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 正文 第一章 众生日 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两九相重,古为吉日,我在二十四年前的这一天出生。 今年的生日和往年不一样,是在妈妈的老家度过的。妈妈的老家在一个离市区比较远的乡下地方,我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昏昏欲睡中被一阵热闹的鞭炮声吓醒。 “到了。”妈妈说。 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贯穿了整个村子,正好是下午四点多,太阳正慢慢地往山的那头移过去。我迷迷糊糊地下了车,突然起了阵风,一抖索就察觉出些许寒意。 这个地方自我出生到现在,算上这次,也不过来了三四回,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有一次是因为已故外公外婆迁墓合葬,跟着爸妈来看落成祭典。还有一次是大表哥结婚回这里办酒席宴请宗亲。这一次,依旧是妈妈的娘家事。妈妈姓王,莲溪村除了外来媳妇外全部都姓王。这一天,不但是我的本命年生日,也是莲溪王氏二十四年一次的“众生日”,用大俗话来讲,就叫“鬼祭”,拜先祖c抚亡魂c求辟邪c祈兴旺的大日子。整个村子联办酒席,搭台唱戏,通宵达旦,亲朋好友甚至附近的村民,认识不认识的都可以来吃桌。这一天所有的王氏子弟都得穿上红衣服,显得喜庆一些。 我外公很早以前就离开了这个村子出外谋生,但他的兄弟还留在这里。我紧紧地跟在爸妈后面,穿过几户正在挂纸灯笼烧金纸的人家,迈进了一栋两层楼高的红砖房里。这村子的房子不是石头房就是红砖房,只有一栋大宅孤零零地藏在山脚下。 “姑姑,姑丈,您来啦”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热情地迎了上来,见了我,仔细打量了一眼,捂着嘴夸张地叫,“哎哟,这是表妹吧?好几年不见,变得这么漂亮啊!是叫,叫” 我看她顿住了有点尴尬,便接过话:“表姐,你好,我是春生。” “对对,春生。阿霞c二仔,快来看,是谁来了?”她亲热地揽住了我的肩膀,浑身的香水味呛得我难以呼吸,却只能被拖着去认亲。 她叫阿珍,王映珍。她不记得我名字,我却记得她。寥寥数次来这里,都是她领着我四处串门,逢人便说:“这是我表妹,城里人,读书可好了,将来要嫁有钱人的。”我不明白读书好和嫁有钱人有什么必然联系。不能嘲笑她,我听妈妈提过她只言片语,早早地辍学,十九岁就嫁到隔壁村去,好像在村头的手工作坊里帮工。没什么阅历,心思简单,只从狗血电视剧里认识纸醉金迷的豪门生活。 可是多亏了她,我突然间多了一帮面容陌生的亲戚,三四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也有搭着鼻涕的小孩子活蹦乱跳地围着我转。 “春生,阿菀在那里呢。”妈妈皱着眉头,指了指独自坐在角落里玩手机的一个女孩,示意我过去找她。 我一面应和着妈妈堂兄弟家的亲戚,一面挤过去在阿菀旁边坐下。她抬头瞥了我一眼,冷淡的神情稍微松动,说:“怎么才来啊?害我一个人无聊。” “舅舅他们呢?” “男的全去王氏宗祠祭祖了,女人没份去,在后面那间搓麻将呢。”语气间尽是不屑。 正说着,后面那屋子响起了二舅妈的叫嚷:“我又胡啦!”夹杂着其他人的惋叹。 爸妈朝我俩点点头,吩咐了几句“要乖,不要到处乱跑,六点钟准时开桌”这样的话,给我一个“你知道原因”的眼神,就被阿珍阿霞几个年长些的带了过去。他们进那门的同时,又是一阵热烈的寒暄套话,二舅妈的笑声特别大。 阿菀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跟我耳语:“真不想来这鬼地方,看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亲戚都没有话讲。不就赢点小钱嘛,我妈还兴奋成那样,丢脸死了。” “喂,今天不要随便说那种忌讳的字眼,你懂吧?”我赶紧提醒她。 “切,你信呀?政府公务员你信这个呀?无神论都让你学到哪去了!”她满脸讥笑,忽然脸色一暗,站起身来。 我回过头看,原来是妈妈堂兄弟家的小孩子们跑过来要找我们玩。我拉住阿菀要跟她有难同当,结果她扯开我,给我一个明确拒绝的表情,飞快地躲出去避难了。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分给他们吃。小孩子一点也不怕生,伸手就要抢我手机玩。我就有点不高兴了,又不好教训他们,后退了几步,撞上个人。我赶紧道歉,再看,是个女孩子,十七八岁,干干净净,一双漆黑的眼瞳盯着我看。 这些亲戚小孩里,我对她最有印象。几年没见,除了身高快赶上我外,还能让我一眼认出来。 “阿媛。”我赶紧站到她身后去。小孩子们似乎有点怕她,一呼啦四下散开了玩去。 这下偌大的前屋就剩下了我和她。干巴巴站着很尴尬,我只好找些话题和她聊。可她话太少,三句不见得能回上一句。很快就冷场了,我也自觉无趣,准备去后屋找我妈,但阿媛又突然拉住我:“你难得来,我带你走走。” “好,那我得先和我爸妈说一声。”我迟疑了下就答应了,想着反正来了,干坐着太浪费时间,看看乡村风景也好。 她却挽着我胳膊说:“待会你爸妈问起来,其他人会和他们说的。” 我还是觉得不妥,但她力气又偏大,扯着我就往前门走。我扭头冲后屋喊了一声“爸妈,我和阿媛出去下”,偏偏鞭炮声又响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听见了没有。 阿媛带着我慢悠悠地晃,几只肥鹅扑扇着翅膀从我们脚边穿过去。路上遇见几个同村的人,我都微笑点头,反倒是阿媛有点无精打采,爱理不理。 我提议去戏台那边看看,自前年观音诞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高甲戏了。村里那棵八百年的老榕树下,很多人都在忙活,广播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试唱,有人吹起了唢呐,锣声阵阵,间杂琵琶低吟,大概已经开始排练了。 阿媛没有反对,继续挽着我走,往她家后面的那条小路上拐。我原本以为她要避开人群带我绕道,可是我们越走越偏僻,刚开始还能碰上两三条土狗,再往前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灌木丛生,繁花点缀,整个村子里从未见过这样妍丽的景色。 路的尽头是山脚,那栋灰白色的花岗石大宅庄严肃穆,坐南朝北,满园的秋色都被关在一扇漆黑雕金花铁门内。我很少见到那样漂亮的家宅,听妈妈说这是历经百年的番仔楼。这家的先祖也姓王,清末时下南洋谋生,发了一笔横财,做起了船运生意。子孙后代也很出色,民国初年,他的儿子回乡建了这栋宅子,里面很多摆设都是当年从德国运回来的。整个家族扎根国外,老宅常年空着,只请专人看守。也许是周边树木高大,浓荫遮住了日头,花香扑鼻,秋意微凉。 “不愧是有钱人家,百年前的房子都这么气派。”我啧啧赞叹。 阿媛微微笑,反问我:“想不想成为它的女主人?” “看看就好,”我摇头,“我们没那个命。”而且,我并不喜欢这样的高门大宅,历经沧桑,故事太多很怕人。 “命?我不信的。”阿媛说。 我抬眼看她,树的影子从她身上过,白白的脸上有种说不清的意味。我觉得至少应该礼貌性地给点鼓励,可还没开口,就听见她以另一种语调缓缓而道:“又往往不得不信。” 她心有郁结,我隐约知道,似乎是今年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客套的话说出来反而徒增尴尬,只好保持沉默,假装在欣赏景色。我们沿着铁栏走,凉凉的风里有茉莉的香气。 阿媛忽然说:“这一片原本种的是大丽花,从墨西哥移栽过来的,后来才换成了茉莉。” “好小家碧玉的感觉,”我笑,“这一定是个女孩子的主意,纯洁美丽,宛若爱情。” “那你有交往的人吗?”她这问得真是见缝插针。 我平静地回答:“没有。” 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手掌冰凉,眉眼含笑,我不禁一呆,这一笑平添了她无限的风情,原本平淡无奇的五官突然立体了起来。我只能暗自感慨,十七八岁的年纪真是好。 “轮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悄悄地谈恋爱了?”我是过来人,怎么能猜不透女孩子眉眼间的那丝情愫? 果然。她不肯回答,大拇指轻抚着我的掌心,一圈一圈地画,我想抽手,又偏偏脱不开,只好开玩笑:“不要害羞,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抬起头,脸更白,眼睛更黑,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很久以前了,一直忘不掉。” 真早熟,难怪你高考会失利啊,小表妹! “惭愧,我虚长几岁,竟输你这么多。” “再等等,快了,该来的总会来。”她说得深沉,年轻小姑娘阅历浅薄却偏爱扮洞悉世事,我不会在意。 说说走走,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绕了大宅一圈。昏鸦漫飞,流云似锦,郁郁青山和百年洋楼构成一幅色调艳丽的晚景。这里太过安静,远处的弦乐弹唱和人声鼎沸都仿佛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连同对面山上的夕阳西下。 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可竟然没电关机了。我沮丧地骂了一声,看了一上午的小说,出门前忘记充电了。 “阿媛,你有没有带手机?看下几点,我们该回去了。”我晃了晃阿媛的手臂,可是她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二楼西侧有个房间白色的窗户是打开的,淡绿色的帘子随风拂动。 我悄悄瞥了阿媛一眼,她仍直勾勾地望着那里,像是希冀里面会探出个白衬衫的俊美少年来对她笑一笑。 我想再唤她,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又往窗子看。那静谧的画面中突然冒出了一只细白的手,伸好长,指间还夹了根烟。好像一座沉寂无人的古堡里刹那间响起一声尖锐的弦乐,我生生惊得往后退。 阿媛扶住了我,她身上有股水草湿湿的味道。 “有只手,是不是有人在那?”我问。 “有吗?” 咦,眨眨眼,哪里还有什么手?我还是坚持:“我真的看到了,不然你刚又是在看什么?” “在看会不会有个叫我魂牵梦萦的人站那等我。” 我笑了起来,紧张感消失大半。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用在阿媛和她一干兄弟姐妹身上半点不差。以前只知道她小小年纪用功刻苦,初考中考都考全市前十,年年拿莲溪王氏的奖学金,资助人还是这宅子的主人。没想到如今她出落得这么有趣,让我更加喜欢。 “这家的后人今天应该有回来,二十四年一次,越有钱的人越信这个。”我想解释刚刚的失态。 像是要验证我的话,那扇铁门竟然打开了。庭院的砖面非常整洁,通向正屋的台阶两侧是汉白玉做的花台,秋紫罗兰热烈绽放。一个长相明丽的女孩子挽着一位三十余岁c端庄秀美的贵妇从台阶上慢慢走下来,立在院内,美目顾盼。我凝视着她们的美貌,耳畔仿佛响起陈升的歌:“静安寺外细雨飘,丽人婉约如兰花旗袍。” 过了一会,一位穿着西装c保镖模样的男人向我们走来,作了个手势,请我们离开:“两位小姐,这里是王意堂爵士的祖宅,并不开放参观。” 我很羞愧,站在别人家大门口挡道,还放肆地打量人家家中女眷,简直太过失礼。低声道了歉,我赶紧拉起阿媛准备离开,而阿媛不知何时把视线移到了我身后。 “铭少爷”那个西装男把我们挡到了路旁,恭恭敬敬地对称呼来人。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穿着王氏宗亲统一发放的红上衣,身材挺拔,皮肤白皙,五官非常精致,看见我们,微微一笑就朝门内走进去。那个漂亮的女孩迎向了他,挽住了他胳膊,昂起头,亲密地撒娇:“表哥,怎么才来,等你好久。” “对不起,祭祀刚结束,爷爷说他想再去陪一陪二叔,我就先过来接你们。大奶奶她们呢?”男孩子的声音好悦耳。 后面的我没再听,阿媛已经独自走回去了。我大步追向她,叫唤她,她仿佛没有听见,固执地前行。她看起来走得很慢,步履有些不稳,可不知为何我总也赶不上她。 我心中渐渐升起异样的不安感,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奇怪的直觉源自何处。我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蹲下喘息刹那才惊觉,我们似乎走了比来时更久的路,为什么一直没有到尽头?那座宅子的人呢?怎么迟迟没有出来? 这个时候暮色已经侵袭了整座村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夜宴 黄昏是透明而不真实的,像浮在大气中。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缩在地上不敢动。好像有人走近了我,可是我不敢抬头。 脚步在跟前停住。我闭上眼睛,心跳剧烈,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脉搏声。 一双冰凉透骨的手搭在我的肩上,那人就蹲在了我对面,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舒服吗?” 阿媛!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原本以为她自己一个人走掉了,心里还在气,有点不愿意和她说话。可是眼下这古怪的氛围,我很怕落单,急急地抓住她的手,有些话很想问,但妈妈来之前就在车上告诫我,今天有些字眼不能随便说出来,不然会沾上不好的东西。 她静静地看我,黑色的眼瞳映出我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她一下子陌生了。 我闷声说:“你走好快啊” “因为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 “咦?”我很诧异。慢慢地,我才反应过来。令阿媛魂牵梦绕的人,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子,除非有彗星撞地球那样的概率,否则她注定只能失恋了。 她倒笑了:“好了,绕了条远路,不会怪我吧?” 是这样啊,我吐了口气,呼吸也回归正常。太阳下去了,乡里湿气重,这种偏僻的地方,我根本不愿意多待,赶紧起身加快步行。这回是我把阿媛甩在了身后。 一段不算长的道路,我们都没有说话,保持着前后十步远的距离。很快,戏台的锣鼓声越来越近,总算回来了。我暗暗松了口气。 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白底彩绘的纸灯笼,亮着光,在风中摇摆,映衬着红砖石头的老房子,别具异样的美。所有的空地都摆上了酒桌,前屋后舍间隔的过道也挤满了人群,时辰还未到,光膀子的男人已经先就着小菜划拳喝酒了。 才踏进门,就差点和人撞了个满怀。一看,竟是我二舅妈。 她既时髦又漂亮,和阿菀站一起不像母女倒像姐妹花。她拍了拍胸口,像是惊魂未定:“哎,阿生,我都快给你吓坏了,突然冲进来!” “舅妈,对不起,我来找我爸妈的。”我努力地让自己说话更自然一些。 “你爸妈啊,这会也正找你呢!你去哪啦?电话也打不通,还好我回来上个厕所给碰到。不知道大人会担心呀?” “对不起,我和阿媛四处走走。手机刚好没电。”这话刚说完,我裤兜里的手机正好响了。 之前明明是关机的啊!我尴尬地朝舅妈笑了笑,电话是我妈打来的。一接通,果然,话筒那头传来妈妈暴跳如雷的怒吼声,狠狠修理了我一通。我也只能郁闷地照单全收,扮一扮乖乖女让她消气,心里一边盘算着是该换把新手机了。 我也给我爸打了电话报平安,他倒没怎么动怒,只说回来就好。那边二舅妈嗓门奇大,嚷得里屋的一个黑瘦的妇人也追了出来。一看我就咧嘴笑,说:“阿生啊,你可回来了,我特地留在家里,怕你回来找不到人呢。”可瞥见阿媛就变了脸,作势一个巴掌要扇向她,骂人的话才开个头,被二舅妈拦住了:“育瑜,你可注意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阿媛的妈妈。她还是狠狠拧了把阿媛胳膊:“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自己野不够还带你表姐乱跑!” 我没法劝,因为二舅妈拉着我,脚步很快地往操场那边走。这一晚的宴席太过隆重,连乡村唯一一所小学的操场都被临时征用了。 “舅妈,不用等她们吗?” “不要管,她们自己知道路。还有,离那阿媛远一点,她这里有点问题。”二舅妈用手指戳了戳脑门。 “什么?!” “还不是读书给读傻的?你妈妈没跟你说呀?哎,不说了,不说了,今天可不能谈晦气的事。” 我记得几年前大表哥结婚回村办酒的时候,阿媛和我坐在一起。酒席还没开始,一群打打闹闹的小孩子里就她一人拿着课本看。 心里始终有些疑惑,想再追问,已经到了。好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亲戚纷纷围了上来,一会夸我漂亮,城里的姑娘皮肤白五官再怎么一般都显得好看,一会问我嫁人了没有,这么大岁数还不嫁人生子怎么行。可我才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两年!我心里很感谢外公在他少年时立志外出奋斗,子子孙孙得以改变命运,三个多小时车程的差别已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妈妈早我几分钟入了座,瞪了我几眼,本来要再骂我几句的,阿珍把她劝住了:“哎呀,姑妈,今天生不得气的。”过了一会,出去寻我的爸爸c舅舅c表哥和几个后生都陆续回来了,小舅舅过来打了我一下头。男性和女性分开桌,辈分不同也不同桌吃饭,分得很清楚。 阿菀挨着我坐,凑到我耳边说:“阿生,我刚刚看到好几个很英俊气派的男孩子哦,从国外回来的,就那个鼎鼎有名的王家嘛。真不敢想象他们和我们身边这群乡巴佬竟然是同族同宗。” “和你也是,王如菀小姐。”我提醒她。 她嗤笑了一声:“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亲戚。三天两头跑到我家里去,一只土鸡一麻袋地瓜就要叫我爸爸帮他们家找工作,车间也不肯去,嫌不够体面。拜托,中学都没毕业是想进写字楼还是当公务员?” “阿菀,你小声点,被人听到会好尴尬的。”我赶紧看了看四周,正好瞧见阿媛过来了,坐到了隔壁桌阿珍旁边。 阿菀也在瞧她,眉头都皱起来了,开始数落我:“听说你刚才和她一道?喂,你不知道她精神受刺激的啊!” “不会吧,你妈妈也这么说。我刚和她散心,也没见什么不对劲。” “自杀未遂嘛!” “啊?!”我真是给吓了一大跳。 “别反应这么夸张好不好?”阿菀拿起一根筷子在指间飞快转动,见我央求地望她,才悄声说,“她妈妈跑到我家里来哭过的,说她高考没考好,很想复读但给喜进一阵狠揍,叫她不用肖想,直接去打工,过两年正好能嫁掉省心。她不肯啦寻死觅活的,喜进烦了,叫她跳河死了干脆。结果她真跑出去了,半天都没回来。到了晚上,一家子慌了神,正要喊人去寻,她倒自己一身湿漉漉地回来了。问她话也不答,不知道谁救了她。算了,不说了,不吉利。” 我听得有些不是滋味。阿媛那么刻苦用功,十来岁的小姑娘就曾和我谈论过未来的设想:“生姐,我以后想去法国念书,听说法国很美丽。”阿珍说的“读书好可以嫁有钱人”有点扯,但对阿媛来说,却真的能改变命运,还能让她再多做几年灰姑娘的美梦。十八岁的小姑娘得有多不甘才能纵身去跳河? 我忍不住看向阿媛,似有感应,她偏过头看我,微微一笑。我对她也笑了笑,尽量收敛眼中的同情。 九声轰天雷炮响过后,酒席就正式开始了。不外乎就是海鲜米线c生冷拼盘c鱼翅c鲍鱼c海参再来可能是九节虾或者大龙虾二选一吧,和酒楼的菜色一样,但味道明显要新鲜多了。旁边的人说,从村头到村尾估计办了几百桌,吃到夜半,全是那王爵士家掏的腰包。一群人啧啧赞叹财大气粗,却不知这所有的费用可能还抵不上人家手上一枚戒指。 坐我另一侧的是大表嫂。她和我说:“他们上午就来了。村口原本候了一大群记者,出动了很多保安,不许他们进来,开始闹得很凶。后来那家人中的一位赶紧出来说了几句,讲好不采访不拍照,都可以进来做客人,皆大欢喜。不过还是要检查一遍才通过。今天嘛,是绝对不能有怨气的。” “喔,这么厉害?我没注意,睡着进村的。” “那些当官的也特地要来拜会。可人家玩的就是低调,也不知有没有真的见成。” “人家几代人漂泊在外,没打算靠祖国吃饭。”我说。 “人一富贵,福泽子孙。男男女女都光鲜动人。你看到那些男孩子就不心动吗?” “没有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娶我。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记得照镜子的。” 整桌的人都笑我。我一直感觉阿媛在看我,有些心虚,她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在借机讽刺她。 阿菀怕肥,夹了几筷子就不吃了,埋头继续玩她的手机。八道菜后,戏台那边已经敲锣打鼓开了场。爱热闹的小孩子和有些年纪的戏迷们纷纷往那赶,有的人手里还端着碗,边走边吃。还有人拿着颜色冶艳的花灯准备去河边放。 阿菀不肯去凑热闹,表嫂要哄她三岁大的儿子吃饭。我心痒痒的,跑去央求妈妈,她摆着一张脸,很不高兴:“人那么多,戏有什么好看的?去看人头的吗?”还好,喜进他们一大家子都要去,我朝阿珍走过去,妈妈脸色更不好看了。我知道她的想法,她和阿菀一样都自恃身份,看不起这些亲戚,更不愿意我和他们为伍,生怕掉了档次。可今夜,她不能骂我。 因为在这个夜晚,不好的情绪容易招引来不好的东西。 戏台果然挤满了人,各种味道都有,我捂着鼻子,跳上一旁的斜坡。前面几排的座位是安排给王爵士那一大家子的,还有村里头辈分较高的老人。斜坡离戏台有点远,只能看到人影绰绰,浓墨重彩的戏服满场飞,台布后面应该坐着奏乐的人。好在树梢上广播清清楚楚地把声音传过来。周围实在太吵,大家都在说话,真正听戏的没几个,我没有兴趣听他们讲王爵士讲政府要征收埔仔仑那块地讲王阿憨新讨的媳妇带了多少嫁妆过来。 起了风,有什么东西钻进我脖子里,吓了我一跳,急急忙忙地扯自己后领。阿珍在一旁就笑,伸手帮我拈了出来,递过来看,只是一片落叶。 “阿生啊,可不好这么一惊一乍的。” “我胆子小嘛。” 阿霞插嘴说:“怎么会?前几年大晚上我们还一起玩过试胆游戏,就你最厉害了!”话刚落,立刻被阿珍瞪眼。 这个事还真是时不时会被翻出来的谈资。是大表哥结婚那次的事了,我刚好十八岁,过了暑假就要去读大学了,浑身精力没处发泄。晚上吃酒席,二表哥先提的头,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都起了哄,除了不合群的阿菀和忙着读书的阿媛,都决定偷偷去山上冒险,因为再过几天就是鬼节,大家觉得很刺激。 村子是由一条村路生生将两座山劈开的,东面这边都是民居,西面那边山头则立满了各家的祖坟。西山脚下有一条河,起名为“莲溪”,所以西山和村路之间还搭着一座石桥。明明是河却叫溪,但千百年来都是这个说法,村子也因此得名。 我们趁着长辈们不注意,靠蜡烛啊手电筒啊手机啊等等来照明,各自摸黑爬西山,约好到我外公外婆的墓前集合,不去的就是孬种。我那晚被阿霞怂恿,偷喝了两三小杯的白酒,喊得最起劲。可最后一群人里,只有三个人没有到达。一个是二表哥,他根本是在耍我们玩的,去都没去;一个是二仔,半路被吓哭回来,说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一个是我。我一直没出现,也没带手机,大家联系不上我,以为我没胆开溜了,回到村里时才发现我不见了,只好和大人说,吓坏了所有人,连派出所都叫了,整座村子整座山地翻找,直到快天亮,才在王爵士家族的墓园里找到了我。我当时正趴在一块墓碑前睡觉,迷迷糊糊被人叫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后也想不起自己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估计是酒劲上来了,又迷了路。反正我被爸妈和舅舅他们修理得很惨,自己还因为受凉大病了一场,二表哥几个也被我连累到挨揍。所以这次妈妈才会特地告诫我不许乱跑。 阿霞被她妈妈育瑜扇了两巴掌,看样子至今记恨我呐。 我和她笑,歉意地过去搂她肩膀:“当年对不起啦。” 她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嘴里“哎哎”叫,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二仔他们要去放花灯,你去不去啊?旺仔家自己糊的,不要钱,我给你弄个过来。” 过来的路上,我看到另一波人手里拿着灯,说说笑笑,三两成群,往西山河岸方向去,有的灯笼早早点上了蜡烛,从姹紫嫣红的纸灯罩上透出光。浓重的夜幕里,大家巡巡游去,像地上流淌的灯河,蜿蜒而美丽。 “去不去?” 哪里还由得我决定?反正也挤不到戏台前面去,他们本来就带着灯预备看场戏就过去放的,我也只能跟去看个新奇。 村路的另一头就是莲溪,堤岸上围了很多人,声音好吵。他们把花灯放在河流上漂走,双手合掌,祈愿迷茫在天地间悠悠亡灵都可以找到自己下一世的归宿,不要再纠缠这无谓的游荡。仪式的寓意大家心照不宣,也不可言说,小孩子爱玩,都把它当成了有趣的游戏。 河面上全是摇摇晃晃,不知道最后会流向何方的花灯,一盏一盏,微光闪闪,很壮观,指引那些死去的还有活着的人走在属于彼此的路途中。我想,二十四年后c四十八年后甚至更久,要是我死了,会有谁也给我放这么一盏灯吗? 咦,是谁说过的这样的话呢? 山里的风呼呼地吹在耳边,一时间竟像无数的鬼魂在齐声哭泣。 “滴嗒”这是为什么,眼角竟然落下一滴眼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异象 趁着没人注意,我赶紧擦去。他们都在放花灯,阿霞揪着那个名叫旺仔的男孩子过来,也递了只给我。二仔他们都哄笑开了,我这才知道阿霞和旺仔已经订了婚。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从灯罩顶端开口伸手进去,把蜡烛点燃,手心里立刻充满温暖的力量。却不着急放,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灯,沿河岸走,和许多人擦肩而过,心里真的是很喜欢这样的良辰美景,二十四岁的生日一定会此生难忘吧。 “轰”地一声,头顶上烟花绽放,一朵一朵,像在深暗的幕布上刺绣,灿烂夺目。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烟花,城市里早就禁止很多年了。 好漂亮啊! “好漂亮啊!” 咦?我循声望去,这一天的意外实在多。王家大宅里那个美丽的女孩子正挽着她的表哥散步,身后跟着保镖,旁边的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好奇地打量他们。可惜这个夜晚没有月亮,还好河面粼粼,灯火璀璨,映照在他们的脸上,仿佛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华,真是美,一对风华正茂的璧人。 是她在娇声说话,时不时俏皮地仰起头,樱桃般的嘴唇几乎要贴上男孩子莹润的耳垂。过了一会,身边陆续多了三两个同样仪容出众的少男少女,都很有教养,碰到村民会好脾气地点头问候。 我一直站在河堤的下斜坡,等着他们先过去。经过时香风阵阵,被称为铭少爷的男孩子手插在口袋里,对我笑了下:“谢谢。”真是客气。他大概也不记得傍晚徘徊在他家门口窥伺的那两个奇怪女生吧。 对了,阿媛呢?我四处张望了下,喜进他们就在前面,立刻快步过去和他们会合。 “还没放啊?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了,不会是去追男人了吧?”阿珍就是这样。 “哪有?我随便走走,正要放呢,”我把花灯放到了河面上,看着它飘远,然后问,“怎么没看见阿媛?她没跟来吗?” 谁知道这话一出,他们几个人都很尴尬地愣住了。喜进干笑两声,说:“她不来。”我还是不解,阿珍偷偷掐了两下我。我这才晃过神来,原来是因为那件事,在农村而且又是这样的日子,确实比较忌讳。 冷不防地揭了人家的伤疤,我一下子不安起来,只好装作无意地欣赏风景。视野很开阔,整座西山豁然展现在眼前。我隐约记得几年前河堤畔种满桂树,这个时节原本正值桂香怡人,可是眼下却光秃秃地一片。 我想缓和情绪,就问阿珍:“以前的那些桂树呢?” “哎哟你!”阿珍赶紧捂住我嘴巴。 又怎么了?我莫名所以。 “那个字不能说出来,懂吗?姑妈什么都没和你说呀,风水师说这树隔在今天不吉利的。好了好了,我们不讲这个。”她神神叨叨地念着,双手合十,拜了两拜,诚惶诚恐,害怕不小心又给什么听了去。 “什么字?” 阿珍压低了声音:“就那什么树。” 桂我张了张嘴,呆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桂”通“鬼”,竟连谐音都不行。我是不懂这些,可坏了人家风俗终究不对,想要道歉。 “别再说了,会给缠上的。”阿珍拼命给我使眼色。 今晚真是多说多错,我情绪受挫,一个人落在最后,闷闷地想回操场继续吃酒席。不及和他们说一声,夜风又起,寒意渗入肌肤,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感觉好像真的有人从我们中间飞快地穿梭,晃个神又不见了。周围热闹不歇,丝竹不绝,“疑从画里见真真,何日再逢灯下人”,广播里还在放着高甲戏,恍如身在梦中。 隐约有人在看我,转过头,阿媛独自一人站在路的另一边。小小的山坡底下,衣衫飘拂。我想叫她,她面露微笑,对我招手:“阿生”。我应了声,一下子脑子空白,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满街巷,闹嗨嗨,灯光平地起,烟火从天来。好灯市,谁人不爱,千金一刻,这般好光景,令要再等何时来”富家千金黄五娘羞怯地诉说她的少女情怀,花灯下,那翩翩少年背影渐远。我分不清戏里戏外,只觉得戏台不断地延伸,所有人都站在上面扮演各自的角色。 “阿媛”我唤她。 她还是笑而不答,避开我伸过去的手,慢慢地往桥的方向走去。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没有由来的默契。 我们走到茶摊,几根竹竿支起一个架子,黄色的灯泡挂上头,围了几个老人在下棋。他们泡着功夫茶,有人大叫一声“来来来,双杯献酒”,但没人注意到我们。 再走,路过一个荒废已久的土地祠,边上是疏疏落落的几户人家,大门紧闭,都去吃酒了,只有门口的灯笼寂寞地亮着光。 我们穿到路的对面去,整条河岸都挤满了人,石桥上也是。有个十来岁的小孩拿起手机要拍照,被他妈妈着急地一手劈了去:“要死呀,不怕被拖了去!”她突然想到什么,赶紧闭口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们旁边好像站着一个人,戴帽子的男人,着装很古怪,靠得那么近,几乎都要贴上了,这对母子却完全没有发现。 “别和他对视,别出声。”阿媛头也没回,轻轻告诫我。 余光瞥见那男人缓缓地朝我这边看,我迅速低下头,心跳剧烈如战鼓擂动,脚下仍不听使唤地前行。 渐渐地,喧嚣沉寂下去,水声骤然如急雨。过了桥,便到了西山脚下,莲溪的另一端,草木茂盛,只有寥寥人影闪动,偶有亲昵的嬉笑声,应是幽会的情侣。这种地方阴气重,寻常人都不大爱在晚上走动。数年前被二表哥诓骗来冒险,具体情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阿媛带我走的这条路却印象深刻,崎岖难行多山石。其实上山还有另外一条修好的大路,只是没有这条近,不需要绕山路走。外公外婆迁墓时,做法事的师公说我八字轻,生肖又和外公相冲,不宜旁观捡骨的过程,舅舅和妈妈都不让我上山。偏偏我那时好奇心强,央求了阿媛的堂哥良仔偷偷带我从这条斜坡路攀登上去,可以站到视野宽阔的地方观看。山峰的高处就是王爵士家族的墓园。 我就是再迟钝也早察觉出不对劲了。大脑是清醒的,可身体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精神力控制住了,我无法摆脱,对未知处境的恐怖像一条冰凉的蝮蛇紧紧缠住了我。黑暗中,只知道阿媛走得很快,我手脚并用地跟在后面攀爬,根本停不下来。走了很久很久,锋利的山石c遍布的荆棘割伤了我的手,虎口一阵的疼痛,我勉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定下心来才发现前面一团黑梭梭的身影。 阿媛停在了那里。王家墓园的门口! 和别处的漆黑无光不同,牌坊横梁上挂着两盏宫灯,整个园子都点了一排路灯,散发出暖橘色的光芒。我从来没有到过正门,良仔也只带我溜到后门那里翻栏杆进去参观过。 我立定了看她,她也看着我,微微一笑,招招手:“来呀。”俨然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我后背一阵凉意,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意志,只想拔腿狂奔。 可她走了上来,拉住了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往里面走。 我记得王家是请了专门的守墓人的,今晚却一个人也没有,大概也忙着吃酒看戏。我心里害怕极了,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离黄泉更近了一步。 小道。台阶。左拐。 “到了。”她说。 路灯遥遥地传递光,围绕成一片,这不像夜晚,更像夜之将至的黄昏。整座墓园安静得只听见秋虫的鸣叫和沙沙的树叶声。 我们站在一块汉白玉墓碑前,两边竖立着同样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石栏。祭台前摆放了一束鲜花,香炉上插着燃尽的檀香末梢,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今天应该刚有人来看望过。 阿媛问:“还记得他吗?” “谁?!”我骇然。墓碑上铭刻着一副黑白照,隔了好几步路,路灯又昏黄,看不清楚。 阿媛的手无声地搭上了我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按动,机械而缓慢,像要让我放松。 我无法放松! 我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脸上。她的脸色呈现出死的灰败,嘴角一抹笑意格外诡异。 我脱口而出:“你不是阿媛。”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手机却在这时突然响了起来。就这么一瞬间,我回过神来,桎梏在身上的力量松了,赶紧用力踹了她一脚,她整个人都往后跌。我趁机拼命地跑出去。 跑到台阶那里,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阿媛一手撑地跪坐,不住地呕吐,喷出来的全是水!我惊吓得腿软。她正好抬起头,目光直盯着我,然后一边吐水一边缓缓地爬向我。 “阿生阿生” 她在叫我,我哪里还敢再随便应她?! 裤袋里手机还在震动,我全身发抖,可是腿脚已经没有力气了。 手上还有火辣辣的伤痕,痛感让我稍微清醒,眼看着阿媛越爬越近,我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跳着跑着狼狈逃命。我这次不敢再回头看了,感觉她阴魂不散,速度越来越快,我好像已经跑得就要失去知觉。 只差一点点!她的手就要够上我的脚踝了!我努力甩甩头,放空大脑,加快脚步跃上小道。 跑着跑着,门口就在前面了。牌坊那里站了个人。 我迟疑了下,但不敢放慢脚步,阿媛就在后面。 近了,是个穿红衣服的年轻男孩。我咬紧牙关往前跑,瞥了一眼,那眉眼依稀是王家的少爷。我赶紧出声示警:“快跑。” 看他没反应,我只好喘着粗气催促:“我后面!后面!快点,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我是不敢回头的,他面对着我,估计是看到正迅疾爬行而来的阿媛,二话不说,也跟着我一起跑。 我们从山坡一路飞快地往下冲,压抑住尖叫的冲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梦中梦 很快,我看到了石桥,看到了很多人,一口气往人群中挤。刹不住,差点摔倒,有人扶了我。还好,是温热的手。 下一秒就变成掐了。 “发什么呆呀,”阿珍嗔怪道,“叫你几声都不应人,睡在这里也不怕吵?” 咦?我揉了揉眼睛,哪里有什么石桥?那个王家的少爷呢?往后瞧,阿媛也不见了。我正坐在河边的靠椅上。 “不对啊!”我“嚯”一声站起来。 “什么不对?可真服了你了,坐一会都能睡着,还差点摔跟头了。走走,我们回去继续吃酒席。”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 我抹了抹脖子,全是汗水。 跟着他们回到操场时,我惊魂未定,看到阿媛静坐的背影,手不住地抖。 “干嘛呢你?帕金森综合症提前发作?”阿菀嗤笑。 “我问你,阿媛是不是一直都在这里没离开过?”我压低了声音问。 “谁知道?我关心她做什么?”她继续埋头打游戏。 我特地绕了一圈,走到妈妈那桌去。妈妈正和舅妈说话,一见我就开始数落:“打你手机怎么都不接?那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我掏出手机一看,还真有两个未接来电。梦里面,是有救命电话打进来。 “妈妈,我不舒服,我们先回去吧。”这地方我是一分钟也不肯多待,背对着阿媛,我连看都不敢看她。 “怎么回去,这个时候哪还有车?”对,农村大巴班次少,下午五点基本就停了。 育瑜探了探我的额头:“怕是受了凉气,刚还在河边差点睡着。要不先去我家屋里躺躺?” 我下意识就要拒绝,可哪容我说不?妈妈也来摸,皱起了眉:“可不是?这么凉,都怪你不听话。先去打个盹,我们坐你小舅的车走,也要凌晨一两点。” 一听心更急了,巴着妈妈不肯去育瑜家。声音大了点,阿珍阿霞过来劝我,我不好解释,几乎要哭出来。妈妈狠狠地瞪我,转头和其他人笑着说:“这孩子平常不这样,今天怎么耍小性子起来了?” 夜风吹得我很不舒服,捏紧手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阿霞去。 她家里静悄悄,宽敞的石头房摆放木质的家具,连床都是三面围屏的传统婚床。我和衣躺在上面,阿霞帮我盖了床被子就要走,我赶紧握住她的手腕,央求她:“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先让我帮你冲杯感冒冲剂。” “我不喝。” “乖啦,阿生姐姐。” 她拿我当小孩子一样哄,今晚的我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噩梦神经变得相当敏感。不许她关门,就是去大厅倒水也得和我说话。这张床处处刻满时光的痕迹,我绷紧了全身,眼睛不知道看哪里。 阿霞很快就拿了药进来。我一边喝一边问:“这是谁的房间?” “没人,特地整出来的。二堂伯他们明天才回,今晚就睡这。” “阿媛待会会过来吗?”我小心地试探。 “你找她?零点还有场送神会,恐怕这时就被我妈差去帮忙了。要不我去叫她来?” “不用,你和我说说话就好。” 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她的手机响了起来,羞赧地和我说她去上个厕所。我当然明白这是情郎有约,只能强作镇定,点点头。 “很快。”她和我保证。 可我一直没等到她。你可曾想象过那种焦虑又不安的心情?头不知道摆哪侧,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的人潮喧闹,男人在划拳,女人在八卦,高甲戏现在是唱到了《桃花搭渡》。刚开始我还听见阿霞边讲电话边冲厕所的声音,乡下屋子大,有细微的回声,后面她开了门走出去。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还是和妈妈赖在一起比较安心,哪怕被她训斥,便慢慢地坐起来。 这时,我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 “阿霞?阿霞?”我高声问。 没有应答,脚步如旧。我颤抖着拿起手机拨号,可是屏幕黑茫茫,又没电了吗?只好用尽力气呼喊:“喂!” “你嚎叫个什么?吵死了。”阿菀不耐烦地走进来。 我松了口气,但立刻冒火:“叫你怎么不应?故意吓我吗?” “你叫的又不是我,我应你做什么?”她也很恼怒,“受不了那群老女人七嘴八舌才躲来避难的,偏偏你也发神经!” “我以为是阿霞。” “哧,她没空,搂了男仔在外头亲热呢。我从他们身边过都没察觉。不说了,我快通关了。”她搬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窗外响起爆竹声,一阵盖过一阵。阿菀全神贯注地打她的游戏,睫毛扑扇扑扇,长刘海盖住了眉毛。回想起来,她从小就这个发型,一直没变。我凝视着她,原本已经很累,感冒药又起了效,眼皮渐渐沉重 好像过了很久,迷迷糊糊感觉屋子里人进人出,阿霞也回来了,在和谁说话。有个人把我摇醒:“阿生,别睡,试胆大会开始啦!”“快,不去的是孬种,最后一名是小狗。”一群人一哄而散,奋力往外跑,我头很晕,整个屋子都在转,但心想,我不是孬种也不要做小狗,也跟着走出去。远远地还看见大表哥穿着新郎服,满面红光地和人敬酒。 阿霞他们早就跑远了,只有年幼的二仔要和我结伴。夜幕里没有月亮,云层乌压压地向西山集结,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河岸跑。河水汩汩,花香盈盈,桥头上徘徊着一个孤单的人影,高瘦挺拔。我经过时,隐约感觉他在黑暗中注视我。一摸口袋,没带手机,但还有些光,二仔的手电筒直直照向前方。 为了速度,我们没走大路,从斜坡上去。山里荒草多,有一些坟地是无主的,曾经路过时还看到一根粗大的白骨。这么暗,越往里走越渗人。白天下过雨,湿气重,时不时被蚊蝇侵扰。绿莹莹的光漂浮在半空中,紧紧地跟着我们走。 二仔突然大哭大闹起来:“姐姐,我不玩了!”这一出声,鬼火全“嗖嗖”往他身边绕。他吓得猛地甩开我的手,自己一个人跑下山,喊他都不停。真不够义气! 我也不想玩了,没有带照明工具,不知所措地站在半山上。也不知道是冷还是热,酒劲在发作,整个人昏昏沉沉,靠仅有的清明,望到前面有一缕光在晃动。 可能是二表哥他们吧。我一面挥手叫他等等我,一面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可那光像在和我嬉戏,不远不近地保持了段距离。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呀!”我用力地喊话。回答我的只有冷冷的夜风。 不,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我弯曲着腿,用下蹲的姿势,一手按在山石上,一手摸索地往下慢滑。可坡又陡峭,石头又冷硬,原本拽了根杂草,脚底不小心滑了下,整个人就像刹不住的车“唰”地滚落下去。只知道身上剧烈磕碰,尖锐的凸起透过牛仔裤划伤了我的小腿。也很快,尖叫声未完,我已经在一块湿润的空地上停下来了。 我嚎啕大哭。 感觉好像有人在我脖子后面吹冷气,我止住了哭,刚想回头,又生生克制住,慌忙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 我终于转过身,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树影憧憧,半人高的草丛围住了我们俩。他的样子看得不是很真切,短袖恤搭长裤,身形纤瘦,半坐在地上,声音十分年轻,又有几分阴冷。 是刚刚桥上那个人吧?我警觉地看他,手在地上摸石头。 他向我伸出手!我惊叫着用石头砸他,没命地往前奔。太好了,都是平地!我使劲地跑。 可是,不对!我跑了多久?!好像站在一个圆圈的圆心点上,回望四周,还是那片草丛,连壕沟的位置都一样。我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 鬼打墙? 我转了一圈,他不在。那么,他在哪? 再揉揉眼睛,我不在刚刚的地方。之前是幻觉吧?一定是!我站在一条小路中间,风一吹过,松涛滚滚,一浪盖过一浪。另一边,是一个园子,用铁栏围起来,点着路灯。透过花草,隐约是一座一座的坟墓?! 王爵士家族的墓园。 这是西侧。良仔带我来过,我记得西侧铁栏中间有一处松动了,我们就是从那钻了进去玩的。我循着记忆的痕迹,紧张地顺着栏杆一根根摸过去,然后,果然摸到了那里,两根之间摇摇晃晃,往两边倾,塞得过正常体型的人。 我不是往山下跑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对了,我可以去找守墓人求助。 可那阵阴森森的感觉又来了,压抑肃穆,像一只冰凉的手抓着你的心脏。我的神经是绷紧的弦,每一秒的流逝都足以在上面弹拨出喑哑难听的断调。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后面!我不用回头也知道! 我失声尖叫,一头从那栏杆缝隙里钻进去,发了疯一样。忽然脚下一空,直直往下栽。我忘了,那里有三米高的台阶。滚了几圈,我的头触到地,更痛了。眩晕之前,我只来得及抓住一处石栏。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那个东西在慢慢向我靠近。我吃力地往里面爬,终于无处可逃,一方石案栏住了我。最后,我只看到一块墓碑。我侧坐在案上,喘着粗气,扶着那块墓碑,手缓缓地从上往下滑。太累了,好晕,我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呼了口气,神智终于回归,耳畔传来鞭炮烟花声,手动了动,哦,在床上。原来是梦,梦到了六年前的事不,那一定也只是个梦。 咦,是什么人?谁在床头看我? “阿菀,请给我倒杯水,好渴。” 没有声音。 我慢慢睁开眼,那双幽深的黑瞳正盯着我看,苍白的脸色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都是白的。扯了扯嘴角,对我笑了 阿媛! “啊——!!!”我惊恐大叫。 “叫什么叫啊!”是妈妈的声音。 脸捏得好疼,我猛地坐起来,仔细看了看,真的是妈妈,几乎要哭出来,一把扑进她怀里。 “二十四岁了还扮什么小孩子!起来,起来,你小舅的车停在路口。回家啦!”妈妈不耐烦的语气此刻听起来格外亲切。 “阿菀呢?” “我哪知道?进来就看你睡得跟头猪一样。” 我的后背湿漉漉的,全是吓出来的冷汗。 车子徐徐开出村庄的时候,喧嚣依旧不断,热闹得如同白昼。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个即将离开的地方,也许很久都不会再来了。有人在放烟花,有人在饮酒划拳,广播里还在唱:“一缕红丝千里引,百年终身从此订,园中百花是媒证,头上皇天鉴心诚”这一切渐渐远去,在岔口的地方,几位妇人往火盆里扔叠好的金纸,口里振振有声地念着祷词,火光冉冉照亮了夜晚的村路。 有个穿红色短袖恤的男孩子,身姿挺拔,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她们身后,悠然地四处张望。似有感应,他朝我看来,优雅地挥了挥手。 风吹来冷得打了个寒颤,关上了车窗,双肩还在簌簌发抖。 我惶然地想,这还是一个梦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那个“人” 回到家里,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我疯狂地把所有衣服都统统换洗掉,冲了快一个小时的热水澡,想把在莲溪村的不快全部抛掉。那个地方再也不要去了,阴影如此之大,我任何时候都不敢再轻易闭眼,哪怕洗头时白色的泡泡溅到眼睛里很酸痛。镜子更不敢多看,生怕从里面看到诡异的东西,即使它布满了蒸汽模糊不清。整个房间c大厅c阳台c楼梯都要开灯。 我洗完澡,衣服都顾不得穿好,裹了条浴巾就往外冲。不知是谁关了客厅里的灯,原本亮夜灯的楼梯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全身立刻有一种过电的酥麻,从小腿胫骨一直传达到后脑勺。我站在原处,紧张地大叫:“爸爸!妈妈!” 三楼传来拉门“哐”的一声,紧随其后的是妈妈的怒吼:“神经病啊,这么大的人,连上个楼梯都不敢吗?开这么多灯,还要我挨个给你关上,不知道要浪费多少电吗?”爸爸在笑:“你又不是不知她一贯胆小,念到中学上个厕所都要找人陪。” “没有啦,没有啦。”我一边应声一边小步扶着楼梯跑上去,用声音来给自己壮胆。 是的,我从小就是个胆子特别小的人,又死要面子,在外人面前一定得装出一副无畏无惧的样子。召集舍友三更半夜看鬼片的是我,明明怕到不行还要强装笑脸点评剧情的也是我。次次玩碟仙c笔仙我都有份,为此半夜憋尿憋得尿在裤子上的事我也干过。我只会胡思乱想,心里也知道那都不是真的,过一段时间便自己淡忘掉。我以为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 睡到迷迷糊糊就被门外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吵醒。妈妈接起了电话,边说边下楼。 我觉得很渴,从床上爬起来,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然后,拉开窗帘。暮色茫茫,已是华灯初上了。不知不觉竟睡了一天。 下到二楼,妈妈正在做饭,抬头看是我,叹了口气:“终于醒了?你二舅妈打电话来说,喜进的三女儿死了。” 而我好像也不太惊讶,只觉得这一定还是在梦中。一个人抱臂伫立在窗前,灰色的玻璃窗上映出我的身影。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莲溪村吃酒席,种种情形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阿媛的尸体是众生日隔天上午被村里人发现的。有个老伯在河边捡垃圾,正好看到上游漂来一具女尸,惊慌之下跑进村里喊人。 三天后,尸检报告出来。阿媛是溺水死亡的,全身并无其他外伤,身体已经被泡得浮肿了,死亡时间为农历九月初九上午十点左右。结果一出,人人哗然,因为直到众生日的晚上,很多人都曾看到过阿媛。 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有人以讹传讹,说莲溪村闹鬼,还在著名网络论坛开了鬼话连载,不到一天就建了高楼;也有网民在微博上群嘲负责案件的公安和法医无能闹笑话。 警方到村里取证,并找了许多证人做笔录,连我二舅妈都去了。疑点实在太大,家属提出异议,公安机关批准重新进行鉴定。这一次是由市一级的法医鉴定中心受理。 但意外还没有停止。原本存放在医院太平间里的尸体突然呈现出高度的状态,但是保存设备并没有任何问题,一时无法追究到任何人责任。第二次的尸检慎重而漫长,报告一直到公历十一月中旬才出来。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根据尸检结果,阿媛死于众生日的两个月之前!算一算时间,正是她投河自尽那一天。 “所以,你认为,那天你看到的其实是鬼?” “对。” “鬼杀了阿媛,然后变成她的样子,和她的家人一起生活了两个月?” “对。” “有这样的想象力,你为什么不去写小说?”谢明珊抓了两根薯条塞到嘴里。她是我堂妹,二叔的女儿,和我同岁。 周末的肯德基里,小孩子总是特别多,满场跑来跑去。对面是儿童游乐区,好几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排队挨个滑滑梯,其中有一个头发蜷曲的特别可爱,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跟在人家后面爬阶梯。 “喂,发什么呆?”明珊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又转头跟我一起看,“哈,小孩。” 滑梯过道那里好像有两个小孩起了争执,原本前行的队列停了下来,有几个人往后退。蜷发小男孩排在最末,刚把一只脚踩到楼梯顶端,冷不防被撞了一下,身子后仰,眼看着就要头往下栽。 离他最近的大人们都站在围栏外面,发出惊呼,跑进去都来不及,我和明珊同时站了起来。然而,那孩子却像得了庇佑一样,小手摇了摇,几乎要倒栽的身体在半空中停了两秒,慢慢地恢复平衡。这时,正好一个大人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颤抖着不住亲吻。 “好惊险,”明珊拍拍胸口,“这小孩柔韧性真强,可以去练体操了。咦,你脸色这么差!” “是给吓到了吧?没事了,没事了。”她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坐下。 其他的大人们纷纷涌进去把自己的小孩抱出来。那两个吵架的小孩屁股也各自挨了大人一巴掌。我愣愣地看他们,看吃着薯条嘲笑我的堂妹,看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我知道,他们一定都没有看到——那个人!就站在楼梯那边,伸出手撑住了小孩的后背。 粗花呢的休闲西装,浅灰色的长裤,一头浓密的乌发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容如水。只有那双幽深的眼瞳没有焦点,但仿佛是在看我,因为他从头到尾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向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我早就预感到他会出现。得知阿媛死讯的那一天起,我就陷入了莫名的恐慌。没有人比我更紧张,我总觉得自己隐约知道些什么。那天下午见到的阿媛就已经有些奇怪了,她带我去看那座百年的南洋老宅,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有什么暗示?我一直都在想。可一切看起来又和从前一样,我正常地上班c吃饭c睡觉,单位离家远,我自己住单身宿舍。周末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家听爸妈念叨,和朋友聚会,偶尔相亲。 对,一切是从相亲那天开始变得更加诡异的。我一个中学同学给我介绍对象,约在算命巷附近的茶餐厅见面。这年头,公务员爱找公务员,要不就是教师,稳定有保障。相亲就是聊聊自己家境,再问问对方情况,相当地公式化。对方三十不到已经混到了科长的职务,厚厚的镜片藏不住眼中的精明,喜欢拐着弯子套我话。说实话,我没相中他,但也没拒绝由他送我一段路。 我们并肩从算命巷过,抄近道去停车场取车。到了杂货铺边,有个扛着杏黄旗的老人坐在台阶上向我们招手,殷切地招揽生意:“测个字吧,算运道看姻缘,很准的!”已经是冬天了,下过几场雨天气转冷,他的衣裳却很单薄,不停地往手心呵气,眼巴巴地望着我们。 “要不,算一下?”我对那男的说。 那男的有点不屑:“这里?不如改天我带你去福缘寺。” 我犹豫了下,老人赶紧陪着笑说:“您写一个字,我就能帮您算出来,十块钱很便宜的。不准不要钱。” 真是可怜。我只好答应了。 老人让我在一张黄纸上写字:“闭上眼睛想一下,把你此刻最想写的字写下去。” 不知道为何,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莲溪河边那一株株被砍掉的桂树。“桂”!一个抖索,我莫名觉得冷。杂货铺的电视正在放高甲戏“狸猫换太子”,太监郭槐正阴阳怪气地出场。我吸口气,歪歪斜斜地在纸上写了一个——“槐”字。 字很难看,但更难看的是老人的脸色。他戴上老花镜,手往字上那么一摸,瞪眼看我:“姑娘,你名字里可是带了草木边旁?” 不对,也对。我叫春生,春生春生,春风吹又生。爸爸说我的八字里缺木缺火。 我都还没回话,老人又接着问:“最近可有遇见什么凶事?” 我点点头,说:“有。” “这木指的是姑娘你,而旁边这字”老人推了推眼镜,神情有些惶然,仿佛挣扎着下定决心,才和我说,“我要这么讲,你一定以为我在诓你,想多骗点钱。这个,我不收你钱了。你自己要当心,因为那个可能就在你旁边!” 我大惊,往身旁看去。那个和我相亲的男人原本站在我边上,不知何时已经移到好几步远的地方。但这不再重要,我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眼睛转了一下,对我轻轻地笑。 那副长相,我怎么可能忘得了?那座老宅子里的王家少爷。 算命的老人家不肯要我钱,扛着旗子慌乱地离开。我对那相亲的男的说,我突然想起还有东西要买,不用他送了。那人显然松了口气,如果他能看得到,一定不会假模假样地再和我多说两句客套话才撇下我匆匆走掉。 我没和他告别,站在杂货铺门口,一直盯着电视机看,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进去。不,我根本不是镇定,我明明是害怕得大脑空白,两脚迈不开。 过了许久,我才出声:“轮到我了,是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你是谁 没有回答。冷风阴森森地穿梭,不远处有穿中学校服的女孩子哼着歌拐进更暗的巷陌。稚嫩的女声,唱的偏偏是:“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尾声飘啊飘,像细雨温柔地亲吻我的脸庞。 身边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人?相亲的对象,算命的老伯,那个“人”,一切仿佛都只是梦境,和数月前的那场变故一样。 我闷闷地回家,边走边彷徨地四处张望,在过路口那里还差点撞上一辆的士。司机怒气冲冲地探出头开骂,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到了我家楼下,看到门口围了几个陌生的人在大声争执。心跳停了几拍,立马冲上前去。妈妈也在那里,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不断地比划:“不行,不行,你们当时没说清楚!” 我终于放下心,走到她身边,挽住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回头看我,依旧气愤不休:“你爸爸那个蠢货,把一楼店铺租出去,也不问问人家是干什么的!自己跑去给你奶奶干活,留我在这里对付!” 我盯着那些人看,店铺原本就是简单装修好的,他们大包小包地堆了一堆箱子在门口,硬是让妈妈拦着不让进。其中一个箱子开了道口,露出大红的刺绣。 “开什么店的?”我问。 “什么店?”妈妈冷笑一声,“卖寿衣!” 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又从小腿胫骨慢慢爬上来了,好像有只冰凉的手在抚摸我 “喂喂,你中邪呀!”明珊把手搭在我额头上,开玩笑地说,“刚刚就一直在出神,把我叫出来不是为了让我看你发呆的吧?” 我心里很忐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我被鬼缠身了。 明珊又说:“那阿媛的父母是不打算再追究了吗?警方一直都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微博上都在议论,这绝对会被列为二十一世纪的最不可思议案件之一。” “我妈妈说,这件事影响太大,她姐姐阿霞的婚事也因此黄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没人敢和他家结亲的。他们只想赶紧平息下去,说不定会因此搬家。” “能理解啦,听起来确实很匪夷所思,在乡下地方就更忌讳了。但总有些闲得没事想寻找刺激的人跑去探秘,那边好像有个百年的番仔楼,你去的时候有见过吗?” “那个王家大宅吗?”我面上很平静,心脏却扑通跳得很厉害。 “对,网上贴过它的照片,现在不让靠近了,都是远拍,模模糊糊,很诡异。有人说它是一座‘阴厉宅’。” “明珊”我觉得我应该阻止她再说下去了。 可是她话题一转,说起了神秘的王家:“这一家子的人都相当低调,几乎不曾出现在公众视线里。除了那个嫁给香港金融巨子梁孝灿又离婚的长房大小姐,还是因为女星沈咏娴的插足才被媒体曝出来。咦,叫什么名字来着?” “王衍珺。”我脱口而出。 因为我曾经利用关系去市图书馆c档案馆查过王家的资料,网络上也有一些,但用处不大。我知道建起那座番仔楼的人名叫王律衡,是王意堂爵士的祖父,曾任南洋中华商会会长,慷慨解囊支持抗战。王家人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就很少再回到大陆了,但一直承办莲溪王氏二十四年一次的“众生日”。我甚至还查到,西山那座墓园名为“故园”,王家的先人长眠于此,一直到王律衡及其兄弟,共十八座茔墓。墓园正门石壁上刻了王律衡之父亲笔写下的祖训,其中一句便是:“百年之后,归骨还乡。”不过其后子孙都定居国外,不见得人人都能遵守叶落归根的训言吧? “二十四年前,王家也曾举家返乡过,就像现在这样。但是”她把手机拿给我看,网页新闻标题清楚地写道,“王家次子二十四年前意外离世,尸身在河中被发现”,“轮回的夺命,网友:众‘生’日的诅咒?” 我毫不吃惊,这桩旧事在半个多月前被挖出来以后,在各大媒体新闻排行榜上轰炸式地夺走了人们的视线。2010年的年末,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莲溪王氏”c“怨灵夺命”c“死亡之河”,以及那位英年早逝的“王家次子”。 “网上说,王意堂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香港1971年取消一夫多妻制以前,他一共娶了五房太太,情人无数,相当风流。长子王衍言出自大房,前阵子还代表他们家出来露过脸,给阿媛家送了笔抚慰金,金额不详。啧啧,有钱人真慷慨,这和他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奇怪。王家虽然行事低调,但乐善好施,每年莲溪的老人会都会收到王氏基金的高额赞助,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过年都有红包收,政府低保福利没得比。”这些很早以前就听我舅舅讲过。小舅还笑着说,如果我户口在莲溪,读大学还能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资助。 “本来人行善事,上天都会保佑。可惜二公子去世太早。看过王衍言的照片,就知道异母弟弟长相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是四太太所出,外公是昔日的马来西亚橡胶大王。但即便是无所不能的网络都找不到他太多痕迹,只有寥寥数笔,包括他的死。早新闻一步我就知道他了,吃午饭的时候妈妈突然说起来,我一时紧张得筷子掉到了地上。妈妈只是说,早亡的王二公子就葬在故园里头,年轻时曾见过他一面,生得很好看。我呆了一下,竟不敢乱动。 那天下午,我到市立图书馆多媒体资讯系统里查找数码化的旧报纸。我当时觉得阿媛带我去看王家大宅一定是别有深意的,或许有些话她不能明白告诉我。还有那些梦,到底是真是假?自相亲那天之后,我没有再看见那只鬼。它究竟是谁?所有的谜团纠缠在一起,越理越乱。 虽然有索引,我还是费了些功夫,手指停在一则1986年10月13日的报道上。一眼就认出了图片的拍摄地,那是二十四年前的莲溪,熟悉而又陌生。越过点缀着小花朵的桂树,我看到了河面,还有围观的人群,撑着伞,是个下雨天。 就和这天一样。倾盆大雨,很少人来,偌大的查阅室里只有我和管理员两人。 报道清楚地写着,香港望族王氏家族之首王意堂爵士二公子于1986年10月12日,九月初九重阳节当天,驾车失控坠入莲溪河中身亡。下边用半个版面详细介绍了王家,还附上了一张罕见的照片。 呼吸渐渐地变得困难起来,其中一人眉眼看着眼熟,不正是铭少爷吗? 不,再细细地看,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五官轮廓要更加深刻,眼角的细纹暴露了他有点年龄,西装领口扎着复古的领结,说不出的潇洒俊美。 成熟版的铭少爷。照片下有一小行字备注:“王意堂爵士出席王氏宗祠重建落成典礼。” 再往下翻,就没有了。 我坐在旁边的长桌旁发呆,沙沙的雨声从窗子的缝隙里漏进来,像是脚步在靠近。桌面光洁,但好像有个小红点落在我右手边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掏了纸巾准备去擦。而那红点慢慢地延伸,变成了一个字。等我回过神来,桌面上竟然浮现出一列红色的字:“你在找我吗?”最后一个字是用繁体写的。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想逃走,可是双脚无力又跌坐回去。字又消失了。 深吸了一口气,我用手指在上面写:“没。” “撒谎。” 轮到我问他了:“为何而来?” “找你。” 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只能画个问号。 “下来陪我吧。” 下 来 陪 我 吧 我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抬眼望向管理员的方向,她正专心地看书。 它是想要我的命呢,哪怕我和它无冤无仇。我突然想起众生日那天古里古怪的阿媛,冷汗涔涔。 “和那女孩子一样?”阿媛的尸身或许不是无缘无故就在短时间内高度的,她是真的死了很久。那么,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是谁? 没有字。 “你杀了她?” 还是没有。 “为什么?” 还是没有。 “你是谁?” 答案不言自喻。它总是突然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1986年10月12日,不正是我的生日吗?同一天。在我出生的那天,有个人很凑巧地死去,原本正常不过。但是,这个已经死去了整整二十四年的人突然从地底下爬起来,和我说:“下来陪我吧。” 可我还是不明白,它怎么会找上我的。 我独自坐了很久很久,为什么不逃?但能逃到哪里去?这漫天连绵的阴雨把万物都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像张网,挣脱不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缠身 把明珊约出来,本来还有一些话要说,感觉像在交代后事,又怕无辜连累到她,只好作罢。这段时间来,我不敢上厕所,害怕独处,天一黑就开始心惊胆战,喜欢一大群人的聚会,越热闹越好,上班都魂不守舍,材料一直出错。向来好脾气的科长找我谈过一次话,言语之间点到为止,我非常羞愧。其实我很想问他,信不信这世界上有鬼,但没胆问出口,怕给当成神经病。 明珊很担心我,送我到我家楼下,还把她随身戴着的一串佛珠套到我手腕上。 “喏,借你几天驱鬼。要还我的,知道吗?” “你不是信基督的吗?” “所以我每个礼拜都记得去忏悔。” 佛珠上留有她的余温,令我心安。我口袋里藏了个从寺庙里求的护身符,还捐了一个月工资做香油钱,这是我少有的慷慨。全家的名字生辰住址都写进了功德簿,披着黄色袈裟的大师慈眉善目,念念有声,从白色净瓶里取出枝条拂过我的掌心。佛号雄浑,走出了好远都能听得见。 胸口还挂着一块玉,玉能辟邪,上周咬咬牙去玉器店买的,分期付款,还附证书。真是全副武装。所有的事我都没有和爸妈说,怕他们担心,但也很可能会换来妈妈一顿痛骂。 最近较少回家,每天电话联系,比从前更殷切,心里很挂念爸妈,可没有办法。我清楚,它一直跟着我,偶尔现身,同我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有人说,真正的恐怖不在于你会看到什么,而在你看不到的东西。而两者我都不想知道,更不愿意牵连到我的家人,只希望他们能远离这场噩梦。为此还特地网购了一尊手掌大的观音像快递回家,叮嘱妈妈一定要好好供奉在家里。二楼客厅原本就设了佛龛,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敬香,但还是再加一层保险更好。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大伯不是说一楼店铺已经租出去了吗?”明珊看着紧闭的大门。 “没有,价格谈不拢。” 和明珊挥挥手,我走近巷子里,按侧门上的门铃,钥匙忘在单位宿舍里了。很久都没声响,才想起来妈妈说门铃坏了。只好给爸爸打电话,过了一会才接,信号不太好,有点滋滋的杂音,我让他把钥匙扔下来。他可能在睡午觉,半梦半醒地应了一声。 又等了一会,还是没动静。我仰头喊了一声,伸手推了推门。“吱”门竟然开了。 我站住了,手定格在半空中。 试探地叫唤:“爸爸?妈妈?”门里好像没人。 “谁?!”我紧张地攥住玉佩,如临大敌。 “你说呢?” 转过头,妈妈提着两个购物袋,怒气冲冲地在旁边瞪我。 “我没带钥匙,门自己开了。”我赶紧解释。 “什么自己开的?脑袋坏了啊,上个星期就换电子锁了,我按的。翅膀长硬了都不回来,要回来也不说一声!”妈妈左手里还握着黑色的开关钥匙。 心头大石终于放下。我接过袋子,一边上楼,一边说:“爸爸怎么自己睡午觉,让你一个人出去买东西?” 妈妈却埋怨:“他哪有这么老实待家里?大中午就跟人出去喝酒呢,不知道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打电话问问他不就好了?”难怪刚刚声音那么怪,十之八/九又喝醉了。 “一听有酒喝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手机都忘记掉。” 我沉默了几秒,问:“他没带手机?” “不就在那吗!”迈进二楼客厅,妈妈指了指餐桌。一把黑色的摩托罗拉戴妃机静静躺在那里,是我买给他的。 那刚刚接电话的是谁? 放下袋子,我张望四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妈妈,佛龛呢?” “碎了。隔壁闹耗子闹到咱家里来了,前天半夜偷吃供品不说,还把佛像撞地上去了,整个哐当,你爸还以为遭贼了呢。”说着,妈妈从购物袋里掏出了几个捕鼠夹。 她还在念念叨叨,我出声打断她:“那观音像有没有放好?” 妈妈的心思全在老鼠上,捋了捋头发,叫我搭把手帮忙放捕鼠夹。可我不关心老鼠,有种东西比它可怕得多。 “你奶奶正好也想买一个,就让你爸做顺水人情了。”她见我固执地在找,有些诧异。 这么巧? 那现在,家里c家里 我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般,眼睛里满满是妈妈蹲下去的身影。我抓狂似地冲上前抱住她,话都说不清了:“妈妈,我们” 我一分钟都不敢在家里多待了! 妈妈不耐烦地拍我的手,正要骂我,餐桌上手机在这时响了。 不,不要接!恐惧已经渗进了头皮里去了。 这会不会是从地狱打来的?不对,这是爸爸的手机。 妈妈推开我,走过去接了:“喂他不在呀,是我什么在哪里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挂上电话,她看我还在盯着她,眉头紧锁,说:“你奶奶打来的。明珊出车祸了,刚刚接到120通知。真是的,这么不太平” 我不能呼吸了。 “你那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人没事,只是要做进一步检查。你啊,得惜福!像你堂妹,爹不疼娘不爱,各自成家,出事都不在身边,还得我这个伯母去医院,真可怜。” 妈妈围了条围巾,准备出门。我默默地跟着下楼。她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哎,佛龛突然摔坏,可别是什么坏兆头”忽然回头瞥见我,又一通训斥:“你别跟来,这么有空不如去你爸手机里翻一下大炮强的电话,跟他说一声。还有,二十四岁的人了,别总是一副撒娇的样子,抱什么抱,吓我一跳!” 我还是跟在她身后。她真的生气了:“给我乖乖看家,地板扫一扫,那什么角落放一放。” “妈,这个帮我还给明珊,”我把佛珠放到她手里,又摘下脖子上的玉佩,给她戴上,“不要骂我,便宜货啦,你随便戴戴就好。” 她要扯掉,我用力地按住她的手,从来都不曾这样恳切地对她说:“妈妈,你一定要戴着,保平安。” 也许是赶着出门,也许是被我哀求得没办法,妈妈“嗯”了一声,把玉塞到领口里,摇摇头,叫了辆的士走了。 我打给明珊,很快就通了。她状态还好,说话依旧活泼:“没什么事,皮外伤而已。” “而已?” “对,很万幸了好吗!本来走得好好的,那货车突然失控一样向我冲来,还好我反应快,跳到花坛上去,结果脚一滑往后摔了。差一步就给压成肉饼了,你说幸运不幸运?” “佛珠我让我妈妈带过去给你了。对不起。” “咦,你干嘛道歉?难道是你指使的?” 我听见电话那头她爽朗的笑声。 “我妈妈不愿意我去医院,我” “我知道原因。”她还想说,但护士已经在催促了,就匆匆挂上了电话。 她没事就好。我拿起爸爸的手机,打给他朋友。那边吵得要命,全是划拳的声音。大炮强说,我爸爸已经醉得不轻了,迟一点再送他回来。我问了地点,托他代为关照,我想自己过去接他。 他们在梧桐巷的幽篁馆。说起来这还是八十年代初由王家出资建的,当时全市仅有这一座像样的酒楼。包括幽篁馆在内,整片区都是民国时期的骑楼,红砖白墙,土称“街屋”,因为年代太久而外层剥落。政府想拆掉又没能力重建,那个年代还没有炒地皮这样的说法,后来还是通过海外华商会牵线,王意堂家族又捐了一大笔钱来维护。 我走进那家名字古典,实际南洋风情浓郁的酒楼。翠绿的木窗,红色的地砖,楼梯又细又窄,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最里面一间喧嚣震耳,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大炮强喝得满面通红,一见我就招手:“阿生来啦!”屋里围了两桌人,一个个扫过去,却没有我爸爸的影子。 “你爸爸在厕所里吐呢。”有人指了指外廊。 和他道了谢,我轻车熟路地朝外走。爸爸常常和朋友到这里喝酒,从小妈妈都会差使我来喊他回家吃饭。四五岁时,跌跌撞撞地爬到爸爸怀里哭:“爸爸不回家,妈妈不给饭吃。”相熟的叔叔伯伯都知道我妈的厉害,次次皆哄堂大笑。八c九十年代不比现在,谈不上通信技术,家家户户能安个电话就算不错了。 真是怀旧,充满回忆。 厕所被芭蕉掩映在后面,设计者为了雅趣,站在楼道里可以听到流水淙淙的声音,避免掉一些尴尬。 很安静,没开灯,只有一个人双手撑在盥洗台前,一动不动。 “爸爸。”我走过去拍他肩膀,想扶他起来。 他的头动了一下,缓缓转过来,对我一笑。 我如遭雷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惊悚 盥洗台前有一面镜子,清楚地照出了他稀疏的头发和我惊惧的脸。 “是不是你?”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我爸爸,也全然没有王家人的英俊,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他的脸和前襟都湿漉漉的,只有面容白得出奇,双瞳漆黑,笑起来好像又没那么老态了。 我渐渐地迷惘,这人的神情淡淡,让我想起那天下午的阿媛。 他难受地皱眉,后退了一步,和我面面对视,也没有对我做任何举动。我知道,护身符还是有点用处的。 “王衍之。” 其实只是试探,但他竟然微笑着应我了:“是,你想起来了吗?” “我爸爸呢?” 他还是笑,双手插在口袋里。中年人的外表,少年人的气质,糅杂在一起,显得莫名诡异。 “你杀了这个人,就和你杀了阿媛一样,是不是?” “不,他们本来就死了。只是死的那一刻,我附身上来而已。”他说。 “你怎么办得到?” 他笑而不语,视线落在盥洗盆里。水龙头没有关紧,正一滴滴地漏水。我想起来,他死于水中。阿媛跳河自杀,那此刻这具身体的主人呢?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弄清楚。 “我爸爸有没有事?我堂妹遇车祸是不是你做的?你会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我只是来找你的。”王衍之摇摇头。 “可我和你素昧平生,也绝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真的吗?”眼睛里全是似笑非笑的讽刺。 “我不想死,我才二十四岁。” “我死的时候是十八岁。” 报纸上有提到过。可英年早逝不是变成厉鬼拉人陪葬的理由。 “我有护身符,你近不了我身。” “不怕。起初会有些许不适,但可以克服。这就是附到新死之人身上的好处。”说着,他伸手在我头顶轻轻摩挲,令我毛骨悚然。 我奋力推开他,大声尖叫。他受不住力,捂着胸口,全身痉挛抽搐,生生呕出几口水来。是了,梦里的阿媛也是这样的。 我一步步退到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闻声赶来的几个人扶住了我,回头看,是认识的叔叔伯伯。我指着盥洗台,嘴唇哆嗦。 而“他”又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样子,整个人软软地头栽到盥洗盆里去。 这又是一个梦吧?有没有人来唤醒我? 有人报了警,出了人命,屋子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我从人群里挣脱出去,挨个房间地寻找我爸爸。最后在楼道另一边的大厅里看到了他。他歪着头,闭目仰靠在紫色的沙发上,半张着嘴巴,呼吸很平顺。 我慢慢地走近,手都在发抖,生怕这又会是另一场噩梦。 “爸,爸” 他眼皮抬了一下,嘟哝了句“阿生别吵”,又昏昏睡去。 我偎依着他坐下,刺鼻的酒味都不觉讨厌了,紧紧地抱着,感受他的体温,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爸爸,我很害怕。我在心底轻轻地说。 这个周末很忙。警察找我问话,做了笔录,还帮妈妈去迦南堂买了新的佛龛回来。大大小小的菩萨,摆了一桌。妈妈本来想要说我几句,但看我脸色很差,只得安慰我:“要不就和单位请个假,我们去庙里找师公冲一冲?” 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道符,点燃了放到杯子里烧成灰,又倒了水进去,递给我喝,说能驱邪。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我脑海里浮现出阿媛和那中年男人俯身呕水的画面,不禁一阵恶心,怎么也喝不下去。 我倒是在去迦南堂的路途中间拐到了算命巷一趟,想再找那老人问个卦。只可惜没找到,杂货铺的大婶说他几天没来了,也不知住哪。 疲惫不堪,整个精神状态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好在请假倒很顺利。反正也只请一天,分管领导同意就行。 其间,明珊给我打了个电话,关心完情况后又说起了件事。王家那个离了婚的大小姐带着女儿跑来市立医院看望癌症病人,而且还是以王家的名义做慈善。 “真的假的?他们家不是一直很低调吗?” “你明天买份报纸,哦不用,现在上网就能搜到了。” 我没兴趣去看有钱人的热闹,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相不相信鬼魂可以借助刚死的人身体复活?确切说,相当于寄主和宿主那种关系。” “信啊,明明才死亡一天的人尸检结果都能显示死了至少两个月,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的?等等”她思考了一会,又说,“你难道目击了死尸后突然灵感爆发,想告诉我,某只无聊的鬼在阿媛死后附到她身上,而不是你之前说的变成她的样子?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阿媛看起来只是刚死没多久尸体却会迅速到真正的状态吗?亲,你真是个天才,不如好好考虑我的建议去写写小说。” 我知道她不相信,但除了她,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相信了。 “好吧,就当我在写小说。假设这些都成立的话,鬼魂在一定的条件下,比如,死于同一个环境,像这样,不知不觉地进入到刚刚死去的人身体里。死亡时间短暂,来不及,那么,周围的人就很难察觉出来了。” “察觉不到其实自己一直都和一个死人生活在一起?你是在写恐怖小说吧,这个在女性文学网点击率很低的。”她诚恳地建议我换个题材。 “认真听我说,”我的声音又快又急,“要是有人在那种绝对无法生还的重大车祸中神奇地捡回一条命,说不定内里早就换掉了。” 明珊开玩笑地吐槽:“穿越和重生已经把这个梗玩烂了。姐姐,拜托你另辟蹊径好吗?” “如果不是小说呢?你不知道身边的人什么时候死了,但是等他重新回到你视线里,和往常一样跟你聊天逛街,你明明觉得有什么不同,但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个死人,而且还是被鬼附身的死人。” 那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一口气说完那么长一段话,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本想稍作平复,可是明珊却安静得有些奇怪。渐渐地,呼吸变得急促,电话的另一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好像有只手就要从手机里伸出来扼住我的咽喉。 “明c明珊?” “呵”声音变得低沉,语调缓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已经死了的?” 我周身的毛孔在刹那间仿佛全部打开。 “明珊!明珊!”我惊恐地当街大喊她的名字。 经过的路人都停下脚步看我,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可是我不在乎了。明珊!明珊!我死死握紧手机,眼泪直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听到一阵放肆的爆笑,过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明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哟,笑死我了,阿生,你太好骗了!哈哈哈哈,好想发到微博上去啊。” “去你的!这种时候跟我恶作剧!”知不知道我是真的吓出尿了! “对不起啦,哈哈,可真的是太好笑了!好啦,好啦,姐姐,我错了,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气得直接挂掉电话。 走了几步路,手机响了一声,是明珊的短信。连着又响了两次。 我还在气头上,不想理她,干脆直接删掉,肯定是来嘲笑我的。但转念想,她说不定就是因为把佛珠给我才会受伤,心一下子又软了,点开了看。 “对不起,一个人在医院里太无聊,你又严肃成这样,才开个玩笑解解闷的。等我出院请你吃饭赔罪啦。~~~~(_)~~~~/)~~~~ “我信你说的,好不好?如果是那种从死亡线上活回来,明明没伤到大脑却突然失忆的,就相当可疑了。除此之外,要知道身边的人是不是原来的那一个,其实很简单,问一个只有你和他才知道的问题不就好了吗?快赞我机智!” “我们也来约定个暗号。算了,不用这么麻烦,就当年那件事吧。只有你和我知道,记不起来的话,就绝对不是‘你’和‘我’了。” 我拿着手机看了又看,继而抬头茫然地望向四周。我站在朱雀街和算命巷的交叉口,身边是行色匆匆的人们。离我最近的电线杆下,一对夫妻在卖臭豆腐,生意很好,忙得不可开交。再过去,一整排的商店,有个店员从里头走出来吐了口痰。然后,一群小孩子骑着单车追逐,差点撞到提着菜篮准备回家的老婆婆。 这些人里,谁还有血有肉地活着?而谁又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回人间的?分不清楚。 我恍恍惚惚地站立,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像涨潮退潮一样的速度,从我身边穿行,跟风一起。快步走路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汽车鸣笛的声音,饭馆里飘出来的味道,肉禽店杀鸡的腥臭,谁家阳台的花香,统统地,杀气腾腾,要将我淹没。 好像有人拽了拽我的袖子。咦,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刚刚骑车横冲直撞的街头小霸王之一。 “姐姐,你的东西掉了。” “哦,谢谢,”仔细地看,是一支样式十分少女风的发夹,“不,不对,这不是我的。”我早就过了戴少女发夹的年纪了。 想喊他,可哪里还有人影? 我拿着发夹,反复地看,不知为何,有种淡淡的熟悉感。像墨汁滴落在白纸上,层层地晕开,下一刻,那只手破纸而出,向你抓来! 瞬间心脏就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十五岁 我那时才十五岁。 刚上高一,功课不紧不慢,个头已经赶上了妈妈,一切看起来都挺好。 那天不是周末,有很大的太阳,妈妈还特地打电话向我的班主任请假,因为要去参加我外公外婆迁墓合葬的仪式。本来妈妈不想带我去,可耐不住我一直在说。 “如果我不去,外公外婆地下有知,会生气的。还会被二舅妈抓到话柄,以后每见你一次都要和你说,我有多不孝,是白眼狼,外公外婆疼我没有用。” 我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爸妈忙于工作的时候,都是由两位老人家照顾我的,一直到他们相继病逝。这是连我表哥表妹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多年来一直被舅妈们拿来说:“亲孙子都抵不过一个外孙女。” 妈妈很爱脸面,经不起别人几句讥讽,所以很快就答应了。 我记得我们没有坐大巴,而是坐小舅开的一辆面包车过去的。那个时候小舅还没有结婚,车也是找一个朋友借的,他还要过几年才会做生意赚大钱。乡间小路也还没修好,一路颠簸,妈妈接连吐了两回。 但是一进村子,浓郁的桂花香就扑鼻而来,令人顿时神清气爽。路两边的树长得很高大,都是村民自己家种了数十年的了。 我对风俗并不怎么了解,看到他们一进祖屋,男的就开始戴红色袖章,女的往头上别上一支红色珠花发夹,就问妈妈:“那我也要吗?” 一旁的阿菀翻着白眼,要把自己手里的珠花发夹扔给我,却被二舅妈骂:“要死呀,给我好好戴上去。” “丑死了,我不要戴。” 二舅妈不由分说,把发夹直接扣到她乌黑的头发上。 他们并没有准备多余的珠花,因为没料到远在香港c不常走动的几个亲戚会特地回来,分到她们时珠花刚好够用。 妈妈看了看我,说:“没事,只要有点红色意思下就好了。” 我那时留着长长的斜刘海,为了不遮住视线,用一支淡红色的蝴蝶型发夹别住了刘海。 大舅妈也说没事。这样最好了,我并不喜欢那种老式的珠花。 然后,他们开始坐着聊天,喝茶,等待穿着黄色道袍的师公宣布扶灵上山的吉时。我刚开始坐在妈妈旁边,但听他们说话很无趣,眼睛就四处瞄。正好有一间屋子,门帘浮动,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稚气十足,盯着我看。 我冲她招招手,她像小兔子一样给吓回去了。 反正也是闲着,我起身走到那屋子里去,小姑娘正坐在一张小桌子前,一板一眼地写字。看到我,眼睛立刻睁很大,把本子捂得紧紧的。她的手很小,我还是能看出那是小学作业本,心里想,这个小姑娘真用功。 她的头上没有别珠花。我问:“你不用上山吗?” 她摇摇头,默不作声,视线落在我刘海上。 我摸了摸,指着发夹:“你喜欢这个?” 她没有说话。 “等我从山上下来,就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吗?”她眼睛亮亮的,不敢相信。 “真的,”顿了顿,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骗了你,就就让我被鬼缠住。”前一晚正好看了部鬼片。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小小的尾指,和我用力勾了勾。 正好风吹了进来,帘子动了动。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但很快消失不见。我继续和小姑娘聊天:“我叫谢春生,你可以叫我阿生。现在换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王映媛。” “你怎么不戴珠花?” “不去就不用戴。” 正说话,外面突然锣鼓声响,紧接着就是鞭炮连环轰炸。我捂着耳朵,跑到大厅里。回头看,小姑娘站在屋门口向我挥手,她不准备去。 这一天,原本可以顺顺利利地跟在爸妈身边,目送着队伍的最前头几个舅舅为外公外婆的灵柩扶棺,一路吹吹打打,沿着色彩斑斓的纸钱,到山上去,师公做法,捡骨合棺。可是,我的脚才踏出门,二舅妈就凑过来和妈妈说:“师公说了,来那个的和八字轻的不能去。” 我知道她指的“那个”是什么,正好几天前才结束,大大松了口气。二舅妈看向我:“阿生好像是轻八字的吧容易沾上不干净的呢。” 我想装作没听到,一个劲地往前冲。 可师公又说:“属虎c蛇的不能跟去,属鸡的要口衔草,开棺入棺要回避。” 妈妈醒悟过来,一把拽住我,狠狠掐了两下:“听到没?都和你说了,你根本不用来!烦得死,回屋子待着去。” 我不依,恨恨地不肯回。 爸爸口气温和地劝慰我:“听话。你的生肖和你外婆相冲,跟去会惊扰她安息的。” 我还能再多说什么? 其他几个留下来的人倒是高兴得很,有个二三十岁的女人说:“还好不用去呐,山头上那么毒的太阳” 我走回小姑娘的屋子里,一言不发地坐在边上看她写作业。 她感觉到我的不快,停下笔,问:“姐姐,你很想去吗?” “很想,那是我外公外婆呢,远远地望一眼也好。”语气里无比惆怅。 她想了下,就站起身,走到门口,从帘缝里往外探,喊了声:“良仔!” 没一会,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钻了进来。小姑娘和他低声说了几句,他开始一直摇头。眼见不成,小姑娘转头冲我挤眼睛,小大人模样地介绍起这个男孩:“他是良仔,我堂哥,他知道另外一条路可以到山上去的。” 良仔苦恼地皱眉:“可我是属蛇的” 我顺势拍他肩膀:“走走走,表姐请你吃雪糕。” 小姑娘抿嘴笑,不肯跟我们去,她要留下来继续做作业,一刻钟都不想耽误。 我请良仔吃了足足五支雪糕,他才答应带我抄近道上去。其实就是从斜坡爬上去。 那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我远没有小我三岁的良仔灵活,一手巴住石壁,一手拨开乱草,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但很快就被他甩开老远。 “还要爬多久?”我问。 “看你要到哪里。” “可以望见他们的地方。” “那山顶吧。” 沿途还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鞭炮一路不绝。风灌到脖子里,非常舒服,但我不敢分神。直到上头良仔大声地说“到了”,接过他伸来的手,借力蹬上去时,我才大大地喘了口气。 风景真好。房屋村庄田野都变小了,红红绿绿,宛如画卷,不知是谁的神作。然后,我望见远处的山脚有一抹异色,即使隔得再远,我也知道那是栋建筑物。 良仔说,那是村里最大的房子,即使不是最老,也有上百年了。 “那个王意堂家的祖宅?”我一直都知道,这个地方近代以来最显赫的家族。翻开民国以来的地方志,一定会提到他家。 “姐姐你也知道?他家的墓园就在我们后面。” “啊!”我没有由来地吃了一惊,才慢慢地转过身。古式的牌坊,乌木的匾额,上面书写着两个金边大字:“故园”。 我定了定神。良仔带我走到另一侧,指着山腰处,说:“我爸爸他们就在那里。” 中间隔了个山坡,但外公外婆的新墓地在半山处一个非常醒眼的位置。我看不清人,但颜色分明,直刺刺地映入我的眼睛里。隐隐约约,那边是人声鼎沸,我想,外公外婆一定会心安的,子孙后代都有出息,平平安安。 我对着他们的方向,跪了下去,默默合十祈愿,头着地拜了四拜。妈妈说过,对过世的人都要拜足四拜。良仔学我样,也跟着拜。 我本想就这么下去了,可是良仔说:“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我带你去逛逛故园。” 那墓园四周都被围上了黑色的铁栏杆,间杂着灰白的纹路清晰的大理石柱。 “西侧有个栏杆松动了,我们从那钻进去,保准不会惊动守墓人。” 我也才十五岁,玩心正盛,虽然墓园没什么意思,但他说得对,反正无事。 过了栏杆,还有花丛,我们一前一后从石阶上跳下去,在墓园里四处游荡。如果忽略掉那一排排的汉白玉墓碑,整座墓园更像是个小型的植物园。我记得一排排的柠檬桉朝蔚蓝的天空伸展,有个朋友说柠檬桉像人类的裸/体。还有菩提和阴香。花台上种着紫罗兰c山茶和玫瑰。别的我再也叫不出名字了。 但是,我很肯定,我闻到了茉莉的香气。有一处摆了几盆茉莉盆栽,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得出是被精心栽培的,白色的花朵缀满枝头。 “守墓人原来还兼任园丁?” “才不是呢。守墓的其中一个是住我们家后面的祥叔,他说,这家人另外花钱雇人来看护这些花草。” “真有钱。”我不禁感慨。转身的时候,眼睛随意地扫了一遍,突然视线却定格在一幅黑白的肖像上再也移不开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双脚一步一步靠近。 那个墓碑上镶嵌着一张温和美好的脸,年轻而俊秀。有一些年代了,眼睛黑白分明,饱含笑意,细细地看,下眼角还有一颗很小的痣。是谁的说呢?有泪痣的人是妩媚的。嘴唇薄薄的,弯成好看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下。 真漂亮的男孩子,比我稍微大一点点。 墓碑上写了他的名字,还有他的生卒年月:“1968年6月28日至1986年10月16日”。 “才十八岁呢,少年早逝,真可惜咦,他的忌日偏偏和我生日同一天”我目不转睛,喃喃自语,念了几遍他的名字,“王衍之,王衍之,王衍之” 良仔走过来,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姐姐,回神呀。” 我许诺待会下山给他买牛肉干,让他到边上去自己玩,我正沉湎在美少年的诱惑中无可自拔。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长得比肖像里的人更秀美的男生,相比之下,谢明珊暗恋的那个周哥哥也立刻逊色几分。然后,我偷偷地想,这么好看,和他翻云覆雨一番而死,我也很愿意呀。不,不,我要更贪心一点,像聊斋故事里一样谈场人鬼恋,哪怕会被拉入黄泉也难以拒绝他的美色吧。 很糟糕,我原本只是遐想一下,不知不觉竟说出了口。瞥了一眼,还好,良仔不在旁边。我松了口气,捂着渐渐发热的脸颊,赶紧补一句:“不过我才十五岁,等我十八岁上了大学以后再和你恋爱啦。” 但想想,还是不对。我怎么对一个过世多年的人犯起了花痴?这是对亡者不敬吧。我深深地吐纳了一会,好不容易才从情思激荡的心绪中挣脱出来,虔诚地在墓碑前鞠躬致歉。 抬头的刹那,我又神差鬼使地看了一眼那相片,里面的男孩子眼眸里笑意似乎更深了。我揉了揉眼睛,他嘴唇动了动,仿佛在说:“好呀。” “啊——!”我吓得大叫起来。另外一边,良仔也冲过来拉着我跑,边跑边说:“姐姐,守墓的来了,快跑!糟糕,忘了树上有安监控摄像头的。” 我慌不择路地跑,好几次磕磕碰碰,差点摔倒。 “这里!这里!”良仔指着我们进来的那处松垮的栏杆。 我头也不回地往外冲,没留神,头一下子撞到上面去,刘海散落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记得攥紧了良仔,两人一路狂奔,从另一条路跑掉。 我真是怕得要命,心里不断唾骂自己色迷心窍。可镇定下来后,又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村口的小卖部里,良仔一面大嚼着牛肉干一面和我说他是如何发现守墓人过来的。我完全没听下去,大口大口地灌着冰汽水,用力地摇头,想把之前的蠢事都给忘掉。“反正绝对是我眼花的错觉。”我暗暗对自己这么说。 我那时才十五岁,精神充沛,少不更事,注意力容易被各种新鲜事物转移。所以,也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情。比如,我答应给阿媛的发夹丢失了;比如,我和阿媛拉钩时立下的那个誓约;又比如,我对那个“人”说过的轻狂的话。 最后,一一地灵验了。 它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鬼魅 我试着把那个早已丢失的发夹丢弃c毁坏了无数次,但一次又一次完好无损地回到我的手里。 第一次,我直接扔到路边垃圾桶里。可是在家门口,手伸到包里掏钥匙时,一把就摸出了它。 我惊惧交加,干脆利落地把发夹掰成两段,丢到离家三公里以外的垃圾综合堆放点。回到家里,提包里终于不见它的踪影,才放下心来,整个人趴到床上休息。 可是一转头,那发夹又赫然躺在枕头旁边,少女的淡红色,像一只花蝴蝶即将展翅起舞。 我仿佛触电一般从床上弹起来,下意识地抓起发夹就往窗外掷出去,然后立刻关紧窗户,拉上窗帘,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房间各个角落扫视,生怕它还停留在我小小的世界里。 我总感觉它还在,神经衰弱地抱着枕头到二楼厨房喝水,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四处看,冷不防撞上了妈妈,被她一顿痛骂:“神神的,是在想爱人吗?!没看我出来呀,杂物间里乱七八糟的,收一堆用不上的出去送人。喏,还有一些你以前的东西,看一下还要不要。” 她随便指了指杂物间门口的两个袋子。我默默地走过去,俯身一看,最上头是我以前用过的梳妆盒,打开,就看到了那支曾经答应要送给阿媛的发夹。 我把它攥在手心里,二话不说就下了楼,不顾妈妈在背后一直喊。外面已经在下雨了,我疾步走到路边,刚好停了辆的士,师傅脸上盖了顶帽子,耷拉着脑袋,靠在背靠上休息。我敲敲窗户,自己拉开车门,和他说我要去海边。 其实也不算远,就十公里的车程,可我觉得很慢。雨越下越大,雨水用力地拍打车窗,一下接过一下,雨刷器上下晃动,一路都没有人说话。的士师傅没有开收音机,不然这个时间点应该会有汽车广播节目可以收听。我看了下手机,刚好十九点,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正是逢魔时刻。 发夹攥在手心里有些疼,仿佛在提醒我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我看着路边的街灯被远远地落在后面,树的影子和雨幕连成浓重的涂鸦,心里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的士在海堤入口的地方停住。我给了大张票子,也顾不上找钱了,让师傅在那等我,零钱就当小费了。 夜晚的海是黑色的,雨天里还蕴藏着愤怒的力量。我冷冷颤颤地往海边跑,海滩荒凉得不见人影。海风像在宣泄自己的情绪,而我却无力表达,感受着海潮漫过我的脚背,冰凉的触感才让我想起我是穿着拖鞋跑出来的。 无光而冷寂的世界里,我害怕得直打哆嗦,生怕那被海浪推上岸的不仅仅是腐烂的海草,还有那如海草般长长的头发。 那天看到的阿媛,画面是如此地清晰! 我大叫一声,把发夹狠狠地扔了出去,扔进大海里,让深邃广阔的大海把它吞噬。然后我转头就飞快地跑,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仿佛背后有什么怪物在追着我,我不敢回头,脚骨有些发软,但我一步都没有停下来。 的士仍在那里等我,雨很大,昏黄的街灯下,竟是罕见的一丝温暖。 回程依旧是一路的沉默,只有雨打玻璃窗的咚咚声。我整路魂不守舍,祈求那可怕的东西不会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了。 到了家门口,我把回程的钱递给师傅。他低下头,窸窸窣窣地找钱。我只想快点回家换掉这身湿透的衣服,于是说:“不用找了。” 但他还是缓缓地向我伸出手,我只好准备接过。 “嗒” 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枚淡红色的少女的发夹。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美丽而阴沉,像从年代久远的壁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我想开车门,但开不了。 拍打着窗户,但没有行人经过。家里的灯明明还亮着,看起来却无比遥远。 那个“人”淡淡地说:“我死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正是这个时刻。” 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时间依然显示着十九点。 突然想起一件事,自上车以后,手机就再也没有响起过了。而妈妈,一定会打我电话的吧。我试着拨通电话,发现一切只是徒劳。 靠近了,“他”说:“你应该记起来了吧,按照约定,我来带你走的。” “对c对不起我那时不懂事”我全身哆嗦,不断往后移。 “但毕竟约好了。”叹息,语气温柔,诡异得叫人毛骨悚然。 我终于吓得大哭起来:“救我啊!救救我” 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越靠越近,声嘶力竭地哭叫,而“他”的手就落在我的头发上,轻轻地,又移开。 “他”身体正坐了回去,歪过头,对我一笑:“是你掉的吧?” 我边哭边摸向头顶,触碰到一个小小的东西,正别在我的头发上。那个发夹! 车里的布置渐渐地变了。原本以为是普通的的士,但我清楚地看到车子在变化,车身c线条c方向盘c驾座c装饰破碎的c凌乱的,夹杂着的味道,变成另外一副完全不同的样子。 “这是阿斯顿马丁在八十年代的经典跑车,最后一个生日时我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最后一份礼物。我就死在这辆车里。”他若无其事地说给我听。 我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水,很多水,车窗完全被雨帘遮挡住了。 “我不想死。拜托你放过我吧”我苦苦哀求。 “我当时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死的。一个人跟着车子在河里下沉,一点一点地被淹没,其实那时我还是有意识的,想动但动不了,才知道那种绝望有多可怕。所以,你不用害怕了,这次,我带你一起走吧。”说着,他启动了跑车,一辆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已经报废了的跑车,载着我陪他去黄泉,就因为十五岁的我一次偶然的萌动吗? 我来不及说什么,只感觉车子开出去了,在夜的道路上飞驰。然后好像有个人,浑身湿透地,突然就站在了路的中间。 “阿生,阿生,快醒醒。” 是谁在叫我?妈妈的声音。 “就是这了。”爸爸说。 我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了红砖宅子屋顶的燕尾脊,有一只鸟雀停在上头,左顾右盼。日光倾泻,眼睛有些刺痛,我握住了爸爸的手臂,不禁悲喜交加。我居然还活着。 这个地方,古早名叫做“布衣巷”,离我就读过的小学很近,以前抄近道回家都会路过这里,直到后来发生了一次意外,我就再也没有来过了。这事我只跟明珊说过,不敢随便跟人提及。 虽然过了很多年,我还是能闻到记忆里檀香木的味道,门口匾额上那三个字依旧遒劲有力:“无想堂”。一座与民居融合在一起的佛堂,还有住在街角的菩萨,它们的守护人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这里人都称他为“阿祝先生”。 “不是说要找师公吗?” “找阿祝啦,也只能找阿祝啦,不管花多少钱都好。做这个除了你干妈,阿祝最有名了。哎哟,昨晚差点没被你吓死!突然就自己冲下楼,手机也打不通,差点都打110了,你就自己回来了,叫也叫不应”妈妈不住地拍胸口念叨,爸爸伸手拽了她两下,她才安静下来。 门已经开了。 我摸了下刘海,左手挽着爸爸,右手挽着妈妈,一家三口慢慢地踏进了这座神秘的佛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作法 女佣领了我们去茶室。约定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我们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而阿祝先生刚打完拳,正在休息。 听说他最近几年都不轻易会见外客。昨晚迷迷糊糊听到妈妈在打电话,还提到了我干妈的名字,对方才答应下来。 阿祝先生很讲排场,懂享受,屋内的摆设都是黄花梨老式家具,纹理精致。正当春寒料峭,靠椅上都铺着织锦缎的坐垫,捧上一杯红茶,从镂空的藤窗望向中庭的小花园,倒是别有一番乐趣。他赚得够多了,子孙后代享之不尽。 比起他,我干妈倒是凄凉得让人心酸。他们的职业,别人不轻易提及,游走于传统和迷信之间。但在老人家一辈里,他们被人尊敬地称作是“通灵者”,可以请佛神附体,也可以跟鬼魂对话。 所以,他们的住所会多少和平常人有些不同。比如这间屋子,博古架上第四列有一个格子摆放着一个个很小的瓷罐子,但封口处却都贴着黄色的符纸,描上像鬼脸一样的红色图纹。 “妈,那是什么?”我悄声问。 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多话。 这时,有个穿着青色唐装的老人背手踱步进来,走到主座坐下。之前的女佣跟着沏了盏浓茶,放到他手边。老人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开口:“是阿恰给你们联系电话的吗?已经好些年没人打那电话了。” 阿恰,就是我干妈。虽然家里人对我出生那会的事讳莫如深,绝口不肯多提,但我知道,我本来没有机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是阿恰救了我。那一天正好是二十四年前的“众生日”,应该也是南管声不绝,花灯亮如昼的热闹日子吧。人太多,怀了七个月身孕的妈妈不小心摔了一跤,当场就见红了。那时交通不便,又是晚上七八点了,来不及去市里的医院,只好就近送到村头卫生所,妈妈受尽了苦。之后的事没人告诉我,只说当时阿恰正好被请到村子里来做客人,我外公外婆尚在,和她有些交情,她才施法救了我。外公外婆就让我认了她做干妈,逢年过节都去给她磕头,直到她凄然离世。 我其实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脸色惨白c盘着发髻的女人,常年久病卧榻,怕过气给我,我见她时大多隔了层帘纱,虔诚地磕头,起身说些吉祥话,也就是这样了。 传闻她是阿祝先生的女儿,不知真假,世俗之间的种种纠缠,任谁也说不清。但至少,是有一点关系的吧,阿祝先生的私人电话不是什么人都知道的,因为并不对外公开。 只听见妈妈赶紧回答:“是,是,阿恰说过,这孩子将来要是碰上了那种事,可以来求求您老人家帮忙度劫。”她拉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紧张的汗水。 阿祝先生年纪很大却依然精神矍铄,气质高古,淡淡的眉毛,褐色的瞳孔,眼神如鹰喙般锋利,直直地射向我。