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传奇》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淡笑莫忘了】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萧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引子 太阳落入山背的一刹那,天,就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黑了下来。刚才还是人声鼎沸,此刻,随着黑暗的降临,一下子就沉寂了。风从山垭口吹来,呜呜作响。在寨子中心的坪坝上,上千的人,上千双眼睛,都盯着院坝中间的年轻的女子。她端坐在用细篾织成的凉床上,头低着,像一只幸福的小羊羔,又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小鸡仔。那女子一身着红,红衣红裤红鞋,头发也用红色的丝线扎着。三天后,是她出嫁的日子。这时,她的心里,想的是她年轻英俊的情郎,还是她马上就要面对的给她“开红”的寨老?此刻,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也没有人想那么多,想多了,脑壳要痛,如果一不留神,想到了别处,还会惹得神灵不高兴,怪罪下来,轻则三病两痛,重则家破人亡。就是连她三天以后的丈夫,一样不敢多想,要想,也就是祈求寨老秉承着神的旨意,把福禄财寿,都一骨脑儿赐予他们那个红红火火的木屋里,惠及他们的子子孙孙。 院坝边缘,是寨老家那硕大的吊脚楼。这是全寨最大的吊脚楼,一共四层,比一般人家的多了一层。跑马干栏上,坐着一排人。坐在中间的,就是寨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目光肃穆地盯着院坝里的人们,思绪很是渺远。三个时辰后,他就要代替新郎行使给新娘开处的神圣的使命。 “端公”肃然站立。他穿着红色的法衣,一手执着一只镂了亮银的牛角,一手执着包了熟铜皮子的法拐。“端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因为,他的脸根本就没有露出来。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傩面具。傩面具是用上好的楠竹制成的,用朱砂、红汞和着麝羊的血染成了红色。整个红色的面具上,只有两根白色的牙齿弯曲着,像两个细小的月牙儿。面具的顶端,是如火焰般一样的头发,直立着,似乎要刺破那深不可测的天空。 “端公”把牛角凑到嘴上,鼓起腮帮,吹了起来,呜呜哇呜呜哇。一边,还把那法拐摇得丁咣丁咣地响成一片。牛角声一短两长,意味着法事正式开始。“端公”的徒弟双手端着一只陶盆走到他的面前,单膝跪下,高高地举起陶盆。只见“端公”把牛角挂在了自己的腰上,敲燃了火镰,把陶盆里的松明油点亮。那徒弟就把那陶盆放在院坝中。 “端公”再次将牛角吹了起来,这回,是一声接一声地不歇气地呜呜地吹着。 连吹了三声,那陶盆里的火,便越发地旺了起来。 这时,人们一人手里执着一把松明柴棒,排着队,走到陶盆前,把那松明柴棒默默地伸到陶盆里,点燃后,再围到院坝边上。于是,满院坝里一片灯火通明。 “端公”的徒弟把“端公”身边的猪皮大鼓咚咚咚地擂了起来,鼓声雄浑激越,压住了那呼呼的山风。“端公”走到场地的中间,左手高举过头,拇指与中指相连,捏了一个连心诀,高声叫道:“让神圣的火燃起来,让神明的光亮起来,让鲜艳的血飚出来!” 锣、钹、鼓、罄一齐敲响,上千的人吼叫着,一起聚拢来,围着那红衣女子和陶盆,兴奋地跟着“端公”一起喊叫:“让神圣的火燃起来,让神明的光亮起来,让鲜艳的血飚出来!” “端公”翻起了跟斗,人们围绕着“端公”,呼呼地舞动着火把,狂热地跳了起来,边跳边唱: 至高至敬的神啊, 我们把至美至贤的姑娘送给你; 至真至善的神啊, 我们把至鲜至香的初血献给你,献给你, 我们把至鲜至香的初血献给你,献给你, 我们把至鲜至香的初血献给你,献给你…… 第一章 龙溪镇又死人了 一 民国22年秋天,罕见的大雾如一团一团的棉花一样,翻翻滚滚地把整个龙溪镇给捂得严严实实。 “砰”! 铁pào的声音。又听到了铁pào的声音。 小镇上大凡红白喜事,都免不了要放鞭pào。而铁pào,有特别或重大的事情时才放,因为它火力十足,那响声足可让一个镇的窨子屋都会微微地晃动,也足可让没有来得及捂住耳朵的孩子们一瞬间给震得脑壳一片空白,然后耳朵里才传来一片嗡嗡的怪叫之声。 听声音,是杂家院子那边传过来的。 呆呆地站在窗前的舒要根,眼瞅着涌进窗子里来的雾罩,刚刚还感慨着,好大的雾啊,就听到了铁pào的响声。他眼前的那一团白纱般的雾气,似乎也吓了一跳,剧烈地摇摆了一下柔若无骨的身子,便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给劈成了碎片,飘飘摇摇地四散开去。舒要根的心里不禁一紧,暗道一声“不好”,就伸出食指,把竹篾窗帘的环扣轻轻地一拨拉,那窗帘便像断了线的风筝,“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房间里一下子暗了。 这是入秋以来,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龙溪镇上第四次铁pào响起的声音了。也就是说,小小的龙溪镇上,二十多天里,死了四个人! 舒要根四十二岁,大腹便便,红光敷面,一看就知道是有家有财的人。他在龙溪镇上开着一家绸缎铺,叫“昌祥永绸缎铺”,生意一向兴隆。他乐善好施,为人和气,对钱财看得轻,对人情看得重,是龙溪镇上的商会会长。 舒要根对正在抹着乌木桌子的佣人说:“柳妈,我要出去一下。” 柳妈直起腰,说:“好的,老爷。” 柳妈走到内室的门边,对里面说:“老爷要出去了。” 太太睡在床上,淡淡地说:“嗯。” 于是,柳妈方才跨入太太的卧室,打开红油漆衣橱,把舒要根的外套取了出来,走出屋,轻轻把房门带上。 柳妈到舒家已有十多年了,这十多年来,老爷和太太对她很好,并不把她当下人看待。老爷和太太虽然不像别的夫妻那样吵吵闹闹,但也不像有的夫妻那样和和睦睦,一直是平平淡淡、冷冷清清。自从少爷舒小节一年前去了烘江师范读书之后,老爷就搬到另一间房睡去了,而他的衣服仍然放在太太的卧室里。他要换衣服,也从不自己到太太的卧室里去,而是叫柳妈拿出来。老爷与太太之间,到底有些甚么磕磕绊绊,作为下人,她自然不好问,凡事都装着不晓得,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舒要根穿上夹层长袍,外面再罩了件青羽绫马褂,想了想,还是把那顶绛色小缎帽戴到头上,这才不疾不徐地下了楼,穿过天井,出了门。 柳妈这时才想起老爷还没有过早,就唤了声:“老爷,你的参汤还没喝呐。” 舒要根并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摆了摆,走了。 龙溪镇又死了人,他不能不去看看。一个街坊叫他一声,他竟然脚下一软,差点跌倒。那人赶忙扶住了他,双眼却是很奇怪地盯着他的脸庞,不知道他怎么会差点滚着。舒要根点点头,急急忙忙挣脱那人的搀扶,往杂家院子走去。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这人,再死下去,下一个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了。刚才,也就是正好想到这里,才吓得脚杆子打滑。 二 杂家院子在正街,拐个弯,沿一条不长的小巷走进去,就到了。这里住着三十多户人家,有杨、朱、钟、刘、陈等姓氏,因为姓氏杂,就叫做杂家院子。 舒要根走进院子。院子不大,挤满了人,显得更窄小。院子中央摆着一张竹床,竹床上,有一具尸体,尸体上面盖着白布单。他正想问那躺在竹床上的是哪个,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fù人,穿着青布衣服,手里舞动着一张手帕,呼天抢地在竹床边哭:“你这死鬼,话都不吭一声,甩下我孤儿寡母,讲走就走了……” 原来是开粉馆的陈胡子的老婆,那么躺在竹床上的就是陈胡子了。 舒要根按礼节劝慰陈妻:“人死不能复生,走的走了,留下来的,还是要好好过,莫哭坏了身体,吃亏的还是自己。” 陈妻平时是不敢得罪舒要根的,此时可以不顾礼节,可以无视老幼尊卑,可以不应付家亲内戚,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把心腔里装着的怨恨和委屈都释放出来,否则会出大事的。因为对意外事故的不堪承受和对未来的绝望,陈妻象是被抽了筋一样,全身无力,如一只青色布袋挂在案板边缘,因为长久的哭泣,脸好象肿胀了许多,五官也比平时扩大了些,根本不象平时那个笑眯眯,低眉顺眼的女人,此刻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正眼都不看一眼舒要根,继续着她的哭诉:“嗯,呀,你个背时挨万刀的……”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男人真是挨刀死的,有些忌讳,便转移了话题。 “会长,唉,你看这……”一个管事的老头过来,跟舒要根打招呼。 舒要根脸色yīn沉,没回话,也不用装笑脸,走上前去,把白布单轻轻地揭开了一角,舒要根又是一惊。陈胡子和前面死的那四个人一样,眼睛都是开着的,瞪得溜圆,透着惊恐和委屈。他伸出手,把陈胡子的眼皮往下抹,竟然一点作用都没有。那眼皮看起来和活人差不了多少,柔软,且有弹xìng,而实际上,手一接触,那眼皮却是冰硬的,非但没有弹xìng,还像是石头雕成的一样,仿佛有点硌手。唯一让舒要根感到那眼皮和活人相似的地方是,陈胡子似乎也在用劲,用他的眼皮抗拒着你的力气。你越想往下合拢他的眼皮,他就往是要往上睁得更大。稍稍地僵持了一会儿,舒要根就放弃了他的努力。他不知道,如果霸蛮和陈胡子较劲,接下来会出现甚么情况。对于接下来出现的不可知的境况,舒要根心里虚得慌。这个把月来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心力憔悴了。盖上白布单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布单下面隐隐发出。声音似有似无的,他不敢肯定,也不敢再看,不再停留,离开尸体,朝人多的地方走去,只感觉后颈窝里,像被吹进了一丝凉气,寒冷至极。 “会长,里面请吧。”老头把舒要根请进厢屋里坐下。一个女孩儿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请他擦脸。舒要根拧干了毛巾,意思地擦了一下,那女孩就把脸盆端出去了,然后,再拿了些点心、茶水摆在他面前,退了出去。 老头坐下来,把陈胡子的死因慢慢讲给舒要根听。 三 “陈胡子粉馆”开在杂家院子靠大街的拐角上,是龙溪镇最有名的一家粉馆。粉馆共有三层楼,一层楼作厨房,二三层楼都是餐厅。他的生意好,不独是面朝舞水河,坐在楼上可以一览舞水四时风光,更是因为他的手艺独特,粉的味道好,惹来众多嘴馋的人。他请了五个帮手,一天到黑都还忙不过来。 这陈胡子有个脾气,他制作“哨子”(佐料)时,谁也不准看,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允许。每天晚上打烊之后,等那些帮工们回家了,他才把所有的房门都关好,一个人在厨房里配料。这也难怪,开粉馆,关键在哨子,哨子不好吃,粉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光顾的。陈胡子保护自己的哨子配方,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粉馆因生意太过兴隆,人手总是不够,陈胡子不得不又收了一个小伙计。那个伙计才十六七岁,是乡下的,没地方住。陈胡子看他人长得也还憨厚,加上年纪还小,想必不会有那些花花肠子,就同意了让他住到店子里,反正这店子也要有个人看守。陈胡子没想到的是,小伙计人虽小,却是很灵俐,面相虽憨,却是鬼得很。他住在二楼,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没过多久,他悄悄地把楼板凿了一个小洞,等到陈胡子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就趴在楼板上,从那一眼小小的洞孔中,看陈胡子配料。 昨天逢十九,龙溪镇赶场,粉馆一直忙到天黑透了才打烊。等大伙儿在粉馆里吃了夜饭,收拾洗涮之后,快到半夜了。陈胡子自己也累得够呛,想回家休息了,想到第二天的料子不够了,还是强打起精神,关了门窗,去配料。 小伙计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趴在楼板上,把那一双小眼睛贴到孔洞上,看陈胡子配料。 陈胡子的脑顶心秃得厉害,几乎是寸草不生,在烛光的照shè下,光溜溜的。只见他打开橱柜,把五香、胡椒、花椒粉还有老醋等一二十样东西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像是发现有人在他的背后一样,突然返过身子来看,确信并没有人时,才把案板下面的一块五花猪ròu扯出来,把剔骨刀高高地举起,正要一刀砍下去,那手,竟然就停了下来,在他的头顶上一动不动了,一口烟的时辰,陈胡子猛然一个转身,挥舞着剔骨刀像划一个个横“8”字一样,来来回回地舞动着,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叫道:“我砍死你,我砍死你,我砍砍砍!” 小伙计看到这一幕,感到莫名其妙,以为那是陈胡子家祖传下来的甚么法事。不一会,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只见陈胡子舞了一阵之后,眼睛就像看到了甚么令他十分骇异的东西一样,瞪得溜圆,连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了。他刚才的那种勇猛孔武的神态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害怕和恐怖。他低了声,摆着手,说:“莫过来,你莫过来……”他连连后退,退到了墙壁边,再也没有退路了,他跪下来,可怜巴巴地哭道:“那不能怪我啊,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啊……”这时,他拿着剔骨刀的手像是被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只无形的双手死死地捏住了一样,反转过来,对着自己敞开的肚子狠狠地chā了进去,血,就“扑”地一下,水一样shè了出来。陈胡子“啊”地叫了一声,短促而尖锐。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而是两只手都捏住了刀把,共同用力,把那剔骨刀上下左右地搅动起来,肚子里那被鲜血染红了的肠子就骨碌骨碌地流了出来…… 小伙计吓傻了,呆在楼板上,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声。好一阵,才像是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拉开门,往楼下冲去。楼梯上很暗,加上惊慌,一脚踏空,扑咚扑咚地滚下去。 四 五天后,是陈胡子出殡的日子。 陈胡子的墓穴在大树湾,从龙溪镇去,有十五里的水路。 一大早,噼哩叭啦的鞭pào声响彻了整个龙溪镇,吹士班咿哩哇啦地吹起了《送神仙》的曲子,敲敲打打,好不热闹。八个杠夫正把棺材往“大肚子”船上抬。那船平时并不载人,是舞水河里挖沙子的船。载人的船是不载死人的,忌论着哩。陈胡子老婆就只好托人去请挖沙船,价钱自然高出了好几倍。挖沙船虽然不是客船,而载死人却又比客船好多了,用厚实的青冈木打造,沉实、稳重。 舒要根是以两重身份来参加陈胡子的入殓仪式的,一是商会会长,二是同乡会会友。他和陈胡子的老家都是灵鸦寨的,两个年纪也差不多。他与其他几个灵鸦寨的老乡先一步走到了那只“大肚子”船上,船家给他找了一只肮脏的凳子,用脏兮兮的大手胡乱地抹了一下,不抹还好,一抹,就显现出杂乱的手印子,更脏了。 舒要根摸出一张小方帕,自己擦了擦,然后坐下去,把黑色缎面长袍掸了掸,看着杠夫们抬着陈胡子的棺材,一步一步互相提醒着小心上了船。 棺材轻轻地放下时,那船猛地摇晃着,往水里沉去,差一点全没进水里,再浮起来时,水离船边边只有十来公分的距离了。送殡的曲子响着,家属们还在悲悲切切地啼哭着,一时间,挤挤攘攘,吵吵闹闹,连说话都要大声地“吼”着才能听见。奇怪的是,舒要根的耳朵里,好象并没有那些吵闹繁杂的声音,在这碧波dàng漾的舞水河上,苍茫空旷的天地间,阒然无声,唯有缎子似的河风拂过脸颊时那种清凉的感觉。舒要根想,如果不是死人,如果不是出殡,对世事充耳不闻,就静静地任这河风柔柔地抚摸,看白云苍狗,听流水汤汤,未尝不是人生之快事。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耳朵摒弃了嘈杂的喧嚣声,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他耳朵动了动,再辨别了一次,感觉那声叹息来自陈胡子的棺材,因为他距棺材不过一只手的距离!而离他最近的这一头,正好是陈胡子的头部!他听得清清楚楚。舒要根想,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是在杂家院子里听到的,那时,他以为是自己恍惚了,现在看来,并不是恍惚,而是真真切切的。舒要根的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还要出大事。 从船上看去,上游两岸雾蒙蒙的一片,当几株高大挺拔的枫木树出现在视野里,心腔子一直悬着的舒要根,才放下心来。“到了。”他心里对自己说,悄悄地伸开双手,看到两只手已捏满了汗水,闪着晶莹的水光。 吹士们纷纷站了起来,各自准备自己的响器。船靠拢的时候,又要重新把送殡曲吹起来。杠夫们有的收了旱烟,有的活动活动蹲麻木了的双脚,有的往手掌心里吐唾沫。 这时,吹士班的头人把唢呐凑到嘴上,刚吹出半声,“呜……”,那个“哇”的声音还没有吹出来,船像是触到了暗礁,磕碰了一下,头人的唢呐没有拿稳,掉到水里去了。 他一急,就跪到了船帮上,伸手去捞在水面载沉载浮的唢呐。刚够着,那唢呐就一沉,不见了影子。吹士不会水,急叫道:“我的唢呐,我家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宝贝啊……” 船上的人们都跑到唢呐入水的那个地方来了,那船,就往一边儿倾斜下去。舒要根暗道一声不好,大叫道:“大家不要挤到一团,唢呐丢了不要紧,不要弄翻了船。” 船老大也跟着叫道:“大家让一让,等我下去捞起来。” 船老大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他来到吹士面前,那船原本就斜得厉害了,他这个大个子一过来,船就又斜下去了几公分。他双脚一蹬,往水里跳去,没想到的是,用力的那一下,那船便进了水。其实,按说进点水也没有甚么了不得的,大家也并不惊慌。但意外的是,那具硕大的棺材,轰然翻转,被二十颗洋钉钉得严实的棺材盖居然脱落开来,露出了陈胡子的尸体。舒要根看到,陈胡子的嘴角咧了一下,似笑非笑。还没等他看清楚,船就被棺材倾斜的力量压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一船的人,包括那具棺材,都被笼罩在暗流涌动的舞水河里。 不知何时,大雾早已散去,岸两边的树木,房屋,农田,庄稼清晰地铺了开来,层次分明,象一幅很随意的泼墨画,但因为有几根袅袅炊烟在慢悠悠地升起,一切显得宁静而充满生机。一轮黄澄澄的太阳拔开云雾,怔在天上。 好在离河岸并不远,船老大常年在水上混,把不会水的人救了起来。龙溪镇上的人自小就生活在舞水河边,大多会水,自然也不怕被淹死。 清点岸上的人,还是少了一个,那是朱子牛,一个挑烧饼卖的人,人们叫他烧饼朱,也就是“骚猪”。“骚猪”两弟兄是双胞胎,都四十岁了,他们俩兄弟都来了,弟弟是卖牛皮糖的,人们叫他“骚牛”。“骚牛”一看哥哥还没上岸,不由得急了起来。不一会,见到一只手伸出水面,不用说,那一定就是“骚猪”的手了。“骚牛”重新扎进水中,游到了那只手的附近,正要去抓,那手又沉入了水里去了。“骚牛”也跟着扎一个猛子,到水底去找“骚猪”。当他浮出水面时,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对岸上的人说:“那不是我哥的手,是陈胡子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出声不得。 舒要根想对他说,要他赶忙上岸,又怕引起“骚牛”的误会。就在犹豫的那会儿,“骚牛”突然大叫了起来:“救命、救命……”他的双手在水面上乱舞乱动,极力地挣扎着。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沉入了水里,半天不见动静。这时,连水xìng最好的船老大也不敢下水了,大家就这么沉默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奇迹并没有发生,一袋烟的工夫,水面上浮出了三具尸体,一具陈胡子的,两具朱家兄弟的。 岸上的人,无不心惊胆战。船老大喃喃道:“凶啊,凶啊……” 最感到骇异的不是别人,而是舒要根,因为,只有他清楚,死的两个人,又是灵鸦寨的! “第六个!”他在心里默默念道。 五 烘江公立师范学校座落在城东,走出大门,就可以看到,舞水与元水在那里汇合,然后,拐个弯,水波滟潋,不动声色地往东流去。 国文三科的舒小节猛地从睡梦中醒来,半天,心里都还在咚咚地跳。他很少做梦,即使做梦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做得莫名其妙。梦中,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舒要根头戴一顶瓜皮呢帽,眼上竟然还戴了一副铜边墨镜,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向他伸出一只手,沙哑着嗓子,可怜巴巴地喊:“崽啊,你爹不是人啊,是畜牲啊,你的心要还是ròu长的,你就剖出来给爹吃……”舒小节很诧异,问:“爹,你怎么了?”舒要根突然发了怒,举起他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刺来,一下子刺进舒小节的胸膛,他看到自己的心子活蹦乱跳地在他父亲拐杖那锋利的铁尖上,嘀哒嘀哒地滴着鲜艳的血。舒要根一见那红色的人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张开嘴巴,一口吞了下去,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两绺蚯蚓般的血。舒小节惊恐极了,“啊”地大叫一声,醒了。 舒小节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窗外宽大的芭蕉叶在风里兀自摇摆,听远处传来的夜行船舶的竹篙撑入河底的石板上发出的声音。看看天色,估计一时半会还亮不起来,睡又睡不着,老是感觉到眼皮子不时地乱跳。于是,就索xìng起了床,没有来由地往校门口走去。远远地,看到学校的大门,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不怒而威似地,关得那么严实,沉默而警惕。守门的校工,应该还在他的甜美的梦中掰自家的苞谷,或者,品尝自酿的桂花酒。这个时候,是不好意思打扰人家的清梦的,舒小节就想往回走,回床上继续“翻饼子”。 没想,校门被人从外面擂得轰轰响。 正要往回走的舒小节,就停住了脚步,心想,这个时候了,哪个来敲门呢?莫不是有急事? “开门!开门!加急电报!” 门外,一个男人在气喘吁吁地叫着。 不一会,传达房里的煤油灯亮了起来,门房胡乱披了件青色对襟褂子,口里一边应着“来了,来了”,一边掏出一大串铜钥匙,准确地捏住了大门锁的钥匙,熟门熟路地chā进了大如砖头样的黄铜“担子锁”,只听“咯呲”一声脆响,锁被打开了。他把大门刚打开柞把宽,就看到一个戴着绿帽子的邮差,把一张纸伸到门房的面前,说:“妈拉个屎的,老子好不容易才得和妹子睡一下,pào都还没放,又是加急电报来了,不是死人就是失火,来,签字。” 这么一骂,好象是门房坏了他的好事似的,门房不甘示弱地回敬过去:“妈拉个巴子,都大半夜了你一pào都没放,你那个是不是哑pào?” 舒小节禁不住笑出声来,但怕人家听着,把导火索引到自己身上,那就难堪了,于是转身往回走。他听到大门落锁的声音,接着,就听到门房叫他:“咦,咦,那不是国文三科的舒小节吗?” 舒小节又转过身,说:“是我,大叔,睡不着,乱走一下。” 门房说:“怕莫是你的老人家托梦告诉你来取电报的哩,来来来,是你家来的电报。” 舒小节的心子“咯噔”一下,好象快要掉了。刚才邮差的话他都听见了,“不是死人就是失火”,虽然邮差看不见里面封着的内容,但一般情况下,家里是不会发电报的,除非大喜或大悲,而今晚那个梦……他腿一软,磕磕碰碰地走拢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没搞错吧,是是是……是我家来的电……电报?” 门房说:“不是你家还是哪个家?我们学校就只你一个舒小节啊,哪个要你是田老师的得意门生,不然,我还认不得你哩。” 他把电报纸递到舒小节面前来。 舒小节看着那一张淡黄的电报纸,伸了一下手,立即又缩了回来,好象那不是电报纸,而是烫人的烙铁。短短的时辰里,他的脑海里呼哩哗啦转了不下一二十个场景。爸爸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妈妈舌头长长地吊在横梁上…… “给,印油。” 门房的话让他清醒了,他畏畏缩缩地把右手的大拇指伸进印油里点了一下,然后,按在登记簿上。红手印就像一个红色的麻雀蛋,触目惊心地躺在那儿。 门房看他那样子,安慰他:“莫急,怕是你家哪个娶媳fù嫁妹崽也说不定哩,再不,就是起新屋。” 舒小节没有作声,抖抖索索地撕开电报纸的封口,看到的是金书小楷体写的八个字:“尔父失踪见字速归”。 六 父亲居然,失踪了?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虽然这事出乎意料,但总比那个刺目的“死”字让人不那么难受,虽然失踪有身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悬念,但跟躺在棺材里的尸体相比,毕竟有生还的可能。也就是说,还有希望。 现在,父亲失踪,母亲不知道怎么样,那个家不知道怎么样?舒小节一刻也不敢耽搁,转身往田之水老师的宿舍走去。 这时,晨曦慢慢升起,校园里有早起的学生在跑步了。 穿过一片夹竹桃树荫,有一幢红墙青瓦的平房,那是田老师的宿舍。 “叩叩叩!” “哪个?” “我,小节。” 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白白净净,斯文儒雅的男人站在门里,穿着一件白色的褂子,脸上显现出一丝惺忪,一丝憔悴,说:“是小节啊,这么早?” 舒小节说:“田老师,我得马上回家。” 田之水问:“有甚么急事?” 舒小节把电报递给田之水,说:“家里出事了。” 田之水接过电报,看过后,安慰他:“小节你不要急,也许是你父亲一个人想出去走走而已,一个大活人,不会走丢的,又不是三岁小孩,应该没事。” 舒小节说:“要是没事就好了。一定是发生大事了。” 田之水感到奇怪,问:“你怎么晓得?” 舒小节说:“我爹妈本来关系不好,我爹一个人出去走走是有可能。我妈的xìng格我知道,不是发生大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会发加急电报的。” 田之水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那你快快准备,回去看看,也好放个心,等会上课,我要汪竹青同学给你记个假就是。” 烘江师范学校开设的第四年就改成男女混合同校了,汪竹青是当地最大的油号“丰庆烘”的小姐,父亲是一个很有生意头脑而又接受新学的商人,他联合了一批绅士、商家,把他们的女儿们都送进烘江师范学习。汪竹青才十七岁,一点没有富家女孩的骄奢之气,很是清纯可人,长得漂亮,人又极是聪明,理所当然地被选为国文三科的班长。 舒小节给田之水鞠了一个躬,说:“那就麻烦田老师到汪竹青那里请个假,谢谢你了田老师,我走了。” 田之水说:“快去吧。” 舒小节刚走下台阶,就听田之水问道:“你家是哪里的?” 舒小节说:“龙溪镇。” 田之水听说“龙溪镇”三个字,怔了一下,问道:“是晃洲的龙溪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 “是啊,就是晃洲的龙溪镇啊。” 田之水的脸色一下子yīn了下来,说:“那里……” 舒小节感到有些奇怪,问道:“有甚么问题吗,老师?” 田之水像是没有听到,自个儿摇着头说:“没,没有啊。” 舒小节不相信,想着自己家里到底发生了甚么事都还到没有搞清楚,看到田之水老师神秘兮兮的表情,脚步犹豫一下,转过身来急急地问道:“到底怎么了,老师?” 田之水笑了笑,脸上的笑容很是勉强,说:“不可能,不是的,是我多心了。” 舒小节越发地心急,说:“告诉我吧,老师。” 田之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真的是我多心了,没事的。我只知道,龙溪镇有一小半的人是灵鸦寨搬去的,你的老家是灵鸦寨的?” 舒小节摇头道:“从没听爹妈讲过。老师,灵鸦寨怎么了?” 田之水脸色暗然,果断地丢下一句话进了屋:“你快去吧。” 舒小节狐疑地走了。 七 当船离开岸边的时候,天上的晨雾才慢慢地散开了去。 本来,舒小节应该乘马车回去,只是离烘江不远处,有一座雷峰山脉挡住了去路,马车要绕蛮大一个圈子才能到龙溪镇,算起来,最快也要四天,而走水路,沿舞水河逆行而上,不用绕圈子,三天就可以到家了。 舒小节甚么都没带,到码头上,挑选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的船只,讲定价钱,就上船了。船老大壮实黝黑,人也很豪爽,说话的声音洪亮而干脆。三天的单调行程,一路的寂寥水声,有这样的一个热情而又风趣的汉子作伴,定然不会寂寞。 船只上行不过两袋烟的工夫,就驶离元水进入舞水。舞水与元水相比起来,明显地窄小而湍急了一些,水呢,也清亮了许多。虽说这一去还有几天的水路,但那舞水,毕竟是流经自己家乡的一条河流,家的感觉让他觉得这河流也很温馨,看着船老大那竹篙一下一下地点击在舞水河里,舒小节的心里也逐渐地开朗了些。 正午,两个人在船上吃了晌午。稍稍休息了一下,船老大知道舒小节赶路心切,也不多作休憩,又开始撑篙前行。吃晌午的时候,他喝了三两烧酒,脸膛也就黑里透红,话多了起来,劲火也足了起来。 经过一个村落的时候,他们看到河边有几个fù人在洗衣服,有的用双手搓,搓时,胸前的nǎi子在一晃一晃地跳动着,看得人的心里有点慌慌地,也颤动了起来,有的用棒槌敲,那敲打衣服的声音,并不是在棒槌落到衣服上时响起来,而是举起来时才听到“啪”地一声,那声音,仿佛不是打到衣服上,而是打到虚空中,那场景,就不像真实的了,这么一恍惚,好象站在船上的自己也是不真实的了,有种世间万物皆空的感觉。 船老大对舒小节笑了一下,说:“你看她们几个婆的婆娘,姑的姑娘,样子好好看哩,你想不想?” 舒小节就想起了香草,脸上也热了,说:“好是好看,不过我不想。”。 船老大大笑着说:“男人不想妹崽,裤裆不夹吊崽。” 舒小节的脸有些红了,受了冤枉一样,赌气地说:“哪个讲不想了?” 他只想他的香草,那个俏皮贤惠,冰肌玉骨的姑娘。 船老大说:“想一个不如想一窝,想一窝不如想全个。看我的。” 他拿起葫芦,仰起颈根,咕噜咕噜地灌下两大口烧酒,把空葫芦往舱里一甩,对着河岸唱了起来: 妹妹生得嫩嫩鲜, 摇摇摆摆到河边。 荷包眼扯得岩山动, 庙里和尚也发癫。 那几个洗衣服的fù人就停了下来,打量着船上的两个男人。她们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甚么,几个人就把一个穿红衣服的推了出来。那个穿红衣服的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亮开嗓子,朝这边脆生生地唱道: 船老板, 勾勾卵。 没婆娘, 日岩板。 岩板大, 日南瓜。 南瓜圆, 日旱烟。 旱烟长, 日你娘。 最后那两句,是她们一起唱的,满河的水面上,dàng漾着她们的歌声: 日你娘、日你娘…… “妈拉个巴子!这些婆娘不好惹!”船老大骂归骂,并不生气,暧昧地对舒小节笑笑,不再回头。 因为一直在赶路,错过了宿头,直到下半夜,他们的船来到了一个河湾里。两人乱吃了些中午的剩饭,就在船上睡了。 船老大脑袋刚挨着船板,就响起了如雷的酣声。舒小节心想,这和他常年都在河上漂有关,也和他累了一整天有关。而舒小节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夜,觉得很是新奇,枕着微漾的碧波,嗅着夹杂了且甜且腥的水草味道的河风,|奇-_-书^_^网|耳里灌满了不知名的夜鸟的啁啾,仰着头,高远的天空像湛蓝色的缎面,星子像童话一样缀在上面,不停地闪呵闪……毕竟还在猜测家里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他没心情欣赏这美丽的夜景,怎么也睡不着。 河湾上下三五十里地没有人烟,岸上的茅草比人还高,密密麻麻地疯长着,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摆着身子,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互相jiāo换着甚么秘密一样。 下半夜了吧,舒小节迷迷糊糊地正要进入梦乡,就听到铜锣的响声从远处传来。舒小节有些奇怪,这里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怎么会有锣声呢?就算有锣声,也应该在白天呵,哪家过红白喜事,都是在白天正大光明地办酒。他以为是自己要睡不睡,听恍惚了,也就没有在意。很快,那锣声又响了起来。这回,他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因为,锣声响过之后,就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人使着洪亮且绵长的声音叫道:“喜神过境,活人勿近,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不一会儿,他听到有脚步杂踏的声音由远而近了。从脚步声判断,不止一人,而那呼喊着让道的声音,始终只是一个人的。 他的心里突然发毛,不会这么凑巧,遇上赶尸的吧? 小时,听父亲说过,所谓“喜神”,就是“死尸”的谐音。人若客死他乡,车船不便,路途遥远,多是由赶尸匠帮人赶回。 他看了看船老大,依旧酣声轰隆,浑然不觉有“喜神”过路。 他一动不动,侧着身子睡在船板上,眼睛悄悄地盯着岸上。 三声锣声过后,一行人拨开厚密的茅草,走了出来。首先出现在他的眼帘的,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后生,他头上戴着一顶尖顶细篾斗笠,背上挎着一个粗布包袱,右手提着一盏半明半暗的马灯,左手用赶尸鞭拨开挡路的野草。舒小节不明白了,在他的记忆中,乡下的道师、巫师、法师等虽然没长得有三头六臂,但要么黑瘦精干,要么面相奇丑,要么身材怪异,总之,一看就能感觉得到他们与众不同,而眼前这个赶尸匠,他个子高大,身材结实,眉清目秀的,长得很英俊,莫讲跟鬼神打jiāo道,就是耕田砍柴,也跟他沾不上边,如此堂堂正正的后生家,为何偏偏去赶尸呢? 后生的身后,是五具行走的尸体。那些尸体穿着长袍,双手伸直,搭在前面的尸体的肩膀上,头上一律戴着毡帽,脸上一律贴上画有符咒的裱纸,像门帘一样, 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微张微合。舒小节听说过尸体走路并不是“走”,而是像麻雀一样地跳跃着前进。而今天看到的,却和传说中的大不一样。他们并没有跳着走,而是和活人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动。和活人不同的是,活人的走动搭配着双手的摆动,看起来自然是真实而灵活。而尸体的走动虽然也算是“走”,只是没有双手的配合,显得机械而呆板,在这荒凉的野外河畔,显得更加诡异。 河岸上隐没在草丛里的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爬到了一棵野柑子树脚下,然后,像拱着的猫背一样,上了坎。那一溜尸体,排着队,起伏着上到了“猫背”。这时,天边出现了一弯镰刀形的残月,清冷的光辉敷在那五具尸体的身上,看起来,那尸体就像镀上了一层水银,那水银随着他们的走动而扭曲着,忽亮忽暗。暗时,五具尸体似被人cāo纵的木偶,亮时,便见他们脸上符纸被风吹开的刹那,露出的嘴角似要竭力地张开,想要大喊大叫,或是诉说天大的冤情。特别是走在第二个位置的,是一具女尸,穿着一身红衣裳,走起路来,没有那些男尸僵硬,倒是很灵便,腰肢摇摆,婀娜多姿。拐弯的一瞬,她的脸孔正好对着舒小节,河风吹去,纸符张开,她紧闭的眼睛似乎突然张开了,正朝着舒小节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舒小节身上一激灵,才想到,“喜神”过境是不能让活人看的,一来对活人不利,二来一旦诈尸,后果不堪设想。正这么想时,他的颈根被人掐住了一样,心里猛地一惊,刚要惊呼,却是叫不出。耳边,只听船老大轻声说:“嘘,千万莫出声,睡好了。”那个赶尸匠的耳朵极是灵敏,扭过头看了一看这只小船,便叫道:“喜神过境,活人勿近,天高地宽,各走一半”叫完后,赶尸匠便唱将起来,那唱声,苍凉而悠远,细细听来,竟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岂有他缪巧,yīn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第二章 孤独的赶尸匠 一 一弯新月挂在远处的山尖上,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也像一只随时都会吹响的牛角。 花阶路上,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慢慢地走着。高的是男人,矮的是女人。男的是人,女的是……尸体。 走了那么远的路,都是选的远离人群的崎岖小路,现在,选择花阶路,也就证明快到苦主家了。每一个赶尸匠,十天半月,甚至于一月两月的赶路,都是吃尽了路上的艰辛,受到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罪孽。他们所盼望的,都是尽快把“货”jiāo了,从苦主手里接过余下的“苦钱”,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立马转身,踏上回家的路程。 吴侗已经把另外四具尸体顺利地jiāo到了苦主的手里,现在,只剩下一具尸体了,就是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的女尸。女尸姓赵,在外面一个远房亲戚家帮佣,失足落到井里。 按说,他的心情应该越来越轻松才对,每jiāo一具喜神,就像放下了肩上的一块憨重的石头。而这最后一具喜神,吴侗竟然不希望jiāo得那么快。 上了山坳,就看到山下的小寨子,就是这个女尸的寨子了,叫桐木寨。寨子像静静地浮在淡淡的月辉里的船,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只有寨子西边有一户人家,隐隐约约地看到点光亮,显然是点着的枞膏灯。光线不大,不注意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那一家亮着灯光的人家,应该就是这具女尸的家了。吴侗松了口气,不出一个时辰,就可以到了。他刚松了一口气,就觉得,有一缕落寞的情愫,在心底慢慢升了起来,升到脑壳那个地方,便像雾气一样,盘旋着,不肯散去。他见坳上的小路边立着一个凉亭,凉亭不大,只能容纳四五个人的样子。里面有一张桌子,四周架了四张杉木板,是当凳子,用来供人躲雨歇息的。这样的凉亭,在乡间小路上很常见。 下了坡,很快就到喜神的家了。到了她家,入了殓,吴侗就要和她分开了。想到就要分开,吴侗的心里就没来由地隐隐地不舍。同行了八天,只有这最后一天,他才有机会和她单独一块行走。他其实一点也不累,只是不想快快地和她分离吧,就对那女尸说道:“娘娘,走累了没?我们到亭子里去歇口气好不好?” 女尸仿佛没有听到,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她是一具尸体,自然听不了人话。但被赶着的尸体,却是听得懂人话的。 吴侗心想,我这是昏了头了。我怎么要叫她娘娘呢?她不是一具尸体吗?不是一具喜神吗?对喜神,不能像对活人那么样地对待。于是,他掏出赶尸鞭,往亭子那里一指,喝斥道:“畜牲,进去!” 女尸便嘎地站住,双脚并没有抬起来,而是立在地上,原地磨着转了个方向,向着凉亭,然后,才迈出步子,走进凉亭,面朝着凉亭的杉木柱子靠着。 吴侗放下包袱,并拢食指和中指,伸到她的符纸上划了一个“止神咒”,这才揭下她脸上的符纸,把她抱着,慢慢地放到凳子上,背靠着立柱。 吴侗在她旁边坐下来,细细地瞧着她的脸。 他赶尸的经历有两年了,赶的尸体也不下二十具了,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脸,和生人无异,这张脸在薄薄的月光下,显得安祥而宁静,就像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的梦中的母亲。 吴侗看一下周围,除了夜风和虫鸣,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声响了。他的心里,就慢慢地跳得厉害些了,嘴角,也似控制不住,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向这具女尸倾诉。他双手捏住了女尸的双臂,摇晃着,哽了声音,开口道:“娘娘,我想和你……讲话……” 二 吴侗把这个女尸叫做“娘娘”,一点都没有感到难为情。与她非亲非故,素不相识,而通过这几天与她的朝夕相处,他的心里,也就认定了她,是一个和善的“妈妈”了。此时,他叫她是“娘娘”,他都还觉得不够亲热,(奇*书*网^.^整*理*提*供)如按他内心里真正的想法,他很想叫她一声“妈”。这么想着,吴侗就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妈……” 他呢喃着叫出的这个字,从嘴里出来,进入他的耳朵,竟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亲切。 他没有妈妈。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妈妈,也不知道妈妈长得怎么样。 他经常做的一个梦,就是梦到了妈妈,梦到他在妈妈的怀里,含着妈妈肥大的rǔ房,进入甜甜的梦中。 而梦毕竟是梦,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终都要醒来。每回醒来,他的嘴角都残存着在梦中流出来的幸福的口水。 他多想哪一天,遇到他的妈妈,和妈妈讲很多很多的话,跟妈妈一起做事,一起吃饭,然后,永不分开。这一直是他的内心深处的一个梦想。现在,四周无人,万籁俱寂,只有他和她。 于是,很自然的,对着那具女尸,他叫的不是“娘娘”,而是“妈”。 他说:“妈,你晓得不?我的命好苦。我打小就是一个没妈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妈是甚么样子的,她的声音,她穿甚么样的衣服,喜欢吃什么菜,我都不晓得。我问爹,爹说,他也不晓得哪个是我妈。他说,我是他捡来的。我好命苦啊,妈。没有妈的孩子,那还算是一个人吗?我对爹讲,你怎么不给我找个妈,然后生下我呢?你为甚么只捡我,不连妈也一起捡起来呢?爹讲,我们赶尸匠,是不能有女人不能结婚的啊,只能一辈子打单身。妈,你讲我的命苦不苦?” 吴侗听到一声“唉”,幽幽地,在他的耳朵里盘旋着。 他往四周看了一下,除了他和这具女尸,并没有其他的人。是谁呢?那一声叹息,分明来自一个女人,也分明是听了他的遭遇后发出来的。莫非,是这个和自己一起坐着的女尸? 女尸的脸上还是没有甚么表情,眼睛也依然是闭着的,她低着头,在月光下,可以看到她的鼻子的yīn影把她的嘴巴都遮盖住了。 吴侗想,一定是自己想妈想得发疯了,听恍惚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对着女尸说:“你要是能讲话就好了,我就不会一个人讲话了,一个人讲话,叫人看见了,人家就会以为我是疯子。人家看到了,会怎么想呢?我不管。我只想和你说话,只想你就是我的妈。人家都有妈,不晓得我没有妈的人心里是苦的。可惜呵,我只有让你走路的能耐,没得让你讲话的能耐啊。你现在能走路,要是还能讲话,你就不是尸体了,就是大活人了,你要是大活人,你会做我的妈不?” 吴侗的眼泪流了出来,流进了嘴角,咸咸的,有点涩。他把头靠在女尸的怀里,把女尸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像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孩子。她双手冰冷。吴侗感觉到,那双没有生命的手,在他的胸前,似乎游动了一下,像是在抚摸着他宽厚的胸膛。他的左边rǔ头上面,开始发热,然后,是隐隐的发痒,继而,麻酥酥的,然后,就有些疼痛,发烫,烫得像是被火碳烧灼一样。他知道,那里有一块胎记,像一只蜘蛛脑壳那样的胎记,有一枚铜钱那么大。他记得小时候跟爹赶尸时,在“喜神”店住下来,等他爹睡着了,他就去拉一个漂亮的女尸的手,要她和他一起玩,没多久,他胸前的胎记就痛得让他哇哇哭了起来。爹被他的哭声吵醒了,赶快赶了来,闪电般地把符纸贴到女尸的脸上,那疼痛马上就消失了。爹告诉他,胎记是从母腹里带来的,是连接前世今生的桥梁。爹还很严肃地告诉他,千万不要和尸体动感情,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他猛然惊醒了过来,立即跳起来,离开了女尸。 这时,他看到,这具他刚刚还称之为“妈”的女尸,两只眼睛翻了开来,眼眶里,没有黑色的瞳仁,而全是惨白的眼球。她的脸上浮着yīn恻恻的微笑,嘴角,露出了一粒蚕豆长短的白森森的牙齿。 吴侗的身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幸好发现得早,不然,会很麻烦的。他下意识地,双手十字相jiāo,两只食指对着女尸,捏成了“阻”字诀,口中叫道:“天地良心,生死有命。人鬼殊途,游魂请进!”念完,右手往包袱里一探,中食两指挟出一张符纸,裹挟着罡风,“啪”地一声,贴到了女尸的脸上。 三 看着女尸重新恢复了安静,吴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阵夜风从亭子外吹进来,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不少。他看了看山脚的寨子,那一家的灯光还在隐隐亮着,人家还在等着他们呢。他点亮马灯,叫道:“畜牲,走!”女尸就乖乖地向着山下走去。 只须跨过一座石头拱桥,就到了寨子。吴侗敲响了铜锣,叫道:“喜神过境,活人勿近,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他这个时候叫将起来,是告诉苦主,你家客死他乡的亲人回来了,马上就到家了。同时,也告诉他们,如果还没睡,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候就要回避,等他用法术把尸体赶进了棺材,躺下之后,再行出来,以免活人的人气冲撞了尸气,引起诈尸,那就糟糕了。 果然,苦主家还有两个人并没睡下,听到锣声,很快从堂屋溜到了厢房里。 那家的院子不大,一副黑色的棺木,摆放在两张条凳上,棺木的棺盖没有合拢。棺材旁边,发了一盆炭火,火盆里,烧了些纸钱。 吴侗把尸体赶到棺材前,叫道:“停起!” 女尸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她的脸虽然还是被符纸蒙着,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她微微低着的头,像是在审视着棺材,仿佛也知道了这副棺材就是她的睡床一样。 隔壁厢房里,有嘤嘤的哭泣声,很细很小,穿过薄薄的板壁,传进了他的耳朵。吴侗心想,这应该是女尸的女儿吧。 吴侗把左手捏成剑指,点着女尸的颈根后面的玉枕,右手拿着赶尸鞭将女尸的头顶“啪”地打了一下,说:“天地悠悠,魂魄不游,各去各地,安息久久!” 他正要叫一声“进去”,还没有来得及叫出来,突然听到了一声悲惨的哭喊:“娘啊,娘,我苦命的娘啊……” 随着那叫声,厢房里冲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那姑娘披头散发,脸上,涕泪泗流。只见她甩脱掉后面一个中年男人的手,不顾一切地奔出来,朝她的母亲扑过去。 去时,娘还是那么慈爱的一个人,jiāo待女儿多听爹爹的话,多帮爹爹做事,多做几双布鞋,多织几尺布,来时,却变成一具恐怖的尸体,有ròu无血,与亲人yīn阳两隔,教人如何不肝肠寸断! 女尸在吴侗叫她“进去”时,她自己爬到摆放棺材的伸出了尺来长的条凳上,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棺材。听到女儿哭天抢地的声音,她就停了下来。 吴侗的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那姑娘不要命地扑过来,还是被那个男人追了上来,死死地抱住了。男人说:“爱莲,你就让你娘睡了再去看啊,这样子要出大事的……” 接下来,女尸应该把另一只脚也跨进棺材,然后,自个儿蹲下去,躺好。而被她的女儿这么一叫,她的还没有进入棺材的那一只脚就停止不动了,动的,是进去了的那一只脚。她把那只脚从棺材里缩了回来,慢慢地转过身子,居高临下地,面朝着他们,那神情,很是怪异。 吴侗双手伸开,拦住那两个人,高声叫道:“小心,你们赶快退出去……” 爱莲看到这样子,晓得自己真的闯了祸了,也不禁吓住了,愣着,忘记了哭泣。她颤了声音,说:“爹,我……” 她话没说完,就被她爹给拉进了厢房,躲了起来。 这时,吴侗早已经盘腿坐下,双手食指和无名指捏在一起,默默地念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怨仇皆无,各走各路!” 女尸的嘴里嘿嘿地笑了两声。她迅疾地伸出手,自己揭下了脸上的符纸。然后,猛地一跳,从吴侗的头顶了一跃而过,挟带着一股yīn风,直往厢房扑去。紧接着,就听到厢房里传来了她女儿的惊呼声:“娘啊,莫骇我啊,我是你的爱莲啊。”跟着,就是她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他妈拉个死婆娘,死了都……”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发出的声音,不成话语,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呜呜哇哇”的声音,像是被甚么堵住了一样。又听她的女儿惊叫的声音:“娘,娘,你莫害爹啊,爹要是去了,我一个人也只好跟你们去了……” 吴侗像是这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充耳不闻。他一动不动,不慌不忙地把一张符纸掏出来,咬破自己的右手的中指,那血,就滴了出来。中指很快在符纸上画了一个符咒,这才一跃而起,一脚踹破板壁,飞身撞进厢房。他看到,那个男人已经横陈着躺在地上,拼命地抱住女尸的双脚,不让她去加害女儿。他的女儿则退缩到屋角,全身颤抖着,吓得话都说不出了,只会张着嘴,喘着气。 吴侗大喝一声:“畜牲,看招!” 女尸回过头,她的脸上挂着得意的惨笑,舌头伸出来半尺长。她怪叫了一声,就朝吴侗猛扑过来。她忘记了自己的双脚还被她的男人死死地抱着,“扑”地一下,倒在地上。 吴侗立即跳过去,左手一伸,揪住她的头发,往上狠狠地一提,右手闪电般地往她的脸上一靠,“啪”,一声闷响,就贴上了那张血符纸。 女尸的头一歪,垂了下去。她无力地哼了半声,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四 舒小节回到家,已是黄昏。像往常一样,他摇了摇门上铮亮的铜环。他打小都是这样,不像别的孩子,一到自家门前,就砰砰地把门拍响。他回家时,总是把那铜环摇得叮当叮当地响。他喜欢听那铜环的脆响,那脆响让他觉得温暖而亲切。 门开了,是柳妈。接过他手里的藤箱,说:“一听到这门环的响声,我就晓得是少爷回来了,快进来,你妈想死你了,快快进来。” 舒小节对柳妈说:“柳妈,我自己拿。” 柳妈根本不听他的,说:“哟,少爷是学生,有文化。我这老婆子啊,天上掉下个扁担不晓得是‘一’字,我只晓得,就是怎么把少爷你们家服侍好。” 她不由分说,就夺过舒小节的藤箱,对着楼上喊道:“太太,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舒小节也仰起脖子喊:“妈,我回来了。” 屋里,是天井,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从三层楼那么高的亮瓦上有气无力地飘下来,飘到地上,就再也没有光亮了。四周,一片的暗黑。他停了一下脚步,慢慢儿地,眼睛才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天井里,逐渐地显现出来,几根抱不拢的屋柱,一个半人高的太平缸,还有屋檐下的鸡冠花。 这时,二楼上,母亲龙桂花对他说道:“小节,快上楼来!” 舒小节抬起头,往楼上看去,母亲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小袄,外面披着一件蓝色的披肩,下身穿的裙子,看不清是黑色的还是蓝色的,抑或,是褐色的也说不定,反正,看上去,有些沉闷。她倚着屋柱,手扶着拦杆,她瘦削的脸上很苍白,精神也显见得不太好。 舒小节仰头问道:“妈,爹他怎么了?” 龙桂花并没有回答舒小节的话,只是说:“上来吧,先吃饭,你怕是肚子贴到背梁骨了。” 柳妈对舒小节说:“我这就弄饭去。” 在柳妈弄饭的当儿,舒小节已经上了楼,给母亲请了安,说:“妈,孩儿好想你的。” 龙桂花听舒小节这么说,心里很高兴,而嘴上,却是故意“哼”了一下,说:“小节,你才上了两年学,就学得逗人开心了。想妈是假,想你爹才是真。不然,一进屋,不晓得来看妈,倒先问你爹了。” 舒小节坐到檀木椅子上,颇有些委屈似的,说:“爹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能不急吗?” 龙桂花说:“急,急,急有甚么用?依我看,他还不是嫌弃我娘俩,大事小情,一概不管,一走了之,像做爹的人吗?” 舒小节见妈对自己想爹不是很高兴,就暂时停止了说话,心里虽然很不安,还在牵挂着爹,但他想,还是不要太急了,不然,惹得妈不高兴,这做儿子的,也算是严重的失责了。 爹妈两个,一向没有甚么话说的。他们虽是夫妻,却和生人一样,互不干涉,饭呢,在一起儿吃,就是闷头闷脑,各吃各的,吃完,父亲也不知对着谁,说一声“走了”,便径自走了。妈呢,一声不吭,好象爹不是对她说话,甚至于,根本就没有说话。如果是妈先吃完饭,她就把碗筷放在桌子上,不像爹那样不知道对谁说话,而是向着柳妈说:“慢吃噢。”那口气,哪里像是对佣人说话,倒很像是对客人说话。每当这时,柳妈就会感到不安,回一句:“太太你太客气了。” 舒小节还记得,有天晚上,他起来小解,经过爹妈的卧室时,听到爹妈的说话声。那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很晚了,他们还没睡着?他正要下楼,就听到妈喘着气对爹说:“要根,我想,我想嘛,我想得快发疯了。”爹冷冷地说:“你想发疯那还不容易?你发就是啊。”妈娇笑一声:“我现在就疯了,我疯了……”接着,舒小节就听到有细小的悉悉嗦嗦的声音,像是掀开被子的声音。这时,爹突然短促而压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你要干甚么?下去,再不下去莫怪我踢来了。”妈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恨恨地说:“舒要根,你还是不是我老公?”爹冷笑道:“我一想起你那个逼我就恶心!”妈又气又恨,轻蔑地说:“当真是乌鸦笑猪黑,你以为你那是好jī bā?你要遭报应的!”爹牙齿都打战了,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舒小节听到这里,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哪里还敢下楼去,悄悄缩回自己的房间,把那一泡尿一直憋到天亮。 舒小节不知道的是,从他到师范去上学的第一天起,舒要根就搬出了他和龙桂花的卧室,一个人睡在了一边。 看妈平静了一点,舒小节还是忍不住,再次问道:“妈,爹出去时,讲过甚么话没?” 龙桂花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像是掩饰甚么,然后,才装着甚么也没有的样子,淡淡地说:“没有。” 舒小节不甘心,刚要开口再问,龙桂花先开了口,说:“还有,长大了,是有文化的人了,不要还和小时候一样,甚么事都不懂。我讲的是,你和香草的事,不要再去缠她,听到了吗?” 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吃过夜饭,天就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柳妈过来,把碗筷收了起来,叠在一起,往厨房里走去。桌子上,还有一只大汤钵,舒小节站起来,帮着柳妈把那汤钵拿在手里,也往厨房里去。 柳妈赶忙对他说:“哎呀少爷,这可不是你做的事啊,快放下快放下,莫弄脏了你的手,那可是拿笔写文墨的手哩。” 舒小节笑了笑,说:“柳妈,你莫大惊小怪的,这些事情,我们在学校里早就做得溜熟的了。” 柳妈迷糊了,瞪着眼睛问:“你们那是甚么学堂啊,还教做家务?” 龙桂花对柳妈说:“柳妈,你就信他,做做也好,莫学他老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真把自己当老爷了哩。” 舒小节对柳妈伸了伸舌头,就和柳妈一起到厨房里去了。舒小节每次回家,喜欢跟柳妈说话,镇上哪家娶媳fù了,哪家做生意发财了,哪家有人上山当土匪了,都从柳妈嘴里得来。 他一边帮柳妈给灶垅里添柴火热洗碗水,一边问柳妈:“柳妈,镇上发生了甚么事没?” 柳妈快言快语地说:“怎么没有呵,上次开粉馆的陈胡子死了,死得好怪,自己拿刀剖自己的肚子。请船送葬嘛,快要上岸了,不晓得搞甚么鬼,船一翻,又死了两个人……” “甚么甚么,你讲甚么?我们镇死了蛮多人?” “是啊,你妈给你打电报,没讲清楚?” 舒小节笑了一下,说:“电报里怎么讲得清楚,一颗字合一斤油钱哩。” 柳妈啧啧道:“怪不得人家讲一字值得一千金哩。” “一共死了好多人呢?” “死了好多人?六个!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哩。我一二一二地讲给你听。”柳妈说着,就伸出右手,用左手的食指掰着右手的手指头,说,“第一个死的是马三爷,第二个是刘仲安,第三是覃明行,第四个是陈胡子,第五第六个是朱家两兄弟,是一起被水淹死的,你看看你看看,叠起叠起地死人,我都活了六十多岁了,还从来没见过死得这么密的,你讲怕不怕?真是骇死个人。” 龙溪镇上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舒小节也不禁感到骇然。他隐隐约约地想,爹的失踪,是不是和这一连串的死亡有关呢?爹已经十天没有任何音讯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莫非,爹他……他不敢想下去了,不,爹不会有事的。如果有事,这么久了,他的尸体也应该被发现了。最有可能的是,他和妈合不来,怕是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一气之下,走了。 舒小节问柳妈:“柳妈,我爹出走的时候,是不是和我妈吵过架?” 柳妈花白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没有没有,他们两个啊,你还不晓得?哪时候都是客客气气的,就是有甚么心眼儿了,也吵不起来啊,大不了,你不睬我,我不理你,才不会吵哩。要是吵得起来,那还好一点,吵完了,就甚么事儿都没有了,老话不是讲,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嘛……” 柳妈一向话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一边去了。 舒小节打断柳妈的话,问道:“那你想想看,我爹到底是为甚么?” 柳妈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舒小节看柳妈那个样子,两个眼珠子瞪着他,让他心里有点发毛。他想,柳妈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柳妈凑拢到舒小节的耳朵边,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还要死人!” 舒小节吓了一跳,马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柳妈,你莫乱讲!” 柳妈像是才醒转过来,说:“唉,我也不晓得怎么了,这人老了,就管不住嘴巴了。其实啊,那话不是我讲的,是你爹讲的。他出去的头一天,一个人站在窗子前,像个呆子,站了一天,我上楼去叫他吃饭,他摸头不得脑,就讲了那四个字,‘还要死人’。” 六 舞水河里,泊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即使在深夜,也还有夜船进入和驶出码头,河水里,船上灯光的倒影,本来静静地朦朦胧胧地亮着,随着船只的出入,一波一波的水纹dàng漾开来,一团红晕便快活地dàng漾开去。 夜色中,三两只挂着红灯笼的“花船”最是打人眼窝子。花船宽大而平稳,它每天只是在镇子的上下五里路范围内往返。和那些静静地酣睡在水中的船舶不同,那些船舶白天博激流,过险滩,重负千百斤,行千百里路,一到晚上,没有别的心思,一停泊下来便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好赶路。而花船,天天在自家门口来回打转,没有旅途的劳累,是骚动的,张狂的,一船里,飘浮着花酒的浓香和女人暧昧的脂粉味,拌着男人淋漓的汗水味,又咸又甜。那吃吃的掩饰不住的笑声,从女人的嘴角泄露出来,继而,便是一忽儿低婉如夜莺的娇笑,一忽儿高亢如母兽的狂吼。红被子里,健壮的男人被那娇笑和狂吼,给激得像是遇上了油的灶火,呼呼地,生出了猛力,直把那白晃晃的女人身体给捣鼓得散了架丢了魂,然后,瘫软得像被舂得粘粘糊糊的糯米团儿,瘫在船上,春光四泄。因为长年累月在船上,过着居无定所,行云流水的日子,沿途的码头便是他们的家,饥饿的汉子哪里见得这白花花的绣牙床?草草地饱了肚皮,便上了花船,找那快磨死人的救命方。有节奏的重压,使得花船“噗噗”地往水面直压下去,那水似乎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便也鼓足了劲,硬是全力支撑着把那船一下一下地顶将起来。船和水的战斗持续了三袋烟的工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动不动了,懒洋洋地,进入酣甜的梦里去了。 码头上,坐在青石板台阶上的两个年轻人看了那一幕,一时,不敢开口说话。 香草低着头,拨弄着自己胸前的一根辫梢儿,轻了声,说:“你带我到这里来,不安好心。” 舒小节内心里,是不同意香草的话的,然而,看这架势,也怪不得香草这么说。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晓得,才出去两年,这龙溪镇的码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香草说:“现在搬到龙溪镇来做生意的人,多得很了哩。烘江来卖洋布、煤油的,贵州下来卖桐油、朱砂的,还有山里头来卖木材、yào材的,数都数不清了。” “我晓得,做生意的一多,开花船的也多了。烘江那地比龙溪镇还要热闹,光开青楼的都有五六十家,你从街上走过去,那些妹子们就在楼上向你直招手儿。” 香草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舒小节的手臂,有些担心地问:“那你……” 舒小节趁势握住了香草细嫩的小手儿,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香草听了,自然心里很是受用,但面子上,她才不会承认哩,就偏过头去,不看他了,故意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我才没工夫去想放不放心的事,哼,你要怎么的,那就怎么的啊,成龙你上天啊,变蛇你钻草啊,管我甚么事?” 舒小节也笑了,把她的脸蛋儿扳过来,朝着自己,说:“我不变蛇,我不要钻草,我就变一条虫子,钻你的心,好不好?” 香草就不由得“噗哧”笑了出来,说:“甚么虫?毛毛虫。甚么毛?鸡……” 她还没讲完,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怎么敢讲下去呢?那是小时候听来的山歌的歌词。那山歌这是么唱的:甚么虫?毛毛虫。甚么毛?jī bā毛…… 舒小节哈哈地笑道:“好啊,哪里来的野妹子,有本事你讲完起啊。” 香草伸出粉嘟嘟的小拳头,在舒小节的胸脯上擂了一拳,说:“好啊,我是野妹子,我就是野妹子,可是你呢?你现在不是野小子了,你是文化人了,是喝洋墨水的人了,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野妹子了。” 香草说着,眼眶里,就慢慢地湿润了。从舒小节去读书的那一天起,她的心里就隐隐地担着心。现在,他这个读书人,到底还是变了。他一定是看不起我这个不识字的人了,是不是所有都不识字的人,在他的眼里,都是野妹子呢? 舒小节把香草揽在怀里,说:“看你又乱讲话了不是?我只是随口讲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冷不冷?” 香草为了证明自己冷,紧紧地依偎在舒小节的怀里,悄悄地狠着劲儿,吮吸着他身上那一股干净清爽的男人气味。 香草很喜欢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味道,但想到未定的将来,就像是受了委屈,说:“我不往心里去,就不往心里去啊?我听讲你们学校有好多女学生,个个都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又漂亮又识字,又大胆又风骚,你以为我是傻瓜不晓得啊。” 舒小节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白衣黑裙留着短头发的身影儿来。她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让人的眼睛飘飘浮浮,说起话来咭咭咕咕,让人的耳朵酥酥痒痒。她有一个水灵灵清雅雅的名字:汪竹青。 香草揪住舒小节的耳朵,说:“喂,喂喂喂喂,我就讲得不错吧,看你这呆愣愣的样子,当真是神游到你的女同学那里去了。” 舒小节赶忙把思绪收回来,说:“你莫冤枉好人啊,我,我是……” “你是怎么了,那你说来听。” 舒小节想也没想,冲口而出道:“我在想,我爹到底到哪里去了?” 香草松开揪着他耳朵的手,说:“那真是我冤枉你了。咦,你爹到哪里去了,你妈不晓得?” “我问了她了,她好像是晓得的样子,躲躲闪闪的,就是不肯告诉我。” “嗯,我爹妈好像晓得,问问他们去?” “不会吧,我妈都不晓得,你爹妈倒还晓得啊?” “我也没有肯定啊,只是说好像嘛。自从我们镇上死了这么多人,我爹妈也好怕的,特别是我爹,六神不安的样子。他和我妈说,下一个,我也打不脱了。我妈说,你也要像舒会长那么样躲起来吗?我爹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往哪儿躲去?躲到灵鸦寨去吗?” 舒小节问道:“灵鸦寨?” 香草说:“是啊,不过,我也不知道灵鸦寨是哪里,他们一提到灵鸦寨,都害怕得不得了的样子,我也感到好奇怪。看你那样子,莫非你晓得?” 舒小节想起了回家那天早晨,田老师也提到了灵鸦寨的名字,而且,那神色,也是害怕,还厌恶。 舒小节一把抓住香草的手,说:“走。” 香草诧异地问道:“走哪里去?” 舒小节说:“你家,问你爹妈去。” 香草说:“你找死啊,我们的事,你家和我家都反对哩。” 舒小节拖着香草就走,说:“依不得了。” 香草说:“你个悖时的,我的鞋子都还没穿好……” 七 舒小节和香草来到了香草家门口,两个都站住了。 这时,已是深夜,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舞水河的船还在传来一两声晚睡的人嘻笑声。 香草家开了一个糕点店,做着小本生意。虽没有舒小节家富足,却也算是殷实人家了。老两口起早摸黑,把那铜板一分一毫地积了起来,竟然也盘下了两个铺子,一个自己用,一个租出去。 舒小节和香草好上,两家都知道。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两家关系向来不错,平时也走得很是勤快,可就是不让他们俩个好。舒小节问过他的爹妈,爹气不打一处来,说:“问你妈去!”而妈呢,却是气呼呼地掉头而去。香草也问过她的爹妈,她的妈只顾叹气,脸上,一脸的愁苦。她的父亲,糕点店老板邓金名,看了母亲一眼,摆了摆手,说:“香草,你就莫问了,啊?”香草倔脾气上来了,偏要问:“不行,你们不告诉我,我想不通。爹,妈,你们快告诉我啊。”妈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说:“香草,我的乖女儿,你莫逼你妈了,啊?” 舒小节伸出手就敲门,敲得砰砰响。 那响声,把香草吓了一跳。她赶忙把舒小节的手拉开,佯骂:“还讲你是个文化人,简直比野人还野人。” 舒小节说:“算你嘴巴厉害,报仇了吧,高兴了吧。” 香草仰着头,对着三人高的一扇小窗子,轻轻地喊道:“妈,妈” 屋里听到一个女人的应答声:“香草?来了。”接着,传来取横杠的声音,然后,那铁皮铜钉的大门,就“吱嘎”地一声,开了。 香草的妈一手拿着煤油灯,一手护着灯罩子,以防屋外的风把灯吹熄。她万万没有想到,门口,除了香草外,还站着舒小节。她衣角的一粒扣子还没有扣好,一边慌不迭地退缩到门后,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衣角往领口上提,把衣服扣绊儿给扣好,这才又重新出现在门边,先对舒小节说:“哟,小节回来了?”然后,对着香草骂道:“你个野妹崽,深更半夜的,也不给妈打声招呼。” 舒小节和香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为那句“野妹崽”感到开心,悄悄地笑了一下。 舒小节对香草的妈说:“娘娘,这么晚了打扰你老人家,实在不好意思。” 香草的妈笑了笑说:“到底是读书人,会讲话。外面冷,进来讲。” 舒小节没有动,说:“今天太晚了,哪天专门来看望大伯和娘娘。我只问一句话就走。” 香草的妈也觉得,这么晚了,确实是不方便,就没有留他进屋,说:“你想问甚么,但凡娘娘晓得的,都告诉你。” 舒小节问道:“我爹,他去了哪里,娘娘晓得不?” 香草的妈没有想到舒小节会问她这个事,呆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香草看了舒小节一眼,她看到舒小节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妈,一定要从她妈的脸上看出甚么答案来。 舒小节说:“娘娘一定晓得的,对不对” 香草也说:“妈,你要是知道,就告诉小节,他爹丢了,他都急死了。要是我爹也丢了,我也……” 香草的妈听她这么讲,又快又轻地打了她一巴掌,说:“呸呸,呸呸呸!” 香草知道,妈很忌讳她说不吉利的话,赶忙住了口。 舒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节有些急了,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说:“娘娘,告诉我,我要去把我爹找回来,告诉我,他在哪里?” 香草的妈咬着嘴唇,生怕控制不住自己,一不留神,就会从嘴巴里迸出甚么话来一样。 