的样子。 尽管她过来只是如夫人的身份,但如夫人也是屋子里的主子,若不能明断是非c赏罚分明,如何能够辖下c服众?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自觉c都能够安分守时。 苏苏一定得学会这些生存的基本功,而这个家,应该能够教会她这些东西,关于权威,关于自信,关于城府。 唐氏还是那么个响晴的脾气,等到若萤行礼完毕,左右看了座,上了茶点,唐氏的眼睛仍未从她身上转开,好像总也看不够似的。 看着看着,忽然就滚下两行热泪来:“你娘总算是熬出头了” 若萤微笑不语,看着严氏劝解着唐氏,心下想的是:母亲能得姨妈这么个知心至交,可算是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了。 从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唐氏打一开始就不曾轻视过三房,关键时刻,借钱赠物慷慨不吝,所作所为,实在是老宅里的那帮所谓的“亲人”无法比拟的。 算起来,老宅里的那些人,到底还是见识短浅,朝思暮想的,不过是锦衣玉食,反而忽视了人心的重要性。 就如同井底之蛙,不知天之高大,便不懂飞鸟之志向。 这种不思上进的人很难沟通,正所谓“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语冰”。 老宅里的人至今仍不知道母亲的真实来历,不知道那个为人处事样样不同于人的妇人其实跟他们并非一路人。 不是母亲特殊,而是与身份气息不相容的环境凸现出了那份与众不同。 反观母亲和姨妈在一起的画面,那是何等的和谐温婉!荆钗布裙也好,环佩琳琅也罢,统统都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促膝并谈的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c哪里就有那么多的话说! 这个时候,就会让人禁不住感慨高山流水c管鲍分金的相知相悉c情谊深厚。 待情绪平复,唐氏便问她近来的经历。 若萤并不相瞒,把自己考场上的遭遇c以及租住袁家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 唐氏用心听着,频频点头。 尤其是听到她非要租住袁家的理由,更是不由得露出激赏的表情来。 “你考虑的是。”唐氏为她的细密周全感到十分欣慰,“首先,那俩兄妹遵纪守法,并没有什么不良前科。虽是贱籍,走街串巷,却也是熟悉地面c颇懂得些眉高眼低的。平日里,你若是有些不明白的人情世故,他们倒是能提点你一二。你这么做是对的,尺有所短c寸有所长,每个人都会有他的长处,看见了c学会了,日积月累,你就会变得越来越强。” 若萤起身拱手,毫不吝溢美:“姨妈的教导,若萤定当铭记终生!” 她的郑重倒把唐氏吓了一跳,旋即感叹道:“你这孩子真是个明理懂事的的。你二哥但凡有你一半的机灵,这会儿早飞上高枝了” 李祥廷便给茶水梗住了,闷声粗气地抗议道:“娘你也真是的,你拿谁来比不好,非要拿四郎来比。他可是有山东第一的头衔,八百年出不了一个的精华中的精华,你让我跟他一样,那还不如把我按回你的肚子里,重新投胎呢!” 唐氏给气笑了,作势要抓扫炕的笤帚打他:“你倒说得简单,按回去!当着你大嫂还有这么多丫头妈妈的面,你就这么没遮没拦不害臊?你说说,你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还没问你呢,这次考了第几名?进门连个声儿也没有,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不是?你不说,以为就能瞒天过海?李文呢?让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作为书童,天天跟着主子的屁股后头,都在忙活些什么?身上背的书,都拿来当枕头使了是不是?你说你外祖父那么有学问的一个人,你怎么就会这么地不爱读书?你跟人说你是翰林院大学士的外孙,别人怎么能相信?你是不是从来不敢跟人提这茬儿?” 李祥廷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看似一幅受教模样,其时心神早就不知所踪了。 说得累了,唐氏吃了口茶,看着司空见惯的陈艾清,为这一通家教做出了结语:“艾清你时常和二郎在一起,千万看好他,别让他干坏事儿。你的话,他兴许愿意听。我跟他说了这些年,没见他有什么长进,估计是把我的话,全当成耳边风了——是不是?” 末一句来得比较突然,李祥廷正当混混噩噩中,唐氏先前说的什么,他没在意,但听得问“是不是”,还以为是在问他领教不领教,当即便应声使劲儿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态度那叫一个端正,神情那叫一个凝重,眼神那叫一个炯炯有神。 众人不由得一愣,旋即笑翻了场。 唐氏手指着他,面红耳赤地,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好,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4章 兄弟之间 被“轰出”花厅后,李祥廷领着若萤直奔他的小院。 院子里依旧是戎马倥偬的形象,刀枪剑戟林立,梅桩高低错落。 看门的仆从成伙聚在一起擦拭武器兵刃,看到若萤一行,赶忙起身行礼。 李祥廷口中叫着“免了免了”,脚下不停,三步两步就进了屋内。 能够策马驱车的通间里,并不比上次来的时候整齐多少。书桌被挤在南窗下的两个巨大的沙袋之间,屋子里最醒目的,就只剩下了当中的一个大型沙阵。 这也是若萤最为关注的地方。几乎每次进来,总能看上大半天。看那些山河纵横c林壑层叠,想象着烽烟四起c呐喊震天,每每会觉得血脉贲张c意气贯日。 逢这时,她总会对自己这个身子的主人产生不尽的联想。 到底是怎样的出身与经历,才会让这个身子产生出如此强烈而热切的共鸣? 果然是个男人么?所以才会无惧于此类打打杀杀的事情? 那为什么这一世要将她变成女儿身呢?这算是对她的考验吗? 还是说,前一世她做了什么孽,所以才会有这一世不得不受的艰难与困苦? 她不由得拾起一个陶人,心不在焉地端详着。 也不知道是谁给烧制的这些小玩意儿,什么骑马的c扛枪的c持盾的c负箭的 虽然小,但五官齐全c盔甲分明,收放有力,做工颇为仔细。 看得出李祥廷在这上面甚是用心。 这个人,若是肯拿出一半的精力与坚持,用在学习上,假以时日,必定会有所斩获。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 随着这一声,李祥廷献宝一般侧里递过来一样东西,并冲她神秘兮兮地眨了下眼睛。 若萤疑惑不解地接过那个锦袋,拉开抽带,小心地抽出里面的筒状物。 看到那东西的第一眼,若萤浑身的血液腾地燃烧起来。 是地图,而且,还是一张军用的山东地图! 她很清楚这东西的得来不易,也很清楚其所具备的极高的战略意义与军用价值! 这是绝对不会在坊间流传的宝贝,更是禁忌。 民间若是私藏这种东西,可是砍头掉脑袋的大罪!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乍喜之后,紧跟着便是陡惊。 她惊讶的不是别的。 这东西出现在李祥廷的手中,其实并不稀奇,但是,他若随意转赠他人,这问题可就变得复杂化了。 像这种地图的印制c传发,都有其一套严密的程序。由哪里印制c印多少张c发放到何处,都需要相关部门的登记造册,以备存档。 涉及朝廷机密的文件,一旦不慎流失,落于不法之徒的手中,势必将会危及社稷和天下苍生的安全与安宁。 不知李祥廷是否还记得这一点? “放心吧。”李祥廷的一句话,很快打消了她的顾虑,“这也就是你,换成别人,跪着求我c我都不会送这个的。” 若萤依依不舍地自地图上抬起头,正色道:“我知道二哥偏向我。但若是来路不明,或是当中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就算这是张金子打造的重礼,若萤也不会收的。”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李祥廷亮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本来习惯性地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表安慰,垂眼处,见她骨架纤细c身量不足,怕是经不住他的拍打,于是,便将那两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胸前。 “你也不想想,我爹是什么人?我能骗得了他?” “哦,这么说,世伯知道这件事?” “应该知道吧。”李祥廷搓着手,踌躇不决道,“昨晚,爹叫我去书房,除了询问近期的功课,还问了你我之前书信往来的事儿” 若萤凝视着他,不大明白他的犹豫是从何而来的:“你照实说就是了。” 在她给李祥廷的书信中,所谈的尽皆是世故人情与学问。天底下任何一家的父母,应该都不会嫌恶这种能够从中获益匪浅的交往。 她骨子里原本就有好为人师的因子,又加上李祥廷信她c听她,她便十分乐意与对方分享自己的所思所得。 除此之外,还有个缘故。 长久以来,李祥廷一直无条件地维护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心存疑惑,却依然对她始终不离不弃。这份深情厚意,令她感激万分。 而她,却保留得太多c隐藏得太深,不够坦荡,更谈不上诚实。 她自觉有愧于李氏,潜意识里,便想方设法地想要予以补偿与回报。 难得李祥廷愿意和她亲近,她希望能够藉此机会,帮助李箴夫妇,尽早地达成“望子成龙”的夙愿。 根据李祥廷吐露出来的信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李箴对她与李祥廷的相处,还是相当满意的。 在父子俩的这次交谈中,他不仅夸奖李祥廷学业上有所进步,言下,对他和若萤的交往也寄予了厚望。 但李祥廷却感到了山大的压力。 “父亲问我科举能有几成把握,我愣是没敢吱声” 若萤拍拍他坚硬如石的手臂,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有我在,不怕。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二哥。只要你有这份不服输c不退缩c想要出人头地的心,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从来凡事不怕万人阻挡,就怕自己投降。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境,有的只是对处境绝望的人。” “你以为我不想?”李祥廷老老实实道,“我也想让他们大吃一惊,彻底改变对我的看法,可这不是总找不到门路吗?今天有你这句话,二哥这心里,就跟住进了太阳一样,你信不?” 若萤点点头,笑道:“我何尝不是一样的感觉?只要二哥在身边,管他天崩还是地裂,我从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二哥会护着我的。” “不然,为什么叫哥哥呢?” 李祥廷傲然道。 “那么,咱么可就一言为定了?往后你教我习武,我帮你学问。”若萤恳切道,“府学这二十名生员,原本就不是泛泛之辈,都是历经沙场血战c凭本事与运气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作为当中的一员,二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知道吗?人活着,就是个精气神。人身上有三把火,哪一处灭了,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李祥廷登时就警觉起来:“这又是朴时敏说的?原来这都是真事儿?我一直当是老辈子拿来吓唬小孩子的话。” 说着,面色倏地一凛,沉声道:“你说的,我都记着了。我也想过了,比学问的话,可能再怎么使劲儿,都没法儿赢过你。可是,太差劲了也不成,不然会让人笑话,说我不配和你站在一起。再说了,二哥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起码弓马骑射比你强。你既用得上我,我就算是块废材,对吧?”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二哥你的用处,大着呢。” 说话当中,若萤拉起他的手,一手又固执地将陈艾清再三拒绝的手给夺过来,紧紧捏住几根手指头,面上笑眯眯地说道:“若萤的文,二哥的武,艾清的文武双全,咱们三个的组合,堪称完美。将来一气拿下文武两科的孝廉,也算是天下无敌时佳话了。” 李祥廷瞪大了眼睛:“若萤,为什么你会这么自信?为什么你就能保证,一定能一举中的?你是没有问题,艾清也好说,可是哥哥我” 若萤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中的那份坚毅与理所当然,像是只许前进不容后退的战鼓声声,撼动着李祥廷的心跳与脉动。 “因为我想考中。” 这话回得极其清淡,如抟丸c如弹指c如拈花微笑。 当中蕴含着只可意会的大玄机。 偏偏就能叫人心悦诚服c无可辩解。 陈艾清的目光终于转正了。 这一次,若萤没有冲他展露出令他心神不宁的那种堪称极不正经的表情。 “因为我要成为山东的骄傲,想要成为爹娘亲朋的荣耀”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知父母之所望,达父母之所求,这便是为人子女的孝道所在。 “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c什么该做,知道如何能够达成目标。因为我清楚我心之所向,也清楚别人的意愿与喜好。” 李祥廷不禁叹了口气:“怪道我爹都信你,还叮嘱我说,要好生和你相处。我现在忽然想明白了,当时他让我解释益者三友的用意” 刚刚询问过他和若萤的交往情况,嘉许了他的进步,紧跟着就要他解释圣人的这句名言,这不就是很明显的借题发挥吗?这是暗示了四郎乃是“益友”的意思啊! 要怪就怪他反应迟钝,直到这会儿才领会父亲大人的意思。 他禁不住懊恼地捶了下脑袋。 若萤谦逊道:“世伯雅量,虚怀下士,才是最令人感佩的。记得当年第一次相见,那时的我,现在想来,实在是闹得太不像样。可世伯却丝毫不怪,耐心地听完了我的陈述。此事,至今令我难忘。” “父亲看人,不会错的。”李祥廷回想起之前的经历,胸臆中渐渐有了开明之感,“而后,父亲就把地图给了我。你们还不知道吧?为了要这个东西,起初我可是说了谎的。” “你说什么了?”若萤好奇道。 “我说我原先使用的那份儿,不小心洒上了水,糊了。父亲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还没等我接过这份新的,他忽然就问我,打算给若萤送什么贺礼?我当时就是一愣,直觉得父亲可能已经察觉出我在骗他了。要不说做贼心虚,也怪我笨,当时一时心急,居然没想到任何的说辞,就只管傻愣着你们说,那样的时机c问那样的话,是不是表示我露馅儿了?” “不然呢?” 陈艾清嘴角微抽。 李祥廷半信半疑地转向若萤。 若萤含笑颔首。 李箴不但明察秋毫,且于当时,还透露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可惜的是,李祥廷竟未察觉。 所谓“贺礼”,自然是有喜当贺。 她何喜之有?自然是通过了府学的入学考试。 考试成绩今天方才公布,而最迟于昨日,李箴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 这很好解释,他的官职与地位,决定了对于这种事有着快人一步的知情权。 而她自己,之所以感觉等闲,并不是因为听闻了什么风声,只不过是对己c对人,都有足够的把握与自信罢了。 至于李祥廷的淡定,细想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深深想了下,若萤颇能领会李箴的良苦用心。 她对李祥廷说道:“世伯是对的,那就证明我的所作所为还是可圈可点的。二哥和我在一起,不管能学成个什么样子,但能安世伯和姨妈的心,也算是莫大的收获了。” 她又看着陈艾清。 尽管对方正眼都不瞧她,但这丝毫不碍她笑靥如花:“相信艾清家里也是一样的态度。令堂那么水晶剔透的一个人,焉能看不出我的好?陈世伯杀伐决断明确刚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定也是掂量出了我的斤两,觉得能堪大用,所以才会由着艾清你同我来往,是吧?” 陈艾清斜睨着她,毫不客气地呛声道:“天下无敌,是,你这刀枪不入厚如城墙一般的脸皮,确也是山东一绝!” “所以,物尽其用总没错儿。” 若萤无所谓地抿嘴笑道。 李祥廷此时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 他问陈艾清,是否也给若萤准备了礼物? “那天我看你和吴真交头接耳,恍惚听了几句话,是不是和若萤有关?是不是?” 陈艾清将头扭向一旁,原本不想回应,但耐不住对方喋喋不休,只得勉强道:“午饭过后带你去看总可以了吧?” 得到了保证,李祥廷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外头禀报,说是夫人房里的蔡妈妈来了。 蔡婆子是奉了唐氏之命,给若萤送东西来的。 知道她不久就要回乡,唐氏和媳妇儿严氏老早就预备下了随行的礼物。蔡婆子领着两个丫头,抱来了两个大包袱。 也没有进屋,就在院子里解开包袱,让若萤过目。 大多都是些地方特产,茶c糖c酒c糕点c玫瑰露c新米c布匹 其中有两套新裁制的直裰,是给若萤的。 还有一顶纱帽,细竹编织,六角形网格状胎,外面裹着一层黑纱,圆平顶c宽平沿儿,也是按照若萤的尺寸给定作的。 “夫人说了,大热的天,四郎又总在外面走动。恁白净的人儿,别给晒爆皮。那个空顶帽只管脸皮不管头,不怎么济事儿,赶不上这纱帽规矩又凉快。让四郎换这个戴。” 蔡婆子双手将纱帽递过来。 若萤接过来,道声谢,往头上试了试,点点头:“好。这个不用收起来了,现成我就能用上。” 蔡婆子又让看其他的东西。 方盒子圆盒子八角盒子里装的则是些脂粉花儿之类的,若萤略略瞧了一眼,拾起当中的一支大红芍药花,翘起脚在李祥廷的耳边比划了两下,道了声“好看”。 周围的人全都笑了。 蔡婆子道:“不用着急,有二爷戴花的时候。” 她说的是新婚大喜,却是跟若萤所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二哥有此一天。” 周围的笑声瞬间便消失了,看过来的眼神之中,满满的全都是敬畏。 不知为什么,假如是二爷说这样的话,大家八成都会当作是开玩笑。 但是四郎不同。 四郎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5章 交通事故 午饭由唐氏领席,若萤和陈艾清几个小辈依序而坐,做大嫂的严氏则在席间伺候着。 因为李箴和李祥宇不在家,这顿饭尽管与素日一般,嗽声不闻,但却吃出了几分轻松的气氛。 饭毕,丫头们伺候着漱了口c擦了手,众人转至里间小坐。 唐氏在罗汉床上坐定,左右奉上热茶,娘儿几个便唠起了家常。 唐氏最为关心的,是若萤的行程。 若萤明白她的心意,便详细地告知了自己的安排: 齐鲁商会徐会长的府上是一定要去拜访的。 之前若萌上来的时候,在徐家叨扰许多,而且,徐老夫人和徐夫人都曾再三询问过她的情形,结果因为那阵子她太忙,分身乏术,便一直没有过去。 这次不同了,生员也已经考上了,时间空下来了,再不去露个面c道声谢,实在是有失礼数。 “陈世伯府上,按理也该走一趟的,只是”若萤顿了一下,歉疚道,“姨妈兴许已经听说了,上次我去的时候,因为说话不慎,冲撞了严老先生,至今都提心吊胆的。说句实话不怕姨妈笑话,这会儿就算是陈世伯下帖子相请,外甥也不敢去” 一句话,说得唐氏笑起来:“说你这孩子胆大,不想也有这么畏首畏尾的时候!他既能下了帖子来,自然不会同你计较以往的事儿。我就没听说过,有谁想报复,会提前下帖子的!” 一旁的严氏笑着安抚道:“四郎当真是多虑了。祖父他哪里是因为四郎病倒的?那阵子他才刚从曲阜过来没多久,长途劳顿的,别说老人家了,就算是年轻人,也吃不消。加上这边的饮食跟曲阜又有些不同,就有些水土不服,也属正常。那个年纪的老人家,本来就是该多加小心看待,稍有个不留神,一句话口水,都有可能让人出个事故。” 唐氏连连点头:“正是呢。要不然,为什么从小爹娘就教导你们,对待老人家要和气细声。往往是你们觉得不怎么样的事儿,那些老人家就招架不了。上了年纪,什么都变了,做事会变慢,口味也会跟从前大不一样。这个没什么值得笑话的,等到你们老了,兴许还不如他们呢。人啊,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所以四郎千万不要自责。”严氏补充道,“父亲和姑父姑妈之前都曾交待过,说要是遇着四郎,千万把这事儿说清楚,省得让你的心一直悬着。四郎的为人,我们都知道,才不是那种说话没数儿c办事儿不牢靠的。” 若萤便吁口气,面上露出释怀的笑容来:“大嫂这么说,若萤就明白该怎么做了。恩师先前说过,会在合适的时候,领我去拜见严老,既这么着,我就耐心等恩师的消息吧。有道是有缘自会相见,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既是仪宾说好的事儿,你就听他的就是了。” 唐氏转而吩咐严氏:“四郎要去徐家,不能空着手去。你给他打点一下。” 严氏躬身称是:“这事儿交给媳妇儿,母亲尽管放心好了。” 若萤赶忙起身道谢:“在姨妈这里又吃又喝的不说,临走还要大包小包背着扛着的,外甥实在是不好意思。真怕长期以往,把姨妈家搬空呢” 唐氏“咳”了一声:“跟别人客气就客气吧,跟姨妈也来这一套!姨妈可不是你娘那种,自己吃糠咽菜不要紧,别让别人家的孩子受磕巴。姨妈就是这么个直肠子,有什么c没什么,不怕给你看见寒碜笑话。真要是穷得只能吃稀饭,临走送你根稻草,你也得当成金条给我揣着。知道不?至于出了门,是丢了烧了,别让我知道,随便你折腾!” “怎么会!”若萤郑重其事道,“就算是根草,外甥也会保存起来,搁上个百八十年,那就是一段历史,一段佳话,足以教育后人。” 唐氏顿时笑眯了眼:“姨妈就喜欢听你说话!听着像是耍贫嘴,可仔细品品,又那么地有滋味。不像二郎,就会惹人生气上火。” 众人禁不住都笑了。 李祥廷害臊地扭了下身子,道:“娘你说什么呢?” “说什么?实话啊!这儿的都不是外人,有什么我不能说的?” “好好好,是是是,您老人家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祥廷磕头虫似的连声称是,再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唐氏满意地瞥他一眼,转而又跟若萤说道:“说起仪宾,这就是咱娘们儿说话,你记得就行了:他虽然是个好人,但是有时候实在是有点撑不起架子来。凡事,你也不要总依赖他。你是个极其明理的,该怎么做c不该怎么做,自己心里头还是得有点数才好。你明白姨妈的意思不?” 若萤点点头:“姨妈的话,若萤明白。” 看她如此通晓世故,唐氏由衷地舒展了眉头,但随即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次的事儿,安平府那边出力不少。就事论事,你该念着他们的好,但是,世子和仪宾这厢,该说的话c该道的谢,你也不能省下。那一家子都是好人,老实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无人应答,几乎是在同时,在场的诸人俱领会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一家子”指的是谁? 谁是好人c老实人? 谁不好c不老实? 所谓“好”与“老实”,总是相对而言的。这个参照物又是谁呢? 唐氏的这番感慨c浙话里有话的谴责,究竟是针对的什么人呢? 此时此刻,众人心里能够想到的,无非是朱梁二姓的恩恩怨怨,想起了王世子和世子妃之间旷日持久的矛盾,想到的是作为亲戚的李c陈二姓的两面为难c欲说还休。 短暂的死寂后,若萤笑微微地开了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姨妈无需替古担忧。就有些疙瘩解不开,也只是暂时的。所谓泰山不是一日堆成的,海水不是一天能填平的。姨妈还记得这句话吗?置之死地而后生。真到了彼此退无可退的境地,再怎么不想解决的问题,也须有个说法。天底下的事,大抵都逃不出这个路子。” 唐氏深瞩她一眼,不胜欣慰道:“其实仔细想想,自己何尝不明白这个理儿?倒是要别人说出来,自己这心里才敞亮些。说到底,都是自己在给自己下套子。” 娘们儿几个又说了几句话,唐氏渐渐显出疲态来。 大家就知道,到了她睡子午觉的时辰了。 李祥廷早巴不得溜之大吉,唐氏的那声“你们去吧”还没说完,他的一条腿就已经迈出去了。 因为陈艾清答应过,午后会带若萤去验收礼物,李祥廷便十分好奇,好友究竟送的是什么稀罕物。 出得大门,早有李文几个牵着马等候在此了。 炎日当顶,晒得地皮冒气腾腾,却丝毫阻挡不了这几个少年的精神抖擞。 李祥廷处处都能体现出做大哥的模样,上马之前,他仔细地检查了若萤的纱帽。然后握住她的细腰,将她发到马背上。 等她坐稳当了,他才腾身而起,如同一只鹞子般落在她的身后,绕过她前胸拽住缰绳的同时,也将她牢牢地护在了怀里。 他心无旁骛,并不觉得怎的,可是若萤在与他背心相贴的刹那,不自觉地红了脸。 不过还好有纱帽遮掩,并不会给人瞧见。 不过,瞧见了也无妨,这么热的天,出汗脸红很正常不是么? 府城人烟阜盛,即便是锦衣夜行,也不愁无人惊艳。而光天化日之下,鲜衣怒马招摇过市,则更是宛如丝绸缠树,想不招眼都不成。 很快的,就有人认出了若萤几个的身份。一时间,侧目纷纷c指指点点,宛若一股子狂飙,随行一路。 更有大胆的遥遥招呼c注目微笑。 对此,李祥廷表现出了一贯的亲和与大度,不厌其烦地跟两侧的行人挥手示意,礼貌而周到。 然而,意外却总是不期而至。 最先看到那只蹴鞠的,是若萤。 当她的警告声才刚冲到舌尖的时候,身后的李祥廷即已察觉到了异常,当时就作出了反应。 他猛地勒转了马头,堪堪地擦过一个斜刺里突然冲出来的身影。 马蹄从天而堕,震天动地。 这一刻,若萤双目紧闭c呼吸骤停,一种即将被抛上半空又重重摔下来的巨大恐惧,瞬间席卷了她的身心。 她觉得眼前黑了一黑,因为来自胸前的那股巨大力量的压迫。差一点,她就要怀疑自己的骨头要被压碎了。 然而却并没有。 也正是这应时而生的强大的反击力,遏制住了她白日飞升的趋势,将她最终紧紧地按在马背上。 李祥廷的喝斥被随即而来的混乱吞没。 哭喊声c斥骂声c惊叫声c扑地声连绵不绝。 耳边嘈声大作,似乎是墙倒屋塌,又像是遭遇了兵荒马乱,令毫无防备的人禁不住心惊肉跳。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得让若萤来不及作出任何的思考。 但等着脚踏实地后,她才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梳理出了这一连串事件的前因与后果。 肇事的正是她看到的那只脏兮兮的蹴鞠,而紧随着蹴鞠冲上路面的那个孩子,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一个约摸□□岁的男孩子。 因为他的贸然出现,惊到了李祥廷。 也正是因为李祥廷反应迅速勒转了马头,方才避免了一场血溅五步的惨剧发生。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 正对着若萤一行的方向,恰好也有一队车马迎面而来。 原本可以轻轻松松擦肩而过的两帮人,就这么在猝不及防地躲避情况下,最终导致了一场人仰马翻的严重交通事故。 就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时候,那个被从马车里摔出来的小胡子“蹭”地从地上爬起来,挣开左右惶恐的搀扶,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左右开弓,噼啪作响,狠狠地赏了那肇事的孩子两个耳光。 当他的第三个巴掌顺势落下来的瞬间,一条人影蓦地掩盖了那个被吓傻也被打痴的孩子。 “啪”的一声,挨打的没吱声,李祥廷却暴怒地大叫一声:“若萤!” 他原本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着。落在若萤背心上的那一掌,仿佛击打在了他的心上,当时就让他痛得跳起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也是倚仗着人高腿长,他当即一脚飞过去。 打人的那个小胡子男人登时就给踹了个四仰八叉。 街面上轰然又是一阵大乱。 对方人多势众,见吃了大亏,哪里肯咽下这口恶气c这股明火?个个揎拳捋袖,招呼不打一个,群起冲向李祥廷。 这一举动无疑点燃了李祥廷骨子里隐藏的那个巨大火药库。 到了这个时候,还谈什么斯文道理?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是不将对方招安剿灭,那就等着自己被铲平镇压吧。 一场彼众我寡却毫无惧意的群殴事件就此上演开来。 半盏茶的工夫不到,就将几乎半个济南城的人全都吸引了过来。 孩子的号啕大哭就像是吹响了前进的号角,更加助长了这场殴斗的气势。 而动静恼得如此之大,成天没事儿遛街的巡警却迟迟不见踪影。 这未免有些令人诧异。 而最终结束这场混战的,是陈艾清。 他只用了一句话,便成功地让圈里圈外的众人瞬间石化。 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他钳制住了打人的小胡子。一把攥住对方的背心,一手横剑在其颈间。 “谁再动,小爷就砍下他的脑袋。” 这个“谁”是否也包括好兄弟李祥廷,就不得而知了。 三尺青锋耀日灼灼,似嗜血的冰蛇,晃得人心肝发颤c手脚害冷。 却还有人试图挑战一下他的底线。 “好小子,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是吧?你知道你挟持的人是谁吗?那可是我们安平府的梁稳,稳叔。” 他着重了那个姓氏,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出小胡子的特殊性与唯一性似的。 四下里不约而同地起了波动。 安平府自是梁姓。安平府里姓梁的,除了主子,还有一类人,那就是世代的家奴家婢,因忠诚或者表现出众,受到主人赏识c器重,因而被赐予了同姓。 说白了,能与尊贵的主子同一姓氏,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在同属奴婢的等级中,是绝对优于其他人的存在。 得与主子同姓,这是一种权力与地位象征。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投过来的目光中,不乏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一边是世袭罔替的郡侯府,一边是登州卫指挥使大人的独子,还有个皇亲国戚的李家,再加上一个新晋的c有“百年山东第一天才”的儒学生钟四郎,哦,对了,是“拼命四郎”,这两下若是干起架来,相信济南城今后半年下酒佐餐的话题,可就不愁了。 ps:名词解释 1c子午觉:每天子时和午时按时入睡,其主要原则是“子时大睡,午时小憩”。 《黄帝内经》云:阳气尽则卧,阴气尽则寤。 睡眠与醒寤是阴阳交替的结果。子时阴气最盛,阳气衰弱;午时阳气最盛,阴气衰弱。子时和午时都是阴阳交替之时,也是人体经气“合阴”与“合阳”的时候。睡好子午觉,有利于人体养阴c养阳。 2c蹴鞠:原始社会后期出现了用脚踢的石球及镂空的陶球。蹴鞠传说为黄帝所作。战国帛书有黄帝杀死蚩尤以后,“充其胃以鞠,使人执之,多中者赏”的记载。 “鞠”最早系外□□革c内实米糠的球。类似今日的足球。据史料记载,早在战国时期汉族民间就流行娱乐性的蹴鞠游戏,而从汉代开始又成为兵家练兵之法,宋代又出现了蹴鞠组织与蹴鞠艺人。 明代出现了专门制作鞠的手工业作坊,出售各式各样的鞠(时名为“健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6章 一份好礼 这个梁稳,除了是安平府的家奴,还是世子妃的陪嫁。 简而言之,能够作陪嫁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是心腹c是肱骨。 所以,尽管他的脖子被锋刃比着,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一群人,都是无所畏惧的。 陈家公子再狠,充其量也就能让他流点血,除此之外,还敢怎样? 正基于此,那一帮随从竞相在旁煽风点火,威胁陈艾清“有胆情管试试”。 他们从不曾跟陈艾清打过交道,对这个少年可谓是知之甚少。 即使是若萤,自认阅人无数,但看陈艾清面对挑衅无动于衷,心下也是没底的。 陈艾清不是善茬儿,也并非是个器量宏阔的。记仇,十分记仇,而且,有仇必报。 况且,以他现在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涵养再怎么好,也还是有限度的。 看着他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眯紧,若萤的心也被一只无形的手寸寸攥紧。 她很担心那些人的叫嚣与恐吓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梁稳再怎么了不起,终究也只是个高等级的奴仆。陈艾清若是“失手”杀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沦落成阶下囚。 人人心中有一杆秤,危急关头,何去何从,哪能没个算计? 若萤闭紧了嘴巴,瞬间闭了下眼睛。 梁稳的脖子上突然就多出了一道红线。 随着鲜血一起涌出的,是梁稳杀猪一般的嚎叫:“陈公子饶命!” 他倒也不傻,生死存亡关头,没有向周围群众求救,而是明智地选择了屈从。 因为他很清楚,操纵他的生死的,不是别人,正是背后的这位素日里不声不响阴沉如苔的陈公子。 俗话常说:咬人多狗不露齿。指的大概就是陈公子这种。 见了红的喽啰们这下子彻底傻了眼儿,张口结舌地竟是动也不敢再动一下。 谁都看得出来,陈公子根本就不是个能讲客气的。只消他的手腕子再那么轻轻往前推一下,估计梁稳就该身首异处了。 想来也是。 面对面较量的话,陈公子或许动不得侯爷或者是世子妃,可梁稳只是个奴仆啊,以陈公子的身份与地位,杀个奴婢又能算是什么事儿呢? 好不好呢,甚至连官府都不必去,赔上一笔钱就拉倒了。 “快c快回去禀报世子妃” 有胆小的趁机想要逃离是非圈。 陈艾清将宝剑在梁稳的身上擦了两下,嫌恶地推开他,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陈艾清随时恭候她的大驾光临!” 梁稳哪里顾得上回应这个?第一时间先直着嗓子叫来左右,吩咐赶紧带他去看医生。 李祥廷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住他,朝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捻钱的动作。 “怎么,打了人就完了?打残打伤听天由命是不是?你们的性命要紧,别人就不值钱了,是吗?” 他原本威名在外,那些人哪里有胆子同他硬碰硬?见他要钱,虽然心下一百一万个不情愿,但技不如人,实在是无可奈何。 就有人朝若萤这边抛过来几个钱。 李祥廷不买账,怒目虎睛蓦地一张,吓得对方手一哆嗦,索性连钱袋子一并丢了过来。 吃了败仗的一干人等狼狈地一哄而散。 远远的,几个巡警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两眼,跟周围的群众交头接耳片刻,也没有走过来,转身去了。 这种世家之间的纠纷,升斗小民最好是绕道而行。别吃不到狐狸肉c反惹一身臊。 眼见围观的人群渐渐离去,若萤转身拾起地上的钱,一一装入钱袋中,递给那孩子的母亲。 那妇人诚惶诚恐的躲闪着,不敢收。 若萤看得一阵心酸,硬是拖过她的手,塞给了她。 “拿着,回头请医生给孩子看看,看看有没有给打落牙齿c打聋耳朵。他已经受了大惊吓,千万不要训斥他,别吓出个好歹来,可就白白辜负你这些年的含辛茹苦了。好生教他知道这种行为的危险性,往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对了小孩子嘛,经常会犯这样那样的错儿,要是不犯错,岂不成了圣人了?” 那母亲跪在地上,流着泪c千恩万谢c点头不已。 若萤少不得又开解她几句:“你也莫怪人家过激,你也看见了,才刚人家可是直接从车里摔出来的。你该庆幸人家没有摔残或者摔死,不然,你怎么办?论起来,你们都有不是,若能相互体谅三分,就好了。” 不是她心性纯良,今天这事儿实在是太出乎她的预料之外了。 偏巧出事的是世子妃的人。 不论她是否承认,起码在世人眼中,她欠着安平府和世子妃的一个很大的人情。 就说今天这俄事儿吧,假如她冷眼旁观,这孩子便要吃大亏。梁稳那几个耳光甩下来,不吓破这孩子的胆c便能将这孩子破相。 她无法容忍这种惨剧在面前发生,所以,她本能地挡在了中间。 梁稳的愤怒她能够理解,因此,接下的那一巴掌,她并不觉得委屈。 但要她公然袒护梁稳,这却是她的自尊所不允许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地将大事化小c小事化无,为这对平民母子c为安平府,减轻一些责任与损失。 成为生员后的这段日子,希望能够平平安安c顺顺利利,希望能够无风无浪地早些回家。 这便是她竭力息事宁人的原因所在。 但陈艾清的出手却多多少少大乱了她的计划。 她现在担心的是,梁稳等人是否会实事求是地跟自己的主子讲明原委?梁从鸾又会对此次事件作何评判呢? 世子妃原本就对夫家及夫家的亲戚抱有偏见,经此纠纷,会不会加深彼此间的隔阂? 这些问题不能不去考虑。 但是李祥廷却似乎并没有这样的顾虑。 他见若萤沉默不语,只道是哪里不舒服,便问她是不是刚才给打得厉害了? “疼的话,你刚才就该说。哥哥绝对饶不了他们。” 若萤摇摇头:“二哥放心,我没那么羸弱的。想来那人也是吓坏了c气急了,这种事儿,换谁身上,都这个样子。” 这话明摆着是说给陈艾清听的。 他面色一如往常,冷飕飕c硬邦邦。若萤不由得暗中叹口气,心想这个人哪怕能有一分的暖和气儿,也好。就他这个模样,不知道得吓跑多少好姑娘c错过多少好因缘! 一路千思百想,及至听到一声“到了”,方才恍然惊醒。抬眼望去,原来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箭馆。 一进门就看到了吴真。他正跟箭馆的馆长比划着一张短梢弓。 看到若萤一行,他扭头笑了笑,并无丝毫意外之感,应该是提早一步等候在此了。 若萤上前去行了礼。 当若萤和吴真见礼的时候,陈艾清则从馆长手上接过短梢弓,仔细地端详着。 看了两眼,递给李祥廷。 李祥廷轻轻抛了两下,笑了一下,转而交到若萤手上:“你的东西,你自己感觉一下。” 若萤就知道他为何发笑了。 她跟他自是无法抗衡武力的。 他一贯用的是长梢弓,弓稍比弓臂长,整张弓的长度比较大。 这种形制的弓在以往的汉唐宋时期相当流行,历史上有名的射士用的基本都是长稍弓。 论箭速的话,长梢弓低于短梢弓,但更适合射重箭,作战中,用以压制敌方火力,因此,对远距离和破甲的要求很高。为增强威力,因此便有了长梢弓的重与长。 短梢弓则恰好相反。弓小而轻,箭速快射程远,但箭的重量轻,威力和穿甲比不过长稍弓。比较适用于对付快速移动的单个目标。 对若萤而言,这辈子都未必能够有机会参军作战,因此,利用短梢弓练习射击技巧与礼仪,以及强身护体,应该说是最为实际的选择。 若萤便试了弓臂的弹性,勾起弓弦,试了试韧性。 那馆长招招手,旁边的伙计便捧过来一包羽箭。 若萤拾了一支在手,自箭头c箭杆至箭羽,从头至尾摩挲了一番:箭头为铁,杆为竹,羽为鹰羽。 是件正儿八经的好东西,比起她爹曾经给她做的那套弓箭,不知高强精细了多少倍去! 她满心欢喜,不由得跃跃欲试。 那馆长倒也是个识趣的,及时地自柜台上抓了一把指夬过来。 若萤从中选了个大小适合的套在指头上,双腿呈丁字形站立,同时腰身微微仰,将弓握在左手上,然后右手虚晃作出剔箭上弦的动作,假前方某一点为的,凝神平息,徐徐开弓。 在气力极端处,倏地松开手指,“嗡”的一声长鸣,瞬间叩开了她的的每个毛孔。 “很好!” 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爱不释手地端详着这把属于她的c真正意义上的短弓。 无论是重量c张力c手感,都令她非常满意。 不,是满足。 李祥廷拍着陈艾清的肩膀,当仁不让地笑道:“那是!所以说,这种事儿你根本不用操心,全权交给哥哥们去办就行了。” 既知吴真也是凑了分子的,若萤当下再次给他作揖道谢。 吴真嘿嘿笑着,显得蛮不好意思:“都是兄弟,四郎无需客气” 陈艾清把头扭向一旁,完全就是一幅不打算领情的模样。 碰了一鼻子灰的若萤丝毫不恼。对付这种口是心非的别扭家伙,她有的是法子。 她捉住了他的手。 起初,他是抗拒的,却又不是十分强烈。 那感觉,就像是被小虫子叮咬了一下,微微有些异常,但是还能忍受。 说到底,这人并非他所表现出的那样麻木冷清,也绝非铁石心肠存心伤人的人。 她的把握很坚定c也很有力。她已经算计好了,他想要摆脱她,就只能把她甩到地上去。 而她能够感觉到,他业已洞察了她的企图。 害她当众摔倒c甚至是受伤,这种举动他绝对做不出来。不说李祥廷不会答应,就算他自己,也不会允许自己犯下这样幼稚愚蠢的错误。 他和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是休戚与共c唇亡齿寒的一个紧密集合。 是必须要共同御侮致对外的朋友c战友和亲人。 所以,在他能够忍受的范围内,她被默许了欺负他c戏耍他的权利。 她很懂得利用这种“过期不候”的特权与机会。 在她暗中的坚持下,他不得不面对她,面对她的一脸真诚c满目感动,还有令他长久以来闻之则会新生动摇的暖暖呢喃。 “艾清,谢谢你” 陈艾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种筋骨酥麻的异样感觉充斥周身。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肯和钟若萤靠得太近的原因。 四郎就像是他的身体所不能适应的一味药,无毒却会引起他浑身的不自在,不自在却又并不厌恶。 至今为止,他都无法确定,究竟是钟四郎不对劲,还是他本身就有问题? 四郎管李祥廷叫“二哥”,叫得理直气壮,叫得娴熟流畅,却偏偏只管叫他的名字。 明明是三人中个子最小c年纪最小的,为什么他却总是有一种“他陈艾清才是最孩子气的那一个的”错觉呢? 他眼中怀疑,四郎这是故意的,故意踩着他的肩膀c打压他的地位。 他很是不忿,却又张不开嘴,要四郎改口。 他无法想象,那声“哥哥”会带给他怎样的心神战栗c魂不守舍。 家里不是没有喊他哥哥的人,但是,没有谁c光是想象一下那声称呼,就能够令他的心如此动荡不安的。 他唯有瞪着她,以此表达自己的不痛快c不满意。 然后 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拾起他的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此情此景,让他油然联想起了酒馆里的一道家常菜:蚂蚁上树。 不是肉末掺粉条,而是真真切切的一群蚂蚁c拖泥带水地蜿蜒爬上大树的感觉。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稀里呼通的,像是木桶漂水。 他毫不怀疑,别人或许也能听到这种异常动静。 他有些懵,有些不知所措。 而这,也正是钟四郎给他造成的一种病症,持续已有很久了。 正当他惊疑不定的时候,一记轻吻忽地落了下来。 如同蜻蜓点水,自他的手背开始,至他的心底,只是眨眼之间,便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你!——” 宛若被火星烫到了一般,他刷地抽回了自己的右手。 此时他的脸上,就如玫瑰花开,竞相红艳。 李祥廷先是一愣,旋即大笑着摇头道:“干什么呢,艾清?不就是亲了手吗?什么大不了的!你没听莱哲说过吗?在西洋,这亲手背就同咱们这儿的作揖一样寻常!” 陈艾清浑身都在冒气。袖子底下的手,那被碰过的地方,就像是着了火。 心里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停地怂恿他:擦掉c擦掉!你不是不想让他碰吗?为什么还要让他的温度和气息留在身上c渗透到身体里去? 为什么?为什么? 无数遍自问,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自以为无限存在的勇气,此时此刻却一丝也提不起来。 李祥廷说的或许是对的,不过是西洋人的普通礼节,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钟四郎尚且不以为意,那么,他又何必庸人自扰c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再退一步讲,权当是给蚊子叮了,过两天不就好了? 为什么非要傻乎乎地受钟四郎那小子的影响呢? 他又不是牛,由着钟若萤牵着鼻子走! 嗯,就是这个道理! 钟若萤想要看他的笑话,下辈子吧! ps:名词解释 指夬:射箭时用来钩弦的。用象骨制作,用熟皮拴着,戴在右手拇指上。 明代《武经射学正宗》:前口厂,中多分肉。控弦时大指不必极力紧扣。后面稍后,两边极薄如钱。引弓彀时,指机底离箭根不过一线许。于指机底前,用两足砥住弓弦,不使控在两边极薄处。只以指机前边平底,控弦则弦不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7章 关于名刺 取了弓箭,与吴真道别后,若萤在李陈二人的护送下,回到袁家。 大热的天,朴时敏却并不在家。经询问,得知他去了真武庙。 为什么会去那里,这还有个缘故。 真武庙的大师父知道他的来历,有心想要结识,先前派人来邀请过两次。 倒不是朴时敏嫌对方市侩,纯粹是他没有那个心情。 不过这阵子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呆在家里的话,一来触目所及,毫无风景可赏,二来屋舍狭窄,就如同被关了紧闭一般。 加上若萤一直在外奔波,连一起吃顿饭的工夫几乎都没有,这让朴时敏好生郁闷。 他以为只要自己生气,若萤必定会跟从前那样,主动凑过来讨好他。 可惜,这次他打错了算盘。 若萤根本就顾不上多看他一眼,又哪里知道他的心情好坏呢? 越想越是憋屈,就越发觉得日日受煎熬。 赶巧真武庙那边又来相邀,说那里是暑天里极好的一个去处。 真武庙的甜水井是出了名的好吃,大师父手头上很是贮存了些好茶,就等着知音赏鉴了。 在此诱惑下,朴时敏终于动了心。早间的时候,若萤前脚刚出门,后脚他便领着北斗c坐上凉轿,去了真武庙了。 临走前还给若萤留了张字条。 真正的字如其人。 看着那一张不知是符还是画抑或是自成一体的草书,若萤禁不住扬起了嘴角。 她将留书顺手递给腊月:“收着吧,哪天受了惊吓,贴着也好c烧了化水喝也好,有备无患。” 一句话,说得屋内的几个人全都笑了。 李祥廷道:“这话也就是你能说,换成我们,那半仙又该十天半个月不给我们好脸子了。” 腊月赶忙朝外扫了一眼,嘘声道:“二爷小声点儿,小心隔墙有耳。” 李祥廷为人实在,当下吓了一大跳:“怎么,他在?” 及至众人都笑了,他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吓唬自己。 袁昆现从水缸里捞了个西瓜以待客用。 若萤却嫌一身燥热,想要先行沐浴。 那边,袁仲和腊月三下两下预备好了热水,并关好了浴室的门窗,以防被穿堂风扑着。 沐浴之后,若萤换了一身家居的裋褐,也没有扎腰带,只管将长衫松垮跨地系着。脚上靸了拖鞋,捧了一牙西瓜,坐到正间门口,慢慢啃着。 腊月捧着大手巾,站在身后帮她绞着头发。 借着这个机会,腊月悄悄汇报了这几日的行动:“小的让人一直盯着老金,发现他基本上都呆在晴雨轩里,偶尔也会去逛个街道,和人互请吃饭喝酒,再没往别处去。估计再这么盯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四爷到底打算怎么处置他?” 若萤神情淡然:“不急。我已有了主意,到时候,你只管见机行事就行了。——我要你做的名刺,怎样了?今天到黑能拿到不?” 腊月打了个激灵,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五寸见方的小方匣子。 盒子是崭新的,红漆雕花,刻镂细致。依稀还能闻到清漆的味道。 若萤揭开盒子,意外地发现,这小东西居然是活页的设计,如此,倒省得开关麻烦了。 盒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兰香,猝不及防之下,倒熏得她窒了一窒。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名刺,用的是土黄色中厚水纹砑花皮纸。 纸片背面印制着三两杆墨竹,寓意虚心向上与君子气节。 正面则印刷有她的名字c身份及籍贯。 字体采用的是赵氏正楷。 若萤不由得眉峰微蹙。 这香气 这字体 “这是你定的?” 她当时交待的是,要腊月看着办。不要弄得跟暴发户似的,又是洒金c又是涂银的;也不要太寒酸,连张像样的纸都舍不得用,揣在怀里半天就能磨出毛边来,没的叫两头的人尴尬。 本来觉得挺简单的一件事儿,怎就给办成了这么个结果呢? 见她面色有变,腊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四爷那天出门的时候,顺手把正在看的那本书给了小的。小的顺手就揣身上了,寻思着等去办完了名刺的事儿,再把书送回家” 结果到了书社,人家问起他的定制意向,打算使用哪种字体c如何排版,险些没把他问倒。 关键时刻,他掏出了那本书。 那本书,是若萤自世子府借来的。其实,更严谨的说法是:那本书是王世子“要”若萤看的。 但是腊月并不了解这当中的弯弯绕。 书社的问她要什么字体,他便取了书中的一张书简给对方做参考。 他以为那是小主人的笔迹,并对此深信不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然是王世子作下的注解。 对方又要他确认名刺的味道。 对此,腊月表示大开眼界。之前的他,从来都不知道,单纯只是印个名刺,当中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无论是纸张的名称c产地c质地c颜色,还是名刺的长短c大小c厚薄,以及内容的排版c装饰,最后,居然还可以弄出香味来! 腊月不禁挠头想了半天。 要问四爷喜欢什么味道,他觉得应该是药铺子里的那个味儿。 所谓“旁观者清”,这几年下来,他发现一件事:每当四爷合柳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深呼吸,并时不时地用鼻子去触碰柳公子。 他能看出来,四爷喜欢柳公子身上的味道。柳公子那个人,永远都是一身干净的c洗得略发白的青色长衫,还有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隐隐淡淡的药香。 四爷对那个人似乎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可是,要把这药味儿涂在名刺上,似乎有些不妥。 腊月便很自然地想起了曾经在世子府中闻过的一种气味儿。 那种香气,在世子府赐给四爷的每件东西上面,都能闻得到。 四爷曾经说过,那是兰香。 为此,腊月还专门悄悄地做过验证。 老宅里养着几盆兰花,据说是挺名贵的品种。价值几何,腊月没兴趣,花开的时候,他却趁机凑近前去嗅过香味儿。 结果正如四爷所言,兰香清雅c令人陶醉。 腊月当时就与书社拍了板,确定将这名刺喷涂上兰花香。 空谷幽兰,多么高洁的品质! 所谓“闻香识美人”,单凭这个味道,先就在心里勾勒出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唯美形象,多好! 好? 听完陈述的若萤屈指弹了弹名刺,暗中苦笑。 阴差阳错的,岂不是又把她和朱家拴在了一起? 罢了,这事儿不是说撇c就能撇清的。世人千万万,可由不得她一个人左右舆论。 “就这样吧。”她把盒子又递给腊月,“明天一早,你随我去徐府走一趟。” 腊月如释重负,欢欢喜喜道:“好嘞!那小的今晚从头到脚洗刷干净,换身好看的衣裳,可不能给四爷您丢脸!” 这边,李陈二人和袁昆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要起身告辞。 若萤也不相留,一直送出院门,却在陈艾清转身离开之际,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陈艾清就像是一只刺猬,腾地一下子,浑身毛刺倒竖。 “艾清,安平府那边会不会有麻烦?” 一句话,顷刻间卸下了陈艾清的浑身戒备。 他闪烁的目光表露出的是惭愧与羞赧。 为什么定要把这孩子定性为无赖c麻烦呢? 为什么总是不受控制地要对其动怒呢? 明明c四郎是如此地关心他! 可以拒绝吗?能够说“不”吗? 自己可以做到如此无情无义吗? 就算四郎的关切不是发自肺腑,如此冷漠嫌弃的抵触,就是对的吗? 看着那张脸上的凝重与隐忧,陈艾清自觉地罪孽深重。 当此时,他的心里哪还有一星半点的烟火? 说出来的话,亦如过耳微风,轻忽得令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该怎么应付,你不必担心” 本来想说的是“操心”,话到嘴边却改了词儿。 无他,他觉得“操心”二字含有太过分的鄙薄的意味,说得倒像是对方很无聊似的。 “有什么疑问,艾清记得说出来。我和二哥就算帮不上忙,但能确定艾清你好好的,也是莫大的安慰。艾清你知道吗?你就是不爱说话,什么都一个人承担,你这个样子,然我们怎么想?还算是你的朋友c你的兄弟吗?” 一边絮絮着,两手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腰身。 应该是个极为寻常的习惯性动作,却在陈艾清的心里制造出了一场云龙风虎c山河浩荡千万里。 这种震撼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没了他的神志,一种“就此融入其中化为混沌又何妨”的微妙念头,油然而生。 他无法确定,这个拥抱是否别有用意,但却能体会出其中的缠绵与依赖。 他知道钟若萤并不喜欢粘糊人,更多时候表现出来的是,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泾渭分明的态度。 钟若萤似乎只跟寥寥几个人可亲,一个朴时敏,一个柳静言,还有一个就是李祥廷。 除去这三个人,他再没见他对谁动手动脚过。 以前的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毕竟,他自己就喜欢别人触碰。 可是今天不同。 仿佛只有在此刻,他才终于能够确定,那只是个孩子,一个叉手便能举过顶c抄在胁下也能飞檐走壁的弱小孩童,一个连短梢弓都拉不满的毛孩子。 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不想让对方误会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 可李祥廷却煞了风景。 他被拽开了,被最好的兄弟c毫不负责任地从那个温软的怀抱中c扯开了。 “走了!大热天的腻歪在一起,也不嫌热!若萤才刚洗了澡,没的又闹出一身臭汗来。” 陈艾清默然不语。看着若萤挥舞着小手,心下隐隐觉得像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却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背后,腊月长出了口气:“四爷,刚才可把小的吓坏了” 若萤奇道:“你怕什么?” “怕什么?四爷你拉住陈公子,没发现他那脸色。小的看得真真的,那叫一个恐怖!小的当时真的害怕他一晃膀子,把四爷你给甩出去!” 若萤歪头想了想方才的经历,淡然笑道:“不会。” “不怕一万。” 腊月仍旧心有余悸。 若萤掀了掀嘴角。 她相信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的。她的拥抱固然吓了对方一大跳,但是,若问对方是何心意的话,她相信彼此的身体所透露的信息,胜过最有力的语言。 很多时候,身体远比话语更诚实。 不是她生性轻佻,也绝无戏弄打趣的意思,她只是想让那个人适应这样的相处方式,慢慢接受c渐渐习惯,习惯这种无需言语便能心领神会的相处之道。 他还年轻,没必要一下子铸就一生的形象。 他还没有婚娶,还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意; 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有很多的窍门与沟壑; 不知道单凭他的那一副表情种脾气,并不能够无往不利。 作为他毫不知情的亲人,她必须要守护他,更要教他学会自保。 爱,不是放纵,更不是顺从,而是能够肩并肩站在同一阵线c同一高度,朝向同样光明的地方。 若萤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那儿记得立上个草靶子。”她忽然指着菜园的南头,“墙上找东西挡挡,别不小心射偏了,伤及无辜。” 既然已经成为正式的生员,这文武两道便一日都不能松懈。 她有特权住在外面,却并不表示就有特权不必遵守学校里的其他规定。 学校课程所规定的礼c射c书c数四科,每天都有学习内容和必做的作业,如果完成不了或者是完成得不好,都会给记入档案,影响最终的科举。 她自是没打算要考武举,但却想以武举所要求的条件为努力方向,加强自己在这方面的锻炼。 步射十中三四,马射十中二三,看似要求不高,但是,以她目前的水平而言,根本连进入决赛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在府学的同窗当中,她的身体素质也是垫底的那个。 她不想给人同情,更不想示弱于人。 因此,她只有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方能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受到别人的尊重。 “准备纸笔。” 她吩咐腊月。 她要写几个字贴到窗棂上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有个习射的学生。 这是规矩,也是一种无声的荣耀。 第一次去李祥廷的住处的时候,她就留意上了这件事,长期以来,一直耿耿于怀。 射以观德。 就是这四个字,大咧咧地贴在窗户上,彰显出的是一种不同于俗的英气勃发,一种志在保家卫国的豪情万丈。 “还有。” 若萤忽然叫住了袁仲。 后者正端着一盘子的瓜皮,准备扔出去。 “这么好的东西,你怎舍得丢掉?” 袁仲纳闷道:“难不成这个都能吃?” 腊月微微笑着插嘴道:“袁二姐不知道,这丝瓜皮又名‘西瓜翠衣’,不但能作药用,还能做菜就饭吃呢。” “是真的?”袁仲半信半疑地看着若萤,“这也是书上教的?要不说四爷你真厉害。我见过那么多的读书人,别说这种事儿一窍不通,就连五谷杂粮,都没几个人能分得清楚。四爷,你太博学了” 若萤含笑不语。 不是她博学,只不过是习惯使然。因为每到夏天吃西瓜的季节,母亲总会充分利用起这些西瓜皮,或凉拌c或煮汤c或晒干,饱腹c治病c开胃,变废为宝。 简单说,这些瓜皮让她的思乡之情越发地强烈起来。 ps:名词解释 1c砑花纸:明清流行的砑花纸,纸料为上等较坚韧的皮纸,有厚有薄,图案多山水c花鸟c鱼虫c龙凤c云纹和水纹,也有人物故事和文字。 这种纸透光看,能显示出一幅美丽的暗纹图画。这种纸加工时加粉c染色,把画稿刻在硬木模上,再以蜡砑纸,模上凸出的画纹因压力作用,呈现出光亮透明的画面。 2c西瓜皮:别名西瓜翠。性味归经,性凉,味甘,无毒。有清暑解热c止渴c利小便之功效。用于暑热烦渴c小便短少c水肿c口舌生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8章 漩涡之中 此次拜访徐府,若萤明显感觉到所受到的礼遇高于之前。 徐梦熊甚至领着徐图贵,亲自在二门上迎接。 父子二人今天俱是衣着楚楚,庭院之中摆放了许多盆时新花木,陪侍的下人们也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 等到若萤跨过门槛,四下里异口同声地齐呼“四爷好”。 若萤稍感吃惊,游目含笑致意。 还没等她弯腰下去,早就被徐梦熊双手搀了起来:“贤侄不必多礼,外面热,咱们屋子里凉快去。” 然后便去看望了徐老太太和徐夫人。 女人家的关切点不同。早先就听说了她考试的传闻,心下好奇得不得了,暗中羡慕那些能够抛头露面亲见亲闻的。后来又听说,四郎居然考上了,而且,成绩还很不错。老太太这边就逢人便夸四郎出息,倒好像是自己的亲孙子大喜了一般。 娘母俩朝思暮想,今天总算是迎来了若萤的到来,不光是她二人,就连身边的丫头婆子,也跟着红光满面c与有荣焉。 作了揖c问了好,左右看座,捧上香茗来,若萤端茶在手,观色c闻香c品味。 老太太和徐夫人却只管瞅着她,也知道这么看人有些失礼,却没办法忍住不看。 今天若萤穿的是玉色绢布襕衫,宽袖皂边,头戴皂条软巾垂带,到衬得面色净白c眉目如画,不言不语中隐含着凛凛威严。 徐夫人便跟老太太道:“第一次看四郎穿这身衣裳,别说,还真是像模像样呢,不大不小,刚刚好。” 老太太点点头:“那是自然的,这可都是官府的体面。多大的人c多大的身围和身高,你倒都是混做的?” 说到这里,老太太眯了眯眼,问一旁的徐梦熊道:“我记得,山东儒学的巾服都是咱家专营的?” 徐梦熊嗯了一声:“是的,娘,一直都是咱们负责。” “说起来,这岂不又是咱们的一层缘分?”老太太转而又跟若萤说道。 “老太太说的是。” 若萤放下茶盅,笑着回应。 “你说不大不小,那就是小了些。”老太太转而嘱咐徐夫人,“四郎这个年纪,正该长身体的时候。年头的衣裳,年尾估计就穿不得了。等到那时候再跟学里申请换衣服,怕是来回还要折腾好几天。你记着这个事儿,回头让铺子里给预备下两套更换的。倒省得他娘费时费力地替他缝补了。” “这个简单,娘请放心,媳妇儿忘不了。” 徐夫人连连点头。 若萤赶忙起身道谢:“若萤代家父母谢老太太c夫人分劳记挂。” 徐夫人即刻叫过身边的蔡婆子,低声交待了两句。 蔡婆子直起腰来,看着若萤微笑道:“老奴明白。等到东西会直接送到四爷的住处。应该不会耽误四爷的行程的。” “有劳蔡妈妈。” 若萤朝她深施一礼,慌得蔡婆子连忙躲闪。 老太太和徐夫人也不说什么,只是眉眼噙笑地看着这一切。 吃了一盅茶,徐梦熊便将若萤邀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临走前告诉徐图贵:“贵哥儿不用跟来了,去管家那里帮忙做做这个月的盘点清算。完了,再去铺子里看看。大热的天,人心浮躁,难免会多些纰漏,你要上紧看着。” 徐图贵答应着,似乎有些勉强。 若萤就知道他处境尴尬。 徐梦熊请她去书房,明摆着是把她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而实际上,她甚至比徐图贵还要小些。 换成她是徐图贵,估计对这种差别待遇也不会感到很愉快。 又当着客人的面安排任务,这说明什么? 说明徐图贵没有自觉c不懂得替父分忧,更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若萤觉得,徐图贵没有当场表现得面红耳赤,涵养实在是很不错。 而徐梦熊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估计是因为心有不甘。 自己的孩子不如人,读书不如人,处事不如人,为人父母的不在乎这些比较结果,还会在乎什么? 她不禁暗中叹了口气,为徐梦熊,更为一肚子憋屈却无处倾诉的徐图贵。 “徐大哥近来可有跟我们萌六写信?” 此言一出,徐图贵的后背倏地挺直了几分,脸色也现出几分红润来。 “估计我到家还需几日。徐大哥这期间若是写信去,千万记得代我跟家里人问好,让他们放心,我很快就能回去。” “好。” 徐图贵这一声答应得甚是脆生。 一旁的徐梦熊便投过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若萤只作没有看见。 进得书房,宾主坐定,上了茶,若萤起身给徐梦熊行礼,谢他和齐鲁商会对她的好友的无偿资助。 “那个小教堂定是花费不小吧?愚侄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彻底给震惊了。从前只能在书中见到的景象,居然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世伯真乃是子路在世c功盖千秋” 荣耀来得太突然c马屁拍得太响亮,徐梦熊一口茶水差点呛着。 “贤侄,咳咳是贤侄你仁义高怀,令老夫钦佩” “世伯过奖了。若不是有世伯鼎立支持,愚侄只能处处掣肘受限,不得自由” “老夫原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都是贤侄你挣来的。” “世伯如此抬举,可是让侄儿惶恐万分哪!” 徐梦熊不禁大笑起来。 在他看来,这位新晋的儒学生实在是个妙人,明白自己的斤两,也知道对方的意愿,解嘲却不自卑,奉承得恰到好处,进退有序c高下有分,真真叫人如同吃了糖一般愉悦。 单凭这样的交际能力,就足以完胜府学里的那一帮子学生了。 徐梦熊一直绷着的面皮,至此算是松开了。 “方才听你跟老太太说,你现在住在一对乐籍兄妹处?市井嘈杂,恐怕难以安心读书吧?老夫倒认得几个朋友,在府学周围颇有几处空闲的房舍。只消略微打扫一下,便可入住。贤侄抽空要不要去瞧瞧?” 若萤欠身道:“不瞒世伯,起初为这个落脚点,侄儿确实想叨扰府上。只是世伯有所不知,侄儿之所以选定袁家,这当中是有缘故的” 当下,就将当年拦街告状c得袁氏兄妹援手,以及后来偶然自混混手上救下袁仲c再续缘份一事,详细地跟徐梦熊讲述了一遍。 末了,若萤恳切地说道:“人生一世,得遇何人c何事,侄儿认为,这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因缘。旁观袁大哥袁二姐,虽出身卑微,却品行端正,无不良前科。邻里之间,相处得十分友善。平日里扶困济贫c毫不吝啬,颇有侠肝义胆。既然是他们兄妹二人盛情相邀,侄儿便没有道理力辞。只好辜负世伯的关爱,还望世伯原谅侄儿自作主张。” 徐梦熊摆摆手,道:“哪里的话!老夫原本是想,你一个孩子家孤身在外,就有诸多不便c不适,也不肯说,没的要吃些苦头。只是没想到,这些话说的倒是迟了。就如你所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机缘不够’吧。也罢,你既已拿定主意,不妨就暂时住在袁家。几时住够了,说一声,老夫给你说的那几个地方,随你挑选。” “是。一家人不说二家话,侄儿不会跟世伯假客套的。” 若萤一本正经道。 徐梦熊啜了口茶,赞许道:“贤侄年纪不大,阅世老练沉稳,即使是远游千里,也不劳父母过多担心。这一点,比舍下你的珍大姐和贵哥儿都强。” 若萤的眼皮不由得跳了两下。 她能听得出对方的话外之意。 如此自谦,可不是什么正常现象,对她而言,倘若就此沾沾自喜的话,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天底下的父母,谁不爱自己的子女?因为偏爱,很多时候甚至会选择做睁眼瞎,要么就是灯下黑。 “世伯此话可是过了。先说淑珍大姐,能于千万人中,被选充掖庭,除了家世背景经得起考验之外,个人的德c容c言c功,那都必须得是万里挑一。再说贵哥儿。年纪轻轻就能看顾生意,熟谙人情世故,待人接物无一丝幼稚鲁莽。别人用十几二十多年c走很多弯路c碰壁无数才能学会的道理,贵哥儿现在已经做到了。世伯,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再谦虚,就像是家母时常说的,那就是公然地拉仇恨了。” 徐梦熊却并未有丝毫的喜色,摇摇头,眉宇之间的忧郁更深。 如此明显的拖人下水c引人入毂的表现,若萤觉得,如果她假装看不懂,未免就有些太不厚道了。 事实上,从徐梦熊请她进书房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预感,预感到对方有话要说。 “世伯,是不是碰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徐梦熊这个模样,不是简单地要她的关心,这根本就是在出题难为她! 这位商会会长成日家忙得脚不沾地,光是各种应酬往来,从月初能一直排到年尾去,别说她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就算是中了举,又算什么?哪里值得对方豁出这么多时间去陪伴,单纯的只是吃茶聊天? 所以说,徐会长接下来要说的,绝对不会是寻常的家长里短。 她慢慢吃着茶,甚至连个眼角都没丢给对方。 见此情景,徐梦熊禁不住暗中又是一声长叹。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你大姐,前几日送出消息来,说是宫中人事变动激烈,她自己颇有些左右为难c拿不定主意,想问问家里的意思。可这天远地偏的不说,老夫鲜少踏足京城,对于京重点情势知之甚少,就有心帮忙,可怎么使得上劲呢?唉” “不知大姐说的人事变动,具体指的是什么?” 若萤暗中提高了警觉。 京城对她来说,是个极其陌生的所在。陌生,却并非毫无关系。 因为,杜老头儿就在那个核心里。 徐梦熊却住了口,朝一边的书童瞅了一眼。 后者领会得,即刻躬身退出去,并掩好了房门。 “与贵妃和皇后之争有关么?” 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若萤幽幽地吐出来一句。 徐梦熊手上的热茶便溅了几滴出来。 在他猛然投过来的一眼中,满满的都是收束不住的惊愕。 旋即,这种惊愕被五体投地般的激赏给取代了。 “贤侄知微见著语中的,果然非等闲之辈!” 若萤笑了:“世伯就不要一个劲儿地夸愚侄了。究竟什么事儿,还望世伯明示。” 徐梦熊一脸的凝重,缓缓道出了徐淑珍的近况与宫中当下的局面。 说来这也算是一桩旧案了。 当今圣上身边有两个最为贴心的女人,一位是皇后,一位是徐贵妃。 说来也是烦恼,这二位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是相左的。 今天的贵妃即当年的徐妃,其背后的朝臣则与杜先生同属保皇维新派,同持一个态度,何为天之子?代天行道者也。万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要匡扶族脉有何不可?这也受限c那也遇阻,这天下究竟由谁说了算? 但以皇后为中心的保守派却对此坚决予以反对,认为此举有违殿陛礼法,会动摇社稷,上行下效,会令纲常人伦受到质疑。 当时,今上登基时日尚浅,羽翼未丰,根本招架不住保守派强有力的攻击,因此,只得采取了弃将保卒的措施。 保皇派就此一泻千里。凡领头的c叫得凶的,一律被打到了埃尘之下:杜先生被罢黜,徐妃被打入长阳宫,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地过了数年辗转反侧c以泪洗面的苦日子。 此事成了今上心里的一块伤,也鞭策着这位年轻英明的君王暗下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世间事,往往逃不出“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这一窠臼。今上这份心思只要一日不死,有生之年,改祀之事便会有一个最终结果。 所以,杜先生的被重新起用,就成了命中注定。而徐妃则更为争气,凭借着生了个龙子,母以子贵,在宗庙大典过后不久,即被迎入翊坤宫,册封为贵妃,协理六宫。 后宫的人事变动就如同沉渣泛起,就此拉开了序幕,内命妇与六局一司的命运也由此发生了逆转。 在这当中,徐淑珍无名无分无品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也是参天大树上的一片叶子,其归属与去留,不仅仅是个人问题,更牵扯到背后的整个家族c乃至一方土地利益与前途。 “算来,大姐以前应该是中宫的人吧。” 若萤屈指轻叩桌面,若有所思。 ps:名词解释 1c长阳宫:冷宫。 2c翊坤宫:明代时期,翊坤宫主要是贵妃级别的妃子居住。 3c内命妇:中国古代称皇帝的妃c嫔c世妇c女御及未婚的公主等为“内命妇”,用以区别于已婚公主c经过君主正式册封的官员的母亲或妻子等“外命妇”,即“诰命夫人”。 4c六局一司:六局为尚宫c尚仪c尚服c尚食c尚寝c尚功。一司为宫正。 尚宫局设尚宫二人,下辖四司;尚仪局设尚仪二人,下辖四司及彤史;尚服局设尚服二人,下辖四司;尚食局设尚食二人,下辖四司;尚寝局设尚寝二人,下辖四司;尚功局设尚功二人,下辖四司。 宫正司设宫正一人,司正二人,典正四人,女史四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9章 又来要人 徐梦熊这边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是皇后的人,那么,任何时候都应该和中宫站在一起。 然而,其实他的意志并非如此坚定。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前廷与后宫的格局。 保皇派彻底赢得了胜利,当初极力对今上说“不”的大量保守派,也纷纷改弦更张,拥护起今上明德帝的各项决策来。 保守派可谓是大江东去c势不可回。 中宫这些年,除了生养了两个公主外,再无所出。而根据各路小道消息,多年以来,今上对中宫的态度始终是礼遇有加c亲近不足。 想来也是,如若感情笃厚,当初又岂会私会长阳宫中的徐妃,并且还悄悄地诞下了龙种? 论起来,徐妃伺候今上的时间,倒比中宫还要早几年。何谓“糟糠之妻”?何谓“患难与共”? 徐妃敢说这样的话,中宫却没有底气谈论这些个。 目前为止,翊坤宫的那位小王子乃是今上唯一的子嗣。从蝠园中看到的朝报中,依稀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说今上有意翻修咸阳宫,已派人着手去做准备了。 咸阳宫是东六宫西排最北边的一座宫殿,这座宫殿离坤宁宫较近。从前朝开始,就一直是皇太子的居所。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今上心里已经有了继承人的影子。这个继承人会是谁呢? 除非后头中宫的肚皮争气,那才有与翊坤宫一争高下的资本,不然,就算其他嫔妃能够生下儿子来,依照“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的祖制,将来的大统,势必将会归到徐贵妃的儿子手上。 是遵从“人往高处走”的古训,还是恪守“一日为奴,终生为奴”的道德准则,这正是眼下徐梦熊万般纠结的根由。 这种事,原本是徐家的私事,他却要说给若萤听,这当中的弯弯绕儿,大概也只有若萤自己方能明白。 他在使唤她,很显然,他有这个资格。不光是因为是一个长辈,也不光是因为他和钟家的那层说不得却真实存在的密切关系,而且,还包括三房落在他手中的那个把柄。 那一纸婚书,其实就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皆大欢喜,用不好,两败俱伤。 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握有她的某些秘密。 所以,他才会跟她求一个承诺个保证颗定心丸。 在那如天河般浩渺深邃的宫禁之中,徐淑珍就像是一颗微小的星星。从前或许要靠自身的努力方能求得一席之地,但是,如果能够有人指点明路,或者是背后支撑,那么,又有什么道理去拒绝呢? 关于这一点,若萤不得不暗中佩服。 掌握着巨大财富的徐会长,其消息之灵通c耳目之灵敏,的确令人惶恐。 她与杜老头儿的渊源,徐梦熊就算不知道全部,怕也是看出了隐藏在其间的利用价值。 能够坐到齐鲁商会会长的这个位置,要没有过人的智慧c锱铢必较的细密,如何使得! 难怪打一开始就不住口的夸她c捧她呢。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是么? “世伯知道,不说京城,就是山东道,愚侄都没有去过几个地方。世伯的烦恼,恐怕” “贤侄谦虚了。世上有一种人,能够运筹帷幄之中c决胜千里之外,能够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在老夫看来,贤侄正是这种奇才高能。” 徐梦熊自茶盏沿儿上投来一眼,意味深长道:“贤侄自出山以来,深受王府厚爱。这在坊间早已算不得新鲜。又听说,京中侍郎c今上的授业恩师杜先生,对贤侄甚是赏识哪!” 果然与杜老头儿有关! 若萤谦逊地笑了笑:“尊长爱护,若萤不敢视为儿戏,亦不敢向人矜夸,落一个轻浮自满的恶名,便是陷父母之不义了。” 她暗中松了口气。 在与徐梦熊的交谈中,她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对她的了解,并未超出她的警戒范围。 他想使用杜先生这根线索,却不知道杜先生和她的真正关系。只知道她是王府看重的人,而王府又与杜先生关系匪浅。 这是一张细密的大网,不管抓住网上的哪一个点,于徐氏而言,都是受用不尽的资源。 杜先生虽然是个怪胎,可是架不住今上信他。今上信他,鲁王的心里也感念他的好。 今上也好,鲁王也好,其心意相通c向往一致,都想要光宗耀祖c万世恒昌。 当初,杜老头儿豁出一身剐,也要力主将鲁王之父c今上之亲祖父迎入太庙,当中虽然经历过失败,但是,这份心意却是昭然于天下。 就凭着这一点,就足以赢得今上和鲁亲王这一脉的信任与支持。 而今他东山再起,这往后的路,那可真的是顺风又顺水了。 如此一来,朝中尽是今上的人,后宫之中,又有徐贵妃一心一意c矢志不渝,今上的那张龙椅,将会坐得何其舒坦! 而徐梦熊若能得到这两张大伞的庇护,则从今往后的道路,势必会顺当很多,也会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能够理顺这些并懂得抓住机会的徐会长,当真是个既聪明c又要强的。 可是若萤却不想参与这种事。 她不想动用杜先生或者是王府的关系,也不认为徐淑珍有值得她如此卖力付出的意义。 徐老太太不是想念孙女么?宫里待不下去,及早回来就是了。趁着年华尚青,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体面出价,有何不好? 但听徐梦熊的口气,竟是要让女儿在宫中混出个名堂来? 既有这份心,自然是要本着光明大道去。 何谓光明?何谓前途? 各人追求不同,还真是不能一概而论。 她看了看对方,心下已然有了主张。 “大姐姐入宫也有些年数了,迟迟不得重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兴许是机缘不到吧?人与人之间,全凭一个缘分” “世伯此话甚是有理。” 也就是说,徐大姑娘和中宫这边的缘分浅薄呗! 既然说到缘分,三岁孩子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合则聚,不合则散。 “莫非贤侄另有高见?” 徐梦熊步步紧跟,毫无退避之意。 若萤知道,今天若是不能给出个明确的答复,这老狐狸怕是不会放她离开。 “后宫主事众多,品秩再高,说到底,都是天子的臣妾。后宫的奴婢,虽然微不足道,但只要心存大义c懂得忠君守节,任何时候都不会迷失自我。当‘小我’与‘大我’发生矛盾,该作何取舍,岂不是一目了然?依愚侄所见,这样的道理,相信大姐姐一定是明白的,世伯无需过度忧心。” 徐梦熊的整个人瞬间就像是镀上了一层银光,闪闪发亮:“听贤侄这么一说,老夫心下顿时豁然开朗。这大概就是商贾之人的通病吧?只知算计眼前得失,却望不到长远的利益。目光如此短浅,实在是惭愧c惭愧哪!” 若萤正色纠正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当局者迷可是千古圣训。是人都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毛病。能够高高挂起c谈笑自若的,只有事不干己的外人。” 徐梦熊频频点头,神情欣悦,显见是除去了很重的一块心病。 当此时,若萤实在说不上自己是该叹c还是该怜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宫中孤军奋战c如履薄冰的徐大小姐! 她承认自己刚才打了个马虎眼儿,但这是她能够给出的最大的让步与许诺。 她不会出面奔走相助,但愿徐家人足够机灵,能够圆滑地利用起这一层层云苫雾罩的关系,在为自身谋求到利益的同时,也能够保护好这张网上的每个人。 你好c我好,都不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离开徐府的时候,腊月不得不抱走一个大包袱。 徐夫人搭着若萤的胳膊,一直送出大门。 “回去告诉你娘,就说老太太惦记她。几时空下来想要出来散散心,记得写封信来,这边好安排车马下去接。来的时候也不要捎别的,就你们地里出的干豇豆c茄子干c黄瓜干c萝卜条子什么的,捎点来尝尝新。尤其是你弄的那个番柿子泡白菜,千万记得给我们留一份儿”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面对这种近在眼前的别离,总是要比常人脆弱些。 徐夫人就是这个样子,说着说着,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若萤少不得安慰她道:“过一阵子侄儿便要上来读书。若是伯母不嫌吵闹,若萤得空就过来讲故事给祖母c伯母解闷,如此可好?” 徐夫人顿时破涕为笑:“说好了?伯母知道你忙,别到时候忘了这茬儿才好。” “若萤不敢。伯母如果信不过侄儿,就请蔡妈妈帮忙记着就是了。” 边上的蔡婆子便笑得见眉不见眼,连声称是。 两下子挥手而别。 若萤坐上凉轿,接过包袱放到腿边。 腊月放下纱帘,前面的轿头儿高唱一声“起——” 轿子便吱嘎吱嘎地往前去了。 腊月手持大蒲扇,半遮着日光,脚下如飞,寸步不离地跟在轿子一侧。 他心下有些紧张,因为他看出小主人的神色有些异常。 应该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吧?腊月不敢问,更加猜不到原因。 四爷并非那种自寻烦恼的人,也不会为了成全别人而牺牲自己。那么,也许不是徐老爷为难四爷? “腊月。”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呼唤。 “四爷,小的在呢。” “你说,四爷我是不是有些时候过于冷漠了?” “这个” 腊月语塞了。 这话怎么说呢?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啊! 若萤隔着纱帘瞟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那应该算是她的心事,即使是最近的人,也不想与之分享。 与徐梦熊的会面,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王世子,想起了蝠园的所见所闻。 曾经以为,那些见闻都是偶然的,而今想想,却并非如此。 王世子与李祥宇和庄栩等人,在谈诗论画之余,也会议论政事。她就住在里间,外间他们的说话声,她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打嗝c叹气声,也毫无阻碍。 朝报按时送到她的床头,每一期,她都会很仔细地从头看到尾。从字里行间捕捉朝野的风吹草动c窥探时势的风云变幻,而这些,是寻常人根本无从知晓的机密。 不论是王世子有意无意,这些消息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收获。 这声“谢谢”虽难以出口,但却成为她欠他的又一笔债务。 因为亏欠,她没有道理对他横眉竖眼。 做人不能太吝啬c太苛刻,要时刻牢记“失道寡助”的道理。 回到袁家,还未到午饭时间。 出人意料的,金玄居然也在。和朴时敏两个坐在树荫下的草席上,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西瓜和热茶。 金玄守着一堆西瓜皮,正用热茶水漱口洗手。 若萤不禁皱起眉头。 “阁下怎么会在这儿?” 金玄歪嘴笑着,振振有词道:“听说你住在这里,我来给你烧烧炕,顺便认识一下门子。” “是啊,哪天没处吃饭了,也好过来蹭顿酒饭。” 若萤面无表情地转向屋檐下缝补衣服的袁仲,嘱咐道:“金先生不是外人,过来吃住的话,不要按照客店的标准来,适当地给优惠一点。” “知道了。”袁仲笑着答应下。 金玄便冲着袁仲飞了一眼,后者不由得垂下眼,面颊微红。 若萤哼了一声:“阁下多久没去晴雨轩了?难得大热的天,兴致如此高涨!” “别这么说嘛”金玄扭捏地左右看了一眼,“真是个小孩子!这种事儿哪能说得这么明显呢” 若萤嗤笑了一声,懒得同他计较,就势在席子上坐下。 金玄赶忙狗腿地递过来一盏茶。 若萤嫌弃地瞅他一眼,伸手拾起一牙西瓜。 朴时敏鼓着腮帮子,满脸不乐意地问她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 若萤罔顾了他的情绪,问边上的北斗:“你们去给邻居看八字,看得如何?没送什么谢礼?” 北斗指指西瓜,说那就是谢礼。 “这种事,往后不要再找我了” 朴时敏提出了抗议。 “为什么?你成天闷在屋子里有什么趣儿?多多与人接触,多接收些阳气,不好么?” 后头她去学校学习,莫非他要在家里等她一天? 做人还是不要如此死心眼儿的好。 朴时敏看了看她的脸色,想了一会儿:“若萤想要我去,我就去” “你要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 “嗯。” “实在觉得无聊,就随你姨父出去逛逛。他是不会饿着你,更不会让你吃亏的。” 话音刚落,就见那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扭转了脑袋。 “不要!” 二人异口同声。 若萤险些给怄出血来。 什么意思?赖上她了,是么? 见她面色有异,金玄赶忙肃正了态度,朝她作揖道:“差点忘了重要的事儿——恭喜四郎c贺喜四郎,旗开得胜c心想事成!” 听得这话,若萤就有一肚子的不满,也不好发作出来了。 而且,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小心与巴结。 她的心莫名地一紧:“怎么,朴家要人了?” 金玄的笑容咯噔一下子就僵了,好半天才灰溜溜地嗫嚅道:“提是提了,每年至少一次,早就成惯例了不过,我求着王爷,给挡下了” 若萤看看他,又看看面无表情任人宰割的朴时敏,心下一软,火气全消。 敢情他三天两头赖在王府里,并不单纯地只是陪鲁王参禅论道。 比起她的归心似箭,这爷儿俩的有家不敢回,实在是令人感到悲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0章 并不情愿 若萤把瓜皮丢到桌子上,道:“你既要保他,索性就跟王爷讨个人情,把他弄进王府中去不好?诺大的王府,总能给他安排个差事吧?” 金玄笑嘻嘻道:“这个办法不是没想过,可是,到底不如在四郎这边自在。而且真要能留在王府里,还不早进去了?王爷那个人,一向不爱管这些事。我倒是提过几次,每次都给他绕开了。他的小心,你应该早有耳闻的” 若萤默了片刻。 确实,鲁王的确小心得很。说好听点儿,叫做谨慎,说难听了,其实就是胆小怕事。 “时敏跟着我能到几时呢?你这个点子,也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不不不,”金玄连连摆手,“只要四郎能够青云直上,一手遮天,就能庇护得了我们时敏。在下一直以来都在为四郎祈祷,祝愿你一路顺风,如大鹏展翅,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若萤定定地瞅了他好一会儿,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些许敷衍,或者是糊弄。 对方的目光闪烁得极其厉害,却依然强撑着与她对视。 她从金半仙的这句话中,依稀嗅到了一丝天机。 她自是不知道自己的死后事,但是,金玄知道。 这个人相当狡猾,很自私,独守着秘密不肯与人分享。 很早以前他就说过,朴时敏只有跟着她,才不会魂飞魄散,不会堕入畜牲道。开始她还只当他在危言耸听,但在经历了一些事实之后,不由她不对这份学问敬畏有加了。 冯恬纵火的时候,她亲眼见到朴时敏毫发无损地站立在火焰之中,周身笼罩着浓浓的黑暗,阴风砭骨。冯恬是另一个见证人,当时的冯恬是个什么表情呢? 正因为冯恬的确信无疑,她才有机会给了那女孩子以最后的一点希望。 因为相信有来世,便不会怨恨今生。 还有一次,她受到钟若英的毒害,药食罔效c生死不明,又是朴时敏,动用了他的特殊能力,将她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阴冷中拖拽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次,朴时敏曾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也正是这一次,她开始怀疑并渐渐相信自己的来历。 看似貌不惊人的她,其实有着一副神奇得近乎诡异的魂魄。 一具身体里,寄住了两个人。 这种事要是说出去,一定会给当成怪物烧死的。 这个秘密,金玄和朴时敏都知道。 换言之,正是因为他们握有她的这个致命的把柄,所以,她才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安排,做了朴时敏的奶娘兼杂役。 她不知道此事何时是个头,但听金玄的意思,倒像是此生此世都要与朴时敏拴在一起。 一个乡野出身的平民,一个出身异国世家的异能子弟,完全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却成为了一个密不可分c休戚与共的共同体,在这当中,究竟她能获得何种补偿呢? 说她可以保护朴时敏,因为她会站得很高,握有的权势能够让朝鲜朴氏忌惮三分。 这几乎可以理解为,成为生员只是个开始,今后她的人生轨迹将会蜿蜒向上。 倘若这是金玄透露给她的天机,那么,她可以勉为其难地接收下朴时敏。 “我可以把他当儿子,一个永远也嫁不出去的儿子。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如此,你可满意?” 金玄点头如捣蒜:“能者多劳嘛!由你带着他,确实要比我这个鳏夫带着要好些。比方说,你领他去找姑娘,没什么。我要是带他出入烟花之地,那就太不好看了,对不对?” 这话倒是提醒了若萤,她当即伸出一只手去:“上次的缠头还没给,这个应该算你的吧?” 金玄不敢说不,赶紧自腰间扯下香囊,正要拉开口子,顿了一下,满面警惕地问道:“要多少?你可不能趁火打劫欺负我一个鳏夫。” 若萤不说话,只管点头,那只手不住地在空里抖着。 金玄咬咬牙,从袋子里捏出一小块碎银子,重重地按在她的掌心里。 若萤掂了掂,感觉至少也有三两重,不由得惊讶道:“你怎这么慷慨?” 金玄叹口气,不无狡黠地回道:“我也想过了,跟你打好关系没什么坏处。起码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你不会睁眼不管我。再不济,最薄的三长两短也能给我准备上,对吧?我可是一直很看好你哦,四郎。” 他着重了最后的称呼,同时冲她含意深远地挤了挤眼。 若萤白他一眼,冷冷道:“茶也喝了,瓜也吃了,后事也交待完了,阁下现在可以滚了。” “你不说c我也没打算留。”金玄巴不得这一声,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午饭我已经有约了,袁大妹子就不用费心了,改天空了再来贵寓叨扰,不送c留步!”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院门口。 袁仲象征性地追出去两步,目送他远去,自言自语道:“金先生这么标致的一个人物,不愁吃c不愁穿的,怎就没想着续弦呢?” 若萤不禁揉了揉太阳。 朴时敏赶忙凑过来歪头看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还用手背试她的额头。 完了,又试了下自己的额头,一脸的迷茫。 看他呆呆的样子,若萤觉得更加地头疼了:“我没事儿,大概是天太热,有点闷,擦把脸就好了” 被这么一个洗手都要人随时提醒的人裹着,有时候当真觉得喘口气都有点艰难。 她不是个喜欢热闹c害怕孤单的人,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独来独往自由自在的。别说跟外人了,就连和家里的父母姐妹,都是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可老天爷偏就这么刁钻c偏偏爱捉弄人。知道她烦什么,偏就安排了一个朴时敏来给她处处添麻烦。 一个死心眼的家伙,偏执得吓人,看不到别人的好c也不懂得领别人的情,就知道一味地粘着她,非她的话不听。 饶这么着,还三天两头地跟她闹情绪c找别扭,抱怨她对他不够关心,埋怨她两个眼睛光看着外头。 她就觉得纳闷了:到底谁是主c谁是客c谁应该服从谁?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东西,凭什么要她围着他转? 所以说,这个男人嫁不出去是对的,就他这样的脾气,恨不能两个人打烂了和成稀泥再重新捏作一个,对方得是多么温和卑顺的好性子,才能吃得消这份痴缠! 所以,明知他不乐意,她还是会动不动撺掇他出去走走,帮助左邻右舍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总不能让她一个人难过吧? 傍晚时分,柳静言带着无患过来了。也没进屋,就在院子里站定,跟若萤询问行程事宜。 看到他,若萤倒起了出去走走的念头。想来很久不曾和他并肩而行c私语窃窃了。 济南的夜晚,灯红酒绿c笙歌隐约,还是很有看头的。 但是静言却迟疑了一下。 若萤敏感地察觉出了这一异常反应。 目光流转,她捕捉到了门外的一角衣袂。 是郑依依和她的丫头。 这一刻,若萤肝气郁结。她有些想发火,有些不理解眼前的情势。 郑依依为什么会跟着来?是静言的意思,还是她个人的意愿? 目的何在? 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个儿郎了,郑依依莫不是依然心存疑惑c仍然怕她会蛊惑静言? 这根本是把她当贼防范啊! “咦,是表姑娘吗?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呢?要做嫂子了,不好意思么?” 像是当头蒙上了一床棉被,院里院外瞬间鸦雀无声。 若萤环视一周后,恍然大悟般轻拍额头,自嘲道:“是我唐突了,说的什么呢这是!” 腊月见状,赶忙打圆场道:“四爷你这是太欢喜了,想着明天就能回家,看什么都是一团喜气。柳公子c表姑娘,二位千万莫怪c莫怪!” 说话间,腊月抬起手臂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偷眼自家小主人,却跟没事人儿似的,一脸的笑咪咪。 “怎么,我脸没洗干净么?” 若萤骤然发问,吓得腊月腿脚一哆嗦。 “不不不,没什么”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烟火气。 四爷轻易不笑,可这会儿却像是含了糖,一路噙笑微微。 周边的灯火通明,却照射不进四爷的眼睛里。 腊月恨不能将郑依依的背心盯出个窟窿来,一方面,又生气柳公子反应迟钝,不懂得四爷的心。 但旋即,他又暗中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骂自己笨。 柳公子与表姑娘的亲事,早已是海枯石烂不可移的事实了,是名正言顺的关系,有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无可指摘。 在此情形下,任何人对柳公子抱有幻想,都是徒劳的c可耻的,是会给世人唾弃的。 哦,不,四爷才不会这么傻呢。 想到这一层的腊月,忽然就有些醍醐灌顶的觉悟了。 不笑,难不成板着脸? 板着脸也不是不成,毕竟那是四爷一贯的形象嘛。可柳公子和四爷却不是一般的关系,通俗点讲,那是极要好的朋友c兄弟。 好兄弟要同甘共苦,彼此以兄弟之忧而忧,以兄弟之喜而喜。 如此一来,四爷就算心里一千一万个不痛快,今天当着表姑娘的面,也不能不故作欢喜。 这就是传说中的“强颜欢笑”吧? 想不到四爷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会遇上这么憋屈的时候。这要是给小侯爷知道了,又该拈酸吃醋寻柳公子的晦气了 前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什么人?” 腊月几乎是想也不想,一个箭步蹿向前,张开双臂挡在了若萤的面前,“你想干什么?” 那个阻住了前路的少年似乎有些猝不及防,错愕地后退了半步。 他的目光越过腊月,径直停留在了若萤的身上。 “不好意思,四郎。我家四爷吩咐,想跟你谈一谈。” 他无视了腊月,而腊月却没打算要放过他。 他恶狠狠地质问那少年:“你什么人?哪来的四爷五爷?说谈就要跟你谈?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那少年拧巴着五官斜睨着他,一副誓死不挪步的架势。 若萤漠然地开了腔,语气之中似乎并不含有任何褒贬之意,也不像是针对来人,倒像是在给家奴讲规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此人名叫莫银儿,乃是醉南风的后起之秀,据说色艺双全。他所说的四爷,自然就是醉南风的大当家。说起来,这位君四爷也算是个人物了,起码在这个行当里,算是个中翘楚。” 腊月干笑了两声:“了不起也不过就是个风月场的班头c花魁里的领袖。什么时候竟然比未来的天子门生高贵了?真是开了眼了!” 若萤正色地纠正他:“话不能这么说。术业有专攻,哪一行做大作强了,都是本事。从来风水轮流转,或许有一天,这天下还真就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模样呢。” 说着,她拨开腊月便要往前。 静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必理会。他们若是敢乱来,叫巡警就是了。” 莫银儿听得真切,皮笑肉不笑地讥诮道:“柳公子是吧?你这话说的也太伤人了。倒像是咱们要掳了四郎去似的。说句难听的,咱们要真有那个心思,还会让你知道?” “放屁!”不待他说完,即遭到腊月的唾骂,“说你胖,你还当真喘起来了是吧?你是个什么东西?柳公子救死扶伤无数c功德无量,你个道德沦丧鲜廉寡耻的小人有什么资格大呼小叫?当街拦路c变相要挟,——怎么,醉南风还兼着占山为王c拦路打劫的行当么?无患,你怎不啐他!” 呼应着他的号召,无患果然探头往前,“呸”了一声。 莫银儿腾地就变了脸色,作势就要冲上来。 近旁的马车中,适时地传来一声轻咳,君四的嗓音带着浓浓的酒意。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路行心。胜者为王败者寇,只重衣冠不重人。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茫茫四海人无数,那个男儿是丈夫?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无求到处人情好,不饮随它酒价高。” 这是在寒碜她呢,还是在激她? 若萤举步向前,朗声相和:“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人生何处不相逢,莫因小怨动声色。谗言败坏真君子,美色消磨狂少年。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食猫儿强似虎,褪毛鸾凤不如鸡。” “四爷!” 腊月眉头紧皱,大声呼唤。 “无妨。” 若萤微微转过脸来。 谁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她的这微微一笑,其实针对的并不是腊月,也不是柳静言,而是近旁的一棵大柳树。 在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半个黑衣人。 对上若萤的凝视,他没有躲避,沉默得像是包罗万象的漫漫长夜。 若萤却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王世子对她,还真是用心良苦。上次说要安排个人暗中保护她,给她谢绝了,不想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主张。 不但派出了人,而且,还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一个。 东方十五大概并不情愿做她的守护神,大概也不认为她有足够的分量值得他追随效忠。 这让她深感压力巨大,觉得欠下了好大的一个人情。 不知道王世子打算要她怎么补偿? ps:名词解释 三长两短:指棺材。因为棺木是由六片木材拼凑而成的。棺盖及棺底分别俗称天与地,左右两片叫日月,这四片是长木材,前后两块分别叫彩头彩尾,是四方形的短料,所以,合计共是四长两短。但棺盖是人死后才盖上的,所以将“三长两短”作为死的别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1章 以暴制暴 君四的坐驾,非常具有迷惑性。外观普通,内里却大有乾坤。 一上车,若萤便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车内奢靡的装饰与陈设,而是因为—— 车里不光只有君四,流枫居然也在。 君四枕在他的大腿上,闭目养神。 两个人应该是刚刚欢好过,面色潮红c肌肤半袒。虽有熏香浓烈,却仍旧掩盖不了那种暧昧的气息。 若萤暗中冷笑了一声。 这算是给她个下马威么? 也好,一见面态度就如此明确,倒省得她费心猜度了。 她挥挥手,作势要拉开窗户,想了一想,扭头不无关切地询问那二人:“可以么?二位现在还怕风不?” 摆出这么放浪形骸的姿态来,无非就是想要侮辱她。这种手段简直太幼稚了,以为她会跟别人那样,羞于启齿c深以为耻么? 没关系的,别说衣衫不整,就算是全部脱光了,也没什么的。如果诚心向学,她不介意教授他们一些个中的奥妙与技巧。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只要能克敌,必要的时候,她会不惜裂变成魔。 “钟四郎,钟若萤,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摇身一变为儒生,还有谁记得‘拼命四郎’这个称号?华丽的衣衫,能够遮掩丑陋的躯体,胭脂铅粉,能将嫫母画成貂蝉。盛名之下光明赫赫呵呵,这样的道理,时时刻刻发生在眼前,可真正能够明白并运用娴熟的,有几人?世人皆道四郎是异能奇才,不过是他们自己过于迟钝昏聩罢了” 若萤掸了掸前襟,无动于衷:“哦,四爷请在下来的用意,莫非就是为了告诉在下,你才是天底下最懂钟某的人?四爷你乃是在下的知音?” “四郎稀罕么?”君四斜眼反问道,“风月场的班头c花魁里的领袖,何等的下贱卑微,配得上你的君子谦谦么?” “当着枫爷的面跟在下表白,四爷倒也颇具几分正人君子的风范。四爷确定,在下的感受会比枫爷的心情更为重要?” “你就会挑拨离间。” 说完这话,君四忽地坐了起来,肩上的衣衫整个地滑了下去。 若萤哂笑着,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的身体。 流枫并不帮忙,绷着脸如同一尊雕塑。 若萤没有忽略他眼中的憎恨与警惕。 君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一匹红眼睛的狼,在盘算着如何吃掉她。 “你处处表现得如此强势,果真是因为你很厉害么?不会是想以强硬盔甲c掩盖自身的不堪一击吧?” 这话莫名虚实,却杀伤力极强,直接搠中了若萤心里最脆弱的那一道防线。 她不禁眯起了眼睛。 “我说错了么?”君四邪佞地笑着,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你信不信,我要是想毁了你,简直易如反掌!” “四爷要毁了在下么?为什么?”若萤大惑不解,“自从受伤后,在下的记性好像变得有些糟糕了。莫不是以前与四爷结下了什么仇怨?” “咚!” 君四猝然扑过来,双手按在板壁上,将他困在一道狭窄的空隙中。 他灼热的气息如千百万根芒刺,灼烧着她的颈项要命处。 “除了挑拨离间,我倒是忘了,这装疯卖傻的功夫,你也是天下无敌的。”他的牙齿几乎就要咬掉若萤的鼻子,“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么?你也想效仿前朝的武瞾,惑乱天下么?” 若萤瞬也不瞬:“四爷是想要替天行道么?想防患于未然么?如果毁掉我对四爷有利,然则在下的任何挣扎与辩解,又有何用?” 既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么,她又何必徒劳无功地试图反抗? 对于猛兽而言,嘴边猎物的任何形式的拼搏,只是佐餐开胃的开场歌舞罢了。 “你不怕?”君四狠狠问。 “四爷觉得我会不会怕?”若萤一本正经道,“能记得‘拼命四郎’的,不是只有四爷你么?” “你这是在威胁我?” “四爷一开始就宣称,只有你最知心。那么,请四爷不妨说说看,在下何以能够威胁到你。” 君四的上下牙咬得咯吱响,头抵着头,发泄般地将她往车壁上挤压。 “很疼啊。”若萤蹙着眉,像是在自言自语,“四爷的脸上涂了脂粉是不是?粘糊糊的可真是叫人不舒服呢。” 君四呼气如喘,头上青筋暴跳。 他要死命咬紧牙关,方能抑制住拆散对方的冲动。 他原本想着以放浪形骸,杀她个措手不及,不料对方却一副司空见惯浑不怪的表情,那双眼睛像是将一切都已看透,连他心里最阴暗的地方,也都一览无遗。 在她面前,他的任何举动,都变得如飞羽游丝一般轻飘。 即使是被逼上了绝境c再无转身的余地,她仍旧是一派云卷云舒大彻大悟的姿容。 他不由得怀疑,难道她不会觉得痛c不觉得可气又可恨么? 难道这具皮囊不是她的? 是了,魔鬼岂会以真容示人?只有借助毫不起眼的躯壳隐藏自己。 而世人往往就会被这层表象迷惑,从而放松警惕c放弃抵抗,最终成为其饕餮大餐。 魔鬼变身众多,而他早已见识过多次。 可笑的是,尽管一再地栽在她的手上,他却总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厢情愿地c视她为不定性的孩童,能够变好的c迟早有一天会为当日的鲁莽或草率乃至于轻浮感到后悔的c孩童。 既是孩童,就有些狠劲c狡猾c奸诈,又能危害多深? 有多深? 事实证明,她所带来的危害程度之深,深到他想把她挫成粉末,和水吞下! 这个人,就像是一把锋刃,以若无其事的冷漠无情,每每伤人肺腑c断人生念。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他后悔不已,后悔当初在船上的时候太过于轻敌。 是的,假如当时别有犹豫,干净利索地除去这个人,然则今天的一切,都将会大不相同。 不光小侯爷是他的,他小心翼翼殚精竭虑经营着的事业,也将会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进。 他的人生,被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彻底地搞乱了。 他愤怒c他惊恐c他四面楚歌草木皆兵,这都是她的错! 不过是一介黔首,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庙堂上的权贵。 就是因为她的那一计阴损,导致他现在进退两难c惶惶不可终日。 头顶上仿佛悬着一把铡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钟若萤,你究竟想要什么?像你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女儿身都可以舍弃的人,为什么世人会相信你能造福于他们?你还想迷惑他们到几时?假如我把这一真相披露出去,你依然不会感到害怕,是么?” 若萤的脸色刷地变得煞白。 有些事,不是她想要忘记便能忘记的。有些伤害,或许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未必能够泰然处之。 她闭上了眼睛,不是出于惧怕,而是怕控制不住内心的火焰,与对方同归于尽。 她听得明白君四这句话的含义。 那一晚,梁从风在她身上留下的创伤,现在可以确定,与这个男人有着直接的关系。 火上浇油固然有罪,但罪魁祸首却是那个纵火犯。 她吃了很大的一个哑巴亏,这辈子都够呛能够有机会说出来。 她原本就已经决定要舍身就义,但是,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残破的方式c被动地走上一条不归路。 所以,莫怪她无中生有背后捅刀子,不种前因,怎结后果? 君四之罪,不可饶恕。 明明犯了罪,却不知悔改。不但不悔改,反倒对她咄咄逼人,为什么? 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只是为了打击她c羞辱她? 不,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的。 他之所以如此气愤,反倒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她的一个猜测。 他果然跟老鸦山的山贼有勾结! 尽管恨得咬牙切齿,他却杀死也不肯说出如此这般羞辱她的原因,无他,只能证明“老鸦山”这三个字,对他很重要,重要到必须守住秘密c不能泄露出丝毫端倪。 还有,他方才说的那番狠话,大多经不起推敲,不过都是一种发泄。 他不敢当真毁了她,因为她想不出其中的利益所在。 莫银儿说的对,他们若是当真要对她不利,何愁没有合适的机会?哪至于当街制造流血事件,陷自身于为难之中? 黔驴技穷了吗?必须以强硬的盔甲来掩藏慌乱的内心吗? 一声冷笑,浇熄了业火熊熊。 也许是愤怒到了极点,此时此刻,若英倒是冷静了下来。 她展开了反击,一把攥住对方的胸襟,狠狠地拉向自己,阴恻恻道:“在下一只觉得,君四爷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不过尔尔。你以为你知道我的底细,就可以威胁我?告诉你,别说是你君四,就算是天下人,想要我的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跟你c跟天下的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你信不信?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知道金玄和朴时敏是什么人吧?” 都是京城里挂名的人物。 别看金玄成天不务正业,却顶着个虚衔儿c享受着朝廷的俸禄,落得个自在逍遥。 朴时敏则更是。作为阴阳寮公认的天才c朝鲜国的质子,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哪里是一般人能够碰得到的? 可就是这么两个奇怪而特殊的人,却选择与她为伍c伴她左右。 “四爷你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以他们通古今c晓阴阳的能力,为什么不去追随所谓的天命所归?” 君四一下子愣住了,看她的眼神,就如同见了鬼。 若萤趁机一根指头推开他,越发轻描淡写道:“虽说天机不可泄漏,也不是钟某狐假虎威要挟阁下你。往后,这杀呀死呀的念头,能省则省。没的伤不到钟某分毫,反倒纵火c遭来天谴。” 君四的面色青黑不定,极为难看。但明显的,先前的那股子戾气弱化了很多。 当此时,若萤暗中念了句“阿弥陀佛”。 真是没有想到,金玄和朴时敏那爷儿俩,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她方才对君四所说的那番话,这会儿细想来,似乎不单纯是急中生智。君四信不信姑且不论,她自己,却是恍然有所顿悟。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因何她就忽略了这个道理呢? 之前每每嫌弃朴时敏不堪大用,而事实上呢? 就像是腐草能生菇c沙里能淘金,朴时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证明。 证明物以类聚c人以群分。 证明英雄惜英雄。 世人对她的尊敬与畏惧,或许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这些隐形的事实,或者是假象。 茅塞顿开的若萤不由得心情大好。 眼见对面的男人彤云密布,潜伏在她骨子里那一点劣根性便又开始了蠢蠢欲动。 直面问题c不作逃避c挑战底线,历来都是她的处世风格。 她微微前倾,食指流连在对方的锁骨上,吐出来的每个字c都充满着叫人胆战心惊的诡谲。 “在下以前说过吧?四爷你是风月场上的班头,虽说年纪大了点儿,可这身皮相,还是挺有看头的。试想,别人一掷千金方得以亲近的芳泽,在下不费一文却能享受到,这样的买卖,何异于天上掉馅饼!但有一点,四爷若有心跟我好,须得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来。像今天这种,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不说寻常百姓家,就算是你们这个行当里,也是为人所不齿的行为吧。” 说完,她安慰性地拍了拍君四的胸脯。 这时的若萤,已经完全地控制住了局面。 她从来都不屑做那百无一用的书生。也从来不认为,有理便能走遍天下。 必要时候,以暴制暴方为王道。 不然,何以会有“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之言的流行? 放开君四,她将视线投向了虎视眈眈的流枫。 在她眼里,这个人表现得再怎么冷硬可怕,也只能吓唬吓唬小孩子罢了。 千里之堤尚且能够毁于蚁穴,流枫也不例外,也有着致命的弱点。 因此,若萤只用一句话,就让那尊怒目金刚瞬间土崩瓦解。 她悠然道:“在下有一位姓秦的好友,多年以来,一直在暗中找寻一位族中亲人。据说,这位族人当年因一念之差离家出走,从此便杳无音讯。 而今,他双亲年迈c思子心切,每每以泪洗面c夜不能寐,但求有生之年能够再见一面,以了遗憾。 此人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称之为‘秦九郎’。江湖中传闻,他与枫爷你好像有过往来。在下冒昧代友求问:敢问枫爷,不知这位秦九郎而今过得可好?或者说,他是否尚在人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2章 今夜无眠 下车的时候,腊月殷勤相接。 借着搭手的工夫,腊月低声询问道:“四爷,没什么事儿吧?” 若萤嘴唇翕动,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低道:“醉南风与老鸦山果然有勾结。” 腊月倒吸了口冷气:“那他找你——” “他岂敢承认!”若萤打断了他的话,冷然道,“正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肯承认,所以我才会说,这个人很聪明。” 也很谨慎。 腊月惴惴道:“这么说,他知道官府的抓捕是四爷你出的点子?是谁告的密?” 若萤面无表情道:“这种事何须告密?醉南风经营是什么?” 而且,她从一开始就没幻想过能瞒过君四。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回去的路上,若萤再无多话。 静言自侧面看了她好几眼,眼中的担忧一目了然。 若萤便转过脸来,微笑着问他怎么了? “我没事儿的。有腊月和时敏须臾不离,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你只须照顾好未来的嫂子就对了。啊,看我这记性,又说错话了” 她轻拍额头,一副不胜懊恼的模样。 静言微微抿唇,心下有几分着恼。 今晚的她太反常了,不停地口误c不停地自责道歉,全然无复素日里的冷静与沉着。 这很不对劲。 尽管她什么都不说——正因为什么都不说,他才会如此焦灼不安c如此地憋闷心痛。 “若萤。” 行至一团昏暗里的时候,静言忽然唤了一声,并伸手搭上她的肩头。 “别动,这儿有只小蚱蜢。” 他温润清和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因此,并未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就连若萤,也信以为真了。 但等他走到近前时,才听到他在耳边低低问:“怎么了,若萤?” 简短的几个字,却蕴含着只有彼此才能感受得出的执拗与威严。 他也是有脾气的,不是瞎子c也不是傻子。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已经瞧出她的异常了。 如果她执意不肯说,那就表示从此以后,她将不再信任他c依赖他。 然则下一步就应该是反目决裂c分道扬镳了,是么? 他的话中不无威胁,这在她的记忆中,是极其罕见的。 若萤此刻的心情,很难用喜悦或者是难过来形容。对他的期望与失望,几乎同时存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恶劣想法开始在心里作怪。 “静言,怎么了?”她不答反问,以微微上扬的嘴角c彰示出她此刻的愉悦,“我还想问你了,静言你怎么了?想要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如果当真了解她,就该知道,她并不习惯于向任何人倾诉心曲。任何人想要从她口中听到求助的话,那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她欣赏坚强的人,并且,也会让自己一直保持住百折不挠的形象,成为后世仰望的标榜。 肩头的把握紧了一紧。 静言的声音越发地低沉了:“是母亲的意思,天气闷热,让表姐一起出来走走c透透气” “哦。”若萤当即表现出了理解,“确实!这么个闷法,迟早要闷出一场大雨来。” 她怎会不理解柳杜氏的心意?以前的话,少男少女之间诸多大防,到底不便同进同出。 可而今不同了,名分既已定下,天崩地裂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会让禁忌变成理所应当c让挑剔苛刻变成期盼与祝福。 只要老实遵从约定俗成的规矩礼法,就能保得一世太平安详。 从这一点来说,世人没有错,错的是妄生贪念的她。 婆婆体恤儿媳,让出来看看热闹,这是人之常情。不管是否能够接受,这个道理她没有办法让自己罔顾c甚至是说“不”。 她不允许自己故作不懂c无理取闹。 而让静言左右为难,又非她所愿。 因此,除了一记安抚性的微笑,她别无选择。 静言定定地看着她,无可置辩却又万分压抑。良久,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对她耳语道:“你若是不喜欢” “只要是静言喜欢的,我都喜欢。” 不等他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相较于他的迟疑,她的态度却无比地坚定,像是矗立在心里的一座丰碑。 “承认不等于喜欢,喜欢也不等于正确。我不是小气鬼,静言你在想些什么呢?依依表姐姐有什么好,也许我不清楚,但有一点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她陪侍在令堂身边,时刻看顾着冷暖饮食,保得令堂康泰舒心,静言你这为人之子的才能心无旁骛地游学四方。若无星伴,何来月华?花开虽艳,绿叶相衬。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慢慢地c慢慢地抽走了那份沉甸甸的温暖。 若萤仿佛看到了他心里的苦涩氤氲。 这一刻,她有些讨厌自己的牙尖嘴利。 天底下的人,谁都可以欺负,唯独静言不能啊。 他不傻也不笨,他敏感又细腻,而她的话就像是狂风暴雨,那将会在他如花园一般祥和美好的心底,制造出怎样的一片狼藉! 从这一点来说,她做人委实有些不厚道。 她暗中叹口气,捉住他后退的一只手,软语相慰:“腊月没有说错,这一阵子我确实有点欢喜。你知道原因的。说白了,这也许就是轻浮。人一轻浮,就会言不由衷。这当中若是说错了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希望静言过得开心c就像是静言希望我好一样。这一点,我从不曾怀疑过,也不会动摇。” “嗯。”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揉搓着手指,没有抵触之意c却也没有顺从之感。 她知道,他仍旧心存怨怼。尽管面上淡淡的很正常,心里头却有一丝期冀,希望她能够给予更多的诚意与安抚。 再多c就该让表姑娘睡不着觉了。 她用另一只手轻抚在他胸前,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催促他:“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天一早就得出发,晚了,顶着大太阳赶路实在是遭罪。再拖延下去,黄师傅急得嘴上又该起燎泡了。今年的蚊香都还没有开工,到时候,怕是难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静言略显慌乱地捉住她的手,紧紧抟在手心里:“你也不要熬夜,对眼睛不好。” “不怕,我有眼镜呢。” “那个太沉了,戴得时间太久,会压塌鼻梁的。那也算是一种破相。” “是,破相的话,这辈子的命运都会跟着改变。” 若萤抽回自己的手,微笑着看向一旁的郑依依:“成亲的日子定下来的话,记得告诉我。我也好提早给你准备贺礼。” 静言默了一下,轻声道了声“好”。 转身之际,依稀听到身后飘来一声叹息。 他不由得为之心神一颤,却又疑心是自己听差了,那只不过是夜风吹过的声响。 他有所不甘地回过头去,却见若萤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他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究竟因何失落。在他和她之间的那段路程,仿佛有千万里之遥。 这种错觉令他莫名地惶惑c悲伤。 也许,他只是想要她的一记回眸,哪怕是最无心的回头也足以填满他空落落的心怀。 可是没有。 她走得是那么的潇洒,就如同舍弃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地轻快,一如夜里悠然绽放的昙花。 “我有点饿了”若萤紧了紧朴时敏的手,“时敏要不要吃东西?上次带你去吃的那家的烤肉还记得吗?这会儿应该刚刚出摊。” “去去去!谢谢四爷带小的们开荤!” 朴时敏猛点头的时候,腊月和北斗早就一哄而起了。 “四爷,小的们能要一壶酒不?” 腊月得陇望蜀。 “外头的酒不好。”若萤道,“我记得姨妈这次不是送了两瓶葡萄酒吗?你们俩要是不嫌麻烦,家去取了来,咱们开一瓶尝尝新鲜。” “不麻烦c不麻烦!”腊月忙不迭答应着,转而叮嘱北斗,“好生照看着四爷,我去去就来!” 北斗拍着胸脯,豪气干云:“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倒是你,慢着点儿,小心绊倒了打破酒瓶c祭了天地。” “不消你说。那么金贵的好东西,能磕掉我牙c也不能毁了好酒。” 蝠园。 靠在罗汉床上的朱昭葵手握一卷游记,神情专注却迟迟不翻一页。 当此灯昏人定之时,外间的些微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脚步簌簌,朱诚裹着一身的花木清香进来禀报说,东方十五回来了。 朱昭葵眉头微蹙:“这么晚?出了什么事么?” 朱诚讪讪道:“没什么事儿。四郎领着朴公子几个出去吃烤肉,又喝了酒,听邻桌的人吹牛吹了大半日。四郎喝醉了,是腊月背回袁家的。一直等他们安全进了家门,东方才回来。” “无缘无故的吃什么酒!” 而且还吃醉了。 上次她扮回女装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没能捞着瞧见她的真容,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会儿又喝醉了,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番旖旎景象? 可惜他又错过了。 说不懊恼是骗人。 朱诚就有几分闪烁。 朱昭葵原本就有气,看他这个模样,便恨不能一脚踹过去:“胆子肥了是不是?敢背着爷作怪了是不是?” 想着伸头是一刀c缩头也是一刀,朱诚索性横下心来:“东方说,柳公子今晚去找四郎了。那位表姑娘也在。几个人一起出的门,逛了会儿大街,然后然后就遇上了醉南风的君四” 床上的人陡然绷紧了身体:“然后呢?” 朱诚吞吞吐吐道:“四郎受邀上了马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至于车里面说了些什么,东方当时离得远,并不清楚。” “她的脸色可好?” 朱诚想了想,不太敢确定:“应该还好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东方也没说,估计没什么事儿。” 朱昭葵沉默了片刻,幽幽道:“她就是那个脾气,就算心里头天崩地裂,外头也看不出来。” “依小的之见,爷大可不必担心。大庭广众之下,谅那君四也不敢怎的。有道是今时不同往日,四郎而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真要是出个意外,不光学里会重视,就是官府,也得正儿八经地派人来调查。再说了,那个君四不是安平府的人吗?兴许是侯爷有事儿要交代给四郎。” 说着,他悄悄抬起头,朝上瞟了一眼。 本来是个小动作,不料却正好给逮了个正着。 朱昭葵便骂了句“混帐东西”:“你胆子真是够大了,连主子的心思都敢妄加揣度,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揭竿起义了?” 朱诚娴熟地跪下去,连呼不敢:“爷您可真冤枉死小的了。小的只是在想,侯爷总是有事没事地找咱们的晦气,这次,安平府又帮了四郎一个大忙,万一四郎给笼络过去,以后帮着出谋划策为难咱们,可怎么是好?爷还是多个心眼,提早防范着点儿吧” “她不是那种人。” 回答相当坚定,但眉宇之间却隐约笼着一层忧郁。 即便有一天她倒戈相向,想必也是因为他哪里做的不好。真到了那一步,他会怎么做?惟有认命罢了。 “那个腊月,你觉得如何?” 他想碰她一下都很难,可那个野小子却可以名正言顺地背着她,这事儿越寻思越不是滋味。 朱诚想了一下,实事求是地回答道:“眼贼c心思活,不够义气,但也不是小人。有脑子c肯上进,看着不起眼,好像有他没他都无所谓,其实不然,什么事儿少了他,就不成。逢人先笑,客气得像是在做戏,但是又叫人说不出个‘不’字来。看谁都是他的大爷大娘,其实跟谁都别着个心眼儿。说是脑袋灵活,却又是个死心眼儿,就只认得四郎一个。要说做奴婢,大概就该是他这个样儿的吧?” “忠心么”朱昭葵喃喃着,“这倒是他的长处。” 话音未落,忽然看到朱诚自怀里掏出一本手札,又从中拈出一物来。 “这是腊月给的,说是四郎新做的名刺。” 朱昭葵接过来,漫然地扫了一眼,忽然整个人就像是暑天吃了冰一般,精神为之一振。 见他眉眼飞扬c喜形于色,朱诚连叫了两声“爷”都未能得到回应。 朱诚不由得十分纳闷,不明白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就是张纸吗?有什么好瞧的?至于看得眼珠子都不转了么? 要不说,钟四郎是个邪门的家伙。凡事只要跟她沾上边,总能让自家主子一反常态。 幸好她鱼目混珠做了儒生,也算是斩断了主子的某种念想。不然的话,保不准哪天她就要变成此间的半个主人。 以她的脾性,恐怕不会甘心伏低做小。但要想撼动世子妃的地位,免不了就要将这世子府变成演武厅c修罗场。 而梁府的千金又岂是个省油的灯?别说一介平民之女,就连阮氏那种娇贵的出身,还是王爷王妃特别关照的人呢,一旦屈居于世子妃之下,还不是说给收拾c就给收拾? 世子爷又能怎样?即便再疼爱,为了阖宅安宁c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还不是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一再地做出让步? 世人都爱慕此间的富贵荣华,又有几人知晓这当中的矛盾与难过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3章 步步有序 终于可以动身了,若萤的心情难得得有几分澎湃。 她很明白这种感受的由来。自古以来,儿女们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这是孝顺的一部分。 她一向并不觉得跟家里的亲人有多么地亲近,更不曾觉得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但此刻的这份激动,却实打实的就是久别重逢才会有的欢喜与憧憬。 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果然还是觉得自己取得了成功,想让最亲的人分享这份荣耀。 那些能够让她激动的人,便是她最在乎的人。 车轮辘辘,送行的队伍蜿蜒曲折倒也颇有几分壮观的气势。 若萤早已经暗中盘算过,自己考取生员的消息首先会由济南方面,以书面的形式传达至昌阳县。 正式的官方通知由昌阳县抵达合欢镇,最多不过一日。如此,当她到家的时候,这一消息相信必定早已是妇孺皆知。 而她在路上的这段时间,足够母亲迎来送往,以及各种酌量与纠结了。 先头二舅走的时候,带走了两箱东西。这会儿,她又将捎回家两箱贺礼。 这些礼物由何人所赠c所赠何物,腊月全都详细地登记在册,以便作日后随礼参考之用。 当中的部分饮食,考虑到天气炎热,不便长途携带,若萤便转赠给了袁氏兄妹一些,部分送给了莱哲,还有一些,则送给了当地的养济院。 此事做得甚是低调,却还是第一时间给人披露了出来。 只一夜工夫,新晋儒生c山东第一奇才钟四郎仗义疏财c扶困济贫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济南城。 一时间,歌颂雀起c争睹如潮。以至于当若萤的车马离城时,遭遇到了大批民众的夹道欢送。 场面十分热烈,让她油然联想起了某种相似的场景。 能够引来万众瞩目的,山东道上惟有安平府的那位少主。风华绝代c风流无限,就像是开在春风里的春花,再冷酷的心肠也会为之侧目动心。 为了尽快离开这人潮汹涌,她不得不端起君子姿态,谦逊地与两侧民众互动。 等到坐回车里的时候,觉得整张脸笑僵了,脑袋里嗡嗡作响的,都是嘈杂的人语喧哗。 李祥廷和陈艾清等人一早赶来送行。一路说说笑笑着,不觉就出了城门。 临别之际,若萤把秦文明叫到了一边。 秦文明颇感受宠若惊。 说话的却是腊月。他的一脸凝重外加小心谨慎的左顾右盼,让秦文明隐约意识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腊月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我们四爷的话:与公子你是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惜。有句话,我们四爷考虑了很久,觉得如果瞒着不说,就是欺骗公子你c对不起兄弟。” 这句话,让秦文明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他不由得看向若萤,收到的是一记沉默而沉着的颔首。 “既是兄弟,就应该做到开诚布公c畅所欲言。有些事,虽然会伤兄弟的心,但为了兄弟好,该说的c还是要说。” 秦文明一个劲儿地点头,满心眼里都被那“兄弟”二字给占领了。 取得了对方的肯定与信任的腊月,终于道出了本意:“听说,公子有位族兄,走失了很多年,至今都没有音讯,是不是?” 秦文明愣怔了一下,看着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若萤,隔了好一会儿,才沉痛地c艰难地点了下头。 但旋即,他又忽地抬起了下巴,眼中光芒迸溅:“莫不是——” 腊月给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公子是否听说过,先前我们家四爷曾经在运河上游玩了一阵子?” 秦文明老实道:“早有耳闻。说是当时四郎为抓窃贼,奋不顾身。误打误撞地得到了君大当家的帮助,受邀上了醉南风。此事我们都知道,到现在都还在说呢,君大当家的不愧为行内领袖,见识卓越c慧眼识珠。” “对,就是这件事。” 腊月挑了挑眉毛。 口耳相传的力量是巨大的。四爷说的对,世间的事是好是坏c要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往往取决于说话的人。 谁能掌握话语权,谁就能把握住时代之风向。 即便是谎言,说上千万遍之后,也会变成真理。 就像是玄幻的《山海经》,敢说不是久远年代的真实写照? “在运河上,四爷听说了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应该与公子c公子的家族有关” “是关于秦九郎的?” 秦文明嗓子发干c眼眶痛红:“你们不知道,为了找他,家里这些年过得有多辛苦伯父伯母一大把年纪了,正该尽享天伦之乐,却因为他c日夜忧心。哭伤了眼睛c花白了头发。同样的年纪,看看别人,再看看他们唉我们心里头全都明白,却都不敢说c不敢劝,在他们跟前,甚至都不敢大声笑,就怕触到了他们的伤心处” 说着说着,他便哽咽起来。 腊月深深地叹口气:“公子的心情,我们四爷很理解。但是,伤心归伤心,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言放弃。说句难听的,就这种事儿,生要见人c死要见尸,对吧?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明明白白吗?” 秦文明抽了抽鼻子,略微发胖的身体跟着颤了两下。这让他看上去越发有些可怜了。 他求助般看着若萤:“四郎的意思莫不是说,我那个族兄还活着?在哪里?” 腊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这件事还望公子不要对外声张” 秦文明苦笑道:“这个我省得”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哪好意思昭告天下呢? 不过,四郎连这个都考虑到了,可见对兄弟一片真诚。 腊月凑近了,对他耳语道:“别的,我们四爷也不敢保证。公子今后但多留意官府的动静,就对了。” 腊月的神秘兮兮c欲言又止,把秦文明的一颗心吊得老高。 一直没动的若萤这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如坠云里雾里的秦文明,意味深长地提醒道:“秦兄应该还记得不久前发生的山贼扰民事件吧?秦兄不妨就从此处着手。虽说世事多变,往往出人意料。但在下还是真心希望,你要找的人跟这些逆反之事毫无牵连。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希望如此” 秦文明的眼睛越睁越大,混沌的心里有个清晰无比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却仍旧不敢相信。 四郎说得很明白,他不是领悟不了,而确确实实给吓到了。 难怪呢!难怪四郎会是那个表情,就像是有难言之隐。敢情是在为他担心! 这个事情c果然十分危险c可怕! 豪门秦氏竟然与山贼挂上了钩?官兵们四处追缉的匪徒之中,竟然有他的亲人?! 消息可靠不? 不不不,这绝对不会是危言耸听,因为四郎不是这种人。他的路子那么广c关系那么多,知道的内情肯定比所有人都多。看他忧心忡忡的反应,怎可能是寻他的开心c吃饱了撑的找秦氏一族的麻烦? 犯不着啊! 这种事情岂能拿来说笑?!事涉国泰民安,弄不好可是要抄家掉脑袋的! 不行,这件事必须得尽快弄清楚,千万不能等到火烧眉毛了才觉得热。 但是,究竟要从哪里下手呢?官府?运河?醉南风? 这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办到的事儿,得赶紧禀报爹娘才行! 直至身后人影稀微,腊月方才转过头来。 他嘴角微抽,暗中发着狠:“这下好了,他们可有的忙活了。四爷你说,秦家当真会花钱去买醉南风的消息吗?要是给他们知道,要找的人就在醉南风,他们会怎么做呢?会不会告醉南风贩卖人口c逼良为?” 若萤背靠着艾草抱枕,伸着两条腿。 腊月坐在她的脚下,抱着她一只脚,膝盖上垫着一条大手巾。身边放着一盒子香喷喷的油脂。 腊月用指头抠了一点香脂,完整地涂抹了那只小脚,然后细细地推揉按摩着。 用这种方法,能够很好地c迅速地缓解长途劳累。 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并得到了若萤的表扬。 这让腊月深感振奋,责任感愈增。 听得他的话,若萤水平无波地反问道:“你认为秦九郎还能回头么?就算君四想放手,达不到四爷我的预期目标,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他浪子回头的。” 腊月提出了新的质疑:“如果秦家意志坚定,肯原谅秦九郎呢?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那就得看秦家能做到哪一步了。” 这个事情上,她压根就没有把醉南风当成重点来看待,而是将真实存在的秦九郎流枫,以“莫须有”之名,推进了老鸦山那个匪窝里。 彻底搅乱这一池子水方是她的真实意图。 沦落风尘算什么?秦家只要肯要人,花上几个钱c换个名头,曾经再怎么不堪的人,也会给洗刷成一个崭新鲜亮的存在。 然则,秦九郎一事很快就能尘埃落定,不显山c不露水地自世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她自来相信,能够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事情哪能如此简单! 君四害他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她怎会这般轻易地饶过他! 包括君四,也包括安平府的那位,早已被她列为毕生的仇人。 以前她还觉得,那两个人不该混在一起。现在,她的想法变了。那俩人能凑在一处最好,正好便于她集中兵力与火力进行打击。 醉南风就算跟老鸦山没有关系,她想让二者有所勾结c那么,这件事就得变成人人自危的事实。 谁让君四惹了她呢! 也是老天爷眷顾,居然还真就让这两个组织串通了起来。如此甚好!倒省得她好些麻烦了。 只要老鸦山一日未平,醉南风就一日不得安宁,而君四也就一日无法安寝。 当然,不排斥醉南风站出来洗白自己的可能。但问题是,官府那边岂是几句话c几把钱所能收买的?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卫所的那帮子精力过剩的,可是做梦都想着征战沙场c建功立业呢。 况且,兵不厌诈。站在李箴和陈松龄的立场上想的话,又怎能轻易相信醉南风的清白? 天知道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所以说,要乱,索性就一起乱好了。 世非乱世,何来英雄? 不让她好过的人,也甭想过得舒心。 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很多时候c对待很多事,所求不过是个己所不欲c勿施于人。 但这并不表示她没有立场和原则,不表示她没有火气和骨头。 忍无可忍的时候,再忍c就是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有些时候,纵容等同于犯罪。 旋在指间的毛笔倏地停顿下来,被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腊月的心莫名地就是一紧:“四爷,怎么了?” 相对于他的惊惧,若萤的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玄妙的微笑。 “绿杨芳草长亭路, 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 花底离愁三月雨。” 铿锵的琵琶声自带着三分玉门关外春不还的悲壮与孤独。 若萤不禁微哂,迎着歌声徐步往前。 在这个过程当中,锦绣一直都在凝视着她,深情款款的,仿佛物我两忘,仿佛天地间惟余一人。 这让若萤一度怀疑,在对方的心里,她究竟被想象成了怎样的一副形象? 是“随意歇春芳”的王孙,还是“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黎氓?抑或是让“画楼愁独倚”的薄悻人? 只能说,锦绣这“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本事,确实令人佩服。 如果没有足够的阅历和心理承受能力,说谎将会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若萤微提衣摆,拾步登阶,进到草亭之中。 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实在很神奇。当她在想要跟某人再见的时候,对方果真就能适时地出现在眼前。 不是她精于谋划,实在是锦绣聪慧过人。 亭中风光无限好。 兽炉喷香,三两把五彩缤纷的野花随意丢在槛栏上。当中的石桌上,覆以青毡,放置有朱漆雕花的八角食盒一个c青花茶具一套。 旁边地上坐着个小炭炉,一个双丫髻的丫头手执蒲扇,正在扇火煮水。 烟霞色的纱幔紼紼,如春樱烂漫c冬雪纷纷,撩拨着远处连绵不尽的绿意葱茏。 而怀抱琵琶的锦绣无疑便成了这幅画卷的点睛之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4章 公平交换 腊月抢先一步进入草亭中,将一张柔软的蔺草席子铺在石凳上。 当若萤步上台阶,他即稍稍搭了把手,扶着若萤坐定,并顺势接过她的纱帽,同时,如同变戏法一般,自腰间的扇套中抽出一把小折扇,交到若萤的手上。 锦绣看得眼睛不眨,掩口而笑:“四郎的这个伴当,真是机灵能干哪。” “姑娘若是看上了,在下就将他送给你,如何?” “四郎舍得么?” “送礼自然要送好东西。随随便便就能丢出去的,那叫打发要饭的,不是么?” 锦绣放下琵琶,走到桌边,自丫头手上捧过茶壶,斟了两盏茶。 “四郎虽有成人之美,奴家却无夺人所好之心。四郎的心意,奴家心领了。” 她端起面前的香茗,深情款款道:“借这清茶一盏,祝贺四郎取得功名,更祝愿四郎今后万事顺意c平步青云。” “青云直上么”若萤所有所地地喃喃道,“在下只知道高处不胜寒。姑娘虽然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份心意,实在令在下左右为难哪。” “四爷,你可不能泄气啊。”腊月躬身恳求道,“小的日思夜想着四爷您能一路顺风顺水c心想事成。四爷您站的越高c力量越大,小的就越是感到骄傲c踏实。四爷好,小的们就好。小的们的这辈子,就指望着四爷您庇佑了” 他瞅了一眼锦绣,表情再明白不过了:他才不要更换主人呢。除了四爷这边,他哪里也不想去。 若萤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就因为这么个心思,所以才会罔顾锦绣姑娘的赏识?” 腊月扭捏道:“四爷要送小的出去,证明小的还有些用处,对此,小的深感荣幸。只是,若没了小的,四爷身边就没了伺候的人。小的就算去了别人家里吃香的c喝辣的,这心里头也不会踏实的。” “这有何难?”若萤无所谓道,“大不了再买一个能干的就是了” “那不是还要花钱么?”腊月牙疼一般抽紧了五官,“那种半路收来的,虽然熟练能干,可难保不会身在曹营心在汉。买个这样的,不等于是白瞎了钱么?咱又不是有钱的人家。”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像寻常的礼尚往来那样,我送你出去,晴雨轩这边也须得酌情送一个人来给我使唤吧?” 这话似是点醒了腊月,他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行?这样才算公平吧?” “听意思,你连自己什么身价都估算出来了?你倒是说说看,以你的身价,能换多少钱c几匹马?或者说,能换回个什么人?” 若萤吹着茶沫,好整以暇。 锦绣一脸的况味。 她已经给这对主仆的对话吸引住了:很直白c很坦率,打的比方有点粗鲁,乍听得怪怪的,可是细品来却最是浅显明白不过了。 奴仆惧怕主人,是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操纵在主人的手中。 有些当主子的,就会滥用这份特权,拿奴仆当牛做马,就是不当人看。放纵自己的情绪,对奴仆召之即来c喝之即去,稍有不遂,非打即骂。 靠这份变幻无常的暴力,震慑住奴仆,使之战战兢兢随时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与不满。 相比之下,那种宽厚仁慈的主子就显得特别稀罕了。 而像四郎这样的,年纪小小,又是如何驾驭身边的下人的呢?要如何做,才能让奴仆们既能干好活儿c又能忠心不二? 锦绣表示对此十分好奇。 腊月鼓鼓气,心一横,道:“既然都是身边的人,小的并不觉得自己比晴雨轩的金大叔差劲!四爷一项不大管帐,小的觉得,四爷您这桩买卖做的有点亏” 像是给针戳了一下,锦绣吃茶的动作倏地就是一滞。 若萤笑而不语,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四郎”锦绣吞咽困难,脸上的震惊已被狐疑完全取代,“你方才不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是开玩笑,腊月何以会是这副表情?就像是市场上待价而沽的骡马,除了泄气c不甘,就只剩下徒劳无功的挣扎了。 关于腊月的来历,她早有所了解。 据说,这青年从小在县城的养济院里长大,稍大些便不服管教,成天拉帮结群c寻衅滋事。后来,索性纠结了另外两个小伙伴,逃离了养济院,流窜在市井间,以乞讨偷窃为生。 后流落到合欢镇,被四郎的父母收容,自此算是过上了衣食有继的安宁日子。 根据可靠消息说,这个腊月在三房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里里外外一应大事小事,全装在他的肚子里。 因为为人机灵c能言会道,又颇懂得些人情世故,加上忠心耿耿,因此,很得三房上下的信任与维护。 可就是这么一个徐须臾离不得的得力帮手,四郎竟然说送c就要送人,这难道不是说笑么? “小哥儿不必当真。奴家猜想,你家四爷只是说说罢了” “姑娘当真这么以为?” 若萤的凝重如同一块石头,填塞在锦绣的心里。 事情并未按照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她感到有点骑虎难下。 “四郎不会是真的想拿他换我身边的什么人吧?” 那双眼睛,幽青如涧潭,清冷之下蕴含着极其丰富的东西。那是投上生命方有可能得窥一隅的玄妙世界。 “姑娘不愿意?”若萤自嘲地笑了笑,神情之间落寞婉约,“也是!以姑娘的能力,别说养活一个金叔了,就是三个五个,都没问题。” 锦绣瞬间就不淡定了:“为什么?” “姑娘兰心蕙质,不如猜猜看。” 仿佛是随口之言,却让对方无可置辩。 锦绣只得点点头,想了一想,道:“这倒不难想象。四郎既已成生员,往后就要在府城常住了。入乡随俗都需要有个过程,或长或短。四郎处事潇洒利落,应该是不想在这上头拖延时间。因此,要想尽快熟悉当地的风俗人情,四郎就会迫切地需要身边有个能干机灵的人。这个人,不但要了解当地c还要通晓人情世故。得此一人,如虎添翼c事半功倍。” “不错!” “假如说雇一个人的话,一来,怕给的钱达不到对方要求,留不住人,二来,就像是小哥儿才刚说的那样,半路出家c人品可疑,做不到一心一意,等于是养了一只白眼狼,那就不单单是浪费银钱的问题了。要想驯养个忠诚可靠的,一般的做法都是自小培养。可是,年纪太小的话,一派懵懂,凡事得从一点一滴学起,等到可用了,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日。这个,便又有些不划算了” 若萤露出一记欣赏的微笑:“所以,金叔的条件很优秀。区区一个腊月,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而姑娘你舍不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既如此,为什么还要换?”锦绣糊涂了。 “为姑娘,也为金叔。”若萤直言不讳,“在下素来不喜欢欠人家人情。姑娘曾有助于在下,这份人情,姑娘可能觉得只是举手之劳c不足挂齿,但在下却并不这么想。在下的心意,不奢望姑娘肯与接受,但也希望你能够明白。” 锦绣笑吟吟地点着头道:“四郎侠肝义胆,天下皆知,奴家也是敬爱得很。不是奴家不识好歹,实在是此事由不得奴家一个人说了算” “因为那是你的亲叔叔?” “啊?” 随着腊月的一声惊呼,锦绣的茶水泼溅了出来。 “不是么?像这种事,只要有心,稍稍打听一下,即可知晓。是么?” 若萤摇着扇子,眺望着远方的景色。 “这这” 锦绣张口结舌。 这本是一件相当隐秘的事情,关于她和金叔的真正关系,自晴雨轩的前当家遁入空门之后,这世间应该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那么久远的事实,如何会被四郎这么个半大孩子所探知? 四郎这个人,当真有几分可怕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脏腑,若萤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因为宝山会的案子,在下曾经跟着李知府陈指挥使的二位公子,查阅过山东道的户册。晴雨轩怎么说也算是地方上的一道亮丽风景,在下稍稍留意一下,也很正常吧?” “那是” 面对着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锦绣默默地点点头,再也无法将“狡猾”“诡诈”等字眼安放在对方的身上。 世间的很多事,之所以会有后续,很多时候都源于一个“好奇”。 四郎如此,她也不例外。 “四郎说的是。”锦绣轻轻叹口气,心想,跟这个人隐瞒好比班门弄斧。这个人可不是好好糊弄的,“奴家自幼父母双亡,由叔叔抚养长大。这二十多年来,不管发生什么,叔叔始终都在身边。正因为有叔叔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孤单c害怕。若说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话,那就只有叔叔了” 惆怅戛然而止,惊觉失言的她瞬间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这话说的,就好像是把天下人都否定了一般。这会让对面的四郎作何感想? 锦绣不无担心地偷偷瞄了眼对面的少年,却见他面色凝肃,并无不悦,显然是听进去了她的这席话,并且予以了理解。 “这么说,姑娘已经为金叔安排好了将来?” 锦绣言笑晏晏:“晴雨轩会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亲侄女的的安排,必不会差的。”若萤未作勉强,“晴雨轩会给他养老在下可以理解成金叔他至今并无一儿半女吗?” 极随意c极清淡的一句,却令锦绣瞬间变了脸色。 而说话的人恍若未见,自顾沉吟道:“想来不要儿女,也是做了件善事。倒不是在下轻贱姑娘的出身,咱们且实话实说。就算金叔儿女成群,以他的出身,后代子孙终不免要重蹈覆辙,延续这卑贱的乐籍身份。就像是本朝的医户不许科举,这实在是有失天理公允,让人不忿 在下一介凡人,并无成仙成圣的志向,只想图个人活一世c心安理得。作为读书人,轻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此而已。尽自己所能,帮扶危困,得一声感谢c积一点阴德,便是生而为人的意义所在了。 正如姑娘所言,在下今后要长居济南,身边没有一二可靠忠诚之人,势必会捉襟见肘c处处受限。说要把腊月送给姑娘,其实,在下心里并不大情愿,毕竟,他是我身边最为得力的人。但若是拿银两来买卖金叔,则不但降了姑娘和金叔的身价,也侮辱了你我之间的那一点淡水之交 姑娘先别着急说不,再盘算盘算在下的话。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无利不往,无可厚非。在下现要回乡处理家事,等到下次再见,还有些时日。届时,姑娘再给个准话。成与不成,你我都不要耽误了对方可好?” “四郎留步!” 已经下了台阶,身后,锦绣忽然清醒过来。 她咬着红唇,神色复杂:“四郎为何要帮奴家?” 若萤转过身来,静静地端详着她,清声掷地:“考取功名是在下的执著所在。海可干c山可移,在下之心不可易。而姑娘你恰好在钟某的生死攸关处,推送了在下一把。 人道锦上添花不为每美,雪中送炭诚可贵。毫不夸张地说,是姑娘成全了在下的终身。作为回报,在下若能成全姑娘的一桩夙愿,岂不是很公平c很合理?姑娘给不了的,在下可以给予。这种你情我愿的事儿,花钱都未必买得到,你我何乐而不为呢?” “四爷” “说。” “四爷您刚才吓死小的了。小的能听见自己的心,碎得哗哗地” “哦。你这是在告诉我说,这就是你的实际抗压能力?” “小的就是觉得难过像这种事,四爷提早只会一声,小的照样会演得跟真事儿似的。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差点让小的信以为真” “那你后来是怎么想通的?” “四爷看人,从不人云亦云。用人也是,谁都有长处c谁都有短处。扬长避短,就没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好的。不像有些人,听风就是雨,瞧见别人的一点不是,就整个儿地怀疑起别人来。四爷说要老金,小的压根就没多想,当时就信了” “哦。莫非你不信?” “信!” “为什么?” “四爷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儿。冲着老金和昌阳县的那层关系,四爷能惦记上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说到这里,腊月啧啧两声,禁不住翘起了大拇指。 “四爷,你太神了c太厉害了!这么完美又合乎人情的法子,全天下也就四爷您能想得出来!估计锦绣已经动心了。不管结局怎样,她都得欠着四爷一个天大的人情。” 老金虽然握有四爷的把柄,但是,一旦他成为四爷的下人c三房的奴仆,于理于法,他都无法揭发四爷。 否则,那就是犯法。是卑凌尊c下欺上c奴霸主,按照新明律,这种罪甚至无须告到官府,主人家即刻当场打死,都不为过。 “四爷,你说老金会来么?” 腊月奸笑着,满怀憧憬。 老金啊老金,论年纪,也不算老。只要身体没缺陷,后头的十来年,想要生养几个孩子并不是什么大事儿。 大事儿是:他得脱离乐籍才行。不然的话,他的儿女注定都要继续走他和锦绣的老路子,女为娼,男为龟,受尽白眼与羞辱。 但是现在好了,四爷给了他一条生路,一条可以脱离苦海c重新做人的光明大道。 依着四爷和三娘c三老爷的为人,做下人的只要勤勉诚恳,他们会给予很多关照和爱惜的。 老金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但是,他的后代却还有翻身的机会。只要主人家眷顾,老金的后代便可以去读书,甚至是参加科举。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些道理,但凡有心的人,仔细想想的话,都能想得到c想得通。 锦绣如果当真维护自己的亲叔叔,就没有道理放过这一绝佳的机会。 “老金哼,他要是不来,那就真的是天底下最笨的家伙了” 腊月恻恻道。 “他可以不来,但是,这件事并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锦绣的感情才是这场游戏的主导。 深挚的感情c强烈的羁绊固然是世间可歌可泣的美好,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却也是最明确的致命要害。 所以,长久以来,她一直抵触着那种亲密无间的触碰,尽可能地跟人保持适度的距离。 不是她生性凉薄,仅仅是因为c她明白这个道理。 因为她在静言的身上,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5章 小住昌阳 出济南后,须经青州府c莱州府,然后才是登州府的地界。 当中要经过多处驿站,先是章丘的龙山镇驿c青社驿,在此去往东北方向,经过灰埠驿。在灰埠驿折向东南,进入平度州,其后,便再无驿站,直至抵达昌阳县。 因为人多,所以,尽管路途遥远,但众人却并不觉得难捱。 比起冬天的万物肃杀触目荒凉,这个季节的风景还是十分好看的。 况且还有很多的话题可以讨论研究,尽够打发无聊。 出门在外,饮食简陋,但这也并未让众人产生太多不满。章丘的大葱c景芝的酒,日照的茶米c蒙阴的花,还有潍县的萝卜即墨的老酒 都是让人口舌生津的下饭“菜”。 途径河流水畔,众人便会选择解鞍驻马稍作休息,就清流净面c濯足涤衣。 腊月和北斗以及无患三个,见水中游鱼众多,便卷了裤腿c捋起袖子,下水捉鱼,美其名曰要“改善伙食”。 一番围追堵截后,最终也能收获四五尾,一条约摸二三两。 三人把战利品刮洗干净,用下饭的豆瓣酱里外抹了一通,权当是调了味儿。 那边静言随地采取了一些药草野菜,在水里洗干净了,塞进鱼肚子里,一来提鲜,二来亦可食用。 正好随车带有烧开水的炭炉子,拿来烤鱼正合适。 吃过了鱼,再往前走,若萤射杀了一只野兔,让众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野味的同时,也算是祭了新收到的这套弓矢。 而后便进入了昌阳县城。 到了这儿,好比是到了自家的地头上,腊月的表现就有了很大的不同,腰杆特别直c说话也变得特别有底气了。 说来也不奇怪,这几年他随着若萤出入这昌阳城无数次,早已把个不大的县城给摸了个门儿清。 从昌阳城到合欢镇,也就半天不到的路程,众人于是一致决定,在此暂住一宿,养足精神再走。 腊月轻车熟路地将车马带到熟悉的客店,安排好房间,交代好琐事,第一时间先伺候若萤沐浴更衣。 趁着若萤吃茶休息的空当儿,他自揣了名刺,坐车来到县衙。 到得县衙,呈上名刺,跟门子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门上的早几天前就已经接到了上头的指示,此刻终于等来了传奇儒生钟四郎,哪里敢怠慢?转身即向里头去通报消息。 腊月在门外立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门子就带出了回应,说县令大人这会儿不得空,请四郎午后过府衙一叙。 腊月得了确信,道了谢,告辞之际,不着痕迹地硬是塞给门子几个钱。 对方始料未及,当下既惊又喜,一直拱手目送腊月去远。 回到客店,若萤正在写字。腊月详细汇报了这次行动的前后经过,得到若萤的首肯后,这才转身去拾掇自己的一身臭汗。 赶在申正散值前,若萤和县令钟鹿鸣碰了头。 该知晓的,钟鹿鸣已经自上峰那里获知了事件的大概进展。该做的,也已经交付有司誊录存档了。 因为若萤的生员考取过程中,缺失了县级的信息资料,钟鹿鸣少不得替她补录了学籍,并将她的档案挂靠在了县学里。 至于必须留档的各种课业和考试成绩,因为涉及时间太长c太繁杂,无法做到事无巨细,县学和衙门这边就从中拣了几次重要的考试,着人填了卷子,朱笔批注后,以钟若萤之名,归档于礼部c户部。 为增强该生成绩的可信度,钟鹿鸣更是毛遂自荐,以“同姓远族”之名,做了若萤的保荐人。 这份关照,让若萤对他心存感激,一揖当中,饱含真情。 钟鹿鸣欢天喜地地扶起她,越看越是喜欢,也就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地睿智高瞻。 自从上任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政绩。要怎么做c做些什么,才能“人过留名”“不虚此行”? 昌阳县是个奇怪的地方:有山,不高,妇孺可攀;有水,不深,游泳可渡;有良田万亩,种的却都是些寻常作物;有桑有柘,却因气候原因,养不得蚕c收不得丝。 这里四季分明,晴雨有序。百姓安分守己c衣食无忧。 但就是这种样样不差的情形,却隐隐透露出几分异常。 事事皆可,却平平无奇。就像是黑龙河的水,风再大c也掀不起浪花。 平静意味着缺乏活力,寻常象征着平庸寡淡。 而钟鹿鸣想要的却是:哪怕是身处石头缝中,只要稍加敲打,也能敲打出声响和火花。 可是昌阳城却连个石头堆都不如。他的存在,就像是杂花野树中的一片瓦砾,虽不同,却也没有头角峥嵘的机会。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钟四郎的异军突起,给他所剩不多的任期注入了一道清流束阳光。 坊间对四郎是怎么评价的,他不是不知道,但,那又如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来如此。 就他个人而言,他倒是巴不得四郎更红c更亮呢! 他怕什么? 就算四郎的档案全都是假的,又如何? 就算四郎没读过一天书,又如何? 有鲁王府c安平府c郡主府c大儒严氏c陈指挥使c李知府作保—— 说句难听的,钟四郎就算是块烂泥,也将会被赋予女娲神力c堂而皇之地受到世间的膜拜与推崇。 他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在这个事件当中,能起到什么举足轻重的作用?无非就是奉命办事而已。 只要能遵守上司的指派c很好地完成分内职责,在此前提下,如若能够成为钟四郎的初始保人,这难道不是很幸运的事情么? 再过个一年半载,他就会离开这里。为牧期间,风调雨顺c四合清明,无过无非即为功。能够培养出钟四郎这么一个旷世奇才,世人会说,作为父母官的他助学兴教c功不可没。 这就够了。 今后,不管他去往哪里,只要抓住这项成绩,就足以让人津津乐道c高看一着。 世人只要说起他,自然地就会联想起这出事件中的一连串名字。 虽遥不可及,但贵人的光华却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他应该庆幸自己命大c福大c造化大,赶上了好时候c遇上了贵人。 在这种情感的支配下,当他看着若萤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是由衷的c真挚的。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兼顾他人的心情。 “四郎给昌阳县争了脸,孙县丞应该比下官更为高兴吧?” 孙浣裳拱手微笑,回答中规中矩:“如大人所言,可不是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着意地瞅了面前的少年。 但是很遗憾,从对方的脸上,他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可疑的异常。 这样的神态,究竟算是“无懈可击”呢,还是根本就“无动于衷”? 在孙浣裳的认知中,无论是谁,获此殊荣的话,都不免会露出一点真实的内心感受。或洋洋得意,或小心翼翼,或故作矜持,或诚惶诚恐。 但是四郎却再一次颠覆了他对这个世道的固有看法。 虽然,这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却让他深感挫败。 孙浣裳禁不住暗中缩紧眉头。 他从来就不懂这个人,在对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曾弄懂,而今越发地感到深沉难测了。 明知对方绝非只有匹夫之勇,但能够证明这一推断的事实,却令他毕生都难以启齿。 尽管已时过境迁,但至今,他仍然放不下曾经发生过的事c放不下这个少年c还有那块下落不明的家传宝玉,放不下自己的更弦易辙c放不下钟家在他的婚事上偷梁换柱的目的 固然他也有错,但是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那个趁机而入c落井下石的人,岂不是尤为卑鄙? 但就算是再郁闷,这种抱怨的话他也无法说出来。 他和他所怨怼的钟家早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c也跑不了我。 唇亡齿寒c休戚与共。 无数个夜晚,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以往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宛若昨天。 他后悔莫及他痛心疾首他一派茫然。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知错犯错却无法救赎。 订婚悔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不敢想象,假如此事大白于天下,他将会面对怎样恐怖的身败名裂! 自从悔婚后,长久以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而这种痛苦的处境与感受,他只能独自吞咽。 他可以放心三房和叶氏,却无法相信钟家老宅里的那些人。 前者出于厚道与自爱,或许这辈子都会守住那段屈辱,但钟家呢? 孙浣裳暗中自嘲不已。 钟家固然不对,可他呢?遇人不淑吗?不,是真正的有眼无珠c急功近利。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有道理: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贫。 这才多久?钟四郎就一枝独秀c享誉山东道了?看看他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每一个都是响当当c亮闪闪的,哪一个都是他孙浣裳做梦都未必有机会靠近的至高荣耀。 他早该醒悟的。 一个以女孩子的身份瞒过世人十多年的人,其城府与忍耐那是何等的深沉c坚韧! 相比之下,包括他c包括钟家老宅里的人,又是何等的轻浮单薄! 或许在钟四郎看来,他们这些人都像是不知春秋的蝼蛄,生死一目了然吧? 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三房的每个人才会显得那么地与众不同吗? 钟四郎的前途注定会是光芒万丈的,那个老大不小c屡遭羞辱的钟三姑娘若苏,竟然也得了那么个体面的前程! 给知府的嫡长子作小,很丢人么? 不,他从一开始就不如此认为。 钟三姑娘丢人不丢人,全看她婚后。只要她肚子争气,能为李家留下后,那么,那个女孩子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将有了保证。 不看孩子,不是还有长辈的关系在么?三房那么艰难困苦的时候,李家都不曾嫌弃过,今后日子过好了,就更加没有生疏的道理。 所以老宅里的人会那么憎恨三房c又岂是叶三娘,这就是原因。 在他们看来,三房就该代代困顿c世世艰难,凭什么会结交到李家这样的朋友? 这不是走了狗屎运c是什么? 对于未来,与其说各人梦想不同,不如说大家都在赌,不是么? 若萤在县衙并未逗留很久,出来后,静言和朴时敏几个都在门外等着她。 两下碰了头,便按照预先安排的,结伴去西市逛街。 市集并不大,几个人走走停停,倒把各处都看了个遍。 一趟下来,腊月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麻袋。里头装的,几乎全都是些苗木种子:粮种子,菜种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种子,并很多莫名其妙的花木根苗。 似乎直到这时,众人才恍然想起若萤的出身来,想起她原本就不是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想起经由她的双手养殖出来的草菇和番柿子,想起她以超乎常人的远见与胆量承包下来的西湾,想起在她的指导下清理出来的六出寺是多么地古朴宁静宛若画卷中的安心之处 走出市集,已是日薄西山。 正赶上吃饭的时间,若萤领着众人直接来到了“蜉蝣书坊”。 老崔正待要关门回家,忽然看到若萤出现,顿时连自己的祖宗都忘记了。 他捉住若萤的两只手,高兴地就像是捡到了金元宝。 “哎呀四郎,你怎么来了?才刚我还再跟街坊说呢,这回你可是飞上梧桐树了,怕是再也没空光顾小店了吧?没想到说曹操c曹操到!怎么,这个点儿是路过呢,还是打算去别的地方?” 嘴上道着寒暄,其实眼睛里哪看得到别人! 若萤没跟他客气,微笑道:“这个饭点来,当家的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 崔玄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没问题!吃饭么!四郎你来了,小店可谓是蓬荜生辉。作为答谢,请吃顿饭算什么!” 说着,拉着若萤便走。 走了两步,回头看看身后,崔玄故意拔高了声音,赞叹不已:“以前我就知道,四郎你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跟你一般大的,没见过谁这么喜欢读书。所以说天道酬勤。四郎你要是不出息,天理何在!” 说完这句话,他迅速地压低了声音,问若萤:“四郎这次过来,不会只是路过吧?这么久不见,你知道在下有多么地想你么?” 这话的含意太深切也太明白。 若萤就知道他的心思了。 她微微挑眉,嘴唇翕动,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复道:“你放心,在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么说有料?” 崔玄顿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都发绿了。 若萤白他一眼,冷着脸道:“除此之外,我还有话要问你。你若是还想吃这口饭,最好老实点儿。不是在下危言耸听,欺骗在下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ps:名词解释 散值:明朝后,旬休制渐渐消减,全年只保留了三个假期:元旦c元宵c中元。在这三大假的基础上,增加拉寒假,时间为一个月。冬至年可放假18天。 对于朝廷官员来说,上下班的时间都是统一的,即春分后于申正(下午四点)散值,秋分后于申初(下午三点)散值。上下班时间一般是早六七点,到下午三四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1章 四面楚歌 回家的路,叶氏几乎寸步难行。 腊月好不容易搀扶出了后门,远远地看到高玉兰,赶紧喊过来帮忙。 高玉兰二话不说,直接把叶氏背在身上,脚下如风,一溜烟就给带进了三房大门。 甫一转过照壁,叶氏边再也抑制不住如潮的情绪,一下子便痛哭起来。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儿,要知道,对叶氏而言,在大家的所有记忆中,她最强烈的反应不过就是只流泪c不出声。 不管遇上多大的困难,她也许会愤怒c会焦躁c会迁怒于人,但绝对不会哭天抢地。 她认为哭穷也好c委屈也好,有泪尽量往肚子里咽,真想哭的话,就躲到人后面去哭。 向人示弱是一件极其羞耻的事情。 她是如此要求自己的,也这样教育自己的儿女。 但是今天不同。 一声声的悲鸣像是石头底下的苗木,浸淫着地狱的阴寒与绝望,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一寸寸地被剥蚀掉生机和希望。 不甘c不忿c挣扎,却又无可奈何。 一家子全给吓呆了。 闻讯过来的二舅妈也傻了眼儿,险些没失手将怀里的大正掉到地上去。 “姐姐,这是真事儿?!” 二舅火烧火燎地赶来,完全不敢置信。 人群这一乱,叶氏倒冷静下来了。四处瞅了两眼,略微松口气后,警告众人:“都小声点儿,不许吵吵。别让你们外祖听到,暂时也不要告诉他,知道不?” 在她心目中,儿女固然重要,但老父亲的身体也同样要紧。 “还有,不准告诉你们老爷。他那张嘴没,没个把门的,没事儿也能咧咧出事儿来。” 她越是如此交待,大家就越发觉得气氛紧张。 当一家子愁眉不展的时候,倒是显出其中一人的与众不同了。 香蒲纳罕道:“四爷莫不是有了万全之策?怎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若萤看她一眼,没做理会,却吩咐腊月,让即刻写信给莒州,通知尽快准备够稻草,随时发货。 也不知道劫匪们打的什么鬼主意,也许是误打误撞?抑或是别有用心?居然将交易地点安排在安东卫城里。 如此一来,倒是省了她不少的工夫了。 常家就住在安东卫城,买卖稻草的莒州距离安东卫城不远。 也就是说,她走这一趟,顺利的话,能办完三件事。 只是一口气要经过登州府c莱州府c青州府,这段路程可不轻松,而且,还必须得赶在山贼规定的七月半之前,赶到交易地。 为防止途中因困顿劳累疏忽警惕而遭到意外,她必须将一切的可能提早谋划到c安排好。 前路,后路,少算计一步,都有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安排下草菇的事儿,若萤又问近前的若萌:“快到月底了,该准备盘点清算的事情了。” 若萌乖巧地点头,道:“四郎放心,我记着呢,没什么问题。” “我不在家期间,你要看好萧哥儿的功课。娘的事情多,怕照看不到,你做姐姐的,就要多花点时间和精力。” “四郎说过,勤能补拙。我时常教给萧哥儿说这话。他虽然比不过四郎天分高,但若是不努力,差距就会更大。天底下最怕的就是那些既有天分c又用功刻苦的。” 若萤微微笑了:“这话很是!要你来教,倒是比三娘的那一套方法管用。小孩子忘性大,有些事情就要随时耳提面命。就跟学堂里背书一样,不求甚解也无妨,背得滚瓜烂熟,一辈子忘不了,终究有一天会幡然顿悟。到那时,就会感激先生当初的谆谆教诲了。” “这倒是实情。”二舅忍不住插嘴,“做什么事儿,都是这样的。小的时候,爹成天在耳朵边絮,那时候觉得很烦,但不管怎么说,爹说的那些话,全都记在了心里头。后来大了,遇事儿的时候,忽然就会想起爹当初教过的,立马就觉得心头一亮,觉得原来爹才是最有远见的人。” “所以才会有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二舅妈夫唱妇随。 若萤看了看北面方桌旁犹在发愣的叶氏,道:“太太且把心放宽些。既然想不出法子,索性就不要折磨自己。太太没有主意,若萤不还好好的么?别人还没怎么动弹呢,自家倒先乱了阵脚,当家过日子哪能这般被动?是非暂且不论,取舍却是要提前盘算清楚。刀架在脖子上c火烧到眉毛,尚且还有脱困的时间呢。自己若不抛弃自己,没人能够抛弃你。萌儿在,这话你记着,回头也教给萧哥儿几个。” 说完,若萤慢慢走出房门,边走边提醒众人:“该干什么c干什么去。你们老爷的话:听兔子叫莫非就不用种豆了?别跟我说,你们的作用就仅限于此。” “知道了。” 见她神态依旧,不知怎的,所有人的心情都舒缓了很多。 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吧? 腊月小心地跟在身后:“四爷,要准备热水沐浴不?” 若萤应了一声,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红蓝抱着的天生身上。 她伸出两根指头给那孩子抓着玩儿,一边询问其饮食c睡眠c游戏等事项。 红蓝一一做了回答。 听说近来正试着把他解手,且收效甚好,若萤嘱咐道:“没有尿,不要勉强他。把的时间太长,小心脱脱肛。空了跟黄师傅多多请教一些常识,没坏处。” 又问天生的牛乳喂养情况。 香蒲笑道:“这小子能吃着呢!正经粮食不怎么吃,一个蒸蛋个牛乳,一天也不能落下。尤其是牛乳,晚间要不吃上一碗,睡觉都不安生。” “就是大手有时候很干。”红蓝补充道,“按照四爷嘱咐的,也给煮了青菜水,可他好像不喜欢,每次就只能吃上三两匙,再怎么骗,也不张口,要不加点白糖里面?” 若萤摇摇头:“不喜欢青菜,你们就给他榨黄瓜汁c水果汁,那个甜丝丝的,应该能吃进去。只是小心别凉着他的肠胃。我上次看太太煮的烂面汤他倒是喜欢?不妨试试用青菜汁煮面汤喂他。” “这倒是个好主意。”香蒲连连点头。 叶氏这会儿也给吸引过来了:“只是要少放盐。咸了使不得。不是干重活c出大力c流大汗的人,用不着吃太咸。” 转而又对若萤道:“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你娘养了你们姊妹这么多,你道一个二个的都是风吹大的?你才知道个面汤,岂不是他还爱吃那越冬的芋头。这小子嘴巴尖着呢。晾了一冬天的芋头,一点水分也没有,蜜甜蜜甜地。煮了好,烧了也好,俺们天生一顿能吃三个。再蘸点白糖,——真能连舌头一块儿吞下去!我已经嘱咐过了,地窖里的那小半袋芋头,谁都不许动,只给天生留着。” 二舅妈笑了:“真是一个人一个口味。凭你们说的多好,我们大正就是不吃。使劲儿塞进去,就能给你包在嘴里,死活不肯往下咽。倒是他外祖亲手做的鱼糜稀饭,他吃得呼呼地,跟喂小猪似的。” 叶氏道:“他那是不忘本,虽然不会说话,可是知道他娘是喝海水长大的。” 说话间,门外腊月报告说,洗澡水已经抬进浴室了,请四郎过去。 “四叔的事儿,娘不必太过于担心,容孩儿再想想。终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若萤的沉笃使得众人无话可说。 叶氏一直送她转过夹道,方才收回目光。就势坐在檐下走廊的台阶上,长长叹了口气。 香蒲的笑容也自若萤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刹那,点滴也无。 比起叶氏,她更多的是茫然。 “姐姐真的相信,四郎会想出办法来?” 要面对的可是山贼啊,以往官府都拿着没辙儿的亡命徒,凭四郎一个半大孩子就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么? “不指望她,你以为还能指望谁?”叶氏不无悲愤地低问。 “大爷不是说,会帮忙找关系的吗?被绑架的要是我们爷的话,兴许他们会不闻不问,可那是四老爷啊,他们的财神爷呢。往后要想吃香喝辣的,还指望着四老爷呢。” 叶氏冷冷地笑了:“你倒真是个实诚的,别人说什么c就是什么。我要是大爷,我也说那种话,有什么难的?上下嘴皮子一吧嗒,人情天来大!有什么稀罕?有那份心,现在就去把人捞回来,这样的我才服他呢!” 香蒲不以为然:“虽然我不喜欢他们,不过姐姐你也说的太离谱儿了。捞人哈,那可是老虎口中拔牙呢,不是在咱们鱼塘里捞鱼捕虾。说得轻巧!姐姐你不要给他们戴高帽子了。要真有那个心眼儿,哪至于祖宗八代出不来一个举人!” 叶氏瞪她一眼,嫌她说话难听:“我倒是想给他们一顶帽子戴,可是看看他们做的那些事,配得上那顶高帽么?” 一听这话大有内涵,香蒲立马又靠近了一些。 “姐姐听说了些什么?” 叶氏懊恼不已,喃喃道:“到底还是我太天真了么这两年两下子客客气气的,还道是转了性,不曾想心思越来越黑c胆子越来越大。我现在也只是怀疑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儿” 左右看看无人,她忧心忡忡地告诉香蒲:“大爷未必会真心帮四郎,而且老四那边,也够呛想要人回来” 香蒲不解道:“不要人回来是几个意思?四老爷能不能回来该大爷说了算么?四老爷为什么不能回来?姐姐这话当真没头没脑!” 她这么一嚷嚷,倒把叶氏吓了一大跳:“你耳朵不好使c我耳朵不好使?那么大声音,唯恐外头听不见是不是?” 香蒲这会儿也醒悟过来,一愣之下,面色陡变。 “我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是——” 叶氏咬牙点头:“但愿是我多想了” 香蒲呆了好半天,方才嗫嚅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底下的人,谁不爱钱?这事儿是不是应该给四郎打个招呼?” 叶氏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最终下定了决心:“再等等吧,等晚间红蓝送茶点的时候,从旁透个信儿。四郎那么聪明,不会听不出来的” 盛夏的天气,香蒲却激灵灵打了串寒战:“姐姐,我怕” “怕,就小心点儿过日子,若萤说的对。”叶氏斩钉截铁道,“就算是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能由着别人决定生死。从现在起,里里外外多长个眼神,小心提防。尤其是你家老爷,告诉他,少往人多的地方扎。别人打架,赶紧躲着点儿,没的溅血身上洗不掉。街上遇到生脸孔,不管对方问什么,多个心眼儿,别不认不识地就掏心掏肺。” “这个我省得。”香蒲点点头,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把虎子留在家里看门吧。姐姐问一下,谁家有小狗,咱再要一条来养着。回头接送萧哥儿上下学的时候,有个伴儿跟着,心里头还踏实些。” 叶氏道:“我会留心打听着。你记得跟你家爷说,让他看紧鱼塘。上次那件事儿,至今没查出个原因来,我这心里一直放不开。你知道谁眼红c谁见不得你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一点总没错儿。” “可不是呢,幸亏那时候才开始。要搁在今天,还不知道得死多少鱼c造成多大的损失呢。” 香蒲心有余悸道。 “摊子扑腾的大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叶氏沉吟道,“尤其是山上的草菇房和高大哥那头,寻个机会跟他通个气。