屋子里静得连庭院流水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在打量我,让我有些胆怯。其实,我跟他不是第一次见面,只是我也没和爸妈说。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罢了,你跟我来吧。” 爸爸妈妈只能待在茶室里等,而我跟在阿祝先生身后,忐忑不安地往内庭里走去。他家宅子真大,是那种““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c四折”的几进式的传统古厝,幽深而神秘,有时光驻足过的痕迹,还有一点震人心魄的力量。 我们在一个佛堂前停下来。阿祝先生带我净手,用干净毛巾擦干,一人奉上三支香,一前一后对着宝相庄严的佛像拜上三拜。阿祝先生说:“可以了。” 作法的地方是在西侧门的偏厅。进门前,他让我摘下那支怎么都摆脱不掉的发夹,放到一个铺着红布的盘子里去。跨进门槛的刹那,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声尖锐的呼啸被风裹挟着从耳边穿过,呼吸顿时困难。可是完全走进去以后,声音又消失了,里面十分静谧,镂空的黄铜熏炉里不知烧着什么香物,整间屋子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烟气。 地上有蒲团,我们盘腿面对面坐下。 阿祝先生一开口,就吓到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救你,阿恰应该不会那么早地去了。” “什么?!” “她那么做自有她的理由吧。而我能做的,也只是与幽冥中的亡灵对话,尽力化解中间的仇怨。” “可是,我并没有害死过谁。” “从来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纠缠,能看到鬼的人必然有特别的机缘。比如,你母亲昨晚在电话里说,你告诉她有一只发夹,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看到过。” “为什么我可以招来鬼魂?”我听得冷汗涔涔。 “我已经问过了你的生辰八字,九月初九众生日,阴时于莲溪出生。准确来说,你并没有出世,胎位不正c脐带缠绕数周c早产,历经血光灾后的你母亲当时生下的是一具死婴,是阿恰用了招魂术强行召回了你的魂魄,她也因此付出了折寿的代价。一脚踏阳一脚踩阴的你,自然比正常的人更容易看到幽冥之物。” “所以,干妈告诫我,不能轻易去医院那种阴阳交界的地方,就是这个原因吗?”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曾经死过,难怪舅妈他们看我时总有些闪躲,爷爷奶奶也不喜欢我。 “生生死死的地方,遍布亡魂,你确实不宜靠近。”阿祝先生点点头。 “而我现在被鬼缠身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和那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阿祝先生坦白了,包括那支发夹和阿媛。 他看了一眼发夹,说:“这不过是小事,我可以帮你托给那个女孩子。” “她已经死了。” “无妨。” 作法的物件都已经备好了。袅袅烟气里,我看到了一张红色的长形案几,铺上了黄布,上面依次放着翻开的佛经c引磬c云板c念珠和钵等法器c香炉c金纸c铃铛c红绸c装发夹的圆盘,还有摆在茶室博古架上的那个瓷瓶子。 阿祝先生如老僧入定般在案前挺直打坐。他的两个年轻徒弟站到他身后,一个向空中扬起白色的花瓣,另一个在紫陶香炉中点起一炷香,往烧金桶里烧了一叠金纸。火焰明亮而热烈,几乎要窜出来。 这时,阿祝先生拿起铃铛,由内到外地摇了三下,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哼唱。屋子里的烟气越来越浓重了,我很想咳嗽,可是阿祝先生之前叮嘱过我一定不能出声,我的体质容易被鬼带走。于是,只好咬紧了牙关,苦苦忍着。 然后,他把红绸往空中一抛,一手紧紧拽住红绸的一端。柔软的布料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渐渐地落了地。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抓着红绸的另一端,我看到阿祝先生使劲地拉了一下。祝颂声更急更快,调子越拔越高,见过八十年代末那种老式缝纫机吗?就是那样,摇一转,脚底一踩,针孔密密麻麻地穿透布匹。我的心,我的魂魄仿佛就那样一下下地被刺过去。 不能出声!平静下来! “啪!啪!啪!”屋子里响起了光脚走路的声音。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云山百越莲溪人氏,王映媛,魂魄可在?”阿祝先生大喝了一声。 静下来了。那两个徒弟开始哼唱。我听到了法器作响的声音。身体仿佛变得不再是自己的一样,整个人都要脱魂而去。我苦苦地挣扎,身子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混沌,已经听不见阿祝先生在说什么了 当我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里。红纱帐,木雕床,黑压压的,只有天窗漏了点光进来。 “醒了吗?”灯亮了,有人走了过来。 是阿祝先生的一个徒弟。 “阿祝先生呢?”我问。 “有贵客来访,师父正准备接待。” “那我的事”我摸摸刘海。 “已经放到烧金桶里一并烧了,它不会再出现了。” “只是这样?”我想知道的“它”可不简简单单只是一支发夹。阿媛才不会为那种东西来害我呢。 那人欲言又止,神情复杂,过了会才叮嘱:“以后不要随便发下和鬼有关的誓约,这个容易解决,难的是另一件。” “也有把那个一起招来吗?我指的是” 话题被对方快速打断,他很有礼貌地说:“这位小姐,您的体质短时间内可能不适宜再作这样的法事。师父吩咐了,让您先多休息,他会再想办法。” 我有些惆然,很快地,又安慰自己,至少已经解决了一件麻烦了。 “那请问,厕所在哪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出了门,往左边拐。真有钱,后面别有洞天,居然还有假山c渡桥,弯弯绕绕的。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回廊,正要上去,突然,听到一个青春柔美的女声:“母亲,这里好美,为什么不能拍照给aulc阿en他们看?” “要尊重主人家的意思,rystal,你已经二十岁了,不许撒娇。”年纪更长的女子轻轻说。 我从隔窗那里看她们,手挽着手,打扮优雅,美人多姿,好似一对姐妹花,脚步款款地拾阶而上,一直从拱门那里走进去。原来,今日的贵客是她们,王家长房大小姐王衍珺和她的女儿。 真的很美。我低头看看自己,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等等,背后好像有人在注视我。 迅速往前迈了两步转身,正对上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浓密的乌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月桂的蛊惑。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借问下,厕所往哪走?” 竟然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我发愣的时候,他笑了一笑:“我以为您是这家里的人,据我所知,穆老先生多年不接待外客了。” 原来阿祝先生姓穆。 “但是,我知道厕所哦不,洗手间在哪里了。” “谢谢您。” 相似的面容,却没有那股阴冷的压迫感。这个人,眼角没有小小的黑痣,周身散发出生的蓬勃气息。我记得,他应该管那“人”叫做“二叔”。 只是,王家人为什么也会来找阿祝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对话 再度踏入茶室时,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宛如隔世。 妈妈迎了上来,左摸摸,右捏捏,好像要看我有没有少一块肉。 爸爸在那边低声喊:“回去再看,这是别人家里。”话是这么说,可他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 阿祝先生没有来,他忙着招待王家。我知道有些事不可以多问,看到的也应该装作没看到,谁家没有一本厚厚的历史呢? 不过,他让他的徒弟,刚刚照看我的谦叔来送我们。妈妈不停地向谦叔打探我的情况,谦叔只是简单地宽慰了几句,说让我们再等电话通知。 “那我们要先付多少钱啊?”妈妈满脸堆笑。我从没见过傲气的她会有这种表情,感动得有些心酸。 “师父交代过,不用。”谦叔摆摆手,有不可抗拒的气势。 “那怎么好?”妈妈还想再说,我连忙拉着她,使了个眼色。 “谦叔,谢谢您的关照,也请代我们向阿祝先生致谢。改日再来拜访。”我深深地朝他鞠了个躬。 谦叔笑了笑,和爸爸握了手,就把我们送出了门外,还让我先跨了个火盆,驱走邪气。 推开门,巷口竹影婆娑,有一“人”手插口袋,沉默地望着我们。 余光瞥了下谦叔,他微微发愣,看了一眼“他”,又看向我,终于没再说什么就回去了。 布戏巷在很多年前还是非常热闹的。那时看戏的人多,高甲c梨园c歌仔c布袋,随便搭个戏台,就围满了捧着饭碗边吃边看的街坊邻居。可如今,它早已荒废,繁华不再。政府从八十年代末就一直在搞旧城改造,虽然因为传统民俗的缘故,没有动过这一带,但并没有作为中心地段发展。随着人口逐渐外迁,剩下的也只是见证历史起起落落的古早老厝。如今的人们,除了农村,越来越少看戏的了。 走着走着,妈妈突然手指向前方,那个“人”所立的位置,大声说:“快看,快看,就是那个地方” 我心里一惊,那“人”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那里啊,以前有人摆了个摊卖牛肉羹。我做小姑娘的时候经常来看戏,你外公会买一碗给我吃,加姜加醋,很香。后来和你爸爸相亲,也约来这里看戏,结果等了半天,你爸爸连支汽水都没买给我,亏我还和他提了好几句牛肉羹真香所以啊” “所以啊,世上最好的男人永远都是自己的爸爸。”我笑了笑,接过她的话。 爸爸也说:“还是自家的女儿贴心,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么记仇。”说完,还偷偷朝妈妈努嘴示威。 “总之啊,结婚这件事要放在心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就是嫁了你爸才一辈子劳碌命。你眼睛可得给我睁大点,不求富贵,但人要上进。同个办公大楼里难道就没有合眼的?” “哎哎,她也才二十四岁,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再十天就过年了,二十五!活该你就只能吃死工资呀,眼光不会放得远,现在是出手最好的黄金期呀,再往后就得贱卖!为她好,才得舍!” “对象也不是说有就立刻有的嘛,慢慢来” “慢什么慢!快去你同学堆里扒一扒,陈成海好像有个儿子,刚留学回来” 他们俩一来一往地说着话,慢慢地,又从我的婚事跳到了我的小时候,然后是他们那一代的事。和童年时出街散步一样,爸爸站在我的左边,妈妈站在我的右边,一家三口肩并肩地走路。 我越温暖,越惶恐,离那“人”越近。 可我们还是继续前行,爸爸指着每座空寂的屋子说起它们的典故。妈妈说,哎呀,你又在卖弄了。语气却是喜滋滋的。 更近了,我看到了“他”在风中扬起的黑发,薄的唇,白的脸,眼眸幽深如潭,“他”的美貌被定格在永远的十八岁。 更近了,我看得更细致,睫毛浓密且长,眼睛底下有颗小小的泪痣,命理说有泪痣的人容易被感情所困。 “他”就那样站着,好像在等待我走到他跟前去。 嘴唇好像触碰到了“他”的锁骨,双手好像拥抱了“他”的身躯,心悸加剧,全身发冷。下一秒,我就从“他”空荡荡的身体穿过去。“他”,如烟云朝露般消散。 没有附体,也只不过是个游魂野鬼。 妈妈看我不对,来摸我额头,急急叫出声来:“这么凉!” “没事,巷子口风大。”我说。 “也是,刚刚就冷飕飕的,我们快走。” 我回头,“他”如先前般站立,只给我一个背影,在这片废墟一般的旧地里,在巷子另一头的穆家大宅映衬下,落寞得好像黄昏时江岸边的芦苇。 咦,这万籁寂静之中,是谁捏着声调在唱:“夫为功名往京都,名标金榜,因何不回途?你忘记枕边,共君说出千般话,今日将我弃觅” 不好! 我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不敢再多耽搁,抓着爸妈的手,快步地往外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我。 “哎”爸妈诧异地唤我。 还能解释什么?他们怎么看得到,从那一间间古厝里打开门走出来的穿着戏服的“人”?! 那梨园戏的曲调一直到我们跑出了布戏巷才消失。我大口大口地吐气,手脚不住地发颤。 “难道是什么吗?”妈妈欲言又止。她和爸爸都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被我给吓坏了。 “肯定是寒气重,要不就去吃点狗肉补补?” “别乱出瞎主意,狗肉能乱吃吗?万一是疯狗呢?” “回去给阿祝先生打电话。” “不是已经好了吗?” 他们还想说,但看了看我的脸,又忍了下去。爸爸搓了搓手掌,然后握住我早已冰凉的手,给我取暖。 “我没事,我们回家喝茶。” “好,泡最好的茶。” “爸爸泡!中午要吃米粉汤,放干贝和鱿鱼干。” “好,你妈做。” 他们不怎么信鬼,只是有点信,不然不会让我认阿恰做干妈了。民间信仰一直是很神奇的存在。 小学三年级那年的暑假,正逢中元节临近的某一天,暑假班下了课,我急着回家看《灌篮高手》,湘北对阵海南,流川枫真的好帅,然后我如平常一样抄近道从学校后门穿了条小道,走进布戏巷里。只要笔直地走出去就好了,新华街就在外面,拐个弯到民生路。当时我家还住在民生路101号。 那天本来没有什么事,但好像突然变得很热闹。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些穿着古装戏服的人,妆容艳丽,排着队,一路吹吹打打,边走边演。我还只是小孩子,充满好奇心地走在他们队伍里,东看看,西看看,觉得很高兴。然后,到了一个路口,有个漂亮的女装打扮的人朝我招招手,让我和他们同去,我傻傻地想,不如就跟去看看热闹,反正时间还早。 开口想应她,结果不知怎么地,突然声音全无,锣鼓没有了,唱戏的人也没有了,整个巷子里空空荡荡,天色什么时候黑的?刚刚明明还蒙着透明的昏黄呢。 有个老人站在路旁,背着手,轻声咳嗽。我抬头看他,害怕地退了两步,他的眼神如鹰喙一般锐利。 他就是阿祝先生。 他问我:“你看得见那些‘人’?” 我点点头。 “以后不要再随便到这里了,会被带走的。” 我真的没有再去,却是因为我家搬到新地方,走这条路反而不近了。大了,渐渐觉出怪异,便和明珊讲起。她说,这就是俗称的“见鬼”。 我没和爸妈说过。我怕他们担心,虽然妈妈很凶悍,爸爸很软弱,但他们都疼爱我入骨。 小舅送来的铁观音品质果然好,三斟流霞,留有余香。 妈妈上了楼,在我们身旁坐下,摇摇头说:“接电话的是阿谦,阿祝先生在午休。” “不要瞎担心,阿祝先生那么厉害,绝不会有问题的。” “对啊,每年观音诞的功德钱都没少给过。城隍庙啦c朝天寺啦c大佛光寺都有记得去拜拜,神佛看我们家这么诚心,也得多加庇佑的啦” “你看看,你妈妈说话有多土哎,窗户都关着,怎么还有风透进来?”爸爸摸了摸脖子,回头看。 我走过去,把窗户拉开,又用力关上,笑着拍拍手:“现在好了。” 免费制造冷气的“人”,倚靠在我家窗台边,从刚才开始就若有所思地听我们讲话。 “妈妈,我们买的那些佛像呢?都摆起来呀。”它是鬼魂,肯定怕这个。 “今晚本来你大舅妈要领个同单位的小伙子来跟你相一相,人家的妈妈也要来,摆一屋子的佛像,看着怪渗人的。” “他”偏着头,听到这句话时,嘴角弯了弯。 “听说条件不错,就看一会,行不行?”妈妈穷追猛打。 “下周吧,正好单位也放春节假期了。就我现在这样,百分百不会成。”我拍拍自己的脸颊,不要照镜子都知道,我肯定面容浮肿,黑眼圈很深,最近都没能好好睡觉。 我装作自己很镇定,其实说话声音都有点发颤。“他”就站在我旁边,我怕得不敢乱动。 真是奇怪的氛围,只有我看得见,而爸妈毫无察觉地交谈,准备稍后回房间睡午觉。 阿祝先生说,鬼不会随便攻击人,除非你看得见,或者它想让你看见。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下楼梯,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保持几步的距离。 到了餐桌那里,我慢慢地踱步过去,然后看准了,一把抱起一尊木雕佛像抱在怀里,转身警惕地看“他”。 “他”只是浅浅地笑。 “我把我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摆上佛像,到时看你怎么再来。” “那你就要失望了。我家人每年为我的往生祈福,敬奉神佛的绝不会比你家少。” “你为什么要化作鬼?” “为什么?因为一个人孤单地死掉,很寂寞吧。” “我可不要陪你死!我们找了阿祝先生了,你王家的人也在他那里。你认得他吧?” “当然。” “识相的就不要再来纠缠了。阿祝先生是能驱鬼的!” “这种事,他不常做。他不喜欢鬼气,只会请佛。我猜,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想理会你了。” 他竟然连这些都知道,王家和阿祝先生果然关系匪浅。 “和鬼打交道得太多,容易折寿。他最是爱惜生命的了,跟鬼娘完全相反的人。” “鬼娘?” 他用手背敲了敲额头,抿着嘴唇,才轻声说:“你认识的,鬼娘——阿恰。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就是我死去的那天下午。不知为何,她看到我时,表情很奇怪,好像知道我一定会死。” “什么?!”心里突然一阵没有由来的剧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惊闻 “阿恰一定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他”叉开腿,倒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椅背,摇啊摇,椅脚和地板时离时合发出“哐当”的声音,在空荡的二楼回响,真是莫名诡异。 只有我和“他”在。一想到整间屋子里只有我看得到“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可是,刚刚的心痛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定是跟鬼接触太多,不知不觉身体都变虚了吧,想着就不禁又远离了他几步。 “你知道,我认识阿恰?” “他”笑笑,不回答。 “那你也认识她?” “岂止认识。小时候在穆宅,她还抱过我。”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糟糕,刚刚那种奇怪的疼痛感又来了。我捂着胸口,慢慢地找了另一把椅子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问出我心中最大的疑惑:“为什么你一定要跟着我呢?你死的时候,我都还没有出生,我想不出任何你要取我命的理由。” 这只男鬼斜眼瞥我,凉凉地哂笑:“你不是说过,很想和我死一起吗?” 我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戏言,懊悔过后,又冷静下来:“只是这样?” “不然你再帮我想个理由?”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却约莫觉得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心里疑团太多,都绕成了死结。 “那天你一定也见过你的家人吧,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 “已经死掉的人,对他们来说,意义就只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像,写着生卒和名字。” 这话说得真苍凉。我不敢直视,只好低头接话:“毕竟是家人吧” “生前才是家人,死了就是鬼魂。生和死,泾渭分明。我若试着站到他们面前去,迎接我的绝对不会是亲切的笑容。”“他”仍一上一下晃得悠闲,头枕在手臂上,看不到脸。 “你死的时候真的只有十八岁吗?竟说这么成熟的话。” “我若不死,应是四十二岁。” 可是你已经死了啊我默默地想,颇有些唏嘘。 抬眼再看“他”,“他”正偏着头,也望向我。苍白的脸上,眼底那颗痣分外清晰。长得这样英俊,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欠很多桃花债。 不过,“他”是怎么把车撞向树干然后连车带人一起掉进河里的?仅仅是个意外而已? “其实,做鬼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你要不要试试?”居然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这样提议?! “不好,”我想都没想就果断拒绝,“活着才有家人。” “他”好像并不生气,微笑着点点头。 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顾不上“他”,小跑过去接。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听就愣住了:“谦叔?” “谢小姐,打扰了,我是周承谦。请问,衍之少爷在你那吧?” 我握着话筒,回头找“他”,遍寻不见踪影。 谦叔想见一见“他”,托我转告。原来,他们竟是少时朋友。 我想,还会有多少惊奇在等我? 这个晚上,过得十分安宁,没有鬼魅侵扰。然后,我做了一个梦,回到六岁那年的某一天下午。年幼的我坐在旧居后门看小人书,抬头看到一个盘着发髻,脸色惨白的女人站在面前,月白色的提花绸大襟短衫,黑长裤,白袜布鞋。我张口喊:“干妈”她摸摸我的头,说我很乖,然后送给我一个长命锁。屋里奶奶问是谁来了,我走进走出一会儿,她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得很大声,谁劝都止不住。 那份伤心,真真切切,梦醒时,枕巾都湿掉了。 我扭开床头灯,爬起来,摸摸胸口。长命锁不记得是何时遗失的了,之后我就开始可以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 回想起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后来就听说她过世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好久才被人发现。 干妈那个人,明明是和阿祝先生齐名的“通灵者”,却一直不像阿祝先生那样受人尊敬。大家好像都很怕她,提都不敢多提。有次在二舅家吃饭,二舅妈偶然说起她,整个客厅里的人都立刻安静下来了,二舅骂了二舅妈一句“闭嘴”,好一会才恢复气氛。如果说阿祝先生代表了这个世界的光明,那么干妈应该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吧,连住处都鬼气森森。 我对她了解得太少,没什么印象,却不知为何,竟在这个晚上突然梦到了她。白天的疼痛如海水涨潮一样,阵阵袭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车去单位上班。单位离我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平常周一到周四都是住在单位宿舍里。 而王衍之也没有再出现。我在惴惴不安中强打精神,好在快过年了,工作清闲了许多。 上班上到廿八,各个单位就基本开始要放假了。最后一天,我整理档案文件,把材料都搬到档案室。刚打开门,就接到明珊电话。 “喂,喂,看新闻了没有?”电话那头,她兴奋异常。 “什么新闻?” “王家!王家的新闻!王意堂的长孙和外孙女订婚啦!” “啊?” “就是王家大公子王衍言的长子王怀铭要娶他表妹——王家大小姐王衍珺和梁孝灿的女儿,叫梁什么,哦,想起来了,梁诗琳。” 王怀铭?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张年轻柔和的脸,极其相似的五官,唯独少了一颗泪痣。 “反正我工作一辈子都买不到人家一个厕所,有钱人的婚嫁一点也不关心。”一手抱档案盒,一手拿手机真的很累,我只想挂电话。 “听我讲完啦,狗血的在后头!订婚当天,王怀铭居然就出了车祸,报道说是撞到树上去了!然后有人又开始提到了当年王家二公子的意外。” “王怀铭有没有事?”我吓了一跳。 “还好,只是受伤。不过,你知道吗?王家那个早亡的二公子当时也才刚刚订婚哦!这是受诅咒了吧?” “哦。这都能挖出来?” “媒体是强大的!” “什么时候出院?” “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我把档案都收好了,就到走廊上站着晒太阳。走廊的尽头,慢慢地,出现了一个影像。 我知道,那不是人。 王衍之。 这鬼还真是不能随便惦记。 “他”靠在栏杆上,半眯着眼睛。明明那边很阴凉,太阳根本没照到,硬是装出一副也在晒太阳的样子。 我心情立马又不好了。 “没想到,现代可以发展成这样,”“他”说,“电玩这么有趣,连电影院都和从前大不同了。” “等一下,你说什么?” “我去玩了电玩,看了电影,到大学里听课,还听了一场音乐会,借了路边的跑车兜了几圈,所以” “所以?”我紧张地看“他”。 “黄泉寂寞,不如现世欢乐。” 我大喜过望:“你终于想好要去投胎了吗?” “不是,我想留下来,体验一下人的生活。” “你不会又想害我吧?” “你不是说,活着才会有家人吗?”它笑笑。 “那么,再也不见。” “孤单多无聊,我还是要找你作伴。毕竟,只有你看得见我。”它仍是笑。 “” 但它暂时都不会有想杀我的念头,这点无疑是不幸中的大幸。实际上,那天电话里,我问过谦叔,为什么它会这么固执地想要我的命。谦叔说的话和阿祝先生并无二致,其他的又不肯多说。 我顺便想起谦叔的请求,说:“阿祝先生的徒弟谦叔想见见你。” 它好像没听见一样,默不作答。 我又说:“你侄子也出车祸了,在订婚的时候。” “我对他们的事情毫无兴趣。”好久,它只说了这句话。 微风吹了几片女贞的叶子过来,它伸出手去接,叶子却从它的手里直直穿过,掉落在地上。它愣了愣,抬头看我,忽而笑道:“是的,我已经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相亲 我当天下午收拾好办公室,就提前半小时坐车回家。春运期间,车站里头挤满了人。王衍之竟然一路跟着我。我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就在路的另一边走,看似慢悠悠的,可无论哪个拐弯,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停红灯,我往下看,“他”手插口袋,也跟着停下来,漫不经心地打量路边的广告牌,感觉到我在看“他”,转过头瞥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他”穿着怀旧休闲西装,轻飘飘地站在夜风里,像从八十年代的杂志封面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才到家,妈妈就兴冲冲地叫我赶紧吃饭,洗澡,换件漂亮的衣服。 “干嘛啊?” “上次和你说的呀,人家八点就过来,快点准备准备。你爸和我下午就把家里里外都清洗了一遍。” “不是已经过年大扫除过了吗?怎么还这么折腾?” “什么折腾?!懂不懂事呀你,过年二十五啦!不先把你给张罗出去,我和你爸出门都得给人戳脊梁骨,生个女儿堵大门!”妈妈还在念念不休,因为我不懂体会她的良苦用心。 “那也不用特地把墙都给粉刷一遍吧?” “前几天叫了工匠过来刷的。人家妈妈说了,要先来看我们房子。” “他们合着是打算入赘吗?”我忍不住讥笑。 “现在人不都这样?你大舅妈他们单位的,听说爸妈也都是干部,家里列入拆迁的范围,可以赔好几个店面呢。你别老这么天真!” 架不住妈妈唠叨,我又不好说什么,吃了饭,休息了会,就去洗澡。 我家是独栋三层的老房子,一楼店铺,二楼会客厅c厨房兼浴室,还有个杂物间,平日里我和爸妈都住在三楼,楼道里常年照不到阳光,湿气重,白日里开了灯看,一片片剥落的痕迹就特别明显。现在整栋房子焕然一新,我几乎有种这不是我家的错觉。 我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等,王衍之也在,开着我的电脑看财经新闻,真是有够无聊。这鬼自从重新体验到人世间的新奇后,就开始时不时地随意使用我的东西,今天下午一口气把我的手机游戏全打到最高分。 过了八点,中间介绍人大舅妈都来了,对方还没个影。大舅妈打电话过去问,人家说:“刚吃完饭呢,要休息一下再过来。” 我一听特别恼火,直接嚷了:“爱来不来,什么德行!摆这么大的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跟豪门巨子相亲呢!” 王衍之正好从三楼飘下来,偏头看了看我身后。我疑惑地回头,大舅妈尴尬地坐在沙发上,拿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中。我这才醒悟过来,太不满而脱口说了失礼的话了,急忙和大舅妈叉开话题缓和气氛。 王衍之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豪门巨子是不会和你相亲的。” 一个冷哆嗦,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又愤愤地想,既然这么嫌弃,你这个前豪门巨子干嘛要死蹭到我家里? 一直到了九点半,铁观音都换了三次茶叶了,那家子才姗姗来迟,父母儿子三口人一个道歉都没有地坐在我家沙发上,眼睛四处瞄,在打量我家的装修。 大舅妈开始不住地夸奖对方小伙子生得好,人还老实。我瞅了一眼,二十七八岁吧,很黑很瘦,嘴巴很宽,有点龅牙。王衍之抱臂靠在窗户边,饶有趣味地看我们相亲,嘴角微微上扬。这种外表的反差太过明显了!如果大舅妈也能看到王衍之,一定不好意思再这么拼命地夸她同事的。 然后,我妈妈热情洋溢地带对方妈妈上下楼参观了一遍。那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貌似对我家还算满意,坐回沙发上,向她老公点点头。小伙子是没说什么,光坐那里,眼睛三不五时地扫向我,又对他妈略略颔首,有点傲慢。 这是初审合格的意思吗? 果然,接下去就是一系列问题。从我的属相八字问起,身高c工资c职务c是不是编制内的楼店面房租每月多少钱c会不会买新房c有没有车,一直问到我爸妈的工作和工资。末了,还添上一句:“是信基督教的还是佛教的?” “有什么差别吗?”我已经很不耐烦了。 “我们希望是信佛的,这样一些俗世的事,比如初一十五的祭祀,才好由儿媳妇来接手做。信仰不同,我们不能接受。”那个中年女人理所当然地回答。 大舅妈赶紧和对方说:“那边不是摆着佛龛吗?信佛的!绝对信佛的!” 她儿子插嘴问:“之前有谈过吗?” “什么?”我不明所以。 “对象,或者说男朋友。” “没有。”我妈迅速接话。 “那就好。现在有些女生很不自爱我们还是比较喜欢那种单纯的女孩子,我们家很传统的。” 我听见王衍之细微的嗤笑声,羞愤得不行。 那个相亲男这时站了起来,说要去洗手间。老妈殷勤地指了指,对方居然只是领导气派地点个头,连声谢都没有。 我心里特别地不痛快。 就在那对夫妇上下观察我的当口,卫生间里传来一声惊叫。 那两人连同我爸妈c大舅妈都给吓到了,忙不迭地冲过去看。 再不喜欢这一家子,碍于大舅妈的面子,我也得跟在后面,假惺惺地问个究竟。 “水c水咳咳”那个男人断断续续地叫唤,“门打不开!” 水?我狐疑地回头看向王衍之,“他”好端端地依旧靠在窗户边,神情淡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爸爸上前,扭动了两下,门是从里面被反锁的。明明只要扭一下就好了的。 妈妈赶紧去拿备用钥匙,期间那男的发出一声更大的惨叫。 “快点啊!你们是怎么回事?!什么破地方啊,还把我儿子锁里面了!”那人的爸妈都急坏了,使劲催促。 他们不吼还好,结果妈妈听了更紧张,钥匙半天插不进孔里去。那个女人就伸手过来抓,还把我妈的手背给抓出一条红痕。她一用力,顺便把钥匙给掰断了,只剩半截在门锁里头。 “还不报警啊!”中年男人开始要掏手机。 正巧,门就这么从里面打开了。一条水柱射出来,好死不死就淋了站在最前头的那两夫妻一身。 那个男的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全身湿透,跟个落汤鸡似的。他喘着气,说:“水龙头坏了,才要洗手,那水柱突然变很大,一直朝我喷,门栓怎么转都转不动,出不来,跑哪都对着我喷” 我妈和大舅妈不住道歉,又笃笃笃跑楼上找些干毛巾要给他们擦。爸爸跟我则走进卫生间想看个究竟,可是很奇怪,我们一进去,水柱就没了,水龙头也只是细细的水流。轻轻一扭,就关掉了。门栓那里也很正常,完全没有打不开的问题。 “真奇怪。”爸爸皱起眉头。 那一家三口人擦了擦脸和头发,衣服是没办法拧干了。妈妈倒了三杯热茶上来,他们连喝也不喝,气汹汹地下了楼,连声告辞都不说。爸妈和大舅妈跟了下去,一路道歉。 我觉得特别解气,捂着嘴偷笑。 “好玩吗?”王衍之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似笑非笑地看我,补了一句,“不用谢。” 果然是“他”做的! 他们一走,爸妈细想也感到邪门:“莫非还真的有?”“不是请阿祝先生帮忙了吗?” 爸爸开始把之前收起来的佛像都一一摆了出来,妈妈则去给阿祝先生打电话。 似乎又给拒绝了。 “哦哦,休息了呀,不好意思。那明天什么时候方便呐?”妈妈不死心。 搁下电话,妈妈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阿祝先生怎么一直都没空接电话?哎,阿恰已经够古怪的了,但好歹阿生一有事,她做干妈的都会帮忙的。哎,阿祝先生那么德高望重的人,还真是攀不得。” “那当然,他也是看干妈的面子才帮我们一次。不要再去找他了。他又不是我干爷爷。”我忍不住说。 妈妈一听火又上来了:“还说!去给我拖地板!一卫生间的水!相亲相不成,干活都不会吗!” 这能是我的错吗? 好不容易弄好了,爬上楼,推开房门,就看到“罪魁祸首”笔挺的背影。房里开着小台灯,王衍之坐在我书桌前,专心地看书。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服自己走过去。其实我心里还是挺怕“他”的,毕竟人鬼殊途,谁知道“他”哪天会突然发作,又想把我拖到黄泉里陪他做鬼呢? “他”在看我新买的《千年繁华——京都的街巷人生》,作者是个日本人,名叫寿岳章子。泽田重隆给绘的插图。写的都是京都传统风情,富有生活气息的文字,读起来很舒心。 我是不敢打扰“他”的,站在一旁不出声。 “他”抬眼看了看我,微笑着说:“很久没看书了。活着的时候,每晚都会看一小时闲书再睡觉。” “你都看些什么书?” “历史书c闲情小品,最喜欢松尾芭蕉的俳句,也看王国维的词话。” “看不出你这么文艺。” “实际上,那年如果没死,我应该会去读建筑。虽然我父亲更希望我念法律。” “我一直以为你们有钱人家的小孩只会开着跑车泡女生。” “他”抿了下嘴,摇摇头:“父亲对我们管教很严,这在我生前的家里是不可想象的。” “他”说话用字相当严谨,对曾经的家始终保持着一份淡淡的疏离。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只活了十八岁而已。 “你们的相亲方式都这样吗?”“他”突然问。 “是啊,互相用物质条件来衡量对方。怨不得今晚那家人,如果他们条件不合我爸妈的心意,他们也来不了我家。工作c房子c车子c钞票,现实中永恒的主题。你们呢?” “我们不会谈到家底,就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再一起去打马球。” “不是旗鼓相当的家世也坐不到一起去,”我嗤笑道,“其实又差到哪去?不过,我只在书上看到,有钱人喜欢养马。你有养马吗?” “有过一只。它是冠军马,我给它起名叫‘阿瑟登特’,当时正好在播《银河漫游指南》。” “《银河漫游指南》大概五六年前拍成了电影,我买了它的小说,不过放在宿舍里。” “我看到了。” 这鬼什么时候摸进我宿舍的?! “他”察觉到我的不愉快,笑了笑,说:“所以说,做鬼其实很无聊。唯一的好处是,去哪里都很自由。” “你既然已经和生前的一切关系都隔断了,还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地不肯离去呢?投胎重新做人不是很好吗?” “我在等一个人。”“他”低声说。 “女的?” “女的。” 我想,总不可能是我吧? “她差点就和我有个孩子了。” 显然不会是我。但这话无疑是个重磅炸弹啊!我一下子精神来了。下午才听明珊说,王衍之死前刚订过婚。难怪才十八岁就这么着急要订婚,原来是偷吃禁果啊!谁刚刚笃定地说自家家教严格的? “你有个未婚妻吧?”我试探着问。 “有过。” “那现在她” “她现在是王家的大少奶奶了。”王衍之淡淡地说。 大脑里仿佛“轰”地一声,惊雷炸开了。 至于那孩子我觉得,我不能再问了,豪门里果然少不了狗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看不见的孩子 第二天就是廿九,约了明珊见面,一同去买过年的衣服。可能是除夕前一天了,该买的都买了,商城里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我和明珊试衣服的时候,王衍之站在柜台边看店主的两个小孩下围棋。我时不时会瞥“他”一眼,“他”手插在口袋里,认真地低头看,偶尔会扬起头,跟着那俩孩子笑一下。 “你看什么呢?”明珊过来用手肘推推我,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过一会,做出个激动的表情,“那个王家二少莫非就站在那里?” “唔”我到底还是把王衍之缠上我的事跟她说了。 明珊和我一起长大,同样的年纪,自幼无话不说,是堂姐妹,更是最要好的朋友。很多不能说出去的话,我都会和她说。 “明珊,你会不会觉得我是脑子有问题啊?”其实我心里特别不安。 她沉默着,像在思索什么,我心情更压抑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亟待宣泄。然后,她才慢慢开口:“比起王衍言,王衍之会更靓仔吗?” “珊儿妹妹,麻烦注意下重点。” “是,生哥哥,”她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地说,“珊儿记住了。” “好恶心,待会叫我怎么吃得下饭?!” 试好了衣服走出来,对着镜子照,看不到王衍之的影像,但我感觉“他”在注视我。心里面没由来地一阵慌乱,无关心动。中学时穿上裙子在校园里走,被长得好看的男孩子看一眼,也会紧张地恨不得夺路而逃。我不敢回头,装作“他”不存在。 “生哥哥满面通红,这是作甚?”明珊站在我旁边,个头高,腿又长,亭亭玉立,简直就是天生衣架子。 “为什么你不能把身高分我一点?” “敢情你为此羞愧到不敢抬头?我唤你几声都不应。喏,这件你穿着不错,比之前试的都好。”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逛街买衣服,她觉得好便好啦,省得再跑。我换下就让店员包好,走到柜台去付钱。 王衍之面带微笑地问我:“好了?” 大庭广众下,我不敢答话。再瞄,“他”又低头看棋去了。白子有被黑子逼近绝路之势,那圆脸的孩子苦恼道:“哥哥,我又要输了,待会弹我脸能不能轻一点?”另一个说:“那你就趴到地上学小狗叫。” 打单的店员插嘴说:“每次都欺负弟弟,你可长他几岁,羞不羞?” 做哥哥的不服气:“反正他快输了。” 我付了钱,挽着明珊要走,回头看到王衍之俯下/身,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一个白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棋盘上。 “啊,两个真眼!活了!”弟弟高兴得直叫。 “可是,不对啊,你都还没下” 王衍之笑了笑,最后望了那俩小孩一眼,朝我走来。看我提着袋子,下意识地想伸手接,我突然不知作何反应,他也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又缩回去,自我解嘲地拍拍额头。 “你买衣服一直都是这么快。”他感慨道。 一直?严格来说,这鬼和我认识也不能算久吧。我觉得怪怪的,只好说:“反正也就件衣服,图个新年喜庆。你买衣服要很久吗?” “没有,一般是定做的。” 我都不知道要接什么好了。 明珊走在前面,回过头说:“你该不会是在和那谁说话吧?旁人看起来,你就是一个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神经病。麻烦你后退十步,离我远一些。” “‘他’就在你正后面,不到五步的距离。” 她瞬间定住,快速转身,面对面地朝着王衍之,冲“他”摆摆手:“嗨,王二公子。”这家伙笑得一脸灿烂,行为如此突兀,路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十二步,假装不认识。倒是王衍之,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即使明珊看不到。 我们在“匠和风”吃的午饭。王衍之没有跟来。 “王二公子真没来?”明珊左看右看。 “真的没来。反正你也没差,看不见恨不得用筷子敲她头了。 “这人不,这鬼还真知情识趣,懂得给咱们女生一点谈话的空间。可惜死得太早,活到现在肯定也是花边新闻的版面头条,”明珊想了下,又说,“也不对,王家实在太低调,除了那个离了婚的大小姐,几乎没有出镜过。” “我倒是见过王家几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长得很好。” “那王衍之长什么样?网上搜不到‘他’的照片。” “‘他’长得很像‘他’父亲王意堂,比‘他’哥哥还像。而且,王衍言的长子我也见过两三面,五官倒和王衍之有分的相似,就是少了颗痣。” “啊?王二脸上有痣?长哪?嘴角?人中?还是眉间啊?哈哈哈哈,感觉好滑稽。” 她笑得太开心,我终于忍不住敲了她头,叫她矜持点:“是泪痣,显得有些阴柔了。”不知道为什么,说到王怀铭的时候,我就想起王衍之说“他”曾经差点就会有一个孩子了,而自家大嫂又是“他”的前未婚妻。算一算王怀铭的年纪,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可是,这样一个美貌的男鬼,按你说的,原先想要你的命,现在突然又说自己贪恋人世间的热闹,愿意和你暂时结伴,那么,‘他’到底图的啥?”明珊止住笑,一口抿掉清酒,压低声音,“既然和大名鼎鼎的阿祝先生相识,找阿祝先生不是更好?反正通灵者也看得见鬼魂。” “听闻阿祝先生并不喜欢和鬼接触,只是偶尔做点不太费力的事。我现在脑子还是很迷糊,好像莫名其妙被卷入了什么大事件里去。幸好有你可以听我发牢骚。” “不客气,我只当在听鬼故事,”她难得用认真的口吻说,“我难以判断真假,虽然我妈没少说过你读书读到痴呆,脑袋有点问题,叫我少和你来往为好” “闭嘴” “不过我觉得,我不知道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对不对?人要敬畏自己未知的世界。前些年,我家楼下的美嘉说,有个叫蓝波的花椰菜妖怪天天跟着她,根本没人相信她,都觉得是在胡闹。她妈妈带她去看过儿童心理医生,但医生说她很正常。” “蓝波?《家庭教师》里的?这也太离奇了吧?小孩子是太寂寞了,才想用这种方式引起大人注意吧。”我笑着摇头。 明珊放下筷子,目光直视着我,问:“可是,你还记得那个‘看不见的孩子’吗?” 我脸上的肌肉好像僵住了一样,有那么几秒钟动也不能动,寒意慢慢地从脊椎底端往上爬,太阳穴两边绷得很紧。我按了按,想舒缓一下,结果一抹,冷汗滴在手心里头。 “明珊,叔叔有和你说过,我刚出生就快死了,然后被我干妈给救了的事吧?” “对,说你怕给鬼知晓是从黄泉逃脱的,会又被拉回去,所以不能轻易去医院。” “我进单位前要参加统一组织的体检,我干妈当年留了道符,说万一必须得到医院去,就先烧了混水喝,但我还是难受不已,出了医院给我妈打完电话就晕倒在路边。” “真的有鬼?”她变得很严肃。 “有。在医院里,我听到很多凄厉的哭声,但其他人一点反应都没有。阿祝先生说,那道符是隐身咒,可以让鬼暂时看不见我。” “她怎么不多留一点给你?” “咒术对活人身体不好。她送我一个长命锁,能避开鬼魅,但后来莫名其妙地丢了。” “这么说来,那个和我们一起玩的小孩绝对就是鬼了。” 我的耳畔嗡嗡嗡直响。 我非常c非常c非常地害怕那个孩子。我和明珊管它叫“看不见的孩子”。 那是我四五岁时的事。可能太过年幼,具体的事情想不起来,但有些记忆片段却格外鲜明。 那个小孩子是怎么出现的,我不记得了,面容一直都很模糊,总是看不清楚,每次好像就要看到脸了,却总是很快地被打断。我只知道,那是个小女孩,和我一般大。无论我是在爷爷奶奶家,还是在外公外婆家,我都可以在角落里看见她。然后,她对我招招手,我就飞快地跑过去和她到处玩。 除了明珊,她是年幼的我最亲密的玩伴,无时不在。她和我穿同样的裙子,扎同样的辫子,连蝴蝶结都一模一样。 “你爸爸妈妈是谁呀?怎么都不来接你?”我曾这么问她。 她每次都是笑嘻嘻地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反问我。 “春生,我叫谢春生。” “嘻嘻,那我也叫谢春生。”她捂着嘴笑。 对,她连名字都要和我起一样的。我很大方地答应了,还把明珊叫过来和她认识。 可是,明珊说:“没有啊,那里没有小孩子。” 我睁大眼睛看,咦,确实没有,刚刚明明在的。 然后,我午睡的时候,她又出现了,和我一样,散了头发,穿着白色的小花睡裙,站在我床头看我。 “你刚刚为什么跑掉?”我揉着眼睛问。 “因为我想玩游戏。” “我们可以一起玩啊,你不要跑。你想玩什么游戏?” “捉鬼,好不好?”她还是笑嘻嘻的。 “好。可是只有两个人不好玩,要叫明珊一起玩,还有好多小朋友。” “好呀,我们剪刀石头布,输的就是鬼。” “我们玩过哦,其他人要躲起来,被鬼捉到的就会变成鬼。” 我立刻爬下床,去喊睡在奶奶床上的明珊起来。我们又叫了邻居的小孩来玩,一直玩到黄昏。 再然后呢?中间我漏掉了什么吗?对,我记起来了!大家都不和她说话,爱理不理,我想帮她介绍新朋友,可是她伸出食指放在唇前,悄悄对我“嘘”了一声,不要我说出来。 “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嘻嘻嘻我一直都和大家玩这个游戏呀。” “不是说捉鬼吗?” “都是呀,我好喜欢和你一起玩游戏,”她是那样说的,“不要和人说我哦,这是我们两个自己玩的游戏。” 可是,我已经和明珊说了 “不守秘密的坏孩子,一定会被鬼捉走哦。我们来拉钩,嘻嘻嘻” “好啊。” 明珊跑了过来,看我伸出小指,也学着我的样子。然后,我们三个一起拉了钩。 “阿生,阿生,你要记得哦嘻嘻嘻” “阿生,阿生!” 明珊用力地推我了一把,我猛然清醒过来。我不在童年的旧居里,我在匠和风日本料理店里。明珊就坐在我对面,担忧地望向我:“你好像魔怔了,刚刚表情很吓人。” “小时候的这件事,你记得多少?”我接连喝了两杯酒,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有太多印象。但我记得,那天是奶奶生日,一大家子在一起聚餐。伯母说你已经上幼儿园了,要学习帮大人摆碗筷。可是,你非要多摆一副出来,惹得奶奶很不高兴。” “因为当时她就坐在三叔旁边。” “那个位置是空的。我会记得,是因为我妈后来还提到了这件事。” “你也和她一起玩过。” “我以为,‘看不见的孩子’只是个游戏。” “是啊,我们拉了钩,约定说不出去的。” “什么?!”明珊终于变了脸色,手一抖,夹在筷子上的生鱼片掉到料碟里,酱汁溅了一圈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我皱着眉头回忆。 “阿生,”明珊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告诉我,“因为我告诉了阿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阿恰 不要随便发誓,誓约的另一面,就是诅咒。这句话是从阿祝先生那里听来的。 明珊一直和我说没关系,反正那小孩子已经不再出现了。说起来,好像是在它消失以后,干妈就送了我一个长命锁。 “明明约好了不说出去,但那天真的很奇怪。你自己一个人走到后花园里去,我跟在你后面叫你,你都不应我。后花园那个小木门一直都是没有栓的,平常推一推就好了,中间还有小小的细缝。我从门缝里偷看你。本来是看到你站在水缸旁边的,我就想进去瞧你在看什么,可是却怎么也推不开,我又拼命想看”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了门的另一边,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对着我呢,眼珠子还在转!我就吓得大叫” “为什么我没有印象?你都没和我说呀。”我忍不住打断。 “就是那一次啊,你掉到水缸里去,差点淹死的那次!” 我捂着胸口,那股剧烈的疼痛像涨潮一样阵阵袭来。是有这么一件事,后面幸亏大人赶过来了。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醒来时只看到妈妈抱着我大哭,还一边用力地掐我。 明珊接着说:“门突然就从里面被撞开了,我摔倒在地上,不记得是哪个大人听到声音跑过来的。” “那跟我干妈有什么关系?” “住院的时候,隔壁床一个女人说到了阿恰,说她经常到处做法,会摄人魂魄,还养小鬼。我本来已经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了,毕竟大人们都不大爱提到她,那女的说一下,我就想起来,原来我和她是说过话的。那天,全家都乱糟糟的,我一直哭,没人管我,有个女人过来扶了我起来,还给我一颗糖,问了我几句话。” “问你什么?” “忘了。但就记得一句,她问我,你是不是跟我最好?” “显然易见的啊。” “我开始说是。她又重复地问一遍。她的样子叫人好害怕,脸那么白,偏偏眼珠子好黑,我就想起了之前门缝里那双眼睛。我一慌,就跟她坦白了,你还有一个大家都看不见的朋友,和你一个名字,”明珊长长地吐了口气,说,“回想起来是很古怪,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谁会没事去细究这件事?都当做小孩子的游戏了!” 关于那个“朋友”,我c明珊确实和它一起玩过很多游戏,还发过誓,不会告诉别人它的存在。对!清醒过来之后,我就没见过它了!我记起来了,透过妈妈的肩膀,我感觉有人站在旁边注视着我。那人身上有股阴森的寒气,我很冷,就缩在妈妈怀里取暖。爸爸从妈妈怀里接过我抱起来,我头一歪就对上了那对漆黑的眼眸,波澜不惊,像古井。 她和我说:“别怕,干妈在这里。”她有一副烟熏嗓。 我的干妈,被叫做“鬼娘”的通灵者,阿恰。她曾经声名远播,但她的来历,却鲜为人知。自她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她的住所,也没有给她扫坟过,甚至不记得她那么冷冷冰冰的人也可以对我如此温柔。 大年三十的晚上,贴完春联,洗完澡,我们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打边炉。我们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就在客厅里放歌仔戏。妈妈最爱杨丽花的男装扮相,我也喜欢听她和陈丽丽表演禅诗禅唱。妈妈说,有一年观音诞,在布戏巷搭野台,本来说要请杨丽花过来,她就和一个朋友在那里苦等了一晚上,结果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我随口问:“哪一年的事呀?杨丽花好久都没有出来过了。” “二十几年前了,我那会都还没嫁给你爸呢。年轻时娱乐很少,有个小收音机就挺神气的了,所以看戏就是我们最大的爱好了。迪斯科还是后来才兴起来的。” “妈妈,你那朋友是谁呀?蕾芳阿姨吗?” “不是,也是莲溪出来的,小我几岁,很会念书,非常地漂亮呢。哎,可惜” 爸爸用筷子敲了敲桌面,生气地吼道:“专心吃你们的饭,大过年的不要乱讲话。” 我笑了下,偷偷瞟了一眼王衍之,“他”单手托腮,正专注地听戏,嘴唇动了动,似乎也能和上几句。我心里好奇,这鬼竟然懂得唱? “他”一晚上都很沉默,一直在听戏,偶尔转头看我,又看我大口大口地吃红通通的虾蛄,眼睛眨了眨,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慢慢地,又移过头,继续听戏。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纯真少年的模样。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每天这么跟着我,到底有什么意思? 吃完饭帮妈妈洗碗,我们就开始各干各的了。爸爸去隔壁找人下象棋,妈妈上网看她的国产谍战剧。王衍之竟然坐在她旁边,也很认真地看,偶尔剧情太荒谬了,会摇一下头,轻轻地笑。我怕“他”离我妈太近,鬼气会影响到我妈身体,走过去瞪“他”,用眼神示意“他”跟我去我房间。 这两天,“他”一直很安静,坐在我书桌前也只是全神贯注地看书,有时也自己开电脑看新闻。 “王衍之,”我正好有话想问,“你跟我干妈很熟吗?” “谈不上。穆家和王家是世交,阿恰还在穆家的时候,见过几次面。” “我干妈是穆家人?她真的是阿祝先生的女儿吗?” 王衍之皱起眉头,奇道:“怎么可能?阿祝先生并没有孩子,阿恰是他从南洋妓寮里带回来的。你们没有人知道,阿恰曾经是阿祝先生的弟子吗?” “什么?会不会是私生女?”我大吃一惊。这些事我还是头次听说,估计我爸妈都不知道。 “不要乱说,阿祝先生不可能有后代。如果有的话,早就和王家联姻了。” “你才乱说,怎么就这么笃定别人不能生了?” “他”轻声叹息:“因为请佛必须要保持洁净的童子之身。” 真令人瞠目结舌!我又问:“哎,既然是师徒,怎么到后来,干妈出来自立门户,两人就形同陌路了?”每个人的过去果然都是一部艰涩难懂的书。 “我也不清楚,我在穆宅见到她时,她已经被逐出师门了,”王衍之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地说,“她看到我立在门边,问我几岁,还抱了我一下,但很快就被穆家的佣人‘请’出去了。”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我在海外也听说了她‘鬼娘’的名号。摄魂养鬼,本来就是穆门的大忌,她一直都有帮人做这种污秽的事。所以阿祝先生根本不让她再踏入穆宅大门。但她光明正大地做这些是在她和阿祝先生决裂以后。” “王家和穆家关系竟然好到这种程度,连这些事都让你们知道?” “为什么不能?”“他”有些莫名其妙,“穆云祝先生和我祖父是结义的兄弟,按辈分,我要叫他一声干爷爷。而阿恰原本是送去伺候我外公的”“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有些尴尬地埋下头。 “所以,我干妈没有办法习得请佛的本领吗?”说完,我也感到怪异了。 房间里沉寂了许久,“他”才说:“我不知。但南洋有很多邪术,也许阿恰拜师前已经偷偷学会了一些。” 王衍之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到这个晚上,我脑海里才开始浮现出干妈清晰的面容。我遗忘了她太久了,连长相都是模糊的。她应该有细细的眉毛,杏仁眼,眼角上翘,小巧的鼻子,嘴唇缺乏血色。和鬼魂接触得太多,又畏惧阳光,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头发漆黑,眼眸点墨。柔若无骨的腰身,走起路来像三月拂柳。那个时候,她还穿着蓝底白花的南洋旗袍,圆润的耳垂上戴了珍珠坠子。 不,这和我记忆中她的模样相去甚远。这不是她吗?但眉宇之间却分明那么地相似,是谁呢?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我呼吸又困难了。 王衍之说:“你好像很紧张,不如我放首歌给你听。”做鬼的好处不仅自由,而且方便。 “他”的话才说完,电脑音箱里就飘出了一个沉沉的男声:“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好像一座时光的桥,横跨在彼处和那头之间,穿旗袍的少女缓步走在上面。 我在歌声中,只觉眼皮越来越重,随即再也睁不开了。好像入了梦,回到那一年,我才四五岁。 那个孩子在前面边跑边向我招手:“阿生,阿生,来玩呀,来玩呀” 我傻傻地跟着她走,一步步地走到旧居的后花园里。破旧的木门摇摇晃晃,墙角有青苔,黄色的花朵爬满藤架,藤架的后面摆着一个蓄水缸。下雨天时,雨水从长满野草的屋檐漏下来,滴落到青瓦缸里去,久了就积满了水。 她站在石头上往水缸里看。我也学着爬上去,使劲地瞧。水面清澄,映出了天上的浮云,还有一张小小的脸,是我的。咦?为什么只有一张呢?她去哪里了? 我抬头找她,她已经不见了。 人呢? 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我,转头看,也没人。 “嘿,捉到你了。”她站在我左边,我又转过去看她。 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捉到鬼了哦嘻嘻嘻”她笑声欢快清脆极了。 我有些怕了,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却死死地按住了我的后背,“扑”地一声,我感觉自己掉进了水缸里。眼睛难以睁开,嘴巴里进了好多水,一咳,又喝了水。 我要站起来呀,可是,可是,是谁在恶狠狠地把我按回去?我拼命地挣扎,却无力挣开。 不要,不要,爸爸妈妈快救我! 呜,好难受 我猛地睁开眼睛!望望头顶,还好,是在我的房间里。 又流了好多汗。我坐了起来,床头杯子里有水,但我一点也不想喝。 昨天分别的时候,我伤感地告诉了我的堂妹:“明珊,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出生过,因为我本来就是死掉的小孩子啊。” 春生春生,春风吹又生。我名字叫做春生,不是因为我五行缺火木,而是因为我的死而复生。 房间里开着暖橘色的小台灯,我看见王衍之正坐在书桌前,低头安静地看书。手没有动,书本却自己一页一页地翻过。 我拥着被子,默默地注视着“他”,心情复杂难辨。 这时,兔年的钟声响起来了。辞旧迎新,窗外鞭炮声震天响,烟花冉冉升上天空,手机贺年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地进来了。 而第一个面对面跟我恭喜的“人”却是“他”。 俗世的喧嚣压倒了所有的声响,但我却清楚地看到“他”浅浅的笑。 “新年好。” “新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拜年 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阳光普照,楼底下鞭炮声不绝,隔壁南音社的琵琶乐伴着几声曲调缠绵的吟哦,还有孩童玩耍的欢笑,我一面听着,一面起床,手机显示现在已经是早上九点零五分。 大年初一,爸妈按照传统习俗一早就去朝天寺c大佛光寺c城隍庙还有宗祠里拜拜。所谓的“拜拜”,其实就是上香c敬供c磕头,也叫“点香烛”。三楼空荡荡的,果然没有人在。 我惺忪着睡眼下楼,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春晚的重播。我以为是爸妈出门前忘了关电视了,就走了过去,结果瞥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王衍之端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看冯巩跟那小宋佳说相声,不时跟着笑几声。这画面莫名地诡异,我一下子没法适应。 “醒了?”“他”偏过头看我,嘴角含笑,“你妈妈把杯面放在餐桌上。” “哦,谢谢。”新年的第一天早餐一般是吃面线的,表示福气长长。不过我和爸妈的时间一向不合拍,他们都要早早出门去点香烛,就留了杯面让我随便意思一下。 “你爸妈很宠爱你。”正吃着面,突然听到“他”这么说。 “当然,爸妈都爱自己的孩子。” “他”想了想,又笑了,转头继续看电视,于魁智开始唱京剧。 我不知道王衍之一直跟在我身边是打算做什么,日复一日地,“他”总会在某个地方不经意地撞入我的视线,偶尔和我说几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着的。就这样,不远不近地提醒着我“他”的存在。这样的状态究竟还要维持多久?我独自一人忧心忡忡。 就像现在,按照惯例,爸妈去上香,我自己去舅舅家拜年。才出门,王衍之就已经手插口袋站在路口等我了。旁边穿新衣的小孩子们拉着气球,从“他”身边跑过,虽然没有实体,但“他”还是细心地往路的外边避让,大概是生前的良好教养使然吧。 我有三个舅舅,住在同一处。外公很早就在做生意,一生勤勤恳恳,积攒了一笔钱,除了许厝埔的旧房子外,还在八十年代初期发展起来的容和路建了栋五层楼高的小洋房,作为以后的子孙基业。大舅是高中教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二舅继承了外公的事业,还做得更大,连续几年都被市里评为优秀企业家;小舅原本在一家事业单位里任职,前些年辞职出来经商了。他们其实各自都有另外置业,但碍于外公的遗训,兄弟要一起守着家宅,不能散了缘分。这样也省掉我一家家跑过去的麻烦,只是上下楼的距离而已。 不过,他们刚好都要出门。 我挨家道声“恭喜”,喝了杯茶,吃个糖果,听三个舅舅轮番训话几句,就算礼数到了,便不敢多逗留。 下楼还看见阿菀在跟二舅妈顶嘴,还怒气冲冲地跑出了,差点撞到我。 她穿了件宝蓝色大衣,脖子上围了条方格围巾,浓密的头发刚刚烫过,披散在肩膀上,格外漂亮,只是一脸的不高兴。 “大过年生气会漏财。”我和她开玩笑。 她白了我一眼:“随便。真是有够烦人,一大早就要去庙里。都说了不要叫我了。” “你们往年不都是初三初四才去点香烛的吗?而且,你今年是第一次去吧。” “还不是因为喜进那女儿,整个王家都跟着晦气。到处放炮吵到四点才睡,现在又被我妈叫起来,烦得要死!”她很不满,无奈二舅妈不肯放过她。 我心下了然。那事确实邪门,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又不能说出来。听闻莲溪老人会曾经去请阿祝卜算,但都被对方婉言回绝了,只让谦叔带了句“好好安葬,多做功德”的话。所以,三个舅舅因为是堂亲,正月头一天就全家赶着出门拜佛敬神。 再打扰人家也不好,我到一楼祠堂朝香案上外公外婆的遗像鞠了四躬,就跟他们告辞了。 “不多坐一会啊?”大舅妈问,胳膊上还挎着装满供品的篮子。 我见状就要上前帮提,大舅妈摆摆手,示意不用,又要挽留我。 我只好笑说:“还得去奶奶家拜年呢。反正明天还要跟妈妈一起来,舅妈,你们先忙。” 王衍之一直都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边上,等过了两条街,才和我说:“画像上那个男人,我见过。” “我外公?” “他”点点头。 我还想多问,“他”又说:“去年死在水里的那个女孩子,怨气很大,附在她身上都感觉得到。如果没去投胎的话,可能会变成厉鬼。” “像你一样?”冷不防被吓到。 “他”反而笑了:“我不算厉鬼,只是想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接下话茬:“那应该是去找你哥哥才对。”弟弟死了,哥哥娶了弟弟的未婚妻,怎么看都是一部狗血剧。 “父亲确实喜欢我多一些,因为我长得很像他,大哥相貌酷似大太。”王衍之不以为杵,微微一笑。 “王衍言的长子长得倒像你父亲,换句话说,跟你也有八/九分相似,就差了眼角那颗痣。”说完,我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那他一定比他父亲要英俊吧,”“他”毫不在意,走了几步,才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我,语气很淡地说“不要乱猜,和我无关。” “哦。因为你说你本来有个孩子” “他”好像生气了,一下子走得很快,身影被街角的风吹散开来,目光再也无法捕捉到。 奶奶家住在老区,坐三站路就到了。民生路其实就是一条很狭长的旧商业街,公车根本开不进去。我从步行街下的车,走上一段路就到了。门牌号“101”,外铺是奶奶自己开的鞋店,往里是家宅,后门隔了条仅容两人并肩走过的胡同,再过去就是一个后花园。 民生路和梧桐巷就隔了个岔口,遥遥相对,建筑物也多设立南洋式骑楼,为了防台风,女墙上都开了形状各异的洞口,可以减少风压。楼体由花岗岩建成,用以抗震。祖辈人“唐山过台湾c下南洋”,赚到了钱都会汇回家乡盖房子,整条街飘散着历史的尘埃,从民国一直传承到今天。 因为过年,街边店铺都关了门,我从后面的胡同里走。狭道两边,都是很旧的石厝,头顶的空间也被住户二楼伸出来的花花草草遮盖,偶尔漏下几缕跳脱的阳光,在青板石的路面上形成一个个小光圈。周围十分安静,只有猫从挡板跳到墙头,“喵喵”叫了两声,很快地,湮没在清亮的鸽哨中。我们会在屋顶的天台上搭花棚,时有鸽群光顾;还会沿着房子在路的两边挖一条浅浅的小渠,下雨天才不会漫水,还能折纸船看它漂走。墙面斑驳,藓苔爬过,同时光一起剥落,墙缝和台阶之间长出野草,兀自随风摇曳。 这是一个青翠的世界,只有春联是艳丽的。我在这里度过了懵懂无知的童年。 叩开奶奶家的门,我很惊讶,很久不见的二叔也在。奶奶坐在藤椅上,闭目听收音机里的南音,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轻轻招手:“阿生啊,来,吃糖。” “奶奶,二叔,新年好。” “新年好。”二叔说。 “怎么没看到爷爷?” “他去老人会打牌了。” 来之前,我在超市买了些礼品,正好放到八仙桌旁。有个小圆脑袋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是一个穿得圆滚滚的胖男孩,大概七八岁。 “谢思贤,要有礼貌,快跟堂姐说新年好。”温软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靠墙的富贵竹盆栽后面还站了一个人。 我冲她微笑:“二婶,新年好。” 原来是二叔离婚后再娶的妻子,他们生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他们一直都在外省工作,很少回来,难得会碰到面。 小男孩怕生,咬着嘴唇就是叫不出来,见我要伸手摸他,赶紧跑到他妈妈那边去了。 二叔问了我些话,不外乎就是工作c对象,十分客套,听完回答也就点点头。我颇为尴尬,和他并不亲近,二婶忙着看孩子,奶奶也只顾听南音,整间屋子的气氛都挺冷淡的。 这时,楼梯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二叔皱了眉正要说话,谢明珊同学已经探出了半个身子了,无比灿烂地对我笑:“谢春生,滚上来。” 我马上就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被及时解救了,赶紧就站起来,和长辈说一声,就跟着上了楼。 楼梯很窄,通体乌黑,扶手上还有凹进去的痕迹。上了二楼,我就脱掉了鞋子,光脚踩在红砖上。明珊拉着我,我们一起倒在奶奶的贵妃椅上,手脚相叠,躺成大字型。我们小时候就在这躺椅上跳来跳去,然后被奶奶追着骂。 爷爷那台购置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松下音响在缓缓地放歌,费玉清的《南屏晚钟》。 “这么怀旧?” “没办法,从爷爷的碟柜里挑的。不然你就只能听《因送哥嫂》了。” “你跟你后妈关系有没有稍微改善啊?刚在楼下看到她。”我推了推她手臂。 她毫不示弱地用脚踢我:“一般般吧,就跟你和我爸关系差不多。” “那就只比陌生人稍微好一点点咯?” “不然你是想怎样啊?” “你亲妈那边呢?” “她总想用钱弥补感情,但吝啬给我打电话,和我爸果然是天生一对。” “虽然你家比我家有钱,但还是没法羡慕你。”我顺手摸了摸她肌肤滑腻的脖颈。 “真恶心。”她一下子拍掉我的手。 “我没想到你会跟他们一起来,太意外了。” “还不是为了你,”她坐起来,往四周瞧,“那谁有没有在?” “没有。”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还真不信鬼神。” “是呀,你这个戴着佛珠的基督徒。” “别闹,”她目光转移到某个空空的角落,死死盯住,好一会才转过头问我,“阿生,你还记得你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碰到那个‘孩子’的?” “怎么了?”看她这么严肃,我不禁头皮发麻,也跟着坐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就是在这个躺椅上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旧居 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很多事都记不住。对于那个孩子,我也只残留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怎么都拼不起来。 可是明珊说的话却像沉沉夜幕里划过的闪电,霎时照亮了那段潜伏在黑暗中的记忆。我的手从背靠上划过,指甲摩擦皮革发出滋滋的响声,尖锐刺耳。音乐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我和明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背靠着背,紧张地扫视着整间小厅,目光最后落在那张瑰红色的贵妃椅上。 “我腿有点软。”我先说。 “我待会上厕所可以不关门吗?”她跟着问。 “你不是不信吗?”那个字眼我没法说出来。 “但我信你呀。昨晚谢思贤在我床头玩,害我睡不着,不知怎么回事就想起那次,我们在这张椅子上午睡,你太不老实了,一脚把我踢下去,我还哭了起来。然后,你一直闹着说,椅子后面有声音吵得你睡不着。” 我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等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对,我还爬起来看,正好看到有个小孩站在奶奶的贵妃椅后面用指甲划来划去。 不对,那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是什么时候呢?太阳穴隐隐作痛,心脏急速地跳动,不行了,好想逃出去! “明珊,我们快下楼!”我颤抖着握住堂妹。 她比我镇定,拍拍我的肩膀,吐了口气:“等一下,这可是我们家的房子,要真有鬼的话,祖先的灵魂不是应该庇护我们吗?况且,那只小鬼大概早就被你干妈收拾掉了。” “那你没事提它干嘛?”我还怕着呢,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就是突然想起来。” “滋滋滋”黯哑的声音突兀地爬出来,好像有人拼命想说话但硬是被卡住脖子发不出声般难受。 “谁?!”这次连明珊都听到了。 我惶然地张望四周,红色的地砖,绿色的窗棂,灰白的墙面上挂着用雕花画框装裱起来的水彩画,杏黄色的楼梯又细又长,往上走就是我过去住过的地方,爷爷奶奶的卧室被一道雕漆木屏风遮隐,小厅外面有一个半月型的阳台。 不是划椅背的声音。那“她”藏在哪里? 装满爷爷珍藏c磁带的碟柜后面?卧室里的架子床底下吗?还是在天台上等我?对,“她”最喜欢躲到我爸妈房间的顶箱柜里! “我知道了,‘她’在楼上。”我的双脚仿佛都不是我的了,怎么都迈不动。 明珊走到音响前,轻轻一按,噪音立刻消失了。 “阿生,别怕,是爷爷的音响坏了,”她转头过来安慰我,“我们得趁他发现前把放回去。” 她本来是面对着我笑,笑着笑着,笑容突然凝固了。 “不对,”她指着我身后,一字一句地说,“我一直在这里,这画和刚刚看到的不一样。” 我跟着回头看,惊悚顿时消了大半。 王衍之正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盯着画看。 相处了段时间,我渐渐地不像以前那么怕“他”了。 轮到我拍拍明珊肩膀了:“别怕,是那位。” “王二少?”她用唇语问。 我点点头,也悄悄用唇语回答:“倒霉透了。” 那幅画有点印象派的感觉,色彩斑斓,简单的线条汇聚在一起,勾勒出天与海的世界。王衍之把它倒放过来,那只蓝色的小船就飞到了天空中去了。 “他”看了一会,也不搭理我们,转身走上楼梯,白皙纤长的手搭在深杏色的扶手上,一点一点隐没在我的视线中。 这只鬼竟然如此随便,堂而皇之地出入主人家里面,到底有没有把人放在眼里了? 我一气,就“蹬蹬蹬”地跑上楼,明珊也赶紧跟了上去。 小时候我和爸妈住三楼。我们的房间是用日式的板门隔开的。楼梯的尽头靠左侧有一扇铁栏门,门槛足有三四十公分高,以前我们玩游戏,都是用足凳踩到门槛上往外跳。外面是个小平台,种种茉莉花c金钱橘和其他盆栽,夏天到了就在上面纳凉。 “好怀念啊!”明珊感慨道。 楼梯两边很窄,到了三楼,两边都围起了墙。靠内墙和楼梯相接的地方还往外多延伸了差不多二十厘米的石板。一手撑住外墙,踩着石板,慢慢地从过道走到另一端,又走回来,成为当时被禁锢在家中的我们很喜欢玩的一个游戏——“过小桥”。 站在楼梯口抬头看,坡屋顶的天窗镶嵌着彩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脑海中电光火石间突然闪过一张稚嫩的小巧的面孔,模糊抑或清晰,“嘻嘻”地对我笑。我汗水涔涔,不禁想要尖叫。 “阿生,阿生!” 明珊用力推我,生生把我从幻觉中拉出来。 这里,布满了我和明珊的童年记忆。同样地,无法剥离“她”的存在。 我不敢再看天窗,因为玩“过小桥”时,那个“多出来的孩子”总是爬到上面去,双眼盯着我死死地瞧。我和别人说,上面有个小孩子,好厉害喔。可是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在撒谎,好显示自己多么地与众不同。 时间久了,那个孩子不再出现了。我长大了,渐渐地也跟着以为是自己博取大家关注的小花招,深感羞耻。 “你怎么了?”明珊问我。 王衍之也看向我,欲言又止。 “这个屋子里,现在只有你吗?”我问“他”。 王衍之轻轻颔首,眼神似有些困惑。 明珊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对着王衍之的方向,十分愉快地打了个招呼。接着,她竟然问了一句让我十分窘迫的话:“我说,王二公子,你这么天天跟着我堂姐,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我伸手就给她后背来了一记“如来神掌”,恶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乱说话。 偷瞧了一眼王衍之,“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手指了指房门,无声地询问我是否可以进去。 我只好说:“那是我小时候的房间,反正来都来了。” 谢明珊摸着后背直叫疼:“干嘛呀,干嘛呀,语气差这么多,对我也稍微温柔点嘛!” “你很烦,知道不?” “这叫缓和气氛,懂不懂?你刚才那表情可怕得能吓死鬼了。” 也对,拜她所赐,那个充满阴霾的回忆烟消云散了。可是,怎么能问这么白目的问题? 我尴尬得不行。而王衍之没有进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门边,等候我们先走。 一脚踏进房门,氤氲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大概是过年前有打扫过,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但毕竟长时间没有人住,又常年不通风,气味总是不太好。 柚木书柜上摆放着我爸爸年轻时收藏的书籍,简单的方形书桌,两把椅子,我睡觉的罗汉床,拐角处堆满玩具的置物架一切和从前一样。 王衍之好像很羞涩,沿着屋子走了一圈,细细地看,不时也会抬眼望一下我。这个时候,“他”斯文俊雅,完全是十几岁少年应有的性情。我的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悸动又给明珊及时打断了。 “阿生,咳咳”她捂着口鼻,很辛苦地咳嗽。 我才想起来,这家伙体质对湿气不适。 “不舒服就不要进来啊。”我忍不住要说她。 “咳,难道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感动地挽她手臂,说:“那我们下去吧。”也不再去管王衍之了。 二楼也不想多待,我们径直就下了楼。二叔二婶带着谢思贤准备出门,见了我们,二婶笑着问:“思贤想出去玩,你们要不要一起?” 明珊摆摆手:“何姨,你们玩,我和阿生陪奶奶再多坐一会。” 可是谢思贤吵着闹着扑到她怀里,嘴里喊:“姐姐也要一起去,一起去!” 明珊显然是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只得应下来,又朝我眨眨眼,想怂恿我也去。 我果断拒绝:“不好意思,我待会还有事。你们玩得开心啊!” 他们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奶奶。奶奶闭目听她的南音,我独自干坐了会觉得没意思,也赶紧告辞了。 走出后门,胡同里微风习习吹,后花园的木门半合半开。突然又想起来明珊说过的那件事来,真是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出生时死而复生的神奇经历让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小孩”缠上,还差点死在“她”手里,最后又得救了,从此摆脱可怕的阴影。这一切,我都应该感谢一个人。 阿恰。 说起来,自她过世以后,我一次都没有再去过她家了。 她家好像离布衣巷很近,在许厝埔那里。还真是巧,外公外婆生前就独自住在许厝埔的老房子里,我幼年曾被寄养在那。 也许,我应该去一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许厝埔 谢明珊说,这个城市的老街区就像一片神秘的丛林,不是本地的居民,你会很容易迷路。可我更觉得,那些密集交错的街巷更像是人体的血管,作为主干道的新华路阳光明媚,又长又宽,不断分支成狭长而幽深的小巷陌,阴翳蔽日,凉风嗖嗖地从各个巷口灌出来,仿佛血液流动的声音。这些街道都是富有生命力的,走在其中,可以感觉到它们的悲喜情绪。 许厝埔就很热情,那里原来是一个旧菜市场。即使很多年没有经过,一听到名字,我都能在风里嗅出浓浓的鱼腥味来。 只是去许厝埔之前,会先看到布衣巷。它在新华路的第四个岔口,再过去两个才是许厝埔。 身边有股凉意,王衍之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了。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我很无奈。 “是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做鬼反而比做人更轻松,你要不要试试看?” “不要。” “不喜欢还可以投胎。” “那你为什么不投胎?” “因为我更喜欢做鬼,”看我一脸诧异,“他”笑了笑,“骗你的,心里有执念就会变成怨气,投不了胎了。” 我想起那个“小孩子”,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无法转生的。小小的年纪,死前究竟是有怎样的怨气呢? “王衍之,你说过你在找一个女人,是不是还没有找到她?如果找到了,你就能好好投胎了对吧?”我轻轻说,“要不要我帮你找找看?你总这样跟着我也不是办法。” “谢谢,不用麻烦。”“他”声音很平和。 “不会麻烦,没有什么比你一直跟着我更麻烦的了。你想啊,我以后是要结婚的,我和我老公那什么的时候,你突然冒出来看戏,叫我怎么不崩溃?所以,说一下那人大概多大岁数?是不是我们这里人?还有” “他”打断我:“不用,我找到她了。” “咦?”我正想再说,却见一辆银色的豪车从身边驶过,停在了布衣巷口。 “哇,劳斯莱斯一幻影。” 黑色西装的司机下车毕恭毕敬地打开后座车门,先是看见一只浅褐色的细高跟鞋,然后从车子里走下一位年约三十岁的丽人,身材修长,四肢纤细,一袭象牙色低圆领丝锻及膝裙。她戴了副墨镜,我只看得到她雪白的脸,艳丽的唇,还有乌亮浓密的头发松松地绑起来。 谦叔大老远地迎了出来,两人轻声说了几句,那美丽至极的女人就款款地走进了巷子里。谦叔走在后边,忽然回头看向我这边。我心里一惊,赶紧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可是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身上。 我便知道了,他是看得见王衍之的。 我转头看了看王衍之,“他”的眼神很平静,一直目送着那个女人远去。 “这女的谁啊?”为什么,我的语气会变得如此酸涩? “王黄爱汶,王家的大少奶奶。” 瞥见谦叔正朝这边走来,自觉地退到一边去。 王衍之一动不动,保持着手插口袋的姿势。“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动作,我有次特地问“他”原因,“他”的答案是,因为很不安,即使变成了鬼也依旧很不安。 我不想知道他们的事,整日地看到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已经够让我心烦的了。那个美貌而富有的女人,更是像风一样无端吹皱了我原本维持着平静假象的内心。我清楚明白地意识到,我不喜欢她。因为嫉妒吗?可又不是。我每天都有照镜子的呀,而且我并没有爱上一只鬼。 胸口有个地方很痛,我觉得,我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谦叔走到了王衍之面前,挡住了“他”投向那个女人的视线。 “二少爷”谦叔叫道。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离去。没有必要说再见吧,王衍之终于找到“他”念念不忘的人了,应该可以好好去投胎了。 明明应该如卸重负地松口气的,可是不属于我的悲伤情绪却侵袭入四肢百骸,缠绕如丝,揪得我心一痛。 真是奇怪。我一边快步走,一边抹去眼角那滴莫名其妙流出来的眼泪。 许厝埔很近,不过十来分钟的脚程。南亚热带的阳光像鲜奶一样甜腻,洒得到处都是。因为旧城改造,原本的菜市场已经搬到新区那边了,常年遮挡在店面上方的彩色尼龙幕布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我闻着残留的鱼腥和饱满的阳光糅合在一起的味道,心情渐渐地转好了。 这里都是旧居民楼,楼距很窄,几乎连片了。不过,我还是一眼能望见干妈住过的那套房子。 孤零零的一栋三层高的石头房,位于西南的角落,整面外壁都爬满了爬山虎,像是许久没有人清理过的样子。 本来只打算在楼下站一会,毕竟这么阴凉的地方,胆小如我绝对不敢自己走上去的。 一楼的楼道口有点暗,几个小孩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追逐打闹。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小孩子的哭声,连忙走了过去。在拐角的地方,有个小男孩蹲在石龛边抹眼泪。 我却怕了,手搭到半空中又缩了回去。别又是什么只有我能看到的东西吧? 那群小孩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稍大一点的单手叉着腰,指着那哭泣的小孩嘲笑:“爱哭杂,卖果盒,买不够,躺着哭”另外几个也跟着起哄,那小孩孤立无援,哭得更伤心了。 我走到他身边,问:“告诉大姐姐怎么了,好吗?” “他们,呜呜,他们把我奶奶给我的压岁钱放到石狮子下面了呜呜,我拿不出来奶奶会骂的” 水泥和石头垒起的一个小龛里,供奉着一只小型的“石敢当”,瞪大了眼睛,虎头虎脑地看我们。前面的香炉歪歪斜斜地插着早已熄灭的香,连颜色都褪成了黄白,应该是很久都没有人来敬奉过了。但它还是如此尽职地固守在这个地方,庇佑这楼里的居民。 “这只的下面吗?” 他点点头。 我对着“石敢当”双手合十,拜了拜,就动手挪动它的身体。其实很费力,也不知道那几个小孩是怎么把钱放进去的。 我使劲地抬起石狮子,终于移了点位置。好像听见什么声音响了下,抬头楼道里的一盏长灯忽明忽暗,而后熄灭了。 “没有啊”并没有找到红包,更没有纸币。 那小孩直直地看我。身后那群调皮捣蛋的家伙笑得更开心了,边跑边喊:“笨蛋,骗你的,笨蛋” “他们耍你呢。要不要我帮你找他们拿?” 这时,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位老太太,穿着紫红的改良旗袍。小男孩一见她就不哭了,乖乖走到她身边,牵住了她的手喊:“奶奶。” 老太太晃晃他的小手,很慈爱地笑,又见我站一边,跟我打招呼:“你是哪家的姑娘,来找谁呢?我都没见过你呀。” “我c我找三楼的” “那上来嘛。小心一点,这楼年代久,楼梯都不好走。” “要不要我扶您?” “不用不用,我身子骨很结实的。” 老太太和她孙子住在二楼。她一直和我讲话,我也只好跟着上去看。这栋楼住了好几户人家,彼此关系都还不错。我们上去的时候,正好有两三家开门出来,热情地互相恭喜。还有人仿佛才刚睡醒,只随便披了件睡袍就在楼道里走来走去。 “这是谁家的女孩子啊?”他们好像对我很好奇。 “来亲戚家串门的。白白净净,真漂亮,我来给你做个媒好不好?”老太太说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这栋楼真的很破旧,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墙缝里长出了藓,走廊内侧的石壁上甚至都有了剥落的裂痕,小孩子在上面随兴涂鸦,但所有人似乎都安居于此,还过得挺自在的。 他们的欢声笑语在我的一句问话之后戛然而止。 “请问,你们知道阿恰住在哪一间吗?” 每个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算见识到了阿恰的声名,我一下子从“漂亮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最后,还是老太太先笑起来:“哎哟,原来是找她的呀。她很多年前就不在了,三楼最右边那间。不过,现在换人住了。” “换人了?” “是呀,有个女孩子住那间。” 我有点意外。不过既然有人敢住在那里,那我也没那么害怕了。 和她道过谢,我就上了楼。石阶中间好几处石头掉落,都看得见深红色的土了。 三楼的楼道比较冷清,只有一户人家敞开着门,我用眼角偷偷瞥了下,是个男生抱着书在念英文:“uasarer,cat一likeanialshicharef一undrica” 我不禁微笑,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每天早起背一段新概念英语。 干妈的旧屋门关得紧紧的。门顶框的铁架早已经生锈了,连玻璃都有裂痕。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阵子,猛地发现我之前那股奇怪的感觉源自何处了。 这门楣上没有贴春联啊!不止这家,一路上来好像每家都没有,门两边都是光秃秃的。等等,我回头看那间开了门的屋子。 也没有! 男生双手扒在门两边,探头出来看我,脸色灰败,毫无生气。 我打了个寒颤,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了阿恰家的门。那本明明是紧闭的大门好像之前只是虚掩一般,我整个人都跌了进去。 并没有跌到地上,有什么托住了我。 我不敢回头,死命地往门外爬。可是有个人影挡在了门口。 “阿生,阿生,你终于来找我玩啦嘻嘻” 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披散到脚边,惨白的脸上,两只无神的眼珠子轻轻转动。“她”正朝我走近,脚步沉重。 “啊!”我失声尖叫,又想后退,可是我一回头,只见到一面落地的穿衣镜,直直地照出我惊惶失措的模样。 “她”明明也站在镜前,镜中只有我的影像。 “你究竟是谁?”我颤抖着声音问。 “我是谁?”“她”沉沉地笑出来,“我就是你呀,我叫谢春生。” 我知道,我知道,果然是“她”!“她”没有消失。可是,不对,“她”长大了,长得和我一样高!不,那张面容为何跟我如此相似?! “好寂寞啊谢谢你给我们自由啦嘻嘻一起玩阿生一起玩呀” “她”的声音充满魅惑,“她”的手向我递过来。身体变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无法受我大脑的控制,我也向她伸出了手。 一点一点就要够到了 突然,一阵狂风吹了进来,有股力量狠狠地把“她”打到一边去。我惊醒过来。 “快出去!谁喊你都不许回头,谁朝你靠近都不要出声,一直跑出去!” 是王衍之! “他”怎么会来这里?! 王衍之死死地掐住那只女鬼,见我还在犹豫,用力地喊:“跑!不要回头!不要应声!” 我深吸了口气,拼命拍打我无力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那个男学生要过来拉我,我咬紧牙关前冲。 那些原本关着的房间都纷纷开了门,好多人都来笑着招呼我去做客去吃糖,我都装作没看到,不敢停下来。几次差点摔倒,都赶紧挺住,一步步地跑。 二楼的人也来叫我。还有那个老太太,牵着小男孩,站在二楼楼梯口,向我招手:“你下来啦,要不要到我家去坐一坐啊?怎么了,你” 我从他们身边跑过。我隐约猜到,这对祖孙也不是人。 可是听到老太太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时,我脚步有点迟缓,几乎都要回头了。不,不能,我必须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奶奶,奶奶”小男孩大声地哭泣。 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好狠心的女孩子” “不要跑呀” “到我这里来” 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整栋楼房仿佛地狱一般处处是哀嚎声c诅咒声。 就要下楼了,我已经看到楼梯口了。 那群小孩子排成了一排,挡在了路口,僵直着,像一具具没了魂的尸体。 怎么办?我什么都不想了,直接冲过去。所有的尖叫声都消失了,突然莫名安静。 可是—— “谢春生,现在没事了,都解决了,等我一下。你还真就自己一个人跑了吗?”王衍之在背后叫我。 我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头慢慢地往后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危机 “还不快走!”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怒吼,前方伸出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拉,我被带着往前跌。只在这一瞬间,天堂地狱,四周的影像由模糊转而清晰,空寂中融入噪杂的人声。 我看到巷口了,从这里再往前走上百米,就到新华街了。 “你是不是碰了镇鬼石?”来人喝问。 是谦叔。他紧咬牙关,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浮了起来,可身形却不动如山,笔直地屹立在这栋楼的出口,双手结出手印。 可镇鬼石?莫非是那只小小的石狮子?我犹豫着,他又大声吼道:“有还是没有?镇鬼压邪的石狮子!” “有挪了一下。” “你去把石狮放归位,除了我,谁喊你都不要应。我说‘放’,你才能放。放完闭上眼睛跑出来,别的什么都不要看。” 我很害怕,但没有办法,一边小跑过去拐角处一边说:“王衍之还在楼上。” 他没有应我,从怀中掏出黄纸,咬破中指写上几个字。 我过去搬“石敢当”,一接触那冰凉的石头,手臂都在起鸡皮疙瘩。拐角阴风阵阵,鬼哭狼嚎。突然有个小孩的脸从墙壁上凸显出来,慢慢地变得立体,嘴唇张合,哀声哭道:“姐姐,放我出去呀,好寂寞呀,好苦呀,呜呜呜” 它的眼眶里光秃秃的,整张脸都嵌在墙壁上。我认出来了,是刚刚带头的调皮鬼。 一张c两张c三张齐齐浮现。 “不要理它们!”谦叔说着,开始在楼道口的一边贴符,人牢牢地守在另一边。 哀戚的哭声变成了恶毒的咒骂,如果不是手正抬着石头,我真的很想紧紧捂住耳朵。手臂酸痛,但我不敢放开。 “王衍之!王衍之!原云山百越人氏王衍之,卒于丙寅年农历九月初九戌时者,鬼魂可在?速速出来!”谦叔对着空气用唱戏的腔调召唤道。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指令—— “放!” 好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凌厉的风迅疾地刷过我的脸,我闭目爬摸着,凭借记忆往外面退。 咦,摸到了墙壁?凸起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可怖的小孩子的脸。 我不敢睁眼,手一抖,强忍着不适,但心下已经乱了。糟糕,听说鬼魅最容易趁乱而入的。 “这边!” “这边!” “” 到处都是谦叔的声音在喊,孰真孰假,一时间我分辨不清方向了。 “发什么呆呢”有个很特别的声音跟我说。 “他”还在? 我愣住,终于勉力恢复一丝清明,果断地挣脱出这惊悚的纠缠,大步跨出出口。 谦叔终于支撑不住了。最后一道符贴上,口念楞严经,拉起我一道夺命狂奔。 “王c王衍之”我低低地唤“他”,可没有得到回应。 “跑,什么都别想,赶紧跑!”我这才看见谦叔面如土色,豆大的汗水不断从额角滚落。 废弃已久的菜市场空无一人,昔日所有的热情仿佛都变成了假象。我没有时间感慨,这短短的百米路程竟然是这么地远。 终于,踏上了新华街的路面。 只是一会的功夫,我几乎就再也看不到南亚热带的美丽阳光了。街道上车水马龙,提着供品从庙宇里上完香的人们说说笑笑,谈论着家长里短,被堵在后面的摩托车车主不耐烦地按喇叭。 我在这片热闹喧嚣中,迷茫地往后看。那栋孤零零的布满爬山虎的石头房,沉睡一般安静地横卧在菜市场的后面,与世隔绝,弥漫着旧时的哀伤,任谁也想不到那里会发生什么。 “你没注意看吗?”谦叔已经恢复神色了,指着许厝埔外墙问我。 上面用红色的涂料醒目地写了一行大字:“危房待拆,闲人慎入。” “对不起。”惊魂未定,再多的道歉也无法弥补我的愧疚。 我没有看到王衍之,开口想问,谦叔就打断了我:“谢小姐,过了三途川,就各走各的了,前缘事前生了。” “我也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但除了‘他’,我也总能看到人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会再劝‘他’的。” 他跟我走了一段路,两人都默默无语。快到布衣巷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谢小姐,前面有家茶馆,今天也开业,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我从未想到自己会和通灵者坐在一起吃茶。水晶虾饺c豆豉凤爪c奶黄包c叉烧肠粉c飘香榴莲酥,外加一壶菊普茶。我们的风俗里,吃饭时桌上不能摆四道或六道菜。因为四道是给脚夫吃的,六道是断头饭。 都是我平常爱吃的茶点,但经历过刚刚的惊魂逃亡,我完全都没有胃口。谦叔倒是毫不在意,夹了虾饺就开始大快朵颐。 “不要浪费,只有苦过才知道有得吃就得赶紧吃。”谦叔说。 “谦叔,您哪里人啊?口音不太像本地的。” “我广东佛山人。” “哦,”我决定切入正题,“谦叔,您知道我干妈的房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吗?” “那些都是师姐养的。那房子实际上也就只住她一人,与怨灵结伴。她资质奇高,所以当年被师父一眼相中,从南洋带了回来。只可惜,不走正途,落了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里面还有一只,小的时候就出现在我身边” 谦叔啜了口茶,才说:“那天你来穆宅,师父用引魂虫招魂,本来只有鬼魂才能有反应,没想到你突然发作,幸亏师父及时出手。我们原以为你只是被师姐召魂返身而复生的,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复杂的事。师父不愿意再见你,因为我们的门规就是禁止与鬼扯上关系。” “我分明是活人,为什么要排斥?”真叫人懊恼。 “再多的话,我也不能说。只能告诉你,你能坐在这里享受人间的美食,是因为师姐以命易命,用了锁魂法。只要不接近引魂虫,你可以一辈子安心享用这个躯壳,生老病死,度过此生。” 藤窗外阳光明媚,为什么茶馆里这么地冷? “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鬼又是怎么回事呢?它也□再次问道。 “这点我也不清楚,但它怨气很大,是只很强的厉鬼。可惜,让它跑出来了。” “什么?”我全身如临冰窖。 “哎,你不该搬动镇魂石,给了它可乘之机。师姐死前用尽了力气才把它困住那里,让你随便一动给破坏了。” 我想起那个哭泣的孩子和‘他’调皮的玩伴,真的没料到鬼也是如此狡诈。 “二少爷一见你不在了就循迹跟过去,‘他’本就与你有难解的羁绊。如果不是‘他’,怕你永远都离不开那里。我守在下面结印,其他的鬼不敢随意出来。本来因为二少爷还在里面,不敢把出口完全封死,但没想到最后还被这只鬼借了漏洞给挣脱了。” 原来是这样。“王衍之呢?”我有点担忧。 “谢小姐,我恳请你不要再和二少爷往来,你们并不合适。那个拼死助你重生的女人一定不想看到这种事。” 我很奇怪,为什么谦叔打心眼里认为我如此眷恋一只鬼呢?即使它貌美温文还出手救我,我也不会对它心动。根本就是不同类!且不说“他”早早死了二十几年,就是“他”现在还活着,和我不过是两条平行线,生活轨迹根本无法交汇。也许“他”已经娶妻生子又离了婚,但身边一定不乏貌美女郎环绕,时时出入上流社会精英沙龙,普利兹克奖之类的拿到手酸,说不定又是一个“贝聿铭”。 而我呢?一份差事做到死,战战兢兢到退休,二十七八结婚,对象工作稳定,模样端正,为人实在,务必有担当,无大悲亦无大喜,风平浪静地过完这一生。我只是市井里浮生偷闲的小女子罢了。 谦叔真真想太多了!戏文里唱的情爱能当真吗? 但我不能不礼貌,尤其人家还奋力救我,只得低头应是。 谦叔见我如此,叹了叹气,说道:“人的一生真真是瞬息万变,总会出你意料。我自己,少年随我父我叔偷渡谋生,结果被蛇头当猪仔卖去南洋,一条货轮不知藏了多少人,都挤在仓房里头,空气不通,缺少食物,病魔蔓延。到了南洋,死了大半,尸体在中途就偷偷扔进海里,我父我叔亦不能幸免。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先是在章楚山先生,也就是二少爷的外祖父家的橡胶厂里做工,后来因为手脚勤快,给提拔做了个小管事,又随大小姐一同去了王家。二少爷出生以后,我就负责侍奉他。本来以为这一生便是这样了,谁知道,有日陪二少爷返乡来穆宅,有幸被师父看中,留我做了弟子。哎,也是师姐让他伤透了心吧。” 人生如戏,这话真是不假。 “谦叔也在阿祝先生那里习得了好本事。刚刚都忘了谢你。” “哪里?”他摆摆手,“我不过受二少爷之托。” “‘他’见了不能忘怀的人,也算了结心愿,可以转世了吧。” “诶?”谦叔诧异看我。 “之前车里下来的那美貌女子”我尴尬地回,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料谦叔却摇头:“不是的。”他嘴巴很严,不肯透露更多。 “那王二少爷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少爷长得很像他父亲,聪明c温和c知礼,年纪小小就会体恤下人,从不与人争执。王先生最得意他,如果他还在,必然是王家的继承人。只是可惜了”声音渐歇,谦叔埋首饮茶。 我心生疑窦,这样懂事克制的人,又怎么会在一个重要的公祭之日飙车致死呢? “‘他’和长房的王衍言关系怎样?”不禁脱口而出。 谦叔说:“谢小姐,前世已了。” 我便听明白了。 “我现在只担心‘他’有没有逃出来,不会被一同封在那房子里吧” “放心,我看着二少爷出来才下的封印,不然也不会让那女鬼钻了空子。因为我在,二少爷不肯出现。哎,他终究是不愿原谅我。” 这又是为何?但问也是白问。谦叔活过大半生,见足了世面,道理都懂,但自己也无法从前缘里超脱。 和谦叔告了别,我先给我妈打了电话。听到她抱怨城隍庙里人太多,供品还给人偷了去的牢骚,心里一阵甜蜜。是呢,此生的缘分才值得珍惜,何必学人苦苦胶着前世呢?我要是死了,就好好投胎,从头再来。 “爸爸呢?” “别提那蠢货,扔下我跑去给你奶奶买汤圆,一个电话就给叫走。”妈妈在电话那头怒气冲冲。 “哈哈哈哈”我顿时乐不可支。 但挂下电话,我又笑不出来了。紧接着打给谢明珊。只是一连打了几个都没接,大概是玩得太开心了吧。 哼,口是心非的家伙,明明也很渴望家庭温暖的。 过了好一会,手机突然响了,是短信。 点开看,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回来找你玩了。” 我默念了两遍,右眼皮狂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初见端倪 我回拨电话,隐约听见邓丽君缠绵的唱腔响在附近:“午夜无伴守灯下,春风对面吹,十七八岁未出嫁,见着少年家” 这不是明珊的手机铃声吗?这家伙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我左顾右看,寻找声音的来源。明明很近,到底在哪里? 不远处的绿色邮筒旁,站了个穿黑夹克的陌生男人,额角不断地淌血下来,前襟湿了一片,手上攥了把手机,正看着我笑。 我心里有点发毛,血腥味随着风飘来,几欲呕吐。重拨了明珊的电话,这回直接停机了。而再看向邮筒那里,穿夹克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 我赶紧问我爸要二叔的手机号码。电话打过去,二叔说,明珊早就走了,现在没有和他们一起,他也不知道明珊现在在哪里。 挂掉电话,寒意从小腿慢慢地爬上来。我有种很不祥的感觉,那个东西一定在附近。可是明珊呢,明珊会不会是出事了? “不守秘密的坏孩子,一定会被鬼捉走哦。我们来拉钩,嘻嘻嘻”那个阴冷的童声不断在我脑海里回想,恐惧像蛇一样紧紧束缚住了我。 手机却在这时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心跳得很厉害,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颤抖着接了。 “喂,你在哪呀?”是明珊!她大声地问我。 我终于放心了。可不等我回答,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说了:“倒霉透了呀,手机刚刚在镇中路尾被抢了!我看着那男的拿了我的手机跑出去没多远,就被一辆从梨映巷开过来的小车给撞了,流了好多血呢,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就在大家打电话给120时,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人竟然自己站起来了,擦了擦血,他妹的还对我咧嘴笑,跟没事的人一样走了。我们所有人都震惊了!” “” “有没有在听啊?” “有。你现在在哪里?” “我同学家啊,我用她手机打。刚办了紧急停机,真是的不过比起丢手机,我觉得那人更让我大开眼界,撞成那样了都没事” 我警觉地察看四周,猛吞了口水,问:“那个人,是不是一个穿黑夹克的中年男人?身高大约才一米七,满脸是血。” 电话那边静默了一会,才说:“你看到他了?” “是。我在新华街钟楼脚下,那人刚刚出现在邮电局门口,现在不见踪影。” “这么诡异?” “还有件事,必须告诉你。小时候的那一只,被我不小心放出来了。你我都要小心了。刚我接到你的手机短信” “我没发。” “知道。” “快离开!”她着急地喊我。 可是已经晚了。 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离我不足十步,我清楚地看见他左眼上角有道疤痕,血汩汩地从头顶冒出来,遍布红色暗疮的脸显得更加恐怖。他想要笑,面部肌肉有点僵硬,喉咙深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我站着看他,不是不想跑,而是我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电话那头,谢明珊还在大声喊:“喂,喂,喂,怎么不应我?要不要我去接你?” 周围的人都惊恐地看着我们,不敢靠近。只有一个老伯打电话:“120吗?这里是” “碰”一声沉闷的响动,那男人轰然倒地,血在他身下汇集成一条小溪流。一把黑色的手机掉在边上,还挂着谢明珊最喜欢的y的挂饰。我才注意到,血迹从这一直蔓延到路的拐角,那里是和镇中路的交叉口。 “明珊,他应该是死了吧”我捏紧手机,迷茫地说。 “谁?” “抢你手机的人,就在我眼前。” 电话里是一阵可怕的死寂。我耳朵嗡嗡嗡的,围观的人群对着那男人指手画脚地议论,还有人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是如何一路从镇中路过来的,好像已经尾随了许久。突然,就很想哭出来。 “我命格是不是太差了?算上之前的阿媛c死在幽篁馆的男人,再加上这个还有小时候那件事我好像常常会碰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我有特别之处?”我缓缓说道。 过了一会,明珊才叹了口气,声音很低沉:“你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吗?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但一直没有告诉你。” “那我是谁?”我心跳加剧,好像一个秘密即将破土而出。 “无法逃离的宿命,永远见证着死亡,”她顿了顿,又说,“在我们动漫界,你被称作‘真正的死神——江户川柯南’!” “”我瞬间觉得世界都要冻结了。 谢明珊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真的是能召唤来血雨腥风的呢” 我气愤不已地挂掉电话。虽然知道她是故意缓解气氛的,但还是想骂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个不着调的女人用她无聊的冷笑话成功化解了我的紧张和恐惧。 “别怕,在那等我,我陪你回家。”紧随而来的短信如是说。 对,回家。回到家,就不会再害怕了。 可是现在,那血是不是流到我脚边了?是要紧紧地抓住我吗? 头好痛好痛全身都好痛血的味道太过浓重迷迷糊糊地撑到明珊的手扶住我。背过身体,我好像拼命地呕吐,想把自己的心脏都抠出来。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这件离奇的街头死亡事件,持续地在本市报纸头条沸腾了整个春节假期。