舒小节说:“求娘娘告诉我爹的下落,小节永世不忘娘娘的恩情,我给娘娘下跪了……” 香草妈以为小孩家开玩笑,不理他这一套,说:“我要晓得,早告诉你了。” 舒小节手一伸,把衣服的下摆撩起,作势要跪的样子说:“娘娘晓得,我家只我一个崽,我不去找我爹,哪个去找?” 香草妈赶忙拦住他:“莫莫莫,娘娘受不起。” 这时,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来:“灵鸦寨。” 门洞里,悄没声息地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人,而是看着远处一个没有具体目标的地方。 他是香草的父亲,糕点店的邓老板邓金名。 邓金名说:“你到灵鸦寨去找吧,八九不离十。” 香草妈手里的煤油灯“咣”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玻璃碎片的声音硬生生地刺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黑暗中,传来香草妈低低的啜泣:“你怎么能告诉伢崽啊,造孽啊……” 邓金名冷冷的声音:“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 第三章 破处,血与泪的悲歌 一 人们已经散去了,院坝里,只留下一些还没有烧尽的枞树,散发出袅袅的烟子。几星火苗,也越来越暗,过不多久,就会完全熄灭,只到黑暗重新吞噬灵鸦寨。 寨老把那个别人的新娘剥光了之后,就把自己也剥光了,拥着新娘,倒在了床上。 新娘埋进蚕丝被子里,身子骨儿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牙巴骨也磕碰个不停。 寨老梭进被子里来,鸡皮般的手爪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像游蛇一样,慢慢地滑到了她的嘴边,那只留着半寸长的指甲的大拇指,伸进了她的嘴里。她像含了一截干枯的老姜,几乎让她呕吐出来。 那只手沾着她的口水,滑过她圆润的颈根,滑到了那一对高耸的、柔软的nǎi子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到了她的情郎。他们不论怎么亲昵,他的情郎都没有把手儿伸进过她的胸衣。他们都明白,她的圣洁的身子,在“玛神”还没有受用之前,都不属于自己。“玛神”是谁,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们只知道,“玛神”是他们的救星,有了“玛神”的庇护,他们灵鸦寨就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如果没有“玛神”的保佑,就会遭到天神的惩罚! “玛神”不吃五谷杂粮,“玛神”也不爱处女的新血。 因为,处女的新血是肮脏的,也是邪恶的。在她的新血流出的那一天,那新鲜的飘散着浓烈的腥味的处女血将吸引着无数的妖鬼出没。妖鬼出没,天地无色。能够镇住妖鬼的,只有无所不能的“玛神”。因此,灵鸦寨每一个出嫁的姑娘和每一个娶来的新娘,都必须由寨老代替全知全能的“玛神”“开红”。 在这间“降魔房”里,四周的板壁上,都挂满了布片儿。布片半尺宽,一尺长,由东墙到西墙来,布片儿的颜色由暗到灰,由灰到浅白。刚挂上去时,都应该是雪白的,由于年代久远,有的根本看不出是甚么颜色了,暗淡而污浊,就和剃头匠的擦刀布一样。布片上,靠中心的地方,有一滩暗红色的印子,那暗红色的印子,有的像梅花,有的像树叶,有的像游走的蝌蚪,有的像飞翔的蜜蜂,还有的,像捣碎了的蒜泥,剖开了的核桃。颜色有深有浅,深的如酱,浅的似血……其实,那就是血,是处女血。 寨老从枕头下取出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块白布,垫在了新娘的屁股下。然后,寨老翻身爬上了新娘的身子。他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她的细腻而红润的脸蛋上粗鲁地啃咬着。他半张着嘴,像一个白痴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的下面,却没有他的上面那样痴迷,也没有像上面那样,很是威武的样子。他动作了半天,也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终于,他明白,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他老了。一个七十岁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一个十七岁的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姑娘的身上,是任你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甚么名堂来的了。 寨老喘息着,从新娘的身子上颓然地倒了下来。他的眼睛无神地盯着板壁上那些飘动着的布片,心里,就感到有一股英雄末路般的悲凉正在恶狠狠地嘲笑着他。那飘动着的布片儿,只能说明过去的荣光,而过去了的荣光随着他年龄的增高而一截一截地随风而逝了。他是寨老,寨老是神的使者,神的使者是不会衰老,更不会死亡的。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在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面前一败涂地! 他突然粗暴地把新娘掀到了一边,从她的屁股下,把那张白布片扯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在眼前细细地打量着。那是一张上好的白棉棒布,纺得非常精细,纹路细刷,手感柔和。 寨老嘻地笑出了声,新娘见他滚下了自己的身子,心就放了下来。她听到了他的笑声,不知道他笑甚么,就把眼睛偷偷地张开一条缝,看到寨老把那布片细心地裹到他的长长的食指上。寨老这是要干甚么呢? 寨老揭开大红被子,煤油灯下,新娘白嫩水灵的光胴胴把他的眼睛再次烧红了。他跪在她的面前,把她的双腿,用两只手分开。他看到,那一片淡淡的黑色的绒毛,像一片正在等待着小鱼儿前来嬉戏的水草儿一样。他还看到,他的口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掉在了那片水草环绕的丰腴的花园里……他把那一根白色的食指,先是拨弄了一下那片淡黑色的水草,然后,轻轻地chā入了那个芬芳的花园……新娘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随着她“啊”地一声惊呼,寨老看到,他的白色的食指,变成了红色…… 二 看着睡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的女子,寨老的口水又要流出来了,只是,他衰老的身体,已经无能为力地帮他完成那个神圣的礼节了。他“咕”地一下,下蛮地把口水吞进了肚子里,就爬了起来,穿好里衣,披了一件袍子,坐到桌子前。 他把煤油灯拿到自己的面前,给灯芯拨了一下,那灯,就亮得多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张沾有新娘的处女鲜血的布片铺在桌面上,细细地瞅着那上面的一片鲜血。那血,像一朵怒放的花朵,丰盈而妖娆。寨老的眼前,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杜鹃花,像火焰一样炽烈。那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发出哔剥的响声,那是一种男xìng的欢快的响声。他想像着这一幕,想像着靠这红色的火焰来刺激自己软塌塌的只有寸把长的男人的神物。他的手不由得往下伸去,然而,他的努力,并没有使他的雄xìng苏醒过来。那垂死的物件,依然垂死着。 他不甘心,他不相信,七十岁的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他是“玛神”的后代,他是“玛神”在灵鸦寨的传话人,他代替“玛神”行使着一切“玛神”都必须行使的权利! 他怎么也想像不到,从十八岁起,经他“开红”的女子不下两百名了,怎么,独独到今年,就不行了呢? 寨老把那张布片凑自己的脸边,耸着鼻子,嗅着那散发着清新的微微的又甜又腥的处女血。他半闭着眼睛,看到有一缕殷红的血气从布片上升起来,飘飘摇摇地飘进了他的鼻孔,沿喉咙,直往肚子里滑下去,滑下去,所过之处,血管、经脉,无不充盈起来。那血气,径直到达了他那寸把长的物件上,把他的物件充满了。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物件,在那血气的作用下,慢慢地膨胀了起来。他如履薄冰一样,不敢乱动半分,生怕一不留神,好不容易膨胀起来的物件又要软下去了。他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床边,慢慢地竟然不敢用劲上床,把被子掀开,手就按到了那还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新娘的nǎi子上。新娘吃了一惊,睁开眼,猛地跳入眼窝的,是那黑扑扑的如一堆乱草般的刺蓬窝,和那窝里,寸把长的褐色的物件。她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撑到床上,惊慌地往后退了退,直退到床壁上。 寨老对她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让她不要退了。寨老笑着,用手去扶自己那硬梆梆的物件。手到处,他一惊。那里,仍然是软塌塌的,如一截被人丢弃的鸡肠子! 他沉下脸来,用那张布片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再也不敢看那具白嫩嫩水灵灵的身子了,每看一眼,心里就会滴出血来。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耻辱在恶狠狠地撕裂着他的ròu体。他轻轻地嗡嗡地唱起来: 人到七十无红尘, 没得甚么好光yīn。 脑门起了梯子屯, 背梁好像马鞭根。 赶场没得我的份, 行亲走戚懒动身。 隔壁闹寨凡心动。 上床无力进红门。 有女人的声音附和着他的歌声,若有若无地在房间的哪个角落响起来。他以为是新娘,就抬起头,看新娘。新娘呆呆地仰卧着,脸上,只有刚才残留着的痛苦的表情。何况,他与新娘相隔不过半尺,那声音绝对不是新娘发出来的。他回过头,看了看屋角,看了看整个的房间,除了墙壁上那些飘动着的布片,风吹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他对自己说,人老了,不光是眼睛花了,连耳朵也“花”了。他决定不再理会,半闭着眼睛,继续哼唱着。一片黑色的影子拂过,一股冰凉的风刮上他松弛了的脸皮,让他感到冷彻心骨。他睁开眼,大叫一声:“哪个?”却发现是一片不知哪个年代的沾染着乌黑的处女血渍的布片,被风从墙壁上吹落下来,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手里拿着那块布片,猛然想起了甚么,忙不迭地丢到地下去了。 三 房门被人轻轻地敲响,尽管敲门声很轻,透着犹疑和胆怯,一直睡不着的寨老还是吓了一跳,问道:“是乌昆吗?” 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怯懦,说:“是我,乌昆。” 寨老说:“进来。” 门开了,乌昆低着头,小步小步地往床边走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三十多岁,长得牛高马大,还有一脸的络腮胡子。在寨老面前,他就像一个女人,说话做事,无不低眉顺眼。 乌昆这个时候敲门,一定是有甚么要紧事。不然,就是借给他一个豹子胆,乌昆也不敢在这时叫他。 等乌昆躬着腰,在床前站好了,寨老才问道:“甚么事?” 乌昆不敢看床上,只敢看自己的脚尖,说:“不是别的事我也不敢打扰你老人家,你说,只要是这个事,甚么时候都要告诉给你……” 寨老的心提了起来,问:“又死人了?” 乌昆说:“是的,刚刚有人带信来,这回,死的是吴驼子。” 寨老说:“又是我们灵鸦寨的,又是我们灵鸦寨的!” “是的。还是和前面那六个一样,也死得不正常。” 寨老不想听了,挥了挥手,让乌昆退出去。 乌昆说:“是。”然后,就后退着走出了屋外,把门给关上,才关得一半,寨老就说:“慢。”他就不关了,依旧低着头,躬着腰,等待着寨老的吩咐。 寨老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说道:“备轿,去贡鸡寨。” 乌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头也抬起来了,说:“寨主,你这是?” 寨主说:“去贡鸡寨,请老司吴拜。” “可是,这个时候了啊。” “这时怎么了?再不采取行动,就来不及了。现在死的是他们,以后死的就是我们了,是灵鸦寨所有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乌昆感到很纳闷,寨主说得那么肯定,没有一丝儿的打顿,像是铁板上钉钉子一样。他好象知道甚么,而且知道得清清禁楚楚。他想问寨主,是真的吗?但他不敢问。寨主不想说的,你问了也等于是白话,还会招他的骂。如果他自己想说,你就是不问,他也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的。 果然,寨主看着乌昆那一脸困惑的样子,说:“因为,二十年前,我们灵鸦寨所有的二十岁以上的男人,都参加了一个仪式。从现在死的人看,他们都是参加那个仪式的人,我这才敢肯定,凡是参加了那个仪式的男人,迟早,一个一个地死光!” 乌昆听了,又怕又喜。怕的是,那是何等恐怖的一个仪式啊。喜的是,二十年前,他才十二岁,还没有资格参加那个甚么仪式,也就是说,他不会死于非命。 寨主继续说道:“这降临到我们灵鸦寨的灾难,除了贡鸡寨的吴老司吴拜,是任哪个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可以解除的,所以,我才要你去轿,请吴老司。” 看到寨主那又害怕又愤怒的样子,乌昆细了声,说:“你贵为寨主,怎么能惊动你的金贵的身体?我们去请……” 寨主不耐烦地说:“去吧。” “是。” 轿夫很快把轿子准备好了。 这是一顶两人小轿。在山里,四人以上的轿子都不便于行走。 乌昆在轿子的一侧照看着,前面两个伙计打着火把。后面也有两个伙计带着火铳,一行八人,往贡鸡寨匆匆赶去。 随着轿子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一上一下地颠簸,一直还没合眼的寨老,终于抵不住瞌睡虫的侵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经过一个潭边的时候,从潭里飘上来一绺冷风,直往轿子里钻去。 那个潭叫做龙潭,有四五个晒谷坪那么大小。三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有路,从绝壁上,弯弯曲曲地绕过去。即使是在大白天,龙潭也给人一种yīn森森的恐怖感。水深不见底,绿得发暗,大人经过时,也不免心里发毛。孩子更是如此,没有大人作陪,不敢从这里经过。何况这还是晚上,在四束火把的照shè下,龙潭里,飘拂着呜呜咽咽咽的声音,像是一个女人的悲泣,又像是一个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笑声。他们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试探着往前面走,很是害怕,明明前面是路,而等你一脚踏下去时,却是甚么都没有,就直接掉到潭里去了。 寨老被一绺yīn风给刺醒了,他感觉到,有一个女人,用她那长长的小指头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划着他的脸。他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正在他的脸上划着。那手好白好白,像是被水泡了好久好久。手上,戴着一只象征着福、禄、寿的红、绿、紫三色的玉镯子,在他的眼前一晃一晃。五根手指,细似嫩笋,还巴着几根丝丝缕缕的绿色的水草。寨老想伸手去挡,那手,就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根本就不能动弹。他想偏一下脑袋,以躲避那指甲的划弄,也是,动都动不得。他想叫唤乌昆,嘴里却像塞了一大把苦腥的水草,又刺又痒。他索xìng平静了一下,才猛地一踢轿壁,“咚”地一声,完全醒了过来。 乌昆赶忙问候道:“寨老,你醒来了?” 寨老满头的冷汗,他一边擦着汗水,一边问道:“到哪里了?” “龙潭。” 寨老“啊”地大叫了一声。他想,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乌昆赶忙问:“寨老,你怎么了?” 寨老大口喘着气,尖叫道:“快,快,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弯七拐八的山道上,那轿子,疯也似地逃离了龙潭。 这时,谁都没有听到,龙潭里,幽幽地,似乎有个女人,发出了一声哀怨的叹息声,叹息声里,有怨dú,还有惋惜,仿佛没有把那乘轿子拦下来,是她的过错一样。 四 汪竹青感觉得到,这节国文课,应该是田之水老师从教以来最为失败的一节课吧? 田老师在她的眼里,一向是儒雅沉静而又不失意气风华的,课堂上,不时能听到他妙语如珠的引经据典,而今天的课,他那副样子,用无精打采和心不在焉来形容都还不足以说明他的精神面貌,简直可以用失魂落魄和惶恐不安来形容! 田老师身穿一件深灰色的长衫,颈根上围着一条浅灰色的毛线围巾,那是汪竹青给他织的。每每看到田老师围着她亲手织的毛巾,她的心里,就仿佛是围在自己的颈根上一样,感到了热乎。那热乎里,掺杂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激动,以及忐忑。她想不明白的是,田老师四十一二岁的人了,怎么一直没有成亲呢?他的没有成亲,在学校里,是让许多人感到怪异的。只是听说,他年轻时,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很快,就灰飞烟灭了。汪竹青想,这也许,就是上天赐与自己的一个机缘吧? 田之水敲了敲她的桌沿,说:“汪竹青,‘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请说说它的出处。” 汪竹青暗暗说了一声:“惭愧,我还讲田老师魂不守魄,原来真正魂不守魄的不是田老师而是我自己啊。” 她站起来,掠了一下前额的刘海,说:“报告老师,是……是出自唐元稹的《离思》。” 教室里哄地一声,大家都笑出了声。汪竹青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居然也有不会的题目,而且,居然还是当着全班的面出丑,他们感到非常开心。 田之水有些恼怒,忍着没有发火,说:“上课就好好地上课,不要神游天外,这句诗出自张生的《千秋岁》。” 这时,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教室里先是静默,继而,更大的笑声“轰”地一声,把教室都似乎要zhà开了锅。然而那笑声也只发出了一会,就又沉寂了下来,毕竟,他们都发现了,今天的田老师和平时那个光彩照人的田老师迥然不同。田老师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他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有他的原因。 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对大家困惑地问道:“你们笑甚么呢?” 汪竹青还在站着,说:“老师,我想起来了,这句诗出自唐杜牧的《赠别》,而不是元稹的《离思》。对不起,老师。” 田之水像是喝醉酒一样,晕晕乎乎地问道:“是吗?” 汪竹青肯定地回答:“是的,老师。” 田之水的脸色有些变了,凑到了汪竹青的脸边,眼睛瞪得老大,逼视着他这个得意门生,冷冷地问道:“是吗?” 汪生清从没见过老师这个样子,有些害怕,嗫嚅说道:“我,我想,是的啊,老师……” 田之水的脸又凑拢去一点,快贴着汪竹青的脸了。他的眼睛轮得老大,几乎是要鼓出眼眶了。 汪竹青看着田之水鼓楞着的眼睛,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确实是蓝色的学生装,班上所有的同学,穿的都是学生装啊,那么,她是谁?汪竹青战战惊惊地说:“老师,你的眼睛里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田之水就一把抓住了汪竹青的衣领,大叫道:“是吗?是吗?!是吗!!!” 同学们看着这一幕,都惊得呆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田之水的手往后一用力,汪竹青被拉得踉跄了一下,衣服,就“嘶啦”地一声,破了。一小块布片,就被田之水捏在手里。 直到这时,全班的同学才突然反应过来,纷纷地站起来,把田之水拉开。 令人想不到的是,文质彬彬的田老师今天像是中了邪,力气出奇地大,班上四五个男生都拉不住他。田之水的讲义散成了碎片,在空中飘舞着,和死人出殡时撒出的纸钱一样。课桌碰撞时“砰嘭”的响声,衣服被撕烂时“嘶啦”的响声,还有女生们往教室外面跑去时的尖叫声,合成一片,整个教室,就像zhà了锅。 田之水狂乱地挥动着手臂,他的嘴角“呵呼呵呼”地吐出了许多白色的唾沫,突然眼睛翻白,人事不知,晕死过去了。 五 田之水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自己的屋里。床头,点着一盏煤油灯,煤油灯洒出来温和的光线,淡淡地笼罩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窗子外面,漆黑一团,只有风过时,有婆娑的树叶,摇曳着,似要探进来一样。 他感到太阳穴有些痛,边揉,边回想,怎么不是在教室里,而是躺在了床上来了呢?这时,他听到客房里似有动静,就侧了耳朵,细细地听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是哪个?” “我啊,田老师你醒了吗?” 随即,就看到汪竹青走到卧房里来了,她并不坐,说:“老师,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我给你煮得有小米稀饭,你等等,我去给你舀来。” 田之水正想问一下她,自己这是怎么的了。没等他开口,汪竹青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走了进来。 汪竹青吹了一下有些热的稀饭,说:“老师,喝点吧,我喂你。” 田之水双手掌着床,坐了起来,说:“我自己来吧。” 他正要接过稀饭,伸出的手一缩,大声说道:“不好。” 汪竹青根本就没有想到,田之水怎么又把手缩了回去,不曾注意,那一碗稀饭,就掉在了地下。地下榨了一层楼板,碗没有破,稀饭却泼得一地。 田之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人也不虚弱了,一跃,就下了床,往地下找着甚么。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屋里常穿的圆口青布鞋,双手扒开鞋口,看了看,就丢下了,然后,他弯下腰去,往床底看。床底黑咕隆咚的,他就趴在地板上,往床底钻了进去,衣服上,裤子上,到处都沾上了稀饭,脏兮兮的,两只脚,穿着白色的布袜子,在床外边,一动一动,象小孩躲猫猫狗一样滑稽。 汪竹青有些害怕,她生怕田之水重新发病,如果再发起病来,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能够招服得了。她有些后悔不该拒绝同学们的好意了。田之水发病时,他们飞跑着去把校医请了来。校医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田之水的手腕上把了一会脉,说了一声:“没有甚么大事,只不过是,心有所思,思有所虑,邪火上升,正气浮散。回家休息两天,自然会好。”同学们把他抬到家,汪竹青就让他们回去了。有同学担心地问她,一个人是不是照顾不过来,她说没问题,同学这才走了。现在想来,她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 汪竹青麻起胆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说:“老师,你没事吧?” 田之水在床底下回答她说:“没事没事。” 声音从床底下传来,变得不像是他的声音了,嗡声嗡气的。 汪竹青搞不懂他到底有事还是没事,就问:“老师,你找甚么,我帮你找?” “皮鞋!” 汪竹青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一双皮鞋,值得他那么火急火燎的吗?她说:“你出来吧,老师,皮鞋不在这里,我给你脱在客房里了。” “真的?” 田之水这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站起来,身上,脸上,手上,全是灰。 汪竹青掩着嘴,笑道:“老师你看你都成花脸猫了。” 田之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立即跑到客房里去。 汪竹青也跟着来到了客房,看到田之水蹲到地下的样子,简直和扑上去差不多。田之水把一只左脚的皮鞋紧紧地抓到手里,手伸了进去,颤颤巍巍地把一只鞋垫底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他长吁了一口气,说:“幸好还在。” 汪竹青趋上前,想看看那鞋垫,田之水大骇,赶紧退后一步,像是被烫着了似地叫道:“莫动!” 田之水把那鞋垫子捧在手里,像是捧着一个甚么圣物一样。他这才想起甚么,问道:“汪竹青,我,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汪竹青说:“老师,你先吃饭吧,等会,我慢慢告诉你。” 田之水说:“也好,那就先吃饭。” 汪竹青把地下打泼的稀饭扫了,抹了地板,又打来水让田之水洗了脸,换了衣,重新舀了一碗稀饭给老师,这才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说完了,汪竹青担忧地问:“老师,你以前有过这个病吗?” 田之水把空碗放好,说:“没有,今天嘛……” “今天怎么了?” “今天早上,是我糊涂,不该……” “不该甚么?” “不该……不该不听她的话,把这只鞋垫垫到鞋子里……” “哪个的话?” “你不懂。” “老师,这个鞋垫,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 “天太晚了,你回去吧。” 六 等汪竹青依依不舍地走了之后,田之水才松了一口气,他很为自己今天早上起来所做的荒唐事感到后悔。 为甚么就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在这个时候去打开那个皮箱,把那仅有的一只鞋垫子垫到自己的鞋子里? 自从舒小节说起他是龙溪镇的之后,田之水就开始感到隐隐的忧虑了。由龙溪镇而联想到灵鸦寨,这才是他真正忧虑的原因。他也不是不知道,是自己太神经过敏了。莫非,真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屈指算来,已是两个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把皱纹布上脸庞,把情感深埋心底。二十年哪,二十年的白云苍狗,二十年的世事沧桑。可是,那结痂的血痕,别说短短的二十年,就是地老开荒,亿万斯年,也依然会,在机缘巧合的时刻,迸溅出刺人的腥红! 有些责怪自己的意思了,真的是神经过敏,自己吓自己了。不就是一只鞋垫吗?那是爱情的信物啊,又不是恐怖的诅咒! 他把那鞋垫捧在手里,把那只看了千百遍也还没有看够的鞋垫放在自己的眼前,再一次,细细地打量,细细地回味。 鞋垫柔和、温软,散发出一缕淡淡的香味。大红的底子,红得灼人,红得惊心。紫色的围边,透着那么一种怪异和暗示来。究竟是甚么样的怪异,又要暗示甚么呢?他猜不出。或者,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预言?田之水想到这里,几乎就要把鞋垫丢下了。然而,他舍不得,即使它是不祥的信物,他也仍旧会好好地珍藏起来的。鞋垫上,绣了一只蜘蛛。蜘蛛绣在垫子的中央,生了数不清的脚,那些脚从蜘蛛的身上延伸出去,一直到垫子的边缘,紧紧地抓住垫子。他问她:“蜘蛛不是蜈蚣,有那么多的脚吗?”她笑了笑,说:“我们这里的蜘蛛就生了这么多的脚啊,找人最很的了。不管你跑得再远,远到旯旯旮旮,它都找得到。”他有些好笑,说:“它只是一只小虫子啊,它找‘人’做甚么呢?”她不笑了,很认真地说:“它可以代替主人去找啊。”他更是大笑起来:“它是家养的吗?”她说:“不是家养的,却比家养的还乖啊。我绣它的时候,掺着血的,还念了咒语进去的了,以后你要是自己一个人跑了,我也会找得到你啊。”田之水听她这么一说,就捏住她的手,心疼地说:“你呀,就是爱胡思乱想,我怎么会呢?看看,痛吗?” 她的顽皮,她的忠贞,她的时而嬉笑,时而沉静,时而憨态可鞠时而精灵古怪,都让他深深地入迷。 如今,捧着这只她亲手绣的鞋垫,回dàng在他耳边的话,却是她临去的那句。他清楚地记得,当她把这只鞋垫送给他时,她说:“我们一人拿一只,不管相隔千里百里,都晓得对方在想甚么。你千万要记住的是|Qī|shu|ωang|,我死了,你万万不可垫到鞋子里……” 他清楚地记得,他还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一愣,又是感动又是好气,挣脱了她的手掌,说:“我们这里就是这么讲的嘛,活人不能垫死人做的鞋垫子,穿了,那就要跟死人一起去死哩。你晓得不咯?垫子也分公母,母的去了,千方百计地要找阳世里那一只公的。” 田之水说:“那只是传说罢了,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讲出来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再不许你讲胡话了。” 她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把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忧虑和迷茫,幽幽地说:“你们文化人的心子啊,又软又脆,摸都摸不得,轻轻碰一下,都要出血哩。” 田之水今天早上起来,把她的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诫忘到了脑后。他只有一个想法,把她送给他的鞋垫垫起,感受着她通过鞋垫传给他的温暖。于是,他就把这只垫子垫到皮鞋里了,想不到,刚到教室,心里就像猫抓一样,脑壳里,也浑浑沌沌的,不知道上课时讲了些甚么,不知道他对汪竹青做了些甚么,后来晕过去的情节,更是一无所知了。 第四章 被猫带走的尸体 一 “金名”糕点店的一家三口,在店子的后间吃早饭。在这里,可以看得到前间的窗口,如果有人来买糕点,他们可以端着碗到前间去,给顾客拿糕点。 香草挑三拣四的,只吃了几口,就把碗往桌子上一顿,要走。 香草的妈姚七姐问:“又是去找舒小节?” 香草气呼呼地说:“你们就怕我去找他,告诉你们,不是。他到灵鸦寨找他爹去了。” 邓金名和姚七姐同时惊问道:“甚么,他真的去灵鸦寨了?” 香草哼了一声,就“噔噔噔”地就上了楼,“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在了闺房里。按说, 这个时候,她应该等爹妈把饭吃完,就去收拾锅碗行头。她的爹爹邓金名到前间去招呼生意,她的娘去做些针线活儿。而今天,她受了气,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邓金名夫fù的脸上,就灰暗下来。不是因为香草的赌气,而是,替舒小节感到担忧。姚七姐说:“你昨晚不应该要小节去灵鸦寨。” 邓金名辩解说:“他迟早会去的。” “他妈都没给他讲,怎么会晓得?个个都莫讲,他怎么会晓得?你这人,活了大半辈子,就是脑壳里少根筋。” 邓金名听惯了她的唠叨,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翻来覆去就那两句现话,我耳朵都起老茧了,别个的事我们也cāo不了那么多的心,你这当妈的,好好cāocāo香草的心吧。” 邓老板两口子只有这么一个独女,爱她爱得要命,她想要甚么,除了天上的月亮,甚么都可以给她。她想做甚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也随她。不过,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有一点,不能和舒小节好。今天吃饭的时候,老两口刚刚开口说了这话题,就被香草给噎了回去,叫两口子开不得口。香草自小被惯侍惯了的,xìng子全然不像她爹那么和气,倒是很像她的娘姚七姐,又豪爽又泼辣,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眼里容不得沙子,心里容不得疙瘩。 香草连珠pào似地问他俩:小节人不好吗?小节人不聪明吗?小节长得不英俊吗?小节家里不富有吗?小节爹妈人品差吗? 哪一点都容不得人反驳,邓金名两口子只有张口结舌的份。 等楼上“砰”地传来了关门声后,邓金名才摇摇头:“女大不由爷了。” 姚七姐说:“香草xìng子倔是倔了点,但她也不是没理由地乱倔一气啊。” 邓金名说:“是啊,舒会长家的少爷,能看得起香草,也算是上天给香草的福气。只是,落到我们家,就是香草的灾星哩。” 他说着,眼睛就很有深意地瞟了姚七姐一眼。 姚七姐眼睛一瞪,说:“瞟甚么瞟,难不成,这事还怪我?” 邓金名赶忙说:“不不不,不怪你,怪我,好了吧?” 姚七姐的眼神就有些暗淡了,说:“要怪,也只有怪‘玛神’……” 邓金名忙不迭地打断她的话:“这话你可千万说不得啊。” 姚七姐就闭了嘴,心里默念着请“玛神”原谅的话。 邓金名见姚七姐不作声了,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姚七姐瞪了邓金名一眼,说:“男人叹气家不富,女人叹气命不长。一个大男人,怎么搞得像个婆娘一样?” 邓金名冷笑道:“这个年辰,这话该倒转来讲了。” “怎么倒转来讲?” “应该是,男人叹气命不长,女人叹气……” 姚七姐一听,心里似乎痛了一下,也像香草那样,把碗重重地往小方桌上一顿,说:“你红口白牙的,乱讲甚么!呸呸呸!!” 邓金名不理会她,认了真,说:“不是我乱讲话,其实你也不是没看见,你看看,龙溪镇死的人,连三赶四的,下一个……” “反正不是你。”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窗口边有人叫:“邓老板,邓老板,快快出来把你家的狗牵走。” 邓金名以为那人怕他家的狗,就站了起来,对那个叫他的汉子说:“你看你牛高马大的,还怕狗没是?” 那汉子“嘁”了一声,说:“邓老板莫讲笑话了,你快出来看,要出大事了哩。” 姚七姐好像预感到甚么似的,对邓金名说:“快出去看看。” 邓金名也感到有甚么事了,就跨出他家的大门。 大门口,他家那条唤做“黑三”的大黑狗正在用两只前脚在地下发了狂似地刨着甚么,地下的黄土直往后面飚去。它的嘴里,流着透明的涎口水,呜呜咽咽地低声叫着,像哭丧一样。 邓金名看了,半天出声不得。姚七姐跟着他后头也出来了,看到这幕景象,吓得惊叫了一声。 龙溪镇的人都知道,狗刨坑,要死人! 二 天还没断黑,邓金名就关门了。如是平时,再怎么着也要吃了夜饭才关门。但今天不同,两口子心里像是藏着甚么事,心惊胆颤的,做甚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出现什么意外。邓金名一向为人和气,老少和三班的人,这天更是谦和得不得了,人还没走拢来,先陪上笑脸,轻手轻脚地走路,轻言细语地讲话。他怕哪个动作不妥,哪句话不对头,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天一黑,就急急忙忙把门关了。关上门的那一刻,才悄悄地“嘘”了一口气,而心里,并没轻松下来。 香草丢了一块骨头给“黑三”,说:“一条狗都把你们吓得没魂了,好笑哦。” 此刻的“黑三”正安静地卧在香草的脚边,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 姚七姐白了香草一眼,说:“你一个妹崽家晓得哪样。” 邓金名闷着头,喝泡酒。 香草不服气,说:“你们看‘黑三’,那么乖,那么听话,它不是扫把星哩。你们真要是听了那些乱嚼舌根的话,把‘黑三’杀了的话,我也不想在这个屋里呆了。” 早上,那个告诉邓金名说他们家的狗刨泥土的汉子,从隔壁那家卖鱼网的店子找了一根绳子,嘻嘻哈哈地就要去勒“黑三”,被邓金名拦住了。 汉子说:“邓老板,你莫舍不得让兄弟们吃顿狗ròu,要死人的哩。” 邓金名淡淡地说:“死人不死人,是天意,和狗有哪样关系?” 这样,“黑三”躲过了一劫。 三人吃了饭,也不东家走,西家串的了。姚七姐就着煤油灯继续做她那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邓金名往常这个时候,都是到茶楼里去喝茶打字牌,这时,呆在家里,不晓得做哪样好,老不老早的,上床睡去了。而香草呢,也不出去疯跑了,小节不在家,和那些姐妹们玩起,也没有甚么意思。于是,她上到三楼的闺房里,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呆呆地想心事。 窗口对着舞水河,河里,又传来了花船上那些嬉笑打闹声。风很大,那些声音被呼呼的河风一吹,东倒西歪的,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很是烦燥。香草“啪”地把窗子关了,又把被子使劲往脑袋上一提,把自己全部盖了起来。那些声音,就低了下去,听不清楚了。 她就这样,盖一节,露一节,脑壳是热的,脚是冷的,想着舒小节的点点滴滴,想象着他在学校里,怎么上课怎么做作业。想得最多的是,他是不是和学校里的女学生一起吃饭,一起上街。她就这么样胡思乱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香草听到有一个人轻轻地上楼。脚步踩在木楼梯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她家的楼梯已经有些陈旧了,人一踩上去,就会发出痛苦的“吱嘎”声。她的爹爹是个很小气的人,不到楼梯旧得用不得,是绝对不肯掏钱出来修的。爹妈住在二楼,这个时候了,他们不可能上到三楼来。何况,那声音,也不像是人的声音,一步一步,“吱嘎”“吱嘎”,显得生硬极了。她听惯了爹妈上楼的声音。爹爹的脚步声干脆、利落,妈妈的脚步声呢,轻盈、柔和。不过,不是人的声音,那是甚么的声音呢?夜应该很深了,连舞水河上的花船都没有一点动静了,沉寂得有些可怕。也许是下半身冷,她清醒过来,把被子掀开,眼睛盯着门,耳朵在仔细地听着。真是奇怪,当她想听清楚时,那声音又没有了。 香草想起白天她家“黑狗”反常的举动,想起镇上那个古老的传言,心里也不免害怕起来。如果是在白天,她甚么都不怕。而现在是在夜晚,是在她看了那狗的举动,又听了人们的传言之后,她就有些害怕了。她重新把被子蒙在头上,这一次,是把全身都躲在被窝里,可以抵挡些甚么。过一会,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吱嘎吱嘎”,清清楚楚,是上楼的声音,她的头发立了起来,背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紧张得不敢喘气。 声音还在继续,她想起这是在自己家里,爹妈就睡在楼下,于是猛地掀开被子,大声叫道:“妈妈” 声音嘎然而止。而且,她感觉得到,就停在她的门外。 她又喊道:“爹,妈” 很奇怪,她的声音像是被一床巨大的棉花被子捂住了一样,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回响,根本就不能传到外面去。她似乎还听到了自己透着惊恐的声音在四壁上碰撞发出的回声,颤颤的,短短的。这一下,她无计可施了,索xìng一不做,二不休,看看到底是甚么东西在搞鬼。 于是,她下了床,赤着脚,悄悄地走到门边。她把耳朵凑到门板上,听到门外有细小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在喘息,却又不像人的喘息声。 香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把门一拉。 “黑三”! 香草看到是她家的狗,害怕和惊恐一下子就被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她又爱又恨地踢了狗一脚,骂道:“背时的,你找死啊!” 那狗全然不像平时那样,对她摇头晃尾的,仿佛没有看到香草一样,继续往楼上爬去。 这时,香草才想起,这狗从来没上过楼,今晚它发哪门子神经?因为从来没见过狗上楼,她也没想过,狗是不是会爬楼?狗那么轻,又没穿着鞋子,爬楼时,是不是会发出声响?她再仔细地看,那狗先是用后脚支撑着身子,上半身站立起来,把两只前脚放到上一层阶梯,然后,前脚支撑身体,后脚很快一缩,就上去了。狗的脚上并没有戴着甚么木制的套子之类的东西,但“吱嘎”“吱嘎”的声音,还是不可思议地从楼梯上传来。 更让香草感到不解的是,黑三继续往楼上去干甚么呢?她家的屋只有三层,再上去,就是天台了。天台上空,是空旷的夜幕,天台下边,是深不可测的舞水。 香草跟着那条狗,往天台走去。 天台上,有一个人影。香草熟悉的人影。 三 因为日晒雨淋,天台的地面有的地方霉烂了,有的地方长了绿苔,边缘砌的一圈围墙有些松动,有个地方,早出现了一个缺口,妈一直嚷着修补,可爹却因为那一点点小事情,懒得架势,一直拖到今天。那人就站在缺口边,只须一步,就会坠入舞水河。 香草想开口叫,又怕突然惊吓了他,就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嘴巴控制不住要喊出来。 此时,万籁俱寂,整个龙溪镇,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黑灯瞎火的,像一座死城一样,没有半点生气。只有天边的月亮,静静地把一层薄薄的银辉铺在山头,铺在地面,铺在舞水河中,那高出房屋一人多的封火墙和封火墙上的翘角,也就把自己的影子直往那人影覆盖下去。那人影在月光的笼罩下,越发的显得怪异了。一些矮点的屋顶上,也被月光分割得黑白分明,那紧密的瓦片,黑的象锅底,白的,象银镰。 人影动了一步,跨出去的一只脚,有一半已经超出了天台! 香草再也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爹……” 邓金名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睛茫然地看着香草,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半天没有反应。而香草面对的,哪是平时那个慈眉善目的爹,因为月光的角度,他的前半身一片漆黑,像一个恐怖的魔鬼! 但此时,香草顾不得害怕,叫道:“爹,你怎么了?快过来啊。” 邓金名像是没有听到,咧咧嘴,脸上现出一抹微笑,那微笑,在这样的场景中,显得说不出的古怪。香草其实看不见他的笑,只模糊模糊看见他的嘴角咧开了,晓得他在笑,是因为早熟悉了平时那个亲切的面孔。 香草想,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梦游呢?如果是梦游的话,那还不是很要紧的事,她听说,梦游的人,不管他到怎样危险的地方,都不会有甚么危险的,往往会适可而止。梦游者都有那样的功能,是天生成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第二天醒来,若有人提起,会诧异地怀疑,但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发生的事。想到这里,香草的心里稍稍地放松了一点。她想走过去拉一把,但她没有那个胆量。她家房屋一共三层,上了天台,就算是四层了。地面离河面也有三层楼那么高,加起来,就是七层楼那么高了。那么高,莫讲到屋边边,就是想一想,也感到头晕,手脚发软。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看着茫茫的夜空,她生怕爹脚下一滑……香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即使是梦游,也是万分危险啊。 香草见爹不听自己的话,灵机一动,换了种语气,没事一样说:“爹,妈喊你,你把她的顶针放到哪儿了?” 邓金名猛地一怔,缓缓地回过头来,用手指着脚下的舞水河,满脸惊惧地说:“水……水……” 他转过身,往自己这边慢慢走过来。 香草松了一口气。看来,爹爹是看到舞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里的水,害怕了。 幸好今天爹爹没有听别人的话,把“黑三”勒死,不然,没有“黑三”的报信,她就不会发现爹爹到天台上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时,谁都没有注意,一道黑影,象闪电一样,倏地一下,从黑暗处跑出来,扑到邓金名的身上。是“黑三”!香草只觉得一股黑色的风从她的面前强劲地掠过,她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爹爹的身体往后一仰,朝舞水河落去。爹的双手举向天空,徒劳地想抓住甚么。紧接着,传来爹爹凄厉的叫声:“水” “嘭”地一声,香草的耳朵被震得“轰隆”直响,久久不肯散去。她尖叫一声:“爹”然后变成了木头人,呆在那里。 四 第八个死人! 龙溪镇上,再次陷入yīn风惨雾之中。 守夜的人已经散去,除了几个亲戚,院子里,显得稀稀落落的。 院子的中间,放着一副棺材,邓金名平静地躺在棺材里。他的脸,被河水泡得很惨白,整个身体都泡胀了,臃肿得象充了气。 姚七姐和香草的头上戴着白色的孝帕。孝帕在头上包了一圈,就长长地拖到背上。她俩默默地坐在条凳上。香草不时自言自语,喃喃地说:“爹,是我害死你的,爹,是我害死你的。” 姚七姐给火盆里加了几张快要烧完了的钱纸,就把香草揽到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打着香草的背,安慰她道:“妈清楚呐,这个不怪你,你不要想得那么多了,啊?” 香草哭泣着说:“怪我怪我,就是怪我,我怎么胆子那么小啊,只要往前走三步,就可以把爹爹拉回来啊……” 姚七姚给香草的眼泪揩干净,说:“不是的,你不懂,你不上去是对的,你要是上去,你和你爹都完了,你们两个都走了,我和哪个过啊。” 香草哽咽着说:“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这时,邓金名的弟弟邓银名醉醺醺地走了过来,摸出一叠纸递给姚七姐:“嫂嫂,这是今天的账单,我垫了二十六块钱。” 邓银名比邓金名小三岁,快四十岁的人了,结jiāo的都是贵州湖南的烂崽,成天东游西逛,吊儿郎当,也不做甚么正经事儿,打牌赌宝、死嫖烂嫖,骗得些钱来,都送到了烟馆里。好人家的女儿,没一个肯嫁给他的,看样子,怕是要打一辈子的单身了。平常不时到他哥这里混伙食,欺他哥老实,还敲点钱财。幸而姚七姐泼辣,人又精明,他才不敢时常上门。这次他哥落水而死,作为亲弟弟,姚七姐才不得不把采买的活路jiāo给他,这是龙溪镇的规矩。 姚七姐心里亮堂着,也不去和邓银名算细账,站起来,到楼上取了二十六块钱给邓银名,说:“嫂嫂的脑壳痛得很,像打昏了的鱼,雾里惶昏的了,家里的事,你多费点心。” 邓银名没想到这次嫂嫂那么爽快,一点都没有和他罗嗦,就把钱给了他。他一时有些后悔,早知嫂嫂不算账,该多报几个钱才好。不过,好事不在忙中,出殡的日子看在七天以后,这七天里,哪天不要花费?从明天开始,天天多报,看她有甚么法子。好好给钱呢,卵事都没得,她要是不给好脸不给钱,那就不客气了,索xìng一不做,二不休,乱安个名目,把哥的全部家产都撸过来,看她娘俩有甚么办法。 邓银名嘻嘻一笑,说:“一家人莫讲两家话,嫂嫂你放心好了。” 香草早看透了这个满满,昨得他肚子里没一根好肠子,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上楼去了。 邓银名这才想起,这堂丧事,是自己家的。死的人,是自己的亲哥哥,是不应该嘻皮笑脸的,就马上装出一带沉痛的表情,一边想着:香草才屁大点年纪,就敢不把我这个满满(叔叔)放到眼里?哼,再过几天,等哥一下了地,我就不是哪个的满满,不是哪个的弟兄,我要你们好看,一边,就涎涎地走出院子,找人赌宝去了。 院子里停着尸体,虽然不要喝水喂饭,但少不了要人帮忙,接待家亲内戚。不过时间长的话,人家也没空天天来,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四五个老街坊。姚七姐遇到这么大的打击,饶是她霸得蛮的,三天下来,到底还是熬不住了,匍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些街坊们,帮了一天的忙,累了,就和姚七姐一样,匍在桌子上,打起盹来。有几个累得老火的,还打起了呼噜。 香草一个人呆在楼上闺房里,心里一直还在自责,没有睡意。整个身子象饼一样摊在床上,一动不动。短短三天,香草瘦了,圆圆的脸变尖了,本来就是大眼睛,显得更大了,偶尔眨一下,显得空洞可怕。 夜,静静的。远处不时响起更鼓的声音,单调而寂寥。 河风吹来,拍打着雕花窗子,啪啪作响。“喵”,哀怨的叫声传来,那是一只猫,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 香草打小就很害怕猫,晚上,猫会悄没声息地从窗子外面或是天楼上跳进来,它的眼睛绿莹莹的,圆鼓鼓的,瞪着你,想随时扑上来一样。特别是,它生气了的话,就把背拱起来,两只爪子往前伸着,后腿稍弯曲,积蓄着力量,以便全力相博,并打算一击就致人于死地似的。总之,猫是yīn气很重的动物。 为了防备猫从窗子跳进屋来,她爬起来,去关窗子。 她伸出手,刚抓着窗框,就看到了,那只猫并不是在楼上,而是在楼下的院子里。妈妈和街坊们在一边睡着了,棺材前的火盆里,纸钱也烧得差不多了,只有几星暗红的火焰发出微弱的光。几绺烟子,有气无力地在棺材周围袅袅地飘浮,然后,令人感到讶异地,竟然围着棺材打着转,好像有一个无形的人手里拿着没有火只有烟子的火把在围绕着棺材转圈。 从楼上看下去,没有加盖的棺材里,是她爹爹那一张白得疹人的脸。香草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目光正要移开时,她看到爹爹的眼睛动了一下,竟然睁开了,好象睡醒了一般。香草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摇了摇头,再仔细看,就看到了她永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幕。 那只猫轻盈地一纵,跳到了棺材盖上,然后,把它的爪子伸进棺材,在她爹爹的太阳穴那里挠了挠,就无声无息地,跳了下来。这时,她看到爹爹头一抬,身子一动,直直地坐了起来,双手平伸着,站起来,跳到了地上,跟着那只猫,往院子外面走去。香草大声喊着“爹,爹”,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怎么也喊不出来。 她战战惊惊地下楼去,扯住妈的衣服又摇又叫“妈,妈”,怎么摇也摇不醒。她又去摇另外几个街坊,他们睡得正香,根本没反应。她没有办法,就往院子外跑去,刚要跨过那道门槛,心里还是很害怕,立即把伸出的一只脚缩了回来,重新跑回院子,双手抱起那根沉重的拴门杠,重重地打在一张没有人的八仙桌上,那些人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了。 五 暮色四合的时候,舒小节爬上一个坡顶。山路很窄,走的人稀少的缘故罢,野草和荆棘都伸到路中间来了,如果不是一直沿着路走,还发现不了,这越来越窄的越来越模糊的,其实就是路。他看了看四周,暗绿色的山坡,层层叠叠,由近及远,缓缓地淡开去,但因为夜幕的降临,远处又笼罩在一片黑色之中。他有些后悔,不该急着赶路,应该是,看看势头不对,立即投宿下来才是。翻过这座坡,如果还没有人家,那这一夜,也只好在山林里睡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脚步不知不觉加快了,只恨路太窄,要不,他会放开脚步跑起来。 拐一个弯,视野蓦地开阔,他看到,山脚有一户人家。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喜,震奋起来。 那户人家的房子不是山里常见的吊脚楼,而是一个大院子。四面都是木房,只有前面那一栋房子亮着灯,其他的房子,都是一片漆黑。舒小节想,这么大一个院子,全是二屋楼的,论房间,怕不会少于三四十间吧。这一定是大户人家了。 有了目标,他不顾路边野草和荆棘的挽留,兴冲冲地下到山脚。老远,他看到那个院子的大门了。大门是关着的,像是没有人一样。院子前面,有一株高耸入云的枫树。枫树的半腰,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叶子,而半腰的上下,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枫树很粗大,没有三五个大人,是抱不拢的。树根处,有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洞口,被一些藤蔓攀爬而上,像帘子一样,差不多遮住了洞口。还没有被遮住的只有扇子大小的洞口,黑得像一个巨大的不知名的怪兽的独眼,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从它面前走过的人。 舒小节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他有种感觉,那个洞口似乎有一股吸力,要把人吸进去一样。到了大枫树的面前,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带着小跑,快步绕过。刚刚走过那树,他就听到树洞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像笑,又像在哭,仿佛是谁家的野小子在捣乱搞恶作剧,又像是捣了乱被父母放到板凳上打屁股发出来的哭泣。 他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砰砰乱跳的心,才伸出手,习惯xìng地去拉门环,手拉了个空,他这才发现,没有锁。乡下的门,一般是不上锁的,因为根本不用防小偷,若来了客人或过路的,去灶房喝口水,拿个板凳坐坐,是很平常的事,他们的油盐柴米,富贵安康都不上锁,荒郊野外,防鬼避邪是比这更重要的事,不像他们镇上,都有铜门环,一把锁,把所有的一切都锁在里面。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就“嘭”“嘭”地敲起门来。 四面都是重叠重的大山,只有这户单独的院落。敲门声在这大山窝里,显得空洞而虚幻,在林间悠悠地回响着。 没人来开门。 莫非,这屋里没有人吗?如果说没有人,怎么又有松明的灯光?如果说有人,怎么半天没有人来开门呢? 他敲得重些了,边敲边喊:“有人吗?” “我不是人莫非还是鬼?” 一个尖细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不是在屋里,而是在他的身后。 这声音来得不是方向,有些出乎意料,舒小节的脚杆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他连回头的胆量都没有了,仍是面对着门,问道:“你是哪个?” 一声嘻嘻的笑声传来,这回他听清楚了,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脆而明亮,透着顽皮和天真。 他回过头,果然,站在身后的,是一个女孩。那女孩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明眸齿皓,眉目如画,略略地歪着头,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女孩说:“我是阿妖啊,你是哪个?” 舒小节说:“唉,把我吓一跳好的。我姓舒,过路的。” 叫阿妖的小女孩说:“你是过路的吗?我看不像。” 舒小节问道:“我真的是过路的啊,你怎么讲不像呢?” 阿妖说:“你要真是过路的,那你过就是啊,怎么还站到这里呢?” 舒小节见她这么认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过路的,过着过着,这不天就黑了吗?我得找个地方投宿啊。” 阿妖说:“你看我讲得不错吧?白天,你是过路的,晚上,你、就、是……” 舒小节见阿妖的脸上现出了凝重的神色,眼睛也直呆呆地瞪着他,他感到这小女孩有甚么地方不对劲,不晓得她要讲出甚么话来,就好奇地问:“晚上,我就是甚么了?” 阿妖慢慢地说:“晚上,你就是……投宿的啊,啊哈哈哈……” 阿妖见舒小节象个呆头鹅,哈哈地笑了起来。 舒小节开始还有些紧张,这一下,也不禁被她的童稚逗笑了,说:“调皮鬼。” 阿妖好像很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就又笑了,说:“我就是鬼啊,嘻嘻。” 说着,阿妖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钥匙,“喀嚓”一声,把锁打开了。 舒小节暗暗道了一声惭愧,刚才想得太多,竟然没看到门是锁着的,这果然是大户人家,再大的院子,出门一把锁,哪个都进不去。看来,自己是被屋里那盏亮着的灯给骗了,不过,屋里没人,怎么还亮着灯?是不是阿妖点了灯才出去的呢?那么,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她到哪里去玩来呢?一定是那个大树洞里。她进到那里面去做甚么?她的家人呢?偌大一个院子,不会只有一个人住吧? 阿妖“吱”地把大门一推,率先跨进屋去,对站在门口迟疑着的舒小节说:“咦,你不是说来投宿的吗?怎么像被施了定身法了?” 舒小节疑惑着,还在考虑,是不是进这个大屋里去。 阿妖见他不回答,就有些生气的样子,噘起小嘴,说:“再不进来我关门了,信你一个人被那些游魂野鬼拖起去算了。” 舒小节回头看了一下,四周的大山,狰狞着嘴脸,黑压压地扑面而来。他想,莫讲甚么游魂野鬼,山上的狼和老虎,可能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就算这屋子里有甚么蹊跷,也总比被狼和老虎扯得血ròu横飞的好吧,何况,阿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那么天真,那么可爱,跟邪恶好象沾不上边,应该没事的。于是,他硬着头皮,一步跨进了院子。 他刚刚进到院子里,阿妖就生怕他会跑了似的,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再“哗啦”一下,把门拴死。 六 进入大门,是木楼的过道,这个过道,有六七尺宽,进深有三丈多。脚下凭感觉,也知道是青石板铺成的。两边是木房,头顶是木板,上面,是木楼的楼上了。由于没有灯,这里很暗。 阿妖在前面带路,舒小节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往过道深处走去。他隔她三尺远的距离,可以看到她的红衣服在没有灯光的夜晚,显现出极暗极暗的红色,和黑色没有多大的区别了。她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很是开心的样子。随着她的脚步起跳,她的短短的披肩发也一散一散的,散开来时,像一把黑色的小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她走出了过道,被楼上一间房子的灯光照着,影子,很短地在她的脚下长了出来。她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着舒小节,等着他。由于她是被灯光从头上泄下来笼罩着的,舒小节看到她的脸上,鼻子,还有下巴的yīn影,长长地歪向了一边。她的眼睛,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白色来。 等舒小节也走出了过道,阿妖用手往楼上那个亮着灯的房间一指,说:“你睡那间,门没锁。” 舒小节往楼上看,亮灯的那间房在二楼,窗口用一层丝绵纸糊着,灯光窗口映出来,不甚明亮,有点雾朦朦的感觉。 他问阿妖:“只有你一个人在屋吗?你的爹妈呢?” 阿妖说:“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我的妈妈,还有我的爹爹们,都出去办事去了。” 舒小节想,刚才看这个女孩伶牙俐齿的,怎么现在讲的话又糊涂了?就问:“爹爹们?” 阿妖说:“是啊,是爹爹们啊。” 舒小节有些好笑,就打趣说:“爹爹就是爹爹,怎么还爹爹们,你有几个爹爹啊?” 阿妖倒觉得舒小节少见多怪了,说:“两个爹爹啊,一个大爹,一个小爹。” 舒小节越发地不相信,问道:“那你有几个妈妈?” 阿妖感到是遇上白痴了,不耐烦地说道:“全天下的人都只有一个妈妈,你还有两个?哼。你自己上去吧,我走了。” 说着,阿妖就往院子里走去,显见着她是去另一栋房子。 舒小节这才想起,这户人家修着这么大一栋房子,是拿来干甚么用的呢?就对着阿妖的背影问道:“小妹妹,问你一下,你们家是做甚么的?” 阿妖并不回头,说:“开客栈的啊,如果不是开客栈,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舒小节想,也对,这么多的房子,应该是开客栈吧,他还有不明白的,就又问:“那怎么不写客栈的名号?” 阿妖说道:“我们家的客栈不兴写字号的。” 舒小节不明白:“不写字号?那人家怎么晓得?” 阿妖仍然没有回头,告诉他:“人不晓得鬼晓得!” 这个阿妖,没得哪句话正经,年纪不大,捉弄人的本事倒不小,舒小节无奈地笑笑,还想问甚么,却看到阿妖隐入了一个门楼,消失了。 他只好一个人踏着楼梯,上了楼。楼上,平排数过去,有六个房间,亮灯的那一个房间,是第五个。他一个一个房间地走过去,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把楼板踩得“吱呀”“吱呀”地响。每经过一个窗口,他就感觉到,黑洞洞的窗口里面,像是有人在说话。他不相信,如果有人,那么阿妖出门去玩耍,也不可能要把门锁着才出去。走到第四个窗口时,他索xìng停了下来,听一听到底房间里有没有人。他一停下来,侧耳倾听,甚么也没有。他凑到窗子边,想看看屋子里有没有人,可是,那些窗子都是用丝绵纸糊着,根本就看不到里面。 他伸出手指,想把窗户纸捅破,快要捅到窗户纸的时候,阿妖在对面楼上问他:“你要做甚么?” 舒小节吓了一跳,立即把手放下,说:“没做甚么啊,我只是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住人。” 阿妖说:“有啊。” 说完,阿妖就捂着自己小嘴笑了起来。 舒小节也不禁笑了一下,这女孩真是很顽皮。 舒小节来到第五间,果然如阿妖所说,门虽是掩着的,却没有上锁。 他推门之前,再回头看看阿妖,意思想打个招呼。可是,阿妖不在那里了。这让他有些困惑,她不会这么快就进屋去了吧?她要是进屋去了的话,也应该听到开门的声音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他有些怀疑起自己来了,刚才,阿妖真的出来要他不要开那扇门吗?是不是自己看恍了呢,这么想着,他又想得更远,这里真的有一个叫做阿妖的女孩吗?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吗? 他试着朝对面喊:“阿妖,阿妖……” 整个院子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儿声音。 舒小节犹豫了一下,心想,来都来了,先安顿下来再说,何况,现在出去也不是个话,就推开了房门。 “吱呀”的一声,门被他推开了。 屋里,除了一张木床以外,还有一张,像是案板的东西放在房间的中央。他感到奇怪,怎么不放一张桌子,而放一张案板?案板的正中间,凿了一个拇指大小的一个洞。案板下面,放着一只陶罐,陶罐上,布满了蜘蛛、青蛙还有蚱蜢等图案。陶罐有一只小桶那么大,盖着盖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着甚么东西。床是雕花木床,四四方方的,像一座小小的城池。床上,铺着蓝印花铺盖和一个枕头。案板上,松明灯的火苗黄黄的,静静地燃烧着。 走了一天的路,舒小节实在太累了,连背着的苞谷粑也懒得吃,衣服也懒得脱,就一头栽到床上,睡了。 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发现自己浮在天花板上,看到他睡的这张床上,还睡得一个人,不是阿妖,而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是个大男人。只不过,那个人睡在那一头,和他盖着同一条被子,手和头露在被子的外面。他是侧着睡的,那个人是仰着睡的。他的脸上很安祥,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但看了很久,那人一动不动,这时,舒小节心里突然想,那个人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人。他浮了下来,浮在那个人的上空,细细地打量,这才发现,那个人不就是他的爹吗?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惊喜地去摇爹的头,想把爹摇醒,想不到,他爹的头却是摆放到床上做样子的,一下子,就抱到了自己的手里,仿佛是那头主动跳到他的手里来的。颈根处,他看到血管和筋骨正在迅速地弯曲和伸缩。他吓得大叫一声,手一松,他爹的脑袋就“咚”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骨碌骨碌地往床下面滚去。这时,他醒了过来,呆呆地盯着床的那一头,想看看是不是有他爹的无头尸体。 他当然没有看到他所想象的那具尸体,而眼睛,却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从门与地板的接缝处潜进屋子里来。那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因为,那影子的头上,有很长很长的头发,至少长及腰背。女人的影子越来越长,直往他的床头伸过来,到了床边,稍微停留了一下,似乎在想,是不是还要继续前进,只稍停了一下,那影子就继续着,沿着床腿,攀爬上来。 七 舒小节的脑袋里电光石火般想到,有灯光会有影子。他想都没想,手就下意识地把枕巾一扯,“呼”地一挥,松明光歪歪扭扭地跳动了两下,熄灭了。 没有灯光,哪来影子? 他这么想着,有些得意于自己的急中生智。 然而,他的得意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想到了,松明灯是在屋里,而屋子的外面,并没有灯光,影子怎么会由外面飘到屋里来? 他再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床上,甚么都没有。 这个时候,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下了床,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屋外,风清月白,四野无声。院子里,几株芭蕉随风摆动,宽大的蕉影像身穿长袍的fù人,婆娑起舞。 这时,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似有人说话的声音。听那声音,应该是个女人无疑了。他想起来,这一栋房子里,只有他的那间房子住得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怎么隔壁也住了人么?也许,是自己睡着了之后,又住进了客人?又或者,是阿妖在自己睡了之后,跑到这间房子里来睡了?不过,听那声音,也不像小孩子的,但肯定是女人的声音,他不好过去看了,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 正要走,那声音又传了过来,是呻吟。 舒小节听那声音,好像那人很痛苦,正压抑着不让声音过大而影响了别人的休息一样。他想,一定是有人病了。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回去而不管别人,良心会不安的。于是,舒小节来到隔壁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问道:“有人吗?”呻吟声立即没有了,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那门“哇呀”一声应声而开。淡淡的月光照shè到房间里,他看到房间的结构和他睡的那一间一样,一张床和一张案板。等他的眼睛适应了这间房子里的光线时,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床上倒是空无一人,而案板上,却趴卧着一个女人。女人竟然还是一丝不挂,满头的长发垂到了地下。 舒小节差点没叫出声来。 他加了把力气,把板壁敲了敲,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反应。 舒小节慢慢地往案板边走去,走到案板边,摸了摸那女人光滑的肩胛骨,说:“喂,你怎么了?” 他感觉到,那个女人的身体冰凉,而且,一点弹xìng也没有,有点像屠夫案板上的死猪ròu。这么一想,他的头皮有些发麻了。 他把那女人的脑袋扳转过来,却是扳不动,好像牢牢地粘在了案板上一样。 他蹲了下来,这时,看到了案板下面那个和他房间里一模一样的陶罐。这只陶罐与他房间里的不同之处是,在陶罐与案板之间,用一根竹管连接起来,不知这么做有何用意。他想到自己住的那间房子里的案板上,是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洞的。莫非,这根竹管穿过了那个洞,并继而……chā入了这个女人的肚脐?想到这里,他才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熟睡中的女人,而是一具女尸。 他本能地,撒腿就跑。刚到门边,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吓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是阿妖。 阿妖冷冷地问:“你不好好睡觉,偷看我们家的尸体做甚么?” 舒小节喘息着,问道:“你们家,究竟是搞甚么的?” 阿妖说:“开客栈的呵。” 舒小节指着那具女尸,问道:“那是……” 阿妖依然冷冷地说:“我妈是放蛊的,那是养尸蛊……” 舒小节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家家家……” 阿妖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冷吗?” 舒小节一点都不想和她讲下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包袱一拿,“咚咚咚”地下了楼,飞也似地往院子外面跑去。到院子门口,只一脚,把门踢开,冲了出去。 第五章 开棺 一 吴侗踏上龙溪镇第一块青石板的时候,那冷硬的青石板,带给他的不是生冷、坚硬的感觉,而是温馨与祥和的感觉。他的职业决定了他不得不与尸体打jiāo道。尸体是死人,而每一次的活路,短则十天半月,多则四五十天。这么长的时间里,不能走大路,不能见生人,更不能在大天白日下堂堂正正地走,而要像一个贼一样地,偷偷摸摸地走,还得像哑巴一样不说话,孤寂而苦闷,无聊又乏味。 并非恐怖,而是劳累,寂寞,孤独,寒冷。他厌倦了他的职业,他早就不想干了。 但是,这是由不得他的,他出身在赶尸世家,注定了他的一生,都将重复着他的爷爷和他的爹爹的路。 不是爹爹不好,爹爹也没有办法,这一点,他很理解爹爹。爹爹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把所有的爱,都全部倾倒给了他。