那里人迹罕至,万一出个事儿,一时半会儿都传不到山下来。” “那里距离六出寺很近,上山烧香拜佛的人,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依我说,大显师父那边也得说说,请他留意着,如有异常,也好及时给咱们提个醒儿。” 香蒲继续先言献策。 叶氏深以为然,同时疑惑道:“平时没见你这么机灵周全,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脑袋一下子开窍了似的。” 香蒲讪讪笑着,哭着脸道:“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好日子才刚开始,我还想着多活几年呢,才不要遭人算计呢。” “怕,也不会露出来,明白吗?孩子们都还小,别吓着他们。” “我知道,怎么会呢。说得好像我是个坏心眼儿的后娘似的” “你明白就好。但凡你有那坏心思,这个家岂能容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2章 扑朔迷离 夏季的洗浴时间不宜过久,但若萤却在浴桶里泡了近半个时辰。 其间,腊月还加注了一次热水。 终于洗刷干净出来,换上家居的浅灰素罗中单c中裤,靸着拖鞋,若萤坐到门前檐下的地坪上。 腊月已经端来了一壶热花茶,倒了一盏出来凉着,转到后面,拿大手巾替小主人擦头发。 自宝山会后,她的头发一直保持着短发状态。 她不允许它长长,说是长头发麻烦。晚间睡觉也要束着网巾,头皮始终绷得紧紧地不舒服。 而且,每次洗头都要浪费好些时间。洗完了,擦干又要很长时间。 不如短发便利。 腊月就越发觉得自家主人与众不同了,连发型都不随大流。 果然非常人c非常行事。 他很珍惜眼下这样的宁静,但想起当下的危机,不由自主地就叹了口气。 “想问什么,就问吧。” 若萤悠然道。 心思被看穿,腊月讪讪地笑了笑,继而凝重地问道:“四爷好像一点也不着急,明明这么大的事儿。” “着急?害怕?有糖吃么?你也是,人云亦云跟着一起慌张。” 腊月沉心想了想,恳切地说道:“是。谁都能乱,唯独四爷不能。四爷若是不知所措,三娘她们更不知道要怕成什么模样了。可这也不是办法啊!一千两,他们是不是疯了?官府撵得是不是太紧了?是不是已经把他们逼上绝路了?咱上哪儿弄这么多钱去?” “谁说要筹钱了?让他们人财两得?四爷我是这种慷慨大方的人么?” 一句话,让腊月当场懵了。 “还有,难道你真的认为,此事有百害而无一利?” 腊月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 若萤不紧不慢道:“从来福祸相依,我告诉你很多次了。之前我还在想,要如何让你家三娘提高警惕,这下就对了。也不用我说,你家三娘她们终于意识到为人处世的不易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话她都说了几十年了,如今终于能够深刻体会到其中的深刻道理了吧。” 是这个理儿。 “可四爷你——” “会一会也好。”若萤木然道,“看来这帮人对咱们相当的了解,而咱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若不做深入了解,迟早难免会吃大亏。” 腊月百思不得其解:“了解?小的不明白,四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偶然,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若萤略作沉吟,道,“悄没生息地就把人劫走了,而同行的人次日才发现异常。我倒是没在现场,不然,我就该怀疑客店里有他们的人了。而且,当晚的饭菜茶水中是否给人暗中动了手脚,这都是有可能的。这种事情,若不是事前经过周密的布局,岂能做到神不知c鬼不觉的地步?” 腊月点点头:“确实!四老爷一行说起来人也不少,他们怎就一眼瞅上了四老爷?但是四爷,为什么他们不劫其他人呢?” “你是指二姑娘?”若萤嗤地笑了,“你就那么瞧得起她?你倒是说说看,劫持二姑娘的话,对山贼有什么好处。” 好处么 钱,可以跟钟家勒索出几个来,因为是世子妃的手下,兴许世子妃也会出点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仔细比较的话,二姑娘还真不如四老爷有价值。 “他们留下的字条是怎么说的?李代桃僵。劫持四叔的目的,一来是为了钱,二来是为了要你家四爷我的性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可见,他们很清楚,我不会舍四叔的安全于不顾。我在想的是,为什么他们会如此笃定?为什么他们会对钟家的情况如此了解?为什么会认为我对二姑娘的生死并不在意?” 腊月的心嗖地跳起来老高:“有人报信?” 若萤微微摇头:“不知道,至少目前来说,尚不明确。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帮人的耳目极为宽广。不可等闲视之。” 腊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容小的大胆猜测一下,四爷觉得,这件事会不会跟醉南风有关系?” 君四? 他对她有那么深的仇怨么?她并不认为他会在这个时候铲除她,她可利用的价值还有不少。 君四,并不是一个鼠目寸光的家伙。 而且,照那个人的能力,想要她的性命并不难,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地折腾她么? 她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真给逼急了,六亲不认,保住自己的身家才是优先考虑的问题。 这次张口就要一千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留书的人怎能确信,她不会因为心疼银钱而选择放弃四老爷?又怎能肯定她会冒险赴约? 种种疑问,或许只有双方见了面,从只言片语中方能寻找到答案。 “这件事,要跟大爷透个口风么?也省得他顶着大太阳跑些冤枉路。” “你真是体贴他哪!”若萤调侃道,“你那眼睛跟秦镜似的,能照见他的心思呢,知道他是一心一意想为你家四爷分忧解难,是么?” 又猜错了? 腊月顿感汗颜:“小的还是希望,大爷和四爷能和和睦睦的。难不成竟是小人的痴心妄想?” “不是你的问题。”若萤道,“我和大爷之间,是个死结。彼此心生暗鬼,无法信任。我和他,不是危言耸听,怕是这一世只能独活。最好的相处,就是各守本分,谁也不要试着去逾越雷池半步。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最好。对他,我自是下不了杀手,他最好也能有所收敛,不要制造让我绝望的理由” 但是很显然,钟若英一直在暗中窥视,蠢蠢欲动。 “他大概已吃准我的心思。别看他现在无动于衷,谁敢保证不是在寻找能够一击命中的机会?你要把他当成纨绔子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别的不看,你看他是如何将永丰仓吕梁笼络在手的?你以为金谷粮行那么容易就能运转起来?粮从哪里来?如何在与同行的竞争中占据上风?背后若无坚实的靠山,凭他一个外来户,如何能在济南城扎下根来?” 腊月频频点头:“小的听三娘也说过类似的话。一直都吃老本,忽然间就做起了粮食的买卖。想想都是在认识了吕大人之后发生的事。这买卖想必很来钱,不然,大爷也不会拐着弯儿地做那粮行的实际掌柜的。读书人做生意,这可是律法明文禁止的。这得是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他敢于冒这样的风险!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若萤淡淡一笑:“不光是他,兴许吕大人也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从中捞点外快呢。” 这不是极有可能,而是理所当然。 “那天三娘还在后悔呢,说早知道金谷粮行真的能开起来,当初前头要三老爷入股的时候,就不该阻止。弄不好而今还能分点利息呢。” 若萤哂笑道:“你家三娘就是个不知足的。有的干粮吃,便想着就一盘好菜。有了好菜,又惦记着天天吃大席。也不怪她,世人大多如此心态。” “小的明白了,三娘若是再有这样的想法,小的会提醒她的,平安是福。终究咱们现在也不差了。依小的之见,四爷和大爷的矛盾,也不能总这么瞒着三娘。早知道大爷是个什么人,早做防备,岂不好?” 若萤叹口气,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行。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我不想逼大爷,一辈子还长着呢,总会有变化的,事情也好,人也好,总是在变化之中。你敢说几年之后,大爷不会改了性情?世间多少人,年轻时循规蹈矩,却晚节不保?又有多少人,年轻时一无是处,老来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多少事,当时觉得天来大,随着时间的推移,转头再看,自己都要笑话自己当初的胆怯恐慌?腊月,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等,等这一段时间消泯彼此间的怨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想等等看” 腊月讷讷道:“一丝大爷有那么可怕么?” “也许,这一次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好?什么机会?” “除掉你家四爷我的机会。而且,如果算计周详的话,一石二鸟c三鸟,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腊月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大爷他们恨四爷,这个小的知道。难道这就是四爷不想筹钱赎人的原因?” “干掉四爷我当然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也许,四叔的家产也早已被他们觊觎上了” 为何要钟若荃与她同行?名义上说的好听,老子出了事儿,儿子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他们确实是为了成全钟若荃的好名声么? “不。往最坏处说,假如四叔有个三长两短,只要钟若荃还在世一日,四房就不会完,四太太和五姑娘就有依靠。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腊月重重地呼出来一口气,忍不住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窝:“一不做c二不休,借着这次的事儿,干掉爷儿俩,然后把罪责推到山贼的头上?确实,凭世人再多疑心c再多不忿,谁敢去跟山贼当面对质c理论?好c真好c好一招借刀杀人!” 四老爷和三爷若是没了,四房的一切可不就都顺理成章地变成钟家的财产c由老太爷他们说了算? 届时,孤儿寡母能有何作为?杀猪的汪大舅能有何作为?这可是钟家的家事,外面的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腊月紧抿着嘴唇,帮着若萤将全部头发束起来,拿一根胭脂红的发带绑紧,随后,将网巾从额前拢过,在脑后系起来。 做完这些,他才松口气,道:“要真有这样的心思,也太可怕了小的觉得不大可能这可不是过年杀鸡宰羊那么简单要真干了那事儿,别说前头了,就连咱们也跑不了干系” 腊月寒战连连,不受控制地低声骂了句脏话:“小的越来越明白,当初为什么四爷一心想要跟他们断绝关系了。果然是好事儿从来想不到咱们!做人这么黑,小的打生来就没见过。不不不,小的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假想一家子,哪至于呢” 话虽如此,但既是四爷说出来的话,又很难让人不在意。 “四爷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说话间,将温度刚好的花茶递了过来。 若萤接过来润了润喉咙,默默点头:“你还记得之前我教给你的那一套察言观色的方法么?你觉得管用不?” 一说到这个,腊月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灵c灵c简直是百发百中!按照四爷教的,小的当真能够做到坐着一动不动,光靠看c就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c要干什么!真赶四爷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是戏子,浑身都是戏,一个眼神个动作,意思太丰富了!好笑的是,明明都已经给人看穿了,那些人却还在自以为高明地遮遮掩掩,那模样,实在是太滑稽了!” “不是他们好笑,是你学精了,阅历深了。做人需要十几二十年才能学会的东西,你现在提早学会了c领悟了。这就好像是张果老倒骑毛驴,世事回头看,你的感觉就会不一样。回头看,能发现很多事其实有多种可能。如果能够回头看,人生能够避免遭遇很多挫折” 腊月频频点头,心服口服。 笑着笑着,忽然之间他就顿悟到了什么。 “四爷,是不是看出大爷的不对劲了?” 明知山有虎c偏向虎山行么? “四爷,咱不去不行么?” 难道就没有法子避开这明晃晃的刀子么? 若萤冷冷道:“要来的,早晚要来。因果循环c报应不爽。谁欠谁的尚不确定,鹿死谁手也得等交手过后才知道。” 有道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既然已经站在了风头桥堡上,索性就闹得更大些。 “在这个骡马消息滞缓的年代里,你可知为人所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山贼想占我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总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想要随意摆布别人,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脑子。” “可是,要他们换四爷,他们配么?” “你在担心四爷?你莫不是忘了?四爷我可是个惜命的主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必要的时候,宁可死道友,不可死贫道。” 自来到这个世界,何为羁绊c何为亏欠,她并没有那么深的执著。 一切c不过是从心而行,而已。 ps:名词解释 秦镜―――传说秦始皇有一方镜,能照见人心的善恶。《西京杂记》卷三:“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3章 夜访三房 四老爷钟德略遭山贼劫持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到半天的工夫,街坊们纷纷赶至三房慰问。 先是黄柏生,陆陆续续地,谭麻子两口子带着儿女上门来安抚,带了些钱来,硬是塞给叶氏,说是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然后,钱屠两口子也过来送钱。 钱都装在钱屠腰间的荷包里,钱屠解下荷包,正待要抠搜的时候,早被闺女钱多多一把抢了来,连荷包带里头的银钱一并塞到叶氏的手中。 同时,钱多多还跟叶氏提出了一个要求,说从即刻起,她不会再要叶氏给的月钱,但是该做的事情,她照样会做好,请叶氏放心。 她的表态让叶氏当场落下泪来,直道“好孩子,三娘没看错你”。 稍后,季远志两口子也来相助,并陪着叶氏说了好一会儿话,百般宽慰。 其间,汪屠手持杀猪刀出现在三房的大门口,跳着脚地咒骂c恐吓,街坊们从旁纷纷劝说,通不管用。 二舅忿不过,拾起铁锨想要冲出去一较高下。 二舅妈冯仙唯恐闹出人命来,死命地拦着不撒手。怀里的大正因害怕号啕大哭,叶氏这边羞愤难当,几次想要出去理论,幸亏给众人拦下了。 最后,还是叶老太爷出面,也不多话,只往那儿一站,汪屠瞬间就矮了三分。 身为地方老人的钟老太爷也担心在自己管辖的地皮上发生意外,赶忙打发了人来,左拥右抱地将红眼的汪屠拉走,这才避免了一场亲戚之间的流血事件的发生。 阴云持续加重,笼罩在三房的上空,也渐渐地蔓延至合欢镇。 这一夜,沿街店铺比往常的关门时间提前了不少。一种唇亡齿寒的怯意从每个人的心头潜滋暗长起来。 果然是枪打出头鸟,天下没有什么长盛不衰。 想想这些年,钟老四确实够风光无限了,但结果又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成了别人眼中的肥羊c腊月里的肥猪? 接下来的钟家会如何?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不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担心c恐惧c期待c幸灾乐祸 这一夜,注定将在动荡不安中度过。 晚饭过后才是掌灯时间。 位于村落外围的三房,夜色来得还要早些。 暮霭四合。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粮食基本已收割完毕,空落落的只剩下蟋蟀的鸣唱。 白天残留的暑气正渐渐被无边的黑暗吞噬,纵横的阡陌一瞬化为乌有。 素日早该禁断人行的田间小路上,几个模糊的身影逐渐靠近三房。 而另外一行人影,也几乎于同时到达了三房的门首。 腊月诚惶诚恐地将这似乎是互相看不顺眼的两拨人迎进家门,一径引至后院若萤的住处。 当时,家中的妇女和孩子都在院子里乘凉,目睹此情此景,俱有些呆滞。 香蒲试图靠向前去盘问,还未等挪动脚步,早给腊月一记严厉的眼神给镇住了。 香蒲张了张嘴,想要骂句小兔崽子胆大包天,却听身后的叶氏警告性地低声叫她:“她姨娘,你过来!” 借助檐下仅有的一盏灯笼,叶氏认出了当中的一人。 是姜汁。 而那个几乎与黑暗没有间隙c高大却如烟云般轻忽的男人,她听若萤提过好多次,说是王世子的近身护卫,叫做东方十五。 东方和姜汁,身份都是亲随,然则可想而知,那两位被簇拥着的c刻意避着光线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叶氏便朝红蓝看过去。 曾经出入过世子府的红蓝应该最有发言权。 果然,红蓝什么也没说,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叶氏再次给了她一个眼神,红蓝领会得,轻轻地道了声“太太放心,奴家明白”。 这个家里,除腊月外,也只有她最有资格前去伺候那两位贵人了。 叶氏赶忙喊香蒲开了厢屋的门,取了新的茶具,又开了唐氏送的一罐好茶,拿出两条新手巾。 厨下这会儿也亮起了灯,钱多多燃起水炉子,开始烧热水预备泡茶。 虽然一切都是新的,但叶氏仍旧心怀忐忑,担心自家的开水不够细c不够甜,糟蹋了好茶。 又吩咐香蒲赶紧去把茅厕扫两下,为防蚊子肆虐,让在墙角避风处点上一盘蚊香。 香蒲只得一一照办,嘴上调侃道:“姐姐你这是迎驾呢。这方圆几里地,就属咱东边林子里的水井最好吃,搁一宿都不生一丝水垢。你平日不也时常跟人夸?怎么这会儿倒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叶氏并没有跟往常一样训斥她,反而面色凝重。 再看看红蓝,同样像是背了盘石磨似的。 香蒲禁不住狐疑道:“姐姐,这来的是什么人?怎进门连个招呼也不打?也忑没规矩了吧?” 叶氏本想斥她口无遮拦,又怕她一个不服气叫嚷起来,反而不好。因此,左右瞧着没人,低声告诉她说,来的是王世子和他的小舅子。 香蒲作了半天的木头橛子。 “王世子?” 她声音发飘,满面的不敢置信。 红蓝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舅子那不就是安平府的小侯爷?” 她彻底岔了声音。 虽然长居于乡下,但小侯爷美名远扬,她早已有所耳闻。只是以往总觉得一方是天上的星星,一方是地上的蚂蚁,对方怎样c跟她没啥关系,即便是做梦,都不曾梦到过,没想到今天那颗传说中的耀眼之星居然降临到了自家宅院里。 说不上是惊讶过度还是喜出望外,香蒲“哈”地叫了一声。 叶氏吓了一大跳,险些一烧火棍儿戳到她的嘴里去。 香蒲转身就朝着锅台边祷告拜谢,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感谢天老爷土地爷灶王爷财神爷,保佑一家子大吉大利顺顺当当。 转而又赞叹四郎厉害,结交非凡。 “敢情街上传的都是真事儿?姐姐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怎不早点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怪不得都说姐姐你心眼儿多,连自家人都留着一手,可不是精明大了!” 叶氏听她喋喋不休,不由得皱起眉头斥她:“今天可不是往日,你那轻狂劲儿给我收敛着些!” 香蒲撇嘴道:“不用姐姐说,当着外人的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有数儿。我又不是真傻。贵人那个样子,不过是冲着四郎的面子。咱们才几斤几两重?人家肯正眼看咱?八抬大轿请c都未必能请得来人家。” “你明白就好。我就见不得那种,一人得道c全家升天。给个棒槌当真使,得了便宜就卖乖,殊不知别人眼有多红c心里多气呢。从古到今,多少人因为不当回事,结果吃人嫉妒,死后给挫骨扬灰的?” 香蒲对此却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她小声嘟囔道:“扬灰就扬灰,好歹活着的时候痛快就行了。谁还管死后呢?” 叶氏忍无可忍地骂道:“你个没廉耻的,你死了就完了,早死早托生,孩子们也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你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东西,跟你家老爷真是一个样儿一个样儿,怪不得能吃到一个槽子里去!” 面色一凛,叶氏郑重警告道:“像这种话,管你是无心还是有意,你要是敢跟孩子们说,看我不缝了你那张嘴!什么年纪了,还成天咧着嘴胡说八道!这么多年了,那点子劣根至今没除,你们前头出来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胆子倒是大得很哪!” 香蒲不笨,当时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禁愤愤不平地替自己辩解道:“姐姐你真会寒碜人!怎么能拿我跟清夏相提并论?她就是个没眼色不知好歹的笨蛋!但凡她有点好心思,能走到那一步?真是心比天高,咱家这座小庙怎装得下她那尊大佛!” 一句话,勾起叶氏淡淡的惆怅:“人都走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这事儿别再说了,一想起来我这心里就绞得慌。” 她至今仍认定清夏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家男人的,且又是个男胎,这就越发令她难受了。 “每次看着天生,我就忍不住想起那可怜的孩子” 香蒲对此非但不予以安慰,反而有些幸灾乐祸:“行了姐姐,你就少自作多情吧,人家根本看都不屑看,压根就不领你的情。看吧,最厚宁肯为奴作娼,也不肯给你生儿育女。这叫什么?不是一人,不禁一家门。” 正当得意洋洋之际,忽听得门口的红蓝轻轻咳嗽了一声。 香蒲便一把拉住了她,迫不及待地问道:“小侯爷当真很好看是不是?才刚天太黑,恍惚还以为是个女人呢” 红蓝尴尬地看看叶氏,然后才微微点了下头,轻声道:“姨娘只管想想,春天刚开的桃花是个什么模样就对了” 后院。 若萤的屋子里灯光明亮。 浅淡的艾香萦绕在室内,通间的设计使得室内更加敞亮。 屋子里有两张方桌,一张是位于床前的书案,是若萤日常读书写字的专用,一张占据了屋子的正中,上面不但可以用餐,还便于挥毫泼墨,甚至于裁剪衣物。 桌旁一个青花瓷的鱼缸,里头枪林剑雨般插着好些字画卷轴。 多余的家具再无一件,倒是靠墙的一边,当初修建房屋的时候,就地起了近两尺高的地坪,其下悬空,用于贮存杂物。三面设有围栏,就像是一座动不了的罗汉床。 此刻,床上正坐着柳静言和朴时敏,守着中间炕几上的一盏油灯,思考着明天之后的各种可能。 朱梁二人进来的时候,双方都有些意外。 朱昭葵知根又知底,因此,认为柳静言的在场最是正常不过了,但小侯爷梁从风却为对方的捷足先登颇感不快。 他的敌对气息让静言于沉默之余,多了几分遗世的清冷。 若萤看得分明,有心想要维护静言,但来的都是客,不好厚此薄彼,因此只能懒懒地敷衍道:“看来这事儿已经人人尽知了多谢世子关心,多谢侯爷记挂。” 梁从风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道:“爷是有心,没心的话,你就给大卸八块了,又与我何干?” 他的气愤一目了然。 他生气,气的是心爱之人身陷险境而自己却一筹莫展。 “安东卫的那帮家伙只会混吃等死,看看别处,哪有这种破事儿?” “那么多年山里山外相安无事,偏这会儿给我撞上了。”若萤甚无所谓地笑笑,“也许是在下时运不济,抑或是老天爷的又一次考验。终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见她如此反应,几个人不由得暗中点头。 如此才是四郎。慌里慌张的四郎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画面。 “心里可是有了主意?”朱昭葵问道。 若萤回头看看罗汉床上的二人,飘忽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平日里树敌太多,谁知道除了老鸦山,这一路上是否还潜伏着其他的敌人?”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掠过无奈。 人怕出名猪怕壮,老话果然是有道理的。想来大家素日里的言行都会有所保留,为了不就是这个? 痛快永远只是一时的,不可预测的后果可能会成为一辈子的枷锁。 就这点来说,四郎比他们都有胆子。这个,不服不行。 这时,腊月轻手轻脚进来送茶,并向若萤汇报白天发生的事情:何时来何人c做了什么c说了什么,事无巨细,全都逐一作了解释。 最后,腊月忧心忡忡道:“小的粗略算了一下,这些钱寥寥,真不好做什么。三娘那边也是这个意思,不知道是该还回去呢,还是怎么着?” 若萤沉声道:“你三娘大概是当局者迷。你告诉她说,平常心相待就好。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越是这种时候,越能看清一个人,不是么?” 腊月点头道:“那倒是。这种时候肯帮忙的,都是可信可亲的” “不一定。”若萤淡然地否决了他,“凡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肯全心全意帮你的,固然值得深交,但那种迫于情势不得不帮你的,也要仔细辨别清楚。” 谭麻子借的少,是因为家里新盖了房子,还没拾掇利索,还等着用钱; 季远志的药铺生意一向寡淡,这些年来也没存下什么钱,家里上有老c下有小,处处都要用钱,况且他一向谨慎,别指望他会有吃了上顿不问下顿的过激行为; 而钱多多之所以那么大方,无非是看清了自己的方向和目标。那是个有主见又聪明的女子,她应该看出来了,不管怎样,叶氏都不会亏待她。能在钱家最拮据的时候慷慨相助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再者,她这么做,不但替钱家挣了脸,也给未来的婆家谭家赢得了尊敬。 有这样的明白事理c办事果断的儿媳妇,相信谭麻子两口子会很放心将整个家托付出来吧? “不是说出手相助的就是好人,一毛不拔的就不值得相交。不是说说两句安慰的话,就是人情,也不是说一言不发的就是薄情寡义。那些嘘寒问暖的人当中,有真心关切,也有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的好事之徒。这些,都得用心去感受c去体会” 腊月摸摸鼻子,苦笑道:“四爷,你说的这些,小的不是不明白” 可实际操作起来,就不是说说这么简单了。 所谓的人情往来,虽说每个人每天都会面对,可又有几人能够勘破当中的人心变幻?多少人c活了半辈子都不懂的做人c不会察言观色?又有多少人剑走偏锋变成了狡猾无比令人生厌的小人? 看来,想要成为四爷最得力的肱骨,要想服侍好四爷c赢得四爷的称许,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c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或许会走得很艰难,但他不怕,而且也有信心能够达到那样的高度。 腊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罗汉床上老神在在的朴时敏。 再不济,也比敏公子强。他可以替四爷做很多事,可敏公子呢?别说帮忙了,光是吃喝拉撒睡c能够别让四爷劳心劳力,就算谢天谢地了。 听了这主仆二人的对话,梁从风嗤地笑了:“照爷说,这帮劫匪也忒没出息了。一千两号干什么?难得逮到这样的机会,怎么着不得要上个万儿八千两?” 朱昭葵也难得地没再同他唱反调,告诉若萤道:“请转告令尊令堂,街面上的人情,能少欠几分就少欠几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数目,本王——” “我在想,如果不给赎金会怎样?” 一直盯着灯芯的若萤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 众人登时呆住了。 很显然,这不是随便说说。 若萤转过脸来,神情不能再认真了:“如果不交赎金,他们会否真的撕票?” 眼下的她固然处于被动的劣势,但细想想,老鸦山又岂能随心所欲c稳操胜算? “劫持人质c危害平民,这件事可是大有文章可做。官府和卫所就算想要息事宁人,百姓们怕也不会答应吧” 当官不为民作主,又有什么脸征收税赋? 况且,此事不仅仅牵涉一方。 登州府的人在青州府辖内遭遇不测,两府掌印大人们之间,是不是需要好好地协商谈判一番呢? 当初是一方治一方,而今若是两地通力协作—— 老鸦山的人差不多该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四叔也好,在下也罢,若能以薄命一条换得一方的长治久安,倒也死得其所。” 说这话的若萤神情平静,就像是在讲一个书上看来的故事,因年月久远,故事中的人物与情节尽皆褪去原有的颜色与味道,变得如旧宣纸一般薄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4章 夜来多事 梁从风最先回过神来:“既这么着,去都不要去,要煮要烤还是要清蒸,就让他们酌量着办吧。” “去还是要去的。”若萤道,“而且,是非去不可。我想确定一下,这次的事件究竟是偶然c还是预谋已久?是老鸦山欲报当日一箭之仇,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肇始封战书?劫良民c杀儒生,这可不像是普通的恩怨,而是” 她顿住了,眉头深锁,搭在桌面上的五指,倏地抟握成拳。 屋内数人紧紧盯着她的脸,从那顿挫之中嗅出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是什么?” 姜汁咽下一口唾沫,小声问道。 “是已经具备了敢与官府和朝廷抗衡的力量?!” 突如其来的异口同声,让在场的诸人惊愕不已。 若萤眨眨眼,看看桌旁的两个人,禁不住莞尔:“真难得二位如此和谐默契。” 受到夸奖的两个人却相顾无言,并迅速各自别开了脸。 若萤道只作不见:“所以说,留在原地于事无补。我已丧失了先发制人的机会,当前只能迎面而上,从中寻找生机。” 朱昭葵深有同感:“这交换的时间与地点,都由对方决定,或许,合欢镇已经不安全了。进来出去,往后还需多加小心。” 趁此机会,他道出了心中的期望:“此事关系重大,为防万一,我会安排护卫一路随行。合欢镇这边也留两个人以策安全,你不必过于担忧。” 若萤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太招摇的话,会促使他们改变策略吧?” “那就暗中跟着,免得打草惊蛇,如此可还使得?” 若萤挑了挑眉:“也好” 受过专业化训练的王府侍卫肯定比腊月这样的忠仆更管用c更加叫人放心。 梁从风当时就不乐意了:“四郎不用怕,不管是上刀山c下火海,爷都会和你共进退。爷到要看看,那帮刁民能捅破天不成!” 话音未落,就听朱昭葵冷冷道:“侯爷在说这种话之前,可曾替府中的老太君考虑过一二?” 梁从风不耐烦地猛摇扇子:“在下的事,就不劳阁下操心了。倒是你,没事儿及早家去吧,别让府里头的莺莺燕燕们望断愁肠哭瞎双眼。” 他的语气越发坚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如此,爷更要跟着去一探究竟了。安平府以军功起家,爷的命由天子执掌,那帮草寇流氓连动爷一根毫毛的资格都没有。” 若萤暗中叹口气。 他的脾气她很了解,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拽不回来。 可是能不能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一下事态的轻重缓急呢? 她已经连累了家中的亲人,不想连朋友也拖进这趟浑水中。 她下意识地朝着王世子掠了一眼。 后者一直在看着她,对上她的眼神时,微微挑了下眉头。 若萤便怀疑他已然读懂了她的为难,但同时又怀疑他或许并不明白她的意图。 “静言会陪我一路。”若萤看向罗汉床,“这一趟路途遥远,难保其间不会发生什么小症候,有静言在,要放心些。” 朴时敏也会同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走走c散散心,有益无害。 况且以他的情况,三岁小孩子都能欺负得到,估计劫匪更加不屑视其为劲敌。 就算他一无是处,却也能给四郎做个伴儿不是? 打量着四下里各不相让的几个人,若萤禁不住苦笑道:“因为在下的造次任性,给大家添麻烦了” 像这样示弱的话,平日里很难听得到。如若不是万般无奈,怎会低头服软? 众人一时心下恻然。 梁从风依旧硬挺着,道:“你知道就好。欠下的人情,爷回头可是要跟你讨要的。哼” “承侯爷吉言,若萤此去定会有惊无险。若萤一定会好生保全自己的。我还惦记着下一次的大比能够蟾宫折桂c走上人生巅峰呢。” 也不知她这句话是真心c是玩笑,但众人却真实地被惊吓住了。 朱昭葵更是猝不及防地给茶水呛得直咳嗽。 这时,门外传来异响。 檐下的红蓝报告说,六出寺来人了。 来的是小沙弥定慧,他给带来了大显的口信,并一个柏木盒子。 腊月接过盒子交给若萤的时候,定慧跟屋子里的众人合十问礼,老老实实地不曾抬眼看任何人。 若萤先看那盒子里的东西,见都是些地契c房契c散碎的银钱,就知道这大概是六出寺的所有了。 定慧道:“师父说了,他会一直为四郎诵读《金刚经》,直至平安归来。” 若萤点点头,让腊月把盒子交还给定慧,道:“出家人心怀慈悲果然名副其实。请转告尊师,他的心意,若萤心领了。有佛祖保佑,若萤定会逢山开路c遇水搭桥,平安归来。” 定慧抬起头看着若萤,一本正经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若萤回以同样的郑重其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临送定慧出门前,若萤叮嘱红蓝,让把白天才蒸的馒头和豆包拾几个出来,让定慧捎回去。 “省得你们再费事儿费柴。” 定慧道了谢,随着红蓝去了。 若萤则一直送到阶前。 这期间,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没有出声,看灯c吃茶c听壁角的虫鸣,似乎无所事事但眼角却有意无意地投向此间的主人,静静地看她决断c听她说话。 她的每个动作,都被无限放大,成为心目中的唯一,乃至于就连无边无际的长夜也无法淹没其月华般的风采。 花开不缘赏客少,浮云岂碍碧水清。 虽有客在,她却不曾衣着隆重。头上马尾松散,垂发覆额,去了网巾后的那张脸,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柔。 只眉宇间英气不减,使得整个人依然雌雄难辨。 素罗中单外,只披了一袭素地烟紫色薄纱半臂,胸前系带也没有系,呼吸之际,从迎光或背光的角度,能够看到身体的些微起伏。 这是个纤细又小巧的身体,如同一片飞羽只蝉翼,似乎吹口气便能改变其方向。 然而所见却并非事实。 她的坚韧与顽强每每超出想象c令人惊叹。 她就像是一颗小小的豆子,其内却蕴含着四时变迁c风雨变幻,以及持有者对于明天的希冀与热切。 这个人,极热又极冷c极近又极远,像是那一点看得到却难以抓住的光明,令人向往的同时,更想倾尽一生去追赶c靠近。 她静静地伫立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当此时,叫人不免心生嫉妒,很想要成为其思虑中的一部分。 能够让她如此长情地凝视,焉敢说不是人生幸事? 可就是这么一个叫人憧憬良多的人,却面临着被洪流灭顶c烈焰吞噬的境遇,实在是令人不忍想象。 若萤感应到了身后的炽热,她缓缓转过身来,从容打量着那些躲避不及的慌乱。 她微微笑了。 不是想不到他们在想些什么,可眼前的形势不由天她作些儿女情长的小姿态。 她吩咐腊月:“明天一早就动身吧。告诉三娘,不要准备太多。需要什么,路上酌情添加就是了。” 又走向桌边,想再劝说小侯爷两句,但看他的表情,估计就是说破嘴,他也不会依从。 以往她总认为自己是个提得起c放得下的人,能够做到尊重他人的选择,必要时,甚至可以做到袖手旁观。 但事现实却给她上了很好的一课。 眼前这个男人,说实在的,她并不想见,最好能一辈子不相往来。无数次,她希望他是个忘性大的c没心没肺的,能够将以往轻松抛却,如此,她便能在他的心目中活得潇洒。 可惜,这只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因此,她将已经冲上嗓子眼里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相比之下,王世子这个人更加可靠些。 虑事深沉的人往往谨慎,怕死不是毛病,想要保护别人,首先得先能够好好地保护自己。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世子能够成全” 要营救四叔,光凭她一己之力显然是不成的,必须要一颗红心c多种准备。虽然劫匪警告过不许告官,但乖乖听话向来不是她的作风。 不法分子的存在不单纯是人性向恶,很多时候都是官逼民反,从这一点来说,官家没有道理置身事外。 以她目前的身份与能力是不可能指使得动地方官府的,但王世子可以。 于公于私,他都有那种变幻风云c驱神役鬼的能力。 老鸦山所在的青州府她是鞭长莫及了,但好在登州府这边还有些枝枝蔓蔓的关系可用。 “请世子转告知府李大人,为防贼寇狗急跳墙抑或是声东击西趁机作乱,官府方面还需提高警惕,及早防范。” 这不仅仅是为了拯救四叔叔,也是为李箴等人着想。 她不愿意看到李箴等因一时考虑不周而使得辖内发生变故,最终导致声名受累。 朱昭葵点点头。 “族兄钟若荃乃是此次事件的当事者之一,现孤身在外,在下十分担心。可能的话,希望官府方面能够关照其一二,以免被不法之徒乘虚而入,造成更大伤害。” 说完,她深深地作了个揖。 朱昭葵长身玉立,伸手相扶。 此时他想的是,若她没有这个举动,也许他要在这儿一直干坐到离开,一直到离开,都不会有机会触碰到她的衣襟。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要过于惶惑,且把心放宽一些” 其实他并不满意自己的这个回答,因为私心里,他最想跟她说,让她能给他一个机会,分担忧虑与责任,给他更多些信任与依赖。 但这些话他说不出来,因为不想让别人听到。 “李大人那边就交给我吧。该怎么说,我有数。终归不会让官府添乱。” 这也正是她所期望的。 若萤再次致谢。 按理,到这一步就该告一段落了。 但现实却悄然间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该退的,未退步,该松手的,未松手。 非但没有松手,暗中却抓得更紧。 这些小动作旁人是很难察觉得到的,但作为当事人的若萤却感知真切。 她暗叫不好,本能地再次后退避让。 她的反应似乎起到了反作用。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鼻端兰香隐隐,发自骨髓c直是透骨。 仅仅一念的工夫,屋子里便骤然蹿起了梁从风的怒斥:“怎么着?你们这要现成演一出《十八相送》给爷看么?” 若萤吓了一大跳,同时却感觉到扣在她肩背上的两只手闻声紧了一紧,大有不甘示弱之意。 她不禁抬起头来,只见上方的人一副睥睨姿态,而从那润红的双唇间吐出来的话,实在是再正经不过了,正经得叫人不好意思往别处想。 “请恕本王孤陋寡闻。敢问侯爷,这《十八相送》是怎样的一出戏?唱的是谁和谁的什么事儿?” 梁从风正待要冲出去的身子,突然顿住了,要说的话,也卡在了唇齿间。 他双目紧眯,手中的折扇眼瞅着就要给拗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要关头,一直保持着静默的静言忽然如梦初醒般淡淡地开了口。 “腊月,”他眼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四郎该服药了吧?” 刚将客人送出大门,若萤便被叫了回来。 包括叶氏在内,一群人聚在东边的月洞门处。 二舅妈的啼哭声清晰可闻,当中夹杂着叶氏的叹气声c安慰声。 小芒哭丧着脸求若萤:“四爷,你快去看看吧,大舅不想活了” 大舅? 若萤心神一凛,继而掀了掀嘴角。 确实,甥舅二人很久不曾好好聊一聊了。 她老早就在好奇,前头的大老爷和二老爷他们凭什么收走了大舅的三魂六魄?既然亲厚,想必是惺惺相惜,或者是志同道合。 其实关于大舅的近况,这次回来后,她已听闻了不少的传言。 腊月曾跟她诉苦,说是遭到叶氏的冤枉,认为他偷家里的东西,结果做贼的却是大舅。 初次听说,若萤几乎不敢相信。在她的记忆中,识文解字的大舅还是相当恪守读书人的道德底线的。 母亲叶氏以前也曾放过话,说一千一万个人能做坏事,只她们叶家的人不会犯那些鼠窃狗偷的坏毛病。 这话似乎说了没多久,而今大舅竟然就犯了忌讳。 依稀听说,大舅跟着大老爷他们,偶尔会玩一玩骰子c赌一赌手气。 说是游戏,但究其实际,却是实打实的赌博。 叶氏生平最恨的无非就这几件事:吃c喝c嫖c赌c抽。 就凭大舅的那副身子骨,吃不得c喝不得c嫖不得,坊间颇为流行的烟草也不敢抽。就这样的一个人,理当好好将养,争取多活几年,结果偏偏就染上了赌博的毛病。 关于这件事,若萤亲耳听过母亲和二舅妈冯氏的对话。也正因为是母亲叶氏亲口所言,才让她确信了大舅的误入歧途。 她与母亲叶氏的观点是一致的,大舅犯错,错在遇人不淑,错在结交匪类,错在自己是非不分。 ps:名词解释 梁祝一一一《梁山伯与祝英台》个故事至少在唐朝就有记载,此后在民间广泛流传,到了元代c明代,梁祝的故事已经大量进入戏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5章 甥舅对峙 叶氏的数落声满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愤与无奈:“哥哥明知自己的身子骨不好,就该在家好好养着,成天起早贪黑地往外跑,这是图什么呢?” 又骂小芒:“嘱咐过你多少遍,仔细看着点儿。大黑天的,连个灯笼也不点,不绊倒等什么?大舅没事儿最好,要有个好歹,看不揭了你的皮!没心没肺的兔崽子,今天这还是好的,不过是出去串个门子,赶明儿大舅要去龙潭虎穴你也跟着去?好歹不分是非不明的东西,成天光知道吃饱了不饿,要你这样的做什么用?” 一边又问外头,可有去请季医生? 这时就听大舅哼哼着不让去。 “哥哥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道有几年的活头了。就让哥哥自在一日是一日。你也别花钱看医生了,看了也白看。那么多年c那么多医生都看不好,季远志那个人连个蒙古大夫都不如,能指望他看出个什么门道来?” 接着就是一阵猛咳,稍微喘息了一下,大舅语重心长地又道:“你要真为哥哥好,趁哥哥还有口气在,赶紧替哥哥了了心愿才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儿,对不对?” 叶氏的回应便带出了几分慌不择路:“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先赶紧让季医生过来瞧瞧,求个安心” 话音未落,就给大舅打断了:“又是这句话!你们打算用这句话糊弄我一直到死么?” 又喊二舅妈:“弟妹,说实话,你就是舍不得是不是?你觉得孩子跟了我的话,你脸上没光是不是?因为我什么也没有?要换个人家,有钱有势的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叶氏赶忙阻止他:“哥哥别乱说,她舅妈从来就没这样的念头!” “那为什么死活不同意?”大舅红着眼睛怒道,“不过是动动笔杆子的事儿,别的都不变。姓的还是叶,孩子还是由你来教养。赶上我死的早,孩子开口叫的第一个人,还是他的亲爹亲娘!弟妹,你能损失什么嘛?我就是想求个百年之后,能有个人记得我,记得每年忌日的时候,给我施舍点银钱浆水什么的,这要求很过分么? 你们是觉得我一个废人,连这样的奢望都不该有么?是觉得像我这种人,没给家里挣一文钱c收一粒粮食,成天就知道混吃等死的废物,就该早死早利索,是么?最好是连一口薄棺材都不用,直接拖到乱葬岗上埋了拉倒,是吧?” 他越说越狠,叶氏根本插不进嘴去,更加阻止不了。 而冯氏则抱着大正坐在屋檐下,哭得稀里哗啦。 隔壁屋子里的叶老太爷气得浑身乱颤,不停地骂着“逆子c逆子”。 在这片昏天暗地的混乱中,老三算是最为清醒从容的了。 他试图劝说二舅看开点儿:“自家兄弟,这点事儿算什么?终归还是连大门都不用出的一家人,往后还在一个锅里捞饭吃,真不明白你们担心些什么!照我说,这就是孩子太少了,物以稀为贵嘛!你们两口子还年轻,再生个个就好了。”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直接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叶氏当时就直了眼,质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今晚不该你当班?你把鱼塘丢给谁了?你几时回来的?你回来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别的本事没有,就这挑拨离间火上浇油的勾当干得比谁都溜!你说的话你能负责?你能解决什么事儿?” 连串发问逼得老三忙不迭地后退,口中替自己辩解说才刚进门连地皮都没有踩热,一溜烟跑掉了。 叶氏禁不住抚额呻y,勉强把着门框才不至于软瘫下去。 而此时,若萤已经立在院中的鱼缸边看了好一会儿的水中星子c暗里鱼摆了。 她对这处宅院与对待自家庭院的心情一般无二,因为这些房屋是用她挣来的钱盖起来的。 尽管个中内情只有母亲叶氏最为清楚,但她丝毫不为自己的功劳不为人所知而感到遗憾。 凭着自己的努力,让父母亲人过上舒心的好日子,让父母人前人后都能风风光光的,这是为人子女该尽的义务与责任。 而她之所求,无非安泰。 而且,这种愿望在遭受到坎坷的时候,尤为强烈c迫切。 大舅不是不知道她现下所面临的境况,早不闹c晚不闹,偏选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她不想做小人,却没办法不多想。 她慢慢走向光亮处。 她这边刚一抬脚,腊月即高声通报道:“四爷过来了!” 而腊月这一嗓子刚亮出来,现场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大正闹觉了吧?太太屋里安静,舅妈过去哄孩子睡觉吧。”若萤一边走,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安排,“这是大人们的事儿,不是哥儿姑娘们该操心的。时候还在,哪个有空,陪老爷子门前凉快一会儿,透透气,晚间睡觉倒还能踏实点儿。腊月门外伺候着,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是,四爷!” 腊月高声应诺,摆出一副清场的架势。 冯氏尚有几分迟疑,叶氏暗中拍拍她的手背,道声“时候还早,你帮我做点针线去”,成功地将冯氏带走了。 钱多多自告奋勇地说要陪侍老太爷:“小芒哥不济事儿,连大舅都照顾不好,哪能指望他看顾好老爷子?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保准不会让三娘担心,保准让老爷子高兴起来。” 屋子里的大舅便慌乱起来,扯着嗓子叫小芒。 可有腊月下山老虎般把在门口,小芒哪敢动弹?只能无奈地尾随着钱多多去了。 刚刚还毛焦火辣的小院霎时陷入了沉寂。 一种比黑夜黑且沉重的压力,一步步逼近,如网罟c如浓烟。 炕头上的大舅禁不住靠紧墙壁。被单之下的双膝,紧紧并拢,并被紧紧地圈在双臂之间。 “你来干什么?出去c出去!” 他冲着步入室内的若萤大叫。 相对于他的狂乱,若萤仍旧是一贯的清冷。 “怎么,大舅不想见我么?那么长时间不见,大舅一点也不想念我么?我倒是很想跟大舅好好聊聊天呢。外甥在外头很是见识了一些人c听说了一些事儿。因想着大舅行动不便,几十年来,连合欢镇都不曾走过去,希望大舅听了这些奇闻轶事后,心情能好起来。只有大舅开心,这个家才能谈得上安宁。” 不等她说完,即遭到大舅的否定:“什么鬼话,我不听!” “哦。”若萤恍然大悟,“大舅的意思是说,外甥在外的经历,你已经听说过了?听谁说的?我娘么?不大可能吧?听说大舅天天早出晚归,难得和家里人坐在一起吃顿饭。那么,外甥的事儿大舅是怎么知道的呢?” 说话间,腊月从正间掇过来一把椅子,放在炕间正中。 若萤便在椅子上坐下,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背上,静静地打量着炕上气不打一处来的大舅。 “大舅喜欢去的地方不多,前头大老爷二老爷那里算一个。怎么,莫不是听大老爷他们说的?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酒席桌上什么话不说?只要感情好,不管喝多少;只要感情深,假的也当真;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人在江湖走,不能离了酒;人在江湖飘,那能不喝高?今日酒,今日醉,不要活得太疲惫;好也过,歹也过,只求心情还不错。合欢镇是这个样儿,外面的酒席桌上,也是这个样儿” 大舅的样子就像是要吃人,两只眼睛原本就因为痨病而骨突着,这会儿越发像是要炸开来了。 边上的腊月暗中捏了把冷汗。 他真怕大舅会给四爷气得昏厥过去。 可偏偏就没事儿。 大舅没事儿,若萤也若无其事。 “大舅这是什么意思?好像外甥触犯了雷池?大舅能跟大老爷他们说的话,为什么不可以跟外甥说?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是么?” “我是不信你。”大舅终于恶狠狠地丢出来一句。 若萤无所谓地笑了笑:“大舅说什么气话呢?外甥是哪里得罪了大舅,怎让你说出这么伤感情的话来?” “你心里明白!” 若萤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明白,真的,不骗大舅。骗大舅有什么好?大舅若有不测,外祖不知道会有多难过呢。当然了,外甥也不会高兴的。” “你?你会不高兴?你早巴不得我一命呜呼吧?” 因过于激动,大舅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苦心经营的强硬姿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土崩瓦解。 若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至咳嗽声停歇,方才悠悠道:“听惯了大舅的咳嗽声,真要是哪天没了这个声音,这个家岂不是要冷清许多!以往那么多艰难都熬过来了,好日子才刚开头,有什么道理不多活几年呢?” 大舅冷嗤道:“钟若萤,你才十二岁。你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孩子有什么资格跟长辈说教?” “大概这就是有志不在年高吧。大舅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不会不明白这句古训吧?” “你是在说我不如你?确实呢!小小年纪,名扬四海,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钟家族上积德,竟然生出你这样的一个英才,我该说可喜可贺么?” “我以为这句话,大舅应该早就当着大老爷他们的面说过了呢。都是亲戚,钟家的荣耀即是叶家的荣耀。唇亡齿寒,只有荣辱与共,才不会被外人笑话c轻视,不是么?” 大舅的回复是一记轻蔑的冷笑,似乎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乃是天底下最为荒诞的事情。 若萤毫不以为忤:“哦,难道说外甥说错了?大老爷大爷他们对大舅不是挺好的吗?一天三顿好茶好饭伺候着,边上丫头小厮随便使唤。没钱了,借钱给你花,欠条都不用打c利息更加不必算,变着法儿地哄大舅开心。吃酒c听曲c看戏,简直就是天堂的日子。听说近来连吃的药,都由那边负责了?” 说着,她往边上偏了下头。 腊月赶忙予以肯定:“是的,四爷。现在大舅吃的药,都由李棠全权负责。配药c抓药c熬药,基本上都在老宅那边解决。” 若萤点点头,感慨道:“想来都是缘法不到。两下子要是早几年处好关系,这会儿,大舅的毛病怕已经好了吧?” 像是已经出了神,若萤自顾自地喃喃道:“要没有这个毛病,大舅早几年前就成家了。说不定这会儿,三个四个孩子都有了,哪用得着惦记别人的孩子?收养来的到底不如亲生的贴心。若是个老实的还好,膝下床前忙活着,无怨无悔,也不枉自己辛辛苦苦养育那么多年。若是个有二心的,百年之后,谁知道那些钱物浆水会送给哪一个爹?这年头,白眼狼多了去了” 腊月一边连声附和:“就是!四爷说的对极了!不是亲生的,到底隔着一层肚皮。远的不说,别的不说,前头的大老爷和二老爷是一个爹娘生的,跟三老爷和四老爷相比,就是处处不一样!这种事儿,瞎子都能看出来!” “四爷?哈!” 大舅的嘲笑又被一阵咳嗽削弱了气势。 “大舅觉得很可笑,是么?觉得可笑的岂止大舅一个人?但,那又如何?” 鱼目混珠c以假充真,固然幼稚可笑,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掩护? 长夜漫漫c长路迢迢,为了减少些魑魅魍魉的觊觎,少些陷阱与伤害,给自己多一层保护有什么错?说她虚伪也好c狡猾也罢,如若不能保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守护身边的人呢? 说她张扬c轻狂c不知天高地厚,那又如何?奈何世人拥护这样的四郎。基于崇拜c出于爱慕,人们允许她的瑕疵和她的特立独行。 她有狷狂的资格,而别人却只能羡慕嫉妒干瞪眼。 大舅的哮喘越发地剧烈了。 他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也感受到了浓浓的挑衅意味。 相比对方的恣意洒脱,他就像是一片树叶,落在水上甚至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命如蝼蚁c人微言轻就是他的真实写照。 凭他如何怀疑如何痛恨,终究伤不了她一根毫毛。 是的,别人一定会鄙视他c非议他: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儿! 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为非作歹会被容忍谅解,即使是流血危险的恶作剧,也会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宽恕。 孩子嘛,谁生来就是清除明白的?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登不上高天。这些道理,作为孩子的“拼命四郎”兴许还不明白,但作为成年人的叶大舅怎么能推说不懂得呢? 大舅的脸色咳成了白垩墙面的颜色。 他的怨恨再无掩饰,尽皆表露在眉眼嘴角处。 能够争着眼睛说瞎话且能哄得天下人团团转的,只有眼前这个孩子,不,这是个小恶魔。 她看得到世人的弱点,而且还能够圆滑地将这些弱点为自己所用。 也许在她眼中,世人就像是那培育草菇的腐草c生长鱼虾的泥沼。 而他,甚至连这腐草泥沼都不如。 这就是她的轻蔑的由来。从进来这个门c从开口讲第一句话,她就在轻视他的存在c否定他的一切。 而他,对此却无计可施。她说的每句话,虽然可恨c可气,他却无从辩驳。 敢说父兄不待见他么?不能。 才刚他还在跟叶氏说自己就是个废人呢。一个废人,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数落别人的不是? 敢说自己时日无多么?不能。 一个自暴自弃c视亲人的关怀于不顾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井没盖儿c树没主儿c裤腰带子随便扯,自己都不想活了,谁还能拦得住? 早死早托生,也省得继续拖累家人。 大概这便是这孩子的真实意图吧?说的倒是好听,希望他能好好地,其实呢? 其实就是不想逞他的心愿c相让他断后! 只要他死了,就不会再有过继之事的纠结了;只要他死了,家里的负担就会减轻;只要他死了,就没人会知道她的秘密了 “你不是我外甥,你到底是谁?” ps:名词解释 蒙古大夫一一一“蒙古大夫”在北方是一个贬义的称呼。 之所以对蒙医有这种瘆人的看法,与蒙医的治疗方法有关。传统的蒙医很少用药且擅长接骨正骨,往往方法简练粗俗,使用的器械极简单,不免会让病家畏惧三分。 《医宗金鉴正骨心法要旨手法总论》中对此有论述:“机触于外,巧生于内,手随心转,法从手出”。 实际上,“蒙古大夫”是有组织c有纪律的正规军,其中佼佼者更是享有“御医”编制。在明朝,施行的是官医制,为宫廷c政府机关工作人员治病的医生是有官职的,拿俸禄,担责任,这就是著名的“十三科”。其中“金簇”c“正骨”合一起是其中的一科。只是在明朝的时候,这一科还不受重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6章 隔墙有耳 听到这席话,若萤神色未变,语气却有了波澜。 “大舅这是要和我断亲么?是因为我说话不中听?那真是太遗憾了,本来还有些事情想跟大舅说呢,现在倒不敢说了。对大舅来说,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万一给我气到了,回头我娘定是要骂的。 她一向袒护自己的娘家,又只你和二舅这么两个兄弟,从小相依为命,感情自然好得没话说。大舅想必也早就知道了,我娘她从一开始就不满意我的行事,总数落我太野c没规矩。真要是惹恼了她,保不准会再打我一次呢。至今我还记得那年她打我的情形呢。腊月你是知道的,还记得吗?” 腊月愤愤道:“怎么不记得!三娘那次下手可真狠!要是冬天的话,还好点儿,毕竟衣服穿的厚。那会儿正好穿的单薄,好几根指头印儿,通红通红的,肿得跟手指头那么粗!光是敷药,就敷了三天才消下去!四爷当时有什么错?要不是四爷出手果断,等到医生过来,萧哥儿早完了!所以,经过那次之后,谁要是说三娘对萧哥儿不好,小的第一个不同意!” 大舅满面寒霜。 他岂会听不出来?这是在向他示威呢。叶氏能为庶子对亲生的下狠手,是否能够为自己的兄长而再次对自己亲生的动粗呢? 答案都写在了明面上:那是不可能的! 今时不同往日。 而今的四郎,已经不再是任人随意拿捏的弱者了,即使是生身父母,要做什么之前,都会征求一下她的意见c看着她的脸色来行事。 这正是长久以来令他感到不忿的地方。 一个小毛孩子,凭什么!简直成精了! 而更加令他气闷的是,明知道面前的人来历古怪,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说服身边人的。 一个废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当家作主的资格,说出来的话,就像是漫天飞舞的落叶,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你不是我外甥你是个妖怪” 除了诅咒,他别无他法。 而即便如此,对方却仍旧不为所动。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蚂蚁,生死完全取决于对方的一念之间。 “大舅认不认我,是大舅的事儿。这就跟当年我爹娘被从钟家赶出来的情形是一样的。当时的老太爷,口口声声说要断亲c绝交,可最后又怎么样呢?外头的人谈论起来,三房仍旧是钟家的人。哪里能够断绝呢?除非是斩草除根,将这一脉从家谱上永久地抹煞,唯如此,方能称得上是真正断亲。大舅对若萤,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心思吧?不至于吧?” 此时,大舅的鼻子几乎给气歪了。 他忍受不了她的步步紧逼,他恨不得两棍子将她打出去,恨不能天上掉下块石头,当场了结了她的性命。 是的,他就是容不得她,假如老天爷能够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最渴望的就是让她消失。 哪里来的亲情血缘?别人不清楚,他却是心知肚明,他和她之间,原本就没有一丝血亲关系,她的消失不会带给他一丝一毫的伤痛和损失。 可是,这种话可以说出来吗?能管用吗? 看她那个模样,就算当面诅咒她成千上百遍,恐怕也没有办法扎透那一层冷漠的伪装吧? 绝情?谁比谁绝情? “往后,这样的问题大可不必纠结了。大舅是谁,外甥我是谁,不是由你和我两个人说了算。就算我是捡来的,又如何?如果不在乎,又何必像大舅那样,为了别人的孩子而时刻算计?” 就算不是亲生的,又如何 她不像他,无能软弱得只能依附着他人生存。她有能力养活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吸附各方力量与拥戴。 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仅仅只靠一个名字,就足以畅行世间c受万众瞩目c追捧。 而多出来的那一星半点的非议,不过是衬托她光芒的黑暗。 她是谁?只要她想,她就能够将自己变成心目中的形象。 不论本质上她是妖c是怪c是邪魅,只要有这幅皮囊在,她就是她,而世人就会认准这一点。 这就是她瞧不起他的理由。 强者看弱者,永远是俯瞰的姿态,居高临下的眼睛里,看到的弱者只会更加渺小。 打出去的重拳全部化作泥牛入海,大舅的身子瞬间便垮了下来。 他将头别向窗户,木然道:“你炫耀完了吗?完了,就赶紧上路吧。与其在这儿跟我个废人逞口舌之快,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好好想想怎么能从山贼的罗网中保住全尸吧。” 这话极为恶毒,腊月双肩一振,便要发作,却给若萤反手制止了。 若萤点点头:“此事不敢劳烦大舅,况且,这事儿并不在大舅的能力范围之内。大舅只管好生养着,没事儿别自己吓唬自己。空了种种花c喂喂家雀,别在赌桌上浪费生命浪费银钱。万一养好了身子,娶门亲c生俩孩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活这一世才算有意义。” 走了两步,临要出房门的时候,她忽然驻足回头,嫣然一笑道:“就算哪天突遭不测,大舅也无需为自己的身后担忧。你在世的时候孤孤单单,去后又怎忍心让你继续无依无靠?反正也不差那俩钱,届时,请外祖给你说一门冥亲,也算是全了父子的恩义。”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腊月不安地问道:“四爷,那么说不要紧吧?” “你觉得我说重了?” “嗯。” “这个节骨眼上,你觉得我有那个闲工夫跟他磨牙?不痛不痒的话,说了又有何益?俗话说,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为了让自己不痛,最快c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让别人比自己更痛。” 腊月立马就领会了:“这倒是实情。那些市井婆娘,成天嚷嚷着日子艰难,但只要认识的身边人比她们更倒霉,她们就会感到庆幸,也不会觉得自己的日子难过了。只是” 若萤道出了他的迟疑:“你觉得大舅不是这种人?因为我是他外甥,他就会对我的遭遇同情难过?” 腊月默默点头:“小的想不通,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一家子,哪至于” 若萤冷哼了一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刀真枪哪里赶得上糖衣炮弹的威力巨大。还有一句话你莫非忘记了?由俭入奢易。要不是趣味相投,怎么能那般如胶似漆c形影不离?想来这些年,还真是憋屈他了。要真是早几年放他和前头的要好,兴许那痨病能给治好也不一定” “都这个时候了,四爷还担心别人。可惜人家又不领情。”腊月扁着嘴愤愤不平着。 “就这样吧,他要去哪儿,那是他的自由。况且,也不见得就不好。以后看大舅什么颜色,大概就能猜到前头什么心意c动向。好过咱们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腊月便叹了口气:“就算是胳膊肘子往外拐c联合外人欺负四爷,也不要紧么?” “一个人要向佛c入魔,取决于他个人的意愿。终归四爷我不是那舍身饲虎的佛祖,想要吃我的肉,没那么容易。” 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小芒,不是一门心思跟着大舅屁股后头转悠么?由他去,你不必跟他过多置气。” 一说起这个,腊月的肚皮都要气炸了:“那个白眼狼,我给他攒着呢,现在就作吧,作得差不多了,我自会跟他秋后算账的!混帐没廉耻的东西!小的怀疑大舅的那些坏毛病,八成是受了他的挑唆。那小子,从前的时候就惯会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狗改不了吃屎!好好的大舅,看看现在变成什么德行了?还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对此,若萤的反应相当平淡:“他不偷自家,难道去偷别人?他也得有那个胆子才行。” 腊月颇感无奈:“四爷有时候就是太好说话了。那都是四爷挣回来的东西,他们凭什么祸害?一个二个衣来伸手c饭来张口的主儿,非但不懂得感恩体谅,反倒往阴沟里踹你。刚刚四爷为什么要拦着小的?大舅那么说话,应该么?小的为什么不能质问他?他又不是小的主子!四爷你给人欺负,叫小的边上瞅着?小的混得真是连条狗都不如了呢!要不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的是一点也不差!” 若萤好奇地笑了:“你着急什么?天塌下来轮不着你扛着。你又治不了人家,没的白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你若有心,就该想办法找到那个能够替你申冤报仇的人,这才是智者所为,不是么?” 刚说到这里,话锋陡转,冷冽如凝霜的刀剑。 “谁在那里?出来!” 漆黑的廊柱后飘出一声轻笑,宛若枝头袅袅的花朵。 梁从风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做贼该有的羞惭。 “耳朵可真尖哪!心思那么重,怪不得浑身骨头总长不高。” 说话间,他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同时也带出了颇有几分悻悻的王世子。 若萤脸都绿了:“二位怎会在这儿?” 方才,她明明已经把人送出大门了啊!真是两个狡猾的家伙,居然杀了个回马枪。 根据他们藏身的位置,不用脑子也能猜到,刚才她和大舅的那一番刀光剑影的谈话,应该都给偷听到了。 面对她不善的质问,梁从风表现坦然,将折扇刷地指向身边:“他说的,有话要跟你说。爷要听听你们的悄悄话,顺便就跟来了。” 一句话,把自己撇得湛清。 若萤自然是不信的,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耐住性子跟他们打太平拳。 “世子还有何吩咐?” 早点说完早点走,多留点时间给她考虑明天之后的事情,别再分她的神c乱她的心,别再让她为他们的起居安全挂念不止,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了。 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的朱昭葵借着夜色,狠狠地朝落井下石的那个家伙瞪了一眼。 他确实有很多心里话想说,但却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是不会轻易地落话柄给姓小侯爷的。 他的口气,颇有些公事公办的威严:“明日,你随本王的车队走吧。至少本王可以平安走出登州府。就这样。早点歇息,别耽误了行程。明早,北面官道上不见不散。” 这几句话说得很快,仿佛害怕会拖曳出自己的真实心意一般。 说完他便匆匆地离开了,倒把梁从风狠狠地闪了一下子。 他随即跟上去。 一只脚才刚迈出去,他忽然有所觉悟地旋过身来,毫无征兆地裹挟了若萤。 几根凉丝丝的手指扣住了她的后颈。 在她的呼吸为之一滞的刹那,左颊上清清楚楚地印上了一记湿热的浅吻。 她瞬间动怒,却又瞬间平复。 也许只是力道拿捏不准吧,毕竟这么黑,辨不清方向也是有可能的。 可能是她想多了,事实上,他只是单纯地要跟她说句悄悄话。 他的话,多半都不必当真,只是为什么c她会这么郁闷呢? “你放心,爷会一直陪着你的。” 说实话,这份深情,不是她想要的。 ps:名词解释 冥亲一一一灵魂不灭c家族意识c借冥婚获取实际利益以及土葬的丧葬形式,是冥婚存在的重要的基础和载体。 冥婚现象在殷商时期就已经存在。《周礼》:“迁葬,谓生时非夫妇,死既葬,迁之,使相从也。殇,十九以下未嫁而死者,生不以礼相结,死而合之。” 《三国志》载,曹冲夭折,年仅十三岁。曹操聘甄氏亡女与曹冲合葬,完成冥婚。 《资治通鉴》:魏明帝“爱女淑卒,帝痛之甚,追谥平原懿公主,立庙洛阳,葬于南陵,取甄后从孙黄与之合葬。追封黄为列侯,为之置后,袭爵”。 到了隋唐以及五代十国时期,冥婚现象就更加普遍了。 冥婚的形式主要为如下几类:活人与死人之间的“娶鬼妻”与“嫁鬼夫”;死人之间的“鬼嫁鬼”或“鬼娶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7章 身后之事 久旱无雨的官道上,黄尘漫天。 四辆马车自合欢镇的几个方向相继驶上大道,并最终在村落消失的地方逐渐汇成一队。 领先的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衣,头戴凉帽,无从辨别眉眼,但是驱车的架势却让人过目难忘。 疾驰与颠簸中,他始终像是一株木桩,稳稳地盘坐在最前方,仿佛感觉不到迎面的热浪与风尘。 其后的一辆马车,赶车的是谭麻子。一左一右坐在谭麻子身边的,是短衣裋褐的腊月和北斗。而在后面车厢里坐着的,是若萤和朴时敏。 稍后紧跟着小侯爷的车马。赶车的和随从的,都是此次带出来的安平府的亲信。 最后一辆车上则坐着静言主仆,以及钟若荃。 这是若萤所始料未及的。 就在昨天夜里,钟若荃从济南城赶回了合欢镇。 具体情形都是从腊月口中得知的。 回来后的钟若荃,先是和母妹抱成一团痛哭了一场。 这次的事件,对于钟若荃而言,委实是一记重创。算来,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太平之家。生意上的事情,历来由父亲做主,根本不用他劳神操心。 而今父亲突遭绑架,他觉得心里头的柱子轰然倒塌,一时之间,完全不知所措。 如何营救父亲,他毫无头绪,但却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四房的不幸,都是四郎造成的。 他对若萤充满了怨恨,要不是汪氏和邻居极力拦着,他当真能冲去三房跟若萤拼命。 他不但恨透了若萤,也对极力阻止他跟去营救的钟若芹表示出了愤慨。 那是他爹,他要是不去营救还能指望谁? 如果可以,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够替代父亲被贼人掳去。 对此,若萤只能保持沉默。她很清楚,当此时,她的任何劝解都有可能被误会成推卸责任c淡化事态的严重性。 钟若荃的怒气就像是洪流,单纯的堵塞有害无益,倒是适当地让他发泄一下才好。 倒是钟若芹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书呆子会站在她这一边。 首先,阻止钟若荃前去涉险,这不但合乎她的意愿,也从一个侧面感受到了钟二爷的手足之情。 他不希望钟若荃出事儿,这一点,跟大爷的计划完全相悖。 也难怪半夜三更的,亲兄弟两个会吵嚷起来。 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最得老太爷欢心的大爷占了上风。 钟若英认为他书呆子气c软弱无能,遇事就知道躲避,非要等到贼寇杀进家门来才会抻头;说得就好像钟若荃会一去不回头似的 对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哪能如此这般诅咒? 钟若芹后来被大老爷罚去跪祠堂。其间大太太心疼小儿子,偷偷地打发了丫头去送吃喝,结果都被二爷拒绝了。 书呆子的犟脾气一旦发作,都敢饿死自己。 早间送行的时候,若萤瞧见了钟若芹。一宿没睡的他,估计也想了很多c挣扎了很久,整个人都灰扑扑地,双眼更是红肿得太过于引人注目。 时不时投向大爷的目光,说不出来的复杂伤痛。 看着他,若萤心下五味杂陈。 大房中也只有这么干净c善良的人了。 读书人或许有几分呆气,却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鬼。成天在父兄的眼皮子底下晃悠,怎可能对父兄的言行毫无所知c所察? 但这就是他的为难之处了。 明知不对,但想要揭穿父兄的野心祸心,这种事岂是读书人能做的? 也难怪定慧会说,二爷往山上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天底下的读书人,有几个像她钟四郎这般狡狯世故?又有几个人敢于触犯律法,六亲不认c大义灭亲? 她也曾想过,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血脉中流淌着秋语禅的意识,作为此间的一个人,很多的奇想异行,或许根本就不会有。 四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作为准亲家的程家也赶来安慰。 程二姑娘的表现非常惹眼。打从消息一落地,她就赶过来了,一直在四房陪伴着汪氏母女。 街面上的人都说,她就跟正经的四少奶奶一样。而她的言行,似乎也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与四房存亡兴衰绑在了一起。 人们都说,不愧是独挑油坊大梁的二姑娘,果然有魄力c有勇气c有担当! 但是腊月私下却对此表示出了质疑。尤其是在听到叶氏和香蒲为此感叹不已时,腊月甚至忍不住嗤笑起来。 香蒲便问他缘由。 腊月调侃道:“听姨娘说的,就好像和程二姑娘很知心似的。” 香蒲道:“我不知心,难道你知心?” 腊月道:“知心不知心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不过是碰巧听说了一些内情罢了。” 当下,他就把自己解手时,无意中听来的程油坊和程二姑娘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叶氏和香蒲。 程油坊害怕四房会就此一蹶不振,毕竟是落在了山贼的手里,还能有好?趁着现在还有回旋的余地,他让闺女装病,暂时躲避一下风头。然后,躲着躲着,最后再寻个借口,黄了这门亲事。 但是程二对此却持相反意见。 在她看来,四老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四房的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地归到三爷的名下。而假如三爷跟着受到牵连,也一去不返,然则作为四房准少奶奶的她,岂不就能合情合理地掌握所有的财产? 在她看来,汪氏就是个只会炫富的浅薄女人,而钟若莲则连她的母亲都不如,听不出别人的好歹话,更不会与人争气。 这样的一个四房,正宜她大展身手c大刀阔斧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程油坊认为此举不值。 他统共就这么两个闺女,而二姑娘又那么能干贴心,他实在不舍得让孩子受那样的孤单和苦楚。 况且,以程家的条件而言,就算养一个老闺女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何苦为了那点财产,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程二坚决不干,声称她的人生她有数。 她不许他爹乱嚷嚷,免得坏她的大事。并质问她爹,凭什么她不能抢?算起来,她才是四房的正主儿。 “大老爷也好,老太爷和老太太也好,全都惦记着四老爷的那点家底呢。一家人尚且存了这样的心思,又有什么脸去跟别人说教?这种事儿,谁抢到算谁的” 从程二口中,腊月还获悉了一件事。 除了大爷和二爷为四房的事儿吵过架之外,老太爷和老太太也为此闹了别扭。 老太爷想要出点钱,“好歹意思意思”,但老太太咬住口就是不肯出一个子儿,并一再强调四房有这个钱。 “有钱不出,等着汪氏带回娘家去养自己的鳏夫哥哥和侄儿?” 就这一句话,成功地打消了老太爷的念头。 而这,也正是让程二萌生出坚决要入主四房的根本原因。 汇报完毕后,腊月语重心长道:“所以说三娘,你千万别给人忽悠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可是你时常说的。当有人对你表示关心的时候,你知道有几人是真心的?有句老话说的对极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香蒲对此尚有几分半信半疑:“这是真事儿?不是你胡乱编排的?” 腊月愤愤不平道:“比针还真!小的是吃饱了撑的替他们操心去?好不好呢,小的才不眼馋呢。但就一样:不管他们争多争少,歪脑筋千万别打到咱们的头上来!” 叶氏沉吟片刻,暗中叹气。 腊月所言,跟她先前所想的差不多。凭借她给钟家作了几十年媳妇儿的经验,她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老宅里的人。 寻常人家的父慈子孝,放到钟家似乎就变了味儿。似乎若没有了钱财,所谓的慈孝便也会跟着大打折扣一般。 想到这些,叶氏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香蒲便笑她妇人之仁:“姐姐该说,狗咬狗一嘴毛。心思坏到这个份儿上,老的少的c哪个也不值得可怜!虽说四太太可怜,但要是我,也不会因为可怜就告诉他真相。四太太那个人,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得了便宜就卖乖,永远都要把别人踩在脚底下才安心” 叶氏捏着手帕子揾了揾眼角,不胜悲哀道:“你们都当笑话看,哪里知道我心里头多难受?一家子,怎能这样!老话常说,不求吃c不求穿,但求一家子平安。尤其是大家庭,不指望所有人都能巴心巴肝,但只求大难来时能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没钱出力。而不是趁火打劫c相互算计。 一姓之百代家之长远,哪里是随随便便三年两年就能成的?大是大非上若没个能主持大局的,祖宗留下的那点财产,迟早要给败光。为什么会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一个家族衰败,难道仅仅是子孙不肖?难道就跟做长辈的指引教诲无关?” 香蒲于是便笑了:“姐姐有这种大胸襟,应该去做老人c做里长,甚至是县太爷。相夫教子这种事儿,简直太大材小用了!” 叶氏啐她:“我去操那份心?我还想着轻轻快快地多过几天舒心日子呢。” “怎么就操心了?”香蒲狐疑道,“看看大老爷和老太爷,哪里就操心了?每日里就只是跟人吃茶吃酒c扯淡吹牛。有什么事儿,吩咐下去,愿意跑腿的排成长队。又有赏c又有脸,真正是各取所需c两全其美。不然,你以为他们一个二个的,为什么都胖得能压断轿杆?” 叶氏不屑道:“人各有志,要做了那样的父母官,我怕地下的列祖列宗们能蹦出来掐死我。本本分分地做人,活到鸠杖c牛车的那一天,对得起先人c对得起儿孙,就对了” 香蒲认同地点头道:“姐姐确实不需要操那份心,咱家以后会有能操这个心的人,不信瞅着吧。” 这个“人”指的是谁,她没明说,但在场的人尽皆心头透亮。 若萤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起一道弧线。 看来,她的意愿已经很好地传达给了大家呢。 接下来,她会继续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行。随着她的前进,大家也会逐渐地认识一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c感受一些穷尽自己毕生之力都无法感受到的激动与欢喜。 这一直都是她的目的。努力向前,即便头破血流,不见棺材绝不落泪。别人看到的,也许只是一个对名利充满热切的c庸俗至极的四郎,但那不是本质。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 她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困顿c扭转乾坤,给予迷茫中的亲朋以光明与希望。 关于这一点,这几年下来,已经收效显著。 曾经要靠跟街坊们借粮才能熬过青黄不接的三房,而今已经脱贫c脱困,且有了接济他人c慈善周边的能力。 而她,则通过这些实打实的成效,不动声色地赢得了大家一致的推崇与信赖。 而今的她,其实性格跟以往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现在她的哪怕是极为寻常的一句玩笑话,却能让大家感到十分的愉悦。 她很清楚,是什么在当中起了催化的作用。 是爱。 亲人们爱她,希望她能永远乐观c永远不会给打倒c永远保持着山一般的伟大,永远是她们仰望并尊重的存在。 她就是他们心中的擎天柱c定海针,只要她不倒,他们的世界就会是无限的辽阔c光明,他们的未来就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 这还不够。 除了自己要时刻保持乐观,她希望身边的人也能具备这样的精气神。 从来靠天靠地靠祖宗的,都算不得是好汉。唯自己心不死c魂不灭,才谈得上传承。 令她深感欣慰的是,大妹若萌已经有了这样强烈并执著的信念了。 那女孩子是个要强的,从某些方面看,倒是很好地继承了母亲叶氏的一些优良品德。 以前年纪小,还不觉得,这两年,经过她有意的培养,若萌那孩子已经颇有些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峥嵘之感了。 首先是乖巧,这一点,从平日里的待人接物即可见一斑。 三房里的几个孩子,若苏就是个影子,总不肯走到人前光下。 而她的性格孤僻另类,也不是个讨喜的。 萧哥儿暂时先不说,那孩子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努力读书,多记住些能够通行四海的圣人言才是正经。 几个孩子中,就属若萌最有灵气c也最得街坊四邻的喜爱。 前些年家境艰难的时候,包括谭麻子两口子在内的好几个街坊,都曾经开玩笑说,想要了若萌去做闺女。 不得不承认,老辈子的眼光却是很杀实,能够见微知著c蠡测管窥。 他们当真没有看错,成长中的若萌已然是光华灼灼。 她聪明却不肤浅,活泼却不轻狂,温柔而又坚强,独立却不孤僻。 对待长辈,体贴细心;对待幼小,宽容耐心。 她崇拜自己的母亲,想要和母亲那样,坚强地撑起一个家,但却不像母亲叶氏那样,死板严苛。 比起母亲的隐忍,她更加敢于表达自己的态度,善于倾听c也善于改正。 她的嘴头子一向犀利,犀利却不刻薄。 她的原则性很强,不屑损人利己,也极度憎恶别人有这样的心思与行为。 她不像叶氏,骨子里始终存着几分爱贫仇富的偏见。在她看来,名利不是可耻的东西。能够改变现状的,往往都是有权有势的人。 她自始至终推崇着自己不知是姐姐还是哥哥的若萤,因为她认为若萤的做法很有道理。 能够结交达官贵人,有什么不好?对方又不是傻子,你想结交就能结交。能够谈得来c走到一起,就足以证明彼此存在着某些共通点。 而就是这些共通之处,恰便是翻云覆雨的力量。 至于那些羡慕嫉妒中伤诽谤的,不过是吃不到葡萄c强说葡萄酸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8章 途中意外 但对于若萌的自信,临走前,若萤再次给出了提醒。 结交权贵不可鄙,但须把握一个“度”,不然很容易流于趋炎附势,遭到世人的鄙薄。 尤其是女孩子,太势利了不好。很多时候,心里明白c面上糊涂,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 试问天下苍生,谁不是戴着面具在生活? 为了生存,必要的伪装不可少,即使是蛇蝎c毛虫,也不例外。 世故之中,不忘初心,这才是最高明的处世。 当她不在家的时候,作为嫡女的若萌必须要有比以往更高的觉悟与担当。上安父母,下教幼弟。对的要坚持住,错的要及时改。 不要惧怕挫折,要将人生的每次变故,都当成是一次修炼。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不要动辄怨天尤人,要明白一个道理: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多想想对方的进退悲喜,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考虑一下,你就能查出问题的症结c明确自己的方向c做出正确的判断。 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深浅c颜色与味道,就不要怕与人交流沟通。一言不发的,是庙里的神像,因为一言不发,故而叫人永远猜不透心思,所以才会赢得世人的敬畏。 但是,世间的人与神像不同。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心口如一也好,言不由衷也罢,只要他肯张开嘴跟你说话,你就能够从他的字里行间捕捉到他细敏的心思。 只要能读懂他的意愿,你才能够决定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自身是否安全。 这也正是兵法上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末了,若萤告诉若萌,等有了空,会带她去府城拜会一下徐家。 一回生c二回熟,感情都是勤交流c磨合,然后培养起来的。 “你本是个伶俐乖巧的,徐府老太君和夫人,都喜欢跟你说话儿。这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造化。” 这句话说得若萌的脸都红了,双眼亮晶晶的,满满的都是鼓舞与憧憬。 “四郎要好好的。已经答应了萌儿的事情,可不能忘记了。” 若萤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当然会尽可能地保全自己。任何时候,生命都是第一位的。 为了能活命,即便是□□之辱,她都可以忍受的。 何谓骨气?何谓志气? 所谓的志气,其实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志气,而是。 越聪明的人,往往越容易有,也就越发不知道该在哪里放下那个心。 但这个道理,就若萌目前而言,想要融会贯通,还有点难度。 对于一个闺阁少女而言,如果能够比别人快一步成长,仅靠那片窄窄的天空和司空见惯的那些人,显然是不够的。想了解天下,知更多兴衰,明更多得失,大概就只有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获取常识与知识了。 为此,若萤再次叮嘱若萌,一定不要荒废了学业。要多读书c多写字。 “不能因为身边的人不学,你就要跟他们一样。你可知道,山东大儒严祭酒的家中,就连扫地洗衣的丫头,都能出口成章?你可知府城的那些夫人小姐们,个个都是识文解字的?说什么读书无用?说这话的人,不是鼠目寸光,就是懒惰至极。历史上,读书读得好的女子何其多,谁敢否定她们的伟大?” 书,不是读给别人看的,而是自己给将来的自己积蓄财富。 “给你挑选的书,空了不妨多读两遍,不会的地方标记出来。方便的话,让萧哥儿捎去学堂请教先生。不然就等我回来给你讲解” 足不出户,同样可知天下事,靠的就是读书,读好书,读各种书:天文c方志c历史c野史c农书 治家理政与为人处世的道理,早已被先人实践过,多看多学,能避免走很多的弯路。 “人生不只有柴米油盐,还有诗和远方” 布置下的功课,都白纸黑字写在一张纸上。 若萌捏着那张纸,用着很大的力气和决心向她许诺,一定会不负所望,完成所有的任务。 她强忍担心与悲伤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若萤的心。 她深感罪孽沉重。 如若不是她的张扬,岂会给一家子带来如此巨大的打击? 这是她的错,她为此感到遗憾,但却丝毫无悔。 对于这个家c对于若萌而言,人生才刚展开,后面的故事决不会是平淡乏味的。如果想要从容面对,那么,从此刻起,就该接受更高要求的淬炼。 看这孩子的反应可知,素日里她的教导已经起了作用。 她不喜欢看到眼泪,尤其是轻易流下的眼泪。 在落泪之前应该想想,为什么要对人垂泪?是想改变现实c还是博取他人的同情? 一个人同情别人的不幸遭遇是对的,毕竟,同情是一种德行,是能给予他人的最好礼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天性。 通过同情去理解并且经受别人的痛苦,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更加丰富。而且,一定的热诚和同情,是在为人处世中获取成功的秘诀。 这边是“施比受有福”的道理。 同情别人可以,但绝不可同情自己。 有的时候,在对别人的不幸表示出同情的同时,往往会伴随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这就使得那些用不幸来装饰自己的人,希望别人关心他,却最不值得别人关心。 所以,无论悲伤有多深切,也不要期望同情,要牢记,同情本身包含了轻蔑。 若萌依然记得这一点,因此才会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情。 若萤明白她的辛苦,所以无法做到冷漠以对。 但过多地情感表达不是她的作风。 她对若萌的优柔采取了淡化的态度:“你就是哭成海,我还是要走的。不过是出趟远门就这个样子,万一哪天我回不来了,你该怎么办?这个家,除母亲之外,还能指望谁?你以为嫡女的身份只是一张纸?还是说,你觉得哭一哭c闹一闹,就能解决所有已知和未知的问题?” 若萌给说得有些难为情,不过,也正因为这点羞涩,削减了她的悲伤。 但转身离开的若萤,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在她的心上,至今仍紧紧缠缚着一根细绳。 或许这一切,对于稚嫩的若萌而言,过于残酷了。 但是,作为嫡女,若萌生来就要承担比别人更多的责任。 不然,还能寄希望于谁呢?若苏吗? 袖底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手镯。 这只银镯子是临行前从若苏那里取来的。 这便是若苏和若萌的不同之处了。 若萌说要帮忙,她若是说不用,若萌便会乖乖听她的话,不再勉强。换成若苏,说要帮她,如果她予以婉拒,若苏就会耿耿于怀。 没奈何,她从若苏的一匣子私房中,选取了这只镯子。 她记得,这还是二房五姨娘临终前所赠。 之所以单单取了这个东西,一来是为了安抚若苏,二来也是想把这带着不祥的物件从若苏身边带走。 车队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暂时停了下来。 众人纷纷下马,舒展筋骨,各寻林草隐蔽处解手。 因见朴时敏步履飘忽,无患不无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朴时敏呵欠连连,朝着若萤看了一眼,抱怨道:“都怪四郎昨晚折腾得太晚,害得人家觉都没睡好” 这纯粹是他的随口之言,却令众人齐刷刷地住了脚。 尤其是梁从风,目光中仿佛有一群窃贼豕突狼奔。 他去过若萤的住处,见过屋子里的布置,睡觉的火炕并不避人,和客厅连成一片。 旁边的罗汉床上,也堆着被褥。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那是四郎的小憩处,根本没做他想。 但现在,朴时敏却披露出了一个足以令他抓狂暴走的真相。 那张罗汉床,是朴时敏的专用睡榻,因为他经常粘着若萤,逢着时辰稍晚,就不肯回自己的屋子里,而选择在那张罗汉床上过夜。 听朴时敏的语气,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在场的梁从风和朱昭葵却像是被针扎了耳朵。 不同于梁从风的瞪眼扒皮,朱昭葵的不满全藏在心里。 他不无敌意地朝朴时敏投了一眼,心下更气的是若萤的麻痹大意c“引狼入室”。 就算自己不把自己当成女儿家,但朴时敏是怎么想的呢?他虽然相貌稚嫩,心智却不若,况且,年纪还摆在那儿呢,怎可能不懂得“男女大防”所包含的意思? 天知道他的幼稚天真是不是装出来的? 他张了张嘴,想要提醒若萤,余光所及,却见她一脸的无奈。 虑及她素来不喜啰嗦的人和麻烦的事,他便担心自己的提醒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没的坏了自己在她心目中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好印象。 于是,他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这段小插曲似乎就这么给忽略过去了。 当所有人都回到车队,准备开路时,却发现少了个朴时敏。 北斗和无患几个赶忙去小树林里找人。 好一会儿,朴时敏才回来,而且,还是给拖回来的。 他浑身淖泥辨不出本来面目,哭得像个孩子。 若萤不禁又是好笑c又是好气,赶忙吩咐腊月几个取盆子到沟渠中掇水替他清洗,又现场更换了衣裳。 静言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替他清洗臂上c脸上的划伤。 北斗在边上疼得嘶啦嘶啦的,一个劲儿道:“公子你轻点儿轻点儿我家公子的脸没事儿吧?要是毁容了可怎么办啊” “怕什么?”边上的梁从风不冷不热地回应道,“就算生得像一朵花,又有什么用?终究是个童子命。” 童子命是祸害人的命,克父母亲人不说,还克妻子儿女。 这话便有些恶毒了。 北斗想要发作,碍于他的身份,又不敢发作,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的。 若萤有些心疼他,但又有点恼他,便问他怎么回事?摔倒了为什么不喊人?是不是怕丢人? 还有,这么大的人了,好歹有点常识。行走在这种荒郊野外,不是应该多留个心眼儿么?迈步之前,不会先试试前方有没有陷阱之类的? 以为跟在自家院子里似的,闭着眼随便走? 她这么一数落,朴时敏越发委屈得不行了,手指向小侯爷跟若萤告状,说是小侯爷绊倒了他。 “既是他绊倒了你,为什么不喊他扶你?” 不但是若萤,所有人都对此表达出了怀疑。 “他他不管我” 朴时敏抽噎道。 若萤便将“嫌犯”盯了好一会儿,见他目光闪烁,分明一幅做贼心虚的模样,有心想要说句公道话,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要怪,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招惹上了这些别扭的家伙。一个一个地,宠不得c夸不得c骂不得c推不开。 尤其是在对待小侯爷的事情上,她颇感到有心无力。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小侯爷看她的眼神更加不对劲了。那份炽热与迫切,每每令她担心他会因一时控制不住而爆发出来。 事实上,之前也确实出现过几次危机,但好在最终他都没能暴露出自己c暴露出她。 这也是她一再容忍他任性的原因。 要说他现在跟以前相比,有何变化?那就是—— 他学会了克制c隐忍,学会了体谅。 这对他而言,是了不起的成长与进步。对梁氏而言,是造化,对她而言,是幸运。 她没有逼疯他,没有给他起到坏作用,这就足以证明,她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大概,幸好她有秋语蝉的思想。若是换作任何一个此间的女子,经历了那种事情后,岂不等于遭遇了天崩地裂? 但她却没有那样的感受。最初的羞愤也很快地就平息了下来,她很淡定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事实不是终结,未来的她和他能走到哪里,这不由他一个人做主,她自己本身也具有决定权。 但今天这件事,不说的话,恐怕会更加纵容他的放肆。 当面指责是不智的。 “侯爷应该不是故意的,那么大的人了,哪能幼稚成那样儿呢?” 若萤温和地安抚着朴时敏。 但是可恶的是,对于她的圆场,梁从风却并不领情,反倒挑衅道:“就是幼稚了,怎样?他不更幼稚?两个幼稚的小儿就算打得头破血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言下,对她的偏袒很是不忿。 “又没有伤筋动骨,一个大男人家,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真是丢尽了男人的脸!我看你,下辈子还是托生个女人吧,一哭二闹三上吊,随便你折腾都没人笑话!” 一听这话,本来已经止住了哭声的朴时敏再度滚下了热泪,仰着头使劲儿地瞪向那个冷嘲热讽的人:“我又没惹你,你凭什么说我?亏我之前还当你是个好人呢怪不得人家都不跟你好,你这个人太坏了,嘴巴太缺德了谁是女人?你更像女人吧?长那么白c那么香,打扮得那么妖艳,不是女人的模样?” “啪!” 折扇被狠狠地合起来,梁从风作势就要冲过来打人。 左右见状不妙,赶紧死命地抱住。 若萤也一把捂住了朴时敏的嘴巴,朝他一个劲儿地摇头c递眼色。 这两个人都是口无遮拦的行动派,很容易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可一旦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朴时敏,而从不把对方当孩子看待的小侯爷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那场面,怎么想c怎么醉人,更有可能会成为山东道一整年的笑料。 为了扼杀住竞争的火苗,若萤不得不发起狠来。 她教训朴时敏:“往后小心点儿。古人言,善骑者坠于马c善水者溺于水c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他们尚且要吃大亏,何况是你?出了事儿,先别怨天怨地,先想想自身的问题。若是人人都有这份觉悟,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刀光剑影?” 朴时敏“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地接受了这一结果。 相比他的感受,若萤更在意的是近旁钟若荃的言行。 这一路上,钟若荃就不曾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偶尔投向她的目光,怨恨深深。 除了因为自己的父亲受她牵连遇险,还因为一夜之间的一句传言。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间,“三房报复四房当年埋小铲诅咒”的谣言,传遍了合欢镇的大街小巷。 且不去追究造谣者的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造谣传谣的,都是幸灾乐祸的人,是巴不得钟家完蛋的熟悉的街坊。 若萤希望钟若荃能够看清这一点,同时,她也很明白,以钟若荃目前的状态,绝对听不进她的任何话。 而她却不能不管他。 明面上的关心只会激起对方的抵触与反感,她便暗中吩咐腊月:“三爷那边多留点心,他一个人出来,多有不便。” 腊月点头称是,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他听得懂四爷口中的“留心”指的是什么,不光要留心饮食起居,还要防范可能潜伏在四周的危险。 敌人至今没有动静,或许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等着他们自己走到深处。 报官是有风险的。敌人的战术上写得很清楚,敢报官,就一天从四老爷的身上旋下一片肉来。 掉块肉死不了人,却能吓死人,谁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9章 得道多助 一日出了登州府。 晚间的时候,下榻在沿途的一个小野店里。 经过一整天的长途跋涉,众人俱已饥肠辘辘。 当一群人坐到饭桌前准备用餐的时候,却发现朴时敏又不见了。 想来,自他进了客房,就再没出来过。 北斗便去房内喊人,工夫不大,他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说自家公子好像是出事儿了。 “躺在床上,怎么叫都不应。那么大力地推,也没有动静” 他担心自己公子可能是病了。 他的担心同样也成了众人所担心的。 走远路最怕的就是生病。假如这个时候病了,朴时敏势必无法前行,而折返回合欢镇。倘若病情发作得快,恐怕走都走不得,只能原地就医,等待痊愈。 静言不敢怠慢,赶忙前去查看。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面对众目睽睽,他于凝重之余,颇有几分困惑。 根据他的所学,他并未诊断出朴时敏的异常。 正因为没有异常,反而使得他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不信任。 再怎么说,他目前还只是个学徒,倘若师傅在,恐怕就能发现平常之下所隐藏着的异常吧? “也许只是困得紧了” 联想起素日,朴时敏几乎没有什么规律性的c高强度的活动,此次乍经历长途奔波,筋骨自然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但这也许只是他的误判。 北斗察觉出了他的犹豫,心下越发没底儿了,于是就壮着胆子提议道:“要不,找个老医士再来瞧瞧?” 没等静言表态,忽听若萤淡淡道:“没事儿,吃饭吧。睡一觉就好了。” 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就有几分踌躇,但思及她和朴时敏的关系,那可不是一般的亲密,按理说,最了解朴时敏的,应该就是四郎了。 既然四郎说没事儿,那就应该不用太多担心。 北斗转身去交待店家,让预留点吃的,省得半夜三更公子醒了饿肚子。 这边,大家终于放心地开始用餐。 唯独梁从风多心,折扇半掩面目,桃花双目灼灼审视着对面的若萤。 “你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虫子,看都不看,就知道没事儿”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 他怀疑此事当中另有隐情。 若萤面色如常,矢口否认:“侯爷不吃饭,瞎想什么呢?” 话虽如此,其实她暗中绷紧了心弦。 睁眼说瞎话,指的大概就是现在的她。 因为,只有她知道朴时敏的异常原因。 昨晚,在送走了小侯爷和王世子之后,若萤又被请去和若萌c若苏分别见了一面。 在处理完杂务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但是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 本该已经歇息的朴时敏,却还在她的屋子里,而且,从罗汉床坐到了她的火炕上。 这也罢了,他居然用一种前所未见的c非常古怪的眼神直碌碌地盯着她。 也许是惜别的反应? 她没当回事,上前去,想要提醒他该回去睡觉了,免得误了明早的行程。 还没等她张口呢,他先提出了要求,说要给她的这一次远行占卜吉凶。 若萤实实地给镇住了。 她知道,他从不肯给人卜算生死,而且,还是主动要求。 这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此次的劫持事件。 她严重怀疑,前途将会极其凶险,正因为此,他才会破天荒地说要帮她。 说实话,她对眼前的变故几乎毫无把握。狗急跳墙,鬼知道老鸦山的那帮歹徒为了钱财c为了生存,能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她甚至担心,四老爷或许被推到了悬崖边;或许老鸦山压根就没有将人质活着交出来的打算。 她对敌人几乎是毫无所知,而敌人对她的行踪,却胜券在握。 这一去,或许就是有去无回。 为了给自己争取几分生存的机会,值此一筹莫展之际,或许只能仰仗不可测的力量来对抗不可知的未来了。 “你确定?” 她仔细地打量着朴时敏,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异样。 但凡他稍有勉强,她绝不会让他犯禁。 朴时敏张手环上她的脖子,开始跟猫儿一般揉蹭,口中呢喃着她听不懂的话。 听不懂,却明白他的心思。 那么炽热的身体c急促沉重的心跳c饴糖一般软糯的身体,还不够说明问题? 只是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等出了合欢镇,我给你寻个干净的好姑娘” 饱暖思淫逸,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 当她顾虑重重的时候,已经身不由己了。 朴时敏像是一床棉被裹了她,手把手地放任她对他上下其手,口中哼哼着令她心烦意乱的调调儿。 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他不说,她也明白他想干什么。 想要他卜卦,看来还是得付出相应的报酬。 私下里,她有些排斥,过程当中也试着拒绝,但通不管用。 这个人一旦倔强起来,越发像个孩子似的不讲道理。 最终,他在她的手里软瘫成泥。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他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些“天机”,一些关于秋语蝉的事情。 而这,也正是她长久以来最大的好奇与困惑。 根据朴时敏的描述,秋语蝉是一个性格相当复杂的家伙,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使得他具备了异乎常人的学问。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天赋,同样令人咋舌c却也难以认同,那就是——男女关系。 似乎是对自己的出身及经历的报复,秋语蝉从来不怕惹事儿,也从来不嫌事儿小。 他的情史丰富得宛若天上的星子地上的沙子,多情又薄情,偏偏还是个极不负责任的。他惹下一大堆的烂桃花却每每能够以各种借口与方式,全身而退,任由身后争风吃醋者大打出手。 这一点,大大超出了若萤的想象。在她看来,这哪里是什么“命犯桃花”,分明就是个花中浪蝶,人品极其恶劣。 这是要遭报应的,而这报应弄不好就应在了她的身上。 彼世受人追捧,今世便要注定孑然一身。 对此,她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然则梁从风施与她的伤害,亦可视为报应。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那么,不管在这里遇到什么人c什么事,都不是偶然的,是么?” 朴时敏飘忽地笑道:“你那么聪明,这种话还用问么” 若萤默默点头。 按照这种推论,然则她的所思所为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她之所以原谅了小侯爷,或许并不是因为她心大,而是因为有比这更加要紧的事情。 为了能够继续前行c轻快上路,她必须舍弃一些不必要的负累。 至于说辞,她也早已准备好。 以她目前的年龄而言,在犯下错过之后,大可以“心智未开c情有可原”作为最有力的搪塞。 “四郎怕死吗?” 朴时敏忽然睁开眼看着她。 若萤怔了一下。 扪心自问,现在的她似乎是有几分忐忑的。她当然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变化。 越难割舍,越怕死。拥有的越多,越舍不得。 这是否可以证明,她与此间已经结下了羁绊? 不是因为不甘心么?壮志未酬c大业未竟c心愿未了,岂会甘心! 朴时敏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感受,自顾喃喃道:“我不怕你们这些凡人不懂,什么是开始,什么是结束四郎你比他们都博学聪明,怎么也不明白呢?” 若萤不觉就走了神。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在暗示她不用怕?此次出征不会死? 不对,似乎不是这么个意思 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怕死? 也就是说,这一趟凶多吉少? 如果说死亡不是结束,那就是 开始? 开始什么? 人死灯灭,只一缕幽魂飘忽不定。然则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会附着在哪具上?是会停留在此世,还是回到彼世? 那么,她到底是谁? “时敏,那个秋语蝉后来怎样了?时敏?” 均匀的呼吸表明,这一次的谈话已告结束。 凝视着那张单薄如月下梨花般的面庞,若萤怔忡良久 野店的夜,格外荒寂。 正当一行人洗漱完毕预备歇息的时候,外面忽然响声大作,远远的,好像是山崩地裂一般,迅速地波及到了跟前。 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山贼来了! 因事出突然,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出什么有效的防范,但只是迅速地汇聚在大厅里,团团向背而立,以防从各个方向而来的攻击。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因为来人的一嗓子而霍然松弛下来。 “在下安平郡侯府侍读梁乐,奉一品诰命梁老太君之命,前来迎接侯爷回府!” 梁乐,乃是梁从风之父生前的侍读之一,也是老太君非常信任的侯府老奴。不管是排资论辈,还是比拼学识忠诚,有他在,姜汁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 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子被左右虎贲之士架到空里,可怜的姜汁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老太君连梁乐大人都派出来了,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 老太君自然是不会把侯爷怎么着的,可是他们这些随从就不好说了。 挨骂兴许还是轻的,弄不好,回去就是一顿板子,还要给扣除月俸! 想到这里,姜汁顿时就垮下了双肩。 若萤不禁蹙起眉头。 这帮人来得太过突然,事前一丝征兆也没有。 是什么人c能够如此干脆利索地找上门来?凭什么能够一找一个准儿?难道不是因为事前经过了勘察?难道不是因为一直在暗中跟踪着她们? 更何况,这多么人,她一个也认不到。 安平府的是么? 她急欲想从姜汁那里得到证实,身形未动,就被横里伸出来的一只胳膊给拦住了。 兰香隐隐,从王世子幽暗的目光中,她读出了几分壁上观的意味。 若萤不由得心神微动。 小侯爷的挣扎充满着无赖c愤怒和无奈。 不过,他也真够机敏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锁定背后坑害他的人。 “朱昭葵,别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又是你搞的鬼对不对?你就见不得爷好,你个阳奉阴违的混帐东西!别以为爷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小算盘!支开了爷,你好独霸四郎对不对?” 后面的控诉被府卫们的吆喝声淹没了。 梁乐声若洪钟,再次郑重申明:“老太君的命令,属下不该有违。侯爷若是不肯配合,那就只好委屈侯爷了!” 这便是要动粗的意思了。 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这么干了。 小侯爷就像是给装填粮食一般塞进了马车里,除去左右把着他臂膀的两个人,又有两人座山雕一般堵在了车厢门口,一副顺我者昌c逆我者亡的架势。 车队扬长而去,其间甚至没有朝若萤这边看一眼,就好像并不认识除小侯爷之外的所有人似的。 这个样子如果说不奇怪的话,那就太奇怪了。 “真是世子?” 若萤嘴唇翕动。 “嗯。” 朱昭葵竟没有否定,语调轻松。 若萤牵了牵嘴角,没说什么,但心下却也松了一口气。 走了好,走了就少一分负担。虽说从心底打算看淡他,可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容易。他的克制力不算太好,她时常担心他会说漏嘴。 尤其是在王世子面前。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承认,这一世,她和他已结下孽缘。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眨眼之间,一团巨大的阴影便实实地裹挟了她。 “若萤,是我!你还好吧?” 如同黑暗中闯入了光明,这一声饱含着关切与迫切的问候,映射出了若萤内心的委屈。 她不由得眼圈一红,那声“二哥”顺口就溜了出来。 “咱们进屋说去。” 李祥廷警惕地四下扫视一圈,拥着若萤进了客店。 各处次第点燃了灯火。不大的大堂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店家被暂时地支开。 李祥廷夺过腊月手上的茶壶,自斟自饮,一口气干了三盏后,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跟若萤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此行的前因与后果。 原来,在勒索信到达钟家不久,王世子便修书给了李箴,详细讲述了事件的经过。 信函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李祥廷并不清楚。但只知道,父亲接信不久,即将他叫到书房,跟他说了钟家的遭遇。并于当时吩咐他,赶紧启程去接应若萤。 简短地介绍完自己的来意,李祥廷转向暗处的钟若荃:“钟三郎是吧?父亲说了,他会以地方长官的身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也会协调各地,尽最大可能将令尊安全地营救出来。请你相信官府c相信我们。” 钟若荃一声不吭地盯着他,阴郁的气息丝毫不减。 此举未免有些失礼,但众人念其经历艰难,不约而同地谅解了他的行为。 李祥廷自随身挎包中拿出一张地图,在桌子上铺展开。 图上的标示一目了然:山丘c河流c村落c平原c城郭 “这里,这里”李祥廷手指轻点,“官府会在这些地方安插眼线,布排士兵。若敌方有异动,官府会第一时间出来协助。沿途的消息传递也已打点妥当,尽量做到不让敌人起疑” 此处已是莱州府辖内,明日落日前后,大概能够赶至灵山卫。照此脚程计算,后头不出三日,就能抵达安东卫城。 这会比敌人敲定的交易时间提前一周多。 “在此期间,咱们随机应变吧。官府方面也会有指令及时传来。在不确定敌人的行动之前,咱们主要还是以防守为主。” 为了避免波及更多无辜,到这里,谭麻子就算是完成了使命。他会在明早返回合欢镇,为此,若萤想要托他给家里捎回去一封信。 除了会在信中报平安,最重要的,她还有很多事情要交待给家里的人。 看情形,制作草菇肥料的稻草她是没办法亲自去取了,只能联系之前的农户将所需的料草给押运到合欢镇去。 运输所需的费用c人工,以及料草送达之后的检验c秤重,都需要家里的人提前有所准备。 至于后头要如何制作,整个的过程步骤,她早已详细写下来交给了母亲叶氏保管,由若萌从旁监管。 这也是目前她最为关切的一件大事,事关一家子的生存。只要这件事不出岔子,她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0章 陌路夫妻 因为李祥廷等人的加入,使得原本局促的野店越发地逼仄了。 一个崭新的问题摆在了众人面前—— 客房不够了!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 王世子当机立断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四郎就和本王住在一处吧。” 无人质疑,甚至都觉得,这是最好c最安全的方式。 但是朴时敏却不乐意了。 “我要和四郎在一起!” 他紧紧抱着自家里带出来的花草枕头,紧紧偎在若萤的身边。 “这个不知世子是否会介意?” 若萤难得地为他的“多事”感到欣慰。说实话,让她独自面对王世子确实是一个不小的压力。从他主动要求和她住在一间屋子里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男女之间,超乎了寻常友谊的感觉是极为微妙c也极为暧昧的。 她既不想挫伤他的积极性,也不想让二人的关系更加蒙昧。因此,适当地保持距离是很有必要的。 而朴时敏就是这么一段防洪堤。 万众瞩目下,朱昭葵能说什么?只能假装大度仁爱地点点头。 很快的,其他人的归属也作出了安排:钟若荃和静言住一间,由李祥廷负责守卫。谭麻子和腊月北斗无患一屋,由陈艾清主要负责守卫。 好在客店的土炕足够大,再多一个守卫的,也能睡得下。 只是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差。 这里的土炕根本不能跟家里的比,不但硬,而且有些地方坑坑洼洼。上面就一层竹席,也是残旧不堪。待客的被褥很薄,洗得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墙壁是土坯,上面张贴着几张年画,大红大绿的是乡下人最爱的热闹。 这样的恶劣环境实在叫人无法将就。 这个季节倒是不担心半夜里害冷,要防的只是雷鸣般的蚊子。 好在若萤早有打算,出门的时候捎了好多盘蚊香。于是分发给各个房间,还送了店家数盘。 这一小小善举,让众人赢得了店家更加殷勤的照顾。 为防止虫豸叮咬,静言将每铺大炕的四下都洒了一层药粉。各人的鞋窟窿里也适当地捻了一点驱虫药。 粗糙的炕席实在不堪入目,好在都带着自己的被单,或铺或盖,总能凑合着过夜。 洗澡基本上就别奢望了,只能等到下一站,找个差不多的地方解决了。 若萤翻了好几次身,只管睡不着,毫无困意。 而中间的朴时敏却已经鼾声平静了。 近朔日,冷月如钩。 后窗的纱网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呼吸之际,似乎能闻到那种呛鼻的味道。 这么简陋的住处以前不曾经历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在遇到了。上方的梁柱全都□□在眼皮上,连个最普通的天棚也没有扎。这种房屋,很容易掉下虫子来。 她害怕被蚰蜒或者是蝎子钻了耳朵。 她转了个身,试图将脑袋扎到枕头里去,结果却忘记了这不是她常用的软软的花草枕头,这个谷糠枕头直是能把耳朵硌掉。 “怎么,还没睡?” 最外面的朱昭葵忽然冒出来一句。 若萤稍稍一怔:“嗯,平时这个时候都要看几页书。” “每天都接近三更才熄灯,难道就能看几页?” 话音未落,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他渐渐感到如芒在背,不能确定她的心情,这让他莫名地焦躁。 “你别误会本王可没有窥视别人的习惯” 无论怎样,都不能失却自己的身份。而且他也知道,她顶瞧不起自卑自贱的人。 若萤轻轻笑了,没有直接回答,却问道:“乡下的生活确实有些沉闷单调,世子感觉无所事事,也是正常的。” 无聊肯定就要到处闲逛,白天耳目众多,不便行动,那就只好晚上出来遛达了。一来二去顺脚走到她家的房前屋后,也不是不可能的。 “别人都说你是天才,他们哪里看得到你的刻苦努力?要不是亲眼所见,本王也要跟世人一样了。” 这话,还真不是恭维。当年的他,也算是个好学生了,可也不曾跟她这般拼命,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学习到深夜。 不用看,他也知道她学习时候的模样。 当初受伤在世子府中疗养,稍微有了点精力,便跟福橘索要书籍来看。开头说好了只看一段,结果,书到了手上就要不回来了。 她一向言出必行,唯有在读书上,每每食言。 读书时候的她,眼中没有任何人,那幅画面,让人感叹又令人嫉妒,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曾经的他,无数次地立在蝠园的回廊下,隔着门上的花格子凝视着她读书,很久很久,久到腿脚发麻。 下来合欢镇之后,他又重温了这种相处方式。在漫长的黑夜中,隔着花木院墙c隔着麦浪平畴,凝视着无尽黑暗中的那一点灯光,想象着她灯下的模样,不觉就忘记了岁月,忘记了自己是谁 “多谢世子。” “不必过谦,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不只为这件事,多谢世子将小侯爷带离了是非圈。” “你担心他,就不担心本王?” 若萤淡淡地“嗯”了一声:“世子为人处世持重深沉,跟他不一样。而且世子惜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c不该做什么。” 朱昭葵倏地笑了:“是这样么?本王倒是觉得,很多时候,该做什么c不该做什么,自己根本就拿不定主意。朱诚倒是建议本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错了也无妨。终归不是杀人越货,不会伤天害理。你认为呢?” “朱大叔这次怎没跟来?” 没有继续深入上一颗话题,这让他稍感失落。 他就是想同她交交心,怎把朱诚扯了进来? “他?病了。” 语气相当地麻木c冷淡,或许还有些生气? “要紧不?” 他哼了一声,意兴索然:“死不了,放心。” 这口气可就大大地不对了。 “怎么,大叔他惹世子不高兴了?还是因为没有他在身边伺候,诸事不顺,世子心里头恼他?” 他一时没开腔,但若萤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烦闷,如蚊香一般缭绕。 “说实话,他不在世子身边,在下也觉得怪不习惯的。大叔他为人蛮好,也很有趣儿。希望他没什么事儿才好。” “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挂念他,定会流出一脸盆的眼泪来。” “哪至于!又不是久旱逢甘霖c雪中来送炭,哪里值当感激涕零。” “本王说真的。” 这话十分沉重,其中的无奈感十足。 果然还是有事发生了么?她应该过问么? “如果让世子为难了,在下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大叔他真的是病了吗?” “要说是因为跟人打架没打赢,吃了大亏,岂不是更丢人?” 若萤的好奇嗖地就窜起来老高:打架?跟谁?就朱诚那样的身份,谁敢c谁好意思跟他拳脚相向? 除非是—— “安平府?” 想来想去,整个山东道上,大概也只有郡侯府有这个胆子了。只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是,也不全是你应该猜得到的” 若萤便不再说话了。 她不想深入下去,因为她已经想到了是谁。 “怎么不说话啦?困了么?” “这就是世子和世子妃相逢相识却形同陌路的原因?今晚和艾清一起来的那位,是世子妃吧?” 这下换他半天不语了:“你你发现了?” 若萤真想嗤之以鼻:那么大的一个人c那么抢眼的举动,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到吧? 当时因为惊愕,她几乎淡化了小侯爷的遭遇。 她做梦也没有想过,世子妃梁从鸾竟然能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举动,居然女扮男装独自跑出来,居然毫不避讳地寸步不离地跟着陈艾清。 当她第一时间发现梁从鸾的存在时,后者也正在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梁从鸾的神情说不出的淡漠,就像是路人甲遇上了路人乙。 如果是对她冷漠,倒也罢了,问题是,王世子当时就在她的身边,世子妃没道理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认识了吧? 那一刻,若萤真的怀疑是自己的眼睛花了。她也完全搞不清状况了:两口子这是在做什么呢? 如果世子妃是出来找人的,那么,两下子见面,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是没有。 王世子分明也认出了自己的妻子,却也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 更有甚者,梁从鸾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抓住了陈艾清的一只胳膊。 显然,陈艾清极不乐意,扒拉了两次都没能将她甩开,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放任其行为。 这一路看下来,若萤的眼睛都直了。看似不起眼的互动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瀚海苍穹?饶是她学富五车c阅历深沉,却也难以拨开眼前的这一层迷雾。 “为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也没见过这样任性的夫妻,各自为政c各人养着各人的手下,互相提防c彼此敌对,面和心不和,最后竟到了群殴群斗的份儿上—— 不知道老王爷和王妃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难怪王世子这么不痛快。自己的亲信被殴,等于是打中了他的脸。在这场夫妻间的斗争中,很显然,他略逊一筹。 输赢可不是小事儿。世子妃厉害程度且不论,但就这个“夫纲不振”就足以让做丈夫的人前抬不起头来了。 联想起方才梁从鸾的举止,一股浓浓的示威意味扑面而来。 可怜的陈艾清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成为这场夫妻大战的牺牲品?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外面忽然起了躁动。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在大堂里戛然而止。 尽管压低了声音,可陈艾清的烦闷依然清晰可闻。 “大小姐,麻烦你不要这样好么?在下就有得罪之处,也决不会赖账,更不会逃避。大小姐又何必用这种杀敌一千c自损八百的方式咄咄逼人呢?不觉得这很蠢么?” 一个“你”,一个“蠢”,让暗处的若萤不禁挣了挣眼睛。 她了解陈艾清的脾气,不是个温和可亲的,但是没想到对待梁府千金也会这么低不讲客气。跟让她大跌眼镜的是,面对这种直白的谴责,梁从鸾居然毫不生气。 不生气也就罢了,居然还耍起了无赖。 “行啊,陈艾清,你果然够胆子!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就是信不过你,怎样?万一你趁机逃之夭夭,我找哪个算账去?我就是一个人也不带,怎样?我就跟定你了!出了事儿,你大可袖手旁观。给你说对了,这就是惩罚,谁让你对我不敬了?” “你!——” 陈艾清的怒火一触即发。 “怎样?知道你武功高强。前头敢打我的家奴,后头就敢打我,是么?你倒是动我一指头试试!” “” 若萤捂着嘴,无声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朱昭葵有些不解。 若萤小声道:“世子不打算劝一劝么?” 要不说梁大小姐也确实够大胆,连个伺候的人也不带,就这么撂了家门出来了。听意思,好像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打算。 朱昭葵反应冷淡:“你觉得她会听么?” “也是这还真叫人为难呢” “谁为难还不一定呢。” 他意有所指,但既没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好像在说一件尘封已久的别人的故事。 “也许,应该让艾清回去”若萤自言自语,“世子生气了么?” “你觉得本王像是在生气?” 真的不气么? 若萤深表怀疑。 世子妃今晚的言行太反常c太古怪,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另一个男人动手动脚,言语暧昧c亲昵,这是将自己的丈夫置于何地?这还不足以让人生气么? 从素日里的高贵矜持c说一不二变成今晚的娇俏刁蛮c死缠烂打,难道王世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妻子的异常么? 还是说,是她多心了? 次日一早,谭麻子便要起身返回合欢镇了。 临行前,若萤交给他一封信。 “请转告家母,我会按时写信家去的,请她放心。家里的事,就有劳她多多费心了。” 谭麻子连声称是,并以长辈的身份,叮嘱她一路平安。 腊月小心地提醒道:“四爷,没有多写两封备用?” 他担心路上万一给耽搁了,没空写信,不能及时跟家里报平安,就三娘那个脾气,不又得胡思乱想? 若萤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怎么,你怕四爷过了今天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么?” 腊月大惊:“小的才没有这么想!四爷你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若萤状甚无意地瞥了一眼王世子:“记得没错的话,世子曾代在下写过几次家书,是么?” 朱昭葵的眉头突突跳了两下:“你该庆幸本王没有词不达意,或者是事与愿违,露出破绽。” 嘴上这么说着,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当日蝠园里朝夕相处的情景。 若非出于无奈,怎好招呼不打一个就给人代笔家书? 还不是为了安她的心c安她家人的心? 若萤莞尔笑道:“多谢世子,辛苦世子。果然这种事,还是自己亲历亲为最好。” “你当真明白?” 明白他当日的苦心c爱心?明白他今日的希冀? 若萤收敛了笑容,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意她明白,这曲折不为人所知晓的心意,是对她的最真诚的祝愿与呵护。 他希望她平安,希望她能雷打不动地将家书写下去,亲自动手而非借助于他人之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1章 病发中途 正当若萤为世子妃的胆量与魄力暗中惊讶时,那位千金大小姐居然很不配合地病倒了。 算来不怪她娇贵,从济南出来,前前后后,她已经奔驰颠簸了几百里路。 换作寻常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况且,陈艾清等人为了尽快与她回合,行程安排得非常紧迫,吃喝全在路上,连找个差不多的客店洗个澡c饱饱睡上一觉的时间都给克扣掉了。 吃的是冷的,喝的是冷的,蜷缩在马车里半天不得自由,身体和心理上所承受的苦楚,可想而知。 可这些,梁大小姐竟然一声不吭地全都忍下来了。 就冲着这点,若萤打心眼儿里佩服她。 再仔细想想,她的这份忍耐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或许,这才是这位梁府千金的真实的一面吧? 同样出身名门,可她与王世子的境遇相差太大。后者生来不用操心劳力,只管安心享受人生便好。 而梁从鸾却根本没办法轻松起来。 父母的离世,给她幼小的心灵不可能没有留下深重的创伤。如何自愈c如何走出无依无靠的阴影与恐惧,这种经历与感受,寻常人是不会真正明白的。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除了要考虑自己的将来,更要承担起奉养祖母c教养幼弟的重责。 诺大的安平府,上百口人c里里外外千头万绪,不是动动嘴皮子c眨眨眼就能解决的。 不难想象,梁大小姐为此曾经历过多少个不眠之夜c受过多少煎熬:太宽仁了不行,太严苛了也不行;分多分寡c厚此薄彼,到时候引起的不可仅仅是当事的三两个人的怨愤或不满; 不管愿意不愿意,最终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存在,是梁大小姐唯一的选择。 太要强的女人,是男人的悲哀;无法博得男人的呵护,是女人的悲哀。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梁大小姐并非是个幸运的人。 关于这个道理,王世子也好,世子妃也好,倘若能够尽快明白,二人的关系或许还会有转折的机会。 只是,要让一个人改变习惯去迎合另一个人的生活,往往比撼山还要困难。 平头百姓或许能够委曲求全,受衣食所困,不得不做出让步,所以才有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样的俗语广为流传。 但是,王世子夫妇二人却不在此列。 说句难听的,凭这两个人的出身背景,谁离了谁不都照样活得好好的?那得是多么深沉热烈的感情,才会让一方对另一方作出臣服与顺从? 这大概不是她小人之心。 梁大小姐这一病,立马就让她瞧出了这对小夫妻之间的问题所在。 按理说,两口子之一若是身体抱恙,另一方自然要嘘寒问暖。 但王世子却不是这种反应。 最早发现世子妃发热发昏的,是陈艾清。然后,他第一时间通知了静言。 等到静言诊视完毕,这才来到王世子的车驾前作详细的汇报。 所有人都惴惴着,而王世子却只给出了一声“知道了”。 知道了。 这就是他对此事的全部态度。 不但静言愣住了,所有人都有点傻眼。 作为丈夫,妻子病得不省人事,难道不该忧戚形于色吗?难道不应该先想到如何替病人解除痛苦吗?荒郊野外,要去哪里取药?不应该赶紧驱车往前,为病人寻找一个安稳的落脚点么? 怎能表现得如此平淡?就没有想过,万一延误病情会怎样? 还有那听闻消息后的微微蹙眉,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满?烦躁?还是嫌弃? 如此种种,还真是异于常人哪! 可问题是,世子妃她不是普通人。 尽管大家不约而同地对她的存在保持了沉默,但是私下里,谁敢视其为寻常的同伴?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如何改头换面,在大家的心目中,她终究是高贵无比的世子妃,是一个连衣袖都不能随便触碰的女人。 现在她病了,凡事皆无法自主,这让一帮本打算袖手旁观的男人该如何是好? 谁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受罪?碍于男女大防,谁又有那个胆子表示出关切? 当此时,朋友再好,怎比得上枕边人更加可靠c更合情合理? 所有人都瞅着王世子,等他做出指示。 这种情况下,即使他不想亲力亲为,但只要动动嘴皮子,自然会有人为他效劳。 而他,却给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答复:“看我做什么?谁和她一起出来的,就由谁负责送回去。” 回去?回哪里? 烈日炎炎c长途慢慢,赶回到济南城,病人还有气在么? 这也罢了,看看陈艾清那表情,恐怕不会答应这桩差事吧? 相比之下,静言更为在意病人的病情。医者父母心的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陈艾清周边翻腾着的飞沙走石。 “我这就写了方子,陈兄先沿途找个药铺,把药给配了。等病情稍为缓和一些再上路也不迟” 原本是一句善言,却无意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对王世子尚能忍耐三分的陈艾清,至此终于发作了。 他想质问在场的人,凭什么要他照顾病人?几时他成了世子妃的仆从了?他来此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照顾一个任性的女人?两口子面对面假装看不见,却都把他当作箭靶子,他这是欠了他们世子府的钱了么? 堂堂卫指挥使的公子,不能沙场御敌c保家卫国,却要受这些世俗儿女情长的围追堵截,这不是窝囊是什么?! 他身形一动,就要说不。 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发出了异样的声音。 “二哥,”若萤道,“咱们距离下一个村落,还有多久?” 李祥廷愣了一下,但旋即明白了她的所指:“照这个速度走的话,还需两刻。” 若萤当机立断:“那就这样吧,大家暂时先不忙分开,先到下一个村子,给病人抓了药再说。” 又跟静言再次确认了病人的症状及用药。 “发热重,微恶风,头胀痛,有汗c咳c苔薄白微黄,应该是感风无疑。”不知怎的,只要她出面,他就莫名地感到安心,“竹叶,薄荷,杏仁,连翘,这几味药都属寻常,寻常的药铺都能配得上” 前提是,必须要尽早找到有人住的村落。 至于说路上怎么办—— “病人就交给我暂时看顾吧。简单的护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若萤环视全场,“静言帮我,省得出现异常反应,我一个人忙活不过来。” 无人提出异议,非但如此,看各人表情,似乎都暗中松了口气。 怎么说呢?似乎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虽然都是男子,可毕竟四郎年纪还小,男女间的避讳没那么严重。 二来,四郎很会照顾人,看看朴时敏的日常起居是个什么状况,就知道四郎有多么地周到体贴。 再者,这是四郎主动要求的,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应该质疑或者是犹豫。 兴许,这是四郎的报答方式之一呢?毕竟,他曾经得过世子府的大力救助。 重新清醒过来的梁从鸾,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睁开眼,无论是感觉c听觉还是嗅觉,全都是陌生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切,如果可以,她真心希望自己还在梦里。 只是眼前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为何如此熟悉?是谁c竟能让她梦萦魂牵? 就在她一恍神的间隙,背对她的那个人忽然心有灵犀般转过脸来。 梦里模糊的身影蓦地变得清晰无比。那稚嫩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万年不变的云淡风轻,与其年龄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就是这种反差,几乎能让任何一个人c从第一眼起,就对其过目难忘。 这是一个宛若牵牛花的人,看似普通,却具有极强的生命力;看似纤弱,却有着出人意料的致幻的魔力。 在他身上,你会发现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一个人居然能够像一棵树座山那样,有着极明显却又极易被人忽视的阴阳界限。 当他静静地面对你的时候,那份平静安详会让你安心却又忐忑,你会渴望听他说话,同时又害怕他开口。 你想要的耳目一新与你所惧怕的出人意料,第一次那么和谐地同时体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你不知道他的宁静起于何处,也不清楚他的深渊止于何方,但只知道,不能与其对视太久,不然就会被拖曳进他的世界c载沉载浮,甘愿迷失掉自己。 他就像是辽远的星空c浩渺的海洋,被赋予了不可说的c神秘的力量。 说实话,她曾无数次地憎恶着自己的这种感觉,觉得对方平和却无所不知,纤细却无懈可击,幼小而无坚不摧。 如同太阳一般的存在,叫人无法回避,却又不甘心沦为其陪衬。 毕竟,承认别人的优点并不难,但要直击自己的缺陷,却是一次伤筋动骨的痛苦修炼。 她尚未做好这种心理准备,迄今为止,也不曾有过这种打算。 她和对方是不同的,生来不同,一世不同,没有什么可比的,也不存在谁比谁优秀的问题。 就算是眼下受惠于彼,她也不打算示弱。 她本能地将头偏向里侧,但额头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只手,却阻止了她的这一爱憎分明的举动。 她不禁颤了一下,反倒令对方愣怔了一下。 “果然出了透汗就好了。看来,静言的方子很管用。你现在感觉如何?头还昏不?骨头还酸不酸?这儿有温水,要不要喝一点?已经让厨下预留了晚饭,有清淡的大米汤和五仁咸菜,想不想吃一点?” 他声音温和,像这个时辰的天气,不凉不热,也像是他的手,温软轻柔,覆在她的额头,感觉真实却毫无压迫感。 手心的温度刚刚好,没有燥热之感,也无冰凉之气。 真正就如同他本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安静如天上的云c路旁的树。 于是,她不知不觉地就中了迷惑,在他所列举的诸多选择中,苦苦挣扎。 良久,在那仿佛如山盟海誓般可以成为永恒的等待与注视下,她的心防寸寸坍塌。 “我想沐浴” 相较于她的迟疑不决,若萤的答复却显得极为随意:“想也差不多。都准备妥当了,现在可以么?” 梁从鸾惊讶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直到她坐进浴桶里,一直到她洗浴一新换上干爽的衣衫,她都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难道这一切全都在四郎的预料之中? 浴室的窗户上挂了布帘,浴桶内外洗刷得干干净净,水温不凉不热,洗头的盆子c洗脚的盆子,以及牙刷c香胰子c搓背的丝瓜瓤c擦脸巾c擦脚巾c乃至于家居的木屐,全都是崭新的,而且都放在顺手的地方。 一切,就如同在家里一样。 而更加令她百感交集的是,钟四郎居然连中衣c中裤都替她准备下了。 虽然只是普通的绢丝,但却是新的c干净的,而且,肥瘦长短居然无一不合! 从前的她,几乎从不曾在意过这些事情,而今细细想来,不免为之惊心动魄。 她没有忘记,她们还在行路当中。为了抢在时间前面解救出人质,这几日来,大家甚至连个囫囵觉都没有。 但为了她,却不得不在此地淹留。 而且,还为她做了这么多细致入微的事。 未能帮上忙反倒一个劲儿地拖后腿,他们会怎么想她? 如此照顾她,只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吗? 难道说,她此番跟来,其实已经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吗? 难道说,长久以来,她的能干只是她的错觉?一旦没有了前呼后拥,她就连饭都喂不到自己的嘴里去了么? 不,她绝不承认这一点! “你费心了” 走出浴室,梁从鸾默默地看了一眼默默守在门边的若萤。 若萤打个哈欠,淡然道:“不过就是动了动嘴皮子。你要谢,就谢谢艾清吧。” 梁从鸾不由得一怔。 若萤无比认真地冲着她点点头,再次确认道:“需要什么,我都列在纸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艾清亲自去选购的。你也知道,他是个仔细人。不像我二哥,疏枝大叶地,在这些事情上,总是能省则省。腊月倒是擅长做这些事,只是为防万一,没让他单独出去。最后安排了艾清。 艾清那个人,面冷心热,而且还是慢热。看面相的话,很容易给他吓到,就像是陈大人那样。到底是行伍出身,一诺千金c重情重义,轻易不跟人承诺什么,但心里的责任感比一般人都要强。 尽管平时话不多,却不表示是个粗鲁武夫。怎么说也是严老祭酒选中的女婿,再差c能差到哪里去? 在下有幸和艾清的母亲见过面,虽言语不多c交谈不深,但却能感觉到那是个很幸福的女人。看她说起陈大人的时候,那种神情,你就会知道她少女时候的模样。 两口子都几十年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新婚燕尔。一个眼神个小动作,都像是裹了蜜,看得人眼睛发红,看得人不由自主地感叹:啊,原来这才是婚姻,原来成亲就是为了能够长久地相亲相爱下去c能够名正言顺地只对一个人好。 不但和夫人相处融洽,对自己的妾室和庶出的孩子们,陈大人都很温柔。这么说,你们一定不会相信,在外面严肃无比的陈指挥使,在家里怎么能变成那个模样呢?这个问题,大概只有陈大人自己知道。 艾清兴许也知道,毕竟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耳濡目染,想要对人冷酷都做不到。我了解他这一点,所以才不怕他。不管他朝我怎么发狠,都不怕。比起二哥,艾清其实才是最好欺负的那一个” 说着说着,她仿佛忘形一般,呵呵地笑起来。 梁从鸾给笑得心浮气躁,面色时红时黑。 这些事,与她何干?把她当成什么了?又不是市井婆娘,一门心思地就好这种东家长c西家短的事儿,跟她啰嗦这些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你话多!哪个问你这些了?钟若萤,你知道吗?我最烦你自以为是了” “是么?那太不好意思了,见谅c见谅!” 若萤抱了抱拳,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那眼神说正经,似乎又极不正经。 梁从鸾就觉得心里一团乱麻。 ps:名词解释 1c刻一一一即“百刻制”,一种计时方式。把水注入留有小孔的漏壶内,水便从壶孔中流出来,另外再用一个容器收集漏下来的水,在这个容器内有一根刻有标记的箭杆,用一个竹片或木块托着箭杆浮在水面上,容器盖的中心开一个小孔,箭杆从盖孔中穿出,这个容器叫做“箭壶”。 随着箭壶内收集的水逐渐增多,木块托着箭杆也慢慢地往上浮,根据箭杆上的标记,就能知道具体的时刻。 为了计量时间的精度,人们在漏壶上再加一只漏壶,水从下面漏壶流出去的同时,上面漏壶的水即源源不断地补充给下面的漏壶,使下面漏壶内的水均匀地流入箭壶,从而取得比较精确的时刻。 一昼夜均分为100刻,在漏壶箭杆上刻100格。折合成现代计时单位,则1刻等于14分24秒。 2c牵牛花一一一收集十几朵牵牛花,在手中用力揉搓一阵,再用鼻子吸食散发的气味,可产生迷幻作用。牵牛花的黑色种子和叶茎须经过炮制方可药用,直接食用会导致死亡。 常见的能够致幻的植物还有疯人果c黄花夹竹桃c天仙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2章 只身涉险 自进入青州府,众人的心弦就开始一寸寸绷紧了。 在即将抵达莒州的时候,若萤与押运料草的马车按照预定的时间和地点,成功地碰了面。 双方详细地进行了一番沟通后,若萤预付了部分定金,而后将事先写好的一封信,交给押运方保管,只等料草送到目的地后,以此信为凭,从叶氏那边取得全部的应收款。 临别时,朱昭葵忽然叫住了押运的人,并随手将扇坠拽下,给了对方。 那人虽出身农户,见识短浅,但见其器宇不凡,先就敬畏有加,现在又忽然得到对方的馈赠,心下不觉愈发惊疑不定。 那块翡翠刻工精湛,不过只是一只鸣蝉,却纤毫毕现c栩栩如生,就差一声鸣叫了。 单看工艺,已属生平所未见,难得的又是如此清澈的颜色,宛若一潭碧水浓缩于掌心,越看越叫人爱不释手。 这东西若是拿去当铺,怎么着也能换回几十个钱吧? 一想到“钱”,那人登时就醒透了。 俗话常说,无功不受禄。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想必对方有事要拜托。 那人紧紧地攥着玉蝉,无比郑重地注视着朱昭葵。 “见着四郎的家人,请务必代为转告,就说四郎定会平安返乡的。” 就这些? 一把钱换一句话? 朱昭葵点点头,再次予以了肯定。 那人释然地点头应诺:“公子放心,小人定会一字不落替公子送到门上去。” 两下子这才拱手为别。 目送满载着金灿灿的稻草远去,若萤暗中松了口气。 前方就是安东卫城了。 没有抵达目的地该有的轻松,相反的,大家的心情都变得越发地沉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解鞍住马稍事歇息的时候,若萤试着提醒身边的人,“世子出门时日甚久,想必家中严慈十分挂念。不如就此别过吧。” 此地距离济南城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在外餐风露宿这么久,也该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一路护送至此时c此地,她已感激万分。 剩下的事情,不妨交给官府。 老鸦山的人至今没有异动,但是李祥廷那边却始终保持着和官府的联系。各种即时的消息不断地以各种难以叫人察觉的方式传递过来:游商小贩c顽皮的孩子c指路的老人c看孩子的妇人 若萤很清楚,官府之所以如此紧张,冲的不是她钟若萤,而是同行的王世子夫妇,以及李陈二位公子。 说起来,是她跟着沾了光。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她欠了人情。 因此,为了安她的心,为了对方的人身安全,她希望王世子能够更多地善待自己。 打量着不远处在树荫下秣马乘凉的众人,朱昭葵轻描淡写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天南地北地走一走。怎么,你是觉得和本王在一起受约束,不如和二郎他们在一起有趣儿?” 若萤先是一怔,随即释然道:“世子的开心,最重要。” “你不要太过担心。” 类似的话,这一路上他已说了无数次,不知是否已成为口头禅。 纵目远眺的他,意味深长:“我知道你的心意,无非是怕本王受累。也许你只看到了一个东方,所以心下难免会有所顾虑。但是本王要告诉你的是,东方身后还有很多你看不到c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在意的人” 卓尔不凡的出身,使得他的安全永远都被放在首位。 为此,自生来的那一刻起,他的身边就布下了层层防护。 像东方十五和朱诚这种目之能见c耳之能闻的,属于第一组,也是距离他最近的亲随。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永远陪护在主人的前后左右,身藏致命武器,随时应对可能迫近的威胁。 然后还有第二层防卫。 这部分人会以便装形象混入人群中,搜寻一切可疑,并尽最大可能,将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对于这一层护卫,若萤曾经见识过。 记得那还是在济南的时候,有一日在护城河边散步,他从楼上的窗口特意指给她看过。 如果不作特别提示,她是根本不可能知道c那些如寻常百姓一般的人,竟然会是深藏不露的王府侍卫。 也许在旁人眼中,他们每日就是走街串巷c吃吃喝喝,但是,只有当事者才能隐约感受到他们神情之间所隐藏着的警惕与杀机。 那是一种潜龙的气息,只等一个契机,便能一飞冲天,以雷霆之势绝杀敌人。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层防护。 他们主要负责阻挡靠近主人的人群。这些人相对更加难以辨识,也极易与寻常百姓混为一谈。 最后一层保护距离主人最远,有些时候,甚至连主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潜伏的确切人数和地点c方位。 他们大多习惯穿着深色衣服,以便能够轻易地将自己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们多埋伏在较高的位置,接收到来自同伴的信号后,会集中锁定某一危险目标,以最干净利索的方式,将其射杀。 而这部分人所针对的,往往是最危险的敌人,一般不倒万不得已,不会轻易调遣他们。 “这次他们跟来了么?” 若萤状甚悠闲地浏览着周遭的风物。 朱昭葵没有回答,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若萤遂心下了然,微笑道:“如此一来,越是人烟阜盛的地方,反而越发安全,是么?” “或许老鸦山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难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普通的乌合之众” 或许真给他说中了。 正因为老鸦山的人也有同样的策略,所以,这一路上走来,他们都不曾有过任何动静。自递出勒索信之后,仿佛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但只有傻子才会当真如此以为。 越靠近安东卫城,若萤就越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乌云压城城欲摧的逼仄与安宁。 在这一段长路中,她考虑过无数种可能,而老鸦山的绑匪未必就一直在高枕无忧。 对于可能会发生的意外,谁能多算计一分,谁的胜算就会多一分。 难得的祥和忽然被近旁的吵嚷声打断了。 腊月和钟若荃居然起了争执。 这也是叫人始料未及的。 原因不消细说,但看二人眼下的言行便能知晓一切。 敢情是钟若荃趁着歇脚的空当儿,解了一匹马想要溜走,结果给腊月瞧见了,及时拉住缰绳,死活不让步,并一个劲儿地追问他要干什么去。 “干什么?”钟若荃一脸的仇大苦深,“你居然问我要做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次出来是做什么来了?游山玩水是不是?走亲访友是不是?谈情说爱是不是?这才是你们的目的,是不是?” 在他的连串逼问下,腊月节节败退。 眼见众人围拢上来,钟若荃越发地声色俱厉:“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都这个节骨眼儿上,还在为一堆柴禾操心。我倒想问问,你们是怎么看待我爹的?难道在你们的心目中,我爹还不如一车柴禾来得重要?是了,可能还真不如一车柴禾呢。那可是你们吃饭的家伙,算来算去,你们能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好处?不但一个子儿都得不到,甚至还要赔上自己的棺材本,这么亏血本的买卖,但凡有点脑子的,谁肯干?何况你们都是出了名的聪明!” 他忽地转向众人,手指在空里乱点一气:“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能指望你们呢?你们是谁?你们可都是身份高贵的人,好日子都还没享受够呢,谁肯冒险做没有把握的事?好,好,你们怕死,可我不怕!全都听到了吗?我不怕! 别跟我说,你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当山贼都是草包吗?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吗?你们就慢慢等着吧,在下就不奉陪了!” 听着这话不对,无患几个也赶忙一个劲儿地劝解:“三爷使不得c使不得!” 钟若荃朝地上啐了一口,鄙夷道:“什么使得c什么使不得?都这么多天了,你们可曾担心过我爹的安危?没有吧?看看你们,一个二个的,神清气爽,别告诉我说,这就是你们的态度!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的,靠别人的都是蠢货!你们是不着急,因为被劫持的不是你们的亲爹!你们跑这一趟有什么损失?全天下都知道你们侠肝义胆。别怪我小人之心,八成你们还就是这么想的!” 这话大是狠戾,若萤的脸色登时就黑到了底。 偏偏钟若荃还在点名道姓地□□她:“小四儿,你跟三哥说句良心话,那个赎金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你答应过家里,会筹集赎金,现在不知道筹了多少?还差多少?忘记了是不是?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认了,可以这么认为吗?” 说着说着,钟若荃忽然大笑起来,不无讥嘲地环视众人:“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件事,为什么山贼迟迟按兵不动。难道这不是你们的错?在下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从没见过敲锣打鼓抓贼的。带这么多人c这么大的阵仗,这是要去救人呢,还是剿匪?拼命四郎的为人处世果然是与众不同c叫人大开眼界哪!” 说到这儿,再次勒令腊月放开手中的缰绳。 腊月哪里肯?要知道,一旦放手,谁知道这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钟若荃见呵斥不起作用,恼羞成怒之下,飞起一脚踹在了腊月的大腿上,口中大骂道:“狗奴才,眼睛长头顶上了是不是?就凭你个下三烂的玩意儿,也敢不把爷当人看?打量爷好说话就敢对爷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他还要踹,却被李祥廷拽了一把。 但那声“三哥且消消气”还没说完,即遭到了钟若荃的反诘。 “谁是你三哥?认错人了吧?在下可不记得有阁下这样高不可攀的亲戚。你既代表着官府,有些话,在下就不客气了。说来也不怕你恼,在下从来就不觉得官府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为民做主,什么鞠躬尽瘁——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信不信在下也能说得很溜? 不就是些空头人情么?什么损失?嘴皮子上下一吧嗒,什么人c什么鬼,谁知道?事情办得好,全都是你们的劳苦功高,你们的决策英明。事情办砸了,什么天意难违c命里注定,轻轻松松推得一干二净!这种把戏,我懂!区区小民的性命,怎能与自己的荣华富贵相提并论,是吧?这些事儿根本不用说,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 众人皆哑口无言。 而若萤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出其不意地抬起脚,自侧面踢中了他腿窝。 原本如标枪一般挺立的钟若荃,直通通地跪倒在地上。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就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一抹森寒无情地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因为极度的震惊与盛怒而提起的那口气,半天没敢落下去。 他气郁难平,却又不敢妄动。 他高昂着头颅,只能以燃烧着仇恨的目光死死瞪着面前的少年。 然后,他从若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可以不计后果的决绝与冷酷。 那份决心,甚至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和地位,而有丝毫的动摇。 换言之,假如他敢躁动,他必将面对一个血流成河的自己。 他认得那把匕首,上面不光沾过禽兽之血,还有仇人之血c甚至,还有拼命四郎自己的血!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动也不敢动。 他太清楚眼前这个人的霸道了。必要的时候,不但敢对别人下狠手,也能对自己毫不留情。 那张近乎木讷的c无害的面孔之下,是一副永远也猜不透的心肠。 他看不透对方,却能够确定c自己的那点心思全被对方看得透透地。 这个时候的钟若荃,忽然就想起了一句俗语:老虎不发威,你当是只病猫? 不知不觉中,他已冷汗涔涔。 刚刚还口舌快意的他,此刻只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羞愤与屈辱。 他恨透了眼前的人,却又不得不顺从着对方。 当对方手指着一方,问他“他是谁”的时候,钟若荃既悔又恨更兼无地自容。 憋气半天,他才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王世子” “明知而出言不逊,算不算以下犯上?” 又一指,指向的是李祥廷,斥责依然冷漠如秋霜:“他,肩负官府重托,为保护你而来。而你,对他做了些什么?身为平民,妄议朝廷是非,按律当如何惩处,你应该很明白。你口口声声指责别人麻木不仁,然则你自己又看到了些什么c听到了些什么?如果没有他们的步步紧随,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走到这里c活到而今?每当你熟睡之时,你可知有多少人守护在四周,彻夜目不交睫?这不是在跟你表功,而是要告诉你,别小人之心c度君子之腹!你明白?” 明白不明白,钟若荃都张不开口。心下激荡的情绪已经席卷了他,现在的他,只剩下生气c生气。 感觉都要气炸了,而对方却冰冷得激不起一个火花。 不但冷,而且木。 似乎他钟若荃就是一截朽木,或碾成粉末c或投入灶底,不过都在某人的一念之间。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一记重拳打出去,却落在了一团棉花上。 茫然而失落。 “三爷是个生意人,”若萤凉凉道,“生意人应该都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鸡蛋永远不能放在一个篓子里,是么?可是现在,三爷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这当中必定有什么道理,不知能否说来听听?”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过了,这会儿还要他说什么?摆明了就是要他难堪罢了! 钟若荃狠狠地甩给她一个白眼,大有“任凭千刀万剐也休想撬开在下嘴巴”的架势。 若萤未作理会,自顾若有所思道:“想来三爷想做个忠孝两全的好儿子,博一个身前身后好名声。这很好,这无可厚非。如果没有这样的想法,反倒不正常了呢。在在下的印象中,三爷从来都不是见利忘义的人,或者换个说法:在钟家所有的爷们儿当中,在下最喜欢的,就是三爷你。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可这是事实。三爷,你想不想听听原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3章兄弟爱憎 为什么? 这不但是钟若荃所介意的,也是在场众人所好奇的。 目前而言,大概除了钟若荃,其他人都了解四郎和自家兄弟间的恩怨情仇。同宗同族的手足,关系好不好,不用多说,但凭一两件实事便可得窥究竟。 曾经差点给自家人夺去性命的四郎,任其心再大,恐怕也难以尽释前嫌。 别说四郎,换成任何一个人,就算不报复c恐怕也很难咽得下这口恶气。 所以,综观四郎对钟家人的态度,不可谓不疏离,甚至就俩对待自己的亲人,也谈不上有多热乎。 但现在,四郎毫不掩饰地说喜欢钟三爷。 不知道这当中有什么缘故? “原因很简单,说来也不怕三爷犯膈应。”若萤闲闲道,“因为在钟家的所有同辈兄弟中,只有你是心思最简单的。” 这可真算不上好话。心思简单?这跟说人傻有什么区别? 钟若荃嘴角微抽。 “或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你一向不善与人争c与人为敌” 庶出的再能干,也只能作为嫡出的陪衬,一辈子受其压制。这已经无关乎个人的意愿,而是传统礼法所规定的。 任何以下凌上的行为,包括言语,都是离经叛道c为世所不容的。 既然做不得主,自然也就无权插手家族的管理事务。 也许,开始会有些不甘c不忿c不以为然,但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就会将这一切视为寻常,自然而然地就会养成一个人袖手旁观c人云亦云的脾性。 终归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不是? 但是钟若荃的情况又有些不同。 虽然在钟家没有发号施令的资格,但并不表示他所受的待遇就低人一等。 要比生活的优裕性,大爷甚至赶不上他。 有个能干c能挣的爹,人生就能少奋斗几十年。 也正因为财大气粗,才使得四房在钟氏赢得了一定的话语权。 最起码,比起三房同样是庶出的老三,老四这些年就几乎没有挨过老太爷和老太太的骂,甚至连个白眼冷脸都没有遭遇到。 自小锦衣玉食,让钟若荃比别人有更多的实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c见识别人见识不了的世界。 生活环境决定一个人的气质。 钟若荃为人大方c坦诚c不造作,就有些时候言行有偏差c受人指点,也不会在心里留下阴影。 因为他早就看透了一个道理:别人说什么,影响不了他正常的生活。 “三爷,拟定开朗活泼是有前提的,不知你是否已经发现了?好比说眼下,为什么你会一反常态?你也很明白,那些话该不该说,是么?之所以敢口无遮拦,不是因为你不懂,或者是胆大,实在是因为你太过于害怕c太过自私” “你胡说!” 钟若荃挣得面红脖子粗。 “是不是胡说,你扪心自问。三爷你是真心实意想救四叔么?这当中果真不曾掺杂任何杂质么?你前后态度判若两人,是出于担心四叔的安危,还是出于害怕自己成为孤单一人?为什么非要四叔回来?因为只要四叔在,里里外外的事情,一概不用你操心劳力。四叔会打点好一切,包括生意,包括你,包括你的母亲和妹妹,包括家中的奴婢。至于你,只需甩手做你的无忧无虑的大少爷就对了。 但如果四叔这跟顶梁柱倒了,该四叔承担的一切责任,就得由你全盘接下。 你没那个觉悟,也没有那份魄力与能力。 在你看来,能一辈子做个听爹话c听娘话的好孩子,那是最好的了。 你救你爹,一来能成全你孝顺的美名,而能成全你不可告人的私心。你就从未曾替别人考虑过,没想过你娘c你亲妹子,若没了丈夫和父亲的庇护,将何去何从。你也没有想过,万一要是你爹不在了,四房的家产会怎样?三爷,你想过吗?” 钟若荃懵了。 但这还没完。 “你就这么一腔热血冲进龙潭虎穴当中去,你怎知道你爹还活着?怎敢肯定山贼会如你所愿?怎知他们不会劫持你为人质,逼迫你的母妹?谁也不希望四叔有事,但谁知道山贼会作出什么人神共愤的卑劣举动?任何事,都有黑白两面。或许四叔此次经历只是有惊无险,但谁能保证呢?万一呢?毕竟这件事的主导权不在我们手中,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就算天子来了,说了也不算,不是么?” 钟若荃打了个冷战,浑身冰冷,哪里还有什么火气? 若萤端详着他的反应,慢慢收起匕首,面对面慢慢蹲下来,慢慢问出一个似乎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来。 “三爷有没有想过,钟家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三爷的心里,钟家是什么?” 钟若荃眨眨眼,神情茫然如被施了魔法。 是什么? 钟家跟他,有关吗? 无关吗? 他又不是当家人,这种事,轮不着他一个庶出的考虑吧? 不是他想要什么,钟家就能给他什么,而是钟家给他什么,他就只能接受什么。 不是这样的吗? 若萤深瞩他一眼,暗中摇头。 她的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这位公子哥儿却还是云里雾里不明究竟。都要成亲的人了,心里头就没有一点对于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感么? 四房把孩子惯得也太离谱了。 温室里的花,岂能承受外面世界的风云? 做父母的想给自己的孩子营造一个一世太平的生活环境,这本无可厚非,但若是爱护过度,反而就会变成孩子们的灾难。 “宝剑锋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浅显的道理,不会当真成了四房墙壁上的装饰物了吧? “昌阳钟氏,自先祖至今,已传十三世。其间遭遇烽火凋敝c离乡背井无数。一点血脉能够延续至今,实属不易,又岂敢苛求代代荣华繁庶?但后世子孙幸生于太平盛世,却不敢不努力上进c光宗耀祖。但要说到承前启后,这首要之务,须人丁兴旺。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一个家族要兴旺c要流传不衰,“人”是当中的关键,也是基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但要如何发现人才c培养人才c合理地利用每一个人的能力,考验的就是当家人的远见卓识了。 关于这用人者与人才之间的关系,唐时的韩退之曾经写下一篇极有名的《马说》,他在文中也曾感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就钟家而言,三房四房皆为庶出是不假,但这并不表示,这两家的孩子就是无能之辈。 作为钟氏子孙,哪怕身被残疾,只要有一颗传承家风c广大祖业的炽热之心,那么,这就是个好孩子,理当善待并加以器重。 当家人应该具备这样的远见,而作为家族一员,有担当c有志气,这不应该是被动的,而是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并尽自己毕生的努力去实践c实现自己的梦想,乃至于一个家族的宏伟愿景。 但事实却是,这两家的孩子就是要被当家人低看三分。 而眼前的事实却是,钟若荃把自己和钟家划分得一清二楚。 唯利是图。 假如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思想,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这个家族,早晚要分崩离析走向衰亡。 “三爷不是四房的三爷,不管发生任何事,首先,三爷要把自己的位置摆正。该是你的责任,不能推,该是家族的责任,你更不能推。不如此,如何还称得起钟氏三郎?” 若萤语重心长道:“再累,也不能放弃。要想想自己,想想自己身后的亲人。人生在世,不是说种瓜就一定会得瓜。有太多的变数,是你我都无法预知与掌控的。我知道,三爷恨着我,因为我,害得四叔身陷险境。但是,三爷不能除了恨,就只有恨。你该考虑的是,此次事件能够造成多大的损失,如何将损失降至最低” 避免自己遇险这就是首当其冲要考虑的。保全好自己,这在任何时候都无可厚非。 “三爷到底清楚不清楚自己的价值?” 钟若荃愣在当场。 关于这一点,他还真没想过。总的来说,应该还成吧? 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c不能干什么,也知道世人对他的大概态度。不坏,也不是特别醒目的存在,不像大爷那么“前途无量”,也不像四郎那样“风华绝代”,他只消看顾好自家c看住父亲一手打下来的那点基业,这辈子就能过得滋滋润润了。 如此,不够么? 他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人,想让他去做伟大的事业,这也不现实啊! 若萤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着摇摇头:“三爷听说过孔子与子贡的故事吧?子贡,一个商人。在那个举世贱商的年代里,子贡之与孔门,就如同隐栝之旁的枉木,良医之门的疾人,砥砺之旁的顽钝。所以,当时很多人都在质疑,为什么子贡那种人会成为孔子的学生?甚至就连孔夫子本人,也对其商人的身份抱有微词,曾不止一次说出‘好肆不守折而长者不为市窃’之类鄙薄的话。 尽管如此,为何夫子仍旧视其为得力学生?尤其是后来人,更是对子贡推崇到了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步。《史记货殖列传》中,他排在富豪排行榜上的第二名,仅次于陶朱公。 孔子门下,弟子三千,得其真传者不过七十二人,而七十二贤嫡系门生主要是十哲,这十哲之中就有子贡的大名。 至汉代,班固在《汉书古今人表》九等人中将子贡划为第三等,唐玄宗时,又追赠子贡为‘黎侯’,陪孔子从祀。为什么? 身为商人,子贡自有别人无法模仿的特殊才能。他的巧言令色换个说法,就是世事洞明c人情练达” 当时,吴国向鲁国强征百牢,是子贡出面,费了一番口舌让吴国放弃了这一无理要求; 孔子被困于陈蔡之间,是子贡跑到楚国去向楚昭王讨来了救兵; 齐人田常篡位,为稳定宝座,对各国诸侯态度相当殷勤。鲁国人乘机派人去索要被齐国侵吞的鲁国旧地。那两位不辱使命c顺利完成任务的使者中,其中之一正是子贡; 子贡穿梭往来于五大国之间,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勾贱夫差这些一时霸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他的指挥下,造成了“存鲁c乱齐c破吴c强晋而霸越”的□□面,对整个春秋末期的政治形势起到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只有子贡,“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凭着巨大的财富,他一直做到了鲁国卫国的宰相;凭借着财富,他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 “庶出的三房,出了我这么个秀才,庶出的四房,出了四叔和三爷这样精于商贾之道的天才。在外人眼中,钟家可是满含着生机与希望的。只要兄弟齐心,钟家没有道理不兴旺发达” “可是”钟若荃怀疑地盯着她,“可是外面的人都说——” “是谁说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说到底,三爷相信外人多过于相信自家兄弟,是么?相信若萤是在故意陷害四叔?为的是什么呢?为了报复四房当年的魇胜?嫉妒四房比自家的日子红火?还是因为垂涎四叔的家产?” 钟若荃目瞪口呆,不胜惊恐。 没错儿,对方所说的,全都是他从坊间听来的所谓“私密”,所谓“体己话”,所谓“肺腑之言”。 也就是说,他自认为是私密的事情,四郎俱已看得透透地。 若萤冷笑道:“按照他们的说法,为达目的,若萤定会不择手段c斩草除根。四叔若不幸罹难,四叔辛苦半辈子挣下来的家产,未必就能到得了三爷你的手中。只要三爷还在,四房就不会人去屋空,就还有起死回生的一天。所以说,要想占有四房的财产,必须得折断三爷这跟柱子才行。这才是若萤的最终目的,是么?别人或许没这么大的野心和狠手,但是拼命四郎就没问题。 正出于这种不可告人的恶毒,所以若萤才会默许三爷一同前往救援,而且也算定了三爷一定要走这一趟,是么?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企图,所以若萤才会要求和三爷同行,如此就算三爷途中遭遇不测,别人也不会第一时间怀疑到若萤的身上,是么?而且,必要时,为了洗脱自己罪行,若萤甚至还可以不惜采取自残的方式,制造无辜的假象,是么? 若萤既能利用打击山贼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有这样的头脑,对付三爷四叔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一将功成万骨枯,诗书满腹的四郎不会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连自己的亲祖父都敢检举的人,还会讲什么道德伦理,是么?” 她的这番话,字字含沙淬冰,句句刀光剑影,似乎有千军万马厮杀其间,闻之令人心惊肉跳c齿冷牙寒。 一种森森绝望与无情纵贯始终,如铜墙铁壁一般将人团团围住,上天无路c遁地无门。 “若萤,别说了” 李祥廷心疼得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如果可以,他真想给钟若荃一顿饱揍。 凭什么要逼他的四郎到这个地步?他的四郎有这么不堪么?那些散布谣言中伤四郎的人,通通都该吊起来晒成肉干啊! 人心太阴暗c太卑劣了! 以往还觉得钟若荃为人还不错,今天才知道,这也是个混账!能够这么想四郎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钟若荃如此,钟若英如此,钟家那个老不死的当家的老头子,也不是什么玩意儿! “三爷,钟三爷,”李祥廷冷起来的样子很吓人,“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自己都分不清是非对错么?四郎贪图你家的财产?哈,说这话的人是井底之蛙吧?从一个大集只买得起一斤肉,到今天的三进小院住着,怎么,这些钱莫不都是四郎谋财害命得来的? 一个卑劣的小人,凭什么能得到府州县各级大人的一致推荐c成为人上人,难道这都是四郎坑蒙拐骗的结果?你们这是在怀疑四郎的才学呢,还是在质疑父母官们的眼光和能力?你们也就会关起门来胡思乱想吧?四郎的所作所为,你们见过多少c听说过多少?他风里来c雨里去,他上刀山c下火海,他凿壁偷光c程门立雪,你们都见过? 他为什么对一车柴禾那么上心?你们知道那关系到多少人的吃饭问题?你怕你爹没了你会坐吃山空,四郎是怕他没了家里的人没了依靠,这有错? 你说你爹倒霉是给他害的,你确定不是因为你们家财大气粗给贼人盯上了?听说当时在一起的还有人在,可为什么偏偏就你爹一个人被劫持了呢?他们为什么不绑架了你们钟伴读,好跟安平府狠狠敲上一竹杠?为什么不绑架你或者是你娘c你妹子?你想过没有,为什么? 你觉得你跟着跑这一趟很辛苦是吧?你看看,你这一路上都做了些什么?吃喝拉撒你操过心么?你以为我们愿意和你走在一起么?你觉得你那张臭脸很好看?小爷不比三爷你矮一截,也犯不着上赶子地非要认你做哥哥,为什么忍你?你以为全天下都欠你的?要不是冲着你是四郎的三哥,谁管你! 你觉得四郎出来是游山玩水是么?难道说,在你看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才是正常的?你要做那丧气货,那是你的事儿,别拿来要求别人!说句难听的,就凭三爷你,现场的诸位,三爷你能赶上谁?你敢使唤谁?你使唤得起么! 你在担心些什么,饮食习惯不习惯,会不会想家四郎一直都在替你考虑着,而你呢?你居然说他没心没肺?!你知道他这次出门责任有多重么?除了你爹,除了你,除了这里所有人的安全,他还要去救济快要家破人亡的一家三口!这个,你不知道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说你自私,四郎还真是高看你了。你连自己是个什么情况都看不清c想不明,还指望你体恤别人?四郎对你,还真是寄予了厚望哪!” 他大笑三声,却怎么也掩不住满面的痛惜与悲凉。 东边西边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给他镇住了。 在大家的印象中,李二郎几乎从不曾如此地长篇大论过,从来都是简明扼要c干脆利落。 今天这是给逼急了吧?还是给气坏了?怎么把四郎的底儿都揭出来了? 如此打击一方袒护另一方真的合适么? 这不会给四郎造成困扰吧?不会加剧钟家兄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4章 守株待兔 钟若荃终于安静了下来。 静言主仆将他扶起来,带去水边洗手净面。 李祥廷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在下方才的口气不大好,三爷你就多担待些吧。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要你一天还是四郎的哥哥,也就是我李祥廷的哥哥,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还有,刚才在下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在下不觉得对不起三爷你。” 腊月赶紧嘘声:“二爷,你快别说了。