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为什么不可以谈恋爱》 第一章 师父说,世间处处是劫,一步一错,一错即错千年。 ——序 【一】 从师父手中接过住持信物时,我尚不能理解这句话。何谓千年,何谓劫? 我曾问过师父,究竟是什么样的过错,竟得千年不得解脱。 师父含糊地道了偈语后,对我说:“慧空,待机缘到时,你自然明了。” 我站在师父座下合掌不语,只是听从师父之言,一心待着这机缘。只可惜,尚未等这机缘来到,师父便圆寂了。 我自幼在普门寺长大,师父待我亲如父子,一时之间,我竟承受不住这般结果,守在师父生前的禅房中不食不语。 “慧空,这是你的劫。” 这是师父圆寂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每每思之垂泪,心如刀绞。 我本应知道,师父是随着接引菩萨去了极乐世界,常伴佛祖座下,听其讲经说法,随其普度众生……只可惜,修行尚浅,最终落了凡俗之想。 “住持,太后的銮驾已过了绝鹰涧,马上就要到山门了,师叔命我唤您过去。” 门外的小沙弥向我通报着,他口中的师叔正是我的师弟——慧明。 “嗯,知道了。你先去吧,就说我即刻便到。” 待听得小沙弥应答,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后,我才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痕,平复了片刻心情,整整□□,走出禅房。 师父生前是普门寺的住持,只因普门寺是皇家寺院,故而太后常来此焚香礼佛,听师傅讲经说法,甚至有时也会同师父谈经论道,手谈茗茶,偶有几次都是不及鸡鸣不得罢休。 我亦曾好奇,莫非这便是世间知音?师父将杯中香茶倒入泥土,笑而不语。 虽不解何意,我却也知道师父那笑中藏着三个字——你不懂。 那般笑意,不嗔不喜,却也绝非是师父平日讲经时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种笑,我当真不悟。 彼时年少气盛的我,一头扎入藏经阁中,整整七日,翻遍阁内藏书,仍不得解。 第八日卯时,当我垂头丧气地踏出藏经阁时,师父正站在门外笑看着我:“慧空,因缘到时,你自然开悟,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你又何必强求?” 我无奈,却也只得合掌称是。 而如今,当我走出大雄宝殿,踏过山门,静候銮驾的那一刻,我似乎顿悟了师父那笑容的深意——伴君如伴虎,何来知音? “慧明,太后到哪了?” “回住持师兄,半炷香前,已有人来报,太后正于紫竹林内稍作歇息,想来此刻应以起驾,再有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到了。” 我颔首,领着一众比丘,垂首静候。 又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山路上跑来两个小黄门,通报太后刚过延平桥的消息,我合掌回礼,若不出意外,再有片刻光景,太后的銮驾便能到达山门。此时的天空早已阴云密布,偶有两滴雨水洒在众比丘的僧袍上,染出一片深灰,我虽略有心焦,却也无能为力。 只是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延平桥距离山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能行至,缘何太后銮驾会迟迟不来?我心中不禁大为困惑。身后的一众比丘虽不曾当面言说,却也有些许细碎落入我耳中。 “住持师兄,这太后怎么还不曾到?大家这几日为师父诵经……只怕……”慧明回头望了望几个摇摇欲坠的小沙门,犹豫了片刻,“只怕体力不支啊。” 我又何尝不知? 只是这不敬皇家实乃大罪,到叫我左右为难。我思量了片刻,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便对慧明道:“扶他们几个回禅房休息吧,若太后怪罪,自有我一力承担便是。” “师兄,这……”慧明还想继续说,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继续下去,他迟疑了少顷,才如下定决心般向身后依次吩咐下去。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刚刚报信的两个小黄门又匆匆从山路上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通报,太后已从延平桥起驾,即刻便到,尚未等他二人传话音落,便看见蜿蜒的山路阶梯尽处,太后銮驾正浩浩而行。 等銮驾到了山门停毕,我才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小僧普门寺住持慧空,率合寺众比丘,恭迎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静默良久,方才听见一道极为轻柔,然并不沧桑的女声:“平身吧。” 我微微抬头,不知何时下了銮驾的太后正站在我面前,鞋履和裙摆上皆是泥土。 我慌忙重新低下头,唱喏往后退行:“谢太后。” 又是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晚秋细密而又寒凉的雨丝,落在地面的青砖上,发出极为细微的低吟。 “太后舟车劳顿,不若移驾寺内歇息片刻……”眼见雨丝纷纷而下,渐有不愿停止的意思,我便双手合十,上前对太后言道。 不知为何,这话却令周遭原本压抑的气氛,愈加压抑。太后良久不语,倒是令我着实心惊,唯恐因一句失言,而令天家之怒落于一众比丘身上。 幸得佛陀庇佑,太后身边的公公一声高唱的“起驾”总算让我将心里的一块大石暂时落下——我虽曾同师父随侍皇家,可如而今一般,一言一行皆身担普门合寺五百三十六条性命之景,我却从未有过。 原来,这并非知音,而是迫于天家之威而不得已罢了。 跟随在太后身后步入寺中时,我已然分不清冰冷的僧袍是因深秋寒凉的雨水还是因为浑然未觉的冷汗而湿。只是在这一刻,我方才恍然当年师父那笑的深意。是的,这样的答案只能待机缘到时,方才明了…… 待太后一行进入寺中,一一安顿下来之后,已是临近晚课时分,原先细密的雨丝早已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飞檐廊下。 “师兄,”慧明不知何时来到我这边,附在耳畔低声道,“太后去了师父的禅房。” “什么!”我心下一惊,赶忙问道,“什么时候?” 慧明扫了眼四周,垂下头压低声音:“约是小半个时辰前……” “荒唐!”我斥了慧明一声。 “太后只带了两个人……传出信的时候已是……”慧明声音渐渐低落,透着股说不出的委屈。 我心知责怪已是无用,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挥挥手道:“你且带着大家去做晚课,我去那看看。” “师兄……这……”慧明略有迟疑。 “去吧。”我抬手拍拍他的肩,肯定地点点头后,便往师父的禅房走去。 并非我与慧明小题大做,只是师父的禅房一向是寺中的禁地,这一点众比丘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其中的缘由,却鲜有人知。 师父曾对我说,那间禅房里是普门寺的命。 普门寺的命? 我不解。 师父笑着摇摇头,指着房门对我说道,哥利王若有心血刃众比丘,当从此出。 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昔年闻听此言,虽有讶异,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惶惶。我也曾疑惑,既知有此命数,可有法补救? 师父反打背手,大笑三声,朗声道:“我非善男子!” 随后长闭禅房,再不许人擅入。 思量之间,不觉已到了禅房门外。 换做平日里,太后所至之处,必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若没有通报,便不能得见銮驾。 而今日,着实反常,禅房门外空无一人,就连通禀告进的小黄门都不曾看见,只是遥遥闻听房内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是谁? 莫非是太后? 是了。我低头沉吟片刻,细细想来,山门之前我曾无意间抬头,只觉得今日太后与往日有所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什么,此时静下心来思量,当时太后眼圈泛红,面色悲戚,大有悲伤之势。 只可惜那时,我心悬巨石,反倒是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事物。 难道太后是因为师父的离世,知音弦断,不由睹物思人,顿生悲切之情? 我不免有些好奇,见四下无人,便将准备扣门的手落了下来,静静立在门外,屏气凝神,捕捉着里面的每一丝声响。 “姑母节哀,切莫为此伤了身子。”一道清丽的年轻女声在房中响起。“姑母细想,大师此去,乃是侍奉佛子座下,闻听大乘经法,他日随菩萨摩诃萨普度众生,护佑我朝,未尝不是上佳之事,又何须如此伤感?” 这女子的声音不急不缓,有如山间清泉般清冽,又似林间露珠般玲珑。不由令人为之一振。 她是谁? 我仔细回想着山门前随侍在太后身边每个人的影子——不禁暗笑,彼时心又挂碍,有挂碍及有恐怖,乃至周遭众人身形样貌,无一记得。 我轻轻合掌,自嘲着默念了声阿弥陀佛。 房内传来些许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又是那女子一阵低语,虽听不甚明了,但大抵也应是劝慰太后切莫悲伤的话语。 想来当初师父所言的哥利王之语,未免有夸大之嫌。 我悬着的心稍有放下,正欲转身离开,却突然听见房内太后那道极为轻柔的声线响起:“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他终究因我而死,我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上……” 一道霹雳划破天际,瞬间天地若白昼一般。 什么意思?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望着漫天风雨,再挪不动半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二】 回到大雄宝殿,众比丘的晚课已渐尾声,我走到师父曾经的位置坐下来,一遍随众比丘诵唱,一边心神不宁地捻着念珠。 若非那两个冒雨来寻太后的小黄门,我兴许还能在禅房外窃听一二,不论其他,至少也能一解我心中疑惑——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住了手中的珠串,百思不得其解。 “师兄?” 我睁开双眼,众比丘已不知何时散尽,只有慧明正在我左侧合掌而立。 “太后如何?” “无妨。太后并未去师父房中,你且宽心。” 慧明长吁了口气,又道:“师兄方才去了何处,为何身上尽是雨水?” 我垂了眸,心下盘算一番,方才言道:“刚刚路过禅房外,一阵风雨吹过廊下,得了些许天然恩惠——时辰已是不早,你每日操持寺中大小事务,也应早些歇息才是。” 慧明应了声是,对我合掌一礼,言道:“而今已是入秋,秋雨阴寒,师兄也需多加保重。” 我点点头,闭上双眼,捻着念珠一遍遍诵念心经。 待到慧明的脚步声渐渐闻听不见,我方睁眼,放下念珠,重重长叹。 若按方才闻听之言,太后与师父之间手谈之友,论道之交。而师父也并非功德圆满,涅槃登仙那般简单。这其间究竟有何隐秘?莫非师父当年那句“哥利王若有心血刃众比丘”就已经料到了今日? 师父乃当朝大圣,我如此猜测,究竟是对是错,是否冥冥之间,亵渎了师父?若真有一日,哥利王截割众比丘,我是否能以一己之身护住这普门合寺五百三十六条血肉之躯? 我不知,亦不敢细想。只得重新执起手中的念珠,一遍遍轻诵心经。随着手间的佛珠愈来愈快,我的心绪亦愈发不宁。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波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禅房中那道清丽的女声猛然间在我身后响起,接着我停滞的地方继续诵念。 是她? 她来做什么? 我手中念珠顿时一滞,轻诵的经文也戛然而止。 “大师有所不知,离玉自小耳力过人,儿时离玉曾有幸随舅父去往校场,众兵将在旁演练,离玉犹可闻百步之外箭矢是否命中柳叶……” 这是何意? 我合掌:“阿弥陀佛,施主天纵奇才……” “适才门外的,便是大和尚你吧?” 我坐在蒲团上,不敢动弹半分,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应对之法——她既已知晓门外是我,只怕太后那厢…… “姑娘说笑了,适才乃是晚课时分,贫僧——” “大和尚,出家人可不打诳语,”那个自称离玉的女子在我身后轻笑两声,“在离玉耳中,这世间之人皆是独一无二,纵使样貌无差的双生子,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亦尽是差异。何况这离玉方才在殿外聆听许久,这殿中怕是只有一对双生之子吧?” 我心知在这女子面前已无隐瞒的意义,紧攥念珠,索性反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那女子静默片刻,才道:“我要你助我渡过一劫。” 助? 我心中登时无奈,有这么让人助的吗? “你何不去求你的太后姑母?” 我微微活动已然僵住的腿,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这样的女子倒是着实引起了我的兴趣。 待转过身,便堪堪对上那双比绝鹰涧水还要灵动三分的剪水秋瞳。 “大师侍奉佛主多年,岂不知世间多劫难,唯有自渡耳?”她从我身边走过,在一旁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是贫僧孤陋寡闻了。” 她不再应我,只是跪在佛前,口中轻轻诵念着祷词。 待她祷告完毕,我才启口道:“莫非你方才不曾告知太后?” 她睁开眼,似是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后站起身来,轻整罗裙后抬眸冲我俏皮笑道:“大师真会说笑。” 我自嘲一笑,略有尴尬——这似乎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为何?” 我仍旧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劫难,竟让这般家世显赫的女子求己而不求人。 她略显高傲地轻抬下巴,清浅淡笑:“我非方外人。” 随后拂袖而去,施施然走出大雄宝殿…… 翌日,清晨。 慧明来到我的房中告诉我,供太后礼佛的诸般琐事已经预备妥当,少前太后已经差人通报,半个小时后便要殿前进香,祈福礼佛。 我披了□□便随慧明前去,一应比丘早已在大殿门口等候多时。 本以为今日会如同昨日一般,等上数个时辰,可未曾想到,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有小黄门奔来告知太后驾到。 只过了片刻功夫,便隐隐听得远远传来法器奏乐之声,两旁侍女或执扇、或提炉而行,一众侍从擎着宝伞,手捧香巾、拂尘等物,簇拥着太后銮驾来到大殿之前——而她也在其中,神色如常,只是在路过我身前时,轻轻抬眸扫过一眼,随后垂下头,搀扶着太后步入殿中。 入殿之后,太后照旧先礼拜皇天后土,四方诸神,随后我从慧明手中接过三炷已经点燃的沉香,躬身转递至太后身侧的侍女,侍女将香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由那个叫做离玉的女子取走,这才递给太后。 太后拿过佛香,微有凝神,随后抬眸扫了我一眼,这才举香齐眉,口诵祷词,无非仍是些社稷永固,国泰民安一类的话,祷告完毕后,方才恭敬而拜。 待三拜过后,再由离玉接过沉香交予侍女,最后由我将三炷佛香安插至佛陀身前。一转一递之间,我似是觉得这佛香竟有千钧。 等我将香供好,太后这才正式开始行大礼以侍佛祖。 事后我曾问过慧明,太后礼佛的佛香可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慧明一愣,随后不以为然地笑道:“师兄怕是谨慎过了头罢,这香仍是往常师父在时供与皇家的迦楠沉香——师兄莫非忘了,太后素喜此香,此前师父也曾换过上好的天竺沉,只是后来……” 慧明见我神色有异,忙住了口,低声道:“师兄,师弟糊涂,还请师兄责罚。” 我摇摇头,摆手让他离去。 并非我谨慎过头,只是太后那眼让我觉得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恍若古井深潭,一眼望下去,却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圆觉法师乃当朝大圣,而今圆寂,实数我朝损失……”听见太后提及师父的法号,我颇为疑惑地看了眼慧明——这是昨晚黄门送来今日礼佛章程中不曾出现的一步。 慧明同样惊异的望着我,眼底尽是困惑。 完了……出错了…… 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差错,该怎么办……我在心底飞快地盘算着。若是昨日传来的章程不曾出了什么错漏,恐怕今日此情乃是太后临时起意。 而今太后诵念悼词,必是要取迦楠沉以敬先师。 只是伽楠香药极为珍贵,千金难求,每年进贡朝廷的尚且不足一斛。加之本朝尚佛,前朝□□皆好焚香礼佛,伽楠香药自然又成了皇家昭示天恩浩荡之物。至此时,原本进贡的伽楠香药已十去其六,剩下的不足四成,才会拨与普门寺。 而迦楠佛香的制作过程又极为考究,工艺之复杂,往往令为数不多的香药,又要折去至少一成。 太后虔诚,一年之间至普门寺礼佛,往往有数次之多。每每初日朝拜,必用三炷上等迦楠棒香供养佛陀,故而普门寺所存留的伽楠香极为有限。 本来两月之前太后礼佛之时,普门寺里所存的迦楠佛香已无多少,谁曾料到,因师父圆寂,太后再次驾临,即便加紧催办,所成的迦楠佛香也仅有方才供养佛陀的三炷。 若此时临时用天竺佛香替代迦楠沉,有恐会落个欺君不敬之罪。 太后的祷告已进了尾声,事已至此,恍然已入了死局。 就在百般无解之时,慧明轻轻扯动我的□□,待我回过头,又冲我使了个颜色——一个小沙门正托着三炷迦楠佛香侍立身后。 我欣喜若狂,却不免满腹疑问,这香究竟来自何处?我疑惑地看向慧明,慧明却同我轻轻摇头。 论及普门寺上下,能够催办迦楠佛香的仅有我和慧明,可如今慧明也不知香从何来,那究竟会是谁? 容不得我细想,伽楠香送来之时,太后已诵念完毕,我将佛香递到侍女的手中后,退行一步,在旁静候。 当离玉从侍女手中接过佛香的时候,我依稀看见她抬眸看了我一眼,眼波流转间,似有意味深长的笑意。 莫非?是她? 此念一出,便当即被我否认。太后今日此举,当是临时起意,并未知会旁人,凭他小小女子,又岂能未卜先知? 思量已定,我转而看向太后,不知是否因昨夜之事的缘故,我只觉得今日太后的叩拜中,不若往常气定神闲,倒是仿佛多了几分难以令人察觉的哀恸——许……是我的错觉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三】 自那日大殿礼佛之后,太后若往常一般终日在房中沐浴斋戒,只是偶有几次差人从师父的禅房中或取走棋子,或取走茶具——大抵是要用这些物什来追忆故人罢。 我不便阻拦,只能任由宫人取走。每每站在师父日渐空荡的禅房中,心里便总是不是滋味。可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我曾让慧明找到那日拟定礼佛章程的黄门管事,反复询问,得到的结果依然如我猜测一般,那日礼敬先师,的确是太后临时起意。 那么,伽楠香药又如何解释?那并非随手可得之物。 翌日得空,我冒着细雨亲自下山,去了一趟专为普门寺制作迦楠佛香的香坊,那里的匠人带我去看了三炷尚未完工的佛香——那是今年最后一批香药。 那么到底是谁? 难道说,当真是她? 回程途中,我也曾反复推演过数种可能性,却终究被一一推翻。安离玉似乎成了问题唯一的解答,可她为何会帮我? 直到延平桥,隔着朦胧的雨雾,我看见了桥头一抹恍如初春的嫩粉色——是她?她为何会在这儿? 我扶扶斗笠,犹豫了片刻,虽曾有过逃开的欲望,却在最后一刻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施主,秋雨寒凉,若太后怪罪下来……” “大和尚,你看这延平桥的风景,是不是如你初见时一般?” 她问着我。 我细细回想片刻,儿时记忆早已模糊,师父带我初见延平桥的景象已然忘却,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兀自地盯着她已然湿透的裙摆出神。 这般寒雨之中,她究竟是待了几时? 她低眉凝视着延平桥下的秋水,神情黯黯,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沉思良久,我先开了口:“那香……你从何而来?” 她眉心微动,随后缓缓转过头,紧盯我的双眼,笑得清浅:“家父是太后长兄,位列三公,又笃信佛法,故而常得天恩眷顾,钦赐下许多伽楠香药。家父又素知太后诚心礼佛,所以府里的香药,都用作了制作佛香,随驾普门寺时,携带了些许,哪巧昨日正好用上。” 我默然不语,当真是她,当真是如此巧合,当真如此简单?我心下虽仍有些许疑惑,却只能合掌点头,不再追问,环顾四周后,我才重新启口:“秋雨阴寒,施主为何不回寺中歇息?若少时太后差人来遣,贫僧这厢怕是难以交代。” 她微有一愣,随后又笑:“可我在等一人。” “谁?” 我下意识接口。 不曾想到,她笑得愈发开怀爽朗,信手将绣伞抛入延平桥下,沐浴风雨之中,出落尘世之间,一时竟潇洒恣意得令人羡慕:“自然是等你啊,大和尚。” “等我?”我大为不解。为何会等我? 若非太后这次入寺礼佛,加之又出了伽楠香一事,我本该同她素不相识,又岂会平白无故,于这风雨间专程等我? 莫非,是为了那劫? 我心中疑云愈加浓厚,却怎么都不便说出口,只得沉默不语,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昔年波斯匿王女善光因业力故,迫嫁乞人,虽有前缘因果,可你说那时她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 “这……”我一时语噎,“大约……是业力罢……” 她直直地紧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我若是善光,定是不愿的。” 我瞧着她双眉微蹙,一时之间竟难以寻到话来回应她,我不是善光,亦不懂善光,她昔日心中所想,今人怕是永远不得而知。 “大和尚,你可能帮我?” 我没有回答,她若为善光,普门寺尚不知能否抵抗波斯匿王之力,何况那乞人究竟是谁尚且不得而知,但单凭安氏一族如今这般显赫地位,他又岂会是平常之人? 我踟蹰不前,闭眼手捻念珠站在桥下难以再发一言。 “大和尚……” 她声音有些急切。 我住了手中的念珠,睁眼看向面前神色焦急的她,犹豫着开口:“施主,因缘一事,前尘因果早有注定……” “前尘因果?”她突然轻蔑冷笑,“你们都道前尘因果,可这前尘因果究竟有几人记得?昔年善光下嫁,可曾有人问她愿意与否?而今时今日,又可曾有人问过我心中曾记得的那段前尘因果,究竟流落何方?” 她语气愈发激烈,全然不像平日闺中的端庄模样,赤红着双目,含泪瞧着我,令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抽痛。 我张张嘴,欲言又止,却怎么也想不出丝毫宽慰她的话,或许,善光昔日迫嫁乞人,亦是如同她今日这般,也未可知。 “何必总拿那些个没来由的前尘因果说事,真正记得的那段往事,却只做烟云,浑不在意……”她撇过头,咬着唇看向延平桥,豆大的泪珠终究是没能忍住,夺眶而出,滚落她的腮边。 我上前一步,猛然间生出为她拭泪的心思,可手到半空,却又想起我与她只不过数面之缘,又岂能如此越矩?生生僵在那里,委实尴尬不已。 “那人是谁?” 我默了片刻,哑声开口。 “你当真愿意帮我?”她颇为欣喜地抬起头问道。 我长叹一口气,闭目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方才定下心神,对上她那双尚泛泪光的眸子:“贫僧乃出家之人,原本游走方外,尘世之内常难顾及,若施主真望贫僧相帮,贫僧定当竭尽全力,权做报答迦楠之恩。” “报恩?”她忽而不悦,“我安离玉赠你迦楠之香,又岂是图你报恩二字?若非那人非你之言不可信,我又岂会于迦楠香药之后,再度前来寻你求助?” 她满面通红,颇有几分义愤填膺的意思,这般模样让原本尴尬的我愈发尴尬,瞧着她竟说不出半个字,只是她这副模样,一时让我觉得琢磨不透,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心机,亦或是恣意洒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我不知。 只是忽而觉得,这般小小女子,当真是越发的有意思了。 我合掌行了一礼:“是贫僧唐突了。” 她似有怒气仍未发作,牢牢盯住我怎么也不移开,那双眼中,仿佛藏了无限的愠怒还有怨念。 我委实尴尬,索性合掌低眉,权且避过她的眸光:“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桥上沉寂片刻,唯有雨丝落入河水中轻响,四周寒凉,恍然间仿佛四周了无人烟,我本欲抬头,却忽然听见那道清丽的声音轻轻浅浅地飘来:“拓跋凛。” 我浑身顿时僵住,竟然是他…… 我千算万算,都不曾算到那人竟会是当今天下之主,九五至尊——拓跋凛。 自永平二十七年,拓跋凛继先皇位,改元隆昌以来,已有七年。他虽少年天子,手段却雷厉风行,师父提起他时常常讳莫如深,反打背手站在禅房前,遥望着京城的方向也不知想些什么。 儿时,我曾询问师父拓跋凛究竟是何等样人,师父摇摇头眉头深锁,神情凝重,抚着我的头不再言语。他总说天家之颜,岂能妄加评论。可真到拓跋凛驾临普门寺之时,师父又常常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着实令我不解。 拓跋凛虽手腕强硬,好在也笃信佛陀,弘扬佛法。虽不常伴驾太后礼佛,却也让天下寺院庙宇,受尽恩惠。其中普门寺自然是首当其冲,伽楠香药便是一例。 年少懵懂,我只道是天家恩惠,却不曾想到,师父瞧着送来的伽楠香药极为漠然,我不解,亦是询问,却得师父冷冷一瞥,他道,你只看这是伽楠香药,却不知这里藏着的是普门合寺五百三十六条性命。 我更为困惑,合掌拜倒师父面前聆听教诲,但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扶起,用经书轻拍我的胸口,意味深长,他说,慧空,这五百三十六条性命可全系你一身。 我捧着经书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唯有看着师父渐行渐远的背影独自愣神。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突然间想起师父的这句话,顿时脊背发凉,秋雨阴寒尚不及其万一。 “大和尚,大和尚?”我听见呼唤,猛然抬起头,却见安离玉关切异常,满脸焦急,“你可还安好?” 我摆摆手,另一只手捂住双眼,我不敢告诉她,方才想起师父那话时,我眼前忽觉一片血红满地,尸横遍野,仿佛修罗地狱,阎罗血池。 这病症自小便有,总是时不时发作一番,我听寺中师兄说,怕是轮回行走地狱十八层时,不曾忘却干净,入了尘世间,便会常常忆起些。我那时尚年幼,经不得师兄们这般惊吓,寻了师父便求个解答,师父那双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头,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他问:“慧空,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摇头,只觉恐怖,却从来不知自己真正看见什么。后来师父寻了名医为我医治,虽不似原先常常看见,可只要心绪涌动,偶尔仍会浮现这般景象。 我跌跌撞撞扶在桥头的栏杆上,狼狈不已,这般频繁闪现,是从未有过的。 火光刺目,燃烧着周遭遍野横尸,血流成河,白骨成堆……在我不断变幻,我拼命捂住双眼却也无法遮挡这般场景,心中一阵阵惊惧,远远胜过四周秋雨寒凉,我瞧着眼前这般景象,若见阿鼻地狱,恐唯有眼前景象能媲美其一二…… 我浑身颤抖,依稀里听见安离玉在我身边惊唤,我想告诉她我并无事,却忽觉胸口抽痛不已,紧紧攥着胸前僧袍,喘着粗气再难回应一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四】 我醒来的时候,慧明正将一碗乌黑的药汤端进禅房,他见我起了,忙将汤药放下,随后来到床边仔细打量着我:“师兄可还安好?昨日安小姐将你从桥头带回之时,你二人脸色煞白得委实是吓了师弟一跳,看你模样莫不是回山途中,犯了旧疾?” 回想起先前瞧见的景象,我仍然心有余悸,点点头算是给了他回答。 我这旧疾发作之像,只有往日几个亲密的师兄弟知晓,慧明便是其中一个,他见我这般模样,端了药碗叹口气:“这是昔日师父为你备下的药材,我与你熬了,你快趁热喝下。只是不知这番看到的又是何等景象,竟吓得师兄这般失魂?” 汤药的味道着实难闻,我皱皱眉头犹豫了会,仍旧仰头灌下,随后答道:“能比往昔记得许多,血流成河,白骨成堆——只是好像其中有一点不同,多了个女人。” “女人?”他问。 我点点头,继续道:“确是女人。生得倾国倾城,风华绝代,可却立于丛丛白骨间冲我笑得诡异,着实令我心惊不已。” 慧明低头沉思:“我只听说,山有妖魅幻化为女,妖娆异常,不知师兄看到的,可是崇山峻岭?” 我摇头:“不似崇山,到似是荒原戈壁。” “荒原戈壁?”慧明疑惑,“这倒是愈发的奇了,竟从未听说过有魅生于戈壁,难道说不是魅?” 我仍旧摇头,满心茫然不知所措。 慧明突然眼睛一亮:“我晓得了,定是戈壁孤魂来寻师兄你,求你度她——怕是也是个可怜人罢。” “度她?” 我沉吟片刻,正欲回答,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住持师兄,陛下方才派人传来口谕,明日要驾临普门寺,还望师兄早作准备。” 拓跋凛? 他为何会突然到此,我疑惑地看向慧明,他亦是摇头蹙眉,颇为不解。 拓跋凛鲜少驾临普门寺,偶有几次也是国之大典方会到此,而今这日子,一非年节,二无大事,突然间驾临普门寺,让人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师父当日哥利王之语。 况且若换做平日,定会有黄门侍郎手捧诏令宣读,断不会同今日一般传来密令口谕。世间反常为妖,不由让人心中顿时一沉。 “可还有其他旨意?” 门外人无了声息,过了片刻才道:“陛下……还要问天……” 问天? 自普门寺建寺以来,君王驾临,若非军国大事,是断断不会轻易问天的。今时今日,拓跋凛传来问天旨意,究竟意欲何为?边疆并无急报,他要问的究竟是何事? 我忽然想到了安离玉,也想到了她在延平桥上对我说的那句话——若非那人非你之言不可信,我又岂会前来寻你求助? 难道说…… 我心中顿时一紧,似是明白了什么,连忙追问:“可还有?” 兴许是我太过语气凝重,门外传话的沙弥竟磕磕巴巴了起来:“没,没了。” 慧明见我神色有异,忙替我接口:“少时我同住持师兄自会安排,你先去罢。” 门外人唱了声喏,再无声息。 “师兄可是想到了什么?”慧明待门外听不见半分声响后方才启口问我,“我刚刚见师兄神色异常,莫非陛下此次问天是另有什么玄机么?” 我从床头取来念珠,不安地捻着,缓缓摇头道:“不知,只是方才一时心神不宁,怕是旧疾发作的缘故。” 慧明又仔细打量我一番,十分关切:“当真无事?” “当真无事。”我垂眸避过他的双眼,闭目诵经不再言语。 我依稀间听得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轻声道:“那我先去交代明日陛下问天事宜,师兄好生歇息罢,这些事师兄还是莫要劳心了。” 禅房门开了又合,随着慧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我才睁开双眼,长吁一口气,自小我并不曾瞒他什么,只是如今这事,我又怎能告诉他,拓跋凛此番前来,想要求问的并非只有天,更重要的是安离玉…… 毕竟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过是天知地知罢了。 等到估摸着慧明确实走远之后,我在房中寻出一盒师父早先年留下的伽楠香粉,往普门寺的后山走去。 普门寺的后山有一处极为幽静的竹林,景色秀丽异常,据说是先皇的一位嫔妃,来普门寺礼佛之时下令种下的。师父爱极了这片林子,曾记得儿时我同慧明一起在林间游乐,无意间折下一支竹枝,竟惹得师父大怒,重重罚了我二人五日。 多年以来,师父悉心呵护林子,往里添了不少景观,不觉间竟成了普门寺一景。只是师父生性孤僻,慢说是前来礼佛的香客,就是寺中的师兄弟也没几个能够进去。直到太后来普门寺礼佛,常住林间之后,那片竹林才渐渐许人进入,可仍旧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安离玉随驾太后,此时约莫也是在那处的。 不出所料,当我行至竹林间的永寿亭时,正见她独自坐在亭间捧着绢子绣花,直至进了她方才放下针线,抬头看向我。 入了亭中,我的心忽而阵紧张,双手捧上迦楠香药递与她,随后道:“陛下要来了,传了口谕。” 她神色顿时一黯,也不接下香药,只是问道:“传的什么口谕?” “问天。” 她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我:“问天?为何会如此之快?” 我皱了眉头,思量起她先前的话,似有恍然:“莫非你早就知道?所以才会说出‘那人非我之言不可信’的话?” “正是,”她站起身,眉间愈发晦暗,“我朝尚佛,凡决策大事之前,常求占察谶语,他虽贵为天子,却也难例外。此前数月,他曾对太后姑母说有此打算,只是——” 她忽然停住不语,迟了片刻才继续缓缓道:“只是朝中事物繁多,竟不觉搁置了下来。普门寺是皇家寺院,拓跋凛若要求占察谶语定会来此,我先前自荐随驾太后,也正是为此……” “先前?”我疑惑,“你的意思是……” 不等我话说完,她忽而打断:“大和尚,只消你一句谶语,便能助我渡过此劫,你可能帮我?” 我合掌欠身:“此乃天机,岂能随意篡改,况且此番因缘皆是施主前世善果……” “哪来的什么前世善果,”她突然急了,抢了我的话头,肩膀不住地颤抖,“我本将门之女,向来不喜拘泥,皇宫虽大,却深如沧海,何况……” 她又停了,胸口起起伏伏,像是气到了极点,许久都难以平复。 “何况?”我好奇追问。 “何况,”她的眉又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一人于我心中住了十四年,只可惜……” “可惜什么?”我又追问了一句。 她闭了双眼,十分难过,平素清丽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他早已不在了。” 我连忙合掌,唱了句“阿弥陀佛”,思量良久的安慰,到嘴边却只能变成“施主节哀”四字。 我不知那人是谁,却只觉得那人,能得一人心,长居十四年之久,何其幸哉。忽然间,我竟不知自己为何会一阵低落,仿佛缺了什么东西填补胸中。 风于林间轻语,伴随着她低低的啜泣响于林间,许久之后才渐渐消散。她撇过头,轻轻道了句“失礼了”,随后取出帕子拭过眼角,方才重新展颜对我,只是全然不见那日大殿中的俏皮模样:“大和尚,我且求你,他日陛下占察之时,只要你一句谶语,便能全我逍遥天下之想,不知可好?” “贫僧……”我愈发踟蹰,难以决断,脑中闪过的只有师父将经书拍在我胸口时那番意味深长的话,慧空,普门合寺五百三十六条性命,可全系在你一人身上。 这般欺君大罪,我实在不敢担下,一旦他日东窗事发,普门寺昔年惨案只怕会再度重演,我虽不曾亲身经历,可每每听师兄弟们闲谈提起时,都觉得分外心惊。 “此乃、此乃欺君大罪,”我犹犹豫豫,难以直视她含着期待的双目逐渐黯淡下去的样子,这般无奈,让心一阵阵地揪痛,比昨日延平桥上旧疾发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贫僧……恐……” 她的脸已若死灰,扶着亭间的石桌缓缓坐下,浑身寻不见半分生气,满满的无望,令我甚至连最后的半句拒绝都难以再开口,我将香药放到桌上,随后合掌深深一礼,深深吸气方道:“贫僧实恐难以相助。” 那一刻,我见她忽而死死握住那盒伽楠香药,身子轻颤,仿佛是忍受了莫大的痛苦,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似是生生将话挤出一般:“离玉谢过大师指点,离玉明白了……” 我瞧着她这般模样,心中愈发不忍,站在那厢左右为难,不敢看她却又不知为何想要牢牢盯紧她,我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咬牙合掌一礼,转头离去。 踏出永寿亭时,我将念珠捻得飞快,一遍一遍地默诵心经,却始终平复不下翻涌的心绪。 一阵清风拂过,林间清香四溢,幽幽从身后送来她的低语呢喃,令我浑身不由一震,她道:“小哥哥,你当真希望我嫁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五】 当日晚课,我跪在佛前,闭眼手握佛珠一遍又一遍地诵着经文,周遭香雾环绕,我依稀间还能听见那日她跪在这大殿中轻诵祷词的声音,虽是细细低语,却总在不觉之间扰乱人心。 惶惶然中,我依稀觉得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手中佛珠更是不自觉地捻得飞快。 “师兄?师兄!” 我猛地睁开双眼,正见慧明在我面前一脸关切地瞧着我,大雄宝殿中的一众沙弥也不知何故都望向我。他仔细瞧了我一会,道:“师兄方才是怎么了?珠子捻得飞快,汗也直下的,怎么叫都叫不应。” 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然湿透了僧袍,一抹额头,竟是如水泼了一般。 “师兄,莫非你?”慧明不再说下去,只是牢牢地盯住我,用眼神询问着。 我摇头,喉头似被什么哽住,良久难以说出一句话。慧明见我这般模样,愈发的着急,扶着我后背伸手唤来几个沙门便要搀扶我,我摆摆手,哑声道:“无妨……” “师兄!”慧明急了,“你这般模样是要吓死师弟么?” 我气息不匀,只觉得心慌意乱,脑中经文交杂吟诵,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是出自那日跪在佛前轻声诵念祷词的她,亦仿佛出自不日将与拓跋凛携手并肩笑看天下的她。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是这般,只能尽力将一切驱逐出我的脑中。 慧明见我半晌不理,扶着我后背的手紧了几分,压低声音唤得愈发急了:“师兄师兄,你这可是又瞧见了什么?” 我依然摇头,隔了许久气息才稍稍和缓些许,只是不知为何,心中仍旧堵得甚为难受。我抬头看看满脸焦急的慧明,轻轻一笑:“我无妨,只是方才片刻又见了那女子,甚为心惊罢了。” 慧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方才吁出一口气:“师兄你是不曾见过你刚才那般模样,脸色惨白得……若是再唤不醒你,师弟怕是要托人去寻郎中了。” 我扫了眼殿中众人,一时不知为何忽有释然之感,我笑道:“确实并不大碍,只是方才一时心惊罢了,而今晚课已毕,且先散了罢。” 慧明挥挥手,令众人撤下后,复又颇为疑惑地盯住我:“师兄,你方才还瞧见了什么,竟呢喃着说出安离欲三字。你究竟瞧见了何事竟得这般感叹?” 我心中顿时一惊:“安离玉?” “正是安离欲,”慧明沉思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突然有些低沉,“只是世间,又安能离欲?” 我愣在那里,一瞬间明白他那意思,心中不知是释然还是无奈,只是随着答他:“安离玉,当真是安离欲……” 慧明坐在佛前,望着青砖愣神,他忽然问我:“师兄,你说这世间当真能离欲吗?” “只怕……”我心绪终于平定下来,却声音沙哑难以再说一字。 那一晚我同慧明坐在大殿之中,一同盯着空荡荡的大殿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唯有风声伴着雨丝在殿外轻响,一声声一阵阵敲在心头。 次日,清晨打扫的沙弥推门而入,寒雾涌入大殿,透彻心肺的冰凉将我与慧明从沉默间惊醒,我二人蓦然抬头,猛然间豁然开朗,彼此相视一笑,一同起身踏出大雄宝殿,各行其路…… 卯时三刻时分,山下传来了拓跋凛圣驾即将到来的消息,我本欲率合寺众僧出迎,却又被告知,拓跋凛是微服而来,寻常百姓模样,不必劳师动众。 我着实不解,既然拓跋凛要占察问天,按道理应该极为正式隆重,今日却为何要一反常态微服前来。况且太后那厢,也并无动静,切莫说问天常事关国运,即便单问安离玉一事,太后也该极为重视,到底这事轻则关乎安氏一族荣宠,朝堂安稳,重则涉及边疆,国之根本。 我前后一共托慧明去太后处探查了三次,他回我的仍旧是那一句话——毫无动静。我心下似乎明了一些,看来,拓跋凛此次来普门寺,的的确确并未知会太后。 可这又是为何? 难道说…… 不容我细想,拓跋凛过了延平桥的消息已经传来,虽说他是微服而来,但君臣之礼却断不可废,我同慧明立在山门前迎接时,幸得拓跋凛尚未来到,微微雨丝斜飘,一宿未眠的慧明将手藏入袖中打了个哆嗦。 我心中不忍,本想劝他离开,却不曾料到尚未来得及开口,拓跋凛便已顺着山路拾级而上,一路走走停停,偶尔还不时看看两旁风景。 他今日一身青衫便服,十分随意,不似昔日帝皇,倒像是个闲散香客。素日随侍身侧的黄门扮作侍从,擎着一把油纸伞跟在他的身后,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 我迎了上去,正欲下拜行礼,却被他一手托住扶了起来:“大师不必多礼,今日朕微服,只为谈佛论道而来,不必行君臣大礼。” 他的手极为有力,攥得我胳膊一阵生疼,我直起身,扫过他的眉宇,虽是平常装束,可他眉间仍有挥之不去的威仪,若非常年身处高位,断断不会有这般气势。 我轻笑,合掌拜道:“贫僧多谢陛下隆恩,寺中诸事已经备下,还请陛下移驾寺中……” 不等我说完,他轻轻一摆手:“欸,大师何须如此心急,秋雨凉爽,普门山风景正好,何不同朕一同赏玩一番再做道理?” “这……”我不知其用意,亦不明他究竟意欲何为,只得继续道,“这……只恐会误了问天的时辰。” 他突然仰天一笑:“大师真是说笑了,章程吉时是在巳时,而今不过卯时——朕方才路过延平桥头,那里秋水潋滟,着实非凡间之景,不知大师可有兴趣与朕同往,一同欣赏一番?” 我更为犹豫,一时左右为难。 昔日师父曾道,天家难测。如今想来,当真是十分的道理,一字一句,一举一动,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思量如何回话,却瞥见拓跋凛身后的黄门移了油纸伞,躬身退下,而慧明也颇为识趣,合掌揖了一礼,也随之退下。 我心中顿时无奈,看拓跋凛的这番长谈,我怕是躲不掉了。 见人退下,拓跋凛倒也浑不在意,顺着山路阶梯一步一步向下,走得十分缓慢悠闲,怡然自得,纵使绵绵细雨湿了他的青衫,亦是浑不在意。 我本欲开口,却委实不知说些什么,只能随在其身后,硬着头皮一步一步紧跟下去。他也不急,一路无言,只是偶尔用修长的手指抚过石壁,神色异常平静。 行至延平桥,他站在桥中,望着桥下流淌的碧波秋水,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道:“你可知今日朕来问天,问得是何事?” “贫僧不知。” 他转过身,浑身散发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道:“朕要问的是朕的天下。” 我合掌低头,极为谦卑:“陛下何须问天,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 桥上沉默片刻,压迫之感愈发浓重,他又继续道:“你既知如此,也便该知道,这天下之事当是朕说了算。” 我是不曾见过拓跋凛这般凌厉的模样,先前他来普门寺礼佛之时,我在师父庇护下也曾远远瞧见他几次,那时只觉得他温润如玉,全然不似师父口中那个铁血手腕的少年天子。只是如今看来,我也的的确确是不如师父看得深远,仔细想来,若真是如我所见般儒雅异常,又岂能统帅这偌大的帝国。继位七年,五次发兵南蛮北漠,十有八九,凯旋而归。 我合掌低头仍旧仔细聆听着拓跋凛的话,心底却不免暗笑自己当初识人不明,全然不曾看见这潜藏在皮相下面的真相。 他在桥上踱着步子,极为闲散,漫不经心地道:“普门寺自先帝永平十二年建寺以来,到如今怕是有二十余年了罢?” 这般闲谈,仿佛随意家常,却让我没来由的一阵紧张,我欠了欠身:“回陛下,二十二年了。” “哦?”我抬头之际,正见他挑挑眉毛,像是极为有兴趣,“不觉竟二十二年了,想想初初来普门寺时,朕尚是孩提,同皇兄一起在这林间戏耍,只是那般时光……” 他神色黯然,眺望着远山,像是追忆故人,许久之后长叹一起,眉宇间傲然的神色消失,只余下黯然神伤,长叹道:“怕是回不去了……” 我不便接口,只是轻捻佛珠,默诵经文。 “二十二年了,”他注视桥下良久,忽然间似是不经意般问我,“普门寺有了多少僧人?” “回陛下,合寺比丘共五百三十六人。”我答,但却并不知他是何缘故这般询问。 他停了片刻,却不再提及,只是自桥上缓慢拾级而下,在我身侧立了半晌才又道:“朕素来供养三宝,礼拜佛陀,今日问天,朕若求‘离玉天下安’五字,你猜佛祖是会应还是不会应?” 我手中的佛珠顿时停住,一字一句地揣摩着他这句话。 离玉天下安。 果然如此。 先前所有的猜测在此时应验,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滋味,手指捻着那颗珠子生疼,却只能毫无控制地继续用力。 “此乃天机,贫僧怕……” 不等我说完,他便笑了,慢慢走上桥头,瞧着桥下秋水,远处崇山,笑得云淡风轻,他道:“朕,就是这天。”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六】 回到普门寺的时候,已是临近巳时,拓跋凛仍旧是一身青衫便服,极为悠闲地踱步而归。 太后已然得了消息,虽不曾在山门前迎接,却早已等在了大雄宝殿门前,安离玉也仍旧神情木然地随侍在侧。 众人见了拓跋凛,口呼万岁便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拓跋凛瞧着,浑不在意,只是按常礼向太后打了个揖:“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神色似有不悦,沉着脸色漫不经心地道:“朝中事务如此之多,皇帝怎么有空来这普门寺焚香礼佛?” 拓跋凛一笑,并未回答,只是慢慢走向人群,从地上搀扶起安离玉,紧紧握住她的手笑得极为温和:“儿臣并非来焚香礼佛,儿臣只是前来问天。” “问天?”太后一惊,脸色大变,“问何事?” 拓跋凛转头看向安离玉,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便是平日里极为威严的声线,也在此时化作绕指柔丝:“儿臣来问,这母仪天下的皇后,究竟该是哪个人选。” “你……”太后顿时气急,双肩颤抖生生说不出一句话。 拓跋凛愈发平静,毫不在意太后如今这般模样,只是握着安离玉的手自顾自地说着:“母后息怒,儿臣此前也曾想同母后商议,只是朝中大事繁多,不查之下竟是疏忽了。” 太后更为恼怒,通红着脸,原先若含秋水的双目中迸发怒火,生生像要吃了拓跋凛一般:“好,好,那你便问问这四方诸神,西方三圣,看他们到底给的是何样的人选!” 拓跋凛也不急,牢牢握住安离玉的手不许她逃离半分,他转过头,极为无害地看向我,眼神之间意味深长:“那还请大师准备事宜罢,待吉时到时,朕,便来问天……” 他回头扫过众人,那般不可侵犯的气息再次出现在他的身上,他继续道:“朕看看这谶语给出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结果。” 我抬起头,却见安离玉正死死地盯住拓跋凛,又狠狠地转向我,那眼中藏着的分明是滔天的恨意——她究竟恨的是什么?是我的袖手旁观,还是拓跋凛的柔情蜜意? 我避过她的目光,心中不知是何心绪拼命涌动,乃至我连直视她的双眼都做不到,手里的念珠愈发的快,摩擦得我的指节隐隐发烫,隐隐作痛。 “师兄,时辰到了。” 慧明在侧轻轻推搡着我,将我从愣神间拉了回来,他疑惑地看向我,大抵是不知我为何会在此等境地发呆。 我转头看向慧明,欲言又止。他定是不知我此时此刻所想的,安离玉那般模样,即便我只是浅浅扫过一眼,也难以遏制心中那一个念头——我,不愿问天。 可那又如何? 拓跋凛今日之行乃是势在必得,无论我占察得出何等结果,都终究只能有五个字。 ——离玉天下安。 我虽有心相助,奈何一己之身又何以同天子抗衡,更何况……这场荒唐的占察问天中,我不过是个受拓跋凛以五百三十六条性命相要挟的傀儡罢了。 我能奈何? 拓跋凛先拜了皇天后土,又再拜四方诸神,最后极为随意地拜了拜地藏王菩萨,抬头之时,眼中貌似恭谦,却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神色:“大师,开始吧。” 我转头瞧了拓跋凛一眼,他不知何时又一次极为霸道地攥住了安离玉的手,面带浅笑,任凭她怎样挣扎也不动丝毫。 慧明早已备好□□,放在我面前的黄绢之上,只待我带领众僧诵念结束后,方可开始占察。 我抚过□□,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随着指尖一点点凉到心底,我不知自己是从何时起不愿问这天,明明知晓这五字身后,是五百三十六条血肉之躯,却仍旧游移万分。 “师兄,开始吧。” 我掀起僧袍,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过了这数个时辰,五字一出,怕是怕安离玉母仪天下已成定局,可这本该是帝后情深的佳话,可为何……我竟这般不愿促成…… 我跪倒地藏王菩萨面前,口称礼拜,却心思惶然,依稀里仿佛总能听到那日安离玉跪在佛前,忽然转头,剪水双瞳紧紧地盯住我,那声音清丽依旧,隐约间带了些许哽咽:“大和尚,你可能助我?” 