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菩提一烟霞》 第1章 初临大唐 楔子 江城,花_柳莺燕之地,虽是小小一辖,然机纾精巧,浑然天成。自唐以来,东南各壤抱拥成簇,金盏同欢,万卉齐发,喧市相接,锦衣夜行。这里是文人雅士的聚集地,自古江南多才子,笙歌乐府绕梁三月,而余音不绝。 “劝君饮——哪,千红万艳合一盏,菩提流光自吾心……” 黄鹤楼前,江头长流,码船之上,一对身影依依惜别。 “孟兄,此去扬州,万万珍重!” 年长青衫的那位立于船头,再度深深眺望一眼城喧渐起的街市,微微嗟叹一声:“李兄,你我甚是投缘,只是不知此番一去,又要何时再相见。” 立在岸头的年轻后生,脸生伤怀,目视青空,吟出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年长的那位眼梢一挑,难掩欣喜,只是片刻,眉眼间的唏嘘便落下来。不待他伤怀,身后突然传来清朗一声:“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两人皆是一惊。往那里看时,方见一个小姑娘,月白布衫,犹显得伶俐稚气。孟老脸上的倦意不由得敛了几分,带了些微微的笑意:“刚才那句对诗,可是你所出啊?” 小姑娘模样也大胆,此时抿声一笑,走到二人跟前,不卑不亢:“大人抬举我了,只因听得上一句,愿道出诗人心中所想。” 那厢折扇一展,李白颇感兴趣地转过身来,仔细端详她几眼:“噢?这一对诗,字字皆眼中所见,你又如何知我心中所想?” 小姑娘眨眨眼,这才恢复了一幅娇憨模样:“心中有画,我方才便见到了。” 两人都笑起来,片刻,一人再度昂首向远,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溢彩流光:“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市井皆是一派繁闹声色,全不知看台离人那般流连之心。小姑娘,你却是我与孟兄的知音啊。” 他又低下头,期待出声:“我见你年岁,左不过十一二,却是如此才思敏捷、悟性通灵,敢问你是何名姓、家住何处啊?” 小姑娘目光清澈,定定地回望他:“不敢当,两位大人与我,同在红尘中流连罢了,相逢何必曾相识?何况,世人皆知大诗人孟浩然、李太白之名,而不会记得我。” 李白的折扇忽的一合,微微诧异:“哦……你竟也认得我俩?” 只见她莞尔一笑,退后一步,朝两人恭恭敬敬地叩一叩首:“能与大人相知,已是我的幸运。江头惜别,以诗为赠,必将成为一段千古佳话,还请两位不必伤怀。” 飞鸟划过,船只在悠悠细浪中前行,李白临江眺望,果见遥遥水天一线,碧空尽头,已不见船帆的影子。细细咀嚼着那一句,心下不由得暗自抚掌。 只是……他看着另一道离去的小小身影,心想,这小丫头会是谁呢? 迎面就是江城的长街。 太阳虽未完全落山,各种街摊已经纷纷铺开了。细碎的琳琅,罗列整齐的青黄帐子,漂亮的红漆楼阁,还有那过路人马,全在落日余晖下镀着一层温和的色泽。现在正值夏季,只要酉时一过,标志着“兴”的字幅就会被挂出来,各式酒帜、篝灯、红蓝黄绿的缎面儿凌空一扬,在消暑的夜色中飒飒作响。而在这条街上,伴随着夜气流动的,还有一处俗世飘香,细细痒痒地撩/拨着来往过客的心。 我走向那里,撤走轧门的青花石,挑起一竿明火,挨个点燃了门前悬挂的花红灯笼。 “金玉满堂”的牌匾,便在这一片红尘天地间亮堂起来了。 好一派流光照彩,熠熠生辉。 我从爬梯上下来,瞅着那四个鎏金大字逐渐被烛色掩映,重又将梯子摆正到原来的位置,洗净手,进了里间。没多时,沉寂的大堂窸窸窣窣地起了声响,其他几个小孩儿也赶了过来。 市集锣声渐起,而玉满堂也扶着那几十年来从未扭正的腰,妖步生风地到了大堂。 她觑着眼,从我们的面前一一踱过来,踱过去,像在打量一堆肥瘦任拣的肉。又到了每日训话的时间了,所有人都绷紧了一颗心,不敢出现任何差错。 “我早说过,要是到了第三个月,还有人胆敢迟到,不论她什么原因,都得给我尝尝苦头!” 这话音刚落,一个水蓝衫的身影便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掠到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定住,便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脸色极差。 玉满堂连看也不看她,只是嘴里轻哼一声:“元宝,拿我的板尺来。” 她身后的跟班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方方长长、竹节编成的板子出来了。小身影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被玉满堂狠狠一瞪,便不得已又挪上前去,手心一伸,竹节“啪”地几大板子,瞬时打得她满手通红。 小蓝衣疼得眉头打结,却不敢出声,憋得一张小脸也红了。 “滚下去,还有下次,我就让你在搓衣房跪上一天,有你好受的!” “再说一次,我养你们,可不是让来吃白饭的。不管你们认还是不认,进了这个门,就生是我玉满堂的人,死是玉满堂的鬼!好了,现在,全都给我去干活!” ......今日便是来到青楼的第三个月。 但凡踏进金玉满堂的大门,所见即是一张花团锦簇的宴客堂,两侧看台错落有致,中央一块熏着燃香的落脚地,镌名“天上人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仕女画卷,连脚下毡边儿的地毯,都尽数绣作山水名川、辰月华珰。同寻常一般,日没三分,晚灯高烛便尽数挂起,楼上的大小厢房次第铺开来,姑娘们婀娜的姿态出现在屏风之后,撩.人入胜,不可方物。 那边怀抱山水画、琵琶筝骨的,是书寓和清倌,装扮精致秀雅,虽流落红尘,难掩一股清高之气;这厢描眉画黛、姿态窈窕的,从红牌到花伶不等,异香袭身,媚骨天成,最受酒肉之士垂涎。此时,常驻中厅的席坐早无空缺,人们翘首相邀,跃跃欲试,躁.动之心皆被那不安分的迷.香点燃了。 端着盛酒樽的簸箕去后厨,快走到通巷尽头的时候,我瞥了瞥四周,终于忍不住微笑出声道:“我今日见到了两位大诗人,还和他们说话了。” 走在前面的红莲猛地停下,一张脸上全是期待:“真的?你告诉他们你的名字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 “哎呀,你怎么不说?” “我的名字……或许,我早已不记得了。” “啊?什么意思?你的名字叫天水啊。” 我笑了:“是啊。不过红莲,你从生下来就叫红莲吗?” “.......我从一开始就叫红莲啊!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她疑惑着,声音越来越低。 “嗯,大概是这样吧。” “......” 我的名字叫什么? 每当有人问起,真想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我有姓,有名,以及,我的名字很好听,因为那是一对有文化的人替我取的,他们对我期望很大,总希望那个名字,可以圆满地护着我一辈子。 只是......那个名字是什么呢。 我站在厨房外,出了神。记忆如泉倾,泄下一半却落了闸刀——为何,为何又在此处戛然而止? 管事婆粗鲁的声音却又传来了:“站在门口发什么呆啊?干活去!” 如果你要听听我现在的身份,我叫天水,是金玉满堂的一个小杂役。金玉满堂这家店,并不和它所擅长的表面功夫一个做派,行事上是个不入流的——它只在晚上开门,楼里住着许多姑娘。大唐民风开放,政室宽容,有这样的地方倒是一点也不新鲜,按照玉满堂的话来说,人如花娇,花开堪折直须折,人也不过如此。 玉满堂是这里的红姑姑,雷厉风行。不知怎的,青楼老bao总打着这副腔调,倒觉得脾性很好摸清,横竖就是个势利眼。她那教训细作的竹尺我也不怕,我知道打下去是不会留疤的——她也舍不得让我们留疤,毕竟,养我们就是养银子。 走到大厅的时候我又看见玉满堂,她似乎老早就在等着我似的,手朝我一挥:“天水,你过来。” 我乖乖地走了过去,称她一声:“姑姑。” 她点点头,狭长的吊梢眼上下打量着我,语句落了下来:“不错。几个丫头里,就数你还算灵醒,条子也不错。前些天领进门的时候我说过,要从你们当中挑一个培养起来,做个称心的,你可还记得啊?” 我心下松了口气,仍然伏着身子道:“姑姑若愿意栽培天水,当是天水的福气。” “嗯,”她满意地点点头,“你明事理就好。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鹤立鸡群不是!金玉满堂虽是个烟柳地,好歹姑娘们的头衔是个顶个的高,你今日听我的话,明日和那群下.贱.坯子相比,不知能拉开多少倍价钱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不大舒服,但仍低着头。 “好了,从明晚开始,你就不用再去大厅端茶倒水了,上楼给姑娘们瞧瞧去吧。在青楼里混不能白使劲儿,得学会用脑子学点东西......” 我听得脸上挂不住:“姑姑,我今年十二岁,也不知学什么能使,还请姑姑指点。” 她瞄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句:“你以为我是让你去学听那些勾.当?我玉满堂干这行少说二十年了,自然知道怎么个养法。你去二楼伺候的当儿,和得空的红牌聊聊天,送送人情,让她们专教你一些梳妆用识、六艺脉络。想要在楼里站住脚,先得学会笼络人心!这是我教你的第一件。” “除此外,白天人家休息,你不能休息,自明日起你便去后院教坊学习,琴棋书画、歌舞诗赋,你可挑几样来学,其他我不管你,必得有一样精通,就此成为你自己的招牌。教你多去接触楼里姑娘也是这个道理,摸清楚了大家各自所长,你所作选择大可一击即中。” 话尾,玉满堂眼神中一抹凌厉杀过:“至于我说的这些,不是劝告,而是命令。我给你三年的时间,若你年满十五仍不够格,就去伺候那些不入流的,浪费我玉满堂的吃穿用度,都得给我用身.子赚回来!” 我抬头,安静地瞧着她,她也正瞪着我,似乎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是半晌,那吊梢眼里闪过的只有一丝诧异。 我竟是笑着应答了她:“姑姑无须顾虑,我是苦命人,幸得姑姑垂帘,自要尽数报答姑姑的一片苦心。往后,姑姑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天水定不叫你失望。” “嗯,很好,”她的眉毛略一舒展,心情颇好地再瞧我一眼,扭身回去了:“以后有什么问题,尽来问我!” 我站在原地,微微一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空降青楼 烟云相逐,银乌渐落。官府尚有管制,江城的夜市再辉煌,终也归于平静了。只是几个月来,江南经济日益强盛,人们踏兴而至,城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热闹被有意地越拖越长。我敲打着又一次酸软的腿肚子回到寝房,想着玉满堂的话,打起精神来。 回来得早的皆已睡下,屋子里黑漆漆的,也没有点灯。摸索着推开窗,窗外朗月清晰入眼,此时夜深人静,庭院里的树也纹丝不动,天上仿佛没有一丝风。 我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大概是因为人倦了,却不困,晚上是我最精神的时候。在这样清冷的天地间,这样寂寞的处境里,我很容易想到以前,想起,我为何会在这里。 那一天,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钱也花完了,我想,离开这么久,家里人有没有担心我?会不会以为我遇上了人贩子,被卖到了深山,而一夜间急白了头发?可是我不敢去想,我愧对家人,愧对自己,愧对那个时代。我出生于书香之家,家境小康,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获得了很多关注和厚待,品性单纯,阅历简单。闲暇时我陪伴他们走访亲故,常有人称我乖巧明理,富有才情,而我也一直在这样的期许中长大,读了许多年书,在温室中度过时光。说起来也普通,在二十一世纪,我不过是个生活平淡之人,人生仿佛一道长流的细水,就这样过着。只是此刻的我,为何会在这里? 那一天,我终于抵达了长江,江水滔滔,横无际涯。不管过了几千年,也依然留在这里,观望俗世,眷养红尘,不变容貌,不改喧嚣。我想知道,水流终将去往哪里?我好想问它,为什么这样自由? 它不应我,于是,我跳入了江水之中。 人心是脆弱的,谁也不能体会其边境。有时候,重如山石也压不垮一颗心,但有时候,只需再放置一针鸿毛,就足以让负载的精神崩溃。一直以来仿佛在漫长黑夜里独行的我,那一刻想到的是,终于,解脱了。 我是谁。 我要去哪里。 我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 这些将再也不能困扰我......再也不能...... “哗啦——”一盆清水从头顶落下。 我打了个冷战,那股江流的寒意好像湿哒哒地黏在了身上,人还昏沉沉地想着,难道真到了地府忘川河? “嘿嘿,林老板,您可好久没来了啊,我这里啊,可是新得了几棵好苗子......” “哼,我就知道,做这种勾当啊就你熟络!” “哎哟,邻里四舍的,还不都图个接济,您就放心吧!都是清白来路,绝对出不了差错的......” 来人的声音逐渐清晰了,柴门吱呀一声,两个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入眼帘。身旁那个尚看不清模样的,立刻拔高了身子,笑逐颜开地说:“哟,朱七,这么快就寻了生意!” 只见一个粉面高挑的女人靠近了,也不细看,略显嫌恶地说:“怎么搞得湿嗒嗒的,也看不清模样!” 我这才清醒过来,躺在草甸上,有些呆怔地看着这一切。 “哎哟,真不好意思,出了个岔把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其他妹儿都给放跑了,气得我给她修理了一顿,刚浇了盆水才醒过来。” 那人讪笑着,一下扯住了我的后领,像拎鸡一样拽到了那两人面前:“就是她!缺管教、滑头得很!” 那女人却不搭理,径直走到了铁窗前,瞧着锈坏扭折的部分,狠狠地瞪一眼那个朱七:“不是说来历清楚么,怎么要跑路?” “哎,哎,话可不是这么说,”一个老油头赶紧接上话,“他们自家的父母确实是把人卖给我了!只是有的脾气犟,还需要调.教一段时间......林老板识人无数,自然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嘿嘿,你说是吧......” 话未完毕,突然眉间倒竖,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就是一踹:“还不收拾收拾自己给林老板瞧瞧!往后跟着老板吃好穿暖的,要什么有什么,怎就不明事理!” 那个林老板嫌弃地一扭身子:“得了吧,看样子也不是个卖乖的,可别再把我楼里的姑娘放跑,净做个赔钱货!” 朱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尴尬地讪笑着,又好说歹说,那女人也不领情:“别再说了,我可不愿领个不讨喜的回去,吓跑了我的客人!” 我蜷在一旁,头脑清明不少,此时将对话听进耳里,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着自己那藕节子般细小的手臂,我却顾不上吃惊,只隐约猜到,照这样局势发展,接下来自己必定少不了挨一顿毒打。 被人活活打死吗?我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寒战。 “......这位姐姐,请留步。” 正推脱欲走的女人板起脸,侧头看着我:“什么?” “既然急匆匆地来买姑娘,必是遇到了突然的难处。想来这两天店里生意不好吧?” 她好似被戳中痛处,气呼呼地返回来瞪着我:“是又怎样,你管得着么?” “我虽年幼,却是个能出主意的,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不如我们合作,我帮你想法子,你先把我带出这里。” “哎哟!口气倒不小!”她怒极反笑,一脸轻蔑,“你莫不是想告诉我,干脆将我那青楼解散了,另寻出路吧?” “小娃娃,你不过就是个奶坯子,自身都难保,还谈什么想法子?真是个大笑话。” 我安静地等她笑完,这才继续说:“所有人都是自身难保,我却有办法让其他人脱险,现在我要寻求自身的出路,只看姐姐你给不给这个机会。” 她不笑了,盯着我,半天没说话。我心下像是一张鼓面咚咚咚地响,却极力保持着面容的镇定。 “你可知道,如果你白白浪费我的银子,我一样会叫人打死你。”她终于慢条斯理地搭腔了。 “我知道。”我压低声音。 她最终轻哼一声,落下一句:“还不赶紧换件衣裳。” 那边两人这才又连声应答起来,撵着我直往上赶,到了一个包间。原来这地方是一家客栈,第三层上有一间储物室,寂寂无人,看样子闲置有一段时间了。我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着周围的地形。逃,似乎是不可能,何况好不容易谈妥的事情,一个翻局,我可能会死得更惨吧。 外边有人给我甩进来一件衣服,短衣窄袖,粗麻的白色纹路,没有其他装饰,我却呆望着它出了神。 难道说......我真的......碰上了“那种”剧情? 难道世上真有科学所不能解释之事吗? 我摸着那身衣物,指尖真实的触感让我从心底感到了更深的彷徨。如果说此前的一切都是虚幻、是南柯一梦,现在的我,应该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天啊,我竟又活过来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公子管弦 系上最后一根带子,我走到庭院里去,夏晨的凉风很清爽,让人感觉浑身轻便。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词,神隐。这词是从前看宫崎骏的动漫记下的,有个女孩子,约摸十岁,穿梭到异世界里做了短工,而时空那头的人,还以为这家人被神明引走了呢。 我不禁又开始猜,这时候我的父母,有没有正在拜托神明保佑我呢?自打来到这里,我变得老是想家。 神仙般的人物,这里是有一个的。 我一路小跑地溜到后院,教坊的门果然已经开着,从里面传来了如流水行云般的琴声。不知怎的,明明一直期待着与那人相见,此刻心却又慌慌张张地提了起来,简直连门都不敢迈进去。 我认识公子管弦,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在黑心客栈老板的要求下,换上了白布衫,我洗干净脸,对着镜子,开始整理那凌乱的披肩长发。这小小身躯积攒的发量竟比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还要深,无奈自己又是个不会打理的,干脆就照从前的样子,扎成一捆马尾束在后脑门上。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此时公子管弦正从对面琴房的廊道中经过,一抬头,我俩便正好四目相对。市集街道的缝隙大概都很窄吧,隔着不过三四米的距离,我看到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而我肯定也愣了神,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什么叫眉目如画,什么叫不语自风流,第一次有了确切的概念。 在门外一直监视着动静的朱七,这时候扯了我就往外走:“走走赶紧的,林老板正等着你呢。”我被拉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余光往对面一瞥,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 就这样拉扯到楼下弄堂里,四周僻静无人,只有林二娘和几个打手早已经候着。我揉着骨痛的手腕,心想这人原先莫不是“屠夫”,专伺候过路人的那种?简直劲大又暴戾。这样暗骂着,听那油头粉面的东西左一个右一个林老板地陪着笑,心里蓦的腾起一股酸苦劲儿。 ......我竟真的把自己给卖了? 突然,遥遥的巷子尽头,有一个声音闯了进来:“老板,这是你这儿新到的小姑娘么?” 朱七闻声立刻抬头,慌张的神色一闪而过,便被一股子惊讶替代了。林二娘也回过头去,顿时眉头一拧,气焰横生:“啊哟,没想到和公子这样有缘,便是在这种地方也能碰见!” 那人笑了,不急不缓地踱了过来。几个壮大汉立刻摆出了一幅要干架的态势,堵截在前。慢慢地看清楚来人,我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个鸡蛋,啊,真的是他。 “客气了,”他脚步不停,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我乃是一阶手无缚鸡之力的,能威胁到你们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林二娘剑拔弩张。 “自然也是来做生意的。”他此时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头,笑意不减,“朱老板,你和林老板可谈妥了价钱啊?” “这......”朱七犹豫着,瞅了一眼林二娘,“还未谈妥,只是我先前应了林老板,以平时折七成的价钱给她。” “哦?如此来说,若我愿出比平时多一倍的价钱买他,两位老板能否割爱啊?” “什么?!”两人皆是大大吃惊,林二娘脸色一变,“你岂不是疯了?你可知道这丫头是个赔钱货?” 她又将原主私自放跑其他人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男子气定神闲地听完她说的话,不怒又笑:“方才你自己也说了,既认他是个赔钱货,难道还领回去,让你那家业更难办?” 林二娘气得牙齿打战:“公子管弦,你不要欺人太甚!金玉满堂虽正赶着风头,可没有什么好事是长久的,若是什么都要同我争,日后我可不会对你们客气!” 男子不动声色道:“自古买卖,价高者聘,我只当过来谈生意,一切还看朱七老板的意思。朱老板,您说是不是?” “啊,这...这......”那粉油面团上的小眼睛轱辘辘两转,看似十分为难,身子却转了个向,“哎哟,林老板,您看,我这生意难做呀!这丫头放跑了一群,我分文不赚,反要倒贴呀!” 立刻又作出一幅尖酸刻薄的嘴脸:“林老板识人又大方,若是真心想要这丫头,您就照价再加两吊钱,人您立刻带走绝不耽误!” “我呸——”林二娘唾沫星子一溅,“你也是根墙头草!区区一个黄毛丫头,还妄想坐地起价,我倒懒得费钱花在她身上!” 话锋一转:“公子管弦,我国色天香就此和你们金玉满堂斗上了!你可等着瞧吧!” 说罢,她带着那几个人,扭头就走。 我又独自默念了一遍:公子管弦。这可真是个有涵韵的名字。他那厢却干净利落地交递了铜银,回头望着我一笑:“为何还不跟上来?” 心突的一跳,我想我的脸估计都红透了,赶紧三两步上前跟着他。与其同时,脑子里却绞成了一团浆糊。刚刚发生的一切又是什么?他是什么人?结果竟是他买下我了吗? 我脚步一顿:“公子,等一等。” 他闻言停了下来。 “我们要去哪儿?”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脸上的热还没褪尽呢。但能感觉到他好像又笑了:“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语塞,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买下我?” 他的靴尖儿移动了,对准我。我抬起头来,就看到他那张眉目如画的脸。 “因为你看起来有些特别。而我刚好喜欢特别一点的东西。” 他笑着,手随意地拂了一下我额前的碎发:“像是个俊俏的小儒生。” 我不大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去的了。 好像有晚霞千丈,盛唐的集市便在那一刻闯入眼帘,我跟随他,从车水马龙中央穿行而过,有一种沉浮于红尘之感。但我没有心思顾它是真是假,整个人都是呆的,为着那两句话,盘萦在脑中转啊转。从前大家都说,你很好,你很合群,却从不说你有些特别。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扶摇风生 思绪拉扯回来,我终于沉下一口气,迈进门去。 他的身影果然在那里。他侧着身子,将古筝架在矮桌上。未等我开口,那熟悉的宽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来了啊。” 我心里不知有多激动,嘴巴一动,眼泪竟漫了上来。这可大大的不妙,我赶紧劝自己理智一点,待安置好以后,才又笑着开口道:“公子,许久不见了。” 他抬起头,嘴角一弯:“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当初带我进金玉满堂的大门时,他嘱咐我,前三个月是最难的,若是玉满堂青眼有加,就可以脱离做苦役的生活。自然,也能跟着他学习本领。那时候我才傻乎乎地明白过来,问他,你不是老板么?他哈哈一笑,问我,你看我像是青楼老板么。 原来他是教坊的公子,专教姑娘们学习书艺,闲余时候,也帮着玉满堂出门置办些物品,算半个金玉满堂的跑堂管事了。 站在琴前,手指轻轻按到筝弦上,古香古色的触感让我心底忍不住一颤。他的声音在耳边离得近了:“屋子里的琴桌最低就是这个限度了,等你再长高一点,就能坐着弹,我先教你指法吧。” 我这才发现他好高啊,但也许是我太矮,营养不良的十二岁小身板,可比“前世”的我差太多。待他弯下身子给我戴拨片的时候,我偷偷觑他,刚好能看到他的长眉,墨黑如剑挑,直入鬓角。看过的一本书上说,有这样眉形的人,生来便是贵公子之命的。 就这样一边听课,一边偷瞄他,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还记得我站在金玉满堂的门外,愁眉苦脸,看着牌匾一遍又一遍叹气。他看着我那样子,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里不比那林老板,他拉你回去必定是作奴.妓充数的,因为他们家的姑娘,都跳槽到了这里。” “如果你过分在意名节,在这里你便一天也待不下去。这里的姑娘分为两种,清倌与红姑娘。带红字的暂不提,清倌大多是沦落红尘的可怜人,以卖艺为生。你若愿意跟着我学些本领,过日子也是尚可的。” 我摇摇头:“公子是好心救了我一命,可我却与你想法不同。” 他似乎颇有兴致:“哦,你有什么想法?” 我沉默了,不知道如何叙述。过了半晌,才又继续道:“有很长一段过去,我不知该怎么同你说。但是,正因不愿过那种‘尚可’的日子,我才沦落到这番地步。” 他静静地瞧了我半晌,好久才说:“平凡之人总不愿自己落入俗套,但若要脱离束缚,就必须付出代价。你随我来到这里,不正是一种脱身吗?” 我看着他,胸口已经有情绪暗涌:“所以进这个门,也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是吗?” 他一笑,挑起一根硝石长竿,从旁磕亮了明火,点燃门前一盏工艺特殊的大灯笼:“既来之,则安之。我见你第一眼,便信你可以。” 公子管弦是如此独特之人,遇他如逢知己。 我喜欢他,好喜欢他。多想告诉他,其实,我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啊。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且不提那差了足足一半的年龄和身高,只是靠近他,就已多么小心翼翼...... 他突然开口问我:“对了,我还从未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里一紧,刚记的指法立刻弹岔了,“崩”地一声,杂音入耳,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也罢,不该在练习的时候扰你。” 我看着他,讪讪一笑。 傍晚回到房间,我把门关上,头疼欲裂。 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为何就是想不起来! 不仅如此,那些曾经清晰的、历历在目的记忆,也像是击石落水,打折了一圈又一圈褶皱。我二十来岁,家中有一对疼爱我的父母,可是那对疼爱我的父母,他们长什么样来着?总记得人人夸我乖巧可爱、明礼懂事,可为何我连自己的脸也记不清了?我是为什么到了这里,又将去往哪里?! ......若要脱离束缚,就必须付出代价。 