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 第一章 射柳缘奇 昆明池畔,阳春三月,柳暗花明,莺飞草长。 这样明媚的春光,却有人视而不见。一位白衣绿裙的少女,站在盛开的山茶树下,柳眉微蹙,若有所思,把一朵碗口大的重瓣普陀紫光,揉得缤纷零落。 少女姓苏,名映雪,正当芳华。她父亲苏小溪是一个饱学的秀才,少年时寒窗苦读,颇有凿壁映雪的古风。无奈天不假年,妻子怀胎未满十月,便一病而亡。苏娘子窦氏为怀念丈夫,给女儿起名映雪。苏家族人欺她寡妇无儿,映雪尚未满月,便把她们母女赶出家门。窦氏寻思,自己虽然被夫族逐出,到底是儒士之妻,万不能失节改嫁,贻人之笑,适逢当地仕宦孟家夫人有孕,寻找乳母,便怀抱尚在襁褓的女儿,应征入府。孟府主人孟士元,本是科举出身,积迁而至礼部侍郎。孟夫人韩氏素心,也出自宦门,本随夫在京,怀孕之后,便回乡待产。她见窦氏守节不嫁,颇为敬重,吩咐合府上下,都呼她为苏娘子,并不当下人看待。 孟夫人十月坐草,也生的是个女孩。生时满室红光,家人都以为失火,惊慌乱窜。及至婴儿破声啼哭,红光方散。孟士元夫妻已经先育有一子,是以虽然生的女儿,倒也欢喜,取名丽君,娇养深闺,如珠似玉。这孟小姐天生聪明过人,三岁开蒙,七岁便能吟诗作文,九岁已经超过兄长。两年前,孟士元因母丧,按制报丁忧,回乡守孝,当地士绅未免前来攀交。孟士元早年读书时专心制艺,于诗词一道并不擅长,诗文酬答,多命女儿代笔。是以孟小姐长到十五岁,才女之名,倾动云南。 苏映雪与小姐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也依傍着读书习字。只是两人个性兴趣大异,虽然一道读书,所好却不同。孟小姐天性沉静,敏而好思,不喜多言,言必有致,喜爱经史子集等修身济世之道。苏映雪却心性活泼,偏爱风词月赋,奇谈逸事,弹词戏曲等娱性寄情之作。这日午睡不成,心烦意乱,欲寻人说话,然而回廊寂寂,阒无人声,绿荫深深,唯闻鸟语;随手翻开案头书册,却是一卷花间词,满纸玉楼花落,绿窗梦迷,絮惹飞燕,波动鸳鸯,更牵动心事,抛下书卷出了门,信步走到后园。见一树茶花开得正艳,心生爱怜,拉过枝条,细细赏玩。忽然想起,这花开时,有我怜爱;我深闺弱质,却有谁怜?一时伤感,不知不觉,竟把手中花朵揉成片片。 碎红点点,零落在暗绿的水面上,渐渐散开,唯余树影人影,虽然荡漾不定,却也可见树边人远黛含愁,绿鬓生烟,恰似身边的茶花,窈窕鲜妍,一朵迎风娇颤。 苏映雪顾影自怜,伤感不已。这样的玉貌绮年,却没个知心解意的人儿,浅笑低颦,□□轻怜,白白辜负春花烂漫,秋月婵娟。眼看小姐及笄以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只为双亲爱护,必要选个人品家世都出众的才肯,所以至今未许。自己比小姐还要大上数月,却身世凄凉,寄人篱下,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也不知终身谁属,姻缘何在。世家儒门,只怕高攀不上;贩夫走卒,却又心有不甘。难道这月貌花颜,就只能沦落市井尘垣?自己才学容貌,虽不及小姐,却自谓也相去不远,怎么命运就如此云泥相判? 忽听咿呀一声,似乎有人在推动窗子。苏映雪循声回望,柳荫深处,高挑一角飞檐,正是小姐所居的清欢楼。难道小姐午睡已醒?她连忙收拾心事,转过荷池,穿廊度户,赶回绣楼小姐的房间,却只见纱帐高悬,床铺平整,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她暗笑自己失魂落魄,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 孟小姐自幼嬉游于祖母膝下,和祖母感情极深。前年孟太夫人中风,小姐陪伴母亲,日夜侍奉,亲捧药汤,眼见祖母病笃,自恨诗书万卷,不能缓解祖母分毫痛苦。孟太夫人去世之后,孟丽君便禀告父亲,立志学医。孟士元以为女孩深居闺中,纵然学成歧黄妙手,有何用处,遂不许其请。 孟丽君深知父亲心意,长跪不起,侃侃而道:“昔日文正公曾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盖济世之道,首贵医天下,次则医人。儿生为女身,承蒙父亲不弃,教以圣人之言,使开愚昧。女儿自思,既然不能读书为良相,何不学脉做良医,上可以调父母之体,下可以治家人之疾。父亲教导女儿,开蒙便学《女诫》。《女诫》谓妇行首重妇德,而德本于孝,孝始于事亲。然则与其卧冰割股于沉疴已成之后,损自身而痛亲心,何如饮食调养于疾患未重之前,增安乐而延寿纪?女儿拳拳之心,切切之意,还望父亲明察。” 孟士元见女儿一片赤诚孝心,说的道理又条条合乎圣人教训,甚为感动,遂敕令管家,寻访城中名医,搜括古今脉案,供小姐研读。孟小姐生性聪慧,短短两年之间,居然被她记了无数的古今医书在腹里。因为不便去医馆拜师实习,孟丽君自嘲自己乃是纸上谈兵,不敢为人开方,平日里只是随节令调配父母饮食,或偶尔治治家人头疼脑热之类。譬如孟府消暑,本来一向用深井中镇过的酸梅汤,清凉可口。孟丽君道,这酸梅汤兄嫂年青血气盛,饮之无妨,父母年高,则不宜用。父亲体虚寒,夏天宜饮微温的绿豆汤;母亲性燥热,则日常可用莲子羹调养。孟士元夫妇依言而行,果然身体调适,少了许多胸闷头痛的症状。渐渐地,孟府上下,对小姐颇为敬服。 孟丽君眼看父母年事益高,学医之心更加迫切,命管家四处搜求良方秘笈。前两日,管家从一个荆州客商那里购来一卷脉案,据说那客商祖上是荆襄名医,留下此传家之方,本不外传。后世子孙弃医从商,留之无用,便想将此书重价出授。只是慕名来求购的人翻阅此书之后,都道平平无奇。那客商无奈,只好把书带在身上,希望遇到慧眼识货之人。孟府管家奉命为小姐搜求脉方,哪里能分辨良莠,听那客商吹嘘先祖名声,一番讨价还价,便把这书买了回来。孟小姐每得新书,辄如获至宝,废寝忘食。苏映雪深知小姐性子,暗想此刻必然又是在钻故纸堆了。 苏映雪蹑手蹑脚来到书房,推门望去,不由惊叫出声。只见孟小姐侧坐窗前,左臂衣袖高高掳起,右手捏着一根绣花用的长针,末端犹自连着泥金丝线,正借着窗前日光,向左臂□□的肌肤上扎去。 孟丽君被苏映雪的叫声吓了一跳,手一抖,针落错了方位,一滴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她拿了身边丝帕抹去血迹,对扑过来察看的苏映雪笑道:“苏姐姐,幸好是你。若是母亲,我就麻烦了。” 苏映雪这才发现,案上铺着一副发黄的绢帕,上面画着一个裸体的男子,身上密密麻麻标着一些黑点,还注有蝇头小字,脸一红,赶紧扭过头去:“哎呀,你从哪弄来这种下流东西?这岂是女孩儿家该看的。” 孟丽君小心地把绢帕翻转过来,覆在案上,方笑道:“什么‘下流东西’?这是人体经络图,是附在脉书里的。” 苏映雪很是疑惑:“怎么医书里有这种东西,还教人衣冠不整,自残肢体?” 孟丽君道:“姐姐不可声张。这里面是有缘故的。你且掩上门,坐下来让我细细讲给你听。” 苏映雪知道这东西一旦被发现,干系非小,依言掩了门到案旁坐下,听孟丽君道:“我这两年看了很多书,才知道这医学一道,源远流长。古圣先贤的教训,没有不通医道的。认真说来,医道的使命,第一是要人长生,教人心地平直,不起妄念,不劳心力,自然长寿。第二是要人健康,教人起居饮食活动行事,都顺应天地节气,可以百病不生。第三才是给人治病。” 苏映雪笑道:“什么东西经小姐一研究,果然便有深意。我只知道古来名医,扁鹊也好,华陀也好,都是救治病人的,没听说过教人长寿的医生。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能让人不生病,自然比生了病再来治,更高明一些。” 孟丽君续道:“就是这治病,手法也有高下之分。看古代的记载,高明的医生,治病不需要用药,用手推拿一下病人,病灶就消了。这个道理,我也不是太懂。大概是医生本身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再次一等的,要借助针砭之术,用金针或是烧热的石头,刺砭病人身体,也可以治病。最下等的,才需要用汤丸膏散。” 苏映雪咋舌道:“治病不用药,这太玄乎了。现在说哪个医生厉害,都说脉案诊得准,药方开得好。不用药就可以治病,闻所未闻。” 孟丽君笑道:“这个道理其实是很浅显的。姐姐想必听说过,是药三分毒。纵然君臣佐使配得再高明,也难免对人体有所损伤,所谓治一经,损一经。所以人若病重,纵然得个妙方治好了,也难免元气大伤,减损寿命。我看《黄帝内经》,御阴阳五行而察脏腑经脉,药方只有十三个,阐释针灸之术的,却有十余篇之多,可见古代是重视针灸之术而轻汤药的。因为针灸是靠刺激经脉的运行,激发人体本身的能力,来消除疾病,和药物比,危害小得多。” 苏映雪疑惑道:“既然针灸这么好,怎么现在没有人用,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孟丽君道:“这针灸之术,施行者不但要精通医理,还得对人身经络熟悉至极,否则下针时失之毫厘,便难免缪以千里。后世之人急功近利,因为脉象易察而经络难悉,汤药易制而针砭难施,渐渐偏重脉象药性。那经络针灸之学,虽然是医中瑰宝,反而知者日少。自从读了内经,我便立志,要学习这针灸之术,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经络图谱,无从下手。” 苏映雪心道,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道:“那张羞人的图,想来就是什么经脉图了?老爷是断断不会许你看这种东西的,管家也不会帮你去找。你是哪里弄来的?” 孟丽君笑道:“这个说来要算是我的运气了。那荆州客商祖上传下来的医书,实在平平无奇。我想他祖上能成为名播遐迩的名医,又把这书慎重其事地传给子孙,肯定是有过人之处。我把书对着光仔细一检查,果然被我发现有夹层,里面藏着两张经络图,一张正面,一张背面。我估计那荆州客商的先人肯定还有遗言传下来,告诉后代这个秘密,只可惜子孙不是学医的,估计听了也不明白,就这么失传了。要不然,这书也不能落到我手上。可见我立志学针灸之术,连老天都帮忙。” 苏映雪见孟丽君如一个找到宝藏的孩子般兴奋,不由失笑:“那你也不至于拿针往自己身上扎啊?” 孟丽君见她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很是高兴,道:“姐姐有所不知,现在虽然还有一些经络图谱流传,但是大多残缺不全。”她把覆在桌上的绢帕翻过来,小心展开,指点道:“姐姐你看,这图中单是十二经脉,便少了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厥阴肝经,那十五络脉,缺漏更多,奇经八脉,则根本就没有标。便是那些标注的,也不知道穴位全不全,位置准不准。所以我只好在自己身上试验一下。姐姐放心,和绣花时扎破了手指差不多,不妨事的。” 苏映雪避之不及,一眼看到男体□□的胸腹,赶紧把头扭开。 孟丽君见状,意识到自己兴奋之下,有些唐突,这种图形,对于闺中少女来说,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不是一时能接受的,赶紧收起绢帕。 苏映雪自幼陪伴小姐读书,是丫鬟下人中,唯一一个读书识字的,也是和小姐感情最好的。她对孟丽君学医的热情,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她不想小姐行差踏错,想了想,婉转劝道:“小姐志向实在令人敬佩。只是这治病救人之事,说到底,不是咱们女孩儿家的本分。老爷让你学医,不过是玩玩罢了。就是学会了,又怎么样,咱们这种人家,怎能出去抛头露面?难道还在闺房中给人看病不成?” 孟丽君笑道:“这个姐姐不必担忧。本事学到手,还怕没有用处?人生命运无常,哪天你我沦落市井,说不定就靠这手艺谋生了。就算不能挂牌行医,给自己家里人看看,也是好的。” 苏映雪嗔道:“小姐说哪里话来?孟家世代书香,老爷现做着二品大员,小姐又这般才华,这般容貌,将来出阁,也必是高贵门第,诰命夫人。将来相夫教子,安享尊荣,才真正是小姐的本分。小姐要学医,像以前一样,看看脉案药方也就罢了。这针灸之术再好,这种图形,毕竟不成体统,你我女孩儿家,看到都是污了眼睛。如果被老爷发现了,一定震怒。到时候,只怕老爷连医也不让你学了。” 孟丽君见她说的都是正理,心中暗暗感激,嘴上却打趣道:“我真是服了姐姐了。这相夫教子安享尊荣,姐姐说是我的本分,我看啊,姐姐倒是比我更适合。” 苏映雪啼笑皆非:“你当人人有你这样好命呢?命里注定的福分,你自然是不稀罕。可不知多少人想求也求不来呢。”她触动心事,不由叹了口气。 孟丽君一双妙目在她身上一转,半开玩笑地道:“别人想求,自然是求不来。姐姐想求,却是可以的。” 苏映雪道:“我有什么不同?” 孟丽君道:“当然不同。姐姐容颜如玉,知书识礼,虽然出身寒门,却宛然大家闺秀,怎会没有福气呢?最重要的——”她故意顿住不说。 苏映雪听她说的,正是自己数月来所想的,不由忘了矜持,问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孟丽君正色道:“最重要的,是我想和姐姐妆台长伴,永不分开。” 苏映雪秀脸飞霞,说不出话来。 当时风俗,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往往选一二名年轻有姿色的丫鬟陪嫁,充作妾室,一则可以笼络丈夫的心意,二则丫鬟虽然收了房,毕竟同气连根,本有情分,在夫家不至于势单力孤,为群妾所欺。孟丽君此语,分明是有意偕苏映雪同嫁。 苏映雪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她深知自己身份,若想嫁个知书识礼称心如意的郎君,除非作妾。而作妾若遇到温厚的主母还好,遇到不待见的,打骂虐待,甚至被逐被卖也有可能。她自幼与孟丽君一同长大,深知小姐善良宽宏,两个人感情又好,如能同嫁一夫,对她来讲,几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这种事,一则女孩儿家,羞于多想,二则对自己的身份而言实属奢望,哪里敢流露半分?此刻听小姐提出,正对上多日辗转难言的心思,不敢接口,一扭身,跑出去了。 孟丽君自幼禀受家训,觉得女孩家出阁,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是完成人伦大义,理所应当,是自己天生的职责和义务。只是女子不像男子,父子夫妻可以同时相聚。一旦嫁人,便成他氏之妇,不可避免地要远离亲生父母手足,未免有些凄凉。幸而闺中的伙伴,是可以通融的。她和苏映雪一起长大,教她识字读书,感情日笃,早就有意与她终身为伴,永不分离,只是一直觉得出阁之期尚远,是以直到今天映雪自己提起这个话题,才略略示意。在她的心目中,未来的夫君,只是一个人伦的符号,是父母为她选择的一生忠诚侍奉的对象。那个人将给她提供一个家庭,一个她终生居住和经营的地方。而她,将协助他经营那个家庭,正如大臣协助君王经营一个国家。对于和别人,尤其是和她喜爱的苏映雪,分享对这个符号的服侍权,她觉得天经地义。宰相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国家和君王招揽人才。那么,同样的,作为妻子,她的职责,当然也包括为丈夫招揽德容兼备的妾室。 见苏映雪虽然害羞走避,但是显然心口不一,并非无意,孟丽君微笑摇摇头,又凝神去看那脉络图。 清欢楼里伏案静读的孟丽君,并不知道,此刻,那个在她心目中遥远而陌生的符号,正携带着狂风巨浪,渐渐迫近她清平无波的生命。 日刚过午,便有两抬鱼轩,一前一后,向孟府行来。 先来的人约四五十岁,白面黄须,是原鸿胪寺卿顾宏业,告病在家休养已经数年。孟士元与他虽是同乡,又曾同殿为官,却不相熟,见到他颇为意外。刚刚迎至堂中落座,尚来不及寒暄,家人飞报,又有本府布政秦方伯老爷来访。孟顾二人一同站起相迎。 家人奉上茶来。孟士云向秦方伯含笑问道:“不知道藩台大人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秦方伯放下茶杯,道:“孟大人丁忧守制,卑职原不敢讨扰。只是今日受人之托,上门来关说一事。” “哦,不知道是何人,所托何事?” “此人与你相交深厚,乃是现任云贵都督,皇甫将军。” “啊?”孟士元甚为诧异:“不知亭山有何事,要方伯大人前来关说?” “这个嘛,乃是喜事。”秦方伯满面笑容,拱手道:“卑职昨日接到皇甫将军手札,托卑职为媒,为公子少华求取孟小姐为妻。少华贤侄文武双全,一表人材,年纪虽小,已露峥嵘头角,他年定非凡器。大人乡宴中曾多次相见,想必知道卑职所言不虚。” 这皇甫将军名敬,字亭山,乃山东人氏,与孟士元是故交。皇甫敬娶妻尹氏良贞,一胎双生一子一女。因出生时恰逢八月十五,月华如练,所以女名长华,子名少华。两年前,皇甫将军受命节制云贵军马,对抗百粤,家眷便安顿在昆明。皇甫少华将门虎子,武艺非凡,兼之人物英伟,谦上厚下,虽然只有一十五岁,在云南府一干世家少年中,却骎骎然有领袖群纶之势。 孟士元便有应允之意。还未开口,那边顾宏业已经站起来,大笑道:“哎呀,奇哉,奇哉!秦大人,我与你不约而同了。我今天也是来做媒的。只是布政大人在先,学生却不便再开口了。” 孟士元赶紧陪笑做礼道:“两位同来说亲,老夫感激之至。小女年已十五,本该联姻。更何况布政大人亲自做媒,皇甫督台又是知交好友,在下也有心高攀。只是拙荆唯此一女,极为宠爱,不舍得她远离。皇甫将军虽然如今镇守云南,家乡却远在山东,只怕小女于归之后,归省艰难。此事老夫还要和拙荆缓缓商议斟酌。请秦大人将此意代为转达皇甫将军,庶使不伤两家情谊。” 秦方伯见他口气已经松动,此事大有希望,碍于顾宏业在旁,恐怕又生枝节,赶紧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顾宏业见孟士元并不问自己为谁说合,一味应酬秦布政,心中不悦,起身道:“两位大人且慢。论身份,自然是藩台大人为贵,学生本不便再开言。但俗语云‘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婚姻之事,讲究一个缘分。况且若论先来后到,还是学生在前。孟先生何妨听一听学生的来意,再做商量,也无害处。” 孟士元见顾宏业面含嗔色,重新肃客入座,陪笑道:“这却是老夫的不是了。布政大人,请再稍坐片刻。顾先生既然也是来做媒,却不知说的是哪家子弟?” 顾宏业转嗔为笑,欠身道:“多谢孟先生。学生说的便是愚甥刘奎璧,元城侯次子。忝属同乡,孟大人想必对敝姐丈家的情况略知一二。敝姐丈现在帝京陪驾,长子奎光,现任雁门关总镇,长女燕珠,现为皇太子妃。学生来说的,是次子奎璧。奎璧年交二八,武艺超群,宏才伟愿,忠孝立身,云南合府俱知。家姐闻说潭衙闺范严谨,孟小姐才德兼备,又仰慕大人朝纲清正,特托学生说合,务要成就这段亲事。想不到竟然与布政大人同时造府,还望孟先生权衡。” 孟士元暗暗沉吟,左右为难。刘家权势滔天,圣眷方隆。将来太子登基,刘家贵为皇亲,只怕更是煊赫。这刘奎璧也见过几次,虽然家世在皇甫之上,人品却比少华稍逊。我女儿才貌无双,若配刘奎璧,未免可惜,并且有碍督抚的金面。若配皇甫,则刘府又必然难堪。这却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得一计,含笑开言道: “承蒙两位大人青眼,同时向小女提亲。两位公子又都是武将家风,绍承祖业,一般出众,实在是难以抉择。老夫现在倒是有一个计较。敝舍后院宽阔,可以驰马。老夫将一领御赐宫袍悬挂树上,请两位公子射柳夺袍,有缘披得官袍者,老夫便将小女许之,以侍巾栉。此乃天定姻缘,却不是老夫私心择选。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秦顾心想也只能如此,连道“此法甚好”,约好后日射箭定亲,各自回去转达。 孟士元很是得意,退入内堂,把此事告知韩氏夫人,又道:“夫人不是一向不放心我的眼光吗?这次在后花园比箭定亲,夫人可以在花园楼上,亲眼相看,免得日后埋怨老夫,为女儿选错了女婿。”韩氏也觉满意,赶紧命下人打扫后院,安排射箭夺袍事宜。消息传开,合家都兴奋不已,只有孟小姐低首凝眉,暗道此事不妥。既然两家相争,父亲便该全都推却才是。如今射柳夺袍,众目睽睽,只怕输的人颜面下不来,恼羞成怒,岂不是平白种下祸端?只是父母都在兴头上,又是自己的婚事,实在不好开口,只能暗暗思量。韩氏见女儿毫无喜色,只道她女儿家矜持,也不理会。 刘家和皇甫家听到媒人回报,反应大异其趣。顾氏夫人听完胞弟诉说,勃然大怒:“那皇甫敬不过是一届武夫,我刘家却是侯爵府第。那皇甫少华毫无功名,我儿却有荫袭在身。他怎敢与我争婚!这孟侍郎忒也没眼色。” 刘奎璧心里暗暗掂量,自己与皇甫少华同样少年得意昆明城,在跑马场上多次相遇,也曾较量武艺,只是都点到为止,未曾分出高下。自己的志向,是将来执掌兵符,若连一皇甫少华都胜不过,还说什么纵横沙场,扬名天下!这亲结不结都无所谓,这皇甫少华却不可不会。一时雄心顿起,向顾氏道:“母亲息怒。这两姓争婚,未尝不是好事。儿子习武多年,如今正要在众人前,显示手段,为我刘门争光,教那皇甫家心服口服,孟侍郎心甘情愿,把小姐配与我为妻。” 顾氏对这最小的儿子极为宠爱,闻言转怒为喜:“也罢,璧儿一直随我闲居故里,白白埋没了一身好本领。这倒不失为一个扬名乡里的好机会。既然如此,儿呀,你明日好好演练,不要让那皇甫少华逞了威风。” 皇甫家中,却又是另外一番议论。皇甫少华听闻比武之事,躬身向父母道:“孩儿与刘奎璧一向交好,不愿与他争亲。大丈夫只患业之不立,何患无妻?不如父亲就派人辞了孟府罢。” 皇甫敬还未答话,一边伊氏夫人已经发怒:“岂有此理。你父亲总督云贵,是堂堂封疆大员。你辞了婚事,人家不知道你是谦恭让人,只怕要说我皇甫家怕了刘家。传扬出去,岂不有损我皇甫家颜面?你父亲还如何坐镇边疆?” 皇甫敬也道:“儿啊,你是武将之后,自幼娴习弓马,怎可临阵缩首,堕了家风?你也说,大丈夫只患业之不立,如今孟府公开选婿,射柳夺袍,正是你扬名立业的大好时机。一味畏首畏尾,不敢争先,怎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皇甫少华道:“孩儿不敢违逆父母之意。只是争亲必然有胜有负。那刘奎璧与孩儿诗酒相交,为人最是好胜。如果孩儿胜出,他颜面无光,必然对孩儿有怨怼之心,伤了朋友的和气。如果孩儿负了,岂不有损父亲大人的威光?还是不去的好。” 皇甫夫人更怒,拍案欲语,身旁的女儿皇甫长华扯住母亲,笑容满面,道:“母亲不要急,少华也不要说什么婚事做罢的丧气话。父亲武艺传家,教训的都是正论,少华要全朋友之义,也有他的道理。女儿倒是有一个折衷之策在此。少华后日去孟府,要让那刘奎璧先射。如果那刘奎璧果然武艺娴熟,三箭夺得官袍,弟弟便不须出手,以全朋友之义。如果那刘奎璧徒有虚名,夺不到官袍,那便是他自己不能成就亲事。到时弟弟切不可再谦让,定要射柳夺袍,显身扬名,作成亲事,以慰父母之心。他不能我方取,那刘家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皇甫夫妇连连称善。皇甫少华也喜上眉梢,向长华深深一揖:“少华愚钝,多谢姐姐指教,使得少华既能顺父母之情,又不伤朋友之义。” 皇甫长华抿嘴一笑,道:“你娶了新媳妇回来,再谢我不迟。听说孟小姐绝才惊艳,只怕倒时候,你就得常向娘子请教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姐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入梦人佳 三月初四,是预定的射柳佳期。这日,皇甫少华绝早起来,装束整齐,带了四个家将,向孟府而来。刚转入孟家所居的长巷,便迎头撞见刘奎璧一行人。两人寒暄一番,并马而行。銮铃滔滔,马蹄踏踏。刘奎璧假意谦逊道:“皇甫世兄家学渊源,小弟今日敬陪末座,还要先瞻仰世兄武艺。” 皇甫少华赶紧道:“哪里,哪里。刘兄天纵英才,小弟正要请教。况且刘兄年长,自然是刘兄在先。” 刘奎璧心道凭我武艺,岂有三箭不中之理?你若先射,或许还有三分机会;如今让我,合该我刘奎璧今日名扬乡府,赢得美人归。当下呵呵一笑,不再推让,道:“这姻缘之事,成败在天。你我朋友交好,这话得说在头里: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都不许心里存有芥蒂。事情过后,我们依然是知交好友。如何?” 皇甫少华见他这番话说得豪气坦荡,心想原来刘奎璧虽然好胜,倒也不像是心胸狭窄之辈,赶紧拱手道:“这个自然。刘兄此来必然成功,小弟到时一定要备酒恭喜。” 孟府早已预备下酒宴,就摆在后院洗砚亭上。孟士元闻报两家公子到来,赶紧吩咐丫鬟去报知夫人。韩氏夫人早有准备,就在自己住的春明楼上,依着栏杆,设了屏风茶点,预备居高临下,相看女婿,又派人相邀儿子孟嘉龄之妻,少夫人章飞凤。章飞凤虽然嫁入孟家已经好几年,连儿子魁郎都已经三岁多,却不过二十出头,自然爱热闹,一听婆母邀请,喜笑颜开,一面匆匆对镜整妆,一面呼唤丫鬟们看守院门。不料丫鬟们吵吵嚷嚷,都要跟去看,便干脆吩咐她们锁了房门,想了想,先不去春明楼,却向清欢楼来邀小姐。 章飞凤走进绣房,只见楼里静悄悄的,帘幕高垂,檀香暗熏。孟丽君正在窗前读书,苏映雪在旁刺绣,奶妈陪侍在旁。一个粗使的小丫鬟荣兰,年方十三岁,拎着茶壶来续水,也轻手蹑脚,不敢高声。章飞凤心道,这样的日子,亏她这么镇定,到底是从小读圣贤书的,稳得住阵脚。只是这事关乎她终身,她外表虽然不露,只怕心里惦记得比谁都厉害,我若不来邀请,岂不是闷坏了她,于是掀帘笑道:“姑娘,那射柳的两位公子已经来了。夫人在春明楼设了屏幕座位,姑娘可想一道前去?” 孟府今天一早便鸡飞狗跳,孟丽君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只是她深信姻缘天定,况且有父母做主,无论选了谁,无论将来是富贵还是贫贱,她都是同样尽自己的本分。她自幼所受的闺训,女孩家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连听一听都是不应该的,所以连那一分天性中的好奇心都压住了,只当今天是平日一般,竟毫不惊动。此刻听嫂子相邀,含羞转首道:“嫂子请自便。丽君有事,不能陪同。” 章飞凤见她害羞,暗暗好笑,也不相强,又邀苏娘子和映雪:“何妨一起前去瞧瞧?” 苏大娘她们听闻这个消息,早就跃跃欲试,无奈孟小姐天性稳重深沉,身边的下人,对她都有三分敬畏,只有和苏映雪在一起的时候,才偶尔顽皮调笑。然而即便亲如映雪,见她端坐案前,凝神读书,仿佛不听不见楼外喧闹,也不敢贸然开口提议去看。此刻见章飞凤相邀,小姐又转过头去,有默许之意,喜不自胜。连荣兰也放下茶壶,一道簇拥着出来,随章飞凤前往春明楼观看这射柳夺袍的盛事。 孟夫人早已等在那里。章飞凤在窗前相陪婆母,执扇捧茗,从容观看。苏映雪却扶着苏大娘,与一群丫鬟拥立在栏杆旁,向花园入口处张望。 不久,便见本府少爷孟嘉龄,陪着两个少年缓步入内,后面有家将牵马相随。孟嘉龄今年二十五岁,五年前已经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供职,此时因祖母之丧,随父亲一道丁忧在家。他一袭长衫,中等身材,清瘦文弱,更趁得两位客人英姿健朗。左面少年个头略高,蟒袖锦袍,额勒明珠,腰悬宝剑,顾盼自雄,豪气纵横,正是侯府少爷荫袭五品带刀侍卫刘奎璧。苏映雪暗自忖度,刘奎璧家世清贵,一表人才,配我家小姐,也不算辱没了。转目再瞧右边少年,不由心头如受重撞。只见那人玄巾乌发,箭袖绿衣,玉面珠唇,风姿绝世。忽然间目光略略一转,一双眼睛如朗日,似寒星,摄人心魄,虽然明知道不是在看自己,还是脚下发软,身子发麻,竟不知身在何处。听得丫鬟们惊呼:“映姐,你的扇子掉了。”才回过神来,晕红满面,接过扇子,向楼下一张,恰好两位公子闻声上望,打个对面。她又喜又惊,羞愧难当,一扭纤腰,避入屏风之后。 刘奎璧和皇甫少华随着呼声,一起上望,见旁边一座小楼上,栏杆之畔,绣带招扬,莺声呖呖,知是孟府内眷在偷瞧自己。内中有一妙龄少女,白衣纨扇,扶着老妇,窈窕美貌,皎然出众,与二人目光一对,立刻含羞退入屏后。二人心下疑惑,刚才丫鬟们隐隐在叫小姐,难道这就是孟府千金,名满云南的才女孟丽君?刘奎璧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人,一时间意乱情迷,手心生汗,心头乱跳,暗暗发誓,如此美女,我刘奎璧若不能娶之为妻,枉生人世。 皇甫少华也暗暗称奇。母亲常常说,云南各家闺秀,再没有及得上姐姐的。刚才这少女妩媚风流,难描难画,竟不在姐姐之下。我皇甫少华若能娶得这般佳丽,也算称心如意。只是按理,今日射柳夺袍,乃是为了婚事。孟小姐闺训精严,怎会抛头露面,前来观瞧夫婿?如若不是小姐,怎么能生得这般姿容绝代? 两人一个连连窥视,一个心下沉吟,不觉来到溪畔的洗砚亭。孟士元及两家媒人已经等在那里,刚刚肃客入座,忽听门外喧哗,家人来报,说是四周乡邻听说孟家射柳招亲,都要进园来看。孟士元笑道:“既然乡邻关爱,也罢,就放他们进来,带到对岸厢厅中,不许喧哗吵闹。”家人领命,一时间,无数乡邻,携男带女,喧喧嚷嚷,挤挤挨挨,在对岸站了黑鸦鸦一片。原来孟府选婿之事,早被好事的人宣传得街知巷闻。那年代,又没有电视电影,电脑游戏,这等热闹,百年难遇,谁不爱看?一时间,万人空巷,来的人,几乎有半个昆明城。刘奎璧与皇甫少华见了这个阵势,都有点紧张,在心中暗暗掂掇,如果一时失手,只怕以后在昆明城中,再也难以抬起头来。 此时孟府家人已经在洗砚亭一百五十步外,一株高大的垂柳侧枝上,用一根金钱红绳,挂了一袭御赐的大红锦袍。孟士元掀须笑道:“这射柳夺袍,须射三箭。第一箭,射挂袍枝上的柳叶;第二箭,射线上金钱;第三箭,射断挂袍的红线。两位贤侄哪位先请?” 皇甫少华谓长者居先,请刘奎璧先射,刘奎璧连连逊让。孟士元道:“刘公子既然序齿为尊,就不必谦让了。”连呼家人备马,早有刘府家人牵了马过来。孟士元亲自斟了三杯助威酒,捧与刘奎璧,道:“愿刘贤侄大展身手,马到功成。” 刘奎璧连饮三杯,豪气顿生,掀衣上马,家人递上弓箭。他纵马小跑,觑定前方挂袍处,挽雕弓如满月,箭如流星飞去。对面检视的孟府家人高声道:“中了挂袍枝上的叶子!”围观的人群轰然叫好。 刘奎璧昂然得意,兜转马头向回跑,于马背上反挽弓弦,背射一箭,正从金钱眼中穿过。孟士元捻须微笑,刘府家人齐声欢呼,对岸人声鼎沸,都在交口夸赞。皇甫少华心中暗忖:“这刘奎璧果是有些真才实学。既然能射叶射钱,射断红线又有何难?如今被姐姐说中,看来我与佳人无缘,也不须上场了。” 春明楼上,韩氏夫人心怀大悦,道:“看来女婿只怕是这人了。”章飞凤在旁含笑道:“此刻言之尚早。我看这刘公子行动略显轻浮,虽然善始,只怕未必能善终。等他射断了红绳,再说不迟。”韩氏点头称是。 苏映雪听众人谈论,心中牵挂,见大家都目注场地,无人看她,便从屏风后转出,悄悄依栏观望。 刘奎璧意气风发,第二次打马向前,堪堪到春明楼前,忍不住抬头上望,见佳人果然隐而复出,纨扇半掩芳容,翠袖斜依雕栏,妙目流转,娇羞无限。他只道佳人是为自己的英雄气概倾倒,有意卖弄,一催□□马,疾行如风,故做从容意态,信手拈出一箭,竟不仔细瞄准,张弓便射。 一声弦响,众人齐齐注目锦袍。却见一阵风来,那红袍随风飘摇,依然牢牢挂在万缕翠丝之上。孟府家人呈上箭来,报称第三箭射中柳干,离红袍尚远。 洗砚厅里众人还未怎样,对面乡邻已经乱哄哄喊了起来:“没有射中!”“哎呀,孟小姐是不嫁他了。” 刘奎璧羞愧难当,听得众人喧哗,又气又恨,几乎晕倒在马上。嘿嘿无言下了马,回到洗砚厅,躬身向孟士元道:“孟大人,小侄出丑了。小侄平时演练,武艺也还可堪入目,不料今天被狂风吹偏羽箭。诚然婚姻自有天定,小侄才疏学浅,不敢有辱大人清范,这就告辞了。” 孟士元赶紧拉住,道:“贤侄休要如此。大家亲眼所见,贤侄武艺超群,众望所归。实在是一阵狂风突然吹来,才失了准头。此乃事出偶然,和贤侄的武艺无关,何必挂怀?还请贤侄再坐一坐。”旁边孟嘉龄亲自移了交椅过来。刘奎璧无奈,只得勉强落座,暗暗祈祷,皇甫少华也夺不到锦袍,则自己还能保存三分颜面。 正心头争战之间,孟士元已经又斟了三杯酒,向皇甫少华道:“皇甫贤侄,请,老夫为小将军助威。” 皇甫少华起身,接了酒,道:“小侄武艺粗疏,今日走马献丑,还望大人包涵。” 孟士元道:“贤侄不必过谦。请。” 皇甫少华深深施礼,纵身上马,心中暗暗戒惧:“刘奎璧眼看可以夺袍而回,只因为得意,反而失手。我如今不可重蹈覆辙。”撒缰纵马,规规矩矩,弯弓搭箭,正中柳叶。回过马来,背射金钱。众人欢呼,声震花柳。皇甫少华更加小心,再次跑马向前,看准万绿从中一丝红影,一箭飞出,红袍落地。 众人齐声大喊:“射中袍子了。这就是孟大人的女婿了。”纷纷向前向孟士元道贺。 春明楼上,章飞凤得意地道:“媳妇的眼力如何?果然是这皇甫公子更胜一筹。有了这样的佳婿,何愁小姐他年不夫荣妻贵,身登荣显?” 韩氏夫人满心欢喜,合掌感谢上苍,为孟门招得乘龙快婿,为女儿选得如意郎君。 苏娘子在旁凑趣道:“我时常就说,小姐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不知什么人才配得上。果然上天不虚,就出来皇甫姑爷这样标致的人物。我看姑爷天庭开阔,竟是绝顶的富贵相。只怕将来小姐一品夫人也不止呢。” 苏映雪心中可可,眼见皇甫公子如此丰神,如此才艺,果然皇天有眼,做了小姐的夫婿。自己追随小姐,岂不是也有机会……她心下大羞,不敢再想,赶紧回清欢楼向小姐报喜。 皇甫少华见红袍落地,心中得意:“绝世佳人,毕竟归吾。”催马前行,从孟府家人手中接过锦袍,披在身上,转身驰回洗砚亭,跳下马,大步上得亭来,拜倒在孟士元身前:“请大人台座,待小婿少华拜见。” 孟士元心中大悦,急忙搀扶:“贤婿请起。贤婿既然夺得锦袍,两家就此结为百年之好。”又转头向秦方伯道:“还请秦大人依旧做媒,成就此事方好。” 秦方伯满口应承:“卑职这就回去,禀报皇甫大人,择吉日行盘下聘。” 刘奎璧眼见皇甫与孟家结了姻眷,心中又惭又恨,坐立不安,强压怒火,上前道喜:“皇甫兄当世英才,与孟小姐正是佳配。小弟惭愧,先告辞了。”孟士元知道留他不住,亲自携皇甫少华送出门外。孟家当下就在花园设宴,款待东床,孟士元父子相陪。直饮到斜日溶溶,晚风细细,皇甫少华才醺然归家。 小姐婚事既定,孟府上下,一片洋洋喜气,丫鬟婢妇,莫不交口称赞未来姑爷十二分人才。只有清欢楼里,气氛异常。孟丽君小姐听苏映雪讲了射箭夺袍的经过,又详细询问了刘奎璧告辞时的情形,默默不语。 苏映雪犹自兴高采烈,道:“那刘奎璧先中了两箭,我本来还在担心。幸而小姐洪福齐天,无端刮起一阵狂风,吹落了第三支箭,才使小姐得配皇甫郎。可见姻缘有定,神明暗鉴,的确是不错的。” 孟丽君怪道:“姻缘有定是不错。何以姐姐独独属意皇甫公子?” 苏映雪脸映红霞,嗔道:“奴家还不都是为了小姐着想?小姐如此姿容绝世,自然也要配一个才华相貌都出众的才好。哎呀,小姐,你真该也去春明楼看看,姑爷长得,别说男人里少有,就是女孩里也难寻。” 孟丽君嗔道:“姻缘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孩儿家亲自前去相看的道理?再说,男人相貌好,有何用处?安邦定国,济世救人,方是大丈夫事业。” 苏映雪笑道:“姑爷不但长得好,武艺也是一等一的好,将来子承父业,小姐这顶诰命是稳稳的了。小姐终身有靠,应该欢喜才对,怎么还愁眉不展?难道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孟丽君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听姐姐说,那刘奎璧含恨而去,只怕他心有不甘。刘家权重当朝,若生祸患,只怕不小。” 苏映雪道:“小姐多心了。天上既然生了小姐和姑爷这般超群出众的才貌,必然也有超群出众的洪福。” 孟丽君微微一笑:“姐姐此语差矣。红颜薄命古今说,最是才人命不争。可惜我深居闺中,不能劝皇甫君修身避祸。如今担忧也没有用。我既受皇甫氏之聘,便是皇甫家人,如果真有什么祸患,唯有与他荣辱与共了。” 苏映雪一团高兴,被小姐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一半。本来还想逗引她再提自己陪嫁的话头,见她已经重拾书卷,明显不欲多言,只得在旁默默刺绣,可是皇甫少华丰神如玉的面庞,春风乍起般的笑容,时时在脑海盘旋,拂之不去,几次走神,扎到自己的手指。孟丽君听她频频低呼吮指,取笑道:“姐姐可是也在练习金针刺穴之术?可要我把脉络图取来给你看?”苏映雪心神不属,只是勉强陪笑。 晚上,侍候小姐安置之后,苏映雪退回到自己和母亲的房间。苏大娘尚在灯前做针线,见女儿进来,道:“桌上有茶,还是热的。你先喝点再睡不迟。” 苏映雪捧了茶,坐在桌边,心神不定。忽听苏娘子叹了一声,放下针线,道:“小姐的终身大事,今天算是定下了。你比小姐还大几个月,也不知道姻缘在哪里。可怜你父亲去得早,你的叔伯虽多,哪个是肯为你做主的?说不得,待小姐完婚之后,我求一求夫人,也不用找什么乡绅世族,只要人勤恳老实,一夫一妻,安宁度日,也算过得去了,总比给人家做小星强。” 苏映雪垂头不语,暗怪母亲见识偏颇,竟然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像皇甫少爷这般人才,纵然是雨露分沾,也强于陪伴愚蠢粗笨的寻常男子一夫一妻过一世。再说,偏房虽然常有不幸,但也不能一概一论。如果正室像孟小姐这般温存贤惠,当小星又有何妨?更何况自己和小姐本来就感情甚笃,断没有出嫁之后,反生龃龉的道理。 苏娘子看了女儿一眼,道:“雪儿啊,别以为为娘的不知道你的心事。今天比箭时,你就一心盼那皇甫公子得胜。老实说,皇甫公子这样的人才,哪个女孩儿不爱?可是,这世上到哪再去寻第二个皇甫公子?就算有,也不是我们这样人家能攀得起的。你啊,还是息了这种痴心妄想,以后你的夫婿,能比得上刘公子一半人才,都是天保佑了。” 苏映雪含羞带恼,暗念我苏映雪虽然出身寒门,才貌也都不差,小姐可以与俊美才郎双宿双飞,难道我就该配给粗笨愚夫?苏娘子见女儿默然不语,也不再多说,收拾睡觉。母女同床,苏映雪心中有事,母亲已经熟睡多时,犹自辗转反侧。芳心切切,都牵挂在那个风流倜傥的皇甫公子的身上,想着他俊雅无双的仪容,驰马射箭的英姿,想他初进园时,抬头上望,与自己双目相对之时,分明也有相怜之意,想他可曾有心牵挂自己,可曾盼望大婚之时,自己与小姐同入洞房,同结凤鸾? 一片相思,竟成痴意。苏映雪直捱到二更,还不能入睡。朦胧之中,起身走到花园,悄立花阴之下。只见月移花影,风动柳枝,正在不语徘徊,忽听得一声咳嗽,转过身来,只见一少年郎君,冠歪袍斜,微含醉意,如花般颜色,如月般面庞,走近前,低低唤一声“芳卿”,正是那念兹在兹的皇甫少华。 苏映雪含羞带惊,转身便走。皇甫少华慌忙扯住衣袖,陪笑道:“小生日间见到姐姐,便觉惊艳。今日因酒醉,岳父留宿,特地待无人时,来寻姐姐,万幸和姐姐花间相遇,还望姐姐听我说一句知心话。” 苏映雪回过身,低低问道:“什么话?” 皇甫少华道:“我深知孟小姐宽宏不妒,若姐姐也有意,少华愿做姐姐的妆台画眉人。” 苏映雪鼓起勇气,抬头一看,正对上俏郎君一双妙目,两情脉脉,无限幽怀。她忍羞低语道:“郎君如有意,奴家岂无情?只是奴家虽然身分低微,却不愿效文君私奔。家君早逝,无人做主。郎君果然有心,我两人便在此对月为誓,天地为证,结成鸳盟。” 皇甫少华果然依言与苏映雪双双跪倒尘埃,对月礼拜,结下白首之约,誓言两心如一,永不相负。两情正浓之际,忽见灯笼引路,却是孟士元醉归后园,见新姑爷与苏映雪双双跪拜,不由大怒,斥骂道:“我孟门待你母女不薄,如何干出这种偷情引诱的勾当,败坏我闺门清仪?” 苏映雪羞愧难当,掩面奔出。不料裙角勾到假山的石角,一跤跌倒,蓦然醒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苏映雪惊魂不定,只觉得身上汗透重衣,心砰砰乱跳。看看窗外,曙光未露,床内侧母亲鼻息正酣,方稍稍镇定,暗自回思梦中之事,历历如在目前。连皇甫少华私语时呼吸喷出的微微酒香和温热,都仿佛还留在面庞上。以前做梦,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真切过。难道皇天可怜我苏映雪一片痴心,所以特地让我和皇甫公子梦中相会,订下鸳盟?皇天可鉴,我苏映雪决不负此梦中之盟,终身不事他姓。 苏映雪心头惴惴,反复思量,眉方攒而复展,意乍喜而将忧,一直到鸡唱曙窗,竟未曾再合眼。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风波一旦复何嗟 皇甫少华挂袍归来,皇甫府中上下自然都无尽欢喜。伊氏夫人最钟爱这一双儿女,尤其是儿子少华,一心盼望他早早成家立业,得了喜讯,赶紧忙碌起来,准备聘礼等物,初十便正式下定行盘。 皇甫少华虽然是自己的亲事,但一切都有父母操办,不用费一丝心力,连每日必去都督府随军演武的定例,都因为亲事,而暂时搁置了,竟然反而异常空闲,整日只是和一班少年朋友跑马斗鹰。昆明城虽大,这一班少年权贵的圈子却小,难免碰到刘奎璧。皇甫少华本来心中甚是尴尬,好在刘奎璧倒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样子,对他比往日还透着亲热。刘奎璧因为家世最为豪贵,本来就是一帮纨绔子弟的首领,常常设宴游乐,皇甫少华都在被邀之列。皇甫少华暗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表示自己毫无芥蒂,便也分外着意与他交往。 皇甫将军和夫人一个忙于军政,一个忙于准备婚事,对皇甫少华的活动便不太过问。只有皇甫长华见弟弟常常带醉晚归,暗暗留意。皇甫少华与姐姐一道出生,一起长大,一块读书习武,感情很好,什么事情都愿意和她商量,对她的意见也很重视。这两姐弟虽是一奶同胞,性情却大不相似。皇甫少华读书习武都甚为聪慧,但是因为家世优越,父母娇养,于人情世故便欠缺了些,一向不知人间疾苦,人心险恶。皇甫长华一样少年意气,但常随母亲在女人圈子里打转,见多了豪门之间的贪婪嫉妒,计较攀比,面上含笑,肚里藏刀,遇事便要多想几分,听了他和刘奎璧交往的情形,有点担心,道:“少华,你天性淳厚,待人总是往好的方面想。这刘奎璧射柳夺袍输给了你,虽说是他自己不争气,不能怪你,但他少年气盛,有点芥蒂,是难免的。他现在对你反而比射柳之前还要好上三分,我总觉得有点古怪。人心难测,你和他交往还是不要太密切的好。” 皇甫少华对姐姐的意见一向敬重,自此便有意疏远。可是刘奎璧屡屡相邀,却不过情面,十次之中,难免要去上三四次。 刘奎璧极好颜面,在外面虽然不露声色,但是因为孟府的亲事,在家里一直闷闷不乐。顾夫人要再为他议亲,他都不肯,声称一定要找一个家世人品都胜过孟丽君的才称心,否则便宁可不娶。顾夫人又找兄弟来商议。顾宏业闲居家中,正要靠姐姐一家帮衬,是以虽然上次在孟府碰壁,积极性丝毫不受影响,热心帮姐姐出主意,道:“家世人品都强过孟府小姐的,眼前便有一个。” 顾夫人连问:“谁家姑娘?” 顾宏业笑道:“姐姐长居昆明城,难道不知道,这城中闺秀,虽然孟小姐才名久著,这两年,风头最盛的,却不是她孟丽君。” 顾夫人虽然久居昆明,但她自矜身份,加上性子倨傲,和别家女眷并不亲密,是以消息还不如弟弟灵通。听闻此言,连连催促弟弟快说。 顾宏业道:“我听你弟妇说,这两年,昆明城各家女眷之中都传言,要论容貌,倒是那皇甫敬的女儿,皇甫少华同胞双生的姐姐,芳名长华的皇甫小姐,最为第一。皇甫夫人最喜欢向各家女眷夸耀她的子女,家宴中都要小姐来陪坐。你弟妇曾去过皇甫家几次,还和这皇甫小姐说过话。她没有见过孟家小姐,不知道孟小姐容貌如何,但据她说,那皇甫长华的相貌极美,更难得有一种高贵清华之气,便是咱家的燕珠,也有所不如呢。我虽然没见过皇甫小姐,但看那皇甫少华的容貌,便可以想象其姐如何了。” 顾夫人听说弟妇认为皇甫小姐竟然强过自己的女儿,面有不豫之色。旁边倾听的刘奎璧,倒是喜上眉梢,暗想以皇甫少华的容貌,就算他姐姐和他一模一样,那也是一个天仙般的美人了,赶紧向母亲道:“果然如此,儿子倒也愿意。” 顾夫人闻言,不快都消,道:“只是不知这皇甫小姐可曾许了人家?” 顾宏业道:“这倒不曾听说。皇甫敬要嫁女,必然要找门户相当的人家,岂有悄悄进行不使人知的道理?想来是眼光太高,所以至今还没有动静。如今大户人家的风俗,娶媳妇可以不计门第,嫁女儿却须得高攀。这昆明城中,门户胜过他的,只怕只有姐姐家了。说不定他正等着我们去提亲呢。” 顾夫人最爱听这样的话,闻言笑道:“既然这样,弟弟可速代我向皇甫家说成此事。” 刘奎璧虽然也自矜家世,但毕竟常常与豪贵子弟出游讲论,不像母亲整日关在家中夜郎自大,还是有点担忧,道:“那皇甫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我和皇甫少华夺袍射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怀怨?” 顾宏业慨然道:“岂有此理。刘家和皇甫家虽然不算交好,但毕竟有同僚之谊,从无过恶。我料那皇甫家夺了孟家的亲事,必定对刘家心怀愧疚,此事一说便成。我现在便去都督府拜会皇甫将军。” 刘奎璧见舅舅成竹在胸一般,甚是高兴,心想果然姻缘天定。我射柳输了一箭,本来一直引以为恨,岂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皇甫少华夺了我孟家的亲事,却要将他一个更加如花似玉的姐姐赔送于我,他日相逢,我难免当仁不让,受他一声“姐丈”。他越想越高兴,在院中负手踱步,诸事无心,恨不得伸手把日头拉低,好听到舅父的捷报。 不料太阳未落,顾宏业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道:“那皇甫敬说他早年在山东时,和一个朋友曾有结亲之意,虽然没有定亲,但是除非那朋友传来讯息,已经另结亲事,他不能将女儿另许他人。” 刘奎璧大怒道:“这分明是推托之言。我刘奎璧哪点不如人,让他皇甫敬如此看不上!” 顾夫人也怒道:“我刘家家世高贵,只有我儿挑人,哪里轮到他挑挑拣拣!” 顾宏业为了洗清自己做媒不力的尴尬,竭力挑拨道:“我听人说,皇甫敬在朝中就对姐丈不满,说姐丈当年在雁门关外,大败突厥,因而封侯授爵的那一战,纯属侥幸。如果是他皇甫敬来指挥,岂止只是退敌而已,必定长驱直入,剿破敌穴。还说姐丈仗着皇上年老,太子监国,弄权使势,结党营私,收了无数门人义子。” 顾夫人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若非如此,对她而言,实在无法理解,皇甫敬怎么会放弃和自己这样高贵的门第联姻的机会。当下拍案大怒:“岂有此理!他皇甫敬一介莽夫,我刘家看得上他,他居然还翘尾巴!璧儿,这门亲事他们求咱们,咱们都不结了。等我修书给你父亲,让他在京中望族贵室中,给你订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刘奎璧不敢违抗母亲,应声退了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满怀愤懑,越想越气。蓦地心生一计,暗想只有如此,才能出我心中这口恶气,诚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做人上之人,须为人不敢为之事。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他皇甫家能奈我何?届时孟小姐还须归我刘奎璧。 皇甫少华自从听了姐姐的教训,为了避开刘奎璧,出去游乐甚少。四月里,碧柳垂丝,熏风醉人,他却只在家中读书演武,着实气闷。刘奎璧连着几日执贴邀请他出去游湖,他推拒了两次,刘奎璧却仍然屡屡相邀。他盛情难却,自己也在家呆得闷了,便答应了下来。皇甫长华道:“前几日,父亲刚刚推托了刘家说亲,只怕他家怀恨。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皇甫少华道:“姐姐放心,我会小心提防。只是一直闭门不出也不是办法。再说,父亲提管云贵兵马,外拒百粤,内平匪乱,就连他刘家也依赖我皇甫家保护,我谅他刘奎璧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皇甫长华想了想,也的确如此,道:“虽然如此,你酒要少饮,话要少说。切记早去早回,免得母亲悬念。” 皇甫少华答应了一声,带了四名家将,轻衣快马,出了昆明城,来赴刘奎璧的游湖之宴。 刘家宅院就建在昆明湖边,家中养着几座花船,纯为游湖之用。皇甫少华到时,船上已经集了一群少年,都是平时常在一起玩的,见到他,一把拉过,戏谑道:“皇甫兄,好久不见。听闻皇甫兄最近闭门读书,莫不是弃武习文,要考状元?”有人接道:“王贤弟有所不知。皇甫贤弟最近订了亲,听说未过门的妻子,是云南第一才女。皇甫贤弟想必是怕新婚之夜,入不了洞房,在勤学苦练呢。” 还是刘奎璧过来解围,亲热地和皇甫少华挽手同到内舱,令手下开船,摆上酒席来。那船舱两面都开有窗户,毫不阻碍视线。转眼到了湖中,只见水波浩渺,清风徐来,让人胸襟为之一爽。刘奎璧拍拍手,后舱走出几位少年女子,一个个妩媚鲜艳,眼波流转,风情万种,或抱琵琶,或捧瑶琴,一望而知是青楼乐妓。刘奎璧笑道:“良辰美景,岂可无琴瑟佳人?这几位是碧玉楼的台柱子,《西江月》《渔舟唱晚》尤其拿手,我特地请来给大家佐酒。” 众人都轰然叫好。这些□□们这种场面是惯熟的了,当下有人抚琴,有人便到席上行令侑酒。一时间,燕语莺声,娇滴流转。皇甫少华家训严谨,向来未曾亲近女色。见一红衫少女,把一杯酒直举到自己唇边,皓腕如玉,脂香扑鼻,赶紧目不斜视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刘奎璧故意道:“这位是督台大人的公子,你们要好好伺候了。” 那少女听了这话,又见皇甫少华狼狈的样子,知道他于这风月场合还不太习惯,益发要逗他,噗嗤一笑,把身子靠过来挨着他,又斟了一杯酒,娇声道:“皇甫公子,贱妾姓秦,名轻轻。奴家早就听人说,皇甫公子品貌超群,一直盼望有机会亲近,只可惜皇甫公子总是不赏脸。今个儿天可怜见到了,皇甫公子若是体念奴家这番思慕,就在奴家手里把这酒吃了。” 皇甫少华年方十五,生平除了姐姐,再没有和第二个年轻女子亲近过,皇甫长华又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言谈雅致,他哪里见过这般撒娇使痴的勾当,说风弄月的手段,一时间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秦轻轻把一杯酒,几乎强倒进了嘴里,呛得连连咳嗽,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刘奎璧一使眼色,另外一个粉衣少女也捧了酒过来,道:“贱妾盈盈,和轻轻份属姐妹。皇甫公子不能厚彼薄此,既然吃了轻轻的,也得把奴家的这杯吃了才行。” 身陷脂粉阵中,莺花丛里,皇甫少华头晕脑胀,哪里还记得姐姐的嘱咐,母亲的惦念,被众女子左一杯,右一杯,灌了无数酒下去,很快就醺醺然不知身在何所。待到红日西沉,花船靠岸,众人纷纷告辞离去。皇甫少华随来的家将也牵了马过来,却见小主人醉倒在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刘奎璧故意道:“哎呀,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本来是想好好款待皇甫贤弟,想不到那些女子太过殷勤,竟然把皇甫贤弟灌得醉成这样。,他今天是骑不得马了,好在我书斋就在湖边,先扶皇甫贤弟到那里暂歇一宿,等明早醒了酒,再回府罢。” 家将们也没有主意,分了两个人,回府中报信,以免老爷夫人担心。剩下两个,随着刘奎璧,把皇甫少华扶进刘府,送进书斋。那书斋就建在昆明湖边,一明两暗三间,名叫“小春庭”,是刘奎璧偶尔想要清静读书时的居所。刘奎璧叫下人服侍皇甫少华在内间的榻上睡下,又派人设了酒席,送到院外的厢房中,招待两名家将,又殷勤嘱咐道:“请两位管家只管自在,有什么需要找下人要。我外祖母病重,要去探望,不能在此陪伴皇甫贤弟。明早皇甫贤弟醒来,若我不在,请千万代我赔礼。我已经吩咐了家人,明早一定要服侍皇甫贤弟用了早点,才送他进城。”两个家将见侯爵公子如此热情周到,唯唯应诺。 刘奎璧见一切都如预计进行,很是高兴,退回自己的房间,思量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执行的人,却须得是心腹得力的才好。想来想去,选中了自幼随身伺候的家人江进喜。江进喜跟随他多年,办事沉稳细致,是手下人中第一得力的,更难得他是家中乳母的儿子,父亲早丧,一家两口,身家性命,都在刘府,不愁他不尽心办事。于是叫了江进喜进来,先许诺他,如办成此事,便赏他两个元宝,并将府中最标致的丫鬟配他为妻,才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说来。江进喜垂手答应,道:“这个事情不难,只是家中人多,若要避开眼目,须得早准备起来才好。” 刘奎璧道:“我既然托付你,自然让你全权处理。如今外祖母病重,母亲在外祖家伺候,我于礼也该去探望。我走时会把当值的家人带去,方便你行事。” 江进喜答应着退了出来,一面思量着如何进行,一面走回自己的住处,却迎头撞上母亲,正拿了自己的衣服去洗。江大娘见儿子神思不属,骂道:“二十来岁的人了,整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本来以为你跟着二公子,能混出个眉目来,想不到驴粪球儿,只是外面光,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有什么进项,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连累得老娘一把年纪,还得给你洗衣服。” 江进喜赔笑道:“母亲勿怒。眼下就有一件事,公子吩咐下来,干成了,赏两个大元宝,还把府中最标致的丫鬟赏我。那时候,母亲便不用这般辛苦了,也享享媳妇的福。” 江大娘本来已经要走,闻言止步道:“呸!你就吹罢。什么好事能轮得到你?” 江进喜笑道:“怎么不是好事?现今西院里住着一位贵客,公子吩咐我去伺候。我这注财,就着落在他身上。” 江大娘疑惑道:“什么贵客,能作成你这么大的功劳?” 江进喜笑道:“是督台大人的公子。” 江大娘道:“我道是什么。督台公子虽然高贵,但放在刘府,也不是什么值得巴结的。伺候一下就有两个元宝,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江进喜笑道:“我这伺候可不是一般的伺候。我保管你有钱收,有媳妇使唤就是了。” 江大娘见他笑嘻嘻的,并不当真,迈步又走:“我当什么好事,又拿我穷开心,白耽误我半天工夫。我还得赶着回去伺候小姐呢。” 江进喜见母亲不信,暗想这事还是不说破的好,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当下也不解释,自去准备应用物件。 江大娘一路回到后院,见小姐刘燕玉正在窗前做针黹,也不惊动,悄悄回房洗衣。一面洗,一面暗叹自己不幸。虽然说是在声威煊赫的刘府当乳母,乳的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小姐。大小姐现做着太子妃,连乳母一家也跟着飞黄腾达,进京享福去了。这二小姐却不是夫人亲生,母亲原本是一个婢女,不过是主人一时高兴,玩玩罢了。好不容易怀孕了,若生个儿子也还有个依靠,偏偏又是个女儿。生产之后,刘捷再不曾来过房中。她饱受夫人冷眼,不出两年,抑郁而亡。留下这个女娃,全靠乳母带大。名义上是元城侯的千金,锦衣玉食,却无人关心照顾,家里什么事情都说不上话,连夫人面前得势的丫鬟都来欺负,还不如普通乡绅的女儿,虽然小家小业,到底有父母娇养。自己跟着她,一应洗衣缝补端茶倒水的粗活,都得亲自去干。这日子也不知何时能出头。自己的儿子是靠不上了,好在小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对自己言听计从,又长得如花似玉。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小姐将来找一门显贵的亲事,自己也可跟着颐养天年。眼看小姐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照说也是议亲的时候了。可是她父亲在京城带着一帮小妾享福,哪里想得到她。顾夫人更不用说,一心给儿子找媳妇,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待嫁的庶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姐的终身才能有个着落。 江大娘洗好了衣服,端了茶,到前房来伺候小姐。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小姐房中却没有点灯。只见小姐坐在桌前,绣花的撑子歪在一边,痴痴地正在出神。江大娘赶紧放下茶盘,擦火点灯,一边骂道:“青茶那小丫头又偷懒,天晚了也不来点个灯。敢情是又去正院那边巴结去了。” 刘燕玉叹了口气,道:“算了。母亲今天不在家,连二哥也走了,她们自然要偷空清闲一下。” 江大娘道:“小姐,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刘府小姐。夫人少爷不在家,你就是这府里的主人,也该立立威严,给那些个攀高踩低的奴才们点颜色看看。” 刘燕玉道:“奶娘,你是知道我的处境的。我忍着些,母亲不注意我,咱们还能清静过日子。硬要和下人们较真,到时候她们在母亲面前告一状,母亲又要说我连自己的丫鬟都管不住,辱没了刘府的门楣,倒惹一身不是。” 江大娘想想,也是实情,只是这口气咽不下,叹道:“你要是能嫁个好姑爷就好了。出了阁,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千金,谁敢轻看,怕不在婆家当家做主?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爷才能想起你的亲事。” 刘燕玉闻言,粉面上飞起两朵红云,垂首半响,道:“奶娘,有件事,我女孩儿家的,本来不该和人说。可是不和人说,我实在纳闷得很。” 江大娘奇道:“什么事?奶娘一手把你带大,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刘燕玉道:“我昨晚梦到我的亲生娘亲。照理说,娘去世时,我还太小,应该不记得她的模样。可是梦里真真切切,是我的生母,和你常给我形容的一毫不差。” 江大娘素来相信神鬼之说,并不以为出奇:“怕是你娘在阴间牵挂你,前来托梦,也是有的。她给你说什么了没有?” 刘燕玉吞吞吐吐地道:“娘亲说,说……我的姻缘就在目前,叫我不可错过。” 江大娘怪道:“这怎么可能?夫人娘家有事,这个时候不可能想着做亲。难道是老爷从京城捎信回来?” 刘燕玉道:“不是。娘亲在梦里说,注定之人就在眼前,叫我千万留意,不可……不可错过。” “啊?这也太……哎呀!”江大娘一拍脑门,想起儿子刚才说,西院留宿了一位贵客,“莫不是进喜说的那位督台公子?” 刘燕玉道:“什么督台公子?” 江大娘把刚才和儿子的对话复述一遍,又懊恼道:“如此说来,小姐的姻缘,就应在此人身上?早知道这样,刚才我就仔细问问了。” 刘燕玉含羞低语道:“现在叫奶哥哥来问,也是一样的。” 江大娘出身市井,没有什么知识,对鬼神灵异等事,是深信不疑的。刘燕玉是她教养长大的,自然见识相似。是以两人对燕玉生母托梦一事,都万分郑重。江大娘一直为小姐的婚事无人做主而懊恼。刘燕玉虽然不言语,心中的担忧思虑,只有更甚。如今忽然有生母托梦做主,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相似。刘燕玉当下也不顾害羞,就让江大娘叫了江进喜进来,当着自己的面,细细盘问督台公子的身世举止。 江进喜向来不曾进过后院,忽然被母亲唤进刘燕玉的闺房,只见帐幔低垂,陈设雅丽,更奇特的是一股幽香盘绕不去。他在候府当差多年,随少爷进进出出,名香也闻了不少,却从来没有这样轻柔撩乱的,仿佛要催人进入梦境。他环顾四周,见并无香鼎,那香气倒像是小姐身上发出的。难道是佩在身上的香囊?他神迷意乱,江大娘说了什么,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刘燕玉含羞低首,听乳母问他皇甫公子的情形,却久久不见他回应,不由诧异地抬起头来,正和江进喜打量自己的目光对上,面上一红,又低下头去。 江进喜长在刘府,自然多次遇到过这位二小姐,不过一般都是主母少爷在场,他低眉垂手,侍立一旁,只能在眼角隐约见到一个窈窕身影,那里能够这般肆无忌惮地细细打量?他见刘燕玉双颊红晕,不由心中一荡,暗道二小姐好看得很啊。大家都说这位二小姐没有大小姐漂亮,只怕是因为二小姐是庶出,所以存了偏见。少爷说如果事成,把府中最漂亮的丫鬟许我。可是府中最漂亮的丫鬟,早就被少爷收了房,剩下的,哪个有二小姐三分人才? 江大娘见儿子失魂落魄,怒道:“做什么白日梦呢?我跟你说,小姐生母托梦,把小姐许配给了这皇甫公子。事关小姐终身,你倒是说句话呀。” 江进喜闻言,不及细想,冲口而出:“这万万使不得。” 江大娘骂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小姐的亲事,哪里轮得到你议论。你只负责牵针引线,让皇甫公子和小姐见上一面就得了。” 江进喜无奈,只得把刘奎璧的交代合盘托出,道柴火菜油都准备好了,只等三更无人,就要火烧小春庭,把皇甫公子烧死其中。 刘燕玉和乳母吃惊非同小可。刘燕玉花容变色,向乳母祈求道:“母亲托梦订亲,那皇甫公子便是我未来夫婿了。如今哥哥要害他性命,如何是好?” 江大娘到底老练一些,心想少爷害人,本不关我事。可是放过了这个姑爷,以后小姐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好的人家?反正刘家也是呆不长的。不如趁此机会,救了他的性命,以后在姑爷面前,也直得起腰来。如此看来,少爷害人,倒是成全小姐美满姻缘的良机。她把此意和儿子小姐商量,小姐不言语,心下默许。 江进喜一见刘燕玉的面,便砰然心动,自然而然有亲近回护之意。主仆地位悬殊,他倒并无非份之想。刘燕玉在刘府的尴尬地位,他自然是熟知的,见小姐分明有意做成这件莫名其妙的婚事,暗想那皇甫公子是督台的独子,以后自然是继承父业,小姐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便出主意道:“少爷只叫我放火,没叫我看着皇甫公子。你们二更进去,救走公子,我照旧放我的火,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不容易挨到二更天,刘燕玉扶着乳母,胆战心惊地出了闺房。为了避人耳目,也不打灯笼,跌跌撞撞,躲躲闪闪,摸黑来到小春庭。只见外面已经堆了干柴稻草,江进喜正等在那里,引她们进了内间,掩好窗户,方才点亮蜡烛。刘燕玉借着摇晃的烛光,见到内侧书榻上,躺着一个少年公子,冠袍歪斜,好梦正酣。她来此本是奉了母亲冥命,了结婚姻大事,只求可以逃离刘府,终身有靠,并没有思量对方是何等人物。如今见那少年虽然双目紧闭,脸色绯红,却掩不住绝世风姿,竟是一等一的俊逸,不禁心思摇动,暗道:“母亲果然眷顾。如果能与这人共度一世,燕尔缠绵,我刘燕玉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她虽然芳心可可,到底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平生头一次面对一个陌生的年青男子,虽然对方尚在梦中,也不敢久视,赶紧转过身去。 江进喜上前,用力推皇甫少华。皇甫少华蓦然惊醒,见一个家人打扮的少年正在呼唤自己,后面一个老妇持烛而立,老妇身旁一个窈窕少女,锦衣绣带,背对自己,还以为身在梦中。 江进喜见他醒了,叫道:“皇甫公子,我是刘公子的家人江进喜。我家小姐来看你了。” 江大娘扯着小姐叫她上前:“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快,和皇甫公子把事情说清楚了。” 皇甫少华见烛光摇曳中,盈盈走来一位佳人,瓜子脸,柳叶眉,清秀婉丽,这才明白自己是在刘家,江进喜所说的小姐,是刘府的千金,赶紧起身,整整衣冠,躬身作礼,道:“在下酒醉,打扰府上了。只是男女内外有别,不知何以不见刘兄,反而是小姐在此?” 刘燕玉屈身还了一礼,却垂首不语。江大娘连连扯她衣袖,见她始终不肯开口,只得自己上前,把刘奎璧心怀不良,派江进喜放火暗害,以及小姐生母托梦,把小姐终身许配于他,所以前来相救等缘由,一一说明。 皇甫少华惊疑不已。江进喜上前作证,又指给他看窗外堆着的柴禾,言明三更便要遵从公子之命放火。皇甫少华这才相信,刘奎璧果然要害自己,不由大怒。谢过江进喜,又对刘燕玉道:“小姐厚爱,在下铭记在心。只是这婚姻之事,在下却不能从命。在下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受了父母之命,聘了孟家小姐为妻。我和令兄结怨,说来还是为了这件事。” 刘燕玉见他推辞之意甚为诚恳,江大娘母子不便代自己申明心意,只好含羞开口道:“奴家并非不知羞耻之辈,夤夜来此,一来是不忍公子无辜受害,二来,实是受生母梦中之命,来托婚姻。公子原配之事,奶哥哥已经讲给我听。奴家既然受了母命,岂有改悔之理?孟小姐既然订婚在前,奴家无意与孟小姐相争,甘为侧室。”她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面,已经微不可闻。 皇甫少华见恩人羞怯怯的样子,仿佛弱不胜衣,大起怜惜之心,道:“此事万万不可。梦中之事,无凭无证,小姐虽然是奉了母命,外人不知,难免有损小姐清誉。小姐乃侯爵之女,怎可委屈为妾?还当另配名门才是。” 刘燕玉听他仍然推辞,眩然欲泣,再拜道:“奴家虽然是侯爵之女,却是庶出,生母早死,父亲又远在京城,是以长到一十五岁,终身大事,无人做主。幸而先母见怜,春宵托梦,将奴许配与君。奴幼居深闺,除家人外,不曾见过别的男子。如今深夜至此,自许婚姻,倘若公子见弃,奴家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人世?唯有陪伴先母于地下了。”说完翠袖斜掩芙蓉面,金钏微低绿鬓云,做个沉痛决绝的姿态,转身便向外走。 她娇姿楚楚,泪珠盈盈,烛光下,恰如一枝海棠春带雨,和那些妖冶的歌姬相比,别有一番动人之处。皇甫少华连歌姬劝酒尚且不能推辞,面对如此佳人,哪里还能硬起心肠?只是因为事关婚姻,并非自己可以做主的,方一再推托。如今见刘燕玉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便不是礼义而是害她了,料想她救了自己的性命,为了保全恩人名节答应婚事,父母当不会责怪,赶紧叫住刘燕玉,道:“今夜若无小姐,少华必然葬身灰烬。小姐既然见爱,少华岂有忘恩之理?只是屈居侧室,实在委屈小姐了。” 皇甫少华虽然已经订婚,但其实还是个孩子,在他心目中,婚姻之事,只该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室孟小姐会如何想,却不曾进入过他的脑海。即便他想到了,也会觉得孟小姐知书达理,断没有嫉妒的道理。 然而女人,尤其是身居下位的女人,却是时时刻刻把正室挂在心中的,因为在大家庭的生活中,男主人基本不管家居琐细,真正决定妾侍切身苦楚的,往往是主母而非丈夫。江大娘见皇甫少华应承了,大喜上前道:“就是。说起来,那孟家小姐还得感激我们小姐,救了她夫婿才对。到时候,她说不定主动和我们小姐姐妹相称,不分大小呢。” 刘燕玉转身,含羞裣衽道:“奴家是受先母之命,并非私奔私投,还请皇甫公子留下一物为定。” 皇甫少华检视身边,只有一柄随身泥金纸扇,便双手捧出,道:“仓促之中,实无他物。这纸扇是少华手书,望小姐不嫌鄙陋。” 江大娘接过扇子,又催促小姐拿出事先挑选好的一方绢帕,上面绣着双燕斜飞,既谐刘燕玉之名,又有□□之意,送与皇甫少华。刘燕玉见皇甫少华把绢帕贴身收好,又盈盈拜下去。 皇甫少华赶紧虚扶:“小姐如何又行此大礼?” 刘燕玉低低道:“奴家还有一事相求皇甫公子。” 皇甫少华道:“你我既然有了婚姻之约,便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刘燕玉樱唇轻启:“公子今夜既然脱难,二哥意欲加害之事,还望公子宽宏大量,不予追究。” 皇甫少华气道:“这却为何?刘奎璧意图谋我性命,夺我妻室,此仇不报,少华枉称男儿!” 刘燕玉婉转进言道:“请公子为燕玉想想。一旦火烧小春庭之事揭开,家兄必然知道是奴家救了公子,届时奴家何以自处?纵然家兄入罪,母亲也不会放过我。况且公堂对证,难免要奴家抛头露面,不但有辱刘家门风,就是皇甫家,也面上无光。” 皇甫少华想不到这个刘燕玉,看着极腼腆羞怯的女孩家,内里心思却也极缜密。他习惯了听从姐姐意见,不像一般男人,听不进去女人说话,闻言赶紧赔礼道:“这却是少华鲁莽了。少华回去,定然请求父母,看在刘小姐面上,揭过此事。” 刘燕玉面上一红,不再说话,向皇甫少华低低福了一福,扶着乳母离开了。皇甫少华望着伊人背影,又摸了摸袖中绢帕,暗叹自己今夜遭遇之奇,无与伦比。平白遭遇生死大难,不但没事,反而因此结下一段风流佳话。 江进喜把皇甫少华送到后门,指引道路,便回到小春庭,依原来计划,浇油放火。待到众人惊动,又假意惊惶道:“皇甫公子睡在里面,这可如何是好?”奔走指挥众人搬水灭火,足足忙活了半夜,火方扑灭,小春庭早已烧成一片焦炭。 留下来的两名皇甫家将,一名曹胜,一名吴祥,被江进喜巧言灌醉,昏睡在外院,听说小春庭起火,吓得面无血色,跟着众人死命扑救,好不容易火灭了,冲进火场搜寻,哪里有少爷的影子?连块骨头也不曾见,不知道是埋在哪处坍塌的墙壁之下,还是走脱了。两人心知闯了大祸,商量了一下,一个留下来监视刘家,防他们有什么异动,一个如飞奔回城里,到皇甫府报信。 皇甫少华一夜未归,皇甫敬夫妇,尤其是伊氏夫人,早就惴惴不安。伊夫人听到家将报信,说皇甫少华醉酒,留宿刘府,当时就要派人驾车去把儿子接回来。皇甫敬到底身在官场,觉得此举不妥,刘家在昆明城外,两家相距甚远,车马来回折腾,就算接回来,也到后半夜了。况且其时百粤屡屡有异动,为了防备意外,皇甫敬下令,昆明城一更闭锁城门,五更方开,一干人等夜间不得出入。如果为了自家儿子破坏规矩,岂不被人诟病因私废公?所以劝说夫人安心忍耐一宿。不料,次日天刚蒙蒙亮,家将曹胜便快马闯门,报道小春庭起火,公子下落不明。皇甫敬夫妻二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一闻此信,犹如惊天霹雳。伊夫人当即晕倒在地,皇甫长华连连呼唤,方悠悠醒转,声声哭唤亲儿。皇甫敬怒气冲冲,再顾不上公器私用,惊扰市民的嫌疑,即刻带了亲卫营,飞骑前往刘家。 皇甫敬到了刘家,立刻派人把西院围起来,先派兵丁到小春庭废墟中翻掘,寻找皇甫少华遗体,因为房外便是昆明湖,生怕刘家杀人弃尸,命会水的兵丁下水去打捞。刘家下人一个都不许离开,依次盘问,小春庭谁看守,谁打扫,皇甫少华是谁扶进去,谁服侍睡下的,是谁第一个发现失火,可有谁发现异常。刘家下人仗着主人威势,一向在乡邻中作威作福,此刻面对亲卫营雪亮的长刀,一个个战战兢兢,话都说不清楚了。 早有人飞报刘奎璧。刘奎璧故意作出吃惊的样子,打马赶回,奔到小春庭废墟前,扑地哭道:“啊呀皇甫贤弟,愚兄一片好心,留你住宿,谁知道反害了你。贤弟果然遇险,愚兄情何以堪?”皇甫敬绷着脸,冷眼看他捶胸顿足。刘奎璧作足戏分,这才起身,一边抹泪,一边向皇甫敬作礼,道:“督台大人,这都是小侄对家人管束不力,守夜的偷懒,才走了火。但愿皇天保佑,皇甫贤弟安然无恙。否则,小侄是万死难辞了。” 皇甫敬并不答言,只是督促手下盘问刘家下人。刘奎璧碰了个冷钉子,心中恚怒,暗暗思忖:“你皇甫敬不过是个总督,就敢在我刘家如此作威作福,丝毫不留情面,根本是没将我刘家放在眼里。皇甫少华今日死在我手,皇甫敬必然不肯善罢干休。看来我得想办法,说服父亲把皇甫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主意一定,不再计较皇甫敬对自己无礼,留神在旁观看皇甫敬审问刘家下人。知道此事内情的只有江进喜一个,难得他不慌不乱,对答如流,不露半丝马脚。皇甫敬问了半天,也问不出头绪,料想这些人有刘奎璧撑腰,必然不说实话,心中烦恨,下令:“把昨天曾经到过小春庭的一干人都给我锁起来,带回衙严刑拷打,不信他们不招。” 刘奎璧听这语气,分明是认定了刘家有意放火害人,心中有气,却又不敢阻拦,只好眼睁睁看着江进喜在内的一干家人,都被亲卫营给横拉竖拽拖走了。他这厢也仔细盘问家人,得知亲卫营翻遍废墟,竟未发现皇甫少华遗体,心中惴惴不安,暗想就算烧死了,也必有骨殖留存,莫非竟然走脱了不成?自己临走之前,分明看到皇甫少华醉得不醒人事,难道真的是有神明暗佑,让他在火起前惊觉逃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避世不能依膝下 亲卫营押着刘府家人入城时,天已大亮,一路骤马疾驰,惊动市井,惹得街传巷议,一时间纷纷传言,都说皇甫总督的公子在刘侯爷家一把火烧死了。孟府的门房听到这个消息,跌跌撞撞到上房来报信。孟士元刚刚起床洗漱,闻言大惊,姑爷若有差错,岂不是误了女儿青春?韩氏夫人正对镜梳妆,隔门听得门房言语,慌忙赶出来询问,裙角绊在门框上,几乎跌倒。此时恰逢孟丽君和章飞凤姑嫂前来晨省,赶紧扶起母亲,坐听孟士元询问门房详情。门房把街上哄传,皇甫少华在刘家留宿,半夜失火,皇甫敬提兵前往查询,把刘家一干下人五花大绑,擒拿到总督府详审等情形,一一说了一遍。章飞凤道:“不消说,这一定是那刘奎璧射柳输了,定下毒计,陷害姑爷。妹妹曾说这射柳夺袍,恐有后患,我还安慰妹妹说那刘家堂堂门第,想来不致下流暗算。不料竟被妹妹说中了。” 孟丽君蹙眉道:“如今说这个还有何用?传言说废墟中找不到尸首,皇甫公子未必一定就出了意外。这些街巷传言,也不知道信得几分。父亲还是速速派人去总督衙门,打探个确切消息才是。” 孟嘉龄自告奋勇,前去打探妹夫消息。留下一家人,在那里闷坐猜疑。 苏映雪跟在小姐身后,听闻这个消息,犹如晴天打个霹雳,顿时花容失色,几乎立足不住。好在大家心思都关注在这消息上,没有人注意她,便缓缓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中,失声痛哭,暗道奴家命好苦。那皇甫公子英姿焕发,我家小姐容颜绝世,哪个是短命缺福之人?想必是我苏映雪命薄,对皇甫公子私下倾慕,所以上天降下祸来,警诫我不可妄想。天可怜鉴,我苏映雪一片痴心,如果皇甫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小姐自然是要守节的,我苏映雪也决不出嫁,就此丫角终身,以酬梦中盟誓。 孟嘉龄下午方回,满面春风,道皇甫少华醉酒留宿,小春庭夜半失火等,都属事实。皇甫敬正在重刑审问刘府家人的时候,皇甫少华自己回了府衙。据皇甫少华说,他在起火时惊醒,仓皇逃出了院子。不料暗夜之中,走错了方向,是以直到天明,才觅路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别人还没怎么样,苏映雪先就合掌谢天:“阿弥陀佛,到底姑爷福德深厚,感动得神明保佑。”孟士元夫妇和章飞凤都纷纷庆幸,下人们也凑趣,这个道小姐福德感天,那个道姑爷英雄动地。大半天来笼罩孟府的阴霾,被这个消息一扫而空。 唯独孟小姐沉吟不语,暗想此事甚怪,只怕其中尚有内情。刘府偏偏在皇甫少华留宿的时候,夜半失火,又偏偏烧了皇甫所住的小春庭,若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若是有意,刘奎璧必然设计周全,何以又容皇甫少华走脱?难道真的是神明暗中保佑?皇甫敬乃是总督,只负责训练兵马,防护边境,并不负责地方治安刑讯。他为了儿子,不经府衙,擅动兵马硬闯刘府,私设刑堂审讯下人,如今皇甫少华虽然平安归来,和刘家的仇怨却已经结下。刘家武将世家,满门权贵,未必懂得圣人之言,重视仁恕之道。若是无心失火而受冤枉,如何肯甘屈辱?若是有心谋害而未成功,正要再绝后患。此事恐怕未必就此结束,危机还在后面。 见家人一片鼓舞兴奋之情,孟丽君一则羞于谈论未来夫婿,二则不愿浇冷水,只好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逢凶化吉,勿被自己猜中。 几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孟丽君也渐渐放下心来。因为婚事订在年底,她想出嫁之后,再难得见到父母家人,所以分外珍惜这段时光,把诗书撂在一旁,有空便在父母身边谈笑承欢,和父兄分题课韵,吟诗做画;陪母亲看戏打牌,聊天解闷。 这其间,朝廷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世祖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即后来的成宗皇帝,改元昭德,大赦天下。刘燕珠封为皇后,其子立为太子,其父元城侯刘捷升任太子少保,刘奎元封威远将军,仍然镇守北疆,连刘奎璧都晋为□□都尉,入京任职。刘家的势力,便如烈火烹油一般,一时无两,前来攀附的官员士子,几乎挤破了门槛。 二是南疆的百粤自立为帝,不再奉□□号令。成宗下诏,拜云贵总督皇甫敬为平南元帅,湖南大营管带卫焕为先锋,集结五万兵马,前往征讨。百粤是南僵很多部落的总称,大都以渔猎采集为生,农耕很不发达。本来各个部落之间语言不通,各自为政,互不交通。世祖初年,百粤之中靠近中原的白粤,因为吸收了从中华传入的农耕织造等技术,人口渐渐繁盛。其首领萨丹拓颇有才干,用本族的布匹粮食等与其他族交换特产,十数年中,竟在本来一盘散沙的百粤族中,模仿□□制度,建起了一个国家,号曰启明。不过,由于地理文化限制,启明的政治结构非常松散,各个部落仍然大都散居山林深处,聚则为兵,散则为民。萨丹拓非常崇拜□□的经济文化,所以建国之后,便向世祖皇帝递表称臣,愿世世代代,永为附属。世祖见表大为喜悦,应萨丹拓之请,派了大批的工匠士子前往百粤,传授文化工技。 萨丹拓去世之后,其子苏切多继位。苏切多也仰慕中华的繁荣,然而其方式和乃父却大不相同。萨丹拓是羡而学之,苏切多却喜欢坐享其成,大修武事,频频抢掠边境。世祖一朝,虽然武功甚盛,四海宾服,唯独对这百粤无可奈何,只能派重兵坐镇云贵,防止其入侵中原。百粤军队最喜欢游击战术,往往小股偷袭,得手后立刻撤入山林。百粤地势复杂,遍满蛇虫蛊毒,沼泽瘴疠,不熟悉的人进去,九死一生,因而□□部队不敢深入百粤境内追击。好在苏切多名义上尚且向□□称臣纳贡,朝廷也无意花费力气去征服这种荒蛮之地,便一向采取守势,以保境安民为要务。 