我…… 是愿的。 是可惜这句话,她是不会听见了。 “弟子慧空……今为大梁国后一事,敬依菩萨所示三种轮相……”平素熟悉的称名,今日诵念起来,竟无比吃力,一字一句,如刀剐在心底,不愿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出口。 “愿以大悲力,加被拯接,除我疑障……”我双手合十,看着前方的□□,本应接着称念的名号,到了唇边却便做极为细微的一句话,“我不愿,问天。” 我猜她是听得到的。 众僧称念齐唱,数百人宛如一声,“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的佛号幽幽回荡在偌大的庙堂中,声势甚为宏大,却又恍如天间传语。若是寻常,这本应是令我极为静心的仪式,今日却令我难以平静。 “大和尚,你可知善光愿与不愿?” “只消你一句谶语,便可许我逍遥天下之愿……” “我心有一人,住了十四年……” “可是他不在了。” “小哥哥,你当真愿意我嫁么?” 我不知她心中那人究竟是谁,只是瞧见她与拓跋凛恁般模样,我也是不愿她嫁的。 只是…… “朕若求‘离玉天下安’五字,你猜佛祖会应不会应?” “普门寺而今已有多少僧人?” “朕,就是天……” 朕,就是这天。 我猛地睁开双目,佛号已然停止,突然安静至极的大殿之中,似是能听见每一个人截然不同的声息。 我将双手缓缓合在一处,万分沉重,过了这乞请,便是占察:“地藏菩萨摩诃萨,大慈大悲,惟愿护念我及一切众生……” 我木然地祈祷着,一字一句,一句一声,缓慢却又沉重,眼前的□□,怕是我此时此刻最不愿见的东西……但,不得不拿起。 “陛下!陛下!”一阵慌乱的喧哗声从殿外传来,骤然打断了占察,我回头,正见拓跋凛的神色极为阴沉不悦。 他本想让我继续占察,却被那急慌慌的声音再次打断:“陛下,南疆战报,安大将军率军突进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安离玉浑身一颤,猛地挣脱拓跋凛的手,奔向那黄门:“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小黄门战战兢兢,浑身哆嗦着,连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回,回姑娘,安、安大将军率军突进,遭、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她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两步,脸色顿时惨白如纸,身形不稳,站在那处茫然环视殿中,沉寂得令人可怕。 太后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颤声追问:“当真是全军覆没?会否是误报?” 小黄门愈发慌张:“回太后,千真万确。” 太后扶住额头,似是支撑不住,往后倒去,慌得周遭侍从慌忙扶住,惊惶万分。拓跋凛见此情况,忙赶上去两步,托住太后冲着殿外高声唤道:“太医!” 只是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安大将军全军覆没消息传来那一刻,我在拓跋凛的脸上并不曾看到战败之后的震怒,而是一种诡异的释然。 安离玉跌坐在大殿中央,望着太后的方向,颤抖双唇可最终仍旧只是一动不动,茫然无措。 一片枯叶随风飘入殿中,带着些许未净的雨露,落在她的裙摆旁,静静地躺在那里。而我却只能站在□□之前,袖手旁观,哪怕一丝一毫的帮助都做不到。 拓跋凛关心太后,焦急万分,无暇分心,直到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踏入殿中时,他才抬起头,看向中央颓然的安离玉,凛然的眉宇间,忽而尽是阴郁,让人愈发难以揣测他心中真正所想。 我合掌轻念阿弥陀佛,掌心的佛珠渐渐有了温度,数日来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片刻。这天已是没有再问的必要了,即便是真的得出“离玉天下安”五字,不过三年孝期,拓跋凛也是断断娶不了安离玉的。 只是此事,对于她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实在难下定论。 我终究只是方外之人。 太医切脉良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极是惶恐,双手抖得不停,额上的汗珠也是涔涔而下。 拓跋凛见此情景,像是明白什么,但开口只是仍旧是稳稳的帝王威仪:“太后如何?” 太医愈加慌张,回话之时也是磕磕绊绊:“太后急火攻心,还有……” “还有什么?”拓跋凛紧紧追问了一句。 太医犹豫半晌,似是下定决心般将手狠狠一锤,向拓跋凛凑了过去,在他耳边细语一阵。 话不曾说完,拓跋凛的神色登时大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他不再言语,挥挥手令太医下去,转头之时,瞧着昏迷不醒的太后,眯了双眼,很是危险。 只是他不曾看见,安离玉的神色在那一刻亦是惊惶万分,我虽好奇他二人究竟说了怎样的话语,但却实在难以过问,只能垂头若寻常方外之人一般,捻珠诵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七】 南疆大败,拓跋凛再无闲心留在普门寺问天礼佛,当夜只留下几个侍从照应着太后,随后连同身边数名亲卫快马加鞭赶回了平京。 想到“离玉天下安”五字不会再从我谶语中出现,我便长舒一口气,顿觉轻松。 慧明提着风灯同我站在山脚,见我望着拓跋凛一行人走远后的笑容,十分奇怪:“师兄竟是笑了,当真是奇了,莫非想到什么趣事?” “我笑有何奇怪,”我假意嗔他一句,“难道你师兄我是从来不笑的么?” “那倒不是,”慧明摆摆头,将灯往我这边移了移,照亮脚下的路,“只是师兄自个不曾觉得,自从师父去了之后,你日日眉心深锁,几时见你笑过。” 他自知失言,忙捂住了嘴,讷讷道:“师弟这嘴……该掌……”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慧明不提还好,这不经意间提起,倒又让我提起那日在师父禅房门外听见的事,窝在心中至今不曾有个解答。 慧明见我神色低沉,又急了:“师兄!你怎么又锁了眉头?方才是师弟不好,不该提起这事,可你如今日日愁苦,便当真是师父愿意见到的么?” 我心知他想岔了,正寻思着怎么同他解释,却听得他又道:“师兄弟们皆知你与师父情同父子,如今你这般模样,委实叫师兄弟们担心,头两日我还圆音圆智两位师叔同众师兄弟私下商议,说要下山寻些解忧的物什来。” “下山?”我问了一句。 “正是,师兄这几日竟不曾发现他二人并不在么?” “荒唐,”我轻声斥了一句,“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心无挂碍自然无忧,这话师兄弟们之间说说也就罢了,怎么二位师叔也跟着瞎胡闹?师父在时,他二人如此不羁也就罢了,可如今这般刀悬头颅的光景,怎么也如此胡来?” 慧明停了步子,不再前进,只是突如其来的问我:“师兄,你真觉得方外之人必定是四大皆空么?” 不知怎的,他这话竟然让我没来由地想到了安离玉,我按着太阳穴,努力将她的容貌从脑中驱逐出去,随后接口:“那是自然。” 慧明没有回话,只是紧跟了两步,将灯仍照在身前,沉默不言地走着。 我忽然间心虚,亦是有些尴尬不已,便随口问道:“二位师叔去哪了,你可知道?” 慧明偏头想了片刻,才道:“说是从马厩牵了两匹快马,数日前趁着雨夜戒备松散时偷偷溜的,去哪到不清楚,只是说过几日便回。” “雨夜?” “便是太后去师父禅房的那日,晚课毕了,他二人便溜了。师兄你也知道,他二人是双生子,做事向来是不分开的。” 我哭笑不得,这两位师叔从来放荡不羁,不服管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师父拿他二人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听之任之,下山数月不归都是常有的事。久而久之,寺中也就习以为常,索性平时的采办也多托他二人去了。 只是如今这局势尚不安定,他二人便又寻了由头下山去,实在是叫人无奈得紧。 山路难行,加之天雨路滑,我同慧明走得愈发谨慎小心,乃至身后突然来人高呼时,险险地吓得我二人差点跌了一跤。 “大师留步,”来人正是那个打断占察的黄门,他本随拓跋凛一同离去,但是现在他正气喘吁吁都跑到我面前,扶着双膝喘个没完。 我心下微紧,莫非是拓跋凛回转回来?我探头向他身后望去,却只是一片漆黑,什么也不曾瞧见。 我迎了上去,合掌行礼道:“中贵如此匆忙,可是有何要事吩咐?” 他又喘了一会方才道:“陛下有口谕。” 我正欲跪下接旨,却被他一把搀扶住:“大师不必多礼,陛下口谕您听着便好。” 我应了一声,他方才继续说道:“陛下有旨,延平桥年久失修,着令普门寺速速拆了。” “拆了?”我愣在那里,同慧明相视一眼,未解其意。 “正是,”他甩甩拂尘又道,“还有那片紫竹林,陛下说瞧着甚不舒心,得砍了。” “砍了?”我和慧明又是一愣,愈发不明白这几个究竟是什么旨意。 黄门倒是十分肯定:“正是。” “这……”不等我回话,慧明到先急了,“中贵可是听错了?若这延平桥拆了,去往普门寺唯一的路可就没了,他日慢说是香客上香,便是过几日太后回宫也是极为不便的。” 黄门摇头:“咱家不曾听错,陛下的旨意千真万确如此,桥若是没了尚有再建的可能……” 他瞟了我一眼,又继续道:“可人若因抗旨没了……” 他不再言语,看着我的眼色意味深长。慧明也望向我,询问着我究竟如何,我沉思片刻,终是合掌:“贫僧领旨。” 黄门笑了,一副颇为欣慰的模样:“那大师留步,咱家得先回去复旨了。” 我点点头,正欲行礼恭送,却见他正好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在昏暗的风灯映衬下着实诡异:“大师样貌与我昔日一位故人实在相似,若非大师如今少年得志,成了这偌大普门寺的住持,咱家怕是要认错了人。” 不等我有何反应,黄门便对我揖了一首:“他日大师若来平京宫城讲经说法,大可来寻施齐,施齐定当竭尽全力相助。” “多谢中贵。” 我不解他此话是何用意,只是照旧回礼,末了便静静地瞧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沉默良久。 “师兄……”慧明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摆摆手打断了他。拓跋凛这道旨意来得蹊跷,这黄门的话也甚为诡异,听方才他的口气,像是笃定了我终有一日会去平京宫城讲经说法,实在是令人猜测不透。 再有便是拓跋凛,那日我尚见他站在延平桥上,望着远山恋恋不舍,怎得到了今晚便要拆了这桥,全不念他日太后回宫之时,该从哪条曲折蜿蜒的小路行走。 “师兄!”慧明突然急了,生生嚷了起来,“他要拆桥!” 我横了他一眼:“我知道。” “你知道?”他手拿着风灯一阵乱晃,“师父生前可是爱极了那桥,今日拓跋凛要拆!可你!你却接了他的旨!” 我冷冷回答:“不接又如何?” 他一时语噎,茫然无措:“不接……” “你可知道那日他屏退左右在延平桥上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我直视着他的双眼,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虽心中有些不忍,却仍旧硬起心肠告诉他,“他问我,普门寺究竟有多少僧人。” “这,这是何意?” “你说呢?” 他突然间反应过来,脸色顿时煞白:“师兄,这可如何是好?” 我眺望着已然不见黄门背影消失的地方,神色晦暗,此时只有一个办法:“找太后。” 若我所料不错,太后同拓跋凛之间定有矛盾,而其中使然便是源于今日太医附耳同拓跋凛说的那句话,我猜得不错的话,安离玉怕是也听见了。 校场练兵在旁犹能闻百步穿杨的耳力又岂会听不见安静的大殿中那段细碎的耳语,只是……她是否愿意告知便不得而知了,因为瞧见他几人的模样,太医所讲之事,断断不会轻易公之于众,若一旦天下知晓,必定如惊雷一般。 思量间已到了后山竹林,唯有些许星火藏于幽暗的林间,我寻了个侍从,得知午后之时,太后已然醒了,只是不食不语,甚为伤心。 安离玉随侍在侧,纵使太后数次劝她回去歇息,她也依旧不愿,从午后一直陪着太后到了现在,而今已是深更半夜,她二人尚不曾安歇。 我谢过了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不曾进去通禀。慧明十分困惑,犹疑地望向我,似想询问,却被我眼神打断。 “师兄,为何不进去?” 我摇摇头:“这般贸然闯进去,可有何说辞,若单是为拆桥一事,未免小题大做了些。况且延平桥确实是年久,虽不曾失修,但陛下要拆,你如何阻止?” “那可怎么办?”慧明急得搓着双手,来回踱步。 我低头沉思许久,随后抬起头,眯起双眼。拓跋凛若要拆桥,毁去师父留下的遗物,我是绝对不允许的,慢说他只是而今天下之主,就算他是九天的神佛,我也定要拦下他这荒唐至极的旨意。纵使拼上一身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走在去往禅房的路上,心中千回百转,千万条对策在我脑中形成却又一一摒弃。 慧明见我要紧不慢地踱着步子,急急地在身后连连唤我:“师兄,师兄!” “你倒是说话啊!” 我回过头看向他,低沉地道:“这桥定是要拆的,紫竹林也是要砍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挥挥手打断他,极为认真吩咐着:“还要拆得轰轰烈烈,砍得人尽皆知。” 慧明不解地望着我,许久之后,他才如恍然大悟一般,变得十分兴奋,双手合十向我躬身一礼:“师弟明白了,师弟这就去召集众僧,明日午时,奉旨辟林拆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八】 延平桥建于先帝永平二年,早在普门寺建寺之前便有了。 普门寺落成之日,据说正是当年,先帝嫔妃受观音托梦,诞下皇子之时。彼时先帝龙颜大悦,感召观音业力,故赐名普门禅寺,并定为大梁国寺,随后又为菩萨重塑金身,赏赐寺中比丘无数。 记得往事的师叔伯们曾说,先帝这般一来是为妃子还愿,二来便是望普门寺能护佑小皇子平安喜乐,太平一生。 普门寺初初落成之时,先帝曾怀抱着小皇子来此游玩,眺望远处崇山峻岭,一时感慨万千,便遂将脚下这座白玉石桥赐名做延平桥。据传说,那时先帝指着远处的崇山,对怀中尚在牙牙学语的小皇子道,望他能延永平之盛,使大梁国运昌隆,一统河山。 只是如今这桥,却要被拆了。 慧明办事一向谨慎,可唯有这次愣是生生闹得众人皆知,不过半日功夫,切莫说是合寺众僧,就连太后身边随侍的丫头都知道今日午时奉旨辟林拆桥一事。 我站在桥头,心中既暗喜,又忐忑,委实不知这般动静是否能真的引来太后。眼见着午时越来越近,慧明有些着急,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师兄,这午时愈发近了,桥……当真要拆?” 我心中又何尝不急,眼望着午时临近,可周遭仍旧毫无动静,莫非我猜错了? “师兄……” 我犹豫片刻,狠狠一咬牙,将手一挥,断喝一声:“拆!” “我看谁敢!”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威仪地怒喝,打断了我的命令。我转过头,正见一众侍女簇拥着太后款款醒来。我心中大喜,却仍依照理礼节双手合十参见,口称千岁。 太后冷冷扫过周遭,最后将视线定在我的身上,一阵阵威压袭来,全无数日前见到的半分温柔模样:“这桥是谁要拆?” 我上前一步,垂眸行礼:“回太后,贫僧奉旨拆桥。” “奉的谁的旨?” “回太后,贫僧奉陛下圣旨。” 太后发出一声冷笑:“哦?陛下圣旨?” “正是。” 太后轻哼一声,一挥衣袖,凤袍在我眼前闪过,她步上桥头,睥睨一干人等,神色威严:“此桥乃□□敕令建造,国公督建,先帝赐名,你们若动了一砖一石便是对□□先帝大不敬。慢说你们,便是皇帝亲自拆桥,倒也要看看,这般罪名,他能不能当得起!” 我愣在那里,虽也曾听过许多有关延平桥的往事,却断断不知此桥还有太后口中这般的来历,不由心中惊讶万分。 “这……”我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回禀太后,贫僧……奉旨辟林拆桥,若不……” “奉旨?”太后笑得极为危险侵略,“我看他敢!” 停了片刻太后又道:“他若要拆这桥,便让他亲自来拆,休要假手于人!” 我顿时语噎,半句争辩的都说不出,可心中却暗喜不已。猛然间抬头谢恩之时,却见安离玉正侍立在太后身侧,恍若王母身旁仙娥,神色漠然不容亲近。 我忙低下了头,冷不防瞥见慧明正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那……紫竹林……” 太后凤眼微眯,冷冷地向我斜了过来,语气强硬得不容人半分质疑:“谁要是敢擅动这普门山的一草一木,先要问问哀家同不同意。” 这般威压我只在拓跋凛身上寻见过,如今从太后身上探得,竟有几分猝不及防。 我合掌再拜,虽有满心欢喜却不敢表露半分。 自那日之后,太后算是对那座延平桥上了心,日日派两个亲兵站在桥头看守,况且这数日,不知是否南疆事务的缘故,拓跋凛也不曾再继续传旨拆桥,短暂的平静间,我也算舒了一口气。 只是安离玉这几日,或愁眉深锁,或神情冷漠,断断是寻不见那日她在延平桥上洒脱自在的模样,到叫我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微微发堵。 我本想提出为安大将军做场法事,超度亡灵,可看着她那副生人勿进的神情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总是在路过竹林时,瞧着她若无其事地在永寿亭中做着针线的样子,心中暗自猜测,或许是她从未相信安大将军离世的消息也未可知。 自那日传来战报已过了七日,这数日来安离玉十分平常,我曾听太后身边的侍从们闲谈时提起,安家小姐自安大将军战败阵亡以来,平静得不似寻常之人,连半分伤心的模样都不曾看见,竟是从未见过这般铁石心肠的女子。 言罢,那几人都摇摇头长叹一声,枉费陛下对她这般上心云云。 可我却知,安离玉的泪只怕都是流到了心里。 那日师父圆寂的消息传来,我亦是这般如五雷轰顶,且莫说眼泪,我竟不觉伤感,脑中只有不见尸身断断不信师父已然辞世之念。 可真当见了师父,我却跪倒他身前,浑身颤抖,仍旧滴泪未落,心却若刀剐般疼痛。不是不流,是当真流不出,仿佛那一刻,我已然是忘记了流泪究竟是何等的滋味,只能死死攥住师父僧袍一角,浑身战栗。 我猜安离玉大抵也是这般。 夜幕低沉,天空闪着几颗零散的星星,一轮明月高悬,却是难得一见的晴朗。我站在禅房窗前,静静地看着竹林的方向,心绪低落,兀自猜测着此时的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忽然,远处似有人影闪过,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普门寺向来寺规严明,加之近日又有太后驾临,更是戒备森严,又岂会允许这三更半夜有这般闲人出没?我心下大疑,随即便跟了上去。 那人虽走走停停十分小心,但摸索着走过寺中道路时却毫不迟疑,轻车熟路地便找到其中一扇角门,闪身而出。 我随即跟了上去,好在那人不曾发觉我,四下窥探并不曾见其他人时,便往寺外离去。跟得近了我方才发现那人手中,还提了一件物什,只是天色昏暗,什么也不曾看清。 那人出了寺,更为放心大胆地向寺外走去,一路都不曾回过头。 更深露重,秋风瑟瑟,那人衣着单薄,却浑不在意,走得飞快,转眼便闪入紫竹林中,不见人影。 我在外犹豫了一会,定定心神,随即闪身一同入了紫竹林。 紫竹林中,竹影摇曳,月光斜斜地洒入其间,微风拂过,影影绰绰,斑斑驳驳,不知几时升腾一片幽然的秋雾,令人觉得仿佛已离却人间。 “你倒是跟了许久。”我猛地转身,堪堪对上安离玉阴郁至极的面庞。 月光之下,我隐隐瞧着她的眼圈似有泛红,双眼怒火喷薄,全无那些个侍从说的平静如初的模样。 “你来做什么?” 她看着我,眼中怒火更甚,像是要将我生生吞食一般:“我来此自有我的道理,你又何须多管闲事?” 我寻思一下,这事看来我确实有了几分多管闲事的嫌疑,但我更好奇,她究竟要来做的是什么。 “你来此做甚?” 不知怎的,她的神情忽而软了下来,低眉间竟发出两声极为细微的抽噎。 “莫非安大将军……” “胡说!”她猛然抬起头,惊了我一跳,她拼命压低声音却又十分恶狠狠地对我道,“我父亲征战沙场数十年,大小百十余战,又怎会因小小南蛮伏击,而为国捐躯?” 我一愣,冷不防瞥见她身后装满了纸钱的竹篮放在一处,心下已然明了,一时心中不由一紧:“可你最终还是信了……” “我没有……”她申辩,即便努力压低声音却也在寂静的紫竹林间听得尤为清晰。 我亦不拆穿她,只是走到她的身后,将那小小的竹篮拎了起来,指尖抚过那一片片冰冷的纸钱冥镪,望向她沉默不语。 “我……没有……”她申辩的声音模糊了,也无力了,踉跄跌退两步,身子也泄了下去。 风撩拨竹叶,发出低语,散于林中。一片沉寂间,低低的啜泣终究响起,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身子软软地跌下去,双手抚面痛哭出声。 其实……我早知道那人是她,那般娇小的身形除了她并无二人…… 我看着她,迟疑万分,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该上前去,还是该袖手旁观。 “我父亲征战沙场数十年,又怎会、又怎会落在南蛮伏击中,全军覆没……”她哭得极是不甘,极是怨恨,“恨只恨我身为女儿之身,不能与父同上战场,还要在平京之中受人挟持困顿……” 她泪水涟涟,全然不顾及形象,双手捂住脸颊,泪水从水葱似的指间溢出,压抑多日的情绪喷涌而发,一滴一滴泪珠落入土地之间,也落入我的心里。 我向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直挪到她的身前,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悬在半空却不知自己该不该去搀扶她。 “施主……节哀……” 我僵硬地在她面前吐出这四个字,却不知如何再去劝慰,我瞧着她止不住的泪水,只觉得那一滴一滴的滚烫,仿佛落进了我的心里,灼得我生疼。 我将手轻轻扶在她的肩上,却不知如何安慰,喉头滑动一二,却由始至终再说不出一个字。我犹豫着将视线转向旁处,却猝不及防被她一把狠狠抱住,她扯着我的僧袍,将头埋在我的胸前,泪水洒落我的胸口,顿时令僧袍的颜色深了许多。 我双手悬在空中,佛珠还吊在掌间,僵硬着身体,动弹不得,全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立掌,半是歉疚,半是定心地轻轻道了句阿弥陀佛,随后任由她伏我怀中,哭得声嘶力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九】 安大小姐终日闭门不出,太后又潜心礼佛,普门寺近日倒是安静得很。平京那边也是毫无动静,似乎那道荒唐的拆桥旨意拓跋凛下了便忘了。 一切平静得有些不寻常。 就连南疆的惨败似乎也是被人遗忘了。 自那日紫竹林后,我便很难再如往日一般静心。或许是那日安离玉痛哭的模样,让我念起了师父,也让我念起了师父离去后始终难以平复的心潮…… 我坐在藏经阁的书房中,提笔抄写着经书。儿时贪玩难以收心之时,师父便是这般命我坐在剑阁之中,一字一句抄写藏书,而他则坐在一旁,把玩着剑阁中的藏剑。 藏经阁中的剑阁,所藏青锋倒也不多。更不是什么禁地,寻常人皆能进入。师父总说,兵器虽为嗜杀之物,却也是终止杀戮的利器。虽是佛门中人,可师父却爱极了这些三尺青锋。 他曾将我抱在他的腿上,教我辨识着那些寒芒。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藏经阁中青锋仍在,师父却再也无把玩它们的机会了。 我不禁黯然神伤,笔触也滞凝不少,心中纷纷乱乱,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师兄!师兄!” 慧明突然闯了进来,指着外面十分惊惶地看着我。 “何事惊慌?”我扫了他一眼,重新低头定下心神抄写经文。 “安、安大小姐没了!” “没了?”我猛然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慧明,不知怎的竟没来由心生害怕,“什么叫做没了?” “就、就是!”慧明急急地双手乱比划,话头生生卡在喉中,急得说不出半个字。“就是没了!” 我狠狠地掷下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一拂衣袖,急匆匆便往门外奔去。刚踏出门槛,我便忽地停住步伐,站在那里不再动弹半分。 这般模样出去,又恐让人生疑。我强压心神,站在门口,喃喃自语:“生死有命,安大小姐如今……” 我说不出一个字,也劝不了自己半分,仿佛那刻五脏六腑都被揪了起来。 “啊呀!师兄!你想到哪里去了!”慧明急得跳脚,冲到我的面前,双手上下挥舞,“不是这个没了,是那个没了!” “那个没了?”我似乎松了小小的一口气。 “就是那个人丢了!人没了的那个没了!”慧明着急地满面通红,拼命地向我解释。 我心中石头骤然落地:“丢了?” “正是,今早侍女进屋伺候安大小姐洗漱,结果见房中整整齐齐,就连床榻也是干干净净,她便觉着不对,报了太后才晓得,谁都不知道安大小姐的下落。现在禁卫军正满山翻找,师兄弟们也同着一起。适才太后传唤师兄觐见,我便来寻你了。” “可曾找见?” “若找见太后又哪会来寻师兄?” 我仔细思量,却有几分道理,便忙问:“太后在何处?” “后山竹林,师兄可要小心些,”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又十分着急地抬头瞧着我,“若太后怪罪,师兄大可将罪名推到师弟头上,师弟是监寺,这般不察都是师弟的过错……” 我狠狠向他一拂衣袖,瞪着他:“瞎说哪里话,太后问什么尚且不知,况且我是住持,又是你师兄,推你头上?那还要我这个住持做什么!” “师兄!” 我摆摆手打断他,扶住他的肩道:“你且先去寻人,太后那处自有我来应付,再莫乱了心神,出了岔子。” 慧明着急地看着我,重重一点头。 我见他这般模样,也放心许多,淡淡一笑,随之踏门而出…… 我本以为太后定当盛怒,却不曾料到,侍女将我带入竹林时,太后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林间那方空地旁,瞧着空荡荡的中央独自凝神发呆,丝毫不见焦急的模样。 “参见太后。”我行礼。 她毫无动静,只是沿着空地的边缘,缓慢地踱着步子,神情低落,全无那日桥头威仪之像。 “慧空?” 良久之后,她轻声念着我的法号。 “贫僧在。” “是个极好的法号。” 我不解她此话何意,唯有合掌站立一旁不言不语。 行了一圈,她才停了下来,仍旧瞧着空地的中央道:“圆觉为你取下这个法号的时候,怕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此话何解?我疑云愈发深重,合掌垂头不敢接话。 “只是……” 她仍旧慢慢地踱着步子,唯有神情变得愈发沉重,隐隐透着些难以言说的伤感。 林间深幽,唯有空地中央那极小的一块能沐浴阳光,光柱从天洒落下来,落在太后金丝绣成的凤袍上,隐隐耀出迷蒙的光芒。 “哀家怕是要有负故人之托了……” 她轻声地道,看着我的眸光竟让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贫僧……” 她摆摆手,极为优雅地打断我的话,从空地中缓缓走出,像是故友闲谈一般的口气对我道:“离玉那孩子哀家自小便知道,有些事她若是不信,便是要亲自去验证一番的。十四年前如此,而今也是一样。” 太后并不曾打算让我开口,仍旧是自顾自地说着:“哀家得知她离去的消息,到不曾惊讶,这孩子倔,她若要离去,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只怕如今,她早已不再这普门山中了……” 不在了?我心中突然间似被什么掏空一般,一阵发虚。 “太后何不派人去寻?” “寻?”太后不可置信地瞧着我,言语有些讥讽,“大师当真是说笑了,以离玉那一身本事,山中尚且寻不见,又何况山外那般无涯天地?” 太后停了片刻,声音更为轻柔低沉,隐隐透着些凄哀:“其实哀家也是有些私心的,哀家不想让离玉搅入这普门寺的浑水之中。普门寺虽大,可未尝能容得下一个小小的人……” 她遥遥望向那片光柱,随后转过头对我道:“离玉那孩子笃信佛法,寻常人等若去劝她,怕是难上加难。哀家想劳动大师一事,不知可好?” 我连忙合掌躬身:“贫僧听凭太后吩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还请大师下山,劝离玉归来。” “这……” 我犹豫着。 “贫僧……” 猛然抬头时,正见太后的双眼微微眯起,眼中寒芒微闪,紧紧地盯住我:“大师可有异议?” 我无奈,只得重新低头:“贫僧领旨。” 这般荒唐的决策,究竟是怎样定下,我并不晓得。太后有随行三千禁卫,为何偏偏让我一人去寻,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反复揣度着,却始终猜测不透。 禅房之外,慧明早已站在那里等待,见我回来,便迎了过来:“师兄?如何?” “无妨,”我摇头,委实不知该如何将太后的这般决策告知慧明,我沉思了许久才道,“明日我便要下山了。” “下山?” 我点头,将太后在竹林间的状况,同他简略地说了一遍。慧明听了,同我一般一头雾水,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着,搓着双手焦急万分:“太后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何突然让师兄下山?” 我坐在案前沉思:“我亦不知。” 慧明凑了过来,扑在案几前对我道:“师兄你可莫要忘了,师父可是万万不会许你下山的。” “我怎会忘记?” 我看着他的双目,心中愁云愈来愈浓。 自我记事起,师父便从不许我下山,最多只能到山脚那间专为普门寺制作迦楠佛香的香坊中,再往前的乡村集镇便是万万不许我去的。我虽不能理解师父为何这般,却也只能听从。可到了后来,师父管束愈发严格,哪怕山脚也不再许我常去,只许每日往返绝鹰涧和普门寺之间,十年若如一日。 小时最大的欢乐,便是站在山脚香坊院中,眺望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脑中想象无数遍普门山外的生活。可如今……往日里渴求的事,竟被天家一道旨意成全,却没来由地心焦。 先师不许下山,天家却又逼我下山。三千禁卫不用,却偏偏将寻找安离玉的希望系于我一人身上,这太后,这拓跋凛,真是让我越来越不能懂了。 我重重叹了口气:“可我不去又能如何?” 慧明语噎。 良久他才道:“可普门山外恁般天地,师兄你要如何去寻找安小姐?她若往北去了,你却往南去寻,那可不一辈子都寻不见么?” “你有何办法?” “这……” 佛珠摩擦过我的指节,平日熟稔的动作在今日做来竟有些生涩:“南疆惨败,安大将军为国捐躯,可尸身迟迟未曾寻获。安小姐近日来悲痛异常,听随侍言谈间提起,似有并不信安大将军已然捐躯的事实……想来,怕不是去了南疆?” 慧明低头沉思片刻:“可若是去了平京呢?” “平京?” “师兄你可曾留意占察问天那日?”慧明向我凑过来了几分,“你莫不曾见到陛下对安小姐深情款款,又要问天立后,我若是安小姐,怕是会去平京寻陛下,求陛下能下旨去南疆寻找安大将军……” 我皱了眉头,转而想起那日那个自称施齐的黄门,捻着佛珠暗自揣测:“你可还记得那个施齐?” “施齐?” “正是。便是那日夜里,送来拆桥旨意的黄门,你可还记得?” “师兄只管说,师弟记得的。”慧明道。 我想了想,方才回他:“你可曾记得他说,若来日能去往平京,大可过去寻他?” “记得的。” “那不如,我先去去趟平京吧。正好我也想会会这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十】 是夜,我命慧明守在师父的禅房外,不许人擅入,而我则独自在师父房中,长跪不起。 数月之前,我亦是这般跪在禅房中,师父坐在我的面前问我:“慧空,普门山外,天高地广,若有朝一日你能离开普门山,你可愿去看看?” 那时我合掌拜倒师父面前,回道:“弟子不愿。” 师父不曾回我,只是看着我,眸光幽深,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而如今,我却只想跪在师父面前问一句话:“弟子将要离山,师父可允许?” 只是他却再也不会回答了…… 我匍匐在地,重重磕下一个头,长触在地迟迟不曾抬起,冰冷的青砖触在额头寒凉传遍全身,似是冷到了心底。 当我直立起身体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寂静的房中,烛火摇曳,陈设依旧。可唯独再不见师父慈爱的笑脸,也听不见他那声首肯。 蜡烛已燃到了尽头,我环顾房中,每一处仿佛都有着师父的影子。我闭上双眼,凄楚顿生,泪痕划过,像是划过了心底。 我轻轻一叹,不知今日走后,这里还会是否如今模样?我终究是违背了对师父的诺言,也不知他日归山之际,师父会否愿意原谅慧空不孝? 可那太后的懿旨…… 我转过身,拉开禅房门,缓缓踏了出去。 “走吧……” 慧明见我这般模样,亦是低声一叹:“师兄宽心,师父定然会谅解的。” 我闭眼点点头,步下阶梯之时,身后禅房中的烛火已是燃尽,一切又重新被吞入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慧明已替我将行装备好,踏出山门,正见普门山正被云雾笼罩,丛丛青山藏于云雾间,若隐若现。 太后不动声色地站在山门前,眼神之间似有深意,但却无一字。 我合掌向太后,也向这普门寺,更是向师父深深一拜。许久之后,才直立起身子,远眺青山之外,那处被薄雾缭绕,天高水急,前路未知…… 我义无反顾地踏入雾中,顺着山路而行,路过紫竹林,走过延平桥,直到绝鹰涧…… 过了绝鹰涧,便不再是我熟悉的世界。过了绝鹰涧,我便是真真正正地将对师父的誓言彻底抛弃了。可我若不过……谁又去过? 我停在那里,看着绝鹰涧水凝神许久。 绝鹰涧之所以叫绝鹰涧,便是因为它是普门山地势最为险要的一处,且水流湍急,寻常人若是不走正路,误入了绝鹰涧中,往往都是九死一生。故而普门山人曾有“普门一条水,千里绝雄鹰”之称,雄鹰尚且难过,人又岂能走得? 可这里,却正是我昔日日日来往的地方,师父便是在绝鹰涧中,教习我武艺,敦促我每日在此苦练,十年若如一日。 一时之间,我不免有些触景伤情。却忽然间听得林间有一丝细微的轻响传来。 “什么人?” 我低喝一声。 “怎么了大和尚?这才数日不见,你便忘了我么?” 我一时愣在那里,这般清丽的声音,除了安离玉还能有何人? “你、你怎么会在此处?” 她轻盈地跳上涧中一块光滑的石头,站在其中,恍若初初出水的凌波仙子:“自然是等大和尚你啊。” “等我?”我不禁一笑,“你可知我是来做甚的?” 她偏头想了一会:“若不是太后姑母让你来寻我,我便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你既然知道,便该同速速回转普门寺。又何故逗留绝鹰涧?” 安离玉俏皮地笑了,极为稳当地跳上另一块石头:“可我若说是太后姑母让我来这绝鹰涧的,你信吗?” “太后?” “正是。” 我皱了眉头,仿佛觉得自己正无意间步入一个早已设计好的棋局之中,而这个布局之人却是我从来都不曾想过的太后。 我微微眯起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来此作甚?” “来寻……”她盯住我的双眼,慢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圆觉大师遗物。” 我的手不禁握紧了几分,心中暗自揣摩着安离玉究竟还有几多隐瞒。不曾想,她竟微微一笑,从石头又跳回了岸上,如玉的手轻轻扶住我方才紧握的拳:“你且放松些,捏得那骨节的轻响倒叫我耳朵疼。” “你究竟是何人?” “你又究竟是何人?” 她偏过头,乌亮亮的眼睛直视着我,轻声反问。 我松开拳头,低头合掌:“贫僧普门寺住持,法号慧空。” “慧空……”她的眸色忽然黯淡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是啊,你是——慧空……” 涧水潺潺轻响,山涧之中突然间一片寂静,细微的呼吸声也被水声所掩,她望着涧水不知为何一时竟出了神。 “你若是慧空,那我又是谁?” 我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有此叹息,凝视着她的侧脸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也不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眸色突然亮了起来,回头又对我道:“你平素习武的山涧旁,有个极为隐蔽的山洞……” “你怎么会知道?”我不等她把话说完,便紧紧盯住她,质问着。 我随师父在绝鹰涧习武这事,鲜少有人知晓,便是同我最亲近的慧明,也是不知道的。可我不知,是因何故,眼前这般小小女子,竟能极为轻易地说出这般秘事,而且还如此随意。 她紧紧地凝视着我的双眼,眼中清澈见底,似无半分杂质,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我若说,圆觉大师是我舅父,你信吗?” 舅父? 我一时愣在那里,震惊不小,呆呆地望着她仔细揣摩着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此事若为真的,那师父的往事里究竟是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可此事若假…… 我试图怀疑着,但我在她的双眼中,却只看到了笃定。 “舅父自我幼时便来到普门寺修行,细细算来,约莫有十四年之久。”她顿了顿,“儿时我随母亲来普门寺参拜,舅父疼爱我,总是带我在这山林间戏耍。我也曾在绝鹰涧旁,见你在涧水中苦习武艺——大和尚,我早就认识你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听她讲着。 她向着那山洞位置走了两步,使了个眼色让我跟上,路上她仍旧是轻描淡写地讲着往事。她说,只是后来,师父一心沉迷参禅悟道,她这才鲜少来这普门寺了。 数月之前,师父将她唤到了绝鹰涧,指着那间山洞告诉她,若有一日慧空游移于普门山间时,便让他来此处,去尽迷雾。 那时的安离玉不解,亦是如我如今的问题一般。慧空若不来呢? 师父笑得神秘莫测,他定是会的。 我不知师父当时为何如此笃定,我猜不透他,亦是看不透他。但我却知道,那时的他定然是知道了什么。 我瞧着安离玉的背影,忽而生起一个疑问:“我为何从来不曾见过你?” 安离玉转过头,十分奇怪地打量了我良久,随后才轻轻笑了起来:“大和尚,你莫不是傻了?素日里我礼佛全在外间,你却被舅父锁在内中,又岂能见到我?” 我停了步伐,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好似确实如此。每逢似安离玉这般的贵客进香时,师父便只许我留用内中,不准擅自踏出半步。便是平常之时,师父也绝少让我去往外间,若非支我来这绝鹰涧练功,便是命我去藏经阁中抄写经文。 细想明白了,我便不再追问,仍旧随着安离玉往那处洞府走去。 进了山洞,安离玉从怀中取出一支火折擦亮。空荡荡的洞府中已然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蛛网斜在墙角,一派荒废的模样。 安离玉浑然不觉,仍旧举着火折向前走着,纤纤玉手抬起撩下蛛网,随后转头看向我:“大和尚,你可得小心着些。” 我低低嗯了一声,抬头环顾石壁,这般光滑齐整,断断不似天然形成。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处存在?我疑惑不解,暗地猜测。 路的尽头,是个石室,安离玉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用火折点燃了案几上的烛台。荧荧烛火照亮了石室,其间的陈设案几上,已被蒙上了一层极薄的灰尘。 这里同师父禅房中的布置毫无二致,朦胧的光影中,仿佛依稀间还能看见师父伏案执笔的模样。 我的指尖抚过冰冷的案几,低声问道:“这是哪儿?” 身后的安离玉没有回答,我听见身后传来拔剑出鞘的声音,我怔了怔,但没有回头,若我猜的不错,石室的另一头应是如师父禅房中一般,摆置了一个剑架的。 我转过案几,借着隐隐的烛光,正见案上置着一枚白玉佩,样子很是眼熟。佩下压着一张薄绢,绢上写着一行诗: 何必佛门断生死,不若尘世笑浮生。 这般字迹正是师父旧日模样,我一时有些纳闷,心绪杂乱,说不出究竟惶惑或是隐隐地期盼着什么。 “慧空?” 我听见安离玉正在身后叫我,我想回答她却不知为何,无法将视线从纸上移开。师父这句诗究竟是何意思?莫非今日之事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我……” 我应着声,转过身之际,正被距离鼻尖仅有存许的长剑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你……” 安离玉沉着脸紧紧盯住我,烛火映衬之下,竟有几分阴恻恻。 “安姑娘,你……” 不待我话说完,安离玉紧紧地跟了一句:“你究竟是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十一】 “你究竟是谁?” 她又追问了一句。 我看着她那双始终直视着我的双眼,心神已稳,合掌躬身:“贫僧普门寺住持,慧空。” 行礼之时,锋利的剑尖正不偏不倚移到我的眉心,我感到她的剑往回缩了缩,但她仍旧不曾答话。 “普门寺住持慧空?” “正是。” 我听见她依稀间冷笑了一声,随后剑气的威压伴随着清脆的入鞘之声从我眉心消失。 “好!” 等我再抬头时,正见她笑意盈盈地瞧着我,仿佛方才那般阴恻恻的模样,不过是我的错觉。 她将剑一横,递与我道:“大和尚,此剑名唤藏锋,舅父说天下剑有千万,唯独藏锋最妙。” “这?” 我不解她的意图,迟疑不前。 她沉静得不似寻常,声音低落了些:“舅父本想将此剑亲手赠予你,奈何……” 她适时地停在了我二人都不愿提起的地方。 我凝视着那把被花纹繁复的剑鞘包裹得极好的长剑,心有不甘地追问了一句:“师父他……可还有话……” 安离玉闭了眼睛,似是轻轻叹息着摇摇头。 我本就该知道,此话是无望,但却仍旧抱着这一线希望……我暗自嗤笑,伸出手拖住宝剑,无意间竟触及了她极为温暖的指尖,她微微一颤随后依旧如常地将剑交到我的手上。 那一刹那,我心中慌乱得几乎难以自持,只能靠着端详剑鞘来掩饰自己。 这剑鞘极为精致,灯火虽暗,但隐约间仍能辨析其上花纹繁复,绝非寻常工匠能轻易制成,剑鞘尚且如此,这藏于其中的那方宝剑,定是上品中的上品,断断不是寻常人能够对得到的。 我突然间想起,安离玉曾对我说,她舅父曾带她校场练兵,想来便应该是师父了。细想明白这一环,我却更为疑惑着另一个问题。 师父,究竟是谁? 又为何会遁入空门? 我看了看正将鬓角碎发撩到耳后的安离玉,犹豫片刻仍旧将疑问咽下。眼下,还有更让我困惑的事——师父那句诗还有那枚玉佩。 我将剑放在了案几上,拿起那块玉佩仔细端详。红影从我眼前忽地闪现,我一个踉跄,赶忙扶住了案几。 安离玉见我如此模样,忙上前一步:“大和尚?” 我冲她摆摆手,示意无碍。 不仅无碍,反倒是件好事。 红影闪过刹那,我隐约间想起,旧疾发作之时,幻境中的女子便是腰悬着白玉佩,模样与这似是有些类似。我皱了眉头,瞧着这玉陷入沉思。 这玉究竟是谁的?那女子又是何人? 可我始终毫无头绪,自任普门寺住持以来,我依稀里觉得周遭的人断不似我往日那般熟悉,诸事纷纷扰扰,搅得我心绪不宁。 安离玉见我半晌不回,隔着案几又唤道:“大和尚?大和尚?” 我蓦然抬头,正见她极为关切地瞧着我,烛火之下,竟让我生出一丝恍惚。 “啊……” 我胡乱答她。 “你究竟在想何事,这般入神,我唤你都不应。” 我定定神,看向旁处,将案几上师父留下的那张薄绢按在掌下:“我……我在想师父这话究竟是何意思。” 安离玉偏过头,仔细瞧着薄绢,轻声读了出来:“何必佛门断生死,不若尘世笑浮生。” “莫非?” 她突然低声惊叫了一声。 “莫非?” 我问道。 她神色依稀间有些慌乱,急忙掩饰:“没什么。” 我心底疑惑更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她神色骤然一黯,连连摇头:“不曾。” 瞧她方才那般模样,又岂是不曾二字?我眯了眼睛,警惕地看着她,这小小女子,究竟有何事藏在心底,埋得这般深? 她眼神游移,神色慌乱,自打初初遇见她那日起,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慌乱的模样,虽说疑惑不减,但她这般模样,却也让我心中有些许不忍。 我叹口气,茬了话题:“既然我已寻见了你,自当领你回去向太后复命……” 不待我话说完,她便急急地打断了我:“你真当太后命你下山,只是为了单单寻我?” “不然?” 我抬起头,重新合掌,淡淡回道。 她眉头蹙得极深,眸中映着烛火,隐隐透着股子怨恨:“我当真厌极了你这幅模样。” 我心下一凉,不知何故竟若被掏空了一块一般,我张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可到底半句话也没出来。 她顿了片刻,头撇向一边,沉了声似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道:“我是不会回去的。” “为何?” “为何?”她忽然冷笑,“我父亲身在南疆,生死未卜,我何来心思安坐普门静待消息?” 我一愣:“生死未卜?安老将军不是……” 她轻轻扬起下巴,仍旧是我初初见她那般高傲:“我父亲自幼熟读兵法,随祖父出征,身经大小百十余战,北击柔然,南疆扩土,又岂是小小蛮子能轻易伏击?” 我瞧着她眼中晶莹,却仍旧倔强地朗声言道,不由心中微震,这般气概世间多少男儿也是比不上的。 “我要去寻他,一日不见尸身,我便一日不信!”她气息急促,即便烛火昏暗,我也能看见她面色通红。 她停了停,走上前了一步,紧紧握住案几上的那把宝剑,横举到我面前:“你若是奉了太后之命,带我回去,也大可以试试。” 我注视她那双无比清亮决绝的眼眸,忽而升起几分无奈,几分怅然。掌心佛珠滚烫,二十二年光阴混沌,唯有今日,我忽觉这堂堂男儿身,竟不如一个女子洒脱。 我紧盯了她许久,最后仍是缓缓立掌躬身:“贫僧自会回禀太后,施主一路珍重。” 我想,我能做的也许仅此而已。 她手中的剑慢慢放下,眼中曾有过的倔强渐渐消逝,一时间十分平静。我拿起案几上的薄绢,顿了顿,紧接着往洞外走去。 我只是方外人罢了…… “站住!” 安离玉命令声忽然在身后响起,我的脚步顿时停滞,却又随即继续往外走去。 不是我不停,我若真的回了头又能如何? 告诉她,我愿假借寻她之名一同去往南疆?我做不到。 带她回去复太后之命?我更做不到。 “慧空你站住!” 石室里回荡着她的声音,而我却义无反顾地向着明亮的洞口走去。唯有心中反复念着莫要回头,我方能稳定心神。 她似是急了,急促的脚步声追了出来,一声怒喝让我堪堪定在了那里。 她道:“阿渊你站住!” 曾记得儿时,师父也曾抚着我的头,如此唤我:“阿渊,为师今日为你剃度,赐你法号——慧空。” 这乳名记忆中师父只如此唤过我一次,自那日之后,我便不再是阿渊,而只是普门寺中,圆觉大师的弟子——慧空。 她究竟是如何知道? 我停住脚步,刹那间被洞外炫目的阳光晃了眼睛,不由闭上了双眼。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若如此回去,太后姑母会放过你吗?你若如此回去,便是欺君大罪,抗旨不遵!”她约莫是气结,追在身后大声质问我。 我将佛珠紧紧握在手中,珠串摁得我掌心生疼。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两者,我究竟该如何选择?我委实是乱了,即便诵念心经千遍,祷告佛陀若恒河沙之数,仍旧无解。 “莫非施主是想同贫僧一同回去复命?” “我不!”她的情绪再次激动,“你难道从未想过,舅父薄绢上的字迹,亦是给你的吗?” 我低头凝视手中薄绢许久,仍旧重新合掌:“师尊虽是高僧,却终究只是凡人,世间劫难多变化,他岂能事事料准?我曾同师父在佛前誓言,此生不离普门,施主这般是要让贫僧破了誓么?” “榆木脑袋!”我听见她在身后狠狠地低骂了一句。 “舅父既然让我带你来到此处去尽迷雾,又岂会送你一张毫无意义的薄绢。大和尚,你且仔细想想……” 想如何?不想又如何? 自踏入这洞中以来,我便已然知晓,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虽被迷雾笼罩,却也能窥得一星半点,师父是这局中之人,太后亦是,安离玉更是…… 我本方外之人,身负普门寺五百三十六条性命,若妄自踏局,一步行错,那便是为普门众比丘带来无妄之灾。 这山,下不得。 却也回不得。 “怕是,想寻安老将军的人还有太后吧。”我答非所问。 她踟蹰片刻,方才低低开口:“姑母也是不信的,此次下山,她从来都是知道。尤其此次绝鹰涧之行,是她特特嘱咐的……” “太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顿了顿,到底也没跟我说出来,只有颤声的一句话:“阿渊,别问了……” 她的声音揪得我的心亦是一同颤抖。 “阿渊,舅父的意思你当真不明白么?”她见我半晌不会话,试探地问道。 我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想不通,该如何告诉她,我不明白的其实是别的事。 “阿渊,姑母道,你若同我下山,她定是能护佑你普门一寺周全的。”她在身后仍旧劝着我,语气恳切却让我心悬磐石。 我沉默良久,盯着手中墨色如新的薄绢,低声开口:“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一愣,随后轻轻叹息。 “我知你知晓的,亦知你不晓的——前尘诸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十二】 我长长叹了口气,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洞外蓝天。 安离玉有疑惑,我又何尝没有? 幻境中那女子究竟是谁?师父究竟是谁?安离玉又究竟是谁? 而我,又究竟是谁?