爹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在吴侗的心里,也在为爹爹叫屈。做赶尸匠,必定要失去许多许多,其中,就注定了,一生将和女人无缘,爹爹就没有女人。 赶尸匠是不能有女人的。 吴侗在为爹爹叫屈的同时,也为自己叫屈。 他曾不止一次地问爹爹,他的妈妈是谁,现在哪里,她是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爹爹都沉闷不言,只顾默默地抽着叶子烟,任那浓浓的烟雾,一团一团地把自己的脑袋包裹起来。 爹爹时常以沉默来对付他,他也明白,爹爹一定有他的难言之处。几次之后,他再也不问爹爹了,他知道那不仅是徒劳的,也会让爹爹为难。他不问了,并不意味着心里的结就解开了。在家里没有人说话,他就和尸体说话。而这次,居然差点儿让尸体诈尸了,他也多少清楚了一点,尸体,到底还是尸体,是不能够和人的心灵相通的。 吴侗虽然和爹爹没有话说,但体谅爹爹的难处,内心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爹。每次外出回家,他都要给爹爹带一笼爹爹最爱吃的灯芯糕。 这次回家,他就拐了一个弯,来到了龙溪镇。因为,爹爹最喜欢吃“金名”糕点店做的灯芯糕了。 吴侗对糕点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喜欢到“金名”糕点店去给爹爹买灯芯糕。老板很客气,更重要的是,老板娘爽朗、大方,对他格外有一种母xìng般的关怀。 每次到那里买糕点,老板娘都会伸出她的圆润温婉的手,习惯xìng地多给他一块。边给他包扎糕点,边说:“多孝顺的孩子啊,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这时,吴侗就在心里说:“那我就给你做儿子吧。” 他只是在心里说,而不敢讲出来。 一来二去,他们很熟悉了。有时,他的返家的路线并不经过龙溪镇,其他的镇上也一样地有各式各样的糕点卖,但他还心甘情愿地跑蛮远的路,去买她家的糕点。天黑了,就到镇上的客栈歇一夜。花的冤枉钱,他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时间长了,晚上,他出了客栈,就到糕点店去和老板娘扯白话,拉家常。那个时候,是他感觉到最幸福的时候。他不叫她老板娘了,改口叫她“姚娘娘”,那一次,连她的姓氏也不叫了,直接叫“娘娘”。邓老板一吃了夜饭,就到茶馆喝茶去了,雷打不动。她的女儿,叫香草,和她的小姐妹们野天野地地去玩。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煤油灯的灯光黄黄的,暗暗的,把他和她两个人,笼罩在同一团光晕里,让他神昏目眩,恍惚间,自己就真的是她的儿子,而她就是他的娘了。 他张了张口,想讲甚么,而又甚么都不敢讲出来。 姚七姐笑了,说:“你看你那个鬼样子,哪像个男子汉嘛。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样子,想讲哪样,就讲哪样,想做哪样,就做了再说。”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一下头,说:“娘娘,我不想叫你做娘娘了。” 她感到奇怪,问道:“又叫回去了是不?莫非叫‘老板娘’还好听点?” 他摇了摇头,说:“你好像我的娘,我……想叫你做娘。” 姚七姐一愣,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乖崽,你就做我的崽吧。” 吴侗看她那么大笑,以为是在取笑他,不禁有些生气了,说:“我讲的是真的啊。” 姚七姐停止了笑,说:“我讲的也是真的啊。” 他说:“那我真的叫你做娘了。” 姚七姐说:“莫讲蒸的,煮的也行啊。” 吴侗的两只手沁出了很多汗水,他不自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嘴巴也哆嗦得厉害,明明一点都不冷,而身上,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喉咙有些发哑,嘴唇轻轻开启,发出了那个他做梦都想发出的声音:“娘……” 姚七姐响亮地应道:“哎” 那一夜的灯光,把吴侗冷寂了二十年的心给捂热了。 吴侗老远就看到了“金名糕点店”,奇怪的是,店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了那一团桔黄的灯光。 来到店门口,感觉到很冷清,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他想,这个时候还早,应该还没到上床睡觉的时候啊。也许,是他们全家走亲戚去了吗?wωw奇Qisuucom网一阵风吹过来,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丝他非常熟悉的气味,那是残留下来的纸钱被烧过的气味。他的心一凛,难道,娘……她?他扣动门环,使劲地摇晃。屋里还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动静。一个老太婆从他身边走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他家死人了。”吴侗的头皮一麻,赶忙问道:“是、是……哪个?”那个老太婆好象害怕甚么一样,说:“死得凶哩,你啊,没事莫招惹。”说完,就像真的要见到鬼一样,踮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快步离开了。吴侗想不了那么多了,用手拍起门来,边拍边喊:“娘,开门!” 二 当姚七姐出现在吴侗面前的时候,吴侗吃了一惊。 姚七姐在他的印象中很是泼辣干练,光彩照人。而这时,出现在门里yīn影下的姚七姐,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岁,头发竟然花白了,似乎没有梳洗,散散乱乱地搭在头上,目光黯淡,腰也直不起来的样子,扶着门框,话还没说出来,先就喘着粗气。 吴侗赶忙叫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姚七姐无力地摇了一下头,让到一边,那意思是进屋来再说。 吴侗进了屋,姚七姐并没有忙着关门,而是把头伸了出去,看了看门外有没有人看到有人进她的屋,这才关了门,倚着门墙,歇了一会,才虚弱地低声哭泣了起来:“侗崽,娘的命好苦哇……” 吴侗从来没有想到,姚七姐竟然也会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她家发生了甚么事,他也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她才好,只是,一个劲地问:“娘,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姚七姐挪动脚步,说:“先上楼。” 刚走得两步,身子一软,直往地下倒去。吴侗见着那势头,急忙伸出双手,把她扶住。 就这样,吴侗扶着姚七姐,慢慢地往楼上一级一级地上去。 到了楼上,姚七姐喘着气说:“我要歇息一会。” 进了她和邓老板两个人的卧房,吴侗扶着她半躺着靠到了床上。 姚七姐说:“侗崽,锅子里有饭,你自己装来吃。” 吴侗心里感到有些温热,仿佛,这姚七姐真是他的亲娘了。他有许多的话要问她,站在床前,问道:“我吃过了,不要管我。娘,邓老板呢?香草妹子呢?家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姚七姐用眼睛示意着他,说:“坐下来。” 吴侗犹豫了一下,就坐到了床边上。 吴侗想急于知道她的家里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就再次问道:“出了甚么事呵?娘。” 姚七姐指了对面的墙上,说:“你看。” 吴侗扭过头去看墙上,这才发现,墙上挂着两张白布,像白色的被单,又像白色的长袍。他知道,这既不是被单,更不是长袍。在这一带,没有谁家的被单是用白布做的,更没有谁用白布做袍子。他的心一紧,那不是孝帕是甚么?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是邓老板,还是香草?” 姚七姐说:“是那死鬼。” 于是,姚七姐就把家里前两天发生的事说给了吴侗听。 姚七姐停了一下,继续说:“香草一个劲地责怪自己,说是自己害死了她爹,她不顾我的劝阻,找她爹去了。” 说了这一通话,姚七姐累得不行,就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歇息着。 吴侗安慰道:“这些都是命,由不得人的,香草也大了,她像你,又能干又聪明,不会出甚么事的。我倒是很担心你,你可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姚七姐说:“我,也没事的,只是,有点累,身上,心里,脑壳里,都是……” 吴侗很心疼,说:“娘,你的身子太虚了,要补气血才行啊。” 姚七姐说:“没甚么,躺一会儿就好了。” 吴侗说:“不行啊,我给你补点气血,不要多久就好了。” 姚七姐问:“怎么个补法?” 吴侗就有些害羞似地,说:“就是,我把真气,通过你的肚脐送到你的肚子里……算了,其实,你只要休息几天,也一样会慢慢好转的。” 姚七姐叹了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我早就……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这几天的折腾,我早没了活的心思了,只是香草她……” 一连说了几句话,姚七姐又喘了起来。 吴侗慌了,说:“娘,你莫cāo心,莫想得太多。” 姚七姐看着他,说:“我被这一棒子打昏了,不晓得还醒不醒得过来呢。”然后一阵猛咳,咳得气都喘不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也流出来了。 吴侗拿了脸帕,把娘脸上抹了抹,又捶了捶背,姚七姐这才平静下来。 吴侗对姚七姐说:“娘,你躺下,我帮你调调。” 姚七姐盯了吴侗一眼,有气无力地笑笑:“你不怕了?” 吴侗不看姚七姐,说:“你是我娘,我怕哪样。怕只怕我没福气侍候娘呢。” 姚七姐听了这话,一阵心酸,就去扯身上的衣服,哪想她浑身无力,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折腾了半天,还是吴侗双手抱住她的腰杆,稍稍悬了空,姚七姐把裤腰带松了,往下拉一点点,直到露出肚脐眼。 吴侗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纸,划了一个字符,放在煤油灯上点燃,烧成灰,放到碗里,倒入两滴水,搅拌匀净后,糊在姚七姐的肚脐周围。然后,他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顶着肚脐,慢慢地把真气输进去。不一会儿,肝脐周围灰色的纸灰儿,像是被一股无形的风吹拂着,如涟漪一样,慢慢地往四周洇开去了,那灰色,渐渐地变成了黑色。 姚七姐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憔悴之气,也消失不见了。她自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于是,她睁开眼睛,正要说甚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大了嘴巴,惊叫起来。 吴侗问道:“哪里不舒服?” 姚七姐指着窗子说:“那里……” 一阵疹人的笑声,从窗子外面嘎嘎地传了进来。 三 吴侗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把手一挥,窗户被推开,“呼”地一下,跳了进来。 吴侗以为是来了盗贼,立即站了起来,迎上前去。他还没有开口,那个男人倒先对他吼叫起来:“你这个臭赶尸的,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哪个,你常来这儿买糕点,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闯到我家来干甚么?” 吴侗一愣,邓金名莫非还没死? 那男人对窗户外面叫道:“你们断脚了不是?给我快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窜到了床边,把姚七姐的双手拧住,使她动弹不得。 窗户外面,接二连三地跳进来五条汉子,没等他防备,就发一声喊,把吴侗按倒在地,然后,掏出棕绳,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捆成了一个大大的棕子。 显然,他们是架梯子进来的。 那男人的脸都快要凑到姚七姐的脸上去了,他嘻笑着说:“嫂嫂啊,你这就不对了啊,我哥尸骨未寒,你就把野男人带回家来,竟然做下这等伤风败俗的事!” 吴侗明白了,那男人是邓老板的弟弟。想不到,谦和老实的邓老板,居然会有这等禽兽兄弟。 姚七姐的双手还被邓银名按着,她想挣扎,却是丝毫也动弹不得。想着自己的裤腰带还没有系上,肚脐也仍然露在外面,让那些污七糟八的男人盯着,不禁又气又羞。 吴侗对着邓银名说道:“她是你的嫂嫂,你这么对待她,你还是人吗?” 邓银名偏过头来,对着吴侗冷笑道:“人?谁不是人了,不是人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们!一个是jiān夫,一个是yínfù,想我邓家世代忠良,清清白白,今天,全毁在你们的手里了!” 姚七姐趁邓银名不备,一口咬在他的手上。邓银名杀猪似地痛叫着,那手猛地一扯,血,流到了姚七姐的脸上。 邓银恼羞成怒,“哗”地把姚七姐的衣服撕成了碎片,又发了狂似地把她的裤子扒拉了下来,丢到地上。 姚七姐一边乱蹬着,一边嘶哑着嗓子骂着:“邓银名,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邓家怎么生出你这个报应崽……” 邓银名把那一只被咬伤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边,伸出舌头,真个像狗一样地,一下一下地舔着伤口,把血都吸进了嘴里,“扑”地一下,全部喷到了姚七姐的脸上。然后,狠狠地抽着她的耳光,左一下,右一下,直打得姚七姐眼冒金花。边打,边恨恨地说:“你这个贼婆娘,骚婆娘,偷万人的婊子婆娘,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四十岁了还打单身?要不是你,我哥怎么会不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你,这一大栋的房子,怎么讲也有我落脚的处所……” 吴侗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喊道:“莫打她!” 邓银名喝一声:“把这骚婆娘也一起给我捆上!” 立即过来一个汉子,yín邪地笑着,把光里胴胴的姚七姐的双手捆了起来。 邓银名走到吴侗的面前,yīn阳怪气地说:“哟,你小子还真是一个怜花惜玉的多情郎啊。可惜啊,可惜,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他轻佻地捏着吴侗的鼻子,轻蔑地说道:“你不是老司吗?你作法术搞我啊,嗯?怎么了,不行了吧?你的那点破玩意儿用来赶尸还行,赶人就不行罗,还好,我就是一个大活人,是一个被这骚女人骂为吃喝嫖赌的大活人!哈哈哈,我头上长疱,脚底生疮,一身上下,坏水一包。你们呢,嗯,你们呢?你们不是猪狗,却干着猪狗不如的勾当,还好意思骂我,哼!” 吴侗说:“你不要血口喷人。” 邓银名说:“捉贼捉脏,捉jiān拿双。” 吴侗气得咬牙切齿,他想不到,他和他娘的感情,是母子之间的纯美的感情,竟然被邓银名说得那么肮脏和龌龊。他腿一抬,猛地一脚,把邓银名踢翻在地。 一个汉子赶忙把他扶了起来,另外三个人把吴侗推倒在地,几只脚一起上前,招呼在了他的头上。 姚七姐哭叫道:“你们莫要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邓银名咧嘴笑道:“一个怜花惜玉,一个心疼情郎,在下佩服啊,佩服。我好受感动啊,感动得都要流眼泪了。” 他对姚七姐说:“嫂嫂,我哥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你的心痛啊,这小子好有福气的哦。” 姚七姐说:“邓银名,你要遭报应的……” 邓银名说:“骂吧,你就使劲地骂吧,等一下,你就不会骂了,不但不会骂我了,你还要求我,求我放你一马,你相信不相信?” 姚七姐恨道:“就是死,我也不求你!” 邓银名说:“好。那我们就试试看?” 他把手一挥,说:“弟兄们,把这两个jiān夫yínfù带起来,先游街,后报官。” 汉子们马上行动,抓住姚七姐和吴侗,就往屋外走去。 其中一个汉子悄悄地对邓银名说:“邓哥,你嫂嫂她,还是让她把衣裤穿起来吧。” 邓银名给了他一个嘴巴,骂道:“我眼里有她这个嫂嫂,可她眼里哪时有我这个小叔了?我就是要让她难堪,我就是要让她没脸见人,我就是要让全镇的街坊邻居看看她的光胴胴到底和别的女人有甚么不同,看看她的逼上是不是绣着人见人爱的牡丹花……走!” 众人押着姚七姐和吴侗往楼下走去。 四 正要下楼,姚七姐倚着门框,死都不肯下去。 邓银名把她狠狠地一推,姚七姐就骨碌骨碌地直往楼脚滚去。吴侗叫了一声“娘”,不顾自己的现状,也往楼下跑去。没有注意到邓银名的脚一伸,吴侗就被绊倒,也骨碌骨碌地滚下楼去了,其实,没有邓银名那一脚,吴侗一样得滚下去,因为他是一个“粽子”,手脚不灵便。 两个人滚到了一堆。 吴侗哽咽着对姚七姐说:“娘,是侗崽害了你,我不该啊,我不该,我不该叫你做娘,不该把天大的祸害带给你……” 姚七姐歙张着滴血的嘴唇,说:“不怪你,你不知道我们邓家的事,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吴侗说:“娘,你千万不要出了这个门啊。我给他说,我愿意代替你去承担任何事,哪怕要我去死,我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姚七姐凄惨地一笑,说:“侗崽啊,你对娘,真的那么好?” 吴侗慨然道:“娘,相信我,啊?” 邓银名他们咚咚咚地下楼来了,把他们两个拎了起来。 吴侗对邓银名说:“你放了她吧,是男人,就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邓银名哼道:“哼,我连人都不是,莫讲甚么男人不男人。” 吴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这样下作的人,他还真是没有办法。 邓银名挥手道:“走!” 那五个汉子正要推他们出门,这时,姚七姐开口了。她冷冷地对邓银名说:“我答应你。” 邓银名对那些人摆了摆手,对姚七姐说:“哦?答应我?答应我甚么啊?啊?我没有向你提过任何要求吧?嗯,让我想想,我想想呵,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姚七姐冷笑道:“你姓邓的心里那点小九九我不清楚?” 邓银名脸上露出无辜的神情,说:“嫂嫂,你晓得我这脑袋不好用,给点提示好不好啊?” 姚七姐说:“就让我这样提示?” 邓银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对一个汉子说:“松绑。”那汉子立即把她的绑松了,让她穿好了衣裤。 姚七姐穿好衣裤,就来给吴侗松绑。邓银名说:“慢着,我们把先家事说完了再给这个外人解绳子不迟。” 姚七姐掠了一把散乱的头发,说:“你想要甚么,你我都清楚,你开个价吧。” 邓银名把双手一拍,说:“好,我就知道嫂嫂是个好人,又爽快,又体贴我这个做弟弟的是不?” 姚七姐说:“是男人就利索点,别噜里噜嗦的了。” 邓银名说:“好事不在忙中嘛,何况,这还是我们邓家最大的家事呢?哥哥只生一女,不幸的是,英年早逝。这传宗接代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身上了。那老话不是说了吗?长嫂如母啊,你这个当‘母亲’的看看吧,我这个做‘儿子’的,都快四十了,田无一丘,地无一垅,上无片瓦,下无chā针之地,哪个肯做你的‘儿媳’?对于嫂嫂,我一向很佩服,也很敬重,打心眼里……” 姚七姐打断他:“你有完没完?” 邓银名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哗”地一掸,递给姚七姐,说:“好,你自己看看吧,当然,根据你过来的xìng格看,你也可以当场撕掉,然后,狠狠地掷到我的脸上来。不过,没关系的,撕了,还可以重写嘛。” 姚七姐拿到手里,那是一张邓银名早就写好了的契文。契文写道: “立卖契书人姚七姐,兹有本人龙溪镇‘金名糕点店’一所,三层三进,南北长三丈一尺五寸,东西宽二丈二尺,兹因自己不yù居住,今立卖契情愿出卖与邓银名名下,议定共作价银元九百七十元整,其银元笔下并不短欠,日后倘有本族人等争碍者,有卖主一面承当,与买主无涉,恐口无凭,立卖契存证。” 姚七姐的手哆嗦着,这家伙真的是蛇蝎心肠。原本以为他不过是要敲诈些钱财,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是要霸占她的整个家产! 吴侗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甚么,生怕姚七姐吃亏,就说:“娘,你可留神点啊。” 邓银名以温和的口气对他说道:“我们邓家在商量家事,你不要打岔,好吗?” 姚七姐说:“他要霸占我们的房子。” 邓银名说:“话可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啊,我们这是正常jiāo易,怎么能说是‘霸占’呢?我又不是不付钱,当然,只不过不是付现钱罢了。” 吴侗赶忙说:“你千万不要答应。” 姚七姐这时倒平静了下来,对他说:“侗儿,假如我甚么都没有了,你还认我这个娘吗?” 吴侗点头说:“我不管你有没有,也不管你怎么样了,你都永远是我的娘。” 姚七姐爱怜地轻抚着吴侗脸上的伤痕,笑了,说:“娘当然相信你。” 邓银名有些不耐烦了,把印泥递到她的面前,说:“嫂嫂,先把儿女情长放在一边好吗?等办完了这件大事,你们再卿卿我我要不要得?” 姚七姐没有接印泥,她咬破大拇指,颤抖着,按在了姚七姐的名字上面。 姚七姐的手印刚刚按上去,还没有收回来,契书就被邓银名迅疾地收了回去,随即,欣喜若狂的大笑声就从他的嘴里发了出来。 邓银名双手捧着契书,激动得浑身直打颤,像打摆子一样。笑过之后,居然哭泣了起来。与他一起同来的几个汉子看他那个样子,就去扶着他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又哭又笑一阵之后,邓银名说道:“嫂嫂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嫂嫂啊,过来是小弟不懂事,有甚么过错之处,还请嫂嫂你大人大量,原谅弟弟。” 邓银名又对那几个汉子说:“你们怎么还像傻子一样地站着?” 那几个人不知道他要做甚么,还以为他们既然叔嫂相认了,接下来就要对那两个人以礼相待了。 邓银名突然厉声说道:“擅入民宅,非jiān即盗。把这对狗男女给我赶出去!” 五 与灵鸦寨过节似的热闹不同,贡鸡寨里,却是一片沉寂。这也难怪,下半夜了,谁家不早已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呢? 寨老一行穿过一座廊桥,进了寨子,一声狗叫之后,紧接着,寨里就响起了一大片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他们来到了吴拜的吊脚楼前,乌昆走上前去敲门,很快,门就打开了。 吴拜一手拄着一根拐杖,一手拿着一盏茶油灯,站在门的里面。 门外。乌昆双手垂着,恭恭敬敬地叫道:“吴老司,我们是灵鸦寨的……” 寨老看到吴拜开了门,急忙下轿,趋步上前,说道:“吴老司,深夜打扰,实在是有失礼数啊。” 吴拜赶忙把门打开,说:“我听到狗叫,就晓得有贵客要来了,原来是寨老,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在吴拜的带领下,大家进屋,坐到了火铺上。 吴拜用挟钳挠了挠火,使火塘里的火燃得旺了一些。在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他的年纪在六十上下,眼珠子鼓鼓的,两颗大大的暴母牙把上唇撑起,还露出ròu色的牙床,脸上黝黑,略有些亮堂,如精腊ròu一样,给人的感觉很精明。 几个人坐好后,寨老朝乌昆使眼色,乌昆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绿色的翠烟嘴,双手递给吴拜,说:“没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请老司不要嫌弃。” 吴拜接过来,说道:“寨老这么客气,真是不好意思啊。” 寨老说道:“哪里哪里。” 吴拜把自己旱烟上的铜烟嘴取了下来,安上寨老送给他的翠玉烟嘴,把烟杆伸到火塘中间,点燃了叶子烟,把烟嘴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猛抽了几口,慢慢儿地把烟雾吐出来,这才发现两颗暴母牙早被烟熏得黑黄黑黄的,他醉了一样,说:“好烟嘴,好啊。” 有人夸,寨老自然高兴,笑了,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这种笑哪逃得过吴拜的眼睛?他问:“寨老是不是碰到甚么麻烦事了?” 寨老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到宝殿来啊。是这样的,最近这个把月来,我们灵鸦寨死了一些人,连三赶四的,有寨子里面的,也有从寨子迁出去的,搞得全寨上下,都人心惶惶,也不晓得出了甚么鬼,这不,想请老司去看一看。” 吴拜听了寨老的话,也感到吃惊,问道:“死的那些,都是些甚么人?” 寨老说:“四十岁以上的,全是男人。如果老司肯帮忙,帮唱‘娘娘洞’给查看一下?也好‘收拾’。” 吴拜不解:“四十岁以上的?那四十岁以下的没事罗?” 寨老躲闪着追问,含糊其词地回答:“嗯,呵。” 吴拜喷了一口烟雾,说:“唱‘娘娘洞’,一般都是正月间,这个天,怕是唱不起来。” 寨老说:“所以才要请老司啊。” 吴拜说:“那我们就试一下,唱得起来固然好,唱不起来呢,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好啵?” 寨老说:“这样最好,只是让老司费心了。” 吴拜站起来,带着他们离开火铺,来到了堂屋里。他把一张四方桌摆到堂屋中间,用碗装了一碗米,筛了三杯酒,再点三炷香,chā到米中。 然后,他把一条矮脚长凳放在桌子的后面,对乌昆说:“你坐上去。先朝三炷香作个揖,坐好后,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 乌昆坐到了凳子上,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规规矩矩地把两只手放到了膝盖上面,头微低,眼半闭。 吴拜与寨老等一干人坐在乌昆的对面,神情肃穆,屏声静气。 吴拜清了一下嗓子,轻轻地先唱了起来: 正月正, 正月请你娘娘下凡看龙灯…… 接着,寨老一行也与吴拜一起唱了起来: 娘娘要来就快来, 莫在青山背后捱, 青山背后雨雪大, 打湿娘娘绣花鞋。 他们唱了三遍,而乌昆还是稳坐着,纹丝不动。按说,乌昆这个时候,应该有所反应了。吴拜站起来,把几叠符纸放在乌昆的脚边,用自己的拐杖chā上去,钉牢,取了桌子上的 枞膏片,在灯上引了火,把符纸点燃。 他重新坐到凳子上,又带着大家唱了起来: 一块柴,两块柴, 拿送娘娘架桥来, 一片瓦,两片瓦, 拿送娘娘垫脚马, 一碗水,两碗水, 拿送娘娘梳燕尾。 乌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吴拜也有些急了,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 风雪桥上一捆菜, 娘娘来得快, 风雪桥上一根葱, 娘娘来得雄, 风雪桥上一把草, 娘娘来得好。 唱完,乌昆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看了大家一眼,显然,吴拜并没有请动“娘娘”。 这时,寨老对吴拜说:“‘唱娘娘’都是正月间,现在是九月间了,是不是把唱词改一下试试?” 吴拜想了一下,说:“那就再试一下,如果不行,那也是机缘不到,没办法的事了。以前请‘娘娘’,从来没有请不来的时候,我和‘娘娘’都好熟的了。她是一个善良的好神仙,只要把信送到了,她晓得后,是断断没有不来的理由。” 吴拜给每人倒了一杯水,喝了。他取了一块尺把长的枞膏,点燃起来,一边在乌昆面前jiāo叉地划着横“8”字,一边又重新唱起来: 九月九来九月秋, 九月里面好年头。 田里谷子赛黄金, 坡上桐子好打油。 家家都来请娘娘, 户户都把娘娘留。 这时,屋子里的烟雾越积越多,随着吴拜手里的枞膏的舞动,那火苗也是忽明忽灭。明时,可以看到乌昆的脸上,腊黄,呆滞,不像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一具坐着的尸体。灭时,竟然连那一屋子的人,都如鬼魅一般,只见两只眼睛,发出死鱼样的白色的光来。 乌昆的两只手开始轻微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双脚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寨老说:“老司功力不凡,娘娘终于请动了。” 乌昆打了一个呵欠,嘴张着,流出了一点涎口水。那涎口水流完了之后,他就唉地叹了一口气,尖细着声音,冷笑起来。大家都听到了,那声音,绝对不是乌昆的,而是一个女人的,也不是娘娘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吴拜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反而更显凝重了。他轻轻地说了一声:“糟糕,请来的不是娘娘……” 六 听吴拜讲请来的并不是娘娘,寨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俗话讲,请神容易送神难,请来的是大慈大悲的娘娘,倒也无妨,若请来的是带着怨恨或戾气的哪方妖魔鬼怪,就难得收场了。 吴拜不敢怠慢,赶忙在堂屋里跳了起来,手里的枞膏棒也舞动得更加起劲了,嘴里的声音也更大了,他边舞边唱: 开光了, 一时开光亮堂堂, 要请就请好娘娘, 不是娘娘你回去, 回去坐你好屋场…… 乌昆的两只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一只手托着甚么东西,一只手还拍着甚么,嘴里,轻轻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他的动作显得轻曼,温柔,这个样子,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哄孩子睡觉。 乌昆咬着牙齿,冷冷地说道:“回去?嘿嘿……” 乌昆的脑袋还是半低着,他伸出一根指头,对着她想像中的孩子的脸轻柔地点了一下,说:“崽崽乖乖啊,可怜的崽啊,他们不要我娘俩,他们要撵我们出去哩,我苦命的崽崽啊,你说我们该不该回去?不走?对,娘听你的,我们不走!” 乌昆尖细的嗓子发出来的说话声,听起来,像是来自冰窖,一股寒气直往人的背梁骨滚滚而上,直冲头顶。 吴拜不禁有些骇然,问道:“你是哪个?” 乌昆茫然地应道:“我是哪个?我是哪个?我是哪个呢?我到底是哪个呢?” 他这才抬起头来,脸上,星泪斑斑,眼里,空空dàngdàng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象刚刚从梦中苏醒过来,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又象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见到的全是陌生人,想问,又害怕。 吴拜问道:“你认得我没?” 乌昆摇摇头,说:“不认得。” 吴拜又问道:“那你怎么到我屋里来呢?” 乌昆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说:“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来的,反正,我在找我的崽,我飘啊飘的,游啊游的,像是有一股黑色烟雾在我的前方引着我,我就跟着来了。” 吴拜说:“你的崽不在这里,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好吗?” 乌昆摇着头,说:“回去?我的心愿未了,我怎么能回去呢?” 说到这里,乌昆突然咳嗽了起来。他用手伸到嘴角边,想去接口中的痰的样子。那个样子,在这附近的寨子的女人中,都没有这个习惯。 这时,寨老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着说:“是她,是她……” 寨老的话说得很轻,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听到。 乌昆像是听到了,他突然停止了咳嗽,再也不理睬吴拜了,而是把头猛地转向了寨老,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变得yīn森起来,寒光凛凛,直逼人心。 寨老的身上有些发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吴拜感到有些奇怪,对乌昆说:“你怎么了?” 乌昆的手倏地一翻,直指吴拜,吴拜的拐杖就像是变戏法似地一样,落在了他的手中。然后一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身,那拐杖尖尖闪着寒光,对着寨老嗖地扎去。 吴拜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情势急转直下。他想都不想,左手凌空划了一个符,右手往乌昆手里的拐杖直冲而去,想夺过来甩在一边。 拐杖被吴拜挡了一下,一击不中,乌昆立即收回,往楼上一挂,挂到了横梁上,自己就着那拐杖,悬空一纵,上到楼板上,随即身子一翻,从上自下,用那拐杖的铁尖,对着寨老的脑袋顶,直直地chā下来。 寨老本就年纪已大,再说,乌昆这次是从头顶上往下袭来,他就更是避无可避了,人也就呆在了原地,只有等死的份。 这一下,连吴拜也想不到,乌昆会从空中攻来。他刚昂起头,双手jiāo叉着,试图用阻字诀阻止乌昆的进攻,但那个阻字诀对于来自空中自然下坠的力量的攻击,是一点作用都不起的。他心道,完了,寨老的xìng命不保了。 说时迟,那时快,随寨老一起来的一个跟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把寨老撞倒在地。紧接着,那根拐杖带着乌昆的身体的重量,从跟班的头顶心直直地chā了进去,随着他“啊”地一声惨叫,鲜血像怒放着的巨大的鲜花,在他的脑袋上盛开。 “朴”地一声,乌昆倒在地上,双手在血泊中痉挛着想抓住什么。两只脚也像是抽筋一样,一下一下,然后,不动了。 众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人的头盖骨硬如岩石,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刺穿? 吴拜立即把桌子上快要燃完了的一张符纸“啪“地贴到乌昆的太阳穴上,不一会,乌昆挣扎着站了起来,迷迷糊糊看着他们,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 寨老惊魂未定,牙齿打着颤,问吴拜:“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吴拜举起左手,意思他不要作声。 屋外,是一片黑古隆咚的大山,山风嗖嗖,树影飘摇。 一个女人的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哭泣着叫道:“崽呀,你等一等娘……”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远去了。 屋子里,那个死人,头上,只露出一柄拐杖的弯把,像极了长出的一只羊角。 寨老低低地说:“第九个!” 七 两乘轿子,在薄雾中,一前一后地,颠簸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越走,山路就越是狭窄,也越是陡峭。 轿子没有轿帘,行进在山顶不远处了,雾气一股一股地涌进轿子里来。靠里坎,是长满了乱草和荆棘的山壁。山路极为窄小,轿子就尽量往山壁上捱着,这样,也就不时有刺蓬和树枝探进轿子,轻轻地抽打在吴拜的脸上,痒痒的。他看着前面那一乘轿子,很轻飘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空轿子一样。他想,也难怪,毕竟,寨老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还有多少的重量呢? 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一幕,使吴拜感到,那事,不是那么地简单。当他问寨老,那个请来的假“娘娘”是哪个,寨老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吴拜看得出,寨老并不是不晓得她是哪个,而是,不愿意告诉他。寨老灰白的脸上,残留着的恐惧,还在顽强地不肯消退。他不肯说出她的来历,并不仅仅是害怕,肯定另有原因。 吴拜见他不肯说出来,心想,也许,他有他的理由吧。于是,也不再追问,只是不无忧虑地说:“‘她’来时,带着满身的戾气,很是凶恶,只怕,这事还没完。” 乌昆吓傻了,说:“老司,你莫吓我们罗,只要以后不请那个鬼娘娘了,不就甚么事也没得了?” 吴拜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四个字:“不请自来。” 这时,谁也想像不到的是,作为灵鸦寨一寨之头的寨老竟然不顾身份,双腿一软,跪在了吴拜的面前,可怜巴巴地说道:“吴老司,请你一定要慈悲为怀,救我灵鸦寨上下数十口男人的xìng命……” 不但吴拜,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他的这一举动吓住了。 吴拜赶忙弯下腰去扶寨老。而寨老并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司,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离天远,离地近了,这把老命,‘她’要来取,随时取去好了,可是,灵鸦寨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奇Qīsuu.сom书,我可不忍心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死去啊……” 吴拜只好说:“我,尽力而为吧。” 这时,寨老才肯站起来,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也放出了光来,对吴拜说:“你答应了?” 吴拜说:“我答应你,不过,这事,不好办啊。” 寨老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问道:“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 吴拜说:“讲难也难,讲容易也容易。” 寨老说:“这话是甚么意思呢?” 吴拜说:“如果你晓得‘她’的坟在哪里,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寨老这时恍然大悟,松了口气,不由得笑了,说:“晓得晓得。” 轿子停了下来。 一个轿夫对吴拜说道:“到了,老司。” 那个轿夫走上前,yù搀扶吴拜,吴拜用拐杖甩了甩,示意人家走开,便一脚踏出。 吴拜走出轿子,放眼望去,才发现,这是一片乱坟岗。 乱坟岗占了半边坡,斜斜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草、刺蓬窠。山上的风很强劲,把野草吹得呼呼乱叫。吴拜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也不时帮别人到这里收魂。他知道,这里葬的死人,都不是正常死去的。凶死、夭折、处罚而亡,是不能葬入祖坟坡的,于是,都一律葬在这里。那么,那个‘她’,又是怎么死的呢? 在两个汉子的搀扶下,寨老带着他们踏入乱坟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野草深处走去。 一路上,不时看到有人的手骨或脚骨露在地面上,那应该是野狗啃出来的吧。 一直走到了乱坟岗的中心地带,寨老才停了下来。那里,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苦楝树,叶子也快要脱光了。他喘着气,跺了跺脚下那块地说:“就是这里了。” 大伙看他的脚下,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寨老见众人似乎不相信他,就说:“就是这株树下,挖吧,不会有错的。” 于是,四个汉子抡起锄头,挖了起来。 不一会,他们就看到,泥土里露出了一绺黑色的头发。汉子们相互看了看,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又继续挖下去。慢慢地,出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尸体没有棺木,可见是人死了之后,直接掩埋了事。尸体已经腐烂了,只剩一副骨架。那骨架被一件白色的衣服包裹着,也不觉得有甚么难看。只是,她的脑袋因为没有ròu了,光光的头骨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似乎定定地盯着这一伙前来打扰她的清梦的人。头发很长,有的散乱,有的纠结成一团,只是,依然浓黑如初。她的左手放在她的xià tǐ处,右手则握紧拳头,奇怪地伸到胸口那儿。 吴拜烧了两张符纸,然后,叫汉子们过开一些,自己则蹲了下来,打开葫芦,喝了两大口酒,喷到了女尸的头骨上,口里念念有词。 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尸的右手扳开来,发现她的右手紧紧捏着一张鞋垫! 吴拜伸出手去,想把那只鞋垫取出来,竟然没有成功。女尸捏得非常紧,因为手上的ròu已腐烂,可以看到,拇指、中指和食指的手爪骨几乎要穿透那张鞋垫了。吴拜把拐杖放在地上,不得不伸出两只手去,把她的指骨“啵、啵”地折断了,才把鞋垫从她的手爪里取出来。 鞋垫上绣着一只蜘蛛,蜘蛛长满了长长的脚,长长的每一只脚都延伸到了鞋垫的边缘,牢牢地把鞋垫的边缘扣住,似在抓紧着什么。蜘蛛的头顶上,有一片褐色的污渍。吴拜看着那一片污渍,倒抽了一口冷气。 寨老见他那样子,心知不妙,问道:“老司,怎么了?” 吴拜说:“幸好,幸好。” 寨老不放心地问道:“应该没甚么事吧?” 吴拜说:“你们看这污渍,看到了吗?那是人血。” 乌昆问道:“就算是人血,那又有甚么稀奇的呢?看你吓得那个样子……” 寨老瞪了乌昆一眼,乌昆才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吴拜说:“这种鞋垫,一般有一对,是男女相好的信物。如果洒得有女方的血,可以肯定地说,是下了血蛊,所以又叫做‘咒蛊垫’。现在这里只有一只,另一只应该在男方那里。如果两只都落在这个女尸的手里,那么……” 乌昆还是管不住的嘴巴,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会怎么样?” 吴拜的脸上悚然一凛,说:“那么,死的人就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群一群地死!” 寨老心有余悸地说:“幸好,幸好。” 吴拜说:“这事还没完,我们必须马上把那一只鞋垫找到,否则,死人的事,断断不会停止。” 第六章 思念与惊惧无关 一 当汪竹青的如瀑布一样的长发垂下来,像黑色的帐幔在他的眼前晃动的时候,田之水就诧异了起来,汪竹青怎么又留起了长发?学校不是规定了吗,学生一律不允许留长发的。女生的头发最长只能齐肩,她在学校里,一向都很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怎么这个时候又带头违反了呢?况且,就算了留吧,昨天都还只是短发,怎么这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就长及腰胯了呢? 那长长的头发把汪竹青的脸孔全遮住了,看不清她的脸上,是高兴还是忧郁。这个开朗而又不无单纯的女孩,自从田之水在课堂上发病之后,她就变得忧郁起来了。而此时,她的笑脸是不是又重新恢复了?田之水伸出手,轻轻地分开她那长长的头发,只见汪竹青苹果一样的脸蛋上,一绺笑颜,如春水微澜。田之水不由得呆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发现,汪竹青竟然如此清丽动人。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不是他没有发现汪竹青的美丽,而是,他回避着她的美丽,内心里,在拒绝着她的美丽。 汪竹青嫣然一笑,伸开双手,旋转了一圈,她的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像张开了一只黑色的雨伞。接着,汪竹青轻移莲步,无声无息地步出了田之水的房间。田之水苦笑一下,心想,这孩子也真是的,开什么玩笑啊。于是,他不再理会汪竹青,继续睡觉。然而,他的一子眼睛都直了,再也睡不下去了。因为,在汪竹青临出门的一刹那,田之水看到,她的右手,拿着那张蜘蛛鞋垫!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就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没错,汪竹青穿着一身白衣,长长的水袖,和戏台上的女子一般无二。每走一步,她的衣袖便张扬起来,舒缓而飘逸。她拿着鞋垫的手前后摆着,在白衣的衬托下,红色的鞋垫分外醒目。 田之水大惊,上次不是给她说过了么,除了他之外,鞋垫是任何人都不能染指的。别人哪怕摸一下,他也会感到心里像是被刺一下地那么疼痛,更不用说将其带走了。 于是他呼地一下,坐了起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板就去追汪竹青。 地板很冷,只感觉到那冷硬的地气针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脚板心。他很惊讶,从来没有感到家里的地板这么冷过。即便如此,他顾不了那么多,去追汪竹青。 汪竹青已不在屋子里了,她好像并没有开过门,就那么,悄没声息地出了门,像飘出去一样。而门,半开半掩着,可以看得到屋外面的院子里,清冷的石板上泛着幽暗的月光。田之水跨出门去,看到一身着白的汪竹青,衣袂飘然,不快不慢地滑出了院子。 田之水心里想,她一出了院子,怕是立即就消失吧?他一急,加了把劲,发足撵去,来到了她的后面不远处,手一伸,就去抓汪竹青。奇怪的是,汪竹青的后脑勺像是长了一双眼睛似的,看得到他伸手去抓她,身子只是轻轻一扭,田之水就扑了个空,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等他平衡好了身体,再一看时,她已然远去,与他相隔的距离,一下子就有两三丈之远了。 一路上,除了他和汪竹青以外,没有别的人。但是,田之水感觉到,路边不时有人影从他的身边经过,不是穿着白衣,就是穿着黑衣。不错,那不时走过的,不是人,而只是人影。他们有的是从他的后面赶上来,超过了他,快速地远去。有的呢,是与他相对而来,也不知道回避,看着要撞到了,还没等他相让,那人影就嗖地一下,过去了。无一例外地,那些人影都不看他,好象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视他为无物。他感到奇怪,在这样的深夜,他们还在路上走着,而且也不打个招呼,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田之水这么想着,眼看着对面又有一个人影直直地向他飘过来了,就主动叫了那个人一声。那人一身长衫,全身皆黑色。他无意识地猜测,那人脚上穿的,也应该是黑色的圆口布鞋吧?于是,田之水低头去看他的鞋子。这一下,他才大吃一惊。那个人,只见两只腿在摆动着前行,而小腿下面,根本就没有脚!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不是传说中的鬼魂吗? 此刻,他很为汪竹青担心起来。她还在不停地走啊走,要是出了事,他这个当老师的,怎么负得起这个责? 汪竹青来到一家店子,一闪身,飘了进去。 那个店子很小,只有一扇门,很窄地开着。奇怪的是,就立在光秃秃的一个小草坪上,孤零零的。店子的外面,有一些石碑,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残破不堪,有的,似乎埋得很深,只露出一小半截了。还有的石碑旁边,chā了些竹杆,竹杆上,挂着些惨白的纸条儿,在风中,死气沉沉地晃动着。 田之水来到小店边,往门里探望着,看到汪竹青手里拿着那张鞋垫,向一个纸人一样的老板娘模样的人出示着手里的鞋垫,那意思,是要向那个老板娘出售鞋垫。 田之水一步跨了进去,对汪竹青说:“汪竹青,你千万不要卖了那鞋垫!” 汪竹青听到他的喊,慢慢地转过头来,微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着说:“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田之水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他看见,汪竹青的脸,竟然是另一个女人的脸,是她! 田之水从梦中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冷汗打湿了衣裳。他大口喘着气,只盼望着天快点亮起来。 二 从“红线针宝店”出来时,田之水这才发现,薄暮中,已然飘起了霏霏的细雨。身后,那个年约三十五六的fù人,刚刚对他说出的“慢走”两个字还没有落音,另一个十五六七岁的女孩就“哧”地一声,轻轻地笑了。田之水仿佛没有听见,也仿佛听见了,装着没有听见。这不能怪她们,田之水这么想着,就一头钻入了绵密的轻薄而微寒的雨幕里去了。 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牵着一样,一下课,就往“红线针宝店”里来。其实他不是不知道,一个梦,甚么都说明不了。但他的心里,总是在固执地提醒他,一定要去看看。他自然是找不到梦中那个小店的,只是觉得,鞋垫一类的,应该也就是和针线一类的物品相关,于是,他就来到了这里。 他问有没有一种绣着蜘蛛的鞋垫出售。当老板娘拿给他看时,他大失所望,连连说不是这样的,是那种有很多脚的蜘蛛。老板娘又到处找,在一堆鞋垫里面找有没有那样子的,老板娘还好说话,她的女儿也许是奇怪,也许是不耐烦,直冲冲地呛他道:“你这个人怕是脑袋灌水了吧?蜘蛛又不是蜈蚣,哪有蛮多脚?你啊,到底有完没完啊,连半根纱都不买!” 老板娘拦住女儿,笑道:“你莫和她一般见识,孩子家,没个遮拦的。不过啊,你说的那种鞋垫,我们这里没得哪个绣啊,要不,你拿个样子来,我找人给你打一只?” 田之水连忙说:“样子?样子我有是有,但我不能给你看啊。实在是抱歉得很。” 那个小女孩又开口了:“咦咦咦,有样学样,没样看世上,你不给我们看,我们满世界去找样子啊?” 田之水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就告辞了。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到这个店子里问人家有没有那种蜘蛛鞋垫卖。没有,自然是无话可说。但是,如果有呢,他真的会买吗?就算是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心里结了这个疙瘩,也不知道怎么个解法,就怏怏地回学校。 小巷幽深而狭长,细雨斜斜地洒下来,若有若无,积到青石板上,多了,就明晃晃的一片,反shè着yīn冷的青光,幽冥,冷清。两边的人家,传来了饭菜的香味。有人从高高的窗口伸出脑袋,像伸着长长的颈根的鸭子,对着小巷远处,扯着嗓子,叫他家的孩子快快回家吃饭了。孩子照例是贪玩的,应答声尖细细的,从巷尾传过来,并没有立即往家里赶,继续着他们的玩乐和嬉戏。于是,母亲就不由得有些恼怒了,口气也生硬起来,重新大了声音,在窗口吼道:“你个挨刀砍的不听话没是?再不回来把你脚杆都打断起,看你二天还满世界跑没?!”孩子这时才怕了起来,虽不至于爹妈真的会打断他的脚,但手板心吃一顿牛沙条是免不了的,于是,这才恋恋不舍地和小伙伴们分开,浑身脏兮兮,慢腾腾地朝自己家走去。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画面,太温馨太生动了,田之水不禁感慨万分。有一个家,有一个女人,再有一群孩子,围着热乎乎的火锅炉子,就着斤把半精半肥的猪ròu,烫着白菜或者青菜,一家子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人生啊。也许有不如意,但满足,世俗着,快乐着。 然而,如今的自己,四十岁了,依然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他不由得在心里喟然长叹,命运弄人啊。 田之水觉得眼睛里有些咸咸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就擦了一把,眼里,雾蒙蒙的一片了。这样伤感着,只听脚下像是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跳了开去。他低头一看,是一根拐杖。 在这小巷的拐角,有一个瞎子身着青色长衫,戴着一副圆溜溜的墨镜,坐在一个米店的屋檐下,面前,摊开几本《麻衣神相》和《梅花易数》之类的小册子。看来,拐杖是这个算命先生的。或许不知他的拐杖伸到路上来了,被田之水给踢了一下,脱了手,落在地上。 田之水赶忙对那瞎子说:“对不起,我给你捡起来。” 他弯下腰。捡起那根拐杖,递到了算命先生手里,正准备走,只听那瞎子说道:“先生印堂发暗,眼睛无神,以老夫观之,近日之内,必有大难。” 对于街头算命之类,田之水向来是正眼儿也不瞧的。这个人,两眼皆盲,居然还敢说出据老夫“观”之一类的话来,不是唬人,就是假肓了,自然,不听也罢,懒得理他。 后面,那瞎子见他不理自己,也不急,还是以不疾不徐的口吻,淡淡地说道:“要走便走,只怕是啊,全身上下生满了脚,也仍然是无处可藏噢。” 这话说得很是轻巧,但在田之水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 除了那只蜘蛛,什么东西还全身上下生满了脚? 田之水转过身,快步走到瞎子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墨镜,压低声音问道:“你讲甚么?” 瞎子头也不抬,爱理不理的,说:“我不相信你听不懂我的话。” 瞎子的话说得稀松平常,但在田之水听来,却是冷意透骨。 田之水故作平静,没事似的,说:“先生果然是高人,正好,我有一样东西想请你过目,如果愿意,可否到寒舍小聚?” 瞎子也很爽快,说:“先生如此抬爱,在下岂有不从之理?还请先生多多担待。” 田之水心里冷笑,一个瞎子,怎样“过目”? 三 进到田之水的房间,瞎子并没坐下,戴着墨镜的眼睛四处“打量”。田之水这时倒是并不急了,给他斟了一杯夜郎丹茶,说:“先用茶。” 瞎子左手托起杯子,右手拿起杯盖,一边轻轻地用杯盖挠浮在水面的茶叶,一边还不忘撮着嘴唇,轻轻地吹了吹。 啜了两小口,瞎子把杯子放下,赞叹道:“淡香沁人心脾,余味绵延不绝,夜郎丹茶,名不虚传。” 田之水说道:“先生过奖。从先生喝茶的姿势以及对此茶的品评看来,我想,必是高人无疑了。” 瞎子摇了摇手,谦虚道:“岂敢岂敢。在下也曾小有田产,得家父祖传,自小也曾爱好品茗。只是,家父得罪仇家,被污告入狱,冤死牢中。我也逃脱仇家dú手,被其用鸡冠花熬的汤汁泼入双眼,从此,成了废人。幸而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得以给人算命看相,借此聊以度日。” 田之水说道:“先生双目既盲,看相一说,似为不通吧?” 瞎子正色道:“先生不知,看相一说,不止眼看,还有心看意看。眼看,不外皮囊一具,心看,也只白骨一堆,唯有意看,前世今生,来世轮回,无不历历在‘意’,仿如眼前。” 田之水听他这么说,心下也是一凛,想必这人应该是真有些本事吧?于是,他坐在瞎子对面,说道:“先生世外高人,不似我等红尘中人。实不相瞒,我近来也是心神不安,总是感觉到,要大事要发生一样,先生可否给我指点迷津?” 瞎子说道:“以在下看来,这房间里yīn气郁结,萦绕不散,想必为不俗之物吸引所致……” 田之水不解:“既是不俗之物,何以吸引……” 瞎子没等他说完,说道:“世事沧桑,致使好坏之间,易反易复。风云变幻,催生忠jiān变易,自古皆然。” 田之水沉默不语,只觉得他的话句句说到了心坎上。他的眼前,便又浮现出了那个有着长长的头发、有着甜甜的歌喉的影子来了。 瞎子见他不说话了,知道是自己的一席云遮雾罩的话语把他给镇住了,便不动声色地一笑,说:“先生如果相信在下,在下当倾尽平生所学,保先生趋利避害,万无一失。” 田之水道:“谢谢先生大德。” 瞎子喝了一口茶,故意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说道:“先生不客必客气,请将那不俗之物请出,如何?” 田之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他说道:“那,好吧,请稍候片刻。” 说着,田之水站了起来,进了卧房,打开皮箱,从箱底把那张蜘蛛鞋垫取了出来。鞋垫在他的手里,隐隐然似在晃动着。他以为是自己心里激动,手上颤抖所致。然后看到鞋垫上那一片暗红的血渍,微微地蠕动了起来,不一会,就像滚开的水,跳动着,翻腾着。他使劲摇了摇头,再好生一看,什么变化都没有。他有些犹豫,不知道那瞎子“看”了这鞋垫,会说出一番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来。这么想着,他把鞋垫重新放回箱子,盖好。 这时,瞎子的声音传了进来:“惊世灾难,人间浩劫啊,呜呼!” 田之水一听,手一抖,毅然打开箱子,手一伸,抓住那张鞋垫,“啪”地把箱子一盖,什么也不想,就快步往客房走去。他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更不敢停下来,他知道,只要自己稍稍犹疑,他就再也不会把鞋垫拿出来了。而且他更知道这样的后果。如果给了瞎子“看”,或许是祸,或许是福,但如果不给他,那就铁定是灾祸无疑的。 当他手里拿着鞋垫出现在客房的时候,瞎子脸上暗露喜色。 他来到瞎子的面前,说:“我这屋里,除了书,也没别的了,只有这张鞋垫,似乎是与众不同的东西。” 瞎子仿佛看得见一样,手一伸,很准确地就从田之水的手里把那张鞋垫拿了过去,两只手,颤巍巍地抚摸着那鞋垫,很小心,也很肃穆。那鞋垫在他的手里,不像是一般的俗物,倒像是一个神圣的器物一样。 瞎子的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鞋垫,一点一点地感受着鞋垫上绣出来的蜘蛛的纹路,嘴唇哆嗦得很厉害,喃喃着,轻声地说道:“信物,信物啊……” 田之水感到奇怪,就问道:“你怎么晓得的?” 瞎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恼怒地说道:“我怎么不晓得?我怎么会不晓得呢?难道,只有你才有资格拥有这个圣洁的信物吗?” 田之水感到莫名其妙,有些不快地道:“你怎么这么讲话?” 瞎子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神色黯然道:“哦,是的,只有你有这个资格,你才是这个纯洁的信物的主人,田老师……” 田之水大吃一惊:“你怎么认得我?你是哪个??” 瞎子怔住了,能说会道的他,此时,竟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讲不出了。 田之水突然觉得这个人来历不明,有些蹊跷,冲动地走过去,把他的墨镜摘了下来。眼前这个人,好生面熟啊。 瞎子没想到他会摘下自己的墨镜,耸拉着脑袋,嗫嚅着说:“田老师,不认得我了?” 田之水摇了摇头,说:“我认识的人,从来没有盲人朋友啊。” 瞎子说:“我,我没瞎啊,我只是说瞎话骗你的,你仔细看看我,真的认不得了?” 田之水在记忆中搜寻着,这附近他认识的人,除了学校里的老师,烘江镇上有名的几户大户人家,就只有灵鸦寨的人……一想到灵鸦寨,他只觉得脑海里有无数的片断蜂拥而来,风在吹拂,山歌在飘扬,重重叠叠的大山摇晃着,他和她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追逐着,奔跑着,洒下一串串快乐的笑声,面前的这个人,那时,正用他那双幽怨的眼睛在盯着他们这一对幸福的男女……他突然想起来了,失声叫道:“是你?” 四 舒小节从阿妖家冲出来后,并没有停止他狂奔的脚步。 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yīn森的木楼,怪异的女孩,恐怖的鬼影,僵硬的女尸,更让他感到骇异不已的是,那具女尸竟然是用来喂蛊的! 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是凌乱的,脑海里,跟脚步声一样的零乱,晃动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片。他还听到伸入到路中间的野草被自己的双脚刮起的,唰啦啦的声音,既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又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是自己懦弱,也就算是草们的呻吟,这一切,都和他无关。至少,这个时候与他无关。他一口气奔出三里之外,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把包袱放在地上,人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躺到地上去。他看着高远的天空下,那几颗墨晶晶的星子,觉得人啊,只有生活在天上,才没有人世间的那些丑恶与肮脏。耳边,有小草的轻语,有风的呢喃。脸上,微微地痒,也许是蚂蚁,也许是不知名的虫子吧。 地下有些凉意,潮湿的露水,像生了脚一样,如活物似的,争先恐后地爬到了他的脚上、身上来了。他坐了起来,看着来时的小路。小路蜿蜒曲折,在草丛中时隐时现,断断续续。在夜幕下看去,远远的小路,像一条疲惫不堪的的蟒蛇。那隐隐约约的喜神店的木楼,与那遥遥相对的巨大的枫树,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不由得地又感到了害怕,即使已经离开了喜神店那么远。他是再也不想看到那个地方了,就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灵鸦寨的方向走去。他想,像这样在荒山野地里走着,总比滞留在这个恐怖的地方好。就要天亮了吧?他问自己,也巴望着,快快地天亮。不然,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这黑天黑地的地方,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越想,就越容易出鬼,索xìng不要想那些令人害怕的事情了。还是想想让人高兴的事吧。这一想,就想到了香草。他出来找他爹时,香草也想和他一起出来。他不同意。那怎么能行呢?他对香草说,“我是找我爹,又不是找你爹啊。”香草笑道,“你的爹,不也是我的爹么?”他也不禁好笑了起来。想想也是,我的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也是她的爹,只不过,迟早而已。他喜欢香草,他觉得,那种喜欢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而不是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只是,他不明白,怎么两家的关系那么好,而大人们竟然没有一个同意的?他问香草,香草也不知道。他问柳妈,柳妈也搞不清楚。 出来找他爹的头一天晚上,他特意好好地问妈妈,妈妈则是爱怜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命。” 他不懂妈妈的意思,就要妈妈说清楚一点。妈妈这时就不耐烦了,说:“我……你要我怎么讲?人能逃得过命的安排吗?” 舒小节急了,说:“不管是甚么样的命,你告诉我好吗?告诉我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龙桂花无力地摇着头,说:“你?你以为你识得两个字,就很了不起了是不是?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是灵鸦寨的大管事了,讲的话,除了寨老,哪个敢不听?他都抗拒不过命,何况你?” 舒小节再一次听到“灵鸦寨”三个字,感到一股黑色的寒气在四周蔓延开来。这三个字从香草的爹爹邓金名嘴里吐出来时,他还不觉得怎么可怕,现在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问道:“妈,灵鸦寨是我的老家?” 龙桂花睁大了眼睛,反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说:“是香草的爹爹告诉我的。” 龙桂花有些吃惊了,急忙问道:“他跟你讲了?他甚么都跟你讲了?” 舒小节噘着嘴,委屈地说:“他还不是和你一样,甚么都没说。”龙桂花这才放下心来,说:“孩子家,不要晓得那么多。有的事,晓得越多越痛苦。” 舒小节的倔劲上来了,说:“不,我一定要弄清楚。” 龙桂花见他那么犟,也有些来气,赌着气说道:“反正,你莫指望从我的嘴里打探得出,要问,问你爹去!”说完,就蹬蹬蹬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舒小节对着她的背影说:“好,那我就去找他,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不但找到他,还要找到事情的真相!” 这时,他有些清醒了,就是到了灵鸦寨,真相真的会水落石出吗? 这么想着,他听到后面似乎有踢踏踢踏地走路的声音。这个时候,会有谁在这个鬼地方赶路呢?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阿妖家那一具女人的尸体来,不由得头皮发麻。是她撵上来了吗?舒小节甚至不敢往后面去看一下,到底是谁。他小时候听柳妈说起过,如果一个人走夜路,听到后面有响声,千万不要回过头去。因为人的两个肩膀上有两盏灯,明晃晃的,只不过人的ròu眼看不见而已。有那两盏灯亮着,鬼是不敢近身的。如果你一回头,那灯就呼地一下灭了。灯一灭,鬼就会放心大胆上身了。想到这里,舒小节哪里还敢回过头去。他感觉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再不采取措施,恐怕就来不及了。他想不了那么多了,一下子,就往路边的草丛里一钻。 脚步声踢踏踢踏,踢踏踢踏,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近了。 舒小节大气都不敢出,透过草丛的缝隙,他看到,一个人影,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帽子,还穿着黑色的裤子。舒小节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人一身上下穿着的,不是寿衣寿裤吗?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没来由地穿起死人的衣裤? 那个人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只见他目不斜视,直挺挺地走着,两只脚和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的两只手,居然没有摆动,僵硬地放在身体的两侧。他突然想起,坐船回家时,途中看到赶尸匠赶的尸体,也是这么走的!莫非,又遇到了赶尸的了吗?他看了看那个人的后面,再无第二个人了。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像牛眼睛那么大,因为,那个走到他面前的人,是香草的爹! 五 当香草的爹爹邓金名走到舒小节面前时,舒小节抑制不住就要喊起来了。但他想一个正常人是不会穿得这么怪,走得这么怪的,莫非他跟自己一样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是什么人什么事使得他变得这么神经兮兮,神秘莫测?他在这野外荒郊匆匆独行,是往何方?这一犹豫的当儿,邓金名就大踏步地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了。他躲在一人多高的草丛中,邓金名自然看不见他。舒小节看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晃而过的两只脚,穿着雪白的袜子,外面套着的,是一双黑色的布鞋,崭新的。 直到邓金名远去了,舒小节才敢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他这时发现,自己的身上,已是湿了一大片,他不知道是吓出来的,还是露水打湿的。也许,都有吧。 他目视着邓金名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的疙瘩把他困扰得很是难受。这个疙瘩如果不解开,他想他是不是会疯掉呢?自从他回到龙溪镇后,一连串怪异的事情搞得他身心疲惫,脑袋疼痛。现在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突然遇到一个很亲切也很熟悉的未来的老丈人,本来应该是令人兴奋的,而那个未来的老丈人却又偏偏是穿着死人的衣裤出现,直橛橛地大步赶往某个地方,这怎不让他难受呢? 他是香草的爹爹,也是自己未来的爹爹,再怎么说,他也不能眼睁睁地让他这么茫然地走掉啊。 于是,那一刻,舒小节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突然决定了,跟上去,看他往什么地方去。大约过了一支烟的工夫,就要赶上邓金名了,直到这时,舒小节才放慢了脚步,与邓金名隔着十来丈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邓金名还是那么直橛橛地沿着小路往前快快地走着,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走路的姿势特别是他的快速移动的脚步看,他似乎心里很急,好象是要在天亮之前到达某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他很向往的,向往的地方,有一个重要的人或一件重大的事情在等着他。 舒小节就这么跟着邓金名走,邓金名一点都没有发现会有人跟踪他。也许他的心思只在走路上,其他的,根本连想都不想。也许那个人太令他牵挂,也许那个目的地令他太向往了,所以,有没有人跟踪,他根本无所谓。他真是这么想的吗?舒小节不禁有些疑惑了。这么一疑惑,舒小节就怀疑,邓金名这么快快地赶路,真的是他的本意吗?想到这里,舒小节感到有些害怕。一个人,如果去见的人并不是自己想见的人,去的地方并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和结局? 舒小节有些犹豫,是继续跟着,还是停下去,各走各的?如果继续这么跟下去,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发生?如果有,会不会伤害到自己,当然也伤害到邓金名? 舒小节的脚步慢了下来,想放弃他的跟踪。可是,他是香草的爹爹啊,也是自己以后的泰山大人啊。我能不管他吗?再说,眼看天就要亮了。天亮了,甚么鬼东西都不用怕了。