我们三爷会想明白的” 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在他心里,对李祥廷充满了感激。 平时大家称兄道弟的,很正常。但是孰亲孰远,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才能看得出。 私心里,腊月觉得这位李家二爷做得很对,也很对他的心思。 很多事c很多真相,确实用不着藏着掖着,给人误会。 不过,李二郎的话虽然很解气,却又有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他担心钟若荃根本就记不到心里去,非但不会仔细去酌量,恐怕还会令他怀恨在心。 “四爷那些话,真不该和三爷说。他能不能听进去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和大爷他们好,说不定转头去就把四爷你的这些话告诉大爷了。这不是送刀子给人捅么?” 说着,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若萤看他一眼,道:“你这三天两头地叹气是几时养成的习惯?一叹穷三年,你三娘没教过你么?” 腊月听她的语气,似乎并无恼怒之意,心下略安。 “是,小的记住了,往后会注意的。” 若萤点点头:“我明白你的心思。无非是担心三哥不但不会领情,反倒会为自己今天当众出丑而记恨。毕竟,有其母必有其子。他和四太太和四老爷都是差不多的脾气,八百年前赊出去的芝麻绿豆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领情不领情,那是钟若荃的自由,她要不要说,也是她的考量。 做人难得问心无愧。说到底,她也并非完全出于一番好心,很大程度上还是为自己着想的多一些。 “你以为我不知道?说服别人哪里是件容易的事!你家四爷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他与大爷好,要去大爷那里告密,正好!换做别人去说,大爷兴许还不信呢。我呢,就是想让他们心里有鬼,一旦被鬼左右,言行之间就会露出马脚” 如果对方是敌人,这岂不是送上门的机会?只有抓住敌人的破绽,才能够确定自己的攻击方向与力道。 “腊月,你要记住,钟家不会持续目前的这种状态,就算他们想c四爷我也不会允许。时机到了,就该从里到外彻底地洗一洗牌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总算是彻底的想明白了,想要跟他们撇清关系,显然是不现实的。你也听到了c看到了,大爷利用我,而今在外头多吃香!就算他恨透了我,但比起我能给他制造的机会,显然还是能够忍受的” 腊月哼了一声:“那可是!以前他算什么?最多就能在合欢镇耀武扬威。真到了济南城,谁认识他?就有个秀才的名头又如何?济南城里多的是!但是作为四爷你的兄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的。打着这个旗号,他能赊遍济南城的酒楼饭馆!” 若萤淡然笑了:“所以你看,大爷有多圆滑变通!君子善假于物也。所以,他那种人很可怕的,为了达到目的,绝对忍得了□□之辱。这种人的野心太大c毅力极强,往往能够成为人上人。可惜他姓钟,一山不容二虎,我跟他之间,早晚必有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应该还有更好的出路吧?四爷那么聪明,一定会想出来的” 腊月不安道。 兄弟阋于墙,手足相残,姑且不论谁输谁赢,但就这件事而言,就足以成为一时的笑柄,成为双方一生一世的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能不自己动手,当然最好”若萤悠悠道,“四爷我可是将来要做大事的人,岂会容忍被这种人玷污了名节?你说的对,不着急,终归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从古到今,这杀人的方法简直太多c太多了” 腊月唬了一大跳,仓皇地四下扫视。 “怎么,你怕给他们听到?”若萤云淡风轻道,“你该知道,我在和三哥说那些话的时候,就没打算瞒着他们” 在场的除钟若荃外,哪个不是她的患难之交?有何避讳的? “世上从没就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用一辈子看清一个人,很辛苦。为了不让自己辛苦,也为了减轻别人的辛苦,适时c适当的表白是必要的。谁都有私心杂念,有喜欢的,也有憎恶的。爷就是这种人,仔细看清楚了,想明白了。如果觉得还成,爷不介意和你称兄道弟c互帮互助一起青云直上。反之,如果看不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彼此的底线就摆在那儿,只要别越过,咱们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非要跟爷比个生死高下,爷接招就是”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 之所以会当着众人的面揭开自己内心的阴暗与多疑,冲的不仅仅是“患难之交”。 因为在场的,全都是她的亲人c亲戚,是即使彼此性格不投c即便老死不相往来,也无法否定彼此是亲戚的这一事实。 知道真相的是王世子c静言和朴时敏,尚被蒙在鼓里的是李祥廷和陈艾清。 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这件事,知道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 她不允许这个秘密被一世雪藏,李祥廷也好c陈艾清也好,他们有权利知悉那些历史,从自己的角度对过去的人与事,做出自己的判断。 “腊月啊,你也不要老说我聪明。殊不知这种话就跟麻药似的,听多了,就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结果往往就要吃亏” 而事实上,她确实已经吃了几次大亏了。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金玄当年的那句判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她劈波斩浪勇往直前的无穷动力,成为世人宽宥她的所有离奇言行的理由。更凭借着一幅来自异世的魂魄,将今世的种种不可能c变成可能。 而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顺风顺水。 很多事c后来越寻思c疑点就越多。 首先值得怀疑的就是金玄。有“半仙”之称的他,不就曾看走了眼么? 她本该是个死人却没有死,在她以秋语蝉的意识苏醒过来的刹那,她的人生命运即已逆转。 原来的人生轨迹,她已然明了,但将来会走到哪里,金玄不曾告知c朴时敏也不曾给过她明确的暗示。 这次出门前,他甚至还跟她大谈生死轮回。 这难道不可疑么? 假如说,这将是她最后的时光,那么,她有什么道理不做出改变呢? “腊月,你相信有前世来生吗?你说,一个人若是留有另一世的记忆,到底是幸运c还是不幸?如果说,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你可曾想过自己存在的意义?而四爷我,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的呢?假如说,前方就是绝境,是否意味着那就是葬身之地?还是说,那只是一种幻象,只是对我的一种考验?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是不甘心的。你看,四爷我就是这么地贪得无厌,在尚未明确自己距离目标到底相差有多少之前,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放弃。 我不相信,上天辛辛苦苦打发我降生于此就为了戏弄我一番。所以腊月,你知道吗?尽管明知这一趟凶险无比,可我这心底,确实有些兴奋。我不想出什么岔子,却又想看看,究竟自己还有多大的智慧与能力未给发掘出来 你已经发现了吧?四爷我今天的话有点多。其实,我也察觉到了。这很不正常。不过,你无需担心,我会尽一切可能地保全自己,救回四叔。咱们一定能平安地回家去。想要看到彩虹,就须得经历风雨。你要对四爷有信心,更要对自己有信心。现在和将来,都要努力做到这一点。别跟三爷似的,活在别人的风言风语中,连自己的来处c去处,都看不清,嗯?腊月?” 出于本能,若萤倏地转过头来。 身后哪里还有腊月的影子?倒是王世子玉树临风,正将她连同眼前的风景一并纳入万千思量中。 若萤不由得暗中吃了一惊。 他在那儿多久了?她的话,他又听去了多少? 这个人莫非是猫托生的?怎一点动静也没有? 还有那眼神,明显不对劲!又多心了不是?又在琢磨些什么有的没的? 想他以前算计小侯爷的时候,大概就是这幅形容吧? 近来,他的举止似乎越来越不同于往日了。 从最早对她动手动脚宛若对待一件玩物,到后来的小心观望c彬彬有礼,再到近来的若即若离不动声色,这个人的心思,似乎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了。 或者可以这么说,这个人给她的感觉越来越迫近,也越来越危险。 曾经,她还能看得出他的动情与克制,但现在,他的目光已然深得望不到底。 看不清那底处有什么,但绝对不是疲倦与动摇。 从他身上,她渐渐嗅出了一种山林之王特有的气息。 他应该不会对她不利,但却能给她造成很大的困扰与麻烦。 进退于瞬间作出决断。 她起身整顿了一下衣衫,再看向他的时候,若无其事的神情让他几疑方才的所见所闻都是梦。 “世子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 进城的路上,若萤的脸色不大好看。 腊月自知失职,紧抿下唇,悔不当初。 他暗暗发誓,今后,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能俯首听命。该打的招呼,一定要跟四爷通好气。 四爷才是他的主子他的天,四爷高兴,他才能感到开心。 车队终于驶进了安东卫城。 已近七月半,各处弥漫着纸钱焚烧的味道,像是一桌子荤素乱汆的酒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那个特殊日子的含义。 是哀伤,是回忆,是悔恨,是惆怅,更是阴阳永隔的无奈与无助。 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但对于旅人而言,能够吃顿好吃的c洗个热水澡c再狠狠地睡上一觉,即便身处地狱,也是满足的。 落脚的“高朋客店”是李祥廷选定的,就位于最热闹的中央大街上。 外表看起来并无特别的客店,内里却似乎另有乾坤。 一踏进店门,若萤便感觉到了。上至掌柜的,下到跑堂的,迎来送往之际,似乎再正常不过了,但在这份殷勤热络当中,却有一丝警觉若隐若现。 若萤只作不知。 稍后,俟众人洗去风尘c焕然一新,坐到预定好的客房中后,李祥廷给大家做了一场简短的介绍。 而在此之前,他单独出去了半个多时辰,收集到了各处传来的即时消息。 到目前为止,针对若萤一行的安保已经在店里店外全面铺开。 登州府c青州府和济南府三方业已达成共识,将会共同应对此次事件,最大可能地将人质安全地解救出来。 现在的安东卫城里,到处埋伏着官府和卫所的眼线和士兵,可谓是“万事俱备”,只等老鸦山送上门来。 “如果他们不来怎么办?”无患提出了一个小小的疑问,“如果不是他们做的,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官府也有所怀疑,怀疑是某些人打着老鸦山的旗号,劫持了钟德略作为对钟四郎的警告与威胁,或许私下并不敢造出人命官司来。 并不排除他们会慑于压力,将人质随手丢弃。 为了验证这一假想,早前官府就进行了一次人口大普查,目的就是为了从中搜寻到老四的下落。 但是很遗憾,他们并没有任何的突破。 “反正咱们有那封书信,不管是不是老鸦山干的,他们都欠着咱们一个解释。距离约定期限还有三天,到时候他们如果还没有人来——” “那就找上门去吧。” 若萤忽然接口道。 李祥廷微微一怔,旋即回应道:“就是这样!与其干坐在这儿碰运气,不如主动采取行动。” 或许能够扭转目前毫无头绪的被动局面。 “他们不会是忘了吧?” 北斗异想天开道。 劫持的人太多,要应对的勒索事件太多,山贼别不是顾头不顾尾,把四老爷给忘了吧? 可那是一千两哪,不是个小数目。难道老鸦山的胃口比想象的还要大?根本瞧不上这一千两? “不会。”若萤冷然扫他一眼,目光笃定。 北斗从中读取到了警告的意味,当时就闭紧了嘴巴。 他差点忘了,四郎最反感自己吓唬自己这种愚蠢的行为,讨厌异想天开地编造结果,讨厌节外生枝。 李祥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而继续交待若萤:“多不过就这三天,且沉住气等着他们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接下来的事,就全部交给四郎了。你要尽可能打听清楚四叔的情况。不管他们提出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下来,别着急行动,尽量多争取点时间。倘若就是为了钱,可以,要多少c给多少。就让他们先保管着这些钱,总有一天,咱们会连本带利地跟他们讨要回来” 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一叠银票,交给若萤。 “只多不少,防的就是他们临时加价。你酌量着使。需要的话,城里的票号可以直接兑成银钱。” 若萤惊讶地看着他。 说实话,她不相信这会是官府的行为。 李祥廷是个实诚人,心里藏不住谎,给她这么一瞧,立马瞧得扭捏起来。 他这一不自在,反倒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了。 当然,没有人相信他一个人能够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来。 李祥廷摸摸鼻子,讪笑道:“我说了,你可不要骂我自作主张” 说起来,也是他人缘好c讲信用。在听说了若萤的遭遇后,他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达给了自己的兄弟伙们。 口头上的人情对这些热血青年来说,显得太虚伪,倒是能够实实在在地帮忙增砖添瓦,才是正经行事。 于是乎,在李祥廷的倡议下,在之前为声援若萤破格考取生员的成功案例的鼓舞下,那帮年轻人齐心协力,再次办成了一件大事。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硬是东拼西凑给凑出了一千多两银子 若萤久久不语,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尽管长久以来,她一直信奉着“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儿”,但也深知借钱的难处。 看似简单的借与还,当中却蕴含着极其复杂而深刻的道理。 这不但拷问着双方的人品c信誉c以及对于彼此和这个世界的看法与态度,更纠结了双方对于彼此未来的度量与期许。 没有生命的一枚银钱或是一张纸上,其实承载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和炽热的温度。 如果不能够明白这些,势必就会造成辜负,甚至是伤害。 她暗中点头不已,起身朝着李祥廷和陈艾清深深一揖。 李祥廷赶忙伸手相扶,却给她制止了。 “请二哥代向各位兄长转达若萤的感激之情。此生得遇诸君,是若萤之幸。若萤定当勉力奋进c度过难关,不负诸君厚望!” “好。这话我一定替你带到。”李祥廷郑重其事地做出承诺。 朱昭葵微微蹙眉问道:“你既借了人东西,可有立据?” 李祥廷满不在乎道:“就凭我‘李祥廷’这三个字,还不够?有什么信不过的?” 信不过就不要借,他又没拿刀威胁不是! 不过,这话他倒没说出来,因为就在这时,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不是他想多了吧?为什么感觉世子哥哥的语气里有一股子浓浓的醋熘味儿呢? 这种熟悉的感觉,之前在大哥身上也曾闻到过。 大哥喜欢四郎,至今都对未能成为四郎的老师而耿耿于怀,更为四郎对他这个二哥比对他那个大哥好而嫉妒。 世子哥哥呢?也是这样的,不是么? 王妃姨妈就曾开过玩笑,说世子以前就是一阵风,谁也管不住c说不着,但自从认识了拼命四郎,就好像脖子上给拴了绳子,一举一动都有了方向,顺着那个方向过去,一定就能找到四郎。 知子莫若母,既然王妃都这么说了,世子哥哥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好恶吧? 毕竟,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从小到大,做什么都是又快又好,举一反三点就透。尊师重道c礼贤下士c不耻下问 直到现在,都被济南城的先生们来拿来作为模范教材教育学生们。 当然,他也属于被教育的对象之一。 想到这儿,李祥廷便有些不服气了。 “当然了,对于世子哥哥而言,这点钱算不得什么。你想帮四郎这个忙,可能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你要怎么帮四郎,是你和他的情谊。我帮四郎,是我和他的情谊。我不和你比什么高下,你也别说我做的对不对,成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5章 难以取舍 因为李祥廷的这句话,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门上忽然响起急促的叩击声。 腊月的紧张与焦灼,即使隔着一道墙壁,依然清晰可辨。 “四爷c四爷,有人找!” 一句话,瞬间让所有人的心跳漏了半拍。 不约而同的面面相觑后,众人不觉冒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来了!” “来了?” 然而来的却不是朝思暮想的山贼,而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柳杜氏。 甫一照面,若萤就愣住了。但很快地,她就清醒过来。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反应敏捷,也与对方的态度有莫大的关系。 给那么冰冷的敌意与厌恶笼罩着,就算她是一盆炭火,也无法再继续燃烧。 她给柳杜氏作了个揖,温和地询问道:“不知夫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柳杜氏仿佛没有听到,目光直直地越过她,扫视着前方紧闭的客房:“你不是聪明过人么?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吧?静言和你在一起是不是?静言呢?他现在在哪儿?让他出来见我!” 很呛的烟火气。 若萤暗中皱了下眉,依然平静以待:“夫人请坐——” “你也是客,不是么?” 这回应之突兀c尖锐,不由人不愕然。 若萤定了下神,细细地瞅着面前的妇人,心下比生气更多的,是心疼。 她心疼静言。 世间事,从无完美。情性那般春和秋丽的静言,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严厉而狷介的母亲? 像今天这种场合,就算她有千般不是,以柳杜氏的身份与阅历,大可以其他方式对她予以谴责或指控。想让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c千夫所指,方法有很多,能够达到解恨除恶的目的的方法,有很多,何必非要选择这样近乎两败俱伤的手段呢? 在打击敌人的同时,若能保住自己的从容与优雅,这不好么? 就柳杜氏而言,不可能做不到吧? 作为静言的母亲,作为朝廷嘉奖过的节妇,作为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该是令人敬爱而尊重的模样么? 怎能够如市井婆娘一般鲁直而傲慢? 做父母的要求子女为人处世要好看,人前别丢了分子,这种事,难道自己就不必在乎了么? 没了丈夫,难道就不用再讲究什么德c容c言c功了吗? 诚然,对于这家客店而言,她也是过客之一,但她自认并未失礼,小辈见长辈该有的礼数,她并未欠缺,对方若在这方面吹毛求疵,则未免有些无理。 即便心里再怎么厌烦她,对她方才的言行大可置之不理,又何须多此一举,说出那种蛮横的话呢? 这会让静言怎么想?会让门后的众人怎么想c怎么看待静言? 然则,她现在说什么都是错c做什么都不对,是么? 那就让她做个锯嘴的葫芦,如何?恐怕也不成吧? 要不说,女人一旦浑起来,天底下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怎么,静言不在么?” 见她无动于衷,柳杜氏倏地拔高了声调。 近旁的郑依依赶忙柔声相劝,而后满面歉意地向若萤解释道:“四郎请多海涵!姨妈路上受了些颠簸,吃了不少苦头。顶着个大太阳马不停蹄,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难免有点少火,却不是针对四郎你。” 这便是亡羊补牢了,只可惜未能在若萤心里激起一丝共鸣。 “在下能体谅。”她点点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气可恼的。 要不是中间有个静言,她根本都不会多看这妇人一眼。 “姑娘和夫人是才刚到这里的吗?” 她的口气听不出一点烟火气,神情平和,就如同面对着相识日久的老朋友。 “昨晚才到来的时候还担心会错过呢,结果就听到街面上的人都在谈论四郎” 这么说,她的行踪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了?所谓苍蝇逐臭,相信很快的,老鸦山的人就会寻上门来吧。 “是么?还真是有些好事之徒呢。” 若萤淡笑道。 一丝失望自郑依依眼中一闪而逝。 虽只是瞬间的事儿,却没能逃过若萤的眼睛。 她岂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与其说是别人好事,倒不如说她好出风头c唯恐天下不乱。做人如此张扬,可是大大地有悖常理,被人侧目实属正常。 她不禁暗生唏嘘。 不该,不该啊! 作为静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不该如此的庸俗。好与恶,其实可以更隐蔽一些的。面上的温文尔雅,难道不更利于行走人世吗? 但或许错不在对方,或许只是因为她太扎眼,就如一根刺粒沙,令人忍无可忍。 静言终于走出了客房。 无患影子般尾随在后,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生怕脚步落得重了,溅起的火星会点燃老夫人的火药库。 “娘,您怎么来了?” 静言的心疼不言而喻,更多的则是深深的自责。 柳杜氏哼了一声,没给他好脸:“你还知道你还有个娘?你知道你出门多久了?你知道你有多久没给家里写信了?你长大了,能干了,什么事儿都能独当一面了,是么?” 静言陪着小心,默然不语。 郑依依一直在柔声劝解着柳杜氏,先是扶她坐下来,又接过伙计捧过来的茶盘,倒了半盏热茶,慢慢旋转着洗了茶碗,而后重新斟了茶,双手捧给柳杜氏。 “言弟既然好好的,舅妈可以放心了。” 她一旦开了口,柳杜氏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说吧,你打算几时回家?七月十五是个什么日子,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柳杜氏的目光依然尖锐。 “知道,娘” 静言颇多踌躇。 “是什么日子?”柳杜氏紧追不舍。 静言的面色霎时变得雪白。 郑依依适时地插了进来:“舅妈瞧你说的,那么要紧的日子,怎么能忘记呢?每年这个时候,咱们都要去给舅舅上香祭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舅妈不知道吧?言弟这次出门前,还提起过这件事呢。跟我计算日子,希望能赶在十五前回家,以免误了正事儿。是吧,言弟?” “是” 静言的脸,莫名地红了。 柳杜氏仔细地审视着他,面色渐渐有所和缓。 “那好,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准备和娘回济南。” 此言一出,除若萤外,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迅速地蔓延开来。 静言满面的不敢置信,那前所未见的震惊表情,就如同一记重锤,在若萤的心里砸出沉重的回响。 这算不算掣肘?算不算落井下石?算不算见死不救? 难怪静言的脸色会那么难看!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在想这同一个问题:若萤的遭遇,究竟柳杜氏知不知情?而柳杜氏又为何会突然现身在安东卫城中,且出现的时机又如此之巧? 她如何能够确定,在这个时间段里c在这里,会和静言一行相遇。 是谁递出的消息?消息的内容到底有什么? 此次事件,究竟有哪些细节是柳杜氏知晓的,又有哪些隐情瞒过了她? 所有人都在静默着,等着柳杜氏作出解释,一个让所有人能够释然且理解的理由。 异样的沉闷终于引起了柳杜氏的注意,也如同一颗石子儿,在她心里激起一圈圈的不安。 一路受着怨恨与愤怒啃噬的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也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想起她的静言为何会在这里了,也想起了自己一心想把儿子带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个少年——钟四郎。 因为四郎招惹了是非,不得不来此地与敌人进行交涉。为保他的沿路平安,她的静言便跟了来。 她气不过的就是这个。四郎闯下的祸,凭什么要她的儿子分担责任?她已经失去丈夫的庇护,这辈子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个儿子了,四郎那是不懂c不明白? 为何还要拖着静言一起涉险?这是在报复他的母亲当年所受的委屈么? 不是么? 谁敢保证钟四郎没有这个心思? 一念至此,柳杜氏反倒没有那么慌乱了。她暗中挺直脊背,正待要开口,却被郑依依的一只纤纤素手压了下去。 “舅妈且喝点茶润润喉咙,我跟四郎说,好吗?” 说话间,她的视线自正对面的房门上掠过。 那是静言刚刚待过的地方。她知道,客房中不止静言一个人,此时此刻,应该还有很多只耳朵正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也知道,门后都有谁。 她深知,接下来她所说的每句话,都事关重大。稍有差池,就会给误解,从而对她c对静言和准婆婆柳杜氏的人品产生质疑。 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即使准婆婆方才失了口,她也得想方设法补上这个窟窿。 “四郎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和舅妈会在这儿。说来也巧,前阵子,我和钟伴读碰巧见过面。伴读说,四郎会来安东卫办事儿。正巧,那个时候舅妈应柳家之邀,前去新泰帮忙祭祖事宜,因想着新泰距离这边和距离济南差不多的路,就过来了” 若萤连连颔首,嘴角微扬,真心为这个女孩子的细密伶俐感到钦佩。 一场干戈,被这么被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寥寥数语,堪称包罗万象。不但说明了柳杜氏的来龙去脉,还巧妙地将之前的一些破绽补缀得□□无缝。 新泰是柳氏宗庙所在地,柳氏要祭祖,即便路程再远,既然收到了请帖,作为宗妇的柳杜氏就没有道理推托。 郑依依用这个理由,成功地维护了柳杜氏的体面,同时也向世人呈现出一个有担当c讲情义c贤惠能干的妇人形象。 当听者为此感动之时,很容易便会忽略掉其他的问题,比方说,在这个过程中,钟若芝存在的意义。 郑依依与钟若芝交好,这件事,若萤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两个女孩儿的碰面,也许就如郑依依所说的,只是出于偶然,但谁又能保证不是钟若芝的刻意安排? 要知道,她这次的行动不可谓不隐秘,静言甚至都瞒住了家里。 原因是什么,钟若芝应该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也可能拎不清。 明知一旦揭穿这个谎言就能给她造成困扰,试问钟若芝有什么理由拒绝? 倘若真是寻常的偶遇c寻常的省亲时的心血来潮,柳杜氏何以会那么怨气冲天? 不是因为觉得她连累了静言c要把静言带进危险中去? 但这些话,她不能说。 她只能通情达理地微笑着,表现出对此事的深切理解与信任。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以前在这儿认识了一户人家,前些日子托人写信来,说家里出了点意外。老婆婆的痨病好像是加重了。老爷爷又折了一条腿,家里的小孙子没人照应。所以在下便想着过来看一看。正好让静言给瞧瞧伤势病情,顺便转转这边的药铺子,看有合适的药材,顺路采购一些回去。” 说到这儿,她回头看了看静言。 两下子为了他,都在说谎,这哪里是爱?分明就是将他当成了磨盘里的豆子! 对这颗豆子而言,最好的出路就是乖乖地变成柔细的豆汁,而决计不能跳出来,与她这种浮尘泥灰混在一起。 “既然令堂和表小姐来了,静言不妨陪着四下走走。我这边的事,暂且还能顾得过来,不必担心。若有紧急,届时再联系你。这么安排,可还使得?” 腊月紧紧附和道:“是啊,柳公子。不是还有李二郎和陈公子在么?放心吧,他们是不会让我们四郎吃亏的。” 这就是着恼的话了。 郑依依心里咯噔一下子,暗道一声“果不其然”。 “小哥儿说的,可是济南府李大人的公子和登州卫指挥使大人的公子?” 腊月抄手恭谨道:“回姑娘,是的。” 郑依依忽然就有几分胆怯了。 “倒不知其中还有这些故事。”她摄住心神,拿住镇定,“难得朋友们聚在一起,说不定还有别的要紧事儿要办。事先不知道四郎要去救助孤贫,要是早些知道了,我们就不过来了,没的给你们添麻烦。” 说着,她微微伏下身子,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建议柳杜氏:“算来咱们就算今日起身回家,十五当天也够呛能赶到,没得来去匆匆闹得人仰马翻。不如且在这里多住几日,等言弟的事情办妥,再家去不好?这里也有道观庙宇,咱们今年就在这里给舅舅斋醮。只要心诚,想必舅舅不会责怪咱们的” 她再次给静言递去眼色。 静言瞳孔紧缩,迟迟不予回应。 若萤似乎能听到他心里的波涛汹涌。 她自认为很了解他,仅凭一个眼神记呼吸个微小的动作,就能窥见他的所思所想。 她在他身上所倾注的关切,决不会比生他养他的柳杜氏少。 她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羞惭c难过c不甘,以及幽怨。 比起忤逆高堂,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辜负她这一次,应该还是能够接受的吧? 况且,她真的不怪他,也不怪他的家人。 她吩咐腊月:“你帮着无患收拾一下,仔细点儿,别落下东西。” 又跟忐忑不已的郑依依道:“如果不着急回去,趁着早晚凉快,看看城里的景物也不错。二百多年的海防古城,很是聚了些人气。出过很多的名人,像是姜太公c向橐c刘勰。背靠山c面朝海,吃山吃水都便宜,城里头很热闹,北大街一六逢集,西大街三八逢集,卖什么的都有。这边的茶叶c黑陶c虾皮虾米c豆腐,都很有名。用个一天半日逛一逛,也省得留一个过宝山而空手归的遗憾。” 郑依依已然听得懵了,顺着她的话连连点头,正待要道声感谢,却被柳杜氏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你父亲的事情不能耽搁,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这是不容质疑的口吻,是无法抗拒的权威。 遇上这样偏执的人,若萤也只能暗中苦笑。 她也明白柳杜氏的火气何来。其实当娘的岂会不知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脾气?之所以始终怒气不减,无非是做给她看罢了。 这是把对她的不满,转嫁给了静言呢。 如此,难道也知道她会为静言的难堪而难受么?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么? 确实呢,说到底,责任全在她。 “既如此,倒是在下多言了。” 若萤笑了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客房的门再度被打开了。 北斗面色凝重地出来,给柳杜氏等人行了礼,最后转向静言:“世子说了,百善孝为先。请柳公子放心,有世子在,决不会让人欺负四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6章 去意坚决 若萤将柳杜氏送出去老远。 腊月一个劲儿地安慰道:“四爷在担心什么?柳夫人带了那么多丫头婆子和家丁,没事儿的。倒是四爷你,还是早点回客店吧。” 此时的腊月,总觉得四下里都有敌人的埋伏。 虽然陈艾清就混在人群中,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但还是无法让腊月安心。生怕一错眼儿,两下子就走散了。 若萤遥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良久默然。 腊月说对了,她确实放心不下柳氏母子。 这一路过来,她都没有隐藏行踪,故意折腾出很大的动静,可直到今天,老鸦山仍旧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 而从李祥廷新近收集来的情报中,她又发现了一个可疑之处。 据说,醉南风的君四近来都没在人前出现过。 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她说不上来,却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本来我还打算从他那边下手,这么一来,倒不好办了” “莫不是怕了咱们,想要改变策略?” 醉南风与老鸦山暗中或有勾结,这件事,腊月老早就知道,因此大胆推测道。 若萤眉头深锁。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影影绰绰c若有若无。 她从未与老鸦山的人打过交道,对老鸦山的了解,几乎全都来自传言。而坊间的传言和官方的说辞,不尽相同,很难辨析出其中的真相。 与老鸦山靠得最近的,现在看来,就只有一个君四。 但是君四却不是个好相与的。那个人,复杂多变且又极其矛盾。虽然两下子接触过很多次,但若萤至今仍吃不准那个人的最终意图。 不确定那个人到底想要落脚在山中c还是水上;不确定那个人对于将来究竟有幻想c没幻想;不确定那个人想要从良c还是就那么浑浑噩噩度过余生了 她见过很多类似的人,半辈子或一辈子都活得是非难辨c明暗难分。没有明晰的长久目标,但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因为惧怕明日可能会降临的艰难,所以会抱着今日的安逸太平死不肯撒手。 他们不是好汉,因为好汉从来不提当年勇。 他们或许也能预想到岔路上会有醉人的风景,却害怕必须要穿越的荆棘丛林,更怕一旦迈出脚去,就再也寻不到来时的道路。 他们既蠢蠢欲动不安于现状,却又信奉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平庸。他们很容易认命,并将一切挫败推给命运以洗刷自身的懒惰c脆弱与无能。 而且,年纪越大,他们就越屈从于现世。 她几乎能听到君四内心的挣扎。 如果他单纯的只是“醉南风”的当家,终其一生,都会活得奢靡而放纵。一手抓着金山银山,一手攥着无数权贵的致命弱点,操纵着他们的沉浮生死,要风得风c要雨得雨,何其快哉! 倘如此,他根本无需去依附安平府。 试想,安平府能给他什么? 安平府是连阎罗王都要避着走的地方,安平府可以修改一个人的生死簿,赐予本该万死不辞的人一条活路。 君四怕死,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谁能要了他的命? 或许c大概c应该只有老鸦山。 以交易机密而快意江湖的醉南风,同样也能反受机密之累。世事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要么伤人,要么自残。 君四应该握有老鸦山的某些机密情报,而正是这些绝密会要了他的命。 这些机密有多要紧? 他一向讳莫如深,任她如何试探c如何旁敲侧击,他始终都未曾吐露出自己与老鸦山的有关的只言片语。 这些秘密和死亡之间,是相连通的。君四应该很清楚,要想带着这些秘密活着,不容易。 所以,业已富可敌国的他才会想着给自己寻一个靠山c铺一条后路。 他是个很有远见的人,居然从那么早以前,就在张罗这件事了。 在外人眼中,他结交安平府似乎是出于虚荣。或许还跟他的分桃之癖有点瓜葛,谁能想到其后的真正用意呢? 聪慧如她,当时不也是没有想到么? 君四的日子想必过得很不安。一天又一天,他都活在等待与煎熬中,等着时局转变,等着人忍无可忍无法再三缄其口的那一天。 他不敢妄动,也不能动,只能随波逐流。 他一定会做些什么以推迟那一可怕结果的到来。 这也是世人的通病,在患上绝症后,明知不可救,却都希望死亡之期能够无限延长。 从君四的行为上,大概可以推断出老鸦山的意图。 他们绑架四老爷,很难说就是为了图谋那千儿八百两银子。 有君四在,他们会差这点钱么? 项庄舞剑c意在沛公可能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所谓的要杀她以报上次的一箭之仇的说法,恐怕都很勉强。 要杀她,大可雇佣杀手,来个神不知鬼不觉,何须搞得如此沸沸扬扬c人心惶惶? 难道不是故意而为之? 如此兴风作浪c扰乱民心,对他们有何好处? 此事很值得深究。 记得很早以前,她就有过这种担忧,根据眼下老鸦山的行径,她的猜测似乎越来越趋于现实了。 蛰伏了几十年的山贼海寇,或许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阴谋与大骚乱。 打乱一贯的平静秩序,或许只为了观察官府的实力与应对之功。 在两军交战之前,类似的刺探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否可以推断,老鸦山决不满足于困守一方?敛气屏息几十年,只为养兵秣马好有朝一日称雄江湖c翻转乾坤? 这似乎就能解释通君四的矛盾之由了。 这逆天的大罪,就算是从犯,也足以被诛灭九族。 照此反推,然则老鸦山的首脑绝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如此,她必须得计算好这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老鸦山要为王为寇,对她而言,还不是首要之务,她要的是四老爷的安全。 要她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敌人可能早已看准了这一点。 现在的她,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或许也是敌人意料之中的事。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同时也隐约能够感觉到绳索另一端的揣测之意。 固然她很被动,但这并不表示前方就是绝路。 她的决定,是一个变数。 她在想,老鸦山那边是否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精于算计的她其实并非那么看重别人的性命,必要的时候,“宁死道友,不死贫道”。 尽管那是她的四叔。 就算那是她亲爹。 人总难免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这对于来历不明的她而言c对于能够将世事回头看的她而言c对于这幅灵魂的所有者而言,死亡不是结束,结束也非终点。 “都说老鸦山是个鬼见愁的地方,不知道山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景象?果然不是亲眼所见,就没有说话的资格” “嗯。” 腊月留心于对四周的警惕,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但在数息后,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猛地挫住了脚步。 “四爷,你刚说什么?” “说什么?!” 后面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却不是腊月吼出来的,而是近旁的陈艾清。 逼得他大发雷霆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如胶似漆般与他寸步不离的梁大小姐。 两个人就像是被点燃的柴火堆,瞬间将人群隔出一大片空场。 过往人群纷纷侧目驻足,指指点点。 置身在蜚短流长中的梁从鸾显然极不适应,她往下一拉帽沿儿,大声反击道:“我要走就走c要来就来,你管我?你不是烦我么?现在就还你清静自由好不好?怎么,你不乐意?怎么做都不对,你几个意思?说白了,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是么?你自己数数,这一路上,你这声‘胡闹’说了几百遍?到底谁不讲理c谁在忍受谁?” 面对她的呛声,陈艾清黑着脸c缩着眼,咬牙切齿像是要生吃人肉似的。 “我这就走,你不许跟着!听到没?这是命令!” 梁从鸾脚步不停,一径闯进客店旁边的牲口大院,当即指使正在喂马的马夫,要他解开一匹马,她要马上回济南去。 见马夫还愣怔着,她不耐烦地冲上前去,猛地顿开了一根缰绳。 她快,陈艾清比她还快。两个人c两只手前后抓住了缰绳,互不相让。 “你会骑马?” 愤怒之下的陈艾清,索性也尊称也省略了。 梁从鸾一扬下巴,反诘道:“你在轻视我?你是说我愚不可及么?” “你认得路?” 梁从鸾不屑地冷笑道:“鼻子下面一张嘴,不会问么?你当我是哑巴么?” “你能不能不要再胡闹了?” 陈艾清握紧拳头,架势要动粗。 偏偏梁从鸾还一个劲儿地挑衅他:“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信不信我跟你没完!” 看她的神情,竟然毫无惧色。 非但不怕,似乎还有跃跃欲试的意思。 吵嚷声很快将隔壁客店里的众人引了过来。 得知梁大小姐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济南,李祥廷当时就“哈”了一声。 没说什么,却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嘲讽。 不光是李祥廷,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光怪陆离。 才刚走了静言,少了个帮手,这会儿又有人闹分裂,这跟落井下石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乱上添乱么? 敢问梁大小姐能不能一个人离开?有没有把握安全回到济南? 就算她有那个胆子千里走单骑,谁敢放她一个人行走?千金之躯,万一有个损毁,谁能担得起责任? 可是,她死活要走怎么办?只能派人一路护送。 而这个人,除了陈艾清,再不做他想。 问题就出在这儿。 陈艾清是做什么来的?自然是奉命来保护四郎的。这也是他此行的唯一任务。 可是梁大小姐却生生地打乱了这一计划,不但增加了整个队伍的负担,更加重了陈艾清肩头的责任。 既要守护四郎,又要保全梁大小姐,一心两用,这得是多大的压力! 尽管如此,他自始至终都在坚持着。大不了一只眼盯一个人,只要人在视线当中,他就不算失职。 可而今梁大小姐却说要走,这就意味着,他将无法在继续履行保护四郎的职责。这显然有悖于他此行的目的,也毫无疑问地辜负了官府的重托。 换言之,今日之后,他陈艾清就是个做事虎头蛇尾c难当大任c不值得信任的家伙! 这口黑锅,他不背! 应该对这个女人负起责任的那个男人,就在边上不是! 风,似乎停止不动了。 院外大街上的喧哗愈发衬托出此间的安静。 没有人说话,各怀心思地盯着当事的两个人。 没有人上前去劝架。 静言这一走,才让人恍然意识到他的存在,除了治病救人,很多时候,似乎他都在替人调停矛盾。 最应该站出来的王世子朱昭葵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观望着,完全一副事不关己c高高挂起的局外人的形象; 朴时敏一手托着一把糖裹豌豆,一只手飞快地念了豆子往嘴里丢,一边斜乜着场中,只等一场精彩纷呈的拳脚相向; 做主人的既然不做表态,做下人的就更加没有多嘴多舌的资格。 尤其是腊月,暗中绞着手指,一颗心又冷又硬。 不管陈公子和世子妃如何打得不可开交,他决定就这么装聋作哑到底。 所有在这个紧要关头弃四郎而去的,都不能算是朋友,他会用一辈子记住他们c鄙视他们。 当然,柳公子除外,毕竟他的情况特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的被迫离是值得原谅的。 可世子妃却不一样,像这种任性而自私的女人,老天爷就应该让她吃点苦头。 想要游山玩水,什么时候不行?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陈公子几时成了她的保镖了?世子府也好,安平府也好,多少家丁护院武功高手不能使唤?非得踩在陈公子的头上才能显出自己的尊贵么? 出来这几天,看看,都闹了多少事儿了?一会儿嫌吃的不好,一会儿嫌有虱子,一会儿又头疼脑热成宿折腾叫人睡不好觉,这不是坑人么! 要说不是出于对四爷的打击报复,谁信? 实说起来,四爷何曾作过什么离谱的事儿?不就是没有跟别人那样,对她毕恭毕敬么?不就是跟小侯爷扯上了关系c让小侯爷落下一个“断袖”的笑柄么?不就是曾经很“荣幸”地入住过蝠园c受到王世子足不出户的看护么? 又不是存心要跟她争宠,至于讨厌成那个模样么! 就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斤斤计较,做出今日这种不啻草菅人命的决定,这也未免太狠心c太冷酷了吧? 女人的报复心真有这么可怕么? 怨不得坊间都知道她和王世子不和,就这种脾气,神仙才受得了吧? 在强烈的义愤驱使下,腊月毅然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 “四爷!” 眼见小主人又要采取行动,腊月急声相呼。 他的心意很好地传递给了若萤。 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那也正是她向来所鄙薄的c最无济于事也最愚蠢的处世之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 对此,她回以冷冷的一瞥。 一瞥之中,蕴含着不言而喻的警告与责备。 “两位,”她朝着针锋相对的那两个人各施一礼,恳切地说道,“二位如果要走,能否成全在下的一己之私?请务必与柳氏母子同行,保他们一路平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7章 浮生难得 安东卫城的街道,与别处并无二致。 沿街店铺的门前,是环绕全城的水渠,渠水清澈,沿街的百姓常用来洗菜c洗衣c点豆腐,极为方便。闲来卷起裤腿下去捞鱼摸虾,往往能收获颇丰。 除此之外,这条水渠的防火救灾之功更是不容忽视。 渠畔的合欢树,据说已有几十年的树龄。枝繁叶茂c苍翠如盖。花开之季,如绯云当顶,缭绕不息,花香冉冉c落红簌簌,随风而聚c随水漂流,如这百年老街一样喧闹而有序。 树下设有条状石凳无数,以供行人歇脚。 无聊的时候坐在路边,看看街上的人生百态,便能轻轻快快地打发掉一整天的时间。 微不足道的你,不必担心会成为路人眼中的不可理喻,更不会承受不必要的注目与猜疑。 这一点,倒跟合欢镇有很大的不同。 合欢镇的大街,没有这么宽,街边也没有水道,却跟这里一样,两边遍植合欢树。 就是这些树木,让人油然生出几许“心安之处即吾乡”的亲切感。 想到这些,若萤不觉扬起嘴角。 也许是眼尖,也许是有心,这一幕给梁从鸾瞧了个分明。 她原本没打算先开口的,但却管不住自己的好奇。 “你笑什么?” “心里高兴。想我这辈子运气真好,能遇到那么多的贵人,容忍我的任性和异想天开。” 说到这里,若萤微微转过脸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轻轻道:“谢谢你,你果然是个好人。” 梁从鸾猝不及防地怔住了,面皮隐隐觉得发烫。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若萤嘴角的笑纹更深,“倘若不是你开了这个口,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跟静言说,要他小心。他只是个医者,从来只会治病救人,不会与人争斗。他又是个孝子,断然不肯向高堂报忧。但是有艾清跟着,就不怕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若萤看了看她的侧面,并不见有愠怒之色,便会心一笑,由衷道:“好吧,就当是巧合吧。但是这话我一定要说,他们都误会你了,艾清也是。见山是山c见水是水的人太多了。也怪不得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像二哥那样,喜欢不喜欢,全都写在脸上。很多事,你不明说,即使是最知心的朋友,也未必能领会你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是奉承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担忧,作为侯府的大小姐,既有能力统辖那么多的人,要没有这点眼力劲儿,怎么说得过去呢” “你是在嘲笑我么?” “当然不是,不管你信不信。”若萤的微笑中流淌着一丝同情,“这一点,我跟你有所不同。我要是对人好,这份好意无论如何也要传达给对方。把好的一面给人看,给人温暖和感动,使其不会丧失信心c不会感到无依无靠,这没什么不好。在给自己营造光明的同时,能够不陷别人与黑暗,这有什么不好?像那种为善却遭人误解的人,容我说句难听的,这种人有点傻,傻得叫人心疼” 梁从鸾哼了一声:“这难道不是在说你自己?你以为柳杜氏会承你的情?你那是没看到她的表情么?你的眼神也真够糟糕的!” “她怎么看我,其实我无所谓。终归我又不做她的女婿,不跟她一个锅里捞饭吃,糙好都算不到我头上来。我只要有静言,就可以。只要静言懂我,就够了。” “你对他,还真是一往情深哪!” 这话,实在听不出是讥讽c还是感慨。 若萤微挑双眉,意味深长道:“人与人的缘分,就是那么神奇。最好的,未必就是最适合的。跟你最近的,未必就是最知心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吧?” 说着,她拾起脚边的石子儿,一颗颗丢进水渠中。 这小动作看上去十分惬意,让梁从鸾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 记得那是某个阳光晴好的春日或是夏日,她也曾作过类似的事情,将小石子儿一颗颗丢进池塘里,看涟漪一层层起层层消,什么也不想,心境一如蓝天,辽阔而高远。 那时候的她,尚不知道何谓快乐c何谓不快,但是那时的情景,却深深地c永久地刻在了记忆中,直到很多年后,才从那平淡无奇中,体会到了一去不返的快乐。 直到很多年之后,她才发现,不是快乐很简单,而是简单就是快乐。 而那时,她却无法让自己变得如当年那么单纯了。 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曾经拥有过的那份浅淡而深邃的快乐与满足了。 而就在刚才,看着四郎丢出的水花,她忽然觉得,她似乎看清了面前这少年的一点心思。 再怎么有名,终究还是孩子心性,不是么? 她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这回轮到若萤好奇了。 “笑你这个人。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却硬要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来,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长大?” “长大不好么?”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不是长大了就不好了,而是自己误判了自己的未来。当思想跟不上脚步,难免就会给拖得跌跌撞撞。说白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我跟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这个,你得承认。” “真没想到,你脸皮这么厚” “我以为这叫自信。”若萤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但自己对自己的未来有计划c有打算,行走当中c尽量避免走错行差,也会想方设法提醒别人不要知错犯错c留下遗憾。我觉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都是了不起的。” 不管哪朝哪代,各人自扫门前都是世俗常情,热情往往被理解成多管闲事。 也许一开始都踌躇满志,却经不起岁月的捉弄c人情的打磨,最终,那些熠熠发光的棱角系数被磨平,在无垠的人海中,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成为圆润的鹅卵石。 于是就会明白,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能够普度众生的只有观世音菩萨而绝非身为凡人的你 所谓的与众不同,有时不过就是比别人犟了一点。 但就是这一点,往往能够改变命运。 就好像一事无成的长寿老者,能够活到所有人都死去,这本身就是他不得不令人钦佩的能耐。 “你倒是个硬骨头,怪不得连良医所的都赞不绝口” 梁从鸾看看身边的人,不解地摇摇头。 钟四郎受伤的事儿,她后来才得知。断断续续地,从良医所那里c从世子府的仆婢那里c从王爷和王妃的闲谈之中 那时她才知道,敢情钟四郎那一次险些就去见了阎王。 她百感交集,为自己不知就里的刁难c为王世子只字不提的怀疑c为自己落了个冷酷无情的女主人的名声 她并非不了解自己的脾性,向来将自己看得很重而将别人看得很轻。对待钟四郎,亦是如此,尽管后者很拼,尽管已经赢得了那么高的声望,但在她心目中,她和他,到底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终其一生,钟四郎都不可能达到她的高度。 有这种思想不为过,她错就错在将这份轻蔑与冷漠表现了出来。 后来想想,自己这不是自我损毁么? 钟四郎从不屑与她对决,一直都避着她,在她看来,这似乎是一种轻视,但是在别人的眼中,钟四郎无疑是通情达理的,反倒是她,一味地咄咄逼人。 没有对比,何来伤害? 在她和钟四郎的对抗中,对方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这份大智慧,为什么她要等那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 在良医所的讲述中,救治钟四郎的过程充满着血腥与残酷,那是一次不抱希望的救治,几乎就是把活马当成死马来医。 因为紧张,王世子竟然连续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因为担心王世子的身体,从王府到世子府,上上下下全都跟着大气不敢出。汤面耳朵豆腐嘴的王妃,因为心疼儿子,哭得眼睛都肿了; 但他们都不敢吭声。 曾见过濒危时候的钟四郎的人,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变得沉默寡言。再提起当时情景,一个个地会不由得浑身发颤c纷纷地左顾而言他。 虽然被喂食了麻药,可钟四郎却依然能够正常人似的说笑。旁边的人都吓得心肝胆俱裂,他反倒还要安慰众人。 这正是后来让她越想越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原因。 凭什么c凭什么她会认为,一个连痛c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惧怕她一介女流,会惧怕她的权势? 这该死的胆魄c该死的坚强c该死的钟四郎! 该死的,害她丢了多少脸! 一次又一次,仔细想想,她在钟四郎的面前失手多少次而不自觉? 世人皆知,知难而进,一鼓作气c再而衰c三而竭,这很正常。为什么这种常情常理,却不适用于这个少年? 鬼知道他的那些胆量和毅力是从哪里来的,一次次地受挫c受伤,就不会累c不会厌倦么? 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倘若弄清这一点,大概就能明白他与众不同的原因所在吧? “不是骨头硬,只是相信老人家们罢了他们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真不是自欺欺人,那是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一辈子,换一句话,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认为那很珍贵,没有道理置之不理。有句话,大家都会说,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些老人家的话,就有这样的作用。你可以通过他们,想象出你也是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反观这一生,你一定会有很多的感慨与懊恼。倘若能够从头再来,你会怎么做呢?如果能够这么想,很多事都会有不同的结果” 梁从鸾初始有点发笑,但想了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四郎这句话太有针对性了,倒好像是在说她似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就跟其他的年轻人那样,将老人家的话当成了牢骚,甚至是耳边风。出于尊重和孝顺,每每都是耐住性子倾听c附和,其实很多的话,根本都没有往心里去,自己的陪笑陪聊,也往往都是有口无心。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肯乖乖听话的,只有小孩子不是么? 但今天听四郎再说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似乎味道就有点不同了呢,越咂摸,越汗颜,越汗颜,就越惶恐。 难不成如她这般,都在重复着前人的轨迹?而今的不珍重,终究会得到报应,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儿孙辈也会以同样的不以为然来对待自己,是么? 仔细想想,似乎是这样的 “所以,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四郎自夸,事实上,他的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一个人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够把这些琐碎的日常,做到极致,就足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难怪那些上年纪的老人家会喜欢这少年,试问,谁会厌恶真心与坦诚? “你真是个怪物” 不知不觉中,梁从鸾抬手拭汗。 能够达到这样的思想觉悟,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以钟四郎这种年纪,只能归于天分极高。 她忽然突发奇想,假如自己能够早几年认识这个少年,能够早些听到这种言论,或许,她的人生会有很大的不同吧? 如果从现在起开始改变,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按照钟四郎所说的,主动积极地去学习c去聆听c去领悟,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有所不同吧? 只是那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度很大,不但需要耐心c细心,还要有持之以恒的毅力。 一想到前路漫漫c岁月悠悠,她不由得感到茫然。 “你说的对,你确实很幸运” 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他这样,老早觉悟到这一切。这种事,越早明白,越少走弯路。 梁从鸾蛾眉轻蹙,这一刻,她着实有些嫉妒了。 钟四郎自称是个幸运的人,这话,却是过谦了。事实上,他根本就是个天才c生来就鹤立鸡群! 果然她就是讨厌他。什么事儿都说得恁轻巧,殊不知别人为了达到他的那个高度,付出了多大的艰辛! “以前我还以为,王妃喜欢你是看在李夫人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梁从鸾自嘲地笑了。 李夫人那个人素来敞亮得叫人觉得没心没肺。她说喜欢谁c不喜欢谁,几乎都是不掺假的。 起初,她以为李夫人中意钟四郎是源于李知府的对四郎的青睐。 后来她才渐渐意识到,钟四郎能得到李箴夫妇的厚爱,绝非等闲,根源就在他们的小儿子李祥廷的身上。 听说,自打认识了四郎,李祥廷的学业武功一日千里c进步神速。 先生们一边在说二郎开窍了,一边又在大讲特讲什么“人之过也,各于其党。益者三友c损者三友”,什么“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什么“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后来她才知道,这些话针对的就是钟四郎。 他甚至连个脸都没有露,就让那帮老学究们记住了他的人;通过引导好一个李祥廷,就让别人领略了他的才学与品德,使人心生向往。 为人父母,谁不巴望着孩子好?只需要改造好一个李祥廷,钟四郎甚至不用跟李箴夫妇打交道,就已经博得了他们的欢心与敬重。 如果说,这都不算聪慧能干,谁还能做得更好?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好,凡事,有因必有果。 梁从鸾频频点头,心下已不知是喜是妒了:“怪不得连杜老头儿那么乖僻的一个人,也会对你另眼相看” 一连串的“怪不得”,当众所包含的感喟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也许应该感谢这一趟的任性,才使得她有这种机会c和这个少年面对面c如此自然地说着这些话。 什么身份c地位,似乎都随着渠水流走。什么老头儿c什么该死的,都不必再忌口。 也许过了今天,一切又将恢复到原样,就如同这满地的小石子儿,不便再弯腰捡起,而只能看着成为别人手中的游戏。 “你的命,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因为不同于常人,金半仙也好,朴时敏也好,为何会与他不离不弃? 若萤扭头端详着她的脸,有些欣慰于她此刻的感悟。 “命好,缘份也到了。你不觉得缘分是个好东西c好说辞吗?” 梁从鸾未作回应,最细的那根心弦却莫名地发出铮鸣。 若萤便不再打扰她的思绪,掂着手里的石头片,微微侧身,在水上打出一串水漂。 姿态之优美潇洒,看得梁从鸾有些恍惚。 又有学问,又通世故,又会玩儿,又有如花的年龄,这种人,以前她从未曾见。 不只她,相信很多人都不曾见过第二个。 心念微动,她不由自主地道出心底的一个疑惑:“钟四郎,你说实话。你和我们侯爷之间c没什么吧?” 投出去的石片出现了失误,变成一个水花,“咚”的一声坠入水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8章 意外遭劫 柳杜氏果然言出必行。 在与静言接上头后,当天午后,她们就启程返乡了。 梁从鸾和陈艾清也于同时上路。 若萤一行一直送他们出了城门。 转过身来,若萤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常家走一趟,及早了却一桩心事。 正是“日高人渴漫思茶”的时辰,骄阳似火c地皮滚烫,街道上行人稀稀落落,歇斯底里的蝉鸣加剧了烦躁与抱怨。 车厢的门窗都已经全部敞开,却依然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临近贫民区的时候,因瞧见路边有卖西瓜的摊子,腊月便暂时叫停了马车,下去买瓜给众人解暑。 李祥廷早把不得这一声,一个鹞子翻身跃下马车,大咧咧横在路中央,一手抖着衣襟,一手挥汗如雨,一边连声叫着“好热c好热”。 转眼看到朴时敏给北斗搀下马车,跟一块豆腐似的给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李祥廷不由得打趣他道:“朴兄不好拈个诀c作个法,给下一场透雨?我觉得这种事儿,求老天爷不如求你来得方便。” 朴时敏撩起眼皮,蔫蔫地瞅他一眼,有气无力却十分坚决地回答道:“没有雨,你情管死了这条心吧” 说话间,北斗捧着一块西瓜过来,跟救火似的递给朴时敏:“公子赶紧吃两口清凉清凉。静言公子不在,你要是中暑了,麻烦就大了。” 那边,腊月让开了俩西瓜,众人便守着瓜摊大快朵颐起来。 吃的差不多了,若萤吩咐腊月,让再选个大的,稍候去常家的时候,好当作见面礼。 趁着挑瓜的空隙,她悄悄问腊月,身上有多少零钱。 “难得来一趟,咱们得做好替他家还债的准备。” 腊月有点不大情愿:“四爷这么做,只能帮得了他们一时。他家那种情况,还有个好?” 就怕这次开了口子,下次再遇上困难,还会写信来求助。 谁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常家那就是个无底洞,得多少银钱才能填得满? 若萤苦笑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些?他们可怜,就可怜在不单贫穷,还没有希望。但是现在除了往上贴钱,还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法子么?你以为我不懂得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我倒是想帮他们发家致富呢,你也看到了,老的老c小的小,别说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何尝不是如此!” 腊月重重地叹口气,一筹莫展。 “说到底,还是离得太远了。”若萤道,“要就隔着十里八乡,怎么着我也不会让他们变成这副模样。养鱼c种菜c养草菇,或者是雇了来做点零工,怎么着也能吃饱穿暖。” “所以,才会一心想要考取功名?达则兼济天下,是么?” 冷不丁的一声,却没有吓她一大跳。因为那淡淡的兰香c温温的声音,早已成了无害的预警。 若萤没有回头,但只是点了点头。 “嗯。” 这一刻,她恍惚听到了来自头顶的一声轻叹,待要去深究,却听那个声音若无其事地说道:“这里的道路这么窄,看来车马是进不去了。” 若萤回头歉歉地一笑,心底略感不忍。 让他顶着毒日头c踩着滚烫的地皮去那脏乱拥挤不堪的地方,算不算是一种罪过呢? 都道是,有经历才会有感悟,有对比,才会懂得珍惜,有不幸,才会生出怜悯与慈悲。 如果条件允许,她真心希望他能亲身体验一下这些事,感受一下真正的民生疾苦,但眼下不行。 从来由奢入俭难,这片贫民区的境况已经不单单是“简陋”了。对于一直高高在上的他来说,这份天壤之别恐怕不仅仅会令他感到震惊,更有甚者,有可能会给他造成心灵创伤也不一定。 就好像未曾经历过沙场征战的人,面对伏尸遍野c血流成河,强烈的震撼所造成的恐惧,往往能变成一辈子的噩梦,从而性情大变c从而心病难愈。 他的尊贵,不容她下如此大的赌注。 “世子就在这里等我吧。” 越往里c现实越不堪入目,让自认为定力非凡的她都有些不忍卒睹。 因为长时间的干旱少雨,整个贫民区没日没夜地笼罩在灰尘之中。生活在其间的人或许不自觉,但是进入村子的人立马便能给那种气息呛出一记踉跄来。 无人清扫的大街小巷,遍布各种秽物,各种杂物堆在门边路畔,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越发地逼仄。 污水如墨,潺潺地在脚下流淌成千沟万壑,腐臭的气息无处不在。 然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却丝毫不以为然。 干旱减少了蚊孽滋生,却助长了苍蝇的气势。绿豆蝇如雷般轰鸣着自眼前成群飞过,偶尔打在手臂上,竟然会造成火辣辣的疼。 牛羊都拴在房前屋后的粪水中,这些地方的蚊蝇也最为猖獗。 若萤连连摇头,跨过一道污水,正待要叮嘱身后的人注意,余光所及,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嗖地穿过近旁的路口,瞬间就不见了。 她只错愕了眨眼工夫,便拔脚追过去。但等冲到巷子口,左顾右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愣了好一会儿。 “四爷,怎么了?”腊月紧张得四下张望。 若萤一个激灵醒过来,迟疑地摇摇头:“没什么” 刚才那种感觉,宛若白日见鬼。她想说是自己看花了眼,可心底的那份不安却清晰无比。 朱昭葵也跟了上来。 “刚才,我好像看到了流枫。”若萤仍旧不能确定。 左右巷子纵横交错,出口入口无数,想要追踪那个可疑的身影已不可能。 “流枫是谁?” 朱昭葵的警惕源于对同性本能的排斥。 他怀疑自己的反常是天气的过错,弄得他心浮气躁地不说,近来似乎变得格外地小心眼儿,凡事都爱多想,想着想着就走不出来了。 而且,这些事偏偏都跟四郎有关。 他怀疑是自己出门太久c压抑太久的缘故。好歹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就有心想要修禅坐道,也需要一个过程不是?成天吃素斋戒,谁能受得了! 这股子火气有多旺,他不清楚。但是,当他看到四郎沐浴出来c头发丝还滴着水珠的模样,当时就流出了鼻血。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所以,他及时地用帕子捂住了口鼻,才免于人前露馅。 就像是现在,看着四郎那么专注地寻思别的男人,他的心里的又开始火烧火燎了。 “流枫是谁?” 他再次追问。 这下,若萤总算是回过神来了:“醉南风的二当家,君四最为倚重的人,甚至都想把醉南风整个地托付给他。” 稍稍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有个朋友叫秦文明,二哥知道,平时很合得来。是济南富商秦家的公子。流枫是他的族兄,因排行第九,以前都称呼他秦九郎。后来因为一些特殊缘故,跟着相好的跑了。又因为相好的出了事故,走投无路之下,被君四收留,直到今天。” 朱昭葵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为她的消息灵通,但一方面他仍有不解:“他为什么来这里?” 那种人,应该流连于灯红酒绿才对。 若萤摇摇头:“也许是看错了” “要查查么?”朱昭葵问道。 扰人清梦讨人嫌的事情不做为最好。 若萤笑着摆摆手:“世子如果不嫌累,就在这儿站站吧。我去常家看看就出来。” 他并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万一不小心踩进污水里,这一天都不用吃饭了。 朱昭葵看看她,又端详着四下。 从这个位置,几乎能瞧见常家所在的那一排房子。附近有几棵树c几个草垛,约略都能看得到。 正值午觉时间,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几条土狗没精打采的趴在路边的树荫下,毫无危险感。 他在想,即便有意外发生,既在视线之内,应该也能够驰援到位吧? 说实话,他确实在打退堂鼓,一路上都在怀疑,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为什么会有这么糟糕的所在?四郎家以前也是很穷的,可是也没这么混乱啊! 又穷c又乱c又脏c又没有拾掇的意识,所以运气越来越差,日子越过越艰难。 有道是“可怜知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不必过于同情这里的人。 自己不争气c不往高处走,专等着别人施舍救助,这种人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要不说,四郎有时候就是太善良了,总要替别人操心c劳神,而自己浑然不觉,真叫人心疼又生气。 当然了,还有嫉妒。 因为他不穷不困,所以就不必过多在意了么? 若萤没有留意他的小心思,转而跟李祥廷几个打商量。 只是过来看个人,问问情况,安慰一番,留下几个钱就完了,还能有什么事儿?要是静言在,或许还能耽误些工夫给望闻问切,他不在,寻医问药这种事儿就得由左邻右舍帮忙跑腿了。 何况,光天化日下,生铁都能给晒化,谁会选这种时候惹是生非? “那你快去快回,”李祥廷望着地上的影子,“超过半个时辰,我就进去找你。你那边有什么事儿,记得站在巷子口喊一声。” 若萤点头应是,让腊月抱好西瓜,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去了。 这边,众人都坐在树下静候着,眼睛紧盯着同一个位置。 渐渐地,朴时敏打起了瞌睡,身子摇摇晃晃地似乎要倒下去。北斗赶忙坐到他的身后以为支撑,一只手不停歇地替他打着扇子。 风都是热的,吃下去的西瓜很快就变成了汗水。 李祥廷左右瞅着没人,自躲到一丛灌木后解手。也知道此举有辱斯文,便喃喃自嘲道:“小爷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朱昭葵凝视着地上的小木棍。 距离四郎进去,已接近两刻了。不知在这段时间里,她在做什么?听说寻常人家的待客之道很罗嗦,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出主人家的真诚似的。 也许,常家老两口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四郎诉苦呢。四郎那个人似乎又很愿意倾听,如果不从旁打断,估计两下子一壶粗茶碟炒豆,能坐上大半天。 但愿别忘了,他还在外面等着c晒着。 好吧,再给她一刻钟,再不出来,就让二郎请出来。 背靠向大树,正待要闭上眼睛迷糊一小会儿,正前方的大路上,忽然涌过来乌压压的一队士兵,就像是飞蝗过境,轰隆隆地从眼皮子底下穿过。 街巷两边忽然冒出了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士兵前进的方向探头探脑c议论纷纷。 “这地方,乱着咧” 卖瓜的老神在在地嘲笑着。 工夫不大,整个村子就变成了一个沉滓泛起的池塘。 鸡鸣犬吠不绝于耳,孩子的哭闹和男人女人的斥骂渐成鼎沸。 不知是谁,敲得铜盆“咣咣”响,边敲打边昭告四方:“卫所抓贼喽——山贼进村喽——” 那声“山贼”蓦地刺痛了朱昭葵的心。 对于这市井的热闹,他毫无兴趣。此时此刻的他,只记得一件事—— 貌似士兵们去的方向,正是常家所处的那片房屋,而且,也正是四郎的所在。 “东方!” 他腾地站起来,沉声叫道。 响应着他的惊惧,东方十五如同一只鹞子飞出车厢,嗖嗖几个纵跳,便消失在视线中。 越是安全的地方,反而越危险。越是觉得不可能的事,偏偏就会发生。 当朱昭葵等人匆忙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面对的是里三层c外三层的围堵和此起彼伏的惊惶失措。 被围在圈子当中的,正是引发这场骚乱的常家,常通老两口和唯一的孙子常宽。 患病的常通家的坐在门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常通则跪在院子里,双手连连捶地,不知是气还是羞。 几名卫所的士兵里里外外做着搜查,就差没把房子掀个个儿。 腊月给两名士兵搀扶着走出来。吃了一闷棍的他除了血流满面无法视物,整个人都晃晃悠悠地站不稳。 他惶惑地昂着头,一面辨别着四下的动静,一面不住声地喊:“四爷呢?我们四爷呢?四爷c四爷!” 李祥廷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把攥住常通的前襟,直接将他提在了半空里。 “若萤呢?四郎呢?” 陡然被喷,常通给吓得不轻,哪里还赶得上话? 倒是那个孩子常宽,在这乱象之中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冷静。 不,确切说,是冷酷。 “你们四郎被山贼劫走了。”小小的年纪似乎正承受着山一般的压力,以至于他的五官都发生了扭曲,“他被常识劫走了。常识是罪犯,他不是我叔叔,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他是老鸦山的败类!你们一定要抓住他c杀了他,不然的话,他会领着老鸦山的人干掉你们每个人!” “你说真的?” 李祥廷睚眦欲裂。 “骗你不得好死!” 李祥廷呆若木鸡。 防了一路,多少不眠之夜都熬过去了,多少可能的意外都避开了,没想到竟然在终点处c功亏一篑。 是可忍c孰不可忍? 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的他,禁不住咆哮着将手中的累赘狠狠地甩了出去。 “我去你大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9章 逃亡途中 一觉醒来,若萤本能地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身体如被胶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混沌的意识渐渐地被浑身的不适唤醒。 那是一种混杂了疼痛与酸胀的感觉,几乎令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自主,就像是置身在动荡的水面上,但却比水面更加颠簸。 很快她就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原来是在一辆行驶中的车子上。 眼前一片昏暗,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污浊。稍稍定神才发现,令她感到窒息的不仅仅是密闭的空间,还有口中塞着的布团。 喉咙干得像炎日照耀下的山路,布满炽热干燥的沙砾。 这个时候,就算是让她喊,恐怕也发不出声来。 她一动也不能动,因为手脚都被布条捆绑着。 也不知道抓她的人到底怕什么?就凭她这副身子骨,随便一个成人就能控制得了吧?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她绑得跟个粽子似的! 若萤暗中唾骂着,无可奈何地将脑袋倒向一旁,恰好对上一双戒备森严的目光。 她眨眨眼,以便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就是挟持绑架她的人吧? 常识,常通的小儿子,常宽的叔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个曾经只出现在常通及其邻居们的闪烁其辞中的人。 能够亲眼看到这个传说中令人谈虎色变的人物,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那个常宽似乎对这个家门不幸的叔叔万分痛恨。也是,要不是因为他,常家还不至于过得那么孤立c艰难。 但看外表,其实这个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憎,起码没有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约莫三十来岁,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十分憔悴消瘦,似乎混得并不怎么样。 她抽了抽鼻子,没有从对方身上嗅到什么怪异的味道。 如果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一直闷在这种地方,想必会出不少汗吧?出汗就会馊,可是她并没有闻到那种气息。 但或者是因为瘦,这个人出汗少。抑或是这个男人本身并没有汗脚狐臭。 但不管怎么说,因为缺少这方面的证据,她便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昏睡时间。 她转而打量起身处的环境。 这不是车厢,倒像是个大号的木头箱子。上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有挡板隔着,不时地会落下草屑。 箱子四面都是草把子,偶尔能够看到外面慎进来的光线,到底也不知道是日光c是灯光。 这人是要把她带到土匪窝里吗? 莫非他就是老鸦山安排的与她“接洽”的人? 也不知道王世子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怕是恼得不行吧? 马车的行驶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当中未曾有过丝毫的停顿。若萤便有些怀疑,她们已经远离了城郭人群,行进在旷野中。 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人居住的地方,道路的拐弯较多,且要躲避行人车辆,就会有很多的顿挫,车行快慢速度会有明显的变化。 而且,人为修建的道路和原野间的道路,在行进中的颠簸程度也有着明显的区别,甚至是车轮碾压产生的回音c沿途的风声,也不尽相同。 她静静地捕捉着尽可能多的信息,而身边的常识也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从他靠在板壁上的姿势即可推断出,眼下的情势对他十分有利。 所以,他才会放心地取出她口中的堵塞。 他不怕她叫嚷,而若萤也明白这一点。 她也不想做些徒劳无功的挣扎。 她咳嗽了几声,问了声“有水么”。 没有回答就表示她的希望落了空。 她知道,想要对方开口,就得另想别的法子。 她没有再废话,而对方对她的“识相”也并不怎么在意。 这稍微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如此粗心大意的人,言行当中的破绽应该不会少,怎么会给派出来执行任务呢? 而且,她很怀疑他的身手。看露出来的胳膊腿儿,并不见得有多强壮,估计五六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李祥廷一个。 玩脑子的鲜有虎贲之力。老鸦山派他出来,目的何在? 就不怕他给官府抓了去,严刑拷打下将整个老鸦山都给出卖掉? 还是说c仅仅因为他是常通的儿子c所以更方便接近她? “常识?” 待到能说话了,她首先确认了这一点。 常识瞥她一眼,意态懒散。 若萤嗤笑了:“你果然出息得很呐!这么说,你这趟是专门来堵我的?” 常识白她一眼,将头靠向草堆,摆明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若萤便有些犯了难:难道不是?但要说他是赶巧回来看望父母,这种说辞似乎也很勉强。 被打昏之前的情景,她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正跟常通老两口坐在正间里闲话家常。越过低矮的院墙,可见常宽正跟几个小伙伴在胡同里玩儿,拿着石头在墙上砸火星,不时发出惊呼声。 非常安详恬静的午后。 后来不知怎么着,就听到远处传来地动山摇的声响。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屋子里突然就蹿出来一个黑影。 要说反应最快的,当属腊月。他冲到了她的前面,试图保护她。 但是对方的反应也不差,一伸手,就把正间门上的门关抽了出来,直接砸向腊月。 那一记重响听得她的呼吸为之一窒,心肝随之好一阵抽痛。 当此时,她谁也顾不上了,一心就只惦记着腊月的安危,常通老两口叫喊的什么,通通当作了耳边风。 再后来,她被拖曳着一顿狂奔。然后,后颈吃了一掌,就此人事不省 醒来后再回想一下发生过的种种,一个大致的轮廓渐渐在她脑中成型。 当她进入常家的时候,常识应该就躲在家中的地窖里,而常通老两口都是知情人。 秘而不宣,不像是为了麻痹她c以期挟持她,但从言语中能够感受得到,那一对老人家似乎在努力地保护地窖里的孩子不被人发觉。 明明是那么严重的伤情病症,那老两口却不住嘴地说“没事儿”,当时,她还以为对方是在安慰她,其实不然。 他们安她的心,或许只是为了能够让她尽快离开那里。 “你不是回来探亲的,你欺骗了你爹娘,是么?” 她再问。 “不得不说,你这一步棋走得很不错呢。”她微微笑着,微微颔首,“算来,是我输了一局” 作为老鸦山的军师,要没有个聪明的脑袋怎么成?但既然是掌握核心机密的人,理当受到极为严密的保护。 虽然老早知道这个人与常家的关系,但她却在赌,赌自己的运气没那么差,赌常识不敢采取独狼行动,赌老鸦山不敢大白天地出来作乱 但是很显然,她赌输了。 “不过,你也赢得不怎么痛快。”她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常识的脸跟着拉长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哪。给最亲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滋味,不大好吧”若萤凉凉地感慨着,“你大概也没有想到,你那个侄儿会把你卖给卫所吧?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几时告的密c怎么告的密?” 常识沉默着。 但仿佛是错觉,她似乎听到对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得承认一个事实,”她道,“要不是我恰好在,明年的今天兴许就是你的忌日。” 换言之,她帮了他,这个人情他应该记住。 “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吧?是不是该放了我了?”若萤打算从这个角度入手,“你放心,我不会报官的。相信你爹娘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尽管他们为有你这么个不孝子而伤心c绝望。但作为父母,即便你十恶不赦,他们还是不忍心害死你的。” 常识不吱声,只管斜睨着她。 “你们绑架了我四叔,不会还想绑架我吧?为什么?为钱?你们想敲诈多少钱?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我能给你们换来一座金山银山,你们是否就有那个造化c能消受得了那份荣华富贵?” 杀人偿命c欠债还钱,那些挨了一竹杠的人,岂会善罢甘休? “不过,这些话你可能听不进去。毕竟你的罪太深了。杀一人难逃一死,杀十人也是一死,能游有多大区别呢” 说到这里,她上下瞅着他,不无惋惜道:“好好的一个人,你说你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呢?有人说是官逼民反,也有人说是你冒失。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走到今天,你已经无法回头了,是吗?” 对方仍旧一言不发。 若萤自顾喃喃道:“想想也是,首先,自首需要勇气。自首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判以怎样的刑罚,等待的过程就像是上绞刑架,就凭你这个年纪,非给熬白了头发不可。 这也罢了,官府一定会审问你,甚至不排除会对你刑讯逼供。到那时,你所说的不管是真话假话,他们都要一再确定c反复质疑。即使你是被逼的,即使你说你没有跟老鸦山沆瀣一气,这种事,你说了不算,他们会有自己的考量。对内c对外c对上c对下,该如何交待,他们会按照自己的需要来解剖你c利用你。况且,你已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不能取信于人,可以说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了,你觉得呢?” “所以呢?” 常识总算是有点关切的意思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萤一本正经道,“如果安全了,趁早放我走。咱们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一手交钱手交人。完了,就当从来不曾相识过。至于以后会怎样,你我就听天由命吧。对了,我四叔怎么样?你们没把他煮了吃肉吧?” 这话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常识皱皱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狠狠道:“放心,就算要吃c也得等养肥了。” 虽然是句狠话,却令若萤莫名地长舒一口气。 只要四叔还活着,她的罪孽就可以减轻一些了。 她不相信面前的男人,可是却愿意相信他的这句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没把你当成十恶不赦的家伙。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阴险狡诈的坏人。”她的神情言语是那么地真诚c温和,当中还掺杂着令人怦然心动的悲悯,“你可以不相信官府,可不能不相信我。令尊令堂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家?我是专程来帮助你爹娘的。上次我从你们家走的时候,给你老爹留下个地址,这件事,随便你去打听,都知道。都说‘盗亦有道’,你不能恩将仇报,那太伤人心了” 常识看了看她,没说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却比起初放松了很多。这是否意味着,他对她的防范没有那么严密了? “看你这个样子,好像近来过得不怎么样。你爹娘知道你的情况不?你出去这么多年,没怎么回来看望他们吧?” 眼下,她能用的就只有这一张感情牌了。 如果在贼窝里混的不错,应该也不会空着手回家来,怎么着不得撂下几个钱赡养老人孩子? “你要早点回来,给他们撂下几个钱,兴许他们还不会出这么多事儿” “他们不要” 常识忽然跟了一句。 若萤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不食嗟来之食么?看来,你是真的伤了你爹娘的心” 即便伤心,做父母的却还在本能地保护着孩子的安全,这种人间悲剧,真真令人无法褒贬。 “花你的钱会让他们有一种犯罪感,想必你也很为难。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早点放了我。你要死要活,我不管,但是我不能眼看着你爹娘继续受罪。你娘的那毛病得赶紧医治,你爹那断腿要就那么拖着,可真要变成残废了。” 她越说越冷,也越发愤怒:“你自己选择的人生,别人无权多嘴。但是,希望你不要错上加错,累及无辜。连累别人倒也罢了,那可是你爹娘啊!他们要有个好歹,你这辈子能安心?他们辛辛苦苦养你一场,难道就为了让你与天下为敌?要是早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模样,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掐死的” “你闭嘴!” 常识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突然的愤恨倒把若萤吓了一大跳。 刚才她说什么了?到底是哪句话引起了他的不满? 如此也好,好歹她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了。 害怕被否定c被亲人抛弃么? “你生什么气?你觉得你有资格生气么?我说对了,不是么?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么?你看你,就因为当初没有控制住自己,光想着逞一时之快,结果呢?一步错c步步错!误入歧途的你,连街头混混都不如,你不服气是不是?” 虽然她的处境很糟糕c模样很狼狈,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义正词严。 常识的眼睛眯得像两片薄刃,恨不能将她削成如雪的肉片。 他不想听到她说话,很明显。 但她偏要说。 当敌人失去冷静的时候,往往就是绝地反击的时刻。 比起被卷入贼窝,她宁愿挨他一顿暴打。 “你要是不生气,我或许还会当你是个孝顺的男人。你居然生气了看来,你真的不曾好好反省过自己的错误。比起生气,难道不该多些懊恼与悔恨吗?你要是个光棍儿,一人吃饱c全家不饿,倒也罢了。你倒好,因为你一个人,毁掉了一个家庭。 把你跟街头混混相比,你觉得受委屈了,是么?莫非你觉得你比他们高一等?是谁给你的这份自信?他们再无赖,起码还能奉养双亲。自己没出息,或许生个儿子会比自己强。你呢?你拿什么跟他们比? 你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能给父母带来什么?从你加入贼窝的那一刻,你就亲手掐灭了他们的希望,你知道么? 我娘常说,日子穷,不怕,怕的是没了念想。你不知道吧?你的爹娘被你害的,连最后的念想都没有了。 当然了,你会说还有常宽。呵,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只能说——你太蠢了。要说可怜,常宽才是最可怜的。那孩子,至今仍觉得自己做了件正义之事,向官府举报了你,替地方除去了一大祸患。他以为他会受到人们的尊敬?错!大错特错!” 同样的事,因为她曾经经历过,所以感同身受。 “小的时候,因为一场洪水,我曾经向官府揭发过我的祖父,他是地方上的老人,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直到今天,他仍旧是老人,掌握着一地百姓的是非论断。那场洪灾并未影响到他的身份与地位,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就算他有再多的不是,也抵不过我的过失严重。亲亲相隐是人人必须遵守的法律,一千一万个人可以告他不作为c草菅人命,唯独我不能。 直到今天,人们都还记得那件事,却不约而同地淡化了他的过错,而将我当年的所作所为记得清清楚楚 人们能记得的,只有我的‘不孝’。不孝乃是天底下最不可原谅的罪过,是么? 常宽跟我做了一样的事情,所以,他终究难免会给人诟病,成为一个不孝的家伙。这个污点会跟随他一辈子,影响他的求学c仕进,影响他娶妻c交友。他现在还小,可能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等大了,说不定会后悔得想杀死自己 但这也非绝对。补救的法子还是有的,你要听么?” 常识的腮帮子绷得很紧,若萤知道,他很不平静。 她赌他想听,果然—— “什么法子?”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就像是喊话多了的结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0章 谁在那里 他显得有些紧张c迫切,那沙哑的声音让若萤不觉皱起了眉头。 但听这个人的声音,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相术有言,人的声音,如天地之气,轻清则贵,重浊则俗。人听其声而知其心人之善恶c喜怒c哀乐皆发乎音c见乎情,故曰听其声而知其心。 声之为贵,根于丹田,丹田之音,深厚壮实,韵雅远响,和而清润,远而圆畅。 一般而言,人小声大者为贵,人大声小为俗。声大而雄者,应如钟声般洪亮沈雀,声远而又有余韵或如山谷之雄伟呼应。 有声有韵,方为贵格,有声无韵,为粗俗之人。 声音不宜大如锣声散漫c声裂c韵薄。而男人女声c女人声雄,皆主贫贱c孤苦c遭凶。 常识的声音似乎出自喉间,止于舌齿之端,用相术的话说,“便不为贵,亦不为寿”。 有道是性格决定命运,是糟糕的命理导致糟糕的结局呢,还是生来注定的命运影响了面相? “你的嗓子怎么了?”她在想他求学上进的那个时候,是否也是同样的声音? 如果身有残疾,是不可能被允许考取生员的。作为朝廷将来的脸面,这些国家备用人才的相貌和品德一样得是齐整的。 常识便怔了一下,随即在她头顶上方的草把子上拍了一巴掌,充分表达出了他的不耐与烦躁,也成功将她拉回到方才的话题上。 “你c确定要听?也许不是什么好话。你得保证,听了之后不会打我。” 若萤眨眨眼,担心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作假。 对方闭上眼,缓了口气。 “你再啰嗦我真揍你” 好吧,看来是真的动气了。 若萤笑了笑,须臾间换上一副冷冽的表情。 “法子有一个,那就是杀身成仁,杀了你。要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就要让那个污点变成世所难容。对于常宽而言,只要能够证明你万恶不赦,只要让你成为世人的公敌,他自己便会成为一个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你觉得呢?” 常识直勾勾地盯着她,良久不语。 若萤却没有感到害怕,因为她看得分明,对方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 他已被她的这席话,扰乱了心魂。 抓住这个间隙,她轻描淡写地同他打着商量:“你打算就这么绑着我到几时?应该在你们的势力范围以内了吧?就放开我怎么了?怕我会逃跑?还是干掉你?” “老实点儿!” 思绪受到干扰的常识充满戾气。 一计不成,若萤也只得见好就收。 她倒回地面上,委屈地自言自语:“算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仔细想想,在没捞够好处之前,你们也不敢把我怎样。我就是担心你爹娘,担心跟我来的人。你没把他打死吧?我警告你,你要是把他打残废了,我绝对饶不了你。不是我护短,换成你们老鸦山的兄弟给人欺负,你当老大的也不会视而不见,是么?” “你能做什么?” 常识不屑地嗤笑道。 “眼下我确实无能为力。但是你也别忘了,我还有不少的外援。跟着我的那些人,可不大好说话。他们肯定会想办法追过来,要是惹毛了,他们真能一把火把你们老鸦山给烧个精光。” “你倒是自大得很。” “不,这是实事求是。”若萤正色地纠正道,“别看在下年纪轻轻,却是如假包换的府学生员。你也是有过功名的人,你该明白生员是个什么东西。敢为难生员,等于是为难官府,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不是在下吹牛,全在于在下的一面之词。” 关于这一点,她已经证明过了,凭着上下嘴皮子,将一口黑锅罩在了老鸦山的头上。 常识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眼睛深得叫人看不清底处有什么。 站在常识的角度上考虑,她也觉得自己此刻像个毛核桃,取之扎手,弃之不舍。 既然害怕与官府为敌,那么,她大可继续拿这个话题作文章。 “据我所知,老鸦山这么多年之所以过得还算太平,最根本的原因是不跟外面的人起冲突。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井水不犯河水,这是最好的。 要是因为你冒冒失失地劫持了我,导致老鸦山受到官府的围攻,你想想,你们老大会饶过你不?真要是两下子干起架来,你们老鸦山能赢不?必要的时候,你猜,你们老大会不会弃卒保帅,把惹起事端的你交给官府以平息干戈? 还是说,你们老鸦山而今已经具备了与外面抗衡的实力?” 这末一句,若萤问得极为轻忽。说话当中,她始终盯紧对方的脸,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异样。 常识的眼中蓦地燃起一簇火苗,但瞬间又熄灭了。 他的眉目间,重新聚合起浓浓的警惕。 若萤只作没看到,心下却波涛起伏。 常识的这个表情,太耐人寻味了。她不能确定,他是出于对自身安危的担心呢,还是她猜对了老鸦山的现状? 如果是前者,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只要她给与对方足够的信任和好处,大概能够换回自身的自由。 但若是后者 常识会不会拿她作为筹码?会不会杀她灭口?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倘真如此,她更得要想办法逃脱了,得赶紧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官府以作完全准备。 “快要进山了吧?” 常识愣了下,有点赶不上趟儿。难道这句话跟上一句话有什么关系么? “你怎么知道?”他随口反问了一句。 若萤悠悠道:“我闻到了林泉的味道。以前,我曾经遭人拐卖过,给卖到了运河上。尽管当时给关在小黑屋里,可是水上的味道和别处都不同。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君四。” 她顿了一下,看看对方:“君四你知道吧?醉南风的大当家。那艘大船就是他的王国天下。很有钱c很有能耐的一个人,说实话,我挺佩服他的。三百六十行,不管哪行做好了,都是人才c都值得尊敬,都有学习借鉴的地方,对吧?” 常识这次没有冷冰冰,但回复依旧漫不经心:“谁不知道他” 若萤嫣然一笑,截下他的话:“坊间传说,他也和你们老鸦山暗中做生意。为了钱,那个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其实,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生意人嘛,唯利是图。而且,就算说和你们结成了同盟,也没什么了不得。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能算是朋友?今天能为了好处和你们称兄道弟,明天或许就能为了好处而背叛你们。是这个理儿吧?” “你知道的太多了知道的太多,死得快,这话你没听说过?” “还不够吧。”若萤满面憧憬仿佛忘了此刻自己的处境,“你要带我拜山,想让我见识一下老鸦山的更多秘密,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我倒要看看,那么多年c那么多人,你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不入虎穴c焉得虎子,是么?说来不怕你笑话,很早以前我就想像着这一天的到来。西洋有一句谚语,叫做好奇害死猫,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常识气鼓鼓道。 他不想搭理对方,可对方却总是逼得他不得不开口,这令他很沮丧c为自己的口不由心c不由自主。 “西洋传说,猫有九条命,怎么都不会死去,而最后恰恰是死于自己的好奇心。或许我就是那只猫,怎么样都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你们杀了我吃肉?怕有用么?”若萤掷地有声,“这就好比花街柳巷的姑娘们,既然反抗不了,何方躺下来享受一番?” 常识的表情至此终于破裂了。 他张开的嘴巴足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怎么,说的不对么?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这个人真是无药可救了” 常识大摇其头。 若萤嗤之以鼻:“听你这句话,倒像是很懂我似的。果然为了抓我,你们做了不少功课呢。” 什么叫“不可救药”?如果是初次见面c了解不深,唾骂一声“无耻”才更加恰当吧? 要不是对她的脾气与过往有较多的了解,能说出这种话来? 她跟他c压根就不熟好不好! 眼前蓦地就是一黯。 当若萤再次陷入黑暗中的时候,她知道,她即将深入敌人的腹地。 但这不是最令她在意的。当常识俯身蒙住她眼睛的时候,她从对方的身上闻到了极其缥缈的香气。 就是这个气息,让她确信对方的潦倒落魄只是一层伪装,本质上这是个对生活细节极为讲究的人。 不然,怎会用到熏香? 这个常识,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 此后,她被推搡着走了很长的时间的山路。 沿途听到有妇孺的声音,牛羊的叫声,独轮车碾过的声音,还有此起彼伏的招呼声。 他么叫的是“二当家”,听得出来,他们对常识既尊敬c又喜欢。 穿过这些琐碎,若萤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个空旷的山洞里。 四周很干燥,比起外头的烈日炎炎,却也相当的凉快。 然后,她听到木栅门的吱嘎声,随即,背后的一只手将她往前推了一把。 她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脚跟。 这时,耳边清清楚楚地飘来常识的警告声:“不许和他说一句话!没事儿都不许靠近他!” 说完他就走了。 若萤的眼罩和身上的绳索也随即被解了下来。 当她还在努力适应眼前的光线时,却听到栅门“嘭”的一声给掼上了,一阵锁钥铮鸣后,最后一个人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萤追了两步,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 喊了也没用。 四下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洞穴不深,一眼望去,可见洞口处耀眼的光芒。 她盯了洞口半天,都不见有人影经过,不觉有点丧气。 他们不会就这么丢她一个人在这儿吧?不会想以“饿其体肤”来折磨她吧? 她抱着木栅栏使劲儿地摇晃了两下,结果可想而知。小腿粗的木柱子就算用锯子锯c也得锯上半天,况她眼下手无寸铁。 装有匕首的百宝袋不在身边,李祥廷筹集来的那些银票幸好当时交给了腊月保管,不然,可不是便宜了这帮家伙! 不过,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搜她的身,也不知道是不是疏忽了? 空旷的洞穴愈发显出她的渺小。 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 她踢了踢地上厚厚的麦秸草,都是新的,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泛着隐隐的金色。 如果不怕虫豸爬行,就这种天气,晚间当作被褥倒也使得。 角落里坐着净桶。揭开盖子瞅了一眼,只见里头铺着一层厚厚的草木灰,臭气倒还能叫人忍受。 她沿着墙边走了两趟,发现石壁上有不少深浅不一的划痕,甚至还画了些姿态可笑的小人儿。 不知道之前被关押在此的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划下这些图案的。 研究了半天那些划痕,她终于意兴索然了。 躺到草堆上,她开始回想之前所发生过的每件事c围绕在事件周围的每个人。 直到脚步声到了近前c直到有人“喂喂”地叫她,若萤才霍地睁开双眼。 天色已晚。 山贼并未遗忘了她,按时给送来了饮食,并点着了石龛里的油灯。 饮食极为清简,一个泥碗里盛着两条咸菜条子,上面搁着个小米面掺着小麦面的馒头,另一个瓦罐里则装了半罐子清水。 若萤叫住了送饭的人。 “你告诉常识,”她直言不讳,“我需要洗漱的,牙刷牙粉梳子,还要洗脸洗脚用的东西。” 那人便跟看怪物似的瞪着她,脱口道:“你是不是傻?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哪儿?” 他见过不少阶下囚,无非就是又哭又闹哀求不已,可眼前这个却完全不一样,不但睡得香c住得安,竟然还要这要那,当这儿是客店么? “你——” “少废话!怎么,你能替常识做主?”若萤斜睨道。 那人愣怔了一下,心有不甘却又无法作答,最终只能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你等着吧”,扬长而去。 若萤撇了下嘴,抱起瓦罐,就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地瞅了瞅,不能确定这水干净与否c是生是熟。 权衡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她也只能选择入乡随俗。 甘冽绵醇的山泉水稍稍安慰了她的多疑,馒头虽然不是新蒸的,但也没有馊味儿,而且也热透了,小米的清香颇能开胃。 就是咸菜条子太咸了,就跟打死了卖盐的似的。 老鸦山靠海很近,或许可以要求他们给弄点烤鱼干c虾米之类的就饭。 倘若常识肯满足她才刚的要求,她便可以要求的更多些。 放话出去,有时候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观点,而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和试探别人的态度。 当这种行为称为习惯,自然而然地,就会使得他们放松警惕。到那时,她便有机会旁敲侧击获悉山外的动静。 比方说,王世子他们现在怎样了? “喂” 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中,忽然传来怯生生的试探:“是四郎么?” 若萤心神一动,却并未着急回应。 那个女孩子果然更加地紧张和急切了。 “是昌阳的钟若萤钟四郎么?” 她再问,而且越发地靠近了。 若萤挺直了后背。 从来人的寥寥数语中,她嗅到了危险,也捕捉到了一线光明。 “谁在那里?你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1章 大可安心 躲避在暗处的人终于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若萤并不认为曾经见过此人。大概是四五岁,稚气未脱却又目光闪烁,有着熟谙人事的狡猾与机警。 她激动地扑在栅门上,低声急呼:“四郎,你还记得我吗?小秋,我是小秋。以前在你们老太太院里跑腿打杂的小秋。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分,她迅速朝身后瞥了一眼,对于若萤的莫名其妙颇感焦急。 “冯家表姑娘绊倒毁容的那件事,四郎还记得不?我就是当时摔了茶具滑倒了表姑娘,后来被撵出去的那个小秋!你不大往前面去,认不全人也不奇怪,可是我记得你。” 若萤终于点了点头,恍然同时,更感到几分意外。 世界当真小得很,几乎给淡忘的人,竟然会在这里再次相遇。 要不是对方主动提起,就算面对面走来,恐怕她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 冯恬那件事,她当然没忘。印象中,也确实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见过这个丫头,只是身份过于卑微,轻易不敢出现在人前,因此,便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 见她终于认出了自己,小秋禁不住落下两行热泪来,连道“没想到”。 若萤静静地端详着她,暗中猜测着对方的来意。 事实上,不用她费心猜,对方已经如竹筒倒豆子,倒出来一堆的五谷杂粮。 “四郎你怎么会给关起来?你放心,二当家人很好,他不会把你怎样的。他们不敢胡乱杀人。只要你听话,他们就不会为难你。虽然吃的比不上外头,可是也能管饱。你不要怕,这里的人才不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呢。逢年过节,大当家会给每家每户送东西,面c油c菜c肉你别看他长得吓人,但是不奸不滑,很讲义气,所有人都敬重他” “是么?那我就放心了。”等她住了口c停下来喘息的时候,若萤适时地跟了一句,“你呢?你过得还好么?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她的感慨助长了小秋的心有戚戚焉。 “从钟家出来,给人卖了两道。如果是寻常的人家也就罢了,终归就是那些活儿,糙好都能做。可是没想到他们那么黑心,看我长的还算周正,竟然把我卖到了那件不得天日的地方。我不从,他们就不给饭吃c不给水喝,骂我c打我,让人排队欺负我,四五个人天天守着,说接一个也是接,接一一辈子也是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让我穿金戴银过好日子” 往事不堪,她禁不住哽咽起来。 若萤着实地给着震住了。 没想到,这女孩子的遭遇那么悲惨。自离开钟家后,竟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c那么深的伤害。 生为一个女孩子,生的周正竟也成了罪过。而作为一个女孩子,一旦踏足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就等于是被宣判了死刑。 为了逼其就范,那些人还真够卑鄙的。 这让她不由地想起了晴雨轩的锦绣。 不知道她的沦落风尘是个怎样的经历?是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俯首听命,还是也曾经历过逼迫与欺压,一点点地被人从身体和精神上剥去廉耻之心c抗争之志? 自愿也好c被迫也好,终归一步错c步步错。她们的这一辈子,俱已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就算跳进黄河,也无法洗去身上的污点。 别无选择的她们,唯有一条道走到黑。 要一辈子认黑为白c麻木自己,需要的岂止是高山瀚海般的毅力! 从这点上来讲,锦绣那个女人,可真够心大的! 她微微摇摇头,面现悲悯。 “算来是钟家对不起你” 小秋先是一愣,旋即“扑哧”笑了。 “四郎,你真是个好人,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真的,我太高兴了,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个这明明跟你没任何关系的” “可是作为钟氏子孙,不能好生保护家中上下,这岂不是失职失察?” 小秋连连摇头,反过来安慰道:“四郎真的不用自责。我是老太太的人,就有再多不是,也怪不到四郎头上去。何况,她们压根就没当你是自家人。” 若萤便一下子默了。 小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想要道歉,却越发地语无伦次:“我说的是真话,可能不大好听,四郎别往心里去。我很好,起码比以前任何时候过得都好c都开心。”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若萤望着她,“自古官与匪水火不容,你不怕万一哪天变了天?” “四郎是指官府来剿匪么?”小秋挑了挑参差不齐的眉毛,满脸都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自信,“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明白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外面的人难道都是守法知法的好人?我们山里的难道全都是该杀?我们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地种田打猎,碍着谁了?” “这么说,你没打算离开这里?” “离开这儿,还能往哪儿去?”小秋疑惑道,“这儿真的很好。当初,为了离开那鬼地方,连腿都摔断了。再给牵到人市上的时候,没人瞧得上。那会儿,我以为这辈子算完了。幸亏遇到了二当家。他没嫌弃我残废,请了医生给我看腿。最后,把我领进山里来,让我有吃有穿还有事情做,而且,再没有人欺负我。这种日子,以前我想都没想过。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离开?” “哦。” 若萤轻轻颔首,在为对方的满足感到欣慰的同时,又难免为其前途感到悲哀。 偏安一隅的日子岂能长久?就不为自己担心,后代呢?难道要他们继续重复这种与世为敌c苟且偷生? “不管这里的人有多么善良,在外面人的心目中,你们都是强盗,是罪人。” 她不得不提醒对方。 小秋无所谓地笑了:“我知道。就算哪年打起来了,我们给抓了,也不一定就是死路一条吧?大当家说了,天塌下来他一个人顶着。他是主犯,我们全都是被逼的。只要咬定这一点,官府就不会过分难为我们。”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过,大当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一定能保护我们,给我们一个长久安宁的生活,我们每个人c都相信他。” 她目中光彩熠熠,看得若萤瞳孔紧缩。 她明白那种光芒代表着什么,是矢志不渝的誓死相从,是同甘共苦的无怨无悔。 老鸦山的首脑孟仙台,在这些随众多心中播下了种子c撒下了阳光,给了他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更让自己成为了一座神祉,□□地矗立在每个人的心中。 单凭能言会道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光是要满足那么多人的c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就是一项巨大而劳神的工作。 吃饱,穿暖,有病可医,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天灾, 作为这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孟仙台若无过人之处,决计笼络不住世间最善变的人心。 蛰伏在心底的好奇与好胜,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给你这么一说,我都想留下来了呢” 这话,半真半假。 抛开是非正邪,她何尝不想成为孟仙台那样的人。开一方疆土,护四方黎民,建一个理想化的邦国,让生活在其间的人,有更多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夜不闭户c路不拾遗,互助互敬c守礼知法。当百年之后,盖棺论定,能得一“善”字,则此生足矣!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在传闻中万恶的孟仙台身上,或许有着能够启悟她的东西。 若萤微微笑了,那神情温和无害,深深地感染了小秋。 “这些话,但愿四叔也能听到。” 山贼不是凶神恶煞,不会虐待俘虏,这种话是真是假,姑且不论,至少能够让人稍稍安心一点吧? 倘若真如小秋所言,四叔的安危倒不必过于担心了。 小秋的反应证实了她的这一猜想。 “四郎,他们抓你,也是为了钱么?” 一个“也”字,给出了若萤想要的。 还好,目前为止,四叔还算安全。 当然,她是不会将这份心思表露出来的。 倒是小秋,见她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很是有些同情:“他们一向都这么着。跟外面的人说,是这些人欠了钱,其实谁不知道?只不过这种事儿谁撞上谁倒霉。也就是有钱人才会摊上这种事儿,真要是一般的人家,为那三瓜俩枣,谁会傻乎乎地费这么大劲儿?” “这么说,这里就是关押人质的地方?” 没有血腥味儿,没有暴力遗留的痕迹,这种惩罚显然太轻了,不过,拿来吓吓人质还是可以的。 小秋点点头,再次肯定了她的猜想。 “我四叔呢?他也在这儿待过?” 小秋道:“四老爷的情况不大一样,可能就数他在这儿住的时间最长。大当家说,山里不留吃白饭的,就把他打发去干活儿了。打石井,打石头。” 若萤吃了已经:让四叔去打石头?就他那副身子骨,吃得消不?那还不得天天抱着石头哭啊? 不过,转头想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当初的宝山会一案,那些违法者最后不也是被打发去干苦力了么? “四叔近来可好?” 她想了解最近的情况。 小秋满不在乎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等拿到赎金,自然就把人放了。一直都是这么着。” 她忽然想起眼前的一个问题:“四郎,他们想要多少钱换你?” 若萤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 “是跟钟家要么?他们肯出这个钱不?” 毕竟曾在钟家生活过几年,小秋对那个出身地相当介意。 “是啊,我也在担心这个问题。如果交不出钱来,他们会不会卸掉我的胳膊腿儿作为惩戒?” 小秋便不吱声了,定定地瞅着她,神色阴晴不定,看得出有明显的犹豫。 “不会要人命,但会给人留个教训,是么?” 要统辖一方百姓,光靠仁慈善良是不够的,还得具备当断就断的狠辣手段与决心。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小秋支支吾吾左顾右盼,“以前都没什么事儿,反正,他们要多少给多少就对了毕竟大家都要吃饭c要活命,对吧?” 作为强盗,以此为借口确实很具有迷惑性。但强盗终究是强盗,如果不能正确地认清这一点,势必将会在犯罪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若萤没有戳穿对方的谎言。很多时候,就是靠着这一点并不温暖的萤火,才能够坚持活到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终归这女孩儿与她无仇,她不愿意拆掉对方心中的那根梁柱。 “谢谢你,”若萤恳切道,“听姑娘这么一说,我心里踏实多了。” 起初,她还怀疑对方是别有企图,但听得这一番话后,确定这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有点念旧,又有点乐天。 这女孩儿说的没错,山里的人跟山外的人,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她的态度再度打动了小秋。 后者以一副大姐教导小弟的口吻道:“四郎的心情,我能明白。换谁给弄到不熟悉的地方来,都要害怕。我也是恍惚听人说,有人给抓了来,越听越觉得像四郎,所以才偷偷地跑来确认一下。” “你来这里,不要紧么?小心给人瞧见了,跟你们大当家告状。” 她的关心使得小秋感激不已,同时又有些惭愧:“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四郎不要怪我才好。虽然咱们认识,可我不能对不起两位当家的” “我知道。我一点也不怪你。毕竟,他们是你的救命恩人。咱不能恩将仇报c禽兽不如。” 小秋感同身受地连连点头,一边揉着湿润的眼睛。 “此地不宜久留,”若萤催她,“你快走吧,别拖累了你的朋友。” 小秋看了看身后:“那我走了。能再见到四郎,我真的很高兴。啰嗦了那么多,四郎别嫌弃我。二当家的也说,我就是话太多了,不用脑子,所以才会给人利用。” “你是指冯姑娘那件事吗?” “嗯。” 话音未落,小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呆住了。 若萤将她的反应悉数纳入眼中。 “你知道么?冯姑娘没了。” “啊?——” 小秋大惊之余,一把握住了自己的嘴巴。 于是,她的脸上就只剩下了一对惊恐的大眼睛。 “她原本想一把火烧了钟家报仇,接过却只葬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冯家事后收了钟家的十两银子,这件事就再也没提起过。”若萤给她对六神无主继续扬尘洒灰,“你算是个知情的,应该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二爷想必也知道些什么,所以,打从冯姑娘去后,一直都很消沉。也无心读书了,三天两头往六出寺跑。冯姑娘的最后一面只有我见过,她临终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尽是不甘。” “她说什么了?” 小秋颤声问。 若萤冷冷道:“你知道吗?那天,她居然穿了内外一片红衣裳。当时因为情况紧急,我没有注意到。事后,整个合欢镇的人都在说这个事儿。说她怨气太重,死前穿红衣裳,是打定主意要化成厉鬼,报复那些坑害她的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定睛在小秋的脸上。 小秋给她这一记意有所指的注目吓坏了,“噗”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一迭声地推托道:“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你?冯姑娘可不会这么想。当初摔倒毁容的时候,毕竟跟前就那么几个人,你也是其中一个,不是么?你以为她会相信你是无辜的?她不找你c找哪个?” 小秋霍地撑起身子,愤愤地辩白道:“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害她?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应该去找二姑娘c找水蓝算账,关我什么事儿?” “放心,她会的。”若萤紧跟道,“她不但恨你,恨二姑娘,恨水蓝,她还把钟家所有的人都诅咒了。” “她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小秋都快要哭了。 “她落了个那么悲惨的下场,怎可能心平气和?”若萤倏地放缓了声调,“不过,你也不用怕。我请了六出寺的大师父给她做了超度,还给她捐了香油点了长明灯,希望能够化解她的戾气,好好地转世投胎去。” “真事儿?”一听这话,小秋立马又活过来了。 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后,她心有余悸地告诉若萤:“四郎要不说,杀死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事儿。先前受了那么多苦,我猜,兴许就是表姑娘害的。” “难说。”若萤随声附和道,“你若是有心,合适的时候,不妨也拜拜她,送点浆水银钱什么的,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越发让她怨恨。” “好,我记下了。”小秋唯恐不及地点头称是。 因为心虚,她已彻底地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但临走前,她仍不忘提醒若萤:“四郎千万记得我说的,别跟他们对着干,就没事儿。他们要真是想伤你——我我一定会帮你求情的。” “不管怎样,都谢谢你。”若萤言辞诚恳道。 看着那个盘膝端坐,身处在半明半暗中的小小身影,由己及人,小秋感到了莫名的鼻酸。 而若萤,一直目送那个蹒跚的身影消失。 论受苦,没有最苦c只有更苦。 从奴婢到受尽屈辱折了一条腿,再到落草为寇,以此为代价换取的生存权,有什么道理不该尊重? 而以她的尊重作为交换,对方也提供给了她不少的信息,解开了她心底很多的疑团。 这很划算,这才公平。 老天爷从不曾偏袒过谁c苛待过谁,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开启另一扇窗户。 四叔平安。 山贼不会随便就宰了她。 孟仙台原来是那样的人。 冯恬毁容的真相原来如此。 今晚,她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就是不知道,她的要求到底有没有传达给常识?从来阎王好见c小鬼难缠,这些喽啰是否当真视自己的当家人为衣食父母,通过这些琐碎小事,约略可见一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2章 深入虎穴 常识到底没有送来她想要的东西。 若萤胡思乱想了一夜,始终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不相信外面会安宁如这无人问津的山洞,但是,想要抓住风吹草动,以她目前的处境而言,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次日的黄昏。 没错,她被忘记了,整整两顿c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 从日升到日落,任凭她冲着洞口大喊大叫无数声,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回应。 这是在折磨她么?还是说,外面有事发生? 抑或是常识又出山了? 种种假想铺天盖地,想得她头疼。 她知道,这很危险。可怕的猜想会比敌人先行一步击溃她。 如果这是对方的目的,那她为何要顺遂其心呢? 就当前而言,什么也做不了的她,至少还能保持冷静。 为了保存体力,为了抵抗饥渴,她开始打坐参禅,努力使身心归于岑寂,从而忘记自我。 当常识走进山洞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那少年宛若一尊雕像,结趺而坐,眉目如山c神情冲淡,散乱的短发给其增添了几分亘古永恒的意味,与四周的巨石坚壁气息一致。 而与此静谧相对的,此刻的山下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c生死攸关。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作为动乱的起因,这小子凭什么能够独享安宁? “钟若萤!”常识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活着么?” 若萤睁开眼,不慌不忙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料他也抓不到她,因此,心下根本就无所畏惧。 常识的腮帮子越发鼓得厉害。 “如果你们想饿死我,大概还得七八天的时间。” 因饥渴而窝了一肚子气的若萤横眉冷对。 常识便给噎了一下。 “怎么,你不知道?还是说,你说话不管用?他们都饿我两顿了,连口水也不给喝。故意的是吧?还是说,穷得供给不起?”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奚落,令常识灰头土脸。 “钟若萤,你有没有弄错?你当你是来做客的?饿你怎么了?你也能吃得下去?” “为什么吃不下?饿你两顿试试!” 若萤恶狠狠地呛他。 常识张了张嘴,想回去,可是又觉得此举实在是太过于幼稚可笑。 他干什么来了?正经事不做,跟个无赖斗什么嘴c怄什么气! “请吧。”他同样恶狠狠道,“想吃山珍还是海味,都满足你。” “既非为客,何来‘请’字?”若萤针锋相对,“怎么,鸿门宴么?别跟我说,你们已经交上手了。” 这个“你们”指的是谁,当事者最清楚。 常识当即瞠目:“你怎么知道?” 若萤撩起眼皮,漫然地扫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只管整理自己的衣衫。又以指为梳,将一头乱发拢起来,重新扎束起:“不是说有好吃好喝的么?还等什么?走吧。” “你还没回答我!” 常识把住栅门,大有不说明白就不让走的意味。 若萤白他一眼,振振有词道:“猜的!猜对了不是么?猜对了该奖励不是么?” 常识登时就有了吃人的冲动。 都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是兵,不是么?可为什么却给个秀才堵得胸闷气短? 跟着常识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 若萤便一厢情愿地跟对方打招呼,得到的却是充满敌意的沉默。 在常识看来,既然碰了壁,就该识趣地保持缄默。 然而事实却并未按照他设想的来。 那少年的还击来得相当快c也相当得霸道。 对于此间的人和事,他并没有明确的褒贬,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人高兴不是c不高兴也不是。 张望着四周风物,他不禁感慨万千:“要我说,官府还真是仁慈。换个急功近利的试试?早一把火把这里烧得个片甲不留c寸草不生了。你们不跟官府对着干,算你们聪明。” 常识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在骂人吧?还真是一个脏字都不带。不就说他们是世所不容的家伙么?不就说他们该死么? 活到而今其实不是他们自己有能耐,而是官府网开一面? 这话,还真把他们否定得彻彻底底呢 这人说话太可气了!怨不得那么多人想弄死他呢! “怎么,在下说的不对么?” 说这话的若萤就好像背后生了只眼睛。 常识眯着眼睛盯着面前那少年的背影。 正值夕阳西下,晚霞未散,山谷间炊烟袅袅。距黑夜还有一段距离,而常识的心里已经漫上了阴云。 他的胸前还在隐隐作痛。才刚放那少年出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地给对方当胸撞了一下子,险些没撞断肋骨。 尽管对方诚恳地道了歉,说是脚麻的原因,可他却怀疑那根本就是句谎言。 而更加令他着恼的是,那个狡猾无比的小子,此刻正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左顾右盼c兴致盎然,哪里有半分为人质的姿态? 看就看吧,他还时不时地要跟身边的人分享感受心得,似乎看不见别人的冷漠与疏离,也忘记了自己才刚对别人的打击。 “你们还真有本事,居然开出这么大片的农田来。不知道亩产多少斤?在下老家那里,有个北岭,也算是山地了,可是土质跟你们这里差太多。全是马牙沙,存不住水。同样都是种小麦,别处的能长齐腰高,北岭上的最多过膝盖,还都稀稀拉拉的,麦穗都比别处短半寸。豆子算是最好长的吧?产量也一般。那种沙地,大概只有种萝卜c沙参,还好些。可是又怕人偷” “” “我以为山路都是泥泞不堪的,没想到你们把路面整治得这么平坦。用了这么多石子儿,想必费了不少的人力和工夫吧?修路是对的,要想富,先修路。有好的道路,做什么事儿都方便。物流辎重c内外驰援,事半功倍。说修路,在下最佩服的就是始皇帝。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二当家觉得呢?” “” 忽然一声欢呼,倒把常识吓了一大跳。抬眼处,只见那少年面朝一方,长舒双臂,满面欢欣。 “啊,那边是大海么?我闻到海的气息了!人间三伏暑,海内一薰风。背山面海,别说,这儿的风水委实不错。难怪你敢说什么‘山珍海味’,这日子,倒是比外面的寻常百姓家过的还充实呢” 笑意依然挂在她的嘴角,却多了几许神秘莫测,看得常识惴惴不安。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在乎这个少年。后者的一颦一笑言一语,在他看来,都是那么地意味深长,当中似蕴含着先知先觉的判词,以及不便明言的警示。 他甚至怀疑,这个少年的话,犹如谶语一般灵验。 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 很多时候,这少年给他的就是这种海一般的感觉。眼睛所能看到的安静祥和之下,是根本无法确定的深度与力量。 对此,他只能紧紧地看护好自己,时刻保持着那一点理智不被左右。 不是他不想搭腔,也不是怕对方会吃了他,而是担心自己的蠢笨会在不知不觉地被引诱出来,自己害得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 高明之人,杀人无需自己动手,且不会溅血在自己身上。而这少年,非但不会自己动手,还能够让被杀之人对其感激涕零。 那张与世无争的脸,太具有迷惑性和欺骗性。 这一点,他算是看出来了。 为避免落入其陷阱,无论他说什么,最好还是别跟着掺和的好。 打定主意,常识闭紧嘴巴,冷眼旁观。 但在心里,丝毫不敢将对方所说的当做废话。 若萤忽然就转过身来,一副谦逊好学的模样:“二当家,你认为一日三餐最重要的是什么?” 心下说着不理他不理他,可常识到底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关于这个问题,他也很想听听对方的观点。 若萤的神情像极了诲人不倦的老学究:“盐!想当年,武王平定商纣后,把营丘封给姜子牙。营丘多盐碱地,不利耕作,人口也不多,‘太公望封于营丘,地瀉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渔盐,则人物归之,繈全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正是借助鱼盐之利,借助于古济水,齐国人建立起了大范围的贸易系统,向外出口鱼盐c布匹,从中原腹地进口大量粮食c物产。而齐国都城临淄也因为贸易,崛起为东方第一大都市,‘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接踵而在。’ 春秋时,桓公得管仲,与鲍叔c隰朋c高傒修齐国政,连五家之兵,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再后来,西汉时,吴王刘濞‘煮东海之水为盐,以致富,国用饶足。’小小的一颗盐,足以决定一个国家的生死和富强 说这些,可能有点高深。简单说,没有盐吃,人就没有力气。你们想要得到盐,除非用粮食或其他东西交换。就算你们将整座山都开垦出来,所产的粮食也不足以多到能够自由贸易。何况,以你们的身份,想要到山外去做买卖,到底多有不便。万一失了手,那就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而一日三餐少不得。要养活那么多人,一天光是吃盐,得吃多少?这个问题如果不首先解决,这山里怕是一个人都留不住吧? 好在你们有这片大海。如果猜的不错,你们是自己晒盐自给自足吧。” 末一句,不是疑问。 常识的脸都绿了,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别人看海,看的只是个热闹,而这少年,竟能看出古今纵横来。 这一刻,他很想挖开他的肚子,看看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就凭这份心智与胸襟,倘能为老鸦山所用,不说整个天下了,这齐鲁之地怕是早晚都要变成老鸦山的。 这些话,倘若给大当家听到,这少年怕是想走c也走不了了吧? 这时候的常识,有些后悔自己的心慈手软了。早知道,就该继续蒙住他的眼睛c塞住他的嘴巴。 这些话,但愿不要传到大当家的那里 “这位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没有任何征兆地,若萤忽然停在了一个押解人的面前。 包括常识在内,几个人都愣住了。 若萤的目光自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笑容不改,叫人莫不者头脑:“我看你只管瞅你们二当家,莫不是嫌我多嘴,想打我又不敢?” 那人的面色刷地就变了,飞快地朝常识瞅了一眼,嘴上道:“别胡说!” 常识眉头紧皱。 “别胡说”这句话,才是真的谎话。可是这句话,他不能说。 “你是要我动粗么?”他眯缝起了眼睛。 若萤撇了下嘴,终于认命地收了口。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c想什么,也没有人察觉到她眼底的无情冷彻,以及微翘的嘴角所蕴藏的含义。 这一次入山,于她而言,可谓收获颇丰。 就在这一路上,她大致看清了山中的部分情况,包括生活c耕作c储备c地势。 那些自言自语,不是废话,而是最寻常的投石问路。通过言语试探敌方的心思,证实自己的猜测。也正是通过观察这些细微,让她发现了押解的那两个人和常识之间存在的异常。 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而且,那两个人对常识这个当家人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忌惮,也就是说,他们的靠山是比常识更有地位和权势的一个人。 称兄道弟的彼此间并不算十分和睦的气氛,让若萤意识到,这老鸦山的内部也并非一团和气。 想来也是,天下事,分久必合c合久必分,哪里有什么永恒不变? 曲折的山路忽然就走到了头。 眼前豁然开朗,平畴半亩c屋舍连绵。 迎面一座巨大的木制碉楼,能够并排着跑开一辆驷乘马车,上方设有哨所,负责瞭望的同时,也护卫着一杆大旗。 火红的旗子上绣的是江崖日出的图案,红的黄的蓝的,倒是十分醒目鲜艳,也十分应景。 碉楼下方,两边各有一名佩箭持枪的护卫把守。 看到常识,卫兵们齐刷刷地立正c问好,眉毛不眨一下,看上去十分地训练有素。 而常识的态度似乎也温和了许多,微笑着向他们颔首示意。 过了碉楼,一座五间七架大堂呈现在眼前。 门前的漆红柱子,每一根都是合抱的粗细,柱上嵌木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抬头望,正中的额匾上镌着三个描金大字:仁义堂。 堂前也肃立着守卫,看到常识,即刻向门里高声通报:“有请二当家——” 若萤跟着跨过了包着金灿灿铜皮的门槛,进入到这象征着权势与机密的敌人的心脏中。 仁义堂修建得很阔气,陈设布置也相当敞亮。两边都是条凳方桌,桌面几乎能当睡床。 正当中置有火塘,想象着冬天的时候,就地烧火取暖c顺带着烤羊炙肉,兄弟们聚在一处,把臂言欢c不醉不休,十分痛快。 正北的三级高台上,铺着五彩斑斓的波斯地毯,一张阔大的条案摆在正中,上面覆盖着猩红毡子。 案后是一张刘关张四插屏罗汉床,便是这山中之王的专属宝座了。 还在堂外的时候,若萤就闻到了浓郁的肉香。她很没骨气地暗中吞了口唾沫,肚子也跟着叫嚣起来。 但在下一刻,当她步入大堂,抬眼望过去的时候,别说饥饿,就连她自己是谁,刹那间也已忘记。 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失态的一刻了。 在所有的前思后想中,唯有此情此景和此人,不曾被设想过。 她忘记了迈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被饿出了幻觉。 心里有个声音在一迭声地追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名词解释: 1c沙参一一一别称南沙参c泡参c泡沙参c白参c知母c羊乳c羊婆奶c铃儿草c虎须。 性味:味甘;微苦;性微寒。养阴清热c润肺化痰,益胃生津。 《本草经集注》:恶防己,反藜芦。 《本草经疏》:脏腑无实热,肺虚寒客之作嗽者,勿服。 2c驷乘一一一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或套着四匹马的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9章 曙光在望 一个激灵后,梁从风暂时忘记烦恼。 他盯着若萤手上的砍刀,颇有些后悔莫及。 记得二人突围出来的时候,若萤曾顺手抢了一把砍刀。当时他还嫌那玩意儿太笨重,碍事儿不说,因为没有刀鞘,还很容易伤到自己。但现在,他却感到万分庆幸。 幸好有这件利器,才为他们杀出了一条生路,尽管仍是笼中困兽,但也好过被活活烧死不是! 一想到自己不期然地从地狱门口走了一趟,他禁不住感到后怕。 后知后觉的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求生的。 他匍匐往前,试图抢过那把砍刀:“让我来!” 一个大男人,反而要靠一个孩子拯救,这也太不像话了! “你会么?”若萤手下不停c头也不回地吼他,“照看好小秋!起来作死么你!趴下!趴得越低越好!实在喘不过气,撕一块袖子下来,撒泡尿弄湿了捂住口鼻,听到没有?这不是要脸要皮的时候!要么要脸c要么要命,自己选!” 梁从风给吓了一大跳,旋即想起自己的打算:“算了,若萤,算了!别忙活了,大不了给他们抓回去!” 她的不顾一切令他感到害怕。她不怕呛c不怕热么?明明他都给熏得快要炸裂了。 就算割完全部的秸秆又如何?这里是老鸦山,敌人就在咫尺开外!凭你腿脚再快,快得过飞羽火炮? “若萤,听话,不要忙了,咱们跑不掉的。”他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试图阻止她的疯狂举动。 触手处一片粘腻湿滑,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头,舌尖传来的腥咸瞬时战栗了他的心神。 “血!你受伤了?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皮肉伤算什么,死不了!”若萤猛地甩开他的把握,反手将他狠狠地推向身后,并恶狠狠地喝令小秋,“不要慌,看准方向,随时准备往前冲!” 梁从风跌坐在地上,呆滞了很久。 掌心里的刺痛给他找回了一点理智,当计无所出c身处绝境,他反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此时再咀嚼她方才说过的每句话c每个表情c每个动作,骁勇c急迫而决绝,却感受不出丝毫的动摇与慌乱。 他都已经打算缴械投降了,她却还在挣扎拼搏。是什么c她能看到而他却看不到?是什么,她有而他却没有? 方向么 他拾起残破的衣袖,胡乱地擦拭着满面的泪水。 浓烟迷住了他的双眼,肆虐的烈火怯懦了他的心志,细想想,这不正中了敌人的奸计么? 不战而降固然能够保全性命,但是,那帮白丁无赖定会借题发挥,连他的祖宗十八代一并耻笑c践踏。 这岂是他想要的结果? 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虽说他们眼下四面楚歌c出境困苦,但是老鸦山的人不也只能远远地叫嚣c恐吓么?害怕引火烧身的可不只有他们三个! 应该还有机会的,四郎至今不泄气,一定是有所感应。 四郎开出的这条尺寸生路,能够保证野火烧不到身上,同时,也给三个人赢得了喘息之机c蓄势之力。 外围的枯草总有烧尽的一刻,而那时,便是他们飞天遁地之时。 换个角度想的话,障目浓烟是老天给予的庇佑。借着黑夜c烟雾,且不论能否逃脱成功,但是起码还是有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可能性,还是有可能拉开敌我之间的距离的。 此时此刻的梁从风十分懊恼,后悔当初没有多抢一把砍刀来,这就导致了帮不上忙的他只能选择躲在四郎的身后。 噼里啪啦的爆燃声中,忽然混入了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昏天暗地中,依稀可见一团黑影挟着火星四溅c风声呼啸,转瞬就冲到了近前。 心底的寒意才刚蹿上脚后跟,还未来得及做出防范的若萤意外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仿佛早已烙刻在心里的声音,像爆炭一样焦灼而刚烈,像巨大的夜幕兜头而下。 “谁在那里?是若萤么?是不是?” 所有的动作为之停滞,鼓荡着风火雷电的身体蓦地就是一空。 当若萤猛然惊醒过来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灼热带来的刺痛,刹那间给这满面汹涌的泪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她震惊于此刻的自己,竟然无法控制住身心的颤抖。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第一次c想要拥抱住什么东西,想要完全地放纵自己c放空自己,完完全全地将自己交付给某个人。 “二哥!二哥” 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半边身子,仅仅是稍稍一带,就把她按进了一个魁梧温热的怀抱里,瞬间将她满满地裹覆。 “我就知道你回来,我就知道” 劫后余生的欢喜已经无法代表她此刻的全部心情。 他用霸道的拥抱回应了她的语无伦次c她的百感交集。 “还有谁在那里?走!跟进点儿,别落下!” 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李祥廷几乎脚不沾地c当即撤退。 跟来的一个高瘦的黑影保持着夜一般的沉默,俯身将尚不明状况的梁从风扶了起来,低声问道:“侯爷?没事吧?” “艾清?” 若萤闻声探头出来。 陈艾清不是护送世子妃家去了么?怎么这会儿会出现在这里?世子妃呢?谁在照看? 同行的静言呢? 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有心想要一问究竟,奈何情势不允许。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山贼的注意。他们放弃了守株待兔,小心地随着火焰前行的方向,从四面包抄过来。 而若萤这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跑c跑c跑!以高于火焰的速度c跑离火场。 喘息声c心跳声,如战鼓轰隆,充斥在乾坤之间。 没有什么不能忍受,只要再坚持一下c再一下,就好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做着同样的鼓励与祈祷。 冲在最前面的李祥廷和陈艾清两个人,终于和敌人遭遇上了。 没有不二的选择,在这种不是你死c就是我活的境况下,除了战斗,没有任何的犹豫和慈悲。 白刃相向,将无边无际的黑夜撕裂成褴褛。喝斥惊心,是彼此施与的决心与否定。 不经历战场,不知生命之卑微;不经历血战,不知生命知可贵。 惨叫连连,清晰可闻皮肉开绽c献血喷溅。 在巨大的恐惧与浓烈得化不开的异味的包裹下,小侯爷终于忍不住吐了。 这一,就不可收拾,简直要把脏腑都吐出来。 他这么一泄气,整个队伍的气势随即一落千丈。 李祥廷迅速调整了战略。 他负责一边应对正面来袭,一边照应虚弱的梁从风,一心二用,却勇武不减。 陈艾清则担负起了一侧的攻防,另一侧便由若萤补上了缺。 近乎瘫软的小秋被裹挟在当中,被动地亦步亦趋。 飞矢如蝗,如投梭织网,从头顶上呼啸而过。阵仗骇人c来势汹汹,似乎非常可怕,然而没过多久,就给陈艾清道破了真相。 “不用怕,他们只是虚张声势!” 所有的箭头所指,只是他们的近身处。 孟仙台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忌惮,不敢对他们痛下杀手。 既是有惊无险,自然就不必过于恐慌。 “注意!一直往前走,不要走偏方向!小心被误射!” 李祥廷大声吩咐着,手下毫不含糊。一杆□□舞得如风火轮,将飞羽和近敌一并驱散。 士气重新聚敛起来,几个人有恃无恐,出手再无一丝保留,直是见人杀人c遇佛灭佛。 一行人宛如修罗道上的夜叉,浴血拼杀,无形中压制住了老鸦山这边的攻势。 “快进树林!” 随着李祥廷的这一声招呼,几个人加快脚步,纵身先后跃入幽深的丛林中。 茂林风清。 世界仿佛一下子沉没了。 背靠着树干山石,大口换着气的众人终于找回了一点尚在人世的感觉。 李祥廷将两样东西塞给了若萤。 摸着熟悉的挎包和包里伴随多年c算得上身经百战的匕首,若萤心神大定。 “谢谢二哥。” 谁说他粗疏?明明他是那么地了解她! 李祥廷的眼睛闪闪发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吧?”扭头看了一圈,问道,“四叔呢?” 若萤黯然道:“没找到。不知道孟仙台把他转移到哪里去了” “姓孟的诡计多端,得防着他兴风作浪。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料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杀人。除非是真的想跟官府一决生死。” 若萤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他肯要钱,我就不担心。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二哥是怎么找过来的?” 这是若萤最为关心的。 “我们事先都商量好了,卫所的正面佯攻,我和艾清趁乱摸上山来,来它个釜底抽薪。可见地方大了也不是个好事儿,破绽百出。那些陷阱也就能吓唬吓唬附近的樵夫农民罢了。” 其实这一路上,他和陈艾清经历诸多危险,好几次险些落入陷阱,被竹箭戳伤;险些被隐藏在落叶中的绳索绊倒,被空中的原木砸个脑浆迸裂; 但这些攸关性命的事情,自始至终,他都只字不提,言语轻松c神情自若,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怕。 若萤深知他的脾气,没有多问,却默默地深瞩他一眼:“出去还要多久?” 李祥廷望了望天上的星星,暗中已有了酌量:“我和艾清是从后面上来的,咱们还得从后面绕。那里防护很弱,没什么人,只是道路不好,山石锐利都跟刀片似的,得小心不要被刺伤。山下有大片的荆棘丛c山枣丛,地上几乎看不见沙子,全部都是蒺藜,估计几十年都没人走过。普通的鞋子绝对给扎穿,必须得是牛皮底子的才行,你们得做好受伤的准备。只要过了那里,就是卫所的背后了。附近有个小村子,可以在那里处理伤口” “四郎”小秋忽然弱弱地插了进来,“四郎是不是已经安全了?可以让我走了么” 若萤微微一愣,旋即反问道:“如果我说不呢?” 小秋差点跪下去,哀哀恳求:“四郎说过——” “我说过,不听话就要你命,可没说过事成之后会放你走。” 若萤冷冷道。 哑巴吃黄连的小秋顿时傻了眼。 在她纷乱的思绪中,依稀明确着一点:貌似四郎还真是这么我行我素不讲理呢。 但同时她也明确着另一件事,那就是—— 打从她进来,就没再想过要出去。 此前的不幸遭遇,使得她对除了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充满了怀疑和恐惧。她想不出比这里更好的地方c更好的生活c更大的自由。 这里才是她的家c她心满意足的终老之所。 她左顾右盼,摆明了想要逃跑。 若萤看得清楚,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乘其不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你就是一只井底之蛙,小秋。”她直呼其名毫不客气,“你以为你留下来就有好日子过?你该不会不明白,我们几个的分量吧?我们能够逃脱,你是不是觉得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会是想把这一切都当作不曾发生过吧?” 小秋紧咬牙关,使劲儿挣扎,力量之大,几次险些甩开若萤的把持。 若萤登时就发了狠,冷笑道:“就算孟大当家不知道你的来历,清夏呢?你觉得她会是你一伙的?关键时候,你觉得她会向着老鸦山c还是你?老鸦山劫持平民c囚禁王侯,她清夏敢推说自己是无辜的?她和官府c和外面势不两立,作为孟仙台的女人,将来论罪刑罚,她可是要被砍头示众的!而你呢? 你却帮助人质逃跑,害得老鸦山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说你是被迫的,你认为谁会相信?冲着你我昔日的主仆情份,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这辈子,生是钟家的人,死也是钟家的鬼。就好像清夏,即使做了山大王的夫人,这一辈子也洗不掉自己曾经是钟家奴婢的事实。 你既是清夏的丫头,所谓主仆同心,你的所言所行,在别人看来,都与她有关,或许都是她的授意或安排。你以为,她会陷自己于不忠不义?你觉得,她会为了保你而牺牲自己? 今日这一场纷争,老鸦山注定占不到什么便宜。为了平息众怒,为了出这口恶气,你猜猜,大当家和众位兄弟会怎么做?你不会单纯地以为,他们吃两碗酒c骂一通娘就完了吧? 总得出了这口恶气才好。你猜,谁会成为这个出气筒?我四叔?或许吧。清夏?不,如果牵连到她,她一定不会认命的。为了自己能够活命,她必须得洗清自己的嫌疑。到那时,你觉得她还会念着那点旧情么? 曾经在钟家,她是何其受宠!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四老爷为了她,可是煞费苦心。背着四太太,偷偷塞给她多少银钱!这件事,大老爷和二老爷全都知道,全都装做睁眼瞎!可是结果又怎样呢?你在她身边这么久,你应该最清楚,自从四老爷被抓来,清夏可曾照顾过他?往日恩情可还有? 这些事,从前你一无所知,所以才能够安全地留在清夏身边。可是这次再回去,你以为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么?你知道了清夏的秘密,以你的性情,不会说谎也不会装,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来。到那时,你觉得清夏还会再相信你么?而假如你为了表示忠诚,提早把我说的这些事告诉她,你觉得你还能活到寿终正寝? 丫头,你想得太简单了。外面再多不是,终归有法可依。然而这里呢?你告诉我,何谓法?孟仙台的话才是天,对么?他以前对你好,是因为你没有危害,反之呢?你猜,他会不会杀一儆百? 杀了你还算是便宜了你,老鸦山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对吧?听说这里很多光棍儿都娶不上媳妇儿,是么?” 若萤的口吻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森冷而粘腻,听得人汗毛倒竖。 “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古来就有这样的传统。杀了你,你的肉又不好吃,未免太可惜了。倒不如留着,给那些饥渴难耐的光棍儿打打牙祭,转营奸宿,做个伴儿c打发无聊,不是很好么?以你一个的奉献,解除山中所有女人的担忧,不是很划算的事情么?你说呢?” 这番话一出来,别说小秋,就连李祥廷几个都呆住了。 ps:名词解释 五千甲兵胆力粗一一一出自唐代诗人岑参的《玉门关盖将军歌》,是一首描写古代军妓生活的诗歌。全文如下: 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 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 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 紫绂金章左右趋,问着只是苍头奴。 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 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 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谩踟蹰。 野草绣窠紫罗襦,红牙缕马对樗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0章 柳暗花明 小秋蒙面痛哭。 与其说此刻的她已六神无主,不如说是个吓着了。 其余几个人的尴尬用鼻子都能闻到。 李祥廷假意咳嗽了一声,试图岔开话题:“她要不得善终,你又何苦做那出力不讨好的事!各人的路,各人走。” 梁从风低着头,只管吃吃发笑。 陈艾清的喃喃几乎听不到:“你还真够狠的” 若萤无动于衷,愈发冷漠地告诫小秋:“当然,你也并非没有机会再回到这里。我四叔不还在他们手里么?拿你换我四叔,肯定是不够的。但也许能抵个一两二两。到时候且看孟大当家如何开价吧。他若是金贵你,还想要你做他的子民,别说一二两,大概四五两都能出。反之” 她中断了后面的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哼。 意在言外,在场的几个人俱心知肚明。 倘若老鸦山并无收纳之意,然则回来又有何用?不过是多了个吃饭的累赘罢了。 “当然,你会说,大当家不在乎你,常识会保你。是么?毕竟你能来这里,是他的恩德。既能救你一次,便能救你两次。或许,他也想给自己多树立一些亲信。山里也好,山外也好,一个人是很难生存下去的。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听说常二当家和其他兄弟似乎不怎么融洽?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听他c信他。而他,是否愿意为了你,和大当家两口子闹矛盾” “喂,你说的是真的?” 李祥廷听得一个愣个愣地。 若萤斜乜他:“自然。好歹我也跟他们吃过一顿酒席。” 说到这里,她反问小秋:“我说的,可有道理?” 小秋无言以对,心里拔凉拔凉地。四顾茫然的她甚至忘了悲伤c害怕。 而她的这种反应,等于是回答了若萤的问题。 李祥廷几个便跟着沉默了。 若萤反倒放缓了语气,安慰那女孩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现在改邪归正,还来得及。在场的我们每个人,一句话就能保你清白。钟家容不得你,四爷我能。只要你愿意,跟着四爷走,我会给你一个能吃饱饭c睡稳觉c不再给人欺负的生活。 就像腊月小芒红姑和钱多多那样,四爷我来养你,百年之后,会给你一处安眠之所。如果你愿意,四爷我有钱也有能力,给你弄一个平民身份,像世间所有的正常的女孩子那样,负责替你寻个好婆家c好丈夫,平安地生儿育女世太平,再不会为明日提心吊胆,如此,你意下如何?” 李祥廷又咳嗽了一声,惊诧道:“自顾尚且不暇,你还要管她?你又给自己找麻烦!你以为你是观世音菩萨?你就不觉得累?” 若萤皱眉道:“依你说怎么办?用完了把她丢大街上去?她在外面无亲无故,我不管她c不是在给自己造孽?” 李祥廷不由得焦躁起来,连连催促:“那行!要怎么办,你抓紧点儿。再啰嗦下去,天都要亮了。世子哥哥他们都还在等着呢!” 他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比起小秋的安危,显然王世子这边的感受更要紧。 陈艾清沉沉地插了一句:“既要她作人质,就该尽职尽责做到底。她这么唠唠叨叨,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在拖延时间,等着山贼来抓咱们!” 听到这句话,小秋顿时瑟缩了一下,同时闭紧了嘴巴。 若萤暗中叹口气,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也不用那么害怕,跟着我们,起码能保住性命” 正如李祥廷所说的,若萤一行要克服的这条逃生之路,十分艰难。 为减少伤害,几个人提前做了些必要的防护措施。各人撕下衣衫的下摆,将两只脚重重包起,然后用布条扎紧。 这个天气,这么做就好像是穿上了厚厚的棉鞋,虽说热得难受,可一旦开始行进,众人才知道此举的英明。 这根本算不上是一条“路”,李祥廷的□□c陈艾清的宝剑和若萤的砍刀,同时作用,都无法顺利地劈开前方的重重障碍。 山木欹横,与地上的葛蔓杂草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张密实的大网。 看不到的脚下,散布着积年的c厚厚的蒺藜,有的大如指肚,如铁打钢铸的,尖刺锐利,叫人防不胜烦,最终不可避免地刺穿地鞋底。 汗如雨下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前路艰辛却是唯一的选择。 陈艾清心疼自己的宝剑,便不肯尽力使用,最终要来若萤的砍刀。 不想这东西虽然笨重难看,但是应付这种环境却是十分趁手。 这让只能使用护身短匕的李祥廷有点眼红。 “早知道就该多弄两把来” 若萤深有同感地自言自语道。 跟在李陈二人后面的她,一直没闲着。手中的匕首很快就砍钝了,震得虎口发麻c手腕酸疼。 除此之外,身上的划伤c刺痕也不知道有多少,整个人觉得都像着了火一般。 有些稍大的伤口,一直往外渗着鲜血,那种剧痛得需要她咬紧牙关方能挺住。 好在夜色深沉,别人看不出来。 除了碍事的山枣林,那种无处不在c生长疯狂的葎草则令人望而生畏。 这东西又叫“拉皮草”,茎叶上密生着细细的倒钩,能够轻易地拉扯住任何东西,任何。 拉到衣衫,会撕裂衣衫,拉到皮肉,会皮开肉绽。 而且葎草含有毒素,凡被其拉伤,疼痛会较一般的划伤剧烈三分。 这种野草韧性极强,堪比皮鞭,又如毒蛇,单凭蛮力是很难清除的。 于是,一路上但听得吸气声不绝于耳,便知是吃了暗亏c受了伤的缘故。 梁从风甚至对李陈二人产生了怀疑:“你们真是从这里进来的?” 李祥廷凉凉地揶揄道:“侯爷莫不是知道别的路?那太可惜了,为何不早点告诉咱们呢?” 梁从风一腔怨气没能发作出来,暗中咬牙切齿:“这破地方,为什么不一把火烧掉?爷为什么要受这份憋屈?明明可以堂堂正正走阳光大道,爷到底图什么呢” 李祥廷最不耐烦别人怨天尤人,闻声腾地就火了:“侯爷娇生惯养,让你走路实在是对不起了。你要不嫌弃,我背你如何?” “浑小子你拐弯骂人呢?” 匕首在空里划出炫目的寒光,一截树冠哗然倒下。李祥廷冷冷地警告道:“山里回音大,要是不想被人发现,最好都闭上嘴!” 他的高大身形和气势都是无形的压力,见他发怒,众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口。 终于走出了荆棘丛,庆幸之余的几个人俱感到体无完肤。 一侧豁然开朗,迎面而来的海风瞬时扑灭了灼热。 而大海却在遥远的黑暗中,众人所能看到的是一片一望无尽的礁石。无数大大小小的礁石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不曾改变过其形状。在稀薄的星空下,或盘或立,张牙舞爪c杀气隐隐。 沧海桑田,曾几何时,它们曾浸淫在浩瀚的大海中,而今却成了被遗弃人间的孤儿,凄凉而尖锐,充满着对天地的怨恨和复仇的决心。 “小心小心” 若萤不时地提醒着众人。 她知道礁石的厉害,不同于山石的温润柔和,海礁是极其坚硬冰冷的,正如李祥廷所形容的那样,像刀片一样。 家里的二舅妈冯仙是渔家女儿,若萤纸巾都还记得,小时候替二舅去冯家相亲的那段经历。 冯家所在的凤山镇的香岛,也是三面环海。海是浅海,人烟较之老鸦山不知繁阜多少,沿海虽多经人工开垦,但等落潮之后,□□在外的海礁依然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海边的家长们是严禁孩子们上去攀爬的,一来是心疼衣衫鞋子经不住磨砺刮擦,二来也是怕孩子一个不小心,跌倒受伤。 被礁石擦伤鲜会化脓恶化,海水就如天赐的伤药,身上的一些疥疮c脓包,经过海水的清洗c浸泡后,往往会神奇地痊愈。 但是那个过程却不怎么愉快,就像是往伤口上撒盐,那种疼痛不适常人所能忍受的。 此时此刻的若萤所感慨的是:如果沿着海边一直走,总有一天能走到家吧?如果这个时候,她突然出现在家人的面前,不知他们会是个什么反应? 那个场面,一定很叫人感动。 这些年来,似乎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心动,才会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才会对“亲情”这个词有切身的体会。 为这刹那的悸动,她涉险无数,陷自己与风雨飘摇中的同事,也给身边的亲朋带来没黑没夜的惊惧与忧心。 对于她的蹇困不幸,仇者快c亲者痛。关于这一点,她需要验证,究竟谁亲谁疏,光靠看c是看不透彻的 行进中的队伍忽然出现了停顿。 随着李祥廷的那声“小心”,山上落实石簌簌,仿佛野兽横行,草木翻腾c嘈声错乱。 人与喧哗c火烛煌煌,半山腰里冒出来一队人。 几只冷箭钉在前方,算是严厉的警告。 孟仙台的怒喝惊心动魄:“钟若萤,你个卑鄙小人!” 话音刚落,即遭到李祥廷的嗤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说谁卑鄙?谁小人?真是笑死小爷了!黑白颠倒c是非不分,莫非这就是你落草为寇的原因?就你那身份,还有脸说别人的不是?” 梁从风跟着煽风点火道:“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别理他!有本事就把爷几个射成刺猬,那才叫本事呢。” 山谷空旷,回声悠长。这二人一唱一和c冷嘲热讽,山腰上的孟仙台岂会听不到? 但怒归怒,他终究不敢下决心痛下杀手。 “钟若萤,你个名不副实贪生怕死的小人!有种跟孟某一对一,拉上别人作挡箭牌算什么本事!” 李祥廷始终横在若萤的身前,一听这话,当即豪气干云道:“一对一?你个大男人欺负个孩子,赢了就大丈夫?多谢你这么看得起他,不过小爷还是想说一句话:阁下的脸皮真是厚过城墙。” 若萤探出头来,问道:“一对一没问题。大当家的这么说,是要把四叔还给在下么?” 孟仙台的回应出现了短暂的卡顿。 就是这点迟疑,让若萤嗅出了不祥的意味。她的心神猛地一凛,脱口道:“我四叔呢?你是不是把他祸害了?” “死了?” 李祥廷不敢置信地直言不讳。 “哦豁” 梁从风的惋惜听上去更像是幸灾乐祸。 “还跟他们啰嗦什么?” 陈艾清的这句话已然充满了一决生死的坚定。 既然没了后顾之忧,便可以放手一搏了。趁着此次机会,联合登州c莱州c青州等地的卫所,一鼓作气c将这一隐患彻底剿除,岂不痛快! 孟仙台听音识曲,不由得暗中捏了把冷汗。 此次行动,原以为计划周密,老鸦山只消虚张声势一番,便能人财两得c名利双收,大获全胜。 但是,鬼知道哪里出了岔子,竟然让他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好好地在手心里的钟四郎,竟然说跑就跑。 一个孩子,一个娘们儿一般娇贵的小侯爷,凭什么敢在毫不熟悉的老鸦山里乱跑乱撞?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后来还是夫人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小秋不见了! 孟仙台当时就断定,小秋是给钟四郎拐走了。 当时的他,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好有心计的小子!居然想得出这么一招来。 诚然,钟四郎并不了解这山里的形势,可是小秋知道。有这么一个可靠的向导指引,钟四郎可不是要少走很多的弯路! 但是,他们能从哪里突破呢? 前面都在打仗,攻守都很严密,出得去出不去姑且不论,弄不好会给误伤。 反倒是山后,成了最大的漏洞。那里从来就没有人值守,当然,几十年间也没有人穿越。 说那是一条生路,其实也是一条绝路。 如果单凭钟四郎和小侯爷,是没有能力穿过那片死亡之地,但是—— 但是,山上却混进了外面的人。根据手下的报告,那两名入侵者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狠手辣。 正是这两个人的加入,才火中取栗救出了几成瓮中之鳖的钟四郎和小侯爷。 接下来他们行进的方向,便是后山了。 撇开危险不说,那确实算得上是一条捷径。只要能够穿过那片地狱般的荆棘和礁石丛,他们便可以抵达山外,绕到卫所的背后。 而现在—— 孟仙台不禁暗中喟叹老天厚待这帮人,任他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近在咫尺却无法抓住敌人,还有比这更无奈的事情么? 钟四郎他们肯为了生路而开辟出一条死路,老鸦山的兄弟们呢?要如何从这峭壁上下去c生擒敌人? 不可能的 就算有勇气跳下去,谁又能保证不会摔断胳膊腿呢?谁能保证不会被荆棘缠住被尖刺扎死? 还有那些直指苍穹的礁石,都是夺命的利剑。 所以,小侯爷才敢那么嚣张挑衅他们,这就是原因。 这一场交锋,是他输了。 他暗中深吸口气,尽量使得自己冷静下来:“你吃了我的c喝了我的,可不能一点意思也不表示。你四叔生也好c死也好,但只要在孟某的手里头,总能换几个钱来” “连死人钱都赚,你也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李祥廷怒斥。 若萤拽了拽他的衣衫,转而继续跟孟仙台说道:“既这么说,就有劳大当家了。你放心,很快咱们会再次见面的。一手交钱手交货对吧?希望到时候货物成色别太难看,毕竟在下的银子也不是海水涌上来的。” 说完,她抬脚就走。 孟仙台愣了一下,慌不迭地叫道:“慢着!你落下的东西,不想要要了么?” 说话间,他举起一只手,朝着山下摇晃了两下。 ps:名词解释 死人钱一一一丧葬费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般丧葬包括以下几个过程:初终,报丧,棺殓,成服,接三,吊唁,成主,发引,居丧。每一步都相当繁复,要花费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1章 自断股肱 孟仙台手上拿着的,是一只银镯子。 别人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萤却是一下子就醒悟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脖子,果然发现那里空落落的。 五姨娘临终的赠予的那只镯子,不见了。 不知道是在何时c落在了何处,但现在,却到了孟仙台那里。 “这东西可是你的?” 孟仙台又问。 若萤稍稍迟疑了一下,怀疑他居心不良,想要借机嘲笑她娘娘腔。 士可杀c不可辱,她岂会中他的下怀! 于是,若萤毫不在乎地回答道:“是在下的没错儿。既然到了大当家手里,只能说是缘分。权当在下这几日的饭费吧,还望大当家笑纳。” “那他呢?也不要了么?” 一计不成,孟仙台又出一计。 这次被推出来的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四爷!” 突如其来的呼喊硬生生地将若萤绊了个踉跄。 这个声音 “腊月?” 若萤委实惊呆了。 “是我,是小的,四爷。” 山上人影幢幢,腊月被反剪着双手推在最前面。他的脖子上架着一把镰刀,磨得锃亮的刀刃闪烁着触目惊心的寒光。 在两边火把的照射下,他满面的痛悔一清二楚。 “你怎么会在这儿?” 同样惊呆了的还有李祥廷。 腊月悔不该当初地自责道:“都怪笑的自作主张原本想悄悄跟着两位公子过来,心想自己多多少少能帮上点忙,不料半路上中了埋伏,掉进了大坑里” 一语未了,他马上拔高声调道:“四爷不要管小的,是小的自作自受该当此劫!只要四爷安好,小的就放心了” 说话间,咳嗽不停,表情异常痛苦。 若萤念他不久前才受过棒伤,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看过医生?会不会因为心疼钱而不舍得买药吃? “平日里我还觉得你挺聪明的,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早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四爷定会好发无伤地回去的,你为什么不听?你就是信不过爷,是么?” 一边回应着山上,若萤一边急速地转着念头。 眼前的情势很尴尬,孟仙台他们下不来,对他们而言,固然是一个定心丸,但是腊月要怎么办? 不管不顾显然不可能,但要跳下来,肯定会落一个不死也残的下场。 而且,孟仙台有没有这样的打算,现在还不确定。万一打了这样的主意,要如何保住腊月,这是一个非常伤神的难题。 莫非,她必须要牺牲掉腊月? “你真是个笨蛋啊!” 她忍不住骂道。 腊月涕泪横流:“对不起四爷,是小的没出息c心眼小c胆子小,总是害怕四爷会出事儿,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c睡不好c给人欺负。小的答应过三娘三老爷,会眼睛不眨地跟着四爷c照顾好四爷。小的没能做到,反而拖累了四爷,小的对不住四爷c对不住三娘和家里人c对不住大家” 若萤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先不要说话,听听自己的嗓子都哑成什么样子了?” 她盯着孟仙台,沉着地说道:“说说条件吧,大当家想怎么着。” “简单!四郎答应过孟某,说要在山中作客一段时间,孟某敬四郎是个人物,信你这句承诺。” 孟仙台的回答干脆利索,“你放心,在你做客山中期间,孟某决不会伤你性命,孟某说到做到。” “骗鬼呢!”终于歇过气来的梁从风第一个跳了起来,“若萤不要听他的鬼话!忘了我跟你说的么?这个人的面相就不是个守信重诺的。” 孟仙台哈哈大笑,不无嘲讽道:“山东道上想要四郎性命的,大有人在,何须在下动手?” “你要用她钓鱼,待价而沽卖个好价钱,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比杀人凶手高尚很多么?” 孟仙台挑眉反问道:“像侯爷这种,在孟某眼中一文不值,要来何用?” “你!——” 若萤打了个手势,阻止了二人的口水。 “那好。”她痛快地回答道,“在下可以留下,但前提必须是得放了我四叔和我的家仆。我四叔现在何处?我要见他c必须确信他安然无恙,咱们才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现在不行。”孟仙台含混地拒绝了,“来来回回太费时间了” “没关系,在下可以等。天亮之前应该没什么问题。” “钟若萤,你就是不想兑现承诺是吧?” “我不吃你那一套江湖道义。实说了吧,你们果然把我四叔给祸害了,是吧?” 腊月忽然奋力地挣扎起来,试图用身体撞击身边的人:“你们把四老爷怎么着了?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c混蛋,老天爷看着呢,早晚让你们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孟仙台一把夺过镰刀,“啪”地一声,重新拍在他的脖子上,恶狠狠道:“你再瞎嚷嚷,信不信割了你的舌头耳朵!” “你敢!” 若萤急声怒喝。 孟仙台阴恻恻道:“早就听说钟四郎待下宽仁,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不如就让咱兄弟开开眼c长长见识?” 说着,一道斜月银辉划向长空,并以飞鸟投林的姿势笔直地落入腊月的前襟里。 只听得“刺啦”一声,伴随着腊月惊天动地的惨叫,前襟的衣衫被当中划开,像是开凿沟渠,鲜血汩汩涌出,血腥味儿很快就弥漫开来。 惨叫声响彻山谷,惊起飞鸟无数。 孟仙台并没有要封口的意思,他以一种等着看好戏的姿态,斜睨着山下的几个人,眼中闪烁着嗜杀的疯狂。 “姓孟的,你不要逼我!” 若萤铁青了脸,反手将背上的短攻摘下来,自身侧弓韬里剔了一支箭,张弓搭箭c瞄准山上的孟仙台。 紧随其后,李祥廷和陈艾清也相继换上了弓箭。 他们这次随身各带有一把连弩,能够连续发射,更具杀伤力c射杀范围更广。 孟仙台冷哼了一声。 从他的身后,齐刷刷地跃出来一排十几名弓箭手,清一色黑衣黑纱,只露出一对眼睛,就像是幽深山洞里的蝙蝠,从上到下充满着不祥的气息。 山上山下剑拔弩张c厮杀一触即发。 有腊月做挡箭牌,孟仙台有恃无恐。 镰刀的刀尖仿佛恶作剧一般,在腊月一露的胸前点戳着,每一次的起落,都能引起大片的战栗与惨叫。 “姓孟的,你就是个人渣!” 依着李祥廷的脾气,这种事要搁在平时,他早把对方杀个鸡犬不留了。但眼下不成,他只能死死地忍耐着,只能寄希望于身边的若萤。 他想劝他放弃,但又开不了这个口。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脾气,而今他已改了不少。 他在设想,假如被抓的是李文,会怎样? 他的着急和愤怒不会比若萤少,李文和腊月虽然只是仆从,但是从小到大朝夕相处c彼此所结下的缘分,不是说断c就能断的。 似乎是为了报复山下的反抗,孟仙台出手越发频繁,也越发没有节制。 他似乎想把腊月千刀万剐。 痛叫声再起,腊月的挣扎更加激烈,这一次,他差点挣脱出来c跳到山下。 为惩罚他的桀骜不驯,孟仙台毫不客气地将刀把砸向他的脑袋。 鲜血蔓延下来,很快蒙住了他的半边脸。 身后的人攥紧他的发髻,将他整张脸掰向空中,向山下的众人示威。 “腊月——” 若萤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她知道那有多痛,知道得需要多大的毅力方能忍受住那种非人的折磨。 “四爷四爷”腊月声嘶力竭,“小的求你,走吧,快走!小的不要你为难,不要因为小的一个人的过错而坏了四爷的前程 小的跟着四爷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是什么四爷知道么?就是四爷能够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希望四爷能够前程无量,小的跟着沾光,这辈子就算是值了! 只要四爷号,小的就是变成鬼c也会是一只快活鬼。小的没本事,帮不了四爷太多,但只求能少给四爷添麻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没了,没了! 小的不怕死,他们杀了小的,只会给自己增加罪孽。