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埋藏在我的心底,可我不敢问,更不敢说。 “方才所言当真?” 安离玉重重点头:“当真。” 我攥紧薄绢,满脑子全是那十四个字……那究竟真的是师父亲笔所书?亦或是太后为逼我下山而设下的圈套? 我踌躇良久,终于一撩衣袍,踏出洞外。 外面的天极为通透,甚至比绝鹰涧水还要清澈上几分。阳光有些刺目,照在丛丛绿叶潺潺流水之间,竟令人不由生出一丝流泪的感觉。 “阿渊!” 安离玉急了。 我站在洞外,环顾四周。那边石头曾是我练功的地方,而那边的参天大树下,仿佛还能看见昔日师父教习我攻文识字的身影。 那一瞬,我似是猛然顿悟山中方七日,人间已千年之言。进洞不过数个时辰,我竟惶惶然若重生了一世。 我一撩衣袍,就地向着普门寺的方向跪下,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师父,慧空回不去了。 无论那薄绢上的十四字究竟是真是假,我都权做师父对我一番寄语。 我在绝鹰涧中长跪不起,心中唯有四字——徒儿不孝。 并非我背离誓言,私下普门山,而是我实在想知道一件事——我,究竟是谁? “慧空……” 我依稀里听见安离玉在身后怯怯地叫着我,我沉默许久,缓缓抬头时忽然间听她在身后低声问我:“若你寻我不见,离了绝鹰涧你将去往何处?” “平京。” 我脱口而出。 “为何?” 我并未回答她的追问,从地上站了起来,径直回到洞中取来那把长剑后,正对上安离玉透着欣喜的双眼:“走吧。” “去哪?” “南疆。” 当我同安离玉走到山脚下有着迦南香坊的小集镇时,我再次回头看了眼云雾缭绕的普门山,可除了郁郁葱葱的山林,我什么也没看到。 安离玉去了集镇买马,而我则独自去了迦南香坊。站在香坊门外,我抬头看着香坊上的匾额出神。 “大师可是来催促伽楠香药的赶制?”我回过头,香坊的老工匠正合掌对我行礼。 我回了一礼:“老人家多虑了,贫僧……只是前来看看。不急这一时。” 老人松了口气,将我领进香坊中,指着近乎成型的三炷棒香对我道:“再过几日,这佛香便能送上山去了,大师且宽心,定是不会误了时辰的。” “有劳老先生了。”我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片刻犹豫之后将话咽了回去。 出了香坊的门,安离玉已经寻来了两匹骏马,我笑道:“你对这倒是熟得很。” 安离玉翻身上了马,居高临下地瞧着我:“那是自然,好歹我也是将门虎女。” “这和将门有何关系?” 我不解。 她一夹马腹朝前慢悠悠地走去,她慢悠悠的声音也从那头传来:“若是不识路,如何晓得因地用兵,如何千里馈粮?” 我一笑,好大的口气,倒是不见半分的谦虚。我翻身上了马,催马追上她:“如此说来,施主倒是个将才。” 这话不知是触动了她的那根心弦,她的面色骤然一黯:“将才又有何用?逃不过的终究是逃不过。” 我尚未能揣测出她此话深意,她便一扬马鞭向着镇子外绝尘而去。独独留下我一人在马上愣神。 出集镇的时候,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回望普门山,苍山渐隐,除了隐约得见的深绿,已经再无其他。只是不知如今慧明可还安好?众比丘可还安好? 正是心思烦扰之际,我忽然想起那晚慧明问我,师兄,你说方外之人当真是四大皆空? 我想……或许不是罢。 “慧空,快走啊。” 我耳边突然传来安离玉的呼喊声。 “来了。” 我如此应道,牵引着缰绳朝大路奔去。 自打离了普门寺,安离玉便再也不曾称呼过我为大和尚,倒是直呼起了我的法号,我曾问她是何缘故。她回给我一个白眼道:“莫非你是想让世间之人,皆知你是普门寺的住持么?” 我一笑,索性也不再任由她去。只是她偶有几次也曾唤我“阿渊”,我想了想,最后还是摆摆手制止了她。 我道:“贫僧早已身入佛门,俗家之事已然与我无关……” 不等我话说完,她便冷冷地一哼,神色间透着股子莫名的怨恨,随后狠狠地一扬鞭子,只抽得□□的马儿一声凄惨的嘶鸣,随后向前狂奔而去。 我见此情景,心有不忍,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才慢慢催着马跟了上去。 也不晓得是否是我的错觉,我总是依稀里觉得,安离玉对阿渊这个名字,似有着难以言说的执念,可每每听到,我却从来没有勇气再过问几句。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策马在荒郊间,向着南疆的方向星夜兼程地行了整整三日。安离玉引路,避过了许多的乡镇,似是在刻意躲避什么,但我并未过问,只是兀自地赏着周遭风景,也算是另有所得。 自我记事便长在普门山中,山外诸事对于我来说极是新奇,安离玉见我这般模样,不由掩口轻笑:“慧空,你当真从未离开过普门山?” 我跨在马上,眼神仍旧游移在山外群山间,信口答道:“是啊,从未离开。亦从未见过山外如此好风光,山间十数年光景,恍然一梦。” 安离玉并未答话,我转过头时却见她一双波光涟涟的眸子紧紧盯住我,说不出的柔情,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慧空……” “嗯?” 她轻唤着我的法号。 我亦轻声应她。 “我……”她的脸一时被夕阳衬得通红,映在我的眼中,竟比这从未见过的山山水水还要俏丽几分。 她忽而抬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高喝:“闪开!” 我闻言不做他想,闪身往旁处避过,寒芒贴着我的手臂狠狠一划,险在只将僧袍撕出一道口子。 我忙看向安离玉,她也正惊惶地盯住我,一脸不可置信。 见她不知因何故竟愣在那里,而那人的下波攻势已至,我情急之下忙从马侧抽出鞭子,向着她的那匹狠狠一抽:“离玉!快走!” “慧空!” 她骤然反应过来,高声唤着我。 “走!”我双腿一夹,驱赶马匹紧紧跟了上去。 风声擦过我的耳畔,伴随着暗器破空声在我周遭环绕。随着寒芒消失,身后出现了几名身着劲装,蒙住面孔的黑衣人,不发一言地骑在马上,紧紧追在我们身后。 “他们是什么人?” 安离玉冲我摇摇头,高声道:“我不知道!” 我回头扫过一眼,如此整齐划一的装束,甚至连刀剑也是一般规格,断断不是寻常劫匪,况且这数人一不通名,二不重财,怕是一开始便是奔着我二人的性命而来。 猜测定了,我忙转头问道:“究竟有几人?” 安离玉手握缰绳,伏在马背上,闭眼仔细听了片刻:“身后追着的有七人,气息皆是沉稳,怕都是练家子。” “身后?” 不知为何,她这两个字极为吸引我的注意,我忙追问了一句。 她闪身避过一枚暗器,眉头深锁,摇摇头:“前方还有,但风声太大,我听不出还有几人。” 看来没错了。 可究竟是谁要取我二人性命? 莫非是南疆?难道说,安老将军一行当真遇害了? “南边不远就是树林,他们怕是埋伏在了那里,想把我们逼过去。”安离玉从马侧拔出剑,隐在肘后,回应我道。 “逼?” 我着实困惑她用这个字。 安离玉在马上点点头:“我少时同父亲去过南疆,此处为必经之路,东面是条大河,西面是崇山,唯有过了南边树林,才能上去往南疆的官道。” 我低头沉思,眼见着树林愈发近了,我忙问道:“东!东面的大河有多宽!” “约莫十丈。” “走!”我死死勒住缰绳,强行调转马头,“往东!” “可是……” “走!” 安离玉稍有犹豫,但仍然紧跟着拉筋缰绳,生生调转方位:“慧空,你确定?那是条河!” 我转头看向她,马上虽然颠簸,我却仍能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双眼:“信我!” 她愣了片刻,随后重重点头。 “不要停!”我再次狠狠抽着□□飞驰的马,一夹马腹,让马跑得更快。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难道你想?不!慧空,那大河堤岸松软,即便千里良驹也是断断跃不过去的,况且我们只是普通马匹,最多三丈已是极限……” “信我!” 我注视着前方已渐渐出现的大河边缘,心中狂跳不止。余光扫过,我见安离玉面色犹豫,赶忙追加一句:“带好剑,我们走!” 我知道,她一定会信我的。 即便不信,我也愿赌这一把。 她咬咬唇,将剑送回剑鞘,握在手中,用力夹紧马腹向前极速奔去。 见此情景,我已然放心许多。催动马匹与她尽量靠拢并齐。河堤已是愈来愈近,土质已经明显感到松软,速度也减慢了些许。我忙将马抽得更狠,随后高喝道:“跳!” 安离玉与我的两匹马同时向对岸跃去,奈何离得实在太远,距离不过数丈,马便已经极速往河心坠去。我一只手松开缰绳,将腾空的手递给安离玉:“抓住我!” 她反应极快,瞬间便牢牢地抓住我,我顺势一提,将她抱入怀中,踏过马背纵身一跃。身后的破空声紧接着从我耳边擦过,伴随着一声入肉声从背后传来,我毫无心思理会,将气提起,施展轻功向对岸奔袭而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十三】 曾记得少时,师父常让我负重行于绝鹰涧水之中。“普门一条水,千里绝雄鹰”并非浪得虚名,飞瀑震耳,水声轰鸣,较之今日的河流,还要湍急上几分。 只是那时不比今日,后有追兵,当我抱着安离玉落在松软的堤岸上时,仍心有余悸。我放下她回头看着身后追击的七名黑衣人,他们正跨在马上眺望我们的方向,徘徊在对岸。 “他们一时半会怕是追不上来了。”安离玉从我身后走来,声音稍稍有些细微的颤抖。 我眺望河心,方才依稀还能看见的马头已被碧水吞没,我顿时心生茫然,手足无措地站在岸边双手合十:“贫僧……” “什么?”安离玉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我。 我望着她,稳了许久的心神,方才启口:“杀生了……” 安离玉双眼眯起,仔细地看看我,又回望已然平静的波涛,眉间忽然舒展开来:“原来如此。只是……你若不这么做,怕只怕魂断波涛的便是你我二人了——大和尚,难道这便是你希望见到的结局么?” 我并未理会安离玉,她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但十数年严守的戒律,一朝打破,我竟不知心中是个何种情绪,或许我本可选择崇山,而非冒险渡河…… 不,怕是我自伊始,便已然妄动了杀念。 我站在岸边,默念经文合掌忏悔。 “大和尚!”安离玉急了,她拽着我僧袍的袖口道,“你若再不走,那对岸的人可就要追来了,你我二人已失了马匹,再犹豫便是……” 不知究竟是她拉拽得有些猛力,还是堤岸略显松软,我一个踉跄站不稳,险些跌倒在了她的身上,她住了口,极是慌张地看着我:“慧空你?”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到我的身后,一声惊呼:“你受伤了!” 此时我才猛然惊觉,后背一阵撕裂的疼痛,想来方才那声入肉声,便是如此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安离玉眼眶中忽然含满泪水:“怪我怪我!我若再听得仔细些,你也断断不会受伤。” 我见她模样,愈发心焦,哪里顾得上再去诵念经文,我转过身,不敢将伤口再暴露在她眼前:“这些小伤哪里碍事,少时寻个去处包扎一下便好。只是如今我们再在此处逗留,怕是对面那些人便要追上来了。这河不宽,拦得住他们一时,拦不住一世,你我怕是得加紧赶路,投个镇甸,买两匹马方能逃脱。” 她点点头,慌乱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上来便要搀我,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合掌欠身:“贫僧无碍,施主往前放心走便是,贫僧随在其后,自能跟上。” 我的反应令她一愣,她双手尴尬地悬在空中半晌,随后神色低沉地“嗯”了一声,重新往前走去,行不过两步,她便回过头问道:“你当真无事么?” 我扯出一个极为淡然的微笑,尽量平缓自己的声线回应:“贫僧无事,施主放心便是。” 她仍是不放心,顿了顿又道:“不若我与你现在包扎一下……” “赶路要紧,”我打断她,“贫僧当真无事,此地不宜久留,当快些离开才是。” 她神色颇为不快,但也只能依言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去。见她走远,我方才反手试着触碰着伤口,当真是疼得紧,这般疼痛怕是伤的有些深了,我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不过,昔日绝鹰涧练功时也曾受过比这个要重些的伤,只要尽早寻个去处包扎一下,估计也碍不了太大的事。我如此想着。 安离玉对这一带倒是熟络得很,怕是原先往来南疆常常路过这里的缘故。她站在岔路口瞧了许久,指着其中一条路对我道:“从这条路往前二十里,便是青平镇,只是如今天色渐晚,你又有伤在身,怕是很难赶到镇中歇脚……” 我摇摇头:“荒野也无妨,只是你……” “我?”她轻笑,“我哪那么娇贵?倒是你,身后有伤,若是宿于野外,当真无事么?” “当真无事,”我合掌,故作轻松地回道,“贫僧自幼在绝鹰涧中习武,师父要求严苛,偶尔小伤也是常有的事,贫僧早已习惯,施主不必多虑。” 她脸色转而阴沉,也不知我方才的哪句话错了,瞧着我的模样竟透了股子怨毒,她张张嘴本想说什么,却到最后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 而今天色已经渐晚,正是星辰初上的时分,周遭除了依稀的虫鸣声,再无其他。 “你可知追我们的黑衣人究竟是何人?” 我轻声开了口,道出了心中疑惑。 安离玉仍旧兀自地走着,既不回头,也不答话。我心有疑惑,试探性地叫了声:“施主?” 她头稍稍偏过一点,随后又看向前方,一声不吭地走着。 “施主?” 我再次试探地喊了一声,这次她亦是不曾吭声,只是走得忽而急了些许,大踏步地仿佛我并不曾跟在她身后一般。 我本想追上去,奈何不知是否因不曾包扎伤口的缘故,人竟有些晕晕沉沉,提不起力气,我住了脚,喘着粗气,稳住身体。前方的安离玉大约是听见了我的动静,步子也缓了下来,我见此情景连忙轻声道:“施主可慢些。” 我本以为她定是能听见的,却没料到她又突然加快脚步,委实令我头疼不已,我寻思片刻,终究无奈地再次叫道:“安姑娘,你可慢些!” 这次,她倒是听见了。 回转了脚步,走到我身边,轻声细语间仍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怨气:“你可要紧?” “怕是得歇息片刻。” “我晓得前方有个寺庙,只是荒废已久,你这般伤势岂能露宿荒野,不若先去寺中歇息,待到天明再走不迟。” 我细想了下,却也是这个理,点点头便应下了。 她见我应下,顿时笑得极为开心,上前便要搀扶我,我本想避开,却被她牢牢地挽住臂膊:“莫以为我不晓得,你若再躲,我便不管你了,将你丢在这荒郊野外,自己一人往前去,等到明儿早再来寻你。” 我的客套话被她生生噎在了喉中,走也不是逃也不是,就这么被她牢牢地搀着进了庙中。 一进寺庙,她便对我道:“你且在此处歇着,我去外面寻些柴火,咱们堆个火堆。而今已是深秋,夜半露重,你又有伤在身,若是沾染了风寒,便是不好的了。” 我刚刚坐下,听她此话便忙站起身,本想同她一起去,可还不曾开口,便见她指着我愠怒道:“你坐下!身后伤势都不知是何情况,你还要逞何能?我并不走远,去去便回。这虽地处荒郊,我却也晓得些路,你不必同我一起去,好好待在这儿便是!” 只见她将小包裹一把塞进我的怀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指着地上对我道:“坐下!” 我愣了愣,仿佛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依言而坐。 “哪也不许去!” “哪也不许去。”我重复道。 “乖乖在这儿坐着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我又低低重复了一句。 这般模样似是对她很受用,她轻轻拍拍手,从鼻腔里低低哼了一声,随后大踏步走出去门去,临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再追加一句:“哪也不许去!” 我见她这般模样,顿时哭笑不得,只好笑道:“好好好,我哪也不去,就等你回来。出家人不打诳语!” 见我这般保证,她才像是极为放心地走了出去。我瞧着她背影,想着她方才恁般俏皮模样,一时间不由得笑出了声。 等到不见她的背影,我方才站起身来,环顾起四周来。 这庙宇十分破败,看上去大约是荒废了许久,灰尘蛛网布满了案几,就连案上的香炉也生了层绿锈。大殿之中立的观音石造像已然残破不堪,两侧悬挂的经幡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更莫要提横梁立柱,尽是腐朽之相。 我蹙了眉仔细打量四周,我朝尚佛,似这般破败的寺庙委实不多见。也不知是不是离了普门寺的原因,我瞧着眼前这般破败景象,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我抬头看见唯有莲花台还算完整的观音造像,走上前拜了几拜。 观音手托净瓶,垂眸静观三千世界的慈悲模样,猛然间再次令我想起渡河时坠入江中的两匹马儿。我恪守佛门戒律十年,唯有今日,竟为一己之私平白断送两条生灵性命,每每思及此处,我便愧疚万分,不知是因为马还是因为我自己妄动的破戒之念。 我简单地清扫了佛像前的案几,搓土为香,再拜观音,从怀中取出佛珠,轻诵起超度的经文。 那两匹在波涛中沉底的马,令我愈加难以稳住心神,可当我试着撇过马儿一心诵念经文时,却好似有些别的什么在扰乱着我。 我轻轻叹息,手中的佛珠捻得越来越快,经文念诵也越来越快,快到我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正当我困惑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极为不悦的声音:“慧空!” 我的心骤然一沉,竟生出两三分的怯意,身子僵硬地转过去,正好对上抱着干柴站在门外,对我怒目而视的安离玉。 “安、安姑娘……”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十四】 她站在门外,极为生气地瞪着我。 “我方才说的,你可还记得?”她高声质问我。 见她这般模样,我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放下佛珠低声答道:“在这等你回来。” 她似是气结,将柴火撂在地上,十分不悦:“我道,坐着等我回来。” 我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有这句话,于是顿时语噎。 “你自己个儿瞧瞧,你身上伤口尚未包扎,却还在这里搓土焚香拜佛念经,你当真这般不在意自己这身子么?” 我一笑:“小伤罢了……” “小伤小伤,小伤你倒是别疼得龇牙咧嘴呀!”她突然打断我的话,捂住脸带着哭腔控诉我,“拜佛拜佛,你日日只知道拜佛,让你坐着你不好好坐着,我只出去片刻功夫你又在这拜佛念经,你若真那么爱念经,索性就在这寺庙中念一辈子经算了,何必再同我去往南疆!你也莫要管我了,也莫要管你那背后的伤口了,就在这观音像前,念你那劳什子的佛罢!” 我见她如此,一时手足无措,望着她笨嘴拙舌得竟不知如何安慰:“这全是我的错,我且听你的,好好养伤,不念那经了。你莫要哭,你可莫要再哭了……” 她听了我的话,不知为何竟哭得愈发的凶了:“我不信,你定是又在骗我。” 我一急,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我定是听你的!定不骗你!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 “这可是你说的!”她忽而抬起头,冲我冁然一笑,哪里有半分哭过的模样,“可不许反悔。” 见她这副模样,我刹那间便明白着了她的道,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她将柴火堆在大殿中央,随后极快地生起了火,将我按在火堆边坐了下来:“我方才路上,在包裹中寻见了金疮药,万幸渡河之时并不曾丢失,你且坐下我同你上药。” “不可!”我忙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她反问道。 “这……”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男、男女授受不亲……施主……” 她直立起身子,又是一声冷笑:“大和尚,你方才带我渡河之际,何不让我淹死在那河中?带我过来做什么!” 经她如此提醒,到叫我突然间想起渡河时将她抱在怀中的感觉,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大抵说得便是如此了罢。想到此处,我便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就连脸也倏地通红耳根都一阵阵灼热得难受,我双手合十反复地诵念着“阿弥陀佛”,心中不安地安慰着自个,这大约……大约是坐在火堆旁边,太热的缘故。 她趁着我发愣之际,极快地审视着伤口,她虽动作轻柔,却仍然引得我倒吸凉气。 “慧空……疼吗?”她低声地问。 我咬牙摇摇头。 借着火光,她看得更加仔细,鼻息打在我的颈后,让我的脸愈发得烫了。 “我要拔了。”她低声地对我道,停了片刻,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你可忍着点。” 我淡淡“嗯”了一声。 她轻扶在我背上的手冰凉至极,还有些细微颤抖。停了良久,我仍没有感到她拔出暗器的动作,不禁疑惑着侧过了头,轻笑道:“拔吧。” “我……” “拔吧,小伤,碍不了事……” 她回答的声音低不可闻,扶住暗器的手令我的伤口泛起一阵细微的撕裂痛。她停了又停,突然极为认真地悄声问我:“慧空,我好看吗?” 我正纳闷着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就顿觉背后突然袭来一股暗器拔出时难以忍受的剧痛,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豆大的汗珠从我额上滑落,滴洒在布满灰尘的青石砖上。背后血液流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痒。 许久之后,待我缓过劲直起身时,我强压住声音,故作淡然地问道:“何物?” 回答我的是一声金属落地的“当啷”声。 我疑惑地转过头,却听她低低惊呼:“别动!” 她的指尖再次抚上了我的后背,冰凉的触感让我灼热滚烫的伤口周围极为舒服。我缓过了一口气,却提不起力气高声说话,只能极虚地问道:“怎么了?” “这伤口不对劲。” 我沉吟了片刻并未回答她,依稀中也约莫猜到了些。难怪我这一路总觉得不得劲,这般小伤为何会让我这般提不起力气,甚至如此疼痛难熬。 “袖箭有毒,但万幸在毒性不重。”她极快地回答,从包裹中匆忙地取出金创药为我轻轻敷上,“我同你上了药,大约能缓缓,明日不能耽搁,必须尽快去往镇甸为你请个大夫……” 她一刻不停地嘱咐着,急促得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大亮,我二人就得起身。 “那些人是谁,你可有想法?”我打断她的话。 她为我包扎的手停顿许久,随后又如常般打理起来:“不知。” “会否是南疆?” “不可能!”她回答得极是决绝。 “为何?” “定是不会的!”她声音提高数倍,语气激烈得几乎不允许我再提及这个话题。 药已上好,我缓慢地将僧袍重新整理完毕,随后从地上拾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那枚精致的袖箭。就着火光,那仍然带着血渍的箭头上泛其极淡的幽蓝色。 “他们既然下了毒,为何不下重几分,彻彻底底断了你我性命才好。” 她沉默不言,待我话音落了许久之后,才恍恍惚惚地呢喃:“断断不会是南疆的,断断不会是南疆的,若是南疆……那我父亲……” 我瞧了火堆另一头的她一眼,再次仔细审视这枚袖箭。这袖箭较之寻常袖箭要纤细许多,但威力却不减,黄铜制成的箭镞锋利无比,做工细致精良,若我所料不错,这枚袖箭的制作定有较为严格的规制,绝非南疆那般蛮荒之地能够生产。 可是我沉思良久,却仍然道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黯然将它收入怀中,随后在火堆旁坐下:“你且宽心,这袖箭的确不是来自南疆。” “当真?” 她眼眸亮了起来,抬头欣喜期盼地看向我。 我合了掌,低头避过她殷切的目光:“当真。” “你是如何知晓?” “贫僧虽自幼在普门寺中长大,见识浅薄,但师父却在藏经阁中置了剑阁,我曾在剑阁中见过南疆刀兵,与我大梁相比,相差许多。而方才那枚袖箭,工艺精美,规格划一,绝非南疆匠人能够制作……” “你的意思是……莫非那些人是来自大梁?” “正是。”我取出佛珠,习惯性地捻着,“若我所料不错,这枚袖箭当出自梅花袖箭,箭筒之内当有六发。” “六发?”她偏头回想了许久,“渡河之际,我仔细听过,的确是约莫六声的样子。” “那就没错了。”我继续道,“那更不会是南疆的了。” “为何如此肯定?” “梅花袖箭虽携带轻便,杀伤力惊人,可工艺却极是复杂,其间机括尤为精密,即便是技艺精熟的老工匠,若没了图纸,也是万万难以做出的。” 她抬了眸,直愣愣地把我瞧个仔细:“你怎会知道如此之多?” 我轻轻叹息:“师父在世时,常让我入藏经阁中学习,所学并非单单经文符咒、佛门典籍,这些旁的偏门左道也是看了不少。况且师父痴迷藏剑,儿时在剑阁之中,也见得挺多,师父愿教,我也极是欢喜那些兵刃,时间一久,便晓得了些。” 她眼中流露出狡黠的光芒,戏谑地笑道:“大和尚,这可不是释家该学的东西啊。” 我闻言尴尬地咳嗽两声想要掩饰:“呃……这个、这个……纯属……” 她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等她笑够了,方才抬起头对我道:“那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平京来人?” “平京?”我仔细思索着,“未必没有可能,但是……” “但是?” 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毕竟这般猜测我也并无十足把握。 “若是平京来人,又为何会袭击你?你终究是陛下定下的大梁国后,你若遭人袭击,他岂有不详察之理?更何况……” “够了!” 她腾地从火堆边站起来,对我怒目而视,冷笑一声:“呵!大梁国后?我可不稀罕!” 我停了手中的佛珠,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撇过头,双眉皱起,忽然疑惑地望向我:“有没有可能是你呢?” “我?”我极是轻松地笑道:“贫僧自幼生长普门寺,从未下山,素未与人结仇,又怎会有人追杀我?况且我不过一介小小比丘,要了我的性命究竟有何好处?” 她咬住下唇,犹豫许久,像是不是十分相信我的话,良久之后才开口:“或许吧……” 我未能完全揣测她这般模样究竟藏着什么深意,或是她无意间想到了什么,索性在火堆边盘腿坐下,垂下眼眸捻动佛珠念起经文。 早些时候那两匹魂断碧波的骏马,还总是时不时闪现在我眼前,若不为这两个生灵超度,我于心难忍。毕竟今日我……终究还是破了戒。 夜半的荒寺极是安静,临近深秋,四周只能听见依稀的虫鸣。安离玉在我面前站了许久,随后发出一声极为无奈的长叹: “慧空,你又在念经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十六】 那女子为何会那般唤我,我不知道。 我只知,我若死了,六人围攻之下,安离玉断断是难以逃出去的。 破空声离我头顶愈来愈近,我猛然惊醒,将身子迅速一低,用藏锋挡在身后。 极大的力道震在我的背后,隐隐有些发麻。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从我身后传来,半出鞘的藏锋生生挡住了这致命的合击。 他四人皆是一愣,动作有了片刻凝滞,我趁此机会运气狠狠震开顶在背后的四把青锋剑,随后迅速发起反击。 跃起的那一瞬,藏锋归鞘。 旁人或许不晓得,可我自己却明白得一清二楚,方才拔剑那一瞬,我心底杀气涌动,只想直接取了他四人性命方能罢休。 我抽身而出,举起藏锋攻了过去,因有剑鞘,挽不出剑花,灵活性也大大降低,可我的目的只是防下他们的攻击,然后解掉他们手中的剑罢了。 他们四人极快地反应过来,迅速将我重新包围,挪转身形,摆出布阵的架势。 被我卸去面巾的两人中有一人大约是为首的,他冲我冷笑一声,开了口:“你还是第一个逼着我们兄弟几个使出这招的死人。” 我捂住胸口,遏制着心头翻涌而起的疼痛,立掌轻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何需再添杀戮?放下屠刀……” “少废话!”为首那人怒喝一声,“拔剑吧!” 我迅速闪退避过锋芒,过了这阵锋芒,他的速度便骤然减慢许多:“贫僧乃出家之人,岂能手染鲜血……” “呵!”他四人再度攻来,为首的那人继续冷笑道,“大师可是忘了方才河边那两匹枉死的马儿么?血?你的手上早染上了,又何必在此假惺惺枉作慈悲?” 他这一句话堪堪戳到了我心底,我顿时一愣,藏锋的格挡也慢了几分,险些露出破绽。 “慧空,莫要听他胡言!世间生灵皆有命数,那般灾难不过它必经之劫罢了,怨不得你!”安离玉喘息着的声音从那一旁传来,两人连攻怕是让她有些吃力。 听见她的声音,让我顿觉心安,我若信了他的话,势必会令安离玉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不能。 我答应她要同她一起去南疆寻找安老将军。 断断不能在此处断了性命。 我强压心神,重新投入战斗,你来我往,转瞬过了数十招。 那人见我如此模样,恼羞成怒,攻势更加猛烈。万幸此时眼前幻象少了许多,虽有疼痛但应付着数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四人阵型配合虽是极好,但总有些破绽难以兼顾,我猜测这阵法原先定是七人同阵,而今四人能配合到如此地步,也是极为难得。 我瞅准一个破绽,迅速切入阵中,以藏锋点腕卸去一人长剑,他反应不及连退数步,阵型顿时散开,就在才长剑落地那一瞬,我飞起一脚将剑踢向为首那人。他匆忙侧身闪避,趁此机会我抢上一步以藏锋别住他的手腕,狠狠翻转,逼得他不得不松开剑柄。 直到贴身至此,我才发现他的腕上有一枚极为精致的虎纹从护甲之中延伸出来。就在此时,胸口一阵剧痛突然袭来,我浑身顿时松了力气,身后还有两人正在袭来,我下意识一扭身,将那人踢了出去,飞速往寺外逃去。 不知何故,方才见到那虎纹之时,我竟更加难以控制心潮,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来不及细想,胸口的剧痛伴着头若凿骨般的疼痛令我连站都难以站稳。 我不得不停了下来,殿外的秋风极是清凉,拂过我的面颊倒让我清醒不少,秋风伴着草木清香窜入肺中,呼吸之间,胸口难以忍受的绞痛竟不觉平定了些许,方才翻涌的心潮也渐渐平复不少。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数声破空声,我迅速转身,只见十二枚黄铜袖箭正向笔直我飞来。十二枚黄铜袖箭,衬着火光清晰可见地排成两朵梅花状,箭矢闪着极为耀眼的光芒,在夜空中恍若流星一般——只是,这可是要人命的流星。 两朵黄铜梅花在我眼前越来越大,我却牢牢站在那里,难以动弹分毫。忽而一瞬,十二枚黄铜袖箭骤然分开,化作无尽的箭雨从高空直逼我而来,原本漆黑的天空也变得通红,周围喊杀震天,无数骑兵从我周遭飞驰而过。 这是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也是幻象? 可是,为何这幻象这般真实?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漫天缓缓坠落的箭雨竟动不了半分步子。 “慧空!”安离玉的惊叫不知从何处而来,我顿时觉得身子被人扑倒,刹那之间,箭雨褪尽火光不再,仍是方才漆黑的荒野,仍是被六人围攻的破庙。 秋风顿起,吹落了额上溢出的涔涔汗水,我舒出一口气,竟生出恍然一梦之感。 十二声黄铜落地的清脆响声传来,我看着怀中的安离玉,她手臂上的衣服已被割破,鲜血溢了出来,浸湿了破损的衣料,见她这般情况大约是方才为了强行脱身而出救我时留下的。 我满心愧疚,莫名生出惧意,望着撑在我身上的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她喝道。 我正点头之际,忽然恍惚间看见安离玉身后一道倏地扬起的剑光,我没有犹豫,翻身将安离玉压倒在身下,一道冰凉划过我的身后,湿润感在后方蔓延,一时间竟无半分疼痛感。 我低头瞧着安离玉在身下颤抖的嘴唇,强撑起力气对她扯出一个浑不在意的笑容,压低声音尽可能平静地道:“我没事,去找马……” 她咬住下唇,泪水夺眶而出,拼命地点着头。 是为我吗? 我抬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水,心中隐约泛起一丝丝的期盼。 藏锋支撑起我的身体,我挣扎着站立起来,将安离玉挡在身后,调整着呼吸,立掌对着他们一众人压低声音轻道:“贫僧得罪了……” 我缓缓将藏锋出鞘一半,立于安离玉身前,侧过头对她道:“快走。” 她的手忽然攥住我的袖口,一脸担忧地望着我,犹犹豫豫迟迟不动。我淡淡一笑:“去罢……” 她迟疑片刻,重重点头,随后飞身跃入黑暗之中,他六人见此情景忙想追过去,我极速挡在他们面前。为首的冷冷一笑:“大师如此境地还想拦住我们?” 我将藏锋收回剑鞘,立掌欠身:“那就看贫僧拦不拦得住了。” 其实这一刀也好,生生斩断了幻象,让我能集中精神对付他们。 为首的恶狠狠地盯着我,眼神中仿佛能射出刀子:“大师竟如此蔑视我们,连剑都不屑拔么?” 我摇摇头:“贫僧出家之人……” “呵!那就受死吧!” 不待我话说完,他六人竟齐齐上前,向我猛扑过来。我有伤在身,不便久战,只能且战且退,更以防守招式为主。殿外无烛火,唯有幽蓝的月光和星光点点,这般幽暗之下,他们身形挪转便更显鬼魅。 他四人仍旧拖住我,另有两人数次想要奔寺外而去,皆被我抢上一步生生拦下。一来二去,我心中杀气顿时翻涌,难以自持,我执起藏锋,直奔他们喉头,眼看剑鞘就要抵住,我又生生收了回来。 他们见我这般打法,皆愣了片刻,转瞬便猛扑上来,打得愈发凶猛。 我渐渐招架不住,喘息更加厉害,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身后的血液已然浸湿了僧袍,我心知此时若再拖下去,怕是要做了刀下亡魂,于是不得不更为保守,且战且退。 他数人已然察觉我的想法,连环招数竭尽全力使出,我以藏锋阻挡,心下焦急,趁着一人刺过之时,突然间劈手夺过其剑,就势横削。他们不曾料到我这般突然反攻,连连撤退几步。 只是,我已然力竭,就连拿剑的手也是颤抖,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夜幕中极是清晰。他们见我手中有剑,上前更加犹豫。 “大师看来是要铁了心破戒了。”为首的冷冷道。 我喘息片刻,将剑举起直指向他,压制着颤抖的声线回答:“贫僧不敢。” 就在此时,寺外传来数声马的悲鸣,他们脸色顿时大变,剑尖指向我:“杀了他!” 我将剑一挥,稳住身体站立在他们身前,冷冷喝道:“我看谁敢!” 他们上前的步伐突然停滞,相互对望时忽听为首那人在他们身后高喝:“上!杀了他!” 马蹄声愈发临近,为首的愈发着急,飞身便要上前,我身体已然不稳,此时全靠一丝气力强撑,他若再进前数步我定是招架不住的,只能将他拦截在数步之外。 主意打定,我将剑向着他的方向狠狠掷去,寒光从我手中脱出,月色衬着剑刃更是不带半分暖意,一寸一寸地向那人耳侧袭去,他本想避过,奈何距离太近,竟在剑擦过他耳侧的一瞬愣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慧空!抓住我!”安离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扭身抓住她的手,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后,再无半分气力。 剑割断了他鬓角一缕发丝,随后笔直地朝身后的梁柱刺去,剑身没进大半。他们追了数步,为首的最终摆摆头,示意他们停止。 我见此情景,心中巨石缓缓落下,眼皮打架困意袭来。安离玉高声催动着马儿的声音离我越来越遥远,远得仿佛隔了一条极为黑暗的长廊,她好像在遥远的那头焦急地呼唤着我:“慧空,不要睡,不要睡……” 可好像…… 天太暗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十七】 “渊儿,再坚持一会,到了普门寺你就安全了。” 师父细微的喘息声从前面传来,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忍住疼痛轻声道:“师父?” 师父背着我,回过头笑出了声:“好渊儿,别睡,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我既疑惑又讶异,顾不得浑身痛楚,颤抖着声音道:“师父?” 师父并未答我,背着我在通往普门寺的山路上走得愈发地快了。我急了,咬着牙齿忍着疼痛再次高声地叫了句:“师父……” “慧空?慧空?你怎么了?” 安离玉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猛地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安离玉那张醉了浮世众生的脸。我张张嘴,感到极是干渴,不得已看着她虚弱地吐出一个字:“水……” 她急的几乎快要哭出来,连声道:“我去给你找,我去给你找,慧空你等我!等我!” 我环顾四周,仍旧是一片漆黑,只能依稀里分辨出密林的影子,想来安离玉是为了躲避那些人才没有赶往镇甸去,这般境地哪里能寻到水。她正要起身,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摇摇头:“不必了,那些人如何了?” 她攥紧我的手,不知为何掌心一片湿润冰凉:“我杀了他们的马,他们一时半刻追不上来,你少说些话,攒些气力——此处离青平镇已经不远了,等到天亮我们便进镇甸与你寻个大夫……” 我垂眸细看,这才发现,安离玉的裙裾间的确有些猩红的斑点。我皱了眉,勉强合掌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安离玉顿时急了,甩开我的手站起身来,哭着骂道:“都这般模样了,你还念!你究竟想要念到几时!” 这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令我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安离玉慌了神,赶忙蹲下查看我的伤势,我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摇摇头:“我没事,莫要焦心。” 没想到,她却哭得更凶了,头埋在我的手里,双肩耸动却拼命压抑着哭声。我轻轻抬起她的脸,伸手给她擦去腮边的泪水,笑着道:“别哭了,你看你这样,哪还有将门虎女的样子……” 她“噗嗤”一声笑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我没了法子,只能捧了她的脸颊,一点一点替她抹去。 “傻姑娘,只是点小伤罢了,昔年绝鹰涧……”我强撑着笑道,拼命的喘息让我没法把剩下的话说完。眼前一片模糊,安离玉的面容在我眼前也渐渐变得朦胧。 她扑进了我的怀里,身子不知为何竟颤抖得厉害,她哽咽着道:“阿渊,我求求你,陪着我好不好?陪我说会话,这林子让我害怕……” 我上下眼皮拼命地打着架,手却仍然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好……我、陪着你……有我……别怕……” 力气似乎从我身上一点点地流逝着,我拍得愈来愈轻,轻到连安离玉都抬起了头,她跪在我的面前,扶住我的肩,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就在我的面前:“阿渊,你看着我啊,别睡千万别睡,你还要回普门寺呢!你的经还没念完呢!你还要答应陪我去南疆啊!阿渊!” 不知是否已是深秋的缘故,我觉得周遭无比寒冷,意识也更加朦胧,语无伦次:“离玉……我答应你,去南疆……去南疆……” “好……一言……你不许……要陪着我……让我叫你阿渊……要和小时候一样……延平桥那,看……普门山,你……告诉我……那是……江山。”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安离玉在怀里搂着我,她的身子那么软、那么暖,声音那么的好听,一字一句地重复得极为仔细,可她说究竟是什么,我却听不清了。我有些不舍得闭上眼睛,可力气却流失得厉害,我轻拍着她的背,极为虚弱地道:“离玉啊……我就睡一会……等、醒了……我们就去南疆……” “阿渊!你别睡!求你了!求你了!” 可我实在撑不住了,连搂住她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手从她的后背滑落,落在地上,我想告诉她我真的只是睡一会,却怎么也没法说出口。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四周仿佛变得温暖遥远,没有紧张没有疼痛,一切都十分的舒适:“离玉……你真好看……” “阿渊——” 我听见安离玉痛苦的嘶喊,可我却没有力气再回应她。我睁开眼睛,面前正站着那个红衣白佩的女人,她笑得极为好看,蹲下身冲我扬手:“渊儿,过来啊。” 我瞧着她那枚白玉佩,极是好奇,伸出手想要触摸的那一刻我却愣住了,这般娇小断断不是我的身子。 她似是看懂了我的举动,素白的手将玉佩取下,扬到我的面前:“渊儿是喜欢这个玉佩吗?” 我迟疑着点点头,她微微笑着将玉佩一边极为小心地系在我的腰间,一边柔声细语地道:“那好,这玉佩就送给你,你要记得佩了这玉,便要做个像这玉一般的谦谦君子。” 我端详着这玉,同绝鹰涧的山洞中,师父摆在案几上的毫无二致。 “这玉……”我抬起头,正想询问她,却发现眼前除了池塘翠柳,九曲廊桥什么人影都没有。 “你在哪?”我高声问道,回答我的只有柳树上略微沙哑的蝉鸣。偌大的花园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是谁?”我仍不死心地高叫。 园中一片寂静,丛丛花圃,绿水奇石,亭台水榭……我茫然地在园中找寻着,却仿佛永远找不到尽头。 这究竟是何处? “渊儿,来啊。” 我回过头,她正站在水榭之中,隔着碧水冲我温柔地招着手。 “你……” 不等我问出口,她的身影便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又同时在另一处响起:“渊儿,你过来,过来啊。” 我攥紧了那块玉,死死地盯住站在花圃中的她,朗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渊儿……” 她轻柔的声音骤然在我脑后响起,我猛地一转身,冲天的火光顿时迷了我的双眼,我下意识抬手挡住——枪林箭雨,一片喊杀震天。 我仓皇地站在战场之间,茫然环顾四周,身着不同战甲的人纠缠厮杀在一处,刀光闪过,便削下半个头颅。那头颅滚落我的脚边,眼睛还在眨动,满眼的不甘和绝望。我蹲下身子,从怀里取出佛珠,双手合十,轻念一句“阿弥陀佛”后,缓缓为他合上双目。 慧空,这是劫。这是你的劫。 不知为何,师父圆寂前的这句话竟莫名回响在我脑海中。若这是劫,又岂会是我一个人的?以眼前这这般景象,只怕是这天下众生的劫难…… 我缓缓地走在鲜血横流的战场之间,没有人在意我,也没有人会伤到我,这只是一场无比巨大无比真实的幻境。我于其间不过一个过客。 我抬起了头,前方堆砌着众多的尸体和白骨,那女人仍旧站在骨堆之上,一身红衣,笑得倾国倾城:“渊儿,过来。” 我踟蹰不前,警惕地盯着那女人。 她,究竟是谁? “弟兄们!杀!”身后一声嘶吼令我不由回过头。一匹马扬颈嘶鸣,前蹄离地,马上坐着一名极为英武的年轻将军,他左手执缰,右手高举□□,狠狠向前一挥,“杀!” 三军喊杀声紧随其后,一时若地动山摇,令人热血。那将军意气风发,勇猛异常,一杆□□舞得密不透风,一连从马上挑下数名敌军。 我合掌立在一旁,心中将超度的经文念了千千万万道。 那将军浑然不曾察觉我,杀得愈加兴起,鲜血横飞,他□□上雪白的缨穗也被染成了血红色,待敌军攻势减缓,他才将□□背于身后喘息地看向我的方向。 他转过来的一刻,我站在那里竟挪不动半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轻声呢喃:“师父……” 他看了我一眼,平静如常,随后调转马头,狠狠一拍骏马,□□高举向着身后一众将士高喝:“不除胡虏,誓不还朝!弟兄们!杀!” “师父!” 话音未落,已是烟尘四起。我顾不得许多,向着他离去的方向拼命追去。或许是这震天的喊杀声淹了我的叫喊,他离我越来越远,纵使前方刀光剑影,也阻慢不了他半分的步伐。 “师父——” 我终究追不上他,只能站在他的身后拼尽全力叫着他。然后看见他骑着那匹骏马,逐渐消融进天边如血的残阳之中。浑然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慧空!慧空?” 一声声焦急的呼喊把我从这般噩梦中拽了出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心中却仍如乱麻一般。 我看向眼前的人,不免诧异万分:“师叔?” 他二人相视一眼,如释重负:“好好,可算醒了,可算是醒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我疑惑万分,环视四周,这是个布置得极为精致的房间,寻不见半分释家的影子,绝非庙宇禅房,这究竟是何处?我不得而知。 我支撑着想要坐起,便顿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疼痛。二位师叔见状连连上前数步,按着我的肩将我压倒床榻上道:“莫要乱动,躺着便好,不然这背后的伤口可又要裂开了。” 我还想说什么,没想到圆智师叔竟然先赶上前了一步,替我掖掖被角,随后做到了床榻边沿笑笑道:“你方才是梦见了什么?竟一个劲地唤着住持师兄。” “火、战场……”我仔细回忆了一番道,“还有师父!” “住持师兄?”圆智师叔问道。 “正是。”我沉吟片刻,皱紧眉头,细细回忆,“他骑在马上,英姿勃发,断断不是我昔日见到的模样——师叔你可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圆智师叔的脸色竟稍稍凝固了一下,紧接着恢复如常。他站起身来,从不知何时出了门又回来的圆音师叔手上接来药碗,轻轻吹凉,随后喂到我的嘴边道:“怕是你这几日辛劳做的噩梦罢了。来,趁热喝药罢,凉了就不好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十八】 我见了那碗散发着熟悉味道的乌黑汤药,顿时头疼不已。这药向来苦得人舌根发麻,我打小便怕,儿时师父不是拿蜜饯千哄万哄,便是板着脸硬逼我喝下去,每每想起便心有余悸。 我尴尬地皮笑肉不笑着道:“师、师叔……你看,咱、咱能不能不喝这药……” 二位师叔顿时板了脸,异口同声道:“不行。” 我见状一愣,从床上撑坐起来满心不乐意,看着那碗药汤直干咽唾沫。我盯了那药犹豫半晌,还是有些不死心:“真不行?” “不行!”他二人又道。 我无奈,只好伸出手打算去接过那药,谁料到圆智师叔往后避过道:“这可是住持师兄当初亲手给你配的药,能医你旧疾,你要是耍脾气洒了,那可不浪费了?” “我……”我顿时语噎。 圆智师叔笑得着实诡异,把汤匙往我面前一递:“来,师叔喂你。” 我忙往后挪了挪,连连摆手:“不敢劳烦二位师叔,我自己来便好自己来便好。” 这次不等圆智师叔开口,圆音师叔便上了前,手捧一盘蜜饯笑得比圆智师叔还要诡异三分:“慧空啊,还是让师叔们喂你吧,你看你伤的如此之重,师叔们心疼啊……” “……” 这这这……我更是尴尬得不得了,东张西望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师叔……我二十二了……” “二十二了?”圆智师叔看看圆音师叔,想了好一会,随后侧过头像是询问般地道,“距离上次喂你可有十年了?” “十一年了。”圆音师叔答。 “那可更得喂了。”圆智师叔这次回答得更加理所当然了,他将汤匙往我嘴边一送,笑得简直赛过了普门山四月的山花,“来,慧空,吃药。” 我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心知已然避之不过,只能勉强顺从地张嘴吃药。那药我自小吃到大,也不知里面是用什么药熬的,每一滴都苦到了心里,若不是这药对旧疾的确是疗效上佳,我当是见都不愿意见的。故而平素若非旧疾发作,我都对这药敬而远之。 一碗药吃尽,二位师叔也笑得颇为欣慰,圆音师叔更是上前将手捧的蜜饯往我嘴里塞,我有伤在身躲避难免不灵活,只能老老实实地将蜜饯含进口中,无奈地看着他俩。 我因嘴中有蜜饯,只能含糊不清地跟他们再次强调:“师叔,我二十二了。” 他二人神色不知为何微有黯然,似是呓语般同时道:“是啊,二十二了……” 圆智师叔抬起了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沉沉一叹:“慧空啊,长大了……” “师、师叔……” 我不知他二人为何会突然如此,只是这般模样,让我心里莫名忐忑。我想了想,这般话题还是及时打住为好,若再谈论下去,怕不知要出什么事。况且方才被他二人连连打断,我心中还藏着一事几次都来不及询问,见他二人在此时沉默,连忙问道:“师叔,离……安施主如何了?” 他二人相视一眼,脸色更沉了几分:“你问她做什么?” “师叔你莫管,我且问你,她如何了?”我见他二人这般模样,愈发焦急,莫非是我昏迷过去的时候,她出了什么事么? 我挣扎地凑向前,急切地想要听他们回答,可他俩两两相望,迟迟不吭一声。我急了,顾不得身上有伤,忙要下地,却被身后的伤口牵扯得一阵龇牙咧嘴。 这般举动倒把他二人弄得急了,圆智师叔扶住我的肩,将我按在床上:“你莫要乱了自己的方寸,她并无事,只是连着照顾你两日,今晨才去歇息罢了。” 圆音师叔放了手中的蜜饯盘,回到床榻前,停了半晌,方才犹豫不决地开口:“你二人……” 我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也约莫猜到了几分,赶紧双手合十:“二位师叔,弟子残躯全赖安施主舍命相救,还请师叔明鉴。” 