舒小节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而感到有些脸红。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就重新加快了步子,撵了上去。 又翻过了一座山,眼前,出现了直挺挺的峭壁,三面全是这样的峭壁,形成了一个凹字形的格局。只有一条小路往那峭壁曲里拐弯地进去。邓金名的身子一晃,就不见了。显然,他已经走进了三面峭壁环绕的里面去了。舒小节生怕跟丢了邓金名,就跑了起来。不一会,他才看到,山里,有一座深潭。因为没有天光,深潭一片暗绿色。水面上,显得波澜不惊,死水一潭的样子。一些不知是山雾还是水汽的东西,从水底摇摇摆摆地升了起来,然后,就消失在山壁上浓密而杂乱的厚厚的藤蔓上了。 邓金名好象不知道他的前面有一片深潭,还是一个劲地沿小路走去,而这条路,竟然就直接地通向了深潭! 邓金名的脚好象失去了敏感xìng,对柔软或坚硬没有一点感知,走到小路没入水中的地方,居然一点都没有放慢他的步子,仿佛前面并不是水潭一样。“哗”地一声,他的一只脚就迈进了水中。舒小节看到他的身子似乎一激零,但依旧没有停下来,另一只脚也“哗”地一声chā入了水中。就这样,两只脚都到水里了,还是没有停下来,一步一步地,保持着他在岸上行走的姿势,继续往水的深处走去。那水也没有任何涟漪,根本就不像是水一样。如果不是有被邓金名拨弄出的“哗哗”的水的声音,谁会相信那“死水”就是真正的水呢? “死水”这两个字一出现在舒小节的脑海里,他才猛然间醒悟过来,暗道一声“不好”,就急急忙忙地跟了上来,对着邓金名冲口就叫:“名伯,你莫走了!” 这声叫喊在这个yīn森的黑夜里,显得很突兀很宏亮。但是,邓金名的耳朵也失去了敏感xìng,一切声音已不存在,竟然像没有听到有人在叫他一样,还是往水的深处走去。深潭像是一个守候多时的张着巨大嘴巴的怪兽,冷漠而又亢奋地吞噬着邓金名的躯体。 膝盖,大腿,水已经漫到邓金名的屁股那里了,再走,就会沉没到水底,划出几圈波纹,然后,再浮起来。沉下去时是活人,浮起来时,就是死人了。 舒小节赶忙跨进水里,一个踉跄,差一点倒下,随即,一股刺骨的寒气直扑他的四肢,躯干,五脏六腑,那水,冷得他打起了哆嗦。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水竟然会冰冷到让他几乎昏过去的程度。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忍受着刺骨的寒冷走过去。他的手一伸,抓住了邓金名的一只手。他的手也和这水一样,寒意透骨。他管不了那么多,邓金名不清醒,但他是清醒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把邓金名拉起来,不然,小命不保。 但是,别看邓金名的年龄大他一轮,这一下子,他的力气却是大得惊人。舒小节根本就拉不动他。不但拉不动,他反而被邓金名给拉着,一步一步向前,往水的深处走去。而脚下,滑腻腻的水草也越来越多,在水里摇摆着,飘动着,在他的双脚之间绕来绕去。舒小节试着甩开邓金名的手,这时才发现,已经不可能了。 他的头上开始冒冷汗,手里一边还在挣扎着甩开邓金名的手,嘴里一边哆哆嗦嗦地说:“邓伯伯,你你你……这是干的甚……甚么啊,别、别走了,我们回去好、好、好吗?那……那那,那你放开我,好好好吗?” 这么语无lún次地说着,他猛地一使劲,把邓金名的手也带了出了水面。这时,他看到,邓金名的手上,还有一只手。那只手,绝对不是邓金名的另一只手,而是一只瘦骨嶙峋,白莹莹的女人的手。 六 舒小节的脑袋嗡地一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回,死无葬身之地了,不,是要葬身于水了。 意外的是,邓金名那只紧紧拉着他的手,这时却松开了。手一松,舒小节的全身都放松了,力气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他赶紧下意识地一挣,脱离了邓金名的控制。而自己,也因为用力过大,身子趔趄着,“噗嗵”一下,跌到水里去了。顿时,嘴里,鼻子里,还有眼睛里,到处灌满了水。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鼻子里有水,当然喘不过气来。他的双手胡乱地扑打着潭水,那些潭水被他那么一扑打,水里的水草就像是被惊醒了的水蛇,纷纷地活了过来,乱舞乱钻,把他的双脚给绞住了。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马上提醒自己:冷静,冷静。等那潭水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把缠在脚上的水草一一解开了去。等他做完这些,直起腰来时,他发现,山顶上,露出了一抹蛋青色的天空来。看到那逐渐放亮的天,他的心里安稳了许多。只要天一亮,就不怕那个女人了,更不用怕邓金名了。想到邓金名,他四处观望,才发现,邓金名早就沓无人迹了。那个虽然还没露面但千真万确地存在过的女人,也无影无踪了。水面,一平如镜,沉默无语,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舒小节呆呆地站在水中,环顾四周,在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下,只有郁郁葱葱的山峰屹立着,与他作伴。耳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静默得让人心慌。他想,怎么连鸟儿的鸣叫都没有呢? 他马上笑自己,多读了几天书,把这恐怖的野外也当成风景了,若不是亲身经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情景,说不定还会象古人一样摇头晃脑地吟咏“山隐隐水迢迢”、“数枝幽艳湿啼红”的诗句呢。现在不是诗情画意的时候,得赶紧离开这莫测的潭水才是。于是,他就着微亮的天光,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岸上。 他把湿透了的鞋子和裤子脱了下来,拧干,挂在一蓬小树上,晒好。正是秋天,清晨的山风吹来,冷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浑身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冷时,直打寒战,热时,恨不得一头栽到冰窖里去。他的牙齿不争气地互相打着架,可以清晰地听到“嗑嗑嗑”的撞击声。水里的雾气一骨碌一骨碌地往上升腾着,水面也似有了反应,翻了锅似地,沸腾着。他打了自己一拳头,骂自己:明明知道这里很邪门,怎么还不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呢?于是,他顾不得等他的衣服和鞋子晾干,搂到手里,就往山壁外跑去。 直到离了那个深潭好远,他才停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地跑了好远。好在在这样的深山里,莫讲人影,连一只鸟也没有看到,否则,自己光着身子那么跑,不羞死人才怪。 走到半山腰,极目远眺,峰峦叠嶂,云雾缭绕。除了一如既往的沉寂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他沿着这条小路,一步一步地走。他想像着,是不是要走到路的尽头,才能看到山里的人家?如果,走到了尽头,依然没有看到半户人家一个人影,依然没有听到狗的叫声的牛的铃声,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情境呢?刚才的水差一点是尽头,莫非现在的山也是尽头?想着想着,他的脚有些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不敢再往前走。 这时,他看到路边有一块方形的石块,歪歪地立在路边边,石块上布满了青苔。他像是做梦一样,刚才不是看到一块同样的石块了吗?他记得刚才千真万确地见过那石块。当时,他还动了一下心,很想过去把石块上的青苔抹掉,在石块上坐下,歇会气。因为要赶路,他才没有停下来。怎么这里又出现了一块? 莫非,这是指路石? 他走上前去,用一块石片,刮去那块石块上的青苔,上面刻着几颗字,已经不太清晰了。隐隐约约看到是孝子、孝媳白为国几个字。他这才明白,这不是石块,而是墓碑。因为年代久远,又无人打理,下半截深深地埋到了地下,只露出上半截,看起来就不像是墓碑,而是一般的石块了。 这里原来有一棺坟。他早忘记了山是尽头的臆想,赶紧离开,继续沿小路走去。天早就大亮了,只不过,还是灰灰的,沉沉的,一点儿也不清朗,这样的秋天,和“秋高气爽”这个词一点关联都没有。 走了半天,走得腰酸背痛,双脚发直,正想休息一下,他的眼睛也和他的脚一样,直了! 因为,他再一次看到了一块石块,不,是那截墓碑! 他怔了一下,就三步并着两步地走上前去。不错,还是刚才那一块。上面有刚刮去青苔的印子,那依稀可见的字迹正是孝子、孝媳白为国。 舒小节的手在墓碑上按着,像是生在了墓碑上。 第七章 牵挂与退却 一 姚七姐的身体还没复原,被邓银名他们那么连打带骂地羞辱了一通之后,几乎就要完全跨了下去,因此,走起路来,也就格外慢。吴侗自然与她一起,慢慢地赶路,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了,慢点就慢点,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了。 被邓银名撵出糕点店后,看看天也快要亮了,他们俩也没有睡意,不找地方歇息,就到河边码头上坐一下,等天亮了再作计议。 舞水河很安静,仿佛并不知晓临河这个龙溪镇刚刚发生过的大事。也许它知道,只是故意装着不知道罢了。也许,千百年来,发生在它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太多了,一切的yīn谋、灾害、杀戮,对它来说,都是过眼云烟。过去发生的,现在发生的,以后发生的,都会烟消云散,归于虚无。因此,它也像极了一位世故的老人,笑看风云,波澜不惊,心如止水。 吴侗的意思是,姚七姐的房子被邓银名霸占了去,这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要回来的指望了,反正也没有个去处,就请姚七姐和他一起,到他们贡鸡寨去。他心里想着,如果姚七姐真的同意他的建议,家里有个女人,那个家,才真正的算是一个家。 姚七姐问道:“你真要把我接到你屋里去住?” 吴侗说:“想是这么想,只怕娘不肯。” 姚七姐苦笑了一下,说:“你不是要给你爹找个老婆子吧?” 吴侗听了她的这句话,心里就灰了一下,没有做声了。 姚七娘爱怜地说:“侗崽,你是个好孩子。其实,我也不是不晓是,你们做赶尸匠的是不能有女人的。” 吴侗说:“这你也晓得啊。” 姚七姐说:“我当然晓得啊。看你不吭声,我就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了。” 吴侗说:“娘,你讲得对,赶尸匠是不能有女人的。根据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赶尸匠沾了女人,那么,他就不能赶尸了,赶尸时,十有八九会诈尸的。” 姚七姐说:“你们就是信奉那些乱七八糟的。” 吴侗说:“唉,那也是没得法子的事啊。这样好不好?我爹本来身体也不好,赶尸是赶不得了。没有好身体,就没有好脚力,没有好脚力,还做甚么赶尸匠呢?我去劝劝我爹,叫他不要做赶尸匠了,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奇/姚七姐说:“咦,怕当真是给你爹找老婆子了哩。” /书/吴侗就不好意思了,低了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网/姚七姐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就想,这孩子,真是傻得可爱,就说:“娘晓得你的意思,讲千道万,不就是想让娘和你天天在一起吗?” 吴侗说:“就是这个意思啊,我怎么讲了半天,就是讲不到点子上呢?” 姚七姐说:“那是因为你是这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小子啊。” 吴侗也暂时忘记了刚才受到的羞辱,嘿嘿地笑了,说:“娘,那你答应了?” 姚七姐见他那么迫切,也不忍心扫他的兴,说:“答应,永远做你的娘,只是,做娘也不一定要天天呆在你屋里嘛。是不是?” 吴侗的眼光又暗了下去,说:“我就晓得娘不会答应。” 姚七姐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傻,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哦。” 吴侗说:“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姚七姐说:“你有你的爹,我还有我的女哩。这样吧,香草到灵鸦寨去找她的死鬼爹去了。她才十七岁啊,莫讲去找一个死人,就是去找活人,我这心也放不下啊。可是,她就是那么的固执。我要去找香草,灵鸦寨和你们贡鸡寨是一条路,我们至少还可以一起同行大半的路程,一路走,这样要得了吧?” 慢慢腾腾地走了一天,姚七姐又不时要坐下来休息,不知不觉,天就渐渐地晚了。 吴侗说:“前头有家‘近晚’客栈,我们到那里歇一夜再走也不迟。” 姚七姐说:“这样也要得。” 吴侗就蹲到姚七姐的面前,说:“娘,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莫累坏了身子,来,我背你走。” 姚七姐看着她眼前那张宽厚的背膀,眼泪不由得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嫁给邓金名后,两口子平平淡淡,什么都不少,但给她的感觉,却又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有时,一个人睡在床上,她也细细地想过,她得到他甚么呢?想不出。她希望得到甚么呢?也想不出。她没读过书,认不得字,不晓得风花雪月,不晓得春烟杨柳,不晓得小桥流水……当这一刻,吴侗的背膀热乎乎地跳进了她的眼窝时,她才猛然想到,她缺的,不正是一副男人宽厚的背膀吗?脚下的土地是男人的依靠,而男人的背膀是女人的依靠。 吴侗见姚七姐没有动静,就转过头来,对姚七姐说:“娘,你上来啊。” 他一眼看到姚七姐在揩眼泪,就吓了一跳,问道:“娘,你怎么了?侗儿做错甚么了,还是哪句话又让娘伤心了?” 姚七姐赶忙摇头,说:“没甚么事,]娘是沙眼,遇到风一吹,就要流眼泪。” 吴侗这才放下心来,说:“没事就好啊,娘,上来吧。” 姚七姐“哎”地应了一声,就伏在了吴侗的背上。好厚实的背膀,好温暖的背膀呵。 吴侗背着姚七姐,大步往前走去。姚七姐在他的背上,使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宽心。姚七姐身上的体温暖暖的,但此时他觉得很烫,烫得把他冷了二十年的心溶化了,亲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把冷变得暖,把强硬变得柔软,把贫穷变得富有。吴侗觉得他现在是世上最富有的人,因为他最缺少的母爱,就在眼前。姚七姐垂下来的几根散发,在他的颈根上飘拂着,有些痒痒的,却是很温馨的痒。姚七姐的双手环在他胸前,有些紧紧的,却是很踏实的紧。娘的头发,娘的手,甚至娘的微笑,娘的眼神,他都喜欢。和娘贴得这么近,这么紧,是他从小到大,这二十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在天堪堪黑下来的时候,那家叫做“近晚”的客栈出现在他们的眼里。 客栈是一幢三层高的木楼,门口挂着一张红色的帘子,时间长了,现出零乱的土黄,灰,白,并不明显的四种颜色jiāo织着,显得陈旧和荒凉,“近晚”两个大字更是经不起风雨的吹打,模糊不清。大门的两边,各挂着一盏桐油纸糊的灯笼,发出淡淡的黄色的光晕。倒是看到,左边灯笼上写着一个“近”字,而右边那一个,是一个“日”字。原来,那灯笼被风一吹,“晚”字就只露出半颗了。 才到大门边,就有一个小伙计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吴侗肩上他和姚七姐的包袱,一边很热情地说:“天晚莫赶路,歇脚便是家。” 吴侗跨进大门,轻轻地放下姚七姐,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好,那小伙计放好包袱,很快地,变戏法一样手里就多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茶,说:“歇口气,慢慢用。” 吴侗咕噜咕噜一气喝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说:“店家好客气,还有干净些的客房没?” 小伙计带他来到一间偏厦,对柜台里的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老人说:“爹爹,来客人了,你给安排一下。” 说着,小伙计对吴侗点了一下头,就出去了。 老人笑呵呵地问吴侗道:“请问小兄弟,你要甚么样的客房?” 吴侗说:“只要干净,别的也没有甚么讲究的。一男一女,一人一间。” 老人沉吟着说:“干净那是自不然的,只是这个,只剩下一间客房了。” 吴侗说:“那就拿间女房,我将就着乱坐一夜也没事的。” 老人说:“真是不巧啊。我们这里住有一个姑娘,也是病了,住了好几天,现在才好,要明朝才退房。这样好不好?那姑娘也蛮好讲话的,和你来的女客去和姑娘对付着住一夜,你就有地方睡了。” 姚七姐在客房里问吴侗:“侗儿,没有房了?” 吴侗说:“房子有的,娘,你莫担心。” 老人对吴侗说道:“原来那是你娘啊,怎么不早讲嘛?你娘俩住一间,不就行了吗?” 姚七姐一直在听这边的对话,说:“要得,侗儿。晚上,你还要帮娘捶背哩。” 吴侗心里是高兴,他只愁怕姚七姐不同意,现在,娘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就说:“哎,要得。” jiāo了钱,那个小伙计就带他们两个上到二楼,沿干栏木廊,往里边走去。走到登头了,打开房间的门,请他们先进去,自己后面才跟了进来,说:“你们看,又干净又清爽。” 姚七姐客气道:“让你们费心了。” 小伙计退了出去,说:“要吃些甚么,我去叫我娘给你们弄来。” 姚七姐问:“有腌菜水啵。” 小伙计说:“有,我娘做的。” 姚七姐说:“我只要一碗腌菜水,放两个红辣子就行了,你给我崽炒盘猪肝和一碗腊猪脚。” 吴侗感激地看着姚七姐,说不出话。 腌菜水和腊猪脚都是湘西农家的特产。腊猪脚是春节办的年贷,把猪腿吊到炕上熏干,再放到稻谷堆里埋着,不腐不烂,随时取用。腌菜水的制作稍稍复杂些,将青菜洗净用开水烫熟,然后切成小段放进坛子里,|奇-_-书^_^网|掺入山泉水,再放些淘米水或米汤,腌制一段时间,酸酸的,甜甜的,味道好极了,可以浸泡菜梗、萝卜、茄子、刀把豆,食用时,根据喜好放些盐、大蒜、姜、辣椒,在乡下,哪个要是口渴了,感冒了,嘴巴没味道了,来一碗腌菜水,呼噜呼噜吃下去,神清气爽,有些人家泡制多年的腌菜水,还可以治腹胀、感冒等疾病。 姚七姐才经历一番生死劫难和倾家dàng产的变故,身体虚弱得很,自然没有胃口,何况在龙溪镇住了那么多年,早就不耐烦自己做腌菜水吃了,今天走在乡间小道,突然想起了这道菜,就来了兴致。 小伙计说道一声:“好嘞,马上就到。” 二 香草收拾好她的包袱后,就睡到了床上。 她从来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的身体居然也有病倒的时候,而且,还病得不轻。从小到大,她连感冒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过。听人家说感冒了,脑袋疼痛,四肢无力,还鼻涕口水地流。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也还是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而这次,刚出门没多久,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要不是过路的好心人把她搀扶到这家就近的“近晚”客栈来歇息,也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回想着,自己害病,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见鬼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好笑。如果这么和别人讲,那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见鬼了,真的是见鬼了。 那天晚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死去了的爹爹从棺材里爬出来,跟着那只黑猫出了门,就这么样的,消失了。她现在想起来,都还是觉得,那情景一点都不真实,像一个梦。先是黑三的狗刨坑,然后,竟然上了楼,眼看着爹爹在天台的边缘往回走,黑三却发了狂一样把爹爹撞下了舞水河。一狗一猫,害死爹爹,还带走了爹爹。 现在,家里只剩下娘一个人了,她一定很孤寂。香草想到娘,就有些内疚。她想自己不应该不听娘的劝阻,一个人出来找爹爹。她和娘说,爹爹的“出走”,都是自己没有拦住,怪自己。如果她不把爹爹找回来,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安生的。和娘她是这么说的,但要是摸着自己的心坎儿问,是真的吗?她就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了。 她自己其实非常清楚,找爹爹,这不假,也是她真心的想法。去灵鸦寨找爹爹,也是为了能在那里见到舒小节。舒小节也找他的爹爹去了,也是往灵鸦寨去。那么,他们就一定能在灵鸦寨相会的。抱着这个信念,她就坚定了出来的决心。没想到的是,竟然病倒了。 好在,“近晚”客栈的这家人对她很好,把她当家人一样地看待。抓yào,熬yào,特别是她刚来时,病得不轻,连动一下都困难,还得这家店子的老板娘亲自喂她汤yào,就像是自己的娘一样。想到娘,她不禁又湿了眼眶。 经过几天的调理,她的病终于好了,到现在,除了只是有点儿无力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症状了。她准备明天一大早,就继续往灵鸦寨去,找爹爹,找小节。这里离灵鸦寨不远了。 到灵鸦寨,能不能真的找到爹爹呢?她的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一个死人的出走,谁敢保证找得到?不过,至少,应该能见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舒小节吧。想到舒小节,她恨不得立即就起身奔往灵鸦寨。如果不是天黑了,她想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往灵鸦寨赶去的。 明天一早就走。 这么想着,她就起了床,先把帐去结了,免得早上又要耽搁一点时间。 她拢了拢头发,开了门,跨出门外,来到了干栏木廊。隔壁的房间,现在已经亮起了灯,显然是住进新的客人了。刚才她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看到房间里有灯,她的心里也有了点亮堂的感动。尽管不知隔壁的客人来自何地,去向何方,黑夜里的灯光于孤独的人,总是一种温暖和安慰吧。 走到楼梯口,老远就闻到一股腌菜水的味道,这味道,喜欢吃的人闻起来香,不喜欢吃的人闻起来臭。正要下去,就看到小伙计手里端着一个方方的大木盘,木盘里放着一碗腌菜水,黄黄的菜叶中夹杂着几片撕开了的红辣子,还有猪肝和腊猪脚。 她问道:“这个时候了,还有客人吃饭啊。” 小伙计问答道:“来了一对母子俩,还没吃饭哩,我给他们送去。” 香草说:“伙食还不错嘛。” 小伙计说:“是啊,那个当儿子的一看就是个孝顺崽,他娘走不动了,背着他娘来的哩。那当娘的呢,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还一个劲地给他儿子点好吃的,他儿子不要,不然,管叫他儿子吃不完。” 香草听了小伙计的一席话,心里又是暗暗地刺痛了一下。想想自己,在屋里的时候,也是任xìng惯了的了,何尝对爹娘这么孝顺过?倒是爹娘对自己,一向的百依百顺,由着自己的xìng子来。 香草怕自己掉泪,赶忙往楼脚咚咚咚地趟了下去。 香草结了帐,回到自己的房间,早早地,就睡了。梦中,她见到了娘,离她很近很近。只是,虽然很近,她们的中间,却像是隔着一片木栅栏。娘就隔着木栅栏,正在慈爱地给她梳着头,一下,又一下…… 三 这一晚,姚七姐和衣躺在床上,根本就睡不着,脑子里,一忽儿飘来香草的影子,一忽儿飘来邓金名的影子,一忽儿又飘来邓银名的影子。好好的一个家,突然间天塌地陷,家破人亡,一眨眼的事,根本来不及想对策,也来不及反抗,一家人就yīn阳相隔,天各一方,莫不是她前世做了什么过河事?她脑壳都想痛了,还是理不出头绪,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对面的床上,吴侗一倒下去,就发出了酣声。也难怪,他吃的是辛苦饭,做的是力气活,又背了她一天,说不累那才是鬼话。幸好她没有让吴侗帮自己捶背,他会累得更厉害的。 天还没亮,她就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然后,就是轻手轻脚下楼的声音。不一会,就听到了大门开了的声音。哪个起得这么早呢?可能有急事,赶时间吧,天快亮了,她得好好休息一下,要不明天没有力气赶路的。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的,不久便睡过去了。等她醒来,窗外,已经大亮。 吴侗早已醒来,正盘腿坐着,双手手板朝上,jiāo叉着平放在大腿中央,左手的拇指掐在无名指上,右手的拇指则掐在小指头的尖上。 吴侗听到动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双手手板心翻转过来,朝下叠在一起,这才开口对姚七姐说道:“娘,你醒了?是不是侗儿闹你。” 姚七姐说:“讲哪样话?天都亮了大半天了,我还在睡懒觉。” 吴侗笑道:“娘才不是睡懒觉哩,娘累了嘛。” 姚七姐说:“往天在屋里时,还从没睡过懒觉,总有做不完的杂七杂八的事。这一出来啊,就懒到骨头里去了。” 吴侗下了床,说:“娘你再躺躺,我去给你打洗脸水来。” 也不等她回答,吴侗就一阵风儿似地下楼去了,很快,打了一木盆的热水上来。 姚七姐边洗着脸,边对吴侗说:“出了这个客栈,我们就各走各路了。” 吴侗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乐意,说:“娘,我陪你到灵鸦寨去找香草。” 姚七姐说:“你啊,出来这么久了,你爹爹天天都在盼你回家哩。” 吴侗说:“嗯,爹爹是在等着我了。他估摸着我到家的日子,就到寨子外面的路口上来等我。他总是这样,从小时候起,我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玩,要吃夜饭的时候,他就坐在门边等我了。” 姚七姐说:“那是你爹疼你哩,你不要陪我去灵鸦寨,我自己又不是不晓得路。” 吴侗说:“不行的啊,你的身体还没复原,还是我背着你去灵鸦寨吧。” 姚七姐说:“昨天把你累得坏老火,今天我再也舍不得让你累了。你爹看到你到日子了还没回家,心里肯定急得像猫抓,你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懂事了,不要让老人家心焦。等你成了家,也做了哪个傻小子的爹了,你就知道,做爹的滋味了。” 吴侗怔了怔,半天没有说话。 姚七姐很诧异,问他道:“你怎么不讲话了呢?” 吴侗说:“赶尸匠是不能有女人的……” 姚七姐恍然大悟,说:“侗儿,是我不好,只顾着劝你要体谅你的爹爹,没想到,让你伤心了。” 吴侗有些激动,说:“我回去要和爹爹讲,我不做赶尸匠了,我再也不想成天和尸体走在一起了。” 没成想,姚七姐也很是支持他的想法,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个标标致致、英英俊俊的大小伙子,怎么就和那些死人滚到一堆?” 吴侗有些兴奋起来,说:“娘,我回去就和爹爹讲,我不要和死人在一起……”说着,吴侗就握住了姚七姐的手,摇晃着,继续说道:“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和娘在一起了。” 姚七姐见吴侗捉住自己的手,只顾着一个劲地摇晃,心里也不禁莞尔,说:“说你傻你还不承认,天底下,有哪个是和娘过一辈子的啊?真正能和你过一辈子的,不是娘,是婆娘。” 吴侗的脸有些发烫,说:“别个和婆娘过,我和娘过。” 姚七姐说:“傻子崽……” 吴侗就真个呵呵傻笑了起来。 姚七姐说:“时候不早了,赶路要紧。再不走,你爹真的要急出病来的。” 听说又要走,吴侗刚刚还晴朗的脸上,就又转为yīn天了。他说:“你硬要撵我回去见爹爹,我也答应。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看要不要得?” 姚七姐哦了一声,问道:“你还打甚么小九九呢?” 吴侗说:“娘,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的身子骨还虚得很,你在这里再歇一夜等我,我见了爹爹,告诉他我不做赶尸匠了,然后,就马上赶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到灵鸦寨去。” 姚七姐想到,以自己目前这样子,走一步都要喘粗气,更莫讲走到灵鸦寨去了。她觉得吴侗的说法很是合情合理,便答应下来,说:“我就在这里再歇一夜也要得。” 吴侗听她同意了,就咧开嘴巴,呵呵地笑了起来。 四 吴侗回到家里的时候,果然看到他的爹爹拄着拐杖,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院子里,朝路口张望着。他心里一阵感动,多少年了,爹的身影一出现在他的视野,他就有种踏实的感觉,那是家的感觉。但今天,除了感动,他还有一丝遗憾,这个家,什么都不缺,就缺少一个女人。没有女人的家,虽能挡风雨,但冷暖不知,忧伤或欢乐也失去了意义。 吴侗的身影一出现,吴拜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笑意。 吴侗叫了一声“爹”,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吴拜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来接吴侗身上的包袱。 吴侗把包袱解下来,也和以前一样,并不递给爹爹,而是一手去扶爹爹,一手自己拿着,说:“这包蛮重的,我拿我拿。”说着,就和爹爹两人一起,走进了吊脚楼。 坐在火铺上吃饭的时候,父子两个就着野猪ròu,你一杯我一杯地干着泡酒。 吴侗发现,这次回来,爹爹虽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看到他,脸上就有了很浓的笑意,但这次,那笑意里,似乎隐藏着很深的忧虑。 吴侗就想,难不成爹爹晓得我不想做赶尸的事了吗? 他挟了一块野猪ròu放到吴拜的碗里,说:“侗崽出去这么久,爹一个人在家里,没得甚么事吧?” 吴拜想做个笑模样出来,却做得不像。 吴侗就说:“爹,你有甚么事好象在瞒着我。” 吴拜这才开了口,说:“按说呢,这事和我们贡鸡寨一点关联都没有,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而且,那死人的事,要是拦不住的话,一死就是一大片。” 吴侗正把一块肥ròu塞进嘴巴,听了吴拜猛古三天的话,不晓得哪里来的由头,不禁一惊,忘记了嚼ròu,含糊不清地问道:“哦?怎么这么凶?是哪里的事?” 吴拜“吱”地把一小杯泡酒呷进嘴里,吐出三个字:“灵鸦寨。” “啪”地一下,吴侗嘴里的那块肥ròu竟然掉到了火铺上。 吴拜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你听到了甚么?” 吴侗说:“是的,我也听讲过这事了。这次到龙溪镇,我就听别人说,镇上死了好几个个人,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死的那些人全是灵鸦寨的。” 吴拜说:“嗯,是这样的。灵鸦寨的寨老来找过我了,要我帮他查一查,到底是哪路的鬼魂在作祟。” 吴侗问道:“查出来了吗?” 吴拜点点头,说:“其实,寨老自己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肯告诉我。” 吴侗感到奇怪了,问道:“他既然知道,那为甚么还要请你给他查呢?” 吴拜说:“他只是不敢肯定,所以,还是要请我帮他们查一下,得个放心。” 吴侗问:“是哪个?” 吴拜说:“我只知道,是个女人,到底是哪个,我也不晓得。” 吴侗说:“你不是讲寨老晓得是哪个?” 吴拜说:“他不肯讲,这里面,肯定有他不好讲的地方,我也不好再问。” 吴侗自言自语道:“是个女人?” 吴拜说:“是啊,是个厉鬼。” 吴侗问道:“为甚么这么说?” 吴拜又喝了一口酒,揩了揩嘴巴,说:“‘唱娘娘’的时候,请来的不是娘娘,而是那个女鬼。那女鬼当场就附到了寨老的一个叫乌昆的跟班身上,用我这根拐杖,刺死了一个他们灵鸦寨的人,就在我们的堂屋里。” 能够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附在人的身上,并且还取人xìng命,可见,她真的是一个厉鬼了。吴侗这么想着,很有些为爹爹担心,说:“爹,你赶了那么多年的尸,甚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啊,现在年纪也大了,以后,就不要过问鬼神方面的事了。” 吴拜抬起头,定定地瞅着吴侗,不服气地说:“看不起你爹了吧?” 吴侗赶忙说:“没有啊,不过,我也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啊。” 吴拜又抿了一口泡酒,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做我们这一行的,做多了,也不是没得失手的时候。” 吴侗趁机说:“爹,我们家的祖上怎么会选择做赶尸这个行当呢?像别人家那样,种田、栽树、榨油、开个碾房、做点小生意,不是很好吗?” 吴拜竭力地睁大他的醉眼,说:“你看不起赶尸匠?从你太祖爷起,我们家就是做这一行的啊。我听讲,那时我们寨子里的男人去海边打倭寇,全部战死在战场上,那可真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啊。唯一一个没有死的,就是你太祖爷爷。几百号人一起出去,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不甘啊,他怎么着也得把寨子里的人带回家啊。可是,一没车子,二没担架,怎么带得回?就算有,千里迢迢,他一个人也没有办法。怎么办?他想啊,他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脸面回去的,就摸出刀子,架在自己的颈根上。在自杀前,他看着满地的死尸,止不住边哭边唱。”吴拜有了几分醉意,半眯着眼,拍打着膝盖,哼哼地唱道:“天地生苍生呀,苍生成魂灵,魂灵无所住呀,游dàng匐匍行。来时雄棒棒呀,去时没家门。男人热血旺呀,死去冷冰冰。上天也无路呀,入地也无门……” 吴拜的声音苍老,音调低沉。吴侗的眼前,就出现了那幅悲壮的画面:深蓝色的海,腥红色的血,阳光下滴着血的白晃晃的刀刃,惨不忍睹的零乱的尸体……天地间,他的太祖爷爷象一个战神,手握战刀架在颈根上,既威风凛凛,又落寞悲怆。 吴拜说:“当你太祖爷爷唱到这里的时候,手一动,正要抹颈根,耳朵边就听到有人接着唱下去,‘上天也无路呀,去它娘的天,入地也无门呀,去他妈的门。人死大卵朝天冲呀,照样传代又接宗。’你太祖爷爷急忙停住手,看看是哪个人在唱。四下里一看,除了脚下的死尸外,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啊,正在惊讶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些死尸一个一个地从地下站了起来,排成了一排,面朝着家乡的地方,唱道,‘长路漫漫无所惧呀,我们跟你回家中!’你太祖爷爷这才想到,是他的歌声把那些死去的战士们的魂魄唱回来了。于是,你太祖爷爷就带着他们,一路唱着,走过了万水千山,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家乡。” 吴拜醉得老火了,他嘟嘟囔囔地说:“你太祖爷爷是个大英雄哩……” 火铺上的火快要熄了,吴侗正要去添一块杉木柴,吴拜把一杯泡酒倒到了自己的衣领里,说:“要得了,不要添柴火了,你这趟也累了,早点睡了算了。” 吴侗看爹爹确实也是醉得不成样子,也就没有添柴火,顺手就把那柴火丢到了火铺下面,然后扶着吴拜下了火铺,进到他的卧房里去。刚一进去,吴拜就伸出手,指着屋顶上喊道:“你……你……你到这里来来来……做甚么?告告告诉你你你,那鞋……鞋垫子,我早就把它烧成灰灰灰了……” 说着,吴拜就一头栽到了床上,呼呼地扯起了扑酣。 吴侗听着爹爹的醉话,只道是爹爹醉老火了,也不理会,就出门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没有注意到,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在他的头顶上凌空虚蹈着…… 五 吴侗原本是想趁着和爹爹干两杯后,就提出不想做赶尸匠的事来。他先是从爹爹那里找到一个突破口,没想到的是,爹爹却讲起了太祖爷爷的故事。当时,也是听得他热血贲张,豪气干云,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很快,爹爹竟然醉得甚么都不知道,讲甚么都是空的了。 他把火铺里不多的火捂好,屋子里,就更显黑暗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点燃的枞膏,往自己的睡房走去。窗外的风吹来,把枞膏上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吴侗的影子也就一忽儿放得很大,一忽儿又缩得很小,在板壁上跳动着,飘摇着。他生怕枞膏灯被吹熄,就一边伸出手掌,挡着吹来的风,一边加快脚步,推开了睡房的门,跨进去,把门关好。房子里,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风可以吹进来。奇怪的是,那枞膏上的火苗,还依然是被吹得忽左忽右,yù灭还明。吴侗的酒意也有些上来了,就索xìng不去管它,由它是燃还是熄。他把枞膏放在桌子上,就脱了衣裤,上了床。然后,就去吹那枞膏。还没吹,那枞膏自己就呼地一下,熄了。临熄前,火苗被一股无形的像风一样的东西拉扯得成了一条长长的一线,发出蓝色的光来。熄灭后,屋子里还飘dàng着火苗哔剥的声音,很细,却很清晰。吴侗那一口气,吹出去和没吹出去,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于是,他打了个呵欠,头就倒在枕头上,晕晕乎乎地想着姚七姐,她现在睡了吗?这么想着,他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把头埋进了姚七姐的怀里,使劲地吮吸着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特有的气息。那气息,温热,甜蜜,有着淡淡的清香。那不是女孩子的气息,女孩子的气息他没有闻到过,但他想像得到,是和春天的小草一样的青涩,有点甜,却没有回味。而姚七姐的气息,是秋天里的长得熟透了的杨桃,是温软的,味道也是绵长的。他感觉到了,姚七姐抱着他的头,呢喃着,轻轻地哼起了儿歌: 教你歌, 教你后园砌狗窠, 狗娘生个花狗崽, 拿给我崽做老婆。 吴侗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姚七姐哼着的歌谣。那歌谣好耳熟呵。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这么一幅景象。一个年轻的fù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把肥大的nǎi子塞进孩子贪婪的嘴里,一边也是哼着这首熟悉的歌谣,一边在乱草丛生的小路上往大山的外面看着、看着,直到太阳落了山,直到黑夜笼罩了整个山峦,直到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她才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下山岗…… 如果还有没有睡熟的人家,就会听到,从山岗上,被山风吹来的,断断续续地飘来的歌谣: 教你歌, 教你后园砌狗窠, 狗娘生个花狗崽, 拿给我崽做老婆。 那歌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飘啊飘啊,在飘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候,几绺歌谣被树梢挂破了。在飘过黑沉沉的山寨的时候,那歌谣就支离破碎了。一直飘到了那口常年水波不惊的深潭的时候,歌谣才如一缕幽魂一样,慢慢地沉到了潭底…… “大胆!敕呢轰恽懵……” 吴侗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听到是爹爹的声音。他的左手的拇指就下意识掐到了中指上,右手往枕头下一摸,掏出两张符纸,跳下床,飞快地来到爹爹的房子外面,嘴里一边叫着爹爹,脚下一刻也不迟缓,一下就踢开了爹爹的房门。房子里,只见爹爹一手捏着剑诀,一手挥舞着拐杖,嘴里念着咒语,与一个白衣的影子在争夺着什么。 房里没有灯,一片漆黑。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影子,披着长长的头发,不顾爹爹的强咒,一个劲地往爹爹的床上扑去。而爹爹也是奋不顾身地用他的拐杖阻止着。 整个房间里,风声呼呼,鬼影飘飘,眼见着人鬼之你来我往,难决高下。 吴侗低喝了一声:“敕呢轰恽懵!” 紧接着,手指一弹,薄薄的符纸,一如坚硬的铁片,呼啸着直往那影子飞去。只听一声痛苦的尖叫,影子随即踉跄着后退,身子一纵,飘出了窗外。吴侗跳上窗子,正要追赶,被吴拜叫住了:“侗崽,别追了。” 吴侗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 吴拜说:“她就是那个那天在我们家用拐杖杀人的人,不过,对我们好像没有恶意,否则,趁我睡着了,她要是有心害我,我是万万躲不过这一劫的。” 吴侗跳下窗来,点上灯,奇怪地问道:“既然没有恶意,那她来我们家干什么?” 吴拜从枕头下取出那张鞋垫,说:“她是来找回她自己的东西的。” 吴侗问道:“鞋垫?她要这鞋垫做什么?” 吴拜说:“杀人!” 吴侗吓了一跳:“杀人?” 吴拜肯定地说:“是的,杀人,成批地杀人、成群地杀人、成片的杀人……” 六 吴侗扶着吴拜在床沿上坐好,忧心忡忡地说:“爹爹,你还是莫干这行了,好吗?” 吴拜的眼睛里渗出了浑浊的泪水,他说:“侗崽,由得我们?其实,哪个都不愿意干这一行啊。当初,我决定把这门艺传给你时,我也犹豫了好久。一旦做了赶尸匠,就会失去很多,没有母亲,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尊严,没有脸面……” 吴侗说:“是的,爹爹,你要不是做了赶尸匠,你就不会一个人一直打单身,就会给我找一个妈妈,对不对?” 吴拜的眼睛敏锐地盯了他一眼,说:“你讲得对,可是,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赶尸匠,我不能给你找一个妈妈。你也是一个赶尸匠,你也一样,不能有女人。侗崽,你告诉爹,你这次出去,是不是,有了一个你喜欢的姑娘?” 吴侗想不到爹爹突然问他这么个问题,摇头道:“没,没有的事啊,我……没有……” 吴拜看他那情景,心里也明白了几分,眉头皱到了一起,也不深问下去,只是担忧地说:“侗崽,我不多问你什么,你有你的理由,只是,我们这一行,如果沾了女人,轻则诈尸,重则丢命啊。” 吴侗就想起了那个女尸,突然跳起来取人xìng命的场景。他心下也不禁有些后怕,饶是自己动作快了一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吴拜继续说道:“假如你真的有了你喜欢的姑娘,你一定要实打实地告诉我,祭拜祖师爷后,就正式退出这一行。我也不拦你,因为,这确实不是人做的事啊。你爹爹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可以撑得几年,你呢,选自己的前程,爹爹也支持你,只要你们两个好,我也好早点抱个孙崽,哈哈……” 吴侗知道是爹爹误会了,但也一下子讲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出来也不迟。爹爹还是很体贴他的,看起来是个大男人,其实,心里也很细的。当他听到爹爹居然说到了要抱孙崽时,他的脸上滚烫滚烫的。心想,爹爹人很聪明,就是有点聪明过头了。嗯,确实是聪明过头了。不过,爹爹是个老江湖,十六岁起就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怎么会是聪明过头了呢?爹爹的眼睛dú着哩,他一定是看出什么,而且还是看得稳准狠的!如果爹爹真的是看准了,那么,那这,这算怎么回事呢?莫非,我和娘,和那个叫姚七姐的娘,真的,是像爹爹那么说的那样,不是母子关系,而是……他不敢想下去了,使劲地摇了摇脑袋,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了。 吴拜见他不作声了,就说:“哪个时候,方便了,带那姑娘给你爹看看,要得不?” 吴侗脱口而出:“嗯,要得。” 刚说出这话,他就知道说得不对,就赶忙矢口否认,说:“不,不是的,我是讲,爹爹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是相好……” 吴拜宽容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舒张开了,说:“还害羞哩,好,好,不是那回事,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不对?哈哈,我不管你是怎么回事,下个月起,拜祭祖师爷,告诉他不做赶尸匠了。” 吴侗心里哗地一下,像涌进了无数的阳光,又温热,又灿烂。他问:“怎么要等到下个月?” 吴拜用旱烟脑壳轻轻地磕了一下他的头顶,说:“怎么,心里急得像猫抓了?” 吴侗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后脑勺,说:“没有的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吴拜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张从坟地里那具女尸的手里拿来的鞋垫,递给吴侗。他收起了慈爱的脸孔,换上凝重的神色说:“你看看,这就是有名的‘咒蛊垫’,如果两只合在一起,就会天地变色,尸陈遍野。我这腿脚走不了远路,你还得替我跑一趟烘江,另一只在烘江师范学校一个名叫田之水的老师手里,你去找他,越早越好,明天就出发,取了来,然后,与这一张一起,用‘七魂火’烧成灰,才不至于有灾难发生。” 吴侗想着还要陪姚七姐去灵鸦寨,就问:“怎么这么急?” 吴拜说:“‘她’的戾怨两气越聚越凶了……” 七 吴侗只睡了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不敢多耽搁,起了床,呵欠连天地用冷水冲了冲脸,睡意就消了。这时,他才发现,爹早就起来,煮好了饭菜,坐在火铺上,等他。父子两个吃了饭,吴侗下了火铺,这才和爹爹告别,出了门。 爹爹送他到院子里来,忧心忡忡地对他说:“你要小心一点,万事不可大意。” 吴侗笑道:“爹爹,我每次出门,你都不放心。我知道爹爹是担心我,如果是出去赶尸,自然是有一定的凶险,可是,这次只不过是去拿一张鞋垫,它不会讲话不会走不会动,轻飘飘的,就是小孩拿在手里,也嫌轻,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拜的嘴巴咧了一下,说:“话是这么讲,我总感觉到,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你莫小看那只鞋垫,它不值钱,可有人想要,这关系到灵鸦寨整个寨子的命运。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里,切记切记。这一次出门,跟以往一样有危险,你不要掉以轻心。总之,爹爹不在你的身边,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 吴侗的眼眶不由得热了一下,说:“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爹爹你自己也要小心为好,昨天晚上,那女鬼的气势也很厉害的。” 吴拜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吴侗即时出现,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吴拜不肯在儿子面前放下面子,就不在乎地说:“嘁,昨天是你回来了嘛,这人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就睡得像死人一样了。你出门了,我和哪个喝酒去?你放心好了,她再来,看我不把她钉到壁头上去。” 吴侗看爹爹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笑了笑,说:“那是那是啊,我爹爹是什么人,名震三省的赶尸匠,威加海内的驱魔人啊。” 吴拜得意地捻了捻胡须,说:“时间不早了,你去吧。” 吴侗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转过身,放开大步,下了石块垒成的小路,走了。 走到山垭口,他想回头去看看爹爹。他知道爹爹一定还在院子里,拄着拐杖,直到他转过垭口,看不到他的身影了,爹爹才会回到屋子里去。他强忍着不回头去看爹爹,是怕自己的眼泪会飚出来。他想到今天爹爹的神色与以往大为不同,还是转过头去,果然看到爹爹两只手撑在拐杖上,静静的,呆呆的,看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 吴侗挥了挥手,爹爹也举起了手,挥了挥,像挥动着一面ròu做的令旗。 山野里,早上的空气格外新鲜,一丝一缕地从他的千万个汗毛孔沁到身体里来,甜丝丝,凉悠悠的。早起的鸟儿,自然也是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儿。那歌儿,在淡淡的晨雾里,尤其显得清脆而明亮。 吴侗对这样朴素优美的风景早已司空见惯,他的职业常需要他在荒郊野外行走,葱郁叠翠的山,纯静清澈的水,阿娜摇曳的草,五彩艳丽的花,还有一闪一闪的星星,棉絮般洁白的云……远近高低,哪一处不是风景?只是因为职业的原因,他没有心思去欣赏罢了,就像现在,他只管大步大步地走,快快见到姚七姐,他的娘。 他想着昨天爹爹的误解,心里就不由得好笑,差点儿笑出声来。人老了,好像什么都懂,可是呢,却是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是想当然地以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还没有婚配的年轻且健壮的男人,如果他的脸上有了晕红般的笑意,那么,他就一定是有了心上喜欢的人了。爹爹一定还在想着,那个人,也一定是一个姑娘家,对儿崽痴情,对老人孝顺,对邻里和睦。在家里,还一定是一个做家务的里手,小手儿细细的,会绣花绣朵,心眼儿善善的,会筛茶筛酒,甚至,屁股儿大大的,会生男生女。遇到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有了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巴望着天天陪着她讲话,夜夜搂着她睡觉呢?可是,爹爹真是有些糊涂了哩。他样样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她不是“她”,她只是他的娘啊。吴侗边走,边这样想着,还是忍不住好笑。能让爹爹栽个跟头,那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他一向很佩服爹爹的,在他的印象中,爹爹从来没有走过眼,更是从来没有失过手。那么,爹爹真的栽跟头了吗?吴侗又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了。怎么不是栽跟头呢?他,应该是的啊。你看,爹爹还以为我找了一个姑娘,其实,姚七姐是娘,而不是姑娘,爹爹你错得多了哩。不过,爹爹也会犯错吗?他英雄一世,应该不会的啊。吴侗这么想,就开始倾向于他爹爹的看法了。不会的,爹爹怎么会犯错呢?难道爹爹说的不是对的吗?除了年龄上,爹爹没有说对以外,其他的,都没说错啊。想到这里,吴侗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如果真如爹爹说的那样,是他的相好,那,那会怎么样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吴侗又感到,那滚烫的感觉爬到他的脸上来了,心子,也嘣嘣嘣地跳得厉害。他赶忙甩了甩脑袋,似乎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甩出去。 远远地,“近晚”客栈出现在他的眼帘里,他的力气猛地增添了不少,快步走下山去。及至到了客栈的门口,他又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他听到了他的心子,越发地跳得剧烈了,像打鼓一样。 他一步一捱地来到客栈,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客气的小伙计就对他说:“嗨,兄弟来了?你娘留了个口信给你,讲她先上灵鸦寨去了,她在那里等你。” 吴侗听讲娘不等他而一个人先去了,心里感到很空落落的,然后,又觉得,这样也好,不然,见了娘,还不晓得怎么和她说话哩。继而,又为她担心,她的身子还没好完,吃得消吗?他想马上就往灵鸦寨去,又想到爹爹严峻的神情,只好否决了这个决定。这么乱纷纷地想着,他也不和那小伙计打招呼,就转身离去了。 那小伙计见他并不是往灵鸦寨走去,就叫道:“哎,哎哎,兄弟你走错路了,去灵鸦寨,你该走那条路啊。” 吴侗没有听见他的话,心事重重地溶入到那一片淡黄的秋阳里了。 第八章 咒蛊垫 一 淡黄的秋阳,像半截烂苕,无力地悬挂在山尖尖上,没有发出任何光芒,稍不留神,就滚落到山坳里去了。天上,一张巨大的黑色的帷幕,就唰地铺了开来,真个是铺天盖地。 舒小节没有想到,山里的夜,竟然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说黑,就黑了。 他环顾四周,大山的身影失却了厚重和威严,而成了剪影,变得单薄了,然而,那单薄的剪影,多出了些狰狞和嚣张。似乎,夜的来临,才是它盛大的饕餮的开始。不知名的夜鸟的叫声,有的像低吠的狗,有的,像轻语的fù人,还有的,如同小孩的笑声。身边一人多高的芭茅草,在风的撩拨下,也轻狂地勾肩搭背起来,在窃窃私语,象要策划一场yīn谋,期待着要分享什么。 青天白日下,舒小节都走不出这个鬼地方,晚上,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变异来。舒小节退到了一棵柏树下,靠着坐了下来。背靠大树,多少要安全一些,这是常识。人的背上虽然没有眼睛,但有感觉,走夜路的时候,前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假如背后有甚么响动,背上的肌ròu是紧绷着的,还会吓出冷汗,严重的,还可以把人吓死。 他又累又饿,这才想起,因为一直走不出这个地方,而又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就忘记了,包袱里还有三个高梁粑。于是,他打开包袱,三个暗红色的扁扁的高梁粑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享用。他的手一伸,就把那个看起来似乎是最大的高梁粑拿在手里,往嘴里送去。也许是饿极了的缘故,还没有两口,那个最大的高梁粑就被他吃完了。他的手再次去拿剩下的高梁粑时,却扑了个空。他低下头一看,包袱里的那两个高梁粑,竟然不见了。他以为不小心,高梁粑滚了出来,他就在包袱周围找,除了一些枯黄的败草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正在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听到“咯咯”的笑声撞击着他的耳膜。那笑声,是一个小孩的声音,有些调皮,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他头皮一麻,这里,怎么会有人? 他嚯地站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早就被吓软了,几乎支撑不住他的身子的重量。他也很是奇怪,自己居然会在一瞬的工夫站了起来。他摇摇yù坠,赶忙倚在柏树上,眼睛向笑声那个地方瞅去。 他听到,那个笑声是从一大蓬芭茅草那里发出来的。离他,不过只有十步之遥。 舒小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他想用这种方法来把内心里的恐惧感压下去。他提醒自己,一切的害怕,都是出自内心。再说,现在不管是怕,还是不怕,都只能听天由命了。所以,与其怕,还不如不怕。怕的结果,一定是死路一条。而不怕的结果,也许是死,也许是生,总有一半的希望。他寻找着不怕的理由,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安慰自己。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试着迈了一下脚步,感觉得到,不像刚才那么软了。这个感觉,让他信心倍增。于是,第二步也就迈了出去。有了第一步和第二步,后面,他的腿脚就利索多了,一步一步地往那丛一人多高的芭茅草走过去。 小孩的笑声时有时无。没有笑声的时候,舒小节就听到咀嚼的声音和着沙沙的声音jiāo叉在一起。他知道,那应该是小孩在高梁粑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跟正常人吃时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同。从小孩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格外大,也许和夜深人静有关吧。而那沙沙有声音,像是一只沉重的动物爬行时发出来的。 来到芭茅草的面前,他定定地盯着那一蓬茂密的芭茅草。这时,小孩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没有了笑声,也没有咀嚼的声音,连那爬行的沙沙声也没有了。他感觉到,那个小孩也在草的缝隙中盯着他。他和小孩的直接距离应该不会超过三尺。只是,隔了那芭茅草,才让他有了一种十分遥远的感觉。而事实上,他们就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只要他的手穿过那蓬芭茅草,就一定能够抓到那个小孩的。他屏声静气,似乎听到了那小孩也和他一样,屏息着呼吸。芭茅草在他的眼前轻轻地摇晃着,发出唰唰的响声,如同小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一样。 舒小节伸出手掌,chā进芭茅草里去,慢慢地分开芭茅草。他想像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出现在他的面前。然而,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正要返身,那熟悉的“咯咯”声又响了起来。声音又在前方。他一脚跨进了芭茅草,双手一边分开那生着细小的锯齿样的芭茅草,就一边大步往草丛的深处走去。他现在只管一个劲地往前冲,像是在和自己赌气一样。他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看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孩,他到底要搞什么鬼名堂! 舒小节越走越快,手也已经被芭茅草上的锯齿划得鲜血淋漓。脚下,也越来越不平了,几次,他都快要跌倒了。好在,也没有走多远,他终于看到了,在他的前方,有一只什么动物在爬着|Qī|shu|ωang|。一开始看去,像水里的娃娃鱼,不像是岸上的动物。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孩。他想,他毕竟是小孩子,能爬得多快呢?这不,到底还是让他追上来了。小孩仅一尺多长,一手拿着一个高粱粑,四肢并用,正蹒跚着往另一丛蓬芭茅草里爬去。他没有穿衣裤,全身上下,光溜溜的,半根纱都没有。他的脑袋很大,占了整个身子的一小半。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是婴儿才对啊。如果是婴儿,他又怎么能爬得这么远的距离呢? 舒小节立即快步跟上,正要一把抓住那孩子。没想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孩子不见了。 他来到那孩子消失的芭茅草前,拨开芭茅草,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 那不是他白天曾经看到过的写着字的墓碑吗? 这不出奇,出奇的是,那墓碑前,一个穿着白衣服的fù人坐在地上,背靠墓碑,抱着刚才那个孩子,正在喂nǎi。而那个孩子,还在咯咯地笑着,把高粱粑递到fù人的嘴里去。fù人的头发很长,她埋着头,看不到她的脸。 那个女人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唱道: 教你歌, 教你后园砌狗窠, 狗娘生个花狗崽, 拿给我崽做老婆。 这时,她听到了舒小节的喘气声和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就慢慢地、慢慢地把她的头抬起来。 二 那女人的头只抬到了一半,便停住了。舒小节看到,她的脸庞掩隐在浓密的头发中,露出巴掌大的一片白色来。他没想到,在这么黑的夜晚,她的脸竟然是那么白,像是被水泡了许久。想到这里,舒小节果然就看到了,她的头发上,还有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滴嗒、滴嗒,他甚至还闻到了一股特别的腥味,好熟悉的味道。是的,那个差点淹没了他的深潭里的味道与这个味道一模一样。女人只现出一只眼睛,另一只,还藏在头发的后面。那没有被遮掩的眼睛,竟然没有瞳仁,也和她的脸一样,全是白的。婴儿见女人停止了唱歌,也停止了拍打,就调过头,朝舒小节看过来。 婴儿的脑袋奇大,眼睛是闭着的,但舒小节感觉得到,婴儿的眼睛里,shè出两道冷冷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好像是要思考,这个闯入他们娘俩的领地的人是谁?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婴儿像是想不透这个问题,就索xìng不想了似的,又咯咯地笑了。他咧开的嘴里,还没有长牙齿,只见牙龈露了出来,红红的,爬着几条绿色的小虫子,其中有一条小虫子探出头来了,被那女人用手又塞了进去。那虫子想是在婴儿的嘴里不太舒服,就又从他的鼻孔里爬了出来。女人有些生气了,用食指一顶,就又顶了进去。 舒小节站在那里,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连害怕都忘记了。 婴儿伸出一只手,速度快得和大人一样,向舒小节迅速地一指,嘴里咕噜地叫了一声。 女人慢慢地站了起来,将头发一甩。舒小节就看到,她的头发纷纷扬扬地,像铺天盖地的黑色的丝线,舒缓地散开去,然后,才飘逸地回落,重新遮住了她的脸。在头发飞扬起来时,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仿如剥了皮的鸡蛋,细腻,洁白,只不过,满脸的忧伤和怨恨,使她的整个人,都充满了yīn气,浑身上下,散发着虽无形但却强劲的yīn森森的杀伐之气。她抱着孩子,一步一步朝着舒小节走了过来。 她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踩在水面上的声音。其实,这是在一片乱草丛中,哪里来的水声? 她的身后,一轮圆桌那么大的红色的圆月冉冉升起,她就溶化在那轮圆月里。随着她越走越近,舒小节看见,她的身上居然湿透了,那件单薄的白衣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勾勒出她姣好的曲线:瘦削的双肩,饱满的rǔ房,平坦的腹部,修长的四肢,像一尊美丽的雕像。黑色的长发在月亮的光圈里飘飘扬扬,把那月亮给涂抹得摇摇晃晃,支离破碎。 在月光的反shè下,她的脸上变成一片暗黑,只隐隐约约看到,她的嘴唇似乎在一张一合,好象要说什么话,却又因为什么原因,什么都说不出来。 舒小节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想动,动不了,想大声地叫出来,喉咙像是被塞满了水草,又腥又苦,堵得他喘不过气来,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女人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他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子在胸腔里嘣嘣地跳动着的声音,他也感到了,心子撞击胸壁时的剧痛。虽然,他动弹不得,但他的头脑很清醒,很快,他就会命毙这个女人之手!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想,她想怎样就怎样吧。 女人快要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偏过脸去,侧耳细听着。那孩子也像是听到了什么,伸出手,往后面指去。女人朝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突然,脸色大变。她惊恐地一转身,抱着孩子,飘入一丛芭茅草中去了。 舒小节听到一片乱草哗啦啦的响声,就睁开眼睛,刚好看到那女人白色的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他感到很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即将发生什么事。 不一会,他听到有几个人的声音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了,从脚步声可以听出来,至少有五六个人。 那一行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果然,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个人。 那五个人,两个各扛着一把锄头,另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合扛着一根锄头把粗细的铜柱子。只有一个人,手上什么也没有。 他们走到刚才那母子俩坐着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那个什么都不拿的人看到了舒小节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吓得失声叫了起来:“啊……” 另外四个人赶忙问他:“乌管事,你叫什么啊?” 那个叫作乌管事的对着舒小节指道:“你们看那里,是人还是鬼?” 他们一起朝舒小节看过来,看到舒小节呆呆地站着,一声不吭,也不禁有些害怕。有两个胆大的就对直朝他走过来,边走边说:“我们不就是来镇鬼的吗?如果是鬼,那正好,马上捉了。如果是人,但愿是女人,嘿嘿,老子们的jī bā吃了好久的斋了,正好给它打打牙祭。” 两人走到舒小节面前,一看是个男的,其中一个就失望地“呸”了一下,说:“走悖时运了,怎么是个长jī bā的呢?”说完,调头就走。另一个一把抓住他,说:“你走哪样卵?当真是没逼不干活了不是?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你要落到没逼活不成的那一天。” 于是,两个人走到舒小节的面前,问他道:“喂,你是哪个?在这里做哪样?” 见舒小节没有反应,一个人就推了他一下,只是轻轻的一推,舒小节的身子一软,就往地下倒去。两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舒小节这才吐了一口气,说:“骇死我了……” 两人搀扶着他走到大伙那里,那个乌管事问他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你怕是当真吃了豹子胆不是?竟然敢一个人黑灯瞎火的跑到乱葬岗来。你这人好面生啊,你是哪个?” 舒小节有气无力地说:“我,迷路了……” 乌管事对大伙说:“这个客人被吓傻了,等他回阳了再好好地问问他,干活吧。” 于是,几个人就把那墓碑几锄头敲烂了,继续往下挖,从那高高扬起的锄头上看,那架势,是想要把坟墓挖个底朝天的样子。 地上,放着一根亮闪闪的铜柱子。舒小节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想问,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叭叮”、“叭叮”。 正在挖着孤坟的汉子们停下了动作。显然,他们都听到了那怪异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叭叮”、“叭叮”。 那声音从小路上传了过来。 那不知道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在这夜深的乱葬里,渐渐地近了,一下一下,直往众人的耳朵里灌来,显得是那么的诡异,又是那么的刺耳。 三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老人柱着一根拐杖。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原来,那“叭叮”、“叭叮”的声音是他的脚步和拐杖发出来的声音。 乌管事见是吴拜,就有些惊慌,恭恭敬敬地说:“吴老司,这么晚了,你还跑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 吴拜冷着脸,问道:“乌昆,你们要镇鬼,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呢?” 那个满嘴粗话的汉子不耐烦地说道:“这是我们灵鸦寨的事,管你jī bā事啊。” 乌昆手一扬,“啪”地一个巴掌打在那人的脸上,喝斥道:“你这张逼嘴巴,间一下子不塞根jī bā进去你就不快活。” 那汉子吃了乌昆一掌,嘴里好像真的塞了一根jī bā进去,便立即闭了嘴,头低着,不敢言声。 乌昆这才又对着吴拜,赔着笑脸,用食指指着被挖了两锄的坟墓,说道:“吴老司你也不是不晓得,这个鬼那么厉害,如果不镇住她,还不知道要死好多人哩。” 吴拜说:“你们的意思我清楚,但是,你们知道吗?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面,‘镇鬼神针’虽然能镇住鬼魂,但也会造成其他的祸害,它镇住的不仅仅是鬼魂,而是这一大片的山水,到时,几个山寨六畜死亡,五谷不收,那,饿死的人该算在哪个的头上?” 那个多嘴的汉子嘴巴又有些痒了,想说什么,又怕控制不住地说出什么来,就伸出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乌昆哑口无言,吱吱唔唔地说:“这个,这个,吴老司,怕没有你讲的那么严重吧?” 