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笑》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贞贞】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花开锦绣正逢君】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春日笑》 作者:霜降 内容简介: 情就是—— 由开始单纯的留意, 至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 当为了那个人做出原本不会做的事情时, 就知道, 那便是情了。 这是他在多年以后才悟出的事情, 只是纵使醒悟了, 也无法拉近他与她的距离。 楔子 五岁那年,她回首望着那片翻腾的黑,问:“娘,暗海那边是什么?” “是陆地。” “陆地那边呢?” “是暗国的都城。” 那片黑色仍在翻腾着,礁石上被击碎的浪花却白得惊人,像碎雪。 是个大风天,海那边的天空上乌云密布,仿佛也知道地上人们的惶然,不怀好意地逼近过来。 她的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天地间的这片黑色。 身边的fù人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腕,“走吧。” 她们正于逃难途中,其时暗国的军队第一次越过海境,父亲在远地未归,一家老少没法,只好收拾了细软随沿海小城的平民一起逃往父亲深处内陆的故居,她便在这途中第一次见着了暗海。 沉黑凝深的,翻腾咆哮的,海。 又过了五年,她在父亲的图册上再一次瞧见了暗海,还找到了昊国与暗国。 满满一片黑色之中,方正刚圆的昊国与弯折柔细的暗国就如两个孤寂的孩子,又如相互依存的圆日与半月,飘零在茫茫的天幕之上。 暗国有多大?昊国的三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隔海的小国,其军队已渗入昊国的半壁疆土。 昊国的主上懦弱,早早与暗国签了“共治”之约,实则是将半个国家送给了暗国。离暗国较远的北地仗着天高皇帝远,暗国又腾不出多余的兵力,各路义军四起,只忌惮着暗国的强兵未敢反击,勉强维持着和平之势。 这些,都是在朝为官的父亲说与她听的。 正瞧得出神,忽闻外头传来母亲的谈话声,她跳下书案跑出,对正跨进门槛的男人露出浅笑,“爹!” 一袭长袍的中年男人笑着揉揉她的头,将帽子摘下递与旁边的fù人。 “主上今日怎样了?”母亲一边将帽子挂好一边问道。 男人摇摇头,“今天又喊说头痛,医师诊断也找不出症结,只说主上身体虚弱得快……只怕这是心病,也不知能支持个几年。” 顿了顿,他又道:“万一主上不测,时局必然又动dàng,到时又只好让你们像五年前那样避到家乡了。这几年都是我出面与他们虚与委蛇,到时恐怕无法脱身……” “在孩子面前怎么说这种话!”fù人连忙制止他。 “有什么关系!”父亲哈哈一笑,伸手再揉她的头,“离儿聪明得很,说不准日后能帮得上我呢!”突地,他神色一整,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缓道:“离儿,我且问你……你可愿见识一下暗国的都城?” 她一怔,不期然想起记忆中那片暗黑的海水,还有地图上如日月合抱般隔海相望的两个国家。 于是她用力地点点头。 第1章(1) 晚膳过后,窗纸外透进的半明半暗的浮光尚在摇摆不定之时,主屋突然来了人,说是要找他去。 春日有些诧异地放下手中书卷,问那个跪在门边的仆佣:“父亲找我?” “是。” “他有说是何事吗?” “小人不知。” 叹了口气,他屈膝站起。晚膳前刚从学府回来,一身制服尚未换下,此时也来不及换了。 随提着马灯的仆役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白色的袜子踏在微渗水汽的木板上,便感到丝丝的凉意。暮色沉沉的庭院中飘来若有似无的香气,透着一股晚春的萎靡。 春日家族在都城权倾一方,府邸占地广阔,设计的人更是别出心裁地建了重重回廊连通全宅各院。他住的地方位置颇偏,走了好一会儿才被领到主屋父亲的棋室。 望着窗纸上映出的柔淡灯光好一会儿,春日才深吸口气,拉开纸门,恭恭敬敬地跪下,垂眸道:“父亲。” “嗯。”侧对着他的男人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从棋盘上抬起。 半晌,男人终于抬脸,目光触及他身上的制服时却不由皱了一下眉,“刚从学府回来?我记得……你学的是地质吧?” 春日闻言有些意外。 暗国尚武,近数十年更是如此,春日家身为皇族一脉,年轻一辈的男子尽数都进了皇家的军院或是通向为仕一途的法学堂,他是唯一的例外。 当初选择进入同辈不屑一顾的学府读地质,父亲虽然没有明确反对,却仍是皱着眉看了他很久,从此便更加不睬他,这次他竟会主动提到这个话题…… 春日不由抬头看了许久不见的父亲一眼,默默又垂下了眸。 “我要你去昊国一趟。”男人突地直截了当地说。 昊国?他有些迟钝地抬起眼来。 “昊国那边传来消息,似乎是发现了一个大晶石矿,但他们并不确定。”男人似是按捺不住地自棋盘边站起,负手踱了几步,“晶石对皇族关系重大,我们当中对晶石有些研究的只有你,所以我要你去昊国一趟……明白吗?”他突然站定望他。 “是。”春日柔顺地低头应命。 男人原本预计他会问些问题,见他如此爽快反而意外,咳了一下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他突然平举右掌,掌心中竟有一点白光跳动,白光渐渐扩延,在他掌中凝成一只白虎的影像。男人拉过春日的手在他腕上一拍,那白虎便印在了他略略泛青的肌肤上,摇头摆尾,栩栩如生。 “到了昊国,你要定期向我汇报。” 春日望着手腕上的图案,唇莫名地微微一勾。 这,就是暗国皇族得以不衰的凭证。 纵观暗海上的昊、暗两地,也只有暗国皇族有这种驯兽的能力,几乎每个沾染皇室血脉的成员自小就通晓兽语,能驯猛兽,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召唤野兽的能力,其中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召唤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大神兽。 如今有这能力的只有两人——春日同父异母的姐姐、当今的暗国皇后可召唤白虎,另一个皇室家族楠见的族长能召唤青龙。 两大家族因此分庭抗礼,共同扶持着血脉微薄的皇室。 就连父亲这个春日家的宗主都没有召唤神兽的能力,印在他腕上的这只召唤兽,也不过是普通的白色老虎而已。 春日想起今次被父亲召见的原因,他研究的是矿石,对父亲口中的晶石自然并不陌生。那是一种数量稀少的晶石,却是唯一有助增进驯兽能力的物事,皇族自然看重。 为了探明昊国是否真有晶石矿,父亲竟然会找他这个春日家,不,也许是整个暗国唯一拥有皇室血缘,却无丝毫驯兽能力的异类。 当初也是因为这一点,父亲才没有强行将他塞进军院或法学堂吧? 他低首:“若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得到应允后他起身,唇角习惯xìng地模糊一笑。 男人不由又皱眉,对这个正妻所生的儿了无论如何还是满意不起来。春日正坐的身姿虽然挺秀,在他眼中却总少了一份其他儿子所拥有的强硬气势,再加上那过于柔和的眉眼,总是不觉淡淡笑着的唇角——更何况他竟然没有驯兽能力。 “暗国的男儿应该强势,不要动不动就笑!”他不由沉下了声。 春日一敛笑意,垂首退出了棋室。 在回廊上遇见一人迎面走来,军装笔挺,佩剑在腰间醒目地挂着,锃亮的军靴踩在回廊的木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 春日抬眼望去,认出那是他同父异母弟弟中的一个。 对方也瞟见了他,脚步一滞,脸上现出一种很玩味的神情——半分嘲弄、半分轻屑——然后就当没看见他似的过去了,丝毫不将这个正室生的兄长放在眼里。 他微微一笑,穿着白袜的脚轻踩过被军靴弄污了的廊道,独自回到了他住的偏院。 方才看的书册仍敞开着静卧在地板上等着他,他却知道自己已无心再读下去。抬头望望泛着模糊亮光的天边,他穿上外出的鞋子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门兼管理马房的仆佣见来人没有着下人的衣物,知道是主人中的一个,连忙从马房中牵出一匹翼兽来,恭恭敬敬地低头道:“大人是要出门吧,请让小人服侍。” 春日一愣,略显无措地开口:“不,我……”话未出口,年轻的仆佣已将缰绳递了过来。 他牵出的是一只通体深黑的翼兽,马样的身躯,鼻孔里不安地喷着粗气,背脊上两翼巨大的翅膀不时扑棱扇动一下。 说来也怪,在仆佣手中显得略微焦躁的翼兽,一见缰绳被移到春日手上,竟“嘶”地长叫一声,两个前蹄也作势yù举,就如面对没有驯兽能力的普通人野xìng大发时一般。 春日忙把缰绳还回少年仆佣手中,马身鸟翼的巨兽才愤愤放下了前蹄。 少年吃惊地望着这一幕,这时才晓得打量眼前这位主子:中等身段,略显清瘦,郁蓝色的学府制服熨帖地套于身上,不见一丝褶皱,硬领也规矩地坚起,如出一辙的是一个不漏地扣上了的暗色铜纽,在天光下变幻出家徽的纹样。 打量的目光游移到高领之上,扫过这位主子厚度适中的弯唇,秀气的鼻翼,直至比普通男子的平头长上许多而显得些许凌乱的柔发——一个人选忽地跃入脑中,少年仆佣蓦地脱口而出:“啊,原来你就是那个……” ——那个正室所生却没有丝毫驯兽能力的无用嫡子。 虽然少年及时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春日仍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意外地在少年的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轻视之色。 这个新来的男孩……是春日家旁系亲族的小孩吧? 只要沾染上一点皇族血脉,便有可能拥有些许驯兽能力,这个孩子恐怕是远亲中极少数拥有能力的人之一,便被送到了本家。就算是低微的差使,但只要与本家沾染上关系就足以让涉世未深的少年满心骄傲,没想到第一日便碰上了个连下人都不如的主子。 对少年轻视的目光,春日所能报以的只有习惯xìng的模糊一笑。 他朝少年点了点头,没有再靠近翼兽一步,独自走出了大门。那种皇亲国戚用于代步的野兽他从未骑过,无法靠近是其一,再者,数量原本稀少的翼兽如今已被强行繁衍出许多低劣品种,用于战场之上——春日看着它们,就如见到了另一些自己,或说是另一些暗国平民。 春日家的宅邸建于高丘之上,与皇宫和另一个楠见世家的府邸遥遥相望,构成了暗国都城的一大景观。没有翼兽,要下山确实不易,他平日去学府都是走另一侧较近的偏门抄小路下山,今日只因突然想眺望一下都城的夜景才来了正门。 第1章(2) 站在门前供翼兽起落的平台上,借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微光,可望见远处的山脚下那一片片的灯火,那是皇亲贵族居住的都城所特有的繁华。再远一些的灯火稀疏处现下虽然看不清,他却知道那里有一片片围绕着都城的绿田。因为大多数男丁都应征入军队了,白日我尔能在田里扫见的只有fù女劳作时戴的花布头巾。 他的目光继续远眺,在天际极黑极浓似乎正在跳动的一条线,他知道那是暗海,还有暗海另一头的国家。 昊国吗…… 春日的目光顿了下,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实际上已被暗国侵吞了一半、正维持着表面上和平的国家,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并没有什么感觉呢。 没有同情,没有轻视,也没有身处强势一方对弱者的骄傲……胸口空空dàngdàng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隐隐于夜色中发出白光的虎形纹样,这东西与其说是父亲给他的联络工具,还不如说是借此来监视他。 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春日的右手在纹样上漫不经心地画了个符案,那白光便消弭无影了。 没过几日,他便收拾好行装启程。 他的离开极为低调,其实也张扬不起来,在皇亲国戚之中,春日家的嫡子本就是一个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符的薄淡存在。 在离开之前,春日去学府与平日较熟的先生们作别。他们一听说他要去昊国,脸上无一不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兴许是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平日不问世事的春日实在与那个政治气息极浓的国家搭不到一块。 惊愕之后,有些先生很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终于开窍懂得为国家出一份力了;也有几个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yù言又止,吞下去的都是那些在这个时节不宜出口的话语。 即使不受重视,但身为嫡子,礼节上他还是进皇宫拜访了身为当今皇后的姐姐。 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他与这位长姐幼时的感情却颇为亲厚。但这次离别之前的会面两人未能多加jiāo谈,部分是因为姐姐的虚弱。她只来得及嘱咐几句多加保重的话,便咳着让侍女们扶回了床上。 望着姐姐日益憔悴的容颜,春日虽然清楚造成这份憔悴的原因是什么,却没有试图劝她。除了没有对他白眼相加,姐姐在其他方面与春日家的成员一样,有着极强的家族荣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感。 他实际上算是独自前往昊国,父亲安排与他同行的人都是各世家被派往昊国锻炼的青年军官,各自有不同的目的地,只负责同路照应他到发现晶矿的地区。 他们乘的是专门用于输送新兵到昊国的船,在满船的军装中,春日的学府制服显得格外刺目。也许是因为这个,同行的人都与他拉开距离,船上官阶较高的军士向同行的人打听出他的身份后,脸上便不期然浮现出了轻蔑的神色。 看来,在上层阶级中“春日家的嫡子”似乎已成了无能的代名词。 下层的士兵见到自己长官的态度,对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青年贵族也失去了敬畏,投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放肆与无礼。春日对这样的遭遇早已习以为常,多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房内看书,仅在夜深时到甲板上透一透气。 船在暗海上行驶的第三个夜里,他如往常般走上甲板,倚在船头的舷身上凝视着底下的海水。 暗海正如其名,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夜色中看去都是黝黑一片,但那种暗色与墨汁的浑污不同,是一种透着光亮的黑。掬在掌中,海水其实是透明的,仔细看时才会瞧出一丝灰色,如同透着清晨日光的淡灰琉璃。 头上的天空即使在无月的夜晚也少见星光,想看星星的话便去凝望在无风夜晚中的暗海。望得久了,总是透着奇妙光亮的海水竟也像是汇满无数星星的银河。 春日我尔会有这么一种错觉,仿佛这个世界已颠倒了,他脚下的,其实才是真正的天空。又或者暗海的深处另有一个世界,这片海,正是那个世界的天空。 “靠得太近……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哦。” 夜风中传来一人的话语,他回头,看见一个下级兵士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样式普通的军刀中规中矩地挟在胸前,显然正在值夜。 兵士有着一张淳朴的圆脸,唇边的笑容也是憨憨的,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腼腆与……敬仰? 这是春日在这艘船上遇见的第一道友善的目光,所以他轻扯唇模糊地笑了一下。 似乎是受了鼓励,兵士上前几步鼓起勇气问他:“请问……你身上穿的是学府的制服吗?” “对。” “啊,”兵士摸摸后脑勺,乡人的憨态显露无遗,“你好厉害呢,我们那里只出过一名学府的学生,还是乡长的公子。” 他的话中带有很重的口音,春日觉得有趣,“你……不是都城一带的人氏吧?” 兵士点点头,报了个地名,很热情地解释开来:“我小时候读过一年书,不过脑子笨,还是乖乖在家里打理田地。后来上头要求村里的男人都要当兵,我就被拉来这里了。” 暗国许多地方都是这种情形,春日对兵士的话并不陌生,但因为喜欢他身上的天真气息,他便问了下去:“你来当兵,家里没有关系吗?” “现在只剩下妹子和我娘在地里干活,所以我挺想早点回去的。”兵士又是憨憨一笑,“原本家里已给我找好了媳fù,现在又得等几年了。不过想到当完兵后就能回去娶她过门,又觉得有了盼头。” 他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欢快,不见丝毫对未来的担忧。毕竟眼下还没有真正的战事,他们也只是前往一个半处于暗国控制之下的国家驻防而已。 春日被他乐观的情绪感染,不由也微笑起来,可目光扫见兵士军刀握柄上一个晶钻样的暗色镶石,他的笑容便顿了一下。 “请问你为什么一直穿着制服呢?”兵士一直对这位学府贵族充满好奇,今日逮到机会攀谈之下发现他人很随和,问题也随意了起来。 “因为……如果不穿制服,便只能穿军服了。”在这样的时节,人人似乎都得穿着能表明自己身份的服装,对从小就生长在世家的春日而言,便装似乎已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 兵士却将他的话做了单纯的解释,“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黄绿色的军装,“学府的制服瞧起来确实比军装好看多了。” “不过,”他随即又补充,“我想你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会很顺眼。” 用一个他知道的少数文绉绉的词来形容的话,也许那就是所谓的“气质”吧。无论是偏瘦挺秀的身形,还是那一头比军人的刺头长上许多的柔发,眼前身着学府制服的年轻男子浑身都散发着很舒服的气息,像是……他在地里劳作时感觉到的清爽的风,乡长的公子瞧起来就没这么顺眼。 对于他的解释,春日只能报以模糊一笑。 次日船靠岸,春日随着同行的人下船,回头望时,另一边的空地上黄绿色的军帽熙熙攘攘,已是不能辨出昨晚陪他说了一宿话的士兵。 第2章(1) 他们在昊国乘的是马车,宿的是各地暗国军方的驻站,一路上颠颠簸簸,常常一整日坐在放下帘子的车厢里面对着那几张面无表情军官式的脸,春日并没有机会接触到昊国人。 同行的军官陆陆续续地转道奔赴各自的目的地,人数越来越少,到昊国的腹地时,只剩下了两人。 一日午后,马车在一个山口将春日放下,剩下的两个军官对山口哨岗的驻兵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他的身份,便随着马车翻过舒缓的山坡而去。他提着简单的行装望了一眼那蜿蜒于群山之间若隐若现的简陋驿道,知道那两人要去的是昊国尚未被暗军控制的北地。 这一片山脉位于昊国中部,恰好是占领地与自由地之间的灰色地带,暗国军方的势力也仅限于此。 山口的小哨岗由木头简陋搭成,值勤的士兵也只有一人,对他这个暗国的贵族却没有表露出应有的尊敬,只敷衍地说待换岗的士兵来之后才领他去见负责这一带的军官。 春日并不在意,在哨岗外寻了一处大石坐下,打量起附近的地形。来之前他曾看过昊国的地理志,这一带山势平坦,两山相接处林木深密,舒缓的地方又可开辟成梯田,所以有一些村落零星分布其中。 若不是因为战乱,这里原本应是一片世外净土吧? 他一手轻抵在身侧,抬头眯眼望着顶上从枝叶间倾泻而下的日光,唇角不由微勾。 一旁突然投来道强烈的视线,他下意识偏头,见哨岗那儿不知何时已多了几个军士,其中一人穿着暗色的高层军官服,那道视线便是从他低低的帽檐下传来的。 “我是楠见彦,”那人似笑非笑,“春日家的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了。” 楠见?春日微怔,终于明白方才哨兵那略带恶意的态度因何而来了。 楠见与春日这两大世家除了效忠皇室这一点外,其他方面几乎是处处对立。只是皇室竟然会派楠见家的人到这种偏远地区,看来是相当重视这一次的晶矿传闻。 楠见彦与他见过的多数暗国军官一样浑身散发着侵略xìng的气息,毫不掩饰的强烈目光让他连习惯xìng的微笑都敛了,只低下头随着对方步下粗略凿出的山阶,一边听楠见简单介绍晶矿的情况。 此次关于矿洞的资料如此含糊,原因便是矿洞位于山村一户人家辟作宗祠的山脉里,进去探洞的几批士兵全都莫名身亡,村民都说是鬼魂作祟。楠见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却也找不出人为痕迹,加上昊国并无像暗国皇族那样的异能者,他只好归因于探矿的方法不对,向国内要求支援专业人士。 听到此处春日不由微微笑了一下,父亲……恐怕并不清楚此处的负责军官是楠见家的人,否则决不会认为他一个人孤身前来便能解决问题。 之后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一段石阶走完,便能见到隐约掩映在树yīn之中的零星瓦屋,显现出一个小小村落的轮廓来。村子前的空地上却已聚了一小群人,装扮一看就知是昊国村民,有几人似乎是在干活时被叫来的,还打着赤膊。这些人的身后,是几个手持军刀的暗国士兵。 