圆智师叔眯了双眼,眸间闪过一丝极为危险的光芒:“哦?可是——” 他突然停住,将手中的药碗递还给圆音师叔,随后站起身走到我的侧方,轻轻敲打我背后的伤口,疼得我纵使额上炸出一阵阵冷汗,但仍然不敢动弹:“怎么看,都像是你在舍命罢?” “师叔……” 他二人沉默不语,紧紧盯住我,只盯得我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我二人寻见你们的时候,是在距离青平镇不远的林间,若我们当时再晚去一时半刻,怕是你便要随着地藏王菩萨去普度世间诸鬼了。”房内寂静良久之后,圆音师叔方才开口打破这般尴尬之境。 “你们究竟遭遇了何事,竟落得如此狼狈模样?”圆智师叔问道。 “这……说来话长……”我极是惭愧,低头合掌将前般诸事细说了一遍。 圆智师叔边听边皱了眉:“那你可知那些人究竟是何人?” “我猜约是平京来的人。” “哦?为何如此猜测?” 我下意识摸摸怀中,才猛然想起已是换过了衣裳,忙对圆音师叔道:“劳请师叔取我先前染血的僧袍来。” 圆音师叔点点头,转身取来那件血迹斑驳的僧袍,放到我的面前,我从中取出了那串佛珠还有那枚袖箭,递与了他二人。 圆智师叔接过袖箭仔细端详许久,忽然间脸色大变:“这!这怎么可能?” 我困惑不已:“怎么了?” 圆智师叔抬眼望了望我,神色极为凝重:“你可知这袖箭是何物?” 我摇头:“弟子不知。弟子最初猜测应是南疆来人,或许同安老将军全军覆没一事有关,但后来正是见了这支袖箭,才晓得是平京来人——莫非这袖箭是有什么玄机么?” 圆音师叔的脸色此时也是大变,严肃得全然不似他平常的模样:“你可知太后身侧有三千禁卫,名唤虎卫军?” “这个我自然知道,莫非这袖箭……” “这袖箭正是虎卫军中独一份的配置。虎卫军虽名为禁卫军,可实际上却是由禁卫和暗卫混编而成,而暗卫中,梅花袖箭更是必不可少的装备,梅花袖箭工艺复杂,上手也是极难……” “难道师叔的意思是说,那是太后派来的人?”我一时难以接受这般猜测。 两位师叔摇摇头,并不答话。 我不明白,若当真是太后派来的人,她是因何故要置我二人于死地?莫非她忘了同行两人中还有一人是她嫡亲的侄女? 更令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太后真有如此杀心,又为何要诓我下山去寻生死未卜的安老将军,而不早在普门寺之时便动手绝我二人性命?此处已离普门寺有千里之遥,这般距离,难道说太后并不怕其中出现什么差错和变故而令我二人侥幸逃生?又或者说……这当中其实根本另有隐情? “那毒……” “你们谈论的可是真的么?”不待我话说完,便听见门外传来安离玉独有的清丽声音,她站在门口,神色毅然,“那七人当真是太后派来?” 我三人合掌欠身,异口同声回道:“安施主。” 她紧紧盯住我,一字一句地问道:“当真是我姑母?”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许心虚,若说是太后,我断断是不相信的,可若说不是太后……这梅花袖箭又只有虎卫军独有…… 我三人互相望望,圆音师叔上前了一步道:“贫僧不敢妄下断言,只是这……梅花袖箭的确只属虎卫军……贫僧……” 安离玉轻蔑地看着圆音师叔,冷冷哼出一声,拂了袖子便往外冲去。我一时慌了神,生恐她做出什么傻事,跳下床便往外追去。 “离玉!”我冲出门外,攥住她的胳膊,瞧着她宛若星月的眉眼,一时忘了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若当真是太后,她在普门寺时就置你我于死地,又何须跑到这千里之外,岂不是多生变故?” 她望向我的双眼,看得极为仔细,许久之后,她忽而轻轻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恍然惊觉方才情急之下的称呼,顿时耳根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贫、贫僧……” 安离玉刹那便沉了脸,甩手将我挣脱,仰着脸一步一步地逼近我,轻声细语却又不容置疑:“我从来不相信那些人是我姑母派来的,即便她要杀我,也断断不会选择在此时!” 她乜斜了我身后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上,突然伸出手为我整整交领,然后细心抚平,剪水双瞳中眼波流转,声音轻柔:“你与那些人缠斗最久,自是能寻到些细节,平素回想些就好。如今当务之急,是要让你养好伤,你可莫要忘了,你在那林间答应过我什么。” 我愣在那里,心中紧张万分,早已不记得自己答应过她什么。 她见我这般模样,忽然间掩口笑得极是温婉:“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去南疆的,可不许食言。” “嗯……” 我依稀中想起那晚对她这般应答,更是浑身僵硬,难以挪动半步,结结巴巴更是不知如何回应得好。 她许是见我这般模样有些尴尬,于是不再说话,唇角轻轻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随后如我初见那般高傲地扬起下巴,转身离去。 我瞧着她的背影出神片刻,忽而想起房中被我丢下的师叔,一时间惊觉脊背寒凉。 慧空,你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我想起安离玉乜斜的那一眼,更是恍然大悟。我慢慢低头挪转身子,转向大门,随后双膝重重落在地上,压低声音,轻声道: “师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十九】 门前的两位师叔并不答话,周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纵使今日艳阳高照,暖意融融,也挡不住脊梁上缠绕着的,透入心底的阴寒。 他二人站在门前,沉默许久,而我跪在阶下,冷汗涔涔,猜不透他二人内心所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能听见他二人缓缓踱下台阶的声音,然后驻足在我身旁,仍旧保持着沉默。 “慧空啊……”圆智师叔长叹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慧空啊……” 我把头埋得更深,回道:“弟子在。” 圆智师叔不再说话,圆音师叔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缓缓将我搀扶起来问道:“你可还能想起什么?” 这般反应着实令我意外,我本以为他二人会提起那最该提起的事,却没料到问出口的却会是这般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什么?”我疑惑不解。 “便是袭击你们那几人。”圆智师叔接口道。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记得,为首的那人腕上有一枚极为精致的虎纹可算?” “虎纹?虎纹……”圆智师叔沉吟半晌,转过头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当真不曾认错?” “不曾认错,”我肯定地回答,“那虎纹我印象极深,见那虎纹之时,我觉得极为眼熟,胸口剧痛难忍——莫非是那虎纹有什么问题么?” 两位师叔相视一眼,随后摇摇头不再回答。 少停片刻,圆音师叔将我扶上台阶又问:“你说他们有七人,按你的武功应付他们应该不再话下,为何会伤成如此模样?” 我听他二人谈及此事,连忙合掌欠身:“弟子有愧,交战之时,旧疾发作,乱了章法,才落得了如此境地,也是弟子学艺不精,还请二位师叔责罚。” 圆音师叔轻笑,一手将我搀起:“说哪里话,你如今是普门寺的住持,说起责罚难道不该是你责罚我二人私自下山,又岂会变成了我们责罚你?” “师叔……” 我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圆音师叔笑着摆手打断,他道:“房中还有些药汤,你去吃了,那药对你根治你的旧疾有奇效,若下次再受的这般重的伤,可真是要吓死你的二位师叔的。” 我讪笑,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圆音师叔忽然拍拍我的肩,轻声道:“去吧。” 上了台阶,正欲进房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转过头,低声问道:“弟子想问二位师叔,那晚为何会寻到此处,救我二人性命?” 他二人相互望望,眸光深邃,笑得极富深意:“药凉了,快去吃吧。” 我见他们如此模样,心知再多言语也问不出什么,于是合了掌欠身后回到屋中,仍旧吃我那苦得心底去的汤药。 这汤药我一连吃了四五日,加之其他养伤解毒的汤药,苦得叫人直皱眉头,辩不出其他味道。圆音师叔见我这般模样,却是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端了蜜饯在一旁幽幽道:“口苦,总好过苦到心底。” 我总觉得他这话里藏了些什么,可没等我细细想明白,就听见外面不知何人通禀,安姑娘来了。 安姑娘来了? 我端着药碗紧张地看向圆音师叔,他正要紧不慢地端着蜜饯盘细细地择着,像是有些事情根本不曾发生过的一样。见他不说话,我也不便作声,外面的人也不继续通禀,一时之间气氛极为尴尬。 他把盘中的蜜饯择了许久,挑出来几个极好放在一旁,随后才微微抬起眼来,如同刚刚听见一般问我:“安姑娘来了?” 我避过他的目光,低低“嗯”了一声。 他神情微有不悦,压低了声道:“那便让她进来罢。” “师叔……这……”我犹豫着,不知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他择着蜜饯的手停住了片刻,随后侧过头,对着外头高声吩咐:“让她进来罢。” 我一听他这话顿时慌了神,将药丸赶紧放下,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裳:“师叔,这这这……” 他抬起头,眼睛微微眯起,十分危险地盯住我,轻声道:“你不是想见她吗?” “我……”我顿时语噎。正欲跪下谢罪,却见他提前伸手将我搀住,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她要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安离玉已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套俗家的衣冠。圆音师叔背对着她,毫无起身相迎的迹象,我见此情景,只得站起来合掌躬身对着安离玉道:“安施主请了。” 安离玉欠身向我还了一礼,然后又向圆音师叔行了一礼,低低叫了声:“大师。” 圆音师叔停了良久,才淡淡地应声,仍是十分不悦的口气。他将择好了的蜜饯放在桌上,眼神示意着药碗对我轻声嘱咐:“凉一会就喝了,晓得么?苦了就吃些蜜饯,切莫忘了。” 我合掌点头,不时扫过安离玉,只见她垂眸低眉地站在那里,浑然不在意圆音师叔这般表现。 师叔又交代了许多琐碎的小事,随后才慢悠悠地起身:“我先去了,你莫忘了照顾好自个,出家之人虽说有苦行之道,可你却是不适合的。” 许是我的错觉,他这话中似是将出家之人四字咬得重了些。等到圆音师叔离开,安离玉这才抬了头,向外张望,确信他的的确确离开之后,才奔上了前,一把拉住我的手急切地道:“慧空你可好些了?” 我一愣,耳根又烫了起来,连忙后退一步,将手从她手中生生抽出,合掌道:“贫僧承蒙施主挂怀,已然好多了。” 她见我这般举动,手僵在了半空中,只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将衣衫放到了一旁,问道:“你这几日究竟在梦中梦见了什么?竟一个劲地问着我是谁。” 我皱着眉头,很是仔细地想了想,却浑然不记得自己在梦中遭遇何事,只能不得已摇摇头。 “慧空你?”安离玉见我这般模样,关切地走上前了一步,仔细打量着我。 我见她进了一步,忙后退一步。她又进了一步,我又后退一步,双手合十,低头道了句“阿弥陀佛”。 安离玉见状,神色忽然凄楚不已,哑了声问道:“你就一定要这般同我生分么?” 我心中微微发紧,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闭口不言,合掌低眉。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嘲一笑:“原是我想多了——那日遭难,小女子承蒙大师相救,无以为报,只是……” 她抬眸,双眼直视我,话锋一转:“只是还请大师莫要忘了,那日林间应下我同我一起去南疆之约……” “贫僧定是不会忘。”我不待她说完,连忙接口。 她停了又停,才缓缓答道:“好。” 浓浓的药香萦绕满室,安离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那碗乌黑的汤药,走到桌边端起来细细嗅嗅,随后幽幽启口问道:“这药如此之苦,大师可愿意吃?” 不等我回答,她又似是轻声呢喃般道:“若是不愿意,就倒了罢,总好过这般日复一日地沉浸苦海之中。” 她极为小心将药放下,随后转身就要离去,我上前两步,张了张嘴本想叫住她,却感到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忽然停了下来,偏过头沉声道:“你的僧袍破了,补不起来了,圆智大师托我从城中的成衣坊里为你制了几件衣裳,你穿上试试,若是不合身只管同我说便是……” “这……”我本想道谢,但是她话中的有一处却让我极为在意,我问,“城中?” “你睡了数日,我等早从青平镇离开,现在已是在洛州城中落了脚。”她顿了顿,又道,“你早些歇着,后日我们便要启程了。” “去南疆,找我父亲。”她一连串地说着,连半分让我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她话音刚刚落下,便毫不犹豫地大踏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我站在房中,瞧着她的背影,心沉了下去。我本不愿这样对她,只是一想起自己早已遁入空门,尘缘断尽,四大皆空,便不得不反反复复唱诵经文,强敛心神,斩断思绪。 安离玉来找我的次日,圆智师叔也来了,极为平静地看了眼安离玉送来的衣裳,然后告诉我,明日便要启程。 我问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南疆途中,他紧紧盯了我好一会,才道:“我二人回程之际,路过迦楠香坊,本想取了伽楠香再上山,却无意同老匠人攀谈起来,得知你出了集镇,想着你自小不曾离开普门寺,心下担心你,便来寻了,谁料……” 他瞧我一眼,随后将安离玉底送来的衣裳摊开:“便遇上了在林间倒在血泊中的你——先试试这衣裳罢,若是不合身我再让人去制。” 我扫了扫那套衣裳,黑底红纹,虽尚未得见全貌,却也能窥见选这衣裳之人,品味不俗。圆智师叔这番言论看似说得很是清楚,但隐隐里,仍是有一环缺失,不是旁的,那老匠人送我出来时,为防万一,我是亲眼见着他重新进入香坊后,才策马离开,那他究竟是如何知道我离了集镇? 我并未拆穿圆智师叔的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抚过安离玉送来的冠服,布料极是舒服,择的冠也极为精致。 大梁崇尚佛教,即便寻常百姓家也常有剃发之人,若着了冠行于大路,也只是寻常之景。如此想来,说她心思缜密丝毫不为过。只是……太缜密了,乃至于我至今对她,对师父心存疑惑,都找不到半丝能够解答这一切的线索。 当然这其中,现在又多了两个人——圆智、圆音两位师叔。 我看着眼前的衣裳,开了口:“师叔,我不能穿。” 圆智师叔抬头,平静地问道:“为何?” 我照旧合掌:“弟子遁入空门,早已同俗家无半分瓜葛……” “怎么?”圆智师叔打断了我的话,神色阴冷,语气决绝,“你以为那僧袍,还能补得起来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二十】 启程的那日,我终究还是应着圆智师叔的话,换上了安离玉送来的那套冠服。她策马从我身后赶了上来,巧笑倩兮地看着我:“想不到堂堂普门寺住持,换上这身俗家衣衫,竟也是个翩翩儿郎。” 我的耳根又发了烫,正困顿于如何回话,却见圆智师叔也赶了上来,瞧了眼安离玉,极是随意地道:“怎么?难道我家慧空一袭□□的时候,便不俊俏了?” 安离玉那双剪水双瞳间眼波流转,笑得颇有深意道:“俊俏是俊俏,只可惜多了几分木讷,少了几分人情。” 谁料到这话出口,圆智师叔不但不恼,反而还极是赞成地抚掌大笑:“好好,说得好,说得精辟。” 我顿时噎住,抽搐着嘴角暗自腹诽,这究竟是谁家的师叔? 圆音师叔是最后催马上前的,他也听到了这番话,走在我的旁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我,淡淡笑着附和道:“安施主确有眼光,所言极是。” 我更愣了,圆智师叔性子爽朗如此说倒也罢了,可圆音师叔也跟着这般起哄到委实令人吃惊得很。 安离玉得了答复,笑得很是开怀,她驱着马凑近了我几分,抬眼俏皮地看着我,用十分笃定地口吻对我道:“如今你已是这般衣着,我若再叫你阿渊,你可还会拒绝?” 我双手下意识合十,却不料正正被圆智师叔从旁斜过来的一只手打落,他替我答道:“那是自然,若被旁人晓得一介比丘换了俗家装束行走市井,难保不会惹出什么风波。不若直接唤他俗名倒是干净,圆音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圆音师叔坐在马上不动如山,眼也不抬,低低地看着地面,轻声回应:“你说是便是罢。” 安离玉得了两位师叔准许,更是欢畅,张口便唤:“阿渊。” 我垂下头,不敢见她那张笑脸,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句。 谁知道她却出奇地开心,又叫了一句:“阿渊!” 我又应。 她又叫。 她叫一句,我应一句,她叫一句,我应一句。直应了数十声她方才罢休,见她不再唤我,我方才抬头看了看她,只见她脸泛红霞,双眸晶亮,像是得了什么宝贝般惊喜异常。 她道:“阿渊,我做梦都想这么叫你。” 我仓皇地避过她这般灼热的眼神,假装寻找着两位师叔,只是不知何时,他二人竟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没了法子,只能犹犹豫豫地开口:“施主……” 她有些气恼:“你忘了方才你圆智师叔的话了么?” 我一愣神,这才想起圆智师叔的嘱咐,只得握紧马缰,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对她的称呼。 她许是猜到了我这般模样,又凑过来几分,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地道:“小女子姓安,闺名离玉。大师你说该唤我什么?” 我想了又想,随后点点头,低声叫道:“安姑娘。” 这下似乎又是惹恼了她,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正准备开口却被我抢先一步:“圆智圆音师叔本是双生子,样貌一般无二,你又是如何认出他们二人谁是圆智,谁是圆音?” 安离玉收了怒气,神神秘秘地笑着指指耳侧:“自然是靠听。” “靠听?” “我曾言这世间之人皆是独一无二,纵使二位大师这般相貌神似的双生子,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差异,圆智师叔气息张扬不羁,而圆音师叔的气息则是沉稳内敛,在离玉耳中,他二人便是风格迥异的二人,断断不会混淆。” 我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般道理,我想了想,又问:“那那日大殿晚课之时,你又是如何知晓殿中他二人是双生子?” 安离玉摇摇头:“这个不难,凡是双生之子,气息总有相同之处,但只可意会,若要言传……便有些难处了。” “原来如此。”我道。 安离玉顿了顿,又道:“即便不是双生子,哪怕同父异母,同母异父之子都有相似,只是相似的或多或少罢了,但这两种分辨起来,较双生子要难上许多。” 我抬手正欲合掌称谢,却忽然反应过来,合掌改为拱手道:“受教了。” 安离玉突然笑得很是诡异深邃,她指指自己的胸口,低声地道:“小女子耳力非凡,大和尚可要当心了。” 我微有一愣神,仔细思索后骤然反应过来,难道说她……我撇过头,只觉耳根再次发烫,手扶上额头,只想拼命掩饰着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行行走走间,已不觉出了洛州城数十里,落在后面的两位师叔花了数个时辰才总算赶了上来。日头微有西偏,圆智师叔上了前,很是关切地打量了一番我问道:“你身子可还支撑得住?” 我笑笑:“多谢师叔关心,弟子已经大好了。” 圆音师叔在身后低咳了一声:“改。” “改?” 我疑惑不已。却听得安离玉在身侧接口:“多谢大师关心,小生已经大好了。” 不等我反应过来,只听得圆智师叔在一旁笑得极为畅快:“好好好,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安离玉在马上欠了欠身,很是乖巧道:“小女子谢大师夸奖。” 圆智师叔指指前方,问着安离玉道:“我见前方有个树林,你身子刚好,不若我们在其间稍作歇息再行赶路可好?” 安离玉扫了我一眼,仿着我的模样答道:“小生谢过大师,如此就依大师所言罢。” 安离玉这般模样,哄得圆智师叔很是高兴,直冲着她招呼着,要往前去。我颇为无奈,策马靠近圆音师叔,恹恹地指着自己道:“师叔,我是谁?” 圆音师叔抬眼淡淡看了我一下,仍旧垂眸波澜不惊地道:“慧空。” “那阿渊呢?” 圆音师叔冲着前方安离玉的背影努努嘴:“喏,那……” 他刚把话一答完,便驱马追了上去,直把我一人丢在了后面。 我无奈地看着他三人的背影连连摇头,果然,好师叔…… 这树林不算浓密,但也阴凉,确是个歇脚的好去处,安离玉下了马,很是随意地在林间闲逛着。圆智师叔从马背上取来包裹,席地而坐,将水袋连同干粮一同递与我,我正欲伸手接过,谁料到他却避了开来,随后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解他的意思,再欲接过,他又避开,只是举着手冲我扬了扬。我仍旧不解,再欲接过时,却不料圆智师叔彻底地收回了,很是无奈地看着我,然后冲我身后高喊一声:“丫头,你过来!” 我顿时明白圆智师叔前面所有的举动,一把夺过干粮和水袋,很是慌张地对着圆智师叔做着噤声的手势,万幸的是,当我回头看向安离玉的时候,她似是浑然未觉圆音师叔的呼喊。 圆音师叔十分不耐地看向我,不停地冲我扬着下巴,我无奈,只得转头看向圆音师叔,只见他淡淡地看着我,嘴角如往常一般噙着一抹永远去不掉的笑,很是轻微地冲我点点头。 见他二人出奇一致的模样,我也只得依言,捧了干粮水袋,一步三回头地向安离玉那厢挪去。 “安姑娘……”我唤她。 她并未理我,只是兀自地闭着眼睛,将头稍稍偏过。 我见她如此模样,心下暗生疑惑,又叫了一声:“安姑娘?” 她冲我摆摆手,示意着我噤声,我心中顿时一沉,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道:“难道说?” “他们来了……”安离玉睁开眼睛,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记犀利的破风声从身后袭来,我来不及细想,一把拉起安离玉闪身避过。 “又是暗器。”她冷哼一声,十分轻蔑地朗声道,“众位可还有点别的新招?” 来人不答话,只听得衣袂翻飞的声音穿梭在林间。 “几人?” “六人。”安离玉低声答。 远处的两位师叔也觉察到了不对劲,站起身来,严阵以待地抬头看向天空。 “过去。”我道。 安离玉点点头,正欲前行之际,便见林间突然闪身出三人,将我二人团团围住,执着雪亮的长剑向我二人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 我二人手无寸铁,唯有两块干粮和一个水袋。这般模样看上去很是让他们放心,一步一步逼得更加紧了。 “六人?” 我忽然问道。 “正是。”安离玉答道。 “不对劲。”我很是疑惑这样的一个问题,那日荒郊破庙之中便有了。 “怎么?” 我且行且退,压低了声音对安离玉道:“那日突袭之时,你说前方的林间也暗藏了埋伏,按道理来说应不止七人,可为何从河岸到荒庙,再到如今,由始至终只出现了七人?” “你是说?”安离玉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两拨。”我很肯定,“除非是两拨。” 话音刚刚落下,其中一名蒙了面的黑衣人已然举剑刺来,刀口泛着的幽蓝光芒,更甚那日在荒庙之中所见,若非那晚灯火昏暗看得不甚清明,便是这毒性又加重了数倍不止。 我将安离玉护在身后侧身避过道:“看来他们这次是铁了心地想取我二人的性命了。” 安离玉用眼神示意我看了一下不远处嘶鸣不已的马儿,她的剑还在上面不曾取下来,她压低了声音,在我身后轻轻地道:“那就要看他们取不取得了了。” 我闻言点头,正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圆智师叔的一声高喝: “慧空!接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我闻言抬头,只见圆智师叔已将藏锋剑抛到了半空中,旁边两名黑衣人见此状况,齐齐上前,便要去抢。 我纵身一跃,险险地抢在其中一名黑衣人前抢到了藏锋,但另一人却死死地握住了剑鞘,狠狠向我攻来,不给我半分喘息的机会。我紧握藏锋,将剑与剑鞘护在一处,接下那人的一招。 两位师叔此时也被人缠住,而安离玉在赤手空拳同人交战起来,我看着随时可能出鞘的藏锋,犹豫不决。 我心知,这戒一旦破了,可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正在此时,只听得安离玉在一旁高声地急急喊道:“阿渊!拔剑啊!” 那几名黑衣人闻听此言调转剑锋,便向我攻来,而同我僵持着的那人,那双眼中更添了几分杀气,恶狠狠的目光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渊儿,拔剑!” 圆智师叔也在一旁高喊。 此时那几名黑衣人的注意力已落到了我的身上,安离玉得了口喘息的机会,她迅速腾身而起,窜向马侧,将那把一直别在马鞍旁的长剑抽了出来,随后紧赶两步向我这边冲来。 她替我挡下其中一道斜刺过来的剑光,冷声骂道:“他数人皆是奔着你我性命而来,难道说你还要将他们平白放过?” 我不答,堪堪避过那人再度向我击出的一掌,掌风擦过我的耳畔,极为惊险。 安离玉急了,怒喝一声:“两位大师皆是手无寸铁,你若再如那晚荒庙之中徘徊犹豫,便是要将他二人陷入死地!” “我不能拔!”我无奈地反驳,“佛有五戒,不可杀……” “渊儿!”不等我话说完,圆智师叔便在一旁高声喝着打断了我,“拔!” “阿渊,你究竟在怕什么?”安离玉质问着我。 我究竟在怕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 “师叔!”我再次挡下一击,对师叔高喝,“弟子已为求保命,而诛杀生灵,如今再要拔剑,恐怕就同佛门殊途了。” “慧空,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自你下山那日你便已经回不去了!”圆音师叔也急了,“天高地远,你何须惧哉!拔啊!” “渊儿!拔!” “慧空,你本非佛门弟子,何必理会那多清规戒律!” “阿渊!”正在我徘徊犹豫之际,与人缠斗中的安离玉突然高叫了我的名字,她在那数人围攻之下,连连后退,遥遥地隔着数人望着我。 她问我,你拔还是不拔? 就在我咬牙,打算下定决心之际,她忽然在一众杀手的围攻之下,松开了紧握住长剑的手,剑锋朝她刺去,而她的长剑却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幽幽回荡在林间。 “不!”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天崩地裂,难做他想,松开剑鞘,握住剑柄拼劲全力将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寒光从我眼前闪过,一声清脆的龙吟声,响彻了林间,安离玉脸上浮出一抹极为释然的微笑——藏锋出鞘…… 眼见那剑离安离玉越来越近,我显然已经追不上去,只能迫不得已将藏锋朝着那人的方向掷出,雪亮的剑光向着那人的后心刺去,然后贯穿胸膛,血液顺着刃口流淌。 他的身形定在那里,剑尖距离安离玉的喉头不过寸许,幽蓝的剑刃令我心惊肉跳。万幸的是他再也无法往前一分一毫。 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揪起来,好在安离玉反应极为迅速,下一瞬,便将地上的长剑踢了起来,就势横扫过旁边两人。 那人的身体倒在了地上,而同我争抢藏锋的另一人也愣在那里,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惊愕的目光,仿佛不敢相信我会真的拔剑杀人。他的手中仍握着剑鞘,愣神片刻后,迅速反应过来,飞身冲向我的方向,两手交叉插入腰间,拔出之时连带着数枚寒光同时朝我袭来。 我心下一惊,愣在那里,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人当胸而过的藏锋剑。 到底还是杀人了么? 到底还是破戒了么? 可我若不破,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安离玉在我眼前被那人那剑夺取性命么? 我连退数步避过寒光,看向安离玉的方向,徘徊不定。 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当真回不了头了么? 师叔那句,慧空你本非我佛门弟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究竟隐藏了什么? 究竟隐藏了什么! 那一刹那,我胸中气忿难忍,眼见着面前这人数道寒光越逼越紧,心中顿起杀心,侧身闪避过最后一道寒光,抬手直朝那人咽喉袭去。 或许是我先前在荒庙中,于喉头处收手太多次,他竟然明知我已破了杀戒,却仍旧只是极为装模作样地避了一下,紧接便有恃无恐地冲上前,手中的短匕无情地朝我喉头刺来。 是笃定了我仍会被心魔所扰么? 可是他错了。 我身形往后一倒,连连退后,手扶上胸口,自那日给两位师叔看了袖箭之后,我仍旧将它收入了怀中,如今它还极好地躺在怀里,冰凉的箭矢划过我的指尖,令我有些细微的颤抖,说不清究竟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就来罢。 我停了步伐,压低身形猛然朝那人冲去,猝不及防间,我同他擦身而过,随后同时止了步伐,定格在交错的那一瞬。 袖箭染血,一滴一滴的血液从箭矢尖滴落,温暖而又粘稠的感觉在指缝之间蔓延,很是熟悉,很是温暖,很是柔和。 此时的林间似乎是极为安静,刀剑相击的声音突然消散,而我在思考着一件事。 若是杀一人是破戒,那么,杀一百人又何尝不是? 若是破了一次戒,那么,破十次,破百次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 若能救良善一人,纵使破戒杀人又有何妨? 只要…… 这人能在我身侧,仍旧巧笑倩兮,仍旧美目盼兮,便足够了。 我向着安离玉的方向纵身上前,从那人身上拔出藏锋,血液飞溅,溅了整个袖口,藏入黑底之中,浑然不见。 我冲到她的面前,藏锋格挡下致命一击,一如那晚她在荒庙中为我挡下致命一击一般。 我道:“离玉,我来了。” 我听见她在我身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很是好听,她道:“来得正好,不晚。” 藏锋的寒芒刺我眼睛一阵阵发痛,我摆下攻击的姿势,低声吩咐:“剑握紧了,可不要再松了。” 她的笑声悦耳,同我项背相抵,沉稳异常:“那就看你的剑还松不松了。” 话音刚落,就见围攻的剩下两人举剑刺来,我二人迅速分开,各挡一边。与我缠斗的那人像是拼命一般,笔直向我逼来,目露凶光——那双眼睛我认得,正是荒庙中为首的那人。 他顶住我的攻势,舍了命将我逼得连连后退:“大师当真修得一手的好佛,杀起人来竟如此利落。” 我冷笑:“阁下谬赞,贫僧身后那刀,阁下也劈得极为利落。” 他退开两步,停了一瞬随后紧接着再次进攻,剑花舞得密不透风,腕上的虎纹若隐若现:“大师过奖,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哪比得上大师这般用惯了刀剑的。” 他一边向我进攻,一边冷嘲热讽。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问道。 他侧了身避过我刺向他胸口的一剑,随后发出一声轻哼,极为轻蔑地答道:“不信佛的人。” 我心知,再问不出他什么,索性不再言语,仍旧同他纠缠。余光扫过安离玉和师叔两厢,他们与剩下三人缠斗得也是十分稳当,我放了心,敛回心神专心对付他一人。 却不料这般小动作也被他放入了眼中,他轻笑:“看来小人并不足以让大师上心,大师如今还有闲心关注皇后娘娘,倒真是叫小人佩服得紧。” “身为一个刺客如此多话,也叫贫僧佩服得紧。”我嘲讽了一句,“陛下占察问天尚未结果,何来皇后?” “大师心中自然有数,何必我多说。” 他轻微地喘息,格住剑锋咬牙切齿地回道。 不知是否他这句话,激起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的剑法出现了些许破绽,他趁此机会,电光火石间连连发出数十招,我赶忙跃起避过剑锋,只见攻势由猛变颓之际,我方才借势反攻,直逼得他匆忙回防招架。 来来往往数十招,他已然现出疲态,退后数步,恨恨扯了面巾,极是阴狠地叹息:“我为何当初就没杀了你?” 我不解其意,干脆不答,调整着气息,紧紧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若不停下来,恐怕先停下来的便要是我了。方才这般动作,身后已有潮湿之感,想来是如此大动静下,伤口已经崩裂开来,若要再继续缠斗下去,这胜负恐怕就难料了。 他将剑抵在地上,撑住身体,似是有些玩味地看着我,喘着气道:“大师好武艺,小人斗胆相问,大师师从何人?” “自是家师。” “家师何人?” “普门禅寺先住持,圆觉法师。” “圆觉?”他偏头想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笑笑,“原来是他,倒也难怪。” “你认得家师?”我眯了眼看他看得更为仔细。 他摇摇头:“岂止认识?” 他将剑从地上抽出,重新握在手中,狠狠斜贯而下,打住后面的话头:“我兄弟七人自幼跟从主子,如今他三人已去,我等本当应昔日誓言,跟从而去,奈何如今家有妻小,若不取你头颅回去,昔年灭门之祸恐将重演。” 他停了又停,稳住气息,亮出那只纹有虎纹的手腕,饶有趣味地笑道:“那日我见你对我这黥面甚为在意,莫非你还晓得这虎纹的渊源?” “不知。”我淡淡答。 “你若要看,也不是不行,”他抬眸看向我,眼神甚为狠毒,“但是得先杀得了我。” 我蹙了眉头,暗暗将藏锋握紧了几分。 他将剑抬起,重新指向我的眉心,冷冷道:“小师傅,接剑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话音未落,他便压低了身子,提剑冲了过来,此番招式虽然比先前更为凶猛异常,但是可以看出,这招式已然明显发虚,显然已是筋疲力竭。 他剑法快得异常,只见光影而难见剑锋,分明是拼了一身本事,执意取我性命而来。 我不加细想,上前同他交上了锋。 他不提那虎纹还自罢了,他一提那虎纹,我便难以遏制胸中一探究竟的欲望。彼时我虽不记得那日旧疾发作时究竟看到了什么景象,但却隐隐有种感觉,这虎纹定是其中关窍之一。 林间泥土混合树叶的清香拂面而来,捎带着一丝丝血腥的味道,令人不由得莫名兴奋,莫名冲动。即便此时我二人攻势皆已到了强弩之末,可我胸中仍旧不可避免地激动,就连握剑的手也好像有些微微的颤抖。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这般搏命的杀戮,比跪在佛前潜心问道,要让人迷恋许多。 我本想压制这般可怖的念头,可心中却也明白,若是不除了他以及这一众人等,安离玉同师叔,自然还会遭遇此等生死关头。既然我已造杀业,又岂能让安离玉同师叔们再步后尘。既然我已手染鲜血,步入地狱,又何必连累他三人再堕无间——如此只好,将这染血之事揽于我一人之身,纵使恶鬼三千,我有何惧哉? 方才刹那犹豫,已然露出许多破绽,他愈攻愈猛,将我所剩无几的体力消耗的更加厉害。若非刀伤尚未痊愈,我岂会落得如此境地?只是如今,我心知,这般状态要想胜他强攻自然不行,唯有借他这般求胜心切,取个巧。 主意打定,我虚晃一招,卖了个破绽与他,果不其然,他这般拼命想要取我性命自然不会放过这般绝好的机会。见他入了套,我不加犹豫,寻了他的破绽处,直将藏锋向他胸口逼去。 他毫无回防的迹象,剑光仍旧笔直朝我要害刺过来。 他既是拼了一身性命,我又何尝不是?我亦索性不加回防,眼见两道寒凉的剑光从我眼前闪过,那道幽蓝的光似是极为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紧接着一阵入肉的声音划过我的耳,林间的血腥气骤然浓烈了几分。 我的喉头萦绕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冰凉,那柄剑的剑尖正虚虚地贴在上头,若再前进一分便能绝了我的性命,只是如今……却再也无法向前移动一丝半毫。他站在我的面前,突然间笑了,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 我喘息着看向他,身子竟有些难以控制地颤抖着。 “你赢了。”他道。 是的,我赢了。 藏锋洞穿了他的胸膛,他的剑落在了地上,伴随一声脆响回荡林间。他已然站立不稳,手扶上了穿过胸口的藏锋,直直地盯住我。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的眼中竟不再有杀气,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难以形容的柔情,他看向我,咽下一口血沫,苦笑地对我摇摇头,轻声道:“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我愣在那里,看着他一点一点艰难地倒退着,一点一点直至彻底脱离了藏锋。 汗珠从他额头滚滚而下,胸口的鲜血汩汩地向外涌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子也愈发的低了下去。 他抬起头,张口无力地呼吸着,随后骤然跪倒在了地上,捂着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胸口,朝我无奈一笑:“我终究、还是死在你了的手上。” 那一刻,我愣住了,看着他的身躯缓缓地向后倒去。 “你是谁?” 我问道。 他半睁着眼睛,茫茫然看向被树叶遮蔽了一半的天空,再也无法回答我。 “你是谁!” 我咆哮着冲了过去,用藏锋划过他的护腕。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些秘密一定隐藏在那枚虎纹之中,可当我挑开他的护腕时,一个新鲜的灼烧伤口映入我的眼帘——原来的虎纹已经被毁掉。 你究竟想要隐藏什么? 你们究竟要想隐藏什么? 我看着他半睁的双眼,胸中心绪若八月钱塘潮般涌来。我盯住安离玉的方向,又盯住两位师叔的方向,一种从未有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冲动向我袭来。 我想杀人。 我渴望见到鲜血。 我想…… 知道一切。 我牢牢握住藏锋,站起身来,剑尖划过地上的石块,伴随着火花发出细微的响声。我再难控制自己,仿佛有什么一直以来压抑的东西在胸口迸发。 刺耳的刀剑声响起,我猛力挑开黑衣人同安离玉缠斗的剑,拼劲全力将他逼得连连后退,藏锋横在胸前,两剑相抵,我二人距离竟是如此之近,近到我甚至能从他的双瞳中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眸中闪过的慌乱被我捕捉,我狠狠地继续紧逼:“说!什么人!” 他很快恢复若常,后退两步支撑住身体,抵住我的推进,冷冷道:“杀你的人。” 杀我的人?我冷笑,怕是还不曾在这世上活过一遭。 我松开了他,撤了两步,轻蔑地道:“来啊。” 许是我这般态度惹怒了他,他握剑的手分明已是青筋暴起,不待我开口,便带着一道劲风朝我猛扑而来。 我侧身避过他这一道极猛的攻势,迅速横过藏锋直取他的喉头,寒光闪过,滚烫的血液顿时溅上我的手腕,温暖而又熟悉。他或许并不曾料到我会用这般打法,想要护住咽喉的手悬在回程的半空中,随后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阿渊……”我听见安离玉在身后唤着我,声音竟隐约有些颤抖。 是我的错觉吗? 我侧过头,余光淡淡地扫过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向两位师叔奔去。 “阿渊!”安离玉在后面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回头吗? 只可惜——回不了了。 安离玉的那声惊呼已然分了两位师叔的心,他们齐齐看向我,浑然未觉那两名黑衣人的剑光正朝他们袭去。 情急之下,我执起藏锋,向其中一人的后背掷去,我听不见声音,但他高举的长剑已经停在空中,再也无法落下。藏锋钉在他的后背,比最初那人钉得还要牢,还要深。 我移转身形,伸手直朝另一人的咽喉袭去。 “渊儿!住手!” 圆智师叔在背后惊呼。 晚了。 血刺激着我,我甚至都能感到自己已经接近疯狂。 “你们究竟是谁?” 我紧咬牙关,单手扼住他的咽喉,推动他连连倒退直至将他抵在树干上,随后才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挤出这话问道。 他喉中发出咔咔的声音,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住我:“大师以为呢?” “说!” 我更用力了几分,咆哮道。 “虎纹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慧空!住手!”圆音师叔在我身后厉声喝道。 我冷冷横过他一眼,丝毫不动,反而手中再次施上几分力气:“你们要杀的人究竟是安离玉,还是我?” 他轻蔑一笑,很是冷淡:“大师看出来了吗?我们要取的的确是大师的性命。” “为什么?” 他咳嗽数声,手扶上我的手腕,像是想要挣脱的样子,半闭着眼睛再不开口。 “说!” “慧空!” “渊儿!” 两位师叔的声音同时在我身后响起。 “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还不收手吗?” 我嗤笑,将手中那人死死抵住,他双脚已是微微离地:“藏锋出鞘,岂有不饮足鲜血再归鞘的道理。” “慧空!”圆音师叔的声音严厉了几分,“你疯了。” “托师叔的福,弟子的确是疯了,”我冷冷斜视了圆音师叔一眼,重新盯向那人,“弟子只是心有疑惑不得解脱罢了。” “你!”圆音师叔更为恼怒,“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弟子只想求个答案,这群人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这般执意要取弟子的性命。” 那人微微睁眼,很是轻蔑地一笑,紧接着重新闭上,再不言语。 我心头懊恼至极,手上更是不断施力,他露在面巾外面的脸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我再问一次,那虎纹是什么意思?” 他紧闭双眼,不发一言。 我冷笑一声:“既然你不愿说,我自是有其他办法知晓,只是你……” 不等我说完下半句,只听得圆智圆音两位师叔在身后断喝一声:“慧空!” 我知道他们要说的是什么,无外乎饶他一命,无外乎就此收手,只是——太晚了…… 他脖颈间的骨骼在我掌中传来交错的感觉,我狠狠一扼,骨骼的脆响从我掌间发出,他的浑身顿时放松下来,头偏过一边,再无生机。 “你……” 见六人已经气绝,我周身顿时放松下来,低头扫视初初换上的那身衣裳,如今已是染遍了血迹,一时间,神志竟不由有些惶然。我蹲了下去,伸出有些细微颤抖的手,解开那人的护腕——仍是一处新鲜的灼伤,原本虎纹的位置只能隐约看见些许青色的边缘。 一股无名火顿起胸中:“师叔,慧空求解。” 我转头看向两位师叔,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他二人眉头深锁,静静地看着尸身不答一句。 我起了身,奔向另外几人,极快地解开他们的护腕——一个……两个……三个……无一例外,虎纹的位置全部被灼伤所取代。 我气结,但更多的却是不解,他们究竟想要隐藏什么?这虎纹又到底有什么样的玄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师叔,弟子求解。”当我猛然站起,转过身时,正正对上握在圆音师叔手中,直指我喉头的藏锋。 “慧空,”他的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眼中尽是愤怒。 我愣在那里,一瞬间不知如何动弹。安离玉冲上了前,扶住圆音师叔握剑的手,一脸担忧地看向我。声音极低地唤道:“大师……” 圆音师叔狠狠地横过她一眼,剑尖向我更加紧逼了一分。剑尖刺在喉头之上,有些刺痒也有些疼,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蜿蜒而下。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圆音师叔咬牙切齿地质问着我。 我不知如何作答,听到这句话时,我心中原先紧绷的一根弦仿佛骤然断掉,力气也泄了不少。 我做了什么? 那一刻,我有些茫然。 “圆音,住手。”圆智师叔在他身后冷冷地低喝了一句。 圆音师叔迟疑了片刻,握剑的手细微地颤抖着,但最终还是不曾放下:“你看看!你看看这林间!看看这四周!” 我从未见过圆音师叔这般暴怒的模样,自小他给我的印象便是温文尔雅,即便犯下再大的过错,他也未曾像今日这般怒斥我,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失态。 我低了头,十分心虚地扫视周遭,原本青翠如画的林间,躺着六名黑衣人的尸首,鲜血沾染青草,竟让我不由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张张嘴,干咽几下唾沫,忽然有些没来由的害怕:“这、这是……” 圆音师叔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却让我如芒在背,我只知方才一时怒气冲天,直至方才回过神时,才惊觉自己竟然痛下了如此杀手。我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圆音师叔的面前:“师叔……” “六条人命,你可连眼都没眨一下。”圆音师叔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细细的颤抖中我还能听出那拼命压制着的愤怒。 “大师!阿渊如此,也只是为了救我等性命!”安离玉紧挨着我跪下,扬起头替我争辩。 “你闭嘴!” 藏锋伴随着圆音师叔的怒斥瞬间对准了安离玉的眉心。 我顿时慌了神,赶忙伸出手将安离玉挡在身后:“这皆是弟子一人之错,怪不得安……安施主。” 其实我心中明白,方才虽的确有过救人的念想,但后来更多占据心头的,却是无尽的杀戮。 圆音师叔恨恨地将藏锋转向了我,满面通红生生说不出一句话。 “圆音,住手。”圆智师叔从身后死死钳住圆音师叔的手,很是缓慢地逼着圆音师叔将藏锋一点点地松开。 圆智师叔收了剑,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渊儿没有做错。” 我一愣,圆音师叔更是一愣,愤愤地指向我:“大哥!他!” 圆智师叔更加淡漠地开口:“方才那般情景,他若不如此,难道要叫那些人将我等送上黄泉才肯罢休吗?” 圆音师叔瞪着我,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可回过头时,对上圆智师叔平静异常的面孔,只得恨恨地一拂袖,转身离去。 我从未听过圆音师叔这般称呼圆智师叔,原先在普门寺时,他二人也不过以师兄弟互称,我猜方才那片刻,圆音师叔当真是气到了极致。 圆智师叔将我搀起来,又把藏锋重新递回我的手中,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叹息道:“渊儿大了,该拿起这个了。” 我不解其意,双手恭敬地接回藏锋,不知所措。圆智师叔转身欲走,行不过几步,脚步却忽然顿住,侧过头来,轻轻地嘱咐着:“回头将超度的经文,诵念千遍罢。” 话音未落,他便跃起身形向远处的圆音师叔追去。 我将藏锋隐在肘后,合掌躬身:“弟子遵命。” 安离玉见师叔离去,这才缓缓地站了起来,轻整衣裙,随后蹙着眉头看向我,声音极是胆怯:“阿渊,方才你当真让我害怕……” “我……”我胸中一紧,全然不知如何答复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从一旁捡起藏锋的剑鞘,递向我,然后扶住我的手将藏锋轻轻归鞘后,这才抬眸看向我:“可我知道,你方才所做的却也是最好的选择。” 我惊讶于她这句话,不由抬头,堪堪对上她宛若秋水一般的双眸,柔情滟滟,顿时让我安心不少,我本欲感谢,却发现,千言万语,不敌相视了然一笑。 两位师叔去了许久才回来,此时我同安离玉已将尸身查验清楚,行囊也俱已打点完毕,只可惜,在这一众尸身上,我们并未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一得到的,只有六套梅花袖箭。 圆智师叔面色若常,唯有圆音师叔走过我的身旁时,停了停,神色极为凝重地扫了我一眼,随后跨上马,往林子外头也不回地走去。 我心知圆音师叔仍在气头上,此时若去恐怕只会让他更为恼怒,于是只得按捺性子,看了眼身旁的安离玉,紧随其后跨上了马。 此去南疆已是不远,往南再行上数日便能进入南疆边界。