这句话突然蹿出头来,我停下手,看着镜子里揉乱的头发。那是一个陌生的小孩子,怎么看也不应是我。我啊,吃好穿好,人人待我好,根本不用愁下一顿在哪,可是她,常常饿肚子,跑断了腿,还要遭受客人和妓生的打骂。 她是我吗?她是我啊。 那,我是谁? 我心里大乱,眼角一跳,眼泪就流了下来。 红莲推门而入,见我竟然在哭,吓了一跳。 “天水,你怎么了?今日上课,老师骂你了吗?” 我转过头去:“红莲,我心里难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要紧,你慢慢说,慢慢说。” “红莲,我们究竟是为什么到了这里?” 她卸下手里的盆子,挨过来陪我坐着:“为什么呢......因为家里没有钱。三年前,爹把我卖了,说这样就可以养活我弟弟。他告诉我,忘掉你叫什么,记着你以后就是青楼的人,不要再叫我爹。” 她说着,眼里逐渐泛起泪花:“其实......我也不叫红莲。我有一个名字,虽然不好听,却是爹给我取的,只是他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叫爹。” 我哽咽着问:“你还记得那个名字吗?” 她摇摇头,整个人在微光中变得沉默了,声音也很低:“我不想记得。” 又一阵沉默,令人窒息。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齁了齁鼻子,把脸上给擦干净,强笑着对她说:“天啊,我竟把你也带哭了,真不懂事。我们是时候该去大堂了,其实工作起来,也就不难受了。” 她点点头,站起来:“你说得对,人就是闲着才难受。”我俩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我说:“我听说,玉姑姑已经决定让你去二楼伺候姑娘了,恭喜你呀。我们之间,你还是头一个呢。” “那你呢,你来得比我早,快三年了,也还是不愿意上楼,要一辈子待在后厨做侍应吗?”我犹豫着问她。 “我觉得后厨挺好的,至少厨子不错,愿意让我吃饱,而且也能学点功夫。”她声音细细的,看着我,眼里写着担忧,“天水,你是个好姑娘,其实你不必和玉姑姑赌那三个月的。楼上那块......毕竟太风尘,若是一日成名还好,若不能,掉进里边根本就出不来了呀。” 我想到管弦,心里宽慰了一点:“虽然还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有一个人说相信我可以做到,他信我便信了。” 她听不懂了,连连摇头:“你还是年纪太小。” 江城的黄昏就这样落下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北国佳人 我学得很快。 不论诗书五经、笙鼓琵琴还是妆盘识鉴,我都能迅速上手,连玉满堂看我的神情都带着一股惊讶。她可能未曾想到我竟是个中好手,极有天赋。说也奇怪,盘弄那些玩意的时候,的确是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看诗经啊,楚辞啊,汉乐府啊等等典籍里的字句,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去年在江边遇见大诗人,也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大胆。 原本公子是不让我看这些书的,说小女子不须懂这些。我不服气,和他来了一次泼茶赌诗,后来他竟大笑着说,简直教不了我了。 我长高了许多。红莲告诉我,女孩子就是这样,到十三四岁时候就要变得窈窕起来了。因为相较同龄中个子高、做事又比较伶俐的缘故,不久后,玉满楼就特允我为姑娘们梳妆了。 就在正式上手的那几天,楼里新来了一个姑娘。 她长得可真好看。是那种不施粉黛的好看,眉宇间英气十足,棱角精致,一双熠熠生辉的漆墨眼睛,简直让人过目不忘。她连进门坐下的姿势也跟别人不一样,大大方方,毫无扭捏作态之感。不知是不是受了公子审美的影响,我对这样仪容特别的女子竟毫无抵抗力。 她坐下,笔直瞧着我,忍不住发笑:“发什么呆啊!本姑娘让你瞅傻了?” 天啊,连说话的声音也字正腔圆的,真好听。 “咦?”她突然凑上来,吓了我一跳,“你这束带好特别!” 手往我身后一抻,我的马尾就被她攥在手里了。在那顶上绑着一条红纶巾,垂下来的两条丝绦明亮大方,是公子送与我的。我赶忙从她手里拽回来,宝贝似的护在胸口:“这个可不行!” 她倒也不恼,好笑地看着我:“喜欢扮男装?我教你啊!” 言毕竟然腾地起身,把我摁在了梳妆台上,盘弄起我的头发来。我急得不行,连声劝她:“姑娘!姑娘!等会就要上台了,再玩,姑姑要骂我了!” 她却不理,自顾自玩她的,一双纤手上下翻飞,我只感觉所有的头发一下子飞到上空,高高的系成一个小圆顶,红纶巾忽的一扬,箍作三匝,高高的镶在头顶,又把小圆顶护住了,留长长的一束落下来,直直地在颈脖子间荡啊荡。仔细看一眼镜子,两条丝绦还在呢,垂在发尾间若隐若现,红的作衬,黑的亮眼,俊极了。 我惊呆了,原来女子束高尾,竟可以这么帅气啊。 那厢还没玩够,又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我问她你找什么啊,她竟问我房间里有没有客人留下来的男装。我急了,大嚷:“哎呀!不要找啦!玉姑姑要上来啦!” 真是乌鸦嘴上身,刚说完这句话,房门忽的被人推开了——可不正是玉满堂?她看我们这样子,气忽的涌上来,走过来冲我就是两巴掌:“闹什么呢,啊?!” 这两巴掌终于把那女子吓住了,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俩。我捂着通红的脸,死死咬着牙,缓了一会,才又吐气道:“姑娘说想挑只首饰戴着,不小心弄翻柜子了。” 玉满堂唾沫横飞:“她要首饰你不会给她挑哇?!教你那么多规矩都喂狗了是不是!磨磨蹭蹭的像个肉王八,赶紧滚去把妆化了!今天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 骂骂咧咧的又出去了。 我默默地爬起来,把凳子摆正,东西都拾掇好,对她说:“姑娘,你过来坐下吧。” 她这回乖觉起来,走过来坐下,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镜子里的我。 脸上还烧着,我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给她慢慢地梳顺了头。端起眉粉胭脂,那张俊俏的脸正对着我了,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还没这样被人盯着看过,何况刚刚被打了脸呢,心里一虚,手下就没了轻重。而且她那样的眉眼,清清亮亮的,本不适合涂脂抹粉,让我十分难办。化毕了,我身子一挪开,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尴尬地看着她那过分浓的眉毛,不知怎么办才好,却听到她同样清清亮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叫郑举举。” 便是这样同举举认识了。她是北契丹族的后代,难怪生得一派豪爽的性格,模样也甚是特别。她告诉我,在她的家乡,不兴这么欺负小孩儿,哪怕是小姐和婢女之间,也都是亲亲热热的。草原的人民,心胸都十分宽广。 我试探着问她,你原来是小姐呀?她不答,却反过来问我,脸上的伤很疼吗? 我一下子觉得心里暖暖的,告诉她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结果她更加一脸吃惊,悄声儿告诉我,以后都上来帮她梳妆吧,她不会再跟我闹了,还能带糖果给我吃。 其实我是不爱吃糖的,但这话一听便觉得心里酸楚感动。这么久了,除了公子和红莲,没有其他人关心我受不受委屈、有没有糖吃。这个性情耿直的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还有一副热心肠,在青楼里真是极其难得的。看着自己手残的“杰作”,我越觉得过意不去,于是跑到隔壁取了一个小巧的虎皮面纱,镶在她的明眸间。 她很高兴,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冲我说:“你倒是有好法子!” 这天晚上,初来乍到的郑举举在展台上,红衣赤足,独舞了一支颇具民族风情的“飞骑”,艳惊四座。隐藏在面纱背后的神秘,不同于江南女子娇柔身段的卓绝,每一个回旋转落,都博得众声叫好,声浩之大,连门外也叠起一摞人,伸长了脖子观望。玉满堂一直忙着数钱,笑得嘴都合不拢。郑举举一下子成了金玉满堂的红人。 我在楼上趴着看,打心眼里觉得高兴。末了,她大汗淋漓地下场,无数支簪花井喷似的涌向她,倒看也不看,直绕过人群,朝这边“噔噔噔”上楼来,冲着我大喊:“毛巾!毛巾!”我赶紧给她递了过去,看她将面具一扯,稀里糊涂地就往脸上抹,觉得好笑极了。还未回过神,那厢又有好几个姑娘唤我,转身跑去时,后边高亢的嗓音又传了过来:“喂!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啊!” 我边跑着回过头,笑着大声回她: “——我叫天水!” 一切都那么热闹,金玉满堂简直是这条街最热闹的所在了。 这便是盛唐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匪我所思 “......开元年间,民风富饶近奢,不限坊邸,不论雅俗,共处一室而笙乐相和,醉情风月。” 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走到后院,遥遥隔着一堵墙,便能听到公子宽温有力的诵读声。我俯下身子,一路摸索到窗下,忍住笑意,细细听着他读。 “常闻坊间戏乐,多出自士人文豪之笔,遇妾中心仪者,常不吝挥毫以赠之,乃至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咏之于衢路——” “就好似: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公子将书一折,反身便笑:“我就知是你。” 我懒洋洋地手枕下巴,赖在书窗上,故意打趣他:“公子好兴致,闲来无事,竟也爱看看风月之书。” 他踱过来,书卷冲我头上轻轻一扣:“这等‘风月’,我不但要看,还要教你呢。” 我被他反击得一噎,脸腾地紧了起来,没等想好台阶下,他突然身子一倾:“咦,你似乎长高了。” 我没好气地踮了踮脚:“你才发现呀!从前我连窗子都攀不上,近来爬窗都不成问题了!” 他爽朗一笑,说:“难怪这阵子夜里总是听到猫儿叫。” “你......”我又被他调戏一番,却不觉得羞恼,反倒自个儿也笑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当真一个纵身从窗口翻进来,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啧啧......”他假装垂头叹气,“好好一女儿,怎就生得这样泼皮大胆,真是家门不幸啊!” 我大笑:“那是因为先生教得好。” 他看着我,眼睛里渡上了一层和煦的神采:“怕是因为日日见你的缘故,还真没看出来长个儿了。到了秋天就该满十四了吧,竟快成大姑娘了。” 我的脸红了起来。别的都好,我最受不了他这样一本正经同我讲话。 “还记得玉姑姑和你说过的话吗,在青楼里生存,须得有耐力,有胆识,还得有本事。”他慢条斯理的在琴架旁坐下,我瞟了一眼那个小矮桌子,很明显从今日起它就被遗弃了,“你诗书的天赋极好,乐理也通,但都不算技有所长,没有一项出色的本领是不可能独当一面的。” 我又想到了郑举举,想起她那热烈单纯的、脆骨铮铮的、具有异域风情的舞姿。 “我见你学琴的资质尚可,不过古筝,”他皱了皱眉头,竟把那架琴端到了一边,“未免俗滥。” “丝桐寂静,知音甚少。” “芦笙雄浑,女儿吹势头不足。” “琵琶幽怨,不适合你的性子。” ...... 我看着他挑挑拣拣,暗暗发笑,装作打了个哈欠。他便也停了下来,笑着看我:“不然,你自己选一样吧。” 我却不急着答他,只侧着头,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悠悠笑着说:“公子,我从前没发现,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不开口,只静静笑着,一手擦拭着琴台。 我越发好奇,凑上前去:“你莫不是楼下说书先生讲的那种瑶台仙人?传说他们自天宫下凡,日行五万里,最爱游历人间、戏弄红尘,吹拉弹唱什么都会,也似你这样,长得细皮嫩肉的......” 突然感觉指腹温温的,似触电般传达到了掌心——我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竟没控制住手,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揩了一把油。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我迅速抽回了手。这一下,气氛颇有些微妙。 我窘坏了,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怎么就情难自控呢?!这下完了完了,他会把我看成是风流女呢?还是咸猪手? ...... “不提我,你还是没想起你叫什么吗?”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我大松一口气,认作是个台阶下:“我可不就叫作天水吗?天天的天,喝水的水。” 我指着自己,装作诙谐的样子对他说:“看到我你就要想到,天天喝水。” 他却不搭腔,皱了皱眉头:“可是前一段时间,你明明跟我说不记得你叫什么了。” 我笑了:“怎么可能,跟你说过什么我都记得清楚呢。” 每一天,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他正色道:“不对。连大堂里的人唤你天水,都是后来我无意间听到的。你从未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是指,你一开始的名字。” 我的笑卡在脸上下不去了,心里甚至有点埋怨他,嫌弃我就直说啊,讲这么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话,好生奇怪。我嘟嘟囔囔地闷道:“我一开始就叫天水,没有别的名字。” 他的回答更奇怪了:“那天我问你的时候,为何活见鬼一样地跑回去了?我以为你取了个见不得人的怪名呢。” 哪里有这事!我想他必定在揶揄我,有点生气地拔高了声音:“就算有,你要知道那个做什么!岂不是无聊?” “因为我......”他好像要辩解,突然梗住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公子话说到一半便打止,毕竟平常我无论如何也辩不过他。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接着道:“好吧,我们继续商量,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想学什么呢?” 想学什么? 我满不在乎:“随便什么都行吧,只要是你选的。” 没想到他又不答话了,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真有点生气了:“别的都可以玩闹,唯独这一件,你不要把它当儿戏。” 话毕,突然叹了一口气:“怎么同刚来的时候变了许多呢。”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回房间的路上,我依然气鼓鼓的,想不透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的确,要在楼里生存不容易,可这一年半载,我不是已经挺过来了吗?不也还过得好好的吗?——还长高了呢!但又是为何,当我回房拉上门,看到寂静空凉的四壁,那一刻心里蓦的一酸,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对我来说是那么不同的人。我能撑到现在,不都是因为你吗? 在那条巷子里停下来、回头望着我的你,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因为你看起来有些特别。而我刚好喜欢特别一点的东西。” 你说,你喜欢我。 在这样酸楚的思念里,我沉沉睡去,梦里也全是他那样的笑。看他笑着出现在小巷的尽头,看他笑着点燃灯笼,看他笑着抚扇轻摇,同我谈论诗书。他真似一个仙人,总在我绝望的时候,点起一盏希望的灯来,护着我,抵达下一个路口。 可是梦境里画面突然一变,又换作了我们平时所用的小矮桌,他那侧着的脸转了过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受了惊吓,撂下他就往外跑,推开门,却发现门外竟是滚滚一江水,汹涌澎湃,不待我反应,那吃人的浪头就打过来,一个囫囵把我吞了进去,我在里面打着转,迷迷糊糊中看到公子脱身出来拉我,哪知江潮更加凶狠地朝他扑去—— “回去、回去啊!” 我猛地惊醒,一摸额头,湿漉漉的全是汗。一阵阴风吹来,又冷得我一哆嗦,竟是忘了关上窗子。窗外一片黑漆漆的也看不见月光,此时约莫到了午夜吧,不论前厅还是院子里都安静极了,也诡异极了。 我睡不着了,披上衣服,想要出去看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冲突惊现 月华淡薄,凉阶有风,青石板的小路发着幽幽寒光,折射在孤单一排梁柱上。没想到夏末的夜已经这么冷,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尽管是这样,急匆匆的脚步丝毫也不想减慢,一路向教坊僻静的拐角处奔去。 我要看他一眼,就一眼。哪怕明日遭到取笑也好,我要看到他现在是好好的。 到了,到了。 远远地挪到窗台下,我偷偷扒起一点,往里面一瞧,房子里果然一片漆黑。又傻乎乎等了许久,无论怎样就是看不清里面的状貌。 我叹一口气,挨着墙坐下。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空中扑楞楞划过一阵鸟飞过的声响,吓了我一跳。 转念一想,不对啊,大半夜哪来的鸟? 房子里的灯亮了。 我赶忙捂住嘴巴伏墙角,心里大大觉得奇怪。公子为何在这时起来了? 让我觉得惊异的事情远不止此。过了一阵子,房里的窸窣声停止了,屋门吱嘎一响,似乎有一个身影晃了出来,笔直地朝马厩那边走去。 我大气也不敢出,伏着蹲了很久很久,心里却越来越慌。实在按捺不住了,我冲向那虚掩的房门,打开一看,烛火的确还残留着熄灭的影子,床榻上却是空无一人。 愣不过三秒,我架起身上那件单薄的褂子追了出去。 我想自己真是疯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去满大街地找一匹失踪了的枣红马;我又庆幸自己是醒着的,因为马上很可能有我最在意的人! 公子啊公子,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追出马厩,秘密地翻了墙,直追到大街,清冷的风简直更胜一筹了,忽忽地刮过来,刮得我心底空落落的。怎么才一会功夫,街上连一个影子都没有了? 我俯身趴到地面,贴着石板听声音。这种怪异的姿势没人教过我,但直觉应该有用。果然,能听到前方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好像打西边儿来。 我往那处一望,看到一条通往西北方向的小路。咬咬牙,打定主意便往那条巷儿跑,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找到公子! 然而这次,我彻底地失算了。 在那个短窄不通的胡同里,的确有马匹在踢踏,不巧的是,马背上载着的是三两奇装异服的胡人,趁着夜幕敛财生事。我刚一跑进去,他们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看向了这边。 ……苍天啊,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 倒吸一口气,一步步后退,身子因脚步不稳而变得趔趄起来。这无疑更为地打草惊蛇,已经有两个胡人策着马,往我这边开来。不妙的是,此刻已经退到了大街上。若是以往,大街车水马龙或许还能求人相助,现下却到了半夜,想甩掉尾巴必定是极难的。 垂脸子恳求好汉饶命?他们说的偏偏是胡语!狭路相逢,退无可退,那几人大概看清了我只是个女子,纷纷有些躁/动地下了马,逼近过来。 我感到有点绝望了。 突然,空旷的街市上又响起马匹的踢踏声,如破空之矢穿梭而来——我感到腰身被人一卷,后背呼呼生风,猛地一阵失重目眩,似乎是腾空而起,转了个向。 什么人?! 不容多想,身后便传来狂徒的呐喊声,我立刻清醒了,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坐在了马背上,被一袭月白长袍挟裹着,疾行的马蹄在夜气中穿梭如箭,吓得我赶紧攥紧了马背上的鬃毛。 身后那人的气息却稳如山健,在我耳旁纵声划过:“看你鬼鬼祟祟地跟了这么久,难道就不害怕?” 这声音!我心里一紧,恨不得立刻返身去拥抱他:“我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担心我?”他的声音显出几丝疑惑,片刻后却笑起来:“哦......你倒是个好女子!” 我来不及细想这话什么意思,身后那些个声音却已经杀过来了,嚷嚷着,声音在僻静的长街上晃荡起来,简直跟附在我们的马蹄上似的。几户人家的灯也亮起,有的探出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见这情形,吓得又赶紧把头缩回去,窗门一锁。 胡人擅骑射,不多时,背后的人竟纵马一一跃,抢到我们的前头,截住了去路,公子见状将马一策,急急地掣住了脚。狂徒们得意洋洋地大笑着,分几个包抄起来,将我俩围作了一个圈。 情势如此,身后之人却也不急不缓,竟是轻笑了一声,缰绳一松。我见他似乎要翻身下马,急忙摁住了他的袖子:“公子!” 他沉着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了:“待在马上,很快便来。” 说完身形一晃,径直走向前去了。 我慌得心里乱蹬,这下可糟透了,他又不会武功! 那翩翩白衣走过去了,马上之人早像几匹嗜血的狼在此处候着,见到他孤身走来便也下马,忽的几把短剑飞出腰间。白衣却不为所惧,手向腰间一抻,竟抽出条九节鞭来,“啪”地抽打在地上。胡人皆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这看似文弱的家伙身上会携带兵器,但也不怕,几个人呼将上去,三束寒光大剌剌一扬,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噼啪——” 像是抽刀落地的声音,我掰开指缝从里一看,朦胧月华之下,公子如疾风般落在了一处空地上,而那几个胡人呢,窄刀悉数掉落在地上,有一个的手臂竟被鞭索咬紧了,手扭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疼得他大喊大叫起来。只见那长鞭又随性地一抻,“喀咔”,利落的一声,竟是骨节从那手上脱落了。 在杀猪般的叫声里,其余两人骇得后退了几步,只片刻犹豫,便使了个眼色,又呐喊着冲上前去。胡人自是不服输的。此时公子把长鞭一收,迎着来势,左手挡格,挥掌隔开,向身后一弹,竟凌空跃起,落到了两人的背后,待两人一返身,早已右拳撤出,猛击上来,直对准了一人的眼鼻子就是一击。这一下,砸得那蠢人是脑袋星子乱撞,跌跌撞撞地扭歪了身子;另一个躲过一遭,气得直扑上去,被公子出腿一个横扫,立刻失势绊倒在了地上,龇牙咧嘴。但还没完,头一个半残废的,见公子背影就在前方了,竟又一手拾起刀子,丧心病狂地从背后猛冲上来。 我看得大喊:“公子!后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缘生何人 他闻声一瞥,背后的刀尖近在咫尺!——危急时分,只看他把肩背一低,身向左侧,把住那只扭折了的手,一个过肩摔,干脆利落地将来人摔成了肉饼。 刀子“呼啦”一声又掉在地上,十分狼狈。 我简直看呆了。 地上的人还在连声哎哟,他却怡然自得地拍拍手,掸掸灰,朝这边走来了。月华笼罩在身后,他的脸看起来模糊不清,身材看来却是异样高大: “本不想生事的,真是冥顽不化......哎哟,把你吓着了?” 我此时应该是面如菜色吧,但他这样一问,赶紧用力摇了摇头。 公子策马上来,冲那群手下败将轻哼了一声,低声一喝,驾着马匹踢踢嗒嗒从那中间踏了过去。 夜幕之下,唯有两人策马而行,周遭终于又归复宁静。 ......我从前都不知道,他竟会武功。我呆呆地任他领着走,脑子里全是那刀光剑影的画面。片刻后,踢踏声却在一栋建筑前停了下来。他翻身,将我抱下马,我定睛一看,啊,可不正是金玉满堂的后墙? 我回过头望他一眼,背着月光,他的模样似笑非笑。 “快进去吧。以后不要在半夜偷跑出来了,换作是别人,就救不得你了。” 那你呢?你要去哪?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又会打架? 我想要仔细看清他的面容,却被朦胧霁雾遮了眼,此时有万千乱絮涌上心头,却不知该从何梳理。踌躇了好一会,我只低声问道:“你......刚刚有受伤吗?” 他好像一愣,转眼便爽朗笑出声来:“区区几个毛贼,还伤不到我。”顿了顿,又揶揄道:“想不到你关心至此,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我的脸如此前无数次一样,刷的一下又红了,心里害怕他看到,一转身便攀上墙,费力地翻了上去。将落未落的时候,似乎还看到了他的眼睛,漆墨一样,带着好笑的神情。 怎么......心里竟比方才更加激烈乱撞了呢。 默默贴在墙里侧,我听着他纵身上马、马匹复又扬长远去的声音,墙那头蹄声阵阵如急鼓,我这边神色恍恍如失魂。 秋雨落下来了,连着就是两三天。 公子没有回来,我却觉得,自己害上相思病了。 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全是他的影子,他的一步一趋,一颦一笑,尤其是那天,他身手卓绝,在夜空下酣畅淋漓地教训着登徒浪子的模样。那可是除我以外,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模样啊。 我痴痴地笑着,脑子里回荡着第一千遍英雄救美的情节。公子的问话又回响在耳边:“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想学什么呢?” 有了,我便学舞剑吧!这楼里的姑娘不论学什么都是千篇一律,唯有举举的“飞骑射猎舞”是那样艳惊四座,而若对公子这样说,便能套出他会武功的底儿来,不可不说会造就一对知音良人。 我被这憧憬熏昏了头,一连几天都洋洋自得。 可公子还是没有回来。 我按捺不住了,噔噔噔跑去楼上找人:“举举!我有事相求!” 听完我的话,她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我便知道你的想法不同常人。” 我请求她替我介绍一位懂武艺的先生。她告诉我,她接触的客人中,还真有一位,模样风度都极好,待人也随性宽和,最难得的,竟是个文武全才,样样精通。 我急忙问:“那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他啊?” “这几天下雨,他估计也不得空,所以没有来。这样吧,每回他要见我,都会遣人提前一天告知,只要有人来了,我就立即通知你。到时候你便这样......” 她附在我耳边耳语了一番,我听了,连连点头,记在心里。 又焦虑地等了两天,举举那儿的消息没等来,这天晚上,大堂后边倒有人议论:公子管弦似乎回来了。 我听到这消息可高兴了,打算明日一早就去看望他,擦桌凳的手脚都变得勤快起来。那厢楼上突然听到有人唤:“天水!天水!——快上来。” 唤我的正是举举。她笑着跟我说,明日准备见人吧。 “啊?这么巧......”我不解,哪想到接下来一番话更是让我大跌眼镜。 “那人邀请我去他家里一叙,说是新得了许多趣玩呢,你便随我一同去吧!” 我连连推阻:“带我怎么行,离了这楼,姑姑可不要骂我了?” “哎呀,怕什么!我们是早上出门,那阵子姑姑还睡着呢!何况,按我现在的身份,带个陪侍出去怎么了?他不会多言的!不过,既然是要出门,原先说的那套法子就要改改了......”她苦恼地枕着下巴,突然眼睛一亮,素手又一把扯过我的头发,“啊,我想到了,你可以扮个书童嘛!” 