见到这种架势,春日不由一怔,听得身边的楠见慢条斯理地道:“具体的情况,春日君还是亲自问问这些村人吧。” 啊,正式的刁难开始了。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这些陌生的脸,从中看到的无一不是麻木、沉默……还有敌意。 穿着军装的暗国士兵露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暗国与昊国言语不通,在场的不可能没有译官,但楠见显然不打算介绍给他——明白无误的刁难。 春日习惯xìng地朝一张张沉默对峙的脸笑了一下,用昊语轻声问道:“这里有了解矿洞情况的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的昊语是在学府里学的,并未实际运用过,也不知语调是否正确。他再问了一遍,仍是得不到回应。这些人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端着相同的沉默而敌对的面容。 空地上的气氛压抑得可怕,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情形,他下意识地看了身后满脸兴味的军装男子一眼,又微微笑了一下——几分无奈,几分自嘲,还有些许……淡然。 看着这样的笑容,楠见的眼莫名地闪了闪。 村民中突然起了骚动,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 “大姑娘来了!”春日听到有人小声地嚷了出来,字正腔圆,确是他印象中的昊语。 他顺着村人的目光望去,见一个女子正沿着村子左侧的小径远远走来。样式简单打着素色底边的对襟上衣,一袭及踝的淡青百褶裙,即使身后跟着一个手持军械的士兵,她的步履仍是不紧不慢的。 径前横伸出一枝低垂近脸的杨枝,她略偏头避过去,一抬脸,春日便看清了她的面容。 女子蓄着一头齐整及耳的半长发,额前绺绺刘海婉约地垂下,发下略狭的丹凤眼却是单薄的,与淡色的薄唇衬在一起,流露出些许冷漠的味道。 以暗国的审美标准来看,这女子显得太过单薄了些,五官也并不显眼,他却对她留意起来,也许是因为女子脸上那种淡漠的神色。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空地上的众人,又回到了他脸上,却不说话,只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这是村里的大姑娘,矿洞所在的宗祠便是她家的。”楠见难得地没有再为难他,出言解释。 春日在女子静静的眼光下竟有些无措,习惯地又扬起嘴角,“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能问一下你家宗祠的情形吗?”他的昊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很重,生怕对方听不清。 女子没做声,斜狭的凤眼仍是没什么情绪地睇着他,就在他以为又要遭到同样的沉默对待时,她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同人一样冷冷淡淡:“我已说了,目前是鬼月,不宜进宗祠,你们若不相信也没办法。” 楠见的身边跑出一个军士,将女子的话译给了楠见听——这译官到了这时候才主动露面——他听完转向春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要用强的吗?” 春日发现自己对这句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模糊一笑,“……不必吧,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等到下个月也无妨,我也要先观察一下。” “是吗?”楠见并没有再纠缠下去,只是又抛出了另一个难题:“那春日君就先行休息吧,只是营地那边腾不出地方,恐怕只好安排你在村子里住下了,来往矿洞也方便些,春日君没意见吧?” 住在村里吗?春日回头看看那一双双满含敌意与漠视的眼睛,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其实也不能有意见吧。 译官将楠见的命令传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好几个村民喊了出来。他们说的话又快又急,春日只能听清个大概,无非是“死也不让暗国人住进来”之类。 他任楠见的士兵与村民吵闹,退到一旁垂眸又笑——并非觉得眼下的情形可笑,只是他习惯了用微笑来应对所有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场面。 察觉到旁边一人的视线,他转脸,正对上方才那女子的目光。看村人对她恭敬的态度,她在村子里应是拥有极高的地位,此刻却也静立一旁,仿佛并不关心那些村人似的,反而来打量他这个暗国人。目光也不似楠见那般强烈至令人不悦,只冷冷的没什么情绪。 眼见村人越嚷越激动,已有几个暗国士兵拔出了军刀,女子突然转脸轻喝:“够了!”村人立刻安静下来,等着她的下文。 “闹也没用,这人,”女子朝春日一抬下颌,“就住在我家好了。” “这怎么行!” “对呀,大姑娘,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啊!”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女子却是表情漠然地不发一言。渐渐地,骚动平息了下来,那些村人竟都咽下了声,仿佛知道女子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 译官早已把女子的话译给了楠见,他一脸兴味地瞧着眼前的情形,见再无好戏可看才转向春日,“那就这样了。”语毕,竟带着下属尽数离开了村口,留下春日一人面对一干怒瞪着他的村民。 女子轻扬下头,那些青壮男子才不情不愿地散了去,她也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头,“发什么愣,跟我走呀!” 春日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第2章(2) 前头的女子脚步干脆,及踝的绿裙随着她的步履于径边芒草间轻轻拂动,就算身上着的是迥于山野乡民穿着的雅致衣物,在这片山林中也毫无突兀之感。 春日从眼角觑见树yīn间仍有几个男子在凝驻观望,那女子却不加理会,脚下不停,也不回头来瞧一下他是否跟上。如此走了一段路,径旁的树yīn越来越密,满脸不放心的村人也见不着了,前头才露出了一幢大屋的檐角。 那是一幢古朴的大屋,装饰并不夸丽,所以在这样的荒郊里也能显出一派相安无事的沉稳气度。已近黄昏,围墙内的低檐下仍是一片昏暗,仅有靠近西边的一扇窗里透出些许桔黄光晕。 女子推开院门,退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一旁斜睇着他,春日却在此时有些犹豫了。 他还是低头跨入了石砌的低矮门楣,向扶着门等他进来的女子轻道了声“谢谢”。 说这话时他心下突然起了莫名的感伤,仿佛方才跨进的不是一道门槛,而是某种……命运的转盘。 女子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又径直入了内室。春日以为她要领他去他的宿所,待到了西侧的房间门前发现不对,方才停下了脚步。 女子恍若未觉地独自进了那间屋子,便有低低的谈话声飘了出来—— “娘,我回来了,给您煎的yào喝了吗?” “喝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没什么事情就好,你把灯熄了吧,方才怕你天黑后才回,见不着路才点了灯。我眼睛不好,点着灯也没用。” “就让它亮着吧,您又不是完全瞧不见,看到光心里也亮堂一些。” 那沙哑的声音咳了下,突然问道:“有客人?” “哎,”女子若无其事地应了声,“是大柱子的亲戚,避难到了这里,他家一时腾不出地方来,暂时在我们这儿住段日子,我会提醒他别烦到您的。” “说什么话呢,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又是一些琐碎的对话,春日站在门外听着这样家常的轻声细语,胸前竟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暖意。 女子手上端着一个瓷碗出门来,仍是看都没看他一眼。春日尾随她之后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东厢,这次倒真是客房了。她一言不发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开始搬被褥、整理床铺,随后对无措地站在一旁的春日道:“跟我来,我指给你洗浴的地方。” 她简短地指点他如何打水后,指着西厢那一排看似空置的屋子中的一间道:“我就住在那里,有什么事在门外喊一声就行了。” 春日点点头,踌躇了一下,突然道:“我叫春日远。”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春日面上一红,可仍是坚持着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我叫春日远。” 女子脸上闪过奇怪的神色,若不是想到双方敌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那是忍笑的表情。 她偏过头,齐耳的发丝遮掩了半边面容。顿了一下,她淡道:“尹莫离。”语毕,撇下他转身隐入了廊道的暗影中。 春日带来的简单行装中换洗的衣物都为学府制服,从井中打水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却觉得很有趣,冲洗后带着一身的清爽打量起了今后的宿处。 与春日家的宅邸相比,这幢宅子说不上大,却也看得出从前住在此处的必是大户人家。如今许多房间都已废弃,整个宅子异常的安静。 屋前屋后各有一个小院,前院还残留着精心照料过的花园痕迹,后院却顺其自然,至腰间的竹篱门甚至直接通向没有人烟的后山。他就在后院找了处高石,坐着眺望暮色沉沉的山影。 在家里他最常干的事就是看书与发呆,曾被兄长与弟弟们讥笑为“软弱无用的爱好”,然而那也是年幼时的事情了,如今除非是碰到了面,否则他们恐怕也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尹莫离去灶房时经由廊道,瞧见的便就是这样一个在暮晖中静静坐于院石之上的剪影。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第一眼见到这个暗国人时,她便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见过许多暗国人,但很少有人拥有这么安静的气息。她想他应该有二十好几了,瞧起来却仍像个少年,一身高领的郁蓝色制服和略长的柔发在一群刺头的士兵中很是突兀。微笑时,他的眼角会略略垂下,在周遭敌视的目光中,这个暗国人便是这样笑着对她说:“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 他身上没有入侵者张狂的气息,然而也不像不问国事的学者那般,在面对着另一个民族赤luǒluǒ的敌意时张惶无措。 他只是微笑着接受而已。 夜幕笼罩前的最后一丝亮光将石上人的侧影勾勒得无比清晰,无论是额前弯曲垂下的发丝,或线条平滑的鼻翼,抑或jiāo握在曲起的单膝上的纤长手指,几乎都散发着与主人一样的柔和气息。 这个男子会让旁人联想到一些美好而易逝的事物,而对这种事物,尹莫离一贯的态度便是远远站着冷眼看它们消失。 察觉到她的视线,春日转过头来,又开始了犹豫。 他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人,然而在她面前他犹豫的频度已远远超过了正常的范围,感觉就像是面对着一口不知深度的井。 这女子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但作为昊国人,她对他已是相当照顾,春日在她身上感觉不到敌意,可也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 他从院石上退下,慢慢走到尹莫离面前,“请问……洗好的衣物应该晾晒在哪?” 尹莫离大为意外。 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竟会自己动手洗衣物?! 她将院中晾衣的横竿指给他看,jiāo待一句:“晾完后就回房,我已将晚饭送到了你房里。” 春日笨手笨脚地挂好湿衣,回房时果然见到矮几上摆了几个小碟。当然不可能大鱼大ròu地款待他,却也没有刻意烧焦或是怎样,平平常常的乡野小菜,分量刚好,于是他很给面子地吃完了。 吃完后他将碗碟收好,不一会尹莫离便过来带走,仍是没有多瞧他一眼。 山村的夜晚极静,春日早早吹熄了灯拉开被子。被褥上有种淡淡的久置不用的气息,但无奇怪的污渍或气味,虽然他觉得有才是正常的。 这一天便就算是安置了……不知明日会怎样? 想到这个词,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对于明天,春日一向没有什么想望。 第3章(1) 几日后,楠见派两名近卫兵来找他。 乍一看到那两名士兵,春日莫名便起了一股怪异感。随着jiāo谈,他渐渐明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两人虽然长相迥异,但都是容貌端丽的少年。 压下心中的奇异感觉,他仍是照着礼数向他们了解这一地区的情形。 若不是发现了晶石矿,这一片山区恐怕还是个三不管的灰色地带,但即便是如今,暗国军方仍是顾忌着仅隔着一山之遥的昊国义军,不敢实施高压政策。 楠见带领的小队只封锁了通往北地的山路,营地却是驻扎在村外。附近还有几个小山村,唯一能称得上是镇的集市位于西南四十里外,住民不多,仅供几个村子的人在特殊节日里做买卖用。 尹莫离家原先是这一带唯一的大户,据说先祖还是村落的聚始人,虽然家人在乱世中死的死,散的散,村人仍是很尊敬这一对孤女寡母,都称她为“大姑娘”。 楠见派这两名近卫兵来也只是意思意思,若有可能,楠见家的人都巴不得让姓春日的都自生自灭。因此春日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便识相地将那两人送出门。 折回去时看见屋侧那一片杨林绿得可爱,他心念一动,不同往日多站了会。 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白天都待在房间里,尹莫离每次送餐过来时都是见他捧着本书。两人鲜少jiāo谈,春日却很满足于这样疏离但相安无事的状态,仅需的jiāo流只是几个颔首表示谢意而已。 到了晚间不会再有村人在附近逗留时,他才到后院透透气,眺望一下夜色中重重的山影。所以见到阳光下绿得这般翠透的杨树林,他心下不禁欢喜。 “捉到你了!捉到你了!” 林中突然传来欢笑声,一群幼童从树间打打闹闹地窜出来,见到陌生人,一齐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手上拿着竹竿,也许是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虽然脸上一片稚气,一双双好奇的眼瞳中已有了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戒慎。 领头的孩子突然一个唿哨,幼童都又退出了林子——也许他们的父母都已告诫过他们不要接近这幢宅子里的陌生人了吧? 春日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低头间,竟发现自己身前还站着一个孩子。 四五岁的模样,青色的头顶上巴着一片手掌大的黑发,胖胖的脸上一双圆圆的大眼瞅着他,乐呵呵地傻笑。 春日觉得有趣,但仍是慢慢退了几步,拉开与那个孩子间的距离。 男孩竟又跟了上来。 春日笑了,轻轻蹲下身子柔声对他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小孩子不知有没有听懂,仍是一径瞅着他傻笑。 他也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仍是得不到回答,蓦地有人在身后出声:“他叫小呆。” 春日吃了一惊,回头正看见手持竹篾的尹莫离。她仍是一袭及踝的百褶裙,持着竹篾的一手上袖子微滑起,露出白皙腕间的一个玉镯。 即便是主动搭了话,尹莫离斜狭的凤眼中仍是没什么情绪,她走过来拍拍小男孩的侧脸,“他不会说话,你问他一百遍都枉然。” 小呆似是识得她,仅长了几颗rǔ牙的嘴咧得更大了,一手抓上她的裙摆。 尹莫离摸摸他的头,“乖,别在这儿玩,你娘又要骂你了。” 将小呆哄回家,她才回头,“方才有人来找你?” 春日点点头,突然道:“你能……带我去看一下你家的宗祠吗?”他知道这是一个让人不快的话题,然而他迟早要面对。 尹莫离没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竹蔑。 尹家宗祠就在宅子所依的后山一处山壁之上,攀下一道芒草丛生的舒缓山坡,抬头便能望见眼前山壁半腰上的那个黝黑洞口。 “尹家的先祖是位大将军,在几百年前的昊国内乱时带了些兵士避来这里,据说他们从宫里搜夺了大量珠宝,怕敌军找来便寻了这处洞穴藏匿。 那场内乱持续了几十年,他们也躲了几十年,洞穴便渐渐被凿成易于藏身的通道。之后虽然成了供奉先祖的地方,里头错综复杂的地形仍是没变,尹家至今还保留着一份残缺的地图。” 穿着绿裙的女子立于芒草中淡声对他说道,发丝齐整的侧脸没什么表情,仿佛将被开凿的不是她家的宗祠,开凿者也并非入侵昊国的暗国军队似的。 春日看不透她。 他抬头瞧那道从山脚平行石壁斜斜而上的石阶,虽然只有一人宽窄,粗糙凿出的参差大石也有许多地方残缺不齐,不过底下毕竟不是悬崖,小心点还是能沿阶攀上洞口处的。 “要上去瞧瞧吗?”尹莫离突然一偏头,睇向他的眼光中竟有丝挑衅的意味。见春日点头,她提起裙摆率先攀上了石阶。春日跟在她后头,见她衣物虽不便动作却很利落,显是相当熟悉了。 石阶有些地方可以直接跨上,有些地方则要手脚并用,攀到一半时他扫见峭壁下方的乱石,突然萌生一个念头:若是她从上面踢他一脚,这个高度虽然摔不死人,跌到底下的乱石上恐怕也凶多吉少。 下意识地,他抬头向尹莫离望去,正碰上她居高临下回望他的冷冷目光。 一时间,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彼此都读不出对方眼中的念头。 就在两人陷入奇怪的僵持之际,峭壁下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叫声。尹莫离脸色微变,低声道:“是小呆!” 两人探头朝下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掩映于芒草丛中,正朝他们兴奋地招手,嘴里还一边咿咿呀呀地叫着。这奇怪的小男孩并没有依尹莫离的话回家,又折了回来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这里,见两人攀于石阶之上,他绕到阶脚,小小的手脚努力地也想攀上第一阶的大石。 “别上来!”尹莫离喝道,裙摆一收便要下去。石阶本就只能容一人通行,一面贴壁,另一面便悬空直下乱石丛生的山脚。她仗着熟悉地形,竟想从春日身边滑下,反被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 尹莫离惊愕抬头,春日的气息就近在咫尺,平日藏于额前长发下的眼瞳也睁大了,线条分明的眼角微微上扬,有种奇异的纯真感。 他张口yù言,微软的唇瓣却不小心触到了她的面颊。 “放开我!”尹莫离恼叫,春日一怔,犹豫着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转而握住了戴着玉镯的手腕。他小心搀她下至另一级石阶,她便立即挣开了他的手。 望着那头也不回迅速攀下石阶的身影,春日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上头残余的温度就如主人一样,冷冷淡淡。 他莫名地扯唇笑了一下。 其实,从他到达山村那一天算起,距尹莫离口中所说的“鬼月”结束也不过十四五日,当初楠见正是因为如此才轻易接受了春日按兵不动的建议,他谅这些昊国人短短时间内也玩不了什么花招。 月末一过,他便带着士兵前来催促春日。 尹莫离和村里几个住在矿洞附近的村民都被“请”到了那片山坡上。 在春日进洞之前,楠见突然道:“春日君的身份非同寻常,若出了什么差错我不好向令尊jiāo待。依我之见,光带地图不行,还得请个熟悉地形的人带路。”他话是对着春日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尹莫离。 译官将他的意思翻译出来,楠见手下的士兵同时也握紧了手上的军刀。尹莫离在村子里颇有地位,暗国士兵已做好了镇压村民bào dòng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村民竟无一人出声,只像约好了似的沉着脸盯着尹莫离没什么表情地走出列来。 春日的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尹莫离在前,春日负了个木盒尾随,后面还跟着两个暗国士兵,一行人攀上石阶,贴着山壁沿平行于洞口的一条小道挪至洞前,抓住洞穴边沿翻了进去。 他们在上面走得小心翼翼,下头的人看得更是捏汗。 尹莫离平时节日总要上洞来祭拜先祖,这一段路已相当熟悉;春日之前随学府的先生们实地考查矿石,也有一些攀爬经验;那两个士兵身强力壮,倒也不觉得有多惊险。