成宗当太子时,就已经对百粤颇为不满。无奈世祖年轻时征战四方,年纪大了之后,却皈依佛法,以清静无为为治国宗旨,不愿轻动刀兵。如今成宗继承大统,年方二十,正是少年气盛的时候,百粤又偏偏在此时宣布独立,分明欺负他是从先人手里继承江山的太平皇帝,缺乏战争经验。是可忍,孰不可忍?成宗不顾世祖在世时谆谆告诫对百粤宜守不宜攻,热孝一过,便会集群臣,商议征伐百粤。承平日久,朝中原来跟随世族征战的一批将领,老的老,病的病,没有人愿意接这个千里迢迢去征讨湿热蛮荒之地的苦差事。通过兵部尚书彭如泽的举荐,领兵的重任,便落到了现任云贵总督皇甫敬的身上。 皇甫敬接到命令,喜忧参半。对于这个任务,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坐镇云贵,主要的任务,便是与百粤抗衡。如今百粤造反,由自己率军去平复,毫不出奇。喜的是,自己少年从军,积功而至将军之后,十余年来,因为没有什么战事,一直都没有升职机会。百粤军队不足三万,装备粗陋,远不能和久经训练的中原军队相比。如果正面相遇,百粤决不是自己的对手。本朝向来重视军功。如果把百粤一举拿下,何愁不封侯封王,光宗耀祖?忧的是,自己在朝中并无得力后台,兵部尚书彭如泽曾是刘捷的参军,与自己关系本来就一般,如今儿子和刘奎璧结怨,不知道刘捷会不会指使亲信公报私仇。新君少年天子,难免好胜喜功,沉不住气。自己帅大军进击百粤,地形不明,未必能够速战速决。一旦耽搁时日,若有人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作战不力,贻误军机”的罪名,可是难以承担。纵然皇帝圣明独断,深谙战事,兵部在后勤给养上,略略动一点手脚,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圣旨难违,军令如山,皇甫敬只好压下满腹思虑,告别妻小,点兵遣将,向百粤进发。皇甫少华本来要随父出战,建功立业,不枉自己多年修文习武的辛苦。皇甫敬觉得此去吉凶难卜,想要为皇甫家留一点血脉,借口自己走后,家中再无男丁,把儿子留下来照顾母亲姐姐。 大军一进百粤,开始还有捷报传来,后来竟然音信断绝。正在朝野困惑之际,苏切多突然出兵,抢占了云南南面四县,直逼昆明。幸而云南布政秦方伯代署总督事,集结留守部队死守昆明。川贵两处闻报,相继来援,百粤军不善平原攻拒,不待援军到来,便放火烧了四县所屯粮草,抢掠了士绅大户,带着细软工匠,弃守逃回南岭。秦方伯也不敢追击,只在与百粤接壤处,严密布防,同时驰报天子。成宗震怒,百官皆惊。兵部尚书彭如泽趁机启奏,道派往百粤的密探报称,南征主将皇甫敬率部投降,现在安居百粤都城萨婆,是苏切多的座上之宾。成宗深以为然。若非主将投降,纵然战败,也定有散兵逃回,岂有五万大军同时覆没之理。将领临阵投敌,古今大忌,向来都是抄家灭门之罪。皇帝立时下旨,着人捉拿皇甫敬及卫焕家人,入京问罪。又急调西北路统军贺云霄进京,准备整顿兵马,再征百粤。 成宗退朝回到后宫,面上犹有怒气。皇后刘燕珠请皇上落座奉茶,察言观色,道:“皇上莫不是为皇甫敬之事生气?” 成宗道:“正是。他是先帝旧臣,深受皇恩,先帝在时,因为他镇守云南,边境屡遭骚扰,朝中有人弹劾他,先帝道百粤骚扰边境,由来已久,虽然是疥藓之患,却苦无良策。皇甫敬忠直不阿,边境小事,也如实汇报,不肯隐瞒,甚为难得,反而下旨嘉奖。先帝看人极准。是以百粤叛变,朕放心让皇甫敬带兵。谁知道他竟然全军投降,莫不成是欺我年少,威德未立?” 刘燕珠温言开解道:“百粤小小地方,我□□地广物丰,朝中猛将如云,征服它只是早晚的事情,皇上何必忧心?应当以龙体为重,朝政大事,还都依赖皇上呢。” 成宗点头道:“皇后言之有理,临事不乱,不愧出于武将之家。你刘家一门忠勇,甚慰朕怀。国丈年轻时战功彪炳,若非如今年长,平叛百粤,何须更靠他人?两位国舅虽然年轻,都在军中供职,颇有父风。加以磨练,不愁他日不是栋梁之材。” 刘燕珠趁机道:“说起臣弟,妾有一事启奏陛下,还望陛下施恩。” 成宗只道她要为弟弟请旨随军出战百粤,满面笑容,道:“你我夫妻何必客气,只管讲来。” 刘燕珠纤手斟了一杯新茶,捧奉皇帝,方回座缓缓禀告:“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有一未过门的妻子,乃是丁忧在家的礼部侍郎孟士元之女。当初我家母亲与皇甫家同时遣媒人上门,孟士元射柳招亲,臣弟刘奎璧与皇甫少华都是连中三箭。本来臣弟先射,理当结亲,但是皇甫敬以总督之势,强逼孟侍郎把女儿许给皇甫少华。家父在京伴君,母亲孤身留在云南,无力抗衡,竟被皇甫家夺了婚事。” 成宗道:“皇甫敬忒过分了。竟然欺负到国舅的头上。夺人婚姻,罪过不小。” 刘燕玉道:“虽然如此,臣弟胸怀宽广,向来不以家世自矜,敬重皇甫少华武将之后,少年英雄,不计较夺婚之事,仍然和他朋友交游。有一次,皇甫少华醉倒,留宿臣家,不料半夜失火,皇甫少华仓皇出逃,暗夜中走错了方向,直到天明还没有回来。皇甫敬怀疑臣弟谋害他儿子,竟然带了一营兵马,把我家府第围住搜查,又擅自把我家家人带回总督府用私刑逼供。若非皇甫少华自己寻路回家,只怕臣弟也要被他用刑了。” 成宗越听越奇,拍案道:“竟有此事?皇甫敬简直丝毫不把国家法制放在眼里。云南府上下官员任他胡为,竟然无人上报,可见他平日势力如何嚣张。此人不臣之心,只怕由来已久。只是他多年镇守边疆,远离君王,竟然连先帝也瞒过了。” 刘燕珠道:“正是。臣妾数月前便接到母亲家书,获悉此事。臣妾觉得此乃家事,所以不曾和皇上提起。况且臣弟年幼,又出身富贵,受些挫折,也是好事。只是如今皇甫家获罪,孟女实属无辜。按礼,她已受皇甫之聘,孟侍郎身在礼部,断无让女儿改嫁之理。妾闻孟小姐才貌双绝,人称云南第一,若因此耽误终身,太过可惜。因此,妾斗胆求皇上作主,把孟小姐依射柳前约,许配臣弟奎璧。” 成宗笑道:“皇后贤德,朕久已深知。二国舅虽入朝不久,想来也是德才兼备。皇后想为弟弟说媳妇,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孟小姐既然是一代佳人,不该为叛臣牵连终生。朕明日就下旨,就派国舅随钦差前去擒拿皇甫敬家人,犯人着钦差押解进京,国舅就留在原籍,与孟小姐奉旨成亲,待娶了媳妇再回来,如何?” 刘燕珠大喜,赶紧起身,代弟弟谢恩。 皇甫敬投降百粤,朝廷震怒的消息传到云南,孟府立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苏映雪先就哭得眼睛红肿。孟丽君小姐虽然没有在人前落泪,但是明显心中抑郁,不言不语,饮食无心。孟士元赶紧派儿子去皇甫府上打听。孟嘉龄回来报说,皇甫府第已经被刘奎璧带人查封,伊氏夫人和皇甫长华都已收监,即日押解进京,只有皇甫少华游玩在外,至今不见踪影,官衙正四处张贴图影捕捉,凡报信者,赏银二百两;捉拿见官者,赏银千两。 孟士元闻听皇甫少华走脱,略略安慰,和夫人韩氏计议,皇甫敬为人,忠直倔强,纵使兵败,绝无投降之理,此中必有内情。既然女婿在外,将来或许有翻案的机会。只是婚事本来定在年底,如今却不知要延误到几时,难免耽搁女儿的青春。韩氏流泪叹道:“当初丽君出生,满室红光,我只道这孩子将来必有洪福。谁知道命却这么苦,好不容易射柳选出个可心的女婿,竟然又遭了这种事。” 孟士元夫妇正要前去安慰女儿,门房来报,钦差来传圣旨。二人大惊,只道自家女儿身为皇甫家未过门的媳妇,也在擒拿之列。孟士元在大堂焚香接旨,韩氏夫人等在后房,心中惴惴。好不容易见丈夫进来,未开口,先观察他脸色,却见他神色甚为奇特,既非惊忧,也不是欢喜。 这道圣旨,自然就是敕令孟丽君改嫁刘奎璧。而且刘奎璧要返京复旨,婚期就订在三日之后。 孟士元书香世家,本人又身任礼部侍郎,把礼教看得极重。女儿既然已经受了皇甫家的聘礼,便是皇甫家的人,理当为皇甫家守节。他虽然心疼女儿,也没有办法。如今皇上下了这道旨意,于情,他觉得对女儿是一大好事,是皇上体贴人情。刘家皇亲国戚,家世只有比皇甫更盛,刘奎璧本人虽不如皇甫少华出色,也是中上的人材,并不辱没女儿。可是于礼,却又觉得不妥。自己一向以礼教传家自豪,怎可一到利害关头,便弃礼教于不顾? 韩氏却没有这许多顾虑,听了这道圣旨,喜行于色,以手加额,道:“皇天保佑。我说君儿不是薄命之人,果然绝处逢生。早知道如此,当初便该应承刘家,不该搞什么射柳夺袍,惹出这许多周折。”她见丈夫负手绕房,犹豫不决,知道他的心病,劝道:“这又不是我们自己要改嫁。这是圣旨,违抗就是欺君之罪。你是朝廷重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只是要女儿改嫁?” 孟士元沉吟道:“我只怕丽君不肯。她自幼饱读诗书,意志高洁,怎肯自污名节?她性子倔强,如果勉强,只怕会有不测。” 韩氏道:“这个无妨。丽君向来孝顺,等会儿她过来,你把那忠君孝父的大道理给她讲讲,我再哭着帮腔,她定然能分辨出轻重缓急。再没有为了名节,父母君王都不要的道理。” 果然孟丽君听父亲转述了圣旨,断然道:“此事万万不可。父亲一向教导女儿,男子立身以忠孝,女子立身在节操。朱子尝云:‘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今女儿已受皇甫之聘,事之当如臣子事君,如果以势逼便相负,和叛臣贼子何殊?” 孟士元见她一番话,把自己准备好的忠君孝父的大道理都堵了回去,竟然一时噎住。韩氏见状,上前责怪道:“君儿,你好糊涂!母亲为了你,怀胎十月,推干就湿,不知道受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忧虑,才把你抚养成人,实指望你嫁一门好夫婿,后半生有靠,母亲也可以安心。如今你执意守节,违抗圣旨,皇上一怒,必然连累满门获罪。你为了一个皇甫少华,把生你养你的父母置于何地?” 孟丽君跪在母亲面前,道:“孩儿如背弃夫家,改嫁刘门,是为不义;如违抗圣旨,连累父母,是为不孝。孝义难以两全,如今之计,唯有孩儿以身当之。只愿父母保重,勿以孩儿为念。” 韩氏听她此话,有寻死之意,大惊失色,抱住女儿,厉声道:“丽君,你切不可往绝路上想。你若死了,我岂能活长?如今满门性命,都在你手。奉旨改嫁,不算失节。你若为了挣个贞烈的名声,自残性命,不顾父母暮年惨伤,便是黄泉之下,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 孟丽君沉默良久,泪流满面,向母亲拜了三拜,黯然道:“既然如此,一切请母亲做主。”转身回房去了。 韩氏见女儿神情异常,怕她终究想不开,自寻短见,想教苏映雪看住她,却发现她没有跟在身边,陪同孟丽君的,是平时清欢楼粗使的丫鬟荣兰,怪道:“映雪那丫头怎么不在?” 苏娘子在旁边赶紧道:“映雪一向把小姐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昨天皇甫家的消息传来,她急着去奔告小姐,在路上绊了一跤,扭了脚,现在躺在床上叫痛,还不能起来呢。” 韩氏此刻哪里有心管这些,道:“她和丽君感情好,我是知道的,只是也太慌张了些。丽君还好好的,她倒躺下了,关键时刻,竟然靠不上。也罢,你让她好好休息。”转身吩咐荣兰:“你好好看着小姐,一步也不许离开。懂么?”见荣兰应诺,又嘱咐道:“你平时粗手笨脚的,也就罢了,这两天可要打起精神。小姐心情不好,你小心服侍,发现有什么不对的,赶紧教人来告诉我。” 荣兰年幼,向来不受重视,见主母如此殷勤嘱咐,顿感重任在肩,连声应承,陪同小姐回到清欢楼,见小姐倚坐榻边,也不洗去脸上泪痕,只是默默出神,寻思夫人的意思,是怕小姐寻死。我这样不错眼珠地看着,就是条狗,也终究有打盹的时候,不如把她寻死的路子断了来得妥当,当下四处搜查,把剪刀针线等物,一一藏起。 孟丽君冷眼看她在屋中团团乱转,暗自好笑,心道我如果要寻死,岂是你能防范得了的。她乍闻剧变,本有舍生取义之意。然而此刻细细思来,上有高堂未养,下有夙志未酬,就死实非良策。但是不死又将如何? 孟丽君自从懂事,便知道女子身弱力微,易遭侵凌,是以圣贤教训,女子以顺为德,从父从夫从子,以安身命。只是如今的情势,从父则背夫,从夫则背父,按古之义烈女子,至此唯有一死而已。 她九岁便能背诵列女传,其中故事铭刻于心。有一个“京师节女”,丈夫的仇人以她父亲的生命相威胁,要她帮同谋害丈夫。此女思前虑后,杀父不孝,杀夫不义,无论怎么选,自己都没有颜面活在世上,便设计以身救父代夫而死。 孟丽君抚席慨叹。难道我竟要做第二个京师女子?难道对此困境,除死更无良策?我读经史,古来英雄,莫不是于弹尽粮绝之地,振奋精神,于无可奈何之际,横拓道路,然后方有开天辟地之功,扭转乾坤之业。只恨我生为女身,出家门一步,便伤闺范;行异常一事,便损名节。哎呀,且慢,我如今身陷困境,生死两难,都是因为我是女子。我若不是女子,则不必局限在闺房之内,天地广阔任我驰骋,江湖高远任我遨游,不但可以避祸全贞,更可以见识风土人情,领略名山胜景,行万里路,不负我胸藏万卷书。 她精神一振,登时觉得眼前无限光明,胸襟无限开朗。转念一想,还有一样隐患贻害父母。我若潜身远走,到时刘家来娶,哪个上花轿,谁人拜花堂?她心念一转,有了,苏映雪素来不甘平淡,一向有随自己嫁入豪门之意。她虽然出身寒微,但是自幼依随自己,谈吐风姿,宛然大家闺范,兼之丽质天生,如果让她代嫁,刘家定然看不出破绽。纵然日后揭穿身份,苏映雪乃是明媒正娶,收过花诰,拜过天地的,受礼法保护,正室主母地位决无动摇,岂不是比做陪嫁之妾,收室之鬟,好上万倍?如此,则父母之患可解,映雪之志可遂,两全其美矣。 孟丽君计议已定,见荣兰还在搜桌帘掀铺脚,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荣兰见小姐唤住自己,只道她生气自己乱翻,迟迟疑疑地挨了过来。 孟丽君见她害怕,越发面沉似水,道:“荣兰,我知道你是怕我寻死。我实话告诉你,我要是想自尽,你这些小伎俩,是阻止不住的。” 荣兰苦着脸道:“小姐,你千万想开些。你若出了事,夫人非扒了我皮不可。” 孟丽君微微一笑:“我现在有一件事,你要是依从我,我决不轻生。你若是不从,我只有一死。到时候带累你,实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荣兰赶紧道:“只要小姐不寻死,什么我都依你。” 孟丽君道:“我思之再三,改嫁刘家我肯定不去,但是父母在堂,我也不能公然抗旨,连累家人。所以,我打算扮男装到外地去暂时避一避。你肯随我去么?” 荣兰眼睛一亮,拍手道:“小姐这个主意好。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孟丽君,道:“小姐身子虽然纤细了些,身量倒是和少爷差不多高,穿上少爷的衣服,活脱脱就是戏里的俊俏书生。我给小姐作书僮,哈哈,肯定不必跟着少爷的栖心、元默差。” 孟丽君见她爽快利落,毫无顾忌,不像苏映雪,自己行为略有出格,便唠叨半天,心下大慰,心想这却是不读书的好处了,道:“小声些,这个事情,万万不能走漏消息。你须得装做和平时一样,咱们背地里偷偷做些准备。母亲现在已经开始筹办婚事,预定三日后,刘家来接亲。所以我们有三日功夫。我手头珠宝首饰不少,散银也有一些,金钱是不愁的。只是你我的男子衣服得缝制起来,还得打探好出园子的门路,免得到时候慌张。” 荣兰道:“这些都不难。我的衣服不用做了,我哥哥的衣物,一向是我给浆洗,直接拿两套改小来穿,容易得很。出园门也不难。我哥哥掌管西角门的钥匙,我平时出去买胭脂水粉什么的,嫌叫人开门麻烦,常常到他那里直接把钥匙拿来。等我们走的那天,我提前把钥匙拿来,不送回去,也就是了。” 孟丽君大喜:“如此甚好。” 荣兰道:“还有一样。小姐是小脚,走几步路便要脚痛,怎能跑远路?” 孟丽君蹙眉道:“这个我倒没有想过。这如何是好?” 荣兰想了想,道:“不知道小姐可能骑马?如果能骑,我可以想法从马廊偷一匹马出来。” 孟丽君道:“我没有骑过。不知道现学成不成?” 荣兰道:“我跟着看马廊的魏大哥试过,骑马很简单的,小姐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实在不行,小姐就只管坐在上面,把住鞍鞯,我来牵着走就是。” 孟丽君感激地道:“亏了有你,如果只凭我一个,只怕走不出多远,就被人找回来了。” 两个人又计议了许久,把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难,一一设想周到,第二天便动手准备起来。好在苏映雪声称脚痛,每天只到小姐处象征性地问候一下,便回去休息。孟丽君托言心情不好,屏退其他下人。两人不须避人眼目,半天之内,便做好了孟丽君扮男装所需的衣衫裤袜。荣兰又溜到集市上买了靴子,掖在怀内带回府来。 诸事已毕,孟丽君兴奋劲一过,沉痛便涌上心来,想自己十五年不曾踏出家门一步,此番为势所迫,告别父母,远涉江湖,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父母对自己宠爱非常,定然会思念不已。尤其是母亲,身体虚热,受此打击,只怕积郁成疾。她看着桌上笔墨,心中一动,暗想何不留一幅自己的画像,来陪伴安慰母亲。 孟丽君自幼从名师学画,雅擅丹青,当下着荣兰移开镜袱,铺开纸张颜料,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笔笔细细描画,一个时辰便画成一幅小像。她审视再三,只见画中人眉锁春山,眼含秋水,素衣如雪,鸦鬓凝绿,丹唇褪色,桃花消减,很不满意,暗想母亲看了自己这个样子,只有更增忧念。荣兰探头看了看,也道:“这个只得三分相像。衣裳太素,脸庞太灰,又没有笑模样,到像是含了两泡眼泪。小姐平常哪是这个样子!不如穿些鲜亮衣服,重画一幅。” 孟丽君勉强振奋精神,沐浴梳洗,找出自己过年时穿的银红裙衫,因平时都是苏映雪帮自己梳头,荣兰没有做过这些细致的活计,只好自己对镜,细细梳了一个流行的时新样式,又拿出首饰匣,把最贵重的一套簪环戴上,问荣兰:“现在怎么样?” 荣兰退步端详了一会儿,道:“衣服首饰是妥当了,只是脸颊没有颜色,还得涂些胭脂才好。” 孟丽君依言点染了胭脂,方重新坐在妆镜前,凝神极巧,重写形影。这次费了两个时辰才完成,收笔凝视,只见画中人,容颜皎艳,如芙蓉初照碧水,姿态绰约,似杨柳乍随春风,竟是一绝世的美女。孟丽君性耽诗书,便是临镜照影,不过是求仪容整洁而已,虽然亲友常称赞她美貌,却不曾真正往心里去过。此时颜色形诸丹青,远较镜中鲜明生动,她瞻视良久,见自幼所见亲族女眷,并无有及此一半明媚者,不禁潸然泪下,心中嗟叹:“此诚薄命儿也。既无厚福余荫,何必生成这般容貌!小儿不持重金行于市,盖以力不足自保,徒邀□□。如今我远离父兄,独涉江湖,愈不起眼愈安全。这等俊美,久处市井,必招豺狼之窥,伧夫之辱,怎能全身远祸,玉洁冰清?既然一样辱身辱志,玷污家门,又何必今日逃刘氏之婚?还不如在花轿中自尽来得干净。” 荣兰在一旁调脂配色,眼见新图已成,和小姐非常神似,喜道:“这张是可以的了。”语音未落,忽见小姐眼泪簌簌而下,溅落纸上,赶紧去抢,却见已经洇了几团,把好好一张美人图,弄得手肿腰粗,面目模糊,顿足道:“哎呀,好不容易画一个像的,这可如何是好?” 孟丽君正在柔肠百转,忽听走廊传来繁促足音,知道不是母亲,必是嫂子,赶紧吩咐荣兰:“快,把东西收起来。” 主仆二人刚把画具收藏妥当,足声已到门外,原来是韩氏夫人和章飞凤,听闻孟丽君屏退下人,在房内关了两天,足不出户,饮食不进,特地前来看视劝慰。苏娘苏映雪见主母来了,也从房中出来,随侍在侧。韩氏婆媳进屋一看,孟丽君脸上泪痕犹新,针线不动,书卷不展,大是担心。韩氏道:“儿呀,你怎么一些饮食也不进?娘知道你改嫁是迫于圣旨,心中勉强。可是这出嫁到底是喜事,女孩儿家,一生不过这一次罢了。你还得看开些,有点喜气方好。” 孟丽君勉强笑道:“孩儿不孝,连累母亲挂怀。” 章飞凤拉着孟丽君的手,在绣榻上并肩而坐,恳切地道:“姑娘,这婚姻大事,本是天定,岂在人为?我听你哥哥说,刘家求亲,还在皇甫之前,偏偏射柳是皇甫占先,想来是你姻缘本在刘家,所以有这许多曲折。俗话说,不是梧桐树,难栖金凤凰。妹妹是凤凰一般的人品,那皇甫家没有福气承当,所以天子下诏改嫁,却不是妹妹的过愆。妹妹才高志远,怀珠抱玉,岂不明白这忠孝的大道理,岂可自残父母所遗之体,而致父母之忧?” 孟丽君见嫂子一番话,先合情而后入理,心中惭愧,垂首道:“丽君愚昧,谢嫂嫂教诲。” 韩氏见孟丽君虽然应答之间甚是柔顺,可是容色不变,心志不改,垂泪道:“痴儿啊,你只晓得节烈,为了亲事违心,就不在意自己身体,可知道当父母的苦心?人家生儿育女,都图老来有个依靠。纵然女孩儿不能顶门立业,续代传宗,也盼着嫁个好人家,得门好亲戚,面上有光彩,缓急有救应。你看刘家,如今这等煊赫,能请来圣旨成亲,不就是靠女儿刘燕珠现当着中宫皇后么?娘也不求你能光宗耀祖,只求你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无病无灾,就算是你万分的孝顺了。如果你还是想不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如现在死在你面前算了。” 孟丽君大骇,抱住母亲,道:“母亲不可,孩儿依从就是。孩儿不幸,多读了些书,仰慕古来圣贤,只道节烈是女孩立身之本,竟然险些做了不孝之人。如今女儿已经想开了。皇甫家虽曾下聘,却未成礼。孩儿连他们面都没有见过,怎可为了一个凭空的名节,连累父母晚年难安?” 韩氏婆媳见她回心转意,甚为欣慰,急忙唤人把清淡些的粥菜端来。旁边的苏映雪却是大吃一惊。她自从射柳之夕,与皇甫少华梦中订盟,竟然一片痴心,把皇甫少华当成未来夫婿。皇甫家的噩耗传来,她躲在房中,足足哭了一夜,头疼欲裂,起不了床,只得托言足痛。当时她就暗下决心,终身不嫁,依随小姐为皇甫守节。如今见小姐竟然甘心改嫁,心下怪道:“连我蒙小姐教导,都知道烈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小姐如何自甘堕落,坏一生清名?看来她平日圣贤道理,不过是说说而已。事到临头,便怕了刘家势力,父母逼迫。皇甫郎啊皇甫郎,你可知道,真正对你有情有义,为你全贞守节的,只有一个你连姓名都不知道的苏映雪而已。” 孟丽君为了宽母亲之心,果然做出胃口甚好的样子,当着母亲的面,把一碗碧梗粥,两碟小菜吃了个干净。韩氏甚为欣慰,对女儿道:“后天就是吉期了。这婚事虽然办得仓促,却不能含糊,我们孟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决不能让你到了夫家,被人笑话。我已经托人买了两房可靠的家人,陪你过门。丫鬟么,现下你房中的荣兰、绿芷,自然随你过去,只是她们两个虽然做事尽心,容貌却粗了些,我又买了两个清秀点的给你。——香蕙,清菡,过来拜见小姐。” 孟丽君见侍女群中,闪出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向自己盈盈拜倒,果然生得窈窕娟秀,颇有几分姿色,心知这便是母亲为自己准备的收房侍女,用来笼络丈夫,巩固自己的主母地位,默然受礼收下。她心存改妆之志,自然不提苏映雪陪嫁之事。韩氏本来也曾有意让苏映雪陪嫁,但她听苏娘子闲话时透露的意思,是希望招一个养老女婿,终身有靠。她对苏娘子向来高看一等,不愿勉强,所以另买他人。苏映雪见小姐不提前日话头,只道孟丽君连番噩耗,早忘了前言,她原来一心陪嫁,如今却要庆幸不必跟着小姐了。 韩氏又嘱咐了丫鬟们一番,方和章飞凤起身离去,留下香蕙等和荣兰一道服侍。孟丽君见房中侍女环立,心中郁结,推开窗子,唤苏映雪来看园景。 其时仲夏早过,满园乱树,绿得发黑,秋风吹过,澎湃汹涌,间有几丛晚开的美人蕉,如火如荼,猩红一束,在万绿丛中,如一女郎立于百万军中,自有一种磊落恢宏之气。孟丽君猛然触动,暗道我何愚之甚也!只道自己女儿颜色过于鲜明,难以潜隐江湖。岂不知小隐于山,大隐于朝,与其随波逐流,何如逆流直上?我幼读诗书,父亲常叹“雏凤清于老凤声”,便是时文,也道我在兄长之上。我既能着男子衣冠,何妨便行丈夫之事,凭胸中才学,折桂蟾宫,则上可以济世为民,下可以全身避祸,纵然容色鲜妍,身既为朝廷官员,出入有侍从环绕,自然威严毕备,谁又敢怀疑侮弄?此诚是弄潮须向潮头立,入阵须夺敌马骑。她想定主意,心情欢畅,不由微微一笑。 苏映雪见小姐临嫁尚有此闲情赏花玩景,浑不将皇甫郎放在心上,心中气苦,推辞头晕,回房去了。 孟丽君也不介意,早早吩咐侍女们收拾睡觉。次早起来,一扫几日来的气闷,只觉神清气爽,精心梳洗一番,便前来母亲处问安。韩氏夫人见女儿气色甚好,也就放下心来,和章飞凤打点嫁妆等事,把合府下人,支使得人仰马翻。 孟丽君趁机把侍女都遣去母亲和嫂子处帮忙,只留下荣兰服侍。借着晨光明亮,把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画像重新描了一张,悬于墙上晾干,命荣兰将两张残图毁去。又留了封信给父母,说明自己出走的情由,写明命苏映雪代嫁,妆奁照旧,可免后患。她把信封好,藏在镜台之内,暗道这一去,好似乳燕离巢,娇花辞树,从此甘受雨打风吹也。自己虽然对前程已有筹划,但自幼娇养深闺,父母怎能相信女儿可以在外面独立生存?看来得把自己的前途说得明亮些才行。她心念一转,笔蘸残墨,在画像上空白处,题诗八句。 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瑕。 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 纸鸢断线飘无际,金蛱盈囊去有家。 今日璧间留片影,愿教螺髻换乌纱。 当晚,孟丽君前去父母之处问安,向父母深深三拜,泪流满面,道:“父母养儿一十五载,如今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父母养育深恩,无可报答。请受孩儿一拜。”韩氏只道女儿为出嫁离家难过,也甚为伤感,扶起女儿,含泪带笑道:“娘也舍不得你,但是女孩儿终归留不住。自古以来,再没有母女能终生相依的。你出阁是大喜事,从此为人媳妇,不比在家,要事事小心。你性子沉稳,明白事理,嫁过去后,奉事翁姑,持家治下,我是放心的。只有一样,你自幼聪明,文章道理,样样超过父兄,姑爷只怕远不如你。你嫁过去之后,要收敛一些,宁可被人说愚笨,不可人前显聪明。否则,姑爷少年气盛,夫妻之间,只怕容易出现嫌隙。” 孟丽君见母亲谆谆教训,一片殷切为女之情,深深感动,垂首受教。 孟士元在旁,见妻子平时在家,一向要强做主,此刻却教女儿守愚柔顺之道,不禁暗笑,上前道:“好了,又不是嫁到外地。满月归宁,你们母女就可以重聚了。” 孟丽君满腹别愁,不敢明言,拭了泪水,望着父母,正在依依难舍之际,孟嘉龄忽然进来,道:“魁郎这两天发热,儿子只道感冒,不料刚才媳妇灯下一照,竟出了几点花,儿子媳妇没经历过,心里没底。明日是妹妹喜事,不敢劳动母亲,不知可能得苏娘子过来相帮照看照看?” 韩氏道:“这个自然。”唤苏娘子随少爷前去。孟丽君见哥哥离去,道:“我也去瞧瞧侄儿。”别了爹娘,荣兰在前挑着灯笼,绿芷随后相扶,向哥哥所居行去。她脚步沉重,几次回望,恨不能将爹娘此刻容颜,铭刻于眼底。 到了嫂嫂房里,孟丽君从荣兰手中取了灯,径直到魁郎所居的侧室,走到床前,揭开帘子,把魁郎面上耳根等处仔细察看,又按了脉搏,道:“的确是出天花,仔细照看无妨的。”又叫过苏娘子,把一应注意事项不畏繁琐,交待了一番。 章飞凤感激地道:“妹妹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今晚还来看魁郎。魁郎有你这个姑姑宠爱,实在是幸运。” 孟丽君不语,随嫂子回到房间,把灯笼交给侍女,忽然盈盈拜倒。章飞凤大惊,闪身避开:“姑娘这是为何?” 孟丽君凝身不起,含泪道:“丽君事出无奈,不得不辞违椿萱,抛舍故园。丽君此去,归期难卜,父母年高,要靠嫂子昏定晨省,有想不开的地方,还望嫂子巧言开解,以免郁结致病。这两年来,我依照父母的身体状况,为父亲和母亲各制了一套饮食方子,冬夏春秋调养之道各不相同。回头我让丫鬟给嫂子送过来。待我走后,父母饮食调养,膝下承欢,一切靠嫂子承当。如果嫂子答应,请务必受丽君一拜。” 章飞凤无奈,受了她一拜,扶起来,挽手同到桌边坐下,亲热地道:“姑娘何必如此?历来女子出嫁,都要离开父母家园,虽然难受,却是人伦如此,无可奈何。孝养翁姑,操持家政,本来就是我做媳妇的本分,姑娘不必惦念。万幸姑爷家就在本城,相距不远,妹妹以后归省方便得很。若是悬念父母,不妨常回来探望。” 孟丽君不便明言,只是道:“总之一切赖嫂嫂维持。”又探视了魁郎一回,方回到自己所居,找出四季饮食方子,叫绿芷送去章飞凤处,吩咐其他人各自回房,只留了荣兰陪床。主仆二人虽然头在枕上,哪里睡得着。堪堪听更鼓打了三下,四下人声岑寂,悄悄起来,掩了窗帘,不使灯光外泻,把早准备好的男装穿将起来。孟丽君用粉堵了耳眼,将一匹长布缠在绣鞋之外,蹬了靴子,顶冠束带,揽镜一照,竟是一翩翩佳公子,并无丝毫女儿气。荣兰穿了童仆的装束,背了包袱,孟丽君取出书信并画像,放在妆台之上,两人悄悄下楼。经过苏映雪房门,孟丽君轻轻立定,合掌暗祷:“苏姐姐啊,你我相依十五载,名虽主仆,情如姐妹。我如今匆促离家,不能告别。只愿姐姐体我苦心,代嫁刘家,慰我父母,完尔夙愿。” 两人走到角门附近树荫处,荣兰让小姐稍候片刻,自己前去马厩偷马。孟丽君想自己十五年来承欢膝下,未曾报父母深恩于万一。今日一去,虽然志存高远,到底人心险恶,世事难测,主仆二人俱是女流,一旦泄漏身份,难免辱身丧命。今日一走,只怕便是永别。望着父母所居的方向,顾不得露重草深,跪倒在地,连拜数拜,珠泪长流,一时心痛难忍,竟昏厥在地。 荣兰偷了马回来,不见小姐,正在惊疑,忽见草丛中伏着一团黑影,大着胆子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姐背过气去,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把马栓在旁边树上,走上前低低呼唤。 孟丽君悠悠醒来,犹自哽咽不已。荣兰急了,劝道:“小姐,咱们既然要装男人,就得拿出点男人的劲头来。这样子拖拖拉拉的,被人发现了,就走不成了。就算不被人发现,哭坏了身子,还怎么赶路?” 孟丽君瞿然一省,暗暗自责:“孟丽君啊孟丽君,你见识还不如一个丫鬟。既然事已至此,便当奋勇前行。留恋痛哭有何益处?”当下收了眼泪,立起身来,见树边栓着一匹健马,摇头趱蹄,却悄无声音,不禁惊疑:“这是怎么弄的?” 荣兰笑道:“小姐不知道这偷马的勾当么?马嘴要套上嚼子,马蹄要用软布包上,这样便不会发出声音。小姐不必害怕,只管过来,这是少爷平常骑的菊花青,温驯得很。” 孟丽君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本事!” 荣兰得意地道:“那是。我若没有真本领,怎么敢保着小姐上路?”她牵了马,引着孟丽君,悄悄出了西角门,把孟丽君扶上马,自己背了包袱,在后头跟随,直奔城北大路而去。 孟丽君丝毫不懂马术。幸亏那马久经训练,不必主人督促,走得又平又稳。孟丽君端坐马上,扬鞭舒辔,夜风拂衣,心中豪情顿起。 这一去,扬眉吐气装男子,高才壮志写传奇。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痴情无奈赴江沙 次日便是孟丽君出嫁的日子。孟府家人绝早起来,打扫庭院,张灯结彩。 负责后花园的赵寿,即是荣兰的哥哥,一路清扫到西角门,见门上黄铜锁竟是开着的,吓了一跳,心想昨晚睡前,我明明锁了上的,难道进来了盗贼不成?哎呀,不好,这道门离小姐的绣楼最近。如果小姐受惊,我可担当不起。他不敢进清欢楼,急忙回到仆人所居的侧院,唤来自己的妻子,让她去清欢楼探听一下,可有异常,自己也返回花园,四处巡视,看看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 赵嫂匆匆来到清欢楼,轻轻敲门,无人答应。她略略一推,门竟然开了。向里一望,只见通往二楼的几道雕花门,都是开着的。赵嫂心下惊疑,蹑手蹑脚上了二楼,见小姐的房门竟然也是开着的,里面床帐高悬,小姐并不在里面,也没有丫鬟的踪影。她赶紧回到一楼苏娘子和苏映雪的房间,大力敲门。 苏娘子昨夜在章飞凤处陪伴魁郎,苏映雪是独自睡的。她心事重重,睡得很不安稳,被敲门声惊醒,披衣起来,听说小姐不见了,心头涌上一股不祥之兆,强自镇定,道:“你先别慌张。小姐许是去了夫人那里,或是去看望魁郎少爷了。这样,你去夫人房里报信,注意别大惊小怪,吓着夫人。我去少夫人那里看看。” 韩氏听闻女儿不见了,顾不得梳洗,叫起丈夫,一道赶往清欢楼察看。刚进园门,便听到看马厩的魏续喊:“不得了了,昨夜进贼了,把少爷的菊花青偷了去。”孟士元夫妇益发担心,赶到女儿房门,见房间整整齐齐,妆台上放着一封信。孟士元暗道不好,既然留下书信,决不是贼人劫去,只怕不是出走,便是自尽。此时,孟嘉龄夫妇也已赶来。大家围拢在妆台前,听孟士元读信。 信写得很简短,大意是女儿不愿失节改嫁,然亦不愿连累父母,所以乔装男子,离家出走。请父母收苏映雪为义女,代女儿出嫁刘门,如此,则映雪无家而有家,父母失女而得女,可以两全其美。 韩氏听闻女儿改妆出走,大叫一声“丽君”,软倒在地。章飞凤赶紧扶起,连声呼唤。她至此方知,昨夜孟丽君要自己安慰父母的一席话,原来有此深意。 孟士元手捧信纸,老泪纵横,心中暗道:“痴儿啊,你枉自聪明,这次却打错了主意!你若实在不愿意改嫁,便该和爹娘商量。爹拼了老命,也要上奏皇上,撤销圣旨。你十五年来,长在深闺,哪里知道外面的世道?你只道改扮男装,便能随意行走。岂不知你芳华正茂,又不是那容貌平庸的,别说是妆扮男子,就是真男子,也难逃轻薄之徒的骚扰。苦也,苦也,痴儿这一去,哪里还有活路!” 苏映雪听到开头,暗暗称奇,心道我错怪小姐了。原来小姐对皇甫郎有情有义,并未相负。及至听到后来,却是要自己代嫁,心中暗叫,小姐啊小姐,亏你一向明察善任,这次你却错了。你只道苏映雪愿嫁名门,刘家皇甫家都是一样,却不知苏映雪此心,自射柳之夜,已经归皇甫郎所有。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宣之于众,但我日日夜夜,魂绕梦牵,莫不是伊人伊面。此心既然已有所属,此身焉能别嫁?小姐啊,我苏映雪要辜负你一片好心了。 孟嘉龄游目四顾,见妆台上还有一卷纸,拿起来一看,见是妹妹一幅画像,并题有几行诗句,赶紧叫父母来看:“看这诗句,妹妹是早有主张了,竟要去考试做官呢。” 孟士元看了,只是摇头叹息:“异想天开,异想天开!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女子能做官的。” 韩氏苏醒过来,便呼唤下人,要叫人去搜寻女儿。孟士元赶紧制止:“不可。丽君奉旨成婚,如今逃走,便是欺君之罪,不能声张。再说,她偷了嘉龄的马,昨夜出走,如今多半已经出了昆明城,却向哪里搜寻?” 章飞凤也道:“妹妹出逃之前,竟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看来是早有计划,并非一时冲动,定然难以找回。况且妹妹向来心志坚毅,她若不肯嫁刘家,就是找了回来,只怕也会寻死。如今之计,只有按她的主意,先把婚事应付过去再说。”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苏映雪。 苏映雪脸色苍白,跪倒在地,道:“老爷,夫人,此事映雪万万不能从命!映雪是小姐的人。刘家害了姑爷,逼走小姐,便是映雪的仇人。映雪虽然身份低微,却不肯嫁给仇人。请老爷夫人体谅。” 孟士元尚未说话,苏娘子已经忍耐不住,过去揪着女儿,劈头盖脸地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老爷夫人开恩,你早就饿死了。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个粗使丫鬟罢了,哪里能裹脚读书,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娇贵?如今让你替小姐嫁给刘家,更是天大的恩典。刘家是侯门府第,你嫁过去,就有四品的诰命。这样的福气,别人就是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的,你倒往外推!” 苏映雪知道母亲贪图刘家富贵,低声道:“母亲,那刘家眼前虽然富贵,但皇甫家摆明是被刘家陷害,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时候,女儿岂不是跟着刘家受害?” 苏娘子骂道:“你懂什么陷害不陷害?难道满朝大臣,都没有你一个女孩儿家看得明白?别的不说,单说小姐,和你一起长大,什么时候对你摆过主子的架子?一口一个姐姐,教你读书识字,教你接人待物。要不是小姐栽培,现在就是你想替嫁,也烂泥扶不上花轿去。如今小姐有了困难,用得上你了,你就推三阻四,你自己想想,你对得住小姐么?” 苏映雪被这一番话,说得垂首不语。她向来以大家闺范要求自己,柔顺贞幽,从来不曾公开拂逆过长辈的意见,虽然下人们背后议论,都说皇甫家是遭了刘家陷害,但到底只是猜测,并无实据,自己坚持不嫁的真正理由,又不能明说,无奈,只得向孟士元夫妇跪拜道:“既然如此,义父母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孟士元见她同意,便安排家人,依照原来计划,准备婚事。韩氏夫人心痛不已,被仆妇们扶回房间休息。章飞凤代替婆母,指挥下人打点内外,令上上下下,皆呼苏映雪为小姐,严守真正小姐离家出走的秘密。因苏映雪比孟丽君矮小,章飞凤督促府中针线上最好的几个女人,把为孟丽君准备的凤冠霞帔照着苏映雪的身材改好,并亲自捧了送入苏映雪房中。 苏映雪穿了金线嫁衣,披了大红盖头,端坐在孟丽君房里,等待刘府花轿,眼看吉时渐近,柔肠百结。她素来心高,不甘下贱,本来能嫁到刘家这样的人家,刘奎璧这样的人物,已经远远超乎她的本来意愿。然而自古以来,情之一字,能使生人死,能使死人生。她自从见了皇甫少华一面,便倾心相许。这种一见倾心,正常情况下,本该随着时间和分离渐渐淡化。可是深闺寂寥,别无他事好想,别无第二个男人可见,念兹在兹,不过是这一个人,这一件事而已。长时间的想象、回忆、揣测,反而使得这份感情日益强烈,不知不觉间,竟成刻骨相思。 嫁入侯门,在过去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此刻,苏映雪想起梦中皇甫少华的万种风姿,百般温存,哪里还肯甘心嫁给别人,尤其是涉嫌谋害过皇甫少华的刘奎璧?可是别说自己身份低微,就是小姐,这婚姻大事,还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轮得到女孩儿家自己做主?看来梦中盟誓,数月相思,到底是一场空。她咬了咬牙,趁身边的丫鬟们不注意,抓起桌上针线盒中的剪刀,藏在怀里。 吉时一到,刘奎璧穿着大红官服,胸结红花,骑着一匹透体通红的火云驹,神采奕奕,喜气洋洋,押着花轿来孟府接亲。他在马上昂扬四顾,踌躇满志,暗想这云南第一才女孟丽君,到底还是归了我刘奎璧。回忆起射柳那天,所见的佳人绝色,恨不得立刻便洞房花烛,共赴巫山。 刘奎璧越想越美,下马上堂,拜见岳父岳母。韩氏夫人本来病倒,为了婚事不露破绽,只得勉力支持,见到刘奎璧,想起爱女就是被此人逼走,面上难免不快。孟士元赶紧为妻子掩饰,扶起刘奎璧,说了几句客套话。刘奎璧喜气洋洋,倒不介意岳母的失礼,依着孟士元引见,又一一拜见诸位亲族长辈。尚未见完,刘家下人已经一叠声摧请新娘。催妆三次,方见后堂转出一群丫鬟妇女,众星捧月一般,扶出一位蒙着盖头的佳人,宽大华丽的嫁衣之下,依稀便是当日楼头扶拦观望的窈窕身姿。 新娘转过身来,拜别父母。韩氏夫人强笑着,吩咐了一些要孝顺公婆,和睦妯娌的话。孟士元叫过苏娘子,道:“女儿啊,乳母哺养你多年,恩同亲娘,你今日出嫁,也该拜谢乳娘。” 苏映雪暗暗感激孟大人的体贴,向生母盈盈跪倒,满腔悲恨,哽咽难言。苏娘子见女儿如此风光出嫁,以后荣华富贵,便是丈夫不死,中了状元,也未必有此等福气,心中高兴,赶紧扶起,故意道:“千金大礼,我如何担得起。” 刘家随来的喜娘,见拜别已完,便上前簇拥着新娘,扶上轿去。随嫁的仆妇乘了两乘小轿,跟在后面。绿芷秀蕙等,因为知道苏映雪的真实身份,怕她们泄漏机密,便留在孟府。 刘奎璧见新娘已经接到,满面春风,一躬拜别了岳父母,打马押轿而回。刘府向来好面子,刘奎璧又有官职在身,这场喜事自然执事齐备,热闹非常。自东城沿大街向西城外的刘府,一路鼓乐喧天,惊动了整个昆明城,熙熙攘攘,都来围观。 苏映雪坐在轿中,虽然头戴花诰,身穿霞帔,外面鼓乐齐鸣,人声鼎沸,却哪里有丝毫喜气?恨一会儿刘家,怨一会儿小姐,思一会儿情郎,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刘家。到此地步,哪里还能自主?便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布,迷迷糊糊拜了堂,送入洞房坐床。刘奎璧挑了盖头,见到正是当日惊鸿一瞥,害自己第三箭失去准头的美貌佳人,珠冠掩映,秀面隐约,犹如天仙下凡,心满意足,被诸人簇拥出去喝酒。苏映雪则端坐洞房床上,如磁娃娃般,被刘家亲友女眷围绕观赏,评头品足。 刘家二小姐刘燕玉也在女眷群中。她知道新娘本是皇甫少华三媒六礼聘下的正室,如果不是皇甫家遭剧变,这人便是自己的主母,自然比别人更多了一份关注和异样心思。她上下打量着端容正坐的苏映雪,暗忖这便是名满云南的孟小姐了。我只道如何倾国倾城,如今看来不过如此,虽然美貌,也未必就能强过我刘燕玉多少,只不过我吃亏在是庶出,不得父母宠爱,否则,何至于无人问津,沦落到要靠亡母为媒,做人侧室?孟丽君啊孟丽君,你今天失节改嫁,进了我刘门,他日皇甫郎君若有直上云霄那一日,这正室夫人的名位,却要让给我刘燕玉了。 刘燕玉自从出生以来,在刘家地位非常尴尬,父亲不理,母亲不爱,不但兄姐欺负,连仆人都轻视。她能无波无浪,平安顺利地长到十六岁,靠的全是一个忍字。对全家上下,哪怕是丫鬟婆子,她都外示柔弱,逆来顺受,内心却有一种她自己也不曾觉察到的顽强,只要有一点希望,便牢牢守住,决不放弃。是以,她虽然知道皇甫少华现在是叛臣之后,身怀死罪,流亡在外,难免芳心挂念,但是她始终坚信,母亲神灵有知,决不会把她终身托付给一个短命薄福之人。二哥奉旨成婚的消息传来,她甚至暗暗欢喜,觉得这祸事是上天在成全自己。若非皇甫家变,孟丽君怎会改嫁刘家?孟丽君若非改嫁,自己又怎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皇甫夫人? 刘府女眷们的目的单纯得多,纯粹是来观赏新娘,兼挑剔瑕疵,为富室豪门女眷之间的八卦攀比提供资料。她们左观右瞧,扯袖掀裙,见新娘颜容美丽,仪态端庄,柳腰纤细,足弓微小不足三寸,纷纷赞赏,道果然是名门大家,闺范不俗。 苏映雪听她们议论,羞恼之中,也隐隐得意。她自幼貌美心高,虽是乳母之女,却不甘心做个普通丫鬟。六岁时,夫人给小姐裹脚,小姐痛得挣扎大叫。尽管夫人一再告诫,女人的身世教养,一半在脚上,脚裹得不好,不但给孟家丢脸,将来还难以嫁到好人家,小姐还是趁下人一不注意,便去撕脚上的布带。夫人无奈,只得命人把小姐的双手捆起来。其他的丫鬟都庆幸自己不用遭这份罪,苏映雪却自己跑去夫人面前,请求陪小姐一道裹脚。韩氏夫人觉得女儿所以裹脚如此艰难,多半是因为整日跟父兄混在书斋,没有女孩儿家的自觉。若能有姊妹示范同行,便容易得多。难得苏映雪有这份心,很高兴地答应了。苏映雪第一次缠布,便要母亲裹紧些,虽然痛得要命,鲜血染红了白布,却不声不响,还坚持下床练习走路。韩氏夫人很是赞赏,用她的例子来鼓励女儿。因为这次共度患难,她和小姐的关系也大大进了一步,从单纯的玩伴变成了亲如姐妹。待到裹脚最难熬的几个月过去,小姐便手把手地教她读书识字。苏映雪也暗暗用心,言谈举止,莫不刻意雕琢,力求具足大家闺秀的婉约仪态,惹得丫鬟们常常背地里笑她比小姐更像小姐。 这么多年的辛苦,就是为了可以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成为他的骄傲,获得他的宠惜。可恨的是,当她在自己简陋的闺房中,梦想过无数次的,一生中最风光,最荣耀的一刻,终于来临,当她终于如愿,穿起了嫁衣霞帔,戴上了诰命珠冠,和她拜天地的,却不是她梦中倾心的皇甫郎君,而是害他远走风尘的仇人! 苏映雪摸了摸胸口的剪刀,暗暗发誓,今天拼着血溅华堂,也决不能让刘奎璧近了自己的身。 女眷们刚刚离开洞房,便有人来催新人敬酒。苏映雪无奈,含羞忍恨,被喜娘们推进后园女眷的酒席。好不容易戏终席散,被引回洞房,卸去珠冠霞帔,换上便服。仆妇们摆上果品香茶,悄然退去,只有本家二小姐燕玉相陪闲话。 刘燕玉捧了一盏香茗,递给苏映雪:“嫂嫂行了一天的礼,想必劳累得很了。喝点茶解解渴吧。” 苏映雪伸出纤纤素手接过,却只放在旁边,并不沾唇。 刘燕玉见她举止合矩,暗暗点头。因为皇甫少华的缘故,她对孟丽君怀有一种异样的兴趣,很想多了解她一些,于是陪笑又道:“嫂嫂才名传遍云南,燕玉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特别仰慕嫂嫂。如今天公作美,嫂嫂来到我家,以后闺房相伴,还希望嫂嫂多多指教。如果嫂嫂不嫌弃,燕玉就拜嫂嫂为先生了。” 苏映雪低首谦逊道:“丽君不过粗识文字,父兄怜爱,偶尔诗文唱和,不料竟然谬成虚名,实在惭愧,哪里敢做人先生。丽君初入刘家,不识规矩,以后还望妹妹多多照应才是。” 刘燕玉哪里肯轻轻放过,笑道:“嫂嫂过谦了。云南虽然是偏僻之地,却不乏文采风流。孟大人和孟翰林,更是其中佼佼。嫂嫂若非胸怀锦绣,口吐珠玑,怎会被推为云南第一才女?嫂嫂出阁,想必旧日文稿手迹都是带着的,小妹一定要拜读。” 苏映雪此时哪有心思应付这种事,随口道:“妆奁箱具都是母亲和嫂子打点,我也不知是否有旧日书稿在内。” 刘燕玉暗暗奇怪,不便再追问,换个话题道:“嫂嫂初来,想必不知道这附近的环境。充当新房的这座望明楼,本来是二哥读书的地方。二哥喜欢湖景,所以把书斋建在湖边。这里原来是个平房,叫小春庭,春天里失火烧了。”她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苏映雪的表情。 苏映雪听到“小春庭”三个字,果然心中震撼,暗道这就是皇甫郎几乎葬身火窟的所在了。皇甫郎啊皇甫郎,你天幸逃得性命,可曾想到,今日我苏映雪为了你,在此舍命捐躯? 刘燕玉见苏映雪虽然低首端坐,但是珠冠微微震动,可见心内波澜,不禁生起一点莫名的快意,心想,我只道你甘心改嫁我二哥,却原来还是念着皇甫郎君。可惜啊可惜,你已经是我刘家的人,皇甫少夫人的名号,与你无分了。她一向习惯了被人占上风,如今自觉胜了名满云南的孟小姐一筹,虽然对方并不知道,仍然暗暗得意,接着道:“那时家里已经开始为二哥议婚,所以干脆在这里起了楼房,作为二哥婚后的居所。这楼其实一大半是建在水上的,开窗就是湖景,嫂嫂要不要观赏观赏?” 苏映雪心中一动。她怀揣剪刀,本来是意图刺杀刘奎璧,或是自杀。将来皇甫少华得知自己以死相报,也不能不感动体察自己一片深情。然而刘奎璧是有武艺在身的人,自己一个弱女子,只怕不但伤他不了,连自尽也未必能够。如果被刘奎璧近了身,就是死了,也难以洗清污垢。纵然与皇甫郎地下相逢,只怕也只能含羞掩面而退。这楼既然临湖,倒不如投水自尽,保留自己清白之躯。她打定主意,便随刘燕玉指点,出了洞房,到外廊扶栏观看。其时红日西沉,金波摇曳,细浪千层,远接天际。苏映雪无意美景,问道:“这水深么?” 刘燕玉道:“深浅奴家不知。不过这里可以停靠画舫,想来不浅。而且现在正值秋汛,水流还是很急的。二哥说,如果坐船从这里沿昆明江而下,不会比骑马慢多少。” 苏映雪暗记在心,与刘燕玉临波闲话,拖延时间。眼看日光渐暗,水风转凉,刘燕玉道:“咱们还是回房吧。嫂嫂大喜之日,小心受凉。” 苏映雪道:“房中气闷,不如此处风景开阔。妹妹如果有事请便,奴家还想小坐片刻。” 刘燕玉无奈,只得相陪。眼看打更,前房喧哗渐悄,不久,只听靴声踏踏,刘奎璧酒醉归房,见妹妹陪着新人,喜笑颜开,道:“怪不得房中无人,原来是妹妹陪着在赏玩湖景。妹妹有心了。”口中虽是对刘燕玉说话,眼睛却一径盯着苏映雪。苏映雪又羞又嗔,低下头去。刘燕玉见状,起身告退,房中侍候的丫鬟仆妇也都随出。 刘奎璧见四下只剩自己和新娘,上前来挽苏映雪:“廊上风冷,我们回房吧。” 苏映雪虽未抬头,闻到酒气扑面而来,本能后退。 刘奎璧见她闪避,只道她害羞,缩了手,放低声音,道:“娘子,你可知道,自从射柳那日,在你家花园见了你一面之后,我想你想得好苦。” 苏映雪怒道:“谁是你娘子?我本已是皇甫家人。你在小春庭放火,谋害皇甫公子,就是我的仇人。如今皇甫家遇难,你想逼我成亲,万万不能!” 刘奎璧见美人发怒,别有一番风姿,益发心痒难熬:“我们天地也拜了,洞房也入了,还有什么不能?春宵一刻值千金,有话我们进房说吧。”嬉皮笑脸,又来拉扯。 苏映雪被他扯住袖子,又羞又急,自怀中掏出剪刀,劈面刺来。刘奎璧猝不及防,本能地缩手一挡,臂上顿时鲜血迸出。苏映雪得了自由,再不迟疑,手把栏杆,翻身一跃,直赴碧波。 苏映雪虽然奋力一击,到底没有多少力气,只是皮肉之伤。刘奎璧回过神来,顾不得臂上疼痛,赶上前手把栏杆向下一望,只见灯影昏昏,江水沉沉,哪里还有佳人的身影? 刘奎璧惊得酒意全无,顿足大叫:“来人!快来人!” 楼下刘燕玉扶着乳母,尚未走远,见家丁急急忙忙向上跑,知道出事了,掉头回来,听下人说新娘坠楼,心中大骇。 刘奎璧捂着伤口,一叠声命人点起火把,架起小船,到水中去捞寻。家人乱跑,仆妇哭叫,望明楼顿时闹成一片。大宅中的顾夫人刚刚上床,又被下人叫起,急急扶着丫鬟,赶了过来。 刘奎璧奔下楼来,劈头撞见刘燕玉,一腔无处发泄的无明怒火,顿时有了着落,骂道:“你个没娘养的贱丫头!昆明湖天天在眼前,有什么好看的,要你多事!如今孟小姐死了,我就拿你去顶官司!” 哥哥向来拿她撒气是惯了的,刘燕玉并不计较,见刘奎璧臂上流血,惊道:“二哥,你受伤了?”拿出一条手帕,上前来给他包扎。 刘奎璧手臂一甩,把刘燕玉推开,怒道:“谁要你献殷勤?” 刘燕玉踉跄一下,几乎跌倒,幸而乳母扶住。江大娘大怒,在刘燕玉耳边道:“二少爷不识好歹。咱们回去,别留在这碍眼。” 刘燕玉摇摇头。她知道新娘跳楼,必是为皇甫守节之意,暗想自己和皇甫少华虽有婚姻之约,却无人作主。她虽然读书不多,也是诵过女诫、列女传的,知道妇人适人之道,壹与之醮,终身不改。父母若是将自己另许他人,自己若不想改嫁,难保不是和今日孟丽君一样下场。兔死而狐悲,她自觉和孟丽君息息相关,是以隐忍哥哥詈骂,并不离开。 此时顾夫人赶到,听闻事情经过,大骂孟丽君存心不良,竟敢行刺侯府少爷,命人赶紧取白药来,给二少爷包扎。转头看见刘燕玉站在一边,发作道:“看看你,哭丧着个脸,像什么样子。你二哥好端端的喜事,都是被你这个丧门星冲了。你和孟小姐初次见面,有什么体己话要说那么长时间?我看你分明存心不良,故意引诱新娘子去跳湖!” 刘燕玉大惊,辩白道:“我只是怕新嫂嫂闷,陪她闲坐。她怀揣凶器来拜堂,自然是早有打算,跟我何关?” 顾夫人见她申辩,益发生气:“要不是你引她看昆明湖,她纵然想要自杀,怎会跳水?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孟家来要人,却待怎的?到时候少不得就说孟小姐是送在你手上,让你去抵偿。” 刘燕玉见她母子俱有把事情推在自己身上的意思,她闺中弱女,不谙世事,只道果然可以如此,不由得大骇,哭了起来。刘奎璧见她哭哭啼啼,益发烦躁,一叠声赶她出去。刘燕玉无奈,只得随了乳母回房。 这边刘家家丁打捞直到三更,一无所获。眼看风大水急,尸首只怕早已经冲下江去,只得罢手。陪嫁的两房仆妇,听闻凶讯,放声大哭,捶胸顿足,声声只叫“千金”。 刘奎璧镇定下来,暗想孟家也是仕宦,死了女儿,如何肯善罢甘休?倒要早作打算才是。当下叫家丁住手,劝了母亲回转,自己回到新房,和衣倒下,思量对策。可怜披红挂彩一间新房,落得清清冷冷;轰轰扬扬一场婚事,竟成玉碎珠沉。 次日凌晨,顾夫人便派了两顶小轿,打发孟家陪送的两房仆妇进城。听到仆妇带来的消息,孟家上下一片震惊,苏大娘顿时哭倒在地。 知道内情的,莫不暗暗疑惑。如果是真的小姐,还可以说是为皇甫家守节,假小姐跳江自尽,却又是为何呢? 苏大娘边哭,边在心中痛骂女儿:“痴儿都是读书读傻了。我只说小姐逃婚,倒成全你嫁了个好人家,这才逼着你顶替。你怎么就这么傻!你虽然顶着小姐的名义出嫁,又不是真小姐,又不曾受过皇甫家聘礼,你守哪门子的节,尽哪门子的义?如今死了,外人都说孟小姐如何节烈,我们苏家有谁知道?你死了一了百了,却叫我晚年指靠何人?” 孟士元夫妻因为苏映雪可以说是替女儿死的,分外愧疚。韩氏夫人亲自上前扶起苏大娘,软言宽慰,一再说,映雪既死,孟家便是她的家,养老送终,责无旁贷。 孟士元父子义愤填膺,本来被刘家逼嫁,丽君出走,就心怀不满,如今出了人命,新仇旧怨一并清算,立刻前去抚台衙门,状告刘家逼死新娘。不料到了那里,却发现刘奎璧已经先到一步,并且反咬一口,告孟士元纵女行刺。两家相见,各执一辞,顿时争得面红耳赤。 抚台秦方伯因为贺云宵出征百粤,此刻兵马粮草都汇集云南,他虽是文官,但皇甫敬兵败之后曾兼理军政,所以一切交接打点,都得亲力亲为,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闲心管这种事情?偏偏这两家都是得罪不起的,他只好以“这婚事是奉了圣旨的,下官不敢妄断”为由,把两人推给朝廷。 此举正中刘奎璧下怀。他自恃朝中有父亲,后宫有姐姐,官司打到皇上面前,断没有吃亏的道理,当下便邀孟氏父子,上京请皇上圣裁。 此时孟士元父子丁忧三年将满,正要回京复职,便把家人留在云南,入京告御状去了。 成宗天子听了两家陈诉,暗想这却是我失察了。我只道圣旨赐婚,两家必然都欢喜如愿,却没有想到这孟丽君礼教传家,贞烈之至,竟生生逼死了一位正当芳年的才女。如今刘孟两家亲家反成仇家,我还得耐心调节才是。当时在朝堂之上,开言道:“孟侍郎,国舅,此事据我看来,乃是一个误会。国舅倾慕孟小姐才名,求为婚姻,再没有新婚之夜反而加害的道理。国舅控诉孟侍郎遣女行刺,更是荒唐。国舅乃堂堂□□都尉,武艺高强,孟小姐却是弱质纤纤,如何能行刺国舅?我想孟小姐必是欲为皇甫家守节,又不能违抗君父,所以只好在嫁入刘家之后,自尽全节。她怀揣剪刀,是为自杀,决不是意图行刺。击伤国舅,只怕是因为国舅当时太过靠近,她难以从容自尽,才不得不出的权宜之计。我如此判断,你们两家心服么?” 刘奎璧见天子虽然年轻,却极为英明,判断事情,仿如亲见,心悦诚服,跪倒道:“谢皇上圣明,为臣洗清冤枉。” 孟侍郎见皇上说得合情合理,虽然不甘心一条人命,就此罢休,但是婚事乃是映雪替嫁,到底心虚一些,也不敢再争,跪倒领旨。 成宗见刘奎璧毫不犹豫,孟侍郎却面带勉强,心下了然,判道:“既然你们都无异议,日后同殿为臣,不可再起纷争。国舅可另求良配。孟小姐奉旨出嫁,是全忠;舍身守节,是全义。忠义两全,足以媲美古代列女传上人物。朕现在下旨,着云南府为孟小姐设烈女祠,春秋二祭,以为民间仿效,百代垂瞻。孟侍郎教女有方,可见本人通晓礼教,身体力行,足为礼部官员典范。原礼部尚书庞令仁三月前告病,其职至今空缺,今即着孟士元代任尚书。” 孟士元想不到因为这个假女儿的死,自己竟然官升一级,既惭愧又惶恐,但圣旨已下,只得领旨谢恩。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凄惶英俊 苏映雪出嫁之时,皇甫少华正仓皇奔走在川南道上。 皇甫夫人的胞兄伊上卿,在御史院供职。他素知妹夫忠直到了耿介的程度,只有死战阵前,决不会苟且投敌。然而兵部尚书彭如泽言之确凿,五万大军一去不归,又的确无法解释。朝廷正在震怒的当儿,难以申辩,只得下朝之后,密令家人伊会儿快马倍道前往云南,务求赶在朝廷使者之前到达皇甫家,把凶讯传给妹妹,要她伺机避难,切不可一时冲动,玉石同焚。 伊会儿日夜兼程,数千里路,其中艰辛曲折自不用提,到底比朝廷使者提前三日赶到云南。 伊氏夫人接到胞兄手书,目瞪口呆。丈夫一去无消息,她日夜担心,却怎么也想不到,等到的是这个结局。皇甫长华随侍在母亲身侧,见母亲样子,知道出了大事,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已知大概。她力持镇定,屏退下人,自己亲向箱中,找出四锭五十两的元宝,交给伊会儿做路费,叫他不可声张,悄悄到城中客栈去投宿,待休息好之后,再徐徐回京,回报伊御史,就说消息我们知道了,情况特殊,就不附回函了。 伊会儿心领神会,自去安置不提。这边伊夫人缓过神来,立刻教人去演武场找皇甫少华回来商议。皇甫少华闻讯自然也无比震惊,自恨当初为何没有随父出征。伊氏夫人哭道:“此时说这些还有何用?你当初若跟你爹爹去了,如今弄不好也生死不明,剩我们娘儿两个,还有什么指望?如今断不能坐以待毙。你们姐弟都曾习武,趁朝廷使者未来之前,赶紧离开昆明。你们若是逃过此劫,我皇甫家或者还有复兴的机会。” 皇甫少华如何肯留母亲独当王难,坚持要带母亲一起走。伊氏不肯:“我妇道人家,脚小力弱,就是跑了出去,又有何用?徒然拖累你们。” 皇甫少华道:“当初父亲出征,留言要孩儿照顾母亲姐姐,孩儿怎可临难苟免,有负父亲重托?如今母亲不走,孩儿也不走。咱们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处。”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皇甫长华拭泪上前,道:“我母子三人如果一同出逃,目标太大,定然难以逃脱。如今只有分头行事。依我看来,弟弟须听母亲嘱咐,速速逃离云南,以图后事;我陪母亲等待朝廷使者。” 皇甫少华不肯:“我怎能让母亲姐姐受死,自己独活?纵然三人不能同行,也当我留下保护母亲,让姐姐逃脱!” 皇甫长华怒道:“少华,你枉读诗书,岂不知赵武故事?复仇与死难,孰难孰易?” 皇甫少华瞿然一省。赵武即是民间戏曲中演绎的“赵氏孤儿”。这个故事记载在《史记.赵世家》中,大意是战国时,晋国大臣赵朔被奸臣屠岸贾灭门。赵朔之妻是晋成公的姐姐,躲避在宫中,逃得性命,并生下遗腹子赵武。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问赵朔的朋友程婴:“立孤与死孰难?”程婴答:死容易,立孤很难。公孙杵臼就说,那么你做那个难的,我来做这个容易的。两个人商量,找了个孩子,穿上赵武的衣服,抱着逃进深山。屠岸贾的人追来,程婴举报,追兵因此找到公孙杵臼和假婴儿的藏身处,把他们杀死了。程婴则背负骂名,抚养真正的赵氏婴儿。后来赵武长大,文武双全,复兴赵家。程婴见任务完成,遂自杀以报公孙杵臼。赵武为他服丧三年,并且立祠,世代祭祀。皇甫长华提起这个故事,意在提醒皇甫少华,就死容易,复仇难,要他忍辱负重,偷生雪耻。 皇甫长华见弟弟犹豫,又道:“舅父信中说,彭如泽的探子在萨婆城见到父亲,可见父亲并未阵亡。父亲的性格,只有死战到底,岂能帅军投降?我推测必是粤人用了什么诡计,生擒了父亲。如今彭如泽诬蔑父亲投敌,我皇甫门忠烈传家,这天大的冤屈,若不能洗清,你我纵然死了,九泉之下,也愧对列祖列宗。如能想办法,带兵平复百粤,救出父亲,自然真相大白。你是我皇甫家唯一的男儿,这洗冤救父的重担,你不承当,谁来承当?” 皇甫少华虽然觉得道理都对,可是他天性淳厚,并不像姐姐那么理性,感情上仍然难以接受抛下母亲姐姐,独自逃生。皇甫长华深知他的性子,叱责道:“少华,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此急难关头,怎的毫无远见?你若不走,我们三口一同就擒,立时便上法场。你若走了,朝廷多半只是把我们母女二人收监,等捉到你之后才一同处斩。你虽独自逃亡,身上却背负三条性命,切不可再犹豫。” 伊氏夫人也哭道:“少华,你姐姐说得对。你若走了,我皇甫门还有翻身机会。你若非要留下来同死,就是我皇甫家的不孝之子。我也不待朝廷来捕拿,直接就撞死在这里算了。” 皇甫少华见姐姐言之有理,终于点头同意。伊氏想儿子自幼娇生惯养,何曾知道世路艰难,叫过家中老管家吕忠,把皇甫家遭灭门之罪,要少华逃往他方的话,一一告诉。这吕忠已经服侍皇甫家三代,当年曾随皇甫敬征战沙场,为人忠诚厚道,是经过死生考验过的,如今因为年老,才没有随去百粤。他听了主母诉说,双膝跪倒:“吕忠受皇甫家大恩,如今老爷忠良受冤,有用到老奴的地方,请夫人只管明言。”伊氏命儿子扶起吕忠,道:“为了给皇甫家留一条根,我让少华逃出云南。他是不曾经过世路的,全要靠你老成持重,左右照应。”吕忠一力承当:“夫人不须担心。老仆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少爷无事。只是不知我们出了云南,应该投奔何方?” 伊氏沉吟道:“本来投奔少华舅父是最妥当的,但是他现在京都,人多眼杂,只怕走露消息。我皇甫家祖居山东,亲友大都在彼。我们家平时待族中亲友甚厚,不如奔山东的好。” 皇甫长华连忙道:“不可。正因为皇甫家祖籍山东,朝廷必然下令在山东严密搜索。族中亲友虽多,关系虽好,但那都是富贵时的锦上添花,落难时未必就肯雪中送炭。依我之见,弟弟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取道川蜀向西北。父亲曾经在西北驻军,那里有很多父亲的老部下,将来起兵较易成事。而且这一路多是高山峻岭,弟弟身有武艺,如果被人发现,不妨躲入深山,暂避风头。” 伊氏母子和吕忠都道好。伊氏不敢浪费时间,当时便和女儿为皇甫少华收拾行装,金银沉重,不敢多带,装了许多珠宝细软,同吕忠立刻启程。家人里面,只说少爷出去打猎了。皇甫长华让母亲烧了舅父传来的书信,两人悄悄安排家事,静静等待抄家的使者。 皇甫少华同吕忠骑马出了城,到僻静处,换上商旅衣服,按姐姐吩咐,扬鞭向北而去。吕忠仍然是家人模样,改称皇甫少华作少东家。两人五更起,二更宿,不敢向人多的集市处去,只拣荒僻的小道疾行,戚戚好似丧家之犬,忙忙正是漏网之鱼。不两日,便觉□□马瘦,衣上尘积。 皇甫少华平生锦衣玉食,被家人捧着,父母娇着,如金凤凰一般,何曾受过这般辛苦。一路行来,秋风瑟瑟,秋叶萧萧,寒鸦悲鸣,山溪呜咽,自己天涯亡命,自身难保,不知何日方能如姐姐计划一般,起兵救父,雪冤报仇。这种末路景况,凄惶意绪,极能催人心志。若不是皇甫少华自幼习武,心中又有一股救父平冤的热望撑着,早就承受不住了。 两人披星戴月,沐雨栉风,不到十日,已经进入四川界内。皇甫少华和吕忠商议,自己也不懂什么商贸之道,只是因为随父亲常在军营,对马有些知识,若被人问起,还可以应答一番。川马素以长途耐力著名,多为商旅所喜。主仆二人虽在云南数年,还都有些山东口音,不妨就扮成北方来的马贩子入川。两人在川滇交界,换了两匹川马,又仿照马贩子的装束,改扮了一番。 川南大都是崎岖山路,虽然川马耐力极好,行走也甚是艰难。两人行走一月有余,方进入川中平坦地区。这日到了乐山县城,本待入城休息,不料刚到城门,便见有皇甫少华的画像高悬。皇甫少华赶紧低头拉下帽子,掉转马头返回城外。且喜行人稀少,没有人瞧破。吕忠也吓了一跳。两人退到无人处商议,想不到朝廷动作如此之快,一个多月,光是在云南和京城之间,公文往返都嫌紧张,怎么皇甫少华的绘影图形已经在各州县悬挂?想必是钦差从云南直接向附近各府发文通缉。如此一来,大路便不能走了,只好拣小路走,实在不行,便按皇甫长华所说,找个深密的山谷隐居。 两个人吃了这一惊,益发小心,转下大路,看看天晚,见一处村庄边上,有个斜挑出来的酒旗,是个小酒铺子,料此处僻静乡里,定无公文行到,便下了马。里面有个三十来岁的短小汉子迎了出来。吕忠吩咐他给马喂些草料,再打一壶酒,两大碗米饭,随便弄几碟小菜下饭即可。 那汉子接了马疆,向里面喊了几声,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来,虽然乡野人家,倒颇有三分颜色,绿衫红裙,很是抢眼。那妇人见皇甫少华容貌俊雅过人,死命盯了几眼,引二人落座,自行入内去准备。吕忠四面环顾,见店铺极小,不过放了三四张桌子,柜台后面摆些盐酱之类,想是兼卖杂货,陈设虽然粗陋,整理得甚为整洁。此处远离大路,虽然正当饭时,却只有自己一桌客人,便放下心来。不一会儿,老板娘端出酒饭,小菜是夫妻肺片,回锅肉,以及一大碗红艳艳的油炸辣椒。皇甫少华主仆二人自入川以来,已经习惯了吃辣,这一碗油炸辣椒尤其下饭,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那汉子喂了马,从后头踅入厨房,见妻子正在整理灶台,招手把她叫出后门,悄声道:“这两个人有些古怪,你看出什么没有?” 原来这汉子名叫路二,本来祖上留下来些田地,但他游手好闲,又喜欢赌,父母死后几年之间便败得一干二净。他到处游荡了些年,也没赚到什么钱,倒被他勾引上了邻县一个酒店老板的年轻寡妇金三娘。两人怕金三娘夫族追究,也不敢到热闹处落足,悄悄回到路二的老家,搭了几间草房住下。金三娘手中还存着些私房钱,便依旧做老本行,开了这个店维持生计。这里过于偏僻,收入甚少,路二又是浪荡惯了的,店铺大都是金三娘打理,他整日里只是琢磨如何发横财。 金三娘道:“古怪么倒是有点。那个年轻的,虽然脸儿脏兮兮的,脖子手腕都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不像是惯跑江湖的,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路二道:“你这骚婆娘,就知道盯着那年青齐整的看。那老的身上背着的褡裢,才是宝贝。我这些年在外面,也识得些门道。他从马上拿下来时,身子绷紧,可见重量不轻,里面必定有金银。” 金三娘一指戳到他额头,啐道:“有金银又怎么样?你还敢杀人谋财不成?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刀剑呢。” 路二道:“难道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飞了?你整日埋怨我不合前天进货时,到潘家赌坊玩了两手,折了本金,却不知我也是为家里打算,想着若能把那八钱银子翻上几翻,年货都不用愁了,谁知道手气恁差。如今手头一点现钱都没有,若不想些活路,以后日子怎么过?” 金三娘眼睛一转:“我倒有一个稳赚不赔的主意。” 路二催道:“快说。若果然成事,我给你打个二两的金簪子。” 金三娘道:“村西的林嫂昨天进县城卖绣花手绢,她说城门上新贴了画影图形,要捉一个云南的反叛,报信就有二百两银子。据她说,那图形上的男人,看着年轻得很,竟然比刘财主家那个小姐还漂亮。” 路二道:“那又怎么样?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天下这么大,叛贼哪里不好去,偏偏就撞到我们这个小庄子里来?” 金二娘咯咯一笑:“我看那个年轻人,容貌美丽不说,吃东西慢条斯理,喝酒还用袖子遮着,断不是个马贩子出身。就算他不是那叛贼,也必定是大户人家子弟,不定犯了什么事,偷着跑了出来。现在天色已晚,他们肯定是住在这里的了。他们安顿之后,你就偷偷去告官,就说是发现了叛贼,让差役连夜赶来捉人。你想那图形画得能有多精确?又是晚上,差役们怎能分辨真假?必是要带回去审讯。那时候我们趁乱得了他们的行李,岂不是好?所谓官字两张口,纵然他们能折辨清楚,我们也早就远走他乡,消消停停受用了。” 路二一听,大喜过望,扳过金二娘肩头叭地亲了一口,赞道:“原来我老婆不但漂亮,还有这般计算。” “死鬼,猴急什么,小心客人听见。”金二娘一把推开他:“咱们得进去了,省得他们起疑。” 皇甫少华主仆当晚果然便在这野店留宿。老板娘殷勤服侍,给烧了热水洗脚。奔波一日,皇甫少华头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吕忠是老年人,睡觉本来警醒,兼之白天看到通缉图形,格外小心。半夜里,遥遥听到沉闷的响声,一惊坐起,侧耳倾听,似乎是马蹄声,赶紧推醒皇甫少华。两人本是惊弓之鸟,睡觉都不脱衣服的,登时跳起,拿了行李便向外走。那金三娘守着门口,见他们出来,一把扯住吕忠褡裢,叫道:“客官哪里去?” 吕忠见她衣冠齐整,已知她夫妻必然暗中算计,一脚踢开。金三娘滚倒院中,捶地大哭。皇甫少华心下不忍,向吕忠道:“和她一个妇道人家计较什么?” 吕忠听外面声音益发切近,来不及回答,拉着皇甫少华从后门闯出,劈面碰到路二领着几个差役掩到后门,刚刚下马。皇甫少华此时已经明白是路二告密,心中恼怒,当先一脚踢在他胸口。这一脚力道不轻,路二肋骨登时折断数根。他本来要喊“这就是叛贼”,一口气吐不出,噎在喉中,骨碌碌滚进旁边的脏水沟里。可怜这两夫妻,一番计算,到头来不过是一人收获了一脚。 差役们抽出单刀,呼喝着冲上来。皇甫少华自幼习武,哪里把这几个人看在眼里。他是官家子弟,不愿意杀伤官吏,剑不出鞘,左冲右突,瞬间撞倒几个差役,拉过马来,和吕忠一人一匹,趁前门的差役尚未赶到,夺路而逃。夜里不辨道路,只觉□□坎坷不平,面上树枝纷披,却是进了山林。好在两人骑术精湛,看看奔到天亮,已经把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两人下马,掬了些溪水喝了,让马就地吃些野草。皇甫少华攀到附近一株大树顶上四望,只见远峰拥围,视线之内,并无烟火人家,方知自己身处荒山之中。他下来和吕忠计议,如今既然画影图形已经悬挂四方,乔装商旅周游州县,已不可行。不如索性弃了马,躲进深山中去。 两人望着山峰密集处进发,一开始还偶尔能碰到猎户,渐渐地人迹杳绝,幸而皇甫少华出逃时,不愿舍离自幼所习武器,包袱中暗藏弓箭。他箭法精绝,猎些松鸡野雉,尽可充饥。皇甫少华当初习箭之时,只道将来可以凭此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何尝想过有一天要靠这门本事吃饭?亡命山野之间,回思朱门绣户,锦衣玉食的岁月,宛如隔世。 睡觉却艰难得多,树下多蛇虫鼠蚁,只能在山石凹洼干爽处露宿,碰到雨雪的天气,彻夜难眠。随着山势渐高,晚上寒意益发彻骨,两人把包袱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依然瑟瑟发抖。皇甫少华年轻力壮,血力充盛,虽然辛苦,还能坚持,吕忠到底年纪大了,打熬不住,日渐憔悴。他不愿意连累少爷,始终不出声。直到一日正走路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昏晕过去,皇甫少华方才惊觉。吕忠醒来,努力站起,却几次摔倒。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了,要皇甫少华把自己留下,一个人入山。皇甫少华哪里肯听,把吕忠抱到一个山洞里歇息,自己出去,看能否寻个猎户人家,讨些热汤药草。他知道吕忠这病,必是冻累所致,如果能找个人家,好好休息一下,便有生机。 此时他们所处,已经接近山峰顶端,崖壁参差,景色奇绝,流泉飞瀑间杂其中,白云缭绕宛然脚下。皇甫少华无心欣赏,一气登上山顶,四面环望,见后面是来时道路,前面右面俱和险峰相连,独有左面下临深谷,雾气氤氲,看不清深浅,只有一群短尾猴,攀藤附葛,嬉闹追逐,见人亦不走避。皇甫少华正在绝望,忽见崖下窜上一只猴子,爪子上抓着一个褐色的东西。众猴都来哄抢,登时把那东西四分五裂,各各抓了一块,咀嚼起来。 皇甫少华心中一动,仔细观瞧,见那褐色的东西倒像是一块干粮。猴子再聪明,也做不出这东西来。难道谷下竟有人家?那猴子既然能上来,我当然也能下去。他急于救治吕忠,不顾危险,掀起袍子系在腰间,拉起崖边最粗的一条青藤,试了试劲道,见尽可承受自己重量,便贴着陡峭的石壁,手握藤条,脚蹬石壁凸出之处,倒退着滑了下去。 石壁上长满苔藓,滑不受力。皇甫少华越滑越快,眼看下面云雾缭绕,也不知道还有多深,不禁害怕起来,手上用力,想要减缓速度。他下坠之势,何止千钧,那藤条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皇甫少华手上一松,身子后仰,头上脚下,从空坠下。皇甫少华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血都涌向头上,涨得生疼。他手臂本能地四处捞摸,却什么也抓不到。隐隐听到似乎有人惊呼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腰背处突然剧痛,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只觉全身火辣辣地疼痛,腰背犹甚。他勉力睁开眼睛,见一个方面大耳,粗衣布衫的青年,正躬身在自己身上推拿。皇甫少华暗道“侥幸”,看来那山崖并不如想象中的高,不然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那青年见他醒来,甚是欣喜,停了手,扶他半坐起来,问道:“兄台何方人氏?如何从崖上跌下?”虽然带有川音,说的却是官话。 皇甫少华游目四顾,见自己所处的,正是上面看到的山谷。大概是因为四面高峰挡住了寒风,这里虽然已经深秋,却并不寒冷。对面山峰上湍流倒挂,地上都是三尺来高的长草,间有矮树,结满浆果,明艳耀目。自己就倚靠坐在一株果树下。他情知是面前这人救了自己,不愿意欺骗恩人,又见他虽然穿着粗陋,但是英武非常,吐属文雅,并不像普通山民,忍着疼痛,拱手作礼道:“在下复姓皇甫,双名少华,山东人氏。家父讳敬,本是云贵总督,不料出征百粤被擒,被奸臣诬告投敌,满门获罪。小弟为了鸣冤雪耻,带了一个老家人逃进深山。家人病倒,小弟意图找个人家讨些药草,不料竟然失足跌落悬崖。” 那人见他不过十五六岁,长得龙眉凤目,唇红齿白,本已经很有好感,听他坦诚自陈是罪臣之后,更是动容,道:“原来是将门之后,失敬,失敬。老大人既然蒙冤,将来必有剖白之日。” 皇甫少华见他听到自己身份,既不惊讶也不鄙视,暗暗称奇,问道:“兄台定非常人,不知何以在这荒谷之中居住?” 青年微微一笑,答道:“小弟熊浩,字友鹤,本来家居成都。” 原来这熊友鹤乃是江陵世家,曾祖父曾经做过先朝一品。后来战乱纷起,朝代更替,祖父及父亲两代,便迁回成都乡下,守着祖产,耕读自娱,不再出仕。熊浩酷爱打抱不平,在乡里时,凡见到孤儿受欺,寡妇受侮等事,莫不仗义出手。他自幼随父读书,不务圣贤之道,却喜方外之书,尤其对唐人剑侠传奇等爱不释手,常道蜀中自古多仙侠,如今岂无异人,暗存寻仙访道之意,只为父母在堂,不便言明。待父母一去世,他便将祖产变卖,一部分留作路费,剩下的分给乡民,一琴一剑,飘然远去。数年来,他踏遍蜀中名山大川,终于在峨嵋山后的无名谷中,访到一位高人,苦求数月,方得其收归门下,学习剑术及吐纳之法。他身为弟子,供养师尊,每个月出山购买粮食用品。这日,他自外负粮食回谷,见一只猴子一路跟从,便扔了一块干粮给它,不料不久,空中竟跌下一个人来。眼见皇甫少华下坠的势子极快,落地必死无疑,他急抢上前,一掌击在皇甫少华腰背之间,把他推得转了方向,斜斜落地。因为这一掌消解了大部分下坠的势头,皇甫少华方存得性命,只是受了些擦撞的外伤。 皇甫少华听熊浩讲述,肃然起敬,挣扎着跪倒道:“原来熊兄是一位世外高人。今日若非熊兄出手相救,少华必死无疑,请受少华一拜。” 熊浩赶紧扶起,道:“贤弟有伤,不可多礼。我和师父所居之处,离此不远。不知尊介在何处存身?峰上风寒,不宜久居,如不嫌简陋,可接来此处与贤弟一道休养。” 皇甫少华感激不尽,把吕忠所在的方位说了。熊浩说了声“贤弟稍候”,到崖边揪住藤蔓,手□□替,攀援而上,竟然比猿猴还迅疾,转眼消失在云雾中。 皇甫少华倚树上望,见他不久又重新出现,背上伏着一人,想来自然是吕忠了。只见熊浩沿石壁下滑,快如流矢,离地面有三四丈高时,单掌一击石壁,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稳稳落地。皇甫少华敬佩不已,暗想熊兄已经如此,他的师父自然更是高明,心中便存了拜师之意。 熊浩折了根粗树枝给皇甫少华作拐杖,自己背了吕忠,把他们主仆带到自己所住的石洞,果然似个居家模样,石桌石凳,石床石灶,一应俱全。熊浩笑道:“这是小弟住的地方。两位就在这里安置吧。师父住在后面一个小洞中,每日里不是习武便是打坐,却没有这些东西。”他拿出买来的粮食用品,生火煮了一锅燕麦粥。皇甫少华主仆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米粒,虽然是粗粮,吃起来却分外香甜。 和山野奔波相比,这谷中生活,无异天堂。几天过去,皇甫少华已经行走如常。吕忠年纪大了,筋力衰弱,恢复得慢些,却也渐渐可以坐起说话。 熊浩山居寂寞,见皇甫少华性格敦厚,人物文雅,又是武将之后,懂得一些武艺,对他非常喜爱。皇甫少华感念他救命之恩,敬慕他为人豪爽仗义,自己并无兄弟,提出和他结拜。熊浩欣然同意。两人堆土为炉,插草为香,敬告天地,结成异性手足。熊浩年长皇甫少华八岁,自此便称他为弟,皇甫少华称熊浩大哥。 皇甫少华一恢复体力,便要熊浩带着去拜师。熊浩面露难色,道:“我师父性格孤僻,不喜欢收徒。当初我拜师,足足跪了三个月,最后七天大雪,我膝盖冻破流血,几度昏厥,师父才勉强答应。贤弟身子虚弱,只怕受不得这等辛苦。” 皇甫少华毅然道:“大哥既然能跪,小弟怎么不可以?家父陷在百粤,姐姐要我提兵救父。可是现在我身为朝廷钦犯,怎可能带兵出征?我想来想去,若能像大哥一般学成一身绝技,便单身前去百粤救父,又有何妨?” 熊浩这数日来,已经熟知他的家事,慨然道:“你我既然做了兄弟,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你要去百粤救叔父,大哥自然陪你同行。也罢,我们这就去见师父。他老人家若是不肯收你,至多大哥学了来转教你便是。” 皇甫少华大喜,问师父姓氏籍贯,可有名号。熊浩一概摇头,道:“师父从来不说他的来历。两年前,我游历峨嵋金顶,一时兴起,从后山下来,一路往深山里走。因为追逐野兔,偶然发现师父所居的山洞。当时师父盘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长满了苔藓,身上衣服褶里,还有野鼠做窝。我帮他清理了身上脸上,见他鼻息全无,只道已经死了。我敬佩他盘坐而死,而且死后尸首不腐,必是高人,怕老鼠咬碎他身体,便在洞旁挖了个坑,想把他掩埋起来。我刚把他搬进坑里,他忽然睁开眼睛。大哥平时胆子不小,可是那次也吓得够呛,转头就跑。跑了几步,一想不对,回去一看,师父已经又端坐在石洞里了。我知道遇到了高人,当时就跪下拜师,这一跪就跪了三个月。” 皇甫少华想象当时情形,只觉诡异神秘之极,暗暗咋舌,大着胆子,和熊浩来到后面小洞,远远见一个人盘坐洞中,赶紧跪倒,咚咚咚连磕七个响头。熊浩上前把皇甫少华的来历和拜师因由说了一遍。皇甫少华跪在地上,听到师父毫无声息,知道是拒绝的意思,又连连叩首,额上出血。 熊浩见师父没有反应,过来搀扶皇甫少华:“贤弟,你身子尚未全好。咱们暂且回去,改日再来求告。”皇甫少华骨肉离散,流窜山野,身负救父平冤的重任,便如茫茫暗夜中独自摸索,好不容易有此一线微光,哪里肯放过:“师父不收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熊浩无奈,只好在旁相陪。皇甫少华暗想师父不知是如何诡异模样,偷眼向上张望,见那师父五十来岁年纪,削瘦身材,穿着一件葛布袍子,虽然陈旧,脸上身上干干净净,并无苔藓老鼠之类,剑眉细目,长相颇为不俗,暗道是了,大哥在此,自然服侍周到,不会像以前一般,倒是让我白白害怕半天。 