什么?书童! 第二天一早,郑举举小姐又发挥了她穷打扮的本事,不知从哪搜来一席青布衣衫,玉水儿一色的,倒挺雅致,又给我戴上那条纶巾,盘成一朵水莲花似的形状,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我却撇撇嘴,对她说:“不如上次那样俊。” 她哈哈一笑,转了个身子在前面看我:“是有点女儿气。不过——”话锋一转,“不愧是人靠衣装,比起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强多了!” 我后退几步,撩起双臂,对着那面四角圆润的妆台镜左看右看,就是照不到全身,只好冲她无奈一笑。 我竟也长到镜子容不下的高度了。 临行前,我还是忍不住向后院瞥了一眼,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叮叮郎郎的弄琴声。看来公子真是回来了,这时候或许在教别的姑娘弄琴吧。 心里默默说,等我回来,定要叫你大吃一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如梦初醒 马车在路上轱辘辘走着,穿过人行热闹的集市,踏过水纱轻笼的江南桥,来到一处长坡前;忽的起风了,吹落道路旁几片银杏,落到了车马的横梁上,还未停稳,又悠悠然飘到了底下去。 我在马车外面一路观游,十分赏心悦目,见此景便吟道:“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 这是大诗人李白的诗,不久前与公子闲谈间记下的,百闻不如今见,果然字字精妙。话音一落地,便有人抚掌走了过来:“小妹真好情趣。” 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公子?” 那人走得近了,眉眼清晰起来,冲我一笑:“我叫王缙,字夏卿。” 身旁的轿厢遮帘一掀,举举的头探出来,惊讶道:“咦,你怎么来了呀?” 他用扇柄支起那块帘子,一派风流仪态:“我见天色甚好,便出门迎娘子来了,你可愿意陪我一起踏花而行啊?” 语气如此随性,想来他便是举举所说的那位才子王缙了。我再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眼,觉得其人身形和声音都像极了公子,眉宇间的气质也像,唯独五官不甚相似,举手投足间,酌一杯天然的自在。当下虽然很吃惊,但转念一想,大概才子们都有着一股相似的气质吧——公子管弦不也是个大才子么? 郑举举不急着答,只戏言他:“王郎,你倒眼力过人,一下就认出我这小童是个女子!” 他洋洋得意道:“若连这点聪明也无,怎得机会同举举姑娘相知相随呢?” 举举被他逗得一笑,从轿厢里出来了。 不知怎的,我在一旁听着他俩的对话,对此人没有好感。随和是随和,但觉他不够稳重,和举举讲话时,言语颇有些轻佻。大抵是在楼里待久了吧,心上变得敏感了许多,边走边想,果然两人是不同样的,我和公子聊天时从无这般感觉。 只是不得不说,举举和他两人相处起来,看着倒很顺眼。 马车停在坡下,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上了长坡,果见秋高云淡,骊风畅爽,四野空旷而藤草遍地铺开,因地势凸涌的缘故,未曾被秋色沾染。举举很惊喜,率先扑向那片碧油油的天地,开怀地打起旋儿来。我不由地跟着笑,这同她心里钟爱的那片草原确实是像。 王缙自后边慢慢跟上来,在我身边立住了:“举举姑娘天性直率敞亮,想来这片风景是最适合他的。” 原来是有意而为之。我默默地多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倒也不坏。 “刚听姑娘说,你想从我这寻些武道,是吗?” 我点了点头。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昂着头想了想道:“希望做个特别之人。” 他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明面儿做了书童模样,偏来问武,在我眼里,你已经是个特别之人了。” 他这嘴太会说话,我听得心里有些高兴。 “只是学习武术,本非一朝一夕之事,何况依你的体格,还是个姑娘家,”他又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大概教不得你。” 我知他会这样说,因此道:“早听得王郎文武双修,六艺兼备,刀剑上的真功夫岂是我小小女子能使的?只有一样剑舞,恳请郎君能够指点一二。” 他嘴角一勾,看起来心情不错:“剑舞段柔,却也需要些功底。你今日既是书童,适逢天朗气清,不如我出一联,你来对一对,若是对得好,我就应允。你看如何啊?” 倒是踩着我的点了,我笑着点头答应。 他将折扇一展,眉目放得深远,清风浅浅扑面,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立在我面前的这人就是公子管弦似的。 “......我有闲散自风骨。” 他悠悠念出一句,颇感兴趣地看着我。 我笑了,这哪是个联呀,一分不对,十分衬他——若非故意捉弄我,这家伙定是想让我对他作一番评价呢。此时风长草动,秋收颇丰,万象生灵渐入佳境,我想到了一处形容,便对他说: “不做霄九一谪仙。” 他眉头一挑,嘴像品酒似的抿了抿,慢慢地念一遍道:“……不做霄九一谪仙?” 我指了指远方:“人间风华正好,把蓬莱的神仙也给引来了——不是郎君你吗?” 他一愣,转而爽朗大笑,折扇又是一扣:“自道法盛行以来,人人皆挂念蓬莱仙山,我却不然。” 我笑问他:怎么说?“” “蓬莱盛景,口口相传,却只是一味空想。远不如尝尽人间烟火,甘之如饴,潇洒快哉!自认不凡,才是这芸芸众生的最平凡之处。你说是吗?” 突然,像是茫茫黑夜中划过一颗流星,在我深深的脑海中央,有一处地方被照亮了。 我竟答不下去,愣住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也不说话。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天地流转。 有那么一刻,我似乎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画面。一个古怪、却意外地觉得很熟悉的画面。那里有一片好黑好黑的夜,一条好宽好长的街,街上空空旷旷,悬在头顶上的是一盏灯,将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看到那个“她”好疲惫,低着头数着自己的步子走,似乎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她坐在了路边,打开了手里边一本东西。一只小巧伶俐的柱子握在她手里,开始写写画画。那是什么,那是笔吗?她写了什么?她写—— “只有一个十二点过后的夜晚,一个六点之前的凌晨 属于我 这时世界不为人所造 神性灵光,鬼魅踪影 清风畅爽,呜咽相和 我为何生于此间? 一半面叩神圣,一半根生土壤 待明日醒来 却见昙花开败,眼眶落空” ......写毕,她将本子一翻,白纸黑字哗啦啦盖过去了,直翻到封皮。那皮面儿也怪模怪样的,上面只书写着三个字。 写的是什么? 此时,王缙悠悠响起的声音乍然拉了我一把:“……你是个有灵性的女子,将来必成气候。” “如不嫌弃,我愿赠你两字。” 被大才子赠字,该是多大的殊荣啊。我还没清醒过来,怔怔望着他。 “……你头顶上的红簪巾点缀生趣、不似凡物,大概是哪位意义特殊之人送你的吧。那么我这里第一个字,便是绛;” 我听到那个字了,仿佛听见咯噔一声,一块水雾做的面儿将掀未掀,薄薄地笼罩在心上。我激动起来了,身子浑浑战战。 “第二个字嘛……”他扇面轻摇,故意地拉长了声线,眼睛却柔和起来,“原是我觉得,哪有什么蓬莱?哪有什么俗世?物境相合,历假寻真,我于此间,一笑了之。” 他轻轻笑着说:“所以这两字便唤作,'绛真'。岂不妙哉?——咦,你怎么了?” 他奇怪地看着我筛糠似的抖着:“我知道你方才听我的话大有感触,可此时也太激动了一点吧?” “……郎君可否再说一遍,我叫什么?” 他反问我:“你姓什么?” 我颤抖地答:“姓……崔。” “那便是崔绛真了。” 他说得随意轻巧,三个字从嘴里脱出,却如平地惊雷,直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举举沾着一身草泥味儿跑回来:“风景好美!——你俩的生意可谈妥了?” 王缙摇扇一笑:“这位小妹拜我为师,我方才答应了她,好像把她给高兴坏了。” 举举仔细瞧了我一眼,大嚷道:“可不是胡说?她这样子明明是要哭了!” 我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不怪他,不怪他,我是……喜极而泣。” 举举说:“既是高兴事,哭什么哭?” 举举是不懂的。我在那记忆的本子上看见三个字,正是“崔绛真”。这分明是个人名。原来脑海中亮起的一处,不是别的,是一个死结,死结之外,有着更远的朦朦胧胧的境界。现在,那个结竟被王缙打开了。我突然间察觉到,自己忘掉了一些事情。 人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马车回程的路上,我反复想着这个问题,想得脑袋都疼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心如止水 回到大堂的时候,已接近掌灯时分。玉满楼的脸色自是很差,但也不好发作,瞪我一眼,甩给我一块抹布:“先去干活!” 这一晚便又在打骂中度过。 今天走了许多路,回来也不曾有片刻歇息,我扶着一副酸疼的架子挨到房间,叹了口气。若不想一生都过这种日子,只得更加顽强地往上爬。 是从何时开始的,我竟变得习惯了这副营生?习惯了在大堂和阁楼间穿梭,习惯了别人唤我天水这个名字,更习惯了将所有劳苦积累在五脏六腑里,含着泪,鞠着笑,一日仿佛轮回万年。 每一时,每一刻,在难捱的长夜中央,睁着两只眼睛,想想这一天的辛苦与幸运。有时是弄湿了客人的袖子,被客人踹在地上,有时是挑错了姑娘的发簪,被罚跪在房中不能动弹;有时被称赞口齿伶俐,得了五文赏钱,有时,只是记下了一句好诗,公子朝我温煦一笑。 公子......我脱下脏了的鞋袜,用清水洗了洗一双累肿了的脚丫子,再系上那双护理得干净的布履,朝教坊跑去。 我忘不掉当下的每一件琐事,却忘掉了过去的很多事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公子管弦在这里,我哪里要管那么多俗世纷繁呢。一想到要见他,我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我连此时是晚上都忘掉了。 “噔噔噔”跑到后院,我悄悄地扶着墙,往里面张望起来。立在书案前的人,可不正是他?翩翩白如玉,妙妙笔生花。原来他是在画画。我正想再从窗口翻进去,给他一个惊吓,突然听见房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属下这便回去了。” 视线里,公子执着画笔,头也不抬,声音和煦依然:“嗯,辛苦你了。” ......大人? 我探起一点头,想要将那人看个清楚,却突然感到一阵凌风杀过来:“是谁在那!” 我吓得扭头要跑,那不济事的脚此时却一崴,钻心的痛从脚掌直往上蹿,疼得我一个板子跌落在草丛里。 “是谁?!” 那阵风到跟前来了,竟是个官差模样的汉子,吓得我痛也不敢叫了,由得他拎着颈脖子、拎到房间、直拎到了公子面前:“大人,有个小姑娘在窗外偷听!” 他这才抬起头,微微诧异的眼神朝我一瞥,愣了一下,忍俊不禁起来。 我身上沾着草叶、落叶,偏偏鞋子还掉了一只,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天啊,我可从未以这样的姿容见过公子,顿时羞恼得无地自容。 他忍着笑意对那人说:“你且把他放下来。” 我一下子落到地上了,疼得我“哎哟”一声,埋怨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温柔点儿! 前面的“大人”却朝我问话了:“你刚刚,可有听见什么啊?” 我窘迫地抬头看他一眼,尴尬地将刚刚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过了几秒,才说:“鹏彦,没别的事,你可以先回去了。” “可是这丫头......” “他素日里老实,不会说谎的。” 那人拱拱手道:“既是大人相识,我这便退下了。”说完,又急匆匆地出门,遁墙而去。 “真是来去如风。”我嘟嘟囔囔地念道,“你怎么养了个这样的糙汉?” 他放下笔,一路踱到我跟前,促狭地眯起眼睛:“怎么办呢,我的秘密都被你知道了。” 那是自然。我得意洋洋起来,但比了个“嘘”的手势:“我会替你保密的。” 他哈哈大笑,伸手来扶我,但没成功,我又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他把笑收起来,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脚,竟伸手去捉。我急了,一把摁住他的手:“不可以!” 他看着我:“你的鞋呢?脚怎么肿了?” 我支支吾吾,搪塞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手指了指窗外,告诉他我的鞋子掉在草丛里。 他不作声,也不帮我去拿,手一用力,终于把我搀起来,扶到了案桌前。我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幅画吸引了,惊喜地说道:“公子,待这画完成,简直可以拿到大堂上拍案作价了!” 他还是没应我,却在隔壁的柜肚子里搜寻起来,片刻后拿了不知什么东西,自作主张地往那儿一坐,把我的双脚架起来,还将另外一只鞋也给脱了。 我惊得差点要踹他:“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抬头,好笑地望着我:“这样是哪样?” “这样就是......”我的脸腾地烧起来了,话也说乱了,“反正...反正就是不能捉我的脚!” “哦......知道害羞了,真稀奇。”他又换上了那种狐狸般的笑,“我还以为你疯疯傻傻的什么也不懂呢。” 这话可气坏我了,岂不是在说我像个糙汉?我使劲扭动着,要把脚抽回去,又被他一把摁住:“别闹。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丫头,哪里就这么矜持了。” 心里也不知哪根弦紧了一下,我安静下来,看着他拧开药瓶,白色的粉末,一点点撒在其中一只脚的肿块上,然后用小段的白纱,将脚趾缠作一圈。摇摇烛火下,他坐在另一端,垂着头,眉眼间认真的样子不像在上药,倒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珍重、却不小心裂了瓷的古玩。 我看得心也摇摇的。 “你......每天都是这样来见我吗?”他突然这样问。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一股心酸漫遍胸口,嘴上却笑着说:“还好啦,也就今日有点磕碰,不巧被你看到了。” 他不讲话,抬起头看着我,叹了口气。我心里一紧,他定是知道我在撒谎了。 “每天这样来回地跑,要什么时候才能照顾到自己?到头来,被琐事消磨,反倒失去了自己的本性。” 我被他训得眼眶泛红,便是忍也忍不住了:“我知错了。可这便是我的命,无法更改。” “这是你的命?如果我引你来,是为了苟且过活这一辈子,那倒宁愿不留了。”他眉眼严肃起来,“你曾对我讲,'正因不愿过尚可的日子,才落到如此境地。'为此探看你的心性,是否支撑得住这番话。现在你却失去了原先的勇气,要落入俗世的圈套中吗?” 我呆呆地望着他,原来我讲过的话他都还记着。说一点不羞愧是骗人的,与此同时,王缙的话却在脑海中翻腾,我苦笑道:“哪有什么置身事外!大家都想做个不凡之人,偏偏就是最平凡的想法啊!” 他凝视了我好一会,才又开口道:“你知道今夜来找我的那人,是谁吗?” 我低声说:“他叫你大人。” “......嗯,那你该知道,我是何种身份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承认,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位居朝野之上,心比腊月之霜。”他缓缓而言,“我对那样的环境不甚喜欢,于是向陛下请调闲职,宅坐松涧,人游四海。忙时差人赋命,闲时约上两三好友,踏青而歌,或是坐烟花之地,教习你这样的后生。我想,朝中没有比我更疏离放荡的存在了吧。” 我磕磕巴巴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见你意志消磨了大半,心中不忍。”他重新又拾起我另一只脚,轻轻地上药,“想要做个特别之人,怎能不先吃些苦头呢。若有朝一日抽身其中,云卷云舒,你且再看。” 我眼里的泪漫漫淌下,他总是能戳中我内心深处最软糯的地方,他总是能。 回到房间,我轻轻抚着脚上那双缎面儿的鞋,内心变得很平静。那是公子新赠我的,他说,正好作为十四岁的礼物吧,看着这双鞋,这双伤痕累累的脚,你要记得我今日说过的话。 若非他有意点醒,自己会沦落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敢想。 有时候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很奇特,譬如公子,譬如举举,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和他们的脾性如此相合。要是没有他们,我早该被人如弃敝履了吧。内心静了,这时候却突然想起来——我竟忘了和公子说要学剑舞的事了!我懊悔地一拍脑袋,想起来,连那个名字也没有说。 难怪公子那天非要问我叫什么,原来我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啊!只是这名字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我还是想不起。 算了,等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吧。 今夜应该能做个美梦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落花飞雪 玉满堂叉着腰,在我们面前挥着竹节板子,挨个儿审视起来。 “明晚大考,便是检验你们三年成果的时候了。三年前我就说过,上档次的,我给他一条发展的路子,不入流的,哼,”她严厉地看了一眼昔日的小蓝衣,“那就用身子给我卖命!” 姑娘家的胆子还是没练起来,吓得打了个战,几欲昏厥。 我默默瞧着自己的脚尖,决定明日暂且不去公子那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同屋的人还睡着。我偷偷攀上那堵矮墙,利落地翻了过去,拍拍手,感到十分轻而易举。不知不觉竟三年了,这墙再也拦不住我,因我那身手随着年岁增长,比原来轻盈了许多。 这都要归功于一个人。 抵达草色稀疏的长坡,几步翻上了高丘,在那里,王缙居住的宅子已经清晰可见了。我一边走,一边将拇指放在唇间,打了个响哨。不一会儿,水墨色的窗帷便收上去,露出一方宽口来。我就势翻了进去。 屋子里点着暖炉,王缙和衣而卧,侧躺在塌上打哈欠,一副懒散散的样子:“你最近来得越发勤快了。” 我把隔壁几扇窗帷也通通拉开,天光便照满了整个屋子:“就要大考了。” “哦?真的不是因为太想念我的缘故?” 我回过头,没好气地笑道:“别自作多情,快起床。” 他却不动,只静静看着我笑:“你说,你都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家了,这么随意进出男人的房间,当真没有一丝非分之想?” 我凑到床榻前,盯着他,眯起眼睛,也笑得危险:“那郎君可要当心了,青楼无礼教。” 他仰面大笑,简直停不下来,一翻身下了床,被我撵着往门外走去。 岁末的凉风刮得有些紧,天气虽然清冷,风声却是适合操练的。我手执两把短剑,弄了几招热身,便开始全心全意地练起所学全套来。 王缙教我的乃是热极一时的裴旻剑舞,传说他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至方圆百里仍闻叱咤之声。自然,那般男子汉气力,我是做不到的,只晓得抓住首尾,背熟那套把式。以往,王缙都会在一半打断我,说是我这样根本没有骨劲儿,出不了彩的。 果然,只过了片刻,他又连连摇头:“不对,形之有过,精髓不至。” 我有些泄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今晚就要大考了,我却达不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如此,根本没法夺得青眼。” 他走过来,陪我一起坐下:“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寻常看客,看的是个姿态,图的正是热闹。只消迎合大半数人的口味,你便能夺得头筹了。” 我托着腮帮子,眼神游离:“可是,我心里却想跳到最好啊。” 他笑了:“凡事讲究水到渠成。我早同你说过,舞剑也是需要底子的。你这练了才两年时间,底子尚且单薄。好在心思勤勉亦有收获,无须过忧。” “……”我仍旧出神,喃喃地问:“王郎少年名噪,满城皆知。我却想问你,可曾有做不到一件事的时候?” 他收回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氓也蚩蚩,熙之攘之。”我慢慢说着,思绪越飘越远,“听任了太多忠言与流言,人心便随着风帆偏了,做着所有应当做的事,忘掉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全然不知这一生成败如何。” “你相信人有前生么?这两日做梦,窸窸窣窣地听到耳旁有人说话,夸我乖巧,夸我伶俐,但醒来时忽闪一晃全不见了,心里如同明镜一般,这些都不是真的。” “或许......真正为自己而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年纪不大,考量甚重。”他手指一动,将剑穗上凝起来的寒霜掸了掸,那霜花从瞳孔中滑落了,也好似泛着银光:“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怎么你倒有心思琢磨这些?” “唔,哪怕同我学剑舞,也是迫不得已吗?” 我赶紧摇摇头,犹豫一会,声音埋了进去:“是我自己选的,我发誓出自真心!剑舞练虽难罢,一招一式十分自由洒脱,我很喜欢。” “只是我也……害怕。” 风雨欲来,思绪难安。拙长了两年光景,如同从尘埃碎屑中叠出璞质脆弱的瓦,一片又一片,尽管费心建筑,还是铺不成一席密不透风的屏障。 王缙接了我的话头:“害怕仅靠一己之力,到头来却无法成功。” 我又点头,侧过脸去看他。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人是笑着的,手伸出来,揉了揉我的头发:“真傻,你哪里只有一个。” “——不是有我在么?” “......”心里的枝头突然生出一树芽儿。某些预料之外的情愫如细润酥雨,风也飘摇,无端端将人挑了一道,让我一下子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总有这本事。我想对你说些重话,却每次都于心不忍。再练吧,与其有时间担忧别的,不如先做好当下。” 他朝我递出手,一个用劲拉我起来。 落花扑簌簌地漫天飞扬着,从短剑的末端,好似能闻到冬雪的温度。手上的旧伤已经褪尽了,露出重生的清丽肌肤。我看着落叶飞花中那般神遁长风之影,比拟着一招一式,仍旧出着错,也偶尔地听到意外表扬—— “不错,你这个姿势,有别样的趣味。” 剑声嘶嘶,我心锵锵。他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我也轻盈比燕,势如破竹。那股清冽俊风,时而骤如闪电,时而崩摧银靴。好似一道银光院中起,万里已吞匈虏血。高下不分,贵气不减,天地恍惚间,我俩的身影重复交织,一气呵成,誓将红尘也划作两半。 这样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儿。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大考来临 日头逐渐爬上山了。 我带着一身轻汗赶回,匆匆翻越墙头,从侧厅的犄角缝儿里溜了进去。寝室的窗仍开着,像燕儿一晃落地,哪知才回头,便正正地对上一双眼睛:“哎哟,你这是从哪回啊?” 我吓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了:“玉、玉姑姑!” 她怎么就起了?我明明掐准了时辰回来的呀! “真个稀罕事,这金玉满堂何时养出了一个世外高手?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真当我眼睛瞎了呀?!” 我心里叫苦不迭,脸上也苍白起来:“我...我......” “你什么你!最好给我个明白理由!不然今晚的大考,”她厉眼一瞪,“你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这可不行!事态严重,我的脑子“登”地清明了,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借口搪塞,咬了牙,说起一半假话来:“我......我这些天,五更天便起了,去后院的树林子里练艺......可那原是姑娘们和公子的住处,不堪烦扰,便叫我出去外边练......” “那你就能随便翻墙出入了?!”她破口大骂起来,唾沫星子横飞,“这里到底是我当家,轮不上旁的说话!” 听到这,我是大大松了口气,身子也不摇了:“......自然是姑姑做主的!我向姑姑保证,这样的错误绝不再犯!原是我糊涂,每每念着今夜大考,便提神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我嘴角一瘪,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 她觑着眼睛瞧我半天,应了一声:“哼,饶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姑姑平日里看重你,你是知道的。但不要因为这点破事,失了分寸!” 我赶忙点头,再三向她保证,绝不再犯。 “得了!这满身大汗的,赶紧去收拾收拾!哎——”她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身子又倒回来,“刚刚已同别的说过了,今日大考分作三轮,从午时三刻便开始,地点就在大堂。舞琴献唱也好,弄弦作画也好,各路本事都得给我拿出来。穿的衣物便也不是粗布衫了,那可是姑娘们的规格,放在各自榻上,你自己去拿。” 她将手指了指我:“尤其记住了,今晚可别给我丢人!” 门“怦——”地一声关上,整个身子顿时全软下来。玉满堂的脾性我是知道的,她行事狠厉,立下的规矩是一点错也不许犯,既然并未处罚我,想来心里没有过分计较吧。走到榻上,那里果然有一套水嫩婉丽的新衣,颜色像极了桃树枝头刚冒尖的粉芽儿。我摸了摸,滑软的面料在指尖纱纱缠绕过去,很是舒服。 新衣服啊......我捧起来,看得仔仔细细的,觉得和公子赠我的那双缎面儿鞋挺相配。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把它叠起来收好,走进浴堂里。 这裙子确实十分好看,只是不适合用来舞剑。王缙说过,剑锋果决易伤人,须穿得利利索索才好。 我将头顶的系带一拉,纶巾松散,竖直的青丝一下子铺开了,洒在肩头。不管日常有多忙,我总不忘记把它们梳得顺顺的,扎得高高的,只记得这是很早以前的习惯,却不知由来。郑举举老打趣我不像个小女儿,我却告诉她,自己喜欢这样显人精神的打扮。 洗了头,冲去一身疲软,我出来换上平日的衣服,去找举举。 她浑身裹得紧紧的开了门,仍打着哈欠:“现下太阳就落山了?” 我忍住笑:“打搅你了,我是来借衣服的。” 和她翻箱倒柜的找,一件又一件。举举名噪,屋子里好多绫罗绸缎像小山一样堆起来,直看得我瞪圆了眼睛。她在一旁见我这样子,戏谑地笑:“怎么,眼红啦?” 我撇撇嘴,故作大方地说:“......瞎说,我今天刚得了一件新衣服,不比你的差!” 她那眼珠子朝着我滴溜溜一转:“小相公,你若是一举成名,这些玩意儿,便要多少有多少呢!” 直到现在,我偷学舞剑的事,也还是只有举举一个知道。