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工极变》 作品相关 本作度量衡、周术境界及大体民族设定 *本作中的度量衡标准因本作的时代背景原因只适用用本作,请大家不要被误导,与现实世界线的事实不符。 1步=1.2米。 1厘=0.0333333厘米。 1里=500米 1尺=0.3333333米=33.3333333厘米。 1寸=0.0333333米=3.3333333厘米。 1丈=3.3333333米。 重量上的1石=97千克。 1两=50克=0.05千克=10铢。 1钱=5克=0.005千克。 1斤=500克=0.5千克。 1钧=30斤 1顷=0.0666667平方千米。 1亩=0.0006667平方千米 1分=0.1亩 容量上的1石=100000毫升。 1斛=50000毫升。 1斗=10000毫升。 1市升=1000毫升。 1合=100毫升 1节=1852/3600m/s=1.852千米(km)/时 *为求方便,粗劣地将1料视之为0.325吨 昌人为大陆最主要的民族,晋、齐、漓、徐、高、吴、三关、吴、成,其君主祖先皆出自昌人。 大陆上生活着昌人、勼人(北楚的统治民族,但中下层归化了不少)、岐族+佘族+素持族(山地民族)、西戎五部。 西戎五部(西戎最主要的势力) 1、舒鹏(附庸:南黎长须、吕松),姓:克什腾; 2、雁却岚(附庸:昆山),姓:乌蒙查剌; 3、昆山,姓:博颜,亦称博颜部; 4、南黎长须,姓:赫海苏 5、吕松,姓:那鲁祁哈; 舒鹏与雁却岚为西戎两强。 除却这五部外,还有大石族(他们自称太洪的子孙)、柯孜盘族、图突族。 周天六境 1、蒙先(察觉到元气,虽然现在这个是最初级门槛了,但这道门槛可是困惑了人类好久,现在也不是谁都能到达蒙先的,蒙先分为大蒙先与小蒙先两种,前者是洞悉得更为透彻,后者则有些朦朦胧胧) 2、创成(此阶段开始才能掌握把元气炼制为自己的元素,才能称得上是周术) 3、明念(从周术的用法中能窥出“我”) 4、言澄(无论好或坏,不单单局限于表面行为手法,已经从念上升为灵魂的语言,从身到心都将之接受) 5、道形(活着一路走来的道路就像火花一样要么可以承接前人,要么可以开启后人,以昭明众人,道已成形) 6、诸圣(通达之人) *言澄未必就打不过道形,道形也未必不如诸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零章 成为刺客之前 沈煜喝止了身为御者的汤克诚临阵退缩的举动, 告诉他:“自咱们从前脑子一热,杀了那些个大人物后,就没回头路了,要么做绝,要么现在就死!” 说完,便把视线移向被绑起来的公主,如同看向手里的筹码。 十四岁的少女眼睛被布片蒙住,身体被五花大绑。 而沈煜把五花大绑的少女不客气地从马车后面丢进车厢。 绑架公主,也是为了两年前的不成熟买单,退了的话,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身为公主的少女就像一件行李一样被丢进了车厢里,少女的额头一下磕碰在地板上,娇小的身体摔躺在车厢里。 “大、大先生,好歹是一国的公主,先不管位分的高低,这样会不会太过了?” 从车头驭马的御座上传来了一个不安的声音。 “过了?汤克诚,一个半时辰前,我照你们叶船主的计划,刚刚一铳崩了钰王,也就是她哥,咱们连一字王都杀了,你还担心起对一个公主失没失礼?” 沈煜把后车门合上,将手中自来火铳的铳托轻轻敲了敲车轮,走到御座旁,冲御座上的汤克诚说清局势。 末了,又鼓囊了一句:“十七岁就是容易怯阵……叶宇长怎么会把他派过来接应我?” 而汤克诚则喃喃自语:“是啊,从今往后,大半个晋国都会盯上我们了……” 然后抽拉缰绳,调转两匹马的马头,领着马车转向小道。 “哼,是我们盯上了他们!” 沈煜轻哼一声,丢下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后就跳上了御座,掠过御座上的汤克诚,二十岁的他身影动作矫健,其人迅捷地撩开幕布窜进车厢。 见状,汤克诚心里不由地嘀咕,大先生真的瘸了一条腿吗? 沈煜坐上车厢右侧长凳,从长凳下面的箱子里摸出一块燧石,替火铳更换了燧石。 轮子的嘎吱声与振动经由长凳传到了沈煜身体里。 在汤克诚的操持下,车轮碾过崎岖的路面与石子,两匹从齐国进口来的骏马拉着四轮马车开始在小道上奔驰。 沈煜悠闲地坐在长凳上,吹着口哨维护起了手里刚刚刺杀了一个年轻王爵的自来火铳。 “嘿,这四轮的新型马车就是比以前两轮车舒服,运力还大,难怪为了这次行动特意搞了这么一辆车。” 沈煜说话的同时也暗暗地想,这车的原型也是从那艘船上弄来的啊…… 而这铳也是。 若有所思间,沈煜瞥见躺在自己脚边的小公主正用微小地动作挣扎着,同时她的背部洋溢着一种奇怪的气息。 难道想用周术? 我应该用绳索封住元池流出的气了才对,怎么还会有类似于元气在流淌的感觉? 沈煜警觉地把气从体内元池中提出来向周身流动。 从小公主的脖颈处发现了链条状的首饰,只不过吊在链条上的不是宝石,而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镌刻着指代着星星的象形图案。 沈煜整个人的思考为之一滞。 “大先生!出事了!” 汤克诚的惊呼穿过幕布直达沈煜的耳蜗。 “怎么了?” 沈煜扭断了项链与木牌的连接,直接把木牌丢出车外。 “有三骑从后面跟了我们好一会儿,我以为没这么巧,现在逼上来了!” 闻言,沈煜小心翼翼地将车厢后门小窗上的铁板拉开了一寸的间距。 赫然看见三名甲胄齐全的骑兵在马车后紧追不放,跟得最紧的两个骑手已经一只手把弓握在了手里,而最后面的那个骑兵手里拿着一个圆形的罗盘。 “啧,失策!就应该想到会有这种后手的!” 沈煜从腰间的竹筒里掏出一个纸壳子弹,一边用牙齿撕开纸壳的末端,将火药倒进铳管,一边懊悔自己忘了仔细检查这位庶出的公主。 星者,识途寻人之物。 那木牌被专业的工匠刻制了用于定位的符甲,在一定范围内,配套的罗盘就能找到携带木牌的人。 拿捅条捣实弹药,再把弹丸填入铳管底部,将引药倒进火门盖之下。 把铁板与窗口的间距扩大到三寸半,沈煜把铳管伸了出去,思虑了片刻后,压下了扳机,燧石撞击火门盖,火光瞬间乍现,厚重的震动传遍了左手虎口与整个右肩。 伴随着火光,弹丸若飞鸟般射出,顷刻间就穿透了一名骑兵的扎甲,随之响起的是一阵艰涩的痛嚎与马匹的嘶鸣。 沈煜立马把铳从窗口收回,一边机械性地清膛、再次装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敌情。 追逐马车追得最紧的骑兵跌落马下,当场昏死过去,而被火药炸裂声弄懵了的战马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 “好,还差两个!” 沈煜不自觉地赞了一下自己。 铳管里不仅拉了膛线,铳管连带着铳身都由叶宇长手里最好的工匠刻了符甲,再加上善射的自己,射不中才是怪事。 后车厢的门咚咚作响,是箭矢射在上面的声音,由于,后车厢门内嵌了钢板,所以沈煜装弹的动作依旧不慌不忙。 装完弹药,沈煜又将铳管伸出去,铳口直指一名骑兵,短暂瞄准后,又扣动了扳机。 弹丸喷射而出,那名骑兵听闻方才夺取同僚性命的轰鸣之声,左手微拉缰绳稳住战马,右手一掌拍出一团火焰,火焰径直飞出,吞没了弹丸,顺势撞在后车厢的右厢门之上。 沈煜突感左面颊一片燥热,左右厢门之间的门闩被火焰的冲击力崩断,失去了门闩限制的两扇门,门顺着震动时开时合,沈煜失去了这一掩体,算是半遮半掩地暴露在了两名骑兵的视野里。 整个马车一阵趔趄,引得前头的两匹马万分恐慌,步子骤然间纷纷紊乱,马车的左轮撞到地面的凹凸不平之处,马车随即失衡,沈煜险些摔出车厢,最终奋力把身体压向反方向,稳住局势,得以避免倾翻。 沈煜怒喝:“慌什么?!你稳住那俩畜牲成吗?” 他情急之下,新取出的子弹竟从手中滑落,掉到地板上后顺势弹起,从两扇门时大时小的缝隙中掉了出去。 “混账!苏哈鲁!” “大、大先生!剩下那俩骑兵是周师吗?” “你只管驾好你的车!” 沈煜身体半蹲,拿未装弹的火铳做柺杖撑住身体,屏息凝神,驱动了体内的元池。 两条锁链从另一名骑兵战马上的皮革囊中奔出,扑在马车的两个后车轮上,随后像蟒蛇一样,越过轮轴,穿梭在轮辐的缝隙之间,将车轮缠绕地结结实实。 两条锁链的尾部各连着一把像蝎子的尾巴一样的短镰,短镰抠入了大地之中,在车轮的运动下,短镰在地面拉起了道道火星与碎石。 马车被锁链尾部的短镰所拖累,速度骤降,马车的转动也渐渐步履蹒跚起来。 沈煜出言感慨:“嚯呵!是控弦家,还是用铁链的,少见!” 刚才吞没弹丸的骑兵再度运气,抵近后车厢,手掌一甩,甩出了更大的一枚火球。 沈煜不看火球,他紧盯着那两名骑兵。 火球呼啸而来,沈煜周身的空气一振,一团虚实相合的气在他周身聚集成型,一只形如石狮子的造物横空出世,窜向沈煜面对的前方,右爪撕碎火球,左爪微张,顺着前窜的冲力,一掌拍在骑兵的前胸上,骑兵闷哼一声,跌下马去。 狮子落地时,狮尾扫击马头,马儿当场晕眩,躺倒在地,它看也不看马与坠地的士兵一眼,直接冲另外的一人一马高声怒吼,刹那间,世间一切的声音仿佛都被一种震颤所掩盖。 那士兵与战马呆立当场,全身麻痹,随后昏厥,不省人事。 马车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控弦家与周师已经被我摆平了,快驾马开溜啊?” 沈煜狐疑地转过头去,只见,汤克诚艰难地抓着御座旁的横木吐着白沫,而两匹马像是刚刚溺毙了一般地躺倒在了地上,马腿不时地抽动。 显然,这是一起误伤友军的事件。 沈煜立马丢下火铳,从后车厢跳下,准备绕到御座那边帮一把汤克诚。 踉踉跄跄地走过后车轮的时候,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直接把沈煜按在了地上。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沈煜还是爬不起来,他的眼睛突然看见一丈开外立着一个人。 是方才被狮子拍下战马的士兵,同时也是一名周师。 “除了火,他还、还会别的东西?” 沈煜还发现,自己刚才唤的化身——堂狮,和他一样被看不见的力量压在地面,一步都迈不动。 沈煜瞬间就明白了自己已无法再战的现实,他朝御座孤注一掷地吼道:“汤克诚!你还醒着吗?” 一个沉闷的动静从御座传来,同时车厢里还响起了三下敲击声。 汤克诚恍惚间发觉沈煜遭遇强敌后,在第一时间滚进了车厢,由于暂且还无法说话用三下敲击声表示了自己仍旧清醒。 “恐怕到了明念之境的周师,把你也能用的‘那个’拿出来,然后——” 话至一半,沈煜听见自己的脖颈出传来“嘎哒嘎哒”的声响,随后,嘴巴就再也不能动了,渐渐地五感开始流失,直至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汤克诚强忍着肉体与精神上的恶心,凭着模糊的记忆从左侧长凳下面的盒子里,找出了‘那个’东西。 刚刚把‘那个’握在手里,强烈的恶寒压在了汤克诚的身心的所有混沌之上,并把他丢入了冰窖。 汤克诚喘着粗气,抬起头,目光穿过后车厢两扇大开的门,看到了掌控着无形之力的人。 既是士兵,又是周师,更是在追杀他们这些犯下弑杀钰王与绑架公主之罪的人。 比一座山还要沉重的力打在他的脑门上,撞在他的背脊上,渗进他的骨血之中,仿佛在撕扯他的肉,整个人被压在车厢地板上,超大的力量把他与地板挤压在一起,地板崩裂,他从车厢被压到了地面上。 仅有的意识让汤克诚在昏厥过去的数秒前把手里的‘那个’对准了周师,并扭动了其上的发条。 周师重整了一下元气,正打算挥手用周术把沈煜与汤克诚身体里所有的空气压出来,突然直觉告诉他有些不妙。 但具体有什么让他感觉很不妙,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看了看那个被他从车厢压到地面的人,那个人手里拿着镜子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正对着他。 那东西指着自己,让他有一种自己的位置被抓住了的错觉。 “一群学艺不精的鼠辈,我在怕些什么?赶紧救了公主,把这些人押去凌迟。” 而这句话,也成为了他的遗言。 话刚出口,一道白得不能再白的纯白光束从浩瀚的天外宇宙突破天际从天而降,经由他的天灵盖贯穿到他的脚底。 压迫着沈煜的东西烟消云散,他晃着脑袋定了定神,看到了刚才差点杀了自己的元凶,但已经焦得不成人样了。 一般懂的人,会称其为碳化。 “这、这、这就是叶宇长说的卫星炮么?真是无话可说……” 沈煜吞了吞口水。 车厢那里一阵晃荡,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后车厢翻下,但摔在了地上。 沈煜定睛一看,是被绳索束缚的公主。 “不好!是化身!” 顿感不妙的沈煜唤动堂狮,冲向了公主。 蒙住公主双眼的布片已经脱落,公主镇定自若的双眼与沈煜四目相对。 一团虚实相合的气在公主周身凝聚,一只形如山雀的小鸟骤然乍现,一经出现就像飞镖一样在公主身侧反复回转,将绳索或是割裂、或是击穿,三下五除二地将公主身上的绳索尽数切断。 堂狮扑了过去,同时准备聚气大吼,两枚细小的羽毛射入堂狮的双目,它登时丧气,整头狮子就像瞎掉的耗子一样仓皇乱窜,小鸟挥动双翅膀,将它小小的爪子踢在堂狮的鼻梁上。 小小的鸟爪蕴藏着与其体形不相称的力量,堂狮翻滚着被踢向一旁,形散而消。 绳索一除,堂狮已消,小鸟毫不拖泥带水,像弹丸一般地直撞沈煜小腹,沈煜栽倒在地。 但他大喝一声,仍奋力站起,小鸟将它的前爪踏在沈煜的前额,止住了沈煜最后的努力。 耳侧传来公主的声音,“不要乱动。” 这是规劝,也是命令。 小鸟从沈煜的前额抽身,飞停到公主的手腕上,沈煜依然难以找到反击的点,故而没有轻举妄动。 沈煜判断,若要扭转颓势,还需等待。 公主把小鸟停着的那只手点在沈煜的前额,沈煜顿时感觉灵魂好像被什么东西窥视着一般。 少女蹲在沈煜跟前,她的眼睛探索着他的眼睛,说道,“本该谢谢你杀掉了我的王兄,但你这么肆无忌惮地把我丢来丢去,就以为不用付任何责任了吗?作为赔罪,我想知道你的事,来,全告诉我吧——” 无数的人,与无数的事,像海中的泡沫一样,从记忆的海底浮上了海面,呈现给沈煜以及他身前的公主。 那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奇遇,这,就是他成为刺客之前,与一名船长、以及一艘船的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壹章 牧民与海民 被绳子捆起来的沈煜跪在甲板上,他的头发被人揪住,头按在地上,下巴磕在毛糙的木板上,磕得生疼。 印着“葉”字的旗子迎风飘扬,阳光自船上的两根桅杆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船体随波浪摇摆不定,沈煜也置身于这种平衡不定的无措之中。 多年前,母亲的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想起。 “波折总是不期而遇,浪涛若至,唯有迎浪前行。” 这是沈煜的生母为数不多的对他说过的话,也是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说教。 沈煜出生以来十七年的岁月,虽然在家里没啥地位,基本活得也算波澜不惊。 他出生于一个与昌域西部三大国晋、燕、章接壤的高原。 家族被那些大国称之为西戎五大部之一的昆山部,他是昆山部当家首领的三子。 而母亲曾说过的波折,就近在眼前。 一个青年的声音在沈煜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别想着编假身份,老子能看懂眼神,撒谎这方面咱昌人才是行家。” 问题入耳的同时,一把剑的剑刃贴在了沈煜的脖颈上,金属特有的冷峻提醒着他要乖乖听话。 “博颜……姓博颜名沈煜,博颜沈煜,家里是平川高原的望族。” “博颜?听上去像是西戎那里野人的姓氏,但名字怎么取得跟我们昌人似的,你在糊我?” 贴着脖颈的剑刃动了动,沈煜着急了,立马解释道:“西戎诸部的博颜氏历来不计较与其他族群通婚,我的祖母是昌人,而我的母亲是晋国人!” “难怪你会用昌人的雅言和我交流,也算是沾过王化。” 剑从沈煜的脖颈处抽走,船员扭住他头发、按住他脑袋的手也收了起来,但沈煜没有贸然抬头。 他在思考着周围这些人的深浅。 是单纯的会点武功、还是有通晓了元气之道、使用符甲的能人,甚至会不会有掌握了元气炼化之术的周师? “给这人赏个座。” 沈煜于是被人扶上了一个马扎,不过四肢依然被绳子捆着,还是处处受制,所幸,手脚没有受伤。 他的对面一个青年人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围都是身挎腰刀的船员们,他们是青年的手下。 青年面容彪悍,虽然不老,但鼻子上的一道浅浅的疤痕增添了三分匪气,头上裹着农民常用的白头巾,身着一席短褐,脚上是一双草鞋,敲着个二郎腿,左手正把一个短短的竹制烟杆塞进嘴里,右手摆弄着一把短剑,左眼微闭,右眼盯着沈煜。 看样子并没有对沈煜身上的膻味感到有什么不适,可能是青年自己身上长年的鱼腥味提高了自身的免疫力。 沈煜熊皮袍服套在外边,内着短衣,脚穿马靴,他的刀与弓被这青年的手下收缴了。 青年的鼻孔吐出烟团,过了一会儿才烟杆离嘴,开口说道:“那你为什么不在我船上好好地当一个渡客,要动手杀人呢?” 沈煜茫然地摇头,道:“杀……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一把短剑穿过沈煜的两条大腿之间,穿透了马扎后钉在了甲板上。 青年的右手一副投掷状,原先右手的短剑就在刚才脱手飞出,现正钉在甲板上。 只要刚才偏一点,沈煜的“小伙伴”可就被青年投出的短剑一击必杀了。 青年瞥了一眼甲板上的一具被草席卷起来的娇小尸体。 “你这西戎睁着眼睛放什么瞎话?刚才突然挥刀捅了船舱的另一个渡客,害船舱被血弄得一塌糊涂的不正是你么?最近晋国的官船抓得紧,要是因为这血迹你害我的云排号被扣了,我叶宇长就把你捆上巨石沉到赫连湾里去!” 青年——叶宇长一边叫嚷,一边起身准备走过去踹掉沈煜身下的马扎。 沈煜则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确实挥刀子了,但没杀人啊,至于船舱里的血迹,现在这会儿应该也是没了吧?” “你说什么?” 叶宇长一时间没听懂沈煜的话,只听得身边水手传来一阵惊呼。 “鬼船!海上阴舟啊!” 叶宇长转头呵斥道:“吵什么吵?” “少、少船主!阴、阴阴阴阴阴阴、阴舟,唉啊!鬼船啊!” “阴舟、鬼船?” 一众水手慌慌张张地均指向一个方向,叶宇长循着这方向望去,他的视力自幼极好,再加上他让元气游走于双目,很快就看见在他船尾的西南方向约一里半开外出现了一艘诡异的船。 船身红黑相间,船型形似缯船,但比叶宇长见过的任何一艘缯船都大,船身中段还设有较高的木楼。 船在刚才个距离望过去就差不多有拇指般大小,青年估摸着那船长十丈八(三十六米),那怕不是要超出五百料(四十六吨左右)! 自己的云排号已经是晋国西南船匠手里能拿得出最好的缯船了,也不过是三丈余(十一米),至于料数,叶宇长根本连比较的心情都没有。 更奇怪,或者说诡异的事情是,那大船的船身上空有三根桅杆,根本没挂船帆,挂了一副素白的灵幡与两面白旗,却行得奇快,简直是冲涛若飞! 刚才在他眼里还只有拇指大小,等叶宇长思索完,已经有算盘大小了!这逼近的速度,就是顺风也没这么快的! 惊愕之下,一旁的船员对叶宇长说:“少、少船主,小的从小听海上谋生的阿爸说,鬼船以尸鬼为船员,挂灵幡、白旗,其速远胜于寻常舟船!劫掠海上阳间船,杀人转魂,让那阳间人成阴间人,好永世为那阴船作马首、做苦力!” “你说的我都懂,可云排号从未遭什么异数,怎么会被阴舟……等等!” 一念及此,叶宇长猛地看向被那具竹席卷起来的渡客尸体。 沈煜一阵长叹:“唉——那尸鬼,装作渡客上船,实际上一定是引路之人,早点杀了抛到海里,让船离开了阴气,那鬼船鼻子再灵也找不到咱们,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叶宇长没空和沈煜一起长吁短叹,他猛踢船员大腿、猛赏船员耳光:“愣着投胎啊?******都要死到临头了!草!还看?还不快动起来!能掌帆的全去掌帆!不能掌的,全下到舱里摇橹!” 他命令手下人把那被杀得死透了的尸鬼扔进海里,让一个绰号老鳗鱼的老船员率领船员们举刀迎战,老鳗鱼是教自己如何在海上生活的人,早已是身经百战,可靠的很。 然后从一名水手腰间抽出腰刀,一刀切断了束缚沈煜的绳子,冲沈煜伸出了左手。 “叶家次子叶宇长,这艘云排号的船长!你生在高原肯定没听过咱家的名号,咱家是没落了的曾经大水贼的后裔,从我老爹这一代开始从良,不,这都不重要!幸会、幸会,那什么,博沈……” 叶宇长的话里虽然有着些许歉意,但抑制不住其骨子里的豪迈。 “是博颜沈煜,哼,真亏你现在有功夫来自报家门呢!阴舟正——” “咚咚!” 叶宇长突然用刀柄敲了敲桅杆打断了沈煜的话,笑道:“怎么没功夫?难不成,你会觉得我会为区区一艘鬼船、阴舟之类的玩意儿而破了胆?笑话!我叶宇长起码要活到九十九岁!” 言罢,他冲忙活起来水手们高喊:“小的们!鬼船就该和其他的一些传说一起好好待在干巴巴的书袋子里瘪掉,而不是现在还在海上倚老卖老!这种东西要抓咱去做苦役,咱答不答应?” “去他娘的破鬼船!和它们拼了!” “不!” “来几个砍几个!” “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东西,海上什么风浪咱没见过?不过是个难关罢了,冲过去就是了!” “反正这些年已经好久没砍人了!” “就凭它?老子宁肯在叶家旗下累死,虽然叶家给的钱又少、活又累、规矩又多、少东家心又黑……” 众水手都爆发出了面对困境勇于拼搏的勇气,虽说里面也变相夹杂了一些对老板的抱怨,但这艘名为云排号的船,并没有在被鬼船咬上后万念俱灰,反而只当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浪,积极地动了起来。 “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存于大洋之上啊!” 沈煜不禁发出了赞叹,这种面对风浪反而龙精虎猛的气魄,像极了草原上遭遇尘暴、夜狼群与镵怪袭击时奋起战斗的部落战士。 他从马扎上站起来,正想说点什么别让叶宇长小瞧自己,只觉肚子里一酸,咽喉一呕,不干净的液体就从沈煜嘴里源源不断地吐了出来。 这下,沈煜才骤然想起,自己除了高原上的小舟外,还是第一次乘上昌人的船上到大海来的这一事实,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一大片水。 一名水手给自己整了张帆布袋让自己吐,沈煜按摩着一片混沌的肚子,愤恨地想道:要不是昆山部内部的局势动荡,眼看身为三子的自己会有杀身之祸、要不是赫连湾以西有个有趣的传闻,我才不会离家出走那么远。 晕船呕吐算不得什么波折,沈煜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鬼船,他甚至可以瞥见鬼船甲板上了无生气的一众尸鬼,咒骂道:“这才是真波折啊!” -- 大海是个不缺怪诞传说的地方,就算是那些从不懈怠修行的人间强者和驾驭元气与元素的周师亦不敢小瞧大海。 无论是鲛人、藏于深渊的龙,都是人们谈之而色变的东西,其中也包括抓阳世之人到阴世之船做牛做马的阴舟。 “阴舟,俗称鬼船,孩子啊,遇到它赶紧跑啊,切勿让尸鬼上自己的船,否则会被鬼船追上,若是被鬼船追上,而船上没有踏进明念之境的周师的话,那就赶紧操船逃跑,跑得远远的。” 叶宇长的爷爷,曾经叱咤赫连湾乃至整个西海的大寇——叶穹甲,打小就对叶宇长这么念叨。 世上所有长辈的话,可能都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但大多起不了什么作用。 活了有二十二年的叶宇长现在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云排号两个桅杆上的风帆都顺着东北风拉扯起来了,两侧的桨撸卯足了劲儿来回扭动。 “难搞……” 叶宇长看着逐渐快与自己并行的鬼船,心下也慌了起来。 今天上船的西戎,记得名字叫博颜沈煜的人手里提着个袋子,揉着肚子踉踉跄跄地一边走过来一边高喊道:“光、光操纵船是没用的,书上说,鬼船之速,全在于能自行左右一定范围内的水流,直接被水推着前行,故而我们人类的船在速度上是敌不过的!” 简而言之,鬼船航行,不靠风帆,不靠桨橹,全靠浪。 “别叫的这么大声!” 叶宇长一把揪住沈煜的衣服把他按到一个角落,低声警告道:“船上讨生活,最重要的是气势,就算真要翻船,一定要保护好气势,才能有活路,你这么大吵大嚷,要是吵得掌帆与摇橹的船员都堕了勇气,你我都得完蛋!” 沈煜识趣地点了点头,止住了自己向云排号的船长反击的欲望。 同时挥了挥手,身旁的一名水手把先前收缴起来弓与刀交还给了沈煜。 “咱现在是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弟,大好年华,再怎么说也不能被扔到鬼船上过活!” “同感!可敬的船长,平川高原昆山部落的博颜沈煜现在与你是战友!” 沈煜整了整弓弦与弓上的短梢,将自己的弯刀出鞘,之前刺尸鬼时留在弯刀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了。 尸鬼们井然有序地在鬼船甲板上排成一排,手里拿着带木托的细长筒,叶宇长不认得尸鬼手里的家伙事,但这个架势可再熟悉不过了。 他举刀高喊,焦急地喊道:“掌帆的留四个就行,其余的拿刀过来,对面要跳帮了!” 船长一声令下,船员们迅速集结了起来,云排号上除了沈煜外就没有有弓箭了,所以他们一个个紧握弯刀,准备第一时间砍断等等抛来的绳索。 但对面虽列队在甲板一侧,与云排号隔着一小段海面相望,但就是没有接舷以便跳帮的下一步打算。 “着实奇怪……” 张弓搭箭的沈煜满腹狐疑,看着对面第一排尸鬼正蹲下身体,前后两排尸鬼都在对自己手里带木托的长筒装着什么东西。 捏箭的右手开始抖动,沈煜眯眼想要看对面看得更仔细。 “看样子给那筒子后面夹上了小绳子,随后往筒内倒黑粉……芝麻糊么?” 沈煜搞不懂那筒子的门道,但那种木托,倒是勾起了他的一些念想,昌人的国中,有一种用处和弓差不多的武器是有这种木托的。 弩?如此说来…… 沈煜立马把身体藏在一面木墙之后。 “如此说来,那东西应该不是用来跳帮的,而是先射杀一阵?船长!快让人找东西遮掩或快趴下!” 听到这话的叶宇长却是立马让手里的人去找盾,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对面的准备停当的尸鬼扣动了长筒上的一截短杆。 接连不断的响声炸裂在碧波之上,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让沈煜想到的不是危险,而是自家博颜部与南边的昌人互设榷场时昌人摊位上炸花生、炒豆子时油锅会发出的响声。 倚靠的木墙传来一声钝响,一阵碎裂与木屑蹦出的轻响,引得沈煜一惊,随即左腿传来一记惊雷般的剧痛,沈煜握弓的手一松,整个人和弓一起倒在了甲板上。 沈煜倒下时一幕情景划过的眼角,无数黑弹射入一个个云排号的船员胸口后绽开了血花,船员纷纷栽倒于地,举着木盾的船员亦被几颗急速穿透木盾的小弹丸刮伤。 那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没道理啊!那个怪长筒,根本没大到哪里去? 冲力怎么会比得上昌人的大床弩? 这迅捷……更不逊于周术中的风刃了! 很快,骇人的痛觉很快就折磨得沈煜无暇顾及这种问题了,被疼痛裹挟的他,在甲板上一边痛嚎一边打起滚来。 “咔嗒” 一条条带着绳索抛在云排号的船栏上,绳索上的抓钩扣住木制的船栏,也有的扣在沈煜身旁的木墙上。 这,才是正式的跳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贰章 再次上船的渡客 “哐!” 五六个短打装束的尸鬼拉着绳钩跳到船舷上,麻利地拽着绳子,正一步步攀上甲板。 鬼船上,还有不少尸鬼正抓住绳索准备抛出。 一把柳叶刀从甲板上窜出,刀尖刺入一名尸鬼的胸膛,尸鬼抓住刀身,试图凭蛮力拔出,而对方确认刀身没入心脏后,握住刀柄的手转了一周,刀刃亦随之转动,尸鬼双目中的精光顿消,抓住刀身与绳索的两只手也虚脱一松,仰面朝天摔入海中。 尸鬼要一口气杀绝了,才能死透,所以刺进心脏还要再把刀转一圈,把心给钻一遍。 叶宇长右手握刀喘着粗气,背靠在桅杆上,脑袋里想着这句来自家里的告诫。 左手刚才着了对面那武器的道,不过是刚才被那弹丸飞身擦过而已,却已经痛得动弹不得。 四个尸鬼成功从船舷爬上甲板,两个船员举刀冲了过去。 叶宇长见状也迈腿冲过去,可身体一离开倚靠的桅杆,身体抗拒不住周身的疼痛,无法站立,最后还是不得不继续靠着桅杆。 甲板上,一些船员持刀与陆续跳帮的尸鬼战斗,一些人在血泊中嚎叫挣扎,一些人已经完全倒在地上不动了。 船身随风浪的拨动起起伏伏,提醒着船上的每一个人,这地方不是安稳的大地。 这样下去不行。 云排号的船长焦躁地想道,而自己的身体现在却是如此地不争气。 他下意识看了鬼船那边一眼,却不想,鬼船已经不在原来的海面了。 叶宇长仓皇四顾,“去哪儿了?” 随即,他就看到了鬼船劈波斩浪,超过云排号,冲到云排号前面再转向迂回,行到了云排号另一侧。 鬼船甲板上一排尸鬼已经手持那怪异的长筒再次一并蹲下了。 “那些杀千刀的,换一边再扫一通然后再跳帮,两面夹击彻底吞了咱们吗?混账!” 焦急孕育出满腔的怒火,满腔的火气强压下周身的痛感,叶宇长一手甩掉桅杆冲上前去,一个尸鬼错身撞过来,他在摇晃的甲板上止步一闪,顺手一砍,尸鬼举刀稳稳地架住叶宇长的柳叶刀,一个船员赶上来超尸鬼背部奋力一砍,和船长合力结果了这个先前与自己已缠斗许久的尸鬼。 继而毫不拖泥带水地反握柳叶刀,刺入尸鬼的胸腔,转了一圈刀身。 叶宇长抓住那船员的肩膀,扯破嗓子大喊:“那杀千刀的东西换了另一边,又要射击了!注意隐蔽,等射完一波赶紧出来预防跳帮!射完一波应该就安全了,就跟弩射完了一样,射完一波他们肯定还要花时间装东西的,现在都快去趴下!” 与叶宇长的叫喊一同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并不是尸鬼手中长筒的射击声,声音不算太响,却远比射击声更为骇人,那是从船底冲到甲板再从甲板涌上脚底心的一记厚重的闷响。 联想到什么的叶宇长全身骤然一阵恶寒,这是比鬼船齐射更恶劣的事态。 还没等他惊骇上半秒,惯性就将他的身体摔到甲板上,翻滚着撞到船舷一侧的护栏,后脑勺重重磕在船尾的台阶上。 “啊……咳咳咳喀喀咳咳……” 叶宇长睁开他迷离的双眼,喉咙止不住地咳嗽。 杀千刀的!铁定是触礁了…… 进了多少水?云排号的隔舱伤了多少?止水后再动起来需要—— 他突然不再想下去了。 触礁比长筒齐射要致命上百倍,只要船能动一切都有的谈,不动的船,在海上就是孤岛。 叶宇长看着波浪拍打、左右摇摆着进退不能的云排号。 他刻骨铭心地懂得了何谓祸不单行。 叶宇长看着对面尸鬼齐刷刷抬着的长筒的孔洞,看着恶涛漫天的大海,坐在已成孤岛的云排号上,放声大号:“杀千刀的,真是够了!就因为今天出海,我偷懒没给庙里祈福,这整船的人都要完了吗?啊?你说呀!还有你们这一整船的鬼怪,这些个杀千刀的!” 他朝老天责问,对大海嚎叫,冲鬼船怒骂。 尸鬼手里的长筒不会被几个飞不了多远的唾沫星子妨碍,随着最后几个尸鬼往长筒里倒好了引药、用捅条塞好了弹丸,鬼船对着云排号上所有能动的东西,开火齐射。 黑色的铅子、铁砂、弹丸被爆炸的力量驱使,冲过短短四十五步左右的距离,呼啸着掠过大海打向云排号甲板上的芸芸众生。 海面发出了一声呼嚎,仿佛是为了映衬叶宇长的叫嚷一般,一层水雾在云排号与鬼船相隔的海面炸开,腾起了一道道白沫与碧水,一堵水幕像墙一样横在了弹丸跟前。 像冰雹一样呼啸而至的弹丸,一射进水幕中就瘫软了过去,就像被层层蛛网缠绕的飞虫,再无可战之力。 少数冲出水幕的弹丸被一个个泡沫所裹挟,大势已去,要么沉入海中,要么轻轻地与木质的船皮一碰,落入水里。 弹丸被尽数挡下后,水幕也立马消散,没入了海中。 “杀千刀的,这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谁他娘的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叶宇长像个傻瓜式地重复嘴里的话,失神地看向四周每张人脸。 一只右手冲出海面,抓在叶宇长附近船舷的栏杆上,水滴接连从白皙的小手上滑落,滴在船上,发出“啪哒吧嗒”的轻响。 叶宇长的眼睛也被这只突如其来的手吸引,牢牢地盯住了这只手。 他突然莫名觉得自己见过这只手,就在不久前。 左手也伸出水面,抓住了栏杆,两只手协力将自己的身体拉了上来。 一张喘着气的小脸被拉出水面,栏杆被顺势夹在腋下,脚也挣扎着找到了落点,从外表年龄来看,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随后,身为不速之客的小姑娘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一脸疲倦地不住喘息,不时还咳出了些水。 她身上一部分白的有些泛银的头发因包含的海水而垂下。 另外一些白发被风撩起,一些发丝粘在面颊上,湿透的粗麻衣裳紧紧贴住了身体。 衣裳的胸口有一块被刀尖刺过后留下的破口。 这个小姑娘,该不会是…… 叶宇长想起了她是谁,一经想起,当下就惊愕连连,握紧了手里的柳叶刀,像老鹰一样瞅准了她如莲藕般的脖颈。 她不正是刚才被那沈煜在船舱里一刀刺死,然后被手下人用草席卷起来扔进海里的尸鬼吗!? 叶宇长心中一横,用尽所有的力气起身砍向面前的小女孩,右手手腕突然爆起剧痛,刀一晃,砍在了女孩的右肩的肩膀上,一些血飞溅到女孩的白发与面颊上。 刀势因突遭腕痛去了大半,切口不是很深,叶宇长想要将刀抽回亡羊补牢,但是刀背被女孩的左手抓住了,女孩的小手力气很大,浑身酸痛的叶宇长抽不回来。 小女孩抓着刀背爬上了甲板, 叶宇长步步后退,万念俱灰的他已经不再去想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鬼船现在怎么样了,他只是木然地抓着刀,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女孩靠在栏杆上,鼻尖微抖。 嘴角痛苦地抽动了一下,颤动着抬起她的右手。 尸鬼是折断人类脖颈的行家,哪怕是这样的一只小手,也足够了。 叶宇长想要闭上眼睛,眼皮动了动,还是没有闭上。 叶家的人,应该看完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这道教诲在最后浮上心头。 小女孩,右手颤颤巍巍地高举,伸出一根手指。 要先捅瞎我的眼睛再动手?尽管来吧,会吓个半死我就不姓叶!汗水淌过额头,叶宇长心中默念道。 手指动了,叶宇长的膝盖险些弯了下去。 手指没有突过来,反而指向了相反的方向——鬼船,确切来说是鬼船的灵幡与两面白旗。 尸鬼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咳了一小会儿,松开禁锢着柳叶刀刀背的左手。 心中重燃起一丝希望的叶宇长,又迅速瞅准尸鬼的脖颈,抽回柳叶刀,稍一运气,就挥动了柳叶刀。 一个风铃般的声音传入叶宇长的耳中,“咳咳咳……大、大哥哥——” “诶?” 叶宇长一时失神,握柳叶刀的右手一慌,柳叶刀脱手掉在甲板上。 尸鬼深吸一口气,继而说:“鬼船上第一根桅杆挂的灵幡操持着水流的是往前还是往后,第二根桅杆上的白旗则司掌着左右之向,第、第三根桅杆上的旗子,用于协调灵幡与第二根的旗子,以实现将水流导向左前方、右后方之类的混合方向,这、这三样——” 尸鬼说道一般,气没能顺上来,翻白的嘴唇又是一阵吐气吸气,才得以说出了她当务之急最想说的话,“这三样物件乃鬼船神速之命脉,若能除了,在海上,鬼船不过是一块死木头,任何一艘有帆、有桨的船都能脱身——” “你到底算是……” 她无视叶宇长的疑惑继续说道:“——不过,灵幡与白旗不惧周术。” 叶宇长不再和尸鬼说话了,现在没工夫把时间花在问杂七杂八的问题上,他转而冲甲板上声嘶力竭地喊道:“有、有谁能——” 这话又没能说完,这名船长看着整个没人站立着的甲板,一时无语。 甲板上活着的人刚刚均被尸鬼重伤,连倒在地上哭嚎的都是零星几个,死了的更是起不来了。 叶宇长又喊了一遍,用小到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还有……还有谁能站起来吗?” 无人应答,但他看见一个身影扶着船首那边的桅杆,抓着一张弓站了起来,那人正是沈煜。 他扫过四周,满脸失神地说“船不动了,下面舱室里也没反应?船、船长,船长,我们今天是不是——” 叶宇长一时又没想起对方的名字,只是怆然地出口回道:“那个谁?唉!不管了,想活命,有件事现在必须得有人做!” 扶着桅杆的沈煜凭着从前在高原上的经验,也知道现在不是瞻前仰后的时候,只是强行按压下心中的彷徨,等着云排号船长的下文。 不知是为了壮沈煜的还是自己的胆,叶宇长又突然暴起大喝:“还没完!只要你我能动的话,就还没完蛋!” 叶宇长扬手一指灵幡与白旗,虽然他的嗓子彻底破了,但还是喊出了声:“你们西戎人不是马背上长大、从小骑射的吗?把这三个破布射下来,咱们就还有活路!” “船长!我不是骑马长大的啊……虽然我是西戎诸部的,但我们昆山部在平川高原,是骑那种像牛羚那般的生灵啊!那些个乌蒙查剌、克什腾等家伙才是马背上长大的,我是在巽牛的背上长大的啊!” 也不知道沈煜听没听明白,叶宇长只看见他将箭囊挎在腰间,背起弓,踩着桅杆的一级级横木爬了上去。 平川高原上的人历来弓射了得,粗通元气的叶宇长又不会周术,况且据那小姑娘所说的,周术对那灵幡是无效的。 所以,他现在只能赌沈煜的弓箭能射掉那鬼船的灵幡与白旗了。 叶宇长从空气中嗅到了浓烈的杀气,他望向杀气的源头——鬼船,鬼船上所有的长筒都对准了他,对准了他这个甲板上罕见的活物。 “没搞错吧,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对我需要摆上这么大阵仗?” 叶宇长的双腿直接僵掉了。 “交给我,大哥哥,只要你别把我再扔到海里就不用太担忧了。”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想起,叶宇长欣喜地朝她瞥了一眼,只见一团水在她的掌中凝聚。 她一脸歉意地又说道:“可惜,灵幡与白旗能驱散内道所创出的元素,对于外道亦有免疫力,我修的内外两道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刚才的挡弹丸的水幕,就是你……” 叶宇长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自言自语,僵掉的双腿又感觉能动起来了。 将体内元池的元气炼化为与自己相契合的元素,能做到这一点的即为周师,使用内道的周师。 由内道之法所使出的元素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被天地的法则修正,归于虚空。 从前还有过消耗元气直接去借用周边大自然中的元素的周师,这便是外道,虽然由于直接使用现成的元素不怕被天地修正,但太受地利环境限制,没有内道那么随心所欲,故早已被大练内道的周师打败,逐渐衰退,很少有能见到的了。 叶宇长的脑海一片混乱, 周术?是内道还是外道?身为死物,没有元气的尸鬼怎么会周术————管他呢,有法子就行! 叶宇长朝小女孩长鞠了一躬。 “云排号的甲板,就交给你了。” 闻言,小女孩微微颔首。 云排号船长完成托付后起身,他看向了船身中段的舱门。 他得下去,看看触礁究竟是何种境况,船下的水密隔舱到底伤了多少,才导致连个报信的都没上来。 他拖动起沉重的身体,在天旋地转的云排号甲板上迈动了步子,他似乎又听见了对面鬼船那个奇怪长筒的炸裂声,身体突然剧痛连连,可能是中弹了,但他无暇去想这些。 将海风吸入肺中,笔直地向前冲去,他的身畔与身后,在周术的涌动下,翻滚的海浪正气势滔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叁章 弓手、船长、周师 叶宇长跑向舱门,所有的长筒都不约而同向他开火,但弹丸均被小女孩创出的水幕挡住,他看也不看,直接推门而入,往舱里去了。 一轮周术用下来,小女孩体内元池一时窘迫,她不得不收力运气以助恢复。 沈煜踩着桅杆上的横木,船帆在他的身侧飘动,他一步步顺着桅杆向上爬,不时有细小的血珠沿着桅杆向下滑落或是沾到船帆上。 之前,他的左腿切切实实被弹丸打中了,现在正缓缓渗着血,他强压下痛觉才能爬上桅杆。 生活在平川草原上的各部落大多都会一种冥想的功夫,能够在一段时间内让身体忘却痛觉。 这种冥想被昌人称作“匿伤”,它不能真正的解决伤痛,本质上只是麻痹了一部分知觉。 左腿在使用了匿伤后,沈煜感觉左腿就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截不通透的硬木,每爬过一级,他就要咬着牙靠腰腹部的力气把左腿拉上来。 不时回头看一看他要射的东西,紧赶慢赶,沈煜终于爬到了适合张弓搭箭射击灵幡与白旗的高度。 “这——没想到爬上来以后,才知道这么高啊。” 沈煜喘着粗气感慨道,他左手拿弓,右手抓着桅杆。 看着脚底下比刚才小了不少的云排号与翻涌的海水,他觉得这船真是一叶扁舟。 从高处看去海面已没有了碧波连天的模样,而是泛着一种极为深邃的灰蓝,深邃得能吞掉世间任何东西,更遑论云排号这样的一叶小舟。 云排号的桅杆上用来挂帆的横木比较长,沈煜才能站在上面,他把弓套在身上,空出来的左手将腰带解开,在嘴巴与背部的辅助下,将自己与桅杆拴在一起,打个了很牢固的结。 在家里,这种结常用来加固连接搭帐篷的主杆。 一切准备停当,沈煜左手握弓,右手从腰间的箭袋里抽出了一支箭,将箭尾的凹槽扣在弓弦上。 右手拇指勾住弓弦,食指与中指压住拇指加大拉弦的力道与稳定性。 沈煜拉弓的姿势有些颤抖,不知是拇指上没戴扳指,还是冥想没有压制住的痛觉漏到了身体其他地方。 沈煜松开弓弦,箭矢径直掠过灵幡的身侧,惊起的风使灵幡晃动了几分。 一击不中,沈煜恼怒地又抽出一支箭矢,此时疼痛突然突破了冥想对身体的欺瞒,剧痛瞬间重回左腿,继而游走于周身,被钻心的痛苦折磨的右手松开了手里的箭矢,左手忍受不了这痛楚,也转而想要扔掉弓,随即带起全身一阵的抽动与挣扎。 “嘁!混——帐——” 沈煜怒骂一声,用尽全力鼓动左手的骨节,抓紧了手里即将滑落的弓。 射掉了那些东西就能活命吗?射掉了又能起什么效果? 两个疑问在心里一闪而过,但沈煜并未陷在这两个问题上太久。他把脑子放空,给抓弓的左手又加了一份力,右手又抽出箭矢,不再给疼痛留多余的时间,一鼓作气地搭箭、张弓、撒放。 平川高原的昆山部狩猎时会带上自制的各种奇怪箭矢,沈煜自带的箭囊中亦存放有各类昆山部的箭矢,所以沈煜射出的那只箭,有着形似三叉戟的箭簇。 由桑木制成的弓身提住弓弦使其发力,牛筋质地的弦将箭推向弓手所想的方向,箭簇破开海风,箭杆稳住周身,箭羽撩起气流,一道细长的黑影直取灵幡。 射中灵幡,箭簇直接将之卡住,灵幡与桅杆间的联系被撕开,顺着冲力,灵幡与箭矢一同划过一个弧线后坠入海中。 “还、还有两个……” 忍受着伤痛的炙烤,沈煜自言自语道。 一只尸鬼站在木楼,看到了桅杆上行着废掉鬼船机动力之事的沈煜,朝甲板上的一众尸鬼怪吼一声。 尸鬼们收起了长筒,扒住鬼船的船舷。 管前后之向的灵幡被除了,而管左右之向的白旗还在,那只要撞烂了这艘小船就好了。 叶宇长避开碎掉的木屑与断木头,踩着摇摇晃晃的台阶,下到舱里。 舱内两侧摇橹的船员都被躺在地上,一看就知道是因为触礁时的冲击被撞昏了过去,还有些船员被重物压着正发出惨叫。 舱内的板片不少都裂开了,一些海水正渗入舱内。 叶宇长忍着痛,奋力搬开重物,扶起一名伤员让他靠在木墙上。 “还、还能动吗?” “呃——唉——谔呃啊啊——” 伤员的面颊上淌着血,回应他的只有痛苦的呻吟声。 先把能救的人给救了,叶宇长将压在诸多伤员们的重物一个个移除。 幸存的船员们就算没昏过去现在也不能动了,同时,叶宇长也没时间去确认昏过去的船员之中有哪些是永远不能动的了。 他把目光移向舱内的隔板,打开那个,就能下到面对水密隔舱的船层。 “只有我一个能动的了?下面不会已经是一滩子了吧……” 叶宇长额头冒着冷汗,从熟悉的地方找到了钉锤,抽掉隔板,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下边的一个小舱和三个大舱损坏了,但这对水密隔舱结构的船不是太致命。 下边的舱与舱之间严密分开,就算有三四个舱破损进水,水也不会流到其他舱区,就算进水过多,扔掉一定的货物,就能挽救浮力。 问题是,除了下边的隔舱损坏了,隔舱上边一些船身中上部的板面也被礁石刮割出了裂缝,从那里奔入船内的水就不受水密隔舱节制了。 那些逐渐扩大的裂缝处,海水正汹涌灌入。 “这……只能上了!” 给自己鼓了鼓劲,叶宇长一边搜肠刮肚地搜集父辈人应付这种场面的记忆碎片,一边摸着木板,趟着两侧缓步上升的水层,迎着水浪,握紧了手里的工具。 突然,叶宇长脚下的平衡顷刻间崩溃,整个人摔倒在水里,眼耳口鼻全被浸在冰冷的水里,一阵天旋地转,没有防备的叶宇长连呛了几口水,像是翻滚在子宫羊水中的婴儿一般找不着北。 整艘云排号紧接着就晃动了起来。 海水更是疯狂地奔涌而入,转瞬间就淹到了刚才叶宇长所摸靠的木板高度。 他的右手握紧钉锤,左手手指间抓住了一块木板想要摆正乱晃的身子,重新站起来。 紧接着,叶宇长的耳朵透过海水,听到了磅礴的海水冲击船体的先兆以及云排号上的一片片木壳打寒颤的声音。 鬼船在海水的翻涌鼓动下猛撞云排号,重压之下,整艘船一寸寸木块都发出了类似于人体断筋骨裂时的悲鸣,海水扑在船舷激起惨白的浪花,灰蓝的海涛一轮轮侵袭过甲板上的天地,有的海涛裹着尸体重新落回海里,而有的缩为水团遗留在甲板上。 桅杆随着冲击像被一颗台风重击的小树般晃动,与桅杆绑在一起的沈煜被腰带拽着一同乱晃,勒得身体窒息、肚子生疼。 这种几乎窒息的疼与打入左脚弹丸所致的痛混在一起,击溃了他意志上的最后抵抗。 他松开了握弓的左手,弓一瞬间就从高处落到甲板上,弓刚与甲板发出“嘭哒”的碰撞声,一个浪打过来就不知被卷到何处去了。 船体颤栗,连带着沈煜与桅杆一起摇晃,桅杆与腰带拽着他,半个身体晃于半空,甩动在一片无落脚点的恐慌中,全凭冲击与摇摆的喜好,就如同一具被浮世之浪裹挟的木偶。 沈煜与甲板上还活着的众生一起在心底哀嚎了起来,重重浪涛轻巧地将之盖于天瀚之下,仅有的回响也只能响在人心底。 沈煜挂在桅杆上,低头垂着身子,不时有浪涛冲击甲板溅起水花拍到他的腿上,给疼痛又加上阵阵湿冷。 