四爷你要好好地活着,小的等着四爷替小的报仇,灭了这帮杂碎,小的相信四爷一定做得到,一定” 没等他说完,孟仙台的镰刀便绕到了他的身后,开始凌割他的后背。 “杀了我c杀了我狗东西们,给你爷爷一个痛快” “腊月!”若萤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依然晶亮一片,眼底却已然冰寒刺骨,“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怨恨么?哪怕是放弃你?”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不期然冷了现场。 不愧是主仆同心,腊月当时就明白了小主人的言外之意。 他忽地笑了,笑懵了所有的人。 “四爷,你可要记得小的。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千万不要忘了小的。” “谢谢你,腊月。这么多年,四爷最不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你。很早以前,我跟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你可知道,那不是恐吓c不是要挟?” 那是最深沉的信任,所谓的恐吓与威胁,只是出于她内心的渴望与担心,怕他见异思迁,怕他的的视线会被他人吸引,怕他的心不够坚定混入除她以外的其他人c其他事 她需要的是完完全全的忠诚c死心塌地,就如一条忠犬。 为此,她慎之又慎。 对于这个世界,她有太多的不明白,对于身边的人,她无法一见如故。 因为,她不是真正的钟若萤。 从“降临”到此间的那一刻c从睁开眼的瞬间,没有人知道她的孤独和惊惧。 前世一片朦胧,今生一无所知。 她亟需一个伙伴个向导个老师面盾牌,更需要一枚能够为她保守秘密的火漆。 腊月是唯一符合这些要求的人,她所希望的,腊月是唯一能做到的人。 和腊月一起,来到她身边的丑瓜,半路出了家,小芒则攀附势力去了,只剩下腊月,不离不弃陪伴她到而今。 只有腊月,能够让她放心卸下男儿的伪装,只有腊月,如父如兄如护身符,唯她的话是从。 只有腊月能够做到c只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的心思,只凭她的一个手势,就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她是这世间的一只鬼,而腊月就是她用以伪装成人的影子。 若不是这层保护,她的骸骨早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 “腊月!”若萤高声呼喊,“你听好,四爷我定会达成你所望!四爷不会忘了你,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钟氏家谱上会留下你的名字,四爷我从未视你为仆,你才是这天底下对我最好的哥哥” 随着这一声“哥哥”,她松开的勾紧的手指。 在泪流满面中,看到山上的那个血人一般的男人蓦地挺直了后背,远远地c冲她绽开一记如释重负的笑容。 原野上的花,都开好了,那个温饱即足的少年带着一条田园犬,快乐地奔跑在阡陌中。 芳草萋萋,天高云淡。 她又想起这少年的当初了,曾经信誓旦旦地跟她说:四郎定会成为人上人,一定! 原来那不是为了骗一顿吃喝的恭维话,他一直都是这么坚信着,一直 即便是生养她的父母,都不曾如他这般信她c爱她c偏袒她 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此便要失去了 “如果连你都能放弃,还有什么不能舍得的” 喃喃几不可闻,却战栗了近旁的梁从风。 第二支箭不复有情感,冷冷地c不慌不忙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为虎作伥的一名喽啰。 只有最近的人,方能分辨出前后这两箭之间存在的微妙变化。 那一声“放弃”,就像是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激得梁从风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人还能更绝情么? 回答显然是肯定的。 较之以前,彼此间尚有回旋的余地,再冷上三分的她会走到何处?会扔掉些什么? 这当中,是否也包括他? ps:名词解释 火漆一一一中国古代信函的一种封扎方式。 不同时代,使用的封扎方式不同,一般分为:竹简封,木牍封,棉纸封,火漆封。 火漆,又名“封蜡”“封口漆”。以松脂c石蜡c焦油加颜料混合加热制成块条状,一般呈红色或棕红色,也可按要求制成蓝c白等特殊颜色,遇热则软,面粘,专供瓶口c信件封粘之用。封粘时,用烛火引燃火漆,于熔成稠状瞬间滴注于需要封粘之处,在将待凝固之前加盖印章,冷却后留下清晰钤记图案。既美观又能有效地防止私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2章 天降神兵 当若萤再次张开弓弦时,梁从风扑上去将她紧紧缚住。 他吃惊地发现,怀里的她居然没有一丝颤抖。 两军对垒,枪林弹雨,不惊不怒或许是极好的征兆c能够很好地激励士气鼓舞人心,但是,眼下却极不正常。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喜无声”? 一个半路捡来的奴仆,至于么? “若萤,好了好了,咱赶紧离开这里。” 他尽量用自己的温柔去感化她,却遭到她无情的驳斥。 “让开!” 她试图甩开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不是你常说的么?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听到没有?人死不能复生,听到没有?” 她撩起眼皮,冷冷地睨他:“你跟姓孟的是一丘之貉,是么?你想让我弄死你,是么?” 梁从风顿时觉得脊梁骨窜起一股子冷气。他怕她这个样子,更怕她不见棺材不落泪。 想着横竖都是不讨好,为何不做自己想要做的呢? 于是,他干脆抱起她,撒腿就跑。 他的决策是英明的,因为就在他转身之际,山上飞下一排飞羽,险些没把她他钉在原地。 他稍稍顿挫了一下,后怕地啐了一口:“卑鄙小人” 李祥廷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替二人拦下蝗矢,并高声警告道:“停下来做什么?快走c快走!” 而山上,孟仙台显然也急了眼,一迭声地命令着:“拦下他们!抓到活的每人重赏十两白银!” 一听这话,梁从风忍无可忍唱起了反调:“谁能保本侯平安出山,每人重赏一百两白银!大丈夫一言既出c驷马难追!” 谁也不曾料到,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讨价还价。 山上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似乎在考虑他这句话的可信度及可行性。 但随即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打脸声,孟仙台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一群蠢货!他有命出去,你们有命回来?给我追!无论伤残,只要活的!” 攻势一下子又变得紧迫起来。 礁石丛中的几个人只得就近寻找高大的掩体躲避。 “怎么办?” 李祥廷低声和陈艾清作着盘算。 很明显,此地不宜久留。为了抓住他们,孟仙台必定会兵分两路围追堵截。 山上的弓箭手用的是缓兵之计,可以尽可能地为后面的小分队争取时间。 比起他们到达此地用时漫长艰辛,老鸦山的追兵却只消按图索骥跟上来即可,并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除此之外,老鸦山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用。 这座山向外的一面,乃是断崖式的绝壁,怪石碐嶒,几无落脚之处,堪称天险。 要走出这座大山,前方海礁林的尽头是唯一的出口。 双方都很清楚,只要穿过这片荒凉的礁林,就算是绕出了这座山,为此,哪一方都不会放弃对这条道路的主导权。 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对于李祥廷这一方来说,“唯快不破”便成了不二之选。 他们在等,等山上的攻势稍减,便是行动的信号。 但孟仙台的手段比李祥廷所料想的更加阴狠。 这一次,射下来的是一团团的火球,箭尖投地,箭杆上捆绑着的火药包和油包即发生破裂,火药也好,桐油也好,遇火则爆,将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的礁石丛瞬间点燃。 山风海风相激,盘桓不去。一种粘稠的尿味儿混杂着某种异香扑面而来,令人猝不及防涕泪横流的同时,更感觉到严重的头晕目眩。 那种极端的气味所带来极端的杀伤力和冲击力,引发了身体的极度不适,小侯爷当仁不让再次大呕特呕。 如同瘟疫传播,紧跟着,小秋也跪地呕吐不止。 “这是什么东西?又辣又香!” 李祥廷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种笼罩四野的怪味儿,就好像几年不曾洗过的尿龛,经阳光照晒后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儿,辛辣刺眼c焙苦艰涩。 他本能地将之归结为“□□”,心下不无恐慌。 但是近旁的若萤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不用怕,是罂粟。刚才起火的那一大片庄稼地,种的全都是罂粟。” 前后左右,几双眼睛同时聚焦在她身上。 李祥廷吃了一惊,但很快就了然地点了点头。 那种东西他并不陌生,当初围剿“宝山会”的时候,曾经就在王府的禄田里见过成片种植的罂粟。 正当收割的罂粟地和已经收割完的罂粟地的景象有所不同,加上夜色的隐蔽而自己当时又急于救人,所以就不曾仔细留意过这些事。 现在听若萤这么一解释,恍然大悟的同时,他不觉倒吸了口冷气:“那么多” 应该说是“开了眼么”?有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人把罂粟当成粮食来种植。 也亏得这里是老鸦山,无法无天,要搁在外头,谁敢? “这帮家伙赚了不少吧?” 梁从风若有所思道。 有钱所以任性,所以才会夸下海口,“每人奖赏十两银子”。 凡是有脑子的谁不知道?同样一块地,种粮食自然没有种罂粟来钱多。 若萤暗中微笑了。那一大片罂粟地让她明白了很多事,明白了老鸦山的低调和从容的原因,明白了常识的危难的原因。 老鸦山如果想要作乱,还差什么?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c是用钱办不到的? 她往怀里摸了一把,随后将一件东西塞到李祥廷的手心里。 就着闪烁不定的火光,李祥廷仔细地端详着那件小物品。 两片竹板夹着一片铜片。竹板不足一寸宽,长不足三寸,尾端用钉子铆紧,前端夹着一片极薄的铜片,外部用细麻绳箍紧,就如同一个小小的玩具。 说实话,他从不认识。 “我也从没见过。”若萤道,“这就是专门用来割罂粟果的。” 使用时,用这个特殊的小刀具在罂粟壳上面划一周,稍等片刻后,就会有白浆冒出,这就是鸦片。 生鸦片烧煮后,变成棕色或者是金黄色,并散发出香甜的气味儿,这便是价值不菲c对某些人而言,具有致命吸引力的熟鸦片。 “哪来的?”李祥廷好奇道。 “仁义堂捡来的。”若萤道。 大概是吃酒的人不小心掉落的。 李祥廷忽然露出一口白牙。 这帮土匪还真是够大方的,居然奢侈到用罂粟招呼他们,这好比是拿银子砸他们呢。 抓活的是么 生鸦片催泪,熟鸦片致幻,双管齐下,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咱们会中毒么?” 说这话时,他不无担忧地看了看陈艾清。 而后者终于也忍不住了,猛地伏下身子,吐出了积压在胸腔里的那一团污秽。 李祥廷更加心急如焚。 照这个情势看,也不必等老鸦山亲自动手了,几个人光是吐c就能吐到精疲力尽,最终束手就擒。 “你们进来的时候,就没安排好接应的?” 对于眼前的处境,若萤同样感到束手无措。 她不相信这两个人如此草率,更不相信卫所对这两个人的信任会如此轻浮。 且不说这两个人伤不起,万一受到损伤呢?那可就不是看看医生c吃吃药如此简单的事情了,那将会直接证明此次行动的失败。 “你这次进山,可是经过了李大人的同意?” 若萤冷冷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李祥廷讪笑着左顾而言他:“没事儿,别担心。二哥心里有数” 若萤的脸登时就沉下来。 陈艾清缓和过来,道:“准备了信号弹,只要绕到前面去,就马上给卫所发信号。他们会在山下铺设草垛等咱们跳下去。这个时候,估计他们也忙得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他幽幽地感叹了一句:“百密一疏,早知道,刚才就该多抓个人当盾牌使” 似乎是做贼心虚,小秋瑟缩了一下,愈发贴紧若萤。 若萤暗中拍拍她的手背,耸了耸另一边的肩膀,试着将某人抖开:“侯爷有什么问题么?” “你说怎样,就怎样” 梁从风的声音就像是浸淫了熟鸦片的香气。 “那就这样吧。”李祥廷当机立断,“艾清你打头阵,带他们先走,我断后。记住不要回头,不要停。只要走出这片石林,就马上放信号弹通知山下。” 事实上,也只能如此了。 身后嘈声逼近,毋庸置疑,是老鸦山的人追来了。 “等我数到三,你们就跑,一” “二” 那声“三”还没出口,山上的射击突然中断了,几条黑影惨叫着跌落下来,砸得林木咔嘣响,坠地声宛若气囊爆裂,让人油然联想到一幅脑浆迸溅c肠穿肚烂的惨象。 少了火把的照耀,天地蓦地暗了几分。 仿佛有天幕被扯落,又仿佛是浪尖上的帆板,正贴着地皮林梢c穿过灌木树丛,以摧枯拉朽之势俯冲而下,激荡起地动山摇c万壑轰鸣,当中更夹杂着碎石穿空c烟尘万丈,令人眼花缭乱c目瞪口呆。 若萤几个全都看呆了。 听说过海上冲浪的,却从来不知道还有人敢于在山上玩这种心跳的游戏。 这简直就是在找死! 哦,不对,不是这个问题,问题是c这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晚偷袭老鸦山的,难道说除了李陈二人,还有另一路人马? “在下李祥廷,请问来者何人?”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有个清亮的少年报以同样的高亢:“在下莫银儿,四郎你在么?还好么?” 若萤一直扒在石头后面观战,闻声腾然起身:“很好!多谢!” 话音未落,她一手拉着小秋手拽着小侯爷,头也不回地往出口方向跑去。 见她如此反应,李陈二人毫不恋战,当即紧随而上。 绚烂的烟花在西边的天空灿然绽放。 从半山腰纵身跳下的时候,若萤紧紧闭上了眼睛。 跳之前还有些许怯意,一旦跳下去了,心里反而空了一大片。 她不觉好笑。心想自己活这么大,真是什么死法都遇上了。似乎是为了照应她的八字,命里五行俱全的她,所经历的劫难也占尽了五行。 早年险些被钟若因英骗进水井里,后来,自己捅了自己一刀,成功震慑住了在法外之地猖獗多年的无赖汪大胖。 之后,遭到老太爷暗算,身体里被打入钢针,被莱哲活马当作死马来治,身上留下了那么长c那么深的一道伤疤,大概这辈子都消泯不掉了。 再后来就是宝山会的大火,害得她的视力从此大减。不过好在没有被毁容,不然就只能去找钟馗老爷诉苦了。 太平日子没过几天,又给老鸦山惦记上,现在不得不跳崖求生。 也不知道卫所的办事牢靠不牢靠,万一草堆不够软c不够厚,这一个跟斗下去,就算不死怕也会摔成个傻子 临行前,时敏曾经跟她说过生死之理,至今她仍无法判定,那些话究竟是何寓意。到底她这一趟出行,结果会如何? 总不至于摔死吧?若就这么一命呜呼了,还真是不甘心呢。 老天爷安排她来到此间,不会只是个失误吧?不会只是为了让她体验一把遗憾的滋味吧? 哦,想起来了,要说曾经的历险,倒忘记了还有一茬呢。 那年的中秋家宴上,老宅里居然混入了杀手,要不是她机智,说不定早就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了。 当时的她,是如何逃脱的呢? 想起来了,她用匕首扎伤了行凶者。那一刀应该伤得不轻,倘若能再冷静一点c拿捏好分寸与方位,就算杀不死对方,也绝对c绝对能够让对方的下半辈子寸步难行。 腰椎骨的第二到第五节之间,任何一节受损,都会导致半身瘫痪。 可惜了。 可惜她不够狠,结果只是刺中了杀手的大腿。那个位置 自松软的草垛上翻了俩跟斗后,无力自主的身体被无数只手托住。 悬在空里的心,至此悄然落地,而若萤也于同时睁开了眼睛。 深不见底的瞳眸徐徐扫过四周,见到了武术的欢喜c庆幸c鼓舞与惊奇。 最后,她的视线定在满是不安的小秋的身上。 “秋姑娘,你知道孟仙台大腿上的伤,是几时的事儿?” ps:名词解释 罂粟一一一公元七八世纪,罂粟作为药材从印度传入中国,原名叫“阿片”,在中国发音成“鸦片”。 罂粟成熟后,取其蒴果中的白色乳汁干燥成褐色或黑色,即为生鸦片。生鸦片具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氨味,类似陈旧的尿味,味苦。 生鸦片经过烧煮后,呈棕色或金黄色,可发出强烈的香甜气味儿。这就是熟鸦片。最初吸食鸦片,会令人不舒服,头晕目眩c恶心呕吐,但稍后会出现幻觉c产生快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3章 城中休整 此次针对老鸦山的围剿行动,虽不算完胜,但也收获颇丰。 安东卫未损一兵一卒即解救出了包括小侯爷c钟四郎c钟德略等在内的一干人质,对上对下也算是有了一个满意的交待。 在随军医士给重伤的腊月稍作紧急施救后,大队人马即刻拔营回安东卫城休整。 在同行的人群中,若萤不但看到了王世子,也看到了朱诚和李文。 这次,李文还带来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叫陈武,乃是陈艾清自小的一个伴当,据说很有一把力气,打起架来,两个李文都干不动。 除此之外,她还意外地发现了老金的笑脸。 至于她之前万分担心的四老爷钟德略,竟然毫发无损地给救了出来,由钟若荃搀扶着c寸步不离。 据说,这多亏了君四。 而君四为何会出现在山中,根据“醉南风”的莫银儿和流枫的说法,是因为先前君大当家吃了老鸦山的暗算,被劫持而来的,目的无非就是想算计“醉南风”的财富。 大概如此吧。毕竟,醉南风实在是太有钱c太张扬了。 曙色湛湛。 安东卫城显得比以往更加地忙碌c紧张。 医士们脚不沾地地诊治各处的伤员,浓浓的汤药味儿笼罩在卫城上方。 但等到了若萤这边的时候,却被王世子谢绝了。 福橘领着几个丫头施施然向前,表示她们会细心照顾好四郎的。 一时间,众人表情各异。 知情的一幅“不出所料”的表情,不知情的则一脸的懵懂,不明白看上去貌不出众c或者说是过于纤弱的那个少年究竟有何异能,竟让王世子如此珍视。 人与人之间的缘法,果然说不得呢。 对于这样的安排,若萤虽然不是很痛快,但也无法拒绝,心下总觉得有一条无形的小辫子,给某人紧紧地拽在手里。 不能保证他始终会保持理智,人总是会变的,年轻时的王世子和上了年纪时的王世子,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 年轻人有血性c脾气大,赶上哪天他想不开c走火入魔,难保拿她作伐。 济南过来的这几个使女,都是王世子最为信任的。 依然由福橘负责若萤的日常起居,而另一个领头的女孩子,削瘦而清冷,不苟言笑又有点呆,好像总在琢磨什么事情似的,其真实身份却不简单。 她是王府良医所医正景大人的庶五女。 景医正有一妻一妾,生有五个闺女,还好正室争气,老蚌生珠,终于给养了个儿子,时年还不到三岁,可谓是尽人皆知的宝贝。 景医正向来重男轻女,自有了后,对这几个闺女越发瞧不见了。而身为末梢c又是庶女的景五,就更加跟个透明人似的。 但就是这么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存在,却承继了景氏的医学世家的天分。 虽然父母不在意,但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耳濡目染,从小景五就学到了很多的医学知识。 这女孩儿资质平平,却极为刻苦用功。为了学医,做得出程门立雪c凿壁偷光这种事儿,为了背书,甚至不惜头悬梁c锥刺股。 尽管如此,家里也不以为然。 医术学再好又如何?终究是要嫁人的。顶多就是日后能够更好地照顾家人亲戚罢了,景氏的将来还是得靠嫡出的儿子来继承发扬。 景五的性子也不是个讨喜的,千唤不一回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说,爱好兴趣和一般的女孩子更是天差地远,两下子根本吃不到一个槽子里去,因此,从小到大,景五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福橘算是跟她比较好的,一直对她照顾有加。 蝠园有很多藏书,其中不乏一些珍稀的医学典籍。这些东西对景五而言,简直就是致命的诱惑。 通过福橘的面子,景五很是借阅了不少。 要问她有多么地金贵这些书籍,说来甚是迂腐可笑。 每次得了书,她并不急于饱览,而是必先沐浴更衣,然后焚香静气,方才如请神一般捧过书籍,正襟危坐以拜读c抄录。 在这期间,严禁外人打扰,且往往废寝忘食c通晓达旦。 王世子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却不止一次表扬过景五。 尽管如此,都无法撼动景医正根深蒂固的歧视观念。凭你再多赞誉,没用,那是他的闺女,将来何去何从得由他说了算。 到后来若萤受伤住进蝠园,王世子干脆将景五要了来,留她在世子府中做事,也希望她能在医学上有所精进,不说别的,有个女医士全天候待命,女眷们的身体健康便会有极大的保障不是! 景五既跟了王世子,这就意味着,将来她的前程有一半将由王世子做主。 知道内情的都说,这是景五的福分。跟着独具慧眼的王世子,好过跟着自己的亲爹。 若萤对景五不算陌生,宝山会后,她在蝠园住了那么久,景五始终陪侍在侧。 除了病症和病人,这女孩子的眼里似乎再无其它。 这份呆气早被大家所习惯,因此毫不以为怪。 倒是若萤,见此人来去自由c如入无人之境,且不管对谁都爱理不理c十分冷淡孤傲,便不由得暗中感叹王世子为人厚道。 至于景五这种脾气的女孩子,将来也得跟一个像王世子这般心大的男人才好 只有心大的,才能容得下景五的任性。千万不要给她的外表迷惑住,那女孩子其实一点也不傻。 所谓傻子,都是不能自理容易受遭人欺负的残废,而满腹医学c手脚灵活的景五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吃亏? 背后是显赫的家族,又是王世子看重的人才,还跟世子府第一红人的福橘几个情同姐妹,这等身份,还需要对谁卑躬屈膝? 这世道,从来就不存在能者居上一说。光有才没有支撑,注定飞不高c走不长远。光有依靠而缺乏才能,迟早也会被抛弃。 须得有才又懂得借势,你好我好大家好,各取所需c相互帮衬c共同向上,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所以,榜下捉婿之举至今犹盛。伯乐与千里马的相逢,永远都在期待与进行中 在做这些想象的时候,若萤正guang溜溜地坐在小板凳上,而福橘和景五则领着几个丫头帮她擦洗身体。 包括福橘在内,对眼前的这种景象早就习以为常了,不像刚开始的时候,发现四郎居然是个女孩子,差点没惊掉下巴,用了好几天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一事实。 她无法对四郎做出评判,不管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这孩子的反应都异于常人。 也不知是迟钝c还是大方过了头,对于袒身体这种事,四郎毫无羞耻之心。自己被看光了,也不觉得吃了亏,所谓的“皮囊”一词,似乎只有在四郎这里,才算是得到了最准确的诠释。 福橘暗中摇头,试图甩掉自己这种顽固而可耻的遐想,转眼看到景五,同样一幅熟视无睹的冷漠表情,便不由得嘲笑自己庸人自扰。 一盆盆的热水端进端出,一条条的大手巾湿掉又丢掉,先擦洗上身,完了,便是下肢。 之后,换景五给清创c敷药,福橘自觉充当助手。 这两位不是第一次给若萤疗伤了。 不出所料,这一次,四郎依然是整个过程不吭一声,疼得紧了,最多就是抽搐一下c吸一口冷气c皱皱眉什么的。 比起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显然,那一叠朝报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即使是上药当中,她也没闲着,一张张仔细阅读着福橘带来的过期的朝报。 当然,她很清楚这是谁的意思。 要不说,王世子似乎越来越知她的心了 上好了药,福橘给她穿上衣服。里衣外衫都是从济南府带来的,按照若萤的身量给裁制的。 知道她不喜浓艳繁复,所选的料子都是素面的。 尽管如此,却还是隐约露出了一些富贵气息。 打量着衣领和袖边上的如意云绣纹,若萤心下略感踌躇。 这种衣服对她而言,还是过于浮华了。眼尖的但看这绣纹,就不能不多想。换成是若苏那种专注于此技的,一眼就能窥破天机。 绣娘也是分等级的,庙小装不下佛,高级的绣娘自然该待在高人一等的地方。 这身打扮若是给她娘瞧见了,又该心疼了:好好的衣裳,就这么贴身穿,不得给血渍c药汁弄污?穿在里面别人又瞧不见,就是绣满了花又如何?岂不是明珠暗投? 拾掇好了身上,若萤舒舒服服躺在春凳上,享受着福橘温柔的洗发一刻。 窗外树荫婆娑c光影烁烁,雀鸣空庭c蝉噪深枝,是这炎夏中难得清静的时刻。 胰子的玫瑰香缭绕于鼻端,宛若置身在绚丽的玫瑰园中。 福橘的轻声细语仿佛催眠。 她说红玫瑰是世子府的常客,都是从王府的禄田里现成摘来的。 寿宁郡主朱昭槿酷爱此花,便以己度人,自小便将这一喜好强加给了自己的兄长。 同样都是出于对至亲之人的爱护,郡主的表达方式和王妃的做法,几乎一般无二。 王妃也爱频繁地送各种东西给世子,不过她不爱花花草草,她送的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奇珍异宝,由能工巧匠们制成案头清供,既好看c又长久,在她看来,这才是最合适的礼物。 若说花香迷人—— 鲁王宫里什么样儿的薰香没有? 有那闲工夫莳花弄草,不如和各宫中的夫人坐在一起c聊聊天c话话旧,要不然就打两圈牌,岂不开心! 而事实上,不论是郡主的心意,还是王妃的苦心,在王世子这里,通激不起一个水花 “王府每个月的月初和月尾,都会送来新的盆景。王妃说了,再好的东西,天天吃c天天看,也会腻歪。整个王府,典宝所大概是最忙的了。世子大婚的时候,收到的这种盆景特别多,一时用不上,只好全堆在库房里。年末进去打扫的时候,从地上扫起来一簸箕的玉石珠宝,世子当时就赏给了下面的人。为这个事儿,世子和世子妃还闹了场不愉快呢。连郡主都说,我们世子的手太松散了” 若萤暗中叹口气。 她本不想说话的,尤其是关于王世子的家务事。在她的印象中,福橘是个很谨慎的人,怎么今天这么多话? 那些事,是她一个婢女该说的么? 这些事,是她一个外人能插嘴的么? 到底想要她如何回应呢? 王世子如此沉不住气,到底想怎么样呢? 又不是不清楚她的心意,非要一次次试次次敲打么?打算要逼她到何种地步呢? 若萤慵慵地回答道:“这种事儿,我们寻常人家多的是。也不为那点东西,纯粹就是争一口气。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纯粹就是找个由头罢了。世间的夫妻本就各种各样,有些属于不吵不闹不成夫妻的,有些则会为这种琐碎的口角慢慢伤了感情,久而久之,便成了怨偶。像那种举案齐眉c相敬如宾的,到底还是少之又少。” 说到这里,她睁开眼,自下而上盯着福橘,道:“姐姐是个明白人,日后若成了家,定不会步人后尘c让自己也让自己的丈夫难堪。” 她的一本正经加剧了福橘的羞窘。 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谈婚论嫁实在是不好意思。而且,她做梦也没想过,好好的c怎么话题就跑到了自己的身上。 边上的景五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下力地盯着她,寻思道:“你是不是病了?脸怎么这么红。” 这下,就连若萤也忍不住勾起了嘴唇。 绞干了头发,后脑勺扎个兔子尾巴,因为天热便没有戴儒巾,只围了网巾。 福橘左右端详了两眼,禁不住频频点头,眼睛里满是欣赏,心里头却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做女孩子的话,可惜了这一肚子的学问;做男孩子的话,便可惜了这副好形容。 她觉得自己大概能够体谅到自家主子的辛苦与矛盾了。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了,福橘便带着若萤前去拜谢王世子。 若萤眼下暂住的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平时是卫所留宿远客所用的。 前方月洞门直通着卫所的演武场,宅院分为前后三进。正屋八间,两边厢屋连排各十多间。 若萤住的是正屋西边的一间,而正中的几间,理所当然就是王世子的下榻处。 屋舍不少,但世子府来的人也不少。进进出出的人影不断,却安静有序。瞧见福橘和若萤出来,俱都远远地垂首问好。 二人沿着回廊一径往前,才走了没两步,忽听后面的院子里传来器物坠地的声响。 若萤不由得住了脚。 福橘侧耳听了听,不无歉意地跟若萤解释道:“侯爷又生气了想必老侯夫人派出的这十几个人,都不合他的心思” 若萤莫名地松了口气。 直到此时,她才醒悟到,自己之前的那丝忐忑究竟是什么。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事实,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小侯爷c终究还是没办法视其为路人。 ps:名词解释 卫所医士一一一朝廷在边关卫所及人聚处,各设医生c医士或医官,俱由太医院试遣。岁终,会察其功过而殿最之,以凭黜陟。 明代沿袭元制,设有专门的医户。医户之家世代必须做医生,是太医院以及各地官办医疗机构中医官c医士的主要来源。按籍收人,一入供事,永无考核,医士的业务水平有很大问题。 医正一一一王府长史司良医所设医正一人,正八品,医副一人,从八品,负责王府的医疗卫生。 典宝所一一一王府长史司典宝所设宝正一人,正八品,宝副一人,从八品,管亲王的大印和符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4章 对坐议事 自老鸦山突围出来,小侯爷安静了大半天。开始她还有几分担心,有心想要旁敲侧击询问一下,又恐事后给他知道了,得意忘形之下顺竿子往上,越发地纠缠不休。然而若不闻不问,又未免显得自己薄情凉性,无端招来些诟病。。 好歹也算是共苦过,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不该不明白。 如此倒好,有那么多人看守着,她这边倒可以安心了。而他若想栽为所欲为,恐怕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砸东西 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老侯夫人交待才是。 反正,不管这次的结果如何,她这厢的罪名是洗不脱了。老侯夫人和世子妃此刻还不定怎么想她呢 还有福橘,临登上台阶的时候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世子昨晚一夜未眠”?他不睡觉,干她何事?又不需要他冲锋陷阵,又不需要他出谋划策,他操的哪门子心?操心就能把她们从贼窝里想出来? 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为何跟她说这种话?想要她作何反应?忏悔?道歉?抑或是感激涕零? 她岂会不明白他存在的意义?倘若不是他的担保,李祥廷和陈艾清敢涉险?安东卫所担得起那份责任? 平日里的福橘没这么多话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给的压力有那么大么? 当她还在为此作着冥思苦想的时候,她的人已经站在了朱昭葵的屋子里。 桌旁的人放下手中的朝报,朝她点点头,道:“来。” 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若萤也只能将就他的意图。 “痛不?” 他小心地查看着她手上的伤痕,那表情,就好像伤在自己的身上似的。 若萤没有吱声。十指连心是个什么感受,曾经有过切身经历的他应该没有忘记。 握着她的手的手,忽然不动了,耳边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叹息。 “真想使劲儿捏两下,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疼。”他神情阴郁,“这些年,本王都快给你操练出来了。你不说疼,本王也会觉得真的不疼。怎么能不疼呢?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想要生气。你为何不肯跟家里说?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伤人心,是么?你若是我的孩子,还不知道要挨多少揍呢” 若萤垂着眼,态度老实。 他便不忍心再谴责下去了。医士说她郁结于心,宜散瘀补血,倘若他训得狠了,难保她不会憋一肚子气,如此反而会害了她。 想来她就这么个脾气,那么多年都不曾改变过,指望她这一次痛改前非,几乎是不可能的。 “站着做什么?坐。” 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得他心虚,总觉得自己像个恶人。 屋子里只有两张椅子,若萤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他对面的桌子边。 他将方桌上的一盘水果推向她。玻璃盘子里码着翡翠般的雪瓜,切成指肚大小,用长竹签取食。 “西瓜大寒吃不得。景医女说,这个清热益气,倒是可以吃一点。” “请世子先用。” 他端起盖碗茶,道:“那是专门给你准备的。” 若萤便不再客气,心下想的是:一夜未眠因为她,吃个瓜也为了她。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巧合和眼神,谁敢说不是蓄谋已久? 她的意志,难道还不够明确与坚定么?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死心? “腊月那边看过了么?” 对面的他状甚无意地询问道,其实眼梢始终不曾离开过她。 能将食物吃出深情隽永的感觉来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也许对她而言,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值得去细细品味。 若萤顿了下:“多谢世子记挂,还不曾。” “不必担心,军医治疗这些皮肉伤很拿手。或许会吃些苦头,但性命可保无虞。想不想过去看看?不行,还是不要看的好。都说眼不见为净,像你这样的脾气,看到那样的场面,一定会想很多。因为心疼,怨恨就会随之加深。而怨恨,往往会让人变得更加心硬” 若萤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以世子之见,是希望在下一笑泯恩仇么?” 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就她刚才这句反问,他岂会听不出其中的不平之气? “老鸦山乃是一块痈瘤,早晚得除掉。本王只是担心你,怕你过于心疼自己的人而失了分寸,反倒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所谓一人计短c二人计长,你有什么想法和打算,不要总闷在心里。别人猜不到你的心思,难免就要为你担心” 说到最后,他目光闪烁得厉害,在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时,竟至于神情慌乱。 他试图以吃茶遮掩过去,却因心不在焉而给呛着了。 “本王脸上有脏东西么?” 其实,他想说的根本不是这句话。 都怪对面的那对眼睛,几时看c几时令人心慌。极冷c极静又极深,底处隐隐泛着碧青的色,每每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想要纵身跃下,而且十分坚信,那底处定然藏匿着让人绝对不虚此行的宝物。 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种种可能只是稍稍想一想,就不由得令人心跳加快c食指大动 若萤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他的膝盖上。搭在那里的手,正不安地蛹动着,可知此刻他的心里,正作着某种挣扎。 她知道,她方才的哪句话或者是哪个举动起了作用。适可而止是明智的,吊在空里的饵料如若迟迟不肯放下,势必会勾起野兽的征服欲。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温文而言并非表里如一。 “世子很好。”她微微笑道,“在下只是觉得世子的话有些好笑。世子以为,在下是那种人么?” 朱昭葵愣了下,也笑了。 但笑容未及展开,即遭到她的突然袭击:“世子因何发笑?不知在世子心目中,在下是哪种人?” 这一次,他是真的给茶水呛着了。 仔细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说笑,也不像是随口之言——她从来不说无谓的话。 问他是怎么看她的么 以往的她,好像并不十分在意他的心情。更多时候,都是尽量躲避开他的盘问追踪。 但这次,似乎不同。她肯主动往前,是否意味着彼此还能更近一步? “四郎是个开明豁达的,自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为难苛待自己。凡事,能自己解决的,便不会麻烦他人。不好解决的,定会想方设法去解决。四郎学富五车,学以致用,像李代桃僵c反客为主这些计策,自然是信手拈来c运用自如。画地为牢生生困死自己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在四郎身上的,不是么?” 若笑而不答。 “不是么?” “世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此话当真?” 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透过他的掌心,若萤几乎听得到他马踏荒原般的心跳。 这个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不怕,她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早就知道,他的隐忍不可能没有底限。逼急了,这个人会有何激烈的反应,说实话,她想摸透他的底细。 但这是不可能的,毕竟还有个朱诚在。 他直接曲解了自家主子的行为。 “雪瓜性凉,四郎不要吃太多。喜欢的话,回头给你送两个过去。原本想着给安平侯送几个去,但是医士不让,说侯爷脾胃受损,一时半会儿吃不得这些生冷坚硬的。这东西耐贮存,只要别伤了瓜皮,哪怕是带回家,也不成问题。” 若萤起身拱手。 朱昭葵便瞅了一眼朱诚,笑骂:“你倒是会做人情。” 朱诚腆着脸回答道:“世子爷你可是冤枉小的了。有道是礼尚往来,小的还想着用这几个瓜,好换四郎的腌白菜呢。小的可是惦记了整整一年呢。” “看你那点出息!” “李夫人说好,能差到哪里去?小的何尝不知,一个人一种口味。人人说好的,未必小人就觉得好。人人都说不好的,未必就真的难以下咽。说小的贱骨头也好,说小的没出息也好,天底下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又不止小人一个。” “朱诚,爷怎么听着这话一股子馊味儿呢?” “小的愚笨,还望世子爷明示。” “爷管不了你了是么?” “怎可能!小的临出发前,王爷和王妃还特地叮嘱小的,让仔细看顾好世子爷,小的哪敢马虎?世子爷昨晚一宿没睡,小的也不敢合眼,一直都在担心世子爷的身体吃得消c吃不消” “爷有那么弱不禁风?你可知,但就冲着你这句话,就该吃一顿板子么?” 说这话时,他飞快地朝对面瞟了一眼。 朱诚的心跟着就是一忽悠。 他看得真真的,就在刹那,世子爷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快。 世子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愉悦气氛,而那句“弱不禁风”显然犯了某种忌讳。 简言之,世子怕给四郎看轻。 一向以宽宏大量著称的王世子竟然会变得如此小心翼翼c草木皆兵,这大大出乎朱诚的意料之外。 这说明什么?王世子对这个人的在意程度,已经无可救药了么?明知是一杯毒酒,也要冒险品尝么? 王世子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四郎呢?有没有看出这些蠢蠢欲动的危险? 这可是未来的鲁亲王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四郎呢?也不是个老实听话的。这二位,不管谁是猫c谁是老鼠,这一出旷日持久的猫抓老鼠的游戏终究会有玩腻的一天,等到了那一天,取舍去留是否会伤人伤己,这个问题,这二位是否认真思考过? “四郎” 希望不能全投在自家主子身上,相比而言,四郎的可信度还要高点。 虽说年纪相差很大,但是言行举止,到底还是四郎要持重深沉些。 若萤茫然转过脸来,似乎根本没听到那对主仆的对话。 朱昭葵心头的那点炽热瞬间便冷了一半。但眨眼间,却又生出些玩味来。 想想也是,以她的脾气和身份,怎可能没大没小地参与进他和他的仆从之间的事务上来? 他希望她能有点温度,哪怕是炽热一点也没关系,但是,她若是不这么冷静,那还是她么? 由此他便联想起了李祥廷。 何谓沉不住气?二郎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今天这种情况,若是搁在二郎身上,情况将会大不相同。 开头的时候,那青年兴许还能有板有眼地规规矩矩,但等吃吃喝喝之后,再听别人的东拉西扯,那青年定会按捺不住掺和进来。 这些言行适用于很多人,且很多时候都是无意识的。说的人不会过分介意,听话的人同样也很容易掉头就忘。 但四郎不是这种。 她的存在往往是飘渺的,纤小的外表和平淡的长相,貌似无欲无求温和无害,却是她畅行天下c无往不利的名刺。 任谁也想不到,小小的人竟会有一颗大大的心。 很多人c很多事,明明看得见c听得到,却偏偏能装做若无其事。陌生人难以从她平淡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便自然而然地会对其放松警惕,甚至有惑于她的外表会将自己的身心和盘托出。 但熟悉的人却会为她的这种反应莫名地焦躁c不甘,好像是隔着篱笆门观赏另一边的花香鸟语,无论如何都想要靠近c更靠近。 说白了,这就是个狡猾的纵火犯,放火就跑,然后远远地站着欣赏别人的狼狈不堪。 而令他最感郁闷的是,明知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却又不能揭穿,非但不能戳破,还得陪着她一同演下去。 朱诚说的对极了,人哪,都是贱脾气。 “不要吃多了。”他再次捉住她的手,扭头吩咐朱诚,“四郎兴许是饿了,告诉厨下,给准备些吃的。” 朱诚应声自腰间抽出一本手札,道:“今日的菜单都已拟好了。有葱油花卷,小米面窝窝头,水晶虾饺,方瓜丝饼。粥有银耳紫米粥,鱼蓉粥,陈皮蚌肉粥,鲍鱼滑鸡粥。主菜十六样,凉菜八样,汤——” “拿给福橘看看,让她定夺。” 朱诚噎住了,本能地看向若萤。 福橘负责照料四郎的饮食起居,把世子的饮食单子给福橘看,这不是明摆着把钟四郎提到和王世子同等的高度上么? 此事若是给世子妃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口角。 世子和世子妃自打成亲以来,在一起吃过几顿饭,屈指可数。所以感情不好,所以才会三天两头明争暗斗。 夫妻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所谓的不合,不就是从这些小事上堆砌起来的么? 朱诚暗中闭了闭眼。 这事儿怕是想瞒c也瞒不住。这儿可不是世子府,一声令下,大家全都能够装聋作哑。这儿那么多闲杂人等,那么多双眼睛c那么多张嘴,哪里捂得住! 世子任性,他们这些下人就活得提心吊胆。回去之后,该如何回应王爷王妃的质询,如何能够将潜在的祸患平息下去,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事情。 说真话c表忠心,未必就是对的,但是不说真话,那是绝对不对的!这简直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一个字:苦! “软炸虾仁,干炸腰柳,还有烤小排,让厨下添上这几样。不要太软c太甜c太油。四郎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肉。嫌腻歪的话,汤就清淡一些,再配上些时蔬水果。还有什么疑问,跟福橘说说,她自会安排。” 这便是清场的意思了。 朱诚只得躬身答应着,心情复杂地退了出去。 清清楚楚的,若萤听到了对面传来的一声轻叹。 如释重负么? 她当机立断,放下了手中的竹签。 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难保他不会再次捉住她的手。 “终于不吃了?” 他闲闲地瞟过来一眼。 “家母时常教诲,美味不可贪心,过犹不及。” “想家了?你放心,令尊令堂那边,我已写信做了安抚。” “有劳世子。”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让你那么不省心呢,是吧?” “世子教训的是” “生气了?这话可不是本王说的,是京中的杜先生的原话。” 说着,他将手边的那份朝报递给她。 若萤就知道,他别有用意。而他所在意的事情,就藏在这份朝报中。 这倒不错。真要是跟她眉来眼去的,她会吃不消的。 她大致浏览了一遍,并不觉得有异,只在看到一则小小的通报的时候,略住了住。 “看到什么了?”他不由得暗中惊叹于她的敏锐。 和聪明的人相处,会让自己变得聪明,这话当真不错。 陷入沉思中的若萤微微点了点头,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 他知道,当叩击停止,便是她豁然开朗的时候。 那是一则简短的消息,报的是本月中浣之三日,后宫中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斋戒禁足活动。 ps:名词解释 盖碗茶一一一约出现在唐代,由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女发明。始为木托,后以漆制。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 雪瓜--又名哈密瓜,甘瓜,甜瓜。性偏寒,疗饥,利便,益气,止咳清肺热,除烦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5章 至密之情 这是本月间发生的事。 中元节刚过不久。 按照以往惯例,中元节前后,朝廷和民间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 但是,今年的斋戒却提前了,前后持续了十天,却结束于中元节之前。 整个活动期间,禁歌舞c禁荤腥c禁言c禁足,为什么? 这难道还不足以令人心生疑惑么? “宫里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嗯。五皇子抱恙,痘疹。” 她问得坦然,他回得自然。 若萤点点头,心下豁然。 当然,她并不认为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与她无关,他实在没有必要跟她谈论如此机密的事。 “太医院不差会种痘的,想必五皇子现今无恙了吧?没有留下什么瘢痕吧?” 他微笑道:“幸好发现的早,医治及时,几乎没留下什么疙瘩。” “老天眷顾,这是圣上的庇佑,是五皇子之幸c贵妃之幸。” “可是当时,可没有人敢这么想。” 虽说痘疹已非绝症,宫里宫外都有防治的法子,但是,这种病最让人恐惧的还不单单是死亡的威胁,还有影响毕生的后遗症。 十痘九麻。 凡生痘疹的,往往都会在身体表面留下疤痕,如雨打沙滩c终生难除。 男人或许对此不以为然,可是,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不在乎自己的形容。 因此,照料五皇子的宫女中,便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只要有心,借口总是有的。 但也有例外。 “齐鲁商会会长徐梦熊之女徐淑珍,四郎想必认识吧?” 若萤心神微动:“听说过。可惜在下晚生了几年,不曾有机会面见过。” “那倒是个有胆有识的。别人唯恐给传染上,她却毛遂自荐,愿意侍奉五皇子。当时,尚宫问她缘由,她说是自小已种过痘,不怕传染。而且家中幼弟当初发疹子的时候,她曾经照顾始终,颇有些经验。” 若萤闻声笑道:“这话大不是。五皇子何等尊贵?怎能和一个商户之子相提并论?不妥c不妥。” 他便想要伸手过去,捏她故作正经的脸。 “可不是这话呢。虽说言语唐突了些,但忠义可表,贵妃并不曾责怪。待到五皇子痊愈后,还特地将徐宫人叫到跟前,赏赐了好些东西不说,还将她留在了咸阳宫中差使。” “能够侍奉五皇子,算是她的造化。”说到这里,若萤顿了顿,“徐宫人之前,不是中宫那边的人么?咸阳宫应该不缺人手,就这么要了来,但愿中宫不会多想。” “一个小小的宫人,哪值得让中宫挂怀。” “但愿如此。”若萤不以为然地喃喃道,“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呢” “此话怎讲?” “同样一句话,男人说‘随便’,是真的悉听尊便,但是女人一旦说‘随便’,就表示她已经生气了,让你看着办。解决得好,便好,若是不合她心意,她便会诅咒你祖宗十八代。” 两个女人要好的时候,同行同止c同生共死,甚至,连最心爱的男人都愿意共享。 但是,一旦心存龃龉,便很难放下成见。这个时候的女人,记性极好c意志极顽强c斗志极高,与敌人之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c也能怨恨上八百年。 为了打击对手,她们捕风捉影c大肆宣扬c无所不用其极,更有甚至,竟至于铤而走险c拼个两败俱伤c玉石俱焚。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有可,最毒妇人心。世子就没经历过,也该听说过这些事。” “照你这么说,宫里头莫非也有这样的女人?”看她一脸鄙夷,他不禁讪讪道,“中宫和贵妃,这些年相处得不是挺好么” 他是当真不太明白女人们的关系。同样都是人,难道和男人间的相处有什么不同么? 倒不是他眼瞎耳聋,自己也有好些女人,但看她们平日里欢欢喜喜叽叽喳喳,似乎相当和谐融洽,很少从她们的口中听到抱怨的话和坏话。 脾气相投便一起玩耍,合不来,关上门各人过各人的是了,哪里至于又是“青竹蛇”又是“黄蜂尾”? 倘真闹到你死我活的份儿上,再美的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远的不说,就说现在住在后院里的某人,世人都为他那张脸迷得神魂颠倒,可是在他眼,实在是烦得不能再烦了,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那个人才好。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这个样子倒也不错。用假男人的身份讲述女人的故事,肯定比真男人所臆测出来的女人间的隐秘更加可信。 此刻她所说的,兴许正是他无从捉摸且一无所知的。 她要为他打开的,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c好奇却无从下手的世界的大门。 这些话c这些事,兴许过了今日便再难听到。 毕竟,这可是犯禁的行为,若非信赖无比,谁敢妄加点评? “中宫和贵妃不好么?” 他再问。 他希望她能放松下来。是他要求她点评的,并非她目无尊卑c违法乱纪。 与此同时,他觉得此刻内心里的那一丝欢喜能够持续得久一点。 有生以来,他从未曾和别人议论过京中尤其是后宫中的事。那不是他该关心的,很多事c心里明白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c给人当成攻讦的把柄。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阴暗的一面,没有人会傻傻地翻出来亮给别人看,即使对方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人。 然而此刻,他却乐于将自己托付给对面的人,只要对方不嫌弃,他就感到很欢喜c很充实。 他想以此来证明自己和对方之间超乎寻常的亲密关系。 这些年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拥有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同床异梦的那种,不要也罢。如果能够与一个人心心相印,即便相隔千山万水,也是幸福的。 就好比眼下。 “世子是当真不关心别人家的事呢。”若萤轻笑道,“其实这些事,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中宫那个位子,可不是摆着好看的。这么多年不曾生养过一个儿子,就算是普通人家,怕也要心慌意乱。听说,以前中宫也曾试图过继一子于膝下?” 他点点头:“不想是假的。但是这个还是要看缘份吧?这可是在选取将来继承大统的人,可不能随便。而且,有皇子的嫔妃们大多都与贵妃交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宫一派,昔年在先皇上位前后出力甚多,但时过境迁,当鲁王这一脉成功坐稳了江山后,中宫这一方自然便失去了其原有的价值。现在的圣上和朝野,最需要什么?需要一个优秀的接班人。而中宫恰恰就缺少这样的资格” 说句难听的,但凡是中宫所出,哪怕是个傻子,那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的首选。至于将来能不能用,那是另一回事。 国家需要的稳定团结,今上能够给予,国家需要的希望和未来,则寄托在今天的皇太子未来的国君身上。 谁不着急? 最急的恐怕只有中宫。 既无儿子可以依靠,又无圣上的隆宠以为屏障,她要如何跟贵妃徐氏相抗? 论出身c论家世,徐妃的资本也足够丰厚。 这几年,关于徐妃出身的话题甚嚣尘上。徐妃先祖乃是朱姓王朝的开国功勋c中山王徐达。前明距今虽年代久远,但徐氏遗风犹存,世人见贤思齐,便对贵妃更添信任与拥戴,认为徐妃母凭子贵,母仪天下乃是迟早的事。 “所谓的传言,都是心里生出的鬼。宫中人员庞大,谁能保证个个都是君子?” 别有用心也好,闲极无聊也好,随波逐流也好,只要一点星火,便能点燃连陌的荒原。 “贵妃行事恭谨和婉,决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明明存在却被刻意遮掩,这与掩耳盗铃何异?”若萤冷冷道,“或许贵妃是真的出于一番善意,但这一切在利益对立面的中宫看来,是否就是真情真心呢?很多事,就算中宫不想争,但其身后的人呢?中宫的位子,牵涉到的岂止是一人家族?” 世事多变迁,人心古来同。 中宫也好,徐妃也好,说到底,终久都只是世间的凡人,拥有着人人皆有的七情六欲。撇开尊贵无比的身份地位,她们与钟家的几个妇人有多少根本性的区别? “咸阳宫是个什么所在,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但愿中宫能够明白这一点。到了这一步还要谈感情的话,就未免太过于单纯了。想要得到别人的敬畏与爱戴,首先得问问自己,有没有相对应的价值。后悔有什么用?早些年做什么去了?” “这话,你跟徐家说过?” “很早之前确实和徐会长说过这种话。趋利避害这种事,还有谁比商人更擅长呢?更何况,徐家把闺女送进宫中,可不单单只为了图个平平安安老大遣还。” 天底下的父母,谁不是望子成龙c望女成凤? 后宫中人员众多c品秩严格,能够站得更高的话,谁肯甘心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宫女?若为了衣食无忧,像徐大小姐那种,哪里用得着进宫去?在家里岂不活得更满足? 在中宫或徐妃等人的眼中,徐淑珍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若放到外头来c放到山东道c济南城c乃至于徐氏一族中,徐淑珍的身份就有着特殊的光彩与象征意义。 山东道上的权贵富豪数不胜数,但有几家有这份能耐,能将女儿送入宫中去? 这背后,拼的不光是财富,还有人脉。 “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之荣光,没有谁对谁错。赢家固然可喜可贺,输家也理当报以遗憾。” 他定定地瞅着她,半天,嗤地笑了。 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呢。从头到尾不置褒贬,听上去公理又公道c谁也不得罪,说的完全就是别人家的事与己无关。 何谓吉凶?何去何从?她的立场可是明确坚定得很哪。 “徐宫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看来得好好地答谢你才是。” “说得就好像这是在下的主意似的” “此事和四郎怎会无关?” “谁说的?这也太高看在下了。” “杜先生。” 若萤哂笑着摇摇头。 “本王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并非一叶障目c不见泰山。听说徐宫人生性老实,入宫多年,一直谨慎从事,人云亦云,不好也不坏。倘若不是五皇子这档子事儿,估计直到放出宫去的那一天,中宫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手底下竟然使唤着这么一个人。” “人总是会变的。再者,身为奴婢,自当为主子分忧解难。平时无所用处,关键时刻都不能明辨是非的话,这种奴婢不要也罢。” “她与你,可是亲戚。” 话不要说得这么狠。 “任人唯亲,也得看对方是不是可用之才。不然,趁早藏掖起来,也免得丢掉一家子的脸面。” “杜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若萤略作沉吟,问道:“怎么,徐家的人去找过他了?” 如此,徐梦熊倒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实干家。 朱昭葵笑了:“以杜先生而今的身份,就算是徐会长亲自登门,也是见不着面的。何况,还只是打发了一个体面的下人过去。” “这样的道理,徐会长不会不明白。”若萤也笑了,“正因为明白,索性自己动也不动。如果说他是一把火,想要燃得更旺,何须借助罡风?只消一阵微风就够了。见于不见都在其次,但只要让世人将两下子联系在一起,就够了。世间众生,谁不是活在一个虚名里?” 他看着她,半晌无语。 从她的话里,每每能够体会到砭骨的冷冽,那是看透世事才会有的大彻大悟c无情无义c无悲无喜。 同样的年纪,可爱的c单纯的c刁蛮的c娇俏的 他见过太多,却唯独不曾见过如她这般的。 这是个让人深感绝望又充满期望的人。冷清至极,让人想要燃尽自己去温暖她,孤独至让人恨不能将自己与她揉成一个,认真得让人想拼尽全力去教她顽皮与天真,聪慧得如一池能倒映日月人心的碧水,让人想撩起无数涟漪 世间风情有无数种,而她便是其中最独特的一种。 这么多年了,始终若即若离c不冷不热,令他欲罢不能c泥足深陷。 “杜先生舍不得你,是对的。”他若有所思,“李训导至今仍对你耿耿于怀,也是有道理的。天底下,还有什么事c是你不明白的?” 或者说,是不是拥有了这个人c就等于是拥有了一切? ps:名词解释 祭祀一一一一祭祀时皇家的一项重要活动,需要多个部门协作完成。总理部门为礼部,太常寺负责具体执行,鸿胪寺从中协助,光禄寺负责保管c准备祭祀所用的各种器具,钦天监负责选定吉日。 痘疹一一一包括水痘和麻疹。孙思邈时,即用取自天花疮中的脓液敷在皮肤上以预防天花。宋代即掌握了种痘方法,明代以后,人痘接种法盛行。明代(1368一1644年),著有关于天花的医书《天花谱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6章 有恃无恐 离开王世子的住处后,若萤径直到前面的院子里来看望腊月。 李祥廷却已经先到了,看到她,禁不住地抱怨道:“世子哥哥和你说什么呢?没完没了的,还不许我进去。怎么样,没什么事儿吧?我问了景医女了,她只说你挺好,是真的没事儿么?” 若萤给他的两只大手罩着后背,感觉就像是披了件褡护,顿时就燥出了汗。 “没事儿,我很好。” 不好的只有腊月。 “这小子,有骨气。” 李祥廷不无感慨道。 “可惜他听不见,”若萤道,“能让二哥叫一声好,是他的光荣。” 李祥廷摸摸她的头,道:“四郎带出来的,能差到哪里去?说实话,有时候看你对他那么好,那么相信他,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你亲哥哥。” 若萤牵了牵嘴角:“可是我不好,是我让他受了这么多苦” 腊月能活下来,是他命大,是老天厚爱,与她无关。 毕竟当时,分明想要他的命! 什么“写入族谱c长祀永享”?死后再怎么荣光,又有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命运多舛,生来无依无靠c无枝可栖。早年,被当作禽畜一般圈养着,受尽歧视与□□。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似乎是赢得了自由身,却也成了地下的老鼠,没有名分c没有前途,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c苟且偷生。 衣不蔽体c食不裹腹之外,还要面对很多不可知的折磨困苦。也幸好年轻,仗着有一副好身体,不然,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寒热症,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性命。 后来,她用一口热汤热饭“买”下了他的终身。 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当时的她,私心多过同情。 她不相信此间,也不相信此间的任何一个人。即使已经过了多年,至今,她仍旧对身边的一切怀揣着警惕与怀疑。 但是,腊月却对她深信不疑,视她为天c为地c为命,甘愿为她鞍前马后驱使。 为了她,不惜作恶人c担恶名,甘愿化作淖泥,只为能供养出她这朵白莲花。 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为她做到这一步,包括今生c也包括前世。 只有腊月。 他是她的矛c她的盾c她的最趁手的所有物。 不可想象,倘若失去他,她将要独立承担多么沉重的艰难c面对何其黑暗的曲折。 “腊月” 她低声呼唤着,取了一边桌子上的棉签,蘸了清水,小心地滋润着那两片皴裂得满是结痂的嘴唇。 似乎只有这一刻,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枚无情无欲c随便她摆布的棋子。 “二哥,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个冷血薄情的人?” “胡说!”李祥廷挣了挣眼,顺手揽过她的肩膀,“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呢。嫌弃你的人,不跟他们好就是了。你只管跟你喜欢的和喜欢你的人一起玩耍。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呢?你有二哥,有艾清,有静言。有那么多府学的同窗,还不够?别想着让全天下的人都喜欢你,那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你是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金子?再说了,也没那个必要,是吧?” 见她不语,他愈发语重心长地安抚道:“你的心情,我懂。这要是换成李文躺在这儿,我也会难过的。不过还好,我是不会让他受这份罪的。连自己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证明做主子的无能。——不对!二哥错了,刚才的话收回来。二哥不是在说你” “我明白,没关系。”若萤幽幽叹气,“二哥是个真君子,自来心口如一。你说不是,那一定不是。这一点,我从未曾动摇过。也正因如此,才会时时觉得自己有愧于二哥。果然还是那句老话说的对: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李祥廷愣怔了一下:“若萤,说什么呢?二哥怎么听不懂呢?” “二哥是不是以为,我对腊月好,是真心好?” “不然呢?”李祥廷如坠云里雾里。 “我只是舍不得,”若萤自嘲道,“舍不得失去他这么一个依靠。因为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因为只有他能够眼睛不眨地朝夕看护着我,因为只有他能够为我保守秘密,只有他c不论对错都能够心甘情愿地和我共进退c同生死与其说我在心疼他,不如说是在为自己失落了一件宝贝而哀叹” 李祥廷懵了,莫名地觉得近在咫尺的那张脸c有点看不清楚了,仿佛笼着一层纱幕。 他呆呆地看着她捉住他的一只手,将手指一根根掰开,最终,将他的手掌按上她的前胸。 当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掌下的身体是温的,骨架子是纤细的,心跳是微弱的。 如此单薄如春芽的身体,自当细心呵护,这有什么不对? 确实该有人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腊月,毋庸置疑就是这个人。 “二哥认为,我是谁?” 这还用问么? “你是若萤,是四郎,是府学儒生,是山东道百年来的第一少年奇才,还是我李祥廷的兄弟,怎么了?” “如果我跟你说,你所谓的兄弟其实是个姑娘家,你信不信?” 李祥廷给噎了一下,随即哈地笑了:“开什么玩笑!——当然,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信以为真。说句老实话,你不要生气,最开始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小丫头。我那些兄弟,也有同感,可是” 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她,坚定地摇摇头:“可这是不可能的。就凭你经历的那些事,怎可能是姑娘家能做到的?除了这张脸c这幅小身板,你看看你,还有哪里像是个女孩子?你看看你家的那位高大姐,倒是从头到脚每一处长得不像男人,但是,毕竟也只是像而已,一举一动,终究脱不了女气。” 他的乐天,很快感染了自己,并试图说服对方:“别担心,二哥能明白你的感受。腊月这一出事,你未免会觉得孤单无助。又因为总是长不高c长不大,便害怕给人轻视c欺负。你放心,这次回去后,我就去求我爹,让安排个武功高强的,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你要是不嫌二哥啰嗦,不如就让二哥做你的保镖,这总成了吧?” “李祥廷!”若萤沉声低喝,“是不是要我脱光了给你看,你才相信?” 李祥廷吓了一大跳,眨眼的工夫,突然,他有如遭到火灼般挣脱了她的把握,托底大退一步,直勾勾地瞪着她。 “你——说真的?” “这一次,不骗你。” “你——骗我?!” 若萤缓缓地点了点头。 扑腾在他眼底的那一簇小小的火苗,扑地灭了。 冰冷黑暗的绝望迅速地蔓延至周身:“你骗我开始就是?” 这话大有语病,若萤想笑c却笑不出来,只能沉重地再次点头。 说不出话来也忘了喘息的李祥廷,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的心里像有一团乱麻c又有野马成群,乱得不可开交,乱得他头晕目眩似乎要一头栽倒。 “二哥” 若萤不禁惴惴,生怕他会气血攻心c怕他会晕厥过去。 她的善意当即遭到他的断绝:“别说话!什么也不要说,我不想听让我想想想想” 他像是一只壁虎,死死贴在墙壁上,似乎那是他唯一的支撑。 “对不起。”若萤对此无能为力,“确实,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骗全天下的人。要问原因,唯有原因,自始至终都是真的,从不曾改变过。我想读书仕进,想要改变现状,改变我想要改变的一切。 然而在这里,要想达成这样的目标,是无法以女人的身份完成的。有得必有失,我愿意豁出一生,哪怕孤老终生,哪怕死无葬身之地,都不要紧,只要能够达成所愿。说我卑鄙也好,贪婪也好,已经走到了今天,即便前方有千山万壑,我也不打算停下脚步。” “骗人还有理由?”李祥廷的嘲笑找不到方向,“是我孤陋寡闻呢,还是活得年月不够长?生来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非但不觉得骗人可耻,反倒振振有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若萤沉着脸,一声不吭。 他似有所悟地点着头,自言自语道:“我那些兄弟,时常说你邪乎,从前,我都不当回事,认为他们那是嫉妒c是胡说八道。今天才发现,确实呢你确实太邪乎了!想想你做过的那些事,看看你做过的那些事,还不够邪门儿?你胆子倒是大得很呐!你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吧?你是当真不怕死c不怕掉脑袋,是么?你是猫,你有九条命,是么?” 他的话语里渐渐掺入了水气,若萤毫不怀疑,此刻他已在心里摸起了眼泪。 他越激动,越能证明他对她的用心之重c之真c之纯粹。 “你太欺负人了枉我那么相信你,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李祥廷就是个头大没脑的傻子c笨蛋c白痴?” “不。你不能冤枉我。” “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么?” “信谁不信谁,这是你的自由。” “你还在犟嘴!你根本就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总是这样!” “如果这是个错误,就让它错到底好了。再坏c还能坏到哪里去。” “你——你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给你陪葬呢,是吧?”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骗鬼呢你!你以为你是谁?你说怎样c就能怎样?你有才c你能干c你聪明,是,我们都比不过你。傻子跟你这种聪明认根本就不是一伙的。你怎么想c怎么做,不要再跟我说,我不懂,也不想听!” “李祥廷你站住!”若萤断然一声喝斥,“如果你想去检举我,现在还来得及。” 他背影僵硬,两侧的双拳握得死紧,却最终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身后响起破碎的喘息。 腊月急得快要哭出来:“四爷,你不该不该说” 若萤慢慢转过身来,语态从容:“你醒了?感觉好些没有?” 看到她如此不以为然,腊月越发焦灼:“四爷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小的怎么能放心?二爷心直口快,身边的朋友又多,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说漏嘴?四爷和二爷情同手足,二爷说的话,别人怎么能不相信?嫉妒四爷的人那么多,谁能保证不会有人小题大做c兴风作浪?四爷一向行事谨慎,为什么?小的死不了,小的也不想死。等小的好了,自有小的保护四爷,所有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若萤轻轻拍着他的手臂,淡然道,“四爷都不着急c不生气,你怕什么?该来的,躲不过,不会来的,何必吓死自己?” 腊月定睛看着她,将信将疑。 “你就不相信二爷,难道还不相信我?”若萤微笑道,“但是,我相信二哥。能在最危难的时刻,借钱又舍命的人,值得托付生命。如果心直口快会导致我死无全尸,那就改掉这个习惯,他必须认识到这一点。让他去吧,好好想一想c冷静冷静。毕竟谁摊上这种事,都会心神大乱,不要小瞧欺骗和背叛的后果。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该怎么做c怎么做才是对的c怎样的选择才能最大程度地兼顾彼此保全彼此,人生就如行军打仗,形势复杂,需举步谨慎。” 成长是什么? 成长的很大一部分,是接受。 接受分道扬镳,接受世事无常,接受孤独挫折,接受突如其来的无力感c接受自己的缺点 “接受,然后发自内心地去改变,直至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平衡点。想要和这个世界相处,首先,要学会和自己相处,学会自己不去为难自己c苛待自己。天黑了,何妨点一盏灯?下雨了,打一把伞,避开彻骨的凄冷。难过归难过,却也不自暴自弃糟践自己,甚至去作死,将最恶劣的自己呈现给世界,招致全天下的嫌憎与冷漠。这些道理,生而为人,总有一天都会明白。若想成为人上人,若想少走些弯路c少碰些壁,就必须比别人更早醒悟” 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李祥廷真相,并非她一时冲动。 往最坏处说,就算李祥廷出于义愤揭发了她,她的处境也未必就会变得很糟糕。 相比李祥廷,王世子的金口玉言更具可信度。 就在刚才,通过和王世子的一番交谈,让她确认了自己在他心目中所占的分量,也更加明确了自己方向。 凡是人,在情感上都有一种寻求安全的倾向。某个人或某种事物c乃至于某种行为习惯出现得越频繁,世人对其越有好感,因为熟悉的东西,本身就代表了一定程度的安全。 王世子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她弄虚作假的身份。 对他而言,亦男亦女的她就像是一个秘密,为他所拥有。他拿捏着她的命脉,提供给她需要的庇佑,而她则负责为他提供精彩纷呈的赏心悦目抑或是惊心动魄,如他的一个分shen,做他想不到c做不到或者是不能做的事。 每个人都不完全属于自己,而她的人生,则有一部分属于他。 想要得到,相应地就须得有所付出,他很清楚这一点。 至于说世人会怎么看c怎么想c怎么做? 世人习惯于跟风,而他,就是这股风潮的引领者。他的身份与地位,让他有足够的实力指鹿为马c颠倒黑白。 他可以主宰她的是与非c生或死。 而所有的结果,无不取决于她的价值。 没有人喜欢损失,因为损失代表着某种程度的危险。得与失,在人心中其实是不相称的,相比得到,损失会给人造成更大的影响。 王世子同样也跳不出这一窠臼。 他已经认识到,她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 她的存在已经深刻地左右了他的生活。为了保持熟悉稳定的生活,他必须c也只能想方设法去维护现有的秩序与格局。 设想一下,假如说现在有人要举报她,说她违法乱纪,敢问王世子能坐得住么?能坦然地袖手旁观么? 他对她的情感,正与日俱增c且越来越小心,就像是对待一个雕镂精致却又脆弱无比的蛋壳。 这正是她的目的之一,也正是她必须加强深化的任务之一。 她需要他的倾心器重。 她很明白情感的优点与缺点,也知道如何去妥善地使用它。 情感的强弱,取决于价值的大小,而并非一成不变。 价值一旦发生变化,情感也会迟早发生变化。 比方说商人们之间的情感,其出发点是互惠互利。若没有这种关系,则他们的情感必不会长久; 朋友之间的友情,也不例外。那些单纯的c肤浅的礼尚往来c苍白频繁的鸿雁往来,或者是流于表面形式的礼仪,并不足以维持长久而坚固的关系。 要想得到对方持久不懈的关注,她就得不断提升自身的价值c时时给予其耳目一新的感觉和一嗟三叹的感动,使其不忍放手c不敢妄动c不得不做出让步,一步,一步,又一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7章 自荐为仆 终于等到传唤的老金,整个人都绷紧了。 过来这边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却觉得像是守候了一年。 无所事事却又丝毫不敢懈怠,疑问重重却又不敢贸然打听,他心急如焚却只能使劲儿地克制着。 眼下的经历是他毕生首次。 走出晴雨轩的他,第一次行走在正途上c阳光里,所见的每个人都堂堂正正c威风凛凛,耀眼得令他睁不开眼。心里一遍遍回想这过去的那几十年,只觉得忙忙碌碌如飞蜂c土蚁,应该都是有目的和方向的,而今却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了。 以往生涯无所留恋,今后的道路却也不知道长短曲折。过一天算一天的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给自己做选择,竟然会如此地困难。 他的去留,关乎他c也关乎锦绣和晴雨轩的未来。 临行前锦绣交待的这句话,他时刻不敢忘。 不管前方有什么,他都得接受。尽管还很不习惯,但也只能努力去克服。 锦绣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深信不疑的人。锦绣的话,他不能不听。 他从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有晴雨轩作为靠山,这辈子,他都能活得滋滋润润。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晴雨轩,可现在,他必须要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孩子。 锦绣说,这么做,对他好。因为只有四郎能改他的命,只有四郎,能给他光明c给他妻儿c给他后继有人,金家才不会在他这里完全断了根。 他也承认,四郎确实有这份能耐。别的不说,看看腊月c看看卖唱的袁氏兄妹,自从跟了钟四郎,一个二个地c全都活得人模人样。 没有重活劳筋,没有大力可出,也不必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成天跟进跟出,所见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闻尽是些市井不得而知的□□隐情。 就连他,见了腊月都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大腊哥”,而实际上,对方不过就是个平民之家的仆隶罢了。 为何他不得不低头?所冲的无非是腊月身上的光芒,而这层光芒毫无疑问是四郎赐予的。 四郎呢? 一想到四郎,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一串串显赫的名字。 四郎往上,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他难望项背的存在。 不明朗的前途加上一个不定性的孩子,这让他越发纠结。 其实,他何尝不想傍个好东家?可这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成的事儿。无论是从出身还是年纪抑或是体力,他都没办法跟人市上的那些年轻人相比。要他去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些问题,聪明如四郎,又岂会毫无盘算? 四郎肯要他么?一个出身教坊的老龟t一u,里里外外污秽不堪,能做什么用?带在身边的话,岂不招人耻笑?岂不是拉低了东家的身价? 他就是个笑话 这个认知如一盘沉重的石磨,压在老金的头顶上,使得他一路上不得不低眉顺眼c弯腰驼背,以期让自己变得更加卑微,直至不再引人注目。 曾经自诩饱经风雨心如磐石的他,站在这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里,却有一种面圣朝天的感觉。莫名的心慌使得他手脚发颤,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名重罪犯,无力亦无助地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鼻端萦绕着浓浓的草药味儿。 面前的四郎宛若一座高山,而他只能c也只敢看到其颈肩以下的部分:素净的衣衫,剪裁得当c做工精细,那袖口领缘处的刺绣,细密繁复,如真正的流云,折射出熠熠光华。 自这高山流水中,忽然响起泉水潺湲声,清清冷冷如翠玉,不由得让人心肝颤抖。 “金大叔,请坐。” 很自然的声调,仿佛两下子是旧识。 老金不由得答应着,眼角扫到椅子面,才待要落下屁股,忽然心里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他深深作揖,连称不敢,并即刻捧出锦绣的引荐书。 一只纤纤素手从旁接过信函,转呈给若萤。 老金大气也不敢出。 他隐约知道,接信的女子是谁。 当年,王世子和小侯爷在晴雨轩大打出手,他可是从头到尾的见证人。那二位是出于什么原因争斗,他并不清楚,但是,也正因为那一场意外之争,让他认识了王世子。 小侯爷倒好说,成天招摇过市,济南城里没有不认识他的,尤其是女人。 可王世子为人内敛,等闲想要一睹其真容,谈何容易! 偏偏他运气好,不但见着了,此后还一而再c再而三地看到了。 因为钟四郎。 不可否认,他是沾了四郎的光。 上一次见到王世子,是因为钟四郎。这一次同样也是。 世子府的人马过来卫所的时候,他就在附近,远远看着,依稀看到几个衣装鲜丽的女子。 他知道,那是王世子的婢使。但是,作为世子的人,她们却给安排到了钟四郎的身边。 这当中有几个意思,老金用膝盖想c也想得明白。 所以,四郎跟他讲客气是四郎懂礼貌,但是他却万万不敢生受。 别说坐,就是在这儿立上一会儿,这件事也够他炫耀好几年了。 “大叔是怎么找过来的?” 若萤边看信,边询问道。 老金陪笑道:“打从四郎过了府学考试,我们姑娘就在说这个事儿了。说四郎要在济南读书,身边需要个熟悉地方的人使唤。小老儿不才,在这方面倒还能派上些用场,希望能给四郎搭把手。” 领了锦绣的嘱托后,他便动身前往昌阳县投奔三房。 之所以要走这一趟,一来是表示向往之诚意,二来,也是为了认认路c认认门。 结果,刚进昌阳城,就听到传闻沸沸扬扬,说四郎去了安东卫城。 老金不敢懈怠,即刻掉头跟过来。 因为若萤一行并未作刻意的隐蔽,因此,便留下一路的踪迹可供追寻。 老金一路打听着,紧赶慢赶一直追到老鸦山下,好巧不巧地,跟脱困出来的若萤碰了面。 “蜉蝣书坊么” 听说他曾在昌阳县城歇过脚,若萤略略沉吟了片刻。 老金的笑容便有些许的僵硬。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提及蜉蝣书坊。 那可是一个相当敏感的所在。 一些隐秘,只有天知c地知c他知c四郎知。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而且,他怀疑这也可能是四郎心里的一个疙瘩。 他和四郎之间,从很早以前就不是孤立的。一个小小的蜉蝣书坊,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一方,是让人打死也不敢相信的禁毁书籍的作者,一方,是专门经营歪门邪道的教坊。 从某个角度来说,买卖双方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c干的都是违法乱纪的勾当,但是这个事实,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不敢说c此刻却说了出来,老金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与目的了。 或许说出来,心里头能舒坦一些?藏着掖着的话,弄不好会给四郎留下一个不够坦诚的印象。 这不是要挟,是的,他已经彻底断绝了这种阴暗的念头,在锦绣打算把他交给四郎的那一刻起。 一旦主仆关系确定,他就只能效忠于四郎一个,任何对四郎不利的人或事,都是他的敌人。 至于说主子从前的所作所为,就有千百的不是,做奴仆的也要尽力去掩盖c消灭。 如此,方称得上忠诚,如此,才是律法和世人所认同的正道。 他希望聪慧过人的四郎能够明白他的心c接受他的坦白。 若萤看着他,半晌无语。 “你来,可是想好了?” 随着锦绣的书信一同送达的,还有老金的身契。 若萤只扫了一眼,便重新折了起来。 锦绣此次可算是下了本钱了。为了给自己的亲叔叔安排一个正常的人生,不惜花大钱赎回了老金的自由身,并且,还一分钱不要转手将人和契书一并交给了她。 隔着长路迢迢,若萤似乎能感受得到锦绣的火热之心,也深切感受到她对自己亲人的爱护之情。 这确实很令人动容。 “以锦绣姑娘之力,给你落个平民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有她在,不必担心无人养老送终,是么?” 她的态度始终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反倒让老金越发忐忑。 他不得不更加地小心恭谨:“回四郎,确实如此。如果单说吃穿,自是不用害愁。但从良之后,小老儿能做什么呢?下地干活儿,五谷不分;经商行贾,不懂经济,弄不好连棺材本都要赔进去。在外面,无亲无故c不认不识的,想要立足,并不容易。能够寻个好依靠c好主子庇佑着,这是小老儿能够想到的后半辈子最好的出路了” 若萤笑道:“不知你所谓的好,是如何好?像在下此番经历,出生入死凶险无比,怎么也谈不上好吧?” 老金肃然道:“容小老儿斗胆说句心里话:寻常百姓,毕生无风无浪一世太平,却往往都只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四郎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四郎这种,虽时时经历大风大浪大起伏,却正好应了圣贤的至理名言:无限风光在险峰,梅花香自苦寒来。四郎不是等闲之辈,这一点,小老儿深信不疑。就跟世间无数推崇四郎的人一样,小老儿真心诚意地想为四郎效劳,想跟四郎更近一些。” “承蒙大叔和锦绣姑娘厚爱,在下愧不敢当。有道是流水就势,良禽择木,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大致也是这么着。你家姑娘的爱才之心c关怀之意,在下却之不恭。难为你大老远地奔波往返,我若是推托,未免辜负了佳人的盛情。但若是不闻不问就这么领受了,则对大叔又过于唐突了。” 说着,她将那份契书交还给老金:“这个你且收好。你既有心投奔于我,凡事还须得作一番了解才是。正好在下眼前缺人手,大叔不妨先试一试,趁着这段时间,双方多些熟悉,对彼此的脾气能力,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到时候如果觉得还成,咱们再谈后面的事,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听到这些话,老金的心里咯噔就是一下子。 太意外了,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他没想过四郎会给出这样的答复。这算是拒绝么? 不,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乍一听四郎的这一安排,似乎冷漠至极c怀疑满满,叫人好生失望。但略略一回味,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四郎这是给他面子呢 也许是在风月场中混久了,习惯了低三下四c自轻自贱,竟然不能适应这种平等与自由。 这还是生来第一次c给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主子,竟然让奴仆自己决定去留。 如果这是他与四郎之间的一次口头契约,从这份契约中,他丝毫感觉不到压榨与鄙视,看不到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老金的鼻子瞬间就酸了。来之前的种种猜想c重重顾虑,突然就被眼底突然涌上来的那一股莫名的热气冲得无影无踪。 他深深地弯下腰,恭声道:“但凭四郎吩咐。” 他的态度c他的领悟力,终于让若萤的眼底现出了一丝暖意。 所谓的聪明人,是无需说太多c教太多,便能自行融会贯通。 “暂时也没有什么事,”若萤反手试试腊月的额头,“腊月好起来之前,该他做的事儿,就有劳大叔多多操心了。” “四郎情管放心,小老儿定会尽心竭力,不辜负四郎所望。” 因看到腊月睁开眼,老金便朝床上拱手为礼,叫声“大腊哥”。 若萤便纠正他道:“那声哥可以免了。你岁数摆在那里,一味地谦逊,倒显得他个晚生后辈忒没有规矩不讲道理了。” “是,是。” 虽然嘴上答应着,老金却不敢冒失。 腊月虚弱地向他微笑示意:“金叔唤我名字吧,倒亲切些” “是,是!” 正待要起身离开,若萤又想起一件事:“金叔身上可带有银钱?” 老金愣了愣,赶忙回答道:“有的,有的,四郎想使多少?” 说话间,一只手伸进衣襟里,便要取自己的钱袋。 若萤笑了:“我不用,我是怕你来得匆忙,身上没钱,行动受限。” 老金恍然大悟道:“四郎放心,这些事情小老儿还是懂的。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既这么着,你且多费心了。我这厢的帐目,都在腊月的心里。用钱的话,都从他这里支取。金叔若有用钱的地方,只管跟他说。” 老金连连答应着,一时间,心里头倒有千百种滋味翻滚不已。 腊月的身份,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什么时候,他也能跟腊月这样,赢得四郎的高度信任呢? 能被如此信任着,光是想想c就让人精神抖擞c憧憬无限哪 但前提是,他必须得成为四郎的人。 他不由自主地摸着胸口,怀里的身契莫名地灼热而沉重,竟让他产生了立即c马上c赶快交出去的冲动。 多他一个c少他一个,其实对四郎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可是他却不敢想象,除了四郎,还有谁值得他托付后半生? 要怎么做,才能留下来呢? 据说四郎的母亲是个慈悲宽厚的,或许能够可怜他孤老无依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8章 出风头者 从腊月屋子里出来,隔着宽阔的院子,远远瞧见对面的北斗正避在檐下的阴影里,朝她挥手致意。 朴时敏刚刚又沐浴了一次,浑身地坐在正间里,也不让擦干,静等着微风拂过。 他掇着一个红漆食盒,里面装了半盒子的零食:杏脯c葡萄干c炒面棋子c糖裹豌豆c麻花c饴糖 一看到若萤,他就开始抱怨,问她几时回家?这儿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也不知道卫所的人是怎么想的,只盖房子不种树,太阳白花花的晒着,正午里连个阴凉地儿都找不到,住在屋子里,感觉就像是蒸笼里的包子。 午觉根本没法睡,远处的知了往死里叫唤。 还有住在前面院子里的那些当兵的,一早一晚雷打不动地操练,叫喊声c脚步声,惊天动地,鼓噪得人气血翻滚,没有一刻能够静下心来。 不管他说什么,若萤只管答应着,一边取了手巾来,立在后面帮他绞头发。 一边教导北斗:“天再热,洗头之后都要尽快擦干,否则,湿寒之气进入身体并凝聚在头部,就很容易导致头痛,而再遇到冷风,就有可能出现偏头风。尤其是晚间的时候,如果湿着头发入睡,很容易引发面瘫。你家公子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怎么强健,你还这么粗心大意,打算老早祸害了他,好换个更省事儿的主子,是不是?” 北斗垂手肃立着,一个劲儿地点头认错。 朴时敏置若罔闻地自说自话:“我替你看过你四叔了,除了饿瘦了点儿,别的毛病没有,军医说了,要多吃饭c多休息,很快就好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若萤问。 “他没理我。”朴时敏撇嘴道,“你三哥倒像是要吃了我似的。” 他心里一害怕,赶忙就退出来了。 “小秋姑娘还不错。”北斗□□来一句,“从头到尾都客客气气的。她让转告四郎,她会好生伺候四老爷的,让四郎不用担心。” 若萤点点头。 从老鸦山出来后,小秋主动要求照顾四老爷。若萤能够体谅她的心情,毕竟,她只认得钟家的人。 至于接下来要如何安排小秋,暂时的,她还没有具体的想法。要等官府和卫所这边讯问过了,方能确定涉事人员的去向。 “李二郎怎么了?”朴时敏口中含着一块糖,含混不清地问道,“刚才瞧见他气呼呼地出去了,叫了好几声都不答应。你说他了?” 擦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跟他说了我的事。” “什么事?” 朴时敏歪着头静候着。 “你知道的,静言也知道。” “嗒!” 才刚拈起来的果脯一个哆嗦,掉到了地上。 朴时敏死死盯着掉落的东西,忽然俯身捡起来,凑到嘴边吹了吹,便要填回嘴里去。 若萤眼明手快,早一把夺过来,扬手自洞开的大门扔了出来。 “不是告诉过你呢?掉到地上的东西不能吃。你怎就记不住呢?你和天生一般大是不是?” 她是当真有些生气,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要操心这么多事。 可□□心的人偏偏都不肯体谅她,一个劲儿跟她唱对台戏。 照这么发展下去,不用等到上年纪,她的头发就要花白了。 朴时敏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脸上的怒气一目了然。 “怎么了?” 若萤不由得纳闷道。 “不是说好,谁也不告诉的么?” 他沉着脸,气呼呼地质问道。 “此一时c彼一时。时机到了,该来的,终究会来。” “你等着吧,就他那个臭脾气,不用一顿饭的工夫,就会让整个安东卫都知道这个事儿!” 他恶狠狠地诅咒着。 紧跟着,意犹未尽地便是一顿絮絮叨叨:“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也不能十分相信。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到底还是变了卦不行,我决定了!” 他忽然吩咐北斗,让收拾东西,即刻搬去后面的院子。 他要和若萤住在一起。 一听到这话,福橘先就惊呆了。单看四郎,却毫不以为怪,只眉宇间有些烦闷:“这儿这么宽敞,为什么非要挤在一起?你不是嫌热么!” 朴时敏振振有词道:“这儿不好!前半夜知了叫,后半夜夜猫子叫,怪碜人!” “你居然怕鬼?”若萤嗤地笑了,“你都怕这些东西,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活?” “反正,我就不要住在这里。”他扯住若萤的衣衫,生怕她跑了似的,“万一李二郎想不开,寻你的晦气怎么办?他那个人发起火来六亲不认,不计后果” 北斗忍无可忍地嘟囔道:“二郎要真的动起手来,公子你这样的再多十个,都打不过他” 话没说完,即遭到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备受各方质疑的朴时敏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招:“四郎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四郎的命。我若是休息不好,就会精神不佳。我的运气低落,势必就要影响到四郎的运气。说好了,咱们休戚与共,你是不是当我在开玩笑?” 若萤挣脱不开又反驳不了,只得做出让步:“随便你。才刚洗得清清爽爽,再闹c又该出一身汗了。” 看看仍旧一脸震惊的福橘,她倒觉得朴时敏的纠缠也并非全无是处。 有他在边上守着,小侯爷也好,王世子也好,言行或能有所顾忌与收敛。 晚饭过后,前头递过口信来,说指挥使谢大人有请四郎过去说话。 走出房门的时候,正值华灯初上。 空庭寂寂,烟云笼月。 一盏八角琉璃宫灯映照着玉树般的王世子,轻罗道袍无风曳曳,撩动兰香细细,顿时消却酷暑三分。 若萤少不得上前行礼,然后又给朱诚和更暗处的东方各做了个揖。 顺着托举之力,朱昭葵携了她的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握着。 “想必是要问你山里的事。”他的关心不显山c不露水,却叫人一听就懂,“本王在,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碍。” 这是在给她撑腰呢。 想说的就说,不想说的就不用说。 如此袒护,若是给别人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指挥使大人要问的,想必会对后面的安排部署有所助益吧?” “不管他们。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可不是单单指望你这边。”顿了一下,他安抚道,“你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谢大人也不会责怪你。等下见着面,你就知道了。他比陈大人和善多了” 当下,便跟他简要地介绍了安东卫这边的情况。 若萤仔细倾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听说,你和二郎拌嘴了?” 他停下了脚步。 若萤苦笑道:“他大概气坏了当时他要是能打我一顿,倒好些。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拿别人撒气” 对此,他到显得格外平静。 “他爱打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不出人命,由他去。倒是你,不要有太多负担。这件事,迟早的。不说他那个直性子,换谁c都很难一下子接受吧?为你这个事儿,本王经常c经常睡不着。不是吓唬你,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地会从梦里惊醒” “是在下的错。”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只你一个,哪里走得到今天?你倒是好本事,神不知c鬼不觉地,给自己抓了那么多垫背挨刀的。”他自嘲地笑道,“要吐血的,岂止一个人两个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得了谁?照你说的,最坏无非掉脑袋。况且,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吧。天底下,有什么事不能用钱解决?不然,若能用本王的王位换你一条命,也无不可。” “世子!” 若萤实实地给震住了。 她不敢相信,之前不久还在千方百计阻挠她考试的人,竟会为了成全她的野心c舍弃自己的身份与地位。 开玩笑吧? 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你记住本王这句话,就对了。”他喃喃道,“人生在世,果然呢要么改变,要么接受” 安东卫所的议事大厅,灯火煌煌。自指挥使谢奕往下,包括佥事在内,坐满了两边的椅子。 王世子一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互致寒喧。 趁此机会,若萤打量了一下全场,清一色的生面孔,只是在末位上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陈艾清依然是万年不化的冰川的模样,李祥廷却刷地别转了脸,从头到脚绷得挺硬。 单看他的神情,若萤毫不怀疑他会在盛怒之下拂袖而去,以实际行动表达出与她势不两立的态度。 不想他竟然忍住了。 不知紧紧握住的拳头里,指甲有没有刺穿掌心。 这一刻,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恶劣,这欺负人的本事简直称得上“万恶”二字。 因是王世子带来的,她受到了特殊的关照,给安排坐在了王世子身后的位置上。 对于这一安排,若萤其实很不情愿。 她宁肯凭着资历与年龄坐在最末,也不愿意成为某人的附属。 她不稀罕别人的关爱,她有能力凭借自己的能耐,赢得他人的关注与爱戴。 基于这个缘故,她从坐在的那一刻起,就保持着沉默,暗散发着阵阵冷气。 甚至,当谢弈“忽然”想起她来,和颜悦色地询问起她的伤情时,她的回答也不曾增添几分热呼气。 一切就如走过场,一板一眼,看似十分老实本分。 朱昭葵禁不住勾起了唇角。 难得有机会让她吃瘪,这种感觉委实不错。他老早就知道,跟这个人硬碰硬是不智的。要想让她驯顺,就得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c小伎俩。 在原则问题上,这个人相当坚定执著,几乎没有谁能够让她屈从。也只有在这这些无伤大雅却又不怎么关乎痛痒的事情上,才能稍稍占她一点便宜。 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吃点小亏也不会记仇。 但是,他的窃喜却并未持续很久。 黄沙难掩黄金色。 不知是从哪里开始c因为什么话题,等到朱昭葵有所觉悟的时候,发现身后的那个少年已经再次成为了全场关注的焦点。 她从来就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 她与生俱来的那股子不知是冷静还是冷漠的气息,此刻却成为了满堂热血中的一股清流道清风,那么地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令人无法反感c抵触。 冷热相激,彼此都想要赢,想拥有获胜后的那种满足与成就感。 于是,便有了眼前莫名其妙的咄咄逼人c针锋相对c唇枪舌战,乃至于拍案而起c指手画脚。 这不是贺岁庆典的现场,此处没有喜气洋洋团和气,有的只是各抒己见c锱铢必较c寸土必争。 浓浓的火药味充斥着整个议事大厅,放眼望去,座中众人姿态各异c神情各异,知道的c这是在开会,不知道的,定会当作是全武行c擂台赛。 十几个大男人围攻一个半大孩子,这是一件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但此刻却生动鲜明地上演了。 无论面对的是何种言语,若萤自始至终就那一种姿态,不冷不热c不急不躁,一幅旁观者的模样,更不曾为那些彪形大汉的虎贲之力c雷霆之怒表露出丝毫的怯懦。 那感觉,就好像她并不是深陷漩涡的当事者,而是一个好整以暇坐观热闹的闲杂人等。 这是一种极为诡异的情景,包括王世子c包括谢奕,都看得目不转睛,以至于忘记了维持秩序c喝止纷争,盏中茶水干了都不曾察觉。 若萤抄着手c正襟危坐,以来者不拒的表情审视着每一个发难者。 她已经看出这些人的心思了。 都说女人多事,殊不知男人同样想法多。 从起初的好奇试探,到后来不服不忿的刁难,他们朝她毫不怜惜地抛出无数问题。 她当然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想看到她出丑c看她的笑话。 军中生涯无聊枯燥,得开心时且开心。 可惜,她不喜欢做别人的玩物。 应对这种好事之徒,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对于极其无聊者,无视即是最强的反击。 对于来势汹汹的质疑,有问必答c谦谦以对,乃是无可厚非的君子之行。 回答不夸大c不过谦,不紧不慢从容自若,直是如一江春水团棉絮,凭你是涓流洪流c重拳铁抓,一旦陷入,便再难有逞能之力。 这是一个蹓狗还是被狗蹓的问题。 似乎就是一群人在吵吵嚷嚷,但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分辨出谁是放牛者,谁的鼻子被绳子拴住。 到得后来,上首的谢奕忍不住大笑出声,连道“有趣”。 “四郎还真是胆识过人哪!”当着王世子的面,他不吝赞美。 转向若萤的时候,他的态度越发地和蔼可亲:“谢某的这帮兄弟,都是性情中人,言语鲁直,希望没有吓到四郎。” “不会。大人客气了。”若萤平平道,“明人不说暗话。想干架的人,从不会多费唇舌。这些道理,学生还是明白的。况有大人和世子在,凡事总得有所克制才是。” “正是c正是!四郎玲珑剔透c言行光明磊落,下官甚是喜欢。” 这话却不是客套。 若萤一本正经地提醒道:“大人喜欢也没有用,学生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回济南读书去。此处距离登州府路途遥远,这一去,兴许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呢,若是害得大人得了相思病,岂不是学生的罪过?所以,请不要太喜欢学生。” 她半真半假说得一本正经,那种有些孩子气c又偏偏做出老气横秋之态的模样,早已逗乐了满堂的人。 笑着笑着,谢奕反倒给勾起了些许怅惘,看着若萤的眼神,莫名地深沉。 这表明,他已经不再视其为可以随意玩笑轻视的小孩子了。 若萤了然地挑了挑眉。 “早就听说四郎见识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谢奕这话,是对着王世子说的,“听你对六房事务如此明白,想必没少受高人指点。” 这个“高人”指的是谁,从他有意无意投向末座的眼光中,可知究竟。 有登州卫指挥使陈大人和济南知府李大人,以及安平侯府和世子府,甚至不排除还有鲁王府的眷顾c教导,钟四郎的前程,可以预见,乃是一片如花似锦的景象! 气氛终于变得融洽起来。 此时,谢奕方才正儿八经地跟若萤询问起老鸦山中的景况。 若萤便将自己在山中的所见c所闻及所思所感,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关于山中的生计与经济,她逐一给出了自己的评判,包括粮c盐c麻c路c火器c民众c人心等等,就事论事,如沙场点兵c帷幄运筹,推演激烈c顾虑深切。 在她水波不兴的描述之下,众人感受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一种稍有不慎,便会遭到灭顶的危险。 这个少年的两片嘴,当真比坊间最有名的说书先生还要厉害。说书的需要手舞足蹈方能渲染气氛c感染听者,而四郎,却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将那清冷的光辉撒遍每个人的心间。 ps:名词解释 凡事预则立一一一出自《礼记中庸》:“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0章 夜潜之人 虽然不清楚她下面要做什么c说什么,但是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会输得心服口服。 四郎一旦正经起来,那就是山c是海是常人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是钟若萤,是我父母的孩子c朋友的朋友c兄弟的手足c先生的学生c奴婢的主人,也是将来一方百姓的庇护神,是这个朝代留给后世的一个传奇段可供借鉴瞻仰的神奇。如此,够不够?” “你怎么能把这种不害臊的话,说得这么顺溜?”他无奈地摇着头,“你赢了反正,我是说不过你。” 到了这个份儿上,除了迁就c再迁就,他的里里外外已经没有了一丝火星。 “不是我口舌霸道,而是我既说得出c便能做得到。我的人品c我的能力,二哥并未全盘质疑,所以才会掉过头来找我。毕竟,大家都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了,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李祥廷长长吐出一口气:“是啊,要是管用的话,我早把你撕成肉干了。也不是没想过要和你绝交你知道么?要不是艾清,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认你。” 陈艾清? 若萤的心不由得就是一忽闪:“他也知道这件事了?” “他那么聪明,又不像我,哼” “他怎么说?” 若萤的手心隐隐出汗。 “什么也没有说。”他回答得相当痛快,“应该是老早就有所察觉了。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他人很聪明的,你忘了是不是?当时你从宝山会的火场里给救出来之后,我曾经试着去见你,去了几次,都被世子哥哥给挡下了。艾清说,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有些怀疑了” “他会不会打我?” 若萤惴惴地小声问。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不过是个白眼:“不知情的时候,打就打了。现在既然知道了真相,谁还好意思动手?” “二哥现在还生气么?” “仔细想想,我是傻了么,干嘛要生这个气!我又不是唯一受骗上当的,就算要生气,也轮不着我打头。” 若萤只得干笑着。 “我记得你以前教给腊月一个法子,叫什么功过格。我试过了” 不相信街头的卜卦先生,他用这种方式,试图找出解决两人关系的方法。 将她的好与不好,逐一列举出来,采取优胜劣汰之法,最终确定自己的取舍。 “最后发现,你这家伙虽然可恶,但是优点确实不少。最起码,和你在一起的话,娘就不会再三天两头地念叨我;有你在,我那不可一世的大哥就抖不起来;有你在,学里的那帮老酸腐就会爱屋及乌夸我两句。 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能理解,都会支持我。如果说我是一匹出栏的马,你就是那根勒马的缰绳。如果我是一块火炭,你就是那把不怕烫的钳子。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吧?曾经,我把你当成目标。我一直坚信,只要有四郎在,我的人生就有了方向和目标。不看远处c不看别人,只要能稍稍比四郎强一点点,那就是我莫大的进步喂,你怎么回事?怎又哭了?” “二哥,谢谢你对不起” “我都说了不怪你了,这种话就别说了,成不?” 他暗中鼓了鼓勇气,最终心一横,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以前还不觉得,自从知道你是个是个假小子,哥哥就再也见不得你掉眼泪了” “我又不是经常哭” “就是因为总不哭不闹,无论多苦都不说苦,所以才叫人更加觉得心痛。二哥不是嫌你能干,但是太能干,只会证明男人们的无能,你觉得呢?” 当天下要靠一个女子来扶持的时候,身为男人,岂不是都该羞愧得各寻死路去? “往后,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哥哥们别的本事没有,出力打架还是有两把力气的。你的事,不再是你个人的事,知道么?” 若萤默默地点点头,悬在心里很久的一块石头,至此终于落了地。 “你也不用太害怕,我也不怕。天塌下来,也轮不着咱俩顶着。说句难听的,趟进这池混水里来的人,个个都有责任c都该问罪。比你我要脸要皮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不着急,咱们也不用急。” 见她没接腔,他跟着问了一句:“世子哥哥也是共犯,不是么?” 若萤暗中扁了扁嘴。 忽然思如泉涌的他,整个人都变得异常地灵动:“上次你考试,他到处抓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要是当时拿住了你,大概就没有后头这些事了,对不对?他们全都知道,是么?朱诚c福橘,东方整个蝠园的人全都知道,是么? 若萤老实地点点头。 李祥廷嗤笑道:“他倒是能干!抓不着拉倒,就这么放任自流了?这是打算要惯死你呢。照我说,世子哥哥真是魔怔了。你呢?你也看明白了是么?难怪能有恃无恐呢,有他在背后撑腰,就算你捅破天,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那只花蝴蝶,也有他的份儿对不对?” “谁?” 一时间,若萤没能回过神来。 “还有谁?小侯爷啊!别说他不知情!看他看你那眼神,很久以前我就觉得有问题c不对劲!一门心思地要做你的保人,满世界嚷嚷着你是他的人,凭什么?那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知道你有什么好?你跟他,完全就是两路货!说不到一处也玩不到一起,他会稀罕你?哼这就对了,这才是根本原因!” 对于害怕寂寞的小侯爷来说,四郎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游戏,变幻莫测c花样百出,结局难卜而过程惊险刺激,如高空走索c徒手攀崖,怎么玩c也不会感到厌烦。可比那些堆金砌玉的死物有意思多了! “三天两头都有意外的惊喜,噢不,是惊吓,这种日子才对他的胃口,我说的对么?” “” “你呀,算是把我们这帮人给摆平了。我爹和我娘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说真话么?” “当然!告诉你,你再敢骗我,我真跟你割袍断义!” “瞒到底,能瞒多久c瞒多久。可行不?” “不知道。” “那就暂时瞒着吧。” 人微言轻,便极易被潮流湮灭。在她的羽翼丰满之前,越少人知道她的致命弱点,她生存下去的机会就越多。 等到了她动一动则地动山摇的那一天,为了维护既有的安定,为了达成各方平衡,那些人就不得不对她作出妥协与让步,接受她c接受她给予的一切。 任何时代,任何一种制度的精髓,不在于强制,而在于对被执行者利益的拉动。 她会让自己成为一种利益,一种能让各方竞逐的利益,让制度或规则c让围绕在身边的人,不敢c也无法轻易地动摇她c抹煞她。 “你的心,可真大不过,也确实有点道理” 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李祥廷全身放松下来,顺着栏杆滑坐在地,“二哥从来就没看懂你。你真是个怪物,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想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有些时候,我真怀疑,你真的只有十三岁么?说三十都不为过” 若萤就势靠着他坐下来,笑而不答。 他用胳膊肘子拐她,试探性地问道:“刚才,你是不是算准我会让你?” 若萤漫不经心道:“也不是十分肯定。我在想,如果你敢推我,那我们的关系可能真的就没有救了。果然你还是舍不得,对不对?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你也应该察觉到了,一旦动手,咱们就完了,是么?” 他“切”了一声,悻悻道:“你少自作多情!你真以为我不想动你?我当时只是只是有点害怕罢了。” 若萤奇道:“你怕什么?怕我把你掀到河里去喂王八?” 李祥廷给气笑了,狠狠道:“我是猴子么,我怕水?怕王八?我那是怕你一根手指头戳下去,要了我的小命!” 若萤便吃吃地笑了:“你的肉这么紧c皮这么硬,石头似的,我就是赔上十根手指头,都够呛能戳痛你。你多虑了。” “当真?”他抓住她的小手,半信半疑,“你不是算计好要点我的膻中穴?别人兴许没这么心眼儿,但是你不一样。你天天和柳静言混在一起,人身上有多少个死穴,你会不清楚?” “知道归知道,那个能随便乱点么?万一点出人命来,我能脱的了干系?” “天知道!”他盯了她好一会儿,嘟囔道,“拼命四郎的绰号难道是虚的?从来愣的怕横的,横的就怕不要命的。遇上你这种,谁不怵” 回去的一路,若萤身轻如燕。 朴时敏还没有睡,正坐在方桌旁看书。 一见面,他就狐疑地上下打量她,问刚才是谁送她回来的? “你和李二郎和好了?” 他十分想不通,因为在他的认知中,李祥廷是个不听劝的家伙,招惹了他就好比招惹了灾难,别指望他会不声不响忍气吞声。 “给他讲清了道理,他自然就能接受了。” 朴时敏连连摇头,表示他不敢:万一一语不慎,非但解释不清,反倒加深误会,岂不更糟! “你最好多叮嘱他几遍。那是个没有脑子的,万一哪天得意忘形说漏嘴,你就完了。” 这话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有数,你就别担心了。”若萤将湿手巾挂到盆架上,转而关切地问他饿不饿。 兴许是去除了心里的郁积,她觉得有点饥肠辘辘。 北斗赶忙掇过食盒c沏上香茶。 红漆盒衬着龙须酥,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更妙的是,这龙须酥看着普通,内里却大有乾坤:酥心里竟然裹着指肚大小的一点饴糖,而饴糖的心子,居然是一包果酒。 酥白如雪,糖若蜜腊,心如翡翠,甜香细细c沁人心脾。小心拈起一块,入口即化,齿颊留芳c妙不可言。 朴时敏忍不住连声叫好,只差没把手指头也一并吃下去。 “你们那儿吃不着吧?”若萤小小弟揶揄道。 朴时敏连连点头,承认尽管在新明生活了十几年,但这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别致美味的糕点。 “真是奇怪呢,明明像吃了一把胡须,可瞬间就化掉了” 若萤少不得将这龙须酥的来历和做法,给他大致讲述了一遍。 “最难的是拉丝。要先把麦芽糖化开,弄软了之后,一遍遍揉搓成细条,就像兰州那边制作拉面那样,反复拉c反复抻,直至拉得跟头发丝那么细。” 配料c力道c火候,缺一不可,要想做出好吃好看的龙须酥来,光靠临阵磨枪的功夫,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一定是王世子送来的。”朴时敏断然道,“听姨丈说,他们王府里好多好吃的东西,从南到北,只有想不到的c没有吃不到的。王府的厨子来自大江南北,想吃什么口味,都能给做出来” “你既喜欢,咱们回头再要一些来。”若萤怕他噎着,赶忙喂他吃了一盏茶。 朴时敏大大地换了口气,咂巴咂巴嘴,神情微醺。 看到他这个表情,若萤禁不住乐了:“吃醉了么?我跟你说过,那个心子是果酒,后劲大得很。你原本就没什么酒量,偏又吃得那么急” 醉了好,醉了就能乖乖睡觉了,就不会唠唠叨叨烦她了。 “好了,好东西也不能贪多。一会儿就要睡觉了,小心吃多了窝食” 话音未落,就听“咚”的一声,那人已然醉倒在了桌面上。 见状,若萤赶紧起身相搀。 不料,才刚起身,眼前忽然就是一阵眩晕。 她试着想要抓住桌沿稳住身形,却没能成功,身体里的力气不知何时已被全部偷走,甚至就连最终摔倒在地的时候,她都未能感受到丝毫疼痛。 残存的些许意识告诉她,她醉了。 那个酒心的劲头,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尽管如此,还是得承认,龙须酥真的很好吃 只是不能就这样睡在地上,有蚊子,有虫子,还有凉气,对身体不好。得叫个人来,帮忙把她和朴时敏搬到炕上去。 只是,这么做太丢人了。最好等这股子酒劲儿尽快过去 朦朦胧胧间,听到房门轻轻地给推开了。 脚步声轻盈如落花,似乎c还携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慢慢地c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轻得不会惊醒埃尘的好梦,轻得叫人几乎察觉不到。 而此时,若萤唯一能够想到的事情就是:房门给反插上了呢。 这间屋子,是她和朴时敏的睡房,可为什么进来的这个人要插门呢?这是不打算要出去了么?是想要留宿此间么? 是谁? 凭什么? ps:名词解释 1c功过格一一一功过格是自记善恶功过的一种簿册。善言善行为“功”,记“功格”;恶言恶行为“过”,记“过格”。 初是程朱理学家们逐日登记行为善恶以自勉自省的簿格,后由僧道推行流行于民间。 奉行者每夜自省,将每天善行打正分,恶行打负分,只记其数,不记其事,分别记入功格或过格。月底作小计,年底将功过加以总计。功过相抵,累积之功或过,转入下月或下年,以期勤修不已。 2c死穴一一一人体周身约有52个单穴,300个双穴c50个经外奇穴,共720个穴位。有108个要害穴,其中72个穴一般点击不至于致命,其余36个穴是致命穴,俗称“死穴”。 死穴又分软麻c昏眩c轻和重四穴,各种皆有九个穴。合起来为36个致命穴。生死搏斗中,可做为“杀手”使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1章 达成协议 几根手指抚过面庞,指尖传递出的丝丝凉意,令她感到绝望。 她毫不怀疑,遇上小侯爷乃是她这辈子最糟糕的经历,这个男人,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劫数。 常言道:吃一堑c长一智。明明已经在他的手里吃了大亏,而今却又再次在同一个地方栽倒。 除了叹惋自己时运不济,这一刻c她别无他想。 而事实上,她什么也不能做,就如一块面团,搓圆揉方全不由自主。 做贼的人有条不紊,丝毫不着急。 她被抱上大床,像一匹缎子,给仔细地摊开c抚平。 他的指,从头到脚一寸寸c展开对她的鉴赏。 似乎是嫌她反应平淡,很快的,他就改变的试探方式,转而以唇代指,将自己温热的气息,密密地印上她的额头c面颊c耳尖,而后,报复性地啃噬着她的双唇。 锐利的刺痛迫使她不得不放弃最后的抵抗。 他的纠缠并未持续很久。 在她几乎快要窒息之前,他停止了劫掠,将一颗米粒大小的药丸抵入她的喉间。 应该是解药了。 但是,若萤并未感到庆幸。她很清楚,他决不会好心到放她自由。 与其在清醒的状态下给气得吐血,不如稀里糊涂地任他为所欲为。如此,就能从身体和思想上漠视他,不让他占据她的记忆c影响她今后的心情与人生。 她睁开了眼睛,冷冷地凝视着他,心底的好恶亲疏,从不曾如此时这般分明c尖锐。 他知道自己被深深地痛恨着c排斥着c逼视着。 他不是不愿看到她开心,但也很明白,她的愉悦是建立在看不见他的前提下。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要他消失,这不可能。 他必须得向她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记住他。 他避开她的瞠视,一手托腮斜躺在旁边,一手百无聊赖地做着些小动作,时不时地抄抄她的头发c捏捏她的耳垂c摸摸她的脸庞。 现在的她,完全笼罩在他的臂弯里,被他一条腿压着,驯顺得不可思议。 如此亲近,使得他能够捕捉到她的每一缕呼吸c每一次脉动。 何为天?何为地? 只要两个在在一起,那就是全部。 “龙须酥好吃么?喜欢的话,爷天天做给你吃。吃腻了,咱们再换个花样” “里面有什么?” 原本应该是穷凶极恶的质问,出口却变得软绵绵c轻飘飘。 她为自己的软弱深感羞愧。 “不能告诉你。”他张了张口,临时改了口风,“你身边那个红姑,可是个中高手。有道是道高一尺c魔高一丈,爷是不会傻乎乎地给人拿住七寸的。不但是红姑,你身边的那几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而今,想要和她单独相处,当真不是件易事。 幸而老天垂帘,给了他今天这样的一个机会。 “时敏怎么样了?” 她想借此警告对方,小心隔墙有耳。 这话换来的却是一声轻笑:“放心,他会睡得很踏实。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顿了一顿,声音陡然变冷:“其实应该让他多吃点苦头。讨人嫌的东西,明明那个大的人,成天装疯卖傻故意装得跟三岁小儿一样,看着就叫人生气。要不是爷心软,上次绝对磕掉他一排门牙。” “你非要这么恶劣么?就不怕有朝一日后悔莫及?” “成啊,让他离你远点儿,爷保证多一眼都不会看他。”说话当中,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滑进她的衣衫内,慢条斯理地在胸前逡巡着,“恶劣这就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是么?要改变一个人的看法,很难,爷懒得费事儿。但也不能白白担个虚名。既然恶劣,是不是应该付诸行动,做点真正恶劣的事情呢?” 若萤索性闭上眼,心里想的是:想做什么赶紧地,别跟烙饼煎鱼似的这么折磨她。 他看出可她的心思,吃吃笑着,蜻蜓点水般一下下啄着她的脸:“长夜漫漫,做什么事都不必着急。好东西得一口一口品尝才好,你说呢?” “梁从风,你到底想要什么?” 当此时,若萤真的想咬下他几片肉来。 “要你。”戏谑之意全无的两个字,登时钉住了她,“爷的心,从未曾改变过。你是当真看不到,还是故作糊涂?” “你敢” “为什么不敢?”随着这狠狠的一声,他重重地扼住她的腰肢,毫不怜惜地扣到自己的身上,“天底下的事,有什么是爷做不得的?比你好的c不如你的,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是爷想要的,就能得到。爷的命,阎王都不敢收,爷怕哪个?” 他忽然变得十分狂躁,身体里像燃了一半火,碰到哪里c哪里热浪翻滚。 在这炙烤之下,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浑身的骨头都面临着被碾碎的危险。 偏偏她对此毫无反抗之力,而他却越发地恣睢。 当他的手指进到身体里的刹那,她禁不住战栗不止。 本能的惊惧将她紧紧缚住,仿佛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 “痛” 细细的抽气声唤回他一点意识。 痴缠厮磨为之一滞。 怎会痛呢?他明明很小心c很小心了。 虽然恨不能吃了她,可也明白,弄坏了她,她会恨而他则会心疼。 “指甲” 他恍然大悟却没有退缩,出于补偿,在她唇印下炽热的一吻:“知道了,下次爷会小心的” “梁从风,你个混账王八蛋!” 她终于给气哭了。 他竟一言不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着她在他或快或慢c或深或浅c或松或紧的撩拨下,蛾眉紧蹙极力克制着,紧咬的下唇已全无血色,而面颊之上却霞光烂烂。又似桃花春盛,铺满全身。 昏暗的烛光下,细腻纤巧的身体,氤氲着珍珠般的暖意与光泽,正是令他垂涎已久c欲啖之而后快的美味。 “若萤,”他含住她的耳朵,喃喃蛊惑着,“就这一遭,给爷好不好?你想做什么都成,科举,做官,一辈子假装是个男人,想怎样c就怎样,爷都不会拦着你。就算哪天天塌了,你也用不着害怕,爷答应你,用爷的爵位c身家性命,保你一条命你该明白的,天底下能够再给你一条命的,除了我安平郡侯,再无他人” “就这一遭么?” “呃” 突然间的心虚险些令他落荒而逃。 “说实话,你不会剁了爷吧?” 似乎是忘记了自己的优势,他的忐忑着实有几分荒诞可笑。 “我是很想把你千刀万剐,该死的!” 问题是她办不到,而且,也不可能真的这么做。 秉承着伸头是一刀c缩头也是一刀的残酷事实,他终于嗫嚅着道出了实情:“之前有过一次那次爷吃了酒,实在没能控制住自己你也知道,从小到大,凡是爷想要的,就没有弄不到手的。你不要怪爷,忍那么久,爷自己都佩服自己” “说吧,你几时发现的。” 她可没天真到会认为,自己的这副模样能够骗过天下人。 孩童时期,或许男女的体征尚不明确,说她是个俊美的少年也可,说是个英挺的少女也无不可。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有一天,她将很难掩藏自己真实的一面。 届时,除了必要的伪装,她还必须要与世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一段不易让人察觉到隐情的距离。 这也正是她会如此迫切地想要“少年成名”的原因之一。 凡事,百密总难免会有一失。 而他的死缠烂打就是个最大的破绽。 老早以前,她就在怀疑,其实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这个秘密,但是却一直不敢问。 说起往事,他一脸陶醉:“谁知道呢也许,一开始就有点感觉了,只是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罢了。还记得你我是在何时c何地见的第一面吗?” “忘了。”她没好气。 “爷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爷有生以来第一次滚草垛。而你,也是爷生来所抱过的唯一的一个小孩子。又小c又穷,又不听话” 但是,感觉很奇特,也很深刻。当时的心动,至今仍历历在目。 啊,原来小孩子的身体是如此的柔软纤细,几乎能够数得清身上有几根骨头。 至今他仍能记得当时她的味道,说不清是c药香还是花草香,温暖而柔和。 那种抱满怀的充实感,至今令他难忘。 还有就是—— 这孩子的长相好奇怪,眉目清秀像个女孩子,可言行举止却又像个男孩子。尤其是那对眼睛,就像是落入潭水中的碧玉,又像是夏天夜里的萤火,好看是好看,越寻思c越是觉得有点邪门儿。 “你那时还小,爷只是觉得你有趣,哪里想得到其他?能想到的就只是如何能够让你成为我的人。没错儿,凡是朱昭葵想要的,爷统统都要抢过来。可是,你一个劲儿地躲闪,开始,也要以为你已经和姓朱的好上了,可是,观察了一阵子后发现,似乎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一次两次的躲避尚可理解,但次数多了,就令人起疑了。 “好几次,爷想摸摸你,看看你有没有那个,结果你倒是机灵,根本连个机会都不给。直到那天你住进安平府” 若萤冷哼道:“然后,你就占了一次大便宜,完事后就把责任推给清圣浊贤?” “爷倒是想让你做安平府的主人,你肯么?现在也不迟,只要你肯点个头儿,爷立马着手成亲。” 配合着这句话,他于底处再次鼓动起来。 她的冷冽瞬间抖落成尘。 “你是当真有趣的很爷从不曾看懂你。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这么多话你和爷从前的女人们都不同。说实话,你要是不这样,兴许爷对你还没这么大兴趣呢” “你个无赖无耻卑鄙” “怎么办呢?你越是骂得凶,爷就越喜欢你这撩人的本事,是跟谁学的呢?嗯?你也是豁出去了,是么?比起出世入仕,其他事都无所谓你可真够狠的哪” 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严肃气氛,登时又被他搅乱成天昏地暗c风雨交加。 “梁从风,你个禽兽” 对此,他却持不同看法:“面对自己喜欢又想要的宝贝,如果无动于衷的话,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 “趁人之危,把你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这种事,也不能全怪爷吧?兴许是他们作过什么孽,所以才生出我这么一个不肖子孙来。一切世间,男女老少,贫贱富贵,受苦无穷,享福不尽,皆是前生因果之报,谁也躲不过” “你去死吧” “爷确实巴不得死在你手里呢” “记住你说过的话。”在他张弓搭箭一触即发之际,她攒起浑身的气力,警告道,“只这一次,从今往后,不许再挡住我往前的道路。” 他欢喜地合下来,给予她深深的一吻:“当然,你爱怎么玩儿,随你” “亏你还能笑得出来。你是不是傻了?听不出自己被利用了么?” 他的凝视如雨中菡萏,包含着溺死人的深切:“只要若萤喜欢,爷愿意给你用一辈子,用坏了,也不会要你赔偿” “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2章 事外小人 次日,直至日上三竿,若萤方才起身。 从洗漱到坐到桌边,她比平时多用了不少时间。 她需要适应身体内外的不适。 这是一种与寻常的体力运动完全不同的体验。谈不上累,却浑身酸痛,仿佛遭车轮碾压过,每一次举手投足,牵动的是全身的每一根骨头c每一条筋脉。 她暗中禁不住叫痛,却也只能极力压抑着。 那种几乎不能自主的痉挛与艰涩,让人不由得怀疑这具身体曾被人暗中偷换过。 这是与往日并无不同的一天。 朴时敏刚刚晨浴罢,正在看着北斗给他身上涂抹止痒消肿的药膏。 主仆两个俱是一肚子的委屈。 一个埋怨另一个粗心大意,害得自己被蚊子叮了一身包,一个极力推脱责任,就差没有剖腹明志了。 “小的记得清清楚楚,掌灯那会儿,就检查过前后的窗子了。纱网的下面全都用石头压住了,别说蚊子,就是一只野猫,也钻不进来” “好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你凭什么敢说这样的大话” 朴时敏坚持己见,定要他担下所有的责任。 任凭这二人如何推诿辩解,一旁的若萤只管一声不吭。 只有她心里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小侯爷潜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预备下的去路。那个后窗,就是个防范薄弱的所在。 窗后就是安平府的人暂住的院子,也只有从那里出入,才不会引起前院王世子的注意。 算来,也是她疏忽大意了,在他走后,没有起来检查门户,结果竟连累了最无辜的朴时敏。 简单用过早饭后,景医女背着药箱过来给她检查伤势。 因见她身上多处伤痕开裂,便有些不快。 “昨晚你这是跟鬼打架了么?” 此言一出,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虽然保得住面上的平静,但在暗里,若萤却吃惊不小:“许是蚊子太多,不知不觉多翻了几次身。” 这解释似乎颇为合理,景医女只得重新给清创敷药。 若萤暗中拍了拍胸口。 就昨晚那种情形,伤口裂开了很正常。她怕的是旧伤之外添瘀伤。 因此,她无数次地阻止了那个人妄图星火燎原般的啃噬。 也正因如此,那个人的反应格外强烈,甚至于罔顾了她的哀求与逃避。 “四郎没什么事吧?” 边上的福橘关切地询问道,“四郎今天起得太晚,世子不放心,着人来问了两次呢。” “无恙。”若萤专注地看着景医女上药,“有劳世子挂怀。时敏说的对,卫所这边却是比别处都热,想睡个安稳觉并不容易。” 福橘满面歉意:“世子说了,让四郎再稍稍忍耐两天,就可以家去了。世子还说,城里的特产不少,四郎空了,不妨出去逛逛,买点称意的带回家。” 若萤点头称是:“以往这些事,都由腊月一力打点。要买什么东西c要送给什么人,各人什么脾气c喜欢什么c不喜欢什么,不消叮嘱,他都能给办得利利索索c漂漂亮亮。现下你要我出去逛街,我竟有些无所适从呢不论是酷暑还是严寒,光是想想外头的那大太阳c大风雪,就不由得叫人打怵,更不必说在其中奔波往返了” 福橘见她神情惨淡,不禁心下恻然,赶忙宽慰道:“一早,前面就给腊月做了复诊。说是一日好过一日,四郎且放宽心。” 若萤默默点头。 经历了昨夜的不堪,她愈发珍惜身边的这几个忠心不二的奴仆。 毫无疑问,不管是腊月c还是红蓝,抑或是高玉兰或袁氏兄妹,但凡有一人在侧,定不会给别人以可乘之机。 安全防范这根弦,真的是时刻不能松懈。 稍后,她去看望腊月。 才刚出了大门,迎面看到东方和朱诚领着几个护卫,簇拥着王世子大步流星走来。 若萤避无可避,侧身拱手肃立。 莫名地,她不敢与对方对视,尽管心下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儿。 朱昭葵戛然止步,顺口叫了声“若萤”。 他一早就跟着卫所的士兵参加了训练。滚打摸爬外加长跑射箭,此刻的他,从头到脚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但是精气神却如朝阳一般热烈,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较以往更加明亮,以至于让她觉得十分刺眼。 她既没有抬头,有些话,他便只好转而交代给福橘。 她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问答,全都围绕着她展开。关于她的饮食起居,都是些极琐碎的事情。 她像个孩子一般给惦记着c关心着c照料着,这或许是他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却令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孩子么 要真是个孩子,倒好了呢。 现在的他,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孩子,昨晚背着所有的人,做下了绝对能让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苟且之事。 无关乎爱,不涉及情,那仅仅只是一场交易,是她以自己作为筹码c为自己可能会身败名裂的将来换得的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她病员靠自己的努力去拯救自身,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c赔上别人的人生。 尤其是他。 因为她对他的付出,实在无以为报。 现在的她,似乎已经没有了能够报答他的资本。 因为有了小侯爷在前,她的心c已做不到纯粹。 这种事,不是寻常的皮肉伤害,一旦结痂脱落,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姑不论是非,姑不论是谁,凡以小侯爷那样的方式强行进入到她的生命中的人,都将会成为她毕生的刻骨铭心。 那是她这一世的第一个男人。就如同人生中的无数第一次那样,第一次,总是意味深远:第一次遇险,第一次被欺负,第一次看到彩虹,第一次走夜路 她对他,再多不情愿,终究还是恨不起来。 归根到底,是她错在先,不该欲擒故纵,给以希望和;是她c打一开始就居心不良c别有所图。 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只是 遗憾不是没有。 倘若当时,对方能够粗暴一些,或许能够减轻她的负罪感。可是那个人太温柔了,尽管知道她是在利用他,却还是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予了她。 那些浓情蜜意,那些软语温言,确实c消减了她本能的恐惧和力不能禁的辛苦。 那一刻,她相信他的爱是真心的。 那一刻她在想,就算做不到全身心的回应,却也没有道理还诸伤害 “若萤?四郎?” 冷不丁放大的一张脸,把她吓了一大跳。 太糟糕了! 刚刚她是出神了,是么?他说什么了? “脸色怎这么难看?” 说话当中,他的手已经贴上她的面庞。 掌心下的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眉,跟着蹙起。 这个季节为何会打哆嗦? 今天的她,委实有些反常,像是丢了魂魄,整个人都有点恹恹不振。 “怎么回事?” 扫向福橘的眼神,瞬间结上霜花。 福橘从容地给出了解释:“四郎刚才敷过药。昨晚屋子里进了蚊子,一宿没有睡好,身上的伤口裂开了不少。” “是这样么?” 他目光犹存怀疑,一度地让她怀疑莫非他已经瞧出了什么端倪? 而他的这种表现无疑也证明了她的失态。 那些已成为过往的人和事,竟然左右了她的言行。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若萤再次折腰,为的是证实福橘所言非虚。 他的神色随即缓和下来:“天热,不要到处跑,小心中暑。需要什么,列个单子,交给底下的人去办便是了。” 若萤答应着,多一句也不敢说,因为就在刚刚c眼角所及,发现了一个突然多出来的人。 西侧的夹道口,小侯爷正直勾勾地望着这边。 就像是开错了时节的藤花,今天的他,看上去格外地明艳。丁香色的长袍外,拖曳着水红色的轻罗半袖,下摆绣着青萝蔓蔓,风过时,宛若流云游丝c流光溢彩。 而这份光华,却不及他形容的十分之一。 难得的,他将头发整整齐齐地挽了起来,用一只小小白玉冠约束着,别着一根白玉簪。就好像要去赶赴重要的宴席一般。 郑重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有种异样,叫做心照不宣; 有种默契,叫做个怀鬼胎; 有种执着,叫做寸步不让。 天气依然很热,但那两个人的眼神更热。 而处在这两股热流的冲激之下的若萤,却愈发觉得手足冰冷。 这种心神颤栗呼吸紧迫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进了腊月的房间里。 正如福橘所说的那样,腊月的气色明显好过昨日。 因为有老金陪着解闷,早间的时候,他居然吃完了一大碗粥。 若萤进来的时候,他还想挣扎起来见礼,却给轻轻按住了。 “你好了,四爷就安心了” “能为四爷驱使,是小的造化,证明小的不是个废物。四爷不要为此感到可惜,小的这些年跟着你,衣食无忧,走哪儿都给人当人看,小的知足得很。能为四爷挡枪挨刀,往后小的才有底气跟人炫耀” “性命差点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说话间,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拾起炕边的破蒲扇,轻轻扇着风。 因见跟前没人,腊月悄悄问:“听说,四爷不打算留下金叔?” “他说了什么了?” “听意思,如果四爷这边不肯松口,他就去求三娘。锦绣不许他再回晴雨轩,在外面也没给他置办田产,这意思还不明白么?就是赖定咱们了。” 说到这儿,他如释重负地吁口气:“小的之前还在担心呢,怕他把蜉蝣书坊的事儿抖出来。这么一来,打死他都不敢透露一个字儿了。容小的多句嘴,四爷还是收了他吧。” “说说你的意见。”若萤从谏如流道。 “小的想过了,他的用处还是不少的。首先说年纪,不算很老,腿脚都还灵便,能扛能提。心眼儿又活泛,人情世故无有不通,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是年轻人轻易能学得到的。他这次来,自带着身契和饭钱。咱们就等于是一文钱没花,白得了个使唤的。这种事儿说出去谁信?该当老天爷要给咱省下这笔花销” “你看着办吧。” 若萤的答复出人意料地干脆。 腊月不由得愣住了。 但是,转瞬间,他便心潮澎湃c红了眼圈:“四爷” 把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这份信任谁敢说不深切?试问,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这个人肝脑涂地c粉身碎骨? “是。小的明白了。待家去后,小的请示了三娘之后,再做定夺吧。除了人品c行事,有时候,合不合眼缘也很重要四爷,怎么了?” 若萤仔细地端详着他,感慨万千:“这次回去后,跟你们三娘三老爷说说,给你娶个媳妇儿吧。这年纪,差不多了。糙好先留下根香火。” 腊月给噎了一下,紧跟着,从脸到脖子烧红成一片,声音几不可闻:“四爷真是的这事儿还早呢”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头传来老金的声音,说是四老爷三爷过来了。 “请四叔三哥屋里坐。” 若萤缓缓起身。 锦绣推开门,领着外头的人一径到了跟前。 经过两日的休整,四老爷钟德略总算是从失魂落魄中走了出来。 福橘掇过一个方凳,柔声请坐。 老四头也不敢抬地连连作揖,惶恐不已:“若萤也坐,自家人,不用那么客气” 看到若萤坐下,老四方才落稳屁股,转头询问腊月的伤情,其实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刚刚门口的那位,一口一个四老爷四老爷的叫着,不知是怎么回事?” 在济南开店也有一段时间了,济南城有名的人物,他多少都听说了一些,而老金,第一面他就觉得有点眼熟。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敢情之前经过晴雨轩的时候,见到过这个人。 他觉得很纳闷,晴雨轩的老gui头,怎么会出现在卫所里?而且,还担负起了照料腊月的责任? 谁都知道,腊月乃是四郎最为倚重的人。若非出于高度信任,怎可能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接近毫无反抗之力的腊月? “四叔有所不知,”这种事,从来都无需若萤开口,腊月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是我们四爷新近收的下人,本性黄,单字一个金,寻常大家都称呼他一声‘金叔’。因年纪大了,原来的主人使不上,给打发了出来。四爷可怜他无依无靠,便留在了身边。往后,就是咱们钟家的人了。” 老四连声道好,啧啧道:“到底是四郎,心地善良。四叔这次能死里逃生,也是多亏了你” 若萤微笑道:“是四叔吉人天相,侄儿甚至连四叔的面都没见着。哪里敢居功!” 老四连连摇头:“四叔已经听谢大人讲过了。要不是若萤搬来救兵,四叔早就曝尸荒野了。都是四郎的面子,要不是冲着你,君大当家知道在下是谁?” 说到这儿,他央求若萤,希望能将他的感谢转达给君四。 “他就住在卫所里,四叔这两天没看到他么?” 老四赧颜道:“荃哥儿求见过一次,没见着。他身边的人看护得很紧。想想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比起我们这种,他那样的富豪自然应该倍加小心。” 话虽如此,心里却透亮,这并不是君大当家谨慎,而是因为他自己根本不够资格受到那个人的接待。 就好比说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谁不知道那是王世子的身边人?可是,眼下却在四郎的眼前脚后伺候着。 而作为四郎的四叔,他却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这便是差距c是等级,摸不着却实实横亘在人与人之间。 “四叔的心意,若萤一定带到。”若萤含笑道,“对他而言,这次的事儿,大概只是个顺水的人情,四叔大可不必过于不安。” 重提旧事,老四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山中的磨难其实并未持续很久,但他却觉得有如过了数年。 “就好像井底的□□,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哪里c接下来要被如何处分,没有人跟我说话,他们也不许我说话。给关在一个山洞里,四下没有一个人,白天还好些,到了晚间,连个灯也不给点,伸手不见五指,老鼠吱吱乱叫 关了两天,就拉我去干活儿c打石头。监工的就在身后看着,谁说话c谁干得不起劲儿,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鞭子吃的那能叫饭?馒头里全都是麸子皮,粗得咽不下去,就饭的就一碗菜汤,里面有几个油花都能数得清” 后面的话,已哽咽不能语。 屋子里只能听到钟若荃的低低劝慰。 “幸好c幸好,”暂时止住悲伤的老四,冷不丁发了句感慨,“幸好当时没有留下大胖,不然,损失可就大了” 若萤听得真切,心里咯噔就是一下子。 大胖? 汪大胖? 怎么忽然间扯上那个混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3章 双重身份 四老爷离开的时候,若萤一直送到前院。 一路上,叔侄二人很是说了些体己话。 经此一事,老四感慨最深的是,知道谁亲谁疏了。 他再三叮嘱若萤,回头千万叫上她的那些兄弟伙去他店里坐坐,好让他当面谢谢众人的仗义疏财c全力营救。 “只怕这次回去,四叔要忙得脚不沾地了。”若萤意味深长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吃了些惊吓,但能全身而退,这种经历,足以向世人矜夸了。此事若处置得当,四叔的酒楼一夜之间便能家喻户晓。从来酒香还怕巷子深,为这个‘名’,多人人绞尽脑汁c赔上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未必能收效显著,而四叔,等于是给自己省下了一大笔宣传费用。” 往后再提起“四郎饭庄”,世人自然就会联想起今日之事。光凭着这段经历,就能喂饱一茬又一茬的食客与酒徒了。 此话一出,如醍醐灌顶,直把个四老爷钟德略说得烦忧全消c拍手叫好:“若萤的意思,四叔明白了c明白了!确实c确实!” 想到今后的走势,他禁不住欢欣鼓舞。 一旁的钟若荃则睁大了双眼,一脸的震惊与钦佩。 确实呢! 这件事带来的不光是心有余悸,敢情还有利可图!按照四郎的说法去运作的话,肯定会有效果。 这年头,单纯为了吃顿饱饭而进馆子的不多了,要想笼络客源,商家们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弹曲的c唱戏的c说书的,只要能吸引客人的眼珠子,统统都往自家店里划拉。 而今,自家有了这段不同寻常的遭遇,只要稍加润色c添枝加叶,何愁留不住好事的客人! 这样的点子,为何自己就想不到呢? 看来,世人器重四郎不是毫无道理的。 “别人定会好奇地刨根问底,四叔和三哥一定要注意说话的技巧。一味地夸大或是自卑,都是不可取的。四叔得让他们明白,能将生意从乡下做到府城,靠的不仅仅是好命好运气,还有过人的头脑c良好的品德以及四方朋友的支持与帮助。得让心里明白,四叔尽管是初来乍到,却并非单打独斗,不是随便一个人便能欺负得了的” 她每说一句,老四就应一声“是”,末了,竟给她作了个大大的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前,四叔简直是有眼无珠。” 若萤赶忙伸手相搀:“不过是现成从书里学来的,班门弄斧,没的让四叔笑话了。四叔好,若萤脸上也光彩。一家子,一荣俱荣损俱损,这道理,若萤还是明白的。平日里,小处就有些随便,也无可厚非,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却是万万不能犯糊涂的。” “四郎的话,你都听见了?” 只有在自己儿子面前,老四方才挺得直腰杆。 钟若荃默默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若萤。但在对上对方温和无害的目光时,却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 憋在心里很久的一些话,不受控制地吐露出来:“父亲这次能平安回来,是四郎的功劳。三哥会记一辈子的。先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冒犯了四郎的朋友,是三哥见识短浅欠缺考虑,给四郎丢了脸,也给钟家抹了黑,三哥实在是惭愧得很。”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三哥的所作所为,无有不妥。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一家子平平安安才是最要紧的。这样的好消息,得尽早告诉家里才好。” 说起规程,老四却早已有了盘算:“我就不回去了,济南的生意要紧。关一天门,就要赔上一天的房租本金。再说了,家去还能做什么?不外乎就是吃吃喝喝。” 因此,他决定安排钟若荃回乡报信,而他则会和若萤一起回济南。 “三哥千万和我娘说清楚,就说我毫发无损,让家里该做什么c做什么,不必担心。娘是个爱操心的,你的话c应该最有说服力。” 她也没打算要回家,一来一去的,路上要浪费不少的时间。而府学就要开学了,她的课业都还没怎么动。 钟若荃郑重地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c什么不该说。” “关于我大姐的亲事,该怎么办,正常操办就是了。也不用惦记我这边,我现在也不敢确定,届时得空不得空。万一抽不开身,就劳烦我二舅和三哥你帮忙送嫁吧。” “行!这话我会原封不动地转告三娘。家里你不用担心,空了我也会帮三伯和三娘照看一二的,你就放心好好读书吧。” “那就多谢三哥。” 若萤笑眯眯地目送那父子二人走远,最终进了西边的客房。 不大工夫,只见小秋闪出半个身子来,往门前的空地上泼了一盆脏水。 这让她不由得操心起那女孩子的着落。 到目前为止,小秋尚不清楚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她知道太多的秘密,因此,绝不能让她落入大爷或者是钟若芝的手里,这就意味着三房也不能够收容她,整个钟家,都不能再触碰到她。 包括四房。 算起来,她是距离清夏最近的人。不知道在看着她的时候,四老爷会否想起与清夏的种种过往?会否感到刺目伤心? 把她留在济南听差么?似乎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而今已有了袁氏兄妹,有腊月,还有老金,日常生活所需的洗衣煮饭c打杂护驾c迎来送往,有这几个人操持着,绰绰有余。 更何况,那还是个跛子,注定了只能人后作些杂务,上不了席面。 外头的世界这么大,细想来,居然难以安□□这么一个人,倒也出人意料。 还是等腊月好了之后,交给他和老金来处置吧。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老金的待人处事的能力。 这么一想,若萤登时便释怀了。 猛然抬头,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校场上。 炎炎烈日下,一队士兵正在操场上演练阵法。 随着前方高台上的指挥的口令,井然有序地腾挪转移c前仆后继,不时发出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因天热,士兵们俱半袒着身体,几乎是清一色的古铜肤色,如同涂蜡抹了油一般,焕发着光亮,阳刚之气贲张,令观者禁不住跟着摩拳擦掌,精神振奋c肃然起敬。 若萤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终于从队伍中找到了李祥廷和陈艾清。 她不由得暗中颔首微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一对好兄弟有这份上进心,假以时日,想不出息都不可能。 她信步走向旁边的树荫。 那里是一个斜坡,顺着斜坡架设着三层石凳,为的是方便士兵们观看操场上的比武训练。 十几棵高槐应该算是卫所里的唯一的一片绿意了。浓密的树冠形成了天然的庇护伞,使得这个观景台成为了难得的纳凉之地。 若萤拾步向上,最终停驻在在场的唯一的一个旁观者的身边。 “多时不见了,大当家。” 她一撩后摆,坐了下来。 君四漫然地扫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不是才刚见过么?” “哦,是么?” 说这话时,若萤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的确有点莫名其妙。 托在掌心里的脸,忽然绽出一记诡笑:“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若萤的脸色腾地变了。 而他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幸灾乐祸c煽风点火:“流枫几个回来说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呢。但转头想想,倒还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从来妻不如妾c妾不如偷。侯爷那个人,一向嗜好这一口,呵呵” 身边的人久久未作回应,这让君四渐渐地觉得自己有点无聊c无趣。 “当然,你也可以说,你们彻夜未眠,只是纯粹的大被同盖c抵足长谈。这或许是四郎你的作风,但很可惜,侯爷不是你的同道中人。” 言外之意很明白:天底下不存在纯洁的男女之情,尤其是在其中一方已经尝过甜头的前提下,任何形式的独处,都是别有用心的暧昧;任何一句话,都是有意无意的勾挑。 若萤终于发声了,不出所料,她的语气淡漠而疏离,就好像听到的是别人的故事。 “连人家帷帐被底下的勾当都知道,醉南风的实力当真不容小觑。单凭着买卖他人,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吧?可笑世人昏聩,竟把一个盘根错节的组织简单地看成了风月场。被误解c被鄙视的滋味不大好受吧,大当家?哦,不,正确说,应该是二当家,不是么?” 君四瞬间便凝固了。 因为极度震惊,甚至连最起码的颤栗都给无情地扼杀了。 若萤斜乜他一眼,自顾道:“世间事,最可悲可笑的,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只看到小侯爷爬墙,想不想知道我们一整晚都谈了些什么?我啊,从他那里捡了一条命呢。” 她放缓了声调,宛若与风对话:“人生哪,就是用自己的时间,去买自己的经验和教训。通常来说,每个人只能有单次的定向人生,每个人c都只能有一种人生体验。 一个人,如果拥有了不同的人生经历,便可自如地纵向穿梭于各个等级与层次之间。这就仿佛是拥有了更多份额的人生。 世间有三百六十行,各个行业c各个圈子c各个阶级,都有专属的运行法则。法则是什么?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让你打开这个圈子的钥匙。一个人,掌握的运行法则越多,就会越快掌握新的法则。 当一个人可以和农民谈论今年的天气对收成的影响的时候,当他可以和商贾谈论如何避税如何囤积居奇的时候,或者是,当他可以和文人畅谈人生和孤独的时候,这个人便能在人群中找到尊重和认同感。 当此时,这个人便能建立起信心和敏锐的洞察力。只有与他人的深入沟通,才会让人总结并借鉴他人的经验。也惟有如此,方能无所畏惧地持续前进。 人生苦短,这个事实,已经足够让人沮丧并惶恐不安了。若是能够预见自己的死期却又无计可施,岂不是生涯之最大的苦痛?所谓防患于未然,此时不用c更待何时? 有什么c能比活着更重要?为了活着,当牛做马甚至是出卖灵魂,亦无不可,况乎其他?二当家觉得,在下说的可有道理?” 反击坚定c有力且毫不留情,像是一把钢刀,搠得君四的心肝脾胃一起疼。 “钟若萤,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但却下不了手。”若萤笑道,“不然,还用等到今天,是吧?说起这个,在下倒要谢谢二当家,多谢这一路的暗中相助。尤其是,谢谢你不记前嫌救出在下的家人。” 君四恨恨地出着冷气,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他明面上是醉南风的当家人,实则却是老鸦山的二当家常识。 这是个秘密,这么多年,只有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如流枫等知道,即使是老鸦上的众兄弟,也对此一无所知。 若萤双手撑后,伸直双腿,舒服地舒展开身体。 树影斑驳,在她的脸上闪烁不定,别有一种变幻莫测的玄虚飘渺之感。 那是一种既不属于男c也不属于女的笃定与沉着,似无所不知的一本厚厚的书籍,敛藏着叫人好奇且极易沉迷其中的故事。 “破绽太多。首先,从被你捉住,到被关起来,你就不曾搜过我的身。容我猜猜,这是为什么?粗心么?能成为师爷的人,可能会如此麻痹大意么?传闻中的常二当家,可不像是这种人哪” 原因呼之欲出,那就是:因为熟识。就是因为太熟悉,相信她不会制造麻烦,所以才会懒得对其严加盘查。 更要紧的一点是:搜身的话,势必会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届时他该怎么办? 大概只能胡乱摸索一阵,敷衍了事吧。 很早以前她就发现,他对她完全没有半分意思。如果可以,他都不想碰她。 当他是君四的时候,是这么着,但作为常识,他如何能够拥有着同样的习惯? 所以,总而言之,搜身不搜身,对他而言都是一件挺别扭的事。 “后来我便在想,你把我单独关起来,又不许旁人接近,也许并非出于惩罚。这么做,一来能够保证我的人身安全,二来么其实,你怕我会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对不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四也。你猜对了。在我看来,那个监牢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想要打开牢门,并不难。只要有第二个人在,即使他是个聋子c哑巴,我也有办法让他为我所用。” 他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她的自大,还是嘲笑自己的疏忽。 “进山这一趟,时日虽短c见识虽浅,但也并非一无所获。”若萤的神情渐渐转为凝重,“山中以种植罂粟暴富,又坐收鱼盐之利,但是,这两项收入并不足以让老鸦山狂妄成那样,竟敢有胆子与官府一较高下。山民要生存,武器花费巨大,必须有更多c更加稳定的资金收入来维持” 老鸦山固然可以通过与外界的买卖获利,但是必须认清一个残酷的现实:无论是盐c还是罂粟,任何私下的交易都是为朝廷法律所严令禁止的,违者有杀身之祸。 在此前提下,这两项物产的一次□□易量很难做到很大。况且,倘市面上的盐和罂粟的供给量突然增大,像齐鲁商会那种垄断性的大买办,岂会坐视不理? “果然最稳当的一棵摇钱树,就是醉南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猜,为什么你定要靠近小侯爷?要说是贪恋他的美色,从你的眼睛里,我看不出任何的爱慕之情。” “你倒是厉害,连这个都能看得出来。” 他抢白得急,她的反击同样迅速而凌厉。 “你信不信?只要我想,只要理由充分,我连你君大当家都能给睡了。” 君四骤然吃了一惊。极度的惊吓使得他瞬间乱了阵脚。 他本能地想要逃离她的身边,却险些坐到地上去。 “你!”他大睁的眼睛里,除了惊悚,再无其他,“钟若萤,你还算是个人么!”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山阴c贾后之流都不如你!” “男女同杀c黑白通吃的君大当家,居然会怕这个?”若萤变本加厉地欺近,几乎鼻子压鼻子地恐吓道,“你这么心虚为什么?莫非还有更多秘密有待发掘?君四,你很不老实。你这里,藏了太多东西,是么?”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分量不重,却足以令他喘不过气来。 “那你就慢慢琢磨吧。”他一边强作镇定地掸着衣衫,一边冷酷道,“你就是为了炫耀而来的,是么?如果得意够了,就请回吧。” “得意?应该吧。”若萤似笑非笑,“我把小侯爷能够给出的唯一一条命给抢来了,你怎么办呢?” ps:名词解释 五十步笑一百步一一一语出《寡人之于国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比喻自己跟别人有同样的缺点或错误,只是程度上轻一些,可是却讥笑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4章 合作伙伴 若萤打量着身边的男人。 她的神情是严肃的,她的语气是痛心的:“天底下,还有比君大当家的处境更惨的人么?国不能容,家不能回,前进无路c后退无门,横竖都是一死,再怎么躲藏,不够是苟延残喘罢了。跟你炫耀?在下就这么点出息么?” “你想做什么?” 君四的额头青筋突跳,几乎给逼得叫嚷起来。 “肯定不会是为了害你而来。”若萤冷冷道,“我就是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下定决心要帮我?你应该很清楚,你这么做,等于是与孟仙台决裂c公开背叛老鸦山。他是不会放过你的,而官府,也决不会放弃对你的追捕。明明是进退两难,为什么你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在下在这儿不妨给你提个醒儿,卫所这边,似乎已对你起了疑心。你好自为之吧。” 沉默良久,君四幽幽道:“我的家人会怎样?” “放心。他们都是良民,官府没你想象的那般不堪。只是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你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你都将会是他们身上的一个污点。因为你,他们注定要活在世人的非议和敌意中。这种事,就算是我想帮他们,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这番话,让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悔恨中。 再次发声时,他的话语中尽显疲态:“这次回去,孟他要我搬回大屋去。” “大屋”是山中修建得最好的房屋,同时,也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山中,只有有头有脸的人,才有资格住好的c吃好的c喝好的。 若萤“嗯”了一声,直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果然—— “他说,我在外漂泊这些年,担惊受怕吃苦受累,是时候放下一切c享受自在的生活了。要我搬回大屋,说白了,就是不许我再出来,放弃醉南风,抛弃身边的人。这怎么可以呢?怎可能呢?是吧?就好像要他弃暗投明放弃老鸦山,是一样的道理” “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觉得老鸦山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了,随时都能兴兵作乱了?” 若萤直接无视了他的愤懑与不甘。 “也许吧。”君四对这种事的反应相当冷淡,“说来你也许不信,名义上,我是个主事的,但与他自来不怎么亲厚。不过是唇亡齿寒c相互依靠罢了。不然呢” 若萤牵了牵嘴角:“这算是卸磨杀驴么?那个人的人品,大概如此吧。” 这会儿,她便回想起了小侯爷当初给出的那句判词了。他说孟仙台薄情寡义不可深交,对照君四的遭遇来看,却是不幸给说中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若萤问道,“运河上你得减少形迹了,弄不好,孟仙台已经买通了杀手,准备干掉你了。你还得提防着他把你供出来。只消他一句话,就能把你搅得风声鹤唳c甭想睡个好觉。出门去的话,就会变成过街老鼠。” “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经预见了在下的死期了?” “难道你不想多活几年?要死,也得死在敌人后面吧?怎么,于心不忍么?还是说c旧情难忘c下不了手?抑或者说,你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君四嘴角噙着苦涩,淡淡道:“那个人,不但有以一当十的武力,脑瓜子也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他不相信任何人,对谁都抱着三分戒心的人,是很难接近的” “但也有例外,不是么?”若萤冷冷道,“不然,他的跛脚是怎么来的?” 君四眨巴眨巴眼,有点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这倒是说起来,那也算是他毕生最大的耻辱了吧?” “这话从何说起?” “他一向深居简出。唯一一次出山,是受人雇佣,去取一个人的脑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花好月圆人团圆的日子。临行前,本来都算计好了,这一趟差事定会万无一失。结果却大意失荆州,不但没有完成雇主交待的任务c没有拿到钱,反倒差点丢掉自己的半条命。好日子里受了重伤,过后,山中的兄弟们很是议论了些日子,都觉得很晦气” “哦?”若萤惊讶道,“什么人c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面子,请得动他?那得是多大的仇恨!” 君四摇摇头:“他什么也不肯说。受伤后,他在运河上疗养了好一阵子。许是栽的跟斗太大,没脸再提起来吧?当时我还在想呢,大好的日子去杀人,这人可真够坏的。” “不是他坏,”若萤飘忽笑道,“是雇主心思太过于歹毒。说来也巧,几年前,在下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一次意外事件。发生的时间恰好也是在一个海上生明月c天涯共此时的日子里。我们家的五姑奶奶回乡省亲,家里摆了宴席款待” 记得当时,她去了一趟茅房,半路上遇上了一个陌生的人。 “个子很高,操着一口笨拙的济南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五姑奶奶带来的人,可他的举动却很快推翻了我的这种观点。 他对钟家的地形相当熟悉,知道哪里最为僻静c最适合下手。在他抓住我的瞬间,我终于意识到,敢情那是个杀手,想要我的命” 为了保命,她奋力反抗,最终刺伤了对方,成功地捡回了一条小命。 “所以,你怀疑凶手是他?” 君四被这种奇遇镇住了。 “不是怀疑,我肯定就是他。”若萤斩钉截铁道,“人与人之间,只要有过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些记忆。而危险或刺激性的情境,则会加强或加深这种记忆。虽说此次入山没有机会和他近距离接触,但是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他就是那晚的杀手。” 君四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也不过是你的一种猜测罢了” “你意思是说,同样的招式用在你身上合适,用在他身上就没了效力?” 君四愣住了。 若萤侃侃道:“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是怎么识穿你的真面目的么?刚才,我只告诉了你一小部分,还有一些内情没有跟你说。从被你挟持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感觉,觉得你不是生人。你对我c对我说的话,表现得过于平静。还有你的身体c你的力量c你的气息,出奇地没有让我感到陌生,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我一直相信,身体远比嘴巴诚实。为了验证这一点,我试了你多次。还记得吧?你也许会认为,那是我不小心,也许会以为我在投怀送抱,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恭喜你,猜错了。” 毕竟,她和他曾经在运河上有过你死我活的纠缠,而且,在那以后,她和他还有过不止一次的接近。 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怎可能转头即忘? “事实证明,常识即是君四,君四即常识。” 君四几乎说不出话来,暗中不自觉地汗颜着,冷汗甩了一把又一把。 “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自高者境危,自大者势单,才华太盛者福浅。老天若有意收你,就有十个小侯爷,也救不了你。” 这便是诅咒了。 但她毫不在意:“说实话,巴不得我死的人多了去了,我为何要遂了他们的心?想杀我,不付出点代价是不成的。生来注定被人宰割的,那是牺牲。想左右我的生命和人生,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 君四的嗤笑更像是警告:“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嚣张跋扈的一个。别人想要你死,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我知道。”若萤一本正经地附和着,“我很早就做好了与死亡抗争的准备。为此,我给自己暗中立下了规矩,凡事有再一再二,绝没有再三再四。在下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想要盖过我去,除非我心甘情愿。” “你有想过杀了我么?算来,你我是敌非友。” 若萤反问道:“你不是还没做到那一步么?有些仇怨,虽说不死不休,但在下从来不认为仇恨可以深到不可救药。救赎不了别人,不是还可以救赎自我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凡有一线回旋的余地,何必非要往绝路上赶?” 君四讥诮道:“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当真有些滑稽。你这个人,太奇怪。说不定性,却极有主见。说心狠手辣,却又能对死敌一忍再忍。称不上君子,也算不得小人,反正,在下是看不懂你。” “要让别人对你保持好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让他看透你。况且,你我敌友不明,若给你看透了,我的处境岂不是会变得十分危险?” 他酸溜溜道:“现在,你既多得了一条命,还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若萤感慨道,“这条命来之不易,必须要好好珍惜。那些想要祸害我的人,是时候跟他们清算旧账了。” “你打算怎么做?”不知不觉中,他已受到她的牵引。 “我想查清楚背后的主使是谁。”若萤一字一顿,“这件事,非醉南风办不成。” 身旁是长久的沉默。 他在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敁掇她的用意。 “你不是不了解,在下的处境” 自保尚且不暇,哪里顾得上管别人的死活? 若萤微微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谈价钱呢。以你目前的状况而言,确实分身乏术” “不劳你提醒。”再次给戳到痛处的他没好声气。 “假如说,我来做你的保人呢?凭他孟仙台说破嘴,任凭谣言满天飞,我说你是君四,你就是君四,而非什么反贼逆党。我让你活得好好的,你就能活到寿终正寝,你信不信?” 君四直勾勾地盯了她有半烛香的工夫。 不论他心下的算盘珠子拨拉得有多快c多响,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她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在许空头契约。 她说得出,便能做得到。 关于这一点,很久以前c他就已经很明确了。 “你都算计好了,是么?我可以拒绝吗?” 乍听着是在求他帮忙,其实呢?却是朝着陷入泥潭中的他伸出了一只援手。 神不知c鬼不觉中,完成了一桩交易c达成了一项协议,令人无话可说却也无法推托。 这个人,当真叫人爱也不是c恨也不是。 回答他的是莞尔一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落井下石c趁火打劫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行径。” 就在刚才,他还在讥笑她是个小人,这会儿,她却做出这样的举动c说出这样的话来,虽未听到打脸声,他却觉得两颊火辣辣地疼。 “期限呢?” “不能让我死在敌人前面。你我同舟共济,各自应该承担什么职责,就不必明说了吧?” “你想从何处下手?” 这句话,意味着契约的成立。 随着这句话,他听到了自己的心扑通一下子着了地。 都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至于他是否是俊杰,他不想深究,但处在眼下这种坐地为牢的情势下,他只能选择与她合作。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两个人并肩战斗,总好过一个人凄凄惶惶。起码,她能保全他一时安宁;起码,自己还能争取多点时间来考虑今后的去向。 若萤收敛起了笑容,沉沉道:“刚才我听我四叔说了一件事,却是连官府都不知道的。” 他不自觉地支起耳朵,并微微地倾过身子来。 “在我四叔被劫的当天夜里,曾经有个人在同一家客店做过短暂的停留,并且和他有过短暂的接触。这个人,也是最后一个和四叔接触过的人。在他走后,四叔即遭到了绑架。根据四叔后来的回忆,当时并没有什么异常,两个人也只吃了一杯茶,就散了。茶是那个人倒的,但是,斟茶的人却一口水也没有喝。详细情景就是这些。我也只能跟你提供这些。” “你怀疑茶水里给人动了手脚?” 若萤未置可否,沉思道:“所以,才需要醉南风出面给查一查。你还不知道吧?那个人,正是我四婶娘的娘家哥哥唯一的儿子,汪大胖。说实话,四叔说的这件事,我也是始料未及的。” “那么,你是想知道汪大胖为何偏偏在同一时间c同一地点出现,是么?” “根据他本人的讲述,当时是受了大爷的嘱托,让赶紧回济南看店去。金谷粮行名义上是我四的掌柜,其实真正的东家是我们大爷。——应该就是他,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我也不敢确定,也需要去查一查。” 君四嗤笑道:“你家大爷不是个秀才么?竟敢知法犯法!” “这大概也是钟家的风气吧。”若萤笑得不怀好意,“就好像在下当年,明知亲亲相隐,最后不还是将自己的祖父伯父们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门前?相比之下,我们大爷也算是够机灵的了。知道那是犯法的事儿,却躲在背后,让我四叔充当盾牌。都是为了钱,大家自然就会一拍即合。” 君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略作沉吟:“你的意思是说,汪大胖在说谎?他是雇主的同谋?雇主是谁?”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突然就亢奋起来了,就跟猫审老鼠般端详着身边的人,话语中不无揶揄和嘲讽:“钟若萤,你说实话,当初你为何要住进世子府?身上的伤c是谁造成的?还是在自家大院里吃的亏,是么?你现在的处境,说是内忧外患,不为过吧?” 两相对比,他的境遇似乎也没那么惨淡了。而她的生存,似乎也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光鲜。 “果然,世间的幸福都要靠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回以淡然一笑,“这桩差事,你究竟要接不要接?” “以四郎的聪明才智,加上人脉广博,想要调查这些事,应该不难,为何非要选中我醉南风?” 她转过脸来,就像是刚才他看她那样。 幽青的眸色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c清寒醒脑。 这让他瞬间便产生了一种说错话c办错事c无力回天的紧张感。 他不由得暗中叫了声不妙。 “凡事都要讲求方式方法。暴虎冯河固然痛快,却为智者所不屑。比方说杀人。倘若能够借刀杀人c兵不血刃,何必非要亲自动手c弄脏了自己,甚至是寝食难安? 世间的人,往往会为自己的立场而去辩护,选择性地收集证据,选择性地解读证据,从而造成偏见。以自己一贯的认知倾向和掌握的少量信息,去认识世界,这势必会导致无意识地歪曲事实,更有甚者,对于什么是事实会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 因此,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这种事,作为当事者之一,在下理当避嫌。出于公平,此事必须有第三方在场。” ps:名词解释 暴虎冯河一一一出自于《诗经小雅旻天》中的“不敢暴虎,不敢冯河。”比喻有勇无谋,鲁莽冒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7章 母子道话 略坐了坐,若萤便要回住处去,因此过来这边和唐氏等人告辞。 叶氏因为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就有些不舍。 唐氏明白她的心意,当下撺掇着她去送送若萤。 “权当是消食了。只是别送太远,到二门那里,让二郎送回去就是了。” 严氏闻声想要陪送,被唐氏止住了:“媳妇儿留下,替我再想想,大后天还差什么不。” 转头吩咐身边的婆子,让提着灯跟着,小心别让三娘绊倒。 婆子即刻指令两个小丫头,让提上两盏灯笼在前照亮。 临走,唐氏再次嘱咐叶氏:“差不多送送就行了,住的又不远,赶明儿再叫过来陪你。快去快回,稍后咱娘母仨还能再打上几圈纸牌。” 叶氏笑应着,搭着若萤的手出了花厅。 一路上,叶氏不断提醒若萤小心脚下。 叮嘱了两次,若萤笑了:“这话该孩儿跟娘说才是。” 叶氏嗔怪道:“你那眼睛不是还没好利索么?今天你姨妈还在说呢,你现在仍每天吃药。别看你娘这把年纪了,灯下穿针引线都没问题。” 若萤只得答应着。 叶氏又问她平日里是不是经常戴眼镜?眼镜那东西会不会有什么害处? “那么重的东西架在鼻子上,时间久了小心压塌鼻梁骨。” “没有。”若萤耐心地解释道,“每天都要跑步射箭,不方便。” 叶氏道:“我不管你做什么,只一点,平平安安就行。” “娘放心,腊月和老金几乎寸步不离,不然,要他们做什么用呢?” 叶氏便问老金是谁:“我就说今天好像没瞧见腊月。萌儿说,你新收了个人?” 若萤遂将老金的来历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无非是说他以前是在人堆里混的,吃穿用度并不筹,只是年纪大了,想寻个前程,所以才奔着她来了。 “这件事,回头腊月会跟娘详细汇报的。到时候,娘酌情处置便是。倘若看不顺眼,就请他另寻高明吧。” 叶氏考虑的却不是老金的品行能力,而是自家究竟需要不需要再养个人。 “草菇房的规模至少还需要扩大一倍,娘跟外祖二舅商量一下,看是租给别人管,还是雇人看管” “不租,”叶氏断然予以了否决,“人心隔肚皮,这要是给谁照葫芦画瓢偷学了去,咱家的菇子岂不是只能烂在地里?” “娘说的也有道理。地主家都没有余粮的话,哪还有能力去接济四方?”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叶氏把握十足地说道,“好歹有那么多人看顾着。两家的菜园,你外祖一个人就能看得过来,浇水施肥除草,根本不用我们管。他是个勤快的,每天都要往地里走一走,洼地c岭地,哪里不对,会第一时间通知家里。 鱼塘有你爹和你二舅照应着,赶上忙不过来,我和你姨娘谁不能守上一天半日? 你二舅妈只管看孩子弄饭打下手。除了做事毛毛躁躁,那也不是个笨人c懒人。 要真是人手不够,跟街坊邻居打个招呼,谭家c钱家c季家的你几个叔伯婶婶,跑得飞快。你放心,你娘现在说话,好使着呢” 若萤笑道:“这都是娘平日里为人为出来的。从前日子拮据的时候和你好,而今更没有道理不好了。只是娘要明白一点,人家巴巴地靠上来,愿意听你指使,可不是没有理由的。娘别太小气,千万别只进不出跟个貔貅似的,给人笑话。” 叶氏白她一眼,道:“娘那是铁公鸡么?从来人对我好,我对任好,这样才得长久。倒是你,住的地方可还顺心?你姨妈今天又说了,不想让你到外面去住。就在院子里给你拨出两间屋子来,随便你折腾。一应吃喝拉撒不用你操心,岂不好?你这孩子,就是太生分了” “外面要自在些。同学朋友之间,往来更便宜。俗话不都说了么?远香近臭。再者,袁家兄妹的人品行事都不错,又熟悉府城,不拘问个东南西北,哪怕是藏在犄角旮旯里,也能给找到。” “你觉得好,就好。”叶氏唯她的话是听,“你也听说了吧?你姨妈要我再住两天。” “因为严老的寿辰么?”若萤直截了当,“娘是怎么想的?如果实在不想去,随便寻个理由回了就是。娘不好说,孩儿替你出这个头。” 叶氏踌躇不决地反问道:“照你看,该怎么是好呢?” “娘应该去,若萌也去。”若萤不以为然道,“撇来别的不说,姨妈既然希望你去,应该是有她的道理的。娘怕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现场有人瞧不起你,她敢当面讥讽?姨妈肯让人欺负你?让你去,是觉得你上得了席面,就算跟达官贵人们坐一起,也不输面子。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话是这么说” 若萤只得苦口婆心地安抚道:“娘要想,你在怕的时候,有些人其实也在感到不安。就撇开你和姨妈的关系,单纯是为了苏苏,娘也不该自惭形秽。虽然是他李家的侧室,却也不至于卑贱到可以任人鄙夷的地步。 能与严家的女儿共侍一夫,相貌c品德以及女红行事,能差到哪里去?李家什么身份?至于为了传宗接代而饥不择食么?说句难听的,自古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但凡有点脑筋的,谁敢当面给你使脸子c丢白眼? 给娘面子,就等于是给李家面子,这道理还不简单么?真有那不要脸的,胆敢人前要你出丑的话,不还有孩儿么?等孩儿要她跪下来给娘磕头赔不是。” “不至于c不至于,”听了她这一席话,叶氏终于不再犹豫,“听你的,娘去。” 若萤便问她打算穿什么c戴什么:“这些事,娘只管和姨妈商量,她会拾掇你的。” “不用她,娘带了新衣裳。在家的时候,你姨娘说的,好料子不拿来做衣裳,怪可惜的,硬是拉了一匹出来,做一身就行了,那个败家娘们儿一气给裁了两套。回头我想想也是,等到苏苏出嫁的时候,也能穿穿。料子真是好料子,虽然喜欢,但还是有点舍不得用” 若萤微笑起来。 料子确实都是极好的,不管是徐家送的,还是王世子给的,起码都是合欢镇上见不着的。 “我记得有一匹肉桂色花罗,正适合这个季节,除了拿来做衣裳,也没有其他的用处。趁着现在年纪正好不穿,等老了就不是那个味道了。那些插戴,娘不要跟家里那样随意,也千万不要像咱家四太太那样,恨不能把全部家当都戴在头上。只拣几样大方的,金子咱用不起,银子太俗,就选珍珠c翠玉c珊瑚c玛瑙之类的。娘而今也不是寻常的庶人了,都是使得的。” 叶氏禁不住笑了:“你这不也懂得穿戴么?看你平日里,五冬六夏就那一身,娘还以为你分不清个香臭好歹呢。” 说到这里,她慨然道:“娘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都是托你的福” 若萤戏谑道:“怎么,娘这就知足了?后头哪天再给你讨个乡君孺人,你莫不是不想要?” 叶氏登时就吓了一大跳:“行了,现下这日子,已经很好了。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孝顺上进,娘就没有别的要求了。知足才能长乐,凡事,细水长流的才好。上一代的光华太盛,就会抢了下一代的福分运气,不好c不好。” “娘的胆子也太小了。以往听说娘连长虫都不怕,半夜三更就敢一个人去看别人送盘缠,这些年是怎么了?” “老了,不服不行。不能跟你们这些小年轻一样了以前那不叫胆大,是因为不会思前想后,所以才会行事鲁莽。就赶你说的,真要有那么一天,朝廷封赏,那也得先尽着老太太来。要不说你这孩子向来没上没下c随心所欲,娘是真的担心你会在这上头吃亏” 若萤的面上依然挂着笑容,但话语中却殊无暖意:“娘才糊涂了呢。这种事,岂是三年五载就能办到的?弄不好就是十年八年。就算老太太有那个资格,那也得有本事能活那么长久不是!什么寿比南山?什么福如东海?从古至今,谁有过这样的造化?谁又曾见过这种事情?不过都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不论是金钱还是名声,世人之所以会热衷于追寻这些东西,是因为这些东西拥有着超出生命限度的存在。这些身外之物的真正价值,便在于他们‘身外之物’这一层含义。 每个人都很清楚,一切终将归于虚无,所以才会想尽一切办法,抓住那些可以在此身寂灭之后仍然留存于现世之物。但事实却是,很多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叶氏隐约察觉到她的不快,不由得有点紧张。 这种感觉,是旁人给不了的,是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给予的压力。 影影绰绰的,往往无需明示,便能真切地体会得到。 这孩子的喜怒哀乐,就像是被巨石包含在内的惊世美玉,一旦有光华渗出,便会引发骚动与纷乱。 就好像眼下,她知道这孩子不痛快,却无法确定这份不快源于什么c针对的是何人c何事。 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本能地选择了迁就c顺从,以求息事宁人。 “这都是很远的事,想不到c就不要去费那份脑筋。倒是你姨妈还跟我说过一件事,你也留心着点儿才是。” “什么事儿?” “这次的寿筵,去的哥儿定不会少吧?你姨妈的意思,萌儿年纪也不小了,要能遇上个合眼缘的,也说不定。还有你们学里的,有那种差不多的,你多上点心,记得告诉娘,等娘再去跟你姨妈商量。你当年替你二舅看的那门亲事,就很好。只要家世清白,模样周正c没有坏毛病,就算眼下家境一般,也不怕。” 若萤郑重点头:“知道了。看来,还是姨妈想得周全。果然你们才是最知心的。” 叶氏不无骄傲地回应了一句:“那可不” 话音戛然而止。 若萤从她的语气中品出了几分酸涩,怕引起她伤感,遂转移了话题。 “萌六那边,还不知情吧?娘打算告诉她不?” 叶氏便又吞吐起来:“娘也一直在盘算这件事。你说呢?” “她还小。几时沉得住气了,再跟她说也来得及。这种事老早知道了,兴许会让她心存侥幸,从此不思上进了。不知道也没什么坏处,再过两年吧。” “那行,依你。” 说话间,娘儿俩已经走到了二门门首处。 正当若萤告辞转身之际,叶氏忽然又叫住了她:“你这次去救你四叔,当真没吃亏?” 若萤拍了拍自己的臂膀:“就像是山中一日游。有二哥世子他们保着如果还吃亏的话,岂不是太不给他们面子了?放心吧,孩儿这条命,没那么贱。娘不信,等下问问时敏,他不会说谎。要不然,他一个短命鬼,为何要跟着我?人都是怕死的。” 叶氏胡乱地点着头,抓着她的手有点紧。 “娘还有什么嘱咐?孩子都信不过,你还能信谁去?” 有些时候,若萤真心为这个妇人的优柔寡断感到无语。 叶氏既着急c又窘迫,此时此刻的她,宛若初次走出家门身处异地他乡的少女,不胜怯懦。 “你说真的娘去真的合适么?” 这种事,问别人做什么?难道不该扪心自问么? “娘说心里话,一点也不想见那边的人么?” “万一他们跟娘说话,该说什么好呢?你也知道,娘对那边几乎一无所知只小时候,从你外祖母口中零零星星听说过一点她很少说自家的事严老不是一般的人,你姨妈说,前阵子,圣上才刚派人来,御赐了他一根鸠杖” 从不曾见,却从亡母当年的言传身教中,感受到了来自严氏的尊贵与高雅。 那是一个与自己的处境有着天壤之别的世界,是令她自惭形秽不敢仰视的高度。 若萤的表现却十分淡漠随意:“见一见也好,至少能少些遗憾。毕竟,都已不再年轻了。” 叶氏自动忽略了她话里话外的讥嘲与桀骜,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他知道?” “娘问的是严祭酒么?很早之前,我就暗示过他了。娘没听姨妈说起过么?严老从曲阜过来这么久,可不单单是为了等着这边给他祝寿。要不是因为前阵子生的那场病,娘你大概不会有机会见他了——姨妈不会劳师动众地去他们曲阜老家,自然也懒得带你去。” 叶氏的心跟着就是一咯噔,脱口道:“别不是他那场毛病跟你这孩子有关吧?” 若萤吃吃地笑了:“所有人都对他推崇备至,孩儿还以为他拥有铜头铁臂c坚不可摧呢,谁曾想,就一句话,居然就倒过去了” 叶氏哭笑不得地嗔她:“你好这么说他?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 若萤笑着连连摇头:“娘不懂,怕极了,忍不住就想笑。上次我也吓得不轻。怪不得总说不要跟老人家一般计较,一不小心,真能惹出人命官司来。那些为了一文钱的输赢死在牌桌上的事儿,原来都是真的” 不过,也正是这次的经历,让她认清了一个事实:人是会变的。 “不管年轻的时候有多么骄傲自负,到老了,都会变。饮食如此,性情也如此。渐渐的,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彼此认识的两个人,哪怕用不再见,天涯海角,只要知道彼此安好,那便是生涯中最大的安慰了。因为人一旦死了,就真的什么也谈不上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严老先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远在京中依然不服老活蹦乱跳的杜先生,也不会不明白。 不平凡的人尚且如此惜命c难以做到达观乐天,况碌碌之民? “现在还来得及,娘。”若萤温言道,“残月会再圆,花落还会开。你一个人背负那么多的东西,可以试着分给我一些。养儿养女图什么?不就是用在这时候么?咱尽量不去亏欠别人什么,但是,别人赊欠了咱们多少,最终都要一点一点讨回来” 这话的味道又不对了。 叶氏赶忙拉住她:“你可别太过分,听到没?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孩子,总是闷声不出气地作大业,娘真担心智者千虑c必有一失,你会栽在这‘一失’上” “我有分寸呢,什么该说c什么不该说,娘教的未必好用。我自己会审时度势c三思而后行的,娘不要操心。”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李祥廷的声音:“四郎到哪里了?干脆,今晚就不走了吧?” 叶氏闻声便将若萤往外推:“快去吧,路上小心点儿。” “二哥在,不怕的。”想了一下,若萤旋身回来,低声道,“我的事,已经和二哥说了。” 什么事? 叶氏先是一怔,旋即大悟,紧跟着便心神一凛。 还没等她出声,却听得若萤在耳边继续擂鼓助势:“不但二哥知道,世子c侯爷c艾清,全都知道。娘放心了吧?孩儿不傻,给自己拉了这么多垫背撑腰的。必要时,一个筹码不够,那就多加几个。筹码多了,总有能够谈判的余地。 所以娘不用怕,怕什么?看看身边c看看古往今来,谁不是活在谎言里?善意的c恶意的c无意的c别有用意的除娘之外,说白了,像姨妈c严氏c杜氏c乃至于鲁王宫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ps:名词解释 1c乡君―――新明朝沿袭前朝旧制,宗室女子封爵为五等: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 外命妇之号分为九等,依次为:公曰某国夫人,侯曰某侯夫人,伯曰某伯夫人,一品曰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八品曰八品孺人,九品曰九品孺人。 2c鸠杖―――鸠为不噎之鸟,刻鸠纹于杖头,可望老者食时防噎。 鸠杖在先秦时期是长者地位的象征,汉代更是以拥有皇帝所赐鸠杖为荣。汉明帝时,曾主持一次祭祀寿星仪式,凡年满70岁,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有资格成为汉明帝的座上客。盛宴之后,皇帝还赠送酒肉谷米和一柄做工精美的手杖。 明朝取消了这种国家祭祀寿星制度,鸠杖广泛地进入民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8章 京中来信 回去的时候,没有再更换轿子,由李家的马车一径送到了家门口。 刚下车,老金就被暗处的一个小厮叫住了。两个人立在树荫下交头接耳。 当若萤这边与李祥廷挥手道别时,老金已经转了过来,言简意赅地跟若萤说了一句话:“四爷,事儿都办妥了。” 他说的是小秋的着落。 这事儿是老金自告奋勇从腊月那里揽下来的差事。 起初,若萤打算把小秋安置在莱哲那里,帮着日常浆洗什么的。 但老金却认为此举不妥。 一来,莱哲的小教堂地处偏僻,周围的人又对那异域风格的东西存着质疑和避讳,倘若里头发生什么事,估计望眼的多c肯出手相助的少。 二来,莱哲对钟家的是非恩怨所知寥寥,很容易以偏概全c是非不分。以为四郎好,四郎的亲戚朋友都值得深交,凡是与四郎有过往来的,都好。 这种想法无疑是错误的c危险的。 再者,西洋教堂就那么巴掌大点的地方,平时进去的人还不如门口的家雀多。小秋那个年纪,正好是最为活泼好奇的时候,进去住个天,兴许还有几分兴致,架不住时间久了,便会因寂寞冷清而抛头露面寻热闹去。 如此一来,可就等于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了。 谁敢保证,大街小巷的车流人潮中没有山贼隐匿着c伺机等待发起报复行动? 哪里既热闹c又安全呢? 老金当时就想到了晴雨轩。 管吃c管住,冻不着c热不着,有伙伴聊天解闷,大家都是一样的卑微身份,都有着为外界所不容的遭遇和辛酸,不存在谁踩着谁往上爬的问题,也不必担心自己会遭到周围人的鄙夷和排挤。 只一个“同病相怜”,就能让素不相识成为相依为命。 更何况,锦绣与他关系非凡,小秋在那里,等闲谁敢欺负?就算她是一棵摇钱树,未经四郎的同意,锦绣也不敢撺掇她入行。 于是,就这么着,小秋给送到了晴雨轩,被安排在后厨做事:择菜c洗碗c扫地 “一起的还有俩婆子,俱是率直热情的,保证会照顾好那丫头” “如此甚好,有劳金叔了。有机会的话,记得跟锦绣姑娘道声谢。” 若萤此时已经擦拭了脸面,边上的袁仲见状,顺手接过手巾,同时也接过了话茬儿去。 “四郎要给莱哲先生的东西,哥哥已亲自送去了。莱哲先生回了礼,四郎猜猜是什么?是小半盒乳酪,说是齐鲁商会今早上刚差人送的,很新鲜呢,四郎要尝尝不?” 若萤的眼睛闻声就是一亮:“齐鲁商会倒是善解人意。不只是哪里做的?你们没尝尝?咸不咸?酸不酸?那个拿来抹在煎馒头片和糕点上,或者拌着新鲜的水果吃,味道极好!” 见她兴致极高,袁仲也是欢喜非常,赶忙按照吩咐去厨下准备。 既说到吃,腊月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朴时敏,因迟迟不见他的影子,遂往门外瞅了又瞅。 老金笑道:“朴公子给李大人家的美食勾住了,说是要吃遍每一道菜才回来呢。” 若萤跟着凉凉道:“让他慢慢吃吧,好歹也让我清静两天。” 说话间,袁仲端着茶盘进来了。用乳酪拌了一碗雪瓜,又现成煎了几片馒头,上面抹了一层乳酪,满屋子都是一股子浓郁的奶香。 腊月几个都是不曾吃过的,光是闻着那味道,就止不住地连抽鼻子c干咽口水。 若萤用了半片馒头并一块雪瓜,品尝了味道后,便将剩下的赏给了边上垂涎三尺的几个人。 主仆几个又闲聊了一会儿,看看漏壶,众人知趣地退下,留下腊月一人,伺候若萤洗漱。 完了,将前后门窗的纱网检查了一遍,腊月燃了一盘蚊香,放置在床下的书桌下,起身挑亮了灯光,左右瞧着再没有其他的事情,遂掇过一把椅子,不远不近地坐在若萤的身后,拿一把大蒲扇,轻轻地替她扇着凉风。 “你身上的伤,不要紧了?” 若萤随口问了一句。 “已经开始结痂了。躺着不动的话,浑身痒痒怪难受的,还不如稍稍活动着,倒好些。” 若萤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伸手自怀里取出一封信,就着灯光仔细阅读。 不愧是书法大家的手笔,一眼望去如行云流水,让人流连忘返c心旷神怡。 在若萤的记忆中,杜老头儿这是第一次通过王世子与她书信联络。 为何偏偏是王世子而不是其他人? 这不是偶然之举,这很能说明某些问题。 因为王世子知道的真相太多,关于钟氏三房c关于杜氏c关于柳氏c陈氏c严氏 这几家之间的恩怨情仇,王世子已然全部知晓。 没有道理不清楚。 杜老头儿和鲁王同在一个战壕中,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杜老头儿之所以能在合欢镇平安度过数年而未受外界的骚扰,很大程度上源于鲁王宫的暗中保护。 思及过往,若萤不禁微哂。 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与其说,她认识杜老头儿乃是老天让她降生于此的本意,毋宁说,那老头子就是为了等她c才出现在那里的。 在信中,杜先生告诉她,徐家的女儿给留在咸阳宫听差了。先前徐家在他身上下的那点功夫,已经起了作用。 咸阳宫中那位皇子,将会被册立为太子,而今已是朝野默认的毫无悬念的事实了。 所以,徐氏能进咸阳宫,实在是莫大的造化。 但是,光凭一时的运气好还不行,往后要怎么走c走到哪一步,就要看徐氏有没有那个头脑了。 之所以会给她写这封信,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她知道,她所期望的,他会记挂在心,并尽可能地帮她实现。希望她改变对他的印象,不要再视他为薄情寡义的人了。 信中,杜先生问她近来如何?是否又经历了什么事c整治了什么人?就没有只言片语想跟他说么?不会是真的忌恨着他吧? 其实在他看来,她才是最小气c最记仇的。真是想不通,她的性子那么乖僻,为什么却和小侯爷之间一直没能为什么王世子还是一门心思地袒护着她?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他已经听说了老鸦山的事,是从小道上得到的消息。出于种种考虑,包括安东卫所在内的有司,并未跟朝廷上报此事。 如此也好,因朝廷近来正为陕甘一带的流民骚乱烦恼,此时若背面不宁,等于是往枪口上撞,难保圣上不会将小题大做c迁怒于地方。 说完了正事儿,写信人立马换上了另一幅形容。先是问她知道不知道,为何这次他会绕过静言给跟她联络? 因为生气,很生气,气他的闺女柳杜氏,更气外孙静言汤面耳朵没血性。 他认为柳杜氏枉为正室所出,眼界狭窄c刚愎自用,言下隐隐透露出对于已故的糟糠之妻的不满。 这也是他从未曾想过的,如亡妻那种,好歹也是诗书之家的女儿,怎器量恁般狭小?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也怪老天作弄,气不过他年轻得志,故意从这些方面打击他。 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放弃了对柳杜氏的改造,唯一一点希望,都在静言身上。总觉得那孩子还算是块好料子,花点心思雕琢的话,兴许能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成长。结果呢? 结果,那小子心目中就只有他娘。凡事,不论对错,只要是他娘说的,那就是天理。 看上去恁清明的一个人,没想到竟是个瞎子c聋子! 婚姻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不与高门大户结亲c以图昌盛家门,却只管学那流水就卑。 山东道上有多少好女孩儿?哪怕是高门庶女,都好过郑家那个无祜无恃的孤女。可怜?可怜能当饭吃c当衣穿? 一个要什么c没什么的孤弱女子,能给静言什么助益?能把柳氏带到更高c更好的去处么? 妇人之仁c贻害无穷!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个大大的墨点格外地显眼。 隔着一层薄纸,若萤似乎能够感受到写信人的怨愤。 倘若心有灵犀,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杜先生应该也能感受到她的同情之心吧? 但同情是同情,各人酿的苦酒,就该由各人去消受。对于杜先生接下来的提议,她毫不犹豫地在心里说了“不”。 让她想法子搅黄静言的亲事这种事,大概也只有杜老头儿想得出来。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她要听他指挥? 说什么“这不是作孽”?不是缺德难道是造福?既然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他怎么不自己来?兴许成就了此事,老天开眼,让他“一树梨花压海棠”老来得子也未可知。 救命? 如果单纯地是为了拯救静言的性命,她定会竭尽所能。可是,凭什么要她去拯救“两个家族”? 别人的事,与她何干? 静言是个死脑筋,不通世故c没有大的追求,看似对谁都好c谁说的都听,其实不然。 能让他真正挂心的,不过就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母亲柳杜氏。静言听她的话,是源于孝顺,不得不听。 但是对于若萤,他却一向服气。而这,或许正是劝说他拒婚的切入点。 为了他自己的将来,为了柳家c也为了杜家,静言不能娶郑家的女儿,不合适c绝对不合适 合上信,若萤莫名地感到心情舒畅,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杜老头儿真的挺对她的胃口的,很能说出一些她不愿意说的心里话。 她对郑依依,果然芥蒂很深。 但是,不忿又有何用?对于这既定的事实,她也好c杜老头儿也好,任何的异议都是可笑c可恶的。 有钱难买愿意。这种事,当事双方觉得满意,就行。 况且,她为何要帮助柳杜氏?严格说来,那个妇人可是她的仇人呢。 柳杜氏在安东卫城的所作所为,至今回想起来,仍令她感到寒心。那种行为,已经不是无伤大雅的袖手旁观了,而是切切实实的落井下石! 如果那不是静言的母亲,这辈子c她都不愿再看到那个女人。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看看柳杜氏的行事,大致便能窥探到其母昔年的做派。 但凡是个识大体的,岂能将一个大家闺秀逼得走投无路?岂会断了杜氏的香烟? 往事遥远,知情者已化作云烟消散,真相是什么,而今已很难考证。但有一点很值得怀疑:当年的正室夫人的嫌憎当真只针对侧室一人c而非出于嫉妒后者有儿子而自己却生不出来? 毕竟,像这种嫡庶之争太过于普遍。亲兄弟之间尚且还会为芝麻绿豆撕破脸呢,况这种隔着一层肚皮的关系! 这些旧事,越想越令人郁闷,实在说不上究竟谁对谁错。 终归都是一群糊涂蛋,各打五十大板都嫌轻了! 在一股子无名火的驱使下,若萤将手中的书信一并送去喂了灯火,投进脚边的铜盆里。 一团烈焰如痛不可抑的身体,挣扎扭曲着,却最终逃不过化为一缕青烟的结局。 这情景,看得腊月心头一片茫然阵紧缩。 还没等他开始旋转脑筋,就听若萤淡淡地问道:“徐家近来可有什么风闻?” 此时的若萤已然能够断定,徐家对于母妹的造访所表现出的热情的缘由了。 不光是“一回生c二回熟”,还与宫中的徐淑珍的顺利上位有着直接的关系。 说起来,都是些聪明人。徐家并未与杜先生有过正面的直接接触,杜先生也并未给出过什么明确的讯号,但在世人看来,两方的互动已经具有了某些实质性的意义。 基于这种似是而非c朦朦胧胧的关系,宫中的徐淑珍无形中便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一个背景不可小觑的女子,就算是不堪大用,却也不是随便就能欺负的。 普天下,谁不知道杜平章?论学问c论修为c论官阶,老头子都算不上拔尖,可是,论皮坚肉厚能折腾不怕死,还真没几人能比得过他。 做过今上的老师,死心眼儿地拥护鲁王一脉,被贬至穷乡僻野数年,几乎要给天下遗忘的时候,忽又堂而皇之地出现于朝堂之上,且一路扶摇直上,直至眼下的吏部侍郎。 若萤甚至怀疑,那一帮新儒老臣怕是已经不屑与之相争了。 争什么?杜老头儿还有什么值得人眼红嘴馋的? 谁不知道杜氏已经绝了后?就算是市井之中,像这种绝户的家伙,也是无人敢去招惹的,怕死,更怕天谴 “前些天三娘过去的时候,徐家送了一匣子插戴,说是给大姑娘陪嫁的。小的从贵哥儿和六姑娘那里都听说了,分心,挑心,簪子,整一幅头面。小的当时还不敢相信呢,像这种规格,大概只有自己的亲闺女才能用得上吧?” 若萤凝神不动。 这便是徐家的感激之情了。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来,确实是既应时c又合情合理。 但是关于此事,母亲叶氏却并未跟她提及一个字。 要问叶氏是出于何种心态,她大致能猜得到几分:自己辛苦半辈子都不曾享受过的待遇,怎能被一个庶女僭越了去? 当然了,做母亲的有充分的理由和资格处置这些贵重之物。 徐家感谢的,不是苏苏,她不过就是个由头。苏苏若是为此心生贪念或者是不满,那便是她不通世故c不知好歹了。 依苏苏的脾性,应该不至于这么想。 若萤微微笑了笑。 在她面前,叶氏到底还是太过于小心翼翼了。怕什么呢?怕她会阻止?还是会笑话? ps:名词解释 乳酪一一一关于乳酪,明代的著作《陶庵梦忆》中有很细致的描写。 乳酪味甘酸,性平,补肺c润肠c养阴c止咳。源于西亚,公元前3世纪,其制作已相当成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9章 神秘老五 回想起叶氏素日里的作为,若萤禁不住暗中摇头。 母亲这个人,表面上好像对所有的子女一视同仁,其实不然。不然的话,这次出门为何只带了自己亲生的若萌?按理说,萧哥儿大了,也该时不时地带出门来长长见识了。 “这次回去,带上老金。”若萤吩咐道,“回去之后,抓紧去县里更换户册。” 腊月愣了愣:“四爷这是同意留下他了?三娘那边,小的还没来得及说呢” “打个招呼就行了。”若萤嗤笑道,“这种事,要让你们三娘拿主意的话,别说老金,就是你,恐怕也是不能留的。她就是那种人,宁肯自己累死,都不想往外多掏一个子儿。她啊,永远都不会明白,诸葛孔明究竟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腊月也很好奇。 “累死的。据说,孔明年轻时,疏狂成性,食无定量,睡不定时。出山以后,更是缺乏必要的肢体运动。几乎每次打仗都是‘手摇羽扇,独坐轮车’。不锻炼则不健康,这是千古至理。加上他内心非常敏感,无法做到举重若轻,事必躬亲,又好面子,寻常的失败在他这里也会被无限扩大,这就难免会让他忧心忡忡,久而久之,便成病根。” “四爷放心,小的平日里会提醒三娘保重身体。回去之后,马上给金叔入籍,完了,小的马上会写信通知晴雨轩那边。” 若萤点点头:“往后,你要经常随我在外,家里的事,必须得交给一个稳妥可靠的。这个人,不需要力大无穷,也无需样样精通,但能是非分明c面面俱到,一力维护那个家,就对了。现下,你除了养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用心地给自己培养个接班人。磨刀不误砍柴工。一旦拥有了管仲,你就会明白,为何齐桓公当年会过得那般逍遥自在。” “是,四爷,小的明白。各种禁忌c各种利害,小的会酌情给他说明。小的会让他明白,任何情况下,四爷永远都排在第一位。若没了四爷,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这么说,倒也不错。”若萤淡然道,“四老爷那头呢?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 一听这话,腊月压低了声音:“四爷没听说过么?刚回来,就给大爷请了去,又是接风c又是洗尘的,两下子流的眼泪能装一脸盆。现在好了,半个济南城的人都知道,钟家大爷为了救自己的族叔,四处筹钱,甚至不惜下跪求人,真是天下第一重情重义的人。原来谁认识他是谁?这下好了,倒让四老爷成全了他。小的估摸着,大概用不了多久,大爷就要在城里购置田产了吧?” “他若不利用这样到手的机会,算我眼拙高看了他。”若萤不以为然道:“以钟家的实际能力,在这儿买房买田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上辈子的人不如大爷的胆子大罢了。” 腊月使劲地点着头:“确实!看眼神就知道,大爷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老鹰,不是小的没出息,跟四爷说句实话,小的现在都怕大爷的眼神。” “为什么?你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了?”说话当中,若萤拉过砚台,自小净瓶里倒了一点清水,慢慢地磨着墨,“你怕他,就不怕我?” 腊月讪笑道:“小的也怕四爷,可是怕法不一样。大爷那种怕,就像是半夜起来上茅房,不小心鞋窟窿里踩到了一只蝎子,又像是睡梦当中,从房梁掉下来一条冷冰冰的长虫,瘆得慌。对了,咱家五姑奶奶,也是一模一样的眼神,真不愧是亲生的” “怎又想起她来了?” “这次为了救四老爷,五姑奶奶那边也没少出力。”腊月道,“五姑奶奶身边的婆子,前前后后往金谷粮行跑了不下三次。” “哦。这倒是个好机会。有一就有二,只要开了头,往后两下子互相走动就有了理由了不是。” 以前,两边只是私下往来,避嫌的意味十分明显。经过这次的意外变故,从此便可以大大方方地交往了,以亲戚相互关照为名,从而削弱某些作奸犯科的行为。 金谷粮行,无形之中便成为了两者之间桥梁与纽带。 腊月颇为不解。 大爷不是什么好人,五姑奶奶跟自家小主人又有死仇,现在,两股势力拧成了一股绳,针对四郎的陷害只会越来越频繁c残忍重,对四郎而言,这可是极为不利的处境,可为什么四郎还能笑得出来? 对此,若萤自有见解。 “我时常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天,四爷我可是等了很久。” “可他们能怎么做呢?”腊月不安地自言自语道,“一家子,至于么” “你总不会异味,他们能够良心发现c尽释前嫌吧?” “五姑奶奶那头,一向不是挺安静的么?” “火山喷发前,也是毫无异常的安静。”若萤提笔蘸墨,凝神写了几个字,“还是说,四爷我看走了眼?其实五姑奶奶和大爷,甚至和老太太他们,都不同?” 这显然是一句反话,腊月的心倏地就提起来了。 “上次我去看望五姑奶奶,你知道的,就在她的小叔子朱猛死后不久。你知道当时的五姑奶奶是个什么模样么?本来我以为,她会很悲伤,毕竟,死的是她丈夫的唯一的兄弟,也是唯一的亲人。按照常理,遇上这种不幸,就算平时彼此感情淡漠,到了这种时候,也要装出哀哀欲绝的样子给人看。” “结果呢?别不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吧?”腊月讶然道。 “眼泪倒是掉了两行,听说话,很是识大体c明事理,自始至终,一句怨恨的话也没有。这种表现本身就很可疑,不是么?因为五姑奶奶其人,本质上并不是个宽厚低调的。还有她的男人,朱寿,这么多年以来,都不曾公开露过面。两个人成亲这么多年,当女婿的一次都不曾踏足过钟家,为什么?” “兴许是长得丑,出来怕吓着人?就好像钟馗那种?” “你也太小瞧鲁王宫了。从来天子门生无残障,道理很简单。读书人,将来都是有机会当官的,朝廷官吏乃是一国之脸面,岂可马虎将就?就如昔日晏子使楚的时候所说的,人与人交往,第一印象很重要。你道‘以貌取人’是怎么来的?这么最基本的用人标准,到了尊贵的鲁亲王这里,怎就不好使了呢?” 况且,很早以前,她就从与王世子的交谈中获悉,朱寿其人“诚恳老实,绝非异类”。 参与处置宝山会涉案人员的李祥廷和陈艾清也曾跟她证实过,说朱寿那个人,看上去老实巴交,与其弟朱猛无论是从形象c还是言行,都截然不同。 既不丑,又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忙得转不开身c腾不出空,为何就是不肯见人? “为什么?”腊月傻眼了。 不是出于恨,不是出于轻视,因为这些标签不属于“老实人”。 若萤停下笔,打量着墨香袅袅的半张字,满意地点了下头,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因为生气。” 关于这一点,她也是寻思了很久,才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当“老实”成为习惯,当习惯了躲在暗处生活的人,突然被拎到阳光底下,这种激变很难叫人感到舒服。 如果保持着一贯的低调,宝山会想必还能存在很多年吧?倘若不是因为蠢蠢欲动,何至于招来她这么一个煞星,直接弄死了朱猛? 真正的人财两空哪,换谁c谁不气?谁不恨? 显然,腊月无法想通这当中的曲折。 于是,若萤变换了一种方式解释给他听。 “你对五姑奶奶,了解有多少?” 这问题倒把腊月问住了。 说实话,他还从未曾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进三房后,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钟家还有个女儿,大老爷他们还有个嫡亲的妹子。 但是,五姑奶奶长什么样子c有什么脾气,他几乎一无所知。 “不是你不知道,而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这个问题c这个人。” 若萤慢条斯理地给他作着旁白。 但是,也并非一无所知。 腊月便想起了五姑奶奶归宁时的情景:“老太太待她,比待大老爷和二老爷好” 那是当然的,因为是亲生的。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身为儿媳的大太太也好c四太太也好,对此惟有保持沉默,未敢置一词褒贬。 若萤行笔不止,嘴角微扬:“所以问题就来了。既是心肝宝贝,为何要送去别家一住就是几年?对方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来头?哪怕是深宫内院,也没有一去不返的道理,不是么?” “小的还是不明白。”腊月老实坦白道,“四爷说的,固然有道理。但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远的不说,就说二姑娘吧。自从进了世子府,这几年中,统共才回去几次?如果她要表忠心,自己坚持不回家,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你认为五姑奶奶的经历和二姑娘一样?” 腊月迟疑地点点头:“二姑娘现下这差事,不正是五姑奶奶给争取来的么?” 当姑姑的通过给宗室役使,最终脱离了闭塞的乡下c摆脱了庸庸碌碌的平民身份,一跃成为有身份的家奴,终其一生受到主子的庇佑,无论走到哪里,头上都顶着一轮亮瞎眼的巨大光环—— 这是多少世人梦寐以求的荣光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好事情,为何从头到尾都刻意掩饰c闪烁其辞呢? 这很不符合钟家一贯的作风啊。 “四爷,为什么?”腊月的心里有如猫抓。 回答他的是一记冷笑。 “刚才我们说的是什么事来着,你还记得么?” 腊月眨眨眼,懵懵道:“在说五姑奶奶两口子” “看吧,你也被二姑娘的事情给绊住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五姑奶奶离家多年的原因了?走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回来时,却已成他人妇。钟家的嫡女,一声不吭地就嫁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腊月挠挠头:“是很奇怪。可是老太爷他们不也说了么?这是有原因的,不敢大肆张扬。就好像好像夜里不能随便喊人的名字,否则对方的魂魄会被鬼怪夺去那样。” “所以说,鬼怪真是一幅万能的狗皮膏药,哪儿需要贴哪儿。”若萤不无讥嘲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莫非还有别的说法?”腊月抓耳挠腮,彻底没了主张。 毕竟是外来户,对于合欢镇以往的历史,腊月所知确实有限。 若萤搁下笔,目视窗外的一枝横斜,幽幽道:“关于五姑奶奶的离家出走,街面上倒还有一种说法。只不过碍于钟家势力强大,等闲不敢在明面上议论罢了。你若是感兴趣,建议你多多亲近那些老人家。” 腊月猛点头的同时,半个身子都倾过来了,大气不敢出,眼睛睁得滴溜圆。 “腊月,你若是个女人,老了定是个三姑六婆。”若萤啼笑皆非地白他一眼,旋即,敛容正色道,“据说当年,就在五姑奶奶离家前,曾经有几个外地人来过合欢镇,并且逗留了几日。虽然他们极力掩饰,可还是有一些细节暴露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那几个人,据说“相貌堂堂,穿戴齐整,非富即贵”。听口音,应该是济南那边的。当中有一个领头的,言语举止和所有人都不大一样,正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才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根据判断,那个人当属宦官无疑。你想,什么人家c什么地方能用得上宦官?” 一提到“宦官”,腊月一下子便想到了一个人。 朱诚。 整个山东道,谁能用得到宦官?谁有那个资格使用宦官?这还用想么? 腊月的眼睛刷地就亮了:“鲁王宫!那是鲁王宫对不对,四爷?” 这才是老龙王搬家——厉害了呢!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钟家竟然攀上了鲁王宫这门亲戚! “你又冲动了不是?”若萤不悦地屈指叩桌,“倘若真有交情,又何须偷偷摸摸?” 腊月怔了怔,瞬间清醒过来。 是了,若是两下子沾亲带故,早八百年前,钟家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钟家倒是巴不得能交上这样一门亲戚呢。”若萤嗤笑道,“可惜啊,可惜没有个有出息的闺女” 腊月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四爷是说,那帮人下来是为了选秀?” 若萤漫不经心道:“选秀这种事,只要天子和亲王不反对,随时都可以进行。这就跟做生意是一样的道理,有需求,就有市场。只要有事做,就有好处捞,民间从来不缺攀龙附凤的心,宫中也不缺追名逐利的人。两下子一拍即合,何乐而不为!” 腊月沉吟良久,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五姑奶奶当初是以秀女的身份离开的?” “她当然希望如此,钟家巴不得如此。”若萤轻蔑道,“只可惜,她们太高估自己了。” 五姑奶奶钟德良若想成为秀女,水平还差得远。 “我怀疑,从一开始,咱们的五姑奶奶就没有给选上。” 初选即遭淘汰,这让钟家感觉到颜面尽失,同时,也十分不甘。倘若连合欢镇都走不出去,这事儿一旦张扬出去,还不得让地方笑话一辈子? 最低限度,也得去府城里溜一圈才好。 基于这份虚荣心,不排除钟家暗中下了本钱c贿赂了相关人员。 如此一来,便可以理解了,为何五姑奶奶走的时候会悄无声息。 而且,连离家的理由都编好了:为了给一位远房尊亲冲喜,故而才会送去陪侍多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没有人知道,在这之后的年月里,五姑奶奶都经历了些什么。但等到一家再次团圆时,她已“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成了人妇c人母。 ps:名词解释 1c宦官一一一新明沿袭前朝旧制,皇宫及亲王宫中大量使用宦官。宦官有多个级别,刚入宫时,只能当典簿c长随c奉御,表现得好,会升迁为监丞,监丞之上为少监,少监再往上就是太监。 宦官机构有二十四衙门,即司礼内官c御用c司设c御马等十二监,惜薪c钟鼓c宝钞c混堂等四司,兵仗c银作等八局;另有内府供用诸库c甲字等十库,御酒c御药等房,盔甲c安民等厂,提督东c西厂,京营。 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常被派充任外地守备c织造c镇守c市舶c监督仓场c诸陵神宫监,以及监军c采办c粮税c矿税c关隘等使。重者权倾天下,轻者轻如鸿毛。 2c秀女一一一明祖之制:凡天子c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故妃后多采之民间。 新明沿袭旧制,有一套很规范的选秀女制度。只有非医c非巫c非商贾和百工的女子才有资格参加选秀。 选秀过程甚是复杂,须经海选c面试c初试c复试c试用等过程才能入得宫内。 天子选秀时,各路人马到全国物色13至16岁的女子。负责选秀的内监在看中了某家女子之后,会付出一些银币作为聘礼。然后责令其父母在某年某月里把她们送到京师。 所有秀女云集京师后,会被分组。 分组后的第一天依然由内监来察视挑选,首先从整体外形上依据高矮胖瘦的标准,将一批女子淘汰; 第二天,内监会从五官入手,若有一处不周正即淘汰,看了五官还得听声音。被选者被要求说出自己的籍贯c姓名c年岁等。若声音混浊c嗓音粗浊,或应对慌张的即被淘汰; 第三天,内监先是拿尺量女子的手足,然后让她们行走数十步,对那些腕稍短c趾稍巨,或者举止稍轻躁者加以淘汰。 如此三天下来,稳婆会将胜出的秀女们依次引入密室,进行更详尽的观察和挑选,比如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再次筛选。 这部分被筛选出的秀女会被禁在宫中生活一个月有余。在这一个多月里,稳婆等人会根据其性情c作风c智愚与贤惠及帝王的喜好,选出“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为妃嫔。 3c交丝结龙凤一一一“结发”是古代婚礼的一种仪式,《礼记曲礼上》曰:“女子许嫁,缨。”《仪礼土昏礼》中就记载:“主人入室,亲脱妇之缨。” “结发”仪式在唐宋元时改称为“合髻”。《东京梦华录娶妇》中载:“凡娶妇,男女对拜毕,就床,男左女右,留少头发,二家出匹缎c钗子c木梳c头须之类,谓之合髻”。 “合髻”与“结发”都是以男女双方发丝为爱情信物,都寓含有生死相依,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美好含义。 古诗中常提到这种神圣的结发之礼,如“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结发为夫妻,从此两不疑”“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0章 虚情假意 灯下的若萤,神情出现了短暂的落寞。 “腊月,你知道何谓幸运?德不孤,必有邻。你家三娘这些年活得,确实太孤单c太憋屈了。因为活得太清醒,所以,才会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所以才不讨公婆的喜爱” 当所有人都听信了五姑奶奶和钟家人的说辞,唯独叶氏满目质疑c满面鄙夷。 “你知道,你三娘是怎么评价五姑奶奶的所谓好姻缘的吗?” 私奔。 无媒妁之言,无父母之命,聘而为妻,奔而为妾。 五姑奶奶这种,如何称得上光明正大?称之为“私奔”亦不为过。 腊月却对此有不同的意见:“三娘也是,明知道说那种话会招人恨,为什么非要说?老太太她们高兴就行。外头人笑话c也不是笑话咱们!” “你是打心底不当他们是自己人,所以才会这么想。你们三娘不同,她是钟家的媳妇,是钟家的一分子,心里有对钟家的责任。这是她不容妥协的底线,但在别人眼里,或许就是一幅枷锁c是冥顽不化不知变通。” “那是她们不懂,有眼不识马王爷。都是大字不认得几个的凡夫俗子,她们知道什么?就会墙头草c两边倒。”腊月不屑道。 “然而,世人并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而你,就算再怎么不服,也只能自己生闷气罢了。” 一听这话,腊月愈发激动:“小的能想办法让他们生气,看着吧。总有一天要让他们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如果你认定你三娘是对的,毫无疑问,另一边的钟家或者是五姑奶奶就该是错的。要证明一个人的错误,那就要找出他的错处,摆上桌面,让天下人公断,如此别人才会心服口服,是么?” “鸡蛋里头都能挑出刺儿来,这算什么!” 话虽如此,但是要从哪里着手呢?他和五姑奶奶之间,几乎连最寻常的见面理由都没有。 这时候的腊月,不由得想起了小主人才刚说过的话。 五姑奶奶终于和大爷走近了,这或许还真不是什么坏消息。弄不好,这就是个机会也说不定。 类似的事情,让他联想起了秋后捉田鼠的经历。想要捕获到猎物,首先得想办法把潜藏在洞窟中的田鼠驱赶出来。 灌水也好,烟熏也好。 若萤一直留心端详着他,对他的机敏灵活甚感满意。 “如果你还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四爷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若萤微微笑着,凝视着灯芯的双目中,似包含着深情。 而这情景,却看得腊月心底一阵阵冒冷气。 四爷的微笑,就好比陷阱之上覆盖着的青草,其下却埋伏着嗜血的枪林箭羽。 “这次进老鸦山,你知道四爷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你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中秋节吗?钟家的老宅混入了一个图谋不轨的家伙。” “记得。就是给四爷刺伤的那个?找到了?”腊月的精神为之一震。 “是孟仙台。” “啊” “他出现的时机很特殊,几乎和五姑奶奶的车队同期抵达,然后,又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开。当时我就有所怀疑了,但可惜一直未能抓住证据。他当时受了重伤,想要逃出合欢镇,并不容易。乡下闭塞有闭塞的好,当满大街都是熟人,就他一张生面孔,等于是游街示众。可当时派出去那么多人,那么多条狗,却始终未能跟踪到他的行迹,这岂不是很奇怪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突然人间蒸发了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纳闷,一个受了重伤的人,究竟能躲到哪里去?” 腊月已经听得呼吸都为之停滞了:“跟车来的四爷莫不是在怀疑五” “不光是她。”若萤冷然道,“孟仙台那次受伤不轻,所以现在落下了残疾。据说,他在正式就医前,曾经历过简单的医治。是谁c第一时间救助了他?救治的人,或许和护送他离开合欢镇的人一样,都是同谋。” 腊月张了张嘴,正待要说什么,却听到她忽而该了口风,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清淡:“有疑问,就要想办法解开疑团,不是么?害人之心不可有,但谁能保证别人无亡我之意呢?” 腊月郑重地点头:“知道了四爷。小的定会把这些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不止这一件。”若萤转过脸来,沉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为何你家三娘当初会极力反对二姑娘进鲁王宫。这件事,我相信王世子不会骗我。其实,五姑奶奶当初回来找的良家女子,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用处。她们是世子大婚的一部分,根本用途是替王世子暖床叠被。说白了,是要给他做妾的。” 正因事涉隐秘,不便明说,所以才会被简单的一言以蔽之了。 最初,冯恬和钟若芝并不知情,但是老太太和大太太她们却都是心知肚明。 尤其是大太太,更是把此事作为契机,极力地想要将冯恬“卖”出去。 她的算盘打得很精明,成的话,冯家会对她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尽,不成的话,自己也不损失什么。 “还有宝山会那晚,向朱猛指认出我的真实身份c妄图一把火烧死我的人,迟迟都查找不到的那个女人,你猜猜会是谁?” 若萤嫣然一笑,神情平和:“是二姑娘。若非亲眼所见,我还真的不敢相信,她竟恨我到那个程度。那座老宅子里,想弄死我的,还真不在少数呢” “啪!” 腊月失手掉了扇子。 而小主人后面的话,他几乎都听不到了。 “她并不介意给王世子做妾,但很可惜,她被卷入了那一对夫妻间的战争中,最终成为了世子妃的人。混得再好,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以她的心高气傲,自然是不肯下嫁的。她的情况和钟家大姑娘不同,没有父母庇护的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桩衣食无忧的婚姻,更想要一份安全感。” “安全感是什么东西”腊月喃喃问道。 “权势,地位。”若萤微微挑眉,“所以,她选中了小侯爷。她的胆子向来不小,或者说,她一向对自己充满自信,毫不畏惧自己会成为整个山东地界的女人们的公敌” 当然了,小侯爷也确实有足够的资本让人痴狂。 “她喜欢小侯爷,但是可惜得很,我是不会让她得偿所愿的。不是出于报复,仅仅是不想害了梁家。长久以来,我一直心存侥幸,希望时间能够冲淡一切c化解仇恨。我在等,等他们改变心意,哪怕只消减一星半点的仇恨,也是好的。看来,是我低估了人心的强大” 在她固有的认知中,谁也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很多事,并非迫不得已,何必要兵戎相见c血流成河?前世与来生,一代复一代,为何要冤冤相报? 想到这些,她轻轻叹口气:“四爷我讨厌麻烦讨厌这种纠缠不休。只因为那点血缘羁绊,结果处处进退两难世烦恼。不但要时刻提防,寝食难安,想要反击的时候,还得斟酌轻重c拿捏分寸。分明是杀敌一千c自损八百的事情,哪里有什么输赢?称心如意又从何谈起!” “可是,四爷不这么做,就要被坏人掀到阴沟里去。”腊月小心地提醒着。 若萤轻轻颔首:“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会让你去查。小心一点,不要打草惊蛇遭到反噬。记住,不管是五姑奶奶,还是二姑娘,抑或是大爷,他们一人之错,即钟氏之错。你要慎之又慎。” “是。”腊月恭声道。 “君四那边,先前已经接下了我的委托,应该也能查出点什么来。只是他那个人不能完全相信” 她需要大量的信息,然后自行筛选c判断。 “你要记住,不是四爷我宅心仁厚。我只是比较喜欢秋后算账罢了。所谓的报复,小打小闹如同挠痒痒,没有意思。好比打架,若要制服对方,只需一击,便可使之终其一生不敢再生非分之想。好比说杀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才叫高明。” 说到这里,她忽地扭过头来,问:“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不怕么?你该明白,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越多,就越危险,尤其是你这样的身份。” 仆隶的身份,命如蝼蚁。 腊月怔了一下,离座跪倒,良久,低声道:“关于荣辱生死,小的都已想过,已经想明。小的一切皆属四爷,能死在四爷手里,小的无怨无悔。” 若萤静静地注视他良久。 对于生存而言,没有什么比昨天的成功更加危险。别人的拜伏依附,不是骄矜的资本,而是压力的开始。 想要得到别人的臣服,前提是你必须得活得气象万千。 “果然此间辛苦,不自由” 提起笔,若萤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次日晚,便有仪宾庄栩的人马过来,将若萤载进了世子府。 于之前不同,这次若萤发现她进去的是王世子的宫舍。 一路上她都在琢磨这个事情,为什么不安排在蝠园会面呢?毕竟那里才是王世子一个人的天下不是? 垂花门内不纳外客。像这般一路登堂入室,为何没有人窥视c阻拦? 莫非两口子出去溜这一圈,倒让彼此增进了感情c消除了误会? 怀揣着诸多不解,若萤留心打量着路上的景物。 王世子所居的庭院叫“紫云苑”。这大片房屋白天瞅着甚是热闹,晚间在院灯的映照下,却有一种“人闲桂花落c鸟鸣山更幽”的空寂感。 这与蝠园的温和恬静完全不同。 若萤揉了揉眼睛。 火灾后,她的视力出现了问题,很容易感到疲倦。而且,虽然是初入此间,她却并没有多少好奇与欣悦。 她怀疑自己眼下的这种心境,是秋语蝉给予的。 见多不怪。 纵然她并不清楚彼世的秋语蝉所生活的环境,但就这种心态来看,恐怕不是个寻常的出身。 任性荒唐c不负责任c见识非凡,这些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有时候她得用很大的毅力,方能克制住。 前头领路的内侍忽然住了脚,现出几分踌躇之色。 前方的林石重叠处,飘来熟悉的呢喃。 钟若芝的似水柔情与此间的美景相得益彰。 “侯爷似乎心情不大好?” 相较于她的关切,回应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却自带着三分令人迷醉的慵懒:“你倒是个细心体贴的。没办法啊,祖母之命不可违。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小爷这阵子可是过得好生辛苦。天天都在相亲,天天都要面对无数的虚情假面,烦都烦死了,却还得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爷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你知道么?” “老夫人是为侯爷好,为侯府的将来着想。” “好,确实好。她们一个个的,从头到脚都堪称完美,都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的。其实,真正是个什么脾气,爷岂会不知?最可笑的就是她们这种了,自欺欺人。要是给她们知道,爷其实更喜欢烧菜煮饭,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 这话的讥讽意味太浓,呛得钟若芝半天都没能缓过气来。 “侯爷喜欢什么,是侯爷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只要侯爷开心,老夫人开心,就好。” 似乎意识到了这番话的平庸,她跟着补充了一句,“侯爷身负重责,像烧菜煮饭这种事情,偶尔当作消遣,也未为不可。” “重责?”梁从风大惑不解道,“爷怎么不知道,自己肩负重任?” 这话就像是在找茬儿。 昏暗中,钟若芝细细端详着对方的神情,一颗心七上八下地。 凭直觉,她觉得刚才她说错了话,但是也不排除眼前的这位纨绔公子是当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里里外外有老侯夫人和世子妃操持c打点,他确实无须劳神俗务。 而她要做的,就是提起他的兴趣c使得他能够看得到她c听得进她的话。 她很清楚,如若想要赢得对方的青眼,她就不能和那些相亲对象一样。 这个男人自小娇生惯养,早已听腻了燕语莺啼c看够了千娇百媚。 所以,适当地给他扑扑冷水是很有必要的。 “侯爷饱读圣贤书,襟怀远大,不是奴婢所能随便臆测的。” 她轻轻地卖了个关子,姿态优雅宛若一支带刺的玫瑰。 她自认为回答得体,却未曾察觉到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 “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相信,爷必须得有远大的抱负?爷只想拍根黄瓜c拌个凉菜,吃饱喝足什么也不用操心,不可以么?今日事c今日毕,明日再说明日事,不可以么?”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提起酒壶,往面前的一朵芍药花蕊里倒了一口酒。 浓郁的酒香在夜色中袅袅散开。 这个举动,带有明显的恶作剧的成分。 钟若芝隐约感受到了他的恶意,只得尴尬地保持着静默。 耳边,是他絮絮的念叨,也是无数女人趋之若鹜的温柔与缠绵,尽管那并非是情话。 “爷以为你会说,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开一家酒楼,让更多的人品尝到爷的厨艺?或者约上几个狐朋狗友也好c同道中人也罢,三不五时地小聚,各擅其能,尽享美食美景与美人,乘兴而来c兴尽而归,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烧菜煮饭有什么不好?民以食为天,仓廪实而知礼仪。正因国泰,才得以安逸每天。而这,不正是圣上的治世之功么?原本以为伴读是个与众不同的,见解不凡,结果” 一声略带凉意的轻笑,流露出缱绻的失望。 钟若芝顿感到面皮发烫。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本性,心里头根本没有什么悲天悯人。想要他对谁假以颜色,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逗留在此,只是看着他孤单在此自斟自饮,她的双脚便不听使唤地挪了过来。 从一开始她就预感到,从他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哪怕只是一句令人面红心跳的玩笑话。 可她还是过来了。 明知来或不来,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她敌不过的,不过是她的那份“不甘”罢了。 “这种话,大概只有钟若萤能说得出吧?” 她很确定这一点。在很多问题上,其实她自信满满。 他倏地转过脸来,终于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爷怎么闻着一股子山西老醋的味道呢?爷宠她,你不喜欢?你们不是姐弟么?怎么,你和她关系不好?” 眉目如画的他,加上这软绵绵有如撒娇一般的腔调,再附赠上迷迷糊糊的嫣然一笑,直是如春花烂漫c陈酿扶头,令人难以自持。 钟若芝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睑,心下欢喜无比c也悲凉无限。 想看到的笑颜,已经看到了,想听到的软语,也听到了。 这或许是她能够从他这里得到的全部了。 但这与外面的女人们所能得到的,有何区别? 她想要的,是他在面对钟若萤时的那种态度与口气:不和善c不迁就c不阴不阳不清不楚却让人感到是那么地真实。 ps:名词解释 1c马王爷一一一马王爷即马神,全名叫“水草马明王”。道教的神明,全称“灵官马元帅”。传说长有三只眼,又称“三眼灵光”c“三眼灵曜”。民间关于马王爷传说很多,有和敏魔阿诺德一起沙庙逃亡一下午的传说,有说的天上的天驷星,也有说是殷纣王之子殷郊。 2c山西老醋一一一山西老陈醋的生产至今已有3000余年的历史,以色c香c醇c浓c酸五大特征著称于世。 醋古称醯,又称酢。《尚书》:“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作禾羹,尔惟盐梅。”当中的梅,即酸梅子,当时是当作醋来使用的。 《周礼》有“醯人掌共醯物”的记载。 晋阳(今太原)是我国食醋的发源地,史称公元前八世纪晋阳已有醋坊,春秋时期已遍布城乡。北魏《齐民要术》中注云:“八月取清,别瓮贮之,盆合泥头,得停数年。” 唐宋以后,由于微生物和制曲技术的进步和发展,至明代已有大曲c小曲和红曲之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1章 姊妹再会 当此时,钟若芝并未察觉到自己已在沉思中失了神,直到一股酒香扑面,并戏谑地在她眼睛上轻吹了一口气。 林石彼端的若萤见状,禁不住暗中骂了句“混帐”。 在别人家里c公然调xi别人的侍女,这真的大丈夫么? 逗弄谁不好?为什么非要选中她的仇敌?明知钟若芝与她不睦还去故意撩拨,这性质也未免太恶劣了吧? 想用这种方式帮她么?莫不是以为这是在帮她? 错! 她才不需要这种轻浮的羞辱呢。 钟若芝再可恨,毕竟是个心智健全的人。有道是:士可杀c不可辱。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明白,这种薄悻不是在作贱对方,却只能暴露出自身的卑劣。 明知钟若芝视他与她是同伙,却做出如此行径,这会让钟若芝如何看她?这不是在给她招恨么? 唯恐她与钟若芝打不起来么? 不行,必须得制止他的进一步煽风点火。 心念甫动,若萤抬脚便要往前,却在这时,忽然听到对面的人提到了她的名字。 是钟若芝。 “四郎生而慧黠,异于常人,能得侯爷眷顾,既是她的造化,也是钟家的荣幸。但就算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也当秉承圣人之训,发乎情c止乎礼。随着年岁增长,就算至亲之间,相亲相爱也须有所节制。因为四郎与侯爷过从甚密,至今外面仍有颇多微词。不知他是否已有所觉悟?侯爷既年长他几岁,又是他的保人,在此,奴婢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侯爷见谅。” “爷洗耳恭听。” 一顶大帽子盖下来,梁从风稍稍端正了态度。 钟若芝盈盈福了福,口吐珠玉:“我们四郎才华横溢,加上少年得志,难免会有些目无下尘。作为他的姐姐,奴婢深感担忧,就怕他一意孤行,势必会行差走偏。侯爷既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请侯爷能对他多些提醒,保他顺顺利利c堂堂正正,则是钟氏家门之幸c祖宗之福了。奴婢在此先行谢过侯爷。” “这是你的心里话?”梁从风不答反问,暗中咀嚼着她的这番话,一并回味着她言语间几不可察的颤抖与克制。 能说出这些话,想必是费了不小的气力吧? 违心而为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这一点,他感同身受。 喜欢却不能明示,这与厌恶却无法表达出来应该是差不多的感受。 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所认识的那些所谓教养良好的闺秀淑媛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 千人一面。 喜欢的,憎恶的,漠不关心的,全都深深地隐藏在心里,甚至连一个暗示的眼神都不给。 除了温柔和善,那表情再没有其他的变化,仿佛是戴上了一幅描画精致的面具。 似乎不如此,就会沦为市井的模样;不如此,就显不出自身的高贵。 相比之下,四郎的冷面冷眼冷言冷语,反倒更真实一些,那些同样令人费猜的花言巧语反倒令人更加好奇。 “小四儿挺好啊。” 在他说这话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眉目含春,却给咫尺的钟若芝瞧了个一清二楚。 这一刻,她连呼吸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其实要求不高,只消他回她一个“好”,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她就知足了。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同她唱起了反调。 不对,确切说,他这是在跟她较真呢。 他当真不知她有多憎恨钟若萤么?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故意的? 从他跟钟家求娶她的那一刻起,就是在戏弄她? “怎么,伴读不这么以为么?”看他的样子,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像她那个年纪,谁能做到那个程度?谁敢c胆大到不怕死?” 如果是个男孩子,胆子大些很正常,可那是个姑娘家啊,老天给她生了怎样的一幅肚肠,竟然会有那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和做法! 同龄的女孩子都在想些什么c做些什么?女红c孝经c温柔贤淑 而她呢?想的却是耕种增收c扶困济贫c救死扶伤c盗贼不起c国泰民安 按照他一贯的做派,倘若看上谁,老早就弄回家去了,哪里忍受得了拖拖拉拉c藕断丝连? 可是对四郎却不敢这么任性。他想要她,更想看看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c变成什么模样。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能过度干涉,不然,会给她视为绊脚石,最终毫不留情地踢走。 这个结果,也正是他最为惧怕的。 因为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他可能连她的衣角都无法再触碰到。 而为了能够看到一个她所能创造出来的未来,他还不得不做出妥协,为虎作伥c指鹿为马c沆瀣一气 “四郎志存高远,尽管在世人看来,那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可是,那样的一幅画卷只有她能勾勒出来,不是么?你说爷偏心她,爷怎么能不偏心?一成不变的日子,全指望着她给爷解闷开心了。所以——” 他忽地转过脸来,无比郑重地说道:“所以,伴读可不能欺负他。更加不能帮着别人挤兑他。” 钟若芝的神情便有些不自在了:“侯爷何出此言?” 梁从风的回答毫不含糊:“好歹爷曾在合欢镇住过一阵子,你们家的事,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听说,四郎以前吃过不少苦头。最早的一次,听说险些被令兄摔死,是么?” “传言不足信,侯爷” “好吧,就当是一次意外,不提也罢。就像你说的,她自小顽劣,行事没个轻重,不过,那么大点的小孩子,能指望他多懂事呢?他们三房终究和你们不一样。说句难听的,小四儿从小就是放养长大的。那种孩子,大多野蛮胆大不服管,这倒也不稀奇。但不可否认,她所经历的那些事,不是你我所能效仿的。你觉得爷说的可有道理?” 自说自话就好了,他却要对方予以响应。 钟若芝既尴尬c又愤恨,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回以沉默。 “你说她目无下尘?确实,她连爷都不放在眼里。恃才傲物么?你认为她没有这样的本钱么?你不觉得她与你c与我c与很多人都不同么?就像是天上的月c水底的珠c雾里的花c梦里的人,谁不向往?爷不例外,伴读你也不例外,是么?” 这一席话,不但否定了她,还强行要她接受他的喜好。—— 他究竟知道不知道c这有多么地残忍? “为什么不说话?爷可以当你是默认了么?还是说c心里头不服气?”他的心不在焉中暗含着蛊惑的意味,“不服气就说出来,难道你信不过爷?莫非担心说了真话后,爷会生气c会讨厌你?怎么会呢?你是四郎的亲人呢。有个词叫做‘爱屋及乌’。说错话怕什么?就算是对爷不敬,爷都不会怪你。 你要是跟小四儿那样,上来脾气的时候,敢对爷大打出手,爷或许会更加疼你的 你的喜怒哀乐c好恶是非,爷从未听你说起过。不说,是否就意味着伴读是一个完人?这是不可能的,对吧?世上哪有什么完美无缺?草木有枯荣,人事有代谢,任你是谁,都逃不过轮回” 他神情落寞,眼神迷离,宛若秋水澹澹c风曳春枝,不胜清寒摄人心魂。 目睹此情此景,钟若芝再也无法对其怨恨丝毫。 一切都是钟若萤的错,倘若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眼前的人哪会如此失意? 爱一个人或许会有一千一万的理由,但若是问她爱他什么? 撇开一切不说,单只眼底所见的这份绮靡,就足以让她爱得无法自拔。 “侯爷说笑吧?”不由自主地靠近他c不由自主地想要求证更多,“有了钟若萤,侯爷心里还能容得下别人么?好比说上一次的求婚,恐怕也只是侯爷的一时心血来潮吧?” 迷醉中的人略为清醒了一分。 长睫翕忽如蝶翼,丝毫不见她所期待的慌乱。那份淡然从容是否可以证明,她在他的心里甚至连一个涟漪都难以激起? “可惜了,你我八字不合” 钟若芝暗中闭了闭眼:“侯爷又在说笑了。侯爷口口声声要给安平郡侯府寻个女主人,却为何要拿着别的男子的生辰八字?如果不是侯爷未曾用心,那便是下人们办事不力。不是么?” 这种事,骗得了别人,怎骗得了她? 作为世子妃的伴读,她有那么无能么? 被戳穿真相的人毫不为意地笑了笑:“爷还以为,伴读能一辈子假装糊涂呢。只是隔了这么久才来质问爷,不说伴读忍耐过人,爷差点怀疑自己的魅力呢。你说的对,确实是爷疏忽了” “并不是侯爷疏忽了,”受到愤恨驱赶的钟若芝言辞激烈,“倘若四郎是个女子,无论怎样都不会发生类似的事。如果求的对象是钟若萤,侯爷绝不会允许任何的意外发生,是么?” 她一再强调那个名字,每个字c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虽相距遥远,若萤仍能感受到一种仿佛来自地底的c阴冷黑暗的怨恨。 或许,钟若芝是真心爱着小侯爷。 但,这又能怎样呢? 从那个晚上,伪装成素不相识的人c打算要一把火灭掉她的那一刻起,彼此就已立场鲜明的势不两立。 她不屑为这种男欢女爱竞逐,也不屑强人所难甚至是夺人所爱。 在这场所谓的竞争游戏中,如果小侯爷对钟若芝持有情意,她不介意予以成全。 得到未必就是胜利。 就好像是静言和郑依依。 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永不会停歇,只要一方尚存斗志的话。 得到了又如何?须知人心最为脆弱c飘忽。所谓的海枯石烂,不过是千万万年c千万万人当中的凤毛麟角。 没有不可逾越的城墙,也没有不可摧毁的人心。 对于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而言,彼世与今生,都不存在什么天长地久。 但可惜的很,小侯爷心里当真容不下别人。 只除了她钟若萤。 关于这一点,在她的预想中,钟若芝老早就该看透。 该看透却迟迟不肯下定决心放弃,只能说,那个女人对小侯爷的执念过于深沉了。 皮相再好,就如美味佳肴,天天吃c也是会腻歪的。 但是,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这一刻,若萤非常清楚,钟若芝对她的恨,恐怕会变本加厉。 她倒不在乎被怨恨,但却不希望对面的小侯爷过深地涉足这池浑水中。 所以,当梁从风蓦地转过脸来的时候,烟水蒙蒙的双眼中,腾然划过一抹霜雪。 那声不出所料的“不错”几乎同时在几个人心底响起。 就在这天雷地火一触即发之际,林石外的若萤断然接过了话茬。 “承蒙侯爷和伴读记挂,在下感激不尽。” 当然,这不过就是一句客套话罢了。 看那两个人投过来的目光,倒像是要吃了她一般。 若萤施施然往前,给二人作了揖,而后端详着钟若芝,赞许地点头道:“侯爷青眼于我,亦是钟氏的荣光。二姐姐不为若萤感到高兴么?若萤数次大难不死,正有赖于贵人的庇佑,为此,若萤必定要日新日新日日新,光宗耀祖的同时,庶不辜负了贵人们的期许,是这样吧?” 一句话,轻轻松松将一件见不得光的窃听事件转变成理所当然。 从她的神态和语气中,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丝毫的心虚。 而这,也正是令钟若芝暗中切齿的原因。 为此,她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 从外表看,这似乎与她一贯的形象并不相悖,端庄而有礼,不会因为与谁关系亲密而表现异常。 但是,只有若萤最能感受到萦绕在她周身的那股阴郁之气。 恨她是么? 怨恨无异于身心康健,须得尽早发散出来才好。 对于钟若芝这种病症,或许,以毒攻毒才是最痛快的方子。 既如此,不妨让怨恨来得更猛烈些吧。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各处的毒害便会彻底迸发出来。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做c才能让对方更加怨恨。 “这两天正惦记伴读呢,不想这就见着了,好巧。” 惦记? 往好处想c坏处想? 钟若芝暗中冷哼着,对于对方这睁眼说瞎话的表面功夫,虽恨着c却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让她还以颜色吧?毕竟小侯爷还在边上。 要比较厚脸皮,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和钟若萤不在一个水平上。 这大概就是小侯爷所说的,野生的终究是野生的,读再多书c也化解不了骨子里的鲁莽野性。 “有劳四郎挂念,在下无恙。” “那就好。”若萤微微颔首,面上的温和不像是假的,“伴读有所不知,听说你和四叔出事后,家里都十分担心。伴读向来行事周到,想必已给家里写信报了平安吧?” 这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么? 才刚说她“慧黠”,这会儿就回以一句“周到”,谁比谁傻?谁比谁奸诈深沉? 这事儿,就让小侯爷好生琢磨去吧。 对此,钟若芝从谏如流:“儿行千里母担忧,这是自然的。” “倒是我操心多余了。”若萤自我调侃道,“四叔没有家去,伴读知道?不知这两日可曾见着他?” 这句话听似寻常,但只有钟若芝才能瞧见其下暗藏着的刀光剑影。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家常? 钟若萤这个人怎可能如此无聊?试问过去的十多年,这个野蛮小子几曾对钟家表现出什么热情? 这根本就是在套她的话呢,心里头还不定打着什么害人的鬼主意呢。 “近日府中事务繁杂,一直不得空。希望四叔不会责怪。” “不会的,四叔没那么小气。况有大爷陪着,光是照会四下的朋友都忙不过来呢。伴读就算这会儿想过去,恐怕都顾不上招待你呢。” 这是在告诉她c她很无所谓么? 钟若芝眉宇间的郁气越发浓重了。 对方的态度令她不满到了极点。 凭什么那么笃定?四叔小气不小气,他钟若萤怎么就敢那么肯定? 几时三房和四房绞到一起去了? 不过是侥幸又捡回来一条命,有什么好得意的? 凭什么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中似的? 老天怎不收了这狂妄自大的家伙去? 小侯爷不会是将这些话当真了吧?钟若萤他怎可能如此好心关怀她? 安慰? 除非日从西出! 安慰? 她稀罕么! “倒是四郎,近来可好?先前听到街面上好多难听的话,说四叔是受了你的牵连。沸沸扬扬地都在传,叫人不知道是真是假。二姐本来还有些担心呢,今天看到四郎这个样子,想必是未收到影响,这就好。” “传言不足信,伴读一个耳朵进个耳朵出就好。”若萤彬彬有礼道,“这事儿,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别人胡思乱想。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若萤年少莽撞,以前招惹了不少是非,伴读也知道的。若说有人心怀怨恨,甚至伺机打击报复,也是若萤咎由自取。反倒是那些将伴读牵扯进来的人,心思太黑了。” 什么事情与她有关?外面究竟有什么传闻是她不曾听到过的? 尽管对面前的人充满了否定,但听得这句话,钟若芝仍不免暗中吃惊。 尤其是当对方露出那种惊讶的表情时,钟若芝愈发忐忑了。 “伴读不知道?果然市井多无赖,就会背后嚼舌头” 若萤啧啧惋惜着,似乎并没有要据实相告的意思。 而此时,钟若芝的一颗心已然给钓到了半空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2章 小坐闲话 一旁的梁从风瞧得兴致勃勃。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两个女人的战争能够持续到天荒地老。 所谓“不见硝烟的战争”指的大概就是这种吧? 亏得他知道些内情,不然的话,一准将这两姐妹的对话视为寻常的寒暄客套了。 其实他知道钟若芝是个怎样的女人,也试图揭开其真面目,但可惜的很,迄今为止,他用了不少的法子却始终未能让这个女人露出除娴静温顺之外的任何表情。 但四郎不同,就凭着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让钟若芝整个人都变了。 他毫不怀疑,倘若他不在场,钟伴读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掐死四郎。 这不是不可能的。 上次在合欢镇的别业,凭借着窥筒,他就亲眼见过钟若芝心怀不轨,将四郎引到荷塘深处,试图制造一出失足落水的意外事故。 四郎也算不得是什么正人君子,对人c对事全都算计着利用,但却从不曾有过要夺人性命的心思。 想要人命的,都是些不可交的危险分子。 从这一点来说,这对姊妹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是无法化解的。 道不同,不相谋。 他和四郎也算不得是志同道合,但是,真要是有人想欺负四郎,却是他不允许的。 湘妃竹扇半遮了脸面,一双流波潋滟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在面前的两个人之间逡巡着。 他看到了钟若芝的挣扎。 他很够感受到对方的心情。 很显然,四郎又在故弄玄虚了。那个人就有这个本事,能把子虚乌有的事情说得一本正经,让人心神恍惚c自乱阵脚。 这一刻,连他都差点信以为真,更何况是当事的钟若芝? “外面说什么了?” 在进与退c信与疑之间,钟若芝终究选择了妥协。 她为自己的口是心非深恶痛绝,但最恨的,却是面前这个煞有介事的人。 这少年活脱脱就是一个魔鬼,可悲的是,自己明知对方可怖却无法摆脱其左右。 她知道,对方不会给她痛快。 果然—— 听问,若萤先是卖了个关子:“传言不可信,伴读听听就好。” 钟若芝暗中吸了口气,尽量保持着镇定:“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这道理愚姐还是明白的。” 若萤点点头,不紧不慢道:“无非是说,这次的绑架,原本是冲着伴读来的。劫匪瞅上的是钟家和世子府的钱财。伴读的身份不一般,出于爱面子,这两家断然不会对伴读不管不顾。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一举两得,倒比绑架四叔所得更多呢。” “荒谬!” 钟若芝怒极反笑。 “可不是呢。”若萤严肃地附和道,“刚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我还担心呢。若是信了这些人,往后伴读可怎么出门呢?总不至于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吧?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说话当中,她微微探身,仔细地端详着钟若芝,似乎在想象着她包裹严实后的模样。 钟若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一颗心险些蹦出喉咙。 对方这句话,似乎在无意中戳痛了她的某块心病,她禁不住浑身发颤,眼中难掩慌乱。 若萤不禁暗中叹息。 至亲至密之间,竟水火不容至此。 她已经能够预见,不久的钟氏一族,必将分崩离析c沦为后世的笑谈。 她相信,钟若芝应该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但对方会作何应对,却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珍惜生命c就此收手,犹为未晚。 或许,她应该将这份心意传达给对方? 且不说钟若芝会否悬崖勒马,就算是能够痛改前非,然则其身后的人呢? 二房也好c钟家也好,能否和钟若芝一样的心思?会否放弃彼此间的敌对与仇恨?是否就能从此携手往前c戮力同心? 就算二房肯息事宁人,但是大爷呢?是否能够容许二房背叛自己? 一想到二房那唯一的一点骨血c那个不谙世事的叫做鹏哥儿的孩子,若萤的心情既复杂c又沉痛。 她很清楚,眼下心底这份隐约的伤悲的由来。 作为秋语蝉,她并不在乎这里的一切。任何事,就凭着自己的心情来就好,何必理会别人的生死衰亡? 但是不成。 她厌烦透了钟家却始终割舍不掉那点亲情断续。只要她一日姓钟,就与那个家族摆脱不了干系。 钟家发达,未必就有她的好,但若是钟家出丑,她一定也要跟着吃人咀嚼。 这种忍耐也是有期限的吧? 所以,大爷钟若英才会对她虎视眈眈,一而再c再而三地想要弄死她。 人死了,一了百了,所有的秘密都将深埋地底。再也没有人会知道钟家院落内曾经发生过的龌龊。 没有上烝下报,没有私生子,没有狼子野心,也没有手足相残,一切都会是宁静祥和而体面的。 只要她死了,就会呈现出某些人想要的太平安乐。 这怎么可能呢? 一念至此,她终究还是做了保留。 “谣言止于智者,伴读大可不必介怀。凭别人怎么说,伴读身后有整个钟家做依靠,有世子妃庇佑,何惧之有?时候不早了,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五姑姑和五姑父那边,听说为了四叔的事情,没少出力。请伴读代若萤向他们问好致谢。不论事件是否因若萤而起,给大家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实在是对不住了。” 说着,她给钟若芝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 这便是言尽于此的意思了么? 钟若芝颇感有点措手不及。 明明她的心里正惊涛骇浪,为何对方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难道不是轻蔑? 对于钟若萤而言,无论她做什么c说什么,都是风中芥子一般的微不足道,是么? 是的,这正是她一直以来厌恶这个不阴不阳的家伙的根本原因:仿佛无所不知,仿佛所有人都是脚下的蝼蚁。 一切都是虚伪的,这个人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就连刚才的那貌似无懈可击的一揖,细想来,都充满着毫无诚意的傲慢与轻视。 真是够了,这种鄙视究竟还要承受多久?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须得让他也尝尝坐立不宁c寝食难安的滋味。 于是,她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去的若萤。 “听说这次在山里,四叔救了个小丫头?” “是,有这回事。”若萤慢慢转过身来,直言不讳,“叫小秋。居然是老太太使唤过的人,很有缘是不是?要不是她自我介绍,我都认不到这个人。伴读问她做什么?” “你大概知道她是为什么被撵出来的吧?” “不知道。”若萤回答得干脆利索。 钟若芝不期然地给噎了一下:“四郎怎会不知道?” 若萤奇道:“老太太屋子里的事,我怎会知道?好比说伴读知道的事,若萤就一定会知道么?或者说,若萤认得的人,伴读全都认得么?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什么要紧!” 钟若芝默了片刻,到底不敢将对方的鄙薄当真。 眼下的她,根本无法确定,小秋那丫头是否和四郎说过什么,但以四郎的狡诈多诡,也不排除已经从小秋那里套出了什么。 在局势尚不明确的前提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谨慎,尽可能自保。 “是这样的那丫头之前做错了事,我觉得对她的惩罚过于严重了些,曾跟祖母求过情,结果没有能够留住她。因想着姑姑那边近来正好缺个杂使的人,倒是可以把她安排过去” “伴读说的晚了。那丫头已经给人先行一步讨了去。”若萤打断她的话,“直到醉南风吧?当时我正为害愁无处安置小秋,君大当家帮忙,给介绍了个南边的商人,征求了小秋的意见后,当时就给领走了。至于具体的去向——伴读如果需要,我这两天就问问君大当家,然后再回复伴读,如何?” “不用,不必了。”钟若芝赶忙道,心下说不出的失望。 “当真不需要?”若萤不大放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没什么要紧的。” 当此时,钟若芝莫名地有点害怕,怕对方会打蛇随棍上,到时候,自己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既然她已有了归宿,那就好。”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如此回应了。 若萤点点头,再无二话,转身便走。 见她来去如风无一丝挂碍,梁从风先就急了,随手扔了酒壶,翻身跃下山石,一把便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 若萤憋住一口气,执着地将把在臂上的手指,一根根拎起来。 “侯爷有何吩咐?”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爷说的?” “在下并不记得与侯爷有约。” “那好,爷是专门在此等你的,这总可以了吧?” “侯爷何故如此?” “怕你迷路。” “侯爷这么说,让在下觉得像是进了侯府。” “真要是侯府,爷定会让你宾至如归。” 若萤扭头看了看默默相随的钟若芝:“侯爷的盛情,在下可是惶恐得很哪。” “怕什么?有爷在,谁敢欺负你?” 若萤似笑非笑:“别人我倒是不怕,但侯爷什么身份?岂容人不敬c不怕?是么?” 这一声“是么”就像是一根针,倏地戳中了梁从风,也让他彻底回过味来。 这算是生气了吧? 她和他之间,虽然只是一场交易,但在心里c她终究还是不情愿的。 既然不喜欢,然则于他而言,又怎谈得上拥有?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是他表现得还不够好?还是她年纪不到c还不能体验到那种欢愉? 是因为第一次给她留下了太重的阴影? 但是上一次,他分明已经很小心c很小心了。 难道她那晚的苦苦哀求c并非是为了尽快终止他的行动,而是真的很受伤? 果然这种事对她而言,是一种负担么? 可是,她年纪也不小了啊,看看身边,同样年龄就出嫁的女孩子有多少! 况且,他又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子。以前的那些,第一次确实都会害怕,甚至会因为禁不住而几天不敢落地行走,但是,基本上三两次后就会食髓知味,主动地粘上来,不知疲倦地疯狂索取。 但四郎跟她们都不同。 就好像在应付差事一般。 果然还是他做得不够好么 要怎样才能让她明白,他不是个绣花枕头?她是否真的明白c外面的那些女人那么狂热地爱着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机会,他保证一定会让她满意的,一定 花厅里言笑晏晏。 在外人的眼里,仪宾庄栩c王世子朱昭葵和府学训导李祥宇,乃至于朴时敏,俱是惜字如金c沉稳笃厚的,能让这几个人畅所欲言的情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钟若芝跟到阶下就顿住了身形。 跟着小侯爷并随时听候他的差使,这便是世子妃交待下来的任务。 但是,对她而言的这份美差却是有时限的。 台阶之上的领域,不是她想进c就能进得去的。 世子妃强势是世子妃的身份地位所决定的,不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敢于效仿的。世子府中,王世子才是最有权威的。很多事,尽管世子妃给予了权利,但要付诸行动,很多时候都须经过王世子的首肯。 王世子自然是没有那么多闲功夫过问这些事情的,一切都由世子府的管事负责。 那些人都是王世子的心腹,心目中只有王世子一人。别说世子妃了,就算是鲁王宫那边有人事过来,也需要先跟府里的管事通气。 至于她,不过是世子妃后期培养的亲随,那些人就更加不把她当回事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小侯爷就是那个“跳出三界外c不在五行中”的例外。凡事不论对错,只要小侯爷认准的,谁也拦不住c也不敢拦。 包括王爷和王妃,因为心疼这个没有父母的可怜孩子,待他倒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些。 从郡侯府到世子府,再到鲁王宫,小侯爷从来都是畅通无阻。 而他那张脸,就是独此一家c别无分号的通行证。 好比说今天这个事情,其实只要小侯爷一句话,她钟若芝别说进花厅了,就算是出入王世子的寝室,也不算什么。 但是小侯爷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默默地跟在钟若萤的身后进去了,整个过程都不曾回望一眼。 似乎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个人。 对此,钟若芝只能暗中安慰自己:里面都是些男子,不是她应该插足的。而福橘姑娘因为身份特殊,理所应当伺候在王世子身边。 她不能比,不能和钟若萤比,更无法和福橘比。 一时走了神的她并未发现,即将踏进门槛的瞬间,若萤的那一记回眸。 总有些差距,不是凭努力就能缩小的。 总有些希望,就在眼前却无法实现。 所谓认清现世无非就是,要么改变,要么接受。 若萤进来的时候,花厅里的说笑声瞬间打住了。 等她逐个行了礼,庄栩招手示意她到跟前,将一本山水砑花纸递给她。 这也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要亲自给自己的得意弟子下请帖。 “四郎一定不要缺席,”平时话不多的庄栩其实像个老人家,经常絮叨,“老师对你可是念念不忘呢。为师的几时过去,几时要问你两句。我们这些做学生的都在说这个事儿呢,没想到你竟跟老师如此投缘。” 这哪里是投缘? 若萤暗中苦笑着,对那位老人不免生出几分怜悯来:“自上次不小心冲撞了老祭酒,学生至今仍心怀忐忑c不知所措。严老不计前嫌时刻惦念,让若萤深感羞愧!” 庄栩道:“你且放宽心,老师断不会为这种无心之失跟你生气。只是,到时候见了面,少不得会考校你的学问。你也不必紧张,照常发挥,错了也无妨。千万不要慌,一慌,就失了读书人的从容了,没的令他老人家失望。” 接下来,便询问她的课业情况。 若萤直言,这几天为了赶作业,累得手腕子都疼。 庄栩便又教导她:“再累,自己的功课也得自己完成,可不许找人捉刀代笔” 一语未了,一直被当作孩子拘在边上的李祥廷当即就笑了:“一千一万个人能抄袭作弊,我们若萤不会。用不着,对吧。昨天父亲还在夸奖四郎呢。” 搬出了李大人,这回,所有人终于肯正视他了。 李祥宇从茶水里抬起头,诧异地问道:“几时的事?我怎不知道?” 昨天的事么? 他一向很在意父亲的行踪。昨天父亲来家后,几乎一直待在书房里和到访的客人说话。当这个时候,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可是二郎凭什么敢如此信誓旦旦呢? 别不是扯谎吧? 他的怀疑引起了李祥廷的严重不满,当下便揭了自己的老底:“我亲耳听见的,能有假?” 那就是偷听? 还没等李祥宇张口,早就迫不及待的李祥廷如献宝一般,给若萤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立秋日,李箴将会巡视济南府。如不出意外,届时,李祥廷和陈艾清将会一路陪同。 “我猜你也想跟着去,到时候一起。怎么样,二哥好吧?” 说话间,李祥廷冲她挤眉弄眼,一脸得色。 “这是真的?”若萤不大敢相信。 李祥廷瞪大眼睛c拍着胸脯道:“千真万确!骗你是小狗!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 一句话,彻底暴露了他偷窥的行径。 旁边的庄栩和王世子同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听听这话说的,就好像要出去游山玩水似的。这两个人究竟知道不知道,巡察是个什么差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3章 兄弟之争 巡察不是走马观花,要在预定的时间期限里,对辖内的礼c户c吏c兵c刑c工各项事务进行明察暗访。 而这六户所管理的内容,非常庞杂。 要想获得最新c最真的信息,就需察民意c听民声c审冤狱c断是非。 这是一桩伤神劳筋的苦差事,要入市井c下田间c顶烈日c冒风雨 如此一趟走下来,胖子也要瘦三圈。而很多时候,即便是披星戴月c枕戈待旦c竭尽全力,都未必能够得偿所愿。 听说她要跟去巡视,李祥宇先就表达出了反对意愿:“立秋后,倒比伏里还要热。巡察的大人们有车马轿子乘坐,有凉茶喝,随从人员可是需要肩挑步行的。你要想清楚,这可不是出去玩耍。” 对此,梁从风很不以为然:“什么要紧的?要坐轿子要乘车?爷给你雇几个人使唤就是了。” 嘴里这么说着,眼梢却不住地瞄向那满目热切的少年,想象着她晒黑变瘦之后的模样,不知是何等的叫人心疼。 世间的女子,有谁不爱惜自己的形容?偏这个人对此毫无知觉。也不知道她的细密心思都用在了哪里。 一想到烈日炎炎下的长途跋涉,他就不由得感到头疼脚疼喘息艰难,而她却似乎乐在其中。 想想也是。 多少人c终其一生连生活的村子都走不出去,而她,却要在小小年纪c走遍三山五岳。 就凭这份志向和毅力,就足以令人钦佩了。 或许他也应该跟了去?跟了去,才能明白她的乐趣所在;跟了去,就不必忍受等待的无聊。 “你跟为师说说,为什么想跟了去?” 很多时候,庄栩比李祥宇都更像是一位循循善诱c因材施教的好好先生。 若萤郑重说道:“三人行,必有师。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很多事情,不亲眼看一看c亲身体验一番,岂敢有信心与人说道?再者,圣贤之教,原有二途。司徒教万民,使各修身。大学教国子,使各修身而治民。而君子之学,半为修身,半为治民。既然有志于学,自当及早有此觉悟。” 她每说一句,李祥廷就跟着点点头,叫一声“正是”。 说到后来,庄栩几个亦纷纷点头,谈兴愈浓。话题从如何律己,如何清心c齐家c节用等,一直说到奉公。 直至午饭开席,有美酒佳肴助兴,几个人几乎忘记身外一切。 李祥廷的情绪更是空前高涨:“趁这两日有空,叫上艾清,咱们商议一下具体的行动方案。也省得到时遇事慌乱c跟没头苍蝇似的” 这话本来是跟若萤说的,却被李祥宇接过了话茬儿。 他当即嗤笑道:“像这种顾此失彼的事,大概也就你才能做得出。你看四郎,何曾莽撞慌乱过?” 被当成孩子嘲笑的李祥廷很恼火地呛声道:“大哥教好自己的学生即可,外头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这话,等于是说李祥宇就是个书呆子。 李祥宇的脸登时就垮下来了:“注意你的言词,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没规矩!” 就算是一般人,当众受斥,也是很难接受的,况且是血气方刚的李祥廷。 当下,他愤而拍桌还击道:“爹娘偏向你,不表示你什么都是对的。” “什么是对?什么不对?你这样跟为兄的说话难道就是对的?这是哪位先生教的你?” “我就这德性,怎么着?爹娘都没说什么呢,你凭什么指手画脚?怎么,你想要越过爹娘去?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孝’,那我还真是开了眼呢!” 见势不妙,庄栩和朱昭葵赶忙起身过来劝解。 独朴时敏安如磐石,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 要知道,李祥廷挨训,其实最高兴的就是他了。 老早他就气不过李祥廷的行事了:四郎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为什么一直霸着不松手? 就说刚才吧,为中止李祥廷的滔滔不绝,他从旁递了好几次零食,结果,那个二愣子顺手接过来又随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根本没朝他看上一眼。 他又试图拽住若萤的衣袖,将她拉离那个话唠,却被李祥廷屡次格开。 他是生得面相小,但却不是孩子。李祥廷这种举动,分明就是蔑视! 所以,遭到忽视与冷落的朴时敏一脸幽怨,不停地c狠狠地盯着李祥廷,只恨不能将对方盯出俩窟窿来,而后者却依然毫无知觉。 不过这下好了,就让当老师的哥哥给那二愣子好好上上课吧,仪宾和世子都不要管就对了 众人的劝解似乎起到了反作用。 李祥廷挣扎着不肯善罢甘休,并一个劲儿地冲着若萤嚷嚷道:“这回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不愿意和他走一起。在外对待自己的学生是那个口气,回家来对我也那个模样。永远一幅高人一等的架势,好像我就是块朽才顽石似的,换你c你乐意?” 因为生气,他一口气干了四五杯酒,整个人从头到脚仿佛一点就着。 而李祥宇早已给气得脸色发黑了。 庄栩一个劲儿地给若萤递眼色。 若萤领会得,即以透气为由,将石头一般僵硬的李祥廷给拖了出去。 临走前,顺手抓了一把新鲜的荔枝。 一直走到抄手游廊里,方才住了脚。一声“二哥”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忍无可忍的李祥廷便开始了对自家兄长的讨伐。 他认为今天这件事,完全就是李祥宇在故意找碴儿。 说李祥宇从小就瞧不起他,很多时候,连他的名字都不屑称呼,只管“尔曹”“尔曹”地叫他。 “你也听到了,刚才我可有一个字提到他?我在跟你说话,他插的什么嘴?打量我傻c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么?我跟你说,他就是见不得我跟你好。依着他的心意,你只能跟他好。一直以来,他就爱和那些所谓的名人志士相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与众不同c高人一等!打量我不懂么!物以类聚c人以群分,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响应着愤懑,他握紧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地擂在柱子上。 若萤始终静静地听他控诉,不时地点点头,或者附和一两声。 从李祥廷的唠叨中,她渐渐理清一些头绪。 原来,李祥宇从小就是个老实用功的,自幼就被当成模范来教养。 其外祖父唐鸣世出身于四川名门,乃是前翰林院学士。 当李祥宇还是个步履蹒跚的孩子时,就开始跟着唐鸣世读书认字了。跟李祥廷不同,李祥宇乖觉又听话,自律性极强,长辈们说什么c就是什么。 虽说很多时候,年纪小小的他尚不能完全领会长辈们的良苦用心,但他的忍耐与坚持,使得他获益匪浅,不但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待人接物更是深受好评。 因唐鸣世与前国子监祭酒严以行关系不错,及至李祥宇稍大入学,便拜在了严以行的门下。 可以说,李箴夫妇在这个大儿子的身上,几乎不曾操过心。而作为李祥宇的第一教养人的唐鸣世对自己的这个外孙,向来十分称意。 因此,较之李祥廷的半野生成长历史,李祥宇可谓自小就生活在一个“弄金经c调素琴c往来无白丁c谈笑有鸿儒”的完美世界中。 当然了,美好未必真的美好。 一想到小小的李祥宇被箍在书桌前目不斜视地读书写字,而小四五岁的李祥廷却满院子奔跑着捕蜻蜓c捉蚂蚱c逗狗戏猫,那情景委实有些好笑,还有些令人心酸。 “二哥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没有的话,该我说两句了吧。”若萤沉声道,“二哥是否觉得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李祥廷耸了耸肩膀,作势要争辩,却在她清冽的注视下瞬间矮了三分。 “没有” 跟谁吵架c都不要跟四郎叫嚣。凭你蹦跶得再高,她都不会受到你丝毫的影响。到头来,反倒是自己会落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要想赢得四郎的关注,就得好生跟她讲道理。 不要忘了,她可是“拼命四郎”。 “你说姨妈偏心,疼大的不管小的。可是在我看来,大家都很宠你。所谓的宠爱有很多形式。给你衣食无忧是疼你,放任你随心所欲,也是宠你。尤其是后一种,你仔细想想,如果他们像对待训导那样对你,你会怎么做?难道他们就不想家里再出一个天子门生c少年英才?” “问题是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的事。碰上那种严苛的父母,一心望子成龙,你自己说,你要学不要学?你敢不学?百善孝为先,一个连父母之命都不能敬听的家伙,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你不是读书的料,这话你的父母可曾当众说过?没有吧?据我所知,姨妈从来只会跟别人说,是她心疼小儿子,知道读书太辛苦,所以才不肯使劲逼你。你明白了没有?分明是你不肯用功,但却是由姨妈做了恶人。” 李祥廷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种言论,是他从不曾听闻过的。 仔细想想,母亲确实有跟人说过那种话,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当回事。 今天听四郎这么一解释,有些东西c似乎越想越令他感到害怕。 人心竟能如此深邃,世事居然这般复杂,而他却被蒙在鼓里很多年。 而若萤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冷如泉水,一滴一滴,浇灭他心头的业火。 “再来说说我对训导大人的看法。训导少年得志,靠的可不仅仅是身家背景。包括现在,他能够教人子弟,没有真才实学他敢!三更灯火五更鸡,比起你的冬练三九c夏练三伏,你兄长做学问并不比你轻松。你得承认这一点。” 李祥廷梗着脖子嘟囔道:“我没有不承认。可那是他的事,凭什么要强加给我?” “他那般要求你,你认为是在害你?” 李祥廷张了张嘴。 若萤扫了他一眼:“看来你不傻。他是真心希望你好,但可惜的很,他没能做到因人而异。或许可以这么说:他对你,期望太高了。他想让你成为他的骄傲,这份心情,你不能罔顾。二哥,你其实可以学着圆滑一点,就好像珍珠那样,虽然坚硬,却并不惹人生厌。” “果然是我过分了么” 李祥廷渐有几分不安。 若萤微微叹口气,感慨道:“不光是你,世间的人,往往都会犯同样的错误。越是对待亲人,就越容易生气发火。而往往对待别人,却有更多的耐心。” “为什么?”李祥廷闷闷地问道。 “因为我们对亲人的期望太高。”若萤缓缓道,“别人不了解我们很正常。但亲人不同,在我们的意识中,他们理所当然应该了解和支持我们。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打个比方说,二哥你是否了解家里的每个人呢?如果不能,你又凭什么要求他们了解你的全部呢?” “我没有这么想过。人跟人不同,不能强求,不是么?” 李祥廷的脑子渐渐清醒了。 “既如此,你又为什么那么生气?难道不是因为失望?失望于训导对你的不理解?因为他对你有所要求和期望,但是,你却做不到,因此才会感到有压力。因为无法达成他的期望,所以他就不会开心。而他不开心,你也不会感到开心。 两个人c彼此越是在乎,就越是敏感,就越是容易捕风捉影,也就越容易因为这些歪曲的信息而发生争吵。 而争吵往往会让人丧失理智。争吵中,我们会口不择言,会夸大其词,会颠倒黑白,会穷凶极恶 当此时,我们就会忘记那句古训: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最终,我们用狠辣的方式宣泄出了自己的不满,却给亲人带来了伤害。这一点c包括二哥你,多少人都不曾意识到! 二哥你想过没有?你在外c对待我们这些人,何曾如此暴躁过?为什么对内对外不一样?如果二哥你能像对待我们那样,对训导多些宽容和理解,会不会情况就大不同了呢?” 这话触动了李祥廷的某根沉睡的心弦,他浑身一震,看着若萤的目光便有些发直。 像对待别人那样么?如果可以,或许真的就不会交恶了呢 能够一视同仁么?不分内外亲疏?可以么?那可是他唯一的兄长啊,怎么可能跟别人一样 “你怪他对你发脾气,你要想想,他是不是对别人也跟对你这样?因为他训斥你,从此你就会与他势不两立么?不会的,你很明白,你和他之间,就算闹得再凶,也不会反目成仇,你们深信不疑c彼此是真心爱着对方的——” “谁爱他?”李祥廷撇嘴道,“看着他就心烦,假正经” 若萤忍不住笑了笑,将一颗剥好的荔枝塞到他嘴里。 “你也就会嘴硬。现在我找人把训导打一顿,你要是能忍着不出手,我就服你。” “他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想打他?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 若萤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以为,做一个好孩子比作坏人更容易么?刚才你说他假正经,可曾考虑过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得光明磊落些呢?既然想做坏事,为什么不大胆去做呢?为什么?人生苦短,若能活得恣意任性,谁愿意苦苦压抑自己? 你能嬉皮笑脸c没大没小,做得再不对,顶多就是挨一顿骂就完了。可是训导大人呢?他甚至连错都不能错c不敢错。为什么?因为一旦犯错,大家都承受不了那后果。他是一家之希望c更是一家之荣光,他的双肩上担着些什么重责,二哥,你真的替他想过么? 如果你认为他的活法没什么困难,那么,为何你不跟他调个个儿试一下呢?中规中矩c有条不紊,他的人生从来都不由他自己作主。从祖父c老师c父母,再到朋友c下人,他一步都不能走偏,不能脱离大家对他的期许。这算不算严苛?换成二哥你,你能坚持多久? 你说姨妈他们不疼你,随便你做什么c他们都不怎么计较。这还不够么?还不够纵容宠溺?不给你压力,是想让你活得轻松一点。换个角度再想想,倘若训导大人指望不上了,二哥你会怎么做?你还能继续逍遥自在麻木不仁么? 再者,你这个年纪,早该成家立业了,哪还有让你任性的机会?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训导大人可是已经成亲了,是么?你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么?意味着责任的增加c增强。 再过一阵子,我大姐就要过门了。你是否以为这是一桩喜事?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从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大嫂那边会怎么想?姨妈要如何跟严家解释?训导大人的同僚们会如何议论? 不得已而为之,你知道这有多难么?二哥,你告诉我,这些事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为自己的家人c到底考虑过多少?在你心里,家人到底是什么?上代你侍奉双亲,在外装点门面,二哥,你该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好兄长!” 触景生情,不免就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过往生平,历历在目,宛若前世却无比真切。 “人哪,从来都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我就没有这样一个好兄长c好姊妹。倘能跟训导大人这般要强c出息,我得少走多少弯路c少辛苦几年!” ps::名词解释 六房一一一六房是明朝州县吏役的总称,与中央六部相对应。其首领称书吏或承发吏。 六房依纵横分为左右列和前后行。纵排是左列吏c户c礼三房,右列兵c刑c工三房;横排是吏c兵二房为前行,户c刑二房为中行,礼c工二房为后行。 吏房掌官吏的任免c考绩c升降等; 户房掌土地c户口c赋税c财政等; 礼房掌典礼c科举c学校等; 兵房掌军政;刑房掌刑法c狱讼等; 工房掌工程c营造c屯田c水利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4章 换做兄弟 见她面柱而立,似有不平之气,李祥廷不由得手足无措。 他知道,她很少真的动怒,而一旦生气,就意味着事态的严重性已超乎想象。 他不认为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人说教是件丢人的事。如果连年纪小的人都明白的道理而他却不明白,这才是最令他感到难堪与羞愧的。 这一刻,他不敢贸然开口,怕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将自己陷入更加不能自主的漩涡中去。 如果可以,他想让四郎主宰整个事态的进展方向,他相信c她有这个能力平复一切的混乱。 他的期待果然很快得到了印证。 当若萤再度开口的时候,她似乎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平和。 “二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肯与训导大人亲近么?” “不知道”李祥廷小声道。 “因为害怕。怕自己会依赖,怕自己会耽于安逸。就像是沙漠中的旅人,不停往前,为的只是一片绿茵一泓清泉。但是,海市蜃楼却会抽走他们最后的一丝力气线希望,让他们死于绝望。 训导大人毕竟不是我的亲哥哥,我能依赖他一时,依赖不了一世。况且,总是依赖他,没有道理。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推给一个外人,这很不讲道理。 尤其一点,我很清楚,他是真心对我好。但正因如此,我才不敢去麻烦他。他活得并不是你我想象的那般自在。他的肩上,已经担负了那么多人的厚望,我又怎么能够人心c把自己c把身后的整个家庭托他照料? 我必须一个人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也只能一个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的亲人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每一天。我想,这是老天让我投生于此的的理由和目的。” 李祥廷听得几乎呆住了,讷讷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拼命c这么辛苦” “你说的对,辛苦是辛苦了点儿,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并非一无所获。名誉c地位c财富,像这些东西,不是只能靠辛苦方能换取来的么?而这些东西,若无至亲分享,就算拥有再多,又有什么意义?我努力给他们挣一份平安富足的人生,而他们,则会以骄傲认可我所付出的努力。不亏,我觉得这一点也不亏。” 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眼睛里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光彩。 “所以,单从这一点来说,我比二哥你幸福。像我的爹娘姊妹们,未必就真的了解我,但是这有什么要紧?他们能理解我c体谅我,这就够了。 长期以来,他们就一直纵容并宠爱着我,眼睛随着我的身影转动,心里头时刻牵挂着我是否平安。不论我做什么,在他们心目中,我永远都是他们的亲人,即使错得再离谱,也是值得原谅的。他们不曾逼我做任何我不情愿的事情,他们以我为荣,更以我的马首是瞻。他们爱我,爱屋及乌。 二哥你不知道吧?就算我从外面捎回去一根木棍儿块石头,在他们眼里都是最珍贵c最富有意义的礼物。所以,这几年我大多买些吃的带回去,因为买其它东西,他们通舍不得用,就那么一直珍藏着,时不时地搬出来,一样一样清点,一样一样告诉我,这是哪年哪月收到的,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很多事,我都已经记不得了,可他们却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一段一段,我所不以为然的人生,却被他们当作珍宝一样捡拾在怀c铭记在心。这份珍视的心情,你说,我怎能罔顾?为了这份信任和依赖,我怎敢不勉力向前?该我的回报,倘假手他人,我岂能心安理得?” 风过闲庭细草知,光阴一霎似永生。 在李祥廷的所有记忆中,这些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c听到若萤诉说自己的心声。 他知道她心事重c想法多,却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细密敏感竟至于斯! 她用了几乎全部的心神去为别人着想,留给自己的却往往只有只言片语。 她从来都不是个冷情冷血的人,没有谁c比她更懂得感恩c更加宽容c更加大度。 这个人,为了成全别人的幸福,可以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这个人,心地慈善得必须用层层盔甲包裹住,才不至于散成一个滥好人。 尽管不被人了解,可她却能体谅所有的人,包括亲人,也包括仇敌。 在她纤细的身躯里,似乎燃着一簇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有对亲人的,也有对仇人的。 别人不了解,或许有千万个原因,没关系,她能理解,她会等待。 世事虽难测,却终究逃不出轮回。一如月有圆缺c花有荣谢。 耐心地等一等,便好。 只要希望不死,只要耐心足够,只要活得够久,终有一天,会看到皓月当空c花开遍野。 不放弃,不死心,这大概便是她的勇猛所在吧?也是让她出类拔萃c声明远播的根源。 说实话,倘若他有这么一个手足,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圆满了 当此时,他想告诉她,他支持她。除却她的身份,他从未曾质疑过她的能力。而往后,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听从她的话c跟从她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话想要跟她说,千言万语一起堵在心里,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与她认同。 他要她知道,他和她是一伙的。 伸出的大手原本是想拍拍她的肩膀,却不小心落在了她的头顶上。 这一点小小的失误,让他恍然间再次意识到彼此在身量上的差距。 二这份差距,愈发加深了他的羞惭和对她的疼惜。 无论怎样,自己也不能比这个孩子差太多。不然的话,就活得太失败了 “训导大人跟你说的,你别不耐烦。你觉得他的那一套不对么?可是,在世人眼中,他才是正确的方向c成功的典范。因为他做出了成绩。 何谓安身立命?看看训导大人,就是那种。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在何处?无非就是名誉c地位c财富。你说你也可以做到,红口白牙谁不会说这种话c发这种誓?可前提是,你做到了么?不管以何种方式,你得到世人的认可与推崇了么? 世间事,只有当你成功的时候,曾经的苦难才叫做资本,不然,那就是苦难,只能博得他人一时的怜悯与同情。 你总抱怨说生不逢时,我且问你,倘若这辈子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一世难逢纷争,你的将军梦想毕生难以实现,你就一辈子活在抱怨中?要一辈子与这俗世对抗?” “我明白了,你不要说了”李祥廷业已冷汗涔涔。 若萤和缓了语气:“二哥的志向,我明白。通往前方的路,有很多条。所谓殊途同归,一条走不通,换一条就是了。要成为将军也好c元帅也罢,首要条件你得先过了文考。文举人过了,才有资格去考武举。这是天子定下的规矩,就是十个二哥,也不能轻易改变。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咱既活在当下,就要按照当下的规矩来做事。 依我之见,你再不爱读书,为了能够取得武举考试的资格,也须将该学的文章学个差不多。我知道,强人所难不好,可是,人活在世,谁不是左右为难呢?一个人的一生,都会兼具多重身份,为人子,为人父母,为师c为友c为主c为仆 谁敢说c他能将这些身份做得尽善尽美?不过是努力适应罢了。就像是二哥,目前为止,不是做得挺好的吗?在家会逗姨妈开心,学校里听先生的话,身边又有一帮好兄弟,平日里,尽自己所能地行善积德。不是挺好的么?” 李祥廷便热了耳面c扭捏道:“你也不用夸,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 顿了顿,容色一敛,道:“以前我就在想,要不,让娘把你要来作李家的孩子吧?咱俩要是兄弟,肯定八辈子都不会脸红吵架。” “你这么说,训导大人可是会伤心的。” “让他去给你爹娘做儿子就是了。” 若萤格开他的手臂,哭笑不得地白他一眼:“这种事,你只能期待下辈子了。” “真有下辈子的话,今天回去我就开始烧香拜佛。” “当然有c前世和来生。”若萤微笑着,眼底幽寒点点,“可也不能全指望不可预知的来世。你怎能保证,来世我们还会再见?万一投胎成一条狗棵树呢?万一喝下孟婆汤,谁也记不得前一世的事了呢?” “没问题。”李祥廷毫不在乎道,“这种事,问问时敏就行了。别人不清楚,他一定有办法的。” 若萤点点头:“你既有这个心,不放探探他的口风去。这些年,我前前后后试过很多次,枉我平日里对他那么好,他就是什么都不肯说。今天往后,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二哥你了。” “包在哥哥身上。” 说了半天话,李祥廷又变回那个生龙活虎的模样了。 若萤见状,扬手叫过来不远处的一名小内侍,嘱咐他领着二郎去洗把脸。 “不要再吃酒了。吃得脸红红的跟斗鸡似的,叫人笑话。回家去姨妈又该数落你了。” 李祥廷连声答应着,一径去了。 他走了后,四周霎时静寂下来,一如若萤沉下来的心境。 方才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她颇感到有些乏累。 算来,一向连讲话都计算着轻重缓急的她,这是第一次c畅所欲言。 李祥廷究竟能听进去几分,她不清楚,但像这样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感觉心底的很多郁气都被释放了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像今天这些话,倘给母亲她们听到了,怕是要难过吧? 原本,这种话不该瞒着她们的。 但不瞒着不行呢。 知道的越多,顾忌与担忧就越多,活得就会越发辛苦。 好比说钟家的那些龃龉,想一想都觉得是在侮辱自己的身心,只恨不能挖个深坑,将那些耻辱永久地埋葬c永不见天日。 那些污秽,就由她一个人清扫吧,绝对不能涂抹到至亲的人身上。 所以,只能选择掩饰。 不知者不怪。 要让敌人明白,不明真相的亲人都是毫无攻击价值的存在。 她才是知悉一切的人,只有杀掉她c方能换得安宁。 只管咬住她一个便好。所有的不是,都由她来肩负。想要泄愤出气,冲她一个人来。 她自是不怕的。不但不怕,她还有的是耐心陪着他们纠缠到底。 不死不休 猛然攫住肩头的异物的同时,若萤险些被一声惨叫震聋了耳朵。 李祥宇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僵在原地,五官扭曲c面色惨白。 旁边相继响起数道吸气声。 “痛痛痛” 李祥宇几乎要哭出来了。 一怔一惊之后,若萤倏地撒开手。 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目光在眼前的李祥宇和王世子之间转悠着,任谁都能瞧出其中的不悦。 这真的不能怪她。 正当全神贯注想事情的时候,突然遭到外界的袭扰,换谁都会给吓一大跳吧。而她,不过是反应强烈了些,本能地想要将肩头多出来的东西丢出去。 现在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可怕的利器,而是李祥宇的几根手指。 当时的她用了多大力气不知道,但看李祥宇的痛苦反应,可知受伤不轻。 若萤顿时紧张起来:“训导大人?怎么是你?伤到你了是么?” 李祥宇拎着右手,一个劲儿地抽气。明明就是一幅很疼的模样,嘴里却说着违心的话:“还好c还好,幸亏四郎手下留情” 听他这么说,若萤越发不安了。 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尽管这具身子还小,但是遇到变故时的爆发力却很能叫人吃不消。 今天这种情况,确如李祥宇所言,是她手下留情了。 当时的她,本能地是想将背后之人来个过肩摔的。只是因为身体和力量上的欠缺,未能做到罢了。 完全就是一种本能。 她知道这种本能的来历。 在这里,没有人教过她这些近体格斗术。这些流淌在血脉中c不假思索便能自由发挥出来的力量,都是属于秋语蝉的记忆。 应该是用来对付敌人的,眼下却了自己人。 若萤大感后悔,赶忙趋紧了察看:“是不是骨折了?训导不要乱动,赶紧找个医生给瞧瞧才好” 她一心悬在对方的伤势中,却不曾留意到此刻二人的姿势有多么地微妙。 给她的小手小心地点拨着,李祥宇的心莫名地跳得很急。刚才吃下去的一点酒,忽然在这时发散出来,从头到脚像是被火燎过一般。 他暗中深呼吸着,从缥缈的花草香气中,辨识着专属于对面少年的气息。 近乎无色无味的干净,就如天上白白的云,身边浅浅的风,原本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此刻却停驻在他的面前c他的眼底。 垂眼便能将其收纳心底。 眉如墨扫,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姿态斜飞入鬓。长长的睫毛不安地眨动着,掩盖了其下的那一双罕见而魅惑的异瞳。 这孩子的人中很浅。 据说,人中浅的人情性凉薄。 凉薄 虽如此,却挡不住别人想要亲近的脚步。 除了异乎常人的智慧与学识,就这双小手c这份温暖的触感,就足以让人心生贪念 “咳咳” 耳边突然传来的警示性的杂音,猛然拽回了李祥宇的遐想。 他先是有些不明就里,但当对上王世子的目光时,他不由得暗中吃了一惊,心里头似乎给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儿,激起涟漪无数。 他不敢确信地扫了一眼向面前浑然不察的若萤。 他理解的没错吧?世子这是不许他靠近四郎c还是瞧出了他此刻的心思? 都是朋友,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顿时惴惴起来,再看向王世子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侧影张侧脸。 那张脸紧绷着,隐含着不快与忍耐。 李祥宇的心肝尖尖莫名地颤了一下。 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过来人,他当下便已确定,王世子对四郎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 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驱使,他忽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四郎,其实是个女孩子吧?” 搭在手背上的几根手指,随之抖了两下。 李祥廷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两下。 他不能确定,对方这个反应,究竟是出于惊诧c还是生气? “看你照料人的这种举动,真像是个女孩子,小心c仔细。” “你真喝醉了,是么?”王世子冷得如一把刀,“我是不是该给你找个合适的地方消遣消遣?” 这话大是可怕,李祥宇迅速地撤回了自己的手。 虽有不甘,却不敢纠缠。 也就是王世子,换作别人,无论怎样c他都要试一试的。 不争一争,怎知四郎是谁的? “没事儿,没那么严重,过一会儿就好了。” 李祥宇不无遗憾地避重就轻道。 听说二郎受伤期间,若萤曾经在旁伺候过。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体会? “府里有冰不是?还是取块冰来敷一敷吧。” “他说没事儿,那就是没事儿。”王世子悠悠地接口道,“又不是纸人,风一吹就倒。” “可是,这只手是要写字的,真的不要紧么?” 若是因自己的无心之失而影响他的生活,岂不是罪过? “无妨。”眼见某人的眉梢又挑起来了,李祥宇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你要是不放心,我这就让景五给看看。” 像是怕她再度靠近,他连连摆手后退到了福橘身边,然后冲着王世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沿着回廊扬长而去。 “训导为何发笑?”若萤狐疑道。 “吃酒吃多了。”朱昭葵没好气道。 李祥宇那不怀好意的一笑,令他很恼火。 “世子生气了?” 朱昭葵盯着她,心里突突冒着烟火。 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那么机敏的一个人,怎么能迟钝到这个地步! 生气?怎么不生气? “往后,你少跟训导来往。不要一个人。” 若萤想了想:“为什么?怕他会发现我的底细么?” 朱昭葵叹了口气:“兴许已经有所怀疑了。他和二郎不同,他可不是什么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别给他的外表欺骗了。” 见她一脸懵懂,他于心不忍。在友情与爱情之间,最终选择了倒向后者。 “你别看他一本正经,未成亲前,也曾逛过花街c嘲过风月。正常男人会有的习气,他一样都没落下。说句难听的,那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5章 也算摊牌 听到他排斥意味浓浓的评价,若萤微微笑了:“没想到训导还是个性情中人。或许我该庆幸,我大姐没有嫁给一介酸腐。” “你还笑?你没瞧见他看你的眼神么?” 她的混不在意令他愈发气闷。 “什么眼神?”若萤这话并不掺假。 “反正就是不对劲。”明明很生气,却也明白,不能当着她的面像个小孩子似的乱发脾气,“你大概不知道吧?我,训导,仪宾,三人之中,就数仪宾最为老实正直,说是柳下惠也不为过。他那个人,好事不争,坏事不参与,但也不会告密反对。世人所谓的老好人,大概指的就是他那种。” “哦。”若萤点点头。 仪宾庄栩历来偏好黄老之学,经年累月的浸淫,性情难免会受到影响。 “训导大人呢?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他才是最滑的。鬼点子无数,时常怂恿撺掇别人冲在前,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而且那个人还有个毛病,贫嘴。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所有的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完了。从前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也是这么着。一帮女人围着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有时候觉得他特烦。” “这不是挺好的吗?”对此,若萤持有不同的看法,“这种事,反正我从未从姨妈那里听说过,估计就像是二哥说的那样,训导大人在家里,也是一板一眼的。以他那个年纪,正该意气风发,却总是戴着面具生活,想必也很辛苦。难得他有你们这几个挚友,能够推心置腹,于他而言,应该是件极其幸运的事情。” 听到这番话,他丝毫不觉得意外。事实上,他已经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难怪李祥廷对她记挂不已。 世间何谓珍贵?不过得一知己。 这孩子,永远能够将世事看透,将人心看穿。 那双秦镜一般的眼睛c那颗水剔透的心灵,如同至宝c令人向往。 “你怎么不问,还有本王呢?” 她越是不问,他就越想要告诉她。因为他不信她会对他不感兴趣。 这个人连地上的一根草都能琢磨出个名堂来,又岂会对他这么个大活人视而不见?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她最擅长的就是从旁窥探。要她开门见山地寻求答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世子如云中之龙,在下不敢臆测首尾。” “别人什么脾性,本王并不在乎。本王只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本王的。” “世子今天吃了不少酒呢。” “酒后吐真言,你不会没听过这句话吧?” 若萤便梗住了。想假装听不懂,更想要离开此地。 “本王是真的担心你。” 他坐在槛栏上,拖过她的一只手,大拇指细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状甚随意。 “这要是晒黑了,得一整个冬天才能捂得过来吧?”当他说及正经的时候,她倒不好躲闪了,“一定要跟去么?你不知道,那种差事很苦,比你想的还要辛苦。” 若萤点点头,目光坚毅:“再苦,终究累不死人,是么?” 他不期然地退让了一步:“也不是怕你吃不得苦。主要是你的仇人太多了,不定几时就要跳出来。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二哥和艾清会保护我,我信他们。” 他心下又不自在了:“他倒是听你的话。” 若萤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二哥向来都很尊重我。” 他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从老鸦山回来后,好像更加相信你了。” 若萤听出了他话里的酸味儿,遂正色道:“二哥是个君子。以前我骗他那么久,跟他坦白了之后,他说原谅就真的原谅我了。他是个胸襟广阔的男人。” “他没生气倒也稀奇。” 说起往事,若萤不禁汗颜:“是我小人之心,骗了大家,连累了大家。有时也想过,单单道歉大概是不足以抵消自己所犯下的过错的。”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愿放手回头,是么?其实,以你的聪明才智,若想中止,并非难事,是么?” “避重就轻c安逸恶劳不该是我这个年纪应该追求的。” 对待生命,不妨大胆一些c冒险一些,因为好歹都会失去它。 如果世上真的有奇迹,那也只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 “人生之中,最难的不是没人懂你,而是自己不懂自己,幸好,在下不是这种人。” “趁着年轻,多走走没坏处。”他倒也能够理解她,“二郎虽然不错,只是你别忘了,他也不是个细心的。” “我会提醒他的。能用不用是傻瓜,我不会跟他客气的。” “让东方一起去吧。他在,本王安心一些。” 若萤顿时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世子好意,在下心领了。如此兴师动众,在下十分惶恐。东方大人的本事,在下自然是信服的,只是这一次是跟随李大人出行。李大人的身侧,应该是很安全的。” 她只是想出去历练一番,不吃苦受罪怎么能叫历练?倘若给人前呼后拥着,那有什么意思?没的让人耻笑。 见她固辞,他便不敢勉强:“那好,你答应本王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自己。只有活着,才能谈论其他。活得久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世子的话,在下定会铭刻在心,并将尽力而为之。” “那就好。只要能活着,必要的时候,大可不必顾虑他人的生死。听到没?” 若萤倏地撩起眼皮。 他神情凝重,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 这话,听着稀松,细品来却猛辣无比。 这是典型的“宁可死道友,不可死贫道”啊。 这是他的心里话么?他这个人,有这么绝情么? 在她心目中,一直充当着老好人的他,竟有着如此深邃的底线么? 素日所见的超凡脱俗的形象,果然c只是冷漠的另一种表现? 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果然,很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他的为人了么 当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竟不能反驳,不能将一方百姓的休戚强推给他。 别人的事,确实与他并无关系。 他不是凡人的身份,自然也无需顾盼下尘。 百姓们的衣食父母是地方官,而他,乃是神龙之子,可以不必受到世俗规矩的约束。 他若肯多看你一眼,那是你莫大的造化,你惟有感激涕零的份儿。 他若对你不管不顾,那也是他的本分,毋庸置疑。 他这一生,只负责安乐享受c繁衍后代。 而他却为她如此操心——这虽然是她想要的结果,而今却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压力。 凡事,果然有利就有弊。 “有世子金口玉言,在下定会逢凶化吉路平安。” “这话不能只在嘴上说说,出门在外,要时刻牢记,不怕一万。” 说话当中,手上稍稍用力,便将她拉到膝间。 他背靠着护栏,视线正好与她的脸面相平。 气息拂过她的面庞,像是吃了二两烧酒又在炉子边烤了半日的感觉。 他仔细地瞅了她两眼,自嘲地笑了笑:“哦,想起来了,你不喜欢吃酒的男人。” “在下没有针对世子。” “你爹也好,旁人也好,包括本王,都是男人。吃了酒之后,都叫做‘吃酒的男人’。” “世子醉了,该找个凉快地方睡一觉才好。” 眼角瞥见附近垂手肃立着两个内侍,她张口就要叫人,却给一根食指压住了嘴唇,连带着那口气一并堵在了喉咙里。 如果这都不叫异常,还有什么好惊讶的? 若萤本能地想要拿开他的手指,却慢了一拍。 他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两条腿往里一收,便夹紧了她的双腿,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满攥了她的双腕。 若萤只得以目示警。 而他的回应则显得轻松无比,说出来的话,让若萤目瞪口呆。 “没人看到。看见了也不敢乱说,你不用怕。” 若萤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怕? 她只是不想做贼罢了。不管她是什么什么,他如此待她,都是极为轻浮的。 “你放心,世子妃不在。就算是在,也不会管这事儿。” 他依然微笑着,语气中却隐含着冰霜。 若萤不由得心下一凛:什么意思?敢情两口子并未和好?感觉非但没有重归于好,反而僵得越发厉害了呢。 “你嫌弃我,不能一味地嫌弃,也要想想为什么本王会这么做” 若萤正在琢磨世子妃的事儿,闻声附和道:“为什么?” “你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另类呢。一想到你成天混在一堆男人当中,本王真的连饭都咽不下去。他们看你那眼神,统统有问题。动不动就勾肩搭背,哪里有半分敬重?敢说不是在占便宜!” “在下不是牌位,看得碰不得。”若萤颇有点哭笑不得。 “所以说本王才会担心。纸包不住火。那些人都不是傻子,早晚c早晚会有所察觉的。” 若萤嫣然接口道:“所以,在下才会急于出人头地。等到站得足够高的时候,别人连衣角都碰不到,哪里还会有这些烦恼?” 顿了顿,冷然道:“就算他们知道了,又如何?事到如今,是非对错已非一个人的言辞所能决定的。对他们而言,三缄其口方为明智之举。” 他定定地瞅了她半天,那受伤的眼神一度令她心生动摇,想要说句谎话哄他一哄。 因为明确知道,他就吃她的这一套。 “已经回不了头了,是么?本王知道你志向远大,但这种事,岂能以假充真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你真的知道么?” 又想撬她的墙角了是么?以前来硬的,结果没成,现在改用怀柔之术了么? “世子是不信他们,还是不信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信任的人,也会有说漏嘴的时候。此事非同小可,你得承认,这是你的软肋。你敢保证不会给人抓住?倘若给抓住了,吃了亏,你打算如何还击?” 若萤的瞳孔一点点紧缩,就同此刻的一颗心,逐渐冷硬。 “就如世子方才所言,只要能活着,必要的时候,大可不必顾虑他人的生死。” 他的手,跟着颤了一下。 她知道,他被吓到了。 一个人的决心,不是说定就能定下的。尚存迟疑的决定,不能称之为决定。 迟迟不下决定,很多时候,无非是还不够绝望。 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着一小片灰色地带,那是既不属于黑c也不属于白的境界,是世俗称之为“苟延残喘”的瓦砾堆。 几时连这片瓦砾堆都不复存在了,便是一个人最为强大c也最为决绝的时刻。 作为凡人的她,也不例外。 得饶人处且饶人,人活在世,没必要咄咄逼人。 除非万不得已,她不想自己的双手沾染上他人的鲜血。 面对她的决心,他显得格外无力,不知不觉中将前额抵在了她的胸前。 仿佛她是他唯一的支撑。 “大灾大难,你自是不会妥协。本王只怕一点小亏,你会不以为然。答应本王,不要给人欺负。” 若萤笑道:“行走江湖,皮肉之伤难免。时敏说过,我不会那么容易一命呜呼的。世子且放宽心。” “不是这个。你知道的,我指的是什么?” 这句话甚是含糊,可是她偏偏听得无比真切。 素有心病的她腾然变了脸色,就像是三伏天里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短暂的静默后,若萤冷然问道:“倘若发生这种事,不知世子将作何评判?” 怀里的人动也不动。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开始不安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说那种话,更害怕她的反应。 现在好了,她果然反问回来了。 这确实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可是,可是他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从迷雾中走出来。 问他会怎么想c怎么做? 可以告诉她,这种事,光是想一想,就令他五脏六腑绞痛难忍么? 他连想象一下的勇气也没有呢,说出来,是不是很丢人? 跟她宏阔辽远的志向相比,他所能见c所能思的,就如一坎水井,微不足道。 倘若给她知道他成天顾虑的只是这些鸡零狗碎,会不会遭到她的鄙视c从此将他摒弃出心门? 若遭到她的嫌弃,想要再度获得她的青睐,这得付出多大的努力! 而那个时候,或许她早已经是梧桐树上的凤凰c九天上的彩云,再难触手可及了吧? 而他呢?只不过是个混迹红尘的皇族贵胄,除了身份地位与财富,还有什么值得他人矜夸的资本?青史之上,能够为后人留下多少可堪回味的浓墨重彩? “世子?世子怎么不说话了?在下问得唐突了,是么?” 他连连摇头。 躲避是没有用的,这种事,迟早都要理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以前从不曾过问过类似的问题,不是没想到,应该只是给他留有更多的思考空间。 她的耐性不会一直都在,而且,她想要的答案也不是隔靴搔痒。 信一时,还是信一世,彼此都须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她正在长大,还有时间去挑挑捡捡c去顾此失彼,而他,却即将不再年轻。 她是个有主见的,不能等她一个人来决定来去c主宰他的去留。 他不能随波逐流,因为她讨厌不思进取c浑浑噩噩的人。 看平日里与她交好的那几个人,哪个是优柔寡断的性子? 所以,他不能退,更不应怕,不能将困难留给她独自去承担。 毕竟,他大了她那么多岁。 “跟若萤的抱负相比,其他的事,大概皆如沧海一粟吧?若萤非寻常人,很多事c便不能以常理论处。有些事,倘若作为当事者的你不以为然,而别人定要揪住不放c耿耿于怀,岂非自讨没趣c自寻烦恼,是么?” “这是世子的想法?” “确如本王所言么?” “倘如此,世子会否觉得在下乃是一卑鄙小人呢?会否割席分坐?” “不不是” 她的话,似乎印证了他的某种关切,而这种关切,恰好是他的恐惧所在。 假如真的给人欺负了 假如c假如成了真 不知是他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还是对面的人用上了力气,两个人以一种顺水推舟的方式,悄然分开来。 从若萤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不悦:“世事多变,人情似沙,最难得从心而行c随遇而安。在下不好,给世子出了道难题,但愿没有让世子闹出一身汗来。” “若萤”他莫名地大窘c大急,“你听我说——” 一语未了,只听附近一片哗然。 钟若芝和福橘的呼声几乎同时响起。 “侯爷!” “不能过去,侯爷!” 梁从风的声音像是刚从火堆里拣出来的爆栗:“这府里有什么地方是爷去不得的?看你们一个一个的鬼鬼祟祟,就知道不干好事儿!别跟我说,朱昭葵在那里!果然他在,是么?” 说话间,一个曳风流香的身影穿过疏林和假山,三步两步蹿入游廊中。 若萤这边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觉得身子猛然一个摇晃,胳膊上一紧,“扑”地就给拽进了一个人的胸前。 耳边,小侯爷的磨牙声清晰可闻:“离她远点儿!你们在做什么呢?见缝就插针,当爷是死人呢!” 说完,他扭头冲着若萤斩钉截铁道:“你问他做什么?指望他护着你?你忘了当初他派人对你围追堵截阻挠你成就大事的事儿了?这种事,你问爷就对了。爷现在就告诉你,如果谁敢欺负你,爷绝对c绝对会弄死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6章 待要杀谁 若萤挣了两下,未能挣脱开把握,只得耐着性子提醒道:“侯爷,你不用那么大力,在下飞不了的。” “爷不怕你飞,爷是信不过他。”梁从风红着眼睛,狠狠盯着王世子,“打量爷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么?听爷一句劝,趁天色还早,赶紧回去抱女人生孩子去。别吃着碗里的c看着锅里的。” 这话极为难听,朱昭葵当即青黑了脸。 他的反应落在梁从风的眼里,却被赋予了别的意味。 这一怒,倒是肯定了隐藏在梁从风心底已久的某种猜疑。 “四郎是我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朱昭葵冷笑了一声:“她怎么就变成你的了?” “爷说是c就是!不服?不服你试试!” “看来老夫人的那顿板子打得还不够。” 像是猫儿给踩到了尾巴,梁从风当时跳了起来:“果然又是你告的状对不对?从小到大,你也就会给爷穿小鞋了!是,我是不如你,没有爹娘撑腰,就算干了坏事,也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你不就是想告诉所有人,你是个齐全人么?齐全人嘛,命好嘛,就该心想事成c应有尽有,是么?” 若萤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两眼,问道:“怎么,侯爷又挨打了?为什么?” 梁从风悻悻道:“还不是为上次那件事?一个人跑去老鸦山,也不知道给哪个混帐东西捅了出来,害得爷又是挨骂c又是挨打。回头要是给爷查出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说到这里,唯恐她担心,赶忙安慰道:“不过不要紧,打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多疼。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往死里打,不过是彼此装腔作势演给别人看罢了。某些人等着看爷吃亏,哼,想得美!” 若萤尴尬地道歉:“都是在下的不是,对不住侯爷,更对不住贵府老夫人” 一旁的朴时敏不知何时踅过来,轻飘飘地接过她的话茬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他们插手,哪会挨打?哪有这么多事儿?都是心甘情愿的,怪谁!” 这话大是任性不通世故,说得在场的几个人全都愣住了。 趁着这个机会,朴时敏将若萤拽到了自己身边,紧紧抱着她一条胳膊,振振有词地宣示着自己的拥有权:“都别争了。若萤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同样也是我的。你们谁要想把她带回家,就得连我一块儿捎上。不是我吓唬你们,你们都知道的,我跟她,有我有她,没她没我。” 梁从风嗤地笑了,满目鄙夷:“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你这么厚的。少拿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糊弄爷!什么生啊死的,明说了吧,你就是想找个不用给工钱就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人。” “你不懂!”朴时敏鄙夷地撇嘴道。 梁从风斜乜着他,一个劲儿吹冷风:“爷倒是记不清楚了,你来新明多少年了?但凡有心有肺的都会想家吧?你怎么还不回去?记得不久前,你宗伯还跟圣上讨要过你呢,不知给你那个狐狸精姨丈说了什么谎话,硬是给搪塞过去了。我说你怎么跟刘阿斗似的?此间乐,不思蜀了,是么?也是,我新明地大物博,要什么c有什么,可是比你们那个捉襟见肘的弹丸之地过得富足。” 论打嘴仗,朴时敏很难成为任何人的对手,因此,他当下就涨红了脸:“才不是呢!你瞎说!你问问沐晖,我留在这里,才不是这个缘故呢” 他原本想拉朱昭葵作自己的同盟,孰料后者因恼他长期占若萤的便宜,心里早就对他颇多不满了,又哪里肯替他辩护? 朴时敏求助无门,只得把身边的若萤当成救命稻草:“四郎,你告诉他们,我没有说谎。他们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你” 梁从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撒娇,当众揭他的短:“行了!你都多大了,还玩儿这小孩子的把戏!你这副皮囊,骗得了别人c可骗不了小爷。真不懂事的话,上次你去晴雨轩做什么了?小?除了这张脸小,你还有哪里没长全乎? 想吃奶又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爷出钱给你买俩奶娘,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守着你,成不?你赤一一一条汉子,成天赖在四郎的屋子里做什么?你敢指天发誓,一点下流念头也没有?哪怕只有一丝,也要让老天爷一个忽闪劈了你爹娘的坟墓。你敢么?” 朴时敏又羞又急,当下滚下眼泪来,边哭边道:“胡说c胡说” 他这边一落势,梁从风那边就越发嚣张了:“胡说?没人疼你,爷来疼你好不好?咱俩都是没爹没娘的主儿,同病相怜天经地义。从明日起,你就搬过来和爷同行同止同起卧,好不好?爷吃肉,决不让你喝汤。爷得了好,绝对分你一半,好不好?自私龌龊的家伙,当爷傻么!” “够了,够了,你们二位!” 若萤连声劝阻,只管压不住。 当此时,她的一只胳膊还在朴时敏的怀抱里。后者将她的袖子当成了手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倒是擦得顺溜得很。 而小侯爷正不依不饶地深入讨伐着不堪一击的“敌人”,毒辣犀利的言辞仿佛火星钢钉,刺得她耳朵疼。 作为战争第三方的王世子,则阴沉着脸,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或者,心里头正打着“鹬蚌相争c渔翁得利”的念头也不一定。 这情景看得若萤的心里鬼火直冒。 这些男人哪,或许就不该让他们沾酒杯。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封住小侯爷的嘴。 她暗中吸口气,严肃地纠正着某人的措辞:“侯爷歇口气吧。再怎么说,他也是客,是质子。侯爷好这么说他?什么叫‘龌龊’?侯爷亲眼见过么?死者为大,你们两个怄气斗狠,与地下的人何干? 都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多大的事儿不能克制着c不能好好摆到桌面上讲道理?非要你踩我一脚c我咬你一口才能出气么?这是狗打架c猫打架呢?真要解恨,照我说,拉开架势c就地结结实实打一场才是正经。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听听你们说的话,让旁边的人评评,哪里有半分君子的涵养!” “就是!”朴时敏随声附和道,“文虎太过分了,就只会欺负我” “你闭嘴!”若萤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怒斥道,“你又不是傻子,他欺负你做什么?等着遭天谴?赫赫有名的阴阳署第一天才,能笨到哪儿去?从来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为何他只欺负你一个c不去欺负别人?别动不动给我哭鼻子抹眼泪!小男人大男人,都是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知道不?” 朴时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见状,若萤暗中叹口气,拂开他的抓扯,自挎包里摸出来一条手绢,塞到他的手里。 “我知道童子命多灾多难,容易招惹些不干不净有损阳寿的东西。所以,你要待在我身边,我也没说你什么。你要寸步不离,我也没说不允许。我只把你当成是个纯粹敦厚的,可是,你若有心欺瞒,我告诉你,我不是没有脾气的人。要真的惹我生气了,就算你是我亲爹亲娘,我也不会跟你讲客气的。你可明白?” 朴时敏重重地点着头,大气不敢吭一声。 若萤便转向梁从风,道:“侯爷当真看顾他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当然了,如果世子不嫌弃,也可以住到一起去,相互监督c互帮互学,多好。安平府的饮食起居,自是比在下那里好很多。只是届时一早一晚的强身健体,侯爷你得多费心督促着些。” 梁从风避之不及地摇了两下扇子:“谁要照顾他?就丢到大街上去,爷不信他能饿死?” 朴时敏愤愤地抻出头来,叫嚷道:“你放心,饿死我都不会吃你家的饭。” 梁从风当时就叫了声好:“有骨气!你还可以更硬气些!别躲在人背后,过来当着爷的面再说一遍!” 朴时敏越发抓紧了若萤的衣衫,如同躲避掠食的小鸡:“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要我怎样c我就怎样?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从前信你,是我眼神不好。” “他怎么不好了?”王世子忽然狐疑道。 “他对我好,我当他是好人,跟他说了很多事情。结果倒好,那天他暗中撂绊子,差点磕掉我满口牙” “分明是你笨手笨脚。这才是欲加之罪c何患无辞呢!”梁从风嗤之以鼻。 “我冤枉你有什么好?难道我说错了?从前你就喜欢欺负人,江山易改c本性难移。我是傻了么,居然会相信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成好人。” 仗着身前有屏障,朴时敏也是豁出去了。 若萤此时的焦躁,已是无以复加。 在她的认知中,男人们之间若是产生了矛盾,就该像李祥廷那样,废话少说,拳头底下见真章。 可眼前这三个倒好,竟像是女人般唇枪舌剑c互喷口水。 这要是放任不管,还不知道这场嘴仗得打到猴年马月呢。 这不是特意给下人们提供茶余饭后的笑谈和噱头么? 真是“是可忍c孰不可忍”! 于是,当朴时敏振翅想要展开新一轮的攻击时,她反手一把抓住他,猛地将他推向面前的那两个人。 而她则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现场的三个大男人不约而同地呆住了,旋即又异口同声道:“你去哪儿?” 若萤冷冷道:“在下可没有吃饱了与人鸡飞狗跳的习惯。正经的功课都还没做完呢,恕不奉陪了!” “你等等!”梁从风伸手想要捞她,却没能够,“方才说的话,当真不?” “什么话?”若萤的两个太阳正突突直跳,一时间哪还记得刚刚都吵嚷了些什么? 梁从风的脸上突然就现出了可疑的红晕:“就是一起大被同卧” 话音未落,即遭到王世子的一记提神醒脑的痛斥:“荒唐!” 朴时敏扁扁嘴,小声嘟囔道:“随便你们怎么都好,别算上我。反正,打死我都不会离开四郎的” 若萤没有回头,僵直的后背明确无误地表达出了她内心的愤怒。 所有人都听到了她沉重的换气声。 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要么被火焰烧焦,要么被投入冰窖。 所有人都明白一点:这一场争斗的输赢,完全取决于她的态度。 良久—— “刚才问世子的事,世子不妨想清楚了再作回答。”冷静下来的若萤自带着三分叫人不敢妄动的杀气,“不急,在下有的是耐心。” “什么话?” 面面相觑后,梁从风莫名感到了紧张,身上看不到的毛刺再度竖了起来。 若萤朝后掠了一眼,冷冷道:“什么话?要杀掉你的话。” “” 与庄栩打个招呼后,若萤谢绝了所有人的挽留,顶着午后的炽阳回家去。 朱诚奉命送她出门。 身后,梁从风不停地责备着朴时敏,认为都是他不会说话,才惹得四郎生气。 躲又躲不过c说又说不赢的朴时敏就如羊入狼群,抽抽噎噎,想跟了若萤一起走,却慑于她的威严,到底不敢追上前去。 听到他的抽泣声,若萤暗中直骂娘,只恨不能一步离了这个闹心的是非之地。 刚出了中门楼,就听到旁边的美人蕉下,有人怯生生地叫她:“四郎留步” 若萤心神微动,驻足微笑:“哦,是夫人哪。” 世子府今天委实有些怪异,一个二个的胆子忽然就变大了,竟敢于走来走去毫不避讳。 后宅女眷私会男客,这可是有损名声的事情,怎么,没人过问么? 果然这府里很需要世子妃来镇宅。没了她的约束,府里的人总有一天要窜到天上去吧? 她静立不动,看着阮氏轻移莲步,姗姗走来。两边的丫头赶忙高擎伞c频打扇。 是偶遇?是有意? 什么要紧的,非要这个时候见她?也不怕晒中暑? 阮氏面含欢喜,自顾道:“我们爷让在这儿等,果然就等到四郎了呢。四郎这就要回去了么?” “是,夫人。” 不走,等着给气死? 一边腹诽着,一边打量着对面的女人。发现比起上次所见,眼下的阮氏似乎丰腴了不少,气色也明显地鲜活了几分。 显而易见,近段时间以来,她应该过得还不错。 “四郎勇斗山贼的事儿,奴家听说了。世子总说你没事儿,奴家不放心,定要亲眼看一看,才安心。” “有世子和官府保护,在下无恙。多谢夫人牵挂。”若萤拱了拱手,直言道,“观夫人容色,想必近来也是万事顺遂。” 阮氏摸摸脸,巧笑嫣然:“是么?既然四郎都这么说了,那就是了。说起来,这全都是托了四郎的福。” “夫人此话,在下愧不敢当。” “都怪奴家迟钝,也是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发觉,当初四郎给奴家说的那些道理,都是极好的,是只有亲生爹娘对自己的孩子方能说得出的话,四郎才是真的好人。” “夫人过誉了,在下一介书生,也没多少阅历,很多道理不过是寻章摘句c借用前人的罢了。” “虽如此,那种话以前从不曾有人跟奴家说起过。奴家后头仔细想了想,很是想通了一些道理。” “愿闻其详。” “四郎说的对,人生苦短,何必还要自寻烦恼?不过就是一场断离舍。四郎说的对,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易悲伤,因为不知道谁会爱上你的笑容。就算不被所有人眷顾,起码还有自己能够善待自己。想想也是奴家愚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别人也天天给奴家摆出一张苦脸来,奴家又岂能笑得出来?” 这段时间里,她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闲来逛逛园子,和婢女们一起做女红,听她们说说各自家乡的风俗人情,很是觉得受益无穷。 平日里的娱乐也不少:弹琴c弄曲c下棋c斗牌c蹴鞠c捶丸 偶尔还会亲力亲为莳弄一下花花草草c瓜桃青蔬。 不再一味地衣来伸手c饭来张口。时不时的,自己也会琢磨着提高自己的烹饪技艺,自己动手,做点稀奇的犒赏自己:水缸里的荷叶掐了来熬粥,阶前的薄荷采了来泡茶c煮鲫鱼汤。 这道简单的薄荷茶,就连世子品尝了,都夸好。 能做的事情比以前多了,感觉到了忙碌,但心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倒是吃饭的时候,比往日还要多吃两口。 夜里更是睡得安稳,往日里那种一天到头哈欠不断的疲倦感也是很久没有找上来了。 就在昨天,她还跟婢女们做了一件大事:嚼了面筋,绑了竹竿,粘了两只知了,然后就地抓了把干草烧制出一顿喷香扑鼻的野味。 狼多肉少,所有人都意犹未尽 ps: 1c府邸一一一新明沿袭前朝旧制,亲王世袭罔替,并不递降。亲王儿子封郡王,以下是镇国将军c镇国中尉。 郡王府的规模大致如下:前门楼三间,五架。中门楼一间,五架。前厅房五间,七架。厢房十间,五架。后厅房五间,七架。厢房十间,五架。厨房三间,五架。库房三间,五架。米仓三间,五架。马房三间,五架。府屋共计46间。 2c断离舍—因戒生定,因定生慧。以舍为得,妙用无穷。舍迷入悟,舍小获大,舍妄归真,舍虚为实。断行c舍行c离行,无用的东西要懂得舍弃,才能获得幸福。 3c薄荷—又名银丹草,性辛凉,发汗解热,治目赤头疼c咽喉牙床肿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7章 府中怪异 自始至终,若萤安静地倾听着,直到对方恍然察觉到自己的激动,以及此行的目的。 “上次见面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合适的礼物。”说话当中,阮氏指着旁边一个婆子手上的包袱,恳切地说道,“这里头有两套衫裙,因颜色太年轻,打从做好就不曾上过身。四郎看看家里哪位女眷适合,就给哪个穿了吧,别嫌弃就好。 还有些时新的研制水粉,家里的女眷们应该都能用得上。听说令姐精于刺绣,这里头有两包绣线并四时应景花样子一套十二幅。还有给哥儿的长命锁c银锞子。听说令堂和令妹现在济南做客?请代奴家问她们好” 若萤再三称谢,心下甚是惊讶于她的热情好客。 当然了,也许不是阮氏情热,而是她太过清冷。 类似这种人情世故,固然有着温暖人心的功效,但不可否认,有时候,这些羁绊也会成为肩上的负担c前行路上惑人的风景。 深刻明白这一点的她,能够体会到别人的好,却很难被打动,甚至是软化。 如对方无所求,则受者何必心心念念?如对方有所求,投桃报李又有何难! 在此过程中,未必一定需要伴随着激情澎湃的感情。 阮氏自是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思,面色一腆,竟然主动跟她索要起了回礼:“下次若再见,四郎记得捎一点土特来,奴家就万分感激了。” “僻巷陋巷,不知是什么入了夫人的青眼?” 阮氏鼓足了勇气,道:“我们爷说,四郎的家里有一种日常下饭菜,其中一味配料,别说山东道,就算是整个新明,都未必能找出第二家来。据说味道极其特别,叫人回味无穷。倘若方便,能不能让奴家也尝一尝c见识见识?” 若萤笑了:“承蒙夫人瞧得上。只是眼下还不成,都还在地里面呢。要等到冬天了。等到白菜入窖后,方能制作。只有经霜后的白菜,做出来的才更加好吃。到时候,在下一定给夫人捎一坛子来。不是在下王婆卖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味道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李家的姨妈去岁吃过,她知道的。” 阮氏一个劲儿地点头:“那就一言为定!四郎素日里事情多,只到时候别忘记了才好,倘若忘记了,奴家不怕你笑话,到时候,奴家少不得要打发人亲自上门讨要去。” “不会c不会。”若萤陪着笑,连连作揖。 对方异乎寻常的亲昵,让她颇感不适。她也因此愈发怀疑c这府里出了问题。 原本生活在阴影里的人,这会儿全斗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明面上。 而且,到目前为止,都不闻世子妃的动静。世子妃身边的人,除了一个钟若芝,再不见一个。 为什么? 人呢? “夫人,天热,咱回吧。” 直至若萤的背影消失不见,阮氏仍未收回目光。 “你们说,四郎会不会觉得东西太轻?”阮氏惴惴地自语道。 “怎么会!”一个婢女道,“依小人看,夫人对他已是极好了。非亲非故的,要不是中间有李大人这层关系,咱认得他是谁!” “可不是呢。”另一个也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夫人待他那么好,可他的表现也太随意c太平淡了吧?咱又不欠他什么” “暂不欠他什么,难道他就欠咱什么么?”阮氏牵了牵嘴角,眉宇间难掩惆怅,“你们还不明白么?若不是有他在,我和世子之间,怕是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世子的脾性,原本就不热乎。这两年,越发疏于俗务了。似乎是心事加重了,整个人愈显得成熟有威仪,让人不敢亲昵。 因为世子妃的缘故,她这做侍妾的与世子之间的关系,越发疏离。 世子偶尔过去她屋里,也不像从前那般活络了。 她大概猜得到其中的原因。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久了,就如同左手摸右手,自然就没了什么感觉。 这难免会让人感到尴尬。 但是,好在有四郎。 也是在无意之中,她发现当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很多话题都围绕着四郎展开。 只要一提到四郎,世子立马就有了精神,眉眼间的笑意c怎么都遮不住。 变化还不止这些。 当情至浓时,世子居然不再像从前那般叫她的小名。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猛烈地爱她,一波又一波,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自作多情地深信着,世子的心眼里只有她一个。 为此,她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害怕与对方的目光接触。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在世子一往情深的凝视中,她看不到自己。 对方的视线越过了她,看向一个她无法企及的世界。 在那里,她恍惚能够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如烟如雾c飘渺不定,充满令人迫切想要一探究竟的魅惑。 她非常确定那是谁。 但她却不敢叫破。 那是个梦。 世子靠着这个梦,从她这里汲取着些许慰藉。而她靠着这个梦,从世子那里获取温暖。 她感到了深深的哀伤,却无法嫉妒。 四郎的人,她并非一无所知。 相比之下,四郎拥有着太多的美好:美好的年龄,出众的才华,四方远播的声名,有胆有识不卑不亢。出入皆堂皇,结交尽英华。 通过她跟四郎的几次见面,那少年无论是从说话c还是行事上,直是令人钦佩。 这大概便能解释,为何四郎会跟那么多人交好,上至九十九c下到刚会走。 这不单单是多啃几本书就能拥有的能耐,那些深沉而精辟的阅历,不知四郎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倘若她能学到一星半点,大概就能获得世子更多的关注和爱惜了吧? 只是这种事,打死她都不敢说出来。她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为世子好,为四郎好,更为自己好。 世子对四郎再多爱慕,所爱也不过是个梦。 世子不是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想怎样c就怎样。别说四郎是个男子,就算是一只野兽,既然喜欢上了,也会大张旗鼓地向世人宣誓自己的所有权。 世子不会这么做,尤其是好南风这种事,就算能做得,也是说不得的。 四郎的未来在远方,四郎如一朵云,而世子则像是一棵树,毕生都将扎根在此。 从来只见流动的云,何曾听说过树挪活? 刚才她跟四郎说了那么多,唯独有一件事没有透露分毫。 她没有告诉四郎,除了快乐,她还拥有了愿望。 不知从何时起,她由衷地希望四郎能够蟾宫折桂c宦游四海;希望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冲淡世子对四郎的那份极不寻常的情愫 “阮夫人真是个好客的人。我自来了,连个招呼都没跟她打呢,倒白白收了她那么多的东西,实在惭愧。” “收着吧。”朱诚不以为然道,“四郎若是不肯收,那位就该胡思乱想了。她原本就是那样的脾气,对四郎这样,也谈不上特别。从前几位夫人都在的时候,吃穿用度都不小气。几个人,几个院子走动得很勤。衣裳换着穿,有好吃的,一起吃,成天热热闹闹的。” “那现在呢?难道盛景不再了?” “可不是!”朱诚苦着脸,不胜怅惘,“前两年闹得凶的时候,蟠园的那位还想着回到王妃身边呢。说是哪怕当个洒扫的都好。结果王妃高低不肯,她也就只好落了单。容小的说句不当说的话,当时若是走了,还好些呢。” 若萤笑着摇摇头:“你只管可怜她孤单,却不替你家主子考虑考虑?不替王府多想想?如果连她都走了,这是在打谁的脸呢?为保全安平府的名誉,王妃这么做完全没错误。照我说,阮夫人若是个明白事理的,就不该自请离开。终归是王妃的人,谁能把她吃了不成!” 朱诚呆了呆,旋即如醍醐灌顶,豁然洞明。 短暂的驻足后,他三步并两步跟上若萤,就差没竖起大拇指了:“四郎果然玲珑剔透!” 若萤斜睨他:“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大叔会不明白?你要夸我,大可换个由头。” 朱诚嘿嘿干笑着:“小人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们爷都说了,蟠园的夫人能够解开心结,一大半的功劳都是四郎的。也只有四郎有那个能耐,三言两语能把死人说活,把稻草说成金条。” “这话虽不十分中听,却也不离谱。”若萤不动声色道,“在下是个外人,再能说会道,也没有道理干涉内宅的事。阮夫人能够活泼起来,第一个该感谢的,应该是世子妃吧。我这次来,发现府里头松活多了。” 朱诚不由自主地歪了下嘴:“自老鸦山回来,那位就很少住在府里了。” 这话听着极为平静,实则暗藏汹涌。 身为女主人却夜不归宿,这难道还不够诡异么? “想必是放心不下侯府的老夫人吧。听说侯爷最近又挨打了?他挨打,最心疼的大概只有老夫人了。” 朱诚点点头:“可不是这话呢。只是侯爷打小就那样子,老夫人早就习惯了。就算是生气,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哪能真打c真气?倒是一直以来操心小侯爷的亲事,这才是最让她老人家劳神伤心的。” “没办法,这种事,她老人家不出面c谁能降得住小侯爷?倒是侯爷,年轻的时候,狠狠地玩一玩就罢了,到了年龄,开枝散叶方为本分。” 朱诚连连点头:“我们王妃也是这话呢。有相中的好姑娘,老夫人做主,给定下来就是了。” “为了安平府的将来,必要的时候,该狠c就不能手软。认准的事儿,侯爷就算不乐意,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直接绑了洞房,待生米煮成熟饭,自然的也就认命了。他自己的妻儿,难不成敢亲手掐死?” 朱诚给骇住了,心下既震惊c又快活:“四郎这话,和李夫人一模一样!其实,老夫人早就放弃对侯爷的管束了,只是迟迟下不了狠心。你也知道,老辈子的都溺爱孙子。她既想要重孙,还想要孙子喜欢——问题是,这怎呢可能呢?看看侯爷那个样子,哪有半分想要收心收手的意思?” “该尽的责任尽到了,随便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倘若他觉得那样做心安理得,只要他自己没有醒悟过来,别人谁又能勉强得了他?再者,男人又不是爱宠,说拴便能拴得住。” “四郎当真大度想得明白。”朱诚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像这些道理,谁说不是呢。” “大度?”若萤轻笑了笑。 这更像是薄情吧? 倒是小侯爷那种,貌似棱角分明,实则心却是软的。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至今她都不敢确定,自己能够真心回应对方的执着。 因为担心辜负,索性便不去触碰。 说到底,看似平易近人c与世无争的她,其实是个极为自私c自恋的人。 “这事儿拖不了很久了。所谓一人计短c二人计长。祖母心疼孙儿下不去狠心,不是还有世子妃么?长姐如母,这道理侯爷不会不明白。” 一提到世子妃,朱诚的笑容倏地就散了:“四郎快休提这碴儿。从前的时候,兴许侯爷还能听两句,这两年却是调了个个儿。我们夫人在侯爷跟前,多一句话都不敢说。” “为何?”若萤诧异道。 “无非是嫌我们夫人犯傻。”朱诚左右看看,压低了嗓音,“把后院的人全撵了,痛快倒是痛快了,可结果怎么样呢?白赚了个恶人的名声,到最后便宜了谁?” “便宜了谁?阮夫人么?” 朱诚差点没啐一口:“谁也没得便宜!弄得都跟仇人似的,相互怀疑c防范,搞得跟战国似的。睁开眼就互相打小报告c穿小鞋,说话个个都是语带双关,喝口水都杯弓蛇影地。上个茅厕,都觉得后脊梁骨凉飕飕地” “侯爷既看得透彻,为何不早点提醒?” 朱诚大摇其头,幸灾乐祸道:“侯爷的原话:打从一开始,他就不希望世子妃嫁给我们世子。近两年,这话几乎挂在了嘴边上。还说,事到如今,就算是两口子打破头,他都不会出手拉架。各人酿的酒,酸甜苦辣全得由自己吞下去。” 若萤点点头:“这话,倒像是他说的。” 这会儿,她心里的疑团算是完全解开了。 为何王世子会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的后院里待客,为何阮氏敢自由行走c私见男客。 全都是因为头上的那个紧箍咒给取掉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世子妃似乎是打算放弃对这里的辖制了。 当然,这不是出于宽容或是彻悟。恰恰相反,这里的一切,已令她寒了心c凉了意c绝了情。 这种变化无疑令人感到沮丧c惶恐,但是,谁又能缝补这道裂缝呢? 没有人。 作为事外之人,就算有资格置喙,只要当事双方没有修好的意图,然则一切苦口婆心的劝解与拉拢,都是无效的。 安平府的问题,还真是不小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8章 疗伤医心 在世子府大门外,若萤再次见到了钟若芝。 确切说,是对方叫停了她。 “伴读有何吩咐?”若萤以扇遮阳,不冷不热地问道。 钟若芝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朴公子无缘无故说了两句话,我有些不明白,在此想请四郎给解释一下。” “自家人,有什么话不必客气。” 朱诚一听这口气,隐约觉得不妙,想要避嫌,却被钟若芝制止了:“大人留步。正好大人在这儿,就请为我们作个见证吧。” 这话更不对劲了,倒像是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似的。 他只得站住了,和老金对视了一眼,面上俱有几分尴尬。 “朴公子说,善有善报c恶有恶报,让我最好不要给四郎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不知道朴公子这句话是否是在暗示在下罪孽深重?不知在下做了什么c能让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若萤无动于衷道:“伴读做过什么,只伴读心里有数,旁人怎会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日常你我说话,不也时常挂在嘴边?怎么单单从时敏口中说出来,就不对劲了?当然了,要他开口示警,想必不是无的放矢。他与你我都不同,就有些玄妙天机,他知道,你我却不知道。 至于他为何要跟你说这种话,许是看到你我手足情深的份儿上,不想你今后涉险,所以才作如此提醒吧?至于说如何理解他的话——《诗》者一篇,注者无数。世事本来就如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伴读认为无关紧要,或许是别人眼里天大的事。伴读认为很了不得的事,兴许在别人看来不值一提。 这么说,伴读还不理解么?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好比说当便三姨娘之死。生死是多大的事?当时,伴读明明有能力救她一命的,结果呢?伴读应该觉得很不以为然吧?一个妾室罢了,折合成银两,不过就一二十两的事情,什么要紧!” 钟若芝刷地就变了脸。 她做梦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c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么久远的事,她都几乎快要淡忘了,而对方却能够记得如此清楚。 这也罢了,居然当着外人的面毫不避讳地议及家庭内部的丑事。 是了,拼命四郎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她怕! 因为怕,她巴不得将这种事深埋心底c深埋于世事之下。 “都道四郎心思细密,今天为姐算是真正领教了。”钟若芝回以矜持的微笑,“但是有一件事四郎或许并不清楚。三姨娘当初为何会送掉性命?四郎那时候还小,或许只看到了结果c却并不知道原因。如果知道她包藏祸心c伺机毒害主人,四郎是否还会替她辩护?她最终选择畏罪自杀,对她而言,或许是最体面的死法了。” “或许吧。”若萤甚是无所谓地说道,“好死歹死,终归那是别人屋子里的事,是是非非c我们外面的人能知道多少?” “四郎既然明白,又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不明真相的人听到了,又该误会了。” “好歹死的是个人,不是一条狗,哪里是一把土埋了拉倒的事情?内宅的事,在下没什么兴趣,只是街面上的人都在这么传,作为钟氏子孙,为家族声誉考虑,不能不多问一句。不过,在下倒要提醒伴读一句,很多事,不是想遮掩便能遮得住的。时刻有所警惕,总好过掩耳盗铃。换了在下,宁听人当面唾骂一句,不信阿谀千言。时敏生性纯良天真,于世事上甚是潦草,更不会花言巧语。若因为措辞不当让伴读感到不适,只能请伴读体谅一二了。” 钟若芝冷冷地微笑着:“你既如此袒护他,焉知他的话不是你的授意?” 若萤针锋相对:“那么,伴读认为他的那句话说得不妥呢?这不是有证人在场么?说出来,大家给评个理就是。若是我们时敏有意中伤伴读,在下愿代他给你赔不是。你看如此可好?” “” 因心里憋了火,若萤没有直接打道回府,而是拐了个弯,来到莱哲的小教堂。 这个时候,只有看看完全不同的面孔c听听完全不同的事情,才能安定她流于烂俗的心情。 想来只有莱哲那里最为轻松。 小教堂地处僻静,四下空旷c林草丰茂,倒是比城里头凉快些。 过来的时候,莱哲正在门前的菜圃中,给豆角架子铺芟草帘子,以防被晒伤。 小教堂依然没什么人气,但却被他每日一丝不苟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也是若萤最为佩服他的地方:无论怎样艰苦,只要信仰不灭,就不会迷失方向。 考虑到他生活清苦,若萤将阮氏送的银锞子分了一半送给他零用。又送了一包糕点c半匹青绢。 听他说了些域外的风俗人情,不觉就夕阳西下了。 若萤就给了老金十几文钱,让去街上买了火烧和卤肉,一起用了饭后,方才动身回袁家。 暑热已褪去不少,正是华灯初上游人如织的时候。 走到半路,遇到了前来迎接的袁昆,只是他一脸的紧张和急切,让若萤暗中感到有些不妙。 等进了家门,若萤才明白过来袁昆的紧张是从何而来的。 找她的居然是君四。 大夏天的,他居然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的凉帽也没有摘,冷不丁一眼瞅过去,若萤险些没有认出他来。 这个时候来找她c又是这样一幅打扮,叫人怎么能往好处想? “有事快说,说了快走。” 若萤这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给折腾得不轻,因此说话就有几分火气。 “你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没留下尾巴吧?你可别忘了,现在,你我可都是出头鸟。你这么做,很容易让人将你我一锅给端了,你明白么?” 君四只管不则声。 若萤怀疑他睡着了,伸出两根指头,使劲儿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身体的轻微摇晃,唤起的是一声压抑的□□。 若萤登时吓了一大跳:“你——受伤了?” 随着她这一声,身边的腊月也跟着浑身紧绷。 “谁干的?孟仙台?”若萤再不做他想。 确实是老鸦山的报复。 孟仙台的人假装投诚,混上了醉南风的大船,成功地接近了君四。然后就发生了“图穷匕见”的一幕。 如果说身体上的重创还能够坚持住的话,那么,紧接着流枫的离开则如同梁柱被抽走,彻底地击垮了君四。 原来,当君四回安东卫城看望父母的时候,流枫就跟随在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流枫就进入了秦家人的监视之中。 苦苦找寻了多年的亲人,一旦发现其行踪,岂有不带回家去的道理? 就这么着,流枫被本家人抢回去了。有着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他若想再次出走,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算来,他们真该谢谢四郎你,让他们一家子骨肉团聚” 都喘息不继了,君四仍然在发狠。 若萤挑了挑眉毛,没有否认。 确实,醉南风的二当家就是豪商秦氏的公子,这个风是她吹出去的,原本就是为了拆君四的台。 现在,对方的台子已摇摇欲坠了,可她却并未感觉到异常的欢喜。 计划总不如变化快,事到如今,只能这么说了。 “请柳公子走一趟吧。”若萤简短地吩咐腊月道。 腊月领会得,即刻将她的意思传达给门外的袁昆。 “四爷走了一天,兴许是有些中暑了。上次公子给开的药已经吃完了,不知是要继续吃呢,还是换个方子?公子如果问起症状,袁大哥就将眼前的情况尽量和公子说清楚吧,越详细越好。公子不是外人” 屋里,若萤对腊月的说辞甚是满意,尤其是他最后的叮嘱“不要慌,没什么大碍。走路小心着点儿,黑灯瞎火的,别冲撞了人”。 这根本就是在打哑语啊。 更难得的是,袁昆居然都能听明白。 一切都很平常,她和静言的往来没有任何异常,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小心驶得万年船。 君四终于撑不住,晕倒了。 若萤赶忙招呼腊月几个展开急救:掐人中c刺指肚,很快将君四的呼吸抢了回来。 然后,几个人一起,将他放置在门板上,剥开衣服察看伤口。 伤在肋下,到底有多深c不得而知,但是包裹伤口所用的厚厚的布条,已经完全洇透。 见状,老金赶忙去厨下烧水,袁仲拖出一匹未用过的棉布,撕了几根布条准备包扎之用。 腊月则一声不吭地自院墙上抓了一把艾草来,在屋子里点燃了,借助艾香掩盖浓重的血腥味儿。 工夫不大,门外一声马嘶,静言到了。 腊月在大门口接着,隔着一段距离就开始着急地叫唤起来了:“公子你可来了!我们四爷刚才吐了。依小的之见,恐怕不光是中暑了,八成也累着了。你快给瞧瞧吧。最近因为忙,先前你给配的药都没有好生吃” 说话当中,已经和静言互换了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不是若萤有事,静言自然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接下来的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 因为袁昆事先已经做了介绍,静言此来,准备充足。 清创,止血,敷药,包扎,更衣 当袁仲熬好了汤药的时候,君四也被安置到了炕上,由老金扶头,无患给灌了药。 暂时是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最关键的是今夜。 