刚入洞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借着外头透进的些许光线,便瞧见一边凿得光滑的壁石上整整齐齐地挖出了些小龛,里头摆着牌位似的物什。 尹莫离没有对那些牌位多瞧一眼,扶着壁径直探进了那面墙旁边一个漆黑的穴内。春日忙从背上取下探灯跟了上去,小小的探灯照出一条长长的低矮甬道,走了一阵,前方突然空旷起来,那两个士兵戒慎地抢步上前,刀柄抵在尹莫离的腰间喝令她先行。 “用不着这样。”他用暗语道,chā入了尹莫离与士兵之间。 两个士兵对看一眼,犹豫着收起了刀。 尹莫离却不知身后发生的事情一般,脚步不停,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甬道的外头似乎是一片空地,春日低头从尽头的穴口出来,手上的探灯正好照见尹莫离扶壁站在侧前方,望着他的神情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不定。 心下还未来得及诧异,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巨响,伴随着两个士兵的惊叫。 与此同时,前头的尹莫离也突然扑了过来。 “咣当!”是探灯掉在了地上。春日望着顶上的漆黑,反应迟钝地眨了下眼。 他方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嗖嗖”的声音? 压在他身上的女子动了下,逸出声低低的呻吟。他连忙支起身,小心将尹莫离扶到旁边的地上,一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探灯。 淡白的光晕复又亮起,照得尹莫离的下颌更加苍白。她侧伏在甬道口前的一块岩石上,发丝披散在颊边,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春日提着探灯仔细审视,终于在她裙角发现了一点看不清颜色的污渍。他不理她的挣扎,硬是拨起长裙,立时便见到了小腿上的一处伤口。像鞭伤一样的伤口,却比鞭伤要深得多,也不知是什么造成的,正汩汩流着血。 他从带来的木盒中翻出绷带,一言不发地替她包扎。 扎好后春日提起探灯审视周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深扎于他们脚边的两支箭镞,这才明了自己听到的嗖嗖声从何而来。而在那之前的巨响……则是掉落于甬道口的一块匣石。 不知那两个士兵是被阻在了匣石外还是……被压在了底下…… 他回头去看那两支斜chā于地的箭镞,如幼儿臂粗细的箭杆正散发着金属的冰冷光泽,若它们正中尹莫离,恐怕一支腿便等同于断了。 春日看了半晌,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叹道:“尹姑娘,这又是何必呢?” “哼,”一直默不作声的尹莫离冷冷地转过脸来,出口的竟然是纯正的暗语,“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们找晶石是做什么用的!” 春日的浅笑就这么凝在了唇边。 他与她对视半晌,突然撇开目光,移身将绷带收回木盒中。 尹莫离却不打算放过他,“为何暗国以人数悬殊的兵力便能控制昊国半壁国土,为何暗军所到之处赶尽杀绝,老幼残弱皆不放过,这些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春日突然抬头打断她,在她微滞的目光中,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一直是清楚的。 第3章(2) 暗海之上的两国,众多国民,然而只有暗国皇族拥有难测的驯兽能力。他这次奉命来寻的晶石,除了如对外所称能增强驯兽能力的功用之外,还有……传送的作用。 将神兽的兽xìng传送到普通人身上。 春日的姐姐、当今暗国的皇后是皇族仅有能召唤神兽的二人之一,但在他来之时,她已虚弱至无法为他送行,因为……姐姐在暗国两次入军昊国之时,日夜守在宫中的晶柱之前召唤神兽,将兽力由士兵们军刀的晶粒输送到他们体内。之后…… 人xìng殆尽,化身为兽,血流漂杵。 在暗国的姐姐耗尽了灵力,而在昊国的士兵收刀入鞘,回复意识之后,对着眼前的血腥是否会想呕吐?抑或只是觉得今天杀得特别尽兴、特别累? 春日想起前来昊国途中的船上,那个有着纯朴笑容的兵士。他的军刀上也有这么一粒灰色的晶钻,自己明明知道有一天他也会被那东西抹去人xìng中的纯真部分,却也只能移开目光而已。 他一直是知道的,但那又如何?知道了,并不代表能做些什么,或是……想做些什么。 他将目光移回,微笑着又问尹莫离:“暗国皇族一直严守着晶石的秘密,连暗国的平民都不知,你一个昊国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尹莫离盯着他唇角的浅弧,换了是别的人,她早出手打掉那笑容了,然而这个人……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还要令人动容。 静默了半晌,她道:“我父亲是尹将军。” 春日轻“啊”了一声。 短短一句话却已解释了许多,即使不问世事如春日,也听说过昊国这位尹将军的大名。 十五年前暗国第一次出兵昊国,开始了平分国土的统治。当时昊国的君主身体赢弱,许多事情都是一位尹姓文官出面与暗国周旋,为此还背了不少骂名。 六年前昊国君主驾崩,昊国人心大乱,暗国正想一举吞并昊国,却也是尹姓官员召集兵力勉力抵住了暗国的进攻,人们才知原来他十年来一直都在不受暗国控制的北地暗中培植义军的势力,为此南北对峙的局面才得以维持了六年。可惜的是他却也于六年前被暗杀了,虽然他是文官,昊国人从此却称他为尹将军。 那十年中有一件给尹将军招了不少骂名的事,便是他力排众议送了一干青年至暗国,美其名曰jiāo流学习,却被许多昊国人讽刺成“为暗国奴”。 “那群去暗国的人中便有我。”尹莫离冷冷笑了一下,“自然没有用真名,身份也掩瞒了,否则的话你们断不可能让尹将军的女儿存活于世上。” 她自幼便对暗海另一边那个神秘的国家满怀好奇,十岁那年父亲问她愿不愿意见识一下暗国的都城,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在暗国学习的四年间,她依着父亲的指示留心探查,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晶石的秘密。六年前父亲突然毫无预兆地召他们回国,一行人被暗国军方层层刁难,最后还是伪装成了渔民逃回昊国,立即便听闻了主上驾崩的消息。 不久,父亲被害,其他曾一同前往暗国的人大多投效了北地的义军,她则隐姓埋名带着母亲避到了位于中部地带的祖居,晶石的秘密也被她藏在了心里。 “为何不公开?” 尹莫离沉默了一下,“公开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引起无知民众的恐慌罢了。有了晶石,也不过是让暗国士兵能以一敌众,增强战力;就算没有,他们还不是要杀戮?即便在昊国,历来的几次内乱,杀戮也不见得少了——晶石有否,也不过是杀多杀少、杀得惨不惨烈的区别而已。” 春日望着一脸讽刺地说出这番话的女子半晌,慢慢道:“瞧来你也不是很爱国呀,偏偏今日又舍命阻止我们探洞……你应该知道这样一来,楠见是不会放过外面那些村人的吧?” 尹莫离的讽笑顿了一下,偏头掩去脸上的表情,“我已同他们商议过了,今日之事,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原来如此。”春日笑笑,回头去看那两截深chā入地的箭镞,突然问了一个令她猝不及防的问题:“尹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瞪着地上不说话,是啊,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被箭shè死呢……她自己也疑惑。 一开始,只是两个路过的外地人误打误撞地在洞里捡到了两块矿石,没想到却引来了大队的暗国士兵进驻。 她本不为意,如果只是普通的财宝,只要这些暗国人不伤害村人,让他们进宗祠里拿了又如何?毕竟牌位是死的,人是活的。 但士兵口中的“晶石”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暗国这些年与昊国僵持,部分是因为皇室中能真正召唤神兽的没几人,剩下便是因了暗国境地内晶石量少,士兵的战力无法得到充分的提升。若是真给他们探到了晶石矿,昊人的复国之路恐怕更是难上加难,血……又要流得更多了。 先祖数百年前避战乱改建了此洞,里头留下不少机关,她躲在洞里伺机开动机关将几批探洞的暗国士兵困死,除去人为的痕迹,又散布鬼魂作祟之说,只是想拖延一些日子与村人商讨个对策出来而已。 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眼前只有让村人死,或是村人活命、更多人死两种选择。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暗国再度派来的探矿者……会是这样一个人。 尹莫离的眼不由对上面前男子静待她回答的眸,皱了皱眉。 这人……静得过分,也柔和得过分。她第一眼见到他时便知他同自己一样,都是不适合活在这个乱世的人。 她并不以为暗国人与昊国人有什么不同,所以也不像普通昊人那样一提到暗国人就咬牙切齿,自然不会刻意刁难这人。 可为何会救他? 他虽然没有威胁感,但也绝非什么正义之士,只是他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该如何处事,于是微笑着随波逐流罢了。明明已下定决心封死矿洞杀了这个人的,为何在最后时刻又助他躲开了箭,还累得自己受伤? 她想起春日在绿杨林里蹲下身子问小呆“你叫什么名字”时的笑脸,想起那日他在石阶上转握住她手腕温和但坚持的指尖……最后她只是撇开眼,冷冷道:“立刻被箭shè死岂不是便宜了你?有机会你就好好尝一下围困至死的滋味吧。” 春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她却又蹙起了眉,她不喜欢他的反应,就像……之前她一直觉得,这人明明已看出“鬼月”只是拖延之辞,也猜到洞里的意外是她动的手脚了,却仍是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如同他对一切的态度——微笑着接受。 春日走到另一头的石壁,背靠着壁坐下,一手支在曲起的一膝上闭上了眼。尹莫离借着探灯发出的淡光看了他半晌,仍不见他有何动作。她心下纳闷,倒也不愿主动开口问他。 他帮她包扎伤口时似乎上了什么yào膏,原本腿上还是火辣辣地痛,现在却逐渐被一阵凉意取代了。在这片清凉中她躺了半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醒时眼前一片黑暗,她心下微惊,挣扎着坐起身来。 “嗒”的一声轻响,却是春日点亮了探灯。 “醒了?”他微笑道,从木盒里取出什么东西递给她,“肚子饿吗,吃点东西吧。” 尹莫离瞪着眼前的干粮与水袋。 他还真是准备充足啊……她哼了一声,懒懒道:“不用了,反正也出不去。我先饿死了,你还可以吃我的尸体多活几天。” “我不爱吃生ròu。”春日微笑,伸至她面前的手仍是没收回。她瞪他一眼,最后还是接过了袋子。 见她草草咬了几口干粮,喝了点水便作罢,他没有再多说,只问她:“你可以走动吗?” 尹莫离愣了下,讽笑,“怎么,你莫不是还想靠着那张地图另寻出路?”他人应该没有笨到至此还不知她给他们的地图是假的吧? 春日只是笑而不答。 她顿觉无趣,复又往石上一趴,“想累死你请自便,本姑娘没有那个力气陪你。” 春日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开始,他只觉得这女子冷冷淡淡的,像冰。然而几次接触之下,发觉她其实挺偏颇的,该是……裹着青色火焰的冰吧。 他轻咳一声,“如果你站不起来,我可以扶你。” 尹莫离转脸过来瞪他,却在他微笑的脸上瞧出了认真的意味。她皱眉,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这人不像是会垂死挣扎的类型呀? 低喟一声,她还是勉力站了起来。旁边立时伸来一手扶住她,尹莫离挣了几下,仍是挣不开那只瞧起来很白皙瘦长的手,便赌气不去理它了。 惨白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映到石壁之上,春日背着木盒,一手提灯、一手扶她沿壁在洞里慢慢前行。尹莫离偏脸去瞧这个走在她侧前方的男子,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只及他的肩膀,心下便有些异样 这个少年一般的男子总是给她很“弱”的感觉,并非指身体上的柔弱,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柔软气质。但有时他却又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坚持,让她一不小心就恍生错觉,仿佛,仿佛……自己可以安心地信任这人似的。 但她决意断了暗国人的妄念,就算匣石的机关没有被她破坏,她也不会放这人出去。 第4章(1)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向矿洞深处走去,间歇停下来休息。 洞里的机关大多需要人力板动,她担心它们年久失修会误发,总是不着痕迹地带着春日绕开这些机关。除此之外她并未给他任何提示,可他像是有目的似的,碰到了岔道口也不见犹豫踌躇,随意便进其中一个,到得后来,他们所入的深度早已超出了地图的范围,他还是一味往里走。 他们的行进速度极慢,尹莫离只要一显出支持不住的迹象,春日便立刻停下来休息。两人吃得都不多,估计在洞里也不过一两日。尹莫离几次睡醒,总看见他靠着石壁闭目冥思,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段时间内她腿上换了几次yào,每次都是他动手包扎的。她想自己来,可春日不让,在某些方面他的坚持竟会让她无可奈何。 每每瞧着他低头换yào时额前垂下的柔软发丝,尹莫离心里奇怪的感觉便越延越深——他们,现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敌对?未免友好得过分了。 难不成是朋友? 这个词让她不由冷冷笑了一下,纵使他们自己愿意,这辈子恐怕也与这个词无缘了。 洞里静得过分,他们我尔会jiāo谈几句,说的话竟比在洞外那十几日中说的还要多。他们……真是对彼此没有敌意呢。某次休息时她随口问及他的父亲,便见他脸上闪过微微异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神色。 “他是个……典型的暗国皇族,”最后他偏了下头,如是答道,“对皇室很忠心,也很有权力yù,因此个人感情便淡薄了。” 见她了然地不做声了,春日又笑笑,“不过,他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倒也不会表现得太过独断专横,形式上仍是会做出一点为人父的关心的……尹将军又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 从他的话语中,尹莫离大致能猜出他们父子间淡漠的相处模式,只是没料到春日会将问题丢回来。莫名犹豫一下,她还是照实答了:“他很好,个xìng温和又豪爽,从不因我是个女子就让我不问世事。外人听闻他的事迹,以为他一定是个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式的人物,其实他并不是这样子,他让我从小就学习许多东西,却很少灌输给我什么固有的想法,只说许多事情都要自行去判断……” 语调柔和下来,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大褂,笑着揉她头的男人。他会在母亲嗔怪时说:“离儿聪明得很,这些事情无须瞒她。” 父亲甚至连自身将遇的不测都会坦然分析与她听,也许正因如此,她在携母亲避难途中听闻他的死讯时竟能平静地接受,母亲却哭坏了眼。 “是吗?”春日温和地打断她的思绪,“听起来倒与我的母亲有些相似。” 母亲在他年幼时过世,至今回想起来已很模糊了,只记得是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便是……她自身拥有极强的驯兽能力,却在临终之前抚着他的脸低语:“春日,若有可能,母亲希望你不要生在皇族,不要有丝毫的能力……” 两人皆陷入沉默之中。 春日闭目靠壁坐了一会,突然睁眼凝视不远处几个岔洞口半晌,对她道:“你先休息,我离开一会。”说着,竟连探灯也不带,起身进了其中一个黝黑的洞穴。 尹莫离虽感诧异,也不为意,当真就闭上眼睛养神。 许久仍不见春日回来,她便有些不安了,竟会担心他若是在黑暗中误触到了什么机关…… 咬咬牙,她抓过探灯站起身来,一瞬间竟有些头昏目眩。几日来吃得甚少又跟着这疯子乱走,这身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她扯唇讽笑一下,扶着壁蹒跚地进了春日方才消失的低矮岩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摸不清距离的一处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尹莫离定睛细看,才瞧出那似乎是……从外头透进曲折甬道的光亮。 莫非这地方竟另有出口?她脸色一变,顾不得腿上疼痛加快了脚步。 那光亮越来越近时,身形却顿住了。她以为早已逃离岩洞的男子正站在甬道另一头,痴痴地望着山壁。 尹莫离慢慢移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也屏住了呼吸。 她原先看到的光亮并非从洞外透进,而是自山壁上一道丈余罅隙中发出。那道裂痕从陡然拔高的岩洞顶端垂直而下,仿佛是被传说中的天人用巨斧一劈而成。成簇的冰状物体便嵌在这罅隙深处,夺去每一个目睹它的人的呼吸。 暗灰得近乎墨黑的半透明晶体,流转着没有丝毫温度的荧光,仿佛这个被困在山壁之中的庞然大物正用冷冷的眼光睥睨着脚下这两只卑微的爬虫。 “啪”的一声,尹莫离手中的探灯滚落在地。 春日自怔然中醒觉,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你……怎么过来了?” 她却置若罔闻,仰头望了半晌,面色苍白地对他说:“我没想到它这么……大。” “是啊,我也没想到。”春日苦笑。 “你知道吗?”尹莫离突然开口,“一开始我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值得,毕竟洞里有晶石矿只是个传闻而已。但现在,我却连后悔的权利都失去了。” 她仿佛沉浸在了一个人的世界,只面色越来越白地望着晶石自语:“又是暗色,海水,天空,这个世界为何总是暗色……”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的暗海,汹涌的海水与天际翻腾的yīn云连绵成一线。她自小沉静少语,可不知为何这般天地一色的景象却深深地烙在了心头。 凄厉却令人移不开眼睛的颜色,究竟是它逼狂了人,还是人玷污了它? 胸口丝丝的抽痛似乎有渐渐扩大的迹象,她不由按上心口,慢慢弯下腰去。 “尹姑娘?”恍惚听见耳边有人疑惑地唤了一声,她勉力抬起脸,眼睫却被额上淌下的汗珠模糊了。 最后只见着那人碎散的惊愕面容。 似乎是走在长长的昏暗走道中。 低头一看,赤luǒ的小小脚趾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白色荧光,煞是可爱。 因为夏夜里的一场骤雨,让她觉得有些凉意,迷迷糊糊地下床便去找娘讨今早洗晒好的秋被。厢房里灯光未熄,爹娘还没睡,她从门缝间望去,瞧见爹只着中衣与娘就着烛火对坐着,娘正在缝补爹的外袍。 心下便有些暖意,她自小被教导少悲喜,莫动情,每每瞧着爹娘这样的相处却仍是莫名欢喜的。 突然听得娘说:“这雨下得真大,离儿不知睡得可好?” “若不放心,一会可去瞧瞧……离儿都九岁了,你还是爱将她当娃娃一样地cāo心。”这是爹取笑的声音。 “能不cāo心吗?她那身子……”娘叹口气,突然幽幽地道:“说起来,真有些对你不住。” “又提这种话了,你别多心,我欢喜离儿得很,现下拿个男孩儿来换我还不干呢!再说了,如今这世道,离儿这样子说不准反而是件好事。”爹一如往常笑着劝慰娘,她心一跳,悄悄退离房门,在稍远处故意弄出声响。 第4章(2)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娘探身看见跌跌撞撞地赤足走来的她,连忙上前搂住她冰冷的身子,“离儿,怎么了?” “我冷,要加被子。”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 父亲取了一床秋被来,要替她送回房,她却摇摇头,踮脚吃力地抱过那床厚被。 “你可以吗?”爹有些好笑地问。 她用力点点头。 两人的大手揉揉她的头,然后催促:“快回去吧!” 她抱着被子回身走在瞧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过道上,突然感觉异样地回头。 爹和娘仍保持原姿势在门边目送着她,目光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殷切。不知是不是她真的太困了,总觉得他们的身影模模糊糊的。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再慢慢睁开来…… 入目的,是近在咫尺的长长眼睫,低垂着,在清秀的脸上投下淡淡的蝶形暗影。 她困惑地睁大了眼,意识渐渐回复,唇间一片柔软的温凉,徐徐送来温热的气息。她不由抿了一下,唇齿似乎碰到什么湿润的东西…… 散落在她眉间的柔软发丝一顿,扇形的眼睫缓缓抬起,与她对视半晌,方才移开了唇。 “没事吧?”