曾思量过究竟要不要跟公子说,但他身上实在藏着许多秘密,我既答应了守住,便不好叫他平日里教我。早上五六更天我起来去找王缙,差不多日上三竿便回来,继续学习诗词歌赋,弹唱琴艺。时间紧是紧了些,两头奔波,倒也乐此不疲。 只是有个疑窦在我心里种下很久了——为何公子管弦和王缙这两人越看越像呢?日复一日的相处,让我更加确信这不是错觉。我甚至越来越好奇,若有朝一日他俩碰面了,会文人相轻吗?还是引为知己呢? 哎,想不透。 那厢,举举将手一扬:“在这,找到了!” 她手里举着的是一件极好的裋褐,紧衣长袖,上好的丝布材质,绣着雅致竹叶的雪白滚边,竟有一派仙身侠骨的层次。我惊讶地围着它打了几转,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我能穿吗?” “为什么不能?我特地托人去铺子里裁了裁,应该挺合你的身材。”她笑嘻嘻地把衣服一抖,绸面展开,纹路更是清新起来,“这是南下时,我从上京带来的好料子!可惜,自入了这楼,并无几次机会穿,便赠与你吧!” 我的嘴也轻轻颤抖起来,感激地望着她:“举举,你待我这样好,我......” “再别说这话了!”她拉抻衣服给我量身,不满地瞪我一眼,“王郎早同我讲,以你的材质,与我比肩同齐是迟早的事,彼此要相互扶持。我比你年长,送件衣服能怎样!” 我平复了那阵心绪,才笑道:“八字没一撇呢,你就听他胡说。” “不是胡说,和你相处这么久,我心里有数。”她叫我拿去里间穿上,自己站在屏风外,自顾自念叨着。待我走出来,她上下打量一眼,眉头却又皱起来。 “不行。既是大考,又有看客,这样穿显得太素了。” 如风般履到另一边,到了梳妆台前,拉开右边最底下那个小柜,取出一条朱砂流云的“蹀躞带”,带上有细碎繁复的金饰,并扣有短而小的小带;又取出一对“蝴蝶骨”——纤长的、脆生生的翠色玉笛,我曾见过姑娘们把它坠在腰间,打个旋儿便像忽闪着两只翩翩的玉黄鹂。 举举将这些全拾掇起来,给我穿上系上,想了想,又仔细拣了件能绾发的月白面纱,替我裹在鼻翼间:“上次你的那个法子可不要弃了,镶上这个,使人有如坠云雾之感......” 她后退了几步,看着我,洋洋自得起来:“本姑娘的品味,真不是盖的。” 我任她摆布完了,试着伸展四肢,再转一圈,还不错,挺轻便。举举将我带到妆镜前,我低头一瞧,一身白衣清冽素净,腰间点缀很是抢眼,增添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身子再往下挪,便看见自己那对眉眼,青涩的、点着一丝忐忑不安的,依旧是个少女情态。举举在我身后,将一头散发用梳子梳顺,见干得差不多了,便将一束青丝盘上去,用那条片刻不离我身的纶巾簪出高高的发冠,捋下一尾甩开,两缕丝绦便从头顶泄下,和腰间朱砂相映成辉—— “是了!便是这样子的!” 我心里欢喜,忘乎所以地叫出声来。此时镜子里那人,红墨缀青丝,腰间盘玲珑,轻纱蒙面,飘逸俊秀,有一股不同于烟尘柳色的别致之感。 我取下那块雾面的装饰,侧头向着她笑:“今晚,你也来看看我,好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小酌三巡 约定的时辰说到就到。 午时三刻,一众人早已在大堂候着。与寻常不同,玉满堂身旁竟多出一众莺莺燕燕的姑娘,各自用不同的神色打量我们,轻声议论着。 “今日考核,分三项标准。这第一项呢,便由楼中姑娘们审评。我将她们划作三组,你们便在三炷香的时辰内给每人挑搭合衬的配饰,但凡挑对一人,能得一分。现在开始吧!” 玉满堂念完了规矩便撤,留下一群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觑。毕竟已在楼上做惯了,我并不慌张,主动走上前,柔声劝姑娘们先坐下等候。然后,打开妆奁盒,慢慢拣选起来。 身边呼啦一下围了一圈人,正是昔日的小友,恳求我给她们出出主意。我默默瞧一眼正和账房先生打商量的玉满堂,低声说:“从左往右数,第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娘子,挑这支碧玉簪子去就是对的;第二个就不同了,她好繁奢,须得是金钿啊玉凤凰这些才合她的胃口......”大家听了纷纷点头,有性急的就率先跑去一个个伺候了。我也不急,把那些遗落了的物件一一分配好,静静地等她们跑完了这些趟,才又走过去,簪的簪上,戴的戴稳。 三炷香烧完了,玉姑姑走过来,只随意瞥了一眼姑娘们,便挥手让她们下去:“接下来这第二项,便是见你们的老熟人了。” 我们还来不及疑惑,就见她用手拍了三下,一行人齐刷刷望过去——啊,原来是公子从屏风后走出来了。他出来时笔直地望着我,眸子里没什么表情。这不苟言笑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但依然觉得熟悉不过,不由得朝他微微一笑。 “琴棋书画、歌艺舞蹈,每项都得考一段,六艺都通过了,方可算是'及格'。” 他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了,话音刚落,便有女子低呼埋怨起来。我也听得惊讶,没曾想素日宽温的公子,考试起来竟如此严苛。人常言严师出高徒,既是公子要求,我便没什么怨言。 他在主宾位坐下,有人前来将那些器具布上展台,待一切都备好,公子一掷折扇,施施然等候起来。大家左推右搡,脸色为难,最后竟又齐刷刷地望向我:“要不还是你先上吧。” ......我内心并非十分情愿。在青楼里待久了便知道,作第一个出场的最没有便宜可拣,不是到后头被人忘了,就是最先一个出糗的。即使如此,心底也还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上去吧!让公子刮目相看。”毕竟先声夺人也未可知,我打定主意,让她们别再催促,鼓起勇气上台了。 厅中的展台好似姑娘们手上一把圆圆月琴,人走上去就被括起来,变成中心一个圆点。公子见是我走上来,收起折扇,扇叶一指,对准了边上一方棋盘。 啊?竟然是从棋开始! 我心里差点跌了一跤,要说六艺中有什么让我觉得吃力的,那定是布棋了。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坐下来,开始琢磨面前那盘残局。一柱香重新点了起来,一时间,大堂里有烟雾缭绕的气息,有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有窃窃嘈杂的耳语,所有这些灌入我的鼻尖、耳中,直灌进脑子里,让我觉得心烦意乱。 一边绞尽脑汁,一边时不时看看那香燃到了什么地步,两声咳嗽突然传到耳朵里来了。 我扭头看去,公子正悠悠展开折扇,他的动作很轻很慢,让我一下子看清了那扇面上的字: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我。 和公子处久了,顽劣起来也是让他相当头疼的,每当这时,他就会无奈地打起喻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你这个风一样的女子,可否停一停?”我听得心里乐坏了,嘴里却说:“这怎能怪我呢!公子若是内心安定,即便我是风幡,在你旁边呼呼地吹,你也不会觉得困扰的!” “哦?竟还向我打禅语。丫头,这句话说得极好,你自己可要记清楚了。” ......我垂下头去,凝神审视起那盘残局来。这一次,大堂里静悄悄的,再没有什么能干扰我。只消一会儿,我慢慢看出了其中的门路——原来这是一盘“月上柳梢”,此时的格局叫作“马五进三”,我只须主动让车,便能使炮堵死对方的将,用马儿进行将军了。决断一下,我顺顺当当地举棋运作起来。 待局势破了,抬头看时,那香刚刚燃了一半。 席坐上的公子这才微微一笑,抬起头对我说:“你合格了。” ...... “啊?”所有人反应过来,都大吃一惊,不解地看向他。 公子不紧不慢地继续:“方才忘记说了,头一个上场者,特许加分,其他五艺,免考。”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皆倒吸一口气,后悔不迭。我也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我,合格了?” 他点点头:“是啊,还有别的问题么?” 我有些讪讪地从座上站起来,鞠了一躬,下台去了。这时候人群里的喧嚣声更大了几分,待我穿过她们中间时,竟有人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我想看看那是谁,目光所及,却磕碰了更多双陌生的眼睛,充满敌意。 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我走到屏风后面,玉姑姑正在那里候着,她看到我,示意我到她身边来。走过去站定一看,原来这里有一处极好的视野,可以见到大堂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此时我心中挺不是滋味,便问她,能不能先回去仔细准备一下,她点点头应允了。 考核的第三项,即是最重要的一项。借晚上的才艺比拼,以分清楚所有人之间的档次,但凡歌舞诗艺,各显神通,凭看客献上的簪花朵数为准,多者优胜。 这一场和同檐之间的争战,会顺利吗?我回到房间,打一盆水,看看倒映在盆面儿中的自己,叹了口气。古书上说得没错,人心如幻影,猜不透,摸不着,那区区的善意,在饥寒交迫的肉食之争中,不过是化为流水。 我洗了把脸,脱去披在外面的那层褂子,在腰间系上襟带、蝴蝶骨,紧了紧头上的红绸冠,最后戴上那层半面纱;打开柜子,从里面抽出那两把明晃晃的短剑,凌空“忽忽”地挥舞了几下,心想,不知这个模样的我,公子会认得出来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剑指凌霄 酉时的旗帜飘扬起来了。 从后门偷偷潜进大堂,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此时,台上只剩最后一个,“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曲《关山月》,而公子的眉梢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之色。 她唱毕了,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公子却只是点点头,挥手让她下场了。我躲在空了的屏风背后,看他站起来,轻声嘱咐着玉满堂什么:“......差不多了就去布场吧。”玉满堂对他的态度倒是恭敬谦谨,换作以前我一定大为惊讶,不过现在既已经知道公子的身份,便觉得没什么奇怪了。 数了数,被判定为“合格”的人,加上我也只有六个。光是前两项,便已裁去了人数的一半,这让剩下几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我挨个打量他们一眼,发现小蓝衣竟在里面,不由得感到有些惊讶。 等不及所有人喘口气,堂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玉满堂刚吩咐小厮们撤场,便急着赶到门口,“哎哟”笑迎着几个老爷、大人进来。这些人当然也是我们的“老相识”,一看见台上几人的模样,便哈哈笑言着“有趣、有趣”,兴致勃勃地抽了簪花,坐在素日里惯坐的席位上。 公子起身走到外面去了,那背影看着有些孤冷。 我有些担忧他是不是要走。其他人我不在乎,这一身清净利落,内心很希望被他看上一眼——唉,这便是小女子的心思吧,我十五岁,越发感觉到少女怀春的苦恼。 看着脚下那双缎面儿鞋,只祈祷在接下来的考核中,它能给我带来好运。 须臾,宾客皆已纷纷就座,点灯上堂,一曲清冽如泉的筝音便奏响了。座上的人纷纷竖起耳朵,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名身着碧水青衣的女伶,低眉顺眼坐于台,鼓手漫弹随其心。这个我有印象,好像唤作“黛婉儿”,看来已经将这首曲子练得纯熟了。果然,一曲奏毕,满堂掌声不曾间歇,只是投花的还是少数,大抵是因为第一个上场的缘故,大家都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不是一曲琴音,便是朗朗清歌,虽无甚错处,却并不显得十分出彩,人群中已经有人暗暗地打了哈欠,朝楼上的姑娘吹起口哨来。 我看到了举举,她将手拢作一个圈,放在嘴边,对着口型我便可以念出来:“到你啦——加油啊!” 我便是那第五个。 笑着朝她比了个手势,我从屏风后面出来,走向展台。一步,一步,再一步,这短短的路程,仿佛被自己的心跳无限拉长了,我走到了台中央,朝台下一望——主席位上是空的,其余座中的红男绿女花成一片,我看不出公子在哪里。 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公子,你可千万要在啊。 底下鸦雀无声,众人的眼光皆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大概没料想竟走出个不同寻常的,有些人离得近,勾着脖子,目光好似要穿越那层面纱。 我收敛眉眼,背在身后的两手握紧剑柄,慢慢打开来—— 楼里徜徉久远的伴曲,奏起的是一首《天宫阙》。 隔着若有似无的仙乐,我两臂斜举,一端握着红穗寒冰,一手把着银漆烽火,脚一点地,“铿锵锵”出手,劈裂生风。嘴里默念起来: 莲步飞转如急雨,剑身挽花如裂瓷。 吞梅嚼雪身似龙,游走天地贯长虹。 步履红尘香在骨,足踏天宫玉为坤。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堂清梦压星河。 身脱俗骨,卓尔不群,天马驰骋,我心悠悠。剑花的式样品种繁多,其名亦是文雅,那些个迷花探春、镜中捞月、大鹏扶摇、千里剑仙,一不留神便会出错。好在我年纪虽小,却有勤奋苦学之心,足在刀刃也如笔走龙蛇。看台下尘嚣渐起,人影如蛇攒动,大笑、击掌、吆喝仿如剑花迭起,一声接一声递过来了。于万人抬举、天地旋转之间,我感到心底积压着一把激昂的声音,仿佛要从喉咙中迸发出来了:“我行的、我行的!——我便是我!“ “天地啊,我来了,你听到了吗!” 最后一招“直上琼苍”,我屛住那阵横然生出的气力,朝上空一抛—— 昂首的抬起了身子,弹唱的停下了弹唱,我的目光,姑娘们的目光,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笔直地指向那振起七尺高的两把短剑,分作两股方向。而我凌空一个后翻,待两处刀身飞落,离得近的一手挥持短柄,离得远的一脚稳踢刀背。 “叮——” 众人视线一个起落,那短刀竟从背后探出,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后落下来,掌变刀鞘,这隐形的一把,终被我稳稳接住了。脚步张弓,两手前后一挑,站定了最后一个“大雁南归”,蓄势收尾。 ......我的心跳仍然急急如鼓。 “——把面纱摘下来!”台下有人大叫一声。 这便像茅檐烧着了火,满座连声炸响:“是啊!是啊!把面纱摘下——让我们看看你!” 我将步子收回来,藏起剑锋,向挤嚷嚷的人群长鞠一躬,感觉许多细碎簪花扑面而来,迷了眼睛。待起来时,瞥一眼观众席,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视线慢慢、慢慢地落回了主席位,那里,竟还是个空的。 一瞬间,我的心里大大低落起来,撇下双剑,折身就走。后面叫喊如潮水声迭起:“哎——别走啊!” 我匆匆地下台,从后门出去了。 夜色正好,闹市正喧。我一路疾行到后院,探墙一看,教坊的窗竟是锁着的——再走到门口,推了推,门也进不去。公子没有回来。 我心里又宽慰,又忧郁,宽慰的是他或许方才就站在人群中,忧郁的是他早像那晚一般,一旦去了,便无影无踪。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公子是那么与众不同,他若真在人群中,我怎会找不见呢。 纵使我踏碎灵霄又如何?他连我第几个出场都不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花落谁家 回到大堂,人还是满地铺着。瞥一眼屏风背后,那里早站个满,定是去不得了。而大堂里人声鼎沸,我还戴着面纱呢?——拐了个弯往楼上跑,也不如愿,楼上竟站着好多客人,正搂着姑娘往下投掷簪花,吓得我扶住梯脚一躲。 正想用什么法子叫声举举,突然间有人朝这里看过来了。 “咦?” 我慌了,冲他食指一嘘,却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好生熟悉。 他笑了,压低声音:“你刚刚表现得......挺不错。” 我用眼睛瞪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藏在面纱后的嘴拢成个傻乎乎的圈儿。 “王——郎?” 他的身边还空着,站得离我又近,因此拍拍扶栏:“要不要一起过来看看?” 我摇摇头想要拒绝,此时,楼下却忽的又炸起一阵声响,好像是第六个上场了。王缙只稍稍往下一瞥,惊讶的神色便浮了起来,回头冲我说:“你可有劲敌了。” ......什么? 我稍一踌躇,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他左边。他不动声色地用肩膀挡住了那边的看客,将扇柄朝台上一指,我立刻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 上来的那个女子,正是一直未曾露面的小蓝衣——或许不能再叫她小蓝衣了吧。只见她袅袅袭来,柔若无骨,眸子含着楚楚的怯意,身上穿着却十分露骨大胆,锒铛配饰,丝绸几缕,朱唇潋滟,肌肤胜雪,好一个绝世尤物。 我心里对这反常之态大感惊讶,不知她骨子里竟窈窕至此。她上台后,先是温软一声:“我叫杨珺——”,那声音,酥得不少人东倒西歪。介绍完毕后,她柔夷纤纤,脱去了身上覆盖的那层薄纱,又是一举激起千层浪。 鼓点奏起来了,她也是要跳一支舞。但这舞和我的那支可谓大相径庭,媚身惑惑,含情脉脉,女子情态是万分娇柔造作,和这红楼的气息十分相衬。我站在阁楼上,看那身影摇摆搔首,一举一动,都立时获得投花数千,有的人甚至忍不住要爬上台,想要一亲芳泽。 在红楼呆惯,这些场面倒也见惯,这一次,我却看得内心无法平静。 我原以为,楼中女子虽各有脾性,大抵能够摸清摸透,没什么可怕。越是性子激烈外放的,越有迹可循,却不曾想到,那个给人一副软弱之态的小小女子,原是有意掩饰锋芒。 王缙的声音也从旁悠悠响起了:“有美人兮,皮相清楚,烟波流转,媚态娇骨。你看他,长得一副天生蛊惑之相,也难怪众人都心猿意马、唯恐不及了......果然青楼的女子,就该是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此人无比讨厌。狠狠瞪他一眼,我抽身要走,手却被一把拉住:”哎?怎的生气了?“ 他狡猾地抿着嘴,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听不得我说别人的好话?” 我气往上涌,狠狠一甩手:“不是!放手。” 他像个顽劣的孩子那样放肆:“不放,就不放。” 我气得反手一扣,倒把他给摁住了:“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和你打一架?” 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吓得我赶紧一把捂上他的嘴,匆匆往四周看了看——人们几乎都被看台吸引了,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松口气,我回过头,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眉眼,亮亮的眸子近在咫尺,简直同公子一般。而我的手,一只摁紧他的,一只还堵在他嘴上。 我们之间的距离窄得有点过分。 触电一般地撤了手,我再不想多看他一眼,转身往举举房里跑去。推开门,举举原来已坐在那儿等我了,看见我来,便大笑着拍掌称好,又帮我将那身衣物件件换下来,取了面纱—— “咦?”她奇怪道,“你的脸为何这样红啊。” ...... 我告诉她,是因为方才跳累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我刚看了你的舞,的确跳得好极了!”她笑吟吟地称赞我,“想来今晚的头筹非你莫属!” 我没有笑,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涨满惆怅,不知该怎么对她说。 是啊……我原以为,自己是可以料理得很好的。 那一招一式,翩若惊鸿,我以为,公子会在台下迎着我,亲手送给我一朵秋海棠; 那一颦一笑,满堂飞彩,我以为,玉姑姑会在屏风后等着我,领着我的手,携我上高台。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风月场上,簪花分扬好似三月天,而玉满堂喜气洋洋地踏着一地繁花,牵了杨珺的手,亲自将她带向人群的中央。那小小女子,面上红霞翻飞,好不娇羞。 举举从雕花的窗栏看到这一切,表情大失所望,瞟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后却没有说什么。 大抵也不知该怎样安慰我吧。 我安静地坐着,等着,等到最后,公子也没有再出现。 客人们离去后,玉姑姑把我们集起来,宣布杨珺的卧房就此与我们搬离。是的,她是今晚的头筹,而我,虽然位列第二,但相比起她的热闹,我就像一缕青烟,滚滚袭来,悄悄散去,人们甚至不知我长得什么样。 这第二名,得的好生狼狈啊。 我想哭,想哭好久好久。从前我哭过,伤心过,却未曾像现在这般,胸口被锤裂开似的痛。那痛无处排解,只好流作汗水,又泅湿了发,一根根黏在脸上。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公子的淳淳话语,无法原谅,自己竟是屈居了第二——明明是这样努力啊!大堂里的小厮们往来攒动,我不做声,只能死死憋着情绪。我是多么渴望能哭个痛快,恨个放肆! 如果有人经过我们的身旁,会发觉天上的月光像乳白色的丝绸一样淌进窗口;如果此时公子来到我身边,他会不会看到,那月光已经铺进我的心里,从那里传来一把哽咽委屈的声音,而我的模样,是像夜鬼一般,睁着一双撑得红肿的眼睛? 不、他不会来的。 即使这模样延续到了明日,他有心问起,我也将笑着告诉他: “没关系,我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月色满院,一夜孤清。大考的帷幕,便这样落下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的尽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祸兮福倚 “哎,你们知道吗......"寂静的偏廊中,一行人前后走着,不知是谁的声音,神神秘秘从其间穿插了出来,“杨珺的房间搬出去了,按姑姑的意思,其实是让她从今晚就开始接客呢!” 此言一出,犹如掷石击水,我惊讶地抬起头。 “啊,怎么会这样的?”大家一下子热闹了,呼啦一圈将说话的女子围了起来,“不是说头一个反而有争取的权利吗?” “话是这样说......但你没见玉姑姑领着她往台下转了一圈?今日座上的可都是大金主哇!我们这群上台的,全是地地道道的雏子,玉姑姑哪会放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呀......明着说是选头筹,暗地里......就是在卖我们的身子呢!” 冷风愣的一吹,我的背脊顿时凉出一身汗。前后细细一想,这话竟没什么错处。若真心只为考核才艺,何必增设夜场投簪这个环节呢?原来台下那些人模糊的面目,此时便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我的确想起,玉满堂握着杨珺的手,满面春风地应酬着,一直走到那个最富的徐老爷跟前,点头哈腰的样子历历在目。直到最后的训话,杨珺也没有再出现。 没想到我那伤心事,竟帮我躲过一劫! 关上门,熄了灯,我躺在那张熟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三年了,生活虽有诸多不如意处,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让我觉得险恶。为这一晚,我日日勤学操练、将它视作证明自己的机遇,结果全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使我惶然不知所措。 公子呢,公子知道这阴谋吗?公子他......是因为知道这一切,才有意离开的吗? 心里的苦水蔓延开来,想起他曾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我见你第一眼,便信你可以——我是多么感激他的信任啊,一度将此作为咬牙坚持下去的理由。不,我绝对不信公子管弦是个和玉满堂同流合污之人。以他的身份,有什么必要和青楼老鸨做这等勾当? 可是......以他的身份,又为何要偏袒像我这样狼狈落魄、落入烟花之地的女子呢? 死死摁住头,我强迫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可是没有办法,他的温声笑语,那直直凝望我的眼睛、折扇轻摇的潇洒、甚至是离开大堂时头也不回的身影,都似一轮幻月,从无边无际的脑海中冉冉升上天空,越发让人触不到,够不着。 心里有一种渴望与日俱增,我多恨自己只是一介青楼女子啊!摆脱不了被沦陷的命运,亦无法追随所爱的人。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通身都是雪白的,雪白的墙、雪白的被褥和榻,一股浓郁发酸、说不上什么样儿的气息笼罩着这里,而我的视线朦朦胧胧,一切都看得不甚清楚。 是什么糊住了我的眼睛?耳边却有一把声音响起来,隔着呼吸都能听到那阵欢喜,浸在空气里: “是个女宝啊......好可爱啊......” “囡囡还不能抱,来,你用手摸一摸。” “怎么样,是不是软软的......” 谁、是谁? 我奋力扭动着身体,想把被迷住的眼睛打开,却好似浑身软绵绵的,想使力气而不得。 “哈哈......你看她那样子,还想打个滚呢......” “真真乖,我是爸爸——” 爸——爸。 “啪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揭开了锁的声音。于是我的眼睛,终于能够睁开了。 夜幕沉重的颜色,破碎成一块又一块,氤氲地,像蛛丝网般笼罩在上空。那里面菡萏萏、亮晶晶的,不是星辰,不是焰火,是蓄满的眼泪。 我......到底是谁?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大考过后,便是年关。这一日,细绒儿似的雪落了下来。 “阿嚏——” 红莲坐在灶炉子下面,忽的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笑道:“整天这么坐着不动,身子倒不好了。” 她利落地塞了一把蓬草进膛,把硝石生起火,教我去偷拿两块炊面来。 我们在预备烧给姑娘、客人们用的热水。天气一冷,大家都愿意躲在被窝里不出来,姑娘们如此,那些老爷、大人们也是如此。这两天楼里的生意不比从前,吃穿用度倒涨了一倍,弄得我们自己也要节衣缩食。虽然不敢埋怨,但实在冻饿得不行,偶尔做些手脚还是有的。 大概也是因为年关客稀的缘故,玉满堂嘴上骂着我们混吃白喝,却未真正催促我们去当小姐。只是我心里清楚,金玉满堂的规矩是不养闲人的,只要这三两闲月过去,便怕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心里真是苦恼得很。 在小厨房里四处找着放炊面的麻袋,终于被我发现它就躺在铁锹后面。我伸手刚抓住它,忽听得门外边传来玉满堂的声音。 "天水!天水!跑哪去了——" 我暗道不好,立刻将手中东西一松。那厢红莲也冲我摆摆手,示意我拿起旁边那根扫帚。 玉满堂走进来了,瞟见我俩一个煽火、一个打扫的样子,说是有事找我。 “......”突然找我做什么? 我擦干净手,揣着很是不安的心情,跟在她的后面,穿过长廊、大堂,一直跟到了二楼。她让我在一处候着,自己朝最尽头的里屋走去了。我对这个意思不太理解,却突然听得隔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是要我进去帮忙吗?我走过去,将门一推—— “啊!” 猛地一声叫喊倒吓我一跳,待看清屋子里状况,我真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那是什么啊——楼里的红姑娘酥玉,衣不蔽体,香肩半掩,媚态慵懒地趴在一人身上,听到声响,她把头扭过来,细细的嗓音这才炸了起来。 