天涯上有人专门开了个帖子用科学的角度讲解“假死”理论,文末还顺便提到了“赶尸”,说楚巫蛊术其实也是在利用人体死亡的特殊性。一时间,全民都成了科学达人。 作为目击人的我,也只是事后从谢明珊那里听到了这些新闻。我鲜少上网。 她没有让救护车把我顺便送去医院,只是狠掐我人中和虎口,灌了我几口温水,才我把唤回神来。那个打电话给120的仗义老伯是附近的中医,给我把了脉,说“肝阳上亢c气机淤滞”,叮嘱我要放松心情,注意休息。 然后我陪她一起去交警大队做个简单的说明,这事显然是被定性为交通事故。 回了家,跟爸妈说起经过。妈妈瞪大了眼睛,责怪我:“真是晦气,大年初一碰上这事。都怪你睡太迟,早早起床跟我去诚心拜拜,神明也会多多保佑你!” 爸爸一听,觉得这话不对,连忙打断:“胡说!人没去,心意有了就好。神明不保佑我们阿生要保佑谁?”他见明珊也在,又严肃地补上一句:“还有明珊。”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紧张感消了大半。妈妈在二楼做饭,爸爸看电视,明珊陪我在三楼坐着聊天。 “还怕不怕?”她捏住我的手。 “不怕。但我们得小心。” “你晕血症状还是这么厉害。” “哎,自小都怕血,闻见味道就会吐。” “你坐一会,行吗?我去下洗手间。” “好。” 我坐在房间里,望向三楼中厅的落地窗。窗帘动了动,可是没有风。 “王衍之,王衍之。”我唤了两声。 没回应。 我警觉地站起身,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掀开窗帘。里面空荡荡的,一眼就看到落地窗外细长的街道被余辉浸染成淡淡的橙色。对楼的阿姨在阳台上收衣服,见了我,笑着点点头。 初二一早,就和爸妈一起去了舅舅家。时时刻刻黏着他们坐,被妈妈一顿嫌弃:“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走开走开,我都快替你愁死了。二十五啦!”她又开始拜托三个舅妈帮我物色对象。大舅妈还在为前些天那桩未成的缘分而惋惜不已,自告奋勇地想要再去试着说和。 我一直笑,坐在他们身边,哪怕是被数落,也觉得很高兴。 吃饭中途,二舅突然提了件事:“听说王衍言打算在莲溪建一个南洋华侨纪念馆。阿生,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我愣了愣。 “这不是要找你们土地部门申请吗?” “我主要做纠纷处理和权属登记,这个得问一下用地科才知道。” “昨天阿忠来拜年的时候说的,纪念馆想建在宗祠旁边。村里人这些年拿了他南洋王家不少钱,个个不敢吱声,就来唆使我们这些早就迁出来的子弟回去发话。” “可建个纪念馆不是挺好的吗?”我不懂地反问。妈妈伸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我大腿,痛得我不敢哼声。 “你们这些年轻后辈懂什么?宗祠旁边那大片地为什么要特地空出来?就是因为风水!地界开阔,才不会挡了后代子孙的福气。他南洋王家是发了大财,可莲溪又不是只有他一家姓王。建了那个什么破馆,又不收钱,还占风水!真他娘的可气。”小舅喝了酒,火气上头,满脸通红地说。 “这年头谁有权有势谁就胳膊粗。”大舅舅也摇头。 “可是,如果没有三分二以上的村民代表表决通过,征地补偿安置协议书签不下来,用地项目也审核不过吧。”我小声地说,结果又被妈妈瞪了。 “哎,也就发发牢骚啦。吃菜吃菜!”大舅妈笑着打圆场。 我只是小辈,剩下的时间里就只是低头吃饭,默默听他们说南洋王家的各种八卦。其中有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 小舅讲的。王意堂有五个太太,但儿子也就两个,分别出自大房和四房。小儿子英年早逝,就剩下了长子王衍言,娶的还是弟弟的未婚妻。不过,这妻子还只是个续弦,王衍言早前已经娶了香港一个政界要人的女儿,姓顾。有一年,王衍言刚结婚,带着顾氏回到莲溪祭祖,在王家大宅小住了几天。本来一切好好的,结果就在准备离开的那天晚上,长房的新媳妇突然暴毙了。 “说是得急病死的,但谁信啊?王家难道没有带家庭医生来?”小舅讲得极为神秘。 “那是怎么死的?”大表哥问。 一桌子吃饭的小辈们都停住了筷子。二舅出了声:“时舜,大过年的,别再说了。” 我心绪突然一阵慌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记忆中挣脱出来了。而那,本不应该是属于我的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故事 “莲溪的王家祖宅突然铁树开花般焕发生机,沉寂了许久的灰白色添了几抹红妆,留守多年的家仆们也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村里的人看着奇怪,有个在里面帮佣的说:‘王家的大少爷要回来了。’ 同回的还有他新娶的美娇娘。 两辆黑色小车无声无息地开进了王家大宅,下来五个年轻人,男男女女,衣着光鲜,都拥有动人的容颜。 ‘大少爷大少奶奶大小姐二少爷表小姐’最年长的管事恭敬地上前问好,‘都准备好了,请先稍作休息。’ 天色灰灰,映衬着番仔楼雕花的外墙,白色的圆顶上落了几只鸟雀。王家的大少奶奶顾梓昕,白衬衫,圆摆裙,挽着丈夫的手,缓步踏上台阶。低头瞥见花台里百花齐放,微微一笑:‘这里好美。’话是对自家小叔说的。 她不过双十年华,青春健美,活泼得像一只可爱的林间小鹿。夫婿是王家大房长子,长她四岁,英俊富有,温文尔雅,刚从巴黎留学回来。两人站在一起,任谁都会赞叹他们多么般配,一对璧人。 返乡的第一天,他们在祖宅里焚香沐浴后,便在村长和族中老者的引领下前去宗祠祭祖。女人进不去,只站在老榕树下等候。 村民少有见过这样的人,纷纷出来围观。更有小孩上前转,得了糖果不走,招来更多的伙伴。 尽心的保镖要驱离,顾梓昕说:‘不必。’她摸摸其中一个小孩的头,毫不在意上面长着癞。 ‘人美,心善,又没架子,这样的媳妇,王家真真占尽好机。’人们都看在眼里,有眼有口就会到处说。 没注意到,另外两位小姐相视一眼,眸底流动微光,各自心照不宣地看向别处。 傍晚时分,他们到故园给先人献花敬香。 昏鸦流连,在沉沉的天空划过。故园一年四季繁花似锦,王家先人倒也不算太寂寞。 顾梓昕一直站在丈夫身后,不能逾越半矩,不能高声说话,否则先人会不高兴。再好的家世,再优秀的教育背景,在传统面前只能低头。 南洋王家很神秘,她出嫁前应该知道了吧。 这个夜晚,风平浪静,静谧的王宅多年以来第一次响起钢琴声。二少爷最喜欢勃拉姆斯。 村里在唱高甲戏,来请王家几位年轻人去看。 ‘大少奶奶呢?’大少爷问。 ‘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在洗手,浸在消毒水里泡了又泡,生怕染了病菌。’大小姐似笑非笑。 ‘请她下来。’ 仆人上楼又下来,回禀道:‘大少奶奶身体有些不适,想要休息。’ ‘让李先生给她看看。二少爷呢?’ ‘弹琴。表小姐说她想听。’ “不管他们了。”王家大少爷皱眉听了会钢琴演奏,只带上大小姐出了门。 剩下的三人留在古老的大宅里,不幸大概就是从这晚开始的吧。” 这是我15岁那年从莲溪回来写的一个小说开头,曾经偷偷拿给谢明珊看。 “你要参加新概念作文比赛?这个开头太长了。”她拿斜眼睇我。 “不是。坐在车上颠簸了一路,半睡半醒,脑子里突然放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奇怪的情景。我只是把画面真实地记录下来。” “有多真?” “所有人说话的声音,甚至极小的动作,都清清楚楚,仿佛身临其境。” “继续写呀。” “一个人不敢写。” “我坐你旁边陪你,这样总可以了吧?”她想了会,又说,“真有意思,一‘王’一‘顾’,合起来,‘亡故’;男女岁数差了四岁,你不知姓王的结婚都不愿找差四岁的吗?” “‘四’和‘王’,音同‘死亡’?” “对呀,大大不祥。小说里,富贵人家往往比寻常小老百姓还迷信,最最忌讳这个。改改吧。” “不,可事实就是这样。顾小姐嫁给了长她四岁的王少爷。” “事实?”她笑了出来,“这是小说呀,姐姐。” “喔,对,小说。” “年代呢?” “1982年。” “好年代。祝你写出拉菲一样的好故事。” 也许,这不是一个故事。 十年后的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一些原本朦朦胧胧的臆想急剧膨胀,塞满了我整个大脑,令我疼痛不已,眼泪直流。 我立刻打电话给明珊,现在我们每天都保持联系。我说:“我隐约知道王衍之为什么会缠着我了。他就在那个小说里。” 电话那头,她好像才刚刚睡醒,声音迷糊:“哪个小说?” “我高一写的那篇。什么顾家的小姐c王家的少爷,明明都是编撰的,可是,那些场景真的可能发生过。我居然梦到了”我听得到自己的颤音,好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尘封旧事就要揭开了一样。 “阿生,你镇定,慢慢讲,”明珊说,“小说我是不记得了,但你说的旧事是哪一桩?” “王衍言的头一个妻子,是顾家的大小姐。” “哪个顾家?” “香港的顾家,从清朝嘉庆年起历代做官,声势了得的那个顾家。” “不是已经fl一了吗?很久都没再听到他们的传闻了。好像是当家人失踪了” “失踪的是顾光南,王衍言的岳父。” 明珊显然是吃了一惊:“你连顾光南都梦到了?” “不是顾光南,是他女儿。” “顾光南是哪一年失踪的?” “不知道,你查下。” 很快地,明珊就给出了答案。1967年,在南洋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他的独生女儿在十几年后遭遇不测,整个大家族也跟着败落。不是小说胜似小说。” 我们在电话里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表哥喊我去喝茶。 挂掉电话之前,明珊说:“虽然不明白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总让你给碰上,但有一件事我有必要提醒你。” “什么事?” “不要再靠近莲溪那个地方。” “我也觉得,我的倒霉多半是从那开始的。” “不,我的感觉不是因为你,而是阿祝。你发现没有?以王家和穆家的交情,阿祝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莲溪过。” “王衍之和谦叔都说过,阿祝先生不愿意沾上和鬼有关的事。” “所以就是这样。莲溪一定有厉鬼。”明珊一字一字地说,好似一盆凉水浇在我头顶。 对!为什么王家人会频繁地出现在布衣巷的穆宅呢?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相求。 我终日惴惴不安地度过了整个春节假期,不愿意自己独处,也不想出门。别人多看我两眼,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被鬼附身。我心力憔悴,除了明珊以外,无人可以诉说。那只厉鬼没有再来缠我,王衍之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直到正月初七恢复上班。第一天,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做,只是各个单位c科室之间互相串门拜年。 我把办公室地板拖了两遍,桌子c文件柜抹得亮澄澄,茶盘也用去渍粉洗了。刚坐下来准备等人过来泡茶拜年时,科长就把我叫了过去。 “楼上现在来了只大猴子。”科长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臂,舒服地靠在他办公椅上。我们都管那种有钱有势的老板叫“大猴子”。 我也笑:“多大?” “足够我们b一ss战战兢兢。” “你怎么不上去接客?” 科长摇头:“轮不到我。但是,需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上去泡茶。” “有这个说法?” “对,谢春生小姐,b一ss办公室请吧。” 局长办公室坐满了人。局长脸上堆满了笑,正坐在沙发上泡茶。我定睛一看,市里的分管领导和市委统战部的负责人也在。还有一位气度翩翩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悠悠然喝着茶,看到我时还轻轻点了下头。 “这是我们局地籍管理科的小谢,”局长介绍道,“这位是南洋华商联合会的陈秘书,今天来呢,是请我们市里做一块地的地籍调查。” “哪一块?”我右眼皮又开始跳了,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把科长那只老狐狸骂了个狗血淋头。 “莲溪村。他们想在莲溪建一个华侨纪念馆。” 果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脑袋一下子“嗡嗡”直响:“地籍调查不是应该先找土地权属登记发证中心吗?” “莲溪正好处在两个县之间。邻县提出异议,认为那块地是属于他们的插花地,”陈秘书彬彬有礼地解释,“我们也只好来麻烦贵局调处。” 局长接着说:“县级行政区域的土地争议就需要你们地籍科了。当然,我会调土地登记中心的同事一起协调。” 这样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要是别的地方,本职工作,我义不容辞。但想到莲溪,我又不由得打退堂鼓。 我一面下楼准备材料,一面想和科长商量下换个人去。厉鬼只会纠缠两种人,一种是跟它生前有过往的,另外一种是能看得见它的,比如我。 什么理由比较好呢?我思忖着。 楼梯拐角隐约有人影晃动。 “谁?”我厉声喝道。 先是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淅淅沥沥,然后又安静了。脚步声很轻,富有节奏。洗手间里走出了一个人。 我站在楼道里,紧紧地看向他,提到嗓子的心才缓缓落下去。这个家伙到底还是出现了。 “王衍之。”我语调颤抖,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霎时脸色突变,不可思议地望向我,好一会,才慢慢地问:“小姐,你认识我二叔吗?” 我呆立住,这才看清楚,虽然是近乎一样的面容,但他的右眼角却少了一颗淡淡的痣。 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莲溪 “谢春生!”同事在走廊另一头喊,“接电话!” 我不敢再看王怀铭,快步向同事走去,然后越过他冲进办公室里。 才搁下电话,三个同事就围了过来,都笑得非常猥琐。 一个说:“天啊,那人长得真好看,我特地在洗手间门口洗手等他出来呢。” 另一个说:“小谢同志,想不到你这么急色,还主动去和人搭讪。” 刚刚救我于水火的同事咳嗽了一声,说:“女孩子嘛,到了一定年纪还没对象,着急一点很正常。但还是得矜持点啊谢春生。” 我只好讪笑着躲到隔壁间科长办公室避难。 我跟科长摆事实,讲道理,足足磨了半个小时,说得口干舌燥,眼巴巴地望向他。 可惜这只老狐狸也学着人家诸葛孔明,拿了把羽扇把玩,一边扇一边和颜悦色地开导我:“反正会安排登记中心的人过去,你嘛也就是去走走看看,跟走基层似的。再说这一块基本都是你在做,跟县级的同志互动又多。不去不行,大猴子得罪不起的,可以通天,懂不?通天。”他贱贱地指了指上面。 “我们科室这么多人,为什么单单叫我去?” “这是组织给你的考验,从容就义去吧,谢春生同志。” “别的地方我义不容辞,但去莲溪我真的会就义的。”我都快急死了。 老狐狸沉吟了会,慢悠悠地开口:“到时白包我给你包个大的,你看行吗?” “不行!”我果断地吼出来。 可最后,我还是在第二天就倒霉催地坐上了前往莲溪的车。同行的有土地权属登记发证中心的小高,分局的老赵,开车的是司机小陈。还有,旁边这个抱了一个大包,打开全是零食的谢明珊同学。 “你跟过来干嘛?”我小声地问她。 “给你壮胆。”她一边往嘴巴里塞薯片,一边热情地把零食递给我其他的同事。 “不需要,快给我滚下车。”我低吼道,用手肘推她。 她完全不理会我,走调地唱了一句“没有我你怎么办”,就转头和小高聊天了。 昨天我也不过是精神恍惚,和她电话说了几句,提到爸妈的时候,忍不住就哽咽了。 她一直没有说话,也许是气氛沉重。我心里怕得要死,但工作又不能推脱。 “不能拒绝吗?直接把头砸伤,或者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腿,要不我去医院帮你开个证明?” “明天早上八点就要出发了。” “哎,你一直都是个笨蛋。再见。”她毅然挂了电话。 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我拿着文件袋,拉开车门,就看到谢明珊早就坐在里面吃东西了。 “嗨,懦夫斯基娃。”她冲我挥挥手。 小陈说:“这姑娘说是你堂妹,要跟车一起去莲溪逛逛。连我的早餐都替我准备了,嘿嘿,就让她上车了。” “什么时候来的?”我坐到她身边。 “刚到一会。打的过来,花了我整整一百二十块大洋,记得给我报销。” “我不用你来。” “我不来,谁在你大便的时候保护你?”这个女人居然大言不惭地说着这么恶心的话,还能吃下一个蛋黄派。 我不再看她,转向小陈,说:“这人我不认识,赶紧让她下车。” 可是别说安然享受“贿赂”的小陈了,就连刚上车的小高c老赵都在为她说话:“堂妹大老远地来,想看表姐工作时英姿飒爽的样子,有什么错吗?多载个人而已。” 我极力争辩:“她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 “我是来实习的。而且,不要钱。”谢明珊举起了手。 结果,这个人就这么跟来了。而且,迅速地和我同事打成一片,跟小陈讲电子产品,和小高聊美容,碰到老赵就谈股票。见我瞪她,她毫不在乎地从包里掏出一包海苔:“包子,吃不吃?” “当我傻的吗?这是海苔,不是包子。” “你就是个傻的,包子是叫你,逆来顺受c能掐能捏,你不是包子谁是?”她拿斜眼睥睨我。 我说服不了她,她总是比我有主见,比我有胆识,又热情大方,和我完全不一样。 去莲溪的路途十分漫长,即使走高速也要四五个小时。莲溪位于百越最远的地方,从东西方向横跨百越底下的两个县。沿途都是树木c田野c村舍,还有被高压线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阴郁天空。 我翻来覆去地看材料,虽然看不下去,但我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冷静的了。 忽然,明珊握住了我的手。在我讶然的时候,她迅速地把一条手链套在我手腕上。低头一看,竟然串着佛珠。她手上也戴着一条,用红线串成,珠子稀稀落落。原本的一条硬是分成了两条,分别串起来。 “将就一下吧,说不定你真的需要用上。”说完,她打了个哈欠,就仰头靠在椅子后靠上,闭目养神了。 散发着檀香味的佛珠一片冰凉,摸上去手感很好,像拂过春风,身心都跟着放松。但是,线没有绑好,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 我偎依着她,轻声说:“谢谢。” 她没说话,眼睫毛动了动,头转向另一侧,已是昏昏睡去。我侧靠着她,心想,谢明珊要是个男的,一定是最值得女人托付终身的伴侣。 而到莲溪之前,我们要先去一趟十洲县政府了解情况,莲溪的行政区域为十洲所辖。事情倒也简单,听取一下县土地局和乡镇国土所工作人员的意见。他们给我们看了旧的档案原底和1952年土地证复印件,这些东西本来也就只限县一级留存。 我们在县政府食堂用过午饭,已经是一点多了。对方问是否需要安排宿舍休息,老赵婉言谢绝了。 “我们得赶去莲溪,早点做完也能早点回去,毕竟路途实在远。” 他们客气地一再挽留,后来就不再坚持,派了三位同志跟我们一同前去。 县政府土地局的同志开车在前面引路,我们真正到莲溪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两点半左右了。我突然想起去年众生日来莲溪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点。短短半年不到,就发生了这么多离奇古怪的事,心态和当时也完全不同了。 “这里还挺漂亮的,有山有水,房屋错落有致,美丽乡村应该评莲溪。”小陈说。 “当然,华侨有钱,又舍得捐。”老赵接过话。 车子缓缓地停在了宗祠旁边的空地上。我心中莫名地紧张,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木然地看向窗外。 地面潮湿,应该刚下过雨不久。 如果碰上观音诞c大普渡这样的节日,村里会在这块空地上搭个戏台,请戏班的人过来唱上整晚。 王家大少爷带着新婚妻子返乡祭祖,留宿王宅的那天晚上,好像也很热闹,丝竹不绝,莲溪灯火通明,扩音器里放的是欢快的《桃花搭渡》:“深山出好茶呀,东海产龙虾,江中出渡伯啊,摇船载人客” “咦,河那边怎么围了多人?”老赵突然问。 我们都往河边瞧去。愁云惨淡的天空下,人头攒动。过了一会,齐齐发出惊叫声:“够到了,够到了!”“宏叔,抓紧点,对,就这样拉过来” “怎么这么吵?”小陈跑过去看,我们也跟着下了车。 “派出所也来了。这些人是在干嘛?”小高问县土地局的一位同志。 他们也都很茫然,中午的时候还打电话约村长见面,现在都打不通了。不过,联系上了村支书。他就在河边,远远地向我们招手,在电话里让我们稍等一下。连派出所的民警都站在旁边,个个神情严肃,拿着电话在讲。 人群突然散开,让出了一条道,两个粗壮的村民扛了个长方条的黑袋子放到路边。我们离河岸也就一条路的距离。 “抓到什么珍稀的鱼类?” “不是,”老赵摇摇头,“你们最好不要看。” 可是我们偏偏都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塑料布裹住了一个人,一只小腿没包好,露了出来,已经被河水泡肿了。 空气中隐隐有的味道,被流淌的河流和潮湿的雨天联手覆盖,但我还是觉得它正在侵染我们,衣服上c头发上c手上,沾得到处都是。小高已经弯着腰作呕了。 小陈跑了回来,向我们报告:“打听过了,有个村民在半个小时前在河边散步时,发现河面上飘来一具尸体。” “男尸还是女尸?” “男的。” “去年莲溪河里不也发现了一具女尸吗,还神奇地迅速腐烂了,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 他们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 村支书带了两个村干部过来,把我们引到了村委会。其实就在大榕树的右手边拐进去的一条小径里,爬上几个台阶,办公楼就在眼前。一栋矗立在斜坡上的老房子,外表和其他民居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在一楼的墙壁上挂了道白底黑字的长匾,标明这是村委会。 “哎,这半年可真谓风波不断。”村支书边走边抱怨。 地面上铺满被雨水打落的枝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飘散着泥土的气息,带着乡间特有的草香。四周都被高大繁茂的树木包围,光线暗淡,加上沉沉的阴天,竟有些叫人发慌的寂寥。 踏进楼里,忽然有一滴水珠滴落到我脖颈里,我顿时警觉地抬头,却只看到那年代久远的红砖上长满了青苔。树影憧憧,突起的枝干伸到了二楼的楼道里,好像下一刻就要敲门。 “叩叩叩”敲门声真的响起来了。 我后退了一步,撞上了明珊。她的脸憋得通红,捂着口鼻,小声地咳嗽。我赶紧挽住她,这家伙一直对湿气过敏。 原来是村支书在敲门,对着黑漆漆的屋内喊:“老李,开下灯。” 有个粗壮的男人走了出来,说:“刚打雷,整栋楼都在轰隆响,现在没电了。电工还没来修。” 村支书说:“那只好去二楼了,光线好一些。老李,把应急灯拿来用。” 二楼走廊的地板全湿了,推开会议室的门,有股木头烂掉的味道。窗户都打开通气,从西侧那边望出去,正好看到村里那棵八百年的老榕树,长须垂地,好像女人散落的头发。 “还难受吗?”我低声问明珊。 她摇摇头,接过老李递过来的矿泉水,拧开了猛灌一口才吐了气。 小高突然感慨道:“这里真适合拍鬼片。” “不要乱讲。”老赵毕竟长期和民众打交道,知晓对鬼神的敬畏在百越一带的村落里从来都根深蒂固。 话音刚落,一楼就传来一阵喧闹。是个男人的声音,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有鬼,真的有鬼,大奔是被鬼杀死的!你们怎么都不信我?”喊到后面,竟嚎啕大哭起来。 村支书神情尴尬地让我们先坐一会,起身匆匆下了楼。只听见他厉声呵斥了几句,就叫人过来把那男人拖走。人虽远,但断断续续的声音仍遥遥地传过来:“我不想死呀,不想死呀,公安在哪里?快来救我!” 老李偷偷说:“这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傻子,叫友顺,也不知怎么地,好好的人偏偏要疯疯癫癫的,老说自己被鬼缠了。脑子不好!” 不一会,村支书也上来了,喘着气叹息:“真是添乱。这家伙有病,跑去跟派出所说自己杀人了,让派出所把他关起来。问他杀谁了,又说不出个球来。”接着叮嘱另一个村干部:“把他送去卫生所看护起来,别真的弄出个神经病杀人的事来,大家都不好担待。多叫几个人看住。哎。” 他转身看我们都呆呆地盯着他,摸摸头,解释说:“友顺脑子有问题,他爸从外头娶了个疯女人回来,这不遗传上了吗?哎,村里工作不好做。” “理解理解,”县土地局的老杨点点头,“基层不容易。” 村支书跟他们挨个敬了烟,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开始进入正题。老赵资历深,我做的材料都交到他手里,由他牵头询问,小高记录。整个过程我一直在走神,恍恍惚惚的,不时捏一捏明珊的虎口,她看起来比我还不舒服。 谈到那块空地的问题,村支书有些激动地站起来:“这可是我们祖辈留下来的地,空枝村那帮龟孙子凭什么信口雌黄?这些土地证,四固定时期的材料都足够说明了!” “不要激动,他们在市长接待日上访,所以按程序,我们必须来你这里了解。规定是这样,只要有足够证据,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们也要去空枝再了解的,两头都要。” “村长了解得比我多,等他来了再和你们详谈。现在村里死了人,他得跟公安那边处理下。”村支书这才坐下。 停了停,他又说:“去年死了个年轻的女孩子,外面风头一直传,说我们村风水不好。现在地都不好承包出去,不承包不开发,我们村经济搞不上去。哎,哪有什么鬼啊?”最后一句,倒没什么底气。 我一直看着他身后,有道黑色的影子从窗外慢慢地伸进来。那个形状看上去,像一只手,正拼命地扒着窗户往里爬。 整间屋子的人都很认真地在交谈,小高低着头快速地做记录,县土地局的同志时不时补充几句。明珊拿着手机在看新闻,一瓶矿泉水已经见底了,老李及时地又递上一瓶。 我站起来,问了一句:“这楼以前是个图书馆吧?” 他们都停住了手头上的事。尤其是村支书愣了愣,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明珊懒洋洋地回答:“她外公以前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我外公叫王慧民,可能你不会认识。但我要管喜进叫堂舅。”我说。 头顶突然一声轰雷巨响,整栋老房子都晃了晃。那道黑影已经不见了,是不是我的错觉已经无所谓了。 “入了夜,突然闷雷声响,顾梓昕翻过身,觉得旁边有人,想是丈夫回来了。没有多做理会,但她睁眼的刹那,仿佛有道黑影从前面的墙上快速爬过。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伸手拍拍丈夫,结果,她只摸到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毫无生气。 这时一道闪电从窗户中划过,几秒钟的时间里,足够她看清楚,躺在自己身边的,是一具被剪得破碎的玩具娃娃,半睁着一只眼睛盯着她。 一声惊叫响彻王家大宅,沉睡中的人们纷纷披衣起床,想看个究竟。不料,表小姐走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这只是个玩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道谁也看不见的黑影正慢慢地渗进这栋大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留宿 暴雨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如千军万马之势席卷整个世界,目之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不时伴着巨雷轰鸣,雨势一阵强过一阵,声如擂鼓,不知何时能停下来。 我们坐在村委会会议室里,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过了。村支书说要带我们去现场比对基本图,可是这样的雨幕里,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本来的计划是,一个下午把莲溪和空枝一起解决掉,没料到一场雨就把我们阻隔在莲溪。看样子,它一点都没有削减下去的势头,反而越下越大,雨柱被风裹挟着从窗户里打进来,地板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老李跑去关窗户,一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应急灯。“扑通”滚了两下,亮光忽闪忽闪,最终熄灭。整间屋子霎时就暗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得令人不安。 老赵最先站起来说:“等雨小一点就去现场看看吧,然后直接去空枝村。不然来回就要八小时,下次再来很麻烦。” 村支书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不如先去我家里坐坐吧。老李,电工怎么还没来?快去催催。” 可是厚重的雨幕里,前行艰难,小陈才探出半个头,雨水就势不可挡地淋湿了他半边衬衫。最底下那个台阶都已经被水漫过了,我们面面相觑,心中十分发愁。 也只好回到屋里坐了。我看了看手机,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老杨说:“看现场倒是快,空枝离这里坐车也只要二十分钟,但雨这么大,天色又暗,今晚怕是走不了了。要不,我们先回县里安排食宿,休息一下,明早再过来,你们看怎么样?” 村支书出声挽留:“干脆就住在我们村里好了,村头有个招待所还挺不错。晚饭就到我家里吃,家常便饭,随便吃点。” 老赵用商量的眼神看我们几个,我赶紧说:“怎么好意思叨扰?我们还是依老杨说的,回县里去吧。” 他们几个也都不太愿意待在莲溪。村支书便让老李帮我们找几双备用的雨鞋出来让我们换上。大概是他们平常上山用的,黑色男式长筒胶鞋,有一股臭臭的味道。老赵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就穿了。我皱眉看向明珊,她直接脱掉了鞋袜,把裤脚卷到膝盖上,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光脚踩在地上。 我本也想学她,可是再看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浑浊发黄的雨水,又没了勇气。跟老李要了几个塑料袋套住脚和裤子,塞进了宽大的雨鞋里。 磨了几分钟,正要下台阶,先撑伞跑出去的小陈打电话过来。我接的,但雨声太大,他的声音完全被吞没,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随后,他又发了条短信过来:“车坏了,启动不了。” 老杨就和村支书商量,能不能借辆车送我们过去。村支书很豪爽,满口答应,立刻就安排了自家侄子来载我们。 不用待在这里过夜,我暗暗松了口气。 四周太暗,屋檐下挂着一道道雨帘,像是把这里与外面生生隔绝。我看了一眼一楼的值班室,许多年前那里总是挤满了村民,围在那里嗑瓜子看电视,因为放了台在当时很少见的电视机,虽说是黑白的,但也稀奇得跟宝贝似的。收到的台很少,中央电视台在那时也才只有一个频道。 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外公曾经和我说过吗?一旦想到这样的问题,大脑就会莫名疼痛,好像被关了许久的记忆就要像猛兽出笼一样咆哮起来。我安慰自己说,离开了这里就会好的,反正是执行公务,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吧。 我们等着出发,却见前面突然有几道黄色的光束刺破雨幕,朝我们这边射过来。走得近了,才看清是小陈c县土地局的司机和几个村里的人。其中之一我认识,竟然是喜进。 我朝他招招手,喊了声:“堂舅。” 他见了我,也蛮高兴的,赶紧和旁边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说:“村长,这是我堂妹的女儿,市里的大干部呢。”说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小高在一旁直笑。 “我们正要出去呢,怎么就回来了?”老赵问。 村长摇摇头,一脸无奈,跑过来挨个跟我们握手:“对不住了,才把那尸体送走呢,又接到电话,雨太大,高速给暂时关闭了,结果那车就给折回来了。你们几位啊,怕是也去不了县城了。” “啊?”我们都叫了起来。 可又有什么办法?老赵只好说:“那今晚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是要和他们一起走,喜进又说了:“阿生,你难得来,要不带同事们去我家里坐坐?” 他们几个纷纷婉言谢绝,说是下次有机会一定去。 “那也行。阿生啊,晚上要不就住堂舅家吧?空房很多,我让育瑜给你收拾收拾,”他殷勤地邀请我,又跟村长夸耀,“这外甥女从小读书就好,跟我们也很亲近,她周岁呀十六岁成人礼呀我们全家齐齐出动的” 听妈妈说,自从出了阿媛那桩不幸之后,村里人特别迷信,总怕和喜进一家扯上关系,平日里有来往的都慢慢疏远了。喜进原本在村委会里做个小干部,跟大家算挺熟的,可如今谁见了他,都要拿异样眼神打量。人人现实,可又能怎样? 我看向明珊,她笑了笑,轻轻点头。于是,我就应下来了。看到喜进高兴地给家里打电话,不由得替他心酸,感慨人情冷暖。 晚饭是去村里一家小饭馆吃的。席间,村长出去接了个电话,然后黑着脸走进来,对村支书说:“刚卫生所打电话过来,友顺发疯似地用头去撞墙壁,还好伤得不重。” “这小子就不能消停一下?” “疯癫得更厉害,说他看到鬼了。问他鬼在哪,说鬼在水里,什么从雨水里爬出来了。这不有病吗?”村长很生气。 可一桌的人都没了食欲,只剩了明珊还在舀汤。小高拉着我,低声说:“虽然不信这种,可听了还是怪渗人的。” 我没说什么,视线不由自主地就投向门外的雨幕。桔色路灯下,雨丝密集连成一条条线。我试图从里面看出点东西,一只手掌挡住了我的眼睛。 明珊把手按到我脸上,说:“看什么看,吃饭。” 我扯下她的手,她趁机在桌子底下,按住我手臂,飞快地用手指写了一串字。我们从小就玩这个游戏,叫“猜字”,就是一人在另外一人身上手指写字,猜得出来算过关。我一下子就领悟了,她叫我“不要多事”。 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完赶紧睡觉,明天一早看完现场就离开。 不过,那汤里的鱼,睁了只眼睛,死不瞑目地看向我们,无论如何,我都吃不下去了。 老赵察觉气氛可能有些尴尬,就开了话题:“你们村这次建华侨纪念馆很有意义嘛,以后还可以拿这个来开发一下旅游项目,弄个‘华侨故里’,说不定还能跟政府申请点资金。” “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那块地,别说空枝了,就我们莲溪本村都不怎么赞同。若不是南洋王家,年年拿他好处的人太多,不敢吱声,不然这种风水地谁能让他动一动?”村支书倒是心直口快。 村长接下去说:“那块地也就四十几年前翻过一次。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印象,但听我爸后来说,那一年村里就发生了些怪事。风水这种东西,信的总是比不信的多。” “南洋王家主要都是在国外了,很少回来吧。那栋大宅现在没人住吧?” “有呢。从去年开始,就回来得比较多了,但每次都换不同人。今晚也有人在,我上午看着他们的车开进去的,就不知道是谁回来。有钱人,开捷豹。” 饭后,同行的其他人要先去村支书家泡茶再到招待所休息。喜进和二仔一人撑一把伞,又各带一把,专门跑过来接我和明珊。我们两人感动得不住道谢。 雨势很大,即使穿着雨鞋,也挡不住雨水从鞋口往里面灌。伞被风吹得飞卷,很快,我全身都湿透了。其他人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们尽量挨得近一些,艰难地走到了喜进家。 育瑜早就开好了热水器,泡好茶在等我们了。阿珍早就嫁到邻村了,阿霞跑去外面打工,留了二仔还在念书。 “哎呀,阿生,你来莲溪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幸亏是给喜进碰上了。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呀?衣服都湿了呢,来,我把阿霞那间收拾好了。不嫌弃的话,拿她的衣服换换。” 育瑜絮絮叨叨地说起家常,三个孩子都讲了个遍,还有什么新买的手机不大会用啦,退了阿霞亲事的衰死鬼旺仔一家如何缺德啦她天天去他家店铺门口吐痰啦,良仔准备去当兵结果查出有什么结核性淋巴结炎啦就是绝口不提那个死去的孩子阿媛。 喜进家的热水器每次只够一个人洗。喜进和二仔换了衣服就出来坐,说他们不洗,已经另外烧了热水擦擦身就好。我当然知道这是客气,正觉得不安呢,育瑜已经催着我们赶紧要么先去洗澡,要么先进屋换衣服了。 明珊先洗,还特地笑得极其猥琐地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嗤了一声,准备关上房门,却看见我们几个人湿湿的脚印一步一步地从门口印进来,印在灰白的水泥地板上甚是明显。育瑜打开电视机,地方台在播高甲戏。 我头脑发昏,许多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去,心里涌起很奇怪的感觉。我叫住明珊,偷偷地在她后背写了两个字,“小心”。她轻轻点头。结果,这个家伙就一边洗澡一边高声吼起了郑钧的《回到拉萨》,还跑调跑到了她外婆家。 看着喜进一家三口极力隐忍的表情,我只好说:“她有洗澡不唱歌洗不下去的怪癖。”真是烂理由,但只要她就这么唱着走调的歌,便是安全无事的。 阿霞的房间有两张床,都换上了干净整洁的三件套,闻一下还有洗衣服的味道。房间不大,除了床,就是一张木桌,一把椅子,床头柜上放了只玩偶,把我吓了一跳。我走过去,想把它拿掉。手刚碰上去,胳膊忍不住颤抖了下,玩偶一下子掉落到我身上,那假眼睫毛正好碰到我的手臂,我尖叫了一声赶紧把它扔开。 育瑜听到声响,走过来敲门。我拍了拍胸脯,定了定神,说:“不好意思,舅妈,我不小心碰掉东西了。” 她一听没事,就说了几句便走开了。 那玩偶静静地躺在地上,不过是阿霞的东西而已。我最近真是太容易疑神疑鬼了,但还是怕,小心翼翼地把它拈起来放到衣橱里关上。然后换掉衣服,躺在外面一张的床上。 这床正好对着整个房间唯一一扇窗户。关得紧紧的,雨水不断地拍打着玻璃窗,好像有人在用力敲门的节奏。窗帘半拉,我看到窗户上糊了张发黄的旧报纸。窗子有些缝隙,雨从那里浸了进来,报纸的底端也沾湿了。 我给我妈打完电话报平安,明珊还没有进来。这一日的车程太过劳顿,我眼皮很重,渐渐地就睁不开了。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这屋子里进进出出,好像还夹杂悉悉索索的声音。谁的手,摸上了我的脸? “王家的二少爷坐在钢琴前弹奏,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节分明,是一双漂亮的手。黑白键起起落落,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热情奔放,像南亚热带的阳光漫遍了整间屋子。表小姐托腮坐在边上,含笑地看着他,目光从他饱满的额头,一直流连到滚动的喉结,宽阔的胸膛。可惜他的眼神只专注地放在翻飞的琴键上,看不到这阿芙罗狄忒般美丽的少女细腰柔肩,薄薄的红唇一张一合,似在诱惑。 顾梓昕正趴在浴缸里闭目享受,爬山的劳累自有玫瑰花瓣的芬芳来纾解。她从小就有洁癖,但礼仪教养总能压抑住心里的厌恶。王家为了她的到来,特地在她小住几日的卧房里换上维多利亚风格的装饰,处处贴心,令她颇为满意。 同样地,她也很满意这桩婚事。中英正在就香港的未来进行谈判,香港会是怎样的前途,暂时谁也看不到。物价膨胀,时有骚动,地产市道崩溃,令顾家的状况在作为掌舵人的父亲失踪后更加雪上加霜。她便是这样,被叔父从英国剑桥急召返港,中断学业,匆匆嫁入了南洋望族王家。 原本成不了的婚事,因为一个小小的把戏成了,她心里颇感痛快。嘴角不由得浮出笑意。 突然,她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曲,她听不懂方言。曲调缠绵,唱的是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心心念念盼郎归。其声凉凉,其心戚戚,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里,毫无预兆地响起来,难免有些诡异。 ‘谁?’她睁眼大声喝问。 唱曲未歇,无人回应。 她裹了条浴袍,往外走,猛地拉开门,想看看是哪个胆大的仆人敢来冲撞家中的女主人。 门外空荡荡的,角落里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我睁开眼睛,什么都消失了,刚刚仿佛只是错觉。明珊推门进来,说:“没什么热水了,你得再等等。” “我不洗了。” “你也不嫌脏。” “我不敢去。”我尽量平静地说。 房门打开,客厅里在放着《薛平贵回窑》:“自君去,一去那亏妾身瞑目只处守孤闱。君恁一去恰似孤雁单飞,未知何日共君你来再相逢” 手机铃声响动,喜进接起,声音起始很平常,安静了几秒,突然激动了起来:“你说什么?什么?阿媛c阿媛她” 我快步走到了客厅里去。明珊紧紧跟在我身边。 关掉了电视,客厅里一片静寂,只有门外风雨飘摇,声势不减,仿佛在宣泄。 “刚村长打电话过来,”喜进呆呆地坐在竹椅上,“友顺说,阿媛是被他和大奔害的” 育瑜一听,就哭了出来,歇斯底里地骂:“我可怜的女儿,死那么惨,她心里一定冤屈,做鬼都不要放过那俩混蛋,千刀万剐呀” 我知道,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惊魂夜 上 明珊和我好像是这个屋子里多余的人,默默地站在客厅的角落。 喜进打电话给他两个兄弟。大哥喜来已经全家都搬去外县好几年了。二弟喜振还住在后面,不一会,夫妻俩就带着他们的儿子良仔赶过来。 喜进抽了根烟,艰难地开了口:“只是听友顺供述,公安那边没有确认。早在阿媛死前的好几个月,有天晚上阿媛一个人在王家大宅那边转,给那两畜生瞧见了,拖到树丛里去” 这一听,犹如惊天响雷炸开,大家都情绪激动了起来。我心中也充满哀痛,想着好学上进,渴望改变命运的阿媛,她死前心中必然愤懑滔天吧。 环视了一周,这个家里并没有摆放任何她的遗像。农村人迷信,死在外面是个忌讳,阿媛又是非自然死亡的未嫁女,俗称“凶死”。死后进不了宗祠也回不到家里,只是每年清明去坟头烧烧纸钱就可以了。但我没想到,竟然连个牌位都没有给她供上。 育瑜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哎哟,哎哟,黄泉路上无人伴,才想给她配门阴亲,好不容易找好了,万一给知道是个不干净死的,那可怎么了得啊?连我出去都见不得人呀!” “堂舅妈”我想劝慰她,又给明珊拉住。 可她哭得实在心肝俱裂:“家有未嫁女,惨遭横祸死。阿珍在婆家抬不起头,阿霞的婚事也给毁了,剩下这个心尖尖的乖仔,以后怎好找对象?给车撞死也强过给人糟蹋了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搂过二仔直叫,“乖仔好命苦”喜振老婆给她揉背,温言软语在旁边劝。 明珊皱起眉头,偷偷问我:“阿媛真是他们亲生的吗?” “没办法,你也知道,农村重男轻女,又贪娶媳妇能陪嫁。阿媛上面已经两个姐姐了,到她本以为是男孩,结果一出来又没带把,就给嫌弃得不行。”我低声说。 “惨”明珊不由得唏嘘。 喜进原本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不吭声,可能也听不下育瑜不成样子的哭叫,走过去一巴掌扇到她立时噤声。他又跟我和明珊道歉:“对不住,阿生,这位小姐,给你们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若这事是真的,一定得去为阿媛讨个公道。”我赶紧说。 他叹了口气,又分别打电话给阿珍阿霞,还有我三个舅舅。几个人一言一语地说了一会,当下就一起冒雨奔出去问个究竟了。 整间屋子就留了我c明珊以及被吓得傻傻愣愣的二仔。二仔自幼就比我还没胆,如今更是战战兢兢地挨着我坐。 “阿生姐,我想尿尿。”他哭丧着脸说。 我也很为难,他都那么大了,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总不至于我陪着看他解手吧。 “良仔的哥哥一家在不在?要不然” “力哥他们都去广东打工了。阿生姐,我憋不住了” 正在困境之中,明珊从背包里掏出还剩小半瓶的矿泉水瓶,一口气喝干,然后递给二仔。她鼓励地看着他,说:“来,不要客气。” 二仔扭扭捏捏了一会,才背过身子。听着“哗哗哗”的声响,我是尴尬得不行,偏偏明珊还能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视。 “好了”二仔脸红红,把瓶子盖上盖子,也没有拧紧,就放到一边去。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们沉默地坐在一起,眼睛盯着电视,还是喜进之前放的那台高甲戏。不过又换了曲目,变成了轻松欢快的对话。 渡伯问:“桃花姐,请问你原籍在何处?” 桃花姐答:“阮原籍在西芦,住在离浦做工。” 渡伯又说:“离浦?离浦人最会唱歌曲。你就唱一段给渡伯听。” 桃花姐叫:“渡伯呀,阮不会唱呀” 不知是否乡村的雨夜更让人不安,淫雨成涝,泥泥没没,思绪随着猛烈拍打门窗的雨声,一点一点地回到二三十年前那个热闹的晚上。 “顾梓昕换了身鹅黄色的长裙,扶着红木扶手,从三楼慢慢走下来。一眼就望见大厅里专注弹着钢琴的二少爷,表小姐很亲昵地挨着他坐,满腔的爱慕都倾注在身边这挺拔俊秀的男孩身上,无暇再去理会别的人。 她有点不高兴,但自幼的教养让她懂得克制。仆人端上一杯刚煮好的曼特宁咖啡,她接了过去,浅浅啜了一口,就在那两人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一曲终罢,她笑意吟吟地拍了拍手,赞道:‘二弟的钢琴弹得越来越好了。’ 二少爷抬起头,十四岁的年纪,目光沉静,礼貌地回答:‘谢谢。’ ‘刚刚是谁在唱歌?很奇怪的调子。’顾梓昕问。 ‘有吗?’ ‘表嫂是听错了吧。家里现在就我们三个,仆人谁敢这么失体统?’表小姐笑着说。 话音刚落,咿咿呀呀的曲调又从二楼西侧的某个房间里传了出来。唱得绮丽缠绵,宛如一朵芬芳的花,漂浮在这黑的夜里。 三人同时愣住。二少爷率先站起身,朝着那黑暗处走去,推开了一扇雕花镂空的木门。 绿色的窗大开,淡紫的纱幔迎风飘扬,老式唱片机前站了个人。” 我整个人浑浑噩噩,口中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正月点灯红,上炉烧香下炉香,君今烧香娘点烛,保庇二人结成双” “打住,打住,你唱得太难听了!”明珊拧了拧我的手臂,一脸嫌弃。 多亏了她及时叫醒,我已是胸闷头痛,难受得想要呕吐,再唱下去,感觉魂魄都要飘出来了。 “怎么了?脸色白成这样。”她惊讶地摸我额头,全是冰凉的汗。 “我好像看到王家大宅了。” 二仔说:“那个房子啊,三姐常常会去边上看” “看什么?” “看那个人啊,给她发奖学金的那个人有没有来。” “咦?” “以前三姐被妈妈打了以后,总是说自己考上大学就不会再回来这个破地方了。妈妈叫她滚出去,她就真的跑出去了。我偷偷跟了好几次了,每次她都是去那里。” “你这个小屁孩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她考高中的时候是我们这里的第一名,那个人亲手给她发的奖学金。她站在上面,看那人看呆了,叫她下来她都没听见。妈妈嫌她丢脸,回来还揍了她一顿。我在旁边呢。” 我和明珊相视一眼,我们都从天真纯洁的少女时代走过来,那种懵懂悸动的情愫,谁人不懂?花还未开便已枯萎,说什么都很沉重。 我掏出手机,时间才九点半,准备给小高打个电话。可是信号变得很不好,怎么都打不出去。 一分钟前还好好的电视屏幕也突然“唰唰唰”地变成了雪花,明珊换了几个台都是一个样,想关也关不了。 明珊困惑道:“是受了暴雨影响吗?” 我站起身来,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好像有什么声音正在靠近。” “没有吧,只有雨声。” 气压变得很低,往某一个点上急遽汇集,空气绷得越来越紧,像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死死地钳住你的脖子一样叫人透不过气。这种情形太过熟悉,从第一次遇到王衍之,不,细细想来,童年时我已经感受过了。只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 “有鬼。” 我拉过明珊的手,颤抖着写下这两个字。 她神情也僵硬了,在我的手心里写:“在哪?” 我来不及说。屋子的大门好像轻微摇晃了下,我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然后拍了拍明珊示意。二仔还在懵懵懂懂地发呆。 “要不要躲起来?”明珊用唇语问。 “没用。”我无声地回复她,脑子拼命运转,来不及想对策。 已经干掉的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一个接着一个,湿湿的,从门前绕过八仙桌,沿杂物架边一直印到长藤椅前,停住了。 不只是我,明珊c二仔也看到了! 明珊艰难地说:“女鬼”那脚印很小。 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明珊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们想到的必然是同一个“人”,自幼就跟在我们身后玩,和我一样的身高,一样的打扮,甚至偏要用我的名字。明珊说,它若是唤我“谢春生”,万万不可应它。阴阳术里,名字是最短的咒。不知真假,此刻不敢印证。 后脑勺凉梭梭的,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好。好像有人在幽幽地叹息,我们齐齐发出惊叫,四下逃窜。我跑到大门前想打开,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门都纹丝不动。雨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不断地漫进来,很快地就淹过了我的小腿。 “救命,快来人!”我竭力嘶喊。 “顾梓昕拼命地喊叫,在浴缸里用力挣扎,冰冷的瓷砖太滑,她根本握不住两边。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压着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按到水里。她挣扎着,手脚并用,水花四溅。水不断从她口鼻中灌进去,窒息感让她害怕,凌乱的黑色长发在水面上飘荡,好像袅袅的水草。 意识越来越淡薄,冥冥中求生的欲念却更加强烈。她的手往上抬,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通灵的佛珠正好擦过那团黑影,“呲”地一声,力量松开了。她趁着这个空当,一个挺身,从浴缸里爬出来,捂住胸口剧烈咳嗽。 她顾不得赤身裸/体,踉踉跄跄地跑到门边。 门板被拍打得震天响,手掌甚至被锐利的金属划过,血缓缓流了出来。疼痛让她清醒,知道这一切不是做梦。 可是,没有人来,没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惊魂夜 下 没有人来,呼唤声都被狂风暴雨吞没。只有明珊在另一边急切地叫我:“发什么呆呀!” 我赶紧冲过去,随手拾起放在墙边的一根铁铲,往空气中乱打。 二仔吓得哇哇直哭,明珊拉着他往阿霞的房间里退。我挡在最后,用铁锹把房门推上,解下手中的佛珠串,系在门栓上。房间里霎时安静了下来。雨水也没有跟着漫进来。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喘气。 “砰砰砰”好像谁在敲门。门外传来阿霞的叫唤:“二仔,怎么把门关了?让二姐进来呀。” 二仔惊喜地站起来:“是二姐呀,二姐回来了。” “笨蛋,这种天气,你二姐能回得来才有鬼!”明珊拉住他。死死捂住他的嘴巴,任凭那声音如何叫唤都不应。渐渐地,声音消失了。可是窗户却剧烈地摇晃起来。我看到一团黑影浮在上面,好像要把窗户扒开。 “明珊,快把你的佛珠串给我。”我走过去,想把佛珠串挂上去,却瞥见发黄的旧报纸上右上角赫然印着印刷日期,“1986年8月xx日”,具体日子被蛀掉,两边都起了卷。 “咚咚咚”是谁在轻拍木板?我往门那边看,还好好的。停了一会,又响起来了。明珊大声地喊:“不对,是在柜子里。”我要把佛珠串绑上去,明珊扯着我的衣领后退。 来不及了!雨水从一开始就顺着窗户的缝隙渗进来了,滴在我的脚边,往柜子汇聚。衣柜在这时慢慢地打开,黑暗里先是伸出一只小小的塑料做的手,然后一个咧嘴笑的头颅探出来了。 刚刚的那只玩偶! “那c那是二姐的玩具娃娃!”二仔哆哆嗦嗦地说。 “不要发愣,快离开这个房间!”明珊最镇定,当下就做出判断。 那只玩偶摇摇摆摆站立了起来,像具有意识一般,头歪歪斜斜,身体前倾,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我们走过来。 明珊推着已经双腿无力的二仔,扯下门栓上的佛珠串,一把拉开门。“快出去!”她大声指挥,让我和二仔先跑,转身退出来又把门关上,佛珠串再次绑住了门栓。 客厅里各个角落都漫进了水,不知道都是从哪里进来的。 “好痛苦啊救命呀”凄厉的哭喊一声接过一声,然后变得尖细,像抽了棉的丝线,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那绝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水面很快地荡漾了起来,一圈一圈地振开。 我们迅速跳到藤椅上站着。 “接下来怎么办?”明珊握紧了我的手。我们全身都被汗水湿透。 “不知道。” “看得见在哪里吗?” “水里是水鬼。” 我死盯着那水圈冒泡的正中心,从那里正缓缓地浮出一团漆黑的如水草般的东西。再看,是头发,女人长长的头发。其中一处,透着一抹淡淡的嫣红。 “阿媛!”我脱口而出。一个激灵,不小心踢到了旁边没有拧紧的矿泉水瓶。黄色的液体“咕噜咕噜”往下倒,整个瓶子没入那诡异的水中。 水瞬时消退,屋里一切都完好如旧,刚刚的场景仿佛只是在做梦,只有一个空瓶子滚来滚去。 “幻觉吗?”明珊问。可是我们还站在椅子上。 环视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在哪里呢?在哪里? “滴答”水珠滴在了脖颈上。 似有感应,我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张惨白的死人脸!身体从天花板上爬出来,眼瞳涣散,头发垂垂而落,就像村里那棵八百年榕树的须条,冰冷地拂过我的脸庞。我立刻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的气味。 “在上面!”我惶恐地提醒明珊,后脊不可抑制地渗出森森冷意。 她反应比我快,一把拉着我,就矮身下蹲,不忘把二仔推倒在地。森可见骨的鬼手凌空抓向二仔,我下意识就出手去替他挡。 “呲”地一声,空气里蒸腾白烟,鬼手缩了回去,阿媛那张狰狞的脸也跟着消失。 原来,我手里还抓着之前明珊扔给我的佛珠串。我累得几乎脱力,赶紧搭住明珊的肩膀,大口大口地喘气。 “咦,二仔?”明珊突然叫唤道。 二仔不知何时走下了地,背对我们,全无意识般站在客厅中间,四肢僵直。 “二仔?”我们跳下椅子,连续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应。只是机械地回过头,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往大门去,口里梦呓地叫着:“三姐,三姐” 我和明珊一人拽着他一只胳膊,拼命想把他往回拖,可他小小的男孩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大力气,一挣扎就把我们甩地上了。 阿媛穿着校服,绑了马尾辫,干干净净的学生妹模样,倚靠在大门上,好像才刚刚放学回到家。只是脸像纸片一样白,毫无血色,衬得眼睛特别地黑。那支淡红色的蝴蝶型发夹别在“她”齐整的发鬓上。 “她”朝二仔招招手。二仔咧开嘴笑了一下,慢慢地跑向阿媛。 “她想把二仔带哪里去?”明珊急切地问。 “阿媛!王映媛!他是你亲弟弟,刚刚还在念着你!”我大声地叫唤。 阿媛仿佛没有听见,缓慢地伸出手从二仔的头顶一直摸到了他的肩膀,然后贴上他细嫩的脖颈,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掐断。“她”的手近乎透明,却具有难以摆脱的力量。王衍之说过,鬼的灵力,取决于它的怨念。“他”也说,阿媛怨气很大,不能投胎的话,就会变成厉鬼。 二仔突然抬起头,喃喃地说:“三姐,你回家啦。” 阿媛的手好像顿住了,转而滑向他的脸庞,轻轻抚摸,如刚开始那般,幽幽地叹了口气。 整间屋子的灯火霎时忽明忽暗,电灯泡发出“滋滋”的声响,黄色的光如蛇吐出的信子快速伸缩。最终归于黑暗。我和明珊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都湿掉了。 但也只是一会的事情。灯又亮了起来,门如喜进他们离开之前那样关上了,除了倒地不起的二仔,还有搁在阿霞房门口的那把铁锹,整间屋子回到了原本的氛围。明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拍二仔,怎么也拍不醒,一探鼻息,冲我喊:“这小子竟然睡着了。”我掏出手机看,信号也终于恢复了。 明珊不可置信地问:“她这是放过我们了?” “确切说,即便是化为厉鬼,也对弟弟下不了手。” “本来就不受父母重视,有了弟弟以后,肯定更加难熬吧。对夺走父母全部感情的弟弟,生前便一直是又爱又恨的吧。” 我们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晚恐怕无法入睡了”我说。 我们半搀半拖地把二仔弄到木藤椅上放好,还没来得及自己坐下,门这回又开了!以为是阿媛去而复返,我惊吓得几乎要尖叫起来。 结果,却是良仔和他母亲两人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来。我赶紧倒了两杯水给他们喝。 “二堂舅他们呢?” “还在卫生所里呢。镇派出所几个同志正好也留在村里,叫那畜生做笔录”良仔喝了水,赶紧说。 “他认了?” “认了,还画了押。” “真是造孽,”喜振媳妇抹了抹眼泪,“那天晚上就见了她老娘往死里打她,一把推了她出门。哎,也不过是二仔淘气,在她书上乱画,她气不过就拧了几下弟弟,犯得着给赶出去吗” 喜振媳妇低低地诉说。原来是这样。被育瑜赶出去的阿媛独自一人在王家大宅附近徘徊,结果不幸让村里的老光棍大奔给盯上,硬是拖到灌丛里去。友顺恰好去割草路过那瞧见了,也掺合了进去阿媛痛苦的哭喊声被罪恶的手给紧紧捂住,而她所憧憬的王家大宅就在不远处。受了这样的耻辱,不能说不敢说,之后还陆续被欺负了几次。 她太绝望了,所以去跳了河,带着心中无法消散的仇怨。 “那畜生应该会被判很重的刑吧?”我问。 良仔却吞吞吐吐了起来:“那倒不会了” “什么?!因为他有精神病吗?” “不,他死了。自己把自己给活活吓死的,硬说是看到阿媛的鬼魂了。” “什么时候的事?” “九点多一点吧。我们到村头也都八点半了,二伯和我爸冲进去要打友顺,他已经在口吐白沫,胡言乱语了。” 算算时间,也对得上,杀了友顺再来找二仔麻烦。 “良仔,别说,别再说了。”喜振媳妇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农村的雨夜,不适宜讲鬼。 “大仇得报,阿媛现在能好好地去投胎了吧?”明珊低声问我。 我沉默良久,无言以对。而当我瞥见手腕上半条佛珠串时,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救命的东西可真熟悉,明珊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故园 整个晚上我们都无法入睡,虽然早就知道会这样。 良仔和他妈妈在外面守着二仔,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我和明珊收拾好塑料瓶,拖干净沾了尿渍的地,就回到阿霞的房间里,不敢跟他们讲起之前可怕的经历。 那只玩偶看起来安安静静,脸朝地趴在床脚。我不敢靠近,明珊胆子大,把另外半串佛珠戴在手上,用两只手指夹玩偶,又给扔回柜子里去。然后,她拍拍手,对我说:“好了,现在它只是个普通玩偶。” 她呈大字型倒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我站到窗前,看那张1986年的旧地方报纸。上面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富于时代特色的新闻,像“龙华玻璃厂四项基本原则正面教育有创新”c“一支断枝引起长时间大面积断电”c“我市查封323套空房将重新分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在两个版面之间细长的公告栏里,挤满了诸如“遗失声明”c“寻人启事”c“招生通告”的豆腐块信息。 大雨急切地敲打着玻璃窗,像鼓点一样密集。在这片无迹可寻的嘈杂中,我感觉到灵魂即将与肉身分离的痛楚。 “阿生”明珊突然问,“你说阿媛喜欢的那个男人会是谁?” “不知道,但总归是王家人。” “也不知王家大宅现在是否安好呢?” “应该吧” “王二公子最近也没有再来找你了。” “也许自己想明白了,就投胎去了吧。不过说起来,如果不是他,我大概会被那女鬼当替身留在那栋危楼里。” “他的墓是在莲溪吧?要不明早去拜一拜好了。” “他们家族的墓地,起名叫‘故园’,大有‘故园东望路漫漫’的意味。不过,不是我们能随便进得去的。”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后半夜,雨势渐歇,喜进他们才脚步沉重地回来。先是听见育瑜高声的痛骂,喜进呵斥她不要再讲,而后转为低语,只听到几句要请师公做法的话。说着说着,女人哀恸的哭泣间杂几声叹息,在这个夜晚里,格外地清晰。 我不敢出去,客套的慰问没用,生怕给主人增添尴尬。也许育瑜心里对阿媛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爱意的吧。 到天亮的时候,大约快七点,我和明珊才走出门。喜振一家已经回去了,只有喜振红着眼睛坐在大厅里抽烟,地上全是烟蒂。我们走到他面前了,都像没听到一样,看着阿媛的照片发呆。那是她生前的学生证。 “堂舅”一看喜进那样,我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不要哭,”他声音嘶哑,站了起来,“我给你们弄早饭去。” 我们赶紧拦住他:“堂舅,您不用忙,我们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我还想问问昨晚的事,阿珍已经带了几个人走进来。我们点点头,打过招呼,明珊就把我拉到一边去。 我有些疑惑,却听见明珊说:“人家有事要处理,我们不能掺合。这种人情世故,自有你妈妈你舅舅他们出面来做。真要有心,就去庙里为阿媛捐一点香油钱,念念往生咒。当然,这只能安慰自己的良心,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他们确实无暇顾及我们,忙着在商讨怎么跟友顺家里要赔偿,有个大约是阿珍老公的男人情绪十分激动,一直嚷着要去政府门口拉横幅。我还听见阿珍给我舅舅打电话,似乎舅舅们今天也会过来。 我和明珊走出去,雨已经停住了,空气里流淌着泥土的气息,带了点膻腥味。农村的房子依山而建,斜坡起伏,水洼里蓄得满满,清晰地映照出蒙蒙的天色。春寒料峭,清冷的风往衣领里钻,冻得哆嗦。 穿梭过蜿蜒的小路,我们沿着河道走,很多人都早早地起了床。村路靠河的这边,林间挂上了熬夜临时赶出来的幅条,白底黑字,写满了对灵魂早登极乐的祝愿。有人在烧金纸,还有人摆上了鼓,箱子打开,全是钟磬c吹管一类的乐器。远远地望见土地祠,四五个村民从东山的方向朝村头走去,一路在洒黄色的符纸。 上了桥,两侧的石栏绑着竹竿,良仔和几个年轻人正在挂灯笼。看到我和明珊,良仔跑了过来问我们吃了没有,要不要去他家用早饭。 “这是要做什么?”我问。 “请了师公九点过来作法。哎,发生了这种惨事,就怕作祟。你们去哪?” “上山。” “咦?” 我本来想问问他阿媛的墓是否也在山上,但现在是火葬了,应该都埋在殡仪馆附近的公地墓园里。谢绝了他要带我们上山的好意,我和明珊从大路走。 那是一条很宽的水泥混凝路,像白练般往上铺。道旁树木丛生,种了许多木荷c香樟和南洋杉,高大挺拔,经过雨水的洗礼,木的香味更加悠长。走在路上,沿途可见被暴雨打落在地的花枝,粉红的c嫩黄的,楚楚可怜。我走一路,捡一路,捧在手心里。 明珊忍不住问:“你待会是打算要去山顶葬花吗?谢黛玉小姐。” “去看望人家的墓,总不至于两手空空吧,谢宝钗小姐。” “哦,原来是送给王宝玉先生的,”她拉长了语调,嘲笑道,“这大概是史上最寒酸的祭品了。不过,我不做你们的宝钗。” 我哂笑,拿白眼看她。说到“史上最寒酸的祭品”,谁能和这位小姐比?高考那年,她约我去关帝庙武圣那里求学运,半路上买了瓶高浓度盐酸打算拿回家洗厕所。进了关帝庙,简直人山人海,那瓶浓盐酸没地方放,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女人就直接摆到了供案上。 “你也不怕报应?” “这有什么?关老爷的厕所难道不用洗吗?”她说得振振有声。 真是够了。我解下发带,把花枝束成一把,还颇为好看的样子。 到了山顶,故园那牌坊式的大门就立在眼前。横梁上挂着两盏牡丹宫灯,四周草木蓊郁,陵园岑寂,黑色的铁栏和灰白的大理石相接围了一整圈。 “果然很气派。”明珊仰头看向那笔力虬劲的牌匾。 “那辆车”我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墓园门口。 “是捷豹呢。王家人也在里面?” 我带她绕了半圈,溜到侧门那个隐秘的入口。跳上去,挨个栏杆摸过去,但每一根都牢固得丝毫难以撼动。 “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疑惑道。 明珊敲了敲栏杆,说:“看起来很新,肯定是重新装过了。” “那算了,我干脆把花扔进去就当心意有到了。” 正说着,栏杆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两人同时愣住了。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拨开花丛的遮挡,我这才看清,栏杆的另一头站着那王家的少爷。颀长的身形,白玉一样的脸,幽深的眼眸蕴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茉莉的香味阵阵传来,如果不是眼角缺了那颗痣,我几乎又要脱口而出喊他“王衍之”了。仔细看,他应该是二十岁出头,骨骼都长开了,不似王衍之那副少年清瘦的模样。 “是你?”他看到我,面露微笑,继而端详我怀里的花束上。 我正在想个理由解释,但听到他爽快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走大门呢?我在门口等你们吧。” “可是”我略有踟蹰。 “只有我一个人。”他温和地说。 “这人是谁?好俊美。”明珊偷偷问。 “王怀铭,王衍言的长子。” “和王意堂c王衍之长得很像的那个?”她捂着嘴低声惊呼,“快点拜托王衍之帮忙撮合一下呀。” 我懒得理她,故园的大门口就在眼前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辆车里有道目光在注视着我,凉凉的,心快跳了一下,极不舒服。 “谢小姐这位要怎么称呼呢?”王怀铭温文尔雅,站在门前迎接我们。 明珊冲他摆摆手:“也姓谢,我们旧时都是堂前燕。” 王怀铭轻声笑:“谢小姐很幽默。”他和我们并肩,保持一个手臂的水平距离,声音十分柔和。毫无富家子的高姿态。 我想,如果王衍之还活着,必然也是这样风度翩翩,可惜只活了十八岁,便栖身在这西山的家族墓园里头。 我们慢慢地走在这静谧庄严的园子里,王怀铭一边和我们介绍:“这是我高祖父高祖母的墓以及曾叔祖曾叔祖母太高祖以上的墓在更里面一点后面是叔祖,他没有和妻子合葬这边是曾祖父曾祖母的墓” “王慕白?”故园的创建者王律衡的长子,大概就是和穆家的阿祝先生结义为兄弟的那位吧,因为在抗战期间的无私捐助,被称作是“华侨旗帜”。如今也只是一尊冰冷的汉白玉墓碑,正面刻着衍派名字c生辰忌日,配上一副黑白画像,背面用描金宋体镌刻出生平,寥寥数语,总结了一生。 “正是祖父名讳。”王怀铭点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故园,越看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视线开始模糊,隐隐约约在这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撑纸伞,穿旗袍的女郎,艳丽的花卉绣在胸口,耳鬓别上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仪态万千地蹲下/身,独自对着墓碑沉默。 偏过头来,我几乎要看清她的容貌了,却听见王怀铭说:“到了,这便是我二叔的墓。”一时惊破流云,再也无法凝聚成影像了。 “谢小姐,上次在贵局,你误认我为二叔,是不是因为曾在这里见过他画像的缘故?”王怀铭静静地问我。 我把花放在王衍之的墓碑前,那张曾令十五岁的我心动不已的容颜始终未被风雨打磨掉。我以为,他会像当时那样对我眨眨眼,但等待了许久,始终没有。也许真的是投胎去了吧,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感伤的。 王怀铭没有说话,文质彬彬地站在后面。见我转过身,才低声致谢。他也不勉强我回答。 沉默不语倒显得我没有礼貌了,但这么惊悚的事情万不能说给陌生人听。我只好说:“自从高一时我外公外婆迁墓合葬在西山,我偷偷溜到故园里来玩,见了这画像,便开始常常做梦了。” “可以问问是什么梦吗?” “就是一些女孩子常常会做的梦。毕竟你二叔生得太好,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生。呃,对不起。”这话说得实在奇怪,抬头又见王怀铭那张酷似王衍之的面容,顿时窘迫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他只是笑笑:“不用在意,原来是这样。家父也常说起二叔少年时的事,他一直很有人缘,大家都喜欢他。” “你们还挺像的。” “都像爷爷,确切说,我们的外貌都源自曾祖父。” “基因真好。” “只是血缘的奇妙罢了。因为血缘维系,我们家族的人死后都将长眠于此。‘百年之后,归骨还乡’,守护住家园。” 我挺想问问他,那些姨太太们又安葬在哪里,但觉得不好问这种事。 我和王怀铭说了一会话。他说话总是点到为止,但句句饱含深意,到底是南洋王家教育出来的人。似乎王衍之生前有几年每个假期都会回一趟莲溪,一直住到学校开学。 “他是从小就常常回来的吗?”我试着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祖父非常喜欢他,只要返乡通常都会带他,”王怀铭说,“后来有一次是我父亲和他一起回来,当时我母亲也来了。” 那些像是幻觉又像是梦境的画面渐渐地清晰起来。 “二少爷站在门口,面色如常地走进去关掉声音。慢慢地踱出门,对紧随而来的表小姐说:‘没有事,一只猫儿跳进来,碰到唱片机了。’ 这个回答太过匪夷所思。表小姐不信,仆人们也闻声赶来。有个人靠门近些,偷偷从那镂空处往里瞧,屋内摆设如常,旧时的黑胶唱片机十分寂寞。 隐隐听到猫叫,管家赶紧解释:‘也许是附近的野猫跑进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呕哑嘲哳难为听。’表小姐皱着眉头。 ‘你也学背白居易的诗了?’二少爷轻笑道。 ‘你写字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学会了。’ 两人说说笑笑,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大少奶奶冷冽的目光。” “谢小姐,”王怀铭忽然诚挚地说,“如果你能再梦到我二叔,能否麻烦带句话给他?” “什么话?”我一惊,好像秘密被人察觉了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离开 “与我父亲无关。”他只说了这六个字,掷地有声。 六个字,却足够说明许多事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告诉我这样的话,是不是因为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我见到王衍之鬼魂这件事? 我想再问,手机却响了起来。是小高打来的,说要九点前在王氏宗祠前集合。这里的气氛很尴尬,生怕自己多说了话会给对方瞧出底细来,趁机匆忙告辞。谢绝了王怀铭要送我们下山的提议,我和明珊逃命似地往外走。过了环弯的地方,我忍不住站在柠檬桉底下,往回望,王怀铭依旧站立在王衍之的墓前,背影寂寥,仿佛满腹心事。 经过那辆车时,我拉着明珊走得飞快。 “你是在害怕什么?”到了山底,明珊才好奇地问。 “那辆车里有人。” “那有什么奇怪的?” “虽然看不见,但那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畏惧。” “阿生啊”明珊偏过头,拉长了声调,慢悠悠地说,“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个神婆了。” 这话说得真讨厌,可是我却没法否认。待在莲溪一天不到的时间里,我渐渐地可以看见越来越多非自然的东西。一开始只是个模糊的影像,继而出现完整的轮廓,然后,我可以清晰无误地看到整张毫无生气的脸。比如,刚上山时就在桥边走来走去的那个男人,众生日那天也见过他。下了山,他还在那里,表情呆滞地盯着水面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我终于发现了,水面上飘着一具死去多时的婴儿。 之前我就能看到奇奇怪怪的事情,可是却远没有现在这样清楚,仿佛是很日常的生活,一个接着一个排队似地出来飘荡,从每个人身边穿过,大家相安无事。只要我不正视,就不会被缠上来,以前我从来不知道鬼的数目竟有如此众多。 我一路都低着头,不敢随便四处张望,没法像明珊那样欣赏风景。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不要再来。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还得克制住,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先去喜进家告个别。家里挤满了人,喜进满脸通红,抬高了声调在跟人说话。每个人都在发表意见,像是在开小型会议。我和明珊挤不进去,还好阿珍走了过来。我安慰了她几句,伸手抱住了她,然后自觉地离开。 宗祠旁的空地上已经陆续站了不少人,老赵c老杨c小高几个在车前等我。 “不是要看地吗?还没九点呢。”我问。 “我们先看了,这架势没法等到九点。待会这里就要开始做法事了,村长支书都没空理会我们。”老赵说。 “现在去空枝村吗?” “对,车子修好了。村支书很够意思,一早就帮忙喊了师傅过来修。” 老杨说:“快走吧,再拖下去,坛设好了,恐怕就出不去了。” 我们坐上车,刚开到路上,一辆捷豹越过我们,在前面停了下来。 小陈低声骂道:“好车了不起啊!”但还是也跟着停到路边。 王怀铭下了车,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态度温和有礼。小高低声惊呼:“天啊,白马王子,年轻俊美富有又优雅,坐在他身边是每个女人的梦想。” 他很客气地让我们先走。小陈也不推让,心安理得地启动。我一直坐在右边靠窗的位置,开着车窗吹风。从那辆黑色的捷豹边驶过时,后座的车窗缓缓落下,我隐约看到一张雪白的侧脸,偏过头,对我笑了笑,是个明眸善睐的美少女。是的,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正是来源于这个女孩子。 河岸边,穿黄色僧袍的和尚盘腿坐了一排,敲着木鱼在念经咒。路中间,一群村民围了四五个师公,一路哼唱着奇怪的曲调,白色的引魂幡举得高高的,纸钱洒得到处都是,还有几张飘到车里来。 老赵皱着眉头,说了声“晦气”,叫我赶紧扔出去。我们把车窗都关了起来。快出莲溪的时候,耳畔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阵阵哀哭的叫魂声。锣鼓响了起来,弦乐飘飘,四面八方的亡魂都齐齐聚到这里来。我不敢回望,生怕给留在这里不能摆脱。 直到空枝村,下了车,便觉是两个天地。其他人也像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小高说:“莲溪太诡异了,还好,以后不会再来了。” 明珊问:“刚刚那车上的漂亮女生会不会就是王怀铭的未婚妻?” 我点点头:“他表妹。” “她也和你认识吗?” “不,完全不认识。”可她的神情,我仿佛在哪里见过,极为熟悉。 在空枝村就是例行公事地走完流程,比较简单,证据也没有莲溪充分,拿的竟然还是清朝同治年间的地契。不过空枝村村长说了段耐人寻味的话:“那块地本来就是我们空枝的,但外出谋生的男丁多了也就荒废了。清末时变成乱葬岗,直到后来王家在南洋发迹,回来弄了个祠堂在边上,莲溪就擅自把地圈成自己的。王家越兴盛,人人越当它风水地。其实也有个不上台面的说法,王家的时运是靠鬼魂加持。” 可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又有谁知道真假?权当戏说了。 回去的路上,大家聊着聊着,老赵突然说:“这事是有人在搞鬼。” “怎么了?”我们都静下来。 “空枝村底气不足,清朝地契谁承认啊,民国的都没用,土改以后发给谁就是谁的。以前都不发声,这个时候跳出来,分明是和莲溪的一些人合唱一出戏。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而已。” “我们管不了这么多。”小陈说。 “民间习俗这种事,还真不好说。说不定那块地底下埋了点什么呢,挖出来就见光了”老赵摇摇头。 “那莲溪是不是真的在闹鬼?一晚上好像发生了不少事。”小高问。 “早上听村支书说被关的那人是心肌梗塞死的,本身还有间歇性精神障碍。所以说,人不能做坏事,一做坏事就心虚。” “小谢,被害的女孩子是你亲戚吧?” 原本就他们三个人在聊天,小陈一句话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我,杀我个措手不及。我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 回到单位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长途劳顿,我们一个个疲惫不堪。我到科长那里报备后,就领着明珊去宿舍休息。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明珊穿着我的睡衣就钻进了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我头很晕,躺了一会,还是睡不着,悄悄起身到厨房烧热水,然后给我妈妈打电话。妈妈那边很吵,敲锣打鼓震天响,还不时伴有鞭炮声。偏偏明珊在睡觉,我不敢大声说话,妈妈“喂喂喂”吼了几声就不耐烦地挂掉我电话了。我不禁苦笑,确实是她老人家一贯的风格,估计她也和舅舅们一起去莲溪了。 “咕咕咕”电热水壶口冒起了白烟,警示灯一下子灭掉。我倒了杯水,不小心烫到手,急急地跑到水槽前,扭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手。 我跟另一个单位的女生共住一套宿舍,两房一厅带厨卫和阳台,而厨房是整个宿舍唯一背阴的地方,推开窗户伸手就能摸到棕榈树的叶子。我常常在水槽这边洗东西,天然带着凉气,吹吹风,唱唱歌,十分畅快。 可今天却尤比平日更冷,寒意从脚心往上蹭,水龙头流水汩汩,我的双手仿佛就冻在那里。宿舍里非常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谢明珊翻身的声音。 水槽下面以前是用来放空酒瓶的,春节放假前我才刚清理过,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小腿凉梭梭的。这个感觉,太熟悉不过了。 下!面!有!鬼! 我来不及后退,突然从水槽底下伸出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我的脚踝! 湿漉漉的,又细又白的手,不容我挣脱。 “啊”字才刚喊个半音,有个虚弱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是我。”随即松开了我的脚。 我壮着胆子蹲下去看,许久不见的王衍之整个人蜷缩在下面,一张脸白得吓人。想到他原本就是鬼,倒也不奇怪。 “你怎么在这?”我问。 “等你。” “我以为你投胎去了呢。” “我投不了胎。” “让你干爷爷帮帮你,再不行就请谦叔” “只有你能帮我。” “我什么也不懂,就一个通晓阴阳的干妈,还已经过世了,”我有点烦躁,一直和鬼纠缠不清已经严重干扰到我的生活,但想到他大年初一那天奋不顾身去救我,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那你为什么蹲在这里吓我?” “这是屋子阴气最重的地方” “哦,鬼也需要吸阴气啊。” 他闭上眼睛,不再应我。我仔细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阴暗潮湿的水槽下方,他整个影像好像更淡了些。我探右手去碰,直接就穿过他的胸口,触到后面的墙壁,空荡荡的,特别地冷。 他睁开眼,愣了愣,才说:“你不怕我了吗?” “比起别的鬼,你除了一开始莫名其妙想要我的命以外,之后也没真的对我怎么样。那次,谢谢你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还一边偷偷瞥他,观察他的反应。 “不客气。”他弯起嘴角。 “不过说真的,你一直跟着我也不是办法。我真没法帮你投胎,而且哎,跟鬼待久了我怕折寿。你知道的,我这人胆小惜命,还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呢。” 他不吭声,默默听我说,脸色发白。 看他像个被遗弃的小孩,安静地蹲在水槽下面,着实有些可怜。我不忍了,左手习惯性地捋刘海,打算换个委婉的方式和他谈判。 可就是这不经意的一抬手,王衍之顿时眼睛睁得很大,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好像有点惶然,沉声问我:“你怎么会戴这个东西?快扔掉!” 我摸了摸左手腕,明珊送的半串佛珠串好好地套在上面。 “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的。”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恐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前尘 乍一听,我被吓了一大跳,很快地就缓过神来:“不好意思,我戴得好好的。这佛珠能驱鬼,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左脚踝再一次被抓住。那只手湿嗒嗒的,明明知道没有实体,但还是莫名地惊慌。我拼命想把脚缩回来,低声呵斥:“你是变态吗?快放开我。” 可是始终挣脱不掉。我索性弯下腰,把佛珠挨到那只可恶的手上。只听见“呲呲”的两声,白烟升起,手抖得厉害,就是不肯放开。 他的脸更加惨白,头发凌乱地搭额前,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睛里涌动着淡淡的哀愁。形体更加透明了一点,好像随时就要烟消云散一样。 “王衍之!”我赶紧把手拿开。 他定定地看我,好久才吐出两个字:“拿掉。” “不要,它在莲溪保护过我。” “你到底还是又回去那里了”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相信我,这佛珠只会害你。” “为什么?” “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吗?” “我和你不同,刚出生的时候死了,但现在是好好的活人。”我倔强地反驳。 “你再不摘下来,不需要太久,就会和我一样。” 他慢慢地从水槽底下爬出来,手脚并用,动作极其缓慢,像慢镜头一样逐渐拉长,令人毛骨悚然。 我太阳穴突突跳,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顾梓昕坐在梳妆镜前卸妆,镜子直对房门,映出门后的雕花纹样。黑檀木梳子顺着披散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理,她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这宅子处处透着古怪,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一股凉意突然从脚踝处往上游走,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正好看到一团黑影从桌子底下缓缓地爬出来” 王衍之站到了我面前,平视过去,我只看得见他的下颌。他好像很虚弱,面容有些扭曲,整个身体前倾,两只手几乎全搭在我肩上,却没有一点点重量。 “你很辛苦?”我问。 “还好,今天是初九,阳气太盛。” 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正月初九是“敬天公”的日子,凌晨整点开始设案摆供,奉上三牲五谷六味斋,连诸鬼都得避让。但也不至于令他一副几乎要魂消魄散的样子。 “你究竟是怎么了?谦叔说他要说服你放下执念,是不是你们谈不拢,他伤了你?” “阿谦是伺候我好几年的家仆,即便是我成了鬼,他也比我那生前的兄长更有情谊。” 我想起了王怀铭的托付,连忙说:“你侄子让我转告你说,和他父亲无关。” 王衍之嘲讽地笑了一声,坐在水槽上面,一只手伸到水龙头下,看着水一滴滴地穿过他的手掌。好一会,才开口:“王家大少爷这些年极少出来走动,去年在莲溪,我从他身边经过,发觉他已经病得很重了,面上隐有死气。王家人几房之间代代勾心斗角,连我这种死了多年的鬼,都逃不过作祟之嫌。” “你怎么知道他很久没有出来了?” “用你那个黑黑扁扁的东西看的,很少有关于他的财经新闻。” 笔记本电脑?!我瞬间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他儿子和他一样狡猾。你真是傻,一下子就被套话了呢。”他望着我,无奈地笑。 我就不服气了:“不然我能怎么办?” “让他猜。没有什么比得不到答案更寝食难安的了。”他终究不肯多谈自己如此狼狈的原因,只是一直坚持让我把佛珠串摘下来。 “不要,这是我堂妹的。” 王衍之看着我,许久才说:“这是我表姐的。” 这话不啻于一声惊雷,立刻在我耳边炸开了。我焦急地辩解:“只是一串佛珠而已,外表看着像却未必是同一串。就好比你和你侄子c你父亲,你们外貌何其相似,内里却完全不同。” “不一样,”他的眼底波澜不惊,“这是阿祝送给的。刻在佛珠上的字,我认得,他亲手刻字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 我僵直了身体,手摸了摸佛珠,每一粒都用隶书刻上“知幻即离”的字样。 王衍之又继续说:“原本是给我的。表姐去剑桥读书的时候,我就转赠她了。” “顾梓昕?你的前大嫂”我艰难地吐出字来。 他没有否认:“她死的那天晚上,这佛珠也跟着不翼而飞了。现在竟然在你这里” 我倏忽转过身,冲进房间里,一巴掌拍在熟睡中的谢明珊屁股上。她一下子睁开眼睛,见是我,气恼地拿枕头扔我:“喂,你这是干嘛?就是这么报答昨晚陪你出生入死的恩人的吗?!” “快说,这佛珠哪里来的?”我把枕头扔回去给她。 “哎哟哎哟,吓死个人,这么凶!吞了炸弹啊!”她慢吞吞地转个身,准备继续睡,被我一把拽住。 “听我说,这东西很可能是暴毙在王家大宅的顾梓昕丢失的那串。你快想想,怎么会到你手上的?” 她一听,赶紧坐起来。我倒了杯水给她喝,让她清醒一下:“仔细想想。” 过了一会,她摇摇头:“我真不知道。去年从国外回来,自己一个人在家收拾东西时翻到的。看着是檀木佛珠,又挺好看的,就戴手上了。要不,我问问我爸妈吧?” 她真的就立刻拨过去了。先打给她妈妈。我的前二婶表示很莫名其妙,说没有见过什么佛珠,因为她是个基督徒。 “说不定是我爸。”二叔之前为了和明珊的亲妈结婚,特地改信了基督教。后来出轨离婚,才信回了佛教。他带回来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那头电话一直没有打通。 “啊呀,想起来了,他和何姨带谢思贤去巴厘岛玩了。” 真是不凑巧。我看那佛珠串越看越不舒服,随手就摘了下来。 “怎么不要了?”明珊疑惑道。 我朝书桌那边撇撇嘴,示意她有“人”在那安然自若地看书。 她顺着视线望过去,一本红色精装本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无风自动。半张着嘴,呆滞了几秒钟,才醒悟过来:“哎呀,王二公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简直狗腿得无法形容。她曾经教育我,既然暂时摆脱不了王衍之,就千万不能激怒他,必要时还得做出和平共处的姿态来。 她一边夸张地打招呼,一边在我手心里画了个问号。 我迅速地回复,写上:“他的。” 平心而论,谢明珊真的很机智,立刻明白过来,顺口就聊起了一些有的没的,同时把我那串佛珠塞到我枕头底下,冲我眨眨眼。 王衍之一直背对着我们看书,从头到尾没有抬过头。 我知道明珊的意思,不知道好坏,姑且先留着看看,不戴就可以了,最起码能防身。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妈妈打过来的。我赶紧按下通话键。原本以为她会和我说莲溪的后续,结果她很大声地吼:“你爷爷中风啦!” “什么?”声音之大,传出话筒,连明珊都听得一清二楚。 “幸好你爸送东西过去及时发现,现在在医院里,还昏迷着呢。” “奶奶呢?” “她在楼下听戏,哪里听得到上面声响?” “那我现在赶回去。” “你回来有什么用?你是医生吗?你能去医院吗?已经查了,就是个脑梗,面积不大,这边医生已经在救治了,”妈妈连珠炮地训斥,“行了,我要赶过去了,你就别来添乱了。平日里最不待见咱们家,可到最后两个老的还不是得倚靠咱们?你妈妈我啊,就是个劳碌命!” 挂了电话,明珊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她去卫生间换了衣服,就背上包,和我说:“谢春生,我那没良心的爸爸自己在国外玩。我呢,就去把他那份孝一起尽了。拜拜,你真不用回去,反正你进不了医院。真昏在里面,还得连累你老爸老妈去给阿祝先生下跪求救。” 说得倒也是实话。我只好说:“那有什么消息,立刻给我电话。” “当然,”她耸耸肩,又对王衍之那方向挥挥手,“拜拜,王二公子,和我堂姐共处一室,可别干出什么苟且之事呀!” 我暴怒,用力就把她推了出去,狠狠关上大门。 她一走,屋里就安静多了。舍友还没回来,我独自面对着王衍之。 他放下书,静静地看我。黄昏将尽,幽冥暗生,他已经恢复过来了。惨白着一张脸,身影模糊在黑暗处。 “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心里发虚:“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灯突然亮了,他似笑非笑地站起来,向我走近。 “等一下,”我赶紧制止他,提了口气,才说,“其实,我脑子里总是会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很多断断续续的画面。以前一直以为是我在胡思乱想,可是,我居然可以在那些画面里看到你,你哥哥,你的表姐,就像真的一样” 他没有说话。 我犹豫了下,又说:“你们祖宅二楼西侧有个房间,是不是绿色的窗棂,淡紫色的窗帘,还有一台黑胶唱片机。对了,好像我还梦见过满墙壁的水彩画,但又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屋子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 “你想起了多少?”他问,“关于从前的事。” “什么从前?”我不解。 “王家大宅,莲溪,所有的事。” “你们王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下慌乱,脱口而出,“只不过只不过总能看到顾梓昕在王家大宅里一些片段雕花镂空的螺旋楼梯钢琴声高甲戏来来去去的人还有一扇门,不知道通向哪里。我一点都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却偏偏会产生这些幻觉。” “这些都不是幻觉。”他说。 “那顾梓昕是怎么死的?”我迫使自己冷静,只想知道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我,径直走到我面前。我们靠得很近,近到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眼瞳里我的样子。我本应该会心跳加速,因为他是如此英俊。可我闻得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味,冰冷的,毫无生机。我无法心动。 “你相信我吗?”他如是问。 本以为不会有任何感觉的心,突然剧烈跳了一下,胸口可真疼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梧桐巷 初十虽是周六,但要补上一天班。花了一个半小时和小高一起草拟了信访答复意见书,夹了发文稿纸,送到科长那里去审核把关。剩下的时间就列一份科室2011年度的工作计划,上交给办公室统一汇总。期间,我给明珊打了个电话,爷爷还没有醒来,但命是保住了。 想想自从去年十月去了趟莲溪回来,生活就像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多灾多难。引起这一切不幸的瘟神正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认真地翻阅我们科室的公文。幸亏整间办公室现在就只剩下我,不然看着文件夹大白天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指不定给吓出病来。 “原来大陆管理土地的规程是这样的啊。”他在连续翻完《土地管理法》c《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和《土地管理法关联法规》后,发出这么一句感慨。 “得了吧,这些法规条例不适用你们阴间的土地,更何况你生前也不是中国籍。”我烦躁地应他。 他抿了抿嘴唇,又低头看书。 昨晚舍友一回来就发出惊叫:“小谢,这真是我们的宿舍吗?干净成这样我会不习惯的!”是的,我也差点认不出。 跟王衍之说完话后,我就自己一个坐在床上发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宿舍就变得焕然一新。客厅桌子上乱七八糟的陈列被摆得整整齐齐,每个房间的地板都拖过了一遍,厨房的陈年污垢清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厕所的马桶都光洁如新。 最可怕的是,我换下来的衣服,也已经洗好晾在了阳台上。王衍之倚靠在石栏边看这个城市的灯火璀璨,夜幕里没有星星,白色的衬衫,被风吹起的头发,本应该是很美的画面,可惜头顶上却赫然飘着我的卡通内裤! 我准备冲他发火的,可是舍友回来了。 “对不起,我看你太久没有打扫了,所以就”王衍之说,“还有,你的床单可能也需要换一下。” 我忍住火气:“你生前不是贵公子吗?竟然还亲自打扫。” 他笑了笑:“我在全日制的私立寄宿学校读书,很多事情都要学着自己做,和家境没有关系。” “你在哪里上学?” “英国伦敦。” “伊顿公学?” “不是,是哈罗。” “我是不是该说一句‘久仰久仰’?” “还好,刚去时也偷偷哭过。” “是吗?” “学校管理严格,周末不放假,连零花钱都有规定。陌生的环境,谁都得慢慢成长。” “那你们学校也有教你要帮不熟的女生洗内裤吗?” “这倒没有。很抱歉,但如果我不洗,你很可能就放到下星期。盆里已经积累了不止一条了。” 我这下真是恼羞成怒了,刚要爆发,舍友在客厅里喊我:“小谢,你跟谁说话呢?” 我只好佯装自己是在讲电话。 就是这个“人”,谦和有礼,勤敏好学,不幸在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去世,死后依旧孜孜不倦地探知新奇的世界。放在办公室书柜里那些规章条款,平日里除非临时要用我才会去翻一翻,但就一天的时间,已经让他看了个遍。 “死过了,才知道活着有多好。”他这么说,可就是不愿意去投胎。 他让我相信他,可是我本能地就会抗拒。 顾梓昕是怎么死的? 他说:“那只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 真可笑,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我根本无法相信他。我问他,为什么我会有关于王家的记忆。他却反问我:“你真的想知道吗?”闪烁其词,不知道到底想遮掩什么。 我一整天都不想和他说话。但只要我偷偷瞥一眼过去,总能看见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身上世纪八十年代英伦风格的复古装扮,手插口袋,沉默而安静。 下班搭大巴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他们一直守着爷爷,万幸没有生命危险。妈妈说着说着,又开始训导我:“所以说,一个人没结婚是多么可怕,到老一旦有个什么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到坟地里把你妈我挖出来哭都没用。趁现在赶紧找个对象结婚生娃才是你将来老了的保障!听进去了没有?谢春生!”末了,又不忘叫我赶紧去吃饭,免得饿坏肚子。 我妈妈真是精力充沛,永远都能找到骂我的点。王衍之嘴角弯了弯,显然也听得一清二楚。除了瞪他一眼外,我都不知怎么掩饰尴尬了。 我不会做饭,只能上街觅食。王衍之一路跟着我。沙嗲面c烧肉粽c芋圆c牛头狮一排小吃店看过去,还没想好要吃什么。我就转头问王衍之:“哪一家看起来更让人有食欲?” 他想了下,说:“梧桐巷里有一家,味道独特。” “我身上没带什么钱,吃不起幽篁馆。” “我请客。” 我一听就笑了:“人家不收冥币。” “不是幽篁馆,另外一家,没有名气。”他并不生气。 “你可别把我骗去什么地方趁机害我吧?”我有点怀疑地打量他。 他神色如常:“有个认识的人在那里。二十几年不见了,想过去看看他。” 如果他极力辩解的话,我就不会信他。但这么平淡的一句话,我没法拒绝了。也许他只是想再去照顾一下老熟人的生意吧。我心一下子就软了,摸了摸口袋,暗自祈祷千万不能超过一百五十七块。 我就这样,和他一路散步到梧桐巷,整个老区南洋风情最浓郁的地方。整排过去都是骑楼结构,底面是西洋式的柱廊,天花板上绘有彩色的圆形花纹,外墙的浮雕至今清晰可见,洋伞形状的屋顶两侧设立绿色宝瓶状的栏杆。连招牌都是旧式的长条木板,用彩色的小灯泡围起来,在轻柔香软的夜风里闪闪发亮。有人坐在厝边泡功夫茶边话仙,有人弹着琵琶悠闲地吟唱南音,三两个小孩站在人家店铺前就着电视扒拉碗里的米饭,大排档已经摆好了,男人们划拳拼酒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条街已经有几百年了,明朝时的一段围墙还健在,路口两边各放一只清朝留传下来的大狮子,只是来来去去的人每年都不一样了。 幽篁馆的生意真的很好,即便去年出了一起人命,也没有给它带来丝毫的影响。我从底下过,都能听到楼上人的高声笑语。 但巷子往里走,就愈见幽僻了。路灯昏黄,行人寥寥,只有几处房屋亮着光。我渐渐地心生怯意,明明是和他同行,地上的影子就我一人,怎么想就怎么怕。再往里去,绝不可能有什么店子了。 我打算拔腿就跑,正好听见王衍之淡淡地说:“到了。” 竹影憧憧,映在白墙上,如枯墨素描般铺展。琉璃瓦下,是云山百越最传统的雕漆木门。这是一座颇为风雅的宅子,但绝不像是饭馆。 王衍之示意我敲门。我敲了几下,都不见回应。他轻声说:“门边有电铃。” 真是的,早说呀。 过了好一会,门“吱呀”地打开了,出来一个佝偻着背,年约七十的老人,戴了副银边眼镜,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您好,请问您这开业吗?”这话问得真是愚蠢。 那老人眼睛扫向我的身后,先是一呆,定定地看着,忽然神情激动,口里“咿呀咿呀”地叫起来,越过我,径直走到王衍之面前。 我也惊呆了。他居然看得到王衍之?! 王衍之很亲近地对他笑,大约是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人就回头看我,然后不住地点头。屋檐下挂了盏宫灯,借着光,我见他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进去吧。”王衍之说。 我不太想进去,但那老人殷切地弯着腰,做出邀请的手势。我只好跟在后面,跨过门槛,一入身就见另一世界。 入口处趴着一只石龟,石径两边的围墙都描上了遒劲有力的书法。古台冷澹,云烟写意,草木相掩,路的尽头是数间彼此相连的红阁。 原本在前方引路的老人突然站在门边不动,待王衍之昂首踏入后,又和善地对我笑。我也对他笑,顿时会意,便大方地走进屋子里,他才跟着进来。 屋子里的摆设也是古香古色,有一些说不定还是明清时候的古董。我正揣测这老人的身份会不会也是什么通灵者时,王衍之开口了:“这是钟叔,和阿谦一样是看护我长大的家仆。如你所见,他是个哑巴。” 我压低了声音问:“你家的家仆全都去阿祝先生那里培训过了吗?怎么个个通灵?” “不一定得是通灵者。有一定岁数的老人也是可以看见鬼魂的。” “啊?” “因为寿命将尽,算得上是脚踏阴阳了。” 只见那老人手捧四柱香,恭恭敬敬地对着一个香案拜了四拜,才插上香。那香案应该是红木所做,镌刻描金花纹,奉上一篮新鲜带水的百合还有几盘瓜果。我抬起头往上看,由不得吓了一跳。王衍之的遗像正供在中间,黑白分明,用黑框装裱起来。画中人年纪轻轻,眉目如画,不笑自威。生卒年月详细地写在底下。 我凝视着画像,又回头看了看王衍之本“人”,真是太诡异了,我头皮阵阵发麻。 “王衍之,我没有胃口,想先回去了。” 但老人已经奉上了沏好的茶。王衍之只是闻了闻茶盖,面露微笑。我也盛情难却,双手接过喝了一口,满齿留香。 “好茶。”我不禁叹道。 老人“咿咿呀呀”地说着话,鞠了个躬,就往门外退。 我有些进退维谷,脑子转不过来,迷迷糊糊地跟着王衍之绕过正厅,过了一个半月拱门,走上一条又窄又长的楼梯,转了个拐弯,来到二楼。 “这是在做什么?”我心里没底。 “请你吃饭。” “可是我想走了。” “你送我花,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他声音恳切,眼神澄澈。 周围又是如此安详宁静,有这么一刻,我忘记了他是个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觉醒 钟叔拉开浅色腊梅纹餐桌布,摆好锦绘白瓷碗c烙花竹筷,请我们入座。过了好一会,他慢慢地呈上五碟精致小菜,两盅炖汤,一盘甜品,样式繁多但都是简单的家常,量刚好够两人份。 二楼的窗户是打开的,可以望见幽暗的院落里点起的盏盏宫灯。钟叔不知何时离去的,只剩下我和对面的王衍之。真是奇怪,我第一次和男生单独吃饭,确切说,是一只男鬼。 沉默是必然的。王衍之也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我用餐的手势。他自己是无法享用这些别致的美食的,低垂着眼帘,嘴角含笑,轻轻地闻了闻掀开盖的汤罐。 我夹了一块柠檬鱼肉,就着香软的米饭,小口小口地吃。终于,忍不住了,我问:“要不要我帮你?” 他愣了愣,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我便走过去,替他夹了些菜肴,然后把筷子笔直地插在碗里。在我们的地方习俗里,这是给死人吃饭的方式。 他非常腼腆,和我道过谢后,闭上眼睛,像是在享受晚餐。 这样也好,他就看不见我了。饭菜非常可口,我早已是饥肠辘辘,一口气就吃完了整碗饭。我最爱吃鱼,整条都进了我肚子,还有那洒了鲍汁的西兰花,几乎光盘,都是我的功劳。我不是很喜欢吃甜品,几乎不动。 王衍之睁开了眼,有点诧异地望向我,似乎他没想到我会不喜欢。但这个表情像淡淡的波痕,一会就消失了。他按了下窗户边一个按铃,很快,钟叔又端了盆樱桃上来。我一见就笑了,是我最爱吃的水果,一口气就吃了好几个。 王衍之笑着问我:“要不要去园子里走走?” “不要,”我摇摇头,“吃饱了就开始犯困,动都不想动。” 看到钟叔收拾好桌子又下楼,我问:“那钟叔吃了吗?” “应该是吃过了。他每天只吃两顿饭,一顿上午十点,一顿下午五点,从不例外。” 他说话时有一股很聪明的精神劲,慢慢地讲,听着舒服。 “你刚刚都不说话,害我很紧张。我这人一紧张,就会拼命吃东西。”索性也就聊开了。 “从前祖父一直教育‘食不言,寝不语’,死后这个习惯也依旧保留下来。” “你们还真是传统。吃饭都不会浪费,分量刚刚好呢。” “家业不易,理当如此。” 我打量了四周,布调简洁大方,装饰中西结合,富贵之气被收敛得恰到好处,靠内里的墙边放着一架光彩可鉴的钢琴。“这不会是你们王家的别院吧?” “准确讲,是我生前私人所有的。” 真是有钱。我随口调笑道:“难道是你藏娇用的金屋?” 他没有正面回答:“假期回来时如果不去莲溪,我一般都住在这里。偶尔留宿穆宅。” “我以为你会一直留在英国。” “上学时才在英国,假期一般是在南洋度过,有时也会去香港住几天,后来才比较常回莲溪。” “你对哈罗公学有什么印象吗?我只在维基百科里见过它。” “哈罗吗?我在那里交了很多朋友。我喜欢学校的硬草帽,壁球打得还不错。有时周末学校会组织和女校联谊,我常常能见到表姐。她就读于南部的罗丁女校。” “你和她关系好像挺亲近的。” “在她没成为我大嫂以前是这样,我们的母亲是亲姐妹。” 说着,他已经走到钢琴边,端端正正地坐下,试了下音,音准依旧精确。 “钟叔在南洋时就是一名调音师,”他淡然地说,“这么多年,还保持着定期检查的习惯。” 