吴拜说道:“严重不严重,我还没有你清楚吗?” 乌昆当然知道后果,更知道在这件事上,吴拜才是权威。他没词了,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端人家的碗,不得不服人家的管啊。” 吴拜也放缓了语气,说:“你们寨老哩,我也不是不明白,他也是为了救大伙儿的xìng命。只是,这么救法子,就要危急到别人的安危,大大的不妥啊。” 乌昆哭丧着脸,说:“那可怎么办啊,这死人的事,吴老司你可不能不帮我们啊。” 吴拜说:“这虽然不是我们贡鸡寨的事,但死了那么多的人,而且还要继续死下去,我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乌昆赶忙说:“请吴老司指点。” 吴拜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鞋垫,说:“至少,她一时半会儿还不可能大量地取人xìng命,另一张鞋垫,我已经叫我儿子去取了,等两张鞋垫汇齐,用‘七魂火’一烧,化成了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乌昆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拿不定把握了。 吴拜对那几个汉子说:“挖啊,怎么不挖了呢?” 乌昆他们一伙面面相觑,不知道吴拜是什么意思。 吴拜说:“你们应该不知道我上山来的用意吧?我是来还这张鞋垫的。” 乌昆一听,急了,结结巴巴地说:“吴老司你可千万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啊。” 吴拜说:“生死大事,人命关天,我怎么会是开玩笑呢?我只不过是暂时还给她让她在这段时间里不至于干出太出格的事来,等那张鞋垫一到,再一起焚烧,包你万无一失。” 乌昆害怕道:“我上次在你家,就差点……” 吴拜笑道:“没有关系的,如果这张鞋垫不还给她,她就像一个无头鬼一样,乱走乱撞,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不论老少,不管男女,都会成为她手下的冤魂。” 乌昆说:“可是,如果还给她了,她一样地还是要杀人的啊。” 吴拜用拐杖在地下顿了顿,说:“现在,她只杀该杀的人,如果不还给她,她就会滥杀无辜。” 乌昆听了这话,说:“吴老司,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都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啊,是人,都不能杀啊,对不对?你是做老司的,好人坏人都是命……” 吴拜笑道:“我话还没讲完嘛,你急什么呢?因为那张鞋垫她自已也在找,只不过还没有找到,所以她杀人也只能一个一个地杀,而且每杀一个她要杀的人,因为寻找目标,她都要消耗大量的‘精魂之气’,要去半把个月,才能够找到下一个她要杀的人。假如鞋垫不退还给她,她就不用再寻觅目标了,遇人就杀!所以,我先把鞋垫还给她,过后,两只鞋垫用‘七魂火’一烧,就天下太平了。” 舒小节站在一旁,听到吴拜那一席话,心里也不禁后怕,要不是乌昆一伙来得快点,自己怕也是小命不保了。他感到有些疑惑的是,那个女鬼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冤屈,一定要杀人呢?而且,好像连爹爹也是她的目标,不然,爹爹是不会躲起来的。不过,人,能躲得过鬼魂的追杀吗? 乌昆听他说得有理,也不禁频频点头,对手下叫道:“还傻卵一样地站着做什么?没听吴老司说的话吗?挖。” 于是,那几个汉子就立即挥起锄头,杭哧杭哧地把那浅坟给挖开了。 暗红的月光下,那个女人的尸体显得稍稍有了些人色,不再那么地惨白了。她的那只曾经死死地捏着鞋垫的手,尽管空空如也,依然紧紧地扣着,从那样子看,透着不甘心,也有无奈。 舒小节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具女尸,不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吗? 吴拜蹲下去,把鞋垫平平地摊在左手的掌心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齐,划了一道符,然后,这才把鞋垫重新放到她的手里去。那鞋垫离她的手指还有一尺远的时候,她的右手就猛地一翻一伸,五指如钩,牢牢地抓住了鞋垫。她的动作疾如闪电,伴随着骨节喀嚓作响的声音,任何人都躲不开。 众人不由得退开了半步,一个胆小的汉子竟然跑出了三丈开外,见无事,这才停了下来,拍着胸部,给自己压惊。 吴拜叫他们重新把土掩上,这才说:“好了,我们可以下山了。” 他说完,这才对舒小节说:“这个后生是哪里来的?” 舒小节说:“我是龙溪镇的,在这里迷路了。” 乌昆见舒小节神智清醒了,也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这可是一片乱葬岗啊,不‘干净’哩。” 舒小节说:“我爹爹走丢了,听人说是到灵鸦寨去了,我要到灵鸦寨去找他,没想到,迷路了,怎么走都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吴拜若有所思,也不多说什么了。 乌昆说:“你是遇到‘鬼打墙了’,任你走到死,也是走不出去的,幸好碰到我们。我们就是灵鸦寨的,同路,跟我们一起走吧。” 舒小节说:“那就再好不过了,谢谢大哥。” 于是,舒小节跟着他们一起下山,往灵鸦寨走去。 他们的背后,那个女人,依然抱着她的儿子,目视着他们下山。她的眼里,透着深深的沉思…… 四 乌昆领着舒小节来到寨老的吊脚楼,还没来得及跨进堂屋,就听到寨老的声音:“没有啊,我们没有看到她到这里来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着急地说:“她出来这么多天了,按说,就是爬,也应该爬到灵鸦寨了。她不在这里,又去哪里了呢?” 乌昆听那声音很陌生,就不敢贸然进去,而是站在檐廊上,一动不动。 舒小节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也不打个招呼,一步跨进堂屋,对着那fù人叫道:“姚娘娘。” 堂屋里,只有姚七姐和寨老两个人,他们一人一张椅子,坐得很近。 乌昆连忙跟了进去,对舒小节说:“你看你这是,冒冒失失的,你不晓得这是寨老家吗?” 寨老猛地看到一个生人闯了进来,也不由得一愣,满脸的狐疑。 倒是姚七姐,看到进来的是舒小节,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急忙问:“小节,香草呢?” 舒小节一头雾水,说:“香草?香草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姚七姐一听,脸上刚刚露出的一点喜色便一下子冰消雾熄了。她说:“那个鬼妹崽就是不听话,讲是来找她爹,就出来了,听她讲,也是往灵鸦寨来。” 舒小节问:“怎么了,邓叔叔也和我爹一样,跑出来了?” 姚七姐说:“可不是吗,也跑了,哦,和你爹不同,香草她爹,已经死了。死了才跑的啊。” 这一下,不但舒小节吃了一惊,包括寨老和乌昆都大吃一惊。 乌昆问:“死了还能……跑?” 姚七姐的眼眶一红,打着哭腔说:“是啊,香草亲眼看见的。她爹停放在棺材里,好好的,只等第二天就送上坡去。可哪个想得到,一只猫爬到了棺材上,她爹就从棺材里爬出来,跟着那只猫出门,就不见了。” 寨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应该是到我们灵鸦寨来了,他现在还没有现身,我猜测一定是在等着什么……” 乌昆的脸都白了,他大概是想起了在吴拜家的那一幕,自己当时也是捡回一条命,而现在,那事,看来,还并没有完。 寨老问道:“香草是个孝顺妹崽啊,一个人就敢出来找她死去的爹爹。” 姚七姐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快言快语地说:“找她爹,算是一个理由吧。主要的,是晓得小节到灵鸦寨来找他爹,也跟着想来。” 舒小节听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羞,说:“姚娘娘……” 寨老这时才问舒小节:“刚才听你们说,你的爹爹也失踪了,似乎也是往灵鸦寨这个地方来是不是?” 舒小节说:“是的。” 寨老问道:“你的爹爹叫什么名字?” 舒小节说:“舒要根。” 寨老的嘴巴大张着,半天,才像累极了似的,对乌昆说:“你先带他去休息吧。” 舒小节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问一下,乌昆就半是拉扯,半是搂抱着把他带出了堂屋。 等舒小节和乌昆走远了,寨老的脸色一下子yīn沉下来,对姚七姐说:“你怕是不得清楚吧?怎么能这么糊涂呢?” 姚七姐垂着头,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请寨老息怒,香草和舒小节的事,我们两家都没有松口,不会让他们成一家人的。” 寨老说:“这就对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你们两口子结婚时,很快就有了身孕,舒要根两口子也一样。这就是我们灵鸦寨为什么要定下那个规矩,本寨人不能通婚,就是因为,孩子们都是‘玛神’的子女,他们是亲亲的弟兄姐妹啊。” 姚七姐的身上开始打起了颤,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低声道:“是。我们不会让他们成亲的。” 寨老威严地说:“光只不成亲还不行。” 姚七姐不知道寨老还要说什么,就抬起头,问道:“那,还有什么呢?” 寨老冷冷地说:“还有,不能让他们到一起。听说,舒要根把他崽送到学堂里读书了?” 姚七姐说:“是的,在上师范。” 寨老说:“这就对了,上过洋学堂的,眼里没有礼法,为所yù为,胡作非为。他们年轻人在一起,那还不会弄出天大的事来?二十年前,腊美和田之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五 瞎子双手捧着那张鞋垫,哆嗦着,轻声道:“是的,是我,曾经的灵鸦寨的大管事舒要根。” 田之水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灵鸦寨曾经的大管事,这个自己曾经的情敌,在二十年后,竟然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冒充瞎子,来到自己这个屋子里,不是为了别的,wωw奇Qisuucom网而是,骗取自己最最心爱的东西! 田之水看着面前的舒要根,伸出手去,想把鞋垫抢回来。舒要根的手一晃,田之水没有抢到。 田之水失声尖叫道:“你,你不要弄脏了鞋垫。” 舒要根挡住田之水的手,说:“田老师,你不要激动。” 田之水颈根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说:“我激动?我这是激动吗?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激动,我只是愤怒!” 舒要根说:“那你先息怒好吗?” 田之水高声说道:“你当初没有能力得到这个鞋垫,今天,你就采取骗人的手段要得到这张鞋垫,你说,我能不愤怒吗?” 舒要根说:“误会,误会,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田老师,我并不想要你这张鞋垫……” 田之水把手掌摊开来,伸到舒要根的面前,说:“那好,既然这么说,那就请你把鞋垫还给我,因为,它,是我的!” 舒要根重新坐到了椅子上,说:“我当然知道是你的,这,我也不是不承认嘛。”说着,他的脸色一凝,正色说道:“但是,并不能因为它是你的,我就要退给你,不,不,它再也不能留在你的手里了……” 田之水又要发作。 舒要根用手掌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说:“田老师你先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那时,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的,因为,你并不是一个不明事理,自私自利的小人。” 舒要根见田之水不说什么了,这才又接着他刚才的话题说道:“当然,更不能留在我的手上,事实上,它根本就不能留在这个世上。” 田之水莫名其妙,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要根说:“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鞋垫,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田之水老打老实地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把它从我的手里夺走,不管他采取什么卑鄙的手段……” 舒要根摇头道:“田老师还在激动,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不错,它是一张鞋垫,但也可以说,它不是鞋垫,事实上,当女人的鲜血染到这上面之后,它就不是鞋垫了,而是,‘咒蛊垫’!” 田之水不解:“‘咒蛊垫’?” 舒要根点头说:“是的,‘咒蛊垫’。怎么,腊美没有和你说过吗?” 腊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腊美这个名字终于从舒要根的嘴里说了出来。田之水的心里,又是温馨,又是疼痛。 舒要根像是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地说:“不,不会的,腊美不是那样的人,她一定说过的……”他抬头,对着田之水:“腊美一定告诉过你,这就是‘咒蛊垫’,对不对?她一定告诉你了。” 田之水想起了腊美的话,他对舒要根说:“腊美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她绣这张鞋垫的时候,掺杂得有她的血,还念了咒语进去。” 舒要根说:“对呀,我就晓得腊美不会偷偷摸摸地做这事,她做了,就一定会告诉你的,因为,她是一个敢爱敢恨,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 田之水忧伤地说:“可惜,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恩惠,得到的,都是仇恨。” 舒要根的背上一冷,脸上都白了,说:“是,是这样的,所以,她现在出现,目的只有一个,报仇雪恨!” 田之水抱住自己的脑袋,说:“我希望她快快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希望她用最残忍的手段施加到我的身上,我还希望,她能够把我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舒要根叹了口气,也不禁动容,说:“田老师,你不要自责了,你能这样,也不枉腊美和你好过一场了。” 田之水说:“不,是我对不住她。” 舒要根说:“那件事,谁都怪不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呼喊、怒骂、凄厉的尖叫、恶dú的诅咒,白晃晃的女人圣洁的luǒ体,上百双被兽yù的邪火烧红了的眼睛……田之水和舒要根的脑子里同时出现这幅画面。 六 田之水的心像是被硬生生地刺进了一枚钢针,那件事,那个惨绝人寰的情景就是出自包括舒要根在内的人的“杰作”吗? 田之水突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什么命中注定,如果不是你们灵鸦寨,她会落到那么悲惨的下场吗?啊!?” 舒要根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哪个?你当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了不是?你说说看,谁的手上没有沾染着腊美的鲜血?不错,我舒要根十恶不赦,而你,田老师,你就那么清白吗?甚至可以说,真正害死腊美的,就是你!” 田之水的脑袋里嗡地一响,愣住了。 是我?是我吗?是的,舒要根说得不错。我并不是不知道,腊美的死,我是有责任的,而且,我才是应该负主要责任的,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啊。只不过,我不敢正视,也不敢深想,否则,我会崩溃的。现在,舒要根说了出来,舒要根是替我说出来的。 田之水捂着自己的脸,泪水,不可遏制地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舒要根的头垂着,无力地劝慰着:“人在命运面前,就和一只蚂蚁一样渺小……” 田之水双手一推,好像要推开什么,说:“你不要为自己的卑鄙狡辩了,我也绝不会为自己的无耻而狡辩,我只有一个要求,把鞋垫还我!” 舒要根摇头,说:“鞋垫绝对不能还给你。” 田之水说:“我不管它是蛊也好咒也好,我情愿被它惩罚,我巴不得那个惩罚降临到我的头上,恨不得那个惩罚越重越好。” 舒要根说:“田老师,你对腊美的心,我理解,也佩服,但是,这不是惩罚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所有的死难,都会降临到整个灵鸦寨四十岁以上的男人的头上……” 田之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 舒要根问道:“你这是……” 田之水指着舒要根的鼻子尖,怒斥道:“整个灵鸦寨四十岁以上的男人的头上?你是害怕自己的小命不保吧?哼,就算是你们整个灵鸦寨四十岁以上的男人,那也是罪有应得!你们灵鸦寨的男人,不是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吗?不是个个都是血xìng男人吗?怎么,有本事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没本事承担马上就要临头的惩罚吗?” 舒要根退后了一步,说:“田老师请息怒,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往者不可追,但我们可以把握今天是不是?你是文化人,不会不明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五六十口人命?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你的,你晓得,你虽然不是我们灵鸦寨的人,但你毕竟也卷进了那场风波,毕竟,也做下了对不起腊美的事,你自己,也是命悬一线啊。当然,你在激动中,也说过愿意以死来换取你良心的不安,但是,人之体肤,受之父母,作为个人,你根本就没有权力来处置自己的生命,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你如果你肯把鞋垫让我带走,请贡鸡寨的吴拜老司作法烧掉,我也可以保证你躲过死亡大劫。” 田之水冷笑道:“别作梦了吧,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何况,腊美的东西,谁也不能从这个房间抢走!” 舒要根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红色的yào丸,放在桌子上,还是以他惯有的不慌不忙的口气说道:“气话我们暂时就放到一边,这是‘朱砂隐魂丸’,可以先行告诉家人不必担忧,一旦危急之时,立即服下,人就会假死,可以躲过亡魂的加害。” 田之水气得发抖,说:“我要的不是什么隐魂丸,而是鞋垫!” 说着,田之水就又要去夺回鞋垫。 舒要根见田之水对自己的话是油盐不进,只好叹了一口气,说:“唉,你既然这么固执,我只好还给你了。” 说着,舒要根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出来的并不是鞋垫,而是一小包红纸包着的什么东西。 田之水说:“我要的是鞋垫,你拿这个给我干什么?” 舒要根看了看手里的纸包,擂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说:“老糊涂了……” 说着,舒要根的手一扬,一片白色的粉末就弥漫在田之水的面前,田之水还来不及有任何的动作,直觉得一股清香从鼻孔里钻了进去,然后,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地下倒去…… 七 田之水醒过来时,屋子里,已是一片漆黑了。高高的天花板,在他的眼睛里,似乎要坠落下来一样。他坐了起来,打量着自己的房间。他感到,他的脑袋里,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房子里的桌椅板凳,在他的眼前摇摇晃晃的,像是在船上一样。他摇了摇头,把眼睛闭上,过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张开了眼睛,晕得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他想站起来,无奈脚杆很软,试了两下,不像是踩在地上,而像是踩在空中一样,用不上力。他放弃了站起来的打算,索xìng就那么坐在桌子的脚边,靠着墙壁,静静地整理起自己的思绪来。 现在,他好后悔,后悔不该上了舒要根的当,把鞋垫jiāo给舒要根看。舒要根处心积虑地问他要鞋垫,既然是有备而来,自然也是志在必得的。这不,果真落入他的圈套了。田之水擂了自己的脑袋一拳,自责道:“古人说得不差,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中了舒要根的dú计,一点也怪不得别人。他舒要根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难道你田之水也不知道?一个典型的负心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现在,鞋垫被舒要根骗走了,他与腊美唯一的联系,就此被硬生生地切断了。他感到心里一阵阵痛,像被疯狗咬住了一样,那种剧痛无法形容,令人几yù昏厥。 这二十年来,他之所以苟活于世,不就是因为,他还拥有着那张鞋垫吗?即使腊美早就已经与他yīn阳相隔,但也正因为有了那张鞋垫,他才不时在伤感和痛悔之余,感受到从她的手上,通过鞋垫传给他的缕缕温情。 舒要根的那一套谬论,田之水是怎么都不相信的。她那么美丽,那么清纯,那么天真,又那么善良,怎么会做出害人的事呢?其实,舒要根所说的一切,都是泼在她身上的脏水。舒要根有什么资格拥有那张鞋垫?想到这里,田之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似乎听到黑洞洞的房间里,有一个yīn森森的女人说道:“舒要根没有资格,难道,我田之水就有资格了吗?” 他赶忙看了看四周,死寂一片。 一个人都没有。 那么,是谁在说话呢?而且,那句话,正是他田之水心里想着的,也正要说出来的话。是谁?她怎么知道我的心里话? 那个女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摸着自己的脑袋好好地问自己,我有资格吗?” 田之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应该说“你田之水”才对,怎么说“我田之水呢”?难道,她也叫田之水吗? 另一个田之水叫着要自己摸着脑袋好好地问自己,田之水就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了脑袋上,双手紧紧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扯着。他感到一根一根钢针般的疼痛刺进了自己的脑袋。那种刺痛让让他感到舒坦,也让他感到安慰。 手上猛地一用力,一绺头发“扑”地一下,被他拽在了手里。他拿到自己的眼前来,看到,那些头发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凌乱地张扬着,发根还沾着一些血丝。 田之水看着自己的发丝,看到那发丝慢慢地,越来越长,在他的手里,扭曲着,摇摆着,像极了水里那飘dàng着的水草。他的耳边,沉沉地响起了水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透明的水泡,在房间里晃dàng着,往他的眼前飞来,很快,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一个地破灭了。 他赶忙把手往外一甩,那些头发就被他甩在了地上,于是,水泡没有了,水草也没有了,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也消失了。 在一阵短暂的死寂过后,那个女人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我没有资格鄙视舒要根,骨子里,我也是舒要根,如果讲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那么,我就是一个无耻的懦夫,对不对?对不对!我只要摸着我的心子问自己,我就会得出这么一个令人痛苦的答案……” 田之水扶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田之水的头脑里乱糟糟的,手,就不知不觉地摸到自己的心子那个地方去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子咚咚咚的声音,他感觉得到他的心子隔着衣服的强劲的跳动!他的两只手哗啦地一声,把衣领撕开了。这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手,深深地戳进胸腔里,把那个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心子给挠出来。一想到这里,他就激动得浑身颤抖,手也不太听自己的使唤了。牙关紧咬,嗑嗑地发出碰撞的声音。 嘿嘿嘿嘿…… 屋子里,yīn恻恻地响起了一个女人的笑声。 随即,他就看到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头发披散着,只能看到半边脸。 田之水惊呼道:“你是……” 那女人的两只手臂像枯枝一样,左手托着什么,右手则不停地拍打着什么一样。那个样子,不正是在抱着孩子,哄他入睡吗?只不过,她的手里什么也没有罢了。但田之水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在逗引着自己的婴儿。 女人怀抱“婴儿”,慢慢地向他滑过来。 田之水惊恐地往后退去,两只手不由得撑到了桌面的边缘。只听“哗啦”一声,桌子被他撑翻在地,而他自己也跌到在地上。这时,他看到了一粒红色的yào丸,滴溜溜地滚到了他的眼前。那正是舒要根放在他的桌子上的“隐魂丸”。当时,田之水根本就不接受舒要根的这粒“隐魂丸”,而此时,他连想都不想,情急之中,抓起来,嘴一张,就把“隐魂丸”吸进嘴里,吞了下去。 第九章 往事如烟 一 吴侗赶到烘江时,天快黑了。他没有忙着去找客栈,直接往烘江师范学校而去。 穿过几条小巷,出了城,来到南郊,就看到了师范学校的红墙。 大门开着的,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有些冷冷清清。他正要往里走,大门边的一个小偏房里走出一个中年人来。中年人应该是门房。他一看吴侗那身装束,背上还背着一个蓝粗布包袱,就知道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便问他:“这个后生家,你找哪个呢?” 吴侗对他说:“我找田老师,田之水老师。” 门房一听是找田之水的,就来了兴趣:“哦?你找田老师?我们学校正在找他的亲人,刚刚打了电报到他的老家贵州去了,没想到,这么快你们就来了?” 吴侗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大叔你讲哪样?我听得摸头不得脑。” 门房咦了一声,说:“你不是田老师家的亲人?” 吴侗说:“我是……” 门房看他呆头呆脑的,打断他:“我还以为你是田老师的亲人哩,就是嘛,怎么会这么快呢?昨天校长才把电报稿给我,要我到电报房去打哩,这电报才打过去,他的亲人还不晓得能不能来哩,就是来,也不会这么快啊,人又不是岩鹰,又没生得有翅膀,对不对?” 吴侗听门房这样讲,隐隐约约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不由得担起心来,怪不得爹爹催他早点来,还jiāo待他此行凶多吉少,难道……他问:“田老师他出了什么事了?” 谁知那个门房听说吴侗并不是田老师的亲人,就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你不是他的亲人,那你找他做哪样?” 这一问,把吴侗问住了,是啊,我和田之水老师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找他?难道,我能直直地告诉门房,我是找他要鞋垫的吗?这么讲了,人家会笑话我的,大老远的跑来,为了一只鞋垫,不是神经病是哪样?如果不讲直话,人家怕是不放我进这个学校的门。见不到田之水,我怎么取鞋垫呢?当然,人是活的,自然不会被尿憋死。比如,我可以坐在门边等啊,他总不至于不出门吧?就算他吃在学校,睡在学校,屙屎屙尿也在学校,一天不出门,两天不出门,三天要出的吧?就算他三天也不出门,一个礼拜会出的吧?一个礼拜不出门,我就不相信他一个月都不出门。我在这里像个叫化子一样地等他,别人要笑就由他们笑去了。可是,听门房的口气,田之水莫非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这样,我的等待还有什么意义?我就算在这大门口等一辈子,等得来一个死人吗? 吴侗灵机一动,说:“是别个叫我找他的,有点事。” 这时,有个女学生朝学校走去,对那门房叫了一声“大叔”,就进了校门。 那门房也许平时太孤单了,见了谁都有说不完的话,笑着应了那个女学生后,对那个女学生说:“汪竹青啊,你看,我昨天才打的电报,就有人来找田老师了,我还以为是贵州来的人哩,一问,又不是。我说呢,电报是快,人可不能像电报这么快吧?我想着啊,那外国人发明电报的时候,怎么只想着把字送来送去的,就不想着把人送来送去的呢?要是也可以把人送来送去,就照直把田老师送回去算了……” 这下吴侗听清楚了,果然有人先下手,打鞋垫的主意,把田老师害死了。既然田老师已死,那么鞋垫现在在谁的手里?这个达到目的的人是什么来历?他拿走了鞋垫,是不是会威胁到灵鸦寨的男人的xìng命?吴侗焦急万分,一是想弄清田老师的死因,二是想打听鞋垫的下落。 汪竹青见面前站着的年轻人跟她年龄差不多,文文静静的,不象耕田砍柴的汉子,跟田老师倒有些相象,怕莫真是田老师的亲戚哩,就不接门房的话,面朝着吴侗,问道:“是你找田老师?” 吴侗见她比门房热心,有些感动地看着她,回答:“嗯,我找田老师。” 汪竹青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你来晚了。” 吴侗问道:“怎么了?” 汪竹青咬着嘴唇,眼眶有些红了。 门房倒是迫不及待地说道:“田老师死了,昨天夜晚死的。” 吴侗一听,果然和自己模模糊糊的猜测一样,张大嘴,轻叫了一声:“啊?” 他的轻叫,被汪竹青听在耳里,心知他找田老师,一定有他的理由。至于他肯不肯说,也要看情况了。田老师的死很蹊跷,说不定,这个“亲戚”会知道一些内情吧?这样想着,汪竹青就对门房说:“大叔,他肯定是有什么事,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来找田老师,你让他进来吧。” 门房手一挥,说:“进去吧。看样子就知道他不是坏人,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门房了,看人的功夫是第一流的哩,好人坏人,我只要看一眼就晓得了。像我样的人,做门房那就是,怎么讲的了那个词儿,对了,就是屈才了,过两天,我到警察局去跑动跑动,做警察去,抓着人犯,审都不要审,只要看一眼……” 他说着说着,就住了口,因为,汪竹青和吴侗,早就走得快没影儿了。 吴侗和汪竹青拐过了一幢青砖瓦房后,他问:“那田老师多大年纪了?” 汪竹青回答他道:“大约四十左右的样子吧。” 吴侗感到有些惊讶,说:“才四十左右啊,他是害病去世的还是……” 汪竹青说:“他的身体一向很好,没得什么病痛。那天落他的课,一直没看到他到教室里来,我就去他的房里叫他,门关着,没有拴,推门进去一看,他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像睡着了一样,可我怎么叫怎么摇,他都没有一点反应,我才知道,田老师‘走’了,就报告给了学校。警察局的人来看了,说人是晚上半夜时死的,至于死因,警察说,是被吓死的。” 吴侗心里一动:“是被吓死的?” 汪竹青说:“是啊。” 吴侗又问:“田老师平时的胆子很小吗?” 汪竹青说:“田老师的胆子才不小哩,我们都觉得,警察不负责,又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就找了这么个借口糊弄一下学校就算了。” 吴侗说道:“也许警察讲的没错。” 汪竹青没有想到的是,吴侗居然也相信警察的话,就问他:“你怎么知道?” 吴侗说:“并不是胆子大的人就不能被吓死,其实,吓死的往往是胆子大的人。就像河里淹死的人一样,多是会水的,不会水的,连水都不下,自然不会被淹死了啊。” 汪竹青似懂非懂,说:“你的意思是,胆子小的人不会身处险境,对不对?” 吴侗说:“就是的啊,只有胆子大的人才敢到危险的地方去,这样,他们遇到鬼的机会,当然多过胆子小的人啊。” 说着,他们就来到了校园的后门边。 汪竹青指着一幢大大的灰色平房说:“那是我们的礼堂。” 吴侗问道:“是做什么子用的?” 汪竹青说:“是开会用的。” 吴侗说:“还点着灯哩,你们今天也要开会吗?” 汪竹青说:“不是开会。田老师的遗体暂时停放在礼堂里,等他的家人来了,就运回老家去埋葬。现在,礼堂里有我们班的几个学生和校长他们在看守着。我们进去吧。” 礼堂的大门开开地开着,可以看到礼堂里,有几个身影在晃动。 他们俩走进礼堂,只见礼堂里点了几根明晃晃的蜡烛,他们进去时,把风儿给搅动了,那蜡烛上的火苗就忽左忽右地摆动起来,把那三五个学生和老师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礼堂的讲台边,用几张课桌拼拢来,上面,垫了一张大大的案板,板子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不用说,那就是田之水了。那人的身上盖着一张白布,把头脸和身上都捂着,只留出两只脚板,脚上没有穿鞋子,仅穿了一双黑色的袜子。 吴侗的眼睛直盯着田之水的脚,一看没有穿鞋,心想不好,鞋垫恐怕早落于他人之手了,他身子晃了晃,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嘟囔了一句:“噫,这屋里太黑了。” 看到他们进来,那几个看守的师生都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像是校长模样的问吴侗道:“这是?” 吴侗正不知道怎么说,他就看到了汪竹青的脸上扭曲到一块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一声锐利的尖叫从她的嗓子眼里冲出来。 一个女同学急忙抱住了汪竹青,叫道:“竹青,你怎么了?” 只见她的一只手颤抖地指向田之水的尸体,嘴巴张着,说不出话。 二 几个人朝田之水的尸体看过去,田之水依然和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挺在案桌上,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迹象。 那个女同学一边轻轻地拍着汪竹青的背,一边安慰着她道:“竹青你清醒啊,你好生看看啊,什么都没有哩,你啊,在家睡不着,眼睛就花了。” 而汪竹青还是半张着嘴,手指,还是颤抖着,浑身也抖个不停。 两个老师模样的人急得直搓手,没有任何办法让汪竹青平静下来。 吴侗伸出右手,并拢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然后,迅疾地点了一下汪竹青的人中,然后,把手缩了回来。那一连串的动作,只在弹指间的工夫。还没等人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汪竹青就长出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 吴侗对她说:“现在没事了。” 汪竹青对他说道:“谢谢这位兄长出手,不然,我怕是……算了,不说了,多不吉利啊。” 那个校长模样的人问汪竹青道:“你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汪竹青说:“我,我看到田老师他,他的一只手从白布里伸了出来,往他的脚板那里伸去,好像是要去……” 校长打断她的话,说:“汪竹青你看你胡说什么啊,人都死了,要是还能动,那就是奇迹了。” 汪竹青不服气地说道:“校长,我说的是真的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好象要到脚板那去拿……” 吴侗脱口而出道:“鞋垫!” 汪竹青定定地盯着吴侗,再一次张大着嘴巴,又讲不出话来了。 好半天,汪竹青才说:“你怎么晓得?那正是我要讲出口的话,又怕你们一个都不相信。反正,我是相信的,田老师其实就是想到他的脚上去拿鞋垫。” 吴侗的眼睛里放出光来,急切地问:“鞋垫莫非在他的袜子里?” 汪竹青摇了摇头,说:“不在。” 吴侗的脸上布上了一层失望的神色。 这时,校长再一次想起来问吴侗道:“这位后生家,可以问一问你是哪个吗?” 吴侗说:“我从贵州来,田老师有个朋友要我捎个口信给他,现在……没得用了。” 校长戚戚地叹了口气:“唉,月有圆缺,人有祸福,世事不定呵。现在只有等他老家镇远来人,再商量怎么办。” 吴侗听了,心里着急起来。如果要等他的家人从镇远赶来,至少也要等个七八天。好在这个天天气冷了下来,尸体也不至于马上就腐掉。当然,如果他们需要,吴侗也是很乐意帮他们处理的。只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分,一时也不愿多事。 他走到田之水的尸体旁边,伸出手,想去揭开蒙在田之水头上的白布,犹豫了一下,怕旁人不高兴,但还是慢慢地揭开了。田之水的脸上布满了惊恐的表情,嘴巴的右下角,像是被谁狠狠地往下面揪扯过一样,下咧着,复不了原了。 吴侗盖上白布,默默地走出礼堂。在走出礼堂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汪竹青,正好。汪竹青也看着他。他想说点什么,似乎又觉得不太好,就没有开口,往门外走去。 汪竹青跟了上来,轻声对吴侗说:“你好象有什么话想讲,是不是?” 吴侗站住了,说:“你怎么知道?” 汪竹青得意地说:“我就是知道。” 吴侗心事重重地说:“是的。” 汪竹青说:“我可以帮点什么忙?” 吴侗的脸上有些松驰下来,说:“你愿意吗?” 汪竹青说:“刚才你不帮了我吗?” 吴侗说:“那好,我想找一样东西。” 汪竹青说:“我知道是什么东西。” 吴侗有些诧异,问道:“那你讲,是哪样?” 汪竹青说:“鞋垫。” 吴侗大感意外:“一点不错,你怎么晓得?” 汪竹青说:“你真是傻得可爱,刚才不是你自己讲的吗?” 吴侗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当真哩,你看我这记xìng。” 汪竹青突然跑进礼堂,过了一会,出来,对他说:“我跟校长说我回家去了,他让我小心一点。我讲不怕的。你晓得我为什么不怕吗?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我的胆子格外大。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个一般的人。告诉我吧,你到底是哪个?为什么要找田老师的鞋垫?你要是不告诉我啊,哼,我就不帮你!” 他们走到一个小花圃的旁边,汪竹青就不走了。 吴侗说:“怎么不走了?” 汪竹青说:“往左边去呢,是出校门。往右边去呢,是去田老师的家里。” 吴侗说:“当然是去田老师的家里啊。” 汪竹青说:“那好。我们就去田老师家里,不过,这个时候了,你应该把你的来历告诉我,要不,你请便。” 吴侗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的人,这才说:“我是一个法师,必须要找到田老师的鞋垫,不然,就会成群成群地死人。” 汪竹青听了,一点也没感到意外,说:“我相信你的话,我也相信那张鞋垫确实是有名堂。有次,田老师把那鞋垫垫到鞋子里,就得了一个怪病,像发母猪疯一样。后来,我们只要不小心看一眼他的那鞋垫,他就很紧张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一点都不晓得。” 他们来到了田之水的屋子面前。 吴侗着着汪竹青,说:“有钥匙吗?” 汪竹青说:“没有啊。” 吴侗说:“那我们只有翻窗子进去了。” 汪竹青说:“这窗子有一人多高,怎么进去得?” 吴侗说:“我只要轻轻一跳,就进去了。” 汪竹青说:“你怎么那么自私啊,你进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啊?” 吴侗嘿嘿地笑了一下,就蹲了下来,说:“到我的肩膀上来吧,我把你先送进去了,我再进去。” 汪竹青想了想,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垫高的东西,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她脱了鞋子,把两只布鞋都拿在左手里,扶着墙壁,踩在吴侗那宽厚的肩膀上。吴侗等她站好了,这才慢慢地站立起来。汪竹青把糊着一层丝绵纸的窗子推开,然后,把她的脑袋伸到了窗子里面去。 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把脚跨进窗子里去,试探着,踩到了田老师的书架的顶子上。然后,一跳,就到了地面上。慢慢的,眼睛开始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屋子里的桌子、椅子,还有书架,渐渐地清晰起来。她弯着腰,去穿青布鞋。这时,她的眼角,便看到在自己的两只脚边,多出了两只脚,穿着红红的绣花鞋! 三 汪竹青还来不及惊叫,一个黑影就落在了她的面前,是吴侗。 吴侗见她在发呆,就问道:“你怎么了?” 汪竹青没有听到吴侗的话,还是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边。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不见了。 她这才看到,吴侗已经在自己的身边了。她想告诉他,又想,可能是这几天没有睡好,眼花了,于是就忍住了,说:“没有什么,只是有点累。” 吴侗说:“你们天天坐在课堂里,什么事都不做,也喊累。要是你像我那样,还不要累死啊。” 汪竹青问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做哪样的呢?” 这时,汪竹青看到,吴侗并没有听她说话,而是,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差点儿没叫出来。幸好有吴侗在这里,不然,她一定会吓死在这里的。警察局的结论不是说田教师是被吓死的吗?看来,此言不虚。 窗子边,一个身着白衣,头发过胸的女人,正在用她那双哀怨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吴侗。而吴侗,也是一言不发,沉默着,与她对视。因为那哀怨,吴侗心里掠过一丝怜惜,也就没有动作。房间里很冷,但吴侗感觉得到,他背上的胎记,开始有了感觉,慢慢变热,像放上去一枚滚烫的铜钱。他想起了与女尸亲热,诈尸的那一幕。他有些慌乱,立即收摄心神,随时准备出击,那女人却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走到板壁那里,隐身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了。 吴侗怔了一怔,这个女人,给他好熟识的一种感觉。不仅仅是在他家里的时候,她曾经来过,那种与生俱来的熟悉,让他惊异,也让他困惑。现在,她也跟着到了烘江,到了田之水的房间里。吴侗知道,她也是为了寻找那一张鞋垫而来的。 汪竹青扯了扯吴侗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 汪竹青说:“你的眼睛跟她的眼睛很像,都是细细的,她对你好象没有恶意。” 吴侗也喃喃着说:“是吗?是吗?我也有这种感觉。” 汪竹青问道:“我感到奇怪的是,她怎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呢?” 是啊,她怎么就走了,没有伤害他们呢? 突然,汪竹青面对面盯着吴侗,问:“你到底是做哪样的?” 吴侗看她那张洁净的脸上,透露着好奇,坦然地回答:“我是赶尸的,赶尸匠。” 汪竹青轻叫了一声,就赶忙捂住了嘴巴,说:“赶尸?” 吴侗想逗她,故意问:“是啊,你怕不怕?” 汪竹青说:“怕?我为什么要怕?你不就是赶尸的吗?又不是赶人的。对了,你到我们烘江来,不是来赶尸的吧?” 吴侗怔了一下,说:“不是的,我很快就不做赶尸匠了。” 汪竹青有些奇怪,问道:“赶尸蛮好玩的啊,很刺激的啊,为什么你要洗手不干了呢?” 为什么?为了有一个好娘。但这只是吴侗心里所想的,他没有告诉汪竹青,这是他和娘和秘密,他不能告诉别人的,再说,和这个学生妹崽也讲不清楚。 吴侗把话题扯了开去,问道:“不晓得田老师会把鞋垫放到什么地方呢?” 汪竹青说:“这个我知道,你跟我来。” 她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卧室里,除了一张床以外,还有一张书桌和一张椅子。田老师的皮箱就放在床的下面。她正要弯腰到床下去拖皮箱出来,想起床下黑古隆冬的,说不定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就在这床的下面,就不敢了。 吴侗进来,问她道:“找到了吗?” 汪竹青指了指床的下面,说:“床脚有个皮箱,就放在皮箱子里哩。” 吴侗听说在床脚,身子一弯,就要去拿那皮箱。 汪竹青急忙把他拉住。 吴侗感到奇怪,问道:“又怎么了?” 汪竹青嗫嚅着,说:“我……” 吴侗以为她后悔了,就说:“我真是去救人的,你不知道,那鞋垫叫做‘咒蛊垫’,很厉害的。我如果不找到它,是会死好多人的,你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汪竹青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当然相信你啊,我是怕,这床下,怕有什么鬼啊之类的。” 吴侗笑了,说:“就算是有,见到赶尸匠来了,他还不吓得脚板下抹猪油,早就溜了?” 汪竹青听了这话,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双绣花鞋,只一会,就消失了。现在想来,她一定是看到这个赶尸匠来了,被吓走了吧。不过,鬼魂真的会怕赶尸吗?怕赶尸匠的,应该是尸体,而不是鬼魂吧? 在汪竹青这么胡思乱想的当儿,吴侗早已经把那口皮箱拖了出来,摆放在书桌上了。 吴侗自然不敢造次,对汪竹青说:“麻烦你打开看看。” 汪竹青说:“你打开和我打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吴侗说:“当然有区别啊,这是你老师的东西,不是我老师的东西啊。” 汪竹青有些担忧地说:“老师已经不在了,没有他的允许,他会不会责怪我们啊?” 吴侗安慰道:“我们又不是小偷,他如果知道我们的目的,是去救人的,就不会责怪我们的。” 汪竹青说:“那可不一定哦,如果是拿他别的东西,那就没有事,可是,我们拿他的是那张诡异的鞋垫,那就不会没有事的。” 吴侗说:“我有把握的,你放心好了。” 于是,汪竹青这才把皮箱打开,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淡淡的月光,在皮箱里找起来。 皮箱里,并没有汪竹青想像的那样放着很多的东西,除了一支钢笔,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办才好。 汪竹青说:“我亲眼看到过,那张鞋垫,田老师硬是放在这口皮箱里的啊,怎么不在了呢?” 吴侗说:“也许他转移地方了也说不定,我们再在别处找找。” 于是,两个人在书桌的抽屉里,床上的枕头下,垫单下,书架上,以及所有的书本里,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汪竹青累得直喘粗气,而吴侗则是又急,又无奈。 汪竹青问道:“你这次来,没有拿到鞋垫,是不是真的要死成群的人?” 吴侗点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学生是不相信的,但我要告诉你的,这是真的,因为,已经开始了。” 汪竹青到底是女孩,心比吴侗细多了,她说:“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有找过。” 吴侗本来不抱希望了,听她这么一说,就急切地问道:“什么地方?” 汪竹青说:“是不是夹在皮箱子里的那本笔记本里?” 她快步走到桌边,再次打开皮箱,把那本笔记本打开,然而,她几乎是一页一页地打开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汪竹青有些恼怒地把皮箱一推,说:“算了,不找了,我就不相信,找不到真的会死人,分明就是无稽之谈嘛。” 皮箱掉在了地上,笔记本和那支钢笔滚到了箱子的外面。 汪竹青说:“今天很晚了,我爹妈看我这个时候都还没回去,会担心的。回去吧?” 吴侗捡了起来,正要重新放回到箱子里去,汪竹青看着吴侗把那本笔记本拍了拍,突然说:“对了,这是田老师的日记本,说不定,这里面记的对你有用,你带走吧,天亮了后,再好好看看。” 吴侗想了一想,说:“嗯,应该有用的,那我真的带走了?” 汪竹青说:“带走吧,应该没事的。田老师的家人又不知道他有这本笔记本。” 吴侗把田之水的日记本放进自己的包袱后,仍就和汪竹青从窗子那里跳了出来,走出了校门。 汪竹青家斜对门就是一个小客栈,吴侗把她送到她家门边后,就住了进去。他胡乱地吃了两碗粉,就着煤油灯,翻开了田之水的那本日记本。 四 二十年前,年仅二十岁的田之水踏上灵鸦寨的土地时,才相信临出门前,校长所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假。 年纪轻轻的田之水刚从贵州省师专一毕业,就被国立烘江师范的校长聘请到学校任国文教师。田之水对湘西一向很感兴趣,那里的神秘和诡异,只是听说过,还没有真正的感受过,于是愉快地接受了校长的聘请。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有一个目的,他想深入到偏僻、闭塞的山寨里去,从事收集、整理山歌的工作。来年的暑假,田之水没有回家,去了灵鸦寨。灵鸦寨的山歌在湘西的名头极响,每年的歌会上,诞生出来的男女哥王多是灵鸦寨的人。校长听讲他要去灵鸦寨时,脸上yīn了下来,告诉他,好自为之。田之水感到奇怪,就问校长,那里是不是有什么蹊跷?校长也讲不清楚,只是听讲那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田之水笑道,这样最好,越是原始的地方,就越是能发掘到有学术价值的东西。校长jiāo待他到了那里,处处小心谨慎,千万不可造次。 走在青山绿水间,简直是人在画中游,田之水心情非常好,想起《唐诗宋词》里面有一半的风情都被名城扬州攘括了,就为脚下这片土地叫屈,哼,你扬州有小桥流水,这儿也有,而且这廊桥挡风雨,挽日月,到了晚上,歌呀妹呀情呀意呀,月亮都羞答答地躲到云层里去了!你扬州有犹抱瑟琶的红粉颊面,这儿有赛过画眉的客家妹子,那林中飘来的山歌,泉水听了叮咚响,大山听了留住脚,小伙子听了,心子都不晓得落到哪片草丛了…… 陶醉在风景中,田之水一路轻快地走来。一条蜿蜒的小路边,他看到一根ròu色的石柱。那石柱有三人多高,一人大小。石柱上,刻着“灵鸦寨”三个字。石柱的底部,是一片微拱的草地,猛一看,这百分百是生殖崇拜的象征,但是,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不到有哪儿不对劲,就绕到了石柱的背后。石柱的背后,就是灵鸦寨的地界了。他一跨入了灵鸦寨的土地,脚下,一股冷气很顽强地顺着脚脖子慢悠悠地往上爬。他这才感觉到,这石柱不仅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倒更像是摧残人类生命力的帮凶。生殖崇拜应该是热烈的,张扬的,绝对不会是yīndú的,遮掩的。 忐忑的他不敢多作停留,顺着小路,往灵鸦寨而去。 前面一座大山掩隐在巨大的一团云雾之中,那云雾慢慢地聚合着,分散着,然后,又再次聚合,这样,给人的感觉,好象大山在移动着,飘浮着。老远就看到山腰盘踞着一个庞大的寨子,忽隐忽现,似真似幻。 田之水过了一座廊桥,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在看牛。牛也是两头,一头黄牛,一头水牛。黄牛在溪边吃着草,水牛在小河里慢慢地走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田之水向他们笑着打招呼道:“小朋友,前面那个寨子就是灵鸦寨吧?” 女孩子脸色黄黄的,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牙,说:“嗯哪,就系(是)灵鸦寨。” 男孩子的鼻孔下,趴着两条绿色的鼻涕,一条很短,只刚好露到鼻孔,像一条虫子探出的小脑袋,另一条倒是很长,像是整条出了洞的虫子,往他的嘴巴里钻去。两条鼻涕不论长短,都是又浓,又粘。 男孩子定定地打量着田之水,从上到下,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返转身,飞达达地跑,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绿色的竹海里了。 田之水感到很奇怪,看着男孩的背影问:“他怎么要跑?” 小女孩说:“他系(是)报讯去了哩。满满(叔叔)是哪里来的客客?” 田之水告诉他:“我不是客客啊,我是来做玩的,到你们寨子听山歌哩。” 小女孩捂住嘴,浅浅地笑了,说:“你不是我们灵鸦寨的人,怎么不是客客呢?等一下,要去我们灵鸦寨,你要着好看的哩。” 田之水心想,这灵鸦寨,还真的有些邪门呵?他问道:“你们灵鸦寨的人要给我什么好看呢?” 小女孩说:“慢点你就晓得了。” 五 田之水感到奇怪,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就说:“那你带我去好不好?” 小女孩说:“好啊,哪个讲不好呢?” 于是,小女孩在前面,田之水在后面,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花阶路,往灵鸦寨走去。快要到寨边时,一大片茂密的竹林绿幽幽地出现在眼前,路就从竹林里斜斜地穿过去。 这时,小女孩调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说:“你要注意了,出了竹林,就给你好看了。” 田之水为了表示一下男人的胆量,满不在乎地说:“你莫吓我罗。” 小女孩说:“那要看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她说完,就用手指chā入了自己的两个耳朵。 只听“砰”地一声,田之水吓得不禁抖了一下,那声音震得竹林簌簌乱晃,几片竹叶像绿色的羽毛,飘浮着,飞呀飞的,打了几个弯,掉到了地下。 紧接着,又是“砰”“砰”地两声过后,就没有声音了。 田之水担忧地问女孩:“寨了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女孩故意不明白:“我在看牛,跟你一起来的,我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竹林,眼前的景象让田之水睁大了眼睛。 路的前面,一边一排姑娘整整齐齐地站着。个个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光滑,一点也不象打柴放牛的村姑,倒象织布绣花的巧女子,小的十二、三岁,大的二十四、五岁,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身姿。(奇*书*网^.^整*理*提*供)穿的是红绿黄相间的衣裙,戴的是亮闪闪的银饰,一个个含情脉脉,含羞带笑,一人手里捧着一碗酒,在欢迎他这位客人。队伍的前面有一个男人,他们的手里,是还冒着硝烟的土qiāng。显然,刚才那三声qiāng响,应该是他的杰作了。路中间是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摆着一个酒缸,还有五个海碗。 见到田之水,那些女孩唱了起来: 一杯酒来清又清, 我把米酒敬亲人。 亲人若是嫌弃我, 打个转身莫进门。 唱罢,前面第一个姑娘走出队伍,把一碗酒双手捧到田之水的嘴边,请他喝下去。 田之水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仪式,但知道若遇上用这种仪式来欢迎他,表明人家把他当贵客待了,心里十分感动,不过看这阵势,尽管十来位姑娘敬的酒不一定都要喝,但从不沾酒的他,还是有些害怕,这样他的心就有些慌了。酒可不比水,可以敞开肚皮喝,一泡尿放了就是,这酒虽然也可以变成尿,但经过五脏六腑,就变成刮骨的钢刀,不把他折腾死才怪,何况今天只他一个人,如何应付这场面?想到这里,他的腿有点发软,手有点发抖,知道好客的主人若真较起劲来,他很快就会倒在这地上,让人笑话。这下子,他只好尴尬求情:“各位乡亲,各位姐妹,今天来到宝地,是来听大家唱山歌的,这酒嘛,请原谅我实在喝不下肚。” 小女孩扯了扯田之水的衣角,说:“你看咯,不像男人了吧。是酒,又不是dúyào。” 田之水苦着脸,说:“可我……这酒……” 捧杯子那姑娘看了她的同伴们一眼,同伴们就一起又唱了起来: 腊月炎热直流汗, 六月寒冷打哆嗦。 世上男人不喝酒, 山脚岩石滚上坡。 姑娘再次把酒杯递到田之水的嘴边。所有的人都笑盈盈地看着他。姑娘的笑,柔情妩媚,男人的笑,豪放坦dàng,但此时夹杂着一丝挑衅,他知道再不喝,就说不过去了,乡下人好客,也好面子,他若不从,不是伸手打了笑脸人?何况这喜庆热闹的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势,是寨上千百年来的传统,是人家友好的一种方式。惹急了姑娘们,她们会一窝蜂地跑上来,一个抓手,一个按肩,一个扶嘴巴,硬生生地把酒灌进肚子去!于是,他对姑娘说:“就喝一碗,表示表示如何?”姑娘细细的眼睛雾朦朦地看着他,脸颊红润,面带微笑,不说话。他以为人家同意了,就接过碗,咬了咬牙,颈根一仰,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姑娘们兴奋起来,发出一声“好”。 那碗酒闻着,清香扑鼻,入口甘冽清醇,及至到达喉咙,田之水才知道它的厉害,像火一样烧灼着,又热又辣,一直烧到他的胃里。 他以为喝了这一碗酒就没事了,没想到,姑娘们又唱了起来: 二杯酒来亮又亮, 我把贵客记心上。 贵客嫌酒淡如水, 要进寨门没商量。 田之水望望姑娘们,望望所有的人群,有些无助,像这样唱下去,喝下去,岂不是要醉死在这里? 正在他不知怎么办的时候,站在姑娘们后面的一个持qiāng的后生走了出来,接过酒,像喝凉水一样,全部倒进了口里。 他用衣袖擦了一把嘴巴,对姑娘们说:“我看他那样子像是个教书先生,怕真的是喝不得酒的,这次,就让了他吧,我代他喝了,要得要不得?” 姑娘说:“舒管事发话了,那还有什么要不得的呢?” 于是,那个叫做舒管事的后生就把土qiāng放在桌子上,双手抱起酒缸,对到嘴巴上,咕噜咕噜,不停气地全部喝完了。 姑娘们和后生们都一起叫起好来。 田之水走上前,对那后生说:“真不好意思,喝酒,我实在是不行,谢谢你了。” 那后生把放在桌子上的土qiāng背到背上,说:“我是灵鸦寨的管事,姓舒,你就叫我舒要根吧。走,我们一起见寨老去。” 那小方桌早被后生们搬到了一边,田之水就和舒要根一起,朝寨老家走去。 六 湘西多山,你随便站在哪个山头,向远处望,是望不到尽头的,峰峦林立,绿野茫茫,一层层,一片片深绿色的剪影象波浪一样起伏着,dàng漾开去,无边无际,与天相接,一辈子呆在大山里的人,以为地球上除了这层层叠叠的山,再没有了别的。 灵鸦寨座落在山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根据地势的需要,分上、中、下寨,清一色的吊脚楼。 寨老的家在寨子的最中央,是一幢高达四层的吊脚楼,在这个寨子里独一无二。吊脚楼的前面,并不像其他的人家一样,一点空地都没有,这里恰恰相反,有很大一块坪地,这块坪地跟这栋楼房一样,是整个寨子的中心。 到了坪地上,舒要根对着楼上喊叫:“寨老,寨老,我们寨子来贵客了。” 不一会,三楼走出了一个年约五十岁的男人。那男人身板硬朗,结实的肌ròu遮不住突起的骨骼,整个人看起来如铜筋铁骨,好象不是ròu做的。他身穿蓝色的对襟上衣,头上包着厚厚的灰色头帕,手里,擎着一根长约三尺的烟杆。他居高临下地往他们看了一眼,就立即停止了吸烟,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纹。 他快活地说:“清早听到喜鹊闹,叽叽喳喳叫不停,对门坡上打一望,寒门小寨来贵人。” 寨老随口说出来的话,就是一支很好听的山歌。田之水心想,看来,来这里是找对地方了。他客气地说道:“寨老好客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田之水和舒要根上了楼,到屋厅坐好。寨老坐首席,田之水坐贵宾席,舒要根则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向他们两人介绍说:“这是烘江师范学校的先生,田之水老师。这是我们灵鸦寨尊贵的寨老。” 寨老笑眯眯地说:“失敬失敬。” 田之水谦逊地说:“不敢不敢。” 很快,就有一个fù人端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红漆木盘进来,木盘里,摆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甜酒,甜酒里,浮着一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每碗甜酒的上面,只放着一支筷子。她把木盘放在桌子上,双手端着一碗甜酒,先递给田之水,说:“甜酒不甜,客人莫见怪。” 田之水皱了下眉,这一支筷子怎么吃?是不是他们欢迎客人的另一种仪式呵?舒要根早把田之水的困惑看在眼里,赶忙解释:“田老师莫见怪,吃甜酒只用一支筷子是我们这儿的规矩,先填填肚子,等下再吃饭。” 田之水这才不好意思接过甜酒,说:“大姐这么爱好,谢谢大姐了。” 说着,田之水把甜酒递给寨老。寨老也站了起来,说:“这第一碗,应该是给客人的,你快吃了。” 田之水只好坐了下来。 那fù人把第二碗甜酒递给寨老。寨老端坐着,纹丝不动。 fù人把第三碗甜酒送到了舒要根的手上。舒要根接过来后,也依然没有坐,就那么站着,用那一支筷子,吃了起来。 吃完甜酒,田之水站起来,打开他的一只蓝布包,从包里取出三匹苏州丝绸,三床杭州蚕丝被,递给寨老,说:“我这次来,是想到贵寨打住一段时间,收集一些山歌资料,还请寨老费心。” 寨老也站了起来,说:“你看你,来便来了,还买来这么多贵重的礼物。至于收集山歌嘛,小事小事,要不是这个小事,我拿八抬大轿去抬你都抬不来。只是,小寨山高水恶,家贫人愚,如有怠慢处,还请田老师多多担待。” 舒要根对着门外拍了两下手掌,就进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把那些礼物收了起来,退出门去了。 田之水连忙说道:“寨老如此客气,叫之水诚惶诚恐了。” 寨老说:“哪里哪里。这样你看好不好?我看你和要根两个年纪相仿,也有话讲,主要是,我们寨子里,能陪得起你这个文化人的,也只有要根了,他家也宽敞,又干净,你就住到要根家里。至于吃喝用度,你一概不用cāo心,就和我一起吃。” 还没等田之水说话,舒要根就先说了:“欢迎田老师光临寒舍,如有简慢处,还请多多原谅。” 田之水说:“和舒管事一起住,那就再好不过了,多有打扰,请勿见怪。” 在寨老家里吃过晚饭后,田之水和舒要根两个人,醉得东倒西歪地来到了舒要根的家里。 舒要根的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冷清,但很干净。 舒要根醉得舌头都有些大了,对田之水说:“我……我是一个孤儿……我的,娘,娘和一个到这里来的补锅匠……跑、跑了……听我爹爹讲讲讲,她她……她恨、恨死灵鸦寨这个地、地方了……爹他没本事带娘离开灵鸦寨,娘、娘就自己跟补锅匠、匠跑跑……了,爹爹恨自己没得出、出息,就就、就跳下山崖……死了……” 田之水听了他的话,感到很惊讶,但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他不应该听的,只是,他自己也醉得坏老火,就说:“休休……休息去……明天再再再讲……” 舒要根带着田之水上到吊脚楼的二层楼,用肩膀撞开门,说:“今天夜晚,我我们两个睡一起,明、明天另外给你铺、铺个床……你莫嫌弃我……就就就是了……” 田之水说:“舒管事怎么这、这个讲……” 舒要根打断他的话,说:“什么管……管事的,还不是人……人家院子里的一条、条狗不是?” 田之水说:“你那么年轻,就当上了寨老的……管、管事,真是、是,一个难得的,少年才、才俊啊……” 舒要根的鼻子里“嗤”地哂笑了一声,就倒在了床上,对着虚空说道:“爹爹,我会记住、住你的话,什么,你讲什么?不要乱嚼舌根了?好好、好,我不乱嚼舌根了,睡、睡去……” 田之水看了看身后,又抬起头,看了看楼顶上,一个人都没有,就问道:“你叫你爹爹?他不是、不、不在了吗吗吗?” 舒要根还在抽动着大舌头说:“他去世了,但他……他还在我的这个……房子里……你,你你你千万不要上到、到到……到楼上去……去、去不得……” 随即,就扯起了鼾声。 田之水也累得腰酸背痛的,再加上喝醉了,头晕眼花,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和衣倒在舒要根的身边。 迷迷糊糊中,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来到了他们的床边,低下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寨……老……” 第十章 饭养人,歌养心 一 第二天早上,田之水和舒要根醒来的时候,两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舒要根一边铺着乱七八糟的被子,一边对田之水说:“泡酒不错吧?没想到我们两个都被放倒了。” 田之水由衷地说:“灵鸦寨的泡酒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喝下去的时候,甜甜的,凉凉的,口感很好,一点事都没有,像我这个从来没喝酒的人,竟然也是越喝越想喝奇Qīsuu.сom书,这一喝,哪个时候醉的都不晓得了。” 舒要根说:“幸好你醉了。” 田之水问他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舒要根说:“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两个男人睡到一张床上,不是父子,就是兄弟。你说,我们是不是兄弟?” 田之水说道:“那当然是啊,怎么会不是呢?” 舒要根很兴奋,说:“是真正的兄弟,除了共不得老婆以外,什么都是可以共得一起用的。” 田之水笑了笑,不多说什么。他对这个话题,一时还不是很适应。 舒要根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道:“你看。昨天要是我们俩不醉,我们能睡到一张床上来吗?既然我们一起睡了同一张床,我们不是兄弟又是什么?难不成还是父子不成?” 田之水笑道:“你这个推论真有意思,我们当然不可能是父子关系的了。对了,说到父子关系,我昨天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四五十岁的人站到我们床前,嘴巴里说着寨老、寨老两个字……” 舒要根停下手里正在铺着的被子,说:“是真的吗?他长得什么样子的?” 田之水说:“当然是真的啊,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不过,我都醉成那个样子了,还真记不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舒要根提醒着他说:“他的头上包的帕子和别个的不同,是不是?别个的都是灰色的,或者白色的,或者黑色的,他的却是黑白细花格子的,对不对?” 舒要根这么一提醒,田之水也就想起来了,确实是的。他点了点头,说:“嗯,就是就是。” 舒要根就点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chā到堂屋中间的神坎上,作了三个揖,说:“爹爹遗言,永世不忘。” 田之水见舒要根做得非常郑重,知道他爹爹给他留下的遗言对他非同小可,至于遗言的内容。他这个外人自然是不便多问的,于是,他走出门,到跑马栏杆上,看外面的景色。 舒要根走出屋,他的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木盆里放着一张新脸帕,他对田之水说道:“田老师,洗个脸吧。” 田之水赶忙接过木盆,说:“哎呀,舒管事你太客气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舒要根不满地说:“你叫我什么?怎么还要叫我舒管事呢?我们不是兄弟了吗?兄弟就是自家人啊,自家人,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嘛。” 田之水说:“自家人,那你怎么又叫我做田老师呢?” 两个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完,舒要根叫了他一声“田之水”,田之水也叫了他一声“舒要根”。 灵鸦寨的早上,回dàng着两个年轻人轻松而又爽朗的笑声。 吃过早饭,寨老对舒要根说:“田老师刚到我们寨子里来,甚么都还不熟悉,今天你就不必在我这里转了,陪田老师去收集山歌。二天,田老师回到烘江,会给我们灵鸦寨传名的哩。” 站立着的舒要根全然没了他和田之水在一起时的开朗率真,双手垂着,腰也弯着,轻声道:“是,尊敬的寨老。” 田之水赶忙站起来,对寨老说:“寨老不必客气,舒管事寨务繁忙,就不必扯拌他了。” 这时,舒要根悄悄地瞪了他一眼,田之水知道他的意思,一来两人本就兄弟相称,这时又叫他“舒管事”,他自然会有一点小小的想法。二来,他是巴不得寨老发话,让他能离开寨老身边,陪同田之水满坡满岭跑,会姑娘,唱情歌,那是几多快活,又几多逍遥的事情啊,强过在寨老身边弯腰打躬地做那筛茶倒水服侍人的活路,年轻轻的,象只鸟儿被关在笼子里,就算不被饿死,也会被敝死屈死。 寨老说:“田老师就不要多话了,在这里,我自有安排。” 寨老的话,在灵鸦寨那是绝对说一不二的,田之水只好再次表示感谢。 寨老对舒要根说:“咦,对了,你那还没过门的相好,不是这远近百里最最有名的歌王吗?你就带田老师向她那个,呃,收集吧。” 舒要根听了寨老的话,脸上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又是不太情愿,又是甚为得意,说:“好的,尊敬的寨老。” 寨老挥了挥手,舒要根就退着出了门,在门边,等待着田之水出了门,这才返身,和田之水一起告别了寨老,下了吊脚楼。 一走出寨老的吊脚楼,舒要根的身板又挺得笔直的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健朗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身上。 田之水问舒要根:“刚才寨老说你的那位没有过门的相好,真的是百里闻名的歌王?” 舒要根的脸上立即浮上了骄傲的神色,一点也不谦虚地说:“那当然,我舒要根看上的人,还会有差的?