他毕竟年幼,又是自幼娇生惯养的,跪了两个时辰,只觉膝盖由疼到麻,最后完全失去知觉,身子摇摇欲坠,才知道大哥能跪三个月,纵然除去吃饭睡觉时间,也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眼看红日西沉,熊浩到前面去准备晚饭,师父仍然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否睡着了,皇甫少华刚想要挪动一下,松松筋骨,忽见师父睁开眼来,一道寒光一闪而逝。皇甫少华吓得僵住身形,暗想师父果是高人,竟然能知道我心中所想。正在难熬之际,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起来吧。” 皇甫少华楞了半天,方反应过来这是师父在说话,连忙道:“师父不收我,弟子不敢起来。” 那声音道:“你是官家子弟,能忍到现在,也算难得。我门中修道为主,武艺剑术,不过是细枝末节。我看你原是富贵中人,如今虽有挫折,将来必定还回富贵中去,并非出世修道的材质,为何甘受苦辛,求入我门?” 皇甫少华连连叩首:“师父明鉴!弟子学艺,的确是为了救父平冤。但弟子决不贪恋富贵。如师父肯收我,我完成心愿之后,一定回来依从师父,终生修道。” 师父道:“修道第一要诚心正意,岂可勉强行之?你为救父平冤学艺,原无不可。但是你须知道,世上离合兴败,皆是因缘,非人力所能勉强。你纵然学成天下第一的本事,也未必可以救你父亲。” 皇甫少华听他已有应允之意,大喜过望,道:“弟子愚钝,不谙天命,父母骨肉堕在危难,弟子纵然明知事不可为,也只能奋勇向前,髓脑涂地而后已。望师父成全。” 师父点头道:“天命本是人心。你有此孝心,事情便有可成之机。只是你既入我门,便要守我门中规矩。纵然他日身居王侯,也须存心忠厚,敬天爱民。否则,我便在千里之外,也会取尔首级。” 皇甫少华顿首道:“谢谢师父收下。弟子终此身谨遵教训,绝不违背。” 师父道:“你先莫道谢。我收你,是因为我有一桩夙业未偿,将来或者要借你之力。” 皇甫少华道:“不知师父有何用到弟子之处?弟子一定勉力去做。” 师父道:“这个不急,日后你离山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你既然要学武,可把旧日所学演来,让我看看你的根基。” 熊浩捧了食物过来,见皇甫少华已经拜了师父,惊得合不拢嘴,几乎失手把托盘落地。 自此,皇甫少华便留在山中,与熊浩一起读书习武。他想到将来可能从军,在修习腾挪剑术等武术的同时,也练习骑射兵法。熊浩对这些也颇感兴趣。皇甫少华把自幼背熟的兵书战策等一一复述给他,两人常常便以荒山为战场,草木为兵马,演练杀伐征战,预备着一旦有机会,便领兵平复百粤,搭救皇甫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抖擞娇娃 皇甫少华出逃之后,伊氏夫人和女儿商量,与其家产被朝廷抄入官中,不如变卖成现银,寄在可靠的人家,以待日后翻案之用。皇甫长华谏道:“房产等目标太大,一则容易泄露,连累舅父;二则仓促之间,难寻买主,三则恐钦差追查,则购买和藏银之人,都有窝藏包庇之嫌。依女儿的主意,房产田地等大项都不要动,任钦差查抄。家中的古玩陈设,母亲的珠宝细软,并无数目可查,也不引人注意,却不妨收起。大笔金银,可急派人兑成珠宝。另外,家中仆人婢女,大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也算我家财产,没收之后,按律会被官方发卖。官卖价格很低,大都落入和官府有来往的人贩子之手,再高价转卖。其中颇多苦楚污浊,未必再有机会找到好人家。我们皇甫家遭罪,何必连累这些下人?母亲不如把卖身契一把火烧了。官家找不到卖身契,只能当临时佣工,遣散了事。” 伊氏见女儿设想周全,存心仁厚,一一依从。母女两人焚了文契,把兑换来的金珠细软用油布包了,三更时悄悄潜进花园,埋在最大一株柳树之下。母女二人诸事完备,不动声色,坐等钦差到来。 两日之后,果然钦差上门,随从的护卫正是刘奎璧。刘奎璧自觉在这场美人争夺战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得意洋洋,带人抄了皇甫家产,见皇甫长华果然容色绝艳,暗道可惜,把皇甫夫人母女上了枷,锁入囚车,请钦差押解进京。美中不足的是皇甫少华逃脱在外。钦差有临机应变之权,当下命人画了皇甫少华的形影,分送附近州府,协同缉拿。当时只道皇甫少华游猎在外,不日便能归案,是以将皇甫母女拘押府衙,欲等捉到皇甫少华之后一同押解进京。不料等了一月有余,仍然毫无音信,料想那皇甫少华得了音信,已经逃得远了,只好先把皇甫夫人小姐解送上路。 皇甫母女向来养尊处优,如今披枷带锁,困处囚车,转动不便,颈上手腕等处磨破出血,路上一颠簸,伤口不及结痂,又被磨破,这番苦楚自不必说。更难受的是精神上的羞辱。皇甫长华正当芳年,又是一等一的美女,纵使囚衣素面,依然艳光照人。伊氏能生出一双美貌儿女,自然本身也是出色的美人,虽然已届中年,但是素来注重保养,别有一番风韵。囚车一路行来,惹得无数行人围观。市井平民,包括押送的兵丁,平时极少有机会看到那些真正养在深闺的贵妇小姐,何况又是贵妇中出挑的美女,自然要大饱眼福。光是那些眼光和指指点点,已经让伊氏母女羞愧欲死,更不用提隐隐飘到耳边的淫辞秽语。幸而钦差乃是忠厚长者,又与伊御史素有交情,下令押送的兵丁,若有轻薄囚犯者立斩,到驿站投宿之时,又亲自把伊氏母女单独锁在一个房间,方使得母女二人不致于辱身失节。 囚车行进缓慢,走了数日,方进入大理境内,伊氏母女已经形容憔悴。这日,经过鸡足山下,正当晌午,秋日炎炎,伊氏母女毫无遮蔽,被烈日晒得几乎昏晕。钦差见状,下令把囚车推入林中,解开马匹吃草饮水,众人就地打尖休息。随行的副将谏道:“鸡足山山势延绵,号称四十峰奇三十险,恐怕有土匪强盗出没。我们还是忍耐一下,到了前面宾川县城,再解马休息不迟。” 钦差道:“此处虽是鸡足山地界,却在官道之上,离土匪喜欢盘踞的险峰甚远。况且我们押解的是犯人,又不是金银财物,怎会引来土匪觊觎?”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呼哨,四面响箭齐发,在众人头上呼啸交错,织成一张大网。一众官兵纷纷抽刀欲起,又被迫坐下。只听四周砰砰连响,那箭都钉在树干之上,竟无一枝落地。众人偷眼暗觑,只见箭杆俱没入树干一寸有余,尾羽犹自嗡嗡颤动。那副将暗叫不好,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看这阵势,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响马,绝非一般蟊贼,今日只怕要有一场恶战。 响箭方歇,林中涌出一队人马,约有百人之多,各据险要,把押解的官兵团团围在当中,每个人都手执长弓,箭搭弦上,却凝而不发。领头的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生得修长俊美,面如冠玉,倒像是个世家公子,若不是一股英武之气,怎么也想不到是个强盗头子。那少年带了两个随从,离开大队,纵马上前,向钦差拱手道:“惊扰了大人,甚是过意不去。” 钦差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副将是个武官,胆气到底壮一些,硬着头皮上前道:“我们是押解朝廷钦犯的官兵,不是过路客商。你们想干什么?” 那少年笑容满面,拱手道:“请教这位大人贵姓?” 那武官错愕了一下,道:“姓秦。” 那少年道:“原来是秦大人,失礼了。不知秦大人押解的是哪路钦犯?” 秦副将见他甚为和气,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惊疑不定。眼看敌人箭在弦上,居高临下,自己一干人稍有异动,便是万箭攒身,只好拖得一刻是一刻,答道:“是叛贼皇甫敬的家人。” 那少年笑道:“可是昔日镇守云贵的皇甫敬将军?” 秦副将道:“正是。” 那少年问道:“不知皇甫将军如何成了叛贼?” 秦副将道:“皇甫将军受皇命进击百粤,却临阵变节,投降百粤,不是叛贼是什么?” 那少年道:“皇甫将军投敌,可有人亲见?” 秦副将道:“好像没有。” “皇甫将军可曾亲口招供?” 秦副将道:“皇甫将军尚在百粤,怎能亲口招供?” 那少年道:“既然无人亲见,又无皇甫将军口供,何以见得他临阵投敌?” 秦副将暗想这少年分明是无理取闹,但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只得回道:“朝廷旨意颁布四方,怎会有错?” 那少年微哂道:“人云亦云,原来如此。也罢,我问你,这钦犯到了京中,可是要处斩?” 秦副将道:“我只管押解犯人。这量刑处罚,要问大理寺。” 那少年道:“这又何必问大理寺?”手中□□向钦差一指:“这位老大人,看来为官多年,想必知晓一二?” 钦差见问到自己头上,不能不答,硬着头皮道:“下官也不知道。”见那少年目光忽变凌厉,赶紧又道:“不过历来临阵叛国,都是灭门之罪,想来是要处斩的罢。” 那少年绕着囚车转了两圈,啧啧赞道:“美人,美人,实在可惜。”转身向钦差道:“在下想和钦差大人打个商量,不知可否?” 钦差颤声道:“大王请讲。” 那少年扬鞭一指身后:“大人你看,我手下这帮兄弟,上马能发连珠羽箭,下马能舞大刀□□,都是一等一的壮士,可惜至今还打光棍。这两个女人,你押到京里,反正要杀头,忒也浪费,不如行行好,送给我们山寨的弟兄,如何?” 钦差见他笑吟吟的,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大着胆子道:“大王要取什么,尽管随意。只是这两个囚犯是待罪之身,下官不敢私放。” 那少年故意沉吟半晌,道:“我听说□□法律,女子一旦出嫁,就不用与父家同罪,是也不是?” 钦差心中琢磨他的用意,随口答道:“是。” 少年眉毛一挑,道:“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和皇甫小姐成亲。至于皇甫夫人嘛,”他回身一招手,一个四十出头的魁梧汉子催马上前:“单洪,把她赏了你,如何?” 单洪看了看皇甫夫人,虽然鬓发凌乱,面容憔悴,但是皮肤白皙,曲线圆润,比之平生所见之青年女子,尚且多几分颜色风韵,眉开眼笑,道:“谢寨主赏赐。” 那少年自怀中掏出两个小金锞子,用枪尖挑着,送进皇甫夫人的囚车中,笑道:“山居简陋,聘礼寒酸,聊为夫人和小姐添些脂粉之资,请夫人不要嫌弃。” 皇甫夫人羞愤难当,哪里肯抬头回话。皇甫长华到底是习过武的,虽然平时一派大家闺秀的矜持端庄,到底不同于一般少女一味羞头羞脚,事关名节,怎肯含糊,厉声道:“山贼无耻,说什么下聘!我宁可为朝廷刀下之鬼,也不做强盗之妻!” 那少年把枪挂到鞍旁金钩之上,毕恭毕敬,向皇甫长华拱手为礼,道:“皇甫小姐此言差矣。小姐出身显贵,岂不闻婚事需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皇甫夫人已经收了在下的聘礼,这父母之命是有了的,至于媒证嘛,”转身向钦差和秦副将道:“相请不如偶遇,就请钦差大人为媒,秦大人为证,望勿推辞。” 钦差副将见他当面下聘,貌似戏耍,却又神情严肃,只怕略有违逆,便招来杀身之祸,只好含糊几声,自己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那少年并不追究,笑道:“我聘礼已下,媒证已请,这两人便是我鸡足山的人,从此与皇甫家再无干系。来人,把老夫人和新夫人请上山去。” 单洪应声上前,从钦差口袋中摸出囚车钥匙,叫过几个喽罗,道:“伺候两位夫人上山。”那几个人上前,推开护卫士兵,抽刀砍断囚车辕轴,把剩下部分当担架,抬到肩上,转身便走。护卫兵丁手放在刀把上,望向秦副将,见他面无表情,又松手退开。 见囚车没入深林,那少年寨主转身笑道:“天色尚早,两位大人既为媒证,若不急着赶路,还请同到山上喝一杯喜酒。” 他虽然一副殷殷好客的神态,钦差等人哪里敢答应,连连摇首。眼看他在马上潇洒一揖,□□略指,群盗后队变前,前队压后,从容退去,竟无一丝声息,料想马蹄上都裹有棉布。片刻之间,便只余丛林寂寂,秋叶呜呜。若非两辆囚车的残痕,几乎要以为只是一场梦境。 单洪奉命殿后,待走出数里,方扬鞭打马,追到队伍前头,气喘吁吁地问道:“寨主,憋死俺了。你说今天要下山试试新训练的弓骑队,俺只道你要劫什么商队,要不然打个庄子,怎么劫了两个囚犯上来?” 那少年笑道:“你可知这两个囚犯是什么人?” 单洪道:“不就是什么皇甫总督的老婆女儿?这和我们有何干系,要费力救她?莫不成寨主真是看上了那皇甫小姐不成?” 少年寨主道:“胡说。我一来便颁布三十六条军令,第二条便是淫辱妇女者斩,岂有自己带头去劫女人的道理?这两个对我们山寨大有用处。我问你,当初你本在南山立寨,如何又来到这鸡足山?” 单洪道:“寨主明知故问,非要揭俺老单的痛处。想当初俺在南山,聚集了六七百兄弟,在云贵道上,也算是威风赫赫,那普元县的知县衙役,见着俺都得绕路走。谁想到突然调来了个罗守备,带着二百官兵,硬是趁黑摸上山,放火烧了俺的寨子。几百人的队伍,硬生生就这么散了,要不是王大哥收留,连落脚处都没了。奶奶个熊,想起来就气,要是寨主恩准,肯把惊风十八骑的老兄借两位给俺帮手,俺非去普元县宰了那姓罗的不可!” 少年寨主道:“你宰了罗守备,难保还会有赵守备,张守备,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只能连累山寨,于大局毫无益处。你要报仇,何须惊动惊风十八骑?眼前就有更好的办法。” 单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属下脑筋硬,不会转弯,请寨主给讲得明白些。” 少年寨主道:“你可知道那罗守备是何人所遣?” 单洪忽然开窍,一拍脑袋:“莫不是那皇甫总督?” 少年寨主道:“算你还不太笨。皇甫敬在云贵统兵多年,素有威望,云贵驻兵将领,多是他的亲信。如今他虽然陷在百粤,被打成反叛,他在云贵的势力影响,却不曾消失。皇甫夫人和小姐被朝廷捉拿问斩,我们劫来,那就是咱们山寨的活盾牌。皇甫敬的旧日手下,感激我们还来不及,怎会再跟我们作对?” 单洪担心地道:“可是他们会不会大举攻山,把皇甫家的娘们抢回去?” 少年寨主笑道:“刚夸你两句,你就又犯糊涂了。如今皇甫敬是叛贼,他的手下虽然不服,也不敢跟朝廷公开作对。他们劫了皇甫敬的家属,是送给朝廷砍头,还是藏在自己家里引火烧身?我跟你说,现在朝廷就是下令剿贼,皇甫敬这些手下不但不会尽力,还会拖朝廷派来的人的后腿,以免他们把皇甫家人夺去砍头。另外,这皇甫夫人小姐在咱们山寨,除了让本地官兵顾忌,还有一个好处。如今朝廷调西北路军统领贺云霄征讨百粤,所起官兵,仍然大部是云贵及邻省驻军。这贺云霄虽然骁勇,却不熟悉本地气候地形。连在云贵经营多年的皇甫敬都吃了败仗,这贺云霄我看十有八九也得落败。届时本地官兵未必能和贺云霄同心同德,大兵一败,军心涣散,逃兵散骑必多。到时候我们竖起大旗,用皇甫家人的名义,收拢这些人,一则免得他们骚扰乡里,二来这些人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又带着兵器,必然大大增进咱们山寨的声势。届时别说云贵,就是全国的绿林道,也得数咱们为尊。” 单洪衷心道:“寨主果然神机妙算。这么多道道,俺老单可想不出来。当初王大哥和你打了一架,就把寨主的位子让给你,老实说俺还不太服气。如见俺算是打心眼里服了。” 少年寨主微微一笑,扬鞭促马,道:“咱们这就回去,会会皇甫家的女人。” 皇甫夫人母女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喽罗拥上山去,自知难以幸免,暗恨押解官兵没有血气,竟不曾发一枪一箭,便把钦犯让山贼轻轻松松掳了去。偏偏山贼们并不解开囚车枷锁,皇甫长华虽然身怀武艺,却无用力之处,只能暗暗打定主意,一旦手足自由,宁可与山贼同归于尽,决不能让他们近了身子,丧了贞操。皇甫夫人却另有一番打算。她见那少年寨主气宇不凡,并非普通伧贼莽夫,虽然现下落草为寇,焉知将来不成大事?他对自己和女儿礼数周尽,显然对女儿有意。女儿并未许配人家,与山贼结亲,并非失节。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自己乃是钦犯,哪里还能如丈夫当总督时一般。人在矮檐下,须得学低头。那寨主娶了长华,便是自己的女婿,当不会逼自己失节改嫁。如此一来,母女在山寨也有个安身之处,比之打入天牢乃至法场处斩,到底是好多了。 一路行来,林深路陡,每到关隘险要处,都有哨兵出来招呼。足足过了七八处哨卡,方来到主寨。纵目远望,附近峰头,也都隐隐有旗帜飘扬,暗成呼应之势。皇甫长华是学过兵法的人,心道这帮山贼,竟有如此形势,想来已经经营多年,何以父亲在任时,不曾提起?莫非山寨中竟有高人在内? 喽罗上来,打开囚车,却并不去掉木枷,引着她母女二人进入议事厅。那少年寨主一干人不知走了什么捷径,已然等待在内。他见皇甫夫人母女虽然因为在囚车中坐得时间长了,手足麻木,显得步履蹒跚,但神情颇为镇定,脸上也无泪痕,并非遇事只知哭哭啼啼的妇人,暗暗点头,命左右去掉枷锁,搬过两把交椅来,请二人落座,微笑问道:“夫人和小姐一路辛苦了。在下姓韦,双名勇达,忝为此山之主。幸蒙夫人应允婚事,从此结成至亲,还望夫人小姐不嫌山居鄙陋,在此安宁度日。” 皇甫夫人见他神态和蔼,整衣答道:“寨主相救之恩,我皇甫氏没生难忘。结亲一事,却是说笑了。我乃是皇甫之妇,怎能另嫁他人!寨主若是相逼,唯有一死而已。我女儿尚未婚配,若寨主宽宏大量,保全妾身名节,则婚事未尝不可缓缓计议。” 皇甫长华见母亲竟有把自己许给山贼的意思,大为吃惊,不顾手足尚且酸麻,起身喝道:“要我从贼,万万不能!” 韦勇达向皇甫长华躬身道:“皇甫小姐身份高贵,在下原是难以高攀。此事夫人小姐大可缓缓商议,不急在一时。夫人小姐长途跋涉,想必已经很是劳累。来人,扶夫人小姐入后寨洗浴更衣。” 皇甫母女大惊。她们自幼娇养豪门,何曾被陌生男子沾过衣角?皇甫长华暗自活动手足,准备山贼若敢靠近,就只好拼了,杀得一个是一个。不料韦勇达话音刚落,后门便走进两个女孩,都是十五六岁年纪,虽然手脚长大,衣衫粗陋,倒甚是恭谨,到二人身前敛衽行礼,请二人入后室更衣。 皇甫长华见是两个女孩,攥着的拳头放了下了,可是心中反而更是惊惧。连侍女都应声而来,山贼分明准备周全,不知有何居心。到了此时,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扶着母亲,随那女孩出了后门,转过几条粗木走廊,来到一明一暗两间厢房,只见墙壁家居,皆是青竹制成,虽然简陋,却也干净。内室正中放着两个大竹桶,盛满了热水,正腾腾冒着白雾。两人本来身娇肉贵,在囚车中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此时有热水可以沐浴,有干净的衣物更换,有热饭菜充饥,虽然一切都简单粗陋,也觉得不啻天堂。用过点心,两个女孩点上油灯,捧着托盘,便行礼告退。皇甫长华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是被抢上山寨的么?你们寨主呢?” 那女孩中较为年长一个道:“我们本来就是住在这山里的。寨主和大家在前厅用饭,饭后可能就会过来了。他请两位贵客好好休息,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 侍女退后,皇甫母女面面相觑,猜不透这山寨的底细。皇甫夫人道:“长华啊,我看这寨主面相行动,不像是个普通山贼,对我们礼数周尽,好像也没有恶意。你还要多多忍耐,见机行事。他若是求婚,你切莫一口回绝,断了回转的余地。” 皇甫长华怨道:“母亲常说我小时,有相师说我是大贵之相,所以不肯轻易许人,怎么反而与山贼周旋?纵然这寨主没有恶意,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怎能与贼人混在一起?” 皇甫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岂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早早给你找个人家,也不用今天跟我一起受罪。” 皇甫长华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甫家好时,女儿跟着父母享福,皇甫家有难,自然也与父母一道受难。女儿只恨不是男子,否则,便可与少华一同保护母亲出逃。再不济,也不至于受山贼之欺。” 皇甫夫人低头想了想,道:“长华,我还是觉得那寨主甚为奇怪,不像是个草莽出身的。如今朝廷见事不明,把你父定为反叛,莫非气数已尽,真天子便隐在草莽之中?你婚事一直不谐,或者便应在此人身上。” 皇甫长华知道母亲应允婚事的心思不死,道:“母亲说哪里话来!父亲对朝廷忠心耿耿,纵然受冤,绝无叛逆之心。女儿自幼受教,我皇甫氏忠义传家,怎能从贼,败坏家声!若山贼真要逼婚,我们母女只有一并赴死而已。” 皇甫夫人正欲再劝,忽听外面脚步踏踏,一惊咽下。母女对视一言,默默等待。转瞬间,一人挑帘进来,正是那少年寨主韦勇达。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全身聊作寄天涯 1 不知道是饮酒过多,还是烛光映照的缘故,只见他面飞红霞,颜色比白日益发明艳。皇甫夫人心中一动,暗想此人若是女子,姿容必然不凡。 皇甫长华见韦勇达身后并无随从,竟是孤身夤夜来访,必怀不轨之心。暗道你忒也小瞧了我皇甫之后。如今正好趁此机会,制住贼首,命他送自己母女下山。她打定主意,端坐不动,对韦勇达的寒暄问候视若不见,只待他近身求欢,便要下手。皇甫夫人却站起来答礼,道:“多谢寨主相救。” 韦勇达请皇甫夫人落座,忽然拜倒在地,道:“小侄鲁莽劫道,连累伯母受惊了。” 皇甫夫人大吃一惊,赶紧虚扶,问道:“寨主可是与外子有旧?”皇甫长华也是一惊,蓄势待发之势稍懈,不觉侧耳倾听。 韦勇达恭恭敬敬地道:“小侄无缘拜见皇甫伯父,不过倒是经常听家父提起伯父的为人和事迹,遥慕已久,今日与伯母和小姐相逢,实慰平生。” 皇甫夫人迟疑道:“令尊大人是……” 韦勇达道:“小侄实非姓韦,而是姓卫。家父讳焕,本是湖南大营管带,奉旨随皇甫将军一道出征百粤。” 皇甫夫人闻此意外之喜,方知强贼劫道,竟是故人特意相救,几乎涕零,扶起韦勇达,道:“原来是卫先锋的公子!快快请起。我就说看起来不像是强盗。你家想必也是受了牵连。湖南与云南千里之遥,你怎么到了这里?”又命女儿前来见礼。皇甫长华此时如在梦中,戒惧一去,女儿娇态方显,含羞敛衽,上前礼拜,口称世兄。 韦勇达还了礼,又请皇甫夫人小姐落座,自己敬了茶,方在对面坐了,道:“此事说来话长。小侄七岁时,先母不幸病逝,便一直随父亲在军营过活。出事后,抄家的圣旨行到湖南。小侄当时和家人在军营校场演武,钦差到时,早有人报知。小侄便带了家人,快骑闯出后面营门。钦差措手不及,竟被小侄轻易脱围而出。小侄思想,父亲陷在百粤,便向云南而来,以期寻机救父。经过这鸡足山时,这山上贼人,见小侄与家人马肥人幼,竟来打劫。小侄因出来时匆忙,并没多少盘缠,无处落脚,便趁机收伏了这帮贼人,占山为王,招兵演武,等待救父的时机。小侄到此数日,便听闻钦差已到云南,世兄游猎在外,只拿了府中女眷。小侄派人着意打听,知道钦差要经过此山,是以特地前来迎接伯母小姐上山。” 皇甫母女听他轻描淡写,抄家之祸轻轻避过,竟然并不远遁他方,反而逆风而上,来到云南,经营了这么一个地盘。想起劫囚车时,那百来名弓骑手的声势,所谓提军救父之事,实非空谈。 皇甫夫人不谙军事,只是感叹而已,皇甫长华想起一路所见,却是心中震撼,疑惑难解,竟顾不上避男女嫌疑,插嘴问道:“世兄有多少家人,就能轻松反出湖南,打下这般基业?他们岂无家小,怎肯随你占山为王?” 韦勇达见她终于放下满面冰霜,屈尊动问,心中暗笑,脸上却不敢露出来,恭谨答道:“愚兄七岁随父赴任,当时只得一个老家人服侍。当时湖南连年大旱,继以蝗灾,虽有朝廷救济,还是饿殍遍地。父亲奉命协助州府维持秩序,沿途收留老弱妇孺。灾年过后,尚有数百老幼,无依无靠。父亲便把七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男孩招入军营,作我的伴当,一道习练武艺。灾年过后,大都被家人寻回,也有几个染病不治了的,只剩下十八个无家可归,便做了我的长随。愚兄向慕飞将军李广,因见诗中有“林暗草惊风”之句,遂给家人起了个玩号,“惊风十八骑”。愚兄幼时顽劣,除了在校场演武,带了他们上街时,看见那不平之事,难免要管上一管。——幸而家父训斥甚严,倒还不致骚扰百姓。然这惊风十八骑,因此在湖南府大大有名。便是想要躲藏,也万万逃不过朝廷眼目。是以他们都愿意随我出逃。我们骑的是湖南大营最快的骏马,一路疾行,赶在缉捕公文之前,行到云南,所以未曾受什么阻截。” 皇甫长华羡慕不已。自己是女孩,平时困守家中,也就罢了,弟弟少华也是长期随父亲在军营,父亲地位又比卫家高出不少。但弟弟交游的都是世家子弟,平时风光,到落难时,却没有惊风十八骑这样生死相随的亲信,只带了一个老家人,凄惶逃生。 韦勇达见皇甫长华沉默不语,又道:“这鸡足山地势险要复杂,自来是强盗藏身之处,不过散处各处山头,不成气候。愚兄到此,以军法治寨,又收了附近的几伙小股匪徒。只是这些人都是争凶斗狠之辈,不惯管束,要让他们像军队一般指挥如意,却难得很,非得下狠劲操练一番不可。如今愚兄把惊风十八骑散在各处分寨,骑射步卫,分头演练。小姐出身将门,对军务见解想必是高明的,以后练兵备战,还望小姐主持。” 皇甫长华见他直视自己,语气真诚,忽然意识到他是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不禁羞涩起来,敛衽不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2 皇甫夫人见状,插话道:“世侄不但能从容避难,还能相救老身小女。卫先锋有子如此,真是羡煞天下人。若非世侄相救,只怕我们母女竟难免要做刀下之鬼。” 韦勇达微微一笑,道:“伯母过誉了。小侄请伯母和小姐上山,其实也是为自家计量。伯母无须感激。” 皇甫夫人奇道:“这怎么说?” 韦勇达坦诚道:“实不相瞒,小侄听家父说,皇甫伯父忠正耿直,所谓降敌,当是被俘。待百粤破日,必能真相大白。然伯母和小姐若因此殉难,只怕伯父愤激之下,或有李陵之悲。如此则家父自然也含冤莫白,永无出头之日了。是以小侄未及救父,先要救皇甫伯父家人。” 皇甫长华听了这番话,暗暗惊心。李陵乃是汉武帝时大将,奉命征讨匈奴,因为主帅嫉妒,孤军深入,后援无望,力尽被俘。汉武帝听信谎报,道李陵降敌,遂杀其全家。李陵悲愤之下,弄假成真,真个投降了匈奴。司马迁便是因为替李陵争辩,受了宫刑,才发愤而作史记。皇甫长华知道父亲性格耿介,又最爱家人,当初为小春庭一案,不惜动用公器,私设刑堂。若是知道家人惨死,只怕当真一怒反了也不好说。自己当初计划弟弟出逃复仇,自己随母亲从容就死,却不曾想到这一点。念及此处,不禁后怕,对韦勇达也更是敬服。 皇甫夫人见韦勇达人物英伟,更难得谦诚坦荡,功成不居,人品实不在儿子之下,对他益发喜爱,道:“既然是卫先锋的公子,客气话就不必说了。我们如今身为朝廷钦犯,不知公子收留我们在山上,是否方便?” 韦勇达笑道:“咱们现在是扯旗造反的强盗,还有什么顾忌?只要伯母和小姐不嫌弃山居简陋,小侄自然是欢迎之至。寨里有些兄弟,本来是山中的猎户,他们的妻女,被我安置在寨后隐秘之处,正是最好的藏身所在。伯母一路劳碌,先在此休息一夜,明日我亲自护送你们过去。” 皇甫长华见此人行事粗豪,心思却极细致,连自己母女的方便都考虑到了,暗暗感激,望向母亲,只待她点头应允,却见她沉吟不语。 皇甫夫人另有心事。她出身世家儒门,一旦性命可保周全,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母女的名节问题。这韦勇达虽然和皇甫家同仇敌忾,到底是个男人,统领数百壮汉。日后皇甫家若有复兴的那一天,自己母女曾经混迹山寨,纵然一痕不染,谁个能信她们的清白?自己也还罢了,不过是面上难堪,女儿的终身,却就此耽误。她上下打量韦勇达,不禁又动了把女儿许配于他的念头。料想此人少年豪勇,英伟挺秀,女儿纵然矜持,私下里也难免动心,必然不会反对。 韦勇达见皇甫夫人犹豫不定,问道:“伯母似乎另有难处,不知是否方便告知小侄?” 皇甫夫人问道:“公子可曾定亲?” 韦勇达闻弦歌而知雅意,起座谢罪道:“小侄尚未定亲,是以劫囚车时,假言求取小姐为妻。并非小侄有意高攀,实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接伯母小姐上山。小侄来此山不久,手下鱼龙混杂,若非如此,只恐有人对伯母小姐不敬。小侄狂妄,自作主张,辱了小姐清誉,日后接得伯父还朝,小侄自当负荆请罪,昭告天下,还小姐清白。” 皇甫夫人连忙扶起:“公子快起。公子行事妥当,处处为我母女着想,我感激尚来不及,岂有责怪之理?诚如公子所言,我们母女留居此山,若无名分,终不妥当。公子的长辈也不在,若公子不嫌长华资质粗陋,我就做主,把此事定下来,等将来长华父亲回来,再给你们主婚。” 出乎皇甫夫人意外,韦勇达闻言并不喜上颜色,反而略略踌躇,看向皇甫长华,道:“家父不在,小侄本不当议及婚事。但事急从权,小侄既然有求亲之言在前,自然全凭伯母吩咐,想必父亲不会怪罪。只是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皇甫长华被人当面问及心意,面上飞起一片红霞,不肯开口,却缓缓摇头。她年纪虽小,却洞达世事,极有主见。她深知婚嫁之事,是女孩一生苦乐所系。男人无论落拓几次,只要有志向肯努力,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女孩嫁人,却只有一次选择。如今皇甫家落难,无论如何艰难穷困,熬不过去,死了也就罢了。若能熬过去,一旦有出头之日,不妨从容择婿。但如此时匆忙下嫁,他日皇甫家重振家声,自己却沦为贼人之妇,情何以堪?就算韦勇达英雄了得,能够出人头地,大丈夫贵易友富易妻,纵然不弃糟糠,也必然广置美妾。届时自己不过是他劫来的落难钦犯,怎能在满堂妾妇中抬起头来,当家作主?她对韦勇达虽然不无好感,但是相知甚浅,自己又是落难之身,却不肯轻易许以婚姻。眼见母亲穷途苦楚,满心想认韦勇达做女婿,以求有个依靠名分,她只得不顾羞涩,为自己主张。 皇甫夫人还想再说,韦勇达抢先笑道:“小姐既然不愿,勇达岂敢勉强。伯母若是担心留在山寨,名不正言不顺,小侄另有良策。小侄自幼失恃,若伯母不嫌弃,小侄明日便开香堂,拜伯母为义母。山上弟兄都曾歃血为誓,皆为手足,一人之母,即是全寨之母;一人之子,即是全寨之子。彼若伤损,全寨共养之。有了这层名分,伯母和小姐便是山寨自己人,可以安心居住。” 皇甫长华听他毫无芥蒂,态度诚恳,为自己母女考虑周详,心中感激,起身盈盈拜倒:“今日受恩深重,碎身难报。请义兄受小妹一拜。” 皇甫夫人知道女儿一旦打定主意,绝难改变,虽不情愿,也只得点头认可了这个办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3 次日,韦勇达果然召集手下,大开香堂,隆重其事,拜了皇甫夫人为义母,认了皇甫小姐为义妹。惊风十八骑也从各寨赶来,先率匪众以下属之礼拜见皇甫夫人母女,又单独以家人之礼相见。皇甫长华蒙了面纱,随母亲端然受了众人之礼,见惊风十八骑俱是二十左右的青年,或沉稳或机警或彪悍或英伟,甚是喜欢,软语慰藉,着意结纳。 仪式之后,韦勇达亲自护送皇甫母女到后山女眷居所,指给她们一所单独的小院落,并请之前的两个少女暂充侍女。皇甫母女见他一切安排周到,感激无已。 韦勇达待她们安顿下来,果然依照前言,带皇甫长华参观各处山寨,一切机关险要,都详细指出,毫无隐瞒,那是的确把她当自家人的意思。皇甫长华见他着意训练步兵在山林中作战,尤其是长弓手,用以远程压制百粤军擅长的短弓,正是为进攻百粤做准备,赞赏不已。韦勇达见皇甫长华言谈之间,果然谙熟兵法,兼且为人精明善察,很是高兴,常常与她切磋讨论。皇甫长华虽然出身世家,却不是那种一味羞头怯脚的女子,既然与韦勇达目标一致,同仇敌忾,便也不避嫌疑,主动参与寨中事务。如此不到一月,山寨中人已经习惯了皇甫长华箭袖骑装,面垂白纱的窈窕身形,与寨主韦勇达同出同入。 这日,皇甫长华与韦勇达巡视各处山寨归来,沿谷中窄道并骑缓行,随从数骑皆远远堕后。韦勇达在马上向皇甫长华拱手道:“华妹,寨中一切,你已尽悉。愚兄经营数月,连老弱在内,不过一千有余,能真正出战的,不过五百之数。自保已是有余,出征百粤却远远不够。不知华妹何以教我?” 皇甫长华这几日无时不在思量此事,闻得此问,微微笑道:“大哥既欲举事,自当大举扩招人手。如今云南屡经战事,频繁抽丁,游民不少。将来贺云霄若是落败,散兵必多。所谓竖起招兵旗,便有吃粮人,大哥何愁人手不足?” 韦勇达挽辔道:“我岂不知?只是要招兵,得有粮食兵器。目前山寨过活,全靠山味,并打劫过路富商。愚兄不想劫掠附近州县,骚扰民众,是以虽然着急,却没有发财的捷径。不知华妹可有良策?” 皇甫长华见他推心置腹,点头道:“我们做山贼,原是情非得已,能不打劫,还是不打劫的好。家父历任,也积累了些宦囊。小妹和母亲离家前,把金银细软都埋在故宅隐秘之处,料钦差不会发现。目前我家宅子必然是被钦差封了,闲杂人等不能入内,那些东西想必还在。大哥可派几个机灵的人,乔装进昆明城,悄悄把那些东西取出来。” 韦勇达笑道:“愚兄虽然穷,也不至于就要吃义父义母的家底。既然是义父母多年经营,华妹怎好随便送人?还是留在那里,等将来皇甫家平了反,再拿出来整顿家业不迟。” 皇甫长华正色道:“大哥此话,却是小看了我皇甫家人。事有缓急,用有大小。如今我父陷在百粤,生死不明。若能平冤救父,小妹性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家财?母亲更是明白事理之人,绝不会皮将不存,尚惜羽毛。” 韦勇达已知皇甫长华做事果断,是个有担当的女子,不再推辞,道:“多谢华妹慷慨。只是招兵所需数目巨大,只怕皇甫家财,也是杯水车薪。” 皇甫长华沉吟道:“这一点我也深知。依小妹愚见,我家财产取出来之后,不要直接兑换钱粮,不妨用来当本金,去做生意。” 韦勇达大为意外:“做生意?” 皇甫长华胸有成竹,道:“正是。大哥要出征百粤,想必要派细作混进百粤查探地形风俗,打探军情消息?我看惊风十八骑里的高平刘军等人这几日都不见,不知是不是为此?” 韦勇达见她明察秋毫,含笑点头,问道:“不知这和做生意有何关系?” 皇甫长华掠了掠鬓发,缓缓道来:“这百粤本是中原和南海诸国交易的必经之地。百粤对□□开战之前,常常有商人往来于南海和云南之间,把南海盛产的珍珠燕窝等珍奇,贸易中原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因为百粤地形复杂,道路艰难,又多蛊毒瘴气,能顺利往来的商人极少,所以往往可获重利。后来百粤与□□开战,封锁疆域,商贸绝迹,南海珍奇,一日数易其价。我十四岁生日时,父亲曾送我一串南海珍珠项链。”她说到此处,含羞略顿。 原来古代女子十四岁及笄,用簪子把头发束起,表示已经成人,可以出嫁了。是以大户人家对这个生日,往往郑重操办。皇甫长华对一个年轻男子说起自己的及笄之礼,自然难免羞涩,瞟了韦勇达一眼,见他侧首倾听,并未注意,想是他自幼生长军营,又无姐妹,并不清楚这些,方感自在一些,继续道:“当时作价七百五十两。后来母亲和我变卖家财,想把金银换成珠宝,曾让人拿项链到坊间问价,已经涨至三千两,如今想必只会更多。重利之下,我估计必有商人偷度百粤,往来南海。大哥的细作不妨混入其中。一旦探明道路,大哥便可以派几组精细干练之人,到南海收购土产珍奇。咱们的人,不比那些商人,就算碰到百粤军队小股巡查,也可以脱身。如此往来贸易,必获巨利。大哥用来招兵买马,整顿山寨。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日出征百粤,这启动钱粮,却是从百粤而来。” 韦勇达心中忖度,据高平等人回报,果然有几股不怕死的商队,秘密来往百粤。高平等奉命扮作流兵,伪作抢劫,反受聘做了商队的保镖。如此做作,原只为探路。如今路已大致探明,索性公然做起买卖来,自己既然落草,这偷渡边境,半匪半商的勾当,原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对皇甫长华甚为佩服,微笑赞道:“华妹身居闺阁,却能留意世道经济,精通兵法谋略,真真愧杀须眉!这经商一计,一举两得。如果成功,出征救父,指日可期。只是混入百粤,并非易事,须得选有勇有谋,能临机应变的人去才成。今晚我把寨中熟悉云南风土的兄弟还有惊风十八骑叫来,咱们仔细商量一下,定下人选道路。” 皇甫长华连日来与韦勇达并辔巡山,开始还深怀警戒,想他毕竟是青年男子,面对自己绮年玉貌,难保不起妄念。不料相处下来,发现他对自己虽然推心置腹,却从未语涉私邪。便是最寻常的,对自己容貌的赞美言辞,都不曾说过。两个人独自相对之时,他态度也亲切坦然,既不害羞,也不轻薄,便仿佛自己真是亲生姐妹一般。皇甫长华虽然精明,到底还是有几分少女情怀,平生除了弟弟,又不曾与第二个青年男子相处过,对韦勇达渐渐信任之余,也好奇他对自己的看法。此时听他盛赞自己,芳心忐忑,又是羞涩,又是欢喜。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4 咿呀数声,几只归鸦掠过。留守主寨的惊风十八骑之首王林和沈暗,知道寨主与皇甫小姐归来,上寨门前的吊台相迎。王平中等个子,相貌朴实,厚重沉稳。沈暗则身材修长,面容清秀,只是嘴角微微上挑,天生一副笑面,配上一对桃花眼,似乎随时在嘲笑一样。两人登台下望,只见夕阳斜挂,峰峦如画,霞光中一青一紫两个身影,并骑前来,男的秀逸,女的窈窕,端的是一对璧人。 沈暗凝视良久,忽然向王林道:“山上弟兄们都说寨主忒也老实,把个绝代美人劫上山来,居然认了妹妹。我看少爷对皇甫小姐颇为亲近,其实就娶了她做个压寨夫人,有何不可。” 王林叱道:“胡说!”见沈暗神色微变,自觉语气过急,放缓声调,道:“少爷自幼在军营长大,向来未曾接近过女子,忽然见到年龄相当的皇甫小姐,自然有亲近之意。山寨的兄弟们不明白少爷维护皇甫小姐的一片苦心,也就罢了。你我听到这种话,只该为寨主澄清,怎可拿来开玩笑?” 沈暗摇头道:“澄清什么?皇甫小姐既然在这山寨中住下,哪里还分辨得清白?况且她这般人品,若不是兄弟们心里都认了她做寨主夫人,咱们十八个人就是长了三十六张嘴,七十二条臂膀,也保不得皇甫小姐安宁。” 王林点头道:“少爷何尝不知?他日日陪在皇甫小姐身边,正是为此。只是听说这大家的规矩,最重名分,女孩未成亲就死了夫婿的,也得守一辈子。若此时结亲,日后无论如何,皇甫小姐都是咱家的人了。少爷又要护住皇甫小姐的清白,又不愿耽误她终身,这分寸本来就是极难拿捏的。” 沈暗笑道:“大哥对少爷的心思,倒是体贴得很。” 王林略现赧色,引开话题道:“高平他们传回来消息,贺云霄军进入百粤腹地之后,因为遇到秋雨连绵,道路艰难,行动不变,目前和百粤对峙,陷入僵持。大军远征,必不能久,看来败局已成。少爷和皇甫小姐,只怕就是商量此事,预作准备。” 沈暗道:“皇甫将军和贺将军久经沙场,都受了挫败。少爷虽然日夜筹划,但是就凭咱们这几百人,要打进百粤,救出老爷,只怕不容易。” 王林目视前方,一字一顿:“少爷说行,就一定行。” 沈暗转头看了看他,又调转目光,望着斜晖中那一对青紫的身影,又露出他惯常的微嘲笑容:“其实行不行都无所谓。反正少爷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咱们十九个,生死总是在一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歧黄偶然成妙手 孟丽君与荣兰五更城门一开,便出了昆明,沿大路向北疾驰。 孟丽君自此把个“孟”字隐了,就指名为姓,自称姓郦,名君玉,字明堂。荣兰则改名荣发。 当时富家子弟盛行游山玩水,访文会友,名之曰游学。郦君玉主仆二人,一望而知是此类,倒也并不特别引人瞩目。 眼看日近中天,人困马乏,向路人探问,得知此处离昆明城六十余里,已是阜阳县界。孟丽君暗度自己抗旨离家,一旦败露,便有欺君之罪。父兄发现自己离家,当不致声张,却不知是否会按自己安排行事。悬念家人,遂缓下步来,见路边挑出一角旗子,似是间客栈,唤荣兰道:“就在这歇个午吧。”荣兰上前,扶她下了马。早有伙计迎出,牵过马去。 荣发跟在马后跑了一上午,仍然精神抖擞,吩咐那伙计道:“我家少爷的菊花青性子娇贵,你小心照看。莫要拿些潮糟的草料混弄,也别和那些腌臜的行旅马匹同槽。若是生了病,蹭了皮毛,你须赔不起。”伙计见郦君玉衣服都丽,荣发趾高气扬,不敢怠慢,陪笑鞠躬,连连答应。客栈掌柜的听见如此动静,知道来了贵客,也赶紧迎出。荣发依前形状,径直问道:“你这里可有独院的客房?要干净清静,无人打扰的。”掌柜陪笑道:“小店门面小,独院的是没有,不过后进有间厢房,也是极清静的。”荣发回转身来,弯腰请示,见郦君玉微微颔首,向掌柜道:“这也罢了。你前面带路。”掌柜的被她气势压住,竟不敢逼视郦君玉,亲自转身带路。郦君玉见荣发如此年幼,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却宛如惯跑江湖一般做派,暗暗好笑,当下咳嗽一声,整整衣衫,大步入内。 客栈的房间,自然不能和孟府绣楼相比。郦君玉乔装出走,原有心理准备,并不介意这些。倒是荣发挑挑拣拣,一副勉强容忍的样子。待净过手面,打发走了端菜来的伙计,荣发上来服侍用餐,郦君玉才奇道:“你缘何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般乔张拿态?”荣发笑道:“小姐,你从未离府,怎知道那些商旅行贾,最是跟红顶白。我在府中干的是粗活,常和老爷少爷跟前的人厮混,听他们说,出来行走,三分权势,须要做足十分,不然连厮仆杂役,也要欺你。若丧了气势,不说别的,就这茶水,到你手中,纵不是别人用剩的残茶,到底水也变个温吞哩。”郦君玉闻言,揭开手中茶杯看去,茶叶自然是粗劣的,但是否残茶,却分辨不出。她向来娇养深闺,这柴米油盐,人心机算,何曾着意过,此时深觉新鲜,却向荣发道:“虽然如此,也不可太过。过分张扬,一则不是君子所为,二则也易惹祸端。”荣发不敢分辩,低头受教。 饭后,郦君玉派荣发骑马回昆明打探消息,自己却出来观看市井风情。原来这客栈外不远便是码头。昆明江从滇池而出,绕城半圈转而向北,到此与官道会合。这阜阳县占了水陆交汇的地利,四通八达,虽然地界不大,却人烟辐辏,商旅繁盛。郦君玉行到江边,见沿江停着一排大船,码头外马车成列,劳工如蚁,正卸运货物。略一打听,便知这是附近州县沿水路上来的军粮,在此上岸,运向昆明城外的几座粮仓。郦君玉自然知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只是原来战争只是书本上的概念,此刻看着码头上忙碌的力夫,流水般的车马,想这阜阳县不过是管中一斑,一场战争,全国上下,不知道消耗几多人力物力,牵涉多少计算安排?皇甫将军的五万大军一去不返,难怪朝廷震怒。五万士兵之后,更不知道有多少老人肝肠痛断,多少妇人泣血绝望,多少孩童苦熬饥寒?相对于战争的代价,一家一姓之荣辱兴衰,实在微不足道。自己既受皇甫氏之聘,便是跟着受死,实在也不能说冤。只不知这贺云霄是什么样的人,这次出战又是怎样个计划,可能克敌制胜? 郦君玉正想得出神,忽见不远处人群一阵骚动,两个力夫抬了个人到路边树下,便有闲汉围上去看。郦君玉走近,见树荫下躺着个少年,身形瘦弱,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年纪,面色本来颇为黧黑,只是如今不见一丝血色,呈恐怖的靛青色,兼之牙关紧咬,肌肉扭曲,似乎正处于极大痛苦之中,却又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此刻艳阳正盛,周围的人都嚷着怕是中暑了,纷纷出主意。有的说须去药铺要解暑汤来,有的说给脱了衣服凉快凉快就好。抬他过来的力夫也没了主意,一个敞开少年身上的褂子,卷起他的袖子。一个一溜小跑舀来一瓢凉水,向少年脸上身上乱洒。还有一个穿号褂子的,像个头目模样,便去掐人中。 如此折腾半晌,那少年依然昏迷不醒。周围人聚得更多了,有人猜测:“莫不是这孩子身体太弱,麻包太沉,累出毛病了?”年纪大些的便有人感慨:“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征做力夫?太可怜了。”那穿号褂子的闻言辩解道:“这位小兄弟是今天早上自愿来应征的。管事的看他年纪小,本来不要,是他死乞白赖,非说自己十七岁了。管事的看他力气挺大,工钱又只要一半,这才勉强应允了的。这一早上他都活蹦乱跳的,干活顶个壮汉,谁知道刚歇晌午,就一头栽倒。也没什么前兆,许是本来就有什么隐疾也说不定。” 郦君玉旁观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道:“这位小兄弟面色发青,身上无汗,不象是暑风暑厥,倒像是阴寒之症。学生略懂医理,可否让学生给这小兄弟看看脉相?” 那穿号褂的求之不得,赶紧请他过去。郦君玉跪坐在那少年身前,拿起他的左手,平放在自己膝上,右手三指轻轻搭在手腕之上。此时明明天气酷热,那少年的肌肤却触手冰凉。他先轻后重,按过左手,又按右手,探了心头,又察鼻息,心下惊疑不定。这少年阴脉悬博而急,阳脉若断若续,似有还无,乃是猝死之征。然而他人虽昏厥,呼吸却悠长绵密,丝毫不乱,又不象将死之兆。闻那穿号褂的连连追问情况,迟疑地道:“这小兄弟阳卫不足,阴寒外泄。他这般年纪,本该阳气正盛,却阴寒入里,外阳不御,的确像是身有暗疾,只怕……只怕不容易救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2 廷试之后两日,在太和殿行传胪大典。国朝重文,科举取才,乃是头等大事。殿中金碧辉煌,韶乐庄严,百官皆下立观礼。鸿胪寺卿引新进士自偏殿鱼贯而入。成宗见自己亲点的状元站在队首,换了崭新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腰围玉带,足踏朝靴,更衬得风流倜傥,卓尔不凡,甚为得意。待一甲头名唱完三次,郦君玉被引到御殿左侧跪倒,便命宫官取一对内造金花来,亲自下阶,为他簪在冠上。 金殿鼎甲,天子簪花,历来是读书士子的无上荣耀。不过一般天子簪花只是名义上的,都由近侍代行。今日成宗是登基以来首开恩科,又见状元少年俊拔,一时欢喜,所以不用内侍,亲任此举。郦君玉跪伏在地,见眼前龙袍闪动,觉头上微有物触,知是御手簪花,赶紧按礼部先前所教,行礼谢恩。 吏部颁发旨意,状元点为翰林修撰,榜眼探花俱为翰林院编修,其余进士,各有委派,也有在京中任职的,也有外任的。吴道庵点了湖南省芝林县,心中暗暗欢喜。京官清苦,除了翰林院擢升较快,其他分到六部等处的,大都苦熬多年。外放虽只七品,到底是一县之首,风光自在得多。 传胪之后,新科进士齐赴琼林宴。众人大都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扬眉吐气,个个喜气洋洋,志得意满。 酒菜刚上过两巡,忽然有人跌扑在席上,手足痉挛,口吐涎沫,荷荷做声。这人是个二甲进士,姓庞名唯,今年四十二岁,家境贫寒,已曾考过六科,今年方才如意,是以分外欢喜。他素有个痉挛之症,如今过于兴奋,竟然就在琼林宴上发作起来。 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忙命速请太医。众人看那庞唯时,只听他喉中咯咯直响,脸色由红变紫,由紫转青,眼看喘不上气,等不及太医到来,就要活活憋死。郦君玉见情形不妙,排开众人,抢到近前,这时候也来不及寻针觅药,就取下帽上金花,用别针刺入庞唯颈部各穴,缓解他肌肉痉挛。刺了数次,他喉头肌肉已松,大口喘气,脸色渐渐缓和。这病发作快去得也快,待太医到时,庞唯已经恢复如常。 侍者换下被压坏的杯盘,众进士重新入座开席。庞唯自然对郦君玉千恩万谢。大家不免询问惊叹,状元郎何以身怀异术,竟能以金花刺穴救人性命。 郦君玉见众人实在好奇,推脱不过,只得道:“我在襄阳读书时,曾经拜在名医杜任的门下,学过一点岐黄之术。” 有人惊道:“便是那杜天酬吗?听说先帝钦赐额匾,许为天下第一。” 郦君玉含笑道:“正是杜先生。” 众人不免感叹议论。当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行医的大都从学徒做起,极为辛苦。读书人中尽有读医经懂医术的,但是绝少有人肯自低身份,去医馆里正式拜师学艺。郦君玉如今已中状元,已入翰林,身怀医术,况且又是名医传授,自然是锦上添花,一时众人纷纷恭维赞叹。 琼林宴后,还有跨马游街,皆是朝廷命令夸示炫耀之意。郦君玉此时骑术已经颇为熟练,按辔徐行在长安街上,两旁人头耸动,喧喧嚷嚷,争看新科状元。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回思闭锁深闺,分题课韵,拈线弄香的日子,宛如隔世。只恨苏映雪玉碎昆明,再不能陪自己读书玩笑。 郦君玉在马上本来端颜正色,目视前方,忽然余光瞥到街左一间铺子门前,一个粉色衫子的女郎,竟仿佛苏映雪的模样。他惊讶之下,回头细看,见许多男女老幼拥挤过来,里面也有几个粉衫少女,却都不是。想来是自己思念过逾,所以有此幻觉,也不在意。 三日游街之后,郦君玉便到翰林院报到。编撰是从六品,其实是个闲职,只是国家养才备用之意。平时修书编史,国家各处书库,包括内廷记录,任凭浏览,对于喜欢读书的人来说,实在是个美差。 翰林院诸人迎接新科头甲三人,见唯独榜眼年在三十许,状元探花俱是青年,状元更兼长得俊秀有如好女,不由暗暗喝彩。 别人也倒罢了,中有一人,将郦君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心中疑窦丛生,正是礼部尚书孟士元之子,翰林侍讲孟嘉龄。当日金殿传胪,孟嘉龄在百官队中,距离遥远,只望见郦君玉的侧影,还是听别人说状元年轻俊美。此刻朝阳照耀,纤毫毕见,孟嘉龄见郦君玉形容相貌,分明便是妹子孟丽君,只是襦裙换了朝衣,云鬓上压官帽,比之当日在家,似乎高了三寸,黑了两分。他惊疑不定,见郦君玉与众人一一作礼厮见,举止端方,谈笑自若,到自己时也没显出丝毫分别,哪有半分妹妹昔日闺中姿态,心中憋着老大一个闷葫芦,不敢声张。好不容易等到归家,立刻与父亲商议。 孟士元道:“岂有此理,想来是容貌相似。” 孟嘉龄道:“后日朝会,请父亲自己细察,千真万确,与妹子极为相似。” 孟士元听他说得确实,果然在朝会之日,趁着诸官在班房中暂侯,将郦君玉细细打量。孟嘉龄还怕父亲看不清楚,特意携了郦君玉的手,来到父亲面前,介绍道:“郦词林,这是家父,那日金殿睹见状元风采,仰慕非常,定要请见。” 郦君玉见时隔年许,父亲两鬓已现斑白,想来为自己操心不少,心中感伤,脸上却不敢露出。他自会试高中,已经预见有此一日,当下只作初会,行礼问候。 孟士元扶他起身,仔细端详,恍然便是娇儿在前。欲要呼唤,他言辞口气,客气之中却带三分疏远。又细观他举止行动,舒展端严,与当初丽君娇柔宛转的女儿气象,并无丝毫相似。试着谈些朝政时事,他出言头头是道,见解高明,虽然年幼,却似乎颇谙世事。当下心中掂量,女儿文采斐然,改装赶考,中举是可能的。但他到底是个女儿家,十几年养在深闺,说话如金莺巧啭,金莲不足三寸,走路似杨柳随风,哪里就能完全变成男人样子。世事人情,更加难以一时便懂许多。越想越觉得此事绝无可能,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甚多,不足凭恃,当下向儿子微微摇头。孟嘉龄虽然仍然心中存疑,此时也不便有什么举动,只得作罢。 不久,吴道庵离京上任。他路中经过武昌,可以到家一转,再赴湖南。郦君玉修书一封,托他带给义父,将会试殿试两番高中,如今供职翰林等事,详细告知。又将御赐金花用锦盒封了,送与如玉妹妹添妆。吴道庵一一领受,将冯顺留下,依前承当烹调等事,自己带了魏能上路。郦君玉相送到城外长亭,吴道庵挥手作别,欢喜而去。 郦君玉待要另寻寓所。俞智文因他连中三元,少年高拔,心内十分恭敬,巴不得他长久住下,况见他并不自高,口口声声称呼老伯,是个融洽好相处的,极力劝说他留下。郦君玉想此处虽然上朝远了点,但胜在便宜省事,不必搬家。翰林俸禄不多,正该俭省,便拿出两封银子,仍租下原住偏院。俞公十分高兴,因现今郦君玉身份不同,又着意将房屋重新修饰一番,添了不少家常应用之物。见翰林身边并无女眷,一应日常浆洗缝补,都令家人一力承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3 却说成宗天子,恩科取了一干英才,却只欢喜得半日。回到后宫,又复愁云满面。 皇后数月前小产后便落下病来,走动每常晕眩。太医院诊视,是个不足之症,气血亏虚,须得清净服药将养。无奈刘燕珠生性要强,后宫之事,不愿假手他人,每日挣扎着视事奉君。待刘奎璧被山贼擒获,他听闻皇上语意决绝,对父亲不留情面,可见刘家恩宠日消,又念着弟弟少年娇贵,却因一战之败,竟夭折山贼之手,惊惧忧虑,夜不成眠,渐渐虚极化痰,内寒外热,药石无功,终致卧床不起。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皇上便拟命兴庆宫贵妃温氏权为代理。温氏乃太常寺卿温冲之女。温冲出身翰林,与梁鉴、祈和等同声相应,是反对武将入阁的中坚力量,素与刘捷不睦。刘燕珠平日侍奉太后尽心尽力,太后对这个媳妇也颇为爱惜,深知他的心事,若见温氏代己,只怕转增焦虑,遂止住皇命,不顾年高体弱,亲自主持后宫事务,并令各宫嫔妃排班,日夜轮流在坤宁宫内侍奉汤药。无奈皇后心病已成,虽然汤药流水般吃下去,还是日益衰弱。 这日皇帝下得朝来,先去探视皇后,见他昏沉沉的,似醒非醒,摆手命宫人不必通报,以免惊动,自己在床边坐下,细看皇后脸庞,只见面色暗黄,容颜憔悴,一双杏目竟仿佛深陷入眼窝中,不觉长叹一声,问旁边照顾的萧妃今日情形。萧妃跪奏道:“皇后早间服过汤药,似乎略觉好转,进了几勺燕窝。午后便像这般,一直昏睡。” 成宗又召太医院掌询问,看情形不是很好,当晚便在坤宁宫旁的偏殿休息。三更时,忽有内侍帘外报说皇后危急。急忙披衣来看时,见殿外跪了一排太医,刘燕珠仰卧床上,脸色腊白,遍身冷汗。宫女进奉参汤,竟已不能下喉,入口即吐,都洒在胸前铺设的锦缎之上。直到皇帝进来,皇后眼睛方略略睁开,目光缓缓转到他脸上,嘴唇微动,却无声音。 成宗见状,命请太后并太子来,自己上前,握住刘燕珠的手,道:“皇后,你有什么话要嘱托朕吗?”刘燕珠目视皇上,神色焦急,始终说不出话。不久太后赶到,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一酸,泪水簌簌滚落。太子年方四岁,尚在懵懂之间,见母亲容颜大变,迥异平时,很是害怕,竟畏缩着不敢上前。 刘燕珠闭了会儿眼,似是积蓄力气,艰难地抬起一手,指向太子,双目力睁,瞪视着皇帝,良久,突然叫了一声“你…..”,那只手颓然跌落,双目上翻,一缕芳魂,飘然而逝。 六月初七,子时三刻,刘皇后殡天,年仅二十三岁。 成宗与刘燕珠少年夫妻,情分非浅,心中惨伤,见太后亦在床边痛哭,勉强收泪,亲扶太后回宫,一面令宫人谕知国丈。 刘捷听闻噩耗,登时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好似平空倒了一座泰山,半晌不能言语。 他得成宗力排众议,以武官而入内阁,自知倒有一大半是凭借了女儿中宫之力。否则武将之中,论功勋,有数位开国名将,论亲疏,有一班宗室皇亲,哪里就轮到他刘捷。想不到世事如轮,气运翻复,自己正在权势富贵如日中天之际,突然屡遭患难。次子被擒,正不知如何施救,中宫又丧,真正哀哉痛哉。无奈,强忍悲痛,推开侍妾,换了孝服,便往宫中而来。 朝廷发丧,满国举哀。成宗命凡在京官员,三品以下,年岁未满六十的,俱扶棺相送到皇陵。郦君玉自然也在其中。 太后年高体弱,自刘皇后病重,便未曾得闲。皇后薨的那夜,又受了寒凉惊吓,就此致病,心下疼痛,手足冰凉,胸中满胀,不思饮食。太医院殷勤诊治,祛风散寒,消食补虚的药吃了无数,并不见好。国丧之后十余日,竟渐渐转重,一日昏迷数次,潮热谵语。见成宗在旁,扯住只叫“乾儿”,转头看到萧妃捧汤侍立,又呼唤“若儿,过来让娘看看”。 原来太后乃是先帝元配,早年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名在渊,次子名中乾,女儿名惕若,当年皆曾随先帝开疆拓土,功勋极著,如今都已不在。先帝早年东征西讨,专心国事,直待四海宾服,方广纳嫔妃,又添数子,却都不是太后亲生了。成宗乃第五子,与兄姐年岁相差甚多。他生母地位低微,生下他方得封福嫔,不久即病逝。成宗是太后抚养长大,原太子在渊死时,他尚在孩提,得太后一力拥持,立为太子。 成宗感念养育护持之恩,对太后言听计从,朝夕问候,十分孝顺。太后罹病,他衣不解带,日夜侍奉,凡汤药都要亲自尝过。如今见太后神智不清,将自己和萧妃认作已逝的儿女,不由大为惊惧,等不及天亮,便召集六部九卿,到两仪殿内,含泪道:“因皇太后久抱沉疴,朕已经废止朝会半月有余。今日星夜惊动诸卿,也是为太后病情紧急,太医院久治无功。朕如今慌乱无计,想要命内务府贴出皇榜,召集京城名医,共入大内为太后诊病,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众官面面相觑。此事关系皇太后性命,谁敢轻易开言。最后还是梁鉴出班谏道:“老臣不懂医药,但依常理想来,医生并不是多多益善,倘若良莠不齐,莫衷一是,反难以决断。况且老臣在京城住了二十余年,并不曾听说有哪位医生,还在诸位太医之上。臣闻说江南医道兴盛,另成宗派,与中原不同,其中屡出国手。襄阳有一位杜天酬,曾为先帝治过背痈,得御口亲封‘天下第一’。皇上不妨急召他入京。” 成宗听他说得甚有道理,立即下令,着大内侍卫捧诏,快马倍道,前往苏州、襄阳等地,宣请江南国手入京。虽然下诏,忧心却未稍减,叹道:“早知如此,朕该早与众卿商议。如今太后病势危急,不知能否等到医生到来。” 翰林院掌院上前奏道:“陛下,那叶天酬有一亲传弟子,现在京城,皇上不妨请他先为太后诊视一下,或有可取之处。” 成宗惊喜交加,连问:“在哪里?快请来。” 掌院奏道:“此人不是医士,乃是翰林院修撰,今科状元郦君玉。当初琼林宴上,他同年忽染怪疾,不能呼吸,等不及太医来看,便是他以金花刺穴,救回性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4 御史伊上卿也上前道:“郦君玉确知医道。臣母前些日中风瘫痪,太医院诸位医士尽皆回绝,只说不治。臣无奈之中,听闻郦翰林金花刺穴之事,便上门延请。郦君玉投了一方,又针刺数遍,不过三五日,已能转侧。后又经数方,如今已然扶杖起床行走。” 成宗听完众人陈奏,转悲为喜,道:“有这等事?朕怎么不曾听说?他既师从杜天酬,想必医术是不错的了。”立命内侍去宣。 郦君玉正为一个同年题扇,见朝廷备马宣召,赶紧随来人入宫。内侍引入太后所居万寿宫,先令偏殿内等候。室中早有一干御医在内,听闻少年翰林是来给太后看病的,不免个个冷笑。郦君玉也不甚在意,不一时内侍来宣,复跟随入内。只见朱床深设,锦帐高悬,天子坐在床侧绣墩之上,旁边隐隐珠围翠绕,环佩叮当。郦君玉乃是外臣,不敢环顾仰观,就跪在门前,眼观鼻口,等待内侍通报。成宗命免礼传进,将太后得病经过详细说了,命他即刻上前为太后诊视。 宫人铺设花墩,卷起绣帐,扶起太后臂腕,轻轻搭在床沿一部书上。 郦君玉不敢迟疑,当即调息静心,寸关尺脉,一一详诊。按过脉息,又细看太后脸色舌苔,问过宫人纳便详情。沉吟半晌,告了罪,令宫女揭起罗衾,伸手轻按太后心下,只觉入手沉硬。太后惊痛,哎呦叫出声来。郦君玉辩症已定,便退出寝宫,到外殿向成宗禀告:“据臣拙见,太后乃是结胸之症,法当用大陷胸汤。”当下开出药方,取大黄二钱,芒硝二钱,甘遂二分,水一升煎服。 成宗拿了方子,见只得三味药,与之前太医所用种种方子,迥然不同,不禁眉头深锁,问道:“何为结胸之症?” 郦君玉奏道:“此即热邪与水饮纠结于胸臆,不能宣泄,阻塞中枢,饮食不能运化,若拖延日久,十分危险。” 成宗沉吟半晌,命宣一众太医入内,与郦翰林御前对辩。 诸太医见了郦君玉所开方子,十分不服,争先问难。 一人道:“太后此病,明明是操劳过度,中夜受寒而起,翰林如何诊为热症?” 郦君玉道:“《伤寒论》有云,‘伤寒六、七日,脉沉而紧,心下满而硬痛者,大陷胸汤主之’。可知若伤寒入里,且体内素存水饮者,便会转成实热。” 另一人道:“太后手凉怕冷,舌有白苔,明明是个寒虚之症,如何可说是实热?” 郦君玉道:“这正是辩证的细微艰难处。太后手凉怕冷,乃是素日体虚,舌有白苔,正是水饮受寒,未能及时宣泄,因虚入内,激动水饮,寒极生热。况且宫人言,太后平时畏冷,凌晨却发潮热,正是阳气初盛时,里热上冲所致。” 第三人道:“你也说太后体虚,如今久病,阳卫微弱。正该补中益气,扶阳济虚。” 郦君玉摇头道:“病有主次,症分缓急。阳卫之虚,自可以后慢慢调养。如今太后情形,便如敌军占据中央枢要,危在旦夕,只一味向手足用力,输送给养,不图驱散心腹之患,殆矣危矣。” 又有人道:“纵然有热邪结胸,那大陷胸汤乃是攻城夺关之剂,如今太后年高体弱,只怕难以承受,未驱外邪,自身先损。” 郦君玉叹道:“此病之难,正在于此。太后罹病已久,热邪已实,心下痞硬,按之则痛不可当,此时一般泻火逐水之药,实难见效。所谓药不冥眩,厥疾弗瘳。若只图安全,用温和之药,再加蹉跎,更不可治。我见太后尺脉悠长,先天真火未损,可以抵受此药。而且服药之时,我用金针护住心脉重穴,当不至有虞。” 成宗见郦君玉舌战群医,诸人钳口,想来他有些道理。他不过一个少年书生,实难相信高明过于对面一班胡须飘飘的老头子。只是眼看太后危极,既然太医无效,说不得只好试试郦君玉所开之方。成宗本是极有决断之人,然事关太后性命,他一时难下决心,向郦君玉道:“郦爱卿,诸位太医都说这药狠毒。你既有胆量开出此方,想是有十分把握?” 郦君玉奏道:“臣自忖辩症无误。但太后病在胸膈膏肓之间,且拖延日久,纵然臣师杜先生亲自到来,也不敢说万无一失。” 成宗道:“好,朕就听你的诊断。如治好太后,朕自然重重封赏。如太后有个一差二错,朕便要你陪葬。” 郦君玉大惊。自来医生治病,哪有包好的道理?如果病皆可治,世上早无夭亡。天子此话蛮横无理,但他是皇帝,怎能争辩?他见太医之中,也有认出内热纠结的,却不曾因症施药,想来早有见于此,宁肯拿补药拖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今事已至此,无路可退。自己食君之禄,便当分君之忧,若有意外,只好一死以报君王了。想来自己这条性命,本是苏映雪代嫁逃来。映雪为自己投江而死,自己今天若有不测,正好与他作伴,免他黄泉寂寞。而且自己如今改名换姓,就算身死,也不至于连累家人,令父母伤心。这么一想,顿时自觉性命轻于鸿毛,叩首道:“太后若有意外,臣自然不敢求生。” 不久宫人已经煎好汤药,服侍太后喝了。郦君玉取出金针,护住心脉。服药之后约一刻钟,太后连呕出数碗酸水,又接着大泄。期间成宗一直在房外踱步,转侧不安,心中悔恨,不该听信郦君玉。他一个小小书生,议论已然与众人不符,所下又是虎狼之药,太后若有差失,纵然斩了他,又于事何补? 一直到天色将黑,太后方慢慢止住,神智渐复,见成宗进来坐在床边,喜道:“吉儿,原来是你在此。娘刚才昏昏沉沉,发梦一般,好似见到你的哥哥姐姐们,只道是他们来接我了。” 成宗见太后不再糊涂,这番欣喜,非同小可,见太后叫饿,赶紧命御厨捡太后平日喜欢的菜色各样都做了一些。宫人纷纷捧着杯盘进膳。郦君玉在外间拦住,将参汤燕窝之属一并撤了,只让送上清粥一碗。宫人不敢自专,禀报皇上。成宗因郦君玉一剂奏功,传令太后病中一切饮食起居等,皆听从郦翰林处分。 太后大吐大泄之后,虚弱至极,只服了小半碗粥,便即沉沉睡去。成宗在旁服侍,欣喜不胜,又命郦君玉进殿复诊。郦君玉诊毕,喜道:“太后洪福。内邪已经去了大半,且喜真元未伤。待明日醒来,原方减半,再服一付,当可去净。之后徐徐温补,即可恢复。” 成宗不放心,当夜仍旧在太后寝宫守护,亦不放郦君玉回家,命他随侍在外,以备咨问。他连日劳累忧虑,此刻心中稍安,不久便和衣睡去。醒来已是三更,到太后床前探视,见太后仍然稳睡,更觉安慰,出殿看时,郦君玉不得君王旨意,未敢擅动,仍在灯前端坐,见天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第四章 医国何似医人 成宗亲自扶起,道:“太后尚未大安,还得劳动郦卿家在此稍候。” 郦君玉道:“臣冒死鲁莽,敢不尽力。” 成宗含笑道:“你果然大胆。”宫人捧茶,成宗命郦君玉不必拘礼,君臣对坐说话。忽然想起他廷试对策,道:“朕听郦卿与太医对辩,将病症比于战乱,颇有道理。卿家可是熟读兵书?” 郦君玉道:“臣惶恐,早年虽略看过些,不过兴之所至,哪里谈得上熟识。” 成宗略为诧异,道:“我看你金殿对策,直指百粤战事,朕颇有启发。郦卿的主张,似乎霍去病深入匈奴之意,不知从何想来?” 郦君玉道:“惭愧。臣之鄙见,并非学自兵书,乃是从医道而来。” 成宗更是惊讶,命他详细说来。 郦君玉道:“臣昔日在襄阳杜先生门下,常旁观他诊治疑难深重之病。大凡病得久了,往往数疾并起,矛盾纠结,阳过转阴,寒极生热,虚实共病,内外俱发。世间医生难以抉择,按症开方,数方并杂,往往需药数十味,而功效不著。我师则不然,必细详明辨,取其主结,一方少则三五味,多则七八味,所用也是平常,杂于他药时未能见效,单方却往往奏功。若主症既解,其他病症,或随之而消,或重诊再治,渐渐可愈。又方中药剂分量亦非一定,必视病人虚实强弱而行。以扶阳之药为例,有时病人久服无功,杜先生不改其方,分量减到十分之一,却反见奇效。此是病人久病极虚,阳气微弱,若药力过强,便成以客欺主,未得其益,反受其害。此中道理,即是内经‘壮火散气,少火生气’,道德经‘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之意。” 成宗虽不懂医理,但听郦君玉深入浅出,感觉颇有道理,连连点头,道:“怪不得杜天酬名重天下。不知郦卿如何类比百粤?” 郦君玉道:“若太后病在心腹,百粤便是疥癣之患。若施重药,未见其功,先损自身。据臣微见,经皇甫将军和贺将军两年攻打,百粤实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凭借地势天候之险,勉强支持而已。贺将军此时最大的敌人,只怕不是百粤,而是大军自身的维持。” 成宗点头道:“的确如此,朕前日接到战报,时疫突发,士卒病倒大半。贺将军请求暂时撤军,朕已应许了。”他以□□上国之力,十万大军之威,历时两年,竟拿不下一个小小百粤,深为耻辱。 郦君玉见所料不错,天子神色不豫,知他所思,道:“这正是一个病弱药强的形势。目前表面看来,似是我军出战不利。但深详其里,我军已手握必胜之机。皇上若能效仿汉朝伐匈奴事,遣一上将,提轻旅,以战养军,直入百粤中心,占其都城,擒其首脑,再在百粤人中,寻觅一个与我朝亲善之人,扶立为君,则所费不多,大事可定。” 成宗自金殿点过状元之后,已经反复熟思此事,感觉此举虽然大胆,但说不定反收意外之效。当下问道:“不知我朝武将谁人可堪与冠军侯相比,当此重任?” 郦君玉踌躇难答,只得道:“臣入朝日浅,知人不深,不敢轻荐。” 成宗也想到此点,沉思良久,叹道:“那八百骁骑,却又该从何处征调?”郦君玉既然不熟悉武将,自然更不能知各地军中情况。他此问只是自己沉思中自言自语,倒不指望郦君玉回答。 但天子有问,郦君玉不敢不答,遂道:“要深入百粤,须得适应其气候。云贵与百粤接壤,本地之兵,本来最为合适。贺将军所部西北军,惯习寒冷干旱,却不太适合了。” 成宗道:“这么说还须在云贵军中找了?只是精锐已经尽被皇甫敬带去,可恨他叛国投敌,辜负先帝深恩!”他想到恼怒处,不禁一拍书案。 郦君玉趁机道:“皇上息怒。皇甫将军投敌一事,只是探子说在百粤都城见到皇甫将军,亦未曾有后续消息。如今百粤未败,大军离萨婆尚远,真情如何,实未可确知。皇甫将军受恩深重,战败或可,降敌则未必。将来萨婆城破之日,真相自明,皇上何必现在为此伤神。” 成宗本是极聪明之人,只不过出征百粤,乃是他继位以来做的第一件大事,不免心急,过于看重。而且初出兵时,满心以为百粤些微蛮夷,大军到处,指日可平,万万想不到还有兵败的可能。是以一闻说皇甫投敌,即便深信。如今贺云霄出师日久,仍然不利,则回思当日,皇甫敬或是兵败被擒。他世代冠缨,家眷俱在,实无理由弃逃百粤。但他是天子,怎好直言反悔,只是哼了一声,道:“他无论是败是降,总之折损了我云贵精兵,如今要重新训练,只怕费时太久。” 这一点郦君玉却是想过了的,道:“皇上不必担忧。我中华地域广大,尽多奇人异士。臣跋涉江湖之时,见民风好武,百里之县,必有武馆拳师。这些人长于技击,与寻常士卒对战,一可当十。更有人善于登高渡远,屡险如夷。如果要跑马列阵,堂堂对垒,他们未必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军队。但百粤林深草密,遍布沼泽,马匹难行,阵列难施。如皇上能召集一批民间武士,稍加训练,则可深入百粤,险地制敌。” 成宗闻言,眼前一亮,道:“不错。朕曾见大内侍卫演武,以一当十绝非虚言。而且他们体质强健,极耐寒热。若聚八百侍卫,称得上万夫难当,当可所向披靡。爱卿此策,大大可行。”他心中欢喜,对郦君玉刮目相看,态度也敬重起来,竟仿佛相对内阁重臣,直呼爱卿,连姓氏也省略了。 郦君玉更献策道:“民间俗云,穷习文,富习武。习武之人,多半重名轻财。朝廷若直接征兵,未必肯来。皇上刚开过恩科,不如就乘便再开一武科,广取才士。” 成宗喜道:“甚好,甚好。本朝开国以来,尚未开过武科,遗才遍于朝野,正该开科取士。” 君臣二人讲论良久,不觉东方既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2 太后醒来,自觉胸膈宽舒,不似之前,服了减半的汤药,这次却并未呕吐,泄了几次,便即安然。宫人进膳,郦君玉依然只令服温粥,太后饥饿,连吃两碗方休。 成宗见太后虽然尚乏气力,但笑语如常,大喜过望,仰天加额,道:“苍天保佑,让母后逢凶化吉。传令下去,朕明日要去祭天,为母后祈福还愿。” 郦君玉此时方放下心来,奏道:“以后参汤燕窝等,尽可服用,只忌油腻冷水。”又取笔拂纸,秋水微凝,春山半蹙,另写一方,却均是温补之药了。 成宗见下了补方,十分喜悦,便道:“太后既已用补,当无危险。郦卿且回家休息一天,明早入宫看视便可。” 次日太后精神更好。郦君玉一早入宫复诊。太后因先前未曾看得清楚,特命侍女扶起,靠枕而坐,高卷了床帏,宣郦翰林入内。郦君玉告罪,望了面色,又按了脉息,行礼退出,将前补方减了一味,吩咐按时服用。 太后见郦君玉丰神如玉,丽质天成,暗暗称奇,向成宗道:“我衰朽之年,得此重病,只道必然不治。可喜天降个郦词林来,状元又会医病。更奇他还有倾城容色。我病中昏沉,初见时还以为他是哪宫嫔妃。如今细看,他的容貌,实在比各宫嫔妃还胜上几分。如果他是个女子便好了,可以做个皇后,免我儿中宫寂寥。” 成宗见太后兴致高,自然相陪谈笑,道:“郦君玉不止能医母后,更有医国之才。我正要用他之计,平定百粤。他若是女子,母后固然得了个儿媳,国家岂不是错失栋梁?” 太后原是说笑,道:“既然如此,你明日上朝该当给他升官才是。我只是可惜他这般容貌,居然长在男人身上。”当下命宫人取金紫罗袍一件,雕花白玉带一条,明珠十粒,黄金百两,彩缎八匹,赏赐郦君玉。 太后内邪既去,饮食汤药自能运化,身体便渐渐康健。郦君玉奉皇命每日入宫看视,加减药味。待杜任等几位江南名医入京,太后已恢复如常。皇上厚赏诸人,留他们在太医院供职。江南诸医皆成名已久,自在已惯,虽然皇帝宣召不得不来,哪里肯受官场拘束,纷纷推辞不就。成宗念及宫中先有皇后之丧,后有太后之危,可见这些太医均不中用,着意挽留,尤其是杜任,务要留下,不便强命,令郦君玉转致此意。 郦君玉重见杜任,自然欣喜,将杜任并随行的段恩俞直接接到家中居住。杜任见这个弟子居然连中三元,高居翰林,诧异不已。又听闻他金花刺穴并医治太后等事,胸怀大慰,自喜当初不曾看错人。太后既然无事,他便欲归家。郦君玉并不提皇命,只劝道:“师父一向慈悲为怀,难不成只施于襄阳百姓,就不怜念京城数十万士庶?近几十年来,名医尽出江南,中原百姓染病,苦无恩护,更不知有多少冤死庸医之手。况且京城才俊之士极多,师父暂居一时,或可觅得一二传人,令北地医道重兴,岂不是好?” 这番话最中杜任心意,遂约一年之期,留居京城。他也不肯去太医院上任,要在城中繁华处,开设一家医馆,官民贵贱,一视同仁,一般接待。成宗只要他留在京城便可,见他不愿当官,厚加赏赐,亲笔又题了“天下第一”的匾额,送与杜任。有皇命并郦君玉相帮,开设医馆自然毫不费力。郦君玉拿出太后封赏,在城中买了一所大宅,当街铺面充作医馆,后院陈设齐整,并买了两房家人,以便杜任居住,不必每日劳动走路。 朝会时,内侍宣旨,升郦君玉为内阁侍读学士,兼兵部郎中,专署开设武举,备战百粤一事。内阁侍读是从四品,而且供职内阁,常伴君王,多与机要,非一般职位能比。郦君玉入翰林不过半年,便连擢四级,升迁之快,委实少见。 郦君玉改装赶考,最初不过是谋个存身之道,所谓大隐隐于朝是也。哪知际遇变幻,鱼翔浅水,一朝飞腾,官职竟尔还高过自己的兄长。他既感念朝廷知遇之恩,又要趁机解救皇甫一门,不免热情高涨,决意要好好干成平定百粤这件大事。 百官反应各自不同,一时议论纷纭。有忠厚些的,道他冒死为太后医治,这原是他应得的奖赏。有老成些的,暗想官职乃是国体,医治太后乃是私情,以国体酬私情,终是不妥。有幸灾乐祸的,道近年来百粤战事谁沾上谁倒霉,兵部尚书已经贬斥了两个,至今空缺,下面官员更是车如轮转,他升得愈高,只怕摔得越惨。有嫉恨的,见他出入宫闱,少年得意,又长得如此相貌,免不了谣诼纷纷。 孟士元听得郦君玉治好太后,又献策平南,被朝廷取中,向儿子道:“你妹妹虽也曾读过些医典,但最是小心谨慎,哪里会为人看病?在家时连家人腹疾,也不肯开方,何况太后?这郦君玉听说是襄阳杜天酬的弟子,又医术如此精湛,定然不是你妹妹了。”孟嘉龄本来心存疑惑,但见郦君玉既擅医术,又懂兵法,而妹子在家时不过是吟诗作赋,长于文采,绝无这般本事,无奈也只得放下了。 朝中最震动不安的,当属刘捷。天子不谙战事,百粤之战,本来对他言听计从,大都任他安排调度。目前虽然形势不利,但本在他预料之中。百粤国小力微,开战之初,朝廷武官自皇帝以下,莫不满怀自信,个个踊跃请战。第一个出头去打的,若胜功绩不伟,若败则过必深。是以刘捷苦心安排,要借这场战事,先除掉几个异己,待百粤国力消磨得差不多了,自己再亲提大军,不难一战而定。如此先挫后扬,先败后胜,才更显战绩彪炳,更得天子倚重,更添朝野威望。 郦君玉状元策一出,京城学子争先拜读,官员中也不少人看过,自然有人呈给刘捷。刘捷见他说得不无道理,有贺云宵先例在此,心想看来自己亲征时,倒不宜带人太多。孰料皇帝在太后大病之后第一次朝会,并不曾与内阁商量,便突然颁旨,采纳郦君玉之策,并且命他立开武举,遴选人才。想来大概是对自己和兵部失望,所以圣躬独断,启用新人。自己能入内阁,全凭百粤战事。如今若被抛开,以后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刘捷越想越是心惊,朝会之后,赶紧到上书房求见,自请武举之后,率军出战。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3 成宗原未想好主帅人选,国丈既然主动请缨,似乎也无不可,便答应了。刘捷这才略略安心。 郦君玉因刘奎壁求旨逼婚之事,雅不愿刘捷担任主帅,但放眼朝中,年轻的武将都是亲贵子弟,不曾经过战事;有经验的又大都年老,未必还能经受远征之苦。刘捷与皇甫敬贺云宵等几个人正当中年,的确是最佳人选。他无奈之下,向成宗建议道:“武举所选,皆是武艺高强之辈,不轻易服膺他人,若非更加高强之士,不易指挥。主帅既然由国丈担任,各级将领当从武举优异中选拔。” 成宗道:“有理。如此就请贤卿多费心了,务要选出才能优异武略过人之材。” 郦君玉又想起一事,奏道:“学武之人,容易斗殴惹事,颇有不少有官司在身,或为官府追捕,或为乡党所忌。如今国家用人之际,是否可以宽容几分,除非平时作恶多端、怙恶不悛之徒,因失手、意气、寻仇伤人等小过,许其应考,带罪投军,若日后立功,可以将功折罪?” 皇帝命内阁议论,见众人均觉可行,遂同意此请。内阁拟诏,国朝开办武举,不论出身过往,贵贱民庶,九流三教,经府县考核确有才艺者,皆可赴京,准于三月十五日入场考试,优异者封将拜官,余者但有一才可观,即可取为南征军士,以敷国用。 这道旨意颁布四方,登时天下轰动。国朝最重军功,现今朝中王侯贵爵,皆是当初随世祖征战过的。文官纵然做到登峰造极如梁鉴者,只能入阁拜相,并无爵位,虽荣不贵。所以唐朝李贺曾有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朝廷此旨一下,书生尚且想投笔从戎,那些本已身佩吴钩的学武之人,向愁封侯无路,报国无门,突然逢此不世出的恩典,得此上进之门,除了年高有德已经看淡名利的,莫不踊跃报名,纷纷赶考。便是京中一班勋贵宗族子弟,年轻气盛,早就想请缨出战,只是长辈不许,朝廷未能信任,此刻得此旨意,也个个摩拳擦掌,走马调弓,要到科场中试验身手。 郦君玉因皇帝委任,负责一切相关事务,自然忙到十分。他入朝未久,人头不熟,威望不高,升迁又快,惹人忌恨,办起事来,自然碍手碍脚,不免多有疑难挫折。幸而内阁首辅梁鉴、太常寺卿温冲、御史伊上卿等一干文官,或因公,或兼为私,不愿刘捷主持百粤战事,对郦君玉多方照拂。 梁鉴多日来旁观暗察,对郦君玉深心取中,且他又是自己的门生,分外关照,常常提点。他在家中私下与夫人商议,郦君玉人品志向,都是上上人选,足堪招婿。只是战事向来凶危难测,他所献战策不知能否成功。郦君玉官位低微,与刘捷等不同,若一次失败,只怕从此朝廷罢黜,再上进就要艰难得多。 景氏夫人道:“若如此,更该此时去提亲。若要等他成功方去,岂不太过势利?况且他全无家世,在朝中孤苦无依。结亲之后,有你这个岳丈做靠山,办事方便许多,更容易成事。” 梁鉴见夫人说得有理,遂托一个与郦君玉相厚的门生先去宛转探问郦君玉心意。郦君玉在内阁与梁鉴多日相处,深知老师心存复古之道,躬行圣人之说,只重道德,不贪权势,虽身居台阁,自奉极简,自律极严。他能看上自己,本来深为荣幸。但他自知身份,又不是台上演戏,女扮男装,驸马也做得,宰相也戏得,动辄代夫娶亲,二女同归。他堂堂相府小姐,当朝王侯之家,尚不敢求为侧妃继室。皇甫家别说如今沦落,纵皇甫敬复任云贵总督,梁鉴也未必看得上皇甫少华。况且郦君玉本身出自闺阁,深知婚姻乃女孩儿一生苦乐所系,自己一个假男子,怎好耽误相府小姐终身。他如今已经锻炼得颇为狡黠机变,遂设词推托道:“老师厚爱,学生受宠若惊。只是有些隐情,不敢不陈。我尚在襁褓之时,先父曾与同年好友联姻。后来我父母双亡,对方又迁往他处,遂至消息断绝。我如今为官,正要得空时设法寻找。彼若未嫁,我亦不便先背前盟,别议婚事。君玉此意拳拳,还望年兄代为转达。” 梁鉴听到这番话,敬重他是个守志君子,不以富贵背约,虽然为女儿惋惜,也只得罢了。景氏夫人还不甘心,道:“他襁褓之中定下的,如今父母不在了,女方又寻不见,难道便等他一世不成?” 