他嚎完了彻骨之痛,只觉得船也快沉海底了。 鬼船上的白旗迎风招展,拨弄起海水,鬼船横退几分,等着海水的翻涌,再撞一回,船沉了,尸鬼入海再慢慢抓想要的东西也并非难事。 左右翻涌的海水将鬼船本身作为拳头,鬼船后退就像是拳头回缩蓄力,在白旗的操持下,身为手臂的海水猛推鬼船,像拳头一样再度横撞云排号。 水幕再次弹出,挡下了鬼船的横撞,像一团挡下了铁锤撞击的棉被。 云排号上,海风搅动着小女孩的白发,她聚精会神地运气,凭内道转化为自造的水元素。 她扶额喘气,脑海里划过数道思绪:这元气一分一分也回得太慢了,没想到鬼船敢直接撞过来,这下可糟了! 内道周术所创的元素一旦靠近灵幡与白旗都会消亡,我也没办法靠周术把那两面旗子给除了,该如何是好啊? 小女孩看着鬼船上两根桅杆上的两面白旗。 甲板上可以说没有能动的人了,自己要应付着鬼船的猛撞,又有谁能去除掉那两面旗? 我可不能被那些东西再抓回去…… 转而想到这艘船,小女孩又叹道:“这艘船也被我卷进来了啊,尸鬼们连带着也盯上了这艘船……它们想补充船员想了很久了。” 木块缓缓裂开的轻响传进小女孩的耳中,她不禁全身汗毛一凛。 方才鬼船在她元池内诸气缺损之时猛然直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船直接受了重创,就算她现在开始应对鬼船的撞击,但这船怕是撑不了多久。 小姑娘急忙四顾,希望能找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或者即将断裂,就算是救救急也好,用周术所创的水临时冻上,在被天地大道抹掉之前,也总能苟延残喘一会儿。 环视四顾之下,一根摇摇欲坠的桅杆映入她的眼帘。 “嘎咔嚓!” 沈煜在半昏半醒间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响声,大脑像被电击了一般觉出了身后桅杆的变动。 云排号受鬼船撞击时的激烈晃动,连带着桅杆瞬间承受了多方的压力。 两根桅杆中绑着沈煜的那一根,终于不堪重负,桅杆的中间缓缓撕裂,最终崩断。 沈煜与崩断的桅杆一同堕向海面,沈煜背后的帆布随风晃动,顺着风,滑向东北方,与鬼船的桅杆相撞,失却了余力后带着沈煜一起摔在了鬼船的甲板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肆章 水火、子弹、存亡 被大自然的余波折腾来折腾去,四肢就像要散架了。 沈煜甚至都恨起自己为啥还活着,但恨归恨,人当然还得舔着脸想办法挣扎下去。 手颤抖着解掉腰间的带子,断开与桅杆的连接,沈煜接着用腰带把裤子重新系起来。 趴在陌生的甲板上,沈煜身上盖着云排号的船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左腿的钻心之痛还没有散去的迹象,他不得不继续躺着。 奋力将脑袋探出船帆,看见一群尸鬼正试探性地朝自己走来,手里要么端着那个奇怪的长筒,要么拿着轻便的钢刀。 长筒的筒口与钢刀的刀锋都指着船帆所覆盖的地方。 沈煜忍着痛,小心翼翼地向后爬去,向后挪了不过半步的距离。 “呃呃额啊啊!” 痛意窜上心头,一时没忍住,他直接喊出了声。 “嘭!” 一枚弹丸打入沈煜身旁数寸之处,惊起片片木屑,震得沈煜再不敢乱动。 又是那个奇怪的武器,沈煜心里咂舌道。 自出了草原后,他从未见过这种诡异迅猛之物,没想到外边的世界丝毫不比草原柔和多少。 尸鬼们越走越近,沈煜全身上下冒着冷汗,趴在地上手忙脚乱,眼见得最近的尸鬼只有十步之距的时候,沈煜的右手手肘撞到了一个硬物。 他条件反射似的转头一看,那像是一个黑色的大陶罐,原本就是鬼船上的东西,恐怕是摔下来时,船帆把自己与这个东西一起盖住了。 沈煜的脖颈颤抖着将脑袋转回去,从船帆与甲板的缝隙间看到有两个尸鬼已经与自己不过三步之距了。 “死、死定了……” 沈煜瞬间全身脱力,但骨子里的不甘,让他在下一秒,又从身上挤出了一些力气。 这力气源自他自暴自弃下最后的疯狂。 他猛地翻开盖在身上的船帆,这个突然的大动作,扯得身体又是一片的疼,他痛苦地嘶叫着,像烧干自己最后一点精力似的,左手一捶甲板,无视闪电般炸在肉体中的痛苦,靠着鬼船的桅杆像醉鬼一般地站了起来。 就算是被射死、砍死,也要扔死一个再合上眼,本着这样的觉悟,他的右手高举着刚才身边的罐子,怒视围上来的一众尸鬼。 没错,今日博颜沈煜就要破罐子破摔了! 想起自己在草原茕茕孑立的前半生,沈煜突然觉得,逃出草原,漂在茫茫大海,面对这一片绝望,还能爆发出拼命三郎的气势,生命烧得如此热烈,也不枉他离家出走一回了。 “小崽子们!谁来与我同去?” 他犹如大海上的猛虎,吼声决绝。 尸鬼们渐渐围了上来,有的手持长筒,有的握着钢刀,却只是围着,无一上前。 有几个尸鬼的双眼飘忽,盯着沈煜手里的罐子,不时露出些许惧色。 沈煜没有察觉到零星尸鬼眼神的异样,在他看来,这些面无血色的东西都长得差不多,他的脑袋像是喝了酒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生死一脚踢开后,正处于上头的状态。 紧紧抓着手里唯一的“武器”——黑色陶罐,双手扒着陶罐的边缘,沈煜感觉到手指摸到了陶罐上一个类似于把手的东西。 他想也没想就拉了拉,陶罐内部像是得了什么指示般,有什么机关转动了一周,陶罐内猛地躁动了起来。 沈煜的鼻子突然嗅到了一丝怪味,他在昌人放的鞭炮上常常能能闻到这种气味。 整个陶罐激烈晃动,硝石、雄黄共同炼制后的产物与猛火油原先存储于陶罐内两个隔间里,在机关被触动后,两个隔间的物质被归于一处,罐子内的轮齿在机关的驱动下开始摩擦燧石。 对这些东西的相遇毫无经验的西戎少年——沈煜,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在直觉地指引下,他条件反射式地把陶罐扔向围上来的尸鬼们。 陶罐一脱手就冒起了裂痕,等到半秒后摔在一个尸鬼身上,一朵灿烂的红莲之火顷刻间炸裂绽放,火焰像花粉一般随风扩散,不论沾到的是船体、帆布还是尸鬼,火焰就只有一个反应——燃烧,焚尽所触及的一切。 骤然炸开的火焰蒸发了海洋所应有的湿润,一排排热浪拍在沈煜的面颊与皮肤上,热流钻进胸肺,乌黑的烟灰熏得沈煜双眼半闭,连连后退。 直到退到了火焰暂时还无法染指的船尾,沈煜终于能毫无顾忌地睁大眼睛了,而映入双眼的是四处蔓延的火势与受困于火焰的尸鬼们。 “这可真是大火啊……” 炎花四处怒放,火星与烬焰散于风中,肆意流窜。 尸鬼们大多要么陷于火场,要么忙着灭火,无暇顾忌这里。 刚刚那东西,也就是因为扔不远,才没用在云排号上吧,不然咱们早万事休矣了,沈煜暗想。 船尾放着几把短弓,和装了一些箭矢的木桶,还有三把那种奇怪长筒。 沈煜看了看,鬼船两根桅杆上的两面旗子,一面已经沾了点火焰,一面还独善其身。 沈煜转身去拿弓。 可能肉体已经痛麻木了,也可能是“匿伤”又起了效果,沈煜一瘸一拐走过去拿弓的时候,居然没原先那么痛了。 瞄着那面独善其身的白旗,沈煜左手张弓右手搭箭。 他很清楚,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射箭了。 被抛到鬼船上,就算他会游泳,要想游回云排号,就凭伤了的左脚,铁定是游不动的。 近可能忘却心中的焦急、痛苦,他回想起儿时开始学射箭时的记忆。 那个一直以来对自己憎恶至极的母亲,手把手地矫正自己错误的姿势,帮助年幼的自己摆好弓身。 同时告诉自己,“以目视箭杆,右眼存有一像,左眼存有一像,两眼之虚影,冥冥之中交汇于远处一点,此点与目标之联系,为射准之要门。” 一边回忆,沈煜一边喃喃地念出来,恰似给临终前的自己,给自己送上十七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念想。 沈煜松开弓弦,看也不看是否命中,直接再上箭矢,二息之间,连发三箭,直到身体再无一丝一毫的气力。 榨不出一点力量的沈煜摔坐在船尾,背靠木墙,看着桅杆上那面已经被射烂的白旗与另一根桅杆上正熊熊燃烧的旗子。 至此,灵幡坠海、一旗焚烧、一旗损毁,他完成了叶宇长的托付。 沈煜气若游丝地自言自语:“那么——做这事,到底有什么用啊?” 他的问题无人作答。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因鬼船晃动而摔落在自己脚边的一杆长筒子,他不清楚这东西怎么用,想起尸鬼们既要倒黑粉,又要拿捅条把弹丸塞进管子里,真是搞不明白。 沈煜把视线从长筒上移开,看向鬼船甲板。 一只尸鬼与他四目相对,随后立马举刀冲向自己。 沈煜想举起长筒,但双手无力,长筒掉在了自己脚边。 他一边回想起这奇怪武器的种种,一边看着冲到自己跟前,准备将刀锋刺入胸膛的尸鬼。 博颜沈煜幻想自己扣动了长筒木托上的金属短杆,嘴巴轻飘飘地喊了句:“嘭——” 挥刀的尸鬼应声倒地。 “啊?” 沈煜木然地叫唤道,他看看落在地上的长筒,登时大骇。 这东西掉在地上也能打人?张嘴叫一叫就能射击? 沈煜继而把视线投向倒地的尸鬼,他看见尸鬼的脑袋嵌进了一枚冰棱。 孰不知,又一把刀已悬在他的头顶。 等沈煜察觉到这一危险,已是这个尸鬼倒地之后了。 “啪铛!” 又一个拿刀的尸鬼倒在了沈煜的身边,这只尸鬼的脑门上也钉着一枚冰棱。 他终于确信不是他脚边的长筒所为了,现在这种境况下,支援的来处只能是那艘船了。 他望向重重风波之外的云排号,一个白发的小姑娘正趴在船舷极为边缘的地方,一边被海水拍打,一边正探出手,一些水正像飘带一般相伴左右。 而她也正望向这里,手里拿着一大捆绳子。 “莫非……是周术?” 尸鬼这种死物,怎么可能用周术? 不久前沈煜还曾用刀刺了她,她能活了下来,想必肯定是因为尸鬼的体质,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刺入其身后忘了再转一周,才能活下来。 但他无力去顾及这类事情了,他双目中的视野逐渐浑浊,流了不少血的身体越发的冷了。 一个绳子从云排号那一侧抛过来,在水的操持下,绳子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活动起来缠住了沈煜的一只手。 那是沈煜昏死过去前,眼睛看到的最后一件事。 等到他的意识重新苏醒,已是四天之后。 苏醒并不意味着新生,相反的,也有可能是去九泉之前的短期停靠,反正,沈煜全身唯一的感觉就是活得更痛苦了。 圆圆的弹丸打中左腿,无论是哪个世界,受到如此创伤的生物都不可能只是流血而已。 病伤生死之事,即便是这个人类掌握着世间之气与内在之气的学问的世界,亦不能免俗。 未遭遇时代契机的人们自然不懂何谓细菌、何谓创口感染,但生命遭受的重重侵蚀,高烧不退的西戎少年,在半昏半醒间每时每刻都感受得真真切切。 那是无论怎样也想活下去的肉体与不间断撕扯生命力的细小异物之间的争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伍章 死中窥活 博颜沈煜在一片飘摇中醒来。 不论大船小船都是漂泊在海上的。 那既然是漂泊,不论大船小船都会随着波涛起伏飘摇,人也一样。 沈煜的脑袋塞满了晕眩感,明明已经塞不下了,晕眩还一个劲地往脑门里钻,脑子像是快炸了一般疼。 不但全身乏力,六神无主,而且腹肌僵硬得跟铁板似的,颈部还很强直,不听使唤。 沈煜的嘴巴还自顾自得抽动、咧嘴,而咽喉则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塞着。 “唔……呃,啧呃——啊啊。” 他只能不时地发一些无用的呻吟。 虽然用被褥裹起了身体,还披上了自己的熊皮袍子,但全身依旧冷得跟直接暴露在寒冬腊月里一样,身上的各处还随时会痉挛。 转动起自己厚重的眼球,视线在四周随意扫来扫去,乱糟糟堆在一起的货物,樟木质地的船板,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四四方方的木笼子,笼子上还捆着数道铁链,铁链上还拴着三把小锁。 用来固定自己与被褥的粗绳子,以及草草处理过的血迹,还有露在被褥外自己惨不忍睹的一条腿,这些事物纷纷在眼中一晃而过。 什么都看得很模糊,眼睛好像总觉得蒙着一大片黑幕。 沈煜躺在云排号的内舱,虽然有固定的措施,但浑身病痛的身体正随着云排号船身的漂泊而时时起伏、晃荡。 他想挣扎一下,但手脚动也不动。 “呃,没、没、没力气了……么?咳呃咳嗬咳——” 艰涩的呼吸让话都没法好好说了。 在沈煜咳嗽的同时,他听见了木门开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说道:“你醒了么?” “谁?”沈煜惊恐地问道。 “叶、叶宇长,云排号的船长。”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让沈煜放心不少。 “是你啊……我昏了多久?” “三天,啊不,四天了,已经逃离鬼船的追踪四天了,这都是多亏了你的拼命啊!” “拼命啊?哈哈,差不多快把命拼完了呢。” 虽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但沈煜还是笑了起来。 “鬼船撞了云排号,还有之前船似乎还撞到过什么东西,后来你是怎么办的?” “水密隔舱的损伤可以不用担心,吃水线附近和以上的裂缝我后来私自挪用了客人托付的货物,把一部分楠木板用来弥补裂痕了。” “是嘛,能活下来就好啊。” 沈煜把这句话说完,意识就又陷入虚空中了。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深海一般。 脑海里只留有过去的不少碎片,这些碎片驰骋在意识中,重演于视野里。 记忆呈现出平川高原的往昔,每年春秋季大祀的时候,一个少年位于昆山部首领大帐中的末席,吃着味如嚼蜡的食物,象征性地被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用只言片语提到一回。 每次一回,都懒得提到第二回,本来三就是个已经略显多余的数字,对于那位狼主来说,能有两个儿子本就已经足够了吧。 那个少年就是自己,身为第三子,博颜沈煜就是子嗣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记忆好似海浪般翻涌上来,开始沈煜还想抗拒,后来就半推半就了,反正,伤病缠身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在母亲的大帐之内放着只有昌人才知道如何培育的水仙花,在水仙花旁,母亲抱着祖母嚎啕大哭,仿佛是要哭尽一生的委屈一样。 ‘阿媛啊——’阿媛是晋国南部对于女性长辈的昵称。 ‘这可恶的西戎为什么要毁了我啊——不仅把我所爱的人杀尽,他们骑着牛马来,然后、然后,父母全没了,全死在他们的刀下,还强迫我,让我生下那种东西,根本不想在这里诞下那种果实啊!明明原本有美满的幸福等着我啊!’同样是被西戎从晋国南部的名门深闺中掳掠来的祖母只能抱着母亲安慰地拍拍背脊,反复地劝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个叫沈煜的孩子,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这么久,足足七年了,我试着和他相处了七年,实在是爱不起来啊!明明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却觉得他还不如死了好,他活着……不就是对我屈辱的证明吗?呜啊啊啊啊,呜唔唔啊啊——该死的蛮夷,若是现在那位狼主死了,我又会是他兄弟的东西了——我想离开这里啊!去往别处啊!’身为母亲的她,发自本心地对自己的亲骨肉生不出爱意。 亲人被西戎杀尽,从书香门第的家中被强抢到平川高原的母亲失却了一切可称得上幸福的东西,还要成天面对自己历经了不幸后结出的果实,也就是自己。 谁都没办法开心起来的,沈煜清楚这一点。 若我成长得足够强壮的话,成为能保护母亲的力量的话,她是否会开心起来? 沈煜永远没能知道答案。 他十二岁时,祖母亡故,失去了倾诉人的母亲隔年病故,按昌人的习俗应该入土为安,而母亲最后是按昆山部的规矩办的。 母亲被放在高台上,让乌鸦吃尽尸体,这与祖母的末路一样。 沈煜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但母亲肯定不会喜欢的,所以,他在母亲放在高台上的第一天夜里,偷偷挖了个坑,给母亲下葬,还用心雕了块石碑。 按昌人的规矩,墓碑是不可少的,这是昌人祖先的灵魂认出子孙的启示。 将母亲的名字“赵亦雪”刻在碑上,沈煜本想再刻上备注——“博颜沈煜之母”的,但犹豫了半天,还是作罢了。 他不会做令母亲不快的事情的,尽管从未被母亲爱过,但他会爱母亲,有了爱她的人,母亲的一生也不算是个彻底的悲剧。 后来,又过了四年,被自己称为父亲的人死了,但父亲的兄弟与长子早父亲一年死去,所以临时找了个人代为掌权。 但代为掌权的人终究是不正统,昆山部内围绕狼主之位刮起了腥风血雨。 沈煜作为昆山部内无后台的直系子孙,若有人将沈煜扶上位子,那扶着沈煜夺位成功的人就会成为实际权利的掌握者,所以他也不得不陷入风雨之中。 夺位之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傀儡,被竞争者杀了也很正常,况且,沈煜觉得没有母亲的昆山部已不值得留恋。 失去了亲人后,家也不再是家了。 再加上,他从路过昆山部的昌人商贩那里听到了一系列奇妙的传闻,其中有一条勾起了他全部的好奇心。 “在西海之南,那片常年飘雾的海域中,近来,有渔民看见那里停着一条比小岛还大上几分的铁船!据说看过的人都说通体钢铁,比王公贵胄的行宫还要大!这艘怪船上,说不定有稀世宝物!” 飘雾的大海、巨大的铁船,困于草原多年的沈煜被这一系列充满诱惑力的词语引爆了心里的好奇。 于是,沈煜决定离家出走,去往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如果自己见证了足够惊奇的景色,那么在自己下到九泉之后,若是遇到母亲的话,把这些景致讲给母亲听,一辈子想离开平川高原的她或许——不,一定会开心的。 再之后,逃出了昆山部的他一路北上,在晋国的一个港口搭上了云排号。 昏昏沉沉的意识更混乱了起来,仿佛有谁在搅动着这一切似的。 “喂!你这个野人!别死了啊!我还有大恩未报啊!” 叶宇长一边嚎叫着,一边摇晃着昏厥过去的沈煜的脑袋。 云排号已经脱险四日了,在沈煜毁掉了灵幡与白旗之后,小女孩在周术的辅助下,用绳子把沈煜拽回了云排号。 而内舱的叶宇长,则在少部分能动的幸存船员的帮助下,将商人要求云排号运送的一部分上好楠木切开,用于贴补船体裂缝,顺便叶宇长还把一些货物扔进了海里,最终使得船恢复了正常的浮力。 他上到甲板上去亲自操持仅存的桅杆与船帆,顺着海风,使云排号抛下了无法行动的鬼船,绝尘而去,脱离了险境。 不仅折损了客人托付的货物,还让帮助自己的恩人死去,叶宇长觉得今生将会背上无穷的罪孽。 海上跑生活的人是讲许多规矩的,保护自己运送航线上的信誉与滴水之恩必报的义气,这都是船帮安身立命的根本。 摇晃了沈煜半天,对方的嘴巴里终于又挤出一些声音。 “唔啊——” “还活着?” 回应叶宇长欣喜的提问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现在是,但我知道的,没多久了。” “不就是被弹丸打中了么,那天我用烧红的匕首替你把弹丸取出来了,还抹了刀尖药——” “草原上就算是被箭矢蹭破了皮也有可能丧命,更何况是堪比周术的武器,咳咳咳嗬嗬——” 沈煜用力打断了叶宇长的话,但很快又陷入了呼吸困难的境地,叶宇长见状松开了抓着沈煜的手。 咳嗽了许久才顺足了气的沈煜问叶宇长,“我看不清我的腿,我问你,肿胀——啧,哼,不说肿胀了,肉烂得怎么样?” “嗨,就这个啊,呃,只不过是——” “说实话!咳咳……” 沈煜的厉声质问让叶宇长陷入了一阵沉默,沈煜也懂了沉默背后的意思。 “船上所有的火折子在混战中打湿了,前些天船上的环境也没法子生火热铁进行烧疗,所以——” 烧疗,就是用烙铁强行炙烤创口的病源让撕裂的血肉融合。 “所、所以说,我博颜沈煜要折在这里了……” 言毕,沈煜闭上眼,他累了,想要休息。 希望能暂时安静些,让他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十七年的时间不长,但要回溯完,也是需要时间的,想完再下九泉,才能下得从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陆章 不同灵魂的立场 叶宇长见沈煜不再说话,便让他好好休息。 朝另一侧的方形木笼里的小姑娘拱了拱手,上甲板接替操舵的人去了。 白发的小姑娘正屈身坐在不大不小的木笼里,身处于被锁链与三把铁锁束缚起来的木笼中。 锁链上刻有金色的纹路,那是昌人所发明的一种符甲,能阻隔非人之物所散发的气场与灵质,换言之,这是叶家长辈早年出海遭遇过鬼船后给自家船中添置的一种保险。 她终究是一个尸鬼。 说实话,这保险很鸡肋,既保不了全船也没别的大用,平日里是没人会想着弄个尸鬼在船上的。 但不管怎么说,拜其所赐,叶宇长得以放心地留小姑娘在船上。 海上的鬼船不仅仅只有一艘,况且谁知道前几天遭遇的那艘鬼船会不会还有余力追击云排号,尸鬼能追踪同类特有的气味,为了不把她的气味撒出去,泻露云排号的踪迹,叶宇长只能让她屈居于笼内。 不,不能说是屈居,说是囚禁更为妥当。 况且,代表阴柔的女人上船是为不详,任何一个在西海跑船的人都会传承这句祖训,或者说行规。 行规有的是出自经验,有的则出自偏见,虽说西海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迷信行规,但总有人是信的。 一方面为了躲避鬼船,一方面为了让全船的幸存者安心,在这两种理由的桎梏下,小姑娘都不得不待在笼中。 除了叶宇长,幸存的船员中没人敢进这间舱,就是因为她在这里。 这一切,小姑娘很清楚,她是尸鬼,是生者逝去后而成的非人之物,就算不在船上,以后在地上生活,也总要尽力躲避人世,心存禁忌。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别的困境也总会过去的。” 她在笼中双手捂着胸口,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哪怕活成是我这样,都是别人给予的礼物,不能轻易放弃,放弃了,我对不起小姜,而你放弃了,也对不起你的父母吧?” 声音落在船舱里,激起了听者的回响。 沈煜闭着眼睛,回道:“就算我不放弃,我是生是死也不是光凭我想法能左右不的,还有,我不想听一个尸鬼说教,你难道就没有愧疚吗?” 他知道救了他的是这个尸鬼,但招来鬼船的也是她这个尸鬼。 终究是非人之物,沈煜打心底没办法对一个没有心跳的死物对等视之。 “身为死者的你不上船,我会伤着腿?船上会死人?别以为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宽慰的话,罪过就能一笔带过,终究是你招来的东西。” 一席话出口,沈煜已经闭上的双眼看不到小姑娘的神色,但似乎听见了对方深呼吸的声音。 “我、我也、也曾活过,虽然仅有十二年。” 小姑娘的说话声有些断断续续,但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已死了两年的我很清楚阴阳之别,所、所以,我对于任何一个还未死就已经不想活的人,都觉着实可惜,死了之后,就算靠各种秘法苟延下去,但终究没有活着的感觉了。” 闻言,沈煜睁开眼,不温不火地说道:“没办法,不管你本来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你如今与阳世关系淡薄,一只脚已跨入阴间,存在着就难免惹来无妄之灾,还会波及生者,没办法……刚才,我言重了,抱歉,但真的没办法。” “哪里哪里,是我有些多事了……” 小姑娘说完顿了顿,继而又道:“但你说不定能活下来。” “这跟放不放弃毫无干系,这都要看老天。” 沈煜说着说着还想顺势指一指老天,但重若千钧的手抬不起来,只能作罢。 “昨天晚上,也就是你昏了第三天的夜里,见你还没醒,叶船主犹豫了许久,最终又动了要运到赫连湾的货物,从中取出了一个小陶瓶,那里面是南燕著名丹家郑裴君用来去除刀伤邪病的药汁,他给你浇在创口深处了。” “那个药汁很贵吗?” “按叶船主的话来说,四艘云排号与那一小瓶同值。” 沈煜倒吸一口凉气,眉宇间涌起一股暖意,嘴里抱怨道:“啧!麻烦、麻烦、麻烦、麻烦啊!” 连说了四个麻烦,他长吁了一口气,无数麻烦还在心里打转,心里打转了半天,只有低声叹道:“那——那我就只能……再挣扎挣扎了。” 木笼里的小姑娘诧异地问:“何故又有了生念?” “人死的时候最好不要留牵挂,不然死了后依旧很累,更何况,不还了恩情就急着等死,也太没担当了。” 看着躺在被褥中又似乎有了点生气的沈煜,小姑娘又羡慕了起来。 自从死了以后,小姑娘便无法理解许多事了。 能感觉无数种情绪的变化与滋味,活着真是好啊。 她捂着一点跳动都没有的胸口,叹了口气。 忽然,沈煜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诶?为什么突然——” “只是好奇罢了。” “姜、姜念生,生姜的姜,念想的念,生者的生。” 沈煜“哦”了一声,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为了活下去,他现在不能浪费身上的任何一点力量。 真是奇怪的人,生者都是那么难以捉摸?姜念生暗想。 感受着像小溪般缓缓流转于体内部分地方的元气,少女也靠着笼子,一边怀念着往昔的故友,怀念着那个让自己不必沦为纯粹死者的人,一边沉沉睡去。 存在于世上,不是易事,我一定要活下去。 希望一切安好……一定会没事的,在这艘船上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梦中,已不算生者的少女怀着恐惧暗自低语。 -- -- -- 叶宇长走上甲板,迎着上午的太阳,心事重重地吹了一会儿海风,替下一个掌了半天舵的船员,让他去做一些不怎么累的活计,他代为掌一会儿舵。 船员勉强笑着对船长表达谢意,云排号此番折了不少人,这些天在海上的逃窜让幸存者们都精疲力竭了。 叶宇长明白,他们都还没垮掉,这些船员很顽强。 若是精神不稳,早把生死一抛,冲船内舱的小姑娘群起而攻了。 这船员收拾起甲板上的一摞子刀具,正要往下舱走,叶宇长的目光瞟过船员手里的刀,突然又叫住了船员。 看着船员手里灵动的刀身与色泽亮丽的装具,问道:“这刀不像是咱们的啊?” “呃,确实不是,是那些跳帮时被咱们杀掉的尸鬼们掉落的,我听我祖辈说,尸鬼并不会记得自己武器的气味,所以在把尸鬼的尸体扔海里后,我就寻思着把它们的刀收集起来,看看能不能过些天把这些刀转卖了,以补些折损。” “弟兄们都幸苦了……你下去把刀放好后,今天就休息吧” 一听折损二字,叶宇长的眼神黯淡了,握着舵盘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量。 死去的船员是补不回来了,摇橹的舱内还躺着许多生死未卜的弟兄们。 为了活命外加救人,自己还动了客人的货物。 他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暗恨自己悟出了元气后过了十三年还未有寸进,一直停留在蒙先这个最初的境界,遥望创成之境的门槛。 到达了创成这一境界,才能知晓如何凭内在之力炼创元素,那才能勉强能算会周术呢。 不言自明的弱啊。 “唉,死去的伙计们家里的抚恤……要送到杨氏分家的楠木消耗掉了不少,还有燕国丹家配制的药,这也同样是要给杨家的,本来一共就只是运了一小箱,啊——岂是区区几把刀能赔偿的呢……” 一念及此,沈煜的话仿佛又在耳边一闪而过。 ‘是嘛,能活下来就好啊。’ 同时,心底又回荡起爷爷叶穹甲的话。 ‘活着就好,活着的时候,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死局,海上讨生活的人,不能败给大海以外的东西,况且,只要还活着,总会有什么好事的。’距离赫连湾东南侧的长歆码头,三天后就能到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吧。 青年船长的手又握紧了舵盘,专心操纵起云排号来。 在船员掌帆的情况下,顺风行了一个时辰,海面上渐渐笼上了一层轻纱般的气雾,随着船的深入,轻纱愈加变厚,逐渐化为厚厚的蚊帐。 太阳光也慢慢被气雾遮障,变得朦朦胧胧。 叶宇长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他老道地冲船头用他那个哑了的嗓子吼道:“喂!诸位小心!起雾了,老鳗鱼在嘛?你手脚跟猴子似的,你把鲸油灯给点了,挂到桅杆用别的方式?怎样处理才妥当? 思量了一阵,叶宇长叹息道:“这种事,过几天靠岸后交给专人吧,长歆码头那里,虽没有寺庙,但肯定找得到晋国官府的治魉官,找他们准没错!” 叶宇长把打算藏在心底,又回甲板上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柒章 曾名为长歆之地 历经了三天的行程,摆脱了远海的雾气,云排号驶入赫连湾的东北方,逐渐靠近了晋国的西北疆域.海水的苍蓝色逐渐泛黄,直至驶入近海就彻底沦为土黄色了。 颜色乏味的海浪翻涌着扑打船舷,在甲板上遗落下脏兮兮的印迹。 赫连湾东北方的海水离岸越近,含的泥沙越多,故而越黄,这是大自然定下的道理,是靠人力无法改变的道理,就算是周师也不能。 云排号跋涉在这片土黄色的汪洋中,再加上今日天气朝阴,阳光被灰蒙蒙的天幕遮住,弄得整船的幸存者生不出一点活力。 叶宇长沉着脸立在船首,他闭起左眼,让元气充盈在右眼,凭此暂时提高了目力,视线扫过海面,瞅见了一个椭圆状的黑点。 叶宇长和天气一样阴沉的脸色有所舒展,能看到那椭圆状的黑点,说明他们已经靠近了长歆码头。 长歆码头是近三年来突然兴起的码头市镇,只能算个中等规模的码头,但三年的根基太浅,还造不起灯塔,但被吸引来的船队绝不能算少,所以就算是为了给白天的船只导航也好,当地官府两年集资在长歆码头海外四里处的一座小岛上立了一块七丈高的石碑来充作航标。 叶宇长冲身后的船员喊道:“你传我的话下去,让舱内的弟兄们别歇着了!就算是现在顺风也需要点时间,加把劲摇橹,咱就能早点上岸美美地吃上一顿!” 用这个来犒劳死里逃生的船员,是叶宇长当下唯一能做的事了,他现在随时都轻松不起来,靠岸后,还要想办法去跟当地杨家的分号解释货物的损失。 这不是一句“漂没”能搪塞过去的损失量,叶家要大出血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不知道,到时候,老爹受不受得住给杨家的赔偿啊。” 叶宇长在一片怅然中,看着从长歆码头衍生出的石堤离云排号、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过云排号在石堤边缘漂了许久都没见码头上的接引人。 不得已,叶宇长只能派两个水手划了个小舢板靠近石堤,船员登陆后找来与码头柱石捆在一起的粗绳与铁链,将它们抛到船上,一众水手让铁链、粗绳和船上的定把连在一起。 堤上的人与船上的人喊着口号两两配合,把船引进了码头的长堤内侧,四爪铁锚下到海里,总算是把云排号稳定在了码头内。 包括沈煜在内,船上有一些伤员,而小姑娘又是非人之物,这些人都不适合去港口后面的市镇。 更何况,小姑娘若是一起上岸,叶宇长去找治魉官的行为就有可能暴露,所以他刻意将之留在船上,自己带着剩下的十一名船员上了岸。 “少船主,你看这……” 一个船员神色铁青地对叶宇长耳语,他和一众船员看着冷冷清清都不足以形容,只能说是空荡荡的码头,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也感觉不太对,长歆就算是淡季,也不可能半个人都没有。” 叶宇长不安地抽出了腰间的朴刀。 其余船员也纷纷拔刀,随他们的船长一起往码头外走去。 码头与市镇之间隔着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设立着海务衙所,叶宇长与船员们收刀进了衙所,但同样没人,海务衙所很小,本来码头也不是什么大码头,海务衙所也没办法太大。 见衙所后院有个两丈半高的木质瞭望台,叶宇长和一个船员顺着梯子爬上了瞭望台,在瞭望台上俯瞰码头的长堤与绵延至天边的土色海面,疑惑撑满了人的心胸。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下去再说。”身旁的船员建言道。 于是,叶宇长转身准备顺着梯子趴下去。 一转身,他就从高台上看到长歆码头身后的因其而兴起的市镇。 衙所在山丘上,高台在衙所中,距离平地极高。 所以,叶宇长与身边的船员才能将整个市景尽收眼底。 “啊!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啊?” 他们两人的眼睛因看到的市镇景色迟迟不敢眨眼。 叶宇长正式执掌云排号有两年了,做船长前随老爹出海也有五年了,这七年间他接触过无数精美的货物和繁荣的城镇,无数的人和事。 但就算是那样,也从未见过此等景象。 原先鳞次栉比的房屋与店铺像是被捶烂后的陶罐一样碎在大地上,红、黑、灰三种颜色星星点点地散落于曾经的街道,不少地方还残留着冒起的黑烟,这说明曾有大火燃起。 视线射向更遥远的地方,是一块块被工工整整地开垦出的等待春耕的田地。 长歆码头与其市镇,无一处不是废墟,无一处不是死地,无一处不是炼狱。 在昏暗天空的映衬下,恍若人间末世。 土丘的一侧,土黄色的海浪无休止地拍打着堤岸,土丘的另一侧,一个曾经被冠以“长歆”之名的市镇被命运毁灭了。 叶宇长直到今天才懵懵然地感觉到什么叫“骤然间,一个市镇死了”。 台下的船员不知台上人看见了什么而呼喊了许久,呆了半天的叶宇长才回神,踉踉跄跄地爬下高台。 告知了船员们他看到的绝景,一干人等惊愕万分。 讨论了很久,叶宇长本想立马回船上去,可不少船员中的长辈说“前些天活下来都赖我们奋发求生与上天保佑,如今抛下可能存在的生者逃走,未免太损人德,下次再有灾祸,天可能因此而不再庇佑。” 于是,众人决定散成三波人进入市镇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有、有人吗?” 一边呼喊着,叶宇长与三名船员穿梭在砖石瓦砾的废墟中,时常撞见一两具的尸体,与几只正在吃街边尸体的野狗。 眼睛所及之处,都是与死有关的光景。 这种种的毁灭没有给人一种陈年旧事的感觉,而是一种较为新鲜的毁灭,长歆遭受的变故应该就在不久前。 要说是天灾的话,破坏力略小,野狗等动物却都活着,死的就只有人与房屋,天灾应是无差别的暴力。 要说是人祸的话,破坏力略大,就算是迈入诸圣境界的周师要在不伤及自身元池根本的情况下灭一座市镇也需预先立阵,叶宇长的元气目前还没探到有什么阵法的迹象。 草鞋踩在还算完好的石板路上,叶宇长又环首四顾,仔细搜寻了一遍潜在的幸存者。 但毫无收获,满目疮痍的周遭好似是地震肆虐后的残景。 叶宇长哆哆嗦嗦地叹道,“整、整个城、城镇都……” 他一屁股摔坐在石板路上。 一堆砖石与碎块堆成的东西横在他的眼前,这种东西在这个曾经名为长歆的地方到处都是,几乎都是别无二致的残垣断壁与死地。 但一个东西吸引了被惊恐所困的叶宇长。 一块崩碎的牌匾正埋在他身前的一堆碎片当中,只露出一半的“身躯”,但只需要露出的这一半“身躯”就足以表明牌匾的身份。 叶宇长的视力不赖,他一眼就看见了牌匾露出的部分之上用隶书刻下的“杨”字。 “莫、莫非……这是杨家分号的一部分?” 他定定神,将视线移到面前的废墟上。 整个的府邸仿佛被大锤捶平,绝无半点生机。 叶宇长突然一口气回不上来,他的身体慢慢靠在石板地上,左手还困于前些天的旧伤,所以只能用右手费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就……就这么死了? 需要赔罪的对象毁灭了,他本该松口气才对,却不知为何胸口堵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那东西的名字叫恐惧。 是对不知为何而突遭横祸的恐惧,确切来说,对未知之死的恐惧。 “少船主,你、你没事吧?” 船员一边问,一边替叶宇长拍背,叶宇长一口气终于勉强地顺了顺。 “没、没事……这身子骨也太不堪用了。” 杨家分号没了。 叶宇长又咀嚼了一遍这个现实,然后压下胸口的沉闷,勉力挤出一个笑,站了起来。 作为船长,可不能这么没出息。 “走,咱们继续找找有没有——” 一声悲鸣直冲霄汉,盖过了叶宇长的说话声,如某种动物的恸哭般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叶宇长初听惨叫后愣了愣,叫声几番回荡后,他才选择循声追过去,身边的三名水手迟疑了片刻后也一并跟上。 穿过无数的破壁残垣,叶宇长听见的悲鸣越加清晰。 他跑过一段土丘上的一级级台阶,逐级向上,似乎是到了一个和祠堂差不多的地方。 顺着台阶一路向上狂奔,他看到不少人倒在坡道上,或是被土丘坡道上的树木托住,俱是死者之景。 奔上高处,一个较为宽大的广场出现在视野里,方方正正的石板铺在地面,有些砖石还雕有花鸟,左前右三个方面各有一堆废墟,看砖瓦与依稀存在的建筑残壁极像祠堂的一部分。 广场的中央附近,一只鹿被一把贯穿其腹部的长枪钉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鸣叫,一对鹿角断了一支,剩下一支形如树枝的鹿角孤零零地立于头顶,鹿角上好像还生着零零落落的花苞。 鹿躺着的地方周围一圈按着某种规则放置着刻了红色符甲的白色鹅卵石,像是某种阵。 苍蓝的云气像公主的披帛般围绕在鹿的周身,好似青色水墨绘就的毛皮因痛苦而抽动,空明的双眼愕然四顾,但眼中的光正一点一点在消失。 一名身着灰色短褐、有着齐肩短发的花季少女正从袖子中摸出一个个鹅卵石将鹿身边的‘阵’补齐。 她的脚边插着两把长枪。 少女注意到有不速之客到来,但她目不斜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鹿身边的石头们,继续摆放着鹅卵石,仿佛这才是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在一个死的市镇,一心一意做这种事情,叶宇长很难不去猜测这个少女与惨剧的关联。 “你谁啊?外面的人都死了,做什么呢你?现在才四月,不是晋国容许在西北猎鹿的时候吧?” 叶宇长一边质问一边走了过去,抽出了腰间的柳叶刀。 抽刀的金属摩擦声在空气中一经响起,利物破空之声也紧随其后,一枚长枪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叶宇长脚旁。 长枪冲碎石板,没入地中半尺,轰碎的石片掠过叶宇长的小腿,刮破了裤子的表面。 而长枪刺入之地,距叶宇长前一步跨出的左脚脚尖仅仅两寸。 立马吓得叶宇长呆在原地不敢乱动。 最为惊骇的,莫过于叶宇长根本没看到少女有作出向他投掷长枪的动作! 少女的面庞轻晃,眼角的余光刺了叶宇长一眼,随后继续放置鹅卵石。 叶宇长无比清晰地读出了眼神中警告的意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捌章 船长与猎户 叶宇长紧握刀柄,不敢贸然做什么动作。 只是气都不敢大喘地看着少女摆弄鹅卵石。 紧盯了少女一会儿,叶宇长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把视线移向正在叫唤着的鹿。 这鹿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先不说那些与众不同的外表特征,叶宇长方才直接感知了一下那鹿身上散出的气场,就给他一种如饮甘露的酣畅感,紧张的精神如沐春风,一下子平和了下来。 明明自己只是用充斥元气的眼睛看看它,身体却有了一种被哺育的感觉。 叶宇长平日里不喜欢看书,所以不知道它是何方神圣。 鹿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鱼一样,只能颤抖着等人来料理它。 铺在祠堂地上的石板就是它的案板,叶宇长瞥见鹿的周边好像被人用刻刀工工整整地划了条条框框,犹如棋盘上的方格,而那些铭刻了符甲的鹅卵石如棋子般一个个落在了棋盘线的交叉处。 少女要列的阵,莫不就是以某种棋局作为凭依而布下的? 叶宇长一边想,一边干咽口水。 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叶宇长暗道不妙,之前自己跑得太快,害得脱节的船员现在才跟上来,他们不清楚这里的情况,贸然冲上来,只怕这奇怪少女身边的长枪——云排号的船长正想转头大喊,让船员们别过来。 但为时已晚,两名船员们已经踏上了最高处的台阶,呼喊着“少船主,等等我们!”之类的话,将头露了出来。 将自己的身影暴露在了少女的视野里。 叶宇长的耳畔又响起了利物破空的声音。 他的直觉强压下恐惧,立马抽刀护在正一无所知地踏入祠堂的船员身前,调动起全身每一寸知觉去捕捉来袭的长枪,好让自己能靠手里的刀将之打落。 不过,来袭的长枪也好,亦或是凭空生出的元素也罢,本该先发制人,消灭踏入“领地”之人的各种行为并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 对叶宇长一干人等是这样的。 对于少女则是另一幅光景了。 她摔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脚边仅存的长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叶宇长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喘着粗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 他对当前的情况两眼抓瞎,为保安全,他示意船员后退,自己举刀看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叶宇长不敢轻举妄动。 他推测长枪应该是被匠师刻了符甲,介于之前他都没看见少女挥枪投掷,长枪就射过来,故长枪很可能是一件自行射出的武器。 他猜对了一半,长枪的枪杆上确实刻制了符甲。 但实际上只有简单的加速效果,之所以被叶宇长错判为自行射出,仅仅是因为少女之前的动作太快罢了。 原本少女就心怀疑虑,船员的贸然闯入激化了这一点。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打开了大杀四方的心理开关,但拔枪的瞬间,她的身体失控,摔在了地上。 原先准备做出拔枪顺带投掷动作的右手抓着枪,身体则倒在石板地上。 可能是摔在石板地后人很疼,少女浑身在打颤,短发的发梢痛苦地抖动。 少女的左手也伸过去抓住了枪杆,整个过程颤颤巍巍得像入秋后的虫蚁。 确认双手都抓紧枪杆后,少女以长枪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在叶宇长看来,也和老人拄拐杖没什么区别。 今年的四月天气并不温暖,人的喘息过大是能看见白气的。 正因为如此,虽然少女掩饰得很好,但叶宇长能看得出她的呼吸隐隐间很吃力。 一名船员悄悄喊了叶宇长:“少船主……” “怎么了?” 叶宇长看向那名船员,他很瘦小,正是碰上大雾那天爬上去挂鲸油灯的那小子,记得是叫汤克诚,只有十四岁。 “那女的,剪的是短发,穿的衣服适合在山间跑。” “那又怎么了?” 见船长没反应,汤克诚捏了捏和他身材一样瘦小的鼻子说道:“晋国虽说也没规定女人不能把头发剪短,但毕竟不多,这种习惯比较多的是佘族人,因为这样适合在山里穿行,还不容易在逃跑时被人或野兽揪住。” 一听到“佘族人”,叶宇长就陷入了思考。 晋国西部的山里生活的人,一律被官府称之为佘人,而佘人作为山民,于晋国国人有利的只有两件事——山货买卖和猎户。 前者没什么玄机,而这个猎户,颇为值得玩味。 猎户,是以打猎为业的人,但世上还有第二类猎户,他们从很久以前就被豪门大户雇佣,去猎取珍奇之兽来换取比较丰厚的报酬。 有时候珍奇之兽撑死了也就是白额虎之流,而历史上有时候,这些人猎户曾凭自己的本事,围猎过麒麟这种东西。 猎取奇兽自然有生有死,活下来的人会总结出各种各样的技巧,有些人将之奉为家学,随着家族行业的传承而一代代延续。 “也就是说,很可能我们碰见的是受雇于哪个大户人家的猎户?” “小的觉得是这样,另外,那头鹿……据小的所知,是阳春。” 叶宇长与汤克诚低声交谈的时候,叶宇长似乎瞥见少女有了动作。 他急忙抛下汤克诚,重新举刀应对。 靠长枪强撑着的少女向前踏了一步,叶宇长后退了一步,他握刀的手没有露出丝毫颤抖。 少女长吸一口气,拔起了长枪,身体缓慢而又艰难地摆成投掷的姿势,咽喉突然倍感猩涩,干咳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染红了前襟与青石板,双手脱力,长枪紧接着坠地、插在青石板缝隙中,少女的身体也立马向前倒去,但她强令虚脱的双手卯劲发力,再次抓住了枪杆,勉强站住。 她嘴巴里零星说着什么,但少女所发出的音节,叶宇长一个也听不懂。 鹿那边又发出了一声悲鸣,但喊得气若游丝。 猎户和猎物都像是快耗尽最后一滴血了一样。 像围棋棋局般摆放的鹅卵石头开始微微泛出红光,被长枪钉住的鹿猛烈地抽搐了起来,仿佛被电击了一般。 几缕翠绿色的光团沿着长枪的枪杆从鹿的腹部向上缓缓腾起,随后像是被地面的鹅卵石吸引了一般,一个个像求爱的鸟雀一样飞向了阵内的各个鹅卵石,并被吸纳进石头里。 鹅卵石的红色符甲也逐渐化淡。 身为猎户的佘人少女嘴角不住地淌着鲜血,还费尽心力地冲叶宇长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少女说到激动处猛咳了几声,嘴中洒出了更多的血。 可能是被痛苦磨得受不了了,她的一只手猛捶枪杆,想要靠这种行为分担掉一些。 但世上任何一种痛,都不可能靠捶打枪杆而分担掉。 叶宇长觉得这应该很痛,但他不打算做什么,经过了鬼船的教训后,他决定尽量在情况不明时,不做任何事。 “少船主,我懂一些佘人的话。” 听了汤克诚的话,叶宇长心头微松,赶忙道:“那还不快给我转述下?” “她大意是说,她们家是受徐家所托的诸多猎户之一,徐家给他们有关阳春的消息,让她们这样的猎户去追猎阳春,找机会抽出它的精华,所有受雇于徐家的奴隶已经花了三年多的时间追索阳春。” “徐家?哦——晋国六大柱国家族之一啊,精华?