南疆素来同大梁不睦,连年都有征战,自先皇永平帝,再到如今隆昌帝,前后大规模的南伐便有十五次之多,每年拨往镇南军中的粮饷,往往要占战争预算的一半以上,而另一半,则被拨往北方进攻柔然的军队。 可惜的是,南疆地势复杂,易守难攻,虽能小胜,却始终难以攻克全境。而如今镇守南疆的,便是安离玉的父亲,大梁的平南大将军——安靖远。 安靖远戍边二十余载,护南疆安定,功不可没。据说二十多年前,他也曾与身为宁远侯的定北大将军萧穆言共伐北漠柔然,时称帝国双璧,若非后来萧穆言病逝军中,怕是如今的北漠也不会成为大梁一患。 昔日师父同我提起这般往事时,总是抚着藏锋摇头叹息,模样很是无奈。 自从永平二十一年初萧穆言病逝之后,永平帝一道旨意便把安靖远从战线紧急的柔然,调到了南疆,这一调便是十四年。师父提及此事时十分怅然,他总是说,若当初安靖远不从柔然调离,只怕如今的柔然便会成为大梁版图的一部分。 我曾问过师父,既然如此,当初永平帝又为何要将安靖远南调?师父轻笑,将藏锋从剑鞘中拔了出来,指尖轻轻抚过藏锋锋利的刃口问道:“慧空,你会怕这柄剑么?” 彼时的我摇摇头,回答师父:“不怕。” 师父笑得更加深邃:“可他怕。” 我也曾问过师父为何,他抚着我的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一边笑一边说得极为风轻云淡:“总有一天,你也会怕的。” 可惜直到如今,我虽理解了永平帝为何远调安靖远,但是却始终弄不懂师父那风轻云淡的后半句话。 安靖远远调之后,永平帝允许他带着家眷戍卫边防,但唯独将安离玉留在了平京,据说是因为当年还是贵妃的太后娘娘膝下无子,对安离玉又视如己出,所以特特求了永平帝,将安离玉留在宫中,常伴左右。 其实早在安靖远远调之前,安离玉便已是平京皇宫的常客。永平帝后宫单薄,膝下唯有为数不多的几位皇子,安离玉的到来,令一直想要个公主的永平帝很是欢喜,故而对她宠爱异常,吃穿用度皆是按照公主的份额配置,更有特旨,准她同诸位皇子共赴学堂修文习武。 直到后来安靖远南调,安离玉便被永平帝更为名正言顺的接入了宫中抚养。 传说安靖远南调出发那日,永平帝带着最为疼爱的皇子去城门送别,临别之际,永平帝牵着安离玉的手走到小皇子的面前,当着安靖远的面问着安离玉:“可愿为儿妇?” 小皇子的反应以及安离玉的当时的作答,她并未再细细说下去,但据圆智师叔补充,这段天子聘女的问答,在那时节是成了平京城中的一段佳话的,安家也因此风头大盛,纵使安靖远远调边关,可在安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也不曾减弱半分。 但是这一切仍旧改变不了安离玉久别父母的事实,故而唯有每年安靖远回京述职之时,他们才能享受得来不易的天伦之乐。 安离玉提起这事的时候,神色微有黯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安靖远笃信佛法,所以每次回京述职之时都会带着家眷去往普门寺中凭吊故人,为昔年的同袍萧穆言敬上几炷清香。 自从宁远侯萧穆言死后,因膝下无子,又无旁支过继,侯爵之位便按照惯例收回到了永平帝的手中,昔年曾在平京城中叱咤一时的皇亲萧家也备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到了永平二十二年之后,也算是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只是如此结局,听起来难免令人心寒,但比起平京城中另一个盛极一时,最终却落得满门抄斩的楚氏家族来说,萧氏一族的结局已然是好了太多。 据说楚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自打楚家女儿入宫以后,便深得永平帝的宠爱,后宫三千再无颜色,唯有楚家一枝独秀。更有甚者,永平帝曾数次在朝堂之上,提及遣散后宫一事,彼时若非朝臣苦谏,怕只怕史官笔下的永平帝,便要被扣上一顶荒唐的帽子了。 遣散后宫不成,永平帝便连连下旨,将楚家女儿的位份一提再提,不过一年的功夫,便成了宸妃。其间也曾有御史不断上书谈及此事不妥,每每此时,永平帝很是无赖地拿出昔日里遣散后宫之事来堵百官的嘴,大抵的意思不过是要么认同遣散后宫,要么就提位份。 皇帝如此强硬,朝臣也不好再继续得寸进尺,只能任由永平帝做着相对来说并不足以撼动大局的选择。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楚家女儿在宸妃的位置上一待便是十年,倒不是永平帝不愿再晋她的位份,而是朝堂之中反对声委实过多了些。 每当永平帝提起立后一事之时,下站着的谏议大夫们便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拿着笏板满面通红地引经据典,一条条一道道地向永平帝陈述着专宠后宫的弊端,更有甚者,连前朝吕后乱政、贾氏祸国的事迹都搬了出来,整整喷了永平帝一脸的唾沫星子,直把永平帝气得操了刀就要往大殿上冲去。若非当时楚宸妃拦着,怕是谏议大夫当中总有那么几个要留名青史,其美名曰——被永平帝砍死的。 安离玉谈起这事的时候,不由得笑了,眼眸间似是有些期许,她说,一代帝王能做到如此,也是极为难得了。 正在永平帝为立后一事跟前朝一根筋的御史们拧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后宫传来了足以令永平帝占上上风的消息——楚宸妃有孕了。 于是永平帝一拍龙案,楚宸妃为后一事便就此定了下来。考虑到前朝御史大多年事较高,可能一时不能承受败下阵来的打击,永平帝很贴心地将楚宸妃为后的事情移到了皇子出生之后,天子一退再退,百官自然不可能再继续步步紧逼,于是这件事便就此告于了段落,宸妃为后一事便就此定了下来。 紧接着永平帝便下旨在距离平京八十里处的无名山上督造国寺,这便是后来的普门寺,而当年督造普门寺之人,便是宁远侯萧穆言。 大梁笃信佛法之风甚是浓厚,纵使永平帝和萧穆言也都不能免俗。佛寺建成之时,正逢小皇子降生,宸妃为后。举国同庆,永平帝更是龙颜大悦,命萧穆言于寻天下比丘云集于此,普门寺一夜之间成为国寺,规模宏大鲜有匹敌。 自此之后,萧穆言愈发沉迷佛法,若有得空之时,便常常钻进普门寺同人讲经论道,永平帝为此也曾在朝堂之上狠狠取笑了他一番。只是令我纳闷的却是,师父是自建寺伊始便在普门寺中立足,既然萧穆言如此常来常往,可为何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萧穆言此人,反而说得最多的,倒是安离玉的父亲安靖远。 我本想询问正说得兴起的安离玉,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出口,只能悻悻地将话噎了回去,重新安安静静地听安离玉提起更多的往事。 楚家没落的起因,源自永平二十一年泰山封禅的前夕。 永平帝再次在朝堂之上,同御史们因带不带楚后一同封禅之事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封密折打断了永平帝所有的争辩。密折上写的不是其他,正是密告楚家谋反一事。 古往今来,谋反二字从来都是帝王的软肋,哪怕只有一丝迹象,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查个水落石出,纵使这般过程中,要赔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甚至可能累及枕边之人……但在不曾得到心安的答案之前,帝王定是不会收手的。 即便大梁孝成永平帝的昭文皇后楚氏盛宠十八年,可终究也敌不过一纸密折。 九月,永平帝下旨彻查楚氏谋反一案,昔年盛宠不衰的楚皇后也被收去皇后印绶,连同小皇子一起幽禁离宫。 同年十一月,楚家罪名落实,满门抄斩,行刑当日,永平帝带着楚皇后和小皇子一同监刑,那日楚家一百余口魂归地府,血流成河。次月,楚皇后便因病离世,永平帝下旨复其皇后之位,上谥号“昭文”,并以皇后之礼归葬定陵。楚家一门荣耀,就此烟消云散。 安离玉提到最后时,神情郁郁,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仿佛眼前还能看见那般凄惨景象,于是合掌,轻诵“阿弥陀佛”。 这次圆智师叔并未打断我,只是策马上前行到我的旁边,幽幽叹道:“楚皇后闺名翎音,这本是个极好听的名字,只可惜楚家灭门之后,便再也不曾有人记得——慧空,你可记住了?” 我微有愣神,很快反应过来,答道:“弟子记住了。” 圆智师叔点点头,又问我:“数日前让你诵念的经文你可诵了?” 我答:“俱已诵齐。” 圆智师叔不再追问,转而扬起马鞭指向前方:“此去南疆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少时且记住,如今你是俗家装扮,万事定当谨慎而行,切莫露了马脚。” 我合掌称是,却突然反应过来,改作拱手礼节,改口称道:“小子明白。” 圆音师叔从我身旁行过,仍旧不发一言,也不见同我交谈,我有一腔悔意却无法向他道明,委实难安。 安离玉见圆智师叔交代完毕,便策马行至我身侧,我转头看向她,相顾无言,唯有长长一叹。 丹阳城是南疆最为边界的一座城镇,永平二十六年末尚属南疆,自二十七年一战之后,被大梁的镇南军攻下,并入大梁版图。但次年,也就是隆昌元年之时,朝中动乱,安靖远回援京师,被南疆趁虚而入,夺取丹阳城。自此之后的丹阳城便如生了魔咒一般,来来往往,时而地属南疆,时而地属大梁,很难有切实的归属,除此之外的其他城镇,却从未如此。 如今丹阳城暂属大梁,安靖远的镇南军正驻守于此。 我等一行四人,行至丹阳城下,圆智师叔提议,若四人同行未免太过打眼,不若分开行走,于是便命我同安离玉从丹阳城的北门而入,而他们则绕道去往西门。 丹阳城戒备森严,出入城门之人皆要严加盘查,我瞥见了安离玉一眼,她的神色十分紧张。自入丹阳城以来,眼见着街上巡逻的军士愈发地多了,来来往往,很是严密。 我心下一沉,这般景象到底是不是意味着那日普门寺大殿报来的消息是确实的?我未敢猜测,只故作平常,同安离玉一起在城中寻了一家名叫胡不归的客栈,准备投宿。 小二见了我二人,极是热情地迎上前来,熟络地道:“二位客官请往里请。” 我拱手道:“小二哥请了,我二人一路行来,见城中戒备森严,不知是……” 不等我话问完,小二便仔仔细细地将我二人打量一番后,看向安离玉笑道:“二位客官怕是从外乡来的罢,不晓得如今丹阳城中的战局也是自然的。” 他侧过身一面自前方带路,一面随意地道:“自旬月之前,丹阳一役之后,城中便是如此了。” “丹阳一役?”安离玉追上前一步,紧张地问道。 “正是,”小二继续道,“旬月之前,南疆攻城,守城的安大将军率军出击,听说中了伏击,自那战之后,城里便这般模样了……” 小二推开一扇客房的大门,将我二人请了进去,闲谈似地道:“大梁同南疆冲突不断,遭殃的便是咱这丹阳城的小老百姓,如今的丹阳城也不晓得到底是属大梁还是属南疆,只是,咱的日子还得过着——客官往里请,若有事只管唤我便是。” “那安大将军呢?”安离玉追问着。 “安大将军?”小二很奇怪安离玉的问话,稍有愣神之后,将布巾随意搭在肩上,笑道,“自然是在将军府了。” “我是问……”安离玉急了,眼见着扯了小二的袖子还打算继续追问,我忙上前一步,将她拦在身后,很是随意地笑道:“如此多谢小二哥了。” 小二虽奇怪安离玉的这般举动,可到底也没说什么,疑惑片刻之后,仍旧换上一副笑脸:“那您二位且歇着,前厅唤我便成。” 我点头,眼见他跨出门去,猛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这房只有一间。 我一时急了,伸手正欲叫住他,却被安离玉一下子拉住了胳膊:“是我急了。” 安离玉攥住我,一双眼眸凄凄地望向我,显然已是方寸大乱,我心一软,转身扶住她攥住我的手安慰道:“既然安大将军在将军府中,怕是并无大碍,只是……” 我不知如何继续讲下去,其实我心中隐约地有些明白,按丹阳城中如今的形势来看,这话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之嫌。只是我自普门寺伊始,便有这样的一个疑惑,安离玉究竟为何如此笃定安靖远不会身死? 战场之上,战局瞬息万变,若是单凭昔日战绩推断,显然并不可靠。况且传来的消息已是清晰言明,安靖远率军突进,全军覆没,再无值得怀疑的地方——难道说,安离玉的笃定,仅仅只是源于对父亲的信任? 安离玉见我踟蹰,低低叹息着,随后抬头转而强笑地看着我:“我没事。” 我点点头,拍拍她的手臂,回应一笑:“没事便好,明日我陪你去军营寻安大将军,你莫要焦心,许是我们多疑了也未可知。” 她很是乖巧地依言颔首,却在我转身出门之际,牵住我衣袖,双眉微蹙小声地道:“阿渊,留下来。” 我顿时僵住,徘徊许久仍不晓得该如何回应。 安离玉声音又低了几分,似是带了些许哀求:“你若去了,反倒惹人注目——阿渊,留下来……即便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 我于心不忍,沉默良久之后,轻声应下,转头道:“明日我去城中打听将军府在何处……” 安离玉摇头,紧攥我的袖口不肯放手:“以我父亲的性子,断断是不会在府中的——他若安好,那唯有一个地方是他待的……” “哪里?”我问。 “军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这一路行来,军营之中戒备极为森严,一众将士更是披挂在身,腰间也是整齐地束着白绢。如此情形之下,聪颖如安离玉,又怎可能看不出其间关窍? 她停了下来,声音中溢着些许笑意:“小时候,父亲常带我来军营,我知道中军帐在哪……阿渊,我没有走错的。” 我沉默着,看着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笑得极为灿烂,但却——泪流满面。 “离玉……” 我停在那里,任由她牢牢地攥着我的手,什么都做不了。 她打断了我,扶上我的手,很认真地看向我:“我父亲就在中军帐中,你可愿陪我见他?” 一旁的孙瑾走上来,低声轻轻唤她:“大小姐……” 我凝视着她不断涌出泪水的双眸,冲着孙瑾摆摆手,打断了他,然后向安离玉点点头,沉了声,肯定地回答:“我陪你。” 她笑了,可泪水也更加的不受控制,扑簌簌地淌了满面。 这一次她走得很慢,手上的气力却越来越大,仿佛害怕我下一刻就会逃离。我握住她的手腕,在她一脸惊愕中,将手抽了出来。 那一瞬,她的脸上泛起我从未见过的恐慌,直到我将她的手反握在自己手中时,她这般惊惶才缓缓褪去。 我道:“走罢。” 师父曾命我看过许多兵书,行军布阵,安营扎寨之法我也略有了解,进了军营许久,我也见了大致布局,约莫能猜出中军帐的位置,我领着安离玉向中军帐行去,她很听话地跟在我身后,不发一言。 其实,此时的我们心中都已明白,若无国丧,除非大将身死,否则不可能出现而今这般三军披麻的景象。 安离玉望着中军帐上悬挂着的白绢花,神色木然地对我低声道:“阿渊你知道吗?自小我便极为崇拜我的父亲,因为我知道,他是整个大梁的英雄,是令柔然人畏惧的不死战神,他的每一封战报,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家书……” “阿渊,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她转过头,看向我,眼泪静静地流着,声音平静得出奇,“我曾无数次地痛恨自己是女儿之身,它让我注定此生,不可能同我父亲一起站在战场之上,并肩杀敌。” 她停了很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其实我又何尝不羡慕安离玉,不必困于普门山中,不必困于经文之内,逍遥天下,我又何尝不痛恨自己,被重重戒律清规束缚,终其一生,只能侍奉佛主面前,纵使心中抱负万千,却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克制。 安离玉撇过头,挣脱我的手,向中军帐中走去,孙瑾上前,替她掀了帘子,极快地扫过我一眼后,紧跟着安离玉一同走了进去。 我站在外面,抬头看向军营上无比广袤无比湛蓝的天空——只可惜,这一切,我此生注定无法拥有…… 圆音师叔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收回目光看向他,他亦是看向了我,随后幽幽地叹道:“进去吧。” 数日以来,这是圆音师叔第一次同我说话,委实让我欣喜不已。我依言,跟在他二人之后也进了中军帐。 帐中设着灵堂,平南大将军安靖远之灵位便置在正中,安离玉跪在前头,沉默许久后才低低地问道:“我父亲呢?” 孙瑾看了看我,又看看两位师叔,十分为难地启口:“大将军他……尸骨无存……” 孙瑾说,那日安靖远率军同南疆军交战在丹阳城外六十里处的谷城山,南疆军不敌,很快溃败而走,安靖远仔细勘察局势之后,下令大军原地驻扎,自己则率领轻骑精锐进行突进。 一军主帅,亲自带兵突进敌腹,安靖远领兵数十载,不可能不知道这般决策风险究竟有多大,若是能胜也就罢了,可一旦失败,丢掉的很有可能不仅仅只是一个丹阳城,更有可能是整个镇南军曾经控制过的南疆领域。 孙瑾等一众将领也曾如此劝说过安靖远,若真要突进,也不必是安靖远亲自前往,但是安靖远并未理会众将劝告,仍然点齐三千精锐向南疆军溃败的方向追去。 安靖远带走的是镇南军中最顶级的精锐——丹阳铁骑,传说丹阳铁骑的前身是定北大将军萧穆言亲手训练的啸云骑,自萧穆言死后,啸云骑则立刻被重新整编,曾经叱咤北漠柔然,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啸云骑就此终结,成为历史。 后来安靖远戍边南疆,曾数次上奏永平帝,希望重整啸云骑,可要么石沉大海,要么便是被驳回,无一成功,直到隆昌元年,拓跋凛继位之初,曾经被整编进镇南军中的啸云骑旧部,才被安靖远单独选出,组成了如今的丹阳铁骑。 正是有了丹阳铁骑的存在,拓跋凛继位至今的五次南疆之战,皆获全胜,而北漠柔然的战役,却胜率堪忧。 安靖远往南疆溃逃的方向追了三日,其间遭遇过什么战役孙瑾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第二日之时,同前方的消息便断了,前方斥候探查,只说有战斗过的痕迹,可丹阳铁骑究竟在何处,却不曾追上。 到了第四日,斥候来报,在距离谷城山东面一百二十里的博望野发现了丹阳铁骑的踪迹,只不过——全军覆没。 孙瑾探查了周遭,皆有设伏的痕迹,丹阳铁骑威名远扬,如果正面冲突定然是毫无胜算的,唯有借博望野容易设伏的地形才能一举击败丹阳铁骑。 孙瑾在三千尸身中找了许久,是可惜战事激烈,大多尸骨已然残缺不全,面目全非,根本无法分辨究竟谁才是安靖远,唯有安靖远随身的护心镜和已经折断的□□,分散在博望野的东西两处。 安离玉听后,长久沉默不语,泪水渐渐止住,唯有拼命压制着的颤抖声线问着孙瑾:“护心镜呢?” 孙瑾犹豫了半晌,走到灵位之前,将安置在匣中的护心镜转手递与了安离玉。 我眼见着安离玉接过护心镜的手微微颤抖,随后克制着哭腔命令道:“都出去。” “出去!” 孙瑾叹了口气,朝我和师叔们挥挥手,四人互相招呼着掀帘而出。刚一出门,便见门外已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众兵士,神色凄楚地看向中军帐。这般情景似曾相识,当日师父圆寂之时,普门寺一众比丘亦是围聚一处,神情郁郁。 就在踏出帐外的一刻,帐中的安离玉突然爆发出极为哀恸的哭嚎声,撕心裂肺,闻者心痛,尤其令我揪心不已。这般啼哭,若刀剜在我心头,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一二。 圆智师叔看了我一眼,凑了过来低声道:“那时的你,也是如此罢。” 我低下头,并未否认。 一旁的圆音师叔一直垂眸不语,捻着念珠,平静异常。 而下站着的诸多将士,在安离玉这般哭声之下,铮铮铁骨男儿,竟也有不少抹起了眼泪。 圆智师叔压低了声音,远远避过孙瑾,问着我:“你当真不打算进去看看?” 我愕然他这般问题,赶忙掩饰:“弟、弟子……” “你当真不打算去?”他又追问了一遍。 我委实不知他葫芦中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只好兀自低头不答。 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那日我同圆音寻见你二人的时候,是在距离青平镇镇口并不远的地方,她背着你,一步一步挪到了镇口,也不知行了多久的路。” “你身后血淌了一地,是她撕下裙摆为你止血,”他顿了顿,撇头扫我一眼,继续道,“我二人路过之际,因天色昏暗不曾发现你们,正是她拼了一条性命拦在我二人马前,跪在路旁求我们救你……” “把你送去医馆那晚,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她都始终不离你床边,不眠不休,这一守便是三日三夜……” “那三日,药是她亲自采买,亲手熬制,亲口尝后才送与你吃……”圆智师叔仍旧若无其事地平静说着,直说得我坐立不安。 “直到你苏醒前的一两个时辰,她才……” 这次我不曾等圆智师叔的话音落下,转身掀帘进了中军帐中,临进之前,余光不慎瞟过一直在侧的圆音师叔,我似是觉得他原本捻动的佛珠骤然停了下来。 安离玉跪在地上,双手将护心镜捧在胸口,以头触底,长磕在安靖远的灵位之前,嚎啕不止。我蹲在她的身旁,抚着她的脊背,犹犹豫豫不敢开口安慰。 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无论怎样安慰都是没有用的。见她如今这般痛苦模样,而我却无能为力,心中便更是低落无奈。 她抬起了头,看向我一眼,双眼通红,唯有眼泪仍旧止不住。她这般模样怎能不让我揪心,可我纵使有心为她拭去泪水,终究于礼不和。 “有我……”我迟疑了半晌,才挤出这两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她看向我,忽然愣神,转而泪水涌得更加厉害,猝不及防间一手护着护心镜,一头扎入我的怀中。 我一时间呆愣在那里,曾记得那日普门寺中,她亦是如此,滚烫的眼泪浸湿我胸口的僧袍,一直淌到了我的心底,灼烧着那块未知的角落生疼生疼。 她的手也如那日一般,攥紧了我胸口的衣衫,只哭得声嘶力竭,纵使我有万语千言想对她说,却始终难以开口。 我徘徊不定,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下定决心,轻轻将她虚抱怀中,一声一声地安慰着:“别哭,有我,有阿渊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安离玉从中军帐中出来的时候,脚步虚浮,站立不稳。 孙瑾站在门外早已恭候多时,见她出来,连忙上前行礼:“大小姐,夫人已命末将备好车马,恭迎大小姐回府。” 闻听此言,安离玉一直黯淡的眸子微微闪过一丝的光亮,随后依言点头,怀抱着那块护心镜,跟随着孙瑾一同走向马车。 临上车前,她忽然转头对孙瑾道:“孙将军,家慈尚佛,可否两位大师过府,为家严超度一二?” 孙瑾踌躇半晌,最终点头应下。 安离玉又转头向我,声音极低甚至带了些恳求:“阿渊,可否劳请你护送两位大师过府?” 我亦是点头应下,不加思索。 将安离玉送上了马车,眼见着车马行远,孙瑾这才转过身,像是随意闲谈般看向我问道:“先生家中,可是有人信佛?” 我不曾料到他会如此询问,微有一愣,随后很快地反应过来,笑着向孙瑾行了个俗家礼节道:“将军明鉴,家父的确笃信佛教,自幼常带我入寺中礼佛,也曾让高僧为我剃发祈福……” 不等我话说完,孙瑾便笑答:“原来如此。” 这般说辞,自我离了洛州城,换上俗家衣衫那日便已经想好。虽说大梁的确有为子祈福而剃发的风俗,可到底也是平京周遭甚为浓厚,越往南行,这般风俗便愈发寡淡,南疆境内更是鲜有人闻,更有甚者,甚至认定剃发一事乃大逆之举。 我不知孙瑾过往,但看他如今这副了然的模样,若非平京生人,怕是与平京的渊源也不浅。 孙瑾并未继续追问下去,去往将军府的路上,也是十分谨慎地随行在安离玉的车驾之侧,不再理会我等。 我见他没有注意到我和师叔们,便策马行了过去,双手合了掌看向圆智师叔:“弟子有一事不解,烦请师叔赐教。” 圆智师叔抬眸看了看我道:“且问。” “弟子敢问,何为四大皆空。”我盯住他道。 这般问题并非我临时起意,而是自离了普门山,见了离寺的两位师叔之后方才有此疑问。暂且不提圆音师叔,单单圆智师叔的种种举动,早已令我生疑,更加之方才中军帐外,他提及的那般言论,那一字一句,分明都是在怂恿我去见安离玉。 但—— 这是为何? 纵使我离了普门寺,纵使我如今是一身俗家衣衫,纵使我……如今唤的是昔日的俗家名字,可我终究还是普门寺的住持,还是舍了俗家身遁入空门的一介比丘,还是大梁国寺中身担五百三十六条比丘性命的慧空…… 他瞥过我,随后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何故如此发问?” “弟子有疑。” “四大皆空?”他勒了马,停了下来,眼见着安离玉一行人走得愈发远了,才开口道,“渊儿我且问你,你当真愿舍一生侍奉佛祖?从此再不离普门禅寺?远别这无涯天地?” 我语噎,避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回答我。” “弟子……”我踟蹰万分,“弟子自幼出家,舍身佛门,自然……” “回答我!” “弟子——”我拖长了声音,有些颤抖,我自幼随师父遁入空门,修佛十四载,虽说理应心如止水,四大皆空,再不理尘世烦扰,一心侍奉佛主,可真当如今圆智师叔问起我这句话时,我竟从未觉得这般答案,如此难以出口。 “弟子——愿……”我不知师叔究竟意欲何为,只能颤着声线如此作答。 圆智师叔冷笑一声,毫不理会我的回答,双腿一夹马腹,往前方追去。圆音师叔紧随其后,路过身侧之时,颇有深意地看过我一眼,同样不理会我。 我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什么,只是一路之上,慢说圆音师叔不发一言,就连圆智师叔更是沉默得令人心中发慌。 到了将军府的门前,一行人站定,孙瑾也站在马车前面等候着安离玉的下车。但是不知何故,车中的安离玉迟迟没有动静,孙瑾有些急了,但又不便掀起帘子,只能站在车外提高声音道:“请大小姐下车。” 车中安离玉一声不吭,甚至让人觉得车中根本无人一般,孙瑾尴尬不已,求助般向我走来:“先生,这……” 我不得已,只能下马随了他来到车前:“安姑娘,下车罢……” 安离玉仍旧未曾回应,急得孙瑾几乎要冲上前掀开车帘,我伸手拦下了他,将车帘掀开,此时的安离玉正坐在车中,泪水静静淌下,满眼怨恨地看向我,那一瞬我竟是从未有过的心虚,赶忙放下帘子轻咳一声,半是掩饰着地道:“安姑娘,请下车。” 这次的安离玉在长久沉默之后总算下了车,她在车下站定,通红着双眼,泪流满面地望着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府中。 久闻安家夫人同安将军恩爱异常,当年也是自请随夫戍边,这段往事早在平京城中传为一段佳话。如今得见安家夫人,或许到底是经过无数风霜的人,她的情绪很明显要比安离玉平稳和冷静许多。 安离玉一进门,也顾不得旁人,手捧护心镜,一头扎入安夫人的怀中,痛哭流涕,倒现了几分闺阁女儿的模样。安夫人将她搂在怀中,细语温言安慰了许久这才慢慢止住她的泪水。 等到安离玉的情绪稳定之后,安夫人这才侧过了头,看向我:“这位是?” 我正欲回答,孰料安离玉竟抢先了一步:“赶马的。” 这句话正正将我尚未出口的回答噎了回去,呛得连咳了好几声。安夫人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而孙瑾则在一旁拼命忍住笑,直把脸憋得通红。 安夫人大抵也是明白了几分,继续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无名氏。”安离玉白了我一眼,抢先一步对安夫人道。 孙瑾连同周遭随侍的侍从脸憋得更加通红,着实令我尴尬不已。安夫人见状,转头嗔怪道:“离玉!” 安离玉撇撇嘴,满不在乎,我见此情形也只好躬身行礼,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小生鄙姓吴,单名一个渊字……” “渊?”安夫人礼节性地笑道,“这名字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人——方才孙副将已差人前来通禀,多谢吴公子此一路护送小女,大恩难谢,偏厅已备下饭食,只因亡夫新丧,茶饭粗陋,还望吴公子万望海涵。” 我本不擅长这些,只想推辞,却没料到安夫人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又紧接着问道:“不知吴公子现下在丹阳城中何处落脚?” 不等我回答,安离玉再次插了嘴:“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哪里有什么落脚之处。” 安夫人颇为生气,转头斥了一句:“离玉!” 但安离玉满不在乎,兀自地道:“母亲何须一门心思在他身上,我方才在军营中见了两位高僧,特特请了过来,想为父亲超度一二,母亲何不见见他二人?” 经安离玉这般提醒,孙瑾才骤然反应过来,忙将两位师叔请了上前,直称自己疏漏。两位师叔倒也不拘谨,相互见过礼之后,安夫人的眼中竟隐隐闪着泪光,颤着声夸着安离玉孝顺。 我不知安离玉究竟为何会是这般模样,低头退下,只是远远地观望着众人的一举一动。这般氛围之下,我委实觉得拘束,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做才好,安离玉偶有几次扫过我的方向,模样甚是冷淡。 安夫人同两位师叔说话之时,孙瑾慢慢地退了出去,我见状,久留更是不好,以我如今身份,同他们谈经论道着实怪异,只能跟着孙瑾一同退出。 孙瑾见我出来,轻笑一声:“尚未问过吴先生是从哪里来?又是如何同我家大小姐相遇?” 我瞥过他一眼,慎了慎答道:“自然是从来的地方来,到缘至之时遇见。” 孙瑾愣神,自嘲道:“先生看来受释家熏陶颇深,就连这话答得也这般深奥,倒让我等粗人实在难解。” 我淡淡一笑,不再接下他的话头。 孙瑾见我不搭理,也并未继续追问,深深看我一眼后,挥挥手招呼军士,吩咐了守门的管家,随后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往军营方向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眯了双眼,我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并非单纯的疑问,而他的想问的内容,也绝不仅仅是这样几个问题,他到底想要问什么?又或者说他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我不得而知。 距离孙瑾走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安夫人才同两位师叔从厅堂中走了出来,安夫人见了我,满面歉意,正要张口说些什么,我抢先了一步,打了个揖道:“小生方才想起在这丹阳城中还有些要事要办,恐怕得先向安夫人告辞了。” 安夫人有些着急:“怎么这就要走了?这……” 她徘徊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道:“不若请公子用过饭再走也不迟。” 我扫过安离玉又扫过两位师叔,微微一笑,再打一揖:“小生略有急事,委实不能留下,还请安夫人见谅,他日若能得空,再来拜访不迟。” 安夫人无奈,思量良久才最终应允。安离玉上前了一步,似是打算说些什么,可停了停又咽了回去,圆智师叔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仿佛我这般举动触了什么不该触的地方。 好在得了安夫人的应允,我离开之际,谁也不曾说些什么。当我跨马离开之时,我看着门前站着的将军府的一众人等,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师叔,看着安离玉,心骤然沉了下去,曾经被压下的无数疑问再次涌出。 南疆一路,委实太不寻常了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是夜,我回到客栈,对着烛光从怀中掏出念珠,借着并不明亮的烛火细细端详。 我还记得,当年师父将这串念珠赠予我的时候,是我十二岁的生辰,彼时的他拍着我的肩沉默不语。 我揣着这串念珠,在佛前诵经轻捻,转眼便是十年。 可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沾染上怎么也去不掉的血迹。我脱去俗家衣冠,坐在灯前,看着那块绛色斑点,心生茫然。 南疆一路行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叫我越发的迷茫,便是往日最为熟悉的师叔们,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眼前这串念珠大概是我从普门寺中带出的唯一一件不曾改变的东西了。 我将念珠紧紧握在掌心中,任由它膈得掌心生疼。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客官,有人找。” 我于丹阳城中无牵无挂,唯有将军府中尚有些许羁绊,只是值此夜深人静之时,又怎会来寻我?我心有疑惑,于是问道:“何人?” 一个似是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故人。” 我细想了很久也不曾忆起这声音究竟出自何人,犹豫良久,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开门。 门外没有小二,唯有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门外,斗篷笼了他全身,面容更是看不清楚。 “你是何人?”我问道。 “大师这么快就忘了我吗?”他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 我心下一紧,沉了声反问:“什么大师?” 他抬起了头,被风帽遮了一半的脸只能看出嘴角仰起的诡异弧度:“在下胸口那刀,大师刺得如此利落,又怎么会忘了在下呢?” 天空云彩散尽,明亮的月光洒落庭院之中,几可见物。那人将头仰了起来,正是林间被我夺去性命的黑衣人之首,我顿时惊愕不已,站在门口动弹不得。他敞开斗篷,胸口贯穿的那伤仍旧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强压心神问道。 “大师觉得呢?”他往前逼了一步,“大师要不要摸摸在下这伤口?可是冰得很,凉得很呐!” 浑身的战栗我已经抑制不住,明明他已经死了,死在我的剑下,死在我的眼前,可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他继续往前逼着,直逼得我连连后退:“大师啊,我兄弟六人,你可是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想想碧波中那两匹马……啧啧,大师果真修得一手好佛。” “闭嘴!”我低喝道,“闭嘴!” 他浑然不惧,仍旧怪笑着在房中游荡着。兀自地说道:“大师还记得吗?林间手上满满的鲜血,多温暖,多柔滑,远胜过平京城中最好的绸缎——大师,这‘缎子’可不比旁的,一染便是一世……” 我低下头,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双手,不知从何处来的血液不断地溢出指缝,淌了整整一手,滴在地面,溅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不……不!”我心慌意乱,“我没有,没有血,能洗掉……” 他看向我,忽然笑得肆意张狂,又带着几分挑衅:“没有人能洗掉,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人能做到!” 我不理会他,趁他仰天大笑之际,仓皇地夺门而出,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远。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我看着自己颤抖得不能自已的双手,黏腻的鲜血仍旧不断地滴落——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感到了害怕,我怕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也怕这个杀人不曾眨过眼的自己。 不。 不是像他说的。 这血。 能去掉。 能洗掉。 洗得干干净净。 不留一丝痕迹。 我冲向一旁的池塘,拼命在水中擦洗着双手,直擦得每一寸皮肤都火辣辣的疼痛起来。血水从手的周遭开始蔓延,越来越广越来越浓,我欣喜地将手收回,可谁料,手上的鲜血不但不曾淡去半分,反而愈来愈浓,愈来愈多。 我心生惶恐,亦有不甘,顾不得眼前已非清澈的池塘,直将手探入再次清洗,洗得速度越快,血水便越浓,直到原先的碧水池塘生生变成了一滩血池…… 可手…… 我将手收回,满手的鲜血仍旧从指缝间淌落,怎么也无法洗净,直教人无比绝望。 真的……再也洗不掉了。 我低下头,看向满池血水,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低头的一刹,我见到了水中的倒影,仍是那一袭俗家的衣衫,唯一不同的,便是多了那三千披散在肩的烦恼丝。他在水中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哪里还看得出昔日佛门的影子?哪里还能识得是昔日普门寺的住持? 如今,他不过是尘世中千千万万个人中的一个罢了。 见此情形,我浑身战栗,跪在池塘边,心仿佛被拧成了一个死结,绝望和茫然蔓延在我周遭。 我究竟是谁? 慧空?还是阿渊? 普门寺的住持?还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人? 我不知道了。 撕心裂肺的嚎啕将我惊醒,我猛然睁开双眼的时候,还在客栈之中,天已大亮。抬手抚过眼角,隐隐的有些许潮湿。 方才梦中种种景象,还环绕眼前,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仍是一片干净,不由如释重负,长长叹出一口气,将念珠合在掌心,轻呼佛号。 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诵念,想起梦中情景,我不由心下一沉,冷声问道:“谁?” 小二的声音在外响起:“客官,有人找。” “何人?” “这……”小二十分为难,“他不曾言明,小的也不知。” 我着了衣裳,细细思量,若是安大将军府或者师叔处来人,又岂会连姓名都不通传?可若不是他们,这丹阳城中,究竟还有谁认得我?难道说…… 会是孙瑾? 这样的念头很快打消。 开门之际,小二身侧站着的僮仆向我行了一礼,低头道:“我家主人有请先生城东清心茶坊一叙。” “你家主人是何人?” 他仍旧低头:“先生去了自然知晓。” “可我若不去呢?”我笑着问道。 他停了停,忽然抬头笑得十分纯真:“先生定是回去的。” “哦?” “先生难道就不想知道,那两句诗究竟暗藏怎样的玄机?” “诗?” 他再哂,眼底一片清亮,极慢地道:“何必佛门断生死,不若尘世笑浮生。” 我的笑顿时僵在脸上,这两句藏在绝鹰涧山洞里的诗句,从一个远在千里外的小小僮仆口中如此随意地说出来,不得不让人吃惊。 “这诗你从何处得来?”我面不改色,平静地问道。 他再次低头,仍旧一派谦卑的模样:“我家主人还在清心茶坊中静候先生,还请先生前往一叙。” 见他这般模样,我倒不由笑出了声。难怪之前他用如此笃定的口吻对我说,先生定是会去的。毕竟这般诗句一出,即便我不想去,也断断无了理由。 “如此看来,这一趟我是不得不走了。” “马匹已在客栈门外备好,还请先生随我来。”他侧过身,礼数十分周全。 往城东的一路上他几乎无话,言行十分谨慎,就连领我走的也皆是丹阳城的背街小路。他的这般举动,倒让我愈发好奇,所要去见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指尖抚过藏锋的剑鞘,很是冰冷。抬头所见的茶坊的匾额,“清心茶坊”四字笔力苍劲,气势磅礴,虽无署名,却又能看得出,这匾额若非出自名家,也绝非等闲之人能够书写。 僮仆见我站在坊前站立许久,躬身请道:“我家主人已在二楼雅间等候先生多时,先生请随我来。” 清心茶坊位于城东一处极为偏僻的地方,远离市井喧嚣,虽无繁华,却也别有一番风景。 茶坊之中,茶客并不少,三三两两相聚,或烹茶或抚琴,杂而不乱,很是和谐。观茶客衣着,也非寻常市井之人,大都风度翩翩然,若不是文人雅士,便是世家的公子。 如此想来在此候我之人,身份必不比寻常,至少在这丹阳城中,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上楼之时,阶梯口的两位守卫将我二人拦下,僮仆扫过我一眼,随后道:“还请先生将佩剑解下,再随我一同上楼。” 我纳闷:“解下佩剑?” “正是。” 守卫紧紧盯住藏锋,模样很是紧张。我思量了片刻,不解其意,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藏锋解下,随后交给了僮仆。 僮仆执了藏锋,也不交给守卫,只是点头示意过他们后,这才领着我上了楼,这般样子倒让我心生疑窦,也愈发好奇。 上了二楼,一应陈设皆与一楼大相径庭,雕栏秀美繁复,陈设典雅考究,比之堂下,不知精致了多少。站在其间更能一窥坊中全貌,楼下之人一举一动,尽皆收入眼中,委实不一般。 二楼的雅间按着天干的顺序排列,十扇大门紧闭,唯有茶香袅袅,他领着我来到了乙字号房前再次躬身:“先生请。” 推门而入,是一扇绘着丹阳城山水的秀丽屏风,山水恢弘不凡,恰映一轮凌空红日,不仅别出心裁,更是大气磅礴,大有一览江山的气魄。屏风之后人影绰绰,雾气氤氲,茶香四溢。僮仆转过屏风,走进里间,将藏锋高举头顶,低声通报着。 “来了?”里间的人传来一声急切低沉却又不失稳健的吩咐,“快请。” 僮仆领我转过屏风,乙字号房中正站着一位身材颀长,面容刚毅,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他见我入内,便迎上前来,笑得十分亲和。 “公子。”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心下已是明了,于是退后一步行礼道:“见过安大将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 他并不惊讶,反而带着几分料定我会如此回答的模样,笑得十分玩味:“何以见得?” 一路上,这僮仆一身家人装扮,倒也毫无破绽,让我起疑的却正是因为如此。他不言不语,所带的路也是偏僻小径,从客栈到茶坊,在戒备如此森严下的丹阳城中,所遇见之人仍几乎屈指可数,这般缜密的安排,断断不会出自寻常人之手,我料定,今日这条路定是来人事先勘察熟知方能如此。 其次便是他领我骑乘的马匹,这马匹高大威猛,精神抖擞,十分矫健,四肢强劲健硕,毛发光泽鲜亮,行家一看便能知道这马定是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大梁马匹管制极严,此等好马若非充入驿站做加急传报之用,便是留用军中,做了军马。身为僮仆竟能领着军马行走于丹阳城中,毫无顾忌,想来主人家定是在军中供事,而品级也绝对不会太低。 但让我确定下这个推断的,则是他放置在马侧的腰刀。本来如今的丹阳城中,佩刀出行已非罕见之事,但唯有他这把刀的刀柄,却不得不引我注目,不为旁的,只因他的刀柄上,所饰的流云纹路,我曾在师父的藏剑阁见过一次。 彼时师父抚着那柄带有流云纹路的长剑告诉我,这剑曾是已经覆没的啸云骑独一无二飞配置,而啸云骑则又是数月前全军覆没的丹阳铁骑的前身。 自丹阳铁骑弃剑用刀之后,唯有如此流云纹保留了下来,寻常人等只知这纹路是纹饰,却不知这却是丹阳铁骑彼此往来间最有力的凭证。 本不该存于人世的丹阳铁骑再现端倪,不由让我怀疑三千铁骑当真是全军覆没? 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推论,却正好源自安靖远本人。 撇去僮仆待他恭敬有礼不谈,他上前迎我之时,露出的虎口老茧,一眼便知,他定是个握惯了刀枪剑戟之人。而他腰间所佩的白玉剑钩,虽说仍旧精致,但却伤痕颇多,倒也正好映证了他久经沙场的事实。 能让丹阳铁骑如此恭敬的老将,除了安靖远,我委实再不知该斗胆猜测何人。况且,师父也曾对我说过,啸云骑众将士中更有一项不成文的约定——将军生,啸云驰;将军死,啸云逝。 而如今,丹阳铁骑仍在,那安靖远必定犹存于世间,也必定是站在我面前之人。 我将推论删去师父往昔言论,一一道与他听完之时,他微微一笑,很是欣慰地打量我:“看来圆觉确实为你倾尽了心血。” 听他谈起师父名号,我微有一愣:“将军,晚生不解将军之意。” 他横过我一眼,淡淡道:“我同你师父乃至交好友,又岂会不知你究竟何人?你既然一袭俗家衣衫入我丹阳城中,自然有你的道理——况且,有藏锋为凭,莫非你还要否认?” 我见他已经了然于胸,也不再相瞒,改俗家之礼为僧家礼节,躬身再拜:“如此是贫僧唐突了。” 也不知我这般举动究竟是何处不妥,抬头之时,他的面容极为不悦,但他却并不明言,转而从僮仆手中拿过藏锋,横在我的面前,缓缓抽出。 “这藏锋曾是你师父最为珍视之物之一,如今他将此剑转赠与你,想来已是待你寄予厚望。”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我,“你可知此剑来历?” 他在房中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兀自说道:“藏锋曾是昔年□□佩剑,□□便是佩着它打下的这大梁江山。江山渐稳之后,□□便将此剑赠予随他一同打下天下的晋国公,辗转之后,这才到了你师父的手中。” 他的后半段讲得极为潦草,既然是□□相赠,晋国公断然不可能将藏锋随意转赠,但又是如何辗转到了师父手中,他却绝口不提。难道说…… 不等我将思绪理顺,安靖远便已将藏锋归鞘,递还到我的面前:“藏锋若要出鞘,其锋芒必动天地,只是……不知执剑之人,最终会否让其出鞘,扰乱风云。” “我师父究竟是谁?”我并不接下藏锋,而是看着安靖远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着。 他停了片刻,忽然间释然一笑,仿佛我这般问话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放下藏锋,反打背手,回答得风轻云淡:“晋国公之子,宁远烈侯,前定北大将军,萧穆言。” 这短短的十八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在清心茶坊乙字号房中炸响。 “他……他……” “他不是早该死了吗?”他道,“萧穆言是死了,可圆觉却奉旨活在普门寺中。” “可传闻……” “可传闻中,萧穆言是死于永平二十一年,”他继续道,“我既能诈死,萧穆言又何尝不行。更何况……” “更何况?” “更何况萧穆言乃奉旨出家,外间流言早被先帝清理殆尽,你所听到的,当真会是真相么?” 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将军又为何诈死?安大小姐惦念将军,食不甘味,星夜兼程奔来丹阳,将军又为何……” “时机未到。”他坐到案几之后,举起茶碗示意我坐下,继续道,“况且我这般举措,也是为了她。” “她?”我疑惑不已。 安靖远执起茶壶将茶水斟入茶碗之中,茶水触碰碗壁发出轻响,此时的安靖远已非那个征伐南北,罕有败绩的大将军,而只是一个极为慈祥的父亲,他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又岂愿将女儿推向那般深渊?” 只是……若是单单为了安离玉而诈死,而弃镇守丹阳城十万镇南大军于不顾,甚至将三千丹阳铁骑陷入险境之中,这般理由,委实太过牵强。 “恐怕将军的理由,不止于此罢。” “何以见得?” “以将军宅心,断不会轻易弃丹阳城数十万将士百姓于不顾。” “若是你呢?”他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含笑反问我道,“一人与数十万人间,你会选择哪一方?” 我合掌欠身道:“贫僧选天下众生。” “那人若是安离玉呢?” 我微有一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贫僧选……” “选什么?”他逼了一句。 我犹豫良久,方才双手合十答着:“天下……众生……” 话音未落,他便抚掌大笑:“好好好,好一个贫僧,好一句天下众生——你可知另一个原因究竟是何?” 他这一阵笑着实诡异得很,我本以为这般回答会让他勃然大怒,却不料他眉目之中尽是欣赏之意,安离玉之于他来说,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我竟一时有些茫然。 他见我不答,却也不恼,犹自说着:“丹阳铁骑的赫赫威名,想来你师父也曾告诉过你,十战九胜向来不虚,只是近两年却败绩频传,预先的伏击部署,也早为人知……” “莫非……” “正是。” 据安靖远说,那日谷城山一役,南疆军的确是战败而走,但并非溃败,安靖远率丹阳铁骑一路追击过去之时,也曾身经大小十数余战,铁骑勇猛,这般小冲突自然不在话下,只可惜始终不曾追击到南疆主力。 直到第二日,在距离博望野东边六十里处,追踪一天一夜的丹阳铁骑总算找到了南疆溃败主力的踪迹。于是安靖远下令,在博望野设伏…… 听到此处之时,我豁然开朗,看来孙瑾当时在博望野寻找到的全军覆没的丹阳铁骑,定是被骑兵换了装的南疆主力。 只是…… 我突然想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孙瑾作为安靖远的副将,按理说这般部署不该隐瞒于他,难道…… “是孙瑾?” 安靖远停了停,看着我的双眼,随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我本想追问是何缘由让安靖远下定这般结论,却意识到他如今同我所讲的这些事情,本不是我一介僧侣该晓得的,那他为什么又要这般毫无顾忌的告诉我,甚至于与我在这清心茶坊中私下会面? 难道说——仅仅因为我是他故友萧穆言之徒不成? 