我嚷了一句“打扰!”,便“砰”地一声关上门,扶住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脏。 这便是玉满堂让我在这等着的意思?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你在偷看什么?” 突然,背后又传来一个熟悉不过的嗓音。我像被弹了尾巴的猫似的寒毛直竖,差点跳起来。一回头,果然是王缙,已经从门口踏了进来,不怀好意地笑着看我。 糟了,他不会真以为我在偷看那档子事吧!我支支吾吾,这可闹了个大红脸,有理说不清!最后只好逼问回去:“大早上的,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回去啊。” “什么?”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听障,“你——来带我——回去?” 事实上,我的耳朵没什么问题,反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玉满堂那妖娆扭曲的身影从她的厢房里闪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两张卖身契。她一路走到举举厢房的门口,敲敲门,里面的人应声而开,映出一张美丽的面容。与往日穿着不同,她竟着一身胡服,耳戴简饰,头发也拢成一束结在后面,利索地背着个包袱,似乎对此一切都早有准备。 我真是傻了,完全整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玉满堂带着举举和我走下楼,将卖身契往王缙身上一扣,媚眼一抛:“人都带到了,也请两位大人和府里交待一声,这金玉满堂上上下下,还得仰仗你们打点不是?” 王缙哈哈一笑:“那是自然。” 玉满堂拜他完毕,一个转身面向我们:“两位姑娘,真是好福气,既是大人相中了你们,自此便不再是金玉满堂的人了。日后到了京城,必定是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姑姑我昔日的恩情啊~” “等等,我没懂啊……”我还懵着,冲她嚷起来,“请姑姑将话说得明白一些!” “……你这小脑袋真够迟钝的。” 门口突然又进来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日光朝枯井里瞥了一眼,藤蔓的力气便攀着井壁一股脑地生长起来,在我心上开出一簇花儿。 是......公子的声音! 他踏风而至,脱下一件锦裘披风,顶上还冒着热气的雪渣儿被他用手掸掉,随意铺在了我的肩膀上:“穿这样少,不冷么?” “我,不、不冷。”我惊呆了,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有什么缘由过后我再告诉你,夏卿,事情都办妥没有?” 王缙看着他的手,沉吟了一下:“嗯,这便是契约书了。” “玉姑姑,这段时间劳你费心。” “哎哟,大人说的哪里话!还是姑娘们的福气,得到两位大人如此垂怜,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玉满堂从未像今日这样朝我笑得挤眉弄眼,竟有几分谄媚的意味了。 “其他不提,只是这天水穿的也太过单薄。虽不是挂牌姑娘,好歹现在是冬日里,你没有给她们备齐衣裳吗?” “哎哟,瞧您说的!方才领她过来时,正和红莲两个蹲在炉子旁烤火呢,衣服是热了才脱的,是吧,天水!” 我被玉满堂一撞,猛地醒过来,想起那袋被藏在铁锹后的炊面:“姑姑,红莲还饿着呢。” 此话一出,玉满堂的脸上便像泼了一副油彩,顿时青一块、白一块、红一块,被我给噎住了。我瞥她一眼,转过身去,朝另外三人叩了叩首:“大人,姑娘,即便要走,可以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吗?” 举举笑着说:“先前一点风声也不透,天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去吧。”公子对我说,“等着你。” 《老子》言,祸兮福所倚,没想到这话竟是真的。我离了大堂,奔向后厨,见着红莲,便将她一把拥住,直扑到怀里,呜咽起来。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连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姑姑骂你了?” “红莲,我要走了。” ...... 一切都是突如其来。 大约一刻钟后,我和红莲在房间里打点了为数不多的物什,她替我系成包裹,而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件还未曾穿过的新衣,捧着它,愣愣地出神。 “穿上它,去吧。”红莲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地对我说,“三年了,你能熬到这一日,我替你高兴。” 我看着她,眼眶又发酸了:“可你在这里待着都六年了。红莲,要不我去求求公子,让他带你一块走。” 她摇摇头,帮我穿上那件裁剪规整的新襦裙,又替我系上长长一件披褂:“我身无长物,帮不到公子什么的。天水,从你念书给我听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留下的都是无奈寻条活路,但你不同。你心里有个比这里高远的天地。”她送我至门口,独自立在屋内,由衷地赞叹一句:“很美。” “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或许不能了。人会经历很多次离别,一转身便是两个世界,就像我和爹那样。你不要难过,因为你是向着更好的方向去了,而我有那些我们曾相处过的日子,我也不会难过。” 她说的这些我都懂,但心里还是闷闷的,想哭。 是的,我和红莲,便是生长在这片池塘的蜉蝣。我们一起上堂、端茶沏水,挨玉姑姑的骂,坐在一块念诗歌、烤面饼、看星星,难受想家的时候,还曾一同哭泣。 时间已经拖得很久,我该走了。 我同她最后道一次别,她是笑着看我离开的。雪已经停下,路面积雪不深,一踏上去,只留浅浅一个脚印。远远的,便望见冬雪里几匹皮革竖裹的枣红马,精神矍烁地立在门外。而一行人的身影正跨坐在马上,伴着脚步声声,他们的模样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了。 我提着新换的衣裙,朝那处走着,觉得这一切恍惚如梦。 未来,会更好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拨云见日 “你要坐谁的马上?” 我仰起头,此时到了晌午,日头竟出来了,明丽而清冷的光,温柔地洒在我的眼眶里。有人在问我话,好像是王缙,又好像是公子。 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另一番景象——在某个夜里,我骑着奔驰的枣红马,两股清风自膝下穿流而过,那股若有还无的神秘气息,萦绕心头。此刻,就在眼前,有两个身影相似、语气相近的人同时出现了,马儿嘶鸣,马蹄交互重叠,生出一种万分不真切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片刻后,公子载着我,王缙载着举举,一路驰骋,风波流转地去了。 冬天的街道很安静,除了三两摆着热气摊儿的垂髫和老朽,也无几个游荡的。我们的马在路上飞驰,只稍稍一偏头,我便能闻到身后人清冷如梅花的气息。十二月的气流扑打着面,虽然穿得厚也还是觉得冷,我索性丢弃了那些矜持,偷偷往他怀里钻了躲风,心里满满的幸福感快要溢出来了。 果然,公子的气息才教人安心。 看见了码头,它就站在黄鹤楼的对岸。 黄鹤楼通身换上了一匹白袍子,原本大气的面貌都改作精致秀雅,和往日那般热闹截然不同。大家下了马,走向江边,原来早有人候在此处。其中一个官差模样的,看起来正是那日所见的汉子,我记得公子叫他“鹏彦”。他本负手而立,见我们的马开过来,便率一众侍卫赶紧迎上。偷偷瞥一眼江岸,呀,林立着一排三叶帆,数了数,足足有十五片,模样又十分精巧:蓬子圆润雅致,周身护栏排布得妥当极了,船中还有小小一方观景坐厅,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能用的。 他说:“大人,东西已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启程。” 公子点点头,从马上下来,再把我也扶下来。没有过多耽搁,他走向那群人,同他们叮嘱了几句,便去看船。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见到如此阵仗的我,还是忍不住看得出了神。王缙和举举也下马来了,我们并立在江头,铺着日光的冬江之水平静润泽,悠远绵长。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王缙悠悠地念起诗来了,恰逢离别之感。 江城,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么?从十二岁在这里遇见公子,到十五岁行船离去,三年时间竟是一晃而过。春、夏、秋、冬四时,这里的每一刻都不重样,就好比这浩瀚江水,眼前虽是杳杳人迹、雪涨银铺,却自有一派江潮浪涌,汤汤无际倒映在我的眼中。这条笼着轻烟寒波的沙江,又神秘,又熟悉,偏偏沉默不语,徒留了些许遗憾。 “人生,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这样问我。 船桨划起来了,潺潺沉浮每破冰,临水隔江一线挑。我坐在船头眺望着船岸,感觉身后有人拉开帷幕走了出来。 “这一路你都很安静,令人意外啊。”来人微微笑着,也陪我坐下,在台子上温一壶茶,“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水鹭自头顶飞过,留下一长串咕咕声音,响得空灵;沉鱼也很活泼,浮起来吐个泡儿,懒懒散散地摆尾去了。而我侧头望着他,温柔一笑:“公子愿意说给我听时,我便能听到啊。” “嗯。你开心吗?” 我没想到他先我问这个。一时间,心里面酸的苦的甜的辣的咸的全涌上来,五味杂陈。铜盏台的锈迹、墙上的斑驳、明火的灰烬、刺藤的尖筋,还有更多更多,刺进回忆里,插.进岁月里。悲欢总是起承转合,我的生命像草萤般微弱,扑风向生,不曾奢望风之温煦,竟能有片刻为我驻足。 声音都饱含着感情,亦是颤抖着:“我...开心......好开心。” 所有那些苦痛与挣扎、绝望与祈望,转瞬间便过尽千帆皆不是了。说是意外,也不意外,可若说不意外,这剧情实实在在地百转千回。我不知该怎么继续把话说下去,只是一味拿袖子把脸抹来抹去。 “......你别、别看我,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怪,我的心情很难控制住的。” 他俊朗的眉眼扬了起来,变得一副狡黠的样子:“头一回看见你哭,倒勉强像个姑娘家。” 我破涕而笑,驳他说:“你这话,和王缙说的简直没两样!” 话一出口,好似一道剑光直击中大脑。 我忽的清明过来,瞪大了眼睛看他。 他意味深长地回我一眼:“嗯,我便是夏卿的长兄。” 恰逢开元盛世,闻名四海的不止李白、孟浩然这样的大诗人,还有众多声名比肩、甚至逾越他们之上的官场魁斗。新帝复开科举以来,每逢三年的第三个月,京城间的韬晦灵光便会大放阙彩,其名下将才们的光辉璀璨若浩浩星辰,紫气洋洋东升。这一片星河奔赴去了,又以乡、省、吏、殿四大试以群分之,为的是最终摘取那几颗凤毛麟角的仕子,书写在红榜上最亮眼处的位置。红莲曾同我说,要有朝一日能见着这样的盛世奇才,那才是至上中的至上荣耀呢。 当初我对此置之一笑,心里只当他们是个传说。可是现在,公子和我并坐江头,看浪潮迭涌,他那尔雅素手正用茶罗漏着一杯茶汤,将温热的朱砂盏朝我递来: “......我叫王维。” 我差点把水全泼他袖子上。 公子管弦,精通音律,擅诗书,擅山水画,好歌令,好游历;当今圣殿膝下的太乐丞王维,开元以来仅此一位,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足履天下。这个人的大名如雷贯耳,不仅每晚跑堂的时候我听见人高声谈论、诵咏其诗歌,白日把书卷一摊便能看见他大把大把的名字。 那时公子在干什么?——公子在一旁听我念句子,埋着头写写画画,还漫不经心地提醒我,第四句错了,那两个字念作茱萸,茱萸啊是一种果实的名字。 我:“......遍插茱萸少一人,是你?” 公子管弦,不,王乐丞品着热茶,微笑着答应:“正是在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又逢清欢 我一骨碌站起来,急得被行船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已经倾身扶了我一把:“怎么了?” “我......”我像个傻子似的正对着他,却呜咽得几乎说不出话,眼泪像掉了串的珠子往下滚,恐怕那样子丑极了。 “我的运气怎么可能这样好!” 他一愣,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听着他郎朗的声音在江野中回荡,一阵沁人心脾的快活简直传到了我魂魄深处。难以预料,人生真的太难以预料,如果说此前的波折只是让我无法平静,当得知公子真名姓的那一刻起,我估计连今晚都要开始睡不着了。忐忑不安地坐下,我瞥一眼自己杯中光润油亮的汤面儿,突然觉得颈口一阵不爽。 心中拨云见雾,与此同时,另一番莫名杂绪却涌了上来。 “你......带我去哪儿?” “去长安。”他答得很快,仿佛这一切都在他心中早有计划,“谕旨加急,称祭祀大典将至,江城便无法再待了。从上周接到圣谕我便一直在着人准备,没来得及同你说一声,不然今日也不至于这样匆忙。” 他说的可是举国上下三年一度的上巳礼祭?我一边惊讶着,一边偷偷惭愧,其实自大考过后我也心灰意懒,觉得无颜面对公子,所以挨在小厨房浑浑噩噩地过完了一周。没想到他非但不怪我,还把去长安的路连我的份一起算上了,让我心里既欢喜又感动。 “公子,其实大考那天,我差点就......”我嘴一张,差点把真相脱口而出,但发觉前因后果连成了一大串,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倒一点也不急,吹凉了茶汤浅浅抿一口,才又慢悠悠说道: “你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你和夏卿学剑舞,让他教你一套裴旻剑法,可是以你这小女子的身段,怎么可能舞得他那般水准,所以我叮嘱他鼓励你,一直学下去,学到大考为止。” 我下巴都快掉了,他那厢又继续说: “大考那天我去考察你们几个,自第二轮下来心里便有了定夺。你为人良善,拣选首饰的时候并不忘照顾其他人;心意伶俐,只一个举动便领悟了我的意思,破了棋局。只是这些我原本心里便有数,不想看到第三局真是有点惊讶。” “你去看我跳舞了?”我激动地问他。 他点点头:“我和夏卿站到门柱背后,避了人群的。那时的确有些担心你被选中头筹,便让夏卿上楼去守着,如果有人要你,出面拦下便是了......好了,不许哭鼻子。” “皇上让我赶回去主持礼祭,我想再等下去或许就没机会带你出楼,所以现在,你与我便一同坐在这里了。” 他又再问我一遍:“如今,你开心吗?” 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回他,憋了三年的眼泪,都在这一日流尽了。他知道,他真的全都知道!不仅是知道而已,他还做了背后那只无形的手,默默将我从深渊的边境一点点地往回拉,直至让我看到朝霞万匹、云卷云舒。 我呜咽着问:“公子,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他沉吟了一下,才慢慢说:“佛欲渡人,我只是听从他的旨意罢了。你也无须太激动,其实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还是你自己。” ......某句话在我心头打了几个旋,终又恋恋不舍地落了下去。 公子待我的这份情谊我必定永不相忘,只是若论回报,我根本还不够格吧。 行船悠悠,渐渐变得十分平稳。江上淡淡的烟波开始泛青,船舷边也点起了灯。外面的风还是太凉,公子起身,邀我进去坐。 我腾地紧张起来。 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头一次坐船,头一次得知公子和王缙两人之间的秘密,还要头一次跟这两个大男人同居一处过夜?......咳咳,偏了偏了。我看见了举举,赶忙朝她“噔噔噔”走过去,埋怨地怼她:“你倒自在,让我一人去外头吹风!”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她简直连眼梢都写满了“卿卿我我”四个大字,还一反常态地矫揉造作起来:“哎呀,不是看你和大人之间话聊得那么体己嘛,怎么好意思进去插一嘴呢?” “郑举举,”我气得咬牙切齿,“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怪!” 公子在我们对面坐下来,笑着说:“你俩的感情还真好。幼时我和夏卿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这么打打闹闹。” 坐在隔壁的王缙沉吟了一下,也笑着说:“头一次见她,可不就是个小丫头?如今个儿长了,心智倒好像完全没长。” “王——缙!”我终于忍不住,连名带姓地跟他拌起嘴来,“你一天不嘴碎就浑身不爽了?” “唉,你自己还好意思讲,一天不拉我干架就手痒。” “那是因为......”我嘴上一梗,却被他气笑了,“我真不想认你这个无赖作师傅。” 大家都笑起来,这一笑,便把我心里的尴尬一根根剔除了,重新觉得自由起来。想想也是,日常怎么样,还就怎么样嘛,为什么要拘束呢。举举还作着那个不正经的样子,侧着头看我,语气幽幽地说:“今天穿得好漂亮啊,坐在你旁边,衬得我寒酸得不得了......唉,小郎儿长大了,怎么反倒变成娘子了呢。” 我被她逗得咯咯直笑:“郑小姐,你有那么多绫罗绸缎,我却只有这一件,即便这样你也要嫉妒吗?” 她听这话立刻调了个头,说出一句比狐狸还狡猾的话:“大人,他这意思是催你赶紧送衣裳呢!” “啊,我可不是这意思!”我急了,上去就捂她的嘴,防止她再乱喊乱叫。她那边“唔唔”挣扎着,我这边的脸也当真红成了大番茄,用眼角偷偷瞄一眼公子,却见他依然朝着我和煦地笑,自有一番宠溺的味道。 我的心也跟着乱跳起来。 那天晚上,暖炉一座,四人对坐,嬉笑着、打闹着,兴起时唱上两句,感怀时对一对诗,其乐融融。 王缙问:“喝酒吗?” 公子看我一眼,说:“还要赶路,不喝了吧。” 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忘情相聚,又像是风雪夜归人,回了家,没有丝毫不适之感,所有人都像不躁的烛火暖着你。我在这样悠悠哉哉的闲适中,眼皮沉重起来,意识弥留之际想着,就这样,真好,一直就这样吧...... ...... 十日过去,风帆逐渐收起来了。 “望得见长安城了。”这天一大早,公子挑了帷幕,裹着一阵清气,从外边儿进来。我和举举正在长长的包房尽头卷着衣物,一听这些许声音传来,兴奋地看了彼此一眼。 船身挺翘,以几档屏风分作两三个隔间,我们四人同几个船奴便相邻住在这里面。这些时候江上风大,又下了些雪,四面环水,行动不便。人在江上困了好些天,倦怠得不得了。 公子的身影一晃,来到了跟前:“有几句知会你俩的话。长安的管制不比江城,寻常时节女子不能外出行动。你们可愿意坐轿子回去?” ......坐轿子!我心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举举笑嘻嘻地说:“大人,我本就是个不守规矩的,白日里坐惯了轿子出门,这回可不想坐了!” 只见她手里的姱袄一展,竟变出了一席俊俏出挑的翡翠绿裘袍,让我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家伙,竟私藏了这样的好东西!王缙走近来一看,差点笑出声:“从前不知你非要讨他做什么,底子里真是个离经叛道的!” 公子也静静地瞧着我们,眉眼间一半好奇,一半考究。 “......这样的衣裳,我还有好多件!”举举附在我耳边偷偷说,笑得欢乐妖冶。我看着她那鬼样子,恍然大悟。搜出她赠我的那件白玉滚边裋褐,穿在里边打底,外面再围一件向举举借来的挡风澜袍,领口用丝带系了,裹在肩部撑撑气场。 于是,我俩都束着高冠,足踏棉靴,踩着浅浅的冰渣子上岸了。 “两位公公,你们实在太慢了。” 王缙皱着眉头,伸手挨个拉我们一把,到我时还不忘低声念一句:“女人就是麻烦。”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转眼便看到岸边烟火簇拥,明明是白天,却映得大地一阵流光溢彩,不远的街坊各处,张灯结彩,笙箫、铜管、丝竹齐奏,呜哩哇啦的虽混淆不清,但能感觉到十分热闹的样子。 “这是在做什么?”我好奇问。 “你又不记事了,今日是元正呀!” 举举提醒我一句,率先兴奋地奔向城门:“上京!我好久不见啦——” 我根本拉也拉不住她,那豪放的个性完全是不服管的,无需我提醒,应该也没人觉得她像个女子吧。我这样想着,哧哧发笑,一扭头发现王缙正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啊,”我故意拉长了声线冲他说,“别磨磨蹭蹭的像个姑娘。” 我和举举在前,王缙在后,而公子在应付完那一大堆人马后,也脱身跟上来了。我们四人,两前两后的进了城门。这一进去,眼前的天地便完全打开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同游长安 长安和江城又是完全的两样。且不说城门巷淋漓罗列的奢屋豪栋,光是流动来往的人,就足足多上两倍不止。这其间有高壮彪悍的满蒙人、有蓄着大胡子的回纥人、有金发碧眼的波斯人,还有......还有一些我不认得的,爱把长发辫成许多串儿齐齐拢在脑后的人。 我用手指了指他们:“公......大哥,这是哪里来的人啊?” 他抬起眉梢觑了一眼:“同罗部族,本属后突厥族民,不久前刚刚归顺我朝。” “好厉害!”举举睁大眼睛打量那个人,“满大街的穿衣品相,你只消一眼便识得!” “你们轻易别去招惹人家。”王缙在一旁低声提醒,“突厥性烈,起了冲突可是要见血的。” 我和举举吓一跳,赶忙把目光转过去了。 一路向前走,风景越来越开阔了,长安街,长顺安泰,果然名不虚传。此时天空虽然还飘着雪渣子,中央道路却干干净净无几丝纤尘,便是唤作“官道”,专供官家抬轿、兵家车马行走的;两旁摆设的虽也有摊帐,颜色却是一水儿的协调标致,而那烟酒笙楼,简直形形□□层叠不穷,什么模样儿的都有,融尽了东西南北各地风格。仙风道骨的儒士、姿态丰腴的贵妇,身强体健的壮丁、声如拨铃的小儿,都在其间往来穿插,构成了一幅流动的全盛画面。 走到正中的街心了,有一拨人在此扎着堆儿探头探脑,早先码头听到那阵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便是自这里传出来的。公子边走边向我们介绍着:“那个叫做“驱傩”,是很古老的一个习俗了。每逢元正,坊间选出十个八个男子,戴上狰狞的假面道具,穿上红黑衣裤,击鼓跳跃,驱鬼神令。” 我往里边一瞧,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男子们走势磅礴,击锣敲鼓,身上系着有许多说不上名儿的铜串盘缠、丝带襟结,正排着长龙地朝城门开进呢。人声鼎沸,我便也成了那兴奋中的一个,侧头大声问公子:“大祭典的仪式也是这样吗?” 他摇摇头,伏下身凑近我耳朵:“还远不止!若是大祭典,便又加数到一千八百人,那时开阔官道,人群避让,顶一条龙蛟游走,从皇城直铺至郊区百里,只算个开场造势而已;又由星宿六宫祭司掌灯、神女祭舞,圣水除尘,爆竹除岁,那热闹程度,有三句诗唱得极好——元日争朝阙,奔流若会溟。寿酒三觞退,箫韶九奏停。太阳开物象,霈泽及生灵。” 我听得心里万分激动,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这一切都由你主持,是吗?” 他笑了,正巧礼幌摇摆着经过,便随手拔了一枚铜翎在手中,把玩几回,递给了我: “……到了今年,我还有个不同的想法。” 我来不及问他是什么,活泼的举举早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撒手就往路边那一长串摊铺跑。我们跟上去一看,不论满地铺开的绛色帐子、还是东西相迎的商户大门,装饰其外的纸糊灯笼、凤插三尾、写意招牌、字幅风挂比比皆是,万千玲珑尽数罗列其间。映入眼帘的精巧物件,女红有丝绸织锦、潋滟刺绣、胭脂水粉、袖饰珍珰,男装有风衣俊冠、锦帽貂裘、豹靴狐面、玉佩香囊,除此以外,诗赋厥本、丝琴笙竹、元宵小食、古物杂玩等的确是应有尽有,不可不谓人间天堂。 衣绸铺里的老板一见我们四人便笑着迎上来:“哎哟,这四位郎君当真品相不凡!今日光临小店,不知可有甚中意的?” 举举将手大气一挥,似刮过一阵迅雷不及掩耳的风浪:“有!这件、这件、这件……还有那件,统统给我包起来!” 我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缙:“二哥,这下可又要大放一回血了?” 他装作一脸头痛地扶了扶额:“当真是……红颜祸水。” 店老板看看举举,又看看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结账封包时,还喜气洋洋地给王缙塞进去一只镌刻着“余桃”二字的桃木冠簪。 王缙看得一愣,而我和举举才踏出店门,便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大了,比起几年前更能领悟到世事变迁的奇处。犹记得在江城的时候,就十分留神那些上街跑腿的活儿,求着公子携我一块儿去。那些奇巧纷呈、人像剪影,如乱花迷眼,我在其间奔波,快活得像风一般。原以为那就是最绚丽的烟火,不想—— 江城如何比长安! “……举举,那边有个摊子好像在比画,我们过去瞧瞧!” 我和举举的心思完全被闹市吸引,又一次发现了好玩的,连拉带跑地穿梭着一个又一个市肆,来到个笔走龙蛇的摊子前。 墙上刚挂出的那副画好生熟悉,我皱着眼,仔细打量它——你猜怎么着?正是当日公子案台上那幅完成一半的画!当日的半成品,此时已被人描摹了全局,栩栩如生地刻着仙石琼林、净空朗月,仿佛叫人见到了琅環仙境,如履其间。 这便是闻名四方的山水画派,堪称一绝。 我听身边众人啧啧称赞,竞相聘价,如同自己被夸般喜不自胜,回头四处找公子,却见他安静地立在几米开外,眼神相遇,他朝我轻轻摇头,抿嘴一笑。 淡泊如仙身,默对世人浮华。 啊……我轻易就又沦陷了。 “真是——太久没放出来了!”又走过一条繁华大道,举举伸了个大懒腰,咬一口手上的雪花笼屉串饼儿,“坐船可憋死我了,今天又碰上这么好的时候,定要逛他个一天一夜才行!” 我嚼着自己的,口齿不清地含糊道:“公子还要回朝复命,不要太贪玩啦。” “你就知道关心你的大——公子,”我俩走在前面,她又朝背后挤眉弄眼起来,“天水,你心思藏得够深的,早先不知道,你私下里竟和乐丞大人有一腿!” 我被她的出言无状噎住了,赶紧拍胸脯换气:“……又胡说,他原是我的教学公子啊!倒想问你呢,你不是早知道这一切了?王缙说要带我俩走,你却不告诉我一声!” “别赖我,我也完全没主意!”她一边吃着,若有所思起来,“自我和王郎认识,只知他身份地位显赫、却不许问是什么由来;走的时候只说一句走,我想到去的是长安,便一高兴答应了!从前我把你带去见他,没发现他是甚么官家子弟,如今他两个的待遇可真叫我吃惊,心里想着一切莫不是巧合?……兴许又不是巧合呢?哎呀!想得脑子一团乱,不想了!” 她把手中的竹签一扔,转头便来抢我的:“……就吃一口!” 看样子,举举从来就不知道公子管弦,也不知道最终会和我一块来长安,问她定是什么也问不出的。一切为什么来得这样刚好,我也只能以为,全凭着一股运气。 “绛真?” 后背有人唤了名字,我还正一边笑着,一边回过头去: “哎,我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升级任务 声音的来源处离得很近,那里却什么都没有。街坊喧市流动的景象里,王缙的脚步一顿,和我对视的眼睛愣了一愣:“嗯?……怎么?” 这家伙定又装蒜了,我瞪着他问:“刚刚不是你在叫我吗?” “……我可没有叫你。” 他撇撇嘴,注视着我的眼神挪开了。 王缙这个怪人。我常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不知他哪句真,哪句假。