我没有发问,听起来钟叔应该和谦叔一样都是人生颇为传奇曲折的人物。人人都有一本厚重的故事,写起来远胜世间的一切戏说。不知道王衍之短暂的十八年里会有什么别样的故事发生? “热带蔷薇木做的琴键,水晶研磨的局漆,全世界只有四台这样的钢琴,”他笑着问我,“饭后余兴节目,你用它想听什么曲?” “勃拉姆斯钢琴曲。”我按捺住心中的悸动。 他露出亲切而惊讶的神情,目光变得热忱起来:“我很喜欢他。”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无数次地在幻境里梦到。 他的嘴角扬起笑,好像孩童得到了大人的表扬那样高兴,声音也充满活力:“哪一首?” “摇篮曲。” “你最喜欢这一首?” “不是,我只认得这一首,而且是咬牙切齿地认得它。” “咦?” “读大学时每天早上六点半,学校广播都会准时放这首曲子叫我们起床晨练。我的床铺正好对着窗外的大广播,吃尽了四年苦头。明明是扰人清梦,还偏偏放什么摇篮曲,真是讨厌!” 他忍不住笑起来,久违了的悠扬曲调在他跳动的指尖流淌出来,整间屋子都是温柔的味道。 一曲终罢,我好像隐约地能理解幻境里表小姐流露出的那份爱慕之情了,可心里某个地方却不由自主地酸涩疼胀。 “你喜欢勃拉姆斯吗?”他问。 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我不是萨冈。” “那你喜欢我吗?”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想离开。在那段不存在的记忆里,有个人也曾经这么问过我。 “等一下,”王衍之跟了上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你会有王家的记忆吗?” 我霎时站定了身,直直地望向他。 “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知道吗?”他抿紧了嘴唇。 “想。” 他二话不说,带着我走到楼梯拐弯处,这个台阶比任何一处都来得宽大,算是上下连接口,侧面是一堵砖墙。 王衍之摩挲着墙面,然后在某一处停住,手指飞快地按动,像是在碰触什么机关,“哐”地一声,门缓缓地动了,像被注入了生命一样,移开了九十度。里面别有天地。 我没有等王衍之开口,就直接走了进去。每走一步,那种熟悉感就加深一分。 壁灯都亮了起来,屋里铺着地毡,进门左右两边都是白色的书架,高耸几入屋顶,摆上密密麻麻的书,各色的书脊上印上各式各样的文字,其中一本草绿色的叶芝诗集尤为醒目。 “你喜欢叶芝吗?”这回轮到我问他了。 “喜欢。” “无论是勃拉姆斯,还是叶芝,他们一生都在追求得不到的爱情。” “令人绝望。”他说。 “不如放手。”我说。 他在窗边的书桌旁坐下,整个人都隐没在亮光里。我没有看他,继续往里走,杏黄色的沙发,柜子上放着唱片机,好像顶了一朵硕大的喇叭花。屋角两个白色的落地大花瓶上插着疏疏落落几把冶艳的花,夹杂枯枝,充满意象美。音乐在这时响了起来:“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萧友梅的《问》。” 我知道,王衍之的祖父王慕白最喜欢这首歌,常常在南洋的大宅里放这首歌。此外,便是高甲戏c梨园戏这样的乡土剧种。有一年,王衍之六岁生日,王慕白特地请了剧团表演布袋戏,流水宴办了一整天,即使不认识的附近的居民,也可以去讨上一杯酒喝。 我呼吸渐渐地急促了起来,心跳仿佛不是我的了。再往里走,右手边还有一个十平米大的开放式空间,墙壁上挂了很多幅水彩画,多为静物写生。有一幅背景是在古宅半开的门后,露出一只小巧洁白的赤脚,看不见人,色调幽暗,细致的线条勾勒出奇异的影像,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图画窥视着我的心灵。 这是怎么回事呢?眼前一阵眩晕,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飞速地变幻,被时间的湍流裹挟,耳边呼啸的风像一个女人的高声尖叫,几乎要震破我的鼓膜,地板都在摇晃,视线越来越模糊,周身的血液即将沸腾。然后,安静下来了,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 几乎要蒸干汗水的热浪,电风扇在呼呼转动,透出光亮的百叶窗,被连根拔起的大丽花,弥漫在房间里的沉香味,撕开的旗袍随意地丢掷在地上。 不是说了只是上来喝杯茶的吗?不是说了听完唱片就走的吗?不是说了要看一幅画吗? “我”光着脚,被抵到墙上,黑胶唱片洒得到处都是,书柜剧烈地震动,书本被纷纷摇下。“我”半张着嘴,失神地望着那些水彩画,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得着。可是手却被紧紧握住,顺势就勾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苦苦地攥住窗帘,痛和快乐疯狂地交织在一起,“我”的视线里也只剩下“他”了 我转过身,王衍之正站在身后,他的手虚虚地环抱住我的腰,靠得太近,几乎要吻上我的额头。他长得真好,惑人心智,然后像小说里美丽的妖,一点一点地把你引入地狱去。 是的,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暑假,就是在这间屋子,在这个地方,用这样的姿势,“我”的故事就开始了。也许更早一点,但无论如何,一个因为爱欲贪恋引发的悲剧,就是在这里烧毁了“我”所有的理智。 不,那人不是我,只是住在我身体里的一个灵魂的记忆。 我大叫一声,夺路狂奔,不管不顾钟叔诧异的目光,一口气冲出了那个宅子,远远地逃离这个巷子。 强忍着泪水,不敢回头。 我是一路跑回家的。家里灯火是亮着的,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看我就皱眉:“去哪里野了?满头大汗,手机还关机。” 我拿起手机看,果然是黑屏的。 “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怎么回来了?爷爷那边呢?” 妈妈没有看出我的不对劲,絮絮叨叨地念:“你爸和明珊留守着,你那叔叔真是枉费两个老的那么看重,带着老婆孩子还在外面撒欢呢,明天才会回来。所以说啊” 我边听她说,边走到饮水机旁倒水,冷不防,看到沙发上躺了个人。竟是奶奶,盖了条毯子,看着电视睡着了。 妈妈招手叫我过去,凑到我耳旁说:“你爷爷说中风就中风,你奶奶看着也怕了,说什么都不敢自己住旧居,非要到咱们家里来睡,我这才陪她回来。晚上你就在家照顾你奶奶了。” “妈妈,你还要回去医院吗?” “不然呢?就你爸爸那个大男人懂什么!明珊也是跑上跑下,累了一天了。这孩子真不容易,甩她爸妈十条街!”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你能帮个屁忙,越帮越忙。有这个功夫,去好好找找对象才是正经事。” “爷爷怎么会突然中风啊?” “谁知道?从三楼楼梯摔了下来,还好是顺手扶到了楼梯角那幅画,不然整个头都给栽地上去了。” “画?那幅水彩画?” “不然还有哪幅?不过那画也坏了个彻底了。” 我捏紧了杯子,问:“妈妈,怎么会有那么一幅画?” 妈妈疑惑地看我:“咦,怎么突然问起来?你小时候天天在那来来去去的。” “看着好奇嘛。” “哎,你可别和你爸说,不然又要怪我多嘴。是妈妈结婚前一个朋友送的啦,看着新鲜,那时的人文化水平都不高,贺礼送画的就更少见啦。反正挂在墙上也挺好看的,就一直挂着了。” “妈妈,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大脑里有根弦轻轻地拨动了下。 妈妈眯起眼睛,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 “英治。她叫英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英治 云山百越一带,流行听戏,班社林立c名伶辈出,这传统还随着背井离乡的人们流传到遍布华侨的南洋。每逢喜丧迎神赛会,都会请上戏班来热热闹闹唱上几出。高兴了也唱,悲苦了也唱,大有“谁与我逝兮,我谁与从”的意味。一般是搭个台,布景摆好了,笙鼓锣箫弹奏开,左右邻舍端着饭碗悠闲地聚过来,钟点一到即开唱。前台表演,后台上妆,若是小孩子好奇地爬进去,人家也不会拦你,大大方方地化给你看。唱野戏的多,堂会倒是少见,除非是很有钱的人一掷千金,在自家宅子里听戏。 英治就是这样见到南洋王家的小公子王衍之的。那个时候,她五岁,随养父母到王家吃宴。 英治本来的姓氏是什么,已不可考,只知道在她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丢弃了。小小的女婴,用一块被单裹得严实,连着生辰八字,装在竹篮里,被人偷偷放到了一户没有生养的人家门口。养父是从莲溪村出去的,姓王。从此,她名叫王英治。 养父母原本是高甲戏团里的演员,年纪大了以后,渐渐地唱不动了,一个改行做师傅收徒弟,另一个留在剧团里弹琵琶给人伴奏。但是他们不让英治学唱戏,因为太苦。女孩子还是念书好,上好的学校,品行出众点,将来嫁得也高。 里里外外,人山人海,认识不认识的都在谈天说笑。男人们聊越南停战,大陆客的偷渡,聊麦理浩港督大刀阔斧的改革,还说起顾光南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留了个独女养在章家。女人们的话题无非首饰c孩子和男人。五岁的英治坐在养父母身边,规规矩矩地自己夹菜吃饭,不敢多说话。 王家大宅可真是气派,据说有九十九间。但英治他们是没法进去瞧的。主人家眷在内厅c亲堂好友在大厝,他们只算是乡里乡亲,坐在院落外连绵了一大片的酒桌旁。随便坐,随便吃,这一天是王慕白爵士次孙王衍之小少爷的五岁生日。 大人们看高甲戏,小孩子喜欢布袋戏。王家的家仆挨桌过来请:“小孩们可以去那边玩,有西游记看,还发小点心和冰淇淋。” 小孩子们一窝蜂地跑过去,只有英治坐着不动,眼睛看向养父母,直到他们点头了,才慢慢地跟过去。 王家请的是早年就从云山漂泊到香港去的念云木偶剧团。年代特殊,人人不易,大陆那边大抵是不能再唱了。 戏台搭在王家的后花园,院落很大,走了好阵子才到。花园里绿影婆娑,蓝花楹c木棉交错而立,从伊朗移栽过来的大马士革月季围在围墙边,空气里还糅杂着茉莉和迷迭香的味道。很湿热,南洋从来都不缺乏雨季。 英治一过去,座位上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脑袋,仰头等着孙悟空出来打白骨精,俨然是小孩子们自己的天地。 开戏前还有个拜寿的礼仪。王二小少爷面容白皙宛如小女孩,穿了一身中式的马褂,像小大人一样梳了个油光滑亮的大背头,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几位同样年纪小的兄弟姐妹分开坐在两旁。所有来听戏的孩子按礼节,分批去给那小寿星道声祝贺。 轮到英治的时候,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一直盯着自己的脚,没法像其他小孩那样麻溜地讲句“恭祝衍之小少爷生辰喜乐,身体安康”。 家仆在旁小声地教了两句,让她跟着说。也不知道是听岔了还是走神了,她鼓起勇气,说出来的却是:“谢谢你请我们来吃饭看戏。” 花园里安静了一会,突然爆出哄堂大笑。有个梳着长辫,穿小洋裙的女孩子笑说:“好诚实。” “不客气,你们能来,我十分高兴。”笑声中,男孩子轻轻地说。他没有笑话她。 英治蓦地抬头,那个和她同岁的小男孩安静地对她点点头。但很快地,他就转头和那洋装的女孩子说话,声音软糯,有点撒娇的味道。那女孩大约十岁,小小年纪就长得很美丽,眼眸明亮,像林间的小鹿。英治听见王衍之喊她“表姐”。 英治看了看那小女孩的背后,有一张惨白的脸挨她挨得很近,嘴角渗出血,不住哭泣。可是别人都没有发现。她手一指,说:“那里有个大姐姐,说她死得很冤。” 本来大家欢声笑语,准备看戏了。听她这一说,都愣了。有个更小的小孩奶声奶气地说:“没有看到啊。”可是气氛已经不可避免地变得尴尬了。 王家的家仆满脸严肃地过来要拉她走。她很倔强,坚持说:“可真的有,大姐姐戴着银耳环,梳发髻,斜刘海,还是个单眼皮的。” 音量不高,但足够前排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了。有个人说:“梓昕,说的该不会是你家前些天死掉的那个女佣吧?” 小女孩脸一下子白了:“衍珺,你再乱说我就告诉大太太。” 突然有个女孩尖声哭了起来,接着,一个传一个,好多小孩跟着吓哭了。这哭声此起彼伏,声势浩大,闻声赶过来的王家管事觉得莫名其妙。一问,才知是有个附近的小孩在乱讲话。 “阿谦,把这个小姑娘带去给她家里人。”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把手搭在小女孩肩膀上,低声说:“来,我带你找爸妈,好吗?” 英治点点头,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双脚漂浮的女鬼。顾家的小女孩骄傲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在示威。她再望向王衍之,他也疑惑地看着自己,漆黑的双瞳,雪白的脸,小大人般维持着涵养。 终于,越走越远,谁都看不见谁了。 快到酒桌那边的时候,英治感觉那个年轻人的手没那么颤抖了,才问:“叔叔,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年轻人弯下腰,和善地对她说:“童言无忌,所以什么话都可以说。” 英治听了不太明白。她没有拿到点心冰淇淋也没有看到美猴王,回家还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更让她想不明白了。只有一点,她记住了,不能随便乱说话。 英治再次见到王衍之是在六年后。当时大陆的氛围大转变,华侨开始纷纷子返乡探亲。她随着养父母一起回到了莲溪村,准备在云山百越定居下来。 我从黑暗中醒来,天还未亮,时间尚早,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点了灯,却见房门半掩,感觉有点奇怪,难道是我睡前没有关好吗? 我爬起来准备关门,门外隐约有些光亮,窗户也不知何时打开了,不由自主地就走到外面去。站在窗户边,夜风习习吹进来,胸中的窒闷总算缓解了一些。三四十年前一个名叫英治的小女孩把她的所见所感,完完整整地在梦境中传递给我,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狭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连载客的摩的师傅都回家休息了,只有前边超市锁在外面的狗时不时会吠上几声。也才凌晨四点多,爸爸妈妈这时尚在梦乡中吧。我忍不住叹息。 楼梯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缓慢地爬上来。我顿时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去摸手腕,空空如也,对了,被王衍之一说,我就把它留宿舍了。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我迅速转过身,后背已经抵到了墙壁上。 一团黑漆漆的影子靠近了,隐约是个人形。 我大声叫:“谁?”冷汗直流,到底不肯放过我吗? 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整个外厅的灯都亮了起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奶奶。 “这么早起来吹风,小心感冒。”奶奶扶着墙说。 我这才想起来,奶奶今晚住我们这里。 “奶奶”我赶紧上前搀住她,“您怎么从楼下上来?”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哪个不是早睡早起的?客房那床睡着腰痛,我就下楼淘米煮稀饭。” “那奶奶去我房间休息吧,我的床肯定舒服,我还可以给您揉揉腰,用‘双飞人’推一推。” “哎,不用,不用,我坐会喝点咖啡就好了。” “咖啡?没有呢。只有茶可以吗?铁观音c金骏眉或者普洱?” “那就金骏眉吧。” “茶具都在二楼,奶奶,您先到我房间坐会,我很快就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和奶奶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她一直不待见我,说话冷冷淡淡,一开始以为只是重男轻女,后来才知道她嫌恶我不吉利。王衍之说有的老人家是可以看得见鬼的,大概她很早就察觉到一些关于我的异样,所以特别地不喜欢我吧。 不过此刻,她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也会问一问我平日的生活,有没有要好的朋友,都看些什么电视节目,还一直说那画坏了可惜,想再买一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 她说话慢条斯理,有一种旧时代大家闺秀的感觉。妈妈有次和我讲:“别看你奶奶是七八十岁的人,可精神着呢。旧社会里也是女子私塾出来的,云山的珠算比赛她拿过头名,现在还能自己开店。” 慢慢地,困意上来了,眼皮直打架。奶奶一边喝着茶,一边摸了摸我的头发,慈爱地说:“那就睡吧。” 她的脸变得模糊,好像一滴墨落到宣纸上,晕湿了一片。 “喜欢这幅画吗?” “喜欢。” “那送给你。” “我会很珍惜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问米 睡到九点多才被妈妈的电话叫醒,没看到奶奶的身影。妈妈在电话那头说:“你奶奶早就提着稀饭和几盒小菜过来医院了,坐在那里和你爸爸好言好语地说话,这几天都要住咱们家呢。没想到也有需要我们的这一天吧。你是不知道,她从没这么低姿态过,我都给吓到。待会看那个她最心心念念的谢家老二过来怎么被削吧啊?明珊,你什么时候醒的?”然后尴尬地匆匆挂掉我电话。 我都不知道要说她什么好了。反正明珊早就知道我妈对奶奶的偏心一向甚有微词。 奶奶已经把菜都装盘了,分了四碟。我舀了碗粥,加了点菜,才尝了一口就皱眉头。说真的,奶奶的厨艺实在不敢让人恭维。不过她突然间想明白了似地,对我这么好,不全吃光还真对不起她的心意。 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到底放了多少盐,我口干舌燥地逛超市,忍不住先拿了瓶水,拧开就喝,反正待会空瓶一起结算。 然后,谢明珊就打电话过来了。她老爸携娇妻稚子回来了,奶奶果然没怎么理会他们,就顾着和我爸妈说话,聊的还多关于我。 “你是不知道,她现在对你们家简直亲切得不得了。本来也挺喜欢我的,但也不能因着我那靠不住的爸就把我一并厌弃了吧?刚想伸手搀她,还给她躲开了呢,那表情可冷淡了。喂,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在超市呢。给奶奶买咖啡。” “不是吧你,给老人家买咖啡,这么上火,不怕她便秘呀。” “她说她想喝嘛。我本以为她也就喝喝养生茶的。哎,不说这个了,爷爷情况如何?” “还没醒来,但医生说度过危险期。啊,谢思贤手贱,还差点去拔爷爷的氧气管,伯母说了他,何姨还挺不高兴的。” “现在有件事得和你说。” “说。” “我知道和王衍之纠缠不清的那个女人是谁了。” “谁?”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可能是我。” “噗咳咳”那个死丫头估计正在喝水,给一口喷出来了。 “我是说,可能是我的前世,但我没法确定。还有一种可能,是我因缘际会得到了那个女人的记忆。我昨晚,梦到她了,还有她和王衍之的初次见面,竟然是在五岁。以前的小孩也很早熟嘛!” “结婚也结得早,太奶奶十四岁就嫁太公啦。” “我倒是想起来,以前王衍之说他差点就和一个女的有小孩了,应该也是这个女的,竟然还和我妈认识。旧居那画是她送的,还有,我妈说她已经过世多年了。” 那边安静了会,继续说:“好复杂,太伤脑细胞了。你要是想知道答案,就直接去问王衍之,他绝对知道。” “我最近很怕见他,而且好像很不简单。王衍之说话藏着掖着,有些事不想让我知道的样子。” “那你是打算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都得陪着你精神分裂了。” “我决定找另外一个知情人。” 付了账,我提着一大袋东西,叫了辆的士,直奔新华街。 我在布衣巷巷口不敢入内,那个号码我早已滚瓜烂熟,直接就拨了过去。果然是谦叔接起。 他的语气一贯客气疏离:“谢小姐,师傅正在会友,暂时不便接电话。” “我还是有些事想和您当面谈谈。我就在布衣巷外面。” “对不起,我想上次我已经和您说得很明白了。” 早就猜到他要这么回了,我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谦叔,您认识一个叫王英治的人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久久都没有回答。 果然! 我继续说:“王英治和王衍之曾经有段过去,而我就是她的转生,对不对?”其实所有的问题都只是猜测,但必须用肯定的语气问出来,只要他有片刻迟疑,都能带给我想要的答案。 “不,”可是他却断然否认了,“王英治并未转生,她也无法转生。” “咦?”凶猛的势头一下子被掐断,轮到我被动了,“那我怎么会有她的记忆?” “谢小姐,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请不要再追究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我言尽于此,您好自珍重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本来就只是想确认我是不是王英治转生这件事的。如果谦叔没有骗我,那王英治的鬼魂现在在哪里?我又赶紧打电话跟明珊商议。 “听起来好诡异。不然就把她的鬼魂叫出来问一下不就清楚了吗?”她说。 “我也这样想,还想请谦叔帮个忙的,但他不愿意搭理我了。看来只好另外找人了。” “喂喂,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别真这么做。这种事乱来不得,请鬼容易送鬼难,知道不?” “其实我觉得可行。你想,如果我是她的转世,那鬼魂肯定请不来。但如果不是,也可以知道她是不是想托我帮她做什么事,顺便让她把王衍之一并带走。” “你真打算去” “对,问米。算命巷一定有人可以办到。” 她叹了口气,终于妥协:“你何时这么行动派了?算了,本想再劝你不要轻易尝试的。但心头有块石头这么堵着,也怪难受的。那我陪你去好了,我现在就打车过去算命巷路口等你。顺便跟你介绍个新朋友。” 谢明珊才真的是一个行动派。我才刚到,就已经看到她坐在算命巷口喝面线糊吃油条了,脚边还蹲着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讨食。 “来一碗?”她抬头问。 “不要,才吃完奶奶做的早饭。” “很难吃吧?我看伯母都要倒掉了,大伯还舍不得抢过去全吃了。结果现在齁得一直在灌水。” 我心事重重,思绪都不在这里。 “要是害怕,等我吃完,我们就去电影院看部电影,然后各自回家睡午觉。” “我只是在想王衍之” 她立刻发出“啧啧”的感慨。 “别想歪。我很好奇,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觉得,你更应该关心问米的后果。” “王英治看起来是个很善良直率的人。” “阿生,会变成鬼的人跟我们就不会再是同类了。她的善良直率只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死了就未必了。即便如此,你还是打算请她出来吗?” “我想要尽快了结。”是的,我不能让自己在别人的故事里沦陷进去。每一个记忆都真实得可怕,我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十几岁的王衍之年轻而芬芳的身体,像热带的植物蓬勃有力地生长。 珊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面线糊,又把两块碎肉喂大黄狗,便站起身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并肩走进了算命巷。 那只狗一直跟在明珊后面。我从小就怕狗,快步要往前冲。明珊一把拉住我,说:“放心吧,这狗不咬人,乖得很。” “你什么时候养狗了?” “在医院陪护的时候,看它在外面孤单流浪,就喂了它几次,结果就一直跟着我了。” “拜托,我很怕,让它离我远一点。对了,你说的新朋友不会就是它吧?” “不然还能是谁?喂,走这么快干嘛!都说了不会咬你了,这种土狗直觉很敏锐的,还能驱邪。” 问米这种东西还是挺邪门的,做这种营生的人不多,一般是女的在做,有个专门的称呼,叫“米婆”。一进去有点像无头苍蝇四处找人,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却不好开口。我正犹豫着,明珊已经和一个摆摊算卦的老人攀谈起来了。那老人瞅着挺眼熟,过了会,才想起来,我去年找他测过字! 老人神色怪异地瞥了我们几眼,摇摇头说自己不做这个,只会测字算卦,但他还是给我们指了指米婆的住处。 其实就在巷子第四个分叉口左拐第四间。这里都是低矮的石头房子,保留着云山特色的旧檐角。乌黑的木门上贴着几张描红的黄色符纸,顶头悬了面小镜子,隔了几步的路,放着一口青色大水缸。 一个脸色蜡黄c年约四十的中年女人接了点水在漱口,对我们的到来连眼皮都懒得抬。 等了一会,女人“咕噜咕噜”把水吐掉,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来啦?”她声音透出浓浓的疲惫。 “来了。”我们只好应声。 小而简陋的屋子里,点着檀香,让人莫名安心。一张四方桌上供上一碗装得满满的米,用红纸盖住,再插上三柱香。 那自称“文姑”的米婆摇起了铃铛,发问:“找的是谁?” “王英治。” “哪里人?” “莲溪人,出生于南洋。” “生辰?” “具体不详。年份是1968年。” “亡于何时?” “198妈说,王英治死时也仅有十八岁。 “与你是何关系?” “亲友。她是我妈妈的朋友。” “那我开始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说话。” 文姑摇了摇铃铛,开始吟唱,语调先是平缓,然后越来越急促,音调尖且细,像小女孩在啼哭。 我的心好像被人捏住了一样,疼得厉害,冷汗涔涔。明珊见我势头不对,赶紧扶住我,想让我坐下。可是我双脚却灌了铅似地根本挪不动,胸口窒闷,快要呕出来了。 招魂招了好一阵子,都不见动静,我心里渐渐地浮起疑惑:难道谦叔骗我,王英治已经转世了? 突然,文姑全身像抖筛子一样颤抖起来,眼皮上下翻飞,不住地翻白眼。 我和明珊紧张地手握在一起,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文姑抖得更加厉害,像中风了一样,手脚乱颤,嘴角涎出白色唾沫,眼睛都只剩眼白了。过了一会,她打了个嗝,头一歪,就后倒到椅子上去,一动不动。 我身体的不适也得以缓解,但不安的惧意如乌云弥漫在心头。 文姑悠悠转转醒了过来,眼睛往屋子里扫过一遍,最后定格在我和明珊身上。嘴角那白沫尚在,她擦都不擦,就咧开嘴笑。那张脸是文姑的,但神情分明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了。我便知,这就是上身。 “呜呜呜呜”她哭泣起来,声音尖细,一只手慢慢地向我伸过来。 “终于找到你了,妈妈”她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婴灵 我和明珊同时后退,想要夺门而逃,可是却发现自己像被魇住一样,动都不能动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姐,脸色青灰地望着你,还脆生生地喊你“妈妈”,怎么想都觉得分外诡异。她的手已经摸到了我的脸上,缓缓下滑,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我闻到一股浓浓的令人呕吐的血腥味。然后,她身体蜷成一团,慢慢蹲到地上,用脸蹭我的小腿,一下一下 那只蜡黄的手几乎要勾到我的手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汪!”一团影子突然扑了上来,把她撞到在地! 施加在身上的桎梏顿时消失,我和明珊连爬带滚,不顾形象地往门外跑,身后大黄狗“汪汪汪”叫得很凶。 直到跑到巷子里,阳光从屋檐倾泻下来,我们才像从地狱爬回人间一样大大地喘气。大黄狗很快追了出来,我们两人一狗站在门口望里瞧,就是没胆再踏进一步。 “文姑,文姑”我壮着胆子叫了几声。 没人应。 糟了! 明珊说:“看来我们招来了不得了的东西呢。还是我进去探一探,戴佛珠可以防身,我不怕。你立刻跑去喊那算命老伯,顺便打电话给谦叔求助。” 我拉住她,想和她说换一换。文姑却自己走出来了。 我们吓得面面相觑。身边有个人走了过去,跟文姑打招呼,文姑倒也神色如常地应和了几句。转头盯住我们俩,左看右看,淡淡地说了句:“没事了。” “回去了?” 她白了我们一眼:“不然呢?当我门顶这面镜子是空摆设吗?” “那文姑您还好吧?”我愧疚地问。 “死不了,多亏给那什么撞了下哟,原来是这只狗呀”她弯腰奖励地摸了摸狗耳朵。 她洗了洗手,使唤我们去给她整理屋子。明珊在旁边低声说:“真没想到,原来你竟然是那王英治的妈!” 这怎么可能?!我狠狠地掐她一把。 屋子里果然乱七八糟的,装米的碗给撞翻到地上,米洒了一地。点了灯细看,那米堆上还有小小的一串脚印,歪歪斜斜,连桌案上都有。我捂着嘴差点叫出来,文姑“嗤”了一声,道:“你果然能通阴阳,这印子你旁边那姑娘可看不见。” 明珊拿了扫帚过来准备扫,给文姑拦住了:“扫什么扫?给我好好用手捡!怕什么,魂都回去了,这米洗洗我中午蒸白米饭吃!” 文姑坐下翘起脚,喝了口茶,才开始细说刚刚的事。她的魂出窍,去黄泉请王英治上来,可是找不到。结果在准备回来的路上,一团鬼影就蹿到她背上,怎么都甩不掉,顺势跟上来了。被大黄狗撞出去后,满屋子乱跑,因为门口镜子的缘故,也无法离开这间屋子,又回到黄泉了。 “这种就叫婴灵,凶灵的一种。有的还没出生就死了,有的是出生没多久就夭折,心有不甘,对活人怨念很深。鬼也有分等,寻常鬼啦,缠死鬼啦,厉鬼啦。凶灵最厉害,可以随意附身,还能变幻成人形,只有少数高明的通灵者才分辨得出来。” 说到附身,我心里一动,问:“有没有那种死于同等情况下,鬼魂借助新死的肉身复活的可能?” 文姑说:“怎么不能?是鬼就能附身,但时间不能太长。同样凶死于火c水c血等灾的,可以附得久一点。凶灵能杀死原主再附身,还看不出破绽,而寻常鬼是最无害的。” 这么说起来,王衍之应该是寻常鬼。 “那刚刚上来的不是王英治?王英治在哪里?是不是投胎了?”明珊插嘴问。 “要么投胎,要么附身。”文姑答道。 “如果她没投胎,那死了二十几年,大概也附身了很久,难不成是她杀了原主后附身?”明珊突然严肃地看向我,“王英治不会变成了凶灵吧?” 我想那一刻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 “谁知道?我不管这个事。今天接了你们这单烂生意,真是倒霉!啊呸!”文姑见我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赶我们走。虽然我们给了比说定的酬劳多得多的钱,她还是很气愤地叫我们不准再来了。 快到巷子口,我忍不住埋怨明珊:“你问王英治的时候干嘛看我?害我心里毛毛的。” “我只是在想,连文姑这种职业米婆都知道凶灵能杀死原主附体,那阿恰当年招你魂回来的时候” “别乱说,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知道。但谦叔说王英治没转世,文姑招魂又找不到她,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我是王英治,我杀死了谢春生,对不对,柯南君?”我一掌就劈到她头上,“少看点动漫行不行!” 她捂着头,十分委屈:“不然要怎么解释那婴灵直接喊你妈呢?不是说王英治和王二有过一个孩子吗?没半点关系能那么随意上来吗?你当搭顺风车啊!哎,阿诺,你怎么了” 大黄狗毛都竖起了,四肢绷得紧紧的,对着前方狂吠。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细的太阳雨。“咦,不还是春天吗?”明珊疑惑道。 王衍之站在巷子口,任由雨丝从他身上毫无障碍地穿过。他一脸惶然,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明珊刚刚说的“顺风车”和“凶灵”,我都有印象,都和这个“人”有关,却都不应该是属于谢春生的记忆。 英治十一岁的时候,随养父母返回云山定居,被安排到当地的小学做插班生。她沉默寡言,和同学相处得不是很融洽,跟了半个学期的课还没交到朋友,老师对她印象也不深。说起她,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哦,那个‘小华侨’。” 这一天,学校里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全校学生都被安排去礼堂听讲座。英治那天正好吃坏了肚子,在厕所里磨蹭了好一阵子,刚从后门溜进礼堂时,已经全体起立,所有人都在热烈鼓掌了。 她扫视了一遍礼堂,五十年代初期由爱国华侨捐建,在之后的二十年间备受时间的冲击,排椅的红漆已经掉了大半,窗户很高很大,顶端是个半圆的形状,阳光从窗外挺拔的南洋杉枝叶间倾泻下来。 穿着“的确良”校服的学生齐声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童声稚嫩,鼓足了劲,声势都要震破屋顶了。英治在这片歌声中,边跟唱边小步地跑到自己班级的座位上。 年段主任刚好一回头就看到了她,眯着眼睛想了下,似乎想起这个文弱的女孩子是谁了,厚厚的眼镜片藏不住他眼底的欣喜,立刻跑回来拉起英治的手,就一把推到礼台上去。他和副校长耳语了几句,副校长也很高兴,亲切地牵着英治,走到礼台贵宾席最中间的位置。 英治第一次站在众人目光的聚集处,整个人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大脑空白,四肢机械,傻傻愣愣地看向那位大人物。那是一个仪表堂堂c风度翩翩的男人,穿着材质高档的深色竖条纹西装,左边翻领的扣眼上还传统地插了朵小花。他长得很美,十一岁的英治只懂得用“美”来形容一个人。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和他外貌极为相像的小男孩,格纹衬衫,卡其色的背带裤,戴了顶鸭舌帽,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点了下头,目光移回前方。 “这位是南洋赫赫有名的王意堂王爵士,以及他的小公子,”副校长十分激动,把英治往前推了推,隆重介绍,“这个小姑娘也是从南洋回来的小华侨呢,名叫” “王英治。”英治小声地说。 王意堂温和地对她笑了笑:“你也姓王,那我们是本家。” “我是莲溪王氏。” “真巧,我家祖上也是从莲溪出去的。”王意堂说。 简简单单地说了几句,陪坐在一旁的校长站起身,鼓励地看向英治:“王同学,你今天为你远道而来的老乡准备了什么好节目啊?” 英治摇摇头,果断地说:“没有。” 真是直率干脆,校方领导颇为尴尬,王意堂倒是被逗乐了,开心地笑起来,一扫之前的客套。他问:“小姑娘,那你平常喜欢什么?” “看书,画画,高甲戏。” “看的是什么书?” “哈代的诗,狄更斯的小说,沈从文的散文,宋朝话本小说也看一点。” “哦,那很好。画是什么画呢?” “水彩画,在南洋时跟伍德小姐学过两年。” “怎么学的呢?” “周末去她家里给她看画,然后我画画,她看从英国寄来的《泰晤士报》。” “哦,那你悟性很好,”王意堂点点头,又问,“小小年纪,你也懂高甲戏?” “爸爸妈妈喜欢,所以跟着喜欢。” “原来是家学深厚。那你会唱什么?” “《陈娘》c《桃花搭渡》c《秦香莲》,还有《杏元思钗》。” “最喜欢哪首呢?” “《陈娘》。” “为什么?”王意堂心情好像不错。刚刚的演讲也只是简短的几句,现在如此有耐心地跟一个小同学攀谈,连校长都感到诧异。 英治长长地“嗯”了一声,答道:“结局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这个答案在那个人性被桎梏了太久的年代氛围里算是比较新奇的。校长擦擦汗,说:“南洋来的小同学嘛” 王意堂很高兴:“能请你唱几句吗?我也喜欢这出戏。” “可以。” 英治清了清嗓子,就在全校三百名师生面前,开了唱:“笙歌解人意,灯前月下游戏,人生乐事,觅新词,题此百丽”似着那戏袍,执那纸扇,手势一比,脚步一移,恰如置身琼台。 眼角余光一扫,王家的小公子正襟倾听,礼貌地跟着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别人的故事里,唱着自己的戏。英治也懵懵懂懂,只是养父母常唱上几句,听久了便记住了。 快散场的时候,英治肚子又疼了起来,赶紧小跑地冲去厕所,因此也错过了她此生和南洋王家人可能唯一的一次合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夏日情怀 上 从厕所里艰难地扶墙出来,学校里的人已经相继散去了。 黄昏的校园空空荡荡,没有时钟,不知道时间,她背着书包快步往外跑。在三岔路口的那棵老榕树下,一般都有经过莲溪的车,但是不多,可能一天也就三趟,时间不确定,最后一班是在傍晚,拉足了客就走。 那种车子很奇怪,通体深绿色,外形类似皮卡车,但驾驶座狭小,前后用一块铁皮板隔开,中间有小玻璃,后面上来的乘客从这里递钱给司机。载客的车厢挺大,塞张八仙桌都绰绰有余,两边各有一排棉毡垫的靠椅,用篷布一直遮盖到顶端,挡风又遮雨,还有几排铁栏,供站立的乘客当扶手。劣质的柴油来发动,一路上颠簸厉害,味道也很难闻,但没有办法。英治每次自己回莲溪都是搭这种车。 这一天,她等了许久都不见车来,背着包,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树下。附近路过的大婶好心告诉她,车子已经开走了。英治和她道过谢,有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养父母在云山市区买了套小房子,莲溪老家的兄弟还算有良心,也留了间祖屋给他们。平常是住在市区,平日里就去重新兴起的布衣巷玩票解闷,但这天正好是中元节,莲溪那边请了他们回去唱戏,一大早就跟剧团的人走了,只留了坐车吃饭的钱给英治,嘱她早点过去。 英治摸了摸书包,好像还放了个铁皮手电筒,预备到了莲溪村口要是天黑了,就用它来探路。她想了会,决定沿着路走过去看看,说不定还会有一辆加班车开过去。 南方的夏天,天色暗得特别慢,抬头看到流霞点点,火烧云向西边蔓延,染红了大半个天空。路是土路,灰尘很多,还有牛屎的味道,但青山巍巍,树木特别挺拔,种满了马尾松,可以砍了当柴火用。晚风温柔地吹,昏鸦盘旋,薄暮里走出一段浓浓的乡愁。英治有点想念南洋了。她还不习惯云山的生活,尤其是养父母又多收养了一个族里的男孩后,对她的重视就渐渐淡了。 她一边走,一边默读今日的四年级语文功课《富饶的西沙群岛》,天边的流云一路都跟着她走。好像走了挺长的一段路,再回头看,已经望不到市区那座高高的钟楼了。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再往前走,小孩子的心性总是无知无畏。 身后传来“滴滴”的喇叭声,她很惊喜,以为是车来了,惊喜地回头,却一脸失望地站在了路边。银灰色小汽车停在了路边,驾驶座有个穿白色制服的男人下了车,迎向了她,说话十分客气:“王爵士请您过去。”听口音应该是广东那边的人。 她便顺从地跟了过去。后座深色的车窗摇了下来,那位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对她温和地说道:“怎么是一个小姑娘自己走山路呢?你爸爸妈妈呢?” “我要回莲溪,他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了。”英治脆生生地说。 “真巧,我们也是要去莲溪的。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王意堂说。 然后,司机躬身为英治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小姑娘听话地坐了上去,在司机为她系上安全带后,才低声说了声谢谢,用的是粤语。司机愣了下,觉得小姑娘很聪明,对她友好地笑。 车开得很快,把两边的风景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郁郁葱葱的山林啊c白烟袅袅的烟囱啊c还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很快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车厢非常宽敞,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茉莉花香,靠在真皮的椅背上,英治舒服地轻吐了口气。 她眼睛也没有闲着,窗外景色看烦了,就打量车里。悬在前方的车后镜中,正好映现出那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安静的侧脸。一路上都是沉默的,年轻的王爵士闭目休息,小公子长时间地注视着窗外,偶尔才收回视线,看向前方。两人的目光正好在后视镜中交汇,也不知道是否察觉英治在偷窥自己,小男孩突然咳了几声。 王意堂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小男孩摇摇头,说没事,白皙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英治心虚地把眼睛移开,过了一会,又悄悄往后视镜看上一眼,男孩也跟着他的父亲一起闭目养神了。 暮色终于降临,车子开始驶过一片从灌木丛中间劈开的小道。英治的肚子又开始闹腾了。 她盘算着书包里还剩几张作文纸,开口说:“您好,麻烦停一停,我在这里下车。” “嗯?”王意堂睁开了眼睛,疑惑地询问。小公子倒真的睡着了。 小姑娘的矜持让英治无法说出原因,但坚持要下车,王意堂便点点头。 英治飞快地解下安全带,一开车门就往黑乎乎的灌木丛里蹿。蹲下去的时候,她觉得双脚特别痒,山里头的蚊子果然很毒,一下子肿了几个大包。她手拿着电筒,紧张地看向四周。待舒服地纾解了麻烦,她才想起自己最该担心的应该是,要如何走出这片黑暗的丛林。 她整理好衣服,把用剩的作文纸塞回书包里,举着电筒走出去。微弱的光,一下子照到一个大家伙,前面还冒着亮光。 英治仔细看,原来王家的车还没有开走,一直都在原地等着自己呢。 王意堂拉下车窗,头朝着外面,在吸纸烟,火光一闪一闪的。看到英治走回来,他轻声笑道:“好巧,又碰上了。是否愿意再搭一搭这顺风车?” 车子里亮着暖橘色的灯,英治突然感动得鼻子发酸,害怕自己眼泪掉出来,赶紧仰起头。这一抬头,又看到了后视镜里小男孩的脸,眼角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记得坐了多久的车才到莲溪的,只觉得路程又短暂又漫长,到了村口还有一种不想下车的恋恋之情。可,那并不属于自己。 村长和许多人早早地就迎在了路口,看到车开过来,大家都兴奋地招手。乡间没有路灯,两边还都是杂草,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提着煤油灯,更多的是一盏盏的纸灯笼,里头放了蜡烛,光线柔美,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的萤火虫。 那边戏台已经搭好了,锣鼓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英治想,那些画着戏妆的人里应该也有自己的养父母吧,也不知会不会担心自己。 她跟王意堂三人道过谢,就下了车,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在人潮的包裹下,不安都会烟消云散。这一夜,是喧嚣沸腾的,鬼门关大开,在黄泉路上徘徊的魂魄也得以重返人间,混迹在人群中,参加这一年一度的欢庆。你又能辨得出谁是人,谁是鬼? 英治偏偏认得。 有只鬼趴在车篷上,着白袍,长发披身,大家都看不到。英治想上前去说,却被人群挤开。村长带领一群人簇拥着小汽车缓缓前行,包围得水泄不通。英治说的的声音,很快地被谈笑声c唱戏声吞没。她一个人惶然地被带着走,像一叶扁舟落入了无边的汪洋中。 有个人说:“南洋王家就是气派,给村里捐了图书馆不说,还送了台大彩电。” 另一个说:“那也是多亏了祖国,他们才能在外面扬眉吐气,可不得好好回报乡里乡亲。” 又一个说:“可人家在满清时就在外面发迹了的” 话没完,就给年长的声音匆匆打断:“嘘,话不得乱说,想想那教书的谁” 然后,所有人都在讨论今晚唱戏唱的是哪几出,等彩电安好了就每天都去抢位置看。 英治走到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锁,只有旁边的土地祠还透了点光。有人在唤自己,循声望去,是同村住在附近的后生家喜进。 “阿治呀,你爸妈都在戏台那边忙呢。你婶抱了你弟,一家子全去抢位置了,让我见了你给你带个话,你就自个过去吧。” “你怎么不去呢?” “今晚我负责守着土地祠的长明灯。” 英治慢慢地“哦”了一声。戏台那边篝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路上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彩绘的纸灯笼,院子里放着纸糊的马,河岸上还有人在放花灯,亮亮堂堂。 喜进说:“这情形,你还是头回见吧。到了二十四年一度的众生日就更了不得了,我也没见过,但听我爸说那叫一个宏大。河上的灯比现在还多还漂亮,颜色越艳越美,点了蜡烛在里面,整个莲溪都是天上飘下来的灯河。” “为什么要在河里放灯?” “给那些哎,就是那些引路,好让它们莫要再迷恋凡尘,能找得到去来生的路。” 告别了喜进,英治没有去戏台那里,虽然她很爱看戏。那边有个宗祠,宗祠旁是一大片的空地,戏台就临时在那搭建,平常晚上也会放点《上甘岭》c《地道战》之类的电影。英治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好几次经过都感觉到那里隐隐有些不对劲,空气的流动比别的地方更慢更低,地面底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要传来。闭上眼睛,她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像。黑暗里,一只手挣扎着往上敲打,似乎很想爬出来。但那块地就像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木,令那东西无法挣脱,于是敲打声变成了低低的求救。 地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活着的东西呢?十一岁的英治早熟而敏感,知道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问出口的。 她绕过戏台,从大榕树右手边一条小径往前走,上了几个台阶,就到了村办图书馆门口。树影婆娑,全部都是黑色的,夜的妖兽就暗藏在其中。可是,英治不那么怕。比起所有毫无察觉的人们在高声叫好的戏台,她宁可待在这个幽静的图书馆里做功课。没有家门钥匙,此刻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英治走到楼梯口,一楼刚刚开辟了一间休闲室,彩电就放里头,里面亮着灯,好几个年轻人边打牌边闲聊,眼巴巴地盯着电视壳看,就等着赶紧安好电路。 没有办法,她只好上二楼去。二楼楼道黑漆漆的,但可以望得见那条名为莲溪的河上灯火璀璨。所有的热闹都离她很远,没有人会记得她,就像他们不会管她有没有吃过饭,所以也不会有人想起:“哦,今天是这个小姑娘的生日。” 英治又累又饿,毕竟是小孩子,反正也没人看见,委屈的眼泪哒哒地往下掉。 “你在哭吗?”一个童稚的男声响起。 在突起伸到楼道里的枝干前,站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那顶鸭舌帽的形状,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小姑娘没有否认。 “如果你有什么不愉快,是否需要我来倾听?”真像个大人。 “看到满河面的花灯,有点不高兴。” 小男孩奇怪道:“那明明很美。” 小姑娘很伤心地低下头:“现在我们为鬼魂放花灯,那要是我死了,会有谁也给我放这么一盏灯吗?” “原来是这样。你的家人自然会为你放的,不用担心。好了,我该走了。” 英治突然抬头,直直地看向他那边。她的眼睛这会已经习惯了黑暗。 小男孩说:“你也是来借用洗手间的吗?一楼那个我用不习惯,所以我顺便上来看看。不过,二楼没有。” 英治知道,一楼厕所太脏,王家小公子无法忍受。 但她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从他身后伸出的那只手,几乎要搭到他肩膀上了。 在黑暗里,惨白得瘆人。 那绝对不会是活人的手。 有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夏日情怀 下 在那鬼手搭上男孩肩膀时,英治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她闭上眼睛,冲上前去,拽起男孩手臂就“蹬蹬登”往楼下跑。到了一楼休闲室门口,发现大家已经纷纷走出去了,回头喘着气跟男孩说:“我们得赶紧跑。” 这一回头,差点把她吓死。那是一张五官扭曲,眼睛里只剩眼白的鬼脸,在幽暗中,呈现出可怖的青白。再往下瞧,自己手里抓的可不是刚刚那只鬼手吗?难怪手心里一直发冷,周身感觉不舒服呢。 原来,自己竟拽错手臂了!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就跟那“人”道歉,手也没松开,直接又给拖着跑回二楼。 男孩还站在原地,疑惑地看向她。 她把鬼往前一推,这次确认无误了,就拉起男孩的手,飞快地逃命。老旧的楼梯配合着晃动,英治把十一年来积蓄的力量都用在此刻了。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英治自己也觉得像在做梦,可是手心里是温热的,还隐约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她就想,得救他,跑到人群里就安全了。 可是很奇怪,图书馆离戏台那里距离说不上远,跑了好一会都还没看到台阶,一个人都没有。英治好像感应到什么,停下脚步,慢慢地回头,整个房子都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房子的构造没变,但突然每个房间都亮起了灯。在二楼的走道上,站了几个人,虽然光线微弱,看不清楚脸,但不知怎么,让人觉得格外地惊悚。 “你还好吗?”男孩关切地问道。他一直无声无息地任由这个陌生的女孩拉着自己的手,但看她表情突变,终于忍不住了。 也许是他这一开口,气流涌动,活人的气味飘到了那房子里头。那些“人”渐渐地兴奋起来,口里“啊啊啊”地叫着,声音此起彼伏,细细听,竟然是在说:“有客人来了,快叫他们进来。” 楼梯口突然传来很重的脚步声,刚刚那只鬼步伐笨拙地走下楼梯,左右看看,目光最后锁定在两人身上。 王家小公子眉头微皱,刚想要说话,就被英治捂住嘴,一边捂一边拖着往另一方向的树丛里钻去。那一片种的都是无患子,地披艾叶,间杂茱萸的香味,都是些辟邪的植物,生长得十分茂盛,两个小小的身子往里一藏,很难被发现。 果然,那“沙沙”的脚步声跟到树丛附近就停住了,踟蹰不前。停了一会,听见一声凉凉的女人的叹息遥遥传了过来,脚步声重新响起,跌跌撞撞,似有惶恐,往外面的方向跑去。 但英治仍然不敢动,稍微往下一瞧,正好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被她压在身下的男孩迷茫而困顿地看着她,好几次想要说话。英治连忙又捂住他的嘴,一只手指头放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不管男孩是否看得见,头一压,连带他一起趴在地上。 外面很多人走来走去,几束亮光照了过来,又移到边上,应该是手电筒的光。英治心里还是不安,隐隐地感觉到一股死气仍在附近盘旋,其实并没有真正远去。男孩在她身下轻轻地挪动,想要挣脱出去。英治按住他的后背,用手指写上:“危险。” 男孩安静了一会,犹豫了下,也学着样子,在她手臂上写:“保镖在。” 英治又写:“有鬼。”同时,她心里也很好奇,为什么那鬼是可以摸得到的? 两人虽然早慧,但也不过都是十一岁的孩子,生性天真,渐渐地玩起了猜字的游戏。 “通灵者?” “不是。” “看得见?” “是。” 轮到英治来发问了。 “东山大宅全是你家的吗?” 字数一下子太多,男孩猜不出来。英治又多写了几遍,男孩还是摇头。她想了下,就凑到他耳边问:“东山大宅全是你家的吗?” “什么大宅?”男孩也跟着小小声地问。 “就那山脚下那独栋的很大的宅子。” “哦,是。” “那宅子阴气很重,但是大凶里头才能有大富大贵。” “你懂这些吗?阿谦也是这么说的。” 英治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印象,但不记得是谁了。 王家的小公子说:“如果你想学通灵术的话,我父亲可以做你的介绍人,推荐你去穆家。” “不要,”英治认真回答,“我爸妈希望我念书念得好,将来也能嫁得好。”说完她又后悔了,不应该讲得这么直白,一定会被嘲笑的。 “哦,那也很好。”小男孩诚挚地笑了笑,并没有任何轻视之意。 两人静默了一会,周围只有蛙鸣虫叫,还不时有蚊蝇滋扰。小男孩动了动:“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父亲会着急的。” “你再等等。”英治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示意男孩不要出声,最好要屏气。 好几年前,在南洋的时候,她偶然听说有一种鬼,看不见听不到,但是可以通过感受人的气息来寻找替死鬼。甚至还有说想要判断身边是否有鬼,最简便的方法之一是,可以拿一根磁针水平放置,如果磁针突然飞快转动,无法停下来的话,那么身边一定出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 鬼神信仰,在云山乃至南洋都十分流行,但终究是一种忌讳,不能多谈。 小男孩见英治手抖得很厉害,便温柔地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上面,轻声说:“不要害怕,长辈们很快就能寻来。” 英治盯着他那双纤细干净的手,手腕上还套着一串佛珠,看了许久,用力地点点头,像中了魇术。男孩趁机翻开身,坐了起来,舒了口气,又把英治拉起来。他们面对面,盘腿坐在无患子树下,周身被茱萸包围,抬抬头,可以望见熠熠生辉的星空。那些星光明明来自亿万光年以前,却让人感觉很亲切,仿佛在浩淼宇宙中旅行了那么久,只是为了此刻出现在这两个未经世事的孩子面前。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突然又来了,像条冰凉的蛇蹭地缠上小腿。茱萸的枝叶摇晃了两下,间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了。英治拽着男孩往后挪动,从书包里掏出手电筒,直直地照向它。 清朝样式的提花绸大襟短衫,再往上看,是一张脸,女人的脸,眼眸沉如古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全身散发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鬼气,完全不像活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弥漫不去的压抑就是源于这个女“人”吧? 英治想都没想,就狠狠地把手电筒朝“她”脸上砸去,然后拉起男孩,沿着树丛逃命,被枝叶荆棘刮伤也不管不顾。后面好像有好几个声音同时在喊叫,她也不敢回头。 障魇好像消除了,那些奇怪的东西也没有追出来,这次他们很顺利地跑到了小径路口。离戏台已经很近了。戏还在热热闹闹地唱,英治朝斜坡那边望了一眼,养父穿着蓝布戏服,腮帮涂得粉白,滑稽地粘上大胡子,扮起了渡伯,大概下一出戏就轮到他登场了。唱词那么欢喜,所有的人都在游园一般。可是,再仔细听,喧嚣之下,暗波涌动,欢腾都是假象。混杂在人群里的,未必就真的全是活人。 英治对男孩说:“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不要靠近戏台。那空地底下有很不好的东西。” “会出来害人吗?” “它出不来,有东西压着它。”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因为它好像在叫我。” “我想,你可以借助一下通灵者的力量。” “没有用,鬼节出生的孩子在那方面总是特别灵敏。” “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英治低头看自己的脚,她一不知所措就这样,然后说:“我不是很快乐。” 男孩教养很好,一直都保持着耐心,哪怕他很想赶紧回到戏台那边去。 “我也想有人可以陪我过生日。没有长寿面也没关系,反正我不喜欢吃面也不想长寿,坐着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你真是愿望简单。我的大姐c二姐c小妹可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父亲。不过,我去年生日的礼物是一匹马,但我得再长大一点才能骑。” “我们是不同的小孩,生日心愿又怎会一样?就这么简单,我都从未实现过。” “那”男孩有一点为难,但想了想,还是善心占了上风,“今年我帮你实现,但只能十分钟。因为我不能离席太久。” “我不知道能和你聊什么。” “就像今天下午你和我父亲聊天一样。” “那不能。他是大人,而你不过是小孩。” “是吗?那可真遗憾。我要等到十八岁,才能变成他那样的男人。” 英治摇摇头,说:“不可能,言而无信的小男孩是变不成大男人的。” 男孩莫名诧异。 过了一会,英治才慢慢说道:“好几年前,你五岁生日,明明说了会给每个到场的小孩发甜点,但是我至今都没有收到。” “对不起,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没关系。现在你已经帮我实现一个愿望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老天能满足我另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交到一个朋友。” “g一一d你心地善良,愿你梦想成真。” 两人坐在河堤边聊了一会天,英治收到了她十一岁最特别的礼物。夜风清凉,戏台上还在演绎他人的悲欢,河面上花灯一盏一盏地飘,指引那些迷途的游魂找到正确的路。英治一边说,一边看星星。星星越来越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她心里微微一动,倦意上头,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头搁在某个地方,温热的,有心跳声。 是人呢。她便觉得安心了。 醒来时是天光大亮,星空换成了自家房间的天花板。她赶紧起床去刷牙洗脸,养父母难得地坐在大厅里,逗着小弟,等她出来吃饭。 “你昨天是坐着王爵士家的车回来的?”养父问。 “等车的时候刚好碰到,就搭个顺风车。” “有没有失了礼数?” “没有,我谨记您的教导。” 养父点点头,觉得满意了。 养母又问:“昨晚怎么是王家的保镖送你回来?还听人说,你拉着王家小公子,让一群人追在后面跑。” 英治对自己怎么回家的,完全都没有印象,一时答不上来。 养父倒帮了腔:“小孩子偶尔玩一玩不是什么坏事,能多亲近一下南洋名门也是好的。但要注意克己谨行,不要让人误会你没有好家教,以后只会让人徒生厌恶。” 他们一人一语地教育了她一会,就开始自己说些别的了。养父说,鬼娘昨天也来了莲溪,一下午就看到有人往图书馆里放了些纸糊人,跟真人似的。到了半夜整点,就全烧了。养母问,那纸人里是不是真的藏了鬼魂。养父抬了抬眼镜,继续讲,那个女人讲的最好还是信一信,因为不信她话的人基本活不长。 英治早在南洋就听说过“鬼娘”的名字,但没有见过她,兴趣不大。 到后面,养父换了个话题:“等会,慧民夫妇会带他们的女儿一起过来做客。你饭菜都准备好了吗?” “王慧民?那个在新华路开店的布行老板?”养母问。 “对,他也是莲溪人。前阵子在布衣巷经人介绍认识的。他那女儿比英治大几岁,读高中,嗓门很大,性格非常泼辣,真不知大人怎么教的。” 这背地里的闲话果真是说不得。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起了,同时伴随着一个响亮的女孩子的声音:“有人在吗?我们来了。” 英治应声就去开门。浓眉大眼的女高中生挽着父亲的手臂,神采飞扬地站在她面前,弯腰问她:“你家大人呢?小妹妹。” 十七岁的王淑娣。英治的另一份礼物不期而至。 这顿饭英治吃得很开心,因为王淑娣很爱讲话,也很敢抱怨,平常公式化一般只能默默进食的用餐变得气氛轻松起来。只有她养父母在暗暗皱眉,王慧民和他妻子完全没有呵斥女儿,反而时不时地也问上英治几句话。 饭吃到一半,又有人过来敲门。这回来的是西装革履的王家保镖,提了个装饰精美的纸盒子,说是按吩咐要送给这家的小姑娘。大人们也纷纷停下筷子,走出来看。 英治好奇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整盒的糕点。王慧民说,这是国外带来的,应该不会便宜。 “这南洋王家又载你回家,又送你这么高档的甜点,是在干什么?”养父问。 大家都觉得奇怪。 英治只吃了一个,剩下的一部分当饭后点心拿出来招待客人,另一部分全进了弟弟的肚子里。本来也无所谓,因为英治从来都不爱吃甜点。 但小男孩一直记得呢,直到死了变成鬼了,都还记得。 他以为,英治是爱吃甜点的。 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执着的,懦弱的,愉悦的,伤感的,天真的,绝望的,就这样,在这个十一岁的夏天拉开了序幕。 “王衍之,那天下午,你坐的那辆车就从英治家门口开过去。她正好和朋友坐在门口说话。看到你的车,她情不自禁地追着跑,还没到宗祠那里就已经看不见车的影子了。她很想和你说声谢谢。” “对不起,我当时并没有这种事放心上。” “尘土飞扬里,她看到从河堤那边走上来一个女人,盘了个发髻,脸庞雪白,有一双杏仁眼,穿的是提花绸大襟短衫,黑长裤,白袜布鞋,浑身透着股神秘的鬼气。旁边的人叫她‘阿恰’。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英治,就像前一天在茱萸丛中一样。” “阿恰一直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然后呢,那天也正好下着太阳雨,就和今天一样。只是过了三十年,什么都变了。” 我突然泪如泉涌,在这人来人往的巷子口,怎么都止不住,不知道是否是为王英治而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苏醒 “喂,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要这样突然化身陈德容好吗?说哭就哭,当自己是水龙头啊,”明珊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路边,低声说,“这里进出的大多是老街坊,你多少注意一下。” 果然,我刚在路中间挡了别人的道,那人推着小推车,边走边向我投来奇怪的目光。我掏出纸巾,擦了擦脸,又听见明珊说:“你跟王二公子说话归说话,好歹拿把手机出来做做道具,假装是在讲电话,不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真的会给人当神经病送去就医的。” 王衍之说:“你这位亲戚说话真风趣。” 脚边的大黄狗还在敌视地冲它狂吠,明珊摸了摸它的耳朵,说:“阿诺,礼貌一点。”狗果真乖乖听话地收了声。 “你这狗叫阿诺?”我问。 “对,全名叫做阿诺斯瓦辛格。现在流行娘娘腔,找不到肌肉猛男饱眼福,先养只大狗做保镖也好。阿诺,我们走,别打扰这对痴男怨女接着当街演戏。”她以为我想和王衍之单独聊,借故要离开。 我拉住她,示意她别走。然后,我们就一起去附近的茶馆要了间小包间坐,反正在下雨,也得避一避。阿诺不能进去,懊恼地摇着尾巴趴在门口等。 “王衍之,我有话想问你。”我先说。 他一点也不意外,笔直地坐在对面,点点头:“你问吧。” 服务员走了进来,送上茶点和茶壶,摆了两副碗筷,明珊请她再加一副,茶杯也多拿一个。王衍之微微躬身,向她致谢。 “为什么你会突然想要告诉我?”我有点疑惑。 王衍之叹了口气,道:“你真不应该去问米。” “你怎么会知道我到算命巷了?” “你打电话给阿谦,他就立刻烧香告诉我了。猜也猜得到,从前的英治,现在的你,做事都是这样顾头不顾尾。”他说话的语气三分教训七分亲昵,就像对着自己的爱人在念叨今天的菜炒太咸了。 我讨厌这样,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英治是英治,春生是春生,被当成替代物的心情很不好。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王英治的记忆。” “昨晚我已经打算全盘托出,可是你慌不择路地逃走。我猜你应该不是那么快想要见到我。” “我以为我是王英治转生。可谦叔说王英治没有投胎。”我说。 “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当你知道了,一切都没法回头了。” “带着谜团,浑浑噩噩地活着,每一分钟都觉得惶恐不安。” 沉默了好久,只听见明珊喝茶的声音。 “阿谦说的是实话,”王衍之看向我,目光沉沉,慢慢地说,“英治,你还不肯苏醒过来吗?” 窗户突然被风迅疾地吹开,然后又狠狠地撞上门扉,包间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时间流淌得太慢,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想从里面看出别的东西。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的身影都没有。他是只鬼,眼睛也是死的。 心里突突地痛,他是鬼,我也是吗?我木然地问:“那我是谁?” “王英治,也是谢春生。” 我笑了一下,站起身,转头跟明珊说:“我们走吧。” 王衍之起身按住我的肩膀,虽然没有实体,力道却很大。他环抱住我的肩膀,嘴唇贴近我的耳朵,有一股冰凉的水草的气息。 他慢慢地吐出了一个让我非常害怕的名字:“顾梓昕,你还记得她吗?” “谁?” “我大哥的前一任妻子。难道你忘记她是怎么死的吗?” 忘记?你说忘记?怎么可能!她的名字,是我多少年的噩梦! “那她应该去找你姐姐,去找你未婚妻表妹算账!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两个人不是最清楚吗?”我激动地大喊起来。 “阿生,阿生!”明珊赶紧扶住了我。我这才注意到,我刚刚弄翻了茶杯,滚烫的水都流了出来,淋在我的手背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他们都没有说话,我的耳朵还是嗡嗡嗡地响。 过了一会,明珊开了口:“不管你以前是谁,你现在就是谢春生。不管是投胎,还是别的原因,你已经变不回别人了。” “你能听到他说的话?” “听不到,但凭你说的,就足够猜到七八分了。你刚说谁死了?” “顾梓昕。” “她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明珊脸色也变了,“难不成她的死跟你,哦不,跟王英治有什么关系?” 王衍之说:“虽然王家对她的死因始终保持缄默,但我知道王衍珺和王黄爱汶一定参与其中,才能让父亲下令封口。而且,你英治,也脱不了关系。” “你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她?她死了那么久!” “你常常梦见她。”他好像担心会刺激我,眼睛是看着地板的。 “不,常常梦见她的人是你!”我激动地大叫。 我转向明珊,她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推了推她。 明珊一愣一愣的,张了张嘴,好一会才发出声音来:“阿生,你没发现吗?你刚刚说话已经是用另一个人的身份说的了。我刚一直在想” 我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有吗?对,我好像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王英治了。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也不习惯明珊说话这样吞吞吐吐,赶紧问:“你在想什么?” “有没有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一个身体里,同时住了两个灵魂。你可以是谢春生,也可以是王英治?你那干妈一口气招了两只魂回来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不怎么愿意接受你其实是另外一个人这种推论。” 我又看向王衍之,他说:“我只知道你是英治,我一直在找的英治。” 说到这个,我心里一动,虽然很怪异,但我必须和他确认一下:“那除了英治,你还有没有找过找过你那个孩子?它也死了,对吗?” 王衍之身形微顿,看着我,又别开眼睛,好像很悲伤,一种无力的沉痛像浪潮一样在淹没他。他大概为此备受折磨过,可是,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么一想,我的心还是凉凉的,那股悲哀已经蔓延到我身上来了。毕竟,我和他也许真的很亲近过,亲近到连孩子都有过。 不,不是这样!我不是王英治,我是谢春生。我努力地在心底纠正自己此刻颠倒的认知。 我听见王衍之说:“它是和你一起死的。” 真讨厌,不是我,是王英治呀。可是为什么,眼角还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刚刚它上来了手伸向我喊我妈妈”声音断断续续,我捂住脸,泪水不住地往下掉。 明珊揽住我的肩膀,试图用她并不宽阔的胸怀温暖我,给我安定的力量。我想,这是很多年前,孤独敏感的王英治最期盼得到的吧?她想要爱,无论是陪她说话,还是得到朋友,她只是想要别人一点爱,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 所以,她在十一岁生日那天,对着飘满灵魂的莲溪河许愿,爸妈说好好读书,可以嫁得好,那么将来,或许可以嫁到王家去?因为他们家的人,个个都很温和亲切,对自己友善,还长得很好。眼前的王家小公子,和自己一样大,没有架子,不像爸妈一样会冷冰冰地训斥自己。 她心生贪念了。幼稚天真的小姑娘,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偷偷对着鬼魂许下了心愿。然后,鬼魂帮助了她,当然,她也付出了代价。 好像是这样。脑子里隐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印象,看不清楚,记忆太漫长,沉睡了多年,始终无法清醒过来。 咦,这不是阿媛吗?确切地说,阿媛是这个故事里女主角的翻版。真是凑巧,年代不同,人的心思却那么相似。 好像还漏掉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有一些事,怎么都没法想起来。像被关在一扇铁门后面,任我如何敲打,那坚固的门就是纹丝不动。只能听到遥遥透出来的声音,看不见那门后的人。 “它上来了?”王衍之问。眼神很奇怪,本来是枯井,此刻却剧烈晃动了起来。空气里那股湿湿的水草腥味更重了,争先恐后地往鼻尖钻。气氛沉闷得令我想吐。 回答。 “你啊到底召来了什么”王衍之直视我的双眼,慢慢地说,“那个孩子,早就投胎去了。” 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往头部涌动,心脏快要停住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上了文姑身的又是谁? 我颤抖着捧起茶杯,想喝茶镇定一下,一口一口地灌,而明珊的手搭到我的手背上。 她说:“你怎么了?这杯子没水,你还一直喝。不要紧张,那个婴灵怎么了?” “王衍之说,他和英治的孩子早就投胎去了。那爬上来的是谁?”声音都变得不是我的了。 明珊想了想,皱着眉头说:“至少是和英治有关的人,说不定还知道内情。” 就像猫逮老鼠一样,躲在暗处,耍弄着你玩,等到你精神崩溃,再亮出爪牙给你致命一击。 “可是,文姑说它是婴灵。” “那它就真的是吗?”明珊反问道。 王衍之沉默了一会,说:“也许是别的。” “那文姑”我艰难地说。 “灵真的就走了吗?”明珊问。 “也许它本来就不是被招来的?”我一下子想起来,“文姑会不会有事?” 明珊“蹭”地站起来,大声说:“我们应该回去看看!” 这时手机铃响,我接了起来。妈妈在电话那头说:“你爷爷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迷雾重重 我和明珊兵分两路。她带阿诺回医院看望爷爷,顺便帮我提袋子回去。我跟王衍之一起去算命巷文姑那里探个究竟。 王衍之一直站在我身边,靠得很近。即便气氛紧张,他都保持着镇定从容的样子,还低声地安慰我不用怕。 算命巷依旧人来人往,摆摊算命的老人低着头,今天生意似乎格外兴隆,人人都要来求个运道。经过他身边时,他蓦地抬头看我们,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末了,只是摇头,继续算卦。 我本来想和他说文姑,但王衍之说:“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贸然再让这个老人陪着我们去,也只是给他增添一分不必要的危险。” 他可真是好,即便变成了鬼,还是风度翩翩的温柔好少年。人和人之间有差距,鬼和鬼也不尽相同。 然后他又说:“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请打个电话给阿谦,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 “他会来吗?” “会。” 十分钟都不到,谦叔就赶了过来。他冲我点点头,便俯首向王衍之问好。 我们已经站在了文姑家门口了。门是开着的,只是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她那屋子本也没有窗户,唯一通风的大概就是那个旧式的烟囱。 “你不要进去。”王衍之对我说。 “事情是我惹出来的。” 谦叔瞥了我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情十分严肃。他让我和王衍之都在门外等,并叮嘱我们就算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能往里面探头。门顶那面镜子可以摄魂,王衍之不能被照到,要离门稍微远一点。 他则自己上前敲了敲门,声音洪亮地喊:“有人在吗?” 没有人应答。再敲,还是没有。 “按说,门上的符咒和镜子是无法让鬼魂逃脱出来的,斜对门又种了菩提c无患子这样辟邪的树,但这屋子阴气环绕,大门朝东北,说明鬼位在东南。你进去的时候,可看到什么了?”谦叔说道。 我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屋子里的情形:“非常简陋,很暗,没有开窗过,至于东南角,对了,是用一块画满奇怪符咒形状的布幔围起来,好像就是她的卧室。” “哪有正常人会把卧室设在鬼位里的?”谦叔摇摇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绳,让我抓住其中一头,自己攥紧另一头,说:“千万不能松开。什么情况还不清楚,最怕是在里面设了招魂蛊,我先进去看看。如果绳子突然剧烈晃动,就用力往外拉,不然说不定我也回不来了。” “阿谦,你要小心。”等到他快进去了,王衍之突然低低地说。 谦叔好像很激动,肩膀抖了下,没有回头,只是应道:“是,二少爷。”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入黑暗之中。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抓住红绳,生怕不小心给松开了,一边跟王衍之说:“为什么你对谦叔这么冷淡?” “因为他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王衍之淡然地说。 “我以为人一死,就什么恩怨都能放开了。” “真能这样,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鬼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人心的问题。因为,因为贪念,滋生了鬼魅横行的土壤。 隐约好像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我们。 我下意识地回头,文姑正站在我们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慢慢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还特地请了个通灵者过来吗?”她说话的声音冷冰冰,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文姑”我迟疑地提高了声调喊她,希望屋里的谦叔能听得到示警。可不知道是不是声音还不够大,他完全没有回应,红绳也纹丝不动。 “文姑!文姑!”我又连喊了两声,路过的街坊都回头来看。 “喊什么喊?叫魂啊!”文姑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吼。 中气充足,完全不像个被附了身的人。我抬头看了看那面镜子,再想我自己,顿时恍然大悟,这镜子只对鬼魂起作用。 “这么说,你没有被”我又惊又喜。 文姑冷哼了一声,径直从我们身边过,快进门的时候,又特地回过头,指着王衍之说:“不想被拉回黄泉就不要进这个屋。” “怎么办?谦叔还在里面。”我焦急地问王衍之。 他安慰我:“不用怕,阿谦自有分寸。” 话刚说完,屋里就传来“哐当”的声音,大约是篮筐落了地。很快地,文姑就开始叫骂了:“我管你是谁呀,你凭什么进我屋,动我东西啊!我爱放什么在屋里是我的事,你去叫公安来抓我呀!他心跳都还在,怎么会是死人?!” 我把王衍之往更外面挡,正想跑进去看个究竟,还没进门就差点和谦叔撞一起了。他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叹了口气,就走到王衍之边上去。 只听见他和王衍之说:“那婴灵不在里面,不过哎,竟然还有人养尸。” 养尸?!我一听就吓了一大跳,踏进屋子的左脚又给缩回来了。抬头又对上文姑那张气势汹汹的脸。 “穆家了不起呀!管闲事管到我这里来!还好他没事,不然我揣着汽油冲去布衣巷跟你拼了!” “文姑,是这样的,”我赶紧拉住她,软言软语地解释,“我们回去越想越不对,怕您给那什么给害了,才求了谦叔来帮忙的。真没恶意,对不住了。” 她气归气,回头瞥了眼屋里,可能见着没事,才耐着性子说:“那还算你有点良心。呵,能有什么事?反正它都下去了。” “您确定之前叫上来的真是婴灵?”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还骗你不成?!”不料,她闻言大怒,狠狠地把门关上。 我无可奈何,就走到王衍之身边去。他转过头对谦叔说:“也许我弄错了。” 谦叔恭敬地回答:“二少爷,你怀疑是大少奶奶的鬼魂在作祟吗?据我所知,她死后确实化作缠死鬼,被师傅及时找到,念咒数年方得消怨,已经送去轮回了。” “我确实找了她很久,一直没找到。”王衍之叹息道。 “那她”我还想问谦叔是否知道顾梓昕的死因,因为我也只是一些模模糊糊c似是而非的记忆,却见王衍之在对我眨眼,连忙转换话题,“我是说文姑,文姑家里那‘养尸’是怎么回事?” “哎,世间多是痴缠人。所谓‘招魂缚尸’,能力强如师姐,能让你死而复生,像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半桶水的就是那女人,守着一具半人半鬼的尸体,靠着阴阳两边一起渡气,维持肉身不腐烂。我就说,这种屋子怎么还会有人要住?” 我一直都不明白干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难道也是因为王英治吗?可在王英治的记忆里,她对阿恰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甚至是排斥和畏惧的。不过,我也很好奇:“那尸体是什么人?” “是个孩子。大概七八岁。”谦叔淡淡地回答。 突然,我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不知道是文姑的什么人呢,应该很亲吧,亲到不愿意他肉身腐烂,爱到舍不得他去轮回转世变成别人家的孩子,只肯日日夜夜守着看着,哪怕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其中是苦是乐,只有文姑自己清楚了。 谦叔跟我们告了辞,因为王衍之的关系,他又和我多说了几句,无非是教我不能再随便借助招魂术,不然阿恰做的制限早晚会被突破,到时我可能就会变得跟文姑屋里那具尸体一样了。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王衍之才开口:“不要随便在穆家人面前多提顾梓昕。即便是阿谦,说话也注意,点到为止。” “为什么?” “因为,顾梓昕的父亲顾光南是阿祝的外甥。换而言之,穆云祝的妹妹是顾梓昕的祖母。” 我目瞪口呆:“天啊,你们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随便拐个弯都是亲戚!” “如果不是靠穆家的脸面,顾梓昕进不了王家的门。” 他的口气太冷淡了,我不由得问:“好像你曾经也和你顾表姐关系亲好过,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疏离的?” 王衍之却笑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为人,你不一早就看透了吗?” 对,在我变成“王英治”的时候,一提到她,我就充满狂躁不安。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心头莫名地慌张,只好拿出手机给明珊打电话。 她很快就接了起来,电话那头有点热闹,许多人说话的声音纷纷涌入。 “放心啦,爷爷没事,医生说再观察一下,稳定了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嗯,不过你的零食被我们征用啦!谢思贤拆了你的大薯片吃,还拿那个附赠的磁针来玩。哈哈,磁针是坏的,一直转个不停哦,跟装了电池似的” 等等,转不停的磁针?!那是 “王衍之,看你陪我过生日的份上,我就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千万离你那个表姐远一些。” “为什么?” “其实,她身上背的可不止一只鬼。” “不怕,有阿祝先生在。” “不,听我说她早晚要被鬼所杀。” 所以,不要接近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医院 我对着话筒大声喊:“你在哪里?” “病房门口呀。” “什么时候发现磁针转不停的?” “拆开包装它就在转了,怎么了?” “明珊,小心,边上有鬼!”我惊惶地警示她,可手机另一头似乎被干扰了,信号很差,一直“滋滋滋”地响。明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只能隐约听见她在尖叫。 我挂了电话,就拦下一辆的士,急急地奔向医院。上车前,我看到王衍之就站在路边,安静地看我,而我并没有想要让他一起来。 医院很快就到,下了车,零钱也顾不得找。走到住院部大楼门口时,胸口一阵揪心地痛,再打明珊电话,一片忙音。没办法,我继续往里走,不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脑海里叫嚣,视线的色调被染成了殷红,墙壁地板连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刺目的红色。 我深吸了口气,急急地走,还没到电梯口,迎面走来个人,身姿娇俏,洋洋洒洒一头长发。经过身边时,我不由得顿住了。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熟悉感,冷冷冰冰,叫我害怕。 她也停下来看我,抬起墨镜,嘴角慢慢地往上弯。她比我要年轻,眼睛是那种细长的妩媚,五官鲜明而活泼,应该有一点混血吧。 我是见过她的,这点毫无疑问,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身体的直接反应永远比思路理清得快,我下意识地就避开她,隔了几步死死地盯着她。 那艳丽的女郎不以为怪,重新带好墨镜,又走了出去。 这时电梯打开了,下来一群人,纷乱噪杂地往外走,有扛着摄像机机紧跟拍摄的,也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领头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斯斯文文地对人群中一位高雅端庄的贵妇说话。我听见旁边的人叫他“院长”。 我自觉地绕过他们,要走进电梯,忽然手机响了。是明珊打来的。 她开口语气就很兴奋:“喂,喂,我今天见到王衍珺了!她来医院探望癌症病人呢,搞慈善犹如走秀场,有钱人的世界我们真不懂。” “什么啊?”问完我才反应过来,刚刚见到的贵妇不正是王家的大小姐吗?!那之前独自走出去的妙龄少女便是她与香港金融巨子梁孝灿的女儿梁诗怡了。我是见过她,但那种熟悉感却格外地强烈,隐约透着一股凉透心的气息。 回想起来,那天在故园门外,坐在黑色捷豹车里盯着我看的也是她吧。 我找不出怪异的缘由,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上电梯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边和明珊打电话,一边按了七楼,神经内科病房的所在。 “我到医院了,在电梯里,很快上来。” “你来添什么乱?” “刚刚电话信号突然被干扰了,我很担心。” “你担心个屁,这么有空也去担忧一下东北亚的安全局势嘛,日美不才联合军演完吗” 这货又开始胡扯了,我赶紧打断:“你知不知道,鬼是可以干扰磁场的?” “我想我知道原因了,”明珊沉默了几秒,在我心脏快跳出来的时候,出了声,“可能我刚才没有移动着接电话,你知道嘛,移动移动就是要移动才能有信号。” “滚。” 她哈哈大笑两声,才说:“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即便真是有,也最好装作没发现。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何况这里是医院,有点什么也很正常,不是什么人都能有你的特殊感官能力。” “其他人在哪里?” “爷爷还躺特护病房里,你爸妈c我爸还有何姨在里头陪着,他只是醒了但不说话。奶奶自个在走廊的靠椅上坐着休息,大概很累吧,你妈说她坐很久了。我呢,就陪着谢思贤外加三两个小朋友玩。阿诺不能进来,在底下大草坪上追母狗。报告完毕。” “要是有事呢?” “不怕,我有那条阿祝大师加持的佛珠串。” 听她这么说,我心稍微安定下来。 但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我已经和谢明珊讲了这么久的电话了,为什么七楼还没到?抬眼看,我仍是在一楼,惊得我冷汗涔涔,哑着声音子对电话说:“明珊,在c在电梯里” 电话信号中断了。 我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冰凉的金属墙上,视线集中在脚尖,根本不敢乱看。太安静了,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脑子里还在想,我真该去学一段佛经来念念的。 身侧好像站了个“人”,凉梭梭的。忽然,“他”笑了。我受了惊吓,触电般跳到对面去。一看,心脏又落回了原处。 王衍之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慢慢悠悠地说:“就这点胆子,你还想上去吗” “你怎么跟来了?” “担心你。” “多谢。” “不必客气,”他抿抿嘴,眼神凉如古井,“反正我已经多年不记得医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这时门开了,看不见的力推着我往外走。正巧门外一群人涌了进来,拎了大包小包的礼品,还有几袋婴儿纸尿裤,大概都是相熟的,正欢欢喜喜地说话。门一下子全堵住了,我出不去。其中一位大姐发现了,赶紧喊:“哎哎,你这是要出去的吧?” 我拿眼角瞟了一眼王衍之,故意说:“不不,我上去。” 电梯在三楼停了,我顺势也跟着他们下。门框上头的玻璃上贴着三个大字:“妇产科。” 确切说,自出生以后,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我爸妈对阿恰的告诫奉若圭臬,谨小慎微地保护我长大成人。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此刻就跟他们隔了四层楼,一定会冲下来把我揍个半死吧。 过道上,医生c护士c产妇家属像鱼一样穿梭来往,到处弥漫着医院特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我感官真的有异常人,一间间踱过去,敞开的c紧闭的,隐约听见某间病房里传来细细的啜泣声。直觉告诉我,那个声音大概只有我才能听得见,连紧跟在身边的王衍之都毫无反应。 “你看起来面色很不好。”王衍之说。 “血腥味,还有少女的哭泣。”我艰难地开口,嘴巴里被灌进了凉凉的风。 “在哪里?”他眼睛扫视了一遍四周。 “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是。” 他叹息了一声,拉上我快步地从安全出口处走下楼梯。真是神奇,明明他的指尖透明得好像空气一般,就那么虚虚地握着,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到了一楼后门边,我扶着大柱子,往圆柱形的绿色垃圾桶里吐了个昏天暗地。王衍之轻轻地拍我的背,鬼气森森,却是难得的温暖。然后,他又陪同我去自动售货机买了瓶矿泉水漱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想要帮我擦拭嘴角,突然又顿住,自我解嘲地笑笑。幽冥里的东西,阳间用不上。王家的家庭教育还是有够老派。 医院外面已是朗朗晴天了,胸口的不适一扫而空,视线也恢复了正常。阳光照得我暖洋洋的,王衍之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半倚着墙,站在蓊郁的阴影里,浓密的眼睫毛扑扇扑扇的。 “你要不是鬼就好了。”我呆呆看了他半天,说道。 王衍之闻言动容。 “你要不是王家的二少爷就好了。”许多年前,王英治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只是她少不更事,太过天真了些,即便他不是王意堂的儿子,他也未必会真的爱上她,更不用说生死相随那样沉重血腥的誓言。 1982年,王英治十四岁那年,一直无法生育的养母突然奇迹般怀孕,养父惊喜若狂。但因为养母岁数偏大,身体有点弱,担心胎儿情况不稳定,养父就带她住进了市医院,只留给英治一点生活费,就再也顾不上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了。她想过去医院陪,但因为之前算命的说她命格不好,养父母生怕她冲撞了未出生的小孩,不肯让她去。而就在前一年,从族里收养的弟弟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也找不到,英治难过了很久,从此更加寂寞。 整个假期,她无事可干,唯一的朋友王淑娣又去了广州。正好王家的少爷小姐们即将返乡祭祖,大宅里的活一下子多了起来,于是便由村里一向对她照顾有加的达叔介绍,到王家祖宅做短期帮佣。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王家大宅里,第一眼就被王家难以想象的富贵奢华所震慑。明明建于民国的番仔楼,却处处透着从清末吹来的湿冷的气息。整个大厅里都是暗色的古董家具,已经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主人家久久才来一次,但家里请的佣人依旧每天殷勤地擦拭。听说新娶的少奶奶十分洋派,投其所好,又特地从国外运来西洋的白色家私,搬进三楼改造过的新式房间。 从大门走进正屋,穿过前厅,就到了花厅,不同于建筑物外观的南洋风格,上面是一个正正方方的天井,中国传统的文化里很讲究“正方”,寓意为人。踏上台阶,会看到一间长长的用镂空的木门关闭的大屋,点着长明灯,不对外人开放。进去时要脱掉鞋子,整顿好衣冠,敛声静气地挨个走进去,生怕惊动了历代祖先。他们的牌位c画像就被子孙后代恭恭敬敬地供奉在里面的长案上。 英治曾经在木门上偷偷往里窥视过,明明暗暗,看不清楚。有次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沉稳磁性,一个年少清亮,抽丝一般抽起了她少女心里那点点悸动。她知道其中一个人是谁。那天下午两辆黑色小车开进来时,她正站在达叔身后,和所有人一起迎接他们的到来。 他就从她身边经过,但不认得她。不,看也未看向她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多情种 来的都是年轻人,两男三女,个个衣着气派,光彩动人。他们先在管事的安排下,沐浴更衣,稍作休息后,又到后厅祖屋里给这一脉的先人上香。村长带着几个有辈分的村里老人过来泡茶,寒暄了一会,大家又一起前往宗祠祭拜。莲溪王氏保留着旧时的传统,宗祠是只有男丁才能踏进的地方,女子最多只准许守在外面。 管事殷切地向大少奶奶提议,不如先在王宅歇息,待祭祀礼毕了再来接她们到西山扫墓。 那美丽活泼的大少奶奶却微笑道:“我想到村子里看看,认识一下大家。”多年不见,英治还能认得出她。顾家小姐顾梓昕,白衣黑裙,烫了个卷发,脸上永远带着三分笑意,顾盼生姿。 她说话的时候,王衍之目光轻轻移向她,很快又转开。仅此一瞬,英治正好看到。她被差使上前端茶点,偷偷拿眼角瞧向王衍之。他长高了很多,更加英挺而从容,很有礼貌地点头致谢,就像三年前一样。 不一会,王家年轻的少主人们就由村里老人们带领着,前往宗祠祭祖。达叔对英治说:“二少爷最爱干净,家具还需要再擦拭一遍。小心别弄坏了东西,都不是咱们能赔得起的。” 英治被派去二楼。楼道很长,以楼梯为分界,东侧两旁的房间错落对开。西侧较为幽暗,壁灯还没有开,只有两个很大的房间,平日里做书房收藏用的,走道的尽头还有个回廊。她和其他三个佣人负责这一片。 走到最靠里面的房间前,隔着一扇雕花镂空的木门。她一路心惊胆战,不敢抬头多看,好几次撞到了前边的人。那人回头小声地埋怨,却不知这里弥漫着一股森森鬼气。英治觉得,绘在天花板上斑斓各异的奇妙花纹像一个个鬼脸,正漠然地注视着进进出出的阳间的人类。 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伴随着一声轻响,前边的女佣说:“这里是二少爷最喜欢的书房,每次回来都会小住几日。” 屋子里常年点着熏香,是大丽花的味道。嫩绿的窗棂,淡紫的纱幔,深色的藤制桌椅摆放得井然有序,其中靠窗的睡塌还铺上新换的胡姬花图案的被子。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书籍,有些英治看过,大多数是她陌生的。她很喜欢那个老式的唱片机,在南洋的时候,常常在伍德小姐家里听,还是百代的。旁边的漆金铁架上竖放了一张张唱片,仔细看,竟然还有高甲戏。 英治静静地审视着这一切,如同站在很遥远的地方眺望着王衍之的世界,无望而悲哀。可是,没有关系。从窗户探出头去,有“人”孤单地站在王家大宅外,面容模糊,好像在对英治笑。 没有人知道英治在十一岁那年对着鬼魂许下的心愿。然后,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直到夜幕降临了,王家的少爷小姐们才回到大宅里。大少奶奶一到家,就待在三楼的房间里,由卿嫂伺候着净手沐浴。她喜欢独处,很快地就把卿嫂差下楼。王家大宅里这么多年第一次响起悦耳的钢琴声,二少爷在为表小姐弹奏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据说钢琴的琴键是用热带蔷薇木做的,局漆用水晶研磨,全世界只有四台这样的钢琴。大少爷带着大小姐去看村里特别准备的高甲戏,偌大的宅子里就剩了这么三个主人。 英治一直躲在二少爷的书房里,刚刚的事还让她心惊肉跳。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回过神来,身上竟然换了条陌生的连衣裙,颜色格外艳丽,布料柔软舒适,只是身量偏长,下摆遮过了膝盖。她站在三楼一间布置得很有英伦情调的房间外,楼道的壁灯照不到的地方,看到裹着浴巾惊惶冲出来的大少奶奶。身后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戴耳环,梳发髻,斜刘海,单眼皮。 英治赤着脚,撒腿就往楼下跑。大宅里不止一个楼梯,她提着裙角,从西侧偏梯走,刚到二楼,管事就走了上来。她一惊,顺势推开木门,藏到里面去。大丽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驱散不去她心中的惶然。她知道的,她本不应该把碰过经血的手摸向大门旁的镇魂石。 书房里亮着灯,她的手脚仍在发颤,一不小心碰到了唱片机,咿咿呀呀的曲调顿时响起来:“正月点灯红,上炉烧香下炉香,君今烧香娘点烛,保庇二人结成双”她想关上,但已经来不及了,脚步声很快到了门外。 二少爷走了进来,四目相对,眼里晃过一丝迷惘。然后,他关掉了唱片机,走回门口,对赶来的佣人说:“没什么事,唱片机坏了,明日找人来修一修就好。” 门随即被关上,大厅里又响起钢琴声,《c小调钢琴四重奏》,隐隐透着少年不可为人所知的惆怅。 我和王衍之走到街头等的士,可是左顾右盼都不见来一辆,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又是载了客。索性就快步走去公车站牌那里等车。 公车站还要有一段路要走。我原本走得快,渐渐地,就慢了下来。这一带,拆得七七八八的,只剩下几栋很古早的标志性建筑物,连昔日那让人觉得高耸入云的钟楼都不见了,变成了街心公园的喷池。 而我还记得,这灰白色的外墙,圆形阳台,还有山花造型的立面,糅合了南洋风情与云山文化的高楼,曾经是名噪一时的百货大楼,各种舶来洋货都在这里售卖,我妈妈曾为买了一块瑞士石英手表而得意了好些年。 再过去,就是我小时最爱光顾的大戏院。我在这里看过《客途秋恨》c《阿飞正传》,也看过《妈妈再爱我一次》和《玩具总动员》,门口的冰淇淋甜筒一个只要三毛钱,还有推着小车出来卖四果汤的。可惜如今都是残垣断壁了,戏院也只会接一些外来剧团不入流的艳舞表演。 我站在破碎的消防栓玻璃窗前,凝视着自己。二十几年来,我的名字都叫做“谢春生”,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扣去四年的外省求学,也足足二十年有余。如今,却莫名牵连进一桩比我年岁还要久远的往事,那故事里的主角是不是我还尚有疑点。王衍之说我是,那我就真的是吗?其实我已经信了七成,另外的三成只是苦苦挣扎,不愿意被这些前尘旧事所累,只想做个简简单单的“谢春生”。 背后起了阵阴风,转身看去,王衍之手插着口袋,目光柔和地望向我。十八岁少年,深情款款,二十五岁的心不是没有稍微动过一点点绮念。但我是人,他是鬼,我一岁一岁差,他永远都是十八岁的风华。我不要演人鬼情未了,更不是那贪生的陈十二少。 爱他的,是王英治,不是谢春生。 气还未叹,他突然开口唤我。 “春生”这称谓竟未叫错,令我颇感意外。 然而他展颜浅笑:“你想做英治时,我就叫你英治;想做春生的话,我也会尊重你。” 真是可怕,这样的温情脉脉,简直老手一般,如若让他活到四十岁以后,要有多少花一般的女子折于他手?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就说:“真想知道纠缠我的那个鬼魂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摇摇头:“你未必真的愿意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我一直在追踪它的下落,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你曾怀疑它是顾梓昕。” “因为她和你仇怨最大。” “谦叔说,顾梓昕已经去轮回了。” “那么,你觉得它会是谁?”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怎么都看不清楚,心里没有由来地一阵害怕。 “王衍之,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家人,刚给我妈打电话,她就没有接。我爸手机又是关机。” “可你堂妹还在不断给你发短信,她是怕你担心。如果我没记错,你妈妈五分钟前还剥了个桔子吃?” 说得我又想笑了。谢明珊这个家伙事无巨细都一一汇报。那么,应该是不会有事吧? “这样吧,我送你去梧桐巷钟叔那里,反正离得不远,然后我再去医院看看,好吗?”言词恳切,叫我难以拒绝。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王衍之,我曾经隐约梦见过三十年前顾梓昕暴死的一些情景。” 他默然不语。 “你其实爱慕过你表姐的吧?” 他低垂着眼帘,睫毛微卷,怔怔出神,似乎在回忆。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时,才黯然开口:“小的时候,我是很喜欢顾家表姐的,还和我父亲说过待我十六岁就要娶她,直到她成为我的嫂子。虽然年幼,但那时感情是很真挚的,我和她一同寄养在外祖父家里。在你英治之前,也有人说过表姐的坏话,我是不相信的。” “和你说顾梓昕坏话的,应该是你表妹或者姐姐吧?” 他轻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她们自幼接受良好教育,纵不喜欢也绝不提她。虽然隐隐觉得她们关系一般,但我也是在表姐死了以后,才知道她们竟然交恶至此。都是不显山露水的高人,好厉害。” 我无语,只听他继续说:“说她人不好的,是表姐身边的贴身女佣,当年从顾家带过来的。” “戴耳环,梳发髻,留斜刘海,还单眼皮?” “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那时才五岁,大哥放了假,一起到外公家里做客。大哥已经十五岁了,斯文有礼,很得女孩子喜欢。原本她们都和我玩耍,大哥一来,就围着大哥说话。那个女佣便是其中之一” “我见过那女佣,你生日宴会上,她就站在你表姐身后。” “你说过,你还让我远离表姐,但我心里其实不相信的。顾家早就败落,我曾暗自窃喜,作为长子的大哥是不会选择她的。” “再多的喜欢,终究相差六岁,你太早熟了些。她还是嫁给了你大哥,很有手段。” “明面上是阿祝出手,实际真正推波助澜的是我母亲。让大哥娶一个蛇蝎心肠,同床异梦的女人,有得他苦受。而且顾家早仅存空架,毫无助力,得利的便是将来的我。只是都没料到她会那么早死。” 更没有料到,你也英年早逝,笑到最后的反而是大房。好一出人生如戏,我在心里叹息。何必再用言语伤他? “不过,你也没必要说人家夫妻同床异梦这种话吧。” 王衍之为自己的失言道了歉,才惆然道:“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姨父失踪前和我父亲一同饮酒,并有过激烈争执,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 “真有其事?”我只觉这豪门里头还真是龌龊横生,他那失踪的姨父不就是顾梓昕的父亲顾光南吗? “真的。”他点点头。 这么说来,顾梓昕嫁入王家不仅是因为日薄西山的顾家需要王家的支持,而且还暗藏着想打探自己父亲消息的心思。对于她的死,王英治因为自己的贪恋做了不该做的事,那么王衍珺和黄爱汶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突然记起王衍珺和黄爱汶都亲自去拜会过阿祝先生的事了。 正想着,就听见王衍之轻声细语地说:“到了。” 雕漆木门大开,钟叔佝偻着背,恭敬地站在门外,拱手相候。 身影单薄,倍觉凄凉。再转头看向旁边这位永远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不禁想到一句歌词: “岁月长,衣裳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意外 王衍之还没踏进门,就皱起眉头,问:“还有别的人来过吗?” 钟叔“咿咿呀呀”地跟他比划了几下,王衍之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阴郁。我正想着是谁呢,门里就缓缓地踱出了个人来。 双十的年纪,星眸薄唇,皮肤细白,一身休闲运动打扮,脖子上还挂了副耳机,身材挺拔,皮囊又好,举止投足最是勾人,不知会有几多少女为之夜夜失眠。 我看了看他,又瞄了瞄王衍之,两个摆在一起,分明是一对双胞胎。 那人对我笑:“谢小姐。” 我只得应付:“王公子。” “谢小姐也知道这里吗?”喏,问得真好。 我细细地打量他那与王衍之八/九分相像的面庞,答道:“怎么不知?简直熟得很。” “是吗?”他的眼睛可真明亮,活人自然是跟死人不同。 “我奶奶在民生街开鞋铺,钟叔是常客,有时会让我送鞋过来。” “这次来喝茶吗?”他看着我空空的手笑。 “不,”我说,“路过借个厕所。” 好烂的理由。我想开溜,他却很客气地请我进去坐。也是,这别院不过是他的二叔,此刻漂浮在我们身后的鬼魂生前所有,终究也是他王家的产业。死则死矣,烟花旧梦尽归前尘,低头沉默的王衍之,你又是在苦苦追寻什么? 我们一路走进去,三人一鬼皆无言,只听得鸟鸣寂寂,竹海沙沙。上一次是晚上来,看得不十分真切,这次头顶湛湛晴天,金色阳光从梧桐树叶漏下,别院里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无不在显露主人家的富贵奢华。 一进屋就看到王衍之的遗像。三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在我眼前走马灯似地晃,莫名的诡异仿若冰凉的小蛇沿着我尾脊骨蜿蜒往上爬,一颗冷汗生生滴下。