安靖远像是看出了我的疑问,似是玩味地轻笑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我退后了一步:“这本不是贫僧该深究的……” “可我若说是,你又当如何?”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过来,语气不容置疑。 “贫僧只是方外之人,这般尘世诸事,断非贫僧应该知晓……” 我垂头,避过了他的目光,只能眼见着他扶在腰间的手青筋暴起,越握越紧。我究竟是哪一句话将他激怒至此,思前想后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声音平稳异常,波澜不惊:“你可知道,你同我昔年一位故人之子,极是相似,惶惶然间,竟把你当做了他人,情不自禁便多说了几句。” 故人? 又是故人。 他这番闲谈口吻的话,不经意间,又让我想起在普门寺前遇上的那位唤作施齐的黄门。若我所忆不错,当时的施齐也是说我同他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这两者间,究竟是巧合,还是本身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始终未能参透。 更令我不明白的是,究竟是怎样的故人,竟能让安靖远将此等军国大事,如此信口提起。这般草率,断非一军之将该有的行事之举。 我凌了面色抬头之时,安靖远正笑得极为和煦,身侧领我前来的僮仆则垂首侍立,模样极为恭谦。我下定决心,闭口再不提任何军国之事,合掌退道:“贫僧斗胆,那两句诗将军究竟从何处得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三十】 我从未料到,二十二载光阴记忆,会一朝颠覆得如此彻底。 从清心茶坊出来之前,安靖远再三叮嘱,与他相见之事,切勿让安离玉知晓。我虽不解他这般部署是何缘故,却也依言应下。 茶坊长谈三个时辰,出门之际,恍若重生一世。相送的僮仆南山站在我的身旁,较之先前更加恭敬:“公子慢走。” 安靖远本欲命南山一路护送,但被我拒绝,只因如此行事,即便能保平安,但对于城中有心人而言,也实在太过扎眼。 极目远眺,丹阳城中秋风萧瑟,黄叶漫天,与来时相较,猛然惊觉仿佛一时两重天地。此时此刻,安靖远的话仿佛犹在耳畔。 他道,你可知,数月之前,你师父曾以云游之名,来到南疆,而这两句诗,便是在那时写下。 此话一出,犹如惊雷,数月之前,师父分明是在普门寺中闭关参禅,同太后谈经论道,又怎有闲暇□□至千里之外的南疆,在安靖远的面前,写下这十四字? 我本想怀疑,可安靖远的神色却笃定无比,不容置疑:“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萧穆言为何要拼了一身性命,来到南疆?” 他一步一步地紧逼过来:“他想让你,回到本就属于你的位置上……” 我摇摇头,将方才的回忆从头脑中使劲驱除——安靖远最后剩下的四个字实在是大逆,甚至每每令人想起之时,都恍作梦境一般。 丹阳城中风雨欲来,乌云欺城,寒凉的秋风几近透入胸膛,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骤然清醒,眼望着路中来来往往还家的行人,策马徐徐而行。 一众兵士从我面前小跑而过,随后横在马前,拦住了去路。 “风雨欺城,先生竟还在这城中信马由缰,果然好雅兴。” 来人是孙瑾,他一身明晃晃的铠甲站在路中,面带笑意,轻描淡写地对我说道。 “孙将军不也一样?” 他不理会我,双手潦草地一拱:“我家公子有请,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哦?”我好奇,“丹阳城中究竟还有何人能够劳动孙将军?” 他面不改色:“先生去了便知。” “可我若不去呢?” “先生大可一试。”他抬头笑着,自信至极,两侧的兵士已然严阵以待,大有即便用强也一定要将我绑到的架势。 “如此看来,这一趟……” “先生!”圆音师叔跨着马一声高喝打断了我同孙瑾的对峙,“将军夫人有请……” 他见了孙瑾,回了个极为随意的礼节,随后又转向我:“请您过府,有要事相商。” 孙瑾的脸顿时变得无比尴尬难堪,若安靖远所说不错,我想我大约是知道孙瑾口中的公子究竟是谁,只是他若当真来了此处,必是要千方百计隐藏行踪身份。而今的丹阳城中,局势瞬息万变,他若要用孙瑾,那么必然不可能不顾忌安夫人的面子,毕竟现在,安靖远余威犹存,仍旧是军心所向…… 可是——真的会是将军夫人找我吗? 我看向圆音师叔,他平静如常,若非将军夫人来寻我,难道说……圆音师叔也晓得孙瑾的身份不成? 孙瑾冷笑一声:“将军府是无人了么?夫人请人竟还需劳动大师?” 师叔也不看他,双手合十,答得波澜不惊:“将军这般提醒,贫僧也觉奇特,将军不妨同贫僧一起回府,问过安夫人,也好一解疑惑。” 孙瑾被噎,恶狠狠地看向师叔,师叔垂下双眸,浑然不觉。 “走!”孙瑾甩下一句话,忿忿招呼兵士转身离去。 “多谢师叔解围。”我见他走远,低低地对师叔道。 圆音师叔扫过我,眼中已无了数日前令人心惊的气恼,他轻轻叹了口气,驱马缓缓离去。 “师叔!”我唤了数声,可他仍旧如先前一般不再应我,不得已我只得到,“那日之后,弟子十分后悔当日妄动杀心,伤了他人性命……弟子日日忏悔,夜不能寐……” 圆音师叔忽然勒了马,双眉微蹙地看向我,欲言又止。 他领着我,并未朝着将军府行去,而是旁若无人地往客栈而行。见他这般举动,我也能下了定论,所谓的将军夫人,只不过是诓骗孙瑾的幌子罢了。 客栈小二见我同师叔一起回来,本想迎上来招呼,却不料圆音师叔冷冷一瞥,竟把他吓得缩缩脖子,钻入后面再也不曾出来。 我见他模样滑稽,心中顿觉好笑,圆音师叔的确面色不善,可也不至于如吃人猛虎,要这般躲着他。 冷不防间,圆音师叔回过头,阴沉着脸瞥过我,只吓得我垂眸观心。 推门而入,圆智师叔一脸凝重地坐在案几后面,案几之上,放置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这般味道我甚是熟悉,便是我旧疾发作时,日日要吃的汤药。 见我进来,师叔也不抬头,端起案几上的茶碗吃了一口,劈头问道:“安靖远对你说了什么。” 听他提起安靖远,我的心便骤然沉了下来,瓮声瓮气地答道:“自然是说了该说的。” 他拿茶的手一顿,这才抬头看我:“这么说来,你都知道了?” “弟子……”我想了会,索性一撩衣袍,就地跪下,“弟子求问,安靖远所言,几分为真,几分为假。” “你若希望真,便是真,你若望假,便是假,孰真孰假,只在你一念之间。”圆智师叔看向我,身子向前倾了几分。 “弟子不解。”我心中畏惧这般答案,声音微颤,“弟子不求其他,只想知晓,自己浑浑噩噩存于世间二十二载,究竟是何种人,何种身份,本源为何?” 圆智师叔的双眸危险地眯了起来:“那就要看你,究竟是要做慧空,还是要做阿渊。” “师叔!”我心绪起伏不定,难以控制,“弟子已然茫然,跪求师叔解惑。” 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可上座的圆智师叔却仍旧一声不吭,一步不动。 我抬头,竟有些想要哀求,却只能对上师叔一张冷漠至极的面孔:“弟子不求选择,只求答案,宁远烈侯萧穆言是谁,我师父又是谁!” “弟子同平京有何等的渊源!” “大梁孝成皇帝是何人!” “大梁昭文楚皇后又是何人!” “那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皇亲楚家,同我……究竟是何等样的关系!” “弟子于这世间,究竟是该生?还是该死!” “住口!” 圆智师叔怒极拍案,打断我的声声质问,乌黑的汤药颤颤地洒出来许多。 “师兄!”圆音师叔连忙出声制止。 圆智师叔见他如此,面色更加阴沉,隐隐地气得直发抖:“你想要的答案你自己心中早有定论,何须多问?” 他一语中的,令我无法作答。 隔了许久,他忽然无奈地叹息:“慧空、渊儿……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可我自己也不知晓。 是这般困顿二十二载的身份,亦或是这重身份之后,所会承担的千钧重担? 我不知道。 圆智师叔转过案几,将藏锋狠狠掷到我的面前,冷冷道,慧空,这剑你是拔还是不拔…… 拔会如何,不拔又会如何? 我的指尖抚过藏锋剑鞘冰冷的花纹,踟蹰许久,缓缓站起,看向他二人道:“这剑,师叔究竟是希望我拔,还是不希望我拔?” 也不知这话究竟何处惹得圆智师叔生气,他十分愤怒地盯住我,随后忿忿拂袖向门外冲去。 圆音师叔无可奈何地看我一眼,重重叹息,拂袖随同圆智师叔一起离去。 开门刹那,安离玉的面孔正正出现眼前,我三人皆是一愣,也不知她于外间究竟待了多久。 两位师叔见了她,脸色愈发地难看。双双头也不回地离去。我见了安离玉,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安慰,像是沉溺波涛之间,寻见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疑惑地目送师叔离去,这才踏入了门中,袅袅婷婷很是优雅。她温温柔柔地问着我:“你怎么了?” 我见她站定,启口问道:“你曾对我说,你知晓我不曾知晓的前尘往事——如今这话,可还作数?” 她流波美目看着我,端详许久,才缓缓开口:“自然是作数的。” “那好……我且问你……” 她抬手,制止住了我,打断道:“若我答了你,你会做何选择?” 又是这般疑问,可我偏偏却答不出来。 她并未紧逼,而是转而道:“自南疆一路行来,我也曾见你徘徊犹豫,踟蹰不前;也曾见你杀伐屠戮,背驰释家——阿渊,无论你做下那般选择,我都不会拦你……哪怕……” 她双眉微蹙,十分为难地看着我,勉强绽开一个笑容,握住我的手轻轻地道:“哪怕你下定决心,此生一心侍奉佛祖……再不同我相见……” 我喉头微紧,干干地点着头,千百个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她仍旧轻轻浅浅地低声说着:“你问吧,我听着。” “我——”我咬咬牙,狠下心开口,“姓氏名谁?” 见我问出这般问题,她忽然间抬头笑了,若那煦日春风,暖了一池春水,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清丽,好听。 她缓缓答着:“你叫——拓跋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 我是谁? 这样的问题,自南疆一路,我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如今这样的问题,放到了安离玉的面前之时,她却笑得一脸轻轻浅浅,浑然不以为意。 “拓跋渊。拓跋渊?”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三个字。 “对,拓跋渊。”她答,“阿渊。” “那你告诉我,我是何人?” 她又笑了,只是笑而不答,让我心中一阵阵发虚。 “你当真想要知道?”她问我。 我僵硬地点点头,心中犹然不知究竟是畏惧她的答案,还是畏惧这答案背后残酷的真相。 她抬起素白的手,为我整整衣领,随后很是认真地道:“你是……大梁孝成永平皇帝的第一个皇子,拓跋渊。” 从安靖远口中出现过的答案,再次在安离玉的口中出现时,仍旧若如惊雷,狠狠地劈在我的心头。 “大梁孝成皇帝是我何人?” 她轻笑:“是你的生身父亲。” “大梁昭文楚皇后又是我何人?” 她仍笑:“是你的生身母亲。” “拓跋凛……” 她笑得淡然:“你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那萧穆言呢?” 她毫无防备地愣住了,随后不答一语。 “告诉我……”我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说!” 她犹豫半晌,这才缓缓地开口:“大梁昭文皇后表兄,你的表舅——我的舅父,宁远烈侯,也是……昔日普门寺的住持。” 我踉踉跄跄地向后跌去,背靠在案几上,乌黑的汤药洒了满案,苦到人心底的药味蔓延在整个屋中。 所有的问题,同安靖远告诉我的无一字之差。 “那你……又是何人?”我虚虚一叹,问着。 “平南大将军之女,安氏离玉——”她拖长了声音,随后若同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句说得极为仔细,“也是昔年先帝为拓跋渊询问的可愿为儿妇之人……” 她顿了顿,又道:“你可想知我的回答么?” 我茫然无措,而她却满含泪光,盯住我的眼,声声哽咽:“我答,若能同小哥哥一起,自然是愿意的。” “天家无戏言——阿渊……这些你当真都忘了么?” 见她泪洒衣襟,我愈发不忍,抬手本欲为她抚去,但苦涩的药香却让我生生收了手,兀自盯着青砖石板苦笑摇头:“原来是我,原来你这一路讲的往事,皆是同我相关……” “可我却……毫不知情……” “对,是你,一直都是你。”她答道。 我瞧着她闪着泪光的双瞳,那双眼同安靖远何其相似,我仿佛能透过她看见临行之前,安靖远指着山河屏风极为自信的灼灼目光。 他问我,公子既然已经知晓前情,也自然知晓这屏风当属何人,不知公子对这般山河屏风,可有见解? 安靖远此话已经再了然不过,我看向他身旁站立着的南山,他低下头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我等皆知品鉴山河意味着什么,一时间气氛十分凝重。 收了思绪,安离玉仍在我面前,神色凄楚,惹人怜爱,可我满腹心事,只想将一件事问个究竟:“楚家……” “是你的母族。” 不等我问出口,安离玉便抢先答道。 我摆手:“我想问,楚氏一族……当真谋反?” 她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我不解其意,正想追根究底,却听见她说着:“是也不是。” “何解?” 她站起身,在房中一边踱步,一边缓缓道来:“楚氏一族在史官笔下,确实是在永平二十年末被告谋反,先帝也确实下令严查,株连人数不计其数。可是——谁会相信?” “什么意思?” 她一撩衣袍,转身看向我,说得豪情万丈:“楚氏之所以为士族大家,并非单纯因楚皇后盛宠十八年而不衰,更重要的则是——若无楚氏一族鲜血浸染,便无今日大梁江山!” 昔年□□征伐,意欲问鼎中原,可那时节□□羽翼未丰,又时逢群雄逐鹿之际,不知多少藩王军阀,盯住□□的属地,意欲吞并。□□于群雄之间,岌岌可危。 而当时的楚氏一族,却是一门英杰,人人皆知楚家儿郎智勇双全,个个都是难得的将帅之才,得一人便能抵十万兵士,故而诸王争相拉拢。 可谁也不曾想到,如此赫赫楚氏,却在战火纷争,群雄争霸的当年,选择了看似一直偏安一隅,名不见经传的大梁□□。 正是有了楚氏一族的鼎力相助,□□才能于群雄虎视中,稳坐平京,势力日益扩张,直至君临天下。 若非昔日,楚氏一族拼劲一族人的性命,也绝非会有今日的大梁江山。天下大定之日,□□同楚氏定下姻亲,对着山河日月起誓,若有拓跋氏一日,便必有楚氏荣华满门,若违此誓,天灭大梁! “当日征伐,江山未定之际;□□初登大宝,社稷未稳之时,楚家都有无数次的机会能够背叛□□梁王,可却愿拼尽了族人性命,护卫□□登基,这般中正之臣,说其举家谋反?”安离玉冷笑一声,十分轻蔑,“谁信?” 谁不信都毫无用处,只要孝成皇帝相信便足够了。 “阿渊,你信吗?”她神色黯淡下来,低沉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信。”我想了想,“那到底是谁告下的这般密状?” 安离玉摇头,叹息道:“我不知晓,只听闻传说这密折被藏于宫中,或许早已被先帝焚烧,再无踪迹。” 公子可是甘心此生困于山中,令母族冤屈再无昭雪之日?亦或是任由他人掠夺江山,安享太平?还是愿意——重整山河,洗血沉冤?安靖远的话再次于耳侧回响,彼时他反打背手站在屏风之前,神色凛然地质问着我。 但凡常人,皆会做下最后一种选择,我又何尝例外——只是,我迟迟不答的原因却是,在山河屏风之前,安靖远眼中转瞬即逝的贪婪和狡黠,不得不让我怀疑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究竟想要什么? 真的……只是为了让我品鉴江山,重整山河?还是……另有其他? 安离玉推搡着我,轻声唤着我的名字:“你在想什么,竟半晌都唤不应。” “我在想,为何我对这些往事,毫无记忆?” 安离玉沉思了一会,双眸一亮:“其实我倒怀疑是这些汤药的缘故。” “汤药?”我从案几上端起只余半碗的汤药,仔细端详,“这是师父为我遍寻名医,配置的能治我旧疾的汤药,又怎会是它?” “旧疾?”安离玉奇怪,“什么旧疾?” 我心中权衡一番,最终还是将这自幼困扰的旧疾一一详说与了她听,她听后似是恍然:“莫非那日荒庙,你也是旧疾发作?”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 她低吟许久,随后半是犹疑半是试探地道:“我曾听父亲断断续续提及过,当年楚后被禁北宫,并非因病离世,而是另有隐情。据说当日皇后离世那日,平京的皇城中正被刺客扰得纷纷乱乱,你也因此失踪,搜寻未果之下,先帝也只能下令从此宫中,再不许提及你……” “会不会你当时,正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这才导致了这般旧疾?”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其实关于昭文皇后,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传言……” “什么传言?” 她咬住下唇,艰难抉择许久:“传说定陵地宫之中的皇后棺椁,只有衣物,而皇后实际上——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我心头忽然生出期盼,“难道说,我的母亲,还有可能活着?” 安离玉连忙摆手摇头,急急否认:“我亦只是猜测,断断不敢妄下定论,况且这不过是在太后宫中随侍之时,从几个多嘴多舌的宫女那听来的闲谈之语……” “可若是真的又当如何?”我逼近了她一步。 她眼中生出一抹惊慌:“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我那日在北宫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想知道,我的母后是否还活在这世上;我还想知道,这旧疾之下,究竟隐藏了什么,竟让师父不惜大费周折,竭力隐瞒,”我一步一步地逼近这安离玉,直到她退无可退,“我更想,去往平京,查明真相!” “你疯了。”安离玉颤颤地道,“你难道忘了我们这一路,遭人袭击险些丧命?他们都是平京来人,你这一去,拓跋凛难道会放过你?你为何不想想,平京城中,除了太后,究竟还有谁能如此轻易调动太后亲卫,持有梅花袖箭的虎卫军!” 我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在这南疆,便能安然无恙?” “什么意思?难道……”安离玉非常紧张,伸出手仔细地查探着我身上。 我将她的手抓在手中,安慰般紧紧握住:“拓跋凛已经来到了丹阳城中,我如今已是避无可避。” “拓跋凛?他怎么会?难道说你已经见过他了?”安离玉十分焦急,无奈长叹,“他一心迫我入宫,一不过为了安氏一族手中的兵权,二不过为了入宫为质,牵制前朝……可我从未想到,他这般志在皇权之人,竟能放手朝政,不远万里追来南疆——” 她抬头看向我,问询道:“难道仅仅是因为你,或是因为我?还是说这里,有更吸引他的地方?” 能比我二人更为吸引拓跋凛的,怕是只有这大梁江山的安稳。而安靖远一身身系社稷,拓跋凛来此定会有一半是因为他。我知安离玉想从我这厢探查安靖远的情况,便回望她,无所畏惧:“南疆安危,事关社稷,拓跋凛亲自前来,并无不妥。” 她凝视我许久,似是想从我眼中寻出些什么答案,良久无果之后,她方才悻悻避开,将手从我手中抽去,随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来的?” 我淡淡一笑:“我并不认为这世间有许多人,能够劳动孙瑾,并让他敬称一句公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 翌日清晨,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客栈外传来一阵雨声都掩饰不了的嘈杂。小二坐在堂中,不以为意,一派悠闲地打着盹。 我心下奇怪,便问询了他一句,谁料他答得十分随意:“约莫又是南疆军在攻城了。” “南疆军攻城?” 他点头,一边擦拭着桌子一边同我闲谈:“这已是常有的事了,这几年丹阳城来来回回,时属南疆,时属大梁,从未有过定数,像这般交战攻城,已是家常便饭——我们这种生活于此的小民,早就习以为常——倒是公子,听口音倒是像从平京而来,怕是还不能习惯罢?” “平京?”我寻了个地坐了下来。 他的手停住,神色黯淡:“我本是平京人,儿时家中遭难,承蒙恩人相救,同堂兄逃到了丹阳,就再也没回去过。” 见他如此,我不便追问,堂中沉寂了片刻,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便道:“南山?” “嗯?”他很疑惑地看向我,“南山?” “他是你什么人?” 他面对我这突如其来的问询很是谨慎:“公子什么意思,小人听不明白。” “他同你……” “店家,开门!”我瞧着他隐隐透出敌意的双目,刚刚开口,却被门外突然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打断。 他停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同我僵持,恢复往日的寻常模样,打开了大门。 门外,安离玉行色匆忙,即便举着雨伞,裙摆衣衫却仍旧被雨水淋湿。 她冲到了我的面前,焦急地打量着我:“阿渊!孙瑾说南疆军攻城了,城中现在一片混乱,我担心你……” 我看向安离玉,抬手撩起她耳边湿漉漉的碎发,轻声宽慰:“没事,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 我若无其事地扫了小二一眼,并不理会安离玉的疑问,转而问她:“你来做什么?” 她咬着唇瓣,低下了头,犹豫良久才缓缓开口:“阿渊,我……我想去军营。” “去军营?”这次倒是轮到我疑惑不解了,“去军营做什么?” “我想去了解如今战况,毕竟南疆军同我有杀父之仇,我又安能……” “可如今军营戒备森严,岂是你我二人……”我不待她咬牙切齿地说完,便打断道。 但她那双无比坚定的双眸中,丝毫没有给我反对的余地。 “……你若要去,我便陪你。” 她微蹙的双眉顿时松开,欣喜地看向我,双瞳晶亮晶亮的,远胜过夜空的繁星。 “阿渊。” 她唤我。 我摆手制止,十分严肃地道:“只是有一点,你不许义气用事,要答应我只许询问战况,不可冲动。” 她张嘴欲言,但我不给她半分机会争辩:“你若不应下,我自有千千万万种办法让你出不了这客栈的门,只能安静待在此处,纵使外间战火连天,你也休想得知半分。” 安离玉低下了头,不情不愿地应着。我见她如此,便放心了许多,而此时正低着头的她忽然间笑了起来,让我一头雾水。 她抬起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却是说不出的高兴,她压低了声音,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耳边道了一句足以令我面红耳赤的话——她说,这才是我认识的阿渊。 我面色顿时大窘,她却笑得轻快,两颊绯红,说不出的迷人。只是这般笑容,总是令我没来由地慌乱,不得已只能催着她尽快离去。 一路上,安离玉持着将军府的令牌,畅通无阻,距离军营愈近,戒备便愈发森严,来往军士皆是披挂在身,严阵以待。安离玉站在辕门之外,叹息道:“阿渊,你可知此时此刻,我有多想披上铠甲,与这一众将士一起浴血奋战,手刃南疆。” “只可惜……” “大小姐!”安离玉后半句话,被闻讯匆匆赶来的孙瑾打断,“如今城中局势混乱,军营又绝非大小姐该来的地方,还请大小姐尽快回去,莫要让夫人担心……” 安离玉扫过他一眼:“丹阳城危在旦夕,城中老少皆去守城,而我身为平南将军之女,难道要安待府中,坐视不理?还是说,孙将军觉得,若丹阳城破,将军府邸还能成为我的庇护之所?” “大小姐!”孙瑾急了,本欲再劝却被安离玉摆手决绝打断。 他不得已转脸向我拱手,言语恳切:“先生还是劝劝小姐,如今的军营是凶煞之地,断非她该来的地方。 “不必了,”我答道,“这本就是她的决定。” “先生!”孙瑾不甘心,仍要劝我,但此时的安离玉却已经往军营之中奔去,我紧随其后正欲跟上,却被孙瑾死死攥住手腕,他恨恨地望向我道,“先生好不知道理,大小姐身份何等尊贵,若是被营中煞气冲撞,又岂是你我二人能够担待得起的!” 他的手劲很大,每一分力气都像是蕴含了无尽的怒气,我淡淡地看向他,道:“担不担待得起不劳将军提醒,只是将军在劝大小姐离开之时,还请莫要忘记,正是因丹阳城外的南疆军,安大小姐的父亲,大梁的平南大将军,才饮恨博望野。” “你!”孙瑾语噎,看向我的目光愈发愤怒,“可她到底是个女人!军营重地若有也阴气冲撞……” “难道堂堂的镇南军还畏惧这般谣言不成?”我冷笑。 孙瑾紧咬牙关,青筋暴起,攥住我手腕的手力气愈发地大。我冷冷看向他的手,又冷冷看向他,面无表情。 “她可是皇后!”孙瑾情急,停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恶狠狠地如此道。 “哦?”我听着他的话,忽然间心下释然,轻笑道,“对,她当是皇后。” “只是——不知孙将军到底是因为她是皇后而不许进入军营,还是因她身为女子?唯恐冲撞兵士?” “你……”他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紧紧盯住我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反握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我腕上掰开,随后淡笑地回礼:“大小姐还在等着在下,在下就不奉陪了。” 雨势渐收,安离玉站在中军帐前,擎了伞,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方向,纵使两厢兵士来来往往,忙碌异常,她也不曾挪动半步。 只是见她如此,我心中竟莫名有些不安。 中军帐中,安靖远的灵堂已经撤去,仿造丹阳城内外地形而制作的沙盘正位于堂中,而南疆领域同大梁南部边境的地形图则挂在一旁,两处皆有数名将领围在一起,仔细商讨。 安离玉进了门,将将军府的令牌亮了亮,随后问道:“现在战况如何?” 众将见了将军令牌,相互而视,犹疑不决,并不理会安离玉的问话。 “战况并不乐观。”孙瑾从外面走了进来,众将见了他,忙齐齐行礼,口称将军。 此时的孙瑾向着安离玉行了一礼,称了声大小姐,才令众将放了疑惑,这才拱手向她行礼。 安离玉浑然不在意这些,一心只问丹阳战况。孙瑾扫过我一眼,回答道:“如今丹阳城局势四面受敌,南疆军几乎同时从四个城门发起进攻,镇南军虽说兵力足够,可……” “可什么?” 孙瑾无奈地摇着头:“近几年陛下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粮饷不济,士气早已低落,加上最近数月,南疆军攻势猛烈,镇南军兵将损耗,难得修整,若是长时间对抗,只怕不是如今士气高涨的南疆军的对手……” 他停了又停,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何况如今我朝尚佛,遁入空门者比比皆是,即便想要征兵,也是难上加难……” “如此说来,形式倒是颇为不妙。”安离玉低沉地道。 孙瑾叹气:“若是早些时候,丹阳铁骑尚在,或有一拼之可能,虽说丹阳铁骑善攻不善守,但若是能深入敌后,发动攻击,倒可解丹阳城之围——只可惜……” 众将闻听此言,头顿时低了下去,一时之间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只可惜,如今若以如今丹阳城围困形势来看,想再从平京调来铁骑,想来是绝无可能了。” 这话很是引起我的注意:“平京?平京的丹阳铁骑?” 安离玉奇怪地看向我,神色冷淡:“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这次倒是轮到我奇怪了。 “自早先啸云铁骑覆灭之后,啸云铁骑的旧部便分散到了大梁国中的各个军队中,我父亲镇南军中的,便是其中一支,称作丹阳铁骑。而在京城的啸云骑旧部,则是被编制在皇帝亲卫虎贲营中,因在平京城中,所以唤作平京铁骑,但又因这支铁骑既善白日突进,又善夜间偷袭,所以军中便对其有了一个戏称,唤作阴阳铁骑,算是三支铁骑之中,最为强力的一支。” “三支?” 安离玉点点头,继续说道:“还有一支,唤作燕北铁骑,是昔年啸云骑最为正统的旧部,北伐柔然,他们倒是功不可没,只可惜定北军中无良将,倒是将燕北铁骑的威名,败了个一干二净。” 她这一番谈论,倒是让帐中众人连连点头称是,就连孙瑾也抱拳行礼:“安小姐对军中了若指掌,着实令末将佩服,只是如今,若是想要调来平京铁骑,只怕难上加难,即便能冲出重围,前去临近州郡求援,可现在的丹阳城能否支撑到援军来时,恐怕也是难说。” “最近的呢?” 孙瑾沉沉叹息,十分无奈:“周遭城池的兵力,自保尚且困难,哪还能够分出兵力救援丹阳?” “况且这一次,南疆军的目的或许不在丹阳。”就在此时,众将之中,走出一人如此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 “不在丹阳?”安离玉追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瞟了我一眼,随后向安离玉拱手道:“末将姜云枫见过安小姐。” 孙瑾看向姜云枫,模样极为不悦。但姜云枫并未理会,指着沙盘兀自地对着安离玉说着。 姜云枫说,以南疆军如今攻打丹阳城的兵力和猛烈程度,若是换做数年之前,怕是镇南军将会不得不选择后撤,弃城进行休养,再伺机反攻。 而这一次却不同,南疆军虽然始终保持着攻城的强度,可每到千钧一发之际,后撤的指令便会发出,正值劲头的南疆军便会停止攻势,给守城的镇南军一次又一次喘息的机会。 姜云枫道,这般情形倒是从未有过。只是这样一来,屯集于丹阳城中的镇南军主力,若是遭遇周遭州郡遇袭,便很难抽身救援。到时,周遭州郡被攻破,而独剩丹阳一座孤城,那便即使想要退避休养,恐怕也会成为痴心妄想,更遑论守住丹阳。 姜云枫话毕,中军帐中的气氛便愈发地沉闷。 这倒让我陡生疑问,安靖远选择诈死,难道从未想过丹阳城会面临如今这般困境?可是若是以安靖远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他又岂会料不到如今这般境地?更何况,丹阳城是安靖远根基所在,他如此贸然行事,难道真不怕自绝后路? 正是困顿之际,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如今这般情景,会不会是安靖远故意为之? 我看向孙瑾,又看向姜云枫,难道安靖远为了引出孙瑾,会不惜代价将丹阳城陷入这般险境之中? 就在我困于这般疑问中时,外间报讯的斥候急急赶来,他翻身滚下马,浑身血迹地跪在孙瑾的面前:“禀将军,南疆军又退兵了。” 可惜如今这般消息,传到大帐之中,非但没有让众将松下一口气,反而令人更加忧心忡忡。这般打法着实诡异,致使南疆军究竟想要做什么,都无人知晓。 师父曾告诉我,战场万变,最忌不知己知彼,蒙于混沌。而如今的丹阳城却恰恰陷入这般死局之中。 孙瑾愁眉深锁,不耐摆手命斥候下去,随后领着一众将领,对着安离玉讨了个军务繁忙的理由,匆匆离去。 安离玉望着他的背影,眸色幽深,面色更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的帐外,刚刚止住的秋雨又落了下来,寒意缓缓渗透,仿佛冷到了心底。 她凝视着帐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兵士。许久之后,才兀自地举起绣伞,像是忘了我的存在,独自向军营外走去。 她这般模样让我很是担忧,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唯恐出现半分的差池。难道说,她又想到了她的父亲?还是说她是心忧丹阳城的境况,还在思索着对策之法? 正在我胡乱猜测之际,她忽然住了步子,随后轻轻启口,重复着我方才的一句话。 她当是皇后——拓跋渊,我在你心底到底算什么? 我愣在那里,茫然无措,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出此话。 “你知道,我有的时候,是多么憎恨自己听力异于常人。”她缓缓地转过身,红了眼眶看向我,“拓跋渊你告诉我,我在你心底,到底算什么!”她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拼命涌出,手紧紧攥住伞柄,声嘶力竭地质问着我。 我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间如此发问,顿时乱了方寸,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恐普门合寺遭遇血灾,不得已奉旨问天,我不怨你;你愿舍身佛门,困于山中,我不拦你;你自幼身许佛门,忘却前尘诸事,不再识得我,我亦是不怪你。”她一步步地紧逼过来,“可是你,却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推向拓跋凛?为什么!” 她声声哽咽,声声泪下,直教人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拓跋渊你告诉我,大殿占察之时,那句‘不愿问天’究竟是真是假,还是我当时无助之下产生的幻觉?” “不……那是真的,”我看着她双目,仔仔细细地回答道,“那一日,我确实不愿问天。” 她含泪笑了起来,满眼绝望:“可你却始终承认,我该是他的皇后!”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她一时间声泪俱下,不断地逼问着我,“是从普门山就一直同你纠缠不清的女人,还是只是在这南疆之中,有过几千里交情的路人?亦或是说,你我二人之间,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等到他日南疆事毕,你还是你大梁国寺的住持,我还是做我的安家小姐,最后成为拓跋凛的皇后?从此深宫禅寺,两不相见?” “我……”我狠狠咬牙,下定决心,“我从未那般承认。” “可是我不信!”她哭着打断我的话,“你那日同你师叔在车后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拓跋渊,我一直在告诉自己,你是有苦衷的,十四年的佛门生涯,清规戒律,早将你紧紧束缚,你畏惧太多,你压抑太多,所以你不敢,也不能这般轻而易举地舍弃自己坚守了十四年的人生信条!” “所以我来找你,哪怕那日我在母亲怀中哭得死去活来,可在面对你的时候,我仍旧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 “拓跋渊,我安离玉此生从未对人这般卑微,卑微得甚至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唯恐一个行将踏错,就将你推离我,离我越来越远——拓跋渊,我从未如此怕过……” “可是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你却会如此拼命地将我推离,甚至不惜承认我当为皇后!”她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情急之下,我死死抓住她握住伞柄的手争辩着。“我没有承认……” “呵!”她冷笑着挣脱我,“我不信!南疆一路,我竭尽全力想要接近你,想要在你心底留下我的影子,想要让你想起曾经的往事……可是我错了,藏于我心底十四年的那个人,那个拓跋渊,早就死了,随着北宫的大火消失在这世上,灰飞烟灭!” “而你,只是普门寺的住持,受人尊崇的慧空大师。”她踉踉跄跄地向后倒退着,“你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是我想得太荒唐,是我沉醉梦中不愿醒来——不过好在如今……” “梦醒了。” 她戚戚然一笑,将绣伞狠狠地掷到我的身上,随后转身仓皇离去,冰凉的雨水洒了我一身,她的那句你我从此,不复相见犹在耳畔。 那一瞬,我连想要挽留她的勇气都没有,我弯腰拾起绣伞,将伞缓缓收起,兀自盯着出神。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也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自从安靖远同我讲述往事以来,自从得知楚家一门惨案以来,似乎有什么压抑了十四年的东西,正在我的心中悄然觉醒……那或许便是我的本性。 又或者,应该叫做——野心。 丹阳城十月的秋雨,冷得像是普门寺窖藏了十年的寒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刺骨阴寒,渗透到城中每一丝每一寸的气息之中。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心下将解释的话想了千千万万道。我还在迟疑,这般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行行走走间,不知过了多久,抬头之际,胡不归的匾额已经映入我眼中。 客栈里一如往常,只有零星的几人坐在大堂之中,闲谈用餐。小二见我回来,冷冷看向我,满眼敌意,看来今晨的那句话,是我太过草率了。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过庭院,回到住所。不知为何,今日有些心绪不宁,我的手悬在门上,却没有推开的勇气。 “进来。” 圆音师叔的声音从里面响起,我一时愣住,旋即推开了房门。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着在我脸颊上,咸腥味顿时在我口中蔓延开来。 “师叔……” 我茫然,不知是因为什么而触怒了他。 他愤然直视着我的双眼,额上青筋暴起,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到底答应了安靖远什么!” 答应了什么?我全然不知,连忙分辨:“弟子没有!” “没有?”圆音师叔发出一声冷笑,“没有安靖远为何会冒这般风险将山河屏风送到将军府!甚至派南山到将军府中传下那般话!” “南山?说的什么话?” 圆音师叔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息怒气,一字一顿地道:“安靖远说,这拓跋氏的天下,当属正主!” “这……”我万万不曾料到,安靖远会说下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圆音师叔无奈叹息:“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说!” “弟子真的没有,那日清心茶坊中,安靖远的确对我说了许多,他也曾邀我品鉴屏风,只是弟子从未应下过……应下过任何事。” 圆音师叔丝毫不相信,仍旧愤怒地紧紧盯住我,双拳紧握,努力控制着情绪。 我见状,连忙跪下,极是诚恳地道:“那日安靖远曾问我,可愿品鉴山河,为母族洗血沉冤……” “你是怎样回答?”他焦急问道。 “弟子……一字未答。” “一字未答?” 我抬头看向师叔,重重点头:“弟子一直谨记师父教诲,一言一行皆是身担普门合寺五百三十六条性命。这般大逆言论,万万不敢轻言,若是遭有心人提起,便又是一桩灭门惨案……” 圆音师叔盯了我许久,面色忽然柔和下来,与先前愤怒至极的样子判若两人。他颤着声音,像是在畏惧什么般问我了我一句话:“渊儿,那你告诉师叔,这般想法……你到底有没有过?”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 我看向圆音师叔,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此时的容颜是从未有过的苍老。我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选择了摇头。 那一刻,圆音师叔骤然跪倒在我的面前,低下头发出骇人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直至仰天大笑。 我不知他为何会发出这般令人心惊的笑声。 “师叔……” 我小心翼翼唤他。 抬头之际,他已是满脸泪痕。他攥紧了我的手,低声道:“渊儿,不是师叔不想让你去征、去夺,而是你若一旦选择那条路,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将我搀起来,摇头苦笑道:“可是如今安靖远传信,师兄也信了他这般妖言,误以为你有意那扇山河屏风——可谁料你……” “渊儿你可知道,若为帝王,若为皇家,没有杀伐果决的手段是万万难以生存,不双手沾染鲜血,又哪里能够登上高位?”他同我一起坐了下来,将茶水颤颤地倒入碗中道,“你可知道当日我见你面色不改手刃数人之际,我有多害怕……当初住持师兄将你带回普门寺,便是想许你一世安定——” “我唯恐你双手再次沾满鲜血,再次踏上那条染便鲜血的不归之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渊儿,萧楚两家前车之鉴,不可不记啊!” “萧楚两家?”我顿生疑惑。 “怎么?安靖远不曾同你提及?”圆音师叔递茶的手停在了半空之中问道。 我摇头:“他只提及过楚氏灭门,却从未提及萧氏一族。” 圆音师叔停了片刻,随后无奈轻笑:“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见他如此我虽有无尽疑惑,却也始终不便多问,只能接过茶盏,细细品着。 一口热茶下肚,圆音师叔才幽幽叹息着道:“师叔方才实在是恨极失智……错打了你……” “我知道,我知师叔是不愿我搅入这般纷争之中,只是母族灭门……弟子心中到底还是难以忘怀,”我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我只想知晓,我的母亲,可还活在这世间?” “哐当”一声,圆音师叔的茶盏掉落案几之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他一身:“你从哪里听来这般胡话!昭文皇后早已落葬,岂容他人质疑!” “可有传言,定陵之中皇后的棺椁里,只是衣冠首饰,没有尸身。” “放肆!”圆音师叔突然间暴跳如雷,“安离玉!又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 “师叔!”我急了,“不是她!” “那就是安靖远!” “不是!” 圆音师叔冷笑一声:“我早知那女子不怀好意,当日清平镇,她许下愿以安家之力扶你拓跋渊问鼎天下誓言之时,我就不该留她!” “清平镇?”我忽然想起那日清平镇,两位师叔待她的态度前后大不相同,想来便是她同两位师叔曾有过这般相谈的缘故。 “可即便拓跋凛暴戾好武,恋战征伐,这拓跋氏的天下,也轮不到他安靖远说了算!”圆音师叔怒极反笑。 “不是她!师叔误会了!”我急忙争辩。 “哦?不是她?那你告诉我究竟是谁!” “孙、孙瑾……”我信口胡诌了一句,可谁料到却遭来师叔一声嗤笑。 “孙瑾?”他笑道,“他不过是拓跋凛手下一个用来监视安靖远的小小棋子,岂会知道这般陈年秘事?” “师叔知道他?” 圆音师叔狠狠一拂袖,极为轻蔑地道:“渊儿,你太小看师叔,太小看普门寺了。” 话音一落,他便恨恨甩开案几上的茶盏杯具,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只留我一人,独自在一片狼藉的房中茫然无措。 我本以为我知晓了许多事,我甚至以为我知晓的是全部的事实,可是如今看来,我到底还是天真了许多,竟不知这其中还隐藏着这般重重关窍。 这一切之后,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看向门外,陷入沉思。 一声细细的扣门声打断了我,抬头一看,正是客栈的小二,他端着空盘站在门前,模样很是恭谦,全无方才所见的敌意。 “客官需要些什么?” 我摇头,正欲拒绝,却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道:“小人可否问讯客官一件事?” 他没有等我回答,阴恻恻地抬起头,诡异地看向了我,紧接着道:“客官可是复姓拓跋,单名一个渊字?” 听见他提及此话,我的双手骤然紧握,浑身紧绷,只待他稍有异动便能迅速回击。 “你是谁?”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随后又逼近了一步:“客官只消回答小的问话就好,旁的……” 我见他模样,索性坦然一笑:“是又如何?” 他眉心微动,双眼很是危险地眯了起来,手中端着的空盘也放了下去,我反打背手,防备得愈发严密。 谁知道,他往前行了两步,当着我的面,忽地跪了下去,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直让我措手不及:“小人流风见过公子。” “你这是何意?”他这般举动着实让我困惑不已,连忙问道。 “小人是啸云骑旧部之后,寻觅公子多年……” “啸云旧部?”我突然想起安离玉对我提起,啸云铁骑早已分化成三支,又怎会再次出来个啸云旧部?还是说,此人所言,只是虚妄之词?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怀疑,再次长磕在地,随后除去上衣,露出后背上花纹极为繁复的黥体道:“公子若是不信,这般黥体便是证明。” “这是什么?”我仔细端详这黥体,花纹繁杂,只是隐约里能看出云托日月之像,我心中更是疑惑不解。 “公子不知,这便是啸云骑残部的印记,贺云卫的标志。” 我闻言顿时大惊:“啸云不是早已分化成三支铁骑,何来贺云卫?” 他定了定神,随即缓缓道来,所谓的贺云卫本属漠北啸云,当年三万人之盛的啸云骑惨遭覆灭,唯有不过万余的旁支残留,几经整改,才成了如今闻名大梁的三大铁骑。 其中势力最盛的自然莫过于平京铁骑,而昔年叱咤大漠的啸云主力——漠北啸云,却在众人眼中日渐衰败,成为铁骑中最弱的一支。 但实际上…… 他停了下来,严肃地看向我:“但是公子可知,真正的漠北啸云却潜藏在了贺兰山中,训养暗卫,那便是——贺云卫。” “你到底是谁?” 一日之间,我竟闻听了两个事关啸云骑截然不同的传言,不得不让我心生疑窦,难以辨别孰真孰假。况且这般机密在如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轻易说出,更是让我怀疑此人的目的。这般非常时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向前膝行两步,拜倒在地:“小人年少之时,承蒙两位白先生舍命相救,自此宣誓效忠贺云卫,效忠公子,愿为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白先生?” 他连忙解释:“便是圆智圆音两位大师。” 我不由愣在那里,听他言下之意,两位师叔同贺云卫的关系也是匪浅,倒叫我愈发糊涂,实在不知道这一环又一环中,到底有多少关窍相扣——两位师叔,背后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那你和南山……” “他正是小人向公子提起过的堂兄,只是不知公子究竟是怎样猜出我同南山的关系?” 我叹息道:“我本不知道,只是好奇,为何那句诗他会毫无顾忌地当着你的面提起,又恰逢你提起堂兄,故而有此一问。” “竟是这般缘故,竟是家兄疏忽了。”他眉间黯然,紧接着又抱拳再拜,“小人代家兄向公子请罪。” “无妨。”我摆手制止,追问道,“圆音师叔刚刚离去,他方才同我之言想必你已听去,可你转眼之间,便说出这般话……你叫我如何信你?” “公子!”他急了,“小人一条性命,虽为两位大人所救,可小人所受的却是白大先生的差遣,白大先生一直希望公子……” “白大先生?” “便是圆智大师。”他连忙解释。 “原来如此,”我趁此机会紧紧逼问道,“既然这样,那你可否告诉我,这间客栈是否也并非寻常?” 我本以为他会如之前提起啸云骑般轻易告诉我,却谁料到他竟然面露为难之色,踟蹰半晌后才断然答道:“小人不知。” “不知?”这般回答着实有些奇怪,可见他模样分明也不是不知的样子,难道说这客栈中暗藏的机密连啸云骑也不能相提并论?竟让他能轻易谈及贺云卫而不敢提及客栈真相。 只是见他如今这副样子,怕是继续追问下去也会断无结果,我索性放弃问询,将他搀扶了起来道:“你既不想说,想必是师叔的交代,我也不再多问,只是唯有一件事情让我奇怪得很……” 他又躬了身:“公子请问。” “莫非你晨间之时,尚不能断定我就是拓跋渊么?” 他了然一笑,答道:“先生从未言明过公子身份,只说公子当为贵客,方才小人侍奉外间,才得知晓,彼时先生也曾嘱咐小人,若识得公子,定要在公子徘徊之际,追随公子之侧,尽效犬马之劳。”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 丹阳城的秋雨和普门山很不相同,少了几分凛冽,多了几分阴寒。 曾记得儿时,也是这般雨夜,师父带着我在禅房之中,手把手地教我抄写着经文。一字一句,教习得极为认真。可惜儿时顽劣,总不愿诵念这般枯燥乏味的经文,每及此时,师父便笑着将我抱在怀中,温和认真地哄着劝着,直到我将整篇经文流利默诵为止。 只是如今这一切,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唯有师父相赠的那串佛珠还静静躺在案几之上,物是人非…… 我一直在怀疑,师父当真如安靖远所言,希望我回到那个远离我十四年的位置之上吗?可若是愿意,又为何在此之前,这般想法不曾有过半分流露?若不愿意,安靖远这般言说,又是为了何种目的,难道说他想…… 可是不经意间,我想起数月前,师父出关之际,曾问过我,若有朝一日能离去普门禅寺,我是愿还是被不愿。 彼时我答的是不愿二字,那时师父看向我的眸光,如今想来,幽深之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失望。 他到底在失望什么? 难道说自那个时候开始,师父便已经萌生了让我离开普门寺的想法?我顿时被这般猜测吓了一跳。