作为公子的胞弟,他诗赋武艺的本领倒很过硬,大概是从小习武的缘故,顽劣好动,最近又越来越喜欢和我拌嘴,看起来一点也不矜贵。 哎,毕竟是个做弟弟的……我看他的目光有些同情,心想这家伙怕是很难超越公子了。 “真真……” 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但我和王缙正面对面站着呢,那声音千真万确,却不是从他口中出来的,我不由得怔住了。 “崔绛真,你醒醒吧!” 突然,那声音忽的拔高了,来时不是东西南北,竟是从穹顶之上破空而出的。我抬起头,顿觉一片头晕目眩,仿佛有无数句那样的声音劈裂而来,鼓耳翁鸣,炸得我脑袋生疼—— “绛真、绛真!” “崔绛真!” “……你还不愿意回来吗!” 这名字......不要再叫了!头痛!好痛—— “天水,你怎么了?” 举举大叫一声,眼前的重影终于清晰了,才发觉我的腿也摇摇晃晃的,王缙从旁一把扶住我。眼前车水马龙喧嚣照旧,公子匆匆地从不远处赶来,问我: “方才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我扶着额头站起来,有点狼狈地朝他一笑:“用力过猛。现在没事了。” 他皱了皱眉头:“坐了十多天船,今日刚到长安,大概有些水土不服。早点送你们回去吧。” 我讪讪地看了一眼举举,她朝我耸耸肩,说:“好吧。” 公子叠指打了个响令,不知就从哪儿生出几个牵着马的府吏,朝我们走来。 这戏法变得我两个大吃一惊,这才发现一路都有人暗中跟着呢。 哇……这长安和江城真是大大的不同啊! 马的速度快,官道又很宽敞,不消片刻,我们便驰到了一处府邸。 王缙率先下了马,走上前去。守门的两位看他一眼,立时就地跪下来:“阿郎。” 他点点头,门从里边打开,三两掌事老早候在那里,此时呼啦一下聚拢来,一边走,一边道贺着“恭迎郎君、舟车劳顿”这样的话。 我们从那中间穿行而过,好奇地打量着这撮人的模样:数量上虽无几个,穿着却无一不细致周到,看着暖暖和和的,待遇比金玉满堂的管事公婆好多了。到了大厅里,王缙让人将他、我、举举三人卸下的包袱器物送去厢房,和公子一左一右地坐上两个主位,看着我们说:“随意坐吧,别拘着。”我也不客气,身子触碰软榻椅子的那刻,才终于觉得这一切有了真实感。 片刻后,茶上来了,公子啜饮一口,慢慢道:“距离上巳祭典还有三月余,这三个月的时间,我要住去皇宫里调度事宜、差遣人马,你两个就歇在夏卿府里,这里一切打点,他会替你们安排的。” 什么?要离开三个月!我听了有点不高兴:“你不在,这家伙定要捉弄我。” “谁捉弄谁?”王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盏,“如今对我说话也不用敬语,是该花点时间好好教训一下了。” 公子低头笑了笑,那模样好像在看小孩子家玩闹:“不要光顾着斗嘴,我可是有任务交给你两个的。” 一听这话,我的耳朵立刻竖起来:“什么任务?” “之前也告诉了你,祭祀上有一环节名为'祭舞'。以往都是由宫伶扮作神女跳此舞,无甚新意。” 我大抵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不由得将嘴越张越大:“你想让我——” 他点点头:“这也是我决意带你来京的一个原因。宫伶跳的舞寻常大臣看厌了,况且祭祀声势浩大,娇软的姿态也不适宜。举举舞姿刚毅、明艳,但还难登礼乐大堂;我看你那剑舞不错,浑然一股出尘脱鞘的美感,和神女之称较为相宜。” 我没想到他竟这样夸我,心下喜悦如新笋般冒涌出来了:“我……可以吗?” 王缙难得对此没有反驳,只是把茶又放下了:“王乐丞品味自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他说你可以,你便可以。……把这杯换了,不放芝麻,不放葱姜。” 婢女连着换了茶,我还沉浸在那番话里,发自内心地冲他俩一笑。 “不过,你毕竟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公子那厢又接话了,“恐怕很多人会大加诟病。由此我得与你作个名头。” 他站起身来,脚步踱来踱去:“唐宫第一舞人名号公孙大娘,其人尤擅舞剑,只是时逢元正,近来又患伤风,诰命返乡去了。因她原本也出自坊间,技艺超群,我便让你假替她的名号,去祭典上舞一番吧!” “公孙……大娘?”我不解问道。 “此大娘非彼大娘,”王缙笑着答道,“而是对舞艺之师的尊称。这位‘大娘’正值芍华,我曾见过她的舞姿,果真是淋漓气魄、惊动山河!乐丞大人委以我俩重任啊,丫头,你怕不怕?” 淋漓气魄惊动山河,我心下默念了一遍,昂首答道:“不怕!若是真能学到那般风姿,我定要舞他个天旋地覆!” 公子满意地望着我,轻轻一笑:“不错,是个能造大势的丫头。”转念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又皱了起来:“唉,三个月啊......这回入宫,又要生出不少麻烦了。” 我也不希望他走,内心很是难过,这时却听到王缙在一旁低头闷笑,不由得感到莫名其妙。 门外的马匹还未来得及歇脚,便又被套上了缰绳。公子是真的要离开了,我俩将有好一段时间不能相见。心神不宁地送他出了门,我仔细地叮嘱他一遍又一遍注意劳累、好好歇息,他也一一笑着答应,反过来叮嘱我好好练习、不要感冒。 “对了,”他上了马,似乎又想起什么,俯身和我耳语,“回去别忘了好好检查包裹。” 我笑了,公子还将我看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吗?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述,但依稀感觉到我们之间早已达成一种亲密的默契。彼此间隐形的界限尚未撤去,但随着年岁增长,总有一天,那扇纸糊的窗会关不住我的心事吧。 我目送他扬尘离去,心下默念着,定不能辜负公子对我的赞许和期望。 因为,或许到了那一天,我能够亲口对他说上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元宵灯会 我和举举住进了王缙的府邸。这是个官员们远游离家时造成的私府,没有老爷老夫人,有的是少数几个家丁,以及一群与我们年龄相仿、待遇无差的水灵灵的姑娘。没有正名,据说是养作官妓。至于这个府的老大——公子夏卿,为人风流潇洒、不拘小节,因此大家起居也宽松自由,分内要务都靠着自己打点。 举举原是个有见识的,和仆人婢女们打交道脱爽伶俐,很快便能帮着府里主事。而我自打接了任务,每日更加勤奋刻苦地训练,王缙有时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纠正一把,整个人乐得清闲。 听说了许多新闻,比如流行上京的“名讳”之说。原来无论管弦还是夏卿,皆以“公子”姓冠之,以字或别号作称行走江湖,为的是掩人耳目。这鬼主意真是蒙骗我好久,日后也没能将对公子的称呼改过来。 白驹走马,稳稳当当似流水般淌过去,转眼便过了半个月。 这天晚上,举举推开我的厢房走进来,脑袋瓜子灵敏一躲:“呀!停一停——” 我赶紧抽身一收,把剑锋藏起来,笑着问她:“你怎么来了呀?” “也过分刻苦了吧,”她把一盘刚切好、还冒着热气的蛋丝饼卷儿摆到桌子上,“白天练着,晚上还不见停下,知道自己吃饭了没有?” 我笑着说:“知道。”扔了剑,拿毛巾擦了擦手和身上的汗,便飞也似的跑过来,捻起一坨放到嘴里——啊,热乎乎的,好满足。嘴巴还鼓着,我含糊不清地继续说:“不过冬天不比平常,确实太容易饿了。” 她也捻了一块,陪我在桌子旁坐下来:“我可告诉你啊,明天是正月十五,街上大大小小的铺子全开张了,还放花灯呢,漂亮得紧。郎君娘子们定是要出门游逛的,你去不去?” 我犹豫了一下,问她:“你去?” “废话,怎么可能不去。” “那我也去。”我笑起来,又放了一只到嘴里,“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笑了,摸摸我的头:“还是个小孩子样儿。” 这样的举举真好似一个姐姐,我也最喜欢这时候的她。虽然她平时泼辣惯了,自打住一起后,我俩也动不动就吵嘴,但我知道自己离不开她。府里的大小人脉能让她一手捋得井井有条,来了之后也没抛下我去结好新的姑娘,让我觉得她实在是太太太仗义。这样的女子,不论放在哪里都是招人喜欢的吧,我咬着发糕微笑,脑海里又浮现起王缙与她置炉闲坐的画面。 说起来,他两个认识比我早,拉拉扯扯近三年了,不知王缙是否也有意让举举做府里的女主人?举举在我对面清咳了一声,狐疑地问:“......你干嘛用这种暧昧的眼神看我?” 我嘿嘿笑着不答,抢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 举举走后,我把柜子都打开,想想明天该怎么穿。思量间,却突然翻出一个包袱,碎花的模样很精致,只是被府里送来的大小衣物给埋住了。 我何时竟带来这样一个包裹呢?疑惑着打开,一抹簇新亮眼的正红便闪到视线中来,展开一看,啊,好一身俊俏明朗的红袍啊!颜色鲜艳大气,裁剪锐意,我穿上一试,里边内衬作得极好,服服帖帖地不透一丝风。 这衣服我原来见过的——就在元正节逛的那个衣绸铺里。那时我见它颜色夺目,便多看了几眼。奇怪,它怎么会躺在这个包裹里的? “她这意思是催你给她送衣裳呢!” 举举的话在耳边响起来,我猛地一激灵,想起那日公子翻身上马,笑着对我说的那句话。 “别忘了好好检查包裹。” ……我呆愣在镜子前,半天回不过神。 第二天的日暮,待一切收拾停当了,我从两间相邻的厢房里走出来,恰巧碰上举举那边的房门“吱呀”一开。我俩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她用了极具疆域风情的拼接羊戎作打扮,而我则穿上那江湖侠客最喜爱的一身绛红,不约而同地都用冠和巾束着发,从前她教我的那副手艺,如今自个儿也终于练熟了。我俩相携走到大厅,定睛一看,那里早挤攘攘站了一捧人。再一看打扮,我的姑奶奶,个个儿描眉画黛,脂粉沉香,眉目娇灿,口点朱丹,身上繁缛金缕像壁画似的挂着,这样的寒冬腊月,竟还有挤半个酥胸露在外头的,看得我都觉得胸口一冷。举举朝那几个露骨的一瞥,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拉着我站得离远些。 一会儿工夫,王缙出现了。 ……是错觉吗?刹那间,迢迢星汉携一颗,锦衣玉袍入庭来。只见他华服里衬,外罩一件黑貂绒的大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上去盘成发冠,冠顶竟是用墨绿的玉石镶嵌的。二十一二的年纪,又经这么新潮一打扮,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变作个翩翩英武的少年郎。 我顿时明白,怪不得那群娘子小姐全打扮得如此奢华呢,原来其中大有文章呀——不由得再看一眼举举,这个向来洒脱的北疆女子,此时简直连眼睛都长去王缙身上了,眨也不眨,看得我心里咯噔一声。 从前金玉满堂里来了气宇非凡的男子,所有姑娘的眼神也都是这样,从一开始便输了。 王缙一一迎接姑娘们的簇拥,笑着踏进厅中,眼波一转,转到我俩身上,戏谑地说:“咦,我怎不记得自己邀请过这两位兄台啊?” 我和举举吃了个瘪,把头一扭,不理会他。 上个街搞得这么花里胡哨,待会有你们难受的! 这一群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出去,到了街上。本和举举埋怨着阵仗浮夸,此时朝前一望,突然间眼中像打开了千曈万户、心中爆出了火树银花,只见笙鼓闹夜,人影攒动,满路飘香浮麝,正是一年热闹日,正月中旬动地京。似我们这般开着长龙的贵公宠眷,此时轰地倾城而出,直至香车华盖、万人空巷,目光所及竟没有哪家是单枪匹马地出场。酒铺戏坊里的坐前贵宾,往往三朋两客地聚在一起,大谈此时风华,爽朗大笑的声音,能够震彻几条街。 正月十五夜,向来是古今才儒的钟爱之选,到了长安,亲眼与此盛景见上一面,我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此时心中的澎湃激动早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只能紧紧攥住举举的袖子,防止自己被这风华迷了眼睛,找不着他们的路。 今日举举有些怏怏的,眼珠不像刚来那会子般灵活眨动,只是盯着某一处:“......我看不下去了,天水,你快帮我去把那些人拉开!” 我自然明白她说的意思,忍不住心下暗笑。还好,在金玉满堂伺候过那么久,我早发展出一套应对“牛皮糖”们的法子,便让她放宽心,自己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个死死黏着王缙的姑娘,清清嗓子,一脸惊喜地喊起来:“哎呀!——那可是个好玩意儿!” 所有人“刷”地一下被吸引过去,顺着我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一顶硕大的碧莲花灯,高挂在织成串儿的旗帜上,所有齐放的灯盏里头就数它最亮堂。 这一嗓子的确引起不少人注意,但那些见过世面的小姐,只是不屑地哼出一句:“还以为是什么呢,花灯年年看,看得我都腻了......倒是这俊俏的郎君,奴家可好久才见上一面呢——” 这风流话语引得一众姑娘掩袖而笑,王缙也得意地看着我,胳膊圈住个路走得东倒西歪的女子。 我抿嘴一笑:“郎君韶华,不输美人。若是我啊,定要把那最亮、最美的一盏花灯摘下来送给他。” “日后但逢元宵良辰,便叫他,唯独不能忘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大显身手 此话落地,那些个姑娘的脸色皆是一变,几块“牛皮糖”也从中央慢慢散开了,警觉地盯着我。 “......既是这样的机会,怎能轻易让与你。”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从人群中率先走向那里,瞬间,女子们的妖娆身段便翻动起来,前仆后继地长驱而去,剩王缙一人空落落地站在原地。哎,大唐女子实在开放,竟爱把男子也争执调戏一番。我忍俊不禁地回头,视线却和王缙撞到了一处,眉眼尽头是与公子一般的温润,缱绻意动。 我心里顿时翻起一圈怪疙瘩,赶忙把举举拉过来,让他俩并肩走。 那花灯处早已被人层层叠叠地拢作一个圈,老板见一大票明眸皓齿的姑娘争相涌来,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各位娘子,可是要来抢花灯?” “抢花灯?”只听得人群里尖喊了一嗓子,“——是怎么个抢法?” “好说,好说,只要娘子答我字谜,初局收取十文,连斩三题,便能抢到一盏花灯,再斩三题,便能抢上一对赠与良人!” “若是我定要最顶上那朵呢?”一群声音炸了出来。 老板笑道:“若是最顶上那朵,须得连斩九题,我便把它送与姑娘!” 人群里的看客皆调戏道:“小娘子,连斩九题可不是容易事啊,若答不出,便要罚银十两,你们可都想好了?” 一群姑娘叽叽喳喳,争闹不休,那最主动走过来的一个开腔了:“十两算什么!我来——我先来!” 她在人头站定,芍药风华,引得更多人过来争相探望,只见老板收了铜钱后,出了个谜面:“上下一体,这个字念什么?” 这个简单。只见她不假思索地答出:“卡字。” 老板笑道:“答对一题。再问娘子,‘有一点不准’,这个字念作什么?” 众人都冥思苦想起来,这姑娘也枕着下巴,思量几番,又轻巧笑起来:“不是准,便是淮南的淮啰。” “姑娘聪慧呀!”老板哈哈大笑,我也正眼打量她起来,倒是个脑筋灵活的人。 “那我便问第三个了——敢问姑娘,这‘凤头虎尾’,是什么字啊?” “凤头...虎尾......”问到此处,她有些犹豫起来,在掌心连着几笔画过去。王缙此时走过来,笑意不减,等待着她作答。 “是......几个的几字!” 她突的双眼一亮,骄傲起来:“凤字的头,虎字的尾,哈哈,简单得很,只是我原先蒙住了!” 周围之人见此捧场吆喝起来,老板笑道:“娘子可得一盏灯了,确定要继续吗?” “尽管来!” 我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趣地挽肘观看起来。 “‘弹丸之地’指的是什么?” “尘土的尘字!” “进水行不成呢?” “嗯......衍字,中间插个三点水!” 一路畅通无阻地答完了六道题,周围众人都有些惊讶起来,不少人议论纷纷,亦有向她称赞的,让那姑娘的脸上容光焕发,朝我们站着的方向得意地递来一眼。 我仍然抱着手肘,看着她微笑。 “娘子如此机巧,第七题便不猜字了,打一成语吧。”老板慢条斯理地说着,看样子是要出厉招了,“我这次的谜面,唤作个‘一’字。” “什么?”那姑娘皱起眉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只有个‘一’字?” “就只有个‘一’字。” 人群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对这个极致简单的谜面感到疑惑——只有一横,却要打四个字?那个成语究竟会是什么呢?姑娘左思右想,眉笼愁云,看样子真是被难住了,左脚点点地,右脚敲敲砖,甚至求助似的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我也侧过头瞧瞧王缙,他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闲适地看着戏。 最后,这姑娘似是泄气了,往腰包里摸出包碎银子往老板那一揣,气鼓鼓地往回走来,人群立刻发出一阵遗憾的叹息声。 虽出师不利,其他姑娘反倒振奋了,一个接一个地上场补位。很可惜,几乎都只到第二三个便败落下来,看上去,第一个的水平就已经是最好的。老板实实在在地大赚了一笔,喜笑颜开,言语间还不忘四处询问:“怎么样、怎么样?还有没有其他人想来试试?” 我见她们排着队轮上去,又挨个灰溜溜地回来,互相埋怨娇嗔着,心底却觉得有趣极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原是指女子不显露才华便称其“有德”,却被糊涂的世人理解成女子不应当学习,到头来弄得连灯谜也猜不出,可不好笑?一边犹自想着,却没料到王缙何时走到了身旁,一声意味深长的问话传来: “你不是要摘最顶上那朵花灯给我么?” 我猛地一愣,有些讪讪地看看他,再看看举举,那家伙早已经玩兴大发,此时一个劲地怂恿我:“上啊、上啊天水!你定是可以的!” 我觉得有些伤脑筋。对于男女之情,举举到底懂还是不懂?我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问,你知道摘那花灯是什么意思么?她兴奋地点点头,又看了眼王缙。我无奈地笑着答,好吧,我替你摘下来,到时候交给你安排。她更加高兴地点起头来,一把将我推了上去。 老板看到新一个又出现了,眼神发亮,笑脸相迎道:“嗬!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你是抢花灯来送姑娘的呢,还是抢来送男子的呢?” 这老板真敢说!人群中登时发出一阵哄笑,我没料想到这一出,耳根子都红了一半。 “哎——甭管送谁了,你若能答上方才四位娘子未答出的问题,我便算你斩六关!怎样,这个条件不亏吧?哈哈哈!” 我略微叩一叩首:“我不大记得题目了,还请老板再说一遍。” “好!首先便是个‘一’字,打一成语。” 我慢慢地答道:“这个么,大概是......接二连三?” 话音刚落,周围众人纷纷发出一声“嗨呀!”,忽的全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老板面上表情微变,但还笑着说:“这个年纪小的倒更是聪慧!那第二个,‘池塘亮底’呢?” “池塘亮底,是因为池水干透,即是指一个流汗的‘汗’字了。”我云淡风轻地答他,听到有人谈论纷纷,抚起掌来。 接下来,第三个、第四个,都被我轻易答出,原是在等大家思索的时间里心中便有了盘算。老板大为惊讶,对我说:“哎呀,真是能人隐于后啊。再答上三个新题,这最大的一顶花灯便属于你了!” 我笑着接他一句:“承让。” 此时围观人群又摞深了几尺,大约是被这边连续的热闹吸引过来的。在我答完抬头那阵,我好似看到了公子常穿的那件拓梅素服在人影中一晃而过,目光追去时,却又什么也没有。 老板已经开始出题了:“这回请姑娘猜一只动物。两眼如灯盏,一尾如根钉。半天云里走,湖面过光阴——这是什么?” 我略一思索,便想起春天时和红莲在院角捉蜻蜓,说的细长如钉的身子,可不正是它吗?只是回想起那段时光,心上便有愁雾丝丝履过,不知红莲,如今可好吗?——我幽幽地答他:“是蜻蜓。” “有什么物件,是一只罐,两个口,只装火,不装酒?” “是灯笼。” 我又想起金玉满堂门前那一顶顶明亮的、烛火冉冉的景象来。真奇怪,我原以为自己再不会去怀念那个地方。 “啊哈哎呀,姑娘真是敏捷过人。最后,我这里还有一首诗,姑娘且看。” 我应声看去,只见他展开了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四行字:“本是相思种,引蝶恋疏丛。前世红娘泪,今生乃相融。” 一首好朦胧的诗,却看得我脑中嗡鸣大作,眼泪差点顺着眼眶滑下来。奇怪,为何会觉得这般震撼?我缓住自己的情绪,轻轻答道:“这是......红豆。” “哗——”人群一下子笑开了,有的还替我松了口气。老板连声大笑着叹服,当真取来竹竿,将最顶上那盏流光潋滟的莲花灯取了下来,递到我手里。 我捧着它往回走,脸也被映出了一道又一道神采,直走到那两人面前,微笑着说: “王郎,举举姑娘,这灯送与你们二人,愿你们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以牙还牙 最近,我的日子过得不是很顺。 姑娘们住四合东苑,日常穿食由分配过来的婢女打理,各自无差,没甚么格外照顾。我和举举住得迟,与婢子们并不熟络,也无矛盾。然而这阵子送来的衣裳不好看、零嘴不好吃,在后院练习的时候,常被小石头弹中肩背。这些算是轻的,到后来,竟每次都莫名其妙地“错过”用餐时辰,空对一桌子剩盘残羹发呆。 问房里的小丫头怎么回事,她总是一副无辜脸,大眼睛眨巴两下,真假难辨。 ……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晚,风雪弥漫至京,院子里的雪积了有半尺深。想来明日不方便出门练习,我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与此同时,脑袋里暗暗琢磨起来: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和小婢子顶嘴没什么好处,直接敲打“幕后黑手”才是良策。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叩开举举的房门,我告诉她王缙托咱俩给大家带个消息。 不消片刻,两人坐在了后院的长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廊对头的院落,那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女子娇俏的询话声。 我们曾穿梭于浪荡青坊,常见人围拢一座,嬉笑八方怪谈。谁家的灶头无烟火,谁家的老爷新纳了妾,谁家的闺房深夜泣鸣,这些我和举举时有耳闻。何况,青楼里不缺女人,更不缺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我俩自持正派,虽冷眼旁观,但不意味着任人宰割。 举举突然昂起头,朝那扇打开的门一抻:“出来了!” 我们等的女子名叫“霓衣”,正是元宵灯会上脑筋灵活的那个——因得她的小聪明,差不多也作了王缙后院里的领军人物,自十五过后,我和举举莫名其妙地被这一圈人使了许多小绊子。我把举举按下,笑道:“莫性急,这架势看着可吓人。别忘了,我们是请她去喝茶的。” 举举扶额无奈道:“若是让我见着不爽的人,直接一拳呼他!怎还要一块儿喝茶,真够恶心的。” “哈哈,男子最喜欢你这样豪爽的性格。等会你不用管我怎么说,在一旁瞌睡就是了。” 言语间,一身粉艳飘香的霓衣娘子已自远处走近了,瞧我俩抱着炭炉子坐在廊上,雏鹿般的眼珠一眨不眨,嘴角扯出来一抹笑:“两位姑娘,这冰天雪地里坐在廊上吹风,不怕冻着吗?” 我咳嗽了两声,这才抬起头笑着回她:“我想用消融雪水煮新春的嫩茶,所以拜托老管家,帮我去屋顶摘两块干净的雪渣来。” 她听了这话,怪怪地瞅了我一眼,才道:“二月的新茶,府里已经得了?” 我点点头,继续说:“王郎让老管家通传说有茶吃,这才想到泡雪水的主意。可巧,正遇上姑娘了,待会的早膳便一块在湖心岛的亭子里吃吧。” “可是......郎君没有约我们一块用膳的习惯呀!”她半信半疑,眉目间掩饰不住怀疑。 “可不是吗,新年刚过,又得了好茶,他才想到我们。”我装作发愁的样子,“可惜湖心亭太清冷了,金风玉露恰相逢,我的身子却......” 我又咳嗽了两声。 “哎呀,你莫不是感冒了?”她陪着坐了下来,敷了敷我露在外面的半截手,“呵,好冷呀!你在这风口坐了许久,怎么不会着凉!” 我顺着她的话,犹犹豫豫地说:“唉,是啊,这两天婢女丫头怠懒了许多......我自己也没注意,可不就感冒了?——只是公子好不容易约咱们一回......” “的确好不容易,”她眸子里精光闪过,脸色温和不减,“只是这聚会再难得,比得过自己身子要紧么?我看姑娘今日得回房好好歇着,若是病情加重了可怎么好?” “何况,像你这样冰雪可人的,郎君可是放在心尖儿上呢——以后想什么时候见不行?别到时候冻坏了身子,徒叫他挂心。” 言谈间,管家领着半篮子雪团儿过来了,我站起来向他道谢,目送他离去。霓衣瞧一眼这半筐雪,脸上戒备削减了大半。 “......姑娘说的在理,实在是我今日没福气。”话锋一转,我依依不舍地把篮子递向她:“这篮子,可否烦姑娘带去湖心亭?现下风大,我又不能走远,其他娘子的口讯怕也得麻烦你。” 霓衣接过篮子,盈盈笑着又嘱了一句:“天水姑娘定要好好歇息呀。” 我点点头,让举举扶着我往回走,到拐角处,我留心瞥了一眼霓衣,她果然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背影十分活泼得意,看得我忍不住要笑。 举举在身旁止不住地叹气:“唉,让这群妖蛾子去伺候公子,我还真是担心!” 我将头转了个向,狡黠地说:“你也去啊!” “你不是被耍得感冒了么,我得伺候你啊!” 她没好气地冲我翻个白眼,我便拿炭炉子撞了她一下:“呆子,这是骗人的。” 她惊讶道:“......那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公子说要请我们茶膳,也是骗人的。”我低声说着,露出一口大白牙。 她跳脚起来,指着我“你你你”地说不出话,却又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得意地冲她挑了挑眉:“走,去吃顿好的,看谁来跟我们抢!” 那一天的湖心亭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我和举举大嚼着热乎乎的松饼,坐在暖炉烟熏的鸟瞰台上看风景,一堆金碧辉煌的首饰叮叮当当地往那儿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等着,只等得哆哆嗦嗦、埋怨纷纷。霓衣姑娘手上还提着一篓子冰,几乎没人想靠近她,身边连个人气味儿都没有。 就这样折腾了半日,她们耐不住风寒,又都跑回去了,骂骂咧咧的,矛头全指向了这个领头的小姐。 怪可怜的,我还没感冒呢,她自己倒先感冒了,一个个“阿嚏”打着,怒气冲冲地跑来找我问:“你不是说早膳约在亭子里吃吗!” 我懒洋洋舒展了一下四肢,这才起身问她:“王郎没有来?——大约是临时改了主意吧!” 她气得七窍生烟:“天水,你是不是故意戏弄我?!” 我笑着轻哼了一句:“礼尚往来。” 这小姐内心还挺脆弱,随随便便就被气哭了,吵闹不休地要找公子评理。我随她去,自己悠闲自得地又抓了一把瓜子磕起来。 郑举举老早在一旁笑得打颤,一边说:“天水,我今儿才发现你可真够坏的。” 坏吗?自大考那日,我才分辨出什么样的好人能做,什么样的“好人”难当。我笑着对举举说,这霓衣发现了是我耍她,你看她还敢不敢来惹咱俩。 话虽如此,人有怨气的时候,其作妖能力不可低估。没几时,楼下竟传来悠悠的声音:“……好,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了。” 我俩本来撑得四仰八叉地枕在看台上,听到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大眼瞪小眼。身后窸窸窣窣的,真有人踏着积雪上来了。举举急了,匆忙拍打着自己坐起来,按着我的手说:“怎么办啊?” 我也想坐起来,一挺还挺不上去,索性换了个姿势躺舒服:“唔……正面迎敌!” 