那有什么用?” “少船主,阳春据说是一种管着医疗伤病、拔除诅咒的鹿,小的猜想,阳春的精华恐怕能治一般医生应付不了的病,所以那些大人物才会想要它。” 疗伤圣品?有了这东西,可是能救船内的不少伤员啊! 叶宇长忽然萌生了想要这东西的强烈欲望。 “这女的说,她不打算都给徐家,她想要私自留一些拿去救她爹,请我们不要阻拦,否则她会和我们玉石俱焚。” “但就凭她现在这个样子……” 叶宇长阴冷地怀疑道。 “她说,若我们肆意抢夺,就解掉阳春身边的阵石,如此,阳春的悲鸣可不会仅仅是哀嚎,而会让我们和外面的长歆镇一个结果。” 汤克诚的话让叶宇长瞬间清醒了。 “我想着要是我们也能分得一些阳春鹿的精华,船上的伤员们就有救了,你问问看,能不能让她分我们一些。” 既然打得不到好结果,那就谈。 汤克诚点点头,朝少女说了一通叶宇长听不懂的话,只见少女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呼吸,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 她看向阳春身边的石头,数了一下数量,对汤克诚说了句“西克贡。” 汤克诚对叶宇长轻轻说道:“她愿意给我们四块石头储存的精华,我寻思着,应该够了,阳春的精华很顶用的,只要我看过的书没唬人的话。” “嗯,就这么办吧。” 于是,船长带领他的几名船员同猎户擅自决定了倒在一边的阳春鹿的命运。 船员们与猎户保持一定距离,集体坐下来开始等待。 无法一直强行站着伪装自己还有一战之力的少女同样坐在了地上,开始等待。 两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 翠绿的光团从阳春体内抽走的越来越多,这只鹿的眼睛也渐渐黯淡了下来,其身体的阵阵抽动也并不再是出自于自身痛苦的行为了。 有十块鹅卵是发出了翠绿的光芒,一个个表面凝结出了一个如同孔雀石一般的外壳。 猎户少女用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这不是她刻意为之,叶宇长听得出,她的力气只够说这么响了。 “阿汤,她什么意思?” 叶宇长问汤克诚。 “她说让我们先把属于我们的四枚拿走,但她只准我过去拿。” 叶宇长挥了挥手,让汤克诚过去。 汤克诚摆出一脸友善地起身,向少女郑重地走去。 少女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她凝视着一步步走来的汤克诚,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警戒。 汤克诚走到离少女不过五步路的时候,少女的眉头猛地一锁,痛苦地迅速站起,扬起了手中的枪,投了出去。 见状,叶宇长与一众船员心中大呼上当,纷纷拔刀起立,冲向了猎户少女。 三只弩箭撕裂了途径的空气,径直射入了汤克诚的下腹与胸膛,汤克诚闷叫一声就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长枪同样划破空气,只不过,它奔向弩箭射来的地方——一个祠堂内的废墟堆,长枪的目标是废墟堆旁的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抬手一掌凭空轰出一块水晶,水晶与长枪两两相撞,各自不知被弹飞到何处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玖章 三年 一瞬间的诸多变故令叶宇长和船员们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身边已没有武器的少女摆出了某种拳法的架势,虽然像是只有一口气吊着的样子,但叶宇长从她身上看不到明显的惧意。 她立在鹿旁,把吸纳着精华的石阵护住,散发出一种绝然的气场,将目光移向弩箭的来处。 祠堂内的一个废墟堆旁,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身体的各处都不时有血液渗出,染红了杂乱的衣衫。 男人的脚边放着一把弩。 就凭他刚才击飞长枪的手法来看,无疑是周师。 他愤怒地瞪着少女:“你毁了我们长歆所有人的家!” 同时,他愤怒的双眼也把叶宇长一干人等也一并囊括了进去。 少女则用佘人的语言,戏谑性地还以颜色,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无视两人的对峙,回过神来的叶宇长与船员们,收刀跑到汤克诚身边。 两支射入了下腹,一支射入了右胸口。 昏死过去的汤克诚勉强还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 叶宇长与船员们面面相觑,心里面乱作一团,因为谁也没处理过这种严重的伤。 叶宇长猛然叫道:“对了,那什么精华……用那个应该能救!” 而少女与中年男人的对峙,又让叶宇长有些望而却步。 他的脑子滚烫无比,无数声音在脑海中打作一团,有催他冲过去的,有劝他赶紧逃的,但他总觉得哪一个都不是正确答案。 他没有介入这两人之间的能力,光是凭满腔的焦急,办不成任何事。 两者之间的对峙悬而未决,自己船上的伙计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但自己又不能弃之不顾。 除了让心情滑向谷地外,他什么也做不到,只是茫然地把元气流向全身。 开什么玩笑!光是把气流转来流转去就能和周师抗衡?还有另一边的猎户也不是吃素的吧? “一个个都别想走,你们这些毁了长歆的下三滥!今、今天得,血……咳,血债血偿!” 男人卯足了劲从嘴巴里硬挤出了这句话,细小的火花闪烁在他的指尖。 将元气炼化为与自己亲和的元素,并驱使之,这便是周师。 这是只有蒙先之境的叶宇长花了无数时间都没能参透的领域。 少女的眼角闪过短暂的彷徨,与此同时还吐了一小口血,血团扑在青石板上,摔成一小滩印迹。 但少女及时稳住自己的下盘,应对起男人可能使出的任何招数。 男人拼尽全力大喝一声, 对着一干人等挥动了仇恨的拳头, 钻石般的一枚枚结晶凭空在他的拳中乍现,叶宇长的眼睛捕捉到有一枚结晶锐利的前端伸出男人的拳头,随即飞离周师的身边,朝自己而来! 叶宇长立马俯身向后滚去,没成想,刚埋下身,一道青色的闪光若惊雷一般炸裂在自己的视野里。 青色的闪光过于耀眼,耀眼得抹去了叶宇长双眼中其他所能看见的任何东西。 在叶宇长的眼睛彻底被耀光俘虏前,他模糊的视线看到了,飞来的结晶被弹飞,男人凝重地看向少女,少女慌张地看向身后, 叶宇长的眼睛也条件反射式地看向那个地方,那只名为阳春的鹿所在的地方。 随后,翠绿的光就笼罩了人一切的感官,一段段印象如同漏进船舱的水般灌入脑海。 浓烈的光渐渐淡去,叶宇长懵懵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脚下是一片滩涂,远处是一直延伸到天边的黄兮兮的海水。 一群面黄肌瘦的人经过了他的身边,叶宇长开口向他们搭话,发现他们像是聋了一样,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有一群打闹着的小孩,路过他的身边,叶宇长冲到孩子们面前挡住他们,想要问清这里是哪里,但打闹着的孩子们仿佛根本没察觉有一个挡路的人似地,依旧朝叶宇长挡着的地方熙熙攘攘地涌过来。 下一秒,他们就穿透了叶宇长的身体。 叶宇长木然地望向已经离他越来越远的孩子们,冥冥中开始思考起了一些可能。 要么是自己死了,要么是——这里的自己没有实体。 这群面黄肌瘦的人开始砍伐附近的树木,以茅草为道,然后转身走向汤克诚身边。 “你……不是什么好人,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淡淡的恨意传入叶宇长心中,凉风拂过叶宇长的后脑勺, 叶宇长点了点头,回头看向阳春。 而周遭已经看不见阳春的身影,只留下长歆祠堂的一片狼藉。 空有满地鹅卵石,阳春已离伤心地。 “走了好啊……我们这里很危险的。” 叶宇长喃喃自语道。 看着一个船员用手头仅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处理汤克诚身上的箭矢,叶宇长与另两个船员去祠堂附近的树林砍树,准备做个简易担架。 同时,一枚存储着阳春精华的鹅卵石,也已经塞入了汤克诚的腋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拾章 生死二三事(上) 塞给汤克诚后, 叶宇长从地上捡起三块漂亮的鹅卵石塞进一个小袋子里丢给了一个船员,让他拿着。 原本商量的结果是四个归他,现在一个给汤克诚急救,剩下属于他的精华已经拿到了。 地上数十块翠绿色的石头们正熠熠生辉,不过,这并不属于他。 剩余精华的拥有者,正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 猎户少女虽然双眼闭合,但微微起伏的胸口使得叶宇长知道她还醒着。 他从另一名船员上找了个不大不小的袋子,把地上的精华收纳其中,然后扎紧口袋。 他拎着袋子走到少女身边,俯身把袋子底在少女的一个手掌上蹭了蹭。 少女的手指与袋子一经碰触,就像被电击了似的,身体微动,右手一把就抓住了袋子,左手窜起抓住了叶宇长的右手。 叶宇长从袋子里取出一块石头,塞到佘族少女的手里。 “拿这个救下自己,从阳春身上弄到了不少精华,应该够救完你爹顺便交差,按约定,我只拿了四块,现在得走了,后会有期啊。” 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晋国话,叶宇长说道。 箭矢一一从汤克诚身上拔出,只有少许血流出来,箭矢一离体,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新绿色光点就如青苔一般爬上了伤口,将伤口覆盖于其下。 精华应是开始起作用了吧,真是奇特,没想到阳春的力量不是夸张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叶宇长心里不住地感慨。 船员们没有一个想要遵守约定的,都想要去多拿几块,就算是全拿走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既然船长没这个意思, 他们在心底权衡了一番后,虽然一个个面露可惜与不快,但都纷纷随他们的船长离开了祠堂,两个船员用简易担架抬着汤克诚,慢腾腾地踩着台阶,走下了高丘。 找到散在长歆各处的其他船员,将遭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们后,叶宇长一行人觉得没有必要停留在这个已成废墟的地方了。 于是,他们返回了港口。 走在石堤上,远远地能看见在港内等待着的云排号了。 叶宇长说道:“比起长歆来,咱们这些人可走运多了。” 船员们均点头称是, 云排号没有在尸鬼的袭击下沉没,同时叶氏船行在晋国西南的生意虽说不好但也不算太坏。 生命与钱财,两样安生立命的根本都握在自己手里。 不知谁低声说道:“只要活着,那就很好。” 这是此刻,所有人内心旋律的合声。 云排号的船长与船员们回到了他们的船, 解开了与柱石相连的绳索,收起铁锚,扬帆起航。 给船员们交代完各项事宜,叶宇长下到隔舱里,坐在板凳上,把水文图摊在桌上。 狭小的隔舱里,叶宇长独自坐着,牙齿轻咬拇指,眼睛睁着,但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他需要时间去静静地梳理完这一阵子历经的种种遭遇。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的屁股离开板凳,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这次,他凝视着水文图,看着云排号即将驶回的地方——晋国西北的乐州港。 这也是他家船行的总舵所在。 也只能先回去了,他想道。 然后他又坐回了凳子上,眼睛闭上,耷拉着脑袋。 过了片刻, 隔舱里断断续续地响起笑声来,一开始很轻,就像乐师微微拨弄琴弦,而后声调又微微上扬,却又僵硬地坠落。 笑声像野兽一样想要乱窜,却被人为地关在小笼子里一般,隔舱之内满是狂躁被压下后的躁动。 “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差点被鬼船抓去做牛做马!失了不少财货!但交差的杨家分舵连同镇子都没了,我又卷入了猎户追讨奇珍异兽的冲突里!呵呵,哈哈哈——” 说话间,叶宇长不自觉地反复用手猛捶桌子,捶得老旧的桌子嘎吱作响。 “嗨呀!三块阳春精华啊!已经就能回本了!啊哈哈哈!” 又一连捶了桌子三下,桌子的中央“嘎嘣”一声出现一大条裂缝,接着就断成了两截。 叶宇长神清气爽地从板凳上跳起来,右手紧抓面颊,指甲抠入皮肤,脑子里又将这些天的一切像走马灯式地过了一遍。 前些天九死一生,今天也是直面惨景。 稍一退却身后就是地狱,如怒涛般拼死一搏方能求活。 “这真、真是,这……这才叫活着啊!壮哉!” 如同差点溺亡的人靠着拼搏外加运气,得以远离深渊,冲回水面,让阳光重新拂过面庞,此时,活着的充实感在灵魂中喷薄欲出! 叶宇长整个人都陷于这种快感不能自拔, 他出生的那一年,被使用晋国年号的章国官府记录为兴国三十六年,一直到太冲二十年,他灵魂的深处一直渴求着这种感悟、这种生活,几乎想了有二十二个春秋! 表情与肢体的狂欢渐渐安静了下来,但这种酣畅感依旧激荡在心中,年轻的船长平复了一下心情,离开隔间,往甲板上去了。 柱国,全称柱国将军, “言其於国,如室有柱。” 在晋国开国与开疆的战争中立下卓绝之功的人才能被授予的官职,每个柱国将军拥有统率一千五百边军、二千乡兵的权力,在边境还能拥有封邑,有御敌之责。 柱国大将军不能世袭,封邑最大亦不可超过一顷。 这是写在祖制上的规定,如今,这只是写在纸面上的规定。 从太祖的祥龟初年到如今的太冲二十年,晋国立国已有一百七十年。 晋国已经有了六位柱国,分别以姬、徐、付、李、谢、百里得享柱国之位,其中姬姓与皇室同姓,表明其与皇室同源。 至于不能世袭,封邑不可超过一顷,各柱国早已视这种禁忌为无物,如同国中国般立于晋国六方。 柱国不但尾大不掉,而且用各自的手段占据了朝堂。 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而这家家主的嫡子——徐植,已是而立之年的他,正跪在他自己高祖父徐衡的罗汉床前。 高祖父苍老的声音传入徐植的耳中,“听闻,你们雇的猎户把阳春的精华弄到手了?” 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徐植赶忙答道:“是、是的!虽然还是让阳春跑了,但拿到了三十一枚精华,没想到那些西南山里的土人,倒是比其他地方的猎户得力多了。” “已经做得足够了,我很欣慰,毕竟连你曾祖——即我的长子当年吃了一顿阳春的鸣叫以后都不能全身而退,三年前,你父亲,也就是我的重孙子把这件事托付给家中最不受重视的你,我本来没报希望,没想到,你竟办成了!把头抬起来,我的玄孙。” 只是雇佣了猎户,事后得到了所有称赞的徐植低着头说了一句“谢高祖父厚赞!”, 然后缓缓把头抬了起来,只见一个有着近似不惑之年面庞的人坐在罗汉床上正看着自己,嘴角正带着淡淡笑意。 徐植脸色不变,但心理却是惊诧万分。 上次见高祖父他还只有九岁,而今已经是太冲二十年,没想到二十一年来,高祖父居然和他九岁记忆里的相貌无甚差别。 根本没有老上半点! 徐植用微颤的咽喉吞了吞口水,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耳内。 “阳春的精华,几时能送来?” “孙儿我已经严令晋国西北的驿站、军府为徐家挑选最好的马与世受我徐家恩泽的军户星夜兼程运送精华,不出三日必到!” “大善。” 听了徐植的话,徐衡脸上有了稀薄的笑意,和某种折磨即将解脱的畅快。 “植儿。” “孙儿在。” “虽然我三年前对你没报什么期望,但也曾许诺过,‘你若做成,那么在你父亲仙逝之后,徐家由你掌舵’。” 高祖父徐衡话说到一半,顿了顿,顺带看了两眼徐植的神情。 听高祖父提起了三年前的许诺,徐植面色不变,但心中有些沮丧。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那个徐家的嫡长子, 还有他父亲与他的妾,在太冲五年生的那一对弟弟妹妹,他们正躺在自己的房内,自三年前受诅咒以来,每时每刻都在受诅咒的折磨。 阳春的精华一来,那三人的诅咒,无一例外都会解开。 而不论是正室所生的大哥,还是妾所生的弟弟与妹妹,徐植认为自己没一个地方比得上。 学业、武艺、周术,这三门功课,先不说他大哥全方面在他之上,就连那两个贱庶子也都凌驾于他。 要是他们被折腾死前从诅咒中解脱,自己这三年随意调度除父亲以外徐家势力的人手的权力,可算是到头了。 高祖父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作为长辈,当初许下那个诺言是我过于孟浪了,” 徐植的心沉到了谷底,但脸色依旧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 “但我不打算让诺言不作数,我也不会允许徐家有谁让这个诺言不作数。” 徐植的脸色依然找不到什么破绽,只是鼻子缩了缩。 实际上,听了上述话语后,徐植一时间忘了呼吸。 ‘但我不打算让诺言不作数。’ 他的脑子把这句话细细咀嚼了半天,确认那两个双重否定都存在后,思维垮掉了大半。 思维一下被兴奋感给击垮了。 徐植的表情依然面不改色,徐衡看着跪在床边的玄孙,细细品了品玄孙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稳如山岳,不错,不错!” 此时之所以徐植表情毫无波动,只是因为脑子僵住了大半,失去了做出震惊这一神色的能力。 “有你这样的继任者,等拿到阳春的精华,实现了多年的宿愿后,我也可以放心了,啊哈哈哈,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三百二十年前,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山里的土人。” 徐植登时满面惊愕,结结巴巴地道歉。 徐衡兴奋地大笑了起来,两行热泪淌过面颊掉落在床榻上,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说:“总算可以不用再忍受不死不活的命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拾壹章 生死二三事(中) 徐植站在自家祠堂中的广场中央,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余光使用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前方以及坐在左右两边的长者们察觉。 黄砖黑瓦组成的外墙,诺大一个广场的地面由无数碎石铺就,广场之上只立着一间放着列祖列宗排位的长屋,其他的类似于石碑、牌楼的建筑一个都没有。 祠堂很朴素,或者说简陋。 也不对—— 徐植在心里一一否定了自己先前给出的评价,然后斟酌了一下语言,给出了能更让自己信服的结论。 这个布局的精髓是至简至真。 祠堂是供奉祖先之地,所以当初祖先建造徐家的祠堂时,只留下了最必要的东西,为的就是告诫子孙徐家当至简至真。 有些浮华会随岁月拂去,而只有这些由牌位构成的“路标”会展示那超越了时间的方向。 沉湎于虚名与功绩只会看不清真正一路走来的轨迹,从而失掉传承、家族绝业、断绝香火,破坏在另一个世界徐家先祖们灵魂的安宁。 徐家,只需要记得岁月长河中该记得的即可。 正对面十五步开外,徐植的父亲——徐烁光正坐在那里。 而徐植左右的两列椅子上,坐着家中的德高望重之辈、统率实权之人以及一些重要小宗的家主,以及,两天前刚刚从诅咒中解脱的大哥徐常笙与庶弟徐敏之。 左右两列坐着的人里,最重要的人,分别是徐家本宗的当家徐烁光、西山军都统徐森、司农黄章,以及两位执掌小宗的家主:来自东边的徐松与来自南边的徐骁。 从其他人的目光里读不出什么。 而自己的大哥与庶弟的眼神,可就好懂得多了,与其说是徐植悟性好,不如说是自己的兄弟把敌意显露得太露骨了,露骨地都飘在了空气中了。 “老上君的意思,是属意咱家的嫡次子,也就是植儿。” 父亲的说话声在祠堂广场上响起,徐植立马收回了飘出去的心神,垂下双目,安静地等待有关下一任家主的讨论。 此言一出,徐植的双眼虽郑重地看着地面,但瞬间感觉有两道原先飘飘忽忽的敌意划破了空气刺入了他的背脊。 可谓是如芒在背。 徐植心中咂嘴:这么些年都没学会养气吗?若不是我争取到了高祖父的支持,只怕这两人就要冲上来把自己撕碎了吧。 身为父亲同时是一家之主徐烁光继续说道:“我本……呃,嗯,我尊重老上君的意思,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说话间,徐烁光把目光扫过广场上的诸公,在长子徐常笙上辗转了几回,最后略过站在中央的徐植,将目光收了回来,不再说什么。 徐烁光像渔夫一般观察着广场上的这滩水,如今“水面”的波纹尚不明确。 形势不明、深浅不知,他不会贸然运作他的小心思的。 一个声音从两列席位的东南角传来,打破了沉默,率先表了态。 “我谨遵老上君的意思。” 说这话的,是二十七岁的西山军都统徐森,他一边摸着腰间的剑柄一边用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将筹码放在了徐植身上。 徐森表态后,水面又归于沉寂,但安静的只是水面很而已。 水底已是暗流涌动。 家主徐烁光的心里则是方寸微乱,他一直将徐森视之为最不可能倒向徐植的人。 徐森与长子徐常笙当年进学时,同吃同住,互相欣赏、上下提携,可以说是同席之友。 老上君已经三代不过问世事了,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影响力! 徐烁光颇感棘手。 但长子徐常笙的天赋异禀之名响彻晋国以西,他不信所有实权派都会把宝押在徐植——这个不过是三年前临时作为:“况、况且,这也与你无关吧,呃,对了,还不知你名字是什么?或者,你有名字吗?” 叶宇长唯恐对方深追下去,急忙岔开话题。 姜念生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唔——嗯,姑且算是有,我叫姜念生,大概是这么写的。” 她用纤细的手指在地板上写了三个字。 叶宇长立马明白了是哪三个字,但他决定再扯些话,好让姜念生的思绪里自己身上的阳春精华远一些。 她有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的话,那随便扯些什么就行。 “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你用周术弄些水,以水为墨来写,我就明了了。” “我修的是外道,还不娴熟,引外边的水到舱里,我怕操持得不好,把船伤了,不过,既然大哥哥这么想知道,那我……试试看。” 叶宇长拒绝的话语还未出口, 船的摆动突然急躁的起来,海水拍打船板的声音一下子直射叶宇长耳内。 叶宇长全身的皮肤突然有一种被麦芒触弄后才会有的微痛。 心猛地一虚。 云排号触礁时受到的伤害现在还是用楠木临时拼补的呢!宛若一个伤筋动骨后躺在硬床上的病人! 他由内而外地害怕了,连忙摆手制止道:“停!停停停停……我知道,我全明了了,我知道你名字是哪三字了!” 云排号在海水的翻弄下,整个一抖。 连带着叶宇长仰面摔倒,又一次感受到了木板的硬度,冲击力压得叶宇长咳嗽不止,先前在云排号触礁与鬼船撞击时给身体留下的旧伤更是隐隐作痛。 待叶宇长神智重新清爽,海水翻动船体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航行似乎回复了安定。 支起沉重的身体,叶宇长满脑子“自作自受”的悔恨感。 小小的舱门被人敲得梆梆作响,大概是船员也被刚才的突发状况波及,所以前来报告。 叶宇长晃晃悠悠地摸到舱门旁,抽掉木楔子出了舱,顺手把舱门带上。 狭窄的过道里叶宇长问船员敲门所为何事,而船员冲叶宇长报告时,不仅手舞足蹈而且语无伦次,支吾了半天“船、船、船”,根本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就算是面对尸鬼时,云排号的船员都不会有这样的失态。 焦躁与疑惑同时在叶宇长心里升起,但他在心里迅速一压。 一手按住船员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领口,冲着他的耳朵大吼:“冷静!他娘的给我冷静!不就是海水突然搅了搅么,怕个头啊!” 船长的吼声压住了船员暴走的心神,身体一阵微颤后,叶宇长从船员的眼神中重新发现了属于人类这一生灵才会有的理智。 “不是啊,少船主,奇、奇怪的船,出现了艘怪船!” “鬼船?又来了?” 叶宇长全身一凉,紧接着心头一躁,立马丢下正猛烈摇头的船员爬上了甲板。 混、混账! 都把小姑娘用刻符甲的笼子隔离起来了,怎么还能追到云排号! 两只脚一落到甲板上,叶宇长就喘着气用视线扫过海面。 今日风浪虽高,但万里无云,扫了一圈大海,叶宇长除了远处的一座岛以外什么异状都没看见。 至于鬼船,那更是没影的事! 叶宇长忙问左右:“你们说的怪船到底——” 话至一半,叶宇长的视线莫名地被拉回到那座岛上。 片刻前眼睛看那个岛时,靠经验下意识地在心里为其贴上了岛的标签。 但仔细打量一番后,叶宇长撕去了这一标签。 它绝对不是岛屿这种寻常之物, 不过,它,真的能算作船吗? 叶宇长望着远处的它,默默地想。 银与黑两种主色穿透浪涛间的距离映入眼中,这两种颜色沿着那东西的边缘勾勒出一个坚固、浑厚的身影。 搜遍脑海,若要为其体形特征作注解的话,叶宇长除了一个“大”字,再无词句。 叶宇长觉得以自己的脑子理解不了这艘船确切的料数,而且,似乎此船还没有哪怕一根能叫桅杆的东西! “把、把……” 吞咽几番口水,恐惧心与好奇心相互挤压,最终好奇心烧得年轻的船长在心底喝退了恐惧。 几经斗争后,叶宇长说出了他的命令, “把云、云排号靠过去。” 阵阵反光晃过眼球,金属的厚实感经由本能驶入灵魂之中。 叶宇长的嘴巴自顾自地说着几句他自己都怀疑的话,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说着, “全数都是铁做、做的船?铁船?铁做的?莫、莫不是尚神的造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拾贰章 生死二三事(下) 夹在波浪之间的木船晃晃悠悠地接近了那艘超出了常识的铁船。 愈是靠近,叶宇长愈是无法相信透过双眼所见到的东西。 “竟、竟——竟高耸至此!” 从船上的学徒算起,叶宇长随船在海上跑生意跑了有十年,去过大陆西北与西南的所有重镇,其中家乡乐州港的城墙是他所见过的最雄伟的,他曾站在城门前细细打量过那青灰色的身躯,它宛若一座神山,遮掩住天际与大地各一半的视野。 而乐州港的城墙也要矮眼前的大船一头! 叶宇长随云排号靠近铁船,缓缓地抬头仰视,将视线越过宽阔的船侧外板,试图望见上甲板,但船侧外板和巨大的船体犹如横在海浪之间的城墙,阻隔了叶宇长的所有努力。 视线越过堪比城墙的船侧,是一排充斥着金属厚重感的方形“宫殿”与较为细长的高塔们,“宫殿”的外墙上是一个个窗户,窗户上没铺设窗户纸,而用水晶一样的东西封上了。 其余的地方,则是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的巨大铁箱。 正摇晃着云排号的海浪与铁船相撞,如同碰在大坝上,立刻就散开沉入到海中去了,只在船体吃水线附近残存了些许白森森的泡沫。 “少、少船主,你看!” 一个船员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指向铁船船侧的一个地方。 这名船员正是汤克诚。 “啊,克诚,已经能起来?还是多加休息为好。” 叶宇长一边冲汤克诚用问候施以恩惠,一边循着他的指尖看了过去。 汤克诚指向的是大铁船船侧外板前端靠近船首尖头的一侧。 无数字符用白色的漆涂在黑色的外壳上。 刻在上面的大多数字符叶宇长都不认识,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一个比一个都像在跟蝌蚪的外形看齐的字符。 其中,他只看懂了一串字,虽然不是完全契合,但他觉得拿昌文的字来比对,那应该是——玄武巖號。 “玄武岩号?这艘船的名字吗?” 叶宇长低声呢喃,而汤克诚垂下手,狐疑地看着船的某个暗处。 叶宇长凝视着这艘巨舰伟岸的身躯,探究欲渐渐占据了心头,思索了一会儿,对身侧的汤克诚吩咐道:“克诚,让人去舱底把猎鲛鱼的粗绳镖找出来,那个可以拿来当登高绳,我要领几个人上这船看看。” 话吩咐完了,汤克诚却并没有动,叶宇长以为他受伤势拖累而有些愣神,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还见他只是直直地看着大船,正欲发火,只见汤克诚又伸出了手指。 手指较之先前颤抖的厉害,叶宇长觉得这个船员得了一份精华后养了多日的伤还偷懒,直接起脚把他踹翻在地。 “汤克诚!听不懂老子的话吗?唉,你受了伤,不会勉强你一起去这船上的,你留守就……” 叶宇长的话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汤克诚被他踹翻在地后,他那颤抖着手指依固执地指着某处,并且指尖还在挪动,仿佛—— 仿佛正指着什么活物。 叶宇长吞了口口水,再次看向汤克诚所指之处。 既没有马匹牵引,也不属于马车的一部分,出现在那里的是三个独立的巨大金属车轮。 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在没有任何力量驱使的情况下,自行从船的尾部奔跑到了船侧外板的中段,离云排号越来越近。 三个车轮像是行驶平地一般,垂直地奔跑在船侧的一面,好似它们的轮面没有和海面平行一样。 叶宇长感觉胸腹一寒,一股不详的危机感冲散了心中的探究欲,他急令云排号的船员将船驶离玄武岩号。 不需要照看风帆樯橹的人面对这令人错愕的敌人,一个个不知所措地拔出了腰间的柳叶刀。 一个车轮驶过玄武岩号的中段,横向弹起,像一枚巨大的飞镖,直接轰击在正后退中的云排号的船首。 包括叶宇长在内几乎所有的船员都及时抓住了甲板上的铜制把手,船首在巨大的冲击下带着整艘船歪向另一侧时,没有一个人因瞬间的冲力而摔伤或甩出甲板。 下半身经历了一瞬间的离地,紧紧抓住把手的叶宇长待自己的双脚重新落回甲板,高声吼道:“快!那车轮冲完了,抓紧摇橹!车轮追不到海上来的!” 话音未落,叶宇长就看见了那个车轮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沉到海里,反倒是冲破浪涛在海面上如履平地般地驰骋。 除了这个刚才直接撞击云排号的车轮,另外两个巨轮也从玄武岩号的船侧落下,紧随其后,刮起阵阵白沫,奔波在海面。 下层甲板左右两边各伸出四根长橹,总计八根长橹,卯足了劲推拉着海水,带领云排号全员夺路而逃。 云排号两根桅杆上的风帆被今日的东南风吹得如同两匹烈马般鼓噪,连带着“葉”字旗随风乱晃。 叶宇长抓着木板站在船尾,凭借元气临时提高的视力看着正追逐着云排号的三个巨轮。 三个车轮,一个在前,两个在后,排成一组形如箭簇的队伍。 旋转着的车轮疾驰在海上,破开沿途所遇的波涛,激起水花片片,像三头狼,死死追着它们发现的羚羊。 叶宇长估摸着最前头的那个车轮离船尾有约六丈远,当即心下一松。 为了鼓动士气, 云排号船长激励船员们道:“好!就这样!今天咱是顺风,继续使劲!这车轮再会跑也追不到咱们前头!” 一轮大浪拍过过来, 云排号轻松破开大浪,一块木板从之前受创的船首处裂开脱落,坠入海中,压浪效力瞬时掉了四成,阻力顿增。 “箭簇”最前端的车轮立马逼近了三丈,距离船尾也不过只剩三丈了。 “各位莫慌!还只是拉近了三……” 眼见叶宇长又要开腔勉力,一众船员与汤克诚觉得若不让船长关上他那张有毒的嘴,今日非得葬身鱼腹不可。 汤克诚趁着叶宇长话刚开腔,拖着大伤初愈的身体一个箭步奔到船尾,挥动刀鞘将船长打翻在地,顺手扯了张破布,堵上了这个“戏台子上的老将军”的嘴。 正在这时,落在后头的一个车轮内部发出了“咔咔”的轻响,车轮的每根辐条都上都打开了细小的缝隙,鬼魅般的紫色烟雾从辐条的缝隙中溢出。 该轮轮底的海水凭空爆炸,宛若鲸鱼喷水,车轮乘势腾起,飞跃过十丈的间距,越过云排号的两根桅杆,落在距离云排号船首两丈远的地方。 被紫色烟雾围绕的车轮矗立在海面,轮盘一横,像一面小墙一样,以一副“此路不通”的架势,挡在了云排号被东南风所推向的地方。 一轮在前,二轮在后。 “被包夹了!” 一声惊呼从云排号的内舱传出。 而发出惊呼的姜念生,亦只能在施加了符甲的木笼中什么都不能做。 -- -- 徐烁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广场。 他的身前与身侧只留有两列空位,在座的与站着的都已离去许 久。 他不住得喘着粗气,左手紧紧抓住大腿,右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仿佛右手一松,他就会摔倒在地一般虚弱。 没有一个人选择徐常笙,或是选择徐敏之。 “简、简直是……毫无道理啊……” 他扪心自问的同时,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空空荡荡的祠堂广场。 “黄章!还有徐松与徐骁!尔等安敢——” 话至一半,喉咙口像是被无形的横木卡住一般,再无言语。 无法把话说下去,不全是因为长子落选造成的困惑与愤怒,更大的原因是他片刻之前,让眼睛扫过了一遍广场。 若眼睛如先前般低垂,他绝对能把‘安敢误我,硕鼠一群’怒骂出口。 但眼睛无意间看见一个面貌不算老的老人在广场的西北角摆弄盆栽。 徐烁光怔怔地看着那老人,看了好久好久,确信这不是幻觉后,喉咙终于能活动了,他低低地说道:“老、老上君……您何时?” 老人半蹲着背对着徐家家主,一边调弄着盆栽一边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不知为何,你们都不去看我罢了。” 一直都在。 也就是说,整场决定下任家主的评议会他都在。 徐烁光吼道,语气中一半是恍然大悟后的清醒,一半是恼怒。 “他、他们都因为看见了你,所以才——” 老上君转过身子,徐家家主语言上的怒涛瞬间戛然而止。 老上君的神情很慈祥,亦或是一种看着家里半点本事都没有的傻孩子才有的怜悯。 “你能瞥见我,是因为我愿意让你看见。” 言下之意是,虽在场,若不想现身,便无人所知。 “那、那……” “你为了给受诅咒的笙儿留后路,扣下了本该需要植儿熟悉的军务和对朝堂的交流权,但不管怎样,植儿还是调度了徐家财权三年,不得不说,他货殖之术可真不赖,他大力扶持了名不见经传的乐州港是吧?和乐州港有关的钱货流动,已经隐隐压过了晋国内河交易了。” “小、小道而已,那个小子诗书不精,礼乐不明,周武不学,恐惧战阵兵事,醉心铜臭之物,徐家哪是光靠钱能运作的,老上君!你糊涂啊,只会以钱铺路,必因钱而失道!” 老上君脸上满是笑意,待徐烁光说完后,悠悠地说:“你的这些话,如果是在徐家府邸说的话,不出半个时辰必有人写成密信送至植儿府上,这三年来的经营,你怕是一点也没看到啊,足可见徐植不仅知财而且还懂了权术。” 见徐烁光满脸莫名,随后惊悸满面。 徐衡收起了笑意,郑重地说:“植儿靠着操耍钱财的本事,在你,在笙儿、敏之看不见的地方,已经与徐家内部的实力派大人物、各类小人物打下了联系,已是同党同羽,这种东西,远比所谓的才名要难撼动得多,其势已成啊,不需要我的话,他大概也能掌握徐家吧。” 徐衡看了看打理得井井有条,面对大风大雨亦可徐徐而立的盆栽,安心了。 向广场之外走去,百无聊聊地念叨:“生死二三事,一曰活法,二曰钱货,三曰气运,而才具之类,皆为附庸。” 身后传来了徐烁光的声音,声音很长,音质很散。 “老上君请留步!” “我要走了,恐怕再也不回来了,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只是!给你个忠告,你接着要把笙儿或是敏之抬上去也不是不可,得想好败于植儿以后他们的下场,你身为乃父,是否愿意看到。” 交代完了,徐衡立马加快了脚步。 徐衡看着握在手里正隐隐发亮的阳春精华,狂喜充斥身心。 记忆深处的一席话突然窜上心头, ‘老爹,你其实早就不能算活人了,无法死去的人走过的每一日,都只能算是熬过,不算活过,终究是在无法死亡的日日夜夜中朽去,成了一团半死不活的腐物。’ “用不着你这个去了有一百多年的儿子提醒我,我清楚得很。” 走出了广场,走下山路,徐衡盘算着今后的余生。 “啊……我听说,西海有件趣事啊,不错,不错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拾叁章 博颜沈煜(上) 无数震动回荡在一个个船舱之中,云排号从刚才起就轮番受到冲撞,将船上的人们扭得七荤八素。 各舱内的呼嚎、船体的震颤、从甲板上传来的各种传言在整艘云排号之中肆虐,掀起一潮又一潮的困惑与恐慌。 而这都与博颜沈煜无关,被高烧笼罩的心神连日来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自己的一切仿佛正被某个藏于虚空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空。 云排号又被什么撞了一下,船体猛地朝左侧滑,连带躺在舱内的沈煜的脑门在惯性的裹挟下直接撞在船墙上。 “咳啊啊……” 沈煜闷哼了一声,依旧躺在地上忍受着高烧,而一片混沌的脑子根本不能自已。 无数混乱的记忆像雪片一般从脑海划过,被博颜大帐内的哥哥弟弟们欺辱; 榷场的昌人商贩拿涂了金粉的碎石伪装成金子换取博颜部的牛羊,发现上当后博颜部的人又花了一年时间追寻那商贩的踪迹,并用狼牙棒杂碎了商贩及其家人的脑壳; 还有儿时第一次去章国边境榷场吃到昌人兜售的美食; 在风雨中狩猎狮子; 以及可能是出生前在母亲的腹中见过的宇宙。 这些或真或虚的回忆在脑海中短暂浮现,随后迅速融化。 沈煜的意识置于彷徨之中,这种手足无措的彷徨使人恐惧, 出于恐惧,手指不由自主地去扣地板缝隙,用尽全力地扣,即使指甲不堪重负,即使指间渗出了血,为了分担彷徨中的无措,指甲仍默默地朝地板缝隙进行着攻击。 姜念生屏息凝声,感知着舱外的一切,知道外面局势的她坐卧难安,手抓着木笼的笼条。 突破这笼子并非难事,但考虑到不能再招来鬼船,所以自己不能出去。 “但船已无处逃遁,无计可施了!” 她自言自语道。 一阵细微的动静从身侧传来,姜念生疑惑地看了过去。 看见沈煜身体歪在一边,正不顾一切地扣地板,指尖与指甲地缝隙正渗着血。 “你、你在做什么呢!这,等一下——” 少女怔住了。 她在沈煜身上别的地方看到了更让人惊诧的东西。 从鼻息间, 从衣袖间, 正有一缕缕的气像林间的薄雾般缓缓散出。 “正、正踏入蒙先之境?在生死的边界中探悟到什么了吗?嗯?有些不太对……化身?” - - 船在顺风之时方能达到最高速,换言之,要维持高速就必须顺着风向走,那么要是探明了风向,船的行径路线是可以预测的。 从一开始,能达到最高速的路线就已经为车轮所知晓了。 故而被拦住了去路。 “来不及打戗换向了!给我全力撞过去!” 叶宇长蹬开汤克诚,跳起朝掌舵与船侧的船员们吼道。 所谓“打戗”,就是通过松帆或紧帆的联操过程中来回摆动操作,使船以“之”字形路线逆风航行。 两侧的船员急切地摇动船侧的曲柄,曲柄联动的绳条会牵动下层橹舱舱顶的铃铛,急促的铃声会催促橹舱的船员们加快摇橹的速度。 见云排号若猛牛般冲来,附在拦路的车轮上的紫雾一缩,恍若一只缩回五指后攥成拳头的手。 云排号乘着风浪,很快就撞在了横过来的车轮轮盘上。 随后船整个一滞,接着就纹丝不动了。 靠在木板上的汤克诚惊觉屁股下的世界硬梆梆的,没了丝毫的起伏,简直—— 简直就像回到了陆地上一般。 他看向叶宇长,只见船长呆若木鸡,腰刀脱手掉在甲板上,大感奇怪,于是起身环视左右。 刚才云排号还随起伏风浪一同奔腾,而今,映入汤克诚的眼中的是平生未见的绝景。 起伏的海面与翻涌的波涛,全都被凝固于一瞬,云排号连同一大片海,一起被冻住了。 西海的大小港湾就算是再冷的冬天也不会如此,海是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水,而且是一团庞大的水。 况且,如今正值四月初,正是韶节之时。 汤克诚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海会凝结”这一概念。 他跪在船尾甲板上,怅然若失地叹道:“这冰面,有、有、有一亩吧?这、这定是在做梦……没错,是做梦!” 就算是梦……也是个噩梦。 这句无法说出口的话语沉在汤克诚的脑子里,弄得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叶宇长喃喃自语:“那个车轮做的吗……糟了!” 还有两个车轮! 想法刚在脑中乍现,一个扁平的身影从叶宇长的余光中掠过。 急忙转头,只见云排号的两个桅杆被干净利落地切断,一根顺着冲击力掉在冰面上,一根倒在甲板上,甲板上的大半船员被残破的帆幕罩住了。 那个身影落在距离云排号三丈远的冰面上,正是落在后面的两个车轮的其中之一。 车轮的轮面上布满斜齿,活脱脱是一面圆锯。 正是它横着飞过云排号,切断了两根桅杆。 恐惧爬上叶宇长心头,他自顾自地喘起粗气。 “那……么,还、还有一个……” 很快他就看到了第三个,即最后一个车轮,它的行为最为奇怪。 那车轮与无法移动的云排号保持越四丈的间距,也不发起什么攻击,只是围绕着云排号打圈圈。 叶宇长注意到,那车轮的轮盘中央伸出了一个金属长筒,筒口在太阳底下泛着反光,筒口像是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封死了一样。 “嘎——吱——嘎——嘎吱——” 一系列轻响窜入叶宇长的耳中,一听到这声音他像是赤脚踩在炭火堆上般一阵踉跄。 响声很轻,却清晰地渗入骨髓,叶宇长惊惧之下,神经被时局压得何种微小的变故都使他如临大敌。 直觉告诉他,声音来自于船首 撩开沿途挡住他的帆幕,走近船首。 四名感觉不妙的船员从橹舱走上甲板,霎时就被所见惊得三观崩溃。 冰覆盖在残破的船头,并像蚁群一般向甲板进发,将途径的地方纳入冰的统治下,冲撞车轮时待在船头的两名船员已经不幸被冻成了冰坨子。 此情此景,让船员们都乱作一团。 “别、别慌!别离开船!” 叶宇长有气无力地警告毫无作用,大部分船员已经被一件件超出常理的事惊得失了智,惶然间,争先恐后的跳离云排号,哪知脚刚落在冰面上,双腿就被寒气咬住,走了三四步即倒在了冰面上。 就在这时,先头甲板尽数被冰冻结,叶宇长与身后的汤克诚战战兢兢地后退了三四步。 汤克诚一边机械性后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万、万事休矣,万事休矣,万事——休矣……” 叶宇长两股战战, 只觉得双腿阴冷加酸麻, 咽喉处前所未有地干渴,看着冰面在甲板上一步步深入,仅存的理智则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自己手里还有的牌。 汤克诚和木头差不多了, 橹舱里还有四个船员,但一上甲板恐怕也要疯掉…… 那客舱的话—— 半死不活的牧民派不上什么用场,剩下的只有—— 把她从笼子里弄出来了? 那鬼船就有可能再来…… 在一团乱麻之中,叶宇长做出了决断,他丢下身侧失神的汤克诚,迈着颤抖中的双腿跑向舱楼。 距离舱楼门还有两步的时候,甲板之下突然暴起一阵颤动。 怎么回事?摇橹的暴动了? 叶宇长奇怪地把手伸向舱楼的门,准备踩在门后的梯子上。 手快碰到门了,而门一下子被撞开,门板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叶宇长的手背上,半个身子被一记巨大的力量打中,一个趔趄叶宇长摔到了船侧舷板上。 但在摔过去的那一刻,叶宇长看清了撞开了门的“那东西”,“那东西”看也没看被它甩到一边的人一眼,径直冲了出去。 直到背脊撞到侧舷板,引起一阵剧痛,叶宇长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 一团团漩涡状、仿佛要正燃烧着的鬃毛, 凶悍的双目, 浑身洋溢着淡金色电光的赤红身躯, 马鞭一般的尾巴。 叶宇长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他有些熟悉的东西,类似的动物他在寺庙门口看到过好多回,但都是石头雕的。 “狻——猊?” 那形似狻猊的动物,一下子蹿到冰原上,不仅无惧寒气,反而大吼一声,冲到云排号一掌拍飞了抵在船首的车轮,车轮在冲击力下飞了一段距离后摔在冰面上,轮面碎掉一大块,一半的轮辐或断或裂,碎片掉落在冰原上,周身雾气也消散了大半,狮子又冲车轮落地的地方补了一脚,将半残的车轮踩进了冰层里。 甲板上不断扩张的冰层立马失去了前进的势头。 一个喘气连连的人慢腾腾地沿着梯子攀上甲板,病怏怏地靠在舱楼的门框上,气息奄奄地说:“狻、狻……猊?是狮子啦。” 叶宇长颤颤巍巍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博颜、沈煜,你……” 叶宇长清楚地看见,元气像微微燃起的火一样,在沈煜的身上不断升腾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拾肆章 博颜沈煜(中) 沈煜离开门框,靠着断掉了大半的桅杆坐在了甲板上,聚精会神地指挥起了狮子。 狮子如同在地上掏洞的猫一般,前爪猛烈地拍击云排号船身附近的冰面,以图打碎冰面,从而解放船体。 切断了云排号两根桅杆的轮子静止许久后又动了起来,轮面上的锯齿在某种机械的作用下动了起来,整个一面大圆锯冲向了狮子,在冰面上“嘎吱嘎吱”地碾过一条长痕。 狮子专心地破坏着冰面与船体的连接处,一步步破坏囚禁云排号的桎梏,无暇关注从背后袭来的车轮。 车轮在距离忙碌的狮子有五十步的地方一跃而起。 旋转的轮锯在阳光下折射出森森的寒意,瞅准狮子的背脊从天而下,以腰斩之势劈向狮子。 直到轮锯逼近背脊的前一瞬,狮子仍热没回身避开的迹象,碎冰的动作没有慢上半分。 因为没有避开的必要,所以动作依旧。 车轮没能将利齿碰到狮子,最终停止于一寸左右的距离,就被狮子的尾巴抽飞了。 被抽飞的轮子翻滚在冰面上,奋力停住了狼狈的姿态。 身子重新立起,为了雪耻,用更快的速度冲向了狮子,但挥动起来的狮尾,比车轮的反应更快。 车轮止步于区区十步的距离,再次被抽飞。 