梁鉴笑道:“你平日里总说男人容易负心薄幸。如今难得有个不负心不薄幸的了,怎么又不肯成全人家? 景氏夫人虽然陪笑,心中着实放不下。只是丈夫不肯作主,也无可奈何。 荣发充任管家兼亲随,跟着主人上朝入阁,来往京中各司衙门,颇为意气风发,与各家管家随从俱都混熟,有些就兄弟相称,呼朋唤友,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有人便劝他,郦侍读既无夫人,内里无人打点,荣发也该娶门亲事,帮同管家,岂不是好。旁人听到此言,十分奉承,便要将五姨妈妯娌二姑家的四表妹,邻家大爷前房三舅的堂侄孙女等,介绍给他。 荣发在外多时,也学到主人三分胡诌的本事,皱眉道:“可不是吗,我夜夜孤寝,早思量着要找个暖被窝的人儿。只是我家主人,你知道那是医过太后的,他给我把过脉,说我少阳不固,太阴寒凝,若是早娶,不但不能生子,还多半夭折。我家乡还有父母,眼巴巴盼我开枝散叶。说不得,只好苦熬几年,等到三十岁上下,再寻两个少年标致的娘子了。”众人闻说,不敢再劝,只能空言安慰几句。荣发愁眉不展,只是点头长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4 皇甫少华隐居在峨眉山后无名谷中,苦志学艺。他师父实是当世高人,皇甫少华资质不俗,又十分勤奋,冬去春来,武艺已颇可观,便是义兄熊浩,因志心向道,无此好胜之心,也有所不如。他身为钦犯,不便出谷,只能拜托熊浩出山采买粮食时代为打听家人消息。熊浩又不去通都大邑,消息也不如何灵通。皇甫母女被劫上鸡足山之事,过后数月,才得听闻。皇甫少华激愤之下,就要去鸡足山相救,还是熊浩按住,劝道:“在山上总比天牢要好。且不说你我二人,能否战胜一寨山贼,就是接了夫人小姐出来,如何安置?咱们住得如此偏僻粗陋,一般男人也熬不住,他母女怎能存身?我听说山贼头目娶了皇甫小姐为妻,对他二人奉养甚好。你目下藏身学艺为要,不宜妄动招灾。” 皇甫少华听义兄所言有理,心中暗暗戒惧:“皇甫少华啊皇甫少华,你如今身负救父平冤的重任,怎可还似当初冲动任性?如果鲁莽行动,我身固不足惜,岂不是辜负了当初母亲姐姐自己赴死,命我出逃之意?”当下只得忍耐下来,每日学艺更为刻苦。 这一日,武举榜文行到四川,纵边远偏僻州县,也一应悬挂。熊浩见了榜文,与皇甫少华商议,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应该速速赴京赶考,以期参军南征。皇甫少华拜别师父,熊浩与他感情极好,想要同去,又担心师父孤身在谷,无人侍奉。师父看出他心意,微笑道:“熊浩,你年纪尚轻,凡情未尽,虽然决志学道,心意不能清静。你且与少华同去,到红尘中经历一番,若善根深厚,或反因此解悟。此去万事可行,只要严守杀、盗、淫三戒,即不失我学道之人本色。” 熊浩拜领师命,又搬运了许多粮食物品,储在自己所居山洞之中。皇甫少华因吕忠年老,不忍他奔波,命他留在此地陪伴师父,方与熊浩跪别师父,相伴出山。 熊浩本住成都乡下,便领了皇甫少华回到自己家乡,到县衙报名应考。他本是该乡富绅,走时又散尽家财,救济贫困,是以虽然离乡多年,仍有许多父老认得。熊浩说自己这几年觅得高人,学成本领。皇甫少华更名王华,只说是熊浩表弟,一同入山学艺的。其地虽然临近成都,却是个偏僻之所。县官正愁本县无人应举,有伤体面,命二人稍稍演示一下武艺,欣然为他们具名推荐。 两人拿了荐状,计划行程。皇甫少华打听得刘奎壁带兵征讨鸡足山,反遭擒获,急欲知道母亲姐姐消息,想要进京前,先到云南一行。熊浩计算时间,若加紧一点,尽够来往云南,自然应许。皇甫少华便拿出些珠宝,兑换了银两,买了两匹快马,飞骑先往云南。 不两日,两人来到鸡足山脚下,抬头上望,只见山道中旌旗隐隐,遍布岗哨。皇甫少华略一思索,将熊浩和自己身佩宝剑解下,下马捧剑上山,以示并无敌意。走上不到二里,有人喝止。皇甫少华高声道:“请大哥传报寨主,在下山东王少甫,与皇甫家乃是素识,今日与义兄途经宝地,闻得皇甫夫人小姐在宝山居住,特来拜谒,望与夫人小姐一晤。”又解下贴身佩戴的一枚玉佩,乃自己素日在家时之物:“请将此物呈上皇甫夫人,自然一见便知。” 哨兵们低声商量了一下,便有人过来拿了玉佩,飞报上山。 韦勇达也得了武举的消息,正与手下商量应付事宜,闻报心中暗道:“山东王少甫?不见寨主,却要见义母义妹,哎呀,莫不是皇甫少华兄弟来到?”见那玉佩莹润生光,上刻一轮满月,并小小几个古篆,细辨乃是“人长久”三字,像是个富贵人家的东西。他曾听义母说过,他一对儿女,皆是中秋之夜所生,所以皆指月华为名。此物若属少华所有,倒也合理,即命手下持此玉佩,速去后山请皇甫夫人母女。又命吹角为号,放来客进寨。 皇甫少华与熊浩被人引入聚义厅,见正中虎皮交椅上,端坐一位青年,面容英俊,气质高华,不似草莽沦落之辈,不由暗道侥幸,我本想姐姐那般人才,怎生耐得山贼的腌臜粗鲁,多半已经当场自尽。若寨主这般年龄这般模样,姐姐说不定尚在人间。当下朝上见礼通名,自称王华,字少甫,听闻皇甫家眷在山,请求一见。 韦勇达往下看时,见两人俱着粗布衣衫,左首青年二十六七岁,方面大耳,英气勃勃。右侧行礼的只得十七八岁年纪,面如冠玉,眉目与义妹有几分相似,估计这便是义母日日牵挂的皇甫少华了。当下屏退旁人,起座扶起,道:“万千之喜,这位想必就是皇甫贤弟了?在下韦勇达,当日打劫囚车,实是为了搭救皇甫将军家眷,并不敢唐突。如今我已拜皇甫夫人为义母,皇甫小姐为义妹,他二人在后山安稳所在居住,此刻正往此处赶来。” 皇甫少华听了这番话,又惊又喜又疑,正踌躇要不要自认身份,皇甫夫人并长华小姐已经自后门进来,绕过帷帐,一把扯住皇甫少华,儿啊弟啊地哭将起来。皇甫少华见母亲姐姐虽然衣衫并不如何华贵,但面庞精神,与三年前分别之时一般无异,只疑身在梦中。 韦勇达见他们骨肉重复,又哭又笑,命人打扫了一间清净书房,引他娘儿几个入内,便躬身告退,自到外间招待熊浩。 皇甫少华与母亲姐姐互诉别来□□,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皇甫少华听闻韦勇达乃是湖南大营总兵卫焕之子,方才顿解疑惑,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听到孟丽君改嫁沉江,不禁悲叹,我皇甫少华命途多舛,悔不该射柳夺袍,竟害了孟府小姐一位佳人性命。 韦勇达早已命人在外间宴客厅安排下酒饭,招待两位远客,庆祝皇甫家骨肉重逢。皇甫少华扶了母亲出来,待侍从退下,双膝跪倒在韦勇达身前,叩谢相救母姊恩德。韦勇达连忙扶起,道:“你我两家同危相济,不必客气。难得今日贤弟到来,正要与贤弟商量今后行止。”皇甫夫人也向熊浩下拜,跪谢救子之恩。熊浩下跪还礼,倒还多磕几个头,口称义母。双方相认了,一论起来,屋中后辈莫不是义兄义妹,遂各免礼,韦勇达尊皇甫夫人坐了主位,自己在旁相陪逊客。 山寨上虽无十分好菜,但胜在本山盛产山珍,什么树头菜、鸡枞菇、牛肝菌,并洱海弓鱼,大理饵块等,熊浩固然是首次吃到,皇甫少华山居多年,饮食粗陋,忽然再逢幼时风味,只觉鲜香满口,食欲大动。他见桌上杯盘盛列,山果鲜艳,美酒飘香,可见母亲姐姐在鸡足山上,虽然比不上当日都督府中养尊处优,比自己苦处山林,却是要好得多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5 席间韦寨主开言,说起自从擒了刘国舅,朝廷大军退去,只有兵部官员隔着山头,高声宣读了一通皇帝口旨,又张弓射过来两封书信。放哨的寨众不识字,好在旨意极短,那人又反复宣读了七八遍,几个人硬生生记住了,回寨禀报。韦勇达与皇甫长华细详旨意,颇有虚辞恫吓之嫌,显然朝廷暂时不会再发兵攻打,估计是要等百粤战事完毕之后,再来处理。再看信时,均是刘捷手书,其一致寨主的,措辞恭敬,言只要肯留得刘奎璧性命,诸事皆可商量。山寨若要弃暗投明,他刘捷必尽力周旋,当能令寨中自寨主以下,尽享富贵尊荣云云。另一封是给刘奎璧的,只是安慰之语,韦勇达就截下了,并不转交。 韦勇达曾听皇甫长华细说前事,奏称皇甫敬率军投敌的兵部尚书彭如泽,乃是刘捷亲信,说不定便是受了刘捷指使。他二人参详朝中局势,百粤战事,大都是刘捷主持。此人素与皇甫敬不睦,虽有举荐出征之举,却不可信任。况且刘奎璧曾于小春庭放火,意欲烧死皇甫少华。虽是为报争婚之恨,焉知不曾与刘捷通气,要与皇甫家为难?朝廷既然不在乎刘国舅生死,可见刘家恩宠渐消,最近又听闻刘皇后薨逝,刘捷失了后宫依仗,正要借机取事。可巧州县便张出皇榜来,要开武举,优胜者出征百粤。只是不知此举背后,仍然是刘捷主持,还是另有其他势力。 韦勇达又不是真心想要造反,如能出征百粤,甘愿投降朝廷,自请为先锋军。朝廷谕旨,本有招降之语。只是不明朝中形势,若贸贸然向州县投诚,只怕曲折过多,未能遂意,先遭其害。韦勇达与皇甫母女商议,自己莫若借着武举机会,亲往京城看看情势如何。若主持武举的并非刘捷一派,自己便下场应举,趁机接洽兵部官员,看能否找到门路,参与南征。但自己如若离山,万一朝廷又派兵攻打,无人主持应战,又或自己议降不成,反被朝廷扣下,则山中众人龙失其头,狼失其首,不免星散。皇甫少华拜山之时,韦勇达正与山寨诸人商议上京利弊,决定不下,听闻皇甫少华与熊浩已得了荐书,正要赴京赶考,颇为高兴,道:“贤弟高才,又在山中苦练数年,想来夺魁有望。如此我便不必往京中走这一趟。这议降一事,便请贤弟代为见机行事,如何?” 皇甫少华点头应承,道:“我若科场侥幸,能取得一官半职,自然设法向朝廷请旨招安。纵然不能如意,我舅舅现在朝中,总能探访到一二同情家父和卫将军的官员,托他转达寨主之意。只是我并非山寨中人,未必能够取信。义兄若不能亲去,也须派一二亲近之人,一同前去方好。” 韦勇达点头道:“这个自然。” 皇甫少华听闻刘奎璧拘押在山,原想见上一见。韦勇达劝道:“贤弟更名换姓,不宜与他对面。况且若招安成功,这刘奎璧多半得放归,他若得知贤弟身份,多有不便。” 皇甫少华连道有理。小春庭之事,他秉性忠厚,时日既久,怒气早平。由刘奎璧不免又想起刘燕玉,难中承蒙他相救,又画扇换帕,私订鸳盟。皇甫少华定亲之时,尚且懵懂不知人事。如今长大,渐解风情,孟家小姐虽是正室,他却不曾见过,虽闻他为己捐身,不过是敬重感念,怜叹惋惜,意欲不续娶正室,以为报答。偶尔想起终身大事,男女私情,脑中映起的,却是当日小春庭醉眼所见的苗条身姿。如今皇甫家落拓,刘燕玉闺中弱女,这私订之亲,不敢告人,如何能坚持?刘奎璧被擒之际,还想将他嫁与韦勇达,可见他的终身,原难自主,只怕小春庭一片钟情,早如冰消雪化,痕迹不存了。 宴会之后,韦勇达陪熊浩在前寨谈论武艺,皇甫少华便随皇甫夫人入后寨休息。伊氏夫人三年不见爱儿,舍不得他离开身边,百般摩挲,万种疼爱,絮絮问他山中如何过活,衣食住行,寒暑冷暖,关怀备至,听闻他讲山中清苦,抹泪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出逃。如果和我一起被拿,一道被勇达搭救上山,岂不是省了这三年骨肉分离之苦?”皇甫长华微笑宽慰道:“弟弟若非逃走,怎能拜得高人为师,学成这般武艺?纵然受了些苦楚,身子反倒长得高壮许多,成了堂堂男子汉,不像幼年稚嫩模样,母亲不必再伤心了。”尹氏见果然如此,又复破涕为笑。 皇甫少华陪同母亲闲话,说起韦勇达相救之恩难报,皇甫少华道:“我看韦家哥哥相貌堂堂,又是卫将军之后,当初劫囚车时既然曾经求婚,母亲何不便应承了,岂不是两家更增亲近,姐姐名声也得保全?” 尹氏夫人怪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思想?只是你姐姐执意不肯,幸而韦寨主高义,拜了我为义母,我母女才能安静得居此山。” 皇甫长华含羞道:“母亲如何不为女儿着想。如果落难之时,为求庇护,勉强结亲,日后纵然我皇甫氏复了家声,韦寨主又怎能看重女儿?” 皇甫少华叹道:“姐姐,你可知外面众口通传,都说你做了压寨夫人。你不嫁韦勇达,日后只怕难以再结良缘。” 皇甫长华如何不知此理。自己久居山寨,纵然清白无暇,谁能相信?除了韦勇达,实不能再嫁他人。他心下私念,若能救回父亲及卫焕,届时有父亲做主,尽可从容与卫家议亲,明媒正娶,六礼完备,可得丈夫敬重。若在山中苟且成礼,与私奔相差不远,日后难以抬头。但此念便是对着母弟,也实难出口,只得低头不语。 因武举时日紧急,次日侵早,皇甫少华与熊浩便启程北上。韦勇达派了惊风十八骑中的王林、刘军,俱是稳重仔细之人,携了自己手书,随二人上路,到京时听皇甫少华吩咐,便宜行事。 皇甫夫人与爱儿刚刚团聚,又要别离,依依不舍。只是小脚难行山路,不便相送,望着儿子背影,不停抹泪,还是皇甫长华多方劝解方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第五章 燕栖空庭 却说元城候夫人顾氏,因次子刘奎璧入京供职,自己身边只有庶女刘燕玉在旁,不免孤单。又因母亲病重,家中只有胞弟顾宏业一家,人口稀少,遂常过顾府居住,相帮服侍母亲,料理家务。刘燕玉独留刘家大宅中,虽然仆从不甚听话,他也不为己甚,倒也清净自在。 冬月里,顾太夫人渐渐不治,撒手西去。顾宏业与姐姐商议,定在腊月初二至初四治丧。到了日期,各方亲友都上门来,刘太郡也派了一顶小轿,去接刘燕玉来此。 刘燕玉闻得嫡母命令,不敢迟延,当即带了江妈来到顾府。这刘郡主下轿之时,却惊动了一个前生冤孽。刘夫人本有个胞姐,嫁在本地崔门。崔家虽不如刘家富贵,也是个官宦之家。他丈夫崔树敏做过山西布政,只是天不假年,今已去世。所生二男一女,女儿已经出嫁,长子攀龙乃前科进士,早已生孙,次子攀凤是个黉门秀才,丧偶已经一年,因乡场不利,现在家中。今舅宅治丧,他兄弟陪了母亲,一起来到顾府。 那刘燕玉到后宅下轿,正逢崔氏兄弟入门。崔攀凤一眼看到刘郡主,外披玄色披风,内露白素罗裙,金莲细细,走路摇摇,更衬得芳容娇媚,身姿窈窕,不由看得呆了。向顾府家人打听,才知此女乃是自己两姨表妹,不禁动了求偶之心。 崔攀龙崔攀凤份属近亲,见过舅舅顾宏业,寒暄数句,又随母亲进入内室拜见舅母。崔夫人与刘夫人姐妹相见,更觉分外亲热。崔氏兄弟与舅母姨母见礼,刘燕玉不及回避,又闻刘夫人叫与表哥们见礼,只得双提罗袖,口唤哥哥,深深福了几福。崔攀凤随兄长躬身回礼,一双眼睛却只钉在他脸上。 崔夫人见此形状,已知儿子心意,暗暗留心观察刘燕玉,见他举止幽贞,言词合度,也觉称心。丧事完结之后,趁着姊妹兄弟都在座时,就开口道:“我家攀凤媳妇去了已近一年,我正思量着为他续娶。这几日见到妹妹家燕玉甥女,意欲高攀,取个亲上加亲之意,不知妹妹意愿如何?” 刘太郡对这个庶女并不上心,闻言道:“若论年龄,燕玉早该议亲了。若说外甥品貌家世,也尽配得他过。只是他父亲不在家,还得派人去京城问过。” 顾宏业是个极喜作伐的,当初曾为了刘奎璧,先后往孟府皇甫府求亲,只是皆未见功劳。听了两位姐姐的话语商量,哈哈大笑,向刘太郡道:“姐姐,我久闻姐夫家中事务,一概任姐姐自专。这亲上加亲的喜事,就应承了何妨,何必又动问姐夫,往返京中,耗费时日?” 刘夫人微笑道:“虽然诸事我能做主,但燕玉并非我亲生,攀凤又是我外甥,若不问过他父亲,只怕有人要怨我嫡母心肠,暗存私心。” 崔太太连连称是,就烦请兄弟修书一封,派人送上京城,请刘侯定夺。 诸人堂中商议,不曾低语下声。刘燕玉本共表嫂弟妹们在舅母房中,因他生性内向,与诸人不熟,不爱说笑,便就出来,到院中赏玩梅花。听堂屋中提到自己名字,不免悄悄走近,靠在门后,将母亲姨母等人的说话,一一听得分明,芳心惊颤,暗叫“奴家命好苦”。若论崔家表兄,长得也颇清秀,家世虽然不如刘家,但自己乃是庶出,也不算辱没。只是当初自己因亲母托梦,夜至小春庭,锦帕换扇,已经与皇甫少华私定终身。那皇甫郎君比之表兄,恰如美玉之于顽石,花树之于枯枝,令他一见倾心。是以虽然皇甫家破人逃,他也痴痴苦等,只盼天回日转,得与皇甫郎双宿双飞。如今姨母求婚,这一写书入京,爹爹必然应允。到时候自己如何?难道学孟家小姐,玉殒香消,以殉此情?然而孟家小姐是皇甫氏明媒正聘,虽死犹荣,得天子嘉奖牌坊,云南府春秋祭祀。自己与皇甫郎私定亲事,无媒无证,就是一般跳江死了,谁知道内里缘由,诸般委曲? 他怔怔忡忡,也不回答姊妹呼唤,只望早早归家。 刘太郡与姊妹兄弟相聚,却不着急分离。直待过了头七,方才从容分手,带同燕玉转家。 刘燕玉一到自己房中,赶紧关闭绣户,只留了江妈在身边,细细告知此事。 江妈虽无甚见识,却颇有主张,闻言道:“皇甫公子出逃两三年了,谁知是生是死?当日虽说是小姐母亲托梦,到底也没个媒证,这亲事不曾订得十分确实。如今老爷夫人作主,许配的又是姨家表兄,年岁相当,我看不如就顺水推舟,嫁入崔家罢。” 刘燕玉闻言哭道:“妈妈何出此言?当初小春庭一事,多亏妈妈并奶哥哥作主,一切经过,你们也都是看到了的。我如今怎么失节改嫁?”他敲着枕边雕花木匣,哭叫道:“画扇便在这里,奶妈说什么不曾订得确实?要奴重婚,倒不如我死了这条性命。”他心中恨极,自抓粉面,登时两颊迸出数道红痕。 江妈见他自残身体,心中追悔,当日不该贪图皇甫家富贵,撺掇千金私定终身。如今时移世异,皇甫已然沦落,正该重新做亲,怎知小姐如此执拗,怕他伤了身体,只得解劝道:“郡主啊,你且休埋怨。你既不能忘小春庭之约,如今只好耐心等待。书信往来京中,也得数月。到时候或者侯爷不许,或者崔公子已经另寻亲事。万一果然许了崔公子,再商量对策也不迟。” 刘燕玉无奈,日日只是念佛求神,望保佑父亲不允婚事。 顾宏业书信到京,正在刘国丈愁烦之日。刘奎璧被擒鸡足山,皇上撤兵,又峻辞严旨,斥责山贼。刘捷生怕山贼一怒之下,杀了刘奎璧泄愤,无奈修书致意,软语周旋。使者姜炽回来复旨后,又立刻赶到刘府复命。他不敢说自己并未曾面见山贼,只说书信已经递交,山贼并未回复,国舅洪福齐天,必然逢凶化吉云云。刘捷无奈,只好遣了家人,赴鸡足山打听消息,随时回报。 正在悬念之时,收到家书,见是为燕玉的婚事。他长女燕珠,贵为中宫皇后,带契刘家好大一场富贵。刘捷本来思量次女燕玉相貌虽不及乃姐福相端严,也颇清秀可爱,要在京中留意选一个宗亲世家子弟联姻,以增势力,只是一时不曾有合适人选。如今爱子被擒,朝中又诸事不顺,哪里还理论到女儿身上?若能换回刘奎璧,早将他送入鸡足山寨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2 刘捷见信中顾氏夫人称扬外甥,心想他平时家事诸般做主,连儿子亲事也都自作主张,如今轮到庶出女儿,却装模作样地来问我主意,妇人之见,也真可笑。他也没心情写甚回书,叫过来送书的家人,命他回府传言,就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燕玉算来也十七岁了,留不得多久,既然夫人看得中意,就定下罢了。”又想次子被擒,天下通传,况且鸡足山便在云南,只怕家人另生事端,无奈还是写了封书信,略告前因后果,并诫夫人管束家仆,不得惹事生非,亦不必跋涉到京,自己正设法营救儿子,只在家静心等待方好。 顾氏夫人果然不久即听闻儿子被擒之事,日夜忧虑啼哭,只骂丈夫如何不看好儿子,年纪轻轻,怎能放去征剿山贼。如今儿子在山,不知可曾伤损性命?刘燕玉陪侍在旁,只递帕斟茶,也不敢出言解劝。饶是如此,顾氏夫人想起他时,还是难免骂上两句,只恨儿子遇难,这个贱命的丫头倒好端端现在眼前。刘燕玉被骂之后,不免躲在房中哭泣半日。顾氏夫人不见他踪影,更添怒气,骂他果然没娘教养,家中出了这等大事,他反躲起来自图清净。 刘燕玉被嫡母日夜折磨,又挂念京中父亲是否应允婚事,不觉花容消瘦,倦怠少神。这日正在顾氏夫人房中陪坐,忽听门公飞报,说侯爷书信到了,现有家人在外。 刘太郡赶紧命传信之人到书房等候。刘燕玉闻报,登时玉颜惨淡,素手如冰,芳心乱跳,紧随夫人出来。见夫人拆开书信,挨近来要一同观看,顾氏夫人皱眉道:“自己婚姻之事,你就这么关心。你二哥好好的娶了孟家小姐,你就引他去跳昆明江。”刘燕玉不敢抗辨,羞惭退后。 刘太郡看罢书信,点头道:“侯爷已应了婚事,你准备起来吧。”他为娇儿受困,虽然提起婚事,言语中并无丝毫喜气。 刘燕玉一闻此言,翠眉惨淡,香腮青白,背过身去,珠泪如雨,瞬间已经湿了前襟。 顾氏夫人见信中并无可救儿子的喜讯,更添悲愁,也无暇顾及庶女,自己回房,和衣倒在牙床之上,扪胸捶床,口口声声呼唤‘我那苦命的儿’。 刘燕玉收起泪水,随母亲入房,趁机设辞道:“二哥不幸,我若出嫁,母亲在家岂不孤单?不如婚事略缓,等大哥大嫂转回家中,母亲有人侍奉,再遣孩儿也不迟。” 刘太郡哪里有心情准备婚事,闻言只是默默点头,仍旧叫着刘奎璧的名字,一时恨丈夫照顾不周,一时悔自己不该放他进京,哭泣不止。 刘燕玉回到房间,尖尖玉手一把扯住江妈,垂泪叫道:“妈妈呀,我叫你早些设计,你总不在意。如今爹爹已应许崔家,怎生是好?” 江三嫂还欲相劝,道:“既然是侯爷的意思,便是小姐亲生母亲复生,也得听从。小姐如何还有他念?” 刘燕玉捧着画扇,珠泪如雨,哀哀悲泣,道:“我今生除了皇甫公子,断不肯再嫁别人。你难道就忍心看我自尽?好妈妈,你快些想个办法来。” 江三嫂搓着手,急得在地上团团转,一时间哪里想得出什么办法,只得宽慰他道:“郡主先莫慌,夫人现在惦记二少爷,定然没有心思办喜事。咱们慢慢商量,总有办法的。” 刘燕玉扯住他衣襟,只是啼哭。江三嫂虽愁还得陪笑,再三安慰。两人闹了半宿,燕玉一夜未曾合眼,抱着画扇百般思量。天刚放亮,他便梳洗了,到前面顾氏夫人房中请安,意欲窥探消息,好早做准备。 不过三两日,崔太太便上门来,向刘太郡道:“感谢妹夫应允婚事。如今外甥有事,原不该催促完婚,但你大外甥刚选上了知县,要携家眷同行。我这把年纪,岂能千山万水的跟去?大媳妇去了,你二外甥还要读书,准备下次乡试。家中无人,还望妹子下一个关切的心肠,早早行盘过礼,以便二娘子与我作伴,打理内外。” 刘太郡虽心绪不佳,碍着姐妹的情面,就随口允了。崔夫人欢天喜地地回家,打点行盘。 刘燕玉一闻此讯,就如天将塌陷一般,扯住乳娘哭泣半日,忽然道:“妈妈啊,倒不如你带着我逃出家中去罢。” 江三嫂闻言吓了一跳,连摆手带摇头,急道:“不行,不行。你我两个女子,小姐又是小脚,哪里走得出门去!况且我们堂堂侯府,若是小姐背母私逃,人家必定说是与男人有私情,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 刘燕玉顿足道:“妈妈,我死且不怕,怕什么外人议论?你若不依我,我这就死在你面前。”说着便寻刀觅剪,要图自尽。 江三嫂赶紧抱住,道:“小姐莫要做傻事。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便是。” 刘燕玉这方收了悲声,向奶妈道:“你我二人自然难行,难道奶哥哥也是女孩?快去请他来,商议个出逃的办法。” 江妈见说,垂首思量半晌,方道:“郡主不要着急,还有几日功夫哩。进喜是断断不能随着郡主出行的。否则夫人递一张呈子,追捕回来,怎么都问个拐带妇女,胁主私逃,岂不是性命难保?我如今想起来,我有个妹子,今年三十二岁,在本地万缘庵出家。当家老师父法名善慈,我妹子是他的徒弟,就叫梵如。那万缘庵地方偏僻,香火也不甚兴旺,极为清静。如若郡主决意出走,这个地方倒可以存身。” 刘燕玉闻言,转悲为喜,嗔道:“既有这样去处,妈妈何不早说?只是不知庵中房屋多少,师父们可能容我暂住?妈妈可差奶哥哥这就去打探一番,果然能行,咱们就要准备起来。” 江妈无奈,就往前宅来寻儿子。 刘奎壁进京之时,江进喜恰好染病,故不曾跟去。他跟随刘奎壁多年,闻得他兵败被俘,倒也恻然同悲。江妈去找时,他正奉夫人差遣,往顾府去了。江妈只得先回内室,托他素日相好的家人转告,待他回来时速来相见,有急事商量。黄昏时候,江进喜方回到刘府,复了太郡回房,得知母亲留言,复进内宅询问。江妈便将眼前大事与他商议。江进喜急道:“母亲,你该相劝郡主出嫁罢了,如何又干这颠倒勾当?” 江妈落下泪来,道:“我的孩儿啊,我何尝不是苦苦劝他?郡主只是寻死觅活,定不肯嫁,我有什么法子?” 江进喜闻言,暗叹二小姐太过痴心,无奈应允到万缘庵走一趟。岂知次日刚要出门,刘太郡召集家人,命打扫庭院,收拾东西,各有支使,等待崔家行盘。江进喜见一时脱不开身,只得密告母亲,待行盘过后再想办法。可怜这几日,刘燕玉坐卧不安,又怕行盘,又盼行盘。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3 幸而崔家也赶忙,不几日已然押着聘礼到府,颇为丰盛。刘太郡回了礼,呼唤刘燕玉到正房来看,又道:“咳,若不是你二哥出事,我少不得备一付嫁妆给你。这如今我自家还坐不安立不安的,哪有心情照应?就把孟家妆奁分一半与你吧。” 原来当日新娘沉江自尽,孟府只顾打官司,并不曾来要回妆奁。 刘燕玉想起当日孟小姐情形,比之自己,更添辛酸,不觉珠泪双流。顾氏夫人看了,只道他伤感婚事潦草,不免心中怜悯。但转念一想,儿子尚在山寨受苦,他能得孟家半付妆奁,也不算辜负他了。 次日江进喜借口采办物品,出得门来,沿着街市走了一段,见无人注意,便悄悄去到万缘庵中,见了姨母,备述来意,只说昔年刘侯太郡曾以郡主许配皇甫公子,因督台被陷,家属分离,遂欲赖婚,另配崔府,故此郡主要到外地躲避几日,只等父亲回家时为他作主,断不有累当家师太的。 梵如进禅堂与师父商议。庵主善慈心想,我庵中房间本不宽敞。但郡主公侯之女,私逃出门,必多带金银珠宝,到时候既然在庵中居住,见我庵中清苦,岂有不肯施舍的。他既想定主意,便堆起欢容,亲自接见江进喜,道:“郡主要来随喜,我这里自然欢迎。便搬出一间空房来,也非难事。只是我庵内清苦,淡饭粗茶,只怕难以适合郡主口味。郡主若要诸事如意,还得多携带些盘缠来方好。” 江进喜见他应允,告辞回府去复母命。 善慈待他出门,赶紧吩咐香公,在后院收拾出一间存经的静室,铺了一张藤床。又唤小尼寻纸片来,打些糨糊,把窗子糊上。万事完备,只等侯府小姐来此居住。 江进喜回来告知母亲经过。江三嫂甚为欢喜,进去禀告了刘燕玉,又出来吩咐儿子:“小姐今夜就要离家。你找一辆车来,一更时在花园门外等候。” 江进喜答应了,心中却暗自嗟呀,想我本是二少爷心腹,却为了小姐并母亲,先在火中救了皇甫公子,如今又要偷送小姐出门。听说皇甫公子也是私逃在外。不知他二人这段姻缘,到底可能有个结果?可怜二小姐玉貌花容,侯门贵女,命运却如此坎坷,也真可惜可叹。 刘燕玉得了江进喜回报,又惊又喜。他乃侯门之女,虽然仆妇丫环不少,但因向来不受主母待见,身边一般只得奶娘并小丫环青茶伺候。这日青茶又借口头痛偷懒,刘燕玉便趁机斥退,命奶娘收拾行李,开箱取匣,首饰金银,一一包裹。江三嫂道:“你还得到太太那里走一遭,以免遭人怀疑。”郡主应了,将皇甫少华定亲的画扇塞在袖中,便要往前房去。江三嫂叫住,道:“郡主衣裳单薄,小心失落画扇,还是给我藏在衣包之内吧。”刘燕玉不肯,径自揣了扇子出来,因没有丫环,自己提灯,到顾氏夫人房中请安。 刘燕玉就要离家,虽然不是亲生母亲,也颇为伤感,背着银灯偷偷拭泪。顾氏夫人依旧心事重重,长吁短叹,手内一碗香茶,半天只饮了一半,随手递给刘燕玉。刘燕玉接过来喝了,感念嫡母分茶之爱,暗地伤感,心知自己此去,母亲必然怀疑是随男子私奔,气恼交加,从此母女的一点浅薄恩情,算是断绝干净。顾氏夫人不曾理会他神情有异,只是倚枕思儿,半晌困倦欲睡,命刘燕玉且出去。刘燕玉牵帷出来,忍泪回首,见丫鬟闭了房门,青茶已赶来伺候,自己方回身下阶。 他回到自己房中,命青茶自去与飞烟等人睡,今晚只须奶妈陪伴,不用他服侍。江妈悄悄道:“我已经打点停当,只等进喜报个信来,大家就此走罢。”两人和衣躺下,听得起了更,江妈先去解手,刘燕玉就在床边,跪拜了神明祖先,暗暗祈祷:“不孝女今日逃婚,不是违背父母,实在是守节全贞,不得不尔,望祖先怜鉴保佑。” 江妈解手回来,道:“天候不早,外面人已清静,咱们趁早走吧。”见刘燕玉点头,就背了包袱,扶他起来。刘燕玉摸一摸袖中画扇,提一提绣裙罗衫,可怜小脚儿难行,黑暗中磕磕绊绊,一挨一凑,扶松靠柳,随江妈到了花园门边。 江进喜早已赁了一辆油篷车,停在花园门外,见母亲到来,拗断门锁,开门接了包袱,安顿车中。江三嫂将刘燕玉扶进车里,自己靠着车篷坐了,就将衣包紧紧抱住,叫声:“进喜,照应着,我们要走动了。”江进喜应声晓得,忙把园门扣上,转身跨上车辕,挥动鞭子,赶着马车向万缘庵而来。 刘燕玉坐在车里,一颗心儿突突直跳,忽听江进喜在车外道:“郡主,若有微细些的首饰,方便取用的,拿出一件给我,只怕路上要用。”刘燕玉赶紧拔下头上金簪,命奶妈递给进喜。江进喜收在怀中,复放缰绳,走不过里许,只听远远有人吆喝:“站住,你们是做什么的?什么事夜行?” 原来朝廷对百粤用兵日久,昆明城因是行军及粮草重地,连城外也有兵丁巡夜。 江进喜躬身答道:“我是元城侯府家丁江大郎。我姨母现在万缘庵出家,傍晚庵里传出话来,说是姨母病重,是以我带了娘和妹子,急着赶去相见。诸位大哥辛苦了。”一边说,一边将金簪塞到当前兵丁的手中。那兵丁掂了掂分量,又拿嘴一咬,验明确是真金,不由眉开眼笑,复掀开车帘张了一张,借着灯笼微光,见果是两个战战兢兢抖抖索索的女流在内,遂袖了金簪,道:“既然是侯府江大哥,这便过去吧。” 江进喜见放行,扬鞭促马,穿街过巷,渐渐离了人烟辐辏处,向山中行来。进山又数里之遥,方远远见着庵门,挑着个白纸灯笼。江进喜跳下车辕,举手敲门。那庵主与众徒弟做完晚课,已经睡下,闻得山门喧嚷,知道远客降临,又都穿衣起来,点上灯烛等候。 刘燕玉局促车中,担惊受怕,一路颠簸,更是腰酸腿疼。香公开了庵门,江三嫂将刘燕玉扶出车,颤巍巍走进庵堂。江进喜见天已近四更,回去还有路程,怕行藏败露,和母亲说了一声,便就驾车转回来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4 众尼把刘燕玉并江妈拥护进了禅堂。刘燕玉施礼道:“师太,今日奴家到来,诸事还望照拂。深夜惊动,望老师父谅情恕罪。” 善慈连称不敢,请千金入座,小沙弥打着哈欠献上残茶。善慈见两人行李不多,只江妈挎着一个衣包,心中不悦。走近前看了看,又提起来颠了颠,勉强含笑开口道:“这就是郡主的盘缠了?郡主想来不曾带得行李。我这里向来寒素,虽预备了净室禅床,却无铺陈,郡主千金之躯,如何安置?” 江三嫂连忙笑道:“老师父,这倒不须费心的。我们此来,本是暂时避祸,怎么好搬家一般?虽然不曾带有行李,但现有金银在手,总可慢慢添置。既有屋床,我只要借妹子一床棉被,今天将就一晚,明天再置办应用之物。” 善慈道:“既然如此,委屈郡主了。” 刘燕玉见庵主声声只说行李,眼眼俱望银钱,不是个清静无为的高僧,既要在此久住,不免先得喂饱此人,当下在灯前打开包袱,看到最上面却是江三嫂自己的一包首饰,不由笑道:“难为妈妈费心,竟把梳头的什物取来了。”江三嫂红了脸,道:“正是,我想这些东西出家人没有的,所以巴巴带了来。只是油碟儿不方便带,丢在那边了。”梵如伸着脖子看,道:“这有什么要紧,山前街上卖头油的日日在那里叫唤,只要有钱,什么买不来。” 刘燕玉当下取出包袱中的银子,皆是自己素日省俭下来的,一共一百二十多两。他自己留了十两,作为零用,将大头一百两交付当家师太,作为盘费,剩下十多两零碎的,分送各位师父,略表微情。 庵主欢喜得眉开眼笑,忙道:“刘郡主,你这十两可是要买铺盖的?若果然如此,我有个侄儿常来庵中走动,着他去买倒是极方便的。” 刘燕玉见说,干脆将剩下十两,一并交付善慈,方将包袱重新包好,递给江妈保管。那香公在门外,见包袱内有首饰晃耀,暗暗留心。善慈命香公提灯,梵如引路,送刘燕玉和江妈到后院歇息。 刘燕玉留心观瞧,见小小一间院子,地下满是青苔,门旁一棵花树,虽不甚整洁,倒颇清静。一排数间草屋,给自己预备的乃在左首。门窗虽旧,倒还完整,看得出重新收拾过,窗纸俱是新糊。进门看时,只得一榻一桌,皆都满布灰尘。江妈点了桌上油灯,用衣袖拂了拂床沿,先让郡主坐下,问梵如借了一条半旧席子,铺在床板之上,一床花布夹被,主仆两人将就着盖在身上,一同睡下。 刘燕玉虽合了眼睛,哪里睡得着。可怜他虽不甚受宠,到底是侯门贵女,何曾受过这般凄凉。只听外面风摇山木,萧萧作响,身下床板冷硬,触体冰凉,不免又哀哀哭泣。江妈劳累半夜,实在抵不住,劝得两句,已自沉入梦乡。 江进喜还了马车,赶回刘宅,喜得天未全亮,无人知觉。 当晚丫鬟青茶同飞烟一道睡了,早晨醒来,见天已大亮,连叫该死,尚不曾倒得小姐房中净桶。穿着拖鞋跑去看时,只见罗帐凄凄,绣衾萧索,床前不见金莲履,架上何曾搭绣衫。青茶大叫一声,跑去拖起飞烟:“哎呀,不好了,郡主江妈都不在房中,只怕是逃走了。”飞烟到底大些,起来又向二人房中查看一遍,见不但人不在,连首饰匣子也都无踪,知道逃走无疑,与青茶两个连滚带爬,向前堂报讯,不料一跤跌倒,拖鞋不知踢到哪里,赤着足扒开院门,扯开嗓子喊叫夫人。 顾氏夫人因思念儿子,不曾睡踏实,正朦胧间,听有人哭到上房院内,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忙坐起来问道:“哎呦,是何人哭?可是京中传讯回来?” 飞烟扯着青茶爬进门来,哭叫着说了郡主并奶妈皆都不见。刘夫人听了,只气得手脚冰凉,躺倒在床,咬牙暗恨:“好个侯门郡主,帝室王姨!行盘当夜就不见,可知定是与人私奔。他一个闺女家,若无男人相帮,怎能逃走?若叫外人听闻,我刘门固然无光,就是中宫皇后,也丧几分脸面。”他问了丫鬟昨夜入睡情形,靠枕沉吟半晌,方吩咐道:“你们两个不要哭喊,莫惊动了外面人。悄悄叫起厢房的黄妈等人,速去园中察看。” 两个丫鬟无奈,赤脚引了众仆妇,在花园中四处寻找。楼台亭馆尽都找遍,却望见花园尽头后门上,不见了铁锁,过去细察时,见抛在附近草丛中,锁簧已经扭断。众人回禀夫人,后园门锁不知何人扭开,郡主并奶妈,只怕是从此去了。 刘夫人见果然如此,又怒又恨,免不了骂几声没娘的贱人,又想那江妈既然同去,想必脱不了干系,便命人去传江进喜,问他可是与小姐勾搭成奸,如今见崔家来聘,怕□□败露,相帮小姐逃去。 江进喜连呼冤枉:“小人素日只在外间供差,绝少进内院的,连小姐的面也未曾见上几次。昨夜喝了一盏酒,贪睡片刻,怎么就有这天大的罪责盖下来?” 刘夫人恨道:“你母亲与小姐同住,想必挑唆教使,引得他丧了家风。你家中有哪些亲戚,你母亲素日交往些什么人,你速去追寻。否则一旦捉回,定不轻饶,连你也一顿乱板打死。” 江进喜听了,一面应诺,一面痛哭着出来,声声只叫:“我狠心的亲娘呀!你怎么舍下孩儿,如今却叫我往哪里追寻!”他出去转了半日,回来禀告:“实在各处亲戚家都不见。此事又不好明白问人,还望太太垂悯,宽限时日,慢慢追寻。” 刘太郡原是乱撒邪气,不曾真个指望他成事,又骂了一通,叱令退下。自己气添胸臆,还得安抚丫鬟仆妇,不教声张。勉强梳妆了,来刘燕玉所居晓云轩内,亲自查看。箱笼床几都还如故,只不见了细软首饰,便命青茶飞烟搬出去,将房门锁了,回到前房,合衣卧床,想此事怎生了结。眼看崔家就要来迎娶,到时候又怎么应付?说不得,仗着姐妹的情分,把实情相告,低声下气求一求他们,为自己隐瞒此事。可恨一个贱婢生的女儿,竟连累我如此委屈。唉,我刘门今年恁的不幸。幼子遭擒,次女私奔,只不知中宫皇后是否康健,长子奎光边关可都平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5 刘夫人正愁闷间,忽然门人来报,说是福建延平府梅家姑太太到了,还有一位小姐同来。刘太郡不免吃了一惊。这梅门刘氏,原是刘捷一个未出三服的堂妹,本来嫁的丈夫只是小小一个县令。刘捷得势,这梅家便托他谋职,不上半年,轻轻提了个延平太守。福建离此千里之遥,不知何以无端来此。 梅太太在家时,与刘夫人原是相识的,进门来寒暄数句,招呼身后女儿雪贞拜见舅妈。刘太郡看时,那梅雪贞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容色如雪,举止端庄,忙称赞几句,命侍女捧果烹茶,姑嫂入座,细叙离情。 梅家太太就落下泪来,道:“嫂嫂呀,你妹夫延平太守做了几年,虽说家里进益添了,这罪责也大。不知怎的,被长官参奏,内阁梁丞相就批了受赃,充军发配伊梨。哥哥寄信给我,说如今正在风头上,不便周旋,让我先来云南依傍嫂嫂,等过上一两年,再设法搭救。”梅雪贞见母亲伤心,想起父亲被拘,家人离散,也不免陪着哭泣。 刘夫人听了是丈夫嘱托,自然收留,叹息安慰一番。又问外甥女这般容貌,不知可曾定下姻缘。梅太太一边抹泪,一边道:“还不曾。如今遭了事,只怕就要耽搁几年了。” 刘夫人就起了心思,要将梅雪贞顶替刘燕玉,嫁给外甥完姻。当下回首叫丫鬟陪同梅小姐到后面梳洗换衫,又道:“外甥女,园子中这时候梅花开得正好,最适合即景生情,吟诗作联。你若有闲情,不妨前去观看。” 梅太太见他如此说,微微一笑,道:“论诗词,你甥女随父亲在衙,也学过一点,咏过几篇。” 刘夫人更喜,连叫丫鬟烧香汤沐浴,再取了柜子里为二小姐做的衣物,给姑小姐替换。见梅雪贞随着家人下去,便凑近梅太太,含羞忍怒,将姨表联姻,燕玉私逃之事告知,又道:“正巧你和甥女到此。我看甥女青春正好,若是等妹夫起复,耽搁几年,岂不误了婚姻?崔家二外甥年刚十九,丧偶未娶。如果姑娘有意,我明日就叫崔家来相看。若是双方合意,我就做主,将甥女配甥男,连妆奁都是现成。如此一则可免我家丑事外传,二则不误雪贞青春,你看如何?” 梅太太又惊又喜。他本求庇护,不料竟还能成就女儿婚姻,实是意外之喜。刘夫人全力主持,连嫁妆都奉送,他落难之人,如何不肯?当即拜谢,连道“全靠嫂嫂成全”。 当时家人来问,姑太太行李哪里安置,刘太郡一想,索性就命搬入晓云轩,命飞烟青茶等人,依旧入内伺候。诸人在中堂用过午饭,梅太太告退,去收拾行李,打理房间。梅雪贞见室中妆台镜盒等物齐备,问母亲这是何人房间,刚才舅母特地将自己遣开,又所谈何事?梅太太少不得一一相告,只略过要他代为成亲一节。梅雪贞抚镜感慨,不知侯府二小姐缘何婚前离家,如今又身在何处。两人年龄相似,此来只望能亲近依靠,不料竟不得会面。 母女收拾完毕,刘太郡又来相陪,与小姑细诉别来诸事。他自己独居,寂寞已久,忽然有个可以相谈的,不免滔滔不绝,将那孟小姐沉江,刘奎壁遭擒等事,都一一倾诉,梅太太自然体贴安慰。 晚宴过了,梅氏母女休息,刘太郡就于灯下写了一封书信,次日凌晨命家人送呈崔府。崔太太正在家中欢天喜地地打点迎亲,看了书信,目瞪口呆,向崔攀凤道:“事已如此,随你的意思便了。” 崔攀凤原与刘燕玉一面之缘,爱他容貌罢了,读了信,倒反安慰母亲道:“他既婚前私逃,可知是淫奔不端之人,既未成婚,实是我家幸运。如今母亲为婚事操劳许久,若一并放弃,未免可惜。不如就去姨母家看看那梅小姐相貌如何,若过得去的,就将就成婚罢。” 崔夫人见儿子如此说,便令备轿。崔攀凤撕了书信,道:“刘郡主纵然无意于我,到底是姨母千金,皇后妹子,莫要传扬出去,坏他名声。” 崔攀龙见弟弟将要上轿,扯住叮嘱道:“你既然有存人名节的忠厚之心,也该知道娶妻娶贤,不要光看美色,也看看那梅小姐人品性格如何,日后方好相处。”崔攀凤点头谢过兄长,随母亲上轿而去,不一时到了刘府。刘夫人姑嫂相迎,又叫过梅雪贞见客。 崔攀凤趁着夫人们寒暄之际,就把梅小姐仔细打量,见他皮肤雪白,云鬓乌黑,柳眉细细,杏眼圆圆,身材不若刘燕玉纤秀,脸色却又娇嫩三分,便觉中意。崔梅两位夫人一个看媳妇,一个看东床,端详了片刻,也都各自眉开眼笑。刘太郡知道双方合意,就请入后堂。梅雪贞因有男客,早含羞告退。堂中几位太太便就商定婚事。崔家人走时,梅太太又喊女儿来相送。崔夫人便将头上金钗拔下,乃是黄金嵌宝的双如意样式,送于梅雪贞做见面礼,并亲为插到云鬓之上。梅雪贞回看母亲,见梅夫人只含笑说还不拜谢,只得含羞敛袖,深深作福。 送出崔氏母子,梅太太与女儿转回房中,方将定亲之事,详细告知。梅雪贞含羞不语,暗想自己家骨肉离散,不知何日方能重聚,更不用说复兴家事。自己又是女流之身,若只管耽搁,伊于胡底?还不如此时趁舅母做主,嫁个家世相当的人家,自己母女也有个依靠。夫婿若有出息,还可以相帮父亲脱罪起复,也未可知。梅太太见女儿粉面飞红,知他心中应许,甚为高兴。 原定吉日转眼即到。刘太郡将崔府的聘礼并刘燕玉妆奁,一并陪送了雪贞小姐,又买了一房仆妇,两个丫鬟,作为陪伴,倒比刘燕玉在时更尽心竭力。梅氏母女心中感激。梅小姐就拜了舅母为义母,廿四日发嫁妆开脸,顾宏业的夫人上冠,次日崔家迎娶,雪贞就上轿,以刘家小姐身份,嫁了过去。 崔攀凤洞房之夜,揭开盖头,见梅小姐一身红装,更觉玉雪可爱,早忘了刘燕玉相貌如何,就携手入了洞房,夫妻甚为相得。梅小姐秉性贞良,崔太太也十分喜爱,崔攀龙方放下心来,携家眷上任。刘太郡得梅夫人相伴开解,谈谈说说,梅雪贞也时常回家探望,反倒比之前开怀不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第六章 凤翔台阁 朝廷武举虽订在三月十五日,新年前后,便陆续有应试的武士进京。这些人与文科举子不同,多半富有家资,童仆成群,争勇斗狠,好酒赌钱,极难治理。郦君玉早有见于此,命人在城西西华门外空旷之地,修了一座极大的会武馆,凡应试之人,一律到此居住。他又请了禁军教头武扬带一队军士,护卫巡逻,以军法治馆,凡不服管教斗殴生事触犯军法者,量其轻重,重者当即惩毖驱除,轻者首犯记过,再犯按重者处置。一众武举人千里迢迢到京,要干谒功名,怎肯未下场便回去,见郦侍读铁面无情,只得各自谨慎小心,不敢犯律生事。 杜任见郦君玉日日出入乱地,与一众武林豪客交涉,遂令段恩俞仍充任他随从,以为保护。 段恩俞经杜任一年多治疗,虽然子午两时剧痛难免,已经不至昏倒。他自幼随父亲学武,所习又是名重武林的段家功夫,武功颇为不弱,只是没有实战经验。是以当初在云南相救郦君玉时,他藏身树后,投掷石块打穴,十分生涩。这远程打穴的功夫,名唤“弹指惊雷”,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高明武功,本来是配合玄蝉诀的内力使用的。他父亲俞强既不会玄蝉诀,认穴也不是十分准确,传给儿子,自然更差一层。即便如此,那匪徒若是习武之人,见此神通,早就惊惶逃命了。只为两个山野村夫,毫无见识,反而敢于上前邀斗。 段恩俞出生即得段明输入玄蝉诀的内力,并封锁要穴,使其随时日不加耗散,反见增长。他不明其中道理,虽然内力日日激荡经络,却不懂自察穴道。后来与杜任重逢,一经舅父指点,以自身所感,印证父亲所传,认穴打穴的功夫,早已远在父亲之上。只是他不会运用内力配合外家功夫,只显得比常人力气大上许多而已。以他目前武功,已经可以跻身武林一二流高手之间,比前来应举的大部分人都要高明。段恩俞未经世事,心智单纯,杜任又不懂武功,是以他身怀绝技而不自知。郦君玉问他可要下场应试,求个一官半职,段恩俞只是摇头。 郦君玉又在会武馆后面,起了一座演武场,占地数十亩,内里十余个广场,各自隔开,以为演武之用。又贴出通告,本次武举,按才艺先分八科,分别为近击、远攻、水战、克城、疾行、力胜、器械、偏门,每科又分若干细项,如近击便有步战、马战、拳脚、兵器等区分。若有极偏之才,不入前七科之列的,一并归到偏门科中。诸举子不限科数,但有一技之长,即可入场比试。每科取甲等十名,乙等二十名,丙等五十名。若各科投考人数不均,名额相应调整。得一科甲等以上,或二科乙等以上,或三科丙等以上者,即可参考兵法策论。主试按策论结果,并前八科统合,评判成绩,点选魁首。 众武举人见这考法新鲜,都踊跃欢喜。盖民间学武,或善拳脚,或长轻功,或精刀剑,或以力取胜,或以巧服人,少有通习各种武艺的。而骑马射箭,兵法阵列之类,只有一般武将子弟才会学习。如此分科考试,大家各有机会一展所长,纵策论不能,也有机会优胜。只是这般考法,主考官的意见,实在非常重要。众人纷纷打探,考官朝廷究竟任命何人。 刘捷见郦君玉诸般准备周全,也佩服他的才干。关于武举,他早有思量,见时机已至,向成宗进言道:“去年恩科文举,是梁阁老主考,显见朝廷重视。今岁武举,主考官也该身份相当才是。文官不解武事,我不避嫌疑,自荐自身,要请皇命,去为万岁办成此事。况且皇上已经任命我为南征主帅,军中部将士兵,由主帅亲自挑选,方能上下一心,指挥如意。” 成宗见他说得甚有道理,然而他心中有所顾虑,沉吟不决。 梁鉴赶忙谏道:“此事不可。战策本出郦侍读,武举事宜,又是他一力筹措准备,途中换人,两意若有参商,不能接榫,只怕功亏一馈,到时责在哪个?何不就命郦君玉主考,以全始全终?至于他身份低微,最容易不过。自来恩出于上,皇上因功论赏,郦君玉又办事勤谨,谁能异议?” 刘捷不服,道:“郦君玉一介文官,纵然皇上提拔,哪里能治武艺,如何选拔人才?” 梁鉴冷笑道:“郦君玉一介文官,他所献状元之策,却是皇上亲自点中颁行,国丈以为不可取吗?” 刘捷当然不敢说皇帝之非,正要砌词再辩,祈和在旁附和道:“正是。取才又不用亲自上场比试,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高谁低,一比便知,文官如何做不得主试?今科武举,若当初任命武将筹备,只怕所设科目,不过骑射举鼎,兵法战策,到头来还不是招了将门子弟,军旅世家,怎能如现在这般花团锦簇,尽取各路豪杰?” 成宗听内阁议论,已经打定主意,道:“梁祈二卿所说有理,国丈不须亲自劳动。”当下传令,擢升郦君玉为散轶大臣,暂行兵部侍郎之职,为今科主考。另点副都御史游载物、通政史尚宜先为副主考。 旨意一下,朝野倾动。散轶大臣乃从二品,只是有阶无职,一般是朝廷恩赏宗室皇亲的。成宗为了方便郦君玉主持科举,特地又命他代行兵部左侍郎职,也是从二品的官位。郦君玉不及一年,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两次跃升,每升都是连擢四级,除了宗室子弟,恩宠无有过逾。虽然品阶仍不能同首辅梁鉴相比,但郦君玉乃是朝廷新贵,况诸般考核方略,皆都出自他手,一众应试举子闻讯,莫不欢呼雀跃。 只有老于官场如梁鉴刘捷等人,才知朝廷如此任命,是能收能放之举。这一干武举,自此便是郦君玉门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散轶大臣品阶虽高,却是闲职。日后朝廷若对这些人不满,只需将郦君玉闲置便可,不必再找理由名目。刘捷更想深一步,这可能是朝廷保存自己的一片苦心。这些绿林豪杰难以管教,如今国家危难,临时授官命职,百粤战事之后,未必还能应用,只怕不免要借故罢黜。那时候自己如是主考,难免要受牵连。这样想来,或者中宫虽然不在,朝廷仍然念着旧日恩情。 郦君玉入世未深,没有诸般猜测,老老实实领旨谢恩。他少年勤奋,是个勇于办事的,当下会同了两位副主考,自去商议任命各科座师,并各种考试规则细节。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2 开考当日,卯时三刻,诸位考官大轿已陆续到达演武馆前,只等吉时开禁入场。诸举子被禁军约束命令,沿长街按省排开,纷纷探头观看。 皇甫少华身膺为鸡足山觅机招安的重任,更是关切。第一顶轿子,喝道的官兵报是通政司尚大人,只见出来一个中年官员,纱貂蟒服,仪容清正,面含笑容,向路边举子点头致意,进了馆中去了。第二顶轿子出来了副都御使游载物,却是乌须白面,神色凛然。皇甫少华正在思忖,若要商议鸡足山事,不知哪个更可靠些,又有轿子过来,乃是今科主考郦君玉。急忙看时,却见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面如傅粉,腮似含花,虽然头戴乌纱,腰垂玉带,端严毕备,到底掩盖不住风流相貌,竟是个绝美的少年。 皇甫少华与熊浩入京较晚,其他考生却多半早已见过郦君玉,当下欢呼四起。凡人谁不爱美色,应考的又大多青年,因郦君玉年轻貌美,都十分推崇喜爱,虽也有暗怀鄙意邪思的,但因他官高威重,大都还是恭敬居多。今见点了主考,更是忍不住欢呼示意。郦君玉微笑挥手,道:“今日考试,不比往日,刀剑无情,诸君为赴国难,奋力争先,也要自身多加珍重。”方肃容入场去了。 他身后自有禁军维持秩序,命各举子鱼贯点名入场,不许自备武器。诸人入内,各自领取号牌,去相关的科场较量武艺。除器械、偏门两科,其他科目,皆采取对战或并肩比试。头场各自抽签对战。待评出等级,次等的若要升级,须向上一等得中之人挑战得胜。每人接战一场后,允许休息一个钟头,除非本人特别申明,一日接战不得超过五场。凡对战者,只许赌胜,不可伤人性命。 郦君玉请武扬带着一众禁军教练,并特地奏请天子,拨了一队大内侍卫,在各场督战,以评定疑难,镇压纷乱。三位正副主考分别巡视各场,审拔人材。 郦君玉考前翻阅举子名录,见有个四川王华字少甫的,不免留心。他想武举旨意颁布天下,皇甫少华曾经射柳夺袍,武艺自是不低,如今有此进身机会,岂有不来应举的?只是他罪名在身,若来必要改名换姓。如今见王字音近于皇,分明便是皇甫少华四字分拆而成。若果然是皇甫郎君,只要不伤朝廷伦才之体,倒要想法助他一臂之力。 进考场前,郦君玉便叮嘱荣发,若见到王华,须要仔细辨认。他巡视考场,始终令荣发和段恩俞近身随侍。走了几场,观了数次虎斗龙争,颇开眼界,却不见场中名录有王华在内。直巡到第六场,方在近击场上见到王华的名牌。他按军士指点看去,王华已经比过马战、兵器等项,拔了甲等,正持剑与前来挑战的人比试。 皇甫少华与熊浩入场之前,曾经商议过,两人在山中学艺之时,以剑术为主,拳脚轻功等也曾练习,皇甫少华更精骑射,不免相应各场都要试试。两人便就分头行动,以免同门相争。 皇甫少华先到近击科,熊浩便去力胜科。郦君玉先留意远攻弓箭等类,自然不曾寻得。 郦君玉登上观战台,遥遥注视场中,见上百人正捉对厮杀。甲等区内,王华手持宝剑,正与一黑面大汉对战,一时剑光闪闪,看不清面目。过了一盏茶时间,王华取胜,过来交牌复命。郦君玉轻咳一声,示意荣发细看。 荣发瞪大眼睛,将王华从头到脚,扫了又扫,瞧了又瞧,仍然犹疑不定。中午休息四下无人时,郦君玉问他可曾看清。荣发哭丧着脸道:“实在不能确定。三年之前,我只在春明楼上远远望了几眼。当时皇甫公子似乎身形要矮一些,才到刘国舅耳旁,长得白白净净,脸庞儿圆圆鼓鼓,长眉细眼睛的。如今这个脸儿偏长,腮帮瘦了许多,又黑了一截。若说眉眼,倒依稀有些相似,也不知是不是我眼睛花了,臆想出来的。”郦君玉想射柳之时,皇甫少华不过十五岁,尚未完全长成,时隔数年,相貌有些变化也很正常。既然荣发无法辨认,只得满怀疑惑,暂且放下,专心考场取才。 武举如是连开十日,各科都标定等次。为了才艺多者可以尽情发挥,又延了一旬。因近击、远攻两科参考人数最多,每等所取人数又加了一倍。器械、偏门两科所取最少,各等皆不曾满额。 各科所取人员,皆有过人之能,远非一般军士可比。器械、偏门两科,更有许多奇特人材。比如器械科,有人进献专用于沼泽、草地行军的爬犁,以足踏之,行进如飞,亦可载重。有人进一种可以上树翻墙的铁抓,收起时只有巴掌大一团,极为轻便容易携带。若全军配置,则道路难行之时,可以持之荡树穿林;数条相连,可以搭成索桥渡河跨涧;攻城之时,又可代替云梯,翻墙越垣。还有人进一种暴雨梨花弩,如蒸饭竹筒大小,内有机括牵动,发射时按下机关,数十细弩激射而出,身前半周三十步内,当者辟易,若身陷重围,持此一举即可脱身。偏门中,有人演示,以一小瓶药粉倒入活水,数个时辰后流水微碧,人畜饮之,纵然烧开,也会腹泻不止,要三日后水方清净。以此下毒,委实可怖。此毒便来自百粤。郦君玉转述给杜任听,他极感兴趣,要了一瓶回去研究。 郦君玉这二十天,殚精竭虑,日夜忙碌,遴选人才。好不容易科考结束,他站在广场中心高台之上,见取中的举子行礼退出,颇感自豪,油然而兴唐太宗“天下英雄入我彀中”之感慨。 皇甫少华取中远攻科、近击科甲等,疾行科、力胜科乙等。熊浩也取中克城67、疾行甲等,近击乙等。两人均是十分欢悦。皇甫少华便报名参加第二轮兵法策论。熊浩乃修道之人,争胜则可,杀戮乃是第一重戒。他随皇甫少华来京赴考,一则是为襄助义弟,二则他好胜之心未泯,想要会会天下英雄,结交奇人异士。他不欲为官,亦未正式学过兵法,所知皆是与皇甫少华山中游戏时听来,便放弃了策论考试。 其他各科优胜的英雄,尽有不懂兵法的,但不考策论,不能做官,只好硬着头皮去考。对策之中,有许多通篇白话;有的连字也写不全,画圆圈代替;有些文字不通但头脑灵活的,干脆画图示意。 郦君玉并两位副主考,皆是进士出身,平生不曾见过这等文章,简直目瞪口呆。郦君玉同两人商议,朝廷乃是选将领,不是选文章,是以不论文字如何,只看所答策略兵法,通与不通。但凡略有可取之处,均要三人共议,再加评定。 待策论考完,三人综合了各人科考等次,将所有考中者评定优劣,共得武贡士五百三十七名,分列三甲,恭呈御览,请天子对头甲十名再加考验,钦点状元、榜眼等位。王华策论远胜众人,取在头甲头名。郦君玉因疑他是皇甫少华,见他武艺兵法尽皆优异,不须自己私心照拂,很是安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3 成宗在科考中间,便曾便服来看过两次,见考场中众举子虎跃龙腾,武艺非凡,很是满意。待郦君玉回朝复命,请天子亲试,他兴致高昂,即起御驾,到城北清华园中,观星台上,命人在荷池对面,立一百尺高杆,杆头以铁丝悬一金桃。传下旨意,命诸武贡士各凭本事,争夺金桃,安放于观星台前承露金盘之上。皇帝因为皇太后寿诞将近,所以设此试题,取个金童献桃,玉女承露的吉祥之意。 当下一甲十人,各执兵器,到达旗杆之下。擅长远攻的几位,或拉弓射箭,或飞刀蝗石,要打断杆头系桃铁丝。诸般远攻兵器之中,若论所及之远,劲力之强,自然还属弓箭。十人之中,善弓箭的只有两个,除王华外,还有一个叫惠汶的,乃是京中人氏。 一般称颂箭法精妙,常引养由基百步穿杨典故。养由基百步还只是远射。这百尺竿头,乃是净高,却比远射艰难得多了。王华惠汶骑在马上,借马匹奔驰之势,从远处发箭,均不能及百尺之高。二人命取强弓来,有士卒便呈上军中最强的三石弓,二人调转马头,回头再试。 其他人也未曾空等。一个叫侯俊风的武贡士,乃是近击、克城的双料甲等,极善轻功提纵之术,当下将银鞭缠到腰中,双手抱住旗杆,迅如猿猴,转眼已经爬上数丈。旗杆下面,有个使双斧的,名叫晏临战,便就去砍旗杆底部。他乃是力胜并近击甲等,一斧砍下,旗杆虽粗逾半尺,也晃了一晃。 惠汶此时刚换了三石弓,从远处驰来,勉强拉满弓弦,瞄准金桃之上,一箭发去,高度将将够上,但到顶点时已经势尽,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已无力射断铁丝,何况并未射中,堪堪擦着金桃旁侧的旗杆划过。惠汶强行拉此强弓,只觉手臂酸麻,一时不能再举弓搭箭。 余人怎肯让晏临战砍倒旗杆,当下刀剑戟抓,各般兵器,齐向他身上招呼。晏临战回身抵挡。旗杆之下,诸人战成一团,都存心逼走别人,占据要地,届时无论金桃是自空落下,还是被侯俊风摘回,都方便上手抢夺。其中有一威风凛凛的大汉,便如一座铁塔相似,手持长戟,四面轮开,登时将众人逼到圆圈之外。成宗看手中名录,此人名叫赫英南,长相粗豪,却来自江南水乡,祖籍绍兴,乃是力胜、近击、水战三科甲等,是以虽然粗陋无文,策论中以圆圈代字,画图示意的便有此君在内,郦君玉爱惜他是个冲锋陷阵的头等人才,也取在头甲。 众人看这形势,倒是那侯俊风先摘到金桃。眼看他已经爬过旗杆中部,王华忽然策马疾冲,连发三箭。第一箭最慢,第二箭后发先至,撞到第一箭上,忽然堕地,原来箭尖已经拗去。第三箭最后发,却是最快,在第二箭堕地之后,方撞到第一箭上。第一箭得后两箭推送,去如流星,直奔高杆之顶,只见金光一闪,金桃从空坠落。 这三箭名“贯珠箭”,比一般的连珠箭在力道控制和发射手法上难了许多,专为极远时取敌之用。三箭连贯之力,可超一箭射程的一半。两军对阵,往往冲锋之前,先在射程外整顿队形,以便最快通过弓箭手的攒射地带。若于此时以此法射敌首脑,委实难以防范。只是知道贯珠箭的已然不多,练成更是极少。皇甫少华虽自幼习箭,也是在山中学艺之后,将剑术手法用于弓箭,方才成功。 三箭连贯,金桃离杆,场外围观的大内侍卫并禁军等,齐声喝彩。 侯俊风见机极快,在旗杆之上,登时倒转身体,头下脚上,滑了下来,待金桃在空中堪堪与自己并肩之际,一跃而起,一把抓向金桃。 地上赫英南见金桃落下,立即抡起长戟去挑。他身子高大,戟柄又长,几乎与侯俊风同时碰到金桃。侯俊风手掌碰到戟尖,一阵剧痛,当即缩手,轻轻跃落。 那金桃被赫英南长戟一挑,斜斜飞出,众人目光皆追着空中一点金光,忽见一物飞起,将那金桃笼住。众人看时,原来是器械科中,献飞抓的董飞晓。 那飞抓以混有金丝的长绳系着,极能着远。董飞晓未曾参与众人争斗,一直远离旗杆等待机会,见金桃飞在空中,当即抛出飞爪,捞了回来。被赫英南逼在圈子外面的诸人一拥而上,去抢飞爪,反将赫英南挤在外面。 使剑的齐方轻功甚好,高高跃过诸人头顶,手腕一抖,青钢剑便去削系着飞抓的长绳。那长绳混着金丝,一时削之不断,但已经消解了董飞晓收爪的劲力,抓头软软垂下。齐方左手待要去抓爪头,惠汶骑马冲来,挥长刀一斩一卷,已经把长绳斩断,把爪头并一段残绳卷在刀身之上。惠汶拖刀便走。使飞刀的马维城正在惠汶马后。他也是克城、远攻的双科头甲,身手轻盈,更兼手上戴着银丝手套,不畏刀剑,当即伸手,把包着金桃的飞抓从惠汶刀身上撸下,转身便跑向荷塘。 诸人在后衔尾急追。追在最前的是柳轻衫。此人专练劈空掌,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乃是疾行并近击科头甲,未拿兵器,身形最为迅捷,边跑还边发掌劈空。马维城感觉身后劲风袭来,不敢硬接,左右闪避,不久即被追上。柳轻衫拳脚功夫远在马维城之上,三招两式,便逼得他松开手掌,将金桃抢过。此处已近荷塘,水边泊着一艘小船。柳轻衫跳上船,将竹竿一撑岸边,小船轻盈滑过水面,进入荷花丛中。 从金桃坠落,到柳轻衫上船,其实不过一瞬间的事情,金桃已经数易其手。在场的都是武林俊杰,又是在御驾之前,谁肯落后,各个争先,一时间纷纷扑向小船。 侯俊风银鞭一展,卷住池塘边的一棵柳树,纵身一跃,先上树梢,再翻个筋斗,从空跃下。小船被荷花阻挡,行进不快,竟被他落在船上。柳轻衫弃了竹篙,与他斗在一起。两人皆是轻功高手,纵跃腾挪,数个回合,身体竟未曾相触。 那董飞晓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一只飞抓。飞抓比银鞭长得多,他不必上树,只用飞抓一抓一荡,也荡到小船之上,落在侯、柳二人中间。船上空间狭窄,三个人在上纵跃,船身摇来晃去,几乎倾覆,幸而三人都是高手,见船身翘起便赶紧踏上,维持平衡。 赫英南腿长步阔,几步跨到池边,直接走进水里。他仗着熟识水性,竟一直闭气走进深处,比泅水的诸人快了许多。他疾行数步,赶上小船,浮上水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把小船掀翻。 惠汶是头甲之中唯一的世家子弟,自幼长于京城,不谙水性,见众人都往池塘而去,蓦然回首,发现射落金桃的王华发箭之后,便弃弓策马,沿池塘边的道路驰去,方醒悟过来,赶紧纵缰跟上。那荷塘是个月牙的形状。坐船横穿过去,不过数十丈,但要从岸边绕过,则远得多。惠汶失了先手,眼看王华已经将到月牙的尖角,只得咬牙急追。 小船既翻,诸人在水中缠斗,赫英南水性最好,力气又大,极占便宜,终在金桃又三度易主之后抢到手里,依前用闭气法门,向岸边走去。余人在后追赶,其中齐方水性最好,如一条白蛟般劈开水路,紧跟赫英南。晏临战等三四个不善泅水的,将小船翻过来,齐心协力,扳橹前行。柳轻衫挣扎出水,提气纵身,竟然踏着荷梗浮萍等物,渡水而行,过了荷花丛方才落下,离赫英南不过数尺之遥。若是荷叶铺满,他已赶在赫英南之前上岸。 赫英南不敢换气,一口气疾行出水,单手一摁石堤,正要跳出,王华疾驰而至,□□急挑,将金桃连飞抓一并夺过。他并不停顿,策马打个回旋,直往承露金盘而去。 赫英南大怒,跳上岸来,手中长戟脱手掷出,为防王华躲闪拨打,且皇命不敢伤人,取的乃是马腿。与此同时,柳轻衫也已上岸。他轻功卓越,一纵丈许,直扑马背,人还未到,掌力已经劈空而至。 王华将□□挂在鞍旁金钩之上,双脚一蹬,回身站上马背,左手紧握金桃,右手推出,对上柳轻衫来势,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王华身子轻飘飘从马上向后倒退跃出,倒好像柳轻衫特意送他一程一样。随即一声惨鸣,那马后腿被横削而断,扑倒在地。王华身子在空中越过几排持扇捧巾的宫女,轻轻转身落在金盘前面,拨开铁抓,取出金桃,端正安放在承露盘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4 这番争夺,虽然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却看得众人惊心动魄,直到王华放好金桃,诸贡士同在台下行礼,台上自天子以下观战诸人,方才回过神来。 成宗见诸人各逞英勇,武艺不凡,龙心大悦,道:“王华,你神箭射落金桃于始,奔马夺得金桃于终,不但武功超人,而且能见善断,虽数人微物之争,也可见兵法谋略,朕便以你冠首今科武举。”又取了赫英南为榜眼,柳轻衫为探花。次日吏部宣诏,武状元王华封为宣武将军,征南军副帅,主持武举所取诸人的训练事宜。宣武将军乃是从四品,论品级,要比文状元高出许多,正是本朝武贵文用之意。状元以下,品阶依次而降。赫英南封为武德将军,柳轻衫为武略将军。武举取中者,编成一军,屯于城南大营,由禁军统领单齐芳辅助王华,按军法加以整饬,训以行伍纪律。 王华虽得了官职,但日日在营中训练,自夺桃之后,并无机会面见天子。他思量鸡足山招安之事,便写了一封奏折,意欲上报朝廷。转念一想,天威难测,不知朝廷会如何反应,须得先找朝中官员打探商讨一下。王华想来想去,朝中最亲近的,除了舅父伊上卿,便是取中自己的老师郦君玉了。伊上卿难得相见,郦君玉却因兼任兵部侍郎,负责南征事宜,常来营中巡视。王华便趁郦君玉再到营中时,请入主帐,屏退左右,只留熊浩在旁,将奏折呈与老师过目,请教此事是否可行。 郦君玉见了奏折,又喜又惊。喜者原来鸡足山之主,乃是卫焕之后,然则劫皇甫家眷上山,实是同舟共济,理所当然之举。这王华为山寨出头,看来必是皇甫少华无疑。三年来各自漂零,今日始得夫妻重逢。惊者,这皇甫少华如此鲁莽,不避嫌疑,这奏折一上,岂不坏了大事?他思忖半晌,开言问道:“王将军,你与那鸡足山贼是何关系,招安这等大事,他竟托付于你?” 王华答道:“门生与义兄赴京赶考之前,先到鸡足山走了一趟,意欲……意欲踏平山寨,先为朝廷建个功劳。不料那韦寨主,那韦寨主久思招安,想出征百粤,见我要上京赶考,所以着意结交,嘱托我代传心意。”他越说越是艰难,见郦君玉虽嘴角含笑,目光却渐渐冷峻,自知这番言论,实在难以取信于人,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郦君玉道:“王将军可知,我今日来此,正要传达皇上旨意,命征南军五月初一启程,前往云南,第一件事,便是要攻破鸡足山寨?” 王华大惊:“啊?怎会如此?” 郦君玉道:“宝剑新发于硎,尚且要先试其锋。如今朝廷新成此军,自然出征之前,要拿山贼演练一番。王将军深谙兵法,难道不曾想到这点吗?” 鸡足山便在出征百粤路上,朝廷命征南军顺路讨伐,实是题中必有之义。王华当局者迷,一心想着如何促成招安之事,竟然未曾预见于此。他大急之下,连忙道:“那韦寨主的确是诚心诚意要招安征南,我可以以性命担保。”话一出口,见郦君玉微微冷笑,知道这话又蹈前辙,将自己与鸡足山的关系更敲深一层,一时惴惴,不知如何是好。 郦君玉见他害怕,于心不忍,遂缓和口气,道:“鸡足山贼连败官军,又擒了国舅,朝廷久蕴震怒,正要趁新军成立之威,一举荡平。皇上因国舅在山,连国丈一军主帅,也令回避,让刘侯爷先往云南边界等候,着王将军率军先往鸡足山,限期七日剿灭贼巢。王将军此折一上,朝廷必然震怒。讨贼主帅竟与贼首交通,不但王将军有性命之忧,便是这新成立的征南军,也未必能再存留。” 王华大惊跪倒,道:“门生与韦寨主俱是一片赤诚报国杀敌之心,还望老师明鉴救护!”身旁熊浩见状,也一并跪下,为义弟说情:“王华与我在山中苦练武艺多年,矢志尽忠报国,与山贼素无结交,绝非一党。” 郦君玉见此情状,面前人必是射柳郎君无疑。自来夫为妻纲,他如何肯受皇甫少华礼拜,当即起身闪开。 王华见他不肯受礼,只道他有意撇清,更是着急,连连叩首道:“弟子鲁莽,一时热血,只道山贼既有出征百粤之志,正可为朝廷大军先驱,所以冒昧传话。弟子死不足惜,但征南军个个忠勇,韦寨主一片赤诚,若因弟子之故埋没,岂不是坏了朝廷大事?韦寨主招安之意,不知如何方能上达朝廷,还望老师教我。” 郦君玉见他危急之中,尚念念不忘他人之托,倒是个忠厚君子,命段恩俞扶起二人,自己方重新入座,问道:“招安如此大事,韦寨主总不至于只是口头拜托给你罢?” 王华见他转了话风,似有一线希望,忙道:“他还有两名亲随跟我入京,持他手信,等待消息。” 郦君玉点头道:“如此方略有取信之机。此事须当趁早上报朝廷,只是不可经王将军之手。” 王华大喜过望,道:“如何上报,还请老师指示。”他虽有请郦君玉转奏的心思,但刚刚冲动过一次,不敢贸然相求。 郦君玉既知他是皇甫少华,如何不全力相帮,当下道:“招安一事,要扭转皇上心意,朝中只有一人可以办到。” 王华其实极聪明善谋略,否则如何能于天下才俊之中,颖脱而出,夺得状元之位。他略一思索,道:“老师可是指刘国丈吗?” 郦君玉微微颔首道:“鸡足山是招安还是征讨,于他人实无干系,只有刘国丈关系切身利害,必然力主招安。况他主管兵部,又是南征主帅,身份贵重,由他建议,朝廷也不能不听。” 王华略为踌躇,道:“刘国丈的确曾经致书韦寨主,提议招安之事。只是韦寨主因先兵部告皇甫反叛事,近又拘留了国舅,只怕国丈是敌非友,不敢轻信。” 郦君玉道:“朝中之事,不比战场,只论形势,不分友敌。招安一事,刘国丈为国舅性命计,必然全力周旋。招安之后,韦寨主若一道南征,刘国丈只怕要多方为难。这本是在所难免之事,韦寨主既受招安,岂无打算?” 王华见老师剖析形势,深心为己,感激无已,再三拜谢,道:“既然如此,我这就传话给韦寨主亲随,让他们持书自去刘府拜会。” 郦君玉却道:“王将军与卫焕之子交情如此深厚,想来必有缘由。嗯,你名华,字少甫,”他声音突转严厉:“你可是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改名来此?” 王华正在重忧转喜,骤紧忽松之际,突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浑身战栗,不由跪伏于地,一时不知郦君玉意欲如何,不敢强词抗辩。 郦君玉因见他行事鲁莽,是以吓他一吓,教他日后小心,见他颜色陡变,遂含笑扶起,道:“我只是一时之疑,王将军既非叛臣之后,不须惊怕。然我既有疑,他人岂能无惑?虽然一切人事,日久必明,但事关重大,王将军身领众军,还须处处谨慎,不要再如今日这般冲动。” 王华虽熟读兵书,却不曾经历人心诡谲,被郦君玉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瞬间转遍生死危安,一身冷汗,两股战栗,又惊又疑,又敬又惧,恭陪他巡过三军,宣了圣旨,出营而去,回来与熊浩商量,就按郦君玉指点而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第七章 虎跃辕门 刘捷得王林、刘军转达韦勇达手信,见说只要招安成功,自然恭送国舅出山,不由大喜。他心思深沉,等了两日,恰好兵部转来百粤传回的情报,便就以此为机,入宫陛见,道:“皇上大喜。据我朝派在百粤的细作报言,那百粤国中自起争端。苏切多的妹子,伪朝太史令苏提,与他哥哥政见不和,怨恨他连年争战,一怒之下,带了一部分族人,到百粤南疆去了。” 百粤尚未开化,巫医不分,历来族中大事,皆须女巫舞蹈祈福,卜筮吉凶之后施行;若有瘟疫伤病,也是女巫祈禳兼施医药。萨丹拓建国之时,仿照中华文明,因巫字不雅,遂将族中女巫一职,改称太史令。因而彼之太史,与中华不同,威权其实不在族长之下。 成宗听到百粤国王与太史分裂,十分高兴,道:“郦君玉的策略,直捣萨婆之后,正要找一个亲善我朝之人,扶立为百粤新主。这苏提既与他兄长决裂,力主和睦,国丈进百粤后,可联络此人,以收百粤民心。” 刘捷躬身领旨,趁着天子高兴,又奏道:“还有一件喜事。那鸡足山寨主韦勇达也遣人上京传信,要归顺朝廷,自请为南征百粤的先锋军。” 成宗大怒道:“他小小山贼,朕下谕旨时不降,如今想降,却是妄想。朕已下令王华率军顺路征讨,定要擒拿贼首,为国舅报仇。” 刘捷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奏道:“据山贼书中自述,还有些缘故。这韦勇达原是湖南大营管带,皇甫敬军前先锋卫焕的儿子。他要为父申冤,所以潜伏山寨,见朝廷武举南征,方才主动请战。” 成宗冷笑道:“原来是叛臣之后,想来学过些兵法,怪不得连败官军,又擒了国舅。官家子弟作乱,比普通贼人可恨得多,更不能饶恕。” 刘捷道:“臣原来也作此想。可是臣为出兵百粤,查了三年来兵部在百粤的探子传来的所有情报,发觉皇甫敬投敌之事,似乎还有待商榷。”见成宗目光射来,赶紧自袖中抽出一个折子,双手呈上,道:“皇上请看,这是历年来探报摘要。除了昭德元年六月,探子曾在萨婆城中,见到苏切多宴请皇甫敬和卫焕之后,多年来再无二人消息。如他二人果然降敌,后来贺将军与百粤鏖战多时,苏切多岂有不令他们出战的道理?如今不但战场上不曾见到皇甫敬一兵一卒,就是探子多次出入萨婆,也再没有见到二人踪影。这不像是个投降的情形。十之八九,皇甫敬与卫焕兵败被俘,苏切多宴请他们,想来是意图劝降,却未曾成功,只得将他们或杀或囚。” 成宗浏览折子,见确如刘捷所说,回思郦君玉留宫为太后医病、深夜献策之时,也曾提起过这一点,不由微微点头:“如此说来,朕是冤枉皇甫敬与卫焕了?” 刘捷道:“当时形势如此,并非陛下冤枉。但今日详审其事,他二人多半虽败未降。那卫焕之子如果要投百粤,只悄悄过去即可,何必又在云南盘踞多年?他如今要归顺朝廷,自请出征,揆情度理,可能确是为了搭救父亲。况且招安一事,风险全在贼人一面。他一受招安,身在大军之中,生杀予夺,便全凭皇上。皇上若不愿用他,到时候只要一道旨意,便可以取他性命,岂不比如今攻打山寨来得便宜?” 成宗心中忖度,若卫焕不是叛逆,韦勇达抄家时,为苟全性命,落草为寇,倒也不是十分可杀。他既然谋划多年,自愿出征百粤,不知实力如何,是否可用?刘奎壁现在山贼之手,国丈自然要护他几分,此事还得委任一个了无干系的人方可。他即传旨意,命散佚大臣兼兵部侍郎郦君玉为钦差,随征南军前往云南,到鸡足山接洽招安事宜。待郦君玉入宫领旨时,成宗又面授机宜,言明若韦勇达“意诚、可用”,即许其招安,随军南征,其它条款细节,任郦君玉裁夺,便宜行事。两条但缺其一,即命王华率军攻山,算是新军出征前的一次演练。 刘捷虽然不能亲去鸡足山,但目的已经达到,因朝廷要他避嫌鸡足山事,便自提五百亲兵,先去百粤边界,准备出征事宜。出发之前,他特地约见郦君玉。郦君玉早知他心事,含笑道:“下官到了鸡足山寨,自然先将国舅接到营中,待完事之后,无论招安成与不成,定然亲自护送国舅到边界与侯爷团聚。” 刘捷见他知情识趣,倒悔昔日与他为难,忙道:“果然如此,老夫日后定然重重酬谢大人。”又怕夜长梦多,道:“大人也不必特意送他来我这里。他若脱难,就让他自己先回家罢。他出事以来,他母亲日夜悬望哭泣,只怕耽搁日久,伤了身体。” 郦君玉躬身道:“正该如此。这却是下官想的不周了。”又想起一事,道:“敝师杜先生,因见百粤所产毒物医药迥异中原,想随大军去见识一番,不知刘侯爷是否方便?” 武举后,杜任研究了偏门科中进献的流水之毒,发现毒粉中含有某种极其微小的毒虫之卵,一旦遇到活水,此虫即迅速繁衍,一生十十变百,遍布水中,直至水中养分耗尽方止。让人腹泻的,便是此虫的尸体。他虽可用药治疗腹泻,却无法直接克制毒虫,不令繁衍。其实所谓毒虫,乃是一种绿藻,所以会把流水染成微绿。而令人腹泻的,乃是寄生于绿藻中的一种病毒,是以虽煮过而不死。杜任没有微生物学的知识,所解以当时的知识水平而言,已经非常接近真相。 杜任感叹百粤之地,果然物产奇异,那令医生与病人通感的心菇,可能确有其物,只是传言中或有舛错疏漏,俞强寻觅时不得其法,遂起意要亲去百粤,祈望机缘凑合,治愈外甥。 因百粤瘴蛊盛行,刘捷军中本来就多备医生,听闻杜任要去,自然无比欢迎,特为他在中军专设一帐,以便自己随时咨治。段恩俞自然跟随杜任同去,一方面保护舅父,一方面万一找到心菇,可尽早救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2 次日,郦君玉与征南军亦祭旗出发。为行军迅速,每人备马两匹,沿途轮换,晓行夜宿,赶往云南。一路上郦君玉文件先行,沿途官府不必接待,只各处驿站准备粮食并宿营之处。 京城到云南五千余里,这般全力赶路,途中也得花费十余日。郦君玉乃是奉旨招安的钦差,官阶又高,征南军将卒皆是他的门生,虽然大多是粗豪汉子,在郦君玉身侧,都尽量检点,毕恭毕敬。反是郦君玉见他们如此拘束,推说自己年轻,不让他们执师生之礼,只要不涉国体公事,大家平辈论交。吃饭歇宿的时候,他更主动与一班将领们谈谈说说,询问武林趣闻,民生疾苦。众人见他如此,渐渐地也就放开顾忌,彼此年兄贤弟地称呼谈论起来。 一众将领之中,探花柳轻衫三十三岁,最为年长,且在中原武林颇有名望。一般成名人物爱惜羽毛,都不来考试,以胜而非荣,败则足耻。众人难免好奇,有直爽些的,直接问他成名已久,又家大业大,何以还来应举。 柳轻衫苦笑道:“愚兄自然是为了这顶官帽。不过说起来,最初还是因为一个女子。”见众人哄笑打趣,解释道:“愚兄祖居洛阳,附近有个赵五茶点店,夫妻两个勤勤谨谨,做的包子尤其好吃,我也常常光顾的。这赵五有个闺女,小名娟儿,生得颇为秀气,去年踏春时,不知怎么的,和一个女伴一起,被一群恶少劫去糟蹋了。这赵娟儿回来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赵五去官府告状,无奈这恶少当中,有护军参领及通判的儿子在内。当时目睹赵娟儿被掳的人虽多,但畏惧权势,并无人肯出头作证。赵五和儿子反因诬告,被打得鲜血淋漓,多日起不得床。我见他茶点店关了门,打听得内情,不免动了义愤,一夜之间,连访四个恶少,每人送了他一掌。” 马维城曾与柳轻衫交过手,深知他劈空掌厉害,咋舌道:“都了帐了?” 柳轻衫摇头道:“愚兄当时用隔山打牛的手法,在他们脑后各击一掌。外表看不出痕迹,但脑子已伤。他们能吃能走,却从此变得疯疯傻傻。” 齐方晏临战等人年轻好事,闻言击掌道:“正该如此。” 惠汶乃是官家子弟,不禁皱眉道:“柳兄要为赵娟儿伸冤,该当逐级上告,□□刑罚,岂不是以武犯禁?” 在座的除了郦君玉,都是习武之人,谁不曾以武犯禁,都不理会,自行追问柳轻衫后来如何。 柳轻衫道:“愚兄所为,虽然无人知晓。但愚兄的劈空掌,在当地颇有些名望。官府访得赵五是我的邻居,我娘又收了赵娟儿为丫鬟,不免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便私下里借各种名目,对我家人处处为难。唉,愚兄世代居住洛阳,祖产亲族都在此地。官府有心寻衅,这日子着实难过。事情是我做的,却累及亲友,愚兄也自觉有愧。幸而此时朝廷颁下武举榜文,过往不究,唯才是举。愚兄想来想去,只有自己得个一官半职,方能荫蔽家人免受骚扰,所以上京应考。”他倾诉赶考原由,原有坦白申辨之意,当下望向郦君玉:“不知学生所作一切,老师以为是否应当?” 众人中颇有一些有类似官司在身,如今朝廷授官,身份转变,正不知何以自处,见柳轻衫询问郦君玉,顿时安静,齐齐注目,要看他如何判断。 郦君玉道:“世间无奈委曲之事尽多,岂都能以应不应当几字判定,只能各人各尽职责,各行其是而已。若论应当,则各级官员应当清正廉明,人心应当向善知耻,根本不该有赵娟儿受辱之事。如此世界大同,就是尧舜之世,也不能做到。诸位都身怀绝技,白衣时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如今受了皇封,以武艺安邦定国,以国法伸冤救屈,其行虽异,其理则一。皇榜明诏,但看将来,不咎过往,正是勉励诸君,善用此身。诸君日后或有功于国,位高权重,若能秉持初心,则可救千千万万个赵娟儿。” 诸人见他明言过往不咎,殷殷劝勉,都放下心来,唯唯受教。 刘捷不在,王华便是一军主帅,职位最高,行住坐卧之间,与钦差也距离最近。但他深知钦差虽然表面和气,谈笑间令人如沐春风,其实聪明善察,自己改名换姓,戴罪之身,如何敢亲近?众人谈论习武趣事,家乡风俗等,他都沉默不语,以免泄露身世。但他暗地观察,总觉得钦差待自己态度有些怪异,有时似乎特别关切,有时又似乎戒备疏远。有时他感觉钦差目光在背后凝视自己,转头看时,见他正不语凝眉,仿佛满怀心事,神情中还有几分伤感。 王华想起临行前的谈话,觉得钦差多半已看穿自己身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立即揭穿。他与熊浩商量对策。熊浩道:“想必是贤弟自己有心事,所以疑神疑鬼。就算郦大人对你身份有疑,他既不说,又肯去鸡足山招安,便是有心回护。依我看,虽然贤弟是一军主帅,要保持威望,也不宜过分疏远大家,要适当聊天应酬。郦老师对我们恩深义重,出征后也是你朝中依靠,更应该多多亲热。” 王华听从义兄建议,自此着意与诸人结交。惠汶向他请教贯珠箭的射法,他便殷勤指点诀窍。诸人说起习武等事,也都应合,只尽量避过地点家人等细节,更乘便给大家讲一些兵法典故,尤其是霍去病征匈奴故事,因切合目前战势,更详细发挥,听得诸人热血。他说话间,有时见到钦差含笑凝视自己,目光似有赞许之意,不知为何,心中颇为欢喜。 郦君玉这边,夜深无人时,荣发也问道:“少爷,你既然说那王华便是皇甫公子,你已经取了他做武状元,如今又领军出征,为何不与他相认?” 郦君玉叹道:“我也有心相认。只是我们虽然日日相对,但身在大军之中,你叫我怎么开口?又如何证明自己身份?你看他举止言谈,莫不小心翼翼,想来多年逃难,日日戒惧。我突然叫了他来说,老师我便是你妻子孟丽君,他怎敢相信?说不定以为我看破他身份,考验戏弄,吓跑了也未定。” 荣发一想也是,安慰道:“好在这事不急,就等他凯旋回朝了再认也不迟。” 郦君玉微笑不语。他所以不与皇甫少华相认,除了事有不便,还因他有意趁着一路相处,默察他人品心性。这亲事原是父母所定。他在闺中时,不能自主,自然一切听天由命。而今自己顶冠束带,与父兄并立于朝,事事自己当家作主,何必急着回复女装?夫婿若合心意还好,若不合心意,当人老师岂不是比当人媳妇好上万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3 征南军到达宾川县境,就扎营在鸡足山下,刘奎璧当初的川军大营所在。 韦勇达早得王林等报讯,为示诚恳,只带了八名亲随,到大营报名求见钦差。他虽知道钦差便是献状元策、主持武举之人,却想不到他如此年少俊美,而且文质彬彬,儒雅温煦,与自幼所见的军旅盗贼之类迥非其类,感觉颇为新奇,当下跪倒行礼。 郦君玉命韦勇达免礼落座,见他英姿飒爽,举止合矩,暗暗点头,心想这的确是个将军公子模样,不似出身草莽之夫,便问他招安之意如何,请战百粤又有何举措。韦勇达自亲随手中接过一个卷轴,亲自呈上钦差,道:“这是我命部下潜入百粤多年,绘制的百粤地形图。” 郦君玉展开看时,见这地图比兵部所有更为详细得多,百粤全境的山林水泽,大路小径,各族山寨所在,都一一标注,更注明何处出产何种蔬果,是否有瘴疠蛇虫,雨季旱季如何变化等,正合南征所用。韦勇达在旁指着几处标记,道:“凡五星标记者,都是行军时难获补给之处,我已命人在彼偷藏了谷米,以备取用。”又指着南端一处深□□:“我已探明,此处谷中关有数千名我朝兵士。谷外有一族粤人看守,我的人不便接近。我估计这些兵卒是皇甫将军部下,被粤人俘虏,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驱使这些人每日劳作,为他们伐木开林,耕地种粮。我军攻进百粤之时,可遣一队突袭此处,救出被俘官兵,自南向北,与主力夹攻萨婆。” 郦君玉见这地图并非一时之功,显然韦勇达谋划出征百粤,筹备已久,若非卫焕之子,焉能如此努力,喜道:“韦寨主前瞻远瞩,谋略过人,这次南征有韦寨主襄助,定可一举成功。” 韦勇达道:“我以军法治山,如今山上有三千勇士,皆惯习山林征战,可做南征先锋。请钦差大人验看。” 郦君玉点点头,勉励数语,命王华等在山下等候,自己带了柳轻衫等随韦勇达上山。