若当真是如此,那么此次太后来到普门寺礼佛,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是一个针对我,逼迫我下山来到南疆而设定好的局? 可是……为什么?若想让我知道这一切,只消在普门寺布下一条又一条我无法质疑的线索,然后再继续慢慢告诉我实情便足够,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迫我千里迢迢来到南疆? 莫非,南疆这方天地里,恰恰藏着这场棋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若目的真是南疆,沿路所遭遇的三场刺杀,究竟是被早已料定的事情,还是一场又一场的节外生枝? 我一时一头雾水。 但这般行事又是为什么呢? 正在我苦思之际,流风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这熟悉药香分明就是那碗苦到人心底的汤药。 他将托盘放到了我的面前,随后跪下道:“这是大先生派我送来的,先生说,这碗药他以后会日日差小人送来一盏,只是吃与不吃,便是由公子自己决定了。” 我摩挲着碗沿,细细品着圆智师叔这番话中的深意,却在蓦然之间,想起了圆音师叔早先无意里提及的一句话,口苦,总好过苦到心底。隐隐的,我总觉得这可能和楚氏一门、和平京有关,可是其间到底暗藏了怎样的玄机,我却仍旧毫无头绪。 我看向他,问道:“那圆音师叔呢?他可有话带来?” 他默了片刻,方才踟蹰着开口:“白二先生不曾说什么,只是托小人从集市上买了一包蜜饯,连同这碗汤药一起送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包得齐整的蜜饯,放到了盘中,低下头再不说一句话。 看来圆音师叔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他并不希望我不吃这药,他也更不希望我去往平京,去探寻前尘旧事。他虽不曾明面阻拦,但他如今行事却足以令我明白。 而今两位师叔已是站在了截然相反的两端,他二人本就脾气火爆,原先普门寺之时,他二人若是遇见了意见相左之事,定是会大大吵闹一番,直闹到师父面前,调解数个时辰方能罢休。 可如今这种事绝不如普门寺那些个鸡毛蒜皮的零碎小事,由不得他二人如先前那般胡闹。这般问题之中若是意见相左,导致两人之间生了什么嫌隙,最后闹了个决裂的后果,那便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我叹了口气,将蜜饯原封不动地放到了流风的手中,随后屏气一口将汤药灌下,这比黄连还要苦了三分的药一入口,便让我舌根发麻,满口都是药味,实在是难受得紧。 流风看向我,有些担忧,连忙想要拆开蜜饯,我见此情形,赶紧制止了他,等到口中苦味消散了些的时候,方才开口:“这蜜饯莫要拆开,回禀两位师叔的时候,只消告诉他二人,这药我吃了便是。只是圆智师叔那厢,记得多加一句话,药我虽吃了,可蜜饯却原封未动,他听了就自然知道了。” 流风很是担忧地看了看我愁眉苦脸的模样,点点头,迟疑着到底要不要退出去,我见他如此,索性也不想继续强撑,忙道:“给我取碗清茶来,我要漱漱口……” 连同清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孙瑾有请的口讯,流风说,孙瑾派来接我的人,已经带着车马到了客栈外头,只等着我前去。 我觉得有些奇怪,吐了清茶问道:“那人有说叫我过去做什么么?” 流风摇头,说道:“那人只说孙将军有请,旁的倒是什么都不曾提及。” 孙瑾要见我?这话未免也太说不通了,此时军情紧急,他如今作为守城的主将,定是早已被南将军这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打法扰得焦头烂额,忙着部署和调整城中的布防之事,以筹备下一次的反攻和防守,又岂会有如此闲情逸致寻我这个布衣小民相见? 除非…… 除非是他——拓跋凛。 拓跋凛三番两次想要私下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此处,我心中原本散去的疑云又重新笼罩心头。我一直很想知道,南疆一路,三次刺杀我同安离玉的人,到底是否是他派来。毕竟,单凭一个虎纹想要如此断定,也未免太不谨慎。 只是还有一事,我并未想通,那日刺杀的七人都来势汹汹,即便是对安离玉手下留情了些,可还是下手毒辣,尤其是最后一次。若这七人真是他派来,那他究竟是想杀我一人?还是想将我二人一同送往黄泉? “公子?”流风唤道,一时断了我的思绪,“若是不去,小人这就回禀……” 我冲他摆手:“去,自然是要去。” 流风十分紧张:“那小人同公子一起……” 我摇头制止:“我一人独行便可,你留在客栈之中,若是两位师叔问起,也好有个通禀的人。” 他还想说什么,也都被我打断,我整了整衣冠,让他替我拿了伞,随后取了藏锋,这才便向客栈外走去。 来人一身兵士打扮,但我并不曾在孙瑾身边见过,或许是兵士众多,我不曾尽数识得的缘故。 他见我走了出来,行了个礼:“我家将军已等候多时,还请公子上车。” 雨还在下,他的脸藏在蓑衣斗笠间,让我委实难以看清他的模样。见我打量他,他的头又低了几分,催促道:“还请公子上车。” 我迟疑了一会,将藏锋握紧了几分,随后上了车,同他一起离去。 一路很是颠簸,偶有几次掀开车帘,所见到的景色都越发稀疏陌生,虽说夜间视物不明,但也断断不是我头两次去往军营的道路,可若不是去往军营,又是去向哪里? 我将这般疑问问与车夫,谁料他轻轻一笑:“公子只管跟去便是,何须理会如此之多的事?” 我没有理会他,眼见着越行越偏僻,房屋楼台早已不见踪迹,四周也是一片黑暗,除了远处零星的几点火光,隐约可见之外,实在寻不见半分有人等候的迹象,这般情形不得不让人疑窦丛生。 手中的藏锋握紧了几分,我扶住车门,顾不得秋雨落在手上的寒凉问道:“还有多远?” 那人倒是笑得十分的坦然,扬起马鞭直指前方星火处道:“喏,公子稍安勿躁,前方那灯光,便是咱们要去的地方。” 我想了想,至今慧明那厢还没传出任何有关平京的消息,想来拓跋凛此次来到南疆,也定是瞒下了朝臣,私自前来,这般避人耳目的举动,倒也是说得过去。 可若不是拓跋凛呢? 我突然心中冒出这般想法,警惕更加不敢放松,毕竟前有荒庙事件,后有树林之战作为教训,多留个心,多防备一些总归是好的。 不过这次,这人还确实实诚,堪堪停在了那灯光之前,此时的我才隐隐地看清,这是一桩在荒郊之外,独户独立的小农庄。 那人同我下了车,走到篱笆之前,极缓地扣了柴门三下,又很是急凑地再扣三下。门里传来一声警惕的闻讯:“谁?” “我。”他答。 里面的人听了他的声音,这才将门打开,很是小心翼翼地扫了我一眼,催促着他道:“快进去,大人已经等许久了。” 大人?我依稀里记得,孙瑾身边都是称呼他为将军,几乎不曾有过称呼他大人的人,难道说,这里面的不会是孙瑾吗? 不等我细想明白,他二人便已经领我到了屋前:“先生进去吧,将军已经静候许久。” 话一说完,他二人也不再理会我,径直地就退了下去,神秘异常,倒叫我无奈至极。 门并为锁上,随着一声老旧的吱呀声,屋中简陋的陈设映入我的眼中,堂屋正中,几欲腐朽的老八仙桌上,点着几支蜡烛,照亮了不大却十分干净的房子,这里陈设甚少,衬得房中空空如也。一阵秋风回来,晃动着烛火,此时我才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中看清,八仙桌后正静静坐着一个身着黑裳的人,独自在那厢自斟自饮。 他抬头之际,我正好借着烛火看清他的脸,一时之间十分意外:“你是?姜云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 姜云枫抬头看我一眼,随后笑道:“怎么,公子见到我很吃惊?” 我环视屋中,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只知来人不是孙瑾,倒是不曾猜到是你。” 屋中一尘不染,但陈设却过于简单,便是一应必须的日常用品都不曾看见,丝毫不像有人长期居住的样子。 “这是哪里?”我问道。 姜云枫又倒了一杯,举杯向我敬了敬道:“自然是请公子看戏的地方。” “看戏?”我沉了片刻,“有关孙瑾?” 他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公子英明。” 他的姿态不卑不亢,随意得有些散漫,不经意的让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我打量了他许久,问道:“那你是谁的人?” “我?”他转动酒杯,玩味地道,“末将自然是将军的人。” “将军?”我想了想,在这丹阳城中能配的上将军二字的,恐怕只有安靖远一人了。回想起南山的态度,再看看姜云枫如今的模样,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可这二人,到底哪一个才是安靖远对待我的真面目?我看向姜云枫,不由发了笑。 姜云枫并不理会我,将壶中最后一滴酒饮尽后,这才转头对我道:“时辰已经不早,好戏便要开始了,公子不妨同我一起欣赏?也好聊慰这长夜漫漫。” 他也不等我回答,直接招呼人到了屋中,将酒壶撤去,又把屋中小心地打理一番,清除了他曾在这屋中留下的痕迹之后,才从怀中慢悠悠地掏出一只蜡烛,将烛台上的蜡烛替换了下来。 他举着这只正在熊熊燃烧的蜡烛,用一贯散漫的姿态做了个请的动作,道:“公子请吧。” 就在我踏出门的刹那,身后摇曳的烛光悄然熄灭…… 农庄不大,但却布置得十分用心,花圃菜畦都已经整齐地布置在了屋后,似乎只等着那一日天朗气清之时,便能直接播种,就连牲畜棚里也早就细心地铺好了稻草,只需要往里添上几只蓄养的牲畜,便是一副极为和谐的农家景象。 只可惜这派景象,却停止在了注入生气的前一刻。 正在我思量之际,姜云枫在我身旁幽幽地开了口:“公子可知道,这般雨夜对于丹阳城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追问,既然姜云枫这般大费周章地请我出来,那么他费尽心思想要告诉我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断在这般最吊人胃口的地方。 他停了很久,才缓缓继续道:“过了今夜,明日丹阳城的将士百姓迎来的,便是一场腥风血雨,公子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顺着他的话随口一问。 然而他却只是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轻笑:“等会公子便知道了。” 雨滴敲打在斗笠之上,顺着边沿滴落下来,落到脚边发出一声细细的脆响。今夜的雨不大不小,可就是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姜云枫率着一众人等,一起藏身在农庄旁的林间,并无半分不耐。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云枫身边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来了。” 此时通往农庄的小路上,已经能遥遥地依稀看见一个骑马的人影。姜云枫点点头,摆手命人下去,然后转过头来对我道:“公子,好戏快开始了。” 来人身着蓑衣,头戴斗笠,远远地并不能看清他是何模样,他匆匆进了农庄,谨慎地环顾四周后,这才开门进去。过了会,屋中的烛火便亮了起来,他的剪影在窗上来来回回晃了许久,想来是在探查屋中,似乎是确定了并无大碍,他这才坐到了桌前,随后便一动不动地再无动作。 姜云枫并没有动作,仍旧紧紧盯住烛火亮起的农庄,安静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小路之上走来了一个人,身着蓑衣,拄着竹杖,十分艰难地走在泥泞的小道之上,姜云枫手下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将军!”但很快便被他摆手制止,然后招招手,号令众人向着农庄靠近了几分。 那人走到了农庄跟前,也是如同先前一人一般,仔细打量了周遭后,这才小心地踏入院中,抬手敲门。 他先轻敲了三下,随后又重重敲了三下。窗上人影微动,随后迅速起身往门前奔去。 “你来了!” 这个声音我认得,是孙瑾。 我看向身旁的姜云枫,他面色沉稳,只等两人依次进入房中之后,这才挥手命令众人压低身子靠近了房屋。 雨势渐大,这般嘈杂的环境下,正好能掩饰不少细碎的声音,我看了看姜云枫,又看了看他身后带着的一众人等,今日这般安排,会不会是姜云枫刻意为之?选在这般雨夜之中,更好的掩藏行迹。若真的是,那这人的心思细得也未免可怕了些…… 那人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东西呢?” 孙瑾也不知拿出了什么东西交与那人道:“在这里。” 一阵卷轴舒展的声音传来,来人在沉默片刻之后,很是兴奋:“好,好啊!有了这丹阳城的布防图,此城便能很快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听到丹阳布防图几个字,我顿时一愣,身侧的姜云枫却是平静异常,仿佛这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我皱了眉头,屏气凝神,希望听得更加仔细。 孙瑾没有回话,来人仍旧说着:“将军此次功劳不小,主子已经下令,等到时得了丹阳城,此城便由将军全权接管,如今将军只管安心等待便是。” 孙瑾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多少喜悦之情。来人停了停,又道:“将军年少有为,令尊……在天之灵……” “多谢主子……”孙瑾突然开口拦下那人剩下的话,接着仍旧保持沉默。 来人叹了口气,道:“你已知那人是谁,只是一点,主子希望你莫要为了私心而枉顾了大局,这丹阳城是主子多年心血,你莫要……” 孙瑾再次打断:“末将定当谨遵钧命,断不会因小失大,求大人转告主子,还请主子放心……” 剩下的话孙瑾没有机会再继续说下去,因为此时的姜云枫已经直立起了身子,领着跟随的众人,踹门而入。他摩挲着腕上的护甲,慢悠悠地道:“丹阳布防图——孙大将军似乎打得一手好算盘。” 孙瑾没有料到姜云枫会在此时闯入,他十分惊讶,拔出长剑挡在那人身前,厉声喝道:“姜云枫,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姜云枫在屋中闲闲地踱着步,上下打量着屋中两人,随后如同闲谈般自问自答道,“哦!我明白了!丹阳城守将孙将军于此私会南疆细作,授受丹阳军事布防图,以待明日……” “闭嘴!”孙瑾身旁那人已沉不住气,拔了刀飞身上前,向姜云枫劈去。 奈何姜云枫早有准备,寒光一闪,手起刀落,那人便躺倒在了血泊之中,姜云枫收刀入鞘,把手往后一招,命令众人迅速将孙瑾团团包围。 姜云枫狠声怒斥:“孙瑾!你真是胆大包天!禽兽不如!安大将军待你亲如父子,一心将你提拔,谁料你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投靠南疆!屡屡泄露军情,招致我军连连大败,如今还将这丹阳城的布防图交与南疆细作!你枉顾道义纲常,背信弃义!卖国求荣!为一己之私,弃丹阳城数十万军民性命于不顾!图一朝富贵,而舍大梁社稷安危于脑后!你!该当何罪!” 孙瑾冷笑一声,狠厉异常:“姜云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孙瑾自问算不上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但却也晓得家国天下之礼,又岂会做下你口中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情!” “人证物证俱已在此,又有南疆细作尸身为凭!证据确凿,你还敢嘴硬!” 孙瑾忽然大笑:“细作?南疆细作?姜云枫啊姜云枫,看来你如今的法子也只剩下这些了。分明尔等才是为一己之私,陷万民于不顾的罪人!而今为脱罪责,竟不惜信口雌黄,将这般罪责污蔑于我!” 孙瑾上前一步,凑近了姜云枫,伏在他耳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恶狠狠地道:“姜云枫,你当真以为你那在边疆磨炼了几年的三脚猫功夫,还有带着的这几个小小随从,能奈何得了我?” 姜云枫愣了愣,随即便笑了,又恢复往常听起来有些慵懒的声音:“我是奈何不了你,可有一个人能。” 他转过身,很是淡然地向外间站着的我行了个礼:“公子。” 方才我本欲随他一同进入,却不料他伸手将我拦在了门外,想来便是为了这一刻。 孙瑾见了我,脸色顿时大变,双目之中如同迸发火焰,就连握剑的手也更是紧了几分:“是你!” 若不是姜云枫拦着,他提了剑便要冲到我的面前,他如今目眦尽裂,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孙瑾将剑指向我的鼻尖,怒骂道:“我也曾敬你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能舍了一身性命,不惜千里护送安大小姐来到南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会同姜云枫这般奸险小人为伍!将丹阳众将百姓的性命视作儿戏!” “可恨我为何不早些下定决心,军营之时就取你性命!也好过如今你和姜云枫狼狈为奸!迫害万人性命!” 姜云枫闻言极为轻蔑地一笑:“你当真只是为了这般而取公子性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 师父曾经一直如此告诫我,盛怒之下,万勿做下任何决定,更不要与人动武。 如今这番话用来奉劝孙瑾再适合不过。 孙瑾被姜云枫那句话一激,暴怒着便提剑向我冲来,那架势大有几分不取我性命誓不罢休的意味。 然而盛怒出剑,注定会是满身破绽,我静静地看着逼过来的剑尖,犹自不动。只是我有一件事情并不明白,方才孙瑾同姜云枫的交锋,还算是稳扎稳打,为何只那一句话出现,便让他方寸大乱,不惜在此时拔剑动手? 果不其然,不等孙瑾扑倒我的跟前,姜云枫带来的人便齐齐拦住,孙瑾盛怒之下,招式破绽百出,不消片刻功夫,便被姜云枫带来的人生生压制,数把钢刀横在他的脖子之上,即便其中一人狠狠将他踢跪在地,他却仍旧昂着头颅不肯低下半分。 “你还为了什么?”我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呵呵一声冷笑,眼中射出阴狠的光芒:“你杀了我父亲,竟然还要问我为什么?” “你父亲?”我心下一沉,没来由地竟有些恐慌,于是强压心神,沉声问道,“是谁?” 他突然仰天长笑,一声声震得我心慌意乱:“你竟然丝毫不曾记得,大师果真修得一手好佛!” 听到这话,我的手顿时攥紧——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孙瑾的父亲,会是这南疆一路行刺的黑衣首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想到他父亲的死状,仍旧让我心悸不已。看来我最初猜他与平京渊源颇深一事,并无半分差错。 孙瑾在地上拼命挣扎,一心想要冲到我面前,他龇着牙齿,一副只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的模样。他的力气极大,姜云枫带来的几人眼见着都难以压制住他,直让他笔直地窜到我的跟前,这才生生扯住。 他凑到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压低了恨意,极度恶毒地道:“拓跋渊,你当这世间真的没有知道你秘密的人了吗?我以为你身为拓跋一氏,也知晓这江山的厉害道理,没想到……”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生生扯了回去。重新压倒跪在地上。 孙瑾近乎癫狂地笑着:“没想到你竟同姜云枫之流为伍!枉废先祖皇帝一世英名……” 不等孙瑾话落,姜云枫便走到他面前,狠狠用膝盖一顶下巴,直顶得孙瑾满嘴血沫。他缓了缓,随即啐出一口唾沫:“姜云枫你!” 姜云枫将他发髻用力一扯,凑近了他,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阴狠表情,冷冷地说:“孙将军,你的软肋,暴露得实在轻易,我只小小一激,你便如此狂暴。” 他直了身子,从随从手中接过帕子,将手擦拭干净,瞥向跪倒在地的姜云枫,眼中极端地轻蔑:“你连杀父之仇都不能忍,还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姜云枫这番话似乎也是在说与我听。 姜云枫转了身,模样又恢复了之前待我闲散随意的样子,他将手帕放入怀中,笑道:“公子今日这出戏,看得可还好?” 我扫了扫孙瑾,平静地答道:“惩恶锄奸,甚好。” 姜云枫又笑了,只是这次笑得却极其危险,他缓缓拔出腰刀,漫不经心地对我道:“只是还差一步,不然这出戏可就没法落幕了。” 他这般口气闲闲,倒像是平日师父泡茶时对我笑着说道:“只是还差一步,不然这茶可就不好喝了。” “慢着!”我厉声喝止。 姜云枫的刀停在了一半,极为奇怪地转头看向我,疑惑不解。 我走到其中一个随从身边,从他的腰中拔出一把匕首,在手中把玩两下,轻松一笑:“将军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总归是自己亲自动手,比较放心。” 他顿时反应过来,将刀收归鞘中,笑得极为灿烂:“那末将便恭请公子了。” 孙瑾无所畏惧,反而笑得更加癫狂:“姜云枫!安靖远!皇上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还有你!” 我蹲下身,将匕首顶住他的腹部,慢慢施力:“你和你父亲说得对,贫僧的确是修了一手的好佛。” 他的脸色越来越痛苦,却仍旧强笑:“我先前以为,皇帝派我父亲追杀于你,实属枉顾兄弟情谊,手足相残——可如今我却明白,他此举当真是在为民除害!护佑天下苍生!” 匕首又往里送了几分,他面上也更加狰狞,我不以为意,仍旧慢慢地道:“杀父之仇尚且不能忍,又如何成得了大事?” 话音一落,我将匕首彻底一刺到底,滚烫的鲜血顿时淌了我一手。 “你!皇上……”孙瑾呕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双眼也渐渐垂了下去,但却仍旧低声吐出最后一句话,“当诛尔等……” 见孙瑾彻底倒地,我方才站起身来,反打背手看向姜云枫:“姜将军的七寸打得实在精彩万分,想来这布防图也早在将军的计算之内罢?” 姜云枫一笑:“公子真是谬赞了,只是这贼人多行不义而已,因缘巧合之下,为我得知,今日舍命一拼,也全是为了丹阳军民,何来计算?” 我一笑不答,错开了话题接着道:“既然姜将军这前半场如此绝伦,倒不如将这之后的事交与在下,只是回程之际,莫忘替我转告安大将军,孙瑾一死,丹阳城可就真的群龙无首,这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也全部悬在大将军的一念之间了。” “这……”姜云枫见我提出这般要求,颇为犹豫,“公子金贵……” 我摇头拦下他的后话,道:“安大将军曾对我道,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如今又何须提及所谓的金贵二字?将军有将军的筹谋,我又何尝没有我的?将军不过是图个结果而已,只要这结果能让安大将军满意,不就足够了?” 他盯住我审视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看来公子已是做了选择,倒是末将鲁莽了。如此公子请便,末将就先带人告退了。” 我含笑颔首,看着姜云枫带人陆续离去,到了农庄门口之际,他回身冲我笑道:“雨夜回城,公子一行可千万要小心了。” 直到姜云枫走远,我这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往后连连倒退了两步,叫道:“流风。” 流风的身形刹那便出现在了我的身前,拜倒在地:“公子。” 来到农庄之际,我便已经感知到了流风藏匿的气息。怕是他因为放心不下,而早就一路跟随了过来,姜云枫临走那句话,估计也是探查到了流风的存在,才如此提及。 只是言谈之间,我听得孙瑾似乎极为不屑姜云枫的武艺,他又是如何能够知晓流风的存在,委实令我不解。 我抽出反打着的沾满鲜血的手时,仍旧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流风见状,极是惊惶:“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努力压制着胸中的战栗,将手牢牢握住,稳了声道:“你对这丹阳城中可熟悉?熟悉到了什么程度?” 流风慌神,连连答着:“熟悉。都熟悉!城中即便是个犄角旮旯,小人闭眼也能走得。” “那就好。”听他这般回答,我顿时放心不少,于是俯在他的耳畔,将事情细细交代清楚。 流风应了一声,匆忙下去,临走之时,又回头很是担忧地看向我:“公子待在此处,无大碍么?” 我摇头,只是重新将颤抖的手藏到身后吩咐道:“去之前,替我打盆水来便好。” 手上的鲜血将水染红,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让我惶惶然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第七个。”我喃喃自语。 自普门寺下山以来,不过月余,这一路发生的事,却早已逼得我不得不将原本遵守了十数年的戒律,破得一干二净。 曾有不知多少次,我甚至已经忘记,自己本是普门寺的那个慧空,而不是如今在南疆徘徊不定,手染鲜血的拓跋渊!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偏离路线,愈行愈远? 我不知道。 我想知道的事,想了解的真相,都在我面前展现。可是……展现之后,带给我的却是一重又一重更深的迷雾。 这条路,我到底该不该走下去?楚家的真相,我是否应该继续追寻?而藏在我心底深处,不为人知的期盼,我到底该不该付诸实践? 即便——这一切注定会赔上无数人的性命。 我忽然间,想起那日于慧明佛堂相对无言的一夜,他问我,师兄,世间当真离欲么? 只怕…… 不能罢。 盆中的清水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这盆血水之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似乎还有安离玉的影子。我探出手,想要触碰,却只得了沾遍在指尖的血腥,而她……却已经悄然不见。 连带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心,仿佛也跟随着那般幻影,悄然不见。环顾这空落落的屋中,我有些茫然无措。 “师父……”我呢喃地唤着,可是这房中,外间的黑暗之中,没有一声细碎的回应,唯有呆滞的雨声,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敲打在窗棱和屋顶。 那一刻,我突然如同被彻底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向着普门寺的方向,双膝一软,跪倒屋中,头颅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弟子……有罪!”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 次日,一个行经丹阳城南断崖的猎户,在崖下发现了孙瑾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而尸体旁边掉落的,则是一张被鲜血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丹阳城布防图。 时值丹阳危机,猎户自然是被这一切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就窜到了官府之外,将告状的鼓声擂得响彻了半个丹阳城。 这样的大事很快就惊动了军营,姜云枫派人查验尸身之后,凭着一块腰牌最终确认了孙瑾的身份。只是同时,守城将领身死的事情,在本就风雨飘摇的丹阳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民心不稳,军心动摇,一时间丹阳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更有好事之人,将孙瑾的死大肆编排,在丹阳城中弄出了许多流言,其中一个便是姜云枫最想听到的——孙瑾因通敌败露,遭人灭口在城南断崖。 只是城中百姓对于这般流言,十分不屑,反而有不少的人出声反驳,大赞孙瑾爱民如子,此次身死定是遭人陷害云云。 流风将外间近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问了我一句,公子,你相信孙瑾吗? 彼时的我轻轻吹了吹热茶,抿了一口,淡淡地道:“我只是不相信姜云枫罢了。” “公子是觉得姜云枫有问题吗?”流风很是好奇。 我放了茶盏,仔细将那晚姜云枫的一举一动在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忆着:“姜云枫此人心思缜密得可怕,却也自负得可怕——那日言谈之中,我也依稀听孙瑾提及,姜云枫似乎并非靠着军功得来今天的位置……” 话还没有说完,流风便笑了:“姜云枫本是南疆人,七年前铁骑攻克丹阳的时候,降了安大将军——属下也曾在军营中同他交过一两次手……” 他停了停,笑容颇为轻蔑:“姜云枫的功夫,确实是不敢恭维。” “军营?”我放了茶盏,捕捉着他这句话,“本朝以人头论军功,姜云枫武功平平,纵使安靖远有心提拔,却也师出无名,如何服众?” 流风为盏中添了些许茶水,有意无意间避开了军营的问题,继续道:“公子有所不知,与其说姜云枫是镇南军中的将军,倒不如说是谋士更为恰当,因他早先曾效命南疆朝廷,故而逢遇南疆决策,大将军总要传姜云枫商定,正因如此,他虽无军功,却也能得安大将军屡屡提拔升迁。” “效命南疆?”我呐呐自语。 “正是。”他答,“况且,安靖远这几年以来,有心提拔安靖远,除了交手的几人,倒是把他武功平平一事,压制得极牢。” 流风一番话,不由让我陷入沉思,师父曾对我说,军中看似简单,实际却复杂非常,文武难相融便是其中最大的弊端,平素争论倒也罢了,就怕大难当头,文武仍旧不和,争辩内讧,相互轻视,难以合作,这便是直接影响军心和战局的头等大事。 这般道理,领兵数十年的安靖远不可能不知,况且姜云枫为南疆降将,纵使安靖远爱其才智,可也未必要做到帮他千方百计隐瞒武功之事。至于如此提拔偏袒于他,更是令人不解,行军最忌偏颇、赏罚不明,如此一来,势必会招致孙瑾一类以命搏军功的将领的不满。 军心不稳,将心不齐,不战而内乱,如何能攻城略地,百战不殆? 安靖远如此行事,委实令人费解,会不会其实其中……另有缘由? “公子?公子?”流风见我久久未言,便在旁连连轻唤,“公子在想什么?竟如此入神?” 我抬了头,看向他的双眼,又问道:“我只是在想,姜云枫身为南疆降将,能得如今权势,委实是不简单了些。” 谁曾想,流风又笑了:“公子当真是说笑,姜云枫若是以南疆降将身份进入军中,慢说是得到如今权势,就连性命能否在孙瑾之流手下保全,恐怕也是一个疑问。” “怎么说?” “公子有所不知,姜云枫虽为南疆降将,却唯有安大将军一人知晓……”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此话一出,流风竟露出和那日圆智师叔一般无二的神情,幽幽答道:“公子也未免太小看了胡不归些。” 我按捺住心下疑问,凝望他的双眼,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安靖远可有消息了?” 流风一愣,随后低了头,恢复往日恭敬的模样,答道:“属下无能,不曾得到消息。” 我曲起手指,轻扣案几继续问道:“那城头攻势又如何?” 流风面色顿时黯然,低低叹口气道:“还是如前两日一般,若再如此继续下去……怕是……怕是丹阳城便要守不住了……” 我一笑了然,如今这般形势,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于是我淡淡道:“丹阳解围,只在数日之间。” “数日之间?”流风大骇,随后面色迅速恢复常态,只是眼中仍有一丝将信将疑。 我倒不在意他信与不信,毕竟此时下出的这种定论,任何人听来都会觉得无比的荒谬。流风也不例外。 他见我不再继续解释,沉默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公子,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看向他,微微笑着,不以为然地轻声答道:“不当讲便不要讲了。”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顿时愣住,跪在那里张了半天嘴,愣是没再说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流风见我毫不理会,便悻悻然地抹抹鼻子,十分尴尬地继续道:“属下听人说,安大小姐自昨日开始,便随军上了城楼,同将士百姓一同守城……” “什么?”我惊异万分,一拍案几,直震得盏中茶水荡出一地,“胡闹!荒唐!愚蠢!” “公子……”流风尴尬地假咳两声,很是小心地垂首呐呐提醒,“冷静……冷静……”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情绪,可一想到城楼之上刀剑无眼,那闪着寒光的流箭,可能随时贯穿城头任何一人的胸膛,我便更加难以平复心绪,纵使在心中将心经诵念千千万万道也依然无用。 一气之下,我从架上夺了藏锋,大踏步地向外奔去,彼时心中慌张不已,忐忑不安,只想尽最快的速度赶到城楼,唯恐迟了一时半刻。 流风从地上飞快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来,吭吭哧哧地在身后嘟囔着:“公子看来对……” “闭嘴!”我低喝了一句,“南疆攻势渐猛,我是担忧城防,故而急切,与安大小姐无关。” 冷不防扫过身后,正见流风翻了一个极大的白眼:“我又不曾说是安大小姐,公子你急什么?” 我语噎,顿时觉得耳根发了烫,直把藏锋横过了流风的脖颈:“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嘁——”流风当着我的面,翻了个更大的白眼,“不就是戳中了心事吗?还不承认!” 我正欲发作,却不料这家伙竟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少顷功夫,他牵了马去了后院,站在那里等我,自打他表露了身份之后,便日日随在我的身侧,近来战火四起,根本无人来到客栈安身,他也因此得了些许的清闲。 但平日白日里,我二人若要出门,却也依旧从后门分别出入,然后会和,不然若被有心人看去,又要平添许多麻烦。 我检查了藏在身上的袖箭,自从林间缴了黑衣人的袖箭,我便索性佩在了身上,若是不幸再遇上荒庙林间的事情,也不至于仍同前次一般,被打个措手不及。 流风将马缰递到了我的手中,十分犹豫,十分担忧:“公子可知如今楼头血流成河,箭矢纷飞,刀剑无眼,公子……” 我摆手宽慰他:“恁多将士都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他张张嘴,本想再说些什么,我却一紧缰绳,调了马头,直往后门行去。 门已然大敞,几个小厮将门槛移到了一旁,以便马匹通行,我双腿一夹马匹腹部,正欲催马之际,忽然之间,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我身后传来。 那般声音惨烈异常,闻听刹那仿若从地狱而出,不受尽无间一十八层难出此音。 我猛然回头,正见流风脸色大变,他狠狠瞪向门边的几个小厮,极为紧张。 “那是什么声音?” 流风迅速变了面孔,恢复若常,环视四周方才如同无事一般慢慢答道:“怕是客栈前门收了什么受伤的兵士罢了,属下这便去看看——公子不是还要去城楼么?” 我勒了马,停在门边,我自问耳力虽不如安离玉,能辨百步穿杨,可方才却也听得清晰,那惨叫并非来自客栈之前,仿佛是从虚空出现,瞬间便堙没于天地之间。 他见我不动,强笑几分道:“公子还在等什么?”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那几个惨白着面孔,垂首侍立的小厮,强压住心里的疑问,做出几分听信的模样,点点头,调转了马头,往城楼行去。 如今并非探查真相的最好时机,流风顶了个贺云卫的名头,可究竟内里效命于谁还未能有解,他对安靖远极为恭敬,对两位师叔亦是谦卑异常,一时之间委实令人捉摸不透。 况且方才那叫声,他也是存心隐瞒,只是他那般模样,如此紧张倒是我这几日以来从未见过的,那究竟是个什么人,竟令流风如此失态?他之于这胡不归客栈,又是怎样一个存在? 我满怀疑惑,极想探查清晰,可如今南疆形势复杂,敌友未明的现状之下,逼得我不得不一忍再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 好容易晴了两日的丹阳城,又开始不阴不阳了起来,淡淡的乌云笼在上空,也不知这雨究竟是落与不落。 我赶到南门的时候,正逢守军击退南疆的又一轮进攻。受了伤的士兵正被陆陆续续从城楼抬下,鲜血从担架间淌落,滴在丹阳城仍旧潮湿的泥土之上,蔓延出一条不甚明显的殷红血路。 痛苦的□□声不绝于耳,或许对于众人而言,求死不过是种解脱罢了。这般情景,愈发令我不安,急急忙忙下了马,撇开聚集在伤员身旁的人群,往城楼奔去。 昔日巍峨的城墙,如今已被鲜血浸染,一滴一滴浓稠的血液从墙砖的缝隙间滚落,流淌在青灰色的砖石之上,将墙壁的颜色染得更深。我有些心慌,拼命在聚集得无比紧密的人群中寻找着。 我从空地边寻到城墙底下,又从城墙底下寻到空地边缘,来来往往,若无头苍蝇一般不知道寻了几次,直到又一轮鼓声擂响之际,我仍旧不曾找到那个无比熟悉的倩影。 她到底在哪? 我望向插满了羽箭,淌血不止的楼头——如今除了那厢,旁处我已是寻尽了。定了心思,我匆匆卸了藏锋,直往楼头奔去。腥风裹着如同惊雷的鼓声,浑浊异常,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扬起大梁的国号,屹立在天地之间。 我找到了她。 她束了长发,腰系红巾,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站在城墙的垛口处,张弓欲射。没来由我一阵恍然,似乎她从来都不是我印象中,隔着雨雾,翩翩然然立在延平桥头那个娇弱女子——也许我自伊始,便不该如此定论。 她冷冷瞥过我一眼,浑不理会,全神贯注地盯住城下,紧接着发出一箭,就在此时,楼头扬起一片高呼:“中了!中了!” 眼见着南疆军的攻势骤然弱了下来,城楼的镇南军民更是士气高涨,生生将潮水般涌上城楼的南疆军挡了下来。我猜安离玉方才那一箭,定是奔着阵前督战的将领而去。 “你来做什么?” 我正欲回答,冷不防瞟见一支耀着寒光的羽箭向她要害逼去。我来不及细想,飞身向她扑去,手护在她的脑后,转了身子将她护在怀中,倒落在了城墙冰冷的青石砖上。 安离玉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惶,但很快被她掩饰了下去,随后便想挣扎着起身。我施了几分力气,将她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无视了她眼中的不甘和愤怒,抬手为她理去鬓间沾染的灰尘道:“自师父教习我武艺伊始,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我便能看见自己身披银铠,手执□□,屹立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三军在我脚下匍匐……” “困于空门一十四载,我这般一腔热血,满心抱负都只能化作佛前青灯与无尽的经文——你可知我有多渴望若你今日这般,于这战场之上,挽弓策马,仗剑杀伐,纵使今日血溅这疆场,马革裹尸,我亦是甘之如饴。” 她避过我的目光,趁我松手之际,从地上爬了起来,抚过鬓间,像是不以为意地道:“与我何干?” 我苦涩一笑,遥想当日那句“你我从此不复相见”之言……是啊,与她何干。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已经死去兵士的染血长剑,随后奔上城楼垛口,狠狠向攀上城楼的南疆士兵劈去。 “你可曾想过,”她定了定神,反手再劈一人后,转身向我轻喘着道,“那一切可能并非梦境?” 并非梦境? 自安靖远挑明一切之后,我也曾想过,只是往事究竟如何,仍旧是不得而知。事关十多年前的滔天密案,我对安靖远的信任始终有限,故而迟迟未问。 从城楼的垛口看下去,南疆兵士正如顺着云梯,若蚁群般攀附在城墙之上,而他们脚下所踏的,便是乌泱泱堆积了不知几尺几丈的尸体。尸身服色各异,既有南疆的兵士,亦有丹阳的军民,数量之多,直从墙角堆积到了护城河中,被泡得发了白,发了胀。 鲜红的血液从尸堆中,汩汩淌入护城河内,原先清澈见底的碧绿河水,已被染得血色滔天,看不出本来颜色,战况之激烈,已能窥见一斑。 隔岸的南疆军,身着重铠,已经遵照阵型集结完毕,约莫有三四万人的样子,只等阵后擂鼓声起之际,便发起了强攻。我虽未见过什么战役,可这般强攻之势却也的确让我吃了不小的一惊。 按理说,如今丹阳城中铁骑覆没,主将身死,群龙无首,城中兵将士气低落,斗志消沉,的确该是发起进攻的最好时机。可是南疆领兵之人,却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屯于丹阳城内的镇南军数量,不下于如今南疆围城之数。 如此迅猛的强攻,与先前姜云枫提起过千钧一发之际,又鸣金后撤的情况,完全迥异。似乎不知从何时开始,南疆的作战方案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若早些时候,南疆的确采用的是牵制丹阳,以便分而化之的战略,那么如今,恐怕则是欲先将丹阳收入囊中,再论州县。而原本牵制的对象,已从丹阳城镇守的安靖远嫡系,变成了镇守于周遭郡县的镇南军。 可这又是为何?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前者的方案无疑比后者要稳健得多。我虽心有疑虑,却暗自欣喜,如今南疆攻势虽猛,可久攻不下,必然会出现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之景,到那时,安靖远若是从后方包抄而来,便是南疆军溃败之日。 正在我思索之际,不曾防到一架搭在垛口的云梯上,冒出一个南疆士兵,他窜上了城楼,提着明晃晃的钢刀直朝我头顶劈来。 我一愣神,不假思索,连退两步,拔出藏锋就势横扫,一道寒光闪过,他的血液飞溅在本已赤红的梁柱之上,半边不曾瞑目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安离玉的脚下。 她极为淡漠地扫过一眼,面色不改,仍旧转头挽弓,全神贯注地瞄准城下。 虽早已料到她不会惊惶,可她如今这般模样,仍旧在我意料之外。我拓跋渊何其有幸,竟能识得她这般巾帼娘子,可我慧空,又是何其的不幸,竟同她相识,并肩在这血染的楼头之上。 我低叹着默念了句佛号,手扶上胸前,那串念珠仍旧安然躺在其中,我虽有心做下恁般决定,却到底仍旧过不了心中那关…… “公子!”流风寻上了楼头,冒着箭雨,扯了嗓子唤我,“姜将军中军帐有请。” 姜云枫?他又找我做什么?如今孙瑾已死,丹阳的军政之权已是暂移到了他的手上,幸运的是,因如今丹阳遭困,众将齐心对外,故而如今暂无内忧,唯剩外患。此时节,身为守将的姜云枫不一心扑在布防调整之上,偏偏在战况激烈之际,遣流风来城头寻我,这般举措着实令我困惑。 流风看了眼安离玉,又躬了身:“安小姐,姜将军也请了您。” 安离玉迅速压低身子,避过其中一个刚刚窜上垛口的南疆兵士的刀锋,扭身劈手夺下他的兵器,随后极为果断地将青锋抹过他的喉头,整套动作不过眨眼之间,完成得极其干净利落。 她将那人推倒在地上,看向流风,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将刀斫入尸身中,跨了过来,向着城楼阶梯走去。临行之际,她回头看了看滚落一旁的半个头颅,又紧接着看了看我,站在阶梯之上,仰起头平静而又随意地对我道:“你又犹豫了。”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如雷霆击在我的心头,她说得毫无差错,彼时我确实有过一瞬犹豫,但——仅此一瞬而已。我立在楼头之上,耳闻旌旗猎猎,眼观兵众泱泱,蓦然间心中悬着的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不知何处而来的隐秘笑意席卷心头,畅畅然不自觉出了声: “第八个。” 拭去藏锋鞘边的丝丝血迹,随即漫步下梯,安离玉同流风已在马上等候。因有了姜云枫的令牌和流风引路,即便是戒备森严的军营以及重重盘查也并不曾耽误半分时刻。 不至中军帐,边听到帐中传来一声姜云枫的咆哮:“滚!”令牌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滚落在地。 是何事招致了姜云枫如此暴怒,不待我细想,一个小斥候便报着令牌狼狈地从帐中窜出,抬首瞧了我等一眼,忙慌慌地逃了出去。 流风掀了帘子进去,姜云枫正站在沙盘之后,气定神闲,半分见不着方才怒气冲天的样子,他撇过流风,径直走到了安离玉的面前,拱手道:“听说大小姐去了城楼,夫人于府中甚为担忧……” 这话说得不痛不痒,既不曾提及什么实处,又不曾切中什么要害,摆明了是段官腔文字,估摸着姜云枫不得已想出的诓骗安离玉下城的法子。 果然安离玉瞟了他一眼,冷声说道:“将军可曾转告我母亲,这城是父亲的心血,更是大梁的屏障,岂能轻易落入贼寇之手?” 她停了微不足道的片刻,淡淡然环顾帐中,似有叹息:“更何况,将军和我母亲一样,似乎都忘了一句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四十】 安离玉走了,把呛得脸发白的姜云枫丢在帐中,头都没有回。 姜云枫虽有忿忿,却始终不曾发作,转脸之间,便换了一套平日里闲散自信的模样,对我懒懒地道:“听说公子方才也去了城楼?” 我不答,兀自转到了沙盘的旁边,踱步细观。之于安离玉,姜云枫谦卑恭谨,而之于我,姜云枫却散漫异常,无论这是否来自安靖远的授意,都已可推论一件事,安靖远于丹阳城,甚至于南部防线的一众军士来说,远远胜过平京的影响。 这大约也是如今拓跋凛极端重视南疆战况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立在沙盘之前,负手而立,悠悠问道:“如今江山贵姓?” 姜云枫显然不防,顿时一愣,待反应过来,遂压低声音一脸谦卑地道:“自然姓拓跋。” “我呢?”我又问。 他一撇头,有些不甘:“也姓拓跋。” 我笑了:“这拓跋氏的江山不由拓跋氏来守,难道要让我龟缩城后,看千万将士在城头浴血奋战却稳坐钓台不成?” 姜云枫哑然,几番欲言又止,不得已之下,只能连连向我身旁的流风抛去眼色。流风在一旁垂首静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是丝毫不曾看见姜云枫的授意。 他见流风不理会,竟一时急了起来,思量良久才开口对我说道:“公子终究是金贵之躯,若有万一……” “若有万一?”流风冷不防地发了声,凌冽得若冬月的寒冰,不留一丝温暖。 “末将并非那般意思。”姜云枫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怕是已经方寸大乱,若继续苦苦相逼下去,并无实质意义。于是我索性摆手,绕过沙盘走到他的面前道:“我自然知道将军并非此意,只是大敌当前,平民百姓尚有以血肉之躯护国家安定之举,我身为拓跋一氏,又岂能安坐旁观,而枉顾危城于不顾?” 姜云枫踟蹰不定,过了许久才呐呐道:“安大将军至今……杳无音讯。” 想来这便是症结所在,若安靖远迟迟不回防,纵使姜云枫有留侯淮阴之才,恐怕也难从这般重重牵制中保全丹阳。想清楚这一点,我倒反而轻松许多:“大将军征战沙场数十载,用兵之诡谲,岂是你我能料到?他断绝音讯,自然是有目的而为之,将军何须忧心?” “莫非?”他眼中闪出一丝期盼,好似觉得我这般笃定是得了安靖远什么消息一般。 可惜。让他失望了。 我摇头不答,他便顿时泄了下去,与那日茅屋之中,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判若两人。 事后流风问我,姜云枫为何会露出如此疲态,竟与先前推论大为迥异。 我笑道:“姜云枫的自信不过来自他手上唾手可得的消息源,正因如此,他才能一举将孙瑾逼至万劫不复之地。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姜云枫可谓将这招用到了极致,但正因如此,这也成了他最致命的弱点。” “致命弱点?”流风又问。 “姜云枫为人过分谨慎,甚至茅屋之中点燃的蜡烛也要查验更换,这般性格自然就导致了他对冒险搏命之举的慎重。安靖远为何与丹阳城斩断消息我不知道,但却肯定一点,这般举措无疑是将姜云枫双眼蒙蔽,然后至于悬崖之侧。” “‘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姜云枫若是放手一搏,胜负尚有五成,可他的性格却注定他不会选择放手一搏,况且他所有自信的源泉,不过来自笃定二字,只是如今安靖远断他消息,困他围城,自然有如折去雀鸟翅膀,盲了弓手双目。源泉已涸,再无笃定,他这般茫然无措,力不从心也是在意料之中。” “难道公子的意思是,这般情况是安将军有意为之?” 我信马由缰,微哂:“无论姜云枫是不是南疆降将,只要他曾侍别主,便难免要留个心眼,不然哪日遭了暗算,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流风闻言脸色大变,抱拳埋首,惶恐至极:“公子,属下……” “唉!”我伸手搀扶,“不过闲谈,你慌什么?” 自我们走后不久,姜云枫便擂鼓召将,对整个丹阳城重新布防,姜云枫虽不善进攻,守城却是一流。经他调整后的丹阳布防,相对于孙瑾的善守易攻的布防来说,更加稳妥。若是说孙瑾的布防留有能够反攻的余地,那么姜云枫的布防,则让丹阳城能够更好地拖垮如今正在劲头上的南疆军,安待援军到来。