被抽飞的车轮三番五次地力图反击,每一次都被狮尾抽得不能近身。 最终懊恼地在百步之外一边看着狮子碎冰一边打转转。 冰层之中一阵响动,被狮子踩进地里的车轮慢腾腾地爬上了冰原。 狮爪像雨点一样反复击打在冰面上,云排号船首渐渐松动了起来,挣脱了冰的束缚,狮子再接再厉,狮爪一路扫到了船身中段,解放云排号的大业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 --- --- “少船主,那些个车轮似乎没动静了?” 汤克诚扶着船舷地说道。 没动静,那就更值得怕了。 叶宇长看着停在外围不再打圈圈的第三个车轮,漠然地想道。 最初那个车轮一直绕着咱们转圈,但每当其他的车轮发起直接进攻,它总会停下来。 就像是要好好看着一般。 “沈煜让你那个什么、那狮子动作快一点!” “吵死了,有本事你替我啊,我、我已经尽力指挥了,等会冰都碎开后,我再让狮子打出一条道来……” 沈煜有气无力地愤怒回答让叶宇长更加烦躁。 这个人多说一句话都有些吃力。 干着急的烦躁也只能把闷在心里。 “喀嗒”一声响。 云排号周边一半的冰都已被狮子打碎,只差另一边就彻底碎开了。 汤克诚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就算都打通了,桅杆都断了,只怕光是摇橹也甩不开那些车轮,况且,摇橹的人也铁定是摇不动了,依旧是逃不出去的。” “那总要做些事吧?你自己怎么就不他娘的想想办法?你们昌人不是自诩为聪明人吗?” 沈煜气急之下怼了一通汤克诚后,费力地冲叶、汤二人挥了挥手,说道:“离船舷远一些,那些个车、车轮有、有异状……” 爬回冰面的车轮为数次进攻都宣告失利的伙伴附上了带有寒意的保护层,带有圆锯一样的轮体表面包裹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冰晶如同甲胄一般将车轮上的斜齿与利刃武装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那车轮上的雾气彻底消散,像是失去了气力般倒在了冰面上,再也不动了。 狮子正负责船尾的破冰。 带着与先前迥然不同的压迫力,浑身寒刃的车轮再度碾过了冰面,没有想着跃起,而是正面狮子朝攻了过来! 瞬间拉近了距离,在四十步左右的间距内,狮尾又抽打在了车轮上。 这一次,车轮稳稳当当地扛下了狮尾的抽击,狮尾抽在车轮轮面时直接就被冰壳子给弹开了。 尾巴处传来感觉的不对,狮子立马停下了正做着的伙计,一个鹞子转身,回身一爪打在袭来的车轮轮齿上。 狮爪抵住轮齿与利刃,齿刃架住狮爪,共同陷入了僵持。 谁也没伤到谁。 但僵持是短暂的,冰霜漫上了狮爪与狮掌,宛若要师法方才冻死碰触之物一般。 狮子想抽回爪子,但冰牢牢得将爪子与车轮连在一起,用上了另一只爪子想要扒开车轮,没成想,两爪都与车轮冻住了。 冰,也在慢慢地吞噬狮子前臂。 站在船中部甲板上看船尾的这一幕,让叶宇长刚刚缓和的心情又被打了个七零八落。 被靠在船屋板上,他不断倒吸着凉气,望见那从开始就在围观的车轮正缓缓移动着,与角力中的狮子和车轮保持着约有百步的间距,横向面对云排号的船尾,将轮盘中央的金属长筒对准着狮子和车轮。 叶宇长的脑海中,一系列的计划与猜想汇聚成形。 “博颜沈煜,你还能撑多久?狮子好像进退失据了,这车轮还、还能应付么?” “我还有——有点招,但用了以后,狮子暂且要消失了,怎么?你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什么都不需要顾虑了,这里就拜托你了。” 没等沈煜做出答复,叶宇长就转身靠住舱门门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阳春的精华,丢到沈煜脚边。 “有什么招尽管用,有了这个,维持狮子的气量估计不会太缺了吧!放手去做!” 叶宇长踩着梯子下到了舱里, “放手去做”的余音仍回荡在甲板之上。 沈煜费力地拿起脚边的精华,分出一些气与精华相接触,作为自己与出自于阳春的灵石之间的连接,如沐春风般的能量开始流入沈煜的血肉,再经由血肉流元池之中。 黑色的双瞳中逐渐映出淡金色的光辉。 “神抶电策!” 博颜沈煜放声大喝,左手用力捶在来甲板上,在甲板上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狮子也高吼了一声,全身冒起了流光般的金色闪电。 狮掌的掌心凝聚起了无数光斑,流电如阳,破开了正吞噬狮子的寒霜与冰晶,纷纷如纸屑一样被电光剥落,散为水气,归于风中。 车轮顿觉不妙,急速回撤,却不想被狮子抢先咬住了,进退失据的对象瞬间互换,刹那间,无数洋溢着流电的爪击吞没了车轮。 轮面上的利刃与斜齿像撕碎野草一般被一个个扫去。 圆锯一样的车轮被打成光秃秃的“光轮”,作为终究的一击,被狮子用尽全力打入了冰层里,无数裂痕像蜘蛛网般从车轮被打入之处无限延伸。 但尽管拔去了车轮的牙齿,沈煜仍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车轮到底是什么做的,打、打了这么多下还没坏,比另一个要硬上太多了吧!不行,撑、撑不住了!” 狮子的身形突然有些模糊稀薄。 就算有阳春精华的帮助,使一回[神抶策电]还是耗去了沈煜几乎所有的精力。 沈煜立马让色淡形稀的狮子奔到云排号的另一边,争分夺秒地打碎冰面。 一爪将冰从西到东撸到底,在船尾将最后一块连着船体的坚冰打碎,狮子神形聚散。 “呼——” 重如千斤的眼皮闭上了双眼, 沈煜靠着木墩般的断裂桅杆睡了过去。 “喂!别、别睡啊!敌人还没打完啊!” 汤克诚跑到沈煜身边,死命摇晃沈煜,叫嚷道。 眼见沈煜睡如死尸,汤克诚收手不再摇晃,沈煜无力地躺倒在甲板上。 汤克诚趴在船舷上,望见那个车轮仍旧在百步之外徘徊,不住得惊恐。 那畜牲船长不去靠近那艘怪船不就什么事也没了吗?我怎么这么倒霉,刚从死地爬出来没多久,就—— 不对啊,我从死地爬出来,也是全赖那混蛋船长给的宝物所赐吧! 万千思绪在汤克诚脑子里挤成一团乱麻。 但这一团乱麻很快就因一件事情而被切碎,并重创了汤克诚刚刚获救的精神。 冰块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被狮子打进冰层里的车轮,摸索着从中爬了出来,与之前的重伤在身的同伴不一样的是,它犹有余力。 “逼列哩!贼你妈玩意儿,呼——咻——为什么非得我、我、我遇上这种事!” 无处可取的怨愤让汤克诚的右手捏紧了船舷的木头,紧紧地捏住。 轮面又弹出了剑刃般的斜齿,车轮又成为了圆锯,二话不说就原地跃起,伴随着机关之间的怪响,竖向旋转着劈向汤克诚。 霎那间时间变得有些慢,片刻前脑海中纠结、惊惧的无数画面淡了下去,一些从前的记忆深了起来,汤克诚不知为何想起了儿时在乐州港西菜市场看过的行刑。 有时候是腰斩,但他十岁那年晋国废除了腰斩,此后他就只看过砍头。 而今还有半秒降临在他身上的,就如同竖过来的“腰斩”,但不管是竖着还是横着,哪个都很痛。 也曾在贩卖的侠客小说中看过主角用长刀或大斧将人竖着一劈为二,许多人只是看着过瘾,那时候汤克诚就在想‘谁知道被这样杀死的人有多痛呢?’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希望过程能快一点,少受罪。 甚至他仿佛自己都已经闻到了一种腥味儿,一种介于铁锈与血腥气之间的味道。 恐惧与一种期待快点来就快点过去的安详交织在汤克诚的心里,让他眼中只有那个不断接近的圆锯车轮,既听不见破烂的舱门被推开的声音,也听不见背后那离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连被人用手关节勾住肩膀,被人往后一拉都茫然不知。 在外人的拉扯下他开始向后摔倒,在放慢无数倍的世界中看到快要擦到自己鼻尖的锯齿慢慢掠过他的额头,随着他越发向后倒去,车轮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在彻底看不见车轮前,他看见它掉在了正在晃动的船舷之外,而他脚下的“大地”,即甲板也同时向后发生了位移,当他彻底倒在甲板上时,他才发觉自己自己似乎躲过了一劫。 思维还没怎么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身体就做出了反应——他的眼角源源不断地渗出了泪水。 “没事了。” 一个温热的小声音在耳边流过,让汤克诚重新拾起了活着的感觉。 汤克诚这才发现,自己仰天摔倒在甲板上,身体却不怎么疼,背脊下还垫着什么东西。 他不自觉地转了转头,在甲板上看见了一缕与白雪同色的发丝。 “多、多谢……” 汤克诚喘着粗气一边翻身起来一边不住地道谢,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本能地忽略掉了方才姜念生的正在他身下的事实。 少女单膝跪地,一只手抚摸着甲板,不间断地运着气。 精神从生死之间稍稍平复,汤克诚的脚底传来连绵不绝的震动,他这才发现,失去了帆、也没人摇橹的云排号,从刚才开始,就自己调起了头,破开冰面,朝有海水流动的地方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拾伍章 徐衡(上) 西海之上,有一艘名为云排号的船正在求生之路上奔波着,而在距离西海七百公里开外的一条河面上,一艘小船正悠闲地在不算宽也不算窄的水道上。 太阳光的温度与风的舒爽比例均匀,正是春天里最美好的时段。 艄公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摇着长橹,松木质地的长橹搅动起春水,动起来的春水托载着小舟与舟之人缓缓向前。 嘴里的小调一改他平日里的水软风情,今日的调子激情似火,活了有六十一年,就数今天最开心。 一边摇撸,艄公一边不时地摸一摸放在衣内侧的荷包,里面放着一颗核桃大小的珍珠。 今天铁定是碰上贵人了,不过就是沿着巨泽中的小河载他到离乐州港最近的镇子去,如此简单的活计,竟出手就这么阔绰! 艄公感激地瞅了一眼船首中年男人的背影,同时感谢今天的好运。 中年男人背对着艄公,手里摆弄着一样东西,百无聊赖地问:“船家,何时能到啊?” “我估摸着绝不会超过未时。” “那就好~那就好~” 中年男人对预计到达的时间段很满意。 男人正是徐衡,自离开祖宅已有六七日了,正以乐州港为目标而旅行,出门是捎走了不少宝物,让旅程方便不少,都是珠宝之类占地不大却很经花的财物,让自己带着一个箧箱,就能提着走,游天下了。 “客人去岳州港那边是做啥啊?” 徐衡卖弄似地回道:“嗨呀,船家,你猜猜看?” “客人您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所以去乐州港也必定不是一般事,切勿以为老夫我在巨泽讨生活就觉得老夫孤陋寡闻——” 橹在艄公手里摇摆了一周,后艄公稳定了一下呼吸,继而说道:“巨泽南边的几个镇子我也是隔几天就去的,消息灵通着呢,这天下最近也不过是三件大事!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三件事值得一提了。” 艄公一派年轻书生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气势。 徐衡背对着艄公摊了摊手:“请开始你的表演。” “无他,唯檀襄桥争圣、齐与楚国赵国徐国三国联军争锋,以及,晋国西海赫连湾附近的铁船异闻而已!” “檀襄桥……是赵国和咱们晋国山地边境上两山绝话。 数千条河流构成的巨泽依旧水暖花开,天是蓝的,草是绿的, 晋国西北的山河仍然风清云秀,连时间都仿佛走得很慢。 而数千里之外,那里的平静被一声巨响打破,随即天崩地裂,一切的一切被灰色浸染,无数家庭的眼中世界就此粉碎,再也无法拼合,沦为或生或死的残片。 无数人的生命,定格在了晋太冲二十年/齐盛英十五年的仲春,而那些于不幸中求得万幸的人们,他们的命运亦被永远地改写,如浮萍般被时代的浪涛裹挟。 整场地震波及晋国以南、赵国西北、三关地区的北部,据后来当时诸国读书人的笔记考证,燕章两国亦有强烈震感。 这场地震,史称“西南大地震”。 -- -- 太阳在天空中挪动了方位,舢舨在一片静谧中靠在了临岸的一道土垒上。 “到了,客人” 徐衡提起箧箱,跳到岸上,转过身对船家行了一礼。 “一路上多亏了船家,才如此有趣。” “客人过赞了,往北走三里就是莱晞,莱晞有温泉,你最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去乐州港。” 船家一甩长橹,开始给舢舨掉头。 徐衡微笑着目送舢舨在阳光下远去。 当初莱晞发现有温泉的那一年到如今的太冲二十年,整整一百年。 他本来就打算重温一下莱希的温泉。 “最近一次去,也有五十年了。” 徐衡自顾自地说着。 把地动仪放回箧箱,向北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16章 故人之剑 莱晞这个镇子,它的历史开始于虞朝建立的第三百十六个年头。 那年早春的某一天,它正式设镇,一个高约三丈的花岗岩石碑在莱北兮东大门三里外的地方被立起作为路标,一开始镇子名叫莱北兮。 在虞朝灭亡后被某个割据政权改为莱晞,莱晞这个地名就再无更易过,直至大陆残破的西北之地被晋国逐渐统一,莱晞靠着岳州港与本地的温泉逐渐繁荣了起来。 徐衡凝视着石碑依旧挺立的身躯,碑文模糊,而徐衡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生于虞朝灭亡后的第124个年头,出生于一个猎户家庭。 不是第一类猎户,而是第二类猎户。 他30岁时曾来过这里,就是从东大门进的莱晞镇,当时的碑文就已经不怎么清晰了。 或许当时还是清晰的。 只是在徐衡自己的回忆中,碑文已经模糊了。 30岁那年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狩猎一种像山一样高的熊,那次狩猎失败后,他就离开了莱晞,直至140年后,也就是约50年前,他才为了享受新发现的温泉而第二次造访莱晞镇。 “第三次来啊……” 140年前他在莱晞镇结识了三个人,这三个人绝对已经不在了,虽说探得机缘修行为仙的话应该还在,但莱晞镇不适合登仙,就算是要走这条路,也肯定不在莱晞镇了。 50年前来这里也认识过一个毛头小子,一个没有什么慧根的小子,不知还在不在呢? 就算是在,也老了吧。 鳞次栉比的房屋与商铺开始在视野里出没,各类食物的气息飘在了空气里。 坚硬平整的道路两旁,有些人支了张板凳坐着,其中还有些正耷拉着脑袋休息,脚边纷纷竖着木牌,上面要么是招工告示,要么是写着自己能做什么的告示,有些木牌旁还随意地放了个工具箱,大多数是木工的工具箱。 五十年前,主干道还是泥地,下起雨来坑坑洼洼的,人来人往踩得泥水飞溅,当时没人敢穿光鲜亮丽的衣服上街。 徐衡走在灰岩石板铺就的干道上,深感此地已经富裕多了,看来靠着温泉与接待往来乐州港的商队而赚了不少钱。 说起乐州港,知道五年前都没成什么大气候,真正成为有巨大实力的港口,完全是玄孙徐植独具慧眼。 “不知道烁光有没有把我的听进去,说不定植儿正等着他们‘犯错’呢。” 以晋国接下来的局势来看,玄孙与重孙之间的对决,希望不要发生。 不对,说不定发生了反而更好,这能整合出一个更强的徐家。 一声声吆喝打断了徐衡对徐家内部的思考, “来,开盘了,开盘了!每个人认真地把钱额与目标填在签笺上,然后入箱啊!” “距离檀襄桥争圣正式开打也只剩下不到五天了,要下注的赶紧了啊!” “现在最热门的人选是吴国剑客钱世坤,他是最有可能成为新剑圣的!” “楼劲山从小也鲜有败绩,之前和钱世坤也打成过平手,我压他!” “平手?那都是他们十六七岁的时候,现在十年过去了,这都不准了。” 吆喝声从北边传来,声音来自于一座门面一般的赌坊,牌匾简单扼要,仅写着一个“赌”字。 手指一阵阵地发痒,他已经有三十年没赌过什么了,对这方面突然爆发出了浓厚的兴趣。 徐衡想着要不自己也玩一把,反正小赌怡情,他也很久没玩过了。 他缓步走向赌坊门口,正当徐衡的左脚跨过赌坊门槛的时候,三个身形各异的年轻人走出赌坊,与徐衡擦肩而过。 徐衡停住了,左手扶住门板,右脚迟迟没有跨过门槛。 他回过头,望向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三个人。 有一个人身上感觉不到身为生者的气,还有一个人身上的气则琢磨不清,三个人之中有两个有问题。 徐衡收回了已经跨入赌坊的左脚,转身隐去气息跟了上去。 有两个不能确定是不是人。 另外,还有一个能确定是人的家伙,比前两个更让徐衡感兴趣。 五十年前,他曾将名剑吕轻赠予一个慧根极差的毛头小子。 而方才,那个可以确认是人的家伙,与徐衡擦肩而过的时候,徐衡看见那人的腰间佩带了一把剑。 黑色的剑格,剑柄处刻着山河纹样的雕花。 那把剑十有八九就是吕轻。 - - 跟着那伙人到了一个仓库林立的地方,见他们进了一处仓库,藏在对面仓库墙角的徐衡看对面没有留哨位,故而摸到仓库墙根,翻过了围墙,从二楼窗口溜了进去。 从窗口翻进来,是回字形的一层楼,回字的外围是一圈木板铺成的地板,回字的中心是空的,可以从围栏的缝隙俯看一楼的虚实。 - - 徐衡透过栏杆的缝隙,看见那个佩带吕轻的年轻人,与一高一矮的两人围着几个大木箱互相攀谈,于是聚精会神地探听起他们的交流。 矮的那人不超过一米六,穿着类似于僧兵的服饰,但较之一般僧兵衣服上还多了兜帽,头埋在兜帽里,并且在这个暖和的天气里,脖颈处围着厚厚的围巾,还带着面具,让人看不清长相。 面具形状偏方,面具上的图案很简洁,一瞥一点,一个不封口的“口”,换言之,整个面具,就是一个大大的“囧”字 高的那人估摸着有一米八七,右手手腕上系着一个手绳,身着飞鸟纹绫海青衣,似乎海清衣之下还穿了腹甲。 他对佩带吕轻的那位年轻人说:“叶大船主,这就是去年秋天我跟你谈起的火器的样品,另外,齐国蒙山的特产我这次也拉了一批,看看能不能在乐州港和莱晞打开商机。” 然后一挥手,身侧一席僧兵服饰的那人得令后,拔出腰间短刀切断了木箱上的绳子。 被唤作“叶大船主”的年轻人,探下身从箱子里的稻草间拿出一杆长长的物件。 叶大船主从头到脚地开始把玩起那物件,有时还对着空气作势虚放一下。 那东西的模样,与徐衡脑中遥远的记忆吻合了起来。 他眼睛一眯,口中低声念道:“火绳枪?” “我上次忘了问了,这火器叫什么?一杆要多少成本?我叶广宙吃不吃得下也是个问题呐。” 说话间,叶广宙右手抓铳,左手伸进衣衽内,取出一颗红枣糖,丢进嘴里。 “回叶大船主的话,这——” “唉呀,陈薪,你怎么这么客套,还叫我叶大船主?去年那一事以来,咱们三个已经是过命交情了,我表字弘光,叫我弘光就成!” “弘光,这一批样品呢,是分别在赵国的黑座、蔚乡、念三罗制作的,每一杆三两到五两,至于名字,黑座的人管它叫铁炮,蔚乡唤长筒,念三罗称其为鸟铳。” 说话间,叶广宙丢给陈薪一颗红枣糖,陈曦慌忙接住。 “嗯……这生意做得,可以卖给三关或者是燕、章两国,他们的周师不多,为了应付平川高原上的西戎,他们不会不动心的。” 叶广宙手痒地用食指撩了撩扳机,见状,一旁的陈薪立马冲伙伴使了个颜色,那僧兵装束、带着囧面的伙伴立即递上一枚由亚麻布包裹的弹丸和一截火绳。 在仓库里立了块两米长的木板作为靶子,叶广宙立在靶子五十步开外,在陈薪的指导下,装引药、填入底火与子弹,引燃火绳并让龙头夹住。 用合适的姿势抵住铳托,目光透过准星,继而穿过照门。 扣下扳机,压下火绳,点燃引药,激发底火,子弹在爆炸声中射出,打入五十步外的木板中端以下。 叶广宙放下冒着烟的铳管,双手握着铳,歪过脑袋问陈薪, “药子怎么配成的?” “制的时候,用硝一斤,磺二两四钱,炭二两七钱二分。” “这样啊。” 叶广宙把鸟铳放回箱子里,又打量了箱中的鸟铳一会儿,嘴里轻声念叨着“大善、大善啊。” 随后冲陈薪笑了笑, “船、人、钱我都出了,目前就只有那三个地方的工匠会做这东西?” “是的,但黑座、蔚乡、念三罗会做这些的工匠也不是很多。” “最好能迁当地的工匠来这里,办个工坊,这是一笔能惠及多代的生意,顺便这几日你们护送我去乐州港,最近……老实说,我惹上了风流债。” 叶广宙的面上有些不好看。 陈薪心底暗笑,早听说叶广宙从小色胆包天,这次肯定是因桃花劫被什么人盯上了。 “这事,我和常十万去办,定叫您满意!常十万,你还不过来谢谢叶大船主?咱们下辈子的富贵有望了。” 而一旁带着囧面的常十万没有回应。 陈薪警觉地问道:“十万,怎么了?” 常十万正手握住短刀,一个无甚温度的声音从面具后发了出来,“有、人、在、二、楼。” 一字一顿,毫无情绪起伏地道明了异状。 徐衡听得“有人”二字的话音就当机立断。丢下箱子,翻下栏杆,当常十万说出“楼”字之时,刚巧落地, 待陈薪与叶广宙刀剑齐出,徐衡已闪至两人三步之内。 一股气场从徐衡体内元池弹出,压住了陈薪与叶广宙的手脚,也压住了陈薪的刀与叶广宙的剑。 徐衡施放完术法同时,若猛虎般出拳,打向了陈薪,陈薪动弹不得,一时之间只能在心底无意义地乱喊。 一只硬梆梆的手横空闪出,挡住了徐衡的拳。 囧面之下,常十万正冷静地审视着徐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17 有根 常十万逼开徐衡的拳头,挥刀追打,将徐衡逼离了僵住不得行动的陈薪与叶广宙。 徐衡又从元池中将气震动起来发出了威压,却像阳光射入冰山后一般不见踪影。 六合震对其使了两回都不起作用,徐衡微微皱眉,躲开空气中闪过的一道寒锋。 身体躲开了,衣角被短刀切下一片布片。 陈薪看着正激烈交锋的常十万与叶广宙,劫后余生似地暗叹道, 真是万幸! 那老人想必修的是以己之气镇他人之气的路数。 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被压住了,幸亏…… 十万,它—— 不是人。 常十万的身影短小灵活,攻势步步紧逼,一把短刀紧紧掐着徐衡闪转挪腾的步子。 “簌!” 短刀划过徐衡的前额,几颗血珠从细细的伤痕中溢出。 一丝轻盈的疼痛落在心里,徐衡心中猛地一惊,且战且退的步调整个停了下来。 我、我居然受伤了! 惊讶顿时充斥脑海。 精华起效了,自己真的能受伤了,也就是说,这具身体已经能死了,能死的话—— 才算是活着啊! 短刀划破空气,直刺徐衡胸膛。 来势汹汹的刀停在了胸膛前一寸之处,任凭常十万再如何发力,刀刃也只能因用力过度而颤抖,再无丝毫寸进。 惊到极处,便是喜, 对‘死’重归生命的喜,激起了生的意志,一种挣扎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仍不放弃的‘生’。 一瞬之间,常十万也看明白了。 一把形态朦胧的剑从徐衡的左手延伸出来横在了刀之前。 此剑属于流动的生命,千百年来,人们称其为气剑。 常十万抽回短刀,徐衡顺势跟进, 有形的短刀与无形的气剑,在一退一进之间交错碰撞,展开了新一轮的攻防。 陈薪与叶广宙终于是解脱了束缚,几近停滞的呼吸重新在身上一进一出。 二人喘着粗气跌坐在地。 身子瘫软的两人一个都没站起来。 叶广宙聚精会神地观察了徐衡的气剑,然后懂了是什么东西,所以安心大半。 “太、太好了,不是来追杀我的呀,她、她们之中没有哪个会气剑的,难道是人贩子?” “商业小偷?不会吧,一路上我和十万都很谨慎啊。” 陈薪看见常十万渐渐被动,便想要去助一臂之力,但腿脚又酸又软,根本站不起来。 他眨了眨了眼,用视线将越战越勇的徐衡锁住,狠戾之气溢于言表,让周身的空气为之一静。 一旁叶广宙见陈薪露出了鹰视之相,吹了一声口哨,问他, “你要上?” “嗯,十万这些天光顾着玩,我一直没找到给它上油的机会,所以——” 陈薪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短筒子,一下子吸引住了叶广宙的目光。 叶广宙见过南燕出产的一种叫玻璃的东西,这东西的材质和玻璃很像,可南燕出产的玻璃比这个可绿多了,那这到底是什么? 陈薪拔掉了短筒一侧的金属塞子,一枚银色的针露了出来,陈薪咬咬牙,一把将针筒在手臂处找了位置扎了下去! 针悬于皮肤半寸之外,却迟迟没能落下刺入肌肤,因为,陈薪不敢! 恐惧游荡在陈薪的心窝上。 心里暗暗骂道,简直是开玩笑! 这些年闯荡的这几个国家,不,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以后,都没见过针筒这东西!感冒发烧我都是煎药口服,然后再自己熬过去的,都好几年没被扎针了,自然怕痛! “欸?你倒是快动啊,你兄弟动作越来越僵了啊。” 不耐烦的叶广宙一掌将针筒扎入陈薪皮肉,同时不经意间将活塞芯杆退下,药剂滑入体内。 杀猪一般的痛嚎响彻仓库, “啊啊啊啊啊啊——” 而在这痛嚎之声响起的同时,徐衡手中的气剑微缩,随即猛烈地爆开,凝聚的空气若海浪般扫来,荡开常十万的身体,气浪直接把常十万甩开,轰在墙上,摔到地上。 常十万挣扎着意图爬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嘈杂的机械音“吱嘎”作响。 “十万,别动!已经够了,我来替你灭了他。” 徐衡对虚张声势没兴趣,气剑又从手中抽出,剑气将仓库西侧的门窗纷纷震碎,阳关射进仓库,将徐衡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滚,连蒙先都未踏入的弱者别找死!” 话音未落,一硬物扔向徐衡,徐衡像扫开蜘蛛网似的挥剑劈去,然后,徐衡就被炸飞了。 厚重的冲力,令徐衡将气剑插入地面,滑退数十步方才将将半蹲立住。 “等级境界算个屁啊!真以为境界高就无往不利?那都是各类作品里唬人的!” 陈薪大言不惭地叫嚣道,手里不断抛接着一个刻着各种符甲的金属六棱体。 “土包子!见过把龙吼用带符文的金属容器封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震彻弹吗?” 言毕,一阵齿轮相碰声响起,陈薪随手拉掉了六棱体上的环锁, 扔向了徐衡。 徐衡唤出三十六把气剑结阵抵御,气量之稳,若禅寺里的大钟。 然而龙吼是声音,是比气还要虚的能量,磅礴的轰鸣声犹如泛滥的惠江水,透过气剑之阵的防御直压徐衡的心神与元池,抹去了他所知所感的一切声音。 -- -- -- 失去了船帆,无人摇橹的云排号,劈波斩浪,疾驰在海面之上。 叶宇长呆呆得看着掠过船身的海水。 原来,在水上航行,真的可以不靠帆、不靠桨橹,全靠浪。 他转而看向立于船头,操持着水流的姜念生,凝视了良久她那被海风不断撩起的白发。 惊魂未定的汤克诚看着后头追赶的两个车轮与云排号越拉越远,也开始平复心情,跌坐在甲板上。 感觉整艘船、整片海都累了,疲累灌满了脑袋,没头没尾地说: “多亏了船上有……这云排号啊,快得跟鬼船似的。” 快得跟鬼船似的。 汤克诚的话冷不丁落进了叶宇长心里,在其中炸开了道道水花。 他将目光流过冲涛若飞的云排号,再移到高高昂起的船首。 扶着船舷上的把手跌跌撞撞地走向船首,停在了一个和尸鬼少女既近又远的距离。 灵幡与两面白旗是鬼船神速的命脉。 灵幡不惧周术。 叶宇长原本不想问,但还是问了。 “尸、尸鬼抓你们,就、就是为、为了这个?” 专心操纵水流的少女被突然在背后响起的声音弄得肩膀一颤,随后意识到是叶宇长,当下宽心。 面对叶宇长的问题,少女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你们……只、只不过是白旗与灵幡的原料?” 少女又点了点头。 叶宇长一时错愕,人到底怎样才能被做成幡或者是旗的? “你——” “快到了,按你刚才在船舱里跟我说的,喏,那个石碑,是乐州港的一个界标是吗?” “唔,嗯,按这个速度,不过半个时辰的事了。” “那就好,那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鬼船不会追到这里的,上了陆地,我们就彻底没事了。” “没听说过尸鬼临近太繁华的陆上城镇的,所以没事了。” “我们的船很快,所以没事的,大哥哥。” 年轻的船长这才发现,他犯了个多大的错误,他不该提问的。 整艘云排号上的人都害怕着鬼船,也包括少女。 或者说,只有她随时在忍受着尸鬼们曾带给她的,那真正的、有形的恐惧。 她只是身体成了尸鬼,曾身为人的那一部分就从没有安宁过。 叶宇长不再说话了,只是在靠岸前木然地听着少女不断地说着有关“没事了”的话。 任凭少女不断得安慰她自己。 叶宇长不知道背对着他的少女现在正是什么表情,他从他的角度上知道少女没有流泪。 少女用尽了力量使自己不流泪。 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叶宇长尴尬地把视线移向别处,看到掉落在甲板上的“葉”字旗,他随意找了个仅存的高处,拿绳子将“葉”字旗绑在了上面,然后很长时间,他背对着少女,只看着这面旗。 只是,愚蠢的他仍然未曾知晓,为什么恐惧着鬼船与尸鬼的她,要登上这艘挂着“葉”字旗的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18 鬼船来临 一个身着轻甲,腰间配着环首刀,挂着刻有“介”字腰牌的年轻胖子奔走在乐州港长长的围堤上,他的身后紧跟着一群下属。 胖子一边跑向坐落于围堤尽头的高塔,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下属嚷道:“港内的城现在谁管着?” “徐、徐家的兵今早天没亮就已经接管了!说是奉了徐家家主徐烁光的令!” “这里要是只有一个徐家就好了!” 胖子愤愤地瞪了港内七艘四根桅杆的战舰,战舰上挂着一个个大大的“晋”字旗,那是朝廷的船。 岳州港是徐家的,而徐家是什么? 是柱国,是晋国的强藩,是就算在朝堂上也不惧皇帝的地头蛇。 两天前,晋国西南爆发了大地震,遍及晋国三个道,连京师都有明显震感,智河的堤坝被震开,于是,结成道的道府[安平]直接被地震第一波震过一遍后,直接被决口的智河淹掉,数十万百姓生死未卜,结成道一半的地域一夜间沦为泽国。 谢家与李家的藩镇也受到了波及,无数失去家园的难民已经流动起来四处就食,若不及时赈济,一定会有人跳出来造反的,天底下不缺野心家。 “粮商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屯米抬价的机会!朝廷派船来乐州征粮赈灾,但依朝廷的德行开的价格一定不高,甚至直接开抢,各方的算盘打不到一块儿去,和商贩一荣俱荣的徐家肯定会派兵阻止!” 胖子倍感麻烦地说道。 “急于把灾祸压下去的朝廷自然也管不了太多了,所以,派的不是漕运船,而是战船,这次是运了周师和士兵来的,乐州的局,从一开始就和乐州人无关,混账!” 压力与闷火压得胖子二十岁出头的脑袋生疼。 胖子名叫方禹霆,乐州本地人,是乐州全体治魉官的总长,同时还身兼当地乡兵的指挥使,原本港区的治安是包给他的,但这里是徐家的地,他只能在明面上动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人家暗地里的力量立马接管了。 乐州是徐家的,朝廷来是为了给南方的灾区征粮,而被两个庞然大物挤在中间的,是乐州的平民,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反倒是无法发表任何意见,左右不了任何事。 他踢开塔底的门,与一众乡兵、治魉官一鼓作气爬上八道!你自己这些年在莱晞逍遥,没事就向我要钱!还取了个小妈当我还不知道!” 右手攥拳捶在桌案上。 大人物火发完了,可以伏尸十万,下面的人会把闹心事处理得服服帖帖的。 小人物的悲哀,便是火发完了,日子还得过。 硝烟慢慢弥漫在乐州的街道上,但没有一个势力是属于乐州人的,从参战方而言,他们是战争的局外人,从他们自己来说,是战争伤害的局内人。 对于朝廷与徐家两方来说,他们打起来不会顾忌乐州的瓶瓶罐罐的,因为徐家手里同等规模的港口还有四个,绝不可能因此而对朝廷服软,一服软,属于藩镇的政治实力会微妙地出现缩水,会让他在朝堂的支持者倒戈向别的藩镇。 这是属于藩镇这一事物的尴尬,所以徐家不会退,为了将灾区的“起义”扼杀于萌芽的朝廷不会退。 两家都不退,就只有战争了。 身为本地人的使命感让方禹霆想要做些什么,对于他来说,战端一启,他所认识的同乡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几个?还有,要是乐州残破了,他鼓捣他老爹贿赂得来差事连仅有的油水都没了。 方禹霆看着干巴巴的乐州地图。 根据乡亲们的线报,以龚极路为中线,一种沉默的对垒已经展开,龚极路以北为徐家的军队,龚极路南边是朝廷的人,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外出,从前人声鼎沸的大街,如今萧瑟得像秋天。 双方的军寨、哨卫、拒马、临时指挥所等等一系列工事已经纷纷设立,街道上随处可见奔波的骑兵。 街巷,已经被武装起来了。 巨大的压力令胃部昏昏沉沉的,突然,方禹霆脚底的地板一阵颤动,让他差点没站稳。 “噔噔噔噔噔。” 一名治魉官急急忙忙奔上服了心中的自己,然后吩咐麾下的人,“死守这座塔!我记得以前这座塔里屯了不少物资,看看能不能一用,让下面的五个治魉官的弟兄好好配合,只要精诚合作,未必创成就打不过明念与言澄!” 他把千里镜交给一旁的部下,让他好好观察港内与港外的局势。 “指、指、指、指挥使!” “又怎么了?” “晋、晋军好像大乱了!” “什么玩意儿?” 方禹霆大喝着一把夺过部下手里的千里镜,看到了如部下所描述的场景。 ---- ---- ---- 晋军的副统帅钟大骏这几天很开心,大帅罗恪定去龚极路那边布置防线去了,把港外的事情全权交给了自己。 钟大骏年纪轻轻,不过十八岁,能担任副帅全赖于父亲钟禾的蒙荫,他父亲钟禾是崇北道怀安军镇的一把手。 这几天截留往来商船,截得的粮食嘛,封存进各船船舱,其余的东西嘛…… 来自齐国的瓷器,本副帅就笑纳了; 来自赵国的金银与漆器,本副帅就留给自己一些无所谓吧? 来自章国的药材,本副帅觉得给弟兄们备下一些以待不时之需是很负责的行为! 这都是为了完成朝廷的嘱托,为了筹集赈灾的粮饷,为了拯救结成道、安东道与京城道南部的百姓们!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苍生,为了这个国家啊! 钟大骏都被自己感动了。 于是,今天,钟大骏依旧美滋滋地立在旗舰的船尾,率领部曲截留来往于乐州港的船只。 一个营正在钟大骏身旁行了一礼,禀告道:“副帅,刚刚又截下了一艘船,这个……怎么说呢……” “哼,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怎么吞吞吐吐的?这些天本帅恪尽职守,封赏公平,截得什么船都分给兄弟们,本帅只拿三成,其余放在岸上每天均分,有什么事尽管说来!” “呃,刚刚在一艘船上,兄弟们发现那艘船向乐州港运的是年轻貌美的吴国女人。” “吴、吴女?水软风清、江河锦绣之地的女人吗?” 钟大骏与营正都默默地喘了喘粗气。 钟大骏和营正凑在一起,低声问:“多少个?” “五、五十个。” “晚、晚上老规矩,其中的七成你来安排。” “副帅真是赏罚分明!” 四十岁的营正直接长跪于地,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好久没见过不独吞的上官了。 一名传令兵奔至船尾, “报!又发现一艘船!可——” “可什么可?说不定也是贩运吴女的,快截下来!” 钟大骏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传令兵跪了下来。 “大人!快跑吧,无帆无橹却行如疾风之船,是鬼船啊!” “鬼船?妖言惑众!” 钟大骏正要责罚传令兵,却听见诸船之间、海涛之上,想起了无数惊呼声。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鬼船来抓人了!快跑啊!” 这一支晋军士兵大多出生于离西海极近的京城道与结成道,自然知晓鬼船的故事。 故事只是故事,就算能引起恐慌,也不过只是几个人心底的恐惧罢了,但从一开始各船之间的疑惑,再通过疾驰的云排号使得晋军的这些少爷兵一个个地发出惊呼,惊呼在诸多截留商船的晋军小船之间传播,力度一级一级扩大。 流言与各类惊呼比“鬼船”更先一步抵达港口,腐朽的晋军都呆呆地看着无帆、无桨、无橹却航行飞快的“鬼船”,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于纷纷乱作一团,在海滩与港口上爆发了营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19 应将 伴随着晋军士兵如无头苍蝇般的乱象,云排号冲到了浅滩上。 港内全是晋军的船只,叶宇长只能选择去港区旁的浅滩。 方才一进入乐州港的内海,叶宇长就看出了乐州港的局势不对头,建议姜念生提高云排号的速度,把橹舱里的四个还能动的船员都叫上甲板,吩咐他们之中的两个扛起沈煜和汤克诚,准备突破。 云排号一冲到浅滩,搁浅在沙滩上再无可能往前之后,云排号的成员随着叶宇长的一声令下,弃掉云排号冲向港口的长堤。 叶宇长看到晋兵都乱作一团,都不知道在鼓噪些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无暇多想,带领着身后的人,一个个爬上了长堤。 先让背着人的两名船员爬上长堤,待这两人都上去后,叶宇长便也要爬上去,他突然感觉到背后气氛不妙,回头就看见一个发现了他们这些“鬼鬼祟祟”之人的晋军士兵朝他们冲了过来。 同时,还有一种正在引气聚元的感觉。 蒙先境界的叶宇长虽不会周术,但基本的感知还是有的。 “是周师!快躲开——” 两团水弹打中那士兵的脑门,士兵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 叶宇长看向姜念生,她冲自己点了点头。 幸亏姜念生是内道周师,原来海水后仍有一战之力。 众人翻上长堤,叶宇长举目四望,常用的出口外边说不定还有士兵把手,他想起儿时在港内常常去的高塔。 “说不定在那里还没被占,里面可是有密道的,都跟我来!” -- -- -- 厚重的龙吼灌进身体, 全身的骨头都为之一晃,阵阵的恶心从胃部不断涌上来,徐衡力不能支,倒在地上,十六把气剑烟消云散。 徐衡喘着气撑起身体,体内元气一动,朝着不远处走来的陈薪发出六合震。 左手又去创造气剑,可气的循环被龙吼弄得浑浊淤塞,最终只创出了匕首大小的气刃,徐衡向对面一扔,手一抖,气刃往陈薪相去甚远的地方飞去,只是打中了仓库东侧的一扇门。 门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徐衡再无创出气剑的元气了。 出于谨慎,缓慢接近的陈薪只是晃悠了两下,既没倒下也没跪地,继续走向徐衡。 陈薪从衣内取出了最后一个震彻弹,左手手指扣进震彻弹上的环形锁,随时准备给徐衡最后一击。 “不愧是我特制的强心剂,看来对付扰乱元气的对手真的有用,这下,面对气震不起作用的敌人,老东西啊,这已经将军了。” 说话间,陈薪与徐衡仅有十步的间距了。 徐衡趴在地上,艰难地撑起身体,露出了老狐狸才有的微笑,颤声说道:“我、我看,是应将了吧?” 应将,即解将,是象棋中对于将军采取反制的一着。 “唔?” 徐衡的话让陈薪有些疑惑,为避免节外生枝,左手暗暗发力,开始拔抽六棱金属体上的环形锁。 然后,左手就停止了发力,手搭在环形锁上,不再抽拉环形锁了。 前进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陈薪瞪视着徐衡,整个人一动不动,既不移动视线,也不前进或后退,因为,移动视线意味着移动头,前进与后退意味着移动脚,这些动静现在他都不能做。 从左眼眼角余光所见的光景来看,不仅是不能动,他也不敢动。 一柄长长的黑镰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右眼的余光扫了一圈仓库周遭,破损的窗门、射进来的阳光、以及徐衡那拉得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很长,都在光的催逼下延伸到了自己的身后,镰刀,正出自于那影子之中。 陈薪恭敬地说:“老人家——” “刚刚还说老东西呐!小年轻,你变脸变得可真够快的呀?是以变脸谋生的吗?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的微笑变为放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爬起来,坐在地上。 “这影镰,晚辈可是万万没想到,从刚才开始,晚辈就已经是一步步踏进捕兽夹的兔子了么……” “哦——小年轻,你居然把自己比作兔子?” “那、那是自然,因为晚辈属兔子。” “巧了,老夫也属兔子。” 两人相视一笑,陈薪笑得很尴尬,老人笑得豪情万丈。 “看在同一个属相的份上,咱们各退一步吧,你,把手里那东西扔了,我,把影子里的镰刀撤了!” 面对老人的提议,陈薪吞了口口水,沉默了片刻后,左手的手指从环形锁中溜走,右手一扔,震撤弹被丢到了仓库角落,发出了“哐当、哐当——”的长音。 陈薪用余光瞥了一眼左边,镰刀没有收走,他闭上眼又瞥了一遍,镰刀不见了,仿佛它从没来过。 陈薪的肩膀一松,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了出来。 “哎,老夫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打成这样也都是我们反应过度,那边带着吕轻的后生,我有话问你。” 徐衡把目光投向了叶广宙,叶广宙瞪大了眼睛,试探性地指了指自己, 示意“是说我吗?”,徐衡颔首以示同意。 “在下叶广宙,请阁下报上自己的名号,再行发问,如何?” 叶广宙说得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常十万与陈薪没有在老人手里讨得便宜而有什么惧意。 “老夫姓徐名衡,字平山,叶广宙,我问你,叶穹甲是你的什么人?” 叶广宙神情一凛,短暂沉思后,回道:“是我的祖父。” 徐衡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当今,年岁几何?” “前年仙去,离开当天是祖父的七十岁大寿。” “这样啊。” 徐衡的语调恢复了平静。 “老先生,认得我祖父?也认得我这把剑?” “那剑是我五十年前送给叶长风的,孩子,告诉我一些叶长风这些年的事情吧?” 五十年前,他曾给叶穹甲随便取了一个表字送给他,那便是长风。 叶广宙忙不迭地奔过来想要扶起徐衡,哪知徐衡直接站了起来,他略带歉意地说道:“既然是祖父的故人,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我也想知道祖父与老先生你的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0章 莱晞尚安,乐州不乐 瑞鹤六年,秋,我为了狩猎大熊而来到了莱晞镇。 一连十几天都一无所获,盘缠耗尽的我枯坐在街边竖起应工牌,在上面标识出我能做什么,以求能有零工可做。 我成了一个‘流工’,吃着仅存的干粮,成天等着有人雇我。 那段时间,一场场秋雨一次次地将夏日的余威扫进季节的垃圾桶,我这种‘流工’是属于有条件的,所以一身的蓑衣与手里的油布伞让我可以不考虑感冒的风险继续在雨中等待自己获取报酬的机会。 街道上的男女、百工、官商、车马为了各自的目的匆匆奔向各方,雨水打在莱晞的街道上,打在街道两侧所有‘流工’的心里,冒着风雨的他们生活还看不到有所着落的样子。 每一个步子与车轮激起的泥水不时溅到街边两侧,溅在流工们的身上,困等了一天的流工没有去躲开这些的心气,只是低着头任由泥水捡过来,经由发梢与衣服浸润身体,或是因积累过多而掉到地上。 蓑衣应付秋雨不成问题,黄油布伞足以挡掉飞溅而来的泥水,但不吃饭的话,人总是撑不住的。 期间,有不少流工趁着我去如厕时,想要偷我的蓑衣与雨伞,他们偷蓑衣雨伞的同时因分赃意向相左产生了矛盾,还互相厮打了起来,被我及时发现后,统统将他们暴打一顿扔进了镇子边的河里,有些人因为手脚疼得动不了,说不定当天就淹死了。 在底层长大的我很清楚,不做到一定程度,一些人会误以为你软弱从而使得类似事情得有三番五次,最终还是不得不做到这个份上才能解决。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这样。 无论生活成长环境是高是低,都有各自的卑劣,只是形态不同而已。 应工牌竖起的第三天,有一个人敲了敲我的应工牌。 听觉还管用的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身着粗麻短打的小男孩,脚边是一个大袋子,袋子大到我很难相信这个男孩能拎得动。 “喂,那什么,你、你看上去很能打是吧?” 男孩有些害怕,但性格中好强的一面让他顺利向我说出了话。 我有了一种有趣的预感,随即点了点头。 男孩看了看应工牌,继续说:“这、这个袋子里的东西作为你的报酬,呃,你是猎户的话,做这活也应该可以……” “报酬是什么?” 说话间,我伸出手去碰袋子,男孩警觉地拢住袋子口,拖着袋子后退了两三步。 我停住了手,重新坐回矮凳,他紧张地看着我,都开始喘起气来了。 “要是耍我的话,赶紧走,我没空陪小孩子玩闹。” 然后,男孩就急忙撩开了袋口的一角,从里面射出微弱的金光,我立马明白了,那是一袋金子,而且,很有可能是男孩偷的。 我没问他从哪儿来的,这事我不关心,我只是思虑了对我的坏处有多大后,问他:“要我干什么?” 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心里做了一大堆斗争,然后拖着袋子走近我,掂起脚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替、替我杀了我爹,还有我爹亲戚那边的所有七大姑八大姨,他们嘲讽我娘做过营妓,你杀人的时候得要干、干净点。” 男孩的话一下子打中了我心中的软肋,他是个营妓的孩子,我又何尝不是呢? 于是,我的回答干净明了, “小事一桩。” ---- ---- “祖父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婆婆原来是做营妓的吗?” 叶广宙往嘴里扒了两口饭,低声嘟囔道。 徐衡没从叶广宙的眼神里看到什么嫌恶的情绪,心中对叶广宙好感顿生。 “你、活、得、还、真、够、长、的、啊!” 常十万对徐衡一字一顿地说道。 徐衡笑着抿了口茶回道:“我活得长算什么,你才真叫我大开眼界呢,我活过了三百多年的岁月,也没见过活着的铁人呢,你才是奇物一个啊!” 觉得被赞赏了的常十万,身体略微有些激动地抖了抖。