鸡足山贼数千,或臂系红巾,或腰缠绿带,皆在主寨列队迎接,见钦差到来,各个挺胸昂首,抖擞精神。沈暗、章风手执红绿旗子,站在一块高石之上,见韦勇达示意,旗帜展动,各队分开,进退穿插,纵跃厮杀,长弓短刀,一一演示。 郦君玉在韦勇达的陪伴下,登高观看,见诸山贼果然进退严明,不逊军队,而在山石林木之中,蹿高跳远,敏捷矫健之处,又非军队所能。他仔细看时,诸人进退合和,忽散忽聚,似乱而实有序,凭借山石掩护,往往以少围多,便向身后的韦勇达道:“韦寨主,这些人队形之中,可是隐含了阵法?” 韦勇达想不到钦差虽是文官,却有此眼力,躬身答道:“正是。我化用诸葛武侯八阵图遗意,诸人或三人、五人、十人一组,各组之间又可灵活整合成队,在山林坎泽之中,因地就势,可将数倍于己的敌军分而灭之。” 郦君玉又观望一会儿,见人数较少的红队已将绿队切割得支离破碎,一点点吞掉,抚掌赞道:“韦寨主果然将门虎子,如此训练部众,正敷南征之用。” 韦勇达收了战阵,将钦差迎入聚义厅。郦君玉笑道:“韦寨主忠心可鉴,朝廷自然量才使用。只是既受招安,那刘国舅……” 韦勇达连忙躬身道:“刘国舅乃是我山寨贵客,暂时居住,如今自然不敢留客。”当下命人请见。不久,几个人扶了刘奎壁进来,给钦差行礼。 刘奎璧久遭囚禁,只道生还无望,忽闻钦差来到,才知韦勇达已受招安,又喜又愧。郦君玉见刘奎璧虽然衣履皆新,身无伤痕,但精神萎靡,低着头不敢上望,想他一朝国舅,囚禁山林,所受苦楚不小,亲自扶起,温言安慰几句,转达了刘捷嘱咐。刘奎壁虽惊讶钦差竟具倾城绝色,哪里想到此人正是自己射柳争袍求娶的孟家小姐。他久困之人,归心似箭,连酒宴也不肯吃,当下就作别钦差,要下山回家。郦君玉知他心思,就派了宾川县十名差役,送他回昆明探母。 送走了刘奎壁,郦君玉方焚香登堂,宣了招安旨意,按出发前兵部所定,封韦勇达为显武将军,可带五百人随军南征百粤。山寨其余人等,或编入云南官军,或听其自散为民。 皇甫母女因朝廷并无指示,一任钦差处分。韦勇达设宴招待钦差,便于席间求情道:“我已拜了皇甫夫人为义母,皇甫小姐为义妹,他二人可算是我的家眷,还望钦差开恩,许他们仍与山寨家属一道居住。” 郦君玉道:“朝廷恩旨,皇甫敬与卫焕是降是败,暂不追究,两家家眷自可随意居住。山中居住不便,不如随山寨出征将士家眷,暂时迁入宾川县城,待南征归来再做打算。我会责成吴县令看顾。” 韦勇达知道他名虽看顾,实则监视,但事难两全,出征又不能带着女眷,只得领命。筵席之后,诸人便都启程下山。韦勇达安排好一切,一把火烧了金冠岭等各处山寨,以示绝不回头。 郦君玉带了韦勇达并五百军士归营。他见王华迎出营门,与自己和韦勇达寒暄之时,心不在焉,殷殷翘首,频频瞩目,望着自己身后,只是不敢开口,心中暗笑。他想若招皇甫母女入营,虽成全皇甫家暂时团聚,自己难免要受婆母一拜,倒不如不见的好。 王华为避嫌疑,并不敢私下会晤韦勇达,更不敢探望母亲姐姐。郦君玉知他二人难处,亲自嘱咐宾川县令吴建业:“如今朝廷实已知皇甫敬卫焕等冤枉,虽未公开平反,但已授了卫公子显武将军,只等萨婆城破,一切明朗之时,再行封赏。皇甫将军家眷暂居宾川,你要好好看顾,勿令有失。” 吴建业会意,亲自寻了一所僻静庭院,供皇甫母女居住,并拜托自己夫人常来探望,一切所需,及时供给。韦勇达给义母留了不少银两。皇甫夫人托吴夫人买了一房仆人,一个丫鬟,虽不似旧日规模,倒也可清静度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4 郦君玉招安使命完毕,又送王华、韦勇达两军到百粤边境,与刘捷会合。刘捷将诸人迎入中军大帐,大排筵席,为钦差并两位将军接风,庆祝招安成功。郦君玉见刘捷身后将领中,赫然有刘奎壁在内,不由惊道:“刘国舅不是回昆明探母了吗,怎么却在此地?” 王华突然见到刘奎壁,也吓了一跳,幸而他低眉垂首,侍立刘捷身后,仿佛并不曾认出自己。 刘捷拈须笑道:“犬子痴顽,倒有些忠孝之心,到家中只打了个转,就不顾他母亲惦念,又来投军,要随老夫出征,报国杀敌。”转头向刘奎壁道:“你能留存性命,全靠郦大人恩典,韦将军成全。还不快来敬酒?” 刘奎壁果然依言来敬二人。郦君玉、韦勇达一再谦逊,方被刘捷强逼着受了礼。刘奎壁敬过三杯,依然退回刘捷身后,低目垂首,不发一语。 郦君玉为王华、韦勇达着想,不愿刘奎壁随军,含笑劝道:“国舅一片报国丹心,人所共鉴。只是国舅客居山中时日不少,身体精神未免有所劳损。国舅年纪尚轻,上阵杀敌的机会将来尽有,何必急在一时,招致萱堂之忧?” 刘捷哈哈一笑,道:“郦大人所言极是。老夫已经颁了军令,不许他随军。他若有孝心,就在这边境等候我消息便是。” 郦君玉笑道:“既然如此,我先敬刘元帅三杯,以壮行色。” 酒筵之后,郦君玉嘱咐了王华和韦勇达一番,告诫到了百粤,以收服人心为要,莫作无谓杀戮,又去和杜任段恩俞别过,方出营安歇。 次日一早,刘捷祭旗出兵,以自己所带五百禁军为中军,王华率武举诸人为左军,韦勇达率山寨诸人为右军,进攻百粤。他如此安排,其实有违郦君玉所献对策的原意。但刘捷以内阁大臣、太子少保兼任南征主帅,天子既然不在,事事自作主张,哪里肯听郦君玉的安排。 郦君玉无奈,与云南巡抚秦方伯等官员一起送别大军,便回京复旨。 这云南道路,郦君玉逃婚离家时曾经走过,三年后重履旧路,情势已然大不相同。彼时他只有荣发随行,自己尚不惯鞍马,主仆两个凄凄惶惶,身弱力微,几乎丧命劫匪之手。而今他已身居高位,又是皇命钦差,纵然极尽简朴,身边也有十数名侍卫环拱保护。一行人鲜衣怒马,寻常小贼早就望风而逃,哪里敢来招惹?沿路州府打听到钦差经过,都来奉承。郦君玉不愿应酬,想起自己当年白衣行路时的情形,遂命侍从改装,一行人扮成商旅模样,不住官衙驿站,以免骚扰百姓。 他路过昆明之时,虽知母亲就在家中,却不敢前去探望,只令荣发偷偷打听,听闻孟府一切安好,方放下心来,纵缰北上。到阜阳县时,想起段恩俞被逼跳江的一段经历,倒要趁机了解了解。郦君玉命侍从在城中四处探访,但时隔数年,并不曾问到什么确切的消息。郦君玉想此事与军粮相关,内情还得向官府讯问,遂不投客栈,带人径往县衙。 阜阳县令韩子平见钦差到来,受宠若惊,连忙接入献茶,一面命人筹备筵席。郦君玉道自己只歇一宿,想尝些云南本地小吃,叫他不要铺张,反为不美,席上便就咨问昭德元年粮船失火一案详情。韩子平见钦差问起,忙道:“这件事虽然发生在本县,但军粮运转押送等,都是兵部派员独立督办,案子出来后,一切文档并不曾经过本县,直接封存报送兵部。郦大人兼任兵部,想是看过案宗的了?” 郦君玉先后兼任兵部郎中及侍郎,调阅过一切百粤战事相关的文档,却不曾见过这件军粮失火的案子,不知是下面的人疏忽还是有意略过。他向韩子平道:“你就说说此案你所知的部份。” 韩子平道:“六月初六半夜,卑职听衙役来报,说江边失火。等卑职赶到时,只见十五六艘粮船俱已烧毁沉没,军卒正驾了小船在江里打捞尸体。当时在本县负责军粮筹措等事的是兵部主簿阮庆。他说卸粮的工役偷喝军酒,失火烧了粮船,跳河逃跑,被押运军卒乱箭射死大半,还有数人逃脱,要征用本县衙役,辅助军卒搜捕逃犯。卑职职责所在,自然配合。当时河中尸体尚未清理完毕,亦不知逃走人数名姓样貌,只得命衙役引军卒沿江搜索。后经统计,当晚上船工役共五十三人,沉船舱里并江中打捞到尸首三十四具,搜捕得跳江逃脱者六人,初七日又陆续在江边曲折隐蔽处发现浮尸八具。对照名簿,尚有五人不知下落。当时阮主簿曾会同卑职,向临县发文缉捕。五人中三个家在本县,两个是临时招聘的游民,一直不曾归案,不知是逃亡外乡,或是已经死于江中,只是尸体陷于隐蔽之处,不曾为人发现。” 郦君玉问道:“粮船中几艘载酒,几艘有工役登船?起火时船是泊在码头上,还是已经离岸?十几艘船是同时起火,还是渐次烧着?从起火到沉江,历时多久,军卒何时发现?” 韩子平见钦差严词讯问,不由得额上津津汗出,道:“详情下官不知。当时码头上都是军兵把守,下官也不许靠近。” 郦君玉微微冷笑,道:“这案子牵涉五十三条性命。既然发生在你所署地界,你怎能一无所知?” 韩子平离席下跪道:“下官也曾试图询问经过,阮主簿只说这是兵部干事,不许地方干涉。” 郦君玉心想韩子平只是个七品县令,难以抗衡兵部差官,倒也不能怪他,遂换了温和口气,道:“我今日并非查案,只是路过此处,顺便探问。你起来答话。阮主簿不许你参与案情,那逃跑的六人,乃是你派衙役缉拿,你总知道些情形吧?” 韩子平以袖拭汗,重新入座,惶恐答道:“那六人被拿回来,立即移交阮主簿确认是否江中逃犯。卑职当时并未全部亲见,但曾向经手的衙役确认过,这六人或隐在江畔林木之间,或匿于附近人家,头发衣衫有火痕水渍,其中四人身上还有箭伤。卑职曾以此询问阮主簿,他说当时岸上官兵见工役跳江,曾射箭追杀。” 郦君玉见他所说,与段恩俞讲述相符,暗暗点头,心想此事大有蹊跷。那船就泊靠码头之上,十几条船,岂是一时三刻便能烧尽。岸上既有军卒,何以不及救火,却先射人?他想了想,又问道:“当时负责分派这批工役的是谁?也上船遇难了吗?” 韩子平道:“这倒不曾。负责的工头乃是本地人,素来在码头上做事,调运军粮时临时招来,都曾在县衙里备过案的。名字卑职虽不记得,但立时可以查知。”便吩咐师爷去查,不一会儿回报说初六晚当值的姓于名春,就是本城人氏,已派人去找。 筵席撤后,韩子平亲自为钦差沏茶。郦君玉刚喝了半盏,去提于春的衙役回报,那于春在昭德元年秋冬之交得了一场急病,几天就死了。 韩子平见事情如此之巧,心下也暗暗狐疑。幸而钦差并未追究,又问了些细节闲话,次日侵早便就起程了。韩子平带着合县衙役,送出城北数里,眼看钦差一行背影渐远,方惴惴不安地转回县衙。 众衙役退回差房,不免乱哄哄地议论起来,说不知有何事体,劳动钦差到我们这小小县城,看韩大人气色,只怕是忧非喜。 有知道些消息的,悄声道:“只怕是前年粮船失火那事犯了。” 有人应和道:“论理这事也该惊动上面。就是一块石头扔水里还听个响呢,那几十人死在江里,难道就悄没声的过去了?” 有老成的道:“咱们都是听令当差的,这是军机大事,不该咱们议论。” 有人便笑道:“说说有什么相干?依我看,这事三年都没动静了,钦差大人这般年轻,说不定是第一次出京办事,走走玩玩,随意问上几句,未必是有心,韩大人只怕是白白担惊了。”有个年轻的忽道:“钦差大人的相貌,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道:“钦差大人这等美貌威严,哪里是寻常能见到的?”“咱们整个阜阳县几十年来也没出过这般人物,你怕是梦里见过吧?” 那人挠头寻思,困惑不已,再想不到当年江边客栈,搜捕逃犯之时,的确曾与这位钦差大人打过照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第八章 疾风方见劲草 刘捷率领三军,不带辎重,就沿途攻克百粤各部族寨子以为补给,曲折向百粤深处行进。其实百粤地处天南,气候湿热,万物生长极快,山林之中尽多花果鸟兽。南征军人数不多,又大多身手敏捷,就是不打寨子,也尽可自给自足。况且韦勇达又在多处藏了粮食,随地取用,毫不为难。 一路行来,只遇到几处小股百粤军,一触即溃。各处寨子中所留也大多老幼妇孺,毫无战力,见□□军队到来,大都主动开寨相迎,以免杀戮。刘捷命向导询问当地父老百粤内部情形,都垂泪道寨中青年跟随国主征战,久无音讯,只怕早已死伤殆尽。 刘捷召集诸军会议,猜度百粤本来人少国微,久战之下,又有苏提背离,苏切多可用之军,只怕无多。韦勇达当初曾用此示弱之法引诱刘奎璧深入,闻言道:“切不可大意。百粤军队,原不足三万。算上伤亡并离散之数,如今也该剩下至少一万有余。” 王华深以为然,建议道:“粤人熟悉道路,我们若只管蹑踪追击,只怕徒劳无功。不如就按当初郦大人的计策,大军疾行,直取萨婆。” 刘捷正要他们如此,故意拈髯沉吟道:“既然路上不见大股百粤军,想来他主力都聚于萨婆城中,要凭借城防之险,负隅顽抗。” 韦勇达道:“萨婆城建造在满多山腰,背依悬崖,前临丽水,地形虽然险要,但是百粤工艺皆是从□□学来,而且时日未久。我曾命人潜入城中,各处探查,若论城防坚固严密,萨婆尚不及我朝中等之城。况且他城中建筑多为木制,我军若纵火烧城,他军民只能弃城出逃。苏切多未必死守萨婆,可能窥伺我军动静,沿途于险处设伏。” 刘捷想起刘奎璧攻山经过,闻言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反笑道:“这山中攻防之道,韦将军自然最有经验。如今苏切多主力不见踪影,不知韦将军以为该当如何?” 韦勇达道:“属下与王将军意见相同,我军当以不变应万变,仍按原来计划,取敌都城。百粤地无十里之平,百粤军队纵然十倍于我,接战时也无法一拥而上,否则苏切多早已堂堂正正迎战,又何必躲躲藏藏?险要逼仄之处,人少反而容易闪避。我军又多半身有武艺,如果真与百粤主力在途中相遇,我军只要早有准备,注意地势,则山泽决战,其实比攻城更占便宜。” 王华见刘捷沉吟不语,又道:“百粤本来就是各部落联合而成,结构松散。苏切多全民为兵,与我朝抗争三年,国力衰微,民不聊生,大家沿途已经亲眼见到了。无论前往萨婆途中是否碰到苏切多,我们只要攻进他都城,占了他宫殿官衙,制住他朝中官员,再寻觅一个合适的人,立为国主,传谕各处部落,苏切多手下军队,只怕转眼便会散去大半。到时候我们有百粤新主合作,乘民心所向,再追捕苏切多,又有何难?” 这番话正是郦君玉献策的原意,出征之前,朝廷本有明谕,命南征军依此施行。王华见刘捷一路行军迟缓,背离此策,似乎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以在众将之前,重申此意。众将一进百粤,所想的都是如何杀敌,如何擒拿苏切多,哪里还记得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此时经王华提醒,印证一路所见,纷纷点头赞同。 刘捷惯会先抑后扬,此刻见众将雀跃请战,便点头微笑道:“王将军所言甚是。既然要取萨婆,自然兵贵神速,方可收出其不意之功。左军将士皆身怀绝技,右军诸人则惯于山林,只有中军行动缓慢,拖累行程。为今之计,便请王将军带左军,从西面穿山越林,迂回到萨婆城后,韦将军带领右军,沿丽水河中线直抵萨婆正面,前后夹击,速破城池。我帅中军缓缓而行,为两位将军殿后。” 王华韦勇达对望一眼,都想如此倒也可行。虽然两军分开,但此地距离萨婆不过两日路程,不久即可会合,况且自恃骁勇,纵然途中遭遇粤军,也不惧战。两人便接了军令,率部下出了中军,各自归营准备。 出发前,两人在营门聚首。韦勇达悄声道:“王贤弟,刘奎璧曾害过你,又曾受我囚禁,刘元帅未必不会心中含怨。我们分兵而进,一定要多加小心。路上岗哨要远平时一倍,除了要行道路,两旁山林险处都要探明,以防埋伏。” 王华点头道:“韦兄放心。我路途比你远,又要攀山越岭,你若先到萨婆,不要急着攻城,先休息士卒,等我烟火为号,再前后夹攻,一举可定。” 两人举手作别,各带一军,分头行进。 王华所率武举之军,为了在山林掩映中容易相互辨认,都身着红袍,远望如一片红云匝地,就因形取号,号为赤云都。赤云都全军配有飞抓,军中无论将士,都身有武艺,稍加习练,便能使用自如,持以穿山越林,毫不费力。军中前哨,都出身疾行科,善轻功提纵之术。王华传令,命哨探前探六十里,路线左右,亦各远探三十里,以防敌人设伏。 如此行了将近一日,前哨来报,前方密林之中,时见飞鸟惊喧,显然隐有伏兵,未敢擅入,不知数目几何。 王华环顾四方,见目前所在,正是群峰之间的一个山谷。前方绵延数十里的高山,便是满多山主峰,越过峰顶即可见萨婆城。满多山对着自己的这面坡度较缓,因为雨水丰沛,长满巨树粗藤,林中多有榕树,彼此根冠相连,遮天蔽日,极难行走。敌人潜伏其中,不易防备。若要绕行旁边山峰,则至少多出两日路程,只怕韦勇达难以等候,又要提防伏军掩袭自己后路,不如便在此决战。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2 此时日头将将落到西面山峰之后,山谷间光线霎时昏暗。王华主意既定,提气高声道:“兄弟们,苏切多便潜伏前方树林之中。林中树高叶密,正适合我等大展身手。兄弟们杀敌报国,建功立业,便在今日!”诸人进百粤已经一月有余,未曾正式接战过,颇为气闷,闻言都精神一振,抽刀奋剑,就要冲杀。王华却止住脚步,命全军就地休息进食,不得举火喧哗。一个时辰之后,见大家体力尽复,方下令,命全军备好火把松明等物,暂不点燃,从树上进入榕林,以飞爪辅助,不得下地,在枝丫间缓缓行进,保持冲锋队形,近战队在外,远攻队在内。敌军若在树上,即以近战杀之,远攻为辅;若在地上,即以远攻为主,近战辅之。 众人见主将计划周详,都压抑着兴奋紧张之情,整队进入榕林,立刻便觉眼前一暗,连最后一点微光也已不见,更增戒备。 密林绵延数十里,行了近三分之一,已到哨兵所见飞鸟惊喧之处。王华走在队首,闻得下面声响有异,侧耳细察,无野兽奔走之声,倒有推搡摩擦动静,命身边人点燃火把松明,掷于地下。火光映照,果见地下影影幢幢,树根藤节之畔,都有人影跃出奔走。王华轻叱一声,箭弩飞刀蝗石铁莲等如雨落下,粤军霎时倒下一片。 粤军探知赤云都向满多山方向而来,设伏林中,眼看大群山鸟渐次惊飞,显然是敌军入林,正向深处行来,只道得计,却想不到敌人来是来了,却不在地上,竟在头上枝叶之中,不由惊惶失措,虽然纷纷抽弓,向上乱箭攒射,但敌暗我明,敌高我低,既无准头,又少气力,并无多少杀伤力。 粤军首领见形势不利,此时再要上树已来不及,连声呼喝,命众军借着树干气根掩蔽,反撤向赤云都来路。粤人在地下逃窜,赤云都在树上追击,前头的不断掷下松明火把,后面的便就光射击。如此一路退回林外山谷,粤军死伤无数。山谷之中虽然也遍布长草灌木,但已无大树。逃出的粤军便在林子边缘密插火把,反身迎击。 王华默察粤军人数,至少有数千人之多,己方借着地形之利,往来纵横,已经杀伤千余,眼看手中照明之物将尽,林中粤人踩灭地上火把,敌明我暗的优势就要消失,便命令全军追出林中,下地近战。林外的粤军人数尚少,被赤云都砍瓜切菜一般,霎时杀散。林中粤军陆续涌出,赤云都以逸待劳,杀得极为痛快。赫英南尤其神勇,手中长戟抡开,如刀割草,方圆数丈之内的粤人纷纷倒地。 眼看战势极为有利,粤军忽然拔起火把后撤,只听沙沙轻响,如蚕食桑叶,由远及近,渐渐连成一片。齐方追到林子边缘,身子跃起,一剑刺穿一名粤人胸膛,落下之时,只觉脚下滑腻蠕动,继而足踝间一凉,膝盖一麻,几乎跪倒,他左手撑地,只觉手间钻入一物,本能地合掌抓住,拿起看时,却是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蛇,火光映照之下,只见那蛇红尾金瞳,头作三角形,正昂首吐信,嘶嘶做响,不由惊喊:“蛇!有毒蛇!” 此时其他人也都发觉,纷纷叫道:“小心脚下!”“好多毒蛇!”“这面也有!”“快撤!” 百粤之地自来极多蛇虫,这竹叶青蛇尤其多见,赤云都进粤以来,经常遇到,平时不过是零星几条,弹指可灭。然而此时无数青蛇从林中涌出,越聚越多,蠕动纠结,越过粤军,都向着己方游来,竟像是有组织的大军一般。诸人惊惧万分,纷纷后退。柳轻衫一跃而出,抱起地上的齐方,不敢停留,脚尖一点,后跃数丈,退回己方队中。各人身上本来都备有防备蛇虫药物,齐方自己取出,敷在腿上被蛇咬伤之处。 百粤中向来有驱使蛇虫之术。此次设伏,粤军早有计划,事先在密林中心,藏了数万条竹叶青蛇,要待□□军队进入缠斗之际,突发袭击。粤军士卒身上都抹了特制药物。青蛇识得气味,不会攻击自己人。不料事出意外,赤云都竟从树上过来。青蛇前进后退,全靠长杆驱赶。虽然竹叶蛇善能爬树,但赤云都离地数丈之遥,远非长杆所及,无法指挥群蛇攻击,况且他们向地上投了无数火把松明,自己却隐身黑暗之中,那蛇儿怕火,蛇阵遂不曾发动。粤军败逃时,不向林中撤退,反退向林外,也是因为身后有这万蛇大阵,若慌乱后退,恐怕惊乱蛇群,散入丛林,就不堪使用了。待赤云都并败退的粤军前队都走远,粤军后队方驱赶蛇群,顺利穿过密林,冲向敌阵。 王华见蛇群来势凶猛,虽然赤云都众人身上皆有蛇药硫磺之属,但数目微少,怎能抵抗如此大群毒蛇,想到野兽尽皆怕火,毒蛇想来亦尔,忙命诸人点燃草木驱蛇。但谷中草木正在生长之时,一时不能点燃,只冒出许多烟来。情急之下,有人便拖过地上粤军尸体,点燃其衣服,挡在蛇群之前。青蛇果然势头减缓,有些便要调转方向。粤军中有百来人手执长杆,拨弄驱赶,逼迫群蛇从火堆间隙攻向赤云都众。诸人过了最初的惊慌,定下神来,稳住脚步,纷纷反击。前头的枪挑戟刺,后面的飞刀弹石。有几个拿着暴雨梨花弩的,越众而出,将筒身对准身前蛇群,嗤的一声,便将几十条蛇同时钉死在地。众人奋力施为,眨眼间杀了上千,残破的蛇身堆积满地,有些只剩半截身子连着蛇首,兀自蠕蠕而动。只是毒蛇数目实在庞大,如此杀戮,犹如杯水车薪。后面毒蛇似乎不闻不见同伴惨死,依然源源而来,无有穷尽。 王华默察蛇群动向,思量如今之计,只有尽快冲到蛇阵之后,杀散粤军,避入榕林。蛇群数目如此庞大,受长杆驱赶,前赴后继,一时半晌决难转身追击。他正要命众人聚集剩余火把,从火势较大处全力冲击,场上忽然响起一线古怪的乐音,渐渐盖过呐喊厮杀之声,在山谷密林之间反复震荡,一时山鸣谷响,回音连绵不绝。虽说是乐音,却极其难听,似乎浑无节律,忽而铿锵如鼓,忽而铮鸣若锣,有时又如生锈的金铁相互摩擦,听得人血脉贲张,五脏六腑尽都发痒,要挠又无法可挠,恨不得剖开胸膛,抓出心肺,清理抚摩一番才好。地上群蛇闻此声响,忽然骚动起来,纷纷以尾支地,前身立起,随着乐音,左右摇荡。上万蛇身或粗如儿臂,或细如小指,一起摇摆转动,青翠鳞片之间混杂着一道道竖立的金瞳,映照火光,实在诡异无比。 两军见此奇景,一时都怔住。王华循声回头,见己方后队之中,有个瘦高如麻杆,短发如乱草之人,正手执铁笛吹奏,认得此人姓曹名理。王华受命操练武举诸人时,曾详细看过各人材料。这曹理乃是湘西苗族,以驱蛇用毒等种种密术,取了偏门科甲等。他官话不太流利,乡音重浊,还微有口吃,平时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交接。离京南下途中,董飞晓见他腰间总是插着一管铁笛,想来精于乐理,曾请他吹奏一曲。不料他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地走了开去,把董飞晓晾在那里。王华也曾试图接近过他,曹理也不管他是军中主将,一般毫无反应,径自避开。大家见他个性乖张孤僻,自此都不去招惹,亦不知他武艺如何。想不到此人身怀异术,适逢其会,立此奇功。那管锈迹斑斑的破铁笛,竟然能发出如此魔音,连青蛇都为之蛊惑。 铁笛乐音本已偏低沉,忽然又更转低,人耳几乎难以捕捉,只觉血管铮铮,心中瘙痒。群蛇一闻变奏,忽然转身,游向林中,比来时速度快了数倍。粤军驱蛇之人长杆狂挥,但群蛇疾退,其势如潮,哪里还能阻止,眼看群蛇逃入林中,纷纷上树,四散而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3 王华见群蛇退去,举剑下令冲锋。粤军后队已经与前队残兵会合,尚有三千余众,本来排列在蛇阵之后,只待毒蛇奏功,便乘胜追击。不料笛声忽起,群蛇忽现诡异之象,正惊疑不定,又遭蛇阵反冲,登时队形溃散。那首领连连呼喝整饬,粤军方勉强应战。但赤云都个个武艺高强,毒蛇既去,更势如猛虎,粤军人数虽多,斗志已沮,哪里挡得住?混战了一刻钟,粤人已经尸横遍地。那首领眼看抵敌不住,发一声喊,领头逃入林中,其余士兵跟着抱头鼠窜。 王华因兵法云穷寇莫追,料残兵不过是逃入萨婆城助守,新败之军,不足为虑,且天色已晚,恐林中还有蛇虫毒物之属,遂止住队伍,打扫战场。诸将清点人数,林外粤军陈尸千余,加上林中数目,共毙敌约有两千余,己方只有数十人轻伤,并十几人被毒蛇咬到,并无折损。竹叶青蛇毒性不剧,虽然初咬时伤口麻痒,敷过蛇药之后即无大碍。赤云都这一战以少胜多,以奔袭入埋伏,能有如此战绩,可算大获全胜。 王华闻报大喜,豪气顿生,道:“我今日始知,兵不在多而在勇。诸君身怀绝技,我五百将士,足以横行天下,不让当年霍去病八百铁骑专美于前。”手指前方夜空中黑蒙蒙的满多山:“大家今天在此歇息一宿。明日我们便翻过满多峰,杀入萨婆城。” 众人久在敌地,第一战便得此大胜,自然士气大振,踊跃欢呼。 只有熊浩看着满地尸首狼藉,暗暗嗟叹。他此行本是出于义气,陪伴义弟出征救父,顺便见识天下英雄。因离山时师父特意嘱咐,不许犯杀戒,他对敌时往往用师门绝技,以剑尖刺穴,不伤人命而使对方失去作战能力。然而身在大军混战之中,生死存亡之际,要想不犯杀戒,谈何容易。纵然他只伤不杀,对方既无还手之力,多半就此死于乱军之中,岂不还是他造的杀业? 熊浩在山时,师父曾谆谆教导,凡夫畏果,菩萨慎因,当时感悟不深,如今对着满地腥血残肢,才切身体会因果之可畏可怖。他当初离山,不过一念心动,而今皇甫将军尚不知在哪里,已经伤了无数素不相识的粤人,造下无边冤孽。熊浩离山时,师父说他尘心未泯,不能至心向道,当时他还颇不以为然。此时深知师父所言极是,自己不知红尘苦恼,轻易踏进,只怕日后受报非轻。他正不知如何忏悔,听到人群中王华语声朗朗,抬头看去,见义弟大胜之后,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派踌躇满志,不禁暗叹,难怪恩师说他是富贵中人,将来还必向富贵中去。我学道之人,实在不宜混迹军旅,待南征事毕,救出皇甫伯父,我就立刻回山中随师父修道,再也不踏足这滚滚红尘了。 众人安营打猎,立灶生火。王华令书记记录功劳,温言勉励慰问诸人,尤其是曹理,许为此战功劳第一。曹理听众人欢呼,主将称扬,依然不声不响,就连一丝笑容也无。众人知他生性如此,不以为忤,围绕他身边,争着看弄铁笛,惊叹研究,不知那种古怪乐音究竟如何发出。 次日朝阳升起,谷中一片明亮。王华命拔营出发,依旧如前哨探,小心翼翼进入密林。那林中巨树遮天蔽日,就是正午之时,也十分昏暗。林中粤人留下的尸体兵器并火把等,仍散落在地。那数万毒蛇,此时踪影不见,不知遁迹何处。林中十分静谧,就连鸟兽也不见一只,想来是昨夜大军争战,都惊吓远走了。赤云都众沿途收了自己箭弩暗器,其他痕迹此时也无暇收拾,走了近百里,方出了丛林,来到满多峰顶。满多峰北侧陡峭得多,不生乔木,只有杂草矮树。登高下望,萨婆城就坐落在山腰,城中楼阁道路,都清晰可见。 王华命前哨悄悄去打探城中虚实,务要掩藏形迹,不可泄露。其余人就在峰顶背风处休息,不起炊烟,只餐生冷,以免惊动城中守军。待二更时分,趁夜色掩护,一举攻入城中。 前哨陆续回报,探得萨婆城中守军数目并不多,只有四千左右,大部分驻守北面正门。南面背靠悬崖,只有一营兵卒警戒,不到一千之数。王华闻报,暗暗皱眉,心想算来粤军当不止此数,难道在城中埋伏,又或是另有打算,不在城中?眼看天色已黑,诸军已经等得不耐烦,便传下令去,全军分成五队,借夜色掩护,来到萨婆城后的悬崖之上,取出事前准备的长绳,接成百条长索,一头系在崖上巨石上,一头垂落悬崖。众人腰间系了铁索,挂在长绳上,脚踏崖壁,手攀长绳,依次滑下。 第一个百人队是远攻,由王华亲自带队,无声无息滑落崖脚。几十丈外便是粤军营防,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营边十几个岗哨走来走去,须发皆清晰可见。诸人解开身上铁索,背靠石壁,缓缓向两边散开。不久赫英南带了第二个百人队下来。这一队都是近战勇士,下来后便前行数步,持兵静待。待最后一队到达,王华身边的号兵便吹响号角,暗夜之中,嘹亮非常。粤军营中大乱,将呼兵兵找将,忙忙地穿甲拔刀,出营迎敌。王华看准时机,一声喝令,远攻队箭弩离弦,出营的粤军倒下一片。余下的士卒惊慌四望,不知箭从何来。赤云都趁此混乱,近战在前,远攻殿后,旋风一般冲入敌营。 王华事先有令,诸人先杀伤身穿头目服色的人,又操着从向导那里学来的白粤话,大喊“投降不杀”。驻守后城的粤军乃是百粤东疆的一个部落,名叫花粤,因地处海边,族人大都以采摘燕窝为生,人数虽然不少,但因性情温和不习武艺,并不受苏切多重视,只命他们驻守萨婆后城。数年来萨婆并无战事,守军早已人心懈怠,毫无斗志,此刻见敌人宛似从天而降,又个个武艺高超,吓得抖衣而颤,族长带头跪地,将佩刀高高举过头顶。 王华见粤军既降,不欲多杀,命缴了他们兵器,让他们带路前往北门。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王华也觉得太过顺利,己军突袭途中,明明已经与粤军遭遇,何以萨婆城中,竟似全无戒备。他命向导盘问那花粤族长。那族长战战兢兢,道:“我一直奉命守南城。国主……苏切多前日带了主力出城去了,城中剩下的都是老弱残兵。败下来的粤军?我不知道,也没看见他们进城。” 王华见他不似说谎,只怕他也不知苏切多的安排,传命诸军变换队形,小心城中埋伏。不料一路都安然无事,只遇到几小队巡逻士兵,未及反应已被擒拿。两旁房屋里虽也有人探头探脑,却无人敢出头惊喊。一直到了城门附近,方有一队粤军匆忙来迎战。王华命放起烟火,率领赤云都杀入敌阵之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4 韦勇达军已经在北门护城河外等候多时。 他率右军沿丽水河挺进萨婆,路线比王华短了不少。韦勇达估计苏切多可能在途中设伏,是以沿途凡是险峻之处,都分外谨慎,果然在鹰愁涧畔,与粤军遭遇。 丽水河自南向北奔流,在鹰愁涧一段,山谷收缩,河水收窄,水流变急,河畔已经没有道路可行,只能沿着斜坡攀上山头。粤军便于此处埋伏,待韦勇达军爬坡时,突然冲下。 韦勇达早有准备,假做不敌败退,将粤军引入坡下乱石滩中。 这支粤军有五千余人,乃是苏切多亲自带领。那乱石滩方圆不过里许,本地人称为虎陷滩, 东临丽水急流,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沼泽,无路可退。苏切多见韦勇达军慌乱中撤入绝路,不由大喜,举刀命部众全力冲击。不料鏖战半日,死伤不少,竟然不能攻下。苏切多站在半山观战,见□□军队人虽不多,在乱石中忽隐忽现,粤军散入追寻,反渐次被他围困杀伤。小小一片石滩,倒仿佛隐藏了千军万马。 苏切多对中华文化颇有研究,见此形状,估计敌军是凭借乱石掩护,用了某种阵法,所以寡能胜众。眼看天色向晚,对己方更为不利,便鸣金收兵,在山坡上连绵扎下营寨,挡住虎陷滩口。他料定敌军人少,不敢冲出虎陷滩,不必费力强攻,只要困住他们,令其无法前进,也就是了。苏切多另有打算,扎营之后,借着夜色掩护,带了三千精锐,悄悄撤走,只留下一个副将带着千余士卒,虚张声势,守护营寨。 苏切多只道韦勇达不敢反击,况且留下的粤军已经是敌方两倍有余,所以放心远去。岂知韦勇达深谙兵法,惯会虚实互用,出人意表。他并不知道苏切多带走了主力,见对方营盘连绵,是以众欺寡,要困死自己之意,必然轻敌,道自己不敢杀出石滩,他偏偏反其道而行,命己军换上滩中粤军尸身上的衣甲,领系白巾为志,三更时分,悄悄摸出虎陷滩,杀入粤军大营。 粤军猝不及防,夤夜之中,难辨敌我,一时大乱,自相踩踏残杀,死伤无数。韦勇达轻易攻破营寨,清点数目,己方伤损不过数十,敌军计算死伤投降并逃散者,却只得千余,远不足白天之数。他四方派出哨探,探查粤军主力去了哪里,却毫无痕迹,只得谨慎小心,就在粤军营寨休息一夜,次日攀上山岭,已可望见萨婆城门。 韦勇达因与王华有约,并不着急攻城,领队到了护城河外,就在林边安营休息,令士卒伐木造梯,假装为攻城准备。萨婆守军已得败逃的士卒通报消息,因城中兵力不足,虽见敌人公然准备攻城器具,只紧闭城门,不敢出来挑战。 当夜三更,韦勇达望见烟火,闻得城楼上喊杀之声,知道王华已经成功入城,当即趁乱渡过护城河,冲向城门。他手下刘军高平等人久在百粤往来,能说粤语,昨夜攻营时已奉命混入粤军,随败退士兵退入萨婆城内,潜伏城门附近。见韦勇达到达城下,当即出来杀散城门守卫,打开城门。韦勇达军进入城中,登上城楼,与王华部遥相呼应。守城粤军腹背受敌,登时大乱。 不到一个更次,王华与韦勇达两军已经会合,不暇叙述别来经历,又各自整军,追逐城中溃军,凡投降者集中到城门附近广场之上。到天光大亮,已经搜遍萨婆城,收编全部残余守军,占领了王宫及各处军机要地,拘押了百粤朝廷各部重臣。 王华即出安民告示,在萨婆城中四处张贴。百粤虽自有语言,却无文字,国内奏折文案等都用华文。告示之中无非说明因苏切多谋逆,天军到此,已占都城,只罪苏切多一人,其余士官百姓,概不追究。 王华与韦勇达心中第一等大事,乃是救出父亲,岂知搜遍城中牢狱,竟无皇甫敬卫焕两人消息。两人细细审问百粤官员并粤军降将,最后还是从城守那里得悉,苏切多在萨婆城南五十里外某处山林中,设有一秘密监牢。此时城中诸事待定,两人无法脱身,只得委托熊浩沈暗带领一队士兵,押着萨婆城守为向导,去秘牢查看,是否有两位老将军在内。 熊浩等人刚刚离开,忽报有刘捷手令传到。王华召见传令之人,认得是刘捷中军帐前负责护卫的小头目,姓高名清。 那高清气喘吁吁,见到王韦两位将军,连忙跪倒,呈上元帅手书。王华展开看时,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上面道中军被敌军围困,形势危急,要王、韦两军速速回兵来救。看字迹确是刘捷手书,下面盖着元帅大印。王华将手令递与韦勇达参详,又盘问高清。高清禀道:“两位将军出发后,刘元帅便带中军,攻下了黑粤族大寨塞尼,就在寨中驻扎下来,等待两位将军消息。不料昨天下午,数千粤军突然袭寨,情势十分危急,全仗着寨墙还算结实,又有箭楼辅助,方勉强支持。元帅命小的从寨子后面翻山逃出,来向两位将军求救。救人如救火,还望两位将军即刻发兵。” 王华命高清先下去休息,与韦勇达商议。两人都已觉察到途中所遇粤军并未撤回城中,如今看来,苏切多竟然是舍弃萨婆,反去袭击中军,显然是个围魏救赵、以逸待劳之计。左右两军连日奔波,又通宵作战,何堪再次长途奔袭?但军令如山,违抗是杀头之罪。何况刘捷乃一军主帅,若落于敌手,南征大局便算全盘倾覆,焉能不救?看来只能放弃萨婆,全军回击。 两人稍稍计议,正要传令全军整队,军卒来报,说是城门又来了两位,自称从塞尼逃出,有紧急军情禀报。王韦二人对望一眼,均想定是刘捷不放心,又派人催促,忙命带进。不过片刻,军卒引入一老一少,王华韦勇达惊讶站起,认得是跟随刘捷的名医杜任舅甥。王华因杜任是郦君玉的老师,段恩俞也曾充任过郦君玉的侍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问候。 杜任喘息尚未均匀,不及还礼,连忙道:“两位将军可是已经接到刘元帅的手令?刘元帅已陷敌手,这手令是苏切多的陷阱,两位将军莫要中计。” 王华韦勇达相顾失色,连忙追问端详。杜任指着段恩俞道:“这是他亲眼所见,就让他自己说吧。” 段恩俞口齿已不似当初艰难,当下将事情经过简单叙述一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第九章 太平还待将军 原来当日南征军出发之时,郦君玉因刘捷与王华、韦勇达俱有过节,特地委托段恩俞留意中军动静,若有异常之处,及时通知王、韦两位将军。郦君玉料刘捷既然自荐,以阁老国丈之尊,出任南征主帅,总是一心要赢的,不至于因私废公,只怕得胜之后,会暗中动作,恐有谤功为过,委曲冤屈等事。其实刘捷乃是一军主帅,又深沉老练,他如执意与部下为难,岂是段恩俞所能察觉?郦君玉命段恩俞留意刘捷动向,也不过聊尽人事而已。 杜任在刘捷军中地位超然,营帐便在帅帐之后。段恩俞形貌幼小,随侍杜任采草煎药,众人只道他是杜任的药童,随他出入,都不在意。段恩俞暗中留意中军动静,一路倒也没甚异常。 王、韦两位将军出发突袭萨婆之后,刘捷率领中军占了塞尼寨,就原地驻扎等待动静。岂知昨天申末酉初,寨子外面山林中突然冒出四五千粤军。寨中只有中军五百人,又正值饭时,疏于防范,尚来不及调度整队,粤军已经冲入寨中,只得各自为战,死伤惨重。段恩俞见情势危急,背着杜任,手中扣了一把石子,以“弹指惊雷”打退沿途粤军,逾墙越脊,逃出寨子,遁入山林。他跑了数里,喊杀声已经杳不可闻,见山间立着一间庙宇,乃是百粤常见的金蚕娘娘宫。段恩俞幼时在百粤长大,知道百粤人供奉金蚕娘娘极为虔诚,若非庆典祭祀的重要时辰,不会轻易打扰,是个绝好的藏身之处,便将杜任放下,自己回头去打探战况。 段恩俞回到塞尼,天色已暗。寨中只有零星数处还在战斗,粤军奔走呼喝,已经控制了局面,开始打扫战场,把许多尸体拖到一处凹地,放火焚烧。段恩俞不忍多看,小心翼翼,借着帐篷房屋隐蔽身形,向暂充帅帐的族长宅邸潜去。那宅子是一座三层小楼,建在寨中最高处,很好辨认。段恩俞远远望见楼前有粤军把守,身后绳索绑了一队人,都是亲卫营的军卒,知道此地也已被占领,遂绕到楼后,弹石引开后面的几个粤人,轻轻跃上房檐,在窗中张了一张,见一楼厅堂中都是粤军,又攀上二楼,倒挂在檐角兽头之上,往里看去,见刘捷坐在书案之前,案前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穿着百粤贵族服色的男子,正向刘捷说话,刘捷身后并门口墙边都是粤军,个个手执钢刀,全神戒备。地上或伏或坐,散落着几十个帅帐护卫,显然不是已死就是被俘。段恩俞看屋中情形,要凭自己一个救出刘捷已不可能,遂凝神听那百粤男子说些什么。 那百粤男子一口华语颇为流利,正向刘捷道:“刘元帅,拖延无益。你那三千援军尚在百里之外,已被我手下引入歧路,无论如何赶不及救你了。你还是快下手令,将进攻萨婆的两路人马叫回来罢。” 刘捷道:“苏切多,你放了我,一切自然好商量。否则老夫有死而已,又何必多说。” 段恩俞一惊,这才知道那华服男子便是百粤国主苏切多。只听他笑道:“刘元帅何必如此!这左右先锋两军,本来就是你送到我手中的,只不过你打算得好,想要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怎知我不吃螳螂,偏要却先吃了你这只黄雀。如今你为我俘虏,又曾向我通风报讯,就算我放了你,□□皇帝也不会饶你。不如和我协作,将那两只螳螂诱来一并吃了,再代我向□□皇帝讲和,还有一线生机。” 刘捷斥道:“胡说。我何曾向你通风报讯?” 苏切多笑道:“刘国丈,若非你有意相助,我怎能轻易战胜皇甫敬与贺云霄?若非你特意支开左右两军,你堂堂一军主帅,又怎会轻易落在我手中?你说我若将你杀了,再把赛宝儿送上北京,说一切都是你鼓动安排,你那小皇帝是信你呢还是信我呢?” 刘捷闷哼一声,垂首不答。苏切多手指微动,刘捷身后的一名粤卒将架在他颈中的钢刀微微一按,刘捷闷哼一声,颈中一缕鲜血流下。苏切多依然笑道:“刘元帅,我苏切多既然敢跟□□作对,杀你不过跟碾死个蚂蚁一般。我耐心有限,你究竟写还是不写?” 刘捷默然不语,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苏切多哈哈大笑,取过手书,命手下代盖了元帅印章,又纵目巡视地上被俘诸人,指着其中一个道:“就派他去传令吧。给他松绑。” 段恩俞目睹这番情形,虽然其中曲折关节不甚明白,但总知道苏切多是威逼刘捷传令王华韦勇达,要诱捕两军,不敢再听,仗着身手敏捷,悄悄觅路出寨,到庙中与杜任会合。舅甥两人商量,这消息须得立即通知王、韦两位将军。段恩俞自幼在百粤长大,识得道路,杜任便让段恩俞前往萨婆报信。段恩俞不肯留下舅父孤身处于险地,当下不由分说,背负起杜任,便望萨婆方向跑来。他体内蓄有玄蝉诀内力,平时不觉如何,如此长途奔跑,负重登山,方显出威力,一路不眠不休,竟不觉疲累,与先出发的高清几乎同时到达萨婆。其实若不是午夜他痼疾发作,耽搁了一阵,他负着杜任,还能抢在高清头前。 王华韦勇达听了段恩俞的叙述,惊疑交加,虽然难以相信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幼童,竟能背负一个成年人逃出战场,又一夜之间疾行两百余里,但事关重大,此时也不暇追问细节,忙命人宣进高清,严词审问。高清见到杜任舅甥,虽不知两人如何到此,但粤军围攻之时,他们便在寨中,已知事情泄露,不等动用严刑,便和盘托出。大致经过,一如段恩俞所说。至于段恩俞走后,高清被粤人强喂□□,胁迫他来萨婆传令,沿途都有粤军押送,等等细节,也都一一交代。 王华韦勇达方信刘捷手令确是陷阱,让杜任舅甥下去休息,将高清暂时关押,两人商量对策。 韦勇达道:“看情形刘捷已经降敌,咱们不能再听他指令。而且听苏切多说话,其中还有许多内情委曲,瞒着你我。咱们既然已经占了萨婆,不如就以静制动,一面派人飞报朝廷处分,一面安抚百姓,寻找苏提,拥立百粤新主。” 王华沉吟良久,道:“世兄所说,确是最为稳妥之计。但咱们如今离京将近万里,等候朝廷指示,往来费时极多。苏切多带军在外,他又熟悉道路,若遁迹丛林,不来攻城,咱们找他不到,总是心腹大患。小弟倒有个计较在此,可以一举将他彻底击溃,只是要冒些风险。” 韦勇达道:“贤弟是想将计就计,引军回击塞尼?” 王华点头道:“苏切多必然在路上设伏。我们见机行事,将伏兵诱出歼灭,说不定还能擒获苏切多。” 韦勇达想了想,道:“从各方情势来看,苏切多身边至少还有四五千人,可能还是粤军最精锐的部分。我们两军一共只有千人,如果回兵迎战,就得放弃萨婆,会不会得不偿失?万一不能全灭苏切多部,让他逃回,咱们主帅已丧,只怕军心涣散,未必还能再取萨婆。” 王华道:“愚弟之意,是你我分头行事。你带右军驻守此地,我带左军去找苏切多。如果苏切多残部逃回,世兄五百人,可能守住萨婆?” 韦勇达惊道:“分头行动?只要不是苏切多全军来袭,我守城应该没有问题。我军人数虽少,但有城池箭楼可为依靠,况城中还有千余降军可用。但贤弟只带五百之数,要反伏击苏切多部,只怕太过危险。” 王华昂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来萨婆路上,都曾遇到埋伏,不都以少胜多,破敌制胜?赤云都人人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满多山榕林之战,杀敌两千有余,我军却未损一人。我们既有准备,不入苏切多埋伏,就算不能全歼敌人,击溃他们应无问题。” 韦勇达听闻左军居然未损一人,也颇诧异,道:“武举所选,果然非同凡响,倒是愚兄低估了天下豪杰。既然如此,就按贤弟之计施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2 两人计议既定,王华便命左军将城中一切事务交付右军,全体将士入衙休息,派柳轻衫、候俊风各带了一队前哨,先往塞尼方向探路,务必查探清楚苏切多主力方位,但不可惊动敌军。韦勇达则忙着安排城防,改编降卒,准备守城所用各种物资。 午时刚过,熊浩沈暗派人回报,皇甫敬、卫焕两位老将军果然囚禁在秘牢之中。他们已经击毙秘牢守卫,将两位将军接回城中。王华连忙迎出宫中,见推进两辆车儿,熊浩、沈暗分随左右。定睛看时,左面车中下来的,正是父亲,三年不见,父亲虽然年纪尚在盛年,却已经鬓发苍白,脚步蹒跚,形容憔悴。王华不顾征袍在身,跪倒在地,拦腰抱住父亲,眼中含泪,道:“不孝儿来迟,父亲受苦了。” 皇甫敬虽听熊浩等说天军占了萨婆,并不知道儿子也在,见皇甫少华下拜,将眼睛揉了又揉。三年牢狱之苦,一夕骨肉相逢,犹恐是自己发梦。 韦勇达也自城防赶回,拜在右面车中的卫焕身前,热泪纵横,竟说不出话。卫焕狱中见到沈暗,已知是韦勇达来救,倒不似皇甫敬那般惊异,扶起韦勇达,为他擦去脸上泪水。韦勇达见父亲狱中三载,所穿仍是□□征衣,肮脏破旧,可想而知吃了多少苦楚,眼睛更是酸涩。勉强起身,令人准备饮食热水,会同王华,将两位老将军迎入殿中。 皇甫敬两人心中无限疑问,略为梳洗,就出来叙话。王华屏退余人,只留熊浩沈暗等在旁警卫,将皇甫敬出征之后,朝廷定为反叛抄家,自己上京赴举出征等事,简短叙述一遍。那边韦勇达也将前事告知卫焕。皇甫敬卫焕两人又悲又喜,想不到一世英雄,陷落敌手,连累家人受刑,倒反要儿女相救。 王华等便问起当初出征等事,何以五万大军一去不返。皇甫敬叹道:“我在狱中数年,日夜思想此事,想来想去,还是我等大意,不熟百粤风土,轻敌冒进,致有此败。” 原来当初皇甫敬出征,因给养运送艰难,不敢拖延时日,定的也是个直取中枢的策略,兵部内阁等都审过同意的。五万大军,只带十日口粮。沿途遭逢粤军,击散即止,并不追踪。大军直入,要赶在雨季之前,攻下萨婆。数日之后,在离萨婆不远的丽水河畔,遭逢百粤大军主力,堵住山口,摆出决战之势。天军人数占优,何惧堂堂正正对战。皇甫敬因天色已晚,己军又是远来辛苦,便命在河边草地上扎营休息,待次日再行决战。岂知当晚,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军营所在的草地,竟然一夜之间变为沼泽,车马人足都陷入泥中。沼泽中更到处冒出毒气,令人头晕目眩,呼吸不畅,乃至昏迷。粤军在沼泽外面的山坡上以弓箭攒射。可怜五万大军,十之七八,死在沼泽之中。皇甫敬与卫焕各带残余队伍,拼命逃到沼泽边缘,已经筋疲力尽,被粤军轻易擒获。 王华与韦勇达面面相觑,也想不出其中奥妙。韦勇达向父亲求证方位,那片沼泽正在自己来时经过的虎陷滩后,不知粤人用了什么方法,可以使之变为草地,又一夕之间还为沼泽。 原来丽水河上游有一条支流,名唤银溪,平时向北没入山林,每隔三五年,总要改道汇入丽水。粤人久居此地,发现银溪改道时,丽水下游的沼泽便会干涸成为草地。而当银溪复位,草地又会重为沼泽。此事看起来神秘,其实原理很简单。银溪不入丽水,则转入地下,没有出路,汇集到地势低洼之处,浸渍而成沼泽。粤人世代以来,总结出这沼泽变化规律,向有“银入丽,泽变绿”的民谚。苏切多筹谋多年,早就看中此地,征用无数民工,在银溪河道处修建堤坝,要借川泽之势,抵抗□□大军。皇甫敬南征时,银溪已两年未曾改道。苏切多用堤坝阻拦,计算时日,在皇甫敬军到达之前旬日,将银溪改道引入丽水。当时天气燥热,沼泽水汽蒸腾而出,不久变为草地。待皇甫敬军到了附近,苏切多命人将银溪河道改回,并出动粤军主力,引诱皇甫敬扎营于此。沼泽中本有沼气,苏切多唯恐不够,事先还命人在泽中多处掩埋腐熟之物。这等天造地设的巧妙机关,皇甫敬等人自是参详不透。 两对父子略诉离情,王华便又率军出征,将父亲托付给韦勇达照顾。赤云都因战事顺利,士气高涨,一路疾行,穿山度林,向塞尼方向而来。 王华已得柳轻衫等人回报,知道粤军主力埋伏在塞尼寨南二十里外的琥珀峡两侧。琥珀峡其实是一道干涸了的河床,是前往塞尼的必经之路,狭长险峻。苏切多派人掘开塞尼寨的供水渠,引到琥珀峡上首,只等天军进入峡谷,便开渠放水。天军若向两侧山上攀逃,则正好撞入埋伏圈内。 此计本来甚毒,但王华既已知悉,自然不惧,离琥珀峡三十里时,命赤云都休息半日,待众人精力尽复,全军开发,不进琥珀峡,直接以飞抓越树穿林,攀上峡左的山峰。埋伏的粤军眼巴巴望着山谷,不料敌军从身后攻来,措手不及,一时大乱。王华依前命先杀头目,又令军中会粤语之人高喊“天军已占了萨婆”,‘苏提已任国主’,毫不费力,杀散左侧伏兵。 埋伏在峡谷对面高处,守护新掘水渠的粤军,听见下面喊杀声响,只道天军进了峡谷,当即开堤放水。塞尼寨的水渠汇聚数十道山泉,又积聚许久,水势颇为可观,白浪滚滚,洪流滔滔,霎时将琥珀峡淹没。右侧伏兵虽然看到赤云都上了左侧山岭,却因渠水隔阻,无法穿峡来援。下游都被水淹,只能从高处绕行来袭。 赤云都追踪着左侧伏兵,也向高处行来,到达决堤之处。此处粤军只有一千,见己方伏兵狼狈败退,赤云散在其中追击,个个身披红袍,神威凛凛,出手便有粤军倒下惨呼,犹如金蚕娘娘座下的瘟疫将军,未曾接战已经胆裂。右侧伏兵两千余人不久到达,见峰顶已成混战局势,也加入战团。 赤云都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依然稳占上风。他们武艺高强,也不讲什么阵法配合,基本上各自为战,远远望去,犹如朵朵红莲,散落在大片乌云之中。赫英南一路猛冲,长戟轮开,血花四溅,三丈之内再无活口。晏临战双斧舞动,宛如一团银光滚入敌阵,身后留下一条血路,两旁散落无数残肢,有些犹自抖动。马维城善能空手入白刃,口中叫着“降兵不杀”,在粤军中左冲右突,双手连点,片刻之间,便夺了数十人兵刃。那些人失了兵器,有见机得快的,转身便逃,不够机灵的,碰到身穿红袍的,非死即伤。 不到半个钟头,粤军已经伤亡近半。一部分慌乱中或滚下陡坡,或跳入渠中。剩下的抵敌不住,又闻道失了都城,立了新主,纷纷放下兵刃投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3 王华估量形势,这些伏兵,差不多就是苏切多最后的兵力了。见苏切多不在军中,想来是坐守塞尼,怕他闻讯逃走,命将降卒缚了结成长队,留五十人押解,缓缓而行,他自带主力,全速赶往塞尼。 苏切多在寨中,已得逃兵报讯。他此番精心设计,又是以多围少,只道敌人不来则罢,来了必遭全歼,岂料却反大败,实在想不通何以如此,仰天悲呼:“天亡我也!天亡我也!”他自知大势已去,如今部族离心,民众含怨,自己纵然留得性命,也绝难东山再起,倒有些项羽不肯过江的悲壮,不肯遁逃,押着刘捷,带领百来名留守的亲卫,登上寨前箭楼,不久便望见远处山坡上,一片红云卷地袭来。苏切多高声呼喝:“你们元帅在此。还不速速止步投降!” 王华哪里受他恐吓,奔跑间抽出背上长弓,瞄准苏切多便射。苏切多看羽箭来势,离自己尚远,并未在意,正命手下齐声呼喊,岂料王华后箭到处,前箭突然加速,苏切多来不及躲闪拨打,大吼一声,羽箭贯胸,翻身倒地。这正是王华的独门绝技贯珠箭。苏切多身边卫兵尚未及回神,只听嗖嗖破空声响,接着惨呼连连,原来赤云都来势迅速,已经奔入射程之内。 待王华率领赤云都前部登上城楼,残留粤军都已倒地,只剩刘捷身被捆绑,无法动弹,兀然独立。 赤云都诸人出箭极准,刘捷竟然未伤分毫。他城府深沉,见王华走近,面露喜色,叫道:“幸亏王将军来得及时……”。 王华不待他分说,截断他话音,吩咐熊浩道:“大哥,你带几个人送刘元帅下去休息。”熊浩会意,带人将刘捷押入一间小院,亲自警戒,不许任何人探望。王华来塞尼之前,虽曾简短告知全军刘捷受擒降敌等事,但种种内情,一时难以分说,恐怕刘捷巧舌如簧,煽动军心,是以不给他说话机会。 王华箭射苏切多时,特意偏离心口一寸,是以他伤虽重,却未至死。诸人抬了苏切多进寨,放出被俘的中军诸人,其中便有随军医生在内。王华命他们好生医治苏切多,日后班师时是要带回朝的。 苏切多主力已溃,本人遭擒,南征之战至此方算彻底胜利。赤云都虽连日鏖战,但受此胜利鼓舞,个个精神焕发,到处一片欢呼。王华派了人去萨婆知会韦勇达战况,见安排晚饭的士兵报说寨中没有食水,又命赫英南带了三百人,汇合押解俘虏的后队,把苏切多掘开的渠口堵了。寨中老幼见渠中又渐渐积满清水,且赤云都自扎帐篷,并不骚扰民居,纷纷携了米菜,向天军慰问示好。 赤云都当晚便在塞尼寨歇了。次日一早,拔营返回萨婆。刚要出寨,箭楼上警戒的岗哨来报,山下又有一队人马到来,约有三千左右,却是天军装束。王华登楼下望,认得前面领军的是云南大营的一个统领,姓费名实,他身边一人,乌袍银甲,豹头环目,让王华心头一震,正是刘奎壁。 王华带人迎出寨门。费实见是王华,拱手道:“王副帅,刘元帅可在此地?末将奉命接应,路上遇到粤军骚扰,走错道路,所以来迟两日,还望恕罪。” 王华还礼道:“我军昨日在此与苏切多主力决战,已经大获全胜,擒了苏切多。只是刘元帅不幸受了点伤,正在寨中休养,请费将军和国舅进帐叙话。” 费实不虞有他,命所部原地稍待,便随王华入寨。刘奎壁不见父亲,反是王华在此,心中惊疑不定,但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得跟着进来。 王华陪着二人进了中军大帐,径直走到帅案后坐下,喝令:“拿下刘奎壁!”刀斧手出来,将刘奎壁摁倒绑了。刘奎璧岂肯轻易受缚,一边挣扎一边呼喝:“你们要造反吗?你们把我爹怎样了?爹爹,爹爹!”王华示意刀斧手将他口中塞上麻核,令他不能喊叫。 费实又惊又疑,手按腰刀,问道:“王副帅这是何故?” 王华冷冷地道:“费实,你本在云南大营,如何领军到此?” 费实道:“我乃是受了刘元帅临行前密令,叫我选三千精兵,在他出发十日后,到塞尼寨接应。末将途中受粤军诱惑,走错道路,耽搁了军机,甘受刘元帅军法惩罚。国舅只是随同大军前来探父,并未领受军职,王副帅何以突然降罪?”他官衔算起来比王华还高了一级,并不肯听王华指令,口口声声,只叫刘元帅出来说话。 王华逼视费实,见他虽惊不乱,似乎的确不知内情,森然道:“刘捷三日前被俘降敌,与苏切多合谋,使粤军途中埋伏,下军令诱韦将军与我回兵来救。幸而中军有人逃脱报信,我方将计就计,一举击溃苏克多主力。此事经过,中军帐前亲卫皆曾目睹。费将军出兵之事,我军将士毫无知闻,多半是伙同刘捷勾结外敌,有何秘密图谋?” 费实环视帐中,见侍卫中有几个熟悉面孔,皆是出征前随在刘捷身边的,此刻见他目光扫过,或面有愧色,或低下头去,可见刘捷降敌之事非虚。他这才慌张起来,躬身道:“末将的确是奉了刘元帅密令,前来接应,实不知后来战事,更不曾与粤人勾结。” 王华道:“既然是奉令出兵,必有兵部调令,拿来我看。” 费实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上帅案,道:“只有刘元帅手令。当时刘元帅说战事变幻万端,不容等候,命我先按他手令行事,兵部调令容后再补。” 王华打开看时,的确是刘捷手书,也盖有元帅大印,点了点头。刘捷不但是南征军主帅,更以内阁大臣总领兵、刑两部,但有所命,地方将领自然只能听从。王华将手令交还费实,道:“此物费将军还须好好保管。刘捷与苏切多勾结谋叛,他日朝廷自然要详细审问。费将军秘密出兵,目的不明,只怕还要靠它分辨清白。” 费实额头冒出冷汗,见王华问他下一步如何打算,连忙道:“还望王副帅指示。” 王华想他多半是刘捷亲信,不愿与他牵涉过多,道:“如今我军虽已获全胜,还有许多后事需要处理。韦将军如今驻守萨婆,我正要押解苏切多与他会合。费将军远程跋涉到此,想必诸军疲累,不如就先在此寨休息一日,再定行止?” 费实连声应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4 王华率领赤云都并幸存的中军将士,押解着苏切多、刘捷父子及一众俘虏,回到萨婆城。韦勇达迎出城门,笑道:“恭喜贤弟,立此大功。”待众人入城,韦勇达同王华回到苏切多王宫,尚不及拜会父亲,韦勇达又笑道:“我有一份大礼,送给贤弟。” 他拍了拍手,手下押出一人,身着粤人衣冠,年约四十许,高五尺许,弓背驼腰,细目黄须。王华奇道:“此是何人?送我何礼?” 韦勇达笑道:“这人便是大礼了。他名叫赛宝儿,可不是贵重得很?” 王华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正在凝神回想,韦勇达又递过来一个雕花匣子:“这是从苏切多寝宫的暗隔中搜出来的,贤弟请看。” 王华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叠纸张,拿起最上面一份,仔细看时,不由大惊,这是一张行军路线图,后面附有作战计划,并内阁、兵部批示,正是父亲出兵百粤时所用。再往下看时,后面还有两份,分别是贺云霄与刘捷的出征战表。最后一张却是白纸,上面只写了“赛宝儿——安义”两个名字,别无他物。此时王华方才忆起,赛宝儿这个名字,段恩俞报信时转述苏切多与刘捷的对话中曾经提到,想来大有干系。 昨日韦勇达得王华报讯,得知苏切多已擒,不必再全力备战,便腾出手来,一面命人四方张贴告示,敦请苏提归国继位,一面审理接见城中官员等,凡低级官员且愿归顺□□支持苏提的,一一放回原职,俾使百粤国中日常事务如常运转。他想起段恩俞转述的苏切多与刘捷会面情形,猜测两人可能素有联络,遂亲自带人,仔细搜查王宫,果然在苏切多床下暗隔中找到这个木匣。韦勇达翻看匣中物件,暗想天军出征计划,苏切多决不能自行打探得如此详细,必是朝中有人与他勾结,对照段恩俞所述,这赛宝儿多半是个中间人,便在萨婆全城搜寻此人。 赛宝儿乃是粤语所转的华音,在百粤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单是萨婆城中,便找出七八个同名之人。韦勇达一一审查,尽都不符,最后还是在大牢之中,找到此人。这赛宝儿是个聪明伶俐见风转舵之人,闻得都城陷落,国王被擒,不待用刑,便主动将前情一一交代。 当初萨丹拓在位时,百粤着意与中华交好,多有商旅前往□□贸易。这赛宝儿的父亲专营南海珍珠,久在中华。赛宝儿自幼跟随父亲,学得一口地道官话,通晓中华各地风俗。苏切多继位之后,启衅之先,已经多方准备,从在华的粤商中精心挑选数人,以为细作,赛宝儿便在其中。 赛宝儿因贩卖珠宝,多在京城贵族大户中走动,刘捷身边的几个妾室,也常常照应他买卖。他与刘府交易,都是刘捷身边的一个仆人名唤安义的经手。成宗继位后,刘捷入阁,总管兵部。赛宝儿更加搜刮心思,卑辞厚币,着意与安义结交,趁着酒酣耳热之际,就曲折打听些军情信息。这安义也颇为机灵,疑心赛宝儿来路不正,报与刘捷。刘捷命他不要声张,就势与赛宝儿结为兄弟,时时透露些许消息给他。过了数日,又将安义提为副总管,专管内府书房等地。又令安义提示赛宝儿,以黄金千两,贿赂刘捷,给他谋了个内务府采办的差事,专供南海珍珠。 其时刘捷以国丈之尊入阁,深受皇帝宠信,正在炙手可热之际,每日托他谋官派差的,络绎不绝,门槛三月一换。他武将出身,不似梁鉴等文人酸腐,一朝大权在手,自然要谋个满门升天,并不遮遮掩掩,畏惧清议。当时朝野传扬,国丈府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内务府采办是个肥差,若公开竞价,又岂止黄金千两。赛宝儿并不起疑,还另外送了安义黄金五十两,上等珍珠一斛,感谢他为自己谋划牵线,自此两人来往更觉亲密。 苏切多启战时,刘捷估计他绸缪多年,百粤又地势险恶气候多变,恐难一举拿下,遂授意当时的兵部尚书彭如泽举荐皇甫敬出征,要借此排除异己。皇甫敬出兵之前,行军计划先送交兵部并内阁审议。刘捷见他要速战速决,恐怕苏切多一时不防,竟被他一战奏功,遂通过安义,将皇甫敬行军计划泄露给赛宝儿。赛宝儿以三百两黄金,从安义手中买到一份“国丈书房文卷抄本”,立刻亲自返回百粤飞送苏切多。苏切多拿到这份战表,初时还将信将疑,待皇甫敬出兵,人数路线等种种情形与之对照,竟一毫不差,便放下心来,安排巧计,将皇甫军引入沼泽之地,一举歼灭。 此后贺云霄出兵,刘捷依样画葫芦,提前将军情战策泄露给苏切多。到自己出征时,也是如此,只不过这次情报却就半真半假了。他料苏切多前两次尝到甜头,此次必也深信不疑,要借机从中取事,令王华韦勇达等与苏切多两败俱伤,自己提援军坐收渔人之利。 苏切多也是一代枭雄,怎会轻易上当。他见□□每次出征,赛宝儿都能提前拿来计划,若非刘捷有意泄露,焉能如此容易?尤其是第三次出征,刘捷自己身任主帅,绝无还能泄露之理。是以拿到战表后反而更加小心,多派暗探,密切监视刘捷军动静。 刘捷率军入粤之初,直到分兵突袭萨婆之前,种种行动,与赛宝儿得来的情报一丝不差。苏切多更加戒惧,命人沿着敌军行进路线,仔细往复打探,终于得知刘捷并不在两路军中,而且后面还有三千援军正在赶来。苏切多琢磨良久,将刘捷的心思猜到十之七八。他哈哈大笑,要借刘捷的私心,成就自己大事,安排粤军两路埋伏,先吃掉左右两军,再合围刘捷中军,同时命小股粤军沿途骚扰诱惑云南大营的接应军队,让他不能及时赶到塞尼寨与刘捷会合。 出发之前,苏切多命将赛宝儿收监,并将他历年来的情报并接头之人的名字等,收藏在自己寝宫,以防万一有变,可以此为证,挟迫刘捷与自己合作,或是万一萨婆陷落,可命自己潜伏的亲信揭发,令天军将帅离心。王华与韦勇达两军能以少胜多,突出重围,委实出乎苏切多意料之外。但他虽败不乱,当机立断,不退守萨婆,反进击中军,俘虏了刘捷,逼迫他与自己合作设伏,诱歼左右两军。至于后面琥珀峡之战,本来必胜之局,何以王华明明奉命来援,却又识破计策,反客为主,实非苏切多所能理解,莫怪他要高呼“天亡我也”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5 刘捷种种计划,自然非赛宝儿所能知。但韦勇达和王华从赛宝儿的经历中,也大致能推知刘捷与苏切多的心思。韦勇达已经过了最初的震惊,王华首次听说,先是骇然,复又大喜,道:“家父降敌固然是冤枉,只怕连兵败,也是被刘捷出卖所致。这都是刘捷叛国通敌的证据,须要尽快上呈朝廷,洗清你我两家沉冤。” 韦勇达颔首道:“正是如此。如今我军已胜,正要向朝廷报捷。刘捷之事,自然无法回避。不如就趁机把冤情并刘捷勾通苏切多等详情,一并呈报。” 王华点头同意,又道:“韦兄,前皇后乃刘捷之女,人虽已不在,只怕情分还在。你我身在万里之外,纵有书信证据,未必能轻易取信于朝廷。不如咱们以血代墨,以示赤诚。” 韦勇达自无异议。当下两人咬破食指,滴入杯中,各自写了申冤书信。韦勇达命人请出皇甫敬和卫焕,将书信给二人过目,得了严亲许可,方才封缄。皇甫敬与卫焕也将自己军败被俘等情形,写了奏表,一同呈奏朝廷。 王华想起当初自己上表招安,一时冲动,几乎闯下大祸,余悸犹在,将当时情形详细告知父亲并卫焕父子,道:“天威难测,报捷羽书犹可,这申冤血书,还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呈递才好。” 众人商议,除了皇甫与卫家人,最可信任的莫过于熊浩,遂请熊浩入内,拜托他携书先归京都。熊浩正要为义弟分担重任,闻言全力承当,定将血书安全送到京城,亲自递交朝廷。王华又道:“大哥进京,可先去拜会郦老师,听他指示行事。”熊浩点头应承,说:“这个自然,不消嘱咐。” 熊浩收藏了书信,带了三名兵卒,即刻动身。 赤云都全军返还,萨婆城中实力大增,韦勇达方才抽出人手,亲带三百右军,命降卒引路,前往南方山谷,去搭救囚禁于彼的皇甫敬军中将士。 王华接手萨婆城中事务,一时忙乱纷纷,直到晚间,方得空到父亲房中闲话,将之前匆促间未能详细叙说的种种,又告诉一遍。 皇甫敬听到天子赐婚,丽君投水之事,虎目莹莹,悲道:“多才的烈女,你竟为我皇甫门捐躯了,我皇甫敬亦当感恩于肺腑。我若还有儿子,就让你一生守孤,报答孟小姐恩义。只可惜皇甫家只你一根独苗,将来免不了续娶。唉,孟兰谷先生就这一个女儿,只怕要与我绝交了。” 王华安慰父亲道:“孟小姐尽节,实是我皇甫家的荣光,父亲该当高兴才是,怎么反而伤悲?他既以身殉节,孩儿总不辜负他,也就是了。” 说起皇甫夫人并长华住山等事,皇甫敬叹道:“都是为父的不是,连累家族亲友。倘或你母亲姐姐真的有个闪失,我就是冤情得雪,又有何生趣?卫贤侄救他二人上山,实是救我全家。如此深恩,叫我如何报答?” 王华微笑道:“说到报恩,在山时,我听母亲说要将姐姐许配卫君,只是因父亲蒙冤,山中仓促,不便行事,要等父亲归来做主。” 皇甫敬喜道:“卫贤侄英风俊骨,若果有此意,实是长华的福气,你母亲又何必等我做主?也罢,待到伸冤报仇之后,我定亲自向卫敬宗提亲,把此事定下来。” 父子谈谈说说,悲喜交集,直至三更方才休息。 六日后,韦勇达果然带回了七千被俘的天军将士,一同回来的还有苏提一行。 原来苏提虽放逐南疆,心怀国事,听闻萨婆陷落,苏切多兵败,便带领部众往回赶,途中正碰上韦勇达一行。他听说了韦勇达此行目的,自告奋勇,请求随行,并解释道,囚禁天军俘虏的所在叫幻花谷,故老相传,是金蚕娘娘的放牧之地,本地人也不敢轻易进去。谷中都是千年古林,林中腐叶厚达丈许,又兼密不通风,所以终年瘴气氤氲,从高处望去,谷中云雾弥漫,阳光一照,空中影影焯焯,仿佛盛开着无数鲜花,是以得名幻花谷。人若吸入这幻花瘴,开始只是胸闷欲呕,之后手足皮肤渐起疱疹,奇痒无比。若时间过久,则全身溃烂见骨,无法可救。这幻花瘴只有附近霁照峰中的寒潭之水可以对治。苏切多将皇甫敬残军驱入此谷,封闭谷口,用竹筒从崖壁接引寒潭水入谷,供他们饮用,以抗瘴毒。被俘的天军将士虽有七千之数,受瘴毒所制,只能听从驱使,为粤人伐木开荒,采药捕虫。 韦勇达军到达幻花谷外,守护之人已听闻苏切多之败,又见苏提亲到,自然立刻归顺,与天军合力,打开被乱石封闭的谷口,放出被囚将士。韦勇达见谷中出来的几千人衣裳破烂污浊,面目呆滞,手足浮肿,十分痛惜,告知南征援军到此,苏切多之乱已伏,百粤新主将立,命诸人随自己到萨婆修整,再同南征军一道返国。皇甫敬残部在谷中呆了三年,除了伤病而死的,还剩七千三百余人,只道此生必然老死异域,岂知竟还有重见天日之时,不少人喜极而泣。 王华一面听韦勇达陈述前情,一面打量苏提,见他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中等个头,皮肤皎洁,不似一般粤女黧黑,绣巾布裙,腰围锦带,除了颈上的银项圈外,别无饰物,打扮甚为朴素,长得柳眉杏目,薄唇微抿,温婉中隐隐透出倔强,因他是朝廷授意要拥立的启明新主,不敢怠慢,恭敬作礼,请入城中。城中百姓见苏提归来,纷纷涌上街道两旁,欢呼致意。王华和韦勇达见苏提甚得民心,颇为安慰,就将苏切多的王宫让给苏提居住,自己一行人搬到粤军兵营安身。 两人安顿了救回的将士,又与苏提并归顺的百粤官员会议几次,经过半月筹备,便在萨婆城中举行大典,拥护苏提登基为启明新主。百粤各个部族都来祝贺,一时萨婆城中彩带飘扬,歌舞盈天,一派升平景象。南征之事,至此终于功德圆满。 次日,王华便向苏提告辞,大军启程归朝。因苏提新立,恐苏切多余孽未尽,王华与韦勇达商议,将右军暂且留在萨婆,以备意外。苏提因己方乃是新败降国,主邦留军监守,乃是应有之义,况且他向来掌管祭祀、医药等事,在百姓中威望虽高,却不懂军事,也担心或有叛乱暴动,自然欢迎。韦勇达要回朝申冤,遂同王华商议,将右军交给赫英南统领,命原鸡足山首领王知英、单洪辅助。王、单及右军众人,因久为山贼,与官府作对,正恐归国后不好相与,乐得在萨婆多留些时日。 费实所带的三千滇军,已经在到达塞尼的次日便自行返还云南。此时苏切多伤口已经痊愈。王华便率领赤云都并解救的七千余皇甫敬旧部,押解着苏切多及刘捷父子,缓缓北归。苏提委托自己丈夫、驸马悉丹带了礼物,随王华军入朝觐见中华天子,转达两国修好之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第一章 天道好轮回 郦君玉送刘捷军出征之后,回到京城,复了皇命,便到兵部追查阜阳县军粮失火案,不料兵部卷宗之中,并无此案详细,只有一张节录,说明此案中烧毁粮船军粮数目,从何处粮库运来,何人监运等。后有兵部标注,因涉及平民性命,其余卷宗已转交刑部。当时负责此事的阮庆已经调任陕西,余人或有听过此案的,但都不知详情。他又到刑部追查,刑部主簿回复说此案因涉及军机,一切由兵部处理,案卷虽然转交刑部,但内阁指令,标为一级机密封存,非内阁批示,不许查看。 郦君玉摸不着头绪,遂趁休沐之日,前往梁鉴府中拜访。梁鉴听了他陈述,惊道:“此案竟有五十多条人命!我只听说过粮船失火,因涉及百粤战事,都是刘侯处理,我并未过问。如今看来,此案大不寻常。”次日梁鉴入阁办事,就发了谕令,命郦君玉会同刑部重启此案。 郦君玉抉微搜隐,追踪蹑迹,花费数月时间,将一干涉案人员如阮庆等都召调入京,方将粮船失火一案前因后果查问清楚,竟揭露出一个惊天大案。 原来本朝在世祖初年,因四方用兵,便在湖广江浙等米粮富足之地,设立了一干储备军粮的仓库,专备战时支用,又设立了粮道转运司,一切费用人事不经地方,直接由兵部统管。百粤叛乱之前,国朝已经二十余年没有战事。这些兵仓早就人事颓废,腐败横生。本来国库拨银,每年新米上市时用以置换备粮的三分之一。开始时管事的还以陈充新,以次充好,从中取利,后来渐渐胆子大了,很多干脆直接将国库拨银装入自己腰包,任凭粮库空虚,反正没有战事,上头就是查问,也不过例行公事,敷衍了事。 百粤战事突起,皇甫敬出兵时还是征用云贵本地钱粮,到贺云霄时,便从多省调粮入滇。许多仓库根本没有粮食,兵部调粮令一下,只得各出奇谋,软弱一点的赶紧出钱买粮补上数目,强硬一点的借由头强征绅商私人储粮,狡猾些的推说本仓遭了水火鼠蝗等灾。还有一批心思灵动的,想出个李代桃僵之计,用草料冒充粮食装船,待运到云南码头时,假称卸粮的役夫酒后纵火,借机烧了粮船,再杀死工役,把军粮缺失之事,掩藏在一件看似偶然的失火案中。那几个侥幸从火场中逃出性命的役夫,被差役捕获后,均在押送进京的路上暴病而亡,因天气炎热,借口恐发瘟疫,就地焚烧掩埋,连尸体也不曾留存。一众死者家属,听闻自家人偷饮军酒失火烧了粮船,还试图跳河逃跑,只要朝廷不追究亲族已经万幸,哪里还敢怀疑求证? 军仓库使不过七品,就是都转粮运使也不过从四品,然而其油水之丰厚,使得许多人宁可放弃升迁,也要谋任此位。这些人为掩藏形迹,免不了层层贿赂,兵部官员将近三分之一,都曾分润其利。而种种迹象,都或明或暗地指向身居台阁的刘捷。不少粮道官员都是出自他的任命,有些根本就是他的亲属部下。阜阳军粮失火案便是在他的授意下,在兵、刑两部之间相互转折推诿,最后更是他以主管两部的内阁大臣身分,敕令封存案卷。几十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公文浩繁案牍曲折之中。若非郦君玉少年新贵,锐利勤恳,又无家世亲族,与朝中官员毫无纠葛,更兼刘捷不在朝中,梁鉴从中主持,种种机缘皆得巧合,此案只怕永无澄清之日。 郦君玉查明案情,自己也颇震动,涉案官员七省共有百余人,不知如何处置,遂携了案卷,先来阁中回复梁鉴。 梁鉴听他说了案件大概,叹了口气,屏退旁人,引他到内阁院子后面三间偏房,是备给前来奏事官员一时不能接见,临时歇脚等候的。梁鉴进入内间书房,推开壁上书架,原来另有一个隐藏的套间,案几床柜一应俱全。郦君玉虽曾任过内阁侍读,并不知还有这样一个所在。梁鉴亲自拿钥匙打开案后一格书柜,示意郦君玉来看。 郦君玉上前看时,一叠叠都是参劾刘捷的奏章,所为的多是卖官枉刑占田贪弊等事,总有上百份,看日期前后历经数年。梁鉴道:“这里面有十几份,是明奏过朝廷驳回的。虽然朝廷当时不加处罚,刘侯日后都寻故加害上折之人,或贬或斥。为保护直谏官员,后来类似奏折,我都留阁不发。皇上对刘国丈宠信非常。要扳倒他,目前还不是时候。”他把军粮案卷放在奏折之上,复锁了柜门,道:“本来皇后薨逝,国舅败于山贼,刘侯势力已经稍稍挫折。只是他又挂帅出征百粤。若战败,固然是国朝耻辱;若战胜,只怕他宠信又增,唉。” 两人回到阁中,因时候不早,梁鉴就要回府,便邀郦君玉一道。郦君玉满腹疑惑,自然跟来。家宴摆在梁府花园静虑亭内,仆人上了酒菜退下,只有师生两人对坐。梁鉴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道:“君玉,你少年心性,想必觉得我小心太过了?” 郦君玉忙陪了一杯,又为梁鉴斟满,道:“老师秉性中正刚直,如此行事,自然是形势格禁。门生入朝时间虽短,也知道刘侯权势熏天,虽然是武爵,许多文官并新进士也都去奉承。要参倒他,实非容易。” 梁鉴摇头道:“攀附刘捷之人虽多,老夫也还不惧。刘捷真正的依仗,其实是朝廷。只要皇上心中还是维护刘捷,我们证据再多,也难摇动。” 郦君玉奇道:“皇上虽然年轻,但极为英明,不知何以如此纵容国丈弄权?莫非是为了先皇后吗?” 梁鉴又摇头道:“先皇后情分或有,但远非全部。皇上维护刘捷,主要还是因为要以他一人,平衡文武之争。这是皇上甫一登基便定下的朝政大略,若无重大机缘,绝难改动。” 郦君玉也隐隐听说过本朝向有文武之争,但其中内情,却打听不到,便趁机询问。 梁鉴叹道:“这些事年代久远,又涉及天子家事,向来严禁谈论,别说你们这些新入朝的,就是老夫,有些事也不甚清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2 原来本朝自□□时趁乱世起于西北,到世祖时才吞并诸侯,一统四海。世祖嫡生两子一女。长子在渊勇猛好武,一直随世祖征战四方。长女平阳公主多谋善断,自领三军,独挡一面,后在世祖平南时,因蒙古背盟突袭,战死在呼兰关。次子中乾年幼文弱,世祖出征时便命他留守后方。本来□□以武出身,本朝朝政多被武将宗亲把持。中乾素喜读书,广交士子,极有远见,劝世祖言,可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世祖从其言,全权任命中乾主持朝政,遴选人才,完备制度,修订律法,均平土地,减赋养民,一时气象一新。多年战乱之后,人心莫不望安,民心既附,许多乱党贼众不战而降。数年之内,四海便得清平。 中乾为矫正时弊,定下“文以职用,武以爵封”的规矩,以高勋厚赏,夺了一班武将宗亲的权力,未免得罪过多。世祖归朝之后,虽立在渊为太子,但朝政依然大都倚重中乾。朝中官员渐渐分成文武两派。文官均是中乾提拔任命,自然以中乾为重,未免轻忽了太子。武官战事既息,无职无权,贵而又闲,便围拢在在渊身旁,日日挑拨生事,竟至父子兄弟离心,终于酿成惨变。一日,中乾到后宫探望母亲出来,刚到甘露殿,宫墙上面突然飞来一箭,穿胸而过,当场死亡,史称“甘露殿之变”。侍卫搜出刺客时,其已服毒身亡,身上除了弓箭一无所有,显是死士。 中乾之死,世祖虽疑在渊,但苦无证据,遂借口养病,放任在渊为所欲为。在渊趁机大肆罢黜文官,启用武将,撤销新法,回复旧制,一时朝中大乱。当时梁鉴已是吏部员外,也遭连累,接连被贬到屯州雷州等边远之地,于朝中消息极少知闻。七年之后,才得旨意,入京复为吏部侍郎。彼时世祖已经幽禁了太子,重审中乾遇刺一案,受牵连的官员不计其数,多有勋贵受刑,宗亲入狱。当初追随太子的武将们,更是斩杀流放,无一幸免。朝中武将一派,就此一蹶不振。刘捷当时尚在青年,镇守边关。他原是平阳公主部下,与太子素无瓜葛,是以未受影响。 在渊不久病死,世祖立了尚在总角之年的第五子履吉为嗣,即后来的成宗,并在成宗十六岁时,亲自为他选了当时已经封侯的刘捷之女为妃。成宗继位后,体念父亲苦心,欲息文武之争,平衡两派势力,遂擢刘捷入阁,并起百粤战事,以示文治武功,各得其用。 郦君玉听说这段王朝秘史,也自惊心感怀,道:“如此说来,刘捷的地位,岂不是难以撼动?难道就任由他卖官鬻爵,草菅人命?” 梁鉴缓缓转动手中酒杯,看着杯中酒水旋起水涡,道:“也不是毫无转机。皇上对刘捷恶行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不肯轻易舍弃。皇上平衡文武,虽是既定方略,但武将一派,却并不是非刘捷不可。此次武举选才,皇上没用刘捷,却让你担任,这便是有些松动。” 郦君玉摇头道:“征南将士,虽都是我一手遴选,但主帅皇上还是点了刘捷,可见朝廷之意,尚在两可。” 梁鉴停杯不饮,长叹一声,道:“这正是圣意难测之处。皇上如此任命,分明是将你与刘捷绑在一起。你此策若成,则刘捷受益;若不成,则两败俱伤。” 郦君玉数月来反复思量,此时听说了往事,又受梁鉴启发,微一沉吟,忽然胸中明了,道:“朝廷不是将我与刘捷绑定,而是与武将绑定。百粤之战若败自不待言;若胜,则南征将士,即是新一代武将勋贵。皇上取中我全无家世牵连,又出自老师门下,要我居中调停文武。” 梁鉴道:“那还是与刘捷同衰同荣,有何不同?” 郦君玉道:“表面似无不同。但南征策略并将士,皆出于我,刘捷未必认同。我看他私下必有另外部署,又多带了五百亲兵,只怕怀有异心,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梁鉴惊道:“果然这样,将帅不能同心,岂不是落败之机?” 郦君玉摇头道:“刘捷久经沙场,既然自请出征,必然谋定而后动,早有取胜之术,只是想不到朝廷未经阁议,直接用我之策罢了。我度百粤已经强弩之末,我武举一军,又锐不可当。刘捷只要不自毁长城,当不至落败。” 梁鉴对这个门生的军机判断倒是很信任的,道:“既然如此,他若一举成功,宠信只怕还更胜从前。” 郦君玉笑道:“未必,未必。请老师仔细思量。当今天子自登大统,于大事上,莫不是圣躬独断。此次南征,更是不经内阁,径用状元殿试对策。刘捷若改弦更张,显是不服朝廷决断,纵然胜了,皇上还能容他擅权否?” 梁鉴宛如梦中,被人一言点醒,连道:“不错,不错。我与刘捷内阁同事许久,深知此人心高气傲。他自请出征,的确是必然早有计算,绝不甘心听从你一个后进小子的对策。天子乾纲独断,他若自作聪明,正是自取灭亡。”他越想越觉得形势大有可能如此发展,欢喜非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斟满,向郦君玉举杯道:“君玉,你年纪轻轻,便能洞察人心世事,老夫愧不如也。而且我看你福缘深厚,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来,我敬你一杯。” 郦君玉赶紧起身谦逊。他师生二人推心置腹,议论国事,这席酒直吃到斜阳返照,郦君玉方告辞还家。 梁鉴入内时已经微有醉意,景氏夫人上来服侍更衣时,仍絮絮夸奖郦君玉,道他文才又高,政事又能,偏又际遇非常,小小年纪,便得天子青眼选中,只怕百粤事毕,就要飞升三台。景氏已经多次见过郦君玉,极爱他相貌风采,不免又重提旧事:“他既然什么都好,又到如今也未曾毕姻,何不就招为女婿?” 梁鉴换了便服,景氏又递上香茶。他坐到案边,喝了口茶,叹道:“就为他什么都好,才高貌美,少年早达,咱们丹华只怕没有这个福泽配他。” 景氏闻言,不由撂开手边正在整理的衣物,嗔道:“凭他怎么好,咱们丹华哪里配他不过?” 梁鉴正色道:“你懂什么?天地尚不周全,人生岂有圆满?郦君玉此人并非一般聪明,际遇也实在太过顺利,若非有重大缺憾,以后必受锉磨。咱们家女儿,不必求富贵荣华,只要他平淡安稳,何必冒这个风险?” 景氏无法理解丈夫的道理,怨道:“当初他刚中了会元,我就提议招婿,你说时日太短,看不出他人品。如今你百般称赞他人品,却又嫌他太好太顺,怕他有缺陷挫折,这不是‘莫须有’的罪名吗?丹华也不小了,不能再耽搁。照我看郦君玉就很好。” 梁鉴笑着摆手示意景氏坐下,道:“夫人不必担心。女婿我已找好了,就是裘继斋之子裘惠林。你上次也看到了,如何?” 裘继斋原是梁鉴故交,曾任过工部员外郎,在在渊太子主政时同遭贬斥。裘继斋外任期间,身体劳损过度,后来虽蒙起复回京,不上几年就一病过世了。裘惠林当时尚在总角,随母亲回乡守着祖产读书,生活甚为寒素。两年前,裘母见儿子渐渐长成,恐他在乡间埋没了,遣他上京读书应考,望从科举谋个出身。梁鉴感念故人,怜他身世,分外照拂,经常请他来家中盘桓。因见他人品忠厚,文章也渐露头角,遂起心要把女儿许他,已托人向裘家长辈稍稍示意。裘家自然是万般欢喜,立刻便请媒提亲。昨日媒人到府,梁鉴已然应许,因一时事忙,如今才告知夫人。 裘惠林年方二十四岁,虽不及郦君玉风流蕴藉,毕竟世家读书子弟,相貌周正,举止端方。景氏向受丈夫熏陶,倒也不嫌贫爱富,只是现有郦君玉对比,未免心有不足,虽不敢明着违抗丈夫,到底为女儿叹息良久。梁丹华没有见过两人,无从比较,反而不甚在意,深信父亲所选必是良人。 因裘家不甚宽裕,梁鉴又身居台阁,恐有借机送礼钻营等事,女儿婚事并不怎么操办,择了个良辰吉日,便让二人行礼成亲。裘惠林虽非入赘,但他单身客居京城,婚后自然到梁府居住。景氏夫人因女儿婚后仍能陪伴膝下,又见小夫妻和睦友爱,裘惠林对女儿种种谦让体贴,只怕不是少年得意的郦君玉所能,方抛开前事,对女婿渐渐看重照拂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3 熊浩入京上表,因事情紧急,说不得连夜奔驰,迢遥万里,两旬便到了京城。 郦君玉人口简单,亦无家眷,无心置办产业,杜任来京后,方从俞智文家搬到医馆后的宅子里,与师父同居,以便就近服侍请教。熊浩进了彰仪门,令同行的军士先去寻寓所,自己就往郦府而来,到宅前叫门公投递手本求见。郦君玉闻说熊浩到了,惊喜交集,连忙请进。 熊浩进来,先深深八拜,叩谢恩师。郦君玉连忙扶起,仍以年兄呼之,询问南征情况。熊浩道:“已获全胜,大军现驻萨婆,只待立了百粤新主,就要班师。末将奉命先来回报。” 郦君玉惊道:“前次兵部传报,说才攻克塞尼寨,尚未遇到百粤主力。怎么如今就要班师了?” 熊浩含糊答应两声,左右回视。书房中只有荣发伺候在侧。郦君玉会意,示意荣发出去守候,不令闲杂人等靠近。熊浩这才上前,躬身递上报捷羽书并陈情血本,道:“此事极多委曲,恩师看过就知。” 郦君玉见他如此机密,也自惊疑,先看捷报,首署却是副帅王华并先锋韦勇达,便知刘捷有变,连忙看去,方知刘捷用心之险恶,情势之危急,更在自己意料之外。幸而段恩俞突围报讯,王华当机立断,方才转危为安,险中取胜。再看血书,署名中却有皇甫少华,已知大概,问熊浩道:“熊兄,这王少甫果然就是皇甫少华吗?” 