一般情况下,伤者会发生高热c痉挛的反应,为此,这一夜都得有人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凶器上有毒。”处置完毕了伤口,静言方才静静地说道,“还好,不是剧毒。” 一句话,让众人的心大起又大落。 袁仲领着静言主仆去洗手净面,这边,腊月掏出钱来,让老金出去买些吃的来好熬夜:“我看有卖毛豆的,买几斤来,丢个八角搁点盐,那个最能打发时间。四爷喜欢吃葱拌肚条,还喜欢啃酱烧的鸡脖子。其他的,金叔看着买。天热,估计大家一时半会儿都睡不着。人多,多买点儿。” 这边,袁仲自告奋勇说家里正好有半个方瓜,能摊好几张方瓜饼。 于是,几个人分头去了。 屋子里除了里间炕上一个神志不清的伤者,正间客厅里就只有静言和若萤。 两人分坐于正北的方桌旁,腊月沏了上好的茶端过来,然后悄悄地退到院子里,和无患架起一个小火堆,一边无聊地烤芋头c鱼干吃,一边看着大门。 “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吃了两口茶后,静言忍不住问道。 若萤笑着摇摇头。 她只是多看了他两眼而已,如何就能让他感到不自在了? 还是说,她这两眼太过于炽热? 这也不能怪她。几日不见,她觉得就像是一别经年。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如背后有鞭子在驱赶着,唯独他如天上的云c山间的泉,不惊不怒c不争亦不让。 她的注视却让静言面色一红,想起了不久前所经历的那些事。 谈不上光彩c更谈不上高兴。 而她什么也不说c不问,为了维护他的自尊。 但正是这份体贴,更加地令他感到无地自容。 “刚才在路上,袁大哥说,秋后你要跟着李大人巡查去?方便的话,我能一起么?”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四处采药c巡诊c学习,而且,还能够寸步不离地看顾她,他不想放弃。 若萤没有丝毫的疑义:“没有什么不方便。看你。情况允许的话,四处走走c看看,有益无害。反正一辆车坐一个人是坐,坐两个人也是坐。只是要先跟家里说好,免得出去的时间长了,家人担心。” “我省得。”静言点头道。 黄师父那边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要说难以应对的,只有母亲。不过,只要是师父首肯的事,即便是母亲,也是不好反对的。 “时间还早,需要做些什么准备,趁着这次严祭酒的事儿,大家凑一起研究研究吧。”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一个彼此都很敏感的事件上,“今天才听老师说,严祭酒寿筵,凡是地方上有点名气的,都在受邀名单中。令堂应该已经收到了请柬吧。” “七日前就收到了。”静言踌躇了一下。 若萤当即就读懂了他的心思。 “静言不一起么?有依依表姐陪着令堂,你就放心和我们坐一处吧。马上就要开学了,难得有时间能聚得这么齐。” “我去,合适么?”静言慢慢道,“长这么大,我从未见过严老先生” 如果不是因为外祖母当年行事不周,作为亲戚,那至于自出生以来连严老的一面都不曾见过! 而且,就算他想见,严老乃至于整个严家会是个什么态度与感受呢?会否乐意见他呢? 说白了,母亲之所以能够受到邀请,所凭借的不过是一个“节烈之妇”的名号,跟亲情毫无关系。 不光是严家,就连母亲自己,也在刻意地假装对于过往恩怨一无所知。 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像自己这种戳眼珠的人参加,真的合适么? “老人家都是好热闹的。”若萤悠然道,“已是风烛残年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他不是痴人。” 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严以行那个人,没有那份狠心。 倘若有,她也有法子逼他直面这些事实。 只要她需要,需要救助东南西北风,成全自己蒲公英一般c志在四方的梦想。 更何况,上辈子c上上辈子的破烂,没道理让晚生后辈们一力处置。 人生在世,不给别人添麻烦,这是最基本的生存礼貌。 “我是不是很狡诈?” 静言温和道:“如果别人知道,四郎的狡诈只是想要一方富足安泰,想必没有人会拒绝被利用。” 很神奇的,只听了她三言两语,他心里的阴影就消失过半了。 是的,不论前方会遭遇何种困难,他都不必慌张,因为有她在,她会替他分担一切。 “难道静言从未曾质疑过么?我的那些梦想,或许到最后,依然是梦。”若萤郑重无比,“这与静言努力的方向不同。静言从医,从看到病症的第一眼起,基本上就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医治。静言的目标可以说是明确的,整个过程也是看得到c摸得着的,有行动,必有所得。” 静言的笑容里有几分萧瑟:“所谓的方向,不过是为了好好继承父志罢了” 若萤用了一点时间来消化他的这句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9章 先人后己 她忽然想起来,似乎她从未询问过他的梦想。 梦想如初恋,尚在心中未及萌芽便给责任死死压住,想必他的心里会有很多的无奈和失意吧? “为了生计也好,为了继承遗志也罢,能够将所选择的事情做好,便值得敬重。” 这话,当真不是什么客套。 静言轻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自嘲的态度。 他不认为自己所做的值得矜夸,做得再好c内心的那个空洞都无法被弥补。 若萤大概能够猜到他的想法:在新明朝,医术再好又如何?不说山外有山c人外有人,就说想要达到黄师傅的水平,得用多少年c花去多少工夫? 而黄师傅更太医院的高手相比,差距又岂止一点两点! 而即便是能够进入太医院,也不等于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站的越高,责任越大。 医治普通百姓的话,倘有失误,犹可说也,可是在太医院可就连一丝侥幸都不能有了。在那里,稍有不慎,就要面临掉脑袋的危险。 更重要的一点,作为医户,一直以来都受到世人的轻视。医户出身的女子,凭你生得再端庄秀美,都没有资格入选秀女。 如果可以,他宁肯衣食拮据寒窗十几年只为博得个穷酸秀才的功名。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即已被注定。除了重复父辈走过的道路,这辈子,他别无选择。 因此,他羡慕那些可以理直气壮大讲特讲什么“家国天下为己任”的人。 羡慕而嫉妒。 这份心情只有到了若萤这里,才能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令自己激动不已的憧憬和期盼。 他确信着一点:他做不到的,若萤能做到;他去不了的远方,若萤能够抵达。 而他想做的,若萤做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他为此感到欣慰。 这可是他的血亲手足呢,是他理所当然的自豪与骄傲。 而且这个秘密,天底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否可以说,这份心情是他独有的? “对不起” 当此时,若萤颇感无奈。 “若萤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道歉?” “一直以来,都是静言在看顾着我,而我却帮不到你任何忙。”稍稍顿挫了一下,“还不止这些静言的梦想,可能我这辈子都无能为力” 静言怔住了。 他的梦想? 怎么,她竟然想过要替他打通那条通道么?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上天的决定,不是任何人能够改变的。 况且,他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也不敢有。 令他感到震惊的不光是这个—— 既然有过这份心,然则必定考虑过其可行性。 那么,她想怎么做呢? 以她之力,如何能够撼动那棵参天大树?她想借助谁的力量? 外祖杜先生么? 似乎,这倒是个法子 若萤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行不通的。你也知道,那位年华正好,一辈子c太长。朝令夕改需要的不光是勇气。” 静言默然了。 他听得懂她的所指,知道“那位”说的是谁。 “所谓的圣明,须得能承前启后。他得为后代积攒下更多的德行和福分。有些时候,自己必须承担起一些责骂与非议。天下父母一般心肠,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他沉着地点点头,心中仿佛有惊涛拍岸,来势之强猛几乎令他难以喘息。 这些事,他都不曾想过,而她却想到了。 果然,她跟他们都是不同的。 别人看到的只是表象,而她却将人心彻底看透。 一红户不得参与科举,这是今上当年做出的决定。世人对此虽然不忿,却也忍下了。 谁叫当年的今上年少呢?要怪,就怪那个迷惑圣心的帝师杜平章。 但不管怎样,天子金口,一言九鼎,岂容一变再变? 最保守的估计,这一诏令至少在十几年内不会被触及。随着今上春秋渐增,或可寄希望于此后的某年某月。 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今上已打定主意,在位期间决不会恢复天下医户的仕进资格。 牺牲一代人或者是两代人的前途,将这一壁垒交由继位者破除,无形中,会让继位者赢得一部分人死心塌地的拥戴。 可怜天下父母心! “杜先生在这个事件中,算是罪魁祸首。他而今年纪大了,不如从前那般锋利决绝了。兴许,他也后悔了,但是这种事不是他想怎样c就能怎样的。错了就是错了,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承受受害者的诅咒与唾骂。” 说到这儿,若萤哂笑道:“民怨载道c恶贯满盈,他能落得那样的结果,六亲不认c家破人亡,焉敢说不是报应。所以说静言,你要有心理准备。希望这个东西,太过执迷固然不好,但若是一丝不存则无异于自决” 静言轻轻颔首,容色清和。 他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无能为力的事,何苦执著不休? 比起这些,她的事才是最令他挂怀的。 他认识君四,但不认为这个人应该出现在这儿,而且,还负有诡异的刀伤。 “他在这儿,不要紧么?” “谁知道呢。”若萤朝里间扫了一眼,“只能希望在他痊愈前,一切平安。” 老鸦山杀他不死,必定会卷土重来。 “官府打算几时剿灭山贼?” 他很少关心这些事。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所在意的,仍然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人的安危。 说句难听的,倘若老鸦山不来找茬儿,其存在与否与他并无关系。 若萤摇摇头:“看情况吧。” 眼下的时局并不太平:陕甘一带因闹天灾,导致饥民激增c流寇蜂起。 而关外异族长期以来都未曾放弃虎视眈眈。 为防止流民南下,更为了避免别有企图的人群混入流民的队伍中四处兴风作浪,朝廷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西北方。 这也是今上自继位以来所遭遇到的最为严重的一次内乱。 为安社稷c稳民心c扬国威,这一仗只许赢得漂亮c绝不许败北。 当此时,位于睫眉位置的山东道若发生骚乱,且不说官府的应对能力如何,只一出事儿,紫禁城中的那位定是要为此蹙眉忧心的。 而朝中怀有异心的文武官员,说不定就要趁机而动,夸大事实c火上浇油,以期排除异己。 而一旦惹得圣上不痛快了,涉事的地方官吏哪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基于这些考虑,老鸦山一事只能暂时被低调处理。 但如此一来,地方有所司就该有别的想法了。 在任一朝,所图为何?无非是政治清明c百姓安康c盗贼不兴c廪库充实。 老鸦山虽是祸患,却也是进阶升职的踏板; 虽是肉中刺,却也可以变成蚌中珠。 但看官府要怎么用c用在何时了。 “我常常在想,二哥不是经常抱怨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么?”若萤意味深长道,“陕甘一带的动乱,自是轮不着他收拾的,但是,山东道上的隐患,倒是可以拿来祭旗喂刀。世非乱世,何来英雄?官匪之争,永无宁时。这二者本来就是共生之物,有此有彼,不可或缺。所谓天下大同,乃是海市蜃楼,今世不可能,彼世也不曾闻。倒是务实一点才好” 倘若不是给牵扯进是非漩涡中,她倒是巴不得老鸦山能多存在几年。 就当是给李祥廷几个养了一头年猪。 听她用“年猪”来形容老鸦山,静言忍不住笑了。 话糙,理不糙。 笑过之余,又不禁感慨万千。 这个人,在自己身陷危机之际却仍然惦记着别人的前途,这份胸襟委实了不起。 “养虎久成患。”若萤神色一凛,又道,“不能等到他们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了。哪行干久了,都会成精。单只一帮山贼c几个山头,尚不足为惧。怕就怕他们与海寇连成一片” 听得她言语顿挫,静言也不由自主地高悬起了一颗心。 山贼或可列为地方内务,但海寇的性质却不同,那可是一国之敌。一旦作乱,单凭地方是做不了主的,须得及时上报朝廷,由兵部裁夺用兵战时。 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想,若是老鸦山与海寇里应外合,不论来势如何,地方都脱不了一个治理不严的责任。 到那时,老鸦山就会实实在在成为一块绊脚石,不知要葬送掉多少人的前程,还谈什么“建功立业”“扬名宇内”! “李大人他们想必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些” 这一刻,柳静言几乎忘记了眼前之人的真实年龄。 对方的所言所行c所思所虑,让他对“栋梁之材”“中流砥柱”有了一个清晰而明确的认知。 想起她那扑朔迷离的来历,想到她言语间流露出的那些亦真亦幻的关于前世的记忆,他不禁怀疑,老天让她来到此地,或许就是为了拯救和改变。 倘如此,她的性命当万分金贵,容不得半分闪失。 “你也不要总想着别人的得失,自己更要注意安全。” 若萤对此表现轻松:“我还不够小心么?有时敏预测吉凶,可作人生向导。有二哥和艾清近身保护,受了伤,静言会第一时间出现,背后又有那么多的宠信,再畏首畏尾的话,就忒不像样了。” 说话当中,听得外面人语喧哗,灯火也骤然亮了很多。 若萤凝神听着,不一会儿,腊月和袁仲捧着两个盒子进来,说是世子府才刚差人送来的。 “不知道四郎准备了贺礼没有?世子让从这些东西里头,拣两样出来。其余的,方便去亲戚朋友那里的时候拎着,也省得自己费心去打点,还未必能投人所好。” 腊月原封不动地将来人的话搬过来。 “人家黑灯瞎火地大老远跑这一趟,可是赏了油钱了?” 若萤示意袁仲打开盒子。 腊月笑道:“小的只是受了点皮肉上,脑袋却是好的。这种事,四爷不消操心。丰简轻重,小的有分寸。” 顿了一下,又道:“那位还问了,上次四爷借世子的书,看完了没?看完了,他顺便捎回去,也省得大热天地劳烦四爷再跑一趟。小的怕影响四爷和柳公子说话儿,就编了个谎,跟他说还没看完,回头等四爷亲自归还” 若萤点点头:“不是什么要紧的,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这两天正好有时间,到时候,不拘让二哥或是谁,帮忙给送还回去就是了。” 有些话,她不好说的。 王世子借书给她,原本是藏着私心的。他在书中作了那么多的注解,不仅仅是自己的读后感,也有抛砖引玉的意思。 她起初不打算与他唱和的,但有些论调又实在不能苟同,少不得也从旁做出了自己的理解。 书是他的,她自是不好信笔涂鸦,于是便用方笺裁剪了一些纸条,将个人观点附注在纸上,夹于书页中。 如果让别人代为传递,免不了就会给看到。探讨学问本来没有问题,问题是—— 但愿看到的人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静言约摸坐了两刻钟,就起身家去了。 临走前,他把要注意的事项详细地作了交代,要换洗的药c外敷的c内服的c救急的,全都清点了一遍,然后交给腊月。 袁昆等人送他们主仆出门去,返身之际,落锁闭户。 因为若萤夜里要读书写字,子时前,就由她守着君四,袁仲一旁伺候着。 下半夜最难熬,则交由袁昆和老金主要负责,腊月身上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则从旁辅助。 四更时分,君四毫无悬念地发起了高热,伴随着□□c呓语,辗转不宁。 好在众人早前就有了准备,虽然忙活了一阵子,但应对都还算及时得当。 至东方既白,君四终于安定下来,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呵欠连天着,胡乱倒头又小睡了一会儿。 等到若萤起来的时候,这几个人却还在痴睡中。 倒是腊月,因惦记着小主人的起居饮食,不敢怠慢,赶忙袖了钱出门去买早餐去。 倒不是他瞧不上袁仲煮的饭,只是寻常人家的早饭哪有什么讲究?剩菜剩饭将就一下就完了。 他时刻牢记着叶氏的话:四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上尽量不要受磕打。 有条件吃肉包子,为何要顿顿勉强啃干馒头? 四爷跟他们这些下人不同,四爷是有身分c有体面c将来要成大事的人,所谓的与众不同,就该当从这些小细节上抓起。 “大热天,那些油荤的东西少吃两口没什么。倒是他家的小米稀饭,记得多买一份来。” 临出门前,若萤不忘提醒他一句。 梳洗完毕,她进里间看了看君四,试了试他的额头。 她要腊月多带一份米粥,其实是为这个伤员准备的。 小米能开肠胃c补虚损c益丹田,对于气血亏损c体质虚弱的人大有裨益。 袁仲便笑道:“四爷早说,家里有米,咱们自己熬些就是了。” 若萤道:“慢火细熬的活计,这大热的天,你也耐烦?又不费什么钱,能买现成,何苦给自己找累?” 正在洒扫院子的老金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暗中惊诧于这小主人的悉心体贴。 难怪锦绣会对他青眼有加呢。 说起锦绣,他不禁心中一暖。 自从来到四郎身边,从腊月口中,他获悉了不少钟家的内情,因此也就明白了小秋那女孩子的特殊。 四郎将小秋交由他安置,面上看,是对他的能力的一次考验,但若不是出于信任,焉能做到这一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从使用他这件事上,能够看得出来,四郎对他也好c对锦绣也好,甚至对晴雨轩也好,并没有世俗中人皆有的鄙视轻慢之心。 别的姑且不论,单就这份平和之气c友爱之情,就足以让他为之肝脑涂地c报效终生。 送小秋去晴雨轩的时候,锦绣也曾叮嘱过他,在四郎身边一定要自觉。凡事要急四郎之所急c想四郎之所想。 想要主人对你十分优待,首先自己得先给出十二分的忠诚和成绩来。 四郎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 一个人是否值得相交,可以从八个方面观察: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听则观其所行,止则观其所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富则观其所养,习则观其所言。 退一万步说,即使哪天四郎遭遇到了麻烦,以他的为人,也断然不会白白送自己身边的人去牺牲。 这样的主子,并不多见。既然遇上了,就要珍惜。 锦绣的话,他当然要听。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在浊世中混迹了半辈子,不可能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ps: 名词解释 1c四更一一旧时把一夜分为五更,四更指凌晨一时至三时。 四更在丑时,十二时辰的第二个时辰,名鸡鸣,又名荒鸡,在夜间五更分时法中属丁夜。 四更仍属于黑夜,且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贼人多会趁着此时乱。所以四更也可称为是“狗盗”之时。 2c观人八法—一个人发达了,要看他是否还谦虚谨慎c彬彬有礼;地位提高了,要看他推荐什么人。他提拔什么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人;听完一个人的话,要看他是否按照说的去做;通过一个人的爱好,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人穷要志不短;地位低没关系,要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尊严,这样的人本质好;一个人若是有了钱,要看他把钱花在哪里c给谁花。富裕了还能保持节俭,这才是品行的体现;和一个人相处久了,再听听他说的话,是否跟当初一样。前后差别越大,人品越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0章 目标一致 早饭很快就买回来了,却是邻居家的孩子给送上门的。 至于腊月,那孩子告诉若萤:“大腊哥让告诉四郎,他去大爷那边了,四郎不用担心,他去去就回。” 几个人一齐看向若萤。 大爷是谁,众人皆知,也知道大爷是要防范的对象。 腊月如此着急前往金谷粮行,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了。 若萤面色如故,心下却隐隐发紧。 钟若英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要知道,这可是她期盼已久的结果。 只要钟若英动起来,无论其所图是好是坏,都会成为她反击的目标。 只要对方有所动作,她就不再无的放矢。 等待是漫长的,而实际上腊月只去了一壶茶的时间。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为了急于回来,居然雇了一乘凉轿。 进门来,二话不说,先抄起自己常用的大陶瓷缸,将里头的半缸凉开水一饮而尽,长呼出一口气后,仍然未能压制下亢奋的情绪。 “四爷,大事件c大事件!你再也想不到,我才刚看到谁了!是吕公子,永丰仓吕大人的公子。要不是当时有汪大胖随轿跟着,小的肯定多一眼都不会看” 于是,在买早餐还是跟踪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小的跟着他们,直接到了粮行。两下子应该早就打过招呼了,大爷就在大门口等着” 看到轿子到了,钟若英赶忙趋前迎接,笑容满面地亲手将轿子里的人搀出来。 那位贵客头戴凉帽,半遮住了面目,但仍然能够看出来,是个年轻的男人,而且,还是个身份不凡的。 因为他穿着短靴。 “五烘六月的,穿靴子?”若萤诧异地问道。 腊月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儿!看大爷那个客气劲儿,瞧他那副怪样子,小的就猜当中定有什么故事。所以,小的当机立断就使唤了个小子,让近距离打听情况去” 显然,钟若英的警惕性只针对部分人群,对于混迹在街面上蹭吃蹭喝的无业游民,除了鄙视,竟无一丝警觉。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腊月这边。 “副使大人”“永丰仓”“吕公子”几个关键字眼,足以串连起一段长长的故事。 “果然是五姑娘未来的夫婿呢。神神秘秘那么久,小的总算是看到活人了” 笑容一敛,他道出了心底的疑惑:“吕公子好像是受了伤,走路的姿势奇怪得很应该是右腿不利索,虽然边上有人搀着,可还是跛得厉害,半边身子都是垮的” 若萤的眼皮子便跳了跳。 她时常游走在市井之中,不是没听说过某些传言。 之前的一些颇类空穴来风的说辞,这会儿渐渐地成了形。 “是天残” 身后忽然飘来虚弱的声音。 能够开口说话,证明君四正在逐渐好转。 窗下的主仆两个一起转过头来。 “幼时因为患病,不但脑子不大灵便,半边身子都不遂。他一年到头穿靴子,靴子都是专门定制的。外面看没什么稀奇,其实右脚里头垫了高。不然的话,就他那个样子,想要走路,必须拄拐” 腊月呆滞了片刻,忽地吃吃冷笑道:“先前说,这门亲事是大爷撮合的,小的还纳闷呢,几时他变得这么好心了?依四老爷那种身份,凭什么能结交到那样的一个亲家?谁不说高攀了?我就奇怪了,姓吕的怎么就看上五姑娘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好事儿c好事儿!哼,谁得了好,这不就看出来了么!” 若萤沉吟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不管这当中牵涉到多大的好处,但拿一个女孩子的终生换取,终归谈不上道德。” 腊月嗤笑道:“不是小的心眼儿坏,四爷你何必操这份心?你忘了?先前为这个事儿,三娘赚了浑身的不是,四太太逢人就说,就差没有扎小人诅咒咱们了。好心赚了驴肝肺,何苦呢!” “上辈子的恩怨,若是传到下一代,不是儿孙辈不好,而是做长辈的没出息c没能耐,无法解决自身的问题。五姑娘并不曾招惹过咱们。她人虽然昏了些,但心地不坏。这种事,倘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却要装聋作哑,岂不有愧于心?这可不是挨一巴掌c绊一跟斗的事。一辈子呢,说毁就毁了。” 腊月虽有不甘,却也不敢还嘴:“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给四老爷那边送消息。至于他要看不要看c大爷肯不肯让他看到,小的可不敢保证” 若萤点点头:“去吧,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求个心安。记住,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小的明白。” “四叔于五姑娘身上,用心寥寥。这事儿不能完全指望他。你把风声往三爷那边吹吹,看他会作何反应。自己的亲妹子,他不上心,别人谁能使上劲?” “三娘那边呢?要打个招呼不?” 若萤挑眉道:“你要真体贴她,就让她过两天安稳日子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人就爱操心,又是个护犊子的。要是给她知道,五姑娘摊上这么一门亲事,又该跑去老太太跟前据理力争了。她那个性子,本来就在公婆跟前不讨喜。更何况,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想要悔婚,可不容易。” 腊月点头称是,转身去了。 “你们钟家,可真够乱的” 君四悠悠地开了口,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再乱c又与阁下何干?”若萤嗤笑道,“丈二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 “要喝水么?”若萤翻了个茶碗,倒了半杯水,取了一根麦秸作为导管,拿到君四枕头边,看他吃完水,问道,“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运河暂时是去不得了。没有主心骨的醉南风,也不知生意怎么样了? 流枫的去留还是个问题。秦家自是不肯再让他逃走的,而他自己是个什么心意,也需要弄个清楚。 得跟莫银儿那帮人取得联系,但是也要禁止他们接近袁家。 “你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我身边这几个人大事难成,但这传话跑腿的活儿,倒也使得。” “你想要我做什么?”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道理,他懂。 若萤嫣然笑道:“我也不是在趁火打劫,也不想你欠我人情。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不是给不了报酬,是么?你既住在这里,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要花钱的。我的人给你使唤,大热天的,冒着生命危险奔走,也不容易,是吧?像你现在这种情况,想要镖局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保护着,花费必然不菲。” “你倒是生财有道!还有什么,索性给个痛快吧。” 明知道对方就是那种人,尽管此时此刻君四恨得牙根痒痒,但是他却无可奈何。 被人算计的感觉,就像是盘中餐,不认命又如何? “你也不用害怕,我不会狮子大开口的。伤愈后,你赔我五十两银子就好。” “你的人都是金子打的么?” “我的人是没有这么金贵。动动嘴皮子c跑跑腿也确实花不了几个钱。但有一点你不要忘了,就算姓孟的指导你在这儿,他想要进这个门,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身手再好,若是对上世子府的暗卫,恐怕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吧?” 君四便愣怔了片刻,随后,短促地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 “钟若萤,你适当真不明白么?居然这么使唤他的人。” “怎么,你嫉妒?” “我是在替他不值!你不会使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天底下有才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王世子只看重她一个?为什么? 连自己的人都给她使了,下一步,还能做什么呢? 是不是连自己的床榻都要让出一半来? 哦,对了,兴许早就已经干过那种事了。 眼前这人那么聪明,会不明白那个人的心思? 明知而装不知,这不是可恶是什么! 面对他的愤愤不平,若萤则反应冷淡:“你要有那个闲心,就多想想自己的处境,想想如何报仇,想想如何去解救秦家的那只笼中鸟,想想之前你我达成的协议如何推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哪些事,跟你有关么? 就算如你所想的那般,我就是个奸诈小人,又如何?我就利用了别人,又如何?你不傻,难不成他们都不如你?你也不是十七八岁的热血青年了,那些情啊爱啊什么的,也该看开了。” “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君四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他们对你这么好,你尚且如此对待他们。别人哼,什么无姑娘有姑娘,死活于你何干?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 “这都给你看出来了?” “以你之力,别说已经定了亲,就算是明天要大婚,你也有法子阻止,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阻止?”若萤反问道,“说句难听的,糙好与我何干?” “但是,放任自流却与你有益,是么?就像腊月方才所说的,吕副使如何能瞧得上四房?只为了能给自己的独子娶个生儿育女的工具。正经人家,如果知根知底,谁能狠心将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你也说了,四老爷于自己的女儿身上用心寥寥。相信你家大爷定是拿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三下五除二,成就了这桩门不当c户不对的亲事” “有道理,继续说。” 若萤背靠桌沿,饶有兴致地瞅着他,满面的欣赏丝毫不像是作假。 “你之所以不肯拆散他们,其实根本没安什么好心。你家大爷确实利用了四房,而你,又何尝不是在顺水推舟?拆散可有什么好?只会赚得一身不是c四下怨恨。”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跟你的雄才大略相比,区区一个五姑娘算什么!”君四酸溜溜道,“为了达成目的,你这个人甚至连自己的一辈子都能豁出去。你不惜撒下弥天大谎,世人只道你执着于仕进,却忘了最根本的一点,忘了你的来处。 当他说到“来处”二字时,若萤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但是对方接下来做出的解释,却又瞬间让她为之心安。 “作为一个男子,如何才能为人所称道?无非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屋尚且不能清扫的钟四郎,有何底气跟人谈论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 “在下家中诸事安顺,不劳阁下操心。”若萤漫不经心道。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君四打断她的话,“三房再有能耐,说到底,也只是庶出。而四郎又岂是甘心屈居人下之辈?更何况,你与本家又向来水火不容。根据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可知你并非是小肚鸡肠的人,一家骨肉,何来不共戴天之仇?既如此,为何你从不曾有过修复彼此关系的举动? 容在下小人一把,其实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想为,是么?明知对方有病却不予提醒救治,只一味任其恶化,直至病入膏肓。到那时,不消你亲自动手,便可将憎恨之人斩草除根c永绝后患,是也不是?” “能兵不血刃而决胜千里,确实高明。”若萤沉吟着,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这种事,说来容易,但具体如何操作才能不显山c不露水呢?” 君四白她一眼,看表情,很想骂她两句难听的,只是他重伤在身,元气大损,说句话尚且费力的很,又哪里提得起力气发火? 他闭上眼睛略作休息,也尽量平复着内心的激动。 目前为止,他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但能近距离触摸对方的心思,只这一件事,就足以令他感到雀跃。 想来世间的人,大多有此癖好吧? “你是打定主意要和你家大爷死磕到底了吧?他所肩负的东西,统统是你想要摧毁的。这么一来,方向便很明确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就合情合理了。他想要什么,你只消悄悄跟着他走,等他志得意满的时候,便是你发起反击的时刻。你会让他自决于人前 只要他完了,钟家基本上就算是完了就有几个男丁,老的老,病的病,弱的弱,也不过如蝼蚁一般,任由你碾压” 若萤抿了抿嘴唇,定定地看着他,面上纤尘不起。 “钟若萤,你胆子果真不小!其实,我早该料到了当年的那场洪灾,就是个先兆这得是多大的仇恨,让你非得除掉本家而后快?” “你当真毫无所知?当虎狼踞于前,你不会是想要我继续大谈因果吧?”若萤冷冰冰道,“在下一向信奉一句话:世上没有该死的生命,何必给人以该死的罪名。但是,自生在此间的十几年里,所历种种,让在下不得不认清这样一个现实:对于某些人而言,在下的这一信念却成了被他人攻击的最大漏洞和弱点。夏虫不可语冰,对不能寄望的人执迷不悟,那不是大度宽容,而是痴傻,是在辜负自己的年华成全他人的精彩” “哦,这么说来,你竟是大彻大悟了?” “听你这口气,倒是比我的爹娘更加在乎我的生死,为什么呢?” 君四冷哼道:“在下还指望着安平府的免死金牌呢。你若是死了,还有谁能诓得住小侯爷?你不也是这么打算的么?放长线c钓大鱼,一辈子做他眼红嘴馋的香饵,将他吃得死死地——钟若萤,你实在是天底下最阴险c最冷酷c最无情的人。” “多情也好,无情也罢,你都不需要,是么?大当家虽然眼下遭遇了一些挫折,但尚未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还没到要靠别人施与的温情活到明天地步,是么?爱情这东西,说到底,只是穷人的玩意儿。” “这种话,你的爱慕者们不曾听过吧?” “不求回报的感情,不过是被赞颂过的死刑。都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这道理会不明白?再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待不同对象就不能一概而论,这个道理,阁下难道忘记了?” 要她对爱她的人冷酷? 怎么可能! 将自身最黑暗c最令人绝望的一面呈现给人,那不是爱,完全不是。 那才是冷酷c才是摧残。 美好的东西c光明的一面,只留给珍惜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粗枝大叶的人,对人c对事,向来算计清楚。 遥想不久后的钟氏,用“天翻地覆”来形容,应该毫不为过。 “那么,你认为这个法子可行不?” 拌嘴归拌嘴,成熟的人永远都是理智的主人。 君四沉吟道:“官商勾结c倒买倒卖c渎职贪污c中饱私囊c亏空国库,这项罪名一旦坐实,满门抄斩是肯定的。你家大爷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你想要借助这件事抓住他的把柄,可不容易。” 若萤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幼稚到以为偷出他们几本帐簿就能稳操胜券。账簿上的那些弯弯绕,连我们家萌丫头都知道。” “你打算怎么做?”君四的口气显得有些紧张。 “仅仅是官商勾结还不够,好比是宝山会那件案子。即使凶手就在面前,明知是谁想要我的命,又如何?到最后,不过就是一出显而易见的李代桃僵的把戏。到最后,元凶仍旧逍遥法外。”若萤的生硬冰冷刺骨,“必须是他们不能承受之罪c不能解释之罪c越解释嫌疑越大之罪。只能是罪无可恕,方能快刀斩乱麻。得让世人都知道,我们大爷是个有大志向c成大事的人。一个永丰仓岂能满足他的?一个小小的合欢镇岂能成为他的监牢?他想要更c更多” “是什么?” 大夏天的,君四只觉得浑身害冷。 若萤扫了他一眼,漫然道:“你莫不是忘了,孟仙台腿上的伤是从何而来的?” 君四长吸了一口气,良久无语。 “怎么,不忍心?”若萤锋芒隐隐,“十几年的兄弟之情,终究难以割舍,是么?即便是遭到对方的暗算,即便是对方想要你的命?” 君四合上眼,紧紧咬住嘴唇。 “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确实,没有。 该信谁c用谁,都已经摆在了桌面上。 在他受伤后,第一个想到的安全之地,便是她的羽翼之下。 “但到目前为止,你也只是怀疑,不是么?都不是傻子。勾结匪类是要株连九族的谋逆之罪。你要小心,打不到狐狸反惹一身臊。” 若萤点点头:“我知道。不排除大爷已经有所防范。看他近来的所作所为,八成已存了万不得已时玉石同焚的心思。终归他恨我入骨,临死若能拉上我垫背,却也不亏什么。” “要你垫背?他的心也真够大的” 若萤粲然道:“这种大事,只在下孤军奋战,显然既困难又危险。但若是能得到大当家的全力相助,胜算就会大很多。有钱,有人,有门路,再有决心的话,何时事不成?”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c让你和你家大爷势不两立么?” “只这件事,不能说。”若萤毫不犹豫道,“不过,以醉南风的耳聪目明,若是稍稍用点心,倒也不难查到。” “答案就在钟家的老宅里?”君四喃喃道,“看来,很有必要对那座老宅子作一番深入了解了。怎么说都是地方上的名门大户,不知究竟是种什么气质” 若萤蒙昧地笑了笑,飘忽道:“什么气质?一股子陈腐的味道。岂能跟运河上的风光相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1章 盛筵难题 严祭酒的七十大寿早在半月前即已铺开。 以往这个日子,都在曲阜本家举办。一应事宜,无需济南府这边的儿女们操心,只需算好日子,驱车前往祝贺便可。 但今年情况不一样。 因缘际会,严祭酒人在济南,严教授和陈指挥使夫人这一对兄妹,几乎从一开始就有了要在济南府替老父亲办寿的想法。 比起以前在济南和曲阜两地间的来去匆匆c各种力所不逮,今岁寿诞,严氏兄妹可谓是用尽心思。 而济南这边的得力帮手也委实不少。得益于众多亲朋的出谋划策以及鼎力相助,整个寿诞的筹备进行得相当顺畅。 陈府和严府的人员往来频繁,传递物帛c调遣人员c教习奴婢,分工明确丝不苟; 其间粉饰屋宇c移花接木c张罗帷幔c搭建戏台c更换陈列c迎来送往自早至晚,无有停歇; 又有戏班入府,安排庭舍c排演曲目,笙歌燕舞贯彻始终,未敢有丝毫懈怠; 又有裁缝布坊登门,看料选料,给主仆上下量体,预备裁制新衣; 又有管事领着亲随,去外间兑换新钱无数,或串以红索c或包以红纸,以备各种封赏; 至于请柬拜贴,则由严雪梅教授和李祥宇训导翁婿二人亲自书写。 此次寿筵虽然秉承了严祭酒一贯要求的清穆低调的原则,奈何寿星声望高达,众望所归之下,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山东道上最令人期待与向往的所在,也成为了近来的一个谈兴不衰的话题。 开筵之日,自辰时初,严府门前就开始宾客如云c车马如织。 从门首司仪的高唱中可知,来宾竟涵盖了整个山东道:登州府c莱州府c青州府c兖州府c东昌府 作为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的美誉名副其实。 人员虽然往来纷纭,却秩序俨然。男男女女衣冠楚楚c仪态栩栩,自主至仆c举止持重。彼此寒暄客套c你谦我让,场面盛大而雍雅。 若萤足足看了半天的热闹,直到看到柳家的马车缓缓出现在视线中。 从一群人中,她唯独没有发现静言的身影。 稍后赶来的秦文明解开了她心底的疑惑。 “柳兄么?才刚路上遇见了。说是当值医士中暑,惠民药局缺人手,临时过去帮忙了” 原来如此。 释然的同时,若萤暗中感到遗憾。 和秦文明同期抵达的,有庞思聪。他也是若萤在府学的师兄,论岁数,和李祥廷c陈艾清几个相当。 虽然出身书香门第,有个做提学官的舅舅,还有个在鲁亲王宫被封为夫人的远房姨母,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是个资质优良的学生。 事实上,在府学中,像他这种成绩高不成c低不就的学生,还有不少。因为缺乏天分,能依靠的就只有刻苦努力了。 因为自己没有c自己做不到,因此,便对若萤十分崇拜。 除此之外,还有个缘故。 如他这般人家的子弟,朋友圈子并不大,也不肯轻易地接受圈外的人。但是对待若萤,从一开始,他就不曾轻视。 一个让李二郎张口闭口赞不绝口的少年,一个让王世子和安平侯相持不下的人物,一个让长辈们时时拿来当作教育自家儿郎的范本,一个让萧墙内的妇人们津津乐道的少年,在他心目中,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对此,他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结交? 甚至,就连鲁王宫中的姨母都曾叮嘱过他,要他“与四郎友好,多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看看人家都是怎么做的”。 基于这些原因,这个实诚的孩子每次看到若萤,那神情都宛如一个求知若渴的孩童,平日里原本就话少,这会儿就越发地羞涩了。 若萤自是知道他的脾气,也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赶庞思聪这个年纪c且又是学生,都难免会有相似的反应,那是对于外面的世界尚缺乏认知与历练方才会有的矜持与敬畏。 他们和她多少有点不同。 相比之下,她就像是一块滚刀肉,一根在油锅里炸过无数遍而不再变色变形的老油条。 她能够理解彼此间的这份不同,但却不能改变这种距离。 别人的成长,她无法代替。 她能给予的,大概就只有一记微笑了。 不过是礼貌性质的微笑,却依然让庞思聪红了脸c垂了眼。 一行人刚进得大门,早已被候在厅阶下的李祥廷一眼瞅见了。 他扬声叫了声“若萤”,三步并两步赶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搭在了若萤的肩头上。 这种宣誓所有权的意味非常明显,直接打消了其他几人想要与她勾肩搭背的念头。 吴真等人相继围拢过来,彼此作揖问好。因为都是同窗或好友,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 说说笑笑中,众人簇拥着进了花厅。也不敢落座,第一时间先去拜见今日的寿星严老先生。 这一帮少年的同时现身,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满堂静寂,万众瞩目下,见这些人依照年序列队立于大厅中央,面朝正北方的严祭酒,如学里诵读一般,高唱祝辞:“末学晚辈恭祝老先生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声音之洪亮c态度之端正,直是阳刚之气磅礴c振聋发聩,令人精神大作。 当此时,若萤混在人群中,亦步亦趋c人云亦云,居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c随波逐流的轻松自在,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空暇观察四周。 她下意识地紧靠着李祥廷,同时,她也能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维护。 自从两下子摊了牌,她就有所察觉了,觉得李祥廷比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 她当然明白这变化的由来。 尽管依然很听信于她,但在心里,李祥廷却将她当作女儿家来保护着。 这种感受,只有作为当事者的她最清楚。 而她,也乐得在这些方面成全他。 这个人,有着太阳一般源源不绝的热情与力量,总能聚拢起众多的目光,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焦点。 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无需刻意,也无需花言巧语,便能赢得他人的信任与依赖。 这正是若萤所欠缺的。 她很清楚这一点。以她的冷静,若置身沸腾之中,难免会有些格格不入。为了削弱世人的这种怪异感觉,她需要尽可能地淡化自己的存在,将自己隐藏起来。 就像是影子,就像是眼下,从容地跟在李祥廷这团光芒的身后。 但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 正应了那句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青山不老为雪白,绿水无忧风皱面。 许是要打压这帮年轻人愈来愈高涨的气焰,以徐梦熊为首的那一桌子的老江湖,端起了架子,现场考校起小一辈的学问来。 对此,徐图贵和秦文明几个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邻座的若萤并未对此付诸过多的注意。 比起如何生财有道,她更喜欢听取李祥廷等人所讲述地各地的风物人情。 像李祥廷和陈艾清以及庞思聪这些人,因为各方面条件好,虽年纪轻轻,却几乎已近走遍了整个山东道,知交遍布四方。而且,每次出行,都不是走马观花。到得一地,饮食起居一概随俗,因此便积累了很多的体验与感悟。 这些知识,是从书本中难以学到的。 若萤早有计划:在秋天到来之前,她必须对山东道的各府州县乡的情况增加更多了解。 尽管她已经将山东地图烂熟于心,但那些鲜活的风俗却远非笔墨所能尽述的。 相关的常识与知识掌握得越丰富,行动时就会更多自信与从容。 未雨绸缪,方能临危不乱;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她的神情明白无误地传达出了这一心声,也在无形中助长了座中几位少年的热忱与谈兴。 想来也是,人生在世,谁不希望内需要c被肯定c被关注? 只是说着说着,周围的气氛忽然就出现了异常。 等到若萤有所察觉的时候,一张信笺传递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徐会长等人给出的一道题目,考的是孩子们的计算能力。 但是很不幸,徐图贵和秦文明几个俱给难住了。好不容易算出了结果,却无法达成统一,彼此各执己见c难辨对错。 于是,大家便将希望寄托在了若萤的身上。 毕竟,论学识,谁也赶不上四郎。 若萤略略看了看题目,而后抬起头来,迎上的是几道热切而忐忑的目光。 若萤微微挑了挑眉。 她看得出这几个人的心思。今天这场和非同一般,作为铁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家族事业的继承人,应当尽可能地避免让人感到失望。 经商行贾,失之毫厘c谬以千里,算盘得打得好c打得精。 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倘若这个功课做得差强人意,那就是有失本分。往大处说,会被认作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试想,如计算不过关,又怎可能看得懂帐簿?倘若有人于账簿上做手脚,又如何能做得到明察秋毫c止损纠偏?再往深处说,像这等睁眼瞎,岂不是要让别人连祖产都掏去一空?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徐图贵几个都懂得,故而,才会露出那样不安的表情来。 既然有求于她,当然便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除此之外,她也另有自己的打算。 “这是鬼谷算。” 此言一出,徐图贵几个齐齐点头。 “四郎给看看,到底谁的答案是对的?” 几个人悄悄问道。 若萤揉揉太阳,没有立即回答,却把信笺交给旁边的丫头,叮嘱她:“难得有这样的考试机会,请我们家六姑娘看一看。悄悄的,别让太太们瞧见了。万一解不开,怪丢人的。” 丫头笑着答应着,接过题单去了女眷那边。 而这厢,李祥廷几个深感惊奇,不相信一个女孩子竟然会比四郎还要聪明。 几个大男人尚且解得辛苦的题目,难不成四郎的妹子竟然会毫不费劲? 方才的那个丫头倒是很快就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把题单还给若萤。 几个年轻人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不约而同地凑近了来看。 若萤微笑颔首。 就这么大点工夫,若萌已然解开了算术题,并且,以略显柔软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列出了详细的演算步骤。 一个做事周到c心思细密c而且兰心蕙质的女孩子的形象跃然纸上。 吸气声此起彼伏。 一时间,众人心里同时生出同一种感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不愧是四郎的姊妹! 徐梦熊那边一直觑着这边的动静,见状便让仆从收了提单过去。 不出意外的,那一桌老江湖在面面相觑后,也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来。 “这真是个小姑娘家算的?” 怀疑的意味相当浓郁,甚至盖过了嫉妒。 若萤起身拱手,含笑回答道:“让各位叔伯大人见笑了。这大概是舍妹于女红之外,唯一的强项了。因自小就帮着家父母打理内外,于这算术上很是下了不少的苦功夫。加上在下的堂叔堂兄俱是生意人,说话时,多有谈及这方面的事情,时间久了,也就跟着学了一些诸如百鸡问题c韩信点兵之类的趣题。” 说到这里,徐图贵忽然接过了话茬儿去。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他的与有荣焉,以及他的迫不及待。 虽然早就知道,他和钟家兄妹友爱,但是很显然,像现下这种反应,似乎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友情。 在座的都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尽管隐隐地有所觉悟,却也不好说得,只在笑容里蕴含了些许意味深长。 对此,徐图贵浑然不觉。 这也恰好印证了一句俗话:当局者迷。 他只知道,他现在很开心。他所为难的事,萌妹妹却能轻轻松松地化解。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眼光很好。 他并不觉得自己笨,也丝毫没有羞愧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将萌妹妹的喜怒哀乐全部当成了自己的。 “回父亲大人,钟家六妹妹在算术上确实很有天分。有些很难的题目,她眼睛不眨一下就给解开了。这个事儿,学里的先生都知道” 徐梦熊不由得一怔。 他这一顿挫,当即让徐图贵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他当时就出了一头的冷汗。 这才是鬼迷心窍了呢!怎么能将萌妹妹帮着做算术功课的事情捅出来呢?这是作弊,是自毁前程哪! 这下好了,不但给父亲知道了,也让整个山东道上的男女老幼都知道了。 这让他往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去? 父亲对自己寄予了那么高的期许c花了那么多心思和束脩为他延师辟学,而自己c竟然用这种方式作为报答? 像这种事情,就算做,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啊,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这会不会连累萌妹妹呢?会不会让祖母和母亲认为,他的不求上进都是萌妹妹导致的?会不会从此断绝他和萌妹妹往来? 这可怎么办是好 他的惶急和徐梦熊的尴尬悉数落入了众人眼中。 值此大喜的日子,但凡有点脑子的,谁不希望能够和和美美? 因此,那一帮老油条和李祥廷这帮小年轻赶忙插入这对父子当中,三言两语打着哈哈,将这一段变调的小插曲给盖了过去。 当所有人都在庆幸阻止了一场意外的时候,谁也不曾察觉到若萤眼底的那一簇星芒。 ps: 名词解释: 百鸡问题—古代数学有不少趣题,如百鸡问题,韩信点兵,李白买酒,两鼠穿墙,百羊问题。在《孙子算经》中,还有鸡兔同笼问题。 百鸡问题出自5—6世纪成书的《张邱建算经》,该问题导致三元不定方程组,其重要之处在于开创了“一问多答”的先例。原文如下: 今有鸡翁一,值钱伍;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c母c雏各几何? 答曰:鸡翁四,值钱二十;鸡母十八,值钱五十四;鸡雏七十八,值钱二十六。 又答:鸡翁八,值钱四十;鸡母十一,值钱三十三,鸡雏八十一,值钱二十七。 又答:鸡翁十二,值钱六十;鸡母四,值钱十二;鸡雏八十四,值钱二十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2章 若萌奇遇 然而女客这边却因着这件事变得热闹起来。 就有妇人询问若萌多大年纪,平日里在家做些什么?又有人夸她聪明伶俐,又有跟叶氏道贺的 对于这一突然结果,开始的时候,若萌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她谨承着出门前母亲的教导,在外要多看c多听c少说话,莫忘了言多必有失的道理。 而此刻忽然涌来的赞誉,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欣喜,相反地,她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漩涡中。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参加完今天的盛宴,长点见识c开开眼界就好了,为什么老老实实坐在这里,还能招惹来麻烦呢? 母亲就在身边,遵照四郎的吩咐,于昨晚给送到身边来伺候的袁大姐就在身后,可为什么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踏实与安全呢?她就像是漩涡中的一片树叶,孤立无援。 她无法求助于人,而且,她也很确定这一点。在今天的这种情况下,她绝对不可以做出让母亲失望c让自己的家庭蒙羞的举动。 这种紧张如置身逼仄的密室中的感觉,是以往从不曾经历过的。像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c无所适从的感受c无处可逃的艰难 这大概就是四郎常说的“历练”吧? 她该怎么办?该向谁求救? 四郎! 没错儿,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是四郎。她不相信,以四郎的学识竟然会解不开一道算术题。 可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把她牵扯进来? 四郎做事,从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对于她眼下的处境,四郎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 应该是能够想得到吧?倘如此,那么,四郎应该不是为了让她难堪出丑。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从小到大,最维护她c器重她c宠溺她的,只有四郎。 每次出远门回去,四郎给她的礼物,从来都比别人的厚重; 她从小身子骨不大好,每次生病,四郎过问的并不多,但却会在她迷迷糊糊中,无数次地用手背试她额头的温度,用手绢轻轻擦拭她颈面上的汗水,仔仔细细地将压在身下的头发,小心地拢到枕头上去; 在外的时候,不论多忙,四郎的家书从不会中断。每次写信,必定要过问她的学习,问她读了几行书c写了几个字c有何感悟与心得?连信一同送达的,还有四郎寥寥数语却能令她洗心革面的鼓励; 是四郎,让她始终精神鼓舞,对明天充满信心与希望; 是四郎,一年年次次,为她开启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展示给她一个又一个瑰丽辽阔的世界; 是四郎,让她为自己的存在庆幸而感恩,并坚信着自己有着能够改变命运c更上一层楼的潜力; 她从不曾怀疑过四郎,不仅仅是因为那是她在这世间最亲的手足。从不曾怀疑过,无论是当年的“四娘”还是后来的“四郎”。 因为四郎说出的话c做出的事c给出的决定,无一例外,全都被时间和实践验证为正确无误的。 她的人生道路和四郎的人生轨迹是不一样的。她并不清楚四郎曾经都经历了些什么,很多事c很多传闻,至今她仍旧感觉懵懵懂懂。但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那个家的脱困与兴起,完全仰仗于四郎的力量。 连她最为依赖的母亲,都在跟香姨娘感叹,说那个家,多亏了四郎。 母亲的钱匣子,她是见过的。匣子里的那几张银票,是一家子十几年的安稳生活。 这还不算日常从各种副业中所得的收入。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基于四郎英明的决策。 四郎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 有四郎在,天塌下来也不必害怕。 四郎是绝对不会陷她于危难而不施以援手的。 既如此,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就算说错话c做错事,又如何?四郎就在隔壁,他怎会允许别人欺负她c嘲笑她? 所以,她不能慌,必须尽快冷静下来,想想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因为慌乱和害怕并不能解决问题。 在此之前,四郎并不曾叮嘱过她什么话,那么,这是否可以认定为,她大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行事? 是的,她是钟若萌,是钟氏三房唯一的嫡女,是山东道第一天才少年钟四郎的亲妹子。座中有她曾受过官府表彰过的母亲,有视她为己出的李家姨妈,还有待她情同姊妹的大嫂严氏。 大人们出的难题,她又不是没作对,除了她的平民农户的出身,还有什么c比在座的千金小姐们差的? 比针黹女红,她自是不怵的,比模样长相,她又哪里比人家少一块c短一截了? 既如此,到底她在惊慌些什么! 心窍开通的若萌很快地就从不安中挺立起来。虽然她的脸庞依然红红的c手心里也还攥着汗水,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坚定与自信。 她牢记着母亲素日里的教诲:做人要沉重c不要张狂,要善于藏拙,但也不能低声下气。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仔细倾听着妇人们的问询,慢慢地逐一作着应答。 好在没有谁有意难为她,问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而那些事,恰好都是她所熟悉的生活: 每日里,无非就是做针线,包括铺的盖的,包括一家子的四时衣裳鞋袜。需要的时候,会给父母打打下手,烧火煮饭c喂鸡喂鸭c洒扫庭除c拾掇菜园苗圃; 农忙季节,会帮着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锄地c播种c割草c剜菜c捡余粮c刨麦根c看顾院场晾晒粮食c驱赶飞鸟 至于说读书写字,母亲说了,那不是女孩子家的正务。只是家中两个兄弟都是读书人,早晚都在背书,听得多了,也能记得住几句圣贤名言。 因为喜欢算术,四郎便教了认字写字,还给选了两本书,空暇的时候读上三两句,不过是防止一边学一边忘罢了。要说她有学问,实在不敢当,怕是远远赶不上今天在场的各位姐姐妹妹们呢 她原本生得乖巧,声音又好听,这一番对答下来,四下静寂,嗽声不闻,气氛极为庄重。 妇人们纷纷点头,为她的懂事能干,也为叶氏的教子有方。 陈松龄之妻严氏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叶氏母女。因为四郎的缘故,虽是初识,心下却颇多亲切之感。 听了若萌的回答后,她笑吟吟地点头道:“这孩子不但生得标致,身子骨也结实。如此才好。家里的事,能提得起c放得下,就算不用亲自动手,但看别人做事,能瞧得出子丑寅卯是非对错来,这就对了。你娘不该拘着你,这么机灵的孩子,精力够使的话,多认得几个字怎么了?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打趣起来。 “照你说的做,不出几年,咱山东岂不是又要多出个才女来?” “果然是儒林世家出来的,开口即学问c闭口尽道理。” “让你生作女儿身真是可惜了,不然,早就做了封疆大吏了” 陈夫人噙着笑,只管向近旁的严雪梅夫人丁氏撒娇:“大嫂难道不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么?” 丁氏凝视着若萌,神情温和。 作为女主人的她,虽一向低调,却让人不敢轻慢。她的来历比在座的众人并不差什么。 现任的山东提学官丁昱丁大人是其同宗同族的兄长,鲁亲王的丁夫人是其同族姐姐。诸城丁氏虽不及曲阜严氏那般赫赫有名,却也是不折不扣的诗礼大家。 出身世家的丁氏,性情极为稳重。与教授严雪梅育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在京中国子监里读书。 此事,不但是她莫大的骄傲,也是座中所有女眷们望尘莫及的殊荣。 除此之外,唯一能够让她感到心事重重的,就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嘉许。 自从嘉许嫁入李家,这些年来,她这个为娘的几乎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不是李家拿孩子不好,正好相反,就因为太好,反而让成亲至今仍一无所出的嘉许对李家充满了愧疚。 孩子的日子过得煎熬,做父母的又怎能心安理得? 关于女婿李祥宇纳妾一事,丁氏早就从亲家母那里得到了完整的消息。在这一点上,她挺感激唐氏的。 唐氏跟一般的妇人不同,没有坏心眼儿,为人耿直热情,尤其是对她这个亲家,直是当成亲姊妹一般,什么话都会跟她说。 她也知道,昌阳叶氏和唐氏的关系很不寻常,而且,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能看得出那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和友爱,那是别人羡慕不了的真情流露。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她对叶氏至今都抱有怀疑c保持着距离,但是,因为唐氏的存在,她不敢小觑叶氏,不敢小觑了钟氏三房。 她比任何人都在意三房的动静。 这才多久?眼瞅着三房从一贫如洗成为名噪一时。外间有传言,说三房发迹多亏了府城里的那几门好亲戚。 对此,丁氏惟有一笑置之。 一个家庭c那么多口人,倘若一味靠接济便能长盛不衰,这怎么可能! 更别说李家没有那么大的实力,而齐鲁商会的会长徐梦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世间哪有不求回报的援助! 正因为三房人心齐c力量难测,所以,丁氏的心情极为复杂。 她自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一个平庸的女人共侍一夫,尤其是那种骨子里低俗的,言行举止简直不堪入目,岂不是污了孩子的眼睛? 但若是妾室的条件太好c为人太出色,是不是意味着某一天会夺走丈夫的宠爱呢? 这不是痴人说梦。 侧室夺宠的事件,她可是听过不少c也见识了不少。 对一个女人而言,光有一个体面的位分有什么用?就如神位一般供在那里,丈夫却正眼都不瞧一下,成天只管和宠妾欢歌笑语c你侬我侬,这样的富贵荣华,有什么意思?! 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活的舒畅,能一辈子被公婆喜爱c被丈夫宠爱c被下人敬爱。 但是,眼下看来,她的这一期望只能算作奢望了。 要嘉许独自拥有一个男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过不了多久,三房的庶女就会嫁过来。倘若那是个齐全争气的,说不定年后就能为李家诞下香火。 到那时,她的孩子将会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 这种事,她几乎不敢想。 况且,她就算有一千一万个想法,又有什么用?李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怎好插手! 在这些矛盾心情的左右下,从听说妾室入门的时间确定下来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患得患失。 极度的担心与恐惧,使得她竟不敢跟丈夫谈论此事,以若无其事的模样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自欺c欺人。 她不确定丈夫是否早已经察觉到她的心思,但她相信,对于这件事,丈夫不会一无所知c无动于衷。 因为就在寿筵的前夕,丈夫严雪梅忽然跟她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言下之意很明白,是要她敞开心胸,宽待钟家。 既然要宽待,就不应该仅仅只针对那个庶女。 这是个很浅显明白的道理:庶女之所以能风光嫁给李家,靠的不仅仅是其自身的优秀,更得益于娘家的实力。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就会无数次地重复着钟四郎的背影,一个前方和后方都被万丈光芒包围着的小小背影。 亮得让人睁不开眼c不敢直视。 像钟四郎那种,迟早是要高人一等的。即使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只要身边的贵人们需要,他就能站到人上去。 到那时,功成名就c富贵双全,一人得道c鸡犬升天。 到那时,谁还会介意今天的庶女和侧室? 昔日恶紫能夺朱,今朝如何不能郑声乱雅乐? 不能等到那时候了,防微杜渐方为远见。如果三房是个懂道理c明是非的,然则,应该能够感念别人的友善吧?应该会做出恰当的回应吧? 但要如何表达出自己的善意?怎么做c才能让钟氏念她的好c领她的情?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设想假如三房的庶女是她的孩子c是她的丈夫与妾室所生的,身为正室的她,该当如何对待这个庶出的孩子? 在想过了这些事情后,丁氏渐渐觉得心里头没有那么拥堵了。 眼前之所见c所闻,让她心底的某种想法,慢慢地定了型。 她可以接受将钟家的女儿视若己出,但却不会毫无原则地全盘接受。 为妾的那个庶女,就身份而言,不足以承接她以及她身后的丁氏c严氏两姓的庇佑。但是—— 作为嫡出之女的那个孩子,倒是有资格。 不说别的,为娘的叶氏可是受过官府旌表过的“义妇”,这种荣誉,足以让她出入像今天这样的场合。 其次,唐氏与叶氏格外亲厚,冲着这一点可以推断出,叶氏其人的品行定是不错的。今天有幸见面,听其言c观其行,谁相信竟是个土生土长的乡间妇人?看那气派,要是不说,说是从簪缨世家走出来的怕也没有人会怀疑。 再看看钟四郎,就更加的“一言难尽”了。 不管坊间如何沸沸扬扬c褒贬不一,但能让上至世子府c下至老鸦山那个土匪窝都围着转悠的,要没有三两把刷子,焉能做得到? 小小年纪,一试而成食俸儒生,这在山东道上,百年不曾一遇。要是肚子里的墨水不够浓,焉能做到? 平日里,她们这些太太夫人们坐在一起,说起这些事儿,谁不羡慕叶氏好福气?有四郎那样懂事又能干的儿子,凤冠霞帔迟早是要披上身的。 从来水就低c人走高,凤凰止于梧桐c飞龙翔于青天,人与人交往,不都是这样的吗?若只看眼前与一时的得失,又怎么能望到远处c走到高处? 一念至此,丁氏主意大定。 顺着小姑子严氏的话,她微笑着转向唐氏,一如诉说家常般:“这孩子怪伶俐的。妹妹有所不知,当初有我们嘉许时,一心希望她能活泼些。结果跟着她的兄长们多读了两本书,倒把性子生生地变得老气了。我看这萌丫头好,瞧着就招人心疼c叫人眼馋。” 唐氏便揶揄道:“像你这么齐全的人,居然会说这种话?没的寒碜我们。既然眼馋,索性就要了来解馋就是。不过我先跟你提个醒儿,他们家四郎,你也知道的。我可是打一开始就想要了来。我们家大郎也是,惦记四郎惦记了多久?结果倒好,最后竟成了安平府和仪宾的人。这事儿,想起来就怪生气的!要怪就怪自己下手慢c不够狠。真就抢过来怎的?先下手为强,谁先抢到算谁的!没有谁会嫌弃儿女多,多子多福,对吧?” 丁氏笑着连连点头:“你这么个雷厉风行的都碰了壁,我在想,我是不是有点痴心妄想呢?” 唐氏便招手将若萌拉到跟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你也听见了,我们这位丁太太为了你,吃不香c睡不香,你不想跟她说句什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3章 一瓢冷水 若萌原本就是个玲珑剔透的,听得唐氏这么说,遂向丁氏福身道:“夫人盛赞,若萌愧不敢当。只是平日里家母常说,男孩儿坏,顶多坏一个,可女孩儿若不学好,将来就要祸害一大家子。家母的话,若萌时刻不敢有忘。我家四郎也说过,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只有和正经行事c品德高尚的人结交往来,取长补短,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 丁氏微笑颔首:“你娘教的是对的,难得你小小年纪能够明白这些道理。” 受到鼓舞的若萌红着脸道:“家母也说过,山外有山c人外有人。以前若萌还不大明白这句话,自从认识了姨妈家的大嫂才知道。大嫂不但教我女红,还教读书认字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待若萌比亲姐姐还好。所以,每次上来要走的时候,若萌都很舍不得。若萌时常在想,大嫂的言语行事都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来的,所谓‘见贤思齐’,若萌对夫人神往已久。只是想到自己各方面都还很不足,即使今天有幸见到了夫人,心里头想亲近c也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女孩子家特有的故作勇敢却又含羞娇怯的模样,引起众人善意的笑声。 唐氏便笑道:“平日里难得听你有个动静,今天怎一口气长篇大论的?果然是投了缘么?” 说到这儿,她径直向丁氏提议:“你们娘母两个,一个别心心念念,一个也别战战兢兢,净受些煎熬。俗话说的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认识。今天就让我做个见证,你们娘儿俩,不好两好合一好?” 她抬头看了看媳妇儿严氏,意味深长道:“我既抢了你一个闺女,就再送你一个,使得不?” 丁氏略倾过身子来问叶氏:“我只喜欢这孩子的小模样c小脾气,就是不知道太太舍得不舍得?” 叶氏笑道:“夫人青眼,是孩子的福气,也是造化,哪有个不愿意的?” 说着便吩咐若萌:“夫人抬爱,你这孩子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夫人磕头!” 唐氏在一边推波助澜:“快磕头叫母亲,以后可不许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生分了。” 说话间,早有丫头拿来蒲团,李祥宇之妻严嘉许亲自携了若萌的手,给丁氏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双手高擎茶碗奉与上首,口中叫着“母亲”,一场庄重而又融洽的认亲仪式便干净利索地完成了。 而后,若萌与严嘉许从新见了礼,姐妹的名分既定,彼此愈发亲昵。 座中同一辈分的也纷纷起身道贺,重新排序认亲。 而叶氏也与丁氏论了序c行了礼。丁氏年岁长一些,叶氏口呼“姐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两下子执手之际,四目凝注,各自心里所隐藏的一些话些事,彼此隐约已知。 当此时,丁氏不禁暗中喟叹天意难违。 叶氏的喜悦中,包含着令人心悸的伤悲,而这,也正好印证了丁氏之前听说过的某些影影绰绰的传言。 那是关于她的夫家c曲阜严氏的某些隐秘,是一些连她的丈夫都绝口不提的事,是有关严氏上一辈的某些恩怨情仇的往事。 她知道,她公爹严老祭酒曾有过一个胞妹,而且,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才女。 她知道,严家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叫“红颜薄命,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知道这句话针对的是谁,正是那位她应该尊称一声“小姑姑”的女子。 她知道,严杜两姓交恶几十年,似乎正与这位小姑姑有关。但具体是因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她始终不得而知。 严家的人,从上到下的口风都很紧。 尽管如此,却依然有些蛛丝马迹显现了出来。 据说,那位小姑姑的长相颇有几分奇特,似乎拥有着一双异瞳。 曾经在无意中,丈夫跟她说过一句话,说钟四郎的那双眼睛与众不同。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丈夫分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整个人都有些怅然若失。 再后来就发生了老祭酒突然晕厥的事。 出事的时候,只有一个钟四郎在跟前。当时,那一老一少都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这也就成为了一桩无头冤案。 即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然而,当老祭酒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许为难四郎。 自己尚且处于危险之中,却还惦记着别人的脸面,当所有人都认为是老祭酒慈爱大方的时候,唯独她c从中嗅到了一种微妙的气息。 几乎是前脚跟着后脚,稍后,老祭酒便打发了身边的长随,在夜里烧了一盆子的纸灰。 那股浓重的烟火气,笼罩了半个严府。 她不免惊惧,但是丈夫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没什么,只不过是老爷子想起了故去的胞妹而已。 那位神秘的小姑姑? 从丈夫不知是悲是喜的叹息声中,隐隐察觉到事出有因的她,越发地对钟四郎产生了兴趣,对钟氏三房充满了好奇。 为了能够尽早解开心中疑团,最好的方式就是走进叶氏母女的心中。 当对方卸下心防的那一天,或许便是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丁氏认亲的消息几乎是在同时c传到了一墙之隔的男宾席上。 所有人都替若萤感到高兴。 若萤来者不拒,坦然接受着四面八方的祝贺。 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了各种各样有趣的反应,看到了李祥廷的由衷开心,看到了陈艾清的神情复杂,看到了严教授的目光闪烁,看到了李祥宇的意味深长,也看到了徐图贵的双目灼灼,以及徐梦熊的满目深究 目前为止,她对整个事态的发展感到很满意。 她能够想象得到,母亲叶氏此刻的心情。那块沉积在心底几十年的痞块,想必已经消去了大半吧? 所有的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丁氏认了若萌为义女,自此后,若萌便是严教授名义上的闺女,曲阜严氏便成为了她和母亲叶氏的另一重庇护。 也只有若萌和母亲叶氏,才是严氏正儿八经的后代,也理所应当承受得起严氏的关怀。 自己曾经给自己立下的誓约,她今已做到。有生之年,她会将亲人们难以达成的夙愿尽可能地兑现,尽可能地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通畅大道个光明无限的未来。 她得对得起这个身体,让自己“不虚此行”。 当此时,钟若芝的出现让若萤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天的眷顾。 尽管她向来不屑于这种小人得志般的快意。 但为了赢得战争,该狠的时候c就得狠。 对于三房今天的意外收获,钟若芝肯定不会感到痛快的。 不但是钟若芝,三房攀上高枝的消息,相信无需过夜,便会传到钟家大爷钟若英的耳朵里去。 作为共同的敌人,三房的得意便是大房和二房的如鲠在喉。 为了遏制三房的成长壮大,钟若英势必会有所行动,而且,会加速有针对性的反击。 而她,等的就是这个。 倾听着隔壁的动静,若萤暗中给腊月递了个眼色。 腊月心领神会,借着更换热茶的空当儿耳语道:“四爷放心,有袁大姐长着眼色呢。一举一动都不会错过的。” 若萤品着茶香,无所动容。 倘有意外,正好可作为对袁仲的考验。送她到母妹身边去,目的即在此。 钟若芝此行,是代表世子妃给寿星送贺礼来的。 她的现身,使得女眷这边静寂了片刻。 一种叫做“怪异”的感觉萦绕在席间。 就钟若芝而言,虽说是世子妃的伴读,却也是世子府的婢女。区区一个伴读,像今天这样的场合,不该她出面的。 但是,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先前,世子府明明已经着人送来了贺礼,而这会儿世子妃却又以个人名义呈上一份礼,这个事情,到底该怎么理解呢? 莫非是世子妃和此间的某位主人家素来交好? 是谁? 严教授夫人丁氏,还是陈指挥使夫人严氏,抑或是李训导之妻严嘉许? 或者是姨妈唐氏? 貌似世子妃跟这几位的关系,都很一般吧? 如果不是冲着金兰之交而来的,那又是因为什么? 故意拆台? 这倒也并非不可能。 毕竟,整个山东道都知道,王世子夫妇感情不睦。 但作为夫妻,家里头再怎么吵闹,人前总须顾忌三分,给彼此留点体面不是? 而世子妃此举,无疑是要将夫妻不合这一事实昭告天下。 席间流荡着的异样,就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钟若芝的面前。 在接下世子妃的这一交待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了有可能会遇到的尴尬。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对上这种境况,那种明显的抵触与疏离,还是不可避免地c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 她几乎能想象到她们此刻的想法。 她被深深地嫌弃了。 她此番前来,哪里是道贺的?分明就是给人添堵的! 她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世子妃再怎么任性,也由不得她一个奴婢说一个“不”字! 除了服从,她别无选择,尽管她很清楚,世子妃这么做,完全是故意的。 主子施与的羞耻自然是没有办法推托的,为了化解眼下这份众目睽睽下的尴尬,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以她的能力,这不难做到。 只要有人的处境比她更难堪,就行了。 世间的幸福,大多构建在他人的不幸之上。 没有对比,就不会有伤害。 反之,亦然。 她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叶氏。 那是她的婶娘,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里,作为一家子c作为晚辈,她都该尽到礼数c尽到本分。 她的姗姗靠近,加上那一记意味不明的微笑,给原本就有几分紧张的叶氏更增加了压力。 像今天这样隆重盛大的场合,有生以来,叶氏是第一次经历。打一开始,她就很不安,生怕说错话c走错步。 耳边各种声音,不知哪句是真c哪句是假,不知该听不该听c该信不该信; 身边各色人等济济一堂,一时半会儿记不住谁是谁c谁是什么身份来历,因此,她便揣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丝毫不敢放松。 心里头既怕自己一视同仁给人误解成清高自傲,又怕笑语深沉被当成是没有见识的趋炎附势之徒 此时此刻,突然看到钟若芝,看到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她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钟若芝抿了抿嘴唇,眼角的笑意愈发深沉。 身旁的唐氏看得分明,双目骤然一紧,待要阻止叶氏却已经来不及了。 钟若芝抢先一步托住了叶氏的双臂,柔声道:“太太坐着吧。就像在家里,晚辈请安,太太只管受着便是。” 这话听着平平,细品来却含沙淬冰。 一个自卑怯懦的乡间妇人的形象几乎呼之欲出。 其乐融融的气氛宛若春水浮冰,其中的愕然c轻视c不屑,若隐若现。 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叶氏身上,当中不乏幸灾乐祸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整以暇。 这便是叶氏的不知礼吧? 别说只是一个小小伴读,即便来的是世子妃本人,该起该坐,自有主人家领着,身为客人,只管随大流便是,为何却要仓促起身c如此地不庄不重呢? 果然庶出就是庶出,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么? 想想也是,不过是一介草民,凭什么能坐在这里c与她们这种尊贵之人共享同等礼遇?凭什么让堂堂的四品官夫人执手亲厚?凭什么能攀附上严氏这等非凡的门第? 不就是顶了个“义妇”的名分么?不就是生了个少年英才么?不就是因为唐氏为人爽快厚道么? 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鲁亲王的亲戚了么? 自古以来,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身为鲁亲王十八道弯的亲戚有什么了不起? 尊卑贵贱不是花架子。没有那副骨头c那股子气息,光靠打扮粉饰,终究脱不了傀儡的本质c井底之蛙的短浅。 看吧,这不就漏了馅儿了? 这一起身算怎么回事儿? 如果是冲着“世子妃”三个字而起,则她不过是寻常的平头百姓,有什么资格接世子妃的礼?这一举动,岂不是拉低了世子妃的身份? 如果是冲着自家侄女的身份而起,那就更加地轻浮无礼了。 就如钟伴读方才所言:晚辈拜见长辈,长辈安受便是。 为何要起身?为何诚惶如此? 这是否意味着其实叶氏是在自惭形秽c不通时务c不明事理? 时间仿佛胶漆在了这一刻。 四下的灼视如火焰c如藤条,无休止地抽打着叶氏的身心。 业已回过神来的她后悔不已,面色青红不定,坐立两难。 看到母亲起身也跟着站起来的若萌尚不明就里,一脸的懵懂。 明知问题出在哪里的唐氏,眼瞅着自己的姊妹处境尴尬,一时间却想不出解救的法子,当下便急出了一身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4章 舐犊情深 正当四面楚歌之际,袁仲往前半步,盈盈笑着解释道:“二小姐想必误会了吧?你才刚来,不知道方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喜事。咱家萌丫头投了当家夫人的眼缘,给收作义女了呢。我们太太这是要带二小姐认亲戚呢。” 笑容瞬间凝固,只听得“嗡”的一声响,钟若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有些措手不及,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听懂袁仲的话。 等等! 眼前这个面含和气c目藏机锋的青年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她口口声声的“太太”“夫人”“咱家”,到底指的是什么? 刚刚这里发生过什么? 这难道不是严祭酒的寿筵么?貌似,她并未走错地方吧? 四顾茫然间,若萌已经走到跟前来,亲亲热热地携起了她的手。 笑靥如花,在钟若芝冷冽冰封的心里开得是那么地热烈c刺目。 “娘请坐,我带二姐姐拜见母亲大人。” 若萌一派天真。 几乎在魂不守舍的情况下,钟若芝木然地给带到了丁氏的面前,板板正正实则麻木地朝上行了礼。 她脑中轰鸣不绝,目之所见,若萌正与丁氏手拉着手c言笑晏晏,仿佛至亲。 但她们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心里头反反复复地质问着“为什么c为什么”。 继与李家c徐家结亲后,三房这是又巴结上权贵了么?这是打算将整个山东道都变成自己地盘c要将气焰烧到天上么? 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样的?怎么无缘无故地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谁的主意?谁的主事?谁一手策划主导了这种事? 钟若萌哪里就有那么乖巧可爱,竟能让见多识广的官太太一见钟情? 因为钟若苏么?既已结成了亲家,索性锦上添花c亲上加亲? 可关键是c严氏与三房结亲,到底图的是什么? 世间人蝇营狗苟,所图无非只有两件事:名和利。三房能给严氏带去什么? 不对,这当中一定有故事。可是,谁能告诉她,她该从何获知真相?她的依靠又在哪里? 若萤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她有意放慢了脚步,为的是能够从园子里汲取到更多的凉爽和安静。 应寿星公严祭酒之请,她暂时离开筵席,去书房与那位老人家晤面。 至于接下来对方要说些什么,无须细想,她约略能够猜得到。 前面带路的是严以行身边的老长随,也是他的亲信之一,先前若萤曾见过。 作为陪伴了严以行将近一辈子的老人,严氏的那点隐情,没有谁比他更为了解了。 正因为明白事件的前因与后果,所以,他对待若萤十分恭敬,一如面对自己的主人。 他有意拉开了与身后的距离,为的就是方便那主仆两个说悄悄话。 尽管如此,腊月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四爷不知道,袁大姐表现得实在是太棒了!听说以前四爷初次来济南的时候,得过他兄妹的大力帮助,李夫人很是夸奖了她几句,说她生得周正,稳重c懂事c有眼色,很难得。小的也是,先前都不知道袁大姐这么机灵能干。要不是她,今天这事儿可就难说了。四爷你看,小的到现在手心里都是汗呢。怎么,难道四爷一点都不担心?就不怕她万一赶不上话可怎么办?” 万一救场不及,三娘今天的这顿羞辱,可不就要吃定了? 若萤顿了一下,冷然道:“赶不上,就只好受着。你记住,腊月。一个人一种活法。我可以帮忙带个路c托一把c扶一把,却不能代替别人活着。四爷没那么伟大,会豁出去自己c为别人而活。也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培育出的,只是经不起风雨的温室里的苗木。四爷我不是谁的奶娘,而你们,也不要心存侥幸,把自己当成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小的明白,四爷。” 若萤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回头你跟袁大姐说,就说我说了,今天多谢她了。” 对于袁仲今天的机变,若萤甚是满意。 她并未刻意栽培过那个女人,送她过去母妹身边的时候,也只是简单地嘱咐了两句,让她“用心看顾”。 她一贯相信自己的眼光。 比起家里的高玉兰c钱多多几个,袁仲在场面上的应对能力,相对要好很多。 这大概跟她自身的经历有关:自幼时起,就走街串巷卖艺献声。堂皇之地流连过,显贵之人也照面过;见过光鲜,也听闻过光鲜背后的龌龊。较之同龄的女孩子,她理当更加地懂得世故,也更加善于变通,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也能略胜人一筹。 凡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自有超出等闲之辈的心胸与眼界。在这方面,袁仲和红蓝有颇多相似之处,看人看事c眼光更毒,在大是大非上,立场也更加低坚定。 而袁仲也不负所望,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这一决定的正确性。 “四爷,要不要小的试试袁大姐的口风?看她愿意不愿以入到咱家的户册上?就跟金叔那样。” 腊月摩拳擦掌c跃跃欲试。 若萤斜乜他一眼,不为所动:“不说人家有意无意,你那是不知道咱家的情况?哪里是能呼奴唤婢的日子?吃了两顿饱饭,别不是就忘了自己的姓氏吧?” 这句“姓氏”就像是一枚钢针,刺得腊月当即打了俩哆嗦。 他摸着鼻子,讪讪地笑了:“也是。老太太才使着几个人?是小的得意忘形了” 若萤点点头:“树大招风,大树也能遮风避雨。当一个人的能力足够强大的时候,自然就会吸引来各种各样的人。只要你做出了成绩,你的一言一行才会具有说服力,别人也才会心甘情愿地依附于你。” “小的明白,四爷要的是以德服人,攻心为上。”腊月敛起了笑容,愤愤道,“四爷还没说呢,有些大树能引来金凤凰,可有些树却能招鬼。对于那些就知道眼红的人,就是不能讲客气。眼红就眼红,一个一个的c心思歹毒。插空就要使绊子c捅刀子。换作是别人,也罢了,偏偏还是一家子,简直令人心寒” 就像刚才二姑娘的所作所为,哪里有一丝亲情的味道?也亏她做得出! “三娘一心想要亲近她,她倒好!差点让三娘当众出丑。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非要踩着别人才能显得自己高么?三娘几时欺负过她?不说她,整个合欢镇,三娘欺负过谁?说过谁的坏话?都说冤有头c债有主,她就与四爷有仇,冲着四爷一个人来就是了!自己没那个能力一较高下,所以就拿无辜的人下手?就算是赢了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在小的看来,她就是个无能之内,跟那些生了气只会拿东西撒气的人一样!” “不然呢?要她怎么办?”若萤淡淡道,“你没听说过么?有娘的孩子像块宝,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没了娘的苦命人,从心底便没有了依靠。又是庶出的姑娘家,不被世人待见的赔钱货。她的处境,就如同是孤悬海岛的流浪儿,却偏偏生了一幅不甘人下的心肠。” 腊月紧跟着嘟囔了一句:“可惜,她的那点才华根本撑不起她的野心” 若萤不无惊诧地瞟了他一眼,道:“倒也不是她痴心妄想,世间有多少人c总是不安于现状c总是心存侥幸?对于二姑娘而言,与其平平淡淡嫁人生子,倒不如拼上一拼,博一个无悔一生。从这一点上说,你们二姑娘确是个有骨气的。 钟家的这几个女孩儿当中,其实只有她是个拔尖的c可堪大用的。撇开其他不说,她也算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能够推古验今而不惑,先揆后度可应卒。只可惜,没有亲仁友直以扶颠。从这方面上讲,她没有四爷我的运气好。自我保护没有错,拔了刺的刺猬c剥了壳的核桃,难免会沦为别人的盘中餐。她不是大姑娘,她若是不刚强些,二房早晚要被大房吞吃掉。” 腊月言不由衷道:“四爷的心可真大!人家都想要你的命了,你还在替他们说好话!” 若萤不屑地白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四爷我几时成了活菩萨了?你莫不是以为,四爷对他们不闻不问无所知才是对的?做人,自恃而孤,任疑则危,多私必败。我在琢磨他们的心思的同时,也是对症下药。设变c致权,故能解结。他们意欲何为?能走到哪一步?不仔细研判,如何得知?他们想要我的命,可是有天理国法在,谈何容易!大家都不是傻子,如何取舍c进退,岂会心里没数?” 腊月撇嘴道:“照四爷说的,他们之所以敢三番两次下毒手,为的是什么?他们凭什么认为,咱们没办法对付他们?” 若萤自齿缝中冷冷挤出几个字:“亲亲相隐,不够么?” 腊月张口结舌怔住了,下一刻,就像是被扎破的鱼泡,瞬间蔫下去:“果然小的从前还不觉得,这二年越寻思这件事c就越是后悔。恨自己没眼光c迟钝!当年那机会多好!怎么就没能好好把握住呢?要是一鼓作气跟他们彻底断绝关系,现在哪至于给人掐着脖子欺压?” 若萤轻哼道:“谁叫你家三娘爱面子呢。你又不是不明白,对于世间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死事小,面子为大。” “就为了那三分薄面,为了让人说一声‘好’,却要赔上自己的一辈子?这些年来,他们给四爷你扯了多少后腿?四爷你在他们手里吃了多少亏?谁知道?谁能相信?能说给谁听去?谁也不能说!为了不让三娘他们担心难过,所有的苦c全让四爷一个人扛下了” 奔涌而出的热泪哽咽了腊月后面的话。 怕人瞧见,他捉着袖子慌乱地擦拭着脸面。 若萤未作理会,却放慢了脚步。 等他稍微平静下来时,淡然道:“总会过去的。就算我想保持现状,他们也不会允许咱们享受长久太平。放下是另一种获得自由的方式,有意无意,所有人都渴望着自由” 等到若萤进了书房,给严以行行了礼,老长随捧上热茶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留下一老一少。 若萤是第二次踏足此间。上一次,就是在这里,她险些将对面的老人家吓出毛病来。 这确实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由此也能看出来,面前的人,确实是已经老了。 四下里的布置并无变化,眼底的老人也似乎安然无恙,这令她心下大安。 严以行也在毫不避讳地端详着对面的少年。 这是一种平等的对视,无关乎年龄c尊卑,彼此坦坦荡荡,执着而深邃。 严以行暗自心惊。 以他逾一甲子的人生阅历,能够有这样的悸动,不能说不是一次奇遇。 他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孩子,实在也想不出c对方究竟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态,才能体现出这般老成持重c含蓄隽永的神情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般岁数的孩子在面对一位老人家的时候,竟会有这种定力。 这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尽管被察看c被揣摩,他却未曾感到有丝毫的无理与傲慢。相反的,对方眼中的那份如释重负,莫名地让他感到激动。 这孩子分明是关心他的。 “今日之事,你可还满意?” 啜了口茶,严以行幽幽问道。 若萤倏忽笑了笑:“你老开心就好。” 这是句真心话。 聪明人在一起,往往无须明说,便能做到彼此心心相映。 前面的祷祝声声c恭贺绵绵,通比不过这一句话情真意切。 在众多人的心目中,他的存在c他的分量,通比不过在这少年心里的重要性。 那是一种真正的彼此需要c相互支撑。 严以行深深瞩目,心潮澎湃。 在寿筵大厅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留意着这个孩子,看他身处繁华却静若流水,似云中水珠却又清冷自处。与周边的那群兴奋得到处找空隙下口c下手,却又不得不竭力克制着心中激动的少年们相比,单从气度上,就已经有了云泥之别。 他为此既喜且悲。 这是他的后人哪,身体里流淌着氏族的鲜血,骨子里烙刻着种姓的风华。 这个不凡的孩子,终将会有一个不平凡的将来。就算是不问出身来历,单凭着绣口锦心c凭着那一肚子的学问,就足以成为一时之英才朝之梁柱,也必将会在青史上c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严氏却无法堂而皇之地共享那份触手可及的无尚荣耀。 就因为c他是别姓之子。 往事不堪。 倘若没有以往种种波折困顿,倘若能够更早一步得到严氏的庇护培植,这孩子的光芒,恐怕会更加耀眼吧。 一个十五不到的孩子,能将学问世故运用自如,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而他c作为一姓之长,却在静享安逸,对此一无所知。 这怎不令他感到羞愧?怎不令他心如刀绞? 未曾担负一日的职责,却又有何颜面生受他的祝福祈愿? 还能补救么?他能做什么?能够给予这孩子一个怎样的明天? 无能为力大概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吧? 今天的这一场曲折隐晦的“认祖归宗”之礼,可以说,是在他的宛转授意下达成的。 他猜想,这孩子大概不会反对。毕竟,认亲之后,对于三房来说,有益无害。再不济,也能安抚一下叶氏受伤多年的心。 他原本就没指望四郎能为此喜之不尽,而事实也毫无偏颇低印证了他的这一猜想。 他甚至有些好奇,究竟有什么事c能够让这孩子真正欢喜c激动? “今天的结果,你已经料到了,是么?” 若萤不答反问:“莫非你老有更好的两全的法子?” “作为读书人,你太过狡猾了。”严以行说了句实话。 若萤顿时发出了感慨:“乍听这话,倒让晚辈想起了杜老先生呢。仔细想想,迄今为止,能这么直言不讳指正晚辈的,也只有他一个了。” 严以行哼了一声,投过来的一瞥中却殊无不悦。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孩子当真能掌控场面。 这份大气磅礴,委实难得c难得! “只他一个”么?巧得很,迄今为止,最令他痛恨的也只有那个人。 不过话说回来,恨归恨,近来却不像从前那么伤肝动气了。 因为最终,是他抢占了先机,把散落在外的家财归拢到了自己的手里。 四郎也好,叶氏也好,他的人c严氏的人,姓杜的那厮这辈子都甭再惦记了。 就让那老小子孤苦伶仃到死才好呢。 “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流离多年,是否怨恨满满? 可是他不敢。 年轻时胆子都很大,到老了才发觉自己原来也会怕死c怕分散,受不得丝毫的虐。 若萤歪着头,状甚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家母常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严以行慢慢地点点头,心情无比沉重:“你娘教的是。” 若萤嫣然笑道:“见微知著,老祭酒说的甚是!作为匠户叶氏之女,家母虽出身寒微,却也是闻名一方的孝女c贤妇。上得厅堂c下得厨房,明事理c识大体,与家严伉俪情深,真真正正白手起家,让一家子摆脱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状,一天天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不是晚辈自夸,就算没有官府的嘉奖,家母也当得起四方称颂c为人楷模。” “身为主人,未能亲迎嘉宾,是老夫怠慢了” 若萤抿嘴笑道:“男女有别,不见是对的。你老放心,有李家姨妈她们殷勤相待,家母今天甚是欢喜。再说了,见了又如何?又不是一朵花,尽管凋零了,仍能从中瞧见春天的模样。” 严以行闻声轻轻叹了口气,难掩失落:“是真的不像么?” 记忆中的那个窈窕的身影c熟悉的音容,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消磨了痕迹。 他很担心,怕一觉醒来便再也记不起那份椎心刺骨的怀念与伤痛。 有生之年,他想再见一见那张脸,哪怕只是方士制造出来的一个幻象。 他想带着那份熟悉的记忆离开,如此,到达彼世时,才不至于迷失方向c才能找到那个一辈子不曾割舍的至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5章 为情所困 若萤靠着椅背,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老者,一如目送近旁千帆竞渡的沉舟。 近旁的花窗投下来的柔光,在她的脸上印出明暗相间的痕迹,于平和恬淡之上,笼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虚幻。 一丝丝游离于尘世的凉意自她身上慢慢沁出。 方才严以行问她是否开心,她未作正面回答。 开心么? 那一刻,她考虑的只是母亲的感受,于她个人而言,似乎并没有对此有任何的心动。 什么骨肉团聚c劫后余生?她只是在履行着这具身体本该尽到的职责而已。 能够让所有人都心花怒放欢喜不已的,只有那阿堵物。 不论她的母妹有多么地了不起,在这位老人家的定性中,她们只是家人而已。 既是家人,就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变相拢到身边来的本意,或许是责任大于亲情c体面多过珍重。 家人可以有很多,但是最亲最爱最投契的,却只有那位命运多舛的胞妹严以为。 尽管岁月已老,可是在这位老人家的心目中,仍旧难以割舍遥远的怀念。 他甚至试图从她的母妹这里,搜寻到让自己感动且眷恋的记忆。 所有人都只活在他的眼睛里,却活不出他心里的那幅模样。 活着的人再怎么争,也争不过那个亡者。 所以说,她为何要感激c要欢喜? “你老许是忘记了吧?”若萤凉凉道,“晚辈曾经说过,晚辈这幅长相,只与早殇的舅舅最为相像。而那位命薄福浅的舅舅,也只一双眼睛与自己的亲娘一模一样。” 想要再见一次那久亡之人的形容,这辈子已无可能。 这话暗含着冷酷决绝,像一瓢凉水,兜头泼下。 严以行顺势而为地点点头:“是了,老了,记性大不如从前了说话也开始颠倒了,你们年轻人不要嫌弃才好” 他虽上了年纪,却不昏愦。对方的神态间所浮漾着的凉意,他感受真切。 他略感羞窘,因为他方才的举动就如同当着原配追思昔日的情人。 他固然是失态了,但也可以证明一个事实,那就是—— 这孩子的洞察力已近乎令人发指。 而就在他为此黯然之际,刚刚还凉风习习的人忽如一夜春风来,莞尔一笑,千树万树梨花开。 “在晚辈看来,难得糊涂的你老,其实才是最睿智的。” 这不是恭维。 严以行毫不怀疑,对方或许已经看到了他的心里。 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孩子,如何还能视其为孩子? 他探究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其冷冽与锐利。 若萤含着微笑,以一种很休闲的姿势靠坐在椅子里,任由他审视。 那感觉相当微妙c也非常低诡异。 假如他说想要看得更明白一些的话,对方会毫不犹豫地解开衣衫c袒露身体,给他看个够。 这份胆量非常人所能有,这种气场之强大,使得严以行暗中收起了五指。 “你一点也不像严家的人,也不像钟家人,叶家的也不像,更不像那个混帐。” “混帐”指的是谁,若萤心下明白。 她不禁笑了笑:鼎鼎大名的大儒,人前何等尊贵儒雅,这会儿却也会讲粗口c发咒怨,可想而知,杜老头儿给人家造成了何等沉重的伤害。 在她面前如此不做作,是否可以证明,她在这位老人家的心里占据着不同寻常的位置? “什么都不像,莫不是像妖怪?”她随口调侃道。 “智多近妖。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 “谢老先生谬赞。然而世间哪里真的有什么妖怪?实论起来,晚辈不过是活得复杂了些。就好比身在一个大染缸里,混在各种颜色之中,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坊间有句俗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大抵指的就是晚辈这种人吧?少点读书人的呆气,加上点俗世人的油气,再加点出家人的冷气,则虽在无形中,却也能跳出三界外,如此,岂不是要活得自在一些?” “你这份任性,是哪个惯出来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鲜有能将自己剖析得如此深刻的。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没有孩子气,这让人一时间很难接受吧? “你爹娘平日里怕是管不了你吧。” 不是疑问。 若萤笑道:“自己能做到的事,何劳父母操心?天底下,恐怕再无人能像晚辈这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生而为人,所遇尽贵人。一丝一缕无需自己动手,一粥一饭有人照料。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地陷下去,有忠仆垫背。天意许我任性,我若不活得恣睢点儿,岂不有违天理?你老觉得呢?” “年轻人,大多天不怕地不怕。” 狂人c狂言不是没见过c没听过,可这少年于云淡风轻间挥洒出来的骄纵,却令他无从反驳。 一个人,倘能视一切蹇顿为磨炼c修行,若能将一切视为师c为友c为自己所用,然则终有一天,这个人会成为最强c最具魅力的存在。 这才是真正的“后生可畏”。 “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难得会对少年人的志向如此感兴趣,记忆中,这种事已绝迹许久。 或许是他活得太过平淡与寂寞了吧?已经很难再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也早已舍弃了所谓的憧憬。 “后年大比,你可有意一试?” 若萤兴致勃勃道:“试!送上门的机会,岂有错过之理。” “端己不止一次夸你学问好。” “端己”是仪宾庄栩的表字。 若萤道:“要成事,须天时c地利c人和,缺一不可。况学海无涯,所谓的好,实在令晚辈惶恐。今后还需更加刻苦,方不负老师的厚望。” 这不是谦辞,看得出,这孩子是极有分寸c极其冷静的。 严以行不由得暗中点头:“世子曾说过,你对时事颇为关注。世子府中存放了多年的朝报,都被你翻了个遍。可是瞧出了什么名堂来?” 若萤便轻笑了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想到,她的一举一动如此让人在意。 与严氏与杜氏同时交好的王世子,恐怕才是这天底下最有心眼儿c掌握秘密最多的人。 可那人一贯面上不显,永远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像这种扮猪吃老虎的家伙,其实才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意外。 “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么?晚辈眼下既走不出去,就只能从这些地方一窥外边世界的模样。一直以来,晚辈就想着能有朝一日走遍大江南北c泛舟五湖四海。为自己c也为别人开辟出一方新天地。替他们看一看以往不曾见过的世界,听一听以往不曾听闻过的声音。 吾之所爱,愿与所爱分享。所爱之人之所思c所欲,晚辈也愿意为之以身相试,过一段他们不敢想的人生,走一走他们不敢走的道路,敲开他们敲不开的门。再不济,给他们添一点下酒吃饭的噱头,也未为不可。为此,晚辈敢不勉力向前?”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若要领先于人,就须明白这个道理。世间事,没有什么比昨天的成功更危险的事情了。” “你老说的是。”若萤恳切道,“晚辈明白,生而有涯,知也无涯。就只读再多书,若只一味读死书,便是四体不勤c五谷不分的呆子。若不能活学活用造福一方c利国利民,还不如老老实实种地去。圣贤的良苦用心,世人的所欲所求,不但要能体会,还需倡之c导之c圆之只这一样,一辈子都未必敢说能做到圆满。” “年轻人若有这份觉悟,何愁得不到上天的眷顾?” “你老这么说,晚辈心里头可是踏实多了” 走出书房,若萤长舒了一口气。 与严以行的一番长谈,直是令她获益匪浅。 要不是怕那老人家疲累,她真希望这场对谈能够持续到明天去。 “四爷要更衣么?” 见她鬓角汗湿,腊月赶忙张罗此事。 热水和手巾送进屋后,腊月仔细检视了各处,放下窗帘,而后退到屋外静候吩咐。 若萤脱下长衫,拧了热手巾,从头擦起。 出门在外,各种不便。她现在一心巴望着尽早离席,回家去好好泡个澡,然后换上半臂短裤,靸着木屐,边上有腊月摇着蒲扇,再吃上一块深井湃过的西瓜或甜瓜,那种感觉,夫复何求! 听说鲁王宫送来了两车冰块,厨下说要做冰镇鲜果和冰镇梅子汤待客,也不知道做好了没有?稍后倒是可以多吃两碗 钱真是个好东西。 在亲历了今天的盛筵后,母亲定会有此感慨吧?这一趟出门,也算是大获丰收了。对于今后,不知会有何新的规划?出来既散了心c开了怀,家去对待父亲的态度,也应该有多转变吧? 夫妻两个,家里头闹得再凶,人前还是得给足彼此体面。千万不要像王世子两口子那样,叫人笑话。也不要像柳杜氏那种,顶着一个“孀妇”的名号,给人可怜着c忌讳着 “认祖归宗”这种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说白了,这不过就是求个心理安慰,大可不必过于执着。 曾经的事c已逝的人,固然值得缅怀,却也是严氏的一个污点,最好是不要再给翻出来,就那样深藏于心,就好。 关于这一点,希望母亲能够清醒地意识到。她那个人向来优柔寡断,必要时,得跟她提醒一下才好 若萌应该还被蒙在鼓里。不要紧,总有一天她会知悉这一切,并坦然接受之。今后,一定要教她明确一点:比起今天在座的众多名媛闺淑,她的实际出身并不差什么,她有足够的资格受到严杜两姓的庇佑。 而她自己,也须更加精进,以彰显出与众不同的优秀来,而不是躺在别人给予的荣耀之上浑浑噩噩。 上一代的过错与伤害,不该由她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 如花似玉的年纪,理当活在阳光里。 今日之后,是时候给若萌寻一门好亲事了 一股凉风扑上后背,瞬间的舒爽中断了若萤的遐思。 “腊月?” 她停下穿衣的动作,凝神倾听。 没有回音,一道黑影自眼底掠过,如呼吸一般吸附到了身后。 若萤不由得大吃一惊,本能地变肘如刃,猝然折向背后。 发出去的力道仿佛泥牛入海,致命的颈项却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刚劲有力的臂弯里。 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的脖子就会给生生地掰断,就像是折断一根麦秸。 又一声“腊月”未及出口,一道灼热的气息喷溅到耳后:“是我,别喊!” 提在空中的那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落下去。 若萤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陈艾清,你要作死么!” 这一刻,她不想承认,自己已对类似的偷袭产生了浓重的阴影。若非有一分清醒在,她当真能飞起一脚将背后的人踹个人仰马翻。 她骂得不可谓不狠,可奇怪的是,陈艾清竟然一声不吭,静静地覆在她的身上,一如睡着了般。 这很不正常。 “艾清?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总不至于是知悉了彼此的关系,良心发作c亲情鼓舞,想要跟她表达最诚挚的歉意与欢喜吧? 可问题是,他是这么容易给捂热的人么? 鬼鬼祟祟地,要说没有事,谁信? 仔细听他的气息,不像是喝醉了酒。呼吸有些沉重,心跳也颇不正常。 这是还没想好说辞吧? 这人素日里极有主见,因为自己的心眼儿足够多,所以,等闲不肯与人推心置腹,想要从他的嘴里套出点消息,简直难如登天。 今天这是怎么了?犹豫不决地,这是遇上了何等严重的事故啊? 难得他如此信任她,若将他拒之门外似乎不大妥当呢。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么?”就这点工夫,被笼作一团的她觉得身上又汗津津的了,“你舅舅这儿有没有浴池?不然,咱俩一边泡着,等你慢慢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似乎有松手的意思,却终究没有动弹。 看来,这少年委实吓得不轻呢。 “陈艾清,你几时变得这么娘娘腔了?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是要和我搞断袖呢,还是打心眼儿里看上我了?” 一直沉浸在慌乱中的陈艾清嗤地笑了,一把推开她,不无嫌弃地啧啧两声。 若萤若有所思,替他说出了那层不屑的含义:“确实!不管是男是女,这个身体都没什么看头。” 陈艾清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腾地染上了红霞:“你!——” 若萤掩好衣襟,系着带子,撩起眼皮白他一眼:“不要脸是么?你这是才刚认识我?废话少说,有什么事儿抓紧点儿,我还要去吃冰镇鲜果呢。” 刚说到这儿,就听门上响起笃笃两声。 李祥廷压低的嗓音中透着担心与焦灼:“艾清?若萤?没什么事儿吧?你们两个长话短说,省得过会儿他们找过来” 给他这么一催,陈艾清越发显得手忙脚乱。 还真是“一言难尽”呢。 若萤一面梳着头发,一面冷眼斜觑着,从他复杂羞窘的神情中,依稀嗅出了几分隐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怎么,莫不是有色胆包天的姑娘跟你求爱了?” 冷冷的一句仿佛一枚绣花针,当时就将陈艾清戳得一激灵。 束发的手指随之顿了一下:“谁?” 他的这个反应极为反常,倒让她不由得提起了兴致。 “果然问你是对的”他答非所问,“又懂男人,又懂女人能认识你这种人,也不尽是麻烦” 若萤嗤笑道:“就冲你这种恶劣的性子,这张倒出得罪人的嘴巴,能看上你的不是瞎子c就是傻子。” 这次陈艾清未作反驳,面色甚是焦苦。 “真给我说中了?”若萤吓了一跳,“是瞎子?傻子?” 陈艾清狠狠地瞪她一眼,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到:“别胡说!是是梁家大小姐” “梁”若萤眨眨眼,忽然讶声道,“你说世子妃唔” 陈艾清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她半边脸,凶巴巴的眼神像是要活吞了她。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良久—— 若萤格开他的手,转身走到当中的方桌边就座,抓起桌子上的一把折扇,有一下c没一下地打着风。 她很确定,遇上麻烦的不止陈艾清一个。说实话,凡是与世子妃c或者说与安平府有关的事,她都不想沾染。 她与那位大小姐的道路与方向完全不同,“道不同,不相与谋”。 何况,中间还牵扯着小侯爷。原本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大好,就好像是身处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落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为了便于今后的行事,能少见就少见,能避嫌就避嫌。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是瞅着陈艾清那副苦闷的样子,又实在很不下心来跟他说“不”。 难得他主动求助于她,更何况,彼此又非寻常的关系。 危难时刻,至亲之间怎能不相互帮扶? 尤其是感情上的事,如果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无法帮忙,还能求助于谁呢? 多少人,从青涩到成熟,一路跌跌撞撞c似懂非懂,一切靠自己去摸索c总结。幸运的,能博一个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然而更多的,是貌合神离c心如枯井,白白错过命定的缘分c葬送掉一生的幸福。 这一切,都源于一知半解,源于一时冲动,源于年少无知。 而她,明明有那个能力,帮忙答疑解惑c拨云见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6章 情关难过 ———————————————— 本文只在晋江发布,其他地方出现的,都是山货,是盗版,是偷窃。那些窃取作者成果的人,你们这个年过得好么?原封不动搬走赚取利益,你们的良心怎过得去?三观破碎成那样子,你们对得起生养你们的父母教育你们的老师? ————————————————— 若萤一格一格收起了扇子:“说说看,你的奇遇究竟有何了不得?” “刚刚,她来过了”才道出一句话,陈艾清便长吁了口气,可见憋得辛苦,“假扮成小厮的模样,还好被我及时发现了” 正经大门不走,却偏行旁门左道,他怀疑世子妃是来砸场子的。 毕竟两下子结有梁子。 有仇不报非君子。 当日他越俎代庖惩戒她的奴仆,她当众指着他,让他“等着瞧”的那句警告语,至今仍清晰如昨。 面对他的质疑,梁从鸾斯毫不避。 原本是他拦下她,结果却不知怎么回事,情势瞬间就发生了逆转,变成了他被她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 一面是假山高峻,一面是牡丹花从葳蕤,几乎将两个人掩映其中。 但是,陈艾清却仍旧心虚得不行,生怕给人瞧见这一尴尬场面。 他面色铁青,一副恨不能掐死对方的模样。 于他相距不到半臂的梁从鸾却笑靥如花,一如猫戏老鼠。 陈艾清直言不讳地指出对方的无礼:“夫人你这个样子,会让别人如何看待夫人?服妖不祥,夫人好这一口,玩过一次就罢了,以这种形象招摇过市,置安平府和世子府于何处?” 对此,梁从鸾则满不在乎:“我这样子怎么了?没人说不好。只有你,非要与我作对c处处跟我唱反调。明说了吧,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是么?所有人都怕我,唯独你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是么?你胆子不小啊,陈——艾——清。” 伴着这一字一顿,她的一根纤纤食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胸口上来。 陈艾清只能立得笔直,尽最大可能地屏住呼吸,以防碰到那根可怕的手指。 此时此刻,他不想正视对方,想用鄙视的眼神表达出对于对方的否定。 可是不成。 他不得不盯紧对方,就怕一个不留神,让对方得寸进尺碰到他的身体。 男女有别,她可不想和任何女人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夫人请回吧。夫人身边的人呢?” 他翘首张望,而梁从鸾则张开双手试图遮住他的视线。 “难得来一趟,你这做主人的就这么待客?好歹领着人家逛逛园子c赏赏花吧。” 看架势,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坑他这一遭了。 在陈艾清将近二十年的生涯中,还从未遇到过这么自以为是的人。 喧宾夺主是么?真当他是防君子c不能防小人的篱笆墙么? 陈艾清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索性就假装不认识这个女人,就以身分不明为由,将她轰出去。 要丢人,就去大街上,别在他家里丢人现眼c带累无辜。 只要他从头到尾装聋作哑,打死不承认认识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是么? 心意既定,他张口便要喊人。 不成想对方似乎是早有防范,在他张口的瞬间,一只玉手蓦地罩住了他的口鼻。 香气袭人,形神俱化。 梁从鸾身形高挑,跟标枪式的陈艾清站在一起,并不差多少。 于是,四目相对,电光迸溅c雷声隆隆。 一个威胁之意无遮无碍,一个震惊之态形同槁木。 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静寂之中所激荡着的危险,当事的两个人感知真切。 一个忘了躲闪,一个无意放手,两个人c仿佛要化作石像c对峙千年万年。 耳后,没有任何征兆地,像是被火星烫到了一般,僵持在一起的两个人几乎同时挣脱了彼此间的无形胶着,手足无措伴着面红耳赤,如同受惊的野兔。 羞愤似巨浪滔天,灭顶而下。 陈艾清的面色五彩斑斓,心情复杂已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此遭遇,不,确切说,这是劫难! 该生气么?能发作么? 对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想让他难看,大可当众折辱他,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可为什么? 为什么感觉如此如此暧昧c如此叫人羞于启齿? 这算什么?他是不是被tia一戏了?就像是街面上经常上演的那种,男女间的暧昧,无需言语,只用一个眼神记笑容,便将私情传递? 什么时候,他陈艾清堕落成了那种人? 最最要紧的是,对方的身份是那么地特殊。一个有夫之妇,光天化日下对他动手动脚,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难道就没有羞耻心么?安平侯府的大小姐竟是这种人么?在家的时候,就没读过《女则》《女诫》么?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身为一个女子,怎么可以如此地不检点? 遇上这种倒霉的事情,要他怎么说?跟谁说去? “所以呢?你气不过却又无计可施,所以想要我给你想个法子?” 听完他因为羞愤而显得慌不择路的陈述,若萤冷声问道。 陈艾清重重地点了下头,目光里充满期冀。 “你认为她为何要寻你的晦气?就因为上次你打了她家的奴婢?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小心眼儿,是么?” 陈艾清给出了一个“不然呢”的表情。 “你觉得她是在找你的碴儿c报复你?”若萤不由得有些同情面前的人。 陈艾清的脑袋仍旧点得毫不迟疑。 不然呢?还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么? 从上次一路跟到老鸦山开始,那个女人就已经暴露出了要让他出丑的意图。 若萤喃喃道:“这事儿确实棘手。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她若存心要欺负你,不论是明里暗里,你还真不能拿她怎样,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她。法子也不是没有。从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只要跟能辖制住她的人告状,要么是老侯夫人,要么是王世子” 陈艾清咬紧下唇,眉头深锁。 “可是告状穿小鞋这种事,又绝非君子之所为,是么?” 陈艾清长声叹息。 若萤也跟着叹了口气。 “艾清,你跟我说实话,你对女人了解有多少?以前,你可有喜欢过某个人?或者是被人表白过?或者说句更难听的,哪怕是花街柳巷的那种虚情假意,也成,可有经历过?” 陈艾清愣住了,渐渐地气愤起来。 问他这些问题做什么?这跟他眼下所遭遇的困境有关系么? 再说了,喜欢谁c被谁喜欢,这种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为什么要说出来?不觉得很轻浮么? 看看钟四郎,那是什么眼神!?他说错什么c做错什么了?为何会可怜他?他哪里像个傻子了? 若萤盯着他,慢条斯理道:“我是该跟你说节哀顺变呢,还是恭喜你?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梁府的那位大小姐,爱上你了。听明白了么?她那不是在报复你,她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想让你多看她两眼,想要告诉你,她爱你。” 陈艾清先是呆了一呆,脑袋像是中了一拳头,蒙且晕,一时间,竟没想通这“梁府大小姐”指的是谁。 但在下一息,他幡然顿悟。 就像是严冬里一个熟睡的人,被突然扔进了雪地里,三魂六魄于瞬间四下飞散。 方桌被撞得摇晃了两下。 也幸而有方桌隔着,若萤的脖子才幸免于被掐断,而他,也仅仅是攥住了她的领口。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平日里那个阴郁冷静的少年,此刻已荡然无存。 若萤扬起折扇,狠狠地就他手背敲下去。 陈艾清吃痛丢开手的同时,也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本想说“不可能”,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怎么办”。 如果地上有个洞,他当真能钻进去。 若萤暗中直摇头。 看样子,这人确实给吓着了。 梁大小姐寄情于此人,算不算是明珠暗投?居然连一丝一毫的儿女之情也没有,居然会如此的震惊c张皇,好歹心里头多少有点蒙昧的感觉吧? 别人对你是好是坏,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会看不出分毫c感受不到点滴? 他的精气神到底都用在了哪里啊? “梁大小姐喜欢上你了。”若萤再次申明,“她已非不谙世事的少女,既存了这么个心思c又有这份胆量,就足以证明她不是在玩游戏,绝对不是逢场作戏。她应该很清楚,哪怕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以她的身份而言,也玩不起。而你,同样也玩不起。你是当局者迷,在我看来,此事倒也不难解决,无非就两个选择,要么取之,要么舍之” 舍弃很简单,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但若是心存不忍,割舍不下,那可就需要三思了。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几方的家庭需要协调统一,世间众口攸攸,得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接受咀嚼。倘若都是青春年少,郎有情c妾有意,相信所有人都会给予祝福与期待。可问题偏偏就出在这儿——她的身份已注定她难以被单纯看待,知情者也好,不知情者也罢,势必要对此议论纷纭” 蜚短流长杀人不见血,不可不慎。 “说实话,像这种情感之事,别人最多只能给个建议。毕竟是个人的事情,终究得由自己作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不爱c要不要爱,当事的彼此都有选择的自由。这不可耻。艾清,你若是为此鄙视她,我也会鄙视你的。 尽管我和她向来不对付,但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生而为人,都有七情六欲,存天理c灭人欲,实属乱华之清谈,与训诂c禅宗c乡愿一样,乃是惑世诬民的流毒。之前咱们谈过这个问题,你也是认同这种说法的,是么?” 不可耻,不可耻 陈艾清的心里反反复复盘旋着这句话,面色渐渐地有了缓和。 “世上的爱情不外乎就那么几种: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生的幸福;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场悲伤;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段荒唐;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你做出的任何决定,也许我不会赞同,但是一定会尊重你的选择。” “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陈艾清小心且小声地问道。 “她的心意已决,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她豁出去做个蛮横无理的人,只为了告诉全天下,她对自己的婚姻已不抱任何希望。她不在乎告诉天下人,她与王世子的关系已土崩瓦解。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近来很少回世子府了。外面的人都说她是放心不下老侯夫人,想要朝夕在跟前尽孝,事实是怎样的,她已经用行动做出说明了。她已经不过问世字府的事务了,这个你该知道的。曾经为了做个真正的女主人,她和王世子,安平府的人和世子府的人,拉帮结群c明争暗斗,就为了争取掌握更多的控制权” 但是今天,所有人都看到c也都听到了,她和王世子各送来了一份贺礼。 夫妻之情,丝毫不见。 “男客女客,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惊诧?但是谁敢吱声?” 若萤起身整顿衣衫:“就看你的了。扪心自问,你想怎样c就怎样。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候,你若是开不得口,说一声,我就勉为其难地当个中间人,替你们跑个腿c传个话吧。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陈艾清呆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石化了。 他确实需要静一静。 临出门时,若萤回过头来,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千万别躲。要不要,给个明白话。你倒是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燃烧,她不行。别误了人家,更不要坑害人家。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你懂的。” 门外,李祥廷早已不知原地兜了多少圈。 看到若萤出来,赶忙一把抓在手中,紧张兮兮地追问结果:“说了没?说了没?过年一起去庙里进香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让他也拜拜佛,求个平安符。他不听,结果呢?这下好了吧?摊上倒霉的事了吧?” 若萤随声附和着,心里盘算的却是别的事。 她先前一直在猜想,陈艾清知道她的女儿身后,会是个什么反应,不想今天就见着了。 可能是天生的冷漠,也可能是被梁从鸾的事情占据了所有的心思,他竟然无视了她的身份。 不论是男是女,都没什么看头 她倒并不认为这是对她的嘲讽,或许在他心里,一直就是将她当作“兄弟”看待的。 如此甚好。 相较李祥廷暗中呵护,陈艾清这种表里如一的直率,反而更加令她感到安心,也能够在人前更好地掩护她。 当然了,他在她身上体现出的粗疏,也成为了他的一个不小的弱点。 看似精明的一个人,对于男女□□竟然所知寥寥,也难怪会因为梁从鸾的事情表现得那么反常与惶恐。 从这一点上来说,陈艾清算是个很纯洁的人呢。 “能说的,我都和他交待了。毕竟,这是他的个人意愿。到底要怎么走c怎么做,让他先考虑一阵子吧。催得太紧,反而不好。” “好。”李祥廷长松口气,“我就说嘛,这种事,找你没错儿。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说话中,他神采飞扬,如孩子般的笑容是对她的莫大信任。 若萤不由得跟着嘴角上扬:“二哥呢?这几天没再和训导大人吵过架吧?” “他倒是想!”李祥廷不无得色道,“好几次,我看他那个样子,像是要说教,结果硬是憋住了。本来我都打定主意了,他要是敢再唠叨,我就给顶回去。” “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到底他是兄长,你别倚小卖小欺负他才好。” 李祥廷当即喊冤道:“哪有!这几天我就没怎么跟他照过面。自从时敏住到我们家,他俩几乎天天混在一起,有空就下棋,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怕坐麻了屁股” “真是难得。”若萤笑道,“以前怎没觉得他俩这么投契?真就有那么多话说?他们都说些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些云里雾里的东西。说别的,朴呆子懂么?”李祥廷撇嘴道,“你放心,我哥也就跟我不对付,对待客人,那叫一个礼数周到,绝对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有他照应着,时敏绝对不会寂寞的。” 若萤笑着点点头:“我没有不放心。时敏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不管什么人情世故。高兴了,就和你一个头地要好。不高兴了,当面就敢给你使脸子。他肯在你家住下,说明他心里还是很乐意的。只是辛苦训导大人和你家的奴婢了。” 当毫无心计的朴时敏遇上小有狡猾的李祥宇,双方会谈论些什么话题,若萤对此深感好奇。 别不会连她家有几只碗c几根筷子,都告诉李祥宇了吧? 连她都无法从朴时敏口中套出来的秘密,不知李祥宇是否有办法探知一二呢? 先前是小侯爷,现在是李祥宇,时敏的运气的确不怎么样,总会遇到些心眼儿多如筛子的家伙。 聪明如李祥宇,但愿不要将时敏当成小孩子对待。 事实上,时敏可是个极其脆弱又敏感的人,就像是一张纤薄的蛛网,哪怕只是一粒尘埃,也会给他造成良久的惊惶与防备。 ps:名词解释 1c服妖一一古人以为奇装异服会预示天下之变,甚至是亡国之兆。 《尚书大传》: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时则有服妖。 《汉书五行志中之上》: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骑奇怪之服,故有服妖。 《唐志》琉璃钗钏有流离之兆,亦服妖也,后连年有流徙之厄。 陆游《老学庵笔记》: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旛c灯毬c竞渡c艾虎c云月之类,花则桃c杏c荷花c菊花c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而靖康纪元果止一年,盖服妖也。 2c《女四书》——东汉班昭《女诫》﹑明成祖仁孝文皇后的《内训》﹑唐朝宋氏姐妹的《女论语》﹑王相之母所撰的《女范捷录》。 《女则》为唐太宗的妻子长孙皇后所著。内容是采集古代女子卓著的事迹汇聚在一起。 3c存天理一一一宋明理学的学派有很多,如道学派,数学派,气学派,理学派,湖湘学派,心学派,事功学派。朱熹主张“存天理c灭人欲”的纲常名教,束缚了人的思想与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7章 现场出题 四顾无人,若萤稍稍顿住身形,轻声叫了声“二哥”。 “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她神情凝重,使得李祥廷不自觉地倾下身来:“什么事?你可别吓二哥。” “君四在我那儿。” 当下,若萤便将君四受伤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 李祥廷不禁皱起眉头:“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其实他想说的是:她当真给自己揽了个大麻烦。这要是给老鸦山的那帮家伙盯上,哪还能睡个安稳觉? 不过,要她见死不救显然又不符合她一贯的做派。 因此,他能做的就只有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负责加强对她的保护。 若萤笑着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之所以告诉你,是免得事后你怪我又有所隐瞒。袁家周围有人守卫,真要是被姓孟的发现了,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到那个院子里去。静言给配了药,他现在的精神还不错。只消静养几天,等稍稍能下地走动了,就会离开的。” 李祥廷的目光中不无责备:“也只能这样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官府那头就算是通知了,也不济事,他们一贯地雷声大c雨点小,弄不好就要打草惊蛇。这个君四也真够凄惨的,黑白两道通靠不住。要不是还有你,迟早他要横死在大街上。” “怎么会呢?毕竟,他还有船上的一帮兄弟。不说个个忠心吧,但凡有一两个重情重义的,断不会任由他曝尸菜场。” 说到这儿,她几不可察地掀了掀嘴角。 君四出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固然是她,但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呢? 她确实会施以援手,而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无关于情谊友爱。 事实上,她与君四从来就不是简单纯净的关系。 说句难听的,不过是相互利用c彼此防范c互相忌惮罢了。 她与他,只可能是共患难的关系。 他求助于她,仅仅是不想拖累自己的兄弟们,不想毁掉醉南风。 他是自私的,为了保住自己的私心,不惜拿她来做赌注。赢了,她还是他的利益伙伴;输了,他就当是丢掉了一部分钱财面盾牌。 世上的人,谁不惜命? 为了保命,什么东西不能舍弃? 而这些隐情,李祥廷暂时不会明白的,她也不想告诉他,平白地给他增加一些担忧。 “怎么了,若萤?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有些时候,李祥廷的粗中有细很是令人猝不及防。 若萤正待要开口,眼角忽瞥见前方地面上有黑影冉冉走来,耳边依稀听得到絮絮的说话声。 她赶忙拽住李祥廷的衣袖,将他拉至道旁肃立。 拐角处迤逦走来几个人。以李箴和陈松龄为首,身后是几个素日里颇能谈得来的清客。 看到若萤两个,李箴住了脚,问道:“你二人在这儿做什么?” 李祥廷一来毫无防备,而来不善于说谎,因此,当时就给问住了。 倒是若萤善于机变,不慌不忙地先是给众人作了揖,而后从容道:“回大人,刚才与二哥看到一只羽色鲜艳的小鸟,不知是野生的c还是谁家豢养了,一路便跟了来,结果还是没能捉住。” 她原本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加上说得煞有介事,理由又十分孩子气,这使得清客们不禁为之莞尔。 李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直从二人跟前走过去。 这边,李祥廷如获大赦般冲着若萤挤眼睛。 李箴却突然转过头来,状甚随意地道了句“你二人陪着几位先生一起走走吧”。 李祥廷呆了一呆,有一种“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错觉。 若萤暗中只觉得好笑,口中答应着,袖底下使劲地捏了捏李祥廷的几根手指,示意他注意形象。 李祥廷的嘴上几乎能挂个油瓶。 他向来打怵这帮叔伯先生们,张口学问c闭口道德,寻章摘句c引经据典,每每听得他晕头转向血气上涌想要打人。 他不明白,明明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事儿,为何非要绕那么大的圈子? 这也罢了,最要人命的是,倘若你在跟前,他们还会时不时地抽冷子考你。 被他们言语轰炸的感觉,还不如给架到火上烧烤来得痛快。 在他看来,他们那根本不是在为他好,就是想借着他这片绿叶,烘托出自身的才华横溢c见识卓越。 他头疼这些清客,平时见了,大老远就会绕开。而今天算他时运不济,出门忘了看黄历。 就在他腹诽不已时,忽然察觉到四下有异。 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出自本能,瞬间蹿遍全身。 猛然抬头,果不其然,只见众人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呢。 那笑容,可以说是“老奸巨猾”,或者是“不怀好意”么? 可问题是,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大人问你,这次跟去巡查各地,可有什么计划安排?” 眼瞅着李箴的瞳孔收紧,若萤心知不妙,赶紧提醒身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某人。 安排?就是问他打算干什么吧? 李祥廷磕巴着眼睛,别处不看,只管瞅着若萤。 若萤不免觉得后背发凉。 他这个反应,只会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木偶般呆愣,而她,则会给众人留下一个提线人的坏印象。 不得不说,这人果然与书本有仇。一碰到学问就成了闲置不用的户枢和磨盘,平日里的活力和灵巧,再也不见分毫。 也难怪唐氏和李祥宇总放心不下他c总要絮叨他——若是七老八十了还是个秀才的话,不得给人笑话一辈子? 像眼下这种情况,有什么难以回答的?为什么要跟去巡视?只要别说是为了到处吃喝玩乐c别把自己说成是个酒囊饭袋,就行了。 简单一点,说是为了保护父亲大人,用意单纯而感人,最起码能赚一个“孝子”的好名声不是? 退一步说,就算回答有偏差,又怎的?在场的这些先生大人们,岂是落井下石之徒?必要时候,怎会不帮着圆场c润色? 李陈二位大人脸上好看,他们才能与有荣焉。谁敢拆台?谁好意思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谁不是活成了人精的模样?怎可能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令人窒息的尴尬并为蔓延开,急性子的李祥廷便给出了答复。 听他一开口,若萤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倏地就落了地。 “回老爷c各位先生。有道是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若问天底下最苦是什么?晚辈以为,莫过于筑堰c凿渠c浚湖c曳船c曳木c输贡c驱马c茷冰c助葬c肩舆c路任” 刚开始,众人见他神色慌张,心里俱存着几分不以为然。原本也没指望他能讲出个什么名堂来,顶多一两句话搪塞过去就完了。 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看上去跳脱不可靠,一张口竟然是一篇忧国忧民的大块文章,直接颠覆了其在众人心目中的那个只知道走马观花的世家公子哥儿的形象。 李箴沉吟不语。 清客们喜出望外。 李祥廷则暗中一边庆幸边叫苦。 庆幸的是,他扣对了题目,躲开了一次当众出丑的危机。 苦恼的是,自己的回答激起了这帮老家伙的好奇,看样子,是要对他“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也就是说,他在跳出一个深坑的同时,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果然,他们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给他,紧跟着追问道:“除此之外呢?” 这是打算连他的吃喝拉撒都要过问的节奏么? 李祥廷暗中翻个白眼,骂了声娘。 不过,同时他也明白,他们可以挑他的刺儿c寻他的乐子,可他却不能给父母丢脸,更不能落下个把柄,给李祥宇那家伙天天念c日日嚼。 单就为了这个,怎么着他也不能认怂。 若萤以袖掩口,轻咳一声。 李祥廷垂眼望去,不出所料地,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鼓舞之色。 不知怎的,他瞬间精神大振。 这些老家伙虽然不好对付,可他有四郎,他不是孤军奋战。 怕什么?四郎在,岂会容许他被人钻空子欺负?天破了,四郎能补,地陷了,四郎能填。 看四郎素日应对这些老人家是个什么姿态?比四郎年长的他,总不会连这点勇气也没有吧? 说得好,博几下掌声,固然可喜可贺。回答错了也没什么大碍。 他原本就不是个完美了,就像是一只粗瓷大碗,就再多几条划痕,又有什么关系?原本就粗枝大叶,不好咬文嚼字,因为学问差强人意而丢人现眼又不是第一遭,又不是那个面子始终光鲜亮丽的李祥宇,事事需要谨慎c处处必须细密。 他就是他,没必要非要以某个人为模范,扭曲自己吧? 想到这些,他自觉得心下的负担又减轻了不小,言辞也随之变得流畅慷慨。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晚辈希望能够从吏c户c礼c兵c刑c工各个方面学习一番。看看各地如何劝农兴学,如何举贤用人,如何察物考功,如何听讼断狱 晚辈想了解一下各地的征税情况,这是事关民生的大事,也是考察地方政绩的一项重要指标。树艺蓄物劝说稼穑c宣化爱民c养老慈幼c赈穷哀丧c宽疾救灾,事无巨细,都是关乎一方百姓生息的大事。稍有疏忽,便有可能会导致民不聊生c盗贼蜂起。这些事,晚辈以前只在书上见过,实际要如何操作,还需亲眼目睹c切身经历了之后,才能有所感悟。 在安内养民的同时,晚辈还想看看,各地是如何练卒修武c应变御寇的。一手抓文,一手抓武,如此方能保地方内外整肃安详。 这些事,想要面面俱到,确实不易。为官难,做一个上下认同的好官,更不容易。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足以报上之厚望c下之期许,更不足以称为忠良” 四下里啧啧称奇,那帮清客颔首频频,连称“孺子可教”,“三日不见已非昔日阿蒙”。 李箴面色稍霁,却有意无意地朝着若无其事的若萤投去一瞥。 陈松龄力排众议,严肃地抛出下一个问题来:“听先生说,你和清儿在武学上颇为用功。你既偏好这一口,又在各处卫所历练过,想必会有些心得体会。你且说说,关于这‘修兵’,该作何解?” 李祥廷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 要问之乎者也,兴许他会抓破头皮,可是关于这习武用兵之道,他还真有些感悟。 别看陈世伯成年累月不苟言笑,其实心里还是挺偏向他的。问个问题,都专门拣他擅长的。 这是明摆着要在众人面前给他找体面呢。 为此,他可不能辜负了陈世伯的良苦用心。 不是吹牛,要是比试背诵兵书,他可不认为会输给这帮老儒生。 “世伯容禀:晚辈历来坚持一点,兵可百年不用,但绝不可一日无备。武备之要是练兵,作为地方,吏奴之练一日不可懈怠,切不可用年丰而备驰。须知士不练则不可以阵,不可以攻,不可以守,不可以营,不可以战,不可以专水火之利,有马而不可驰,有饷而徒以饱。 修兵乃是地方守令之本职。箭竹之颁移,月课火药之分送,应当谨慎出纳。 天下之物,不用则会腐蠹。弓矢刀枪若久藏于库,不免会箭蛀羽落c铁锈柄朽c布帛坏烂,而焰硝火药,就会溜湿失性。若是今年修补,明年又称尘土,劳民伤财,实不可取。 所以,地方修兵,应当沉机察物c先事见兆c未雨绸缪,以待朝夕之变。万万不可因朝野太平而无万一之虑。凡真心实意为国为民者,必当时刻警醒c随力自备,如此,才能无愧于心” 后面的话,被连绵的掌声淹没了。 包括李箴在内,所有人都对这番回答不能更满意了。 或许众人心中仍存有疑问,不敢相信这是李祥廷本人的理解,但是,这一番精彩而精辟的对答,哪怕是现学现卖从书上搬来的c哪怕是拾人牙慧,但能够一字不差地念出来,可知这孩子平日里在这上头没少下功夫。 然则,往后再数落他不爱读书,可就有点站不住脚了。 这一番对答,就算是不值得惊艳,也没有理由大加攻挞与反驳。 “二郎,你可出息了” 清客们眉开眼笑,宛若自家的孩子小登科。 唯独李箴的面上水平无波。 而他一开口,就将现场的热烈气氛瞬间平息了下去。 “近来,陕甘一带案件多发。你二人想必也已经听闻过不少消息。不知对此有何见解?” 考完了书本,开始考实践了么?反正都是他热衷的,那么,他就来者不拒了? 李祥廷的情绪正处于高涨,当下想也不想,便要脱口成章。 他已经打好主意了,要借着今天这个机会,让这些老先生们彻底改变对他的看法。 他不是废柴,他也有长处c强项好不好! 袖底下的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才刚提起来的那口气,被若萤暗中卡在了喉咙间。 李祥廷不由得吸了口冷气,毫不怀疑自己的手背被掐破皮了。 “怎么,四郎莫非有话要说?” 李箴眼尖,当时便察觉到了。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若萤的身上。 ps:名词解释 黄历—相传由轩辕黄帝创制。是古代皇帝遵循的一种行为规范,由钦天监计算颁订,故而也称皇历。民间俗呼为通书。因“书”同“输”,因避“书”字,又名通胜。 明代的黄历封面上,都印有一则告示,宣称每本黄历都须印有钦天监的印信,否则便视同私历。盗印者如被查获,将被处以斩首的重刑,密告者可获赏银五十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8章 刺问隐情 相较于李祥廷的慷慨激昂,若萤则显得相当平淡。 换个说法的话,起码在众人看来,她对这些话题并无兴趣。 “大人此问,可是为难晚生了。陕甘案件多发,不管是否是事实,以晚生愚见,从古到今,天底下从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再者,案件发发生究竟是天灾还是,姑且不论,只说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朝中文武百官德才兼备,岂会没有应对之策c长远之计?我等良民,自是无需杞人忧天,更不可捕风捉影c吠形吠影。各自守住本分,各司其责,先把自己和亲人朋友约束好,不给别人添乱子,才是正经行事。” 末了,她又画蛇添足般附加上一句:“晚生说的,大人觉得可有道理?”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但逗笑了清客们,也让李箴的嘴角微微上扬:“是,确实。小小年纪就如此明白事理,难得c难得!仪宾夸你,看来是有道理的。你拜在严老先生门下,可是让训导伤心了好一阵子呢。” 这便是逗趣的话了,也是给她的体面,同时也是对她投师他人的疑问。 若萤赶紧作揖,老老实实道:“回大人,晚生其实打一开始就不敢奢望能拜在任何人的门下。是恩师说的,训导大人已经有了那么多学生,可他一个都没有,索性就把晚生领进了门。君子有成人之美,恩师既这般抬爱,晚生岂能不识抬举?大人有所不知,拜在名师门下,这压力也不是一般二般地小。每日总觉得自己不够努力,学的不够好,就怕出门去给恩师丢脸。不像是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任性自在” 听得这番老气横秋的话,清客们纷纷点头又摇头,个个忍俊不禁。 “年轻人大抵都这种心思。一人吃饱c全家不饿。别的都不怕,就怕有人约束着” “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四郎还年轻,等以后有了自己的学生,就会明白这些道理了” “正是!犬子年轻时,还不是这个样子?到底还是责任心不够” 李箴转眼看着李祥廷,教训道:“四郎说的,你可是都听到了?平日里还需在这圣人之学上多下些苦力。你就再好武c再能打,肚子里若是装不下几本书,终究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罢了。” 李祥廷不敢还嘴,点头如捣蒜:“儿子一向信服四郎,一直都在跟他学习。我们两个写信,每次都会谈论学问。父亲不相信,问他就行了。” 李箴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四郎年轻,你这做兄长的,平日里除了要跟他好生探讨学问,还需尽心尽力保护好他的周全。我知你素日里有些想法。但是,你要记住,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做好小事c保护好一人,才有资格却谈论其他。你可明白?” 一边答应着,一边脸上已经显出不耐的表情来。 怕这爷儿俩再说下去会闹红脸,那帮清客们赶忙从一旁打圆场,变着法儿地支开若萤两个:“才刚有哥儿在找你们二位呢。难得有这机会,兄弟伙凑在一起,正该好好地谈心说话,大热的天,二位别在太阳底下晒着了。听说四郎还在服药期间,小心中暑。” 一番推辞,草草地结束了话题。 若萤拉着李祥廷赶忙开溜。 李祥廷意犹未尽,走得甚是不情愿。 “你干吗不让我说?你不知道,他们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十几年了。要不结结实实给他们个厉害瞧瞧,这辈子,我都别想从他们的长舌头底下脱出来!” “嗯。”若萤无动于衷,“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回答?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想择日不如撞日,语不惊人死不休,借着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他们彻底镇住。” “是。”李祥廷毫不回避。 “可你知道你要谈论的是什么么?”若萤的表情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是官学私学,入学进门必须知道的一句校训是什么?你忘了不成?学生不得妄议时政。其实也不是不让你开口,想说的话,在家里关起门来,随便你骂天骂地,都没关系,怎么着出不了那口不平之气? 可今天是个什么场合?陈大人固然不是外人,但是,那些清客们呢?你确信你都了解他们?不说人心隔肚皮,不还有句俗话吗?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小心一点如何使得!” 李祥廷挠挠头皮,没了动静。 “今天你表现得很不错了,尤其是后半截。看得出来,大人心情不错。见好就收,我娘时常这么教我们,别把老底翻出来,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知道为什么大人们不怕小孩子的吵闹混帐么?就是因为他们早就将小孩子看透了。小孩子的尾巴一翘,就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因为了解而无所畏惧,甚至会故意作弄他们。这就是兵法上常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也不想被当成小孩子吧?” “你觉得还成,那就成。幸好咱们事先商量过这些事”李祥廷终于服气了。这时的他,既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后怕,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估计父亲不会相信那些话是我想出来的。不过,要不是有你那些话作铺垫,我怕是要从头蒙到底。” 若萤挑眉道:“什么我的你的,终归你给说出了个子丑寅卯,谁也无可厚非。只是陕甘那边的事,你千万记住,不管谁问,都推说不了解c不知道,知道么?你我未临前线,未处激流,耳之所闻c目不能见,如何敢成为‘事实’?谈兵纸上,贻笑大方。不可因身在校外而不去遵守校规,致先生于无德无能。 你看我以前,什么不敢说?因为自己没名没分,说什么都不打紧,最多给人说是乡野粗人。可自从入了府学,拜在仪宾门下,你就不觉得,我说话要比从前谨慎多了?就是这个道理。你我再能,难道竟然比庙堂上的大人们还高明?既如此,为何彼此不掉个个儿,你我去做官,他们来念书?” “听你的,听你的,二哥几时怀疑过你了?”李祥廷握着她的双肩,使劲地摇晃了两下,“所以,你要时刻在我身边才好,替我长着眼色,时刻提醒我” “好好好,我也没说不好啊” 两个人说笑着回到座席上去。 唐氏身边的婆子却在阶下候着,向若萤转达叶氏的话。 “太太说了,后天早上回乡。问四郎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安排?” 一听这话,若萤心下明白。母亲这是在拐着弯儿的要见她呢。 想也是,出来这么久,见了那么多人和事,娘儿俩还不曾坐下来好生说过话呢。 于是她告诉婆子,让告诉母亲叶氏:因自己已约好明日去拜见徐府老太太c夫人,暂时不能过去姨妈府里探望。算来她也离乡有些时日了,后天会和母妹一起返乡。请母亲在李府安心住着,有什么安排,她这厢会及时打发人过去汇报。 婆子一一记下,转身去了。 若萤回到席间又坐了一会儿,便以时辰到了要服药为由,向众人告辞。 李祥廷一直送她出了大门,再三叮嘱一番后,两下子才挥手作别。 凉轿行出约一箭之地,若萤吩咐腊月,让变道去世子府。 在与严以行的交谈中得知,王世子于前一天崴了脚,原计划要出席寿筵,也只得就此放弃。 尽管大家都说伤情不要紧,但对于若萤而言,这却是一个难得的借口。 借口探望与他见上一面,弄清楚梁从鸾的转变之由。 婚变这种事,往往是当局者迷,最后一个知情的反而是当事的另一方。 她担心他目前对此一无所知,更担心以梁从鸾的胆大决绝会不小心露出马脚,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言行来,使得几方的名誉受到损害。 看到若萤一行,世子府的门房居然直接就往里面请,连通报都不曾通报。 若萤当时就愣住了,心里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感觉就好像是要进自家门一样。 腊月显然也给吓着了,双手托着名刺,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金不敢置信地提醒门房:“这位大人,这样真的合适么” 门房爽朗地笑着,一语解开了众人的疑惑:“世子爷早有过吩咐,若是四郎来了,无需通报,只管请进便是。” 若萤点点头。 这算是殊荣尊宠了吧?给予了这么多,他想要的就不可能只有一点点。 出入蝠园多次,若萤业已熟悉了道路。 经过一个月洞门时,只见两三名园丁正在整理甬道两旁的蜀葵花。将孽生的花骨朵和枯萎的老叶子剪掉,犹如插花一般,将花丛修剪得错落有致c意味隽永。 本来不值一文的草花,经过这一番精心打理,竟被赋予了一种高贵而矜持的味道。 再想想她家菜园外的那大片蜀葵,自生自灭c孤芳自赏,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园子,耳边即听到铮铮的琴鸣。 弹的是脍炙人口的《凤求凰》。 这个当口弹奏这种曲子,总让人觉得味道怪怪的。 这是表示他心情不错呢,还是不好呢? 她一向只知道他的笛子吹得好,听之能忘俗除烦,却没想到,他在古琴上竟也有很深的造诣。 美景c美人,配上美乐,如诗如画,可惜她眼下毫无触动。 静静地等一曲终了,若萤方才移步向前。 天热,他将起居暂时挪到了水榭中。 四面都是水,蒲芦挺翠c睡莲承珠,花前蛱蝶深深见,叶底蜻蜓款款飞。当微风拂过,凉生双胁,直是令人有飞升之感。 朱昭葵坐在水边,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垂在水面上,垂下的脚上包裹着雪白的纱布,想必就是伤处了。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海棠色花罗中单,肌肤隐约可见。全部的头发只在头顶以一枝白玉簪挽住,不曾约束网巾,额头高洁c眉目如画,唇色红润而饱满,还是一贯地那种不语亦温和的表情。 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异常来。 她趋前行礼当中,他指了指身边,简短地吩咐道:“坐。” 若萤表示不敢:“听说世子抱恙,故冒昧前来探望。后天一早,在下就要护送家母返乡,特此来跟世子道别。多谢世子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倘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不敢打扰,就此告退。家去还要服药呢。” 朱昭葵摊开十指摩挲着琴弦,道:“你要吃药,还是看别人吃药?” 若萤稍稍顿了一下,正犹豫要不要据实以告时,却见他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别人的事,本王没有兴趣。只一件:你既收容他,可是考虑清楚了?别一时妇人之仁,自找麻烦。” “歇息世子关心,无妨。” “你说后天回乡,明天呢?” “回世子,已经答应了徐世伯,明日去拜见老太太她们。早说了要去,回来后,一直不得空。” 说话间,朱诚捧着若萤带来的礼物给朱昭葵过目。 朱昭葵只略略扫了一眼,见是两个馒头,做的是寿桃的样子,叶子上喷的是鲜绿的菜汁,桃子尖上则用胭脂喷了个红艳艳的“寿”字。 另有为寿筵专门定做的风干寿面两把,以及一封龙须酥。 他就知道,她是从严府直接过来的,这份礼物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你的心意,本王收下了。这几年,你也给折腾得不轻,大灾小病不断,多沾沾寿星公的福气,兴许往后能少吃些苦头。” 早有消息过来,说严雪梅夫妇认了钟六姑娘为义女,当时他就明白个中的原委了。 九曲十八弯,这孩子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到底让流落在民间的严氏子孙,重又与本家联系在了一起。 这么一来,严以行应该算是了了一桩心病,对于钟氏三房而言,自此便多了一层保护c上了一个台阶。 别小瞧这些关系网,世间的人,谁不是活在这张网中? 进入这张大网中,往后,三房曾经无力结交的权贵就会自动聚集过来,提供方便c给予资助。 三房的几个孩子都尚未婚嫁,身份转变之后,显然婚嫁的对象也会随之改变。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名门大户,而今也便有了选择的资本。 这才是长久之计。比起眼前的金山银山,这看不见的“山”一旦翻过去,世界就会大不一样。 倘若不是了解严氏和杜氏的底细,倘若不是一直紧盯着她不放,或许,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他也会和世人一样,只看成是一次“幸运”而看不到事件背后所涌动着的潮流。 一股人为推动的力量,一种持之不懈c经营已久的力量。 看她的神情,并无异常。他大概也能体会到这种心情:一切都在掌握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大热天的奔波,倒是辛苦你了。” 他端详着她,心里头总有一种看不够的感觉。 若萤笑了笑,不以为意:“世子若是允许,请将在下这份薄礼转交给阮夫人吧。上次见面,承她怜惜,在下又受了不少赏赐,心里头一直惶恐不安。区区薄礼,唯愿夫人能够四时平安c笑口常开。” “难得你有这个心,也好。”他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她自来就是那个脾气。既然愿意赏你,你若不嫌弃,只管收下便是。毕竟,在她最为不快的时候,你也助她不少。迷途的羔羊,能够回到心安之处,得益于向导的正确指引。” “世子过奖。” “你这些客套话,大可省省了。本王听了也跟没听到一样,没的浪费你唇舌。”他撩起眼皮,又问,“你真就打算一直站着?非得让本王仰视你?” 若萤暗中撇嘴,只得在一旁盘膝坐下。 “世子的脚,伤得厉害么?” “下马崴了一下,有些红肿。良医所的说没有伤到筋骨,敷几天药就好了。你消息倒是灵通。” 若萤道:“是严老先生告知的。这么大的事儿,钟伴读竟然也不知情。世子真是好人,为了不让下人们担一个失察失职的罪名,总是息事宁人。” 他哼了一声,不知是为什么。 若萤只作没有听到:“世子既已送了贺礼去,怎钟伴读还要再送一份?宴席上的男客女客都有些不解,原本是好事情,却差点给冷了场。” “她们要做什么,是她们的事。”他的话像是在冰水里浸过。 “别人的事,世子没有兴趣,是么?”她着重了“别人”二字。 朱昭葵面色阴沉,状甚烦躁。 “你觉得这园子的景色如何?” 若萤笑了笑。 她岂会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委婉地提醒她,不要大煞风景呢。 她不禁就想起了小侯爷。如果遇上同样的状况c同样的心情,那位手上的铁如意怕是早砸过来了吧? 完了,还会一脚把人踹进水里去喂鱼。 “景色清幽,琴曲缠绵,相得益彰。只是不知道是有感而发呢,还是寄情于曲?在下倒是有些感想,不吐不快。世子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本王说不听,你就不说了么?”这话似是咬着牙说的。 又想听c又不想听,从来就只有她,每每让他如此地纠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9章好奇之因 ———————————————— 本文只在晋江发布,其他地方出现的,都是山货,是盗版,是偷窃。那些窃取作者成果的人,你们这个年过得好么?原封不动搬走赚取利益,你们的良心怎过得去?三观破碎成那样子,你们对得起生养你们的父母教育你们的老师? ————————————————— “说说看,你又有何高见。” 说话间,他仰面躺在了地板上,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 然而若萤却已经看透了他。 预感到接下来她要说的绝不是什么顺耳顺心的话,为了掩饰内心的波澜,不得已才故作君子文雅吧。 可要是她保持缄默,然则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为了自己c更为了他,她必须要给与警告。 “世子应该见过这种情景:一座房子的窗户破了,如果没有及时去修补,过不了多久,其他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弄坏。一面墙壁,如果泼洒有秽物,很快的,墙壁就会越发脏乱。同理,一个地方若是非常干净,它就能始终保持干净,人们会不好意思弄脏它。 任何的坏事,如果在初始的时候未能阻止,一旦形成风气,就像是河堤决口,终将造成巨大的损失。 世间很多事,莫不如此。世子的私事,在下本不该妄议,谁也不看,只看李家姨妈,在下无法假装视而不见。世子知道在下说的是什么,毕竟是世子自己的事,还请认真看待,多花点心思和气力去修正一下吧” 没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你意思是要让本王去伏低作小?既然是本王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你就不担心自己长不高?” “世子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么?”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若萤气不打一处来。 用句市井里的话说,他这个模样,典型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世子妃有什么不好?世无完人,不要光盯着别人的短处。兴许在别人心目中,她就是个九天下凡的仙女呢。” 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但愿他能咂摸出味道来。别到最后怪她不及早提醒。 他的回应相当锐利:“那又如何?与本王何干?她要怎样是她的自由,你总不至于要本王做个强人所难的小人吧?做小人倒也不是不能,但是你确定你会喜欢本王那个样子?” 说来说去,倒变成是为她着想了么? 若萤无声地望天而笑。 一口一个“自由”,一口一个“别人的事”,这也算是为他人着想吧?这算是体贴么? 这明明就是在推卸责任! 见目盲者行走在崖畔,却不敢高语以示警,美其名曰“怕惊吓到对方”。结果就任由盲者坠崖身亡,这叫“体贴”? 这叫“杀人不用刀”! “别人的事,与本王何干?”他喃喃着,再次重申,“而今想想,像四郎这样子,或许才是对的。一个人自由自在,又不给别人添麻烦,天天活得就像是月下访戴,兴至而行c兴尽而归,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两乡,当真是毕生之快”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闲心吟诗作对。 若萤浑身冒着冷气,不想再搭理他。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薄情冷血?”她不想说话,他却偏要跟她搭讪。 若萤自嘲道:“怎么会呢?世子好人,在下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况且,以世子的身份,何须低眉顺眼顾及他人的感受。” “确实。”他反而还能笑得出来,“所以,本王只问你一个。” 这不叫恩宠,这是霸道c是不讲理。 若萤忍了忍,终于决定不再含混:“世子当真要听在下的心里话?” 他同样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若萤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去,一字一顿道:“世子的好,其实是怕担责。尤其是男女间的事,世子很清楚,开始也好,结束也好,谁先开口谁先死。为了减少非议,为了最大限度地减轻对自身的伤害,世子想成为被动的一方。 只要目的能达到,何妨做个世人眼里忍气吞声c无所作为的老好人,是么?毕竟在婚姻中,男人自来就占有优势,等得起c熬得起,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儿还少?是么?”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面上无风也无雨。 若萤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面上亦无风无雨。 表面上的平静安详掩盖了其背后的乱箭齐发c哀鸿遍野。 良久—— 枕着双臂的他忽然将目光投向天空,笑得没心没肺,说出的话却柔若软缎:“你这般玲珑剔透无所不知,倘若哪天不在了,本王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若萤瞬也不瞬,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天还没黑呢,世子怎就说起了梦话?” 恨得牙根痒痒,不惜咒她早死,可是又狠不下心来,索性连自己一起葬送掉,这个人的心性,到底还是太过于慈柔。 “你生气了?” 他闷闷问道。 若萤反问道:“此话何从谈起?在下做事,崇尚尽人事c听天命,但求个心安而已。正如世子所言,很多事,在下不曾切身经历过,也就不具有任何的说服力。” “这不是气话么”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你的心意,本王明白。 你是不是觉得亏欠本王太多人情,想要报答却又无处下手。为了世子府的名誉,所以才会竭力维护?也许你认为声誉很重要,但是本王告诉你,无所谓。倘能够以声誉换取到自由,没什么不好。有得,必有失。” “世子明察秋毫,在下无话可说。” “你也不用过谦。别人一辈子未必能够明白的事,你却都知道。你才这么大点儿,曾经历过什么事c读过什么书c认识些什么人,本王一直好奇得很。很多事,很多见解,不是蒙的,就好像是你亲身经历过。为什么?本来近来才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c会对你如此惦念” 若萤的心不由得突突乱跳,面上只作无所事事:“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个谜。你所说的话,那些失真c哪些是假,别人很难分辨得清。” “世子这话,似乎是在影射在下是个惯会说谎的坏人。” “不不不,本王绝无此意。水至清则无鱼,花无蝶则无趣,石无苔则无韵。做人亦如此。世上哪有什么表里如一?所谓的表里如一,难道不是傻子么?谁会喜欢一个傻子?就如同案头上的清供,凭你是什么稀世珍宝c能工巧匠做成的,看两天,不也就索然无味了?” “要怎么做,才能既不算是个傻子,又不算是奸猾小人,世子这话,倒是令人为难得很。” 无非又是想要套问她的底细嘛,至于绕这么大圈子么? “像四郎这种,就很好。”他郑重其事的称许却含有一丝暧昧的意味,“多年以前四郎说过的话,本王至今都还在咂摸滋味呢。试问本王自出生以来,何曾对某件事c某个人,如此地执著?也只有四郎了,虚虚实实c真真假假,直是比《易》还耐人寻味。” “世子所看到的‘大道’,或许只是‘简单’。” “简单?”他微微笑了,“你的与众不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本王见识过无数次了,难道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还记得本王刚认识你那会儿么?” “世子说的,可是芦山脚下的事儿?” 她约略还有些印象。 “你装聋作哑骗走了朱诚的东西不说,还险些骗过东方——不对,最后你到底还是骗过了我们所有人。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对么?那个时候本王就觉得,你机灵过头了。不但心眼儿多,胆子也很大,丝毫不怕陌生人。” 若萤默然了。 初识时,她真不是有意要耍奸。正因为面生,且要寻的又是她认识的杜老头儿,她怕会给老头子带来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所以才会选择欺骗,并成功地将他们的视线引向别处。 而且,当时她想的是:既然是有钱人,就算多走些弯路,也不差那俩行脚钱。 真要是诚心找人,就算“三顾茅庐”c“六出祁山”,也不该有所怨言。 他忽地自嘲地笑了:“本王的心,这是老了么?一心只想着从前的事。” “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历史。” “也就你能安本王的心。你也不用担心,本王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你想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要说。终归本王从不曾质疑过你的品性。你想走的路c要做的事,虽说险僻了些,但是,你若执意不改初衷,本王不也随你了?” “今日与严老说话,他老人家说我任性,问是谁纵容出来的。在下当时就该拿世子作挡箭牌。” “你真敢这么说,他定然要记恨本王。你自己说说,前前后后,这才几年的时间?你挨过多少冷箭?几次危在旦夕?你怎么就不长一点记性?怎么就不怕呢?你告诉本王,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人生有八苦,不定几时就要遭遇到。所以,要趁着清醒明白c心力足够的时候,多多积蓄名利,能够消受很多年c最好是几辈子的资本。如此,即便哪天突然罹难,也不会陷亲朋于慌乱,减轻他们的负担,也让自己避免成为别人承担不起的包袱。” “是了。”他突然如梦初醒般拍额轻呼,“就是这个!所以说你与众不同。同样年纪的孩子,断然考虑不到如此久远。这种话,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成年人方能说得出。本王对你的好奇,就好奇在这里。” “这么多年了,世子竟还有这种疑惑?这种事,不该问在下的。” “不问你,问哪个?” “问金玄。毕竟,在下这条命是他教时敏救回来的。在下因何会聪敏过人,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吧。” 一听到“金玄”二字,他顿时就恼了:“休提那个老狐狸!也就父王能陪他云里雾里地玩儿,世子府从来就不欢迎他。满口子虚乌有,没一句真话。成天花天酒地,永远搞不懂他人是醒是醉。脸皮简直比城墙还要厚!” 听他言辞激愤,若萤不禁大奇。 “你知道吧?上次朝鲜朴氏要朴时敏回去的事儿。” 若萤点点头:“时敏吓得不轻。成天唉声叹气眼泪汪汪的,就跟天塌了一般。” 他冷笑道:“朴氏讨要人质,根本就是在试探。小国小民小人心。朝鲜国内的政斗,朴氏本来已占了上风。朴时敏为人质的作用已不重要。这个时候,若是真心想把人接回来,根本不算是什么事儿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人不齿” 这是在替今上c替新明争气呢。在这些方面,作为皇室宗亲的他,确实有着深入到骨子里的尊严与责任感。 若萤悠悠道:“走了容易,再回来可就难了。而且,这当中牵涉到一个态度问题。很多时候,事情不在大小,在乎的就是个态度和立场。朴氏想要回人质,在外人看来,这算是什么意思?算不算是卸磨杀驴?算不算是翅膀硬了?这些事情,朴氏不可能想不到。依在下愚见,必要的试探也是情理中的事。” 朴时敏的去留固然无关紧要,但是,宗主国的心思不能毫不知晓。 “所以说朴氏可恶,一面要人,一面却又托人来求父王开恩,留下朴时敏。反复小人,不足为信!” “作为新明的附属,就有这份患得患失的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家庭之中若有很多个孩子,父母很难一碗水端平。孩子们之间,便会存在着邀功争宠的心。这种心思和动力,倘若运行得当,倒也不失为好事。”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看着看着,忽地就笑了:“本王正在生气,你就不好配合一点儿?” 她扫了他一眼,无动于衷道:“百病生于气。依在下之见,留在这里,才是时敏最好的选择” 那人还不到十岁,就以质子之身被送到新明读书。迄今已经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十多年,已经从心底将此地视为生命中不能割舍的留恋。 从京城到济南,此前,金玄和朴时敏一直赁房居住,但听说金玄这阵子正在四处看房子,有要长期定居的意思。 能够稳定下来,想必是鲁王宫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也亏得朴时敏心思单纯,不知“思乡”为何物,不然,换谁都不能忍受这种浮萍一般的生涯。 他忽地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你是真心不想他回去?除了同情,莫非还有别的原因?” 若萤讶然地瞅他一眼,似乎是在嗔他醒转的太迟。 “时敏时常说,他与我生死相随。世子以为,此话该当作何理解?” 这话所包含的信息有点庞杂,他一时半会儿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萤也不催,只是一点点提醒他:“世人都道在下运气好,一路高歌猛进c少年得志。都道在下聪慧过人c学富五车,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成就c明日的辉煌。但是很显然,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层表象。而世子,便对这种表象产生了质疑,是么? 其实,若仔细想想,在下身上有太多的疑点经不起推敲。首先,为何小小年纪却非要那么拼命?为何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朝不保夕一般?