告诉你啊,她叫腊美,不但歌唱得比画眉好听,人还长得比桃花好看,同样也是百里挑一的哩,这还不算,说起她,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个不停哩。” 田之水真心地祝福他道:“兄弟,你真行。我们什么时候会会她?” 舒要根说:“现在就可以……” 田之水说道:“那太好了。” 舒要根见田之水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禁有些迟疑,说:“腊美不是我们灵鸦寨的,她是榉木山的,不过,也不远,我们去看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看她在家里没。” 田之水说:“她不在家里,还能去哪里呢?” 舒要根说:“腊美是个泼辣的姑娘,在家会绣花,上坡砍得柴,样样活路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我真的不晓得她现在是不是在家。” 田之水拉住舒要根的手腕,说:“不是在家里,就是到坡上,对不对?走,看看去。” 两个人就一起往榉木山走去。 不一会,一个不大的寨子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他们走进了寨子,舒要根指着一个不太大,只有两层的吊脚楼说:“那就是腊美的家。” 说着,舒要根就把右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高声地对着腊美家唱了起来: 深山画眉叫喳喳, 情哥爱妹妹爱他。 哥是深山朝阳树, 妹是朝阳树上花。 腊美家吊脚楼上的窗口上,出现了一个中年fù人的脑袋,她看到了舒要根,还有舒要根身边的一个陌生人,就问:“腊美到坡上看牛去喽。要根,这是哪里来的客客,快到家来喝甜酒。” 舒要根对那fù人说道:“娘娘莫要客气咯,这是烘江来的老师,想听腊美唱歌哩。” 田之水知道,那是腊美的妈,就对着她笑笑,说:“娘娘莫要爱好了,我们刚吃了早饭,不好麻烦你哩。” fù人也笑道:“客气客气,过门边凉水都不喝一口,叫人怎么过意得去。” 舒要根说:“我们当真才吃了饭,娘娘你莫为我们cāo心。” fù人对舒要根佯骂道:“就你生分,一点都没晓得个轻重,在家不会迎宾客,出门才知少主人,二天腊美跟了你,怕也是变得和你一个样子,给个洗衣棒,不晓得有好重,给团棉花团,又不晓得有好轻了。” 舒要根见她以这样的口气骂自己,知道那是一家人才能够这样子做的,心里就很是受用,说道:“娘娘你放心,根崽才不是懵里懵懂,肩挑水桶,打落一头,皮包脸肿的人。” fù人也不下蛮叫他们上楼坐了,知道他们后生家要见腊美的心情,就说:“那你们去找腊美,回来进屋噢。” 两个人给她道了别,就穿过寨子,到坡上去。 青翠yù滴的群山里,传来了一阵愉快的歌声: 四月chā秧秧对秧, 一对秧鸡来歇凉。 秧鸡低头寻伙伴, 小妹抬头望情郎。 田之水听到那脆脆的,亮亮的,天籁般的歌声,竟然呆在原地,挪不动脚步了。他怕脚步或拔开草丛的声音打碎了歌声。舒要根也站在那里,陶醉地听着。 二 要唱山歌唱起来, 要唱鲜花遍地开。 要唱画眉情义好, 要唱哥哥挨拢来。 许是见他们两人呆呆地站着,没有半点动静,那姑娘的歌声,便又像一根勾人魂魄的温柔的丝线,把他们两个人,都给捆住了。 田之水早听说,灵鸦寨的人崇拜鸟类,自古以来,就与鸟儿相依相伴,相敬相爱,借鸟抒情,托鸟咏志。唱歌,画画,窗棂上的雕刻,腊染的印花布,姑娘绣的鞋垫,都少不了鸟儿的影子。一只鸟,不管是画的刻的描的绣的,都表达了他们对爱情、生命、自由、和平、理想的热爱和向往。在这里,他们最为崇拜的,是画眉。画眉朝饮晨露,夜枕明月,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为林中百灵。而腊美,虽然他没见过面,光听这画眉一样清脆的嗓音,也是人中画眉了。 舒要根不禁兴奋起来,说:“是腊美,快走。” 田之水问舒要根:“你怎么不唱歌应答呢?” 舒要根好像这时才想起,不好意思一样,说:“是啊,你看我的。” 他正要唱,田之水又说:“我要是会唱,我早就一步一句歌,一直唱到她面前去。” 舒要根笑道:“饭养人,歌养心,你不晓得,在我们这儿,唱歌跟吃饭一样重要呢,我们这儿吃酒要唱歌,找妹子要唱歌,走路要唱歌,砍柴要唱歌,若遇上大型歌会,要唱三天三夜,唱得天昏地暗呢。” 田之水说:“人家出口成章,你们出口成歌,佩服。我到时候也学几首歌回去,你要教我呀。” 凑的尾巴摆不得, 教的雀娃唱不得。 要想学歌慢开口, 心子动得才唱得。 两个后生还在唧唧歪歪的时候,从竹林里,传出了一串歌声,紧接着,就闪出一个穿着白布衣服的姑娘,头上盘着一根粗壮的辫子,象乌稍蛇一样。那姑娘看上去,顶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盘儿像剥了皮的鸡蛋,嫩嫩的,两只眼睛,像两片柳叶,细细的,两弯眉毛,像两抹山脉,淡淡的,整个人显得俏丽而清纯。她的头上chā着一朵映山红,尖尖的手指拈着一片木叶,朝他们微笑着。 舒要根很惊喜的样子说:“腊美,原来你就在附近啊,我还以为你到对门坡上哩。” 姑娘又浅浅地笑了一下,说:“要根哥,你讲哪样子话呢?那还不是因为你离人家远,才以为人家还在对门坡哩。” 舒要根嘿嘿地笑了一下,指着田之水说:“和我来的这个客人,是烘江来的教书先生,叫田老师。田老师,她就是腊美,二天你要收集山歌,包她一个人就可以唱出天底下最好听的山歌来。” 田之水伸了一下手,又急忙缩了回来,说:“我是来收集山歌的哩,你唱得真好听。” 腊美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差点儿没笑出来。 田之水被她那样子逗得怔了一怔,说:“听你唱歌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我要把你唱的所有的山歌都记下来。” 腊美再也忍不住了,到底还是笑出了声,说:“每一支山歌都是有灵魂的哩,你记到纸上去,它就变成死的了。” 舒要根皱了一下眉头,说:“腊美你老是爱讲什么死啊活啊的。” 田之水说道:“腊美讲得不错,山歌本来就是有翅膀的,在山里飞来飞去的,要真是写到了纸上,不就飞不成了?” 舒要根不满地说:“田老师,这话我们这里是不能讲的哩,山里人有忌论的。除了腊美,哪个敢这么讲话哦。” 腊美不服气,说:“人家田老师是教书先生,文墨高,识见广,他讲得对啊。田老师,你的话对我的胃口,不像这寨子里的人,一个两个都不开化。” 舒要根拿腊美没有办法,说:“唉,腊美啊腊美,你要我怎么讲你才好呢?幸好田老师也不是外人,要不然,别个听了去,你要被老人家骂死才怪……” 舒要根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也讲错话了,就住了口,脸上现出一丝惊惶之色。 腊美倒是不但不责怪他,反而“扑哧”地笑了起来,说:“你看你自己不也是乱讲话没是?其实啊,生也好,死也好,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田之水虽说不信那些,这时,也觉得腊美说的话有些扯得远了点,再说,那个生啊死啊的,也是因自己而引起的,心里,也就多了层不安,他不敢想像,像腊美这样轻弹即破般的姑娘,会有什么不好的遭遇。于是,他打断腊美的话,岔开了话题,说:“腊美,我听寨老讲起你,你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歌王哩,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我这个学生好不好?” 腊美笑弯了腰,说:“你是先生,不是学生,我家堂屋的神坎上就写得有:天地君亲师位。上牌位的人,你可不能那么讲啊,折了我的阳寿,我要你赔的哩,咯咯咯……” 舒要根赶忙说道:“腊美,你就莫为难田老师了,你啊,也不拿四棉纱纺一纺,你怕田老师当真想做先生不做学生不是?其实呢,田老师只是想向你收集一些好歌子,你唱,他就记下来。” 田之水连连点头,跟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把笔也取了出来,说:“是的哩,是的哩。腊美,你唱,你唱嘛。” 腊美看他那个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田老师你当真好有味道哩,这个样子,我怎么唱得出来?” 舒要根说:“就是啊,她是没有人逗她,就唱不出来。这样吧,六月六快到了,岑郎坡有个歌会,我们一起去唱歌,田老师你听我们唱,只管记就是,包你来这一天,当得你来一个月。” 腊美这才正儿八经地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明朝你慢慢记吧,就怕你记不快呢,到时候莫只光看姑娘,忘记记歌了。”说到后面又变得调皮起来。 田之水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也不无道理,就自嘲地笑笑,怪自己太xìng急了,于是收起了本子和钢笔。 三 乡下的腊ròu,甜酒,油茶,样样都得吃了,在灵鸦寨吃喝玩乐,样事不做,田之水有些闲得慌,六月六在他的期待中终于来了。舒要根有事走不开,就委托邓金名和陈胡子陪田老师上山。 邓金名和陈胡子跟田之水差不多的年纪,也讲得来,三个人兴奋地边讲边走。一群姑娘小伙赶来了,撑着阳伞,或头戴精致的细篾斗笠,摇着花扇,在花草簇拥的小道上互相追逐嬉闹着。看着一群人打闹着远去,陈胡子嗓子痒痒,憋不住了,放开喉咙唱起来: 一对燕子双双飞 一对鲤鱼跳农门 只望老天下场雨 同姐打伞一路行 前边马上传来对答声: 郎是高山小麻雀 有处飞来无处落 若还你姐心肠好 送把稻草做个窝 一听对方有了回应,陈胡子高兴不已,示意邓金名和田之水:“走,跟我助阵去。”快步追赶姑娘去了。因为少有爬山,田之水落后几步远,这时又一伙姑娘跟上来了,刚超过田之水,其中一个好奇地转过身来,盯着他,这一回头,便引来众姑娘的调戏。 一个说:“白面书生,他肯定不会唱歌,呆头鹅,不晓得来做哪样。” 一个说:“白面书生不会唱歌,可人家会笔墨文章,莫乱讲。” 一个说:“你唱得好,把他唱到月亮上去,一个做吴刚一个做嫦娥算了。” 另外一个说:“那也只有唱到月亮上去,唱到地下的话,火铺上的鼎罐只煮得饭,又煮不得文章。” 然后是一阵打骂声、嬉笑声,一群人隐入丛林中,不见了。 田之水又羞又恼,这些野姑娘,没规没矩的,看来这里的姑娘个个都不好惹。 岑郎坡上,几百上千的人来了,平坦的草地上,密集的人群并不混乱,有条不紊地组成一个一个对歌的“塘子”,男的一堆,女的一堆,不用谁起头,他们打招呼,问好,搭喧,都用歌来表达。这时候的姑娘们不野了,也不调皮了,一个个规规矩矩的,面若桃花,浇笑嫣然,或者含情脉脉,半紧张半害羞地悄悄在人群中搜索那早在梦中出现过的郎君。 看着满山满岭的人,田之水不禁有些发愁,怎么才找得到腊美呢?姑娘中,他唯一认识的就是腊美了。不过他又马上笑自己,你不是来收集山歌的么?来这里的人,哪个不是唱山歌的?怎么非要找到腊美? 田之水手里拿着本子和钢笔,跟在邓金名和陈胡子后面,哪里唱得热闹,就往哪里跑。 渐渐地,田之水发现,人们越来越多地往对面那个山坡集中过去。 他问邓金名:“你们唱得好好的,怎么都不唱了,要到那边去?” 邓金名说:“我们这个公鸭子声音哪里就算唱得好呢?那边坡上的才是唱得好哩,你听听,听到了没?那才是画眉的声音哩。” 田之水仔细地听了听,隔得那么远,虽不太听得清楚,却也感觉得到,一个姑娘的歌声,确实与众不同。于是,他们三个一起往对面坡上赶过去。 几个后生正在你推我搡的,商量着由哪个承头唱歌。他们那样子,个个都想承头,又个个都怕承头。 一个人说:“要是舒管事来了就好了,有他在,没有压不住阵脚的。” 一个说:“话也不是那么讲的,除了舒要根,还有王要根、刘要根哩。” 一个黑脸的后生看到邓金名,一喜,说:“邓金名才是真正的男人汉,灵鸦寨就看你的了。” 邓金名也不推辞,把黑色的头帕整了一整,望着对面唱了起来: 来到园中百花开, 邀妹同心砌花台。 要砌花台从地起, 今朝为着借带来。 田之水一边认真地记录着,一边问旁边一个后生:“你们怎么要给她借带子呢?借哪样带子?” 那后生大笑着对他说道:“带子?不是的,‘带’是妹崽送给男人的信物。” 那边参天的树林子里,马上有了回应: 听哥要跟妹借带, 心里害羞想走开。 走了几脚又打转, 离了离了又转来。 后生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起竖起大拇指,夸邓金名。 一会,那边的七八个姑娘,簇拥着一个白衣姑娘,从林子里转了出来。 田之水的眼睛一亮,叫道:“腊美,怪不得他们都往这边来,原来是你啊。” 身着白衣的腊美没有说话,而是用歌声作答: 燕子衔泥慢砌窝, 老师学会逛花台。 小寨没有绫罗缎, 一人送根花腰带。 后生们一听,噢吼喧天地叫了起来。为田之水高兴,也为自己加油。邓金名对田之水说:“你好有福气,一句歌都没唱,就得到那么多的‘带’了,捡了个大大的便宜。” 田之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也想不到啊,哈哈。你们唱,你们继续唱,我好记哩。” 后生们信心倍增,继续跟姑娘套近乎: 跟妹借带妹莫急, 是为和气不扯皮。 扯根头发架得桥, 因缘望靠这一回。 姑娘们接唱道: 哥要借带妹无法, 花花带子忘在家。 扯根头发当带子, 哥拿头发莫打滑。 两边的人你来我往,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唱到一起来了。慢慢地,就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形,一男一女对唱着,唱到一边去了,唱到树林里去了。 而腊美呢,竟然没有一个后生唱得过她,他们一个一个地败下阵来,很有些自知之明,只好放弃了她,找别的姑娘去了。 邓金名和陈胡子见田之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跟腊美认识,就丢下田之水,找自己的意中人去了。 四 此时,只有田之水和腊美两个人了。 田之水笑道:“你唱得那么好,难怪人家要叫你做歌王哩。” 腊美淡淡地一笑,说:“那是他们乱叫的。其实啊,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们姐妹里头,唱得比我好的人,多着呐,那个穿红衣服的叫七姐,嗓子赛过画眉鸟。那个包花头帕的是桂花,画眉听了她的歌啊,连叫都不敢叫了。” 田之水惊讶道:“那么厉害啊。可惜舒管事没来,能和你对歌的,也只有他了。” 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说:“他那个破锣嗓子,莫丢丑就不错了。” 田之水的脑子里,只有那个大胆泼辣,快人快语的腊美,今天第一次看到她害羞的样子,心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翻开本子,说:“刚才你们唱的歌太好听了,我记都记不快,好多都忘记了,你现在可以再唱一次吗?” 腊美说:“好啊,我们去那边弯唱,没得人家打扰。” 于是,两个转了一个弯,来到一片茂密的林子里,坐到青青的草地上。 腊美坐下后,并没有唱。田之水看她那个样子,以为是刚才唱累了,就说:“那边的一眼泉水,你喝口水再唱。” 腊美说:“我的口又不干,怎么要喝水呢?” 田之水说:“你看你一直都不唱,是怕你唱干嗓子了。” 腊美说:“昨天要根是怎么给你讲的,你忘记了?” 田之水老老实实地问道:“他讲了那么多的话,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了。” 腊美噘着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呀,还讲是做老师的,你教出来的学生,怕莫也是像你一样的榆木脑袋吧?” 田之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嘿嘿地笑说:“那也难说哩。” 腊美说道:“舒要根都告诉你了,这姑娘家啊,没有人逗,哪里会唱得出好歌来?” 说罢,腊美就低下了头,不作声了。 田之水这才想起,是的,舒要根是说过这句话,只怪自己没记xìng,竟然把这话忘记到天外天去了。他不会唱歌,自然是没有办法的,就说:“腊美,那我们还是过那边去,和他们在一起,就有伴和你唱了。” 腊美没有动,有些骄傲地说:“刚才你又不是没看见,他们一起上来,都唱不赢我,好没劲的啊。” 这一下,田之水也没法了。 腊美又问道:“你昨天讲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到没?” 田之水摇头,我昨天讲了那么多的话,哪里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句呢?腊美见他答不上来,就说:“你呀你,刚才你是记不住别个讲的话,那还情有可原,讲得过去。现在呢,我问的是你自己讲的话啊,你也记不倒。自己讲的话都记不住,当真是讲话只当风吹过?你要是对你的相好也这样,讲话不算数的话,你会……好了好了,我不讲了,舒要根听到了,又要讲我口无遮拦,没有忌论哩。” 田之水想起来了:“我那天讲了要拜你为师的。” 腊美这才笑了起来,说:“那你快叫啊,叫我做老师。” 田之水也童心大发,双手一揖到地,叫道:“腊美老师,请受弟子一拜。” 腊美的嘴故意撇起来,两只手臂抱在胸前,说道:“弟子平身……” 话还没说完,实在是忍不住了,笑得弯下了腰,还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饶是这样,还是止不住笑,便蹲了下去,嘴里“哎哟哎哟我的妈呀”地笑叫着。 田之水在学校里时,面对教长,他自然是恭恭敬敬的,而面对学生,更是一脸的师道尊严,哪曾有过这么轻松快活的时候?一时间,也不禁放开手脚,纵情欢笑了起来。 五 歌声偶尔从坡脚或山顶传来,但人早没有踪影,其实,并不是全部回家了,有收获的人,成双成对地隐入树林中去了,这才是歌会的高潮。浓荫如墨的古树下,泉水叮咚的小溪旁,画眉啁啾的丛林中,鲜花遍地的草坪里……这温馨浪漫的“花园”里,此刻正上演着一场场爱情盛会。 月儿不知何时悄悄爬到树梢上,圆圆的,白白的,静静地卧在那儿,朦胧的月光下,树的剪影,山的剪影,象一幅浅浅的国画,透着宁静和神秘。 腊美用歌声把邓金名和陈胡子招拢来,送田之水回家。 舒要根家的吊脚楼一片漆黑。田之水摸黑上到二楼,推开门,进了卧室,点燃了枞膏,看到床上空空的,才发现舒要根还没回来。跑了一天,累了一天,田之水一点睡意也没有,还沉浸在歌会的快乐中。今天他真正地认识了腊美这个闻名百里美丽的画眉,并且,还半是当真半是玩笑地拜她做了唱歌的老师。他的甜蜜,是一点都不比邓金名和陈胡子少的。在歌会上,他还认识了和腊美一起来唱歌的姚七姐和龙桂花,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文静贤淑。她们两个的优点加起来,就正好和腊美一样了。可见,腊美的美丽和可爱,并不是浪得虚名的。 他掏出本子,把歌会上唱的那些歌,特别是腊美唱的和后来“教”他唱的歌,都工工整整地重新誊抄了一遍。一边抄着,还一边回味着腊美唱歌和讲话的神态。 这时,夜风呼呼地从雕花窗格子吹了进来,把枞膏吹得几yù熄灭。他赶忙站了起来,走到窗子边,把撑着窗子的一根小木棍取了,窗子就“啪”地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这时,奇怪的现象发生了,火苗虽然没有东倒西歪了,但那往上的火苗,一般来说,也不过两寸来高而已,而这时,他看到,竟然有一、两尺多高了,像是被什么往上使劲地吸着一样,火苗细得快成了一条线了。田之水顺着那火苗,往上面望去。天花板是清一色的杉木打成的,有些地方,是杉木的结,解成板子时,手艺不怎么样,那结,就没有处理好,成了一个洞。杉木板上,像这样的洞,大约有个三五个,大小不一,大的,有小碗底那么大,小的,只有一枚扣子那么大。 田之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正要收回视线,那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洞眼,似乎“吧嗒”地闪了一下,和人眨眼一样。 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恍了,就又把头昂起来,往天花板上看去,那几个洞眼静静地,像是画到板子上的一样,一动不动。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正要低头,收回去视线,就看到了,确实是有一个洞眼“眨”了一下。他的头皮“嗡”地一声,麻了一下。他索xìng死死地盯着“眨”了一下“眼皮”的那个洞眼。那个洞眼里,并不是开始他看到的那样,空空洞洞的了,而是,千真万确地,有一只眼睛! 莫非,舒要根早已回来了,在三楼?就算是早就回来了吧,他也没有理由趴在地板上,就着木板的洞眼偷偷地窥视我吧? 田之水想了想,如果不察实,心里毕竟很不踏实的。于是,他拿着枞膏,往三楼走去。木楼做得或许不是很结实,每走一步,就要痛苦地尖叫一声。那叫声,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刺耳。枞膏的灯光把他的影子飘飘散散地扯到板壁上,随心所yù地揉着、搓着、撕着、拉着,好象不把他的身影给蹂躏得惨不忍睹就不甘心一样。田之水的影子在漆上了一层桐油的板壁上,一忽儿像一个娇羞的少女,一忽儿又像一个粗野的莽汉,一忽儿像极了他自己,一个文弱的书生,一忽儿,又像一个狰狞的恶魔。 从二层到三层,也不过十几二十几个阶梯,而他却像是走了百十个阶梯一样,又累,又慌。他每上一步,就提醒自己,文化人从来就不相信怪力乱神,一切,都只不过是子虚乌有。就算有,也只不过是自己心造的幻影。既然是幻影,我堂堂男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给自己打着气上到了三楼。 终于上到了三楼。 他在廊檐上站住,看到,进屋的门是关着的。而且,还上着锁!既然上着锁,那么也就是说,屋里的人,应该不是舒要根。不是舒要根,那会是谁呢?他的妈妈跟人跑了,他的爹爹也不在人世了。难道,这屋里,还另有一个舒要根不肯告诉他的什么秘密?他把耳朵凑到门上,细细地倾听着屋里的动静,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他静下心,屏住呼吸,再次认真地听着,还真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呢?是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就在门板的后面,或者,就在门板的前面?如果在前面,那不就是自己的呼吸声了吗? 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舒要根醉了时说的话。他说,千万不要到楼上去。 想到这里,他也觉得,不经主人家的同意,就擅自进入这房子,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于是,他移动脚步,想返回了。 这时,他听到门上的锁轻轻地响了一下,好象是谁不小心碰触了一下。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右手拿着枞膏,左手下垂着,不可能是自己。 木门虽然锁着,但是,并没有关严。门扣是两截铁链,门与门框之间,还留有两寸宽的距离。他轻轻地推了一下,就往地下看去,是不是有一双脚会出现在门框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居然就,看到了和自己心里想着的那个情景。 他的心里一冷,还没叫出声来,肩上,就感觉有一只手被按住了。 六 田之水吓得惊呼了一声,然而,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回过头去。确切地说,他不敢。 这时,他听到了叫他的声音。 “田老师,你到楼上来有事吗?” 他听出了是舒要根的声音,这才慢慢地回过头,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 舒要根的手里端着一碗饭,问他:“你吃饭了吗?” 田之水连忙说:“吃,吃过了,在坡上吃的。” 舒要根说:“噢,是和腊美一起吃的吧。” 田之水说:“是的,还有好几个人一起。” 舒要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钥匙,说:“你对这间屋很好奇吧?” 田之水连连说道:“是的,我看到里面有人……” 舒要根说:“那不是人。” 田之水原本看到舒要根来了胆子就大了起来,现在听他说屋子里的那个“人”不是人,他的嗓子眼又提了起来,说:“不是人,那是什么?我亲眼看到的,那是一双脚。还有,眼睛,眼睛……” 舒要根一只手里拿着一碗饭,饭上,还直直地chā着一双筷子,另外一只手去开锁。只有一只手开锁,很是不便,他就把饭碗递给田之水。田之水不知道这饭是送给谁的,而且,这个时候了,谁又还没有吃饭呢? 舒要根腾出左手来捏住铜锁,右手把钥匙chā入锁孔,一拧,“喀嚓”一声轻响,那锁便打开了,随即,是门链“咣当”下垂的声音。 田之水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舒要根看了田之水一眼,脸上,堆起了厚厚的笑纹。在枞膏光线的映照下,舒要根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是怪异。那笑纹里的yīn影,凝重,僵硬,像是用墨汁画上去的一样。他伸出手,从田之水的手里把那碗饭接了过去,说:“进去看看?” 田之水点点头,没说话。 舒要根就伸出左手,把门慢慢地推开。 田之水后退了一步,躲在舒要根魁梧的身体后面,尽量不往屋子里看。 那门“呜哇”地一声,被舒要根推开了。舒要根跨了进去,回过头,撕扯着脸上浓厚的yīn影,对田之水说道:“进来吧。” 田之水往屋里看了看,哪里有什么人的脚?他只看到在朝东的板壁那里,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也放着一碗饭,一双筷子,还有一小杯酒。一个香擂钵钵,钵钵里,燃着一炷香。板壁上,画着一个人的头像,有点像舒要根的样子。 舒要根把桌子上那碗饭撤了下来,放在一边,手上那碗饭,就代替了原来那碗饭的位置。然后,他跪了下来,对着板壁上的那个画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对那画像说道:“爹爹,今天根崽来晚了,让你饿着了,请爹爹原谅,我知道爹爹不会怪我的,我的所作所为,都是爹爹巴望着的哩。” 舒要根拿着那碗昨天的饭,出了门。 田之水也跟着他出了门,问道:“那是你的父亲吧?” 舒要根说:“是的,是我爹爹。” 田之水不解地问:“那这饭?” 舒要根回答说:“这是贡饭,每天都要贡给我爹爹吃的,只有这样,他才会保佑我,在暗中帮助我。” 田之水奇怪道:“你好像有很大的志向?” 舒要根在关门的当儿,正要开口,就看到了板壁上,他爹爹的头摇了两下,那意思自然是不让说的,便禁了口,把话扯到了一边,说:“什么志向不志向的,蚂蚁一样地度过一生罢了。” 田之水看出来了,舒要根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也就不再问了,跟着他,回到了二楼。 舒要根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和面孔问:“我猜想,你今天的收获不小吧?” 田之水还处在兴奋中,说:“岂止是不小,真和你昨天所讲的一样,这一天,要当我一个月的收获。” 舒要根的脸上露出得意,说:“我舒要根讲的话哪个时候又错过呢?我再猜一猜,你的最大的收获,也一定是从腊美那里得到的吧。” 田之水说:“是的,你真神了。腊美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你的眼光非同一般,能娶到腊美这样的姑娘,是你的福气哩。” 舒要根脸上的笑意像春水一样,dàng漾着,舒展开了,说:“这方圆百里,她是歌王,想娶她的人,多得像林子里的麻雀,但最后,麻雀都变成了蛤蟆,还是我这个岩鹰,永远是高高飞翔着的岩鹰,也只有岩鹰一样的男人,才配享用画眉的一样的姑娘。” 话说得不错,舒要根是有资格骄傲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是几千人的大寨子的一个大管事了,哪个姑娘不爱这岩鹰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的男人呢?不过,他语气里透露出来的味道,让田之水不太舒服。不错,他是有资格那么讲的,但是,腊美是何等的清纯啊,透明得像山涧的溪水,天真得像怀抱里的婴儿一样,没有任何心机,没有一丝杂质。舒要根这么说腊美,与其是打心眼里爱她,不与说是对她的享用的心理在作崇。 田之水作为客人,自然不便多说什么,只好给予衷心地祝福。他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娶腊美?我想喝你们的喜酒了哩。” 听到这话,舒要根的脸上就一下子yīn沉了下来。 田之水有些惊讶,心里也有了歉意,问道:“有什么困难吗?我看腊美的家人对你也很满意的啊,应该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们的爱情啊。” 舒要根盯着田之水,问道:“你讲,腊美漂亮吗?” 田之水说:“这还用问吗?” 舒要根又问:“腊美可爱吗?” 田之水诧异道:“你是怎么的了?” 舒要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如果腊美是你的相好,你愿意让别的男人享用吗?” 田之水说:“你发的哪门子神经啊,莫讲让别的男人享用,就是摸一下都不行!” 舒要根紧紧地咬着牙齿,他的眼睛里,有一束愤怒的火焰在跳动着。 田之水很奇怪地问:“怎么了,有谁欺负你的腊美了?” 舒要根答非所问地说:“假若,腊美是你的心上人……” 田之水的耳朵里,轰地一下,响起了一个明亮的声音。那清脆的银铃般的歌声,清澈的泉水般的笑声,还有那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睛,都如灿烂的阳光的碎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跳动着。他怕舒要根看出他的失态,急忙辩解:“你讲什么胡话啊。” 舒要根好象想不通的样子,追问他:“你莫打岔,我讲的是假若,假若腊美是你的心上人,在嫁给你之前,必须和别的男人睡三天,你会怎么想?” 田之水马上摇头:“那不可能,除非你愿意,除非腊美,也愿意……” 舒要根手一挥,打断他的话,竟然低了声,说:“不!你,错了。我,我……愿意……” 田之水感到很震惊,这么一个自称岩鹰的男人,现在的形象,就和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眼里的火苗也换成了可怜巴巴的泪水。 田之水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要根的眼里透着惶恐,有气无力地对他说:“没……没有什么,我在隔壁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你跑了一天,也累了,睡去吧。” 七 田之水上了床,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数着天花板上的洞眼儿。脑子里,很乱很乱。不时跳出来的,一下子是腊美的歌,一会儿,又是舒要根的话,一会儿,是欢快激情的姑娘小伙,一会儿又是舒要根父亲的画像。田之水就这么数着那洞眼儿,想看看,到底会不会再次出现那眨巴着的眼睛。数着,瞧着,他听到了,不远处有女孩的歌声飘来。那歌声隐隐约约,不仔细听,什么也听不到。 田之水心想,反正睡不着,何以躺在床上难受呢?再说,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会有姑娘在唱歌?这里的姑娘怕莫是又野又疯吧,想情郎想得睡不着,跑到人家屋边边唱歌来了。于是他轻脚轻手地下床,来到窗子前,轻轻推开窗子,凉爽的山风,便争先恐后地扑进窗子,扑到他的身上。那风里,带着山野的清香,还带着花草的甜味。歌声也带着清香和甜味,钻进他的耳朵,旋转着,缠绕着。 窗外的景色让他惊呆了,因为月光的照耀,竹林、菜园,还有吊脚楼,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银,亦真亦幻,在这静夜里显得多么可爱!远处,一条小路静静地卧在地上,往寨子外面延伸,象一条银色的缎带…… 田之水仿佛失了魂,循着那歌声,走进这童话之中。他悄悄地下楼,轻轻地打开木门,踏上小路,一直走到寨子的外面,来到一个小溪边。小溪边,溪水潺潺地流淌着,唱着细碎而暧昧的曲子。 歌声从小溪的拐弯处传来: 妹是桂花香千里, 哥是蜜蜂万里来。 蜜蜂见花团团转, 花见蜜蜂朵朵开。 田之水加快了脚步,拐过弯,便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姑娘站在浅水里,一边洗着长长的黑发,一边唱着歌。长发把溪水搅动成一池的碎玉片儿,那歌声,和着溪水的细碎的流淌声,在静谧的夜空下,清清亮亮地飘着。 那不是腊美又是哪个? 田之水的嘴一张,也不由得唱了起来: 唱歌来,唱歌来, 只许唱拢莫唱开。 唱得堂屋门两扇, 早晨……早晨…… 唱到这里,田之水就忘记词儿了。他不好意思地干笑着,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腊美一看是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本来打算唱一曲骂骂这个笨哥哥的,她不唱了,挽起长发,上岸坐在溪边的青草坪上,说:“笨笨笨啊,这么笨,还当先生,我要是有娃儿,就不送到你那里读书……” 田之水打趣道:“你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有了,就一定会送到我那里去的。” 腊美呸了一口,说:“我不出嫁,一辈子就不会有的。” 田之水走拢去,坐到腊美的身边,说:“讲得好听,你怕我还不晓得?你很快就要做舒管事的新娘了。” 腊美听了田之水的话,并没感到害羞,而是露出忧郁的神色,看着亮银银的小溪,不作声了。田之水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腊美,我说错了什么?” 腊美唉了一声,说:“你没有讲错哪样,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命不好。” 田之水问:“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腊美道:“如果只是一般的烦心事,那也没有多大的事,可是,这……” 田之水说:“可以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帮你也说不定。” 腊美苦笑:“这事,任谁都是帮不了的,田老师,你是个好人,谢谢你了。” 田之水急了,说:“那也不一定啊,你说说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商量商量,没有过不去的坎吧?” 腊美摇了摇头,又不出声了。 田之水想起舒要根所说的话,心里像是明白什么,又像是更加糊涂了。腊美既然不肯说,她有她的难处吧。 两个人沉默着,听着山里不知名的夜鸟在林中唱歌。 腊美突然开口了,说:“我恨。” 田之水觉得空气似乎有些凝重了,想轻松一点,就以玩笑的口吻问道:“你恨哪个呢?不可能所有的人你都恨吧?” 腊美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说:“那也说不定。” 田之水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决不是说着玩的,,心里不禁一沉,说:“也包括我吗?” 腊美淡淡地说:“包不包括你,现在哪个都不晓得。” 田之水感到事态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简单,就真诚地说道:“腊美,你有什么想法,你有什么担心,我不知道,也不想让你不愉快地告诉我。但我从内心里,是衷心祝福你们的。你的美貌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舒管事的能干大家也是一致公认的。你们两个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你这么忧郁,也这么担心,好像会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到你们头上似的,也许是你多心了吧。” 腊美根本不听他的,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我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好想好想!” 田之水感到很诧异,问道:“那,舒管事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他和你的想法一样,这也没有什么啊。” 腊美哼了一声,说:“他?他一门心思只想往寨老那个位子爬,我都给他提了万十万道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腊美,你怎么总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呢?” 腊美和田之水回过头一看,这才发现,是舒要根。 田之水对舒要根说:“要根你也来了,坐。” 腊美依旧坐着,没有出声。 舒要根坐在腊美的另一边,对田之水说:“和你一样,我也睡不着。” 然后又对腊美:“你要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嘛。” 腊美把脑袋偏到了一边,冷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第十一章 权yù祭坛上的处女血 一 日子就像寨子外面那条小溪的水,一天一天往下游流去。田之水来到灵鸦寨收集山歌,不知不觉的,已有一个月了。那段日子里,他跑遍了灵鸦寨的每一个角落,也跑遍了附近的其他的寨子。舒要根做着管事,当差的时间比空闲的时间多,也就没有多少时间陪田之水到处跑。田之水早熟悉了这个地方,也觉得没必要有个人天天跟着他,一个人嘛,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想和谁玩就和谁玩。 四乡八寨,只要听说哪里有坳会歌场,田之水就和一干男男女女们,一起往那地方赶去。渐渐地,他发现,凡是有坳会的地方,必然会出现腊美曼妙的身影。凡是有歌场子的地方,更是必然会飘dàng着腊美甜美的山歌。 田之水越来越喜欢那样的场合,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喜欢那样的场合,早就已经不仅仅是限于收集山歌了,而是,他渴望看到腊美的身影,喜欢听到腊美的歌声。 舒要根见田之水记了厚厚的两本山歌,就问他:“记了好多首了?收获不小吧。” 田之水把本子递给舒要根,说:“那当然,你看这首,还有这首,多美啊。” 舒要根没有接他的本子,继续说:“嗯,是不错。我是说,除了收集山歌,你还收集些别的吧?” 田之水说:“不,别的我不喜欢,也不懂啊,比如收集蝴蝶标本,收集植物标本什么的……” 舒要根道:“田老师真是个实在人。” 田之水说:“算是吧。” 舒要根笑了,说:“田老师又实在,又有文化,你要小心啊,莫被哪个姑娘看上了,会把你收去做上门女婿,到时候你跑都跑不脱了。” 田之水听了这话,不由得怔了一怔,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他立即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道白色的身影给摇出去。 舒要根见他摇头,以为他不赞同,就说:“花在红中正好采,我们这里的姑娘,看起来个个都温柔得像春水,其实呢?云雾藏得千斤雨,个个都厉害,你可得小心。” 田之水认真地说道:“我嘛,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莫去害人家。” 舒要根也笑了,说:“对了,我现在有一个想法。我和腊美的事,原来打算是等到了秋天,打了谷子后才办的,现在,趁着你还在这里,我想提前把亲结了。” 田之水的手一哆嗦,声音也有些变了,说:“怎么要提前?这、这和我在不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舒要根说:“当然有关系啊。你是我们灵鸦寨的贵客,我要请你做我的伴郎。这样,腊美也会非常乐意的,你不会拒绝我吧?” 田之水赶忙笑道:“我怎么会拒绝呢?” 舒要根说:“就是嘛,我不会忘记,我们两个是睡同一铺床的兄弟哩。” 田之水说:“那是那是,你放心,我给你做伴郎。” 舒要根说:“一言为定,明天就去腊美家‘看日子’。” 田之水又是一个没想到,惊讶道:“这么急?” 舒要根郑重地点着头,说:“是的,我已经给寨老请假了,他听讲我明天去腊美家提亲,也很高兴,甚至,比我还高兴!” 田之水说:“你是他最得力的帮手,他当然会为你高兴。” 舒要根的脸上变得铁青起来,说:“寨子里每一个人成亲,他都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田之水有些糊涂了,问道:“为什么?” 舒要根冷冷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都是‘玛神’的子民,不该议论这事。” 田之水第一次听到“玛神”这个词语,问道:“‘玛神’?‘玛神’是什么?” 舒要根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说:“莫问了,问不得的,睡觉去吧。” 二 第二天,舒要根和田之水起了个大早,两个人一起往腊美的寨子走去。 舒要根挑着担子,两个箩筐上贴了几张红色的纸条,箩筐里,一边有两只鹅,鹅颈根上也贴着两圈红纸条儿;一边有一坛酒,酒坛子的盖子也用红纸包着。另外,还有两块腊ròu和一条大鲤鱼,有白得发亮,中间盖上花印的粑粑。 进了吊脚楼,腊美的娘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帕子,把堂屋里的“团”抹得干干净净的。腊美的爹则接过舒要根手里的担子,把礼物都放到厢房里去了。腊美在楼上的廊檐上绣花,看到他们来了,站了起来,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了,继续绣着她的花。田之水想,今天算是他们的喜事,腊美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象霜打的茄子,焉了呢? 腊美的娘在灶边转几转,很快把甜酒开了,敲了三个鸡蛋进去,分别盛到三个碗里,先端给了田之水,再端给了舒要根,最后,才端给了腊美的爹。 腊美的爹不太说话,只是憨憨地笑一下,就埋了头,喝起甜酒来。 舒要根喝了一口甜酒,对腊美的娘说:“娘娘,今天来呢,是想向你老人家发个话。我和腊美的事,承你和满满看得起,不嫌弃,要根感激不尽。原本是想到秋天再来提亲的,我想趁田老师还在这里,请他给我做个伴郎,二天,你两个老人家也好抱一个像田老师这样有文化识文墨的外外。” 腊美的爹抬头看了一眼舒要根,什么都没说,又把头埋了下去,“吸溜”“吸溜”地喝着甜酒。 腊美的娘把手放在围腰边缘,转起了角,笑着对田之水说:“像田老师那个样子的,我们也不敢想哩,只要他们没得灾祸,无病无痛地长大chéng rén,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放心了。” 田之水真诚地说:“两个老人家能这么高看要根,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腊美的娘赶忙说道:“你快莫那样讲。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家腊美不懂事,要根他自己耐烦点才是。哎,这死妹崽怎么还不进屋来呢?” 话音刚落,腊美的声音在门边响了起来:“这事,先不忙。” 几个人一起回过头来,朝门边看去。腊美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绣了一半的鞋垫子,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绣花针,脸上,像蒙上了一层霜,又冷,又刺,给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腊美的爹只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像是没听见一样。她的娘呢,像是不相信那话是腊美讲的,还没回过神来。舒要根正用那一支筷子往嘴里扒鸡蛋,就僵住了,那鸡蛋很滑稽地塞到他的嘴边,进又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倒是田之水,脸上悄悄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舒要根把那口鸡蛋重新吐回碗里,下意识地先瞧了身边的田之水一眼,然后,再对着腊美,恳切地说道:“腊美,我们是讲好了秋天成亲,其实,秋天和春天又有什么区别?” 腊美跨进堂屋,拿了一个“团”放在屁股下面,冷冷地说道:“不管秋天,也不管春天,哪怕你今天来看的日子就是定在今天,我也不会不同意……” 腊美说出这一席话,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舒要根说:“那好,我们就破个例,择日不如撞日了,喜事就定在今天……” 腊美的娘和她的爹一起开口了:“你们这些伢崽妹崽,怎么这么讲话?又不是办家家。” 腊美不理她的爹娘,接着说道:“要根,我也同意,就定在今天,但是,我原来和你讲过多次的,你只要答应我那一个条件,我现在就可以嫁到你屋里去。” 舒要根躲开腊美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腊美的爹娘好象知道腊美说的是什么,一起沉默了下来。只有田之水不明白,呆呆地问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可以吗?” 腊美的脸一红,随即暗了下来。 田之水推了一下舒要根,说:“那你就答应嘛,别说是一个条件,就是十个百个你也应该答应下来。你要是打脱了腊美那么好的妹崽,你会后悔一辈子哩。” 舒要根没有接田之水的话茬,哭丧着脸,对腊美说:“腊美,你别的条件我都答应,哪怕是一万个我也依你。唯独这一个,我答应不了。我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玛神’?” 腊美说:“我可没有要你去得罪‘玛神’。我和你讲过了,我们不要在这里了,一起出去,到山外面去,就不受这个神那个仙的管辖了。” 舒要根道:“你以为山外面那么好讨生活?我晓得,你是看田老师在山外活得滋润对不对?可是你想过没有,他是文化人,我们呢?没文化,两眼一抹黑,不饿死才怪哩。” 腊美不服气地说:“我们不少胳膊不少腿,就算不能像田老师那样吃文墨饭,力气饭还是吃得起的吧?” 舒要根摇头道:“不,我不能离开灵鸦寨,灵鸦寨是我舒要根的胞衣地,灵鸦寨是我舒要根的根……” 腊美冷笑道:“哼,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想的是甚么?你不就是想做灵鸦寨的寨老吗?” 舒要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哑口了:“你,你……” 三 这次去“看日子”,没有想到,竟然是不欢而散,无果而终。 下午刚刚回家,舒要根和田之水还顾不上喘一口气,寨老就叫人来,把舒要根叫去了。田之水也想陪着去,那个来人面有难色。舒要根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要田之水在家里等他。临出门,舒要根对田之水说:“鼎罐头还有点现饭,菜也是现成的,你只要热一下就行了,我可能要晚一点才回来。” 天黑了之后,舒要根才回到家里。 一进屋,就闻到蛮大一股酒气。 舒要根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扶着楼梯的栏杆,上了楼。到了二楼,他并没有停止踉跄的脚步,而是继续往上而去,到了三楼,把门打开,滚进屋去,倒在了地下。田之水跟在身后,赶忙把他扶起来,竟然扶不动。舒要根的手挥舞着,就地跪着,对着他爹爹的画像,就咚咚咚地磕起头来,一边磕着,一边鼻涕口水地哭泣着,说着什么。 田之水想到腌菜水是解酒的良方,就到楼下的腌菜坛子里舀了一碗腌菜水,放了点盐,递给舒要根,说:“要根,喝口腌菜水,先把酒醒醒。” 舒要根的手一挡,那碗腌菜水就泼了一地,滴滴嗒嗒地从楼板的缝隙往楼下流去。 他依旧咚咚地磕着头,哭叫道:“爹爹,我一定听你的,我只有听了你的话,我才能够有出头的那一天。我一定听寨老的话,我也只能听他的话,我才能够做上寨老。爹爹,好爹爹,等我做了寨老,我才能够好好地保护我们的女人……才能够,有好多好多的女人……” 田之水听了他的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拧在一起。 他站了起来,不想听舒要根在这种状态下说些什么,他几乎处于痴迷和癫狂的状态,和他讲不清楚的。他走出房间,把门拉上,就一个人,心情沉重地下到了二楼他住的房间里去了。 他躺在床上,为腊美感到深深地担忧。 虽然,他并不知道,舒要根到寨老那里来了之后,何以会变成这个样子。寨老到底给他说了些什么,他也不明白。但他想像得到,寨老决不会给他说了什么好话,不然,以舒要根那样的xìng格,是不可能落到这个状态的。即使是在喝了酒醉得一塌糊涂的情况下,舒要根也不会如此痛哭流涕的。 田之水隐隐然地感觉到,这事,和腊美有关。想到腊美,田之水的胸口边,竟然有了一丝揪心的疼痛。腊美那么美,又是那么的纯,她就像一片脆弱的嫩芽,又像一只惊悸的小鹿,是受不得任何一丝一毫的伤害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他的眼睛居然湿润了。他有些不安,这是怎么的了?莫非,腊美在他的心里,竟然占住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位置?不,不是的。她和舒要根早就定亲了。在这里,定亲和成亲唯一的区别,就是还没到一起生活。其他,都是一样的。他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狠狠地甩出去,而腊美的影子像是生了根一样,却是怎么也甩不出去了。相反,他感到眼睛越来越湿,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伸出手,用手背揩了一下,吓了一跳。手背上,一片鲜红。那不是眼泪,而是,鲜血。眼睛里怎么会流出鲜血?他这时看到了,那血,是从楼上流下来的。他跳下床,就往楼上冲去,把门撞开了。 舒要根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左手的手板心摊开着,一道很深的刀印,赫然在目。右手的手背上,也有一道刀印,血还在流着。 看到有人进来,舒要根本能地把镰刀举了起来,叫道:“莫拢来!” 田之水知道他现在情绪不稳定,轻轻地说:“要根,你不要胡来!” 果然,轻柔的声音让这气氛缓和了许多,也因为流了血,舒要根的头脑清醒许多,他把镰刀往地板上咣地一丢,举着两只血汩淋漓的手,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你看啊,你看,手心手背都是ròu,ròu里ròu外都是血,手心是献给‘玛神’的,手背是献给寨老的,哈哈哈……” 田之水急忙把衬衣脱下来,用衣袖给舒要根的两只手包扎好,血,慢慢地止住了。 田之水看他平静下来了,才问他:“要根,有什么苦处,你和我说说吧,毕竟,我们也是睡过一个床的兄弟啊,对不对?” 舒要根冷笑:“和你讲有卵用!” 田之水皱了皱眉头,说:“那也不见得。” 舒要根说:“那好吧,我问你,有两个人,你要是说得动一个人,你就是一个有用的人。” 田之水问:“哪两个人?” 舒要根说:“一个是寨老,一个是腊美。” 田之水说:“我不敢打保票,但愿意试一试。你讲,要给他们两个讲什么话?” 舒要根停了一下,喘匀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往天也给你讲过,只不过是讲得不清不白罢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要是你的心上人,在和你成亲之前先和别个男人睡上三天,然后,才轮得到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你会怎么想?你是不是想杀了那个男人?肯定是的。但是,当你知道,那个男人是你的王时,你还敢杀他吗?当那个男人是替至高无上的神和你的心上人睡时,你还会想到要杀神吗?这就是我们灵鸦寨的规矩,不管哪家接媳fù,过门前媳fù一定要和寨老睡三天,寨老就是神,哪个敢违抗?” 这时,田之水才领略到出发前校长那意味深长的话,灵鸦寨真是块神秘莫测的土地,还封闭在深山里,顽固不化,不知哪位先人,竟然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满足自己邪恶的yù望,而且荒唐地沿袭下来。但田之水清楚,舒要根之所以比常人痛苦,是因为他跟那位先人一样,同样想通过神来满足自己邪恶的yù望,一是寨老的地位,二是女人。想起他满怀信心地答应劝说寨老和腊美,就觉得自己太幼稚了,连舒要根都解决不了的事,他怎么能解决呢。寨老是灵鸦寨的神,他自然不敢得罪,而腊美,此时,莫讲劝腊美,他反而想帮助她逃离苦海了。 于是他敷衍着:“你喝多了,休息吧,莫折腾了。” 四 早上醒来,舒要根看到自己的双手被包着,吓了一跳,赶忙扯开包扎布,看到手上的刀印子,迷迷糊糊的,想起昨天晚上,那恶梦般的一幕。被刀割破的手,现在让他感觉到了疼痛。不过,这疼痛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他害怕的是,昨天醉了之后,是不是讲甚么过头的话。如果讲了……他不敢想下去了,立即跳下床,敲开田之水的房门。 田之水显然一夜没有睡好,他的眼眶,有憔悴的乌青之色。见舒要根进来了,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便静静地看着他。 舒要根说:“谢谢你给我包扎伤口。” 田之水淡淡笑了一下,说:“那算什么事啊,还用得着你专门跑来道个谢?” 舒要根说:“昨天我怎么醉得那么厉害,真是没想到。” 田之水说:“以后,喝不得酒,就少喝点,你看你,伤到的,还是自己吧。” 舒要根不服气地说:“哪个讲我喝不得酒了?告诉你,我可是灵鸦寨的酒神。” 田之水指着舒要根的手说:“什么酒神,‘伤神’。” 舒要根不好意思地笑笑:“昨天,我,没有讲什么胡话吧?” 田之水说道:“没有啊,你什么都没有讲啊。” 舒要根不相信,说:“你莫哄我,要是我讲了什么不当对的话,冲撞了你,请你原谅一个酒癫子,好不好?要是我讲了其他不当对的话,也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田之水摇头道:“你真的没有冲撞我,至于其他的话嘛,我也记不清了,你昨天醉得那个样子,舌条都大了,咿哩哇啦的,话都讲不清楚,。” 舒要根这才放下心来,说:“哦,时间不早了,我到寨老家去。” 田之水突然说:“我和你一起去。” 舒要根警惕地说:“你有什么事?” 田之水说:“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去看看。” 舒要根说:“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 田之水说:“因为我现在想见他啊。” 舒要根说:“早不想见,迟不想见,独独是我醉成了一个酒癫子后你就想见了。” 田之水说:“你多心了。” 有人想见寨老,特别是山外来的客人想见寨老,舒要根是没有权力阻止的。于是,他只好说:“一起去吧。” 两个人一路走去,都没有说话。 来到寨老的木楼前,舒要根对田之水不放心地说:“你不会和寨老讲甚么……不当对的话吧?” 田之水看了他一眼,说:“你认为呢?” 舒要根有些害怕的样子,说:“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田之水说道:“舒管事啊,你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男人了。” 舒要根还想说什么,就听到木楼上有人对他们两个大声说:“你们两个站到那里,屋又不进,叽叽呱呱的讲哪样?” 他俩抬头一看,原来是寨老。寨老穿着一件黑色对襟上衣,白色的大摆裤子,正在檐廊上喂着笼子里的画眉鸟。 舒要根赶忙叫道:“是,寨老。” 田之水说道:“寨老好有闲情逸致的嘛。” 寨老笑道:“人说近山知鸟音啊,田老师来了这么些日子,怕也听得懂好些鸟叫声了吧,哈哈。” 两个人进了木楼,上到二楼,向寨老问好。 在客房坐定之后,寨老对田之水说:“我一看田老师的脸色,就晓得田老师一定有什么话要和我讲。这些天,你都在四乡八寨转,天天陪姑娘,也没有时间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田之水不好意思地说:“我忙着整理山歌呢,请寨老多多担待。” 寨老关切地问:“收获不小吧?” 田之水说:“来灵鸦寨,我算是选对地方了。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唱歌的能手,唱的山歌,曲曲堪称经典啊。” 寨老说:“田老师过奖了。” 田之水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啊。像邓金名、陈胡子,还有龙桂花、姚七姐,嘴巴一张就是歌,更不用说腊美了。你们把她比作画眉鸟,依我看,画眉鸟要有一半她的歌喉,那也是它们的造化了。” 田之水注意到,当他提到腊美的名字时,舒要根和寨老两个人的眉头都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寨老把手里的茶水喝了一口,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的茶末,说:“看来,田老师的眼光果然不差。这腊美妹崽嘛,确实是歌中仙子,也是我们马上就要过门的女人了。要根,‘玛神’会赐福给你们的。” 站立着的舒要根急忙弯了腰,左用抚胸,低声道:“谢寨老贵言。” 田之水看到舒要根那个样子,心里很为腊美叫不平。他忍着,没有再说什么。 寨老对舒要根挥了挥手,舒要根就退了两步,站到他后面去了。寨老瞟了田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水一眼,说:“田老师如果没有什么事,就不好耽搁你去采风了。” 田之水心想,再不说,以后就更不好开口了。于是他说:“寨老,我有事相询,如有冒犯处,还请寨老原谅。” 寨老微笑着对田之水道:“田老师有何话说,但说无妨。” 田之水啜了一口茶平息了一下呼吸,缓缓地说道:“我听说,凡是嫁到灵鸦寨来的妹崽,必须先和寨老同房三天,然后……” 舒要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结结巴巴地打断了田之水的话,说:“田老师,这是我们自古以来就传下来的风俗,是至尊至敬的‘玛神’的旨意,你不了解这情况,就不要多讲了……” 寨老的手一举,舒要根就住了口。 寨老的脸上悚然动容,异常肃穆。他冷冷地对田之水说道:“田老师,继续讲!” 田之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无所顾忌地说:“我认为,你们这个风俗是野蛮的,不人xìng的,必须废除!” 寨老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狠狠一顿,茶水迸溅得到处都是。 紧接着,门被哗啦地一声推开了,从外面跳进来四五个手持土qiāng的汉子,对着田之水怒目而视。 五 那架式,好像只要寨老一声令下,田之水立刻就会被乱qiāng打死。 田之水一点也不害怕,他冷冷地打量着那一伙人,继续对寨老说:“寨老,之水所说,全为肺腑之言,请明察。” 一个汉子“嚓”地点燃火镰,凑到土qiāng的引信那里,对寨老说道:“寨老,这个山外人侮辱了我们的‘玛神’,按族规,吃qiāng子一颗。” 寨老只要点一下头,他就会把引信点燃。 舒要根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因为有寨老在场还落不到他说话的份儿,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任何表示。 寨老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那茶水并没有吞到肚子里去,而是仰起头,咕噜咕噜地漱着口。 接着,就进来一个fù人,手里托着一个陶盆,伸到寨老的面前。寨老“扑”地一下,把漱口的茶水吐到陶盆里,这才清了清嗓子,对那个要点燃土qiāng引信的大汉骂道:“田老师是我们的客人,刚到我们灵鸦寨,什么都没了解,等他了解了,自然也会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的,到那时,‘玛神’不仅会保佑我们灵鸦寨所有的子民,一样会保佑我们尊贵的客人的。下去!” 几个汉子讪讪地走了出去。 寨老这才面向田之水,淡淡地笑道:“山里人都是些不读诗书的蠢汉,我替他们向田老师道个歉,请田老师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田之水说道:“哪里哪里,之水无意冒犯‘玛神’,只是觉得……” 寨老举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正色说道:“‘玛神’是我们的保护神,我们的所有荣光,都拜‘玛神’所赐。我们的所有,包括我们的收成,我们的食物,我们四季的平安,我们强壮的体魄,我们灵鸦寨的兴盛与昌隆,都是‘玛神’赐给我们的。” 田之水说:“是的,感谢‘玛神’……” =奇=寨老笑道:“这就对了……” =书=田之水说:“可是……” =网=寨老再一次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对舒要根说:“太阳都升到中天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去敬‘玛神’了,你陪田老师到处走走,多说说‘玛神’的事吧,让田老师多多了解了解我们至尊至善的‘玛神’吧。” 田之水只好站起来,向寨老告辞。 蜿蜒的山路上,田之水还在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寨老太不像话了,怎么能那样呢?怎么能那样呢?野蛮、无耻、卑鄙……” 舒要根赶忙把他拉到一旁的林子里,生怕过路的人听到。 田之水挣脱他的拉扯,对舒要根骂道:“我还以为你是条热血汉子,没想到,也是一个没有骨头的脓包。” 这里远离小路,只有茂密的树林,青青的小草,没有人来这里,舒要根就任田之水叫骂,反正没有哪个听到。 田之水见舒要根信由自己骂,不回答他,也不反驳他,深感无趣,就停止了叫骂,呼呼地喘着粗气。 见田之水不再骂了,舒要根叹了一口气,坐到田之水的身旁,说:“骂啊,接着骂啊,怎么不骂了呢?” 田之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把脸别过一边,不理他。 舒要根说道:“在这四乡八寨,你是第一个敢骂‘玛神’的人,也是最后一个敢骂‘玛神’的人,除你之外,再没有哪个叫骂‘玛神’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耳边响起了回应:“哪个讲没有了?我算一个!” 两人惊讶地往后面看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腊美。 田之水的眼睛一亮,说道:“腊美?你怎么来了?” 舒要根提醒腊美:“你轻点讲不行吗?” 腊美对田之水点着头,说:“谢谢你,田老师,只是,我害怕,害怕他们会对你……” 田之水安慰她:“你先别担心我,我反正不是这里的人,大不了,我一走了之,现在,我担心的是你,担心你会受到伤害。” 腊美的眼眶红了,她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 舒要根见他们说得很热乎,一个也不理自己,心里就有点恼怒,说:“田之水你是外乡人,马上就要回学校去了,可我和腊美是这儿的人。要知道,这四乡八寨的地盘,都是‘玛神’的圣地!我们的所作所为,都必须遵从‘玛神’的旨意,否则,我们会,死得很惨!” 田之水喝道:“舒管事,你不要吓唬腊美了。” 舒要根冷笑道:“我吓唬她?你问她,看是不是我在吓唬她。” 腊美对田之水说:“他一点也没吓唬我,他讲的,全是真的。” 田之水焦急地说:“如果是真的,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舒要根说:“我们都是‘玛神’的子民,我们只有听‘玛神’的,才能平平安安。也只有听‘玛神’的,按照‘玛神’的旨意行事,才能保证我们寨子几千口人都平平安安。” 田之水问:“真的没有办法吗?” 舒要根说:“遵从‘玛神’的旨意,这是唯一的办法。” 腊美说道:“不。办法是有,只看你舒要根是不是愿意。” 田之水的眼里闪出了火花,问:“什么办法?” 腊美说:“离开这里!” 田之水对舒要根说:“我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腊美讲得对,要根,你就和腊美离开这里吧,到了山外,饿不死你们,跟我去烘江,那里有好多人也是离家背井做生意……” 舒要根摇了摇脑袋,说:“不,不,我不能离开这里。” 腊美对他翻着白眼,说:“寨老那个位子就那么让你着迷?” 舒要根沉默着,一言不发。 腊美很生气,赌气对田老师说:“那就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他的寨老梦去吧。田老师,我跟你走!” 田之水的心里像涌出来一股蜜糖,一直甜到了心里头。 而舒要根的心里,却像打翻了醋坛子,酸水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 六 回到家里,舒要根谁也不理,也不去寨老那里当差,把门一关,便没了动静。田之水知道他心里很痛苦,也不去烦他,就自个儿整理笔记本,到了下午,把灶塘里的火烧起来,煮熟饭,弄了两个小菜,摆放在桌子上。做完这一切,天就黑了下来。他这才去叫舒要根吃晚饭。 田之水叫了几声,也不见他应,就把门推开了。 舒要根的脸上通红的,两只眼睛黯淡无光,茫然地张着。 田之水以为他感冒了,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有什么异常,就放下心来,对他说:“吃夜饭了。” 舒要根抱出一个酒坛子,说:“酒,要搞就搞酒……” 田之水说:“你要冷静,不要再糊涂了。” 舒要根冷笑:“你叫我冷静,我怎么冷静?眼看自己的女人都要跟别人跑了,你讲,我怎么冷怎么静?” 来到桌前,舒要根把装好的两碗饭全部倒进鼎罐里,然后,把两个空碗放到桌上,抱起酒坛子就往碗里汩汩地倒酒。 田之水看到酒,心里就犯晕。他正想说什么,舒要根把酒坛子往地下一放,发了狠话:“今天我们兄弟就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干!” 只见舒要根脖子一仰,一碗酒就像喝井水一样,咕噜咕噜地下了肚。他把空碗翻了个底朝天,说:“我先干为敬了,你自己看,滴酒不剩!” 田之水知道,他如果不喝,就是看不起人。然而,他如果喝了,必醉无疑。灵鸦寨的男人个个都是酒坛子,舒要根更是灵鸦寨的酒坛子。别说他一个田之水,就是十个田之水,也不是舒要根的对手。 舒要根的空碗一直没有放下来,还在他的手上拿着,对着田之水。那意思,很明显地,只要田之水不喝酒,他决不会放下来。 田之水捧起那碗酒,慢慢地往嘴里送去。送到嘴边时,浓烈的味道醺得他的头都要晕过去了。他哆嗦着,眼睛一闭,把那一碗酒倒进了嘴巴。他停都不敢停下来,也学着舒要根的样子,咕噜咕噜地一气吞了下去。那碗酒下了肚,他只觉得喉咙像刀割一样地难受,而肚子里呢,像有一团滚动的火焰在翻腾着、呼啸着。 还没等他放下酒碗,田之水就从他的手里把空碗夺过去,和自己的空碗摆放在一起,又倒满了酒。 舒要根把酒端起来,对田之水说:“你喝那一碗酒,当我喝三碗了,我佩服你,兄弟,这才够男人!讲实话,田老师,讲到男人,看起来,我比你男人得多,而实际上呢,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嘛,你莫笑我,我连娘们都不如。我爹爹看不住他的女人,我呢,也看不住我的女人……” 田之水说:“要根,你又讲胡话了。你和腊美最般配不过的了,在这四乡八寨,她是你最合适的人,你也是她最合适的人,只要你答应她的要求,就没有什么看得住看不住的问题。” 舒要根说:“腊美的心思,我比你清楚。你不要以为我没文化,不识字,就甚么都不晓得。也不要认为我是一个粗人,就甚么都不清楚。告诉你,我的心里,亮着呐。喝!” 他一仰头,那一碗白酒,又没有影儿了。 舒要根看都不看他一眼,自个儿抱起酒坛子,把自己的空碗装满,说:“我三你一,我讲了,你喝一碗,当得我喝三碗。”说着,眼都不眨,就又喝光了。 田之水赶忙把他的手拦住,说:“要根,你先吃两口菜,你这个样子喝,会出事的。” 舒要根一用劲,把田之水的手给摆脱开,说:“你,莫拦我。我,喝,是我的。我喝,了,你也要,喝。你喝,我保证,不拦,你……” 说着,碗一举,吱溜一下,又没了底。 舒要根把空碗高高举过头,把碗口朝下。他的头斜斜地垂着,而眼睛,则是竭力地抬起来,盯着田之水。那神情,满是骄傲,还有对田之水的鄙夷。 田之水抱着那碗酒,双手颤抖着,像筛糠一样。 舒要根的眼睛里充了血,叫道:“喝,喝啊” 田之水的手一哆嗦,那酒,就泼了一些出来。 舒要根哈哈大笑:“怎么样?连酒都、都不敢喝、喝、喝,还想勾引我舒……舒要、根、根的女人?” 田之水听到这话,身子一震,张口说:“要根,你、你讲的、哪样话?腊美……那么好的妹崽,你、你这么讲、讲,是对她她她、的、的……” 舒要根打断他的话,指了指田之水,又指了指自己,说:“你是……男人,我也是……夹卵的……角色,你想的,和我想的,还不是……一样一样的……吗?你讲讲讲,世上,有、有没有……不沾腥的……猫?” 田之水的脸气红了,厉声说:“舒要根!我原来敬重你是、是个男人,现……现现在,我……看不起你!你、你把腊……腊美……当当当成什么了?” 舒要根那一下子像是清醒了,知道自己说露了嘴,就把话扯到一边,说:“那你,把酒……搞了,搞!” 田之水也愤怒了,说:“搞就搞!” 就这样,田之水和他搞了三四碗,舒要根搞了十多碗。 正昏天黑地地喝着,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抢过田之水手里的酒,说:“找一个不会喝酒的人搞酒,你还好意思自称是男人?” 两个男人同时抬起头来。 腊美昂起头,把那一碗酒一口气喝干,把空碗亮给舒要根看,冷笑着说:“请啊,舒管事。” 舒要根傻傻地愣在那里,眼里,全是腊美的影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多个腊美把数不清的空碗伸到他的面前,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喝哪一碗。 腊美把空碗递到舒要根的眼前,笑盈盈地说:“怎么,怕吧?你莫不会是个只会欺软怕硬的角色吧?” 舒要根没有吃东西,喝下十多碗空肚酒,已经晕晕乎乎的了,被她那么一激,再又想到,腊美这是帮田之水出头,不由得又羞又怒,叫道:“我,怕?我舒要根怕过哪、哪个个个?我就晓……得你、你你老、是……护着田……田……老师……” 田之水也头昏脑胀的,坐在一边吃菜,看他们你来我往地喝酒。若不是平时田之水跟他们常扯酒,练了些酒量,恐怕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和舒要根搞了四碗,腊美又要倒酒。此时,舒要根象没了骨的一堆ròu,早缩到桌下去了。 田之水赶忙阻止:“腊美,别倒酒了,你看你的脸,绯红的了,你一个妹崽家,不能再喝了。” 腊美不听他的,把坛子抱起来。 田之水伸出两只手,把腊美的手抓住,说:“腊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腊美苦笑:“田老师,我这个身子,还怕开玩笑?我干干净净的身子有人不珍惜,我还珍惜它干嘛?” 说到伤心处,腊美来了狠劲,摔开田之水的手,连倒了三碗,灌进肚子里去。 