熊浩连忙跪下,道:“少华贤弟实是情非得已,绝非有意欺瞒老师。” 郦君玉微笑抬手,命他起身,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怪罪,当初在城南大营,便不会截下他奏章,指点招安策略了。”一面又细读血本,见帖中具明前事,恳请老师代奏朝廷,面圣申冤。 郦君玉有过目不忘之能,见血书笔迹,与当初山东临清府皇甫故宅外寺院中龙头观音像旁的对联依稀相似,不由感慨万千,一时悲酸,几欲下泪。推算起来,自己在观音像前礼拜祈祷之时,皇甫少华尚在山中学艺。想不到世事如棋,着着翻覆。如今不到三年,已经时移世异。种种际遇离合之巧,似有前缘。莫非果然观音暗佑?自己连中三元,金殿对策,竟尔被朝廷采纳,由此而开武举,出少华。而皇甫少华也果然英勇不凡,能于刘捷种种暗算机关之中,展挣而出,一举平定南疆。如此英雄,也当得起我孟丽君的夫婿。 郦君玉看过血书,平静心情,向熊浩问道:“这书中提到的相关人证物证,可都在军中?” 熊浩道:“刘捷父子、苏切多、塞宝儿并高清等人证,目前随军关押,等大军班师,自然一并还朝。刘捷手书并苏切多宫中搜出的我军情报,门生现带在身上,以为佐证。”当下掏出锦盒,双手呈上。 郦君玉浏览一遍,依旧交还给他,道:“想不到刘侯身为国丈并内阁大臣,居然交通敌国,暗藏祸心。他可曾辩解,可有口供?” 熊浩道:“皇甫将军因无王命,虽然危急之中不得不随机应变,但平乱之后,并不敢私设公堂,擅审大臣。刘国丈并苏切多等,只是暂时随军看押,等待朝廷处分。” 郦君玉点头赞许。看来皇甫少华经过前次招安事件,的确是稳重仔细了许多。他又问了熊浩一些细节,方道:“熊兄辛苦了。此事既然证据确凿,朝廷定有公断。今天已经晚了,你就在舍下歇息,明天一早,我带你入朝面圣。” 熊浩连忙拜谢。郦君玉唤荣发准备了酒席,亲为熊浩接风。席后,熊浩自去客房安歇。郦君玉思量此事须先告知梁鉴,又乘轿到梁府。梁鉴听他述说,欢喜非常,道:“刘捷果然如明堂所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既作出叛国通敌之举,自是灭族之罪,那些奏折案卷暂时也不必呈报了,以免落井下石的嫌疑,反而惊动朝廷的不忍之心。” 郦君玉连连称是。师生两个又商议几句,约好次日举措,郦君玉方告辞还家。 熊浩心中有事,次日绝早起来,盥洗已毕,又用过茶饭,绕檐巡行,方见东方微微透亮。他正等得焦急,忽见一对纱灯引路,后房转出郦君玉,已换了朝衣冠靴,连忙上前施礼问候。郦君玉知他心事,略略寒暄,便就登轿起身,熊浩乘马跟在轿后,一路向禁城而来。 当天并非朝会之日。郦君玉带着熊浩径入内阁,由梁鉴报上天子。成宗正在担忧南疆战事,闻有捷报,忙命宣入。熊浩跪在殿前,先献上报捷羽书。成宗自内侍丹盘中拿起展开,见文首署名是王华韦勇达,已然惊疑,一目十行看完,又从头再读一遍,欲待不信,则刘捷被俘、手书传令等事,三军皆见,况苏切多已经拘拿,此事焉能做假。 熊浩又呈上刘捷手令并苏切多宫中搜出的军情文件。成宗仔细检视,脸色越发阴沉。诸人皆屏声息气,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成宗看过手令等,已知此事大多是实,眼前梁鉴等人,本来就与刘捷不睦,也不须向他们询问求证。他素知刘捷好大喜功,自入内阁,一直着意与梁鉴等争权。看来他在百粤战事之初,便交通敌国,密送军情,以期皇甫敬贺云霄等落败后,自己再挂帅出征,可得一鸣惊人之效,从而自高战绩,自重功勋。 成宗心中恚怒已极,闭目凝神半晌,方按捺心火,平静口气,开言道:“传令锦衣尉,带羽林军二百,将刘捷府邸围捕缉拿,不得走漏一人,泄漏一纸,尤其这个叫安义的,务要缉拿归案。另着兵部派员,往云南、雁门,取他眷属家小,一并收监候审。” 梁鉴等见皇上处置得果断清楚,自然唯唯听令。 成宗暗调呼吸,转了笑容,道:“刘捷虽然不忠,难得南征将士能戮力同心,转危为安。如今百粤平定,王华、韦勇达居功甚伟。” 熊浩连忙叩首道:“王华、韦勇达另有表章呈奏。” 成宗笑道:“韦勇达不是卫焕的儿子吗?难得他忠孝两全,朕不怪罪他占山为贼就是。” 梁鉴趁机奏道:“韦勇达固是卫焕之子,王华其实也是皇甫敬之子,本名皇甫少华的便是。他有血书申明内情,请皇上明鉴。” 成宗奇道:“有这等事?”便就展看皇甫少华的表章,见暗红淋漓,先就有几分不忍之心,看那书中,将射柳招亲、小春庭失火、避祸离家、改名应举等事一一写明。再看韦勇达表,也是为申冤逃走云南、占山练兵、深入百粤等事,又说明虽劫皇甫家眷上山,只为同危共济,秋毫无犯。皇甫敬及卫焕之表,则自述当初兵败经过,并三年牢狱摧残,不改故国衣冠,坚秉苏武之节,绝无李陵之怨等申表忠贞之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4 成宗看了,也自恻然,暗想皇甫敬之败,虽然离奇,总是与刘捷泄漏军情有关。朕误信兵部一时之报,将他两家抄斩;又听从皇后之言,将皇甫少华未过门的妻子赐婚刘奎壁,致使他投江自尽。这总是我识人不明、断事不清所致。 他身为天下之主,自不会当众自责,当下道:“皇甫少华改名应考,并韦勇达逃脱抗旨等事,情有可原,朕不予追究。刘捷通敌,并皇甫敬、卫焕兵败等事,待南征军返朝,一干人等俱皆提到,即着大理寺、都察院会同刑部共同审理此案,忠奸功过,务要查清,国法昭昭,不容欺侮!” 梁鉴等见天子分付明白,俱都领旨告退。熊浩就在京中居住,等待皇甫少华大军回返。 且说京城百姓,看到花帽锦衣的将军,带领一队乌袍白靴的校尉,在皇城大道上纵马奔驰,又是惊慌又是兴奋,纷纷奔走相告:啊唷唷,怎么了?这白靴校尉出来,定是要抄官宅了! 上次锦衣尉纵横街衢,还是二十年前,世祖审理甘露殿一案。彼时京城豪贵,人人自危;王侯爵府,几乎抄了一半。京城老人都记忆深刻。此时见锦衣尉再次出动,这番惊吓不小,人头涌动,填街塞巷,都来围观。待发觉人马滚滚,拥向元城侯府,不免相顾失色:“哎呀,这是要抄国丈府?” “国丈不是出征百粤了吗?难道打了败仗?” “皇亲国戚呀,就是打了败仗,谁敢动他?只怕弄错了吧?” “哎,你还不明白,皇后如今不在了,万岁爷还管什么国丈不国丈?” 锦衣尉先封了巷口,不许闲人涌入。指挥带领人将侯府团团围住,前后角门俱都封锁。刘家僮仆见到这般光景,也等不及排队论班,一个个向里飞跑,乱冲乱撞。安义已经升了总管,刘捷父子不在府中,府中事务都由他主持,此时闻声赶紧出来,正止住僮仆喝问,锦衣尉已经进来,连声问“哪个叫安义”。安义刚自认了一声,话音未落,已被抹肩拢臂绑了。锦衣尉指挥喝令:“这是万岁爷点名要的,先带回去好好看管。”又带人往里走。白靴校尉齐声呐喊,跃步飞身,抖索提绳,刘府家人一时四散,跳墙上屋想逃,却又哪里逃得出去,一一被按倒捆缚。 此时府中内眷也都惊动。刘捷妾婢甚多,听到外面呼喝打斗搜刮翻动之声,只道来了强盗,一个个抖衣而颤,欲哭却不敢出声。窦含香勉强按住惊慌,上前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到侯府内堂撒野!” 那指挥哪里管他,径自吩咐道:“都绑了,一个也不要放过。” 窦氏魂飞魄散。他生有一子,名唤贵哥,年方六岁,啼哭着挣脱校尉,扑入娘亲怀里。窦氏高叫:“钦差不要动手,这是刘侯幼子,有荫封在身的。” 那些人哪里管他荫封不荫封,嘿嘿笑道:“万岁爷钦命,谁敢抵抗?别说刘侯幼子,就是刘侯亲身在此,也一般绑了。”一抖绳索,将贵哥连窦氏绑了个母抱子来子抱母,穿葫芦一般抬了出去。 一时间,刘府鸡飞狗跳,上下人丁数百,俱都捉拿。校尉们便就开箱启柜,搜索翻查起来。刘捷豪富,家中布置奢华,凡起居动用之物,虽一杯一盘之微,亦必求精美。有些零碎细软,免不了被私揣暗吞。抄家队伍人人欢喜,个个发财。锦衣尉指挥一路监察,命书房等处,凡书信文件等,都要分外仔细,一一登记在案,恐是物证,干系非浅,必要一字不落呈交天子。 查抄刘府,足足费了三日。成宗得钦差回报,但看财物名单,已经大怒。他虽知刘捷并非一尘不染,颇有弄权嫌疑,却想不到他竟然敛财一至如此。刘家光是金银之聚,已经远过内务库总额,更不用提种种奇珍异宝,古董文物。纵以国库而论,这次查抄刘府,也算得上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意外之财。刘捷私下书信,足以显示他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肆无忌惮之甚。成宗恨得牙根痒痒。但刘捷是自己一手提拔,此中内情若公之于众,不免有损自己威望。当下命封存了抄家记录,只将相关人等交刑部关押,等南征军归来之日,一同审理。 郦君玉因皇甫少华平南成功,又血本辨冤,扳倒了刘捷,心中十分欢喜。见钦差启程去云南拘拿刘府家人,特地修书一封,派了兵部差员随钦差同行,到宾川县取皇甫夫人母女来京。皇甫家眷虽然仍有罪案在身,但宾川县令吴建业何等乖觉,眼看刘氏将灭,皇甫将兴,亲自打点盘缠,另派了十名排兵,护送皇甫夫人小姐上路。 御史伊上卿乃是皇甫夫人胞弟,闻得王华即是外甥,得胜归来,血本辨冤等事,又惊又喜,几次向郦君玉打听,知道朝廷无意将皇甫家眷收监,便跟郦君玉商议,待姐姐甥女来京,直接接到自己府中居住。 郦君玉因见血书中小春庭一案,有刘燕玉相救许亲等情节,当初连自己家一并瞒过了,可见皇甫少华对原配并未放在心上。他如今家势重兴,既然另结婚姻,自己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倒是不要与皇甫家人亲近的好。既有伊上卿打点,自己乐得轻松,因男女有别,连会面也可不必。 及至刘捷家眷解到京都,内里并无刘燕玉。郦君玉查看钦差报来的案卷,刘燕玉已于去岁于归崔家,按出嫁从夫,不必再与父家同罪,是以未曾缉拿。反而是他夫婿崔攀凤现居京都,整日在刑部上下打点奔走,以求刘家大小在牢中少受苦楚,颇有半子之义。郦君玉冷眼旁观,暗道幸亏刘燕玉背约他嫁,否则女婿告了岳父,仇家便是亲家,岂不是笑话? 皇甫夫人闻得南征得胜,丈夫儿子不日就要还京,方放下日夜悬望的心,与女儿投奔弟弟。他姐弟姑嫂多年未见,如今劫后重逢,这番悲喜交加自不必说。伊上卿长女兰台,年交十六,皇甫夫人上次见到,尚在总角之年,如今已经长成娉婷少女,更兼幼秉父训,知书识礼,与皇甫长华虽然初次相会,但姐妹谈谈说说,甚为融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第二章 春来冰消寒解 皇甫少华大军刚到云南边境,便接到朝廷旨意,将救回的皇甫敬旧部留在云南大营修整,只带着赤云都返京。大军押着囚车,缓缓而行,一月过半,方到达彰义门外。成宗命福亲王并礼部尚书代驾郊迎。 孟士元四更起来,到天街会合了福亲王,两轿相接,排开天子仪仗,浩浩荡荡,迎出城门。大道两旁已经挤满百姓,争看大军还朝。等了片刻,天光半白,日影微红,便见前方远远过来一簇人马,一色红衣结束,映日摇空。当前一人银盔银甲,长眉凤目,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威武中难掩俊美,正是南征副帅皇甫少华。旁边一骑身着白袍,英风飒爽,在一片红云之中尤为瞩目,却是先锋卫勇达。两人见到郊迎仪仗,赶紧翻身下马,飞步撩袍,跪倒在地,按参拜天子之礼,带领全军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福亲王与孟尚书赶紧下轿扶起。福亲王代天子慰问,孟士元在后面却暗暗伤怀:哎,我那丽君姣儿呀,你夫君如今一战成功,好不光辉,只怕转眼就要封爵受赏。他只道原配已死,到时候自然要另结姻缘。只可怜我儿颠沛流离,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可还存于世上。 皇甫少华早已见到岳父,待行过国礼,便到孟尚书身前拜倒,复以家礼参见。两人各自万千感慨,此时亦不便多谈。 福亲王宣了旨意,命皇甫少华、卫勇达、悉丹入朝,其余皇甫敬、卫焕并刘捷、苏切多等,皆交付大理寺,等待三司会审。征南军本部人马,仍然暂住城南大营,待刘捷一案审理清楚后,论功行赏。 郦君玉得讯,亲到城南大营,将杜任与段恩俞接回家中,摆了家宴,为他们洗尘压惊。席间就问杜任此去百粤,可曾找到心菇。杜任微微一笑,自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嵌珠的盒子,道:“幸而不虚此行。此物本名‘连心蛊’。所谓心菇,想是传言中淆讹所致。” 郦君玉道:“难怪恩俞父子多年寻找不到。先生从何处寻得?” 杜任道:“这连心蛊产自百粤南疆一个叫兰粤的部族。他只有几百人,居处又偏僻,外人哪里打听得到?我是沾了大军得胜的光,听说百粤新任国主苏提原是太史令,掌管国中医药巫蛊等事,便去找他,跟他形容了要找的药物功用。苏提原来的一个部下便是兰粤的长老,身上带有此物,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 郦君玉从杜任手中接过盒子,问道:“可以打开看吗?”见杜任颔首,小心揭开盒盖,见内里分成两隔,仿佛两瓣莲花卷绕在一起,围成一颗心型图案,每隔都盛着一些极细的粉末,只是一呈浅红,一呈墨绿,鲜艳瑰丽。郦君玉笑问道:“这药粉作得恁么好看,是内服还是外用?果然有令人内触相通之能吗?先生可是已经开始给恩俞治疗了,效果如何?” 杜任神色却严峻起来,摇头道:“据苏提说这连心蛊的确可令人内感相通,然而我却不能用。” 郦君玉惊道:“这是为何?” 杜任叹了口气,转述了苏提和兰粤长老的解说。这连心蛊其实并非药物,而是一种蛊毒。兰粤世代居于危崖丛林之中,环境险恶。族人日常猎取岩羚,采摘灵芝,常有意外发生。族中世代流传这连心蛊,原是供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同服,以使两心相通,其一遇难,另外一人即可感应,也是誓言同生死共患难之意。 郦君玉聪明颖悟,闻言道:“这么说来,这连心蛊须得一男一女共同服下,才能有用?” 杜任道:“还不止如此。双方最好还得年岁相当。” 郦君玉奇道:“这又是为何?” 杜任道:“服下连心蛊,两人终身内触相通,不可逆转。一方伤痛,另一方也感同身受,只是痛苦程度减半而已。若是一方夭折,另一方也要受濒死之苦。是以服下连心蛊的情侣,往往同生共死。因为这个缘故,兰粤族一直人口稀少,近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再使用这连心蛊了。” 郦君玉暗暗诧异。这世上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女医生来,又要会金针导引之术,又要与段恩俞年岁相当?看来天意如此,段恩俞这个怪病,注定是要自己来治了。他略为沉吟,向杜任道:“这连心蛊让我来用吧。” 杜任当初听了苏提的解释,已经知道世上唯有郦君玉能救段恩俞。但此事牺牲太大,郦君玉又是当朝二品大员,自己不过是点拨过他一点医术,又承受他诸般照拂,怎能开口求他?此时听他主动请缨,心中矛盾,道:“君玉,此事非同一般,影响你终身,你仔细想清楚。” 郦君玉心意已决,反笑道:“先生不必担心。此事冥冥中似乎前缘早定。恩俞在云南道上,两次昏迷,都遇到我,又曾救我性命。而我也因为恩俞,得拜先生为师,承蒙先生教诲。否则今日就是想救恩俞,也未必有此本事。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杜任长叹一声,令段恩俞向郦君玉跪拜叩谢。段恩俞却不肯,道:“我不要郦公子这样救我。” 杜任道:“恩俞,你年龄已近双十,尚不能发身长大,体内真气日益强劲,若不能解开被封穴道,恐怕不久就会失去控制,经络破碎,气息错乱,痛极而亡。” 段恩俞无论杜任如何劝说,只是坚持道:“我不治。” 郦君玉起身牵起段恩俞的手,拉他到书房榻上共坐,温言问道:“恩俞,当初在阜阳,你逃出客店之后,为什么要跟着我?” 段恩俞不料他提起前事,只得回答道:“你是我的恩人,我怕你有危险。” 郦君玉道:“恩俞也是我的恩人呀。你怎么不让我救你?” 段恩俞不知如何回答,抿嘴不语。 郦君玉道:“我救你也没有危险,只是内感相通而已。恩俞武功这么高,肯定不会比我早死,估计连生病也很少。你怕我生病受伤或是死的时候,连累你受苦吗?” 段恩俞摇头。 郦君玉又道:“你既然不会连累我,又不怕我连累,那怕什么呢?从此我再遇到危难,恩俞第一个就能知道,可以及时来救我,这样不好吗?” 段恩俞想了半天,似乎的确如此,方道:“好。” 杜任见郦君玉仿佛哄小孩子一般,诱得段恩俞回心转意,感激的同时,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2 郦君玉便命人准备一间静室,预备与段恩俞同服连心蛊后,为他施针。 那连心蛊的服用之法也非常特异。杜任按苏提所教,让郦君玉与段恩俞刺破食指指尖,分别将血滴入墨绿与淡红的药粉之中,然后将玉盒置于清凉之处。一个时辰后,鲜血与药粉的颜色俱都不见,两隔中都只余一滴清水,滴溜滚动,犹如一颗透明的珠子。郦段二人各以食指指尖,轻触对方隔中水珠,那水珠倏忽不见,想是沿着手指渗入血脉。杜任就教二人打坐调息,等待药效。 三更时分,郦君玉忽然感觉体内仿佛万刀穿插,撕肤裂体,五脏如沸。他咬破嘴唇,才勉强忍住□□,睁眼看对面段恩俞时,见他也正睁着眼睛凝望自己。郦君玉切身体会,才知道段恩俞每日子午两时所受竟然如此难过,自己所感不过一半痛楚,已然生不如死,真不知道他怎么忍了这么多年。 杜任在旁看护,见状知道连心蛊已经见效,命段恩俞褪去外衣,平躺榻上。郦君玉强行镇定,半晌才能移动,在杜任扶持下,起身来到段恩俞身边,拿起金针,凝神体会体内真气所在,要以金针引导汇集,冲击被封穴道。 他初次受此剧痛,不免用了很多力气抵抗,对体内真气流动感受又比较生疏,落针时迟疑犹豫,这一夜竟未奏功。次日午间又试,虽然成功汇集了几股真气,还是未能冲开穴道。如是连续尝试七天,才终于一鼓作气,冲开了头顶的百会穴。 百会解开那一刻,段、郦二人只觉脑中轰然作响,一股热气,从身体前面中线下端的气海直冲而起,沿任脉到头脑再到后背督脉的悬枢,因关元、命门两穴尚且封锁,不能宣泄,往返震荡,犹如飓风卷袭,洪流涌奔,滔滔不绝。 被封穴道犹如堤坝,拦阻着真气洪流。第一道堤坝既然崩溃,千里波涛,一泻而下。郦君玉因势利导,不到半个时辰之内,便冲开了其他被封穴道。真气没有了阻挡,在体内循环数周,方隐没无踪。至此段恩俞体内的玄蝉诀内力,才真正属于他,可以随心所欲,任意应用,亦不复再受子午两时真气激荡之苦。 刘捷一案经三司会审,不过两旬,已经审清结案。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向与刘捷不睦。刑部虽是刘捷主管,尚书因刘捷常常越级干涉部中事务,隐忍许久,如今刘捷坏事,也不肯袒护。刘捷素日提携的干儿门生等人数虽多,但都是趋炎附势跟红顶白之辈,此刻只恨跑得不远,摘得不清,哪里有人肯出头。刘捷眼看形势无望,自知必死无疑,心灰意冷,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然此案相关人证物证俱全,刘捷虽然沉默,却堵不住他人之口。苏切多一代枭雄,既然兵败,倒也甘心认命,凡有所问,都坦言相告。赛宝儿早就曾经供认一切。刘捷被俘、修书传令等事,中军有多人目见,无法隐瞒。杜任、段恩俞也都被宣召入堂作证。宋义不过是个下人,一进刑部大堂,已经脚麻腿软,又见赛宝儿在旁指认,尚未动刑,便主动交待了刘捷如何指使自己诱赛宝儿入彀,如何借赛宝儿之手,传递军情给苏切多。费实等相关官员也被调入京中问讯,证实了刘捷私下调动边关将领等事。刘奎壁见大势已去,又被严刑逼迫,将自己纵火小春庭、求告父亲扳倒皇甫家泄愤、在云南认出王华、与刘捷合谋设计,要除掉皇甫少华和卫勇达的左右两军、独占军功等事,一一如实招认。 刘捷长子刘奎光一家也已解到。他与此案无关,是以不曾审问,直接关入天牢。 成宗看了三法司呈交的案情节略,绕室徘徊,委决不下。刘捷叛国通敌、陷害贤良,铁证如山,三司合议,阖族斩立决。成宗本来恨极刘捷,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和提拔,为了一己私心,居然暗中破坏战事,牺牲了无数军卒性命,耗费国库资财。但想起去世的皇后,与自己少年夫妻,一生勤恳贞良,如今芳魂未远,怎好便斩他全家?欲要法外施恩,朝中却并无官员上表求情。刘捷是叛国通敌之罪,若是轻易饶过,以后谁还肯做忠臣?就是后世史书评议,只怕自己也要落个徇私枉法的昏君名头。他思量再三,还是以社稷为重,遂提笔批复了个准字。 苏切多虽然是罪魁祸首,但他与刘捷不同,本是外国之君,成宗自谓□□上国,宽宏大量,况百粤新国主是其胞妹,遂免去死罪,封为知过侯,赐了他一所京郊的宅邸,命其在内居住,终身不得离京。 百粤驸马悉丹递交了贡品降书,蒙成宗盛情接待,又见舅兄得免死罪,甚为高兴。郦君玉受命主持一切百粤相关事务,包括拟定战后邦交策略等,与悉丹多次洽谈,知道百粤久战之后,民生凋敝,百业俱废,遂定了通商、就食、赈农、兴文等条款。这些邦交国策,一方面足显天邦上国的仁慈慷慨,另一方面,也从此打开了百粤的封闭自守,使其在商贸物产语言风俗上渐渐与中华交通融合,日久天长,自然归化。成宗看了条陈,深为许可,立即批复按此施行。悉丹带上朝廷的国书并回礼,绸缎书籍等装了足足八车,欣然南返。 皇甫敬卫焕虽然兵败,但成宗念在一则有刘捷通敌报讯,二则两家后人都是兼忠兼孝,平南首功,与内阁并六部九卿商议,免其罪责,命两人朝会时与一干南征将领一道入殿听封。 是日朝会,诸人候于殿下,听鸿胪寺唱名。成宗先召了皇甫少华上殿,勉励道:“你当日武举夺桃,已经显见是个有勇有谋之士。南征时刘捷谋乱,你力挽狂澜,反败为胜,杀敌而又救父,有全忠全孝之德,安邦定国之功。”拿朱笔亲勾了吏部呈上的封号。 皇甫少华跪在阶前,听鸿胪寺唱读:征南军副帅皇甫少华封为忠孝侯,荫袭三代。 皇甫少华舞蹈拜谢,退回班中。宫官又宣先锋卫勇达上前。成宗微笑道:“别人是身包胆,卫卿是胆包身。同罹国法,忠孝侯不过只身逃走,卫先锋就敢占山为王,劫囚车,擒国舅,抗圣旨。朕念你南征有功,过往不咎。你如今归顺朝廷,可要改了山大王脾气。” 卫勇达连连顿首,听鸿胪唱名,封为奇英伯。后面还有谕旨云:“尔劫夺皇甫内眷,居山三载,焉可不正其名?今钦赐皇甫女长华为尔妻,封楚郡夫人。” 皇甫敬、皇甫少华闻言大喜。他们本来就已决意向卫家提亲,虽然女家主动,有损颜面,也顾不得了。想不到天子如此体贴下情,御旨赐婚,这门亲事可就风光得多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3 卫勇达不意朝廷赐婚,正在踌躇,后面班中的卫焕早已唬倒,悄移几步,蹭上前来,扯着卫勇达的衣服,低声道:“儿啊,此事万万不可,快向朝廷说明。” 卫勇达侧首悄声道:“父亲,不要在金殿上拉扯。此事咱们回去慢慢商量。” 卫焕哪里肯干,膝行到卫勇达身畔,叩首奏道:“陛下,臣等罪该万死!” 成宗吃了一惊,忙问究竟。 卫焕道:“臣儿卫勇达,实是女子,因臣妻早丧,臣又长住军旅,起居不便,所以将他自幼假充男儿教养。” 成宗这番惊异,非同小可,从御座上微微站起,手扶御案,问卫勇达道:“此事可真?” 卫勇达无奈,只得跟着父亲叩首道:“微臣死罪,的是女身,不敢领受朝廷爵禄并钦赐婚姻。” 成宗暗暗称奇,命卫勇达抬起头来,见他长眉英秀,鬓如刀裁,琼鼻挺直,棱角分明,怎么看都是个俊秀男子,实在难以想象竟是女郎。但此事若非实情,他父子怎肯自毁声名富贵,金殿辞官拒婚?乐府有木兰从军之辞,向以为不过纸上传奇,民间谣唱,想不到斯人斯事,见于今日。他沉思俄顷,命内官引卫勇达去后宫更衣,参拜太后。 卫勇达顿顿朝靴,整整征衣,昂首去了,留下身后百官目瞪口呆,皇甫敬父子更是如受雷殛。成宗命卫焕暂且退下,等候处分。皇甫敬偷偷拉住他,悄声道:“振宗,怎么说贤侄不是男子?这事也开得玩笑?”卫焕无力分辩,只是苦笑,道:“亭山兄不要相逼,等会儿自知。” 成宗又依次分封其余诸将,包括留守百粤的赫英南、王知英、单洪等人。其中以笛声退蛇的曹理、突围传讯的段恩俞功劳最著,封赐也最优。段恩俞本非南征军士,又不愿为官,郦君玉代为转达,遂改封为虎贲都尉,有衔无职,有俸无差,最为清闲自在,一般都是贵族荫封,当初刘奎璧即在此属。 皇甫敬也授武宪侯。按当时礼法,父子同朝,子位不能高于父亲,以免以父拜子,国法逆于人伦。皇甫敬知道自己败军之将,不罪反荣,得封侯位,都是借儿子的光,不禁又喜又愧。 分封完毕,卫勇达方被宫娥簇拥着,从后宫出来。百官一阵骚动,争先翘首观望,见他虽换了颜色衣裳,却分明还是戎装:头戴嵌宝金冠,身穿淡黄箭袖,外罩银丝软甲,脚蹬青缎云靴,更衬得长身玉立,皓齿明眸。 成宗更是惊动。他认得这身装束,乃是平阳公主的遗物,自他幼年起,便悬挂于太后卧房。平阳公主年仅二十三岁,便战死军前,且生前一直征战四方,并未曾留下画影图形。太后思念女儿,无所依凭,只得这一副他日常穿的盔甲,极为爱惜,用彩缎结龛供奉,向来不许人碰触,不知如何让卫勇达穿了。 内官向皇帝禀报经过。他待韦勇达换了女装,便尊皇命领他往万寿宫拜见太后。太后正同几位年长的太妃亲王妃叙话,见到卫勇达,不禁大吃一惊,将眼睛揉了又揉,看了又看,泪珠滚滚而下。原来卫勇达身材相貌同平阳公主有几分相似,他如今的年纪,又与平阳公主殉国时相仿。太后一时恍惚,只道是女儿阴魂来此。他定了定神,听宫官呈奏,才知是南征军先锋改妆来拜。问卫勇达生日,恰好与平阳公主忌辰相隔十月,又掀起他衣服查看,见他左胸有一暗红胎记,正与当初平阳公主所受箭伤位置相符。 太后笃信佛教,遂认定卫勇达是平阳公主转世轮回,拉着他百般抚摩爱惜,详细询问他身世。待听说他自幼习武,占山为王,南征救父等事,更是欣喜,连道若非我儿重生,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有这般本事?命宫人取平阳公主征衣来,给卫勇达换上,拉了他手,让几位太妃王妃观瞧,可是与当年平阳公主一模一样? 诸位太妃王妃年纪已长,对平阳公主的印象已经模糊,但当此情形,谁不凑趣,纷纷都说“哎呀,真是一毫不差”,“分明就是平阳公主复生”,“这必是武昭公主思念母亲,所以又托生来尽孝”。武昭是平阳公主谥号,正式场合也有联称平阳武昭公主的。 太后喜不自禁,简直不知如何疼爱。卫勇达站在地下时,忍不住要叫他过来,搂在怀里亲热,搂一会儿又嫌看他不到,要他站开几步,好能看清他面容身段。 卫勇达幼年丧母,后来在鸡足山上虽曾拜皇甫夫人为义母,但不曾揭露身份,皇甫夫人因男女有别,况受他恩义,对他只有敬重礼待,是以他始终未曾感受过慈母之爱。今见太后如此,大起孺慕之心,感动不已。 宫官催卫勇达回朝复旨。太后依依不舍,命宫中女官跟了去,向皇帝转达自己口谕,说此女与太后缘分非浅,不许委屈了他,下朝后务必让他仍然转回宫中。 成宗忖度太后意思,是要认卫勇达为女。他并未见过平阳公主,也不知到底与卫勇达相似几分,但看他英姿飒爽,虽然改妆待罪,也是昂首挺立,毫无畏惧,亦不娇羞,倒也有些奇异。成宗沉吟半晌,开口道:“卫先锋虽是女子,功勋仍在,不可不赏。本朝向无女爵,只有平阳武昭公主当年任靖国将军。今朕援引其例,封卫勇达为安国将军,因无宅邸,暂赐住万寿宫,太后另有封赏。其父卫焕授华亭伯,其母追赠韩国夫人。” 百官听到天子如此封赏卫勇达,相顾愕然。靖国将军一职,乃当年特为武昭公主而设,可以调动天下兵马,品阶之高,威权之重,可以说除了皇帝太子,无出其右。如今天子立了个安国将军的名号,却未说明品级职权,不知意欲如何。至于令外臣入住内宫,虽说是女子,也颇惊世骇俗。有些心思活泛的,便暗暗猜测皇帝是不是看上了卫勇达,要立为后妃。 成宗也不顾百官猜疑,又道:“平定百粤,首功当属郦君玉,不可草草加官,待明日令翰林学士宣诏。” 郦君玉已经官居二品,如今天子明言令翰林学士草诏,这便是要入阁拜相了。朝堂再次震动,众人虽不敢公然议论,惊喜忧嫉,心中各种。只有梁鉴早已有见于此,只是拈须微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4 朝会散后,卫勇达招呼父亲,执手刚要叙谈,宫中内官已经一叠声催请,说太后已派了三四拨人来看,务必请安国将军回宫相会。卫勇达无奈,只叮嘱父亲一句“不要担心,容后详禀”,便被宫娥拥回后宫。卫焕心中纳罕,皇甫敬父子更是尚在震惊之中,就邀请卫焕同到伊上卿府邸会谈。因卫焕与皇甫家是通家之好,直接请入内堂。皇甫夫人、伊夫人、皇甫长华并伊兰台等都迎出房门。皇甫夫人见丈夫儿子俱回,卫焕却是单身到此,不由惊问道:“勇达哪里去了?莫非朝廷怪罪,将他扣住?” 诸位新封的伯侯悲喜莫辨,反是伊上卿满面春风,将朝廷封赏诸般情形,一一转述。皇甫夫人先听到儿子丈夫俱都封侯,自然欢喜不胜。待听到朝廷赐婚卫勇达,更是喜动颜色,赞道:“好个英明体贴的圣君!”皇甫长华也秀面飞红。等说起韦勇达拒封改妆,母女两人花容变色,面面相觑。 皇甫夫人道:“荒唐,怎么有这等事!勇达哪里是个女人!”皇甫敬父子也正疑惑,都看着卫焕,等他解释。 卫焕长叹一声,道:“我儿的的确确是个女娃。他七岁上便没了母亲,家乡没甚近族,无依无靠,我只得将他带到军营抚养。自到湖南,便改了男孩装束,除了他近身侍卫,外人一概不知,是以在军中平安长大。” 皇甫一家都是见过卫勇达的,虽然卫焕言之确凿,仍然难以接受。皇甫敬道:“我今日上朝前还和你嫂子说,卫贤侄英风侠骨,扶危济难,我们一家承蒙他相救,方能骨肉重圆。如此恩义,我今生是难以报答的了。本来朝廷就算不赐婚,我今日也要向贤弟提亲,把长华许配给勇达为妻,这如今,这如今……”他一时改不了口,仍口口声声称卫勇达为“贤侄”。 皇甫长华低头不语。他在鸡足山三年,早已对卫勇达倾心,自谓此生非此人不嫁的了。尤其南征得胜,两家父亲俱都还朝,只道此事再无障碍,一生心愿终将得酬。岂知统领千军的英雄汉,却突然变成女红妆。他一片芳心,忽然了无着落,只觉空空荡荡,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皇甫夫人仍然难以相信,反反复复只是说:“这从哪里说来?勇达怎么会是女郎?怎么我同他住了三年,一点也不曾看出?” 卫焕道:“这也难怪嫂夫人。他自幼习武,也不曾缠足穿耳,也不会傅粉涂脂,女孩家的教养,一概不懂。唉,说起来,都是我耽误了他。” 皇甫少华也诧异道:“别说母亲姐姐看不出,我同卫兄一道行军打仗,也没发现。这真应了那句歌辞,‘同行十二载,不知木兰是女郎’了。” 伊上卿见皇甫夫人还在纠结,笑道:“卫将军提军救父,比之古代木兰代父从军,更为难得。我看他金殿改装,实在是个绝代佳人。他如今虽然不能娶长华,但两家亲事,未尝不可再议。” 皇甫夫人被他提醒,哎唷一声,连道:“正是,正是。少华如今婚事还没有着落。孟小姐已经尽节,刘家二小姐也已改嫁。”他眼望皇甫敬,满是焦急催促之意。 皇甫敬也会过意来,就向卫焕道:“卫贤侄,不,侄女可曾订过人家?” 卫焕苦笑道:“他一直假充男儿,怎么敢谈及婚姻?我又在百粤困了三年,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 皇甫敬道:“贤弟,你我患难之交,愚兄也就不顾那些繁文缛节,有话直说了。你看少华如何,可配得上令爱?” 卫焕叹道:“亭山兄言过了,是我儿配不上少华贤侄才是。他的举止形容,你和嫂夫人都是熟识的了。你看他哪里有半点闺门仪态,哪里能为人媳妇?不瞒你说,我从来未曾指望与世家官宦结亲,只盼诸事平息之后,悄悄令他改妆,招个小户贫家的女婿,生个一男半女继承香火,也就是了。” 皇甫夫人听了这番话,不免心疼起卫勇达来,连忙道:“你们男人家,对女孩儿怎么这样粗疏?我初见他时,就觉得他论相貌,还胜过许多高门大户娇养的闺女,哪里就不能为人媳妇了?勇达虽然没有母亲,到底也曾拜过我作义母。他若是到我这里,我疼他还来不及,挑什么闺仪?” 皇甫敬也道:“咱们两家一般都是武将,且是患难中过来的,牢车也坐过,山寨也住过,哪有许多规矩讲究?令爱是千古难得的奇女子,若蒙许婚,我皇甫氏满门生辉,上下都沾荣耀。他日他与少华有后,我情愿将他长子承嗣卫家,次男方姓皇甫。” 卫焕一想,若说不嫌弃女儿仪范,又门当户对的家庭,的确是只有皇甫家了,且皇甫少华虽不能入赘,却愿意兼祧两姓,不禁动摇起来:“亭山兄青眼有加,嫂夫人又如此疼他,能到这样人家,乃是勇达的福气,我当然千肯万肯。只是勇达实在身世特异,举止脾性不似女子,恐怕一般人不能容忍,还得问过少华贤侄的意思。” 皇甫少华在旁,听长辈议论自己的婚事,心中焦急,却不敢插嘴,见卫焕问到自己,连忙起座行礼道:“卫叔父,小侄不敢高攀。当初我得知孟小姐投江而死,曾立下誓言,终生不再续娶。就算为延续香火,也只纳个妾侍,一生官诰虚悬,以报孟女恩义。卫家姐姐身份贵重,该当选配名门,切莫为我这丧妻之人耽误。” 他话一出口,皇甫夫人愀然变色,气呼呼的,几番要打断他说话,因有外人在,强行按捺。 卫焕见皇甫少华推辞,自然不肯勉强,道:“贤侄要为原配守义,却是我唐突了。” 皇甫敬想不到儿子拒婚,深觉对不住卫焕,正要再说,卫焕拦住道:“亭山兄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儿女婚事,不宜勉强。婚姻不成,亦不影响我们两家情谊。况且勇达现今被留在后宫,尚不知吉凶如何。待他出宫,我再带他来拜访。” 皇甫敬也不好挽留,同伊上卿、皇甫少华送卫焕出门,约了午后同去郦府拜谢,方举手而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5 皇甫夫人待他们送客回来,就起身说要回房,叫儿子随去。皇甫少华不敢不从,跟着母亲进了房间,见他径自到窗前坐下,气呼呼半晌不做声,只得挨到近前,低低问道:“母亲,孩儿不知哪里做错了,让母亲如此生气?” 伊氏夫人玉容红涨,嗔道:“好冤家,你怎敢不遵母命?” 皇甫少华赶紧跪倒,抱住伊氏双膝:“母亲,孩儿不肖,母亲尽管教训就是,切勿生气伤身。” 伊氏夫人指头点着儿子额头,数落道:“痴儿呀,你如何这般懵懂!卫千金是我家的大恩人。当初若不是他相救,我和你姐姐固然已经作了刀下之鬼,就是你父亲听了消息,只怕也等不到平冤回朝的一日。如今咱们家满门团聚,正该努力酬报卫千金大恩,你怎么反而辜负他一片厚意?况且他虽然一向男装,论容貌也是个绝代佳人,有恁的配你不过?” 皇甫少华踌躇难答,良久方开口道:“母亲息怒。母亲只心疼卫家姐姐,就不怜念怜念未过门就捐躯的媳妇?我若答应婚事,孟小姐地下有知,只怕也会心寒。况孟家岳父现在朝中。他只有这一个女儿,正当芳年,只为许配我家,生生断送在昆明池里。我若刚平了冤屈,转头就续婚姻,还怎么和他见面?就是父亲,也没甚颜面。” 伊氏夫人道:“就算你要守义,最多等上两年再娶,孟家那里也过得去了。如果细细把此情告诉卫将军,说不定还有商量,先订下婚姻,两年之后再成亲就是。你不该当面回绝,伤了两家情谊。” 皇甫少华道:“卫姐姐比我还大几岁,他女儿家,母亲如何忍心让他再等几年?孩儿当面辞婚,正是要生米做成熟饭,断了双方念想,好让卫家尽快别择佳偶。” 伊氏夫人见他说得有理,渐渐收了怒气,只是左思右想,终归舍不得卫勇达,手托香腮,只是长吁短叹。皇甫长华见母亲扯了弟弟入房,知道必然是为辞婚之事,恐母亲过于烦恼,放下满怀心事,过来开解安慰。 这日郦府宾客连绵不绝,都是南征将领,如今封官的封官,授职的授职,前来拜谢老师提拔之恩。有些点选了外任的,不日就要离京,还要向老师辞行。正热闹间,门房来报,新授的武宪侯、忠孝侯、华亭伯求见。因他三人爵位最高,堂中人俱都站起相迎。郦君玉心道:“啊唷,这是我公公来了。”婆婆虽然躲过,公公却不能不见,只得迎出,含笑拱手道:“君侯们枉驾下官,蓬荜生辉。” 武宪侯率先上前躬身道:“小儿承蒙郦大人提拔,全家受恩深重,请受皇甫敬一拜。”说毕整衣垂袖,就跪下行礼。 郦君玉连忙跪下还礼:“岂敢岂敢,折煞下官了,老君侯请起。” 卫焕也上前拜倒,连呼恩人:“若非郦大人献策平南,我等焉能生还故国?小女僭居山寨,也是大人成全,方得招安南征。大恩此生难报,只能来世结草衔环。” 郦君玉依旧对拜还礼,扶起两位将军,道:“下官叨沐圣恩,所行不过是本分。两位将军平冤受赏,下官还未曾上门道贺,怎么反劳动两位君侯枉顾寒门?”又向卫焕道:“下官今日朝堂大开眼界。令爱女服男装,竟能统领千军,征战沙场,不但成一时之佳话,更必是千古而流芳。” 卫焕连连谦逊,又道:“小女今日不能到此,改天必定让他亲来府中拜谢。” 皇甫少华见两位长辈行完礼,口称恩师,上前拜倒在地。郦君玉脸上晕红,转身欲避。皇甫敬连忙上前推住,道:“大人何须回礼?门生拜见,分之当然,这个礼一定要受。”郦君玉被他扯住,难以动作,只得连声道不敢当,到底受了皇甫少华全礼。 皇甫少华深深八拜,方才站起。 郦君玉肃客入座,心中暗暗思量:奇哉,妻子反作了丈夫恩师,又公然受了他全礼。大抵夫为妻纲,男尊女卑,也不是圣人原意,只是形势使然,男子谋国干事,女子困守闺阁,不得不如此耳。倘或时移世异,大家各逞才能,各行其是,未必还是如今这般格局。 熊浩也相随前来,这时也上前拜见并辞别老师。他已辞了军职,要归隐山林,专意修道。郦君玉对他颇为敬重,道:“熊君有此出世之志,胜过我等陷于尘网涸辙之辈多矣。他年若能证道超凡,还望前来救拔救拔我等。” 熊浩同皇甫敬等一道告辞出来,就向皇甫少华道:“我还要去太湖一趟,查看一下师父所托之事。无论有无消息,都直接返回峨眉。到时我会打发吕忠回来。” 皇甫少华拉着熊浩,依依不舍,因礼物不便携带,只得托他向师父转致感激思念之情。熊浩是个硬朗的豪杰,出世的男儿,不喜缠绵流连,也不多说,向皇甫敬和卫焕行了一礼,策马绝尘而去。 卫焕先回自家。皇甫敬与皇甫少华便往孟府去探望亲家。 孟士元下了朝,正卧在一张小榻上短叹长吁,闻报,遂率孟嘉龄一同迎客入厅。 皇甫敬先躬身道:“亲翁,自昆明一别,几乎再世为人,难得今日还能重逢。” 孟士元心中惨然,还礼道:“善恶果然终有报,尊衙虽遭患难,如今又得完聚,父子封侯,好不光荣。” 皇甫少华上前跪倒尘埃,叫道:“岳父啊,皇甫少华难得复为大人之婿!”心中万千话语,一时不能开言。 孟士元连扶带抱,将他拉起,道:“小君侯,老夫亦难得复为你的岳父呀!当初天子赐婚,老夫不敢违旨,只得强送小女于归。他投池尽节,今日我还能得小君侯一拜。若他尚在,我亦无颜再见亲家。” 孟嘉龄见父亲伤怀,连忙请诸人入座,命家人献茶。 皇甫敬接了茶,欠身道:“亲翁,令千金的捐躯大节,愚父子铭刻肺腑。” 孟士元勉强谦逊道:“咳,小女既许尊府,论理原该尽节,怎说起感佩之言来?” 皇甫少华因孟小姐芳龄捐躯,心中惨切,问道:“令爱是投池而死,不知棺木停于何处?虽然未曾成婚,他到底是我家人。若是还在云南,小婿这就告假去滇水祭奠,并押灵柩归乡,他年也好共坟。” 孟嘉龄道:“并不曾捞到尸首。想是昆明江水急,不知冲到哪里去了。” 皇甫父子更觉悲惨,免不了要骂刘门以势相逼,生生断送我大好姻缘。皇甫少华含悲半晌,又道:“可怜令爱与我虽订姻缘,却未曾见过一面。不知可有日常小像?若在府中,还望赐我一观,以慰思念。” 孟士元道:“小女素日原习过书画。他离家之前,曾自写真容。只是拙荆思念女儿,时常要看,故不在身边。” 皇甫少华暗想,孟小姐上轿前已含死志,留下真容,必是为我们夫妻尚未相会,使得我可以隔世见上一面。芳卿啊芳卿,你才名冠于云南,这般节烈,又这般情深,只恨我福薄,无缘得偕伉俪。如今只能亲近你的形影遗迹,早晚上香,以报卿恩。听闻岳父与父亲寒暄,说到已经遣人迎家眷入京,不日可到,不由又悲又喜。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第三章 可怜妾意如丝 次日,天子传旨翰林院,就点了孟嘉龄白麻草诏,拜郦君玉为保和殿大学士,内阁大臣,主管兵、刑两部。 孟嘉龄打点精神,淋漓御墨,点染烟云,写就诏书。写完了心中思量:先前还说他是妹子改装,岂知他一贵至此。如今他入阁为相,官职还在父亲之上。若果然是妹子,岂不是父兄反要低头敬他?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了。遂干脆直接往郦府来贺喜。 诏书登时宣布朝堂,遍示百官,此之谓“宣麻拜相”。天子另外派有钦差到郦府宣旨,除了郦君玉外,并封赠其父母,若日后娶妻,再行封诰。郦君玉奏曰:“臣本荆襄微士,三楚寒儒,父母早逝,蒙继父康若山抚养扶持。臣父母曾有遗言,日后倘得上进,当以泥金图报抚养之恩。今蒙圣恩垂念,望加封继父母为幸。”钦差自无异议,封赠诰命都已备好,就填了康氏夫妇姓名。康若山加封四品忠宪大夫,孙氏母以子贵,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郦君玉领了恩旨,便写了谢表,入朝面圣谢恩。成宗待他行过礼,亲自扶起,笑欣欣赞道:“郦卿为相,真不愧江左风流也。你我少年君臣,该当戮力同心,以求康平盛世。愿卿家去弊进贤,仰古风,行新法,庶不孚朝野之望,朕心之鉴,黎民之盼。” 这番话虽然是例行勉励,成宗却说得情真意切。郦君玉按礼应对,心中忖量,果然被梁鉴说中,天子这是要用我取代刘捷,平衡文武。咳,我一个深闺女子,当初原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岂知因缘际会,为医而又为相,说不得,只好当仁不让,做出一番事业来,造福天下百姓,方不负苍天庇佑之意,明君提拔之恩。 拜相之后数日,郦府贺喜的宾客始终络绎不绝。待得稍为清净,郦君玉思量如今俸禄既增,朝廷赏赐又厚,该当接义父母进京荣养。遂修书信,说明前事,并将两封诰命一并缄封,派了两个家人,前往湖北康家。 杜任因终于救了外甥性命,了却一桩心事,且京中已经收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作徒弟,如今离家日久,思量要回襄阳,遂来向郦君玉辞行,要与派去康家的家人一道启程。郦君玉苦留不住,只得厚厚封了礼物,又增派两人,送杜任回乡。 杜任向郦君玉道:“恩俞在京,就拜托你照顾了。” 郦君玉惊讶道:“怎么恩俞不随你回去?” 杜任深深望了他一眼,道:“他当然终生跟随于你。他父母不在了,我又离得远,一切事情,都凭你做主。” 郦君玉连日忙碌,未曾有暇思量此事,如今一想,的确段恩俞与自己不宜分离,当下点头应承。 杜任又嘱咐段恩俞:“君玉年纪比你还小一些,也同你一般没有父母兄弟。他位高事忙,你也多照顾他些。” 段恩俞默默点头。 荣发见他依在舅父身边,仍然是十三四岁幼童模样,杜先生居然嘱咐他照顾我家主人,不禁失笑。 郦府家丁到了康家,见到院君员外,打开包裹,把诰封两手高举,叫一声:老太爷老太太,这是老爷拜相,万岁爷钦赐的诰命,封赠相爷父母的。如今家中好不热闹哩。相爷请老太爷老太太结束停当,上京去享用荣华。 康员外安人闻得如此天大的喜讯,都跳起来,康公就接过书信,孙氏却把诰命抱在怀里,扯着康若山的袖子,道:“你先别看信,快给我念念,这诰命上写些什么。”康若山也是一团高兴,就按她意思,先朗声宣读诰命诏书。待读到诰赠郦君玉之母康门孙氏一品夫人,孙氏心花大放,乐不可支:“哎呀,怎知我有此命,如今是朝廷亲封的一品夫人了。”连忙接过诰书,摩挲着鹤锦玉轴,喜欢得无可如何,忽然端起诰书,一声咳嗽,耸肩踱步,摇摆而前,道:“你们走开些,我一品诰命夫人来了。”旁边的两位姨娘丫鬟下人皆都失笑。 康若山看过书信,知晓郦君玉升官等事,心怀大悦,忙吩咐外面酒饭款待送信家人。孙氏特意叮嘱厨子丰盛些,难得他们千山万水来迎接我们,千万不可简慢。 孙氏观赏良久,方密密收了诰命,一家人欢欢喜喜回到堂中。孙氏仍然合不拢嘴:“咳,真是俗话说得好,异性有情胜过亲生。我们一个庄户人家,承继了个干儿,现就带挈老爷做了四品的官衔,我也是老封君了。你说世上怎有这等好事?” 康若山看他一眼,道:“花脸啊花脸,你竟是苏秦的母亲了,你想一想当初你怎样待他的?”孙氏喜笑连声:“这如何怪我?你做生意的这帮朋友,领回家的俊俏少年,哪个是正经来路?我怎知偏他是真神?这真是天降荣华。如今他派人来接,咱们何时动身上京?” 康赛金在旁,眼泪汪汪叫声娘亲:“怎么义子升官,就不管女儿了?我已怀胎将近七月,娘要去了,生产时叫我依靠何人?” 孙氏见他如此,只得应承道:“那我就等你满月之后,再动身罢。” 康若山心急去看上京风景,道:“你不走,我可要先走了。”当下大家商定,下月初三启程。 康若山如今已经不亲自出门跑生意,外面商铺等托了胡管家,内宅里交女婿代为照管,带了两个姨娘并幼女,就乘了自家船只,扬帆东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2 康若山启程之日,正是刘燕玉到京之时。 刘燕玉自从到了万缘庵,免不了随着尼众,布衣蔬食,持斋念佛。白日间间或相陪师父们抄经颂咒,到晚上枕冷衾寒,胡乱睡了几夜。这日,江妈在佛堂与妹子相谈,刘郡主一人在屋内,正把皇甫少华的画扇拿在手里,聊寄相思之意,有沙弥来,说当家师父请郡主前去裁布,做些备用衣服。刘燕玉就怀了扇子,锁门随他去了。 香公张七到后院提水,见左右无人,不由起了邪心,寻了块砖头来,在门锁上轻轻一敲,再用细柳枝□□锁孔一转,那锁本来陈旧,应手而开。此时一个小尼僧名妙应的,恰好经过看见,不由惊叫了一声:“啊唷,老张,你到郡主房中干什么?” 张七慌忙摇手,道:“你不见前日那些首饰吗?别声张,等会儿我分你一半。” 妙应闻言,就笑着催促。张七放胆搜寻,从包裹内把首饰都取出,用自己手巾包了,仍旧锁好房门。妙应拦在房外,道:“快拿几件给我,才放你出去。” 张七笑道:“小师父,你摸摸自己的头看,一根儿头发没有,怎生插戴?还是等我换了银子,咱们两股平分。” 妙应逼他立了誓言,方才放手。张七便打水飞奔挑往厨间。妙应恐干连自己,也忙忙到外边禅堂看郡主裁剪。 刘燕玉晚课之后,方得归房。江妈拿起包袱,发觉有异,点起油灯一看,登时嚷嚷起来:“郡主,不好了,着了贼了!” 刘燕玉这番吃惊非同小可,连忙检点行李,诸般首饰都已不在,只有江进喜今早送来的四两银子,因藏在枕下,还不曾被翻动。 刘燕玉捧着包袱,哭道:“哪个贼人这么狠心?如今都偷空了,日后吃穿用度,怎么存身?” 江妈呆了半晌,才叫出声来:“啊唷,这清净庵堂,怎么也会遭贼,真是怪事!”他心中焦急,出了门来,乱喊乱叫,连哭带骂,惊动了庵主善慈并各位师父,都披衣来看。听江妈诉说了情由,善慈冷笑道:“咳,江三嫂,这就冤屈杀了!我庵中从不遗失物件。怎么你来了,就起盗贼?况门锁俱在,怎么有人进来?想是离家时忙乱,忘了带来?” 梵如见庵主恼了,暗扯江妈的袖子,劝道:“还是再找寻找寻,或是放到哪里,一时忘记。” 江三嫂面红耳赤,高声道:“怎么是不曾带来?那晚在师太面前,不是曾打开包袱取银两?灯下首饰明晃晃的,显然是被人看见了,趁房中无人,捞摸了去。皇天有眼,怎不晴天落下雷来,把那起小贼劈死!” 善慈见江妈咒骂,变脸道:“众徒儿,你们哪一个偷了刘郡主的首饰,快快拿出来,免得我用戒尺拷打。这是菩萨的地方,咒咒骂骂,好听么?” 众尼都道:“阿弥陀佛,冤屈杀人!世界上也有出家人做贼的么?” 梵如连忙推江妈道:“老姐姐,你房里去罢,不要说了。” 江妈气得目瞪口呆。刘燕玉在房中叫道:“妈妈进来,咱们认个晦气罢了。” 江妈进来,转身坐在床沿上,连哭带叹,埋怨郡主主意差,好好的表兄妹联姻,非得为了个不见影子的皇甫少华,逃到尼庵中来。没了行囊,天长地久,如何捱过? 刘燕玉也是满腹悲怨,还得安慰乳母。心中也悔,不该因为一宵迷梦,就去找皇甫少华自许婚姻。如今无名无份的,为守节私逃,连皇天也不眷顾,连维生之资都失了,如何是好?然而自从一脚踏出刘门,哪里还有路回头?如今不做也已经做了,只好忍耐到底。 两人既然失了资财,老师父渐渐不耐烦起来,冷茶淡饭,也不能一日三次,按时足量,只说:“当初又不是我邀请他们。我这里不养闲人口。如果嫌怠慢,就搬去别地好了。” 刘燕玉无奈,只得约束乳母,忍气吞悲,在庵中相帮做事。江妈在外堂粗使,淘米刷锅,剥菜煮饭,忙得陀螺一般。刘燕玉虽不便走动,也得相帮做些针黹,全庵的僧鞋,都托付他手,从早到晚,一刻不闲,众尼还嫌他慢。他侯府小姐,这般苦楚折磨,不上数月,已经形容消减,两只尖尖玉手,肿得又紫又青,一双金莲凤鞋,也放大了三分。他苦苦煎熬,唯一的指望,就是皇甫重兴,他原配已死,自己便是正房夫人,夫妻和谐,共度荣华,方不辜负守贞的这番辛苦。 刘燕玉在庵中,与外面消息不通,刘捷出征、百粤战败、钦差来云南抄家等事,浑然不觉。 抄家那日,江进喜一早奉了刘夫人之命,去崔家探问梅小姐可有喜信。却值梅小姐于夜间分娩,产下一子,合府中好不欢天喜地,就给江进喜一个喜封儿,又打点酒饭与他吃了。梅夫人也在崔府陪伴女儿,吩咐他回去上复刘夫人,说小姐母子平安,不须记念。小官人三朝洗浴,还要来吃一杯喜酒。 江进喜捏着红包,出了崔府,思量着该去万缘庵走走,把这几钱银子救济一下母亲和郡主。到了庵中,见刘燕玉正在槐树下浆洗衣服,脸庞儿黄黄瘦瘦,穿一件破衣,袖子卷到衣肘,皮肤粗糙起皴,额上汗津津透出,也无暇去擦,哪里还是当初娇滴滴的侯府小姐,美貌佳人?江进喜不觉动了怜惜之情,忙上前问候,道:“郡主怎么亲自动手洗衣服?这些粗活该叫我娘来干才是。” 江妈正从厨房出来抱柴,闻言扎煞着双手,皱眉叫道:“难道我是闲着的吗?如今这厨房都归我管,打水添柴,洗锅刷碗,扫地擦灶台,哪里有一刻得闲?可怜我这个年岁,还要熬这种辛苦,活着有什么意思,巴不得早点死了,方才解脱。” 刘燕玉忙道:“奶哥哥,都是我带累妈妈受苦。他在厨房比我忙得多,怎么能要他帮我?这些活计我都做惯的了,如今连力气都长了些呢。你怎么有空过来?家中一切可好?” 江进喜把梅雪贞产子等事说了,又取出红包递于母亲,让他买些棉布,预备冬□□裳。江妈袖了红包,免不了又抱怨几句刘燕玉:“你看表妹如今何等风光,嫁到官宦人家,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夫人了。如今又生了儿子,一发地位高超了。当初你若肯听我劝,何至于大冷天的在凉水里洗衣裳?” 刘燕玉任他唠叨,只低头捶衣,一声也不言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3 江进喜劝了母亲几句,离庵下山,到了刘府附近,不由大吃一惊。门前马蹄凌乱,家丁一概不见,两扇朱门关得密不透风,铜环紧扣,铁锁高悬,上贴着官府封条,墨迹犹新。江进喜思量这是个抄家的模样,不敢轻举妄动,遂拉低帽子踅过两条街,到一间茶叶铺内,找他盟兄邓九通。邓九通见他进来,不由惊跳起来,拉住道:“谢天谢地,江兄弟你竟躲过横祸了。”左右张望一眼,忙把他拉到铺子后面柴房里。 江进喜见他像是知风的样子,问道:“邓兄,我今天一早派了差事外出,如今刚回。你可知我们刘太夫人如何了?” 邓九通道:“今天一早,街上黑压压来了许多队伍,排兵衙役都有,也有骑马的武将,也有坐轿的官员,说是奉旨抄家。江贤弟啊,你是不曾见到他的厉害,旋风卷沙子一般,就把贵府上下人丁都捆了。刘夫人还有一辆囚车,其他男女老幼都直接绳索穿了,带去官衙了。愚兄远远观望,看不清楚,只道你也在其中,想不到贤弟福分不浅,竟然派了外差。” 江进喜变色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邓兄可曾听说?” 邓九通道:“听那些兵差喧嚷,隐约说是刘侯爷叛国通敌,被南征军的副元帅告了御状。对了,听说那副元帅就是当初皇甫督军的公子,叫什么华来着。” 江进喜骇然,心想内里详情,想必舅老爷能知道些,不顾邓九通相劝,匆匆赶往顾府。顾宏业刚从府衙探听消息归来,听闻刘府还有家丁逃脱在外,也觉意外,把抄家缘故约略向他说了一遍,就赶往崔家报信。 江进喜闻得果然是皇甫少华告倒了刘捷,诧异之中,却也为刘燕玉高兴,到底他熬出头了,顾不得天色已晚,又忙忙飞奔上山。众尼正要歇息,见江进喜闯进门,梵如连忙迎着问:“进官怎么又回来了?” 江进喜并不答话,如飞跑向后院。梵如知道事有蹊跷,忙紧紧相随。 江三嫂还在打扫庭院,见儿子进来,又惊又笑:“啊唷,进官儿,你莫不是疯了?怎么这许久不来,来了一日就走了两遭?若被夫人发现,可如何是好?” 江进喜靠在槐树旁,一边揩汗,一边气喘吁吁地道:“快请郡主出来商量。” 刘燕玉在屋内听了,忙出来问道:“进喜,有什么要紧的事,这般光景?” 江进喜将皇甫告状,刘府抄家等事详细告知。刘燕玉竟不知是悲是喜,闹乱了一片芳心,转断了九曲回肠。 唉,皇甫郎君啊,奴为你受尽千般辛苦,实指望你一朝发达,画扇香罗得偕眷侣。怎么你做了将军,就如此无情无义,把奴父亲告了,全家都要抄斩?狠心的冤家,你这是全然忘却小春庭之事,浑不顾奴家为你的一片苦心。你若杀了我父母,刘燕玉有何颜面,再进你皇甫家门?罢罢罢,如今也说不得了,拼了我一条微命,去替父母的严刑。小冤家如果还有三分情义,说不定看我薄面,放过我刘家满门。若果然早已忘怀前事,我刘燕玉自认苦命,就同父母一道死了也罢。 他千思万想,拿定主意,扑通跪倒尘埃,垂泪向江进喜母子道:“妈妈,进喜,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如今刘家遭遇奇祸,我岂能偷活,虽然钦差不曾来捉,我也要入京看望。我自个儿断难行走,还望妈妈和奶哥哥陪同前去。到了京城,如果要受皇法,你们娘儿可自行避开,都是我一个担当。” 江进喜连忙跪下还礼,让母亲扶起小姐,道:“郡主,我母子都是刘家下人,休说上京陪伴,就是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你也不必如此伤悲。想当初小春庭放火,若不是郡主相救,皇甫公子早已性命无存。我看他不像是忘恩负义之人。想是他以为郡主已经再婚,所以不曾顾及?到了京城,郡主送一封书信给他,他必然设法的。” 江妈在旁连连说:“正是,正是。他若知道小姐如此辛苦守贞,一定要三媒六证八抬大轿来娶的。到时候我们母子自然随小姐出嫁。他既做了刘家女婿,怎么还能杀岳父母?刘家也必然得以保全了。” 刘燕玉听他们说得大有希望,方略略收泪。 江进喜道:“从云南到都城路程遥远,郡主既然要上京,须得早早收拾。若是落后夫人太远,只怕相救不及。” 江妈道:“只是这千山万水的,没有盘缠,可怎么行动?” 刘燕玉道:“不知盘费需要多少?我就是一路讨饭,也顾不得了。” 旁边梵如见此情形,忽然插话道:“既然缺少盘缠,待贫尼与你同行吧。贫尼是出家人,化缘也方便些,就是一路寺院道观,也尽可借住。”他因在万缘庵,香火稀疏,老师父也不甚善待,早就思量着要到外面走走。 刘燕玉慌忙道:“这怎么敢劳动?” 江妈却大笑道:“老妹子,你的主意不差,这一去好处多多。我家郡主若偕了姻缘,皇甫公子必然要酬谢妹子帮忙。那时候郡主做了少夫人,说不定就起造家庵,让妹子主持,也是一寺之主,岂不任意逍遥还胜过神仙?” 梵如见说得高兴,索性把自家多年来积攒的几两银子倾囊拿出,与刘燕玉做旅费。 刘燕玉不谙世路,就呼唤江进喜:“这些银钱可够买船?奴如今心急如火,恨不得胁生双翅,飞上京都。” 江进喜顿足启道:“郡主啊,这些盘缠哪里能够?待小的再去筹措便是。只是钦差马车行得快,郡主若是乘船,只怕落后许多。” 刘燕玉尚在踌躇,江妈连忙摇头道:“小姐怎么受得了马车颠簸?更不用说还要换车歇店,转动周折。旱路是万万走不得的。咱们三个妇女,还是坐船周全。” 梵如也连连称是。几个人商量了半宿,见东方发白,忽听老庵主呼唤:“梵如走来,我对你说话。” 江进喜想上京之事,原要告他知道,遂同江妈、梵如、刘燕玉一齐走将出来。 善慈道:“我适才一觉睡醒,听见妙印说江三嫂的儿子又来了,同着梵如师兄,两个一堆,五个一伙地,悄声商议。我恐防清净山门,弄出些瞒人的事来,故此问他一问:为什么江大官人朝来夕去地乱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4 老尼姑一番话,气得刘郡主等人闭口无言。江进喜忍着满怀怒气,陪上一脸欢容,把前事告诉明白。梵如也告诉师父:“徒弟也要做伴前去。咱们庵门冷落,佛前香烟日夜不能得继。此地难以募化,上京人物繁华,发心布施的檀越也必多。徒弟此去,说不定化得千金,回来重装金身。” 善慈听了,倒是心中暗喜。这刘郡主在此地住了年余,吃穿用度,各种搅扰,主仆都还不识趣,全无计算筹备。如今刘家满门抄斩,他侥幸逃得性命,正愁无处躲避,居然自己上京送死。这一去飞蛾扑火,哪里还有生路?咳,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我却不肯相留。梵如跟去更好,少一人吃用是一人吃用。他掩饰着心中欢喜,故意攒眉道:“郡主一片孝心,梵如一番诚意,我怎好阻拦?只是庵中贫苦,费用艰难,竟不能帮上些微。” 梵如见他应许了,自去打点行李。江妈到厨房炒了些冷饭,温了点剩菜,取出来与儿子吃。江进喜忙忙吃了几口,就辞了郡主,出庵来筹措盘费。下山后先到邓九通的茶铺,扯了盟兄到无人之处,就把郡主守节潜身,上京救亲等事,一一告诉,道:“二哥若肯全交,还请聚一聚会中朋友。诸家兄弟如肯相帮,我得志之时,必双倍偿还。” 邓九通听了这般隐情,不由惊奇道:“还有这等事?这么说刘家与皇甫家本是亲家了?如此还有什么大事?郡主到京,自然放了刘侯全家。我明天就召集会中兄弟,多了不敢夸口,二三十金总是筹得到的。” 江进喜再三感谢。邓九通又挽留他今晚若无他事,就到自家休息,小饮几杯。江进喜答应着,因还要到他处去,就告辞出来。他思量刘府宗亲只怕都已查抄,如今只能去外戚处求告,遂先往顾府而来。 顾宏业刚用过晚饭,正与家人在内堂闲谈,闻得江进喜复来,吩咐传他进见。江进喜入内跪倒,就说太郡夫人被押,他身受主恩,决意陪同上京,探望消息,看可有搭救的转机,求舅老爷助些盘川。 顾宏业听了,颇为欢喜,道:“好,好,我正愁没个可靠的人进京探问这桩事情。江管家有此忠心,我自然要成全。”就转头命夫人取银十两,付与他以资上路。 江进喜欢喜接了,当晚便到邓九通家歇下,次日一早,又往崔府而来,向崔夫人梅太太并小姐之前磕头。崔夫人因刚得了孙子,尚在欢喜之中,心内极肯帮助,付了四两盘川。梅夫人身边乏钞,也给了三两银子。雪贞小姐背地里又付了整整的五两,再三叮嘱:“崔二爷如今为备考,正在京中。你到了,可去寓所找他,通个消息,叫他常报信回家。” 江进喜叩辞出门,又往邓九通家来,叩了几次门环,早有九通的儿子出来观看,叫道:“爹,江叔叔来了。”通报未完,哄的一声走出许多盟兄弟来,扯袍挽手,团团簇拥着江进喜,进堂中吃酒。席间邓九通就把一封二十两银子递给江进喜,道:“这是众家兄弟相助的盘费,一人一两,愚兄的一份也在其中。” 江进喜见落难之中,众人还肯相助,不由鼻酸,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酒足饭饱,看看天色已晚,方告辞出来,径到庵中。江妈正在那里倚门看望,脖子伸得老长,见他来到,方散去愁容,道:“谢天谢地,进官儿,你终于来了。昨天一夜不见你回来,郡主足足哭了一宿,只怕你又撞到官差,遭了罗网。” 江进喜同母亲进了后院,梵如、刘郡主闻声都迎出来,忙问事情如何。江进喜将前事述了一遍,道:“如今已经有四十多两在手,省中再省,俭中再俭,也将就够得到京了。” 刘燕玉心中欢喜,因还有些衣服鞋袜要准备,定了五天后启程。郡主等人就在庵中日夜缝制衣裳行李,江进喜去码头打听了又打听,求恳了又求恳,预定了一只客船,四两银子可到宜嘉县。他仍到邓九通家中歇息,待到了约定的日子,雇了车辆,一早来庵中接应众人。 这日的早饭,却是众尼姑做的,不好再叫江妈。饭后,众人到禅堂作别。善慈说声“留居佛地,多有简慢”,刘郡主也道“搅扰山门甚感不安”。江妈无甚涵养,冷笑连声道:“我主仆在庵也有年半了,来时白手,去时空拳,平时扰饭乞茶,没有一桩好处。有什么贪安躲懒,干活不周的地方,还望包涵。现今厨房什物都摆列整齐,浆洗的衣服都挂在外面杆上,还请老师父检点查验,不要我们去后,再起什么疑端。” 他一厢说,梵如一厢扯他衣袖,却哪里止得住他。善慈不由满面通红,连道“这话哪里说来。你在此地十分辛苦,说来也都是庵中清苦,无可奈何。” 江妈见他搪塞,一发怒气冲冲,张口还要再说,幸而江进喜到了,就把车马停在庵门前,进来敦请道:“母亲,郡主,天气不早了,咱们去码头还有几十里路,得赶快才是。” 从云南到北京万里迢遥,舟车劳顿,自不必说。因刘郡主体弱,盘缠又不丰足,后来连衣服铺盖都抵当了,到京城时,已经比刘夫人晚了月余。 众人心急,一进帝都,胡乱找个便宜些的旅店歇了。江进喜等不及饭点,去厨房找了几张薄饼吃了,向刘燕玉道:“出来时崔太太曾嘱咐,崔姑爷如今在京中居住备考,我先去寻他,探问一下消息。”沿路打听,寻到崔攀凤的寓所,却值他外出,只得向门房打听刘家情况。崔府家人们都道:“朝廷已经定了斩罪,明日午时三刻就要行刑哩。所以我家主人出去采办棺木了,预备着明日好收尸。” 江进喜吓了一跳,又打听皇甫家如何。家丁道:“他家如今是真正兴旺了,父子两个都封了侯爷。如今势头,比当初刘家还厉害呢。” 江进喜又问了皇甫家住址,飞奔赶回客店,撞入刘燕玉房中,叫道:“不好了,郡主,老爷夫人明日就要上法场,得快快设法。” 刘燕玉吓得几乎昏厥过去。江妈慌忙问道:“那皇甫公子可在京中?” 江进喜道:“在,他南征有功,如今一门父子都是侯爷了。” 刘燕玉思量如今只有去求皇甫少华。但他不便行走,只得修书一封,写明前事,祈求皇甫少华相救父母性命。如皇甫家不肯相饶,自己今夜五更就去午门外跪求天子,愿效缇萦代父受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5 当下江妈铺纸,梵如研墨,刘燕玉定定心神,拭去啼痕,提起笔来,思忖了半晌,急得双颊通红,未能落下一字,珠泪倒是滚滚而下。眼泪湿透花笺,只得重换一张。他急得狠了,自啐一声:刘燕玉呀刘燕玉,你本是闺中女郎,又不曾攻书学字,就写得不好又何妨?只要意思恳切,就文辞不通,谁个又来笑你?就下笔先写了一篇草稿,写几笔,停下想几番。写完之后,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自己看了一遍,自觉言词也还通顺,就铺在一边,重新誊写。誊到第二行漏下一字,急得直顿金莲,因天色渐晚,不及重写,就添注旁边。写好后,自己再看一遍,用饭粒粘封好,写明“忠孝侯手启”,又小字注明“随函附一扇”,含泪开了箱子,取出皇甫少华留下的画扇,看了又看,翻来覆去,难以割舍,江进喜连番催促,才将函扇俱都交付,嘱他此去得了消息,速来回复。 眼看着江进喜去了,三个女人在房,心惊肉跳,着急彷徨,真个是望穿秋水,度日如年。 其时卫勇达已着人双倍奉还了当初从皇甫府中掘出的珠宝。皇甫敬因合家在此,不便久扰妻弟,就在外廊营内,买了一座官家旧宅,修缮一新,举家搬了过去。江进喜到了侯府,见门前柱漆彩凤,石刻金狮,还有府兵看守,十分的排场。他原是侯府家人,这般威势早已见惯,知道中门是轻易不开的,转到西侧角门,赔笑禀告道:“我是元城侯府的家人江进喜,与皇甫侯爷曾有一面之缘,请求大哥帮忙通告一下。” 那人喝道:“你就是陷害我家侯爷,明日就要砍头的刘家人吗?怎么找到这里?这须不是求情的地方。兄弟们来啊,把他打一顿,捆了报官!”当下揎拳撸袖,就上前拉扯。旁边兵丁也都闻声过来,提马鞭拿杆子,乱哄哄上来围打。 江进喜脸上挨了一鞭,不由大怒。他平时随着刘奎璧也练过些拳脚,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来此本是求人,就同众人混战到一处。正不可开交,二门里管事的,名叫曹胜,就是当年曾随皇甫少华去过小春庭的,出来看视,才问得一声何人喧闹,已见了重围中的江进喜,忙叫道:“啊呀,不得了,闪开,闪开。这是小侯爷的救命恩人呀,你们如何得罪他起来?” 众府兵这才闪开。曹胜连连道歉,将江进喜请进门房,道:“江哥如何到了此地?切莫和那起小人一般见识。小侯爷无时不挂念恩人。当初云南刘府家眷解到,小侯爷亲去刑部查问,却不曾找到你。他好不牵挂。可喜你今天亲自来了,侯爷必定欣喜万分。” 江进喜见他态度亲热,趁机道:“抄家时小弟恰巧不在府中,所以逃过。今日有件机密事,要亲见小侯爷禀告。” 曹胜道:“今日不巧,小侯爷去郦相府了。只有老侯爷在家。你要见时,小弟替你通报。” 江进喜暗想,今日无论如何定要求一个主意,连忙点头拜托。曹胜进去不久,出来引他到皇甫敬书房。江进喜进门不暇打量,先叩头请安。皇甫敬道:“这就是救吾儿的江义士吗?快快扶起。你何日来京的,有何密事?” 江进喜站起来,就把刘燕玉避婚尼庵、如今上京等事,禀告一遍,道:“郡主有书信一封,要小的交付少侯爷。” 皇甫敬奇道:“有这等事?你家郡主既然避开,嫁给崔公子的又是何人?你把书信拿来给我看看。” 江进喜沉吟不决。皇甫敬笑道:“江义士,你不放心吗?我是少华之父,诸事皆可做主。” 江进喜无奈,将花笺画扇并献堂前。皇甫敬看过书信,不由喝彩道:“好好好,难得难得,可喜你家郡主也有这般节义,不枉是我皇甫门中之人。你回去复明郡主,诸事我已悉知,请他放心,我必为他做主。” 江进喜叩首道:“谢侯爷的恩典。小的奉郡主之命,务求小侯爷的回书一封带去,方才放心。” 皇甫敬笑道:“这有何难?你在此等待少华回来就是。”命曹胜带他下去,准备酒饭,好好款待。他转回内堂,见伊氏夫人正同长华闲谈,道:“我有一桩喜事,报知你们。”就取出刘燕玉书信与他母女观瞧。 皇甫长华尚在沉吟,伊氏夫人已经惊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何刘家门内竟有这般节孝裙钗?如今这事却该怎处?” 皇甫敬拈髯归座道:“咳,这有什么主张?他既然曾救少华,又是我皇甫家媳妇,当然要依他去做了。” 伊氏夫人眉开眼笑,道:“既然如此,不该让他居住客店,人员混杂,出入不便。侯爷该差两个家丁,帮他租赁个清净公馆。我也要派个人去看看他样貌如何,可比得上卫家千金?” 皇甫长华在旁,暗道此事不妥。刘家是弟弟与卫姐姐沙场鏖战,血书告倒,况且如今明判了通敌卖国的不赦之罪,怎么为了个媳妇,就要转头去救他?但见父母一团高兴,不忍泼冷水,只得独个默默思量。 却说江进喜在外厢,得曹胜盛情款待,酒酣面热之际,听人说小侯爷回府了,忙出来跪在道旁。皇甫少华也带了三分酒意,星眸闪处,见到下跪的家人中有江进喜,连忙下马,亲手挽起,道:“恩人啊,你如何在此?我找你不到,好生担心。” 江进喜忙将前事告知,又说明郡主在店中立等回信。皇甫少华又惊又喜,说声“你且稍待”,飞步到父母房中,索了刘燕玉书信,一行一句,细细看过,呆呆立了半晌,暗里嗟叹:芳卿啊芳卿,我竟错怪了你。 自从小春庭一别,皇甫少华对刘燕玉颇为念念不忘,将他一方罗帕时刻藏于身上,就是南征途中,生死场上,也未尝离身。及至得胜归来,刘家下狱,他查看刘家眷属名录,才知刘燕玉已经嫁了崔攀凤,不由又羞又恼,只道罢了,罢了,他女子心性,柔弱不能自主。当初半夜到书房,说是梦里生母之命,不顾我几番推辞,定要许亲。梦中之言尚且不能违抗,父母之命,又怎么抵挡?我皇甫氏遭逢王难,他背盟别嫁,原是应有之义。原是我自己痴心,只道香罗在身,画扇赠彼,便算两心相许,生死不移。也罢,这一来,倒免了多少牵挂! 他是统千军的元帅,杀过人的豪杰,一恨之下,当街掷下刘燕玉的罗帕,又重重踏上几脚,飞身上马,直奔回府,再不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第四章 争奈郎心似铁 皇甫夫人见儿子看着书信,只不抬头,叫道:“孩儿,你怎么毫无言语?刘郡主等你的回音哩。” 皇甫少华躬身道:“父亲,这件事怎生处理?刘捷先谋害父亲,又谋害孩儿,这血海深仇,怎么能放下?况当初原是孩儿出首告他叛国谋逆,若孩儿为了儿女私情,出尔反尔,岂不是不忠不孝?不如就让刘郡主到午门去求情,任凭万岁做主。” 皇甫敬点头微笑道:“少华,你虽然说的都是正理,却也不必如此执拗。他刘捷虽然几次谋害我父子,但如今我家骨肉散而复聚,并不曾缺少一人,这仇恨也不算深。况且刘郡主为了你,两年来在庵中受苦,此番又万里迢迢,来救他父母,这是大节大孝,我们岂可不成全?明天一早,咱们爷儿两个就上朝,替郡主向皇上求情。他原是皇亲国戚,万岁万分倚重,想来必有个宽恕的情分。” 皇甫夫人道:“儿呀,难得刘家媳妇如此有心,你若杀了他父母,还怎么做亲家?就照你父亲说的,快快写回信,免他惦念。” 皇甫少华还待推辞,伊氏怒道:“这是你自己许下的亲事,小冤家还虚情假意做什么!你时常随身的帕子,难道不是刘郡主送的?说什么为了丽君守义,推辞卫千金的婚事,其实还不是心中念着这个刘燕玉。如果这门亲事也断送了,你何年何月才能再娶?” 皇甫少华见父母如此,不敢再说,就于灯下草草写了一封回信,云:“见信已知一切。小春庭一别,日夜怀想。闻卿为守清贞,避居空门两载,不胜感荷深恩。卿信中所诉之事,家君已经应承,五鼓即当叩阙请恩。倘朝廷感念,令尊慈当可免刑。贤卿暂宽心事,静待佳音。纸短情长,匆促不尽。” 他叫了江进喜来,付与书信,取了纹银五十两,给他暂且支用,又将画扇依然附回。江进喜叩首谢过。皇甫少华因见夜色已晚,恐道路难行,又命家人取宫灯一盏,送他照路。 送走了江进喜,皇甫少华回到自己书斋,不免想起刘燕玉的香罗手帕来,深悔当时不该一时冲动,弃掷当街。如今画扇犹在,手帕却向哪里去找?正在懊恼,旁边的长随王川猜到他心意,上来将一物放在案上,月色丝罗中露出一角粉紫燕羽,正是当日丢在刑部门外的手帕。原来他知道这是皇甫少华心爱之物,当时一怒丢弃,只怕日后还要寻找,遂从地上捡起,抖了抖泥土,自己藏了起来。 手帕失而复得,皇甫少华又惊又喜,重重赏过王川,见手帕已经又脏又皱,躬身在脸盆中洗了,叫过熨斗,亲自烘熨。折腾了半天,总算崭新如故。皇甫少华依然藏到怀里,这才上床安睡。 刘郡主在客店中,坐立不安,苦苦等待,饭也不曾吃一口。看看已经入更了,江进喜尚无踪影。客房寒素,只有一盏孤灯,莹莹如豆,倍显凄凉。只听外面更夫敲着梆子,隔墙狂风摇动枯树,客店商旅往来,无数回错认脚步声,开门去看,却又失望而返。梵如只是念佛,江妈未免唠叨,听得刘燕玉更是芳心辗转,一寸还成千万缕。 看看已过三更,刘燕玉正苦到一个活不得之时,忽一抬头,见纸窗上移过一片灯光,还疑是错觉,只听江进喜的声音在门外道:“母亲,母亲,母亲睡了么?我回来了,快快开门。” 江妈正打瞌睡,闻声忽的睁眼,恍惚间跳起身来去开门。刘燕玉颤巍巍跟去。梵如也从梦中惊醒,整整滑落的偏衫,摸摸光头,拾起跌落的僧帽,也随着出来。 江进喜气喘吁吁,道:“恭喜郡主,可以放心了,事情已妥。”先将回信并画扇交还郡主,又把五十两银子拿出奉与母亲,将去皇甫府的经过说了一遍。 江妈接了银子,满面笑容,回头向梵如夸道:“你可知忠孝侯为何这般善待进官儿?他性命原是我儿从火中救出来的。”一时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将前事细细告诉妹子。 刘燕玉将皇甫少华的回信看了又看,心中略为安慰。能得皇甫父子代为求情固然好,但成与不成,毕竟还看当今天子。如果万岁不肯饶恕,定要斩我父母,这一段婚姻,到底成空。他悲而又喜,喜而复忧,这一夜辗转,自不必说。 江进喜出来,到店中另要了一间客房安身。店东小二见他提了忠孝侯府的灯笼,不免加了一番趋奉,迎着他道:“江爷,你饭也不曾吃就出去了。我们早替你预备下酒菜,再也不见回来。这如今已有三更了,你饿不饿?我们去端些进来吧。” 江进喜摇头道:“不消了,我已在侯府吃过。倒是薄饼拿几张来,我黎明时吃了出去。” 店家笑道:“你看么!这位爷倒好伺候。这大冷的天,不如我暖一壶烧酒孝敬您老人家吧。明天起早,要吃饼,少不得我们再烘新鲜的,这冷饼如何使得?” 江进喜见他热情,也知是承了侯府的威势,道:“酒就不必了。你只取壶热茶来,倒使得。”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数了数共三十九文,一并都递与小二道:“就请小二哥为我守个夜,四更天叫我起来。”这一日实在困倦,倒头便睡。不到一个更次,又挣扎起来,匆匆梳洗,奔往皇甫府探听消息。 皇甫敬父子鸡鸣即起,带了刘郡主的手书,入朝请见皇上。该日并无朝会,成宗就在御书房接见。皇甫少华伏在地上,不言不语。皇甫敬就把刘燕玉守节救亲等事,一一奏明,并进言道:“先皇后薨逝不久,若将外戚合族处斩,恐生中外议论。况刘燕玉一片孝心,愿以自身代死。伏惟圣鉴,破格开恩宽宥。虽云反叛罪应该九族全诛,然刘捷父子犯法而牵连众人,幸愿我皇体天地好生之心,以赦刘捷夫妻,下及家庭。如此,则皇上当垂万代之宏慈矣。”奏毕,又呈上了刘燕玉书信。 成宗本来抄斩刘家,就有些不忍,盼望刘捷素日或曾有些仁义恩泽,朝中官员能够上表求情,只是万万想不到,来求情的居然是皇甫敬父子。 他看了刘燕玉书信,暗暗沉吟:皇姨啊,你孝心可嘉,却有些不通国法人情。当年私通皇甫少华,背母逃婚,已然有败家风。因此得逃王法,隐姓埋名悄不做声,也就罢了,又要学孝女缇萦,代父受刑。那缇萦自身无辜,方能以己代父。你如今既然未曾出嫁,也在抄斩之列,若然出首,自己还要绑赴刑场,拿什么来代父母?况刘捷是叛国通敌的重罪,岂是淳于意小小肉刑所能相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2 成宗有心借这个由头,法外施恩,但刘燕玉不足为凭,只得着落在皇甫父子身上,故意微微蹙眉,道:“皇甫卿家,刘捷所犯非同等闲。如果叛国罪也可轻饶,日后诸将再上战场,谁还肯奋勇杀敌,忠君报国?” 皇甫敬叩首再奏道:“臣观刘捷私通苏切多,其意亦非是有心叛乱,一则是陷害臣等,二则也是设计,要在三番出兵时,以假情报迷惑苏切多,以求一举成功。臣如今不计前嫌,还望皇上顾念刘捷当年血战功勋。” 成宗闻言,暗合心意,又向皇甫少华道:“忠孝侯,你怎么一言不发?刘家罪在不赦。但他罪乃是你首告,你亦是苦主。朕今日若法外施恩,都是看贤卿父子之面。” 皇甫少华连连稽首,奏道:“陛下,论国法,通敌叛国罪不可恕;论私情,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臣当日血本申冤,今日又来求恩赦,其中私心,非臣所能出口,但凭万岁圣裁。” 成宗见他如此,深知其意,不由微微一笑,因恐大臣反对,也不经内阁票拟,即传中旨,赦回刘家立斩之刑,依旧收监。又向皇甫少华微笑道:“朕当初误信皇后之言,将忠孝侯原配赐婚国舅,害他投江自尽。如今朕成全你与皇姨的亲事,也赔偿得过了吧?” 皇甫父子千恩万谢,退出内廷。 成宗遂降了一道赦诏,内云:刘捷犯罪殊深,本当全家枭首市曹,以正国法。今因武宪侯、忠孝侯恳请担保,又有其女刘燕玉自投刑场,愿代父母之死,其志可嘉,朕今暂宽王法,赦刘捷死罪,充配岭南。其家宗族奴仆等,亦格外开恩,只斩首刘奎璧一人示众。钦此。 这道旨意出来,先转内阁。梁鉴等都在阁中议事,见此旨意,不由大惊。梁鉴也不多说,就去后院密室,取了历年来参劾刘捷的奏折并郦君玉所审的阜阳失火案卷,与皇帝的旨意一并封了,命送还朝廷。 郦君玉见老师如此行为,这是决意要与朝廷对抗,恐怕天子一怒,或有不可言之事,忙向老师说明一声,就随阁官一道进宫面圣。 他心中其实与梁鉴一般想法。但此事牵涉皇甫少华,与他更切身相关,入宫路上,心中忖量:好一个做义夫的忠孝侯。说是为原配投江,辞婚卫勇达,宁愿终身不娶,以报孟氏之恩。当时门生们谈论,我还心中感动。岂知刘燕玉一到,他国法军威都忘却,父母大仇也抛开,居然亲自为刘家求情。这可算是个多情的将军,糊涂的大臣!幸而我不曾与他相认,力劝他再娶亲生子。如若当时拿不定主意,改妆嫁他,如今我算个什么!罢了,罢了,从来只听说女子死贞,何尝有哪个男儿守义?我孟丽君如今既然装男子,就该学些男子心肠,所谓男儿到死心如铁,再不要思想儿女私情,只专心国事,“看试手,补天裂”罢。 成宗见梁鉴封还手诏,还附赠厚厚一摞弹劾刘捷的奏章案卷,果然勃然大怒,见郦君玉跪在下面,冷笑道:“怎么,你们这是要抗旨吗?” 郦君玉叩奏道:“皇上恩赦刘捷,是为皇甫氏私情。臣等要办刘捷,是为端正国家法度。此非抗旨,而是国法不容私情。梁阁老此举,正是维护万岁圣誉的一片深心。况刘捷之祸,岂止南征一事而已。若刘捷可恕,则其所结私党、所鬻官爵,该当如何处置?因其所死之士卒所害之民庶,冤屈又如何平息?请陛下细察之!” 成宗因他说得有理,稍稍息怒,翻阅了一下梁鉴送上的奏折,益发面沉似水,良久方道:“如今郦卿以为如何?” 郦君玉见他如此动问,显然虽然有所动摇,仍想国法与人情两全其美,遂奏道:“万岁必欲施恩,臣有个折中之见。古来贤君,莫不慎连坐之罪。犯事者乃是刘捷父子。陛下何不宽恕刘家上下女子,只令男丁服法?如此则刘氏已灭,不害国法;女眷尚存,可慰先皇后英灵。” 郦君玉这个意见,其实也有私心在内。他思量男子在外面干事,纵亲身妻母,亦往往毫不知情,但犯法之时,则要连同受罪,此虽休戚相关,从来如此,却也可算是律法之不公。父亲当初射柳招亲,倘若刘奎璧三箭皆中,自己岂不是早已嫁入刘府,如今也在受斩之列?又甚或当初苏映雪代嫁,不曾投江,如今也是难逃一死。所以起心,要救刘府女眷。其次,皇甫敬父子叩阶求情,无非为刘燕玉一人耳。少华得联美眷,自己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成宗闻言,甚合心意。刘捷罪过弥深,留下恐有后患。赦其妻女,则无关紧要,又足显天恩。当下命侍读另拟两道旨意,其一是赦免刘氏女眷,杀其男子。其余族人,量其罪行,按律发放。其二限半月之内,命刘捷之妻送女于归皇甫少华。这后面一道旨意,是他深知皇甫家求情,实是为娶刘燕玉;恐杀了刘捷,皇甫少华婚事难以和谐,特地钦赐成婚,以压众议。 梁鉴等在阁中,见皇帝改了旨意,也觉称心。既然男子都受斩,刘氏一族已然算是灭了。女眷无关大局,乐得给皇帝面子。当下阁中批复转部,就差员到狱中宣旨。 其时刘捷等刚从法场赦回,因临时有变,来不及男女分监收押,一家子都暂时关在刑部南监的一间大牢室里。众人正惊疑不定,刘燕玉由江进喜陪同,重金贿赂了狱卒,到牢中探望。 狱卒推开牢房外门,刘燕玉早望见父母,抢行几步,跪在栅栏之外,哭道:“爹爹娘亲啊,不肖女儿拜见。” 刘太郡见他到此,惊讶非常。刘捷并不知梅雪贞替嫁等事,因前崔攀凤曾言喜得麟儿,道:“你产后未久,怎么也万里迢迢地上京来了?” 江妈、江进喜也都上前叩见。刘燕玉含羞忍辱,就把生母托梦、小春庭私定婚事、逃在万缘庵中隐居等事,一一说明。又把给皇甫少华的书信草稿递与父亲,道:“女儿来京,只为搭救父母。” 刘捷听了诸般隐事,又看了书信,仰天长叹,良久不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3 刘奎璧又惊又怒,道:“原来是你这个丫头救了皇甫少华。如果当初在小春庭一把火将他烧死,今日我家怎会如此!” 刘捷止住儿子,道:“我在朝中,怎知你们私下做下这些事来?早知道是儿女亲家,又何必那般计算?如今也不要说这些了。皇甫家意思如何?可肯为我们求情吗?” 江进喜将皇甫敬之言转述了,又道:“今天早上,我亲眼看着他们父子一起进朝去了。如今老爷们从法场押回,想来是万岁爷准了他们求恳。” 崔攀凤本押了棺材,守在法场之外,忽见兵丁们呼啦啦又把人带走,满腹疑惑,四处打听,方知是皇甫父子觐见求情,天子下旨缓刑,不胜欢喜,也来到牢中,向岳父母报讯。迎头撞上刘燕玉,双方都觉尴尬,各施一礼,不曾交谈。 刘捷听了崔攀凤报讯,正沉吟着揣摩圣意,顾氏夫人看了书信草稿,见其中有“若能赦免父母,家兄刘奎璧原本罪责深重,任凭尊意雪冤报仇”等语,就忍不住骂道:“你救父母,怎么要你二哥去顶罪?你就发发善心,多求一笔人情,怎么不好?若不是成心害他,为什么推他出来?” 刘燕玉无法分说,只是哀哀哭泣。 刘奎壁冷笑自叹道:“刘奎壁啊刘奎壁,你这三年的心机真是空劳了。原为抢别人妻子,岂知自家妹子早已私奔他人。母亲,你何必求他?我刘奎壁堂堂男子汉,绝不肯靠女人求饶保命。” 顾氏夫人见刘燕玉无限委屈偷偷抹泪的样子,更是气冲胸臆,恨不能从牢中冲出,厮打他一顿。 正在不可开交,只听牢外呼喝,却是钦差来传圣旨。 刘捷率领众人,伏地听旨,便如一盆雪水兜头浇下,刚刚升起的一线希望霎时熄灭,脸如死灰,半晌起不来身。 刘奎壁听到满门男子皆要受刑,就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再说不出慷慨赴死之语。 