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一旁工匠装束的陈薪一边抱怨着“别乱动”,一边用自制的螺丝刀与扳手,把常十万的左手卸了下来,用小刷子沾玻璃瓶里的蓖麻油给常十万的零件关节上油。 徐衡没见过螺丝刀与扳手,于是对这两样工具报以兴致勃勃的目光。 他还瞅见,戴在徐衡右手手腕的手绳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正方形水晶,绳线似乎是穿过水晶将之与手绳成为一体的,设计十分精巧,整个手链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他们正身处叶氏船行设在莱晞的商馆的茶室内,茶室主门上设有两道门闩和一道簧片锁,墙壁内嵌有巨大的铜板,既宽敞明亮,又不怕隔墙有耳。 徐衡又缀饮了一口茶, “我不喜欢黑茶,佛手茶有吗?” “没,我和我弟喜欢黑茶,反正叶氏船行也就三地方有商馆,来往交流的商人都小本经营,可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有黑茶就够了。” 徐衡看了一眼茶室的受水型漏壶,刻针在浮箭标尺上已经将时辰指向了酉时两刻。 “已经酉时两刻了,要把你祖父的事继续说下去吗?” “都这个时候了?我先请诸位用饭吧,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刚才已经差人去请莱晞的一个名厨来商馆了,今天咱们要好好一叙,既是为了款待旧友,也是为了招待新朋。” -- -- -- 龚极路,从西到东贯穿了整个乐州城,将乐州分为城南与城北。 现在,路两旁都死寂沉沉的,只有晋军与徐军的士兵在这死一样的沉默中,加固着各自的木栅栏与寨垒。 龚极路上躺着百余具尸体,都是还不知城中局势的商贩与平民,像往常一样出没在龚极路,直接死在晋军与徐军两方的箭矢与枪刀之下。 有的被箭矢穿透了颅骨,有的被箭矢刺入了心脏,还有的被箭伤弄得失血过多而死,将龚极路的青石板染成了脏兮兮的暗红色。 普通人横尸街头,表明龚极路不再是一条路,它已经成了两方对垒的战线,是乐州人的死地。 西山军都统徐森将一个距离龚极路三里的寺庙作为大本营,调度起了在乐州城的二千余名士兵。 寺庙大堂中,徐森看着大桌上的地图,处理着传令兵源源不断送来的信件与情报。 “失策啊,居然让朝廷的船队突进港内,啧,如今两军打起来的话,不得不在城内打巷战啊……” 他捏着鼻梁,眉头紧锁,闭着眼睛棘手地叹道。 光论战兵,不算民夫在内的辅兵,目前西山军在乐州城内的兵力为一千九白余人。 自己最擅长的是在大平原上与敌军展开大军团之间展开正规的野战,巷战有太多战术用不了了,自己恐怕会束手束脚。 一旁的幕僚吕清和一边整理情报,一边说道:“据斥候所报,朝廷的兵马看样子有两千五百名左右,整个乐州城内不过两万多亩地,咱们两家的兵马再多也展开不了,所以朝廷想必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在乐州跟咱们开战的。” “对面忙着做什么呢?” “和咱们一样,储备物资,修筑寨垒,但有一点,我军是占上风的。” 徐森自然知道自己这边哪里占优,想到这个,他紧锁的眉头一展,说道: “我们不用急着筹备除了军粮以外的粮食,朝廷可是怕灾区出乱子怕得很呢,这样的话,抢劫是常事吧?本来我军在乐州就有储备,那时间一长,民心在我们这里,拖得越是久,我军就能占得人和。” “都统,储备只供我军一个月的用度。” “无妨,乐州三个大粮仓,不但有两个在我们手里,而且我还可令后方通过巨泽的河流,凭小船转运军需至莱晞,后统一征调民夫与车马运抵乐州,这就是我方的地利,晋军急着征粮去解决朝廷的困境,哼,哪有那么容易!” 徐森与吕清和相视一笑,吕清和笑着抽出一封信, “徐家派去探情况的已经发来了初步的消息,结成道的道府安平,直接被智河淹掉了,安东道已经有数十万的难民,京城道南部的六万无家可归的人已经涌到国都就食去了!” 失去了一切的人们,像漫无目的的潮水一般往晋国的重心——【端留】涌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1章 求药 又有人来到了塔底,不过似乎是乐州人。 方禹霆在接到部下的报告后立马赶到了塔底,在门开了了一点的缝隙内看到了自己的发小。 鼻子上的疤痕、头上裹着的农民常用的白头巾、破烂的草鞋,三个特征一看便知,就是精气神比几个月前憔悴得多了。 “宇长,你的人怎么……” “唉,一言难尽呐,先放我进来吧。” 于是,方禹霆让部下把叶宇长一干人等放了进来。 将叶宇长的人安置在第六层,方禹霆把叶宇长领到道:“已经临近戌时了,在入酉时的时候,龚极路那边晋军已经冲击过徐家西山军的阵线,谁都没讨得什么便宜,一些不明情势的乐州乡亲横死街头……可恶啊!” 方禹霆攥紧了拳头。 叶宇长见方禹霆不怎么清楚塔下有密道的样子,奇怪地问:“你是怎么知道城内情形的?” “我养了不少鸽子,这事你大哥叶广宙是知道的,在几个乡兵的同僚在乐州城的家里设有不少鸽站,龚极路南边一个,北边三个。” 说话间,一只各地从窗口飞进了塔顶,一个治魉官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信交给了方禹霆。 方禹霆止住了话头,展开小小的信纸,背对着叶宇长读了起来。 “唉,晋军方才又对徐家军发动了攻势,具体情况,乡兵晚上趴在附近屋檐上也看不太清,只知道双方周师交战了,轰塌了不少民房,好多地方还着了火,许多躲在家里的人因此蒙难。” 方禹霆的话很惆怅,一切的一切都在向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形势迈进。 叶宇长看着地图,港内的这座塔离晋军唯一控制的乐州粮仓仅有两里地,说出了同样沮丧的话:“禹霆,凭我们的力量什么都不能做,而且这座塔,晋军早晚要派人来的,这里……实在是离粮仓太近了。” “就算塔底有通往乐州城内的密道,我们除了逃命也无事可做。” 闻言,方禹霆的双眼冒出一丝兴奋,他跳起来抓住叶宇长的双肩,急急地问道:“你说什么密道?” ---- ---- ---- 龚极路南边一线,每隔一丈便是三根木杆撑起来的火盆,照亮了龚极路南侧三十步内的距离,三十步之外,只有对面的火光和一片暗蓝色的阴影。 五十四岁的罗恪定在火盆的照明下视察着龚极路沿线的情况,穿在身上的银色山文甲在火光中映现出金色的光辉,戴在头上的凤翅兜鍪压得他脖颈酸疼,他的身躯瘦弱,甲胄对他来说,说是防具,更像是负担,好似背上了龟背的蜥蜴。 视察完龚极路第一线的布防后,他又去慰问了今天两次冲锋徐军阵线后受伤的士兵,刚进门口就听见了躺在民居里痛嚎的士兵,罗恪定光是听声音都好像感觉到了疼痛,一种慌乱在心间萌生,最终他只是进去草草转了一圈,连抚慰的话都没敢说就退了出来。 回到由原乐州港税务所充当的大本营,罗恪定脱掉兜鍪,把兜鍪放在案几上,让左右士兵到外面去护卫,一个人借着油灯呆呆地看着地图与情报,不住地喘着气。 他是在国都端留久负盛名的画家,因巴结当今右丞相,而拥有了一个寻常画家所难以企及的富贵,但他一直不满足于此,他平生最大的渴望是有一处能传之后嗣的封邑。 这些年他不断求右相胡光禄给他一个能获取封邑的机会,封邑不用太大,能有七千五百亩地就很好了,他求了很多年,结果求来了今天这么个差事。 ‘把乐州城三大仓的粮食都征过来,若是功成,一万亩地的封邑也不是问题。’ 这是右丞相胡光禄的原话,在封邑的诱惑下,罗恪定脑子一热,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朝廷上那些武官也不敢接的差事。 他做了三十多年的文职,无一日一刻上阵掌过军,只从传记典籍中接触过兵事,但书中被加了浪漫透镜的兵事与事实相去甚远。 一想起刚才看见的一个士兵那被箭矢扎透的大腿,虽然缠上了绷带敷上了药,但那大腿上的斑斑血迹与青黑的肤肉,仍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不自在还慢慢地演化为惶恐,对自己未来的惶恐。 这次可算是把自己套牢了。 今天两回冲锋,徐军的一线阵列与拒马没破坏掉半分,晋军士兵有很多冲了一半就逃回来的,让人持刀压阵都不管用。 对面不仅打起仗来比自己强,士兵素质也在晋军之上,自己这不知兵的大帅继续打下去很有可能最后得命丧乐州城,而若是征不上粮就开船逃走,那说不定胡光禄会拿自己作为暂时稳定民心的替罪羊,反正只要说是自己没能弄来供大家渡过难关粮食,给自己一根绳子,也就能负了责任了,对外还能显示公正。 一念及此,全身大寒,汗水也从背部不住地淌出来,罗恪定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脖颈,两只手反反复复地抚摸、揉搓脖颈上的皮肤与肌肉,用力一点还能隔着皮肉摸到自己的颈骨。 今天是九十六人死,伤五十四人,还不知道徐家会不会从自己的藩镇内调兵过来,有巨泽那些的河在,运兵不是难事…… 压力压得他无比地疲惫,惶恐却揪住他的精神,让他没有去睡觉的心气。 不管怎么说,什么指令都不下的话,那就真的是等死了,就算是纸上谈兵也好,就算是胡乱指挥也好,罗恪定也要逼着自己那颗没打过仗的脑袋去琢磨对策。 罗恪定归纳着敌我与危害到自己的方方面面,惊觉自己是夹在朝廷与徐军之间的人,更是让他太阳穴胀痛不已。 他用右边的拳头钻着右边的太阳穴,闭着眼睛,思忖道:“明天先稳定阵线,令军兵做好防御,让一艘船运一部分粮食先回去,光是运粮,百余名士兵就够了,缓解一下京师的困局,不、不管怎么说,一个粮仓已经在我手里了。” 一念及此,他睁开眼,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写完了一封信后,翻看起自己开船来乐州前带上的一些兵书。 他现在很清楚,光看兵书也是打不了仗的,但他要抓紧任何一个自己能掌握的东西,以图找到渡过难关的方法。 现在,他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一定会死。 对了,那副帅钟大骏是将门出身吧?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可能一点兵家之事都不懂吧? 罗恪定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摇铃让士兵来,令他们去港区把副帅钟大骏叫过来,“告知他,本帅要和副帅商议破局之事。” 士兵得令后下去了, 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罗恪定继续像病人求药般地读起了兵书。 ---- ---- ---- 天空渐渐被浅蓝色的夜幕所覆盖,晋军已经从下午的营啸中恢复过来,钟大骏指挥着士兵们将死于营啸的同袍安葬在临近港区的一处土坡上。 土坡之上,一个个低矮的石质墓碑不规则地立了起来,像是海滩上被海水弄得乱七八糟的贝壳。 营啸,俗称“炸营”。 由于军营纪律严苛,在军营中别说高声叫喊,为了不使闲话演变成谣言,所以没事说闲话都有可能问斩。 而且军营乃肃杀之地,所谓的“军规九十九条,九十八中有杀”,当兵的日子得紧绷神经,经年累月下来对精神的折磨可想而知。另外一方面,像晋军这种朽物,军官肆意欺辱下级,老兵结党欺压新兵,军人中拉山头明争暗斗,矛盾年复一年积压下来,全靠军纪弹压着。 但任何被强力下去的力量,终有泄漏的一天,只需要一个点,有时候是士兵半夜噩梦的尖叫,周围的士兵就会被一种诡异的狂欢气氛所支配,从而群魔乱舞。 而下午,形似鬼船的东西就挠到了晋军营啸的突破点,平日里被上级军官欺辱的怨愤、被他人结帮欺负时的无奈、军饷克扣的忍气吞声、对鬼船传说的不安、以及一些家乡被地震波及的恐惧,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士兵们漫无目的地乱作一团、周师暴走似地乱用周术、战兵们互相拿腰刀乱砍,一场营啸下来,居然有四百六十七人直接在互殴中死亡,还有三十人重伤,其余轻伤的人不计其数,留在港区的晋军一共才一千人,现在半数都或死或伤,还未与徐军接战就已经折损如此之众。 钟大骏自己也在营啸之中被射了几发弓箭,所幸甲胄可靠,只是造成了擦伤,经此一事,他与许多军官、士兵都不得不迷信起来,是不是这些天截留各方船只、在乐州的种种恶行招致了天罚。 更是因为之前平白无故爆发了地震这种大灾难,让军官与士兵怀疑天在看着人所做的一切,所有营地幸存者在迷信之中对天道产生了深深的畏惧,直接的一个表现是,没有一个人敢去对那五十名吴人女子下手,没有人敢去靠近那艘搁浅在浅滩的船。 为了消解畏惧,钟大骏令人把那五十名吴女从贩卖人口的船上解放出来,给她们支了个大帐篷,这些女子大多精神很不好,对天道畏惧的晋军一致认为,再伤天害理下去,他们一定会原地爆炸,于是拨出了一部分粮食接济这些吴女。 士兵们也都离开了在港区强抢的民宿,将之归还了百姓,在港内用起了帐篷,钟大骏等军官将这些天克扣的一些钱粮分给这些百姓用以赔罪,这才使得他们心中对天道的畏惧稍稍释怀,得以安然睡去。 钟大骏忙里忙外地将局势稳定下来,已经是临近亥时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罗恪定的传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2章 破局 钟大骏坐在案桌的另一边, 在三盏油灯的光耀下,与罗恪定面对面坐着,在钟大骏抵达大本营后首先向罗恪定汇报了今天一天的情况,当得知后方的营啸直接使得损失了将近五百人的战力后,罗恪定面有愠色,但愤怒很快就成为了惶恐的一部分,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凝重的气氛下,两人都默然无话。 末了,罗恪定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一开始声音很轻,后来越来越大,向标准音量看齐,但始终没有到达那正常谈话的音量线。 “明天本帅是一定要派一艘大船和几艘中等船回去的,回去的船需要搭上一百五十几个人,我军来时三千六百多个兵,按现在的情况,到了明天是要三千人朝下了……” “徐军不好打,我今天白天看到一名徐军士兵依靠着拒马与咱五个兵周旋得游刃有余,以至于五个人竟在一个徐军士兵看管的一个节点搞了半天都没突进去,最终徐军的两个周师前来支援,被周师唤出的炎枪尽数消灭,尸体都成了乌黑的一团。” “咱们的兵,唉,素质参差不齐……开战时,号令五百人左右的一队往拒马的一个点冲,冲了三十步就有一半的人或散或退,使得那些敢冲上去的人白白伤亡,几次三番下来,就是那些敢打敢冲的兵也不肯去了……” “咱们军中的周师数量与境界我觉着是与对面徐军持平的,但——” 说到一半,罗恪定出神看着乐州港税务所大堂的房梁,说的话暂停了一会儿。 朱漆房梁的颜色很鲜、很艳,就像血一样。 “但不管他们是明念还是言澄,他们其实……其实根本没见过血,一有人被打死阵脚就乱了,连引气聚元都做不到,更不要提放出周术了……他们只是会周术的普通人,而不是会周术的战士。” 汗水从钟大骏的额头流淌至下巴,滴落在地上。 他心中现在和罗恪定一样的慌,徐家应该是晋国各大藩镇中军力最弱的才对,原以为这次是随军镀金,回去好让自己老爹给自己任命职务的时候底气更硬,没想到,这次—— 这次把自己套牢了啊。 似乎所有未来无望的人都喜欢去看天所在的方向,钟大骏也眼神迷离地看向房梁。 两个为了富贵而把自己套牢的人,都出神地看着原税务所的房梁,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些人到了某个地步都要去看屋梁,那都是为了去向上看天,人陷入了绝境之后,就别无选择了。 不是喜欢去看,而是只能去看。 “大帅,实话跟你说了吧……” 钟大骏看着血一样红的房梁,想着莫名其妙的大地震、鬼魅般爆发的营啸,也自言自语地发起声来。 “我在家里……兵书也就是一目十行,随便看看就了事的,因为家父身居要职,我觉得散漫些日子也能过得很好……” 青年发起了悔悟与祷告般的声音。 罗恪定突然轻笑了两声,悠悠地说: “哼!呵呵——啊哈哈,你、你也……” 然后的话只流转在了他的心里, 你也像我一样没什么用处啊,那现在该怎么办? 罗恪定想起了自己在端留的大宅子,想起了自己的两子一女,想起了自己的老妻,想起了在国都烟花柳巷的相好,想起了自己的那些画作,想起了自己本来就十分不错的生活,他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几近哽咽地低语:“为、为今之计,当奈何啊?” 他问自己,也问天。 钟大骏低下头,看见案桌上的地图、兵书、信件,想起了自己曾随老爹做军队操演时的一幕幕回忆。 打仗真的就这么难么?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看房梁吧! 求生的欲望刮得人心痒痒的,让钟大骏搜肠刮肚地调动起了他所有的见识, “大、大帅,我等不能就死在这里!我、我还想活着回家吃肚包鸡呢!在下不才,曾见过家父操演兵士,如今,唯有放手一搏了,不然的话,就这么听天由命也太……也太难看了!” 钟大骏的一字一句敲打在老画家的心口上, 罗恪定低下头,视线从血一样红的房梁移回白色的地图,良久无言。 漏壶上的标识已经慢慢挪到了亥时三刻,夜已经深得快到头了。 “本帅看兵书,军队打胜仗的根骨无非出自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点,天时?哈,地震给朝廷逼入了大困境,也使得我军无时无刻上了枷锁,我们和徐军不一样,是要给端留一直输粮食的!起码有两艘船是要来回跑动的,原本的兵力优势现在也缩近了,还要随时受朝廷的牵制,至于地利,这乐州城这么大的地方,周围要么是攀登不上去的山要么就是水文不明、暗礁遍布的海岸,我们除了突破龚极路夺取粮仓外别无他法……” 罗恪定说着说着一口气就险些提不上来,喝了口茶后,缓了缓气,继续说:“地利这事上,咱们在乐州城内和他们几近持平,但城外,他们靠巨泽的河流也可以从藩镇运兵运粮,人和就更不要提了,这里虽属于朝廷,可却是徐家暗地里经营的地盘啊!这些天我们手底下这些兵,抢占民居作为军营,还以几乎是强抢的方式收粮,早就是天怒人怨了!我们已经困死在这里了,回去是为了平息局势的替罪羊,在这里要么被徐军一步步绞杀,要么……要么被那些越来越愤怒的本地民众起义讨伐了也说不定啊!” 罗恪定越说越激动,他像喝醉了酒的老头一样站起来,失态地大吼:“当我为封邑脑子一热的时候,就已经完了!” 钟大骏急忙劝解道:“事还有犹有可为!” “怎么个‘犹有可为’?别犯傻了,你个二世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港区天天捞钱!尔不过一介废物,还给本帅弄出什么营啸,奢谈什么破局!” 罗恪定愤懑地瞪了钟大骏一眼,钟大骏怔住了,那罗恪定的眼神,与他爹看着成天玩闹时的自己如出一辙。 我享受生活怎么了?何必活这么累!居然远在西海都有人这样看我! 钟大骏的眼前一糊,怒意在胸口爆开,血气涌上脑门。 等他一边大叫一边被几个卫兵拉住,视野重归清晰,喘着粗气,看清周遭的时候,罗恪定已经被他揍得满脸是血,似是只剩一口气了。 罗恪定身体颤抖着,左眼被沉重的眼皮盖着,右眼透过眼缝看着钟大骏,那临近破灭般的眼神似乎是在渴求钟大骏就这么打死自己,那样是再好不过了。 钟大骏甩开拉住自己的卫兵,指着罗恪定的鼻尖,有气无力地威胁道:“罗恪定,想死没那么容易,你我再怎么样也还是朝廷钦点的征粮正副帅,出任何事,朝廷都有可能拿咱们家里人开刀!我告诉你,所谓的人生,就是哪怕活得像一滩在烂泥里翻滚的王八,也要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死皮赖脸地摇摆下去!” 钟大骏用尽全身力气拉住罗恪定的衣扣,罗恪定吐出一团血溅在钟大骏的山文甲腹部,钟大骏不以为意,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听过乾坤一掷吗?咱们现在就是要从天时、地利、人和上,一个一个地收复失地,先从人和开始!” 罗恪定是乐州城的晋军统率,他要是出了什么事,钟大骏是没有调度全军的权力的,所以,钟大骏要用尽一切办法让罗恪定和自己去做一切能自救的事情。 “你在端留有家人是吧?要是不好好和我一起自救,你要是一心求死,你死在乐州了,害我挽救局势的努力付诸东流,我就立马带上仅存的人开船跑去平安港,冲回端留,趁着我被收监前,把你一家子全砍了,因为到时候是你害我的,我自然要找你报仇!你死了,找你家人代劳,反正父债子还!” “尔!尔竟敢——” 钟大骏大喝一声打断了罗恪定的怒骂,他涕泪横流地央求道:“大帅!撑下去吧!等咱们花光手里所有的筹码,再无可战之力后,我陪您一起上吊或是跳海!黄泉路上有个伴也会更好些!” 钟大骏用尽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后手与威逼利诱,但他只是副帅,大帅才是军队最重号令的发出者,他一定让罗恪定与自己同心同德,不然—— 一天天等死的日子说不定真得会让自己和罗恪定一起跳海。 “也、也、也只好……如此了……” 这句话就像一股残存的气,从罗恪定的牙缝间似有似无地飘出来,但钟大骏已经从罗恪定的双瞳深处看到了一丝乾坤一掷的火。 “就该如此!背水一战吧!” 钟大骏知道现在要再接再厉,要把这股火吹吹旺,甭管是多飘渺的希望,也要作为柴火丢进老画家的心里。 “本来咱们就别无选择,大帅,我从乐州的一些平民百姓口中听闻了名为西海铁船的奇闻,赌一赌,说不定也是一个破局之处!” 谁知,钟大骏刚把这个可以在几近绝望的人的脑补下视作希望的柴火丢进罗恪定心里,一额头冒血的传令兵就冲进了大本营,颤声说道:“报!就、就在刚才,一直按兵不动的徐军对我军进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3章 进退之间 龚极路南侧的一个个火盆摔倒在路面上,炭火与残焰翻滚在石板地上,留下一个个明灭的瞬间。 就在刚才,在龚极路北侧一直采取守势的徐军发动了冲击,第一波箭羽与周术的炎弹刚射到南侧的晋军阵地,毫无心理准备的晋军就陷入了混乱。 既没有哨官稳定秩序预防接下来的冲击,无数士兵只是手持武器喊着“败了,败了!”,随后仓皇奔逃。 明与灭的交替间,是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的拒马,是倒下后被践踏的无数旗帜,是崩溃的晋军防线,是四散奔逃的士兵们。 从元池中引气在脉络的流动中将气汇聚成元,让元伴随着气一同在脉络中有序流动,这是使用周术的先决条件。 奔溃的晋军之中,一个名叫章承渊的周师,他同样方寸大乱,创成之境的他握着刀,连从元池中引气这一基本都忘了怎么做。 狂躁的暮春之夜,空气中似乎响起了很多声音,但年轻的晋军士兵章承渊耳边却只听见了闷闷的“嗡嗡”声,他握着刀,被裹在混乱的人潮中向后溃退,一些人为了挤开厚重的人群,开始拿刀乱砍,一时间血花飞溅,乱局之中更添乱局。 在溃退的晋军军势身后,是若猛虎下山一般的徐军士兵,在雄壮的战吼声中,冲锋的徐军士兵追着溃退的晋军展开了收割。 张弓射穿, 用长枪刺死, 挥刀斩首, 调动周术轰击, 在花样展示了所有杀人的方式,一个又一个晋兵的尸体被丢在溃退人潮的后方。 有的身首异处, 有的脖颈飙血, 有的沦为炭灰, 追杀的徐军洗掉一层又马不停蹄地去清除下一层,一层一层剿杀。 晋军一连退了三条长街,徐军追杀了三条长街。 章承渊感觉自己身后的人越来越少,前路的尽头,房屋林立、巷子丛生,人潮可以涌过的路越来越窄,逃着逃着,混乱的人流与频发的踩踏事件使得不算大的路陷入了严重的堵塞。 一些弓手运气比较好,在推推搡搡的人潮中挤出了这段房屋林立的区域,跑向了宽广的街道,却不知为何他们停住了脚步,开始向挤在里面的大部队呼喊,让还挤在里面同为弓手的伙伴别挤了,还不如找高一点的地方以图御敌。 一些装备轻便的弓手听到呼喊声后,不再涌向人挤人的几个道路口,开始试着攀爬挖楼与高墙。 章承渊发寒的背脊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热流,他本能似地卧倒,热意窜过后脑勺,恍惚间,眼睛的余光看见一条赤色的线刺入了自己前方的人群。 是对方用内道周术投出的炎枪。 顷刻间,三个人被直接贯穿,有神的双眼登时一团死灰,构成炎枪本体的火焰分离后冲入他们三人的伤口,他们脱力地倒在地上,背部的甲面已经焦融黝黑,腹部的脏器直接被炎枪的高温消灭,剩余的能量径直上涌,眼耳口鼻中洒出细小的火星与热流。 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的就是周术杀人的骇人场面,直接吓得章承渊六神无主,全身僵住,军裤被温热的液体染湿。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挤压在生与死之间,使得章承渊直接失禁了。 他从十一岁起,在朝廷开设的公塾中学了七年周术,与同袍的比试都是在合乎礼仪与规则的条件下点到为止,他可以说从未在你死我活的情况下战斗过。 他全身恐惧得连发抖不敢,他知道徐军就在他身后。 他感觉得到,周术或弓箭已经指向他了,万念俱灰的章承渊闭上了眼睛。 ---- ---- ---- 徐军军制,十人为一哨,十哨为都,都正为这百人的阵前指挥。 一个徐军中的周师都正正冷静地号令手底下的周术不紧不慢地清扫溃退的晋军士兵。 这个都正没有陷入完胜的狂热中,还是按部就班地按轻重缓急在外围清理晋兵,要是脑子一昏,为了求快而突进人堆,冲得过里说不定水死于各方人员的自相践踏,反倒不美。 况且周围都是巷子、高墙与瓦楼,巨量的溃兵们已经是插翅难逃了。 左右两边的周师都在慌乱中被自己这边的炎枪给格杀殆尽了,都正一边挥动小旗一边喝令麾下周师收紧队伍,准备把已经成为最外层的那些枪兵与刀盾兵稍微打散然后清除。 “唔?那还有一个?” 都正开始注意到刚刚剿杀的敌法外围的那一块还有个漏网之鱼在地上趴着,似乎吓傻了,动都不动。 “做事做干净些吧。” 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变动了令旗指示,他拔剑指向那个趴在地上的晋军周师,示意己方击杀此人。 令旗与指挥剑的变化,让徐军这个都的周师刚动起来又转变了架势,三个周师重新引气,炎枪浮现与手掌之上的三寸空气中,他们随即将创出的炎枪枪头对准了章承渊。 天空中的圆月今日格外明亮,月光洒在乐州城的这片战场上,瓦楼楼离自己差不多临近一里,这个距离没什么危险。 弓箭,是两军相聚一百米后才能显露效果的武器。 以都正自己的经验,弓箭这东西平射时再怎么天赋异禀,超过一百六十五步左右(约二百米)就没什么准头了,抛射时杀伤距离虽可能达到二百六十步左右(约三百米),但弓手数量不多,用抛射也没意义,还会误伤友军,那些弓手这数量虽然不少,但也没到能使用抛射造成标准面杀伤的程度。 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但必须要把苗头扼杀掉,不然这些弓手说不定会妨碍到等会儿从别的方向迂回过来的己方骑兵。 略微有些不妙的都正又喝住了准备把炎枪投出去的周师,转过头告知了他们自己的所见所闻,又转过头,准备举剑指向那些鬼鬼祟祟的弓手。 头是转过去了,剑却是再也没举起来。 头刚转过去,两只羽箭就不偏不倚地射进了都正的眼眶,刻骨铭心的酸痛在头上炸开,没料到这么远还射中自己的都正痛嚎着倒在了地上。 在脑袋还未彻底醉死在疼痛之前,都正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周围同僚的一些呼喊, “徐、徐国风射?” “徐、徐弓?是徐弓手!” “朝廷向、向东边借了这么一些人吗?” 这些声音中,居然有了三分惧意。 慢慢的,完全被疼痛俘虏的都正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随着身上好几个地方被无数利箭射中,都正就再也不动了。 接连有周师与都正被长了眼睛似的箭矢射杀,徐军军阵中也出现了些许慌乱。 徐弓手,天下弓手中的王者,全称为徐国弓箭手,名称中虽以“徐”为首字,但此徐非晋国六大柱国之一的徐家,而是指大陆东边的徐国。 徐国太祖起就倡导全民都习练射箭,成为天下著名的神射手产地,徐国人对于风属性的周术有着天然的潜质,罕见的还在使用外道的国家,世人称徐国“外道多掌风,内道多练水。” 以徐国太祖对控风的感悟为基础,全民对此道代代改进,徐国人称其为“乘风诀”,谓之国技,将乘风诀应用于射箭之上,徐国人摸索出了一套名为“风射”的技巧。 “风射”所代表的两种技法中,有一种是在张弓搭箭时从自然之中用外道抓取一定的风,用风将箭矢本体裹上一层俗称“风铠”的气膜,弓弦与弓体关键处凝聚气流,这就使得箭矢射出后初速虽与一般箭矢无异,但随着距离的拉远,普通技法射出的箭矢会慢慢失去力道而坠落,此种技法射出的箭矢会随距离而逐渐提速到一个极限,将弓箭一般的最远平射有效射程扩大到三百六十五步左右(约四百三十八米)! 越来越多的徐弓手发现同僚通过爬上至高点,精确点杀周师与基层将领缓解了单方面被人追杀的颓势后,自己也纷纷效仿,就近爬上屋顶,凭借风射之法,使得徐军的剿杀慢慢失去了力道。 一些晋军的哨官与督战官察觉到因慌乱挤过来的人越来越少,趁此腾出空隙杀了一些过于慌乱导致自相践踏的士兵,把大批忙着逃命的士兵震慑住,哨官们稳定下局势后,晋军开始依托小巷与众多的房屋开始以各哨官为中心展开了巷战。 而钟大骏与罗恪定,已经骑着马到达了这片聚集晋军溃逃人潮最多的地方,而大部分的徐弓手正是在他们的号令下去寻找制高点的。 ---- ---- ---- “大、大、大帅,总算赶上了!前面好像没那么慌了。” 钟大骏喘着粗气说道。 罗恪定想起了这段时间看的兵书,以兵书里的一些战例说道:“或许还不行,可能是徐军真正的锐士也一时没赶上,得赶紧让他们全都别挤了,调头在这里凭地形和他们打,逃下去只有被杀光的份!” 随后,罗恪定愤愤地骂道:“此等老爷兵!不过是夜中遭袭,居然顷刻间土崩瓦解,将设了拒马与寨垒弃之不顾!真是难当大用!” 钟大骏心中无限同意,他抽出刀指着一个个已经冲出来和刚冲出来的军官呵斥道:“都听见大帅的话没有?还不快去找你们手下的哨官去重新回去打!找不到哨官那你们就自己去指挥!” 钟大骏的呵斥响彻云霄,他自信这番话一定能压住这些溃兵,因为,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群周师正在他的背后引气聚元。 旗官与哨正们本不服正副两帅再让他们回去拼命的命令,他们可不想送死,但罗恪定与钟大骏赶过来的时候,带上了港区剩下的所有周师和一些士兵,看着罗恪定与钟大骏身后周师虎视眈眈的架势,如若不从,一定会被周术当场击杀,旗官与哨正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组织抵抗。 正副元帅被时局所强逼,军官与士兵们则被正副元帅所逼,每个活着的人都被一些巨大的事物逼迫着去犯险,无人能逃离。 见这里的局势有所好转,罗恪定便给自己不断出虚汗的身心鼓了鼓劲,准备去收拢其他几个街区的溃兵,留下钟大骏在这里坐镇。 “这里就交给你了,钟副帅,守好这里,本帅去收拢人马!” “是!” “嗯,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挣扎下去!” 这两个之前还在互相争吵的画家与二世祖,而今,为了能求得一丝希望,他们短暂勉励了一番后,就跑去了现在最需要自己努力的地方。 看着瘦弱的罗恪定带着几个士兵与周师策马远去后,钟大骏转头看向秩序正在逐步建立的晋军溃兵,向旗官与营正布置了他和罗恪定狗急跳墙之下,紧急想出了各种对策。 刚布置完,将军官拍下去,钟大骏听见一扇门被踹开后撞在厚石板上的声音,心中一惊,莫不是徐军派了什么人绕后偷袭! 钟大骏一边循声望去,一边喝令自己作为亲兵的周师们警戒。 三十步外,一处孤零零的小亭子内的地面上,一扇像是地窖里的门被一只脚踢开,两个青年人正鬼鬼祟祟地从地底爬出来。 在月光的照耀下,钟大骏可以确定,其中配着环首刀的那个,是个胖子,钟大骏给身侧的周师们打了个手势,周师们便围了过去。 从地底里爬出来的人,正是叶宇长与方禹霆,叶宇长的伙伴们基本上都元气大伤,只能留在塔中休息,方禹霆身边的那几个部下也必须守着塔。 故而走密道回城内的就只有他们两人。 哪知刚一出密道,就有几个黑影围上来,压制住了他们。 “一定都是探子,都绑起来,严加审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4章 密室 “确定没人察觉你来这里吗?” 借着两盏油灯的光,徐烁光放下手里的茶杯,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的长子徐常笙。 徐常笙点点头,回道:“就连内人也不知。” 说完便在徐烁光对面的蒲团坐下。 室内长、宽正好两丈,算是十分狭窄了,大点的物什只有一张矮桌、两块蒲团以及两盏油灯而已,这就是徐家父子二人所处的空间。 这个屋子蕴藏于竹林与重重溪水之中,从前只有徐烁光知道它的所在,在被老上君告知家里不安全以后,有什么大事,徐烁光就在这里处理。 在知晓家里探子暗布后,徐烁光也就是只有在这里才感觉到放松。 “既然家里有二弟的耳目,父亲为何不清理掉?” “其势已成,就算是清理了,没清理干净的话,家里还是不安全,为父倒是看轻了那逆子,让他掺了不少沙子,目前谁忠谁奸是没法子都弄清楚的,若是草草行事,反倒会刺激其党羽,要是明面开战,为父无十足把握,就算是胜了,也是让其他五柱国或是朝廷占了便宜,不要说佣人了,司农黄章与西山军都统徐森可能都已投效那逆子,我们只能表面不起波澜,暗地里徐徐图之。” 说到“徐徐图之”, 徐烁光把三封信丢给徐常笙,徐常笙一边看,徐烁光一边说:“如今,乐州那边的事便是一个削弱那逆子的良机。” 说着说着,徐烁光露出了笑容。 徐常笙读着手里的几张信纸,说道:“乐州港里,谢李二家下辖的商货也给扣下了,这没什么,但父亲打算最多只允许再给徐森增兵一千人左右吗?” “要不是考虑到还得一手压制朝廷,我倒是五百人也不想调,身为同宗,身为同窗,他居然没选择支持你!” 父亲的怒火让徐常笙心中一紧,绷紧的心有些发凉。 说的不错,那个人选择了自己那个平平庸庸的二弟,背离了曾经的交情。 徐常笙把几封中信的一封看过后放回了矮桌,一边思虑着千里之外的局势,一边说道:“乐州港算在内,徐家一共有五个港,只少一个算不得大损伤,为了借这次地震削弱朝廷,顺带给南边谢、李两家藩镇的救灾制造麻烦,就算是把乐州打烂了也无妨。” 言下之意,便是既不能让朝廷安然渡过难关,又要借机压制其他的藩镇,更要打压乐州港。 “正是如此!”, 徐烁光重重地敲了一下桌面,指出了乐州港的要点,“对那个逆子来说,乐州是他主导的,是维持其势力唯一的支柱性财源,乐州衰败了,我看那个凭货殖之术忤逆我的东西怎么拉队伍扛下去,那些只知利益的友方大概也会作鸟兽散吧!” “需要给敏之安排什么任务吗?” 长子的话让心情大好的徐烁光有些不耐烦,摆手道:“一介庶出,需要功劳作甚?太有能力的话,会妨碍到你的。” 见父亲如此,徐常笙便不再言及徐敏之,而是开始总结分析了目前所有能掌握的信息。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朝廷能掌控的产粮地都是地震重灾区,与朝廷交好的谢李两家也都在地震中受损,故只能依靠对外购粮或是从乐州征收,现在乐州这个局,对我等而言,就是仅仅给徐森少量的帮助,多给他设些限制,让他手里的实力不要过大,但也要令朝廷征不到什么粮,迫使朝廷对徐家让些好处,这是对外的——” “对内,便是借这个事件使我军在占较大优势的情况下与朝廷的兵马来回激战,顺势把乐州搅乱,事后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责任推给朝廷,让二弟的财源枯竭,一步步瓦解其势力,如此,就算他有老上君的钦定……我也……” 说着说着,冷静分析着的徐常笙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语音颤动了起来。 而徐烁光则大笑着替长子说完了话, “一步步下来,不出两年,你,便有实力成为徐家自我之后的家主,即下一任西山军节度使!” ---- ---- ---- 京城道早已被各方事端弄得人心惶惶,国都端留更是处于风口浪尖,无数难民涌向端留,端留紧急设置了安民令这一官职来便于处理此事,就任安民令的官员把难民们设置在端留城城西,用建议的窝棚与营帐安置他们,同时调了京营士卒在侧看管,防止他们进城与扼杀民变的苗头,还每天差医官巡视难民安置地,夏季将至,得查看是否有闹瘟疫的苗头。 夜空下的皇城,有一处偏殿正寂静无声,但这偏殿地表之下的一个房间内,正有人窃窃私语。 一个人正哆哆嗦嗦地问另一个人:“尊上,臣、臣斗胆问一句,这、这里真的安全吗?” 被他称作“尊上”的人,正是晋国第六位皇帝——姬延成。 其人十三岁继位,以太冲为年号,已登位二十载春秋。 姬延成对这个他唯一能信任的臣下回答道:“小朱,万无一失,以前那些内官若是知道孤的密室的话,孤在密室做了什么事情会呈报给那些个逆臣,比如三年前,我在南宫的旧密室里吃鲍鱼,胡光禄第二天就送了孤无数鲍鱼,还问孤这些够不够,而这间密室,孤已经测试了整整一年了,绝对没问题。” 皇帝越说越激动,把一桩桩痛苦的试探毫无顾忌地抖露出来:“孤去年一年,在这间密室里连续吃了三个月狗肉,左右丞相都没送狗让孤烹杀,孤为了保险还在这里时常欣赏吴国的宝剑,也没谁送我,孤甚至上个月还常常在这里一丝不挂地跳舞,也没人表示什么,这说明此处绝对安全!” 见皇帝都愈发激动,还说出了有失脸面的隐私,身为人臣的朱安立马恳求皇帝打住。 朱安是京营的二把手,是皇帝在地方上做亲王时结识的至交,就算是姬延成后来成为了九五至尊,私底下,他还是叫朱安为“小朱”。 如今内有权臣,外有强藩,幸而朱安还恪守了曾经的情谊,没把这个一直不甘心做傀儡的皇帝作为政治资本卖掉。 不然,姬延成早就被告发,随后权臣们各自经过一番博弈,再找个地方上的亲王作为傀儡扶上去,继续在这架空的体系下玩弄旧日的游戏。 君臣二人是经过了无数回思量与布置才能暗地里在这个密室做这样的对话。 “不说这个,小朱,孤且问你,城西的难民形势如何?” 皇帝的话让朱安的脸色铁青。 “启禀尊上,唉,不出两日,城西难民的数目会超过十万,为了接济他们,端留的两个仓快空了,臣想问,乐州那边怎么样了?” “胡光禄派去的人还怎么没跟朝廷报告,小朱,你有什么消息吗?” “臣的探子虽然不多,但吃完晚饭,臣接到了飞鸽传书,说是征粮大帅罗恪定正考虑着明天让一艘大船和几艘中等船运些粮食回来,这情况属实的话,可以再撑段时间,因为赵国已经同意按合适的价格卖粮给我们了,虽然财政捉襟见肘,但还是能拨一些钱买点粮,这又能撑过一段时间,现在这一连串的灾祸,能撑多久是多久吧,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姬延成的面色稍稍有了点喜色,他从自己袖子中掏出本小册子一样的东西递给朱安。 “尊上,这是?” “这是孤根据这几天的形势和从前的算计合并起来的一些谋划,你看看,有没有可能成事?” 朱安见皇帝这么认真,自己也不好敷衍,于是借着弱弱的灯光,用心地读起了皇帝的谋划。 读了约有半个时辰,他的呼吸开始有些激动了。 “尊、尊上,别的先不说,从难民中暗自裁汰老弱,选取一些人组成只效忠皇帝的军队,这、这要是有足够的粮食稳定将难民潮稳定下来,待遣返他们回南部几个道的时候,是可以暗中进行的。” 见知兵通事的朱安这么说,皇帝心里笑开了花,但随即又不安地问:“但要练兵,不仅要有人,还得有钱粮、有地方,更得瞒过藩镇与那些奸臣们。” “这事臣有些想法,我国与齐赵两国交界的断云山脉的深处即是一个隐人耳目又可以练兵的地方,至于粮食,到时候可以在断云山脉的深处屯田,钱嘛……乐州港怎么样?” “乐州港?这次要是能弄回足够的粮食就已经是奇迹了,晋军的兵马要是堪用,怎么会让藩镇颐气指使?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击溃了徐军,将明面上对乐州的所有权复归朝廷,实质上的好处也归不到孤身上,是胡光禄那老狐狸的!” 说到最后,皇帝的语气都有些恨得牙痒痒了。 “唔,这事容臣再想想,臣暗地里遣探子暗中运作下看看有什么空隙可趁,然后再行计议吧……” 朱安想到晋国的重重积弊,无奈地把声音放低了,眼见朱安如此,知道从乐州港中获取一份利益的设想是无望了,皇帝姬延成的心情也重新被阴云俘虏。 唉,我太祖皇帝百年前一路北上,一统大陆西北,创下晋国基业,如今他的子孙却成了任人拿捏的木偶,连可以凭依的势力都无处可寻。 姬延成顿觉前路阴霾重重,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向朱安,又想起那年他十六岁,对方十四岁,一个是一地的穷藩王,一个是没落武官家庭的后代,互相夸下海口要打一个天下,如今却举步维艰。 还好朱安没把我扔了去谋一份富贵啊,还有他说的探子—— 皇帝突然想到,居然底层还有探子肯为自己效力,虽然朱安为了安全可能没对这探子透露太多东西,但被现实打击了心灵的皇帝把这个探子视作为了中兴社稷而暗自聚集起来的一点点力量。 他好奇地问:“小朱,你说的探子有多少?” 朱安觉得应该给皇帝一些信心,虽然那些个探子真的感觉分量不大,但还是略带模糊处理的豪言说出了口:“一位心怀忠义,家住乐州的海商,还有虽一位身在军中底层,却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周师!” “这两位爱卿姓甚名谁?将来事成,孤一定不忘他们!” 皇帝的双眸中射出了金光,他开始想像这两人是整个晋国国人中为自己暗暗积蓄力量的代表。 朱安见皇帝心情好了不少,便让皇帝要多加保密,皇帝满口答应,朱安要过纸笔,在纸上写下了二人的名字。 只见一行楷书赫然写着两个名字,分别是叶广宙与章承渊。 ---- ---- ---- 世界无时无刻都翻涌着风波,所以为了安全,人们是需要密室的,不仅能保存生机,还能用来谋划他人的生机。 既是蛰伏的港湾,又是藏利刃的刀鞘。 密室如此,密道也是一样。 不过,万里之外,方禹霆与叶宇长二人的运气实在不好,他们一出密道就被晋军的周师团团围住做了俘虏。 当被五花大绑地抓起来的时候,叶宇长后悔地想,如果多带点人起码自己肯定能跑,如果出密道前不那么豪迈的踹一脚,从门缝看看风头,也不会一下子就被抓,如果……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或许,所有的‘如果’应当只出现在密室或密道的谋划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5章 择签 还没到辰时,陈薪就早早地来到茶室享用起了早餐,却不想叶广宙比他起的更早,已经吃完了一大碗面和一小碗粥,正一边用勺子往嘴巴里送豆浆,一边看着被鸽子送来的各种消息。 叶广宙的身上没有一点赘肉,给人一种海狼的气质,穿着便于活动的轻衣,腰间依然带着佩剑吕轻。 冲陈薪问了个好后,快速地把记载着消息的小纸条丢进嘴里咽了下去。 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对陈薪说:“我得到消息,自五月二十三日以来,朝廷和徐家在乐州城对垒,已经互相打起来了,昨晚打的最厉害,晋军遭遇大挫,但两方也没分出个什么胜负,依旧焦灼,看来我们已经不能从莱晞走正路去乐州了。” 陈薪十分惊讶, “今天才二十五日吧!为什么会在那里打起来?这么突然!晋廷不可能是陆地运兵,难道特意用船强袭乐州?” 用“强袭”二字虽然很正确,但也很荒谬。 因为名义上,徐家,也就是西山节度使的藩镇地盘不包括乐州,名义上这还是朝廷手里的地,但由于徐家的暗中经营,乐州时常有徐家的驻军,乐州的税收不是朝廷的,所以乐州不能说不是徐家的。 为了调用乐州的物资,朝廷已经到了需要先下手为强的地步了。 陈薪更是对这个国家“强地方,弱中央”的现状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不就是他的家乡历史上曾遭遇过的局面么? “因为地震,这些天,可发生了不少事。” 叶广宙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一碗豆浆,拿桌上备好的一小块丝帛擦了擦嘴,给陈薪细说起了这几日多变的风云。 陈薪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叶广宙没说多久,他就明白了当今乐州城的局势。 陈薪有些不快地说:“乐州被军管,咱们就是运寻常货物去乐州也会横生枝节的,更不要说带上我那批火器了,军队就算看不懂是做什么用的,十有八九也还是会扣下来。” 叶广宙叹了叹气,情绪不高地说:“两支人马只要在乐州城一天,咱们就别想在乐州做些什么事,我内人也还在乐州的商馆里,只希望平安无事啊。” “弘光兄,你已经结婚了?” 陈薪颇为诧异,一不留神他又把家乡的习惯代入了。 “我今年都二十五了,怎么可能没结婚!” 叶广宙既好气又好笑地喝道。 他沉思良久,然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常十万和那位老先生就这几天待在莱晞,我必须得去一趟乐州。” 陈薪走过来,郑重地说:“万事小心。” 叶广宙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凑到陈薪耳边,耳语道:“朝廷要我在乐州伺机而动,再加上对内人的担心,我不得不去,要是有什么人老是徘徊在莱晞商馆的附近,盯紧他们,顺便,也给我看紧那老先生。” 对祖父故友的信任只是一定的,毕竟,他正为了自己的大目标,干着堪比走钢丝的投机。 离开陈薪的耳朵,叶广宙用正常的方式对陈薪说:“别担心,我剑术不赖,况且,我的周术已达道形之境,第五层楼了哦。” 言毕,他拍了拍腰间的吕轻。 叶广宙不想只做一辈子地方上的小商人,他渴求更大的舞台,所以,在机缘之下,他把筹码压在了弱势的皇帝身上。 虽然晋国的皇帝已经有三代人等同于傀儡了,但不管怎么说只要皇帝没被替换成别的姓,姓姬的人就还握有“大义”的名分,就有投机的空间。 将来的回报一定是庞大的,毕竟,雪中送碳远好于锦上添花,这就是叶广宙这个商人不去投效藩镇而去投效朝廷的原因。 ---- ---- ---- 陆陆续续有一千五百人的乐州民兵来到了晋军的临时驻地,还有五六十个海商带着三千人左右的家丁紧随其后。 他们虽未着甲,但手里都拿着质量还算可以的刀枪剑戟,声势绝对不弱。 晋国的征粮副帅钟大骏站在营门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转而看向一旁被绑得更粽子似的两个人,他们是昨天晚上从奇怪的地道里溜出来被他当场逮到的可疑分子。 