还有,轻易不肯麻烦别人” 不肯麻烦人,意味着不肯与人过从甚密,再说得直白一点,是怕自己成为别人心里去除不了的伤。 他不由得点点头。 确实,很早以前他就有这种感觉了:明明胆子那么大c心那么野,为何在某些方面她却一再躲闪c浅尝辄止?为何会在涉及情感的事情上,表现得那般敏感,敏感到老远就能嗅出味道,老远就开始躲避? “容在下冒昧问一句:世子对于‘童子命’有多少了解?” “你指什么?朴时敏?”他的反应不慢,但是神志却依然笼罩着云烟。 想要一眼看透她的心,不容易。 这个人,从认识的那一刻起,就距离他有千万里遥远。之间层峦叠嶂c云气缭绕。只有在极少的时间里c在晴好的日子里,方能看得清她的些许眉目。 “世子是否知道,早在十几年前,金玄就曾在齐鲁一带盘桓过?” 他点点头,莫名地感到喉咙发干,犹如被她的一只小手紧攥着。 “从父王那里好像听说过这事儿。像他那个行当,天南地北到处走动,实属正常。” 勘验风水c驱邪除魔,既能纵览大好河山一饱眼福,又能获得不菲的报酬,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除此之外呢?他就不曾告诉过世子,他游历四方其实是另有所图?” 他回应得毫不犹豫:“知道。不就是为了寻找到能为朴时敏续命的人么?童子命,原本就只能活到十八岁。为了能延长其寿命,就需要找到一个命理特殊c能够庇护他的人。这一直都是金玄乃至朴氏的一件大事。后来不是找到了么?那个人,就是四郎你吧?” 若萤便笑了:“他对世子,倒是言简意赅。世子是否知道,其实早在十三年前,金玄就已经找到了那个能为朴时敏延命保命的人?” “是谁?”他的好奇瞬间被点燃了。 若萤笑而不语,但目光却已然给出了答案。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吃惊地上下打量她:“你?十三年前?那个时候你——” 那个时候,她应该才刚出世吧? 莫非早在很多年以前,她就与金玄c与朴时敏结下了因缘?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和她的缘分,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早一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0章 互惠互利 这一刻,朱昭葵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一刻,他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紧张c是雀跃c还是慌张。 仿佛无意中闯入了一片陌生地域c见到了从不曾想像到的景象。 覆盖在钟四郎身上的轻纱正一层层被揭开,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追求,就像是在书画学习上刻苦多年,终于领悟到了技艺的真谛。 不知不觉中,他已浑身汗湿,一呼一吸间,心绪已跋涉了万水千山。 他甚至有些遗憾,遗憾自己竟错过了十多年,遗憾自己未能早一些与眼前这个人相识。 假如有假如,一切都将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世间事无所谓早晚,一切不过是缘深缘浅。 “十三年前,在下刚刚降临人世。彼时,已经推算好一切的金玄恰好路经舍下。但是可惜的很,在下虽然是他苦寻多年的那个人,但却是个薄命的。这也是金玄后来告诉在下的,当时,他算出在下活不过八岁。后来,果不其然被他说中了。” 说中了?意思就是说八岁那年她死了? 他紧盯着她,仿佛一错眼儿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自她身体里窜出来一般。 若萤掠了他一眼,自顾道:“当时摔了一跤,据说是磕破了脑袋,之后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家父母找遍了十里八村的所有医生,开了无数的方子c灌下无数的汤药,结果统不管用。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并不仅限于老人家” 希望如篝火,终究会有熄灭的一天。 很快的,她就像是路旁缺胳膊断腿的土地神,被打心底里放弃了。 出于贫困,家里甚至不再替她寻医问药。 “在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说小孩子八岁是个坎。家母后来告诉我说,她打算等我到生日。如果届时我依旧唤不醒,她就会彻底放弃我。其实,也不必她下什么决心,一个人若是长时间汤水不进,哪里还能活下去” “后来呢?” 不知为什么,越是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就越是怀疑她又在编故事诓他。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 此时此刻,他感到脊背生凉。 若萤轻笑道:“后来,在下就醒了。看到家人悲喜交加,在下当时颇为不解。因为在下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在梦里,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出生c长大,而后读书学习。 在梦里,她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 她并不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好,反倒是醒来后,迷茫了好一阵子。看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地遥远c陌生。 “那种感觉,既真又幻,倒让在下有些明白庄周当年的心情了。如果一切只是个梦,为何梦中的一切竟能在现实中畅行无阻?正如世子一直所疑惑的那样,那些经历和领悟,根本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有的” 因为对身边的一切感到恍惚,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很少与人说话,也由此给人留下了一个木讷呆傻的印象。 他显得十分紧张:“这么说,梦里的一切,你都记得?” 魂游方外c未卜先知的事例虽然极其罕见,却也并非毫无可能。况且,她的种种言行确实异乎寻常,难以常理来论处。 然则,这一解释倒是有些合乎情理。 但是,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些。他迫切想要知道的是:在梦里,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她”究竟是谁? 出生于怎样的家庭?生活于怎样的环境中? 一个人的经历,必定会决定其脾性与心态。他要确定的是:一直以来,他在和谁打交道? 既然说她的种种行为,绝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行径,然则,她还是钟若萤么? 面对他的质询,若萤却微微摇头:“世子想知道的,在下也不甚了了。从前至今,在下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说c这么做。就像是出于本能,那些知识c常识乃至经验,似乎是生而就有的。如果非要一个解释,大概在梦里,在下曾经有过相同或类似的经历。 世间事,万变不离其中。待到很多年后,转过头去看往昔,是非对错c轻重高低,都是那么地明白清晰。而这种感觉,似乎是上年纪的人才会有的心态。这让在下也曾一度怀疑自己。但那又如何呢?说出的话c做出的决定,都是这具身体的自主行为。假如说在下不是钟若萤,但谁又能证明在下是其他什么东西呢?” “” 蝉声不绝,一递一进艰涩,如微风受困于炽热。 他已不知看了她多少遍,一度的,甚至怀疑她没有影子。 他的心里头就像是夜里翻阅志怪小说,魑魅魍魉穿梭c山精树怪出没,怀疑着c却也坚信着,惧怕着c也期待着。 他毫不怀疑,这种感觉最终会将他逼疯。 “应该不是在说谎”这算是对她的肯定,仅此而已,“否则,金玄为何前后十几年,只巴巴地盯着你一个?这就是了那次你遇险,看了那么多医生,开了那么多张药方子,通不管用,最后居然被朴时敏给唤醒了。当晚发生了什么,你可是知道?” 若萤摇摇头,满面歉意。 那晚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有朴时敏最为清楚。可是这些年来,凭她怎么旁敲侧击,那人始终未曾透露出蛛丝马迹,就好像忘记了那件事一般。 “救人不用药,却使用阴阳术。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本王恐很难相信”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人不信。 “不过还好,只要能救人,什么法子都是使得的” 若萤嗤笑道:“请恕在下不能苟同。算来,在下与金玄朴氏并无深交,他们缘何要救我?说是我能庇佑朴时敏,仔细想想,这话大有玄机。如何庇佑?肯定不会是嘴上说说罢了。朴时敏常说,有我有他,他会和我同生共死,这话c本身就存有疑点。何谓同生?何谓共死?莫非他知道自己能活到几岁?知道我能活到几岁?” 朱昭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是“达人不讳死”,可是一个小孩子用如此冷峻的口吻议论此事,且所说内容栩栩如生,就不由人不胆战心惊c毛骨悚然了。 躲在被窝里说鬼和半夜坟前说鬼,完全不是一种概念。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和死亡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童子命多不长。”有了能够谈心的对象,若萤自觉地脑子转动得更加灵活了,“一c三c六c十二c十八c二十四c四十八c五十三岁,皆是关口。而且,越是当紧的童子,寿限越短。时敏的十八岁关口已过,距离下一关还有两年。根据他和金玄的种种反应,不难看出来,二十四岁这一关应该不会出现异常。能够对自己的生死了解得如此清楚,自然也能够算得出别人的起伏存亡” “本王说的不错,金玄那厮就是一只老狐狸” 到处骗吃骗喝没一句实话,实在可恶至极! “世子是否听说过?有些混迹在市井中的相士非常缺德,时常会借着自己的本事,偷梁换柱。将好的命理暗中动手脚,改命转运,大发不义之财。更有甚者,会逆天而行,将别人的好运转到自己的身上来。” 朱昭葵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若萤冷冷道:“在下虽然不会主动害人,但是这些阴损的招数却生来就知道。不为别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对敌人一无所知,就连自己该防什么c都不清楚。这可是兵家大忌!” 他的脑子已经有些混乱了。 阳光很好,鸟语花香,生涯静美。 他也知道,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背面,涌动着深不可测的污浊阴险。但那一团黑暗中,到底都混杂着些什么,他从不曾认真地翻检c审视过。 因为他很确信,那样的世界距他遥远c与他无关。 凡事果然都有例外。 因为四郎,他人生的船只似乎正在被一点点颠覆。 因为四郎,之前不想看的阴邪正如臭鱼烂虾一般给端到了面前。 因为四郎,他不得不步入一望无际的歧途,探寻能够指点方向的那一点微茫之光。 因为四郎,他不得不直面惨淡残酷。 在前进活着后退之间,他遵从内心,选择了前者。 “这些年来,你没少在这件事上费心吧” 一个人c孤军奋战,不知几回夜里无寐c几度犹豫不决。 像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谁与分担?而她内心里的不安,又能说给谁听? 活着的人,谁不怕死? 她知道那种离别苦痛的滋味,知道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的,出于爱和责任,故而选择了独自背负,将微笑的一面c将希望和力量给与至亲。 想要为她分忧解难,别无他法,只能从金玄这里下手。 金玄和朴时敏,这两个人明显地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 一想到金玄那张嬉皮笑脸c那幅吊儿郎当,他就莫名地来气。是时候c让那只老狐狸吃点苦头了。 “金玄那边,你想知道些什么?” 一想到此事非自己不可,他不由得精神振奋。 若萤顺着他的话说道:“在下最想了解的是,当日的救助过程中,朴时敏是否用了续命之法?如果是,他给自己续了多少年?当年的诸葛武侯和诚意伯何其能耐,不过也只给自己续了十年八年。” 随着她的瞳孔紧缩,朱昭葵的心也哐当一声砸到了脚背上。 四下里寒气汹涌,冷得他手脚发颤,五脏六腑紧缩成球。 他当然知道五丈原七星灯的故事,也曾经与钦天监的博士探讨过此类学问。正因为世间存在着这种可能,所以此刻他才会如此地惊惧。 金玄在这方面再能,难道会强过诸葛孔明和刘青田?他又能为朴时敏赢得多少阳寿? 如果不是八年c不是十年,那会是多少? 就算是十五年c二十年,对一个正常人来说,难道就足够了么? 四郎才这么大,就再活上三四十年,难道就够了么? 难怪呢! 难怪她不愿意许下承诺,难怪这个人看起来总是那么拼命。原来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人生短暂,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抓紧时间筹划人生c安排好身后的一切? 万一人生短暂,她哪里有时间去悠闲行乐? 万一人生短暂,结婚生子岂不是遗恨无穷 离开世子府的时候,作为回礼,若萤得到了一个书囊,里面装的是新近的朝报。 另外还有一包用于日常的文房。 朱诚亲自送出大门,目送若萤乘坐的凉轿去远了,方才转身回府。 路上,若萤隐晦地说起府中的经历,腊月顿时就不镇定了。 “四爷一直以来都在担心,怕自己被当成妖魔鬼怪。现在四爷连自己的老底都抖出来了,就不怕世子多想?他再偏心四爷,也不是没有限度的。四爷忘了?上次他拦着不让你考试,险些毁了你的前程。明明知道那是你最大的希望,动起手来却丝毫不心软。再往前说,在汤药里动手脚,不是更可怕?这些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时移事易,自当随机应变。”相对于他的激愤,若萤则表现平静,“首先,你得承认,能够降得住金半仙的,只有他。” 比起对她这具身体的惦记,眼下的他,应当更介意她的“来历”。 这也是她长久以来孜孜以求的一个未解之谜。办法,她不是没想过,但却收效身为。 金玄无疑是知情的,可他一直在跟她插科打诨。 朴时敏则是一只千年老蚌,打死不张口。 想要弄清自己的前世来生,必须得另辟蹊径。 她要利用的,就是朱昭葵对她的那份用心与好奇,以及他高高在上的c能够令金玄折服的身份。 朴时敏能够留下来,不多亏了鲁亲王的美言么? 尤为难得的是,现在的王世子有这份闲工夫。 与梁从鸾的失败婚姻,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于他心里留下阴影。如何快速走出来,需要用更重要的事情来挤走之前的不快。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利人又利己的事,何乐不为呢? 以前,或许她对他尚存有几分忌惮,但现在不同了。整个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改变,从严氏认下若萌的那一刻起,原有的格局就被打破了。 说白了,就她而言,王世子不再是只手遮天的存在了。 今后,她的成长与成就,将直接关乎严氏的盛衰名誉。世人会将她的成与败,统统归结在严氏身上。 如果将严氏比喻成一个大的平台,那么,严氏定然不许台子上的她跌落下来c形容狼狈。 “昔日,梁武帝舍身佛门,邦内男女老幼无不推崇比丘c比丘尼。新明以儒教归化四方,然则天下皆宜儒学为尊。” 王世子的背后是鲁亲王,鲁亲王再怎么尊贵无匹,也断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代表儒林的严氏为难c对峙,从而质疑圣上制定下的国之规章制度。 更何况,鲁亲王本人也并非好事之徒。 简言之,就算最终查出来她是什么邪魅,单凭王世子一方的指证,也不足以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更不用说,长期以来他都对她存着那样的暧昧心思。 世间的人,能够亲自动手杀死自己梦想的,并不多。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发挥最大的作用。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再说,这件事牵扯到金玄的同时,也牵涉到附属国的朝鲜。对于朴氏而言,朴时敏是一枚相当管用的棋子,怎么会允许他出事?王世子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想要我的命,就等于是想要朴时敏的命。你觉得这会是小事情么?弄不好,就是一场兵荒马乱c生灵涂炭。” 隔了好久,等到腊月想通了其中的原委,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腊月,你有没有觉得,四爷我很势利?”若萤忽然悠悠问道。 以人为踏板c为桥梁,步步登高。 世人心目中的“势利”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吧? 腊月却对此很不以为然:“瞧四爷说的,天底下的人,谁不是这样呢?明显不明显c看得见看不见,不都这么想c这么做的?要不怎么说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像那些运气好c有本事的,能够爬到高枝上去的,谁不眼馋嫉妒?凡是眼红嫉妒的,说白了,都有这样的心思。谁也不用笑话谁,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若萤点点头,道:“若你日后遇上了对心思的,不必担心,爷会放你走的。只是走之前,记得把家里的事情交割清楚才是。” 腊月当即摇摇头,坚定地回答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就算是哪天小的老了c病了c或者是残了,没用了,宁肯找一口井跳进去c给家里减轻负担,也不会做那背主弃义的勾当c给四爷丢人。” 这时候,跟在轿子后面的老金嗤地笑了:“老头子可不这么想。老了怎么就没用了?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头子已经打算好了,争取让自己活成将来的那‘一宝’。” 若萤微笑颔首:“金叔言之有理!做人是要有这种觉悟。谁也不能打倒你,能够打败自己的,只有自己。谁也不能放弃你,能放弃自己的,只有自己。” 受到表扬的老金笑得像一朵菊花,看得腊月好不服气,正待要斗两句嘴,前方忽然传来一迭声的呼唤。 一个小子扯裂着衣衫,飞跑过来,犹如身后有恶犬追赶一般。 一边跑边大叫着:“哥c哥,坏了!坏了!” 腊月定睛瞅了两眼,忽然就变了脸色。 ps:名词解释 八岁一道坎一一一《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里提到一个重要的定律,叫做“女七男八”,意思就是女子的生命节律跟七有关,而男子的生命节律跟八有关。民间有说法,小孩子八岁前容易见到不干净的东西,也容易被带走。过了八岁,骨血渐强c阳气渐增,才算得上是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1章 二虎当街 大暑小暑,有米懒煮。 午后的天气闷热得怨声载道。 道旁稀疏的柳荫下,匍匐着几条田园犬,火红的舌头拖得老长。 一车西瓜上罩着一张厚厚的草席,卖瓜的却不知道躲到哪块山墙影里瞌睡去了。 在这鸟雀绝踪c罕见行人的白花花c坦荡荡的大街上,却一南一北横眉冷对着两伙人。 剑拔弩张c视同水火的气氛仅从双方的一个站姿个表情便一目了然。 但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同样是如临大敌,一方杀气腾腾,而另一方则极具蔑视的意味。 一边是老金撑着遮阳伞,一边是腊月手持蒲扇不停歇地扇风,身后还簇拥着几个隶属于腊月的俗呼“狗腿子”的市井小子,这一刻,若萤忽然觉得腊月先前的建议似乎可以斟酌取用。 多收几个人,走哪儿去都是前呼后拥,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委实令人舒畅。 尤为重要的是,只消她一声令下,腊月也好,老金也好,都会毫不犹豫地冲向前去,与敌人血战到底而不会让她的双手沾上一滴鲜血。 因此,她大可不必像钟若英那般锋芒毕露,大可悠闲地袖手旁观c饱览敌方的狼狈。 她不相信,对面的汪大胖和碌碡会有同样的拼死的决心。 正因为没有,所以,钟若英的脸才会那么黑。 当然,她也没有那么和气,毕竟,给人当街拦截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大爷如此慌张,莫不是遭遇到了意外?” 貌似关怀备注的一句话,却越发激起了钟若英的火冒三丈。 当此时,他恨不能将面前气定神闲的人大卸八块。 慌张? 这明摆着就是在奚落他! 意外? 这大概才是其真心期盼的结果吧? “钟若萤,你个卑鄙小人!” 响应着他的这句话,牛犊般的碌碡将拎在手里的一个小子跟扔麻袋般,丢到了若萤的面前。 腊月朝身后努努嘴,马上就有俩小跟班抢过去,搀起地上的叫疼不已的人。 那个被架起来的小子看看腊月,再看向若萤的时候,已然明白了她的身份,当下强挣着要磕头,口中一迭声地自责。 对于他的语无伦次,若萤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快,反而吩咐腊月,让赶紧找最近的医生来给瞧瞧,看除了皮外伤,还有没有脱臼骨折之类的内伤。如果磕破了衣衫,记得给赔一件 那些人素日只听闻过她的事迹,还只道是个骄傲跋扈的主儿,今日亲眼见了才发现,本人竟是如此地敦厚周到,丝毫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听其言语c看其行事,倒像是自家里最宠溺自己的祖辈。 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少年往日混迹于市井,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c听风辨雨,对于人心之善恶,自有一套无师自通的世故见解。 今见若萤对他们关心备注,少年们禁不住生出志士得愈大知己之叹,一时义气纵横,反觉得身上的伤c头顶的烈日,统算不得难受了。 这边嘘寒问暖c相互救扶的情景落在钟若英的眼中,直如芒刺戳心。 好一副主仆同心c兄友弟恭! 装模作样这是给谁看?又想糊弄谁呢? 难道不是在有意拖延时间?难道不是在回避问题? “行了,别演戏了!” 忍无可忍的一声断喝,非但未能消除郁气,反而愈增恨意。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当街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而这,都是钟若萤害的! 听到声音,若萤撩起眼皮,就如才刚发现对方的存在。 这显而易见的轻视使得钟若英暗中攥紧了拳头。 “大爷这话何意?”认真的人自带着一股浩然正气,“听大爷的意思,这要是你身边的二位给人当街暴打,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是么?” “找你算账,别东拉西扯!” 当碌碡那个缺心眼儿的还在云里雾里的时候,汪大胖倒是反应过来了。 他飞快地看一眼钟若英。 这一眼中,既有担心,又有探究之意。 希望他的回答正确,不会给大爷添乱。不过—— 真要是像拼命四郎说的,假如他遇上同样的事,不知大爷会怎么做呢? 不过这话打死他也不敢问。大爷这个人很可怕,一旦生气,六亲不认。 别的不知道,上个月,钟家老宅的水蓝病死了。 水蓝以前是二姑娘身边的丫头,二姑娘进了世子府后,水蓝就给拨到了四姨娘身边,帮忙照顾二房的独苗鹏哥儿。 关于水蓝,老宅里有些风言风语,说她为了给自己寻出路,不惜出卖色相勾引男主子。 至于勾引的是谁,汪大胖却有些知根知底,没办法,谁让他有机会出入钟家老宅呢? 很偶然的一次,给他偷窥到了大爷和水蓝的好事。而且,听那二人的言语,这种事似乎不是一次两次了。 听到水蓝跟大爷要求,将她收房,躲在旮旯里的汪大胖险些没笑出声来。 他很确信,大爷是不可能将水蓝弄到自己屋子里头的。 大爷就是个斯文败类,面上一套c暗里一套。 出于爱面子,人前的大爷永远都是高贵文雅的。街面上常有胆大的妇人言语挑逗,但大爷从来都视若无睹c充耳不闻。 但实际上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一点,汪大胖很有自信。 他长期跟着大爷,鞍前马后地很是干了些见不得人勾当,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大爷这个人了。 首先,大爷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既是男人,酒足饭饱之后,自然就会有别的需求。 野花不能采,但家花却还有的挑挑拣拣。 对于大爷而言,钟家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屋宅c田产c奴婢。 水蓝只是个有姿色的丫头,能被主子看上,是她的福气。除此之外,她不该再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类似这种言论,乃是大爷一贯坚持的。 吃准了大爷的心思,也吃准了水蓝不敢声张,汪大胖的胆子忽然就变肥了。 觑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趁着四下无人,他将水蓝堵在了一间废弃已久的屋子里,对她做了先前大爷对她做过的事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足够他回味一辈子。 食髓知味的他自此便害了相思病,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机会,想要重温那种难以言说的极致的爽快。 于是,无处可逃的水蓝便一而再c再而三地被迫委身于他 他自是不怕的,因为他知道,钟家爱面子,就算水蓝想检举他,钟家也不会承认的。 一个外人,岂会在钟家内宅作乱?这不等于是说钟家治家不严么! 水蓝要真敢这么做,老太太非乱棍打死她不可。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准确的。 水蓝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快就病倒了。因为药食难进,很快的,她就给拖到乱葬岗上去了。 为此,他很是惆怅了一些日子。反倒是大爷心宽,感觉就好像是死了一只鸡条狗似的。 就算是禽兽,吃完了肉喝完了汤,好歹也留下句好吃不好吃的话吧? 可大爷就能跟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正是这种反应,让做贼心虚的他打心里害怕大爷,总觉得大爷的心很硬c很冷,必要时,杀人不眨眼。 即便是要杀的是自己的亲人。 就像是面前的这位,拼命四郎 “大爷口口声声唾骂若萤卑鄙,现又当众行凶伤人,不知是唱的哪一出?今天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确实应该好好地说道说道。” 若萤掸了掸直裰,面无表情道。 “你自己做的卑鄙勾当,你心里没数?”钟若英冷笑道,“你派人暗中监视,心怀叵测,别说你不知道!你的人已经亲口承认了!” 说着,自袖子里抽出一叠纸,“刷”地抖开来。 上面白纸黑字,末了还按有一个鲜红的指印。 这便是口供实录了。 若萤多一眼都没有瞅,泰然笑道:“且不论是否是屈打成招的东西,就说这种事,大爷为何不直接与若萤当面对质?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若是做弟弟的有错,为兄长的或打或骂,俱是使得的。佛家云: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然而动辄拿底下的人撒气,恕若萤直言,这种行径实在有失做人的宽仁。” “钟若萤,你少在那儿信口雌黄!死鸭子嘴硬你这不是一天两天了!做兄长的有权惩戒品行恶劣的弟弟,是么?难得你有这个觉悟,很好!就凭这句话,我就能打烂你的嘴信不信!” 以前有种可怕的刑罚,叫“人彘”。钟若萤这厮若不受此毒刑,难消他心头之恨! 若萤不为所动地闲凉道:“兄长之教训,若萤自是不敢躲避。但圣人有言在先: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为避免陷大爷于是非不分c善恶不辨而遭天打雷劈,若萤必须阻止大爷的刚愎自用意孤行。还请大爷体谅。” “这么说,你还有道理了?” 碰上这么厚颜无耻的人,钟若英只能生生忍住心下的那口恶气。 或许,他就不该走这一趟。 明明人证物证齐全,可到头来还是给轻描淡写地绕过去了。 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得了这“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想来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已非一日。似乎从面前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 钟家大郎叫“英”,四郎叫“萤”,这后起的名字本身就居心叵测。 一山不容二虎。 这些以来,这种感觉日益强烈,不由他不时刻绷紧心弦,以防被宵小反扑c颠覆。 但是,前防万防,到底还是给对方钻了空子。 看来,老太爷和老太太不许三房入住老宅,绝对是先见之明。不然的话,难道钟氏不会斩祀祧迁。 说一千c道一万,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放松警惕。钟若萤的眼线爪牙分布之广,已远远超出他之前的想象。 这一次,竟然把手伸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是老话说的对,斩草不除根,祸害遗万年。 他迷紧了眼睛。这个明显想要掩藏心思的小动作被若萤看得清清楚楚。 面上无所动容的她,暗中却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 一个人,能忍得,便是个厉害的角色。而钟若英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才刚还飞扬浮躁地,一旦遇到她的反击,对方立即就转变了态度。 她不怕他嚣张上天,就怕他同样跟她玩阴的。 “常言道,一句话两样说法。同样一个葫芦,乡里的人叫葫芦,书生却非要文绉绉地称之为匏瓜。长虫和蛇c大虫和老虎c婆娘和贱内,难道指的不是同一样东西么?”若萤一副不耻下问的惑人模样,“大爷指责若萤暗中监视,若萤不能苟同。若萤一心想要保护家人,为此,才让人暗中默默守护,这么做,何错之有?毕竟对于大爷而言,济南这个地方属于人生地不熟。同在一片蓝天下,身为同宗同族的手足,倘若萤对大爷的安危不闻不问c任由大爷吃亏上当,这如何说得过去?一家子,不正该互帮互助么?” 对此,钟若英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信不信,是大爷的自由。人固有喜恶,如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种事,就像是大爷自来瞧不起我这个庶出的弟弟,当真勉强不得。但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为钟氏子孙,无论嫡庶,都有护卫家园c团结亲族的责任。 大丈夫有所为c有所不为。当亲人身陷畏难,若萤无法视而不见!只因担心会被大爷误会责斥,而眼睁睁看着大爷步入水深火热之中,若萤做不到!相信天底下的兄弟,通做不到如此狠心!” 钟若英冷笑迭迭。 口口声声为他好,实际上呢?字字句句都在明嘲暗讽他的浅薄c无能c不识好歹! 这就是拼命四郎,天底下最混的混蛋!不要脸至极,混淆视听c颠倒黑白c睁眼说瞎话! 此人心力定是住着一只鬼,所以,年纪小小的时候,就一肚子的鬼心眼儿。 至今他都忘不了当初在这小子手上栽的那个大跟斗,让他误以为自己中了邪c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又是请神c又是斋醮地,偷偷摸摸折腾了好一阵子,险些就毁掉了他的声誉。 事后,每次想起此事,都恨得他牙根痒痒。恨自己做贼心虚c杯弓蛇影,更恨钟四郎这个演戏演得活灵活现的恶魔。 小时候尚且那么狡诈,经过这些年的滚打摸爬,这欺世盗名的功夫能差到哪里去? “照你这么说,哥哥我倒是该好好谢谢你?”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钟若英颇为犹豫,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将对方诳进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就如当年诳入老太爷的书斋那样。 只要对方肯入毂,他就有成百上千种手段,将对方从世间抹去。 不过,这恐怕会有些困难。 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在他迟疑的空档,若萤朝身边掠了一眼。 腊月领会得,当即接过话茬,言之凿凿道:“大爷,你可是冤枉我们四爷了。自从四老爷出了那档子事,我们四爷就日夜忧心,担心家里每个人的安危。尤其是大爷你,毕竟就属你身份最特殊c最要紧。作为嫡长子c嫡长孙c钟家未来的当家人,若是不小心被老鸦山给盯上了,再来一次绑架勒索,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届时,大爷你一个人受罪吃苦不说,满家子都跟着惶惶不可终日。老太爷老太太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万一受不了惊吓,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这些事,大爷你可是都考虑过了?没有吧?大爷不曾与山贼照过面,更不曾深入虎穴c有过切身经历,自然不知道逆贼的厉害。四爷之所以悄悄派人盯着大爷,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大爷知道太多,反而会心生惶恐c寝食难安! 往大处说,四爷这么做,根本就是为钟家上下c以及钟家的未来着想。可大爷你是怎么说c怎么做的呢?可怜哪,可怜四爷的良苦用心,到头来竟赚了个卑鄙小人的称号。果然还是那句老话说的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他的一番声情并茂的陈述,当即便起了作用。 四下瞧热闹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c指指点点。 而“老鸦山”三个字,无形中拉近了他们与这场兄弟之争的距离,有了一份置身其中的感同身受。 局势渐朝着若萤这一边倾倒。 无他,但凡世间的人,总是会对熟悉的人或事抱有几分信任与好感。 “果真是拼命四郎么?” 任何时候,总会有人跟风拥趸c与有荣焉。 “那可是咱山东道第一红人呢” “这是兄弟俩?怎瞧着不像?这是在吵什么?争家产么” “还真是一家一本难念的经” 若萤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也是奇怪,四下里的声响随之沉了下去。 众目睽睽,生怕错过什么精彩。 这一幕看得钟若英暗中吐血。 即使是戏台上的家伙,恐怕都不如钟四郎这厮的演技高超。 而接下来对方说的话,就更加可恶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事,不是大爷认为无关紧要,就可以作罢的。兹事体大,不是大爷你一人能决定得了。凡事有再一c就会有再二。还是说,大爷就那么笃信老鸦山没有在暗中算计你?” 那句“莫非大爷与老鸦山有首尾”的话虽未明说,却几乎是呼之欲出。 凭钟若英再能忍,至此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是嫁祸c是陷害c是当众往他身上泼粪! “钟若萤,你血口喷人!” 即使是牙齿咬碎了,心里头的刀子也不敢亮出来。 光天化日,时辰不对。 与流氓斗,就不应该浪费唇舌。就该像之前那般,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只要人死了,就没有耍弄嘴皮子的机会了。 而他,也就能彻底获得解脱。 想到这里,他给汪大胖递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两团庞然大物忽然一左一右向着若萤扑过来。 ps:名词解释 斩祀祧迁一一一斩祀,砍伐神祠近旁的树,破坏祭神地场所。祧,远祖的庙。祧迁是指把隔了几代的祖宗的神主迁入远祖之庙。《新唐书》:已祧之主,不得复入太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2章 再见老谭 若萤后退了一大步。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敏捷,汪大胖和碌碡收势不住扑了个空,当即摔了个大马趴。 几乎就是一抬腿的空当儿,本来完全占据上风的一方,忽然就折戟沉沙,围观人群的惊呼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钟若英愣怔了片刻,旋即,目光阴沉地投向四周。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有人躲在暗处阻止了他这边的突袭。也许是使用了弹弓之类的东西,刚才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分明听到有坚硬的东西掉到地面上的声音。 但现场地上并不见什么异物,如不出意外,他听到的异响,应该是小石子儿发出来的。 就地取材,几乎不动声色,不得不说,发射暗器的人手法相当高c力道把握得相当精准。 单看汪大胖和碌碡两个人的反应便知,敌人击中的是他二人的环跳穴。 很显然,出手的不止一人。 难怪从一开始,钟若萤那厮会那么悠闲,敢情是有恃无恐。 看来,自己今天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他不禁暗中咬碎了牙齿,偏偏对面的人还在火上浇油。 “有道是实话好说c就是难听。不管大爷爱听不爱听,有些心得体会,兄弟还是想跟大爷交流交流。四郎比大爷早出来两年,对这儿的风俗人情,知道得要比大爷多一点儿。出门在外,要紧的就是戒骄戒躁,千万别自以为是,须知山外有山c人外有人,夹紧尾巴做人才是正经。就像四郎我,几曾跟谁炫耀过?” 她说得煞有介事,旁观者只知道听声辨理,哪里知道什么隐情明情?听她句句在理,不由得纷纷点头称是。 这情景落在钟若英眼中,直是如芒刺般难以忍受。 “规劝”完了主子,若萤又转向汪大胖:“看在亲戚的份儿上,在这儿给你提个醒:钟家已经与老鸦山结了仇,所谓前门失火c殃及池鱼,谁也不敢保证逆贼是怎么想的。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想要给钟家来个杀鸡儆猴,到那时,你们可别怪我没有提早打招呼。” 碌碡生来就是个榆木脑袋,自是听不懂若萤的警告,但是汪大胖不同。他人虽然混账,脑子却好好的。 从小就懂得以武制人的他,对于比自己强横的人充满着敬畏。 在他心目中,“老鸦山”三个字,代表的就是血淋淋的无情杀戮,与他平日里的行径根本不是一个水准。 他不由得就矮了三分。 钟若英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道:“不过是危言耸听,就能从小把你糊弄到大!你就这点儿出息?” 若萤闻声笑道:“既然这些都当不得真,那就跟大爷说件真事儿。大爷还不知道吧?老鸦山匪首孟仙台腿上的伤,是我弄的。早在几年前,兴许老鸦山就瞄上钟家了。” 此言一出,钟若英浑身一颤。 “所以在这儿奉劝大爷一句:你不喜欢兄弟不要紧,千万别以偏概全c不当回事儿。人怕出名猪怕壮,咱兄弟几个越是出息,别人就越是在意。倘若不老实做人,心里存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念头,难保不会遭到报应。大爷以为若萤说的可有道理?” 说到这里,若萤换上了轻松愉悦的表情:“不说这些吓死人不偿命的事情了。既然赶巧碰上,若萤顺便给大爷道个喜。也不知道伴读那边送出来消息没有?其实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不过是机缘巧合,咱家六姑娘给贵人看上了。府学教授严先生,大爷是知道的。曲阜大儒c前国子监祭酒严老先生之子,其夫人的出身,想必大爷不甚了解,乃是提学官丁大人的亲族,与鲁王宫也沾亲带故。就是给这位夫人看中了萌儿,给认作了义女。” 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钟若英几招架不住。 若萤没有错过他面上的惊愕。 钟若英心再狠c手段再辣,却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大行小人之举。自幼读书的他,终究还是受到了教条和时下的限制。 “脸面”二字,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跟街头的流氓混混岂能一个德行? 这一点,他比不过若萤泼辣。 在人前,他需要保持体面,但相比之下,若萤更能放得开c脸皮更厚c口诛笔伐的实力更强。 钟若英相信,面前的人是故意在刺激他。记忆中也好,世人口中也好,拼命四郎哪里是个话多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激怒他而已。 固然,这些消息很令他震惊,但是,既然知道对方的意图,为何还要傻乎乎地往陷阱里跳呢? 只要他无动于衷,生气的就该是对方了吧? 然而,他的心思却被若萤看透了。 能够瞬息调整好心态的人,无疑是个人才,可惜了 不过不要紧,她还有招。 “大爷几时家去?还请把这个消息说给老太太c太太们知道。她们定会高兴的。自有幸去严教授府上走了一趟,若萤深感获益匪浅。真不愧是诗礼人家,就连家里的奴婢,言行都是不同的。若萤寻思着,回去后,要请老太爷个示下,把钟氏的家学办起来。让萧哥儿c鹏哥儿c鸿哥儿几个,甚至是家里的女孩子,都进去读书,习武读经c风雨无阻。空闲的时候,若萤也会倾力教授,相信定不会误人子弟。大爷觉得若萤这个想法可行不?” 钟若英冷嗤道:“教什么?教两面三刀c口蜜腹剑?教忤逆尊长c表里不一c阴谋阳谋?” 若萤从容笑道:“生而为人,自然是要有所谋。为钟氏谋取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是理所当然的。跟大爷只想做个守成的继承人不同,若萤却想要为钟氏打下另一片天地,给钟氏的子孙后代,留下更多值得矜夸与传承的骄傲。为此,若萤定当不遗余力。而大爷你,也不能懈怠哪,省得给做兄弟的比下去,可就不好看了,是吧?” 钟若英嘴角微抽:“长幼有序c尊卑有分,就算你铁石心肠无情无义,也要记住这一点。庶出就是庶出,凭你平步青云c翻云覆雨,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这种事,不好言之过早。好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阴沟里都能翻了船,风太大也能闪着舌头不是?真到了万难时刻,为钟氏的前途着想,老太爷岂能墨守成规c固步自封?任人唯贤方是长久之计c英明之选。”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钟若英倨傲地扫过来一眼。 从他的目光中,若萤感受到了浓浓的嘲讽与轻蔑。 这算是钟若英的自信么? 是谁给了他这份自信满满? 眼看对方就要扬长而去,她来不及多想,扬声叫停:“听说准五妹夫吕公子现在济南?大爷若是见了,请代若萤问个好。有劳大爷了!” 钟若英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边上的腊月重重地啐了一口。 若萤不由得好笑道:“你生的哪门子气?他们没占到便宜,正该抓心挠肝。怎么,你还不解气?” “四爷你心胸宽广,小的不行,小的恨不能上去一人一个嘴巴子。真亏得他们做得出!居然想着当街抢人!这跟强盗流氓有什么区别?那两个死胖子以为自己是谁?四爷不知道吧?小的当时就在想,他们要敢碰你一根指头,小的就算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断掉他们的爪子。以大欺小c恃强凌弱,太不要脸了!” 说话间,他左顾右盼,并小声嘟囔道:“是小的眼花了吧?刚才汪大胖两个怎一下子全趴下了?就跟商量好了似的!” 若萤未作回答。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在暗中助力。 上次在安东卫城的常家大意被劫,刚刚朱诚送她出门的时候才告诉她,事后,那两个负责保护她的暗卫不仅吃了板子,还给罚了三个月的月俸。 这在世子府是从未曾有过的事例,即使是鲁王宫,近三十年来,都不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因此,上上下下的惊愕可想而知。 老王妃甚至还拿这件事教育王世子,说他“要有这个精神头儿经营自己屋子里头,哪至于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结果,就因为这句话,王世子一怒之下,竟有十天托病不肯去宫里问安。 为此,鲁王妃好不后悔c好不自责,赶紧打发了人,让把京中刚刚赏赐下来的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去给王世子,以示关心爱护 听到这些话,若萤百感交集。 朱昭葵为她做了这么多,若是最终得不到相应的回报,那个人会否因爱生恨,甚至是走火入魔呢?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性,老实人未必好欺。此事费人思量 “大爷这回该死心了吧?”腊月亦步亦趋,悄悄道,“想跟从前那样坑害四爷,怕是无孔可入了。” 若萤“嗯”道:“要的就是他气急败坏。” 气极了,就会变本加厉c铤而走险;气极了,就会不择手段c漏洞百出。 倘若对方不知悔改c执意成魔,她也就没什么好顾惜的了。 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热情和希望如果是地下的熔岩,也总会有冷却的一天。 “只要他干劲十足,四爷我就有工夫陪他一条黑道走到头。”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钟若英临走前的那一记冷笑。 “腊月,你说,他为何如此自信老太爷宁肯要钟家烂掉c也不会放弃他?” “他敢?他们敢?若是四爷掌了家,还有他们的好日子过?别的不说,当初的害命之仇不用报?就算四爷你不记前嫌,他们会相信么?他们向来只会以小人之心c度君子之腹。别说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谁,老宅跟咱们,可是隔了那么大一个水湾呢。” “说白了,你不也从不相信他们?” “肯定的!”腊月一肚子的忿忿不平,“四爷就不该告诉他们老鸦山的事儿。为什么要给他们提醒?为什么要帮他们?四老爷和四爷你出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借机到处走关系c攀权势,真是为了筹钱借兵?挂羊头卖狗肉罢了,糊弄谁呢?对外只说是为了家人,这种事,还不时上下嘴皮子一吧嗒,想怎么说都行?正像四爷才刚说的那样,一个东西两个说法,换汤不换药,谁不懂?” “他不怕山贼么?”若萤疑惑道,“他若是不怕,四爷倒要寝食难安了呢。” “难道四爷不是为了让他做好防范?” “四爷有这么善良么?”若萤反问。 腊月肯定地点点头。 若萤自嘲地笑了,继而沉声道:“你记住腊月,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能被老鸦山惦记上,终归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情。一把双刃剑,使唤得好,往里往外都能用。就好像是大冬天里,想要抓条长虫抓个□□,谈何容易?须得热乎起来之后,地下的东西全都开始蠢蠢欲动时,狩猎的机会就来了” 腊月似懂非懂,忧心不减:“假如老鸦山想再来一次,怎么办?” 再来一次,直接奔着钟家而来,明火执仗地烧杀劫掠,怎么办? 若萤眉眼弯弯,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情。 “弱肉强食c天经地义。强盗也是人,也要吃饭穿衣。老宅里值钱的东西确实不少,有本事,他们情管来抢。你不是嫌他们麻木么?跟四叔被劫不同,当豺狼都跳上了热炕头,你觉得他们还能沉得住气么?还有推诿扯皮的理由么?” 腊月茅塞顿开:“金谷粮行那头,小的换人继续盯着。反正已经耽了个监视的名分,不看白不看。” 若萤微微颔首,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儿”。 说话中,已经望得见袁家的屋顶了。 若萤却叫停了轿子。 腊月不明就里,一边搀她下来,一边招呼老金数钱付账:“怎不让送到门口?大热的天,少走一步是一步” 抬头之际,他顿时明白了原因。 袁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是安平府的,一辆则简陋得多。 槐树荫里坐着一个人,远远瞧见若萤,即起身整顿裋褐,拱手相迎。 是谭麻子。 若萤三步并两步抢过去,托起谭麻子,连声问好:“多时不见谭叔叔了,近来可好?家里都还好么?” 谭麻子欢喜道:“早想过来看看四郎。奈何李大人府上盛情挽留,又领着四处看景,实在不好意思推托。这两日才得了空闲,跟三娘请了示下,怎么着也得来认认四郎的门。” “谭叔客气了。按道理,我该去看望你老的。不过你也听说了,我这边也是成天连轴转c不得空。刚才还在跟腊月说,抽空过去看看你们。我娘她们还好些,但是谭叔你不一样,耽搁你这么多天,家里的活计全丢给婶子他们,未免太过辛苦。一想到这些,若萤深感惭愧” “无妨c无妨。”谭麻子赶忙解劝,“这时节地里没什么活儿。家里头无非就那些事情,天天都是一样的,谈不上累不累。昨日才请李大人府上帮忙写了信,请三娘一并送回去了。没什么事儿,四郎不用担心。” 若萤如释重负:“那就好!这些年来,一直劳烦你来来去去接送,始终平平安安的,这都仰仗谭叔的用心守护。无事即有功,若萤在此谢谢谭叔” 谭麻子慌不迭托住她,连称不敢:“这么多年以来,多亏四郎照顾咱们的生意。平日里,又得三娘不少的帮助,该道谢的是老谭啊” “一乡一道的,是该互帮互助c互敬互爱,细水长流的才好。”若萤深有同感道。 她私下甚是敬重谭家两口子的人品行事:不卑不亢c不道人是非c更不占人便宜。 三房贫困时,谭麻子两口子并不曾白眼讥笑过。 谭麻子过世的爹老癞痢头,可以说是她爹最落魄时的唯一一个知心依靠。 老癞痢头病逝后,所有人都在笑话她爹如丧考妣般的悲痛,唯有若萤,多少能够理解她爹的心情。 后来,三房渐渐发达了,谭家的人也不曾做出卑躬屈膝c有失气节的言行来。 这也是叶氏每次赶集c走到谭家门口都要停下来跟两口子寒暄几句的原因。她从心底欣赏谭麻子两口子,也会拿这两口子作为范本,教导自己的儿女们自强自爱。 这一老一少对话当中,腊月插了进来,请谭麻子屋里坐。 谭麻子固辞不肯,说他就是过来照个面。因后日就要启程回乡,特地帮三娘来问问,四郎这边有何差遣,他好回去跟三娘汇报。 若萤道:“请三娘自行打点,不用管我这里。咱们约个时间汇合了,一起出发便是。” 谭麻子答应着,两下子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拱手作别。 若萤一直目送马车消失,方才折身进院。 ps:名词解释 环跳穴一一一穴在臀部,主下肢动作,又称髋骨c环谷c髀厌c髀枢c枢中c枢合中。内侧为臀下动c静脉,深部为坐骨神经。主治腰腿痛c下肢痿痹c半身不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3章 半日看护 进门转过照壁,只见静言正坐在东厨门口,在蒜臼子里研药。 无患蹲在边上,手持一根小木棍儿,拨弄地上的蚂蚁。 屋子里,姜汁的苦口婆心清晰可闻。 “这儿太闷了,侯爷有什么事儿,留个话儿不成么?咱都出来这么久了,老夫人那边又该担心生气了” 若萤朝着西边的窗户瞅了一眼。 那里原本是她起卧的房间,现在正躺着一个伤重的君四。 很显然,小侯爷已经知道她窝藏伤患的事情了。 没有第一时间跟他通风报信,但愿他不会多做他想。 袁仲在门前迎着,欲言又止的,颇有些手足无措。 也是,家里忽然来了贵人,又不说来做什么,只管耗着,弄得她不知道该如何伺候,才能打发贵客的满意。 若萤的出现,算是解了她的困。 她知道若萤的脾气,出门一趟,回来必定要先沐浴一番。只是眼下有客人在,倒让她不敢擅作决定了。 若萤瞧出了她的为难,道:“晚一点洗澡吧。你先打点水来擦两把。” 袁仲长舒了口气,笑咪咪地准备汤水去了。 若萤此时已经和静言对上了视线,相顾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若萤问道:“你们几时过来的?药局那边没关系么?” 静言道:“大约一刻钟前才到。等弄好了这点药,就回去。最近天热,中暑的人不少。” “已经诊视过了么?有什么情况没?”若萤朝屋子里瞟了一眼。 “好多了。”静言道,“只是失血过多,没有伤及脏腑。按时服药,过两天就可以下地了。到时候慢慢活动着,促进伤口愈合,会好得更快些。” 腊月从旁跟了一句:“确实呢。能走的时候,千万不能怕疼,倒好得快些,就跟小的前阵子似的。” 若萤看了看无患,道:“你怎让你家公子干活儿,你却在玩儿?” 无患便连声叫屈:“四郎别冤枉好人。小的才刚给病人擦洗过身子,肩膀还酸着呢” 这时,袁仲掇了洗手架出来,放在台阶下。 洗手和洗脚水都已准备好。 若萤解下凉帽,脱下外出的直裰,拧了手巾,洗脸擦手,顺便解开马尾,将短发也搓揉了一番。 而后坐到板凳上,舒舒服服地搓了脚,换上家居的木屐。起身在素白圆领短袖衫子外面,披了件烟灰素地纱直领短比甲,也不系带,松松地挂在身上,以方便兜风凉快。 下面只着了水绿素绢撒脚裤,半截脚脖子露在外面,越发显得纤细骨感。 这是她夏日里的日常装束,身边的人司空见惯了,通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今天有客,却还这么随意,未免有些任性。 所以,不光是袁昆袁仲兄妹俩,就连腊月,也不由得多瞅了两眼,却又不敢说什么。 因为小侯爷就站在边上,慵懒地靠着门框,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敢。 当她在安排自己的沐浴时间的时候,其实他就想开口了,让她尽管洗,他有的是耐心等她。 可这话他却不敢说。 “沐浴”二字很容易引发他的联想,让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日共浴的情景。 他相信,她的记性没那么差c会忘记当初发生过的事情。 正因为闭口不提c刻意掩饰,所以才可怕,说明那一段往事令她感到难堪。 如果他敢旧事重提,别说像眼前这样的模样了,恐怕她连自己的影子c都不会再给他瞧见。 直到拾掇完了,若萤方才转过脸来,悠悠问道:“大热天的,侯爷怎会来这儿?” 梁从风没吭声,目光仍逗留在她□□在外的脚踝处。 姜汁如接财神般冲着若萤连连作揖:“四郎你可回来了!你快劝劝侯爷吧。再不回来,我们老夫人就该派人来了!” “别听他胡说八道。”梁从风没事儿人似的回到正间方桌旁坐下,一直看着若萤走过来。 看着她随意披着的齐颈短发,心下已不知替她梳拢了多少遍。 在外面她不这样的,规规矩矩c人模人样地。没想到在家里居然是这副打扮。看上去确实很适意,有林下之风。 好歹他也是客吧? 这是没把他当外人呢,还是压根就是在轻视他?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空想些有的没的,在她心目中,他就像是河塘里的一片落叶,不劳萦怀。 就是这暧昧不清的态度,一直以来让他爱也不是c弃又不得 “你这是刚从严府回来?” 看着她给他斟上茶,他没话找话。 若萤不由得心跳加速,刹那怀疑他其实已经掌握了她的行踪。 “路上碰巧遇见家兄,聊了几句。侯爷莫非有什么吩咐?” “钟若英?聊天?你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一言不合不得打起来?” 若萤笑道:“瞧侯爷说的!都是读书人,光天化日下,岂能斯文扫地。” 他紧紧地盯着她,未能从其神情中察觉出异样,暗中松口气。 每每话说出口才恍然察觉,自己紧张过度c关心过头。对她而言,也许只是眨眨眼的小事儿,他却能联想到无穷无尽去。 敏感得像是怕风吹草动的产妇。 这未免有些可笑,或许更多的是可悲。 “寿筵如何?想必人不少吧?” 若萤微笑着赞叹道:“确实很多宾客,很热闹,酒菜的味道很好,选的戏本子也好。坐在那里不动,光是听左右说话,就很有趣儿。侯爷没去,可惜了。” 梁从风悻悻道:“那有什么法子?祖母不许我去。说是怕我砸了场子c倒人胃口。爷自来就跟严家那老头子八字不合,谁也不待见谁。况且,爷要是去了,会让人忘记筵席的主角是谁,没得抢了老头子的风头,把他气出毛病来。——听说朱昭葵也没去?” 说到这儿,他喃喃了一句:“果然可惜了呢” 若萤假装没听到他最后的话,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老夫人那么说,是过谦了。侯爷虽然有点小脾气,可哪里是不分场合的凶神恶煞?今天这种情况,侯爷往席面上一坐,那就是锦上添花。不说话,别人光是瞅着,就能多吃两碗饭c多喝两碗酒。饱餐沉醉,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显出主人家的殷勤好客的?” “那你呢?你也觉得爷应该去,是么?” 其实他更想问她,是不是也跟别人那样,觉得他秀色可餐?是不是有点喜欢他? 只是这种事,恐怕一辈子都难以从她口中获知真相。 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戏谑,却也听不出欢喜,更无惆怅,一切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抹杀的事实,如花开花谢,自然而然,当中无关乎陈述者的喜怒哀乐。 就如她眼下的衣着,寻常随意,却看得他心里万马奔腾c甚嚣尘上。 风不曾动,幡亦不动,他很清楚,是他的心在妄动。 “既然有趣儿,怎不多玩会儿?这么着急回来,是放心不下炕上的那位么?早不跟爷说一声,爷替你看个一天半日就是了。” 若萤心下疑讶他的懂事体己,却不敢确信那是他的真心话,遂笑道:“侯爷已经看了半日了,在下还没谢过侯爷呢。” 梁从风哼了一声:“你也就会跟爷放这种马后炮!这么大的事儿,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人偷偷摸摸就做了主。你心里何曾有过爷的位置!”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敢劳烦侯爷。俗话说的好,越是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爷说一句,你有十句在等着。也是!你若是改了这脾气,就不是你了。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事到如今,若萤不想再瞒他:“后天在下回乡探亲,会带上他一起。” 扇子便停在了半空里,一双美目自扇面上一瞬不瞬瞪着她:“你是说真的?” 此举有多危险,她不会不清楚吧?明知山有虎c偏向虎山行,原因何在? “你这么在乎他,恨不能别在腰带上,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尽管确信这不可能,但是——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被她拴在腰带上呢。 若萤哂笑道:“侯爷真会开玩笑” “爷是不知道他为何会遭到老鸦山的追杀。终归他就是个地雷,躲避尚且来不及,你倒好,居然还随身揣着!一个他个你,都是老鸦山那帮家伙碗里的肉,你知道?你这是打算给他们一锅端平,是么?” “在下知道,知道。”若萤缓缓地摇着扇子,道。 “知道还要涉险,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反正爷是不相信,你是单纯地想要保全他。” “这也不一定。”若萤正经道,“保全了君大当家,事后能得一笔不菲的报酬,何乐而不为?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吧?” “拉倒吧。”梁从风嗤笑着,一眼一眼睃她,“你心虽大,却不是什么能够舍身饲虎的主儿。你虽不怕死,可你却怕疼。剿灭山贼本该是官府的责任,你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越俎代庖非但得不了好,反而会招致怨恨。 做官的不都是伪君子,但很多都是真小人,得罪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将来你的仕进之路恐怕会处处受阻c步步艰难。这当中的弯弯绕,你会不明白?谁都可能理不清,唯独你c不会这么愚笨!” 若萤连连点头,笑得老实:“有道理,有道理” “你把他留在身边,大概也不是为了多赚他几个保护费。醉南风底下上千号人,都还没死绝,随时都可以接走他,也一定有法子能护他周全。而你却要偷偷地带走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是么?” 若萤点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醉南风不能关门,毕竟有那么多人要吃饭c要养家” 因一人之故,打乱众多人的生活,这不是君四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她所不忍的。 “你想要他为你做事?做什么?他能做什么?”病人就在隔壁,他却毫不避讳,“就他现在这个破烂样子,能干什么?” 倚门卖笑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打架斗殴又向来不是君四的强项。 再者,既是一同回乡,合欢镇就那么巴掌大小,别处跑来一只老鼠,都能给当地人辨认出来,况是个面生的大活人,能折腾出什么浪花花来? 她到底在算计些什么?到底哪个环节上能用得上男色c用得上君四? 好好想想,她想要的是什么? 想想她的好恶 闹中灵光突显,再看她水波不兴的神色,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遥远处的沙场秋点兵。 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了!这才像她!欲平天下事,须扫除瓦上尘。 一个人,走得再远,都不会忘记来处c忘记生身之地。 而今的她,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入府学c攒人气c亲贵胄c近圣贤,一步一步c稳稳地走向蟾宫深处。 她为何而拼?先不说天下一方黔首c天下苍生,首先,她的所有荣耀都属于至亲至爱。 所有的骄傲,当有至亲至爱与之分享。 所有的成就,当有至亲至爱予以肯定。 诰命之封c家门之幸,当冠在何处c何人之首? 想想她和宗亲之间的关系,以她的爱憎,怎甘心虚与委蛇? 将隐患引向家宅,这是一次试炼,更是一个阴谋。 想到她身上的那道碜人的伤疤,再想想腊月他们之间的那些影影绰绰的c关于那伤疤由来的传说 很多事,不需言说,既能明了。 能够兵不血刃,才算得上高明。 不管谁对谁错c不论如何作为,只要她别弄脏自己的双手,他都乐得在一边看热闹。 见他眼睛一亮,若萤不禁挑了挑眉。 有些时候,这个人的反应能力近乎可怕。 “才刚听姜汁说,侯爷竟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出来多久了?是不是该回了?” 这里人多眼杂,实在不宜多说。 不过是一句客套话,难得他竟然没有再跟她唱反调,乖乖地起身便走。 才走到院子里,他忽然反手揽了她在怀,坏坏地咬她耳朵:“你想要借刀杀人c整肃家宅,爷不会拦着。只一点:你要小心引火烧身。那可是一帮亡命之徒。” 说话当中,拾起她一只小手,抟玩在自己的掌心里:“爷就喜欢你这点儿,杀人归杀人,却也有本事将自己撇得湛清。” 若萤笑道:“侯爷说什么呢?国有国法c家有家规,杀人这种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总是不好的。能避免,尽量避免才是。” 事到如今,她依然这么淡然,就跟在说别人家的事一般。 他轻笑着,忍住了想要咬她鼻子的冲动:“你高兴就好” 依依不舍地丢开手,施施然走了两步,忽又顿脚回首,眉眼微饧:“你好像忘了告诉爷,听说你认了严教授作义父?” 若萤当即予以了纠正:“确切说,认亲的是舍妹。” “都一样。四郎,你会喜新厌旧么?会不会得了好的,就不认识爷是谁了?” 这句话问得很直接c很大声c也很肃穆。 关于小侯爷和四郎之间的恩恩怨怨,那些摆在明面上的爱慕和不敢表示出来的隐情,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 一个的心意明明白白c不达目的誓不罢休c海枯石烂不肯死心,一个则不紧不慢c若即若离,视这一切可有可无。 这种局面能持续多久? 这两个人究竟能发展到哪一步? 小侯爷这话,明摆着是要跟四郎要一个承诺。 四郎会作何回应呢? 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不出意外,若萤依然还是那副似笑非笑c亦真亦假的庄重:“侯爷对在下有知遇之恩,若萤岂敢忘本!改天若萤若是翻脸不认人了,以侯爷的脾气,能饶过谁?” “你知道就好” 生怕她说出什么凉心的话,梁从风几乎是忙不迭地做出了回答。 她眼界之高,高过他的头顶。 成为仪宾庄栩的学生,更多的是赚取了体面好看。可一旦化身为儒林世家的子弟,则今后的求学仕进之路将会变得一帆风顺。 自身的才华,加上方方面面的铺垫c烘托,这个人c势必要炙手可热。 虽然她声称不会抛弃他,但是,彼此却很明摆,能够维系双方关系的,并非这口头上的约定。 他从不后悔之前对她做过的事。 很早之前他就意识到,她是一只纸鸢,凭他之力,根本无法牵扯住她。 但好在他先下手为强,已在她的身上刻下了他的名字。天涯海角,随她飞去哪里,她永远都是他的。 不要怪他卑鄙,要怪就怪情难自抑。 ps:名词解释 1c幡动一一一《坛经》载:“时有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 佛教的经c论常有事物不动的议论。《大般若经赞大乘品》:“以一切法若动若住不可得故。” 《成实论四大相品》:“问曰,无有动相,诸法念念灭故,不至余处。以至余地,故名曰动,至c去c动是一义故。” 《俱舍论分别业品》:“诸有为法才得自体,从此无间必灭归无。若此处生即此处灭,无容从此转至余方,故不可言动名身表。” 《成唯识论》:“若言是动,亦非实有。才生即灭,无动义故。” 佛教认为诸法从因缘生,一切事物都是由一些条件和合而成的,而这些条件是变动不居的。事物才形成就消灭,并无短暂的停留,所谓“无住”或“刹那生灭”。 2c马后炮一一一象棋术语。比喻事后才采取措施,但已无济于事。元代无名氏的《隔江斗智》第二折:“今日军师升帐,大哥须要计较此事,不要做了马后炮,弄的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4章 会长所欲 按照约定,次日上午若萤前去拜会徐府。 早饭过后,徐府的马车就停在了袁家门外。 徐图贵代表徐府老太太亲自来接。 除聪寸步不离外,还跟来了四名家丁。 若萤这边差不多已安排妥当。这次只带腊月一个出门,其他人留家看门c照顾君四,并收拾回乡所需的各种东西。 当若萤有条不紊地打点内外事务的时候,徐图贵就在边上吃茶。目之所及c耳之所闻,委实给他的内心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不确定自己就这么老老实实观望着是否合适,有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看四郎的言行态度,似乎并不当他是外人,可为何他还会觉得如此地不好意思呢? 插不进手也插不上话,说什么c做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因为四郎一个人便能安顿好一切。 关于这一点,他很确定。事实上,他从来就不曾怀疑过四郎的能力。 很多年以前,从拜托四郎第一次给他抄写功课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只要是四郎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得到。 不单纯是替他做功课,而是模仿他的笔迹,让任何人都难以察觉。 直至后来他才恍然觉悟到这件事,方才明白自己与四郎的差距,竟有那么大c那么遥远。 所以说,当时四郎跟他索要那些劳务费其实一点也不多。 今天祖母特地打发他过来迎接,说是年轻人在一处有话说,有他陪着,四郎不会感到拘谨生分。 然而,结果为何却刚好掉了个个儿?怕生分的,从容自若;作为东家的他倒束手束脚c进退维谷。 比他还要年轻些的四郎,举手投足哪敢让人小看?知道的,这还是个孩子,不知道的,单看其行事,还以为是一家之主。 哦,不对,四郎确实是一家之主。 试问,谁家的孩子值得祖母和母亲如此器重c竟无论如何也要请到府中见上一面? 还有父亲大人,临出门时还一再叮嘱他,要他“路上小心”“好生看顾四郎,千万不要有所闪失”。 大人们在想些什么,他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四郎的命,金贵着呢。 这没什么不好。 四郎越有出息,他心里就越开心。四郎好了,四郎的家人也跟着好。 昨日严祭酒的寿筵上发生的那一出“认亲事件”,可谓是震惊了所有人。 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妙不可言。 原因和过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自幼在波谲云诡的商海中游走的他,虽然很少参与大人们之间的事务,但是并不表示他如素笺般干净。 以往听过的关于人世间的黑暗和人心的卑劣,若是写成书,足以汗牛充栋。 他是个老实孩子,对于长辈们的评判和建议,不管是否能够理解,内心里并不抵触。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年纪和阅历都很浅,必须要多听c多看c多领会,才能尽快成长起来,独当一面c为父母分忧c为家族奉献。 长辈们说四郎以及钟氏三房能有今天,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 他深以为然。 正如祖母和母亲时常告诫他的那样,他应该多和四郎亲近,多听c多看c多学习。 只有和优秀的人在一起,才会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 他必须牢记这一点,绝不可以懈怠。 世间最可怕c也是最让人绝望的是:有些人不但比你优秀,还比你努力。 四郎的高度,他光着脚都赶不上。但是,倘若就此自暴自弃,向来无比崇拜四郎的萌六妹妹或许就不会正眼看他了。 这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也是他迄今为止最为在乎的一个事实 若萤的到访就像是一股清风,使得徐府上下精神鼓舞。 行至二门处,腊月便给请去偏房吃茶了。徐图贵领着若萤,一径穿过垂花门,来到后院。 花厅里更换了布置。墙上新换上的字画犹散发着幽幽墨香。 雕花高几上摆放着兰花c文松c仙客来等绿植,长势极好,望之可喜。 相比之前来过的那次,今天的花厅少了些金碧辉煌,却多了几分高洁文雅。 就连角落里的薰香,都是极淡极淡的花香。 若萤执晚辈礼给老太太c徐夫人作揖问好。 徐夫人忙命左右看座。 一时间,香茗糕点捧至手边。 又有丫头将若萤带来的礼物呈给老太太c徐夫人过目。 礼物不多,有个西域蜜瓜,一罐玫瑰花露,还有两个寿桃馒头。 不愧是时常行走在场面上的,老太太和徐夫人只一眼便判断出这份礼物的来历。 看似寻常,其实样样不平凡。 西域蜜瓜可不是等闲人间看得到c吃得起的。可知定是哪位合眼缘的贵人赠送的。 玫瑰花露似乎并不稀奇,可那玻璃瓶子却叫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那精致的做工c熟悉的造型,据说是寿宁郡主专门定制的。 郡主酷爱玫瑰,名下的禄田种植有近半顷红玫瑰。除去拿来欣赏,还用来制作糕点c花露,价值不菲却极为难求。 还有那俩寿桃,一看就知道是严府的回礼。 这份礼物似乎并未费心打点,却让人怦然心动,当中蕴含的内容,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了。 要不说,四郎有心。 若萤谦逊地告罪,称来得匆忙,不曾仔细预备礼物,还望老太太c夫人不要嫌她失礼。 徐夫人笑道:“人来了就好,大热天的,带什么东西。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常来常往的,有些虚礼能免就免了吧,没的显得生分。” 边上的蔡婆子便笑着补充道:“四郎你就是最厚的礼。我们老太太就爱听你说故事,这些日子来,一直都在念叨你呢。” 若萤连声称是:“老早就知道,老太太有点苦夏。我娘前日还特地嘱咐过我这话呢。说天太热,老太太懒怠走动,懒怠动,饮食必然就会清减。须得让心情活络起来,精神好c胃口就好。若萤倒是想早点过来,只最近东奔西走c马不停蹄,自己都觉得焦头烂额c分身乏术。就算过来了,怕脾气急躁言语不当,冲撞了老太太和夫人,倒是罪过了。好在家母和舍妹已先行过来看望了老太太夫人,若萤这边正好可以喘口气。” 一句话,把众人都说笑了。 徐夫人道:“你是个实诚孩子,能有这个心,就很不错了。年纪小小,要应付那么多事,瞅着就怪辛苦的。我和你娘才在宴席上见了,还好些。只我们老太太想你,听说你前阵子又遇到了些麻烦,不放心,定要亲眼看看你平安无恙。” 老太太接了一句,道:“上年纪的人都这么小心眼儿,你们小孩子家可别烦气。” “怎么会呢。”若萤笑道,“比起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若萤更愿意陪着老人家,坐着也好,歪着也好,吃茶点c听故事,长见识,不用生气上火,也不用你猜我猜费心思。多少事儿,书上不曾见c不曾教,只能口耳相传。一位老人家就是一部经史子集,若萤一直都是这么深信不疑的。能够用俩馒头学到一肚子的人情世故,天底下哪里还有这么划算的事儿?哪里去请这样便宜的先生?” 恁认真的一句话,说愣了所有人,也说出了老太太的两行眼泪。 若萤赶忙起身告罪。 徐夫人却笑着安抚她:“不妨,我们老太太这是高兴的。果然只有四郎能说到她老人家的心坎里去。我们天天陪着,天上地下绞尽脑汁地编故事,一门心思地想要逗她老人家开心,结果倒好,十次有八次都给说睡着了。四郎你这才一开口,就把我们老太太说动了。” “可不是呢。”服侍老太太的大丫头回应道,“老太太的眼睛近来总有些干涩,又不肯吃药,说‘是药三分毒’。医生让挤点眼泪出来,润一润兴许能好些。奈何想不到伤心事,哪里哭得出来” “这倒是有可能。”若萤颔首道,“肝开窍于目,在液为泪。肝藏血,心行之。人动则血运于诸经,人静则血归于肝脏。肝主藏血和疏泄。肝性如木,最喜条达舒畅。肝失疏泄,易导致食欲不振,口苦c呕吐,严重者,会使得体内痞块症积” 陪着老太太和徐夫人闲话半日,若萤被请至书房晤见徐梦熊。 腊月刚吃了茶,在门口和徐图贵说话儿。见若萤出来,赶忙上前作揖。 徐图贵在前领着,一行人绕过游廊来到前院。 刚折过山墙,就见一堆人围成一圈蹲在地上,叽叽喳喳。 徐梦熊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看到若萤,他招招手,示意她过去,说有稀罕东西给她。 能让见多识广的徐会长啧啧称奇的,绝对是不能错过的热闹。 若萤好奇地向前,只见当中一个麻袋,麻袋里装着一些灰不溜丢的东西,有大有小c形状不一,有点像是芋头,却比芋头大,表皮像山药,却没有那么长,似乎是某种草木的块茎。 因为都不认识,众人对这一麻袋东西表现出了应有的敬畏。 “南也好,北也好,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而若萤一见之下,当即就直了眼。 仅仅数息后,她禁不住展开笑颜,忙不迭地蹲下,扒拉着麻袋里的东西。 “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如获至宝c爱不释手。 下人便告诉她说,是从船上发现的,但是究竟是何时c从何地弄来的,则不得而知了。 “不要紧c不要紧,只要东西在,就好。” “果然贤侄认识此物?”徐梦熊含笑道,“听莱哲先生说,你对异域的风俗人情极为热衷,对这些舶来之物颇多研究。却不知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世伯还记得前朝最有名的那一场苦寒之战么?”若萤不答反问。 “贤侄说的,可是山海关抗金?那一站关乎汉嗣社稷存亡,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惊心动魄,老父如何不记得!” 山海关一役,意义非凡。前明与养兵千日c狼子野心的金人足足拉锯了三年。三年中,大大小小的对抗无数,耗费巨大。 到得后来,主和派渐渐占据上风,竟要以割让北方土城谋求一时太平。 不但如此,他们还对主战派展开声讨,以向敌军示好求荣。 值此家国危难之际,幸得鲁王明辨是非,联合各地藩王,声援北方战事。先斩后奏杀了几个主和派的领袖,而后变卖王府田产宅邸,换取军需物资运往前线。 正是在诸王的以身作则下,前明军队得以重振士气c民心再次凝聚,军民戮力同心c绝地反击,未给金人以片刻喘息机会,并最终将敌人赶回丛林草莽之中,保全了疆土的完整与安宁,也使得朱氏王朝能够继续传承下来 若萤举起一枚果子,告诉徐梦熊:“说来世伯不会相信,倘若当年有这个,不是若萤夸口,就再打上三十年,也不怕。此物之神奇,可与远古时的一苗九穗相媲美。” 说话间,嘱咐下人们,让仔细收藏着,千万别磕着碰着,不要沾水,更不要捂得密不透气。 “这个季节,最好是存放在阴凉通风的地窖里。” 见她看得如此重要,徐梦熊吩咐徐图贵:“再去找找看,如果还有,就算是花钱,也都买了来。等四郎走的时候捎上,家去好生做研究。” 若萤甚是感激,再三作揖。 同时也特别提醒众人,千万不要因为好奇而品尝:“这东西生吃不得。弄不好就要出人命,尤其是受损发黑的,含有大毒,千万千万小心。” 徐梦熊吓了一跳:“既有毒,贤侄为何要留它?” 若萤少不得给他解释道:“生食忘忧会致人于死地,苦杏仁能疗疾,也能害命。世间一切皆有阴阳两面。本草也不例外。食之得法则有益于健康,否则,就容易导致病患苦痛。不然,何来十八反c十九畏之论?” 因指着麻袋里的东西,道:“这东西叫做‘马铃薯’,因酷似马铃铛而得名。这东西现在太过于稀罕,为防止不明真相的人误食,不得不说得严重些。其实记住一点就行了,这东西跟芋头似的,也是不能生吃的。” “这么说,这马铃薯倒是可以食用?” 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带来什么商机。 “岂止是可以果腹,简直就是老天爷慷慨赐予的宝贝。”一边往书房走,若萤一边无限期待着,“我朝的农耕,南方以水稻为主,北方则以小麦c高粱c粟米为主。但这些农作物对于土地的丰瘠要求很高。农民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靠天吃饭。遇上天灾,基本上就只剩下绝望了。 但是这马铃薯不同,即使是高山苦寒之地,仍然能够生长良好。雨露阳光,或多或少,皆能适应。 除此之外,这马铃薯还有个最独特的强项,那就是一年三熟。三月种,五月熟;取种再种,七月又熟;再种,九月又熟。种植方式极为简单,大大节省了人力不说,亩产轻轻松松便可达到两三千斤” 徐梦熊吸了口冷气,不由得顿住身形:“两三千贤侄是说真的?” 若萤回回神,终于意识到自己异乎寻常的激动了:“当然,书上是这么说的。只是在我朝会是个什么情况,是否会水土不服,是否能种植成活,这都得等实践过后才能知道。倘若试验成功——” 她的面色是前所未见的认真,看得徐梦熊的心扑扑乱跳。 “如何?” 广植,高产,惠农,军需,强国 这些片断连起来,便清晰地勾勒出一副江山永固c国泰民安的宏大历史画卷。 而这片未来蓝图,就在面前这少年的心中。 一粥一饭,谁都会算计,但是推己及人c及天下,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具有的觉悟。 与其说他是在激动,不如说是给四郎再次震撼到了。 他似乎已经预感到四郎接下来的话了。 与一般的读书人不同,四郎从来就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假清高。他重视学术,更重视学以致用,懂得将知识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利益;不盲目崇拜黄白之物,但也不会视锱铢如粪土。 能为他所重视的,都是不同寻常的 徐梦熊屏住了呼吸。 若萤一字一字道:“若成功,世伯功德无量,必当名垂青史。” 徐梦熊给唬了一大跳,甚至连心跳都漏了一拍:“若成功,也是贤侄的启蒙开化之功,旁人怎好腆颜居功自傲?” “若萤句句肺腑,不是玩笑。” 徐梦熊忽然就不敢开腔了。 对方眼中的那份笃定令他无比地心悸,同时也戳中了他心底隐藏很深的某处—— 那是无法与外人道的野心,或者说是企图,是他此生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 金山银山虽然买得来世人的艳羡与称颂,却终究是水面上的浮华,到底不如货真价实的荣耀叫人心安理得c能够如四郎所言:名垂青史,值得万世景仰。 所以,只有他自己清楚,四郎放出的这块饵料有多么地诱人。 面前的少年,给了他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那份天生自来的力量与深邃,不由他不宾服。 同时,他也很清楚,或许不是四郎的话蛊惑人心,其实他是向自己的愿望折了腰。 “贤侄见解不凡,老夫向来不疑。” 若萤倏忽一笑:“多谢世伯谬赞。正好愚侄时下有一件难决之事,想烦请世伯帮忙开释一二。” 上一刻还心花怒放,下一刻,徐梦熊的心就“咯噔”一下子仿佛绊了一跤。 他瞬间想起了一句诗: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或许是错觉吧?怎么觉得自己像是遭到了四郎的算计呢? ps:名词解释 1苗九穗一一一传说上古时,一棵庄稼上生有九个穗子,因此粮食年年丰收。后来因为百姓浪费粮食的现象太严重,上天就将穗子减少,从此,一棵庄稼上只能生一个穗子。 2c十八反一一一中医药物配伍分为:相须c相使c相畏c相恶c相杀c相反。十八反c十九畏泛指各种可以产生相互作用的药名,并在金元时期概括编成了口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5章 妹之姻缘 进得书房,俟茶点上来,徐梦熊的心已不知转了多少个弯。 四郎有何疑难?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说实话,他真拿捏不准。 但是腊月既然在场,想必四郎要说的并不是什么绝密吧? 吃了一口茶,若萤开门见山:“昨日严老寿宴上发生的事,世伯是知道的。严教授夫人青眼,将舍妹认作义女,实在是出人意料。” 徐梦熊看了她一眼。 他自是想不到这次事件于偶然中所蕴含着的必然性,但见面前的少年神情凝重,只道是乍逢起落c心下惶惑,便以过来人的口吻宽慰道:“这是好事,贤侄应该高兴才是。” “不瞒世伯,若萤窃以为,此事一则是喜,一则是忧。” “贤侄何出此言?莫非是顾虑杜先生那边?” 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了。 严氏忽然与钟氏拉近距离,徐梦熊第一感觉认为与京中的杜平章有莫大关系。 严氏与杜氏不和已久。据传,当初杜氏被谪,严氏在其中着力不小。 在当时那种四面楚歌c人人喊打的处境下,杜氏应该早就一命呜呼了。 但是偏偏杜老头儿命特硬,被尘埃埋藏了那么久,最后竟然有死灰复燃了。 说起杜平章的生平,天底下的人谁不啧啧称奇? 所以,单看结果的话,严杜之争,终究还是严氏略逊一筹。 这些都是庙堂上的纷争,再来说说别的事。 早就听说,杜平章对四郎心心念念,一直想将其拉拢到自己的翼下。但是可惜迟迟没有成功。 世人无不为此感到惋惜。 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外人无从知晓。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有目共睹。 仪宾庄栩收徒,严氏认亲,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派系间不见硝烟的斗争。 四郎一旦成为严氏门徒,对于杜平章而言,不知这算不算是挨刀吃闷棍?就那位大人的脾气,不知会不会气得跺脚骂娘? 这回好了,世人又该拿“命硬”来说事儿了。杜老头儿这一辈子,怕是要落个六亲不认c孤独终老的结局了。 若这么着,他官升再高c又有什么用? 不过,事情未必就那么绝望。就他个人而言,更希望杜先生能够长命百岁c坚强到底。 只要杜先生仕途光明,徐家就能长久太平,宫中的女儿也能够顺风顺水。 当然了,这其中,四郎的作用不可或缺。他希望四郎好,希望不管是杜氏c还是严氏,四郎都能够面面俱到c游刃有余。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隐忧,若萤摇摇头,道:“杜先生那边,无妨。” 简短几个字,瞬间消融了徐梦熊心头的霜雪。 但与此同时,见她依然若有所思,似有未尽之言,这使得他始终难以松气。 “舍妹已近金钗之年。从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可是既然被认作了严氏之女,这往后的麻烦事,怕是要接踵而来了。愚侄原本想留她在家多住两年,陪侍父母c料理家事。如此一来,怕是想留也留不住了。” 徐梦熊颔首称是。 身份的转变将会打破昔日的平静与平凡,原本普通的农家少女,一夜间即变得炙手可热。 这就是世情,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四郎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钟家的六姑娘已是议嫁之龄,如何选择一门称意遂心的亲事,这是摆在钟家c尤其是三房面前的一个严肃的问题。 如果只是想就近择婿,则四郎没必要当他的面提这茬儿。 他可不会单纯地以为对方只是一时兴起。事实上,他也很想了解一下四郎对这桩亲事的想法与态度。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但钟氏三房的情况却与众不同,竟是由做兄长的裁夺这种关乎一个人大群人的终生的大事。 不能不说,这相当有意思。 三房的情况,他大概是知道的。钟老三是出了名的鲁直。几十岁的人了,连自己都管束不住,凭什么要人相信他能打点好儿女们的一辈子? 叶氏却是个精细能干的,不痴不聋亦不哑。听老母亲和夫人的说话可知,叶氏的脾气也不是个特别温驯的,一旦有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以说,这妇人的性子有些刚烈。 可就是这么一个一手把握整个三房的女人,却将亲闺女的幸福托付给了自己的儿子。 为娘的不是笨蛋的话,那就只能证明,做儿子的四郎有着令人放心的才干。 叶氏的这份信任,大概是缘于四郎早年成功为其母舅说了一门好亲事。 坊间有传闻,说四郎给他舅舅说的这门亲,靠的是过人的相术,只是通过一个人的外在,便能卜算出其今后的吉凶祸福。 贵哥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言下,对四郎的才学极为推崇。 但徐梦熊却并不觉得惊讶。 毕竟,府学不是什么人c随随便便就能考进去的。 能够受到各方名家称赞有加的四郎,怎可能是不学无术的骗子? 倘若不是因为才能卓越,他又怎么会在这儿c单独接见这孩子? 他很忙的好不好! “就算媒人踏破门槛,有四郎,令尊令堂大可不必日夜忧心c举棋不定。” 这话,还真不是抬举。 “容老夫妄自揣度,兴许四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吧。” 若萤沉吟道:“虽然家母总想着要所有的孩子们都在身边,但愚侄却打算给舍妹寻个远一点的婆家。两乡水生出来的孩子,大多比较聪明。不是愚侄自大,若守着合欢镇,甚至是昌阳县,也太委屈我们萌丫头了。” 对此,徐梦熊难以辩解。 就不论才貌,但论身份,“严氏义女”这张华丽的名刺足以让寻常百姓望而生畏c自惭形秽。 “这种事,愚侄向来主张宁肯等待,也绝不退而求其次。”若萤喃喃道,“现在算什么?我们萌丫头还会更好c更优秀呢。包子馒头一锅蒸,争的就是一口气。拿出去跟人比,怎么着也不能丢了义父义母的脸面” 徐梦熊的眼皮子一跳一跳的。 从四郎的话语中,他感受到了一股子势不可挡的蓬勃之气。 不泄气c有方向,假以时日,三房定能走到人人仰视的地方吧? 就好像太阳,自升自落自从容,却让人趋之若鹜。 有骨气的人,总是可敬可爱的。 “四郎别不是当局者迷吧?士农工商,无非就这几个方向。”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徐梦熊觉得自己在同一位老者对坐。 他不禁暗中好笑,同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百工之家,大概可以排除在外了。”若萤娓娓道出了原委,“虽墨子有言,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元朝的文正公也曾为匠人正名,称治弓尚需用弓匠,为天下者岂可不用治天下之匠乎?然而事实却是,历朝历代都重道轻器。 作为四石之一,匠为末业,匠役至微。任何一个稍有脑筋的人,除非仕途c经商都不成,不会将目光投向工匠这一行。而且,天下的人普遍都将匠人和肮脏粗俗一起挂钩。若萤虽无轻视之心,却无法左右人心。人活着,总是要生存的。 当然也有例外。过往历史中,不也有匠人出人头地c名噪一时么?但是即便受到重用,也终究难免被士人视为斜封墨敕c备受攻挞。这就是实情c世情,叫人无奈” “若要重视,或选士族,或选农户。耕读传家乃是美谈。” “愚侄起初考虑过农户。”若萤直言不讳,“作为普通农户出身,若是再寻个农户亲家,无非田产要求多几分c家中子弟读书好一些。前者一目了然,倒是好说,但是后一条最为要紧却也最难了解。学业能达到何种水平?其人有何理想抱负?这就不大好把握了。所谓的前程似锦人人向往,可是这种事,不是说读书读得好,就一定能有个令人称羡的未来。如果碰到个四体不勤c只知道读死书的,或许一辈子都难见天日,然则,身边的人还有什么盼头?” 若是男方心存侥幸,想要依靠女家讨便宜c混日子,像这等无能懒惰之辈,岂不是要将人怄死? 说来说去,农户也是差强人意的选择。 “看来,贤侄是相中了士林某家?” 天底下,任何一位稍有头脑的人,莫不希望能够步入仕途。只要走上这条路,就可以管理天下c维护秩序了。 钟家大房的嫡女嫁给了地方上的县丞,在徐梦熊看来,这桩亲事堪称般配。 作为严氏之女的萌六姑娘可以放眼高一点,在府城中寻个孝廉,或者是百户长c千户长,都是使得的。 没等他说完,若萤即连连摇头。 徐梦熊怀疑对方没有听清楚,不得不再次求证:“四郎的意思,是不打算与士林结亲?” 如果对仕进存疑,他自己为何那么积极努力地拼搏呢? 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有些时候,男人有抱负不是错,但若萤就是这么自私,只管心疼舍妹。为何不选士林?谁都知道,读书苦,为官更苦。说给做官的,堂前壁后,界限分明。都道相敬如宾人称羡,怎及夫唱妇随多恩爱?若是就任异地他乡,家眷便要跟着辗转四方。这一去,少则年难得再与亲人团聚,天底下,还有比骨肉分离更残忍的事么?不好c不好。” 徐梦熊差点笑了。 给出的四条道,三条已经给否决了。 是四郎过于挑剔么? 不,他并不认为四郎是杞人忧天。 “为什么?” 徐梦熊的目光简直无法从少年的脸上挪开。 若萤屈指轻叩桌面,沉吟道:“民间有句话,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世伯一定听说过。” “吃饱穿暖,而后知礼仪。这乃是最基本的要求,谁也不能免俗。” “如若只是图个衣食无忧,简单。但是,人总是要有追求才好。如何才能过得称心如意,这可是一门大学问。想必世伯已有所耳闻,舍妹于算术上极有天分,若不能尽材用之,无异于明珠暗投,如千里马祇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岂不令人扼腕?” 说到这儿,她忽然顿住了手指,稍稍倾身问道:“若说起山东道上的商户,再没有谁比世伯更为了解的了。愚侄是这么想的,不拘济南c兖州c登州还是青州,适龄肯上进的商户子弟并不在少数,就从中择取一位条件合适的应该不难。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徐梦熊定定地瞅了她好几眼。 难怪要找他帮忙呢,这事儿还真就找对人了。 这小子,心思可真够重的。 “既然贤侄已下定决心,老夫这几日就差人做个统计,列个名单,届时再由贤侄酌情筛选一番。” 若萤起身作揖,称谢不已,并一再叮嘱:“对于佳郎,要赏其形容,听其言语,查其交游,观其品行。相亲相的不单单是当事一人,还须上溯三代,弄清每个人的脾性作为,有无隐疾恶习。为日后家庭和睦着想,不但需要男女双方八字相合,双方家里人最好也能够脾气相投。不敢要求同心同德,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偏差不要太大” 徐梦熊频频点头,满目嘉许。 能够考虑得如此周详,不由人不钦佩。 几时他的贵哥儿也能有这份见地与深度,就好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安心地颐养天年了。 “谋事在人c成事在天。贤侄爱惜手足,此情可叹可敬。老夫这边定当竭力办好此事,贤侄且放宽心。” 若萤吁口气,不无歉意道:“如此,劳烦世伯了。世伯不要嫌若萤啰嗦。之所以如此挑剔谨慎,不单单是为舍妹的终身负责。为了下一代c为了联姻的两姓能有个更好的将来,这些事必须要从长计议c马虎不得” “贤侄所虑周到,是该这么着” 很难描述徐梦熊此刻的心情究竟是羡慕的多c还是欣赏的多,抑或是嫉妒的多。 佛法说,儿女与父母有四种因缘,即报恩c报怨c讨债c还债。 而四郎,无疑就是报恩和还债来的。 这种事,属于各人的缘法,实在是强求不得。 “这些事,说来容易,仔细盘算一下,却是一桩繁琐至极的大工程。幸好若萤只这一个胞妹,再多一个的话,怕是要一夜白头。”若萤微微叹口气,道,“有些时候,愚侄真想差不多就行了。就眼前认识的,差不多的,给撮合在一起就完了。比方说秦家的文明兄。平日里看他各方面还不错,年纪相差不大,尚未定亲,恰好又是商户之子。家里头若是添哥稳妥可靠的账房娘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后面这几句话,她本是自言自语,徐梦熊却听得真真切切。 一个不小心,他就给热茶烫着了舌头。 “贤侄是说真的?” 秦家? 确实,不错。 秦氏之财,与严氏为首的儒林之才,相得益彰。彼此若能提携照顾,势必会前景辉煌。 按理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可为何他心里这般别扭不忿呢? 似乎是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若萤赶紧收神笑道:“随心之言,世伯不要当真。若萤与秦兄虽有往来,但还谈不上深交,对秦兄的了解甚是了了,哪能贸然做出决定呢?没的让人家产生误会,以为舍妹是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所以才如此着急想要嫁出去。” 徐梦熊暗中松口气,点点头:“这就是了,贤侄并非鲁莽之辈,此事关乎重大,万不可草率。” “世伯说的是。”若萤从谏如流,便不再就这一问题纠缠,转而叙话家常,询问起徐图贵的近况:学习如何?交际如何?应酬方面可还适应? “说起来,还不曾跟贵哥道声谢谢呢。”若萤感慨道,“这几年来,家母与府上老太太c夫人的书信往来,全由我们萌丫头代笔。她认字原本有限,免不了要写写别字c错字。听说,大哥都会给一一挑出来,在回信中予以订正。真亏得他有这个耐心!昨天宴席上的女眷们都在夸我们萌丫头认字解文,她们哪里知道,萌儿能有今天的进步,有一半的功劳都是贵哥哥的。才刚路上的时候,听说话,觉得大哥倒比前两年稳重多了” 徐梦熊本是个爱子的人,听得对方如此中肯的称赞,面上不显,心里头却颇为受用。 “还说呢。早些年若是贤侄对他严格一些,少替他打些掩护,兴许他还要更好些呢。” 若萤讪笑道:“世伯说的是!若萤确实不该帮他捉刀作弊。只是那个时候谁管得了那么多呢?抄一次功课,得一文钱。一文钱在我们那里能买好几张油饼。那时候家里穷,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情势所迫,若萤怎敢昧着良心误人子弟” 说话间,伸手自斜挎包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从中小心地取出一张银票,双手捧给徐梦熊。 这是很久之前,为帮助陈艾清戒毒,从徐梦熊这里借到的一笔钱。 当时一共借了半封,没有花掉的,先前已经还了来,花掉的部分,经过李祥廷和陈艾清以及静言等人的集资,最近也终于凑齐了。 徐梦熊接过银票,看也不看,便随手递给了身后的长随。 若萤深深作揖,再次感谢他的慷慨相助:“利息部分,请原谅愚侄脸皮厚,就不给世伯了。日后世伯若有差遣,尽管吩咐若萤便是。” “君子一言。”徐梦熊表情严肃,煞有介事。 “驷马难追。”若萤慨当以慷,毫不迟疑。 宾主相谈甚欢,直到下人过来通知用饭,一老一少方才“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正要跨出门槛时,徐梦熊忽然听到身后的人停顿了一下。 他的心,没来由地抽紧了。 “隐约听闻,很久以前,家母曾与贵府签订过一份契约,据说与若萤有关,不知此事真假?契约的内容又是什么呢?世伯能否告知一二?” 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个时候c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猝不及防下,徐梦熊登时觉得四下里暑气全消。 在对方的灼灼目视下,他感到无所遁形。 若萤歪着头,微微笑着调侃道:“怎么?不会是卖身契吧?这种事儿虽然荒唐,却也并非不可能。就好像若萤当年替贵哥儿抄作业,所图不过就一文钱。关键时候,一文钱就能难倒英雄汉。何况,家母还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 ps:名词解释 1c士农工商一一一《管子》: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2c文正公一一一耶律楚材,字晋卿,号玉泉老人,法号湛然居士,蒙古名吾图撒合里,契丹族,先后辅弼成吉思汗父子三十余年,担任中书令十四年之久,对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产生深远影响。后赠经国议制寅亮佐运功臣c太师c上柱国,追封广宁王,谥号“文正”。 3c斜封墨敕一一一唐代中宗典故。指皇帝权宠用事,任命官吏不遵制度,不经外廷盖印而直接下达的命令。 4c千户长一一一隶属于卫,是实授武官。正五品。千户所一人掌印,一人佥事,称为管军。千户所分十个百户所,百户长正六品,为世袭军职。每百户所100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6章 荣归故里五卷完 高不可攀的城门楼渐渐没入地平线。 火热空旷的官道上,一列马车踏尘疾驰。 麦收后的田野一望无涯。远山如黛,密林凝翠,鸣雀抢地,荆莽覆渠。 慵懒随着炽日高升,终将变成恹恹欲睡。 但此时,行进中的人们却兴致高昂,业已熟悉的草木山原,几时看c几时都觉得风味不同,眼下看来,更觉明快鲜活。 车厢里,叶氏和幼女若萌双手互握,一边观望着外面风景列列,一边低声说着近日的经历感触。 疾风拂面,暑意大减。 辘辘的车轮声宛若一曲嘹亮的欢歌,鼓舞人心。 另一边的窗户下,若萤背靠着松软的靠枕,正津津有味地看书,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过了好一会儿,若萌忽然自言自语道:“后面的车没有落下吧?” 紧随其后的马车上,载的是小侯爷和君四。 当此时,若萌其实想问的是:小侯爷怎么跟来了? 若萤只假装没听到。 她如何不知道原因?但是却不想说。“小侯爷”三个字,光是想一下,都会令她感到头疼。 原计划的轻车简行,不知怎的就演变成了现在的情形: 一大早,梁从风就出现在袁家门口,说要去合欢镇处理一下房产,顺路正好捎上她。 若萤岂肯给他相处的机会? 既然他说要帮忙,她便毫不客气地当下将重伤未愈的君四抬上他的马车,而她则选择与母妹同乘一车。 赶车的是谭麻子。 至于小侯爷这边,除了姜汁如影随形外,此次还跟来一辆车,装的全都是安平府的下人。 他们将自始至终负责小侯爷的饮食起居。 静言和无患主仆也一路同行。他们的车上装了很多药材,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药味儿。 这些药材要配给合欢镇的惠民药局,因此,静言主仆这一趟也算是责任重大。 因为要带的东西太多,若萤多雇了一辆车,赶车押运的两个人名面上是镖局的人,实际上却是世子府的护卫。 而这也是朱昭葵的安排。 昨夜,他按捺不住心情,悄悄地又来见了若萤一面,说是有些话要嘱咐她。 彼时,她正专心读书,说句实话,打心底不想出门去。 她几乎能够想到他会说些什么。 两个人沿着护城河走了很久。 到底还是他沉不住气,先开了口。 他告诉她,王爷和王妃问过他话了。听意思,大概是听信了他好男风的传闻了。 “然后呢?王爷生气了?” 月色下,他的笑意透着几分如释重负。 出人意料的,王爷和王妃居然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害我虚惊一场。想来也是,自我出生以来,就没见他们为什么事儿大惊小怪过。” “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若萤着实感到惊讶。 天底下,难得有这样开明的父母呢。 哦,也不对。正确来说,这算是溺爱吧? 朱昭葵道:“威胁的话不是没有,要我‘心里有数’。随便怎么玩儿都成,但是鲁王一脉决不能断送在我的手上。管他嫡不嫡c庶不庶,真到了那一天,不强求。只要能留后,能留个健全的,管他是跟阿猫还是阿狗生的。本来好男风这种事儿,也算不得稀奇,只是闹扬开来,丢的可不只是他们老两口。” 若萤默默点头。 这种话,倒也符合王爷的脾性。 听说,鲁王这两年就在考虑要避世隐居,专心修真炼道。 也就是说,这“亲王”的封号这二年怕是要袭与王世子。 若由世子袭了亲王,这一脉将来要怎么走,责任就全在王世子一人身上了。 所以,王世子想怎么折腾都好,只要将来别后悔。 肯放手c敢放手,这真的很考验一个人的心志。 舍得c舍不得,说来容易,做来难。 若萤禁不住感叹道:“王爷王妃好大器量!” 溺爱的同时,却也深深信任着。 这是一家子的造化与福分,试问天底下下,有多少家庭能够做到这一步? “四郎从前说过的话,可还作数?”他忽然转过头来,神情无比地认真,“随便四郎怎么折腾,将来能不能抽空抽空给本王生个孩子?四郎的孩子,必定会聪慧过人” 若萤定定神,冷然道:“世子开玩笑吧?这种事哪有如此简单?不说孩子不是地里的庄稼那般,能够种瓜得瓜c种豆得豆,且说孩子来到世间,世子打算给他安排一个怎样的身份?要如何自圆其说?如何不落人口实? 贵族之家规矩严明,突然多出来一个孩子,宗人府那边岂是好糊弄的?既非明媒,又非正娶,说白了,此事世所难容,如何将麻烦减至最少?钻空子的岂止你我?但聪明人会尽可能地避免落人话柄,不是么?” 朱昭葵甚是轻松:“这些事,你大可不必担心。本王的孩子,谁敢质疑?再者,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若萤耳朵尖,一下子逮住了他末一句话:“先例?世子所指为何?” 朱昭葵胡乱地摇头,明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说来话长以后自会告诉你的。你只回答本王:倘若没有这些顾虑,是不是就可以?” 若萤沉默了良久,道:“世子应该知道,在下既怕疼,更怕死。” 他的回应特别快:“死不了。倘老天非要一命换一命,届时,会有人替你充数的。” “谁?” 若萤第一反应就是朴时敏。 “此事你不要管,你只回答本王刚才的问题,使得不使得?”他的语气愈发紧迫。 “世子是要和在下一同欺上瞒下么?” 朱昭葵倒是干脆:“没有能不能,只有敢不敢,下定了决心,别人谁也拦不住。而且,若能瞒天过海,不也是能耐?” 若萤歪头打量他两眼,悠悠道:“世子变坏了,因为在下而变坏了,不守规矩道德了” “这怎么能叫坏?”他不以为然,“你夙愿得偿,苍生受你照拂,本王心想事成,王府后继有人,一举数得,何乐不为?碍着哪个了?” “世子这么说,要置府夫人于何地?” 这句话像是一把胡黍秸秆,着实堵了他好半天。 心下几经挣扎,他咬牙道出了其实她早就心知肚明的真相。 “本王与她,好不了了三年无后,要么闭嘴,要么走人” 他的事,世子妃已经没有横加干涉的理由和道理了。 要脸如安平府c聪明如梁从鸾,岂会不为自己的今后早作打算? “世子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了?”和离不是小事,尤其是像他和梁从鸾这样的身份,不可避免地会在世间引起一场骚动,“世子想要什么,人与人之间要如何相处,靠的是什么,世子可是想明白了?” “本王不是心血来潮,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若萤轻哼了一声,不无嘲讽:“是不是,很多时候,其实是当事者的自以为是。陪你聊几天,你就心生喜欢;刚刚动心,便想着要过一辈子;交个朋友,稍微对你好点,就想要来往一生。正因如此心态,所以世间才会有那么重的怨气c那么多的悲伤,这都是天真的代价。有几个人c要等到很多年之后才会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想要保持舒适的关系,靠的是共性与相互吸引?那种压迫c捆绑c奉承和一味地付出,以及道德式的自我感动,根本就是错误的” 而今的他,已经由此觉悟了么? 还是说,想要籍由一场新的爱恋以覆盖曾经的伤痕? “这些问题,本王不是没想过。”他忽略了她的奚落,只管神情凝重,“想当年,本王不是没有三心两意过,什么环肥燕瘦c什么毛嫱西施,无需本王费心,自有人络绎不绝地送到跟前。也曾风花雪月过,也曾形影相随过,也曾山盟海誓海枯石烂过。 一度的,本王以为那就是人生,这辈子,都会这么过过来。即便是娶了夫人。说句难听的不怕你耻笑——即便是她过门的时候,本王心下想的,也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就像是盘子里的橘子,有南橘,也有北枳,有红橘,也有黄橘,有甜的,也有酸的。 但是自从认识四郎,本王一天天觉得自己变了。很多的想法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本王也曾自问过,为何会如此?为何任何事到了四郎这里,都可以迁就c都好说?为何会对一个人既喜欢c又烦恼?是否动心c是在何时动的心,已不可考。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本王就是想和四郎好上一辈子。如果四郎不愿意,但能够给本王留一点念想,本王也就满足了” “如果这么做便能报答世子多年以来的关照的话,在下不是不可以。” 若萤的语气一贯清冷,“在下于这种事情上,甚是迟钝。七情六欲似乎也异于寻常。难以心动,不明爱憎,如此,也可以么?不会让世子觉得难堪或者是羞辱么?” “只要你愿意,本王别无所求。” 孩子是维系彼此的纽带。 再说了,以她的行事,谁能强留得住?她又肯为谁永远停驻? 比起一无所有,哪怕能够留下她一片衣角,也是好的。 “此事尚需商榷,但这两年不成。年纪太小,风险太大。”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低低一声欢呼,他抄着下胁将她高高举起,而后死死熨在胸前。 她听到他长出了一口气,有意无意中,碰到他双腿间像是裹挟了一块坚硬的岩石。 “世事多变,谁也无法保证,这几年中不会有意外发生。”若萤冷冷地提醒道,“如果在下不是处子,世子会介意么?” 他愣了一下,也就一下:“只要你肯和本王好,就算就算你是别人的,本王也会把你抢过来。”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话锋陡转,从起初的小心翼翼,忽然变得霸道:“听说安平侯在合欢镇购置了房产?” “是。”若萤泰然道,“侯爷看上了我们钟家老宅的一块地,因出价不低,祖父大人考虑到那块地长期闲置,便卖给了侯爷。怎么,世子也想去乡下置办房产么?” “这么说,你们住得很近?” 这话暗藏陷阱。 若萤哂笑道:“世子不是不知道,寒舍四不靠。前后左右都没有邻居,要说近便,跟谁近便去?” “你们两家中间隔着一个水塘,是么?” “是。” 朱昭葵瞥了她一眼,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一句古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终归彼此都是认识的,平日里少不得会有所往来。所谓入乡随俗,听说乡下的人大抵都是好客的。” 换言之,就算她不热情,也架不住小侯爷会三天两头跟她套近乎。 若萤听出了他言语中的醋酸味儿,遂笑道:“街坊们之间走动,也分很多种情况。交情好的,会请进家门茶水相待。泛泛之交,见面最多点点头c打个招呼而已。也有相见相识不相问讯的。侯爷虽然在下有产业,但是很多时间都待在济南,世子又不是不知道。乡下的饮食起居,各方面终究不如城里。再者,像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轮不着在下费心,都由家中父母打点。至于说侯爷在合欢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种事,还真无从谈起呢。” “果真?” “不然呢?” 他听出了她的隐怒,终于打消了继续盘问的念头。 “本王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信不过他。任性惯了,保不住哪天惹出事故来,连累到你。乡下人好议论,没得背后嚼你的舌根,一并害得你家里人跟着丢脸” “世子关爱,在下铭记在心。” “这么客气,还不是在生气么?” “世子多虑了。真的没有生气。” “那就好,那就好” “摘叶爱芳在,扪竹怜粉污。 怀仙阅真诰,贻友题幽素。 荣达颇知疏,怡然自成度。 绿苔日已满,幽寂谁来顾?” 十里亭中,曲幽歌清。有美一人,顾眄流芳。 若萤闻弦知音,停车暂住,缓步走入草亭之中。 锦绣怀抱琵琶端坐净席,冲着若萤含笑伏身致意,举止优雅c堪入诗画。 泥炉铜壶燃银炭,水沸恰恰如蟹眼。 一旁的少女掇过长几,有条不紊地排开青瓷茶具。 素指纤纤,皓腕胜雪。 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之际,香凝翠发云清脚,湿满苍髯浪卷花。 若萤接过茶盏,闻香,观色,舌含,品味,但觉通体窍开c齿颊留香,当下禁不住道声“好”。 茶博士闻声磕头,倒把若萤吓了一跳。 无非就是夸了句好,怎值得行如此大礼? 锦绣笑道:“四郎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几日,怎就忘了人家了?” 若萤狐疑地再次端详那茶博士:“这是小秋?” 小秋点头连连,喜不自禁:“是我,四郎。现在跟着我们姑娘姓金。四郎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奇怪呢?” 若萤摇摇头,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么一拾掇,倒像是换了个人。这发型c这妆容,很相称。衣裳的颜色也很衬你的肤色。” 小秋忙道:“这都是姑娘给定的。自跟了姑娘,一年四季c从头到脚的衣裳鞋袜,全都给置办上了。” 她敛起笑容,重又给若萤磕头:“以前我就是井底之蛙,试想如果留在山里,还不知道会落个什么凄惨下场呢,多亏四郎相救,四郎就是我的再生爹娘” 若萤虚扶她起身,询问她近期的生活情况。 小秋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地作了陈述:她原本在后厨帮工,因在茶艺上小有悟性,加上为人亲切善言,陆续便有客人指名要看她点茶c跟她聊天。 于是,锦绣因势利导地将她挪到前面,专门伺候茶水。并请来名师指导其茶道。 目前虽未出徒,却已经小赚了几两银子,俨然成为了晴雨轩的一道清新之景 “而今才知道活着的好c活着的乐趣。多亏四郎,多亏姑娘,让我明白了自己不是个废物,也是有价值的” 回车的路上,腊月略显失望:“连锦绣都有心送出十里,徐府却连个下人都没露面。是不是因为昨天四爷说的那些话?要不说得那么明白,就好了。倒显得咱们低人一等似的” “让他们好生寻思寻思吧。”若萤淡淡道,“兹事体大,再怎么省c有些过场还须走上一走,更不必说天底下的商人都是极会算计的。给点时间,大家都缓冲一下。你们六姑娘刚换了个身份,也需要适应好一阵子。今后自己能做什么c该做什么c想变成个什么样子,这些事,光是有人教还不够,她自己得有觉悟才行。酒香不怕巷子深,终归咱们不着急” 腊月连连点头:“以咱们姑娘的条件,何愁找不到好人家?徐家倘有那个心,就趁早行动起来,免得将来后悔。别忘了,咱们姑娘后面可是四爷。照着四爷的脾气,但凡男方有点上进心,肯不帮扶一把?一家一道为什么?不就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么?四爷,小的说的对不?” 若萤瞅他一眼,没做回应。 若萌的婚事是表,其下,她却还在算计着昔日的那一纸契约。 关乎她的终身和身份的那张契约,就如同埋在地下的火雷,保不准哪天就会被人踩爆。 为防止麻烦缠身c防止三房声名受损,她必须斩断徐梦熊的这一可能会有的念头。 防患于未然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金谷粮行那边,派人继续盯着。” “放心,四爷,盯着呢。” “安东卫城常家,别断了音讯,时常关照着些。” “忘不了的,四爷。” “到昌阳城的时候,别忘记提醒四爷住一住。你和老金去蜉蝣书坊,和老崔办一下交割。不知这次他给准备了什么好书” 已完成的手稿,得交给崔玄。该赚的钱,还是要赚,毕竟这一偏门来钱最快。 只是不知,老崔的书中会夹带几两银票? “徐会长给的马铃薯,可都装好了?仔细别闷烂c磕伤了。” “四爷放心,小的亲自装的筐。所有的东西,临装箱前,和金叔袁大姐都对照单子清点了一遍。没问题。” 若萤微微颔首。 那半袋子马铃薯是她最大的心事。此番回乡,即可指导父亲试种,以验证成果。 今岁天气这么干燥,也不知田里怎么样了?天热水浅,河鲜和秋藕的产量恐怕要受到影响。 至于草菇房,也只能暂停生产,直至秋凉。 靠天吃饭的无奈与无助,大抵如此。 “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若萤感慨道,“还是你三娘说的对,再怎么有c也须勤俭持家,以备不时之需。” 说话间,主仆走到了静言的马车前。 “跟三娘说,我有点不自在,要和柳公子讨个药丸吃。” 腊月答应着,忍不住劝说道:“四爷还是眯一会儿吧。也不差这点工夫,就少翻两页书怎的?路上摇摇晃晃的,没的晃得头晕眼花。等到了家,拾掇利索了,做什么不行?” 若萤点点头:“倒也不是读书的缘故。昨晚睡得晚,又做了一宿的梦,到现在脑子都有点不清醒。” “四爷就是劳神过度了才这么着。” 真是这样么? 若萤忍不住又去回想昨晚的梦境了。 她并不承认那是梦,因为梦中的经历是那么地熟悉,就像是遗失的记忆,充满着眷恋与悲伤。 挥之不去。 “四爷近来脚不沾地,劳心过度才会做梦。正经请柳公子给把把脉,开个安身养心的方子吃两服才好。” “兴许吧。”若萤随口道了一句,心底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 兴许是朴时敏不在身边的缘故? 细想想,也不是毫无道理。 这几年和朴时敏同住一个屋檐下,几乎从没做过梦。朴时敏也常说,他的那一串须臾不离身的乌木珠子,能辟邪除魅。 倘若是这个缘故,则她这个身子便有些问题。 长期以来,其实并非是她在庇佑童子命的朴时敏,而是朴时敏在默默地守护着她 “四爷,上车了。” 腊月的呼声打断了她的遐想。 早去早回。 她又想起临行前李祥廷的叮咛了:早早安顿好,早早回来,帮二哥赶一赶课业。 还有一桩最要紧的心事,是贴着若萤的耳朵根说的。 关于陈艾清和梁府大小姐的纠葛。 她没有时间为自己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而疑神疑鬼。现实中有太多的琐事,需要她去面对。 还有合欢镇钟家的那一摊子,再多不耐c不愿,也还是要理出个来龙去脉。 世如汪洋,而她,就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方向在何处?如何避险c排险?如何安全抵岸? 累累种种,除去自己,谁能分担? 梦境什么的,岂非庸人自扰?(五卷完) ps:名词解释 胡黍一一一北方方言,指高粱。 蟹眼一一一初沸的水。宋代张元干:蟹眼汤深轻泛乳,龙涎灰暖细烘香。茶艺讲烧水时,一沸为蟹眼,二沸为鱼眼,三沸为沸波鼓浪,汤已失性,不能饮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7章 姨娘之心 目送红蓝抱走天生,若萤缓缓起身,笑容凝固在脸上。 近旁的几竿箬竹筛下的光斑,迷离了她的神情。 西厢断续的嗽声,于极力的压抑中,隐含着丝丝的痛楚,与她冷淡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醒着的话,出来透透气吧。”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后,君四慢慢地踱出来,贴着墙边的一溜蜀葵,来到正屋阶下。 “天长。”若萤瞟他一眼,颇有些敷衍了事,“这两日住的可还习惯?吃的可还顺口?” “在下这种情况,还有的挑剔么?”君四苦笑道。 若萤冷笑不语。 “有话就直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个脾气很讨人嫌?” “终归不吃你家的饭。” 回答充满着挑衅意味。 君四强笑着,别转了视线。 “怎么,入乡随俗,胆子也变小了?还是水土不服,委靡了精神?”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叹。 “三缄其口却为何?摇摇恐夕不至朝。这也难怪,君四原本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忽然歪过头来,无比好奇兼认真地问道:“话说,你怎给自己取了‘天长’这么个化名?” 天长,八月初五谓之天长。 “昨日你跟马婆子也说过,你是八月初五的生人。这话,不是急中生智随口敷衍吧?” 炎日当头,君四愣是感到手脚冰凉。 但面上,他却只能强作平静。 “不过是随口所言,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讥讽她心事沉重狐性多疑呢。 若萤了然地点点头:“大概是在下多虑了。记得你安东卫的家人曾经说过,你是冬月里的生日。开头我就在想,为何你不管自己叫‘冬天’‘雪月’,却偏偏脱口而出个‘天长’。这么说,‘天长’之名真是瞎编的?” “不然呢?”他觉得笑容快要绷不住了。 “没什么。”若萤快速地回答道,“世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出于自我保护,会不自觉地趋吉避凶。据说,这种行为是内心深处最最想做的事。对于这种说法,不知天长是怎么看的?” 君四有样学样地若有所思道:“本能么?有道理就拿在下的这个化名来说吧,既然是本能地想要趋吉避凶,自然是希望一世平安c天长地久。但也可能是天意,冥冥之中的定数。这个家里先有个天生,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天长,你怎不想,这大概是钟氏三房蒸蒸日上的好兆头?” “你是这么以为的么?”若萤不答反问。 “当然!”可能是觉得这句话太过于仓促轻率,他跟着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英雄气短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逢山开山c遇水断水的泼辣角色呢。” “四郎抬举在下了” “抬举?”若萤嗤笑道,“你可知马婆子何许人也?她可是我们老太太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不瞒你说,自在下有记忆以来,就没从那婆子脸上见过第二种表情。成天阴着一张脸,看谁都是偷鸡贼,即便是面对老太太,也还是那副模样。所以,她有个绰号叫‘尿龛’,所有人都不待见她。” “贵府里人员众多,各人有各人的脾性,这不奇怪。” 躲又不好躲,说又不好说,他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附和着。 若萤悠然道:“如没猜错,昨日该是你第一次看到她,是么?” “不然呢?就算是曾经梦里见过,在下恐怕也不会记得。说句难听的,要记得的,起码都得有几分姿色,不是么?” 他故作轻描淡写地打诨道。 “哦。想必是你风采不俗,不然,怎会惊得她花容失色?倒也是缘分,你不小心绊了一跤,她也为你跌了一屁股墩儿。” 说话间,朝他的小腿上有意无意地掠了一眼。 昨日带他去前头吃家宴。 晚间出来方便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跟马婆子撞在了一起。 君四当时就给撞倒了,许是弄疼了身上的伤,当时就呻y了两声。 马婆子只道是自己伤了对方,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并俯身替他查看伤情。 昏暗中,但见左边小腿上一大片深色不同于肤色,要说不是献血,那个情形下,实在想不到别的上面去。 马婆子当即就变了脸色。 若不是君四解释说那只是块胎记,只怕那婆子能坐化在当场。 她口口声声叫着“大爷”,连连磕头,反倒让君四手足无措c尴尬不已,赶忙跟他说,他只是四郎的伴读,名叫天长,一介下人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爷”。 马婆子愣怔了半天,待回过神来,不觉张口结舌,讪讪去了。 去时一步三回头,神情反应大异于平时。 也正是她的这一反常举止,让若萤不由得不心生疑惑。 “你有空在这儿捕风捉影,不如好好料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琐碎。” 他凉凉地给她提出了忠告,就势坐在了热烘烘的台阶上,背靠着廊柱,惬意地眯起眼睛。 如一只热锅头上的猫。 若萤一瞬不瞬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眼底寒意氤氲。 “你有什么秘密,在下懒得操心。但有一点,希望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 “知道。”他拖着长腔,悠悠道,“不能危及你尤其是这片房子里的人嘛。放心,在下虽非真君子,却还不屑做那食言而肥的真小人。” 听他说到“尤其”二字,若萤眉毛微挑,心下稍安。 “聪明人果然都有自知之明。” 撂下这句话后,她施施然往前院去了。 君四的双目一点点开启,嘴角仍噙着口是心非的微笑,但眼底却已深如瀚海。 一只手后知后觉地按上胸口。 那下面如擂鼓一般,竟如虎口脱险c慌不择路。 良久,状若泥塑的他朝天深深叹了口气。 走出山墙,若萤顿住身形。 钱多多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上身只穿了半臂,业已被水浸湿。 搓衣板上,皂沫横飞。 看见若萤,她赶忙起身,扎撒着手福了福,而后朝正屋飞快地投去一眼,给若萤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若萤便知有异,遂折身走到门外,凝神倾听。 正间里,叶氏正跟香蒲说话。听言辞口气紧促,可知又在生气。 为早上去前头请安,又遭到几个妯娌夹枪带棒的攻击,拿她这次回来孝敬给公婆的东西说事儿,认为太过寻常,怀疑是临时从街上买的,而真正的好东西,却都藏了起来。 她们的理由很充分:四郎天天和贵人在一起。 贵人哪有小气的? 贵人身上的虱子,都是金子做的。 贵人随便赏赐点什么,也是世人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既有新鲜玩意儿,就该给大家开开眼c长长见识,不然,怎么叫“一家一道”呢? “他姨娘,你看到了吧?光说我生气,怎么能不气?你就算割肉沥血喂她们,最后还要嫌你肉生血腥。你说说,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统共就俩个梨儿,从来都是把最大最甜的给别人,自己藏起来啃那个酸的c小的。自己能将就就将就,怎么着也不能让人说咱吝啬。 不就是口吃的么?现在我吃不着,将来总会有吃饱的时候。就让给别人怎么了?我这么想,怎么就不对了?我也不要你领情,一家子,计较那些做什么?我少这点儿饿不死,多这点儿也不能长二斤肉。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要我怎么做?你说!” 香蒲愤愤道:“她们几个一个头的好,那是一天两日了?不说别的,咱这两年的日子过好了,不用怕拖累她们了,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让咱住进前头去?也不是没有空屋子,一堆的房子,就那么空着长草。要说卖,出个价,咱买也是买,别人买也是买,有什么不可以?她们倒好,宁肯卖给外人,杀死不让咱靠边。什么意思?打量咱们都是傻子,看不懂么!” “这话却也不对。做生意,买低卖高,别人出价高,自然要卖高价。居家过日子,这些事儿不算清楚可不行。” 叶氏适时地纠正道。 香蒲打断了她的话,振振有词道:“跟你说,姐姐,人家自始至终都防着咱们呢!你别不服气,这是事实!一家一道?呸!说这话就心思不好。这是打算要把咱们这块宅基地和这一大片房子都算计进去么?一家一道?亏她们好意思说出口!” 瓜子咔嘣咔嘣响了好几声后,香蒲又说了:“你也愿意生气!换作是我——装聋作哑c装痴卖傻就是了。跟她们认真什么?惹急了,不还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么?笑什么笑?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乡下妇人,书没读过一本,字不认得两行,没爹教c没娘养,知道什么道德规矩c里外是非? 凡我认为好的,不好也好。凡我看不过去的,全都是孬货!不服气?不服来打我!谁敢?就她们打扮得那个样子,不说敢不敢跟我满地打滚,就问她们舍得不舍得那一身的绫罗绸缎c那满头的金银珠宝!跟君子,讲道义。跟小人——狗有狗道,猫有猫道,你就得用歪门邪道儿! 不是我说你,姐姐,你就是清高,别人眼里,你就是假清高c伪君子。你就会背后生气,当面你怎不给堵回去?她们怎么知道东西糙好?咱屋子里的东西,咱家里的事儿,她们怎么就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明白?怎么着?半夜婆娘汉子不睡觉,专门听咱家的墙角,是么?” “行了,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说得我头疼。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你还有理了不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泼妇?打滚儿你真当这是英雄?你那是当街往自己的孩子身上抹灰。这二年,你跟你们爷是越来越像了。不知道尾巴得翘多高去,是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家终于吃饱饭了,是么?” “反正,她们是休想再让我信她们一分!也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屋子里的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没一个好东西!合欢镇上,还能找出比他们更黑心c更狠毒的人么?早十多年前,我就看透了!这几年,我就在发誓,迟早有一天,我要让天底下人都认识认识他们的黑心烂肠。老天爷要是开眼,就该雷劈活埋了他们!多留一日,都是祸害!” 不等她说完,即遭到叶氏的喝斥:“你又胡唚了!你成天光琢磨些这个?你以为你那心肝肠子就是好的?既有这些念头,就是个恶妇c毒妇!” 香蒲哈地笑了,自嘲道:“我恶?我倒是想当一回恶人呢。我要是恶人,早十几年前,就用这个身子,把那一窝子的禽兽骗杀c活剐了,倒也省得我们爷替我作了一辈子的小人,给人耻笑鄙视了半辈子” 后头的话渐不可闻,终被啜泣声淹没。 叶氏的声音软了下来,轻轻地劝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啜泣声停止了,叶氏扬声叫多多,让打水来洗手。 钱多多高声答应着,自晾晒的被单里探出头来。眼光所及,只见刚刚还在门前的四爷,这会儿却在夹道口只留下了一片衣角。 一路上若萤都在回味香蒲的话。 将前头的人都骂作禽兽了,可知当年香蒲定是遭遇到了什么不幸。 而为了保护她,父亲枉做了小人。 听说话可以肯定,那些事,母亲叶氏是知道的。 究竟是什么事呢?那座老宅的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所谓的“禽兽”指的是谁呢? 素日看起来大咧咧c没心没肺的香姨娘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三房的妻妾和睦,除了惺惺相惜c脾气相投,看来还因为共同享有某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换言之,母亲和香蒲早不知在何年何月,缔结了攻守同盟的关系。 而备受街坊邻居乃至于亲人鄙薄的父亲大人,所谓的形迹恶劣看来也并非那么地单纯。 既从同一段过往中走来,有些事,父亲不会一无所知。 老三正在大门洞口看炉子烧水。 挨墙几张马扎子,小桌上摆着茶壶茶碗。 这是叶氏的意思,说在这儿生火不呛人。泡下一壶茶,有下地干活的乡民经过,害渴了,可以招呼人家吃杯茶c解解暑。 而且,从这个位置能够将前面鱼塘的情况一目了然。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若萤过来的时候,老三正端详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若萤一眼就辨识出,那是从她的书房扫出来的废纸。纸上只有两个大字:天长。 是她信笔所书。 她不由得对那张纸产生了兴趣。 父亲是认得字的,决计不会认不得那两个工整的楷字。除非是有什么原因,才会眉头紧锁c神情凝重。 “爹。”她淡淡地唤了一声。 老三手一哆嗦,那张纸便掉落在地。 他扭头看了一眼,道:“你个兔羔子,也没个动静,吓我一跳。” 说着,顺手拉过一个马扎顿在炉子边,示意她坐。 “天热,没事儿别到处溜达,小心中暑。这儿穿堂风,最凉快。就在这儿乘凉吃茶,不好?” 又问她要不要吃零嘴,他好进屋里去拿。 若萤摇摇头,拾起地上的废纸。 “这个喜欢吃不?”老三变戏法似的,自半臂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蜜饯梅子,“天热,吃这个醒脑子。” 若萤拈了一个含在嘴里,含混不清道:“爹真是喜欢吃这个。” “这个好,稀甜,清口。” “爹喜欢,回头多买两罐。” “不要!听到没?不准买!花那个钱做什么?一天三顿饭吃得饱饱的,少吃点零嘴就好。有那个钱,给你娘。她那个人,别看嘴上厉害,其实就喜欢存钱。越存越有瘾,心里头也越踏实。她是个过日子的,很能攒下些东西。听见没?别乱花钱,你买了来,我也不吃。” “也不值几个钱。真要赶吃饭似的,也受不了。终归易于存放,一年半载也搁不坏。想吃的时候,吃两个,强过馋得睡不着觉。”若萤慢慢地安抚道,“娘那边,你放心。我知道她的脾气,回来的路上,就给她交了公粮了。” 老三的眼睛霍地亮了,四顾无人,低声问道:“给了多少?” 若萤伸出一根手指:“十两。润笔费,还有各处的朋友赠送的,加起来大概就这个数。” 老三惊呼:“这么多?!好,真好!你是不知道,临出门的时候,她还说呢,不想出门。一挪步就动钱,哗哗的,跟流水似的。你看她面上不显,是吧?你是不知道她心里有多心疼c多害愁!这下好了,你算是安了她的心了。也就你有这个本事” 若萤笑而不语。 十两只是她这一趟所得的一小部分。 蜉蝣书坊的崔玄,给了张三十五两的银票。这部分钱,她原封未动,留作了自己的私房。 各处馈赠的归拢到一起,约莫十两,则全部交到了母亲叶氏手中。 还不算一大车的礼物特产。 “爹刚刚看什么呢?” 吐出梅核,若萤接过热茶,等凉了漱口。 老三心里藏不住话,探过身来,悄悄问道:“这个天长,你认识很久了?人品行事还行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8章 礼单之争 午后的时候,急递铺送来了书信。 信是唐氏写来的,随信一同送到的,还有一张聘礼单子。 为若苏的婚事所准备的聘礼,将会在三天后启程,预计七日内抵达合欢镇。 叶氏没敢耽搁,即刻袖了礼单去往前头。 听得这个消息,冯氏等几个妯娌俱扶了丫头过来看新鲜。 正当说话间,忽听外面人语喧哗c脚步杂沓,但听得“三老爷”声不绝,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时,却见三老爷钟德韬竟然大大咧咧c毫无避讳地出现在了花厅里。 他还是家居的衣衫,短衫短裤上,补丁摞补丁。 因为刚刚在清理鱼塘淤泥,也没来得及仔细清洗,胳膊腿上泥污斑驳。 一种专属于苦力人的汗臭混合着泥腥味儿,瞬间弥漫开来。 闪躲不及的女眷们于慌乱同时,不堪忍受地纷纷掩鼻皱眉,满脸嫌憎。 闹哄哄中,冯氏起身断喝:“哪里来的野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怎就横冲直撞?人呢?快来人把他叉出去!” 别人还好,一听这话,叶氏勃然变色,腾然起身。 丈夫的粗鲁莽撞固然令她颜面无存,但冯氏等人的装腔作势却更加令她怒不可遏。 什么叫“野人”?刚刚下人们大呼小叫的“三老爷”是谁? 难道在她们的心目中,她的男人天生就低人一等? 难道她的男人就该是个苦力c叫声“爷”会玷污了她们的男人? 说什么“叉出去”?她的男人就这么贱c畜牲一般由着人呼来喝去? 既羞辱了她的男人,又打了她的脸,这样一石二鸟的好机会,她们倒是抓得紧! 但是这种事,她却嚷不出来。 明知她们是这样的恶毒心思,她却不好道破。 因为是“一家一道”,因为家丑不可外扬。 因此,她一腔愤懑只能泼向自己那扶不上墙c领不上道的丈夫。 “你来做什么?谁允许你来的?看看你那副德行,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不要脸就算了,这是要满家子都替你陪葬是不是?” “喀嚓!” 一声大响,镇住了里里外外一众人等。 这时,大家方才注意到,三老爷的手里还拄着一把铁抓。一抓下去,地砖火星迸溅,刺耳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你先别管我什么德行!”老三丝毫不惧,裹挟着烈焰c须眉贲张,“李家的礼单来了是么?单子呢?我看看!” 他的大言不惭气笑了叶氏:“单子是来了,就在这儿,怎么?你能看出什么事儿来?你能主什么事儿?” “能不能主事儿,你先别管。我就说今天这个事儿——就算是个牌位,你也得一天三顿供着,不能扔到旮旯锅灶里去。平时你做什么,我从来不问,但是像今天这种大事,你好歹跟我打个招呼吧?你是真的习惯了独断专行,还是打心底当我是个死人?” 他这一犟嘴,登时把叶氏气得想吐血。 趁此机会,老三一把夺过礼单,看也不看,直接揣到了怀里。 而后冲着老太太叫板:“老太太惦记我们屋里的东西不要紧,谁让你是老太太呢。你想要吃的c穿的,哪怕是要喝我的血,没问题!只是,居家过日子不能稀里糊涂,一进一出都得一清二楚。苏苏的聘礼不是一根草棵菜的事儿,东西要用在哪里c被谁用了,咱丑化得先说在前头,这件事,必须得立个字据。不然的话,休想!”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从来不知道,三老爷竟也有如此清醒的时候c抓理儿会抓得这么紧。 老太太当即砸了手上的茶碗,抻着身子厉斥道:“你怎不提刀来?一个一个杀了这些人,还用立什么字据c画什么押?你就是个天c你就是说一不二的老大,这里的一切全都是你的。这样,你就满意了是么?” 面对诘问,老三无动于衷地嗤笑道:“要真这么着,我为什么不满意?怎么,老太太不愿意?这种事儿,要是摊在你亲生的身上,你就乐意了是么?你老问我心里有没有你这个母亲,那么我也问你,你心里可曾有过我这个儿子?有的话,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不对么?不是吧?老太太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是么?我是不是c真是乱葬岗捡回来的野种?” “老三,你又在胡闹什么?” 这工夫,大老爷指挥着一帮下人涌了进来,吆五喝六地将老三围在了中间。 老三只管挣着脖子蹦着高地叫嚷:“要不是捡来的,怎不跟老大老二老四那样?要是同心同德,为什么老太太不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交给我来保管?这分明就是偏心c偏心!把我扔到牛棚里自生自灭,从前吃不上饭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要这个c要那个。这二年见我过得好了,一个二个的就开始眼红嘴馋了,是么? 我们苏苏就是钟家的一头猪,没吃过你们一粒米,到头来却要为你们粉身碎骨c遭受千刀万剐。打量我傻么?你们欺负人不带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头那,你们!哎,哪个王八羔子踢我?谁?” 听得这话,叶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既恨丈夫的抠无遮拦,却也担心他吃人暗算。 结果,她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然她一介妇人,岂能不顾形象地与人当众抓扯纠缠?而且今天这种情况,明明就是三房无理。 作兄长的要教训作兄弟的,总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旁人说不出不是来。 别说吃上一顿拳脚,,就算是缺条胳膊腿儿,也只能算是个意外,不值得大惊小怪。 意外。 人心险恶,岂能不防? 当此时,叶氏心急如焚却束手无措。 身边的若萌瑟瑟发抖,紧紧抱着叶氏的胳膊,颤声低呼:“爹爹” 年少的她根本不曾想到,好好的只是过来送个东西,也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这个家,到底怎么了? 正乱得天昏地暗之时,就听外面高呼连绵:“四爷来了!”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人闯了进来,就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撕扯中的众人,只三下两下,就将陷入重围中的老三给扒拉了出来。 乱象未曾遏止,自己的反倒被一马当先的高玉兰大姐撞倒好几个,大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如熟猪肝。 “爷,老爷,三老爷,你老有没有受伤?这帮王八羔子没下绊子c捣你肚子吧?” 腊月拉着老三,前后左右地端详着。 老金则陪着笑,转着圈地作揖,安抚着四下里的情绪。 与其说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倒不如说,所有人都等着钟四郎的开场白。 观望多时的若萤慢吞吞地跨过门槛。 君四抄着手,亦步亦趋。 借着给长辈们施礼的工夫,若萤也将众人的神情反应看在了眼里。 “四郎你读书多c明事理,刚才的事儿,你给评一评。你父亲他今天做的对不对?” 邹氏怕僵了场子,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冯氏闻言皱了皱眉,耐住性子纠正道:“弟妹这是急糊涂了吧?怎么能这么说话?倒像是说这里的人,都是些是非不分的。今天这个事儿,姑且不论原因,像三兄弟这般衣不蔽体c未经允许就跑进女人堆里,原就是大不该!三弟妹岂是个不利索的?那是没给他准备人前的衣衫?不是做嫂子的多嘴,三兄弟这个模样跑出来,第一个丢的,就是三弟妹的脸!” “这没什么吧?”接腔的是汪氏,她呷口茶,轻描淡写道,“三哥历来不拘小节,谁不知道?就算光着膀子上街,也不稀奇。再说了,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岂是说改c就能改的?在这种司空见惯的小事上纠结,有什么意义?都是一家人,有些时候,没必要斤斤计较吧?” 听得这话,若萤抿嘴一笑,给汪氏作揖道:“若萤代我爹,多谢太太体谅!太太心宽量大,将来定能长命百岁。” 汪氏顺水推舟道:“四郎福大命大造化大,借你吉言,婶娘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 若萤看她一眼,转向上首道:“老太太,你大人有大量,且消消气。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我爹这行事脾气,那是一天两天了?别人不了解他,老太太你是养育他长大的嫡母,你会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都倒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当年,你把他发配到牛棚里去,想必也是出于苦心,想磨磨他的性子c教教他做人的道理,是么?” 花厅里静默得碜人。 一股子难言的寒意缭绕其间,细思极恐。 初听四郎的话,恬淡无波,但实际上呢? 如果没有弄错,他揭出了一段被众人刻意掩饰c假装不存在的冷酷往事。 事件中,老三乃是受害者。 在钟氏团结富足的表象下,却有一个儿子挣扎在牛棚中,无人问津c求助无门,食不果腹c衣不蔽体。 四郎说的这个事儿若是真的,然则老三在受苦受罪的时候,为父母c为兄长的在哪里c在做什么呢? 但若是承认这段往事,则又该置老太爷c老太太等人于何地?该如何对此事作出令人心服口服的解释?又该如何为这段有家庭不睦c亲情疏离之嫌的c不甚光鲜的旧事释疑解惑呢? 无人敢开口,因为谁也不敢代表当家人。 因此,四郎给出的“理解”便成为了众望所归,成了一个兼顾数方c大事化小小化无的c最好的理由。 不论过去恩怨几何c是非为何,但只要当事者你情我愿c如嗜蜜糖,旁人还能说什么? 众目睽睽下,老太太缓缓点头,潸然泪下:“这么多年了老三他到底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到头来,还不如个孩子深明大义” 若萤微微一笑,接着又道:“老太太大可不必过于烦恼。实说起来,比起从前,我们家老爷这两年也不是毫无长进,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点经济世故。比方说今天这档子事儿,要是搁在以前,定是想也不想,人云亦云c听风就是雨。可今天,老爷他做得倒是可圈可点。 孙儿的恩师仪宾庄大人曾教过孙儿,说,凡是文书契约,白纸黑字须一清二白。买卖交割,来去分明。一出一入,立据画押,无可厚非。但仅仅如此仍算不得周密,还须有个中间人作保,才合乎规矩公道。老太太,你意下如何呢?” 当她说到“可圈可点”时,座中多有不忿。但等“仪宾庄大人”几个字出来,里里外外俱鸦雀无声。 从来官大压一头。 又道“民不与官斗”。 明摆着,四郎这是在扯虎皮c做大旗。 可明知四郎是在狐假虎威,又能将他怎么样呢? 谁也不能请了仪宾大人来当面对质。 况且,谁有那个本事?谁有那么大的脸? 还不是只有四郎一个 噎住了老太太,若萤又转向叶氏:“终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太太快别生气了。不是儿子说你,这件事,太太考虑得欠周详。一收到信,就该誊抄一份,一份留底,一份交由当家人过目。无非就是张纸,大家都落个明明白白,岂不好!本来是件喜事,现下倒好,一家子跟斗鸡似的,像个什么样子!” 叶氏历来服她,当下就不言语了。 若萤即吩咐腊月,让送三老爷家去:“多烧些热水,从头到脚好好洗洗。这个天气,什么衣衫能连续穿上两天?破衣烂衫不要紧,只要干干净净的,别人就不会笑话你懒惰。” 于是,腊月抱住老三的胳膊c若萌牵紧叶氏的手,一起向老太太施礼谢罪。 “等我们老爷c太太拾掇利索了,再来给老太太c老爷c太太们赔不是。”若萤指挥若定,“礼单的事,请老太太放心,赶明儿一定呈到你老的手上。等到东西过来,就有劳你老人家费心清点了。” 说罢,抬脚就走,当真是来去自如c纤尘不惊。 所经之处,人群纷纷避让,更无一丝杂音。 看着她一只脚就要跨出门槛,花厅里的人莫名地感到松了口气,就好像头上的筋骨被解开了一般。 只是还没等呼出那口气,眼前一暗,却是四郎去而复返。 她径直走到汪氏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听闻五妹妹的喜事定了,恭喜太太c贺喜太太。几时妹夫来咱家,千万记得跟侄儿说一声,好去认认模样。” 汪氏禁不住面露得色,轻快地回答道:“那是自然的!到时候四郎若在家,怎么着也要一起坐坐。听说你在外面认识不少的大人物,指不定哪年哪月已经和女婿见过面了呢。” “果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若萤含笑道。 甫一离开人群,老三紧赶慢赶往前半步,和若萤并肩而行。眼角觑着左右无人,低声问道:“爹刚才没有说错话吧?” 若萤嘴唇翕动:“爹的时机抓得不错。再慢一步,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了。” “看样子,你娘气得不轻。回头你千万说说她。我这也是为咱们家好” “我知道。” “你真打算把单子给他们?” “爹攥着一张纸做什么?后头东西到了,岂不更要抢得头破血流?”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是不知道他们的行事,恨不能吃你的肉c喝你的血。这要是养成了习惯,那还有完没完?以后你c萌儿c萧哥儿,再加一个天生,全都得按照这个路子来。你别不服气!他们要是不这么弄,我名字倒过来写小时候没拉你们一把,到而今想坐享其成?想得美!” 若萤轻描淡写道:“一家子,差不多罢了。爹要这么想:不管东西最后由谁接收,终归肥水不落外人田。说句难听的,倘若当中遭劫遭窃,谁心疼?” 不等她说完,老三嗷地叫了起来:“我也说句难听的——要真是给抢了偷了,我这心里倒还好受些!” 若萤笑着摇摇头,未置褒贬。 腊月劝说道:“三老爷,你这话可千万别在外头嚷嚷,仔细给人嚼舌头。” 老三冷哼道:“狗屁老爷!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像我这样的土鳖老爷!瞅着吧,总有一日,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千万别逼我横竖不就是一死?活着的时候没得这个家一点济,死了,怎么着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你老厉害!他们是门缝里看人一一一一一把你老看扁了。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你老。你不去看看昨天种下的马铃薯发芽没?” 腊月寻了个借口,终于支走了老三。 “这个家,是不是有点滑稽?”若萤无奈地摇摇头,“对子女的管教若放之任之,结果就是我爹这个模样。” “你就当这一世是来还债吧。”君四悠悠道。 “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然而像我爹这样屡教不改c拆东墙补西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就像方才说的那些话,还不够荒唐任性?岂不闻世上多有一语成谶之例?倘不幸而言中,这个家,又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了” 君四嘴角微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若萤打量着他,意味深长道:“对于厌倦了勾心斗角c蝇营狗苟者而言,天长的这‘清静无为’或许才是一家之福姓之幸。可惜了,可惜这个家里没有如你这般清醒又明理的人。” 君四的笑容便有些牵强:“你们家的事,与我一个外人何干?” “家人如陌路,外人如至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笑容戛然而止,余光所及处,花木背后,一个身影犹犹豫豫。 “谁在那里?” 腊月沉声低喝。 窸窸窣窣地,一个婆子夹手夹脚底闪到了过道上。脸上硬挤着笑,目光却如波光粼粼,闪烁得厉害。 “问四爷好” 不是别人,却是本该收在屋子里伺候老太太的马婆子。 回来这才三日天,前后却跟这婆子“邂逅”了两次。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9章 我爱我家 在跟若萤打过招呼后,马婆子即将目光投注到君四身上。 上一次的碰面是在晚间,灯光蒙昧,彼此难辨形容。 但此番不同。 若萤毫不怀疑,她的在场时多余的。实际上,马婆子想要“偶遇”的只有一个君四。 她识趣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君四颇为尴尬,投向她的目光很难说清是求助c还是什么。 总之,不大像是从前的那个世故圆滑c对任何人都一副一视同仁模样的君四。 或许他自己尚未察觉到自身的异样,但好在旁观者清。 让若萤感到纳闷又好奇的是:他为何会如此地不淡定?不过就是个掌管净桶的婆子,怎会有这般功力左右他的情绪? 还是说,这些年来,她竟小觑了这个婆子?就像是老宅的每间屋子,都有一段不浅不近的历史,马婆子其人竟也是个有故事的?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也是活了快一甲子的老人家,经历过的风雨自然比年轻人要多些 “天长的伤不要紧吧?看过了医生没有?这个钱,就请让婆子赔偿吧。是婆子的错,不该冒冒失失” 马婆子的忐忑不像是逢场作戏。 在此之前,若萤从来都不知道,这婆子居然也有恻隐之心c忧戚之色。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有理:活得久了,什么都看得到。 她似乎竭力地想要保持平常姿态,可紧紧捉着袖口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君四连道“无妨”,大有逃之夭夭之意,对马婆子的称呼亦十分突兀。 客气得叫人很难忽略。 “你老费心了。在下又不是纸扎的c泥塑的,哪能一碰就坏呢。” 马婆子连啐了三口,道:“这种大不吉利的话,趁早少说。” 她上下端详着君四,很有几分看不够c叹不尽c流连不舍的意味。 而道出的话,怎么听c怎么都像是裹了糖,甜腻得令人毛骨悚然。 “快别谦虚!看天长这幅身子骨c这份气息,要不说,谁敢怀疑你不是大家主的公子哥儿?这要是伤到了哪里,可就是婆子的罪过了你不怪婆子鲁莽,婆子心里欢喜得很。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老天爷有眼,定会保佑你长长久久c平安平安” “你老过奖了。在下谢你吉言。”君四强笑着,只得作揖还礼,“你老还有什么吩咐么?没的话,在下告辞了”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 马婆子恍然注意到了若萤的存在,赶忙顺着说道:“那好c那好四爷既然有事,就赶紧忙吧。啰嗦了这半天,四爷莫怪。婆子不大会说话,听说我们家那浑小子前阵子对你不敬?这都怪婆子平日里管教不严,害得他到处惹事生非。四爷你是知道的,他就是个半吊子,听不懂曲里拐弯的话,人家给个棒槌,他就当针使。其实是个秤砣,没什么坏心眼儿。四爷你年纪虽轻,却是个宰相肚子。如果他说了什么难听的,做了什么过分的,你千万担待着些,别跟那呆子一般见识。跟我说,等我好好替你收拾他。我代我们家那口子先谢谢你了” 若萤微微颔首,依然不则声。 似乎是有意躲避现场,君四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瞅着地上的蚂蚁。 腊月则忙着逐个打量眼前的这三个人。 气氛瞬间变得涩滞。 马婆子欲言又止,终于几不可察地叹口气,不无失望地屈身后退,让出了前方的道路。 若萤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过,才刚的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 回家的路并不长,但是君四却连问了她几次“想什么”。 换作任何人,在如此干热的环境中被人如苍蝇缭绕般追问着同一句话,难免都会火冒三丈。 但是若萤却没有。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冲着君四粲然一笑,幽幽撂出一句:“你猜。” 回房去换下长衣,靸上木屐,戴上凉帽,准备去芦山看望大显师徒。 君四和腊月照例跟着。 经过前院的时候,进屋去和叶氏说了两句话即退出来。 香蒲坐在阶下,正剥了熟芋头喂天生。听若萤说今晚不回来了,她登时就垮下脸来:“四郎不在家,朴公子也不在,我们一天三顿又该凑合了” 叶氏听得分明,隔着窗子驳斥她道:“就没见你这样的馋嘴婆娘!这也不好吃c那也不好吃,我看你那是饿得轻了!吃野菜的时候,一心想要天天吃馒头。而今顿顿吃白面了,你又惦记着要杀鸡宰羊。人心不足蛇吞象,可不就说的你这种刁嘴的女人!” 当着孩子的面挨了训,香蒲不敢犟嘴,只管冲着若萤吐了吐舌头以示不服。 若萤便捏着天生的小指头,逗引他叫“四郎”。 那孩子咿咿呀呀的宛若乳燕呢喃,却翻来覆去只会叫“凉”。 “娘”也是“凉”,“郎”也是“凉”。 香蒲突发奇想,道:“听说前头大爷养八哥的时候,为了教它说话灵巧,拿剪子铰掉了它一点舌头。要不——” 话没说完,就听屋子里“砰”的一声想,好像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紧跟着,叶氏大有破窗而出的架势:“你敢!亏你想得出!你成天就不琢磨点好的,香油白面吃多了,你脑子坏了是不是?” 香蒲吓了一大跳,差点蹦起来:“说着玩儿呢,谁敢动你的心肝宝贝?姐姐你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这种事,谁敢?” “你有数就好。你仔细着,孩子要是磕破了皮,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姐姐你不放心别人,干脆自己看着就是了” “我看你们还不够累的?你孩子也不看,你想干什么?一天到晚,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混日子,你还能做什么?叫你做双鞋,拖拖拉拉做了十天还没完工。吃饭怎不见你这么着?” “” 女人的拌嘴声絮絮不断,而若萤一行却已经转过了夹道。 甫一出大门,就看见大舅的背影蹒跚往东。 小芒一边磕着瓜子尾随在后,眼角瞥见若萤,赶忙一个急刹车,涎着脸点头又哈腰地问好。 腊月斜乜着他的背影,大声嘲讽道:“又不赶着去投胎,慢点儿跑!仔细绊掉门牙摔断你那狗腿!” “你家大舅这样的活法,倒也自在” 君四在一旁悠然地发着感慨。 若萤看了他一眼,没作声,负手面对鱼塘,神情疏漠。 今年异常干旱,到今日为止,足足半年滴雨未落。 荷塘的水位明显低于去年。放眼望去,荷叶稀疏,池水发绿,蚊蝇成群。 可以预见,今岁的鱼和藕的产量定会大打折扣。 池水原本就低,偏偏附近的乡民又屡屡来偷水灌溉。 然而此举无异于病急乱投医,对于大片的庄稼而言,这一池子水堪称是“杯水车薪”。 为守住水塘里的那点岌岌可危的收成,老三和二舅昼夜紧盯,没少跟偷水的争吵过。 可都是街坊邻居,再恼c再急,还能豁出性命去不成? 办法总得靠人去想。 除虎子外,二舅又设法从采石场要了条猛犬,用长长的铁链子拴在池塘南岸,从早到晚值守着,管用倒是管用,但同时又担心遭人仇恨c给下药毒死。 因此,家里的人每日除了要看顾生计,还要悬心两条狗的安危存亡。 一来二去,非但没有减轻负担,反又添了心病。 思及吉凶难卜的前景,若萤不禁低叹一声。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君四摇着扇子,意态舒闲,“况足智多谋的拼命四郎?在下没说错吧?” “天意从来高难问,谁有那舞动乾坤的本事?”若萤淡淡道,“与其寄望于不可预知,倒不如指望阁下更靠谱些。” 君四吃了一惊,警惕地瞪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果真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与其被逼就范,何如做个顺水人情,施以援手?就算失去了一切,最起码,还能赚个积德行善的好名声。”若萤瞟他一眼,“还是说,对于来世,你早已绝望到不抱任何幻想?” 君四讪笑着用扇子半遮了脸面:“这种事,在下能说了算么?一旦被你惦记上,轻易谁能逃脱?当然了,这么说有点丢人。那么,换种说法可好?能被四郎惦记上,那是荣幸,是么?” 若萤微笑道:“阁下若非勉强,在下何须用强?天底下的事,好说好商量。不到万不得已,何必赶尽杀绝?岂不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古往今来,如赵氏孤儿之类的事件,岂止一件两件?可惜世人多不能领悟。” “因为他们不像四郎,见多识广c胸襟辽阔。山是不是山,水是不是水,不是所有人都能参悟到的” “鸡同鸭讲,确实令人无奈。”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四也。” “糊弄我是吧?知音?这话你若当着他们的面说,兴许我会信你。” “你错了。不是不敢说,只是不想伤害。你若是想要这个结果,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你明白的,在下不做赔钱的买卖。” 君四笑得看不见眼:“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市侩?心疼就心疼,别人除了羡慕嫉妒,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呢?敢怎么样呢?随便哪一个,一根手指头就能定人生死” “你也别酸溜溜。能够左右人生死的,又不只有他们。这种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可是?” “你留个祸患在身边,就不怕哪天被反噬?” 若萤轻笑着回头,悠悠道:“理由。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的理由能够说服我。” 君四愣了一下,轻飘飘地回道:“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路径西园,老三正拎着个破瓢浇菜。 若萤走到地头上,立足看了一会儿。 爷儿俩就蔬菜的长势c采摘以及马铃薯的出芽时间闲聊了几句。 老三趁机悄悄问:“你娘那头没事儿吧?” 整个上午,他都没敢在院子里出现,生怕被妻子捉住了,又是一通昏天暗地的心灵折磨。 但是,习惯了一天到晚被妻子当熊孩子一般数落的他,却又因为一上午没有听到训斥,心下十分不安。 若萤摇摇头。 老三遂如释重负,腰杆瞬间拔直了:“有事快走吧。等下上来太阳了,仔细晒暴皮,那才叫一个疼呢。有什么事儿,打发人家里说一声。” 若萤答应着,朝着腊月丢了个眼色。 腊月领会得,即拉着老三去了蜀葵阴凉下,往满是老茧的大手里塞了个小布袋。 沉甸甸的感觉,让老三的心随之颤了两颤。 平生只摸过铜板的他当即作出了判断:这一包,少说也有三十多个钱! 他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内心的感动。 本该由他庇佑子女,供他们衣食住行,然而老天却那么地厚待他,给了他一个聪明能干又体贴懂事的孩子。知道他手头拮据又不敢跟妻子伸手要钱,所以,便一次次地偷偷补贴他c照顾他。 一次十几个c二十个钱不等。 素日里,他没什么花销,因此,这部分私房攒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不一定要做什么用,但有这些东西垫在心里,就觉得做什么事儿都有底气c有劲儿c有奔头。 有时候去学堂接送萧哥儿,路上给孩子买个饼c买块糖;赶大集的时候,偷偷给香蒲买朵花c买把插梳;或者再胆大些,冒着危险,给正头娘子买块点心c买包针线,遭到质疑后,赶紧再奉上三两个钱,即使严厉如夫人,也就对此不了了之了。 只消几个钱,就能让妻儿欢喜满足个把多月。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这不就是最好的日子么? 因此,他打心底里疼爱四郎。 他不是傻子,谁真心对自己好c自己很清楚。 当妻子还在为四郎是“四娘”而忧心忡忡的时候,他却早已在暗中立下重誓:不管是四郎还是四娘,都是他的孩子。四郎喜欢做四郎,他就会视其为可以当家作主c建功立业的儿郎。 谁要是妄图拿这事儿伤害四郎—— 他身无长物,但有贱命一条,可以为四郎c为他的孩子豁出去。 叶氏说他能有这么个心思,纯粹是金钱在当中使劲儿。 都是冲着钱去的,他和冯大舅其实是半斤八两一路货。 为了十几两银子,当年,冯大舅将亲闺女冯恬一个大好的闺女说放弃c就放弃,这事儿至今说起来,街上的人谁不咋舌摇头? 钟老三对此说辞甚是鄙夷。 尽管在世人眼中,他是个不着调的,可他不痴不傻好不好!冯大舅那种人,凭什么跟她相提并论? 妻子不信不要紧,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明白他的忠诚可靠的。 上山的路只有三里,从前只觉得漫长而坎坷,而今行来,竟觉得转瞬即至。 若萤不能确定,这是因为她又长大了些呢,还是见过了大世面的缘故。 通过一座高大而孤兀的花牌坊,便算是出了村子。 眼前沃野无垠c阡陌纵横。天地相衔处,层林尽翠,当中有一抹红色忽隐忽现,便是六出寺的古旧围墙了。 拾阶而上,仔细数来,脚下的石板路似乎有多出来几块。 看来,平日里大显也没闲着。 要想富,先修路,这道理,这些年,他当是深悟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走了一段后,君四回望山下,但见茂林郁郁c溪流潺潺,鸟鸣山更幽,花香意味长。 远方松涛隆隆,给这略显单薄的芦山增添了几分沧桑厚重感。 在山门外,若萤停下了脚步。 茶花树上,犹有花苞未落。 山风吹过,树上祈愿的红绳和桃符曳曳飞舞,倒是显得热闹。 放生池中,几只乌龟正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水下零散着十几枚铜板,经年不予收取,图的就是个好看。 门前洒扫得干干净净。 空气中,梵铃细细c香烟脉脉。 一切都恬静得宛若方外。 初来乍到的君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一只手摩挲着门扇,就如同抚摸孩子的脸庞。 “这扇门,怕是年纪不小了” 他的自言自语被若萤听到了:“阁下明察秋毫,佩服!不错,这门刚油漆过,看着新,里头却还是几十年前的木头。” 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她嗤地笑了:“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看他目光深沉,她又跟着解释道:“门槛是后来换的,我知道这事儿。原来的都给虫子蛀空了。从前,这里穷得连老鼠都不肯住下来。所以说,这里的大师父也算是白手起家了。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就没有谁能放弃你,是么” ps:名词解释 山不是山一一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0章 二爷之伤 冷觑着君四的动作,若萤漫不经心地调侃道:“天长果然老了,开始念旧了。本来我还想着攒几个钱,让大显把些老旧的东西慢慢地全都换成新的,指不定会让信徒们感觉心里敞亮些。今天看你这个反应,却是我考虑欠周了。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这种心情,我还是懂得的” 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君四本心存恼怒,至此也禁不住莞尔:“你懂?!才多大点儿,张口闭口老气横秋的,确实,你知道得太多了。” “多么?”若萤摇摇头,“不觉得。就说阁下吧,至今为止,在下都不认为了解你。” 君四哂笑着移开目光:“你这个人太过多疑,信得过谁?” “不是信任的问题。”若萤郑重地纠正道,“是直觉。女人的直觉。你应该知道,女人的直觉有多么地可靠c可怕。” 末一句是对着他的胸口说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却如同晴天里的霹雳,愣是把君四震成了一段枯木。 而此时的若萤则意味不明地倏忽一笑,径直往前去了。 进入寺庙,不外乎就是烧香c磕头c祈愿。 但这些惯例从来都不使用与若萤。 她更多关注的是屋舍殿宇的卫生c完整以及维护情况,据此可以了解庙主的功课勤惰c用心深浅; 通过留意观察各处香炉里的香灰c蜡油的新旧厚薄程度,可以粗略推断出此处的日常经营情况。 多时不见,寺庙里的每一处,她都看得很仔细:照壁,石狮,香炉,宝鼎,云板,欢门,供具,木鱼,磬,烛檠,蒲团 在大殿的长明灯前,她看到了一个萧瑟的背影。 回来数日,这是她首次看到钟若芹。 据说,芹二爷已经病了有好一阵子了。但究竟是患上了什么病,老宅里的人俱闪烁其词c讳莫如深。 然而,这难不住腊月。 很快的,他就打探来了消息:芹二爷根本不是患病,而是身负重伤。 事件的详细经过是这样的:半月前,大爷钟若英自济南寄回来一封家书。也不知道信里说了些什么,偶然间,被芹二爷看到了这封信。 他当时就拿着信闯入了老太爷的书斋,说是要“请教父亲大人”。 老太爷的书斋历来就是一处禁地,等闲无人敢不请自入。因此,当日书斋中的老少三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但只知道,大老爷难得地大发雷霆,狠狠地赏了芹二爷一顿拳打脚踢。 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儿,也因此惊动了全家人。 要知道,老太太对这个孙儿素来是极为疼惜的,一门心思盼着他能够功成名就c光耀门楣。 与大爷又有所不同,芹二爷才是真正的娇生惯养,作为大房的幼子,他自小衣来伸手c饭来张口,世事烦忧一概无需费心,只管安心读书明经。 就是这么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儒雅书生,却遭到了自己老子的无情体罚,不能不说,这事儿透着蹊跷。 原因自是要深究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会偏袒爱孙的老太太最终竟一言不发,默默地倒向了大老爷一边。 当着自己老子的面,大老爷毫不客气地痛斥自己的二儿子,骂他“百无一用是书生”,“往后再不能指望你,别葬送了这个家,就谢天谢地了”。 此话不可谓不狠辣。 连大老爷都感到失望的人,还有什么用?还值得尊敬么? 下人们的躲躲闪闪c流言蜚语就像是一张大网,困住了钟若芹,也沉重地打击了他有生以来所树立起的自信与勇气。 他无限地怀疑自己,更害怕那些仿佛空气般无处不在的质疑与嘲讽。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成日不见阳光。 再后来,他学会了吃酒c酗酒。 终于有一天,在他酒醉后,错把窗子当成的大门,失足从小阁楼上摔了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后经李棠全力抢救,终于转危为安。却因为断了三根肋骨,大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恢复如初了 休养期间,他依然足不出户,拒绝见任何人。 好不容易走出了家门,却只认准了一个六出寺。每次过来,都会在佛像前默默地坐上大半天。 佛前供者的长明灯中,有一盏,是属于冯恬的。 算来那个女孩子,已故去多年,坟前的草c都不知变换了几次颜色。 偏偏大老爷最是瞧不起笃信佛理的人,认为只有无能之辈,才会寄望于来世。 他认为二儿子此举,是故意在同他唱反调。 为此,他三天两头训斥钟若芹,当着老太爷和老太太的面训,当着大太太的面训,甚至都不避讳下人们在场。 对于这种种的不解与非难,钟若芹始终未作只字辩解。 谁也不知道,他这是打算自暴自弃呢,还是铆足了劲儿要与家人划清界限。 渐渐的,大家便都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好好的,二爷和大老爷怎么就反目成仇了呢? “长明灯者,正觉心也。一切求解脱者,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炷,增诸戒行以为添油。燃如是真正觉灯,照破一切无明痴暗。冯姑娘泉下若知有人还记得她,相信定会放下些怨恨c稍感安慰吧。” 凝视着那一点荧荧灯火,若萤幽幽地自语道。 听到这番话,钟若芹的神情顿时一片惨然。 “这里光线不好,着实费人眼神。”若萤的清淡中隐含着毋庸置辩的威严,“陪我外面走走吧,二哥。” 钟若芹默默起身,跟到了大殿外。见她打了个手势,只得有样学样地跟着坐在了台阶上。 还未坐稳,耳边即飘来一句:“二哥身上的伤,可是好些了?” 一口气于是便梗在了胸口里,眼前蓦地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旁边的一只小手及时地扶了他一把。 短暂的对视,已然判出了高下胜负。 一方目光湛明,一方灰头土脸。 躲避也好,遮掩也罢,都已来不及。 都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四郎这是在讥嘲他么? 一念甫动,接下来四郎所说的话,却又立即打消了他的这一顾虑。 “二哥的事,我多少也听了一些。从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事件的起因经过,咱们暂且不提,作为你的兄弟,同样都是钟家的儿孙,若萤希望二哥能尽早想开来,不要自苦。不说虎毒不食子,岂不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一辈的常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就为这次的不幸,难不成二哥想一辈子保持眼下的状况?” 良久后,钟若芹苦涩地回应了一句:“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若萤截断他的话,反问道,“不明白生不如死的感受么?这算什么?二哥不过只经历了一遭就如此消沉,换作若萤,三番两次遭遇比这更可怕的劫难,岂不是应该早死早托生去?” 她说得云淡风轻,钟若芹却如遭雷殛,浑身发颤:“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想说,你不必为了安慰二哥而故作耸人听闻。可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不上为什么,内心里就是不肯相信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二哥不信?还是不敢相信?” 若萤漫然扫了他一眼,如呓语催眠。 “不你那么聪明,谁会伤你?谁敢为什么” 语无伦次的回应满含着慌不择路的惊恐与对于真相的措手不及。 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中,若萤似乎翻开了某些事实的封页。 凶犯固然可恨,知情不报者如何不是在为虎作伥? 比方冯恬一事,与其在此哀悼后悔,为何在其生前不多加照拂? 人心之虚伪c人情之荒凉,委实荒诞了些。 “二哥还真是个谦谦君子,不问世事c不近邪佞,更不语怪力乱神。”若萤飘忽地笑了笑,“也好,诸事不理不睬,就像是蜗牛,遇险则躲进壳里,眼不见c心不烦。看不到黑暗,自然也就不知道夜行的孤独与恐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是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岂能平天下c济万民?这就是读书人常说的‘修身’,是么?” “别这样”钟若芹无地自容地嗫嚅道,“你总不肯说,别人怎会知道” 过错当真是对方的么? 不是的,是因为他怕,怕真相残忍,怕自己承受不起良心上的谴责和道义上的批判。 问题不是出在别人肯不肯据实相告上,而是他自己的怯懦c脆弱c没有担当。 他无法想像该如何直面真相c如何在事实面前继续保持住自鸣得意的君子风度c泰然自若。 他怕自己的无能会毕露无遗,怕自己辛辛苦苦塑造出的美好形象会毁于一旦。 他羞愧,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方的那句“人不为己c天诛地灭”的指责有多么地贴切c深刻。 事实上,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拯救万民”?这些事,从来就不是他一介小民所应该考虑的,更不用说要去负责。 他只管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无可挑剔c令人尊敬的“二爷”c“君子”,便好。 自己的事尚且无暇周全,遑论他人的是非生死? 就像是四郎,倒是有那个海阔天空的心,可又能怎样呢?姑不论能否最终得偿所愿,就眼下而言,已然是备受族人非议c不满,进而千方百计予以阻止c截杀。 弄不好,就是个“半道而殂”,寿不永年c抱憾而终,这样的人生有何意思? 安分守时有何不好? 不论是家里的争端c还是天下的纷乱,难道不都是因为人心的蠢动c的泛滥所引起的么? 固然父兄有不是,但是c四郎难道就是无辜的么? 假如早点让他知道矛盾的起因,就算他再怎么无能,也总能帮上一点忙吧? 都是一家人,哪至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若萤暗中叹口气,放缓了语气:“这倒是若萤的不是。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对于生活在温室中的人而言,外面的天寒地冻只是画上的风景。二哥怪我不告诸实情,这便是原因。之所以现在想告诉二哥,无非是冲着兄弟情谊,想让二哥尽早地振作起来。世间的很多事,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世间的苦难,没有最痛,只有更痛。比起他人的更痛苦,有时候,自己的那点挫折兴许就不值得一提了。用医家的话说,这种以毒攻毒的法子,某些情况下还是相当奏效的。” 钟若芹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这就要说了么? 如果可以,他宁愿听不到。 向来不善于拒绝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的一只未褪毛的鸭子。 他不是不想挣扎,甚至还有逃之夭夭的冲动,可是他却四肢僵硬c动弹不得。 阳光很大,四下里热气蒸腾,他却如置身冰窟之中。 耳边,四郎的话语舒缓如涓涓细流,一点点c不由人说不地渗入他千疮百孔的心底。 宛若一片失去生机的落叶,他唯有随波逐流。 “二哥知道不知道,我这对眼睛是因何坏掉的?” “为何?”他声若蚊蚋。 “因为朱猛。”开场直截了当地撂出来一个死人,这令他猝不及防,“二哥还记得宝山会的那个案子吧?没错,是我自动请缨,做了官府的卧底。毕竟小孩子比较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危险性也小一些。 计划很周密,如何进退c言语,事前都经过仔细的演练,过程当中又有可信之人随身保护。原以为,一切会一帆风顺,不料却被困在了密室之中,险些给人一把火烧成灰烬。幸得多方及时抢救,方才幸免于难。只是自那以后,视力就大不如从前了。 但对于那些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人而言,这样的结果怕是极不甘心吧。一计不成,后头必定还会卷土重来。二哥,你知道么?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天底下,还有比同室操戈更残酷的事情么?” 同室操戈 当此时,钟若芹整个人都紧缩成了一个秤砣。 慌乱中,他甚至无法明确自己究竟为何会如此害怕c害怕得不能自已。 这又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体验,与上一次他从大爷的来信中所获得的那种感受c又有所不同。 如果说大爷信中的那句“四郎断不可留”的话就像是一句气话c或者是警告,那么,此刻四郎的口述就是一把带血的利刃,明晃晃c冷飕飕,血腥之气刺鼻。 前有书信,后又口述,这二者为何会让人感到如此地契合? 有因c有果,貌似毫无破绽。 他最为害怕的,难道竟是真的么?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若无疑问,是否就能判定为事实? 有人要杀四郎,且已经有所行动了,在他自欺欺人地掩住了自己的眼睛期间,该发生的c并未错过,不可能的c俱已兑现。 倘若没有看到那封信,这辈子,他都会被蒙在鼓里,一如不肯出壳的蜗牛,是么? 一计不成卷土重来 你死我活的暗斗,不止一次,是么? 难道以往这些年,他当真对此一无所知么? 世人都道,不知者不罪。然则此刻他如此地痛哭,其实是因为他并非一个“无知者”,是么? 知道不知道,有谁比他更明白自己? 与父兄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他,对于身边的风吹草动,当真毫不萦怀么? 此时此刻,沸腾翻滚于心底的各种唾骂声c质疑声c密谋声c咬牙切齿声又是从何而来c意欲何为的呢? 事实一直就摆在那里,他也曾偷瞟过c窃听过c经行过,却自始至终采取了壁上观的态度。 因为以往十几年,他所认定的最有意义c最值得在乎的事,除了功名,再无其它。 他曾不曾认真地思考过何谓“亲情”“道义”,不曾深切地思考过身处的这个世界,更不曾思考过四郎的性命与自身有何挂碍 即使不爱,也不要伤害。 一直以来,他都秉承着这一信念,并由己推人,自以为是地以为天底下的人都会有此觉悟与品格。 然而,他的这一期待到底落空了,是么? 天下大同其实只是个美梦,就如同千人一面。 也许是天下的错,也许是他太过幼稚,因此才铸就了今日的左右为难c苦痛折磨。 四郎笑话他不曾走过夜路,四郎错了。此刻的他,正盘桓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知前路何处c后路何处,生机何在c绝境何方。 为何不能友好相处?为何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都是一家人,定要鱼死网破c玉石俱焚么? 这有什么好处?