春日微笑道,原本按在她心口的手极其自然地探来拭去她残留在额边的细汗。 尹莫离瞪他。 半晌,她撇开眼撑坐起身,反手拭去残余在唇间的湿润感觉。 “你的心……” “不干你事。”她冷冷截断他,有些生气地偏脸不语。 春日不以为意,瞧她面色已无碍,便站起身弯腰在铺漫在山壁前岩地的尘土上画了个大圈。 尹莫离发现映在壁上的光影突然一阵yīn暗不定,下意识回头,便看见立在圈外闭目结着奇怪手印的男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白的光芒。 圈内的地表突地动了一下,坚硬如铁的山岩竟然坍裂了一块,从中伸出一只爪子来。片刻工夫,那巨龟就从地里钻了出来,长长的尾巴往空中一甩,地表已完好如昔。仔细看时,拖在它身后的不是尾巴,而是缠在短尾上的一条长蛇。 尹莫离望着这一幕,半天才从喉间发出声来:“这是……” “玄武。”松开手印的男子好心替她解释。 她转而瞪他,突地哼笑出声,摇摇头,“春日家无用的嫡子?真是扮猪吃老虎!既然如此,你何不一开始便召唤出来,等着戏耍我吗?” “这事……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此处的晶石太强了,已在洞中形成了一个‘场’,我的能力似乎被‘场’束缚住了,非要到场中心才能发挥出来。” 原来如此,难怪一路上见他不时闭目冥思,原来是在感应晶石的方位——怪不得他都不需择路!她突然觉得很累,仿佛耗尽心神去走一盘棋,却在局将终时被一只野猫跳来打散了棋子。 “尹姑娘,”春日突然走到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的眼睛,“玄武擅负重,洞口那块闸石对它来说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出去的。” “我知道,”尹莫离漠然回视他,懒懒道:“你要出去就一个人出去吧,别扯上我。我已经尽力了仍阻不了此事,再被你救我会吐血身亡的。” 春日轻笑起来,觉得眼前像孩子一样赌气的女子实在是可爱。他咳了一下,突然道:“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出洞,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我……我还是在这陪你。” 尹莫离心一跳,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却没见着他话中那层极易误导人的情意。 他的眼一如平日地安静澄澈,见她看得古怪,他竟还朝她笑了一下。 她缓缓蹙起了眉,“陪我死?为什么?” 春日垂眼,“也许,也许因为你是我娘死后,第一个待我好的人……” 她总是冷冷的,对他不假辞色,但却没有恶意,还从箭下救了他,在他的认知中,这就是“好”了。 他其实是个惰xìng十足的人,懒于思索,总是随心行事。而现下,他想对她好…… “再说,”他又笑笑补充,“出不出洞,对我而言并没有区别。把玄武叫出来,只是想……你也许还是希望村人能活下来的。” 尹莫离的目光连连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别人的死活我不管,”她终于开口,“我出洞,只会因为我不想死,反正迟早要死很多人,我为什么要给他们提前陪葬?” 她故意把“很多人”咬得很重,然后撑着山壁站了起来。春日伸手扶他,她竟也难得地没有推拒。 两人顺着原路回到原先的休憩处,春日突然开口:“你先等一会,我去去就来。”她没有做声,仅在他转身之后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眸光又是一阵闪烁。 第5章(1) 玄武身形可变大小,驮了两人在低矮的甬道中也可以穿行。都说龟类行动迟缓,可这只神兽仅花了几个时辰便越过了他们这两日的曲折行程。 入洞时的甬道口前两支箭尾还chā在地上,在等待玄武将闸石抬起时,春日将它们拔出寻了个地方埋好。 外头约莫已近天明,他们刚走出通过祠堂的甬道,几个围坐在一起守夜的暗国士兵便从地上一跃而起,惊疑不定地瞪着他们。 其中一人先反应过来,用暗语向另一人说了几句,那人便拔腿跑出了岩洞。春日知道他们是要去通报楠见,便在原地静候。剩下的士兵不知是太过惊惧还是怎样,竟也不来问他话,仍是带着那副惊疑不定的表情望着他们。 不多时,岩洞外传来叫喊声,几个士兵作个手势,一行人便在微微的晨光中慢慢攀下了洞外的石阶。 来的不仅有楠见和一队士兵,竟还有几个相熟的村民。尹莫离不由松了口气,这至少代表村里的形势并未到太糟糕的地步。 几个村人激动地将她围住,仗着在旁虎视眈眈的士兵听不懂昊语,七嘴八舌道:“太好了,大姑娘还是出来了!” “我还以为再见不到大姑娘您了呢!” 她止住他们的话,“暗国人有没人为难你们?” “咳,一开始他们逼问我们岩洞有没有其他入口,打了几个人,大家都咬紧牙关说不知道。后来他们又威胁说要把村人都杀了,可又需要挖开山壁的人手,拖到今天,你们就出来了……” 尹莫离点点头,耳边突然听见一人在另一头用暗语不疾不徐地向楠见解释:“……误触了机关,花了几日才发现开启机关的方法……” 她一顿,并没不回头,只继续问村人:“这么说大家都没事吧?” 几人突然都噤了声,脸色古怪起来。 尹莫离察觉出异样,心头某个地方突地一沉,直觉冲口而出:“我娘……她呢?”看到那几个人的神情她面色“刷”的一下就白了,“是不是暗国人……” “不是,不是!”一个村民连忙说,“老太太她……过世了,但我们护着没让她受暗国人惊吓,只是昨天夜里老太太突然安安静静就走了……”说到后来,这个汉子已红了眼眶。 “昨天……”尹莫离喃喃,神情有些恍惚。 忽然间,两个暗国士兵走上前来扭住了她的手。 “你们对大姑娘做什么?”随着几个村民的怒喊,周围的暗国士兵都拔出了军刀。另一头的春日也怔然,疑惑的眼转向楠见。 “不做什么,”楠见似笑非笑,“春日君说是他误触了机关,但我的两个手下却信誓旦旦他们亲眼见着大姑娘扳动的机关……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所以先委屈一下大姑娘了。” 原来那两士兵并没有死……尹莫离朝蠢蠢yù动的村人轻摇头,漠然垂首任暗国士兵将自己拉走,经过春日身边时,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们将她带到的是村外的兵营,忌惮着村人,并没有太过为难她,只将她锁在一间铺着席子的小木屋里。 在洞里困了三日,身上的衣物早已满是尘土,尹莫离却似浑然不觉,一进去蜷在墙角便睡了。眼睛是闭着的,脑子里却总在想着……想着娘亲。 父亲死后,母亲便对身外之事不大关心起来,避难回老家,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是十五岁的自己在料理。后来暗军因晶石围了这里,她怕母亲忧心,只简略提了一下,母亲也不多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入洞前一天晚上,她将一切事情都对她全盘托出,母亲仍是脸色平静地接受了。当时只觉得些许欣慰,些许黯然,欣慰母亲如此超脱,就算自己遇上了不测她也不至于太过伤心;黯然的是母亲的心都给爹带走了,给她们留下的,只怕廖廖无几。 现在想想,在洞里做的那个梦,恐怕是娘携着爹来向她告别吧。他们让她“快回去”,结果她便醒过来了。可是,可是,其实自己也留在那一边才是最好的结局,爹和娘根本就不明白…… 对母亲的死并不是不伤心的,但是不多,在这乱世,这样子也许更好,至少她可以回到爹身边。她甚至有些恨他们,竟将她抛下了不带走……紧闭的眼角缓缓溢出一丝冰凉,她任着它们蜿蜒进发间。 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沉,从屋顶唯一的小洞中透进的光线判断大约已是黄昏。看守她的士兵送进来饭菜和水,她倒不怕里面有加什么,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不一会儿,士兵又探头进来说有人来看她。 暗国人竟会允许村人来探望她?尹莫离有些诧异,看到走进来的人时便成了怔然。 来人微笑着在席上正坐下,柔声对她道:“原本午间已得到允许来看你,不过你似乎在休息,便拖到了现在……你还好吗?” 她压下心中的惊讶,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春日顿了一下,又问:“腿上的伤口……没有恶化吧?”尹莫离抬头看他,见他竟有些歉意地补充:“他们不准我带yào进来……” 她望了他半晌,终于低声道:“伤口没事。” “是吗?那就好,你忍耐几日,他们应该不会关你太久……” “你别安慰我了,”尹莫离笑了一下,难得地没有讽刺他的意味,“我自己清楚,暗国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矿洞的,只要他们再次探洞,很容易就能发现我给你们的地图是假的……当然,为了制住村人,他们不会让我死,可活罪是免不了的,那个叫楠见的军官并非好惹的人物。” “……”春日扫了眼站在门边监视他们的士兵,突然道:“你……大可将地图jiāo给他们,他们不会找到什么的……”他的话里似乎另有深意,尹莫离不由抬眼瞅他,但还是漠然摇头,“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小小的斗室里重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她突然道:“我想请你帮个忙,请你……替我在我娘坟前上根香,可以吗?”父亲一生几乎都在对抗暗国人,但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她想娘应该不会介意。 春日闻言诧异地看着她,无言片刻,他竟然拒绝了:“不。” 他勾起唇角,“你要上香,便等出去后再亲自给你娘上香。” 他的笑容是那么平和,尹莫离真要相信自己还能亲自祭拜母亲了,原本已平复的情绪不由又起了波动,她慌忙别开眼哼笑,“我就知道暗国人最为小气!罢了,就当我没拜托过你。” 春日微笑着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月上梢头时,楠见结束例行的巡视回到他住的令所,便被告知有人等着求见。见到室内显然已等候多时的春日,他不由一愣,随即回复了平日里的邪肆神情,“真是贵客啊,春日君终于想到要来参观一下兵营了吗?” 春日淡笑不语,楠见也不以为意,当着他的面就换下了军装,两个近卫兵拿来他惯常在内室穿的宽松外袍,侍候他穿上。春日无意间对上其中一人年轻端丽的脸上带着笑意的眼睛,心下又起了那种怪异感。 他不露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待楠见整装好坐下,示意他开口,他直接就开门见山:“今日来,其实是想拜托您一件事……请你放了那位尹姑娘。” 楠见持茶杯移到唇边的手一顿,复又将杯子放了回去,“我真不明白,今早传令官说你想见一下那个女人,我允了,现下你竟又跑来要求我放了她……”他忽然停住话头,奇怪地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春日也笑,他当然明白楠见那阵奇怪的笑声是什么意思,然而他不想辩解,其实……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关于那晶石……春日君,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出洞后对我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放了那女人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对我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情?” 听到他的话,他身后两个近卫兵没大没小地笑出声来。楠见竟也不生气,只挥手斥退他们。 “你请讲。”在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接受刁难的准备。春日家与楠见家一向不和,然而,只要楠见的条件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还是会试一试。即使、即使背叛春日家……也无妨。 楠见却不答话,慢条斯里地又喝了几口茶,突然谈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春日君,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做什么吗?” 春日有些诧异地看他。 “你坐在一块大石上,抬头看着树叶间的阳光,然后微笑。” “老实说,春日君,我身边有不少年轻士兵,然而像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他明白了。 春日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握在膝上的手指,突然间……就明白了。 为什么每次见到那两个近卫兵时都有奇怪的感觉,为什么楠见总用强烈的眼光看他……他原以为那是出于楠见对春日家的乱意,原来……只是针对他而已。 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张了又合,他原以为自己将会平淡地终老此生,现在,头一次想要抓住某样东西,却…… 他抬头看着楠见,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那笑容在灯光下竟有丝惨淡的味道。 “出来!”春日走后不知过了多久,看守木屋的士兵突然推门进来喝道。尹莫离没有多问,依言便站了起来。 在屋外等她的是那个暗国译官,见她出来便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两人穿过普通士兵住的层层帐篷,身后竟没有士兵跟上来,也不给她上手镣之类的东西,仿佛并不担心她会逃跑。 出了营地,译官便停下了脚步,“好了,接下来你自己走吧!” 尹莫离愣了一下,“你要放我走?” “没错。”译官不耐烦地挥挥手,没料到她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竟有这么麻烦的女人!他瞪了她一眼,“上面叫放就放呗,哪有为什么!”说罢转身又折回了营地。 尹莫离蹙起眉,慢慢朝村子的方向走了几步。暗国人的举动实在太出她意料,乍一听到自己被释放的消息时,她下意识想到的便是春日。 但有可能吗?她当年在暗国就已听闻春日与楠见两大世家势同水火,这段日子楠见对他的冷落她也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会因了他的请求而放她? 除非……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刚迈入村口的脚步顿了下,她蓦地转身朝原路奔了去。 那个叫楠见的军官住的令所她曾被带去过一次,原本是村外的一个山神庙,暗军来后将那地方收拾了当成令所。 她不能穿过兵营,只好绕路从两边山坡的林子里过去。月娘恰好被云层遮住,饶是她熟悉地形,也被绊倒了几次,但脚下仍是不敢放慢,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似的。 远远望见山神庙里的灯火时,她却在两棵树间撞上了一个黑影。 “尹姑娘?”那人影讶道。 整座山里,连暗国人在内,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唤她,尹莫离立刻就抓住了他的手,“你……你没事吧?” 月光在这时破云而出,他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头发与衣领有些凌乱,然而脸色如常。 “有事?会有什么事?”春日似乎觉得奇怪地问她,面上仍是一如平日的安静笑容。 尹莫离瞪他半晌,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没事就好……”她喃喃,原本还担心他会被楠见为难,答应什么苛刻条件,但一见到他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突然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疑惑也好,惊惧也好,都不想再问。 握在春日臂肘上的手突地一僵,慢慢地松了开来。她……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人? 春日似乎没察觉到异样,仍是微笑着道:“你走错方向了,回村子的路应该在那边。” “喔……”尹莫离有些迟疑地应了声,随他移动几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 “怎么了?”他连忙回过头来,“对了,你的脚伤还没好。” 他不提,她还真忘了此事,方才一路急奔过来时,她压根就没察觉到腿上的疼痛。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 尹莫离一愣,抬头望着前方牵引着她的挺秀身影。 这人……即便是在山洞里时,也只是扶着她的肘,这般十指jiāo缠……面上不由微微一热,她将视线凝在月光下那白玉般的手背上,竟发现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五指间也触到凉凉的湿意。 他在紧张吗?心下的诧异更甚,她印象中的春日,并不会主动与人亲昵,但也不会因这样简简单单的执手而紧张颤抖。 然而,前方的男子没有回过一次头,挺直的背影拉着她脚步不停地穿过树影幢幢的密林,仿佛在……逃离。 熟悉的宅子出现在面前时,他们相握的手上已是一片冰凉的濡湿,她启唇正要发问,他却在此时松开了她的手。 “折腾了这几日,你累了吧,早点休息。”他笑着对她说,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异状。 尹莫离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地点点头。 目送她走回西厢房,春日吁了口气,也进了后院的浴间。 他在浴间呆了很久,出来后拖着一头湿漉漉的发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在廊道上望见另一头站在一扇门前发呆的身影。 她已换了衣服,显然已梳洗过了,月白的衣衫映在昏暗的廊道中,是形单影只的味道。 春日的脚步顿了一下,想起初来乍到时西厢房那昏黄的烛光,沙哑但安宁的fù人的嗓音。 他知道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春日的母亲在他年幼时便已过世,他已忘了自己那时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觉得孤单?是否需要他人陪伴? 也许吧。 然而,今夜他不愿待在尹莫离身边。 他终于还是转身走开。 第5章(2) 回到房间,他关上门,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半晌,画了一个解除的符印。原本空无一物的皮肤上渐渐浮出一只白虎的印记来,跳出他的手,化为拳头大小的影像立于小几之上。 这只白虎本是父亲留在他身上作联络与监视之用,但当晚便被他封住了。 春日跪坐在地,对那只白虎唤了一声:“父亲。” “春日吗?”半晌,那白虎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苍老遥远的声音,“事情进行得怎样了? “我入洞探查了,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最后还是找到了晶石矿。确实很庞大,然而纯度很低,若要提纯至可用的话,大概需要……”他顿了顿,“二三十年的时间。” “哦?”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丝失望与狐疑。 “这是保守估计,晶石的纯度确实很低,否则的话,父亲您应该可以经由符印感受得到。” 拥有驯兽能力的人可近距离感受到较强的晶石波动,在岩洞中他便是凭了这份感应找到晶石方位的。父亲的能力虽然不及他,但留了白虎符印在他身上,原本也能感应到那个大晶矿的力量……如果不是他将白虎符印封了的话。 春日家的宗主有好一会没出声,春日于是又加了一句:“再过几天,负责这里的军官应该也将报告送回国了。”只是不知父亲看到负责的军官竟是楠见家的人时,会不会反而庆幸这次的晶石之探一无所获,不至于让楠见家抢了大功去? “哦。”那头淡淡应了一声,白虎重又化了白光印回他腕上,这表示父亲主动断了联络。 就这样?春日一怔,放在膝上的手慢慢展开来,掌心还是出了些汗。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父亲隐瞒着自己拥有驯兽能力的事实,可是像这样的直接欺骗还是让他有些紧张的。只是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放过了他,原本还以为会盘问很久……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放下手,朝窗外冷眼旁观的月光绽起一个模糊的笑容。 不管怎样,他只是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次日的尹府热闹非常,春日一大早便被前院的嘈杂声吵醒。听出那是前来探望尹莫离的村人的说话声,他识相地躺回床上没起身。 再也睡不着,只是静静地听着屋外女人们的唠唠叨叨,间杂着五大三粗的汉子激动的嗓门,他突然就想起自己在暗国那个寂静偏冷的侧院,不由弯唇笑了一下。 其实,住在这儿也挺好的。