把昨夜的颓势稳定住,重新构架起用以相持的防线后,已经是破晓了,一晚上没睡的钟大骏才有空审问他们。 一个名叫叶宇长,一个名叫方禹霆。 前者自称是叶氏船行的二把手,后者自称是乐州治魉官总长兼乐州民兵指挥使。 一句话,就是特别强调自己是本地的实力派,最好别动他们云云。 钟大骏坚信这两人扯虎皮拉大旗,一定是密探,但当要把他们拉出去斩了,他又觉得万一是真的,岂不是白白错过了什么。 于是,令他们一个写信给叶氏船行的总舵商馆,一个写信给乡兵治所以及治魉官署。 没想到,竟然真的来人了,真的是可以代表地方一派势力的人。 昨夜晋军在大溃败中严重受创,有七百多人直接战死,九十一人轻伤,一百零九人重伤,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战的重伤。 把港区的人手抽调大半,只剩下勉强能维持治安的数目,抽调的人补充到城内的各个防线,现在手里能布置在战场的兵,也仅有两千一百余人了。 要是再贸然与什么势力起冲突,使得官兵受损,钟大骏必须得陪着罗恪定那老头子一起去跳海了。 钟大骏看着这一群情绪好像不太稳定的人们,看了看左右。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人松绑,好生招待啊!” 两个阶下囚,在安抚了前来营救自己的人马后,成了钟大骏营帐中的座上宾。 “本帅方才得罪二位了。” 钟大骏尴尬地笑了笑。 方禹霆和叶宇长只是一个劲地喝茶,就放着让钟大骏这么尴尬地笑着。 钟大骏的笑越来越僵硬,最后只是似有似无地找着话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方禹霆与叶宇长不说话,除了是为了表达愤怒外,也是因为不知所措。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密道潜回乐州城,聚拢各自能找来的人马,然后接上守在塔里的伙伴一同突围突出乐州逃往外地的。 现在被迫与晋军的征粮副帅会面,这让两人真的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私底下低声交谈了起来。 “禹霆,事已至此,得换个法子了,看看和这副帅交涉能不能最大限度地保一方平安吧?” “岂能把安危托付给晋军?他们算什么货色你不清楚吗?” “不是托付,是合作,两军对垒,一方为自己的财源,一方为了应付南方各道的灾民,以防民变,哪一方都不会退的,我们只能从下下签中选出中下签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方禹霆上下颚愤愤地咬在了一起。 自己不过是民兵与治魉官的头,周术不过是创成之境,第二层楼而已,身旁的叶宇长更只不过是船行大当家的弟弟,手里只有与小本商人的关系,连周术都不会。 咬牙切齿间,他斟酌着每一个痛苦的选择,选择看上去很多,但结合现实一思量,就凭他和叶宇长,可行的就只有一个。 光是执着于不死人,只能看着死更多的人,两军不会因为叶、方二人不动而就这么暂停不打了的。 现在两根刺扎在一块肉里,只能与其中一根刺约法三章,然后利用这根刺去挑掉另外一根刺,期间一定会流乐州人的血,但,这是现实中最好的选择了,迫使一方在乐州完全站住,建立根基,那么,一时间便无需再打下去了。 但就算打赢了这一回,徐军退走一次,难道就不会再来了吗? 唉,不管未来的隐患何其难解,现在连当下的问题都还未解决呐!这两根刺现在仍在对峙中啊! 到底要我怎么选? 方禹霆突然发现,逃跑的话,就是置同乡于不顾,而无论是联络徐军还是与晋军合作,都是要死一部分人的。 什么都不选的话,就是连仅有的、能救一些人的努力都不做,白白让两根刺扎在肉里的时间延长。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短痛就不需要流血了吗? 汗水渗满背脊,方禹霆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唯有如此……” 生于世间的人们,都没太多活法可选,地震就这么来了,带着身为大自然最无可辩驳的意志就这么来了。 沦为难民的晋国南部百姓也只能在现实的下下签中找能让自己活命的中下签,朝廷也只能在下下签中找中下签,徐家是各藩镇中军力最弱的,不争则丧气,他们也基于自己的考量在找中下签,于是兵灾就这么顺带着来到了乐州。 身为正副帅的罗恪定与钟大骏也在下下签中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能找到他们自己的中下签。 叶宇长与方禹霆又希望在下下签中找些什么呢? 没人去指望中签,更遑论什么上签、上上签了,因为现实就是现实。 到头来,所有活着的人,在各自所面临的巨大漩涡前,都在找着各自的中下签。 这就是生活。 “王、王师可、可有什么难处?” 方禹霆最终打破了沉默,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绝对不会让下下签的结果降临到身为家乡的乐州,中下签亦要流血,所以这个结果他也不想要,但方禹霆绝非什么天真之人。 他想起了西海有关藏着秘宝的大铁船的传闻,再想到自己和叶宇长手里的筹码…… 他要以选择中下签为开始,使出一切手腕,力图以中签为结局! 中签也一定会死人的,死的人一定不少,但—— 事已至此,唯有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6章 合作 姜念生坐在椅子上,双手的手心捧着一个简易的吊坠,本体是一枚被结绳简单捆绑的石片,石片泛着翠绿色的光,犹如一块宝玉。 云排号在海上被车轮围困时,叶宇长跑到舱里,向她告知了当前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对策:“无论内道外道,我知道你还驾驭不了太多的海浪,但务必要试一试,现在我就放你出笼子,你在甲板上运气想必能更自如,现在唯有此法可行了!” 说话间,叶宇长拿钥匙把锁打开,伸出手把姜念生拉出笼子,情急之下,力道过大,引得姜念生一阵趔趄。 “唔……呃——” “说不定这个也能帮你,就算用不上,到了乐州你要是不带着这个,碰上治魉官,他们肯定能察觉出你的异样,带着它加点生气!” 叶宇长将最后的精石拿出来,放在脚边用刀奋力劈砍,精石一分为二。 随后,叶宇长随便找了根装饰用的结绳,把石片临时做成了吊坠一样的东西,朝她递了过去。 “接下来的逃命,拜托了。” 姜念生看了看叶宇长强压下的不安,轻声念了一句:“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不会再让什么坏事发生了。” 喃喃自语间,她低下头,一把夺过吊坠奔向了甲板。 现在,已经在乐州港的高塔上度过了一个晚上,这个晚上似乎有许多人经历无数的事,但对于曾经的云排号成员们来说,却是这么多天来,最波澜不惊的一晚。 ---- ---- 彻夜在忙的罗恪定直到白昼重临乐州城都还没空去眯一会儿。 昨夜好不容易收拾溃兵重新稳定了防线,靠徐弓手与重新组织起来的周师抵挡住了黑夜中徐军的冲锋,但为图安稳,罗恪定觉得真的要好好巡视和整顿一下一线的士兵们。 昨夜一连退到了龚极路以南三条长街开外,要是现在据守的巷区还出现昨晚的事情,晋军就会失去乐州城最后一块适合防守的险要,因为后面的街道极为宽敞,缺乏骑兵的晋军被徐军一个包抄侧击就会全军覆没,就算没有全军覆没,一退再退的晋军只能撤回港区的船上,那就跟战败没什么区别了。 设立有勇气的哨官、救治伤员、把这个月的粮饷发下去、重塑纪律以及任命新的督战员。 罗恪定像是被心里的无数敌人催逼着一样马不停蹄地处理着军务,早前画家的一面让他没有勇气去处理一些兵痞与散漫的纪律,但在生死的挤压下,他开始初识刀剑、大棒与甜枣的奥妙。 在围起来的大街上,当着许多士兵的面,罗恪定下令处斩了十四名带头抵制新规的兵油子。 人头滚滚,血花四溅,人头不仅滚进了士兵的心里,腥红的血,也溅进了他们的灵魂,震慑了他们的胆肝。 在严峻的形势下,老画家学习起了有关肃杀二字的一切,不为别的,就为了多活一天而挣扎下去。 下令砍别人的头的时候,罗恪定本不需去观看,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去目睹了全过程,这让他呕吐了半个时辰,吐无可吐之后,他整个人仍不住地恶心,但他知道,为了向某地跨出一步,他必须去体验一些事情,体验后方能开始适应。 体验一次是不够的,但第一次总要尽快开始,为了能有所成长。 每一个被死催逼的人,都要强迫自己去飞速的成长,五十四岁的罗恪定再做好觉悟后,开始倒逼自己去经历、去成长。 以宣纸与毛笔为生的人,如今,要学会用铁与血为生。 从大木桶中舀出一瓢凉水扑在脸上,爽气的液体洗去面部表面的油腻,换来些许清爽。 水滴沿着胡须、面颊以及下巴缓缓坠落,罗恪定拿兵书上的话低声地勉励自己,“凡、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直死而生……” 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成句简直是不知所谓,但罗恪定仍旧反反复复地念给自己听,仿佛这能凭空给予自己直面生死的勇气。 持续了一整个晚上的惶恐与白日的恶心似乎镇静了一些,罗恪定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膛,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甲,一只手摸着腰间的剑,又走向了街巷。 各处街巷,不少民居被昨夜两军的周术波及,沦为废墟,不知有多少乐州平民死于昨夜,一些乡兵正清理废墟,近可能地收敛乡亲的尸体。 怨愤的视线不间断地落在罗恪定的身上,那是对家园离乱的始作俑者的无声指责。 不知道罗恪定是察觉到了还是怎么的,他突然停住,看着一片砖块与屋瓦的残骸,看见了一只露在残骸外的手。 那只手像朵焉了的花一样耷拉着,手的主人一定是死了。 “昨夜,要是我就这么死了该有多好……” 死了比活着要好,罗恪定这么想着,但只要还活着,就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希望所蛊惑,像快要溺水而死的人那样,忍受着快要爆炸的肺,拖着灌了铅的身体,在绝望的海洋中,用几近迷离的眼睛看着投入海中的虚无缥缈的光。 “如今,我正是那将死未死之人,平添痛苦啊……” 若不对生赋予什么希望,直接选择了断解脱,就不会失去也不会绝望了。 依旧被生的希望蛊惑的罗恪定,最后看了一眼那露在废墟外头的手,用力地迈动步伐,走向了钟大骏设在巷区南侧二里半外的营帐。 ---- ---- ---- 当罗恪定到了的时候,钟大骏与叶、方二人已经交谈许久了。 钟大骏为罗恪定引见了二人,强调他们属于乐州城龚极路以南的本地人代表,并把刚才谈的一些结果告诉了罗恪定。 刚听了一些,罗恪定就分外诧异, “乐州的乡兵肯为朝廷而战?” “不是为朝廷而战,而是暂时与朝廷合作,为乐州人而战。” 方禹霆强压着心里的无数念头说出了这句话。 这都是为了先把一根刺挑出来,他默默地喝止心中的情绪。 “诸位有多少人?” “乡兵一千五白余,还有两百会点周术的治魉官。” 治魉官? 罗恪定看着方禹霆腰间挂着的“介”字牌,差点当面笑出声。 僧侣、猎户、治魉官,是天下从事除妖的三个群体,魉多指的是山川精怪,可以考证到的最早的治魉官是被国家组成来对付妨碍商旅交通运输的山川精怪的,可见最初他们只能应付比较弱小的敌人。 到后来,对于妖怪的习性情报随着每一代治魉人的牺牲而愈加完备,周术、符甲的发展,再加上国家在各个需要治魉官的府县设置了治魉人的办公机构——治魉所,治魉官顿时开始发展成为除妖主力,虽然对付的妖怪种类增多,但治魉官这个名字就这么约定俗成了。 一般很少有有能耐的周师去入职当治魉官,因为治魉官虽然是官,但属于比较基层的官员,撑死了做个京师治魉所总所领(从五品),还要像灭火一样的去退妖,再加上妖怪多年以来也学乖了并不在比较繁华的地区,所以设治魉所的地方大多是繁华水平比较次一等的州县,所以,一般治魉官被视为周术差劲、没什么天分的人才去的。 乡兵与治魉官,这能有多少助力? 算了,好说歹说都能增些人,也算添了些筹码吧,比起营啸、被人夜袭一溃千里,算是十分利好的消息了。 这样想着,罗恪定有了些许笑意。 “大帅,除了这些帮助外,这二位还告诉我们,实际上在乐州城内,龚极路南北的民心是不同的,可以凭此做文章。” “这一点你先试着去做,本帅不能总待在这里处理杂事,本帅不在防线上时常弹压,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唯,在下领命。” “二位能出手帮助朝廷,本帅万分感激,若是功成,必要上报替二位乐州义民请功。” 叶宇长见方禹霆只是僵硬地行李,他便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角,错身替过他,走到罗恪定身前,行了一礼,说道:“大帅,在下方才与钟副帅还有一条设想。” 罗恪定颔首请叶宇长说明,谁知叶宇长说了后,罗恪定整个人惊呆了。 “从去年腊月开始,就有人在西海发现了一艘铁制的大船,据传上面有不少异象,定是一处藏了秘宝的所在,实不相瞒,前几日回乐州时,在下无意中也撞见了那艘怪船,要是王师准备一艘船让一名周师带上我前去探查的话,必定能有所收获,要是将获得的宝物转交朝廷,那这个向天下诸国购粮,也是能一解朝廷燃眉之急的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7章 连接 我家里是做估衣铺的。 新衣服很贵,有些人是消费不了的,而较为宽裕的人家有穿剩下的、或嫌过时了的衣物,都送到专门收售旧衣物的店铺,由他们再转手卖给那些生活困难买不起新衣服的人从中得利,这就是估衣铺。 从我爷爷开始,我们章家就以这个行当谋生,我老爹是第三代铺主,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中,是家里的老大,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我十岁那年的最后一天,有赖于机缘与天资,突破了蒙先之境,一脚踏进了创成,获得了学习周术的资格。 老爹罕见得开了几坛酒,请了几个穷亲戚大吃大喝了三天,随后决定,砸锅卖铁也得让我成为周师。 我老爹年轻的时候曾施舍过一个镜台考屡试不中的穷小子几件衣服,还让他在铺子里打零工赚够回家的路费,后来又过了三年那,穷小子居然成了那一年的武状元,随后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通过这层薄薄的人情,我老爹通过他将我送入了京师,就读晋国三大学府之一的鹿行学宫,开始研习学问与周术。 一切都是很顺利,七年间,我从创成一步步精进,最终晋入了明念,登上了“第三层楼”。 那名叫朱安的穷小子后来成了京营的二把手,即京营宿卫,把我爹娘从家乡街到了端留奉养了起来,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 一切,本不该是如今这样的。 如果,不是因为为了报答朱安的恩情,我也不会在今年三月在学宫办理了一个长期的休沐,成为了在列的一个士兵,成为了京营的御外军中的一名探子。 不,进入御外军,也不全是因为我与朱安之间的关系,也是我为了避开学宫中一名少女给我造成的麻烦。 但好死不死的,五月居然爆发了地震。 御外军中,我所在的那一部就顺势被编入了北上到乐州港征粮的队伍。 我很快就见到了十八年的平静生活中,所不曾见到的腥风血雨。 我自己的生命都差点结束在昨晚的溃败中,我当时整个人都吓尿了。 一直到听见身后徐军的慌乱,我才得以脱身,据幸存下来的同胞讲,这都是大帅指挥徐弓手力挽狂澜的缘故。 我只能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一直到了早上,每每想起,我都不寒而栗——我差点被炎枪射穿,五脏六腑离炙烧只有一步之遥。 我想,我再也没有立在战场第一线的勇气了,我的腿似乎在昨夜,被抽走来了这一生所有的力气,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仿佛不这样就会死一样。 不知为何,似乎是老天知道了我的难处,我被大帅亲自接见,并安排了一个奇怪的任务,那就是,在当地一个姓叶的义民的带领下,出海寻找兵探索一艘大铁船。 ---- ---- ---- 章承渊坐在甲板的一个小凳上,看着似乎要延伸到世界尽头的海面,回溯着记事以来的过往。 整个人的精神处于一种紧绷过后,将松未松的奇特局促之中。 身旁则坐着自称见过“大铁船”的乐州义民——叶宇长,他正用棉布擦拭腰刀刀身。 他们正坐在比云排号要大一点的船上,甲板上有三根桅杆,面对海面的波涛,并没有云排号那般大的起伏,行得比较稳。 正当章承渊心情复杂地感叹今年前路多难时,叶宇长冷不丁地冲他搭话:“能远离战场,想必松了一口气吧?” “呃,嗯……算是吧。” 章承渊的一些想法被点破后,半推半就地承认了。 “说不定,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也不安全,那艘船奇怪得很。” “你、你真的见过?” “怎么?鹿行学宫出来的你不相信吗?” 在出发前,我的一些事已经被告知了这个人吗?章承渊感到了一丝不快。 “全铁的船,我……我并不觉得不可能。” “嗯?为什么?” 这下反倒是叶宇长好奇起来了。 “我在学宫里的藏书楼读到过漓国学者的书,书中有记载,我等昌人的世祖季陶就在如今赵国境内的再兴坛附近见过不沉的铁船,书中笼统地说‘寻常铁块乃全无空隙之实物,实心也,然先祖之舟内置小舱,内藏空气,排列自有奥妙,故而不沉’,所、所以我是信的!” 说话间,章承渊居然有些激动,他不由地暗想: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可算是比行宫的同窗在探索之道先登一步,不管能不能助自己窥探言澄之境,这奇遇一定有裨益,这样就可以给那些个傲慢的家伙好看了! 正胡思乱想间,叶宇长不声不响地鼓囊了一句:“说不定,比起正打成一锅粥的乐州,比起因地震而纷乱的南方,我们两人去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真的就我们两人吗?” 章承渊瞟了一眼在甲板上来回忙碌着的船员们。 “找到那船以后,他们会给我们留下七天的干粮,然后回乐州,然后过个五天后再来接我们,如果这次出来就能一下子发现的话,就是这么安排的。” 末了,叶宇长既像祈愿,又像对某样东西挑衅似地补了一句:“可不要逃了,被车轮守卫的怪船,这次,我可带了明念的周师哦。” 船员们按照叶宇长提供的水文图,外加原先在云排号使用的刻有星月符甲的双面罗盘的辅助下,船在临近申时二刻的时候驶入了一片被淡淡的雾气所环绕的海面。 日后的无数代人都会记得这个前因后果都甚为怪异的探索,这场探索将为一段波澜壮阔的时代埋下因子。 开始于一场晴天霹雳般的大地震,发起人是两个为了自救的半吊子统帅,不靠谱的他们为了解决自己眼前的困难尝试着使用自己所有常规、理性的策略,在依旧看不明前路的情况下,相信了两个乐州人那如同胡言乱语般的“铁船异闻”。 一切的机缘巧合都使得那艘普通的中等晋国战船于太冲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申时与酉时的交界处,于一片轻纱般的薄雾中,发现了黑色的玄武岩号。 -- 叶宇长没有看见两个轮子,他让会周术的人掩护着,令臂力好的人让元气充盈手臂,将攀爬城墙的钩绳抛过船舷,在一处护栏上卡住了。 绳索像一条线,在两艘船上建立了一道连接,章承渊凝视着这条线。 仿佛这条造价不过半两白银的钩绳,连接起了两个世界。 一种异样的悸动驱动他的身体,跑向绳子,迫不及待地想要爬上去。 “我要是第一个……” 他喃喃自语。 但一个身影还是比他快了一步,背着行囊地叶宇长像是猴子一样窜上绳子,一紧一缩地爬了上去。 边爬还边提醒抛在身后的章承渊与众人。 “姓章的,别忘了带上另一半干粮!还有诸位,过几天见!” 但那时,我们必定已经大不相同。 不知为何,叶宇长十分坚信这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8章 于薄雾中博物 先祖之盛世已绝,素白之天罩于灰暗之地,人间恍若鬼蜮,此般昼夜不知凡几,旧有之文多有遗失,往昔之果多有忘却。——《拾遗记》季陶 - - 甲板不仅宽广,而且当叶宇长把脚底心踏上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大地般的安稳。 云排号面对风浪无时无刻都在颠簸,给人以一种无措的不安,而载叶宇长来寻找此船的晋国战船,虽然较之云排号要平稳得多,但却没像这艘玄武岩号一样,人走在上面,连同本能都忘记了它是浮在海面上的一片孤舟。 这种踏实,究竟是以怎样的技术实现的? 满腹疑问的叶宇长环顾四周, 甲板上满是大大小小如城墙般排列的巨大铁箱,远处是一根缠绕着各种各样的铁丝却没挂任何风帆的桅杆一样的东西。 还有立在船前部,以中高低三个层级排列的金属管,三根为一组,在高低明显分出等级的情况下,仿佛建造时还用了一把巨大的尺子严格以一条中线将之排列。 虽然此时此刻的叶宇长仍不知连装炮与三百五十六毫米主炮为何物,但单从那个金属物件呈现在眼睛里的魄力而言,叶宇长认为那一定是某种武器。 没看到车轮…… 叶宇长心中仍保持着一丝警惕。 比叶宇长稍晚一些攀上玄武岩号甲板的章承渊同样沉浸在一种被冲击力所俘获的状态中,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铁制品”,置身于这个坚硬的天地,章承渊顿时觉得从前端留全城进行的京营大会典时曾带给他的肃杀之感也不过尔尔。 脑海中刀枪弓马武装起来的印象曾是“威慑”的代名词,如今却像纸片一般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矗立于苍穹的坚船铁壁。 “还、还真是,来了个不得了的地方啊……” 章承渊一边笑着一边用颤抖的音节抒发感慨。 “是啊,来这里的是我们。” 叶宇长说着意味不明的话,又环视了甲板一圈,如同宽阔得可以尽情骑马奔驰的甲板,依然没有发现车轮的踪影。 登船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单纯的“前所未见”之感震撼的两人只是单纯地观看着钢铁巨兽的一个个表面,直到透过薄雾的光越来越弱,他们才发现白昼即将过去,黑夜将至。 于是,开始吃准备的干粮,商量着吃完后就去找能够下到甲板下面的梯子。 最终在一处金属外壳的高楼之下,他们发现了几扇门,但打不开,章承渊花了点时间引气,射出几发风弹,直接把铁门打烂,随后他飞起一脚踹开了门扉。 叶宇长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见里面不是很亮堂,就从行囊里取出的打火石,打着了鲸油灯,微弱的灯光透过燕国出产的质地上佳的玻璃照亮了驱散了四周的一些阴暗,当然,只是一些而已。 在黄昏彻底落幕前,两人走入了这艘钢铁巨兽的内部。 里面先是方形螺旋的一段金属楼梯,走过了一段又一段,一步步向下深入,简直就好像没有真正的一层存在一般,正当两人走得要厌烦的时候,章承渊看见现在一层楼梯的护栏边多了一个块小小的空间,虽然这空间没什么东西,在空间一侧的墙上是紧逼的一道门,门旁还有几个正泛着绿光的金属片。 章承渊和叶宇长谨慎地一步步走过去,生怕有什么陷阱, “呃,这墙上的放光的铁片,似乎能按下去,我们按一个吧?” 章承渊刚把问题抛出来,他就看见叶宇长已经把其中一个按了下去。 他对这位同伴的胆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随即他们就听见了一连串细微的轻响,应该是铁块碰上了铁块后才会有的声音。 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而且不怎么大,感觉只能容纳一头牛和一只羊。 满腹狐疑的两人走了进去,章承渊走得慢,差点被合上的门夹住,不知这铁门是通了灵性还是怎么的,在快要夹住章承渊时又缩了回去。 “怪哉,怪哉。” 一旁的叶宇长嘀咕道。 待章承渊与叶宇长两个人背着皮制行囊都进来后,铁门缓缓合上了。 叶宇长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房间右侧墙壁上那密密麻麻的铁片,上面刻着各种稍微有些明白的和完全不明白的字符。 这个空间里没什么东西,要任何有些异样的部分都格外显眼。 “这些……有点像地名,虽然我不是很懂,你这个常与文墨相伴的人看得懂吗?” 章承渊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玲琅满目的选择项,希望从中能找出与自己曾接触过的事物有关的碎片。 最终,他看见了两样东西,不知是在哪里读过还是曾见识过,反正他就是一下子认出了那三串关键字。 实验、监禁、博物。 “行事比肩,诸事对照,以定实验,以证万道也。” 他自言自语地念起了,从各类古籍中曾看到的只言片语。 “监押禁行,莫令妄动。” “博物洽闻,通达古今。” 这还只是章承渊自己能明白了,而其他的未知名词不下四十余种。 “先去‘博物馆’这个地方吧,我想知道究竟何谓‘博物洽闻,通达古今’。” 按下这铁片需要点点力气,章承渊按下后,整个金属房间“嘭”得一颤,似乎向右滑动了一段,随着一声闷响,两人只觉得下体一凉,一股失重感作用在他们身上,整个房间急速下坠。 当重新回复正常时,铁门已经打开,章承渊单膝跪地,扶着门框,干涸的喉咙口不断地喘着粗气。 “姓、姓章的……” 当感觉到一旁的叶宇长紧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了沉重的头。 呈现在他抬头后看到的,先是一束束淡黄色的光,随后,是笼罩在亮光中的一排排长廊,长廊的两侧,是被比燕国玻璃还要剔透的玻璃封起来的透明空间。 这些玻璃所构筑的空间里,存放着无数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事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29章 决断 从简单的锅釜、木质长矛一直到愈加复杂的织机, 尽是些彰显着文明一步步从无到有的标志级器物。 经纬度、时间线、食物采集者……许多让人觉得略微困惑的词汇呈现在叶宇长与章承渊二人的眼中,有些长得像昌人文字的词语他们也理解不了词语本身的意思。 但词语身旁的模型与器物,使得他们逐渐认识了在岁月长河中人曾走过的道路。 一个用细腻的时间线所陈列的世界,前所未见地刻进了叶宇长与章承渊的思维。 走过一段段长廊,看着两侧如同里程碑一般的事物,两人的本能都感觉到自己是来自彼端另一边的来访者,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长廊所展示的最后一段事物是四次战争,尽管不能理解所有的过程,但还是能感觉到是死了很多人的灾难。 这四次战争,一次比一次夸张,每次都让人以为已经到达了暴力的:“你看看去。” “为什么是我?” “我又不会周术,她要是轻举妄动,你可以制住她,你可是明念之境的大师啊。” 章承渊觉得那倒也是,自己在章承渊这个蒙先境界的人面前可是大师,出身于京城道南部的他不由得有些得意,他一边走近少女,一边想:这乐州的乡下人也很有自知之明啊。 少女的黑色长发及至腰间,有些还散开在台阶上,身上穿着有点像盛行于三关地区的露肩式裙衣,两条黑色的细带在脖颈后系成小结,但不得不说,这使得她纤白的身形展现得恰到好处。 少女睡姿不是很雅观,感觉稍微一动,间隙的春光就会微露,但或许是拜其睡颜所赐,她四周的空气很安宁。 章承渊发现,少女脖子上有一串链子,链子上并没有挂宝石,而是一块一寸半的铁牌,上面铭刻着“九九”的字样和一些不认识的符号。 稍微思考了下,章承渊决定粗暴地弄醒少女,于是用腰刀的刀柄猛敲栏杆。 剧烈的响声果然起到了效果,少女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身体一缩,随后睁开了眼睛,直接看见了近处的章承渊与不远处的叶宇长。 少女有着黑色的瞳孔,湖蓝色的瞳环,但睁眼之后这双美丽的眼睛很快一怔,随后迅速萌生了敌意。 她身边的安宁骤然一变,系着手绳左手攥成拳头。 “姑娘别慌,我——” 她的右手凌厉地一动,打破了章承渊的开场白,靛色的混沌一闪而过,章承渊还没反应过来,首级就与脖颈分离,掉到了地上。 急转直下的事态让叶宇长猛敲金属片,铁门很快就打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跑进铁门后的空间,随意按了一个按键,门缓缓关闭。 但他也依然没能安然逃离,在门彻底闭上的那一瞬,一道形态模糊的靛色的切刃从铁门的缝隙中飞进,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它切开了所途径的所有东西。 它径直冲进‘移动的房间’,劈在了叶宇长的腰部,叶宇长在霎那间就被腰斩了,斩过叶宇长脆弱的身体,切刃也随之瓦解。 切刃瓦解的同时,叶宇长的上半身与下半身,“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速度过快,血并没有立即飙出来。 在被腰斩的那一刻,叶宇长眼前一黑,精神直接昏死了过去,随后他脑袋所连着的身体的那一半就摔到了地上,头重重地也磕在地上。 房间震动了几下,将这段已经被切成两半的乘客送往他刚刚按下的目的地——“监禁室” ---- ---- ---- 五月二十六日,叶广宙避开所有徐军设立的关卡,孤身一人返回了乐州城,由于担心内人以及亲友的安危,他只得继续调动一天未进食的身体,去穿过龚极路。 距离龚极路还有三四条街道,藏在一处半瘫的废墙后的叶广宙见巡视的一队徐军士兵过去了,正欲出来,只看见又有一些人簇拥着两个甲胄比一般士兵精良得多的人在不远处正做着什么事。 叶广宙压低动静,摸了过去。 四个被斩去脑袋的尸体倒在石板街上,溅在四周白墙上的血浆渐渐开始凝结,还有不少红色的溪流从尸体断口缓缓流出。 直到半个时辰前,这几具尸体还是一对父母,一个老人,还有一个小孩儿。 “王八遍地!这些人吃错了什么药,非得找死?老子不就想疼爱一下这女人吗?” 一个徐军士兵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女尸。 “这男的和这半只脚进棺材的老头子居然还有胆子拿铲子和咱们拼命,这不,送死了吧,哼,不把命当命!” 另一个士兵,拿刀随意戳了戳地上一老一壮两具男尸,耻笑地看了看掉在一边断成两截的铲子。 “咱、咱们这么搞不会有什么事吧?” 第三个士兵对“军纪”担忧道。 为首的士兵让他放宽心, “嗨,能有什么事?咱们只要按照都统与那些豪商的调门,不去惹那些大户,这些小鱼小虾的油水,随我们怎么弄,反正这乐州啊,这种东西死多少个,就跟割了草的草地一样,没多久就长出来了,碍不了什么事的!乐州的主家是那些豪商大户,咱不动那些就行,来,把这户人家里刚烧好的午饭弄出来,我记得还有点酒,既然这些找死的不打算吃,咱哥三好好享用享用,但——” “在这之前,先把这尾巴处理了。” 还有两个人被绑起来正跪在地上,一个老婆婆,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子。 老婆婆低声念叨着,“狗东西……全、全家都完了,别、别以为真就——” 她没能念叨下去,士兵冲老婆婆的背脊与脖颈连砍三刀。 “再叫呀?真就什么?什么东西……敢吓我,活该全死了,喏,这边最后一个小子,你们来弄吧,我手有些酸了。” 士兵厌烦地让另外两个把最后的‘尾巴’处理了。 叶广宙看着这户人家最后一个的小孩子,从他的角度,他只看得到这个一个时辰里失去了一切的孩子的背影。 他屏住呼吸,告诫自己一定要又快又安静,抽出了吕轻,从碎瓦砾后面将吕轻掷出去。 士兵举起了刀,吕轻剑刃掠过的脖子,一剑封喉,随后直接穿透了第二名士兵的胸膛,为首的士兵一见两人当场毙命,转身就跑,但很快就跌到在地。 他只剩一条腿了,另一条腿已经被吕轻卸掉了。 而他,慢慢地一步步失去身上的所有东西,连恐惧的呼嚎都没法放出的情况下,在沉闷的痛觉中迎来终局。 叶广宙去解开孩子身上的绳子,刚解开,小男孩就抓住了叶广宙的大腿死死不松开,很快叶广宙的腿就湿了。 孩子在哭,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小子,我们先走,我不会不管你的。” 在安慰这个幸存者的时候,叶广宙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随船出海的宇长这几天也很可能回来了,希望平安无事啊,石榴她有好好待在馆内吗? 徐军已经掌握了乐州城的十之六七,叶广宙担忧晋军没几天能撑了,开始开动脑筋,想着自己如何在这乱局中谋取最大的好处。 最终,终于在不惊动任何徐军的情况下,叶广宙带着一个孩子回到了叶氏总舵商馆前,没想到在商馆附近遇到了一个熟人。 “禹霆,你居然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肯定跑去莱晞了呢!你这是……在巡逻?” 叶广宙看了看方禹霆身后的一队人。 “一言难尽啊。” 方禹霆说着叶宇长几日前说过的话, 大概,没有谁的人生是几句话能平安说清的。 随后,详尽地告知了这几天的经历与他现在的打算。 叶广宙让方禹霆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孩子,起初男孩不肯离开叶广宙,叶广宙和他拉钩,保证自己会去接他的,孩子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跟方禹霆走了。 叶广宙回到馆中,总舵商馆中静悄无声,看来不少人趁乱跑了。 “石榴?你在吗?” 他走到各大堂中叫着内人的名字,从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轻柔的身体扑在叶广宙背上,胳膊肘紧紧勾住叶宇长的脖子,差点让他呼吸困难。 叶宇长看着勾住他脖子的一只手上系着的手绳,放心地笑了。 脑后传来了熟悉的抱怨:“前些天怎么说走就走了?你都不打招呼,又想像那时候一样扔下我吗?” “石榴啊,你没事就好。”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搪塞我。” “我重新和那两人接洽了,就是去年,你对我说的,你觉得是穿越者的那两个。” 叶广宙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他转过头,看着自己内人的眼睛。 黑色的瞳孔,湖蓝色的瞳环。 “他们有说他们的所属吗?” “我怎么可能轻易跟他们透露你的事呢?本想把他们带到乐州来,让你暗中观察,慢慢摸清虚实,谁知现在乐州遇上了这档子事。” 闻言,石榴略有不安地笑了笑,她一只手摸了摸脖子上刻着“十六”字样的小铁牌,一边说:“这些天,乐州不欢悦了,不过,世事就是如此。” 笑容退去,只留下一脸的凝重,她问叶广宙:“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有计划了?” “没有也得现在立即想,我要你现在想,你就得现在想出来!” 面对内人的强人所难,叶广宙苦笑了一下, “计划啊,已经有了,但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不是会让你冲锋陷阵的人,你现在帮我烧点水,我洗个澡就立马要去见晋军的征粮元帅。” 看着石榴去准备热水的身影,叶广宙暗暗抱怨世间事怎么都撞到一块去了。 啧,没想到宇长去做那么了不得的事情了,他居然真遇上爷爷的笔记里提到过的船,也就是你曾提到过的船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0章 同心 开阔的戏台子上面坐着钟大骏、叶宇长和方禹霆等一干人等,下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乐州城南几乎所有的民众代表以及大部分的百姓都在下边了,这都是方禹霆在钟大骏的合议下集中起来的。 要在如今的颓势下站稳脚跟,损失惨重的晋军是独木难支了,身为大帅的罗恪定觉得徐军再卯足劲进行一波攻势,晋军保不齐就要退守回船上去,所以,争取和当地人的同心同德就极为必要。 不仅仅是为了兵力上的补足,还有比如乐州一地的虚实、普通百姓的支持、不去倒向徐军、钱粮的畅通调配以及避免乐州老百姓摸黑给晋军士兵打闷棍等等多方面的因素。 但现在,不要说同心同德了,基本的对话都很难进行下去,钟大骏刚刚才做了个开场白就被下面人七嘴八舌的各种怨念压了下去。 钟大骏打娘胎里出来就没和这么多人发言的经验,无数张嘴打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叶广宙斜着眼看了一会儿,就让方禹霆把钟大骏劝了下来,一方面是为了把场面的局势镇静一下,一方面是怕钟大骏情绪一激动让士兵压人,场面僵了那就什么话都进行不下去了,人群再激动,也总比沉默着憎恶要好。 “副帅稍安勿躁,在下已经有了定案,绝对会助王师一臂之力。” “唔,呃,嗯,那就诸事拜托了。” 钟大骏有气无力地回道。 昨天傍晚徐军又发动了攻势,虽然被打退了,但晋军折损了两百三十一人,徐军据说伤亡不过十六人左右。 再这样小刀割肉下去,血早晚有一天会流尽的。 晋军这条鱼必须和乐州人所形成的水游在一起,钟大骏感激地望向叶广宙,静待着他的行动。 叶广宙向钟大骏抱拳行礼,随后站起身来,走带台前。 下面的百姓依旧是聒噪不已,不少人大喊着,“晋军滚出去!乐州受够了战争!” “抢钱又抢粮,强盗!” “不滚就杀了你们!端留来的畜牲!” 海浪一般的呼喝声涌进叶广宙的耳朵,钟大骏担心这义民也受不了然后退下来,那可就真无计可施了,又不能动武,一动武就自绝于乐州了。 钟大骏虽是个二世祖,但也从父亲那里见识过只知蛮力压人的元帅是如何被将领颠覆的,力量有时候只是力量,有些不服你的人就算被打成烂泥也不会服,他父亲就是由于前任过于跋扈和强力而和同僚合谋后上位的。 叶广宙看着这些表面群情激奋的人,在心里冷笑着。 哼,说什么杀人,你们不是连杂物都不敢扔过来吗?就凭做这种事能阻止得了什么?人聚在一起成为臃肿的群体后反而看不清一些简单的事啊! 道形境界的元气洋溢于咽喉,叶广宙在人群一浪高过一浪的喝骂声中清了清嗓子。 “诸位已经说得够多了,让我这个小辈来说两句话吧。” 叶广宙的话像落进洪水里的石子儿,连个响都没听到就被人言鼎沸的声音吞没了。 他继续无视这一点,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蹲下来用剑鞘轻轻击打戏台。 随后,叶广宙的声音若惊蛰一般盖过了所有喧嚣, “有完没完?你们这些外人!” 喧闹的人群为之一静,随后一些人更为愤怒地叫嚷起来。 “你这个晋军的帮凶!有什么脸说我们这些父老乡亲是外人?” “就是说啊!和晋军交易了吧?然后想办法来坑害我们?” “若不是现在另一边花钱,乐州哪有繁荣这么快的?” “姓叶的,以后别想在乐州做生意了,你是乐州的叛徒!西山军——也就是徐家一来,等着完蛋吧!” 一句又一句的言语若羽箭般射过来,但叶广宙一点怯场的样子也没有,他连珠炮一般问了一串问题:“什么乐州的繁荣?和你们有关系吗?现在在这危局之中还能怡然自乐的,难道不是龚极路北的那些大户吗?跟路南的你们,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天地间仿佛就留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声音,万籁俱寂。 叶广宙指着一个刚才怒称斥责他是帮凶,喘着旧衣衫的老大爷, “说我是帮凶?看来尔等还真是乐州的外人,因为只有外人才会对乐州的父老乡亲死得七七八八才会无动于衷!” 叶广宙扔掉手里的剑,从戏台子上跳下来,人群立马后退数步,和叶广宙拉开一个空间。 “是,没错!徐家是让乐州渐渐的成为了西北大港,但若徐家真是视百姓为子民也无所谓,但是,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事?” 一个身影也从戏台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叶广宙身边,那是他先前救下的孩子。 “原本是一家六口人,今天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是龚极路北边来的,你们这里应该也有认识他的。” 人群中有些低声的骚动,乐州城不是特别大,有熟人很正常。 “你们难道就敢保证,这种事,绝对、绝对不会发生在你们的家中吗?你们的父母、朋友、妻儿,就不会像他家一样死于徐军之手吗?” “谁是凶手?是晋军吗?据我所知,晋军这几天是抢劫了,还抢占了民房,但后来也退还了不少吧?” 钟大骏突然有些暗自庆幸晋军出于对地震与营啸的畏惧而做了一些补救,不然,连可以一吹的点都没有。 “说又说回来了,街北的那些大户,好像也不是什么乐州人吧?他们是这七八年间迁过来的吧?我记得十个里面就有六个是安东道的大族分支吧?受徐家照顾的是他们吧?跟这几天一直在失去一切的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来,有人能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吗?” 叶广宙的话如同拿花洒将细小的、冰凉的现实撒在人群的心里。 港口的繁荣不能说和平民没有半点关系,毕竟人流来了,才有人出卖体力活,才使得龚极路以南的客栈、饭馆、流工、手艺人的荷包比以往都宽裕。 但叶广宙只要拿最近几天的事实去点他们的最近的痛苦,所有的一些或大或小的恩惠都会一朝而散,人要是聚集形成了群体,就会向情感动物转变,况且,徐军确实这几天做得比晋军过分,这就给了叶广宙可乘之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1章 协义 叶广宙必须要让乐州人和晋军站在一起,不仅是因为他与朱安有合作,更是因为,晋军管了乐州也是力不从心,较之徐家,能更多地确保乐州的利益,给那些或明或暗地掌握在其他藩镇手里的地盘做个表率。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叶广宙有信心把徐家赶出乐州、莱晞后,将加在这两个地方的三十税二十的税率,改为三十税十。 既减少了乐州人的负担,又为叶广宙想做的工商规划铺路。 所以,叶广宙要运用起他对人的所有理解,说出包含了他灵魂一部分的真心话。 要联合一两个人需要诡计, 要联合三四十个人需要计谋加利益, 要联合上千人,甚至上万人,需要谎言、武力、利益与诚意。 “前几日的战争里,我们这里的房子倒了不少,也死了很多乡亲们吧?难道徐军就没有一点责任吗?钟大帅、罗大帅来这里,也是为了给晋南同样正在受苦的人,因地震而失去了家园的灾民一条活路的,难道乐州打仗对原本只是来收粮食的二位来说有好处吗?” 这句话让一众乐州人纷纷窃窃私语,有些人开始发现打仗对晋军来说确实没什么好的地方。 “龚极路北的大户们依然云淡风轻等着风停,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呢?” 叶广宙飞快地在脑子里组织语句,在还可以“挽救”的现实上勾勒一幅加上了艺术高光的布景,四分真实掺上六分艺术。 “晋军这些天是扰民了,但他们有杀人吗?那个谁,你!就是你!” 叶广宙之前向方禹霆了解过一些都认识的受害的同乡,现在,叶广宙正指向了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青年。 “你是叫许勇吧?小时候,夏天我还跟你在海边游过泳呢!我听说夜里徐军冲过龚极路,他们的周师把你爹杀了吧?” 许勇本身就还未从两天前的灾难中回过味了,叶广宙一说,他就哭了起来。 叶广宙就算点出徐军周师是为了射杀翻墙的晋军士兵而不小心射偏了射到许勇他爹这一点也无所谓,而且他也没必要画蛇添足,因为,确确实实是徐军杀的,多少句辩解也改变不了,两天前夜间晋军忙于溃逃,许多晋军士兵把武器一丢,撒腿就跑,根本没心气去误伤什么人。 “看吧,徐军就是凶手!本来,罗帅与钟帅收完粮也就没事了,他们北街那些大户肉痛了,过来阻挠朝廷接济南方难民,南边的许多人失去的家园,然后,徐军不仅不让他们安生,还让我们的家园也受动荡,是不是这么个理?我作为一个人,怎么想,都不觉得这……这、这……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说着说着,动情了的叶广宙自己也恰到好处的哽咽了起来。 人没事不会去关注远方的谁在受苦,但乐州人这几天的生活受到了冲击,被叶广宙这么一点,立马感同身受起来,建立起了与远方诸道的难民心理上的同情与连接。 他们同情南方灾民的同时,亦是在同情自己。 叶广宙指向一个打扮朴素的商人, “你!我知道你,你叫汪和,你的爹叫汪志强,是一个五十五岁了还停在创成境界的周师,十五年前,有三条熊一样大的狼徘徊在乐州与莱晞附近,一月之内吞没了九十三条人命,你爹就带着一柄短矛去了,就凭他一个人,不吃不喝,激战了四天,终于为民除害,随后他死于狼牙中的毒液,你曾要去莱晞申请忠烈碑与嘉奖金,却因为冲撞了徐家的车驾,所以没能成功,最后老人卷了卷草席草草埋了,仅仅是一张草席——” 被叶广宙勾起往事的汪和呼吸变得激动,牙齿互相咬紧。 “就是无数个这样的人在支撑着乐州!你们看看晋国西北,有哪个城镇一路从虞朝灭亡后一直存续下来的,我们本地的姓氏与香火一环扣着一环,乐州的庙里记着呐!可从未断绝过!而今天,徐军肆意在乐州杀乐州人,都没有一个像王志强一样的人站出来,我说你们是外人,说错了吗?” 人群沉默着,无人应答。 叶广宙又指向一个老者, “你!我知道你,你叫蒋平,妻子多年前跟人跑了,还有港口的兴起使得你家的私家驿站受了冲击,但你仍旧不放弃,咬着牙打了三分工,成功养大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你没让一个孩子饿死!你既是母亲又是父亲,你是我们乐州人独自苦干的代表!只要像你这样的人没死绝,乐州就不会衰败!所以说,徐家做了什么事情啊?