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作为读书人的老太爷也好c大爷也好,也包括四郎,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难道说,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犯了糊涂么? 就如同一家人的相貌多多少少会有些许相似? ps:名词解释 1c山门一一又叫三门,由并列的三扇门组成。中间一个大门,叫空门,东边的小门叫无相门,西边的小门叫无作门,三扇门总称为三解脱门。 进寺庙一般不走中间的门而走边门以示谦卑。在左边走左门,先迈左脚。在右边走西门,先迈右脚。进寺礼拜或参观的话,要按照顺时针方向走,这是因为在古印度,以顺时针右绕为吉祥。 2c蜗牛一一《礼记内则》列举了周天子与先秦贵族们最爱的几种肉食:蜩(蝉的幼虫)c范(蜜蜂的幼虫)c蚔(白蚁卵)c蝝(蝗虫的幼虫)c蜗(蜗牛)。《本草纲目》:用牛生研汁饮之,能止渴c利小便c止鼻钮c治诸肿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1章 在世之人 几经挣扎,钟若芹不得不做出响应。 “是谁非要那么做” 知道是谁的话,或许c他可以试试在中间斡旋一下,缓和双方的矛盾c化解彼此的仇恨。 心下如此期冀着,同时却又隐隐地祈祷着自己无需迈出如此艰难的一步。 只要四郎不知道真正的图谋害命者,那么,他也就无需如此地忧愁c惊惧了。 毕竟,“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并非是一条人人都会遵循的铁律。 人世间,好心当了驴肝肺的事件不胜枚举。 他的一片好心善意是否能够换来争议两端的理解与认同,对此,他全然没有底儿。 毕竟,他刚刚才从父亲那里铩羽而归,并为此险些丢掉性命。 没错儿,当时的他,万念俱灰,直是想干脆放弃这条性命,早死早托生。 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四郎的心情,他可以轻视,可是父兄那边的立场和感受,要如何罔顾? 那可是他的至亲哪!有生以来,他从未想过要舍弃这份亲情血缘,不可以 绝不可能 当然,这么想的话,并非表示就要漠视四郎的生死,不是这样的。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希望四郎能够体谅他的苦衷。 毕竟,四郎是与众不同的 若萤暗中摇摇头。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与父兄的秉性迥异的钟若芹,除非潜移默化地同流合污,不然,很难说会有个安稳幸福的未来。 栖守道德者,多一世寂寞。 选择怎样的人生,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啃噬着这个人的良心。 没有任何征兆的,她蒙住了钟若芹的口鼻。 后者震了一下,却没敢动弹。 那双幽幽发青的瞳眸仿佛浩瀚大海,瞬间将他灭顶。而眼角的那一记莫名其妙的微笑,则令他无比地忐忑。 这是一种只有在老太爷和父亲面前才会有的紧张之感,是一种对自己的极其不信任的表现。 对于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不期然地屏住呼吸c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一个字。 “不知二哥发现没有?钟姓子孙虽非一室所出,可这双眼睛竟出奇地相似。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人海茫茫之中,若是遮住了脸庞,仅凭这双眼睛,也能轻易地辨别出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凭你如何伪装,终究还是要遭到背叛与出卖。” 钟若芹眨眨眼。 但听字面的意思,他大概是明白的。 可是,四郎的话不会这么简单吧? 云里雾里的他更加心虚气短。 “二哥是否知道,为何我和伴读自来格格不入?” 话题突然就跳到了钟若芝的身上,这让钟若芹颇感应接不暇。 “二妹怎么了” 他痛恨自己的怯懦,却又无力改变这一现状。 若萤自顾道:“在某些事情上,我和她,可以说是知己知彼。一般情况下,能够知己知彼的,不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便是互相戒备的敌人。很可惜,我和她就属于这后者。 我不喜她,不仅仅是因为她陷害冯恬手导致了一个年轻女孩儿的香消玉殒,更因为她的见死不救。当年的三姨娘大可不必送命,其实依照二姑娘当时的身份地位,只消在当中说句软和话,老太太大太太能不给她三分面子?可她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都说一滴水,能反映出整个太阳的光芒。凡事有再一c就有再二。不管你信不信,冯恬的死,就是个警钟。对于杀人犯而言,杀一人是死,杀百人亦是死。内心的不甘,会更加渴望嗜血c渴望更多的陪葬。二哥,二姑娘就是这样的人,是么?” “你是说” 虽不明就里,但结合前后的话题,钟若芹还是嗅出了几分真想的味道。 “是的。朱猛确实是纵火杀人犯,但幕后的主使却是咱家的二姑娘。多亏她的指认,朱猛才从无数的来宾中认出了我。” 钟若芹面如死灰,咯咯作响的唇齿间,断断续续逸出垂死前的挣扎:“这怎可能” 若萤淡然道:“信或不信,都只能藏在心里。你我都应该明白,像这种家族的丑恶,打死都不能声张出去。这对谁都没有好处,除了会让世人耻笑,只能败坏一家子c几代人的声名,更会让亲者痛c仇者快。 二哥你看,做这事儿的人是何等的高明!算准了咱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也不必过于伤心,你该替我感到庆幸,因为差一点我就步了冯姑娘的后尘了。这能证明什么?证明我的运气好c命硬。凡事要往好处想,这才是过日子。这么一想的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是么?” 钟若芹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不确定这种自我安慰的方式是否是出于对方的真实想法,更不能保证是否正确,可是,这却是他自认为最好的应对之策。 天底下的战争,多半都源于互不相让。倘若一方能够委曲求全,情况或许会好很多吧? 父兄那边肯不肯妥协,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只要四郎能够多些宽容,事态的发展就不会恶化。 他郑重地点点头,唯恐不及。 若萤的眼底掠过一丝悲悯。 对于某些人而言,粉饰的太平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可以延迟死刑期的到来。 犹豫不决固然可以省去不少的麻烦,但同时也会让一个人失去成功的机遇。 钟若芹这个人,是连“守成”都做不好的,更不用指望他去创业了。 一个懦弱的人,可用之处不多。 “为什么?”若萤的口气平和得就像是在讨论书本上的疑难,“是谁给了二姑娘这样的胆子?老太爷么?还是因为当年的那场洪水?是不是还在怨恨我险些大义灭亲?如果我说,那时候的行为纯粹是年少无知,大家会相信么?二哥你会相信么?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想要一鸣惊人,结果就变成了罪不可赦,就必须得死,是么?” 钟若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欲辩无言,让若萤从一个侧面判定了心里的某种猜测。 老宅里的人,果然是不能抱有一丝幻想的。 “在咱们钟家,死亡大概算不得什么。老死,夭折,难产,意外屋顶落瓦会砸死,走路急了会绊死,喝口水能呛死,吃口饭会毒死。活法各有不同,死法倒是可以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句可惜声唏嘘。这大概就是草民的宿命吧?命贱如灯芯,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从老太太那一辈算下来,老太爷的两个兄弟,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这二位的身下,一个绝灭了香烟,一个一无所出,不能不说是遗憾。 同一辈的,有四叔的生母徐姨娘和我爹的亲娘薛姨娘,也是没有造化的。 到了德字辈上,二老爷的几房侧室可谓是接踵而来c联袂而去:早的是二姑娘的亲娘,之后是会调制香料的三姨娘胭脂,最后还有个连模样都给人忘记了的五姨娘,我却记得她死的时候,比咱们三姑娘大不了两岁。 亲戚里头,冯恬的娘c汪大胖的娘,高玉兰的娘,也都没多大寿命。 然后就是五姑奶奶的小叔子朱猛,据说也不曾留下骨血? 这种事,见多了c听多了,人也就慢慢变得麻木了,自然也就懒得去想,这些人,当时真的无可救药么?在别人最为艰难的时候,谁又曾竭力相救过?试想,这种事若是摊在自己身上,会怎样呢?恐怕倾家荡产也要赎回这条命吧? 冯恬有多不甘,二哥你知道么?宁愿化作令人憎恶的厉鬼,也不想离开这个人世。她那么年轻,正是最好的年纪,对于未来c充满了希望” “别再说了” 悔恨c自责与悲伤,自指间涟涟而下。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若萤适时地打住了催泪的话题,“冯姑娘的事,已经过了这些年了,况且又不是二哥的错,二哥请节哀顺变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俗话说的好,前事不忘c后事之师。如何避免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这才是我辈该想c该做的。是这个理儿吧,二哥?” “四郎真是这么想的?”钟若芹惴惴地期盼着,“你肯原谅那些对你不好的人么?” 若萤柔声道:“不原谅又如何?没的自寻烦恼。一家人,唇亡齿寒。再者,人生在世,谁没有个心结c心魔什么的?都不是完人c圣人,怎可能不犯糊涂?就算一年两年想不开,总有一天,所有的是非恩怨都得放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么?” “二哥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这份胸襟,常人难及” “能够得到二哥的理解,这才是我的福气呢。” 若萤伸个懒腰,仪态舒闲,那幅温和的模样,看得钟若芹的心里一阵阵地暖。 “再宽阔的胸怀c再大的能耐,架不住孤掌难鸣c孤木难成林。总须兄弟齐心,方能振兴家业c办成大事。” “四郎放心,二哥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钟若芹暗中吁了口气。 若萤只作没有看到,扬声叫来一旁的小厮,让带二爷家去:“大老远的,怎不叫抬辇的来?二爷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哪经得住这么来回劳顿?这种事,难道需要主子操心么?二爷素来宽厚,倒惯得你们一个二个的没心没肺c忒不像话了” 那小厮不停地点头哈腰,一句也不敢还嘴。 倒是钟若芹于心不忍,打了个圆场,声称这是他的意思。反正也没什么事儿,走一走c权当锻炼腿脚了。 若萤遂不再多言,与他拱手道别,一直目送走远。 一声低叹先于一个人影自大殿内闪出。 看了半天热闹的君四不无讥诮地调侃道:“整个钟家,只这书呆子是个老实人,说什么c信什么。” “怎么,你这算是心疼他呢,还是在骂我做人不厚道c诓骗老实孩子?” “一个老好人,何苦把他拉扯进来?得饶人处且饶人,这难道不是你一贯的做派么?” 对此,若萤嗤之以鼻:“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有福同享c有难同当,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吧?换作是你,就算字字真言c句句肺腑,恐怕也很难取信于他。你嫉妒,是么?众叛亲离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钟若萤,你还可以更刻毒些。”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能够兵不血刃绝灭仇敌,不也是本事?” “这话,真该让你们二爷听听” “你若有心,大可以转告给他。” 君四只觉得肝疼:“我哪里又得罪你了?你要这么针锋相对。” “正因为你我现在算是同盟,所以你才会听到这种话。”若萤凉凉地瞥他一眼,抬脚往后,“这里的大和尚炒得一手好茶。一春加上一秋,统共炒不出三两斤茶,糙好姑且不论,单就产量而言,实在称得上是‘物以稀为贵’了。今年的春茶我还没吃过。你有福,不妨跟着来品一品。去去肝火,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方丈室。 大显欢喜不迭地亲自泡了茶。 坐定后,腊月即捧过此次带上山的两个圆兜,把东西一一捡出来,给大显过目。 米面油盐装了满满一兜,另一个则装着衣裤鞋袜,是叶氏几个妇人空闲的时候帮着做的换季衣衫,其中还夹着一些胰子牙刷牙膏针线等日常用品。 大显合十连连称谢。 定慧这边收了东西,转身捧过来一个木匣子交给若萤。 匣子里装的是六出寺的帐簿田产地契。 说来也是好笑,大显和定慧两个俱是不擅经济的,计算上更是差强人意。因此,长期以来,寺庙里的收支都由若萤代为管理发付。 各处的地契房屋基本上都是死的,要仔细审查的只是寺庙的流水账。 每日的进出c信徒的施舍c田地的经营c客舍的出租c农具的购买以及屋舍的修缮 事无巨细,通过账簿可一目了然。 为了增加寺庙的收入,大显偶尔会托山下的高驼子帮着代卖些蔬菜c林果。 总的而言,寺庙清贫如旧,没有什么看头。但是记录详尽,翻阅之际,如身临其境,让若萤对其近期的一举一动俱有所了解,反倒省去了不少的唇舌。 “今年的蚊香,先前高施主送了五包来。我闻着跟去年的不大一样,却比去年的好用,耳根子清静不少” 腊月闻声笑道:“师父有所不知。那方子可是柳公子专门为你配置的。这山上的蚊虫跟我们山下的都不一样。” 大显再次称谢不已,继续絮絮叨叨:“还好今年的蚊子少,要跟去年那样儿,光是蚊香都不知道要花去多少钱” “蚊香钱倒还是小事儿” 若萤喃喃了一句。 蚊子少,根本原因是天太干。 位于三房东边小树林里的那口井,若萤亲眼见过,井水落下去将近一尺。井壁上的草和青苔,俱已枯萎; 都说黑龙河里都在放羊了,可想而知干旱的程度有多严重; 二舅妈冯仙的娘家住在南海边,距离合欢镇不过四五十里,听说也是干得令人惶惶。那里有个香岛,若萤以前去过,至今还有印象,岛上有处很大的泉眼,成日流水汩汩,一直流到山下。 但据冯巩上次来说,泉眼已经近乎干涸了,岛上的树木干死了大片。驻守在岛上的官兵,专门派了几个人轮班在泉眼口看守着,一瓢瓢接了水,然后再挑到伙房去; 今年的知了声也明显得稀少了。坚硬的泥土,成为了知了幼虫的长眠之地; 旱情如此严峻,但是若萤不曾在任何一期的朝报上看到过有关的报道。 这也许就是世人的通病:报喜不报忧。 或许,这只是暂时的困难。春天不下雨,夏天不下雨,秋天总会来一场彻底的吧? 或者还可以寄望于“瑞雪兆丰年”。 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尽的福。 自古以来,齐鲁大地就是个适合人居的好地方。 “山下的粮价,比年前涨了些” 尤其是在大集上,明显能够感受到乡民们的顾虑。很多的东西,能不买c就不买。 手里捏紧钱c缸里屯下粮食,天有不测的时候,起码能赚个心里不慌c肚里不虚。 “能够食用的野菜,空了多晒些。那个易于存放,关键的时候当饭吃总好过饿肚子。” 家里的草菇酱也暂停了销售,大概有一坛子四十多斤,被叶氏小心翼翼地储藏在地窖里。 今年的鱼塘能够保本,已经算很好了。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剩下了草菇房,但也要等到秋后方能重新培育。 水是生命之源。 用水一旦出现问题,势必将会引起一连串的混乱,各种能够想到的c想不到的意外,都会纷至沓来。若不提早防范,难保届时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ps:名词解释 1c守成一一《诗经大雅》: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祗祖考安乐之地。《资治通鉴》:上问侍臣:创业与守成孰难?房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征对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于安逸,守成难矣。 2c方丈一一一丈四方之室,又叫丈室c堂头c正堂。原为古代仙人居住的岛屿。《维摩诘经》说,身为菩萨的维摩诘居士所住的卧室,虽然仅仅只有一丈见方,却能容纳三千师子之座,有不可思议之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2章 风生各处 客舍的门大开着。 门上的薏苡珠帘在风中簌簌作响。 大显的提醒含混不清,到底是谁在等她? 腊月挺身便要往前。 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他有责任充当四爷的盾牌。 若萤伸手拦下他。 若隐若现的焚香中,飘逸着一丝极浅的酒香。 在这僻陋的乡野之地能够问道上好的葡萄美酒的味道,可是稀罕得很。 “小四儿,你回来了?” 慵懒的声调如烂醉一地的桃花灼灼。 若萤眉头轻蹙,朝身边丢了一句:“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见她神色不豫,腊月不敢吱声,赶忙退到后面。 若萤定定神,撩起珠帘。 两开间的屋子,被一面一人高的墙壁隔成两部分。一边充当着客厅与书房,一边则临窗盘了一铺大炕,上头并排睡六七个人都不成问题。 炕上方张挂着蚊帐,靠墙边摆着炕几,几上摞着几摞书并一个烛台。 墙壁上的灯窝里却还有一盏油灯,是专门留作夜里照明用的。 若萤进来的时候,一眼先就瞅见炕上斜躺着一个人,袒胸露臂的。一只手抓着个酒瓶,一只手则握着个窥筒,多此一举地通过窥筒打量着她。 当她不紧不慢地把凉帽挂到墙壁上的时候,炕上的人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小睡未醒的他,下意识地拉扯着业已凌乱的衣衫,口中含混不清地抱怨着“好热”。 “侯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已经看出他有意无意地撩拨,若萤故意不去看他那副海棠春睡的模样。 “没事儿就不能来么?都说一人不入庙,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爷就当你这是关心爷的安危。不过你放心,爷倒是想一个人来去自在呢,可惜世事不由人” 若萤没有回应,信步走到当中的方桌旁,见桌上有茶具,随手摸了一把,发现茶水倒是热的。有心想给自己倒杯茶喝,刚摸到壶把,心里忽然一动,倏地便将手收回。 梁从风的眼睛便紧了一紧。 他想假装不以为然,可不知为何,心下竟似被指甲犁了一下,痛得呼吸都停顿了。 “看来,爷来得很不巧。也罢也罢,毕竟这儿是你的地盘,不请自来原就是爷的无礼你也不用上火,爷这就走” 嘴上说得好好的,脚下却一个踉跄朝她倒过来。 这个人的演技,着实欠缺火候。 其实若萤是可以躲开的。但她不敢确定,对方是想真摔c还是假摔。依着他的脾气,若是有心要做一件事,就算自残,也在所不惜。 然而,她却不敢眼睁睁看着他摔得鼻青脸肿。 但若是伸手相扶,无疑就会中了他的计策。 也就是这一踌躇的空当儿,眼前一暗,整个人便给一团温香包裹得密不透风。 身上的重负尚来不及摆脱,颈肩上却又满载了炽热湿滑。 她瞬间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家里养的那条狗,虎子。每一次的久别重逢,都会让那条忠犬十分亢奋,只恨不能挂到她的身上取,将每一处都舔一遍。 那份猛烈的爱恋c那种不计后果的亲近以及湿嗒嗒c热烘烘的气息,简直叫人无法抗拒。 就如身后的这个男人。 她毫不怀疑,倘若放任其痴缠下去,难保不会将她生吞活剥。 原本以为房门大开着,他会有所忌惮,看来是她高估了他的操守了。 “侯爷自重。” 心里的那只脚忍了又忍,才没有踢出去。 “爷醉了,头昏不骗你,真的走不动了要不,你背爷回去” 听声音,确实像要沉睡过去的感觉。 “侯爷确实醉了呢,不然不会强人所难。” 她顺水推舟,大声召唤姜汁。 不想他反应更快,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尖利的牙齿堪堪扫过她的耳朵:“别喊!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别煞风景再说了,你喊他也没有用。没有爷的吩咐,他不敢进来。” 说话当中,愈发粘腻。 感觉到她有要跺他脚的意图,一只手适时地按住她的大腿,口中依然轻言细语地蛊惑着:“别怕,爷就是想抱抱你光天化日的,能怎么样呢?你什么都好,就是爱多想,自己吓自己” 若萤怒道:“侯爷对男人也有如此高的兴致?这真的不是在睁眼说瞎话?” 他丝毫不恼:“当然不会。爷只对你这个像女人又像男人的人有感觉c有反应” “侯爷来这儿,就为了告诉在下这些话?” “当然不是。爷是专程过来纳凉的。本以为山上已经够凉爽了,不想四郎更凉。” 觉得她有要动怒,他赶忙端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爷说实话还不成么!爷就是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自来这两天,就没见着你的面。朱昭葵给你的那两个家伙,简直就是酸酒的恶犬,把爷当贼一样地防着,什么玩意儿!要不是怕你恼,爷早住进你家去了。相信你家里的人定会把爷当财神一般供着,是吧?” “侯爷若是光临寒舍,定能让蓬荜生辉。家父母最是热情好客,虽不至于截发留宾,却也能够像陈遵投辖,让侯爷宾至如归。” “才不要呢。”他回绝得相当干脆,“那些繁文缛节,看着就烦。哪里比得上这里?人迹罕至,景物清静,实在是个偷情幽会的好地方爷说的是心里话,不许生气!爷既是你的保人,当然得看好你,不然,皮之不存c毛将焉附?若不目不交睫地守着你,保不准哪天有要吃人暗算。你这不怕死c到处寻衅滋事的毛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是勘破红尘c视死如归,活得好不率性,可你有没有替爷想过?做人要有责任感哪,小四儿” “侯爷的教诲,在下没齿不忘。” 赶紧松开手,让她喘口气好么! “侯爷口渴了吧?在下给你泡壶好茶吧。真是好茶,外头想买都买不到。” “你说真的?”他不由得松开手,“这儿的大和尚是瞎子c聋子?爷肯到这儿来,是他的福气。他倒好,把爷看得稀松平常!连一壶好茶都不给,如此穷酸痴傻,怎么经营这一大片山头?” 若萤不动声色地走开一些,闻声道:“他倒是不傻,只是心性过于纯良。说他死心眼儿倒也不为过。因为前头老和尚的一句话,自小,他就不曾下过山。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个穷得能饿死老鼠的地方。这年头,像他这般执着的人,不多了。” 说到这儿,有意无意地瞥向壁上的酒瓶:“侯爷风华绝代,令人神摇目眩。他无视的,大概是侯爷对这清静之地的不尊重。” “你说这个?”他摇了摇剩下的一点酒,“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这可是你家大老爷的一片盛情,爷怎忍心辜负。” 若萤不由得心神一动。 似乎,他此次前来,并非无聊之举? “真没想到,你们钟家竟然会有如此美妙之物为了讨爷的欢心,他们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昨日,因为院墙坍了一角,他和钟家大老爷“偶然”见了一面。 抱着可有可无态度的他,被请至老宅中小坐了片刻。 “你也知道,爷讨厌看到那些奴颜婢膝。只不过这儿的日子太无聊,说不定能听到些有意思的事情,这才给了他那么大的面子。” “结果呢?侯爷可否有所斩获?” “当然。”托在掌心里的桃花美面一本正经,“关于你的,要不要听听?但是先说好,你听了,可不许生气。”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得的。” “当真不生气?”他歪着头审视着她平淡无波的面庞,“可不是什么好话。爷是这么想的,他们说的,未必全都是假的。事情或许真有过,只是没他们说的那么严重罢了。爷知道,你们一家子不大和气。因为这个缘故,原本只是件小事,架不住添油加醋后,也就变了味道。” “侯爷英明。” “他们说,你自小顽劣,行事野蛮不计后果。虽生得瘦小,却屡屡能将比自己大的孩子吓哭。你都跟他们说什么了?” “大概是因为他们信邪。” “那就是装神弄鬼了?” 若萤未作回应。 “还说你杀鸡屠狗眉头都不皱一下?” 若萤嗤笑道:“这话好不扯淡!难不成杀之前得先沐浴焚香斋戒十天半个月,然后再弄篇祝文诔文出来?” 连“扯淡”二字都说出来了,可见这前后院的关系有多么糟糕了。 这些事,他老早就知道。可当时在座的那个痨病鬼算怎么回事呢? “他是你亲大舅吧?你是做了什么坏事,让他那么仇视你?” 说这话时,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快速地缩了一下。 这是个极不舒服的信号。 “他说的话,叫人难以理解。说什么其实你早就死了,现在的你,是山上的精怪附体。听那意思,到巴不得没你这个人似的。” 微微向下的唇角,多多少少暴露出她内心里的些许不悦。 想来也是。 一家子最忌面和心不和。与别人不合,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作为一家人,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相看两生厌,如鲠在喉,如何令人自在! “在爷看来,也别怪他胳膊肘子往外拐。就你们老宅那样的好日子,别说一个大舅,就是十个,也会给收买。” 这话大有玄机。 “昌阳县令钟鹿鸣,是你家亲戚?”他话锋忽地一转。 若萤愣了一下。 “他祖籍好像是鱼台?之前从未听说过他与我们钟家有过什么往来。五百年前大概是一家吧。” “那就是后来好上的?” 这消息来自钟家的下人们。在解手的时候,无意中让他听到几个下人凑在一处闲扯。根据下人们的说法,钟家与钟知县的关系非同一般地紧密。 “说你家大爷几次来回经过昌阳县城,必定都会执厚礼拜见钟鹿鸣。就在不久前,还帮钟鹿鸣解决了一个心腹之患,准确说,是帮忙去掉了一块很大的心病。” “钟县令素有钟青天之美誉。说白了,那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他就有难处,也不会轻易求助于人。” “好像是鱼台那边的事” 若萤怦然心动,蓦地回想起先前的一段经历: 此次返乡,途经昌阳县城,她曾经给钟鹿鸣投过名刺,想要当面致谢,感谢他在她考入府学过程中的鼎力扶持。 像这种礼仪上的接触,在她看来有益无害。 但是遗憾的是,她并未见到钟鹿鸣。后者以身体抱恙为由,将她挡在门外。 人食五谷杂粮,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 当时的她,并为未往心里去。 但随后,在同崔玄的闲谈中,却听说了一些令她半信半疑的传闻。 崔玄跟她感叹,做哪行都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使是体面公道的知县大人,能治理好一方百姓,却捋不顺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的芝麻绿豆。 钟知县在鱼台的老家有个侄子,因染上赌瘾,输光了家里的一切,并欠下巨额的债务。 钟鹿鸣的双亲因心疼外孙,背着儿子钟鹿鸣,连自己的老本都拿出来给外孙抵债,并稀里糊涂地与债主签下了连带责任书。 也就是这一纸契约,让老两口赔上了全部的家当,包括房子c田产! 如梦初醒的老两口因受不了这个打击,险些走上一了百了的地步。 作为孝子的钟鹿鸣怎能坐视不闻不问? 这种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被逼无奈之下,自然就会求助于官府。 可钟鹿鸣的情况却有些不同。 像这种家丑一旦张扬出去,他这个小小的县令基本上就可以挂冠归去了。还怎么能混得下去呢? 光是同侪的嘲笑与白眼,就足以令他羞愧得悬梁自尽了。 最终,他选择了隐忍,一心想要帮助闯下大祸的侄子尽快还清欠款,尽快平息这场动乱。 羊羔息,岁加倍。 然而,短时间内要去哪里弄这么一大笔钱呢? “那还用问?羊毛出在羊身上。江湖上谁不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是崔玄的原话,也是坊间盛传的定论。 当时的若萤,只当这些事情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但眼下,结合小侯爷的说辞再仔细考量以往的种种言传,她不禁对自己先前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钟鹿鸣和钟家突然好上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很值得推敲。 虽然不知道钟家到底有多少钱,但是,肯定是有钱的,看老太太等人的饮食可知一二。 作为地方上的士绅,能够常年吃得起燕窝海翅,这后面若没有雄厚的银钱支撑,断然不敢如此破费。 大爷屡屡前去拜访钟鹿鸣,这是出于本意呢,还是去探望亲妹子钟若兰的顺便之举? 身为钟鹿鸣的心腹兼得力助手c同时也是钟家女婿的孙浣裳,在这当中是否起到了某种润滑作用? 钟家与县衙 钟鹿鸣的上峰及其各方亲朋c关系 这其中的一些关键人物的来历与经历c各方关系的亲疏与远近,是否都起到了某种推动作用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一切的偶然,其实都是必然。 “这是什么?” 冷不丁的一声,自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按在面前的书案上,同时也阻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不知不觉中,素笺上写满了文字,也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圆圈和线条。 “钟令吕孙” 梁从风表示,所有的字,他都认得,却完全看不懂字面上的意思。 若萤未作理会,朝窗外叫腊月。 腊月应声而入,就像是贴在墙壁上从不曾离开过的蝎虎。 “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前头可有什么大的动静?” 腊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是不是大事,小的不敢肯定。这段时间里,大老爷倒是活泼得很。天天一早就出门,经常傍晚才回来。也是小芒那小子嘴贱,到处穷显摆。说往北三十六里的姜瞳,不是有很多砖窑厂么?钟家在那儿也弄了一个,而且生意好得很。所有的生意几乎都是钟家的,每天过去买砖瓦的车子排成长龙,边上的几家窑场给顶得都快关门了” “知道买家都是些什么人么?” “县城来的占了八成还多,全都是大客户!”腊月掩不住嫉妒与惊叹,“四爷,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和孙姑爷有关系?果然还是手里有钱好办事,朝中无人莫做官” 若萤凝视着窗户上的某处,若有所思。 这就是了 “天长现在何处?” 腊月道:“大显师父陪着,在院子里晃悠呢。” 若萤即刻吩咐道:“你去通知他一声,李家的人马这几日便到。三老爷赌上的那口气,怎么着也要发散出来。让他帮忙想想办法,替你们三老爷出了这口气。” 腊月怔住了。 他理解得没错吧?三老爷的怨气?三老爷最近跟谁赌气了?为什么事儿? 不就是关于李家的东西的归属问题么? 无论如何也不愿落入老宅里宁肯被山贼抢了去 抢?! 腊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他确实理解的没错儿。 从小主人的神情中,他读出了毋庸置疑的笃定与冷漠。 ps:名词解释 1c狗恶酒酸一一汉《韩诗外传》:人有市酒而甚美者,置表甚长,然至酒酸而不售。问里人其故?里人曰:“公之狗甚猛,而人有持器而欲往者,狗辄迎而吠之,是以酒酸不售也。” 2c羊羔息一一史上几个有名的借贷故事:春秋战国时,冯谖为孟尝君废债买义;战国末,周赧王高筑债台;西汉时,无盐氏向朝廷借贷,最终成为关中巨富;元代,“岁加倍”的以复利计算的羊羔息出现,这是古代借贷关系的一种极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3章 老宅辛秘 相较腊月的震惊,小侯爷却没有多少惊疑,神情之中,更多的是探究。 “你打算怎么着?” 就凭一句无中生有的话,就能拨动几方的人马,弄不好c就是一场席卷半个山东的骚乱。 这个后果,四郎不会想不到。还是说,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若是闹大了,官府一方招架不住,上上下下的官吏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官帽,难保不会你想追查,最后,安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把她交出去以平息乱象。 而老鸦山那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难以想象c防不胜防的报复手段势必会层出不穷。如此一来,她的家人也难免会受到波及,自此惶惶不可终日。 还有一处势力,来自于钟家内部。 “钟家的家主本来就对你抱有极深的成见,你再这么一折腾——你再这么一折腾——不用走到县衙c不用国法,就凭家规,他们也能名声言顺地治你一个忤逆大罪c乱棍打死,你信不信?” “不信。”若萤回得毫不犹豫。 她不怕老鸦山报复,就怕他们按兵不动; 也不怕李家损失惨重,就怕他李大人息事宁人; 更不怕钟若英心存疑惑,就怕他和山贼那头没有首尾; 数年前既能引狼入室妄图取她性命,类似的事,有再一c就会有再二。 这就是俗谓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此事只消她爹一个,就能撬动四面八方的力量。而依着父亲那唯恐天下不乱c做事极没有分寸的脾性,兼之又唯她的话是从,因此,此次事件完全能够沸扬天下,也大有文章可做。 她要的就是官衙不得不接手这一案件。她倒要看看,老太爷也好,钟鹿鸣c孙浣裳之流也好,甚至是登州府c李府,还有君四,将会作何裁决。 所涉众人的心思与意图,通过这一事件,都将会有所体现。 这,或能解答她心里的某些疑惑。 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个能耐,能在一夕之间控制一方的砖窑生产。 烧窑不难,难在有稳定且大宗的客户。 钟家的权势仅限于合欢镇,出了这片领域,钟家充其量就是寻常人家。 运气什么的乃是庸者的无知托辞。 凡事有果必有因。 没有结实的关系c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凭什么能够畅行无阻? 她怀疑钟鹿鸣已被钟家“收买”。钟家出钱填了鱼台那边的大窟窿,拯钟鹿鸣于身败名裂的边缘。但俗话说的好,天上不会掉馅饼。作为补偿,主宰昌阳县六房的钟鹿鸣理所应当地给了钟家一张特许证,让其包揽了县内某项工程的原材料业务。 这便是拐着弯儿还债的意思。 整个过程,钟鹿鸣都无需露面,甚至可以一言不发,却能够不动声色地满足数方的需求。 这份心劲,钟家不缺,钟鹿鸣也不缺。 在这其中,孙浣裳绝对也是知情者之一。站在他的立场上,对内c对外,都没有说“不”的理由。愿意不愿意,他都脱不了干系。 亥时初,腊月敲门请入,给送过来一碟子葡萄充当宵夜。 葡萄是叶氏买的,特意让高玉兰送到山上来,说这个既充饥c又醒神。 在伺候她擦手的时候,腊月低声道:“照四爷吩咐,马婆子那头果然有蹊跷” 在和若萤一行见过面后,马婆子即魂不守舍地去了祠堂。 她的男人马大,专门负责看守祠堂。 据说,马大是钟家资格最老的家生奴仆,也是钟家目前仅存的一位“元老”级的家奴。 许是这个缘故,从大老爷往下,所有的人都怕他三分。又或许是因为长年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马大其人就同他所在的那座祠堂一般,浑身上下包裹着一团森冷之气。 没有人见过他的第二种表情,下人们都说,他的脸是棺材板雕的。 因为畏惧,所以远离。 若萤也从未曾想过,就是这么个沉在人海底处的人物,竟然会有一天浮现在她的面前。 活了几十年的人,怎会没有三两个一言难尽的故事? 说实话,她有点好奇。 “真赶四爷猜的那样,两口子敢情从一开始就瞅上天长了。马婆子把白天的事儿全都告诉她男人了。马大愣怔了好不一会儿,不知是给吓着了,还是怎么着。之后,两口子就对着抹眼泪,还说什么‘天有眼’,说对不住四爷c对不住三郎。看得出来,马大是真的很伤心。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马大一反常态,可见不是小事儿。说完了,哭完了,两口子就散了” “就这些?”若萤不禁皱眉,“再没说什么?” “说说要给三郎说一声,好好烧柱香。原话就是这样。四爷,他这是什么意思?” 若萤颔首微笑,不答反问:“你来钟家的时日也不短了,不知道三郎是谁么?” 腊月有点懵,还有点不服气:“咱家三老爷排行第三,荃哥儿排行第三,还有谁?” 话音戛然而止,腊月的面色腾地变了。 马大说要烧香烧纸,也就是说,他口中的“三郎”应该不是活人。 “你忘了?”若萤悠悠道,“还有一个人,能让马大称呼一声‘三郎’。” “善”字辈的钟家这一支,不是只有老太爷一个儿子,他还有个小兄弟,叫钟善雩,年纪轻轻即撒手人寰。 年轻如若萤这一代人,都不曾见过这位长辈,关于他的事情,也罕有听闻。 而这位雩老太爷,恰好也排行第三。 而今做着地方老人的老太爷钟善云实际上乃是妾室所生,倒是二老爷善霖和三老爷善雩,才是一母同胞的嫡子。 然而天意弄人。因为一场变故,两个嫡子竟先后辞世,尤其是老三,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成亲。 两位嫡子身下俱不曾留下一儿半女,诺大的一片家产,最终成为了庶子的囊中之物。 合欢镇上,有点春秋的人偶尔说起这件事,说不惋惜?谁不摇头? 这些事,腊月不是没听说过,只是长期以来,他一直视以为以往。 死都死了,死得那么彻底,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c因何事c在何地,小主人对这位已故的先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马婆子之与三老太爷c与君四c与钟家之间,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深意?四爷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也知道,马婆子素日里的为人” 若萤一边剥着葡萄,一边慢慢地作着引导。 马婆子是老太太的心腹,这一认知,长期以来都是毫无疑问的。 可是,自打君四出现,马婆子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以往只会下死眼盯她c仿佛跟她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的老妇人,竟突然对她一再说出“请担待”“请原谅”的话。 前倨后恭,所为何? 钟家的宅院,或许比想象的还要深沉呢。 此时的若萤,便回想起了先前与父亲的一番交谈。 那是在她回乡的当天。晌午的时候,在门首陪着父亲看守鱼塘,顺便乘凉c烧水。 当时,她偷偷塞给父亲一袋钱。 不知是钱的作用c还是香蒲姨娘和母亲忆苦思甜的对话触动了父亲的某根心弦,抑或是她成功在父亲心中树立起了顶天立地的形象,很难得的,父亲敞开了心扉c打开了话匣子,告诉了她一些旧事,关于香蒲的,关于她为何会骂老宅里的人“禽兽”的原因。 在很久以前,大老爷和二老爷都看上了姿色出众c活泼灵巧的香蒲。 只是他们的青眼绝非喜爱。 两个握有实权的当家男人,一个想要利用香蒲取悦当时的知县大人,以谋求好处,一个想把她送给北边的客商,为的是能够换取关外木料的经营权。 但是他们的计划却都落了空,因为香蒲和四兄弟中最不被看好c唯独只有一幅皮相尚值得称道的老三好上了。 郎有情c妾有意,原本无可厚非,可是,老三和香蒲的这段感情却遭到了各方的严重质疑与强烈反对。 问题还是出在香蒲的身上。 香蒲是谁?她是已故的二老太爷钟善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说是买,其实却是救助。 自幼生长在二老太爷房中,香蒲被很好地保护并纵容着。 这完全有赖于二老太爷的慈爱宽容。 霖二老太爷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一直都是香蒲在跟前短水喂药。当时就有传闻,说二老太爷给了香蒲不少东西。 而这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后来的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曾拐弯抹角地向香蒲求证过。 之后,就发生了香蒲和老三相好的事情。 因为怀疑香蒲已经把钟家的那点小心思全都告诉了老三,所以,大老爷和二老爷对自己的三兄弟恨之入骨,恨不得他暴毙于途。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当然,他们不是光想想而已。 后来,当老三和香蒲约会的时候,被旁窥已久的大老爷等人抓了个现形。 男主子看上女婢原本不算什么事儿,可是不巧的很,大老爷等人从香蒲的屋子里搜出来不少贵重之物,其中包括有他们所说的“失窃之物”。 而那些东西,都是二老太爷曾经赏赐的。 但彼时二老太爷已故,没有人能够作证,香蒲的辩解于是就成了毫无根据的“狡辩”。 钟家是大老太爷以及大老爷和二老爷的,所有的下人,也都是这一派势力的拥趸。在这种环境中,香蒲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众矢之的。 一个小丫头而已,何德何能得到二老太爷如此丰厚的施舍?难道不是趁着二老太爷病重c而自己偏又有出入内室的机会c偷偷摸摸顺出来了? 那么金贵的东西,二老太爷怎就没想着留给兄弟们?这是在暗示钟家兄弟离心离德么? 用心如此险恶,如何还能留得! 依着老太爷等人当时的心意,是要将香蒲净身变卖出去的,但是架不住老三死命维护。 他就跟吃错了药一般,坚决要和香蒲在一起,并手持菜刀c扬言谁敢赶走香蒲就要打发谁见阎王去。 他的痴情感动了香蒲,却险些气死老太爷和老太太。 为一个卑贱女子竟然要与父母反目,这种不孝c不义之子,留着还用什么用! 于是乎,受到株连的老三被从老宅里赶了出来,住进了钟家废弃多年的牛棚里。 不过他似乎对此毫不在乎,因为香蒲到底得以安然无恙。 先有妾c后娶妻,这就是老三的人生经历。 叶氏都知道,故而从不曾介意过,所以才将香蒲所生的一女一子视若己出。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同病相怜,直接间接都是钟家的受害者 临了,父亲一再叮嘱若萤,让她千万别在叶氏面前提起这些事儿。经过这些年的斟酌,叶氏业已想开了很多,若旧事重提,难保不会勾起她的火气来。 若萤自然是点头称是。 之后,父亲又跟她说了些他们几兄弟的往事,以及老太太和姨娘们的关系。 这一开口,就有点刹不住车。 再后来,若萤连母亲叶氏做姑娘时候的一些事情都知道了。 外祖父叶老太爷一贯地宠爱孩子们,尤其是宠爱唯一的闺女叶蓁。 而叶蓁也当得起这份溺爱。她自幼心灵手巧,不到十岁,就以一手好针线手好烹饪闻名合欢镇。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正儿八经地请她去帮忙。 一如对待一个成年人。 叶氏不但机灵,还能吃苦。操持家务c打算日子c迎来送往,多少大人都不如。家里c地里,到处都能看到她勤快的背影。 叶老太爷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唯独在亲事上,自始至终持反对意见。 因为叶氏看上的人是钟老三,钟家最没有前途的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个住牛棚的庶子。 街面上的人谁不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但叶氏可怜钟老三和香蒲,一心想要拯救那两个人。 她自信能够想到做到。 从一开始,叶老太爷和大舅就不同意,本来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为此没少红过脸。 叶氏的那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多多少少触动了叶老太爷的恻隐之心。 钟家人什么德行,常年生活在一条街上的他,光是听其言c观其行,就已经心下了然。 他也不认为钟老三就那么一无是处,而钟家兄弟逢人就说自家兄弟的不是,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可疑c也算不上堂堂正正。 他相信这当中存有隐情。 但是,如果想要对牛棚里的那两个人施以援手,就等于是公开跟权势一时无匹的钟家对着干。 这可不是什么好计策。 于是乎,想要名正言顺地救助那两个人,联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而且,对于这门亲事,叶氏本人也并非一时热血c或者是赌气。 在她看来,钟老三是个可堪大用的对象。 在合欢镇上,叶家称得上是外来户。小户人家最容易受到排挤与欺负。钟老三再多不是,也还是钟家的人。既结了秦晋之好,叶家若是有什么需要,钟家能袖手旁观? 再说了,钟老三一表人才,尽管鲁莽却心地善良,为人直爽。最为关键的是,他有的是力气,也肯出力。同样都是扛麻袋,别人扛一袋,他还能多夹一袋。 这样的好劳力,顶得上一头牛,地里的农活那么多c那么重,要有这么个人帮忙,岂不好? 理由一一摆上桌面,再加上闺女的执拗,叶老太爷最终默许了这桩婚事 陈年旧事多如牛毛,岂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 闲聊到最后,老三不忘强调自身的长处:“有时候,你也别听你娘吵吵。她也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没处说,所以才会冲我发脾气。我懂。她脾气再不好,终究不会谋害我,可不像前头的那些人,当年要不是我机灵跑出来,说不定骨头都化成灰了” 他不是个只知道一个饱个倒的人,当年的遭遇,与其说是被赶出家门,毋宁说是他设计逃了出来。 这件事,只有他和他的妻妾三人知道。 于是若萤恍惚便又联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娘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夸她爹小聪明。 “小聪明”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儿,却也算得上是一种肯定,对某人的某些言行的肯定。 “爹说得真吓人。一家子,打一顿c骂一顿也就完了。哪至于往死里整?” 若萤故意轻描淡写。 她爹便不出所料地激动起来。 “你不相信也好!爹跟你说,在钟家,死个人根本不叫事儿。别说死个下人就跟死条狗似的,就连正儿八经的主子,都照样下得去黑手。反正都在他们的手掌心里,就算你心知肚明又如何?你能跟谁说去?你觉得你能走得出那两扇大门?你觉得他们会让你走出门去?你看看里里外外c上上下下,哪里不是他们的人?你一天眨巴了几下眼睛,暗中都有人替你数着呢” “这都是从前的事吧?是爹小时候的经历?那个时候,老太爷的两个兄弟应该都还在吧?” 若萤记得清清楚楚,当她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她爹的面色刷地就变了,骤然紧缩的瞳孔无声地向她传达出一个细思极恐的猜想。 黑暗的底处往往是更加黑暗的存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4章 复仇在望 方才还意兴盎然的老三,突然就噤了口。左顾右盼之际,惊惶之色毕现。 “过去的事,知道太多也没什么用。” 若萤细细地品味着这话的深意。为何要否定自己之前的言论?还是说,说过话中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危险? “今天爹跟你说的这些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别告诉别人,听到没?也不要跟前头走得太近,没什么好!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你还小,架不住给人花言巧语就骗过了。听爹的话,一定不要听信他们,记住没?” 若萤郑重地点点头。 她在想,父亲这番嘱咐,似乎迟了些。如果告诉父亲,她已经在前头那群人的手里吃过好几次大亏了,依她爹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会不会上演一出“血溅五步”的年度大戏? 所以她才会尽可能地隐瞒那些遭遇。 与冯恬之父冯大舅视女儿为牟利之工具c自身之保障不同,她的父母是真心地疼惜她。只要是为她好,自己宁肯吃糠咽菜c宁肯割肉哺儿,宁愿豁出性命去以维护儿女。 她可以笑傲生死,毕竟,丢掉这具皮囊,她还能够以另一种姿态c活在另一个人间。 但是,做人不可以太过自私。她没有办法不去顾虑这份生养天恩,因为她是钟家的孩子,因为她是钟若萤。 为了彻底消除父母的担忧,她别无选择,必须要将潜在的威胁斩草除根。 小打小闹向来治标不治本。 但要拔除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并非易事。外部的力量固然是必须的,但是还有一种更隐蔽c更具杀伤力且更加省力的途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萤看着在指间飞速旋转的毛笔,悠悠道,“千里之堤,却能溃于蚁穴。老宅那边自是不肯放弃目前这蒸蒸日上的好日子。气数未尽,旁人再多嫉妒c再多阻挠,也于事无补。硬碰硬的结果可想而知,须得从里面着手,养一群蠹蚁” “四爷说的是君四?”腊月惴惴道,“可他现在连自保都难。” “我就是要他走投无路。” 君四身上有不少的谜团,不到万不得已,估计他不会现出原形。 “白天我教你的,可是办妥了?” 腊月迟疑了一下:“说是说了,可小的看他的反应,似乎气恼得很。四爷,这能行得通么?虽然他不是什么好出身,可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盗亦有道,要他打着老鸦山的旗号打家劫舍,这可能么?” “白天有小侯爷在场,有些话我不好说的。”若萤冷冷道,“这或许是他亮明立场的唯一机会了。原非良人,还想什么洁身自好?落草已悔,从良不易。我就是要引狼入室,图的是浑水好摸鱼。他愿意不愿意,这事儿都由不得他说了算。他不做,有人做。” “就算他能死道友c不死贫道,不还有老鸦山那帮人么?平白无故地给人暗中捅刀子,他们肯善罢甘休?” 腊月忧心忡忡。 “你以为孟仙台还有的选择?”若萤轻嗤道,“老鸦山若不作辩解,则正好遂了咱们的心意。四爷我料定他们不会吃这个哑巴亏。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胆子也日见肥起来了。这多亏了官府。要是没有先前的那一场较量,他们还得跟老鼠似的,在地下穿梭。” 腊月不禁轻叹口气。 “你愁什么?天底下哪里有一本万利的生意?就让他们跳出来抗议好了。但是可惜的很,无论他们作何挣扎,都只会欲盖弥彰。没有人会去相信一帮匪类。当然了,孟仙台不是傻子,这一点,四爷我还真不会对他掉以轻心。经过上次的劫持人质事件,老鸦山应该是试探出了官府的态度与底线。基于目前陕甘一带局势紧张,山东道从上到下的大小官吏们,显然都不想去触今上的霉头。息事宁人成了他们的不二之选。反正,山贼的存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追究起责任来,现任固然逃不脱,前任也同样难辞其咎。” “这么说,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冲突了?”腊月不由得窃喜。 若萤瞥他一眼,继续道:“对于他们而言,隐忍还将持续一阵子。当然,最好是在任期内,大家能够相安无事。你以为都跟李二郎似的,恨不能天天鸡飞狗跳?” “那就好c那就好” 若萤笑着摇摇头:“你这种想法,纯属自欺欺人。你有没有替孟仙台想过?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在这段时间里,他是会今朝有酒今朝醉呢,还是积极地养精蓄锐?别忘了,他可是行伍出身。趁此机会,加强武备c广蓄粮草c招兵买马以壮大队伍,这才是正经行事。这种事,就算官府心知肚明又如何能够杜绝?这势必就会造成一方敛气屏息,而一方则气焰高涨。从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官府这边算是给他们抓住了小辫子。” 这口恶气会让官府十分难受。 而大部分的世人谁会相信,老鸦山会幡然顿悟c改邪归正? “即如此,我就再从中煽煽风c放把火,验证一下彼此的意向与立场,也没什么吧?仇恨已然解不开,再多一点又何妨!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纸包不住火,终究有一天,官府会退无可退。而这个时间,将会由我来决定。” 荧荧的灯光下,她的侧影宛若刀削。 腊月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一旦再次开战,或许就是血流成河了。到那个时候,普通人倒是可以扶老携幼c远避山林。可是,身处在漩涡中心的四爷及三房,能躲得开么?又能藏到哪里去? 世人不甘平凡,可一旦名扬天下,何尝不是烦恼的肇始? 辛苦多年,一夕返贫,万一是这个结果,他又该怎么做呢? “怎么,怕了?”若萤若无其事道,“家破人亡c身败名裂这种事,四爷是不会任其发生的。你以为这些年c这么个折腾法,为的是什么?无非是要在独行的小船上多载几个人。跟从前的单打独斗不同,现在,四爷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真要到了事无转寰之地的那一天,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养兵千日,为的是什么?所有声称对我好的,总得给个机会表现在行动上,不是么?” 腊月默然。 他不知道小主人能做到哪一步,关于钟家的将来c他忽然无比地忐忑。 不是担心老宅里的那些人不得好死,实在是担心小主人网开一面c刀下留情。 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是世人的通病。 看小主人对待这些年的遭遇,可谓是一忍再忍。大爷也好c钟伴读也好,不共戴天的意思都那么明显了,可小主人迟迟都没有什么反击。 果然是因为一家人下不去手的缘故么? “与虎谋皮”可能么? 小主人的手段究竟能有多辛辣? “四爷千万不要忘了死灰复燃的前车之鉴” 他一点也不同情老宅那边的人。死了好,死了干净。 要是跟钟老太爷当初的际遇那样,就好了。前头的男丁都死绝了,所有的一切都将顺理成章地归到一人名下。 管它什么嫡庶,能活到最后的就是赢家。谁笑到最后,谁是赢家。 若萤深深地看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不是四爷我宅心仁厚,只是时辰未到。欲成事,天时c地利c人和,缺一不可。说实话,数年前的那场洪灾,四爷我能够平安活下来,说是侥幸,其实还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来,年纪小,就犯再大的过错,也不过就是一句‘不懂事’就能了的。但若是换作是个成年人,你觉得会怎样呢?亲亲相隐,这可是我新明律法白纸黑字写明了的。不管是谁违反了,那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都是可以当场打死的大罪,又岂会容你拦街告状c陈情告白?正因为沾了年幼的光,所以,当时的李大人他们才会心存怜惜。也正是因为那一点慈悲,才最终成全了我的一夜闻名。而也正因为慑于这点名气,前头的人才会心存忌惮c不敢痛下杀手。” 而事实上,也正是从那次事件开始,老太爷等人便对她恨之入骨了。 说白了,钟若英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了老太爷和大老爷等人的默许。 也就是说,她的敌人有很多个。要怎么做c才能全歼了敌人,这不是靠武力所能办到的。 忍c不是怯懦,而是暗中蓄势c等待那个最恰当的时机出现。 “不会等很久的。四爷我是不会让他们看到我蟾宫折桂的那一天” 她所要赢得的光荣,只属于她爱的c和爱她的人。 腊月不觉就出了神:以前确实听四爷说过类似的话。科举么 后年又是大比了。乡试c会试c殿试连着,错过又要等三年。 这也就意味着,距离跟大老爷他们清算的日子,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一年 这一年中,将会发生剧变。而他c是否已经做好了迎接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 “你以为我的容忍是为了他们?”若萤冷冷道,“很久以前兴许我还有一点怜悯c能留他们一条生路,可惜啊,可惜你们三娘无意中剥夺了他们的这一机会。凡事有利必有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三娘保护了他们,却害我吃了那么多的闷亏。但归根到底,还是缘于我的妇人之仁。果然是有顾虑便会受其累。” “确实呢。”腊月频频点头,“三娘的心,就是太软了。当初我就说,莫非离开钟家就活不下去了么?可三娘就是不听,小的也没有法子” 若萤笑了笑:“家里面就数她最大,不听她的,你听谁的?四爷我还不是一样得迁就她?我也知道,自己从小就已经很桀骜不驯了,毕竟这个身子是她给的,就冲这一点,也不能太驳她的面子。” 这就是所谓的“羁绊”,是门槛也是绳索,更是生命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 “既往不咎,算了,不提了。你们三娘那个人,向来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的多了,没的惹她生气,反而该听的都不听你的。人哪,即使身处绝境,有时候也很难放弃幻想” “如果这次三娘再反对的话” “不是说毫无保留就是真心真爱。该她知道的,知道也无妨。不过是一个‘度’的问题,把握好了,一切都好。” “是。小的就怕她关键时候仁慈,间接害了四爷。” 随着这两年的日子越过越松活,三娘的心情也随之变好c度量日渐增大。 这对三房c对老街坊们来说,是好事儿,可是,凭什么要让大老爷那帮人享受这种原囿仁慈? 明明他们那么狠c那么坏c那么绝情! 度 这倒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去掌握才能保得一家人和和气气。 “金叔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若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神态略显疲倦。 腊月机灵地靠近前去,一遍轻轻地替她按摩颈肩部位,一边轻声回答:“四爷交待的事,他已经从济南那边打探清楚了。秦九郎自被捉回家,就给看得死紧。不过还好,秦家并未责罚他。现在市面上流行一种说法,说秦九郎早些年给家人送去南边学习了,所以才会消失那么久。” 若萤嘴唇翕动,道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秦九郎以“流枫”之艳名盛行一时,这个花名和这段历史是否能够凭一两句精心编织的谎言消弭于无形,此事尚需拭目以待。 “他听说了君四的遭遇后,可有什么表示?” 君四唯一在乎的人,只得一个流枫。 流枫是君四唯一信任并愿意托付一切的人。 或者可以这么说,流枫乃是君四赖以生存的信仰。 正基于此,流枫对君四的心意,当在必要的时候,为她所用。 面对她的质询,腊月沉吟了一下。 老金口述的那句话有点文绉绉,他已记不齐全了。 “秦九郎说了,不管君四发生什么事c不管醉南风有无前途,他都‘九死不悔’c‘愿依彭咸’。” 若萤凝神片刻,疏忽一笑。 她知道流枫的原话了。 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他这是借三闾大夫之口,表明自己对君四的忠诚不二呢。 虽说君四该有成人之美,但在目前内外交困的情势下,她可不认为应该成全这两个男人的惺惺相惜c同生共死。 人生在世,不该轻言赴死。 作为同党c逆贼,流枫罪无可恕,但是“秦九郎”却可以借助家族的庇佑躲过劫难。 这样的“苟且偷生”或许不是秦九郎愿意接受的结果。心有不甘的他,难保不会想方设法逃出来。 假如他对君四c对醉南风当真情真意切的话。 她想要保住这个人,不仅仅是为了防止他跑出来坏她的事,也是出于对君四的那点同情之心。 秦九郎如若遭遇不测,那会给君四造成极大的心理创伤。 她怕君四会一蹶不振c会自暴自弃c会视一切都无所谓c会变成她手里的一枚弃子,最终导致她不得不改变计划c甚至是偃旗息鼓。 为此,在君四受伤卧床期间,她曾经就这一问题同他进行过一次深入的探讨。 ps:名词解释 1c大比之年—即乡试,每三年在各省城举行的考试。由于是在秋季举行,故又称秋闱。参加乡试的是秀才考中后称为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第二名称为“亚元”。 在古代,正式的科举分“乡试”c“会试”c“殿试”三级。 乡试后的第二年春天在礼部举行会试,又称为礼闱或春闱。参加会试的举人,取中后被称为贡士,第一名称为会元。 殿试由皇帝主试。参加殿试的贡士,取中后统称为进士。殿试分三甲录取。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录取三名,第一名俗称状元,第二名俗称榜眼,第三名俗称探花,合称为三鼎甲。第二甲第一名俗称传胪。 2c九死未悔一一语出《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表达了一种不怕千难万险c纵死也无悔的忠贞情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5章 惹是生非 依着君四的意愿,他想把流枫“救”出来,因为那也是流枫的愿望。 是愿望,却不是明智之举。 若萤不禁暗中摇头。 深爱中的两个人,心眼都那么小,小得全世界只剩下彼此,彼此就是对方的全部。 对此,若萤直言不讳:“你身份复杂,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为来世c为亲人,积点阴德不好?何苦连累恁多无辜?秦氏并未嫌弃他,然则,他便有改过迁善的机会。以他的才能,若肯用心着力,定会宜室宜家。你原本就没有几个能够患难与共的朋友,难道还想因为他,与整个秦氏c甚至于整个齐鲁商会为敌?醉南风确实财大气粗,可若是遇山东商界相对抗,怕是很难讨得便宜吧?” 除此之外,还有个理由,目前不宜去搬动流枫。 “你前途未卜,不可不提早做好万全之策。你想过没有,倘若你不幸遇难,后事将如何料理?不说别的,诺大的一艘醉南风,你甘心充归公有?船上那么多人的生死,你当真毫不在乎?多年辛苦挣下的金山银山,你可是都已经做好的安排?除了流风,大概你谁也信不过c也不想和盘托出吧?包括你安东卫的爹娘侄子。我说的没错吧?” 君四紧闭了嘴,表情僵硬。 “任何时候,话不说尽c事不做绝。你若真心爱他,理所当然要为他谋划一个好的未来,给他你所得不到的。他若真心爱你,也应该想你所想c忧你所忧,尽可能让你的人生少些遗憾。” 说到这儿,她放缓了语气:“他那边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向你通报。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不是在帮你。我与文明兄乃是同窗,且素来友好。秦世伯与许会长几十年交厚。基于这些理由,我有责任保护秦家的人。” 君四嘴角微抽,莫名其意。 “安东卫城那边,我已着李二郎和陈艾清代为关照。他二人就无法时常前往,也会安排当地的朋友时常探视。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劝你,不要怪常宽出卖你。生而为人,不可是非不分c善恶不辨。等到秋后闲下来,我会花几个钱送他去读书,读书明理少吃亏。和你不同,他有仕进科举的资格。不拼一拼即放弃这一权利,怪可惜的。” “为什么?”君四终于开了腔,“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地步?” 若萤就像看笑话一般看着他,淡然道:“毕竟,在下可是将来要为人父母官的。” 一句话,堵得君四哑口无言。 不言语,便等于是默认了她的安排c屈从了她的游说。 随后,她取了他的亲笔信,让老金婉转地交到了流枫秦九郎的手上。 事情相当顺利。 赶上秦家设宴,自然请了戏班子前去助兴。 流枫虽然走不出去,却未被禁止参与类似的宴饮娱乐。因此,外面进来的人很容易地就与之接上了头。 因此,便有了那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誓言。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萤喃喃道,“我可不希望李家在咱们的家门口出事儿” 整个合欢镇都在老太爷的手心里攥着,其间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老太爷不想烦心,那就很难掀起浪花来。 君四很清楚这一点,更了解她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图。因此,选择是哪里下手c以何种方式下手c怎样才能达到一种惊心动魄c人人自危的效果,随着李家车队昼夜兼程的前行,容他铺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进或退c取或舍,她已经替他作出了抉择,他若还在犹豫,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又是一天平平无奇。 但对于腊月而言,却度日如年。 他假装若无其事,跟着小主人进来出去c有条不紊。 先是在家里逗天生玩了半炷香,检查了六姑娘的字帖,又帮着三姑娘劈了一把绣花线,晃悠到院子里,看叶氏淘麦子准备磨粉。 因看到香蒲姨娘刚从菜园地头上剜了野菜回来,便要过满口牙子的破菜刀,帮忙剁了鸡食。 又蹲在鸡舍外,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好一会儿。 出门去,因四郎饭庄预定了十几条鱼,三老爷正卷着裤脚站在鱼塘里网鱼。 高玉兰在水边接应,完全一副小子的打扮,小臂和小腿上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黝黑的光泽。 她先前听从了四郎的建议,除了每日击打沙袋半个时辰外,又增加了精准力的训练。 为此,四郎专门请叶老太爷帮忙,打造了一批十几只飞镖,送给了高玉兰。 这假小子如获至宝,须臾不离身。从芦山下来,沿路的大树上几乎都留下了她训练过的痕迹。 一直等到高玉兰忙活完手上的活儿,四郎招手示意她过来,就这门前的大树,现场检验了一下她的投射水平。 看上去,四郎一点也不着急,就跟没事儿人似的。 可是边上的腊月却心急如焚。 在去惠民药局的路上,他终于看到了一早上都不见影的君四。 他正蹲在路边,跟一个卖杂货的小贩讨价还价。 腊月下死眼地盯着那个小贩。 街面上时常可见游商浮贩,腊月确定,他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也不确定是否是从周边乡镇过来的。 君四的行为,也许是无意的,但也有可能是有意的。 一想到“有意”两个字,腊月觉得自己的心跳立马加快了。 听四郎说,自君四受伤以来,从济南的袁家到合欢镇,一路之上,始终都有人在暗中跟随c保护。 那是醉南风的势力,是君四亲自培植的爪牙。 他不仅仅是老鸦山的师爷常识,也是醉南风的大当家。 当失去了老鸦山的信任与庇护,他能依靠的,只剩下自己船上的这些人。 当此时,腊月真想摸向前去,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四爷不动声色,君四野一如往常——腊月心下慌得如春来野草漫道,只能词不达意地埋怨这热死人的天气。 “再不下雨,人心都要乱了” 都道是“月黑风高好杀人”。为了避免留下太多蛛丝马迹,老天爷最好能帮帮忙,下一场大雨,拖住李家的车队,也好隐藏起君四这边的动静,最终让四爷少担心。 “你惦记着老天爷,老天爷却不知躲到哪块山头上避暑了。”若萤慢悠悠道,“渴死也好,热死也罢,终归他老人家打定主意,想要捐弃几个人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斜斜地瞅着大舅的背影。 腊月便怀疑这句话是别有所指。 每年夏天,乡下的孩子总会淹死那么一个两个。今年格外干,很多水塘里的泥鳅都板结成了鱼干,水龙王也好c水鬼找替身也罢,到现在都没听说有孩子溺水而亡。 但是,冥冥中设定好的死亡人数,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不是这种死法,那就一定会有另一种死法。 如果可以,腊月真心希望老天爷能将大舅收走。 一个成天无所事事c看着只会让人心烦的人,活着有什么劲儿? 可偏偏大舅活得潇潇洒洒,还专门拣四爷最不痛快的事情来做。 大老爷他们到底给他灌了什么汤?成天披星戴月的,到底在忙些什么? 若萤忽然咦道:“是我眼神不济么?怎看他近来又瘦了?不是说一天三顿都是大鱼大肉伺候着么?” “吃胖了,走瘦了呗!”腊月不屑道,“小芒那小子的话,四爷趁早一个耳朵听个耳朵出。拍马吹牛可是他的强项。自从傍上大老爷他们,这狐假虎威的本事越发娴熟了。走在大街上,谁不是面上陪着笑c掉过头去就吐口水?他没瞧见,弄不好还自觉很了不起呢!” “抖威风不要紧,别忘了自己的本分。”若萤冷冷道,“大舅上了年纪,容易犯糊涂,你们可要替他多长个心眼儿。毕竟,他姓叶不姓钟。平白无故的,你觉得前头的为何要对他好?他长得俊c还是会说话儿?单纯只是拉帮结群么?他那种人,说得难听点儿,就有成千上万个,能管什么事儿?他在家里,何曾有过什么地位?又能说得过谁c辖制得了谁?” 听她这么一点拨,腊月登时就是一激灵。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若萤沉吟道,“别的我不怕,就怕他出于好奇,架不住坏人从旁撺掇,学会烧鸦片” 先前连小偷小摸都学会了,谁又能保证后头不会干出更加没有廉耻的事情来呢? 腊月的心里“咯噔”一声响,脱口道:“不会吧?哪至于!” “你看看他,哪还有点人样?一举一动,越来越像二老爷了。” 腊月张了张嘴。 二老爷钟德武背着人烧鸦片,这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钟家有钱,烧得起。 可是大舅的情况不一样。万一染上了那个东西,要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命,一家老小都要受其拖累。 到那时,被毁掉的可不只有大舅一个,还有整个叶家c以及一墙之隔c休戚与共的三房,更包括四爷的似锦前程c耀目的光芒。 大老爷他们绝对干得出逼良为chang的缺德勾当。对此,他从未曾怀疑过。 “你告诉小芒,”若萤吩咐道,“仔细看好大舅。倘若大舅吃亏上当,他就等着下地作肥料吧。” “四爷放心,小的老早就想抽打抽打那家伙了。只要名字还在咱家的户贴上,就由不得他朝三暮四。” “当然,凭他是管不住大舅的。你记住,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够和大舅叫板的,只有你们三老爷。” 腊月深有体会:“小的明白。咱家老爷子和三娘,都是一贯喜欢大事化小c小事化无的脾气。碰上讲道理又自觉的,还好些,可万一大舅一时犯糊涂,可就不好说了。三老爷的性子虽说暴躁了些,可有些时候,还就得一手大棒手胡萝卜。从来硬的怕愣的,愣的就怕不要命的。就算他一时火起,打了大舅,又能怎样?大不了就是一顿好骂。反正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 “你知道就好。”若萤道,“你们三娘冲他再厉害c骂得再难听,那是当家主母的做派,谁让她是正头娘子呢?但是,你们若是跟着起哄c对三老爷不敬c不听,那就不懂规矩。你们要做的,就是维护好你们三娘三老爷的体面,千万不要吃人欺负。尤其是你们三老爷,他要蹦c要跳c要发火出气,只要别出危险,由他去。” 腊月笑嘻嘻道:“这个不消四爷嘱咐,小的明白。三老爷不就是那种脾气么?街上的人谁不知道?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c本性难移。要是突然转了性,反而才会叫人疑心呢。凭他闹得再凶,即使是捅破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有四爷在么?红花好看,还得有绿叶衬托,不是么!” 说到这儿,他四下扫了一眼,低声请示:“这次李家的事儿,就由着三老爷处置?不用提前打个招呼?” 三老爷向来拿自家东西要紧,说句难听的,叫“一毛不拔”。眼看到手的鸭子若是飞了,不得心痛得吐血? 若萤无动于衷道:“他不会藏奸,没的露出马脚来。” “小的知道了”说话间,一边飞快地朝着小主人瞄了一眼,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自语道,“多不过就这两天了吧?” 算算日子,李家的人马差不多该进昌阳县地界了。 黎明时分,马蹄如雷踏破了合欢镇的安宁。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钟家老宅灯火通明c如坠火海,令人惶惶。 当若萤披上衣衫秉烛而出时,翘首以望,前头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 腊月双目灼灼,难掩心中雀跃:“四爷c四爷,来了” 就在昨夜的昌阳县城内,,李家的车队所下榻的客店忽然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人员的袭击。车载的礼物被洗劫一空,尤为恶劣的是,歹徒在逃走前,竟然还放了一把火。 因天干物燥,大火蔓延迅速,险些连累客店及周边房屋c酿成大祸。 李家的人第一时间报了官,昌阳县衙连夜发出追缉令,加强了城中各处的安保,加紧了对出城人员的审核与盘问。 随着这一消息一同抵达合欢镇的,还有几个让若萤稍感意外的人,除了李祥廷和与他形影不离的陈艾清,另一个却是遭到李祥廷嫌弃c被哄骗回来的朴时敏。 原本是想给个惊喜,没想到却变成一次惊吓,对此,李祥廷深感愧疚。 也亏得他的安抚,才减轻了三房上下的惊怒。 案件尚无头绪,可眼前要做的事情却不少。叶氏打点起精神来,领着香蒲几个妇人忙着为客人们接风洗尘。 这边,若萤正陪着李祥廷几个叙话,忽听得前院一阵嘈杂。 钱多多不无尴尬地过来禀报,说三娘三老爷又吵起来了。 原来,就在刚才,老三去了老宅一趟。原本是想打听得消息来好安妻儿老小的心,不料,非但未能讨到表扬,反赚了一身的不是。 叶氏是极要面子的,见他衣着随便,脸没洗c头没梳c网巾也没戴就敢往人前跑,如此不修边幅c邋里邋遢,简直丢尽了一家子的脸。 而后,听说行凶打劫的是老鸦山的山贼,叶氏的火气登时就无以复加了。 她记得真真的,不久前丈夫才说过一句话,说是宁愿把家当交给山贼,也不愿意交由老太太看管。 这话还在耳边没散呢,这会儿竟就变成了现实。 天底下真就有这么巧的事儿c还是说她命里该有此劫? 这口黑锅,她自是不肯背。 于是,她便迁怒于自己的男人,怪他乌鸦嘴,好的不灵c坏的灵。 她这个人有个习惯,吵架时最爱翻旧帐,而且记性又特别好,几百年前的芝麻绿豆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吵不要紧,索性将丈夫从前的大错小错再次抖搂出来。 开始还顾及着家里人多,怕丢人,结果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情绪了,直是在院门口都能听到她的控诉声。 老三也是一肚子的不忿,忍无可忍之下,替自己辩解了两句。 他的辩白无异于火上浇油,以至于连叶老太爷的呵斥都未能中止叶氏的怒不可遏。 李祥廷愈发感到不安,有心想要上前去劝解两句,却被旁边的一只小手拦了下来。 “太太这是在做什么呢?”若萤抄着手立在阶前,神情冷漠,看得人一阵阵心凉c心紧,“这是在告诉所有人,钟家三老爷其实才是这次事件的主谋?还是说,太太菩萨心肠,可怜歹徒衣食不继,一心想要为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开脱?太太足不出户却能知晓百里外的风吹草动,这份能耐,似乎和三老爷的铁齿铜牙不相上下呢。太太是觉得,做这当家主母大材小用了么?要不,跟知县大人毛遂自荐一下?儿子替你写这封自荐书,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6章 都是来客 一旁的香蒲抿着嘴偷笑着,朝若萤竖起大拇指。 若萤根本就没给她脸色:“姨娘在做什么呢?太太从早到晚操心孩子们的冷暖饥渴,你都在忙些什么呢?是忙着劈柴浆洗呢,还是田间地头浇水施肥? 自己倒是拾掇得油光粉面的,却让你家老爷蓬头垢面地跑到大街上去给人看热闹?你道别人笑话的是你们老爷?人家笑话的是家里面的女人。这得有多懒c多笨,连自己的男人都收拾不出来?你觉得这种话挺好听么? 是了,你不在街面上行走,自然是听不到的。你问问萧哥儿,外头的人有没有跟他说怪话?有没有心思不正的家伙拐弯抹角地嘲笑他? 枉太太素日里爱惜你,像今天这种情况,你就由着太太生气上火?而今不是从前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了,气病了,大不了请医生来诊一诊,抓服药来吃吃就完了。反正家里也不差这几个钱,是么?” 香蒲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声辩,想躲c又不敢,那样子就像是学堂里犯错挨训的小孩子,看得李祥廷几个俱是有些忍俊不禁。 因为知晓四郎的脾气,因此,尽管觉得好笑,却不敢当众拆她的台,因此憋气憋得特别痛苦。 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若萤。 她稍稍顿了顿,缓和了现场的气氛:“几位公子连夜远道而来,都这个时辰了,茶饭准备得如何了?早早用了饭,沐浴更衣c好好补一觉才是正经。莫不是打算要客随主便,跟主人家一样的作息?” 边上的钱多多听得分明,赶忙应声道:“四爷放心,用不了盏茶工夫,就上饭了。太太让做手擀面,醒面要费些时间。不然的话,早就好了。” 李祥廷赶忙推谢,声称不必麻烦,现成有什么c吃什么就是了,他可没打算把自己当作外人。 此时,叶氏也已打点起精神,隔着窗子说道:“就是半瓢面c半碗水的事儿,哪里就忙活着人了?上次你来,就说家里的手擀面好,既喜欢,为什么不能吃个心满意足?老辈子的话,年轻的时候想吃什么c情管吃,别等老了,牙口不好了,味道也吃不出来了,岂不遗憾?只是这大侵早的,街面上还没有出摊的,姨妈就想给你做个河鲜味儿的,都不能。咱就现摘豆角c五花肉爆锅,再打个蛋花不好?” 若萤点点头,扭头告诉李祥廷:“春天的韭菜c夏天的豆角,打卤都是极好的。加两勺高汤,保你连碗都能吞下去。你不是总好奇我们家的浴室么?待吃过饭,稍事休息,你就进去好好享受一把,出一身透汗,睡上一觉,跟寻常的沐浴完全是不同的感受。” 老三原本都要出门去了,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回头嘱咐了一句:“有的是炭,情管洗。咱家就这点好,用水用柴从来不用害愁。” 话音未落,便有遭到叶氏的驳斥:“你当是洗大象?就算三年没洗过澡,他也洗不上一两个时辰!你那是打算让孩子脱层皮?那里头密不透风,你也不怕把孩子闷坏?既不会疼孩子,也不会说话,还偏偏喜欢画蛇添足,没的叫人笑话!” 老三觉得有点下不来台,有心想要小声地辩解两句,却给萧哥儿拽住了袖子:“时候不早了,爹该去替换外祖父了。孩儿今日要领着背书,不能迟到。” 这可不是小事情。 老三心下一着慌,登时便忘了眼前的难堪,旋身就往外走。 他和老泰山叶老太爷轮换着吃早饭。用过早饭,老太爷要护送萧哥儿去上学。 接送都是老爷子的事情,这是叶氏特意安排的。 当别人家的孩子还只是给先生们敬献一些米麦豆肉之类的束脩时,三房每年的春秋二季,都要向义学捐助半吊钱。 算来,钟若萧在义学里也算得上是个“特殊”的学生了。 但他谨记着父母的教诲,丝毫不敢得意c松懈,以防做错行差c遗人笑柄,陷父母于失德无礼,给一家子抹黑。 这也是叶氏将上下学的陪护之责拜托给自己的老父亲的根由。 换作老三或者二舅,都不能令她放心,唯有自己的爹,才能时刻规范孩子的只言片形。 就冲着叶老太爷在街面上的好人缘c好口碑,无论走到哪里,谁不是和颜以对c争相问好?叶老太爷这一辈子,何曾与人讲过狂话c浑话c脏话?何曾耍过嘴皮子c玩过狡诈?合欢镇上,男女老幼,谁个不敬c谁个不听c谁个不信? 就是要借着老太爷这杆标尺c借着街坊邻居们寒暄客套的机会,教萧哥儿耳濡目染学待人接物c学说话c学礼仪c学进退。 而这些东西,往往是学堂里难以学习到的。 若萧前脚刚走,后脚老金就小跑进来禀报说,老宅里的大姑奶奶抱着孩子过来了。 钟若兰? 这是何其熟悉又何等陌生的一个称呼! 里里外外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不该惊讶的反而令人感到惊讶。毕竟,这可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似乎对于钟若兰而言,三房就像是一处禁地,从她出生到出嫁,从来就不曾踏足过这里。 或许,最早的时候还会有人为此东想西想,猜测她是不是瞧不起三房?但是世间事,一旦成为习惯,便很容易变成灯下黑被罔顾。 加之她做姑娘的时候,也极少涉足其它地方,这多多少少打消了世人对她的某些假想与猜疑。 或许,她就是这样的脾气,无关乎爱憎好恶,只是单纯地恪守着闺阁礼仪。 算来在合欢镇,她确实也称得上是个大家闺秀,大门不出c二门不迈,这不正是良媛淑女该有的操守么? 只是今天 若萤置若罔闻,拉着李祥廷的袖子,便往后院走。 走了两步,听得身后异样地安静,只得转过头来,问道:“怎么,家里来了女客,难不成竟要我一个小子出面相待?” 这话好比醍醐灌顶,瞬间清醒了一众人等。 只李祥廷一头雾水,待走到游廊里,见左右无人,才敢悄悄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气?怎说话那么冲。” 他以为是车队遇袭的原因。 “你放心,昌阳县不敢糊弄的。什么世道,竟然还有打家劫舍这种事儿发生。不说匪徒猖獗,我只说是你们地方官治理无方。这一顶帽子扣下来,绝对让他连觉都睡不清闲。” 若萤还没来得及出声,陈艾清倒是嗤笑了一声,斜乜着她,意味深长:“你是做了什么,让他们这么怕你?” 他并不认为她会为车队遇袭这种事情烦恼。刚才冲着家人说的那些话,怎么听c都像是意有所指。 隐隐的,似乎有说话给他听的意味。 似乎是在告诉他,她在这个家里的身份与地位。 似乎是在展示给他看,她的叫人难以模仿的处事手段与拿捏人心的成果。 或许,她已然猜到了他此行的另一重目的。 对于他不怎么客气的讥嘲,若萤回应得亦是干脆利索:“明明是出于尊重,怎到了你的嘴里,就变了味儿呢?在下是那种大奸大恶的人么?” “你这大言不惭的本事,也是叫人望尘莫及。” “你这算是羡慕呢,还是嫉妒?要不要我教教你?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不收费。” 陈艾清的眼睛原就狭细,这会儿越发薄如刀刃了。 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c说废话的人,既这么说,想必是愿意有求必应的。 这固然是好事,可为什么,直到今天c认识那么久了,他仍旧对她感到不忿呢?感觉一旦接受了她的帮助,就等于是承认了自身的无能一般。 尽管c这也是事实。 即便如此地不甘,但在某些难决的事情上,他只能选择依靠她c信任她。 因为有些秘密,她与他共享,比方说关于他和梁从鸾的纠葛。 万事开头难。 那么难以启齿的话一旦说出口,接下来的一切似乎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好意思了。 正如他希望的那样,她并未对他和梁从鸾的私情表现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疑讶和不齿。她就事论事的冷静与理智,果不出他所料也极大地安慰了他患得患失的心。 不是作为老师c居高临下地说教,也不是作为朋友c先入为主地偏袒一方,她所表现出的立场和姿态,令他感到轻松。 他最终还是欣然接受了她的各种提议。 想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既特立独行c头角峥嵘,同时也拥有这仿佛天生的从容笃定,不由人将信将疑c朝秦暮楚。 她就像是琴上的弦,高唱低吟悉由己便;又像是弓上的弦,放远求近,一切尽在掌握中。 如此年纪,实属罕见。 就说方才吧,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一家子上上下下,无不以她为主宰。姑且不论来的是何方神圣,但只要她不发话,一家子竟颇有些惶惶惑惑c难以定夺。 这份迟疑完全取决于她的存在。想必她对于来访的客人有所不满或不屑吧?作为外人的他,当时都能感受到她的不悦。 因为顾及到她的感受,所以,大家便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观望,只等她发号施令。 见c或者不见,对于众人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难题。 或者说得更直白些,倘若她说声“不见”,那么,这个家便会将客人拒之门外。 这就是她的分量,岁是孩子,却有如秤砣一般重要。 他当然知道原因何在。 从小他就被教导,身为大家子弟,一生所追求的无非只有两件事:要么治世以立命,要么经济以存身。 话虽如此,但在现实中,治世无力c经济无能的人却比比皆是。 四郎却是个例外。 她做得如何,以他目前的阅历c尚不敢做出评判,但是从大人们的说话中,却可以略见一斑。 说起四郎,外祖父严老先生身边的老奴便会眉开眼笑,竖着大拇指,一迭声地道好。眉眼之间的欢喜与激动,每每让他怀疑莫非四郎乃是严家失散在外的嫡传子孙? 因为在他所有的记忆中c自他出生至今,外祖父从不曾给过他如此高规格的称许与认同。 羡慕归羡慕,嫉妒空嫉妒,人生纵有再多不情不愿,有些时候,认命反而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俗话说的好,人比人c气死人。 别的不说,能让外祖父关起门来,一说就是顿饭工夫的人,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寻常之辈。 也就是说,什么时候他陈艾清能够做到这一步了,也就意味着他的人生胜利了一大半。 他想跟她多说说话,打心底c他承认她的知识渊博,承认“听君一席话c胜读十年书”。 就像是之前,若无她的点拨,或许要等很多年后,他才会有勇气正视自己的心c明白自己对梁从鸾的心意c醒悟到自己该何去何从。 高明人会让人感到压力与自卑,却也能鞭策自己勇往直前c挑战高峰。 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c克制着对她的那份五味杂陈的心情,靠近她c聆听她c拥护她。 “我和她谈过了” 觑着空隙,他潦草地丢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 若萤怔了怔,旋即有所了然地点点头。看他的神情,依然纠结,却是不甘不跟她据实以告。只目光深沉坚毅,可见其心意坚决。 她想了想,同样问了句只有彼此能够领会的话:“打算什么时候?谁先提?” “很快。”咬牙道出这两个字的同时,他甩给她一记白眼,“你认为那个人有这份魄力么?” 这是在嘲笑她问得愚蠢吧? 若萤笑笑,未作理会。 “那个人”指的是谁,她最清楚。 确实,王世子可不是能给逼上梁山的主儿。以他的脾性做派,躲无可躲时,大不了就是一个字:拖。 关上门,他的世界密不透风,随便外面的人怎么哭闹,终归打不破那一道坚固的壁垒。 他将我行我素,他的人生甚至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无视乃是最强有力的反击。 而这种堪称不负责任的消极处世方式,却恰恰是世子妃最为深恶痛绝的。 向来不惯指望他人的梁大小姐,忍无可忍之下,势必会主动提出和离的要求。 在婚恋当中,一旦女方心意坚决,基本上c事态便不会再有转寰的余地。 分道扬镳并不难,难的是今后的生活,难的是如何克服自己内心里的种种障碍c如何破除世人心眼里的重重阴影c消弭世人形形□□的目光与议论。 涉事的几方,注定将会背负非议生难以摆脱。届时,他们就会由衷地体会到,何谓“世事艰难c生而不易”。 “你呢?可是已经做好准备了?” 说这话的若萤神色凝肃。 陈艾清的下巴绷得有点紧:“无所谓,随时。” 若萤暗中莫名地松了口气:“甚好。承蒙不弃,在下随时听候差遣。” 冲着彼此之间的那份割不断的亲情血缘,她定当竭尽全力成全他c保护他c将可能会造成的伤害降低到最低。 他所不能解释清楚的,由她来向世人作出解答;他所说服不了的人,由她来劝说收服;他想要的幸福,由她来守护支持。 这便是她的承诺。 这应该就是他所期望的东西吧? 从他身前经过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吁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7章 女子之心 一时吃完面,腊月和北斗收拾了碗筷下去,茶水却是由红蓝送进来的。 若萤心下豁亮,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大姑娘这就回去了?没让多坐一会儿?” 红蓝笑道:“小哥儿认生,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哭个不停。又不敢拿吃的喝的哄他,怕呛着噎着。况且,大姑娘也不让他吃。说是那孩子打小养成的习惯。凭你外头的东西再好c再怎么诓骗,也不肯吃。所以,就这么前后院的距离,丫头婆子倒是跟了一串七八个呢。从用的c到吃的,全都随身捎着。 姨娘才刚还说呢,这就是房子太重c太大,不然的话,真能插个把儿掇过来。也亏得咱家还算宽敞,要搁在几年前,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恐怕转身都困难” 若萤嗤地笑了:“所以,早些年他们从不过来,就是因为体谅咱们的难处,是这个话儿吧。” 红蓝笑得见眉不见眼:“想必是的。难得过来看看,太太还说呢,让咱们天生陪着小哥儿玩一玩。谁知道大姑娘把孩子看得那么紧。天生刚伸出手来,她就赶紧吆喝‘不要打架c不要打架’,说的咱们天生好像斗鸡似的。小孩子家家,推推搡搡怕什么?只别伤了皮肉,就由着他们玩儿去。 什么都要管,这个不准c那个有危险,什么都要一把抓,能这样子看一辈子?一辈子不让孩子从眼皮子底下离开?太太还说呢,养孩子就像养小猫小狗,太金贵了不好。不然,为什么都会给孩子取个粗粗拉拉的小名呢?不过,大姑娘好像不爱听这种话呢” 若萤淡然道:“她那也是爱子心切。回头多生养几个,也就看稀松了。” 红蓝点点头,道:“太太也是这话儿。不是奴家背后嚼舌头,大姑娘看上去仔细孩子,有些事情上却未免太粗枝大叶了。四爷不知道,小哥儿才那般大小,颈项上就戴了恁大的一个金项圈。听说是满月的时候,大太太专门请人给打制的,用去了足足一两金子。 上头还挂了那么大一块玉,也用金子镶着,托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怕那孩子吃力。大姑娘说了,那块玉是孙家的祖传之物,能够添寿增福,不然,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戴着呢?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好” 若萤的眼睛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 孙家的祖传之宝? 孙浣裳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指鹿为马么?以为这样着重于一块赝品便能鱼目混珠c瞒天过海么? 他的良心当真能够获得安宁么? 尚在她手中的那块真品宝玉,他已经打算放弃了么? 这是否可以认作是他的反击c或者说是报复?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曾经对于叶氏c对于三房c对于苏苏的背叛,当真可以自欺欺人直至泰然自若? 莫非他以为这么做,她就对他无计可施了么? 换种说法,这些年来,围绕着那块宝玉和自身的无耻背叛,孙浣裳其实一直活在风声鹤唳之中? 他莫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伤害吧? 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到而今,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把柄握在她的手中,从此双方便可以泾渭分明了? 他不想为她所用c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的瓜葛,是这么希望的吧? 真是幼稚的想法。 他怎么就不能这么想呢?能够为她所用,乃是她瞧得起他。 若萤微微地笑着摇摇头:“孩子是好孩子,东西也是好东西,你们就没多夸赞两句?尤其是你们三娘,向来实诚,好也说c不好也说,不经意中,还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呢。” 红蓝道:“只拣好的说,未免也太虚伪了些。一家子,为孩子好,有什么不能管c不能问的?况且太太是过来人,倒是大姑娘第一次生养,正该和太太多多请教一番呢” “这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若萤直言不讳,“也是你们不了解大姑娘。要说养活孩子,上有老太太c下头还有大太太,一个是她的亲祖母,一个是她亲娘,都是自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人,论对她用心c论对孩子用心,难道竟不如你们三娘?照我说,今天,你们只各说好听的就对了。当然了,适度的敬畏更加能够锦上添花,让客人满意而来c满意而去。” 旁边的李祥廷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说的,真是你大姐姐?我怎觉得像是在两军阵前呢。” 若萤瞟他一眼,悠悠道:“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了。男女有别,不光是形容上的不同,更多的还表现在心思和想法上。女人安慰女人时往往说自己很惨;男人安慰男人时往往说另一个男人很惨。女人最喜欢听男人说另一个女人很难看;男人最爱听女人说另一个男人很失败。 再聪明的女人在自己的相貌上也是糊涂的,而再愚蠢的男人在女人的相貌上也是清醒的。当一个女人对男人说‘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漂亮’时,男人绝对不要表示同意;但当男人对女人说‘我其实很失败’时,女人绝对要表示反对。现实当中,很多时候,女人因为愚蠢而善良,男人则因为善良而愚蠢。”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女人哪,天生就比男人心思细密c敏感。我们大姑娘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女子,自然无法免俗。” 钟若兰今日突然造访,绝非出于善意。 那女子,对三房何曾有过什么感情!在她看似温和无害的表象下,可是将“自家”与“外人”的界限划分得一清二楚。 这种近乎冷酷无情的功利心,几乎是钟家人特有的一种标示。 尽管表面上大家都一团和气。 人与人之间的等级之分,几乎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钟若兰所生活的环境是与众不同的。 她是一朵真正意义上的温室花朵。不论是颜色c味道c还是长势,都经过了精心的配置。 她是美好的c温馨的,甚至就连七情六欲,都给人以不禁微风的感觉。 她无需去巴结讨好任何人,更无需看人脸色c仰人鼻息。不必顾虑他人的喜怒哀乐,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一切不想见c不喜欢的拒之门外。 他人的冷暖生死与她无关。她不去招惹是非c不近俗世,高雅如空谷幽兰,最大程度上杜绝了外间丑陋的嫉妒与轻浮的非议。 她是钟家的一个能拿得出手c值得矜夸的模板,堪称是一面旗帜块丰碑副能够流传百年的图画。 可说到底,那些都是缺乏温度与生命的东西。 一个不肯动心的人,如何能够感知世间的悲苦c体谅世人的辛酸?又如何值得结交与信任? 想当初,冯恬寄住在老宅的时候,与这位大姑娘朝夕相处,不可谓不亲密。按理说,人非草木c岂能无情?可结果又如何呢? 冯恬死的那么惨,当时也在现场的钟若兰是个什么反应呢? 她的脸上呈现出的,不是惊惧c不是悲伤,而是避之不及的嫌憎与不耐。 也就是这一眼,让若萤彻底地认识了这位钟家大小姐。 由己及人c感同身受这种事,钟若兰怕是终其一生也不会明白。 大概c也不想明白。因为对于她而言,这些感情是阴湿的c黑暗的c的,会损害她的优雅c纯洁与温柔。 更何况,悲悯有什么用?对她有什么好? 割舍掉诸多情感后,一味的冷酷会让人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所欲所求。 这一点,充分体现在她的婚姻上。 她不是不知道孙浣裳和苏苏之间的因缘,但却从头到尾采取了壁上观的姿态,巧妙地c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隐在暗处。 世人不出所料地把她当成一个本分老实的女子,一个听奉长辈安排c情性温驯的良家女子。 而被她隐藏在背后的自私自利,却被不明真相的世人忽视了。 这便是她的“无为而治”。 钟家的这几个女孩儿,钟若芝最为强势,凡是心仪中意的,必定会铆足劲儿去拼搏争抢。 同样具有私心的钟若兰,则以一种春风化雨的方式,巧妙地利用周边的力量c达成自己所愿。 相比之下,自家的大姐苏苏,则显得软弱又胆怯,真正的逆来顺受c听天由命。 这一点,到底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论起来,作为亲娘的香蒲姨娘也不是什么软柿子,父亲则更不必说了,就像个“钻天猴”,一点就上蹿下跳。 然则,苏苏莫非像薛姨娘? 母亲就时常抱怨说,当初自己的正经婆婆薛姨娘,但凡有三分火性c严加管教,决计教不出钟老三这样的一个儿子。 以为是庶出的就可以疏于管教?以为庶子就可以不用读书明理? 光有一颗慈悲心有什么用?救济这个c帮助那个,结果又如何? 备受关照与袒护的徐姨娘母子,可还记得昔日的情分?发达了的四老爷钟德略,可曾拉把过自己的三哥? “到了一定的年纪,有四样东西必须果断扔掉。可惜的是,你们三老爷至今都还不明白。爹娘不曾教过,朋友不曾劝过,他能平平安安活到而今,确实福大命大造化大。” 钟家的家事,李祥廷并不怎么在意。因为他深信不疑,四郎定会管好家。只是言语中涉及的那“四样东西”,很令他好奇。 “是哪四样东西?” 除此之外,如果可以,他想多听听她关于男女不同的妙论高调。 若萤吃口茶,慢悠悠道:“没有意义的酒局,不爱你的人,看不起你的亲戚,还有虚情假意的朋友。” 说罢,撩起眼皮掠过眼前的几个男人,同时补充了一句:“你们还年轻,暂时用不上。不过听一听也无妨。尤其是女人们的心思言行,所谓‘女人心,海底针’,多了解了解,对自己今后或许能帮助不少。将来遇上喜欢你的人,起码看得懂人家的心c能够及时投桃报李。如此,世间便会少些‘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的遗憾。” “你怎么不说,知道得越多c烦恼也会越多,就会越来越难以相信别人?” 陈艾清似乎早已习惯了跟她唱反调。 若萤丝毫不恼:“那也好过被人骗去卖了c还傻乎乎地帮人数钱吧?” “比方说,今天来的女客?”陈艾清哼了一声。 “你莫不是怀疑我冤枉了她?你怎知道,她的所谓安慰c开解不是诱饵?目的仅仅是想引出对方刻意隐藏起来的悲苦忧伤?对于很多人而言,比起与有荣焉,似乎更乐见他人的不幸。唯不幸,方能反衬出自身的优越。” “先天下之忧而忧”是一种极高的觉悟与境界,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钟若兰身上有这种潜质。 抢了孙浣裳c赢得了一场看上去还算不错的好姻缘,将才貌还算双全的苏苏踩在脚下,如此便拔高了自己的地位,于她而言,这才是应该享有的c理所当然的尊贵人生。 然而天公不作美,失之东隅的苏苏最终收之桑榆,竟与官宦之家结了亲。 虽然是去给人做妾,但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合欢镇上,对于苏苏嫁人为妾一事,更多的是艳羡,而非鄙视。 都知道李家大郎膝下无子,这就意味着,只要苏苏能够生养,便可以母凭子贵。即使凤冠霞帔穿不到身上去,却可以尽享一世安康富贵。 若是造化大,将来或可得到子女的济,百年之后得入宗祠c配享腊祭。 算来,这姨娘的身份丝毫不比寻常之家的正头娘子差什么。 更何况,她还有个护短的兄弟“拼命四郎”,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她这个姨娘可不像一般的姨娘,是自家吃不上饭c被逼无奈才卖去给人做妾,她的亲事,可是堂堂四品大员的夫人亲自张罗敲定的。 将来一进门,且不说生活得环境如何,就说迎来送往的人,哪里有什么白丁庶民!至于市井中令人不堪的俚曲俗语,更是不用再听闻一句。 总而言之,三房的苏苏是个有福气的,且越到后头c福气越大。 像类似的坊间传言,应该让钟若兰感到不痛快了。 世间的女人,几乎没有不爱攀比的。 攀比心加上虚荣心,这便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喜欢攀比的人在个人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往往会把期望寄托在周围最亲密的人身上,有的妻望夫贵,有的望子成龙。 站在钟若兰的立场上看,同样是嫁人,她嫁的是一个正八品,苏苏嫁的是个从八品。别看中间只差了一级,双方所生活的环境却有着天壤之别。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她出门看到的是农田无垠c风吹日晒,而苏苏出门面对的却是高楼广厦c人烟阜盛; 比背景,她的男人无祜无恃c势单力孤,而李家大郎却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c朋党坚实; 比相貌人物,虽不曾有缘相见,但听传闻可知,李训导乃是个风姿俊逸的人物,不然的话,何以会有“山东第一婿”之美称? 再来比比儿女,更加不由她钟若兰不沮丧。 苏苏的孩子,一出生就会由正室夫人抚养教导。作为儒家严氏的女儿,谁敢怀疑其治家c教子之能? 大家子弟,未及出生即已拥有一份规划完美的人生历程,籍由各方亲朋的鼎力扶持与培植,苏苏的孩子门,一生都将顺风顺水c心想事成; 麻雀变凤凰,猛虎落平阳,这种巨大的落差如何能够让人心平气和地接受? “大姑娘还说什么了?” 除了安慰一下叶氏c做一做表面上的功夫,若萤不相信她的那位大姐的腰间没有别着小刀子。 听她这么问,红蓝抿嘴笑了,眼中尽是钦佩。 “大姑娘倒是比在家的时候活泼多了,也体贴周到了。劝了太太好一会儿,又问四爷吃什么药c有什么不适。奴家告诉她,四爷现在还是每天都要吃药,方子是世子府配的。四爷的情况,不是三天两日便能除根的,须得满满调养。尤其伤的又是眼睛这么精贵的地方。年纪轻轻的,就得借助眼镜来看书。时日长了,鼻梁都要给压塌” 若萤无谓地笑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有那么脆弱。没的说这些话,让人担心。” “奴家跟大姑娘说了,四爷这边有很多人惦记牵挂着呢,包括吃的穿的用的,甚至是写字的笔墨纸砚,这些年光是同窗好友赠送的,用都用不完。她并不担心四爷,这次来,主要是看望咱家三姑娘。” “哦?”若萤微挑双眉,“想来她在家的时候,算是个老好人,跟三姑娘几乎从没红过脸。大概是想着日后相见的机会不多了,有所留恋吧?” “奴家来的晚,很多事都不大清楚,照四爷说的,她们两个很能合得来?”红蓝仍旧微笑着,眼中却冷冷一片:“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三姑娘说哭了,不知道小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这么着?” 若萤依旧神情未动:“三姑娘虽说温顺老实,却不是个爱哭鬼。她也知道,你们三娘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给家里添晦气。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姑娘跟她说什么了?” 红蓝看看这个c望望那个,似乎顾虑重重。 “你不好意思开口,不如让我来猜猜?”若萤屈指轻叩桌面,一副气定神闲,“从县城走来,这一路上,大姑娘想必听说了不少的蜚短流长。既为三姑娘而来,必然事关三姑娘。近来昌阳县最有名的事件,可不就跟三姑娘有关?财物遭劫c人员遇险,固然是歹徒之罪,但不排除有些害眼病的趁机跳出来发泄不满c落井下石,说三姑娘乃不祥之人,易于招惹祸患。依着她们的心意,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了才好呢,是也不是?” 尽管一直都知道自家小主子心智超群,但此番推断一出,红蓝仍不免大吃一惊。 面对着李祥廷等人的目光灼灼c将信将疑,红蓝重重地点了点头:“不错!正如四爷所言,大姑娘跟三姑娘说的,就是这件事” ps:名词解释 当年失行乐一一出自李白《相逢行》:朝骑五花马,谒帝出银台。秀色谁家子,云车珠箔开。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 训导一一府学训导从八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8章 劝说亲姊 午饭若苏吃的极少,饭后,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一下午,却又没有像往前那样飞针走线。 红蓝进去送茶点的时候,发现她两个眼睛又红又肿,根本无法见人。 得知这一情况时,若萤正和李祥廷几个在西园里浇水。 前阵子前两天栽下的土豆已经开始萌芽。 今年扩大了种植规模的番柿子业已结果累累,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由绿转红c如火如荼。 若萤将土豆的发现经过以及可能造成的影响,向李陈二人作了详细的讲述。 这二人都已见识过她在农业方面的才能,既吃过温室里的草菇,也品尝过用番柿子腌制的白菜,心下对她早已是心服口服。 现在听她说这东西易种丰产c旱涝保收,既可以当菜c更可以充粮,二人俱是眼睛发亮c心潮澎湃。 对于崇文尚武的二人来说,最能体会“兵马未动c粮草先行”的重要性。任何一场战争,其实打的都是经济仗。只要军备源源不断,就不怕旷日持久的拉扯与对峙。 腊月的急步而来打算了谈兴正浓。 听说是三姑娘的事,李祥廷心直口快地道了声“又怎么了?” 若萤瞥他一眼,好笑道:“这就不耐烦了?你不知道,天底下的女人比这麻烦的多了去了?要是你日后不小心,偏偏娶了个爱较真的,就冲你这句话,信不信能絮叨你十年八年?” 李祥廷才待要分辩两句,无意中瞄见身边的陈艾清,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影来,登时就让他闭紧了嘴巴。 倒不是四郎危言耸听,倘若跟世子哥哥那样,遇上梁家大小姐那种性子,两口子三天两头上演全武行,各自拉帮结群c圈地划线,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要这么着,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儿。 “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其实他想说的是,家里这么多的事儿,没必要桩桩件件都要若萤出面吧? 别忘了,她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若萤没有回答。 她知道苏苏的心结,而这个结,非她不能够消除。 若苏心性纯良,极其孝顺,从小到大,总是习惯于报喜不报忧。所有的烦恼和疑惑,都是一个人咀嚼个人开悟,只为了不给父母增加负担。 可就是这样体贴又懂事的人,才更加叫人心疼。 心疼的同时,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乖巧得有个限度,不是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自己的立场得牢牢地站稳,别让别有企图的人钻了空子c受到坏人的左右,到头来让坏人称心如意。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苏苏。对于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的她而言,对于钟若兰的认知或许仍旧停留在以往。 或许她仍记得孙浣裳的那块家传宝玉,却已经打心底原谅了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她觉得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却没有想过,那些昔日的某些人只是随着时间改变了容颜,却并未改变见不得人好的本性。 既然选择了在人群中保持孤独,那就不要轻易地告诉别人自己的想法,别给人轻易看出自己的心思。 不要对别人所说的话过分在意,更不要对别人抱有太多的期待,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在思想上。 对于别人的看法,无论对错c无论是非,都应当锻炼出一副淡然的态度。 一如归纳百川的大海。 “时敏也一起来吧。” 经过歪脖子老槐树的时候,若萤没有罔顾朴时敏眼中的那一团殷切期望。 听得这一声吩咐,刚刚还在为完不成五十个引体向上而愁苦不堪的朴时敏,顿时如获大赦般眉开眼笑。 李祥廷则好奇她能说出些什么道理来,便一声不吭地跟上来。 看到若萤过来了,钱多多一边跟屋子里的若苏打招呼,一边赶忙往里请:“正巧呢,六姑娘才刚进屋,茶水都还没来得及泡。四爷要喝花茶c绿茶,还是红姑配的消暑茶?” 若萤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忙活了:“只两句话,说完就走。既然萌丫头也在,正好一块儿听听。” 若萌的响应相当活力,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 而若苏的回答则显得有些微弱:“什么话,四郎请说。” 听声音,依稀还有点抑郁沙哑。但能将情绪控制在不令人感到诧异的范围内,也算不失大格。 若萤微微颔首,道:“咱家虽说起于贫寒,但自小到大,爹娘给的呵护,并不比别人家的父母少。尤其是大姐,自从能穿针引线,这十几年来,出过几次家门都屈指可数。言行举止,尽可能向大户人家的千金靠近。正赶母亲时常教导的那样,人不该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平日里,母亲更是耳提面命,不许狂言妄语,不可大惊小怪,更不得存有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之心。 大姐做得极好,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大姐自来没有嫉妒心c功利心。安分守时c勤勉朴素。 不知大姐是否认认识到自己的这些长处?不论是比较哪一样,你都不比别人家的女孩子差,或者说,在很多方面,你做得比她们还要好些。 不过可惜的是,你大概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正因为不曾有过与人一竞高下的心,自然地也就忽视了自身的能力。长期以来,你所在意的,或许只有自己的庶出身份,是么?” 此话一出,里外死寂。 这算不算是当众揭短? 四郎怎会如此鲁莽?就不怕屋子里的人为此受伤么? 话,不用说得这么白c这么重吧? 难道是生气了?可瞅着不像c听着也没有什么火气哪! 再说了,依着四郎的脾气,怎可能为这种事情大动肝火?怎会对人如此地刻薄尖酸? 况且,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无视种种忐忑与揣测,若萤依旧不疾不徐:“人贵有自知之明,牢记本分c不忘初心,这是最难得的。何谓本分?孝亲敬老c怜贫友善,无非如此。但是,一味地老实本分c迁就忍让,有些时候不免会流于痴愚。而过于洁身自好,反而会因为偏听偏信导致是非颠倒c虚实难辨。至于过分小心,则易疑神疑鬼c风声鹤唳。 就说这两天发生的事吧。不管是个意外c还是有人图谋已久,终归都是围墙外的事情,与姑娘何干?案件的起因c经过以及结果,乃是官府衙门的职责所在,寻常百姓操的哪门子心?不过是胡思乱想c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在案件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是君子,就该谨言慎行,而不是人云亦云c捕风捉影c乱上添乱。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说,都是因为姑娘是个不祥之人,所以才引发了这种事件,姑娘才是事件的元凶,如此,姑娘认账么? 但凡姑娘是个头脑清醒的,当场就该一个嘴巴子抽过去。怕什么呢?生死事小c名节为大。姑娘若不做申辩,岂不等于是默认了这种无稽之谈?就不为姑娘自己的声誉着想,编这种谣言c传这种话的人,是打算置钟家和钟氏三房于何地?打算置李家于何地?是在暗示说,李家糊涂c识人无能么?” 话说到这里,包括钱多多在内,众人纷纷暗中点头。 或许四郎言之过分了,但是,谁又能否认四郎说的这些事不存在? 现实就是如此地冷漠残酷,黑暗与邪恶不会因为你看不到就不存在。而你能够看到的不幸与悲惨,或许只是无尽绝望与悲哀的冰山一角。 大部分的人性都是这样的,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着阴暗c排斥着阴暗。 因为害怕受伤,更害怕自己的力量太过薄弱而被阴暗吞噬。 能够直面惨淡的,都是英雄。 而世间更多的则是藉藉无名的普通人。 若苏也不过是这无数寻常人之中的一员,她的不足或许是人的通病,值得警惕与同情,却不是嘲笑的理由。 要如何修复这些不足呢?什么话当说c什么话不当说,这中间有个“度”的问题。 无数的目光聚焦在若萤的身上。 “所谓老实,不是要你做庙里的菩萨,好歹都不吭声。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性呢,偶尔发作一次又如何?人不犯我c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你怕什么?怕打不过坏人?你不是还有爹娘兄弟么?谁敢动你一根头发丝试试?” 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朝着李祥廷这边扫了一眼。 李祥廷登时就是一个激灵,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旋即了悟地拍了拍胸脯,对她作出一个鼎力支持决不反水的动作来。 将来,如果大哥欺负了三姑娘,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四郎这一边。 如果可以,他倒是很想看到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大哥,如何在四郎面前垂下高傲的脑袋。 “大姐说了,四郎说的,她都记住了。四郎放心,光是正经的活计都忙不过来呢,大姐才没空搭理外头的那些谣言满天飞。瞎操心也没人给工钱。” 若萌脆生生地给出了答复。 “这话说的是。大姐已是半个李家人,钟家的事,不宜大包大揽。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之果,定是昨日之因。姑娘以己度人,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是善良之辈。岂不知江湖风浪多,害眼病的比比皆是。人心隔肚皮,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层出不穷。 大姐虽是钟家人,却不能代表整个钟家。钟家权倾地方,无数人以能得到钟家的恩惠眷顾为荣,也有无数人在暗中诅咒钟家土崩瓦解。为什么呢?因为嫉妒。 钟家光是当季的新粮都吃不完,同在一条大街上,却也有人家三餐不继c吃糠咽菜。这种事,如何叫人不去比较c不去伤心c不去怨恨? 凡是发财的买卖,钟家都要插上一脚,甚至是一手垄断,不给他人活路。当有人在眼馋钟家财源滚滚时,是否看到过那些弱小的同行正陷入生活拮据之中? 作为地方上的名门,这些年来,每逢青黄不接,钟家盘过几口锅c赈过几碗粥c施过几包药?请恕我生的晚c不曾见过。请恕我小人之心c忘自揣测一回,为何钟家宁肯粮食发霉烂掉,也不肯接济四方?凡事有再一c就有再二,一旦开了口子,以后年年都要如此,不然,就会落一个假仁假义的恶名,被地方诟病。 这就是佛祖的冷酷了:给人以所有可能想象到的希望,却终究什么也不肯做,而最终却仍旧不失慈悲良善之名。大姐想想,是不是这话儿?” 若萤顿了一下,接过腊月递过来的三才碗,抿了口茶。 腊月便接着说道:“实话好说难听点儿,四爷今天说的这些事,外头无人不知c无人不晓,并不是为了哄姑娘专门编的话。姑娘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说句难听的,既抬举不了自己,更是小觑了家里的男人们。 治安不好,所以才会发生鸡鸣狗盗的事儿。如何追缉嫌犯c安抚民心,那是官府的责任和本分。做不好,自有上峰追究责任。 姑娘应该做的,是好生劝解父母,不要再为此事烦恼生气。东西丢了就丢了,只要人平安c就比什么都好。为防万一,应该提醒家人,看好门户火烛,谨防祸不单行。人生没有什么一帆风顺,吃一堑c长一智,就对了。难不成就为了这一次的不顺,连日子都不过了?” 他端着架子,尽量模仿着小主人一贯的姿态与口气,这一席话说得煞有介事,却把众人给说笑了。 现场的紧张与拘谨随之一释。 良久,屋子里响起若苏沉静的回答:“四郎说的,我都记下了。待忙完手头上这点儿活儿,就过去母亲那边。” 若萤点点头,伸手将无所事事的朴时敏拉到跟前。 都道这个人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岂不知他自有他存在的道理和价值。 而且,他所拥有的力量,乃是寻常人都不具备的,远比寺庙里的神明还要灵验且更加令人信服。 而他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这种能力所能带来的冲击,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她的手心里就如同一块柔软的面团,怎么揉捏c都由她决定。 突然被拽到前面,朴时敏表示很不解。 现下的热闹,他兴趣不大。他们的对话,他也根本没用心听。 之所以跟了来,纯粹是为了摆脱令人崩溃的强体训练。 他不想沾染任何事,不论是好事c还是坏事。 但是四郎却不容许他逃跑。 别看她年纪小c又是个女孩子,但是力气却很大c很会拿捏人。 被揪住老鼠肉的他仿佛是被捏住七寸的蛇,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个事儿告诉大姐。”若萤的本事,就是能够泰然自若地当众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大姐的这门亲事,我已经请朴公子帮忙卜算过了。大姐放心,亲事是极好的,日后的生养也是极好的。大姐大可不必在意眼前的得失,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话音未落,四下里吸气声连绵不绝。与之相随的是众人的喜出望外。 但是最开心的莫过于李祥廷。 他瞪着朴时敏,还有点不大敢相信:“这是真事儿?” “二哥不信我?”若萤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李祥廷不好意思地笑了。 朴时敏噘着嘴,满面不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街上随便找个人都能算出来” 一句牢骚,却佐证了四郎的所言不虚。 李祥廷喜不自禁,恨不能马上把屋子里的人搬到家里去。 早过门c早生孩子c多生几个,这可是他眼下最大的愿望。 到时候,爹娘大哥就会将心思全部用在小孩子的教养上,而他,就能赚个耳根清静身轻松了。 看来,这门亲事还真是非一般地好呢。 ps:名词解释 老鼠肉一一指肱二头肌。因为肱二头肌收缩隆起的时候,就像一只小老鼠窝在那里,所以戏称为小老鼠。这个地方掐起来会很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9章 胳膊外拐 晚饭时,叶氏特地炒了几个小菜招待李陈等人。 又着丈夫钟老三去惠民药局请了黄柏生师徒过来小坐。 因彼此熟识,又多时不见,因此,饭桌上的气氛甚是活络融洽。 除此之外,对于暂住在家里的另外几位客人,叶氏也丝毫不敢马虎以待。 其中两位,是一路护送她们娘母的所谓镖局的人。 说是镖局的,可为何送到了地头还不离开呢? 而且,对于这两个人,若萤始终是惜字如金。 倒是有一次问得紧了,她才不得不吐出来几个字。 世子府的。 只这几个字,就足以让叶氏精神大振c激动不已了。 心里就有再多的疑问,至此再也不敢多一句嘴,只管按照若萤交待的c小心招呼着,却也尽可能地假装没有这两个人。 若萤将他们安排在自己所居住的后进院子的厢房里,并交出了进出西侧门的钥匙。 由西侧门出去,是沃野千里,罕有人迹,因此便不易被人察觉。 后院留有这个门,乃是当初建房的时候,若萤特意设计的。 因她自小来无影c去无踪,行踪不定,倘若从前门进出,赶上半夜三更,不免会惊扰到家里人,出于这层考虑,所以才在自己的小院里专门留了个门。 作为遮蔽,院墙内外俱栽植了木香c蔷薇c凌霄之类成长旺盛的藤蔓。日常并不去做修建整理,任由它们恣意攀爬蔓延,只一年半载的工夫,便将成片院墙和侧门掩映在下。 叶氏最近几天的任务,就是负责这两位特殊客人的一日三餐。若有换洗的衣物,则会由腊月或老金收拾了出来,交由家里的女人们帮忙浆洗缝补。 至于客人的每日言行,前院的人几乎一无所知——叶氏也不许她们操这个闲心。 除了这两位,后院中还住着一位更加神秘的客人。 到目前为止,除了知道此人名叫“天长”,叶氏对于这个带伤而至c非客非仆c与四郎关系极不寻常的男人莫名地抱有一种深深的忧惧。 这个天长似乎习惯于昼伏夜出。偶尔两次碰面,他都用袖子掩着口鼻c轻声咳嗽。 因此,叶氏能看到的就只有对方的一对眼睛。 她敢肯定,那绝对不是隶属之辈该有的眼神,很深c很冷c很警惕,仿佛对这里的一切充满着狂热的兴趣,但同时又极力抵触着这里的一切。 貌似四郎很在乎他,去前头给老太太她们问安的时候,都会带上他。表面看起来,他就像是腊月和老金那样,被四郎信任并依赖着。 四郎很关心他的身体,回来这几天,柳静言每天都会过来一趟,明面上,是记挂四郎的身体,其实却是为了替天长诊病疗伤。 种种迹象表明,四郎对天长很爱护。但是,存在于二者之间的那份难以言说的c若即若离的戒备,却让叶氏相当不解。 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四郎那样,尽管,那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 她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天长的伤是怎么来的呢?打架斗殴?违法犯罪? 如果是正常的纠纷导致的,哪用如此小心翼翼c躲躲闪闪? 后院里的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四郎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叶氏不免惴惴。 而世间事,往往是怕什么c来什么。 钟家的礼车遇劫的消息几乎一到合欢镇,以钟老太爷为首的地方长老们便即刻张出告示,调遣人手c加强镇子内外的安保,在各大小路口设置人员把守,甚至包括一些荒芜人烟的密林和水湾处,也安插了警卫。 整个合欢镇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单凭警铺的那几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为此,在作为地方“老人”的钟老太爷的倡议要求下,各里c各甲都参与进来,每天每甲出一人,组成几支小分队,协助警铺巡查四方c值宿守夜,直至案件告破。 这便是出义工了。因为在此期间,各人须自行负担自己的饮食。 寻常之家倒也罢了,终归这些差役一年到头总要摊上那么一次两次。可对于那些寒门贫户,却是力不能禁的苦差。 家中老的老c小的小c病的病c弱的弱,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活计? 为此,上头却也有应对之策,规定:凡不出丁力者,可缴纳相应的钱粮作为补助。具体下来,似乎也不多,五合麦或半斤肉或十文钱。 但对于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的人家来说,这项规定不啻一盘石磨硬生生地压在了肩膀上。 要说心中无怨无悔,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作为极弱势的存在,长期以来慑于威势,他们根本就不敢则声。纵有再多的苦c再多的不忿,也只能默默忍受。与其让人堵在门口催租索债,连最后的那一点尊严都给敲得粉碎,倒不如硬起头皮c打起精神,向熟识的c人缘好且又能守住秘密的街坊邻居们借贷筹措一番,尽早填上这个窟窿。 这一天中,叶氏便接了三遭类似的事件。 香蒲跟着惊讶了三回,不住口地道着“可怜”,说是不经事不知道,身边上的穷人竟有这么多。 叶氏暗中叹息不已。 一方面,她不忍拒绝登门求助的乡里乡亲,一方面,又对上头的决策无计可施,另一方面,却也明白,借出的东西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收回了。 毕竟,她的东西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可能一点也不心疼。 逼迫他人c雪上加霜的事儿,她从来不去做c也做不出。 但强人所难c得寸进尺的事儿,却从来都不乏人做。 当二舅妈抱着孩子火烧火燎地跑进院子里传信的时候,警铺的唐栋梁已率领着一群属下闯进三房的前院。 要不是叶老太爷拦着,这伙人怕是要一鼓作气一直冲到女眷们所在的二进房里。 听到通知的李祥廷当场就恼了,甩开众人,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挺身拦住来势汹汹的众人,俨然一座“一夫当关c万夫莫开”的狭隘关山模样。 慑于他的凌厉,唐栋梁没敢再往前半步,却也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 直至若萤出现,唐栋梁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刷地亮出手中的告示。 白纸黑字朱砂印,让人油然联想到南向衙门气森森。 这是昌阳县令一早发出的手谕,命令对照黄册c对境内所有的家庭和人员,进行一次全面严密的普查。 政令如山,违者必究。 “三老爷,得罪了。” 不是不了解这家的情况,唐栋梁却只管跟刻意躲在人群后的钟老三打招呼。 换作旁人,兴许早就臊得钻地洞了,可钟家这位三老爷却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主儿。 他毫不含糊,更无一丝赧色,当即便将矛头拨转了方向:“有什么事儿别跟我说,找我们家四郎就对了。” 唐栋梁吃了个鳖,咽了口唾沫。 眼前黑压压一片,都是男人,都是外人,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选择面对正前方的少年。 他心下踌躇不决。 传说中的钟四郎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忽然就名声大噪了,忽然就靠中了秀才,忽然就成了鲁王世子的座上宾,忽然就成了齐鲁大儒严氏的关门弟子,忽然就成了左右官府和山贼行动的关键 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他对此半信半疑c好奇又畏惧,更多的则是不服气。 怎么看,不就是个小孩子么?仗着运气好所以才会步步高升吧? “没想到是四郎当家,真是人不可貌相c海水不可斗量” “唐铺长这是在怀疑在下的治家理财之能呢,还是拐着弯儿地嘲笑家父母软弱无能是个人就能拧两把踹两脚?” 想象中的客气话一句也没有,上来就是一顿棍棒,这多多少少有点出乎唐栋梁的意料。 读书人不应该斯斯文文么?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多少不得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份? 这个钟四郎怎这么苛刻霸道不讲理?在这地方上,好歹他也算是个官儿,难道钟四郎竟丝毫不怕他? 还是说,压根就没把他唐栋梁看在眼里? “哎呀,四郎说哪里的话” 笑容未及展开c话也未及说完,就给对方强横地打断了。 “当然是就事论事的话。什么叫‘没想到’?作为这合欢镇的管事之一,别说镇子上有多少人口了,就连有几只苍蝇蚊子c几只公鸡母鸡,唐铺长不都是廖若指掌?这会儿反倒大惊小怪说着这样没底气没打算的话来,不知道是平日里的职责不到位c未能做到明察秋毫呢,还是打心里把舍下这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都当成了死人?” 这话极是狠毒,字字句句血淋淋c火辣辣,不由人不去一一辩解,也不由人不心神大乱c应接不暇。 这些话怎么听c怎么像是在挑衅找茬儿。 对方这不慌不忙的神态c这如雷似雪的气势,无不透露出一个事实:天塌下来,他钟四郎也不怕! 要说不怄气,是假的。 “四郎真会开玩笑。” 他今天来这里,这不是为了打架。如果只有一个拼命四郎,倒还好应付,可是边上那几个人是什么来路,不用问,只看这穿着气派,就知道不是他一个小小铺长所能攀得上c惹得起的。 那个绛红曳撒c铜扣革带c雄赳赳气昂昂c眼底燃着熊熊烈火c浑身冒着危险气息的大个子,可是济南知府李大人的小儿子,同时也是鲁王妃如假包换的亲外甥。 都说这个青年有以一当十之力,这个,他还真不敢怀疑。就凭对方那杵到屋檐的魁梧身材,就能一手一个c将他带来的这几名手下拆成破烂儿。 立在钟四郎另一只手边的,是登州卫指挥使陈大人的公子。这位看起来更加不好相与,一股子新硎刀刃般的森冷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二位带来的随从,怕也不是好糊弄的。看他们那眼神就知道,都不是些胆小怕事的,或者说,似乎都巴不得能拉开架势大干一场呢。 尤其是四郎的身后还杵着俩无常。面生得很,却叫人多一眼都不敢看。 一个人狠不狠c辣不辣,有时候只需看看对方的眼神就知道。 他很清楚,那两个人是比李陈两个公子哥儿还要难说话的主儿。 要想制住钟四郎,必须得去掉他的这些坚强有力的臂膀,这才是他今天的目的,也是钟家大老爷特意叮嘱过的。 以前的四郎再怎么泼皮难斗,终究只是单打独斗。那个时候没有将其彻底制服,公理公道地说,还是目光过于窄浅了。结果到今天,眼瞅着他就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更别说要把他怎么样了。 所谓的“养虎为患”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吧? 来之前,他信心满满,可是这会儿,他却对自己这一趟能否有所斩获产生了怀疑。 他弄不懂眼前这少年的喜好,不知道他究竟什么胃口。就在刚才,他都打算怀柔了,可四郎却并不上道儿,只管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撒手,似乎纯心让他下不来台。 “玩笑?唐大人不请自入搅得舍下鸡犬不宁,这才是开玩笑吧?想是大人听说有贵客光临寒舍,专程前来道贺?常听说,大人与我们家老太爷和大老爷交往亲厚,三天两头推杯换盏c把臂言欢。舍下寒微,就有心想请大人过来坐坐,奈何粗茶淡饭实在拿不出手。难得今天大人赏脸,来人——快请大人屋里坐。告诉厨下,再炒两个好菜c上壶好酒,务必让大人乘兴而来c满意而归。” 腊月和老金领会得,口中高声呼应着,冲着边上的北斗c无患和李文几个丢了个眼色。 几个人势不可挡地一拥而上,双手如箕,便将唐栋梁围在了当中,二话不说,就热情洋溢地往后面推搡拖拽。 猝不及防的唐栋梁给吓得腿脚发软,差点没跪下去。 跟他一起来的那些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呢,面面相觑着,俱扎撒着手愣在当场。 当此时,唐栋梁的魂儿都飞到了半空里,仅有的一点清醒如溺水之人,拼命挣扎。 他知道,自己已然深陷危险之中。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由前呼后拥变成了孤舟一叶。 脚下漩涡凶猛,由不得他说不。 这要是给拖进去了,还能有好果子吃? 面上带着笑,脚下撂绊子,手里捅刀子,这一刻的亲身经历让他毫不怀疑,这种事c这帮人绝对干得出来! 他已然能够想象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会受伤,会遭罪,会受尽奚落。他们不会阻止他的大喊大叫,甚至会任由他打砸破坏,最终,这一切的声响与异常,甚至是他身上的伤痕累累,都会被归罪于一杯酒。 贪杯误事。 酒后发疯。 酒品不好。 酒鬼的话,谁会相信?弄不好,到头来他还得赔偿这家子的损失呢。 这些小伎俩c小手段c小聪明,市井中的三岁小儿都能娴熟地运用。 他想求助,想呼喊,可不知是谁,竟用袖子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而且,这一举动绝对不是意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歇斯底里的狠戾。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照这么下去,今天的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若萤漫然地扫了一眼,暗中一声冷笑。 转身之际,忽然听到人群外响起两声咳嗽。 一个满含不悦与不解的声音突兀地插入眼前的乱象之中。 “吵吵闹闹的,这是要做什么呢?” 就像是被苍蝇迎面撞了一下,若萤不禁蹙起眉头。 与此同时,唐栋梁就如给卡住脖子的鸭子,戛戛地叫嚷出声:“大郎c他大舅,你快管管你这外甥吧。他这是想煮了我当下酒菜呢!” ps:名词解释 1c合一一一斗为十升,每升约重15kg,一升为十合,每合重150g,一合为十勺,每勺重15g,一勺为十抄,每抄重15g,一抄为十作,每作重015g,一作为十厘,每厘重0015g。 2c黄册—古代户籍管理采用的是里甲制。每110户为一里,推丁c粮多者十户为里长,其余100户分成10甲,每甲以1户任甲首。里长c甲首轮流担任,十年轮换一次。主要督促生产c调解纠纷c管束所属人户c统计丁c产的变化状况。 在设置里甲的基础上,编造黄册,每里1册,登载该里110户的丁c口数以及年龄c财产状况。黄册每隔十年必须中心核定更造,写明十年来各户人丁c财产的变迁,分列出旧管(上次登记的数额)c新收(新增数额)c开除(减少的数额)c实在(现有数额)这四项细目,以便官府清楚地了解户籍的变化,合理征发赋役。 田土则登录在鱼鳞图册上。一地根据税粮多少,划出若干粮区分别丈量,详细列出面积c地形c四至c土质优劣c税则高低c田主姓名,编号绘制为分图,汇为州县总图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0章 从容面对 唐栋梁的话,让大舅的神情登时凛然。 腊月却笑嘻嘻地纠正道:“大人真会说笑。真要拿你老人家下酒,咱们就该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才是,而不是好酒好菜准备着,恭候你的大驾。” 唐栋梁越发急切地嗷嗷叫道:“你们这根本不叫请客,分明就是心里有鬼,想拉拢腐蚀我以达到抗法违法的目的。他大舅,你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四郎的心眼儿有多少c多么能说会道,你比谁都清楚,不是么?” 大舅的脸色可疑地变暗了,同时目光也变得游离。 腊月暗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家里的事,大舅不要管,该吃吃c该玩儿玩儿,别生写没用的闲气,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经” 话没说完,即遭到大舅劈头盖脸的一顿厉斥:“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儿混充主子指手画脚?”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若萤拦截了下来。 “他不是什么东西,他是我的人。是曾经豁出性命c从山贼手里救我一命的人。是这些年来,里里外外替我照看这个家c保护这个家的人。是走到哪里都当得起一声‘哥’的人。是入得厅堂c下得地头c出得了王府c进得了公门的大丈夫。”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就连唐栋梁,也眨巴着眼睛忘记了挣扎。 不就是个狗腿子么?至于让钟四郎这般大力夸赞么? 刚才他听到了什么?什么“王府”,什么“公门”? 看来,关于拼命四郎的那些离奇经历的传闻c都是真的? 腊月这小子,居然有那么大造化,跟着出入各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厅堂楼阁? 看不出来啊,这小子居然深藏不露。不知道还有什么秘密,是外人不得而知的? 这一刻,唐栋梁忘了自己还在别人的手里攥着。他竖着耳朵,不肯漏过四郎的每句话c每个字。 这会儿工夫,无患自屋子里掇出来一把椅子,扶着若萤一只手,送她坐到椅子上。 整个过程既小心翼翼c又不慌不忙,眼前的人头攒动c众目睽睽仿佛皆不存在一般。 众人俱是看得目不转睛,心头萦绕着一种怪怪的味道。 很显然,四郎此举有拿乔之意,但同时,似乎又理所当然。毕竟,在外人眼中,她的身子骨儿并不怎么样。 掇椅子的是无患,无患的背后是柳静言。关于四郎的健康状况,静言是最为了解的。也就是说,若非情况特殊,他不会如此仔细地看顾四郎。 当然了,身体不适也许只是一个方面。现今的四郎,实际上已大不同于往昔。不管承认不承认,能够与达官贵人往来密切的人,其身份自是高人一等。 这种等级之别,体现在一把椅子上,其实不算过分。 别人通站着,独一人泰然自若地端坐着,这场景确实很扎眼。 不过,眼下大家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些琐事上,四郎要说的话,才是最让人好奇的。 在众人的印象中,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大舅插手家务事,也是头一次看到四郎对家里的长辈说教。 联系三老爷先前唯四郎马首是瞻的态度,联系这一群男人对四郎不言而喻的拥护,可以想象,大舅今天怕是要当一回小学童。 这种事儿未免会令当事者难堪,却也是旁人乐见的谈资。 坐定之后,腊月轻车熟路地在一侧轻轻打着蒲扇。动作之轻,倒像是担心风太大吹散了四郎的声音似的。 从容地扫过眼前的众人,若萤的目光最后才落到大舅身上。 “大舅三天两头不着家,自然看不到腊月每天在都做些什么c忙些什么。开门七件事,从早忙到晚,这就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不但要能替家里节省开支,还得想法子帮家里赚零花钱。 赶大集卖鸡蛋,能多卖一文,哪怕磨破嘴皮子,也决不图省事儿少赚一文。粪耙子断了个齿儿,能自己焊一个,就不会多花钱请人来干。说句难听的,要说这个家里谁最知道钱的要紧,只有腊月。 逢年过节,大家都做新衣服,只有他死活不肯。做套新的,贵金得平日里都不舍得穿,除非是特殊的日子,才肯上身,就为了不给主子丢脸。 就这么个天天馒头就咸菜冷水过日子的人,在大舅身上却一点也不吝啬。你每日吃的那个润肺止咳的梨膏,都是他亲自跑去昌阳县城买回来的。因为你说好,他就只认定那一家。这事儿拜托给别人,他怕买到掺假的。而这个钱,他从来没想过要节省。换句话说,他可是尽心尽力想要保住大舅性命的人。他对待大舅,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大舅怎忍心骂他不是东西?” 语重心长的陈述,配上恰到好处的一点痛心疾首,不由得令围观者感同身受。 “如此说来,我该给他磕俩头c多谢他的救命之恩?” 大舅面如铅云。 若萤粲然道:“大舅言之过重了。这话,他可当不起。他虽未这个家出力甚多,可毕竟还是花的我的钱。外甥不过是就事论事想告诉大舅一些事实。你几十年衣来伸手c饭来张口,笤帚倒了不扶c油瓶空了不知,所以不了解家里的这些旁枝末节。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不是废物。作为主人,如果辱骂下人,等于是承认自己识人无能c用人无能。如果下人当真没用,又何必留在身边?不拘几个钱,打发出去就是了,这事儿能有多难?” 大舅抄着手冷笑不止:“你当然有底气说得出这种话来。你把持着两个家的大权,回过头来却拐着弯儿地笑话别个无能,也不知道是哪个先生教的你这些颠倒是非c大言不惭!” 若萤正色道:“大舅此言差矣。做人须量力而行,且贵有自知之明。外甥倒是巴不得大舅能帮忙操持一下家务呢,可问题是,可以么?不是外甥说话直率,就大舅这幅身子骨,谁敢使唤?能拉犁呢,还是能扛活?能放牛呢,还是能赶鸭?就连冬天倒一盘炉灰,从正间到大门口,中间都要歇上三四回,边上还得有小芒看着。如此弱不禁风,谁敢使唤?小芒这不也在?有没有这个事儿?四爷我有没有在胡说八道?” 冷不丁被点名,小芒浑身一激灵,脱口而出:“是!是有这事儿” 看向大舅的眼神便有些惊怪的意思。 若萤略顿了下,悠然又道:“再说了,就算外甥想指使大舅,也得先过了我娘这一关。她的脾气,你是她兄长,你最清楚。她极为袒护娘家,最怕的就是娘家的亲人出什么意外。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你和外公c二舅能够过上呼奴唤婢c衣食无忧的日子。百善孝为先,为娘的心愿,为人子女者,岂可罔顾,对吧?可是大舅你呢?你可曾替她考虑过?” 话锋陡转,几乎让在场的众人有些措手不及。 “家里腌熏的鱼,原本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饭吃的。虽然味道不错,可是因为太咸,我娘是千叮咛c万嘱咐,不让大舅多吃,就怕齁着了,加重咳嗽。大舅自己也曾答应得好好的,可实际上又怎样呢?大舅自己说,你偷吃了多少?” 不等大舅做出回应,她已将话题抛向唐栋梁,言辞之间c略显激动。 “那个熏鱼,先前赶大集的时候,我娘送了一罐子给你们家大婶子,当时还说的,那一罐子能吃三两个月没问题。大人应该吃过,知道有多咸,是么?我这话可一点也不夸张,是么?” 唐栋梁不由得怔住了:“这个” 这事儿,他真不知道,也没吃过。 可对方如此地言之凿凿,却不像是假的。 或许是给家里的母大虫原封不动地拿回娘家去了?要论袒护娘家,他家那口子也算一个。 不排除这一可能,而且c极有可能。 可是,这事儿却不好打听,尤其是不能直接询问家里的那位。万一惹怒了那婆娘,他又该吃一顿臭骂了。 “大人,怎么了?” 若萤关切地看过来。 唐栋梁连忙回神,干笑道:“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别人怎么好参言?老唐今天来,纯粹是为了例行公事,既不吃酒c也不管你们的恩怨。” 若萤一本正经地确认道:“我娘的厨艺可是在街上出了名的好,大人当真不尝尝?” “四郎的盛情,老唐心领了。下次吧,下次” 此时的唐栋梁,迫不及待灰溜溜。 若萤不无遗憾地点点头,示意腊月等人松开手。 唐栋梁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犹惊魂未定。 他很心虚,却也很不甘就此空手而返。在哪儿丢的面子,就得在哪儿找回来。 他看了看大舅,抱着落井下石的心态表明了自身的立场。 “今天这个事儿,四郎你别怪我唐突。做人嘛,各有各的难处。你大舅说过,这家里多了好些生人。老唐既然管着这一块儿,少不得就要秉公执法c给上边也给下面的乡里乡亲一个明白安心。” “这是自然的。”腊月笑着指指李陈等人,“我们可没有怀疑大舅说谎的意思。连我们三娘藏在地窖里的两文钱都能找得出来,像几位公子这么大的人,大舅又不瞎不聋,怎会看不到c听不到?” “你这就瞎说了吧!”人后的老三突然冒出一句来,“哪里是从地窖里摸的?分明是从你们三娘的梳妆台里翻出来的。也不止两文,至少也有二三十。这也就是冲着你们三娘的面子,换作外人,哼” 人群一时哗然。 若萤不悦道:“话不能这么说。什么你家我家?这座宅院,可是外祖父慷慨赠予的。这里既是你我的家,同样也是大舅的家,这里的一切,大舅都有份儿。家里的孩子,谁敢说不是大舅的孩子?尤其是大正,对大舅那么孝顺,就如同亲生的一般,就差没有过到大舅的身下了” 如叙家常般的一句话,撩起被众人淡忘了的往事,想起了当初大舅拼死拼活要将二舅的第一个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的旧事。 “这件事,大人也是知情的,是么?听说当初给大舅出主意的,大人也有份儿?” 就如同火炭迸到了手背上,唐栋梁忙不迭地抽搐,竭力想要撇清自己:“这还不是为了大舅好?谁让他的情况特殊呢?终归不是什么坏事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吧?再说了,不过是酒席桌上随便说说,哪能事事较真呢?” “这么说,大人不是主使?”若萤的跟踪不动声色。 唐栋梁大摇其头:“不是不是!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谣言呢?别人的家务事,老唐可从来不爱干涉。” 若萤轻轻颔首:“所谓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如此光明磊落。成群c结党营私c叽叽喳喳c说长道短,像个娘们儿似的,没的令人耻笑。” “你!——” 大舅面红耳赤,想要争辩,奈何力单势孤,一口气赶不上来,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 静言身形微动,有心想要上前去查看,却被若萤挡了下来。 腊月叹息惋惜痛惜,人人都能听得到:“柳公子省省吧。不是李棠的诊治c不是他开出的方子,我们大舅是绝对不会吃的。不瞒各位,这二年,大舅连自家的饭都吃不惯了呢。不过,也得承认,大老爷那边的厨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做什么都好吃。小芒跟着大舅这两年,光是吃残汤剩菜,就肥得没了人形” 此话引来一阵哄笑。 气氛似乎为之松了几分。 “凡事好说好商量,千万别伤了彼此的和气才好。”好不容易抢过主导权的唐栋梁暗中发誓,绝对不能再被钟四郎牵着鼻子走了。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他今天的目的可就要泡汤了,“这些家长里短,留着你们自己慢慢解决。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办正事儿,完了,老唐也好赶紧跟上头交差去。” “大人随意。”若萤摆出一幅听天由命的架势。 唐栋梁几怀疑她此举有诈,很是谨慎地瞅了两眼,却到底没能看出什么来。 他装模作样地浏览着黄册,心里的小算盘敲得丁当响的同时,嘴巴也没闲着。 以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对付眼前的这种状况并不困难。 “三老爷和三娘就不说了,跟老唐从小都在一条街上,谁不知道谁?妾室香蒲香姨娘,咱们也是打小就认识的。想当初,姨娘的标致可是远近出名。那会儿,街上的老人家们还在说呢,像姨娘那等好人物,将来不知道会便宜了谁。怕就怕好汉没好妻,懒汉配花枝” 若萤含笑接了一句:“大人这是在替我们姨娘抱打不平么?听大人的口气,她跟了我爹,无异于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比起我爹,莫非大人觉得自己更胜一筹?” 唐栋梁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赶话赶得这么快c这么大胆c这么——没羞没臊。 他不由给吓得心肝乱颤。 就如同自己隐藏的秘密被揭开,更像是夜里偷油被捉了现行的老鼠,仓皇得几乎要尿裤子。 他更怕这些话传到妻子的耳朵里,少不得自己又要吃一顿笤帚疙瘩。 “这玩笑万万开不得,把老唐当什么人了”语无伦次之中,透露着几分息事讨好的意味,“你爹也不是毫无长处” “大人这话,我爱听。”回答斩钉截铁如同一堵高墙,树在道路的前方,直是撞得人鼻青脸肿。照单全收的气势磅礴,更是把人掼了个头晕目眩,“若论舍得出力,钟家三老爷若称第二,方圆三十里内,没人敢排第一。论会打算过日子,叶三娘若是道一声‘愧不敢当’,整个合欢镇的妇人都得臊死。 不偷不抢不嫖不赌,正经行事,自然会得道多助。姨娘也好,腊月和高大姐多多姐姐也好,既不聋不瞎不痴不傻,岂有不趋之若鹜的?算来我这儿也不是打一开始就是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最穷的时候,一家子穿一条裤子,一天就只能吃两顿饭,吃顿疙瘩汤就跟过年似的。这种日子,都在一个街面上,想必你们也都见过。而今稍稍宽裕了些,就有人害眼疼嘴馋了,难不成要这一家子世世代代给人踩在脚底下才好?” 老金见缝插针地附和道:“四郎说的才到哪里?别说眼气别人了,多少人,连自己的兄弟姊妹都不能相容。看见别个过得好,能气得睡不着觉。” “你是老金?金平是你现在的名字?让我看看你是教坊出来的?在那里,都做些什么呢?” 窃窃私语中,老金神色不变,笑得十分无害:“扫地c跑腿c喂马c看大门,终归都是为了讨口饭吃。这些年来,名气大的c出手阔绰的掷千金的客人听说过不少,可都跟小人没什么关系,他们冲的都是前头的姑娘们。” 想象中的难堪不曾见,唐栋梁颇有些牙疼。 这个老金虽是新近才来的,却已经上了三房的户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其可供人嚼舌非议的言行举止。 钟老三夫妇,至少眼下他是不敢评点的。钟四郎才刚说的话,维护之意极为明显。 想当年,钟老三在合欢镇上哪里有什么好名声?说白了,那就是个出气筒。合欢镇上,人人将他看得猪狗不如,都想要挤兑他c踩踏他,那感觉就像是在不可一世的钟家人头上屙了一泡尿似的过瘾解气。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而今却成了钟四郎口中的完人。 他能怎么说?他敢否定么?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这是给沐宁衍果一一果子宝塔镇河妖几位亲的谢礼~感谢节日的问候,感谢关注拙作,感谢一路陪伴~有催更,就有码字的动力。有啥想法,评论里畅所欲言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1章 可疑之人 唐栋梁有点悲观,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能占的便宜并不多。 四郎就像块滚刀肉 嗯,确实像滚刀肉,脸皮够厚c口舌够利c胆子够大c也够不讲情面。 滚刀肉很可恨,可是,就算是气得嗓子眼儿冒烟,又能怎么样呢?有那么多打手保镖维护着,谁敢挑衅?谁敢叫板? 当此时,他只能选择见缝插针,逮到什么算什么了。 而腊月几个似乎并不知情,接二连三地撞到他的枪口上来。 “小芒原来不是大舅的人?”说实话,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 长期以来,小芒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大舅,得空就往钟家老宅里跑,对钟家大老爷几个可谓是毕恭毕敬,竟让人误以为他是大舅这边的人。 “像这种半路出家的,到底还是养不熟啊。”唐栋梁啧啧感叹着,“记得他们三个是从养济院跑出来的?当时就应该想到的,这样不服管教的人,骨子里都是不安分的。四郎你是不知道,那阵子,警铺的大门都快给告状的人挤破了,今天这家少块肉,明天那家丢条鱼,还从小孩子手里骗吃骗喝勒索银钱。这都是他们三个做过的好事儿。” 像这种当众打脸揭短的行为,估计就算是韩信c也受不了。 也怀疑对方是故意中伤,可腊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若萤并未给他发作的机会。她悠然道:“那可太糟糕了。要是早些给我娘知道,早早叫到家里来,糙好不说,起码能吃上热汤热饭,省得成天四处打流浪,也能少祸害镇子上的人。这么说,没错儿吧,大人?” 原本是想往沟里踹,结果对方轻轻一句话,就把人给拎到了云端。 唐栋梁张口结舌,有点接不上茬儿。 他没有理解错误吧?四郎是不是又在大言不惭地自夸?听上去歪理一通,待要反驳两句,却又死活找不到缺口,这不是邪门儿了么! 假设可以有无限种,未必会发生c却不排除其可能性。 以四郎的机敏,不会听不出他的嘲讽之意,却能将话题瞬间转到叶三娘的身上。 他敢含沙射影笑话腊月几个,却没有胆量公然指摘三娘。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敢否定三娘的“功劳”,四郎绝对会拔光他的毛。 “圣人有言,人之初,性本善。从来无恒产者无恒心。但凡有家有靠的,谁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算来腊月几个自打进了我这门,这几年里,可曾作奸犯科过?没有吧?可见圣人说得极有道理。定慧是最有慧根的,也是最为慈悲的,所以义无反顾地入了空门。腊月为这个家跑前跑后c鞠躬尽瘁,也充分证明了他的心性和天分并不逊色于人。这就是时运不济,没落个好出身c没有亲人呵护培养,不然,焉敢说将来不会成为一方之福?” 说到这儿,视线有意无意地投向小芒。 只一眼,便让小芒软了腿脚,当下堆起笑容,颤巍巍地叫了声:“四爷” “我知道你有些小想法。”若萤直言不讳,面无表情的她似乎在说着无关乎自身痛痒的事,“你们三娘可怜你,想给你个遮风挡雨的屋檐。这固然是她的一片善心,但是,人心难测易变,谁也保证不了今后会怎样,也不是所有的好心都能换来感谢。 这些街坊邻居们作证,我要说的是:有朝一日,若是你遇上了肯收容你的好主子,你大可以更弦易辙,没关系的。终归如唐大人刚才所说的,你在我这儿也是半路出家,我不是你的正经主子。我需要你打下手做活计,你需要填饱肚子,咱们是各取所需,顶多算是雇佣关系。你就有别的念头,四爷我也挡不住。但有一点——” 突然的严厉肃穆了全场。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是本分。你既愿意跟着大舅,可不是要你到处蹭吃蹭喝c走马斗鸡。若是大舅有个差池,便是你玩忽职守。到那时,别怪四爷我翻脸不认人。你该知道,你们三娘有多么地在乎娘家的亲人。” 小芒掇着手,不知该答“是”c还是“不是”。 “哪天攀上高枝了,别忘了请兄弟吃一顿分手饭。以后,咱们就大路朝天c各走一边吧。”腊月斜着眼睛,满面鄙夷,“别忘了还有件重要的事儿。当初给你上户口的时候,可是花了钱的。多少姑且不论,这个钱,到时候你可得还给四爷。” 小芒都要哭出声了:“别!四爷别撵我走。要怎么做,小的改还不成么?都说要小的另择明主,可让小的往哪儿去呢?像小的这种,谁肯要呢?” 话未完,即遭腊月狠狠啐了一口:“怎么说话呢你?敢情把这儿当成渣土坑c乱葬岗了么?说你没用,还真是一无是处啊!连句像样的人话都不会说,你说c你还能做什么?这二年没人管着,你这是要上天了是么!” “怎么会走投无路呢?”若萤的神情无比地认真c语气充满了质疑,“从来天无绝人之路。人与人的交往,无非就是缘分问题。你我既然不投缘,试问天下如此之大,芸芸众生中,岂会没有与你志趣相投的? 不就是找个差事c混口饭吃么?去哪儿不成?只要肯下决心,天下何来难事?你看看你们三老爷,当初家里最艰难的时候,他撇家舍业c离乡背井却县城里当轿夫c做苦力。那么辛苦的活儿,他不也咬着牙做了那么久?也没见累死不是! 你现下的情况和三老爷又有所不同,你是一人吃饱c全家不饿,随便找份活计就能过得滋滋润润。你怕什么呢?” “他怕出力。”腊月边上补刀子,“他这个人,恨不能动也不动躺在那里,等着人伺候吃喝拉撒。” “那岂不成了废人了?”若萤不予认同地摇摇头,提议道,“依我说,唐大人这里兴许能有什么机会。就他家使唤不上,他的亲戚朋友家,或许正缺人手呢” 唐栋梁正听得津津有味,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打了个哆嗦,当下想也不想连连摇头:“趁早拉倒!老唐可没有那个本事,又是妻又是妾c又是嫡又是庶,还有里里外外这些个男仆女婢,养活这么多人。但凡犬子能有四郎一半的聪明伶俐,或可以考虑考虑。” 若萤笑了笑,未计较他这话里的托大之意:“大人言重了。这个家里,从里到外,统共就只有红姑一个婢使,何来多之言?高大姐和钱多多可都有自己的家,包括谭大叔家的两个孩子,不过是偶尔过来帮帮忙c救救急,可不是什么卖身的身份。大人你这么一概而论,可是会让人误会的。” 一听她这话大有问罪的意思,唐栋梁莫名地心神一凛,赶紧解释道:“说的就是红姑,跟旁人无关。白纸黑字一清二楚,这种事儿哪好随口胡诌,是吧?” 说话时,翘首往若萤的身后张望了一眼:“红姑这两年还好吧?几年不见了,怎么,她还没配人?算来她年纪也不小了吧?” 若萤应对自如:“没呢。大人若有合适的,不妨给介绍介绍?成了的话,少不了你一个大猪头。” 唐栋梁为难地嗟叹道:“她这种情况跟一般人不同,有点复杂,不好办呢就说她的出身吧。她可是你们二老爷的三姨的孪生妹子,认真说起来,是不折不扣的钟家的亲戚。辈分儿又摆在那里,不好办。按说年纪也不是很大,应该不难寻个合适的人家,可谁让她成了四郎你们家的婢女呢?除非四郎肯放她自由,给她买个平民的身份,这事儿兴许就好办了多了。” 若萤若有所悟地轻轻颔首,未曾忽略对方眼底的那一丝狡狯。 对于红蓝,老宅那边从未曾放弃过怀疑与算计。只是这些年来,红蓝始终被严格地局限在这三进院落中,前头的人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偶尔红蓝会出现在前头,也是作为近侍c陪着叶氏过去问安的。 若萤老早就给她下过铁令:绝对不可以单独离开三娘身边,除了三娘,前头任何人的话都不要听。 在这个家里,包括叶氏和香蒲,俱清楚她的来历。虽然面上已经习惯了称呼她为“红姑”,心下却始终牢记着她曾经作为二老爷的妾室的那重身份。 如此提醒自己时刻保持警惕,不要忘记大老爷他们欲置其于死地之心,如此方能时刻保护她。 然而此刻,唐栋梁却甚是随意地抛出来这种话题,这不能不令人心中警铃大作。 若萤不愿意视其为无心之语。 别忘了,姓唐的可是老太爷一伙的帮凶。为了团队的利益,有时候尽管事不关己,也会从旁加油鼓励。 于是,若萤笑了:“要换个自由身不难。只是红姑的情况和小芒不同,可不能便宜省事儿。” 唐栋梁没有忍住,闻声禁不住就是一喜:“四郎这是答应了?” 若萤暗中冷笑着,面上温和如春:“大人你也见过红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是吧?公理公道说,还算是有几分姿色吧?这是其一。其二,历来所有的婚姻,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只要男方清白忠厚,两下子又看对了眼儿,交给我二百两白银,即刻就可以把人领走。” “二百两”一出,四下里吸气声连绵不绝。 若萤反倒讶然道:“二百多了么?你们都是怎么算的帐?四爷我早晚要飞黄腾达,说句难听的,届时,这儿的鸡鸭猫狗全都会跟着身价倍增。我的奴婢,又岂能与寻常人家的奴婢相提并论?” 这番话说得甚是霸道,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从辩驳。 “且不说,红姑还曾跟着我出入过王府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见识言行,岂可等闲视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我们红姑却能一一经历,这难道不是因为命好c运旺?这样八字带财的女人娶回家去,岂不等于是抱了只金鸡c栽了棵摇钱树?” 这席话听似蛮不讲理,细细想来却又句句在理,这下子,众人都呆住了。 李祥廷俯身咬她耳朵:“你还真敢说” 唐栋梁屡屡受挫c被迫连连后退,面子上很是有些挂不住。 而若萤却连恼怒的机会都给他剥夺了。 她微笑着,仿佛老友间的寻常叙话,无风无浪c不气不恼,那么地温文无辜,实在令人窝心。 “原本作为婢使,红姑没有避不见客的资格。只是她要照看我们天生,片刻离不开,不是有意怠慢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这便是典型的打一巴掌又塞个甜枣。 唐栋梁给她这一连串的小动作搞得应接不暇,哪还顾得上生气?那还忙得及盘算? 现在的他,一门心思想要快掉摘掉粘在身上的毛絮。 “既然名字都在户贴上,那就没问题。天生这孩子该会走路了吧?还是没找到他的亲人?” 若萤面露难色:“可不是呢。好好的一个孩子,怎忍心说扔了就扔了?也不怕遭天谴。” 见她面色不愉,唐栋梁反倒笑了:“终归四郎这儿也不差这一副碗筷,实在没人认领,干脆就养着吧。” 若萤点点头:“说的也是!老辈子的话,多子多福。都知道狗儿上门主家道昌隆,原来家里添丁也是好运的开始。大人有所不知,打从天生进门,我们的日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了,这事儿不服不行。” 这是睁着眼睛气人呢。 唐栋梁暗中直咬牙。 “天生天长再来一个的话,就该叫‘天下’了吧?”笑容陡地一敛,唐栋梁双目森寒,“这上头没有天长的名字。怎么,他不是家里的人?” “天长正病着呢”老金小心地跟了一句。 “是病了,还是怎么着?”唐栋梁斜乜着大舅,“我怎么听说,他受伤了,而且还伤得挺重?” “这个”老金下意识地看向若萤。 “柳公子,你常来常往的,肯定见过这个天长。能跟老唐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么?” 要说着一群人中谁最老实好欺负,唐栋梁觉得唯有柳静言。 但是他却忘了一点:静言并不是有问必答的脾气,也绝非不辨事态的人。 跟老金一样,他也看向若萤。 一种难言之隐的感觉迅速地蔓延开来。 唐栋梁不由得精神大振,隐隐觉得自己距离耀武扬威只一步之遥了。 是时候让钟家几爷子见识见识他的办事能力了。 “各位公子与这个天长,是否相识?跟各位一样,他也是来做客的么?” 隔了好一会儿,若萤方从沉吟中抬起头来。 她显得有点无奈。 她吩咐老金,让去请天长过来:“大人有什么疑惑,当面问他就是了。也省得在以讹传讹,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ps:名词解释 滚刀肉—北方方言,指那种切不动c煮不熟c嚼不烂的哈拉皮带板筋或劣质肉。用来形容那种死皮赖脸c横竖无所谓c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2章 不速之客 工夫不大,脚步橐橐,君四慢慢地走了出来。尽管已是盛夏,他的身上却多披着一件青绢半臂,越发衬得他面色苍白。 若萤不无歉意地冲他笑笑:“没办法,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已经验明了身份,现在就差你一个了。你当初伤重昏倒在路边,我若不出手相救,你便会有性命之虞。至于你祖籍何处c为何负伤,这些事,你可以跟这位唐大人解释清楚。至于去留,你自己拿主意。” 说罢,将目光投向南方天空,一副听之任之模样。 君四深深瞩目,似乎要看穿她的平和和疏离。 他已听出她的意图。 所有人都没问题,只除了他一个。 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为这里的每个人做担保,结果却只“落下”了他一个。 这不是无意,明显地,她这是故意的。 他不是不了解钟家内部的那些弯弯绕儿。眼前这个姓唐的乃是前头的心腹,像今天这样c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明火执仗地闯入私宅来,明摆着就没安什么好心。 所有人都没问题,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让姓唐的十分恼火吧。然则,他今天定是要抓住点什么纰漏方能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而他,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双方角力的牺牲品。 而钟若萤想要的,绝不仅仅是要打发走姓唐的。 这小妖精方才说的这番话,也只有他才能听得出来,纯粹就是胡编滥造派胡言。 什么“伤重昏倒”?什么叫“一无所知”?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她的做派。上下嘴皮子一吧嗒,自己便成了救死扶伤的大善人,不但把自己窝藏匪类的嫌疑撇得一干二净,更给眼下的情势c给他,留了白。 接下来,他该怎么说c怎么说才能令她满意也打发得这个姓唐的满意,需要他费些脑筋。 “赶鸭上架”指的就是他现在这种处境。 她的企图呼之欲出。 她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现下孤立无援,必须依靠她的庇护。她不是不能保他太平,只消一句话的事儿。 她这是在逼他表态呢。 表什么态? 她怀疑他藏私,对她保留太多。而这也正是他亟需确定的:究竟钟若萤掌握了他多少的秘密?这是否又是她的一次试探c敲诈c勒索? 倘若他咬紧牙关死不承认,难不成她真能把他交出去?她比谁都清楚,钟家老宅有多么地深邃危险。 但是,倘若不给她吃点甜头c不交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怕是会令她着恼吧?天知道后头她还会想出些钝刀子割肉的法子折腾他。 明面上是给了他自由发挥的机会,实际上呢?他就像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纸鸢,不论飞多高c多远,线的一端始终攥在她的手中。 要不说,这个人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也难怪有那么多的人想咬她一口c捶她两拳,对她的执念那般深沉 他也想。 飘渺空虚的东西,向来不是她所热衷的。她要的是能够转换成实际的c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名誉c声望c力量c金钱 作为常识的他,有什么呢? 作为君四的他,有什么呢? 而化名为天长的他,又有什么c能得到什么呢? 世间事,有得必有失。在得到一种身份的同时,还必须舍弃掉同等分量的其他什么。 那么,他的得失都有什么? 他是否已经做好了取舍的准备?是否能够潇洒地面对这一切? 为什么c此刻的他会觉得如此寒冷? 究竟c他在惧怕些什么? 等待是漫长的,而这个过程往往并非一成不变。 人群忽然就起了骚动。 姜汁那仿佛天生的嚣张而强横的大嗓门大有火上浇油的意味。 “干什么呢?三里地外就瞧着火光冲天,就跟火烧连营似的,纯心吓唬人是不是!” 说话间,一乘二人抬的肩舆悠然地踏浪而至。 惊叹声宛若波涛浪涌,连绵不绝。 香风隐约,蔓延在埃尘中c呼吸间,让人油然联想到了春天满坑满谷的繁花烂漫;衣袂翩跹,摇曳于眼底心间,一如落花拂身c清雪萦睫,难以捉摸得叫人心神恍惚。 画里的人终不及这男子活色生香;书里的人亦不过十令人怅惘的遥不可及。就算大字不识一个的,目睹此情此景,也禁不住会诗兴大发c脱口道出一句:万般皆下品。 只是随意靠在后背上,就已经如一出曼妙好戏般百看不厌。眉目翕张之际,如蝶翼轻忽,掠过隐约的花香和熙和的春光,不由人不心如鹿撞,激动不已。 一袭长衫随意披拂,如藤花蔓蔓c似春枝袅袅,如月下幽谷中的青霭缭绕,沾衣欲湿c触手难及。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妖艳神秘且高贵的深紫浅紫了。 这便是大手笔买下钟家老宅后院的正主儿了。 平日里,大家都在猜测其形容,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一幅倾城倾国的好皮相。见到此人后,才相信酸腐文人们笔下的所谓“蓬荜生辉”“日月无光”的说辞,绝非浮夸。 世间,果真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哪!美好得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会让人悉数原谅。 瞩目与凝视赤果果近乎贪婪,一如他们早已习惯于衣衫不整c袒胸露肚而毫无羞耻感。 梁从风双眉微蹙,折扇遮住了满面的嫌弃。 但等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落在若萤身上时,这一路的不安与焦躁倏忽而逝。 从她的眼睛里,他捕捉到了一抹矿味十足,从她好整以暇的姿态中,读出了令他如释重负的从容。 灯火煌煌几乎照到他的睡梦低处,或许又是她的一次精心安排。 也只有她,有这份半夜垂钓的促狭手段。 当然,最令他感到欣喜的,还是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欣赏。 他当然知道她欣赏的是什么。 不管他如何地无所作为c再怎么一无是处,对于他这副皮囊,她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地心生欢喜。 没办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没什么不好。就算是做一只花瓶,他也是价值连城的汝c官c哥c定c均。 而且他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他的作用,从而重用他。 轿夫住了脚。 姜汁殷勤地伸手相搀。 李祥廷等人纷纷整容作揖,而若萤,也不得不起身让出现场唯一的座椅。 梁从风径直落座,如入无人之境。甫一坐定,即环视众人,命令道:“还愣着做什么?没事儿都散了吧。” 迷迷糊糊c痴痴呆呆中,众人差点就要闻声而动,唐栋梁却下意识地张开双臂,阻止了人群的离散。 都走了,他岂不孤掌难鸣了? 梁从风的脸色登时就沉了沉。 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跟他唱反调,这个形容委琐的胖子算什么东西! 他正要发作,忽而瞥见若萤的神情,竟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心念一动,他当即改变了主意。 他看出来了,四郎似乎是有意在放任这个姓唐的为所欲为。对于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结果,似乎也提早予以了默认。 也就是说,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怪他么? 玉如意悠哉游哉地拍打着如玉的掌心。貌似他很自在,其实不然。 椅子又窄又硬,硌得他浑身骨头疼。姜汁这个瞎眼的东西,也不知道弄个垫子引枕来。 两只手甚至都没有地方搁,如果可以,这会儿的他应该歪在四郎的睡床上。 朴时敏那厮说过,四郎的屋子很舒服,待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门,都不会觉得闷。 房屋与别处不同,采用的是仿汉的装饰,各处的窗子一直开到墙根。糊窗子的幛子纸是专门通过齐鲁商会的徐会长买的和纸。 室内满铺地板,地板下面预留有烟道。冬天的时候,只消烧上两把柴,就能保证一整天暖烘烘的。夜里即便睡在地上,都不用担心着凉。 朴时敏说,他最爱四郎的屋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坐着c躺着c滚着,披头散发都没有笑话,四郎也不会絮絮叨叨数落他。到时间吃喝,自会有人送进门,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日子。 就为他这些话,梁从风恨他恨得牙疼。 他也想体验一番天堂的日子,可惜不能。四郎防他比防狼虫虎豹还厉害。 但今天或许有机会一亲芳泽。都这么晚了,总不至于连杯茶都不请他喝吧? 此时此刻,最宜剪烛窗下c喁喁私语了,而不是跟这些腌臜俗物生气上火。 他盯着唐栋梁,眼底埋伏着腾腾杀机。 “爷说的话,你没听懂?没听见?现在走还来得及。” 唐栋梁眨了眨眼,合上了嘴巴。 眼前这位大模大样的人物是谁,先前他已从钟老太爷等人的口中约略知道了一点。 如果说,在此之前尚心存惊疑的话,那么,在亲眼目睹了这位在传说中炙手可热的神龙的真容后,就凭对方那闭月羞花的姿容,凭那卓荦不凡的举止,再看看李陈几位公子对其颇为无奈却又不得不低眉顺眼的态度,唐栋梁已经打心底完全肯定了一个事实:这位府城来的梁姓贵人,就是享誉山东道c无人能出其右的风流人物c安平郡侯府的小侯爷,梁从风。 至此,今晚这趟差事,到底不会空手而归了。得见贵人,三生有幸。 真赶四郎刚才说的那样,“狗来富,猪来穷,猫儿来了戴孝布”,能够沾沾贵人的袍泽,说不定今晚过后,他就能时来运转呢。 他近乎痴傻地凝视着椅子里的男人,心里排山倒海着不尽的赞叹与欢喜。 城里人终究是不同的,而小侯爷显然又比城里人更加出色。 想不到天底下竟然会有生得如此齐全好看的人,怎么说呢?简直不是人,而是天上的神仙! 难怪小侯爷素日里难得露面,敢情这就是原因哪!太好看了,会让男人女人统统丧失信心,更会让那些怀春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想法多多,从而影响到地方上的家庭美满c夫妻幸福。 太好看了,也是罪。要不然,夏桀c商纣c周幽何以会亡国?夫差c成帝c明皇何以会身死? 世间无人不犯错,所谓不会错,不过是给的诱惑不够多。就像是戏里的那个无果禅师,修行那么久,自以为定力非凡,还不是差点因为经不住诱惑而变成畜牲? 他的这幅垂涎三尺的模样落在梁从风的眼睛里,只觉得阵阵作呕。 他勾了勾手指,神情凝重。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当一个向来不正经的人突然变得正经起来,就得小心了。 可惜唐栋梁对眼前之人一无所知。看到对方打招呼,他非但没有一丝警觉,反倒是心花怒放,想也不想地走上前去。 不知小侯爷能跟他说什么呢?先前,钟大老爷还跟他炫耀说,居然把小侯爷请到了家里,还一起吃了饭c吃了茶,相谈甚欢。 他知道钟家厉害,关系多c背景深,所以,这些年来他这个警铺的老大才会选择依附于钟氏c甘愿受其驱使。 只是钟家的人似乎忘了,他可不是钟家的奴仆,随时随地都能呼来喝去。他好歹也是个官儿,也有下属c在下属面前也要做人c做老大,也需要一些能够震慑地方c让人仰望羡慕的功绩和特权。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是么? 想象中的天籁之音不曾听到,却有一股坼骨之痛自耳畔瞬间席卷全身。 惨叫成了世间的绝响,扑落尘埃的不止有沉重的身躯,还伴随着鲜血四溅c齿牙簌簌。 变故如此之剧,现场的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倒吸冷气。 看看蜷缩在地上嚎哭的唐栋梁,再看看一脸盛怒的小侯爷,终于意识到方才的刹那发生了什么。 玉如意不可谓不脆弱,可是用来打人却丝毫不会减弱疼痛的力度。 可问题是—— 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哪?传闻说,小侯爷是一个戾气十足又任性十足的人,敢情这不是胡乱编排哪! “爷叫你走,你不走,你当爷的话是耳边风是么?还是说,你的脸就有那么大,比爷的脸还大?”似乎仍不解气,梁从风指着地上的人,吩咐姜汁,“替爷狠狠踹他两脚!看着那熊样儿爷就生气!” 姜汁嘴上答应着,哪敢言听计从? 刚才那一下子下去,没打中太阳就不错了,真要是闹出人命来,不说侯爷名誉受损,回去后,连主带仆,一顿家法定是逃不过了。万一把老太君气出毛病来,世子妃不得零碎切了他们几个? 对此,姜汁自有自己的一套:“跟这种人哪值得生气?爷跟他讲什么废话?小的这就叫人把他丢出去,眼不见为净!” 话音未落,只见唐栋梁的几名手下齐刷刷地冲了上来,手持棍棒,一副兵来将挡c水来土掩的架势。 他们这几个这会儿总算是清醒过来了:管他来的是谁,但作为下属,他们的职责和本分就是协助唐铺长办事c保护唐铺长的人身安全。 从来县官不如现管的。 冲撞了上首的贵人,他们几个固然躲不过惩处,可是到底还能捞一个忠勇护主的美名。 可若是放弃保护唐铺长,那就不仅仅是会受到惩处那么简单了。他们会丢掉差事,会落下一个懦夫的恶名,更会被地方的男女老幼唾弃c鄙视。 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们别无选择。 见对方剑拔弩张,姜汁却是吓了一大跳。 也只是吓了一跳,旋即,他霍地瞪大了眼睛:“哟!能耐啊,兔崽子们!怎么着,想打架是么?我说你们一个二个的,找死也不看看日子是不是?” 随着他这句话,包括两名轿夫在内,跟来的六七个人不约而同地拉开架势,做好了你死我活的肉搏的准备。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外忽然传来脚步杂沓,伴随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钟大老爷来了,各位请让让” 人群极不情愿地分向两边,两名小厮一左一右提着气死风灯,点头又哈腰地引进来一个人。 大腹便便c派头十足,一袭华袍在灯光下闪烁着价值不菲的光泽。儒巾一幅,无声地提醒着世人他有功名的身份。 比普通的儒巾不同,额前嵌着的那颗翠玉,揭示出其富甲一方的出身。 手中的折扇c指上的戒指,都是引人注目的贵重之物。 这便是钟家大老爷,几十年不曾踏足三房地皮的他,今天破天荒出现了! ps:名词解释 1c幛子纸一一又叫灯笼纸。由纸浆c人造纤维c麻和尼龙等制成。具有很好的保温性。盛唐时传入日本,在日本发扬光大。纸质晶莹清澈c性韧质轻c古雅典丽,可调节室内气温,也可以水洗。室内温度增高时,纸孔就变密,挡住湿气的侵入;室内过于干燥时,纸孔就变大而使外面的空气流入室内。日光下,障子纸半透光的特性能够营造出梦幻般的光影效果。 2c无果禅师一一无果禅师想出山寻师访道。护法其二十余年的母女做了一件衲衣c包了四锭马蹄银,送给他做路费。禅师接受了母女的好意。动身前夜,禅师见一青衣童子带数人鼓吹而来,扛一朵很大的莲花,请无果禅师上莲华台。 无果禅师恐是魔境,就随手拿了一把引磬,插在莲花台上。次日一早动身时,母女二人拿了一把引磬来说:昨晚家中母马生了死胎,马夫用刀破开,见此引磬,知是禅师之物,故特送回。 无果禅师听后,汗流浃背,作偈曰“一袭衲衣一张皮,四锭元宝四个蹄;若非老僧定力深,几与汝家作马儿。”将衣银还于母女二人,一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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