刘奎光最为镇定。他自认父亲犯事,做儿子的同死理所当然,只可惜连累了妻子并年方八岁的幼女。如今听见妻女皆得赦免,可算意外之喜。 反而是一众女眷,听闻了这道旨意,登时大放悲声,呼天抢地,喊夫唤儿。 钦差即令将刘家男丁绑缚法场,女眷令狱中医婆验过无人怀孕,当场释放。此时再无人来相救。三声炮响,可怜刘家男子上至刘捷,下到年方六岁的贵哥,尽皆人头落地。 崔攀凤忙到十分,一面嘱咐家人将刘府女眷接回自己寓所安置,一面为死者收厝,暂且停灵于京郊一间寺院,请了僧道超度发送。 顾氏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抓住刘燕玉只要厮打,各种恶毒詈骂,道若非他私奔皇甫少华,怎会今日满门皆丧?口口声声,要他赔丈夫儿子的命来。刘燕玉不敢争辩,含悲忍泪,任凭打骂。 刘奎光的岳父阮士平现任京兆尹。他本来因刘捷带累自己女儿性命,甚为不满,如今得知朝廷赦免了刘家女眷,连忙派了两顶轿子,四个家人,过来接女儿并外孙女回家。阮氏邀婆婆随自己暂住。顾氏哪里听得进去,如疯癫了一般,只顾抓打刘燕玉。阮氏拦腰抱住,命阮家家丁强扶他上了前面轿子,自己带女儿坐了后轿,向刘燕玉挥手作别,也来不及说话,匆忙出了监牢。 刘燕玉思量自己不便到崔攀凤寓所居住,与乳母并江进喜仍旧回客店,留下窦含香等一干刘捷的姬妾,啼哭着跟从崔家仆人去了。 皇甫敬父子辞别朝廷,回到家中,把面君始末一一告知伊氏夫人。伊氏大喜道:“妙啊,既是朝廷准奏,我们快些差人寻一个公馆,把刘郡主接过居住,再派个体己的人去看看他。” 皇甫敬道:“不忙。今日赦了他父母,他必定要入监探望,不在店中的。且到明日再处。” 一家人正要开饭,门房进来报道:“郦相爷差人在外面,向侯爷夫人小侯爷道喜,并有抄录的圣旨呈观。” 皇甫敬闻言甚喜,连命传入,道:“有劳管家了,向你们相爷致谢。且在外厢稍候,待我看过依然付你。”接过抄录,转交皇甫少华,命他就在席上读与众人听。 皇甫少华读了两道旨意,全家人各自悲喜不同,议论纷纷。 皇甫敬叹道:“刘捷罪过太深,这么说竟是救不得了。” 伊氏夫人却眉开眼笑,道:“万岁竟然钦赐成婚,这可倍加荣耀了。只有半月期限,亲事得尽快操办起来才好。” 皇甫少华顿足道:“赦不赦刘捷,原是凭朝廷意思。但又何必还有第二道旨意?” 皇甫长华微笑道:“这是朝廷体贴之处。恐怕刘捷伏法,刘燕玉未必还肯嫁到我家。纵然他肯,也要为父守孝三年。若非钦旨夺情,令他热孝出嫁,弟弟怎毕婚姻?” 皇甫少华皱眉道:“爹爹,娘亲,这一道纶旨,真不是孩儿之意。我所以不顾体面,入宫恳请,都是为了刘郡主的一番孝心。我早已说过要为孟氏守义三年。如今半月成亲,岂不失信于人?说不得,我明天再进朝求恳,撤了这道旨意罢。” 皇甫敬喝道:“你这个小冤家,还有这许多言语!刘郡主一个闺中弱女,只为和你私下定盟,千磨万折,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如今难得皇恩浩荡,赦免了他,又钦赐成亲,你偏诸般推辞。你若三年不娶,难道叫刘郡主还回尼庵里去等你?” 伊氏夫人更怒:“小冤家,你眼中竟没有父母的了!婚姻大事,难道都任凭你自己?”他推开椅子站起,呼喝仆妇,道:“父母之命既然不听,我们还在这里何用?来人,收拾装束,我和老爷当不起忠孝侯的家长,明日就转回山东去了。” 一班伺候的仆妇齐齐笑道:“哎呀,小侯爷,你就依了夫人之话吧。娶媳妇原为孝顺父母,何苦为婚期惹夫人生气?娶了少夫人来,也作成我们得些喜钱。” 皇甫少华无奈,勉强吃过饭,转回卧室安歇。 伊氏夫人传令上下人等,少爷如果出府,务必先来禀告,不得私自放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4 皇甫少华反复思量,虽与刘燕玉有前盟,但若此时成亲,实是万分对不住为自己而死的原配,明天还是悄悄进朝辞婚的好。父母对我如此爱惜,纵然知道了,也不过一时之气,哄哄就好,哪有真个为了未过门的媳妇,反而责怪亲生儿子的道理?他拿定主意,靠枕睡去,次日鸡鸣头次,就披衣起来。亲随王川忙上来服侍,问他早点要用什么,好传厨房准备,又叫人取面盆盛热水来。 皇甫少华心想,若拖延时刻,被父母知晓,就走不了了,忙止住道:“不用备饭,也不要面汤。我要上朝,你不可声张,先去牵我的马出来,到后门外面等我。”急急忙忙穿了朝服,蹬靴束冠,抬脚就往外走。 王川心中暗道,这不吃早饭也就罢了,哪有脸都不洗,就去见朝廷的道理?但侯爷吩咐,不敢不依,去牵马路上,碰到夫人房中的仆妇出来打水,就暗暗告诉,嘱咐他速去回报老爷夫人。 皇甫少华自己打着灯笼,悄悄到了后门。门房见他装束,果然是要上朝的样子,因夫人吩咐过,心内着急。欲要进去禀告,小侯爷在门前立等;欲待开门放行,又恐夫人怪责。正踌躇间,一名仆妇过来道:“夫人请小侯爷到卧室见面。” 皇甫少华知道失了风,但亦不便公然违抗母命,只得随那仆妇到母亲房中,却见锦帐低垂。他咳嗽一声,先向左侧房中叫父亲,连问数声,毫无动静。无奈按捺脾气,温言软语,又向套房内呼唤母亲。唤了半晌,忽听伊氏传令丫鬟们,叫锁了房门。丫鬟依言,从外面把卧室大门落了锁。伊氏并不起身,继续安睡,一时房中寂寂,再无声息。 皇甫少华被锁在门内,坐立不安,待要发作,却左右无人,只有锦帐重重。虽说房门他一脚便能踹开,但这是父母卧室,怎敢放肆?无奈长叹一声,坐在案边,眼看着窗外渐渐光明,伊氏方在帐内披衣起身,呼唤丫鬟开了房门,仆妇纷纷进来伺候梳洗。皇甫敬也跟着起来,只当没看见儿子,自顾梳洗用茶点,又吩咐下人:“小侯爷但要出门,都先来报我。若私自放出,打五十大板,发到军中听用。” 皇甫少华无奈,只得勉强赔笑,亲自捧杯给母亲。伊氏夫人回嗔作喜,拉着他的手,又宛转相劝。皇甫少华低头不语,暗想总不能为守义,反做了悖逆父母的不孝之人。好在父母能迫我行礼,却不能逼我洞房。成亲之后,我和刘燕玉分房而居,也就是了。 皇甫夫妻边用早膳,边就商量儿子婚事。伊氏夫人道:“我只得这一个孩儿,他身上的事要斟酌才好。如今刘家绝灭无人,若要婚事体面,还得托个身份贵重的媒人。” 皇甫敬已经知道昨日梁鉴封还圣旨、郦君玉进谏等事,遂道:“这次刘家媳妇,实是郦相救下来的。他又是少华的恩师,不如就请他为媒罢。” 伊氏夫人连连道好,因时日紧迫,定了本月十三日行礼,十七日成婚,就催皇甫敬去郦府关说。 皇甫敬正要出门,忽有内官来传讯,请武宪侯忠孝侯入宫观礼。皇甫敬夫妻面面相觑,不知何事。皇甫敬连忙换了朝服,和儿子向禁宫而来。路上碰到卫焕一行,也是接到相同旨意,就并在一路。 两人被内官引至太和殿,见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等都已在彼排班等候。诸宫侍卫皆服礼服,按色分列,斧戟近仗陈于殿庭。韶乐渐起,成宗盛服而出,面南而坐。礼部侍郎赞礼,内阁学士郦君玉承制,内务府大臣睿亲王授册,卫勇达翟冠霞帔,缓步上前,跪受金册玉简。典仪唱名,封安国将军卫夕若,原名勇达者,为元阳长公主。 礼毕,百官散去,成宗携元阳公主入内拜见太后,命卫焕、皇甫敬随行。卫勇达趁机将太后认自己为平阳公主转世等事,告知父亲。卫焕又喜又惊,这才知道朝廷留女儿在万寿宫居住,原是此意。 原来成宗见太后坚持要认卫勇达为女,他也深罕卫勇达一介女流,居然统帅千军征战沙场,体贴母亲心意,遂命钦天监选择吉日良辰,为卫勇达正式册封。内务府请问金册姓名,成宗转头问卫勇达道:“卫将军可有闺名?莫不成自幼就叫勇达?” 卫勇达奏道:“幼年原本唤作‘勇娥’,七岁之后,方改为勇达。” 成宗不由失笑,想来卫焕出身军旅,不曾读过什么书,给女儿取名也未免随便了些,遂道:“平阳公主名为惕若,朕如今为你赐名夕若,如何?” 当年太后怀平阳公主临产时甚为艰难,世祖到太庙祈祷占卜,得乾卦九三之象,其文言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是个逢凶化吉之卦。世祖回转宫中,闻报诞下一女,大喜,遂就卦词,给女儿取名惕若。成宗如此赐名卫勇达,正是沿用世祖原意,也是体贴太后之心。 太后自见了卫勇达,恍惚中,经常误唤他作“若儿”,闻言大喜,道:“这个名字好,是个皇家公主的气象。” 国礼之后方行家礼。卫焕因是亲生父亲,皇甫敬因卫勇达曾拜伊氏夫人为义母,所以皆得太后邀请,一并到万寿宫相聚。太后已另派人接了伊氏进宫。当下宫人铺了红毯,卫勇达重新跪倒,拜认母亲、兄长。太后欣喜不已,又命他向卫焕、皇甫敬夫妇行礼。礼罢,太后、天子和卫勇达换下吉服,宫官摆上宴席,太后命诸人不必拘礼,今日只是家人团聚,不必分席,都在一处坐了。 太后满面笑容,向卫焕道:“我虽认了夕若为女,却不是夺你骨肉。他是个将军的性子,在宫中呆久了只怕气闷。我已命人收拾了平阳公主府,后日就让他搬去。听若儿说卫家在京城并无故宅。华亭伯万不可另寻寓所,务必要与夕若同住,时常照看他才是。”卫焕连忙躬身谢恩。 平阳公主府第就在禁城边上,乃是当年惕若公主议婚时,中乾亲自主持修建。平阳公主未及成亲,便战死边疆。为恐世祖、太后伤心,这座府第自修好后一直闭锁。太后如今方命重启,又督促内务府打扫装饰,以待主人重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2章 5 太后又向皇甫敬夫妇道:“若儿在宫中这几日,和我一再说起当年住山时,义母照拂之恩。如今他虽封了公主,到底人口单薄,你们切不要见外,亦不必受国礼拘束,还要一如当日,照旧走动还好。”皇甫敬夫妇自然唯唯称是。 太后又想起一事,吩咐道:“若儿尚未议婚。他的婚事,你们皆不许干涉,要他亲自挑选。传我懿旨,文武百官,宗亲贵戚家中,凡年纪相当尚未定亲的子弟,都到内务府报名待选。” 听到太后此言,卫焕、皇甫敬等人固然是瞠目结舌,卫勇达也不免秀面飞红,低下头去。 只有成宗理解母亲心意。当初世祖在艰难之时,将平阳公主许给蒙古王子,以图稳固后方。蒙古乘迎亲之机,突袭关隘,夫妻竟成仇敌。幸而平阳公主早有防备,以五千兵马扼守雄关,将蒙古十万大军挡住数月,又在太子来援时,领军出关呼应,大破蒙古骑兵。但他到底疲劳过甚,率军追击时身中流矢,竟至不治。世祖悲恸之下,三年后亲率大军,深入蒙古,犁庭扫穴,将王室全族绑缚到公主墓前斩首祭奠。太后慈母心肠,又与世祖不同。他深恨丈夫利用女儿婚事图谋霸业,害他终身未有家庭之乐,是以如今要在卫勇达身上补偿。 皇甫敬夫妇领过御宴,回到府中,伊氏夫人因见卫勇达这等显赫,不免又埋怨起儿子,不该当初辞了卫家亲事。 皇甫少华无奈,赔笑道:“母亲怎么又旧事重提?若是当初答应了卫叔叔,刘郡主却怎么安排?母亲先前对他那般热切,怎么一提起卫姐姐,就忘了他的可怜?” 伊氏怒道:“刘郡主不过是私奔私订,怎么能同元阳公主相提并论?” 皇甫敬劝道:“卫将军如今贵为公主,齐大非偶,太后又让他自己择婿,你也不必惦记了。” 伊氏叹道:“我也是心疼公主。虽说让他自己择婿,这朝中上下青年,论年貌武功,又有哪个比得上少华?我只怕他心中也是相中了少华。若果然如此,岂不是我们辜负了他?” 皇甫敬见夫人念念不忘卫勇达,借口要去拜谢郦君玉相救刘门女眷之恩,带了皇甫少华出来,到了郦府,免不了又令皇甫少华下跪。 郦君玉受了皇甫少华三拜,含笑扶起道:“忠孝侯为了刘郡主,国恨家仇,原配又死于他家,俱都能捐弃,这般胸襟,委实世上少见。下官稍尽绵薄,原是份属应当。” 皇甫少华听了这话,只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坐立不安。皇甫敬浑然不觉,连连逊谢,又托他为媒,道:“只行礼时请保和公出面,增些光荣,并不敢劳动大人奔走。” 郦君玉心中暗笑,自念当初射柳定亲之时,曾想收苏映雪为妾。后来变故陡起,映雪堕江,如今皇甫少华私订刘燕玉,又托我为媒。怎么我命中注定要帮他娶媳妇?罢了,我就成全了他,遂应许道:“如此我岂不是无功受禄?这却惭愧得很。” 皇甫敬忙命家人奉上礼盒并皇甫少华及刘燕玉的庚帖。郦君玉道:“既是奉旨成亲,何不干脆请了封诰,一发体面?” 皇甫少华很是介意自己在郦君玉心中的形象,忙分辩道:“门生本要为孟氏守义三年。如今圣旨赐婚,不敢不从。但他本非正室,怎能请封?” 封建时代礼法森严,五品以上官员的妻母,皆能奏请朝廷封赠诰命,但封母须先封嫡母,封妻亦只限于正室。若是继室请封,还须得先追封原配。 郦君玉面色一沉,道:“怎么?忠孝侯大张旗鼓,请旨成亲,请我为媒,难道是为了纳妾吗?” 皇甫敬连忙呵斥儿子,又堆笑向郦君玉,正要解释,忽听门房报元阳公主来访。话音未落,已听得一声轻笑,卫勇达箭袖骑装,带着惊风十八骑,一阵旋风般,已经直入前堂,向郦君玉道:“郦大人拜相,我还不曾恭喜,先来拜谢当初招安之恩。若非大人成全,我还在鸡足山为贼,安能救父平南?” 郦君玉因他已是皇家公主,哪肯受礼,连忙避座拜倒。旁边皇甫敬父子自然也相随行礼。 卫勇达喝令左右:“扶郦相爷上座。”王林、沈暗应声而出,将郦君玉牢牢按在座位上,待卫勇达从容行了八拜,方才松手退下。 郦君玉见他行事干脆,虽封了公主,不脱绿林豪气,倒颇为投自己脾味,也就收了虚文客套,请他入座奉茶。 卫勇达见皇甫敬父子也在此间,向他们道:“皇甫贤弟在百粤杀伐决断,指挥若定,愚姐是非常钦佩的,怎么为了个刘郡主,就儿女情长起来?当初若非段都尉突围报讯,你我恐怕俱已死在刘捷手中,两家大人更不用说。刘捷为私欲误军叛国,这样的人也饶得吗?” 皇甫少华红晕满面,不敢回答。皇甫敬连忙道:“公主见谅,这不怪少华。是我敬重刘郡主节孝,逼迫他随我入朝求情的。” 卫勇达不便责怪长辈,转向郦君玉道:“梁阁老刚明正直,抗旨护法,极为难得。郦相爷杀男赦女之议,既正国法,又成全忠孝侯亲事,我更是佩服得紧。”又向皇甫敬道:“少华贤弟如今就要做亲,想来义母是非常欢喜的了?婚事还有什么缺少的?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皇甫敬连忙称是,遂提及请封之事。卫勇达笑道:“这有何难?皇上既然下旨赐婚,心中自然是十分偏向刘郡主的。我等会儿回宫跟皇上说一声,明日诰命必然送到府上。” 郦君玉笑道:“如此这婚事才算十分风光。就是我这媒人,也做得有些体面。” 卫勇达道:“原来郦相爷是少华的媒人?可巧了,我也正要为皇甫家做媒呢。” 皇甫敬忙问究竟。卫勇达笑道:“此事目前尚不可说,我估计十日之内,必有消息。如今你们府中筹备婚事,想必十分地忙乱,我就不去打扰了。请转告长华妹妹,他当初不肯嫁我,果然是千分万分的正确。我这个假哥哥,白白耽搁了他这几年,定要为他说成一门绝好的亲事。” 他边说边就起身告辞。皇甫敬父子也随后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府中家丁来报,说是打听得孟尚书的夫人已经到京。皇甫少华又惊又喜,忙辞别父亲,回转马头,向孟府驰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3章 第五章 画里婵娟曾入梦 孟夫人婆媳刚刚到家,正开箱笼展行李,夫妻母子刚略叙些寒温,闻得皇甫少华到了,因他是至亲,不需避讳,就请入内堂相见。 皇甫少华入门叫声岳母,拜倒在地。孟夫人上次见他,还是射柳时节,如今见他身量长成,红袍蟒袖,更衬得玉面朱唇,仪容若仙,不由悲喜交加,扶起道:“贤婿,你如今是侯爷了。恭喜你重兴家业,复建功勋。” 皇甫少华又见过章飞凤,方才落座,殷勤问候孟夫人旅途风霜,又代父母致意。 孟夫人细细打量皇甫少华,越看越爱,不由心中悲叹:丽君我儿啊,你好生无福,怎么就踪迹全无了?如今你夫婿已经封侯显贵,你若及时归来,还能早偕伉俪。若是迟些啊,这荣华富贵,就要生生让给别人了。 皇甫少华心中惦记,寒暄了几句,就问道:“小婿曾听岳父提及,小姐出门前,曾留下一幅画像,不知道可在身边,可能借小婿一观?” 孟士元道:“正是,我倒忘怀了。夫人,你把图画取出来。” 孟夫人拭泪回眸,叫媳妇开箱,取出女儿遗画。 皇甫少华起身接过,就在堂前展开观看,一睹见芳容,不由得如痴如醉,心跳不止。 哎呀,这图中女子芳华绝代,也就罢了,怎么如此面善?倒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莫不是三生石上,曾订前盟?莫不是芳魂有灵,曾入我梦? 他痴痴望了画中女子面容许久,方移开目光,瞥见画旁题诗,念了一遍,十分惊奇,向孟士元夫妇欠身道:“哎呀,岳父岳母,这诗分明说令千金要潜身远走,不是投池赴死之意。这却是为何?” 孟士元匆忙中,忘了画上题诗之事,见皇甫少华就此询问,一时踌躇难答。皇甫少华细详诗意,又逼问道:“两位大人,为什么踌躇,到底令千金是怎样?这诗末尾说,‘愿教螺髻换乌纱’,分明孟小姐打算改装赶考。他原是名满云南的才女,既然有此壮志,又怎会殉节投池?岳父岳母,小婿不是外人,这其中情由,还望坦诚相告。” 孟士元见他苦苦逼迫,只得屏退下人,将前事一一告知。又取出孟丽君走前所留书函,以为证据。 皇甫少华展开手书,见内里果有改装潜身,并命苏映雪代嫁等语,不由又悲又喜,又惊又奇。想不到投江的另有其人,孟家小姐尚在人世,问道:“这苏映雪既然是乳母之女,嫁入刘家也算荣贵,何故要投江自尽?” 孟士元连连叹气,道:“此中情由,我们也不能尽知。想来他自幼依随丽君长大,因刘奎璧逼走丽君,遂认他为仇人,不肯结亲。” 皇甫少华奇道:“这可算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了。他既为孟小姐而死,便是我皇甫少华的恩人。不知他母亲可在此地?我要当面拜谢他恩义。” 孟夫人道:“他母亲便是丽君乳娘,这番也随我进京了。因他女儿代嫁而死,我们合家都非常敬重,并不当下人看待。”就叫人唤苏大娘入内。 苏大娘本是儒士之妻,素重礼仪,进来弯身万福。皇甫少华连忙扶起,道:“苏乳母,多谢你家姑娘全了小姐的名节,增我皇甫家的光彩。请受我一拜!” 苏大娘惊慌不已,连忙抢先跪倒,连声道:“折煞贱妾了。说起来,我家映雪也奇怪。当初射柳招亲,他就不喜欢刘公子,恨不得侯爷成功。看见侯爷三箭中了,他千欢万喜,连连称赞。后来侯爷家出事,他也悲痛啼哭,整日在房中抹泪。小姐留书命他替嫁,他又不肯,当时勉强应承了,谁知道暗中就起了死意,怀揣剪刀上的花轿,新婚之夜跳下昆明江,如今连尸首都不曾找到。”他一行数说,一行已是泪下如雨。 皇甫少华暗暗奇怪。这苏映雪与我素不相识,怎么倒好像对我有些爱护之意?又问苏大娘:“除了映雪姑娘,还有几个儿女,都在哪里生活?” 苏大娘见问到伤心事,益发止不住眼泪,哭道:“只有这一个女儿。原指望他招个女婿养老,如今再没依靠。” 皇甫少华见他如此凄凉,长叹一声,向孟夫人道:“岳母,如今令千金不在,他一切事自然小婿代劳。小姐的乳母,也就是我的乳母。小婿之意,就请苏娘子到我府中居住,一则相帮我母亲管家,二则让我代小姐报他恩义。他女儿既为小姐而死,他以后天年后事,都由我承当。” 孟夫人自无异议,道:“今天刚到京,行李纷乱。待过几日收拾停当,我就派人送他过府。” 孟士元见天色已晚,留女婿吃饭。皇甫少华躬身道:“今天岳母刚下车,想必劳乏得很,小婿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领饭。令爱既然尚在人间,小婿说不得,要各处去寻访。倘若苍天垂怜,还可团聚。”又向孟夫人道:“这幅真容,小婿就带回去了。倘若寻不到令千金,小婿得这幅画陪伴,也算是成就了这段姻缘。” 韩氏甚为不舍,道:“小君侯,妾身只有此女,爱如珍宝。他走后,我只得这幅画,悬挂在床边,时时观看,万万分不开的。你如想要,不如等几日,我请人再描一张,如何?” 皇甫少华自拿到画卷,便紧握手中,不曾松开一刻,听岳母如此说,如何肯干,躬身微笑道:“岳母,便是令千金真人在此,也得随小婿回家。这幅图今天小婿必定是要带回的。岳母既然不舍,小婿请人重描一幅送来,也是一样。” 孟夫人无奈,只得叮嘱道:“既然如此,原图归你,你要快些将描本送来。” 皇甫少华连连应承,告辞而去。 孟士元父子送了女婿出门,复回内堂,与韩氏婆媳闲话,将别后朝堂等事,一一相告。 韩氏这才得知皇甫父子入朝请命、奉旨成亲等事,不由又悔又气,捶床道:“好个有恩有义的女婿!他既然重婚刘燕玉,还来我家周旋什么?如果丽君寻回,却又怎的?哎呀,我好恨,怎么丽君画像也被他诓去?” 孟士元父子连忙劝解,但他们怎懂女人心事。还是章飞凤道:“母亲不必伤心。依媳妇看,忠孝侯是个重情义的男子。他既然放不下刘郡主相救之恩,又怎会辜负原配?你看他连妹妹的图像都如此爱惜,连苏娘子都如此厚待,妹妹无论何时归来,都必是正室夫人无疑。不信母亲且看他娶亲的礼节如何?若是果然抹杀妹妹,再与他决裂不迟。” 韩氏点头长叹,道:“也只有如此了。唉,丽君,你究竟去了哪里?如今皇甫家已经平冤复兴,你也该知道消息,怎么还不回来?” 孟士元父子互望一眼,都想郦君玉容貌相似一事,此时万万不能告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4章 2 皇甫少华喜气洋洋,纵马回府,捧着画轴,径入父母房中。 皇甫敬夫妇正同女儿仆妇围桌赞叹,见儿子回来,忙命他过来看。 原来卫勇达办事十分迅速,朝廷诰命已然送到,追封忠孝侯原配孟丽君为贞烈夫人,继室刘燕玉为孝义夫人。 伊氏夫人喜滋滋向众人道:“如今我皇甫一门,竟有三封一品诰命,这实在是万分难得的了。”诸仆妇自然纷纷贺喜凑趣。 皇甫少华哪有心思看,急道:“母亲且休管诰命。儿子得着个天大的喜讯。” 皇甫敬因他从孟府来,问道:“你岳母一路可平安?” 伊氏却道:“还有喜讯能大过这皇封诰命?” 皇甫少华就把苏映雪代嫁、孟丽君出走等事一一相告,皇甫敬夫妇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苏映雪替婚居然尽节,喜的是孟丽君易服而能全身。 皇甫少华把怀抱画卷在灯前展开,道:“这是孟小姐自写的真容。父亲母亲请看。” 全家人都随着皇甫敬夫妇上前观看,站得密密层层,倒把长华小姐挤到后面。 伊氏见图中翠鬓朱颜,云衣水佩,千般窈窕,万种风流,不由合掌惊叫道:“怎么孟小姐是这般盖世无双的一个美人?”痴痴看了半晌,不由落下泪来,道:“可怜我的媳妇,想是他生得太好,所以命途多舛,我儿没有福分,消受不起这样绝色的妻房。” 皇甫敬仔细端详,却奇道:“哎呀,这是郦明堂啊,怎么说是孟千金的小像?” 皇甫少华听了,正启动心中疑窦,道:“果然是像老师!难怪我觉得如此眼熟。如今想起来,不但容貌相似,就是这笔楷书,也和郦老师有几分相像。孟小姐画中题诗,原说要改妆做官。难道他果然有纬地经天之才,竟能做到当朝一品相国?”他震惊之下,脱口说出心中所思,但此事委实不可思议,自己听了,也觉荒唐,不敢再续。 皇甫敬没注意儿子神色,皱眉端详良久,又把题诗念了几遍,开口道:“少华呀,据为父的看来,你老师竟是千真万真的孟家小姐。不但容颜字迹相似,他名姓也有缘故。你想,这郦君玉去了玉字,分明是丽君了。” 伊氏忙问缘故。皇甫长华也上来,看那图画与题诗。 皇甫少华思量半晌,总是难以相信,向皇甫敬道:“爹爹呀,这只怕还是我们多疑。郦老师才华盖世,又刚明果断,哪里像个闺阁女子?古往今来,有哪个裙钗做过大臣?” 皇甫敬摇头道:“他若不是孟小姐,怎么对我家如此提拔?平南之策是他所献,武举开科是他主持。元阳公主自请南征,你几乎贸然上奏,是他从中周旋,指点你诀窍,又亲自到云南招安送行。刘捷暗怀不轨之心,他就安排了近身侍卫在中军大营,关键时刻亏他突围报讯。就是你的申冤血本,也是他带熊君去面君呈奏。你想想,这桩桩件件,他若不是一片深心为你,怎能如此用心?” 皇甫少华回思前事,心中酸喜交集,欲待相信,又不敢信;欲待不信,又放不开。 伊氏听他父子讲话,惊道:“怎么,这孟丽君莫非便是郦丞相吗?如此说来,咱们家岂不是全靠这个媳妇提拔?” 皇甫长华劝道:“母亲莫要喧嚷,这事还只是父亲猜疑。世间尽有容貌相似之人。郦相爷一品当朝,又是少华的恩师,怎么可以轻易议论?” 皇甫敬道:“还有一样可疑。郦明堂如此身份,如此相貌,居然至今尚未成亲,岂不怪哉?听说但有去说亲的,他都说襁褓之中订过婚事,如今女方失散,必要等待。想来他是女子,所以用此借口推辞?” 伊氏忽然想起一事,道:“啊唷,不对!这郦君玉定然不是孟丽君。否则,他怎么肯相救刘燕玉,又肯为他做媒?” 皇甫敬道:“或者这是他仁慈处,感激刘郡主曾对少华有相救之恩。” 伊氏摇头道:“断断不是。他再大方,也没有把自己夫婿拱手让人的道理。” 皇甫少华听父母争论,更加心烦意乱。皇甫长华到底镇定些,向弟弟道:“丽君是否就是郦相可以暂且不论。如今既然孟小姐尚在,你怎么迎娶刘燕玉?” 皇甫少华道:“还娶什么刘燕玉?当初我本来就要辞婚,是父母亲定要阻止。若他果然便是郦相,见我重婚再娶,怎么还肯出来?明天我是一定要入朝面君,辞了刘家这门婚事的。” 皇甫敬夫妇闻言大惊,正要呵斥,长华小姐劝道:“少华说的也是正理。孟小姐未死,本来就该奏知朝廷的。否则不要说停妻再娶,就是这两顶诰命,也是个欺君之罪。不如明日父亲一道入朝,听朝廷裁处罢。” 皇甫敬夫妇听女儿说得有理,俱都点头,就依他所言行事。 皇甫少华卷了画像,依然捧在怀中,也不说尚未吃过晚饭,向父母道了安置,自去书斋休息,却又哪里睡得着?他将画像悬挂在壁上,亲自搬了一张小几,放了一尊铜鼎,命书童点上香来,自己坐在床沿,正对着画像,默默注视。看了许久,又起床亲自擎烛,到画像之前,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心中无限纠结:唉,这分明便是郦老师,叫我如何区处?回思郦君玉平日音容笑貌,当时不觉,还有些惧怕他威严,如今只觉他一言一行,都含深意,一颦一笑, 都蕴柔情,一时间情迷意乱,脑海中郦君玉的形象与画中人的姿容重叠融合,再难分开。 皇甫少华伴着画像,一忽含笑,一忽皱眉,一忽绕室疾走,一忽又长吁短叹。书童邱小山在旁窥视,暗道不好,少侯爷若不是见鬼,必是疯癫了。怎么对着个画中美人,又叫夫子,又叫芳卿?他大着胆子,上前道:“已过三更,侯爷可要安置吗?”见皇甫少华恍若不闻,又问道:“少爷可要续些茶水?” 他问了三五遍,见皇甫少华只盯着画像出神,正待退下,出去找王川等年长的仆人们商量个办法,却听皇甫少华忽然道:“取笔墨来。”连忙端了笔砚过来,倒些热水,将墨研开。 皇甫少华难禁胸中情思,一时热血如沸,不知该当如何才好,提笔沉吟半晌,写了八句韵词: 冰心不羡十朱轮,避世留图自写真。 寂静芳姿花照水,寒澈秋波月出云。 衣带飘摇疑风起,鬟鬓隐约恨绿深。 恍惚仙子离琼阙,分明神女履香尘。 前世有盟盟何在?今生无缘缘可亲? 相思苦恨无凭恃,忘情反复难解分。 鸡窗一夜和珠泪,金屋三年待玉人。 他日欲寻仙路去,梦魂莫误武陵津。 他写完了,自己吟诵几遍,读到那句“前世有盟盟何在,今生无缘缘可亲”,想到郦君玉的端严气度,风流姿态,不免又呆呆思量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5章 3 皇甫少华一夜未眠,到天将亮时方朦胧合了一会儿眼,又忙忙起来,匆匆洗漱过了,到前房来问省父母,吃过早膳,就催父亲上朝。皇甫敬无奈,同他飞马入宫请见。成宗正处理政务,他们等到巳末,方得接见。皇甫敬就把孟丽君出逃、苏映雪代嫁等事呈奏一遍,道如今原配尚在,不敢私留封诰,还望天子收回赐婚旨意。 成宗听了这番言语,笑道:“这个孟尚书的女儿,忒也顽皮。朕曾命云南府春秋二祭,又赠了诰命,怎么如今投江的竟然不是他,却是他的侍女?罢了,祭祀诰命都可取消,这成婚旨意却不能收回。刘郡主本是忠孝侯当年自订的亲事,当时亦知是有原配的,如今这门婚事天下知闻,忠孝侯要是退婚,他闺中弱女,何以自处?当初贤卿父子甘冒国法,苦苦为他求情,难道如今反要置他于死地?” 皇甫少华伏地叩首,道:“臣亦非断绝刘郡主。只是原配流落在外,臣岂能于此时再娶?万望万岁能暂缓婚期,待臣寻回原配之后,再结亲事。” 成宗道:“这又何必?旨意朕不会收回,孟小姐亦不必忠孝侯亲自去找。朕发一道上谕,颁行天下,如有收留者,着即送来;如有知风者,速行报信。岂不是比你自己去寻,更周到些?” 皇甫敬连忙拉着儿子叩首谢恩。 成宗问道:“婚事订在哪天?” 皇甫敬道:“就是本月十七。” 成宗点头道:“嗯,你们回去准备吧,过几日朕还有恩旨。” 皇甫少华虽不情愿,亦不敢再说,随父亲告退归家,思量再三,道:“爹爹,皇上限期成亲,但如郦老师便是孟小姐,如何是好?” 皇甫敬踌躇道:“我也在想这事。他究竟是否孟小姐改装,总得弄个明白。但他是朝廷重臣,又是你的老师,决不能轻易冒犯,弄不好就是个轻侮大臣、戏弄师尊的罪名。” 伊氏夫人也正烦恼,问道:“朝廷既然下了旨意,婚事是必要操办的了。但如今迎亲的礼节究竟是怎么样?” 皇甫少华道:“不如父亲就以操办婚事的名义,请他来家中,好生解释下这桩婚事的无奈之处。我再引他到孟小姐画像处,看他光景如何。他若果然是孟小姐,自然惊动伤感,那时候我们再设词探问,或有结果。” 皇甫敬喜道:“如此甚好,所谓‘就势取利,刚夬柔也’。” 皇甫长华掩口而笑:“弟弟为原配到底用心,连兵法都用上了。郦相爷若真是孟小姐,见他这番情意,想来也不肯再隐瞒。” 皇甫敬就命家人打听郦相几时出阁,几时到家,估计他用过午饭了,便亲去相请。 郦君玉在阁中,见到上谕命各省文武官员查访孟丽君的消息,言有收留者送到,官给赏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有知风报信者,官给赏银一百两。若访到孟丽君出来,即着该管地方官员谨备车辆,差官护送来京。他不觉暗笑道:“了不得了,怎么竟将我拿钦犯的样子捉起来?咳,同是一身,为男为女,判若云泥。可怜我父兄俱都同朝为官,竟不敢相认。郦君玉去了玉字,岂不便是丽君?何必捕风捉影,天下追寻?”因事体相关,他就命人抄了一份,送到礼部。孟士元见到旨意,知道必是皇甫家奏呈了天子真相,连忙入朝谢恩。 郦君玉刚到家中,未及久坐,皇甫敬又来相请,说了映雪投湖、辞婚未允等事,道:“原来若知道原配尚在,万不敢请郦大人为媒的。现虽无诰命,还有旨意,必得依着期限成亲,望大人体谅。只是这婚事究竟如何行礼,拙荆十分为难。还想请大人过府指教商议。” 郦君玉既然当了媒人,不好推脱,只得随他到了侯府。 皇甫少华迎入中堂,献茶之后,皇甫父子便就婚礼各项细事请教。郦君玉怎肯多言,只说朝廷虽有成亲旨意,如何行礼,怎样安置,自然还是任凭尊府。 皇甫少华趁机道:“些许小事,父亲未免太过劳烦老师。此处空旷当风,茶都凉了,老师不如到我书房中坐罢。”便引郦君玉向后面行来。 家人们早得嘱咐,焚香扫榻,添碳扇火,把书斋整治得十分舒适暖和。 郦君玉进门来,看见满室芸烟,叫声“好香”,向四边一顾,早见了壁上的图画,认出是自己亲笔所作,不由暗暗辛酸:“咳,这幅画像居然在此。当初作画之时,生死两难,何等凄惶,只道永无再见之期,岂知今日竟然在此重会。” 他微一转念:这幅像我是留给父母的,怎么到了这里?皇甫少华既见画像,岂不怀疑?引我到此,分明有试探之意。皇甫郎啊皇甫郎,如此雕虫小技,怎么也到我面前施展?遂故意高声道:“忠孝侯,这一幅图画,我前次来未尝看见过呀。是何人的妙手,画写得如此清明?” 皇甫少华只得答道:“这是门生原聘的画像。家岳母刚从云南带过来。” 郦君玉故意称赞道:“这是孟小姐自己画的吗?果然国色天香,才高貌美。”说完又念画上题诗,沉吟道:“武宪侯先前不曾说得十分详细。如今据这诗意,孟小姐岂止改装出走,竟还有志学前朝黄崇嘏。怎么竟然毫无音讯吗?” 皇甫少华蹙眉叹道:“正是毫无音讯。门生一闻得投湖的乃是代嫁侍女,便进朝辞婚,要亲去找寻。岂知朝廷定然不许。孟小姐尚未归来,门生有什么心思娶偏?他一个娇弱女子,如今也不知在哪里流浪,受何等苦楚。若是找不到他,我为人也没有什么乐趣,就挂冠归去,到峨眉山随义兄修道去罢。” 这番话皇甫少华说得凄凄惨惨,意切情真。但郦君玉多经世事,身居高位,看人但观其行,并不轻信言辞,当下正色道:“忠孝侯此话差矣。你若存此念,竟是个不忠不孝之人了。你皇甫家父子封侯,天子何等深恩,且父母在堂,又无子嗣。怎么为了个孟小姐,就要抛弃君王双亲?” 皇甫少华被他一番话,说得垂头不语。郦君玉又道:“令正虽然才高志远,到底是个闺中女子,不谙世路。据我看来,寻回的希望也甚渺茫。他若是尚在人间,刘捷一案哄传天下,他怎么还不出面?忠孝侯与刘郡主患难之盟,如今又奉旨成亲,可算一段佳话。就是为刘郡主着想,也不该耽误青春,虚度年华。” 皇甫少华垂首受教,只觉如坠冰窖。郦君玉如此殷殷劝解,纯然为自己着想,一片爱护珍惜门生之意,哪里有半分原配心肠?可怜自己一宵辗转,痴心妄想,竟把一缕情思,牢牢粘在一个男子身上,思来不觉惶愧无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6章 4 郦君玉见皇甫少华腮边涌起两朵红云,一直透到耳根,便如美玉生晕,不由心中一动,暗道他果然是个绝世的美男子,又对原配念念不忘,在男人中可算难得,若非意外,倒也是一段美满良缘。只是如今自己既立朝堂,与他今生恐是无缘的了。 两人正各怀心事,门外有家人来复命,说是早上派去孟府接苏娘子的,如今已经接到,请问如何安置。皇甫少华向郦君玉告个罪,出来道:“原说接他来陪伴母亲的,就该直接带去拜见夫人,听他安排,何必又来请示?你们不见我有贵客?” 家人见他不快,不敢再说,领命而去。郦君玉趁机起身道:“既然小君侯有客,我就不打扰了。” 皇甫少华连忙挽留道:“其实并不是客,乃是孟小姐的乳母。因他女儿代孟小姐死了,所以接他来奉养,要在我家长久住下的。况内外有别,自有家母接待。家人不晓事,胡乱惊动。” 郦君玉笑道:“小君侯恩义及于乳母,实在难得,不枉苏映雪为你们夫妇捐躯。” 皇甫少华见他并不停步,不敢强留,陪他同到外堂。 皇甫敬起身相迎,先看儿子脸色,见他黯然摇头,知道不曾相认,遂向郦君玉道:“承蒙大人不弃,依然肯为这桩婚事做媒。我皇甫家上下,不胜感激。” 郦君玉谦逊两句,待要走时,皇甫敬又道:“拙荆还有一事为难,叫我务必讨大人一个示下。如今刘郡主尚在客店,不便行礼。刘夫人无论如何不肯认他,他亦无别的长辈出头。拙荆欲为他赁个公馆居住,又恐有未嫁先取的嫌疑,于礼不合。” 郦君玉微微点头,暗道这的确有些尴尬。刘燕玉身世也算可怜,虽然自许婚姻,到底曾救过皇甫少华性命。为人须为彻,我就再成全他一次,有何不可?遂笑道:“我为接家父母过来,前些日刚置了间宅子,还不曾搬进去。里面倒还幽静,不如就请刘郡主先去暂住,从彼出嫁,如何?至于家长,听闻那个崔攀凤乃是刘郡主的表兄,刘家出事时他十分帮忙,或者他肯出头遣嫁?” 皇甫敬父子见他如此为自己打算,千恩万谢地送了出去,回到内宅,将经过告知伊氏夫人。伊氏正与苏娘子叙话,闻言道:“我就说元阳公主女扮男装,勇冠三军,已然奇绝,怎么还有女子更奇过他,居然能做宰相?既然郦相不是孟小姐,又如此盛情,咱们也不要怠慢,就派两房媳妇,去客店相看刘郡主,帮他搬到郦宅。咱们这面,也得赶紧预备打扫新房。” 皇甫少华向苏娘子见过礼,拦住母亲,凄然道:“爹爹,母亲,孩儿还有一言禀告。孟小姐如今不知流落何方,怎样受苦。倘或苍天垂怜,或者还有寻回之日。如今虽然奉旨成亲,名分却要分明。行聘接亲之时,一切俱按偏房礼仪。就是成亲之后,家中上下人等呼唤,也不能僭了正室名号。再者,苏娘子的女儿投池,说起来也是为我皇甫门尽节。他是个未嫁的闺女,如今岂可使他亡灵无所归依?孩儿的意思,这后面正房九间,是孩儿的寝室,当留待孟小姐。左面金雀亭偏院,可做新房。右面碧鸾阁,就供苏映雪之灵,使苏娘子入内居住。若非如此,孩儿拼着背负抗旨逆亲的罪名,也断断不肯成亲。” 皇甫敬夫妇见他分派明白,都道“就依你”。苏娘子分外感激,含泪下拜,道:“我那痴心的孩儿,若知道小君侯如此厚待,黄泉之下也是感恩的。” 伊氏就分派家人,洒扫铺设,正在忙乱,忽听报说圣旨来到,皇甫敬父子连忙整装,大开正门,焚香接旨,却是要招皇甫长华入宫为后。这实是天大的荣耀,皇甫敬三呼万岁,谢过朝廷恩荣。 宣旨的使者是睿亲王。他笑眯眯地扶起皇甫敬父子,道:“恭喜国丈大人,国舅大人。这道旨意非同寻常,还该请令千金出来复旨才是。” 皇甫敬亲捧圣旨供于中堂,命人即刻请夫人小姐。 皇甫长华听闻旨意,又喜又悲,知道这便是卫勇达为自己所说的亲事了。他在鸡足山三年,本来一片芳心,都寄托在卫勇达身上。卫勇达改妆,对他打击颇大。幸而他天性理智,并非十分多情之人,虽然失意,自宽自解几日,也就渐渐放下。卫勇达虽是女身,自己混迹山寨数千兵勇之事实,却难改变,自料今生大抵婚事难得如意,只得随缘任命罢了。岂知卫勇达对自己如此关照,不知怎么居中关说,竟得天子来聘,实是意外之喜。他拜领了圣旨,自己也觉荣耀,含羞随母亲复入内堂。 睿亲王见皇甫长华欣然领旨,含笑向皇甫敬道:“太后已使钦天监看过吉日,本月十一日,宫中就来迎亲。若是武宪侯没有异议,本王这就回宫复旨去了。” 送走钦差,皇甫敬并皇甫少华复入内堂,带领全家,向皇甫长华行君臣的大礼。皇甫长华连忙止住,道:“女儿虽受了皇封,现在家中,当然还是家礼为重,怎能受亲生父母礼拜?”皇甫敬夫妇起了身,皇甫少华以下,家人俱都大礼参见。 皇甫长华十分矜持,待他们参毕,便退回自己房中。 卫勇达在钦差之后不久便到,向伊氏夫人笑道:“义母,我无缘作你的女婿,如今赔你这门亲事,如何?” 皇甫敬夫妇连忙道谢,问他怎生作成这门亲事。卫勇达笑道:“我这媒人做得忒容易了些,不过在太后和皇上面前,形容了几次长华妹妹的容貌品德。”其实借外戚笼络武将势力本来是成宗的既定策略,是以卫勇达一说便成。 伊氏夫人道:“长华得公主做媒,自然是千好万好。只是这日期未免仓猝了些,怕来不及准备。” 卫勇达笑道:“也没什么来不及的,一切礼仪,都有内官并内务府操办,不须义母过分劳动。” 皇甫敬道:“这样也好。少华亲事在迩,长华毕竟是姐姐,于礼应该先办。” 卫勇达复入皇甫长华所住的集云堂,向他贺喜,笑问道:“华妹,这门亲事可还满意?比之当初刘奎璧如何?”皇甫长华含羞见礼,不肯说话。 卫勇达见他矜持起来,益发要调笑,道:“华妹如今不怪我了罢?哎呀,不对,我要改口称呼皇嫂才对。皇嫂放心,皇兄相貌堂堂,胸怀四海,比我这个假男子强得多了。” 皇甫长华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伊上卿、卫焕等闻讯,也都纷纷来祝贺,不免也要参拜新封的皇后。皇甫长华见但凡走动,便要合府行礼,遂在集云堂闭门不出,连三餐都在房中,不与家人共同,只有表妹伊兰台每日来陪伴说话。 此后数日,皇甫府忙得人仰马翻。敕封皇后的诏书次日便下,后日便就行聘。天街黄土铺道,军民绕户挂灯。睿亲王亲押二百宫官到了皇甫府,抬来的礼品摆了二十桌,只见金碧辉煌,皆是内库珍奇。旁边不曾摆台的,还有黄澄澄白花花万两金银。朝中官员也纷纷送礼道贺。元阳公主府送来的贺礼尤其贵重仔细,但凡所用之物,无不齐备,且十分精致奇特。皇甫夫人大喜,就在他的礼物上再增添几许,作为女儿的妆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7章 5 吉日转眼即至。当夜子牌时分,宫中便整备銮仪。丑牌时分,接亲仪仗自禁宫出来,有宫娥二十四对,提灯执扇前导,内监三十六人,捧着中宫宝印,羽林军两百人,推送金根玉辂车。天街上,梁鉴等重臣早已驻轿等候。一时教坊钧天乐起,迎亲仪仗浩浩荡荡向武宪侯府所在行来,十里彩棚,通街灯火,好不热闹。 皇甫府集云堂内,皇甫长华早已开过脸,梳妆完毕,戴了九凤珠冠,穿了山河地理裙,罩了九宫八卦衫,玉裹金围,花团锦簇,被喜娘簇拥着出来中堂,拜别父母。皇甫敬夫妇免不了叮嘱一番事君孝亲的大道理。 皇甫长华向父母深深拜倒,含泪道:“爹爹,娘亲,刚才合家团圆,孩儿如今又要拜别父母。皇家法度威严,孩儿此去,再无返家之日。只望父母保重身体,若得空时,常来宫中看望看望。”皇甫敬夫妇连忙扶起,连声答应。 皇甫长华收泪回身,向皇甫少华道:“芝田,我和你一胞双生,一同长大,读书习武,患难相依。今日愚姐入宫,侍奉双亲,持家守业,都托付于你。你聪明仁厚,一切我都放心。只有一件事,望你体念高堂心愿,早日开枝散叶。如此则我在宫中,也能安心。” 皇甫少华跪倒受训:“微臣知道。谢娘娘教训之恩。” 正说话时,外面传报凤辇已到,请娘娘拜印。早有堂官内都监统率一众宫官,一起跪倒,把龙盘绣袱中包着的金螭虎钮、中宫玉玺高高献了上来。皇甫长华端然接过,后退七步,高举玉印,向北跪倒,顿首三呼万岁,谢过朝廷恩典,复起身整衣,在一片笙箫声中,被宫娥簇拥着上辇出堂而去。 此时东方已明。皇甫长华坐在金根辇上,红绡帐里,耳边仙乐缥缈,隐约可见两旁黄罗成阵,翠华如云,六部九卿,都在驾前行礼。他叫内监传令平身。銮驾沿着十里花棚,缓缓起行。 皇甫长华端坐帐内,心中感慨万千。想不到自己遭逢大难,还有此后福,竟能入主昭阳、母仪天下,可算贵之极矣,果然应了幼年相士之语,可奇可叹,可幸而又可喜。 成宗见皇甫长华珠冠宝带,凤眼峨眉,容貌比刘燕珠更胜三分,心中十分喜欢。拜了天地之后,天子尚有许多繁琐礼节,直到晚间,才又重入昭阳,见皇甫长华仍然盛装端坐,十分怜惜,问道:“如今你我已成夫妻,洞房之中,如何还冠带森严?怎不卸妆休息一下?” 皇甫长华行礼道:“民间妻之事夫,尚有举案齐眉之义。妾虽叨恩,齐体紫宸,然君臣之礼终不可废。主上未曾传宣,臣妾焉敢擅卸冠袍,慢容待君?” 旁边宫娥奏道:“娘娘晡时已到万寿宫昏定省过,太后又赏了玉枕银杯。” 成宗更为欢悦,执着皇甫长华的手,道:“想不到芳卿出身武将,却有这般礼仪贤德。”命宫人卸去凤冠翟衣,在灯下细细打量,笑道:“朕这个王后,可算得上有南威之姿,西子之容。”当下帝后携手同入罗帏。 皇甫府好事连连,刚打发了长女出嫁,立刻就准备儿子行盘。此时刘燕玉已经移居郦府,除奶娘和江进喜外,还有几房郦府家人陪伴,不算十分寂寞。皇甫敬拜托崔攀凤暂代刘燕玉家长,时时过府照看。 十三日皇甫府聘礼送到。卫勇达还来的珠宝,皇甫敬购买府邸仆从,已经花了大半。幸而皇甫长华出嫁在前,朝廷聘礼极其丰厚,朝中官员也都奉承。如今虽然是娶偏房,但皇甫家只有这一个儿子,不肯在他身上省俭,聘礼装了足足八十盒,除了各种首饰绸缎日用之物,另有黄金一千两,白银三千两。 刘燕玉见聘礼丰厚,既喜又悲。可怜自己受尽磨难,父兄遭戮,今日天幸得遂终身。他思量嫡母虽不以我为女,我不能不以他为母,遂先取了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命江进喜到京兆尹府,送交顾氏夫人,并替自己传话:“不孝女奉旨出嫁,不能亲自侍奉母亲。这些聘礼,请母亲收用,代女儿膝前尽孝。”次取了白银一千五百两,送与崔攀凤道:“刘家遭难,都是表哥上下打点,耗费不少。表哥独自在京,盘缠想必有限。这一千两是家父兄等收厝之费,五百两请表哥代为安排父兄所遗妾室。尤其是窦氏含香,曾为父亲育有一子,还望表兄善待。” 崔攀凤见他从容安排,想是盘算已久,自己也的确囊中窘迫,便道谢收下。 刘燕玉又取了百两白银,递与梵如道:“师父不便随我嫁入皇甫府。这些银子,你先拿着,暂且找个庵堂居住。日后我禀告过皇甫侯爷,自然还有安排。” 崔攀凤道:“我住的草废胡同外,有个天仙庵,我平时也曾去走动过,与庵主也交谈过几句,不如就到那里。” 梵如生平不曾有过这么多现银,眉开眼笑地接过,自随崔府小厮去了。 江进喜从阮府回来,报说刘太夫人不肯接见,亦不曾有言语吩咐,金银是阮氏代收下了。刘燕玉也不以为意,又取五百两黄金,托他置办随嫁妆奁,道:“世态炎凉,我家今天如此,礼品更要办得好看一些,方能少些闲言闲语。” 江进喜见郡主如此凄凉可怜,又如此倚重自己,不免豪气涌动,益发踊跃勤恳。买了四名陪嫁丫鬟,一房男妇,并各种应用之物,把妆奁打点得甚是丰盈。 转眼到了十七日,忠孝侯府诸事完备,发轿迎亲。前一夜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登时把个京城银装素裹,变成个洁白世界,遍插玉树琼花。众人都纷纷说好兆头。皇甫敬夫妇也觉高兴,命家人只打扫地上,那山石树木上的积雪,都不许惊动,就在其上再小心装饰纸花绸带。白雪映着红装,分外艳丽。 皇甫府邸位于外廊营内,郦君玉的新宅在帽儿胡同。迎亲的花轿转来,正从米市胡同孟尚书的私衙门前经过。那些家人们早晨看见空轿过去,一个个传扬说忠孝侯府迎娶刘郡主,好齐整职事。有夫的仆妇是住在外厢的,有几个当日不该当班,闻说侯府娶亲,十分兴奋,一面差遣自家儿女在外等着,听见吹打了就进来通知,一面忙忙急急洗面梳头。不久,就听见远远地有花炮声,小儿女们纷纷进来拍手叫嚷:“啊唷,花轿来了,花轿来了!”诸人十分忙乱,呼妈唤婶,拉嫂扯妹,纷纷拥出门外张望。 幸而迎亲的队伍刚进巷口,只听锣鼓当当,披红行牌前导,引着全副的执事,金瓜闪耀,玉斧森严,宫扇摇摇,绣旗飘飘。锣鼓过去,后面是笙箫细乐。无数侯府家丁,挺胸叠肚,腰挎刀剑,簇拥着中间一顶金色镶边八抬彩轿。后面跟着几顶青围轿,坐着陪嫁的妇女。数行家人抬着妆奁,走在队伍最后。足足一刻有余,迎亲队伍方滔滔过尽。 这娶亲执事,除了皇甫少华不曾亲迎,皆是按侯夫人制度。虽然逾制,他是奉旨成婚,又是新晋皇亲,谁不奉承,哪个肯批评? 孟府仆妇看过娶亲队伍,回进府内,不免议论纷纷:“啊唷,国舅娶亲,好威风,好贵显!” “唉,我们小姐好没造化,把这抬天的富贵倒让给别人了!” 有几个就走到上房内院,在回廊下对那些该班的女人笑道:“你们没造化,在这里冷冷清清,不知道刚才门前好生热闹。” 众人问明详细,跳起来嚷道:“好啊,你们只顾自己看,就不进来通个信儿,让我们也开开眼?那时候太夫人已用过点心的了,我们也可以出来得的。” 外面仆妇笑道:“说得好笑,那花轿是停在大门外叫人看的么?这深远房子,等得进来呼唤,他早不知过到哪里去了。” 房内孟夫人听到他们嘈杂,唤进来问道:“你们在说的,可是皇甫府娶亲的事?究竟是怎样情形?” 一班仆妇争着形容告诉,见韩氏面色大变,嘿嘿直喘,知道是动气了,一个个悄悄退出房门。 韩氏夫人又悲又怒,靠在妆台前,紧咬银牙,恨道:“皇甫少华,你也太口是心非,把原配置于何地!说是娶偏,却八抬八绰,发铳鸣锣,从我门经过,分明是耀武扬威,有意羞辱孟家。”他心中气苦,浑身发冷,倒在床上,想着女儿不知尚在何处,泪流不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8章 第六章 花烛映冰雪 外廊营皇甫侯府此刻大开三道堂门,高悬红带锦花,迎接贺喜的宾客。满朝文武都陆续登门,只有孟士元在头门外道了喜,托辞有事,便打轿而回。 郦君玉身为大媒,一早便有皇甫家人来催请。他用过早饭,乘轿过来侯府。司阍飞报,皇甫敬、皇甫少华并堂内的老少公卿,都起立迎出中堂。郦君玉下了轿,上前欣然一拱:“老君侯,下官恭喜来迟了。”皇甫敬陪着他直入中堂。郦君玉与其他宾客寒暄见礼,见勋贵皇亲几乎尽数遣人来贺,朝中文官也来了十之七八,不由暗叹:这声势还胜过当初刘府。真可谓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刘捷死后,郦君玉即接到天子旨意,命他处置阜阳县军粮失火案并撤销兵粮转运道事宜。内阁诸人均知这是皇帝为按下刘捷贪赃鬻爵等事,作出的让步,因此案本是郦君玉的首尾,就让他全权办理。这道旨意涉及兵、刑、户三部,湖广江浙川皖滇七省,官员军庶数百余人。郦君玉雷厉风行,按律将案中首犯三人问斩,其他从犯充军□□罢黜贬谪,追回贪枉钱粮百万余两,案情经过在相关州府公示十日,抚恤枉死工役家属,同时撤销兵粮转运道一切人员编制,仓库物资等并入地方。 这是郦君玉入阁所办的第一件事,登时轰动天下。民间固然以为得见青天,甚至有说书的将阜阳失火案编成故事,在坊间传唱,一众下层官员却又惊又惧,谈论间不敢直呼其名,偷偷给他起个外号,叫“玉面阎罗”。那些曾依附过刘捷的,更是战战兢兢,生怕祸之将至。今日新国丈办喜事,这些人自然都来巴结,忽见郦君玉笑盈盈进来,不免有些害怕,一个个往人群里缩。郦君玉只作不知,照常行礼。 皇甫敬陪着郦君玉与众人见礼完毕,又复到中堂落座,道:“今日少华亲事能成,多亏大人成全。” 郦君玉笑道:“国丈,尊府真是喜事连连啊。前日娘娘进宫,刚刚恭喜过,今日又领花烛华筵,明年还要相扰汤饼大会了。” 皇甫敬十分欢喜,连连道:“谢大人金口吉言。” 皇甫少华在侧院款待一班王侯子弟并在京的武举同年,闻报郦君玉来到,同众人飞步出来拜见。郦君玉见他穿着吉服,更衬得面如春花,眸映秋水,在人群中皎然出众,拱手笑道:“忠孝侯大喜!今日是花烛良辰,下官要叨扰一杯喜酒。” 皇甫少华虽然曾经试验过他不是原配,哪里能完全放下。这几日对着真容思念孟丽君,脑海中浮起的都是郦君玉的音容,当真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此刻满堂冠盖重重热闹中,忽然见到他言笑晏晏,竟然一时呆住,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郦君玉心中暗笑,自行与他身后诸位少年勋贵相见,其中一半是他武举的门生,一字排开,恭敬行礼。诸人退后,郦君玉又叫过厅前伺候的家人:“管家,尔去恭喜太夫人一声,说我多多庆贺。今日娶了少夫人,明年要抱小世子了。”家丁答应一声,入内禀报去了。 皇甫少华因恩师到来,就留在中堂,相同父亲陪客。他见郦君玉言辞敏捷,态度风流,满堂宾客,唯有他一谈一笑,最可人意,不由又意动神摇,情难自禁。 皇甫敬正问郦君玉尊亲何日到京,门丁又报,有司礼监孙公公,送来宫中娘娘并元阳公主贺礼,只得道了得罪,又同儿子去迎接。正忙乱间,乐音袅袅,接亲花轿已经临门。皇甫府家丁急忙点燃花炮。鼓乐声中,花轿径直抬入正门。陪嫁的丫鬟伴房侍立轿前。伊上卿的夫人开了轿门,喜娘扶着新娘出来,踏着红毡缓缓行进礼堂。 郦君玉早被皇甫敬先请入内,欣然观看皇甫少华与刘燕玉并立红毡,参拜天地。满堂宾客交口夸赞皇甫侯爷仁厚,对仇家之女如此敬重,纳妾竟似乎娶妻。本来依附刘捷之辈,更是意外之喜,想他对刘捷之女尚且如此,对我们更不用说,打定主意转投皇甫这棵大树。 新人对拜完毕,皇甫敬忙过来推郦君玉上前:“郦大人,你是恩师,又是大媒,请到上面坐了,待门生夫妇参拜。” 郦君玉推辞不过,心想我也当得新人一拜,就任皇甫敬推坐在交椅上。喜嫔簇拥着新郎新妇上前,双双拜倒。皇甫少华虽不甘心,当此情形,实难反抗,只得同刘燕玉恭敬八拜。郦君玉起座连称恭喜。荣发见机,早唤过郦府家人,手托银盘,呈上贺礼。皇甫敬逊谢几句,令家人接过。 当下新人被引入内堂,拜见了女眷堂客,就送新娘坐床撒帐。皇甫少华行礼后退出洞房,往前堂陪客。皇甫夫人陪着伊上卿夫人等在金雀亭内,见陪嫁的家人过来行礼,问道:“哪一位是江三嫂?” 江妈堆笑应道:“太夫人,老妇人就是。” 皇甫夫人欢喜道:“好,好,难为你娘儿们的义气,救了我家少华,又跟着郡主受千辛万苦,可算是我皇甫家的功臣了。” 江妈见他在满屋宾客中特地动问,又如此称扬,不觉春风满面,正要谦虚几句,皇甫夫人已经越过他,去金绡帐里看新娘,因他凤冠罩额,珠络掩面,索性分开绣幔,拂起珠索,仔细打量,见他细细的柳叶眉,盈盈的水杏眼,纤细窈窕,心中暗度:论气度自然是比不上元阳公主。就是和侄女兰台比,也嫌过于黑瘦了些,有些粗糙。咳,新媳妇是苦过来的,所以如此。我看他骨骼清秀,鬓角齐整,眉眼分明,若是好好调理些时日,待肌肤丰润起来,怕不是个窈窕佳人,可以在美貌丛中赌赛得过了。 其他女眷也仔细观瞧,心下各自评价,口中自然纷纷赞扬。皇甫夫人心中高兴,陪同诸人到花园坐席看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9章 2 其时皇甫家因女儿入主中宫,大家都来奉承,有人新送了两班女戏,一名百花班,就在花园演出;另一班名瑞云班,却在外厅侍候。 因年高位尊的王侯阁老等都是遣子弟来贺,座中以郦君玉身份最高,被皇甫敬父子让入首席。梨园班主呈上目录,众人都推郦君玉先点。 郦君玉欣然搁杯,看了看目录,点了一本《吉祥兆》,是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向皇甫少华道:“令正要螺髻换乌纱,就是这本吧,取个吉祥的兆头。”皇甫少华赧然不语。皇甫敬大喜,道:“承郦相吉言,但愿我儿原配早日寻回。” 瑞云班的女戏子们扮演起来,歌声宛转,舞态风流,情形巧妙,意想天然。一折演罢,众人十分喝彩。班主便领着生、旦二角,卸了戏装,入席劝酒。那小旦名唤花映月,生得轻盈娇俏,小生名叫柳垂烟,也颇眉清目楚。 两个人绕席劝酒,先到首座郦君玉前。他们是惯经这种场面的,然大部分客人非老即丑,甚或既老又丑,郦相爷这般少年美貌的,着实少见。美色人人都爱,二姬亦不能免俗,不由得面上更添三分娇艳,口角再加一缕春风,娇滴滴拜过,就捧金樽来进酒。郦君玉含笑饮过几杯,道:“我已够了,你们去劝各位老爷们。” 花映月不肯放过,道:“大人,怎么他敬了三杯,贱妾只进得两杯?这是厚彼而薄此了。待映月唱个小曲儿,与大人下酒罢。”柳垂烟轻敲檀板,花映月就微启樱口,唱了一支双调天仙子,音调柔媚低回,曲词说的是美女怀春,思想丈夫。唱毕,花映月又捧酒来劝:“啊,好大人,若贱妾唱得还将就着可听,就请大人赏个脸儿。” 郦君玉不胜其情,就在他手中吃了酒,不觉面上飞上两朵红霞,自笑道:“今儿真个喝过了。”解下随身佩戴的银鱼、玉佩,赐给花柳两位,道:“你们也不可厚此薄彼,快快再去相劝各位大人。”二姬拜领了,方依依不舍地继续沿席捧酒。 一路斟到席末皇甫少华座位。二女知是主人,且他今日是新郎官,虽爱他容颜明媚,却不敢逾分,将风情尽都收了,老老实实捧壶举盏。皇甫少华悄悄扯了扯二人衣襟,道:“你们受了哄了。郦大人是不醉之量呀,如何只敬了六七杯就罢了?我不吃酒,你们再去跪劝相爷。” 两姬得主人指示,袅袅婷婷,又来席首郦君玉身侧,一个去牵他袖子,一个便扯他诗囊,燕语莺声,放软了身子,往他身上缠绕。郦君玉凝眸看了看,低笑一声,并不推辞,贴着花娘的纤腰,把着柳姬的玉腕,慢慢饮下杯中美酒。他原有绝代风姿,略收了元宰威严,稍露些温柔情态,饶是二女惯经风月,也不免心跳脸热,魄荡魂销,几乎瘫倒到他怀中。 皇甫少华远远偷看,更是神驰意与,暗暗嗟叹:我总不死心,疑心郦老师便是孟小姐,岂知他竟是个风月才人,真正男儿本色,还不如我老实。想是他位高威重,平时又事多繁忙,不得机会依香偎玉,今日碰到花、柳二姬,就不肯辜负了。咳,他救下刘郡主,又做了我的大媒,我也无以为报。我本不爱看戏,既然老师怜惜佳人,我就做个体贴的弟子,把这瑞云班送他好了。 郦君玉酒酣面热,推开交椅起身更衣。相府僮仆连忙上来服侍。花、柳二姬早已见机,一个帮他卸了绣蟒貂裘,仔细折叠,另一个就捧上银鼠紫袍,为他展袖拂衣。此时恰逢一出《荆钗记》演完,两人要去换装上台,方恋恋不舍地行礼退下。郦君玉重新入座,含笑向班主道:“你班中好出色人物。就刚才那出里的贴旦,身段也极好,小花脸的喉咙也颇清拔。” 旁边皇甫敬会意,向班主道:“各位大人清饮未免寂寥,你再去叫几个人来侑酒。” 班主惯经此等场合,极会奉承,连忙到后台,道:“大喜,大喜。今日你们投了相爷侯爷的眼缘了,还不快去换衣服领赏。”就从不上台的人中选了容貌最出挑的几个,包括刚才的贴旦、花脸在内,领到席前拜倒,莺声呖呖,自报姓名,无非楚云、湘月、宜晴、弄雨等侬辞艳语。 皇甫少华命他们入座为诸位大人劝酒。四女遵命,抬头起身,其中一个忽然双眼圆睁,手捂嘴角,身子晃了两晃,软倒在地。 班主吓得连忙伏地请罪,磕头如捣蒜一般。席前伺候的家丁上来,就要抬那晕倒的女子下去。皇甫少华离得最近,见他双目紧闭,面色如堂前新雪一般,不见一丝血色,但也看得出容貌颇为清秀,吩咐道:“班主且先起来。他恐怕是生了什么急病,所以如此。你们找个医生给他看看。” 混乱间,郦君玉已经过来,道:“先别挪动,待我看看。”众人知他是医生,赶紧让开。郦君玉俯身看了看面色,又伸手略把了把脉,道:“这是素日虚劳,忽然激动,血不归心,所以晕厥。若是首次发作,还不算严重,却耽误不得。”转头吩咐身后跟随的荣发:“你叫人去怀仁堂请赵大夫来,给他好生调理调理。他这般年纪,别落下个病根才好。” 皇甫少华见郦君玉对这戏子如此关切,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婚礼过后,就把瑞云班送到相府。 当下皇甫府家人把晕倒的贴旦薛宜晴送回戏班所住的偏院,余下三个女子依旧打点精神,上来捧酒。皇甫敬亲自巡席,为诸人压惊。台上锣声连鸣,柳垂烟重新装扮了亮相,红袍长髯,手提大刀,一声大喝,十分威武,博得台下纷纷喝彩,原来演的是一出《单刀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0章 3 百花、瑞云两班所居的梨花院,在侯府西北角,非常僻静。两名家丁用一张春凳抬了薛宜晴过来,胡乱找了间房放下,因戏班诸人不在,只得叫了守门的马婆子看护他,说等会儿有大夫来看,便自行走了。 马婆子见四下无人,薛宜晴又不知何故昏迷不醒,十分地害怕,不时到门口张望。幸而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先前的家丁便陪着几个人来到,其中一个长衫提箱的中年人,显然是大夫。陪同的还有两人,他都不认识,有个年纪二十来岁个子不高的,绸衫皮帽,还似乎颇有身份,其余人都看他脸色,听他指示。 这人正是荣发。他命皇甫府的家丁带路,陪着赵大夫来梨花院为薛宜晴看病。赵大夫仔细诊过脉,便要笔墨开方。此处是戏班所居,家丁并马婆子都不熟悉,一时忙乱,竟寻不到文房四宝。荣发便叫皇甫家丁并跟随自己的郦府僮仆陪赵大夫去前面书房开方,又命马婆子先去熬碗姜汤来,待病人醒来暖身。 马婆子跑到院后厨房,岂知因操办婚事,各处厨房都在帮忙准备筵席,来往取茶换盏的家丁仆妇如穿梭一般,哪有人听他说事,就是要自己动手,闲灶也不得一座。正没抓手处,管事的一眼看见他,招手道:“不见这里脏碟子堆了这么高?这等日子,也是你能偷懒的?” 马婆子忙道:“梨花院里有个姑娘昏倒了,要姜汤哩。” 那管事的嗤道:“今天不知多少大人都轮不上茶饭,一个戏子也来要汤?你白活这把年纪,这等没眼色,快先洗了这盆杯盘要紧,前头立等要用呢。” 马婆子无奈,自认倒霉,被他支使着在厨房干活,半日不得脱身。 荣发见马婆子去得远了,便坐到薛宜晴床边,一手扶着他后脑,一手掐他人中,口中连连呼唤:“映姐醒来,映姐醒来。” 这婚宴上晕倒的薛宜晴,正是望明楼上举身赴江的苏映雪。 当日苏映雪遭刘奎壁逼迫,跳下昆明江,被冷水一激,当即闭过气去。也幸而如此,不曾喝下江水,被水下一股暗流卷着拖了十余丈,方浮上水面,顺流漂去。 当时贺云霄正筹备出征百粤,昆明江路也受管制,白天大多是各处粮船运载军资,商船民船只能趁早晚间隙行驶。 其时虽然已近午夜,江上仍有零星船只,皆是本地熟识水路的,不畏黑暗潮流,往来运输。其中有个姓蒋名园的船夫,驾着一艘小小乌篷船,往返昆明与下游各县,运些粮食水产。他正把桨行船,忽然桨板触到一物,定睛看时,借着月色朦胧,见水中浮着黑黢黢一团水草般的物事,有些还缠绕在桨炳之上。他大着胆子,叫婆娘取灯来照,一面用船桨勾着那团水草拉近,才发现是个落水的女子,水草是散开的头发。蒋大娘连啐“晦气”。蒋园见那女子胸口微微起伏,怕是未死,就趴在舱板上,用手勾到他的衣服,扯着肩膀提上船来,又喝令妻子帮忙,将他抬到舱中,生了炭炉来烤衣暖身,自己仍旧去后面把橹。 蒋大娘知他未死,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帮他揉搓手脚,活动关节。忙活片刻,苏映雪□□一声,醒转过来,睁着一双秀目,惊恐地左右打量。 蒋大娘见他害怕,笑道:“小娘子,你哪里人家,怎么落到江里?是我当家的救了你。” 苏映雪回过神来,忙支撑着起身拜谢,一低头,见自己头发披散,身上只有半湿的内衣,双颊飞红,连忙扯过铺上破被盖住。 蒋大娘见状忙道:“我们从江里捞你上来时,你就穿着这些,我们并不曾动过你一毫。”找了自己一套干净布衫,给他换上;又拿了一枝荆钗,给他挽上发髻。 苏映雪谢过蒋大娘,又出舱拜谢蒋园救命之恩。蒋园因要行船,让浑家仍陪他进舱里去,万事且等靠岸再说。 蒋大娘陪着苏映雪,就问他哪里人氏,因甚落水。苏映雪只得半真半假,道自己姓薛,小名映儿,是昆明城南人家,自幼死了父亲,又无兄弟,叔伯逼迫他嫁给七十岁老病将死的刘员外冲喜,无奈投江自尽。 蒋大娘唏嘘半晌,道:“我看你行动,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怎么也这等命苦!” 苏映雪探问他家情形,得知蒋园乃是船户,生有两个儿子。次子在军中,半年前随皇甫将军出征百粤,生死未卜。长子几个月前刚娶了亲。蒋园夫妻遂将房屋让给儿子媳妇居住,老两口搬到船上,照旧做运货打鱼的生计。 苏映雪说话间打量舱中,见地方狭窄,挤满了破旧家什,炉上汤罐油腻腻黑黢黢,床铺被褥都透着鱼腥味,自忖此处实难存身,打听得凌晨蒋园要在阜阳县码头停靠,装卸货物,便托词有个表亲在阜阳县城居住,要上岸寻亲。他外衫并簪佩钗链等都在江流中散失,只有腕上金镯、耳上珠环尚在,就褪下金镯,送与蒋园夫妇,权谢救命之恩。 蒋园夫妇留他不住,只得任他自去。好在码头附近有军队驻扎,地痞无赖都远远躲开,倒比平时安宁。蒋园换装了蔬菜鱼虾,趁着天色未亮,江禁未启,又回向昆明。他们只在江上往来,不怎么与市井接触,过了十来日,才听说孟家小姐在侯府坠楼之事,虽有些疑惑,但苏映雪早已不见,蒋园身份低贱,又一向老实,并不敢声张,更不用说惊动官府,连苏映雪留下的一对金镯,也密密收藏,不敢与人看见。 苏映雪穿着蒋大娘的衣服鞋履,包了头巾,宛然粗陋渔妇,只是一双小脚在大鞋里,十分不适。但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一步步拖着走往市集,走几步,歇一歇,直到天色十分大亮,才寻到一家当铺,就走去要把耳环典当些银两。 那掌柜的见他年少女子,又是贫苦人家打扮,十分压价,一对黄金点翠嵌珠耳环,只肯当十六两。苏映雪也不过多争执,收了银子出来,思量着找个客店住下,再徐图后计。走了几步,脚痛难忍,就靠在路旁墙角歇息。岂知许多当铺门外都有流汉偷儿常年盯梢的,见他一个孤身女子出来,怎会放过。他刚坐下,就有一个半大的小子从他身边经过,假作趔趄,在他肩头一扶,手指已夹出他怀里荷包。苏映雪刚惊觉转头,他已经一溜烟跑进巷子里,三转两转,不见了踪影。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1章 4 苏映雪虽是丫鬟,因裹了小脚,一向随侍小姐读书刺绣,不曾出过家门的,怎知世道如此艰难,光天化日之下,眨眼之间,几乎被人明夺了钱袋。他又累又困,腹中饥馁,腰腿发酸,便是要再次寻死,都没力气多走一步,绝望之下,也顾不得街市上人来人往,就跌坐道边,掩面大哭。 他一个少年女子在街边哭泣,自然引来闲人围观,纷纷询问根由。有个汤面摊的娘子好心,给他盛了一碗面汤。苏映雪接过来喝了,腹中有些暖意,便抽抽噎噎地,诉说自己投亲不遇、银钱又被偷走。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说让他去报官,有说让他去找前街的牙婆孙二娘寻个生计,有说城东万员外家正收买丫鬟,也有自告奋勇,让他先来自家暂住。内里有个茶馆的老板最为年长,向他道:“小娘子,我是个上年岁的人了,不怕和你说实话。你这般年纪长相,无论投靠哪个,到什么人家,都不能得清净的。你若是能刺绣的,不怕辛苦,我倒有个营生介绍。” 苏映雪见他说得诚恳,忙揩泪道:“奴家自幼会做针黹,请老伯指教。” 茶老板道:“这几日有个昆戏班子,在我这里搭台,正要寻一个织补戏服的绣娘。班主是个仁厚长者,他班中都是年轻女子,你去了一处食宿极方便的。只有一样,他这班子并不在一处常呆,而是各省游走,你若还要在本地寻亲,却未必能够。” 苏映雪此刻身处绝境,自忖别无本事,只能做些女红维生。但诚如茶老板所说,自己容貌不俗,若去人家,难免遭遇□□,反而是戏班里好些,一群女子同居,不易惹人注意,忙道:“我家亲戚已经搬走,我正要到别处寻找。请老伯就介绍我去罢,小女子终生感激。” 茶老板就带他进了茶铺后面,引见给瑞云班班主。班主姓常,因东主介绍,就让苏映雪试补一件褙子侧襟的破处。苏映雪见那褙子浅蓝底色,下摆上雕空绣着数丛青色兰草,每丛枝叶各不相同,但都意韵生动,显是名家画出的底样。昆剧讲究行头,每个剧目人物都有专门的服饰,做工极尽精美,是戏班压箱的家当,向有“宁穿破,不穿错”之说,是以都有自家的绣娘以备修补。 苏映雪在孟府时,曾习过这镂空绣,当下用一块同色的布料补上破损之处,在上面依原来风格另绣了一丛兰草。常班主接过褙子,仔细打量,见那丛兰草位置样式都与原图配合得甚为融洽,丝毫看不出修补痕迹。这种补法,除了要绣工精湛,还得有些书画底子,补绣之花方不至呆板出跳。常班主喜出望外,当即拍板留下苏映雪,食宿俱包,每月工钱四百文,令他就在茶楼后院守候箱柜,待今日戏毕同诸人一道返回寓所。 当日下午,郦君玉曾来这座茶楼歇脚,因遭逢恶少调戏,不曾得闲看戏,更不知道苏映雪就在几十丈外,刚吃了一个馒头,正靠着衣箱打瞌睡。 苏映雪投入瑞云班,初时只是修补戏服,做些杂务。因他识字,女戏子们也找他相帮抄本对词。他在孟府时,原本十分喜爱弹词戏曲,许多剧目耳熟能详,有时一些零星的角色临时短人,班主便让他上台顶替。苏映雪聪明伶俐,又是大家出来的侍女,大方知礼,善解人意,戏班上下人等都喜欢,连教戏师傅也颇青睐,闲暇时每常指点,渐渐地他也能演些六旦贴旦之类,赚些额外赏银,亦同新来的年幼戏子一道取了艺名,改叫薛宜晴。 瑞云班因云南又要用兵,渐次北上,冬春之交也到了京城,在东四牌坊外的望云楼中挂牌驻场。郦君玉中了状元,跨马游街之日,苏映雪照例出来买丝线,因街上人潮涌动,争看新科状元,也跟着远远望了几眼。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是皇甫少华,是以虽然知道孟丽君留诗出走等事,并未认出他来。待郦君玉在马上惊觉,回头看时,他已进了丝线铺子去了,以致两人咫尺之间,再次失之交臂。 其时因接连有新皇登基、太后大寿两件喜事,各地戏班纷纷入京,都城中大盛梨园之道,达官贵人争先豢养家班私戏。瑞云班演了几个月,渐渐有些名声,就有东平伯府来商量收买。虽然是一样的行当,家班只需伺候一族一氏,且主人都是既富且贵,比在戏院酒楼演出的散班就来得清贵许多。常班主正因年纪渐长,应付各种筹备交际有些力不从心,遂欣然应许。 只是伯府宅深院广,且瑞云班又是另院居住的,消息就闭塞多了。皇后殡天因是国孝,自然是知道的。刘奎壁出征鸡足山、郦君玉开设武举等事,却不曾听闻。及至皇甫少华告倒刘捷、国丈府满门抄斩,这等故事,自然满城传说,东平伯府下人也都议论,苏映雪方约略得着消息。他闻说刘家已灭,皇甫复兴,十分高兴,思量着如今代嫁之罪当可揭过了,该当找机会辞别戏班,去寻皇甫少华,又或是去孟宅向老爷夫人请罪。 苏映雪尚未下定决心,忽闻常班主告诉大家,瑞云班已被东平伯送与忠孝侯,即日就要过去。苏映雪听说忠孝侯复姓皇甫,十有八九,就是皇甫少华家,十分激动,暗暗感激上天,如此着意成全自己。及至瑞云班到了皇甫府上,却是自侧门进了一处别院,且常班主监督众人加紧演练,道不几日侯爷大婚,必要登台献艺。 苏映雪闻得这个消息,一边跟着众人忙碌,一边心中无限疑惑猜测,不知是皇甫敬纳妾续娶,还是皇甫少华与孟小姐成亲,又或是此皇甫并非彼皇甫,不过是一场空欢喜?他整夜转侧,思量如今皇甫少华必已知道代嫁沉江等事,不知可能体念自己一片痴情。想起射柳夺袍之时,皇甫少华从春明楼下经过,曾与自己四目相对,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能否认出自己。若结亲的是孟小姐,自然能为自己主持一切,或者明日就戏装换喜服,从戏台直入洞房,也未可知。若不是孟小姐,则自己身为绣娘戏子,地位卑微,又该如何与皇甫郎君相认,会不会遭他嫌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2章 5 这几夜忽喜忽忧,深思重虑,极耗心血。十七日早晨起来时,便有些头晕心悸,只是靠着一股兴奋支撑,还不觉虚弱。 瑞云班辰时便被带进前院初翠轩准备,并在幕后奏些迎宾细乐。苏映雪无甚分派,趁人不注意的当,悄悄溜出轩外,扯住一个小厮,因不便问主人姓名,就问他新娘是哪个。那小厮看他装束,知道是瑞云班里的姑娘,遂笑道:“你们新到,难怪不知。我们少侯爷是奉旨成亲呀,娶的就是被抄斩了的刘侯爷家郡主。”见苏映雪怔住,他又嘱咐道:“你赶紧回去班中吧,回头酒席开了尽有你热闹看。这里没有堂客,被人看见不是玩的。”他还有差使,说完也不管苏映雪如何反应,就一溜烟跑了。 苏映雪疑惑更深。刘郡主自然便是刘燕玉,当年望明楼上,他也曾见过的。刘家本是皇甫仇敌,大家都传说皇甫少华血书告倒刘捷,满门抄斩,怎么刘燕玉又会嫁给皇甫少华?但此时也无法再问,只得转回轩中,随众人演习曲目。近午时分,听着前面花炮震天,知道是新娘接到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来传上台。这段时间,苏映雪便如机械一般,虽跟着众人移动,甚至还登台走了几圈,唱了数句,却浑然不知身在何所,心中只盘旋着一个问题:娶亲的到底是不是皇甫少华? 意外之意外,生、旦敬酒之后,常班主又来领了几人入席。苏映雪走在队中,随众行礼,一颗心砰砰直跳,听在自己耳中仿佛重鼓一般,令他惊讶旁人何以浑然不觉。及至主人叫平身,他抬起头来,正对着身穿大红吉服的新郎,那张脸庞俊美无俦,仿似明月初升,比之三年前虽成长许多,但毫无疑问,正是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皇甫少华。 他对上皇甫少华的目光,却见他在自己面上一扫而过,淡淡吩咐众人入席佐酒。 如雷似鼓的心跳声忽然止歇,苏映雪只觉得世界一片死寂,口中涌起一股腥咸。他以为自己在尖叫,下意识地举手去捂,却不曾听到声音,眼前仿佛有烟花爆散,瞬间又归于黑暗。 他见到了三年多来,无数个朝暮思恋着的,无数出戏曲中寄托着的心上人,却晕倒在他的婚宴上。 苏映雪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俯身望着自己,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在哪里见过。直到那人见他苏醒,握着他的手道:“映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荣兰啊。”方恍然大悟。 那人正是荣兰。他也长大了许多,还作男人打扮,只是眉眼未变。 荣兰不是随小姐出走了么?苏映雪渐渐忆起前事,挣扎着起身,四下环顾,问道:“这里是梨花院吗?我刚才是不是晕倒了?怎么回来这里?怎么你也在此地?” 荣兰扶他靠枕坐了,安慰道:“映姐莫急,你刚才一时激动昏倒了,我已经找了大夫给你看过,不妨事的。我的事说来话长,这个时候也来不及多讲。小姐让我跟你说几句要紧的话。” 苏映雪听到他是孟丽君派来,更是诸多疑惑。荣兰摆手道:“你不要问,先听我说。小姐让我问你,忠孝侯就是皇甫少华,今天奉旨迎娶刘郡主,你知道么?” 苏映雪点点头,眼眶一酸,泪水瞬间盈睫,勉强道:“我刚才知道。” 荣兰又问:“小姐出走后,你代替小姐上轿,到了刘家却又投江自杀,可是因为相中了皇甫少华?” 苏映雪雪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微微垂首。 荣兰道:“皇甫少华在府中为你设了灵堂,还把你母亲接来奉养。”见苏映雪惊喜抬头,摇手止住他疑问,续道:“小姐此刻也在京中。他让我告诉你,耐心在此等待数日,他会设法接你出去。在那之前,你不要在皇甫府中随意走动,以免被你母亲看见,更不可和皇甫少华相认。” 苏映雪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为什么?” 荣兰微笑道:“映姐,我知道你心急。小姐知道你还在,不知多欢喜,他也急着见你。只是你如今身在戏班,小姐说,你若是不想嫁皇甫少华也就罢了,若是想嫁皇甫少华,就耐心等他,给你谋个好看些的身份。” 苏映雪这几年所看所闻,所习所演,都是剧里才子佳人历尽悲欢终成眷属,于真实的世道人情不免有些生疏。此刻被荣兰提点,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皇甫少华如今已经是侯爷之尊,自己却沦为优伶,别说给他做妾,就是做奴做婢,也属痴心妄想。况且他今天娶了刘郡主,连小姐这个原配都抛于脑后。我苏映雪原本也不过一个丫鬟,若非小姐携带,凭什么能搭上皇甫家?他痴呆半晌,摇头道:“我不想嫁皇甫侯爷。” 荣兰知他失落,安慰道:“等小姐接你出去,嫁不嫁还不是随你。你若现在相认,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所以小姐让我嘱咐你,务必要等他消息。” 苏映雪失魂落魄,木然点头。 荣兰握住他的手,道:“映姐,我目前在相府当差,名叫荣发,你且不要和别人说起我,但有人问,都推说病中昏沉,一概不知。等会儿有人给你煎药来,你放心服用。我不能多呆,这就要走了。” 苏映雪目送荣兰轻手轻脚,出了房门,百味陈杂,心中各种思绪闪来晃去,头晕得厉害,只得重新躺卧在床。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一响,却是看守后门的马婆子用托盘端着一个青瓷碗走了进来,见他已然清醒,倒有些欣喜,将托盘放在床侧几上,道:“薛姑娘,我从厨房给你盛了碗米汤来,快趁热喝了吧。”一面服侍苏映雪喝汤,一面四处张望,口中还絮絮地说着:“刚才那位官爷呢?他本来叫我烧姜汤的。只是厨房实在忙乱,把我抓了替身,好不容易想起来,说是那位官爷吩咐的差使,等着复命呢,才肯放我回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3章 第七章 庙算正谋千秋 郦君玉又坐了一出戏,便说酒醉,上轿去了,皇甫敬父子恭敬送出仪门。其余宾客见相爷走了,也渐次告辞。皇甫少华的一班同年大都年轻爱热闹,直到戌初才散去。皇甫敬父子送完宾客,回到内堂,见女客也都已离开,伊氏正在榻上侧卧,令丫鬟捶背敲腿,看着妇女们收拾礼物。父子更衣入内。皇甫少华瘫靠在椅子上,叫道:“累杀我了!今儿拜了这一天,竟比行军还劳倦。” 伊氏笑道:“谁家成亲不拜一天?大喜之日,你不过穿戴齐整行礼陪坐,就叫辛苦,亏你还是个打过仗的将军!你看苏娘子那样年岁,从进府就赶上长华和你的婚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新娘子都没空看,何尝说过辛苦?罢了,罢了,今天是你花烛之喜,丫鬟们,赶紧送少侯爷去后面罢。” 皇甫少华闻言,告辞父母,回到后院,先去正房探望孟丽君的小像,叫丫鬟点灯焚香,又到西边碧鸾阁拜祭苏映雪的芳灵。他命下人摆了贡品,整整衣冠,朝灵位恭敬三揖,道:“苏姑娘,你生前我无缘相识,死后方归皇甫家。今天刘郡主入府,你芳灵有知,也请来享餐酒饭。” 苏娘子正看着人打扫整理,闻报少侯爷到了,忙回阁中相陪。他这几日相帮皇甫夫人打点两桩亲事,十分忙碌,眼看东院陈设鲜艳,喜气洋洋,自己这里冷冷清清,暗自伤怀。见皇甫少华大喜之日,还挂记女儿,回拜之时,早已泪如泉涌,哭道:“映雪我的儿啊,你的阴灵在不在这里,可知小侯爷祭你?你若地下有知,保佑早日寻到小姐,让小侯爷夫妻团聚。” 皇甫少华扶起苏娘子,口称岳母,道:“本是接来府中恩养的,却劳动你辛苦这几天,十分过意不去。”又温言抚慰半响,方往金雀亭而来。 江大娘闻讯,早带着诸位陪嫁女婢,在洞房门外跪迎。皇甫少华命平身,见江妈也在其中,忙道:“哎呀,这是义士的母亲呀,怎么也跪迎起来了?得罪,得罪!” 江妈自觉面上有光,欣然回身,相随少侯爷入房,其余婢女都留在房外。 皇甫少华进洞房看时,比前日又添了不少新鲜摆设,床帐换了浅红锦纱,两旁一对茶杯粗细刻金龙凤的喜烛,照着帐幔之内隐隐端坐的一位佳人。他佯咳一声,先到椅子上坐了,喝了一杯茶,与江妈闲话几句,才站起来,移灯近床,掀开纱帐,见烛光照耀中,新娘早已卸了珠冠,红衣斜掩,云鬓低垂,坐在床边,娇羞不语,只有髻边金钗微微颤动。 皇甫少华见他媚态堪怜,不由心动,把红烛放于床边小几上,就和刘燕玉并肩而坐,拉起他纤纤玉手,见虽经修饰,仍可看见老茧旧伤,十分怜惜,道:“芳卿,小春庭一别,弹指已经三春。芳卿所赠香罗,我一刻不曾离身。”就从怀中掏出绣帕,递与刘燕玉:“这三年来,芳卿为少华受苦了。请受我一拜。”就于床边,欠身一揖。 刘燕玉含羞侧身避开,道:“君侯呀,妇人守节,原是份所应当,何须称扬?倒是奴家受恩深重。此身并母嫂侄女,都是君侯一言相救。”他接过罗帕,见巾角紫燕,正是当年亲手绣成,不由泪堕香腮,道:“区区微物,感谢君侯不离不弃。别来曲折,一时难尽。奴家今日还能与君侯花烛重逢,实是苍天见怜。”就从枕边匣内取出折扇,与罗帕凑成一对。 皇甫少华拿起罗帕,为他轻轻拭去腮边泪痕,低声温存道:“贤卿,今天是大喜之日呀,难得你我扇帕良缘,一朝成就!” 刘燕玉见他凑近,羞涩低首,回身向里,双手绞在绣裙里,十分紧张。皇甫少华将他身子搬回,四目相对,正绸缪不语处,江妈知机,悄悄转身出去,正要带上房门,皇甫少华却忽然放开新娘玉手,呼唤道:“啊,江三嫂,我听说你妹子也同着上京的,如今居住何处?” 江妈见问,只得回来答道:“的确是一同来的,幸亏他帮助盘缠。因他是出家人,不便进府,进喜送他到天仙庵暂住了。” 皇甫少华点头道:“难为他了。谅来郡主在庵内,也是他照应的了。难得,难得。明日叫你儿子到账房拿一百两,到天仙庵送与他自己调排。若是天仙庵不便,京中尽有尼寺,他要到别处也都可以的。” 刘燕玉在帐内听了,低低地道:“感谢郎君为妾报恩。” 皇甫少华微笑道:“你我本是一体,何言酬谢?”又向江妈道:“你且稍候。” 江妈只道他还有事安排,应了一声,在帐外立等。 皇甫少华欲言又止。他曾暗暗立誓,虽有圣旨逼迫成亲,但绝不洞房,以报孟小姐的恩义。然而此刻面对刘燕玉,想到他为自己违背父母,避居尼庵,苦守两年,可怜一个清秀佳人,折磨得形容憔悴,又怎么忍心洞房之夜,离他而去。 他长叹一声起来,颦眉背手,绕房徐行。忽然噼啪连着两声轻响,灯花双双爆喜。皇甫长华猛地立定脚步,正容进步,向刘燕玉深深一揖:“郡主,我有一言相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4章 2 皇甫少华次日起来,先叫书童领江进喜去账房支取一百两银,到天仙庵送与梵如,又命长随叫了瑞云班主来,向他说明要将戏班送给郦相爷。常班主自然没有异议。皇甫少华就写了一封简贴,说明今送到瑞云班若干人等,恭贺相爷乔迁之喜,微礼寸心,望笑纳为幸。先派一名干练家人,持帖去相府请安;叫管家另安排八名家丁,待瑞云班收拾清楚,即行送过郦府。 郦君玉正要安排人去接苏映雪出来,见到皇甫少华简贴,暗想必是为婚筵上调戏花柳二姬,所以他如此奉承。也罢,这倒省事了。就叫过荣发来,吩咐一番,自去阁中办事。 皇甫少华安排完毕,到父母房中晨省。皇甫敬已经梳洗完毕,往前面去了。伊氏正用早点,见儿子进来,笑道:“这样日子,何用起早?”皇甫少华趋凑上前,正待说话,刘燕玉也扶着女鬟,来参见舅姑。伊氏连忙扶住,拉着他手到床边坐下,亲热地问他身体如何,房间可合心意,下人可听使唤。又道:“少华向来粗疏,跟着他那几个小子也不得力,有时候三餐竟都不能周全。如今就靠你照顾调理了。” 刘燕玉羞红了脸,瞟了眼皇甫少华,复低下头来,不肯说话。 见伊氏惊疑,皇甫少华连忙蹭上前来,靠在母亲身边,悄语低声道:“娘亲,儿子昨天已经和你儿媳讲明,三年之内,先不洞房。昨夜孩儿照旧在正房睡的。此事且不要声张,莫要让父亲知道。” 伊氏闻言就要发作,刘燕玉忙道:“婆婆,这事也不全是侯爷的主张。媳妇在尼庵时,原曾在菩萨像前发愿,若圣灵护佑,能与皇甫郎君成就婚姻,愿持斋三年。且媳妇还有热孝在身。如今侯爷要分房,媳妇正好清净斋戒,以守父孝,还前愿。” 伊氏怒道:“好哇,你们小两口倒是商量得好,吃素的吃素,守义的守义,都在一家了!” 皇甫少华忙道:“也未必就要守三年。如今朝廷各省行文寻找孟小姐。倘若三五月内寻到,孩儿即刻成亲,也耽误不了多少。” 