来人果然是王缙,不过有些意外,他没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娘子带上来。刚松口气,却看到举举一转身换了阵营,迎着他的步子跟过去,灵巧的眼神也变作个木头,一副敌我不分的模样。 ……这个没出息的。 王缙:“我怎么听说有茶喝?” 我:“你爱喝茶吗?” 王缙:“不爱。” 我笑了:“我也不爱。” 王缙:“那玩意油腻腻的,看了叫人反胃。不过,我倒新立了一套规矩,叫它变个模样。你们想试试吗?” “好,”我笑着问他,“是什么样的规矩?” “不加盐,不加奶,不加胡柴蒜姜末儿,”他走到檐前,敲下一块雪,把边缘四角砌掉,又折回来,把明火熏炉挪近,揭开砂壶盖丢进去,待消融尽了,解下腰间别着的“香囊”,变戏法似的抖出一匙茶根儿来,“只放一物,清香一壶,开天辟地。” 微末几点,浮绿沉浅,在水汽中打着小旋,慢慢松解了,那抹颜色慵懒舒张,把一壶冬雪都染成春色,气雾袅袅,把温软绵长的蒸气也扑入冬声。 茶味泡出来了。 那一定是茶树上最先冒芽的新叶,最清亮,最纯粹,没有丝毫点缀,也无任何情绪。茶叶环绕成的形状,作了碧水青衫的裙摆,在春光懒阳里忽的一扬,冽冽起风了。 风里有一双眼睛——不,是两双。 我想起一个穿碧水裙的姑娘,响起那喉咙里发出的脆生生的笑,想起来一个……亲手为她沏茶的人。 他的声音字字穿耳:“这茶的名字叫作'雪顶含翠'。送给你。”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念物风回 “怎样,我猜你们定没喝过这种用雪水泡出的茶!” 王缙把茶架到矮桌上,抬起头,眉宇间微微得意。 —— “我想用消融雪水煮新春的嫩茶,所以拜托老管家,帮我去屋顶摘两块干净的雪渣来。” 我笑着对霓衣那样说了,浑然不觉有什么错处。 —— 举举好奇地举着杯子,左看右看,就着杯口浅浅啜一口,俊俏的眉峰马上皱了起来:“这什么味啊!是苦的!” 她把杯子扔到一旁,再不去碰了。 —— “……” 我从思虑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杯陌生的“茶”,思绪不宁。 那气味,那清香,都吸引着我去尝一口——不如就尝一口吧?里头竟好像雪藏着一个未知的迷局。 我接过王缙递来的另一杯,吹凉了,轻轻抿一下,闭上眼睛,含在嘴里。过了两秒,咽下去,又大大地喝了几口,喉咙里滚烫而清香,那阵热烧到了眼睛,呛到了气管。 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两人都吓了一跳,上来看我怎么回事,发现我呛得要死了一般,舌头肿出两个水泡,耳根红软,眼泪像开了闸似的全涌出来,像个活鬼。忽的肩背一阵捶打,痛得我“哎哟哎哟”叫不出来,又上上下下好一阵顺气,这才慢慢听到了举举焦急的呼声:“怎样!好了没有?!” 我扭头冲背后的王缙傻笑道: “很…很好喝……好茶!” “……” 我的嗓子险些烫哑了。这之后,接连几天不曾说什么话。 举举痛心疾首地数落我,吃喝东西一定要注意,呛了舌头事小,若傻不愣登地弄坏了气腔脾胃,以后就什么都吃不下了!我乖巧地点头,依然说不出话来。 也是因祸得福,被霓衣告这一状,又经这一呛,王缙将我们安排到了他所住的南苑书斋,还拉了两个新人照顾我,自此倒过起一段安生日子来。 我发觉自己的模样悄然起了变化。镜子里那个瘦削的小姑娘,额头颧骨变得丰盈许多,细腻的鼻尖也挺了出来,两个眉眼一挑一动,便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情。当然之所以能发现这一切变化,是因为我爱上了时不时地照镜子。 我在庭院里把剑收起来,又“棱”地刺风一放,扭头对举举说:“怎样、怎样,这个姿势好看么?” 举举无奈:“你能不能练完了一遍再问?” 我嘿嘿笑着,使剑穗在食指间把玩来去:“这些动作我早记烦了,不就是想让你看看哪个好?” 没等她回话,那边传来了悠悠的声音:“这样的问题你应当问我才对。” 不想也知道是谁。来人着一身冬日里爱穿的常服,里衬一件及膝白缺胯袄子,外搭着墨青色半臂翻领的夹棉袍衫,腰扎一捆玉束,怡然自得地从阶梯上下来,让我继续摆方才那个姿势。 我便将两把短剑举起,一腿在地,划道雪痕,一手张天,明晃晃的剑锋撑开一条北斗,站定了位置,仔细地等待着。 他先是近看了两眼,又站远些细看一遍,便绕到了我的身后,一手轻轻扶住我的腰:“把这里挪过来一点——” “啊喂!”不待他说完,我已经弹也似的蹦起来,两把短剑差点朝他脸上劈去。 他也被我吓了一大跳:“干什么!” “你......”大概脸上都写着“你轻薄我”四个大字吧,我无比郁闷地朝他喊道,“你说就是了,不要碰我!” “为什么不让碰?” 我想了一下说:“很痒的!” “我若不碰你,要怎么纠偏?以前可没见你怕痒。”他一脸正经的模样。 “......” 的确,怎么回事呢。王缙的气息自身后传过来,那一瞬间,简直像个斗似的把我罩住了,让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尤其他还敢把手放在我的腰上! 以前我并不是这样的,各种斧正切磋都是常事,怎会这样炸毛的?好像自打来到王府,搬这两处厢房,我就为女子的仪态、男子的静动感到日益烦恼,这样的变化伴随体态生长,逐渐成为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我。 “郎君,”举举在后面咳了咳,有意地提醒他,“天水现在都十五岁了。” 王缙看看她,再回头看看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尾音拉得老长。我一听这腔调就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剑要刺他,被他一晃躲了过去: “哎!——这个姿势是对的,保准百姓看了笑掉大牙!来、再来——” “哈哈哈......” 我举剑一路追着王缙喊打砍杀,他也上蹿下跳的闹个鸡犬不宁,整个院落都回荡着我们三人的追逐笑闹声。日暮时分,树上最后一朵雪绒花探出头偷看一眼,从枝头上直直地掉了下来。 春光卸下埋伏,慢慢地浮起来了。 这剑舞已经练到第七十四天,距离上巳日只剩下短短半月的时间了。我越发地想念公子,想他是否妥当安排了一切事宜,想他有没有遇到什么险阻?想他有没有瘦?有没有遇上风寒?每晚睡得沉不沉稳?睡前是否会想想我? ......不管答案如何,每晚睡前我都照样将这些全部想一遍。 不知是否应了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某天早上一睁眼醒来,竟发现床尾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低声唤了一句:“......公子?” 他放下书卷,温柔的气息一如既往:“嗯,醒了?” 不仅醒了,嘴里还圆吞进个鸡蛋,我一脸震惊地坐起来,上前去掐了他一把: “真的!” 他被我这个举动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支着书柄轻轻推开那只咸猪手:“是真的,快起来洗漱吃饭。”说完便往外走,给我轻轻带上门。 公子为什么回来了?我坐在床上发好一会呆才反应过来,立刻翻身下床,用平生最快速度把自己捯饬好,便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大堂。那个日夜思慕的身影,此时就坐在那儿,连嚼馒头的样子都那么的......优雅。 我轻飘飘地晃过去,轻飘飘在他斜对面位置坐下,倒是把身旁的王缙吓了一跳:“怎么像鬼一样进来了,一点声响都没有!” 我满心陶醉和欢喜,头一次没有反驳他,只是咧嘴一笑。 天边依稀一轮柳梢月,时辰太早,连赶来布置的家丁也一副惺忪的样子,姑娘们的厢房还没有动静。堂中唯独我们三人对坐,面前摆一盆馒头。我看着这顿随意到不行的早膳,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公子一大早地赶回来,你就让他吃这个?” 他也是没给我好脸色:“对不住,别的我也不会做。” 我差点笑掉大牙:“你做的?” 公子放下馒头,温和地说:“冬日里人本就贪睡,有他做的已经很好了。宫中规矩繁琐,虽事项处理得差不多,要出来总还是难,我便想着尽量赶早些。” 我伸手拿了一个,还热乎着,的确是刚弄出来的。咬上一口,我问他,为什么要出来得这么急啊? 他先是笑着看了我一会,有点故弄玄虚。就在这一晃时间里我的心摇摇欲坠,被他看得又紧张又期待,耳旁终于听得一声: “我想把你带进宫过一段时日。” 我嘴还张着,馒头差点掉了出来。 “不行。”未等我开口说话,却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有些淡漠。我转过头去,王缙正漫不经心地用筷子将馒头又戳又转,“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她这性子入宫,还不知道闯出多少祸来。” 公子把身子坐正了,说:“没那么严重。距上巳只余半月,剩下的事项便是操练排场,这操练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正是祭舞,不预先铺设,倒最有可能出错。” 王缙不说话,还是低头玩着筷子,不知在想什么。公子便将头转向我:“你以为呢?” 我看着他几乎热泪盈眶。我想啊当然想,若当真进宫去,便能日夜见到他,甚至能和他单独相处——这与我内心深处的期待简直不谋而合。可是,王缙的话也让我担忧,去的地方是皇宫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闯了祸公子却不在身边,会不会刚踏出门就被拉到一边砍头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支被劈开的树桠,风吹过来,不知该往哪边倒。公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收起笑,正色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会护着你的。” “......” “......” 一时间,大厅里寂寂无言,静得连筷子撞碗的声音都能被听见。我无法描述此时的心情是什么,但很清楚自己的心脏变得十分吵闹,重重地撞击在胸壁上,甚至担心它下一秒就会撞出来。 拿起馒头狠狠地再咬一口,我朝公子满足一笑: “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怪梦侵扰 “我要同你打个赌。” 有人附在我耳旁轻声说道,那若有似无的气息让我想到游魂。 “......赌什么?”远处传来了我的声音,虚弱地,也是毫无生气。 “赌命。”那人嘻嘻笑了起来,尖锐的声音像指甲盖儿一点点划过我的耳膜,“嘘,小声一点儿。被那群家伙听到了,可是要魂飞魄散的......” “你是谁?”我觉得周身阴凉无比,抬起手来看,袖子竟湿漉漉的。 “你是谁,我就是谁。”她的声音像幽灵般响起来,“从十二点后的午夜,到六点前的凌晨,你睡着了,我就醒过来。” “你是......我?”我迷茫地问着,伸手朝空气里抓了一把。 “你看不到我。”她满足地笑了,“你胆小又懦弱,要是我出现在你面前,会把你吓个半死。” 我想到了那些东西,声音发起抖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陪你去看风景。” 前面默默地亮起了一排长灯,长着金色的穗,古旧的红纸漆在它们的模样上,照亮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而我正站在这里。天空中浮动着很多奇形怪状的萤火虫,萤火压得很低、还很微弱,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许多双眼睛,朦朦胧胧、半开半闭地发出诡异的光来。 那个“我”低低地凑在耳边说:“再不走,它们就要醒了。” 如雷贯耳,如泣如诉,耳边突然又揪起好多把声音,似平地惊雷。它们在大喊大叫,越来越响亮,甚至盖过了游魂的声音;它们绝望地叫嚣、阻拦着,苦苦地劝我留下来,所有声音都重复着同样一句:不要去......不要去......一旦往那里走了,就再也不能回头!我心中惊骇又痛苦,看着眼前那条昏黄无尽的路,脚像被章鱼的吸盘附住了,紧紧地扎根在地。 在混乱与咆哮的风暴中央,我又听到那个声音轻轻地笑:“......同我赌吗?只有一次机会。” “啊!——” 我忽的坐起来,浑身的汗打湿了后背。又做怪梦了,梦的景象越来越清晰,甚至那股幽幽的声音,此时仍萦绕在我耳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许久,又起身下床去,磕亮一盏烛灯。屋子晕乎乎地燃起了光,我的视线也逐渐明亮起来。拉起被子,将自己浑身裹紧,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瞧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这是一间别致的红砖瓦房,窗子关得紧紧的,炉火还没有熄,在一半灰烬里微弱跃动着。住进这屋子有两三月了,衣橱间挂着我的衣物,窗帷上悬着那幅被公子赞扬过的书法,床榻前的吊坠,也是前不久逛庙会时候买下的。 明明一切都藏着我的气息,心底却油然横生出一股疏离感。 从江城到长安,从金玉满堂到王缙的府邸,我可曾真正拥有过归属?没有,我只是在奔波。或许如红莲所说,我已是足够幸运的一个,此时周身安顿、锦衣玉食,是过去那个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匹敌的。我正在朝着更好的地方奔去吗?看起来的确是的。只是我仍旧睡着不安稳,而且是越来越不安稳,牵挂着公子是一,内心深处里的彷徨,也是一。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白天过得风生水起,夜里却被深深的恐惧侵扰,仿佛这灿烂美好的日子皆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但我明白自己忘掉了很多事情,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如同案簿中的一叠白纸,本想向前揭开,一双手便抢先过来把它摁住了。 梦却不同。我看过《奇斋异志》,它说,梦像一处天窗,一厢铺展日之所思,一厢映示过往所藏。此时周围寂静非常,我细细琢磨着,将三番五次的怪梦捋成一把,眼前便化出一个名叫“崔绛真”的、生活优渥、父母健在的小姐,一个才华横溢、却好似抑郁不得志的女子。 这个人当真存在过吗?直到现在,每当我默念这个名字,心还是忍不住轻轻发颤,好似害怕听到更深入的内容似的。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想掰开那团迷雾看上一眼。不知何时开始,心底生长出这样一种莫名的期待——我若不是现在的我便好了。 若不是现在的我,便不用寄人篱下。 若不是现在的我,便不用辛苦奔忙。 若不是现在的我,站在公子身旁时,便不似那般小心翼翼。 “......烛光黯矣,可明屋宇;炉火熄矣,犹暖冬夜。唯此女子,待闺几何?” 我取来纸笔,将这满腹心事化作几行简短字句。不知何时,终于挨着软榻,沉沉睡去。 天光熹微,这样的气节,雏鸟的叫唤一两声地,逐渐响起来了。 我铺开一条新包袱,将物什一件件地拣进来,拣到那件红袍子时,想了想,还是叠回了原来的位置。公子告诫我,进宫须得万事谨慎,穿这么鲜艳的颜色怕会有些张扬。临关上柜门的时候,我又停下,不无留恋地抚摸了一遍那领襟和袖口。 赠物惜物,真舍不得让它孤零零一件待在这儿。 临走了,我将桌上的纸笔也一并叠起,揣进衣兜里。推开院门,四下无人,同昨天是一般模样。我来到隔壁,敲敲举举房间的门,静静等了一会。 无人应答,这个家伙定又睡得死了。无奈,我背着小小却沉甸甸的包裹掉头离开,到了大门,抬起头仔细一瞧,呀,好几人竟都站在那儿呢。 “干什么,开欢送会?”我朝大家走去,心里腾起一股熟悉的温热。 “怕你路上饿了,带一笼红泥枣糕走吧!”举举照样大大咧咧的,拿起个小蒸笼就往我怀里揣。我一张手接住,哇,果然热乎乎的还冒着气儿呢,因此笑着对她说:“你真好!” “哼,看你有一段时间吃不到我手艺的份上,”举举得意地挽起两臂,“就再贤良一回。” “好姑娘、好姑娘,”我顺着她的话回,朝旁边的王缙暧昧一瞥,“值得珍惜。” 王缙今日好像还未睡醒,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我偏头去看公子,晨光里,他正用手顺着马的鬃毛,精致的棱角泛着温玉般的色泽,眉眼间的一丝不苟,连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恐怕他自己也画不出。公子便是这样一个人,对任何事情都无一丝懈怠,不偏不倚、沉净无暇。 这两兄弟的个性各自鲜明,相得益彰。公子作为兄长,以静为主,王缙作为“犬弟”,以动相衬,少年风华,在整个京城都是闻名响亮的。说起来,此“二王”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院落里的小姐们也每天巴巴地盼望着,以能见其一面为荣,与之相比,我和举举是多么的好运啊——于尚且清浅的韶光里,恰逢两位狭道相助,递出手来,将我们拉离俗世的泥沼。 此刻,公子的手依然扶住我的,将我一拉,坐到了马上。 我们又要开始新的征程了。 我晃了几晃,找个舒服的位置坐稳。举举的声音从后下方响起了,大声说着:“我有预感,你这一去定要改头换面,成为上京的风云人物了!” 我笑了,反过头朝她喊:“那我也不会忘了你!” 公子喝了一声,脚一蹬,马儿便长声嘶鸣地扬起一阵烟尘,自蒙雾中奔驰起来。耳旁呼呼的风声通透,还夹杂着自远处传来的举举的声音:“上巳节我会去看你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祸害进宫 我在马背上驰骋,一路回看远处的两个身影,看着他们模糊,变成一团小黑点,恍惚一隐不见。直到最后,王缙依然一言不发,这和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看够了,我想要回过头来,却停住了。此时我的心弦,蹦得紧紧的,又带着一股微醺的意味,因为从稍微仰头的角度,刚好够看到公子的下巴,他的皮肤看起来很光洁,领口收得紧紧的,中间稍微凸起的喉结,静静地匍匐在那里。公子好听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我时常想,男子的颈部十分奇妙,像是造物主有意盘起小小的一绺轱辘,又像是墨线条的毛笔走到此处,调皮勾了道远山的小顶儿,妙趣横生。 “你呆呆地看我干什么?”那轱辘突然上下滚动起来,吓了我一跳。此时正爬一处高地,马的速度慢了许多,公子的声音便听得很清晰了。 “啊,哈哈......”我迅速把头抽回去,顾左右而言其他,“我在想,宫里饮食是不是特别好,都把你喂胖了。” “哦......”他的声音宽和悦耳,“是还不错。只是我向来饮食偏素,没想到一点细微的发福也被你瞧见了。” 我越发尴尬了,其实之前根本就在撒谎——那棱角分明的轮廓,怎么像是长胖的样子?唉,真是口不择言啊。 “不过,我见你好像也圆润了。”公子春风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从前跑来像阵风,今日跑来弹弹跳跳的,像个蹴鞠。”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像在夸我啊:“公子......我吃得很胖么?” 我听到他笑了,果然,他就是在取笑我。我吃了个暗嘣儿,仰头朝他说:“那是因为高兴才这样的!你都不知道,你说带我一块走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因为发现他正看着我,眼睛里浮起几丝细微的情绪,缓缓地爬了过去。 把头抬回来,我心里又乱又欢喜,恨不得噼里啪啦抽自己几耳光,好解释个面红耳赤的缘由。 就这样手足无措地行了一些时候,突然又听到他的声音:“……进了宫,比较麻烦的便是规矩,除了昨日我告诉你的那些,还有几样你我相处需要注意的事情。” 我安下心来,静静听他说。 “第一,若是路上见到我,不可直呼公子,要改口叫‘大人’。”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 “第二,若是日常有人来访,问你:‘摩诘’在否?便是说我。在便在,不在一律说出门履差了。若那人向你打探我的去向、邀你出门游坐,你也不要答应,要一直等我回来。”他想了想,又接着补充说,“若问你的那人是个女子,即便我在,你也一定要记得说我出门履差了。” “为什么啊?”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凝重:“这个......你日后会知道的。” “第三,”顿了一顿,他又继续往下了,“我在宫内的住所有些特殊。你听说过‘花萼相辉楼’吗?” 我摇摇头,听见他解释道:“那便是亲王们居住的地方。当今圣上有五兄弟,其人封号:宁王宪、申王、岐王范、薛王业与邠王守礼。大家宽仁,兄弟手足棠棣一室,闲来邀赏歌赋,极尽礼待。因我与岐王交好,入宫以来便居其隔壁,互为通传。你去了,或有与诸王会面的可能。” ......亲王?我突然意识到状况的微妙,迟疑说道:“这样一来,我或许也有可能......” 他点点头:“嗯,或许也有缘面见龙颜。” 我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他撤手一个急停,把我扶稳了,转眼便看到我欲哭无泪的表情:“我不想面见什么龙颜。公子,可不可以换个地方住?” 他讶异地挑起了眉看我,沉默半晌,重新开口道:“想来是不怎么方便。皇上连同诸王亲自见过公孙大娘本尊,你的样子若被看见,可能会生出事端。难办的是……一时无地可挪。你若不情愿同我一道,便送你去宫伶院。” 他看了我一眼:“只是那里高官厚禄,迎来送往,日夜笙歌,风气不净。你要考虑清楚。”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压根儿就没想过再回那种地方,摇摇头,脑子里登地闪过一个主意。 “公子,我可以戴着面纱。” 我想到了举举送我的那条月白纱巾,这一路我仍带着它。若是没有别的法子,这十五日,或许可以暂借它避一避:“……我同举举在内帷厮混惯了,平日穿的常服也多短衣袖袍,不显女儿形态。若要见人,穿戴那一身,掩人耳目不就是了?” 公子略一沉吟:“不错。身着干练,白日里演习更为方便。只是……你毕竟是个女子,再怎么装扮也不像男儿,会被识穿的。 “所以要同你约定一条:除我以外,任何人与你碰面,识或不识,都不许摘下面纱。上至大家相公、下至五吏六仪,无不是规矩繁多,祭祀大典毕了,自然会领你去认识。 “在那之前,你的真容如何,便是唯我二人能知的秘密。” 官道寂寂开阔,马蹄声振天光破,疾行在前,曙光追后,晨和日丽涌上来了,清风送来那件拓梅大衣素冽的温度,圈裹起大小两个身影。 “……日日维持下来,定有些辛苦,你可守得住?” 我背对他而坐,风轻和地扑脸,扑得温柔丛生。 “……守得住。” 明明是那样简单的对话,不知怎的,却听得我心生涟漪,无限遐想。 多幸福啊,如今,我俩之间也存着秘密了。 我埋头吃吃发笑,将公子叮嘱我的这些在心底重复一遍,突然发觉不对,又细细咀嚼一遍,心下一惊——漏掉的那个重要之处,像把槌子猛地一下敲了我的头: 等等......难道,公子那番话,意思是让我和他同居吗?! 啊啊啊! 此时,马匹已经踢踢踏踏地来到了一处境地,这里四方周正,园林围裹,分出个东西南北门,气势陡然耸立威严。公子示意我噤声勿言,策着马左右绕了几圈,连蹄声也变得轻悄悄的。 过阵子,我们找到了一处小小拱门,公子下马,返过头看着我,手指在俊朗的脸上虚划一笔。 我会意,将包袱褡裢打开,取出那条长面纱来,轻轻裹住自己的脸,系在高尾上。 只见他在门上轻轻叩击了几声,哒哒哒,哒哒。那声音是有技巧性的,一声长,一声短,接替了三段,每段隔了一时。就这样扣完,立刻有人过来开门,恭敬地伏下身来迎我们进去。 原来这竟是个通身的后门。 皇宫里也有这样的地方?我感到十分新奇。公子没有再上马来,只是牵着它,领我朝前走去。我一双眼睛四处滴溜溜打转儿,只见一层层唐砖玉瓦,紫柱金梁,原来是某个大殿的后门。绕过周身时,隐约可见金龙玉凤,立于双台之左右,殿前有月台两角,东立日晷,西设嘉量。再一看四方布景,更是精致怡人、秀雅而不失宏阔:这一厢是茂苑如城画,闾门瓦欲流,那一头是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其后,时人著有《阿房宫赋》:“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言继秦来,便可见皇宫屋宇之富丽,盖甲无双。 骏马被来人带去安顿了,这时我已随公子站到了屋檐□□的庙宇殿门下,“花萼相辉楼”五个大字,赫赫其名——之所以说它像庙宇,很惭愧,从前我只在万人参拜的道寺佛寺中见到过这样的气派。贫穷欲埋没眼界,我出身微寒,盈亏补长,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最渺小的勤奋和最卑微的努力,层叠几丈砌来。 当然,还有那么些奇特的好运气。 我看看身旁的人,心底感到充盈的幸福。天水,原来有朝一日,你也能和公子比肩而立,共伫这繁华盛世的中央。 我和公子安置在楼中的西厢,坐地朝东,可观日出。 “西厢”这个雅称真美,像庭院中冲撞泥土的豆芽儿、像水镜面撩拨涟漪的柳枝儿,是一股沁生生熟悉的感觉,为此我翻遍了所有的章节典故,却看不到关于这两个字节的一星半点。 ......怪了,难道并不是从书中看来的故事?我疑惑起来。 相思的红豆,闲卧的西厢,这之后,还会有什么? 此时一边整理卧房,一边翻找书本,嫌脸纱麻烦,早扯掉了扔在一旁;有几节订书的系线被翻得快要掉下来了,我得赶紧给它们换上新的。摆弄间,一张对折的纸忽的从袖子里掉出来,我捡起它一看,原来是自己写的几行不成篇的小诗。啊,这个不能让别人看到,心里想着,等下把旧书好好堆齐了,马上给它往哪本中间一插了事。 公子进来了,看我这翻书倒墨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渐深: “拣书时要好好爱惜,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像要把书给啃了似的。” “我爱学习,”我头也不回的接了一句,“学习使我快乐。”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公子绕开满地的杂乱,一点点地踮脚走路。我抬头刚好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便觉得大大的有趣,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他也抬头看着我,只说了两个字:“真傻。” 我回他:“快过来帮我!” 就这样一大一小在房间里搬箱挪椅,磕磕绊绊的,差不多将房间给收拾出来了:床铺靠近窗帷,衣橱放在犄角,书柜上摞的叠的起了三层、灰也掸掉了,其他一律玩物,都摆放在贡台和风挂四周,琳琳琅琅的,倒是一处景观。 公子问:“喜欢这个房间吗?” 我笑着答:“喜欢。不过......” “不过什么?” “我原以为真会搬到你的房间住。”佝偻了大半天,我伸直了发酸的四肢,觉得自己越发娇生惯养了,“说不定那样我会更开心。” “......”公子看起来脸色有点不对劲。 我瞥他一眼,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看你这反应我就放心了。小生愚钝,往后还请公子多多指教。” 我朝他作揖,扑扑手,赶紧朝外面走去。天水啊天水,再装下去便要露陷了。我想,这之后还有十五天,在公子面前心思快要兜不住了,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很快,我便发现自己是多虑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魔高一丈 来宫的第一项任务是,举铃操练。 礼乐所鸣之铃,不是寻常商铺所用轻飘飘的那种。这是一颗长约七尺、貌若青鼎的龙铃,周身花纹繁复,刻着许多我不认得的字,公子说那叫甲骨。更惨的是它还有配盘,那些个锣唢啊花珰啊玉帛做的细绦啊像芝麻开花似的节节攀附上去,形成了一顶“满树开花”。自周礼开始就盛传鬼神器乐,似乎只有这样隆重盛大的装扮才配得上隔壁那一遭似的——没错,举铃的时候,身旁还有呜哩哇啦的奏乐之声,铜羌笛管芦笙吹丝,再配上隔一段儿炸一回的锣声鼓声,整整三天我的神智都是晕乎不清的。 