像救世主一样过来撒点钱,然后现在又要我们流血吗?说到底,西山军节度使不服朝廷许久,不过就是个乱臣贼子而已,我们是乐州人也是大晋的子民,怎么沦落成乱臣贼子的金母鸡了?” “他们倒舒服了,留下我们这些乐州人白白受苦!”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吼了出来,一声吼,带起了更多的声音。 “是啊,把粮食收走,南边的人安乐了,连带着我们也积了德,哼,其实啊,那三大仓平时我们市面上粮价波动,徐家也从来没有开仓平抑过物价,这仓里的粮,和咱们大家伙也没关系啊!” 原先弥漫在人群中的窃窃私语渐渐地开始群情激奋,矛头直指朝北边的徐军。 “各位乐州乡亲,你们想想,你们今天何尝只是夹在王师与徐军之间啊,退一万步说,我这个叶家小子在这里开天窗说亮话,王师就算过几天走了,各位已经失去了无数亲人和事物,徐军会补偿你们吗?还有一点!你们家里白白死了人,受了苦,咱晋国各道的史家他们会管这些吗?他们只觉得乐州人对征粮造成了麻烦!他们会怎么写今年的这件事,会写‘乐州人不通人道,扣粮不发,如同杀晋南百姓无数’,这可要是写进史书,以后我们乐州人怎么走天下,天下人怎么看我们,咱们这乐州港难道就不会因此而受伤吗?” 叶广宙又指向一个中年妇女, “你!我知道你,你叫何小温,你的丈夫是我家船行的一个船头,五年前跑货时死于海上,你没有把船行赔你的钱全自己花了,而是捐了一些给城南的医馆,提高了一些城南的医者的水平,无形中救下无数乐州百姓!难道像你这样的人,和你救下的人,就要为了徐家的好名声或死或伤,死了以后还要在史书中做永远的坏人吗?徐家只要对外一宣传,把我们乐州人往外一推,我们就是靶子,徐家完全能以‘乐州不属于西山节度使治地’来吧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时候还能继续享有乐州带来的好处!” “你!我认识你,你叫……” 叶广宙又指向了一个人,他指向了一个个人,告诉了他们这些年乐州人自己创造了无数无形的丰功伟绩,绝不该消耗掉。 “一言以概,好处让徐军和街背的大户占了,受苦我们受了,千百年来的坏人也会是我们来当啊!” 叶广宙说了一长串话,有些累,他大口呼吸调整心神,正要说些什么,却不想眼泪与鼻涕都洒了出来,呛住了他,他赶紧用袖子擦脸,正要把最后一点柴火丢出去,但他却丢不出去了。 因为,直冲云霄的呼喊声完全盖过了他之后道形境界的周师所能放大的声音的极限。 “我们不能被那徐家和他家的狗愚弄下去!” “乐州本就是我大晋的皇土,何时是徐家那个小小节度使的囊中物了?” “乐州人同心协义!守身前之利,护身后之名!驱徐讨贼,救人救己!” 炸雷般的呼喊连绵不绝,乐州人立在了晋的旗帜之下。 这一天,是为太冲二十年五月二十七日,日后被史家称之为“乐州义复”的开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2章 19号监禁室的“穿越者” 叶宇长就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趴在地上的他抬起沉重的脑袋,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看来看去,什么都没看清,直到重新察觉到饥饿感正身体里蔓延,叶宇长才逐渐摆脱这种类似于宿醉的迷离状态。 铁门已经打开许久,‘移动的房间’把他送到了慌忙按下的目的地。 叶宇长低下头看了看,下半身落在一边,自己也没有下半身的知觉,血也没有溅出来,奋力用手撑起身,忍住心理上的抗拒去看腰部的伤口断面,本以为能看见裸露出来的脊骨,却没成想只看见了幽深的漆黑,就像无星之夜的天幕。 先爬出去再说,这是叶宇长唯一的念头。 于是,他把下半身丢在‘移动的房间’里,用两只手爬出了房间。 房间之外,是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两旁的墙面上各有无数道铁门,铁门上还刻着数字——他在方才的博物馆中,看见了一些符号与方块文的对照,叶宇长得以知道,有些符号意味着数字。 灯悬在头道:“就你一杂毛犬也配姓叶?笑掉我叶宇长的大牙!这船真是不同凡响,连狗也会说人话,起人名!莫非是妖物?” “你这不人不鬼的怪物,我可是以雪橇犬为蓝本强化而成的信息集成犬!历经过数条时间线战火的穿越者老兵!异世界的哪一种文明没见过?比你这种畸形动物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信不信我打死你!” 叶宇长看见房间的角落有一把短刀,立马扑过去拿起了刀。 “来啊?我岂会怕你一个畸形的怪物!” “这可是你自找的!” 只有上半身的人类撑起身挥舞着一把小刀对笼子中的一条狗怒吼道。 元气从手掌注入到小刀中,隐隐然有着些许字符若星芒般在刀身闪烁。 怒火攻心之下,叶宇长猛然想起了自己多年前曾看过的一本有关符甲的书。 他用用元气给小刀铭刻上了符甲。 连被鬼船、猎户少女、车轮逼到绝境的时候他都没想起这多年前曾草草看过的东西,可见叶三元真把叶宇长气急了。 符是代表事物的标记,甲是天干的首位,所谓符甲便是最正统地能向世界传达事物的范式。 在探究天地至理的道路上,符甲中人坚信不是单纯的字符,字符的模样只是一种外在的相,它是与宇宙沟通,是从万法中借用零星法则的学问。 本质上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技术,文字中唯有表意性质的文字才能做到,那就是昌人的文字。 预先在制作器物时就设定好的符甲是为“先刻”,战时自行用各种手段加注到器物上的是为“临刻”。 叶宇长在小刀上施加了一种较为基本的临刻,削去了小刀有关耐久、抗温等等的性质,将比重全都加到了“锋利”这一点之上。 叶宇长双眼冒杀气,一刀挥向叶三元,小小的刀身砍在了笼子上,粗粗的铁箍如同剪刀裁宣纸一般被切开,小刀战果,铁笼的铁箍碎掉大半,叶宇长正欲反手再来一刀,小刀却融化成了液体。 “唔?是因为被力量全抽到锋利度上了,所以这么不禁用吗?” 叶宇长懊恼地看向手中空留一截刀柄的小刀。 叶三元见自由有望,从铁箍被大肆破坏的地方,跳出了笼子。 它伸出舌头哈了几口起,大笑道:“哈哈哈,我叶三元又回来啦!” 随后,它看向叶宇长,“这位仁兄还真有一手啊?你刚刚那个,倒有点像雪花团那些穷逼常用的附魔啊?跟我混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算了吧,小时候我哥每次忽悠我,开场白都这么说……诶,对了,我救了你,狗,帮我个忙吧?” 叶宇长突然两眼冒光, “可以是可以,要我怎么帮你?喂,别叫我狗,叫我三元!” 在叶宇长的指导下,叶三元把叶宇长的上半身弄上了它的背部,然后找了,叶三元载着他去移动的房间取回了下半身,找了根绳子把下半身和叶三元绑在了一起。 “咱们走!三元!” 在叶宇长意气风发的口号下,叶宇长的上半身扒住一条狗的马甲与绒毛,叶宇长的下半身被一根绳子拖在后面的地上,人狗合一的他们在玄武岩号监禁室的过道上策狗奔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3章 追逃 章承渊的头惨叫着掉在地上。 少女的呼吸逐渐安定下来,胸口渐渐平复,她呆呆地看向掉在脚边的头,又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另一段身体。 闯祸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忙蹲下身,双手捧起章承渊的头,与章承渊一起叫嚷起来。 “啊啊——唉呀啊!对、对不起,你还好吧?下意识就……把你的头切下来了!” 听少女的语气,简直就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章承渊一边惨叫,一边在心里暗叫。 这都哪跟哪儿啊?被斩首的我才要哭出来啊! 运转良好的大脑令章承渊止住了惨叫,愣愣地说:“诶?我还活着?” 感觉不到脖颈的存在,但能感觉到元池和自己还有联系,虽然不敢断言还好好活着,但肯定没死! “当然活着了,我切的只是空间啊。” 传入耳边的声音使章承渊发现, 单单作为一个人头的自己,正被一个妙龄少女捧在手里。 章承渊战战兢兢地提问:“姑娘,能、能接回去吗?” “当然能接回去了,嗯?你这用语好旧啊,哪个培养槽教用你这过去的说法的?” 章承渊心下大松,但很快又绷紧了。 “可我还没学会怎么用这本领呢,我带你去图书室看看,那里肯定有办法!” 不等章承渊的意见,少女就站起身,拎起章承渊的头,快步跑向上层的楼梯。 “别、别、别就抓头发啊,疼!” 少女一边致歉,一边麻利地把章承渊的头夹在腋下,用右手托住,突如其来的柔软之地直接让章承渊大脑当机,少女则哼着小曲,跨上了一级级台阶。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大脑渐渐从当机缓过劲来的章承渊糊里糊涂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少女故意拖长了音念着腋下首级的名字,“章——承——渊,真好啊,好名字啊。” 当然是好名字了,我爹花了一两银子在满月酒时候请一位读生给我取的,章承渊暗想道。 他斜眼看向少女,似乎看见了少女真有些羡慕。 一句轻快的“到了”,让章承渊调转了视线。 一面面如高墙般的书架映入眼帘,各种风格的书宛如来自世界各地,有着各种过去的老者,隐居于书架的各个角落,只将那难以捉摸的书封壳列于来访者的眼前。 这是来自多少地方的睿智啊。 章承渊的眼睛完全被那些海量的俘虏了。 少女把章承渊的头放在软软的地毯上,压低声音跟他说:“你安静点待在这里,我去找削空间的书。” 现在的章承渊虽然只剩一个头,但没有脖子的他还是很努力地用眼睛“点了点头”。 少女一路小跑,转进一列书架,然后很快又一路小跑出现在章承渊的视线中,她跑回章承渊身边,放下他一本厚厚的书,给他翻开。 “可以用意念翻开的,你拿这个解闷吧。” 随后又一路小跑,消失在了章承渊视野里。 “人不坏啊,不知怎么的,感觉比沈家的那位好多了。” 章承渊笑了笑,然后放低视线,看起了书,书名叫《枪、病菌与钢铁》,字是从左往右,不是很习惯,而且依旧和先前一样,有些字认识,有些字不认识,但努力想一想,还是能看明白一点的。 一边看,章承渊一边想,撰写者的人名好怪啊,为什么取贾雷德戴蒙德这么拗口的名字? 草草看了两眼,章承渊感觉自己好越来越看不懂这书在讲什么了, 他又突然想起那名少女来了。 切下空间,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从章承渊的感受来看,少女无疑是使用内道的周师。 创成是使用内道周术的基本,因为蒙先境界的元气都太虚,离人太远就会被消亡,只有创成之后的元气的质地开始变得紧密经受得起更复杂的功法。 如果说创成的对于资质上的基本要求,技巧上的基本功是任何周术都离不开的感识、行气、炼化、存神这四大被统称为“四诀”的法门。 直到现在,元池与自己的联系才彻底断开,由此,章承渊得以在方才使用了感识。 感识,就是将自己的元气回旋于体外,同时让元气联通六识,构成一种自我势力所在的场合及探知网络,任何接触到‘场’的活人都会被察觉到,同时开始被了解到元池的存在与元气的聚散方式。 这船上的人也懂得周术吗? 想到这儿,章承渊突然又想起了和自己同行的叶宇长。 “那位……后来好像也被切开了吧?看来那少女还真的是切空间啊,空间曰宇,时间曰宙,那位叶宇长真是名副其实啊……” 一不留神章承渊就编出了一个冷笑话,他自己也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章承渊欣赏起了一列又一列的书架,但原本是去看书架的眼睛,却被一个移动中的物体吸引了。 那是在百步之外的书架旁边自顾自地挪动的一面车轮。 在章承渊彻底看清那车轮的时候,那车轮也看清了章承渊。 尽管车轮没有眼睛,但章承渊知道,它看见并锁住自己了。 “姑、姑娘!” 呼喊救兵的瞬间,一枚光弹射中了章承渊脑袋所在的地方。 章承渊感觉光弹几乎是擦着自己的后脑勺过去的,要不是一瞬间,他的下巴绽放出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爆发力,使得脑袋滚向一边,章承渊就会和《枪、病菌与钢铁》这本书一样沦为焦土。 刚刚避开一发光弹,章承渊努力摆正近乎于圆滚滚的“自己”,还没喘上一口气,他只觉得鼻子一热,沉重的眼球惊恐的挪向一边,视线中一发闪着白光的射线已经呼啸而至。 射线比雪花还要洁白,亮得刺眼,这一次,下巴再也不能救他了。 救了他的,是从脑袋旁的书架中杀出的靛色切刃。 切刃劈开书架一处,穿过书架,在闪亮的射线命中章承渊的脑袋前,切刃如救火队员一般抢先一步命中了章承渊的脑袋。 脑袋被切刃一分为二,射线从分成两半的两块脑袋黑漆漆的截面之间穿了过去,并未伤到脑袋本体。 “万、万幸,幸亏赶上了。” 少女喘着气从书架被切刃破开的口子中钻了过来。 脑袋分成两半的章承渊欲哭无泪地大叫, “这算哪门子万幸啊,我觉得我已经没救了!脑袋搬家已经够倒霉了,现在‘我’都不是一个整体了!” 不得不说少女技术很好,纵然脑袋一分为二,章承渊依旧吐字清晰。 两块章承渊首级被少女拼到一块儿,少女安慰他:“我刚刚找到了一些敲门,现在我把你抱紧点,等会儿就合上了,要不要你给我点你的口水,我帮你涂上去,说不定能再加快些” “你当这是浆糊沾木头啊!” “不多说了,跑了!” 少女用力抱着章承渊的脑袋,尽力不让两东西松开,迈动步子,朝楼梯口跑去,射线直冲少女背脊,少女回身对空间就是一道切刃,射线撞到切刃瞬间从前端开始瓦解,四散的光束射中不少书架上的书。 以章承渊的鬼哭狼嚎作为伴奏,车轮针对少女在玄武岩号内展开了一场追逐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4章 曾经 吕清和看着不断送上来的消息,心情愈发地焦虑。 一直到二十七日前,一切都很顺利。 从二十三日以来,本部人马抵挡住了晋军最开始的三波冲锋,靠着一次夜袭一举突破了龚极路对峙的相持局面,把晋军对乐州城的掌控吞掉了原先的六成。 就算他们收拢了溃兵与周师,靠徐弓手为辅助,扼守街巷要点,以期瓦解徐军的进攻,虽然不能说没有效果,但徐军为主,晋军为客,主逸客劳,晋军迟早撑不下去的。 夜袭之后,两天不到,随着晋军客场的劣势顿显,基本的据守也越来越难以为继。 当时,吕清和视察晋军的一部分防线,普通步兵的神情萎靡不振,对方的军势简直可以说是摇摇欲坠。 但从二十七那晚开始,渐渐地就发生了改变。 开始有一些单个巡夜士兵失踪的案例,不用想都知道是被敲了闷棍暗算了,还有一些军粮的囤积点被小股敌军突袭焚毁,同时不时有多股组成小兵团的晋军夜间袭扰,让不少徐军士兵抱怨连连,以上种种现象表明,晋军突然的战术变为小刀切肉了。 一支身心俱疲的队伍怎么突然有活力开始行使这般精细的战法了。 还有很多占领区的平民不时暴动一下,使得徐军在抽调兵力镇压时左右为难,既要防备对面的晋军,但平民暴动不去扑灭,会让小乱变大乱。 “也都是这些兵痞自己造出来的孽,倒是让我等颇觉棘手,是要杀几个人整肃一下了。” 吕清和用朱笔在几十个名字上画了圈,就拿这些人杀鸡儆猴。 他把视线从手里信件与情报上移开,看向街边被摧毁的瓦房与楼阁的废墟,除了一些身着甲胄的晋军士兵尸首,还有不少拿着武器,却只穿着布衣,并未着甲的士兵,明显是当地人。 “要只是这种‘小手段’也就算了,如今是越来越麻烦了……” 晋军这几日的战术很明显,以步兵持大盾护住周师,周师用周术牵制因复杂的街巷而被分割的大徐军部队及徐军的周师,与此同时,徐弓手与当地弓手组织成小分队,有的事先埋伏,有的随机应变,在各瓦房与楼阁楼越觉得大帅的神情怪异,几乎是说一句,罗恪定就变一个神色,大帅一开始的喜笑颜开也渐渐消退了,这令钟大骏说话声越说越小,直至消失。 钟大骏不会知道,他的一席话打中了罗恪定最久远的记忆。 数十年前,身为一个连小妾也算不上的女人所生的儿子,罗恪定来到人间后,足足有二十一年没有名字。 时间的打磨本该让他学会了在一切情感与事情上和稀泥,但五十四年了,唯独在那屈辱与找不到自我的少年时代,在这二十一年间的记忆缝隙中,留下了永远柔软却难以阐释的心结。 “本、本帅会给他们取名字的,让他们好好的做,本帅会用学来的所有学问,给他们取最好的名字!” 罗恪定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转过身,往棚户巷子内走去,心中想着叶广宙与自己的其他谋划, 那些吴国女人,可真不简单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5章 再此响起 从外面看玄武岩号就觉得体态庞大,在玄武岩号里面穿梭就更感觉到这艘船某种巨大了。 “恍若迷宫啊……” 趴在叶三元的背上,看着一个个台阶与房间从眼前掠过,叶宇长自言自语道。 “伊苑的基地舰,自然大了。” 叶三元的话依旧让叶宇长难以理解,但他不打算现在就问明白,总觉得知道这些并没有好处。 “存放物资的地方还有多远?我们不用那个移动的房间去吗?” “电梯实在是容易暴露我们的位置,这船上的摄像头除了电梯里的都瘫了,现在这样最安全不过了,不知道这船上幸存了多少人,不能掉以轻心。” 叶三元这个回答也只能让叶宇长闭嘴。 车轮永远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刀,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不得不说叶三元体力真好,原以为它的体能不堪用,没想到载着自己的上半身,拖着自己的下半身,跑得还不慢,而且跑了大概有一个时辰了也没见叶三元大喘气。 叶宇长看了一眼身下的叶三元, 你到底是狗还是马? 他的视线从叶三元身上移开,回头看向自己的下半身。 为了防止赶路时伤到自己下半身的某些部位,叶宇长用绳子特地将下半身弄成臀部朝地的,毕竟那里肉多耐冲击,要是换另一面,把自己弄得断子绝孙那就不好了。 “前面算是个物资点,我带你去看看,你也跟我说说你们这世界啊,我也想知道玄武岩号穿到线标图上的哪个世界了。” “等有空吧。” 叶三元放缓了速度,叶宇长看见他们正奔长廊,一个房间门口,两扇虚掩的铁门上写着12号储藏室。 进了储藏室,叶宇长张大了嘴巴,他觉得这储藏室大得都能让几队人骑马打马球,而他的眼睛看见的是成堆成堆的木箱子。 金属地板上用各种颜色的线,据叶三元解释,这划分了木箱子所在的区块,区分了存放粮食、衣物与武器的所在。 “三元,快去看粮食。” 叶宇长有些激动,这才只是12号就这么多箱子,就算有一部分是衣服与武器,那集合起其他几个储藏室的粮食,岂不是能很大程度上解决乐州的困局了! 叶三元载着叶宇长来到放粮食的地方,三元指挥着背上的叶宇长扯开橡胶带,翻开了木箱的顶盖。 木箱里放着一个个方形的包裹,叶宇长拿出一个包裹,扯开质地不明的包装 但包装里的粮食,与叶宇长的认知大相径庭。 看上去硬梆梆的,拿在手里感觉很厚实,活脱脱是一块淡棕色的砖块。 叶宇长失望地说:“这算什么粮食?能吃吗?” “这怎么不算粮食?你们这里难道是中世纪,没见过压缩饼干?” 叶宇长不信任地问下面的叶三元:“拿什么做的?” “白糖、淀粉、酥油、食盐、奶精、面粉,大概是这些。” 叶宇长听着里面不少是能吃的东西,但心里还是不放心。 “你吃一口不就知道能不能算粮食了,别吃太多,压缩饼干密度大,最是禁饿,吃得多了会增加人体负担。” 叶宇长咬起了“砖块”,这个被叫做压缩饼干的东西还挺硬,费了些劲叶宇长咬了一口,一股葱花味灌入口腔,咬碎吞下去后,身体感觉到了一种并不怎么舒服的满足感。 叶宇长又接连咬了好几口,他承认,这确实算是一种粮食,拿来救急也不是不可以,总比扒树皮、吃高岭土好多了。 过几天接应的人来了,指挥他们把这些装压缩饼干的箱子搬走也算是救急了。 找到了类似于粮食的东西,叶宇长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接下来,属于男人的一面让他转移了重心。 “给我看看武器。” “你这土人你会用吗?” “你——” “嗯?” “您教教我,让我开化不就行了,看在我助您挣脱牢狱的份上。” 叶宇长赶忙把语气弄殷勤了,心中暗骂:莱晞的狗肉可是一绝,且看着吧,现在闹得欢,将来落到锅中看谁欢! “这个态度还算合格,先给你看点入门的。” 叶三元十分受用地回道。 打开一木箱子,里面放着几把“连着把手的短棍”。 “哦,我想是什么呢,你把这手铳拿出来,这燧石受过符文处理,打火率高达八成呢,不是很先进,但也算是可靠的武器,你拿出来,我教你用,里面应该还有椭圆形的火药盒,也一并拿出来。” 叶宇长夹着压缩饼干,把手铳拿在手里。 “把压缩饼干扔到地上,等会儿做靶子。” 叶宇长将压缩饼干扔到十数步开外。 “木箱子里用纸包着的东西看到没有?” “嗯。” “拿出来,那是配好的定装纸壳弹。” 在叶三元的指导下,叶宇长上生疏地抓着手铳,把夹着燧石的龙头向后一拉,打开药池盖子。 说是龙头,叶宇长认为夹着扁平的燧石更像是鸡头。 “将纸壳弹咬破,喂,别舔!这不是芝麻糊!你还真是土人啊?” 叶三元转而呵斥道。 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叶宇长一边这么想一边不住地吐出唾沫星子。 “呸呸呸”了几下后,继续按流程坐了下去。 将纸壳弹咬破的那一端的火药作为引药倒入药池,而后闭合药池盖子。 “把纸壳弹内剩余的火药倒进铳管作为底火,铅弹还在包在纸壳内,这个别管了,直接把子弹连着纸壳塞入铳管,铳管下面插有捅条,你可以拿那个加快进度。” “把铳举起来,看见铳口的凸起与临近铳管末端的凹架子了吗?那叫准星与照门,视线穿过那两样东西,去看压缩饼干。” 叶宇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起来。 “握把那里能用手指勾到的金属片是扳机,你扣动它,试试开火。” 叶宇长趴在叶三元的背上,左手托铳管,右手握铳把,凝视着十数步外的“靶子”——压缩饼干,扣下了扳机。 时隔无数个没有火药的日夜,火器的声音再次在这片大地响起了。 龙头带着燧石与撞铁相碰,打出的火星落入药池,激发引药,爆起的引药顺带刺激点燃底火,弹丸顺着火药爆炸带来的压力如流星一般射出铳膛,射中压缩饼干身旁数寸的地板。 压缩饼干像是被什么东西弹飞了一样,留下一滩碎片,其余的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好东西!比鬼船上的那些长筒还要好!” 叶宇长兴奋的看向手里的短铳,暗想:有了此物,拿来暗算周师绝对是无往不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6章 残响 少女带着章承渊奔跑在一个个脚手架铺就的道路上,透过脚手架的金属格栅的缝隙,能看见离下面一丈半的间距那里,有不少章承渊不认识的金属器械,车轮在其后紧追不放。 章承渊得承认,少女跑得还是挺快的,这车轮愣是不能追上他们,发出的攻击也接连被少女利用切刃防住,但车轮也很敏捷,少女发出的攻击也都能灵巧地闪过。 追逐者与逃跑者谁都奈何不了谁,双方依旧在玄武岩号广阔的船身中进行着追逃。 章承渊不时因射线险些射中自己而嚎叫,少女则不住地大叫,前者是出于惊惧,后者是出于兴奋与近似于快乐的情感。 章承渊忍不住问少女:“你、你这么激动作甚?” “唔?你不也在叫嚷吗?” “我那是害怕,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也是有些怕的,但也有些兴奋。” “为什么?” “因为越是靠近死亡,越是觉得活着的感受很强烈啊!” 少女的回答让章承渊一下子有些不知所谓。 不,仔细一想章承渊还是能明白的,他从那晚的大溃败下捡回一条命,自此之后,自己所见的世界就好像新生了一般,呼吸的每一缕空气,以及对于自己活着的感觉,都让他格外欣喜。 少女跑着跑着,喘着气说道:“我突然有了一个脱身的想法。” “什么想法?” 章承渊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把这铁架子切断,这车轮就不能追我们啦。” 一边随意地说着建言,少女一边用挥动左手划出了数道切刃,道道砍在脚手架的关键节点。 章承渊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异议。 脚手架就发出了“嘎啦嘎啦”的悲鸣,随后在数秒内尽数瓦解, 明明章承渊首级以下什么都没有就留了一个头,章承渊还是觉得“下体”一凉,冥冥之中有了一种失去了立脚点的踏空感。 脚手架的垮塌令车轮的前路不稳,车轮在震荡中被甩向不知何处。 而章承渊与少女亦没能幸免,纷纷眼前一黑,堕入了一丈半之下的虚空。 少女深呼吸时特有的气息漫入章承渊鼻尖。 -- -- 等章承渊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 坠落时,他被少女本能地抱住,被少女的身体保护,自己的首级除了晕晕乎乎的,并没有受什么伤。 少女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 章承渊把眼球往上挪,只看见昏暗的褐色灯光穿过了头顶上数根铁条的缝隙,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少女依旧不省人事,她的身体蜷缩着围住章承渊,身体与衣服围得紧紧的,让章承渊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容易挣扎出一些空隙,章承渊才看清了周遭的情况。 少女的额头淌过红色的血液,无数根铁条压在少女的身上,有些地方满是乌青,就像宣纸表面被胡乱强加的暗红与暗青相间的色块。 他的余光还看见三四块或大或小的金属碎块穿透了少女的裙衣,有的刺入右侧大腿,那里不紧不慢地流着血,有的刺入小腹,裙衣早已染红,饱蘸殷红色血液的裙摆不时有血珠滴落。 少女的身体围住他,抱住他,是一种保护。 “喂,你——” 章承渊简直想打自己一拳,就这样了他出口一句话居然想说的是“你没事吧?”,这是有多蠢。 我也只能做这种无用功了吗? 章承渊情急之下,气出了眼泪。 “嘎吱。” 章承渊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东西被踩碎了的声音。 他用下巴上的肌肉把脑袋挪向声音的源头,随即他还听见了金属的轻响。 待头“转”过来,他透过盖住铁条的缝隙。 看见了一个戴着毡帽的老者正用一根铁管子对着自己这边。 老人冷冷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不说话我就开火了。” ---- ---- ---- 12号物资储存室室内, 叶宇长感觉命运为他打开了一扇扇新世界的大门,无数前所未见的武器展现在他的视野里。 在试过了短手铳后,叶三元还为他介绍了形如尸鬼所用的长筒,但不用火绳,用的是燧石。 许多箱子里放着一种叫“猎割刀”的武器,外表像是一个狭长“之”字形、带锯齿的大砍刀,刀柄处有个类似于扳机的机关,据叶三元所说,挥砍时按动这个,刀身内部的缆线会强力弹出,像鞭子一样带着刀刃甩出来,重新按一下扳机就会收拢,重新变回刀具,不知是怎样的技艺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何等的伟力才能如此,实乃穷工极变啊! 叶宇长发自本能地赞叹道。 一种名为望远镜的金属筒,挪动边缘的小齿轮,就能看清不同远近的事物。 被叶三元称之为自动反击指虎的武具,外表像是一块打了四个洞的小银砖,外加一个银色的大扳指,用来保护大拇指的,这就是一只手的配备了。 电弧铳,末端是木质的铳托,中端有三个向前延伸铁条,三个铁条构成了修长的枪体,枪体上布满了电极和各种线圈金属线圈,叶宇长依然没听懂叶三元简单给他科普的原理,他只记住了“这东西威力很大,但射不了几发”。 叶三元尽量用叶宇长能听得懂的方式给他介绍着,储藏室内的武器。 “那个像鸡腿一样的东西,你看着就行了,别拿起来乱摸啊,喂喂喂!放下,别拉拉环!那可是爆片手雷,嗯?这手雷怎么才四个,之前的战争中,伊苑用掉太多了吗?” “那边的两个箱子里放了四支火帽击发枪,枪管都拉了膛线,拿一种内含起爆药的金属片替代了燧石,一般火帽是一次性的,但不知道伊苑从秘学里得到了什么知识,经过符文处理,一片火帽能用四回。” “伊苑弄的这个指虎啊,秘学与科学的技术都用上了,就理论上能为装备了它的人对近战中的所有攻击自动引导做出反击,不过,我的同僚还曾目击到装备这个指虎的人曾空手接过子弹,你把它带上吧,两只手的指虎都带上,啧,我给你找个背包,这里应该有……” 就在叶三元一边说着,一边准备去找背包的时候,一声铳响,穿过了无数回廊与房间直达12号储藏室。 虽然因为距离的缘故,声音已经很是孱弱,但在安静的玄武岩号上,叶宇长与叶三元还是听到了火器的响声。 “怎么回事?” 身为一只狗的叶三元皱了皱眉。 叶宇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喃喃自语:“难道,是章承渊遇上什么事了吗?只剩一个头的他,后来和那个奇怪的姑娘怎么样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7章 战之备 乐州城内,晋军所据守的街巷区再次遭受了徐军士兵的冲击。 整个街巷区从空中俯看,整个平面上呈u形,但两翼密集的建筑与房屋这些天正被徐军不断摧毁,整个u形也被压得越来越扁,于是,觉得时机成熟的徐森在六月二日上午,对扁扁的u形末端集中兵力发动了进攻,整波攻势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时辰还未见胜负。 一名晋军士兵举着大盾,一阵又阵的电光石火在盾面炸开,引得他高大的身躯一阵趔趄,但他还是鼓足力量站稳了脚跟,护住了身旁的周师。 这条阵线是晋军在乐州最后的生命线,护住这条线,乐州的钱粮才有可能运回晋南去救助士兵们家乡那些受灾的父老乡亲,所有的晋兵都在罗恪定的安排下燃起了拼死的勇气。 更何况,每组阵线的每一组士兵们的背后,督战员正冷冷地看着他们,这已经不是先前那些不会弹压士兵的样子货了,而是货真价实的人形斩刀,曾以身试法的士兵的惨象牢牢地印刻在生者们的心底。 盾兵的身侧,长枪手刺死了一名试图冲过阵线的徐军士兵,晋军周师发力唤出一团雷电球轰在一名正准备投出炎枪的徐军周师身上,将之当场格杀。 长枪手的枪深深刺入徐军士兵的胸口,一时之间难以拔出,一名持长刀的徐军士兵趁机一道滑铲,穿过长枪手一时间不能顾及的阵线缝隙,徐军士兵滑入阵线后一个鹞子起身,砍在长枪手的后背。 刀砍在长枪手背后的扎甲上,扎甲被砍坏大半,弄得长枪手浑身打颤,不禁松开了拉扯长枪的双手,徐军士兵正打算拿刀尖给长枪手刺个透心凉,却不想从长枪手左侧闪出一名身着灰色布衣与皮甲的女子,士兵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徐军士兵就脖颈飚血,双眼无神地倒在了地上。 后方手握长耙的乐州乡兵立马抽出匕首,上来又冲咽喉处补了一道刺击,随后像扫秸秆堆一样,用长耙将徐军士兵的尸体扫到后阵,避免尸体堵塞交通,妨碍战斗。 周师解决掉能大规模危害阵线的敌方周师与骑兵,盾兵用经过符甲处理的坚盾保护己方周师,长枪手将冲上来图谋解决掉盾兵的徐军士兵杀死,女剑客作为短兵保护长枪手,而后方的长耙手负责各类收尾工作。 各兵种相互配合,依托着街巷丛生的地形,让一波又一波的敌人无功而返。 不断有徐军士兵被杀死,也不断有晋军士兵被杀死,但替换的士兵不紧不慢地补充到阵线上,让徐军难以推进分毫,不远处无数房屋与楼阁被周术或是工程锤推倒,惊起无数烟尘。 立在阵线后阵中央的钟大骏怀着恐惧与兴奋的心情看着战场上的一切。 他心有余悸地想到,幸亏听从了那个叶广宙的意见,给战阵配置了剑士,不然长枪手有时招式用老,真的很容易被偷袭得手,忙着与敌方周师较量的己方周师哪有可能管得过来,盾兵一除,我方有限的周师肯定会迅速消耗掉。 “也幸亏当时出于对天灾与营啸的畏惧,没有对那些吴人女子动手动脚,不然上去哪找剑术精湛又肯听命的兵士,御外军出身的那些老爷兵没有掩护是不堪用的。” 吴国作为一个两百年来出过五位剑圣的国度,剑客是吴国的名产,无论贵族还是民间,只要是个吴人家庭,都盛行练剑,无论男女老幼均以习练剑术为一种兴趣。 剑术既是吴人男孩游戏与家学的一部分,也是吴人女孩的一种女红。 当钟大骏无意间对叶广宙和方禹霆坦言安置了被拐卖来的五十名吴女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拍着大腿喊了三声“天助乐州!” 吴国的人,不管男人、女人,不用多想,拿上剑就是一名剑士。 钟大骏立马前往了安置吴女的大帐篷,言辞恳切地询问这些吴女,肯不肯帮一帮晋国王师,这些拐卖途中受尽了磨难的女人与少女早就把肯给她们宽敞地方住,还定期给些粮食的钟大骏等人有好感,吴人重义气同时性烈,性情一起容易将生死都置之度外,自然是愿意和晋兵并肩作战。 同时,这些拐卖来乐州的吴女的年龄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段。 原以为让受苦已久的人上战场是件困难重重的事,但出乎意料的是,钟大骏甚至才把“现在情势危急,苦于战力孱弱”的话头刚刚抛出来,吴女就询问晋军可有难处,若需剑客,那她们都欣然应允。 这不由得让在场的钟大骏、方禹霆、叶广宙同时想起了《吴地见闻》上的一句话,“吴人性烈,易受激将,闻战则喜。” 战场上那些只配发了简单皮甲与四面剑的五十名吴国女子,各个奋勇敢战,任何靠着灵巧的动作滑入阵中,想打乱阵线的徐军士兵,没几个回合就会被吴女剑士结果,她们甚至连周师都毫不畏惧,要不是被命令不能脱离阵线,她们早就想对徐军周师发动冲锋了。 吴女的善战让钟大骏暗自疑惑, “她们到底是怎么被人贩子弄到这里的……” 就在这时,传令兵来报,“报,徐军退了!是真退,无数兵器与伤兵丢下都没收拾,退得甚为狼狈!” “命令士兵先原地待命,看清局势后再打扫街巷!” 下完命令,钟大骏向海的另一头望去, “去找铁船的那两人不知如何啊……希望能有好消息,总是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啊。” -- -- -- -- 玄武岩号这边,叶宇长抓着叶三元的狗毛与马甲,准备丢下储藏室内的物资,想要顺着枪声,奔向正发生着什么的地方。 “砰。” 又是一声枪响,这是第二声了。 还未等叶宇长思量这两声枪响背后的意义,第三声枪响穿透了墙壁穿到了耳中。 叶三元的耳朵缩了缩,对叶宇长说:“这声音——好像来自于工械车间!” “你知道在哪?还不快带我去。” 叶三元表达了反对:“不,先把能带的武器带上。” “哪有空整理这些东西,说不定与我一起来的人正遭遇麻烦,还说不定敌人能从他口中问出我的事!” 叶三元淡淡地瞥了一眼趴在他背上的叶宇长,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说你蠢,你还真的蠢。” 气得叶宇长一时之间喉咙像是被什么硬物卡住了一般难受。 叶三元继续说:“你都知道那里有敌人了,你现在被切成这么个鬼样,很能打是吧?还是说你觉得我这条狗很能打,不带上哪怕一点武器,你觉得你是救人呢,还是送死呢?” 这如同当头棒喝的话语令叶宇长的脑袋冷却了下来,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后,开始默默地听从叶三元的话,找背包收集起了适合的武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8章 评价 乐州城内震天的杀声都穿到了港区之内,在塔中修养的沈煜也听到了从战场传来的厮杀声。 沈煜躺在简易的床铺上,双目微闭,一条经过了包扎的腿,每天都会有郎中为这条腿换药,这是叶宇长临走前让方禹霆安排的。 床铺旁是一个储物柜,柜子上放着一盘梨子与一把小刀。 “笃笃笃” 有人在楼层的楼梯口用手指关节敲响了木栏杆。 为的是询问是否可以进来,由于塔内没有门,便用这种方式,看来是个颇懂礼数的人。 沈煜睁开了双眼,同时说道:“没必要这么讲究,想过来便来好了,反正这里就一个伤号而已。” 来者是一个让沈煜觉得与叶宇长很像的人,但要比叶宇长更成熟,光是从楼梯口走到沈煜床前的这几步,沈煜觉可以看出此人龙行虎步,自不是寻常人。 来者坐到了沈煜床侧的马扎上,报上了家门。 “我叫叶广宙,是叶宇长的长兄。” 没用“在下”,用的是“我”,既代表了不过分谦恭,也彰显了双方交流对等的用语。 听了叶广宙的话,沈煜心中暗道“果然啊。” 叶广宙一脸歉意地说:“我弟弟承蒙你相救了。” “我和船长是互帮互助,没有谁救谁,都是一条船上的。” 这是沈煜的真心话,没有叶宇长给他取出弹丸,或是后来发狠动用南燕丹家郑裴君的药,自己早就交待了,最后也就是被布匹一裹,扔到海里了事。 “听说,我弟弟为你用了郑裴君的药?” “嗯。” 听到沈煜的回答,叶广宙只是笑笑,然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你在乐州的吃住、药费等开销,叶氏船行包了。” “此等大恩,痊愈后我定当回报,若不是这条腿还伤着,我一定在战场上相助。” 沈煜忙准备起身跪谢,但被叶广宙挥手阻止了。 “病人就应该待在床上,城里的战事,自在我的掌握之中。” 说这话时,沈煜从叶广宙的眉宇间看见的是满满的自信。 “可否为我透露一二,我听方姓长官说,与你们合作的晋军目前只能在港区据守,徐家可经由巨泽源源不断地调兵遣将,你们怎么撑得住啊。” 沈煜的担忧也曾是叶广宙的担忧,但已只不过是“曾经”的担忧了。 叶广宙笑了笑,从马扎上起身,从储物柜上拿了个梨子,用小刀为不能大动的沈煜削起了梨子。 一边削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所谓斗争,远交近攻尔。” “近攻说的是你们在乐州城目前与徐军展开的攻防……那远郊呢?难道是通过晋军背后的朝廷,力有不逮吧。” 见沈煜替他说明了其中的一半,同时还清楚朝廷的实际情况,心说:我弟弟还真是结交了一个有头脑的平川高原居民啊。 “远交者,无它,庙堂与藩镇而已。” 梨已经削了一半,淡黄色的外皮如蚊香般螺旋式地剥落,露出梨晶莹的内在。 “我大晋之柱国藩镇,西南有谢、李两家,东部为付家,身为国姓的姬氏位于极北之地,徐家在姬氏的南边,难道这些藩镇会坐视徐家安然度过这次风波而不去削弱它么?” 叶广宙将梨递给了沈煜,沈煜一边称谢,一边接过了梨子。 梨的皮还剩下一个底没削,那是为了方便食用者用手拿,这不经意间的一点,让沈煜对叶广宙这个人更为高看了一眼。 此人乃心细如发之辈,行事恐怕不会有无端之举,恐怕是一条潜龙。 “沈兄弟,我——” 沈煜连忙打断叶广宙,说道:“我姓博颜,沈煜是我的——” 叶广宙笑着,和煦地又打断了沈煜的补充, “沈兄弟早晚有一日会不再用博颜这个姓的,会把原来的名作为姓名,既然日后要姓沈,我先在这里这么称呼了。” 他的话如柔软却有力的时间一般,仿佛洞悉了一切。 他的话令沈煜心中的一部分想法无从反驳,沈煜疑惑地问:“你认识我?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们现在见过了。” 叶广宙把小刀放回果盘,走向了楼梯口,快下楼的时候,他突然又转过头,对沈煜说:“联络付、姬两家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沈兄弟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徐家在乐州的日子,不长了。” 随后,他转过头,脚步轻巧地下了楼。 沈煜看着天花板与塔梁,吃着梨子,想着叶广宙的一言一行。 默默地评价道:“有着狼之身心,狐之狡黠的人。” 叶广宙一边下楼,一边叹了口气, “唉,我还是没像石榴说得那样,把梨皮一圈圈不断啊,中间还是断了一截。” 当下到第二层的时候,叶广宙默默地评价道:“幼狮一只。” -- -- -- 万里之外的端留内,皇帝的书房中。 皇帝姬延成坐在北出中间的位子,他的身侧座位上,一个身着官员常服的老人正拿着邸报与公文失声地对另一个身穿官员常服的老人说:“怎、怎么会这样呢?右、右相,这到底怎么回事?” “邸报与赵国公文上写的还不清楚吗?赵国是不可能按期运粮来了。” 被唤作右相的老人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沉声说道。 他正是晋国右相——胡光禄。 “怎么回这样呢?他们言而无信啊!” 而一旁的左相沈浩还一脸失措地怨愤赵国违约。 右相胡光禄摊手说道:“谁能想到赵国的农民造反了,这次造反的农民据说声势浩大,连我等昌人的世祖季陶的庙宇都去围攻了,听说再兴坛也受战火荼毒,赵国自己都连是剿是抚都拿不定主意呢,哪有功夫去管我们的生死存亡。” “那右相你这么明白大局,可是有了良策?” “把乐州的粮食征到,自然诸事可解。” 沈浩瞪了胡光禄一眼,嗤笑一声,语带讥讽地说:“哼,只怕是罗恪定那种阿谀媚上的大臣这时已经把手里的军队赔光了吧,真不知道是谁手里的大臣,这么能干?” 胡光禄的脸色古井无波,向中间的皇帝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说:“前些日子已有粮食送到平安港,这些天,灾民增加到了十四万之众却无人鼓噪哗变,正是这批粮食的功劳,如此能干之人,自然是朝廷的良臣,尊上的福分。” 良久没功夫说话的皇帝,尴尬地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罗恪定,他、他还是有功的,左相的话言重了。” 随后胡光禄看向沈浩,两人的眼神一热一冷,水火不容,沉默间,心中对对方打着各种冷仗。 神色淡然的胡光禄,心中暗骂:“只会在这种事情上搞政治斗争的老东西,要不是我想了办法刺激出敢去征粮的人,只怕是庙堂之上,弄不出半个人臣去做这事,到时候连几日前送达的粮食都得不到,你姓沈的不过谢家的代理人,现在谢家在地震中受了损伤,担忧以自己的能力站不住脚,气急之下找我发泄,真是毫无城府。” 沈浩的心中也腹诽道:“表面忠言一套一套,实则绵里藏针,处处彰显自己最能,结果有些小成果就以晋国第一重臣自居,军财两道的官员,其中有七成是他胡光禄的人,听说还鼓捣同党给他立生祠,真是面忠实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39章 想法 没有脖颈的章承渊奋力吞着口水,明明他只剩一个头,吞下肚口水去哪里他一点也不好奇。 他现在没空在意这种事情。 叶宇长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说不定,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也不安全,那艘船古怪的很。’ 没错,这里与乐州城没什么区别,一个是真刀真枪的杀机,一个是难以名状的危局。 章承渊现在正被人放在一个桌子上。 老者刚才确实开火了,对准的是从一片狼藉的车间后面摸过来的车轮,车轮被火器击倒在地,正要挣扎,然后老者就迅速把章承渊与受伤的少女弄出钢条堆,带到了现在所处的房间,房间的门上有红色的十字标签。 整个过程之中,老人没用手,直接用意念移动了章承渊与少女,老人用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他们,一路走到了这个地方。 少女被老人弄到一个床上,随后床是弹出了圆弧形的橙色壳子,将床封闭了起来。 章承渊见状,急道:“你要做什么?” “这是纳米手术台,嘛,这么跟你说了你也理解不了,不用多想,要杀人我早动手了。” 老人按下了几个按钮,把门一关,似乎还锁了,找了个椅子坐下,看向章承渊,良久不说话。 老人又看了一会儿章承渊,观察章承渊的衣着,把玩系在左手手腕的手绳,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章承渊被老人弄得心里发毛,忍不下去的他打破了沉默。 “怎、怎么称呼?在下章承渊。” “姓彭名刚,我是树镇的人,你不是穿越者吧?” 章承渊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生硬地说:“我是晋国的平民。” 闻言,彭刚低声暗骂:“第六个世界啊……真是够了。” 随即他眉头一展,整个人仿佛自暴自弃一样地松了下来。 “你们这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跟我说说吧?你有为什么会和伊苑的人造生命在一起?” “什么人造、生命?人不就是人生的吗?” 章承渊的话让满头银发的彭刚低笑一声,彭刚知道了对方的深浅,确信对方不是敌人后,说:“哈,这样好了,在你说你的事情前,我先给你科普一些事物好了,当然,如果你听不懂,我也没办法。” 彭刚思索了一会儿,开始将另一片广大的世界对章承渊娓娓道来。 -- -- -- 刚迈入六月,西山郡的天气就热得不像话,每一份空气的温度仿佛能让人身上的任何一点精力都吞噬掉一样。 而每棵树上都嘈杂无比。 天地燥,蝉在叫,人坏掉。 徐植就感觉自己要坏掉了,他坐在书房里一个劲地喝茶,喝得连自己都感觉腹中装了八分水,人一动水就在腹中晃荡,最后喝得让徐植自己都对液体产生恶心了,但还是不住地想喝。 因为什么都太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喝水,脑子就运转不起来。 乐州那边正不利于他,徐森发来的消息不妙,官军这次出奇地机智,而自己的父亲与大哥暗中不服,给乐州的徐军上了诸多限制。 比如表面让徐森的军队在乐州便宜行事,又暗中给乐州的大户下了不倾力援助的指令。 比如今天才派出第一批援军,而且只有七百九十四人。 徐森说乐州的普通人开始或明或暗地为晋军奔走,主客已逆,派出这么点人明摆着就是要断掉已经倒向自己的徐森。 徐植对着无人的书房,想着不在眼前的父亲与大哥,暗骂了句, “贼心不死,你们就没听过祖宗流传下来的一句话吗?不做死,就不会死,何以不明啊!” “唉,好吧。” 徐植不再往肚子里灌水了,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父亲和大哥依然瞧不起自己,而且永远不会服气的。 西山军节度使……我就是不配吗?你们还真是可怜啊。 “本不需要调人做这种事的,鱼本可以回池塘安度余生,非要继续赖在砧板上,以为刀根本不存在,也怪我,隐藏得太好,让父亲、大哥会错意了,怪我啊……” 徐植一边责怪着自己,一边用毛笔在信纸上写下了针对两个人的催命符。