我眼睛不知道瞄哪里好,只能寻向钟叔,努力对他笑。 钟叔没空理我,早早退下去泡茶。我看那案几另一角还放了个通体乳白的骨瓷杯,晶莹剔透的杯口云烟飘散,心知这屋里必然不止这些人。 王怀铭开口说:“鲜奶做的糕点,要不要尝一尝?” “谢谢,我减肥的。”跟他说话,我有些紧张。 他笑笑,和我聊别的。 “我会在云山小住一段时间,谢小姐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可以介绍?” “只要王公子想去,不用招手,一大群人蜂拥而上,热烈欢迎,有趣的地方自己排着队等翻牌,哪里需要问我?” “没有这样夸张。听听当地人的意见更好,毕竟我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那你是要失望的了。我每日朝九晚五,勤恳上班,自觉加班,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扣光绩效。好不容易得个周末,赖死赖活都要睡个饱,即使出门聚餐,也得先掂掂这个月的钱袋够不够。哪里还能去什么有趣的地方?”我真的是实话实说。 钟叔端着茶盘过来,我才想起我是来上厕所的,赶紧借口遁去。王衍之一路都紧跟着我,生怕下一秒我就要消失了似的。 洗手间位于花架后面,点着檀香,竹片积满水就“啪”地往下沉,装饰得十分古雅。 我瞅着没人了,就说:“王衍之,我真的要上厕所,你不会还打算跟进来吧?” 话音刚落,吹起一阵凉风,这腼腆的鬼就飘远了,躲得好快。可等我一开门,他又沉静地站在外面了。想想刚刚那些尴尬的声响,就不禁脸上发烫。 “你怎么还不走?不是说要去医院吗?” “你一个人在这里。” “还有钟叔。”我瞪了他一眼,洗过手,刚准备甩水,就被他突然按住。半空中浮着一块无纺布的熏香手巾,一直送到我手里。 王衍之说:“用这个。”我这才注意到,那锦鲤嘴样式的水龙头旁边还有一方支架,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次性的擦手巾。 “对不起,我刚没看到。” 他微微一笑,盯着我看了会,说:“你和英治是不同的。” 对,英治不会这么不讲究。过惯了寄人篱下生活的小姑娘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恪守礼仪,尽力地维持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从十来岁开始,她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大人,死死地伸手抓住任何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哪怕不是她应该得到的东西。 我对他说:“我不是英治。” 英治躲在幽暗的过去里窥视着王衍之,而我永远都不会想变成英治那样去爱他。我有重视我胜过生命的父母,脑袋一根筋的热血堂妹,关系融洽的同事,不会担心饿死的工作,为什么要去爱这个早就是黄泉路上不归人的怨鬼? 心动,不是爱的理由。 但眼下我需要他。我恳切地望着他:“拜托你帮我去医院照看下我爸妈。” 他点点头,但没有立刻走。 王怀铭还保持原先的姿势,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喝茶,见我来了,便起身帮我挪座。他身上有好闻的阳光的味道,让我想起冬日的暖被,舒服极了。我看到他的手修长白皙,青筋隐约可见。太久没有见到这样活生生的俊美男子,不禁有些呆滞。 他倒不见怪,反而是王衍之目光阴冷,沉沉地注视着我。我偷偷冲他做手势,让他赶紧去。他视若无睹,慢慢地走向我,靠得越来越近,森然可怖,如果不是王怀铭就坐在对面,我一定会逃开。 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我们挨得很近,几乎要触碰在一起了。他抚弄我的头发,明明没有实体,只是个鬼魂,一下又一下,仿佛我们是亲密无比的爱侣。 我紧张地盯着王怀铭,他不动声色地问我:“这红茶还可以入口吗?”是了,他看不到此刻的情景。钟叔不在,谁来阻止这个突然变态的死鬼? 我颤颤巍巍地端起茶杯,嘴角还没碰到杯沿,突然一股凉风索索地灌进喉咙里。王衍之侧坐在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唇,蜻蜓点水般。 我几乎要尖叫了,他却贴到我耳边,声调透着哀愁:“不要爱上他。” 他这么说,竟有些秋风落叶般的萧条。我无法探究,只能目送着他单薄的身影一点点消退在穿堂风里。 回过神,王怀铭低垂着眼帘,察觉我在看他,笑着抬头回望我:“他走了吗?” “什么?” “我二叔刚刚在吧?” “你二叔?”我决定装傻到底,“他应该躺在你家故园里。” “虽然看不见,但我想,他刚刚是在的。” “大白天的,不要说这么吓人的话。”我站起来,顺势要走。 “谢小姐,你对我二叔了解多少?” “不认识,我连你都不了解,何况是你那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叔叔。” “那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说我所听闻的他?” 我慢慢地坐了回去。 王怀铭看着茶杯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二叔死了以后,家里人很少提到他,我也只在画像里见到他。唯一记忆深刻的是,四祖母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抓着我的手喊二叔的名字,问我是不是回家了。整个家族里,就他和我在外貌上几乎是祖父的印版。我母亲曾经是他的未婚妻,这种事是有点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了。” 我欲言又止。 他只是笑:“我大概猜到你想问什么。不,我不是他的孩子,我在他身故两三年后才出生。如果可以,我很想见见他。” “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充满好奇,等真见了又吓得屁滚尿流,‘王公好鬼’就是个例子。” 他愣了一下,嘴角愉快地上扬:“我虽然在南洋长大,和二叔一样求学英国,但中文教育还算是可以的。” 这是个爱笑的年轻人,和他的父辈完全不同。 “我们家很传统,结婚对象也必须是同文同宗,而且讲究门当户对。清朝时是这样,现在也是,就连我二叔都不能避免。我其实是特地来这里缅怀他的。很偶然的机缘,我知道他曾经在这么一处别院里生活过,而且”他眯了眯眼睛,“据说他常常带一个女孩子到这里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祖父曾为此大怒。他是祖父最珍视的继承人,如果他没有早逝的话。” “那样你也不会出生,他会和你的母亲结婚。” “说得是。他和我母亲订婚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已经怀有身孕了。我祖父和四祖母是清楚这件事的,他们不会愿意要那样的儿孙,但愿意付一笔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只是后来那个女孩子死了,出了点意外。” “这个故事太俗套了。”我平静地说,后背却不断冒出凉意。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电影里却总喜欢演。” “生活太过平淡,一定要找点狗血调剂。豪门里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同样很受欢迎。” “唔,就像二叔的过世,最大得利者便是我父亲,所以一切猜疑都指向了他。乃至在很多年里,他都不得我祖父喜欢。” “哦,我倒是很意外。” “怎么,你相信我父亲?” “不,我意外的是,没想到你会跟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讲这么多自家的事。” “我以为你明白的,这些话我是想说给谁听。”王怀铭淡淡地笑,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看来,南洋王家这几年一定发生了不少事。”不然,这么急于澄清是为哪般? “谢小姐冰雪聪明。”他倒坦然。 凉意越来越重,我索性也不装了:“你怎么就认定是你二叔阴魂不散在作祟?” 他微笑着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这么说。” “表哥,来了客人吗?”娇滴滴的女声在楼梯处响起,屋子里安静了一会。 我终于知道暗藏在我心底的不安源自哪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表妹 “表哥,来了客人吗?”黄爱汶娇声问道。她和王衍之一样的年华,不过十四,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没有,刚和坤叔说了,是我书房那台唱片机坏了。” “咿咿啊啊,唱的什么?” “《桃花搭渡》,一出高甲戏。”王衍之温和地回答。 “好吓人,还以为谁在放歌听呢。” “这里没有别的人。” “难道是鬼?”美丽的少女捂着嘴笑。 “别乱说,父亲不许我们提这个。”他没有停止指尖的跳跃。 顾梓昕就坐在旁边,冷眼看着一切。突然,她站起身,鹅黄色的长裙下,圆润如玉的膝盖若隐若现。 王衍之还在弹琴,弹得更加用力,十四岁的少年只能在琴声里诉说自己的哀伤。可是那个罪魁祸首却翩然走近他,涂着艳丽丹蔻的指甲轻轻拂过琴盖。少年停下来,抬头看她。 “不弹了,我们做点别的。”她狡黠地笑,明眸里风情无限,轻轻松松吸引走少年的目光。 “你有什么提议?” “那曲子,我们小时候常常听,外公总爱请人来唱,记不记得?” “记得,就请到后院去,一群人唱,自己一个人听。” “哪里只有他自己?你在,我也在,一左一右,最是开心。” 少年浓密的睫毛扑扇扑扇,轻声说:“童年的欢乐已不可再得。” “谁说?我们可以再请人来这屋子里唱。”顾梓昕道。 “听着不错。” “何不现在?乡村的夜晚如此寂寥。” 一直躬身随伺在旁的坤叔开了口:“这可不太好办吶,大少奶奶。村里已经在搭台唱戏,请的肯定都是最好的演员,不如我送你们过去。” “可我更想在家里,人那么多,透不过气。”她说话的时候,很自然地揉了揉王衍之的头发,像她还不是王家少奶奶时那样亲密。没人会说什么,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关系良好的表姐弟。 “请外人到王家,得先问过大少爷。”坤叔毫不退让。 本来以为她会坚持,没想到她只是笑了笑,又说:“不用外人,坤叔你会唱吗?” “不敢,唱得不好。” “家里还有谁会?” 坤叔想了一下,答道:“我倒是想起个人来。” 王英治被叫上来的时候,刚换好衣服,一颗心还在扑通乱颤。她以为自己莫名穿了条陌生的漂亮裙子躲在二少爷书房的事败露,要被当小偷扭送到公安局了。 结果,却是顾梓昕柔声问她:“你学过高甲戏?” “我父母以前是高甲戏剧团的。”英治说。 坤叔就让她赶紧唱上两段。可唱戏要两个人搭配,一个丫鬟,一个渡伯,坤叔自己躲不过,还得齐齐去化妆,衣服也要像模像样。顾梓昕说着随意一点就好,目光柔和,微笑里有让人难以拒绝的严厉。 英治简单化好妆,梳了两个髻,穿得一身花花绿绿,走到坤叔身旁,低声问:“我们不是来帮佣的吗,为什么还兼职唱戏?” 坤叔答:“你丫鬟,我渡伯,我们今天唱的就是自己的戏。” 说得可真对。英治自嘲地笑。 她唱得并不投入,眼睛会偷偷看向王衍之。王衍之一直正襟倾听,礼貌地点点头,偶尔抬眼望一望表姐的侧脸。他俩并排坐,看不见身后表小姐那雾霾沉沉的眼神。 直到电话声响起来,听说是远在南洋的四太太打来的,王衍之才轻声说了句抱歉,就匆匆赶去接了。 她却不能停下来。 渡伯对她念:“你无心情唱,我无气力摇,摇到日沉西,船在江中浮。” 这时,一直玩着指甲,不言不语的表小姐突然说:“表嫂,我念国小时养过一只狮子犬,你记不记得?名叫丽莎。” “哦,好像有印象。” “丽莎呢,非常可爱,但有个很不好的毛病,不是自己的食物她也要伸舌头舔过一遍,怎么教都教不好她。” “所以呢?” “所以,她就被送走了呀。”表小姐十指芊芊,抚上了前方的椅背,慢条斯理地答道。 顾梓昕娇笑着回过头,凑到她耳边,不知轻语了什么。表小姐脸色刹那苍白,刚要开口,王衍之走了过来,对她说:“ivy,我母亲要和你说话。” 少男少女璧人般并肩而行,表小姐的手示威似地挽上了王衍之的手臂。他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了下,难以捕捉的别扭。 英治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叹息。谁都不能称心如意,人心的不足,都给那始终趴在天花板上的冤鬼全看了去。 英治想,大家都是在唱戏。年纪小小,已生出无限感慨。 入了夜,村子里依旧笙萧锣鼓,热闹喧腾,听闻酒宴开得正欢,戏台演得当好,大少爷和大小姐还没回来。英治被差使去给表小姐送上一杯温热的睡前牛奶。 她想敲门,门没关紧,一下子就给推开了。 古香古色的大眠床上,表小姐长发披肩,一双白莲藕般鲜嫩的胳膊毫无防备地裸/露在无袖蕾丝睡裙外。她安静地坐着,嘴角含笑,手上一动一动的,大约是在做什么手工。 英治把牛奶端到床边,准备退出去,却被眼角不经意的一扫惊呆。表小姐正拿着一把剪刀,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力扎向一个玩具洋娃娃,脸部都被剪得支离破碎。 看见英治不知所措地后退,她停下手,甜甜地笑,十四岁少女柔美似水。 “你是谁?我觉得你好眼熟呀。” “你是谁?我觉得你好眼熟呀。”那女孩子走向我,头发湿哒哒地随意披散在腰间,面容极美,眼睛又亮,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crystal,不要对客人失礼,”呵斥里尽是无奈的宠溺,王怀铭庄重地介绍,“谢小姐,这是我表妹梁诗怡。” 她已经换了件长及脚踝的淡绿色长裙,我认得她。 “谢小姐,你好。”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盯着她那晶莹如玉的手,犹豫着不敢去握。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让我胆怯到想立刻逃走的气息。我直觉自己应该跟她很熟悉,但实际上,我应该只隔了很远,见过她寥寥几面。 她的手快要碰到我了,我急遽地后退,不小心撞倒案几上的茶杯。那浑圆的杯身滚动着,差点就要落地,王怀铭已经冲过来,眼疾手快,一手按回杯子,一手扶住我。 亮红色的茶汤倾洒了一地,也溅落在他的手上。但他只是关切地看我:“你还好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梁诗怡就俯身拉起了他,然后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脖子上,撒娇地说:“kev,你怎么不问问我?我的手臂被溅到,才刚泡好澡呢。” 我赶紧道歉:“对不起,我昨晚没睡好,精神状态不对。” 王怀铭拍拍他表妹,安抚她站好,对我依旧很客气:“我才应该说抱歉,没注意到谢小姐身体不适,还硬找您说了这么久的话。” 梁诗怡挽住他的手臂,小鸟依人般偎依着他,眼睛里尽是女孩子的爱慕。 这幅本该温馨甜蜜的画面在我看来却莫名地毛骨悚然。他们看不见,钟叔站在背后,门的外面,焦急地做着手势,催促我赶紧离开。 我趁机就向他们告辞。梁诗怡那双妩媚的眼睛眨了眨,嘴角上翘,扯出一个好看的笑。我被她看得冷汗涔涔,觉得再不走,恐怕有什么不幸的事就要发生在我身上了。 王怀铭到底是个聪明人,察觉到我对他表妹的排斥,便让梁诗怡留在屋子里,亲自送我出去。那条走道很长很阴,我一直感觉背后一道森冷的目光在注视着我,好几次差点崴到脚,幸亏王怀铭及时扶住我。 到了门口,重负顿卸,我总算喘了口气。 “谢小姐,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我的车停在巷子口,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直接打的,很方便。”我婉言谢绝,坚决要自己走。 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王怀铭还站在门口微笑着向我挥手,心头不禁一热。这个年轻人生于富贵之家,却没有阔少的架势,对我谦和有礼,我怎么能就此自顾自逃去? 我鼓起勇气,折返到他身边,低声向他警示:“你和你表妹很熟悉吗?” “自然,我们一起长大,中文里叫做‘青梅竹马’。”他笑道。 “那她近来有没有碰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我想起第一次在莲溪见到她时,并没有这种怪异的感觉。 “特别?” “或者说,性情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吗?” 他仿佛陷入沉思,好一会,才说:“crystal自幼就和我亲近,大家都宠爱她,有点娇纵但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一直是这种个性,有什么问题吗?” “你再仔细好好想想。不管怎样,听我一句话,离她远一点。”我急急地说完这句,瞥见门底露出一抹淡绿,便逃命似地飞奔离去。 一口气跑回热闹的街面上,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地上歇息,脚都快软掉了。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一看来电提醒,是明珊打来的。 刚接通,她就劈头盖脸地吼我:“搞什么啊,手机一直都没信号!我以为你被人掳到深山野林传宗接代去了呢!” “哪有?我刚在梧桐巷。” “我打了你足足七个电话,没一个接通的。说,到底在干嘛?!” 我定了定神,正想把刚刚的惊魂说给她听,心脏突然更加剧烈地跳动,一下撞击一下,好痛。真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了。 是啊,我到底不是王英治,不像她那样会演戏。 看见的,当做没看见。知道的,当做不知道。唯有这样,才能在那个王家大宅里安然无恙地逃出去。 而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云山往事 上 英治收起自己的耳朵c眼睛,嘴巴闭得牢牢,所有的一切,她都当做不知道c没发生。那天夜里,三楼发出歇斯底里的惊叫声,撕心裂肺,持续了好久。大户人家规矩大,不让外传,偶有人私底下说那是大少奶奶梦魇了。 不知道是谁恶作剧地把一个支离破碎的洋娃娃塞到大少奶奶的枕头底下,表小姐明明叫自己丢弃到垃圾桶里的。大少爷回来后,严厉训斥了坤叔等几个主事的管家,一方面尽量不张扬地追查元凶,另一方面又派人去市里请阿祝先生过来作法辟邪。 阿祝先生没来,说是去九华山清修数日。来的是另一位,与他齐名的“鬼娘”阿恰。那是个浑身透着神秘鬼气的女人,盘了个发髻,脸庞雪白,有一双杏仁眼,眼眸深不见底。穿了身提花绸大襟短衫,黑长裤,白袜布鞋,年轻又沧桑,看不出实际的年纪,好像刚刚从原始的热带雨林中走出来,一股潮湿的味道。 那阵子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又急又大,园子里的树叶被打落了好多。英治在打扫落叶的时候,阿恰就走了进来,停下来看她。 英治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心想也许被看破了,终究是瞒不过。谁料,阿恰也只是看了她一会,便一句话不说地从她身边经过。 那女鬼没有再出现,连接着两三日风平浪静。 英治请了半天假,搭车去市里看养父母。她的薪水是日结的,王家人对佣人很慷慨。她盘算着去买点水果,如果有剩的钱,就给自己买个新本子,下学期课堂记笔记用。 她在村口的乡道上等过路载客的皮卡车。一辆黑色的小车徐徐开过,卷起尘土,过了一会,又倒回来,停在她前头。 车窗摇了下来,王家的二少爷端坐在里面,转头客气地对她说:“需要搭一程吗?” 她愣了一会,和三年前那个傍晚一样。 她自觉地走到副驾驶座,拉开车门,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个人,西装革履,拿了个药箱,是王家的家庭医生。 司机打开后座另一侧的车门,请英治上车。 英治从来没有想过,自那个迷离而懵懂的夏夜之后,还能再和王衍之并肩坐在一起。 “云山市医院,谢谢。”她低声道了谢,红着脸,尽量靠窗坐。她很想偷偷看一眼他的侧脸,终究不敢,只能一路沉默地把视线投向窗外的原野。一大片,一大片,跟着风,呼呼地吹。梦幻一样,她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说:“到了。” 英治惶然惊醒,又发觉自己睡相太差,竟然大半个身体倾向了王衍之那边去,大大吓了一跳。而他从容自若,纹丝不动,对英治说:“对面就是了。” 黑色的小车消失在路的转角。英治想,同样的十四岁,不一样的世界。 养父母对她的到来,并没有太多的热情。养母甚至还皱起眉头:“不是说了吗,没事不要过来。” 英治把一袋沉甸甸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桌上,挑了颗最大的苹果,洗得干干净净,细细地削皮,整圈剥起,仿佛脱了壳的鸡蛋。她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装在碟子里,双手递给养父母。 养母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圆鼓鼓的,像隆起的小山。英治不知道自己还未出生前,那个生下自己的女人是不是也像养母这样热切地期盼新生命的到来。 她自知命格不好,养父母都很避讳,不宜坐太久。背书似地讲了点学业上的事,就起身告辞,仿佛自己只是个不熟的访客。长长的车程,好几日的薪水,只为了削个苹果,见上一面,话都没能多说。 英治出了医院,一路走得飞快,来去匆匆,回莲溪的车不定时才有,错过了一班不知得等多久。经过梧桐巷,林荫蓊郁,灰白色的南洋骑楼被斑驳的树影分割成明暗交织的一片一片,好像从百叶窗里看到的样子。两边的商铺大多是卖舶来货的,成衣铺外面挂着漂亮的裙子当招牌。英治看着其中一条裙子看了很久,颜色极其艳丽,下摆上绣满了花,让人想起童年在南洋生活时常常见到的那种热烈奔放的植物,一扭开,就有甜甜的汁水流出来。她从未穿过美丽的裙子,那天晚上真是见了鬼,而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是,王衍之推开门时那惊异c温柔又慌张的神情。 然后,她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小车,静静地停在巷角,她早上刚刚坐过。 1982年的夏日,空气里全是初恋的味道。 王衍之和李医生从巷子深处走出来时,英治正站在车子旁边发呆。 李医生轻咳了两声都没能唤醒她。王衍之从她身边走过,司机赶紧下车为他打开车门,他侧了身坐进去,才看了一眼英治。英治也在看他,全情投入地看着他。 王衍之想了想,问:“这位小姐,你可是要再搭顺风车回莲溪?” 英治终于回过神,赶紧摇头,道了歉,慌慌张张地跑远了去。 望着她的背影,李医生笑着说:“二少爷,这小姑娘好像是在大宅帮佣的吧?长得很漂亮啊。” 王衍之不接话,只说:“钟叔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在云山这几天还需要李先生多多费心。” “自当尽力。” 英治好不容易在三岔口拦了车,回到莲溪已经是下午了。来不及随便吃点什么,她就急忙赶去王家。她刚走进后门,就发现好几个相熟的帮佣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英治,你过来。”达叔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 屋子里只坐了两个人。红木长靠椅的最中间坐着王家大少爷王衍言,端坐在他身侧的是大少奶奶顾梓昕。大小姐王衍珺和表小姐黄爱汶换了身运动短装,拿着羽毛球拍,准备到前院打球,轻松而快乐。英治的目光越过这些人,定格在刚刚扶着楼梯走下来的王衍之身上。他胳膊下夹了本书,手插在口袋里,头发湿湿地随意散落。见了英治,眉头微颦。 “英治,我看你长大,平日里乖巧懂事又手脚勤快,才引你进来。谁知你叔真是痛心疾首。 坤叔站立在王衍言身后,沉声说:“这是和她同屋住的卿嫂发现的。” 那条艳丽的如梦幻一般的长裙正摆放在桌子上。 “你怎么能偷到大少奶奶那里去了呢?”坤叔摇摇头。 英治闭上眼睛,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所害怕的事情一直没有到来,胆战心惊了几天后,我还是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谢小姐,打扰了。”电话的另一头,是个温和好听的男声。 “哦,王公子。”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要查到我的手机号简直易如反掌。 “我在贵局附近的咖啡馆,等您下班后,我是否有幸能请您喝一杯?” 我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绝。即便没有那份不可知的潜在危险,我也绝对不会去接近这种富贵出身的人。自卑也好,自傲也好,差距太大,再高超的演技都难以逾越。英治年纪小,不懂得kutsky和cartier也属于不同的阶层,何况连cartier都买不起的人。 他并不生气,也没有强求,只是很有礼貌地向我致歉,为自己的贸然唐突。 彬彬有礼,便是他们南洋王家的良好基因吧。 他似乎猜到了我语气里的迟疑,轻声笑了下,说:“我表妹不在,昨日已返校念书。” “也许是我多心。” “实际上,我冒昧打这个电话,是有一些事必须当面告诉你。” “为什么找我?” “从不管闲事的谦叔私下帮助你,三十年来替我二叔守院的钟叔竟肯让你入内,要知道他们都曾是我二叔的忠仆,一直勤勤恳恳地服侍他,为什么会如此优待你?” “只因我心地善良,貌美如花,人见人爱。”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王怀铭开玩笑地说:“此言非虚,我也难以抗拒谢小姐的魅力。” 我叹了口气:“可我只想躲得远远的。” 我最终还是挂掉了他的电话。他真的涵养极佳,没有继续再打来。我对他想说的事毫无兴趣,知道得太多反而容易惹祸上身。对我这种普普通通的人来说,只有家人和朋友才值得牵挂。所以,我对王衍之说,请留在我父母那边,至少在危险消失前好好地守护他们。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呢?我头昏脑涨,有点想不起来。 他好像鼓足了勇气,亲吻了我的额头。其实,除了森然入骨的寒意外,我感觉不到他的吻。他只是个鬼魂,孤寂地飘荡在人间。 哦,他是这么说的。 “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去做。从前说过的那些话,我也要一一兑现。我不会再离开你,活着c死了,我们都在一起。” 我看着他,仿佛回到1982年的那个夏日,王英治无助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只有他的身影。 “如果这些话说给王英治听,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对不起。”他眼神颓败,喃喃道歉。 我没有告诉他,我对他那外甥女梁诗怡莫名的恐惧。也许他最终还是会从钟叔那里得知。 明珊问我,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梁诗怡? “因为很熟悉,我觉得我一定认识她,可她偏偏却是梁诗怡。” 还有一个原因,我连明珊都没说。因为啊,那个女孩子让我有种错觉,王英治的影子正从1982年的日历里慢慢地爬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云山往事 中 “大少爷,您看这要怎么办?”坤叔问。 王衍言打量了下英治,白净的脸,柳眉杏眼,齐耳短发,穿了一身白衣黑裤,因为沿路小跑过来,光洁的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表小姐带了个玩偶来,你可见过?”王衍言问。 英治摇摇头,她看见表小姐回头对她笑了一下。 “再好好想一想吧,年纪小,不是犯错的借口。”王家人素来以涵养著称,这样的话已经算是很重了。 英治心里唯一想的是,王衍之会怎么看待自己?可他之后看都没看过一眼她,坐在堂口那边的竹藤摇椅上,专心地埋头看书。偶尔,抬起头,静静地听一会,又继续看书。 她只感到绝望,名声什么的都不怕了。 “把表小姐的玩偶剪破,还丢到大少奶奶房间里,你这是犯的什么浑啊?”达叔急得满面通红,想替她再求个情,“英治平常不这样,指不定是最近几日撞了邪。” 坤叔干咳了两声,打断他。 “玩偶不是我拿的。”她努力为自己辩解。 “有人看到你从表小姐房间抱着玩偶出来的。”坤叔说。 英治欲言又止。 大少奶奶放下一直把玩的翡翠鼻烟壶,好奇地问英治:“我们应该是第一次相处,请问我有什么地方冒犯过你吗?”语态天真亲切,任谁都会对她心生好感。 可是英治不喜欢她,非常地不喜欢。深宅大院里,清末的腐气还未尽散去,那张雪白的脸搭上淡绿色的薄纱长裙,在一对细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像画里冷冰冰的人,笑容都是朦朦胧胧的。 “当然没有。村头上至老妇下到小童,无不赞您人美心善,世间难得。”她淡淡地说。 原本要去打球的大小姐王衍珺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表小姐搭着她的肩膀,两人倚靠在门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顾梓昕微微一笑,转头对丈夫说:“这个小女孩很可爱,也许我们应该见见她的父母。” “可她父母都住在市区,她是学校放了暑假才来这里打短工的。”坤叔道。 “勤工俭学,年纪小小却很独立,本应令人敬佩,但偷窃他人财物c恶意恐吓他人,不好好管束,将来恐怕堕入违法深渊,”王衍言说,“我们王家不想让人背后指摘欺负一个小姑娘。坤叔,这几日的薪水结算给她外再加一点钱,送她到她父母那边去。”他长得和王衍之毫无相似,是另外一种成熟果断的俊朗。 “快点谢谢大少爷。”达叔推了推英治。 “这裙子我只穿过一次。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以后要学好。”顾梓昕温婉地笑。 英治不吭声,递给她也不接,跟在坤叔身后往外走。 这时,一直沉默的王衍之忽然说:“这裙子是我拿给她的。” “怎么可能?!”全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衍之,怎么回事?”王衍言问。 王衍之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我不小心把咖啡全倒在她身上了,正好看到阳台上挂着这条裙子,就让她自己先拿去穿。原来是大嫂的,真抱歉。” “衍之,你记性真差,这条裙子还是我们在英国念书时你陪我去买的呢。”顾梓昕捂着嘴讶然道。 “是吗?我以为是ivy的。她裙子多,又大方,不会介意。” 黄爱汶笑道:“可惜不是我的,不然送她也无妨。” “衍之,这次你做得不对。”王衍言教育弟弟,俨然好兄长的模样。 “我会谨记。”王衍之谦逊应道。 玩偶的事呢? 黄爱汶突然记起来似地拍了下自己额头:“哎,差点给忘了,我看那玩偶破旧,让她帮我拿出去丢掉。” “你和衍之一样健忘。”顾梓昕冷笑道。 “我们常常在一起,相互影响。”黄爱汶甜甜地说。 王衍珺不怎么说话,抱臂微笑。 英治暗想,再没有比这一家子更适合唱戏的了。而她又一次看向王衍之,眼眶有些发热。 他竟然会出手帮自己说话! 低头的刹那,一滴泪水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 英治原本以为自己会被辞退,没想到王衍珺却跟王衍言表示很喜欢她,还是将她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她被叫到了王衍珺房间里。 “把门关上吧。”王衍珺慵懒的声音从美人榻那边传来。 英治关了门,走过去。黄爱汶也在,一个白细麻纱睡裙,一个暗红丝绸旗袍,分坐两头,含笑打量英治。 黄爱汶毕竟年纪小,个性活泼,眨了眨眼睛,对王衍珺说:“你看,我没说错吧,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点像?” 王衍珺说:“别拘谨嘛,过来坐,桌上糕点喜欢就随便吃。”然后又转头和黄爱汶说:“乍一看是挺像的,但经不起细瞧。” 英治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讲什么,不坐也不动,一声不响,心里头好像要冒出火来。 黄爱汶又问:“怎么不穿那条裙子?” 英治答道:“不是我的,我不要。” “真是小孩子,心放宽点,送你了就拿着吧,”王衍珺微笑,“你皮肤白,艳色会衬得你更精神。” “我有一条淡绿色的束腰连身裙,从没穿过。唔,我们身高相近,干脆就送给你吧。明天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黄爱汶说得好真挚。 纱窗开着,夜风吹进来,一屋子氤氲的香味。这对表姐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好像在说给英治听,又像只是两人闲得无趣在讨论天气。 “对不起,如果没事,我要回去看书了。”英治不想多待。 “咦,这么用功,功课一定好犀利。” “爱汶,你要向她学,姑母说你无心向学,很为你发愁。” 黄爱汶撒娇道:“是,是,我明日就返港温书。” 英治尽力克制无名怒火,向她们告辞。走出房间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心因为握拳握得太紧而掐出了一道白痕。楼道里壁灯发出橘色的光,可是她却无法感觉到任何温暖。 一个女佣很快送来了那件淡绿色的裙子,放到英治手上,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待那人走了,早就躺下休息的卿嫂立刻拉起床帘,小跑过来,一边抚摸那裙子,一边不住赞叹:“这料子真好,从没见过呢。英治呀,你真是好运气,主人家对你这么好,我帮佣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碰到。” 英治捏着裙裾,双手簌簌发抖。 卿嫂见她不吭声,抬眼看上去,才发现她双眼通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哎哟,这是怎么了?都高兴得要哭了呀。” 英治冷笑了一声:“以为我是真的傻吗?”她从卿嫂手里扯过裙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们是帮佣,只能另外住在一处偏屋,就两层,男女分开,倒也宽敞干净。英治走到一楼门口,达叔和坤叔几个老哥正在惬意地呷茶话仙,一见英治就招呼她一起坐下吃花生。 还是坤叔老练,先瞧出了英治不对劲,问:“是不是不舒服呀?” 英治说:“达叔,坤叔,谢谢你们引荐我来这里。但我明天不来了。” “哎哎,是不是白天的事?误会一场嘛,坤叔说话重了点,别放心上。” 英治笑了笑:“瞧您说的,我都已经忘了什么事。只不过我阿妈快生产了,我阿爸一个人照顾不来,我想去帮帮手。” “这么说也是。英治好孝顺,你阿爸阿妈得你这乖女可真有福气。” 英治又说:“表小姐送了条裙子给我,太贵重,请代我还给她。”她对那裙子却毫不爱惜,就那样放到坤叔手里去。坤叔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还抓了把花生米,下意识接过,那淡绿的裙面上就印上了一点污渍。 她本也没什么东西留在这里,只有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书,一支笔。反正养父母还有间祖屋空着,离土地公祠不远,简单收拾一下,可以住上一阵子。 谢绝了达叔相送,她孤零零地走到外面。主屋二楼西侧那间书房还亮着灯,她走到底下,站着看了好一会,准备离去了。忽然那窗户就打开了,一只手伸了出来,指尖隐有火光,明明灭灭。 王衍之站在窗户前,学着成年人的模样,偷偷抽烟。很快,就被呛得咳嗽。 英治看得清楚,只觉滑稽无比,没想到斯文乖巧的王衍之也有这么一面,忍不住笑起来。 王衍之这会才瞧见英治,赶紧掐灭烟头,一时又不知道丢哪里去好。 英治冲他招招手,示意他扔下来。大概在王衍之的人生课程里没有乱扔东西这种说法,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东西也是整整齐齐地放着,他摇摇头,把烟捏回手心。 真可爱。英治微微一笑,用力地挥了挥手,就转身走向大门。 可是还没出门口几步,肩膀就被人拍住。 王衍之竟然追了出来,白衬衫,西装裤,跑得太快,胸口微微起伏。 “这么晚了,怎么能一个人出去?坤叔是怎么想的!”他有点生气。 “哦,我辞工了。”英治指了指自己的袋子。 “咦?” “我家就在村里,很近,夜路常常走的,不用怕。” 凉风拂动她的刘海,眼睛亮如夜空中的寒星。 王衍之轻声问:“因为被人误会吗?我代他们和自己向你道歉。” “你没有错,何必道歉?而且,你相信这是个误会?不,你见到我穿着大少奶奶的裙子,你并没有拿给我。” “但我知道那玩偶不是你放进去我大嫂房间的。” “那又会是谁?” 王衍之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是我大嫂。” 英治被吓了一大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刚好出来,站在屏风后面,就见大嫂手里倒提着一个玩偶走过去。三楼,只有他们四人住,我偶尔也上去睡。” 他眉头紧颦,十分苦恼,再次跟英治道歉:“对不起,我知道却不能说出来,心里挣扎了许久。” 英治说:“你已帮我说了另一个谎,扯平了。现在我要走了。” 王衍之拉住她,轻轻说:“让女孩子独自走夜路,不是绅士行为。若真要走,请让我陪你。” 英治想,我一定会为这个人而死的吧。 一语成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云山往事 下 守在门口的老仆走过来,王衍之冲他摆摆手,示意不必跟着,只借了把手电筒。 英治眼角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他。这个男孩子很喜欢双手插在口袋里,身材像春天里的小树不断地拔高,才几年的功夫,自己就得仰头看他了。 王衍之说:“我叫王衍之,还没有请教要怎么称呼你呢。” “王英治。我们很久以前见过面,你还记不记得?” “有一点印象,也是这样的夏夜?” “对。那天我生日。” “是鬼节那天吧?” “你还记得!”英治又惊又喜。 “当然,你拉我去河边,告诉我有” “嘘,那字不能说。” “真的有吗?” “先有人,才有它。” “那就是鸡和蛋的关系?”王衍之笑了。 英治愣了愣,胸口扑扑跳,说:“你在你家里好像很少笑。” “大家都不笑,一个人笑会寂寞。” 英治想想有理,因为她在王家几日已觉得气氛十分凝重,人人说话都面带异色。好在她寄人篱下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份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话会惹得人不高兴。 “如果换个环境,我一定很爱笑。所以要攒够钱,赶紧长大,”英治说,“我总怕我还没长大就要衰老了。” 王衍之慢慢地说:“十四岁是紫罗兰一样的年纪,我们还会长大。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绚烂地度过这一生。” “波澜起伏或者平淡无奇。我要去考大学,以后还要去法国念书,听说法国很美,是不是?” “如果你去了马赛,可以到卡农维尔街33号做客,说你是衍之的朋友。那房子在我母亲名下,有专人打理。” “那也得等我长大,过了十八岁。现在只好忍耐了。” “我也很想快点长大。年纪小,总是各种烦恼。” 英治大笑起来:“起码不必为钱烦恼,不用看人眼色,开口讨学费无需酝酿很久。而你的长大,只是在偷学大人抽烟。” “这是个秘密。”王衍之嘘声。 “你们家里人人都有秘密,唯独你没有。” “咦?” “他们说话令人费解,我只听得懂你说的。” “是吗?我在家排行第四,兄弟姐妹众多,人人性情不同。柜中骷髅,我心里也暗藏一具。”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英治微笑。 “这是老人的感叹。” “所以,我已经衰老了。我是十四岁的老人。” “那么,请问十四岁的老人,你也会有烦恼吗?” “我的眼睛总能看到许多东西,比如他人的爱憎,未知的恐惧。可我却看不见我自己,我的烦恼,我的。” 王衍之问:“你的烦恼是因为没有钱?” 还有你。英治心中悄然回答。 “也许,我可以帮你。我家会在云山莲溪设立奖学金,帮助品学兼优的学生,你读书一定很好。我会告诉我父亲。” 那谁来帮助我得到你呢?英治无声地发问。 “你聪慧冷静,为什么今晚要赌气离开?我想,一定又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她们说,我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又送裙子给我。淡绿色,和大少奶奶一个颜色。” 王衍之大骇,过了会,刚想说话,英治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神情肃然。 不知不觉,已经离王家大宅很远了。乡路漆黑,不见五指,手电筒微弱的光飘不到的地方,看不见或许还更好些。 “我们必须回去。”英治拉着他,和那个情窦初开的夏夜一样,凭着直觉走。 远处那栋庞然大物般的番仔楼,隐隐还亮着光,很快地,就要被黑暗悉数吞没。 周五下午刚下班,我就提着早就收拾好的背包,急急忙忙搭同事老赵的顺风车回家。 一路上红灯不断,老赵气得沿路骂娘,后面无奈地跟我闲聊:“小谢,你怎么不买辆车来开开,回家多方便啊。” “这点小工资养不起。” “嘿嘿,尽说这些话,单身好,钱才多,等有了家了,一分钱恨不得碾成粉来花。” “上头说要下文件给我们涨工资,已经说很久了啊。” “这可不?钱少事多人苦,也就图个安稳,不然去开个挖掘机都比干这个强。今天早上吧,领导又在那里跳脚,什么莲溪村的事不能再拖啦,效能低不作为的帽子胡乱扣,嘴巴讲讲是很容易,横竖跑腿受累的不是他。哎,下周还要再去一趟莲溪。” 我听得惊心动魄,阿弥陀佛,千万别再叫我去。 可是,老赵下一句立刻击碎了我的美梦:“还是咱们几个,我得想办法把张副一起拖去。他部队转业,带过兵,镇得住邪,那地方看着就不干净。你懂我说什么吧?” “我能请个病假吗?”我小小声地说。 “做梦,我还想休产假咧!” “你一大老爷们,可真好意思!” “你还别说,我后来想想,心里老发毛。那村子偏远,要不是出了个南洋王家,还有去年那档子死人的事,谁会知道它?哎哟,对不住,听说死的还是你亲戚吧。” “我表妹,她才十八岁。” “真可怜。公安的小杨常和我打球,也说这案子简直邪门,凶手死得太蹊跷。他还说啊,那个王家的大宅里,三十年前也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人,云山旧档里还记载着呢。” “怎么死的?” “也是给吓死的,好端端地,就死在自己家里头了。听说我们去的那天晚上,王家有几个人也回去住。” 我想起王怀铭在电话里跟我说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谈,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忽然有点后悔没有答应了。后面我再也无心听老赵念叨,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梁诗怡那天晚上一定住在老宅里。 那她和顾梓昕一样,看到了什么吗? 还能有什么?我叹了口气,鬼和人而已。 到了家,都七点了。桌上放着饭菜,爸妈两人已经出门去公园慢跑了。爷爷突然中风,让他们感受到了即将来临的老年危机,决定每天早晚都要去运动。甚至为了降低血脂,他们居然可以做满一桌的素菜,完全挑不到一块肉! 我打电话给谢明珊,让她迅速打包一盒卤猪脚到我家来。这个人办事效率一向快,二十分钟后就坐在我家沙发上剔着牙,翘脚看电视了。 “叫我亚洲小旋风呀,不谢。” 我嗤之以鼻,埋头吃肉。 “话说你这么爱吃肉,前世一定过得很苦。” “谁说前世的遗憾一定要今生来弥补?世事难讲好吗。” “也对哦,说不定我还有可能是顾梓昕的转世呢。” 她这话一出,我顿时呛住,明明都过了咽喉的碎肉全要往外涌,赶紧抬头看向她,只见她一如既往笑嘻嘻地枕着手臂看电视。我还是有点害怕,把大厅的灯全扭开,生气地说:“拜托,大晚上,别提这名字。” “怕什么,你不是有忠肝义胆小之子在吗?速速唤他出来护驾。” “我让他跟着我爸妈。” “不在?那太好了,我们可以自由地说他坏话了。我真的很想知道,王怀铭到底是不是他遗腹子?想想好兴奋,简直不能更劲爆了哦吼吼吼!”她从沙发上爬起来,热切地盯我。 “早和你说了,王怀铭年纪比我还小两三岁。黄爱汶还能怀胎三年啊!” “偏见!”谢明珊怒而拍案,“你还不许人家是哪吒转世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明珊,我现在很怕睡觉,睡梦里就会出现三十年前发生在莲溪的事情。一件一件,每个人的音容笑貌,说什么,做什么,好像在看电影。那天晚上阿恰明明也在,为什么顾梓昕还是死了呢?” “你说过,顾梓昕和王衍珺c黄爱汶关系并不好,她甚至对丈夫是很冷淡的。那她为什么要嫁到王家来?仅仅只是因为要找棵大树傍身托起败落的顾家吗?” “王衍之说,顾梓昕怀疑是顾光南的死跟王意堂有关,大约是利益上起了冲突。” “这种事暗自调查不就好了吗?嫁给仇人之子,到底演哪出戏!” “我今天听闻了个怪谈。老赵,还记得吧,我那发际海岸线后移的同事。” “嗯,型秃头。我还偷偷给他起外号叫麦当劳叔叔。” “别闹。他说,莲溪在明清的时候,有一大片地是乱葬岗,专门埋那些被处斩的凶煞之人,又叫‘砍头村’。大凶之地,必有大福。而东山的王家大宅远离整个村子,另辟地起建,是全村阴气最重的地方,平常人不会轻易去那里的。” “三十年前王家几个年轻后辈回乡祭祖,然后顾梓昕在离开前突然死去,你想说是被鬼所害?” 我摇摇头:“还不敢确定。我只知道,王衍珺c黄爱汶很喜欢羞辱她,竟然还要让英治穿上和她一样的裙子来嘲讽她。英治自尊心也很强,一怒之下趁夜要离开王家。” “顾梓昕也可怜,只有王衍之对她还是心怀感情的。” 我不禁哂笑:“可惜绿蒂嫁人了,而维特还没成年。这便是王衍之十四岁时的烦恼吧。” “我十四岁时也想嫁给一个年长我很多的大哥哥,终究会回到现实。” “她们说,英治长得和某人颇有些相像。”我原本说着话,突然就接不下去了,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压抑住尖叫,急促地喊明珊。 “怎么了?”她走到我身边,很奇怪地看我。 “那里快看”我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大厅里靠窗的墙壁,上面赫然挂着一幅画,蓝色的天海之间,一只小船飘飘荡荡。 这不正是放在旧居的那副早就被损坏的水彩画吗?王英治送给我妈妈王淑娣的结婚礼物。 “明珊,这几天,除了我爸妈外,还有谁到过我家?”我握紧拳头,声音都在飘。是不是王衍之? 珊微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大宅 上 “别开玩笑!”我吼道。 “真的,那天我和奶奶一起过来的。你二舅也在,送了一箱进口樱桃到你家。总之,那天你家很热闹,坐了很多人,连媒婆都有。” “那当时有这幅画吗?” “这么个小角落,谁注意啊!奶奶就是来拿点东西就走。”她翻了个白眼。 “哐当!”水彩画突然掉落到地上,吓得我大叫一声,回头用力抱住明珊。 “瞧你这点出息,不就一幅画嘛!”她拍了拍我的后背,顺势在上面写字。我依稀辨出是,“装”,即刻默契地领会。 “是哦,不管了。我们说好要出去逛街的。” 我搂着她往外面走,一楼楼梯那里传来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富有节奏,慢慢向我们靠近。 “啪嗒,啪嗒,啪嗒”一下,一下,夹杂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再也忍受不住,尖叫着,拉上明珊就要往三楼跑。她被我的情绪感染,也和我一同发声大喊。 脚步声立刻转快,几乎是风一样迅疾地冲了上来。 我和明珊来不及反应,齐齐背靠墙壁,屏住呼吸。然后,安静了几秒钟,来人爆发出惊天怒骂:“发什么神经啊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四,大晚上叫什么叫,房梁都给你们叫塌了!”老妈怒不可遏地瞪眼,一手叉腰,一手高举拖把。 爸爸走得慢,人还没走到,声音先到了:“哎,跑步跑得我心脏都快停了,到楼下给你们这一吓,还以为是家里来了贼,你妈拎了拖把就冲上来了。” “哎,伯父伯母,家里有老鼠嘛。”好机智! 妈妈白了我们一眼,下楼放拖把去了。 王衍之手插在口袋里,蹲下/身,仔细地端详那幅画,良久,才悠悠地,似乎叹了一口气。 妈妈对那幅平白出现的画一点也不惊讶,看到它掉地上,赶紧小跑过去捡起来,擦了又擦,回头差使我找个锤子钉好。我趁机问她这画怎么回事。她说,爷爷还在住院,她去旧居帮他收拾点东西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幅早已残破的画,心里很舍不得,就花了钱请人拼凑起来,重新裱好。 “哎,所以说啊,女孩子找对象一定得带眼识人,别给那种丧尽天良的狗东西骗了!”妈妈说这句话时,王衍之神情十分微妙。 “妈,你那朋友是怎么死的?”我问。 “她啊,哎”妈妈正要说,突然神情一顿,“你怎么知道她死了?我从没跟你说过吧。” 糟糕!我竟给忘了。 明珊立刻接过话:“还不是上次去莲溪,村里有人讲起。” 妈妈信以为真,才慢慢说:“想不到还有人记得她。那个小姑娘很可怜,不知道被哪个不得好死的人给骗了,大着个肚子,养父母不管她了,四处求助无门,哎,也不晓得要来找我” 她还想说下去,被我爸打断了:“不要跟小孩子说这种有的没的。” 我一直盯着王衍之看,他却背对着我,伸手摸了摸那幅画。我记得他说,那画是他十四岁画的,后来送给了英治。当年英治一定很珍视它吧,我想,她把它转赠给我妈妈作为结婚贺礼,也许觉得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她已经猜到王衍之永远也不会娶她的,所以便把这份爱的见证当作给我妈妈的祝福吧。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好像有人在亲吻我,抚摸我,可是眼睛怎么都无法睁开,身体很重,翻身都艰难。先是额头,然后耳垂,下颚,脖颈,胸口辗转反复。嘴唇上冰冰凉凉,细雨飘落般缠绵,被索取,被怜惜,一点一点地,交/缠在一起,热烈而奔放,蕴藏在滚滚河流中的无穷力量亟待迸发,两只充满活力的麋鹿愉悦地在繁茂无边的森林里追逐嬉戏。我想叫呢,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永寂的黑暗里,只有的馨香,叫人沉沦,忘记过去,没有未来。 我猛地睁开双眼! 天还未亮,黑蒙蒙一片。我扭开台灯,发现自己衣着安好,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会这么没格调地做了场春梦,看来真是到了该找个男人好好恋爱的年纪了。 打开门,去饮水机倒点水喝。手突然被人握住,那种森然入骨的感觉,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了。 他环抱住我,头埋在我颈窝里,低声说:“对不起,英治。” “我是春生,不是英治。”我木然提醒他。我知道我无法挣脱他,便索性任由他抱着。不记得我们以这样的姿势站了多久,后来我就睡着了。再醒来,天已大亮,王衍之侧躺在我身边,静静地凝视着我。 他原先送给英治的是一幅帮英治画的肖像画,但没多久,英治就很抗拒这幅画。第二年,他再来云山,英治便跟他讨了这幅蓝色的水彩画走。 英治是怎么跟他说的呢?好像也是在一张床上,英治侧躺在他身边,像他此刻看我一样安静地看他,坚定地说:“我是王英治,独一无二的王英治。” 可我不是英治。我只会跟他说:“你别躺我床上,行吗?” 那双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手背,然后,紧紧地攥住。 英治紧紧攥住王衍之的手,沿着夜空中明星指引的方向走。她不看周围的树木,手电筒也不顶用,更瞧也不瞧那房子。 王衍之说:“这条路好像很陌生。” “跟着星星走,就不会有错。”英治像个成熟的大人。 莲溪一旦入了夜,就阴森可怖,四处飘荡着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几百年积累的怨气,多少个“众生日”的祈福都难以平复。王衍之如果能看见,一定会被吓到惊慌失措。刚刚他的脚边匍匐着一个没有头的“人”。那“人”正要把手伸向王衍之的脚,就被英治“无心地”踩了下去。英治自己也很害怕,但曾听闻老人说,遇到鬼,一定要装作没看见。 就这样,披荆斩棘一般,她彷如女骑士护送着她心爱的王子回到城堡里去。 “哐,哐,哐”王家大宅里那台百年前的西洋挂钟敲响了十二下,时针指向十二点。 故事,刚好开始。 他们在离大宅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就遇到了心急如焚赶来的坤叔几人。 “二少爷,这大晚上的不安全,您怎么就跑出来了?大少爷很担心。”坤叔严厉地瞪向英治。说着,几个人就围了上来,分开了他们俩。 王衍之被簇拥着往前走,回头看了看依然呆立在原地的英治,心里觉得怜悯,就跟坤叔说:“让她回来吧,以后就帮我整理书房。” 他们一到王家大宅,只见灯火通明,所有人严阵以待,气氛沉重得说不出话来。王衍之以为是因为自己擅自跟英治大晚上溜出去惹了麻烦,准备找王衍言道歉,没瞅见人影,一个仆人走过来,低声说:“二少爷,大少奶奶出事了。” 王衍之快步就冲向三楼,一眼就望见王衍言点了根烟,倚靠在栏杆边,烟雾袅袅,看不清表情。听见他的声音,黄爱汶披了件披风就开门出来,娇滴滴地问:“衍之表哥,你刚刚去哪里了?” 他没回应,走到兄长身边,好久才吐出一句:“你不进去看吗?” “有李先生和卿嫂在。”王衍言冷淡地说。 沉默了一会,王衍之说:“哥哥,你也应该在。” 他们兄弟俩岁数差很多,但不妨碍曾经的友爱。几年前,王衍言还在读书的时候,每次放假返家,第一个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总是这个弟弟。他们会在一起下围棋,哥哥会让着弟弟,常常出声指点,算是王衍之半个老师。那会王衍之还小,总是用崇拜的眼光看他,小孩子容易有独占欲,连那些围着王衍言转的女孩子,他都对之心生不满。后来,渐渐地生了分,像每一个大家族里都会有的故事,大房和四房永远在争权夺宠。任谁都看得出来,王意堂更钟爱二儿子,四太太的妆容也从来都是最艳丽的。 李先生走出来,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写满了疲惫:“少奶奶已经睡下了,受了点惊吓,我给她开了定神的药。” 王衍言点点头,往楼下一看,竟然站满了人,眉头紧皱,挥手叫坤叔把他们都遣散回屋。 英治没有走,她一直抬着头,半空中有个“人”轻飘飘地坐在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大宅 中 王家大宅从这一晚起愈发地气氛沉重,处处透着古怪。王衍言开始命人轮流在主屋守夜,有人曾看到一个穿着红色睡袍的女人游魂一般在楼梯口上下走动。花园西侧一片从墨西哥移栽过来的大丽花被人连根拔起,蹂躏得七零八落。楼道里有时半夜会传来尖尖细细的吟唱声。 大少奶奶也越来越神经质,常常突然一惊一乍地站起来,一点细微的声响都叫她夜不能眠。那天晚上,说是在洗澡的时候看到窗户上贴了张人脸,瞪大了眼睛一直看她。而她明明住在三楼,窗户是靠在外墙上的,还有什么东西能飘在半空中? 王家原本是不养狗的,怕跟王意堂的生肖相冲。达叔悄声提议,要不就带只小狼狗过来镇一镇邪气吧?坤叔立刻就厉声制止,告诫他以后不可以再多话。 英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王衍言一点别的举动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再去请过阿祝。但在这个宅子里,她唯一关心的也只有王衍之一人而已,不,还有对她一向亲切的达叔。她一日三次准时去清整书房,除了王家二公子有超乎常人的洁癖外,她也知道,这是王衍之变相关照她,给她一点轻松又有钱拿的活干。 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那天上午,她照例在王衍之书房抹家具,蹲到书桌底下擦拭,突然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夹杂一点压低了音量的争执,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她听出来了,便是大小姐王衍珺。她想起身,那人已经推门进来了,自觉出去会有些尴尬,只好屏声静气地蹲着不动。 “没有她,你以为梁孝灿就会回心转意,对你服服帖帖?”男声沉稳,略带讥讽。是王衍言。 王衍珺笑道:“当然不会。sean第一次见她就被迷得晕头转向,一个礼拜不到和我分手,让我变成全港的笑话。他回不回头不重要,但不给她点颜色我怎么甘心?” “在云山你最好不要乱来,阿祝和她有血脉依托,祖父从前就说我们不能得罪穆家。” “穆家要真记得这个甥孙女,前日就该派人来了。大哥,同房不同梦,你也很痛苦。这女人对我们大房毫无助力,章以恩真真可恶,舌灿莲花,骗得父亲相信。要有那么好,怎么不留给她儿子衍之?大个六岁又何妨,他外祖母还比外祖父年长八岁呢。” 王衍言喝住她:“这些话不许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和爱汶背后搞鬼,收起你们那幼稚的把戏,把她吓出精神分裂,大房脸上也无光。” 王衍珺笑得花枝乱颤:“大哥怕什么,这是我们祖宅,也只有在这里,偶尔做点什么,不怕外人知晓,不怕父亲怪罪。阿恰那女人只要给足钱就能打发,到底是妓/女出身的。” “我们流着祖先的血,自有祖先庇佑。但父亲说过多少次,花厅那里是鬼位,黄昏以后不能靠近,为什么还带她去那里品茶?” “怎么能怪我们?她自己也好奇呀,古井是她探头看的,我和爱汶不过开玩笑地左右摁了她一把,又没掉进去。” “她手上戴有衍之转赠的佛珠,阿祝做了法,可以辟邪,眼下尚且疯疯癫癫,你们别仰仗祖先厅堂就在后面,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那是她亏心事做多了。大哥,别忘了,在南洋章家,她一个不高兴,还能诬陷自己的贴身女佣盗窃,逼得人跳水洗清。哼,那珍珠项链明明就放在她抽屉里,以为我没看见?十来岁而已,就已经这样恶毒,我和爱汶哪里够她十分之一?念罗丁女校,四处招蜂引蝶,还有外校男生为她自杀,只有衍之和sean看不清她真面目。” “她做过什么不重要,现在她已经是你大嫂了。” “可我希望她死掉!不为了sean,也为了我们大房。母亲一直想要你娶黄家女,爱汶虽然也不是什么善类,年纪小小就装模作样,但她背后有中南半岛最大的势力黄家。” “你真是口不择言。我不钟意爱汶,何况老爷子要把她定给衍之。” “如果衍之也死了呢?”王衍珺冷笑道。 王衍言愣了会,才缓缓说道:“你最好把这句话永远沉在肚子里,再让我听见第二次,我会让父亲把你远远地送到南美去,一辈子别想回来。”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再次严厉警告:“还有,那种东西赶紧扔掉,没招惹上已经算你运气了。”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王衍珺突然狠狠地把什么东西砸向墙壁,“哐当”,摔了个粉碎。其中有一块滚落在英治脚边,是个玉镯。她一直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她只有捏了捏自己的手,感觉到痛了,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竟然听到了这种隐秘而肮脏的龌龊事。 她想,如果大小姐想对王衍之不利的话,那要怎么办? 直到王衍珺离开好一阵子了,她才松动手脚,准备从爬出来。突然,有张人脸从桌子上面倒挂下来,迎向她,长发垂地,白惨惨地对她笑。 “啊!”我居然感觉到疼痛,忍不住喊出声来。 王衍之说:“鬼没有实体,但可以让人产生幻觉。心里的畏惧越强,幻觉的影响就越大。有时还能唤起你心底的,被驱使做任何事,人和鬼往往在一线之隔。” “王衍之。”我叫了叫他的名字。 他认真地看我,等待我的下一句。 “也没什么,就是想叫一叫你。” 英治就很喜欢连名带姓地喊他。连给他做模特画肖像画,都不肯安分,时不时地喊两句。只有在王衍之面前,她才会像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活泼天真,充满憧憬。 周六起来没事干,除了看看电脑,打打游戏,我也就只能约一约谢明珊了。王衍之说,你可以看一点书。我忍不住嗤之以鼻,书非借不能读也。满满整个书柜的书,按照分类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不用想都知道是这只无聊鬼干的。人死了,洁癖还在,我家现在干净得连我妈都要打电话过来跟我大呼小叫,以为自己半夜梦游起来打扫卫生。我那凡事都后知后觉的爸爸也感慨,家里最近连灰尘都不肯光顾了。 “你那些书都是放着当装饰用的吗?”王衍之问。 “怎么?我偶尔也翻翻看的。” “是吗?每本上面都盖了一层灰。我想,你‘偶尔’的频率应该是几年一次吧。” “你不要告诉我你全看完了。” “大部分原本就看过。剩下的是这三十年里新出的书,需要细细看的只余左下角那一格。我都归类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可能下个月就能全看完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去买点书回来?” 他微笑道:“好聪明。你也知,做鬼无聊,我看书又快。”然后他列了一堆书单给我。 “买书很花钱的,你有钱给我吗?” “可我只有冥币,你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用不上。不然先欠着,等你下来了我再还给你?”他一本正经地跟我商量。 “不要!”我拿起枕头扔他,枕头穿过他的身体,跌落在地板上。 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尴尬。老实说,和他聊天挺开心。他谈吐文雅,举止得体,跟我说话任何时候都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讲,声音依然是少年的清亮。对着他,我常常会忘记他早已不是在世的人了。 他倒不在意,只说:“枕头套得换了。” 实在讨厌! 然后,他又说:“买书的钱,我会让钟叔帮我给你。” “那你大可叫他买。” “如果是你买,我会非常开心。” 算了,我投降。真是不明白,既然已死,读再多的书又有何用?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说道:“阅读是好习惯。我飘荡在莲溪河里的时候,常常听学生晨读。不为别的,只是喜欢这件事。” 那为什么不肯去投胎,反而执念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世界呢?如果他真的走了,我就能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了吧。可是,这么想想,心里有个地方突然痛了一下。我竟然对他有不舍,这是英治的潜在情感还是我的真实意愿? “再世为人,前生的一切都不会记得了。再刻骨铭心的爱恨,也不会有了。本来嘛,我想和你一起变成鬼的,这不是你最大的心愿吗?”他扶额轻笑,“不管怎样,你还舍不得我,我觉得很足够了。” 我突然大惊:“你看得懂我在想什么?” “即使你不言不语,鬼也能洞察你的想法。” 平平淡淡一句话,无异于在我心底投下一颗炸弹,久久难以平静。 突然,我记起他提到了钟叔,慌忙回过神来,和他说了他那叫我害怕的外甥女。 “钟叔跟我讲了。你不要去招惹到她。” “我也根本不想见到她!好在她已经回香港了。” “不,她还在这里。前天,我看到她独自站在你家对面。” “什么?!”我背后直冒寒气。 “似乎她看得到我,站了会就走了。” 我第一次很想用力拥抱王衍之。算上那个在我童年里莫名出现的“小孩子”,好几次的危机都是靠他帮我度过,尽管他一度也想杀了我。对了,那孩子去哪里了?暴风雨前的平静简直让人无法安心。 “她早晚会再来的。”王衍之说。 “她的眼神让我莫名熟悉,我应该在哪里见过。怎么形容好呢?好比对着一面镜子” 看到了英治的眼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大宅 下 英治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人,苍白的脸,漆黑的瞳,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眼神是炽热的。好陌生,这人真的是自己吗? 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有这样的眼神?狠戾,幽怨,充满嫉恨。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眉眼,眉峰上挑,耸动一下,还有点小姑娘的俏皮。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点陌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还是这张脸,但眼神却不是自己的。 “英治,你对镜子看半天了!再怎么看你都是给人帮佣的命。快,外面台阶赶紧扫干净,今儿风大,灰尘都刮进来了。”卿嫂碎碎念叨着。 整栋宅子一股潮湿的味道,走在里面,周身都黏糊糊的,暴雨快来临了。英治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下午的时候,王家大少爷阴沉着脸,勒令大小姐和表小姐待在自己房间反思,就独自坐上车出门了。大少奶奶据说身体仍在调养,由仆人看护着,午饭也没吃,一直安睡。气氛十分古怪,大家在悄悄猜测,大小姐和表小姐到底哪里惹了大少爷不高兴。只有二少爷一个人端坐在钢琴前,飞快地弹奏勃拉姆斯《f小调鸣奏曲》。英治在花园里,帮达叔接水龙头,粗长的黑色橡胶管欢乐地喷出水来,刷刷冲走地板上的尘埃。乐曲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像水珠一样跳跃,英治觉得自己的心灵都要跟着飞起来。没有阳光,灰蒙蒙的天空下,古老沉穆的番仔楼却突然生机盎然起来。 “英治,把水管抬高一点。” “左移。” “对,你先举着,我去拿扫帚过来扫水。” “哎,别走神。” 音乐停了下来,背后好像有道目光在追逐自己,英治蓦然回头。王衍之抱臂站在窗户前,正看着她发呆。英治对他咧嘴一笑,王衍之愣了下,也回给一个微笑。 他招了招手,但英治摇摇头,举起手里的水管,向他示意要把活干完。 达叔看在眼里,便说:“英治,二少爷那边有事吩咐你,你就只管去。” “可您一个人” “没事,还有阿耀嘛。” 英治道了声谢,就拈起裤脚,一蹦一跳地避开水洼,像一只可爱的麻雀。达叔突然又出声叫住她,神言又止,顿了顿,才压低了声音说:“英治,你可要知道,你只是来帮短工的,人家小少爷过两天也就回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英治心道,那我可以去找他,到法国马赛去,卡农维尔街33号,我都记得。 她到了王衍之的书房,窗户大开,淡紫的窗帘随风飘荡,产自南洋的新州香糅合了迷蒙的湿气,桌案上那方青翠欲滴的小瓷炉缓缓地冒出了烟岚。画架已经架好,王衍之右手执笔,坐在圆凳上静候她。 他说要帮她画幅肖像画,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兑现。英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到他对面去离得这么近,英治试图想数清他的睫毛,目光放肆地流连到他的下颌,最终定格在锁骨那里。也许是这种爱慕过于直白,王衍之脸一下子红了,清咳两声,半举起笔,让英治眼睛朝着他比划的那个方向看。 然后,英治就看到了靠在门边的顾梓昕,苍白的脸,漆黑的瞳,美丽而憔悴的脸上不施脂粉,嘴角含笑,一直望着他们看。 她像触电一般,立刻站起来。 对于她的到来,王衍之态度很平淡,只是客客气气地说:“大嫂,您来了。” “这女孩子,不正是那天的”顾梓昕慢慢走来,脚步轻飘飘的,“衍之,我有话想跟你单独说。”她眼睛瞟了一眼画,又说:“小时候,你的素描还是我教的。” 王衍之说:“大哥教我下棋,你教我画画。” “结果,你每一样都比我们好。” 英治自觉地走了出去,特地绕开顾梓昕。关上门,心中惴惴不安,难以离去。她挨着门,屏住呼吸,悄悄地听里面的动静。她本能地就厌憎那个女人,年轻貌美出身好,轻而易举就可以站在王衍之身边。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听得不太清楚。隐隐约约,顾梓昕说她在找一个人。言词渐渐地激烈起来,忽然顾梓昕发出一声尖叫,英治生怕王衍之出事,赶紧推门进去。 未料,正撞见顾梓昕扑在王衍之肩膀上大喊大叫,手脚胡乱飞舞,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其他人听到声响,赶紧冲过来。卿嫂和阿环手忙脚乱地扶住顾梓昕,想把她搀回房间去。顾梓昕却一直哭,手攥紧了王衍之的衣袖,对他说:“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了” “那里,就在那里”她双眼空洞地盯着前方,嘴唇哆嗦,全身发抖,怎么都不敢往前走。卿嫂也被吓到,嘴里“喃呒阿弥陀佛”念个不停。王衍之见状,便让阿环去喊李医生过来,他和坤叔一人一边架住顾梓昕,扶到椅榻上坐下。她抱住王衍之,双手在他背上乱抓。王衍之任凭她撕扯,还好言安慰她,像哄孩子一样哄她镇定下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望向顾梓昕所指的方向,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李医生很快就到了。王衍之又说:“还犹豫什么?分别给大少爷和南洋那边打电话。” 一屋子的人都乱作一团,围着顾梓昕转。 只有英治冷漠地注视着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那个方向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排整齐的书架。她很想问,你们都没有看到站在大少奶奶身后的那个女人吗?面色浮肿,双眼空洞,全身湿嗒嗒,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她还记得它,单眼皮,斜刘海,多年前在南洋王衍之的生日宴上,它就已经站在顾大小姐身后了。 阿恰并没有把它收走。它又回来了。 她从人群中退出去。临走还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抚摸了一下那幅还未完成的画,视若珍宝。 楼梯口,一个人说:“不过想吓唬她,难不成她真能看到什么?点柱香,扔个茭而已,不至于真的招惹什么吧?” 另一个嗤笑道:“不是有阿祝作法的佛珠吗?看来不顶用。” “这次闹大了,只求衍言能替我瞒一瞒。你倒好,直接回黄家躲起来,根本追究不到。” “可我现在就想走了。难道真的有?” “不怕,衍言去求符了。何况这里是我王家,有祖先庇佑。” “可我不姓王。” “那也没办法。父亲让我们必须待到观音诞后再回南洋。这次难得交给衍言操持,我有点后悔弄出这么大动静,影响实在糟糕。” “表姐,要真吓死了她,第一个拍手称庆的恐怕是你吧,哪里会后悔?” 英治贴着墙,进退不能,心里再度感慨,这些人一个个地,真会演戏。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她决定守护住王衍之和达叔就好了,别人她也顾不上。 远处,一声巨雷炸裂开,豆大的雨点终于重重地砸下来了。 春雨绵绵,竟然下了整个上午,细细密密,连成了线。我像小时候那样,拿了个碗,放在阳台的石栏上装雨。 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撑伞的行人匆匆路过。我盯着对面,也没看到有人站立,但恐惧却像山谷回音般不断激荡。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给王怀铭打个电话。掏出手机,找出那个号码回拨,声筒里一直滋滋地响。 我叫王衍之飘远一点,去看看我爸妈再回来,不要干扰正常的磁场。现在竟然很习惯地对他呼来唤去,吃饭的时候也会偷偷趁我爸妈不注意,把筷子直直插进饭菜里不动,让他也尝尝味道,简直像是把他豢养在家中一样。 可他又不肯走,我只好哄:“待会给你买点好吃的香。” “谢谢,不用。” “外加两本价格在五十元人民币以内的新书,不能再多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先打给他。”他平静地说。 “可我现在需要问他一些事。” “牌要让对方先出。” “这不是游戏。你们家的事我根本不想理会,我是不是英治也不重要了。我只想守护住我的家人就可以了,别人我顾不上。”我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依旧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慢慢地说:“他能告诉你的,钟叔和阿谦也一定知道。” 我上下打量他,胸口一股气往外涌,忽然无法抑制住大笑:“王衍之,你终于也懂得了什么是嫉妒。” 那种嫉妒,是最可怕的罂粟,足以让人迷失心智。 “二少,这画是你画的吗?” “是。” “真漂亮。画里的女孩子好像一个人。” “像谁?” “大少奶奶好些年前的样子。” 谁也没注意,门外站着个人,指甲深深地掐到手心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戏梦当年 我和王衍之再一次踏入梧桐巷,是在这个周六的午后。钟叔拱手伫立在屋前,一同等候的还有数日不见的谦叔。他们都是老时代的人,一身笔挺的唐装,敛眉肃目,最讲究规矩。南洋大家族的主从关系保留了旧帮派的森严等阶,即便是对这个已经过世的王家二少爷,他们也依然谨记身份,头不会抬得比他高,人也不敢走在他前面。 我在这种肃穆的气氛里,自觉格格不入,捡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不料却引来钟叔侧目,一仰头,原来我正靠着关公的木雕像,赶紧站立起来。王衍之笑了笑,说不碍事。我只能走到王衍之身旁坐下,看到他闻了闻茶盅,烟气从他虚浮的身体间穿过,真是一场魔幻的视觉体验。 三人一鬼,不同背景,却坐在一起共话当年,颇有些沧海桑田的感慨。 谦叔坐在客座,首先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二少爷这次找我的原因,能说的c了解的,我一定言无不尽。” 王衍之说:“那我来问,你来答。” “是。” “我表姐在出事前两天突然告诉我,她得到消息,她父亲就在莲溪,如无意外,应该在王家祖宅的某个地方。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顾大小姐当年还没嫁入王家前,来找过师父,请他老人家帮忙查找她父亲顾光南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师父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亲自为他招魂过,但怎么也没有找到。” “那便是活着?” “难讲的。至今都寻不到他的踪影。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正值盛年,怎么就此消失了?” “我曾经问过我父亲,因为他也许是最后一个见到顾姨父的人。他们那天确实酒后起了争执,姨父还拔出了枪,顶在我父亲额头上之后他们自然不欢而散。我父亲坚定地否认姨父的失踪跟他有关。” “顾光南之父是李国辉将军旧部,国共内战后就一直蛰伏在缅甸,以贩卖毒品发达,然后回到香港,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平绅士。” “但顾家的根基原本就在香港,他们世代都走仕途。” “当年穆顾联姻,师父是极力反对的,之后多年他也甚少与顾家走动,也很不喜顾光南。” “我父亲说,姨父也在经营毒品生意,甚至常常利用我家的船运。先祖有训,鸦片害人,他不想牵涉到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中,决定不再借给他任何资源,所以那天他们闹翻了。” “为什么顾梓昕会认为王家会把顾光南藏在自己的祖宅里?”我忍不住好奇地插嘴。 谦叔叹息道:“曾有人传在云山见过顾光南,虽然一直没有查证到,但顾大小姐还是认为值得一试。” 我还是不能理解:“把个大活人囚禁在自己家里,还是个男的,这种做法未免太猎奇。” “不,是死人。” 我怃然看向王衍之。 谦叔说:“那么多年了,我们都不认为他还活着。师父是招不回他的魂,但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魂被人作法镇压在某个地方。” “比如,王家的祖宅?”我想起来了,老赵说那房子底下从明清开始就是压鬼的地方,也亏得王氏先祖有魄力,敢在那种大凶之地博风水。 这样一说,先前想不明白的事,串在一起就清楚了。所以,在王衍珺和黄爱汶假装招鬼吓唬她时,她就干脆将计就计地试探王家。至少在她死之前,她并没有真的见到鬼,更没有意识到鬼就跟在她身后。 这故事百转千折,犹如过山车一般,听得我冷汗涔涔。 “那天她来向我求助,但我不肯相信她。她便告诉我,她可以看到鬼,她父亲一定就在大宅花厅的那口古井里。”王衍之说。 顾梓昕很喜欢在大宅里散步,房檐下滴水的声音十分动听,她会光着脚踩在红地砖上跳来跳去。有人远远地望见了,心中便生出几分关于年华的感慨。青春美丽,笑起来特别甜,让人难以猜测她的真实内心。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她已经把整个王家大宅的地势和布置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吧。 那她要怎么把顾光南找出来呢? “她想借我一点血。”王衍之淡淡地说。 “王家先祖和厉鬼定下契约,至于是什么样的约定,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王家的历代继承人可以用自己的血,和鬼做一笔交换。”谦叔解释道。 “这个秘密我自己倒从未听说过,父亲更没有提过任何祖宅的事,只叮嘱过花厅那里一旦晚上就不要靠近。” “但顾大小姐知道,”谦叔见我们都看向他,又说,“别误会,师父没有透露给她。是师姐,她花钱从师姐那里买到的秘密。” 阿恰!难怪王衍珺会说她只要给足够的钱,没什么事不肯做的。这么说又不太对,我家从来没给过她钱,小时候逢年过节给她送的礼品都不过是寻常的东西,我拿到的红包反而还更多。 只是,一点血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这笔买卖未免太便宜了吧。 又听谦叔说:“顾大小姐一定没有告诉你,代价是放干全身的血。”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诡异多变,人生短短二十五年里所有的精彩恐怕都不及现在这一刻。 我猜她肯定偷偷骗过王衍珺一点血去试验,结果没有用。那为什么不去设计王衍言呢?答案应该是,万一成不了,她就会失去依托。 我偷偷瞥向王衍之,想看看他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个残忍的真相,少年时暗自仰慕的表姐居然如此狠毒自私,不惜取他性命来满足自己的。也许她一开始的愿望是找回顾光南,但后来就变了。 王衍之的神情始终波澜不动,好像在听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他前面的茶很快就凉了,钟叔不断帮忙倒掉又换上新沏好的茶。 以前跟谢明珊聊天,她曾说,人生就是这样,有人伤你,有人爱你,既有因果又无缘故。这是我听过她最正经的一句话,尽管是在厕所里。但我还是觉得王衍之实在令人怜惜,下意识地就往他身边挨近一些。 他微微把头偏向我,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连眼神都清澈了许多。温柔最是少年郎,我心里不禁有些荡漾。 我在这个下午里,三观被碾碎了无数遍。 我没有天真幼稚到会相信王意堂是那么坦荡磊落的人,完全出于大义和顾光南决裂,豪门大族之间的龌龊,谁又能说得清楚?顾梓昕想害人,最后却害死了自己,但真是被鬼所杀吗?可她不是有佛珠护体吗?说起来,那佛珠真的很管用,上次在莲溪也靠它救命过。可为什么最后会辗转到了谢明珊手上?不过也好,谢明珊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诓骗我爸妈一人串了两颗戴在身上,我才能稍微放心地跟着王衍之出来。 按谦叔说的,顾梓昕的暴亡令阿祝十分震怒,之后的三十年里,穆王两家便渐渐地少了走动。最近几年,王家人突然频频登门拜访穆家,据说王衍言疾病缠身,已无多日了,常常梦见过世多年的弟弟,王衍珺怀疑是王衍之阴魂不散在作祟。 “她女儿也很常去穆家吗?”在请阿祝帮我做法那次,我就见过她。 “梁小姐吗?”谦叔露出讶异的神色,没料到我会突然提她,沉吟片刻,才答道,“她很久没有来了,怀铭少爷说她好像换了个人。” 果然! “怀铭少爷曾经试探过她,但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认为不应该轻易出手。” “为什么不求助阿祝先生?一试便知。” 王衍之微笑道:“梁孝灿似乎只有一个女儿。王梁再度联姻,谁最得利?” 我必须把下巴托住,不然它要掉到地板上去了。 原来如此,将错就错,以后再动手。王怀铭果然也很不简单,年纪轻轻就这么心机深沉。当年英治就说了,王家人全是演技派,除了王衍之。 出了梧桐巷,已经是黄昏,彩霞满天。我仰头望向无边的天际,那里正是橘红色的云朵和隐现的暗淡相交之处,中间突兀地隔着一道刺眼的亮光。 我对王衍之说:“来,轮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了。” 他温顺地跟着我穿过几条宽窄不一的小巷,从旧幼儿园后面走出去,来到城隍庙街。 “到了。”我指了指前面一家很不起眼的街边小铺。 店里只有一排细长的桌子靠在墙上,四五把凳子,除了我没有别的客人。老板很快端了一碗加了豆浆的豆花给我,白糖自己加。我又跟他要了两只勺子,虽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老板还是给我了。 “你先试试味道。”我把其中一只勺子竖着插/到靠向王衍之的豆花里。 云山的习俗是,死人吃了以后活人再吃。 王衍之道了谢,闭上眼睛,鼻子很可爱地抽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笑着跟我说:“好美味。” “是吧?你在别的地方都吃不到,这么大一碗,只要两块钱。” “真好。” “以前读书的时候,常常和谢明珊来这里喝豆花,还要打包一份让她带给奶奶。哎,奶奶也喜欢这家的豆花,可惜不喜欢我。” 他看着我,安静地听我说。 “不过自我爷爷中风昏迷后,她来我家住过几天,对我态度好多了。人生就是不断变来变去,做人还是做鬼都无常啊,你说是不?” 他含笑点头。 “王衍之,”我问,“人死前那刻,脑子里会不会飞快地闪过这一生的种种影像?” 他想了想,说:“不太记得了。很模糊,好像是有些片段。” “说不定,将来我死前也会想起现在这一刻带你来喝豆花的情景。”我半开玩笑地说。 “谢谢你。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轻声说。 我看着他,心里想,我大约真的有点喜欢他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刹那烟华 “所以,你因为同情心大盛,而突然坠入爱河,打算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人鬼情未了?”医院住院部外面的大草坪上,听完我的叙述,谢明珊一边坐着咬吸管喝可乐,一边斜睨看我。 “怎么可能?你这是什么脑洞!顶多就是心动!” “是吗?那干嘛不行动呢?” “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那你怎么不正常点?”她一下子凑到我面前,忽然起身一巴掌拍我头上,像个欧巴桑一样碎碎念,“我大概月底就回德国上学啦,不要等我回来突然看到你挺个大肚子怀了个鬼胎,最后生个鬼娃娃,我可不想抱!” “都说了,你想太多了!”我把声调提高了八度。 “是吗?你不但带他去喝城隍庙外面那家豆花,还一起吃了粉肠c肉粽c芋圆c蚵仔煎c土笋冻”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过去数,不够了又抓过我的手接着数,然后抓狂地大叫,“不是说只会跟我一起享受生活吗!一转眼就跟鬼走了,难怪昨天打你电话都不接。” 我狠狠地给她一个爆头栗,叫她闭嘴。 谢明珊捂着头,说:“你才该闭嘴呢,为什么这些话要当王二少爷面前讲?连心动这词都出来了。他一定在旁边吧。” 实际上,王衍之一直站在草坪外的台阶上,离我们大约十米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等我。 “在鬼面前,说跟不说,只要是内心的想法,其实都瞒不过它们。”我叹息道。 “这样啊?”明珊瞪了瞪眼,然后枕着手臂,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躺在草地上,“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世界啊。” “你这个样子,要是让爷爷看到了,一定会骂你的。”明珊从小就因为举止太男孩子气而被爷爷追了两条街教育。 “哎,可惜他醒是醒了,但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话也不能说,经常睡觉,”她忽然眼睛眨了眨,兴奋地说,“不然我去他面前翘一翘二郎腿,没准他立刻就爬起来揍我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了,又叹了口气。 “你今天怎么一直在叹气?” “哎,我下周二可能会再去莲溪下乡,真是不想去。” “这有什么?本大爷我再陪你去一次不就好了嘛!我这么厉害,咔咔咔。” “眼皮一直狂跳,感觉不太好。” “不去你就能逃得掉吗?”明珊说道。 风吹过来,春日的早晨有点凉意,一群小孩在草地上玩耍,几个病人由家属陪伴着沿小道散步。忽然,我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住院部门口,像在冲我招手。 再看,又消失不见了。 我站在风里头,不知发呆了多久,直到王衍之走到我跟前。我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定要帮我看护好我爸妈。 因为—— “他们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王衍之抿唇一笑,缓缓说:“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和我说过,说我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我心里又不禁叹息,你也知道是很多年前了。 这个周日,是我自去年农历九月以来,过得最平和的一天。上午陪爸妈到医院看望爷爷,他们去病房里照看,我和明珊坐在草地上聊天喝可乐。王衍之手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邻家男生一样,一路默默无语地跟在身后。偶有风烛残年的老人路过,细细地抬眼一瞧,先是出神,而后瞪大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匆匆地拄着拐杖离开。 他好像并没有觉得无聊,眼睛一闭,起了阵凉风,掉落在地的洋紫荆花瓣围绕着他飞舞。有时,还会帮小孩捡回踢丢的球,兴致来了,就帮人踢一脚。感觉我正在看他,他也回头定定地望向我,春光正好,姹紫嫣红,他站在树荫下,苍白的脸却流露令人动容的美丽。而后,一粒球从他虚无的身体里斜斜穿过,惊破一切凡尘美梦。 我起身拍拍土,和明珊说:“要不要去看奶奶?” 自爷爷住院后,奶奶就一个人住在旧居,虽然爸爸有去劝她来我家小住,但她总是以喜欢清静来推辞,不愿意打扰我们。 我对旧居其实心怀畏惧,为人太过胆小,去那里一定得拉着明珊壮胆。我是不会让王衍之一起过去的,因为奶奶年纪大了,怕她万一看得见他,会吓出问题来。况且我正需要他当我爸妈的隐形保镖呢。 王衍之跟了我好长一段路,直至旧居后门那条胡同口,被我再三地催促,才慢慢离去。 明珊说:“看来他还真的挺喜欢你。” “我倒不这么看。” “哦,也是。一无惊人的美貌,二无旷世的才情,三无脱俗的个性,人倒是个好人,但放入人群里,就跟饺子下锅一样随便都能捞到,确实不值得见惯了美人的王家二公子化成鬼了还苦苦追寻。” 话是没错,但这么无情揭露现实,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我拍了一下她的头,以示惩戒。 “那你真的喜欢他吗?”明珊问。 我想了想,王衍之和英治之间的事无非就那点积满时光灰尘的老胶片电影剧情,于我而言,实在平淡至极,中间或夹杂灰暗的色调,但总仿佛自己是站在荧屏之外,冷静地看着他们的过往。也许我是英治的转世,所以有时梦到前尘,也会抑制不住流泪。 至于喜欢王衍之吗?我并没有否认自己的心动,十八岁的水仙花一般的美少年,谁人不爱?只是 我说:“我不过是王英治的幻影,他把给不了英治的爱硬塞到我身上来。这种喜欢,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错的。” “是吗?也不知道是谁昨天还带他去吃遍美食的” “刹那烟华而已,我有一点寂寞。也许将来会谈场平凡的恋爱,和平凡的人结婚,过平凡的生活。我很普通,所以只要普通点就能安稳地度过一世。” 明珊道:“春生,你知道你这人哪点最让我欣赏吗?” “你竟然也懂得欣赏我了?” “哧,”她笑道,“是自知,你一向很自知。虽然人笨笨的,却会冷静地考虑事情。” “没办法,人不能有贪恋。我爸妈一向这么教导我。” 她又问:“那你预备怎么请走王衍之这尊嗯鬼神?” “现在有件事我需要麻烦他,事情一了,就好好跟他摊牌。” “太残忍了。不怕触怒了他,带你一同下去?”明珊颇为担忧。 我心里陡然一沉,大约是忧心忡忡的表情吓到了明珊,她赶紧安慰我:“也许他会想明白的。” 她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像要给我力量。 我深知自己是有点冷酷,可别说王衍之是游魂野鬼了,即便还在世为人,我们之间的隔阂也犹如德雷克海峡一般宽阔得望不到彼此。他没什么好抱怨我的,如果心动就能开花结果,英治又为何会在正当青春芳华时孤寂地死去呢? 是这样的吧?一定是这样的。我默默重复了两遍,努力要说服自己。 “咦,紫色花瓣”明珊忽然说道。 没有留意到脚边什么时候多了几片洋紫荆的花瓣。 “刚刚好像起风了。” “可是这里没有紫色的花,一路过来都没有。” “也许是别人摘了花,掉落在这里的吧。”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王衍之站在洋紫荆花底下的情景。 胸口一阵悸痛,惶然地四处张望,却听见明珊叩响了门。已经走到旧居门口了。 我站在巷头,望不见幽深的巷尾。 奶奶闻声过来给我们开了门,屋子里一股浓郁的咖啡味道。 “哇,奶奶,你竟然买了咖啡机?”明珊目光闪闪,好奇地上下摸索。 “闲来没事,也能喝一杯。你们坐,我帮你们倒,要不要加牛奶?”奶奶和蔼地问。 趁她转过身,明珊偷偷吐了吐舌头,小声地说:“奶奶倒真是喜欢这点小情调,我们原来都不知道。” 我心情复杂,神魂早已不在,顾不上和她说话,杯子一接过来就往嘴里灌。 她们都诧异地望我,明珊问:“你不觉得烫吗?” 我“啊”地一口全吐出来,从喉咙一直烫在胃里头去。 老式的旧彩电在放高甲戏,《凤仪亭》里吕布戏貂蝉。究竟谁是因,谁是果,东汉早已覆灭成黄土,戏外的人哪管你个是非究竟呢? 奶奶微笑地看我,说:“年轻人喜欢古老戏曲的不多。” “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但从小一直听,就变成了习惯。” 明珊拉我去二楼。爷爷意外中风以后,叔叔说一定是旧居的风水不对,就请了人过来重新布置了一番,连墙壁都重新粉刷过,换成了柔和的淡绿色。 明珊嗤之以鼻:“绝对是何姨的主意,一把年纪还小清新得可怕。” 那床老旧的贵妃榻已经被搬走了,换上了欧式的乳白色沙发。我们走到阳台上,眺望远方,视线被层次错开的云山古厝挡住,只看见飞翘的燕尾脊。整片南洋骑楼的包围下,也就剩这么几座民居孤独地隐没在下午金色的阳光里。 阳台上不知何时种上了大丽花,艳丽得太过刺眼。我转过头,心中郁卒一时难以排解。 这晚上,我一直没看到王衍之。爸妈难得带我和明珊去外面下馆子,来来去去的人群中c大大小小的角落里,我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沐浴更衣,我都不敢闭眼,生怕错过了什么,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坐在二楼沙发上,呆呆等到凌晨十二点,暖橘色的夜灯照不暖我的心。我不安且彷徨,明明他消失了,对我来说会更好一点。 爸爸站在三楼楼梯口吼我:“还睡不睡了?明天要早起搭车的!”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上楼。 大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点点光透进来。我小心地扶着墙壁,摸黑往房间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快到卫生间的地方,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揪住了我的手臂,强有力地把我拉进去。我想叫,嘴巴却被紧紧捂住。 没有实体,冰凉的味道。我却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恶狠狠的,好像很生气。 我终于知道了,前晚那场春梦未必不是真的。 我挥汗如雨,咬着牙不敢发出声音,低低地喘息。幸好,窗外突然烟花绽放,轰鸣声一声接过一声,整个夜空璀璨发亮。不知是谁家的好事,如此地热闹。 然而,这场注定无果的畸恋,真的不过只是刹那烟华吗? 来不及多想,所有突然迸发的激/情都被漫天烟花掩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再访莲溪 周一一大早,人还没踏进办公室,我就接到了张副电话。毫不意外,让我们几个人再跟他去一趟莲溪。看来老赵还真说动他出马了。 其实也没我什么事,权属纠纷这一块,我们科长那只千年老狐狸早就摘得一干二净,现在主要是分局的老赵和登记中心的小高在负责。 “反正就是去看看,免得人家说我们科室太会推脱了。”老狐狸摇了摇他那把灰不溜秋的羽扇。 我知道我躲不过,但还想和上次一样象征性地抗争一下:“现在才通知我去,太迟啦,会展中心的小蔡待会就过来找我。你也稍微给那个新考进来的男生一个锻炼的机会嘛!” “本来周末张副是定了小罗,但没办法,人家今天刚好请假,总不至于我自己去吧?有空多下乡,呼吸点新鲜空气,办公室一老这么坐着,你看看你自己有多精神萎靡,一脸困倦!”他这人说话就是一套一套。 “让你早上五点半起来搭车试试,看你会不会困倦!”我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车已经等在楼下了,依旧是我们上次这几个人,只是少了喋喋不休的明珊,多了戴墨镜扮酷的张副。大腿根部有些酸痛,抬脚时下盘虚软了一下,幸亏小高伸手把我扶上去。我赶紧向她道谢,她笑了笑,从包里掏了个小镜子给我,偷偷跟我说:“小谢,你没休息好啊。”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不堪,活像被妖怪吸走精气的穷书生。难怪刚刚科长看我那眼色有点怪怪的,忍了好久一直没明着说我。 昨夜那事只能当作是个梦,我谨小慎微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次放纵。天啊,不会真的怀上鬼胎吧。我顿时悔恨交加,想给明珊发条短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放下手机,整个人恍恍惚惚,也没注意他们一路在聊些什么。 我整夜没有睡觉,睁着眼睛听黑暗里闹钟指针走动的声音。我知道王衍之在,但我们像陷入了冷战一般,互相不理睬对方。出门的时候,他也没有跟上来,但我回头望向三楼阳台,却发现他一直站在那里。晨光尚未大亮,他的容貌模糊成暗色,只有一双冰冷的死人的眼睛让我察觉到他的存在。 我们这一次是直奔莲溪的,老赵已经通知了县土地局的两位同志在那边等。我心事重重,三小时的车程里还没缓过神来。突然听到小陈喊:“哗,那里有个美女。” 车速却慢不下来。小陈有些遗憾地说:“我就瞥了那么一眼,可惜没能搭讪。” “要不你路边停车,直接下去陪她一起走好了,车我来开。”老赵揶揄道。 “我倒是想,不过”小陈顿了顿,惊讶道,“诶,刚刚那段不是高速公路吗,那美女怎么自己走上去的?” 小高想了会,跟着说:“刚上高速没多久,我就看到一个独自步行的女孩子,只匆匆一瞥,感觉应该很漂亮。” “你们说的可不会是同一个人吧?”张副笑道,“要真是,那就是白天见鬼了。” 老赵坐在副驾座,闻言赶紧说:“张副,你还真别说,莲溪那村就给人这种感觉。我们早去早回,午饭也不要留在那里吃。” 小高被吓了一跳,恼火地说:“你们俩一唱一和,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正聊得起劲呢,小陈说:“到了。” 这时,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了一下,没有由来地,在同一时刻,气氛凝固了。 张副先开口:“下车,下车,大家怎么都呆了?” 县里的两名工作人员已经站在宗祠前等我们了,看样子也是刚到没多久。其中一人是我认识的老杨,他走过来跟我们挨个握手,然后和张副低声说:“我们今天来得不太是时候,正好赶上莲溪的阴时祭,所以才到处在洒纸钱,跳火盆。” “什么是阴时祭?别的地方好像没有听说过。” “莲溪才有,就是清明节前的一个引路祭典。懂吧,引路。”老杨眨了眨眼,尽力用隐晦的语言表述。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意义和“众生日”差不多,不过一个二十四年一次,一个每年清明节前都得举办。 “真是倒霉。”小陈嘟嚷道。 老赵拍了他后背,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了。 我们一行人心情复杂地从大榕树右边的小径里拐进去,爬了几个台阶,就到了村委会,二三十年期的旧图书馆赫然矗立在我们面前。 四周都被高大繁茂的树木包围,长久缺少日照,一进来就阴森刺骨。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小高也挽住我的手臂,互相紧挨着取暖。 副村长和两个村干部在一楼办公室里坐着泡茶,看到我们进来,就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哎,领导来了啊。老李,快打电话叫村长他们过来。” 小高说她想去洗手间,副村长指了指走道另一头,我下意识地接口:“先含片无患子的叶子再去。” 他们都愣了愣,其中一个村干部仔细地打量我,仿佛终于认出我一样欣喜地说:“哎呀,这女孩子上次也来过的,是喜进他家亲戚。” 副村长“哦”了一声,点点头:“想起了,是‘卖布民’的孙女?” “外孙女。”我纠正道。外公王慧民生前是个小有名气的布商,有点岁数的人都叫他“卖布民”。 “你外公跟你说的吧,那就难怪了,外村人一般不懂这个习俗的。” 我只好说是。其实不是外公讲的,是脑海深处那些属于英治的记忆。清明节前的农历二月十八,是莲溪王氏先祖的忌辰,即便白天如何阳光普照,天色一暗必定阴风四起,整个村子笼罩在一阵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里,加上四面环山,显得更加诡异可怖。年年如此,从不例外。数百年前,村里人就选定了这一天作为“阴时祭”,口衔无患子的树叶,以求辟邪。 不知怎么地,脑子里突然晃过王衍之的手,黑色的指印,英治的嘴唇。记忆在顾梓昕死去的那个晚上生生断片,每次真相都要呼之欲出的时候,好像有一股力量拼命地在阻止我想起来。 村长和村支书很快就过来了。村支书说,不然还是去二楼吧。村长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推掉:“还特地上去干嘛,一楼坐着不是很好吗,办公设备都是新添的,二楼太陈旧了。” 张副他们立刻意会心领,也纷纷附和:“就这么坐着吧,年纪大了不爱爬楼梯。” 村支书看着要更年轻一些,肯定不知道,二楼在很多年前是用来存放棺木的。这种日子,最好是不要轻易上楼。 会议内容不过是老调重谈,主事人是张副,做工作的是老赵,小高负责笔录。我觉得自己就是来凑个人头数的,闲着也是无聊,小陈靠过来低声问:“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也好。我并不太想待在这里,到处都充斥着英治的气息,可是却无济于事,那段最重要的被刻意遗忘的记忆里没有这栋图书馆。 在王家大宅里。 只要让我再去一次,一定可以想起来,那个呼啸着极力挣脱的噩梦。 我从盘子里捡了几片无患子叶片,分一半给小陈。他很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还是学我的样子塞到嘴巴里。 我们并肩飞快地走出去,从台阶往下,越走越快,仿佛背后有人追赶我们一样。直到出了小径,站在村路边,我们俩才叉腰喘气。太阳高照,分明是个好天气。 “我说,你怎么突然跑起来了?”小陈拍了拍胸口。 “我看你加速才跟着加速的。” “哎,我们就不进那村委会了吧,在外面转转等他们,那房子一股怪味。” 我也闻到了,像是腐朽多年的味道。阴湿的空气里,深埋的地底下,厚重的落叶掩盖住了尸体,全部化作花肥,气味就从泥土中散发出来。就是这样的感觉。但它不是全村枝叶最繁茂,花果最硕大的地方。最滋养花草的地方,一个在王家大宅,另一个就是我们此刻站立的脚下。 宗祠前方这一大片空地。 我领着小陈往村下方走,上次过来有看到小卖部前面开了一家小吃店,挂了蓝色布幡,上写“卿嫂扁食”。喜进说,这家店开了足足三十年,依旧生意红火,在莲溪这种偏僻村落是不多见的。 笔直走几分钟就到了。扁食店很小一间,桌椅一般都摆在前面的沙地上。但今天却门扉紧闭,也许今日不适合营业吧。我和小陈失望之极,准备向过路的村里人询问哪里还有开着的小吃店。 “小谢,你亲戚不是莲溪的吗?还找什么找,我们去蹭点馒头喝碗水不过分吧。” 我想了下,觉得也是。一大早赶首班车上班,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到莲溪,饥肠辘辘,我已经饿得要吐了。 反正喜进家也很近,从小卖部旁走进去不超过十米就到了。说起来,小卖部还是阿霞的前未婚夫旺仔家开的的呢。 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对我们这边喊了声:“阿卿” 我们扭头看到旁边五步开外,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藤椅上,闭目晒太阳。她已经很老了,干瘦得像根枯木,一脸皱巴巴的,手背上都爬满黄褐色的老人斑,太阳这么好,还裹了一身厚厚的毛呢袄子。她当年可不是这样的,一个风风火火的丰腴妇人,说话特别大声,大冬天地,还能卷起裤腿,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挨个砖地擦过去。 我端详了她一会,忍不住出声:“卿嫂”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对,很久以前,我们是邻居,一起在王家大宅帮佣,还住同一间屋子。她的扁食做得真的很好吃,英治曾用表小姐的长裙换了她一海碗的扁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浮出水面 英治很讨厌那条裙子,非常讨厌,她一直到死都不想看到淡绿色的东西。 可是卿嫂喜欢,她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天天只能穿她改小的衣服。英治便把那两条裙子都转赠给她。 那天晚上,卿嫂便神神秘秘地掏出个食盒。一打开,肉香四溢,一个个圆滚滚的扁食浮在乳色的汤底上,薄薄的皮,搅得烂烂的肉馅,上面还撒了香油和葱花。 英治吃了一个,便赞不绝口:“卿嫂,你应该去开个扁食店,生意一定好。” 卿嫂得意道:“那是当然,我都用大骨汤熬足了火候才下的扁食。” 英治道了谢,提起食盒走到厨房,小心翼翼地分了两碗。一碗送去给一直关照自己的达叔,一碗用盖子盖好,生怕散了气,放在圆盘里,端到二楼王衍之的书房里去。 还没叩,门已经开了。王衍之穿着便服,走了出来。 他看到英治,愣了下,问:“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吗?” 英治心道,才八点多,哪里会晚。她还是微笑着说:“给你送夜宵来,卿嫂做的扁食,你尝尝。” 王衍之好像忙着出门,很随意地说:“我不饿,你拿下去吧。” “可你明天就走了,来云山没吃到扁食太可惜。” “谢谢,真不用。” 他从英治身边走过,步伐匆匆地下了楼梯。 英治觉得奇怪,但还是进门把扁食端放到他书桌前。窗户是开着的,她站在窗边,一眼就瞥见大少奶奶正往花厅那边去。 英治的心猛地一沉。白日里,穆家来了人,把花厅围起来,地阶最前面的两层贴了用黑狗血画了鬼脸的黄符。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不让其他人靠近,时不时听见几声拔高了调的颂吟,震得人心魂不定。 观音诞已经结束,王家几位年轻的少主人第二天便要返回南洋,阿祝先生倒还没出关,只是碍于世家之间的交情,便派了出众的弟子过来。 大小姐哂笑道:“说到阿祝最出众的弟子,难道不是阿恰吗?” “可听我父亲说,她早就被穆家扫地出门了,”表小姐悄声道,“好像是养鬼。” “哧,说不定还做了别的什么丑事。”裙摆摇晃,大小姐已施施然上楼了,不管这些琐碎。 英治面无表情,心里却暗自嘲讽,若不是穆家派了那人来,大小姐的裙摆底下指不定会钻出个什么鬼来。 