我找到公子:“礼乐的仪制能不能改改啊?还没开始跳呢,就被炸迷糊了。” 公子长眉一挑:“丫头休要轻狂,礼乐之制是你想改便改的?谨言慎行!” ......好吧。 教习我的姑姑名叫“清傩”,这个姑姑不比玉满堂,为人很是敦良和善,平常也不多言多问。她告诉我,大典封神女入贡台,那时是不必走路的,从郊外城门进来,途径民众,大道便直通楼正中堂的烛殿彩堂。 “先不说朝堂番邦,走在道儿上的时候,万民空巷,普天同庆,你记得一定要稳住心神,不能被那阵子紧张焦虑给冲散,过了这一段路,稳了、惯了,也就不怕后头的堂演了。” “除了身子要坐稳,还要在心里悄悄儿编口诀,一边念啊唱: 把铃、举铃、摇铃, 作弓鸟状,作蜷石状,作玉清仙娥状, 呜哩哇啦; 举铃,摇铃,摇铃, 作驱扑状,作长歌状,作洒水除尘状, 呜哩哇啦; 收铃,坐定,——然后继续把铃、举铃、摇铃......呜哩哇啦。” 姑姑讲话倒挺有意思。 我学她所讲的把式,来来回回,跟着我那套剑舞轮番演练。呜哩哇啦的,如此在铿锵耳鸣中循返往复,直到第五天,终于习惯了。 “那些咚咚锵锵的赖小,一天到晚都活在聒噪之中,不会炸了自己的耳朵吗?” 晚上,我趴在案牍上嘟嘟囔囔,一身酸软疲顿,可胜过在王缙府中演练的数十倍:“倒不如归去,作个竹林乡人——'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多好!” 烛明灯从旁挑着光,公子本坐在对面认真阅书,听到这里温声一笑:“这诗怕又是你杜撰的吧。不过,倒讲出我此生所愿。” “当真?乡人生计,可不比如今。”我还揉着酸痛的背,一边不忘记怼他,“我见书中有一句:‘静极生动,无中生有’,公子是过惯了荣华富贵,想要两袖清风走一遭?” “伶牙俐齿。”他放下书卷,认真地打量我两眼,“一时不见,这点领悟倒又穿透了,是同夏卿学的吗?” “他......”本想说“他哪有这个本事”,话到嘴边一转,变成了:“我当然远不及王二公子。只不过,论到和大哥切磋学艺,我才不要输给他!” 这副得意洋洋的神态引得公子忍俊不禁,无奈地摇摇头:“我见过许多女子,没有你这般天然狡猾的。” 现下大约酉时三刻,玄黄尽落。灯影将炕上对坐的两人裁剪好,投映在墙上,我看到了那温润融洽的模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心中微醺,我竟忍不住问他:“......那些女子,也有甚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 “比如……可有公子的意中人?” 问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了愣,突然感到后悔起来。 后悔自己语出唐突,更怕听到个确切的答案——他若说有,我该如何自处啊!他若说没有,这样的傻话该如何接下去呢?在我躲避回闪的视线里,公子似乎沉吟了一下,语气微转: “可不有么,厚厚一沓呢。” 一沓?我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他手中扬起的书,正是《列女传》。我一愣,不由得哈哈大笑,心中溪风酥雨,妙趣横生。彼时,公子看着我,眉目间欲言又止,我却自顾取乐,并未放在心上。 “公子,我们上回说到第七十八章了,继续讲吧!” “......好。” 十日过去了,公子的布置一切稳当,我们彼此间也相处甚好,平安顺遂。对了,还有一件喜事:因那铃被宫廷内人送去养护,吵闹不休的步铃操总算是告了一段落。我大大地舒了口气。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便是把我练记数遍的剑舞在堂中踩台,据说大典那天,贡台香车落轿,恰好也是进这花萼相辉楼的正殿。 久违的闲暇啊!自打来宫演练,没有一处规矩不敢不守,没有一刻不是紧绷绷的——这下可没人管着我了,哈哈! 内心窃喜着,本想寻个下午偷懒,不巧这日,楼中竟来了客人—— “有人在吗?” 门外忽然响起这一声,吓得我赶紧把摘了一半的纱巾又系上:“谁?” “……麻烦向王乐丞通传一声,玉真公主拜见。” “大人他不在。”我大声地回了一句,想想不妥,还是起身向外迎去。 隔着门帘,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来人的阵仗,左右各有三两丫鬟围绕,中央一抹馥郁高雅的姿态盈盈而立——我撩开一看,啊,是宫妆的扮相,慢束罗裙半露胸,玲珑短眉点绛唇,只是些左右的婢子;中央那个与寻常还不同,一身襦衣素裁,高簪系顶似乎风味清雅,再仔细一观,衣裳仪制原来奢而不俗,华却不繁,两盏似清未清眸,双鬓将嗔不嗔腮,道韵不足,威态有余。 竟是来了个大人物。我伏身向她一鞠:“不知公主大驾,还望恕罪。” “摩诘当真不在?”这位公主的年纪,看上去倒比公子大,说起话来隐约透着一股强势,“让我进去看看。” “……公主,这样似乎不妥。” 她也不听我说什么,径直一人踏了进去。我没有拦她,因为公子倒是真不在。 “好个王摩诘,”我听到她有点愠怒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自打回宫就避我不见,真当我糊涂了吗!” 她一撩门帘又出来了:“……你是谁?怎么蒙着脸!” 我正戴着面纱,身形尚小,却衣练剑的裋褐,一头青丝稳稳簪在发顶,做个及笄少年的模样。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几个宫女瞅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好像看到个异类。 “春生时疾,我脸上生了疹子,怕会传染才遮了。望公主见谅。” 她闻言果然往后退了几步:“既然如此,你怎能待在大人房中!你是哪里来的,他准许你在这伺候?” 唉,真难应付。 我想起公子说的那句:若来了个女子,一概要说出门履差——莫非正是要躲着这个玉真公主?心中灵通了,竟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笑。 “公主息怒,我并非宫中仆侍。”盘算一番,我撒起谎来,“我家在长安街上做着点琴曲生意,大人常来光顾。一早,家父嘱我带两把上好的琴样入宫,原是大人置办的,只是等到现下......还没见着人呢。” 她刚闯进去,应当看到了房中摆着的两架琴,是昨晚和公子练习时布下的。我这厢苦恼的样子做得逼真,头也耷拉下来。 “……”玉真公主似乎平息下来,粉面含春威不露,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那模样似信非信。 说实话,我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大人是正五品的官员,又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她终于开口了,语调悠悠拉长,恢复一派矜骄的气度,“不是你这等落魄子弟想见便能见的。” 忽然又一笑,眼梢挑过几丝流波: “他这琴——原是替我置订的,你且都搬到我宫中去。”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心里大惊:“呃,公主,公……大人说这琴是祭典用物,特意让我放在这厢房的。” 她不满地觑我一下,眉眼一皱:“我怎么说,你照办便是,赶紧搬去!” “不可啊公主……这…我还没向大人交待呢!” “哼,不懂规矩。你们几个,把那两架琴挪走,不用管他。” 她手下几个宫娥闻声而动,完全不顾我的阻拦,进了外厅抢琴,七手八脚地把两架都抬了出去。 “喂那个——小心啊!等等——” 我急得要跳脚,只能紧紧地跟在背后护着那琴,眼睁睁看它被这伙强盗夺去。那公主原摆着架子出了门,此时又折过身来,一脸轻蔑地命令道:“待大人回来,你便告诉他,琴在我宫里,让他来见我!” “......” 我哭笑不得地倚在门口看她们离开,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喜怒无常 果不出我所料,傍晚时分,公子回来时第一句话便是问:“琴呢?” “送去养护了!” 我笑嘻嘻答他,手心虚得发汗。 他将眉头一挑,走进来,指腹按在空了的案台上一抹,送到我鼻尖:“龙涎香。” “呃......” 公子净身信佛,除了午憩时会燃一点沉香安神,寻常屋子里便只是通风扫尘。我无奈,一脸沉痛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听完整个脉络,公子顿时陷入了沉默。 “公子,那谁...玉真公主,是何人啊?脾气看上去可霸道了!” 他揉了揉眉心,疲劳之态显现出来:“不便应付之人。” “这我猜到了,”我立刻伸手接了他脱下的风袍,狗腿儿乖顺地跟在他身后,“既是公主,必不能得罪。你每日风雨里来去,回来还要处理这等杂余琐事,当真是很辛苦。” “嗯......”他懒洋洋地答,把盏子蓄了水,斟上两杯,放在空落落的案桌上,“你有什么好法子?” “暂时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我把披襟挂好,走回来盘腿坐下,端起面前那杯,一口气喝了下去。放下时,却看他瞧着我的模样发笑: “......怎么你看上去如此激动?” “我,”我话说着拐了个弯,“我那谱子已经练熟一半,突然叫人夺了去,怎么不生气?” “怨不得他人。”他又提起壶来,放在明火的熏炉上热着,“理由是你胡诌的,你若不那样说,今夜还有好曲儿听。” 好吧,他说的有理。我顿时羞臊起来,嘿嘿笑了两声:“......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 他喝一口水,神色自若,慢条斯理:“遇事无分寸,偏爱耍小聪明,折了我的琴,还叫我原谅你?” 我又埋着头吃吃发笑。这人必定是装的,王乐丞要什么没有?他不会计较这两把琴的。 好一会儿,对面没了动静。抬头一看,公子一言不发地翻开了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公子?” 试探着问一声,没有回响。 怎么......还当真了? 这几年相处下来我了解,公子性温,但凡还理人,必定是没有生气,若真生气,就不爱同人讲话了。能惹他生气的事情极少,怎么就触到了逆鳞呢?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两把琴他平日里总是随身携带,擦拭得一尘不染,十分珍爱,说是新的绝不会惹人怀疑——正巧,今天被我当成靶子给“送”出门了。 我眼皮一跳,正正经经地跪坐起来,等待着他抬头。 然而,好久好久,他还是沉默。 “......公子。”我轻轻叫他一声,把他那个杯子续满水,推了过去。 没理我。 我觉得好生尴尬,自己挪回去,拿了本《道德经》翻看,翻了几页实在无趣,又从书缝里露出两只眼睛偷偷觑他。 ......哼,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心里不愿意承认他在生气,我把书帛“啪”地一声拍下来,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好大一声,对方看起来没受到丝毫影响,无所事事地又翻了一页。 我懵了。 平常公子就算生气了也不可怕,最多一转身的时间,气消霾散。记得最严重的那次,我抱着蹿进院子的小奶狗兴冲冲去见他,一不留神挣脱了,便在他的画作上留了许多串爪印,还洒下一泡狗尿,——那布帛上不可描述的味道,和公子踏进门时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至今也还记着呢哈哈哈...... 可是,都那样了,也没如今日这般,面对我沉默了有一刻钟之久。 慢慢地,外头点灯了,繁气腾腾飞升,如往常一般,楼里的笙管芦笙满奏一片清歌祥云,在飘忽的夜气中翻扬,低吟浅唱,雅致有序。到了该进夜飨的时辰了,我系上面纱和外袍,去楼中替住客把厨的婢子那儿领了箪壶碗勺,进屋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摆上案台——闻一下,嗯,好香! 公子把书放下来了,眉眼依然沉静,移到饭桌上一瞥,就起身去盥洗缸前唰啦啦净了手,回来,拾起自己的一双筷子,开吃。 “......” 维持着一股相当诡异的安然入定! 万万没想到,今日王乐丞的脾气竟臭到这个地步,这得有一个时辰了吧!一言不发!整个房间就咱两个人啊!大人你就说句话吧,哪怕一句都好......至少开口让我动一下筷子啊! 我委屈又愤懑地胀着一张脸,如同被施了一个定身术,傻傻地钉在桌前,等候他一声令下将我释放。 说时迟那时快,正专心吃喝的公子突然将盛满肉的碗推向了我,自己夹些什么茭白啊菠菜啊放到了碗里,尽是没有油水的素食。 ......这是一个暗号! 我冰冻三尺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动作治愈了,看来公子明面上不说,内心依然十分在意小徒儿的感受!我立刻精神了,挺身抓起筷子,主动把一块大大的酱烧肉夹到他的碗里:“公子!吃!” “啪——” 电光火石间,俩眼神撞了个满怀,连那双筷子也无情阻截了我的殷勤。 对方反抗力气之大,直接把那块肉甩了出去...... 公子:“我吃素。” 哎呀!我一拍脑袋,没错,他爱素食,是我给忘了。不过......又不是从来都不碰荤腥,没必要这么狠劲地把我给他夹的甩掉吧。我放下筷子,觉得今天的公子十分奇怪。 不就是两把琴,至于吗? 烛光摇曳,他细嚼慢咽着,原本温吞的侧脸,此时竟显得有些冷漠。 这个表情......明显属于玩闹禁忌的级别。但是对天发誓,我绝对没将遗琴一事当儿戏啊。从那什么公主离开,到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很紧张,想出了一百单八种方法,还是没能哄他开心。 我端着碗筷到小厨房,不由得叹了口气——公子是不是今天在外面受委屈了?还是说,他和玉真公主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 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唉。 把碗筷推进盥洗池后,我刚要踏出门,目光突然瞟到外头的晾台,罗筐上竟铺置了一排碾碎的茶饼末儿。茶的颜色清绿,质地醇厚,和那日王缙小袋子里抖出来的竟是同一出。 这一排铺过去,像一席碧绿微蜷的罗裙,风吹过去,日头落下来,冰雪忽的消融了,那冬藏的清丽一下子恍惚了我的眼睛。 是谁在这儿晾茶啊?我走过去,捻起一撮,低头去闻,啊,好香!那股涌动的清苦一下子在指尖上绽出来了,猝不及防,让我想起了那个午后,王缙向我递来的一杯清茶: “这茶名‘水月’,是这个时节最走俏的,我好不容易从宴上拣回一小包......” 不知他那小小一袋,是否已经喝完了? 我转念一想,脚步拐了个弯。 四下里静默无人,看房的婢官此时都聚在盥洗池闲谈。我心里一面鼓咚咚作响,手指不断别弄着耳鬓的面纱,把它固得紧紧的,心下默念着,别掉下来,别掉下来! 紧接着,我把与它接壤的红纶巾一扯,——头发忽的松散落下,搭在肩上。前方几咎碧青苏爽,仿佛都生着一双招摇手,我走过去,做了个巾兜,悄悄儿拢一些到怀里。 真是……做贼心虚。 回程的路上,心还咚咚地乱跳;唯恐被人发觉,脚步飞若惊鸿。到了厢房,我蹑手蹑脚地阖上两扇门,又拉下暖梁,将四合的暮色关尽外头。 这才舒了一口气。 公子不在厅中,大概是进了书房。没有片刻耽搁,我将方才收拾好的茶具又盘出来,什么冬枣姜片的全扔进柜肚子,把水烧上。等汽上来了,再小心翼翼地将茶包展开,拿茶罗细细滤过三道水,最后盖作一壶。 想了想,缺点儿雪水的清冽,又扔进去两片薄荷叶。 水泡出来的颜色,极清极浅。我端起茶盘向书房走去,果然看到公子,俯首品读的仪态恰如茶松。他这方书桌不高,对赐两座,我就在对面坐下,把茶盘放到一旁,器具摆上桌台。正中一壶,两杯分酌,只揭开壶盖,茶香就溢出来了。 霎时间,春汀满室。 对面的人眉眼一动,微微侧过脸来—— 我正低头解面纱,方才实在系得太紧了,换下来透一透气;再把茶盏提起来,斟满他那一杯。水雾缭绕,绿气伶俐,噗噗噗地直往上冒,色泽十分纯净。一抬头,才发现他正盯着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我只好略感生涩地冲他一笑。 安寂的书室没有一丝响动,我们这样长久的对望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过了一会,公子端起那杯茶,沉默地抿了一口。 我依然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神经。 他喝下去了。 我跟着咽一下口水。 他又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我立刻捧起自己的尝一下味,唔,没有奇怪的味道啊。 他放下了杯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他:“公子……不好喝吗?” 他眉头紧锁,怒气将发未发,我心里暗暗咯噔一声,不好,又错了——今日怎么事事不顺? “春宴时,圣上以贡茶招待百官贵胄,宴后作了赏赐,整座楼只有七王府能得。你怎么会有的?” “除去玉真公主,你今天还见什么人了?”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几分,我怔怔地看着那模样,和往日里完全是两样的—— “我没同你说过吗?任何人邀你,都不要应他!若出了什么事故,我分身乏术,如何护得住你!” 公子看上去很烦躁,是真的心躁,又端起那杯茶大大喝下一口,还不够,又连倒了几杯,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 我看得傻眼——头一次看到拿茶当酒灌的。这茶明明很合他的口味啊,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他今日如此心绪不宁? 我按捺不住了,索性开口道:“公子,你今天实在很奇怪。若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同我讲一讲——若只是怪我不懂事,你便继续骂我吧!琴是我送出门的,茶也是我偷的,我错了,不会顶嘴的!” 他拿着茶杯的手一顿:“你偷的?” “对,”我大方地承认了,“晾台上都是新茶,颜色太漂亮了,我一个没忍住,偷了好多回来。” 公子不说话,看着我,似乎要从脸上找出破绽,然而我一脸斩钉截铁、视死如归的表情,只是内心颤抖着告诉自己,天水啊,要勇于面对现实。 他要骂我了,从此天水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你……怎么能去偷?”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足足等一个世纪那么久。定睛一看,噢,原来他笑了——天啊,他怎么会笑了的?! 朗润星月,此时正挂在蔚蓝无边的天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意外来客 “王乐丞,别来无恙啊?” 这静空谧室里,忽然响起硬朗一声,有一人的脚步声踏着夜明灯烛,在门外停下了。 公子笑容一顿,眉眼敛下来,拣起一旁的那件面纱,递给我,示意我安静地待在书房别动。随后他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并未从迟钝中缓过神来,手中轻轻摩痧着那柔软的面料。听见外面几声言语鞠笑,竖起耳朵来—— “深夜来访,倒是我唐突。听闻舍妹几次三番地来搅你清净,我这做兄长的,来替他请个罪!” “亲王此话重矣,玉真公主潜心修道,莲心矜正,哪有搅扰之理……请上座。” “摩诘,此时不是白日,你我之间无需顾忌,大可宽讲。你,既领了圣命,又折了两把好琴,我特地托人出阁去,连夜给你赶制出来,等开巳一过,烧尾大宴,便由你上场亲奏一曲罢!” “……得岐王记挂如此,摩诘心诚感念!” 什么…什么,哪个王?我侧着耳朵听得很费力。 “嗨,这算得什么。你只别往心里去就好——那两把琴,向来是你珍爱之物,只是……你也知道玉真那脾气,犟起来,唉,兄弟也不爱劝。他本性不坏,修道之人,心思总是纯正的。就当我们哥几个,给你赔罪!” 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言语间带了笑意: “无妨。托几位亲王的好意,我这情倒是先领了。” 这话原指我偷了新茶呢。我窘得颈脖子一缩。 “摩诘啊……” 那边人的声线一顿,似乎也酝酿起了笑意:“我这一兄辈,也的确没把你当外人。玉真年岁见长了,身边没几个称心的,难得与你如此投缘——你可知她今日唐突,实是一番深情厚谊啊?” 公子的笑明显滞了一下,而我听到这里,脖子慢慢地抬了起来。 “岐王原是来作说客的吗?” “哈哈哈,非也,我只当来赔礼道歉,顺便续前话,与你论一论三教。” “哦,岐王有何感想?” “吾唐兴盛,三教合一。自然了,佛、道,便是一家。”那人慢条斯理地绉起来,“佛理贯通道禅,道义融聚佛缘!你别小瞧了缘这一字,缘象心生,若有心,处处是佛前座下;若知心,老庄也愿闻其详啊……” 我听得心里急,身子都快冒出半个头了,这话什么意思啊?—— 公子大概是沉默了好一会,声音才又慢慢响起来:“清风莲上坐,听蕴也无声。佛言五蕴皆空,我心有缘,故心皆空。” 那头显然一愣,转而便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不愧是诗中佛,心性通灵,入木三分!我又怎能强迫君子扭转道义呢!” 公子也笑了:“岐王知我。” 窸窸窣窣地,似乎是那人起了身:“应你的新琴,必定如实奉上。届时,还请你一定出席!这就告辞了!” 公子的声音也渐渐飘远了:“玉真公主那边,还麻烦岐王多担待……” “嗨!情深不寿,闹这一段便也好了——噢,对了,”那人要走时好像又想起什么,“我听闻公孙娘子返乡多时,原定的祭舞可要空缺了?” “此事无需担忧。”公子温润的声音从夜空袭来,“开春一祭,长安街上,便又盛传一位天娇。” “当真!是谁?” “他当下闯了不小的祸,需关两日禁闭。”他笑了,“是与君相约烧尾,届时,必带来请罪。” …… 后边慢慢地没了说话声响,我把头一拉,闷闷地枕在书桌上。 帘动风生,后背又响起匀称的脚步声。公子的身形慢慢走近了,看我那焉耷耷的模样,坐下道:“面巾也不戴,不怕人走进来吓一跳?” “……不会进来的。公子不是说了么,过两日办什么'烧尾',亲自拎我去领罪——”我想了想,还是抬起头问他,“这是个什么刑罚?重吗?” “要用'烧'的,肯定比竹节板子痛吧?” 说不定比用藤条打还痛呢,我身上隐隐记起那个滋味了。 对面的人一愣,嘴角抽搐了两下:“……痛,痛得要你再不敢偷东西。” “我不敢了……”我难过得缩成一团,“公子,你骂骂我就行了,不要来真的好不好?我……我刚过上好日子,不想那么快变成残废。” 公子的嘴越抽越厉害,终于忍不住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你若变个残废,岂不是让我照顾?想得倒美!” 我听见这话,松了口气,腰板儿一挺,眼睛一瞪:“你又吓我!” “我哪有吓你,”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茶,“你可知来的那人是谁?” “……岐王?” 他喝着茶,看我一眼:“又偷听墙角。那你知道他来干什么的?” “知道啊,来给你说媒的。” 咳,——公子一口茶灌在喉咙里差点呛着,我默默看着他,嘴角也扬了起来。 “公子,你不喜欢玉真公主吗?” “……”他看起来十分抗拒这个话题,我便趁机说:“我什么都听到了。公子,你究竟和那公主有什么矛盾?好像讲到关于她的事,你都不大高兴。” “我有吗?” “有,你今天还吼我了。” 他无奈地扶额一笑:“……这根本是两码事。” 唔,也是。可就因为你不高兴,我才去干那傻事的啊——我心里暗暗打着腹语,瞥他一眼,见他眉间一抹愁色,拿着空了的茶盏反复把玩,果然,还是不开心。 我想了想,问他:“公子,什么是佛缘?”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佛缘就是……” 他又不讲了,只是看着我。这是他第二次回避我的问题。 我耸耸肩:“你刚才说了,佛缘就是虚空。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为什么要为他而烦恼呢?” 他一愣:“嗯?” “我是说,”我继续耐心地引导他,“如果我为一件东西和人吵架,失去他我感到很难过,那便想——我从来就没拥有过好了!同样,如果……如果公子你为了玉真公主而压抑、难过,说明你将他看得很重、自寻了烦恼,殊不知你们之间,本就什么也没有啊!” 公子拿着茶杯的手迟迟没有放下来,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我觉得有些尴尬,自己也喝了杯中一口。 公子他,应该听懂了吧? 好久好久,他终于开口道:“你……果真是与从前不同了。”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哪里话,为了弥补自己闯的祸我也是煞费苦心……” “玉真公主,”他突然接话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早先是我的贵人。” “我年少成名,十九岁便考取进士,又好游历,名扬京城。世人都道王维天赐奇骨,一生荣耀,无几波折,却从不言我暗下背负着的压力。” 我留神听着,心中一股熟悉的酸楚,突的直涌上来。 “十七岁第一次赴考,并未中榜。后与岐王相识,幸会玉真公主,诗词歌赋为人所见,果真中举,遂了心愿。只是公主他……并不十分看重才能……反倒是……让我做他的……” 公子说得很艰难,又拿茶壶来倒——倒不出,短短两席话,竟然已经把茶喝空了。我把壶从他手中接过去:“我去蓄水吧!” 我刚一转身,听到身后那人悠悠地叹气:“我不甘屈从裙裾之下,也恨这功名来得糊涂,四海野游,避让闲言,却没想……原来是徒增烦忧。” 我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壶柄:“公子,没人能否认你的才学——我与你相处多日,没人比我更懂得那句话的含义。” “什么话?” 我回头看他,笑着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公子的眉梢动了,也不像是往日里那般温温和和的模样,他的眼神里,好像有氤氲的雾气,转瞬即逝:“是知遇之恩,当涌泉报。” “嗯?什么?” 他怎么搭了一句不衔上下的话,我没明白。 “没什么,去倒茶吧。” “……” 我端着壶到暖炉子边,从热屉里倒出先前烧好的水。重泡的当儿,望着那一阵阵缭绕的气雾,出了神。公子竟有这样一段过去,公子这样神仙般的人,原来也为流言所纷扰。 我和他,实在是太不一样的人,为何今夜却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水月,水月,我望着壶中颜色鲜亮的茶叶,在水色汨汨中飞旋起来,想起那番意外的滋味,心中那轮模模糊糊的水中月,也似雾气般蒸发了出来。那里头究竟藏着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无论怎样拼接,也拼不成一番清晰影象。 我能记起的,只有绛真这个名字啊。 我端着茶走了进去。桌台已经铺上了一幅帛纸,公子将毛笔沾了墨,在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我把茶放到一边,斟好了,问他一句:“公子,你写什么?” “家书。” 他简略地答了两字,便接过我的茶,喝了一口,放下笔冲我温和一笑:“这茶泡得很好,我很喜欢。” 那是,早先不说,干嘛去了。我嘴上一哼,见他恢复了正常,心里却是很高兴的:“公子,你终于好了。” 他专心看着手边的茶,眉目如星,像是新生出的光芒:“以往的茶艺复杂,色泽讲究油亮,五味更要厚重,层层叠叠,寻究底味,却原来不如留白——简单,空净,明彻。” “也是佛缘吗?” “对,也是佛缘。” 他笑了,把头转向我:“我给这道茶取个名字,好吗?” “什么名字?” “姿色如清雪,脱尘如翠竹。因这特别,值得相顾。” 从旁取出一张空白的笺,他提笔挥毫,写下四个字。我好奇地偏着头,帛书上有漂亮的字迹,一点点铺展下来—— “这茶的名字叫……雪顶含翠。” 公子停下笔,将纸一展,递给了我。于是此时在我面前的,是他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意,还有耳边那句,最熟悉不过的话。 “送给你。”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