不知不觉间,仿佛自己也沾染了些人气。 待到前院的声音渐渐平息,他才起身进后院打水漱洗,回房时却已有一人驻在门口等他。 “有人找你。”尹莫离说,一双凤眼直直往他脸上瞅,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她心下狐疑更甚。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人从昨晚便一直不大对劲,偏生又找不到机会问他! 前厅站了几个戎装男子,会找他的也只有楠见那边的人,只是没想到楠见竟也亲自来了。 逼得真很。春日叹一口气,回身对尹莫离道:“我出去一趟。” “噗!”身着高级军官服的男人嗤笑出声,仿佛在讥讽两人之间如同丈夫对妻子般的叮咛。 尹莫离不理他,她自然知道春日又要进矿洞,脸便沉了下来,“不行!”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身上,她却说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你还未吃早饭。” “哦?那也搭上我……”出声的是随楠见来的胖译官,一听到吃的就来了精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我们这没有多余的粮食养闲杂人。”尹莫离冷冷道,译官还未受过这般明显的奚落,一怒之下仍不忘先察看上司的反应,可楠见仍是一脸的兴味。 “是我们来得太早了,春日君慢慢来吧。”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转身在厅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一旁的近卫兵立时反客为主地给他倒上茶。 尹莫离也不理这些不速之客,当真拉了春日往膳房里走。 译官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心下突地冒出诡异的念头:眼前这情形,怎么就如哪位老爷吃饱喝足正要找小妾耍乐,正妻一声河东狮吼:“不行!你今天就给我老实待着!”老爷便只好乖乖听命了? 春日哪知旁人在想些什么?他只为难地说了一句:“我没关系的……”便被重重落到面前的碗碟唬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板着脸拿起筷子的尹莫离,很识时务地埋头喝起了粥。 这本是他们第一次同桌用膳,然而一人频频瞅着另一人,另一人却逃避似的只管埋头,入口的是什么滋味全然不知。 终是尹莫离先按捺不住地先开了口:“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要说什么?春日一愣,对上她认真的眸,只当她在担忧矿洞的事情,于是安慰地笑笑,“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 谁与他说这个了?尹莫离恼得咬住下唇,低头戳着碟中的小菜生闷气,一时间也不知胸口的心烦意乱从何而来。 春日这一去便是一日,她就一整天的心神不宁。眼看日头将坠了,她拎起篮子到屋子后头村人帮忙辟出的菜圃拣了些蔬果。从那儿望向后山,只依稀见着山坡上几个暗国士兵的身影。 不远处突然传来口哨声,胖译官负手吹着小曲从林间穿了过来,此次探洞有春日带路,用不上昊国人,他也闲了下来在附近溜达。 尹莫离只当没见着这人,胖译官瞅见她,思及今早受了这凶婆娘的气,恶意一生反而走了过来。 “哟,你这是在等谁呢?”他yīn阳怪气地道。 尹莫离心下厌烦,转身就要进屋,却被他唤住了:“等等!昨晚你不是问说怎么会把你放了吗?” 她脚步一顿,回头见那译官一脸恶意地笑,“我本也不知,方才才听近卫兵谈起,你等的那个人昨晚去找我们大人,然后大人就把身边的人都赶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姑娘难道没听说过我家大人是怎样的人吗?”译官一看她的脸色,知道目的已达到,哈哈笑着又吹起小曲走了。 尹莫木然立在那里,半晌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就如……昨夜牵着她的那只手一般。 暮色沉沉时春日才回来,瞧见前厅中独自静坐于一片昏暗中的人影,他诧异,“你……” 话音未落,尹莫离便蓦地起身,一阵风般越过他,朝他身后刚迈进门槛的男人狠狠掴了一掌。 “啪!”清脆的声音在空dàng的厅堂中响起,楠见整张脸都偏了过去,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狠厉的目光便自帽檐下扫shè过来。 春日挡在尹莫离面前,一见到她眼中可疑的泪光,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如结了冰,身子却气得发抖。 春日从未见她如此激动过,忙拦住她道:“你别激动,他没做什么……”一面说着一面留意楠见,生怕他突然对她发难。 “没做什么?”尹莫离转过头来,发亮的眼睛直盯着他。 春日认真地点点头。 “真的?” “真的。”他安抚道。 楠见忽地哼了声:“你该庆幸我没带士兵过来。”他用暗语说道,转向春日:“春日君,管好你的女人!” 待他离开,春日才松了拦住尹莫离的手。见她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心下一热,柔声道:“放心,我没事……” 昨晚于刹那间明白了楠见的意思,他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心中念头百转,抬头间对面的男子竟越过两人间的矮桌逼了过来。 春日吓了一跳,右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催动符印,楠见却没有再动作。 两人四目相对。 春日有生以来头一回与同xìng如此接近,他看不懂楠见眼中的神色,只晓得对方似乎也在他眼中搜寻着什么。 僵持半晌,楠见“啧”的一声撇过脸去,“不玩了,你这人好生无趣……”他正要退开,眼角睨见春日右手间大盛的白光,立时便顿住了。 春日知道此时藏起灵力已来不及了,瞬间只想到一种搪塞之辞:也许,他能以父亲留在他手腕上的白虎印记糊混过去…… “可你还是告诉了他?”听到此处,尹莫离打断他的话。 春日笑笑,“我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就算楠见知道了也无妨……幸好将玄武的事告诉了他,他才改变主意放了你,否则不知又要想什么法子来戏弄我了。”他叹口气,睨见尹莫离仍是一脸认真地瞅着他,犹豫一下,终是探出手揉揉她的发,“他让我把玄武的能力借给他……” 尹莫离蓦地抬起头来。 “应该不是用来对付昊国人,”春日又说,“神兽的力量由晶石传到普通人身上并无大碍,用在稍有能力的人身上反而会把那人本身的能力给吃了,楠见不可能不知这点,他大概……另有隐情吧。” 尹莫离的神色不见缓和,静静地瞅了他半晌,她突然道:“如果楠见是认真的,你会怎样?” “……”春日一时语塞。 哼!尹莫离不由心头火起。 她就知道!这人压根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只会随波逐流,一想到玄武暴露会给他带来的麻烦,他说不准就…… 越想越恼,她突地伸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颈,发狠道:“你敢给我做出什么蠢事试试!谁要你救了?就算我被放出来,我也会恨死你!” 春日被她搂得大窘,唇角却不由微扬,她……果然是不自觉地对他好的。 “我真的没事,只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吓了一跳罢了。”话语一顿,不敢告诉她其实有一瞬间自己真认为楠见是当真的,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因为排斥还是别的,“楠见他……似乎也是个特别的人呢。” 将头埋在他肩上的女子哼了一声:“不管怎样,你以后离他远一些,我讨厌他!” 他真的笑了出声,别人的故事他无心探究,这一刻只觉得能与这个时而冷淡时而偏颇的女子一直相处下去就好。他揉揉他的头,“我会小心的,等矿洞的事过去后……” “矿洞”一词入耳,尹莫离身子立时一震,松开了他。两人之间温软的气息dàng然无存,春日望着她,知道她又想起了两国的情势。心下不由黯然,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笑笑,“矿洞的事,你别担心。” 他没有再看她的表情,尴尬也好,恼怒也好,在战事结束之前,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第6章(1) 没过几日,暗国的军队突然从这一带的山区里撤走了,一如他们来时那样,疾迅而突然。 听闻消息,尹莫离不由大为惊讶。 就如她料想的一样,楠见的人并没有轻易放弃那矿洞,随后又进洞探了两次。那洞里的机关多数需要人力扳动,她不能动手脚,矿洞便如无人之境般任暗国人自由来去。原先她怕引起恐慌没向村人透露太多,他们不全明白晶石的重要xìng,虽然愿意为对抗暗国人而死,见到她平安出来反而更为欣喜。 她不同,她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原先答应春日出洞也是抱着赌一赌的想法……她赌赢了吗? 她转身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看书的男子道:“喂,你们的人走了。” “是吗?”春日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复又低头回到了手中的书页上。 他似乎不打算告诉她更多,尹莫离皱了下眉,“那个楠见没有派人来通知你吗?” “……没有。”春日顿了一下才答道,他放下书,笑笑,“没有才正常,不是吗?”他向来是走到哪便被冷落到哪,敌国或自己的国家亦然。 尹莫离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脸上突然慢慢一丝笑意,“这是否表示……我终于可以叫人将你乱棒打死了?” 春日也看她,冷不防回了这么一句:“你舍得吗?” “……” 欣赏了一会她的表情,他才慢条斯里地微笑补充:“开玩笑的。” “这一点都不好笑!”尹莫离沉下脸,恼怒地拎起桌上的竹篮,快步迈出门槛,但却止不住胸前频率过快的心跳。 方才他抛出那句话时,她真要以为那是一支箭,直指她的心底,击得她猝不及防……可恶!亏她一直以为这人xìng子安静淡泊,若是一早发现他油嘴滑舌的一面,她早将他乱棒打死了! 眼角余光扫见春日慢慢地跟了上来,身边还多了个小小的身影,她却又放慢了脚步。 他们今天是来给她娘上坟的。 正值乱世,村人并未为母亲守灵,当晚便下葬了。尹莫离从竹篮里拿出香烛纸钱摆在寸草未生的新坟前,春日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瞧着,他们旁边,方才在路上遇到的小呆似乎也感受到了坟地里静穆的气息,敛起平日里乐呵呵的笑容,只咬着手指瞪大眼东张西望。 一阵残风将坟前尚有余温的灰烬吹散而去,尹莫离抬眼看着目送它们飘进苍茫山色中的男子,突然问道:“那个矿洞……你做了什么手脚?”否则,暗国的士兵决不会就这么一无所获地撤走。 春日回头微微一笑,“我结印封住了晶石部分气息,然后告诉他们里头只有低纯度的晶矿。” 当然还得靠玄武帮忙移动山壁封死了那道罅隙,并在附近布置了晶矿周边纯度较低的矿石。这样,即使是同样有驯兽能力的楠见感觉到些许晶石波动,也不会起疑。 他们虽然相信石壁后有一个大矿,可既要凿开山壁,纯度又低,斟酌之下还是放弃了,只是……放弃得未免太轻易了些。 尹莫离低下头,并不觉得惊讶,其实在答应春日一起出洞那刻,她就下了个赌注,赌……这个暗国人的良知。 现在她赌赢了,心里却无应有的喜悦,反而添了些疑惑:他,难道真的只是出于良知才封了晶石的吗? 看向他的眼中多了迷惑,突然很想……了解这个人。 “你既有召唤玄武的能力,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人?” “……那原本不是我的意思。”不知为何,春日总是对她有问必答,“皇族的人出生后数月就能探出驯兽能力强弱,我幼时确实被诊为没有丝毫能力,一直到母亲去世我才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能力,原来这能力……是被她封印了的。” 母亲自身天赋极高,却不惜让自己的儿子饱受族人轻视,甚至到临死前她都没有解释封住他力量的原因,哪怕知道她一死,封印自然就会解除。 她悄然决定了他幼时的命运,又放手让他自己选择日后的路,而他自小就是个随波逐流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就顺着母亲原先替他选的道路走了下去。不知不觉间,便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母亲的意愿,还是他的。 尹莫离轻蹙起了眉,不知为何极不喜欢此刻他脸上模糊的笑意,她直接问他:“为何要帮我们?” 他的目光凝在了她脸上。 她本不觉异常,可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竟让她有些发窘起来。 见她眉间染上了薄薄的恼色,春日一顿,转开了目光,仍是那样模糊地笑笑,“也许是因为……有没有晶石,暗国都不会得胜,何必又要多一事。” “暗国会输?”尹莫离瞪他,脸上说不出的奇异神色,“你为何这么说?” “只是一种感觉。”转头朝南边的天际望去,透过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又看见了都城高丘之上那三座遥遥相望的宅邸,身后,是沉沉的暮色…… 见他无意解释,尹莫离收回视线,突然缓缓地道:“我也觉得暗国会输。”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这实在是一句太过轻巧的话,因此她从未对村人提起过,只是没想到会一个暗国人口中听闻与自己相同的看法。 心下有种莫名的情绪,驱使她又开口:“其实,就算不是如此又怎样,暗昊两国胜了好,败也好,甚至两败俱伤,一个人都没活下来,对这个世界而言又有何重要?”唇边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她抬头望向天空,“暗国、昊国,不过都是沧海一栗罢了。” 她五岁之时初见暗海,便对海那边的国家生了好奇,十岁后在暗国那四年不仅没使她消了好奇,反而更加疑惑,就如爹给她看的那张海图上,浩瀚无边、空空茫茫的暗海。 在暗、昊之外的暗海真的是空无一物吗?那么是谁赋予暗国皇族奇异的能力,谁又创了四神兽?又有谁,敢断定天穹之外没有另一个世界,兴许也像暗、昊那样争斗不休呢? 因为疑惑,她纵使不喜暗国入侵昊国,却也不似村人那样义愤填膺,总像在看别人演的戏一样。没想到……还会碰到另一个比她更置身事外的人。 她不由朝春日望去,正对上他安静的目光。 “尹姑娘,”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战争结束后,若我还活着,可否再来这儿叨扰你?” “为什么?”尹莫离心口莫名一跳。 “因为这里有……”他一顿,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眼光,“……有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息。” 这人怎么总爱若无其事地说一些容易叫人误解的话?她哼了一声:“原来你喜欢被人当贼一样防的感觉呀。” 什么意思?春日一怔,顺着她的视线,才发现坟地外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面熟的村人,正有意无意地偷瞟着这边。 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无奈。 兴许是身边的“大姑娘”向村人说了什么,如今他们见到他时没再摆出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眉怒目,可真如尹莫离所说,是将他当贼一样防了。难怪,谁让他们的大姑娘还若无其事地与他住在只剩下两人的宅子里…… 身边的女子突地站起身,那几人肩头抖动几下,身子一缩便没影了。春日差点笑出声来,尹莫离却只当没看见,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眼下你既还待在村里,就先享受眼下吧——过几日你随我去镇上参加集会!” “集会……这种时候吗?” “哪种时候?暗国军队占领这儿的这段日子里,集会都被迫取消。如今他们走了——虽然不知何时又会来,但管他呢,日后何去何从待集会后再烦恼吧,先庆祝再说。只要还有这种心情,昊国人至少还是有希望的吧。”她微扬下颌斜睨着他,长了些许的细发蜷在纤细的脖颈旁,微挑的丹凤眼流露出些许傲然。 春日看着这样的她,突然想起初来时见到的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便觉得她体内跃动的青色火焰越来越清晰了。 清晰得……灼住了他。 日头渐渐西沉,他们收拾东西,才发现在两人谈话时一旁的小呆已吮着手指趴在墓石上沉沉睡着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春日便蹲下身去,柔声哄劝迷迷糊糊的小呆趴到他背上。 一个男子,背上趴着个小男孩,身边跟着名女子,三人便就这样迎着满天的红霞慢慢走下山去。 尹莫离就在此时偏头瞧了春日在暮色下显得特别柔和的侧脸一眼,看不出情绪的面下却突然浮起个古怪念头:不知在旁人眼中,他们三人会是怎样一幅图景? 她低下头望着他们在小径投shè下的暖昧暗影,嘴角不觉牵起个弧度。几分嘲讽,几分荒凉。 日上三竿之时,尹莫离去敲春日的房门。 “门没锁。”里头传来清清柔柔的嗓音。 她推开门扉,探了半个头进去,“小呆已经来他了,你准备好了吗……” 声音戛然而止,低头扣上最后一个衣扣的男子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线条分明的眼角垂出一个纯良的弧度,仿佛方才正在穿衣却仍叫人进来的无良男子不是他。 “……”她忍!反正什么都没瞧见……“你还穿制服去?” “不行吗?”春日愣了一下,有些无辜地道:“我只带了学府的制服。” “……等一下。”尹莫离抽身退出,依稀记得母亲的衣柩中收拾了几件父亲的衣物…… 半刻钟之后,春日望着摊在矮几上的长袍马褂,不确定地眨了眨眼,“你……真要我穿上它们?” 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尹莫离有些烦恼地叹口气,偏头打量身边的男子。 窗外斜斜的日头落在他暗蓝的身影上,挺秀的背脊,线条优雅的肩,微微翻起的领口裹住纤细的脖颈,暗色的铜纽上浮凸着奇妙的纹样……她知道那是春日世家的家徽,然而这种身份的身征在他身上却让人厌恶不起来。 “暗国学府的制服简直就是为你定做的。”疑似赞美的话,却是蹙着眉说出的,她摇摇头,“罢了,镇上应该没有人认得这种制服,你待在我身边别乱跑就好。” 这是暗国士兵撤走后,几个村的人首次又在镇上举办的集会,虽然头上总有战争的yīn影压着,这种时节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货物,但村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些兴奋的神色。 小呆的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平日里忙些针线活没空照看他,这个成日笑呵呵的哑孩子理所当然就成了他们的跟屁虫。 第6章(2) 尹莫离特地将时间与村人错开,晚了些时辰才带了春日出门。一段山路走下来,近午时他们才望见了镇上房子的瓦顶。 各村小路汇成的镇口大道上已有些来来往往的邻村人,有识得这位大姑娘的都朝她打声招呼,虽然见她身边多了个穿着奇特的年轻男子,也只是多瞅几眼。 尽管日头高挂,镇上最热闹的大街上仍是人声喧哗,各村的人担了自家的货物来卖,五谷家禽皆有,不过大多数的摊子上都是各村年轻人这几日赶到北地贩回来的稀奇玩意,还有一个胆大的戏班跟来这个夹在对峙的南北两地间的山区,在镇上空地搭了个台,表演起了杂耍。 尹莫离牵着小呆的手,先领了春日在离他们最近的馄饨摊子上坐下——走了时辰的山路,没用早膳的几人早已饥肠漉漉。 “大姑娘也来了?是要三碗馄饨吗?”店老板过来招呼,这个镇子原本只是为各村的活动而建,在镇上常住的人并不多,店老板却是其中一个,每次集会总在家门口设个馄饨摊,自然认得她。 尹莫离轻应了声,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握着勺子的老板娘微凸的腹部上,“嫂子有喜了?”她轻声问,脸上是在外人面前惯常的冷淡神色,目光却很温暖。 “是啊,”店老板憨憨地挠挠头,“一不小心就有了……虽然这世道养个孩子不容易,我们还是决定生下来。” “不小心”就有了?春日深觉这男人耿直得有趣,忙端起茶杯掩去唇边笑意。粗瓷杯里茶色浑重的液体味道自然精致不到哪去,却自有与主人一样的纯厚风味。 抬眼瞧见尹莫离的侧脸上却没有丝毫取笑意味,只神色认真地柔声道:“恭喜了,希望这孩子生下时,战乱也能结束。”这,又与当日说着“一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又如何”的偏颇女子截然不同了,但他知道两者都是真正的她。心下微动,他别过脸不再去瞧她。 三大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来,尹莫离先替迫不及待的小呆吹凉了几颗,抬眼看见春日边吃边兴味地望着临近的几个小摊,她一个一个地点过去:“那是卖胭脂水粉的,纸鸢,泥人……怎么,你对这些感兴趣?” “第一次见着,觉得有趣。”