田之水见腊美伤了心,就站起来,下了劲把坛子从她的手上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来,腊美的力气一点不小,跟田之水的相当,两个人推来推去,田之水看着腊美,知道这时候跟她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就火辣辣地盯着她的眼睛,开始是生气,然后是恳求,最后变成爱怜了,腊美在这样的目光下,劲火慢慢降了下来,骨头由硬到软,手一松,坛子差点掉到地上,田之水把坛子放到一边,再去扶腊美,却不知腊美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七 田之水的房间,桐油灯亮着,满屋里,充溢着温馨的光。 腊美靠在田之水的床上,眼神迷茫,不说话。在桐油灯的照shè下,一层红晕,薄薄地敷在她的脸上。 田之水看得呆了,也想坐到床上去,和腊美紧紧地挨着。但是,他的心里却是像打鼓一样,砰砰地响着,就是不敢坐拢去。 他的双手搓了搓,说:“腊……腊美老师……” 腊美好象收回了思绪,说:“还记得我这个老师?这些天来,不晓得你这个学生学得怎么样了。” 田之水便说:“那,请老师考我一下。” 腊美说:“你唱支歌来听听,要唱好听的歌。” 田之水自然是不会唱的,就说:“我念,要得不?” 腊美说:“要得,只要词儿好。” 田之水想了想,便想到了一首歌,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胆地念了出来: 好蔸细花长得乖, 正合季节正合栽。 哥想分朵细花去, 人多不敢伸手来。 念完,田之水笑:“这首不晓得算不算得词儿好?” 腊美轻咬了一下嘴唇,说:“田老师也学坏了。” 田之水说:“名师出高徒嘛。” 腊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里,蓄满了一池春水。 腊美细细地唱了起来: 花无主人个个栽, 船无艄公个个开。 妹是一匹真缎子, 手里有剪快快裁。 田之水的眼里看到腊美那一瞥的娇羞,耳里听到腊美那鼓dàng人心的歌儿,加上酒劲,止不住浑身发热。他走到腊美的身边,说:“腊美,你真是一匹洁白无瑕的好缎子。”然后坐在床沿,挨着腊美的那只手却没地方放,就去摸腊美的头发。腊美看着他,眼神更迷茫了,眨都不眨一下。田之水见腊美没反抗,那只手大胆地顺着发丝滑下来,滑到她的胸前,感到腊美的胸腔在微微地起伏,可能是这不平静的起伏触动了他,他摸住了第一颗衣扣,揉来揉去的,原地转圈,不知道要向前还是退后。 田之水一直盯着腊美的脸,就象一个哨兵站岗,发现有轻微的响动,随时通知身后的部队进攻或撤退,腊美却没有看他,脸上也没有表情,一直盯着头顶上的黑暗,好象寻找着什么。见腊美没有动静,田之水的手受到某种暗示,不再转圈,果断地解开了那颗玩弄好久的扣子。 这时腊美的嘴唇动了动,咧开了一条缝,象一朵花蕾,含苞yù放的样子。田之水的心跳了一下,这嘴唇,红润,饱满,细嫩嫩的,水灵灵的,特别是人中下面那一弯曲线,描绘出无限风情,他想尝尝这花的滋味,看它是甜的还是酸的。田之水厚实的嘴唇向这朵花寻去。 “嗯……呵……”这朵花在重压下呻吟着,却没有躲开。 田之水得寸进尺,那只手一直没有停止动作,摸索着解开了腊美的外套。 一个白花花的身体裹在一个红肚兜里面! 田之水象个忙碌的牧人,鞭子伸得老长,赶着一大群羊,不过这群羊有些调皮,有的在山坳,有的在草坪,有的在岩缝,搞得他手忙脚乱。他的嘴唇是鞭子,拂过腊美的嘴巴,鼻子,眼睛,眉毛,手也是鞭子,拂过腊美的胸,|Qī|shu|ωang|肩膀,手臂,然后突然一转,伸向腊美的背后。没想到鞭子失去了灵xìng,摸索半天,那只手竟然解不开背后的扣子。 腊着突然醒来的样子,吃吃地笑:“这就是我带的徒弟?笨死了。” 田之水尴尬地说:“下次考个好成绩来,这次,请老师帮我。” 腊美反转手,伸到自己的背上,只一下,胸衣就松了,掉了一半,一只雪白的小兔子似的rǔ房,就像久不透气了一样,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小小的脑袋瓜儿。 田之水的君子风度dàng然无存,生怕那兔子会跑了一样,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捉住了。另一只手把胸衣往下一摘,捉住了另外一只兔子。两只小兔子在他的手里,俏皮地滑动着,好象在逗他,又好像真地是想挣脱他的手掌。 腊美嘤咛一声,闭上眼睛,软成了一滩泥。 这堆泥此刻变成了田之水的玩具,他揉着,捏着,摸着,吸着,吮着,这样折腾了一会,这堆泥似乎复活了,有了回应。腊美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粗重。她的脑袋左右摇晃着,头发四散开去,像撒开了满天的黑色的丝网。 腊美的双手抱着田之水的颈根,温柔地喊:“之水,水、水……” 田之水的嘴巴忙个不停,含糊不清地回答:“腊美,腊美……” 腊美的双手用了劲,把田之水的脖子紧紧缠绕,哭了:“水,你来,水,你来,我的身子是干干净净的,我的心子是清清白白的,我给你,我全给你,我不要那些肮脏的男人,我不要那些污秽的……” 田之水喘息着:“腊美、腊美,我喜欢你,喜欢你的纯洁,喜欢你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身子……” 说着,他猛力地一送。 腊美惊呼了一声:“水,我的水啊……” 桐油灯呼地飘了一下,几乎熄灭。 天花板上,一双浑浊的老眼,从洞眼里望下来,冷冷地打量着两个鲜活的生命jiāo合的疯狂和恣意的欢叫。 第十二章 轮jiān 一 这天,等舒要根出了门,田之水就赶到了腊美的家里。 腊美的娘见是田之水来了,就去三楼叫腊美,说是田老师来向她学歌了。腊美对她说:“他是学生,我是老师,哪有老师见学生的呢?我才不下去哩,他要真的想学,你让他自己上楼来。”腊美的娘笑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哩。”她下了楼,对田之水说:“腊美这妹崽,一点老少都没得,她要你上去哩。” 田之水笑笑,说:“要得,她这个老师,架子不小嘛。” 腊美坐在竹椅上,正在绣着一只鞋垫。 腊美见田之水上了楼,脸上一红,眼睛看到了别处。她没有看他,把一只竹椅拖到面前,说:“田老师,你坐。” 田之水回头看了看房门,说:“怎么又叫起教师来了?忘了你那天是怎么叫我的?” 这一下,腊美的耳根都红了,说:“坏蛋。” 田之水笑道:“我是坏蛋,你呢?” 腊美抬起头,眼睛清亮亮地瞅着田之水,说:“我也是,我坏起来,比哪个都坏,你信不信?” 田之水摇头道:“我不信。” 腊美哼了一声,说:“你爱信不信,到我坏起来那天,哪个都莫要怪。” 田之水说:“你再坏,也是我心中的‘好蛋’。” 腊美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擂了田之水一拳,说:“那我就做你生生世世的‘好蛋’。” 田之水伸出小指头,说:“拉勾。” 腊美看了看他伸出的小指头,认真地说:“之水,是真的吗?” 田之水也认了真,说:“腊美,你怎么了,把我田之水看成什么人了?” 腊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男人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呢?” 田之水急了,说:“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够相信我的心是真的呢?” 腊美说:“要我相信也不难,你看到了吗?这鞋垫是我给你绣的,你只管好好保存起,就一点事也没有了。” 田之水正要去拿鞋垫,腊美闪开了,说:“不要忙啊,我还没绣好呐。” 田之水说:“我看一下,看看你绣的是什么?是不是鸳鸯戏水,或者,琴瑟和鸣?” 腊美说:“我才不喜欢绣那些。” 田之水头问:“你不喜欢绣那些,那你喜欢绣哪些?” 腊美说:“我绣的是百足蜘蛛。” 田之水笑了:“蜘蛛不是蜈蚣,有那么多的脚吗?。” 她笑了笑,说:“我们这里的蜘蛛就生了这么多的脚啊,找人最很的了。不管你跑得再远,远到旯旯旮旮,它都找得到。” 田之水听了,就不作声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腊美没有注意到他突然不说话了,还是一是一地告诉他,她绣的鞋垫叫做“咒蛊垫”。 腊美见他一声不吭,就有些恼了,把那绣花针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大拇指,她不由得“啊”地叫起痛来。 田之水被她的举动搞慌了,赶忙把她的手捉住,往自己的嘴里含去。腊美见他这样地心疼自己,不由得又是欣慰,又是爱怜。她没有让大拇指依着田之水的牵引,往他的嘴里去。而是使了劲,挣脱田之水的双手。她把越出越多的血,往鞋垫上按,那绣着许多只脚的蜘蛛鞋垫,就染上了一层洇红的血渍。她一边按着,一边还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她把另一只已经绣好了的鞋垫也取了出来,鲜红的大拇指又重重地按到鞋垫上,还在鞋垫上拖了两个来回,那血,就从浓变淡了。 田之水看得目瞪口呆,连忙问她:“你,你这是干什么啊?” 腊美忙完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在念咒语呐,如果不把咒语念进去,那还算什么‘咒蛊垫’?” 田之水不懂,问她:“‘咒蛊垫’?” 腊美斜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咒蛊垫’嘛,就是,如果一方背叛了另一方,那么,他就会死得很惨!” 田之水看她那个样子,很天真,很单纯的,不禁哑然失笑,说:“尽玩吓人的把戏。” 腊美见他不信,就说:“反正,我信。” 二 天一黑,田之水就往屋外走去。 他刚拉开门,舒要根就在他的后面冷着声,yīnyīn地说:“这几天,天天天一黑就去见腊美,你们两个好快活啊。” 田之水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他一直都为这事而提心吊胆,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舒要根迟早是会知道的。虽然,腊美现在还并不是舒要根真正意义上的婆娘,但人人都已经把他们两个当成了夫妻。田之水为自己的行为懊悔过,毕竟,舒要根说了,他们是睡在一个床上的弟兄,却做出这种对不起弟兄的事来,传出去,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此刻,听到舒要根的声音,他拉开门的手就停住了,说:“要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要根说:“你们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田之水说:“我们的事?我们的什么事?” 舒要根咬牙切齿道:“你们的好事!” 田之水回过身,看到舒要根的眼里喷着怒火,便坐到了他的对面,和缓了语气,说:“要根,我想,我们是该到了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舒要根打断了他的话,说:“谈?怎么个谈法啊,让我把婆娘让给你?” 田之水恳切地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腊美是个好妹崽,可是,你能忍心眼睁睁地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舒要根辩解道:“你不要讲得那么难听,那是火坑吗?我们这里自古都是这样的,只有把处女献给‘玛神’,我们才能享受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如果违背了‘玛神’的旨意,将会天降灾难,人畜死伤。寨老就是‘玛神’在人世间的化身……” 田之水一听这话就烦:“要根,你那是毫无根据的臆想,骗人的鬼话!” 舒要根突然咆哮起来:“田之水,你、你诬蔑寨老,亵渎‘玛神’,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到时候莫连累腊美也和你一起受罪!” 田之水坚定地说:“为了不让腊美受到你们的羞辱和折磨,我个人会遇到什么样的下场,都无关紧要。如果腊美遇到什么惩罚,就惩罚我田之水吧。” 舒要根冷笑道:“你是一个男人,男人根本就没有资格代替女人受到‘玛神’的惩罚。”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田之水不再理他,跨出房门,一头扎进夜幕中,往山寨外面走去。 走了约为两袋烟的工夫,田之水就着淡淡的月晖,看到了,远处那一座没人看守的碾房。碾房静静地卧在溪边,像有满腹的心事,在回忆着自己曾经拥有的辉煌。田之水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在想着刚才舒要根的话。也许,自己真的错了?他很清楚,这里的古老的风俗,真真切切的是一个落后而非常野蛮的风俗。而自己只是这个山寨的过客,他匆匆而来,也即将会匆匆而去。这个不失纯朴也不失宁静的山寨,真的会因为自己的闯入而沸腾、而动dàng吗?和整个山寨里的人比起来,他显得多么的渺小,也是多么的卑微。舒要根的话,在他的耳边轰然作响,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乱响。他知道,舒要根绝对不是恐吓他的。在人们的眼里,腊美是他田之水从舒要根的手里抢来的,看起来,他得罪的只是舒要根一个人。其实,他得罪的,是整个灵鸦寨,是笼罩在灵鸦寨所有人头上的那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时时刻刻主宰着他们的那个“玛神”!一个人对抗一个人并不可怕,就是对抗很多很多的人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人,毕竟是人,是有血有ròu有感情也有理智的人。可是,他田之水现在对抗的,却是神啊!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从碾房里走了出来。那个娇柔的人影,显然也看到了田之水,就向他挥了挥手。田之水立即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朝腊美走去。 腊美迎了上来,一下子就扑进了田之水的怀抱,说道:“你这个时候才来,我还以为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你啊,这么大的一个大男人,老是要让人为你担惊受怕。” 田之水的心里一热,拍了拍腊美的背,说:“没事的,我这个山外人,走山路不习惯,走得慢。” 腊美说:“你逗我哩,我看到你根本就没有走,站着像一个根桩子。告诉我,你想甚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田之水不想告诉她,就说:“走吧,到里面去。”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进碾房里。 碾房又高又大,往上面看去,梁柱仿佛是要戳破了屋顶的瓦片子,往高远的天空而去。屋中央的舂碾已有好多年不曾滚动过了,垂头丧气地,一如睡着了的老牛,静静地躺在那儿。月光从破破烂烂的板壁洞眼里斜斜地shè进来,扬扬洒洒地泼在两个被爱火焚烧着的年轻人的身上。 腊美依偎在田之水的怀里,问他道:“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看到你呆子一样地站着,是不是心烦,不想见我了?” 田之水连连摇头,轻轻地敲了一下腊美的脑袋,说:“你看你这小脑袋瓜里,尽装些没有影子的事儿。” 腊美往他的怀里拱了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佯嗔道:“本来就是嘛,人家恨不得早点天黑,好看到你,我等你好久了,你却……” 这话语让田之水心安了许多,他紧紧地抱着腊美,因为温度的传递,两个人的身体慢慢发生变化,田之水把腊美放在地上,一朵洁白的花儿顿时绽放开来。 这一次的田之水没有第一次的慌乱和窘迫了,他得把腊美身上的“羊”都往草原上赶,让它们慢悠悠地吃草,吃得饱饱的,再打几个欢儿。 月儿悄悄躲进了云层,碾房里,依旧静静的,溪水潺潺的声音,好象在天边回响。 这时,碾房的门被人“砰”地一脚踢开了,紧接着,整个碾房,就被几十束火把给照得明晃晃的一片…… 三 坪坝的四周,点起了大堆的篝火,篝火在夏天的夜晚,燃烧得很欢畅。噼啪作响的篝火,把几百双眼睛,照耀得充满了野兽一样的血红。整个坪坝上,全部是清一色的男人,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腊美。而且,还是一个一丝不挂,玉体横陈的像花骨朵一样又鲜又嫩的妹崽。 寨老头上包着厚厚的灰色的头帕,身穿蓝布对襟衣,脸上铁青,眼里喷火,威严地坐在吊脚楼上二层的檐廊里。身后,是一溜儿的六条汉子。只是,不离左右的舒要根,并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他看了看被双双绑缚着的腊美和田之水,问道:“准备好了吗?” 一条汉子躬身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寨老低沉地说:“开始。” 于是,那个汉子把手里的一面小傩旗挥了一下,几个男人就把腊美拖到了坪坝的中间。那里,放着一张三尺来高的青冈打成的案板,沉重,结实,像铁打的一样。 腊美嘶哑地叫骂着,挣扎着。然而,在几个大汉的手里,她就像一只被猫逮住的小老鼠一样,所有的挣扎和怒骂,不但没任何的作用,反而更加激起了汉子们的邪恶的兴趣,对她施加的蛮力,也就更多更大。 汉子们像岩鹰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到了案板上,仰躺着,几条棕绳在汉子们的手里,像蛇一样地绕了几圈,腊美的双手和双脚就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田之水对着楼上声嘶力竭地喊:“寨老,寨老,你们不能这样,这是灭绝人xìng啊……” 寨老像一个聋子一样,没有听他的,也没有看他,好像他并不存在一样。 这时,寨老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坪坝上,就静了下来,只有篝火把空气烧灼得吱呀乱叫的呻吟的声音。 寨老的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本子,那本子的封皮还被桐油浸染过,不怕潮气的腐蚀,也不怕蚊虫的啃咬。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查,神犯腊美,目无‘玛神’,私通,致,血不纯,人不净,天无色,神震怒。寨规第一百二十三款规定,‘女亵神,众jiān之’。因此,请至尊至善的‘玛神’允许灵鸦寨的男人们,行使这条神圣的寨规吧。” 坪坝上的男人们噢吼地发出了欢呼声。 田之水怎么都想不到,他们会这么惩罚腊美。他开始想到的是,根据一些古老的族规,腊美要么被乱石砸死,要么被沉入潭底活活淹死。如果是那样,他田之水愿意和她一块赴死。 他吼叫起来:“寨老,你们不能这样做啊,我求求你了,放过腊美吧,只要放过她,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哪怕死,也在所不惜……” 案板上的腊美早就在被推上案板死死地捆绑时,昏迷过去了,这时,她悠悠地醒转过来,听到田之水的这句话,心里,就涌上了一丝清亮亮的甜味儿,像细嫩的快要打穗的谷子叶上那种甜香。 她侧过头,说道:“水哥,你不要求他们了,跟他们讲话,就像跟野兽讲话一样……你能替我想,能替我去死,我很高兴,不枉了,我跟你好一场……” 这时,人群里跳出来一个年轻的汉子,对寨主高声叫道:“寨老,家有家法,寨有寨规,不要听他们噜嗦了,让我们立即替‘玛神’执行神圣的寨规吧。” 田之水看过去,那是邓金名的弟弟邓银名。邓银名的脸上,早已经被yù火烧得几乎变了形。 寨老对身边手执傩旗的汉子点了一下头。那汉子手中的傩旗就高高地举了起来,往下狠狠地一挥。 人们在那面傩旗收起的一刹那,就围着腊美跳跃着跑了起来,一边不停地绕着圈子,一边疯狂地高声尖叫道:“噢吼、噢吼……” 上百的人在叫着,跳着,从叫着、跳着的人群里,不时有人走出了那个圈子,离腊美更近地站成了一圈,小圈子由二十几个汉子围成,除了邓银名外,还有邓金名、陈胡子、朱家两兄弟,他们将代替‘玛神’对腊美行使神圣的惩罚。 腊美洁白得像一个雪雕人,虽然,她的手脚被棕绳绑缚着,但她的轻弹即破般的妖娆的身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令人感到神智迷乱。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在乎,她的眼里布满了惊恐和怨恨。 邓银名早按捺不住,第一个站出来,说:“我先来!” 陈胡子打断他:“慢点,你才十九岁,没得资格。” 寨规上写着,行使惩罚权利的男人,应该是二十岁以上的男人。 邓银名牛一样的眼睛瞪着陈胡子,不耐烦地说:“你乱讲,我虚岁有二十了,要不是我家穷讨不倒婆娘,崽都可以放牛了。” 怕再有人出来干扰,邓银名把自己的衣服往两边一扯,就脱了甩到一边,一下子扑到腊美冰清玉洁的身子上。紧接着,人们的叫声更加狂野起来。 田之水“扑嗵”一下,跪到了地上,对腊美嘶叫道:“腊美,是我害了你啊……” 腊美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被男人们的“噢吼”声彻底地淹没了。 四 田之水记的日记,到此打止。吴侗不甘心,认为田之水不可能仅仅只是记到这里就不记了,他往后面翻了一页,果然还有,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一共不到两行字:“我不知道腊美到底是死,还是活。如果她死了,那么,可以说,真正地把腊美致于死地的,是我……” 吴侗合上日记,就快要天亮了。原来,田之水在二十年前,还有这么一段凄美的故事。一个城里的教书先生,头脑发了热,要去收集什么山歌,遇到了一代绝色歌女,上演了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悲剧。而那悲剧,竟然延续了二十年,都还有停止!从这本日记里,找不到任何关于鞋垫的线索。也就是说,他也没有办法找得到那张鞋垫,明天启程回家,只有和爹爹另想他法了。 闭上眼,休息一下。等他醒来,太阳升起老高,到中午了。 他下楼去结账,看到汪竹青坐在木椅上,在等他。见他下楼来,她便站了起来,对他说:“你们赶……赶路的人,果然是黑白不分,晨昏颠倒的。” 吴侗睡眼惺忪地笑了一下,说:“昨天一夜没有合眼。” 汪竹青说:“一定是看了一夜的日记吧。” 吴侗说:“就是啊,你怎么晓得?” 汪竹清说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如果是我,我也一定是这样的。” 吴侗说:“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汪竹青关切地问:“怎么样,有线索了吗?” 吴侗摇了摇头,说:“什么都没有。” 汪竹青担忧道:“这,那可怎么办啊?” 吴侗说:“也许有,只是,我看不出。也许我爹爹和灵鸦寨的老辈子们才能够看得出,毕竟,日记里记的都是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现在的,一个字都没有。” 汪竹青惊道:“二十年前的故事?我猜猜,一定是一个感天动地、缠绵悱恻的爱情绝唱,对不对?我要田老师跟我讲这个故事,他一直不肯讲。” 吴侗结了账,和汪竹青一起走出了客栈。 烘江的街上,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吴侗没有心思逛街,他的心里,一直还在牵挂着姚七姐。走到腰子冲,沿冲往河边去,就是烘江最大的码头,江西码头了。 汪竹青见他要想回家,就对他说:“你也难得来一次烘江的,再忙,也要逛逛街吧?这样吧,我陪你尝尝烘江的小吃,怎么样?” 吴侗对她说:“烘江我来过的啊,我这里有朋友哩。虽然还从没好好地逛过烘江的街道,其实啊,不就是人多一点,挤一点。” 汪竹青奇道:“既然有朋友,连面都不见一下就回去了,可见,你这个人一点都没有朋友之情。” 吴侗说道:“那也不是的,我那朋友,都是道上的朋友,有事才找的。我现在想退出这个行业,就没有必要去打扰人家了。” 汪竹青问:“做得好好的,怎么不想做了?” 吴侗说:“一句话讲不清楚。哦,到码头了,你回去吧,谢谢你送。” 江西码头果然很大,如果真要好好地数一下阶梯,那青条石砌成的阶梯不下五六十级。各式客船沿码头一字儿排开,随着上下船的人的脚步,船身微微地摇晃着。船的边沿,有一些客人们随手丢弃的稻草|奇-_-书^_^网|,还有上游漂流下来的水草,一漾一漾地,像是在挑逗着对它们来说显得很是那庞大的船底儿。船老板照例叼着一支烟杆,蹲在船尾,悠闲地瞧着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人们上上下下。客人有挑柴火来卖的,也有背米来卖的,还有手挽竹篮的小妹崽,以及穿得很是体面的绅士模样的商人,他们头戴礼帽,手上撑着拐杖,身边,都有下人陪着。最勇猛的算是那些扛着上好的树墩子的汉子们了,他们一路大声嗨气地吆喝着“让开让开,树墩来了。”听到他们的叫喊,人们便都纷纷避让,让他们呼啸着一路小跑地冲下船去。船上,那些精壮的船夫,和着几个婆娘们,在船舷上,就着火炉子,把昨天吃剩下来的猪下水,或者猪脑壳ròu,又加了些红的辣子青的小葱,重新倒进锅子里,加火热了,就着米酒,呼哧呼哧地大吃海喝起来。 汪竹青到一个粑摊上买了十几个油zhà粑,用几张荷叶包好,递给吴侗,说:“你早饭都不晓得吃,等会到船上做了饿痨鬼,也不会有人顾得到你的肚子。” 吴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粑,说:“心里只想到赶路去了。” 汪竹青笑道:“不晓得是哪个妹崽在等着你,看你丢了魂一样。” 吴侗认真地说道:“不是妹崽,是我娘。” 汪竹青听了,说:“人家讲的,娘牵崽,千里长,崽牵娘,扁担长。看来这话到你这里,得倒过来讲了。” 停泊在码头上的一只叫做“巴岩将”的船,人也上得差不多了。一个船夫跳下船来,到拴船柱上解下绳子,也不急着上船,而是把那解下来的绳子拿在手里,对着码头上没上船的客人叫道:“开船了,开船了噢” 几个客人便急急忙忙与送行的亲人作别,往船上快快而去。 吴侗对汪竹青说:“你回去吧,田老师那里,你们还得忙上一阵子的。” 汪竹青说:“你去吧,一路顺风。” 吴侗调过头,就踏上了跳板。 这时,高高的码头上,有一个人挥着手,扯开啜子叫喊:“吴老司,吴侗,吴老司,你等一等” 吴侗听得是叫他,回头去看。 一个穿着青布大褂的中年人,一手提着褂子的下摆,一手向他挥舞着,蹬蹬蹬地直往阶梯上下来。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架板上,拉起吴侗就往架板下走。 吴侗说道:“刘伯伯,你这是……” 中年人并不理会他,说:“莫到这里影响人家开船,你先跟我到岸上去,我再好好地和你讲。” 吴侗说:“刘伯伯,我,我已经不做了……” 中年人根本就不听,说:“先下了船再说,你硬是不肯做,还有下一班船,我给你买头等舱。” 吴侗架不住他的固执,只好和他下了船,来到码头上。 汪竹青也迎了上来,对吴侗笑道:“你看我讲得不错吧?到了烘江,竟然连朋友都不打照面,被擒了吧?” 吴侗对汪竹青说:“这是刘伯伯,烘江‘祝融科’的刘老板。” 江竹青盯着中年人问:“‘祝融科’?这是个什么店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吴侗说:“平时呢,给人掐掐八字,看看风水,主要还是联系尸体和赶尸人,dài bàn赶尸的啊。” 刘老板打断吴侗的话,说:“唉呀我的吴老司啊,先莫讲那么多了,要不是我正好送一个客人,就被你打脱了。还合计着怎么给你送信去,这不,正好就看到你了,省了我好多的工夫。是这样的,有五具尸体,全部是jiāo送到贵州去的,请你……” 吴侗说:“刘伯伯,我真的不做了,我的爹爹也同意了。” 汪竹青一听“尸体”两个字,而且是送往贵州去的,心念一动,问道:“刘老板,是哪五具,你能不能讲具体点?” 刘老板边擦汗边说:“前天‘三利’桐油店失火,烧死了两个伙计,还有一个是女的,给团总家少爷做nǎi妈子的,人称张大姐的人,听说是投井死的,是什么原因,我们不便打听,另外两个,一个是抢金铺被人打死的,一个是……” 汪竹青急到了嗓子眼,脱口道:“是不是田……” 刘老板说:“哎,正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怎么,你也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吧?另外那一个,正是你们烘江师范学校的老师,田老师田之水。今天早上校长找到我那里,说是田老师家里来了电报,请这边的人把他送回去……” 汪竹青和吴侗对视了一眼。 吴侗点了一下头,对刘老板说道:“好吧,这趟货,我接!” 五 从烘江城的东门出发,十里之外的舞水边,是一片河滩,叫白浪滩。白浪滩在烘江的名气,不亚于烘江最有名的会馆江西会馆,也不亚于烘江最有名的青楼春满园。那里的名气,是和处死人犯有关的,因为。每有行刑时,都选在白浪滩。 大清时,凡处死人犯,都是由刽子手手执鬼头刀,高高扬起,一刀下去,人头便滚落四五尺以外,从劲根腔子里喷出的血,也时常有高过三尺的。如是刚刚入行的刽子手,那血,就往往要喷到了他的脸上,围观的众人,惊呼的同时,嘻笑也就忍俊不禁,哄然传来。刽子手便也有了些尴尬,和着众人的笑声,自己也嘿嘿地傻笑着。于是,那原来惨烈的场面,竟然也就变得轻松了,仿佛那不是在取一个人的xìng命,而是在看一场好笑的西洋景。 清帝退位前后,处死人犯时,就文明了一些。虽说还是用刀执刑,但用的不是鬼头刀,而是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柳叶刀了。没有鬼头刀那么大且笨重,只有尺许,宽不过三指,磨得极是锋利,明晃晃,yīn森森。刽子手也不是五大三粗头缠红布上身赤luǒ的了,而是颇有些清秀也颇有些俊朗的后生。他也不用高高举起那吓人的刀子,而是将那柳叶刀捏在手里,刀背紧紧地贴着右手的手肘,刀刃向外。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人犯的对面,像两个久不见面的老朋友,相离不过尺把的距离,面上,还漾着浅浅的微笑。监刑官令旗一举,他的手便闪电般地划了个弧形,刀刃飞快地往人犯的颈根上一划,从颈根上shè出来的血,细如红绳,短促而无力。人犯如是粗豪,吃了那致命的一刀,还不忘叫一声:“好刀法!”,然后,才轰然倒地。如是懦弱者,哼都不哼一声,便似散了架的木偶,一头栽倒,跌落尘埃。 民国后,处决死犯,已不用刀,而改为qiāng了。人犯被五花大绑,背上chā了斩牌,被押上汽车,一径儿地开到了白浪滩,几个头戴大檐帽的军人,把人犯拖下车来,脚往膝盖后面一踢,人犯便跪到了地上。军人的qiāng便抵着死犯的背,砰地一qiāng,犯人就应着那qiāng声,往前方倒下,像一个捆得很是牢实的粽粑。那开qiāng的军人呢,不是怀疑自己的qiāng法不好,而是担心着子弹的威力不够,怕人犯不死,便走上前,把人犯像煎油饼一样地翻了过来,对着心窝那里,再补了两qiāng,这才放了心地把还在冒着硝烟的手qiāng洋洋得意地放入qiāng套。如是犯人多时,就让犯人站成一排,也不用短qiāng了,而是用的长qiāng,一声令下,那十几条长qiāng,鞭pào似地响过,犯人们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扑去。 白浪滩的名气,就是靠着成百上千条犯人的生命给树起来的。在烘江城,大人吓唬孩子,也多是祭出白浪滩这个法宝。而大人们自己,如是赌咒发誓,最恶的也无不把白浪滩给挂到嘴上,比如,一般的赌咒吧,是把自家的老娘或是姐妹放到台面上来,如果违反,“我妈偷万人”或者“我妹(姐)是万人日的”。对方如是觉得那誓言轻了,他便会发个狠,说,“我所说不实,让我立马送上白浪滩”。 在烘江,大人小孩,都会唱那首白浪滩的歌谣: 白浪滩, 白浪滩, 白天是个屠宰场, 夜晚是个鬼门关。 雨落只听厉鬼哭, 风吹游魂四处钻。 深夜,萧瑟的秋风从河面上斜斜地铲到河岸上来。白浪滩上,茂密的荒草拥挤着,发出扎扎扎的响声,那响声,慢慢地变成了狰狞的冷笑。月亮死气沉沉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似的。它的光,也懒洋洋地洒在大地上,显得粗糙,且冰硬。 四具尸体,一字儿排开,像睡熟了似的,静静地做着各自的美梦。月光打在他们的身上,象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现在,只剩下田之水了。田之水的尸体是校长和两个老师一起跟着伙夫送来的,同来的,还有汪竹青。她非要送田之水最后一程,校长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吴侗的胸前,又有那种不祥的烧灼感。他知道,那是他的胎记有了感应。他不明白,他跟这五具尸体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应?他记得,上次赶尸时,是因为自己心旌摇晃,对那具女尸诉说心中的苦闷。自那后,他就再也没有干过傻事了,怎么今天晚上,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瞧了瞧那具女尸,模样完好,没缺鼻子少眼睛,只要自己不碰她,应该没事。不过他提醒自己,这次的赶尸,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对校长说:“现在,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了吧。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把田老师送到他的家人手里。” 校长伸出手,想握吴侗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讪笑着:“那就麻烦你了。” 汪竹青的脸上星泪斑斑,仿如雪粒。她抽噎着对吴侗说:“在路上,拜托你好好照顾田老师……” 吴侗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一定会的。” 他转过头,对校长一干人说:“各位老师请回,过了子午,就不能起程了。” 校长带着众人,消失在夜幕中。最后那个人影非常小,那是汪竹青,一步一回头地跟在后面。 吴侗目送着他们消失了之后,盘着腿,双手虎口相jiāo,紧紧地握在一起,嘴里,念叨道:“祖师爷爷,请显灵德,弟子吴侗,两眼抹黑。送尸千里,全托祖德。一路平安,不受惊骇。” 吴侗念毕,站了起来,打开他的蓝布包袱,取出五套黑色的毡帽,给五具尸体戴上。然后,从怀里掏出辰砂,在尸体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敷上,划符镇住。做好这些,他再摸出一叠黄裱纸,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拢在一起,划了一个符,粘在他们脸上,然后取出捆尸绳,把五具尸体串到一起,试了试,也还牢实。他做完这一切,便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一共退了七步,站到北斗七星的启明星位子。双手合什,对着那些尸体吆喝道:“三魄回神,七魂归位。遥望故乡,健步如飞!牲口,起!” 这时,那些像是沉睡过去了的尸体,随着吴侗那一声:“起”字,竟然慢慢地慢慢地苏醒过来,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吴侗把包袱往肩上一挂,对田之水的尸体说:“你是做老师的,有文化,脑子比别个活络,你就做个领头的。” 吴侗把五具尸体都编个记得到的名字。女尸就叫大姐,烧死那两个,脑袋和全身上下一片漆黑,像人形的火炭,看不出他们俩哪个大点哪个小点,他就把站到前面的那个叫大炭,后面那个叫小炭,抢金铺被人打死的那个,叫他小金,唯有田老师,他还是叫他田老师。 吴把包袱背到肩上,反手从包袱里取出赶尸鞭,往虚空里甩了一下,说:“牲口啊,上路了。” 他在前面走着,那一溜五具尸体,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去。 第十三章 喜神店 一 冷月如钩,就勾在山顶上那一株直冲云天的青冈树横伸出来的枝桠上。 吴侗带着那五具尸体,不时吆喝着,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委蛇而行。 还在他们刚刚上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吴侗就感到了胸前那个胎记又在隐隐约约地发热了。他觉得不对劲,往他的后面看了看。他的后面就是田之水。田之水的两只手下垂着,跟着他,一步一步地,抬脚走着,除了有些不灵便以外,与活人没有什么两样。越走,就越觉得胸前的胎记灼热。他的感觉是,后面的田之水是不是自己揭开了符纸,两只眼睛是不是正在死死地穿透了自己的衣服,在盯着自己的胎记?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怎么可能呢?如果不是诈尸,尸体是不可能自己揭开脸上的符纸的。他停止了脚步,返过身子来。田之水还是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快要撞到吴侗了。 吴侗叫道:“牲口,停!” 五具尸体便呆呆地停住了。 尸体们被吴侗叫停,它们就停,也不知道吴侗为什么要叫它们停下来。他们当然不会问,因为,他们死了。人死了,就和木墩子一样,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了。说走就走,说停就停。 吴侗一个一个仔细地打量那五尸体。 从头一个田之水开始,一直到最后那具叫做大姐的女尸,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吴侗不甘心,又重新走到了前头,靠近田之水,几乎就要逼到田之水的脸面上了。他伸出手,把田之水脸上的符纸拨开。他看到,田之水的眼睛虽然也是闭着的,但闭得不是很严密,上眼皮和下眼皮连接着,好象还留有一丝细微的缝线,就像是一个人在眯缝着眼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趁人不备,偷看别人一样。 吴侗对田之水说:“你看甚么?我的背上又没有花。” 他刚说完这话,就听到一个声音说:“有” 吴侗下意识地一跳,退开了三步。 吴侗的动作快如闪电,这是长期赶尸形成的自我保护措施。赶尸途中,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像爹爹那样经验丰富的赶尸匠,都有可能翻船吃水,就不用说别的赶尸匠了。有一次爹爹被一个女尸用长长的指甲抓断了脚筋,差一点酿成大祸。所以他每次出门前,爹爹总是郑重其事地jiāo代他,如果遇到女尸,千万不要动了凡心! 因为遇到过危险,这一次,他连多看一眼女尸的兴致都没有,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可是,他胸前那个胎记不时地灼灼发热,这令他隐隐地有些担忧。出发前,他就把女尸安排到最后一个,应该不是女尸在搞鬼。 那么,那一声“有”字又是哪个发出来的呢? 他看了看四周,至少三十里内没人任何人。既然没有人,那一声“有”字就一定是尸体发出的无疑了。 是哪一具尸体呢? 他摸出一张符纸,划了一道咒,往空中抛去。那纸轻飘飘的,像是有一股气托着,慢慢地往高空里飞去。吴侗并没有看那往高空里飘去的符纸,而是,小心翼翼地盯着那五具和他一样不动声色的尸体。五具尸体仍然呆立着,好像也要考虑,这个赶尸匠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那张符纸升到了约莫三丈来高时,突然,急速地打起了旋,并且,越旋越快,发出轻微的啸声,声音不大,却极是剌耳。符纸边旋着,边往尸体上落下来。眼看着是往排在最后的那具女尸而去的。吴侗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他一点都没有把心思花在那具女尸上啊,怎么又是女尸?那符纸快要落到女尸头上的时候,猛地改变了方向,几乎是平行着,直往最前面的田之水而来,只听“啪”地一声,贴在田之水的后脑勺上。田之水像是受到了一股强力的冲击,踉跄着往前面走了两步,眼看就要跌倒。吴侗左手一出,一张符纸从手掌中“嗖”地一声shè出,也是“啪”地一声,贴在田之水的前胸。这样,田之水才稳住脚步,直立如初。 吴侗走到田之水的尸体面前,对他说:“是你?” 吴侗想,也许是自己和汪竹青到田之水家里折腾过吧,所以,他心里还在恨着自己,不然,他跟田之水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的,田之水怎么能够让自己的胎记发热? 他解开拴在田之水身上的绳子,喝道:“转!” 田之水就木木地转过了身体。 吴侗再喝了一声:“走!” 田之水就一步一步往尸体队伍的后面走去,走到那具女尸的后面,吴侗才又喝道:“停!” 田之水就停了下来。 吴侗看过去,田之水的背后好像还微微地动了一下。那绝对不是尸体的动作。尸体的动作是僵硬的,而此刻,他的瘦削的背上,那微微的颤动,像是在竭力地强忍着一样。吴侗看着他的背,那个样子,似乎马上就要转过身来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没有赶尸匠的指挥,尸体是不可能自己回过身来的。 吴侗有意停了一下,看看到底田之水会不会自己转过身来。田之水一直呆立着,并没有出现吴侗想像的那样,自己转过身来。 吴侗这才叫道:“转”。 田之水的双脚没有抬起来,而是就站在原地,慢慢地转过了身子。他看了田之水一眼。这一看不打紧,他看到田之水的眼睛下面,有一滴水珠。吴侗的心一动:死人也会哭? 还有好一段路才到喜神店,而天色就快亮了,他不敢耽搁,走到前面,赶尸鞭一挥,喝一声:“牲口,走啊” 二 下了坡,酒娘家开的喜神店就出现在眼前了,那株高耸入云的枫树在夜空下,孤零零的,院子在群山之中,也显得孤零零的。 酒娘是蛊婆,树了一栋大木楼,开了一家喜神店。吴侗本不想在她那里留宿,觉得她那个人yīn气太重,且心冷手辣。一般的蛊婆,最是厉害的,也不过是放蝎蛊、蛇蛊、蜈蚣蛊,而外面传言,酒娘的蛊,是尸蛊。没有蛇蝎之心,是断不会涉险放尸蛊的。甚至还有人传说,她的两个男人,居然是一死一活,而外人,怎么都看不出,那两个男人,谁是活人,谁是死人。 如果不是路上耽搁,吴侗就可以带着死尸们越过酒娘的喜神店,到前面那一家去投宿。可是,按照现在这个速度,走不到前面那家,天就亮了。在酒娘这里投宿,又有点早。此刻,子时都还没到。他犹豫不决,不知到底是就在这里住下来呢,还是加快步伐,到前面去。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到这里住下算了。宁可多休息一点,也不能冒险赶路,不然,天一亮,尸必诈,麻烦就大了。 定了主意,他就把yīn锣从包袱里取了出来,用赶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上的木槌“当”地敲了一下,高声吆喝道:“喜神过境,活人勿近,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喊了三声,大院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吴侗知道,他的喊叫,喜神店的老板是很清楚的。这里只有她单家独户的,并没有其他的人住在这附近。他的喊叫,其实是告诉喜神店,要来留宿了。 吴侗领着五具尸体,鱼贯着进入大门,穿过门廊,越过后面的一个院子,一直往前,直直地进入一间大开着的木房。那木房比左右隔壁的房子都要大上一倍,房子里,什么都没有。 木楼上,挂着一盏桐油灯,yù明yù灭,把潮湿的院子照shè得明明暗暗,倒还更看不清地上,哪儿是沟,哪儿有坎了。 这一家的人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都躲藏了起来。开喜神店的,自然知道这个规矩。 五具尸体进了房间,就沿着板壁,一字儿排开,仿佛累了一样,靠着板壁,休息了起来。吴侗把yīn锣和赶尸鞭放到包袱里去,把尸体脸上的符纸都取了下来,打燃火廉,烧了。等那蓝色的火苗燃尽后,他把包袱放到地下,就出了门,往前楼走去。前面,有伙房,还有他住的客房。 吴侗跨进有灯光的房间,喊了一声:“老板娘!” 房间比较大,像一间堂屋,但显然不是堂屋。如果是堂屋,就应该有桌椅,而这间房屋里,没有桌椅,只有床铺。说是床铺,却又不像。一眼看上去,比一般的床铺大得多,足足有三四个床铺那么大。 床铺上,有三个人。酒娘坐在中间,还有两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一个在她的左边,一个在她的右边,左边那个很健壮,叫韦炳,右边那个很白晰,叫吾中。他俩全都仰躺着,身上,各盖了一条白被子,直挺挺地,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反正,一点动静也没有,和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酒娘见吴侗进来了,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说:“哟,吴老司,又接了一趟货呀?你上来,等会儿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她说着,挪了挪屁股,并没有下床来的意思,也没有让出多少地方来。 吴侗客气地笑笑,蹲了下去,说:“难为酒娘客气,我就在这蹲一蹲就行了。” 酒娘跳下床,来到了吴侗的面前,伸出那双娇若无骨的手,拉住吴侗的手,说:“你是客人,我哪舍得让你蹲着呢?” 吴侗的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了,他委婉却是用了暗劲地挣脱了酒娘的手,说:“老板娘莫客气,我跑了半夜,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哩。” 酒娘哼了一声:“男人啊,就晓得吃吃吃,好像除了吃,这世上,就没有别的好玩的乐事了。” 说着,她出门给吴侗弄吃的去了。 吴侗想起那些传言,就站了起来,细细地打量着床上尸体一样的两个男人。他看到,两个男人都闭着眼睛,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吴侗在想,如果那传言是真的,那么,他们两个,哪个活人,哪个是死人呢?他正想把手伸到左边那个男人的鼻孔边去,想试一下,到底有没有鼻息。这时,酒娘就风风火火地端着一碗粉走了进来。吴侗赶忙缩回手,脸上,有些讪讪的了。 酒娘把一大碗粉递到吴侗的手里,说:“要喝点酒没呢?” 吴侗摇头道:“谢谢老板娘,我从来不喝酒。” 酒娘说:“难怪你一点都不像一个男人,连酒都不喝。我讲啊,你还是要学会喝一点酒。要不,我叫这两个死鬼起来和你喝点泡酒,怎么样?” 吴侗说:“他们都睡了,不必了。反正,他们就是起来了,我也不喝酒的。” 酒娘听他的口气,是不管你怎么劝也是不肯喝的,就有些生气了,把那碗粉重重地往吴侗的手里一放,说:“哼,真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巴。” 吴侗接过粉,陪着笑脸:“老板娘没有放蛊到碗里吧?” 酒娘说:“放也是白放啊,哪个不晓得你是大名鼎鼎的吴拜老司的公子,哪个的脑袋包了铁敢放你们吴氏父子的蛊?” 酒娘又哼了一声,突然凑到吴侗的耳边,轻声地问:“你晓得你的亲爹和你的亲妈是哪个吗?” 吴侗的手一松,那碗粉差点儿就要从手上滑脱出去。 酒娘哈哈地笑了起来,重新坐到了那两个男人的中间,说:“吃吧吃吧,你看你,提到爹妈,就心慌了,你怕是想爹想妈想黄昏了吧?” 吴侗就把粉往地上一放,也不叫老板娘了,而是叫她酒娘,说:“酒娘,你晓得我从小就没见过爹妈,没吃过妈的nǎi,没骑过爹的马肚肚,我做梦都在想他们哩。我总怀疑,我爹妈就在我们附近的山寨里,我打听过,二十年前,这附近的山寨里有没有哪家丢过小孩,可一直没有听到什么。酒娘,若你晓得,或者听到了甚么,麻烦你告诉我好不?” 酒娘双手抱膝,闭了眼睛,说:“我不喜欢告诉你。” 吴侗问道:“为什么?” 酒娘说:“因为,我不喜欢和没有男人气的人说话。” 吴侗正要发作,就听到一个女孩的笑声从门外传来。 他往门口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一个黑炭一样的人直挺挺地往屋里而来。不,那不是人,而是尸体,那个被烧死的叫做“大黑”的尸体! 三 吴侗脑子一闪,他已经把所有的尸体的符纸都揭了,并且还烧成了灰,“大黑”怎么还能自己走路?而这时,他看清了,“大黑”的脸上,居然还贴着一张符纸。奇Qīsuu.сom书他不敢想得太多,呼地站了起来,对着尸体大叫道:“牲口你停住!” “大黑”便直直地停在房门外,仿佛是在茫然地想着,怎么后面有人赶它走,前面又有人叫它停,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大黑”的后面,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也叫了起来:“牲口,走,走!” 吴侗看到,那个小女孩是酒娘的女儿阿妖。 他急忙捏起剑诀,叫道:“牲口,回去!” “大黑”就转过身子,往来时的路走去。 阿妖急得连连叫道:“牲口,你进去,进去啊。” “大黑”就像没有听到阿妖的话,直直地往回走去。阿妖气得连连顿脚,气怵怵地对着“大黑”叫道:“哼,你不听话,不和你玩了。” 说着,就气鼓鼓地跳到房间来,对酒娘说:“娘,尸体不听话,气死我了。” 酒娘早就笑弯了腰,把阿妖揽进怀里,佯骂道:“你啊,就只会顽皮,万一把人家的尸体赶丢了,那可怎么得了?” 吴侗回头逗阿妖:“赶丢了,叫你赔一个。” 酒娘对阿妖说:“听见了没?你要把人家的尸体真的赶丢了,我就把你拿来赔人家。” 阿妖拍着两只小小的巴掌,高兴得跳起双脚道:“好啊好啊,那太好罗,你现在就把我赔给人家,我就也有男人罗。” 酒娘笑骂:“没良心的,巴不得离开你娘了?” 阿妖说:“天天呆在这深山老林,闷死了,我也想和娘一样,要蛮多蛮多的男人来陪我啊。” 吴侗摇着头,懒得听她们母女的疯话,把尸体赶进房间,重新揭下“大黑”的符纸,烧了。还是不放心,怕阿妖又回来捣蛋,就把包袱背在肩上,才出了门。 吴侗已经没有心思吃饭了,就向酒娘讨钥匙,去客房休息。 酒娘乜斜着眼睛,说:“还去什么客房,你看我这么大的床铺,怕不够睡?” 阿妖也说:“是啊是啊,你就和我的爹爹们一起陪我娘睡嘛。” 吴侗苦笑:“那怎么行,这个样子的睡法,我是睡不着哩。” 酒娘从壁头上取出一串钥匙,递到他的手里,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恨恨地说:“给你!” 吴侗接过钥匙,上楼去了。 刚进屋,就有人敲门:“老司哥哥,是我,阿妖,你开门啊。” 吴侗没有开门,对着门说:“阿妖,莫疯了,我要睡觉了,你快回去。” 阿妖不依了:“你骗人。你怕我不晓得不是?你们赶尸的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赶路的,今天你是怕赶不到前面的喜神店,才不得不早早地到我们店来。现在还不到下半夜,你就要睡觉了?欺骗小孩子。” 这个阿妖,鬼灵精怪的,长大了不得了。吴侗说:“你不是喜欢和尸体玩吗?你去找尸体玩啊。” 阿妖说:“你把符纸都收起来了,我怎么和尸体玩啊。” 吴侗说:“我敢不收起来?怕你把尸体赶到养尸房去,做尸蛊哩。” 阿妖说:“你那些尸体早就不新鲜了,送给我娘都不要。我们家做的尸蛊,要的是活人。告诉你,我娘捉了一个妹崽,好好看的啊,现在还关着哩,天天送她吃活的蜈蚣和蝎子,七天之后,就闷死她,好做尸蛊哩。” 吴侗听了,大感骇然,便开了门,说:“你娘怎么能这样?” 阿妖一下子跳进屋来,生怕稍微慢一点,吴侗就不让她进来了。她满不在乎地说:“怎么不能这样呢?不这样,就做不成真正的尸蛊了。” 吴侗好象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深入地想去,就问:“那妹崽是哪个?” 阿妖说:“听她自己讲,叫香草。” 吴侗刚才心里隐隐想到的,就是姚七姐的女儿香草,现在听阿妖很清楚地说出香草的名字,还是大吃一惊,娘的女儿真的被酒娘捉在这里,不知道娘这会儿急成什么样子了。想到娘会心焦,吴侗的心都是痛的。他的脸上变了色,一把抓住阿妖的小手,问道:“你快点告诉我,她怎么样了?你娘,还没有把她‘那样’吧?” 阿妖的手被他捏得生疼,一边挣扎,一边叫道:“哎哟,你这个悖时鬼,轻点,痛死我了。” 吴侗这才发现他太紧张了,赶忙松开阿妖的手,说:“快讲啊,她怎么了?” 阿妖看着自己的手被捏得红一块青一块,说道:“你看你嘛,蠢得要死。” 吴侗顾不得安慰她,说:“你快讲啊,香草她,没事吧?” 阿妖道:“你笨得要死,我早就告诉你了啊,她现在还关着的哩,一点事都没有。” 吴侗的心放了下来,说:“幸好幸好……” 阿妖呸道:“好什么鬼好好好,她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心疼她。” 吴侗没有回答她的话,说:“你快讲啊,她在哪里?” 阿妖故意慢腾腾地说:“她啊,不在天上面,不在地底下……” 阿妖把两只手放在背后,昂着头,说道:“你要让我好好想想啊。对了,你是不是想做狗熊了?” 吴侗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做什么狗熊啊。” 阿妖说道:“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晓得哦,你的那点花花肠子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哩。你想狗熊救美,对不对?” 吴侗不敢反驳,怕她一不高兴,就不说了,于是,他只好点头道:“对对,对对对。” 阿妖说道:“本来啊,我都差点儿要告诉你了,现在啊,那我就偏不告诉你,看你怎么救美去!。” 吴侗把脑袋一拍,说:“真是笨!” 阿妖看到吴侗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蛮好玩,就笑了,说:“要崭劲打,才开窍,嘻嘻。” 吴侗说:“那我崭劲打,你就告诉我。” 阿妖说:“我才舍不得哩。要我告诉你,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你答应了,我还要帮你救出那个香草。” 吴侗说:“你讲。” 阿妖郑重地说:“第一个条件嘛,把她救出来后,让她马上走,越远越好,反正,就是嘛,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 吴侗想都没想,说:“要得。我当然不允许她和我在一起的,你也晓得,身边带着个大活人,会诈尸的。” 阿妖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条件你应承得很干脆,只是下一个条件,你就不会这么利索了。” 吴侗说:“你先讲出来嘛。” 阿妖快快地说:“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睡。” 吴侗睁大了眼睛,说:“阿妖,你,你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啊……” 阿妖呛他道:“你莫讲我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 吴侗说:“我是讲,男女有别啊。” 阿妖低了眼睛,幽幽地说:“我怎么不晓得男女有别?可是,你们这些大人,有哪个替阿妖想过?你不晓得我一个人好孤单,这单家独院的,没人和我玩,没人跟我唱歌,没人陪我睡觉,阿妖天天都是一个人睡,爹爹想和阿妖睡,娘不准,娘天天都要和爹爹们睡……呜呜呜……” 阿妖说着说着,哭了。 吴侗想到自己的身世,也不禁有些潸然,替她揩去脸上的泪水,说:“阿妖,莫哭了,啊?我答应你。” 阿妖破涕为笑,一把抓住吴侗的手,说:“走。” 四 正要出门,阿妖指了指吴侗的脚。吴侗看了一下自己的脚,没有什么异常。平时他穿草鞋,现在天转凉了,就改穿棉布鞋了。他问阿妖:“我的脚怎么了?” 阿妖没有回答,她蹲了下去,把自己的鞋脱了下来,又指了指吴侗的鞋子,吴侗明白了,在这楼上走动,是会惊动酒娘的。于是,他也蹲了下来,和阿妖一样,把鞋子脱了。阿妖把灯吹灭,这才重新拉着吴侗的手,轻轻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外,一片漆黑。显然,酒娘见吴侗不肯和他们一起睡,也失去了信心,便也干脆熄了灯,上床睡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沿檐廊走着,像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走到檐廊的顶头上了,拐了一个弯,上到了三层楼上。 阿妖带着吴侗来到一间房门前,站住了,用手指了指房门。 吴侗推了推门,门被锁住了。他伸出双手,扳住木格雕花窗子,稍一用力,窗子轻响一声,松了。吴侗把窗框取下来,放到檐廊上。他往窗子里看了看,一点灯光都没有,看不清楚。他双手撑在窗框上,两只脚一用力,翻进屋去。 房子里,中间放着一张案板。案板上,躺着一个女子。吴侗知道,那是用来养尸蛊的,而现在,已经躺着一个女子了,他心里猛地想到,不好,香草已经中了dú手。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快步走到案板边。那个女子还穿着衣服,心里就稍稍地放了下来。如果是光胴胴,那么可以铁定地说,已经是被用来养尸蛊了。女子的手脚都被捆绑着,动弹不得。他轻轻叫了一声:“香草……”那女子动了一下,惊恐地说:“莫过来……” 吴侗听了,心里一喜,说:“香草,你不要害怕,我是吴侗。” 女子问:“吴侗,哪个吴侗?” 吴侗说:“我到过你家,我们见过面的啊,你忘记了吗?吴侗,赶尸匠吴侗。” 香草想起来了,就哦了一声,紧接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侗一边解她身上的绳子,一边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出去了,再慢慢地讲。” 吴侗把案板搬到窗子边,对香草说:“从窗子里爬出去。” 香草刚上得窗子,就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吴侗问她:“怎么了?” 香草说:“那个鬼妹崽在外面。” 吴侗说:“不要紧的,是她带我来救你的。” 香草这才放了心,爬了出去。 香草对阿妖说:“谢谢你啊,小妹妹。” 阿妖根本就没有看香草,说:“又不是我救了你,谢谢我干什么啊。” 吴侗爬了出来,对阿妖说:“要是没有你帮忙,我怎么会晓得香草被你娘关在这里?” 阿妖见吴侗出来了,脸上就笑意盈盈的,说:“我是帮你,又不是帮她。要谢,也应该是由你来谢,而不是由她来谢啊。” 吴侗说道:“好了好了,这事还没完哩,我们出去吧。” 阿妖又牵着吴侗的手,三个人轻轻地下了木楼,来到了大门边。大门是开着的,他们一点事都不费,就出了大门。 阿妖有些失落地说:“哼,一点都不刺激。我原以为大门应该关着的,还得费一番周折才出得了门。” 吴侗懒得理她,问香草:“你怎么落到这个草蛊婆的手里?” 香草几乎同时开口:“你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吴侗便把怎么遇到她的娘怎么去烘江找鞋垫怎么赶尸到这里的情况,简要地给她讲了一下。说完,他又问:“你呢?不是听你娘讲,你去找你的爹爹吗?你又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香草对着阿妖恨道:“还不是她娘!天快黑的时候,我在路上遇到她娘,她娘讲她是开客栈的,邀我上她家客栈歇,我就来了,哪里晓得,她娘……” 阿妖阻止她道:“我娘讲错了吗?我们家本来也开个客栈嘛。哎哎哎,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啊?你快走吧,等会我娘追出来了,看你往哪里跑。” 吴侗说:“阿妖讲得不错,香草,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这里离灵鸦寨不远了,你娘在那里,她要是不见你在灵鸦寨,不晓是会急成哪样哩,我送你一程吧。” 阿妖急了,说:“哎哎,她那么大一个人了,还要你送啊?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你救人就救人啊,救人不图报才是真正的救人啊……” 吴侗打断她的话,说:“你咋咋呼呼地讲什么鬼话?” 香草搞不清楚他们这是怎么的了,只是感觉到有点怪怪的,就对吴侗说:“那我先走了,我娘肯定急死了。” 阿妖轻轻地“噱”了一声,指着路口说:“快趴下,有人。” 以为是酒娘拦在路上,吴侗暗叫不好,香草则害怕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吴侗的手臂。 人影站了一会,便朝前走来,香草先看清了,是小节!他找香草来了。 阿妖发现是小节,笑嘻嘻地对他说:“你这个人太不够意思了,那个词儿叫做什么?不吃而别,但我记得你是吃了才别的啊,你还欠着我家的房钱哩。” 吴侗打断她:“莫闹了,香草你跟他快走。” 香草和舒小节从视线里消失后,阿妖用手点了点吴侗的脑壳说:“人都走远了还看哪样?人家可是名花有主了,你可不要东想西想的噢。对了,我这朵名花还没有主,你就好好地想想我吧。” 吴侗救出了香草,想来还真是多亏了阿妖的帮助,如果没有阿妖,香草就会变成尸蛊。想到这里,这个专门和尸体打jiāo道的汉子,也不禁身上一寒。于是,他刮了一下阿妖的鼻子,说:“人小鬼大。” 木楼上的一个窗口,一双yīn郁的眼睛,正在默默地盯着他们。 第十四章 月光下的活尸 一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舞水河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龙溪镇的后山上,有一株百年以前就被雷电劈死了的柏树。镇上的人,还没有谁看到过那株柏树什么时候发过树叶。 这天深夜,从树顶上的空空的树腹里,钻出了一只猫头鹰。 没有人知道,树腹里,什么时候住进了一只猫头鹰,更没人听说过,猫头鹰是住在树腹里的。 那只猫头鹰钻了出来,并没有张开它的翅膀,而是瞪着两只圆溜溜的闪着黄莹莹的光亮的眼睛,对着黑黑的龙溪镇叫了起来。那一夜,龙溪镇上的人都睡得很香,很沉。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梦里,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 猫头鹰一声接一声不歇气地叫道:“拖木头,拖木头” “木头”两个字,对龙溪镇的人来说,是一个不祥的字眼。 因为,龙溪镇的人都把棺材叫做“木头”。 猫头鹰叫着“拖木头”,是在给人们报信,很快就有人要死了,快快准备“木头”吧。 夜,漆黑一团。舞水河的河面上,慢慢地浮出两个圆形的东西,像皮球。那两个圆圆的东西浮出水面之后,顺着水流,从大树湾那里,一直往龙溪镇漂来。到了龙溪镇的码头那里,那两个皮球样的东西,就不约而同地往码头边漂去。到了码头边,那两个皮球就在码头边的青条石上碰了一碰,停住了。 河里漂浮着的一些丝草,还有人家丢弃的烂布条什么的,围到皮球的周围,把皮球缠住了。两个皮球到了岸边,就像娃娃鱼一样地,爬到了青石上。到了青石上之后,两个皮球就不是皮球了,而是两个人。两个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那两个人长得很相象,肚子里被灌满了河水,身体也被河水泡发涨了,像充了气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得像邓金名家做的发糕,眼睛和死鱼眼睛一样没有一点区别,呆滞而僵硬。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会,身上的河水,就滴滴嗒嗒地滴落到石板上,脚下很快积了一地的水。那一地的水,就像黑色的影子一样,游到河里去了。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就一级一级地上台阶,往街上走去。 穿过一条幽深的小巷,来到了大街上。他们的手臂都下垂着,像是断了肩骨一样,不会摆动。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邓金名的糕点店。糕点店大门上,那几个漆金的书写着“金名糕点店”字样的招牌已被邓银名给拆了下来,现在,换上了“银名逍遥馆”的招牌,经营的不是糕点,而是烟馆了。 两人走到屋边,也不往门那里走,而是像两个瞎子一样,直直地往屋子走去,贴到墙壁了,也不知道退回来,而是继续迈动着脚步,居然就踩着墙壁,往楼上走去。 每一间房子里,都做了两张烟榻,两张烟榻的中间,放着一张烟桌,整个烟馆里,烟雾缭绕,污浊不堪。 邓银名正在和一个烟客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就看到从烟雾中,走来了两个胖大的汉子。他以为又是生意来了,正要热情地打招呼,突然想到,这两个人是直接从窗子里跨进来的,不是打劫的又是什么?打劫的他并不害怕,但那一刻,他竟然害怕得骨头都酥了,嘴张着,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等罩在那两个人头的烟雾散尽之后,他看清楚了,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给陈胡子送葬时,被淹死的朱家两兄弟,“骚猪”和“骚牛”。 “骚猪”和“骚牛”死鱼样的眼睛空空dàngdàng地瞪着邓银名。“骚猪”那根本就不会摆动的左手伸直,抵到烟qiāng头,用力一送,烟qiāng就chā进了邓银名的喉咙,一股鲜红的血流,从烟qiāng里汹涌而出。“骚猪”看了看“骚牛”,两个人,这才消隐在烟雾里,从窗子里走了出去。 那个烟客正在过着烟瘾,感觉脸上一热,便抹了一把,睁开眼睛一看,满手通红,是一手的鲜血。他正要问邓银名,却看到,邓银名的双眼睁得像牛眼睛那么大,他的烟qiāng头呼呼地喷着血。他吓了一跳,也顾不得那一泡烟还没吸完,就跳下烟榻,取下那根不停地喷着鲜血的烟qiāng。然而,任是他使出了吃nǎi的力气,那烟qiāng却像是生在邓银名的喉咙一样,丝毫不动。然后,邓银名头一歪,死了。 朱家两兄弟从“逍遥馆”里出来以后,绕过龙溪镇背后的龙溪山,往镇外的大树湾赶去。走了两个多时辰,他们来到了大树湾,也不从路上走了,对着茅草和荆棘一径儿地朝坟山而去。他们在一座坟前停了下来,头低垂着,呆呆地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好象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那是陈胡子的坟。 新的墓碑,新的坟土,被雨水打得所剩无几的纸幡,有一搭无一搭地飘摇着。 夜,很静。月,无光。风,凝固。 这时,陈胡子坟上的坟土慢慢地蠕动着,蠕动着,往两边散开去。跟着,一块棺材的盖板从松散了的坟土中露了出来。然后,就有一只手从坟里伸了出来,手上的ròu已经完全被柞干了水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子,紧紧地贴着瘦骨嶙峋的骨头,和爪子一般无异。那爪子徒劳地抓了抓,什么也没有抓着,也就放弃了抓挠,重新缩回棺材里。过了一会,便出现了一个人头,一个没有头发的光头。那是陈胡子的头。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一脚踏出坟坑,站到朱家两弟兄的中间,然后,一起转过身子,走了。边走,边有不同的“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来。 这支由死尸组成的队伍,在夜的荒原上,仿佛受到了一个无形的力量的控制,往灵鸦寨的方向赶去。 二 香草和舒小节一路小跑,话都顾不上讲,直到踏上灵鸦寨的地盘,在一处平坦的草坪上,他们才停下来。香草拉过舒小节,紧紧地抱着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香草问舒小节:“你怎么会想到到那个鬼地方去找我?” 舒小节说:“快莫讲了,我也住过那家客栈,差一点命都丢了,那客栈不是活人的客栈,而是死人的客栈,她家养得好多尸体,用来喂尸蛊。我到了灵鸦寨,没看见你,猜想你可能来的路上会遇到那家客栈,就回来找你。” 香草捂住舒小节的嘴,说:“我差点就变成尸蛊了,幸好得吴侗救我……” 舒小节问:“刚才那个人就是吴侗?他是干什么的,怎么认识你?” 香草说:“他是一个赶尸匠,认识我妈。” 舒小节突然就想起了,他从烘江赶回龙溪镇时,在船上见到的赶尸的那一幕,难怪刚才看到的那个人,有些面熟,没想到是他。 因为身心疲惫,两个人说着说着坐了下来。舒小节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把香草搂在怀里。香草的身子软绵绵的,透出一股青草的清香。呼吸着香草身上的味道,舒小节年轻的身体有些躁动。他把放在草地上的那只手抬起来,绕过香草的头,在她的脸上抚摸着:眼睛,鼻子,嘴巴。没想到,香草的嘴巴象鱼儿一样张开了,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本来舒小节只是摸摸,没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香草这一挑逗,让他兴奋莫名,干脆把手伸进香草的嘴里,轻轻地拔拉着,这下轮到香草意外了,她只是一时调皮,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动作,没想到一根男人手指,打开了她全身的开关,浑身的毛细血孔都张开了,渴望阳光和雨露。她隐隐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哪晓得这呻吟象冲锋的号角,鼓舞和煽动着舒小节,他呼吸急促起来,把软成一团的香草紧紧地抱着,低下头,颤声叫道:“香草……” 一股男人的鼻息喷到香草的脸上,热热的,酥酥的。香草身上的骨头像是被抽离了自己的身子,慢慢地,梭到草地上去了。舒小节也顺势躺了下去。 远离父母,没人管制,又是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夜晚,舒小节没了以往的顾忌,不再是听话的孩子或学生,开始象一个猎人,玩弄着眼前的猎物。他慢慢地解开香草的衣服。 蒙蒙的夜色中,香草被舒小节剥得一丝不挂。看着这诱人的身体,舒小节口干舌燥,热血沸腾,这下是他不客气了,俯下身去,一口咬住那桃子尖尖的一点粉红! 他想,若不是两家反对这门亲事,他跟香草的良辰美景,何必放在这荒村野外? “妈呀”香草轻轻地叫了一声,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象要飞起来了。 香草的叫声象画眉一样婉转清丽,刺激着舒小节。他再也抑制不住,低哼了一声,下了力,正想着要往他想抵达的那个神秘而幽暗的地方而去。 香草却猛然推开舒小节,指着他身后,说:“他,他……” 舒小节调过头,看到他的身后,果然有一个人。那人的面貌看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不是站在那里,而是从他们的面前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了。 香草惊叫:“满满……” 舒小节说:“你满满?你看清楚了?” 香草肯定地说:“是的,是他,邓银名!” 她正要叫,舒小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两人迅速坐起来,穿好衣服。 远处,又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一眼看去,大约有五六个人,前面有两个人走在一起,后面不远处,有三个人走在一起,他们直直地朝舒小节和香草这里走过来。 舒小节和香草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前面那两个人是在给陈胡子出殡的时候淹死的朱家兄弟,后面那三个人里,陈胡子走在中间…… 三 舒小节拉起香草,就想往身边的芭茅草里钻。而香草,经过这一波一折的惊吓和折腾,早挪不动身子。舒小节急忙把香草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来,搀扶着她,正要往草丛中钻,朱家兄弟就来到他们面前了。因为是面对面而来,躲避已来不及。他忙把香草拉到自己的背后,万一有什么不测,他来承担。 奇怪的是,两个人的眼睛都是闭着的,没有看到舒小节和香草,从他们面前呼呼地挟带着一股yīn风飘了过去。 舒小节突然想起,他遇到香草的爹邓金名的事,就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满满邓银名也是个死人。” 