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丹阳粮草足够的前提下。 我曾对流风表示过这般担忧,他却一笑,对我说,没有人敢。 此番丹阳围困,并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七年之前,也就是隆昌元年时,南疆欺先皇新丧,少主登位,也曾这般围困过一次丹阳。那一年的丹阳正值隆冬,严寒侵骨,因南疆围困突然,战报不及,城中粮草囤积有限。近半月的围城之中,饿殍遍野,险些父子相食。虽有百姓将家中余粮献与军中,可终究杯水车薪,难解困境。纵使这般时节,却仍有奸商趁机哄抬粮价,大发不义之财。 此事传到当时设在丹阳城中的刺史府中时,丹阳刺史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求助安靖远,望能以他之力,平息因粮价哄抬而暴动的饥民。丹阳刺史本意,只是希望能够借安靖远的威慑力暂平事端。可谁都不曾想到,安靖远竟做了一件极为疯狂的事情。 城中三家粮号,一日血洗。 人人都心知肚明,可人人都三缄其口。 彼时安靖远站在刺史府门口,面无表情地将副将手中的钢刀劈断,用波澜不惊的声线淡淡说道:“若有人再趁国难之际,哄抬粮价,行若此刀。” 顿时四下噤声,无人再言。事后丹阳刺史上书弹劾安靖远,却不料奏章尚未离开丹阳城,他便暴毙任上。拓跋凛感念安靖远戍边有功,便将丹阳一线的军政大权全部交与了安靖远,并撤销了丹阳刺史一位。 自此之后,南线驻防便是安氏独大,再无匹敌。当年少主年幼,其中因果朝臣自然心知肚明,毋需多言,方为上策。 又过了两三日,城中的情况愈发不容乐观,但城外的情形也并非顺风顺水,北门的南疆军最少,这几日攻势渐弱得最为明显,营中布防虽不见减,可盘旋在北营上空的飞鸟却已暴露逐步撤退的迹象。紧接着便是西门和东门,唯有南门一处仍旧攻势强劲。 这日午间时分,南门的南疆军再次发动了进攻,数日来的强攻之下,南门守军已经疲于防守,加之人数已是不足,眼见攀上城楼的南疆军越来越多,即将失守之际,不知谁人高叫了一声:“丹阳铁骑!” 城上守军闻言大振,顺着天地交接之处望去,滚滚尘土之间,银铠□□的丹阳铁骑自天际而降,若神兵一般冲散南疆阵型。霎时城楼之上,鼓声雷鸣,令旗招展,士气大振,不知何处来得精神,竟把已经冲上城头的南疆士兵逼得连连后撤,毫无招架之力。 三千丹阳铁骑,在南疆军中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鼓声衰,令旗折,城下南疆军顿时溃败,连带着蚁附在城墙上的士兵都失了指挥,沦为镇南军刀下亡魂。 眼见南疆军阵脚已乱,姜云枫连忙下令,全军出击。城门一开,顿时喊杀震天,憋屈了小半月的镇南军此时若如饿虎反扑,势不可挡,生生将南疆军队撕裂开来。 阵型已散,南疆大势已去,登时四散溃败而逃,一路之上,踩踏无数,只此一仗,镇南军便俘虏七千有余,杀士一万五千,原先围困丹阳南门的四万余南疆军,转瞬之间折去半数,再无还击之力。 丹阳铁骑死而复生,如同神兵天降,只是片刻之间便扭转了僵持了小半月的局势,一时之间,丹阳城中有关铁骑的传说已是漫天,早就压过了几日前孙瑾叛国身死的谣言。 南门主力溃败的消息迅速传遍南疆军营,不出三日,不待铁骑重新出动,三门守军便渐渐开始后撤,直至第三日清晨,老鸦有恃无恐地盘旋在各处军营的上空,坚守小半月的南疆军已然连夜消失在了丹阳城外。 经此一役,安靖远在丹阳城中的威望可谓是如日中天,茶馆酒肆内说书的匠人,更是将铁骑连同安靖远大肆演化,只恨不能直接指明铁骑乃神兵转世方才罢休。如此美言盛誉之下,安靖远反而显得极为恭谦,自解围伊始便一头扎入军营之中,将堆积了数月的军务政事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拖着伤病之身去往城南探望伤员,直把一营将士军民感动得涕泗横流,拜倒在他脚下久久不肯起来。 相反备受冷落的,却是苦苦盼望父亲归来的安离玉。她独自立于城楼之上,手攥着半幅旌旗,痴痴望向城外丘陵间西沉的落日,神情黯黯,眉眼微颦。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似乎浑然未觉,也不知这红日青山勾起了她多少愁丝。她见我过来,转身欲走,可最终却还是停了下来,忽地看向我,眼眸之间不知几时多了许多怨恨: “你早知道他还活着,是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 这事我不想再瞒她,于是微微颔首,算是做下答复。 她苦笑叹息:“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见她如此模样,我的心里好似被什么堵住,想要出言却不知从何安慰。我不可能将安靖远那日与我在茶楼相谈之事告诉她,那般大逆之言牵连甚广,若是他日不慎泄露一星半点,她或许可以凭借拓跋凛的一丝心软,因毫不知情的缘故,而得以保全。 于是我索性反问:“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将手中旌旗扬到空中,大梁国号舒展在艳艳红日之下,飘飘扬扬。 “那日铁骑归来,城楼上所有人都欢呼不已。唯独你,心跳沉稳,面色平常,全无惊喜之意,仿佛铁骑的出现,早就在你的意料之中。” 我无可奈何,竟从未料到自己会疏漏在了这般地方。 趁此机会,她加紧逼问了我一句:“你呢?” 只是这般情形之下,我委实难以作答,不得已之下耍起无赖,拔身欲走,孰知身后竟骤然爆发一声呵斥:“拓跋渊!你在普门山十四年便只学会了逃避么!” 闻言乍停之际,心中一直紧绷着的一切仿佛突然间坍塌崩裂,裹挟着红尘滚滚,将我席卷淹没。我住了脚,停在那里,眼见着越过残垣的夕阳将影子拉得极长…… “普门寺是大梁的国寺,天家尚佛,我有幸在其间得见天颜,譬如安太后,譬如如今的隆昌帝,还譬如……先皇孝成皇帝。”背对着她,我见不着她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悠悠说着,“师父自小护我,有这般天家贵胄来礼佛之时,从来都不许到前殿,只许在后堂之中安做功课。” “可到底当时年岁尚小,总是有些贪玩,那日听师兄们谈及,说孝成皇帝要来前殿为先人祈福,于是心下便生了好奇,弃了功课偷偷溜到大殿,”我忆起昔年场景,不觉间弯了嘴角,“那时我躲在角门,往里间窥视,正好能看见徐徐下拜的孝成皇帝,他着着玄色衮服,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尽是天家威仪。那时我虽小,却也晓得在心中感慨,丈夫当如是。” 我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安太后也在身侧,不过那时应称其为安昭仪。她随侍在先帝后方,牵着的便是当今的隆昌帝拓跋凛。我以为自己藏得巧妙,不会轻易被人瞧见,却忘了拓跋凛与我一般年纪,正是耐不住性子的时候。礼佛仪节冗长,他早已不耐,四下张望之时,他瞧见了我。” “他见了我十分开心,几番想要挣脱安昭仪的手,往我这厢奔来。我心里只道若是被师父晓得我偷跑出来,恐怕是免不了又要得了一顿罚,便匆匆想从角门逃开。可谁料这般举动竟让拓跋凛变得急切,挣扎得愈发的凶……” “后来呢?”沉默许久的安离玉见我停顿许久,出声问道。 “后来……”我声音愈发低沉,攥了拳拼命想要压制回想起那日情景时的翻涌情绪,“后来他挣脱了,也撞到了安昭仪身后一个手捧漆盘的小黄门。漆盘砸到了地上,里面托着的珠花首饰也砸到了地上。我看得清楚,其中一枚莲花玉簪被摔残了一片花瓣……” “难道……”她声音轻颤,许已料到了我下面要提及的事情,“是昭文皇后的?” 我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松了手,在逐渐冷静下来后,恢复平常一般继续说着:“大殿里的人全都跪了下来,摔了玉簪的小黄门更是抖得若筛糠一般,匍匐在地,连请罪的声音都是支离破碎。安昭仪牵着拓跋凛的手也跪了下来,她浑身战栗,一瞬间哭得梨花带雨——可纵使这般也撼动不了孝成皇帝半分。” “他冷着面容,亲自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枚玉簪,还有那片破碎的花瓣。他将这两物珍惜地捧在手上的一刻,脸上露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柔情。我竟不知如此威严的天子,也能有这般温柔的刹那。但很快,当他直立起身子的时候,这般柔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剩下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他睥睨众人,又瞥向那个小黄门,冷冷地道了两个字——‘杀了’。” “若这是终结也就罢了,他回了头,极为阴狠地看向拓跋凛,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他的眼神不是在看向一个皇子,而是看向一只蝼蚁。”我再次攥紧双拳,“我想当时师父也是察觉了先帝的心思,磕了个头向他祈求,‘皇子年岁尚幼,还请陛下开恩。’可笑当时殿中上百人,竟齐齐噤声,一字不敢进谏,不敢相劝。” “先帝看向师父,问了一句话,‘大师可曾记得普门寺中,人数几何?’” “师父答,‘五百三十六人。’先帝笑了,沉吟了一会说,‘这是个数字,甚好。’师父突然之间像明白什么,变得十分惶恐,跪在地上,以头扣地,响彻大殿,口口声声哀求先帝,愿以一人之身,抵普门业障,只求先帝勿要迁怒诸众比丘。我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卑微,匍匐在先帝身下,只恨不能让自己更加渺小。” “先帝再次转头看向拓跋凛,面色和蔼,可我分明瞧见他将那枚玉簪攥在手中,青筋暴起,甚至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迹,晕染了破碎的白玉簪。安昭仪扑了上去,身子抽动——约是将哀戚之情压得狠了些的缘故。她抱着先帝的腿苦苦哀求,将‘求陛下开恩’几个字,碎碎念了不知多少遍。先帝不为所动,前一刻还被恩宠万千,圣上亲搀的宠妃娘娘,下一刻便被踹中胸口,倒落一旁。云端地狱,不过瞬息之间。” 我向前踱了几步,血染的夕阳将城墙染得遍体赤红,抬头时,天边霞光万丈,若如火侵。 “先帝的手已经探向了拓跋凛的喉头,千钧一发之际,是师父拼了一条性命,以头扣地大声道,‘普门寺犹在,斯人却去,难道陛下还要再留遗恨不成?’正是这句话,让先帝忽然一愣,随后忿然拂袖收手,看着掌中躺着的白玉簪,幽幽喟叹。拓跋凛的这条命,算是被师父保了下来,可先帝余怒未消,以教子无方为由,将安昭仪贬为美人,幽禁宫中,不许人探视,随侍在拓跋凛和安美人身侧的十六名婢子和十二名小黄门,共二十八人,尽皆杖毙山门……” 我背对安离玉,不能见其表情,但仍能感觉她的存在,只是如今,听得这般往事,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我停了一会,继续说了下去:“而拓跋凛则被带走,杖责二十,师父本想再劝,可先帝淡淡回头说,‘大师拼五百三十六人,换得性命一条,若犹嫌不足,大可等价再易。’我隐隐间猜出,这等价相易是为何意,我也从未怀疑过先帝这话几分存真,几分玩笑。师父在闻听此话之后,果然噤声,再不言语。可怜拓跋凛被带走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却还是我藏身的角门处,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我至今仍能记得清晰。” “我当时也曾想过出去,可我知道,我若不出去,他们领的只会是些许惩罚,而我若出去,丧命的便一定会是普门众比丘。” “后来我去了山门前,先帝本欲在殿前行刑,以警众人,可经人劝诫,血染佛堂,与国无益,这才换做了山门。我从后山绕过去的时候,正是行刑之时,托着玉簪的那个小黄门已被斫去双手,然后受刑,血液从他腕上淌下,落在山门前的青砖之中,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整整一个时辰,山门前凄惨的声音一刻都不曾断过,普门寺变成了炼狱,而我却只能在一侧观看,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这些人因我而死,若我不曾因好奇去角门窥视,拓跋凛便不会看见我,他若不看见我,便不会因为挣扎而打翻漆盘,漆盘玉簪若为完好,这些人便不会死……那整整一个时辰,《大悲咒》、《往生咒》、《普门品》……我会的、不会的、记得的、不记得的经文,我都念了无数道,我一遍一遍地念,就算是磕磕绊绊尚未熟络的经文我都在念,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只是为了消除我心中的悔恨,哪怕是一丝一毫……” “我眼睁睁地看着二十八个人死在我的面前,曝尸山门!死不瞑目!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孔,每一个人死前的表情,我至如今都能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来,他们看着我,似乎在质问我,‘慧空,你为什么要来?’” “那个斫了手的小黄门比我年岁大不了多少,只比我高了一个头,他躺在地上,无神的双眼瞪着我,好像在对我说,‘你要是不来,我就不会死了。你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不听你师父的话,好好地去习读经文呢?’” “为什么呢?”我颤着声喃喃自语,“因为我好奇,因为我贪玩,因为我年岁尚小……可这都不是理由……他们死了,二十八条人命,仅仅在天威一怒之下,就这般消散……” “阿渊……”我听见安离玉在身后怯怯地唤我。 我身子微僵,迫使自己沉了声,继续道:“我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小黄门的手,然后放到了他的腕边,我本想为他合上双目,可当手触碰到他已经冰凉的脸上时,我怕了,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普门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 “我逃到了剑阁,躲了一天一夜。任凭师父师叔还有师兄们怎么在外呼唤寻找,都不敢应答半声。我记得十分清楚,那一晚风雨极大,雪亮雪亮的霹雳,横贯天空,将剑阁照得若同白昼。我蜷在桌下,磕磕绊绊地念了整整一宿的经文。” 我停了下来,那晚可怕的记忆再次袭来。无边的血液自天地交界向我脚下蔓延,浸透了衣衫,数以百计的头颅,有老有少,还有尚且不足月的婴提,他们环绕于我身侧,僵硬地重复一句话——慧空,都是因为你。 无论何时,每每想起这段梦魇之时,我浑身都会一如那一晚般无法遏制地颤抖。 这般情绪压至极致,我反而笑了:“那晚我为了牢记山门之事,亦是为了让自己时刻清醒,便下了口咬了自个的小臂,自此之后,每见这般疤痕,每每忆起满口血腥之味,我便能时时提醒自己,自此之后当谨言慎行,切勿再行差踏错。” 日头已渐渐沉下去,大半的穹顶已被夜幕吞噬,我抬头看向已隐隐可见的繁星,幽幽长叹:“安姑娘,你生长将门世家,自然当是刀俎做比。而我,不过是长于普门寺里一介小小沙弥,从来只以鱼肉为喻,天家之颜在上,一言一行若不慎重,遭下的岂会仅仅只是昔日二十八条性命?这般夜半临渊之感,你岂会知晓?世人皆言,生于皇家何其无奈,我亦言,生于皇家寺院又是何其无奈?” “我每行一步,便要列下无数可能,于其间反复斟酌推敲,只为择出最为稳妥之举,不至于再因自己不谨不慎而葬送诸般生灵。” “况且师父为这普门寺倾尽一生心血,可他于两帝一后之间舍命周旋,又岂知是单单为了保全寺院,护合寺众僧之安危?释家不稳势必牵连京畿贵胄,京畿贵胄骚乱定会累及朝堂,朝堂动荡则撼动天下州郡,州郡不稳,大梁何安?若他日仅因我一言不慎,一举失措而招致灾祸,我又有何颜面再见师父,再见师叔,再见普门诸众比丘?” “所以我拼劲了全力,将自己千般情绪,万般好奇都压制心底,普门禅寺要的,不是慧空!而是一个能够顺应天家之颜的住持!唯有这般,才能于雷霆之威间得以保全——孝成皇帝崩后,太后来禅寺礼佛,我曾怀抱着一丝希望问及师父,他同太后手谈论茶,可算知音?师父却将香茶入土,笑而不语。我惶惑不解其笑容的诸般深意,可我却懂一点,那笑之无奈,与我如今又是何其相似?” “安姑娘,普门十四年,我的的确确不仅仅只学会了逃,我还学会了怕。我怕死。我怕普门寺五百三十六条性命在我眼前烟消云散,我怕看见师父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我更怕因我分毫的差池将这一切的一切亲手推上绝路!不错,我便是如此懦弱,如此优柔寡断!可又有谁知道,午夜梦回之时,我是何等憎恶如今的自己?” “次日师父将孝成皇帝送走之后,我从剑阁中逃了出来,躲过师兄们的巡查,逃到了绝鹰涧,为怕师父察觉端倪,我用石块将臂上的伤口一下一下划得面目全非,每伤一道,我便想起那小黄门一次,他的眼,他的手,他的每一处细节都在我心中记得无比清晰,我告诫自己,若他日再犯这般过错,这小黄门便可能是普门寺中任何一个人!包括师父,包括师叔,包括师兄弟们也包括慧明!” “回程之时,我假托自己因贪玩而逗留了绝鹰涧一夜,师父命我在藏经阁中日夜抄袭经文作为惩罚,我欣然领命,一字一句地抄了整整三个月,师叔曾笑我,说我转了性子,竟不爱兵书,痴迷了经书。可他哪里知道,自那时起,我便已然下定了誓言,从此长侍普门,只为慧空。为了这般誓言,十数年来,我拼尽全力将自己的一腔抱负一腔热血生生压制在重重清规戒律和这幅皮囊之下!我何尝不曾有过热血?我何尝不曾有过抱负?我何尝不曾幻想自己能横刀立马,驰骋疆场?我又何尝不曾盼过自己他日能出将入相,为大梁开疆扩土,保大梁国泰民安?我又何尝愿意困于普门寺之间,荒废风华少年时,青灯白发,了却残生?” “可是我终究长于普门,这所有所有的一切注定与我无缘!我当超脱世俗!我当四大皆空!我当早绝七情六欲!唯有如此,我才堪当这大梁国寺的住持!!” “别说了!”安离玉突然啜泣惊叫,“阿渊别说了,别说了……” 她带着哭腔,离我愈来愈近,她双手还上我的腰间,抵在我的身后,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别说了,阿渊……” 有那么一瞬间,我狂躁的心因她而平静,甚至贪恋这般馨香,可我还是攥了她的手腕,迫使着她松开:“安施主,或许你说的毫无差错,你所识得的拓跋渊,早已死于那场北宫大火,而我……只是普门寺一介小小沙弥,法号……慧空……” 这本不是属于我的一切,所有的眷恋于此,毫无意义。她的哭声在丹阳城的秋风之中破碎,呜呜咽咽,连同我的心随着夕阳一并沉入无边黑暗里。 我僵硬地合了掌,再次忍住下方才那般无法控制的情绪和鼻尖的酸涩,平平淡淡地道:“贫僧此来,是奉太后懿旨,劝说安施主回转普门寺,如今安施主已得见安大将军平安,心愿已了,还请早日收拾行装,切莫让太后久候……” “拓跋渊……”她的呼唤在风中战栗,无力却又仍旧倔强不已,“你站住……” 我犹豫片刻,茫然抬头之际,无边的黑暗已经吞噬头顶最后一片蔚蓝,我曾经想走的路亦是漆黑一片,寻不见星火。我不求火烛指引,惟愿孤星寻路,以便告知前方路途究竟是对是错…… “你不许走!” “你回来……” 安离玉的呼唤越来越细小,直到最后隐入风中,再不听闻。我站在一片漆黑的城楼之下,霎时如同抽空所有气力,扶住墙壁方才站稳。藏于心底十数年的秘事一朝吐出,却不是痛快,反而是无尽的沉重和低落。 一阵阵笙箫之乐悠悠从远处传来,忽然间我才忆起今日是安靖远设下庆功宴的日子。 庆功宴有内宴和外宴之分,所谓外宴不过是全城欢喜,三军同贺,而内宴则是宴请同袍密友,僚属家眷等等。我所收到的请柬,便是由安夫人发来的私宴邀请。这不由令我疑惑两件事,安靖远用夫人名义下帖邀请用意何在?而这宴会之上又会现身哪几路神仙? 我回到胡不归的时候,流风已经在房中等我多时,这几日丹阳城解围,胡不归里也甚是热闹,大有几分忙不过来的意思。但偏偏这个时候,流风不去大堂帮忙,倒是在房中来来回回搓手踱步,十分焦急,见我进门,便迎上来,急急说:“公子去哪里了?将军府来人催促了几次,就是不见公子人影,真是急死人了。” “是南山?” 流风一愣,又说:“是南山,若换了旁人,怕是早早禀报了将军府,让公子当着众人担上个傲慢无礼之名。” 我不答,想了一会问道:“你同南山很是要好?” 流风为我整理衣裳的手一顿,声音低沉里带了些苦涩:“属下在这世间,就剩他一个亲人,岂能不要好?” 不待我询问,他继续说了起来:“属下本姓顾,平京人氏,家父和伯父原是啸云军中的将官,后蒙萧大将军提携,迁任禁中郎官,率队护卫天子。永平二十年初,萧大将军病逝,家父同伯父去侯府吊唁之时,忽接旨意,在灵前将他二人分调南北两线……” “接旨当夜,他二人便连夜奔赴前线,那一夜堂兄面色极为凝重,看向家父伯父离去的方向,牵着年纪尚幼的我说了一句话,弟弟,我们没有父亲了。” “那时南山长我五岁,判断却十分准确,不出半年,家父所在的漠北铁骑,便传出的孤军深入全军覆没的消息,紧接着过了一月,家父丧期未过,平京中开始传出南线守军中有人勾结朝臣南疆,意图谋反的谣言。这般谣言很快传到了先皇耳中,他下令封锁平京,全城备战,各大世家、朝臣更是被牢牢监视起来。那时,无论是南山还是家父旧部,都在担心伯父是否能顺利平叛。可是万万不曾想到,九月从南疆送来的平叛战报之上,伯父的名字却是写在已伏诛的叛军乱党一册之上……” 流风的声音很平静,可我分明见他的双手仍有细微的颤抖:“当夜禁军闯入顾府中,拿人抄家,我两家二百余口人,尽皆下狱。是两位白先生在禁军闯入之时,拼去性命将我二人带离顾府,这才让我同兄长得以保全。可三日之后,躲在城郊的我们便得知了顾家满门抄斩的消息……” 提及此事的时候,顾流风的眼圈和鼻头有些泛红,他随手抹了把鼻子,停了好一会才说:“后来白先生便将我和南山带到了贺兰山,黥体纹身,入了贺云卫。平京同我等再无瓜葛了。” “事后听说,这般风波并未在平京就此终结,反而有人密上奏折,参告朝臣,于是便有了……” 我闻听此言,心中忽如遭受雷霆重击,讷讷接口:“楚氏谋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将军府中张灯结彩,甚是奢华热闹。等待已久的家仆见我到来,领着我行过一处花园,越了两处池子,穿了一片木樨林,才到了安靖远设下私宴的木樨堂,此处已经听不见前院的诸般喧嚣,唯有瑟瑟秋风飘扬堂外,家仆道:“公子请了,将军同夫人已等候多时。” 话音未落,紧闭的木樨堂大门已打大开,安靖远携着夫人出门相迎,其后紧随着的便是两位师叔。我心中微有诧异,但更吸引我的却是安夫人。 我并非第一次见安夫人,可今日她带与我的感觉,竟是如此截然不同。若说那日护送安离玉回府时所见的安夫人一副慈母模样,更身兼一家主母的从容姿态,那么今日她却是身带将军夫人的威严,更对我多了几分审视,甚至神情间还隐隐地透着些许警惕。 我思来想去,不知是哪处疏漏竟让她如此防范。于是索性沉了心,依旧日的模样见了礼。安靖远并不曾看见安夫人的神色,他迎上前来,热情得有些令人无法适应,大大咧咧地直将我领入堂中,行为举止全然不见那日清新茶坊的沉稳内敛,倒是与行伍间的粗莽汉子毫无二致。 经过堂前时,我看了眼安夫人,她亦是紧紧地盯住我,我脚下一滞,猛然想起,她正是师父的嫡亲妹子,晋国公府的大小姐——萧氏慕云。 相传当年安靖远效命楚氏麾下,遇见了当时同在军□□事的师父,两人惺惺相惜,寝同榻,战同袍,常常围炉相辩,共论兵法,不是手足而胜似手足。那时安氏虽有军功,但于平京之中并无多少根基,晋国公爱其才,赏其勇,故允他常常出入晋国公府中,借阅藏书,并同大公子一起研习谋略。 也正是在这般时候,他得到了萧家小姐的青睐。 那时节的平京城中,谁人不知萧家小姐才貌双全,更因晋国公故而使得一手绝顶的枪法,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将门虎女。只可惜大梁虽尚武,但对女子偏见甚重,不许女子进入军中,唯恐女儿阴气冲散军中之阳,而致三军大败,伤及国本。 这般习俗,纵使坊间玩耍的三岁孩童也能唱出一二般歌谣来:“女入军,将军十战九折兵;女入廷,霸王难逃楚歌音。” 正是这缘故,不少人提及萧家小姐之时都频频扼腕叹息,可惜这般英姿勃发竟错投了女儿身…… 纵使这般,却仍旧无法阻挡那些个王侯公卿家的公子才郎,备上极为丰厚的彩礼,上门求娶。但大多时候,都是被萧家小姐带着一众仆妇将求娶之人连同彩礼一并轰出了国公府门。这般泼辣的小女儿,直惹得晋国公束手无策,无奈至极。 自此萧家小姐的闺门常闭,只放言此生要嫁这世间最好的儿郎,非那般纨绔子弟不能相比。而她相中的,便是当年尚默默无闻的安靖远。 萧慕云的青睐,很快便在平京城中传扬开来,好事者闻听这般前情后事时,常常抚掌大笑,嘲弄萧家大小姐眼高于顶,不嫁乘龙快婿,偏偏要择这般默默无闻的小小将军。一时间她成了整个平京城中的最大笑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般笑话在永平五年不攻自破。 永平三年初,北面柔然联合胡凉进犯,朝中主和和主战两派争论不休。这般举棋不定的关头,楚氏连同晋国公一派力谏主战,并极力举荐萧穆言安靖远领兵,于是当日永平皇帝下旨点齐二十五万兵马,由楚家嫡子领兵,又拜萧穆言安靖远为左右先锋官,白敬烈白敬扬为二人副将,晋国公为阵后督军,楚家次子粮草督运,浩浩荡荡兵指北国。 那一年的平京,伸长脖子等待着萧楚两家笑话的人不在少数,楚氏如日中天,为人忌惮不足为奇,而萧氏却是因安靖远的缘故,惹得不少人只想眼瞅着高傲至极的萧大小姐从云端之上落入泥泞之中。 不曾料到的是,自出兵之后,北境捷报频传,萧安二人兵分两路,直把柔然打得连连溃败,甚至灭了胡凉,一封一封求和的文书从北境传来,永平帝都不曾理会。直到永平五年,孤军奋战的柔然已被迫退居大漠边缘,垂垂危矣之际,平京却传来同柔然议和的旨意。不得已之下,北伐军队只得班师回朝,柔然虽未能覆灭,但萧穆言和安靖远帝国双璧的名声却从此广为人知。 永平五年之后的平京城中,再无嘲弄萧大小姐眼高于顶之人,反而夸赞其慧眼如炬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般缠缠绵绵的往事,直到萧大小姐同安靖远那场惊动京城的婚礼为止,自此之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了高傲得不可一世的萧大小姐,唯有追随夫君南征北战的安夫人,在平京城中留下一段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我再次看向安夫人,她亦是正好看向了我,可旋即便闪避了开来,眸光里闪现的是毫不避讳的生疏。她又转头看向了两位师叔,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极是温柔地道:“两位兄长请了。” 师叔们的反应我最终仍是没能得见,安靖远毫不客气地将我连拖带拽地带进了堂中,这般热情委实令我诧异,流风紧随其后,一直同南山在一处也不知在低声交谈些什么。 入了堂,众人便分了宾主坐下,刚刚坐定,安靖远的目光便落到了安夫人身旁的空位上,他环视了堂中,仔细瞧了瞧空位,方才转头问安夫人:“离玉呢?” 安夫人待安靖远十分恭顺,她不经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后,方才淡淡答道:“离玉那孩子,身子有些不大痛快,我便允了她歇着……” 安靖远略有不快地低嗔了一句:“她便是你这般宠坏的。” 所幸的是安夫人对此不以为意,似是不曾听见安靖远的话,转头便举起酒杯,向着两位师叔遥敬,面上笑靥如花,甚为热情:“两位兄长远道而来,是妹子招待不周,这杯水酒权作赔礼了。” 话毕,她拿袖遮过,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随后将空底亮于了众人。两位师叔见状,连忙起身,亦将酒水饮了个干净。 我微微皱了皱眉头,刚刚提箸的手迟疑着不敢妄动。一旁添酒的家仆见状,像是知晓我的顾虑一般,又往杯中添了些酒水,并借势俯下了身子,对我低言道:“公子大可放心慢用,这些都是将军特意着人预备的素斋,不沾染半分荤腥的。” 我诧异地看向那家仆,可他直立起身时,仍是垂首而立,仿佛说出方才这番话的并非是他。我越过了舞姬,望向了主位上的安靖远,他约莫也是瞧见了家仆的举动,于是微不可查地向我颔首。 得了他的答复,我也算勉强将心放了下去,但仍旧是小心仔细,只择些时蔬吃下。 动了不过两箸,便听见了安靖远忽然恍然的声音:“流风,南山,你二人还站着作甚?还不落座?” 流风南山二人面面相觑,八成也是对安靖远这番举动始料未及,于是两人上前,双双抱拳跪在了堂中,口称不敢。 安靖远像是急了一般,竟走下了主位,双手搀起了他二人,眼中似闪着泪光:“我与你二人父亲一向交好,你二人于我,便如世侄一般,今日是家宴,你二人又焉有侍立而不落座的道理?” 流风南山对望一眼,迟迟未动,我本以为他二人这般僵持会让安靖远难堪,却不料安靖远仍旧是一副一反常态的热情,竟将二人不由分说按在了座位上。他们望向了我,又望向了安夫人。 无奈我此次只是客座,名不正亦言不顺,难以启口言说,倒是安夫人淡淡地笑道:“既然将军让你们坐,你们便坐罢,同是啸云人,自然都是亲眷,况且今日家宴,何需拘泥这般礼数?” 得了安夫人的这般肯定,流风和南山这才站起,向着安靖远和安夫人深深行了一礼,然后才坐了下来,举杯执箸,渐入佳境。 安靖远回了主位,仍旧是笑看着堂中歌舞,众人各自饮食,偶尔低声言语谈论的,也无非是歌舞新奇之事,并无新鲜。 不过三巡功夫,外面便匆匆赶来了一个家仆,他绕过舞姬,寻了个主位下首处抱了拳道:“启禀将军,诸位将军已在外堂等候多时。” 安靖远面有微醺,但眼眸仍是清明一片,他摆了摆手,示意家仆退下,方才拱手对我等言道:“前厅尚有宴席,众将已候多时,恕在下先行告退,诸位还请吃好喝好,尽兴而归。” 见安靖远欲走,堂中众人也都起身相送,安靖远推辞再三,这才让众人仍落原座,由安夫人作陪,与众人把酒言欢,畅谈往事。 酒席渐晚,堂中的交谈声也渐渐低下,唯有笙箫乐声仍是不断,南山和流风坐在案前,交谈得愈发少了,只是一个闷头饮酒,一个只看歌舞,鲜少动箸。 唯有安夫人和两位师叔交谈甚欢,依稀里听见,好像还是谈的些昔年往事,这倒让我愈发好奇他三人之间的过往。 又过了不知几巡的功夫,从后堂窜出了一个丫鬟,伏在安夫人耳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安夫人眉心微蹙,随后极快地恢复如常。 但这一瞬间,却也尽落在了师叔的眼中,他执起杯饮了口水酒,笑道:“莫不是后堂有了什么事?” 安夫人摆摆手,笑叹:“不过是家中小女儿闹的脾气,倒是让兄长见笑了。” “小女儿的脾气可不得了,若闹起来……”圆音师叔接了口,满眼的笑意,揶揄道,“怕是连国公爷都制不住哩!” 安夫人脸霎时飞了红霞,拿了袖子浅浅掩过面容,竟似小女儿般娇俏:“白二哥惯会取笑我,这般往事还提他作甚!” 堂中众人顿时欢笑,我亦是跟着陪笑了几声。 待众人收了声,安夫人这才起身,盈盈施了一礼道:“妾身后堂略有小事,暂且离席,少时便回,还请众位尽兴,今夜不醉不归。” 众人自然会心一笑,然后齐齐起身举杯相送,直至安夫人离去,才重新落座,各自欢笑交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 宴席至此,多少也是有些无趣,加之安夫人暂离,交谈声也喑了许多。只是未曾通报主人,不便离去,于是仍旧在堂中吃喝笑闹。 丝竹之音已让人有些乏味,我唤来身边小厮,寻了个更衣的由头偷偷溜了出来,外间秋风正爽,皓月临空,照在堂前一片木樨上,添了许多雅致,这木樨堂的名字,想来也是来源此处。 时逢深秋,又恰是临近南国,院中的木樨尚未谢尽,仍有残香袅袅萦绕。普门山木樨并不多见,第一次见到这般多的木樨倒是让我稀奇不已,正欲上前细观之际,就听得一阵环佩当啷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道极为熟悉的清丽声音——“母亲,是我急了。” 急了? 听见安离玉说起这般没头没脑的话,我有些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于是紧跟上前了两步,将自己藏在树影之下,屏气凝息。 果不其然,又是一阵衣裙声,安夫人素来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她轻笑了一下,道:“你需知道,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可是母亲,我……”安离玉的答话十分急促,随后戛然而止,像是被制止了一般。 林间寂静了一会,才听见安夫人笑道:“母亲是过来人,又何尝不晓得你的心思,只是——” 她停了下来,紧接着又说:“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听她们这般言辞,倒让我愈发好奇,只想紧跟上前听个究竟。谁料我尚未迈出一步,肩上便被人轻拍了一下,我愕然转身,圆智师叔正在站在我身后淡淡地笑着,不发一言。 我心中略微惊慌,但衣裙曳地的声音尚未走远,故而也不便回答他,只得两人站在月色之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甚为尴尬。 他也似不希望我被安离玉和安夫人发觉,亦是沉默不言,直到连环佩当啷的声音听不见时,他方才启口:“慧空,你在这做什么?” 不得已,我只能将更衣的由头再次同他说了一遍,他笑得诡异,答道:“哦?更衣?” 他停了少顷,末了道:“那你方才又都听见了些什么?” 我微眯了双眼,仔仔细细地盯着圆智师叔,他今日的样子甚是有些奇怪,让我一时琢磨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许自打离了普门寺,我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师叔是希望我听见些什么,还是不希望我听见些什么?”我笑笑,反问道。 他亦是笑了,似是有些尴尬,他又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启口:“若今日她不逼你,你手上的伤是不是打算瞒师叔一辈子?” 我心下一愣,赶忙追问:“什么?” 师叔闭了双眼,叹出了极长的一口气:“你同安离玉在城墙上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我不想作答,亦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师叔何故离席了?” 他面色深沉,眸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不答我的话也不言语,我见他如此,便唤道:“师叔?” 他停了停,这才低低地对我道:“慧空,你且告诉我,你当真想做这个大梁国寺的住持么?” “师叔说笑了,”我笑道,“弟子现在可不就是么?” 见我这般虚与委蛇,他并不若往日一般谈笑,反而神色愈见严肃,双眉深蹙,被斑驳树影映衬,显得有些狰狞。 “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说。 但他没能说完,剩下的话被林外小厮的脚步声打断,他住了口,小厮的通报声传来:“白先生,前厅传下圣旨了。” “圣旨?”显然所传的话也超出了师叔的意料,“什么圣旨?” 小厮答:“小人也不知道,夫人命小人请先生去堂中,将军正在前厅,少时就回。” 师叔眉弓微沉淡淡答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唱了声喏,便离开了。 师叔转过了头,玩味地看着我,嘴角隐约带着点嘲讽:“你就不想知道拓跋凛下的是什么圣旨吗?” 师叔并未等我回答,紧接着又轻轻哼了一声,极为轻蔑地自言道:“不过又是和他老子一样的招数。” 他提起的应是先帝,见师叔这般轻蔑不敬的模样,约莫又是那招狡兔死走狗烹的招数,只是往昔里究竟发生过何事,竟让一向沉稳的圆智师叔在朝廷大员的宅院中,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出这句话来,除非—— 我隐隐约约地肯定了一件事…… 师叔转身时住了步子,回过头凝视我,神情严肃:“今夜三更,你来将军府——”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许旁人知晓。” 我不解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只是点头,权做应下。师叔往安靖远设宴的木樨堂走去,一进门便见安靖远已坐回了上首,安夫人陪坐一旁,流风南山分站两厢,圆音师叔则坐在客座之上,蹙眉不语,厅堂中的一众人等也皆是神色郁郁。 “陛下已下旨,召我回京,位司马,不日便要启程。”安靖远见师叔和我走进,便开门见山地道。 话音落下,厅中转瞬间一片寂静,谁都知道,这又是一套明升暗降的手段,若是永平年初位列司马,那便是集军国大权于一身的好差事,可如今不同,大司马已成虚职,有名无实。安靖远虽早是司马,但因南疆战乱四起,所以一直是遥领之衔,有名无实,而如今拓跋凛下旨在此时诏令安靖远回京,就意味着安靖远必须要彻底放手在丹阳经营了如此之久的兵权。 安靖远如今在丹阳可谓是如日中天,若此时离开,安靖远费尽心机利用南疆造出的声势势必付诸流水,可若不回去——便是抗旨。 我有些玩味地思考着两人的交锋,一个阴险毒辣,一个釜底抽薪,是去是留,安靖远必须在其中做出一个抉择。 “将军是何打算?”圆智师叔启口打破沉默。 “回,当然要回。”安靖远的答话显然让众人愣住,他们齐齐看向他,流风南山欲言又止。 倒是圆智师叔不紧不慢地踱步而行:“将军当真舍得放手?” 安靖远一笑:“有何不舍?” 他从怀中掏出虎符,放到案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它,睥睨着阶下,胸有成竹:“不过暂放耳,何须惧哉?” 许是他的傲然令人有些琢磨不透,流风和南山也抬起了头,相视一眼,先前眉间阴郁已是一扫而光,眸中流光一片,仿佛将安靖远询问了千千万万道。 他们比安靖远更想留在丹阳。 安靖远起了身,举杯拾级而下,向着流风和南山闲闲走去:“离京十数载,不知风景是否依旧——你二人也是许久不曾进京,不若此番随我一同回去,也好……” “拜祭先人,”他声音郁郁,烛光晦暗之下,我见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剪影的轮廓,已让人觉得悲戚异常,“你们父亲许久不曾见你们,想来也是甚为思念的。” 流风南山听他提起先父,喉头皆是发出细细的哽咽,我侧头窥探,他二人早已红了眼眶,随后双双欲跪,却被安靖远抢先拦下,口称:“使不得使不得。” 南山执拗,抱拳仍是行礼:“南山若非跟从了将军,岂有今日,今日一拜,将军当得。” 安靖远无奈,转头看向两位师叔道:“若非两位白兄长,我又焉能有此机缘,寻你入我麾下——你当拜的是他二人!” 一旁的流风早已向着师叔们跪下,不等师叔阻拦,便一个头重重磕在了地上,一连三拜。直把圆音师叔磕得从案后站了起来,走上前欲要搀扶,可谁知却被安靖远挡了下来:”两位白兄,此礼当得。” 南山亦是侧身,转而对两位师叔行过三拜。 等到南山起身,安靖远才一拍额头道:“哦!险些是我忘了,此番回京,陛下还备下了水陆道场,请了国寺住持主持,超度前线亡灵。” 闻听此言,我藏于袖间的手顿时紧紧握着,我早该料到,拓跋凛如此处置安靖远的同时,又岂会将我放过? 圆音师叔拧了眉问道:“将军是打算何日启程?” “约莫五六日后罢,”安靖远答道,看向我的眸光颇有深意,“丹阳暂定,军务尚未完结,若此时脱身怕是会使城中大乱——回京时快马加鞭,也能挣得数日功夫。” 老奸巨猾的狐狸,连回京拖延的日子理由都帮我计算得如此清楚。 “那将军走后,丹阳的军务移交何人?”安夫人的这句话让堂中再度寂静,这怕是在座之人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 令人窒息的沉默被安靖远打破,他仰天大笑,从案上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予以何人,与我何干,有何惧哉?” 安夫人并未答话,而是淡笑着起了身,从主位上走下,恭谦有礼,袅袅婷婷地欠身拜下:“恭祝将军荣升司马,妾身这厢贺喜了。” 众人见安夫人如此,亦是随之躬身祝贺。只是不知是否是我错觉,安靖远那番话中,总让我听出些无法揣测清楚的深意…… 回到胡不归时,已是临近二更时分,我借了困乏的由头,让流风离开,与师叔相约的三更已是不远。 我换了夜行劲装,坐在漆黑的房中,暗自回忆今日诸般往事,益发觉得,安靖远若如绝鹰涧水,看似清浅透彻一目了然,实则暗流涌动,深不可测。 耳边,二更的梆子声悄然传来,我猛然睁开双眼——是时候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 潜入将军府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但是对于我这种在普门寺严密守卫底下,经常半夜偷偷溜进藏经阁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藏经阁周围三步一暗岗,五步一暗哨的守卫,将军府委实松懈很多。想想如今这般轻易潜入,大抵也是托了曾经是个皮猴子的福。 师父每每打开门,看见蜷缩在藏经阁一角抱书而眠的我,往往都是哭笑不得——只可惜都不是些正经的书…… 夜半的将军府早不如方才那般喧闹,一片漆黑,静得可怕。我心中一直纳闷,师叔只说让我来此,可是这般偌大的将军府中,他到底要我去哪个地方? 可惜先前苦于毫无时机,我从未问过,一时在这沉寂的将军府中,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我扶额,这番回去定要好好找师叔谈谈,这般话不说完的毛病,可不误事? 寻遍将军府,唯有偏院一处尚有火光,我飞身落在偏院房顶,揭开一片青瓦,窥探房中,指望能寻觅些线索踪迹,就在我揭开瓦片刹那,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兄长何苦如此,如今这般隐姓埋名,当真是兄长昔年所愿么?” 这般声音不是安夫人又是谁? 能让安夫人这般称呼兄长之人,除了两位师叔还能有谁? 面前的男子只是捧茶端坐,不发一言。 安夫人有些急,不似前两次所见那般沉稳,她道:“难道白二哥是忘了,我兄长被拓跋复夺去兵权,假做身死,勒令出家,从此壮志难酬,不得不苦守青灯之时,你们都是何等的不甘?” 男子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洒在了袖口,迅速染深一片,他的声音因极端地压制而有些沙哑:“我没忘……” “拓跋凛如今故技重施,分明又是一套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戏,兄长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如今的安家再步表姐的后尘?”安夫人喉头哽咽,再难说出一句。 她口中的表姐,想来应是我的母亲,昭文皇后。 “可你当知道……”圆音师叔将茶杯放下,,“将军生前唯一希望便是他能好好活着,哪怕不要那个位置,哪怕拼了他一条性命,他也要他活着。” “可兄长也希望他能够自己选择!” 圆音师叔并未理会安夫人突然高亢的声音,兀自抚着茶盏边沿道:“他是大小姐唯一的血脉,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再倒在我的面前——血已经流得够多了,穆岚,放过他吧……” “白二哥!”安夫人不甘地跪起,竟冲着圆音师叔磕了下去,“白二哥终究不可能护他一世,何不让他自己抉择?白二哥如今诸般阻挠,却又安知他愿意如兄长一般困守青灯,而不是……” “不可以!”师叔几乎拍案而起,茶水荡了满案,他僵硬地重复着一句话,“不可以,不可以!” “为什么!” 我看着师叔浑身颤抖,不知是气急还是为安夫人未完的半句话恐惧,他呐呐自言:“穆岚,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话音未落,他也不管伏地而拜的安夫人,起身便要离去,熟料身后安夫人却声声哀求得更为凄楚:“白二哥,放过他!” 已近门前的师叔听见这声凄厉无比的呼唤,止住了步伐,他站在门前,背对着我,面容隐进无边的黑暗之中,声音颤抖:“穆岚,让我看着他再死在我的面前,我办不到……” “可若能成事呢!” “不!”师叔打断得毅然决然,“我赌不起,也不敢赌。” “白二哥!” 安夫人面对着已然跨出大门的师叔毫无办法,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就在此时,一声犀利的响箭破空声骤然从空中传来,撕破将军府寂静的夜幕。 师叔和安夫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惊得我迅速压低身子,屏气凝神,将自己融入黑暗之中。 一阵繁杂的脚步声迅速从外间传来,叩门声随之响起。 “出了什么事?”师叔问道。 外间答:“府中进了刺客,将军已下令搜捕,末将率队奉命保护先生,先生只管宽心安待便是。” 刺客?我迅速将青瓦归位,悄悄探到飞檐,趁着外间纷乱尚未部署完毕之际,隐入一旁的树影之下。 师叔从外间走了回来,回到房内,安夫人启口问道:“外间发生了什么?” 师叔沉默了半晌,淡淡答道:“有刺客。” 末了他又停了半晌,像是试图宽慰安夫人一样,加了一句:“安靖远不会有事的。” 安夫人没有应答,一时间房中陷入了极为尴尬的沉默。如此寂静难免令人好奇,我行到屋侧,点了星唾沫,化开了窗纸,暗地窥视。 安夫人低头坐在案前,刚刚抬手拭去泪痕,随后凝望着面前的残茶,做着最后的努力:“白二哥,你可曾想过,若有朝一日,他知晓自己的师父,正是死在拓跋凛的手下,他该当如何?” 师叔背向我,我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可以感觉得到他话语中的狠厉和决绝:“我会让他忘记,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就算是强迫他灌下无数汤药,我也在所不惜!因为他是楚家在这天地间遗留的最后一丝血脉,也是将军的遗愿,所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 无论是安夫人的话,还是圆音师叔的话,都不由让我打了个冷颤。安夫人没有再继续同师叔争辩的意思,闭了眼安静地坐在案前,可我却分明看见,在她闭眼的前一刻,那双与安离玉极为相似的剪水双眸中,含着盈盈泪光。 我直了身子,双手紧攥,骨节发出轻响。安夫人那句话让我胸口气血翻涌难抑,我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许多,可如今看来,我竟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边!追!”一阵更加纷乱的调遣声打断思绪。院外的人将门扣得直响:“白先生!” 师叔走出了门,我下意识闪身避过,隐进房外丛丛树影之中,师叔撇头向我的方向扫过了一眼,随后开了院门:“何事?” “刺客向着这厢逃来了,小的奉将军之命在院外守候,将军还要小的叮嘱白先生,闭紧房门,外间若有任何响动,切勿轻易走动,有什么事,只管高声吩咐小的即可。” 师叔淡淡点头,随后闭门,面色如常走向房中。见他并非发现我的藏身之处,我暗自松了口气,刺客已往这边过来,按将军府今夜这般森严的守卫,我若不趁此时混乱之时赶紧离去,怕是等到明日清晨,就比登天还要难了。 主意打定,虽有满心疑惑,我却不得不按捺住,师叔关门的那声轻响,正好为我跃上屋顶时,轻触的瓦片声做了掩护。房顶之上,视野甚是清晰,将军府卫士手执火把正在府内来往巡逻部署。 “那边!朝那边!追!”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高举着火把向着后堂木樨林的方向奔去,我屏气凝神,暗藏在树影之下,伺机等待这队军士过去。 不知是何处突然一个黑影闪过,一个军士猛地转向我这边,高喝一声:“谁!” 我正欲闪身躲藏,却见得从我身后骤然飞起一个身影,向着军士胸口连蹬两脚,随后纵身一跃,跃上了师叔偏院的房顶之上。 “在那!追!” 那黑影功夫甚是俊俏,踩着正脊一路施着轻功逃窜,不待我松口气,又听得一阵高喝:“那还有个!快追!” 方才那黑影的大动作,摇动了树影,怕是已将我的藏身之处暴露,此时唯一办法便是继续逃离这里。 不做他想,我纵身一跃,耳边传来几声弓箭的破风声,险险擦过我的衣料,我站在房脊之上,转头看向下面气氛异常紧张,张弓搭箭的军士。 “放箭!”弓弦声声,箭雨顿时劈头而下,直朝我面门逼来,我猛地纵身向前,单手扣住房脊,迅速将身隐在房顶的另一侧。 “奶奶的。”为首地骂了一句,随后厉声喝道,“上!” 数十只狼牙箭插在房顶上,好家伙,下手真是够毒,我不再恋战,足尖一点房顶,踩着青瓦片,顺着房脊的方向奔离,将军府我虽探查过一次,但结构复杂,去了旁处我难有把握,当下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借着那处木樨林甩掉追兵。 主意打定,我飞身跃向另一处屋顶,青瓦不甚落地,碎成了千万瓣。我分心回头扫了一眼,只见一名军士正从安靖远书房的方向奔来,他低低对方才为首的军头吩咐了两句,方才为首的十分不甘,挥手命令众将将弓箭收起,随后高声下令:“追!抓活的!” 已是临近木樨林的边缘,一阵一阵幽香若有似无,比方才好像还要淡了些。我回头看了眼已经追上来的火光,迅速逃进林中。 木樨林不算很大,但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树影绰绰,分布复杂,游而不击最适合不过,就算林周被团团包围,还有木樨堂能做掩护,只要能争取得到一丝松懈的时机,凭我之能想要出去,也不算什么难事。 身后军头沙哑的嘶喊声再度传来:“在里面!给我搜!” 地面落叶碎响,掩盖不住外间纷乱的脚步声,顿时林周火光四起,木樨在火把的炙烤下,发出一阵奇特的幽香。 我仔细扫过周遭,欲往木樨林更深处藏去,就在转身之际,一个黑影从我身旁闪过,我下意识压低声音,喝道:“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