春日微微一笑,低下头专心对付碗中的馄饨。她瞧着他额前的发丝,粉唇微启,却什么话都没说。 吃完后三人顺着那条街逛下去,他仍是略带兴味地打量着每个摊子上的小玩意,但并不上前攀问。尹莫离本就没有想买的物事,便陪着春日挤在人群中慢慢闲逛,见他这般,她不由转过脸轻叹了口气。 这人……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愿置身于中,只心安于远远观望啊。 她自忖心机深沉,计较得失,当初得知这男子可召唤神兽又无心向着暗国,不是没想过设法利用他的。 让他对付暗国吗?她知道春日不愿意,并非因为那是他的国家,而是他压根就不想卷入战争。但……他们二人难道就只能如此了? 她不觉咬了下唇。 夹在两人中间的小呆原只是咧着嘴东张西望,他随娘亲逛过几次集市,但娘亲从未买过东西与他,所以他也没学会向人撒娇买些小玩意。看着看着,他突然“咿”地叫了声。尹莫离想着心事并未留意,春日低下头来,瞧见小呆的眼并未盯着哪件玩意,反而好奇地望着天空。 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天际滚着一团颜色奇怪的乌云,盯久了,似乎还能看出在飘动的样子。他望了半晌,突然在刹那明白了那团乌云是什么,心下不由一滞,他转脸对身边的女子道:“尹姑娘,请找人立即疏散镇上的人。” 见他神色凝重,尹莫离不由诧异,但看到天边那团奇怪的黑云,她神色也变了——类似的景象,她五岁那年也见过。 她挤出人群,找到村里几个年轻人摆的摊子同他们匆匆说了几句,他们也是神色大变,忙又通知了一些壮年汉子。一帮人神色紧绷地尽量不动声色地疏散众人,然而还是有人抑不住恐惧地叫了出来:“什么?暗国人袭来了?!” 整条人声鼎沸的街突地都静了下来,那样的死寂只维持了短短数秒,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所有的人就像惊醒了似的一齐砸开了锅。摊板倒地,你推我搡,尖声惊叫…… 那帮汉子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大吼:“都别慌!堵成一团大伙逃不了!”好不容易将众人的脑袋吼得清楚了些,总算没再撞成一团。 那团乌云又近了些,底下的人这才看出它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疾飞而来。近了,又近了些……眼力好的人已能瞧出那并非乌云,而是几百只蜂涌而来的灰浊有翼怪兽。原本是马身的庞大身躯不知。因何形状扭曲,变得似马非马,体态狰狞起来。 春日知道那是暗国用于战场上的劣等翼兽,他与尹莫离本是尾随众人之后撤出大街,但在街口时小呆瞪着那些从天而降的怪兽大叫一声,竟从尹莫离怀中挣下没头乱跑起来。 “小呆!”她连忙挤出人群去追那跑向相反方向的小小人影,春日也急跟上去。 他们很快就追上了小呆,但大群翼兽也到了镇子上空,低旋着,便有人影从上跃下来——那样的高度,普通人非死即伤,那些穿着暗国军装的人却安然无事。 “快走!”春日低声道,在暗国的兽化兵发现他们之前拉了尹莫离闪入两边的小巷。他不熟地形,只凭着感觉避开那些士兵身上浓重的戾气连穿了几条巷弄,方在一条暗巷中停了下来。 巷子似乎直通某户人家的后门,墙角还堆放了几把劈柴用的铁刀。两人都是气息急促,春日抬眼望向天空,上头只剩下几头翼兽在徘徊,其余的则不知去向——也许是飞往了昊国义军固守的北地。它们似乎只是顺道送了几百个士兵过来,然而这小小一个山区,为何要出动几百名能以一当十的兽化兵? 春日深吸口气,将怀中的小呆递给另一头的尹莫离,左手连画几道,右腕上的白虎就跳了出来,“父亲,为何这时就进攻昊国?”他气息不稳地问。 那头的声音却很不耐烦:“你用不着问这么多,我现在正忙——” “父亲!”他看出父亲想断了联络,大叫一声。 兴许是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激动,男人的声音顿了顿,终于缓缓答道:“皇后快不行了。” 姐姐?春日一怔,想起身在皇宫cāo纵白虎将兽力传送给士兵的姐姐。 “……她死后,大权定会落入拥有青龙的楠见家手中,因此这是她最后一次召唤白虎,以冀一举攻破昊国全土,为春日家立下大功……你留在昊地也没用,早日与军方联系回国吧……”随着男人略带冷峻的声音消失,闪着白光的符印也悠悠飘落到了春日手中。 难怪……难怪父亲会这么轻易就信了他的话,难怪楠见会突然撤兵,难怪他们会运了百名兽化兵来——晶石终究是暗国的最高机密,他们是要赶尽杀绝了…… 耳边突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直觉抬头,便看见一滴一滴落在巷口地面的血……从刀上滑下的血。 而刀下,那两截物体以奇怪的姿势趴于地上,决非正常人的力量所能造成。 春日的瞳孔突然缩紧,他认出了倒在地上的女子微凸的腹部……他下意识朝尹莫离望去,只瞧见微抖的肩,青白的脸以及死死捂住小呆双眼的手。 他突然想起她在矿洞中昏倒时的样子。 就在此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小呆忽又“咿”地叫了声,立在巷口的暗国士兵腾地转过脸来! 春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距巷口最近,然而兽化兵不会先攻击他,只因他身上有白虎符印,他会……转念之间,穿着军装的人影已以非人的速度挥刀冲向了尹莫离。他不假思索,五指一紧也扑了过去! 嘀嗒。 嘀嗒。 嘀嗒…… 春日又听见了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仿佛失去一时的知觉渐渐回到了身上,他感到额前一片冰凉。眼前的图像慢慢拼凑成形,映出了一把抵在他额上的军刀以及……刀刃后那五官狰狞的脸。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滑腻的液体便顺着几乎穿透那人腹部的柴刀由指间流到了腕上。 春日仍是盯着那个暗国士兵的脸,蓦然间双眸一阵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松开了双手。暗国士兵带着那把柴刀仰面倒地,春日低头盯着他,不敢回身去瞧尹莫离的表情。 巷口又是一阵骚动,几人跑过去的脚步声又折回来,伴着惊喜的低喊:“大姑娘!”原来是几个村人没见着尹莫离,冒死潜回了镇上寻她。 春日没有回头,“你们……快带了她离开这里。” “你……”那几人的声音里满是惊惧。 他顿了下,缓缓抬起头来,一股血线缓缓从他额间流淌而下,漫过眉间、鼻翼……在白皙的肤色映衬下竟是无比妖异。 他朝他们微微笑了一下。 没有人敢再出声,拥了呆立一旁的女子急急穿出巷口。春日望着他们的背影,右手“哧”的一声轻响,白虎印记碎成一片淡白光芒,急散向浑然不觉的村人身上。 这样,他们应该能逃过兽化兵的袭击吧。 他低下头,目光回到地上的暗国士兵脸上,许久,弯身轻轻阖上了那人大睁的双眼。年轻的士兵在兽xìng控制下狰狞的五官此时已松弛下来,死去的面容竟也是一片纯静。 这张面容他认得。 在横渡暗海的船上,这个士兵曾笑着对他说:“想到当完兵后就能娶她过门,便觉得有了盼头……” 他仰面向天,几只翼兽还是像秃鹰一样在天空中盘旋着,不断扇动的灰色巨翅似乎也给原本蓝澈的天空染上了一层黯淡的颜色。 春日突然想起了谁说过的话:“又是暗色,这个世界为何总是暗色……” 眼眶干涩,颊上因弯身而倾斜的血线却越过眉间漫至他眼角,顺着脸颊滑落,像是在替他哭泣。他的手慢慢掩住了眼睛,扯动唇角却勾不出个笑来。 “这个世界疯了……” 第7章(1) 三个月后,北地—— 昊国义军治理下最为繁华安定的城镇,几个月前暗国军队的大肆进袭令大批难民涌至此处。面对暗国的猝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发难,义军一时措手不及,二分之一的国土又沦丧了一半,正当亡国的yīn影悄然笼罩每个昊国人的心上时,暗国军队却如泄了气的气球,其士兵一改平日令人胆寒的狠厉作风,停却了进攻。 虽然不知暗国为何不乘胜追击,但昊国义军巴不得抓住这点间歇喘息休整,渐渐站稳了脚跟。城里才回复了些许生气,陡然增加的人口令街道瞧起来更为热闹了。 天空上飘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几个年轻人在街上疾奔着,我尔身手滑溜地穿过三两成群的路人,引得纷纷注目。最扎眼的,便是他们在这雪天内仍随意绑在腰间的义军军褂。 几人熟门熟路地窜进一条巷子,噔噔噔跑上老旧的木楼在二楼一扇门前才晓得放轻动作,强忍往心中激动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门没闩。”屋内传来淡淡的女音。 敲门的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推开门大喊道:“大姑娘,我们得手了!” 矮几前正在看小男孩习字的女子闻言抬起头来,略狭的丹凤眼仍是一贯冷淡的神色,淡色的薄唇却微微一勾,“是吗?” “是啊!还好我们有听你的……”几个年轻人围到矮几边盘腿坐下,立时占据了屋内大半空间。接过尹莫离递过来的茶咕噜噜一口灌下,抹抹嘴巴继续说道:“原本我还想偷袭这么一个暗国小队,用得着带上几百人吗?结果真是吓死我了,那些暗国兵简直不是人!我们照大姑娘说的五人围攻一个,竟还挂了彩。不过幸好,都是轻伤,缴下的暗国军刀也没忘了处理……” 尹莫离静静听着他们兴奋的话语,身边的男孩也早已放下了毛笔,好奇地大睁着圆溜溜的眼。 这几个年轻人从小在村里长大,极为尊崇她的父亲,父亲闲时也指点过他们一些组队带兵的浅显道理。自三个月前他们居住的山区首当其冲遭到暗国士兵的袭击,他们便携她避到了北地后方。 若不是以保护她为己任,这些热血方刚的年轻汉子早去了前线。饶是如此,他们还是与难民中的青壮自行组了队,今次是他们第一次偷袭落单的小队暗国士兵,难怪会这么兴奋。 领头的年轻人说得口干舌燥,自发倒了一杯茶,便瞥见随意压在茶壶底下的信笺,“大姑娘,前线又来信了吗?” 她点点头,北地的义军虽得父亲多年苦心培植,原本却是分了三派的,军力难免不齐。这次暗国突袭,义军在措手不及时终于协手同仇敌忾,也算是因祸得福。 现下的义军首领曾是父亲的门生,当年也在被派往暗国的一干人中,得悉她到了北地,便经常与她通信讨论形势。 “前方的情况如何?”几人不由jiāo换了个担忧的眼色,“一小队暗国士兵都已如此了得了,前线还有那些长翅膀的怪物,不知是不是比士兵还恐怖……” “我知道,”旁边一个没出过声的年轻人突然chā嘴,“十几年前暗国第一次进犯时我曾见过那些怪物杀人。”他的眼中露出悲愤的神色,“暗国的军官骑着它们直接将人活活踏死,偏生这些怪物皮糙ròu厚,刀qiāng入难,又是从天而降,让人防不胜防……” 屋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各人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个不敢出口的疑问:我们,能赢吗? 尹莫离看出他们的心思,杯子在手间转了转,她开口:“昊国能赢。”几双眼睛齐刷刷聚到了她脸上,她神色不变,“还记得我为什么要让你们销毁暗国军刀吗?暗国皇族中有两人可通过刀上的晶石将神兽的力量传送到人身上,提升他们的战斗力,但这样的法术极耗灵力。六年前我在暗国之时便已听说暗国的皇后自第一次战后就身虚体弱,长年躺在病榻。这一次暗军突然按兵不动,不出意外的话该是他们的皇后支撑不住了。另一个拥有这种能力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皇亲贵族,你们猜……”一抹冷笑浮上尹莫离的嘴角,“他能活个几年?” 一袭话说得众人心头雪亮:“这么说,我们只要与暗国打虚虚实实的持久战,诱那暗国人消耗灵力,便有得胜的机会了?” 尹莫离点点头,“我信得过你们,才据实以告,你们切不可传出去。”昊国人信鬼神,若被民众知道暗国皇族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再被有心人唬吹个“天yù异能者治之”之类的话,难保不引起恐慌。就连义军内部也只知要处理暗国的军刀,却不知道是何原因。 “大姑娘放心!”领头的年轻人一拍胸膛,“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眼下的暗国士兵已经够难对付了,当初要是真给他们在村里找到了那什么晶石,我们岂不是早给他杀光了?” “那倒也不会,”她冷笑未变,眼中却闪过一抹狠色,“现在我们以五人敌他一人,就算他们得了晶石,也不过是成了十人、十五人敌一人而已,昊国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他们最终仍拖不过我们,只不过,会死很多人。”她顿了顿,轻啜一口茶,“很多人……” 说者淡然,闻者骇然。不光是因为想到了尹莫离口中血流漂杵的场景,还因为她竟能……笑着说这番话。 他们一贯弄不清这位大姑娘的心思,尹将军的声名早已传遍昊国上下,对他的后人他们自然也敬重有加,大姑娘虽然面冷,但身上隐隐有她父亲的影子。可是有时他们会生出错觉,仿佛大姑娘其实并没有把这场战争、这些人命当回事…… 领头的年轻人咳了一声,转了个话题:“说起来老天爷还是帮着我们的,就如上次我们大家从镇上逃离,本来还是快不过暗国兵的脚程,若不是山壁突然倒塌阻了他们的路,几个村的人恐怕都要葬在那里了。” “山壁倒塌?”尹莫离突然望向他,“你怎么没提过?”她在镇上时便已身体不适,后来更是昏昏沉沉地被村人携来北地,途中发生的事情全无印象。 “我没说过吗?”那人挠挠头,又哈哈一笑,“总之,我们真是太好运了。就连我叔父都说了,那条山路他走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一颗小石子掉到头上过,偏生就在那日整座山壁都塌了……” 尹莫离若有所思。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屋外却又飘起了皑皑细雪。 天色有些yīn沉,街上的行人已少了许多,一辆人力车远远跑来,轻快地拐进小巷。车夫便放下车把,回头问道:“先生,是这吗?” “……对。”车上的男子应了声,步下车来,长长的黑色雪衣上已落了些淡淡白雪。他微笑着道了声谢,额前长发下微垂的眼角若隐若现。 车夫接过车资,不小心碰到那人纤白秀长的手,竟微微红了脸。他暗骂自己有病,平日里什么样的客人没拉过,今日怎么就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脸红心跳起来? 不小心又瞥到那人噙着笑的粉色唇瓣,他不敢再待下去,回身扶起车把。 风吹得那人的雪衣微微翻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衣下晃过。 好漂亮的纽扣。车夫暗赞一声,跑了几步又回头望去,那人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抬头凝视着那幢老旧的楼房。他摇摇头:好奇怪的客人。 春日仍是望着那幢楼。 这个城里有许多栋像这样的楼房,难民多了,许多民宅都租出去,几户人家挤在一层,虽然地方小了点,好歹有个容身之地,也算是独门独户的,便就凑合了。 他踏上昏暗的楼道,老旧的木梯在脚下吱嘎作响。二楼有好几户人家,熟悉的气息便藏在其中一扇门后,那扇门竟只是半掩着。 春日顿了顿,没有去敲那门,而是轻轻将它推开了。入目是一个类似小厅的狭窄房间,没什么家具,仅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中间摆了张矮几,几个杯子还凌乱地散在上面。 房间显得低矮,因为上方还用木板搭起了个小阁楼,当卧室用。他的目光投向小厅另一头兼任灶房的凉台上,一个女子正立于那收起晾晒的衣物。 衣服挂得有些高,她微踮起身,略宽的素色袖子落到肘间,露出一截套着玉镯的白皙手腕。一片丝帕忽然掉落在地,她俯身去捡,便瞥见了立于门边的身影。 视线缓缓上移,掠过长长的黑色衣摆,衣下若隐若现的暗色铜扣……最后停在那张线条柔和的脸上。 “是你。”她说。 春日微笑,“是我。” 屋内的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尹莫离脸上的神情,只感觉她似乎在瞪他,好像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他静静立在门边。 尹莫离不觉捏紧了手,他……他什么意思?为何不回暗国?为何竟来找她,却又不开口解释?心头有些起伏,不敢想,不敢去想……他是暗国人,待在这里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麻烦…… 与他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最后停留在那一天,他在她身前刺死那暗国士兵后,低头呆呆望着尸体的背影,迷茫而孤单。 她终是松开了手,轻叹一声:“进来吧。” 春日才有了动作。 两人在矮几边面对坐下,尹莫离将桌上那几个用过的茶杯推到一旁,另取了杯子,一边为他倒茶一边问道:“你竟能找到这……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春日笑笑,其实他对自己还能找到她也觉得诧异。那日他将父亲的白虎符印消了散在尹莫离一干人身上,以免他们途中遭到暗国士兵攻击。脱身以后,他循着符印的微弱气息一路寻来,途中气息又分散开,他连找了个几个地方,才在气息快要消失前找到这个城镇。更何况,因为不愿投靠暗国军方,他将当初带来以备不测的暗国玉石换了路资,一路上投宿旅店向人问路等等,老实说……闹了不少笑话。 他的xìng子较为随波逐流,很少会执着某事,每晚临睡前几乎都在想:算了吧,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回暗国算了。 可是次日睁开眼睛又不由想着再多寻这么一日……三个月竟就这样一晃而过。 他总是念着要再见她一面,就这么一面。现下见着了,却反而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见她做什么了。 他的眼停在尹莫离脸上,笑道:“你……头发长了许多呢。”原先的齐耳直发已在颊边打成了卷,平白添了几分妩媚。自然,那双凤眼还是不改清冽。 “你还不是?”方才乍一见到时她几乎不敢认他,印象中那个一身齐整制服的清爽男子突然披了身雪篷出现。他的头发本就比普通男子要长些,几个月来显然没打理,方才在昏暗的光线下她险些将这张清秀的面容瞧成了惑颜魅色。 视线移至他雪衣下的制服,到底该说这个人是愚蠢还是勇气可嘉呢?在这人人痛恨暗人的北地竟还穿着这身衣物招摇过市。 春日瞧见她手上的孩童衣物,不由微怔,“小呆也住在这吗?” “嗯,他刚刚才随人出去玩儿。”顿了一下,尹莫离又道:“他的娘亲在那天死了……”那天大部分的人都活着逃到了北地,然而还是死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小呆的娘亲。 沉默复又笼罩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杯。 第7章(2) 再见面时,竟只敢这样小心翼翼地寒暄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明明有那么多的疑问在胸口翻腾:他为何要来找她?是留下来还是仅仅短暂停留?还有……那日的山壁坍塌,是不是他让玄武做的? 她不问,他也不说,都等着对方开口。 “你……”尹莫离终于抬头吐了一个字,却又被一阵奇异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不由望向那面传来声响的墙壁。 声音停了一下,又响起,断断续续,悲悲切切,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是住在隔壁的太太,她丈夫在战乱中死了,撇下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每到这时总要哭上一阵……”尹莫离下意识解释,说到后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春日对上她的眼睛,立刻便明白了她想到了什么。 断成两截的躯体,微凸的腹部…… “咣当!”她竟失手摔碎了杯子,洁白的瓷片散在一片水渍之中,她低头望着它们怔了半晌,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春日站起身,却不知该做什么。 他早知道她就像裹着青色火焰的冰,外表冷淡,真实的xìng子却很激烈。也许她的理xìng让她能毫不在乎地谈论生死,可那样的画面还是令她无法承受——反应甚至要比一般人激烈。只因那是掩在内心深外的真实xìng情,她无法控制。 或者也可以如是说……他的出现,让她更易想起那幅景象? 春日轻轻探出手,指尖在尹莫离微抖的肩头上方悬了半晌,终还是默默收了回去。 她仍是背对他干呕着。 他弯身拾起地板上的碎瓷片,指间蓦地一凉,一抹红色便从苍白的皮肤下渗了出来。春日瞥了一眼,突然就想: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他抬眸,几个年轻人与骑在他们颈上的男孩兴高采烈地闯进来,瞧见屋内的情形,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地冲到尹莫离身边。 春日觉得这幅情景好生熟悉,似乎每次,他和她之间总是隔着这些人,宣告着两人身份的对立。 国恨家仇?他一向对这些不以为意,也活该被它们反过来狠狠嘲笑。 那几人查看尹莫离无碍,这才转身过来看他。 没有人出声,都是村里出来的,谁都认得这个与大姑娘关系颇为密切的暗国人,更是对逃难那天这人混身浴血的妖异模样记忆犹新。 春日知道自己应该离去,两脚却是不肯移动半寸。 “暗国人!”