香草点了点头,说:“我也想到了,他和朱家兄弟一样,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们。” 舒小节对香草说:“你再看,陈胡子,马老板,刘老板……还有……” 香草奇怪道:“哪里还有,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舒小节住了口,说:“嗯,对的,没有了。” 香草看舒小节的神色不对,就说:“你瞒着我什么吧?” 舒小节迭口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啊。” 香草说:“我看得出来,你有什么话不肯和我讲。” 舒小节岔开话题:“注意,他们走拢来了,我们避一下吧。” 香草反而不肯避开了,说:“他们是死人,并不想伤害我们,如果他们真的想伤害我们的话,我们早就没命了。” 舒小节说:“那也不一定,人死了,做出的举动不是我们活人所能想像的。其实,死人也会害活人的……” 香草问:“你怎么知道的?” 舒小节说:“我遇……” 他一想到邓金名差点儿把他拉进深潭淹死,就不寒而栗。那是香草的爹爹,他不想让香草知道,至少现在不想。于是,他打住了话题。 香草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很是着急,连pào似地问:“你遇到过?你遇到过死人想害你这个大活人?你遇到的死人是哪个?是认得着的还是认不着的?” 舒小节在这一连串的问题面前,一个就够呛了,何况还有三四个。 这时,那三个人排着队来到他们的面前,果然,也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舒小节的身子突然打起了寒战,似乎一下子冷得受不了。他的手哆嗦着,像筛糠一样。 香草感到很诧异,问他:“你怎么了?凉着了?” 舒小节的脸色很凝重,他摇了摇头,说:“刚才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你注意看了不?” 香草说:“他们都是死人啊,我才不想看他们哩。你看到什么了?” 舒小节沉着声,说道:“他们虽然死了,但他们的脸上,却透着浓烈的杀气。他们往灵鸦寨的方向而去,我敢讲,他们是被某个人,或者,某一个鬼控制了,是去杀人的!” 香草担忧地问:“真的?” 舒小节一字一顿地说:“自从我出来找我爹爹后,遇到的许多的事情都说明了,灵鸦寨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杀戮!” 香草快要急哭了,说:“这可怎么办?我的娘现在也在灵鸦寨啊。” 舒小节说:“事不宜迟,走,上灵鸦寨去。” 香草说:“我们去能解决问题吗?” 舒小节摇头:“无济无事。” 香草跺脚:“那怎么办啊,我们去不也是送死吗?” 舒小节说:“那也不一定。我到乱葬岗遇到了鬼打墙,怎么走都走不出来了,后来幸好灵鸦寨的人去那里钉什么‘镇鬼神针’,有个叫吴拜的老司去阻止了。我听灵鸦寨的人讲,那叫吴老司是贡鸡寨的人,是个很有名气的赶尸匠,我们去贡鸡寨去求他帮忙,他应该肯应允的。” 香草若有所思,说:“吴拜老司,是不是吴侗的爹爹?” 舒小节说:“那也不一定吧,他们都姓吴,就是父子吗?” 香草眼睛一瞪,说:“依你那意思,他们如果不同姓,反而是父子吗?” 舒小节说:“我可没有那么讲啊,你不要冤枉好人噢。” 香草说:“我没有冤枉你啊,是你自己讲的啊。你讲,他们都姓吴,就是父子吗?那话的意思不就是讲,他们不姓吴,才是父子了罗。” 舒小节说:“好了好了,就算我讲错了,好了吗?我的意思是讲,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你看吴侗长得一表人才,好英俊的啊。而那个吴拜呢,我是亲眼看见的啊,生着一对蛤蟆眼,长着两个招风耳,嘴巴皮厚得像冲嘴,牙……” 香草拍了一下舒小节的手,说:“人家生的是丑八怪,二天看你生个什么人出来。” 香草刚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一个妹崽家,怎么会讲到这些?何况,二天,嫁的人还是面前这个人哩,想到这里,她羞得脸上一热,不做声了。 舒小节说:“接着讲啊。” 香草才不上他的当,说:“你哪来那么废话啊,我们再不去贡鸡寨请吴老司,怕是来不及了哩。” 四 吴侗是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的。 他醒过来,发现,天已大亮了。阿妖睡在他的身边,嘴角流着口水,小小的脸蛋上,浮着甜甜的笑涡。 吴侗开了门,原来是酒娘。 酒娘对他说:“我不是不晓得你们做赶尸匠的,白天睡,晚上走。我是叫那个鬼妹崽上山去给我抓dú虫,她也学得睡懒觉了。” 吴侗说:“阿妖睡得正香哩。” 酒娘笑:“她倒是有福气。” 吴侗说:“睡个懒觉也算是有福气啊,那这个福气也就一文不值了。” 酒娘说:“我是说她能有你陪着睡,不是说她睡懒觉。” 吴侗笑呵呵地说:“你也太不关心她了,她讲她从小都是一个人睡。” 酒娘佯怒道:“你莫看她人小,小九九比你多。” 吴侗说:“酒娘的女儿,我还不晓得?” 酒娘正要去叫醒阿妖,吴侗拦住她,说:“让她再睡睡吧,我帮你去抓dú虫。” 酒娘轻轻地拧了一下吴侗的脸,说道:“你还以为和尸体打jiāo道的人都是冷血动物,没想到,你还蛮晓得疼人的嘛。哎,你不是喜欢阿妖了吧?” 吴侗说:“你讲哪样子话。” 酒娘笑了:“你看你,不好意思了吧?反正,我是看见了,你搂着阿妖睡的哩。” 吴侗说:“是啊,那感觉,就是搂着妹妹一样,可惜,我没有妹妹。” 两人正说着,阿妖就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妈妈在和吴侗说话,就一骨碌爬进来,拉住吴侗的手,说:“怎么不陪我睡了?我还想睡,来啊,睡去。” 酒娘拉过阿妖的手,说:“就你爱胡闹。” 吴侗对酒娘说:“有件事想告诉你,昨天晚上……” 酒娘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我晓得了。” 吴侗想,在酒娘的家里,做什么事能瞒得过她的眼睛?于是,他不好意思地说:“害你少了一个尸蛊,只是,香草是我……” 酒娘根本就不想听,说:“只要是阿妖喜欢的,我不会反对。” 阿妖抱住酒娘的腰,说:“娘,还以为你要骂我呢。” 吴侗看到她母女俩那么亲热,感到又是温馨,又是酸涩,说:“对了,你昨天不是问我,我的亲爹和亲娘是哪个吗?” 酒娘说:“是啊。” 阿妖抢着说:“我只晓得我的亲娘是哪个,但不晓得亲爹是哪个。” 酒娘说:“就你话多。快去给我捉虫子来。” 阿妖对吴侗说:“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酒娘赶忙阻拦:“你莫扯绊别个了,昨天得和别个睡了,还不知足。快去吧,乖。” 等阿妖去了之后,酒娘对吴侗说:“其实我也不晓得你亲爹亲娘是哪个,只是听说,吴拜老司并不是你的亲爹。有一次,他在赶尸的路上,看到一个女人把一个婴儿丢到路上,就跑了。那个婴儿就是你。” 吴侗困惑地说:“我爹给我讲过了,哪个是我的亲爹亲娘,他也不晓得。” 酒娘似有所动,沉思着。 吴侗有些黯然,说:“我爹是个好人,应该比亲爹还好。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么我亲爹不要我了?” 酒娘说:“莫看你牛高马大的,其实啊,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和我家阿妖一样,甚么都不懂。等你真正地成为一个男人了,你就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讲,也许,你爹不是不要你,他和你娘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 吴侗的眼里,仿佛看到一个女人听到那yīn锣敲击的声音,等赶尸的队伍出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时,她便跌跌撞撞地把孩子丢弃在路旁,然后,踉跄而去。婴儿的哭声在暗夜里,和着那一声声yīn锣的响声,分外刺耳。 吴侗怔怔地想着,酒娘伸出五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说:“喂喂,你怎么了?不会得症候了吧?你还是快去睡吧,莫耽搁你夜晚赶路。” 五 吴侗怕阿妖搞鬼,去看那些尸体。 按说,尸体都应该是靠着板壁,老老实实地站着的。田之水却跟那四具尸体不同,直挺挺地仰面朝天睡在地上。看那样子,不像是死人,倒像是一个大活人,走累了,倒地就睡。并且,还睡得很香。(奇*书*网^.^整*理*提*供)如果仔细听,还有香甜的酐声。 吴侗这么想着,就蹲了下去,把耳朵凑到田之水的鼻子边,想听听是不是真的有酐声。 吴侗什么都没有听到,不禁为这个想法感到好笑。人死了,怎么还会睡觉呢?就算人一倒下地就是睡觉吧,那人死了,怎么还会有酐声呢? 他把田之水立了起来,搬到板壁边,放好,对他说:“你好好站着吧,对于你来说,站着是就睡觉,就是最好的休息,晚上还要赶路哩。你和他们比不得,你是做先生的,走远路不行哩。” 吴侗说着说着,又感到了背上的灼热,赶忙走出了房间。 他胡乱吃了些饭,就上楼睡觉去了。 上了床,想到香草,想到姚七姐。他又想娘了。香草这一去,有舒小节陪着,也不用担心什么,很快就会见到她的娘了。舒小节找他的爹爹,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凶信,也许,问题不是很大,说不定,你找啊找啊,反而找不到,等你不经意时,他却出现在你的面前。倒是自己,一个没爹没娘的人,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从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长到这么大,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找他们。就算要去找他们吧,怎么找?一点线索都没有。不像香草和舒小节他们,好歹还有一个灵鸦寨可以找。我呢?这个时候,吴侗开始就有些羡慕他们了。虽然,灵鸦寨那三个字,透露出来的,是yīn森、凶险,还有恐怖的意思,但是,毕竟,在那个地方,可以找到自己的的亲人。而自己,连找亲人的地方都没有。 好在,现在有了娘,他的心里,慰贴多了。今天天黑就起路,走得快的话,天亮以前就可以见到娘了。走贵州,要经过灵鸦寨。只是,赶尸时,是不能从寨子里面经过的。不过,到那个时候,可以把尸体暂时停放在寨子的外面,一个人进寨去看看娘。想到这里,吴侗的心里的yīn郁,就慢慢地散开去了。不过,那个时候,个个都还在睡梦中,娘也还在睡梦中,他怎么会忍心地去打扰她?再说,她住到哪个家里呢?想到这里,吴侗又开始感到了沮丧。 迷迷糊糊的,他睡过去了。 一个白衣女人从窗子那里飘了进来,站在他的床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才是你真正的亲娘啊。” 吴侗对她说:“不是,你不是的。我的娘是姚七姐……” 女人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幽幽地说:“你这伢崽,怎么连亲娘也认不得了呢?你仔细看看我啊,你是长得像姚七姐,还是长得像我呢?” 吴侗仔细看着她,但她的脸上被长长的头发给遮住了,根本就看不见。 女人继续说:“姚七姐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你才不象她呢?” 吴侗不肯承认,说:“姚七姐是个好女人,我喜欢她,我喜欢她做我的娘。” 女人听他说姚七姐是一个好女人,若隐若现的嘴角就颤动着,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难道,我就不是好女人吗?不,不是的,我是一个凶恶、dú辣的女人,一个人见人怕的坏女人,可是,这能怪我吗?” 吴侗不相信,问道:“你,真是一坏女人?” 女人头一扬,长长的黑发呼拉拉地向后面散开去。她狂笑道:“是的,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让所有的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男人都下地狱的坏女人!” 吴侗这时看清了,她就是那个女人! 他正想好好地问一下她,为什么要有那么大的戾气时,他耳朵痒得难受,就醒了过来。原来,那是自己的做的一个梦。阿妖正用一根狗尾巴草在挠他的耳朵。 见他醒来了,阿妖笑嘻嘻地说:“看你,睡得象死猪一样。” 吴侗当然不会和她计较,故意说:“你搞哪样,把我一个好梦给吵得不到了,我要你赔我的梦来。” 阿妖哼了一声,说:“我人都肯陪给你,还不肯陪一个梦?天快黑了,我是来叫你吃夜饭的,天一黑,你就要赶尸出门了。” 吴侗看了看窗子外面,并不像阿妖说那样,天快黑了,而是,天本来就黑了。真没想到,这一觉,竟然睡了一天。他立马跳下床,拎起包袱,下了楼,对酒娘说:“有点什么可以带到路上吃的没?我得马上走,没得空了哩。” 阿妖见吴侗不理自己,在后面风一样地跟着连跑带跳下了楼,说:“你这个人好没道理,人家好心叫醒了你,连谢字都舍不得给一个,就只顾自己跑了,唉,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吴侗对她说:“谢谢你,谢谢你……” 阿妖知道他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就自己先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明年杀猪先杀你!” 酒娘有些奇怪,问吴侗:“怎么这么急呢?” 吴侗想说,他必须得在天亮前到达灵鸦寨。可是,这怎么能告诉她呢?就说:“喜神们的家人都等着哩,早到早好啊。” 酒娘也不挽留他吃饭,就装了一袋苕粑,递给他,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几个苕粑,你到路上吃吧。” 吴侗接了过来,就急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忙忙地走到了停放喜神的房间。 阿妖也要跟着去,被她娘拉到了屋子里,把门关上了,对她说:“你也太搞了点,赶尸的时候,是不让活人看到的。” 阿妖不服气地说:“那吴侗是不是活人?” 酒娘说:“他是赶尸匠啊,当然不同了。” 阿妖说道:“我也是赶尸匠啊,你没见我昨天就赶了一个尸体吗?” 酒娘道:“你那是胡闹。” 阿妖噘着小嘴,说:“我二天也要去做赶尸匠。” 酒娘道:“赶尸匠可不许女人做的啊。” 阿妖就说:“那我就嫁给赶尸匠。嘻嘻。” 酒娘道:“赶尸匠也不许有女人的。” 阿妖道:“没有女人的男人,不就是太监吗?哼,我不许吴侗做赶尸匠了,他那么英俊的一个人都做了太监,多可惜啊……” 酒娘轻声道:“嘘。” 两人从花格窗子上看到,吴侗一行往外面走去了。花窗是关着的,糊了一层丝绵纸,丝绵纸有些发黄了,外面的人和尸体经过的时候,显得越发地模糊,也越发地yīn森。走过去的人,还有尸体,给人的感觉是,人像尸体,而尸体,却像人一样。 第十五章 僵尸大战 一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翅膀,当它飞临到灵鸦寨的上空的时候,整个灵鸦寨就被那张翅膀带进了暗黑之中。 寨老叫上乌昆,两个人去看姚七姐。 姚七姐住在寨老的客楼里。客楼在寨子的东边,倚着悬崖而建。远远看去,显得有些孤独。客楼在平时是空着的,只有寨老的亲戚来时,安排住在客楼里。 寨老望了一眼客楼,楼上,还亮着灯。显然,姚七姐还没有入睡。寨老的眼前,就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一个夜晚的景象了。那样的景象,对寨老来说,到底有多少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红色的烛光下,娇羞的脸庞,是那么的令人心动,也是那么的令人怀念。他想起了自己,贵为寨老,在灵鸦寨,是呼风唤雨的一个人物,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怕岁月的流逝,年岁的增长。姚七姐的脸上憔悴不堪了,自己,更是衰老如一截朽木了。 两人上了楼,敲响了姚七姐的房门。 门开了,姚七姐站在门边,见是寨老,就躬了身,让在一边,说:“寨老,这么晚了,你还没歇息。” 寨老跨进屋,说:“好多年没见你了,来看看。” 乌昆急忙把床上的枕头给垫在椅子上。 寨老正要坐,见乌昆放了枕头在椅子上,就不忙着坐下来,而是把枕头拿了起来,放回到床上,这才坐了下来。 寨老看了乌昆一眼,乌昆就退着出了门,把门关好了。 寨老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张椅子,说:“七姐,你坐吧。” 姚七姐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寨老突然说:“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姚七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忙乱和不安,说:“寨老有什么吩咐?” 寨老的脸上现出凝重的神色,说:“听说,龙溪镇上死了许多,我们灵鸦寨的人?” 姚七姐听他问的是这个事,就放了心,说:“是的,陈胡子,朱家两兄弟,马三爷,刘仲安,有十来个吧,都死了,还有,就是我家那个也是的。” 寨老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老半天,才问她道:“你发没发现,他们死得很蹊跷?” 姚七姐想香草给她说的,邓金名是被那条黑狗扑到舞水河里淹死的,而且,死了之后,又被一只猫带走了的情景,心里就害怕了起来,说:“怎么不蹊跷?都叫人感到很奇怪啊。” 寨老继续问:“那么,你晓不晓得,他们是被哪个害死的呢?” 姚七姐摇头:“那就不晓得了。” 寨老不出声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姚七姐,像是在打量着什么,又像是在猜测,姚七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他那个样子让姚七姐的心里有些发毛,也有些恼怒,就说:“寨老你怎么这么看着我?莫非寨老还怀疑,那些人是我害死的不成?” 寨老摇头:“我没有讲是你害死他们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七姐见寨老说话神秘兮兮的,心里很急。她是个急xìng子的人,喜欢直来直去,恨的是弯弯拐拐。于是,她站了起来,对寨老说:“寨老,你有什么话,就当面锣对面鼓地直讲吧,你晓得我的xìng子,最见不得捂一半敞一半,讲一半留一半的。既然不是我,那你怎么又讲我和害死他们的那人没有区别呢?讲来讲去,寨老还是怀疑我姚七姐。就讲我姚七姐想有害人的心嘛,也不会去害自己的男人吧?就算是我和那个死鬼没有什么夫妻情份吧,总还是……” 寨老对她摇着手,说:“七姐,你莫急。我绝对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姚七姐说:“怀疑我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拿得出证据来,我愿意服从寨规的任何惩罚。” 寨老说:“我讲过不是你就不是你,你莫想到一边去。” 姚七姐差点跳起来了,说:“那你怎么讲是我和不是我没有区别?”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如果二十年前,田之水见到的不是腊美,而是你的话,那么,二十年后离奇地死去的那些人,就一定是你害死的无疑!” 寨老和姚七姐往门边看去,吃了一惊,同时开口:“是你?” 二 那人笑眯眯地说:“寨老,久违了。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寨老的嘴张着,呆呆地,半天合不拢。 姚七姐似乎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说:“舒会长?” 姚七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失踪了那么久的舒要根居然会在灵鸦寨出现。当初,舒小节问她和邓金名,他爹去了哪里时,邓金名就告诉过舒小节,要找,就去灵鸦寨去找。那时,她还怪邓金名多嘴。没想到的是,舒要根果然到灵鸦寨来了。现在想来,邓金名也不会是随口乱讲的,他一定晓得,舒要根一定会在灵鸦寨现身的。现在,舒要根果然出现了,只是,邓金名却是一直都找不到,非但邓金名没有找到,连来找他的香草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舒要根对寨老说:“怎么,寨老大人怎么不讲话了呢?我舒要根出去一二十年,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生是灵鸦寨的人,死是灵鸦寨的鬼。今天回来看望寨老,怎么讲也还算是客人吧?既然是客人,莫讲喝碗甜酒,至少,凳子也该赏一张给我坐吧,是不是,寨老大人?” 寨老这才反应过来,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说:“是,是的,要根,你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到底是大名鼎鼎的龙溪镇商会的会长,讲话的口气也底气十足的。请啊,舒会长” 舒要根昂头一笑,坐到椅子上,把袍子的下摆好好地掸了一下,轻轻地放在膝盖上,这才不慌不忙地对姚七姐说:“七姐,刚才我讲了,如果二十年前烘江师范学校的老师田之水遇到的不是腊美,而是你姚七姐,那么,如今死的那些人,就一定是死在你的手里,你,相信吗?” 姚七姐困惑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晓得你讲哪样。” 舒要根把脑袋转向寨老,笑问:“寨老难道也和姚七姐一样,不明白我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寨老叹了一口气,说:“我当然明白,谁叫她违抗了‘玛神’的旨意?” 姚七姐看了看寨老,又看了看舒要根,觉得这两个男人都很有些莫名其妙,讲的话也是云遮雾罩的。 舒要根看出了她的茫然,就站了起来,说:“七姐,寨老当然不会告诉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那么,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寨老叫:“要根,你不要讲了。” 舒要根故意装出谦恭的样子,对他躬身道:“寨老,话不讲不明,鼓不打不响。你看姚七姐那个样子,如果我们不让她晓得真相,她心里能不急吗?” 他根本就不管寨老的制止,继续说:“七姐,是这样的……” 寨老忍无可忍,对门外叫道:“乌昆,你死到哪里去了?” 门外,没有任何声音。 舒要根笑道:“他醉了。” 寨老说:“你骗人,他今天滴酒都没沾。” 舒要根反问:“你以为,只有酒才能使一个人醉吗?” 寨老哑口无言。 舒要根继续对姚七姐说:“寨老今天的话本多了。七姐,你发现一个现象没有?死的那些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二十年前,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参与了轮jiān腊美的行动。” 姚七姐“啊”地叫了一声,像是自语般:“报应啊,报应……” “所以我讲,如果那个时候,换着是你七姐,你也一样会跟田之水而不愿意跟我们这位尊敬的寨老共度第一夜的,因为,田之水是受过所谓的文明教育的人,他绝对不允许这种现象存在,故而,跟他的女人,都会坚定地听从他的安排,而这样的人,除了腊美和七姐,还有哪个能做得到?因此,我才敢肯定地讲,如果田之水爱上的是七姐,而不是腊美,那么,这场杀戳的人,就是七姐而不是腊美。” 姚七姐的头一阵晕眩,眼前,看到无数个男人在yín笑着,疯狂着,跳跃着,那里面,有邓银名,也有她的男人邓金名,还有陈胡子、朱家两兄弟……腊美锐利的尖叫声穿透了黑夜的帷幕,在她的耳朵里回旋着,翻滚着。她不敢想像,如果那个绑在案板上的女人不是腊美,而是自己,她会怎么样。她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眼前那些晃动的男人的身影,都变成了一个人,那就是正在喋喋不休的舒要根。 姚七姐虚弱地说:“舒要根,你讲这些做甚么?” 舒要根见姚七姐陷入痛苦之中,很是得意,说:“做甚么?我高兴!晓得不?你们晓得不晓得?我的心,一直在滴血。你们想一想,当你们最心爱的人离开你们时,你们的心里是甚么感觉?” 姚七姐说道:“舒要根,你今天到灵鸦寨来,就是特意告诉我们是哪个害死了那些人的吗?” 舒要根摇了摇头,说:“不。至于我为什么要到灵鸦寨来,寨老很清楚。” 姚七姐看了看颓然缩在椅子上的寨老。 寨老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是的,我清楚。不过,舒要根,你的目的是绝对不会得逞的。” 舒要根说:“不错,如果没有寨子里的人的拥护,我是不会得逞的,但是,我告诉你,全寨子里的人都会拥护我舒要根的,你信不信?” 姚七姐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寨老说:“他要做寨老。” 舒要根笑:“不错,这是我一直都在想的事,那就是有朝一日,我坐上寨老的jiāo椅,我爹爹讲了,只有坐上了寨老的jiāo椅,我才能够随心所yù,才能够保护自己的女人。我的爹爹就是因为他活得太卑微了,他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娘,才离开了,远走高飞!可惜啊可惜,我直到今天才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就是寨老的话,莫讲二三十个人轮jiān腊美,就是动她一根指头,我也要他全家死光!” 姚七姐不禁有些动容,说:“腊美要是晓得你这番心思,应该死也无憾了。” 正要开口,就被舒要根拦住了,说:“寨老啊,你今天晚上还可以行使你的最后一道权力,那就是,宣布退位,由我舒要根接替寨老的职位。” 寨老说道:“舒要根,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呢?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让我退位。” 舒要根从口供里掏出一张鞋垫,在寨老的眼前晃着,说道:“你不会不认识,这是‘咒蛊垫’吧?如果它落到了腊美的手里,那么,整个灵鸦寨的老老少少,都无一幸免,全部死光。你想想看,寨子里的人能不同意我做寨老吗?” 寨老卷缩成一团,头上的冷汗,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流。 舒要根见寨老那付狼狈相,心里油然地升起了一股快意。他突然“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正笑着,却又戛然而止了。 姚七姐和寨老看到他的样子,竟然呆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舒要根才低了声,柔声道:“腊美,腊美……” 姚七姐和寨老顺着舒要根的视线,往窗子看去。 窗子外面,一个长头发遮着半边脸的女人,正在冷冷地瞧着屋里。她穿着一身白,脸上苍白着,没有一丝血色,像是被水浸泡了很久。眼里,shè出两道yīn冷的寒光。 姚七姐惊呼:“腊美……” 寨老的脸上一片灰白,他声嘶力竭地叫道:“腊美,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舒要根那个混帐东西。” 舒要根结结巴巴地说:“不、不……” 寨老打断舒要根的话,大喊大叫:“轮jiān你的事,都是舒要根出的主意,他讲他得不到你,就要毁灭你……” 腊美伸出两只惨白的手,轻轻一指,窗子应声而脱,掉在地板上。她飘了进来。 三 舒小节和香草领着吴拜匆匆忙忙来到了灵鸦寨,寨子里,除了还有一栋木楼亮着之外,一片漆黑。 舒小节和香草看到,灵鸦寨并没有什么异常,不由得放下心来。 舒要根说:“看来,那些死尸并不是冲着灵鸦寨来的。” 香草不同意他的看法,说:“那可不一定,只是,他们比我们来得晚。因为,它们白天是不敢现身的,所以,它们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在灵鸦寨。” 吴拜点头:“香草讲得对,我们赶快走,早准备一点,就少受到威胁一点。” 说罢,他就大步地走去,差点跌倒。他忘记自己的脚没年轻时那么灵便了。 当他们来到那栋亮着的木楼前时,听到楼上传来好几个讲话的声音。 首先进入他们耳朵的,是寨老的声音。只听寨老说:“腊美,这不关我的事,你要怪,就怪舒要根。” 腊美?香草不知道腊美是哪个。而舒小节和吴拜则是变了脸色。他们在乱葬岗就听乌昆讲了腊美是哪个,她是一个女鬼,一个满含着怨气的女鬼。怎么,她又出现了? 香草见到他们两个的脸上变得惊恐和不安,就问舒小节:“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是哪个?” 舒小节喃喃着说:“她,终于来了,来到了我们的前面……” 这时,他们听到姚七姐说:“腊美,是你吗?” 香草拉着舒小节的手,高兴地说:“你们听到了吗?我娘在上面。” 舒小节一边为她高兴,一边也不无担忧。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也可以说是最早出来寻找亲人的人,到了现在,还是沓无音讯。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那正是他爹爹舒要根的声音。 他们先是听到“扑通”地一声,显然,是人下跪的声音,然后,就听到舒要根痛哭流啼地说:“腊美啊,不关我的事,是的‘玛神’的旨意……” 舒小节和香草对望了一眼,竟然顾不得吴拜腿脚不便,两个人飞也似地上楼去了。 香草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叫:“娘,娘,我来了……” 舒小节来到楼上,把门狠狠地一推,正要叫一声爹爹,但屋里的情景,却让他目瞪口呆。他一下子愣住了。 他的爹爹跪在房子的中间,姚七姐站在那个他在乱葬岗见到过的那个白衣女人的一侧,而寨老,则瘫在椅子里,面如死灰。 舒小节一个箭步,跑到舒要根的面前,伸出双手,就去搀扶,想把他扶起来。 他一边扶着爹爹,一边说:“爹,这到底是怎么的了?” 舒要根抬起头,见是舒小节,也不禁老泪纵横,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把舒小节往门外推去,说:“小节,这里危险,你走,快走啊。” 香草正好进屋,和小节撞了个满怀。 姚七姐也赶忙来到香草的身边,母女俩抱在了一起。姚七姐对香草说:“快走……” 紧接着,他们都感觉到一股强劲的yīn风像漩涡一样,在屋子里打着旋儿,一屋子的人,都好像是陷入了激流中,几乎站不稳了。 只见腊美的手一伸,舒要根手里的鞋垫就到了她的手里。她把那只鞋垫拿在手里,好像是忘记了屋子里还有那么多人,只管把鞋垫举在眼前,双手哆嗦着,轻轻地、柔柔地抚摸着那鞋垫,眼里,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滴在那张鞋垫上。 寨老悄悄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门外,躺着乌昆。他不知道舒要根使了什么办法让乌昆可以“醉”在这里,这时,他也顾不得了,跨过乌昆,就往楼下走去。无奈,他一来年岁高了,二来惊吓得不轻,脚下一软,就“嘣咚”“嘣咚”地滚下楼去了。被那声音一响,乌昆醒了过来,看到是寨老滚下楼去,赶忙把跌得鼻青脸肿的寨老扶了起来,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往寨老家而去。 滚动声惊动了腊美,她把鞋垫一挥,窗子外面,就呼呼地吹进来一股寒意贬骨的夜风。 香草拉着姚七姐就跑,这时,姚七姐反而不跑了,说道:“香草,不怕,我们娘俩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要害怕。” 其实,这个时候,他们想跑也跑不成了。 舒要根把舒小节拉到自己的后面,对腊美说:“寨老讲得对,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要砍,对着我来吧。” 腊美左手一出,暴长五尺,掐住了舒要根的喉咙。 舒小节双手去掰腊美掐住他爹爹的手,赶忙放开了。那手像冰雪一样,刺人入骨。但一想到爹爹目前的处境,已是万分危急了,就再次伸出手,使劲地掰开腊美的手。然而,他的努力,如同蚂蚁搬大象。 香草和姚七姐骇然变色。 舒要根的脸上,渐渐地没有了血色,开始变得蜡黄起来。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甚至,连呼吸都感到了困难。 舒小节冲着腊美叫:“你放开我爹爹,他就是一千般的错,你也放开他,你难道没听说过‘父债子还’吗?我是他儿子,你就冲着我来吧!” 香草生怕舒小节受到伤害,勇气倍增,挣脱了姚七姐的怀抱,来到舒小节的面前,与他一起,去掰腊美的手。她对腊美说:“腊美娘娘,你放开他吧,要不,你也冲着我来吧,‘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我是他舒家的媳fù,我帮他们还……” 姚七姐失声叫道:“香草,你……你们什么时候……” 香草摇着头,哭喊道:“娘,你莫管我……” 腊美像聋子一样,对他们的话对他们的哭叫,一律充耳不闻。只是,她的那只手,在舒要根的喉管上,越掐越紧。可以看到,她的大拇指上,那足有两寸长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戳进舒要根的颈根里去了,血,从她的指甲那里,像蚯蚓一样,慢慢地流下来。 舒要根的眼珠渐渐地鼓了出来。 舒小节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腊美的手臂,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ròu来。一股尸体的恶臭飘散开来,香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忽然,腊美往后面“呼”地弹shè开去,撞在板壁上,把窗框撞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 门口,站着气喘吁吁的吴拜。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捏着剑诀。 腊美怨恨地剜了他一眼,飘出去了。 舒小节扶着舒要根,喜极而泣:“爹爹,吴老司救我们来了……” 舒要根张了张嘴,说:“谢……我不行了,你不要恨她……” 说罢,脑袋一歪,垂了下去。 舒小节大声叫道:“爹爹,你不要死啊,我找你找得好难啊,我们回家去吧,啊?我们,回家……” 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香草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明白,腊美娘娘生前跟灵鸦寨有什么瓜葛?跟灵鸦寨的男人有什么关系?她一个人的到来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人的惊慌? 四 这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灵鸦寨也没有了画一样的剪影。朦朦胧胧的光亮如一团拔不开的雾,粘粘乎乎的,倒不如黑暗来得干脆。近处的木楼,院坝,菜园,远处的农田,小溪,山脉,没有了棱角和层次,灰蒙蒙的一片。 “呜呜呜呜呜呜” 急促的号角在灵鸦寨灰蒙蒙的上空响了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家家户户的吊脚楼和木楼都亮起了灯光。所有的男人们,手里拿的拿锄头,拿的拿土qiāng,还有的拿扁担钎担,甚至木棍树杈,很快集合在晒谷坪上。一束束火把聚在一起,把整个灵鸦寨照耀得如同白昼。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清楚,如果不是寨子遇到了空前的紧急情况,关乎着寨子的生死存亡,那一长两短的牛角声是不会轻易吹响的。 寨老站在吊脚楼上,脸上明显的憔悴和苍老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还残留着惊惶和后怕。 寨老对着满坪的男人们说:“灵鸦寨的男人们,我们灵鸦寨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危机,我们灵鸦寨这个把月来,陆续死去了好些优秀的人,而且,死人的事,还在继续着。现在,那个害死我们灵鸦寨的女鬼终于出面了,我们一定要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你们拿起了qiāng,拿起了保卫灵鸦寨的武器,很好。还有一样最最重要的武器,你们还没有准备,这不怪你们。那是什么呢?是狗血!现在,我以‘玛神’的名义宣布,把寨子里所有的狗杀光,把狗血收集起来,泼向那个进攻我们灵鸦寨的女鬼!” 很快,就有人手执尖刀,开始屠杀家狗。 狗的哀嚎声,在灵鸦寨的上空久久地盘旋着。 寨老继续说:“勇士们,那个女鬼就在客楼。带上土qiāng,带上狗血,带上你们与生俱来的勇气和忠诚,出发吧!” 人们浩浩dàngdàng地往客楼走去。 当他们来到客楼的时候,看到从客楼里走出了几个人。 香草扶着她的娘,舒小节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不知道是哪个。另外,就是拄着拐杖的吴拜。 人们蜂涌上去,寨老一把握住吴拜的手,急切地问:“正好,有吴老司在这里,可保灵鸦寨无虞了。那个女人还在楼上吗?” 吴拜摇头:“她,走了。” 寨老听说那个腊美已经走了,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说:“怎么,它溜了?便宜它了。” 吴拜皱了一下眉头,指着舒小节说:“他的爹遇难了,先帮他收拾一下吧,毕竟,人死为大。” 寨老立即吩咐道:“他是我们灵鸦寨的勇士,叫舒要根,不幸遇难了,选个吉日,好好厚葬。” 两个汉子从舒小节的背上接过舒要根的尸体,一前一后地抬着。一行人往回走去。 舒小节已经心力不济了,这个时候,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了。 突然,抬着舒要根的后面的那一个汉子痛苦地叫了起来,紧接着,他的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人们急忙去扶他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腰已经被舒要根的双脚夹得紧紧的了。他的头上,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流着。大伙儿正要去帮他松开舒要根的双脚,前面那一个汉子“啊”地大叫了一声,没命在往前面猛跑,|奇-_-书^_^网|刚跑得二三十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声息了。 吴拜看这里的人们不能把舒要根的脚掰开,对舒小节说:“你去看一下。” 舒小节蹲了下来,只轻轻地一掰,那双原本夹得铁紧的脚,就松开了。 人们还没来及松一口气,只见舒要根一下子坐了起来。人群发一声喊,纷纷后退。这一死一活的,又是在夜晚,若不是人多,胆小的怕要被吓死了。舒要根没有表情,也不看任何人,象木偶一样。 舒小节惊喜道:“爹,你活了?” 舒要根没有回答,跳起来,冲入黑夜中,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有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看了看原地,又看了看那夜幕,然后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出声。 舒小节大喊道:“爹”边叫边追了过去。 香草也想一起追去,被她娘拉住了。 香草见吴拜老司也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不禁害怕起来,想起在路上和舒小节看到几个死人朝灵鸦寨奔来的情景,心想,这只是开始,灵鸦寨的麻烦,恐怕还在后头呢。那些死人的老家都是灵鸦寨的,wωw奇Qisuucom网那么她的爹爹邓金名应该也在其中,他们来的目的是甚么?是寻亲?报仇?还是……?她想,她很快就会看到爹爹了。 五 邓金名一身湿漉漉地朝他们走来。 吴拜急忙站到前面,准备好架势,警惕地盯着邓金名。 香草正要向她的爹跑过去,被吴拜喝住:“不要过去!” 香草迈出去的脚步,就硬生生地停到了原地。姚七姐把她拉到人群中来,说:“你爹现在是一个死人,你莫乱动,听吴老司的安排。” 有两个汉子举起了土qiāng,香草哭叫道:“你们不要打我爹爹啊,求求你们了。” 邓金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闭着,直直地朝人群里走来。 拿qiāng的汉子对着邓金名叫道:“莫过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邓金名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 拿qiāng的汉子托着qiāng的双手颤抖着,食指一动,只听“轰”的一声,掺和着尖利的碎沙的火焰朝邓金名shè去。一眨眼的工夫,邓金名就换了脸,从白面书生变成了黑脸包公。 香草惊叫:“爹” 吴拜怒喝:“叫你们不要开qiāng,硬要开,你们注意了。” 说时迟,那时快,邓金名被那qiāng一震,竟然倏地一下,就跃到那个开qiāng的汉子面前,手一戳,五指深深地chā进他的颈根。汉子惨叫了半声,就没有气息了。他只能叫到半声,因为,邓金名的手chā进去之后,很快地,五指弯曲如钩,再往回一拉,哗啦一声,汉子的气管血管还有喉管都被钩了出来,在他的手上血淋淋地摆动着,像捉了几条赤蛇。 邓金名的动作极快,取人xìng命,只在间不容发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及时加以阻拦。以他的手法,就是有人试图阻拦,也无济于事。 |Qī|人们见到他如此凶悍,无不失色,纷纷惊恐地逃离开去。香草睁大眼睛看着爹爹,生前那么温和谦逊的他,为什么死了之后竟然变得这么残忍?她想起小时候,家人遇到什么麻烦或病痛时,妈就会“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口水,边吐边骂:“背时砍脑壳的,莫来害我们。”是骂去世的公公或婆婆。香草不懂,骂人应该骂外人才是,怎么连亲人都骂?妈告诉她,亲人在世时当然是好的,可死了变成鬼,就不好了,不能和他们亲近了。于是她再也不敢上去叫爹爹了,拉着姚七姐的手就往旁边跑。而此时,人堆早就四散而去了,只有吴拜还没有跑开。他不但没有跑开,反而迎上前去。慌乱中,吴拜摸出一张符纸,疾速地划了一道符,“啪”地一声贴到了邓金名的脸上。吴拜一看,这一贴居然成功了,心下就松了一口气。然而,令他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按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死人,只要被划了“金刚符”,都会服服贴贴,老老实实地躺倒在地了。可是,邓金名不但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倒地不动,反而伸出手,把符纸扯了下来,塞进嘴巴,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shu|吴拜暗道一声:“不好……” |ωang|邓金名又是一个快步,抓住一个汉子,手一伸,心口处,鲜血喷shè。随即,手往后一拉,手里,就多了一枚鲜红的心子! 吴拜看了这情景,不由得心惊ròu跳。他做老司三四十年来,什么样的凶险都见过,但他所遇到过的凶险,如果和现在看到的比起来,算得了甚么? 他弄不明白,邓金名死了那么多天了,怎能在没有赶尸匠的cāo纵下,行动自如,并且,杀人都是在一刹那的工夫? 偌大的晒谷坪上,就只剩下吴拜和邓金名了。 邓金名的眼睛依然闭着,直直地面对着吴拜,像是在聚集着能量。吴拜更是不敢大意,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拐杖,像握着一把土qiāng一样,朝着邓金名,随时防备着邓金名的突然攻击。 这时,一阵歌声传了过来: 七月守寡谷子黄, 家家户户收割忙。 别人有夫都容易, 独我无夫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声长。 八月守寡是中秋, 明月朗朗照高楼。 人家赏月团团坐, 我却孤单一人愁。 九月守寡是重阳, 重阳造酒桂花香。 人人都饮桂花酒, 不见我夫断肝肠。 那歌声在这血腥的杀戮之夜,显得格外地凄凉。 刚刚一哄而散的人们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到一株老槐树上,有一个女人,全身着白,旁若无人地唱着歌。她像是抱着一个婴儿,一边唱,一边还做着拍打的样子。寨上上了年纪的人都晓得是腊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刚才没发生任何事,如果不是在这样恐怖的夜晚,管她是人是鬼,他们倒希望再见见当年花容月貌的腊美。一位老者当年见证过邓银名他们魔鬼似的狂欢,可怜年纪轻轻的腊美……他流出了浑浊的眼泪,哀叹一声:“作孽,作孽哟……” 吴拜对着她叫道:“yīn阳两隔,各自安歇。天道轮回,百事不为。” 腊美充耳不闻,继续唱道: 十月守寡凄凉凉, 寒衣送来有孟姜…… 她唱的歌是流传在灵鸦寨一带很有名的苦歌,他们都很熟悉,下面两句,应该是“寒衣搁在板箱上,不见我夫泪水长。” 腊美唱着唱着,就变了声气。那歌声,也由凄苦变成了怨恨。 我把寒衣当寿衣, 活人全都死光光! 人们听了那后面的两句歌词,都止不住寒战连连。 突然,人群里像zhà了锅一样,沸腾开了。刀qiāng声,搏斗声,叫喊声传来,在群山间回响,象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 原来,除了邓金名之外,陈胡子、朱家兄弟、邓银名、马三爷、刘仲安、覃明行等,一共十来个尸体陆续赶来,直冲人群,用手作武器,见人就杀,霎时,群魔乱舞,血ròu横飞,地动山摇。 吴拜呆在那里,一点办法也没有,仰天长叹:“冤冤想报何时了啊……” “咣” 只听一声yīn锣的响声从寨子外面传来。 吴拜对那个声音太熟悉不过了。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救灵鸦寨的人,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否则,灵鸦寨的人,真的如腊美所唱的那样:“活人全都死光光”。他立即跑到寨子边的岩坎上,看到正是吴侗赶着五具尸体沿着寨子外面的花阶路走去。 根据规矩,赶尸匠是绝对不允许赶着尸体从寨子里穿过去的。而这个时候,救人是第一要紧的事,一切规矩,都不得不打破。 他用手当话筒对着吴侗喊:“侗崽,侗崽” 吴侗当然分得清是爹的声音,老远就高兴地回应:“爹” 吴拜不顾看不太清楚路,也不顾腿脚不灵便,跑过去,焦急万分地说:“快,快把喜神赶到寨子里来。” 吴侗感到很奇怪,问:“爹,那是犯忌的呀。” 吴拜说:“快快赶来,你来了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快点。” 吴侗看他爹那个焦急的样子,心里也想一定是出了大事了,于是不多问,把尸体往寨子里赶来了。 姚七姐看到吴拜到寨子边去叫吴侗,就也来到了寨子边。香草看她妈到寨子边去了,也跟着去,才走得两步,她记起舒小节刚才是往寨老家那个地方追他爹去了,于是,她停下了脚步,不跟着娘走了,而是往寨老家那个方向走去。来的时候,听吴拜老司讲,寨子里那栋最大最高最有气势的木楼,就是寨老家。 六 寨老家的吊脚楼上,一片黑灯瞎火。 香草摸黑来到寨老家,看到院坝里躺着三个人。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三个人里,有一个是舒小节。她蹲下来,仔细地看那三个人,都死了,还好,里面没有舒小节。她往楼上看了看,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去,一边上楼一边喊:“小节,你在吗?小节,你在哪里啊?” 上到二楼,又看到了一具尸体,横躺在楼梯上,不是舒小节。尸体的眼睛都被掏空了,只留下两个血糊糊的眼洞,香草吓得退后了一步。尸体把她上楼的路堵死了,她不得不弯下腰来,双手去拉尸体。如果尸体是活人,那还好办,可以拉他的手。而死人,去拉他的手的话,他会不会突然把自己抓住呢?她小时候听大人摆古时,讲过如果被死人抓住了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一只手锯下来,不然的话,只有陪着死人一起死。死了后,死人就可以重新投胎超生了,如果自己也想超生的话,也必须要像害死自己的那个死人一样,也去害一个人死去才行。想到这里,她不敢去拉尸体的手了,而是去抬脚。而刚才舒小节的爹爹明明都已经死了,竟然也是用脚夹死了抬他的人,想到这,她又不敢了。那么,该抓住哪个地方,才能把他弄开呢? 她下楼找东西,找到一把锄头,就用那锄头慢慢地把尸体勾到一边,留出一条路。她放下锄头,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三楼,一个人喝醉了的样子,靠在窗脚,是舒要根。她上前推了推:“根伯,根伯”没动静,一摸鼻子,气息全无。舒要根在这里被人弄死,那么小节呢?难道小节没撵上他爹?是不是小节也被……她急得快要哭了。 她失望地下到二楼,一只手伸过去,轻轻地放到香草的背上,香草吓得“啊”地一声叫起来。接着,她的嘴就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说:“是我,小节。” 香草这一下吓得不轻,身子一软,倒在了舒小节的怀里。 舒小节问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香草说:“人家还不是为了找你嘛。” 舒小节说:“找我?我还要找我爹呢,走。” 香草没有动,说:“我找到你了,我就哪里都不去了。” 舒小节道:“我看到我爹爹上楼去了,我要去找他。” 香草不想告诉他,他爹早死了,怕他爹的尸体再发生变故,伤害小节,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近拢小节的爹的尸体旁,怎么不怕被尸体伤害呢?只有一种解释,为了找小节,她把生死早置之度外了,那么,等天亮再告诉他吧。就说:“你爹不在那上面。你还没找到你爹?你就跟在他身后的嘛。” 舒小节茫然地说:“是啊,我跟在我爹后面跑,跑来跑去的,不晓得爹跑丢了。” 香草急道:“跑来跑去的?你跑到哪里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舒小节忽然笑起来:“前面有人要拦我,我才不怕哩,我一只手一个,诺,就是他们……” 舒小节指着院坝里的三具尸体。 香草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就问:“他,他们?他们是你,弄死的?” 舒小节说:“我把他们杀死了,才能够上楼去杀寨老啊。” 香草大吃一惊,摇着舒小节的手臂,说:“小节,你可不要乱讲胡话来吓我啊,啊?” 舒小节说:“吓你?吓你算什么?不,不会的,我不会吓你的。我哪个都不会吓的,包括寨老,我也不会吓他,只会……” 香草问:“只会怎么样他?” 舒小节咬牙切齿地说:“只会,让他死!” 香草吃惊道:“小节,你怎么变得,和你爹一样了?” 舒小节狞笑道:“我必须坐上寨老的jiāo椅!我如果坐上了寨老的jiāo椅,我想怎么就能怎么了,包括……” 香草问:“包括什么?” 舒小节的脸上浮现出yín笑,说:“包括享受那数不胜数的处女的滋味……哈哈哈……” 香草听到他的话,和刚才他父亲讲的话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突然,她说:“你不是舒小节,你是舒要根,对不对?” 看来,不光这院坝里的三具尸体,还有楼梯口的尸体,甚至,很有可能,楼上的舒要根,也是被小节害死的!想到这,香草浑身发抖,牙齿开始打架。 舒小节还在洋洋得意地笑:“舒小节和舒要根有什么不同吗?舒小节、舒要根父子和别的所有的男人有什么不同吗?遍天之下,男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吗?啊?” 香草转过身,正要拔腿就跑,她的手却被舒小节死死地抓住了。这时,她感觉到,舒小节手上的力道很有劲,捏得得她几乎痛晕过去。平时,她朝思暮想的,就是能与舒小节手牵着手,走在清凉的雨中,走在朦胧的雾里,走在烂漫的花丛,感受他指尖和手掌传递的脉脉温情,而现在,和他牵手,就是和死神牵手! 香草用力挣扎着,竟是纹丝不动。舒小节把她按到廊沿上,腾出一只手,“嘶拉”一下,就把香草的衣服撕烂了。 香草被剥得精光,躺在地上,象一只无助的猫,四肢卷曲,哀求着,反抗着,不停地拍打着舒小节凑上来的脸,可此时的舒小节带来的不是和风细雨,而是呼啸着的龙卷风,速度和力度非常快。他来不及抚摸这生长了十多年,早就叠dàng起伏的曲线,来不及欣赏这隐藏了十多年,有山有水有平原的风景。 他jiān笑道:“香草,今天,我就是寨老,今晚,我将听从‘玛神’的指引,与你共度良宵……” 说完,他粗暴地分开香草的双腿,用力一挺…… 一滴泪,从香草的眼角流出,流到地上。 并不是冬天,可冰凉的土地让香草觉得刺骨的冷,从踏上灵鸦寨这块土地的第一步起,香草就感觉这块土地的怪异,直到后面yīn阳相斗,腥风血雨,尸骨横陈,香草感觉到这块土地的恐怖,而此刻,她感觉得到这块土地是冷的,冷得让人绝望,冷得让人心酸,也冷得让人心痛。 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前两天的那个夜晚,香草一辈子都忘不了,而这个夜晚,也同样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七 吴侗赶着尸体进入灵鸦寨,那一幕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十来具尸体正在以它们从未有过的疯狂大打出手。它们只要一出手,就必定会有一只手臂飞上天空,或者,有一串肠子打着旋儿飞舞着。惨叫声不绝于耳。 吴拜马上从吴侗的包袱里取出一把刀子,先把捆住喜神的绳子割断了,然后,再取出一大叠的符纸,对他说道:“快快,快!” 他烧着了符纸,往天空抛去。那些燃烧着的符纸在天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烟花。烟花燃尽,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落到了那些喜神的头上、身上。 吴拜喝了一声:“牲口,杀!” 那些喜神面向正在追杀人群的尸体,冲进阵营中去。 吴拜和吴侗面对面地坐着,双手均仰放在膝盖上,食指与中指轻轻地掐在一起。这一次,父子俩一齐上阵,虽然功力猛增,但还是不免有些忐忑,两人集中精神,全力应对,不敢有丝毫大意。 五具尸体对付十来具尸体,胜算并不大,但吴拜清楚对方的底细。腊美杀死了那些伤害过她的男人,再利用那些尸体来残杀灵鸦寨的人,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鞋垫在她手里,所以刚才以他一人之力来招架,有些勉强,现在,有了吴侗和这些喜神的帮忙,他有了底气,何况腊美的复仇不是正义的复仇,是邪恶的复仇,天神和地神是不会保佑她的。他和吴侗念念有词,神情肃穆,好象根本无视身边的撕杀。 那些尸体没有料到,突然有喜神袭来,不免乱了方阵,于是放弃了有血有ròu的对象,朝喜神进攻。喜神突增百倍的功力,以少胜多,越战越勇,那些尸体陆陆续续变成一张张灰暗枯黄的人皮掉在地上。没有了乱哄哄的场面,吴侗得以仔细看了看阵势,发现喜神少了一具,他暗叫一声“糟了”,辨别身份,发现少的那具尸体,是田之水! 吴拜察觉到吴侗的不安,问:“怎么了?” 吴侗说:“田之水不见了。” 吴拜不懂:“你讲什么?田之水?” 吴侗说:“是啊,就是爹爹要我去找的那个人。” 吴拜问:“他也来了吗?” 吴侗知道爹爹误会了,说:“他死了,我要把他赶到贵州去,但是,怎么现在没见他了呢?” 说着,吴侗站起来,找田之水去了。 他沿着寨子里的小路寻找着,一直没见田之水的踪影。来到寨老家的院坝里,却看到三楼有两个人影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影正在追打。一个男的,强劲勇猛,一个女的,无力地反抗。突然,那女的被那男的横起一脚,蹋出廊沿 吴侗看准势头,伸出双手,朝那人影跑去。 那人影带着下坠的力量,往他身上落下来,把他往地下压去。 香草睁开眼睛,看到自己伏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赶忙爬起来。 两个人一对视,才发现原来是认识的人。吴侗问:“香草,楼上那个是哪个?” 香草来不及整理身上的衣服,拉起吴侗就跑:“舒小节,他,他……” 吴侗不明白:“舒小节怎么了?他怎么要置你于死地?” 香草答非所问地说:“吴侗,你这是第二次救了我的命。” 吴侗说道:“快莫这么讲,我也只不过是碰巧遇到你罢了。” 香草就不作声了。她在想,第一次救我,是碰巧,第二次救我,又是碰巧。仿佛这世间,什么都是老天爷给安排得好好的了。想到这里,她就感到有些害怕,怎么是这个赶尸匠,而不是舒小节?想起舒小节,她又不禁潸然泪下。刚才和舒小节在一起的那一幕,让她从心底里彻底看白了舒小节。不,不是的。她一边又为舒小节辩解着。那不是舒小节,那是舒小节的爹爹舒要根。可是,那明明是舒小节啊,他的样子,他的脸庞,她的手臂……只是,他的笑,他的话,还有他的……那哪是舒小节?那分明就是舒要根!我分明是被舒要根…… 八 田之水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场景,大吃一惊。 身边是昏天黑地的撕杀,地上是恐怖的断手、断脚、人皮、尸体,耳朵里充满了怪异的喊叫,他以为是一场梦,伸出手扭了扭自己的耳朵,痛!真的有痛的感觉!他又惊喜又害怕,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逃离现场! 混乱中,他跑到一栋吊脚楼前,心绪稍稍稳定了些,才发现这夜色中的一切景物竟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错,这是在灵鸦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二十年了,这个地方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只是他从没想到过会再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他没有勇气,也没有那个心理承受能力,今天是怎么啦?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走到这儿来了呢?他慢慢地辨认着眼前的木楼,这正是当年他寄居在舒要根家的木楼!他下意识地朝二楼的一个窗口望去,破破烂烂的窗口一片漆黑,深不可测的样子,他却看到了一抹灯光,灯光下,是醉意朦胧的腊美那娇羞的脸…… 心尖尖那儿袭来一阵一阵的疼痛,泪水打湿了双眼,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想把那一幕永远留在心里,又似乎想把那一幕彻底从心底抹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大喝起来:“牲口!” 田之水赶忙抹了抹眼睛,转过身来,见是一个陌生的小伙,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心想,这恐怕是灵鸦寨哪个家的后生吧?若要说出他爹的名字,他一定还认得的哩。他苦笑着说:“这么晚了,牲口都关在圈里哩。” 吴侗大吃一惊,喜神居然开口讲起了话? 他掏出符纸,划了两道符,就要往田之水的脸上贴去。 田之水让开他,笑起来:“小兄弟,你这是做哪样?” 吴侗说:“你,你怎么……会讲话了?” 田之水说:“那你怎么又会讲话呢?” 吴侗说:“我是大活人,当然会讲话,而你是死人,怎么也会讲话?” 田之水茫然地说:“我是死人?嗯,有点像,要不,我怎么会到灵鸦寨来?” 吴侗伸手到田之水的胸口边,听到心跳的声音,就惊喜地说:“田老师,你、你活了?” 田之水也搞不清楚,说:“我,我死过?我不是做梦吧?” 吴侗说:“是的,你死过,可现在你活了,你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田之水问:“那我是怎么到了灵鸦寨的?你又怎么认得我?” 吴侗说:“哎呀,讲起来那就话长了,以后再和你讲吧,我们先过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三个人飞快地跑到晒谷坪里,吴侗看到,爹爹被那个他曾经见到过的女鬼逼到了坪边。十来具尸体已被喜神制服,现在,是最后的较量了。不过,爹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明显处于劣势。女鬼的手一伸,吴拜的拐杖就飞了出去,晒谷坪的外边,是十多丈深的悬崖,拐杖落下悬崖,没听到任何落地的响声。下一步,飞下悬崖的,就是吴拜了。 吴拜的一只脚跪在地上,另一只脚积蓄着力气,想站起来。腊美宽大的衣袖一挥 吴侗见势不好,双手合什,然后双掌朝前一伸,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冲过去,伸出双手,奋力朝腊美推去。然而,他那一推,并不是推在腊美的身上,而是推在田之水的身上。他想不到,这个教书先生,竟然一个箭步冲过来,拦在了他和腊美之间。 田之水“啊呀”地叫了一声,身子被推到悬崖边…… 腊美手一弯,把田之水拉住了。 田之水的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叫道:“腊美……” 两个人面对面对视着。腊美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朝思暮想,又爱又恨的男人,她的脸上一半晴一半yīn,一半喜一半悲。这个人,给了她多少希望,可也给了她多少失望!这个人,给她带来了多少阳光,又给她带来了多少灾难呵!这个人,曾经把她的心带到了天堂,却把她的身体带到了地狱!她苍白的嘴唇紧闭着,这时张开了,似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 田之水忧郁地看着她,一脸的羞愧。他想起那个粗辫子细眼睛的姑娘,象画眉一样在这灵山秀水间飞来飞去,吱吱喳喳的,那美丽的歌声飘dàng在灵鸦寨的上空: 哥要分花妹无法 妹的花树才发芽 哥不嫌弃花红了 三朵五朵随哥拿 这画眉一样的女子,是应该生活在不老的歌里,是应该生活在爱情里,是应该生活在这画一样的风景里,可是,他就象一个无知莽撞的人,硬生生把这一切的平静搅乱了,以至……他的两只手动了动,想抱住这个他生生死死都不会忘记的女人,却无力地放下了。近十天来他不吃不喝,身体里的精气早耗尽,只剩下几分魂魄在支撑着他,虚弱的他遭了吴侗那致命的一击,早已气息奄奄,不过他这时并不痛苦,相反,他看着腊美笑了,嘴角的血象蚯蚓一样流下来,他凄凉地说:“腊美,没想到我们会再一次相见,你还是那么美。” “田老师!”吴侗失声喊道。 突然,腊美转向吴侗,右手手指如钩,疾伸而出,一股旋风直指吴侗。尽管她不会放过这个曾经背叛她的男人,但在她面前,只要有人伤害他,她是不会答应的,他是她刻在心口的那道疤,虽然难看,一旦受到触动,她的心也是痛的。那股旋风带着巨大的悲愤,也带着巨大的力量,想把吴侗整个人都撕成碎片。 旋风吹醒了吴侗,他晓得这女鬼邪气太重,不宜正面jiāo锋,赶忙转身躲开。 一白一黑两个人影在坪地里你进我退,你左我右,上下翻飞,这样十来个回合,看不出胜败,当吴侗抓住一棵苦楝树的枝条,想翻身跃到树上,躲过女鬼的追杀时,却被一根短短的枯枝碰到了眼睛,他顿时感到一阵刺痛,眼前一黑,掉了下来。 “吴侗”香草扶着吴拜坐在一棵树下,眼见吴侗命悬一线,便尖叫一声,丢下吴拜似要扑过去,被吴拜的手一扯,倒在了地上。吴拜眼见着这一幕,早大惊失色,只因为自己受了伤,动弹不得,但他不能让香草也去送死,于是阻止了她。他坐在地上,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看不见,感觉更灵敏,吴侗刚掉下地,就感觉到那股旋风直扑胸口,他往后一缩, “哗”地一下,衣服被撕开了一大块,整个胸膛露在外面。“完了”他绝望地想,没想到田之水为了这个女人,会白白地赔进一条命,而他为了田之水,也白白地陪进一条xìng命。绝望之余,他猛然想起,这个为了田之水跟他拚命的女鬼,莫非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命运不堪的腊美? 九 腊美,田之水,吴侗,距离悬崖都只有几步之遥。 奇怪的是,腊美的手堪堪要抓到吴侗时,就突然停住了,僵在半空。 她呆呆地看着吴侗的胸,左边rǔ头上面那块胎记,象一只小小的蜘蛛脑壳,不,应该是大大的,二十年了,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那胎记也长大了,刚出生的时候,只有小小的蜘蛛脑壳那么大,而现在,有铜钱那么大了,他再看吴侗的脸,眉清目秀,有她的影子,也有田之水的影子。她的眼睛,慢慢地,流出了晶莹的泪水。她的手,轻轻地伸出来,轻轻地抚摸着吴侗那宽厚的胸膛,在他那枚胎记上,来回地摩娑着。嘴里,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谣: 教你歌, 教你后园砌狗窠, 狗娘生个花狗崽, 拿给我崽做老婆。 吴侗以为呼呼的风声过后,是骨头扭断或皮ròu撕扯的响声,没想感觉到的,却是一双温柔的手的抚摸,听到的却是歌声,他试着睁开眼,原来眼睛没伤着,只是印堂中间被戳破了一个小洞,血正从那儿流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她,苍白的脸,晶莹的泪,慈祥的笑容,这个几次出现在他和他爹面前的历鬼,此时竟清澈得象山间的小溪,散发着纯净的光芒。 这时,姚七姐来了,她看到了吴侗胸前的胎记,对吴侗说:“侗崽,你晓得她在做甚么不?” 吴侗见是姚七姐,叫道:“娘,她是在做甚么……” 香草惊讶地问:“你叫什么?你叫我娘是娘?” 姚七姐对吴侗爱怜地说:“侗崽,我告诉你吧,她是在抱着她的孩子,逗着他的孩子,抚摸着她孩子身上的胎记哩……” 吴侗的心里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喃喃自语:“娘……娘?” 姚七姐说:“是的,她才是你的娘。” 吴侗摇头说:“不,不!我的娘不是鬼,我的娘绝对不是恶魔!!” 香草把吴拜扶过来。 吴侗把脸转向吴拜,问:“爹爹,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是不是真的?” 吴拜低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侗又问姚七姐:“娘,是你不要我了,才编这个假话来骗我,是不是?是不是?!” 姚七姐摇头,说:“我怎么会骗你呢?腊美才是你的亲娘,田老师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吴侗的脑袋“轰”地一声响,转过身去,看着田之水:“田老师……他?” 田之水迷糊中听了这句话,慢慢爬起来,向他们走来,他问姚七姐:“七姐,你说的是真的?” 香草拿着一个小小的黑布包的东西塞到田之水的手上:“田老师,这是吴拜老司自制的救命丸,快吞下!” 姚七姐说:“田老师,我们湘西的山岭不晓得高低,你们读书人的心里不晓得深浅,你辜负了腊美妹子。” 田之水说:“七姐,我……” 吴侗用双手捂住脑壳,然后摇头:“不,他不是我的爹!我的爹不会丢下我和娘不管的!” 姚七姐转向吴侗说:“那时候,我跟你娘是姐妹,我们苞谷掰得几大箩,山歌唱得几大箩,田老师就是来收集山歌跟你娘认识的。你娘是个敢爱敢恨的妹子,喜欢上了田老师,还打算跟他离开灵鸦寨,可谁知,舒要根那个魔鬼因为嫉恨田老师夺走了他的未婚妻,竟然想出一个歹dú的办法,用最残忍最难堪的族规处罚你娘。一个花一样的妹子,被灵鸦寨一二十个成年男人……侗崽,你娘苦呵,你娘生下你后,就投潭自尽了。” 吴侗的眼里早雾朦朦的一片,他想过若干种跟娘见面的场合,在弯弯曲曲的山道边,在树影婆娑的丛林中,在蜂飞蝶舞的草地上,娘的笑容象春天的花一样美,象天上的月亮一样柔和,象林中的泉水一样甘甜,就是没想到,他朝思暮想的亲人,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到自己身边。 吴侗看着田之水,那身材那五官那肤色,跟自己那么象!随即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他眼里的爹,是吴拜那样的男人:叱咤风云、不屈不挠、敢作敢当。他竭力想在田之水身上找到“爹”的影子,可是找不到,他盯着田之水说:“我们湘西的汉子象这大山一样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你不是我爹。你若是我爹,就不会害死我娘,害得我们yīn阳相隔。娘在夜里把我丢在茅草蓬里,赶尸匠路过,把我捡起来,养大了我。你晓得不?自从我会讲话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找娘。看着人家的屋里,有娘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有娘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有娘坐在床前唱着歌哄崽睡觉,甚至有娘骂有娘扯耳朵有娘打屁股,我都是羡慕的。我把糕点店的老板娘当娘,我把床上的枕头当娘,我把野外的风当娘,我把梦里的鬼当娘,我还把……把我赶的女尸当娘。” 田之水默默地把那一小包救命丸递给香草,然后面向吴侗说:“侗……吴侗,我的确不配做你爹。二十年前,我跟你现在一样的年纪,到灵鸦寨来收集山歌,你娘不但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是这山上的画眉。短短的时间里,我们相爱了,可是,这块土地容不下我们,我们还来不及逃离,你娘就被……唉,这二十年来,我没有哪一刻忘记过你娘,这二十年来,给我唯一慰藉的,就是你娘留给我的一只鞋垫,这二十年来,我真是生不如死呀。今天,能为你娘而死,是我这二十年来的心愿,你娘能给我这个机会,我是死而无憾了。”他从后面搂住腊美的腰,头伏在她的肩上,悲哀地闭上眼睛。 吴侗任眼泪恣意地流着,娘和爹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可是,可是他跟他们的距离怎么那么遥远?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喜?悲?忧?痛?也许都有。他动了动,想去拉娘的手,却不敢,伸在半空,停住了。他怕触到的是冰冷的肌肤,打碎他美好的梦,他怕这慈爱的笑容因为他的抚摸而突然消失。他想去拉爹的手,可田之水那苍白无血的手同样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只记得爹爹吴拜那双青筋突出,刚劲有力的手,正是那双粗糙的手二十年来替他挡风遮雨,抚慰他寂寞孤苦的心灵…… 此刻的吴侗,内心翻腾着,象一只没有目标的船,在激流中打转,找不到方向。 突然,田之水拦腰抱起腊美,朝悬崖走去。 离他们最近的吴侗来不及反应,只是转身的瞬间,两个身影就消失在悬崖边。 几个人一齐跑过去。吴侗朝下面看,看到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羽毛一样,飘下去,飘下去。 吴侗猛地跪下,象一只孤独的狼,朝天空嘶喊:“娘爹!”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萧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淡笑莫忘了)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4783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