中午时,她在浴房里洗头,海鸥牌的洗发膏抹在手心里搓成泡泡,细细地涂在发梢,一点一点往上揉。水龙头流水声如小雨般淅沥,她边洗边轻声哼唱:“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水池里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翻滚起来,刚开始是轻微地颤动,接着突然不断冒泡,英治吓了一跳,赶紧往椅子后面退。 水池中间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头,头发湿漉漉地搭在惨白的脸上,一伸手就握住了英治的手腕,声音尖细如丝,一听就知道不是人声。 英治一眼就认出了它,反而镇定了下来。喘着气,任凭它抓住,瞪大了眼睛,像十一岁那年的夏夜,看见它从河里冒出来头那样,静静地看它。 年纪轻轻却不幸惨死南洋,骨灰被善心的人带回来撒在故乡莲溪的河里,怨气可真大。 ——你一定死不瞑目吧,一定心怀怨恨吧,一定渴望复仇吧。 ——杀了她杀了她绝不放过 ——哦,想起来了,我们定了契约的。 ——你帮我我帮你 ——没有我,你进不来。 ——没有我,他看不见你 英治心中的隐痛一下子被戳穿,恨意陡增,另一只手直接将水瓢狠狠砸到它头上。 可惜,“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那只原本攫住她手腕的手猛地往上扼制住她的喉咙,力度狠戾,拖着她就往要水里按。 英治一声不吭,也不挣扎,随便它恐吓。 过了会,喉咙间的力量消失了,她才剧烈地咳嗽几声,瘫坐在地上。 那张惨白的鬼脸正对着她,空洞的眼眶里缓缓地往外渗水,一动不动地盯住英治。 英治突然笑了起来,说:“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不怕,对吧?我想要的人明天就走了,我没能得到他,没有人会再挂念我,死了都不会有人为我掉泪,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想杀的是我还是那个女人。” 外面卿嫂听见了动静,大声喊:“英治,你要死啊?洗个头安分点!” 英治应了一声,扶着墙站起来,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头也不回,冷冷地问:“你此刻很需要我,对不对?花厅那里的符咒差点让你魂飞魄散了,是不是?我不会替你杀人,但告诉我,我要为你做什么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少女。 她自己觉得黄爱汶也不像,轻轻巧巧几句话,就能挑动大了她整整六岁的王衍珺怒气冲冲。 就像在这个晚上,她跑出去追王衍之,正好在楼梯处,碰到了捧着卷书,倚靠在钢琴前的黄爱汶。 那明艳动人的少女对她颌首轻笑:佛已经了然在心了。 “什么卿嫂,你要叫人家奶奶了,”小陈笑我不懂说话,“怎么,是认识的吗?” 卿嫂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了,眼神浑浊不清,颤颤巍巍地指着我,生生吓了我一大跳。她口齿不清,慢慢地吐出一个名字:“阿芬” “咦?” 那路过的村人过来搀她,转头对我们说:“老糊涂了,看谁都是她女儿。” “她女儿呢?” “早早嫁去外地,哪里会来管这个老婆子?连小吃店都是过继的儿子开的。” 我心里叹息,人生际遇最是难以预料的。 就在这时,小卖部那边吵了起来,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好几个人纷纷围过去看热闹。 小陈感慨道:“吃个早饭还真不容易。” “前面就是我堂舅家了,走,不理别人的事。” 可等我们走过去,却发现那个披头散发在人家店前撒泼的女人十分眼熟。诶,这不是我堂舅妈育瑜吗?喜进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尴尬地站在一旁,想劝媳妇走又劝不动,跟人吵架也吵不赢。 我硬着头皮,从人群里挤进去,叫了一声:“堂舅,堂舅妈。” 育瑜见了我,立马跳起来,拉着我,对周围的人喊:“看见没?看见没?我们也是认识市里的领导的!阿生,我亲亲的外甥女,是要做大官的,看你们这群黑心肝的白眼狼敢欺负到我家头上!” 我的脸蹭地烫起来,瞥见小陈似笑非笑地站人群里看戏,更想一头撞死算了。 “舅妈,舅妈,我们回去再说吧。”我抚了抚她后背,小声地说。 她却更加不依不饶起来,冲到旺仔面前指着人家鼻子一直骂。 我只好无奈地求助喜进。喜进猛吸了两口烟,才说:“今天不是那啥日子吗,勇福这家子不厚道,纸钱老往我们家门口撒,说也说不听。” 想来又是因为去年那事吧,两家偏偏住得近,还差点做了亲家。 喜进又说:“往年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你也知道,哎” “往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哎,好多年前了。” 我见他吞吞吐吐的,也不想多问,准备喊小陈帮忙一起拉育瑜回去。 但喜进叹了口气,说:“当年我那老爹多管闲事,带了个快临盆的女孩子回家。没料到,当夜就死在我们家里头了,这可是血灾啊!没准家里的风水就是那个时候给坏掉的。” “多久的事啊?”我记得喜进的父亲也过世好多年了。 “二十几年了。就在你出生那年嘛,你妈当时来吃宴,不知道是撞了什么才突然提早生你的。算啦算啦,今日莫再讲。” 我胸口痛得喘不过气,强忍着又问了一句:“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可是那边育瑜又跟旺仔的妈撕打起来了,两个女人又哭又骂,一个扇巴掌,一个扯头发,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两边男人也觉得难看,一起上前拉架,连小陈都加进去劝阻。 我转头对小陈挤出一个无奈的笑。一片噪杂中,旺仔的妈尖声叫道:“达叔那么个老好人,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儿媳妇!” 对哦,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来莲溪的时候是见过他的,一个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家。 真没想到,原来英治是死在喜进家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惊觉 王家大少奶奶是被鬼杀死的。王家的老仆人私下这么说。 但没人知道,英治是最后一个见到大少奶奶的人。 那天晚上,她追着王衍之而去。王衍之到了花厅,顾梓昕已经等在地阶上头了。 英治屏声静气,背靠在冰凉的石柱上,那花岗岩的柱子非常宽,刚好遮住了她单薄的身躯。 “大嫂,我哥说了,不能来这里的。”王衍之说。 “衍之,你还是追来了。”顾梓昕声音里透着笑。 “趁哥哥还没发现,你快回去吧。”他努力地劝。 顾梓昕说:“你哥哥很防备我,表面上新婚燕尔,我们却一直分房睡。” “我想,你们需要再多谈谈心。” 顾梓昕笑了起来:“你还是个孩子,这么天真,不为人生发愁。” “我也曾苦恼自己尚未成年,在这个家里,十四岁和四十岁都一样要学会处处戒备,生怕会让父亲不喜,母亲难堪。” “而我却没有父母,没有童年。父亲生死不明,母亲早早离世,顾家衰败不堪,我从小就寄人篱下,常常对人心怀戒备,却唯独与你亲近。” “外公对你的疼爱胜过自己的亲孙,对你百依百顺。” “可我到底不姓章。” 王衍之沉默了一会,说:“表姐,回去吧,让哥哥发现了就不好了。” “发现又如何,”顾梓昕嗤笑道,“他纵容自己的妹妹处处针对我。” “大姐和你一向友爱。” “王衍珺痛恨我抢走了她男友,如今嫁给你哥哥又拉低了长房的势,而你姑妈那女儿黄爱汶自幼就嫉妒我和你走得近。人人都想当公主,花冠却只有一个。” “你太过偏激。” “只有你活在梦幻里。” 王衍之想去拉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英治暗叹道,她想去就让她去,撞了南墙就知道回头了。 顾梓昕忽然掩面哭泣,低声哀求:“衍之,阿祝已经不管我的事了,我只有你可以信赖了,求你帮帮我。” “你说的太荒唐了,姨父根本不可能在里面。”王衍之微微恼怒。 “如果没有,就让我看一看,彻底死了心,从此不会再提。” 顾梓昕一直哭,很是悲伤,王衍之听得心软,犹豫再三,终于松口:“小时候有一回,我们偷偷去逗弄猎犬,没想到它突然发疯向我扑来,别的小孩都吓傻了,连我大姐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你冲出来挡在我前面。我帮你这一次,就当回报你从前的关爱。” “衍之,原来你还记得啊。” “要没找到,你以后就安安分分地做王家大少奶奶吧。”王衍之说。 英治听得心急如焚,暗骂王衍之脑袋拎不清,这地方阴气逼人,夜里连守夜的人都不敢靠近,怎么傻到去充英雄?她想出声去吓吓两人,眼角却瞥到外墙那里闪过一道身影,心跳得更加厉害。 再回头,那两人已经走进去了,地砖“吧嗒吧嗒”地响。亚热带的夏夜,星空璀璨,花香缱绻,老房子太过安静,连滴水声都清晰可闻。 英治低头盯着地阶上那两道咒符,鬼脸可怖,好像要张口吞噬她一般。她听见那滴水声越来越近,咬咬牙,伸手揭过,牢牢攥在手心里。 滴水声终于消失了。 英治也看清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 喜进和小陈一人一边架住育瑜就往家里拖,二仔不懂事,蹦蹦跳跳在前面开道。我无奈地跟后面,空着肚子看了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心情十分复杂。偏偏小陈还回头打趣我:“领导,走快点。” 到了家门口,育瑜还在叫骂,捋了袖子准备再出去干架。喜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火,一把就把她拍进去了,沉声说:“你再吵,再吵,小心把那什么给招来!” 育瑜立刻老实收声。 喜进喊我进去坐,我的脚刚要踏上台阶,突然想起英治当年死在这个屋子里,下意识就把脚收回来。 “怎么不进来呀?”喜进问。 我挤出个笑,随口扯谎:“还有点事。” 小陈不明所以,想要说话,又见我对他使眼色,就配合道:“是啊,大领导在催小领导过去开会呢。” 我不能打他,只好干笑两声。 可是育瑜收起先前的斗鸡模式,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也出来招呼我。 我的脚就是不听使唤,难以克服心理难关。 小陈低声问:“你怎么了?” “觉得不好意思打扰。” “我这个外人倒很好意思,反正我劝架被无辜整破相,至少让我吃个两碗稀饭配咸菜补偿一下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和下巴,赫然几道小小的抓痕在上面,红了一片,非常狼狈。 我想笑,又有些愧疚,就说:“我先去忙点事再来找你。”至少让我心情缓一缓再进去吧。 我和喜进说了一下,但他面露异样的神色,好心地告诫我,今天日子特别,不要乱走动,冲撞到什么东西就不好了。 倒是育瑜已经风风火火地请小陈进去坐了,扭头跟我咧嘴笑:“阿生啊,你这个对象倒是挺不错的。” 我知道再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的,只好苦笑,婉拒喜进送我过去,一个人慢慢地沿着河岸走向土地祠。 明明今日阳光明媚,整个莲溪却仿佛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雾里。山岚茫茫,越是靠近了看,颜色越是由浓转淡,像枯竭的笔墨,后劲十足。 路上行人并不见得少,总给人惨惨淡淡的感觉,每个都打招呼,但眼神都很飘忽。仿佛刚下过一场纸钱雨一样,到处都飘着黄白色的纸钱,连树上都挂了几串。 我踩着纸钱,在这样一个阴森诡异的氛围里,走到了荒废已久的土地祠边上。稀稀落落几户人家,都是大门紧闭。 我走到最里面那间,门环都生了铜锈,木板斑驳,有几处破裂开。台阶的石缝间长满半米高的野草,大约许久没人住了。我知道,台阶下面,曾经有人用水笔偷偷地写了一行小字:“一缕红丝千里引,百年终身从此订。” 门竟是虚掩的,我轻轻推了一下就开了。 有个人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终于回来了。” 英治转身就跑进去找王衍之。 王衍之和顾梓昕神色肃穆地站在水井前。他伸出了一只手,天井泻下清辉,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整个场景十分诡异。 后面就是供奉王慕白等先人灵位的祠堂,但是隔了一道木门。花厅这种地方原本不会有水井的,没有用石头砌起来,只是平平地,像在地上挖了个圆形的洞。水井前方堆了两个长方形的花台,种的是菊花和剑兰。花台似眼,水井如口,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人脸,闭着眼睛,张开嘴巴。 英治知道那些花平常都是献祭给死人的,也知道那口水井就是传闻里的“鬼井”。大家觉得奇怪,明明只是口百年枯井,从来都没见过冒水,怎么会说是“水井”呢?但英治有次走过去,不小心踢了块石头进去,结果竟然清晰地听到一声“扑通”的水声。 那口井里,是真的有鬼的。 王衍之细白的胳膊暴露在月光下,顾梓昕目光炯炯,掏出了准备已久的小刀。锐利的刀锋渗出清幽的光,犹如毒蛇露出尖牙,贪婪地窥视毫无防备的猎物。 英治着急地大叫:“王衍之!” 他愕然地回头看她,只见她卯足了劲,一边叫一边向他冲来。 那边顾梓昕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就往他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奔涌而出。 英治像一头发了疯的母豹子,扑在王衍之身上,一把把他推离井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刀划得太深,他的血不断从伤口喷洒出来,英治怎么捂都捂不住。这绝不是寻常的伤口了,那把刀一定有问题!她一时慌了神,满脸都是泪。 王衍之脸色苍白,仍镇定地安慰她:“表姐说,只要一点血就可以了。我的伤没有问题,英治,我书房里有绷带” 他看向英治身后,顾梓昕已然如着魔一般,跪坐在水井边,流泪喊道:“井底的魂魄,这是王家继承人的血,如今献祭给你们,喝吧喝吧,尽情地喝吧!把我父亲放出来,把我顾家的荣耀还回来!” 地砖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从英治指缝里滴出来的血水如注,汩汩地在他们脚下汇成一道血色小溪,一滴两滴落进了水井里。 水井突然震动了一下,好像有水开始往上冒,发出平常往水池里蓄水的那种声音。王衍之的面容已经白得像一张纸了,生命急遽地消逝,井底的鬼魂们正肆无忌惮地吸噬王家继承人的鲜血。 “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他!”英治用力哭喊着,无助地看向已经渐渐昏迷的王衍之。 为什么外面的人听不到声响?为什么没人来帮忙?不,她想跑出去呼救,可是怎么都走不出去。 鬼打墙!!! 没办法了,她逼着自己镇定,不去看那个疯狂的女人。自然会有“人”收拾她的。 她突然灵光一闪,急忙把手上那两张咒符贴到王衍之的伤口上。 血流稍缓,但还是在流。 “嘻嘻,这还不够,去把她手上的佛珠抢过来呀。”有个女孩子娇笑着说道。 英治猛地抬起头!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惊觉,捂住胸口半天都缓不过来。 我终于知道,梁家表小姐是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死亡真相 黄爱汶站在她面前,纤细苗条的身材被包裹在白色的及膝洋裙里,蕾丝的裙裾处绣了繁复的花纹,映衬得小腿更加细长莹白。 她把前刘海斜斜地梳了向一边,瓜子脸上化着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浓妆,嘴角愉悦地上扬,眼底却没有笑意,小巧圆润的耳垂上极不协调地戴了对粗大的银环。 “又是你啊”英治喃喃念道。 从英治心神不宁碰触了镇魂石那天开始就进来的,那又是什么时候附身到黄爱汶身上的?早就感觉这个表小姐怪怪的了。 “从她们招魂的那天开始,我就附在了这女孩子身上了。”“黄爱汶”答道。 “她死了吗?” “还没有。” 内心阴暗的人容易招来鬼魂寄宿。 黄爱汶的死活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按压上臂动脉都不能止血,英治不再浪费时间,定定地问“她”:“把佛珠抢过来,你是不是可以帮我救王衍之?” “我们的契约不是这个。不过,你要不快点抢过来,他真的就会和我一样,掉到井里去”“黄爱汶”语调冰冷,又半带诱惑。 水井边缘伸出了一只青白的手,慢慢地往外面蠕动。 顾梓昕脸色惨白,惊惧地后退,颤抖着试探:“爹地,是不是你?” 没有“人”回答她。 井底的水咕咕地往上冒,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顾梓昕转头看向“黄爱汶”,目瞪口呆,表情一下子扭曲得可怕。她一边拍着井边焦急地叫唤她父亲,一边惶然地望向这里。 “黄爱汶”缓缓地走到她面前,微笑着跟她打招呼:“小姐,你还认得我吗?”那个声调分明不再是黄爱汶的了。 当然,这是另一个“人”。 顾梓昕手指着“她”又放下,迷茫地想了许久,先是点点头,又赶紧摇头,嘴唇不住地哆嗦:“你是谁?” “小姐不认得我了吗?小姐以前跟我可好啦,去章家也带着我去,睡不着还让我守在一旁整夜打扇子。小姐吹不得电风扇,就喜欢我打扇,还必须是象牙做骨,玳瑁为饰,熏上大丽花香味,不能离太近,五步最佳。小姐统统不记得啦?” 顾梓昕嘴唇咬出了血。 “小姐再好好想想吧。小姐还常常跟我说呢,找到老爷以后,就不用看别人脸色啦。小姐可厉害呢,才十岁就能治人,叫我装作不小心踢倒章家大少爷的梯子,害他从墙头摔下来,幸亏伤不重,为了这事我被打得遍体凌伤都没有出卖小姐呢。还有啊,还记得那只发了疯的猎犬吗都是小姐你啊年纪这么小,心肠怎么这么坏呢” 顾梓昕全身都在颤抖,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小姐好狠的心,才过这几年就全忘了吗?忘了是怎么污蔑我偷东西的吗?还哭喊着要章老太爷把我卖去顾家的妓寮里呢。我就不过是跟王家大少爷说了几句话,噫,他风流俊朗,年少多金,谁人不爱呢?如今小姐终于嫁进了王家,我也能借一借小姐的风头” “ivy,你别装神弄鬼来骗我”顾梓昕勉力开口,忍不住瘫软在地上。 “黄爱汶”已经靠得很近了,却不敢轻易触碰她。 顾梓昕抬起戴着佛珠的手,警惕地护在胸前,另一只手举着尖刀,艰难地说:“我舅公是通灵师阿祝,你敢害我,他一定不会饶了你。” “黄爱汶”说:“小姐还是这样的性情。知道我为什么要附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吗?因为呀人的身体可以稍微忍一忍这佛珠的威力呀!” 突然,“她”狞笑着,就伸手去夺顾梓昕手里的刀。“她”完全不在意这具身体会受伤。 顾梓昕剧烈地挣扎着,两人扭打成一团。尖刀狠狠地刺中“黄爱汶”的肩膀,鲜血流了一地,后者却跟没事似地,毫无痛楚,反而越战越勇。 英治根本就不去理睬她们,王衍之的生命在她怀抱里渐渐地消逝。 “怎么办,怎么办好呢?”她泪流满面,“把我的命给他呀!拿我的血去啊!” 那只鬼手攥住了王衍之的手腕,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拖着他往井底去。英治出了死力,都拉不回来。 她瞥见“黄爱汶”已经把顾梓昕压在身下,连刀都抢了扔到一旁,可是一触碰到那佛珠,手掌却像被灼烧一样,滋滋冒烟。“她”终于受不住,被弹开了几步。 顾梓昕状若疯魔,头发都披散开了,歇斯底里地大叫:“阿泷,阿泷你真的回来了” 阿泷喘着气,眼睛都憋红了,视线移向英治。英治也正好在看“她”。 英治说:“要不要再来个交易?你帮我护住王衍之,别让他掉下去,我帮你把那女人的佛珠取下来。” 阿泷妩媚地笑:“好呀。”黄爱汶的脸,配上阿泷的神情,白色的月光沐浴下,真是诡异非常。 英治面无表情地一步步逼近顾梓昕,顾梓昕边畏惧地后退边说:“跟鬼做交易,你疯了是不是?它一定会骗你的不,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英治冷冷地说,一把就扑向顾梓昕。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生来的力气,侧身压住顾梓昕的身体,两只手直接握住她的左手臂,飞快地往下移。 就要到手腕了,可顾梓昕却像濒死的鱼求生一般拼命挣扎,伸出另一只手抓向英治的眼睛。英治眉梢一阵剧痛,血好像滴落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那佛珠怎么都套不下来。她怒急攻心,起身就打了顾梓昕一巴掌。 “别毁了她的容貌,她那副身体要留给我。”阿泷说道。 容貌身体好熟悉的词。 英治愣了愣,趁她发呆的空隙,顾梓昕毫不客气地反打她一掌,然后用力一推,就挣脱了。她发了疯似地往外跑,没留神却撞上了一个人。 王衍珺。 她笑着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顾梓昕前有狼,后有豺,进退不得。她试探地说:“,这里闹鬼,衍之被她们害了” 王衍珺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thia,你永远是这么美丽。”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我从英国一路跟你过来,开不开心?”“王衍珺”笑了笑,“你叫我跳下去,证明我对你的爱,我真的跳了。说好了,你要嫁给我的。” “彭家礼”顾梓昕简直要绝望了。 “我在黑暗里好寂寞我的家人因为我自杀不肯迎我去教堂墓地他们是那么虔诚,无法谅解我有个人说你会来这里正好有人在招魂” “谁,是谁?”顾梓昕撕扯着头发,不可置信地摇头。 水井里,鬼声沸腾,冤魂齐叫,夜空中的月亮变成了红色。 这个夜晚是鬼魅的盛宴,王家祖宅不可为人知晓的角落里,人和鬼没有差别,各种肮脏的故事都浮出水面。 英治走到王衍之身边,看着昏迷中的他,阿泷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英治说:“你别碰他。” “我会让他爱上你的。”阿泷笑了。 鬼魅惑心,自己的内心从很早以前就被占据了。 ——“王衍之,看你陪我过生日的份上,我就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千万离你那个表姐远一些。” ——“为什么?” ——“其实,她身上背的可不止一只鬼。” ——“不怕,有阿祝先生在。” ——“不,听我说她早晚要被鬼所杀。” 她哪里是会被什么鬼所杀?是被我所杀呀。英治轻轻笑了起来。 她俯身捧起那只鬼手,牢牢地抓在手上,一股腐烂的味道叫人恶心。她的手上沾满了王衍之的血,拈着鬼手,直直地走到顾梓昕身边。 顾梓昕胡乱挥动着手臂,不让他们靠近。 “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但今晚一定要有人丧命在这里。”英治说着,就把那鬼手狠狠地扔到顾梓昕脸上。 顾梓昕惊声尖叫,四处躲散。英治却不肯放过她,对“王衍珺”说:“你要她的命,它要她的身体,我要她的佛珠。” “王衍珺”笑了。“她”上前就死死抱住顾梓昕,英治铁石心肠,一点也不管顾梓昕哭喊得如何揪心,趁机抓住她另一只手,用力一拉,链子断裂,佛珠四散。 阿泷和彭家礼的鬼魂像被解放一般,欢呼着从各自的身体里飘出来,齐齐冲向顾梓昕,一个抱头,一个抱脚,哀嚎惨绝。 英治跳过瘫倒在地的黄爱汶,四处捡起佛珠,见那井中鬼影几乎要爬出来,王衍之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靠向了井边。她快速地扔了一颗佛珠到井中,一声轻微的响动,井口开始冒起青烟。 月亮依然是血红色的,今晚的异动太过于惊悚。 这些对英治来说都无关紧要,她甚至都没有抬眼去看一下顾梓昕的死活。她只知道,或许这串佛珠可以救一救王衍之的命。 她陆续投了几颗佛珠到井里去,那股束缚住王衍之的力量渐渐松散开。英治又用力掰开王衍之的嘴,塞了颗佛珠,让他含在嘴里。一切都来源自直觉。 从那一年她独自步行从云山返回莲溪的路途上,王家的车停在她身边时起,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安静坐在车里若有所思地望向她的小男孩。 “王家的先祖,快救救你们的子孙!”她跪坐在地,双手合掌,祈求奇迹。 顾梓昕不知道怎么跑了过来,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刀,冲向王衍之,喊道:“血血不够快,救我离开这里把这个人的血都给你们” 英治挡在王衍之前面,任那把刀刺向自己,反手一推,顾梓昕踉跄几步,竟不小心跌到井里去。 “砰”井底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枯井,没有水。寻常人是看不到水的。 英治抱着王衍之,一点一点往外挪,离开花厅就对了。 是啊,外面从来都听不到这里的声音。一直都很奇怪,今天终于知道原因了。 可是却有个声音悉悉索索地从身后响起。 先是手然后是头发一张五官扭曲的脸 顾梓昕慢慢地从井里爬出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谁是谁 她的额头青红交加,眼角渗出血,眼珠子睁得好大,仿佛死不瞑目。脖子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整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咯嗒咯嗒”地晃动。 “都跟你说了,这身体我要用的,竟然给毁成这样了,不能用了,不能用了呀,好恨啊”这是阿泷的声音。 神情一变,俨然一副猥琐中年男子的腔调:“塞恁母诶,等了这么久,才等来一个女人” “呜哇呜哇好饿”稚童在细声哭泣。 这具身体摇摇晃晃,不断变换着语气和声音,仿佛同时寄宿了无数个亡灵在里面。 这不是最让英治毛骨悚然的。那把刀还卡在她胸骨上,疼痛难耐但是不会致命,让她愈发清醒。清醒到她可以亲眼目睹,那具玩偶般的躯体背后,另一个披头散发c面色惨白的顾梓昕正从井底飘起来。 它先是困惑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迷惘地思索了一会,而后震惊地望向怀抱着王衍之的英治,眼睛通红,全是恶狠狠的憎恶。然后再看一眼在地板上缓慢蠕动的身体,突然发出一声震破耳膜的尖叫。 它已经疯了,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就冲到了英治面前,又哭又笑,表情可怖。 “你以为你杀了我,你就可以让我表弟喜欢你?小小年纪,比鬼还恶毒呢。”它伸手轻轻地抚摸英治短短的额发。森冷,没有人的气息。 英治不敢吭声,瞥见身边还有一颗遗漏的佛珠,偷偷地摸到手心里。 “看这眉眼,怎么这么讨厌偷我衣服穿就以为可以像我了吗”它呵呵笑起来,声音尖锐,不复从前的甜美。 而后,它又握住了王衍之的手,那白皙的手腕上已经印上了一圈黑色的痕迹。那是鬼的手印。 它轻声地唤他名字:“衍之,我的表弟,留下来呀,留下来呀” 王衍之的睫毛稍微动了动,不知道是听见了没有,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英治心里一急,下定了决心,暗想,要是你醒来还能有一丝记挂我也就足够了。她果断把佛珠在顾梓昕眼前晃过,惊得它后退好几尺,然后塞进王衍之的手心里。 看着那圈手印,她心疼得不行,低头亲了一下,便跑向黄爱汶,用力地踢醒她。 她眼睛紧闭,仍然一动不动。 英治俯身凑到她耳边说:“表小姐,我知道你醒了。帮我把二少爷扶出去,不然我就把那些你看不到的东西引到你身边来。” 黄爱汶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捂着肩膀,再也忍不住了,痛得哭出来。 那边,顾梓昕又要靠近,却被彭家礼缠上了。 只有那具折了脖子的身体慢慢地爬过来,一下子抓住了黄爱汶的脚。黄爱汶吓得大叫,拼命用脚去踢开它。 这次是阿泷的声音:“小姐的身体不能用了啊快把你身体给我我要嫁给大少爷” “哈哈还有好多活人我可以从这里出去了终于”许多声音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不只是身体里,各个暗处,井底,都隐隐有鬼气要冒出来了。 英治见黄爱汶帮不上忙了,王衍珺估计也没什么用处,转身又跑向王衍之,双手架起他的腋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潜能。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到底从哪里来,心里只想,要赶紧把王衍之送离这里。 一路费力地拖动,地砖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花厅出口的地阶就在前面了,英治一阵狂喜。忽然,黄爱汶指向他们,哭喊道:“表嫂,你别抓我一个人,二表哥都快出去了还有那里大表姐也在动” 王衍珺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挪了好一段距离,一听这话,立刻又不动了。 那身体发出的声音男女老少都有,齐齐地喊:“不许出去谁都不能出去” 见“顾梓昕”已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而另一边,顾梓昕的鬼魂甩开了彭家礼,森然一笑,也慢慢地靠近了。 英治使出了死劲,就是拖不快。她胸口一阵剧痛,鲜血全滴在王衍之的脸上。惨白的脸,殷红的血,群魔起舞般的场面,简直是场永生难忘的噩梦。 终于,她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后倾,头顶的月亮越来越远,夜空一片血色。脑勺好像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努力地抬眼想去看王衍之,却只看得见自己胸骨上卡着的那把尖刀。 那把刀,用特别的符水浸泡过。 原来,自己也流了好多的血。 怎么之前感觉不到冷呢? 王衍之王衍之王衍之谁来借我一点力气? ——可以的。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我的寿命,够不够? ——你原本能活得更久呢。 ——拿去,拿去,统统拿去。 ——你可不要后悔哟。 她好像又可以动了,爬上地阶,像重获新生的巨人一般,扛起王衍之就往下冲。 回头,黄爱汶绝望地向她伸手,连王衍珺也不再装了,拼命往外跑,可是鬼打墙呀!无数个鬼魂尖啸着要冲出来,阿泷隐隐在对她笑呢她冷眼看着这一切,毫不犹豫地把那两张符咒贴在地阶两边,把血滴在上面,闭目默念,所有的喧嚣都听不见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南洋有人这么念过。 就像没有人告诉她如何破坏掉镇魂石一样,也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封印符咒。 王英治,天生的通灵者。 ——“她背上背的可不止一个鬼。” ——“她早晚要被鬼所杀。” 从这个晚上开始,顾梓昕的宿命转移到她身上来。她再也没有可能平静地度过一生了。 力气迅速地从身体里流失,像沙袋被捅了个大洞,刷刷往下漏。她再也支撑不住,趴倒在地上,尖刀更深地刺进了她的胸口里。 英治觉得很冷,可手紧紧地握着王衍之。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一双黑色的鞋子,不知道站立那里多久了。 “王公子?”对他会出现在这里,我还是有点意外的。 “谢小姐,你好。”王怀铭微笑道。他的样子跟王衍之可真是像,一不留神就会认错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们市里打电话给周秘书,说今天会再派人来处理。我便猜想你也会来” “不,我问的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间屋子里?” 王怀铭笑了笑,说:“我听村里的人说,这屋子旧主有个女儿,曾在我家帮佣过。不过当时我还没出生。” 我蓦然望向他。 “听说她去世已久,我来缅怀并感谢她,让我得以出生。” “那你应该感谢你父母。”我讥讽道。 他倒不以为意,说:“若不是她,我母亲也许没可能嫁给我父亲。” 这个人,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 王怀铭继续说:“我想,你可能知道我父亲之前还有过一位妻子。三十年前,早早地离世,就在莲溪这里。那天晚上,我母亲,我姑妈,我二叔,还有她都在。” 对啊,那个离奇的夜晚,黄爱汶跟王衍珺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愣愣地看他,那双鞋子的主人到底是谁?感觉就像是个百无聊赖的人,闲闲地抱臂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了一场无聊的戏。 村里的扩音器又开始放高甲戏了。我听了听,这回是《连升三级》。不吉的日子,喜庆的曲调,生死都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就你父亲不在呢。”我口气很糟糕。 “因为他的咖啡里被人放了很重的安眠药,他当时的妻子做的,”他说,“我父亲并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可是叫人难以相信呢。除去毫无感情基础又会拖累自己的妻子,顺便借她的手做掉威胁自己继承权的深得父亲宠爱的弟弟,在这个远离南洋的莲溪小村落,鬼气森森的王家老宅里,长辈们鞭长莫及,神不知又鬼不觉,事后还可以推给愚蠢的妹妹和表妹。这样的家丑,南洋王氏绝对不会外传。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巧妙的了。” “这话好像说得通。” “是呀,不信你回去问问他,你父亲当时外出得是不是太过频繁了?” 王怀铭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为什么你不能像他信任你一样,信任他呢?” “什么?”我有些错愕。 “他把那天晚上的事压了下来,所以没有追究到你,王英治小姐。”王怀铭看着我,目光从容。 “你为什么要这么叫我?”我紧张起来了。 “如果你不是王英治小姐,你是不会这么清楚地知道那晚上的事的,连我二叔都记忆模糊。”他淡然地说,“我二叔很喜欢她,只不过,还没喜欢到去放弃王家二少爷的身份。”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不可能。英治呢?她有没有动过一瞬间的念头,期望自己变成某个人呢? “你觉得你母亲就真的是黄爱汶吗?”我问。 “就像我表妹未必就真是梁诗怡一样?”他反问。 他果然知道的。 “我曾打电话约你出来喝咖啡,不过想告诉你,那天晚上,暴雨下得很大的那个夜晚,我们都在莲溪。” “第二天我们在故园见面了。” “就是从那天起,我就感觉到不对,后来,你又特地来提醒我,我很感激。” “那有什么关系?你父亲当年也一样察觉到了,连阿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一点也不避讳:“说得是,黄家确实给我父亲很大的助力。” “梁家对你的未来也很重要。你的几个弟弟看起来都很聪明,压力大不大?” 我被自己言语中透出来的那股尖酸吓到了。这不是我,是潜藏在我心底的英治。她心有不甘,她死不瞑目,她要冲破我的身体跑出来了! 英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地醒来。眼前是一片白色,福尔马林的味道充斥鼻尖,令她很不舒服。 只有达叔守在她身边,见她醒来,赶紧劝她不要乱动。 英治问:“王二少爷呢?” “在高级病房里。” “他没有事?” “没事,只是很虚弱。幸亏表小姐奋不顾身地救了他,两人都是一身血呢。真没想到大少奶奶竟然发了疯。嘘,说不得,你听听就忘了啊,”顿了顿,又说,“李医生说大少奶奶有什么什么分裂症!哎呀,我说不懂。看不出呢,那么漂亮贤淑竟然是个有病的。表小姐也叫人想不到的,那么拼命,明明也只是个小姑娘,跟二少爷感情就是好戏文里怎么说?青梅竹马,金童玉女呀” 英治听得恍恍惚惚,眼睛又合上了。 因为这件事,王家便把黄爱汶当做王衍之的救命恩人来对待。早早地,两家就决定让他们在十八岁那年订婚。 而王英治,凄凉地死在她十八岁生日当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像谁 我觉得自己是分裂的,一半停留在黑白的过去,一半生活在斑斓的现在。如果站在镜子前,我未必能认得出自己。 环视了一遍英治生前住过的这间老屋,简简单单的几样旧家具,早已被灰尘蒙蔽,没有多少生活气息,只有窗檐边种的那株滴水观音依旧青翠鲜活。回想起来,生命的最后几年,她好像有时会一个人回到这里住,每晚睡觉前忐忑不安地在枕头下藏了把刀,随时准备对付那些不怀歹意的人。她的养父母有了自己的骨肉就不怎么管她了吗? 在这里待久了,心头不知不觉就会涌起一股感伤,好像蓝色门帘后面,英治的眼睛一直警惕地看向我。 我问王怀铭:“王英治后来是葬在这西山上吗?” “这个不太清楚。我询问过这村里的人,因为她是凶死的,尸骨连停棺都不可以,草草地烧掉了,也不知道后来被谁领走了。” “应该是你二叔吧?”除了他,我也想不出谁了。 “不是,”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二叔一直到他发生意外那天才知道王英治小姐的死讯。他没告诉过你吗?” “我们很少谈。” 王怀铭忽然恳切地说:“谢小姐,我想这么称呼,你会更愉快一些。能不能请你帮个忙,转告我二叔,我父亲真的很想见见他。我父亲已经时日无多了” 果然又是这个! 我随口道:“说句不太妥当的话,请别见怪。反正也快死了,死后再见不也是一样吗?” 我想,我是真的不太会说话,因为这话一出,王怀铭纵使家教再好,也不禁表情一滞。 我赶紧补充:“我的意思是,你二叔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前尘往事早就散如云烟了,还见他做什么?” 王怀铭沉默了一会,说:“我们这样的家族里,有人利欲熏心,也同样有人重情重义。我父亲还在世,兄弟手足的情谊就不会减少一分,可人要是死了,就真的尘归尘,路归路了。转世为人,从前的事就不会再记起一分。” “你二叔的名字二十五年前就刻在你们故园的墓碑上了,他的身体早就化作尘土了。” “他始终没有往生,而我也不愿意我父亲心事难了。谢小姐,可知人死前若执念太深,是会化成厉鬼的?” 我心道,这还用你教,借王英治的眼睛,我都不知道看了多少。 可是看他那么诚挚地再三请求,我不好断然拒绝,又不能替王衍之答应,只好说:“你二叔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要是看到了,我就帮你问问。” 我生怕他再多给我找麻烦,赶紧告辞。拒绝了他要相送的好意,我匆匆跨出门槛,突然脑子灵光闪过,回头又说:“梁诗怡还在云山,没有回香港。”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谢谢。” 走出来,吹了阵风,心情畅快了许多。还不到中午,村落各户人家已经陆续挂上彩绘灯笼了,火烛还未点,已足够美丽。和煦的春日,穿梭在彩灯之间,河边重植了桂树,香味扑鼻。 小陈的电话一直没打通,我又给小高发了短信,没回。索性就先去喜进家吧,过门不入会被说成没教养的。 走着走着,我不禁沉吟道,仅仅像王怀铭说的那样,是王衍言临死想再见一眼自己亲弟弟这么简单吗?可王家大房不是一直怀疑王衍之的鬼魂在作祟,导致王衍言缠绵病榻多年吗?为什么没人去怀疑黄爱汶?我越想越不对劲,王怀铭绝对又是在套我话,他早就知道“梁诗怡”没有回香港了,这样放任“她”到处跑,无非是想查出“她”的真正身份吧。 我背后冷汗涔涔,暗叹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些。 王衍之说得对,不该轻易地揭开自己的底牌的。他那么反对我和王怀铭接触,想来也是明白自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又想到英治家,偌大的客厅里竟没有摆放上任何一张她的遗像,也真是身后凄凉。她的养父母和那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小孩又去了哪里呢?还有,到底是谁取走了她的骨灰?她应该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啊!难不成是好心的达叔在可怜她? 谜团重重,仿佛一张无边无形的蜘蛛网把我严严实实地罩住,想喘口气都艰难。也许去问问喜进会更清楚一些。 我加快脚步走,离得不远,过一会就到了他家门口。 大门没有关,里面传了育瑜高声说笑的声音。我迟疑着,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进去。一想起英治死在这里,我就倍感不适。 突然,衣角好像被人扯了扯,我吓得赶紧跳到一边。 “阿生姐”二仔站在台阶上,一手捏了几包茶叶,仰头看我。 “哦,二仔啊,吓死我了。你爸妈在里面招待客人啊?”我抚了抚胸口,又摸他的头。 “是呀,给客人泡茶。” “那你手上拿这些茶叶干嘛?” “我妈说来的是贵客,叫我去村长家借点好茶过来。”二仔脆生生地答道。 我有点好笑,育瑜就是这么大惊小怪,小陈居然也成了领导贵客啦,待会得好好嘲笑他一番。 二仔怕育瑜等太久会骂人,蹦蹦跳跳地先跑进去了。 我给自己鼓了鼓劲,怕什么,反正是自己亲戚家,再说了 我跟在后面,慢慢地走到客厅里。育瑜和喜进都满脸堆笑地坐在沙发上,四方矮茶桌的两边分别坐了两人。小陈正对着我的方向,笑嘻嘻地冲我挤挤眼睛。我的视线向下移,牢牢地盯住那个窈窕的背影,淡绿色的裙装,洁白纤细的小腿,一头蓬松的长发散落在腰间。我看不到她的脸,但已知她必然很漂亮。 小陈见我一直呆站着,就过来拍我肩膀,压低了声音问:“喂,怎么了?”然后他又偷偷用嘴努了努,示意我看那女孩:“这就是我在高速路上看到的美女,刚坐着吃稀饭呢,没想到她敲门进来说路过讨杯水喝,哇,气质真好,身材也够辣!” “你就没想过,她是怎么从高速路走到这里来的吗?”我问。 他愣了愣,才说:“是哦。不过你知道她是谁吗?”一脸的兴奋,眼睛都在发光。 那个女孩子闻声,回过头,明眸皓齿,对我一笑,眉间顿生无限风情。 我也跟她点点头:“梁小姐,你好。” “原来你们认识呀!我就说了,我这个外甥女很有本事的,还能认识梁小姐您这样的人。”育瑜一见,更加热情地站起来给我们添茶,招呼我坐她边上。 我勉强笑了笑:“先借下洗手间。” 洗手间很狭长,跟杂物间并在一起。一进门,前半间堆放着七七八八的东西,后半间才是盥洗台和掉了漆的马桶。两米高的外墙上开了个菱形天窗,透进点日光,地上也印了个菱形的光影。 我很后悔,怎么就在车上走神,如果当时留意一下,一定可以发现她的。其实我也只是坐在马桶上,给自己点思考的时间,手机信号被干扰了,都不知道要向谁求救。 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我最终选择放弃,决定随机应变,反正人这么多,大白天的不用害怕。 水龙头好像坏了很久都没修,上次来就在滴水了。“滴嗒滴嗒”个没完,真是浪费。我洗完手,怎么拧都拧不紧。 抬头准备整理下头发,镜子里突然多了一张人脸。 我心跳漏了几拍。 那分明是梁诗怡明丽动人的脸庞,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神情熟悉得好似另外一个人。就站在我身后,贴得这么近,我隐约闻到了一股水草潮湿的气息,夹杂一点点的味道。 她就像是刚从水里浮出来的样子,明明衣着十分整洁气派。 我脑子里的弦断了。 “你门没有关哦。”她微笑着掏出化妆包开始补妆。 “抱歉。”我转身快步离开,明明已经快到门口了,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 我的视线都集中在她右边的发鬓上。 我一冲动就脱口而出:“阿媛” 她缓缓地偏过头,对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你是在叫我吗?” ——“那个房子啊,三姐常常会去边上看” ——“看什么?” ——“看那个人啊,给她发奖学金的那个人有没有来。” ——“你这个小屁孩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她考高中的时候是我们这里的第一名,那个人亲手给她发的奖学金。她站在上面,看那人看呆了,叫她下来她都没听见。” 我望着那面镜子里的我和她,该怎么说好,比起我来,王映媛更像是另一个王英治。 英治站在镜子前,苍白而惊恐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的神情。她拼命地拍打自己的脸颊,想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是那张脸的五官却无法改变。 从那一天开始,她穿上那个女人的裙子,站在王家大宅二楼的书房里,对着莲溪河里的鬼魂许下的心愿就已经开始成真了。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帮你做到的。”那个名叫阿泷的女鬼是这么说的。 她讨厌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连额头都和那女人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王衍之推开门那刹那才会讶然而迷茫地望向自己!所以,王衍珺和黄爱汶才会让自己穿上那女人的衣服去嘲讽她!所以,王衍之画出来的自己才会是那女人的模样!所以,所以那个女人才会冷笑着说,这副讨厌的眉眼,即使穿上她的衣服,也不可能会变成她! 原来 顾梓昕的脸长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 这不是真的! 英治捂着脸,无声哭泣。可渐渐地,她在指缝里不可抑制地爆发出大笑来。 是呀,那天,我是这么说的呢,“请让我变成这个男孩子喜欢的样子”。 我的心愿就是让他爱上我,变成他爱慕的样子,然后,和他站在一起。 英治长到十六岁,走在大街上,以前认识她的人都会很惊异地回头看她。有人感慨,女大十八变,英治小时候是挺可爱,但没想到这几年竟变得这么美丽。也有人说,不奇怪,女孩子青春年少时一颦一笑都很动人。 “阿媛,你杀了她吗?” “是呀,那个晚上,我把她的头死死按在水缸里,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窒息,然后我就变成了她。” “为什么?” “我想和那个人站在一起。” 我看着她的发鬓。那里,夹了根粉红色的少女发夹,跟这身妆容一点都不搭。可就那样夹在上面,好像理所应当。 不,你不像英治。你比英治还要丑陋呢,阿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那一天 我看着这个几乎陌生的人,呆呆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画好了口红,小巧的樱桃嘴,双唇却很饱满,微微往上翘,充满诱惑力,调皮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转头微笑着看我。 “阿生,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手指冰凉。 我推开她,飞快地往外走,却被她一把拉住手臂。 “阿生,不多聊聊吗?”她说话完全是阿媛的腔调,“像你和王家大少爷那样聊。” “他知道你是冒牌货。” “那是因为你!你们都见不得我好!装作不知道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她尖着嗓子质问我。 “你别把他当傻子,不需要我说,他也能看出分别的。听我说,等他利用完你以后,一定会找穆家除掉你的。” “不会,他会爱上我的。只需要一个机会,他就会爱上我。但就是你你多管闲事,让他对我起了戒心,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都是你的错”她声调渐变,越来越激动,额头青筋暴起,面上露出一副青灰的死相。 她一步步地走近我,我想打开门,却发现门栓怎么都打不开。 我着急地拼命敲门,外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从背后双手搂住了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那股湿漉漉的气息都吹到我脖颈窝里。 “阿生,你知道吗,我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能真的成为他的未婚妻。我想接近他,仔细地看他的嘴唇,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我那时才十四岁,想法多么羞耻,生怕睡觉不小心说了梦话可是,他不是我的,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变成我的呢?”她的手像冰凉的蛇在我腰肢间游走,到了腋下,又蹿到胸前,一点一点往上摸,话语始终没有停止,“于是,我很拼命地念书,次次从他手上接过一等奖学金的人只能是我,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吧我要去法国读书呀,他也在那里,我要变得聪慧美丽,和他邂逅,也许他就能注意到我了” ——“生姐啊,我以后想要去法国读书的,听说法国很美的。” ——“达叔啊,我以后想去法国留学,去马赛,到卡农维尔街33号门前看一看。” “你肩膀在发抖,表情怎么会如此僵硬?你好像很不开心,”她说,“和王家大少爷说话时你不是很谈笑风生吗?他注意到你了,还派人去调查你,我看到了,他桌面上摆着你的照片,你的档案,真叫我嫉妒对了,在你身边的那个年轻男子是谁?他也不是人吧?为什么和怀铭长得那么像,说,你是不是也迷恋他呀?” “” “咦,生姐,你为什么哭了呀?” 右面墙沿斜靠着一块长玻璃,隐约映照出我和她的身影,像两条蛇诡异地交缠在一起。杂物堆中间,一个老式的收音机特别醒目。 我抿了抿嘴唇,咸咸的,面上全是泪。 阿恰的法术越来越弱,身体里那个真正的自己好像快要觉醒了一般,痛,心很痛。 阿媛房间里那张贴在窗户上的发黄旧报纸,那个被蛀掉的日期是“22”,1986年8月22日,鬼节,英治的生日。 那天下了雨,我撑伞失魂落魄地从老宅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当日的报纸。我不关心一支断枝引起长时间大面积断电,也不想知道云山百越查封的323套空房将如何重新分配。坤叔告诉我,今天是王家二少爷和黄家表小姐在法兰西订婚的日子,村里每个人都可以领到一个红包。 我“哦”了一声,没有接那个红包,却从大门信箱上随意地拿走了报纸,在坤叔怜悯的目光下,慢慢地走回去。 我只是来问一问,他去哪里了,怎么都不给我写信了,连钟叔也不告诉我二少爷最近都在忙什么。过完寒假他就匆匆离开了,什么话也没给我留下。 家是回不得了,学校也去不了,肚子已经这样大了,遮也遮不住。 为什么不来看看自己呢?一定是学业繁重吧,大学是要去牛津还是剑桥?写的信都有收到吗?应该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吧?他是喜欢男孩子呢还是女孩子? 没关系的,以后带着小孩子去法国,去他常常度假的那栋房子找他。大人小孩一人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先平静而有礼貌地敲敲门。如果仆人开门彬彬有礼地问你们是谁,该怎么回答呢?我们是你家二少爷的朋友,他说来法国就到这里做客。 不对,我们不仅仅是他的朋友。我们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答应过我,就算是死了,也会跟我在一起,所以我们是不会分离的。 可是仆人会狐疑地盯着我们,考虑要不要报警,因为他家的二少爷已经和别人订婚了。就在法国,就在马赛。也许他们还在这栋房子里一起度过了美妙的夜晚,就像他和我一样。 是这样的吧 有人在叫自己吗? 达叔冒着大雨跑过来,黑色的橡胶雨衣下浑身都湿透了。他焦急地说着什么,我听不见。然后,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一手接过我的雨伞,一步一步地走在下雨的村道里。 隐约好像路过自己家门口了,族叔往外面吐了口痰,是不是看到我了?卿嫂家的扁食店关着门,那招牌在风里飘荡。声音好吵,雨这么大,我都快听不见达叔在跟我说什么了。哦,他叫我不要伤心,告诉他是哪个王八蛋,他要去揍死他,叫公安去抓他,看他还耍不耍流氓。 不是的,不是哪个王八蛋,达叔不会去揍他的,公安也不会抓他的,他没有耍流氓。 是我自己很喜欢他。 到达叔家了,这个门我很熟悉。他叫他儿子喜振去给我烧热水,让我擦把脸。可是他的老婆很不高兴看到我,挺了个大肚子又还没出嫁,是挺伤风败俗的。达叔又喊她给我拿一身干衣服过来换。 达叔人真是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还对我这么好。等见到王衍之,一定要跟他说说。 不,王衍之不会来了。他今天在法国订婚。他给我的那个电话,我一直打不通。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一声呢? 我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八个月大了呢,可多少还是得吃一点,不然肚子里的孩子会饿。圣诞节的时候,他放了假,就到云山来了,那时都没听到他提过表小姐啊。 达叔让我睡在他家主卧里。外面风雨声大得吓人,豆大的雨点狠命地砸打在玻璃窗上。他家可真温暖,宽敞的石头房摆放木质的家具,连床都是三面围屏的传统婚床。我和衣躺在上面,听了一下午的风雨。没有古人的意境,绝望一点一点地渗透到我心底来。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客厅里,达叔的收音机在放《薛平贵回窑》:“自君去,一去那亏妾身瞑目只处守孤闱。君恁一去恰似孤雁单飞,未知何日共君你来再相逢”咿咿呀呀的,听不清楚,信号很差,不一会,就变成沙沙响了。 我闭了会眼睛,黑暗中好像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我一惊,就睁开眼,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我以为是我心神不宁,再闭眼想休息一会,恍恍惚惚间,好像有很多影子在我眼前飘过,远远近近,像在窥视我。 终于是受不了了,我摸索着起身往外面走,想喊一喊达叔,可是脚好像被人拖住了。我低头仔细看,那张脸怎么那么熟悉?那不是我吗? 不对。 她对我笑:“英治,怎么,不记得我了?” 哦,原来是从前的大少奶奶。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样子,还得不得意?”她是来看我笑话的。 可是我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王衍之抛弃我了。哪怕我让他发了誓,死也不会离开我,他还是离开我了。 我很平静地对大少奶奶说:“我不得意。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顶着和我一样的脸,也终究逃不过被人弃如敝履的命运。”她笑得可真阴森,说话的声调尖细得像前清老太监,电影里就这么演。那时,还是王衍之带我去看的。 我忽然看她顺眼起来了,大概是同病相怜吧,她和我一样被所有人抛弃了。不,起码达叔还给我一点遮风避雨的温暖。我比她幸福一点。 她扭曲着脸,极尽所能地嘲讽我,靠我靠得那么近,我闻那股血腥味闻得都快吐了。 想起来了,她是被我推到井里摔死的。 我问:“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吗?” 她半掩着嘴,咯咯咯地笑:“你以为你能活下去吗?” 果然是。 “那能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呢?”我真是蠢,试图跟她商量。 她指了指我的肚子,说:“它已经要留下来了。” 我一愣,低头看了看下面,两腿间湿漉漉的,有一股热流急切地涌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唤醒 我这才感觉到痛,嗓子低哑,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拍拍门,希望外面的人能听到。 可是没有人过来,只有收音机沙沙沙作响。 我再推了推门,门一下子就打开,我刹不住,重重地跌到地板上。 眼前一黑,好像晃过很多人影,想仔细地辨认过去,又统统看不见了。 哪里还有顾梓昕?大约是心魔罢了。 挣扎着起身,半爬半跌撞地前行,脚下一串长长的血迹。屋子外面是滂沱大雨,可达叔他们哪里去了? 屋子的另一角,达叔的媳妇走了出来,见我这副狼狈的模样,捂着嘴大呼。过了会,达叔和他两个儿子全跑出来了。 “糟糕,小孩子是要出来了。”达叔媳妇说,又叫她两个儿子快点回避。 他们商量了一下,见我已经奄奄一息了,就叫喜振跑去村头卫生所喊医生。 达叔掐住我的虎口,叫我不要闭眼睛,急红了眼,还不住跟我道歉,说刚砌了间杂物间,结果漏雨了,一家子都在那里忙乎,没好好地顾上我云云。 他真是客气。我是在梧桐巷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王衍之,才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一路颠簸来到莲溪寻他的。雨这么大,要不是达叔,我又得在雨中等车才能回云山市区。到了那里,我也没地方可以去的。 “达叔,达叔,你真好。”我虚弱地说。 达叔叫我不要说话,和他媳妇两个把我扶到房间里去躺着,血好像一直在流,他媳妇不乐意让我进主卧,达叔就一巴掌扇她头上,让她多可怜可怜我。 达叔,达叔,就你可怜我了。我亲生父母,养父母,还有我那心心念念的男孩子,都弃我而去了。 “为什么喜振还不回来?”达叔又打发喜进去找。 “啊呀,脚,脚要出来了!”他媳妇惊慌大呼。 我刚开始只觉得剧痛,而后意识渐渐模糊,达叔好像给我灌了点温水。我仿佛看到了王衍之,还有那天晚上我用力把他拖出王宅花厅的情形,阿泷的眼神是在嘲笑我吗?空有一张同样的脸,又有什么用,对不对?我连愿都不会许,那时我只想要被人爱。 屋子里一片忙乱,很吵很尖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医生姗姗来迟,所有人好像面色凝重。我是不是又给别人添麻烦了?真对不起,我这十八年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看人脸色,生怕别人更加不喜欢我。 他们在说什么?这孩子是不是要保不住了?他们要送我去市医院,可是这天气大晚上地去哪里找车? 我想,我是不能让孩子孤零零地走掉的,我这一生这么孤独,好不容易有个伴的。 这么一想,意识就清楚多了。我握住达叔的手,轻声跟他道谢。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斜坐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惊惶地看着我。 “英治,你要撑住。”达叔眼眶都湿润了,真好,还有人会为我哭泣。 我和他说话,好像在交代遗言:“如果有来生,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请给我亲人c朋友c爱我的人。我不愿意再无依无靠,孤零零地活下去了。” 这孩子真是可怜,也罢,不要出生也好,人世本就艰难,何苦出来折磨自己? 说完话,我轻松了很多,视线渐渐地模糊,很多人叫我,我也不理了。这么累,真的累。我迷迷糊糊地想起,我曾经对淑娣说,下辈子投胎就给她做女儿好了。听说她也怀孕了,我很想她,可我不敢见她 好累,不要叫醒我。对不起,孩子,你没能看见外面的世界。 王衍之,王衍之,王衍之 “王衍之,王衍之,王衍之”我低低地唤他名字。 阿媛像变态一样抱我抱得很紧,像要把我的骨头都捏碎。这种东西,陷得太深,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鬼了。 “生姐,你可知道我活得多么痛苦?爸妈不疼,姐妹不亲,他们眼里只有弟弟,”阿媛说,“好不容易生活有个期盼,没想到,没想到我竟死得那么惨!你知道我有多害怕有多绝望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何必让我这个一向和你交好的表姐也体验一把何为害怕和绝望? “明明站在他身边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他竟然还给你打电话,还想约你见面,为什么?为什么?!” 王怀铭那么聪明的人,一眼就瞧出你不对劲了,躲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愿意和你多说话?南洋王家人心机深沉,表面一套,暗里一套,你真以为他找我是想约我谈谈情说说爱?哎,为爱疯狂真是可悲,做了鬼都看不清事实。 “你在哭什么?” 地板上不知何时都溢满了水,哦,水龙头没关好,可是这么多水从哪里来?“咕噜咕噜”往上冒,已经漫过我的脚踝c小腿c大腿,胸口好闷,喘不过气,底下好像生出了手,要把我往下拖。 我突然很害怕,却不是因为这样的场景。这种濒死的感觉似曾相识,我极力要甩开她,她却像八爪鱼一样牢牢地吸住我,想把我一起带到地狱去。 真是何必,我又不是没死过。回想起来,我迷惘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达叔家的被单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到担架上往外面抬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我现在很害怕,我的魂魄好像就要脱离这具身体了,这一生好不容易拥有的亲情c友情和爱我的人,我不再无依无靠,不再孤独一人了,难道就要这么失去吗? 我蓦然瞪大了眼睛,头往后仰,反手就去掐她脖子,力气变得很大。我不是谢春生了,我好像变成另一个人,动作狠戾,一股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的锱铢必较的狠劲。 阿媛像是被我吓到了,我瞥见她的脸青白交加,眼珠子往外瞪,身体软软地往下倾,然后我看到了她真实的模样。 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两只黯淡无光的眼睛露出来,穿着那身校裙,漂浮在我面前。水已经抵住了我的喉咙,我剧烈地咳嗽,嘴巴里好像灌进了水,痛苦万分。 身后的桎梏已经消失,可是眼前的阿媛更加可怕。 我们都浮在水里,我想起,她死于水中。 我努力想要挣脱这种幻觉,可是意识却一点一点地在模糊,她的手抱住了我的腰,更深地往底下沉,许久都没着地,明明不过是个两米高的小杂物间而已,怎么那么像在莲溪河里? 我好像想起来了,那年,我曾经掉进了河里,是谁奋不顾身救起的我? 呼吸渐渐地困难起来,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撕扯间,灵魂好像要离开了。好像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幽暗房间里,住在里面的那个人正要打开门,走到外面来,她已经被关了许久许久。 明明不愿意醒来的,为什么还要把我唤醒? 在一瞬间里,我失去了最后一丝清明,另一个人从我身体里冲出来扑向了阿媛 再度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高的脸,一屋子都是白色,福尔马林的味道刺激得让我恶心。桌上放着一个小彩电大小的心电监护仪,几条线接到了我胸前。 “醒了,醒了!”小高惊喜地喊起来,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呼叫器。 张副c老赵和小陈走了进来。 小陈说:“哎呀,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怎么了,那谁一进来就踢开门,结果你和梁小姐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小谢,你平常也要多注意身体。”张副说。 我迷茫地看向他们,老赵解释了下,原来我不知怎么地就在喜进家卫生间里晕倒了,连同那个路过一时兴起来做客的梁小姐。 “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刚刚已经通知你爸妈过来了。”张副说。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身后跟了个护士,简单地问了下我的情况,然后说,待会会安排我去做个心电图彩超。 “怎么了?” “你被送进来的时候,我们给你做了简单的检查,发现你心博出量突然减少,你以前有没有过被查出过心率失常?” “没有,我公务员体检时一切指标都正常。” 医生说:“先看看再说,平常要多注意,这个容易造成心跳骤停,很危险的。先给你挂个一级护理吧。” 老赵跟着护士出去帮我办手续,张副去外面接个电话。我只觉得自己脑袋空白,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一样。 “知道是谁把你抱出来的吗?”小陈神秘兮兮地问我。 我摇摇头,确实不记得了。 “别装啦,小谢,真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暗杠上了那么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小高跟着笑。 “什么啊?我真不知道。” 小陈看着边上没别人,才说:“我们都在外面看电视呢,就想你怎么还不出来,梁小姐说跟你旧识,要去看看你,然后你们两个都没来。以为你们聊天呢,就不敢去打扰。后来,那个王公子,就是那个南洋王家的大公子我一开始是不知道,只听见你那俩亲戚在喊他对,他就很着急地冲进来,把那个洗手间门踢开了我们都很奇怪,跟过去看结果他一把就把你抱出来了,当时那个梁小姐也躺在地上,真是奇怪,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他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把你抱出来,跟你亲戚要了杯水,很仔细地喂你喝好像王家的司机也赶过来,然后是他们送你来医院的。” 我沉默地坐着。 “哎,他对那梁小姐不管不顾地,就那么扔地上了。我看不过去,就跑去看她,原本她吧,脸色死灰,双眼紧闭,我还以为是死了,非常紧张,正要去摸她鼻息时,她突然就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我,我真的给吓到了。然后,她就自己走了。” “现实比小说还狗血,真没想到你们会演这么一出”小高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你和那梁小姐不会是撕打起来了吧?”她摸了摸我的脖子,小小声地说:“有条伤痕诶,早上去还没看到呢。” 我整个人很累,跟他们说要去一下洗手间。小高连忙劝阻,医生交待过我不能起床,怕我突然晕倒。 爷爷的病房就在楼上,谢明珊已经冲下来了。我想起爸爸今天没课,陪妈妈去宁海烧香了,赶回来还得有段时间。 “手机怎么回事,又关机了。”谢明珊说。 我拿起来一看,果然黑屏,想按又没力气按。 “省省吧你,看你虚脱成这样,听说你跟人干架啦?”她很兴奋,想来小陈肯定跟她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了。 “对我要礼貌点,”我点了点她的鼻尖,“论辈分,你得喊我阿姨。” “你脑袋坏了,不应该做心电图彩超的,建议去扫个头部ct。” 不理会她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地,护士就带了护工过来推我去心电室。 我一路沉默,看着每个人从我身边经过,远远看到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定定地望向我。 还是穿着上午那身衣服,还是那副年轻俊美的皮囊,眼角没有那颗妩媚的痣,可我知道他是谁。 那个我在二十五年前怎么等都没有等来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新闻 我被安排住院观察至少一周,挂一级护理,住在一个二人间里,十分麻烦。隔壁床第一天住了个老爷爷,后半夜就突然不行了,医生赶来做紧急抢救,我就看着那帘子拉了起来,静静地在躺着听了不知道多久,屋子里就响起了家属嚎啕大哭的声音。第二天又换了个阿姨,也没住两天就出院了,好像是因为治不好了,回家准备后事去了。 妈妈一直陪在我身边,捂住我的眼睛,恨不得把我耳朵也塞上。本来她是不愿意我住院的,毕竟阿恰和她千叮万嘱过,但医生说我有过心博出量突然减少的情况,以防万一,还是得多做检查,没办法只能留下来。 她一直和我说,医院很脏,眼睛不要乱瞄。所谓的“脏”,就是指那种东西吧。阿恰是知道的,我一开始就死了,所以不让我来医院。我没想到我真会变成好友淑娣的女儿,好多人都到医院来看我,除了阿菀,她有严重洁癖,无所谓了。死前许了个愿,竟然成了真,大概是被老天怜悯了一把吧。可是,人死了,投了胎,不是应该忘记所有的前尘吗?那我怎么还能记得从前的事呢? 医院这样聚集了各种死魂怨气的地方,据说是阴阳分界最明显的地方,八字较轻的人容易见鬼。而我这种,不过是站在一道长长的台阶上,往上望不到头,往下看不见底,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那人常常来看我,但他从没有走近过,只是远远地望着我,从始至终都习惯双手插在口袋里,和从前一个样。我想起了很多当年的事,有些印象模糊,很想问一问他,又觉得实在无趣。他不过来,我也不会过去,那颗随时准备为爱疯狂的少女心早就和十八岁的自己一起死掉了。 我倒是记起来,原来是阿恰帮我收的遗骨,最后好像被安放在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并不是太在意。阿恰常常替那些死后孤苦的人收尸,然后收集他们的鬼魂养起来。仔细想想,阿泷的骨灰很可能就是被她带回来的吧,那时,她不就在南洋吗?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女人。 本以为阿媛会再来找我麻烦,曾有几次,我感觉有人在偷偷窥视我,吃的药c吊的瓶都要小心翼翼地一再跟护士核对清楚,生怕药袋里不明不白多了点什么东西。顶着梁诗怡的皮囊,她是不敢明着做什么,但暗地里就很难讲了。 有次趁我妈不注意,和明珊私下讲起来:“我想找她谈谈,无非就是误会我和王怀铭有瓜葛而已。” 她诧异地看我,表情显得十分鄙夷:“这种智商水平简直堪忧啊亲,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无异于就是颗定时炸弹,不除掉你还留着过鬼节吗?” “我怕连累到你们,又苦于难以查探她的下落。” “你只要看看王怀铭在哪里,就知道她会在哪里了。” “可是梁诗怡那么漂亮的外表,加上显赫的家世,走到哪里不都是很瞩目的吗?这些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总觉得心里不安。” “哧,庸人自扰。我去给你买饭的时候,起码见过王怀铭三次,一不小心就要以为他改行当医生了。所以,阿媛一定就在附近,只是我们没看到而已。你与其担心阿媛会找你茬,不如和她结个联盟,一起攻克南洋王家。你看,中青两代人尽入你表姐妹二人之手,听起来是不是很带劲呀?”她讲得眉飞色舞,实在是写狗血小说的料。 “华山论贱,你当属第一。”我由衷感慨道。 明珊的接受度一向很高,我原以为我告诉她阿媛杀了梁诗怡并附在她身上的事之后会稍微惊叫一下的,没想到她只是摇摇头说了句,“人这一生,得有多苍白贫瘠,才会只剩下爱情?” 我心里一阵刺痛,不敢表露出来。阿媛和我不过都曾是凡尘里最卑微不过的女子,本身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却不择手段地要得到一个心仪的男孩,哪怕他不爱自己,先得到了再说。 做了谢春生太久,过分地安逸,戾气早已被温情消磨掉了,连性格都变得善良懦弱起来。忐忑不安地在考虑阿媛的事,直到有天早上,我爸打开病房里的电视,一则重磅新闻让我彻底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快速地闪过几张梁诗怡的照片,有穿着清亮参加沙滩派对的,也有和男性友人勾肩搭背逛街的,大多是被远距离偷拍的,最后定格在一张十分清晰的抱着贵宾犬的生活照上,随意地扎着头发,一身粉红色的运动装,笑容十分可爱。我没有认真听主播声情并茂地讲什么,目光一直停留在底下那排醒目的字幕上:“香港梁氏集团太子女梁诗怡在大陆境内离奇失踪?!” 我爸在一旁说:“这不是那王家大小姐的女儿吗?前阵子还来医院看望癌症病人呢。” 我妈趁机教训:“所以说啦,女孩子不要到处乱跑,早点嫁人,安分养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只得苦笑。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不到一天的功夫,新闻已经开始大篇幅地报道了梁诗怡的未婚夫王怀铭疑似在大陆搭上神秘女子,并含沙射影地指出梁的失踪可能与此有关,甚至还有记者拍到了王怀铭在云山医院连续逗留数日的照片。这一切都让我惶然不已,我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已经不愿意现在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 各地的记者开始在云山医院外徘徊,听说还调了警卫临时拉起了警戒线来维持秩序。他们都在等着王怀铭现身。每天听着护士们在八卦那个神秘的女子到底是谁,我心里就十分紧张。 明珊说:“已经陆续地猜测到几个热门人选了,其中一个是地方电视台女主播,云山医院里漂亮的女医生护士照片都被扒上了最火论坛。当然有人曾看到,王家的专车那天送了个人到医院里来大家都在猜这个人是谁。”她狡黠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想从我脸上挖出一点窘迫。 我很感激小陈他们几个人没有说出我来,虽然小高小陈已经按耐不住地偷偷找我探听了几次,想知道我和王怀铭到底是什么关系。连张副那个扑克脸天王都发来令人哭笑不得的短信:“小谢,你这只凤凰要飞出去了!”他们只会暗地里调侃我,却没有出卖我。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想我爸妈成为最后知道的人。于是,我和他们老实交代,我就是新闻里报道的那个神秘人。结果,这两人只干笑两声,叫我要少看言情小说多相亲才能彻底治好我的神经病。 我只好无奈地把和小陈他们的聊天记录拿出来给他们看。两人饶有趣味地看了看,先是笑着各做各的事,一个继续低头给我削苹果,另一个准备起身上厕所,过了一会,突然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真的假的?!” 幸亏隔壁病床这两天是空的,不然准得被他们音量吓到。 我赶紧嘘声,因为护士已经恼火地在门外探头了。 “什么时候的事?”爸爸谨慎地问。 “众生日那天见过,之后陆续又见了几次,他给我打过电话。”我老实回答。可想想好像不对,我这么说容易造成更深的误会吧。 妈妈比较世故,冲我爸爸使了个眼色,就把我拉一边,小声问:“没给人占便宜去了吧?” 果然!我就知道,我妈妈王淑娣才是真的《知音》c《家庭》看过了的人。 我赶紧澄清:“绝对没有。那天在喜进家,他是来找他表妹的,结果看到我晕倒了,就送我过来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 “真没有。他打我电话是为了工作,你知道嘛,我大小也算是个领导嘛,育瑜说的。” “狗屁领导,你就一天天给人洗茶盘的,”我妈终于骂了起来,又想了想,碎碎念道,“那可得跟喜进那边通个气,别回头就给咱们到处放卫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人搞不清楚,到时说媒只能降价卖了。” 什么降价卖?说着话我可不爱听了,立刻反驳道:“哪有?你没看那些女明星都抢着跟人传绯闻炒作吗?个个不都身价水涨船高啊,美地出来的小模立刻都能当上电视剧主演了,关键得看跟谁传!” “你懂个屁!”她抬手准备打我,又想到我是个病人,只能悻悻放下来,就走到一边打电话给喜进。 可是电话信号一直不好,妈妈不断抱怨医院这信号怎么能这么差。 我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医院里头,鬼气森森,信号怎么会好? 好不容易接通了,还没说上话呢,电视里突然出现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育瑜!喜进他老婆!我那聒噪的堂舅妈! 她手上还拿了个水瓢,满面红光地对着镜头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王家大公子是如何翩翩而至,又英雄救美,从他家那破杂物间里抱起昏迷的市里某个小领导——她那极有出息的亲亲外甥女——我的!镜头还给了她家无数个特写,特别是那个被王家少爷踢破的门。 育瑜挂在上头的那条大红内裤简直成了最大的讽刺。 妈妈回过头,和我跟爸爸面面相觑。一家三口竟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接下来可怕的日子了。 话筒的另一边,喜进还在“喂喂喂”,我清楚地听见育瑜抢过去兴奋地嚷叫:“有没有看新闻?我们上电视啦!白天打你们电话怎么都没接通呢,哎呀,我就说啦,阿生是个了不得的呢” 妈妈愤怒地挂掉了电话,骂道:“什么破亲戚!”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正安静地坐在隔壁床上,微笑着看向我。 谁也看不到,谁也听不到,他轻声问我:“你觉得这样好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盘算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冷淡地问他。 爸爸妈妈此刻正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无奈病房里通讯信号太差,只能走到外面去接电话,各大亲朋好友纷纷打入热线关注我的感情史。 “给他一个教训,”他单刀直入地回答,“我父亲曾说,年轻人要吃点苦头才会知道天高地厚。” “有意思吗?” “他不是很想找我吗?”他哂笑道。 “你这样做可能会搅黄王家和梁家的联姻,回头查一查很容易猜到你身上来,怎么,这么想被你家人超度投胎?” 他凝视着我,轻声说:“你还在这里,我就不可能独自离开。” 昔年王家风头最劲的二少爷,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有一双秀美如女子的眼睛,细长妩媚,眼角一颗小小的痣,承不住万千风情。翩翩美少年,离我这样近,对我一人说出这种温柔似水的话,我是不是要立刻感激得跟着去死? 我不说话。他来说。 他倒很坦然:“那天我一直跟着你,看着你坐车去上班,在公园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买那份早餐,你在科长办公室里拍桌子的样子好凶,然后你下楼坐公家车,一路都在发呆。还记不记得那个图书馆?我们曾在那里约会,不是十一岁那次,是顾家表姐出事后,我到了第三年才回莲溪,我们已经十六岁了,害怕村里人看见,就躲在图书馆里面一起看书。” 对,我们还在书架后面偷偷接吻,欲盖弥彰地躲进窗帘里。我从未知道嘴唇的轻触可以让人有飞翔的感觉,可是下一秒立刻就要酥软倒下。我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可是那个夏天,你又来了,还是那么冷淡克制,不爱说话。然后,你偶然路过,救了溺水的我,还帮我做人工呼吸。我觉得,我曾经做过的很多不好的事都是值得的了。 “我看着你从图书馆出来,一路走到卿嫂开的小吃店门口。她其实是看见我的,我就站你背后,但她不敢喊我,真是多谢她还记得我,”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然后,你去了从前的家里,不料王家这一代最出色的男孩子就在那里等你。这不是巧遇,他选了这一天让你去,因为正好阴时祭,他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从穆家那里了解到我和你的过往,猜到你就是英治,可他还太年轻太自负,不像他父亲那么藏得住。他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很多事了。” 可你对你哥哥还是充满想念的,不是吗?那天在商场,你津津有味地看那两个小孩下围棋。除了弹琴c画画,你最喜欢的乐趣就是你哥哥自小教会你的围棋了。虽然不说,但你和我一样寂寞,从心底渴望感情。 “他的自以为是根本就是源自于他那愚蠢的母亲吧,”我很难得在他脸上看到轻蔑的笑,然后他又说,“他冷漠对待那个女孩子,又不断在他面前提及你,表现得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故意激怒她,又放任她不管不顾,反正她也不会再死了。何必要提醒他呢,让他拿你当诱饵,你啊,真是太善良。” 你在说笑吗?我害死你表姐,说不定你表妹也不是活人,还可能都拜我所赐。我十一岁就为了迷惑你跟鬼做了交易,换来一张和你表姐酷似的面容,在她死后还越发美丽,就跟汲取了人肉作花肥的大丽花一样。我告诉你我喜欢茉莉,让你在王宅的花圃里帮我种上,其实不过是想向你那死去的表姐示威。她不是只爱大丽花吗?嘻嘻。 我忍不住说:“我担心她会来找我家人麻烦。” 他愣了愣,嘴角微微上扬,放软了声调,好言安慰我:“这个不用怕。新闻一出,她无处藏身,只能乖乖回去梁家。” “你可知她其实是” 他点点头,说:“那个女孩子要是还想以梁家大小姐的身份嫁入王家,她就不能离开那具身体,否则,这个天气,很容易彻底腐烂掉。明里暗里她都不占优势。”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但我猜,王家是不会接纳她的,容她再做一做美梦,和梁孝灿谈成了合作,拿到了跑马地那几个项目,必然会踢开她。不然,王怀铭怎么会让自己的未婚妻独自在外游荡?即使不会怎样,声名都不好听。” “梁诗怡生前就是个夜店咖,那些照片热情奔放,令人赞叹。” “香槟c伦巴年轻人有谁不爱?王家代代受西洋教育,但始终恪守传统。那女孩子还想靠那具身体达到目的,实在天真。” “你可知,我也曾如此天真过?”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把当年的事说给他听。 他沉默不语。我以为他就要老僧入定了,他却突然抬起头,对我说:“我曾经也疑惑过为什么你们会那么像,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这样。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如你以为的那样爱慕我表姐,她对我来说,只是种憧憬,毕竟她是第一个可以跟我亲切说话的人。” 我不愿意谈论太多关于顾梓昕的事,便转移话题:“比起我,确实是王怀铭更重要。她想明白轻重以后,会回到他身边,哪怕貌合神离,彼此做戏。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送她回地狱呀,”他笑了笑,“梁孝灿的新太太怀了身孕,她对王家的价值不是很大,梁家的对头,以新能源起家的何氏又对王怀铭频频抛出橄榄枝,正好何家小姐跟他也才貌相当。怎么,你都不在网上寻找信息的吗?” 我悚然地看向他,可是他面容依旧很温和,一点杀气都没有,平平静静,宛若只是在讨论伦敦的天气。 “那你也不应该把我牵扯进来,知不知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我借用王怀铭的身体,已经派了保镖暗中保护你和你的家人。我想,我父亲那么心思深沉的人,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王怀铭呢?”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刻让他的身体完全变成我的。” 你竟和阿媛一样了。 我没有畏惧,也没有感动,这种为爱杀人的勇气我也曾有过,哪怕变成顾梓昕我也是愿意的。可时至今日,亲耳听到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得的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真真恍如隔世。我的心早已碎如沙尘,一阵轻风都可以随意吹走了。 “从前答应你的事,现在我可以一一把它们都变成真的。那些说过的话,我也一直记得。二十几年来,我独自游荡在冰冷刺骨的莲溪河底,徘徊在寂静无人的故园里,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从没直白地说过这么多的话,热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如果他的心还在,给他一把刀,大约是会立刻挖出来给我看的。 “那一年在故园里,你站在我的墓碑前和我说话,我真的非常高兴。” “后来,你晚上跟着一群小孩跑去西山玩,是我把你引到我身边的。那时我就想,我不能再放过你了。” “我知道众生日很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了,而你果然来了。我附在那女孩子尸体上,引你去王家大宅,想让你能想起我来。记不起来没有关系,你最后还是说了,让我跟你走。我便得到离开的自由。我在那里等候了你二十四年。” 我有点诧异:“你之前不能自己离开吗?” “不能。阿恰对我下了咒,一个不能离开莲溪的咒。唯一能破解的办法就是” 就是,我对你说,“跟我走”。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阿恰身上。 “可你的盘算是不会得逞的。把你老王家当傻子吗?阿祝再懒得理会世事,也不至于真让你这么乱来。”我不由得提醒他。 他摇摇头:“但他放任了表姐的死,在暮年以后他就很少出来了。穆家真正的声势都是靠从前的积累,阿恰始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或许比他还要强大。” 可是阿恰也死了。她为什么不惜折寿也要让我以谢春生的身份活下去?明明是一个凉薄淡漠的女人啊。可惜有些事情我还是没能想起来,心里甚至有个古怪的念头,说不定我也曾是阿恰养过的一只小鬼呢。 谁知道呢?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连做鬼都不能安生。 “王衍之,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问过一句,我到底愿不愿意?”我和他四目相对,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未真正交谈过什么。他连我并不喜欢甜食都不知道。 他目光微凉,越过我,看向墙上的安全告示,又转到我身上。他好像很忐忑不安,重新变回那个略带忧伤,渴望成年的小男孩。 我注视着他的脸,陌生而又熟悉,语速飞快地说出我认为很残忍的话:“与其说我不再信任你,不如说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也可以活得很好的日子。平静地用谢春生的名字,过完王英治曾经渴望的人生。” 他呆呆地看我,不知所措。 “王衍之,我什么都有了,唯独不想要爱情。” 妈妈推开门进来,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没有回答她。 她走近了看我,愣了下,旋即大声嚷起来:“发什么神经啊你,竟然哭了!小事而已,想办法解决就好嘛,再说了,我都还没骂你呢,好歹等我骂完再哭啊!” 我却哭得更加悲切,不可遏制的痛苦像洪流决堤一样爆发出来。 “我说,你怎么越发起劲了?”妈妈很是莫名。 闻声赶来的爸爸看见我哭,立刻跟妈妈争执起来:“你没事怪孩子干什么?现在是骂她的时候吗?” 他回头安慰我:“好了好了,不哭,咱们不看新闻,看电影好不好?”他把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调到电影频道,屏幕上正好在播放《法国中尉的女人》。 ——“你爱他吗?” ——“爱?我不知道无论它是什么,它都让你不可能自由地把自己的心再献给另一个人。” 有些事我永远不会对人说。在成为春生的二十五年里,我没有再爱上任何人。 泪眼朦胧间,再看向对面,已是空空如也。 夜里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很多人在走廊上沙沙沙地走来走去。我感觉自己起了身,走了出去,医院变回了三十年前的样子,1982年,连墙壁上都贴着富有时代特色的标语,“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 听达叔说我养母可能会给我添个弟弟,偷偷花点钱就能提前知道。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我养父已经在请人起个男孩的名字了。哦,这样。 就在同一个医院,上下楼而已,我是该去看看的。我做了件亏心事,害了人命,心里也很慌乱,需要一点慰藉,好歹也是我的养父母,听听他们说话也挺好的。 然后我独自沿着楼梯往上走,身边人步履匆忙,我走到那个病房门口,养父不在,养母抚着肚皮,正要起身,我赶紧上前去扶她。她扭头看到是我,脸上一阵不高兴,就挥手把我甩开,结果自己不小心跌倒,肚子重重地磕到对面床的金属沿上。 她捂着肚子在地上惨叫。我吓坏了,大声地呼救。然后跑来很多医生护士,急急忙忙地推着我养母去急救室。我养父也赶来了,一见我,就扇了我一个巴掌,让我立刻就滚。 我没有哭,茫然地站在走廊的另一边等,没有人和我说话。 抢救了很久,小弟弟还是没有保住。医生说,养母年纪很大,四十好几的了,鬼门关走了一遭,胎儿本来就不是太稳定。他的话还没说完,养父就像暴怒的雄狮一样扑过来对我又踢又打,我很少见他这么悲愤,因为他不太和我说话。 大家把他拉扯到一边,劝他冷静,不要和小孩子计较。是的,我才十四岁,生日都还没过。 我惶然地走开了,也没人跟上来喊住我,心里想,这下好了,连家都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有个病房门开着,空无一人,我就走到里面去,一个人失控地大哭,想要把这些年的苦楚都哭出来。 然后,我隐约听到了另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我循声走过去,就在安全门的后面,我看到了靠在墙边红着眼睛的王衍之。 对,他也在住院。 他是在为顾梓昕哭吧。 好像在黑暗里摸索到一点微弱的光源,我流着眼泪向他走近,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可是手还没碰到,隔了好几步,他已经冷冷地关上了门。 我蓦然睁开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隐形的情人 妈妈躺在隔壁床上,她陪我住,每天租一块钱的躺椅睡得她腰疼。反正隔壁床暂时没人,她就睡那里去。白天里,她要跑来跑去,时不时地去看看爷爷。其实我自觉并无大碍,那天出现短暂昏厥后,我已经恢复得可以活蹦乱跳了,只是医生很谨慎负责,不肯让我出院,也不准走动,所以我根本没法去走廊的另一边看爷爷。 小陈说,他们一路尾随着王家的车跟来医院,是“王怀铭”把我抱下车的,小高看到我时吓了一跳,因为面色灰败,握了下我的手腕感觉都没了脉搏,以为我竟然猝死了。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差点被阿媛杀死的时候,我感觉得到身体有一种很特别的异动,灵魂和在撕扯,极力要挣脱出去。但这又和濒死的体验不同,毕竟我是个在二十五年前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一定还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被我无意间遗漏了,或者说,有人刻意不让我想起来。 我看了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妈妈正在熟睡中,她实在太累了。我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凝视着她安睡的容颜。她比当年苍老了很多,眼角爬上了岁月的细纹,但还是那么活力充沛,嗓门震天雷。 我偷偷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心里默默说,能做你的女儿,真是太好了。感谢命运,感谢阿恰,让你我共度这二十五年的细碎时光。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他毫无气息,密密麻麻的吻印在我的耳根上,就像夏日里檐角滴落的雨水,淅淅沥沥,谈不上情/欲,只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 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想拉他的手,却从一片半透明的空气中穿过。走廊上的夜灯照了进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慢慢浮起无奈的哀痛。 我们的时机总是不对。用俗世里的话讲,就是没缘分。 白天被看得很紧,医生下了禁令不许下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实在令人懊恼。索性万籁寂静,无人来管,我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和王衍之两人并肩到外面散散步。 走廊沿途点着暖色的壁灯,并不刺眼,只有护士站里,两个值班的小护士在轻声交谈。怕被她们发现,我特地绕到另一边,放慢了脚步,走到楼梯口,才松了口气。 王衍之一直安静地跟在我身边。 七楼到八楼的楼梯拐角处,鬼影重重,我的脚步大概惊扰了它们,齐齐向我看来。也许原本想走近,但看到我旁边还跟了只鬼,便徘徊在原地。其中有一只,我认得,三十年前就已经在这里了,老婆跟当时的万元户跑了,一身重病没钱医,想不开就从这楼梯间的窗子里跳下去。结果这么多年,还是没能超脱去投胎。 我想替它叹叹气呢,眼角瞥见王衍之,半张的嘴又给慢慢闭了回去。 好像小时候和明珊玩耍,不小心打翻了奶奶的毛线球,几团线滚在一起,越扯越乱,怎么都分不清,被她拿鸡毛掸子追着打。 我们一起走到顶楼天台。凌晨的城市,灯火阑珊,天还未亮,已经有勤劳的清洁工在路边打扫昨夜狂欢余留的残渣。用安全锁锁好的门自然是被王衍之打开的,当鬼有当鬼的好处。 这里很安静,没人打扰我们。如果能点根烟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我都能知晓。”他说。 “人骗不过鬼,在你面前,我很坦荡。” 他虚虚地搂住我的肩膀,低声道:“不是指这个。我很遗憾,竟然错过你这么多的时光,连你何时学会抽烟都晚人一步知道。但是,抽烟不好。” “只在大学期末挑灯备考,疲惫时会和舍友各来一根,烟雾飘飘,人间仙境,翻书更有感觉。已经戒了很久了。你家人都不抽烟?” “也有。我姑母常年摩尔不离手,三太太抽得最凶,只爱古巴木盒雪茄,早早就坏了嗓子。但我家的男性成员却注重养生,除非社交场合,平时连酒都不沾。” 是,我一直记得,你只喝红茶,可以暖胃。每天都要运动,最喜欢网球和游泳,你南洋的宅邸里还有个私人露天泳池。你习惯安静,从不邀人开派对,闲暇时去骑骑马,逛一逛海洋馆。真是难得的好好少年,令如今网上铺天盖地的奢靡富二代们羞愧致死。 “我也会喝酒,但鲜少醉过。唯一一次喝到断片,是在大学毕业前的散伙饭。听说我趁醉把我们班那个花花公子哥的脸扇成大猪头,只因为他把我舍友骗到手后又立甩。负心人,杀无赦。” 他轻笑起来,转头看我:“真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勇猛的一面。” “因为我已经变成了谢春生。” “可我还是我,我害怕自己追不上你的脚步。” “哪里会?你电脑用得比我顺手,信息了解得比我多。来,告诉我,2001年7月13日,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中国申奥成功?” “看,你多了不起。”我为他鼓掌。 他又笑了。 他的笑容让人赏心悦目,我从前总是看不够。每年守着日历一页一页地翻,上学放学都从梧桐巷过,进去帮钟叔打扫卫生,顺便问一问他的近况。我也给他写信,像写日记一样满满地记录我的日常c我的喜怒,还有对他的思念,常常是很厚的一叠。然后久久地,接到一次回信。他回信的频率十分固定,和他良好自律的生活习惯一样。信上写的不多,不会超过两页,谈他看的书,学业和世界,正经得不得了,但从未说过想我。即便如此,我也很满足,把那些信视若珍宝,捧着亲吻个不停,想到他的手也碰过信纸,我的心就会发颤,仿佛间接抚摸到他一般。那时国内电话并不普及,钟叔是用不上了,只能靠写信,曾想给他发个电报,但邮局里有认识的阿姨,不太方便。 没有人知道我在和他谈恋爱。直到我死了,都没人知道,他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我曾是他隐形的情人,那现在呢?这又算什么? 晨曦渐露,暗沉翻滚的天际,隔空劈出一道霞光。 我说:“我该回去了。” “英治,我们不会一直这样下去。” “你说的那个计划,我不赞成。我已再没有做王家少奶奶的心了。让我多看一眼你王家人都心惊胆颤,个个是戏中高手,我甘拜下风。” “我也知不妥,当时是我冲动,向你道歉。” 我笑了笑,果然还是他的性情,温和良善,聪明却不露锋芒。 脑子里突然有个怪念头,于是脱口而出:“当日你为何不早早去投胎?赶得上的话,说不定如今便和我年纪相当,以你的才能,应该混得风生水起。一表人才的你,捧束花跪地向我求婚,即便我不再心动,我妈都会逼迫我立刻就嫁。多好,省却你现在这些无用的心思。” 他挨我更近,先是摇头,然后说:“真若投胎转世,前生的记忆就带不走了,我似乎和你说过。到时茫茫人海,我能去哪里找你?” “对,你说过。过了三途川,谁也不是谁,成了鬼的都是竹筛漏下的细豌豆。可我呢?难道穷酸到孟婆汤都没钱买一碗喝?” “你是特例,与众不同。”他吻住了我。 我想起那个来不及出生的孩子,反手推开他,就跑下楼梯。 新的一天,医生准时八点来查房。他才刚要例行问我话,门外一阵喧杂声,神经内科住院部顿成菜市场。 不对,眼前怎么突然一闪?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眼睛。 “是谁允许你们进来拍照?”医生愠怒地呵斥。 病房里突然挤进来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个扛着摄影机,一个胸前挂相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掏出录音器,毫无预兆地问我:“请问,您就是谢春生小姐吗?方不方便采访您几个问题?” “不方便。你没看到我正在查房吗?”医生尽职地维护我,喊来护士要赶这群不速之客出去。 他们推推嚷嚷,吵了很久,其他路过的病人纷纷驻足围观。后来还是保安来了,才一切消停下去。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不断有人来偷拍我照片,爸爸妈妈简直是在以血肉之躯筑成一道新的长城,贴身挡在我前面,病房的窗帘都被拉上了,连电视都不敢打开。我整个人恍恍惚惚,只想骂王衍之给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换岗的时候,明珊偷偷塞了份今日的报纸给我。我一看,错愕得半天说不出话,再没有比这个更让我震惊的了。报纸头条白底黑字醒目地报道了,王梁两家并无再度联姻打算。 “搞什么?我知道王衍珺已经离婚了,但王怀铭不是和梁诗怡订婚了吗?”我拍案怒道。 “看仔细点!他们是举办过订婚宴会,但订婚当日,王怀铭不是出了意外吗?所以,这件事根本没有成。” 是哦,去年好像听说过,还被论坛说成是神秘诅咒,和订婚没多久出车祸去世的王衍之一样。王衍之猜得对,王家和梁家迟早要决裂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借了这个风头,直接做出了切割。 “那这些记者来烦我做什么?!”我不满地继续拍桌子。 “不烦你,人家还有饭吃吗?这叫爱岗敬业,一丝线索都要去深挖,学着点!”她白了我一眼。 我想反驳她,可不知道是否错觉,窗帘外隐隐有个人影。 明珊见我紧张,也跟着我的视线看:“怎么了?” “窗子外面,好像站了个人。” “吓?!隔着这么厚的窗帘,你都能看见?”她嘟嚷着把门开出个缝隙探出头去,又碰地迅速关上,“现在是午休时间,走廊上没人了。” “真的有人” 一直在暗处看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爆发 我在医院里过得很心惊胆战,不敢掀开窗帘,一来怕人对我评头论足,二来我总感觉有人就站在不远处看我。 “为什么医生还不把你转去精神科?”谢明珊翘着脚坐我对面剪指甲。 “在那之前我一定把你打到你爸妈都不认识。”太气人,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去哪里了? “你说有鬼,我信你,还真见识过。但你跟谁有仇?梁诗怡?新闻里不是说她已经现身,正待返港了吗?” “真的有,好几次我差点就看到他了。拉开一点点,就听到脚步声匆匆,我敢肯定是个人。要不是梁诗怡,那会是谁?” “每次你这么说,我都去看,要么没人,要么很多人。” “我感觉得到那眼神恶狠狠的,好像恨不得把我拆骨扒皮。不知道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我说着说着,就看向她,等她给一点意见,可那货一直拿斜眼剜我,大腿还筛糠似地抖个没完,忍不住一掌又把她拍床上去了,按住屁股死命打,“叫你又白眼我,天天都给我扔白眼,我说什么你都能白眼白眼,白眼,我让你白眼” 她扑腾扑腾地跳,翻个身跟我闹,嘴里反击道:“我们日向一族从来以白眼示人,怎么,不满呀?叫你衍之哥哥来呀!” 一提这名字,我心就痛,没由来地发了愣。明珊趁机使出龙抓手直袭我胸部,我下意识就伸手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 手心一阵灼热的烫,身体里有电流穿过一般,我大叫了一声,赶紧甩开。 “怎么了?”明珊问。 “手,手很痛。”我摊开手心给她看。 她仔细瞧了几眼:“没有啊,好好的嘛。” “真没有?” “没有。”她斩钉截铁道。 “哦,那可能是静电。”我淡淡地说。 “那你惨叫个屁啊,不过三月天哪来的静电?”她嘟嚷了几句,转了转手上的佛珠串。 我摸了摸右手的虎口,那里有一道灼烧过后留下的乌黑印迹,寻常人看不见。 以前也曾戴过这串佛珠链,只是王衍之说对我不利才取掉的,当时并没有这样大的反应。难道和我灵魂的觉醒有关吗?我记得有人做过一个心理暗示的试验,先是告诉受试验者会给他们一个很重的球,几乎所有人拿到球的时候都表示手沉,第二次再给同样重量的球,但表明重量比之前轻得多,结果每个人都应声说确实轻松多了。 那么,我本身便是畏惧佛珠的,很可能有人之前给我做了类似的心理暗示,告诉我不用害怕它。这个人是谁?佛珠对人是没有攻击力的,可是我却不能轻易靠近它,为什么?我不是人吗?投了胎,死而复生也不能算是人吗?既然已经投胎转世,怎么可能还保留前生的记忆?那么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我没有由来地感到恐慌。这些问题,我要去哪里找到答案?不,我不要知道答案。 我忽然很想拥抱别人,谢明珊就在我面前,我一伸手就搂住她,把头埋在她怀里。 “喂” “别动,让我镇静一下。” “怎么了?” “畏惧。”因为害怕失去。 “哎,我最迟下个月月初就得回德国了,到时你要怎么办啊?”她叹了口气,也紧紧地抱住我。 我抬头看到王衍之不知何时进来的,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又望向我,面上平静无澜,可为什么我觉得他很悲伤?和我一样对这无解的问题感到悲伤。 “明珊,这佛珠串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我冷静了一点。 “你已经问过了啊。我想不起来,一直就在我家,翻抽屉找到的,好像真的很灵。那次在莲溪我们试过的,不记得了吗?” “问过你爸妈没?” “我爸收藏的东西多了去,才不会在意这么个檀木珠呢,虽说真的很别致。” 王衍之走到我身边坐下,摊开我的手,轻轻吹了吹。就像从前,他第一次带我去梧桐巷吃晚饭,我喝汤的时候太紧张被烫到,他就如现在这般来到我身边,温柔地帮我吹吹气。他说他小的时候,阿谦还跟在他身边,也是这么帮他吹的,只是后来被教育一言一行都要持重谨慎,不能鲁莽,于是养成了任何时候都不紧不慢的性情。我呢,因为太喜欢被他这样吹一吹,变得吃什么都会烫到。 他才是佛珠串真正的主人,但已经再没有机会戴了。 这心可真是痛啊。 下午的时候,医生过来说,整套观察下来,我的身体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可以出院了,但是如果有不适,要立刻再来就诊。我爸妈不住地跟他道谢,然后商量好立刻就办理出院手续,毕竟我在这里三不五时被人围观也不是办法,很影响情绪。 爸爸在等医生开出院小结,妈妈去楼下住院部窗口结算。我好不容易能自由走动,便和明珊说:“我们去看看爷爷吧。” 这居然是我第一次到病房里来探望爷爷。明明就在同一楼。 爷爷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病恹恹地躺着,听说他一直都不太讲话,开口也是含糊不清,意识处于半清醒状态,常常就是在睡觉。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眼睛微微张开,浑浊的眼神有一点点亮,晃了晃手,又垂垂放下。 “阿生,你爷爷总这样,没力气,老人家嘛,不用担心的。你好点了吧?我看到你爸妈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了。”二叔说。 我赶紧客套地和他寒暄几句。老实说,我跟这个二叔一向不亲近,生疏得像路人。谢明珊那种女痞气质也不知道是随谁的。 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在,正跟奶奶说话呢。奶奶看到我,还招呼我过去坐,递了几个车厘子给我吃。 