不知是谁小声地嚷了一句,几个汉子有了动作,领头一人戒慎地移近几步。 原本也是在山村中看熟了的面孔,此时却仿佛确认般地缓缓对他说道:“不管你与大姑娘是什么关系,你终究是一个暗国人。” 春日垂眸默认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的话,任他们围上前来。 “不要……”后头突然传来虚弱叫声,他脚步一顿,仍是没有回头地随那些人离去。 步下木梯时他突然说:“她心脏不好,别让她激动。”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那汉子瞪大了眼睛看他,春日却只是一笑。 城里的旧式衙门原本已废弃,此刻却收拾了出来做关押他的场所。消息还没走漏出去,若让城里的难民得知这儿有一个暗国人,非得将他示众乱石掷死不可,村人还是顾忌着尹莫离的。 没过几日,她果然过来探他,这情形并不陌生,只是角色调换了而已。 两人四目相对,她道:“当初我被暗军关押,你为了我去找楠见,我一直无法理解……”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春日笑笑,“我娘死得早,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她的心思,后来明白了,却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而今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自然想加倍偿还。”他抢在她面前将话说白了,说淡了,只因他不想她为此对他负疚。 他只庆幸当初没有让她得知自己的心意。 “至于我为何要来找你……”他继续说着,递给尹莫离一个小木匣,“这是你在矿洞昏迷时掉落的yào盒,你有心疾,这便是你为何不加入义军的原因吧?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对这场战事不以为意……尹姑娘,你心里,应当也是恨着暗国人的。” 尹莫离咬着下唇,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春日不忍再看下去,移开目光,突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来找你那日,手不小心割破了,看着流出来的血时我就想,也许在你眼中,我手上的血其实与暗国士兵手上的血无异吧。我是暗国人,你是昊国人,这是改不了的事实,我那时才明白了……” 尹莫离腾地立了起来,“你走吧!” 他瞅她,“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她不答。 春日垂眸掩去脸上的神情,他救她一次,她决定让他走,他们两清了。可是这种决定却比直接判他死刑或是一直关着他更令人寂寞,因为这意味着她也认同他的话:他是暗国人,本不该出现在昊国的土地上。 在走出牢门之际,身后的女子突地道:“你的话,我总是记得的。” 什么话? 他的实话还是谎话? 他未出口的话还是不想让她负疚而说的话? 春日哂然一笑。 昏暗的天空仍是飘着细雪,似乎一直没停过。行人匆匆赶路回他们的家,一辆人力车于他面前急驰而过,突又折了回来。 “先生?”一人对他怯怯叫了声。 春日恍然回头,那张带着怯怯笑脸的面容小小心翼翼地道:“你不记得了?前几日我还载过你……您现在要坐车吗?”春日点点头。 天色已完全黑了,各家各户的灯火在他两边流泻而过,虽然是乱世,可只要还活着,便总会有这样温暖的灯光。可惜它们并不属于他,不属于他这个暗国人…… 在这样的万家灯火中,春日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尹莫离。 “雪还没停呢,您把车篷拉上吧!”车夫回头提醒。 “不用了,”他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春日又回到了那片低矮迂折的回廊。 从廊柱间望去,皇宫仍是像匍匐在都城高丘之上的巨兽,yīn森地俯瞰着暗国。然而在春日眼中,皇宫纵使是兽,也是苍老而摇摇yù坠的兽。 父亲并没有召见他,前来迎接他的是父亲身边的一个心腹。他随着那人穿过暗夜中浮动的梅香,在偏院前听到了一阵啼声。他停步,望向那人。 “那是皇后的女公子。” 姐姐?春日怔住了,在他离开之时,姐姐竟已有了身孕?! “皇后突然病重,御医去看时才发现她已有孕在身,但情况不容乐观。之后宗主进宫去探望不久,皇后就早产了。女公子是保住了,皇后却……” 春日身上一阵阵发凉,不可能,姐姐不可能不顾肚里的孩子就贸然驱动晶石。父亲探望不久……就早产了? 他突然想笑,为只想着巩固家族势力的父亲,为愚忠的姐姐,为竟不出面阻止的皇室,还为……并未感到多少悲哀的自己。 这样的结局其实不难预料,不是吗? 他安静地问:“皇后的孩子,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那人缩了一下,小声道:“这个孩子己被探出没有丝毫驯兽能力,宫里怕传出去扰乱民心,便宣称皇后母子皆不保,私下送来了春日家。宗主说,由您照看她较为合适……”没敢说出口的是其实宗主的原话其实是:“无用之人就该与无用之人待在一起!” 没有能力吗……春日踏进那扇纸门,rǔ母和一名侍女刚把婴儿哄睡。他低头望着那张干瘦的小脸半晌,没有回头,“你们先下去吧。” 房间里只剩下他与裹在襁褓里睡得极不安稳的女婴,春日探出手,在那张小脸上慢慢画了道符印。白光一闪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果然是没有丝毫能力,不像他,是被母亲封住了。 他没有再多看那婴孩一眼,回身拉开了纸门,凝望那满院深重的夜色。 这就是皇族的命运吗?原本只是假的,现在却真的出现了没有驯兽能力的孩子……他知道这种能力已经越来越淡薄了,也许再过个几百年就会完全消失吧,上天终于要收回它本不该赋予的力量。 春日知道,他会用余生等待皇族的落日。 第8章(1) 那一年,暗国大涝,颗粒无收。下层百姓在忍饥挨饿之时,还要腾出劳力生产远在昊国的昊军所需的物资。 大涝之后便是严寒,那年的寒冬许多平民都得了肺病,女人们拖儿带女地跋涉至都城墙下,一边悲喊着正在远方服役的丈夫或儿子的名字,一边咳血死去。 对于这些,皇室仅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关闭城门。 春日便是在这般凛峭的寒气中醒过来的。 “真织?”他轻咳着唤了一声,清寂的房中无人回应。 这么早就出去玩了吗?他披上衣物坐起身来,侧厢的小膳室里放着几碟侍女送来的早点,早已凉透了。看来,并不是她出得早,而是他今日起晚了。 春日没有动那些早点,径直拉开纸门,低身坐在檐下望着院中的积雪,一如以往的许多个早晨。 “沙沙沙……”不知过了多久,远远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放着回廊不走,穿着木屐的小脚重重地将路上的雪踢得老高。 待近了,便看清是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黑亮的娃娃头在白雪方霁的早晨显得特别耀眼,那两颊却鼓得嘟嘟的,可惜了她面上惹人怜爱的粉色。 小女孩气鼓鼓地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学大人的样将两臂抱起,生闷气。 “怎么了,又与别院的哥哥们打架了?”春日笑着问她,注意到她的衣襟上有多处脏污。 “他们才不是我的哥哥呢!”小女孩恼叫,“打不过人就放狗咬我,算什么哥哥!” “咬到哪了?” “没咬着!”童音里有丝得意,“那只狗与主人一样没种,它想咬我,我先咬它!结果人和狗都夹着尾巴逃了……” 他不由微笑,这个叫做真织的女孩便是几年前姐姐留下的孩子,仅仅五岁就显现出了超越同龄人的早慧。他平日里会教她识些字,不过真织显然对书本不是很感兴趣,常常整日独自在外游dàng,所以也经常碰上其他院落的春日家小辈。 碰上了,便是一场混战。 一年前她还满身青紫地哭着跑回来,一年后的今日,已是其他小孩哇哇乱叫了。 春日家崇尚“强”字,小孩子在外头被欺负了,决不会向父母告状,因为那样只会遭来一顿斥骂。也幸好如此,才没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春日就不会过问真织在外的“劣迹”——这样也好,书本上的知识长大以后想学就能学会,有些东西则是在幼年时便要定形。 春日记得,自己从小就是个安静得有些懦弱的孩子,那么真织至少够“强”吧,不要像他那样…… 真织仍在那头气鼓鼓地嘟囔:“有驯兽能力了不起吗?像他们那样只能使唤一条癞皮狗的能力本姑娘才不要呢!”乱蹬起的木屐绊到木阶下一样物事,她俯身去看,好奇地叫了起来:“舅舅,这是什么?” 春日扫过她双手捧起的恹恹躯体,顿了一下,“一只冻死了的幼猫。” “哦。”立刻便不感兴趣地将那只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已夭折的幼猫扔回原地,两人的脸上都未显出人类对死物会起的兔死狐悲般的神情。 “难怪这几天晚上都有猫叫烦人……”话音未落,头顶上便闪下一道白影,掠过真织落于院中的大石上。 “喵呜——”那头母猫朝他们张牙舞爪地弓起身,显是将幼仔的死归咎到了他们的头上。 “死猫!”望着手背上那几道血痕,真织勃然大怒,弯腰拾起一团雪砸了过去。 白猫跳到春日脚边避开雪团,仍是张牙舞爪着,目标却转向了春日。 胸前一阵闷结,他掩嘴轻咳,发下的眸淡淡扫了它一眼,那只猫立即奇怪地缩了下,弓起的背慢慢平伏下来。 不甘地哼叫几声,它转身叨起僵冷的幼仔离开了这个院落。 “你不该怪它的,它刚死了孩子。”春日轻声对真织说。 “我知道。”真织哼声丢掉手中的雪团,所以她才没有将石块裹在雪里丢呀!对方若是那些骂她“废物”的臭小子,哼…… 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逗留太久,她的思绪又转向了令她更感兴趣的事情:“舅舅,你的能力会不会比楠见家那个老头还强啊?” 虽然知道舅舅的驯兽能力不限于此,可光是用眼神吓退凶xìng大发的母猫这点皮毛就让她油然生起叹服之心了,与面对表兄们与普通人几乎无异的“纵狗”能力截然不同。 “我也不知道,没想过这种问题。”春日对她有问必答。 他从未想过要对真织隐瞒他的能力,也没有刻意嘱咐她决不能泄露这个秘密,也许是因为她是他如今最亲近的人。有时连续几天大雨,真织不能出门的时候,除了送膳来的侍女,他们便是彼此唯一能见到的人。 不过,兴许是由于身世特殊,真织并不像皇族的人那样看重驯兽能力,她似乎更为崇尚凭着自身的狠劲将欺负她的孩子打得满地乱滚,所以也没想过要炫耀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舅舅身上不为人知的能力。 对于她的问题,春日答的是实话。他从未试过将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似乎从母亲的封印随着她的死解开的那一刻起,他就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身上的力量,也自然而然地就明白如何运用它们,完全不需他人教导。 而今真织这样一问,让他深思起自己和别人运用能力时的种种迹象,觉得……搞不好他的能力真的要比姐姐和楠见宗长的都强…… 这样的力量竟出现在他这种人身上,是讽刺吗? “那舅舅的能力为何能召唤玄武呢?”真织仍是不肯罢休。 “召唤玄武吗?”春日一愣,“我也不知,只是我然见四神兽的画像,觉得那三种神兽戾气太重,只有玄武的沉稳较合我意,便就召唤出来了……” 第8章(2) 小小的眼睛睁大了,“这么说,如果当初舅舅喜欢的是朱雀白虎青龙,也能召唤出来咯?” “……”他无言以对,不由有些庆幸这种能力不是出现在真织身上,否则非天下大乱不可……她的小脑袋怎么会蹦出这些他从未想过的问题的? 一阵急咳又袭上喉间,让他免遭了真织的狂轰滥zhà,因为她的注意力立即就转移了,“舅舅,你这几天咳得厉害,竟还坐在这里吹风!” “只是一点小风寒。”春日淡笑,苍白的两颊因急咳浮上了一层潮红。 “不行啦!快进去,我也随你进去!”真织恼叫,流露出只有在面对这个舅舅进才会出现的关切。 春日睇着那双小小的凤眼半晌,方才绽出浅笑,“你可知若是随我进去了,我定会要你练字?” “练就练呗!”粉嘴一撇,她这个舅舅虽然不爱管她,但总也不会忘了拿自己的身体要挟她。她只是不爱练字而已,可不就代表怕了! 春日笑笑起身,突又记起:“你还未吃早膳吧?我替你热一下,总要吃些。”这个院落在春日家其他人的眼中几近不存在,仆佣也特别怠慢,有时很晚才送早膳过来,好动的真织往往等不及就出去玩儿了。 “那些东西!”真织厌恶地皱起眉,“倒掉算了!” 穿着白袜的脚顿了下,他回眸,“不能这么说,外头有许多孩子便是因了‘这些东西’正在冻死。” “知道了知道了。”啧,放纵她自由的舅舅偏在一些事情上总要“教导”她一下,例如那只母猫,例如早点……他知不知道这些话配上他表情淡淡的脸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小声咕哝:“你自己还不是吃得少少的……”然后剩下的全逼她包办了,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他表达“慈爱”的方式,然而送来的膳点又不是不够两个人吃……他分明是拿她当垃圾桶! 春日听见她的抱怨,只是哂然一笑。 真织识的字已够多了,但那只是靠了她的聪慧天资,一说到要勤练的书写,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坐在书桌前没多久就不耐烦地掷笔,“烦死了!舅舅你当初怎么会给我取了这样一个难听又难写的名字?” “那不是我取的,是你rǔ母取的。”从在一旁研读的春日抬起头来。 “为什么让她取?” “因为……”因为长辈给小辈取名,总不自觉地带上自己的冀望,就如母亲给他取的“远”……他当初接下这个孩子时,便决定让她脱离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人的影响,像野草般自由自在地生长。他不希望她背负上别人的冀望,所以请不相干的rǔ母随意取了个名字。 听了他这番解释,真织也不知明不明白,低头抄了几遍又不安分地东摸西摸起来。春日见惯了她这般好动的模样,也不以为意,自顾看他的书,没一会儿又被那小家伙打断:“舅舅,舅舅,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她递过来的砚台,“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上面刻的是一句诗,讲的是两个相爱的人生离死别,渴求再见一面却不得的憾恨之情。” “情?什么是情?” “情啊……”春日的眼不由移上真织凝视着他的率真凤眼。她是皇室弃子,然而长得既不像姐姐也不像皇上,反而生了一双暗国人少有的丹凤眼。他常常不觉地长久凝望着这双眼睛,仿佛……仿佛透过它们便看到了另一个人…… “情就是……起初只是单纯地对那个人感兴趣,然后目光变得不由自主地追寻着她……当你开始为那个人做出你原本不会做的事情时,就明白那便是情了……”他喃喃,声音由纯粹地为真织解惑转为近乎自言自语。 无绝期吗……到底也只是诗人夸张的浪漫罢了,至少,等他身死之时,再多的憾恨也就随之消散无痕了。 他重拾思绪,对真织微微一笑,“这只是诗而已,对你而言还太难理解。” “什么狗屁诗?不过是一些好听的字凑起来的东西罢了!”一向妄自尊大的小女孩撇撇嘴,“短一些的我也会写!”当真便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昊文。 她的昊文写得比本国的文字还要惨不忍睹,春日细看了半晌才能辨认出来,“春日远,伊……莫……离……”脸色不由微变,“后面这三个字……你从哪看来的?” “从舅舅书架那本蓝皮书上啊!”真织有些得意,“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对不对?与舅舅你的名字是不是很配呀?” 原来是那本书……他涩笑,当年去昊国之时他带的行装并不多,又改不了嗜书的习惯,便向那个人讨了一本书消遣,一直没机会还她,却也舍不得丢弃,就这样带了回来…… 在满架的暗国书册中,那本昊文书确实容易引人注意。 只是胸口的苦意仍是消不下,原来过了这些年,他对她的名字还是这样在意…… 他轻咳一声,“这几个字并不压韵,对仗也不工整,还有这个字不是写成‘伊’……”声音蓦地顿住了—— 春日远,伊莫离…… 春天纵使已经远去了,那个人啊,也请不要离开…… 可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已经远不可及,他生命中的春日也已回首不再了。 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意,他又bào发出一阵急咳。 绢纸轻轻翻动,那几个字仍静静凝在那里,伴随着这一年似乎越来越冷的寒意。 第9章(1) 七年后,昊国—— 战事漫长得让人不耐,可从七年前的几乎沦丧大半国土,到站稳脚跟逐步持平,到反守为攻一寸寸反击,直至年前趁暗国国内天灾一鼓作气地收复四分之三的失地,二十年来昊国复国的希望从未像今日这般接近人心。 几年来暗军的攻势时继时断,昊国义军中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暗军的战力全在靠一个苟延残喘的暗人维持。坊间悄然盛传起来的晶石说已不会扰动人心,反而坚定了昊国必胜的信念。 这半年来,收回大部分国土的昊军和被逼到一角的暗军基本上都处于按兵不动的状况,而在不久前,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遍了昊国:义军首领已与暗国代表开始商讨停战谈判的可能xìng。 消息传来时,从前方寄来有关停战情况的信笺其实已在尹莫离的书台上放置了一段时间,而她正在村里的医所里替伤员换yào。 七年前她一度舍弃了通信方式,不顾旁人的阻拦前往义军驻地与首领即时商讨对策,提供她所知的一切资料,甚至直接参与制定战略。她与义军一起见证了收复国土的点滴进程,但在两年前的大捷中收复了故居所在的山区后,她就没有再随义军前进,而是同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几个村人留了下来。 村外一度被暗军当成令所的山神庙如今改成了医所,供前方负伤的士兵长期休养用,尹莫离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 一日,村中负责保卫的汉子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大姑娘,”他低声道,“你快出来瞧瞧!” 尹莫离随他出了医所,发现许多正在干活的村民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抬头凝望着在天空中盘旋的黑点。那黑点飞得歪歪斜斜,且有渐渐下落的趋势,有时贴近了,便可看出那是—— “翼兽。”汉子在她耳边低声道,“近两年这种怪物已死绝得差不多了,听说暗国国内也因天灾剩不到几只,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腹地?而且这只看来又与之前见过那些不大一样——” 话音未落,天空中的黑点突然就如断了线的纸鸢般斜斜直坠下来,几个胆小的村人bào出一声惊叫,丢下手中的工具就跑。汉子忙拉过她往医所里退,巧的是,翼兽竟直往这边坠来。 “砰”的一声巨响,尘埃四散时,黯黑的庞大马身也显露了出来,确与他们在战场上见惯了的“会飞的怪物”不大一样,少了一种畸态与戾气。 然而这只黑色中隐透着威势的巨兽此刻竟一动不动地横卧于尘土之中,颓然的黑翼上还chā着一支箭矢,但那显然不是令它奄奄一息的原因,它似乎是经了一番超负荷的长途飞行。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翼兽背部一角粉色的锦布上,原本如春日的樱花般叫人心叹的粉嫩此时已是一片脏污,可在纯黑的兽身上仍是无比突兀。 那锦布突然动了动。 “哗——”围观的人齐齐倒退一步,手上各式各样的“武器”都不觉抬高了几寸。那团粉色吃力地从翼兽身下爬起来,在地上移了几步,又颓然倒下了,竟是个衣样奇特的小女孩。 “暗国人!是暗国人!”人群中开始传来低语,投往那小小身躯的眼光中也多了些奇异神色。在村民蠢蠢yù动之时,尹莫离突然走了出来。 “大姑娘!”汉子连忙制止她,她摇摇头,低声道:“她只是个小孩子。”说罢,便走向趴在地上毫无动静的小女孩。 灰扑扑的宽大锦袍中,只露出了小半边白玉般的侧脸,尹莫离俯身正要察看她的状况,突然瞧见了一样物什——小女孩摊在黄土中的脏污手臂上,赫然印着一个闪着白光的符印! 她心神大震,就在她的目光中,状似长尾怪龟的符印竟如溶于水中的霜雪般消弭无踪了。尹莫离再顾不得什么,拂起女孩散乱颊边的乱发急问:“你……你是春日的什么人?” 原来毫无生气的小小身躯在听到“春日”两个字时一震,女孩吃力地抬起脸来,露出布满风尘的面容,只那双眼睛黑得骇人。 “谁是尹莫离……”她哑声道,用的竟是昊语。 尹莫离一怔,不假思索地应声:“我是。” “你就是?”微闭的眼皮突地掀了起来,那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攥上她的手,“救他……我舅舅……”她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头一沉,竟又晕了过去。 第9章(2) 舅舅?尹莫离心一跳,朝女孩另一手指的方向望去,翼兽的身形于渐渐落定的尘埃中显露出来,仔细看时,背上似乎还伏着什么东西。一片同色的黑袍与翼兽的身躯融在一起,难以察觉。 那是一条黑色大麾,被人用布条固定在翼兽背上,显是担心它掉落。她抖着手翻开麾角,裹在其中的男子苍白的脸便显露了出来。 