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撑住啊,徐森,希望这里的事情了结后,你还能撑住。” ---- ---- “这、怎么——可能,竟有这种事情!世界之外还有许多世界?” 章承渊被彭刚彻底震惊了。 “你都看到了这艘船了,对你来说,有什么不能相信的,我还为你所说的你们的历史震惊呢,竟有这种可能……” 彭刚也有些错愕,在他与章承渊的交谈中,他一半靠见识,一般靠想象力,冥冥中感觉穿越到的这个世界也不简单。 两人正为各自交流所得的收获而难以置信,一大团黑影突然穿透门墙,一路窜向了章承渊,章承渊刚惊叫两声,黑影就撞到了他。 章承渊被黑影撞下桌台,惊慌失措地乱叫。 彭刚依旧坐着,既没拿枪,也没动武。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摔在地上的章承渊,悠然自得地问他:“感觉怎么样?能自己站起来吗?” “自己站起来?” 疑问出口的同时,章承渊发现,自己的视野在自动地升高,他低下头,自己正站在房间里。 头部以下的身体回来了,刚才那团黑影就被切去的空间回归了。 章承渊看向被封起来的医疗床, 她还真的做到了? 看着完整的章承渊,彭刚沉吟:“交领……历史又回了一圈吗?” “刚刚我就说看见黑漆漆的手脚在飞,你不信,现在跟丢了吧?” 章承渊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出言制止了拿铳的彭刚。 “那是我认识的人,不是你那边的敌人,快开门!” 彭刚还是提着铳,小心翼翼地按了门旁的按钮,打开了门。 “姓章的,你在里面吗?” 一边说着,奇怪的人狗组合就奔了进来,不要说彭刚了,章承渊都差点下意识地抛出风刃。 章承渊暗自咂舌,这到底是什么人模鬼样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40章 决意 章承渊看了好久才接受了来者是叶宇长,而叶宇长身下的狗一边说话,身边还拖着一个包。 和被少女切开时丢在一边的皮囊不太一样的包。 还是被姑娘带着跑了跑去比较舒服,他不禁十分同情叶宇长。 很快,叶宇长的下半身与上半身也合二为一,重返了正常人的行列。 叶三元与彭刚似乎认识,一个唤了声彭班长,一个唤了声叶参谋,并互相询问各自所部的四线战争打得怎么样了,是如何被伊苑俘虏并穿越到这里的。 “你们是从更遥远的世界来的?超脱了此宇此宙的世外之世?” 从一人一狗的对话中,叶宇长用自己的理解方式把握着正确的情报。 彭刚颔首称是, “对,你这么说也没错。” “你们说的我都没办法全部理解。” 叶三元劝慰他:“全都理解了才叫怪事。” 彭刚的双眼饶有兴致地盯着叶宇长,关切地说:“对了,我从这个姓章的小兄弟了解到,你们正陷入麻烦是吗?” “是啊,我老家正……” “我对那个没兴趣,你老家如何与我何干。” 彭刚强硬地打断了叶宇长的话。 这下反倒叶宇长一片迷惘了,那这老人感兴趣的是什么? “我度过了太长太长的时间了,可以说,把活人能看到的都看厌了,现在‘搁浅’在这个未列入树镇掌握的世界线上,呵呀,哈哈哈,我也不想会去打什么四线战争,树镇什么的、伊苑之类的,都无所谓了,命运把你们这两个访客送到了我眼前,一定是让我从你们两位身上找一点乐子或是成就感。” 老人的话越听越觉得奇怪,叶宇长松下来的身心又戒备了起来。 “难道我的麻烦就是老先生你吗?” 叶三元把叶宇长护在身后,质询道:“彭班长,你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你知道的,我经常被长官吩咐去训练新兵,现在我也想做类似的事情,这位小伙子太弱了,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无论做什么,都得弄个一技傍身才行啊,人与人相见都是缘,更何况是我度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越过了如此多个世界才‘碰巧’赶上的人,如果不留下点东西,不就等于没来过吗?” 彭刚瞟了一眼叶三元,叶三元沉默了。 叶三元回想起彭刚的档案与履历,它有点明白彭刚现在的心情了。 这个人还在为自己带出来的兵都死了而耿耿于怀,恐怕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已经很累很累了,就算没人要他的命,他也想给自己来个了结,在人生的尽头前,他想留点痕迹。 “这个叫章承渊的年轻人会点伊苑风格的战技,哦,按他们的话说是周术,而我从这个姓叶的年轻人身上,感觉到的魄力太浅了。” 彭刚的眼神对上叶宇长的眼神。 “喂,年轻人,你想做什么?” 话说的很随便。 而叶宇长答得很陈恳。 “我想解乐州的困局,想接过爷爷与父亲的遗志,去探明西海以西的那边,有没有别的一方水土,想拥有一艘一路向西的船与人,我想搞清所有《拾遗记》中记载的祖先奇事,我还想——” 叶宇长说话间顿了顿,随后,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自豪地说: “记录名山大川,诸国风物,考察各方地形,完成天下舆图!” “你觉得你做这些事会遇上敌人吗?” “只怕是很多,这些事之中,无论哪一件,都需要实力。” “那个被你们称作周术的东西,你觉得你——” “老前辈要教什么,那便来吧。” 叶宇长不知彭刚的目的如何,但知道彭刚要做什么事情,在权衡利弊后,他觉得反正自己也是坑无可坑,答应下来没坏处。 如果是直接传功给自己那就更好了,叶宇长暗中期待着。 “好,甚好,多余的话也没必要,我拿到我要的,你拿走你要的。” 彭刚从座位上站起来。 “这里很宽敞,而且离医疗器材很近,把你打得只剩半条命也不怕,虽然会落下病根,但一定救得回来,那就在这里吧,你们离远点看着便是,这是我与这年轻人选择的事情。” 半条命?病根? 叶宇长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叶三元看了看叶宇长,叹了口气,本想劝些什么,但还是作罢了,解开身上的绳子,拉开了与叶宇长的距离。 “年轻人,你也是明白的吧?” “啊,嗯?” 叶宇长愈发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有比直接对练学得更快的了!” 话没讲完彭刚就已突破十步路的距离,及至叶宇长跟前。 待叶宇长的左面颊被一拳打中,叶宇长似乎听到了什么东碎裂的声音。 整个人摔向一边,才听完了彭刚最后的那句话。 人摔在地上时,背脊被坚硬的地板一压,叶宇长一咳,嘴巴里碎掉的东西顺势吐了出来。 叶宇长的两颗智齿飞出口外,撞在医疗室的墙壁上。 身上的冲力还未去尽,正在地板上滑行的叶宇长忍痛停住了身体,回瞪向刚才自己站立的地方。 但他没能看见刚才自己站的地方,他只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那是彭刚的脸。 不等叶宇长把挨了第一击的血吐出口腔,第二拳紧随其后,专盯叶宇长的头。 彭刚的第二拳如炮弹般瞅准了叶宇长的下巴。 叶宇长的一双手似流星一般窜出,接住了彭刚的拳头,挽救了下巴。 拳抽不回来,彭刚刚一皱眉,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双手甩了出去。 在半空中凭气调整态势,彭刚以应敌的姿态双脚落地。 叶宇长啐了一口血,用袖子安抚挨了重击的面颊,也摆了一个架势,瞪视着彭刚。 叶宇长的双手从彭刚的第二击开始,就并非是空无一物。 他的手指套入银色的“小砖块”,为了使手指自由活动,砖块“喀拉”一声自行分出了各节,向类似于指环的模式切换,透明的防斩切面料正在指节上展开,一路经过手臂,最远延伸到腋下。 伊苑出产的全自动反击指虎。 叶宇长不知什么时候从叶三元拖来的背包中拿出装上了这对武器。 这是他第一次用,并稳当地救下了自己。 “光靠这种小玩意儿,走不长的。” 彭刚再度动了起来。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叶宇长也不甘示弱地从口头与手头两方面做出了迎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41章 各自的‘挺’ 连日来,白天面对久攻不进的晋军阵线,夜间还要忍受晋军的各种小动作。 白天的硬骨头啃不下来,晚上还要被小刀割肉,徐军的士气正一点一点被磨掉。 是故,徐军今日全天都要修整一日,不打算发动新的攻势。 同时,对于许多较为偏僻的、没法直接与军占区直接连为一体的区域与据点在吕清和的建议下统统放弃,龚极路北部的兵马全部抽调到南部的三条长街之中,晚上开始,巡夜士兵必须是至少四十人一起的大队。 本来徐军占据了龚极路以南三条长街的街区,外加龚极路以北的仓库区,如今将几乎所有的主力都集结在了龚极路以南的两条长街街区之内,与晋军所部隔开一个无主的街区进行对峙。 徐军就像把长长的身躯收回并集中盘起来的蛇,虽然收缩了据守点,但集中了手头的力量,使得夜间小刀割肉的晋方人员难以下手,徐军勉强止住了士气的回跌。 徐森的视线透过作为临时军府的大堂屋檐,看着灰蒙蒙的天。 太阳就在云翳之上,只是看不见,灰色的云阻隔了光,没有离去的意思,云不过是今天才出现的,却已经让人开始怀疑起存在了千万年的太阳到底还在不在。 身后传来幕僚吕清和的声音,“都统,援军已于昨夜至莱晞,今日下午就能抵达乐州。” 徐森兀自看着灰色的天幕,头也不回地说,“只有七百九十四人,其中仅一百十六名周师。” 不知道是说给吕清和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援军抵达后,可战之兵能有两千五百出头,今天休整一天,可以养精蓄锐,明天——” “明天开始恐怕就是最后的胜负手了,拖不下去的是我们,这些天下来,西山郡那里……当今节度使和二公子之间只怕是不妙,晋军虽然背后有个似有似无的朝廷,但正是因为似有似无,其实也无所谓掣不掣肘,晋军是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他们现在不仅鼓动了乐州百姓,还利用朝廷仅存的法统置我们于不利之地,而我,可是被西山郡的内部倾轧掣肘了,这些天,大户输送物资有些迟疑了吧?” “只是一些浮财少了而已,军粮依然如往常一般。” “池面无端泛浪花,池底必然起妖异,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徐家在乐州的根开始松了,原本西山郡就是派两千人朝上的援军来都是没问题的,那我快刀斩乱麻就有无穷的把握了,可惜啊……可惜,我被各种人套牢了啊。” 徐森一边叹惋,一边挺了挺肩膀。 节度使与大公子此刻对于这类倾轧乐此不疲,难道真以为乐州的事,只是朝廷与徐家的事吗?一定会有其他藩镇出手的,就怕哪几方已经开始暗通款曲了,如有不察,那就是灭顶之灾。 他现在更加确信下注给徐植是对的了,起码徐植从前开始就能为了各种大局而忍让,多年来的内斗中,就算正面被打压,也不激化矛盾,只是在别的地方自行发展,乐州就是这么起来的,本来再平稳经营了十年,西山郡就能平白新得一个港口外加一个莱晞,还不是其他那几个以“征用”为名分、政治地位尴尬的港口,而是内部完全拿在手里的地盘。 有的事情,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做的,但现在还这样,那所有的问题都会一起窜出来的。 以徐森对徐植的了解,这一次都拿到了老上君的认可了,肯定不会忍气吞声了。 西山郡之内,一场大变恐怕就要开始了。 乐州不能放给朝廷,不然就白白经营了,而徐家这艘船内部的乱子,得多一份压舱石才能稳定渡过。 徐森就是一份压舱石,这不是自我吹嘘,而是名副其实的自我定位。 他二十五岁时就曾北拒楚骑,东退齐军,在徐家的功绩与威望早已夯实。 徐森看着阴云,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现在还只是阴天,局势还未到下雨的时候,必须得尽快了结乐州的事,然后回去稳住局势,为徐植助力,以防不测。 乐州与西山郡,正是徐家传承、壮大与否的关键。 “大小两个局都要抓,弃了哪一头都不行。” 徐森把剑拔了出来,凝视着八面剑如铜镜般光洁的剑身。 “都统,您……是要亲自冲阵?要按闯阵营的路子?” 所谓闯阵营,是内道周师之祖张雍晔四百余年前创立的编制与战法,被称之为“周攻之陈”,一般是周师与周师之间拼死一搏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舍弃任何与防御沾边之事的攻击阵法。 “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不这样就打破不了僵局,援军与我们合兵一处后,把所有的周师与骑兵抽出来组成一个新的营头,我直接指挥,明日白天,其余战兵稳步清理巷区最后的几片楼阁,但不要进攻,后天一破晓,就一鼓作气与晋军决战。” 说话间,徐森还是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剑。 心里面暗自低语:“也让我看看,到底是谁让晋军撑下来的。” ---- ---- 一群群民夫与流工用铲子朝一个个坑里填土,然后立起墓碑,躺在坑里的是这些天死去的晋兵与乐州人。 今天徐军没有攻过来的意思,罗恪定一面要士兵警戒,一面组织人手把这些天的尸体处理掉。 夏日已经到来,天会渐渐变热的,而尸体容易招来瘟疫。 钟大骏立在远处看着,尸体直接被独轮车一具具运来,丢进坑里填土下葬。 五十名吴女,昨天死了二十一个,伤了四个。 一些吴女正立在几个墓坑边,看着自己战死的同乡一个个下葬,一个十六七岁的吴女看见远处的钟大骏,冲他勉强笑了一下,钟大骏也回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少女对钟大骏来说并非生人,她昨天持剑救过自己。 这算是打招呼吗? 钟大骏有些搞不明白,他正打算走过去寒暄两句,却见那吴国少女转过身和其他吴女为坑中的同胞开始填土,她们填土填得很慢,像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吴人们一边填一边低声唱着故乡的挽歌。 吴音阵阵,吴人殇伤。 于是钟大骏止步了,他不能去打扰死者入土前最后的肃穆。 看到正一个个出现的坟墓,钟大骏又看向了这些死者的归处,默然无语。 这里原本只是港区荒滩外的一个野地,从五月最后几日就开始变为了墓场,因营啸而死的士兵是这里第一批的居民。 历经了各种因果的人们,纷纷归于此处的土中,只是没有什么像样的葬礼,只是入坑、封土、立碑,如是而已。 现在活人都时间去讲究什么,死人自然也没条件办葬礼。 钟大骏把手指凑近鼻子,闻了闻,总觉得还有血的味道。 他昨天第一次拿手里的刀砍死了人。 当时一个组受敌军的猛烈冲击,敌方周师的攻击直接击穿了盾兵的大盾,盾兵当场死亡,同时周术还炸飞了盾兵身后的长枪手与己方周师,组内的剑士被气浪压在地上,阵线上因此出现了缺口,所有人都面对着眼前的敌人而无暇顾及,钟大骏的护卫都填到其他阵线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堵截来犯之敌。 一个冲击缺口的徐军士兵,趁着己方周师数息之间回气不畅,把刀捅进了周师腹部,因来不及拔出来,所以被钟大骏砍死了。 钟大骏直接发狠,冲脖颈连砍两刀,血直接乱飙了出来,溅了钟大骏一脸外加两只手,血腥味灌满鼻腔,让他整个人一愣。 这、这就是杀人? 他第一次体会到杀人的感觉,第一次被自己杀的人的血溅到,第一次真正参与战场第一线的厮杀。 就在愣神的时候,一枚炎枪直冲他而来,被一旁爬起来的吴国少女一撞,人撞人摔在地上才避开了射来的炎枪。 吴女压住钟大骏,微微探起身,把手里的剑一掷,正中准备冲上了的一名徐军周师咽喉,后续阵线缺口被一组补上,吴女才拉起钟大骏退往后阵。 救了他的吴女名唤柴熙。 就是刚才冲他打招呼的姑娘。 在我轻松活着的每一天里,都在死着各种人吗……人,一不留神就会卷入各种事情里面,然后随随便便地死掉么…… 钟大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受够了啊,哪里都受够了,明天是时候去派船接探查铁船的那些人了,也不知成果几何,还有,接下来的战事……还要继续这么苦守下去吗?啧,怎样都好,是死是活,何时是个头啊,我受够了啊。” 一边抱怨,钟大骏的右手一边紧抓腰刀刀柄。 暗自告诫自己,生即是如此,全赖一个‘挺’字。 要挺住,死了也要挺着死,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活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42章 缢气道 叶宇长的痛嚎响彻玄武岩号的某个医疗室内。 小腹被彭刚重拳直击,他挣扎着努力站住,随后屈身跪在地上。 这、这厮!居然用假动作! 怒意只能在回荡在心底,沉重的痛觉压得人根本开不了口,嘴唇似乎重若千斤。 指虎被彭刚的假动作所欺瞒,叶宇长听从了指虎的传到身体里的引导,结果被彭刚抓住空档,变招得手。 “走一步看一步?踩空了吧?” 彭刚的嗤笑与拳头同时发出,叶宇长忍着痛,急忙立起架招反击。 拳与拳,心与心,交错在了一起。 叶宇长奋力防住彭刚的拳头,发出反击,随后被彭刚挡下,如此往复,在疼痛中明晰战法,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中互相了解。 “你们所说的元池是一种虚隐的器官,按树镇的分析,是重叠在人身上的独立空间,就观测的结果来看,可以看作一个身体中看不见却存在的漩涡,漩涡之中是被你们称作灵根的轴干,是灵魂的根源。” 说话间,彭刚冲叶宇长脑袋挥出的一记重拳被叶宇长架住,但叶宇长还是痛嚎了一声,涕泪一下子从脸上洒出来。 因为彭刚的左腿扫中了叶宇长的腰。 “筋络,即经络,既包含实体的脉络,也包含虚体的通路,是连接所谓元池的渠道,是周术收与发的道路。” 叶宇长咬牙忍住腰间的苦痛,心中腹诽道:为、为什么要告知我周术的东西?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傻兮兮的表情怎么回事?要学着对付什么东西,难道不是要从理解那东西开始吗?” 彭刚一掌打中叶宇长的膝盖,顺势肘击对方的下巴。 耳边又响起了叶宇长的惨叫。 “把我的动作,我说的话,统统记下来,我只教一遍。” 痛中授业,方刻骨铭心。 “你们所谓的外道,究其根本,是借用自然百态的技术,而所谓的内道,就是自身模拟自然百态的技术!” 与话语一同出手的,是彭刚的扫堂腿,被叶宇长踉踉跄跄地后跃所躲过。 但叶宇长是拉不开与彭刚的距离的,无论后退多少步,都很快会被拉近。 “那你到底要教我什么!” 叶宇长话说得声嘶力竭,就如他的动作一般不堪重负。 “缢气道,是一种对付周术的法门,我可是开山祖师!” 对话之外,授业不止,攻防不休。 ---- ---- 沈煜背靠软垫,半躺在床铺上,看着手里粗糙的晋国舆图,夜里的海风吹进塔楼内,习习的海风包含温软的湿气,差点就要让沈煜忘记乐州正是一个战场的事实了。 床铺旁两步之外,坐着前来探望的姜念生。 说是探望,寒暄完之后,两人也都是默然无话,姜念生偶尔看看窗外夜幕下的海,更多地时候是低着头,不知想着什么事情。 沉默间,沈煜蓦地坦言:“告诉我一些有关周术和化身的事吧?” 姜念生想着远处,语调随意地回道:“想知道什么?” “你外道和内道皆通,先跟我说说内外两道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艰涩在姜念生的脸上闪现,似乎沈煜的话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她脸上的艰涩很快就一闪而过了。 “通俗来说,内道就是凭元池内流出的元气,在体内经络中流动时将化为与自身所亲和的物质,说白了,就是将灵质向物质贴近的技法,因为只有形成了物质,尚神之法修正起来才比较慢,否则,作为单纯灵质的元气,离开己身元池太远,比结构上了贴近物质的灵质会消亡得更快。” 沈煜听着姜念生的解释,将其中一些词汇,代换为儿时某个与自己交好的燕国商人教给自己的概念。 尚神,就是自然本身,尚神之法,即为自然之法。 沈煜突然想起停在蒙先境界的叶宇长,问道:“有没有单纯用元气的周师呢?” “有,但大多要配合刻制了符甲的武器或道具,仅仅是元气的话,除了强化自身与感识探知外,没有其他显著的实用之处,虽然蒙先也能使用符甲,但终究是蒙先境界的元气,驱使符甲武器总有诸多不便,适应了一个符甲转而用别的,自身的元池还要从头适应,还经常会运作不良。” “外道就是消耗元气,从周围的大自然中抽引与自身契合的元素物质,相当于用人类的“胳膊”从周围大自然的“大腿”上借或者说强行拖走一些力量,同样的,技术与天分会影响一个人从大自然中所能抽来的元素的质与量,所以,两个同样练外道的人对决时还要考虑从对方掌控的元素范围(即元场)中“夺元”,来增强己方优势。” 沈煜自言自语道:“练外道的,要比练内道的少很多。” “普遍来讲,外道借用大自然的力量要比内道麻烦得很多,毕竟是用胳膊从大腿上借用些东西,比如以水为主相的外道,从平静无波之处引来水与从尚神规定好的一道水流流过的方向与路径中借来一些水,需要花费不同的精力与不同的工序,还要时刻兼顾各种意外,再联系到,战斗的地利市场不随人愿,外道势弱,也是显而易见的。” “内外道都练……花一份劲做两件事很费劲的吧,还容易事倍功半,那么你是如何成……” 姜念生恳切地望着沈煜,望其不要追问这个,逼停了沈煜的话。 沈煜发现,姜念生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知道自己碰到了某块心伤,便再不开口挑起任何话题了。 于是,塔内的这一层又陷入了沉默。 ---- ---- ---- 叶宇长的苦难完全看不到没有结束的征兆。 感觉自己就好像走在一个无边的沙漠里,彭刚的拳脚就像烈阳,照得他每一寸身子都发痛,混沌的沙漠中四方难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在流失。 他一边被动地防守,一边被不断找到空隙的彭刚痛击,同时,卯足了劲暗暗记下彭刚所有的动作与话语,有时还会提出疑问,虽然彭刚的回应是一顿猛烈的攻势,但必定会给予一些解答。 “仅仅是醒悟出元气的蒙先还能做什么?元气只能基础上强化一点点,还有一些探知之法,除此之外别无可用了啊!” “在大言不惭地说些什么?我看你连探知之法都学的不到家!” 似乎是额头又挨了一拳,脖颈发僵,鼻子里流出了包含腥味的血水。 “曾有一群人,合伙花了七年时间将一个内海堵塞、干旱、断绝了水源,困杀了一头小蛟,从中开悟,率先创制出一套拳法,将自己稀薄的元气精炼之后,直接凝聚在自己的手脚之中,在近距离击打穴道来封锁和干扰经络、元池、灵根这三者的联系与运行。” “这,就是缢气道之****!” 又是一阵拳风,划过叶宇长的皮肤。 叶宇长的左手手肘扛住彭刚的左勾拳,右手一捶打落彭刚飞起的一脚,作痛的小腹一收,额头狠狠地撞在彭刚的面部。 彭刚猛退数步,鼻尖也流出了血。 “挨了那么多下才明白架招与反击是一体的,蠢驴一个。” “这叫大器晚成,你那什么缢气道,不多时说不定我就会了。” “只有嘴皮子利索的小子。” 叶宇长与彭刚继续缠斗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43章 取义成仁 徐烁光呼吸着初夏的空气,坐在家中的庭院里喝茶,眼睛不时去眺望今晚月朗星稀的天际,耳朵则享受着池塘内潺潺的水声 青竹玉立,心神悠悠。 背靠在灯挂椅的椅背上,一只手挤按着睛明穴,思量着这几日已经开始奏效的谋划。 七百九十四人已经派出去,这是最后的援军,徐森这个弃子不用再管了。 只要自己还是西山节度使,徐植那个逆子就左右不了西山郡与西山军的军政。 等这件事告一段落,财源一断,就可以开始清除那逆子的党羽,不,说不定,乐州一失,那个逆子手里的一大半人都做鸟兽散了吧。 “明天晚上再和常笙商议一下……” 徐烁光正暗暗盘算着接下来的步骤,看见内宅的管家徐芳从庭院另一头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吴国出身的徐芳历来稳重,徐烁光还没看见他的脚步有这么彷徨过。 “大、大府!大事不好了!” 大府,与“老爷”、“郎主”一样,是昌人语境中做事的对家主的一种尊称,一般赵、齐、吴出身的人觉得称呼家主为“老爷”有些过于卑贱,而“郎主”有些轻佻,过于跋扈,故而吴人发明了“大府”这一称呼,被赵人与齐人发扬光大。 “徐芳,你看看你,哪有一个管家的器量,如此咋呼,毫无方寸,我可要罚你的薪禄。” 徐烁光本以为他这么一说,徐芳铁定会立马肃然而立,没想往常能让徐芳肉痛万分的“薪禄惩戒”根本没在徐芳身上起到什么鞭策。 徐芳依旧像是为什么事物而惶恐不安的样子,徐烁光心中一怒,厉声呵斥的话语正要出口,徐芳抢先一步开口道:“刚刚得来消息,姬、姬氏……他、他们……他们的威化军两个时辰前突袭了蔻阳!包括蔻阳在内,西山郡北部已有两个重镇沦陷了!” 闻言,徐烁光忽地站了起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满面惊愕,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沉重如铁锤般的消息继续从徐芳的口中弹出, “另外,付家的宣武军与朝廷的怀安军镇也有调动的迹象!” 付家、怀安军镇!徐烁光胸口一闷。 它们可都在西山郡的南边啊! 没时间去想它们为什么来了,该怎么应对? 徐烁光不自觉地咬住拇指指甲,满头大汗地思量着能想得到的各种因素。 西山郡身为藩镇,处处都是敌人,不仅是朝廷、其他藩镇,还有外国的军队。 所以同一时间内,既要有足够的兵力在某个方向上与某个敌手作战,又要有人手在其他方向上保卫自己的统治区,故仅有一支军队的话就容易陷入被动。 在西山军立镇之初,分出了中军、外军、乡兵三个类别,中军用于保卫徐家的核心,外军由徐家派遣的指挥使率领,守卫各个重镇及军事要点,定位是区域性战役机动军,乡兵则用于维地方治安以及小规模战斗。 北边的姬家突然对自己发难,这下可是南北夹击,得赶紧把正空闲的外军派过去支援地方上的乡兵!还有,中军看看能抽调多少,派去目前最要紧的位置灭火! 徐烁光心中宁静被彻底击碎,丢下惶惶不安的徐芳,转身奔向书房,但刚出庭院没几步,他的脚步一僵,难以挪动。 一个人立在庭院到书房之间的走廊上,怡然自得地看着停住步子气喘吁吁的徐烁光。 月光流过廊檐漫入走廊之中,刚好照亮了那人的半张脸。 光是半张脸就足够徐烁光认出他了。 “徐、徐植……” “父亲何故直呼儿子全名啊,也罢,本来父亲这些年也没怎么正视过大哥以外的儿子。” “话、话说得如此放肆,枉我把大权交付于你,你真不想有半点立足之地了吗?” 今天次子的态度简直是匪夷所思。 “大权?” 徐植有些气愤地笑了起来,几度想开口怒喝‘这都是我靠自己努力换得的,而且,是通过比一般正常路径劳苦十倍的努力从各种不公、从父亲你的指缝中抓住机遇才得来的一点点权力!’ 但他喘着心里的气,忍住了这种形似怨妇絮絮叨叨的行为,现在的父亲没资格听他的抱怨了。 徐烁光突然看见走廊左右两侧的灌木丛后,有着大约二十几个人,在月光的照应下泛着光,一定是身着甲胄。 徐烁光又想起以往这条走廊不该这么空的,今天怎么一个侍者、护卫都没有? 徐烁光恐惧着大喝道:“你都买通了?尔意欲何为?” ‘你’去掉了‘人’便是‘尔’,在昌人的文化中,意味着‘已经算不上人的人。’ 声音一开始有些被吓到,后面则是被恐惧彻底激起的愤怒。 徐植缓缓地向前走以了一步,徐烁光后退了一步。 “本来让父亲再做五年节度使然后去颐养天年也无妨,可惜父亲似乎并不稀罕,父亲最好不要乱动,一旦父亲把元池运作起来,可能就会有十数把炎枪出现在父亲的身上,我可不想弑父。” “逆子!尔可知,这是在以下篡上!” 徐烁光从身份上发出了最后能用的威吓。 “父亲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徐家,乃至整个西山军,不就是乱臣贼子吗?我这个小乱臣贼子扛过老乱臣贼子的旗子,可谓是合乎传统,得位正之又正啊。” 这话刺进徐烁光的心里,扎得他急火攻心,但又不敢运作元气。 脑海里思考着徐植的所有心思, 这东西不敢杀自己,这个底线他是绝不敢破的,估计是怕今天弑父,未来也有可能有人这么对自己,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凭他们手里掌握的势力恫吓、迫使自己屈服,但只要自己还未被完全控制住,他们就还有翻船的可能! 就算被控制住了,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那逆子未获册封,就可以有机会以正式节度使的名义,号召同样居心叵测之辈,将之革除,事情还尤有可为! 突然,他的眼角欣喜地看到走廊一侧的支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正是从庭院走出来的徐芳。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徐烁光吼道:“徐芳!别过来,快去告诉常笙,那逆子反了!” 徐芳一愣,随即看到了自家大府数步之前站着二公子,走廊两侧全是意图不明的甲士。 “只要芳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辈从前跟芳叔提过的承诺翻倍!” 徐植的许诺紧随其后。 那逆子和徐芳也交涉过什么吗? 徐烁光咬紧了牙关。 老上君曾告知徐烁光,节度使府上没几个可信的。 但徐芳是自己二十年前去吴国时救下的,事到如今,府上的所有侍者都不足以让他有勇气叫出这声呼喊,唯有徐芳,他只能下注给徐芳。 三十五岁的徐芳从愣神中飞快地理解完了所有的一切,什么也没对徐烁光这个大府说。 只是他的双脚突然发力,跳过走廊的木质护栏,冲向围墙,像猫一样从墙根跃步窜起,摸过墙檐,翻过了围墙。 义理素为垂天之云,世人常望而却步,而吴人尤其爱之。 历史上,曾有五位吴人为了心中的义理,不惜持剑弑杀了吴国的三位王与两位皇帝,最后也因此奔赴黄泉。 五位吴人中,两位农民,一位教书匠,一位贵族,还有一位庖丁,他们是吴人心目中舍身取义的代表,是无数吴人的缩影,激励着一个又一个满脑子理想的蠢货倒在成仁的路上。 徐植看了看徐芳已经翻过的那一面围墙,扶额叹了口气。 徐烁光知道今晚才知道徐植从前试着拉拢过徐芳,但不管在节度使府上曾发生过什么事,在这个晚上,徐烁光唯一知道的是,徐芳回报了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拒绝了将自己的主家作为下半辈子富贵的基石。 他选择去完成徐家的大府托付给自己的希望。 “先把节度使大人带下去,好生招待。” “我很快就会出来的,逆子!” “是啊,也不知我派去见大哥的人们有没有把事办妥呢?” “人们?你——” “大哥的府邸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吧,父亲,你的宿卫营倒向我了。” 无视徐烁光被带下去时肆意发泄的怒火,徐植看了一眼夜空。 月朗星稀,正是个适合篡位的晚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44章 六月三日夜(上) 宅院方方正正的围墙之外,是两千余名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围成的人墙。 围墙的墙檐上每一定间距就长着一棵树,三名周师绕着围墙缓步跑动,边跑边使用感识,墙檐上的树感知着这些周师,这些周师也在探寻树的虚实。 他们在每一棵树下都依据自己的感觉放置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以此来标明每颗树识场的极限,表明不会被探知的距离。 士兵之中,为首的人正是西山郡司农——黄章,他坐在马上,汗水不住地沿着面颊淌到下巴与衣服里。 他直直地看着宅院的大门,没有下令让士兵冲进去,只是这样围着,就这么干耗时间。 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黄章看见几名士兵骑马护着同样骑着马的徐植赶了过来。 “司农,我已经让我父亲去休息了,你这里情况如何?为什么不派人进去呢?” “二公……呃,节度使,人已经派进去了,派了两回,每次都足足有一百多人啊,两次都只有两个人活着跑出来,还是大公子为了带话才放出来的,其他人都被大公子……” “现在我还是二公子,未晋全功之前,我依然不算节度使。” 傲慢是混杂了****的毒物,在徐家当了多年渔夫的徐植深知这一点。 黄章喘了喘气,平复了一下呼吸, “活着回来的人说,大公子今夜晋入了道形之境!还有刚刚围起来的时候,有不是我们的人持剑杀了包围的几个士兵,从外面翻进去了。” “那人无妨,估计是徐芳,既然大哥晋入道形,多一个吴国剑客与少一个吴国剑客都无甚差别。” 借着月色,徐植发现围墙的墙檐上每隔两丈的距离就有长着一棵树,他从未在大哥的宅邸上看过有这种布置。 “司农,这树?” “回大府的话,这是大公子周术所立,据麾下周师禀报,可以感觉到这些树每一颗都展开了识场,用以探知宅外我等之虚实。” “大哥善用的周术属于木与金,能有这一手不奇怪,哦,所以士兵围宅邸才会保持这个距离啊。” 徐植一只手扶着下巴,看着大哥家外头的种种,不住地点着头。 “让我的那些周师布个小阵,合伙先把围墙推了,既然大哥把他的宅邸布置成了城塞,我们也按部就班地来场攻城战,父亲都说我恐惧兵事,就让他看看我指挥的第一场战争!” 二十四根内灌水银的桩子被士兵们以一定规律插进地面,露在地面上的那一段从水平方向看来如同一个“三”对上另一个“三”,此即为坤卦(),司掌大地之阵,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布上坤卦,每个坤卦旁都有八名主司土的周师就位。 待黄章一声令下,地面随即引发一波震动,一场地震骤然而起,一刻之后,桩子通体嵌入地内,地震骤停,围墙皆毁,墙上的树也荡然无存。 徐植的一个拳头打在另一个掌心上,笑道:“啊哈哈,养点外道周师也是妙用的,世上就没有无用之人!” 围墙被毁,沦为一段又一段的废墟惨壁,宅院之内,中心一个正殿,四角的四个偏殿如被剥去衣物的美女一样,全露在了兵锋之下。 宫舍并未倒在周术之下,这让徐植对负责制作这些宫舍的工匠极为佩服,做工良好的斗拱就是能做到避震之效。 他打算以后让黄章查一查,让这些工匠给自己做点宫舍。 大殿之外的砖石地面上, 有一百多具被木刺钉在地上的尸体,它们的创口处漫出的血缓缓地将大地与砖石浸染。 在月光的照明下,这副光景展露在了所有人的眼中,银月映血,一种奇特的诡异感弥漫在士兵的心里。 徐植喝下了一碗,卫兵端上来的酸梅汤,就着这个月下宅邸的夜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咂咂嘴,用卫兵递过来的丝帛擦了擦嘴,然后丢回给士兵。 喝酸梅汤时,徐植的眼睛一直盯着死在诸殿之外的士兵尸体与诸殿之上。 这里,便是决定西山军节度使之位归属的角逐之地。 喝完后,徐植长舒了一口气,低声感慨道:“通晓周术真好啊~真好啊~我就怎么也学不会,连蒙先都没晋入,而就是这样的我,正和一个周师扳手腕呢,但有什么问题,咱大晋自太祖以来六代帝王,唯有瑞鹤爷是周师,创成之境而已,权力、钱财、武力皆握于我手,一介周师而已,亦不过是芸芸众生。” 感慨完,徐植策马抵近黄章,耳语道:“现在围墙除了,就多派些人,我不求一步成功,但现在这样就更容易掌控敌之盈亏了。” ---- ---- 徐家从瑞鹤元年起就喜欢买燕国出产的玻璃装在窗户上。 徐常笙靠在大殿的墙角,透过窗户玻璃观察着外边的局势。 趁兵士未彻底围上的时候,徐常笙早已经让护卫带妻儿逃走了,现在四面皆敌,倒可以让他觉得好好战上一场了。 妻子的娘家是齐国的大族,就算被抓住也无人感为难,更何况,四名护卫都是言澄之境,何人敢阻? 后顾已无,身为周师的自负让徐常笙看着四面的士兵,心底有一种隐隐然的亢奋。 嘴巴咬住葫芦口,葫芦微晃,徐常笙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酸梅汤。 徐常笙一边被淡淡的紧张所困扰,一边不自觉的想起了一些琐碎之事。 徐家兄弟从小就都爱喝酸梅汤,尤其是夏天,还是孩子的兄弟二人就经常在夏天用乘着酸梅汤的碗模仿大人们碰酒杯。 “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徐常笙怨愤地看了一眼大殿内的尸体。 十六具尸体与十六把插在地板上的刀剑。 大殿的另一角传来了老管家徐芳气息奄奄的声音, “大、大公子,等会儿,老奴掩护你往西南边撤吧,大公子可以抢西南边驿站的马……” 这是不可行的,徐常笙在心底否定了徐芳的提议。 放弃能用于周旋的战场,转而奔逃,会被拖死的。 “芳叔你别说话,你刚才中了两刀,虽然很浅,但是别多说话了,您也不用管我了,赶紧逃吧。” “大公子,你做节度使的话,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所以老奴不会走的,会想尽办法保你周全的。” 徐芳的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徐常笙好像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他二弟的阵阵笑声,徐常笙心中微怒,琐碎之事的回忆被抛之脑后。 “别得意,徐植,我已入道形,待我养精蓄锐一番,看谁能拦我出去,节度使的位子,本来就是我的,我是嫡长子,这多年所学,岂是一点被财货蒙心之辈所能相扛的。” 士兵也是人,如果总是攻不破我的话,身为篡逆者帮凶的士兵也一定会动摇,他们肯定是不敢动父亲的,那么法统就在,只要我坚持下去,倒戈相向也不是不可能。 元池之内,气量充沛,大殿之下的地窖里,存了不少干粮。 徐常笙回想着自己的毕生所学,看着外边的围城之军,像一个手握天下雄兵的君王一般,高傲地低语:“那就来吧,徐植。” 徐常笙走过去,拔出插在地板上的一把剑,坐在大殿中央,静待徐植发起的攻击。 很快,无数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行气,炼化,存神。 做好了所有步骤的徐常笙,豪迈地打开了大殿的门,睥睨涌上来的兵潮,开始了日后被列为“太冲三奇事”之一的战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异世之舟 45章 六月三日夜(中) 步卒在前,周师在后。 西山军士兵以徐常笙再熟悉不过的阵势从四个方向冲了上来。 徐常笙立在大殿门前,夏夜的凉风吹拂着脸庞,听着四面八方的喊杀声,笑了出来。 他是晋北第一神童,一出生就达至蒙先之人。 十五岁时,无视创成,直接略过第二层楼晋入明念。 二十七岁那年与二十五岁的徐森一同在极北的草原大显身手,力挫齐、楚两国兵威。 战争结束的当晚,徐常笙步入言澄。 二十九岁,即三年前,向一位后神挑战,反被制服加之以诅咒。 那是被称作离魂之咒的杀招,会使人渐渐失去自我的诅咒,但他挺了下来,撑到了阳春精华的到来。 三十二岁的今夜,他步入了道形之境。 正欲重新大展鸿图,怎么能就被篡逆者捷足先登! 徐常笙隐隐然的不甘,激发了心中的智与勇,困难越大,动力越足。 过去的成功,曾经的挫折,都沉淀在灵魂的深处,致使这个名为徐常笙的男人,笑对四面楚歌之境,仿佛身体里现在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冒出来。 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士兵如同一个圈,内圈的兵锋已经逼近徐常笙十步之内了。 徐常笙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兵锋,反而坐了下来,坐在了大殿前的石阶上。 他坐了下来,内圈的士兵纷纷一阵抽搐,倒了下去。 不明就里的后来者继续铆足了劲往前冲,也都是冲到了十步之内不约而同地“中风”倒地,再也没能起来。 有周师掷出了炎枪或是雷球,但均被徐常笙创出的铁盾挡下。 想要抵近攻击的周师步入十步之内,只是比寻常士兵多撑了数息,依然像中了风一样倒在了地上。 四名最外围的士兵拿着做工精良的罗盘,各自紧盯着罗盘上天心十道的区划与天池内的指针状态,辅以二十八宿天星五行,外加自己的经验推算着宅邸。 这四名士兵只有蒙先之境,其战术作用仅仅是将元气冲入罗盘以强化自身的识场与罗盘对周术的感知。 诸国都从未设置过这样的兵种,是徐植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设立的,被称之为“周探”。 四名士兵互相总结了意见,派出其中一人前去黄章与徐植御前报告了探查所得。 “敌人除了内道还会外道,外道司掌之物为水?难怪士兵都中风了,**作了体内的水,毁伤了内在啊!人造中风!可我记得外道要驱使生灵体内之物有违尚神之法,几乎是不可能的啊!什么?整座宅院建造之初就设定成了一个阵?快鸣金收兵,救回没冲进十步之内的周师与士卒!” 黄章大感意外地叹道。 徐植则一言不发,安静地听完士兵的报告后,沉声说道:“你等四位,今夜之后官升两级,此外,事后嘉奖你等每人二十两黄金。” 士兵千恩万谢地下去了,徐植则思索着掌握的情报。 据周探所报,能感知到大殿的地基内设了特制的中央长梁,四角的宫舍则是四方的立柱,柱子上刻符甲,立柱的原料来自于北冥的不化神冰,布局是两段中接一长下再接两段,是为坎卦(),司水之阵。 坎阵,啧,真是落坑里了。 徐植背脊不停地出汗,颇觉棘手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已经冲进去的人,不会再有活路了,那可是三百人啊,其中一半都是周师啊!培养一个周师,可是要花不少钱的! 更何况——西山郡正腹背受敌。 周探还告知,以十步为半径的圆圈是负隅顽抗之敌的识场范围,也是外道的杀伤范围,他走动的话,识场也会移动,得尽快决断,不然要是敌人下决心朝自己这里突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自己可就会被当场格杀了! 自己一死,整个局就相当于对将了!那就是满盘皆输! “司农,我们还有多少人?” “回大府的话,还有一千三百人,其中三分之一是周师!” “要把嵌入地下的阵物去掉,非得派攻城用具来,就算是这样,非三日不能见功,拆阵已经来不及了,时间一长难免夜长梦多,把能派的兵都压过去,争取时间,传令兵!替本府带个人过来!”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得已之下,徐植下定决心动用最不想动用的棋子。 ---- ---- 几番遇挫,只是丢下无数具尸体的徐军士兵暂时退却后,又涌了回来,大多停在十步之外,只有十五名周师再度冲进了徐常笙的绝杀之圈。 沉闷的爆炸在这十五名周师的颅内炸开,但只有三名周师双眼一灰,像坏掉的木偶一样摔倒在地上,其余十二名周师脚步只是一顿,继续冲向了徐常笙。 周防之城,在流动的元气之内的元核之中刻下一种简易的符甲,然后让这样的元气在体内的经络险要处设防,原初属性的元气可以有效妨碍外道之力的侵入,此即为周防之城,是源于外道周师之祖陈志鸿发明的古老防御术。 “能人真是姗姗来迟,可让我好等啊!在我出去取下徐植的首级前,先拿你们消遣一二吧!” 徐常笙大笑着提起腰刀应战。 徐芳也不顾伤痛,持剑从大殿中杀出,为徐常笙助战,他从大殿里拿了三把剑,一出殿门就扔了出去。 来袭之敌中有二名周师刚行气完毕,收力之后正欲发力,被徐芳抛出的两把剑射透胸膛,掉到了石阶之下,其余的周师目睹此景,大多都心下哗然,被徐芳的技艺所震慑,呼吸一乱,行气一慌,经络淤塞,元气炼化顿生指节,周术的发动竟然一时骤停。 徐常笙敏锐地抓住战机,一刀砍杀了一名最近的周师,凝聚元气创出一支木矛,刺在从自己侧后方袭来的周师身上。 这些周师出于自负,没有带什么武器,被徐常笙抓住经络受阻的时机连杀六人。 他的一举一动,不负其父的期待,既知晓何为勇,又明白何谓智。 眼,耳,口,鼻,手,脚,每样东西都是他强韧的武器。 徐常笙将刀刺入第七名周师的时候,双脚突然被套上了坚固的土块,一名外道司土的周师趁隙束缚住了徐常笙的移动力。 无数石块若倒流的雨点般从大地上腾起,置于此名周师的掌控之下,若成群的箭矢,尽数射向了徐常笙。 正与两名周师缠斗,分身乏术的徐芳大喊了一声“大公子!” “无妨。” 徐常笙回之以明镜止水般的低语。 双脚向后一跃,身体在半空以仙人般的轻盈旋转着,以毫厘之差避开每一枚石块的攻击。 待徐常笙稳稳地落地,所有攻击落空的石块也都已坠地,无一得手。 “你……” 那名年轻的周师惊愕地话都说得不顺畅了。 “你——你究竟……何时通的未那识!” 落地的徐常笙抬起头,迎上了那对惊愕的双眼。 “不多时,就在今晚。” 他答得极为平淡,平淡之中还有一种无色的傲慢。 能躲开所有石块的攻击,当然不会是什么巧合。 面对这几近绝望的夜晚,徐常笙所有的才能与意志以绝望为养料,迅速地成长,结出了足以逆转攻守之势的果实。 四诀之一的感识,在这条路上,徐常笙突破了临界。 昌人的大世祖季陶曾说,所有的生灵,在面对死地之时,都会飞速的蜕变。 周术四诀之中的感识连通的是人之六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此之六识皆为自身之感。 除此之外的两识,多数宗门视为道之外,乃人间不可知之识,就算是佛宗,也多数不认为其在人间存在,更不要说比佛宗要急功近利地多的其他修行者了。 那两识,就是未那识与阿赖耶识。 前者可感自我周身之因果,后者则可见世界之因果,徐常笙通晓了前者。 既已知晓周身之因果,避开如飞蝗般袭来的石块亦不是什么难事。 徐常笙将炼化出的金之元素注入手中的腰刀,光点流入刀身的“经脉”,然后一刀劈碎了束缚住双脚的土块。 “此刀已是金刚体……那罗延?” 周师看了看左右,自己的两名同僚正与一名吴人剑士打得难解难分。 另外两名同僚则是立在五步之外,被通了未那识的徐常笙吓得呆若木鸡。 那周师忘了呼吸,只是茫然地问:“难、难道,诸圣之下,汝已无敌?” “诚如您所说,此处之地,我已无敌,作为虞亡四百余年来通晓未那识的第一人,说不定,诸圣亦不在话下。” 徐常笙的话中,只有陈述事实时的谦卑,并无半点傲慢。 然而,物极必反,谦卑到了某种境地,就是一种无边的傲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