王衍之手插在口袋里,不动声色地站在爷爷边上看他,把我吓了一跳,赶紧小跑着过去挡住他。被爷爷发现了那还了得? 王衍之退到边上,迟疑着,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房门就被敲响了。 进来一个戴鸭舌帽的女孩子,身材很苗条,捧了一束鲜花,脸被花和帽檐遮住了,看不清楚。 “我们没有叫花呀。”二婶奇怪道。 女孩子抱着□□直走到爷爷床边,我迎面对着她,准备问她话,谁知她突然把整束花挥打到我脸上。我猝不及防,又不敢往后躲,因为爷爷就躺在我背后。 “小心!”谢明珊高声叫道。 那女孩子的另一只手上亮出一把水果刀,直直地刺向我。 我想抬腿踢她,可是被仪器架挡住。 眼看着她就要刺中我了,忽然一股狂风冲过来。 我看到王衍之的背影,和他迅猛地把那女孩子拦腰扑出门外。 女孩子重重地跌倒在外面,鸭舌帽也掉落一旁,漏下一头秀美的长发。 竟是“梁诗怡”。 有人认出了她,大声疾呼。闻声赶来的保安七手八脚地压制住她,想把她架出去。 她歇斯底里地挣扎,好几次都要冲向我,却被生生拉扯住,几个保安都几乎控制不了她。 “梁诗怡”好像疯了一样,对着我喊:“女鬼,你也是女鬼!你也是偷了别人身体的女鬼竟然还大模大样要教训我!那天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还想说,忽然看到王衍之,愣住了,嘴唇不断哆嗦。 几个保安趁机左右推着她走。很多人拿出手机不断拍照。 我听得心里发凉。那天,那天那天我好像是差一点就离开了这具身体。 王衍之转过身,走向我。四目相对,我从他的脸上读到了安慰和了然。 ——“如果你想做英治,那我就把你当成英治。如果你想做春生,那你就是春生。” 他好像跟我这么说过?有没有别的含义? “哎哎哎”走廊上响起一阵喧哗,有人尖叫起来。 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另一阵风就吹了过来,横扫千军一般把王衍之推出我的视线。 我着急地冲出门去看,走廊的一边,密密麻麻地围了一群人,医生护士都赶了过来,担架车从我面前经过。可是走廊的另一边,没有人看见,披头散发c面容扭曲的阿媛揪住王衍之哭泣道:“怀铭,怀铭” 王衍之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弄错人了,你应该去穆宅找王怀铭。” 阿媛错愕地抬头,看向他又看向我,情绪变得更加激烈。 我第一次看见两只鬼撕扯在一起。阿媛想向我扑来,可是被王衍之紧紧地钳制住。我不知所措,突然灵机一动,回头喊:“明珊,佛珠,佛珠借我。” 再转头看去,拐角快步走了个人过来,背后掏出一块写满金字的红布,飞快地盖住了王衍之和阿媛两“人”,口里念咒,只见他们不断翻转缩小,被禁锢在红布里。那人果断抓住布的一角,用一条黄色绸带捆绑起来。 他抬头厉色地看向我。我认得他,当年在王家大宅,他曾经受邀去封印过花厅。他是阿祝的另一个弟子! 事情突变,宛若风云,我捂着胸口,完全反应不过来,真不敢相信我眼前看到的。 “王衍之”我哭喊着要扑上去抓他,可是他已经迅速消失了。 有人拉住了我。是我奶奶。她一脸关切地看向我,摸了摸我的脸,不断问我:“有没有受伤?吓到了吧?那个女孩子怎么这样!” 我想跟她说不要拦我,可是我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没让王衍之附到王怀铭身上,化妆成妖艳舞男,宣布出柜?”明珊也跟了过来,在我耳边小声戏谑道。 他们在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我虚弱地说:“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救他回来” 跌跌撞撞几步,我就摔地上了。 远远地,我看见王怀铭在一群人簇拥下施施然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布衣巷 我下意识地追出去,跟不上那台电梯,我就从楼梯一层层飞奔而下,沿途撞了好几次人。在一楼过道那里,我望见王怀铭已经上了一辆银灰色的小车。我赶紧冲到大门口,挥手就招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跟上那辆车。” 司机是个女的,膀圆腰粗,非常凶猛。我跟她说,那豪车是我杀千刀的老公在开,上面还载了个不要脸的小三,孩子生病没钱医,自己却在外面风流快活,我正赶着过去围堵他们好一顿暴打。那大姐一听,同仇敌忾地骂了几句粗话,猛踩油门,车开得简直风驰电掣,周边的建筑都被拉成一条线,远远落在后面。 手机一直在响,爸妈和谢明珊轮流打,还有一个是小高打来的,我都顾不上接,一一按掉,焦急地盯着前方那辆车。那车性能太好,轻易就把我们甩开,我们始终无法接近。 司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感觉整辆车都要飘起来了。我突然很抱歉,不知道会不会给摄像头拍到,这一扣分就狠了去了。司机边开边跟我说:“没事,这段路刚修好的,摄像头都来不及装呢,哪里要减速我们干这行的能不知道吗?” 可说着呢,前面就是个红灯,她猛地一刹车,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王怀铭的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还有足足一分钟,我等待不了。我神色一定很糟糕,司机安慰我:“总有逮到他们的时候。” 我深吸了口气,几乎要拿起手机打给110,报警一辆银灰色劳斯莱斯幻影在六一主道超速危险开车,脑子突然灵光一闪,赶紧大声对司机说:“抄近道,我们去布衣巷!” 对,我一开始怎么没想到,他们一定会回穆宅! 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云山百越的街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我让司机从卓吾路拐过去,直接绕到新华街,远远地就望见,穆宅的燕尾脊高耸在湛湛青天之下。 布衣巷就在这里,像树木的枝桠,斜插于中间。 我扔了两张红色钞票给司机,说不用找了,道了声谢就走到巷子口。王怀铭的车果然停在这里。 檀木的味道很重,糅合了空气里的花香,这是一条分不清春夏秋冬的巷陌,草木总是不按季节规律盛开。因为旧城改造,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老住户就陆续搬空了,只剩下穆宅作为历史的见证。我一个人走在里面,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偶有鸟雀叫唤,惊落几滴夜里残留的雨露。 十六岁那年,王衍之从英国念书回来,正好碰上观音诞,布衣巷在搭野台,连唱几天,市里的老人会要集资请对岸的杨丽花过来唱歌仔戏。消息早早地放了出来,我和淑娣特地跑过来苦等了一晚上,根本就没有看到杨丽花出场。人很多,熙熙攘攘,只是去买支冰棍的功夫,我就和淑娣走散了。然后,我在穆宅门口,看到了王衍之正从里面走出来。 冰棍掉到了地上,他的背影正离我而去,我顾不得羞涩,大声地喊他名字:“王衍之!” 整条巷子高挂的彩绘灯笼,烛光熠熠,他于那万千灯火中回过头,伊昔红颜美少年,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看到我时那微微惊讶的神情。我奋力拨开人群,快步朝他走去,想问一问他是否还记得我。 就像现在这样,我一步步地走向穆宅,想把他找回来。这里遍布着令我极为不适的气息,无想堂里不知是谁在敲打木鱼,一声一声,重重地打在我心底。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从我跟王怀铭示警那天起,他就已经想好要利用阿媛来攻击我,他料到王衍之一定会出手救我,蟑螂捕蝉,他就来做那只黄雀。我竟愚蠢地做了人家的诱饵!这个年轻人不显山不露水,心机却如此深沉,一点都不输给他父亲,连王衍之都看漏了眼。 门没有关,我再一次抬头看了看“无想堂”的匾额,毅然踏步走进去。 之前来过一次,我轻车熟路,凭着印象直奔内庭,入门穿廊,到了前厅,王怀铭正端坐在茶桌前,悠闲地捧着一只紫砂陶制的闻香杯嗅闻余香。抬头见了我,大大方方地对我一笑:“你终于来了,茶刚泡好。” 他示意我坐下,慢条斯理地把茶杯放到茶盘里,倒完茶,就端盘向我奉茶。 我死死地盯着他看。 他很客气地说:“请品尝一下这明前茶色翠香幽的味道吧。” 我一言不发,走到他跟前,就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我使了全力,打在他颧骨上,青红了一大块,想必他一定很痛。 他揉了揉颧骨,一言不发,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我顿时火冒三丈,揪住他的衣领,想把他整个人拽起来,愤怒地逼问:“王衍之呢?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王怀铭摇摇头,说:“谢小姐,这么粗鲁可不好。请稍安勿躁,先坐下来喝杯茶,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我看了看这个人,面容五官连身材都很像王衍之,但性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至少王衍之活着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心思恶毒的人。 把他打到死他都不会说的,依旧若无其事地品茶。 “谢小姐,再不喝,茶就要凉了,”他说,“我们家传统里,没有浪费这个词。” “我不是你家的人。” “谢小姐不想做我家的人,但王小姐却很想做呢。”他笑了笑。 一句话就戳到了我的痛处。 “王衍之呢?”我再一次问他。 “喝完这杯茶,我就告诉你。”王怀铭温和地说。 我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哎,不是这样喝的呀。”他很惋惜。 我没有空附庸风雅,眼下找到王衍之才是最重要的。 王怀铭微笑道:“自然是在阿祝先生那里了。” 我陡然起身,撇开他,又往更深的内宅冲,想先找出那个趁乱带走王衍之和阿媛的人。我跑得太急,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迎面撞上刚好从回廊走过来的阿祝,身后就跟着谦叔。两人神情肃穆,气势十足。 谦叔眼疾手快,伸手就扶住我。我一把抓着他的手,喘着气说:“王衍之他们抓了王衍之王怀铭和你师兄。” 谦叔不动声色地放开我,退到阿祝身后,好像跟我素不相识一般。 阿祝穿了身灰色唐装,白发整齐地梳到后面,一点也不像百岁老人,精神矍铄,一双鹰眼不怒自威。上下打量了我一会,才冷淡地开口道:“你现在这样不人不鬼,当年还不如早早转生。阿恰对自己的南洋巫术太过自信了些。” “阿祝先生,王衍之呢?”我哀求地望着他。 他那如鹰喙般锋利的眼神直直射向我,我竟然心生畏惧。 气氛太过凝重,可我还是不得不再次开口:“请放过王衍之,看在穆家和王家是百年世交的份上吧。” “就因为和王慕白结义,我才不能再放任他的孙子成为游魂野鬼,永世不肯投胎。”阿祝说。 “您要超度他?”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这本不就是我之前对王衍之说的愿望吗?让他早早投胎,不要再纠缠已经逝去的往昔了。可是我此刻却像听到了晴天霹雳一样,心头绞痛,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 明明是想要跟他尘归尘,路归路的,可是,那一年,布衣巷灯火通明,他站在人群里蓦然回首看到了我。我追着跑到他面前,他认出了我,温柔地对我说:“是你呀,英治。” 他没有把我叫成是顾梓昕呢。没有。我一直害怕他会认错我。 我流着泪问:“那他投胎了,还会记得我吗?” 阿祝说:“一碗孟婆汤,前尘忘光光。” 这时,谦叔那师兄走了过来,恭敬地对阿祝拱手说道:“师父,仪式都准备好了。” 阿祝点点头,就要跟他去。 我心急如焚,抓着他的衣袖又追问:“可我还记得啊,他是不是也能记得啊?” 阿祝拂开我的纠缠,不耐地冷言道:“你还不愿意醒来吗,已死之人附着在新死之人身上,也只有阿恰才敢用这等可怕巫术,让你变成活人。何来投胎?何来转世?不过是盗了别人的福祉,偷了别人的生活。阿谦,送客,我不愿意府中再出现这样的怪物。” 他面露厌恶,根本不愿意再理会我,在弟子的陪同下,往佛堂方向走去。 我想追上去,却被谦叔拦住。他叹了叹气,说:“师父脾气执拗,最不喜欢巫术和游魂,认为这是肮脏之物,所以当年才把师姐赶了出去。谢小姐,你走吧。” 我哭着说:“那你救救王衍之啊!救救他啊!” “谢小姐,”谦叔眼睛也红了,声带哽咽,“二少爷是我带大的,我比谁都想救他。可是,让他好生投胎,才是真的在救他!” “可他不想投胎啊,他不想啊”我嚎啕大哭,拼命地拍打他,想从他手里挣脱开去找王衍之。 王怀铭慢慢地踱步过来,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 我不去接,伸手就要去掐他。这是仇人,仇人,英治最最爱憎分明,睚眦必报了,这个仇一定要报。 他很轻巧就拧住我的手腕,和颜悦色地说:“放心啦,我只是想请阿祝先生帮忙让我二叔的鬼魂能去见一见我父亲。在那之前,我是不会让他转生的。” 我不能再信他! “都是恶灵,今天先超度另一只。”他眉眼含笑,犹如三月春风,却略带寒意。 我想说话,前厅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有个女人高声尖叫:“kev!”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佛堂 那女人一身黑色套装,化了个精致的妆容,保养得当,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五官轮廓和梁诗怡有些相似,但更为成熟柔和。 我知道她是谁。 王衍珺走得很急,胸口微微起伏,一脸恼怒地质问她的侄子:“阿昌打电话跟我说crystal现在在医院,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姑妈,不要着急,阿昌自会处理。我吩咐他好好看住crysta怀铭很冷静地回答,仿佛一个毫不相关的无辜路人。 “crystal一直都跟着你,你去哪里,她就去哪里。现在她人又跑出去了,给记者看到了不知道又要乱写什么,你对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吗?”王衍珺的眼睛里简直能喷出火来。 “姑妈,crystal是大人了。”王怀铭说。 “今晚返港,我不希望她再出新闻。你和你父亲没有良心,不顾多年情谊,过河拆桥,以后你也不要再叫我姑妈了。”她说得决绝,高昂起头,仍不愿意丢弃自己的骄傲。 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早已死了。 然后,她看到我,嘴角冷冷一笑:“这便是新闻里说的你的新欢?你好本事,讨得何绍棠的女儿做正室,还能在大陆养二房。听说何小姐风格硬朗,强胜男子,不似crystal这般好说话,你往后可得多多小心。” “多谢姑妈提醒,我和谢小姐只是朋友。”王怀铭微笑道。 她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发现王怀铭并没有跟上,皱着眉头问:“你不一起去吗?” “一点小事先处理下,我稍后就到。”他看着我,回答她。 王衍珺冷冷地说:“crystal的事对你来说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王怀铭微笑着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然后很客气地对我说:“好了,谢小姐,您才刚出院,需要多休息。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你知道你表妹已经死了吗?”我问。 他低垂眼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应道:“crystal是不会回来了。” 我忽然为阿媛和梁诗怡感到不值。一个为他成鬼,一个因他而死,这个男人没有为谁流过半滴眼泪。 他平淡地说:“我们家的人,从来不会为打翻的牛奶而哭泣。” 只有一个例外。 就在那扇门里面。 我头也不回地甩下他们,往佛堂方向跑过去。 “谢小姐”谦叔追上来喊我。 我不管不顾地跑,鞋子掉了一只,任凭他怎么叫唤都不停。 可是我始终没有他们快,才到佛堂前,连门都还没碰到,就已经被王怀铭赶上。 他气都不喘,笑笑地看我:“我曾是拔萃书院的短跑冠军。” “厉害呢。运动天才又有头脑,叫人艳羡。你父亲有没有教过你下围棋?步步为营,真是高手。”我讥讽他。 他涵养极好,也会说话:“我父亲说,二叔才是围棋天才。” “那你现在可以进去和他下一盘。” 他又笑了,像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棋盘上的输赢并无意义。” “少年得意,说什么都对。”我无意与他再争,推了推那扇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王衍之,王衍之!”我边拍门边大声叫唤那个“人”的名字,像十六岁那年偶然重逢时一样,生怕这一错过就再也追寻不到了。临死之前,我也是这么一直叫着他。他的名字便是我的辞世遗言。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得见,是不是已经被超度去投胎,我只想喊他出来,好像很多话都还没有说完,从前的那些事都还没有了结。我已经苏醒过来,他倒好,去投胎,转眼就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此后的漫漫余生,我又该如何度过? 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我要好好地盘问清楚他,为何薄情负心地抛弃我?又怎么敢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堂而皇之地说要带我一起去黄泉?生也由你,死也由你,这算什么?不行,这次所有的事都得让我说了算! 好几个佣人闻声赶来,谦叔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我,他们便站得远一点围观。然后,谦叔自己走到我跟前劝阻:“谢小姐,中途打断仪式很危险。” 我轻轻问:“王意堂知道这件事吗?” 谦叔沉默了。 确实,已经打翻的牛奶不值得哭泣,不过是一个死去了的儿子。 但他又说:“今天只是超度另一只凶灵。二少爷也是师父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这样对他。”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冷笑道。 如今的王衍之和当年的王英治一样一无所有,做鬼都绝望。 正僵持不下,突然有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廊道口响起:“请问,是谁报的警?”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那里,一个四十多岁,国字脸,大浓眉,手里拿着对讲机,另一个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眉清目秀,大概资历尚浅,很拘谨地夹了份文件袋。 “是我。”我看了看手机,距离我进来前报警刚好过了二十分钟。 民警出示完证件后,例行向我询问:“这位女同志,您之前报警说,怀疑这家主人私藏了您的个人物品不肯归还,能请您详细讲述一下吗?” “呃,是这样的。我刚刚把我一件非常珍贵的首饰落在这间佛堂里,想起来要取回,结果他们就不让我进去找了。” 年长一些的问:“是什么首饰?” 我说:“一枚钻石戒指,用红布包裹着,可能是在我掏口袋的时候掉落在地上了。” “她的戒指掉在你们这里了?”他转头去问谦叔。 “我就没离开过这个宅子,才从这个佛堂跨出来就不让我进去了。”我赶紧补充,还边敲了敲那扇木门。 王怀铭在背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们穆家声誉一向良好,这种事情简直无中生有。”谦叔沉声说道。 我紧追其后:“那现在开门让我进去找,我知道在哪。” “让这位女同志进去找一下应该不是什么麻烦事吧?毕竟也是个钻石戒指,男朋友还是老公送的。”民警努力要调解气氛。 谦叔说:“两位同志辛苦了。现在家师正在里面做法事,实在不方便打扰,不如我们去前厅坐下泡茶,待事情一了,想找自然可以找。” 两个民警听了觉得在理,我连忙说:“到时被人拿走,找不到了,我去跟谁哭?” “谢小姐,凡事要讲理,”谦叔有些动怒了,“红口白牙,不要随便乱泼脏水。” “真找不到了,我可以赔给您。”王怀铭笑着说。 “赔?千金易得,情义无价,”我冷笑道,“谦叔,您自己说,我最宝贵的东西是不是在这里面?” 我定定地看他,想从他饱经沧桑的脸上看到一点别样的情绪。 他紧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那年轻不谙世事的小民警见状,走到门前,敲了两下,还没开口,就被他的前辈拉到一边。我看见后者在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插手。 年长点的民警清咳了两声,对我说:“这位女同志,阿祝先生向来德高望重,你来这里找他也是信得过他的人品。不如这样,我们在这里陪你一起等他办完事情” “首先,作为警察,你们不应该带有主观意识地偏袒某一方”虽然我也知道他这么说没错,可是等阿祝办完事情,我还叫你们来干嘛? 我猛地用力敲打那扇木门,整个屋子大概都被我吵得震天响。两个民警都被我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吓到了,年轻人好心劝慰我:“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谦叔上来拉我,我回头狠狠地瞪他:“连你也要一起抢走它吗?”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隐约地叹息了一声。 “同志,请你冷静一下,”另一个民警扶住我的双肩,想带我退后,小声跟我说,“我们百越人很忌讳破坏法事,我真的也是为你好,钱是小事,万一给冲到了什么就糟糕了。” 他讲得这样恳切,可是我难以领情,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哽咽着说:“可那东西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他愣了愣,我甩开他的桎梏,往前一扑,双手抵在门上。那门突然就“吱”地一声从里面打开,我整个人刹不住惯性地跌了进去。 光线很暗,门帘都拉得紧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我闻到一股焚香味,心跳漏掉了好几拍。仿佛一声声尖锐的呼啸被风裹挟着从耳边穿过,整个人在眩晕。我想站起来,力气却像沙袋被戳破了一个洞迅速流失。 咦,王衍之在哪里? 好像很多脚步声在走动,很多人影在晃来晃去。 我勉强站立住,摇摇晃晃地前行,好像突然很多只手伸出来要抱住我。我脚下一软,差点又摔到地上。 仿佛跌入黑暗的大海里,从灵魂到都是窒息的感觉。隐约听到诵经的声音,还有亲人的哭喊,这是现世与往生的桥梁,从这头到那头,无法再回头。我一心一意,固执地要把王衍之找回来,只能跟着那淡不可见的轻烟,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去。 咦,是谁冷眼凉薄地站在我面前? 梳着古老的发髻,惨白的脸,漆黑的眼,月白的对襟窄袖衣,黑色大绸裤,拿了个长命锁要给我。这是何年何月的情景呢?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在跟我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越过她身旁,往前再走一点,又是一些模糊闪动的片段。 远处传来一阵哭泣的声音,有个女人虚弱地哀求:“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躺在一张小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血肉球,皱巴巴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肤色乌青,分明是个不足月的死婴。 我走过去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是我妈妈淑娣呀,明明已经孱弱不堪了,刚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明明苟延残喘,却又在为谁哀戚? 我摸了摸那婴孩,双手从它的身体透过去,心下一惊,我何时也死了的? 那个孩子没了。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淑娣的女儿。” 抬起头,对上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眸,令人不战而栗。她的眼睛是死一般的沉寂,在一片血气里,对我招招手,我便跟了过去。好像于幽暗中,走在一道长长的石桥上,水面波澜不惊,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突然,有道亮光照了进来,先是朦胧,然后逐渐明亮,我走到桥尾,所有的光都炸裂开,变成了漫天烟火。 年轻的妈妈挺了个大肚子,站在戏台那里看高甲戏,人群之中,笑得很灿烂。想起来了,这一天是众生日吧,她回来吃酒宴。 我想和她打个招呼,便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淑娣” “咦,”她回过头,好像看见了我,呆呆地问,“是英治吗?” 她整个人突然就跌倒了。我想伸手扶她,她却从我手里滑下去。 然后,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再往前走,场景又变了。我想探头再看个究竟,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布鞋,挡在我前面。 杀死顾梓昕的那个晚上,我也看到了这么一双黑色布鞋,但始终没有看清楚它的主人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流光 我眯了眯眼睛,想好好地看清楚他。 “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那个声音瞬间苍老了很多,应该非常疲惫吧。 “我来找回我的东西。”我固执地说。 那人很冷淡:“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何必这么执着?” “王衍之呢? “他不在这里了。看在和阿恰多年前的一点缘分,今天不和你计较。不要再往前走了,拿走别人的福分就要好好珍惜。阿谦,阿和,带她出去。” 我想说不,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这个地方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细细地听,哀嚎声c欢笑声交织在一起,久久不绝于耳畔。 有人搀起我,把我扶出门外。刹那间,所有的喧嚣都归于沉寂,追至身后的那声尖叫也被重重地关在佛堂里。口袋里好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模模糊糊间,谦叔轻声说:“回去再看。” 坐了一会,王怀铭让佣人捧了杯温水给我灌下,我才悠悠地喘了口气。他微笑着问我:“好点了吗?” 我没应他。 那名年轻的民警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拿了一块写满金字的红布给我看,很和善地说:“我仔细找了好几遍,里面只有这块布,但没有你说的钻戒,也许是掉在别的地方了吧。这家的主人挺好的,人家也没说什么,还答应会再帮你找找看。这块布,他们说了,你想要的话,可以带走那你需要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一块没用的布了,胸口绞痛,说不出话来。 他安慰我:“别急,我可以帮你登记。我们再找找,好吧?” 我点点头。 他把我送到大街上,帮我拦了一辆的士。上了车,他本已经走开了,突然返身凑到车窗前,问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春生?” 我望着他那张陌生的面孔,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来不及点头,车就开走了。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翻口袋。每一个都反复地找,连内衬都剪开了,愣是没找到。会不会是掉了?我心头痛得特别厉害,捂着胸口跌坐在楼梯上。 手机响了起来,我滑了几次才滑开通话触屏。 妈妈在电话那头又急又快地问:“你是死哪里去了?一个人突然跑出去干嘛?现在大家都在到处找你!你爸都要去报警了!” “我在家里了。”我没有力气多说。 “啊?她自己跑回家里去了,”妈妈好像在跟旁边的人说话,然后对我说,“算了,算了,没事就好了,在家好好待着,我和你爸爸现在立刻回去。” 挂掉电话前,她又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那个女孩子听说是梁家的大小姐已经死了。” 一点也不意外。 头晕晕的,心乱如麻,我捧着衣服,几乎要把它翻烂了。谦叔塞给我的东西,到底放哪里去了?脑子里却不断地回放在那个佛堂里看到的画面,明明再往里里面走一点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家里□□静,耳边隐隐还萦绕着婴孩的哭声。我想,可能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吧。不对,声音好像从某个房间里传过来的,细细的,像春夜里的小野猫在叫唤。 我站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想开门,却发现我家从去年就换成了电子门,钥匙放楼上了。我不敢上去拿,背抵住门,紧张地望向二楼楼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上面爬下来了。 “王衍之,王衍之,是不是你?”我大声喊起来。 没有人回答我,那个哭声却越来越响。 我惶恐不已地紧紧靠着门,想从冰冷坚固的金属上寻求一点安全感,门忽然自己动了。 我慢慢转过头,妈妈站在门外,提着大包小包,恼怒地瞪我:“你又要发什么神经病?穿了条背心,光脚站在这里,是鬼要抓你吗?” 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 爸爸探身进来,见我这副模样,挥挥手让我赶紧上楼去。 我一动也不敢动,最后还是跟在爸爸身后走上去的,边走边想,王衍之在的时候,家里安安静静,一点事都没有,刚刚是我在幻听吗? 吃过了饭,妈妈不让我出去。我只好给谢明珊打了个电话,讲着讲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境里色彩斑斓,好像回到许多年前,我还随养父母住在许厝埔附近的时光。偶尔会见到阿恰像个女鬼一样在面前晃过去,周身一阵刺骨的阴凉。说起来,我们竟然还曾是邻居。我们几乎没说过话,这里的人都怕她,常常教育小孩子看到阿恰要赶紧跑。 唯一一次说过话,还是因为淑娣的缘故。淑娣的父母算是为数不多跟阿恰有点私交的人,所以淑娣来找我时,看到阿恰都会主动打招呼。阿恰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了。那一次,她从我旁边经过,身后不知道跟了哪家不懂事的小孩,一路跟一路笑。眼看着要进那幽暗的楼道里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前去要抱他走。 一只冰冷的手横在我胸前,我抬起头,正对上阿恰漆黑如点墨的眼瞳。 “你要把这个孩子带到哪里去?”我质问她。 她声线低哑,像烟熏般平淡:“你要碰了他,就换你替他去了。” 我愣了愣,阿恰和小孩已经走进了黑暗之中。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淑娣。 她好奇地问:“你和阿恰两个在这里干嘛?” “两个?” “对啊。” 后来听说,附近有个小孩死了几天,尸体才被人发现,很是可怜。这种小孩的怨灵会四处找替身的。 阿恰阿恰 她为淑娣的孩子招魂时,分明就认出了我。我记得,她的眼神就和那天跟我说话时一样。 要是淑娣知道了,会怎么样?不能被她发现,绝对不能。 “醒醒,醒醒,先起来吃早饭了再睡。” 被子被猛地掀开,妈妈拍了拍我的脸颊,催我起床。 早餐是加了鸭胗和醋肉的面线糊,还多了根油条。我一边吃,一边听妈妈说:“哎哟,我刚从菜市场回来,听见到处都在议论那个梁家的大小姐,竟然会突然冲进医院砍人,还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哦。” “哎,多大仇啊,还来袭击你,跟个神经病似的,幸亏当时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不然啊,说不定就赖给你了。不过,最吓人的还不是这个” “还有呢?”我知道,梁诗怡的尸体和阿媛一样突然高度了,对不对?但我装出一副也很好奇的样子,等待他公布我早已知道的答案,然后配合地惊叫两声。 “今天一早,那辆载着她尸体的车去殡仪馆的半道上突然失控,跟另一辆车相撞,侧翻起火,整辆车烧成了空架子。” “什么?!”我是真的震惊地喊出来,“梁诗怡呢?” “废话,尸体哪里动得了?还不得成焦灰了,”妈妈说,“想想也是可怜,那么个漂亮的大姑娘,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 我暗想,哪有这么巧合的意外?不管是王家还是梁家,都不会让自己的声名沾上污点,在更大的丑闻爆发出来之前自然会先果断出手解决。 我又想起王衍之了,胸口一阵剧痛。 论坛上关于王怀铭绯闻的讨论,很快地就被这场车祸引发的风头盖住。但是网络时代从来不缺乏新鲜的热点,没两天,某个大明星的婚外恋又成功夺走众人的关注。 纷纷扰扰,无非如此。 可是王衍之一直没再出现过。 而在这几天里,我日夜难眠,整个人都憔悴不堪。我害怕自己的秘密会被人揭穿,又常常想起不知所踪的王衍之。他的突然离去,一开始好像从我心头上挖走了一大块肉那样剧痛。慢慢地,思念就变成春雨,无声无息地在每个夜晚侵袭到我的梦里。 我终于按捺不住,正好听说旧居在整修,奶奶找算命的算了一卦,主屋风水不对,家具要购置新的,重新摆放。我就说:“我要去看一看,别让奶奶把我放三楼的一些旧收藏也扔了。” 本来妈妈是不愿意我出门的,但我又借着给谢明珊送行的名义硬是要出来。走到楼梯口,她还在念叨:“干脆就叫来家里吃饭嘛,又去外面浪费钱,病才刚刚好吶,都快清明了,你可别乱跑。” 我笑着回应了我妈两句,就赶紧溜出来。 不太想撞见穆家的人,我是从布衣巷后面的玉珠巷拐进去的。两条巷子前后相接,形成海鸥的翅膀形状。那天我是从这里出去的。 玉珠巷很短,原名叫琵琶巷,因为白居易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才改了这么个风雅的名字。巷子很短,草木芬芳,一片姹紫嫣红,算得上是布衣巷的后花园。旧时布衣巷搭野台唱大戏,那些伶人票友都是在玉珠巷的堂内更衣化妆。清晨路过,还能听到有人吊着嗓子练唱,那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一曲咿咿呀呀的南音终了就见了白头。 十六岁那年观音诞的晚上,戏台上敲敲打打,路边人来人往,都不让我们好好说话。王衍之让他家的仆从先等在一边吃夜宵,就和我一起散步到玉珠巷尾的幽静处,花香袭来,软语醉心。其实他一直安静寡言,整个晚上都是我在说个不停,问他一句才温和地答一句。我喜欢他说话的声音,还有,他已经比我高出很多了,但说话时为了照顾我,会微微弓下腰。夜色很暗,我看不清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光是想象一下,就会脸颊发热。 这个人注定一生多情,会让女孩子心碎流泪。 我心里不住叹息,脚下健步如飞,很快就看到了那棵挺拔苍翠的女贞树。当年,我们就肩并肩站在这树底下说话,穿着戏服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好奇地回头望我们一眼。 树还在,又站了个人,叼了根棒棒糖,低头玩手机,听到我的脚步声,才懒洋洋地说:“你好慢啊,大小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碎影 树下突然蹿了条大狗出来,对我狂吠。 “阿诺,别吵,一阵子不见,连你春生阿姨都不认识了吗?”她拉了拉狗链子,把阿诺扯回身边,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 阿诺警惕地呲牙望我,态度比从前更加不友好。所以说,狗是直觉很敏锐的动物。 我对它笑了笑,走过去就去敲它主人的头:“多大岁数了,还吃棒棒糖。” “喂,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谢明珊摸着头抱怨。 她的教授选择在四月休假去日本看樱花,于是这个人又可以继续散漫地多待上一阵子,就被我喊出来一起找东西。 “那天晚上我就被你逼着带阿诺过来,拿手电筒过来整条巷子连同布衣巷每块方砖缝隙都查看了,有个路过的大叔问我在干嘛,我就说我睡不着觉来寻宝,差点给当神经病了。可是真的没有只有树叶,环卫工人第二天就来清扫了。” “你确定?” “yes,ada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阿诺吧。” 她当然看不见了。阿诺一直紧张地抽鼻子,四处张望,对着空气狂吠两声。 那扇掉了一半的木门后面,有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背后那间荒废的宅子二楼平台上,横空斜插了一根竹竿,挂满了各色戏服,随风飘荡。旁边那个石凳上坐了一个低头不语的女人,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 这条巷子里全是不肯离去的鬼魂,和我尘封多年的关于初恋的记忆。 当时,夜空里挂了一轮血色的月亮,鬼怪出没的好时机。我一路拉着他绕过那些森森鬼影,退到玉珠巷巷尾,然后从梨映巷拐出去,穿过钟楼和石狮子,站在城隍庙前,累得气喘吁吁地蹲到地上。他气息平稳,平常一定很讲究锻炼,轻轻松松地扶我去路边一个小摊子坐。那摊子很古旧,一根细杆上挂了灯泡,绑上彩布,小推车底下烧柴火,上面端了一口大锅,热腾腾地冒气,上下翻滚着白白的鱼肉羹。我闻着那味道,肚子就咕咕叫。 王衍之问:“要不要来一碗?”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食量不大。” 他说:“正好我也想吃一点。” 他只叫了一碗,跟老板多要了一个空碗,舀了一勺过去,剩下的都推到我面前。 我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一口气喝光。 他眼帘低垂,若有所思地盯着桌角看。 “王衍之?” 他抬头对我笑了笑,说:“我才想起来,出来得匆忙,没带钱包。”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糟糕,钱也不见了。 “那就再坐一会吧。”他安然说道。 故事的后来,没有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富贵家的公子拿自己的玉佩抵给小摊贩,洒脱地带身边人离开。没多久,他家的佣人就找了过来,替我们付了账。他让人送我回家,没有说再见。 或许他那时只是礼貌,如果不是我那张脸,他甚至连敷衍我都不愿意。我内心阴暗偏激,陷入单恋,情绪波动很大,一路折花撕了个粉碎。 回家稍微晚了,家门早已关紧,敲了几下都不开,养父母要给我这个不按时回家的孩子一点教训。我无处可去,又不愿打扰到淑娣,大半夜像游魂一样,走到梧桐巷。 王衍之坐过的那辆黑色小车就停在巷口。 我走过去,围着那辆车一直看,好像王衍之随时会开门走下来。 没有。我抱膝坐在一旁睡到了天亮。 那个时候真是寂寞极了。 “喂,这位大姐,你就是把这块砖盯得聚焦烧出一个洞,东西也未必就藏在下面。” “哇,你要不要这么有创意,还伸手去挖泥巴?你以为有谁会那么无聊学黛玉葬花,把你的东西给埋下去?” “好啦,奶奶家离得近,我去借一把铁锹来好不?这条巷子都已经干净成这样了,再找下去只能挖地三尺了。” 谢明珊一直在我耳边聒噪个不停,不耐烦的时候还伸手拍我头,唾沫横飞,指点江山。 最后,确实找不到。阿诺突然不安地叫了起来。我趴在石栏下面往里看,只看到一只白白的“人”手在向我们蠕动。 “谢明珊,快走。”我低声喊。 她莫名其妙地被我拉着跑,像二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跟凉风在赛跑。 我们跑到大街上才停下来。 谢明珊边喘气边剧烈咳嗽。我轻拍她的后背:“不好意思,跑太快了。” 她摆摆手,仰起头,说:“没事,那地方湿气太重,嗓子一直不舒服。” “差点忘了,你对湿气过敏,回去记得涂点药,皮肤又要痒了。” “这个是小事。先说说现在要怎么办?” “没头绪。”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通灵的人?” “穆家?我前几天才在那里大闹了一场,没被全城贴追杀告示已经感激不尽了。” “不是。其实哦,我看你急成这样,前两天吧,特地去茶馆那里等谦叔。面是见上了,但他什么话都不肯多说。” “东西是他塞给我的,想必他被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吧。” “你不是说王二少爷他哥找他有事吗?所以你也别急,穆家要真想超度他,早就超度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好像是之前王衍之的鬼魂被阿恰施术限制在莲溪,我无意间给破掉了,他才能出得来。不然,阿祝倒是有可能真的为他招魂过。” “又是阿恰呀。”明珊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她没事针对王衍之做什么?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明珊说。 咦,这点我怎么没想过? “会不会是有人给了她钱?我听人说,阿恰是属于有钱好办事的通灵者,行业内风评很差,不过能力完全碾压过除了阿祝以外的人。”明珊问。 “也不是不可能,但她总给我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不像是随便被人左右的人,所以,还真不好说。” 明珊随意地揽住我的脖子,手腕上的佛珠擦过我的皮肤,我立刻感觉到一阵刺痛,赶紧推开她。 “怎么了?”她诧异地看我。 “我现在越来越怕这串佛珠。”我摸着脖子说。 “只有鬼才害怕呢。” 我不想骗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算命巷,那个米婆文姑说凶灵可以杀死原主附体?就像阿媛杀了梁诗怡一样。”我突然想起那次问米,从阴间爬上来的诡异婴灵。 “我知道,你同时也是王英治。因为你有她的记忆。” “谦叔以前就说过,王英治没有投胎,而且不能投胎。那天,阿祝也很厌恶地看我,说我不人不鬼。而现在,我已经” “越来越阴森了,”明珊接下去说,“这样很不好,我希望你忘记这些事,变回从前的你。” “从前的我,就是王英治。” “我知,谢春生没有来得及出生,你替她安抚她父母的心。” “我的遗愿就是转生为淑娣的女儿,就这么刚好成真?单纯的附身,身体机能在死亡那一刻就停止变化,不会有成长和改变,可是,我是被南洋邪术给缚魂到这具身体里的,完完全全地变成了这个人。而阿恰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过,有个问题,我想先问你”她想了想,又说,“还是算了吧。” 我没追问,因为我心里也藏着更深的秘密没告诉她。 “我想再去找文姑问一问。”我说。 “可她不欢迎我们。” “我不是要找她作法,上次的事我心有余悸。反正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看也没看到,说不定她懂,就请教一下,至少让我们能有个方向去找。” “那就听你的吧。” 我向街对面的摩的师傅招了招手。 “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旧居跟奶奶吃顿午饭了。”她揉了揉阿诺的耳朵,天真而悠然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感觉街角停的那辆白色小车好像跟了我们一路。 很快地,我和明珊一人一辆摩的,风驰电掣地奔向算命巷而去。再回头看,那车已经不见了,我暗暗松了口气。 又一次站到了算命巷巷口,心情颇有些忐忑。因为巷子又深又窄,清明前后出入的人多,摩的不方便开进去。我付了钱,和明珊一起牵着阿诺往里面走。 低矮的石头房,半阖门的粮油小店,卖金箔纸人的特别多,一排排花圈摆在外头。我们都是侧身走的,一不小心就会碰上停得歪歪斜斜的机车。 文姑的房屋在巷子第四个分叉口左拐第四间。我一眼就看到了门顶上那方摄鬼魂的镜子,下意识地就躲在明珊后头。 “你怎么了?”明珊奇怪地问。 “我不想进这个门。” 她让我靠边站,自己上前敲门。敲了好久,里面才慢悠悠地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斥责:“吵什么吵,今天不做生意,你去别家吧。” 明珊冲我吐了吐舌头,对着门里喊:“就打扰您一分钟,问个问题就走,我们可以给双倍钱。” 门依旧纹丝不动。 我拉了拉明珊的衣角,低声说:“不然我们改日再来。” “你确定?”她挑了挑眉毛。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脚步怎么都移不开。 正在犹豫之间,门开了一道缝隙。文姑从门缝里打量了我们几眼,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是你们两个,都叫你们别再来了。” 她想关门,我眼疾手快,往前伸出手臂卡在中间。指尖顿时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凉意,仿佛一不小心探究到另一个世界里。我往里面瞄了一眼,黑漆漆的,隐隐晃着一点朦胧的红色烛光。 后面阿诺一直叫个不停。 “文姑,真不好意思,我只想跟您打听个人。”作为不速之客,我有点理亏,说话也特别客气。 “不认识。”文姑显然不想接待我们,挥了挥手,驱赶我们快走。 我恳切地说:“拜托一下,就问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都说了,今天没空,不做生意。” 手指头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我往下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文姑慌慌张张地要推我,我硬是不肯放开,趁机问:“文姑,要怎样才能让黄泉的人来到自己身边?我有个朋友鬼魂被人施法禁锢了。” 见我不肯死心离去,她叹了口气,问:“只是朋友?” “恋人。” 借着一点光,我看到文姑的头发竟然枯黄得像一把秋草,整个人都像缩水的柠檬一样萎靡了。她说:“首先,你得能通阴阳,其次,你要找到那根线,第三,看你肯不肯折损一点阳寿。” 线?说起来,上次谦叔跑到文姑屋里探究竟,也是一根红绳让我务必要拉好,否则他可能会反被鬼拖到阴间去。 “鬼的线和人的不同,是寻常人看不见的。”文姑说。 难怪找不到。 “谢谢,钱” 她淡淡地说:“如今,给我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门关上那一瞬,心里一动,开口道:“现在的小孩子都喜欢玩飓风陀螺和乐高积木了。” 门里隐约传来文姑的一句道谢,还有,从刚刚开始,就没有停止过的拨浪鼓声。 “你在跟她说什么积木啊?”明珊奇怪地问。 我没说话,拉着她往前走,走过了弯弯曲曲的巷陌,直到算命巷被我们抛在后面,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说:“文姑的孩子刚刚在里面玩耍。” “里面那具尸体?” “对,从黄泉回来了。应该是她的孩子吧,我想,文姑不会活太久了。”心中止不住地叹息。 走了一段,转头发现明珊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我。 “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也许这是个可以让你重新开始生活的机会。” “什么?” “不要把王衍之找回来,你还是你。” 我直直看向她。 她的表情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我的堂妹,谢明珊,一个总是嘻嘻哈哈没正经的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对我说:“忘了他吧。想一想文姑,那就是你的将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辆白色小车停在了我们面前。 车窗摇下来,露出王衍珺美艳的侧脸,尽管戴着墨镜,我还是能认出她。 “谢春生小姐,是这么称呼你没错吧?是否方便坐着喝杯茶?”她慢慢地对我说。 没有我拒绝的余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心魔 这种时候来找我,大概已经把我的底细摸得差不多清楚了。 我倒是很坦然地和她打招呼:“梁太太。” 她摆摆自己的右手,保养得宜的手指白皙秀美,上面空空如也,向我昭示她如今单身的状态。连话都不接,真是傲慢。 但我总不能管她叫王阿姨吧?我只好讪笑着,避过称呼,问了声好。 司机下来替我开好了车门。 谢明珊站在我旁边,使出隔山打牛,不紧不慢地教育我:“谢春生,你爸妈没教你吗?不要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一不小心就给人骗去山区当老婆。” 我扑哧就笑出来,谢明珊一手牵着阿诺一手拉着我要直接过马路。 王衍珺摘下墨镜,对我们说:“失礼了。我是王衍珺,有一点事情想跟谢小姐谈谈。” 我偷偷瞄了王衍珺一眼,只感叹真是美丽动人,岁月实在优待她。南洋王家尽出美人,不论男女。化了精致的妆容,仍难掩眼角的一丝憔悴。她刚刚失去唯一依赖的女儿,短短几天就恢复了镇定,城府已非三十年前那个胸大无脑的黄金女郎可比了。 在穆宅见过她以后,我就猜到她会找我,也偷偷预演过好几次应对的场面,但真的碰上了,想好的台词都忘光了。 “抱歉,真不凑巧,今天有点急事要办。不如我给您留个手机号码,我们改日再约?”我客气地回绝。多说多错,还是先走为妙。 其实我心里很没有底。梁诗怡的骨灰被送回香港安葬,虽说王衍珺已经和梁孝灿离了婚,但按习俗,女儿的头七也应该一起留在香港才对。不过才几日,她迅速回来找我,我不相信她只是来简单地见一见女儿的“情敌”的。在穆家佛堂前大喊大叫王衍之的名字这种荒诞事,实在很难找到什么理由可以天衣无缝地圆过去。 她抿了抿嘴唇,头向左微侧,仔细地打量我。见我惶然,她却笑了:“好的,谢小姐。我们不急于一时。” 换而言之,是要温水煮青蛙的意思? 拒绝了她捎载我们一程的邀约,我和明珊目送着那辆白色小车消失在街角。 明珊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她你的手机号?” “我不说,她就查不到吗?太天真了,少女。这社会最没有安全感的一是人心,二是信息,第三才是质量。” “那你躲得过初一,还能再接着躲十五吗?” “见招拆招吧。”我木然答道。 一直到了旧居,我都没办法从惶恐不安中摆脱出来,心里不断地想要怎么办才能永远地摆脱王衍珺这个麻烦。 “是不是喝不习惯这个味道?来,加点方糖会好一点,”奶奶起身把糖盒推到我面前,慈爱地说,“看看你,眉头皱成什么样了?” 自从买了咖啡机以后,奶奶就天天给自己煮咖啡,浓郁的香气常常像水池溢出的水,清清亮亮,带着香甜的泡沫,飘满整条胡同。 奶奶请人把旧居稍微翻新了一遍,厚重传统的南洋和云山气息被换成了简洁大方的欧式风格,墙壁贴满了淡绿色的花纹壁纸,家具都是白色的,天花板中间挂了一盏水晶坠吊灯。窝在实木双面雕花的沙发上,软软的海绵让人舒服得想睡觉。 我说:“奶奶,我只是有点累。” “那先去楼上休息一下,汤炖好了我再喊你们下来吃饭。” 谢明珊一边啃杏仁糕,一边冲我吐舌头扮鬼脸。奶奶做饭很难吃,米饭夹生,炒菜总是放很多盐。她自己是不吃,但很喜欢微笑着看我们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我起身要上楼梯,想了想,又问奶奶:“我三楼那些东西还在吗?” “都收着呢,一件也没扔,全放在阁楼的储藏间里,你妈妈说你很珍视它们的。” 当然,那些不仅仅是童年回忆,而且里面一定还有阿恰当年送给我的东西。 木质的楼梯全被重新刷过了漆,乌黑变成了亮红。我们“蹬蹬蹬”地往上跑,阁楼是三楼顶上另开的小房间,爬上去需要一个竹架梯。我和明珊一前一后踩在上面,只听见梯子“咯吱咯吱”在响,还有胡同里阿诺一直在愤怒地吠叫。 “阿诺是不是想进屋子来?” “有什么办法?奶奶怕狗,还有洁癖。待会扔两块骨头给它啃就没事了。” 阁楼很小,但打扫得很干净,东西都有条理地归类堆放。我一眼就看到一个破旧的毛毛熊,是我幼年时爷爷送的,可我对玩偶类的玩具一向排斥,常常束之高阁。在它下面,有一个蓝白条纹的蛇皮袋,一拉开拉链,潮湿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谢明珊一直在咳嗽,抓了抓皮肤,全起了红色的印迹。 我和她说:“你先下去吧。” 她磨磨蹭蹭,四处翻看东西。我也懒得理她了,一件一件地把蛇皮袋里的东西往外面掏,真是各式各样的收藏都有,还有无印良品的磁带c西城男孩的cdc几个写满心情的笔记本c剪破一个洞的蝴蝶结 “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明珊看不下去了。 “那把丢失的长命锁,还有别的,所有关于我干妈的回忆。” “你怎么突然对她感兴趣了?”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她,说:“她简直是个影子,无处不在。我把脑子里的全部蛛丝马迹都翻腾过一遍了,突然发现,她虽然存在感一直薄弱,但从来都没有缺席过任何一次大事,哪怕她已经故去多年。你知道吗?连搬去新家住,都是她跟我父母说的,这里风水不适合我成长。” “啊?我妈还说是因为你家和奶奶合不来呢。不过,你要真想找和阿恰有关的东西,可以去徐厝埔啊,那里过一阵子就要被拆掉搞新楼盘了。” “我不敢去那地方。”上次的事心有余悸。 “那你翻这些东西也找不出什么来的。” “我知道,就是焦虑,人一焦虑起来一定得找点事。明珊,王衍之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好像都被他吸引住了,但一旦他消失了,我又开始能看到各种东西。” “不如说你已经依赖上他给你的安全感了。” 我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反倒是一本小时候的日记本看着很有趣,我拿在手上,准备回家重温过去。 吃过了饭,原准备立刻回去,可是偏偏下起了雨。奶奶说:“难得来一趟,不如多坐一会。” 猜拳决定是由谢明珊洗碗。我则蜷曲在沙发上陪奶奶说话。难得她老来宽容了许多,不再苛刻地要求我们要仪容端庄,举止娴雅。 奶奶端详了我好一会,说:“人家女孩子都很看重脸,你啊,有时也要稍微保养一下。还有,衣服太朴素了,看看明珊的妈妈,穿的裙子多漂亮,就没重样过。” “奶奶,您不能光说我一个,明珊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谢明珊回过头:“你别把矛头转嫁给我,我比你高比你白比你小,这就足够了。” 我听了就跟着笑,目光移向墙壁上精美的花纹,原本没有多仔细看过。伸手摸了摸,刚开始没有什么异样,突然我身上一阵战栗,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她们两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奶奶,这壁纸是谁买的?” “你二叔啊,说是什么朋友店里新进的款式,拿过来给我。我看着颜色和花纹都不错,就留下来了。怎么,不好看吗?” 我摇摇头,颓然地坐下,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大脑。 “要是喜欢,我跟你二叔说说,没多少钱,让他给你家也买点壁纸贴,看着舒服多了。”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我真是疑神疑鬼,三十年前的心结至今都没法消除,看见大丽花的花纹就会想起那个女人。说起来,她最喜欢淡绿色了。 不过,谦叔说她已经投胎去了。 奶奶拉我坐下,说看我终日这么心神不宁,很是担心,自己起身去帮我和明珊熬一点枣仁c合欢皮c茯苓的草药喝。 “奶奶”我鼻子一酸,有点想哭,暗暗地想,谁要破坏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我都不让他好过。早知道王衍珺这么麻烦,当年还不如一起把她推下去。 “阿生,阿生”奶奶在叫我。 我回过神,她和明珊都惊诧地看向我。 “哦,对不起,我在想最近没上班,工作肯定积累一堆”我连忙解释。 “那你没事用指甲去抠沙发干嘛?还这么用力!”明珊说。 我一惊,才发现那雪尼尔皮布做的白色沙发面已经被我狠狠地抠出了一道很深的裂痕。我的内心深处不知何时充满了阴沉的戾气,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对不起,”我连忙道歉,“奶奶,我给您换套新的。” “没事,”她摸了摸我的脸颊,说,“反倒是你,真的要好好休息,你看你黑眼圈这么重,脸上还冒这么多痘痘,要好好爱惜你爸妈给你的脸和身体。” 我讪讪地笑,心虚不已,借口要端东西给阿诺吃,就赶紧躲了出去。 心还在怦怦地跳,吹了下风总算好一点了。 阿诺被绑在水管边,顶上有架好的篷布,不怕被雨淋到。我拿了两根骨头,上面还黏着白花花的肉,味道很香。可是我扔到它跟前,它都没有嗅一嗅,警觉地望向我。 “阿诺,你要不吃,我可就拿去给隔壁的阿白了,它很眼馋哦。”我像哄小孩一样哄它。 它突然发了狂一样冲着我身后一直狂吠。我回过头,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这条长长又寂寞的胡同,还有屋子里其乐融融的奶奶和堂妹。 我紧张地四处张望,然后听见有人喊我:“阿生,你也在啊。” 哦,二叔和他老婆,手挽手,慢慢地走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有鬼 我的2011年注定不会在风平浪静中度过。 第二天,我就从新闻上得知了王衍珺的死讯,十分突然。她死在莲溪王家老宅里,从三楼跳下去,疑似自杀。有人猜测她是因为独生爱女的英年早逝而伤心过度,才想不开的。 我当时从洗衣机里捞起那件穿去穆宅的外套,仔细地盯了很久。抬头看新闻时,刚好摸到了那个东西。 很细,微不可见,像蚕丝一样,冰凉至极。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握在手上毫无感觉。这是平常给死人入殓时,除了脸上贴的黄符纸,身上压的八卦镜以外,还有一根绑住双手的阴阳线,又称“死人线”,让死去的人安安分分地去往生,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大概是王衍之被抬入棺材前,剩下的一截死人线,竟然没放火盆里烧掉,谦叔私自留下来做个念想吧。 我心头一动,就系在了右边小食指上。正想拉动线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好像还缺点什么。 “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服?”妈妈从三楼走下来,见我抱了件脏衣服在发呆,眉头皱得紧紧的,“这衣服还没洗呢,你又拿出来干嘛?快点,去晚了,你那新二婶又该嚼舌头了。” 对哦,今天我们一大家子约好要先去医院接爷爷出来,然后再一起吃个全家饭。我赶紧去换了条连衣裙,昨天走的时候,奶奶还不忘叮嘱我要好好注意打扮自己。 到医院的时候,妈妈还是谨慎地叫我在底下等,不要进去了。然后她和我爸上楼去跟二叔汇合。过了一会,谢明珊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爸妈和他爸还有事要跟医生谈,她先用轮椅推爷爷下来晒晒太阳。 我和她讲了地方,两三分钟功夫,她就推着爷爷出现在我面前了。 “爷爷。”我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抱住他的头,轻轻亲了一下。 上次在病房里见到他,也没看得太仔细,连话都没说上,后面就被半路冲出来的“梁诗怡”给打断了。 他今天换了平常穿的衬衫西裤,白发梳得很整齐,脸颊瘦削,有点往里面凹了,额头的皱纹像时光的沟壑起起伏伏,唯有一双眼睛半睁着,比先前要有点光彩。 谢明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说了声抱歉,把一袋文件袋递给我,就到一旁去接电话。 清明前一天,天空放晴,空气里有清洗过的干净味道。我接过明珊的位置,推着爷爷慢慢在小道上散心。我搜肠刮肚地找一些最近网上发生的好玩事情讲,也不知道爷爷听懂了没有,他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妈妈说,爷爷自中风以后,就不太清醒,话也不会说了,有时还认不得人。但医生诊断他没有大碍,康复疗程也做完了,回家静养可能更好。 过了那条石桥,四下无人,只有蓊郁的树丛。我不小心把文件袋滑落到前面地上,我立刻去捡,起身时,衣角突然被人拽住。 爷爷定定地看我,嘴唇哆嗦着,含糊地吐了两个音节,虽然很轻,但我听得清楚。 他在告诉我:“有鬼。”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以为他在说我,可他嘴巴张了又张,像是迫切地想跟我说什么。我四周望了望,凑到他跟前,忽然想起王衍之当时站在爷爷面前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已经发觉,爷爷早就恢复意识了,只是来不及提醒我。 我等着爷爷说话,可是他松开手,又恢复原来萎靡的样子了,一言不发。桥上脚步匆匆,我爸妈他们已经过来了,身后是二叔二婶牵了谢思贤,谢明珊扶着奶奶走在最后面。 我攥紧了轮椅的扶手,不敢乱动,总感觉有一道冷厉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每当我想正面迎上去看个究竟,又突然消失了。 “爷爷看起来很不舒服,软绵无力,要不继续在医院里观察一阵子?”我小心翼翼地建议。 二婶最先笑出来:“阿生啊,你不知道医院有多难熬吗?先不说你爷爷还适不适合住下去了,我们几个大人每天都轮流过来跟着,劳心劳力,奔波得顾不上自己的工作生活了,连你堂弟我都是寄养在他外婆家,今天才接回来的。”昨天在旧居,她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幸亏谢明珊找了借口,我们赶紧先撤。 “怎么了,你爷爷刚开口说他不舒服吗?”二叔问。 “没有,我只是看他很没精神,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声音,挺担心的。”我赶紧说。 妈妈横了我一眼,叫我不要再多话。爸爸去推轮椅,我和明珊并肩走。奶奶笑着跟我说:“阿生今天换这身裙子,可真漂亮。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裙子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 二叔说要去幽篁居吃饭庆祝一下,谢思贤最先举手,吵着要立刻吃到黑椒蒸羔肉。付钱的最大,谁都没有异议。 二叔这些年赚了不少钱,整个人都财大气粗起来了,上的菜全是生猛海鲜。奶奶不怎么吃东西,让厨师给爷爷另外熬了一份干贝瘦肉粥,一点一点地喂他。 墙壁上的等离子电视机屏幕里,新闻在报道南洋王家的种种是非,它今年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梁诗怡的暴亡,王衍珺的“自杀”和她生前热心公益的事不断被提起,连去年热炒的王衍之意外亡故和王怀铭撞车都被挖出来说。主持人谈到了久未露面的王衍言在美国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蛰伏在香港休养多时,恐会在清明节返乡祭祖。甚至,他们还拍到了何家大小姐去机场接王怀铭的照片王家的发家史连同他们声势显赫的亲家都被一一分析。这个云山历史上最为神秘的大家族,仿佛沉寂百年的黑暗一下子浮出了水面,猝不及防地曝光在众人的视线里。说起来这间饭店还是王家建的呢,堂而皇之地播放出资人的陈年旧事,还真是讽刺。 二叔说:“王意堂有五个老婆,前四个都是有钱有势的世家小姐,只有最后一个,赶在废除了一夫多妻制前娶的,身家平平,不过普通的高甲戏演员而已。” 一家人都兴致勃勃地谈论,我也坐着听一些是非。 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发黄了的老照片,底下白色字幕显示它摄于1960年的伦敦,一群年轻人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图书馆前合影。光圈最后定格在一个面容秀丽的男孩子身上,我听见讲解人说,这就是显赫一时的顾家长子顾光南在大学毕业时拍的照片,他不行于七年后失踪,至今下路不明。 我陡然站起身,所有人都静下来看我。我笑了下:“我去上个厕所。”便逃跑似地匆匆从那个房间走出来。 那张脸和顾梓昕太相似了!顾梓昕完全就是继承了她父亲的长相,尤其眉眼之间的雍容,哪怕我当年再怎么以假乱真,都无法拥有那种气质。 我走到洗手间里,流水淙淙却不能安抚我焦躁的内心。盥洗台前,我捧了点水给自己洗脸冷静一下。抬起头,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高高扎起的马尾辫,苍白的脸,,眼睛是内双的,不算太大,顶了两个厚重的黑眼圈,连裙子都一样是天蓝色。眼珠子转了两下,咧开嘴笑了。 我惊叫一声,转头去看旁边,却又什么都没有。再看向镜子,也只有我一人。是我多心了吧? 原本就敏感乖僻,现在却变本加厉地感到孤独。右手小食指被莫名勒得痛了,想必王衍之此刻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长久漂浮在黑暗的海洋里,又冷又怕,一点点的光都值得为之拼命争取,像飞蛾扑火般决绝。 他曾经是我的阿芙蓉,是我生命的全部。 那个时候,我被养父母惩罚,不得不睡在大街上。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早已习惯不掉眼泪了。睡得迷糊又艰难,噩梦连连,忽然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警惕地睁开眼睛,竟然是王衍之的面容,心想,定然是个梦吧。然后,我又闭上眼睛,默默从一数到三,再次睁眼,他依旧还在。 我就伸手去摸了摸他,从额头流连到嘴唇,温热柔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我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想要起身,结果腿脚早已酸麻,动都不能动。 “你慢点起身吧。”他平静地说,还一边搀我,让我慢慢地活动筋骨,扶着我,靠在他的车上。 当时天色还早,只有微微的晨曦露在东方。我看到霞光从云层深处泻出来,心里被自尊牢牢固起的防线一点点崩塌。 我站在大街上,张开双臂,抱住他大声哭泣,把我这么多年积累的眼泪一次性都流了出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问我,连我怎么会流落街头都不提,给我留了点小小的自尊,只是安静地任我抱着他发泄心中的悲哀,温柔到让我沉湎其中,不可自拔。 “附近有个饭馆,叫幽篁居,早点很有名气。请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坐着吃点东西?嗯,我还想顺便请教你一点东西。”良久,他才轻声细语地开口,犹如三月小雨,淅淅沥沥,渗入我荒芜的心里。 我听了很想笑,我哪有什么东西能教他的?这个人真是谨慎又体贴,说话都会顾我面子。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幽篁居。原来,所有的记忆都刚刚好埋藏在这里了。 我摸着那条细线,很神奇,竟然牢牢地绑在食指上,另一头不知通向哪里,好像有股力量在跟我角力。 深吸了一口气,我慢慢地拉动线。可是力量消失了,细线又耷拉在我的食指上,纹丝不动了。 “你怎么在厕所里待这么久?”谢明珊推开门,走了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回忆 我和明珊一起回到房间,刚好爸爸也从外面走进来,拿着手机,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了?”我问。 爸爸埋怨道:“刚接到通知,要修路,咱们那片区今晚开始停水电两天。” 妈妈一听,眉毛都要竖起来了:“这种天气,又闷湿又无常,停个两天水电,叫我们怎么做饭,怎么洗澡?那我的《借枪》才看一半哪!” 二婶抿了一口茶,轻松说道:“有什么难的?就去爸妈那里住个一两天嘛,反正老人家也需要个照应。” “不如我去宾馆订房间?”我提议道,一来省得麻烦奶奶,二来旧居让我有种莫名的毛骨悚然。 可是,妈妈不乐意了,一想到还要另外花钱,她心疼得好像平白被人抢了钱似的。 奶奶倒是随和:“不然就过来住住吧,刚翻修了下,家具都是新的,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老太婆唠叨。” 这事没有我能再多话的余地了,爸妈一拍板,就叫我先回去拿换洗的衣物和为明日上坟准备的纸花。 我悻悻地走出去,明珊没跟过来,站在窗户前,冲我无声地比出胜利的手势。一直走到王衍之的私宅门前,我才收到她短信:“今晚我带猛男阿诺一起陪你啦。睡衣派对!睡衣派对!耶耶耶!” 这个神经病!我顿时啼笑皆非。 按了下电铃,都没人来开门。我思忖着钟叔大概是不在家吧,转身要离开,正好碰上提了个篮子回来的钟叔。一身整洁的月白长衫,外面套了件夹袄,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像是从旧时代的书本里走出来的人。 我伸手去接他的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瓜果,还有一束沾着露水的百合,最边上用红色塑料袋包裹了一袋金银纸,看了便知都是要供奉给王衍之的。王衍之过世多年,大概也只有这个老人还这么毕恭毕敬地在侍奉他的牌位,帮他守护这个荒凉了许久的宅院。 钟叔扶了扶银边镜框,看见是我,冲我“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句。开了门,他站在门边,殷切地弯腰,客气地请我先走。 我和钟叔一同把瓜果洗得干干净净,用白瓷盘装好,放到王衍之的遗像前。一对桃形的香烛各摆在一边,又点了四支香,朝他拜了四拜,插在香炉里。烧金桶里火光熊熊,火舌蹿得很高,很快地就把所有的折好的金银纸吞噬一空。 我心里想,王衍之在另一个世界能收得到吗?黑白照里的他,眉目如画,一颗泪痣妩媚多情,太漂亮了,连老天都觉得他不应该衰老,要永远是个美少年才好。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给他上香烧金,好像很多话要说,临到嘴边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钟叔,我可以上楼看看吗?”我拍了拍钟叔肩膀,边比手势边问。 他正拿了根铁钳在翻桶里的金银纸,好让它们烧得更匀一点,火可以更旺一些。太过专注了,以致我问了两次,才起身冲我点点头。 1984年盛夏的某一个下午,我第一次走到这里来。我还记得那天太阳很毒辣,我穿了一条的确良质地的旗袍,是我攒了许久的奖学金咬牙买下的。走得累了,王衍之问我:“我住所就在前面,要不要过去喝一杯茶?” 我怎么会不愿意?只要能跟你多待一会,做什么都是好的。 这个男孩子很喜欢喝茶。靠在窗户边,在镂花的方格桌布上,细长颈嘴的花瓶看似随意地插了支嫩黄的苍兰,摆好擦得亮晶晶的白色骨瓷茶具,滇红汤色艳亮,香气浓郁悠长,抿一口,唇齿生香。三十八度的太阳照进来,被百叶窗分割成一条一条,映在我们的身上。 茶叶可以引发战争,也能带来青春的悸动。 原本放在莲溪老宅的昂贵钢琴被搬到这里来。王衍之问:“有什么曲子是你喜欢听的?” “《梅娘曲》,从南洋赶回国内的梅娘为失去记忆的恋人而痛苦哀伤,我就喜欢这种调调。”我对得不到的爱恋一向感同身受。 王衍之嘴角轻扬,屏气凝神,指尖轻轻一按,开始为我弹奏。一曲终罢,我始终不能回神,一直呆呆地望着他。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一份美好。 “你这里有唱片吗?”我努力地找了个话头。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带着我走到楼梯拐弯处,这个台阶很宽大,侧面有一堵砖墙。王衍之按动墙面上的机关,“哐”地一声,有扇门呈九十度移开。 “怎么会有间隐秘的房间?” “因为我有时也想要躲起来。”他慢慢地说。 壁灯都亮了起来,屋里铺着地毡,进门左右两边都是白色的书架,高耸几入屋顶,摆上密密麻麻的书,各色的书脊上印上各式各样的文字。 继续往里走,杏黄色的沙发,柜子上放着唱片机,好像顶了一朵硕大的喇叭花。屋角摆着红色的落地大花瓶,却插了洁白的花,反差真大。音乐在这时响了起来:“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萧友梅的《问》,我祖父最喜欢的两首曲子之一,”他说,“另一首意外地和你合拍,也是《梅娘曲》。” 我对自己说,听完唱片就走,坐太久会惹人嫌弃。 我在飘满音乐的屋子里转了转,再往里走,右手边还有一个十平米大的开放式空间,墙壁上挂了很多幅水彩画,多为静物写生。有一幅背景是在古宅半开的门后,露出一只小巧洁白的赤脚,看不见人,色调幽暗,细致的线条勾勒出奇异的影像,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图画窥视着我的心灵。 “这一副画”我讶然不已。 “还记得两年前那个晚上吗?”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温热的气息侵袭我的肌肤,“他们都说是我表妹爱汶拼命保护了我,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我却有个印象,隐约看见那个女孩子光着脚,一步一步地拖着我,在祖宅里,流了很多血。” 我抚摸着那副画,心潮起伏。那天晚上的事,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说,这样你就不会知道我其实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我杀了你表姐,还想把你表妹留在那里当诱饵。 “谢谢你。”他亲了亲我的后颈。 这个故事接下来,该有怎样的发展? 心里一股火滋滋滋蹿了出来,从脖颈一直烧到了面颊,如果有面镜子,我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红得惊人的脸。 我转过头,捧住他的脸,热切地回吻他。一个甜蜜的吻留在记忆里也就足够了。 刚开始是这么想,可是我们太年轻,不懂得克制,一团烈火烧了起来就停不住,非要吞没所有的理智和感官才行。 从墙上流连到唱片架c书架,东西撒得到处都是,汗水随热浪一起蒸腾,电风扇在头顶转动,吹不走一点点情/欲的气味。太过浓郁,欢畅淋漓,把花瓶都摔了个粉碎。我趴在地板上,喘着气,赤/裸的身体像一条扑腾到岸边的鱼,好渴,需要水。仰起头,瞥见花台上种了一茎大丽花,伸出手去,卯足了劲,连根拔起,耳畔传来那男孩痛苦又快乐的叹息。 这样真的好吗?我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身上只盖了件薄毯。 王衍之换了件衣服,坐在窗户边,捧了杯茶,小口小口地轻啜。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书架和唱片架都整整齐齐,墙角少了两个花瓶,有点空荡。我急急地看向那花台,果然,一株都不剩下。 我起了个身,正好他转过头,和我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很明亮,饱含雾气般湿漉漉的,竟然是要落泪的样子。 “没关系。”我抢在他开口之前说,免得他还要深思熟虑怎么讲比较好。我很想告诉他,我心里是非常喜欢的,但是太害羞了,说不出来。 他走过来,指了指床头的一套新衣服,说:“如果不介意,可以先穿下我的睡袍,干净的,从没穿过,待会我再帮你出去买”他也说不下去了,面色通红,却很努力想维持镇定。 我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他顺从地跌落到我身边。 我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对他说:“我爱你,你爱我吗?” 爱,对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太沉重,几乎是懵懵懂懂。可是,像我这种在艰难世俗里滚打,自幼便要学看人眼色的人来说,爱便是永远的承诺。 他没有回应我,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很高兴。 因为他答应我,花台上不会再种大丽花了,我对那花过敏。然后,我要走了墙壁上其中一幅画,有点印象派的感觉,简单的线条汇聚在一起,天和海的界限模糊,中间漂浮着一只蓝色的小船。我想,我就是这只摇摇摆摆的船,一直在寻找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 “我不喜欢自己的脸。”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应感恩。” “我没见过他们,我的脸也跟他们不像。” “你并没有见过他们,又怎么知道不像?” “因为这是个秘密。”我要长长久久地埋心底。 从这一天起,梧桐巷99号便成了我不能说出去的秘密。惆怅的c酸涩的c甜蜜的c嫉妒的,像洒开的水彩颜料,统统搅和在一起,变成属于我和王衍之的盛夏鸣奏曲。 我把东西提到旧居去,爸爸妈妈已经坐在胡同里喝奶奶煮的咖啡了,二叔二婶刚带谢思贤走,爷爷坐在椅子上,腿上盖了条空调被,歪着头,晒太阳。唯独不见了谢明珊。 “怎么这么慢?”妈妈皱着眉头问,趁奶奶不注意,把杯子里的咖啡全倒给爸爸。 “路上碰到个认识的人,就聊了一会。” “男同学?结婚没?最近还有没有人说要帮你介绍啊?”妈妈就对这个感兴趣,一说起来眼睛就放光。 “不是啦,是朋友的长辈。” 妈妈趁机又噼里啪啦地开始教训我:“长辈也可以帮你介绍嘛!这种年长的人沉稳,办事让人放心,一定会按照门户来帮你搭对的。我们家这种地方八辈子都飞不出金凤凰,别尽给什么韩剧骗了去,那都是假的!龙对龙,凤对凤,门当户对的事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骗不了人。” 听得奶奶摇着蒲扇,在一旁直笑。 “谢明珊呢?”我想换个话题了。 但那人简直就是曹操,我话音才落,她就已经牵着阿诺过来了。 “我把阿诺带来了,老关它在家里它会不高兴的。伯母啊,我很快就要返回德国了,阿诺可不可以寄养在你家几个月?” “可以是可以啦,咦,它怎么战栗了?不会是生病了吧?看那毛都竖起来了。”妈妈奇怪地说。 这一晚,我们几个人都住在了旧居里。我和明珊挤一张塌,她一直在咳个不停,屋外阿诺叫得很凶,我整夜都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到了快天亮,终于声音渐消了,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总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脚,冰冰凉凉,冷得我打哆嗦。 “明珊,别闹。”我踢了两下,就没了。 第二天,我睡到快中午起来。爸爸妈妈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去扫墓了。 明珊从屋子外面走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阿诺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爱恋 沿着台阶一层层往上走,都已经快三十年了,耳边好像还在回响那人温柔的叹息声。 当时,他也有些手足无措,低着头,脱下自己的外套,慢慢地走向我。 我以为他会拥抱我,或者给我一个巴掌,紧张得闭上眼睛。可是肩膀却被外套盖住,我惶然地看他,他头也不回,越过我去楼梯口俯身一件一件地捡起我的衣服,然后又递回给我。 “小心着凉。”他声音平淡,始终不肯抬眼看我。 我想伸手抱他,可是抬了抬,终究还是放下。明明就站在我面前,可是他的世界离我太遥远,我这种不自量力的赌徒,在这一刻输掉了我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份注定渺茫无望的爱恋。以后他都不会再让我靠近他了吧? 我把衣服穿回了身上,自尊却被自己踩碎在脚底,一声不吭地往下走。没想到,他又拉住我的手,说:“我送你回去。” 何必呢?我这样的女孩子,不过生来要被人轻视,襁褓之中就遭抛弃,又不得养父母喜欢,就连那种六七十岁的老头都想占我便宜,刚刚还毫无廉耻地想要引诱你。高高在上的少年啊,你应该像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我才是。 但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对他说出口。那个时候的我只会心生绝望地走下台阶,对,就是现在我站着的这个位置。他在这里追上了我,轻声跟我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今晚夜色太荒凉,我受了刺激,人生尽毁,想到将来说不定会委身给某个猥琐的男人就阵阵害怕,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趁现在把尚且美好的自己奉献给我一直深深爱慕着的你呢?我已经卑微得不敢再看到你的眼睛了呀。 “你会很鄙夷我吗?”我问。 “不会。我想,你一定有难以说出来的原因。” 我笑了:“那只因你年少俊美又温柔多金,要换成马铁桥的独眼屠夫阿二,试试我还会不会这么热情澎湃?” “只是这样吗?”他轻声问。 还能因为别的吗?因为十一岁那年我孤身从学校走回莲溪的路途中,你和你的父亲善意地让我坐上了你家的车?那个晚上,他们都在看大戏,只有你和我在图书馆门口说话,任凭我拉着四处躲藏,而不笑话我是大话精。还能再有什么呢?初恋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在夏夜的河畔,轻风吹来花香,敲锣打鼓声吵得要命,你端坐在我身旁,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才十一岁,不懂得爱为何物的年纪。如果换一个人对我那么温柔,我会不会也爱上他呢?可谁知道呢。十六岁的我站在台阶上无声哭泣。 唉,都已经过了快三十年了,我还能再清晰地想起当时王衍之搂住我的肩膀,声音柔和,尽量平静地向我道歉:“对不起,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愚蠢的明明是我。如果你也能爱上我就好了。可是我除了一张别人的脸,没有任何可以引起你兴趣的地方。 在车上,他还叮嘱我要记得用淡盐水洗一洗衣服上的血渍,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放久了不好洗。我问他怎么会知道,他笑了笑,说:“我年纪小小就去读寄宿学校,在学校衣服全是自己洗。还有,回去记得要擦药。” 虽然刚刚经历了那么大的尴尬,但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镇定自若。 我敲家门的时候,回头看,他的车还停在对面等我。难得家里来了客人,养父母还没睡,开了门,我隐约看见车窗里的他对我挥挥手,像是说再见。也许真的是再见了,当时我怀抱着最后一次见面的心情,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街角,百越的彩绘灯笼挂在屋檐下,满街的喜庆都在诉说离别的哀伤。 第二天,我继续去厂里上班,静静等待公安找我问话。可是什么都没有,一切和平常一样。我还在楼梯口遇见那个财务老头,面如土色,步履蹒跚,对我视若罔闻。二楼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昨晚仿佛是我做过的一个噩梦,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那把张小泉剪刀不知怎么回事,擦得亮光,还用布包好,放在我平常坐的位置上。 又过了几天,同厂的人突然说,那老头家里着了火,没跑出来,给烧死在里面。我松了一口气,真是死得够干净,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之后,我以答谢为名,再度去拜访王衍之的私宅,可是敲了几次门,都没有人。我担心自己的苦苦纠缠会让他产生困扰,偶尔才来看看。最后一次,我把一盆自己栽的茉莉放在门边,埋了张纸条在土里,上面留了一句话,也不知道他至今是否看到过。 我在二楼独自坐了很久,摸了摸食指上绑得牢牢的细线,原本以为来这里会有什么变化呢。可是等了很久,依然悄无声息。太累了,还小睡了一觉,记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只觉得人生恍如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挥着水袖唱苦情戏,现在梦醒了,结果戏还没唱完,观众还没散场,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把东西提到旧居去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坐在胡同里喝奶奶煮的咖啡了。二叔二婶刚带谢思贤走,爷爷坐在椅子上,腿上盖了条空调被,歪着头,晒午后阳光。唯独不见了谢明珊。 “怎么这么慢?”妈妈皱着眉头问,趁奶奶不注意,把杯子里的咖啡全倒给爸爸。 “路上碰到个认识的人,就聊了一会。” “男同学?结婚没?最近还有没有人说要帮你介绍啊?”妈妈就对这个感兴趣,一说起来眼睛就放光。 “不是啦,是朋友的长辈。” 妈妈趁机又噼里啪啦地开始教训我:“长辈也可以帮你介绍嘛!这种年长的人沉稳,办事让人放心,一定会按照门户来帮你搭对的。我们家这种地方八辈子都飞不出金凤凰,别尽给什么韩剧骗了去,那都是假的!龙对龙,凤对凤,门当户对的事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骗不了人。” 听得奶奶摇着蒲扇,在一旁直笑。 “谢明珊呢?”我想换个话题了。 但那人简直就是曹操,我话音才落,她就已经牵着阿诺过来了。 “我把阿诺带来了,老关它在家里它会不高兴的。伯母啊,我很快就要返回德国了,阿诺可不可以寄养在你家几个月?” “可以是可以啦,咦,它怎么战栗了?不会是生病了吧?看那毛都竖起来了。”妈妈奇怪地说。 明珊摸了摸阿诺的耳朵,这是平常阿诺最喜欢的,但它却少见地不安躁动起来,偏过头对空气叫了几声。 这一晚,我们几个人都住在了旧居里。我和明珊挤一张塌,睡在二楼,跟奶奶隔壁,爸妈去三楼睡。四月天,梅雨恹恹,湿气太重,开了窗更甚。明珊整夜都咳个不停,屋外阿诺也叫得特别凶,我整夜都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到了快天亮,终于声音渐消了,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总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脚,冰冰凉凉,冷得我打哆嗦。 “明珊,别闹了。”我踢了两下,就没了。 老房子再怎么翻修都有一股阴森森的鬼气,留在这里的怨念,年复一年,变成了墙壁上的憧憧树影,楼梯前的灼灼月光。有人在叹息吗?像风潮一样喧嚣,在屋里回响,呼呼呼地,又如蝴蝶扑翅。 我在梦里又回到了1984年的暑假。最后半个月,我已经不再去工厂打零工了。那天太阳明晃晃的,我穿了一条的确良质地的旗袍,布料是淑娣从广州带回来送我的。我又用打工攒的钱和奖学金请裁缝帮我做了新旗袍,才刚做好就迫不及待地穿上。我之前在王衍之的私宅里看到一幅鎏金雕花的相框,照片上是一位婉约含笑的旗袍丽人。我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种成熟一点的女子吧。 实际上,我是去赴约的。前几日我在新华路茶店替我养父买红茶时刚好遇见了王衍之,他陪着阿祝先生跟店主聊天。他抬头看到我,特地走过来跟我说,很喜欢我送的那盆茉莉花,大概也只有我会送那种特别的礼物吧。分别的时候,王衍之突然问:“你也喜欢喝红茶吗?” “嗯,是”其实我更喜欢铁观音。 “正好,我住所有一些滇红,味道还不坏,我回头让司机送一点去你府上。” “谢谢,还是不要了。我家里人不太习惯随便收人礼物的,当然,我是说我养父母。” 他恍然点点头,抱歉地说:“是有点唐突了。那这周日有没有空?要不要去我那品茶?我请钟叔做些糕点招待你,他的手艺非常好。” 我怎么会不愿意?只要能跟你多待一会,做什么都是好的。 我如约而至,他早已经穿戴正式地在等我了。我突然觉得,他也不是完全对我没有任何一点好感的。至少,他不排斥和我独处。 这个外表从容,内心羞涩的男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喝茶。靠在二楼的窗户边,在镂花的方格桌布上,细长颈嘴的花瓶看似随意地插了支嫩黄的苍兰,摆好擦得亮晶晶的白色骨瓷茶具,滇红汤色艳亮,香气浓郁悠长,抿一口,唇齿生香。三十八度的太阳照进来,被百叶窗分割成一条一条,映在我们的身上。 茶叶可以引发战争,也能带来青春的悸动。 原本放在莲溪老宅的昂贵钢琴被搬到这里来。王衍之问:“有什么曲子是你喜欢听的?” “《梅娘曲》,我就喜欢这种调调。”我对哀伤的爱恋一向感同身受。 衍之嘴角轻扬,屏气凝神,指尖轻轻一按,开始为我弹奏。一曲终罢,我始终不能回神,一直呆呆地望着他。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一份美好。 “你这里有唱片吗?”我不想这么早就告辞,努力地找了个话头。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带着我走到楼梯拐弯处,这个台阶很宽大,侧面有一堵砖墙。王衍之按动墙面上的机关,“哐”地一声,有扇门呈九十度移开。 “怎么会有间隐秘的房间?” “因为我有时也想要躲起来。”他慢慢地说。 壁灯都亮了起来,屋里铺着地毡,进门左右两边都是白色的书架,高耸几入屋顶,摆上密密麻麻的书,各色的书脊上印上各式各样的文字。 继续往里走,杏黄色的沙发,柜子上放着唱片机,好像顶了一朵硕大的喇叭花。屋角摆着红色的落地大花瓶,却插了洁白的花,反差真大。音乐在这时响了起来:“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萧友梅的《问》,我祖父最喜欢的两首曲子之一,”他说,“另一首意外地和你合拍,也是《梅娘曲》。” 我对自己说,听完唱片就走,坐太久会惹人嫌弃。 我在飘满音乐的屋子里转了转,再往里走,右手边还有一个十平米大的开放式空间,墙壁上挂了很多幅水彩画,多为静物写生。有一幅背景是在古宅半开的门后,露出一只小巧洁白的赤脚,看不见人,色调幽暗,细致的线条勾勒出奇异的影像,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图画窥视着我的心灵。 “这幅画”我讶然不已。 他说:“是我画的。有一天夜里,辗转反侧,突然想起一个女孩子。” 那会是谁呢?早熟敏感的少年,你也会为一个女孩子失眠吗? “还记得两年前那个晚上吗?”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温热的气息侵袭我的肌肤,“他们都说是我表妹爱汶拼命保护了我,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我却有个印象,隐约看见那个女孩子光着脚,一步一步地拖着我,在祖宅里,流了很多血。” “我以为你一无所知。” “原来,真的是你。”他轻轻地说。 我抚摸着那幅画,心潮起伏。那天晚上的事,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说,这样你就不会知道我其实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我杀了你表姐,还想把你表妹留在那里当诱饵,所有接近你的女人都是我的敌人。 “谢谢你。”他亲了亲我的后颈。 这个故事接下来,该有怎样的发展? 心里一股火滋滋滋蹿了出来,从脖颈一直烧到了面颊,如果有面镜子,我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红得惊人的脸。 我转过头,捧住他的脸,热切地回吻他。按照传统剧本演的,一个甜蜜的吻留在记忆里也就足够了。可我这种人太过贪婪,不懂得克制,一团烈火烧了起来就停不住,非要吞没所有的理智和感官才行。 “等等,对不起,刚刚是我失态了。”他喘息着,试图拉开我。 可我一点也不打算就此结束,因为我知道,这是个家教良好的男孩。错过了今日,他的理性重新占据大脑,我们就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 “明明上次已经拒绝了我,为什么还要邀请我再来?”我紧紧抱住他。 他怔了神,良久,才缓缓说:“我想见你。” “还有呢?” “没了。”他把头扭到一边去,满面通红,不敢看我。 我从来都不知道少年老成的他也有这样腼腆的时候,原来他也挂念我,这让我感觉自己幸福得都要飘起来了。 “骗子,骗子,骗子”我一面说着,一面亲吻他的眼睛。 “不要,快停止。”他有些生气。 “如果你真想拒绝,就应该一点机会都别给我。”我一字一句地说。 他愣住了,忽然低低地说:“可我们只有十六岁。” “你十四岁就偷偷抽烟。” “那不一样,你不能拿自己跟烟比。”他帮我整理好衣领。 “那我可以拿自己跟你表姐妹相比吗?”我哀伤地问。 少年眼眸里闪过一丝迷惘,但还是决绝地摇头:“我不可能跟你结婚,再喜欢也不能。十六岁,还只是看不到未来的年纪。” 我推开他,走出几步,停下来说:“也许我连你结婚都看不见,说不定我会死于明天。” 手臂却被急急地拉住。他说:“何必诅咒自己?” “人生原本就见一面少一面,又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过我?” “我我”他欲言又止。 我转头看他,他也在凝视我。不知是谁先吻的谁,青春的荷尔蒙如野火燎原一般迅疾地在这间密室里蔓延。 从墙上流连到唱片架c书架,东西撒得到处都是,汗水随热浪一起蒸腾,电风扇在头顶转动,吹不走一点点情/欲的气味。太过浓郁,欢畅淋漓,旗袍被撕开了,花瓶都摔了个粉碎。我趴在地板上,大口喘气,赤/裸的身体像一条扑腾到岸边的鱼,好渴,需要水。仰起头,瞥见花台上种了一排大丽花,伸出手去,卯足了劲,连根拔起,耳畔传来那男孩痛苦又快乐的叹息。 “英治,英治”他低声喊我的名字,像在念咒语。 这样真的好吗?我一直待到晚上。醒来时,身上只盖了件薄毯,屋子里点了盏小台灯。 王衍之换了套便服,坐在小桌子旁边,捧了杯茶,小口小口地轻啜。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书架和唱片架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墙角少了两个花瓶,有点空荡。我急急地看向那花台,果然,那可恶的花一株都不剩下了。 我起了个身,正好他转过头,和我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很明亮,饱含雾气般湿漉漉的,竟然是要落泪的样子。 “没关系。”我抢在他开口之前说,免得他还要深思熟虑怎么讲比较好。我很想告诉他,我心里是非常喜欢的,但是太害羞了,说不出来。 他走过来,指了指床头的一套新衣服,说:“如果不介意,可以先穿下我的睡袍,干净的,从没穿过,待会我再帮你出去买对不起,弄坏了。”他也说不下去了,面色通红,却很努力想维持镇定。 我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他顺从地跌落到我身边。 我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对他说:“那是为你穿的。我看到外面有一个旗袍女子的照片,长得真美。” “谢谢,那是我母亲啊。” “她那么美,你的父亲一定很爱她。” 他笑了笑,不说话。 “那你爱我吗?” 爱,对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太沉重,几乎是懵懵懂懂。可是,像我这种在艰难世俗里滚打,自幼便要学看人眼色的人来说,爱便是永远的承诺。 他没有回应我,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很高兴。 因为他答应我,花台上不会再种大丽花了。我告诉他,我对那花过敏。然后,我要走了墙壁上其中一幅画,有点印象派的感觉,简单的线条汇聚在一起,天和海的界限模糊,中间漂浮着一只蓝色的小船。我想,我就是这只摇摇摆摆的船,一直在寻找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将来的事,一步一步走就好了,当时的我是这样充满自信的。 我们搂在一起,轻声细语地说了些话。 “上次为什么要对我说不呢?”我问他。 “因为我有点被吓到,不知所措。我想,你可能有事。” “我只是突然间很冲动而已。” “嗯,那个晚上,我也睡不好,梦见了你,所以画了那幅画。” “你没有画我的脸。”我心里其实很在意,他会不会把我和顾梓昕重叠在一起。 “就跟两年前那个夜晚一样,模模糊糊的,梦里我也没看清你的脸,但隐隐感觉是你。” “我不喜欢自己的脸。”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应感恩。” “我没见过他们,我的脸也跟他们不像。” “你并没有见过他们,又怎么知道不像?” “因为这是个秘密。”我要长长久久地埋心底。 从这一天起,梧桐巷99号便成了我不能说出去的秘密。惆怅的c酸涩的c甜蜜的c嫉妒的,像洒开的水彩颜料,统统搅和在一起,变成属于我和王衍之的盛夏鸣奏曲。 一场春/梦醒来,身体也在发热冒汗。谢明珊睡得正酣,我不敢吵到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去洗手间。 旧居的洗手间在一楼到二楼之间筑起来的隔层里,年代太久,踩在木质地板上,能感觉到整层楼都在摇晃。我拉了下绳子,挂在头顶的荧光灯亮了起来,可能是电压不稳,忽明忽暗地闪着。 我随便洗了把脸,又用凉水浸湿了毛巾给自己擦擦身子。不经意间瞥见镜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个人! 毛巾掉落在地上,我不敢捡,也不敢转头看自己的身旁。 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另一个我。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睡衣,嘴角还漾着笑意。 可是,我并没有笑! “你是谁?”我木然地问。 没有应答,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是我的错觉吗? 我伸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刘海,镜面里的“她”也跟着我抬起手。这次我看得很清楚了,“她”的食指上没有那条线,那条连接着我和王衍之的线。 背后的凉意袭上了头皮,我大叫起来:“谢明珊,谢明珊!”逃命一样地往二楼房间跑,不敢回头,那里只有明明暗暗的微光,半个人影都不会有。 对,这个屋子里有鬼。 “你吵什么呀?”谢明珊揉着眼睛,说,“明天还得给太公太婆扫墓呢,快点睡。” “不是”我正想说,忽然想起爷爷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明就是在装病啊,他这是在防谁?我慢慢合上嘴,“嗯”了一声,跟她躺在一起,眼睛却在四处瞄,窗前站了个人,再看,是花影。 心跳得很快,眼皮反而越来越沉重。陷入黑暗之前,我隐隐感觉,那个东西又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第二天,我睡到快中午起来。爸爸妈妈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去扫墓了。 明珊从屋子外面走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阿诺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清明 明珊一直都是把阿诺绑在水管边的,顶上有架好的篷布,不怕风吹雨淋。可是尼龙绳却被挣断,只剩了一个金属扣掉落在地上。 妈妈提了一袋纸花出来,见我们还在磨蹭,皱着眉头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也许自己跑哪玩去了吧。狗都认主,玩够了就自己回来了,瞎担心什么!” “那难说,现在偷狗去吃的人也挺多的。”爸爸适时补刀。 明珊一听,脸色更加苍白。我赶紧安慰她:“我们分头去找找看,说不定跑邻居家里去了。” 妈妈有点不高兴:“都大中午了,饭都做好了,赶紧吃!再拖拉下去,几时才能去扫墓啊?找狗这种事我们回来再弄也不迟。” “总是有感情的嘛,你多等她们一会是会怎样?快,早去早回。”爸爸大手一挥,就恩准我们去找。 可是附近街道好几户人家都门扉紧闭,早已出门扫墓去了,零星问了些街坊邻居,都说没看见。我一路找到算命巷,那里有不少狗肉火锅店,我挨家进去探头,却一无所获。 “老板,请问,今天早上有没有人来卖狗?”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问了其中一家店的老板。 那腰粗膀圆的大汉大概刚吃过饭,叼了根牙签,坐在门口旁若无人地剔牙缝,听见我问,斜眼看我,挥了挥手,叫我去别处。 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再问一遍:“老板,你们这今早有买过那种大黄狗吗” 他不耐烦地吼:“没有,没有!最近生意不见一单,还进个屁货!” 他的声量奇大,街边的行人纷纷望向我们。我被吓了一跳,很尴尬地考虑要不要再去下一家问问,有个老人突然喊住我:“哎,小姑娘” 他提了一篮子的香烛金箔,步履蹒跚地走向我。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不正是那个替我测过字,还指点我去找文姑的算命老先生吗? “我今天不算命也不问米呀,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说。 他眉目很和善,笑了笑:“我今日也不开张呀,听见你在找只狗,是吧?我叫你,就想跟你说,清明寒食不杀生,这几日都没人吃狗肉,随便零散卖的狗也不敢进的,怕有病。” “哦,这样啊,我就只是来问问看的。那您这是要去哪?”我看他面色不太好,还微微喘气。 “有个故友刚过世,也没个身后人,我去给她打点些事,尽尽道义。”他叹息了一声。 我怔了怔,脱口而出:“文姑?” 老人家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说:“前几日见过她,精神已经不太好了,我听老人描述过,那是死相。” 老人家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多说,又长叹一口气,不住地摇头:“是个可怜人。” 明明已经各自走开了,不知为何,我心里一动,又神差鬼使地追向那老人:“等等,老伯,文姑她屋里那孩子怎么办?” “哎,你也见着啦?不讲这个,我自有安排,”他面色变幻了一会,终于不再相瞒,“老牛舔犊,人之常情。错不该牵扯不放,反折了阳寿啊” “要拿自己的寿命来相抵吗?文姑说,再加上阴阳线和通灵力,才可以把地底下的东西带回来。” “不是至情至亲,谁肯如此付出?” 听他这么说,我心跳漏了半拍,突然有个人影从脑海中闪过,可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问:“是不是还得再加点别的才行?”我曾私下试过几次,除了那天细线偶然动了一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了。 “当然,还得有一件生前用过的东西哎哎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他警觉过来,不肯再说下去。 可这话才说一半呢。我情急之下,伸手攥住他的手臂。老人家奇怪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的右手,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赶紧甩开我,紧张地说:“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绑自己食指上?快快弄掉它为好。哎,文姑不该把这种事也教给你的。” 我也觉得这条绑死人手的线着实不可思议,食指通心,系在上面后,就仿佛扎了根,长进肉里面去了,我曾试图解开,但根本找不到结。 “小姑娘,听我一句劝,这种事莫探究,不是闹着玩的。还有,千万别招回来,前车之鉴要牢记啊。”他叮嘱我两句,就急急地脱身了。 我迷茫地回想他所说的话,按云山百越的习俗,死人的东西都会在尸体火化前一天随着稻草做成的假人一起烧掉,也就梧桐巷99号还保留着王衍之生前的物品吧。我在那里待了好久也没有用,一定还差个什么条件。这算命的老人是不会跟我说了,谦叔我也不敢去拜会,或许我可以再找别的通灵者,至少像文姑那种米婆就可以帮到我吧。 