他双目紧闭,脸颊冰凉,尹莫离只觉眼前发黑,镇定了心神去探他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泪立时便涌了上来,使劲扯开那些布条,发狠了要把那男子抬出来。 围观的村人见她如此激动,连忙上前帮忙。有几人认出那张面容,“咦”了一声,觑见大姑娘闷声忍泪的神情,也不敢多说,快步帮她将那副冰凉的身躯送进了医所。 胡子花白的大夫立即迎上来,尹莫离知道自己无法再待下去,低头出了诊室。那女孩也被抬了进来,此时已经醒转,在床上拿眼瞪她,似乎在遣责她的漠然。 “你是春日的侄女……叫什么名呢?”尹莫离问。 “真织,”女孩突然涌出泪来,哽咽道:“舅舅他……怎样了?” “不知道。”她顿了一下,复问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真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这坏女人!”她边哭边骂,“舅舅都快死了你却一点都不关心!他得肺病,骗我说是风寒,不看大夫,也不吃饭,你以为这是因为谁?我知他心里想见你一面,好不容易偷了翼兽来昊国,途中几次我都以为他就要死了……你竟还若无其事地答说‘不知道’!”一时间满心都替舅舅不值,只怪自己当初为何多事翻出了“尹莫离”这个名字,那之后舅舅便一直虚弱下去,仿佛身体里已无丝毫求生的火苗。 她看得害怕,于舅舅没日没夜的低烧呓语中听出了个大概,冲动之下便用了舅舅给她防身的符印飞来昊国。她只想着怎样都要让舅舅燃起生志,怎知这女人……越想越悲愤,若不是身体无力,她真想跳起来掴这女人几掌! 哭着哭着,额上忽地多了什么凉凉的东西,是尹莫离纤白的五指。 哼,假惺惺!真织愤愤地想,又觉有异,泪眼过蚣洌只看到抚在她额上的手竟是微抖着的。她抬眼,瞧见尹莫离避开她目光的侧脸,只是下唇却咬得死白,眼睛也固执地盯着某处,就是不看向诊疗室。 原来……她也不是不担心的吗?真织模模糊糊地想着。 窗外的灯火亮了又熄,夜鸟飞了又憩,这些,春日全然不知。 他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忽凉忽热,不知不觉已过了冬夏。他睁开眼,见着满目的昏暗,原来还是在梦中。 手似乎被什么裹住了,他动了动指尖,倾刻便听见有人问:“你醒了?”那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他愣了半晌,才敢偏过脸去瞧那抹在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影。 “这是哪里?”他恍恍惚惚地问。 那双凤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这是我们的村子。” “哦,”他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你怎会在这?” 握着他的五指收紧了,“你不是说过吗?战事结束后,你还来这儿寻我……我在等你呀。” 原来,她曾说的记得他的话,是这句话呀…… 不管是不是在梦中,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比安心的回答。 春日于是收紧了与之jiāo缠的五指,安心地睡了去。 番外之一——在那之前 这夜,学府的礼堂灯火通明。 暗国的皇族向来对学府不屑一顿,可是开采矿石、繁衍翼兽等攸关暗国利益的事情都得借助学府,因此学府得以勉强同军院和法学堂齐名。 不过,对暗国的平民而言,相较只招收贵族子弟的后两者,不论出身的学府则拥有更高的声望。毕竟那是没有背景的平民想出人头地唯一的途径。 开学后的第七日是学府例行的宴会,介绍新讲师、表彰学业优异者等事宜都在轻松的晚宴中进行,名副其实的“师生同乐”。 只是,今晚的亮点似乎都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独自坐在礼堂角落的男人一面灌着清酒,一面愤恨地盯着另一头被几个先生围住的某人。我尔有好事者过来讨好地问上一句:“三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都被他用暴戾的眼神瞪跑了。 “什么嘛,不就是一个讲师职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男人的目光仍是凝在某人身上,不平的愤语从齿缝间挤出。 他,春日家的三公子,驯兽能力在皇族小辈中也是数一数二,更别提同母姐姐还是当今暗国皇后了!像他这样的人才该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凭什么连那种无用的人也…… 没错,他是鲁莽了些,爱闯祸了些,否则也不会把一向宠爱他的父亲惹毛,喝令他到皇族最瞧不起的学府“修身养xìng”一年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重惩,他都能想象出日后回到军院,同僚会怎样嘲笑他了! 更令人惶恐的是,他竟发现自己对学府教的东西颇感兴趣……不,他抵死不承认这点!他只是一时新鲜而已,就是这样! 然而睨着另一头成为众人聚焦的清瘦身影,男人的心头酸溜溜的气泡仍是止不住地往上冒。 为什么那种无用的人在学府会这么受欢迎,那家伙在春日家可是被视为透明人的耶!不,其实,当今皇后与那家伙感情也很好,甚至比他这个同母弟弟更甚…… 他再也待不下去,撑坐起身,摇摇晃晃地从礼堂侧门走了出去。其间碰翻了几张椅子闹出好大动静,他也不理。只是在离去前不小心瞥见那人投来的安静目光,心头又是一阵火起:看什么看,你这家伙! 今晚的师生宴会,表彰的“优异学生”,介绍的“新讲师”,都是同一个人。 春日远,以二十岁的年资被暗国学府破格聘为讲师人,同时应他的要求,保留就读学生的身份。 学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讲师……在这时候,也只有一个妒火中烧的人会念念不忘他的另一个身份——春日家无用的嫡子。 夜晚的风有些凉意,令春日家的三公子连打了几个喷嚏。 视线还是有些模糊,喝得太多了……谁叫这是一年唯一一次可以开怀畅饮的日子,啧,什么鬼学府,竟还有禁酒令!好在再熬半年,他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途中碰上几个刚上完晚课正要赶去礼堂的学生,见了这个满身酒气的男人,都是窃笑着远远绕开。他不屑搭理,独自摇摇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晃前行。 “学兄?”忽地一声犹疑的轻唤入耳,他闻声抬头,视线聚焦了几次,方看清面前这张瘦瘦小小的脸。 这人是……是……对了,是那些懦弱的昊国人中的一个。几年前昊国初次派人来“jiāo流”,暗国自然不会放他们到重要的机构,便安chā到了无关紧要的学府之中。每个昊国人还分配了一名暗国“学兄”,美其名曰指导帮助,要他看啊,其实是负责监视兼享受将昊国人呼来唤去的快感! 半年前他被“下放”到学府,某位想巴结他的官员特地让他担当一个昊国人的“学兄”,就是眼前这张小脸了,还说她是个女子…… 醉眼斜睨一下那干瘦的身子,然后在心里不屑地撇撇嘴,切,十几岁发育不良的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女的有什么差别? 好在她不像暗国女子那般婆婆妈妈,算听使唤,对他的态度也颇恭顺……春日家的三公子本就没什么大脑,时间一长,反而将这名昊国人当成了情绪垃圾桶,在父亲处受了训斥,在同僚处得了嘲讥,什么样的不满都一古脑向她发泄,不知不觉也说不少皇族私事。 “学兄?”此刻那张小脸也正试图做出关切的模样来,只是眉目间天生的冷淡泄露了少女的真实情绪,“你喝醉了?” “是……是你啊,什么喝醉,我怎么会醉呢?你来得正好……”三公子逞强道,一手却不得不抓住少女的肩头,以免跌倒。 瘦小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避了一下,仍是站定了让他扶着。男人却丝毫未察,只顾着一泄今晚的不满:“可恶的家伙……他神气什么!当初说要研究什么晶石骗父亲同意他进学府……其实是怕没有能力在军院里丢脸吧!哈哈!” 晶石?眉间已隐现不耐的少女一怔,试探地说:“学兄,你说的晶石,就是那种能增进驯兽能力的东西吗?”这几年她对这东西略有耳闻,但了解不深。普通平民只知个大概,其他暗国贵族防她是个昊国人,讳莫如深,只有眼前这个没大脑的家伙…… “学兄,我扶你回宿所吧。”略狭的凤眼中目光闪动,她主动扶住了男人摇摇晃晃的身躯。 “呃,你这个昊国人也听说过晶石?哈哈,知道暗国的厉害了吧?我告诉你,那个东西皇宫里有这么大一块……我的姐姐,就是皇后啦,是同一个娘肚的姐姐!与那个家伙可是隔了肚皮的……”三公子仍在胡言乱语着,朦胧间感觉到身边“人柱”不时应声的恭顺,一时畅快,竟把暗国最大的秘密给说了出来。 身边的少女突然顿住了脚步,他少了扶持,差点跌个狗吃屎。 “喂,你!”醉醺醺的男人横眉坚眼地回过头来,“干嘛突然停下?” “哦?是。”少女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上前扶住他。 晶石真正的功用,竟是如此! 学府为学生提供住所,对少数的暗国贵族更是安排了独门别院。她虽然是个女子,不过依她对这个三公子的了解,知道他对她并无兴趣,所以她大着胆子扶他回房。 可惜了,这人虽然没脑了些,气量小了些,本xìng倒还不坏,可惜生在了尔虞我诈的暗国皇族。 吃力地将沉重的身躯扔到床上,男人立刻翻了个身,呓语着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头猪!少女不屑地皱了皱眉,突然睨见枕头下露出的信笺一角,那纹章,分明是皇宫的…… 心怦怦跳起来,她知道这人的姐姐是暗国皇后,所以一直对他虚与委蛇,只望能从他身上得到对昊国有用的情报…… 脑中闪过今晚男人的醉话,一咬牙,决定冒这个险。床上的男人背朝着她,枕头露出多半,很容易就把那札信笺抽了出来。 她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一张张飞快扫过,又照原样塞回信封。信中多半皇后对自家顽劣弟弟的叮咛教诲,不难看出这位暗国皇后倒是对家族忠心耿耿。少女冷笑一声,飞快记下信中间或提及的皇室情况。 刚将信笺放回枕下,外头突然“嗒”一声轻响,她一惊,连忙熄了桌上的灯,闪到屏风的暗影中。 两人的脚步从院外传来,走得近了,其中一人的絮叨清晰可闻:“……我瞧三公子刚才醉得不轻,路都走不稳了,你这个做兄弟的总该来看看他。这不就是表现兄弟情谊的最佳时机吗?春日君,不是我说,你该与家人亲近些,对前途大有好处……” 兄弟?又是另一个春日家的人吗?房中的少女将身子往里缩了缩,暗自祈祷那两人千万别进来点灯。 屏风原是靠墙摆放着的,要拉开势必会发出声响,她只能躲在暗影中,站在门口只要仔细瞧就能发现她,更别提点灯了。 她打定主意,一被发现就装成与床上的男人有暧昧的样子,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名节了。 “……我知道了。”夜空中突然传来另一人的低叹声,有丝无奈,又带些好笑的意味,竟如清清爽爽的夜风吹进少女的耳中。她一怔,觉得……这人的声音还真好听。 “咦?怎么是黑灯瞎火的,方才我明明瞧见房里还亮着灯,三公子不会是醉倒了吧?”脚步声已到门口,她的胸口也紧缩起来,不觉伸手按住心口。不要紧的,大夫都说了这病只要少动气就能控制,她随身带着yào,来暗国之前还答应娘亲会好好照顾自己,怎么能让它在这时候发作呢! “吱嘎——”门开了,屋内被外头的月光映亮了一下,随即又被立在门口的身影遮住了。她缩着身子,却仍能瞧见那人的动静。 那人的脸背对着月光,明暗不清,依稀可看出身形挺秀,发丝柔长,感觉很干净的样子。他的目光先落在床上的男人身上,下意识地扫过房内。 少女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否错觉,她感到那人的眼在这个方向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去了。 “怎么样,他真睡了吗?”那人的身后突又冒出一个人影来,他身形微移,竟恰好挡住后来者投向屋内的视线。 门不动声色地掩上了。 “早睡了,我想你的一番苦心又白费了。”仍是略带笑意的清爽声音,伴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房间里的少女长吁一口气,一摸额头,竟都是汗。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对十几岁的她而言到底是太过刺激了。 她待了一会,确定外头再无他人才轻轻开条门缝溜了出去。时间已经很晚了,礼堂的灯火熄了大半,看来宴会已散。 唉,听说今日要介绍新讲师的,不过算了,反正那是其他课程的讲师,与她这个昊国人没有关系。 她特地绕了一圈,才混在从礼堂走出的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假装刚从宴会回来。 廊柱下立着两人,似乎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其中一个大嗓门正是她在三公子房内听到的聒噪声音,那么另一人…… 少女的心一跳,并没有愚蠢到做出什么突兀之举,而是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照原路从两人身边走过。 她一直没有抬头瞧另一个人的脸,只是眼角瞥见他垂在腿侧的五指,纤白秀长。 当然,她也不知道在她经过时,原本微笑聆听的男子突然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个低头匆匆走过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她十四岁,他二十岁。 她在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子,将会在她的生命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番外之二——楠见其人 飘飘扬雪的都城。 军院的新年庆典刚结束,身着军院学员服的少年便回到了宿所。 刚换上便装,门帘就被人掀了起来,探进一张略带兴奋的脸,“楠见君,难得教官不在,大伙合计着出去找点乐子,你也一起来吧?” 他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别这样嘛,你瞧你大哥都被我们拉来了!” 听闻此言,楠见整理衣襟的动作顿住了,抬头对上掀起的门帘外,另一个男子挑衅的眼—— 说起楠见彦,在军院里倒也有些名气。被人议论得最多的便是他的身世:母亲是一个低贱的歌伎,只因被现今楠见宗长的兄弟瞧上了,才得以麻雀变凤凰,谁知没几年又bào出丑闻——她竟想趁着当时仅有十余岁的大公子酒醉之时勾搭上他。 一个小妾竟如此大胆!楠见的父亲大怒,喝令家仆将她活活打死…… 有这样一个母亲,楠见彦似乎注定了被同宗兄弟欺侮的命运,可是自十数岁进军院以来,还没有敢惹过他。只因他在同辈间佼佼的驯兽能力以及……传闻中曾断了一个兄弟五指的狠厉手段。 如今楠见家的小辈见了他只敢远远绕开,唯一能掠其锋芒的只有长他十岁的“大哥”——也就是当年丑闻中的主角,楠见家的大公子。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jiāo织片刻,楠见似笑非笑地披上雪衣,“这样的话……那就走吧。” 一旁的同袍大喜,也没察觉到两兄弟间的汹涌暗流,放下帘子便去呼朋唤友。 一行人乘着两辆马车驶过都城繁华的大街,在一条有名的烟花巷前停下了。马车内的楠见挑起了一边眉:原来,他们所谓的“找乐子”,便是这种乐子呀…… 他今年十七,其时都城狎妓的风气颇盛,他却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同来的人显是已熟门熟路了,楠见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打着拍子应和歌伎们的舞姿,酒酣耳热之时更是拖了几人下来倒酒,他突地推开面前的小桌起身出去。 没有人留意,他顺着院中的院石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积雪略湿白袜时才百无聊赖地回到廊下。 “那小子怎么对着如花似玉的歌伎都不动一下眉头呀?”张扬的叫声传进耳里,他怔了一下,去掀帘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屋里的人显是发现他不见了,趁着酒醉大放厥词,便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当然,你也不想想他娘是什么出身,歌伎再美,他下得了手吗?” 一抹狠色闪过楠见的眼角。 “大公子,你这话真是缺德,再说惹毛了楠见君也不是好玩的。”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引得旁人纷纷起哄。 “楠见再狠,敢惹大公子吗?” “就是,论能力他比起大公子还差那么一点。论势力,大公子可是未来的楠见家宗主!” “那小子也算精明,谁的账都不卖,就避着大公子……” 听到这些话,帘外的少年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哼了一声,掀帘走了进去。 屋内有那么一刹那的静寂,很快便有人干笑出声,“楠见君怎么躲到外头去了呢,难道这些姑娘你都看不上眼?”旁人都虚笑了几声。 他只当没听见,慢条斯理地坐下捋着袖子,“确实看不上眼……角落立着的那个,我倒还有些兴趣。” 他指的是屋角负责端送酒肴的小厮。 这次的静寂却更久了。 贵族间养娈童倒也不是太过出奇的事,只是因为当今皇上不喜此道,有这毛病的都偷偷摸摸地来,像他这般明目张胆的倒是少见。 “哈、哈……”出声的人已是挂不住笑,“原来楠见君喜欢……”旁人一个bào栗将那人后半截的话敲了回去。 “你们是要夜宿的吧?”楠见仍是似笑非笑,“这酒没有滋味,我不喝了。” 他站起身来,便有识趣的歌伎推了小厮一把,“发什么愣,还不快领大人回房?” “哗啦!”小厮手中的酒盏掉了一地,抽噎着应声:“是……” 啧,没用的家伙。楠见心里啧了一声,放眼扫过屋内众人脸上怪异的神色,心下一阵快意。 小厮领他进了一间房,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流,也不敢抬头看他。 楠见心下厌烦,掷了一杯酒到他面前,“喝了!” 小厮不敢多言,含泪吞下。 “再喝!”他又倒了一杯。 桌上的酒盏渐渐地空了,小厮一骨碌地翻倒在地,楠见踢了他一脚,将剩下的酒自斟自饮完,百无聊赖地和衣睡下。 天还未明时他就醒了,屋外一片静寂,彻夜玩乐的人都已散去,他翻身起来,脚下绊到一样东西,是那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小厮。 楠见低头看着他,唇边突然闪过一抹恶意的笑。他顺手便将地上的人衣物扯了下来,胡乱撕成几片,随后将那死猪般的身躯抛到床上。 小爷还算好心,懒得将你冻死!他哼了一声,在薄薄晨光中步出伎馆。都城的天空缓缓飘着细雪,天地一片荧白,他却知道在这白雪下是怎样的泥泞。 无所谓,反正到处都是泥泞,大家一起肮脏吧!反正没有一个干净的人…… 他在白雪中独行,漠然地想。 数年后,楠见以优异的成绩自军院毕业,世家子弟的职位直接由皇上派定,据说皇上看到这个在都城中已声名狼藉的年青军官的名字,眉头一皱便将他发配到了昊国一个偏远山区。 楠见接到军令没什么反应就动身了,大家都说他是故作漠然,其实他心中闪现的仍是当年那句话:无所谓,反正处处是泥泞,没有一个干净的人……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会在昊国遇见了他所谓的“干净的人”。 多年后,楠见浸在冰冷的海中望着那几具被急流冲走的躯体,模糊地回想起那人的面容。 那时已是暗昊之战的尾声,楠见家的大公子吃了败仗,向一直按兵不动的堂弟求援。楠见二话不说地应承,在临近暗海的一个崖上,他动手了。 大公子没想到一直避着他锋芒的堂弟敢与他正面jiāo锋,他更没想到他会舍了自身的灵力,去换取玄武撼地碎崖之能。 两败俱伤。 楠见不觉得可惜,很久以前他便知道母亲的那段“罪孽”,其实是大公子趁着酒醉yù染指她,闹将起来,一面是矢口否认的未来宗主,一面是只会嘤嘤哭泣的低贱小妾,傻瓜都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是因为四岁的他一直在场。 临死之前想起的竟是那人干净的脸,楠见仍是不知对他是恨是妒——同样出于泥泞,凭什么那人身上竟能保有他梦寐以求的洁净? 所以曾有一度,他是当真想羞辱他的吧?看看那人受了耻辱之后,是否还能用那种安静的眼神看他…… “咦,这儿竟倒着个人!” 意识全失之前,耳边突地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吃力扯开眼,便望进一双澄澈的眼睛。 一个渔女…… 他被冲到了岸上了吗? 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双眼睛! 他竭尽全力紧紧攥住了那女子的手。 黑雾迎面扑来。 —本书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花开锦绣正逢君】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贞贞)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4629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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