等等,有个地方我刚刚就觉得不对劲!文姑并没有告诉我那条死人线要系在右手的食指上!为什么我会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时,我渐渐地注意到周围变得不寻常起来了。 天色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昏黄,连空气都稀薄得让人有缺氧的感觉。街道朦朦胧胧,人影绰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各条巷子里走出各种各样的“人”,衣着打扮也未免太过于老旧,连前清的长辫都有。这些“人”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我不敢和他们对视,赶紧快步往旧居方向跑。 路过街角的佛堂,香火袅袅,我竟然有些大快朵颐般的迷醉。分不清人和鬼,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谁了。 “爸妈”我大声呼唤他们,犹如空山雨夜寻见一处草屋,得以驱散心中的恐惧,一路飞奔在这条狭长的胡同里。对,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王英治了。而我要感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叫什么叫啊,鬼要来抓你呀!”妈妈从屋子里走出来,叉腰训斥我。 我喘了喘气,几乎累瘫到地上。爸爸扶了我一把,跟着也紧皱眉头:“都几岁了,还大呼小叫,让人听见了还不笑话你?” 我紧紧搂住他的肩膀,低声说:“我没找到阿诺。明珊回来了吗?” “还没,联系不上。你也是,手机总打不通,你妈打了你们好几个电话了。”爸爸说。 我连忙问:“明珊也没接电话?” “是啊,手机信号不好也就算了,座机都不能用,拿起来一直沙沙响,才换新的,怎么坏这么快?” 我的耳朵嗡嗡嗡地响,左手挽住妈妈,右手拉着爸爸,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挡任何风雨。 “哎,都跟你说了,二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爱黏爸妈干嘛?快去找个男人,天天任你撒娇!”妈妈借机又念叨了两句。 屋子里,爷爷坐在靠椅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读不懂他想跟我表达的东西。 “你二叔和那女人也是,昨天说好要来这里吃午饭,亏我早早准备好了,到现在还没来,怎么搞的嘛!”妈妈话音刚下,不远处一个响亮的春雷就炸开了,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得,今天看来也去不成了,你看这天都阴沉成这样了”爸爸说。 “那我们就先吃饭嘛,”奶奶走出来招呼,“下雨也好,二楼阳台上的花省得晚上还要浇。” 我本已经要进屋了,听了这话,突然惊醒一般,又转身直直地走向那个荒废已久的后花园。我和明珊都遗忘了这里,小时候我在里面出过事。 “谢春生,你没看见门一直关着吗,狗怎么可能在里面?”妈妈没好气地说,“快给我滚来吃饭,你爷爷奶奶都等半天了。” 我应了一声,还是不死心地想开门。自从那次之后,小木门就换成了铁门,还加上了一把锁,不过是防止附近小孩调皮溜进去玩。爸爸拿了钥匙给我,还不忘笑话我:“那只狗难不成还能爬墙自己跳进去不成?真笨,又要让你妈抓到机会说你了。” 我独自一人走进这个阔别多年的后花园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经没剩下多少记忆了,隐约还记得墙瓦的夹缝里曾长出过紫色的桔梗花。也许只是孩提虚幻的记忆,如今墙瓦遍布青苔,密密麻麻得连缝隙都没有了。可是我一眼就看到那口大水缸,才一米高,但溺死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是足够的了。 其实我很害怕,以谢春生的身份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完完全全地适应新的人格。但我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个地方至今都没有搬动过。我只往水缸里瞄了一眼,依旧蓄满了水,漂着翠绿的浮萍。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和另外的东西交叠在一起,乌沉沉,像被哪个恶作剧的孩子推翻的墨汁,倾洒在原本空白的宣纸上,怎么都抹不掉。 雨点终于恶狠狠地砸了下来,铁皮遮盖发出乒兵乓乓的脆响。我走回家门口,正好谢明珊淋了一头的雨,站在我面前,衣服湿了好大一片。 “这雨真是大啊。新华路那一带我跑遍了,还是没找到阿诺,看来明天得去贴告示了。你呢,有没有一点线索?”谢明珊边拧衣服边说。 我没有回答她,盯着她手腕上的佛珠串,说:“如果给阿诺也戴一个就好了。” “什么?”她惊异地抬头。 “家里每个人你都给了吗?” “对,除了你。” “只有我?” “不过给了也白给,我爸和何姨根本不会戴,就更别说谢思贤了。我前几天还看他拿佛珠当弹珠玩,最后也不知道给扔哪里去了。” “这样啊,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来。”我说。 “十有八/九是带谢思贤去吃韩国菜了,昨天就听见谢思贤在闹,”她察觉到我的反常,拍拍我的脸,“你脸色真差,我们进屋去呀。别担心,我回来的路上就想了,说不定阿诺是被哪只漂亮的小母狗给拐跑了,反正它被甩了就会哭着回来的。” 进屋前,我拉住她的衣袖,本来想说的话一下子被这句给堵回去了。 “明珊,还记得小时候常在那个后花园里玩吗?”我指了指那里,其他的话我无法说出口了。 “只有你自己才喜欢去里面玩”她白了我一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表情一滞,“差点给忘了说,我路过许厝埔的时候,看到那里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很多童年记忆都没了。” 她话是这么说,手指却飞快地在我身上写字—— “阿恰”。 “但刚好想起来另外一些被时光封尘的记忆呢。”她大声地说,扬起左手捋刘海,那串只剩一半的佛珠串在我眼前不住地摇晃。 竟然是阿恰给她的。 我也记起来了,顾梓昕暴亡的那个晚上,我在王家大宅里看到的人就是她,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色布鞋。她的脸又白又冷,身上一点人味都没有,鬼气森然,站在我面前,幽深的黑瞳像要把我吸进去一样。 也许,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常见到她。 “还在门口磨蹭什么?快进来吃饭!”妈妈的大嗓门又吼了起来。 奶奶正在喂爷爷喝粥,转头慈祥地笑:“都饿了吧?” 我跟明珊手拉着手,和小时候那样一起走进去,可我却不能再毫无保留地对她无话不说了。就像此刻,我不忍心告诉她,阿诺被残忍地用尼龙牵引勒死,尸体正浮在那个差点把我淹死的大水缸里。 那个小孩子,自过年那天开始,就一直在这个家里面了。 “她”一直在和我玩当年没有玩够的游戏——“捉鬼”。 到了傍晚,雨势还是没有减弱。拒绝了奶奶挽留的邀请,妈妈决然叫了辆的士回家。直到分别,我都没法跟明珊说出阿诺的下落。什么都不说,也许最好,不知道会更安全,“她”的目标只是我,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手里也捏了张牌。 “你二叔两口子真是莫名其妙,不来也不说一声,你奶奶也冷了心,从前都不见她对我们这么和气,现在大包小包地都送咱们家。她可精着呢,知道得靠谁养老了吧。”妈妈一点也不顾爸爸脸面,心直口快地发泄多年的不快。 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一路都是妈妈在讲。 “哎,昨晚睡得可真够累,一晚上狗叫个不停,快天亮才停休。反正我已经睡不惯那里了,回家没水没电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床才睡得香。” 我突然问:“爸,妈,明珊给你们的佛珠还戴着吗?” “怎么了?明珊神经兮兮的,你也和她半斤八两了,在搞些什么?小孩的玩意,我和你爸那天也就随手接过来,明珊还非要弄什么链子给我们,我就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了。” “那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玩意,”我心慌意乱,说话不自觉就大声起来,“那是干妈给的,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听进别人说的话?” “哎,我们五十几岁的人怎么好意思学年轻人时髦?不过,你干妈好像不会随便送人东西的哦。” “佛珠呢?” “放咱们家里床头柜里,丢不了。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凶?” 要我怎么对爸妈开口解释清楚心中的恐惧?我压力重重,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我想起文姑,便说:“干妈当年过世,是谁给她料理的身后事?今天清明,我也想给她扫扫墓。” “她的坟墓在哪我不知道。你干妈离群索居,整个人冷冰冰,看了也叫人害怕,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她多接触。她是死了好久才被人发现,一个人孤零零地,好像是阿祝先生让自己的弟子帮她火化安葬吧,连灵堂都没开。” 爸爸插话进来:“你跟孩子讲这些干嘛?不怕晦气吗!” “总归是救命恩人啊,可怜命运多舛,不然倒也没那么坏”妈妈叹息道。 “好啦!好啦!别再说了。”爸爸已经要生气了。 我把头看向车窗外,雾雨茫茫,天地间像鸟笼一样被完全包围了。我想,无论阿恰c王衍之,还是我,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极力想逃脱命运的束缚,垂死挣扎,卖命一搏,但谁也没能落着好,都困死在这坚不可摧的牢笼里。 不,唯有我,受阿恰大恩,得以凤凰涅槃,由王英治重生为谢春生。可最后,我还是毅然走回了原本的那条路。 王衍之送我的那幅水彩画就摆在我膝盖上。家里没有电,照明灯又坏了,爸爸点了几根蜡烛,可惜照不亮所有的角落。我躲在自己房间里,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小船终于找到港湾,可是风暴却始终不肯放过它。 当年王衍之是以什么样的心境画这幅画的呢?我可以亲自好好地问一问他。 食指钻心地痛,阴阳线都嵌入了肉里头,这一生怕是没法再挣脱了吧。我木然地想了想,抱着暂且一试的心态,把右手放在水彩画上,心中默念他的名字c籍贯和生辰忌日。 此时是酉时,黄昏渐生,天黑未黑,自古就被称作“逢魔时刻”,走在阴气偏重的地方,轻八字的人最容易见到黄泉底下爬上来的人。前几次的时间点都选得不对。 之所以说“爬”,是因为阴间通往阳间的路本就是一道活人肉眼看不见的山崖,所以才常常会有人亲眼目睹鬼从天花板c楼梯口c沙发底下甚至是井里等各种奇怪的地方爬行着出现的诡异场景。我在二十五年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爬回阳间的。 这根本该销毁的阴阳线可以指引鬼魂到任何想要“他”去的地方。虽然只有短短一段,实际上无形中连接起来的长度却超乎想象,就像铺出了一条路,对那个“人”说:“来,到这里来。” 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双手紧张得发颤。 “王衍之王衍之到我身边来我愿意以这具身体的寿命为代价”脑海中的念头在不断放大,细细的线变得像纸片一样锋利,越缩越紧。 “吧嗒”一滴血从指间晕开,原本微不可见的细线被染成了红色,吸血爬虫一样有了力量,不断地拉长,拉长静止的水彩画也跟着轻轻摇晃。 明明是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有阵风却从角落处不徐不慢地吹拂过来,烛光摇曳两下,突然灭掉了。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哪个地方传来沙沙沙的响动,像春蚕在咀嚼桑叶,规律而轻微。仔细再听,分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顿时激动了起来,又不敢叫出来,眼睛热忱地望向黑暗的地方,有一道门被打开,细碎的嘈杂声时远时近,我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他一定是来了,我分明感觉到线被拉得直直的,稍不留神就会被拖过去。三十年了,我仿佛回到初恋的时候,天天借故从梧桐巷经过,望眼欲穿,只等着在万千人海里瞥见那个人的身影。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分裂成两种人格了。但无论是作为英治还是春生的自己,此刻都想要快点见到他,各有各的心思。我的眼神灼热得仿佛都能把那条细线烫烧掉了。 可是,我又等了许久,声音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平常。 失望之余,清晰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咯滋咯滋”,是转动门把的声音。我欣喜若狂,强迫自己坐着不动,仰头准备喊他名字了。 门一下子开了,“王”我只叫出一个音节,手电筒的明光晃过我的脸,我眯了眯眼,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你又发什么神经啊,大晚上暗乎乎地,一个人坐床上干嘛?装神弄鬼还是在思春啊?” “都有。”我答道。 妈妈气得要过来打我。 我望了望她的身后,什么都没有看到,整颗心一下子沉落到谷底。 “妈,我好累,不要叫醒我。”我昏昏沉沉地说。 “肮脏鬼,先去擦洗一下呀,我刚从蓄水缸里舀了水。才七八点你睡什么睡?”妈妈在教训我,可是我就是不想动,听见“蓄水缸”三个字,更是不想去了。 王衍之为什么没有出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这一整天,心情真是像在唱女花腔一样转了好几个转,拔得那么高了,还不到点,一下子就气泄了下来。 门又被关了,屋子里重新回归沉寂。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竟然失望得哭了出来。 手好像摸到了一本硬硬的纸皮本,借着手机的光一看,原来是我小时候写过的日记本,那天从旧居带回来的。我随便翻了两页,光线太微弱,看不清楚。 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拍了拍脸颊,躺进被窝里睡觉,昨晚也是一夜不成眠,现在还不敢跟明珊说阿诺的事。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滴水声,大概来水了,厕所水龙头没有关紧。 嗯,不对,是窗外在下雨。 可是,为什么这么近? 冰冰凉凉的,好像滑落在我脖颈间。 我蓦然睁开眼睛,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有一个“人”,湿嗒嗒地站在我床头,我隐隐感觉得到。 “是你吗?”我问。 “别看我,”他说,“你不会想看到我死时的样子。” 王衍之,你还是回来了。 我曾说,我只是贪慕你年少俊美又温柔多金。可是此刻,你死状凄惨c面目可怖且会损我阳寿,但我依旧想要拥抱你。 这是为何?我答不出来,伸出手去,能触摸到的不过是冷冷的空气。 没有血肉,没有,只想拥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雨天 这一夜雨下得好大,没完没了。本以为早已荡然无存的感情,在宣泄积郁般狂烈的雨声中,像新年的爆竹锵锵炸裂,迅速点燃了整个幽暗湿冷的房间。 我看不见他的脸,用力地抱住那道轻薄的c仿佛立刻就要消失的“人形”,寒气渗到肌肤里,冷得牙齿打颤。摸索到大约是嘴唇的地方,轻轻印上一个吻,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总在互相错过,是时机从没对过,还是本来就缺那个命?”我仰头问他。 “命,我是不信的。”他轻轻地说。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水草的腥味。我想起去年的“众生日”,他附在阿媛身上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心里一动,又听他继续道:“这句话你当年说给我听时,握紧拳头,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样子。我还觉得有几分幼稚,见你说得认真,不敢笑你,没料到现在会由我说出来。” 我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回事,嘴巴上却不认输:“那时都还年少,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总觉得未来无限可能。倒是你,故作老成,偷偷抽烟,自以为可以变成大人,其实最幼稚。” 他也笑了起来,声音很轻,透着点点悲凉。 在我还是孤寂无依的王英治的时候,他是养尊处优c人人艳羡的南洋王家小少爷,任我如何仰望都不可能奢求跨过门户的阻隔。如今我阴差阳错变成了活生生的谢春生,他却成了徘徊在黄泉路上的一缕孤魂。我和他总是没有走在一起的命。而就因为这种种对所谓“命运”的不相信,才会苦苦纠缠到现在吧。 鬼气太重,躲进被窝里也暖不了我的身体。 “这雨真大。”我喃喃说。 “你很冷吧。”他见我打了个寒战,想要退到床尾。 我一把伸手抓向他,扑了个空,只得低声说:“我不冷,你也到被窝里来,就当陪我说说话吧。” “可是” “有些话,总是要离得近点说,才会有真实感。” 他闻言便顺从地在我身边躺下,但隔着被窝。黑暗中,我知道他在望着我。 “四太太你今天有去看她吗?”他的母亲前几年过世了,查王家资料时刚好看到,寥寥数句就概括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心下不免唏嘘了一把。 “没有,她早已投胎转世了吧。也好,但愿她这一生能过得开怀些。” “她生前不快乐吗?住大屋,嫁爵士,生了儿子,出身优越,人还美” 王衍之叹息了一声:“总有美中不足,人的心哪有那么简单就能满足?至少王家面上风光,但甚少欢笑,一大家子吃饭也是不说话的。” “再多讲一讲,我想听。” “讲什么?”他又笑。 “随便,你的父亲母亲也行。”从前不好问不该问不敢问的事,现在也终于能像寻常茶话一样闲来聊一聊了。 安静了片刻,像寻找回忆的开关。终于,他慢慢地说:“我母亲是很爱我父亲的,在一场酒会见过我父亲一面就很倾心,所以才不顾外公的反对,执意要嫁给这个已经娶了三房太太又情人无数的风流男人,甘愿俯首做小,整日受大太太的气。不过她后来死了心了,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为什么?” “因为她认命了,她得不到她想要的。” “四太太明明很美” “美貌不是一切,父亲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美。他会娶我母亲是看在我外公的面子,而且当时王章两家在南美有生意上的合作。他真正喜欢的,还是三太太,哪怕她无所出,是个瘾君子,个性又冷淡。只有三太太,才是他出于感情而娶的。” “三太太好像是个演员,但不记得她演过什么有名的片子。” “不,她是唱戏的,高甲戏。我父亲很爱听她唱,后来烟抽太多,毁了嗓子,不常露面。我母亲恨她,又无可奈何,所以她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也许是外表更像父亲的缘故,较之大哥,父亲会偏疼我一些,连着时不时地到母亲这里来坐一坐。外面不知情的人都说我母亲最得势,其实不尽然,父亲也是为了做给外公看。” “每个豪门里都要有这么一出戏。再宠爱三太太,不还是接着有五太太吗?要不是香港废除了一夫多妻制,说不定到现在这号都排到了一百零八,简直可以揭竿而起,替天行道了。”我忍不住揶揄道。 “人越多,热热闹闹,却更寂寞。母亲就像她那些华美的旗袍一样,花纹繁复又色调哀伤,她只剩下了我。可惜我最后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因为英年早逝吗?你我皆亡于十八芳华,不同的是,我的死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少了个□□烦,包括你,不也觉得我的存在很多余吗?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任由他往下讲。 “我母亲说,她一生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死后能堂堂正正地葬在王家墓园里。” “只有大婆才有这个待遇吧。”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成为王家继任的家主。所以,当年我必须娶黄爱汶,”他低低地说,“抱歉。” “没关系。当年想不开的事,过了三十年再回头看,我已经变成冷眼的旁观者了。你和黄家表妹年貌相当,家世匹配,再合适不过了,王英治又算什么?她可是自己倒贴着赖上你的。”说这些话时,我心止如水,毫无半点不适。 可是,王衍之却急了:“不,请不要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我是真的有好好考虑过你的。”他背对着我,不敢转头让我看清他那面目全非的脸,可是我能想象得到他惶然不安的表情,衍之少爷永远是这么温柔。 “那你原本是准备把我变成三太太那样收进大宅里去?”我故意说。 他很羞愧,支吾了一声,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你舍不得离开云山百越,那就把梧桐巷99号的房子给你。如果你想去法国,我也可以帮你安排地方。如果” “总之,你不会让我吃亏就是,也打算妥当地安排我,至少给我一大笔钱,养着我,保我衣食无忧,偶尔探望一下我,对吗?” 他沉默不语。 “你喜欢我吗?”我笑了笑。 “不,比喜欢还要多,是爱。”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不,我指的是王英治。” “在得知你的死讯那天也就是,我临死之前。那天,也像今天这样下着滂沱大雨。达叔说给我听,村子里人很多,敲锣打鼓的,太过热闹,吵得我耳鼓发疼。我想到外面静一静,一个人麻木地开车,开得很快,不知道是雨大还是流泪的缘故,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白茫茫的一片,心突然痛不可抑。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那就是爱,可是我却没能对你说出来。” 现在说,是不是太晚? 我咧嘴笑:“我死的那天也是个雨天。我们好像跟雨天特别有缘。” “对不起。” “不,不用道歉,你根本不欠我什么。”那些都是王英治自己找的啊,谢春生很清楚地知道,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代价。就像现在,我把你的魂魄追回来,相应地就要减少阳寿,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雨点急剧地敲打玻璃窗,呯呯砰砰,战鼓震天,雨势如千军万马横冲直撞,很是惊心动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闻久了,我有些受不了,冲到厕所,摸黑跪坐在马桶前,抠着喉咙狂呕。 也许我动作太大,惊醒了爸妈。他们房间很快地有亮起了光,门被扭开,妈妈披着衣服,提了盏应急灯冲出来。 “干嘛?食物中毒啦?”她看见我半死不活的样子,吓了一跳,俯身帮我拍背。 “胃受凉了。”我眼眶里满是泪,喉咙哽得难受。 我把所有能吐的都吐干净了,装了杯纯净水喝下,才稍微舒坦一些。我仰着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门虚虚掩掩,王衍之就站在门的后面。 鬼魂连影子都不会有,客厅的光亮更衬得门后的漆黑,他整个形体就融进了这片幽暗中,好像剥落的墙壁上长出来的树根,丝毫都不能撼动。把光照过去,他就要消失了一般。南洋王家的小少爷啊,何曾需要这样卑微地远远站着呢?他的面容不再惊艳,变成扭曲c可怖的死相,那股好闻的体香也消失了,这点距离,鼻尖还若隐若无飘散着的气味。他怕吓到我,又不愿意离去,实际上,他也无处可去了。 我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向他走去。 又冷又暗,我想,简直比黄泉还要孤寂。我想起许多年前,和养父母一道坐在从南洋来云山的船上,海浪摇晃,颠簸得叫人难以入睡。年幼的我独自站在甲板上看到深夜的海,黑沉沉的,底下大概困锁了一只巨大的野兽,哀伤而绝望,只能夜夜嚎叫。 我和他,终于都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困兽了。 脚还没跨进房间,突然传来妈妈的叫唤:“好像有人在叫门。” 我心里一惊,这么晚了,还能有谁过来?雨下得这样大,家里又断电,门铃都不会响,我皱着眉头喊:“妈妈,你肯定听错了。” “真的有人!”妈妈探出头去看,“哎哟,在撞门,这谁呢?你快下去看看。” 我无奈地拿着手电筒下楼,铁门外果然有人在用力捶打,叫喊声不能更熟悉了。 打开门,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就冲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冰凉的雨水滴落在我手背上。 “谢明珊,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我没敢问她是不是还在冒雨四处找阿诺,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她真相。 “找不到”她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惊惧。我第一次看见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知她喜欢阿诺,但没料到会到这样的程度。她父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异又各自重组家庭,基本不怎么管她,得到的爱太少,所以对拥有的就格外执着。 我抱住了她,尽量放柔声音,试图宽慰她:“明珊,你先上楼换件衣服,阿诺的事,我待会再告诉你。” “阿诺?”她身体一顿。 “是,阿诺”我吞了吞口水,艰难地说,“阿诺在那水缸里。” 谢明珊愣住了,安静了一会,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那我爸爸他们也不见了!” “啊?!”我彻底呆掉,原来她在找二叔。 爸妈已经闻声跑下楼,见我们搂在一起,谢明珊又哭个不停,一下子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哎哟,阿珊,你这是怎么了?”妈妈走过来,轻拍明珊肩膀,用眼神示意我闪一边。爸爸提着应急灯在前面照路,我和妈妈扶着她要上楼。 明珊摇摇头,抽泣着,慢慢止住了哭,声音还在发抖:“伯伯,伯母,我没事,就是太紧张了。我爸跟何姨带着我弟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去他们小区看过了,车库里还是空的,门也叫不开,保安说他们上午一早就出门了。今天清明,我爸昨天就说了要一起去扫墓的,没理由手机关机,人也不知所踪到现在。” “他们还没回?”我爸也紧张起来了。 “是啊,今天都不见人影,还以为又去哪潇洒了。现在都没个信,是不太对劲。你先别急,再问问朋友看看,”妈妈说着就开始要打电话,“咦,怎么没信号?” “我给你们打了好久的电话,也是没打通,心里也担心,才跑过来看看的。”明珊说着,瞥了我一眼。 我迟疑了下,轻微地点了下头。王衍之回来了。 “那我换座机试试,”妈妈说,“你爸爸那么大的人,丢不了。”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先去派出所报案了。”明珊缓缓地说,照明灯衬得她的脸色极其苍白。 爸妈面面相觑。妈妈叫我先带明珊去换衣服:“明珊今晚就住这了,雨太大,黑灯瞎火的别跑出去了。千万也不要胡思乱想,我联系下认识的问问。那你有没有去惊动那两个老的?” 明珊摇摇头:“我不敢去吓爷爷奶奶。” “对,先别跟他们说。” 雨下了整整一夜,所有人都没法入睡。天还没亮,爸爸就出门了。 叔叔一家三口是第二天上午,连车带人在护城河里被找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破壳 我打电话给科长的时候,爸爸妈妈正站在派出所的办事大厅里和一名领导模样的警官说话,谢明珊独自茫然地坐在长椅上发呆,整个人都融进了灰白色的墙面里。 我们刚从殡仪馆认完尸回来。爸爸带着谢明珊进去看的,我和妈妈等在外面。尽管只是走个过场,但心里还是多少期盼那会不是自己亲人的脸。门一开,阴风梭梭地吹,爸爸扶着身形摇晃的谢明珊,一步步走出来,两人像晚秋的落叶瑟瑟发抖。我看着爸爸和谢明珊痛哭的脸,心里知道不妙了,耳畔嗡嗡嗡地响,就听见妈妈不断地叹息:“可怜可待啊,到底是犯了什么冲,要遭这样的大难!” 路上,谢明珊一直低头不语,我爸爸喊她时才抬一下头,眼眶通红,全是泪。爸妈时不时交头接耳,低声商量事情。 “这事还不能让那两个老的知道。才刚出院,七老八十了,中风可不是开玩笑。”妈妈说。 爸爸眉头紧皱,转而问明珊:“阿珊,你妈那边联系了吗?” “说了,她人在国外,手上有点事,过几天才能过来。”明珊很冷淡地回答,脸色惨白,我不禁怜悯地握住她的手。她说完话就继续低头,一动不动地任我揽她的肩膀。 “等她到了,老二他们都下葬了!”爸妈他们一下子不知所措,想指责前二婶凉薄寡情又觉得不该当着明珊的面骂。妈妈抹了抹眼角,又说:“现在只能先去派出所那里再了解下情况了。哎,怎么会这样呢?” 谁都不能回答她。 “人有旦夕祸福啊。”一个相陪的人叹着气。 “节哀啊节哀。”他们每个人都这么安慰谢明珊,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 而我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我只知道,谢明珊以后就真的孤身一人了。我一面偎依着谢明珊,一面惶然地盯着我爸妈的背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他们也会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很多年以前,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人问过我有没有好好吃饭,考试门门第一也不会有人为我高兴。淑媛待我亲切一些,我便牢牢地记着,还阳为人都不忘要托生为她的女儿。我本以为自己一生只会为王衍之哭泣,没想到才转了一世,我就几乎忘记自己曾经刻骨铭心地爱过这么一个人。我已经有家人了,和从前不一样了,哭着伸手对那人诉说自己想要被人所爱的王英治是不会回来的了。 雨还在下,车窗水汽蒙蒙,看不清外面,只有白白的一片。我用手指划出一道痕迹,仅仅这一瞬,路的另一边,我看到有个人影正和我们并速而行。我知道他是谁。他一路跟着我们,又适当地保持距离,不让我看清他死前可怖的脸。 我很忐忑不安,到了派出所,都是精神紧绷的,说不出自己到底在畏惧什么,直到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科长小心翼翼的建议:“你家这么频频出问题,是不是该去做个法事?” 我愣了愣,冷不防手腕被人紧紧扼住,下意识地就往回抽。那人没站稳,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定眼看,竟然是谢明珊。她没有松开手,才隔了一天,往昔的活力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苍白的脸,通红的眼,嘴唇咬出了血。 “明珊”我挂了电话,扶住她。 她干涩地问:“你觉得只是个意外吗?” 我心里隐约知道可能没这么简单。雨天路滑翻车,一家三口无一幸免,新闻也不是没有报道过这样惨痛的事故,但偏偏缠上了那种东西,怎么想都不对劲。可为什么要害毫无干系的二叔一家? 事到如今,也能安慰明珊:“你别多想了,二叔又没跟人结怨。” “那阿诺又招惹了谁?”她颤抖着,神情怆然,呼吸急促。 是了,他们都无辜,只有我这个罪魁祸首还在这里置身事外地说着些无足轻重的场面话。 我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嗓子干得要冒火,偏偏这天湿气太重,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你们两个站在这里淋什么雨?”妈妈和一个同宗祠里的亲堂走了过来,“你陪明珊进去坐着等,我和阿珠要去准备点东西。” “什么东西?”我茫然地问。 她翻了个白眼,暗暗狠掐我的胳膊,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殡葬的东西。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明珊又是个不知世俗的后辈,这种事也就只能交给我妈了。 “明珊,你跟阿生到里面去。其他的事不用管,你放心,伯母一定会料理好的。”妈妈说着,抹了抹眼泪,招呼那位叫不出名字的族人一起离开。 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恐慌,我喊住了妈妈。 “又有什么事?”她回过头。 我看到她染霜的鬓发,眼角布满的皱纹,只有那双丹凤眼还依稀保留了少女时的俏丽。恍惚了一会,妈妈已经嘟嚷了一句“年纪不小了还撒什么娇”,转身大步地走掉。旁边的族人对她笑了笑:“未嫁的女儿总是黏人。”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我才回过神,拉着默默啜泣的明珊,轻声细语地说:“我们到里面去,也听听警察怎么说的。” “真的只是意外?”她固执地又追问了一句。 我竟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好说:“这个讲不准的,还是等等看调查结果” 好一会,她都没说话,我们彼此都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我良心受谴,不愿意往那方面想。然后,她终于又开口了:“阿诺还在那水缸里吧?” 我立刻答道:“这件事交给我,你安心在这里和我爸等结果。” “那拜托了,”她突然又按住我肩膀,脸色肃然,“会不会碰上那东西?” 我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萧瑟的背影,对她点点头:“放心,你自己保重。” 雨势没有昨天那么大,顾不得找伞,我冒雨就往旧居方向赶。头顶忽而一暗,雨也没了,一把伞撑开在我头顶,青灰色,像茶碗盖的颜色。 一个有点脸熟的年轻警官对我微笑了下,说:“这伞借你吧,就这么淋雨不好。” “你是哪位?”我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他。 “再想想。”他说。 我仔细搜索了一下记忆,才“哦”了一声:“是你啊。”原来是前几日在穆宅出警的那个小民警。 他把伞塞在我手里,和我挥挥手,道了声再见:“有空来泡茶,谢春生。”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我想大概是因为做了笔录的缘故,所以他记得我名字。 我甩甩头,不再多想,走过拐角时,眼睛不自觉地往后瞟。 “别往后看。”王衍之轻声说。 “我说了我不会害怕的。”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可我不愿意你看见。” 我们一路无言,一前一后,从芒珠巷穿过。过了落雁桥的时候,我停下来,也不回头,手中的伞柄转了转:“王衍之,你说,那些人算不算都是我害死的?” “谁?”他微微一怔。 “我二叔一家三口。” “也许真是意外。”他淡然地说。 “和你一样的意外?”说起来,他也是这么死的,简直如同历史重演。 他沉默了良久,周围只听见雨滴敲打的声音。他终于说:“也许。” “你表姐顾梓昕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你知道吗?可我觉得你对她太好了,所以我不想她活着。” 妒忌实在是可怕的洪流,一旦决堤吞没理智,就会扭曲人的灵魂。回想那一天,我完全可以避免她的死,内心甚至对她的自私自利报以兴奋的期待,这样就能给我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解决她。 “我一直不喜欢她,因为你和她很亲近,因为那张和她越来越像的脸,看着镜子就害怕得要叫起来。” “可是我并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迷恋她,那时不过十来岁,懵懵懂懂,憧憬美丽的少女无可厚非。”他叹息道。 “我出卖自己,让鬼魂把我的脸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然后才有了那样的脸。”这是我的心里话,那些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因为那个契约,总担心他对我的感情有残缺。实际上,他连将来和我共度一生的打算都没有,我的名字刻不上他家的族谱,死后也和他母亲一样埋不进故园里。 他不说话了。 “出事那天,阿恰是在场的。在莲溪王家祖宅的花厅里,她根本一直都在看戏。还有,你死的那天,正好我变成了谢春生,不觉得很巧吗?而招魂的人也是阿恰,她明明看见我了,明明是在为真正的谢春生招魂,结果却成了这样,分明是她一手促成的。她是不是故意的?为什么?”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了,可是没有人能帮我解答。 “可她对你也不算差了。” 是,公道来说,她给了我一个美好的人生,犹如母亲一般让我重生,甚至为幼年的我扫清各种障碍。如果不是丢了她的长命锁,如果“众生日”那天没有去莲溪,也许我今天还过着从前安静祥和的日子。 “他们都说你和顾梓昕长得一模一样,当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以为你是我姨父顾光南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其实那次祭祖回去后,我大哥有让人查过你的身世,但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我哑然失笑:“谁也没料到真正的原因。” “我说过吧,死的那天,我见过阿恰,她好像早有预感,知道我会死去,看向我时神情竟有些悲悯,又好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人。然后,我死了,你出生了,”王衍之的语气不温不火,明明是在讲自己的事,却更像在帮我分析问题,“你记不记得,你死后到出生的那段时间里,在哪里?做什么?” 我猛然回头,却见人影一晃,他迅速地背过身,生怕给我瞧见脸。 我叹了口气:“我努力地回忆过,但一片空白。” “好像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他低低地说,“也许只有问阿祝了,他知道得更多,因为他比谁都了解阿恰。” 这简直是废话,阿祝肯出手的话,很多麻烦都能迎刃而解。可我们都不是大活人,无法去找他,迷恋人间的孤魂野鬼只会让这个高度洁癖的老头生厌。 “总之”他想了想,我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却听见他说,“你不要靠近那个小警察,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活生生的男人。”语气里颇有些怨愤。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眼角湿润,大概是雨水吹进来的缘故。真没想到有一天也能听到这样甜丝丝的情话,任哪个女子都期盼看到心爱的男人偶尔为自己吃醋犯傻的一面吧。可是,如今又能怎样?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摇摇头,驱赶走脑子里徘徊不去的伤感,准备快步冲到旧居,另一只手突然一阵冰冷。王衍之不知何时靠近的,站在我的背后,手虚虚地握住我的,虽是没有实体,但又诡异地充满力道。我挣脱不开,也就任由他牵着,走到我前面去。 “你不要担心,”他说,绕是背影被雨水斜斜切过,依旧挺直了腰板,“我会想办法的,总能想到办法的。” “能对付那个?” “那个?也可以的,还有”他没再往下说了。 旧居的后巷已经到了。附近有条专门卖殡葬物品的街,名叫“茶福街”,“茶福”在方言里音通“地府”,其寓意不言而喻。我在那条街上给阿诺买点用得上的东西,原本以为会遇见我妈,但走了几家店都没看到。二叔的死讯好像还没全传开,只有少数几家人用微妙的神情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想理会,买好了东西,右手却一直被王衍之握着,腾不出手搬,只好请相熟的店主待会送到旧居来。 “其实我能帮你搬”他说。 “大白天的,清明节都还没过完,不要吓到别人。待会也别出现在我爷爷奶奶面前。” 他就没再说了。到了门口,他按我的嘱咐,松开手,尽量跟我保持了一段距离。 木门是虚掩的,我探了探头,里面没人,二楼隐约传来挂钟报时的“哐铛”声。爷爷腿脚不灵便,房子翻修的时候,二叔帮他在一楼多弄了间起居室,回来后他就睡在那里。 这屋子处处透着古怪,只开了一盏柠檬黄的壁灯。民国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房子,结合了南洋骑楼和百越古厝的特色,住了一对年逾八十的老夫妇,装修却充满少女的风格,乳白的沙发,淡绿的墙面,浅杏的楼梯,怎么看都不会是老年人喜欢的色调。我妈说这都是二叔的手笔,但二叔现在人已经死了。 “王衍之”我有些紧张。 浅淡的阴影里,传来他轻轻的回应:“嗯,我在。” 于是我便安心了,提到半嗓子的心稳稳地落下去。我放轻了步履,走到爷爷的房间里。他背对着我,呼吸一长一短,伴着阵阵鼾声,还在睡梦中。我没有叫醒他,退了出来。 奶奶不在,也许去买菜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我压低声音问。 他反问:“这是你爷爷奶奶住的?” 果然,任谁都觉得奇怪。 门口响起脚步声,我以为是店主送货过来了,连忙追出去,却是两个身穿校服的女中学生放了学,亲昵地手挽手,共撑一把伞,往巷子深处去。 我靠在门上,望了她们一会,径直走到对面的花园里。 门也没有上锁,半敞着,一眼就能看见姹紫嫣红的花坛边那个青瓦大水缸。我走了进去,阿诺就在里面,被勒断脖子扔进水缸里。 雨水从破落的屋檐角滴落下来,“呯呯怦怦”,声音十分悦耳。一地的青苔踩上去有点滑,印出一个个的脚印。 我想,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我吗?我隐隐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一场执念,带来这么多的纷纷扰扰,真是意想不到。 “王衍之”我想再唤一唤这个名字。 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看到奶奶穿了条米色高腰连衣裙站在门口。 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耳后,布满皱纹的脸扑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嘴唇是鲜红的。再仔细看,我不禁毛骨悚然,那条裙子不正是我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英治和春生 我困惑着到底怎么称呼她才好,她倒先笑了,说话都是平常不温不火的语气:“你来了。”也许是外貌上毕竟是八十老太的缘故,神情里掺杂了些许慈爱,可是那一笑竟又透露出女孩子的娇憨。最可怕的不是她诡异的妆容,而是那身并不合身的连衣裙搭配她的年纪,使得她怎么看都像是精神极度不正常的人,滑稽而可怜。 偏偏眼神又如此冷静! 她一步步朝我走近,逼得我不断后退,直到背部靠上冰凉的墙壁。手一抓,又滑又湿,满是青色的苔藓。 已经退无可退了,她一直看着我,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 不用问,我也知道她是谁了。只是 “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奶奶的? 她“咯咯咯”地捂着嘴笑,皱纹像金菊怒放,瞥了我一眼:“说了多少次了,还这么不爱惜自己。”说着就要伸手摸我的脸,我一扭头,躲了过去。 可她不以为怪,怜惜地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看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脸又这么干,最近没有好好睡吗?不行的哦,会老得很快的。还有,多久没涂脸了?我买给你的那些护肤品,你都没用过吗?真伤心,就算是我寄放在你这的,你也要多长点心啊。”絮絮叨叨了一堆,仿若真是上了年纪的长辈。 我想起来,这本就是她的身体,她当然要比我更心疼。亏妈妈还以为奶奶突然变得那么关心我,是因为对二叔家冷了心呢。算一算,大概就是在爷爷中风那段时间。她住在我家,半夜从楼梯口爬上来的那团黑黑的东西,医院时隐时现的鬼影,镜子里一模一样的自己,并不是我的梦境。 雨渐渐地大了。 “猜到我是谁啦?”她微笑道。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但没想到你在奶奶的身体里。”我很想问她,真正的奶奶是不是已经死了。 “年纪大了,不经摔。还是青春的肉/体更好些。” 她的脸靠得太近了,鼻子都快触碰到我了,我闻到从她那即将枯死腐朽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香味。竟然还是di一r真我淡香水,她上次送了我一瓶。她戴的手链,十指涂的粉晶色指甲油,甚至支撑起这具老态龙钟身躯的细中跟银灰鱼鳞凉鞋,都和送到我家里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都不用?不喜欢吗?”她说,“真想好好地打扮你看看会是什么样子。你总穿着牛仔裤,我很不满意。” 因为我这张脸,这副身体,都是她的。差点忘了,她才有决定权。 “你是想把一切都要回去吗?”我问。 她微微地冷笑。二十年前,她就打算这么做了。就在身后,那口漂着阿诺尸体的大水缸,原本是要溺死我的。可是,谢明珊正好目睹那一幕,还找来了阿恰。 “还记得那个游戏吗?”她语气格外调皮,“抓到你了,现在轮到你做鬼了。” 猛地,伸手就攥紧了我的手臂! 我心脏骤然顿住,盯着她浑浊的眼球往里看,想看出点什么。她的脖子突然“咔嚓”一声,扭成了诡异的角度,向肩膀耷拉。 再也忍不住了,我撕裂嗓门般尖叫出声。 手臂的力量渐渐消失,随着她身体慢慢地倒下去,我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王衍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乌黑的眼瞳,直直对着我,样子已经比昨天要好上很多了。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立刻扑向他,却抱了个空。 “过来。”王衍之边轻声说,边站到我身前。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的尸体,好像还有事会再发生。 果然,不一会,她的手动了动,身体先是蜷曲,然后两只脚扎根到土壤里一般,有了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还是歪向一边,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只有两只眼珠子还在转。然后,她呵呵笑了两声,一伸手,“咔”,又把脖子掰回原处了。 我看得有些害怕,死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王衍之说:“别怕。” 我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惨白的侧脸透出一股死气,可说话如此坚定温柔,不由得让人感到安心。他是我手里的牌,用寿命为代价唤他回来,不知道是旧时感情多一些,还是现实需要更占上风。 “你还是把他带回来了”她阴恻恻地说。 见我不语,她嗔怪道:“真大方。” 也对,她是要不高兴的,我用掉的可是属于她的寿命。 “对了,你知道妈妈此刻在哪吗?”她笑嘻嘻地问。 我眼皮突突跳,掏出手机发现没信号,才想起这里加上我,一共有两只半的鬼。 “你把她怎么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上前就狠狠揪住她的衣领。 “哎,你要不猜猜看呢?”一股冰冷的气息喷到我的脸颊上,她顺手又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轻笑,仿佛小女孩那般调皮。 脑子里隐约闪过一个画面,就在二楼原来的那张贵妃椅上,她每次都是从地板上伸出手来,轻轻拽动我的头发,有时稍微用力了,我就会大叫起来,惊醒睡在隔壁房的奶奶,惹来一顿痛骂。那时她就从椅子底下探出个头,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我,笑得特别开心。我指着她,说她才是元凶,是坏孩子,但没有人相信,只会用怪异的眼神看我。 所以,奶奶从来都不喜欢我。可我以为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被我的乖巧感动了。 “本来还想多跟你玩一玩祖孙游戏呢,下一次,啊,下一次的话,变成妈妈,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我心如擂鼓,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王衍之出声喊住我。愣愣地抬眼,手不由得松开。就那一下,她突然整个人往后倾,倒在了被大雨浸淫的泥土地上。 “谢春生,你在干什么!”门边响起怒气冲天的嘶吼。妈妈双臂拎了两大个装满东西的黑色塑料袋,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很快,她袋子一丢,就冲上来要打我耳光。王衍之攥住我的手臂,一把把我拉到一边,堪堪躲过。 妈妈呆了呆,没顾得上再追着揍我,赶紧俯身问“奶奶”:“您要不要紧?爬得起来吗?来,我给你搭把手,你自己慢慢地起来。”云山人迷信说,老人家摔倒是不可以去扶的,要让其坐一会,再自己起来,不然很快就会过世。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过来。其中一个人还没到就扯着嗓门喊:“淑娣,阿富问那口小棺材还要不要送过来?” “送什么送啊!一定是弄错了,三口棺材还嫌不够吗?”另外一个人啐了她一口。 那几个人就停在屋子门口,站着说话。又有人叫唤道:“淑娣,你在不在里面”那是妈妈的名字。 妈妈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眼神里甚至闪过几丝慌乱。她害怕地盯住门外,看向奶奶时又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一下子明白了。妈妈以为我在争执下推倒了“奶奶”,这要给外人看到了,就是家丑外扬了。妈妈这人最好面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如此诡异的一幅场景。 门却在这时轻轻掩上了。是王衍之。 他神情肃穆地盯着“奶奶”看了一会,想要从“她”那张被雨水打湿得糊掉妆容的老脸上看出点什么。我名义上的这位“奶奶”,不慌不忙,没有借势妈妈的手,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理理头发,很是从容。即使衣着狼狈,举止投足间,却总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味道。 我们几个都没有说话。妈妈忽然转头瞥见了那口大水缸里浮着的阿诺,忍住没出声,脸色变得更加惨淡。沉默了一会,她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外面人身上,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耳朵放门上听,还一边挥手示意我不能出声。 “哎,淑娣和乌笑都不在啊,只有荣叔在里间睡得熟呢。”一个女人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看着她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打下她电话嘛!” “打了,信号不行,没通。” “那就没办法了,自家小叔的事到底不会太上心。阿劝,那老二不是还有个大女儿吗,你先联系她,回她爸家里收拾下常用的衣服和东西,免得到时要烧了找不齐。” “哎哟,小点声,荣叔在里面。” 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了小一会,脚步声又渐渐地远去了。妈妈这才偷偷把门开了点缝隙,望了两眼,大大地松了口气。回过头,她射向我的眼神充满责备,好似在质问我。 “哎哟,阿生她奶奶,千万不要和小孩子计较啊,”看到“奶奶”走近了,她立刻又换了副表情,满脸堆笑,“我回去会狠狠抽她的。” 她们挨得太紧,我心生不安,快步冲上去,隔在她们中间。我不敢也不能揭穿“她”,只好低头说:“我来扶奶奶,妈妈,你先去忙。” 妈妈扫了我一眼,点点头,又好生安抚了“奶奶”几句。“奶奶”只是微笑,也不多说。 外面又有声音响起来,好像是送小棺材的阿富家伙计。 “水缸里的放着我来处理。你可千万别碰,脏死了。”妈妈匆忙交待完,就先走出去,她转过身那一瞬间,“奶奶”冲我笑了笑,就跟我小时候那会一样。然后,“她”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我整个人像触了电一般,颤栗起来。 过了好久,整个花园里只剩下我和王衍之。空荡且安静,细雨声沙沙地响,芭蕉叶上的雨水分明滴到了我心头上,碜得发凉。 王衍之抱着我,耳畔也是冰凉冰凉的,没半点活的生气。他温和地问:“她刚和你说了什么?” “王衍之,”我反问,“你知道我的遗骨埋在哪里吗?” 他的手臂好像僵直住了,轻声说:“来不及找,我就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每个清明节,有没有人去给我烧点金箔纸,贴点素花,”我的精神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不由自主地咧嘴笑,“她刚刚问我,‘小偷,想不想知道你的骨灰藏哪了’?” 是的,她叫我“小偷”,再贴切不过了。我偷走了她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梳洗干净了,换了身本来的衣服,深紫色的碎花开襟凉衫,黑色的布裤,敛眉肃眼地坐在桌子边喝咖啡。 进屋之前,妈妈先警告过我,对“奶奶”要客气些。 “你奶奶跟我说,是她自己脚滑摔倒,你刚好要扶她。不管怎么样,你奶奶看着脑子不太正常,瞧刚才那身打扮,把我吓死了。幸亏没被阿劝阿川她们看见,这些亲堂没事就爱讲,说出去还以为咱们家有精神病遗传,看你到时怎么嫁人!” 原来如此。我想的还真没妈妈多。 “反正你不能刺激她,我看,她是上次摔倒伤到了脑子。你们老谢家怎么就没件好事让我安生片刻?好了,那只狗我花点钱,雇个后生家来埋,你自己绝对不要碰,一丁点晦气都别沾上。真倒霉,怎么连狗都死了?你二叔的事,我还得继续去忙,你跟你奶奶待一会,她要哪不舒服了,你就去巷口诊所叫谢大鼻来给她看。” “哎,小胡同信号差,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不行,我得走了。”她又絮絮叨叨了几句,从钱包里掏出几张润之兄递给我。 看我傻傻愣愣,她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你几时才能像个大人?我和你爸要哪天也不在了真是不省心!” “妈妈,你路上要小心。”我只说得出这句。 她日渐佝偻的背影一直定格在我脑海里,即使早已消失在胡同尾,即使我坐在“奶奶”对面,我眼睛还是酸涩得发痛。 “奶奶”吹了口咖啡的烟气,无声地对我笑。还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种小资的调调。 王衍之就站到了我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膀上。这是我的一张牌,谈判就这么开始了。 “你想要什么?”我问。 “要回我的东西。”她说。 “二叔一家是不是你做的?” “那也是因为你的错。” 我一时语塞。气氛更加紧张,从里间传来爷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站起身,朝那望了望,声音渐渐地又平息了下去。 “从正月初一那天开始你就阴魂不散跟着我,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出你来,没想到你会变成奶奶。多亏了你,我精神受刺激,断断续续记起了不少事。”我压低了声音。 “奶奶可不是我害的,她自己摔下去的,”她笑道:“好不容易你身后那个被阿恰的师父收了去,本想好好地折磨折磨你的,没想到你把他弄回来,还用了我的寿命。” “所以,你害死二叔一家泄愤,给我警告?真好笑,那才是你家人,何况你也不是活人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说:“但我还是和这具身体一起长大了。害我变这样的人是谁,你不是很清楚吗?” “那你去找阿恰,到阴曹地府寻她仇。”说不定,阿恰早就转世了。 “你都不问问那些年我在她身边过得好不好吗?”她忽然幽幽地问。 我心里一惊,困惑地望向她。 “那个女人啊,可真是个变态呢”顿了顿,她说,“每天都会告诉我,你过得如何地好,让我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们还很心安理得呢。” 这话一出,我更是莫名惊诧。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她直直地盯住了我,目光爱怜又惋惜,“你看,你把它糟蹋成什么样了?” “可是” “我只有这个要求。” “你可以杀了我,然后再占据这具身体,不是更容易?” “那不行,那样就跟附身一样,肉身还是死的。阿恰让你变成了我,我需要找个懂这种南洋巫术的人,把我们换回来。” 仔细想想,这就是她几次都放过我的真正原因。她也不是白白被阿恰困在身边当小鬼养了数年的。 “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不答应?” “如果我换不回去,就毁掉你所有的快乐。我得不到,也不能看着你幸福。”她耸耸肩。 “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敢再伤害到我身边的人,我会马上拿把水果刀捅死自己。”我恼火了,一字一句地警告她。反正我原本就一无所有。 谈判像个无头结一样,越拉越紧,最后就陷入了僵局。我心中忐忑,好像自己就真的是个毫无廉耻的小偷,拿了别人的财富,还沾沾自喜不肯归还。 “让我再想想。在此之前,你还是继续扮演好奶奶的角色,多余的事不准做。”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她颔首微笑。 临走前,我去看爷爷。一进门,就看见他盖了薄被,平平稳稳地躺着。走近了,我稍微心跳漏了一拍。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看着天花板,听到我的脚步声,才慢慢转了转眼珠子。目光很平和,就那么看着我,也不知道他有听到多少。 我不敢叫他,转身想离开,手臂突然被抓住。 爷爷的手颤抖了两下,喉咙里咕噜咕噜地,终于开口:“阿生啊,你要乖。” 忍了许久的眼泪,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奶奶和叔叔他们是回不来了,外面那个“人”才是他真正的孙女。他是不是知情呢?我也弄不明白到底怎样做会更好。 我一路痛哭,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我甚至不敢走出胡同口,怕认识的街坊叫我“阿生”。我是应还是不应? “王衍之,我不想这样的。”我哭着对他说。 “我知道。”沉默了许久的王衍之说。 这条胡同我小时候最熟悉了,常常和谢明珊跑来跑去。奶奶重男轻女,咂嘴和别人说:“又不是男孩子,跑什么跑,真野。”别人就安慰她:“会跑才会长个头啊。”奶奶还是很不满:“长个头有什么用,又长不出宝贝根来!”惹得大家纷纷笑。 胡同依旧,青苔依旧,笑声早已远去。 “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王衍之说,“你的遗骨,会不会放在阿恰那里?” 可阿恰要我的遗骨做什么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抉择 一个星期后,我们在殡仪馆的“梅厅”帮二叔一家三口办了个简单的追思会,只有一些平常多有走动的亲堂和二叔生前的生意伙伴过来参加。而明珊的生母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只是打了个电话给她,交待以后生活有困难可以找她帮忙。倒是她后母外省的娘家来了几个人,一见面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她嚎啕大哭,之后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话。妈妈听了直皱眉,悄声告诉我,前几句还在说他家女儿可怜,剩下的就直接问钱的事了。 爷爷和“奶奶”自然也没出席。明珊一身缟素,腰间绑了双草鞋,抱着二叔的画像,跪在地上,一边烧金箔纸一边哭泣。谢思贤和他妈妈的照片被镶在棕红色的镜框里,高高地供奉在案桌上。胖胖的八岁小男孩,咧开嘴笑,两颗虎牙露在外面,眼睛直直盯着我,像在问:“阿生姐姐,我怎么就困在这里面了?” 我的心骤然剧痛,慌忙移开视线。这一阵子,我甚至无法和明珊正常交流。都说眼睛能泄露秘密,每次说话,我就特别心虚,不敢去看她的眼。我害怕被她知晓二叔一家的真正死因。 梅厅里弥漫着丧乐和哭魂声,每一个调都叫我毛骨悚然。借着上厕所的理由,我急急忙忙逃了出来。走廊曲曲折折,我绕了好远,远到可以脱离那沉重的氛围时,才大大地喘了口气。 四月的天,梅雨的季,阴沉不断,空气里尽是缠绵的细雨飞飘。走廊尽头,芭蕉遮掩得严实,仍藏不住底下一双样式有点古董的皮鞋。走得更近了,清楚地发觉它没有着地,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从翠绿肥硕的枝叶里探出来。 “英治”他叫住我。 1986年,我们十六岁。他返回英国念书前,我去梧桐巷见他。他也是坐在庭院里头的一丛芭蕉后面,闲闲地翻了本《飞鸟集》,抬头看我时,就这么一副从容温和的表情,好像什么事都无关紧要,云淡风轻得快要飘起来。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个场景,尤其在挺着大肚子无处容身的茫然时候,睡一觉,梦里都是他白白的脸,明亮的眼,还有那颗小小的妩媚的痣,仿佛芭蕉叶里透出的光,令人睁不开眼睛。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而且还是在这种诡异的境地里。 “你哭了啊。”他说着,就到了我跟前。 “二叔一家死得就剩一个谢明珊,我还不能哭一哭吗?”我看着他的眼,视线慢慢移到他匀称结实的肩膀上,很想靠上去喘息一会,但终究是不能的。 于活着的人来说,那不过是空气。 我记得他说人的心思在鬼面前都是无所遁形的。所以,他一定知道我脑子里刚刚转过的念头。可他并不计较,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说:“英治,你再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 “等一等?”这话说得奇怪。 “对,给你,给我,给时间一点耐心。”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还是不理解,但想想,他这是在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意思吧。我确实很着急,前几天回单位上班前,也没和爸妈商量,就请了个护工,把爷爷从旧居带到家里去住。他们当时都在为叔叔的事忙乱,没空搭理我,等回了家,一见爷爷安安稳稳地坐着由一名精瘦干练的护工喂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有妈妈偷偷问我奶奶要怎么办,我老实答她:“她什么话也没说,眼都不抬,笑着喝咖啡,好像很乐得清闲。”这倒是真的,“她”突然安分下来,也不来打扰我,离最后答复的期限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谁都不想先出牌。 只是,我很好奇,阿恰死了那么多年,“她”要去哪里找一个精通南洋巫术的通灵者来? “王衍之,”从前我就喜欢连名带姓叫他,“我总是缺乏耐心,温火烹青蛙的事做不来。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你说是不是?” “你啊,直白又冒失,怎么都改不掉。不过没关系,现在有我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惊讶地看他,刚刚那一瞬沉湎在过去的心情变得复杂百味。我还是王英治的时候想听没能听到的话,这么自然地从他口里说出来,还真有点不习惯。慢慢地合上嘴巴,我想了会,又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这几天我都住在单位宿舍里,一方面是我需要安静地考虑事情,另一方面也因为妈妈的叮嘱。她觉得二叔这种凶死的事不吉利,按规矩,连停棺宗祠,做足七天法事都不行,从小体质特别的我更就需要避讳了,不愿意我多出面,而且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说我得好好陪着明珊,她却说大人自有安排。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孩子,她长不大的孩子。如果被她知道了真相,捧在心口上疼惜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竟然早被换了芯,她该有多伤心,会不会一怒之下请了阿祝过来作法收我?这些都是我不敢去面对的。所以,我选择一个人懦弱地躲了起来。 好在王衍之一直跟在我身边,只需要回个头,就可以看到他低低的眉,沉沉的眼,那么安静地和昏暗的角落融合在一起。 这种时候,他说话就越发沉稳了:“那得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爸妈他们平平安安。” “这样的话,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想办法除掉那个,你继续做谢春生。第二,你和我一起离开,这具身体还给她。前者风险大一些,一个不留神,还会招来她疯狂报复。你在烦恼这个,对不对?” “对,我这人特别贪心,既留恋这个家,又怕惹怒了正主。” “其实你更想选第一个,”他笑了起来,“我这里倒有个主意。” 我蓦然望向他。 他微微一笑:“你找阿祝作帮手的话,胜算很大” 阿祝先生怎么会答应? 见我失望地连连摇头,他不慌不忙,继续说:“你可以拿我做交换,他很可能会答应。” 有个疑问,一直盘旋在我心底,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他这么一说,我又想了起来。王家人为什么会突然不惜出动人力物力都要抓到他这个游荡在人间的亡灵?王衍之原先解释说因为自己是王衍言的一块心病,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英治,你再好好想想,做人快活还是做鬼逍遥,反正无论哪一种选择,我们都不会再分开。” “自然是做人。有血有肉,生儿育女,人生百态都能尝尽,只恨前世没能做够。”我毫不犹疑地回答他。 “这样便好,投了胎,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原本你说要一起做鬼,就没人会再阻拦我们,死了我都记得这句话。现在你想做人,我便陪着你,也变成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做到的事,我们可以一一实现。”他面向我,挨得很近,水草的腥味隐隐钻到鼻子里来。 我仔仔细细地看他,那张在几天前腐朽不堪的脸像具有修补功能一样,神奇地恢复了原本的容貌。他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水中花月。而人世间的情爱又何尝不是如此变幻虚无? 我曾经说:“我想要被人所爱,不愿意死了都没人惦记。” 他默不作声,从书卷里抬起头,只用怜悯的眼光注视我。 我又说:“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离开你,变成鬼,一直跟着你。” 那时的少年公子哥笑了笑,合上书,站起身就走了。 雨又大了起来,中庭渐渐注满的水洼倒映出旧式屋檐的影子,冒雨走过的“人”反倒一点影像都没有,个个茫然无神,穿红戴绿,衬得格外喜庆,其中一个还好奇地打量我。我赶紧低头,心里掀起波澜,只因他一席话。 “你想要变成人,无非就和我一样,寄宿在活人体内。只是,你想把手伸到谁身上去?你们王家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另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禁汗毛立起。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们总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想来他是消失过一段时间的,大概瞒着我去做了点什么才会惹怒他亲爹。 远远地,传来妈妈焦急的叫唤声。我赶紧走出去迎她,果不其然,就是一顿劈头痛斥。 “跑出来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好死不死去替人死了呢。绕棺的时间都过了,现在要送去烧了。我还差阿沙去厕所找你,电话也不接,平常就算了,现在场面都不懂做一下,背后会被人亏,以后怎么找对象!” 妈妈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最后一句话上。除了看着长大的谢明珊,她对二叔一家原本就没多少感情,连个殡葬都在挂念我的婚事。 “妈,这种事现在不适合提。”我瞥了一眼王衍之。 “哎,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想。你要不是我亲女儿,我才懒得管你。对了,上次在派出所碰到个民警,我看他模样挺周正的,特地问了年纪,跟你同岁,还没婚配”她压低了声音,边拉着我去火化处,边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最后讲,“等这事过去了,端午月就托熟人帮你再探探风。” 我一路低头,耳边冷飕飕的,不用回头都知道王衍之又跟了过来。难怪他会想要变成人,亲眼见到爱人和他人甜蜜,换做我也不能容忍。我,他还有阿媛,其实都一个样,没有谁比谁更高尚。 叔叔一家三口整整烧了半个多小时。三个焚化炉外,或站或坐着寥寥数人,伴随着其他不相干的人哭泣的声音。有其他家的亲属偷偷问:“这该不是一家死绝了吧?”另一个人说:“就剩一个闺女,全身披孝的那个,独自跪着,喏,在最前边。” 我走上前,和谢明珊并排跪着,不理会妈妈从背后掐我,她想要我避后面去。可是,谢明珊已经没有至亲了。我埋头恸哭,为死去的叔叔婶婶和堂弟,也为活着的她。 眼下我该如何是好呢?心中依旧没有答案。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云山就已经一律火葬了。熊熊烈火之后,只剩下一撮撮骨灰,请师公作法吟唱,按头c躯干c四肢分别装进六个黄皮纸里包好,拿朱砂笔画出个人形轮廓,再按顺序放进半米高的陶坛里。哭魂,点炮,起驾,三个大小不一的骨灰坛分别由明珊c我爸还有一个族弟捧着,跟在师公身后,送到殡仪馆后山的陵园里,最后一起合葬在我爸爸为他们选的墓地里。那里可以望见蓊郁的远山,云层压得很低,天晴了也许能听到清脆的鸟鸣。爸爸说,二叔生前最爱气派,所以狠狠心给他买了个昂贵的好风水位。 在回去的车上,一直坐在身边沉默不语的谢明珊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她凑近了我,沙哑着嗓子,低声问:“我爸,何姨和阿贤到底是怎么没的?验尸报告不一定就能说明真相。阿生,你老老实实和我说。” 我答不上来,想了想,说:“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她闭上通红的双眼,慢慢松开手,不再言语。 路的另一边,王衍之手插口袋,不紧不慢地走路。他速度并不快,但总能紧跟着疾驰的车,时不时会抬眼朝这里望一下。 送完殡,脱掉孝服,按云山的风俗,要去酒店摆上几桌,大宴宾客。我陪着谢明珊坐了一会,头痛欲裂,她看出我的不适,就让我先回家去。 “人死如灯灭,剩下的只是吃点酒菜,这一生就算过去了。”她淡然地说。 我讪讪地回家,脱了鞋子就往床上躺,昏昏沉沉睡了一会。醒来时,只看见王衍之笔直端坐在书桌前翻书的背影。他回头对我笑了笑:“这么快醒了?也没睡多久。” “心里乱成麻,睡得也不安稳。” 家里很安静,爸爸妈妈还没回来。轻手轻脚走到二楼,爷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倒了杯水,到他身边坐下。是前几天的本地报纸,我一眼就看到上面那一版正好醒目地刊登了关于二叔事故的新闻——“暴雨天小车翻车落河,一家三口无一生还”,还配上了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 握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抬头正对上爷爷的视线。他用一种很奇妙的目光盯住我,喉咙像鼓风一样呼呼响了两声,但没有说话,自中风后,他的语言功能退化了很多。小时候住在旧居,他虽然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太和我说话,但常常会背着奶奶给我和谢明珊塞点零花钱让我们自己去买糖吃。 我对这个家庭充满了心虚,一时间仿佛亏欠了许多。坐在他身边,我如针芒刺身般不安,原本熟悉的地方竟变得如此陌生。 借口有点事,我就像落荒而逃一样跑了出去,一直到街角才喘着气停住。王衍之跟上来,轻抚我的后背,那力道虚无但又十分安慰。 “不是你的错。”他对我说。 “我想去许厝埔。”那个曾经让我害怕的地方突然变得亲切。 顶着纷飞细雨,明明不远,我们却走了许久。路过布衣巷,巷口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车。王衍之朝那里看了看,车窗摇下来,是一张十分熟悉的侧脸。谦叔带了几个徒弟,恭手站在车边静候,靠近了弯腰说话。似乎有所感应,那人慢慢地把头转向这边,面容竟和王衍之惊人相似,只是年纪要大上许多,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沉稳大气。 谦叔替他开了车门,他摆手拒绝了其他人的扶持和撑伞,独自拄着一柄黑漆雕龙的拐杖,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走来。 站住了,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微微笑,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但那潇洒的姿态足以给人错觉他还很年轻。我想,王衍之如果能活到这个岁数,就是这副模样,七十古稀还风采不减。 他先朝我点点头,然后端详了王衍之一会,才说:“好久不见啊,衍之。”那语气就像真的是分别许久的老朋友。 曾听说有些年纪大的老人是可以看清阴阳的,我做梦也没想到退隐幕后多年的王意堂会来云山。而我这一生还能再次见到这位因为多年前一个偶然的善举,意外造就我和他次子一生孽缘的老人。 王衍之低着头,轻唤一声:“王老先生,别来无恙。” 沉重的气场震慑到我,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 “到附近茶楼随便坐一坐吧,年纪大了,一到阴雨天就关节痛,坐着好说话。”王意堂说。 “英治,你先回去,我晚点去找你。”王衍之道。 我一担忧就伸手拉他,却穿过薄薄的空气,细雨滴落在我手心里。 王衍之说:“不怕,就说一会话。” 王意堂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就是刚好碰上了,要好好劝导一下他。对了,你是恰恰的什么人?” 我迟钝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恰恰”居然是鬼娘——阿恰。 “干女儿” 他恍然地点头,嘴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一直都不喜欢和王家人接触,整个家族都弥漫在难以言喻的阴沉气氛里,冷冷冰冰,像白瓷花瓶般易碎,又如午夜幽兰一样神秘。无论和谁说话,都让人看不透,除了王衍之。可是,静心回想,其实我又何尝真的了解过他? 离开了王衍之,我也没有孤身探险的勇气。站在许厝埔最外沿写着“危房待拆”的墙壁边,我好像看到很多年前,阿恰牵我的手去吃牛肉羹的场景,她本人是茹素的,静静坐着看我吃。这一切仿若梦境,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存在过,但竟然煽情地热泪盈眶。也许这些天的压抑和惶然太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了,我借着想象中对阿恰的感情,哭得泣不成声。 街的对面,就是那家茶楼,王衍之和他父亲坐在里面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我妈妈打电话喊我都没有出来。 “我可以保证,我们现在不会对二少爷做什么,”谦叔说,“他们父子也许有很多话要谈。” “那谦叔,我能和阿祝先生也谈谈吗?”我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游戏开始 “不过师父他” 我立刻打断他:“是,他这人高度洁癖,身份又摆在那里,不是我想见就见的。可当年的事情还没有完,他一定很想知道他的外甥到底在哪里。” 谦叔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原本想拒绝,可大约见我如此郑重其事,犹豫了一会,才客气又疏离地说:“我会转告家师,如果有消息,一定会通知谢小姐。” 我觉得无论这事成不成,谦叔都会帮我问一问的。他到底还是个很实诚厚道的人,没有用虚伪的套话来敷衍我,至少还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 “您现在就问,我在这等他。”打铁要趁热,我不能给他们考量的时间。现在能帮我的,只有阿祝。 谦叔走得快,笔挺如松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我视线里,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许厝埔的围墙外发呆。 夜晚的新华街是静谧的,因为北面拆掉了大半的房子,除了老式的酒肆茶馆还在营业,年轻人都不大爱来这种荒凉的地方。雨已经停了,耳边沙沙声却依旧缠绵不绝,大约是路人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地望向许厝埔,华灯初上,厚重的遮雨幕下,那些售卖鱼生肉类的摊铺夜市灯光璀璨,人如海车如潮,就连那个旧戏台下都坐满了一边吃牛肉羹一边看戏的人,消失的昨日一点点地重现。夜风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女人哼唱高甲戏的声音。我随便地抬眼看,一下子就看到了她。 不是在戏台上,是在许厝埔的最深处,那栋阿恰曾经住过的房子前,只有那块地方没有被灯光照耀,完完全全地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而那个女人,穿了条淡绿色的纱质长裙,撑了把红色的伞,和我面对面。她的脸被伞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了个精致雪白的下巴。 我想我应该认识她,她也依稀在对我笑。阻隔在我们中间的来来往往的人潮不过是块幕布,热闹得太不真实,不断地诱惑我走进去,好像一踏脚就能回到从前的岁月。 头皮阵阵发麻,等不了谦叔了,我转身一口气冲向布衣巷。经过那辆小车时,我迟疑了一下,旁边的保镖站得笔挺,目视前方,完全不理会我。我越过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还没到穆宅,膝盖就像过了电流,脚底发软,顺势就倾倒在地。我惶然向后看,那个女人还远远地跟在后面,红伞下身影翩跹。 “救,救命”喉咙干干地发出两个微弱的单音。 布衣巷空空荡荡,好一会,才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以为是谦叔来了,微微仰起头,视线里,出现了一条藏蓝色的长裤。再往上,是浅蓝色的警服衬衫,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警察俯身端详了我一会,摇摇头,伸出手把我扶起来。 “谢春生,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还跌得这么狼狈”他笑了笑,“我们最近可真是有缘,一个月里就见了三次吧。”我认得他,辖区派出所里那个对我莫名热络的小民警。 因为恐惧,我攥住他的手,不敢放开,想说的话又没法说出来。他肯定看不见身后慢慢靠过来的那把红雨伞。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见我一直拼命摇头示意,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跟我攀谈起来,“太巧了,正好下班经过就看到你。” 我一步步地往穆宅挪动,眼见着那把伞离我越来越近,可是这个年轻的警察却毫无自觉地按住我的肩膀,继续说:“你可别再跑到人家老宅子里去闹事了,阿祝先生在我们云山百越是出了名的大人物,虽说不知道到底什么事,但真的不能随便招惹这种有来头的。别的不说,忌讳,懂吧?” “不要拉我!”我颤抖着声音吼他。 “哎”他惊住了,还想教训我,我心一横,总不能看他倒霉,抓起他的手,没命地往穆宅跑。 我不敢再回头,脚步虚浮但半点都不停顿。 快到门口了,离紧闭的朱门就就差那么几步了,小民警却突然把我拽住。我一个回身,眼睛正好对上那把红伞的伞沿,乌木柄,七十二伞骨,鲜红油纸绘牡丹,旧时南洋婚嫁必定给出门的新娘撑上这么一把媒婆伞。 我冷汗涔涔,偏偏小民警又说:“你不会想私闯民宅吧?我可不能跟你一起胡来,没看到我还穿警服吗?到底什么事,你和我说清楚,没准我帮得上。” “有鬼。”望着伞柄上那只白皙得没有一点血色的细手,我缓缓地吐出两字。 他笑了起来:“谢春生,你一点都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说这种话。” 我蓦然看他。 大门在这时轰然打开,谦叔不紧不慢地背着手走出来。 小民警还在调侃:“那你说说看,鬼在哪里?” 我努了努嘴,指向他的身后。可此时,哪里还有那女鬼的踪影?只有一张愠怒而苍白的脸,透出些许少年的稚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严厉地审视着我,沿着那视线,我看到自己依然紧紧地握住小民警的手。背后不毛而栗,我立刻甩开手,像甩掉不小心摸到的蛇一般。 “你这又是怎么了?”小民警想说我,而又看到了谦叔,顾着点头致意,“哦,您好” 在王衍之那冷冽目光的注视下,我不敢和谦叔多说话,也没再搭理那个年轻的警察,带着心中种种疑问,直直地走了出去。过拐角前,忍不住又回了个头,谦叔的身影被小民警挡了个大半,只见他微微颔首,也不知是对谁。 王意堂的车已经开走了,巷口冷冷清清,往新华街的北面走,路过许厝埔,那些繁华热闹的景象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是无边的空寂,黑漆漆的,像张了嘴的怪物,伺机等待着吞噬误入的路人。 这时候的沉默显得彼此更加尴尬,王衍之冷着脸,一直不说话。恼人的夜色,清明刚过,谷雨未至,凉意渗到肌肤里,丝丝地黏。 我开始没话找话:“你和你父亲说了这么久,都聊些什么?” “十八年的父子情,二十五年的阴阳相隔,问我为何不肯入他梦,为何留他独自白发斑驳,饱受孤寂苦痛”他淡淡地说。 “就这些?” “不然还能有什么?劝我不要沉沦迷途,识时务地去投胎,好留你和那活生生的人眉来眼去,成就秦晋之好?”他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暗藏波澜。 我想辩解一两句,却见他哂笑道:“喏,这不急急地追来了吗?” 话刚落,我的肩膀又给人搭住了。不需要我挣脱,斜靠在墙壁上的竹竿齐齐往那方向倒。来人“哎呀”一声,躲开了。我便知,这是王衍之在耍脾气。 果然,他手插在口袋里,离了几步远,靠着墙,好整以暇地望向我们俩,像在看戏一般冷笑。 “怎么搞的?真是太危险了!幸亏我平常有练,”那个小民警边说边捡起掉落一地的竹竿,“谢春生,你没事吧?” 而我此刻只想远离他。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幼儿园和小学的同学啊,我们做过两年同桌的”小民警热情得不行。 “是吗?”我偷偷瞟了一眼王衍之。 “当时外号‘乌鸡汤’,就因为我名叫伍季棠!全年段都这么喊我,只有你没有,我一直记得你呢。那天见面就觉得你很眼熟,看了你名字才敢肯定。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模子,就是出落得更漂亮了!”说着说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冷不防,一辆车飞速地从他身边驶过,险险擦过他的腰。司机在五米外急刹车停下,赶紧冲出来看个究竟,又见他穿了身警服,更加客气地解释:“同志,真是对不住,这车原本好好地,怎么突然就瞬间自己失控了” “我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吧,真邪门”伍季棠摆摆手,嘟囔了两句。 继续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再发生什么,我瞪了瞪王衍之,稍微慰问了伍季棠几句就借口家里有事要先离开了。 他喊着让我留个电话,可我哪里敢,心里默念,不是我没礼貌,实在是为你性命着想,然后拔腿狂奔数十米才停下,扶着路边的栅栏,大口喘气。 王衍之轻轻松松地飘到我跟前,凑近了打量我,表情不怒不喜,又隐约有说不出的古怪。 我被他看得发毛,小声说:“你有什么好吃醋的?我真对他没印象没想法,不过是个老同学,搞不好他还认错人了” 他轻笑了两声:“我不是问这个。你有别的事瞒我” 这才是我最怕的!很久以前,他就警告过我,即使你不言不语,鬼也可以洞察你的想法。 我在他身边总是既依赖又不安,无论我以何种身份与他在一起,都没法定下心来,一定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时时刻刻地提醒我和他是不合适的。 “其实,我真的很没有安全感。你也知道的,我的体质很特别,介于阴阳之间,最吸引地底下的刚刚你不在的时候,有只女鬼突然靠近我。我也是太怕了,才被一路追着想去找阿祝庇护。” “女鬼?”王衍之皱起眉。 “对,她好像认识我,不过没看到长相,拿了把红雨伞” “红雨伞?”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又冷静地问我,“只是这样而已?” 我吞了吞口水,说:“我也想请阿祝指点迷津,他熟知人和鬼的种种,也许可以给我一些答案。” “据我所了解的他是不屑于指引他人的,因为他认为人各有命,理应顺从其命。尽管他和我爷爷关系再好,也还是对王家的发家史颇有些不以为然。” “可没准他会对顾光南的下落感兴趣,毕竟是他唯一的亲外甥。”我说。 王衍之面露诧异:“你会知道我姨父下落?” 我摇摇头:“其实我不知道,但总觉得我是见过他的。” “怎么可能?你不要试图骗阿祝,”王衍之哑然失笑,“我姨父可是在你出生前就失踪了,连我都没见过他。” “不,我可能真的在哪见过他,就在云山”我坚定地看他,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任谁都不会相信。 他好像有些信了:“之前也没听你提过。阿祝招魂也招不到他,黄泉里寻不着,难道是躲起来不见世人?” “之前没说,是因为我对他印象单薄,也没什么兴趣。可自从我记起了前世的事,又想起那天和爸妈二叔一家在幽篁居吃饭,看到了电视里放出他大学毕业的照片,那副影像就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放。我可能在某个地方有看到过,而且不止一次” “顾梓昕倒是习惯随身带着她父亲的照片。” 一听这名字,我就激动地炸开:“我虽然不小心穿过她的衣服,不知羞地弄了张和她一样的脸,但从来没有翻过她的任何东西!” 他连忙尴尬地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猜测她曾摆放在桌上过。” “这我没注意。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不要说我死掉和转生的那段时间间隔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就连小时候的记忆也是空白了一段。”伍季棠说,我小时候曾经跟他讲过有鬼,可是我完全没有印象,我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这可以解释为年纪小,不记得是正常的。但很多事,包括真正的谢春生,都被刻意地洗去了,像是为了让我有个全新的开始。 王衍之说:“有人在摆弄你的人生。” “阿恰?”我耸了耸眉毛,“原因呢?太寂寞?” “我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然后浑浑噩噩地死了,鬼魂被封在莲溪,直到你误打误撞地解开。” “这剧情百转千折,堪比高甲戏,真是精彩。我凄凄惨惨地死,转眼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现在又突然跑来一个原本以为是路人甲的警察,自称和我是老同学” “总之,你离那警察远一点。”他冷声说。 “我也不想靠近他。” “但你牵了他的手!”他到底怒气难平,还在耿耿于怀。 本想再解释,可偏偏心累,赌气道:“从前想牵你手都是奢望,怎么现在倒觉得我的手金贵了?”是呀,仔细想来,也就十一岁那年拉着他的手在夏夜狂奔,之后再想十指紧扣,都只能在梦里了。十六岁时,我以为自己和他陷入恋情,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和他正正经经地一起牵手出游,约会的地方多半是在梧桐巷。偶尔前后脚回莲溪,我也只能在村办图书馆里偷偷地透过书架看他的侧脸。世上的人那么多,竟没有一人觉得我和他相配,大概连他都不认为。 何其卑微的爱呢!我甘之如饴,怨不得别人。 他低下头,忍了好久,才说:“以后,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像现在这样?”我把手递给他,“我握住的不过是虚无的空气。” “到那时我也可以有血有肉。”他突然微笑起来。 这话听在我耳里却无异于一个炸雷。“你父亲不是才和你谈过吗?你还没放弃?” “他是让我不要再打王家人主意了,但同时又许诺会帮助我复生,给予一个新的身体。”他离我太近,索索凉气都渗进了我皮肤里。 见我发呆,他又重复了一遍:“英治,你一定要等我。这一次,我们会善始善终。” “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转身实在艰难。” “那这次换我等你。我们不要再投胎了,怕来生认不出来,时间还要捱好长。” “这具身体又要怎么办?她的正主来了。”我掐了掐自己的脸,还是会疼的,阿恰的巫术真是了得。 “那” “可那是淑娣真正的女儿,我已经亏欠了淑娣”我及时制止他的念头。 “她是婴灵,厉鬼中的厉鬼,想想你的二叔。” 我一时茫然,谢明珊悲怆的脸浮现在眼前。那我要怎么办呢? 彷徨之下,一道亮光射了过来。不一会,一辆红色马自达就停在我旁边。摇下车窗,驾驶座上是我表妹阿菀。后座的二舅妈探出头,问道:“阿生,你大晚上地自己在马路上自言自语什么?排戏呀?真是吓人。” “我就说那是阿生吧,大老远就觉得像,表情倒挺多变的。”阿菀满不在意地嚼着口香糖。 我赶紧说:“没呢,我心里烦,最近家里事多。” “我们正好也要去你家坐坐,你二舅晚上有事,让我们先过去。要不要跟我们的车回去?”二舅妈问。 我点点头,就坐了上去。车窗升起前,我看到王衍之一直沉默地注视我,有些心虚地转过头。我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要想太多东西。 阿菀开车实在快,没多久就到了家。妈妈开的门,一见我就吼:“鬼混到现在才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你手机要一直关机就干脆别带!” “可我之前接了” “从你说要回来到现在已经多久了!” 二舅妈揽住她的肩膀,劝慰道:“消消气,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事,正常得很,我们阿菀就从不要我们管,性子要比阿生野多了。” 阿菀无所谓地别过头。 她们先上楼,我拎着二舅妈带来的水果跟在最后。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一看,是谢明珊打来的,立刻接起来。 “阿阿生”她的声音十分奇怪,断断续续,似远似近。 “怎么了?”我很紧张。 “我我”她哽咽了起来。 我大声喊:“不要急,你慢慢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我杀了奶奶”明珊说完这句,话筒里传来刺耳又尖锐的杂音,电话突然挂断了。 我手忙脚乱地回拨,已经无法接通了。 明珊!明珊!!谢明珊!!!我几乎要发疯了,谢明珊可千万不要出事。她起了疑心,一定会回奶奶家找答案的!为什么我只顾自己,却疏忽了这一点?!我很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 王衍之!对,我需要他!需要他立刻赶到谢明珊身边去! 可是,他又在哪里? 我握紧了手机,全身发麻,冷汗不断地渗出来。 这时,敲门声富有节奏地响起来了。 “叩叩叩” 我知道,那个东西,此刻就在门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捉鬼 惶恐之间,妈妈的怒吼声从楼梯口传下来:“磨磨蹭蹭干什么?你是没听到你爸在喊门吗?还不快点开!” 我稍微清醒过来,仔细听,确实是爸爸在叫门。书阁网shu|(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妈妈已经不耐烦地走下来,还一边抱怨:“电子锁这么容易坏,回头还得换一把,真麻烦!”我来不及做反应,她就“哐”地拉开保险栓,雨粒顺势砸到了脸颊上,我浑身打了个抖索。 对门的屋檐下亮着灯,照在爸爸被雨水打湿的脸上。他抹了抹脸,又轻拍我的头,接过我手里的水果,说:“还傻愣着干什么?出门扔个垃圾,钥匙忘了带。” 我小心翼翼地把目光移向他的身后,只是一条昏暗的小道,细雨在灯光下连缀成一道道斜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爸”我突然出声唤住他。爸爸正和妈妈说着话,狐疑地回头看我。 “奶奶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您还记得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爸爸愣了愣,过了两三秒,才说:“下个月十七嘛,怎么,你要给她准备礼物吗?不用,不用,她一向不喜欢这种事。” 我的心这才定下来,刚刚那两三秒的停顿足以让我紧张到要失声尖叫。 妈妈在一旁嗤笑起来:“就你最懂事,也不见你奶奶多疼你一点。” 楼梯仅够两人并行,爸爸和妈妈走在前面,我的眼睛不断地往身后瞄,总感觉那种东西飘了进来,就在开门的刹那间,抑或从一开始它就在这房子里等着我?怪异的情绪难以形容,我慢慢地走回楼底,手按在门栓上,竟然止不住地颤抖。我原本以为,它会跟在爸爸身后出现,可是没有,而第六感却很清楚地告诉我,它一定就在某个地方。 “阿生,还不上来?”爸爸在楼上喊着。他们已经走到了二楼,我还听见妈妈和二舅妈说话的声音。 那扇门纹丝不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迈脚上楼,灯光却在这一刻全灭了。 整栋楼很安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身体已经发软到走不动了,不只是害怕,比把头按在砧板上用一把钝得生锈的菜刀反复磨脖子还难受。只听见楼上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妈妈在喊:“哎哟,应急灯怎么也没电了?上次的蜡烛好像还有剩两根,阿耀,你去杂物间的柜子里找一下。” 我慢慢地走上楼梯,手指摸索在冰凉的锈迹斑斑的扶手上。我们搬到这个家已经十余年了,因为特别潮湿阴森,大白天上下楼都得开灯,三层小楼的墙壁经常剥落,连衣柜里的衣服都容易发霉。阿菀一直不爱来我家,说我家里鬼气重。因为阿恰叮嘱过我妈,家里摆个观音像就好了,没必要再像别人家贴什么符纸。细细想来,句句都是伏笔。 我想去看看明珊那边如何了,可我爸妈还有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呢?心里头正七上八下地,冷不防身体轻轻撞了个人,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差点要叫出声。黑暗里,那人轻轻地唤我:“阿生” 怎么是爷爷? 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钻进到我鼻子里,干枯如骨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臂,稍稍喘息,才凑到我耳边,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微弱而清晰:“来了” 然后,他整个人脱力一顿,往前倾到我身上来。 我双手接住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二楼大厅口亮起了依稀的光亮,越来越近,妈妈举着蜡烛,定定朝我们看来。 “哎,怎么站那?还不快点扶你爷爷进来休息。”妈妈说道。 烛光太暗,照不清爷爷的神情,我只感觉他的手指微颤颤地抖了抖,像要提醒我什么。可是没有办法了,楼梯又窄又长,黑暗中摸索不出生路,无论怎么逃,二十多年前的宿债终究是到了要结清的时候了。 客厅矮小的茶桌上就点了一只蜡烛,妈妈把另一只凑上去烧了烧底部,蜡泪“嘶嘶”地往下流,一滴c两滴都滴落在我心里。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旋即被二舅妈的话音打破:“哎,世事无常,也是苦啊,好端端的一家子,怎么会变这样呢?” 她和阿菀坐在另一侧的短沙发上,爸爸只身在长沙发用保温壶里的开水泡茶,我搀扶着爷爷坐到了他身旁。经过时,带起一阵风,蜡烛一下子又灭了一只。 妈妈瞪了我一眼,懒得再动,她就搬了张椅子坐靠近门口的位置。所有人都很少话,就听着二舅妈在念叨一些生死枯荣的偈语,也不知她平常除了打麻将,居然还这么用心在学佛法。 “阿生啊,去洗串葡萄出来给大家吃。”爸爸招呼道。 我应了一声,慢慢起身。爷爷已经不像刚刚那么有精神了,拉我的手早已松开,双眼紧闭,整个人像断了线一样瘫软地靠在沙发上。我搁在他和爸爸中间,沙发和茶桌的间隙太小,不够我迈开步。 二舅妈又说:“这么暗,洗也洗不干净,算了,都是自己人。” 我闻声便立刻坐下去。 “姐姐啊”二舅妈叫我妈,眼角却瞥向爷爷。 妈妈嗤笑了一声,说:“没事,他耳朵不好使,你只管讲。” “反正这事也不怕,信的人信,不信的终归不信。这不,我还有个正经事,还记得以前在金蟾宫蒸包子的‘高脚松’吗?他有个儿子,跟你们阿生同岁,也是公务员,前几天托人帮找对象,我就想起了你们阿生啦。” “那可太好了,就是这月份尴尬,不宜对看。这样吧,你先帮我应下来,过了些时日再安排见面。” 这种事我一向是没有发言权的,爷爷的手却突然动了一下。我附到他耳边,轻声问:“爷爷,是不是想回房间休息?”他歪着头,眼睛微微张开一点,像在审视我,然后很快地又闭上了。 长辈们的对话无趣而漫长,一个话题接着一个抛。 “哎,那个南洋王家不是要挖地修个什么华侨纪念馆吗?阿生,听说你还为这事跑去莲溪视察过,怎么样,有没有下文?”二舅妈问。 我有点尴尬:“我就只是跟班过去看看,谈不上视察。最近移交给另一个同事全程负责了,我也不太清楚。” “要是能批下来就好了,听说王家会额外给村里每户一笔钱作补偿。就你舅舅他们一群死脑筋,整天风水风水的,最后肯定捱不过人家势大,早早拿钱多好。你看隔壁村的多眼红,三不五时去政府闹是他们的地呢。” 我没心情听她絮絮叨叨,拿眼角暗暗地扫视他们所有人说话时的表情。烛光太过摇曳,余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快要伸出来头一样。从爸爸刚进门开始,我就没办法打出任何一个电话给谢明珊了。 所以,我不敢直视阿菀,因为她一直在旁若无人地边哼着歌边把玩手机。声音很轻柔,细细的,不成曲调,听在耳朵里却是毛骨悚然。 这些人里,到底还有多少是活人? ——“阿生,阿生,我们来玩捉鬼的游戏,好不好?” ——“嘻嘻,那你猜猜看,我们里头到底谁是鬼呀” ——“是鬼,就把她捉出来。” 二十年前嬉戏的声音不断在脑海中回响,好像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却莫名响起一阵脚步声,心中的绝望慢慢放大。 “世上总有一些人,特别贪心,明明就不是自己的,还非要想尽办法去抢去占?这种人最后准没好下场,你们说,是吧?”二舅妈吹了一口茶杯上的热气,并不喝,又放了下去。 妈妈接过她的话茬:“可不是嘛。该怎样就得怎样,没那个命何苦去争?机关算尽了,反而折自己寿。” “其实前些时候啊,听我家仲楚说起了个事。喜进他家不是不太平吗?怕是跟他家那老娘贪人钱,做了件缺德事有关咧。” “二婶子她干了啥?” “她啊,当年为了点钱,给一姑娘茶水里兑了落胎药,药量挺大的,结果啊,人家就死他们家了!” “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那姑娘你认识的呀,听说和你好着呢。我还没嫁过来那会,她还上过咱们家吃饭过。仲楚说看着老实乖巧,没想到也是个有心眼的,怕是偷偷怀了哪个有钱人的孩子,以子相挟,想一朝麻雀变凤凰,结果人家家里正室哪容得下这种丑事” 我陡地站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 “阿生,你干嘛?”爸爸皱着眉头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又坐回去。 “这种没根没据的话可乱说不得,反正我没听说,二婶怎么可能把这种事说给别人听?”妈妈制止道,过了一会,又叹息了一声,“我和那人啊,到底朋友一场,可惜我都不知道她葬在哪里。我只记得她的好,别的你就别说了。” “人心隔肚皮,丑事都做得出,人品能好到哪去?谁知道她拿不拿你当朋友?再说了,这事比金子都真,二婶不是暴毙死的吗?临死前一直说门口有个人在看她,吓得哇哇叫,就把这事给说出来了,我家仲楚也在场的。”二舅妈仍是关不住话匣子。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就坐我正对面,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我这边。 妈妈说:“小孩子都在,你别再讲了。” 一直在哼歌的阿菀终于抬起头,开口说:“阿生,手机借我。” 我谨慎地看她。 她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手机,说:“没电,我要上厕所,借你手机照明。” “我的手机也快没电了。”我也举起手机。 “光拿个手机怎么够?再拿只蜡烛,”妈妈说,“阿生,你陪她去一下。” 阿菀嘴角弯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不想去,又找不到借口,虽然爷爷依旧头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但另一边,爸爸已经站起来给我让路了。 爸爸还说:“二楼厕所的马桶抽不出水,得去三楼。” 阿菀已经自己走出去了,我只好一步一步跟上去,回头看了看烛光里这一世仅有的家人,总觉得他们离我很遥远,而我在不久之前还做着能继续维持这个家的美梦。 还没到三楼,就在楼梯的最后一个阶梯,手机和蜡烛的光同时熄灭。 黑暗里,我毫不意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