伊氏板着脸道:“两件事我都不许!哪有新人持斋的道理?分房更是笑话。你父亲和我费了多少辛苦,多少脸面,做成这件亲事,难道是为了让你们各不相关的么!” 皇甫少华拉住伊氏衣襟,求恳道:“母亲呀,孩儿自幼蒙父母宠爱,千依百顺,如珍似宝。怎么近来为了婚姻之事,三言两语就要动怒?孩儿自思并不曾做错什么,怎么不是父亲不睬,就是母亲责怪?若说守义三年是不孝,现今卫叔父,已经守了十几年,还有人终生不肯续娶。况如今又未必要等三年,只求等个孟小姐的确实消息。他也是母亲的媳妇,怎么不得一点怜爱?” 伊氏原本心中极疼爱儿子的,见他又撒娇又作可怜状,满腹怨气不觉都消散了,叫过仆妇们吩咐道:“传言后院厨房,金雀亭的菜肴,鸡鱼之外,多备些精洁素菜。”见儿子欲问,道:“新媳妇虽然要持素,他伴房妇女也要吃的。” 皇甫少华见母亲设想周到,十分高兴,忙拉着刘燕玉双双施礼道谢。 不久派去郦府的家人回报,说赵管家接了帖子,因相爷急着进朝,未及看见,若是急切的事情,等相爷回府,他再派人来复。皇甫少华思量一般人情往来,都是内眷或管家经手。送礼这种小事,很不必大张旗鼓,命下人就按原定时辰,午后把瑞云班送到相府。 荣发接了瑞云班,安置在新宅中一处偏院内,向常班主道:“相爷是不喜热闹的。但老太爷、老夫人这几日就要到了。他们可能爱听戏,你们不妨拣老年人爱听的戏目,先排练起来。”常班主自然依从。荣发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你班中可有个原籍昆明,小名映儿的?昨个儿给你们看病的赵大夫,说是晕倒的那位姑娘,很像他外祖家失散的孙女儿。” 常班主怔了一怔,方想起薛宜晴的原名好像是叫迎儿映儿之类,也是在云南时收进来,当时原说要各处寻亲的,便应道:“确有此事。他可要来认一认?” 到晚间,荣发领了个老年妇人过来,向常班主道:“这是薛映儿的姑母,幼年时曾抚养过他一段时间的。你让他去认认看,你们班里可有他的侄女。” 常班主欣然叫了苏映雪过来,让那老妇辨认。苏映雪见荣兰在侧,已经会意,就假说老妇确是姑母。那老妇抹了几把眼泪,就要接苏映雪回家。苏映雪原非卖身在戏班的,且不过零星演些贴角,常班主倒为他寻得亲人高兴,叫齐班中人,还封了二两银子的礼包,为他送行。 那老妇乃是怀仁堂旧宅的一个仆妇。荣发叫了辆油壁车,仍送苏映雪与那老妇到旧宅居住。 苏映雪糊里糊涂地被人服侍沐浴更衣,送入一间装饰颇为雅丽的居室,亦不知身在何所。当晚,苏映雪正对着红烛乱想,只听门钩轻响,一个青年男子掀帘而入。苏映雪惊讶立起,见他虽然只穿着青衫素衣,但秀美绝伦,气度高华,像个便装微服的王孙公子,仔细打量,眉目间十分地熟悉,再看身后跟着荣兰,已知必是小姐到了,只是被他男装模样震慑,一时不敢相认。 郦君玉却径直上前抱住他,叫道:“苏姐姐,想不到你我今日还能重见!” 苏映雪如在梦里,被郦君玉挽着坐到案前,问他别后经历,如何死而复生。他本性其实甚为单纯烂漫,三年前死里逃生,改姓更名,四方飘零,此刻骤然得遇故主,就如流浪的孩童忽然见到亲娘,有无数的委屈心酸要倾倒,泪珠滚滚,哪里还止得住?直哭湿了五条绢帕,方将前情往事一一告诉。 郦君玉和荣兰听他经历,也无限酸楚痛惜。及他说到卖入皇甫府、婚筵惊遇皇甫少华等事,郦君玉叹道:“早知你有意于他,我当初留书出走,便不该命你代嫁。只是姐姐如何这般痴心,不过射柳时春明楼上望了一眼,就肯为他舍弃刘家富贵,投水捐生?” 苏映雪双颊晕红,此时也不必再隐瞒,就把射柳之夕,梦中相逢皇甫少华,私订鸳盟的情形说了。 荣发目瞪口呆,道:“映姐,你想是看戏看得呆了,这梦中的事也做得数的?若是像我这般,一晚发上十个八个梦的,个个都要死要活,哪里死得那许多?” 郦君玉虽也惊讶,但见苏映雪羞愧,安慰道:“情之所起,原本难知,也不必追究了。只如今苏姐姐却待如何?可是要嫁给皇甫少华吗?” 苏映雪垂泪道:“我与他对面相逢,他都不认得我,我还怎么嫁他?”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5章 3 郦君玉道:“这也不难。待过上几月,你在婚筵晕倒一事淡了,我派人送你回孟府,就说你在昆明江上承蒙搭救,而今听闻刘家伏法,所以出来。皇甫少华既然供了你灵牌,又接你母亲过去奉养,听说你回来,自必要来迎娶的。届时你是侯府如夫人,就算有人还记得你与晕倒的戏子容貌相似,谁又敢胡说?” 苏映雪摇头抽噎道:“我不是说这个。我只道……只道梦中相逢,必是两情如一,皇天感鉴,所以立誓绝不辜负。而今看来,皇甫公子……他对我毫无印象,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一场春梦罢了。” 荣发心想,本来就是你一厢情愿,一场春梦,刚咕哝出声,瞥见郦君玉脸色,又咽回去了。 郦君玉抚着苏映雪的背,安慰道:“你在楼上看他容易,他在楼下要辨认你本来甚难。说起来,他连我也不认识。只有那刘郡主和他私定终身,他才是认识的。” 见苏映雪疑惑,郦君玉遂把皇甫少华与刘燕玉因缘始末一一相告。 苏映雪听到刘燕玉夤夜私会,相救皇甫少华,后来又逃婚避难,终于奉旨成亲等事,不觉五内如焚。他只道自己梦中盟誓、生死以之,已经是痴情的极致,岂知还有刘燕玉痴情如斯,小春庭相救于前,万缘庵苦守于后。相比于自己的一厢情愿,身份低微,刘燕玉虽然父兄伏法,到底是郡主出身,且皇甫少华肯为他放下两家仇怨,法场救人,显是用情甚深。如今他二人奉旨成亲,真正是才子佳人,历经患难,终成眷属。自己一个丫鬟,皇甫少华连面都不识的,只为一宵春梦,遂成三载相思,岂不是和戏中的花脸一般,可怜而复可笑? 郦君玉只道他顾忌刘燕玉,道:“刘郡主也是侧室,你若嫁过去也和他一般,不用怕他。” 苏映雪只觉心灰意冷,摇头不语,半晌问道:“小姐,你呢?你既然也在京中,怎不与皇甫公子相认?” 郦君玉笑道:“皇甫少华与刘燕玉三年前香罗换扇,今日方得团圆,正是一段佳话,我怎不成全他?我若此时出来,他们何等没趣?况我如今自家能养自家,自由自在不好,干嘛要当人媳妇,争那闲气?” 苏映雪见他原配正室,尚且如此,益发灰心羞愧。因见孟丽君言谈之间,乃至昨日命荣兰代问自己时,都口口声声直呼皇甫少华名讳,浑不似当初在家时守礼重教的情形,不由甚为好奇,道:“小姐现在还是乔装男子吗?在京中做什么?” 郦君玉微笑道:“这个我日后慢慢告诉你。今日已晚,我们两个男人,不便留宿于此。我已另外准备了一所清净房屋,明日让荣兰送你过去。你究竟想要如何,嫁不嫁皇甫少华,尽可以慢慢想来,事关你终身,不必着急。总之无论你想怎样,我都成全你便是。” 不几日,康信仁一行到京。郦君玉已命家人先将新宅东面的花园并里面各处房屋打扫整理,铺设一新,请义父到内居住。到京之日,又大摆筵席,为他们接风洗尘。京中官员闻讯,纷纷来贺。 康若山见义子如此威荣,王侯要员,俱都对自己毕恭毕敬,实是万分地光耀。他因自己商贾出身,又不曾读过什么书,只为偶然认个义子,便有如此富贵荣华,反而有些不安,行动言谈都十分谦谨,生怕行差踏错,损了义子的颜面。郦君玉见义父如此,反劝他不必拘谨,但安享尊荣就好,还主动邀了俞智文等他一班朋友来家,陪他饮酒看戏,游赏京中名胜。康若山性格原甚通达豪爽,料自己也装不来文雅,还是本来面目自在。只是他既到京,诸人因郦君玉也算有了家眷,寿丧嫁娶等交际往来,礼节应酬,不免渐渐多了起来。康若山不胜其烦,着实催促义子快些订门亲事,娶个妻子,好主持内务。 柔娘德娘带着小姐如玉,相随入京。二女与郦君玉暌别日久,相思未尝暂忘,忽然重逢,见他俊美中又添威严,更增丰采,爱慕酸涩欣喜不安种种滋味,也不必细说。 康如玉已经八岁,长得粉妆玉砌,打扮虽然略为艳俗,举止却落落大方,见到郦君玉,不待大人吩咐,就万福行礼,脆生生叫声哥哥。郦君玉十分喜欢,特命荣发准备许多新奇玩物给他。一日傍晚,郦君玉到荣安堂问安义父时,如玉悄悄靠到他身边,问道:“哥哥,你如今当大官了,是不?连父亲都是官爷了,是吧?” 郦君玉含笑点头。康如玉又追问:“那我也是官家小姐了,是么?” 郦君玉笑道:“正是,妹妹如今身份贵重了,有什么要吃的要玩的,尽管跟哥哥说。” 康如玉开心地道:“我想上学,读书识字,可以么?” 郦君玉甚为诧异。柔姐在旁忙道:“这孩子,自那年大官人中了举,就吵着要上学。他一个女孩儿家,要读书识字做甚么?还是习些针黹,方是本分。”他虽如此说,眼神却殷切地望着郦君玉,期待他能做主,给女儿开个方便之门。 康若山所以不让女儿读书,也不全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之故。一则嫡女康赛金并未曾上学,不好厚此薄彼;二则他因长子元郎之死,总觉得商贾之后,无此天分而强行读书,方有此祸,心中一直不能完全放下。今见幼女念念不忘,乃至直接向义子要求,也颇意外,道:“君玉,我们既然到了京中,一切当然凭你做主。” 郦君玉弯腰问康如玉道:“妹妹,你为什么想要读书?” 康如玉忽闪着大眼睛,小手紧扯着裙带,略有些羞涩,道:“哥哥,我听人说官家小姐,都是能作诗会画画的。现家里母亲和两位姨娘都不识字,父亲也常说,管家都管不来哩。” 郦君玉直起身子,向康若山笑道:“难得妹妹小小年纪,这么有远见。既如此,我明儿就给妹妹请个先生,开蒙读书,如何?” 康若山见义子做主,且现今身份不同,官宦之家,行事自然不同商贾,倒也欢喜赞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6章 4 成宗大婚之后,连着七八日都宿在中宫。皇甫长华见各宫嫔妃都含酸意,恐落个嫉妒名声,劝皇帝往别院走走,分润些雨露。成宗新婚情热,只当他新娘子害羞谦让,并不以为意,依然日日过来。皇甫长华思量着既主中宫,当学长孙皇后谏君贤德。这日闻报万岁爷到,就卸了妆饰,穿了一身素淡衣裙,发髻上光秃秃不插一根簪钗,也不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儿,出门来跪在皇帝辇前,缓缓说声“臣妾在此待罪”,伏身不起。 成宗大惊,连忙跳下龙辇,叫道:“御妻,宫中出了何事?你为何待罪?” 皇甫长华低头道:“陛下,臣妾入宫已经一旬,君王恩宠过逾,为妾一人,而致诸人含怨,伤了后宫和气,岂不是臣妾治宫无方之罪?” 成宗笑着挽他手臂,扶他起身,道:“这算什么罪名?也值得爱妻如此?” 皇甫长华并不肯起,正色谏道:“万岁,臣妾蒙不世之恩,忝为六宫之主。倘若外无清名,内含抱怨,何颜久居昭阳?若陛下不肯成全,臣妾请自贬为妃,陛下另请有德之人,来当这个皇后罢。” 成宗无奈,只得应承,转御驾往西宫去了,皇甫长华方欣然入内更衣。 这挽车谏君之事,果然立刻轰传后宫,不上两日,朝中也都知晓。众官员都说皇后贤德,连皇甫敬也十分得意。 后宫嫔妃却未肯领情,纷纷腹诽皇后如此举动,分明指责他人嫉妒,标榜自己谦让,益发怀恨。当时若有网络论坛,则“绿茶婊”“心机婊”“装x”“撕x”等语,已然刷屏矣。 成宗因皇后冷淡,诸妃含怨,也没甚情绪,每日批阅奏章,晚间就歇于御书房旁的宁心斋。这日他坐到戌末,还未批完,只觉腿酸头闷,抛了朱笔,出来散步。不觉走到内阁附近,见阁中尚有灯光,值班侍卫报说是保和学士值宿。成宗因内官都说郦相诙谐有趣,内阁自从他来后生动不少,想倒不妨去找他闲谈解闷,就命诸人不许惊动,自己缓步进了院子,隔着门帘,见郦君玉正端坐案前,手提着一管兔毫,也在那里看折理事,遂掀帘而入。 郦君玉听见门帘响动,抬头见是皇上缓带轻衣,便服至此,忙跪地相迎。成宗欣然挽起,笑道:“朕因批奏章倦了,出来闲走。怎么郦先生如此辛勤,这么晚还在忙?”他自行到郦君玉的位置坐下,看他文案,却是为几件疑难之事,正写阁议。成宗看了,赞道:“郦卿甚有决断。倘或阁中都能似你,朕省心不少。” 郦君玉忙道:“臣年轻,未免有时冲动鲁莽。梁、祈二老,都是老成谋国,非臣所能比拟。” 成宗命内侍设椅,宫人献上香茗,君臣对坐闲谈。成宗就日间所批阅国事烦难,和郦君玉商讨半晌,感慨道:“纵观史书,历朝开国数代,莫不励精图治,然长则百年,短则十数年,均难免战乱衰微。今我朝经□□、世祖而至朕,天下升平,而民生未振。朕虽宵衣旰食,握发吐哺,犹恐愧对宗庙,辜负黎民。郦卿深明经史,可有长治久安之策?” 郦君玉道:“治乱循环,虽说本有天数,然亦是人祸。立国之初,百废待兴,民心思治。既治而后,上者骄而下者馁,富者奢而贫者怨,则祸乱已伏矣。” 成宗点头道:“如此说来,由治而乱,竟是必然之理么?” 郦君玉道:“大势如此。其中因素众多,实是天下生灵共运。但在上者若能抽其一二主因而善治之,亦未尝不可延长治平之世,减缓祸乱生发。” 成宗道:“朕正是要求这般治世良策。不知郦卿何以教我?” 郦君玉道:“臣观历代战乱之起,大都是生口繁衍,土地资财却集聚于氏族富室,国势虽盛而贫困者日多,若偶逢天灾人祸,难免有不堪之事。陛下要求长治,第一宜从均贫富入手。” 成宗追问道:“历代明君,何尝不曾见此?只是诸般方略,种种举措,好者不过见效一时,坏者甚至弄巧成拙。如何下手,方能收长久之功?” 郦君玉道:“既要治乱之根本,自然宜从国之根本求之。历朝治理,臣以为都不曾触及根本。” 成宗疑道:“何者为国之根本?” 郦君玉道:“赋税。陛下若要从根本上遏制土地兼并,贫富悬殊,当改税制。” 成宗大为兴奋,正身危坐,道:“愿闻其详。” 郦君玉道:“我朝税制,大体沿袭前朝,按丁纳粮服役,而士族则减免之。此是损不足而补有余,贫者益贫而富者益富。如今陛下若要合乎天道,当损有余而补不足,按亩纳粮,乃至分级赋税,地愈多而税愈重,则贫富之分,自然减缓。” 成宗振衣而起,道:“先生此论,当真振聋发聩。朕明日就拟诏,委任郦卿变法。” 郦君玉连忙跟着起身道:“陛下,变法惊动国本,当慎思、审议、厉行,不可因臣一言而决,亦不宜由臣专任。” 成宗道:“变法是先生提出,且先生明察善断,慷慨勇锐,放眼朝中,还有谁堪相比?朕有先生,如秦之得商鞅,汉之得子房,变法决定可行。” 郦君玉行礼道:“陛下,请听臣一言。变法之成败,不在于臣,而在于君。如前朝王荆公《青苗》、《保甲》等,其旨亦在去疾苦,抑兼并,岂非善法?但新法之设计倡行,俱托荆公一身,而神宗不能坚定其意,善其始终,未见其利,反受其害。况如今要改赋税,夺上之有余而济下之不足,此法一出,天下士大夫必群起而攻之。臣之荣辱生死固不足虑,但倘有意外,则法因人废,岂不前功尽弃?” 成宗连忙扶起道:“以先生之意,如何变法,方有成算?” 郦君玉道:“全在陛下的决心。纵观古今,变法成功者,皆是君主奋志决意,自上而下全力推行。如秦之有孝公,则商鞅虽死,法度何伤;魏之有孝文帝,纵天下扰攘,而风俗终易。如今陛下青春正盛,刚明果毅,且百粤新定,朝野钦服。若陛下深思熟虑,下定决心,乾纲独断,则法可变,世可治,国可强。” 成宗重新入座,沉思许久,道:“先生诚然实语,朕从未得闻如此深刻入骨之议。就请先生将变法一事拟个章程出来,朕再斟酌施行。” 君臣对座饮茶,倾谈国事,直至三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7章 5 郦君玉殚精竭虑,三日后,就把“按亩纳粮、分级征税”的章程草拟出来,呈递天子。成宗反复读了数遍,又召他商议多次,确定了大致的行动纲领。数日后,朝廷忽然颁旨,明发新法大意,命举朝议论,不论京官外任,凡有品级者,皆可直达天听,陈述己见。 梁鉴、祈和事先已得消息,虽然朝廷未曾明言,也猜到是郦君玉的主张。梁鉴崇尚复古修礼,秉持中庸之道,本意并不愿变法改制。郦君玉知他心意,登门与他数夕长谈。梁鉴因他是自己的得意弟子,这新法亦暗合圣人之意,遥承尧舜之道,方渐渐转了心意,支持起变法来,更以他数十年为官的经验,提了许多实际实行中的中肯建议。祈和则向来是个无为而治的态度,暗中观察风向,明面上则全力支持朝廷。 就在朝野振动议论之际,推行新法的计划已经悄然展开。成宗与郦君玉计议,新法宜先在一省试行,就选了离京不远、商贾兴盛而农田兼并严重的山西。郦君玉所拟章程中,为免阻力过大,税制改动分为三步,循序渐进。第一步取消官绅免赋的古制,按亩纳粮。为减缓剧变,但有品级之家,按级别划出一定的免粮亩数,倘有买卖,只减不增。 此法实行之前,先要明确耕地面积并归属等。每年冬天,户部循例要丈量土地、登记人口、核查库银。只是平时监察不严,有许多混赖含糊之处。譬如库银账目,因官员腐败借贷等,天下皆知有亏空,但究竟亏空多少,哪些州府亏空,如何亏空,却无法确知。如今为准备变法,遂趁着户部例查之际,特派了一个户部员外郎,姓廉名习字悦之,乃是郦君玉素日冷眼选中的,前往山西省主持其事,务要账目分明。 廉习到山西不过一月,还在核对库银,山西巡抚并带去的户部官员分别同时上奏,道他被盗贼劫杀。虽然山西之前也报过盗贼,但恰好在朝廷有所举措之前,户部专员被杀,焉有是理?郦君玉细详山西奏折,见廉习查了七府二十余县库银,一直行动正常,被杀前一日,到了忻州府代县,查过县库之后,忽然带着亲随离开,户部差官并本地府县官员皆不知其行踪。次日,二百余里外的阳曲县境内发现两具尸体,身上只着内衫,行囊杂物皆无,头面被砍得血肉模糊。阳曲县报上太原府。户部差官找不到主官,正急得没头苍蝇一般,闻讯赶去查看。其中有一个主簿,和廉习乃是旧交,从手心红痣上,方认出其中一具尸体便是廉习。 待此案相关人员拘到刑部,郦君玉亲自审问。廉习所查账目都正常,但他身边的人反映,他当时似乎有所怀疑,很多账目都反复核查,有些府县还查了不止一次。因山西省是变法的试行地,户部勘查至关重要,还须继续推行,且廉习之死,疑窦重重,郦君玉遂请示朝廷,亲自前往山西主持。为安全起见,他特地从禁军调了二十名武艺高强的兵士充为侍卫,领头的两个还是武举所选贡士,曾参与过百粤之战,如今已授敦武校尉。 皇甫少华因不肯圆房,为逃避父母唠叨,整日和一班相好的勋贵子弟并在京的南征将士演武讲论,听闻山西出了大案,郦相奉旨亲往查治,十分地关切。他自从成亲筵席之后,尚未见过郦君玉。虽然心中知道老师是男非女,但夜夜对着那副画图,看着和郦君玉一般无二的容颜,虽说是想念原配,总是难以摆脱老师的影子,要亲近又不能亲近,要思量又不敢思量,极为折磨。如今听说郦君玉前往山西,且户部员外郎刚刚在彼被害,不由担心他安全。另有一分不敢告人、甚至不敢告己的私意,想要与郦君玉朝夕相见,略慰相思之渴。他爵位虽高,目前却无职事,就禀告了父母,带了四名家将,飞奔出城,沿大道追上郦君玉一行,自荐要任他的护卫。 郦君玉见他追来,十分诧异,道:“芝田,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山西离京都不远,且如今太平之世,没什么大股盗贼,不必劳动你护送。况你新婚燕尔,不宜离家。” 皇甫少华哪里肯依,道:“我在京无事,无聊得紧,正要跟随老师出京逛逛。老师就当多带了几名侍卫,差使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我决不给老师添麻烦。” 郦君玉见劝他不走,只得任他跟从。皇甫少华虽然自任侍卫,但他是侯爵并国舅,身份高贵,山西官员接待时,都当是来了两位钦差,不敢丝毫怠慢。巡抚彭如泽乃是刘捷旧部,曾任过兵部尚书,皇甫敬南征即是他出头举荐,因皇甫敬兵败遭了贬斥,却也因此侥幸免受刘捷一案牵连。他见是皇甫少华到此,分外亲热恭敬。 郦君玉倒得个意外之用。他怀疑廉习之死,与他在查的账目相关,但山西上下官员不停报告盗贼消息,请求钦差捉拿。郦君玉就派皇甫少华去应付各路官员并捉贼之事,自己专心复查库银账目。 查了数日,各府县库银与帐面俱都符合,且银锭崭新齐整,字迹清晰,并无可疑之处。郦君玉仍然相信廉习之被害,必是因为他发现了端倪,找到了破绽。他揣想廉习的行动,猜测可能各府县通同作弊,私下运送库银,应付户部检查。钦差但有行动,远近皆知。为了出其不意,这日在前往晋中府寿阳县途中,郦君玉命一个长相清秀的侍卫冒充自己,皇甫少华带着一众侍卫及户部差官拥护,连荣发都随轿而行,自己却带着段恩俞,换了便服,快马返回昨日刚查过的太谷县。 太谷县令见钦差去而复返,虽然诧异,却不惊慌,陪着他们到县库解封查对。郦君玉扫视一遍,已知数目大致不差,也不多说,命仍旧封了库房,和段恩俞直接出城,不走原路,却往平遥方向而去。 路上只有零星车马行人,并不算热闹。郦君玉两人纵马疾驰,走了约四五十里,已入山野深处,段恩俞神色忽变,向郦君玉道:“咱们身后有人追,来意不善。” 郦君玉扭头回望,后面有二十多骑,遥遥地跟着自己,看身形都是青壮年,装束虽杂,一眼望去,与其他人气势迥别,不难分辨。他连忙催马,段恩俞却拉住他马辔,道:“前面也有人。咱们被包围了。”郦君玉愕然前望,见也有二十多骑,散成扇形,皆背弓挎箭,正向自己迎来,转过山脚,相距已经不过数十丈。 郦君玉尚未看得清楚,段恩俞已经拉着他的马,斜刺里冲出官道,跑上路旁山坡。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8章 第八章 情深犹未觉 前后两伙人见他们跑出包围,不再隐藏行迹,纷纷抽弓搭箭,呼喝着追了上来。段恩俞听到身后箭矢破空之声,解下身披的斗篷,纵身跃到郦君玉马上,与他背靠背共乘一骑,舞动斗篷,犹如一片黑色旋风,护住两人并马匹。片刻之间,斗篷上便插满羽箭,仿似一只巨大的刺猬。 郦君玉知道若被追上,必然无幸,拼命催马。但他骑术亦非精湛,马上又负了两人,虽奋力鞭策,追兵还是渐渐迫近。郦君玉正着急,忽然瞥见树木间隐隐露出一角红墙,连忙促马奔去。 段恩俞眼看追兵渐近,听郦君玉说前方有个庙宇,喝道:“不要勒马,直冲过去。”待离那庙十来丈远时,他左臂抱起郦君玉,右手挥舞着斗篷护身,脚尖一踏马镫,借着马的冲力,一跃数丈,落到庙门之前。那马背上一轻,自顾向前面山林跑去。 段恩俞踢开庙门,和郦君玉闪身入内,回身插上门闩,又提起供桌前的石香炉,顶住庙门。郦君玉见那香炉半人多高,总有数百斤,把庙门堵得十分严实,方松了口气,转身看见供奉的神像红甲黄袍,手持铁鞭,想是本地山神,躬身拜了拜,道声得罪,若得脱此难,定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段恩俞打量四周,见神庙甚小,并无间隔,亦无另外的门窗,墙壁都是土垒,颇为厚实,倒是一个绝好的藏身之所。他侧耳听了听外面动静,纵身跃上房梁,伸手抽掉几根檩条,揭开上面铺着的稻草瓦片,钻了半身出去,纵目一望,追兵已经围拢过来,见他们进了山神庙,正纷纷下马,抽刀持剑,往庙门而来。 段恩俞捡了几片灰瓦,捏成碎块,待贼人走近庙门,弹指射出。他自从穴道解开,功力大进。 瓦片激射而出,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走在前头的五六人登时倒地。其他贼人连忙检视,见伤者都是头部要穴被暗器直射而入,鲜血长流,眼见不能活了。众贼一阵鼓噪,拿刀剑的挥舞兵器掩护,拿弓的便向屋顶的段恩俞发箭。但他们武艺低微,怎能挡住段恩俞的弹指惊雷,转眼又有数名贼人倒地。有人兵器碰到暗器,震得腕臂发麻,见瓦屑纷飞,才知道段恩俞所用,竟是碎瓦。那瓦片乃轻脆之物,而能入颅逾寸,深不可见,则发射之人的武功,委实可惊可怖。众人相顾失色,发一声喊,忙忙向后窜逃。 段恩俞解穴之后初次逢敌,自己亦不知威力,还道倒地贼人只是被击中穴道昏晕。他见余贼虽逃不散,仍在树林之中,远远围困着,不敢松懈,缩下身子,蹲在房梁之上,向郦君玉简短说了情况,又上去监视。 郦君玉听闻贼人如此顽强,似乎训练有素,绝不是寻常蟊贼,更增疑惑。 诸贼商量了一会儿,留下一半监视,其余人散了开去,不知从哪里运来许多稻草,堆成小山一般。贼人藏身在稻草之后,不露头面,一批批用板车推着草垛向前滚动,如此借着稻草掩护,接力运送。段恩俞寻隙攻击,因有稻草掩蔽,只伤了两名贼人。眼看山庙四周稻草越堆越多,段恩俞暗道不好,他们这是要放火烧庙。这庙墙虽然是土垒,庙门房梁等却是干草旧木,极易着火,况庙中狭窄,没有躲避之处,一旦烧着,就是烟熏也熏死了。 他连忙跳下地来,向郦君玉道:“他们要放火,我们闯出去。” 郦君玉衡量当前的形势,比当初百粤塞尼寨时危急得多。当时粤军虽然人多,却是两军混战,无人注意,是以段恩俞背负杜任,能觅路逃脱。如今诸贼人显是专为杀害自己而来,段恩俞带着自己,纵然能逃出火场,敌人放箭追杀,还是难以支持。他微一沉吟,从怀中掏出一封公文,道:“我刚才已经推想出此案因由,用烟灰写在这里了。我们两个若都死在此处,此中内情只怕永沉地下。你带着这封信,去找皇甫侯爷,为我和廉大人报仇。” 段恩俞接过公文,塞入怀中。郦君玉只道他答应了,见他向自己俯身,正要问时,只觉身子忽的一下飞了起来,轻轻落在横梁之上,却不觉疼痛。他尚未回神,段恩俞也已经飞身而上,复将他抱起,道:“门口已经被稻草堵住。咱们还是从房顶走。” 郦君玉挣扎道:“恩俞,你我俱死无益。你放下我,突围报讯,不得抗命!” 段恩俞摇头不语,抱着郦君玉钻出房顶,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贼人已经点燃四面稻草,一时稻草毕剥燃烧,火焰呼呼灼空之声大作。时值冬季,天干物燥,火势蔓延极快,眼看就要烧到山庙附近。火带宽约十余丈,段恩俞自忖空身亦不能一次跳过。贼人都围在火圈外面观望,隔着火焰,面目扭曲,更觉狰狞。但此时纵能用弹指惊雷将他们全歼,自己二人还是免不了葬身火海。 正在焦急,忽然山坡上跑来一骑。段恩俞凝目望去,热气蒸腾中,隐隐见到来人锦袍玉冠,认出是皇甫少华,喜出望外,大喝一声,奋起神力,将郦君玉腾空掷出。 皇甫少华奔近火海,见三四十人各持兵器,正要喝问,忽听火中有人大叫“接着”,刚抬头看时,一人凌空而至,恰在他马前落下。他本能伸臂搂住,只觉身形纤细,触手温软,低头看时,见那人眉目如画,神情焦灼,正是郦君玉。皇甫少华略一环顾,已知形势危急,将郦君玉放在自己身前,一挽缰绳,策马打个回旋,便向来路奔去。 郦君玉大惊,叫道:“段都尉尚在火中。” 皇甫少华道:“咱们过去,徒然送死。” 郦君玉虽明此理,但要舍下段恩俞独自逃生,却是万难接受,只道:“你放下我!。” 皇甫少华道:“大人安危要紧。你若有事,岂不辜负了段都尉舍身相救。” 郦君玉死命挣扎,想滚落马下,无奈皇甫少华一只左臂如铁箍一般,将他牢牢锁在自己胸前,哪里能挣扎得动,耳边只听皇甫少华道:“大人莫动。贼人的目标是大人,咱们尚未脱险。” 诸贼反应过来,果然打马来追,箭矢纷纷,破空而至。 皇甫少华纵马左右躲闪,肩上还是中了一箭。 郦君玉听他闷哼一声,知他受了伤。皇甫少华武艺高强,南征百粤尚且全身而归,如今却被蟊贼所伤,他心知是受了自己连累,大为惭愧,不敢再挣扎,道:“我来控马。”从皇甫少华手中接过缰绳。 皇甫少华这才腾出手来,拔剑拨打羽箭。 郦君玉只道早前自己和段恩俞被追杀的情形又要重演,咬着牙促马狂奔,却见羽箭渐稀,不久连一枝也无。他刚要挽辔转头,皇甫少华早已察觉,忍痛伸左臂复将他箍住,右手夺过缰绳,仍然纵马向前。下得山来,又沿着官道跑了七八里,前面十余骑绝尘而来,见到皇甫少华两人,滚鞍下马,跪地行礼,前面一人身材矮小,却是荣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9章 2 当日皇甫少华带着侍卫,押送钦差大轿到了寿阳县城,只说郦相爷偶染风寒,径直到馆驿中歇了,荣发守在卧室门前,官绅等一概不见,只命随行的户部差官前往县库查账。 寿阳县令请皇甫少华赴宴。皇甫少华推辞不去,他便命人送了数桌酒菜到馆驿中,招待诸位侍卫,自己则相陪皇甫少华,极为谦恭热情。 皇甫少华打发他不走,不得已,与他饮了几杯,见他对病倒的正牌钦差并不怎么详细探问,对查账量地等事似乎也不如何关切,只殷殷劝酒布菜,隐隐不安,担忧郦君玉有事,遂借故发作道:“这驿馆如此气闷,连个唱曲的都没有,汾酒淡得像水,好没味道。你们在此伺候郦大人,本侯要去城中走走。”一甩袖子,向身边人使个眼色,离席起身,自顾去了。 寿阳县令待要跟去,却被领头的侍卫按住,道:“皇甫侯爷一向喜欢自在取乐的,大人不用理会。钦差现病着,大人既然要在此侍候,就陪咱们再饮几杯吧。” 侍卫首领也有从六品散阶,那县令无奈,只得陪坐。不久,还是荣发走来,说钦差已经睡下,命寿阳县回去,方才脱身。 荣发见皇甫少华忽然离去,虽不解原因,也怕主人出事,留下四人陪同假冒的钦差,自己带着其余的侍卫,按郦君玉之前所说的行动路线,匆匆追赶而来。一直追过太谷县外,方迎到郦君玉二人。 皇甫少华见侍卫大部已到,兵器俱都随身,当不畏几十盗贼,不及详叙,命诸人即刻上马,随自己上山。 诸人驰向山庙,远远看到五六个贼人迎面跑来,正要发箭,那几个人在狂奔中突然齐齐止步,摔倒在地。诸人恐怕有诈,小心翼翼,策马走近,却见那几人后面山林中,还各处散落着贼人,或伏地或靠树,均一动不动,不见血迹,不知生死。正惊疑中,山庙方向一个人缓缓走来,空手未携兵器,个子不高,形容稚嫩,正是段恩俞。他自穴道解开,发身长大,如今已经是十五六岁少年模样。 段恩俞望见郦君玉,脸上忽现狂喜,众人眼前一花,不见他如何纵跃,已经到了皇甫少华马前,仰脸问郦君玉道:“你没受伤吧?” 郦君玉这才惊觉自己仍在皇甫少华怀中,连忙挣脱下马,拉起段恩俞,命他转身看视,见他周身并无伤口,连火焰灼烧痕迹都无,宛如无价珍宝失而复得,又是惊讶又是欢喜,问道:“你怎么脱身的?” 段恩俞道:“我踩着门板出来的。” 其实郦君玉与段恩俞内触相通,他既然不觉异样,当可知段恩俞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情急之时,哪里还能想到这点? 余人因钦差下马,早已都跟着下来。皇甫少华的家将见主人受伤,忙上前为他拔下肩头羽箭,敷药包扎。且喜创口不深,又不曾碰到骨头关节,流血不多。包扎之后,皇甫少华稍稍转动肩臂,自觉无甚大碍。 荣发并不知段恩俞刚才被困火中,但向知他武艺高强,欢喜上前,问道:“段大哥,这些贼人都是你打倒的么?” 段恩俞点头道:“嗯,一个也没跑掉。” 荣发知他向来说话简短,他是盘问惯了的,忙追问详情。 段恩俞见皇甫少华带着郦君玉逃走,心中一松,头脑也敏捷起来,复跳下地,一脚踹倒庙门。那庙门甚厚,外面虽然着火,内里却还无恙,被他横着抛进火海中间,反而压倒了一大片火焰。段恩俞紧跟着纵身跃出,当庙门将坠未坠之际,足尖在门上一点,借力飞越火圈,落到贼众中间。众贼正追踪皇甫少华,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掌劈指戳,撂倒了六七个。余人连忙回身抵挡。他们都在马上,回转不便,段恩俞纵跃如飞,神出鬼没,刚闻声回头,已经又到脑后,哪里抵挡得住?众人吓得肝胆俱裂,纷纷弃了坐骑,往山林曲折隐蔽处四散逃命。 段恩俞不知郦君玉去向如何,哪肯放这些人逃走,从怀中摸出一把碎银铜钱,以弹指惊雷,先射倒往左的几个贼人,又回身几个纵跃,收拾了往右去的,最后方追向山下,将最后几名贼人击倒。他发指极快,是以铜钱虽然是先后弹出,但在郦君玉等人看来,几名贼人却似乎同时倒地。 郦君玉命侍卫将众贼收拢一处,一一捆缚,共得三十七人,其中大部分只是被点中穴道,并无他伤。原来段恩俞接战片刻,已知自己功力大增,下手时便能控制分寸,制敌而并不取人性命。 段恩俞见诸人清点数目,道:“火里还有几个。” 众人行到庙前,待火势熄尽,果然从灰烬中寻到十五具烧焦了的尸体,正是最初被段恩俞用瓦片所伤之人。 皇甫少华检视诸贼情况,暗暗惊奇,心想这打穴之法,我在峨眉也学过一些,但打斗中绝难认准穴道,且只能以刀剑施行,他竟能隔空点穴,说不定我师父也有所不如,向郦君玉道:“段都尉武功之高,真是神鬼莫测,难怪当初在百粤,竟能单身突围报讯。他小小年纪,不知从何学来?” 郦君玉微笑,示意段恩俞回答。段恩俞垂手道:“是家父所教。” 诸侍卫见识了段恩俞手段,均咋舌难下,敬畏不已。皇甫少华见段恩俞不爱说话,不便多问,遂命侍卫们拖过几个活着的盗贼来,请郦君玉审问。段恩俞指着贼人中一个三十来岁,身材粗壮之人,道:“他是头目。我听到他发号施令。” 侍卫拖了那人出来,百般拷问,那人抵死不语。皇甫少华又命将另外几个贼众分别带开审问,也都不肯开口说话。诸人还要用刑,郦君玉止住道:“不必了。若真是山贼,有什么说不得的?他们这般模样,必是受人指使。” 他命将诸贼先聚在林畔看押,向皇甫少华道:“廉大人之死,与我今日之困,如出一辙,显是同一伙人所为。我为了瞒过他们眼目,特意使了这金蝉脱壳之计,居然还是撞到他们手中。他们背后之人,定然大有来头。不用说这番机心计算,就是这信息之灵通,派遣之迅捷,也绝非常人所能。他既如此大张旗鼓来杀我,我索性就让他杀了,看他还有什么动作?” 皇甫少华会意,道:“老师是要将计就计?” 郦君玉点头,与皇甫少华商议一番,定下行止。他便带了段恩俞和荣发,依旧便装,悄悄下山而去。 皇甫少华从火场焦尸中挑选了两具身材瘦小的,命抬到一边,其余的尸体就地掩埋,又派人到太谷县城,索要车轿棺材。太古县令闻说钦差在自己的地头出了事,带整班衙役跟了过来。皇甫少华并不睬他,指挥诸侍卫,将两具焦尸收敛了,命太谷县衙役抬棺,生擒的盗贼都头套布罩,嘴塞麻核,塞进车里,由侍卫们赶车护卫,自己只说缉盗受伤,弃马乘轿,一行人浩浩荡荡,沿大道往太原府而来。太古县令虽无吩咐,亦不敢擅离,带着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0章 3 郦君玉带着段、赵二人,便服微行,到了太原府附近阳曲县,正是当初廉习被害之地。眼看天色已晚,就到县城投旅店歇宿。 荣发向段恩俞伸出手,道:“我出来得匆忙,身边没有零钱。少爷是不消说了。大哥之前跟着少爷,总带着银两吧?” 段恩俞解开荷包,翻转见底,方找到一块小指甲大小的碎银,藏在荷包角落的线缝里。他想了想,省悟过来,赧颜道:“在山上追贼时,我把银钱当暗器用了。后来忘了找回来。” 荣发瞪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大笑:“算了,算了。这点银子将就也够今晚了。只是少爷得委屈些。我身上还有银票,明早找家钱庄兑换了,再上路罢。” 郦君玉道:“我倒无所谓,你今晚就和我睡一屋罢,省些房钱。这地方不大,能兑换银票吗?” 荣发道:“这个少爷不必担心。银号本来就是山西最多,不然怎么叫山西票号呢?我听说号称天下第一票的汇通银庄的东家,就是这阳曲县出来的。” 荣发虽然如是说,他到底是管家的心思,十分谨慎,领着二人找了一家偏僻些的旅店,只要了一间套房,以免现银不够,惹来麻烦。 郦君玉疲劳至极,匆匆洗漱后,略吃点粥饭,就沉沉睡去。他睡至二更,忽然醒来,没来由地感觉惶恐慌乱,一颗心怦怦剧跳,又有点茫茫然,怔忡不安。他自觉两腮发烫,用手背试了试额头,却又不似发烧。 正在不知所措,段恩俞在外敲门,低叫“郦公子”。荣发惊起,睡眼惺忪地拖鞋去开了门。段恩俞进来,径直到榻前查看。郦君玉已披衣坐起,问道:“怎么了?” 段恩俞道:“我刚才正打坐,忽然觉得心里难受。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郦君玉知道两人内触相通,不必隐瞒,就把自己所感说了。 荣发道:“别是做了噩梦?” 郦君玉摇头。 段恩俞道:“想是白天遇贼,吓到了?” 郦君玉回想白天情形,迟疑道:“当时我却不曾感觉异常。” 荣发道:“这必然是了。不见人都说‘后怕’?这出生入死的险境,原是要过后才会害怕。” 段恩俞道:“公子静坐一会儿,看看可好一些。” 荣发却挑灯出去,找店家烹茶。 郦君玉闭目凝神,坐了良久,只觉心跳渐渐平息,身子轻飘飘忽悠悠,如在云端,而手足冰凉,双颊燥热,又有些轻微发抖。他本是医生,待要自诊是否受了风寒,头脑却一片空茫,不知身在何所,欲思何事。他忍耐半晌,复睁开眼,接过热茶,捧在手中啜饮,问段恩俞道:“你还难受么?” 段恩俞闭眼体会了一下,摇了摇头。 郦君玉不欲二人担忧,道:“我也没事了。你们去睡吧。” 两人虽见他似乎仍有些怔忡,但亦不知如何解劝,只得各自去睡。 段恩俞回到外间床上,待要解衣熄灯,忽然摸到日间郦君玉交付他的公文。他想这封信写有重要秘密,如今既然无事,该当交还公子才是。只是经过白天一番纵跃打斗,信封已经残破,不知内里可有受损。他小心抚开褶皱,将封内纸张抽出展开,不由怔住,挪到灯前细看,见那纸上只有户部上款并红印,中间都空着,翻过来看背面,也别无文字,只是一张空白公函。他拿着那张公函,呆了许久,眼看红烛将要烧尽,方又小心折叠起来,仍放入信封,收进衣袋。 内室里,荣发很快鼻息细细,酣然睡去。郦君玉却睡意全无,辗转反侧,直到东方发白。他回思日间经过,不知为何,总是想起皇甫少华紧紧揽住自己的情形,而每一想起,又心绪不宁,说烦乱亦非烦乱,说难受也不难受,此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是他二十年来从未曾有过的。他本来聪慧,暗道莫非我和苏姐姐一样,对皇甫少华动了思慕之心? 皇甫少华本来就是他的夫婿,人品相貌,均是一时之冠。两人相识已久,又历经患难,郦君玉却一直不曾对他起过绮思。之前危难中,他对皇甫少华百般提携照拂,尚还想过皇甫平冤之后,便要与他成就射柳前缘。待刘燕玉出来,皇甫少华金殿求情,郦君玉颇为不满,且自己平步青云,竟然官至宰相,索性把前缘彻底抛开,专心国事。皇甫少华奉旨成婚,郦君玉更是鼎力相帮,权当他只是门生,自己只是老师,有时见他懵懂,还暗地里偷笑偷嘲,自为乐趣。就是山西之行,皇甫少华主动前来护卫,他也不是十分感动,开始甚至还有些厌烦。怎么山神庙一难,大火逼迫强敌环围生死危急中,与他片刻相亲,就起了异样情怀呢? 饶是郦君玉聪明绝顶,又怎么参得透这情之一字?况他如今国事在身,也不敢分心去想其余,既然了无睡意,遂强行把思绪转到目前案情上,直想了一夜,仍然感觉头绪纷繁,似乎只要找到一个重大关键,便能提索全局,豁然开朗。而这关键之处,偏偏仿佛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虽模糊似有形状,却怎么都无法辨识。 早晨郦君玉三人结账出来,只剩了五文钱找零。荣发领二人到街边摊位上,二文一碗的汤面,不知他怎样讲论,居然五文买了三碗。荣发先捧了一碗到郦君玉座前,又推了一碗给段恩俞,笑道:“咱们最后的家当了,吃吧。” 郦君玉没甚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竹箸说饱了。段恩俞饭量大,吃过自己那份仍嫌未足,便自行将郦君玉那碗拿过,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荣发吃完起身,拍打两下自己腰间的钱袋,道:“得,溜光干净。咱们赶紧找钱庄去吧。” 郦君玉忽然心中一动,道:“不急。咱们先进太原城。”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1章 4 段、赵两人虽然不解,但自然跟从。三人上马,进了太原,郦君玉让荣发打听各个钱庄规模如何,东家是谁,本地目前是谁管事。荣发在茶馆市集溜达半天,回来汇报。郦君玉微一沉吟,选了一家恒昌钱庄,带着二人来到门前,打量了一下,推门而进,向掌柜的道:“我要见你们东家。” 掌柜的看他装束虽不甚奢华,但气度不凡,不敢怠慢,陪笑道:“客官可是要兑换大宗银两?本号有规矩,但凡五千两以下,都在柜台提取。” 郦君玉微微侧首。荣发上前,拿出一张户部公函,晃了晃,道:“我们是户部差官,叫魏谦出来。我知道他就在后面宅子里。” 掌柜的不慌不忙,依然陪笑道:“老东家如今年纪大,已经不管事了。敝号目前是少东家主持。他现在京中总号。官爷既是从京中来,怎不直接去总号找他?” 郦君玉退后一步。段恩俞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掌柜的手臂。掌柜的脸上笑容犹在,却不能言语,身子靠着柜台僵住了,头胸犹自向外探出。段恩俞缓缓推开柜台旁的门,走进后面。 银庄为安全起见,柜台并门都是极厚实的生铁所铸,外面包着木皮。那柜门内有铁栓,门口通道又仅容一人,若非柜台里面的人打开,绝难自外闯入。银庄里都有护院打手,见掌柜的不动,段恩俞却闲庭信步般自外推门而入,又惊又疑,纷纷上来呼喝阻拦。段恩俞恍如未见,依然缓步前行,手指微动,诸护院只觉身上一麻,皆和掌柜的同一命运。郦君玉和荣发跟在后面,在姿态各异的众护院中间,从容进了后院,直入内堂。 内堂摆着酒席,主位坐着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陪着三个五十左右的男子,正把盏闲谈,见郦君玉等人忽然走进,极为诧异。荣发抢到他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又伸出手来,给他看了手中一样东西。旁边侍立的几个仆人刚要喝问,段恩俞伸臂抓来,那几人虽都比他高壮,却毫无反抗能力,被他老鹰捉小鸡一般,一毫声响都未发出,轻轻抛出门外,瘫软在地。 三个客人惊慌躲避,待要呼救,主人忽然离座,向郦君玉拜倒,磕头道:“草民魏谦,不知郦相爷降临,有失远迎,惶恐之至。” 郦君玉亲自扶起,微笑道:“老伯,我今日冒昧造访,实是有事相求。” 魏谦连道:“相爷但有能用上草民之处,请尽管吩咐。”一面亲自搬过椅子,请郦君玉上座。 三名客人早已都跪伏在地。荣发过来,带他们到内里厢房等候。段恩俞关了内堂房门,上了门闩,回过身来,站在郦君玉身后。 郦君玉仍微笑问道:“魏老伯今年贵庚?” 魏谦摸不着头脑,恭谨答道:“草民今年七十有二。” 郦君玉道:“我听闻老伯乃是家传事业,自幼便经营银号?” 魏谦连忙应道:“是。” 郦君玉道:“如此说来,对这银钱流通等事,老伯想必是非常熟悉的了?”见魏谦谦逊,笑道:“我今日慕名而来,特地向老伯请教一件有关银钱往来的疑难之事。” 魏谦连道不敢。郦君玉道:“天下州府库银均有亏空,山西尤其严重。今冬户部清查,山西各府库银却均与账面符合,一两不少。老伯一生浸润金银之业,可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一年之内,补足亏空?” 魏谦忙道:“草民虽然经营银号,却只接待民间商旅。官府库银情况,草民不能晓得。” 郦君玉道:“府县赋税所收铜钱散银,听闻近年来大都委托各大银号代为熔铸?” 魏谦连忙道:“敝号是得过户部批准,有熔铸之权的。各府县因自己熔铸不便,且耗费又多,的确是常委托各银号代铸。此事虽非朝廷明文审批,但各处官府都如此施行,也是官家默许的。小民不敢隐瞒,敝山西分号就今秋也为十几县代铸过官银。” 郦君玉道:“既然贵号曾为官府铸银,老伯当知其中委曲。如今各县库银铸造整齐,亏空的数目究竟从何而来,还望老伯指点。” 魏谦道:“官府拿来多少散钱,敝号就铸造多少官锭。账目现在,来去并火耗佣金数额,笔笔清楚,并无隐蔽贪污之事。大人若要看时,小民这就去取。” 郦君玉止住他,道:“这么说来,官府库银之中,绝无贵号财产了?” 魏谦离座下跪,道:“草民岂敢欺瞒朝廷。” 郦君玉微微一笑,道:“朝廷颁布天下,议论新法,要按亩纳粮,老伯想必有所听闻?” 魏谦道:“草民的确听过坊间谈论,都说这是亘古未有的德政,民间翘首企盼之至。”他族中虽然富有,却无功名,不在免赋之列。虽也置了几处庄子,按亩纳粮未免要比按丁吃些亏,但他主业乃是商贾,并不以田产所出为意,而一般贫穷亲友乡邻们,却能从新法得益匪浅,是以他这番话,倒也说得情真意切。 郦君玉道:“我到山西,正为试行新法,要把库银封存,统归户部支使调派。我以为库银亏空,账面却完整,只怕有代铸商户被地方官员逼迫,以私银混滥冒充等事。若不问来源,一概收归国库,未免连累你们吃亏受冤。既然你们不曾冒充,我这就下令,立刻封存山西全省库银。” 魏谦抬头,见郦君玉虽嘴角含笑,目光却如利剑一般,逼得他发根竖起,额头津津汗出,连连叩首:“大人明鉴万里,原来是早已知晓了,又如此慈悲为怀,小民愚昧之至,竟还含糊推搪,真是万死难赎!” 郦君玉并不出声,只盯着他看。魏谦腿脚发软,几乎不能支撑,磕得额头出血,老泪纵横,道:“我等实是受地方官府逼迫,以号中存银冒充官银熔铸。现有本地官府的签名借据为证。小民之前不敢直言,并非有意欺瞒大人,实在是行业家族都在此地,无力对抗官府,万望大人开恩宽恕!” 郦君玉见他再无保留,方命他起来,道:“你若肯坦白出首,按我之言行事,不但可以免去一切罪责,且能追回借出私银。” 当天,魏府忽然发帖,言魏老太爷新得玄孙,通请太原城内各家票号东家掌柜,当晚入府喝喜酒。诸家虽然都觉惊奇,但魏谦在业内年高德重,不便推辞,都来赴宴。待进了魏府,却见极其萧素,只内堂开了一桌酒席,亦无戏曲仆从侍候。魏谦亲自接客入内,不肯多说,只叫等候。待到九家票号主事之人俱都到齐,魏谦起座,向众人道:“今日我谬称得孙,请诸位过府,实是有一绝大喜事,且不是我一家之喜,乃是大家共同之喜。”见众人惊讶询问,并不回答,道:“我给大家引见一位贵客。”亲自推开房门,躬身引了三个人入内。众人见魏老如此恭敬,来人却都在少年,为首的青衫儒巾,面如皎花,正在诧异,魏谦已经转身跪拜在地,高声道:“草民等参见钦差大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2章 5 皇甫少华带着侍卫,押解一众盗贼,护卫着两具棺材,径入太原城内。巡抚彭如泽并总兵等城中大小官员早已惊动,都迎出衙门。 皇甫少华隔着轿门,沉着脸对众官员发作道:“诸位好本事,治理得好太平领地!郦相是何等人物?竟在山西遇害。诸位赶紧摘了头上纱帽,洗净脖子,等侯朝廷发落吧。就是本侯救援不及,也要膝行负荆上殿请罪。”众官员呼啦啦跪倒一片。 皇甫少华也不再理,命将棺材抬入抚台衙门,就停灵于正堂,等候朝廷派人验尸审案。一干被擒盗贼,也不肯关入牢房,只说恐防有灭口等事,在抚衙附近清空一所偏院,不用本府衙役兵丁,分拨了十二名钦差侍卫看守。 皇甫少华自己换了素服,摘了冠带,亲到抚衙正堂,叫巡抚传令山西全省七品以上官员,都来为钦差戴孝守灵。彭如泽等见出了这等震动天地的大事,本来也要招集属下商议,忙一面传唤各府县,一面打点呈奏朝廷。 看守被擒盗贼的十二名侍卫,由两位校尉带领,分成两班,日夜轮值监守。但凡酒菜送到,均要衙门中人先行尝过,看守得十分严密。这两日各州县官员陆续赶到,抚台衙门十分热闹拥挤。幸而这所偏院独门另户,虽遥遥闻得丝竹梵唱之声,却无人走动打扰。次日,侍卫们监视诸盗用过晚饭,自己也吃些酒菜,已经十分倦了,日班的便去睡下,换上夜班当值。六个人在房门附近来回走动巡察。 冬天日头短,不到晡时,天色已经十分黑暗。一阵寒风刮过,卷起许多尘土枯叶。一名侍卫只觉风吹到臂上,有如针刺,不觉哎呀一声,叫声不好,其他几个人也都察觉有暗器,刚刚抽剑抵挡,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已从墙头翻下,刀剑齐举,寒光闪闪地攻了过来。钦差侍卫虽然武艺不低,无奈对方人数太多,转眼间已有三人负伤。 正在形势危急之时,忽听一声轻叱,院墙上又冒出一排人,皆身穿号衣,执弓跨立,羽箭如雨,蒙面人顿时倒下一片。他们见被人劫了后路,知道事情不妙,不及再冲击房门,反身向院门外撤退。刚到门前,两扇木门倏然洞开,门外黑压压排列着不知多少官兵,火把高烧,一片通明,照着弓箭森森,刀光如雪,前排站着一个家人打扮的少年,圆脸矮个,见他们躬身正冲之际错愕止步,露齿一笑:“你们要活命的,赶紧爬过来受绑!” 抚台衙门正堂麻布搭棚,纸花悬顶,白烛高烧,把偌大一间厅堂照耀得有如白昼。北面正中帐幔中供着棺椁,铺设灵案,巡抚亲自上香添纸,两侧厅中笙箫奏着哀乐,各有一班僧道在念经打醮。皇甫少华头缠白带,素服坐在案旁一张圈椅中,看着下面跪守的满堂官员。一名家将进来,向他耳语一句。皇甫少华点点头,站起来,挥手止住哀乐,道:“诸位,朝廷钦差已经到了,请随我迎接。” 侍卫打开堂门,一队兵丁呼啦啦冲进,把大厅团团围住。门外灯光中影影焯焯,还不知有多少军队,皆张弓搭箭,屏息以待。众官员战战兢兢,拖着麻木的膝盖,转身又向堂门跪倒。 烛光照耀中,两个人从门外缓缓走进,前面的沉声喝道:“山西全省上下官员通同勾结,逼借票银,滥充国库,人证物证俱在,都拿下了。” 诸官员抬头看时,那人朱袍玉带,面如嫩蕊,目似寒星,正是保和学士、钦差大臣郦君玉。在场的一大半先前已见过他模样,见祭拜了两天之人死而复生,吓得或跌坐在地,或失声惊呼。巡抚并总兵虽都有府兵在,见到这等场面,哪里敢有丝毫动作,都在高声抗辩中,被一一捆缚。 原来郦君玉因诸票号出首,见山西所有府县皆参与到库银作弊一案中,武官只怕也分润其利,恐有兵变等事,命荣发持他手令,赶往最近的河北大营,调来一千官军。他早前见诸山贼如此嚣张,多半也是官府所派,决不能留下被擒的活口,是以和皇甫少华设计,将俘虏另院看押,引他来劫。河北官兵一到,郦君玉便派荣发先带着三百人,埋伏在关押盗贼的侧院附近,等了不到半日,果然有数十蒙面人来袭,遂一举擒获。郦君玉则亲带着七百军卒到巡抚正衙,把聚集守灵的全省官员一网打尽。 这一案案情虽不是十分复杂,但揭露出来的贪腐之深广、关系之复杂、犯案手段之大胆,均令人胆寒。一省官员全部落马,更称得上是古无前例。若非郦君玉窥破内情,当机立断,借钦差丧事,将全省官员聚而捕之,一旦诸人得着机会,串联口供,胁迫人证,贿赂上下,杀人毁迹,则如墨渍字纸,拖延日久,哪里还能审清? 郦君玉命将犯案官员押送刑部审讯,自己留在山西坐镇善后事宜。皇甫少华因段恩俞武艺虽高,却不谙军事,亦不肯回京,自请到山西大营整顿军队。山西大营中有几位新来的武将,乃是他南征时的部属,本不甚受总兵和巡抚待见,此刻闻两人俱都被拿,且皇甫少华在此主持,十分雀跃努力。皇甫少华得几人辅助,将营中军卒重新编队整饬,把几个总兵的心腹之人暂时看押。又带了两次捉到的数十名盗贼入营让众人辨认,认明乃是总兵直属的亲卫营内士兵,其中还有一个游击两个把总在内。皇甫少华待盗贼身份一一辨明,封存了相关人证供状,派人知会郦君玉,将他们也押送刑部,听候审理。 本来朝廷要在山西试行新法,恐怕原任官员在任日久,牵挂纠缠太多,有意调用新官,已召了陕西、江苏、河南等地巡抚入京述职。郦君玉奏章一上,朝廷就派了原陕西巡抚冯云过来。吏部也从附近各省并待选官员中抽调了二十几人出来,十日之内便赶到山西赴任。郦君玉与冯云等人交接并安排丈量土地试行新法等事,直到年关将近,方才回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3章 第一章 骨肉分离,虽莺啼燕啭,焉能相替 成宗见郦君玉归来,不胜欣喜。他之前接到山西巡抚奏折,道郦君玉死于盗贼纵火,如突失肱股,又惊又怒,又痛又恨。幸而郦君玉折子接连来到,将前事并山西库银舞弊□□一并奏悉,他才放下心来,会同内阁商议,督促吏、户、刑部全力配合,务必要将山西整理清楚。待诸事稍有头绪,郦君玉回京复旨,成宗在内书房接见,命人为他设座赐膳,听他详细说了山西形势,君臣又商议了后续施行措施,道:“郦卿此番委实辛苦。不几日即是年节了,这两日郦卿就不必来阁中办事了,在家好好休息。” 郦君玉谢恩待要退出,成宗忽然想起一事,又叫住他道:“当初郦卿曾言,此法一出,天下士大夫必群起而攻之。今山西之事,足为佐证。为郦卿安危计,朕即日调派一队内廷侍卫,前往卿家守卫。” 郦君玉忙辞谢道:“陛下,推行新法,并非臣专任其事。大内侍卫入驻臣府,动静过大,不宜开此先例。” 成宗想了想,道:“也罢。只是爱卿出入行动,要多加小心。” 郦君玉回到府中,因恐有关说分辨山西一案者,但凡百官问候,俱都推辞身体不适,只收拜帖,并不面见。 不久,元阳公主府送来二十名家人,都在二十来岁年纪,敏捷精悍,说是公主闻说段都尉武艺过人,请他教诲训导,并带来许多礼物,其中有玉带扇坠等随身使用物品,俱都精美非常。 郦君玉见卫勇达如此用心,且他是皇家公主,不便推辞,留下诸侍卫,命荣发打发回礼。荣发准备完毕,请郦君玉过目。郦君玉看过,沉吟半晌,道:“把那瑞云班也送去吧。”荣发早知瑞云班终不能久留,闻言自去打点。 苏映雪被荣发安排在城东一座偏僻的小宅里,与一房家人、一个丫鬟相伴。下人按荣发吩咐,都称他姑娘。苏映雪自觉尴尬,然亦不便自认为奴,也不好与他们叙谈,终日独个在房中刺绣。 他三年来对皇甫少华刻骨相思,宛如长梦缠绵。而今大梦初醒,方觉自己当初之可笑可怜。皇甫少华天人之姿,皎如日月,更一战封侯,平冤授爵,自己不过一个丫鬟,尘泥一般任人践踏,草花一样无人注意。两人并不曾交谈一言一语,更没有约定凭据,怎么就妄起痴意,百般肖想,为他自杀守节起来?总是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听多了《西厢记》《牡丹亭》等邪词艳曲,又急着忧虑终身,竟把梦定离魂等风月故事当起真来,所以做出如此傻事。如今虽然因为代小姐投江,得皇甫少华供灵奉母,但若为此,就不待小姐,自己出头去嫁他,岂不还是一场笑话?就算皇甫少华看在自己投江的份上有些敬重,他的父母家人,以及先嫁的刘燕玉,岂是好相与的?自己一个丫鬟出身,只怕下人都来欺辱,拿什么在皇甫家立足,又凭什么与刘燕玉相争?就是母亲也要受连累,还不如现在,借着自己尽节的名义,母亲还能受些恩遇。 苏映雪芳心辗转,自宽□□,一颗心热了又冷,冷而复热。有时想象皇甫少华与刘燕玉相亲相爱,难免银牙紧咬,柔肠寸断。眼看年关将至,正难熬之际,忽见郦君玉携荣发到来,仍是青巾素服,喜出望外,连忙烹茶扫榻,请他入座。 郦君玉看着他忙碌,含笑问道:“苏姐姐,你可想好,是否要嫁给皇甫少华?如今离婚筵已经两月有余。你若有意,年后我就安排送你回孟府。” 苏映雪捧过茶,在他身边凳子上坐了,垂首道:“小姐若是要嫁入皇甫府,我自然随行。小姐若是不嫁,我岂有先嫁的道理?” 郦君玉道:“你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以后你要怎么样,尽可凭你心意,又何必拘泥于礼?梦境虽虚,痴情却实。姐姐莫为等我,枉受相思之苦。” 苏映雪见他态度诚恳,不是取笑的言词,脸上一红,道:“我不是为这个。我是……是不敢嫁他。” 郦君玉奇道:“你怕什么?” 苏映雪一向拿他当主心骨的,不顾羞涩,倾心相告:“我当初年纪小,只道大家公子,都是老爷、少爷那般读书知礼的,射柳时又看到皇甫公子……皇甫侯爷长得委实过人,的确是一心想要嫁他,所以才做了那样荒唐的梦。这几年来,我在戏班里,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也常听花、柳等几位姐姐说些外面的事情,世间男人,像老爷、少爷那样,竟是少有的,高门大户,有多少说不出看不得的污浊事。只是当时我一心想着皇甫侯爷,只道这些和我毫不相干。这几日我仔细想过了,皇甫侯爷的人品性情,我其实是一丝一毫也不知道的。他本不认得我,供我牌位,养我母亲,无非是看小姐的情面,为着我替小姐死节罢了。我既活着,自然说不上死节。他就算为情面娶了我,也不过施舍一般,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他当我死了,或许还能存些念想。况他家如今贵重了,人口也多。就算侯爷宽容慷慨,他宅中太夫人等,又怎知是好相与的?别个不说,那刘郡主我替嫁时见过一面,当时以为我是小姐,尚且不愤,如今知道我身份,怎能放过?我若贸然嫁进去,只怕竟等不到小姐,就折磨死了,也是有的。” 郦君玉听他这番长篇大论确是出自真心,点头道:“这倒也是实情。你既不嫁少华,如今有何打算?” 苏映雪道:“我本是小姐的人,这一辈子自然都依随小姐。” 郦君玉道:“如果我一生不嫁,或是改嫁他人呢?” 苏映雪想不到他如此说,甚为诧异,略一思量,道:“我总是终生侍奉小姐的了。小姐要怎样,我都跟从就是。” 郦君玉询问再三,见他意颇坚定,遂笑道:“你当真要一生依随于我,不如就嫁我可好?” 苏映雪秀面飞红,又惊又嗔,道:“小姐怎么开这等玩笑?女人怎样娶亲?” 郦君玉弹了弹袍袖,正色道:“谁是女人?小可乃前科状元,内阁学士,郦氏君玉是也。”他咳嗽一声,站起身来,学着戏台上小生的样子,躬身拱手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不知姐姐可肯见怜?” 苏映雪连忙起身避开,听他自称前科状元,内阁学士,也不知他是说笑还是认真,但看他身形挺卓,举止端方,毫无闺阁之态,确有官宦之仪,更增疑惑,转头去看荣兰,见他低眉垂手,恭敬侍立,想起他前番确曾说过在相府当差,不由惊疑道:“小姐……小姐做了内阁学士?” 荣兰悄悄点头,又努嘴示意他回答郦君玉问话。 苏映雪道:“小姐就要娶妻,也该求取名门闺秀,难道可以娶自家丫鬟的吗?”这话入耳着实荒唐,但苏映雪震惊之下,并未察觉。反是荣发在旁,忍不住掩口暗笑。 郦君玉笑道:“丫鬟与闺秀,岂真有别乎?小生娶妻不求名门绝色,只求解语知心,情和意洽。姐姐既许了我,再休要思量梦中盟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4章 2 郦君玉年前到梁鉴府中拜访,谈完公事,起身另行拜道:“门生如今有件私情,还望老师成全。” 梁鉴连忙扶起,询问何事。郦君玉道:“门生原在襁褓中曾订有一门婚事,后来失散。我自入朝以来,派人多方寻找,最近方得着些消息。原来他幼年时也双亲病故,族人又不得力,致使他流落优伶之属。我如今要依先人约定成亲,只是有一事为难。” 梁鉴素重德行,每恨当世去圣渐远,人心浇漓,十分敬佩他能践前约,闻言忙问道:“可是要为他脱籍吗?” 郦君玉道:“这个倒不需要。他乃儒门之后,虽困顿沦落,却不曾明立卖身文书。我已将他接出安置。只是他如今并无亲族家长,婚事有些难以筹备。” 梁鉴会意,慨然道:“明堂不忘前约,富贵不违,风尘不负,这般品德,古今罕见,老夫定要成全。他既然已无亲族,不如就过继到我家,从此出嫁,如何?” 郦君玉原只想托他为女方主婚,见他如此建议,更是意外之喜,连忙跪谢道:“老师如此恩德,我无以为报。请受小婿一拜。” 梁鉴哈哈大笑,扶起他道:“明堂,想不到你我师生,终究还是做了翁婿。此诚天命,不可易也。只是女婿我虽然认了,女儿却还未曾见面。你今日就把他送过来吧。” 郦君玉当日黄昏,就派了一顶青布小轿,悄悄将苏映雪送进梁府。苏映雪先拜见梁夫人,依然自称姓薛,小名映儿。景氏早已听丈夫说了内情,见他容貌清丽,金莲细小,举止舒缓,言语轻柔,颇为喜欢,忙命左右扶起,一面就铺设香案礼堂,叫请梁鉴并丹华小姐来,夫妻二人正面坐了,受了苏映雪大礼参拜。因苏映雪年纪略长,丹华小姐向他屈身三拜,口呼“姐姐”。 景氏见二女并立堂前,如皎花相照,看看左面又瞧瞧右面,笑道:“映姑娘,你与丹华模样倒有几分相像。只是丹华略高些,脸盘儿略圆些。”又向身边仆妇丫鬟道:“怎么你们呆呆地立着,也不知向大小姐磕头?” 梁鉴因他身世孤苦,十分怜惜,道:“从今以后,梁府就是你家,我们就是你父母了。我与你重新取个名字,就从丹华排行,叫‘素华’可好?” 苏映雪连忙拜谢,自此就改称梁素华。梁鉴与景氏皆是道德诚恳之人,命府中上下皆呼他为小姐,与丹华一般看待。 苏映雪素习贫贱,忽然间起居出入,皆有一群老婆丫鬟服侍,十分不惯,言语行动,处处小心。梁府下人们虽不知他来历,但相府中岂有眼界低的,免不了背后偷笑,当面说嘴,行动应答也多懒怠放肆。幸而景夫人屡加申斥,丹华小姐也十分友善,日常陪伴他左右,仆妇们方不至于过分。 孟夫人韩氏,自从刘燕玉结亲,他见皇甫迎亲礼制僭越,竟是丝毫不将原配放在眼里,十分悲愤,又日日思念女儿,不觉渐渐添病,常常卧床。看看年节将近,他也无心打点,将家事并人情往来都托付儿媳,自己只在内堂垂泪煎熬。 新春前两日,孟嘉龄进来请示母亲:“妹夫要进来贺节,可就在堂中相见吗?” 韩氏闻言变色,道:“你去回他,不敢当,我在病中,衣冠不整,不必相见。” 孟嘉龄无奈,只得出来,向皇甫少华含笑躬身道:“家慈多谢妹丈来贺,只因抱恙在身,不便相见,特命我代为致意。” 皇甫少华惊问道:“啊,舅兄,岳母有何尊恙?既如此,更该当面请安。自家女婿,有何不方便?”一边说,一边自行向内堂而来。孟嘉龄只得相陪,到韩氏卧房门前,抢先几步,隔帘道:“母亲,妹夫进来了。” 韩氏未及回答,皇甫少华已经咳嗽一声,挑开门帘,缓步走了进来。韩氏从榻上坐起,乌帕兜头,病容憔悴,手扶着榻边案几,淡淡说道:“劳动贤婿,来看我这病朽之人。” 皇甫少华连忙垂袖作礼,道:“岳母大人,新春吉庆。小婿在此恭贺良辰。小婿年前因往山西去了,疏于问候,不知岳母身躯怎样,有何病症?” 韩氏勉强还礼,道:“贤婿恭喜。妾身的病症,不过思念小女而起。” 皇甫少华在家极得父母怜爱,也非常孝顺,自有一番天然亲热态度,闻言忙上前扶着韩夫人,拿过靠枕,让他舒适倚坐,细心询问病情,可请过医生诊治。 韩氏冷着脸道:“也不觉怎样,就是这一两个月来,总睡不踏实,忽冷忽热,身上有汗,口里无味。虽吃过几服药,也不见有何效果。我看呀,丽君若不回来,我这病总是难治,是死是生,只得听天由命罢了。” 皇甫少华安慰道:“皇上已经下了寻找小姐的旨意,天下各州府俱都张贴,只怕这几个月就能有消息。今朝新春佳节,万物都有个萌生的气象。岳母虽然欠安,也要勉强散心走动,方能见好。” 韩氏以绣帕掩口,咳嗽许久,方道:“君侯家连番喜事,妾身若堪走动,也该去贺喜才是。如今君侯燕尔新婚,春节想来十分热闹,又何必陪着我这病苦之人。” 皇甫少华连忙道:“婚事其实是天子有旨,不得不为,其实不过纳妾。只该小婿来拜见岳父岳母,哪有岳父岳母大人为小婿婚事劳动的道理?” 韩氏闻言,微微冷笑道:“那一日君侯奉旨成亲,车驾从我家门前经过,仆妇们俱都出去观瞧,说是好生热闹,鼓乐未到,先闻铳炮连天。走近来更觉执事森严,轿子金围翠绕,八抬八绰,围观的都喝彩,都道刘郡主好福气,刘家灭了门,倒成全他做了侯夫人,仇家敌国,反成姻眷亲家,好一篇佳话!” 这一番话兼重兼轻,说得皇甫少华腮边红生,眉头愁聚。他心中暗自嗟叹,这是爹娘陷我于不义了。奉旨成亲之时,我原说诸般礼仪都要按偏房行事。岂知母亲不甘心,因儿子首次做亲,定要轰轰烈烈,热闹好看。僭制也就罢了,怎么还公然从岳家门前经过?就是圣贤也要生嗔,何况岳母病中?今日明明数落,叫我如何分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5章 3 皇甫少华面上红而又白,连骂下人道:“这都是迎亲的不知礼节,行事鲁莽。车轿本不该从尊府经过。就算经过,也该止乐缓行,恭敬谨慎才是。如今惊动岳母不安,都是小婿管教不严。若是岳父大人参上一本,小婿全家都该有罪。当日还是岳母宽洪量大。若换了小婿,定要当街拦下车轿,或打或骂,绝不容他们如此放肆!今日小婿到此,任凭岳母大人斥责,就领荆条也不敢抱怨。” 韩氏见他殷勤请罪,倒不便再责,转怒为悲道:“都是妾身苦命。君侯喜成佳眷,我孩儿却不知流落何处,也不知可还在这世上。”一边说,一边频频执帕拭泪。 皇甫少华连忙道:“岳母,小婿未敢负于令爱。当日蒙岳母赐给真容,小婿供于卧室,日间烧香,夜来同寝。就是刘郡主过门后,也是如此。若说小婿燕尔新婚这件事,真真有名无实。成亲实是天子旨意,不得不耳。当初小婿原说要为令爱守义三春。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辜负?岳母若不信,苏家奶奶现在我家居住,岳母叫来一问便知。” 韩氏因他态度恳切,言辞和软,渐渐地回嗔作喜,道:“贤婿,你错会意了。这是妾身欣慕的言语呀,怎当了真心的话儿?丽君若是不能回来,是他命中无此福分,怎么敢连累贤婿为他守三年?该续弦还当续弦。就是刘郡主,也不好让他独守空帏。” 皇甫少华见他露出些笑模样,更加嘘寒问暖,殷勤叙谈,逗韩氏开心畅怀。孟嘉龄在旁,暗暗思量:“妹婿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呀,怎么哄人的手段如此高明,倒比我更能得萱堂之意?他又长成这般模样,难怪刘郡主甘愿为他苦守尼庵。妹子若不回来,可真是生生断送一门好亲事。” 韩氏心情转好,遂命丫鬟备点心来款待女婿。顷刻间诸色细点新茶端上,孟嘉龄相陪妹夫到窗前坐下。皇甫少华看时,见盘内皆是应节新物,煎年糕、角黍包、荷叶酥等,有凉有热,难得都做成时新样式,颜色鲜艳,十分小巧可爱,就举箸各样尝了一些,边吃边赞。 韩氏因病中没甚胃口,在床边啜茶相陪,细细打量皇甫少华,心中怒气一去,对他原极为喜爱,想起丽君小像,又叮嘱道:“贤婿啊,小女真容被你带去,妾身十分思念。几次要派人来取,尊府又连番喜事,不便打扰。如今我病中思念女儿,还望你早日寻个能手,将画像重描一副,给我送来,以慰思念。” 皇甫少华连声应承:“此事早就该办。只是家里连日有事,小婿又出京了一趟,竟然耽搁了。小婿回去即刻请画工来。完成之后,小婿亲自送来府上。” 当下孟嘉龄陪着皇甫少华作别韩氏,出来到前堂,又蒙孟士元挽留。皇甫少华坐下,道:“岳父,我看岳母着实消瘦了好些,不知哪一位医生看视?” 孟士元凄然叹道:“前些日病初起时,请的是太医院马龙标。吃了几副药,总不见好转。现在是潘侍郎推荐的一个老医生,唤作徐三。如今也吃了两副药了,还没看出些眉目。” 皇甫少华眉尖紧蹙,问道:“岳母病时究竟是怎样情形?这般拖延,总不是个正理。” 孟士元道:“别的也还罢了,就是每到下午,手心额角都发潮热,脸色红得火炭一般。不一时又叫冷得紧,围着几层被子还打颤。真真这病疑难得紧,医生也都不甚通达。” 皇甫少华闻言,也觉心焦,沉吟半晌,躬身道:“岳父,如今岳母抱恙难痊,倒不如冲冲喜看。岳母此病,大都从思念女儿而起。如今孟小姐虽未回还,刘郡主身为侧室,论礼也该叫岳母一声母亲。不如小婿叫他登门来拜父母,也取个热闹,消解消解岳母病中寂寥。岳父以为如何?” 孟士元无可无不可,点头道:“贤婿有心了。” 皇甫少华出了孟府,又向郦君玉处拜年。 郦君玉自山西遭贼,一直难以入睡,又兼政务繁忙,夜夜不过合眼一个更次便起,且不思饮食,纵然平日喜爱的菜肴,也是沾唇即止。难得官家放假,在家想要补眠,却终是不能入睡。他怕义父担心,每日除定省外,都在自己院内休息,令荣发约束下人,不许惊动老太爷知道。 段恩俞恐他如此下去,难以支持,遂教他静坐调息,以休息身心。若能气脉畅通,自然百病不生。这静坐修行,需要忘舍诸缘,观心反照。段恩俞天性纯真,心无杂念,上坐即能由静而定。他只道自己如此愚钝,尚能做到,郦君玉聪慧过人,自非难事。岂知此事与世间事务相反,却是聪明灵动之人最难。郦君玉盘腿坐了良久,身虽未动,心中却杂念纷飞,哪里安静得下来? 段恩俞在他对面坐下,轻握他双手,发觉他体内气息比之前更为微弱杂乱,不由微皱眉头。郦君玉自知久坐无功,睁开眼睛,向他歉然一笑,待要起身。段恩俞摇摇头,与他掌心相对,强行输入真气,在他体内经络循行一周,方松开手。郦君玉只觉体内热烘烘的,宛如从内而外沐浴过热汤相似,连日来的疲惫焦灼之感一扫而空,十分舒畅,向段恩俞道了谢,走出静室,只觉腹中饥饿,命人备饭。 荣发守在外面,只道静坐有功,十分高兴。段恩俞却摇头道:“这是外力暂时襄助,不能持久。” 荣发闻言,由喜转惊,向郦君玉道:“少爷自己是医生,这失眠之症,究竟是何原因?不能开些药来治治吗?” 郦君玉苦笑摇头:“我若能治,如何会至于此?别说这个了,难得我今日想吃东西,你们陪我一起吃罢,还热闹点。” 家人摆上酒菜,三人刚要入席,忽然门人来报,忠孝侯登门贺节。郦君玉心忽的一跳,见段恩俞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不由脸上微红,吩咐道:“这几日凡有贺节恭喜的,都说我不在,一概谢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6章 4 皇甫少华闻得门官回复,只得跳下车来,亲自叫门上进去代为恭喜康太老师,方回归本府。 年节期间,伊氏夫人十分忙碌,又要去宫中朝贺,又要去伊府回门。刘捷夫人早已返乡依附娘家居住。刘燕玉在京亲眷,只剩一个崔攀凤,却因他并无内眷在,不便走动,颇为寂寞。伊氏只得这一个媳妇,十分关切,入宫见女儿时,便携他同行。 皇甫长华在宫中承欢太后,宴过嫔妃,刚回到坤宁宫,闻得母亲来了,十分欢喜,忙命宫嫔接入。伊氏欲行国礼,皇甫长华连忙扯住,拉他坐在自己身旁。刘燕玉初次进宫,十分拘谨,不敢四处打量,更不敢上望皇后面容,低头趋步上前,跪倒参拜:“臣妾刘燕玉随姑参圣驾,贺喜新春,并谢天恩浩荡。” 皇甫长华也是初次见到刘燕玉,命他起身近前,携手细看半晌,道:“难得,难得,贤妹既孝且贞,吾家双亲有福。”命宫人去万寿宫禀报太后,说武宪侯夫人携刘燕玉叩贺,若太后得闲,就来请安。太后正与成宗并元阳公主说话,闻报,命宫人报说“今日倦了,改日相见罢”,并有各色宫锦赏赐。 成帝闻说刘燕玉也随来,想他乃是前皇后之妹,初次入宫,不宜过分冷落,命内侍传言皇后,即行赐宴。皇甫长华得了圣旨,当即传令摆宴,款待母亲。席间刘燕玉悄悄打量皇后,见他穿着节日大服,珠冠凤袄,彩裙翠绡,鬓插九凤金钗,衣绣山河地理,衬得容貌端庄,颜色娇嫩,心中暗暗赞扬:“皇后这相貌,比之先姊尚要圆满,果然是有十分福气。想来是我刘氏气数当尽,所以他皇甫家出此人才。” 元阳公主闻说义母进宫,向太后告诉一声,到坤宁宫来问候。他因刘燕玉是仇家之女,并不假颜色,只和皇后并皇甫夫人说笑几句,仍回万寿宫去了。刘燕玉自忖身份低微,只低头陪笑,不敢搭话,连公主模样也未曾看得清楚。 皇甫长华见刘燕玉举动合矩,问答间十分恭顺柔和,并无含怨藏悲,自伤自怜等意,倒颇为喜欢,宴席之后,命宫娥取礼物来,赐了刘郡主一双玉蜕,一件锦貂裘,彩缎十端,明珠两颗。 皇甫少华回得家来,见冷冷清清,母亲燕玉俱都不在,遂向碧鸾阁而来,向苏娘子作揖,恭贺节日。苏大娘连忙回礼献茶。皇甫少华说起岳母染病,就请苏娘子去孟府探视,代为开解侍奉孟夫人。苏娘子关心旧主人,连声道明日就过去。正谈间,下人回报夫人归府,皇甫少华方往前面来见母亲,就说了要令刘郡主到孟家拜认父母。皇甫敬夫妇极口说好。刘燕玉如今正愁没甚亲属走动,也没有什么不肯过去。 新春热闹,自不必提。到了元月初四日,皇甫少华就打点礼物酒席,送刘燕玉去认亲,又托了苏娘子同往,以便在旁指点。乳母侍女等,自然随侍。那江妈要到孟府中光彩光彩,戴了满头首饰,全套衣裳,打扮得就似姥姥一般,随郡主登轿出门。 孟府前日已得了皇甫府家丁传报,郡主要过门认亲,孟士元倒也愿意,亲自进房知会夫人。孟夫人闻言,容颜立变,翻身坐起,冷笑连声:“什么?刘郡主要来么?我不见!快去回了他们,就说我寒门不敢高攀。” 孟士元顿足道:“哎呀,夫人,这是女婿的一团好意,要为你冲喜,怎说回绝的话?你若嫌烦,一切都不用管,我和媳妇自会铺排。” 韩氏心中恚怒,腮上飞起两片红痕,手点着丈夫,叫道:“可笑,可笑!你是巴不得承继他么?这也难为你欢喜。有郡主做女儿了,岂不荣耀光辉!我病危之人,消受不得这等福分。若应承了他,只怕折了寿,性命不保!” 孟士元又气又笑,念他病中之人,脾气暴躁,也不争执,就回身出去,与媳妇商议。章飞凤道:“婆婆是病中,凡事易于生气。郡主来时,一切有媳妇接待,公公只高坐受礼即可,不须过虑。” 到了初四日,孟府也是十分热闹。韩氏夫人虽然不悦,没奈何也起来换了衣服。章飞凤恐婆婆病体经风,就在中堂排列糕果斋佛。忽闻云牌连响,报说皇甫少如夫人已到,并有苏大娘同行。一时间车轿纷纷,堵住门口。章飞凤亦曾随夫受过诰命,因是大节,穿了朝裙补服,妇女环绕,出厅迎接,将刘燕玉一行逊入中堂。 刘燕玉见中堂设有供桌,少不得拜过神佛,方起身向乳母道:“江妈,你上去摆两张交椅,就请孟大人与太夫人出堂,好待我拜认父母。” 江妈连声答应,挪了两张交椅到上首。章飞凤早已呼人去请公公,又自回身到婆母房中,亲扶了孟夫人出来。 刘燕玉留神细看,见孟士元纱貂蟒袍,白面乌须,面色和悦,气度文雅,孟夫人也穿着鹤补衣裙,倦目愁眉,行动迟缓,还有些咳嗽,连忙上前行礼,道:“爹娘请坐,待女儿恭参。” 孟士元夫妇双双欠身,道:“不敢,不敢。就是这般吧,不上坐了。” 刘燕玉敛袖敦请道:“爹娘升坐,理所当然,侧立如何行礼?”回眸向章飞凤道:“嫂嫂,请代奴家请两位亲尊上坐。”章飞凤笑盈盈道声“是,承继原该受礼。”江妈忙忙走过,春风满面,行礼道:“啊呀,孟大人孟太夫人请上,这个万无不坐之礼。今日郡主到尊府,一来认亲,二来拜年。大人夫人如不肯坐,倒叫小辈的被人说亏了礼节。” 孟士元夫妇这才就坐。江妈早铺了府中带出来的一条红毡。刘燕玉深深拜倒,莺声燕语,口称参见椿萱,道:“女儿今日承继,还望两位大人当做亲生一般看待。若有不知规矩之处,还望大人教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7章 5 孟士元伸手虚扶,道:“愚夫妇今日妄尊了。多谢忠孝侯厚意,劳动郡主了。” 韩氏面无欢容,勉强点头而已。 刘燕玉又请过孟嘉龄夫妇,行礼拜见兄嫂。苏娘子并江妈等也都行了大礼。章飞凤忙命免礼。孟士元父子不便多呆,受了礼就转回书斋。韩氏强自支撑,一待礼毕,便自行回屋,到窗前榻上坐了。章飞凤逊客入房,相陪谈笑,丫鬟献上茶果。 刘燕玉相随入内,自己移了把椅子靠近韩氏,斜签着身子坐下,口称“母亲”,用手心手背各试了试寒热,蹙眉轻声道:“怎么这么冷?这半日母亲辛苦了。窗前到底有些寒风,母亲病中该当珍重,还是挪到内间衾褥上才是。”就亲自起身扶他。 韩氏虽不喜他,耐不得刘燕玉极能温存,只得随他入内卧下,见他只是殷勤询问,少不得也偶尔回答几句,道:“虽然这会发冷,午后就热腾腾地出汗,也不知什么毛病。” 刘燕玉见他开口,凭椅皱眉叹了一声:“唉,这怎么好?也不知姐姐何日回来?母亲千万放宽心肠。姐姐才高志远,必能避祸全身。说不定就在回来路上,不久就可骨肉团圆。” 韩氏叹了一声,心中掂量:好一个伶俐的裙钗,他倒这般会亲热,口口声声叫母亲。虽然是仇人之女,今日却进了我的家门,偏又礼貌周全,拿他无可奈何。遂随口问道:“不知郡主芳年多少?” 刘燕玉见他态度松动,益发着意殷勤,欠身回道:“虚度二十一年了。”就问些孟丽君在家时的行止趣事,逗引韩氏说话。 章飞凤已经安排好筵席,过来相请。刘燕玉亲扶了韩氏夫人到大厅,尊了孟士元夫妇到上首,自己立于中间,袖捧金樽,深深万福,请父母入席。孟士元夫妇回礼,入了主位,章飞凤就把盏来让郡主。刘燕玉见魁郎在旁,忙伸素手,携他入座。章飞凤带着苏娘子、江妈等在旁侍候。 待刘燕玉敬过三杯酒,孟士元便离席去了。韩氏独坐北面,强自支撑,刘燕玉所敬之酒,他一概回手递给孙儿,并不沾唇。刘燕玉也难再劝,只得曲尽殷勤,布菜请餐。韩氏又略坐了会儿,吃了几口甜粥,已经发起热来,脱了大衣服,仍然两颊绀红,就命媳妇相陪,自己扶着丫鬟入内休息。 章飞凤这才入座,陪刘燕玉用些饭菜。刘燕玉劝酒时,他只微笑摇手,道“如今不能了”。刘燕玉正在奇怪,江妈在旁道:“少夫人可是恭喜了?” 章飞凤含羞不语。刘燕玉忙道:“这却是小妹不周了。嫂子如今重身,如何叫你操劳这半日?只不知如今多少时日了?” 章飞凤只笑不语,还是苏娘子在旁,他日前刚刚来过,知道内情,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刘燕玉道:“哎呀,两个月了,嫂子刚才行礼可不有累?”章飞凤低头不答。刘燕玉知机,起身告辞道:“嫂子既然有喜,不该太过劳累,小妹就先回去。” 章飞凤起身送客,仆妇早把之前备好的礼盒奉上,却是彩缎金饰等十二样,道:“些微薄物,是太夫人给妹妹使用的,万勿推辞。”下人又捧了刘燕玉带过来的礼物,章飞凤道:“尊府隆仪,谨受四色,其余还望领回。” 刘燕玉连忙道:“自家人如何这般见外?母亲不肯留下孩儿孝敬,孩儿却如何敢领母亲所赐?” 双方推让半晌,刘燕玉方辞谢出门。魁郎也随着母亲送客,向刘燕玉道“姑娘珍重”。刘燕玉十分欢悦,道:“我本来备了几样礼物给小官人,不巧起身时忙乱,竟然忘记了。明日一并托人补送过来吧。”章飞凤含欢叫魁郎称谢。刘燕玉又向孟府诸仆妇丫鬟道:“大娘姐姐们辛苦了,买花之费明日一并送来。” 刘燕玉出到前堂,又别过孟士元父子,眼看天色已暮,方才上轿归家。 孟士元父子转回内堂,见房中上下人等,都交口称赞刘郡主贤能,有礼貌会做人。韩氏夫人闻听众言,也评论道:“他虽算不上齐整,倒也有些才能,颇会伶牙俐齿,奉承说话。咱家丽君虽然好,却有些不爱开口,平时寡言端色的,如果出阁,未必有他能讨公婆喜欢。” 章飞凤忙道:“那也未必。妹妹只是贪读诗书,不爱人情往来。他虽不常说话,但开口必有所致,这份文雅风流,就不是刘郡主能比的了。况妹妹若是出了阁,乃是当家主母,持家交往等事,自然也都锻炼出来,何愁不得舅姑宠爱?” 韩氏摇头道:“他又不是一夫一妻,哪里这样简单?这刘郡主是忠孝侯私订下的,情分自然不同。况他入门又早,又能温存会奉承,丽君样貌文采虽是好的,只怕未必有他能得上下人心。” 孟嘉龄笑道:“母亲太也过虑了。皇甫家的情形与别家不同,平冤授爵,都是妹夫一个的功劳。他现是侯爷,又是独子,家里什么事情不是他做主?你看他对妹妹的情形,见了幅画像都恨不得供起来,岂是刘郡主能比的?有这样的夫婿,妹妹还怕什么不得人心?” 众人纷纷道是。韩氏闻言,自然欢喜,笑道:“你们是不知,丽君平日不言不语,却最有主意。若说口齿,他还真未必不如刘郡主。只是他从小跟着老爷念书,讲究那劳什子的‘君子不重则不威’,若不是他自己心肯,再不能劳动他开一开金口的。” 仆妇们纷纷凑趣说:“小姐原是像大人,那肚子里都是锦绣文章,原是不该与俗人交谈的。” “若是小姐在此,气势就已经把刘郡主震慑住了,只怕他一声也不能出呢。” “小姐那才是千金的体统。俗话说‘贵人语迟’,大家子的小姐,哪有刘郡主这般多话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8章 第二章 只道他、江海流离 刘燕玉一行到家时,尚未起更。他入堂来拜见翁姑,把去孟家的经过说了一遍,又献上孟家所赐礼物,就请教皇甫夫人,该当收下哪些,如何回礼。皇甫少华在侧,不便询问,待他告退,陪他同到金雀亭。刘燕玉换了便服,就向床上坐了。皇甫少华也侧坐床畔,又重新问过今日认亲情形,岳母态度如何。 刘燕玉见他如此殷勤询问,又恼怒又好笑,只得将今日情形又说一遍,复道:“我代姐姐参拜父母,孟家父亲和兄嫂都是十分亲热的,只是母亲见到我,免不了思念姐姐,说话时经常抹泪。” 皇甫少华又细问过孟夫人行动交谈等事,道:“这也难为你了,能得岳母开口说话,又肯出来同席,便不容易。他既肯认你,日后就好走动了。” 刘燕玉低头不语。他在家时,刘夫人本不待见,极难侍候。相比之下,孟夫人算是极有礼肯谦和的了。只是想不到自己幼年奉承嫡母,今日还要奉承主母之母,未免有些伤感,但因此得夫君夸奖,却是意外之喜。 皇甫少华又安慰了几句,方告辞离去。 次日,刘燕玉起来,找皇甫少华商量,凑成八色文房之珍,要送与魁郎公子;又取了一些小银锭子,以赏孟家下人。各自封装了,叫过家人潘良,吩咐道:“你拿这盒子去孟府,说我请安太太。里面一个总封,与大娘姐姐们的。这是八色薄礼,呈上少夫人跟前的小公子查收。再者,要问候太夫人,今日的病体如何,昨日可曾发烧。就说我放心不下,万祈赐个消息。” 潘良才出侯府,孟府家丁却也到了,请过上下平安,并带了孟夫人赏赐江妈的一两银子,一匹青绸,交付侯府门官送入内堂。刘燕玉就遣江妈出外相问孟太太病体如何。江妈回来禀道:“还没有退热,夜来依旧醒过三四回。今日一早就请徐郎中看视。” 刘燕玉见说,皱了皱眉,叫声“怎么好”。不久潘良媳妇回报:“孟府少夫人叫谢谢郡主。送小公子的礼物,收了红丝砚,玉版笺,金玉带一条,织麟缎二端,回了四色转来。孟太太病体仍与昨日一样,叫郡主不要记念。”刘燕玉闻报,说声“恁的客气”。 次日早膳之后不久,忽闻孟少夫人到,夫人已经到外厢迎接。刘燕玉连忙匆匆点了点妆,带着侍女赶过正堂来。皇甫夫人已经逊客入内。魁郎公子也随母亲前来。他只得六七岁年纪,打扮得十分鲜明,足蹬京靴,腰垂玉带,金冠抹额,绣袍披身,益发衬得粉面鼓鼓的,鲜桃一般,稚气可爱。刘燕玉忙笑上前道:“哎呀,嫂嫂,失迎了。小官人也来了,可喜可喜。” 诸人厮见已毕,都到内堂坐了。伊夫人扯着魁郎公子,又羡又爱,只叫他在身边吃东西玩耍。魁郎幼秉祖训,十分的有礼,并不乱说乱动。章飞凤回首呼唤仆妇,叫同这里的妈妈姐姐们,带领魁郎公子去书斋给侯爷们请安。魁郎去了不久即回,道两位侯爷都说恭喜,请少夫人在此多坐一会儿。伊氏衷心喜欢,抱着魁郎坐到自己身边,连问在家都中意吃些什么东西,让丫鬟们凡有的都端来给他,瞥见他小手指上有些墨痕,连问究竟。 旁边孟府妇女们都笑道:“小公子每日辰时都要习贴的。今日少夫人来时,直接从书房叫出,所以还不曾洗手。” 刘燕玉见说,就取手帕蘸些茶水,轻轻为他抹去痕迹。伊氏连连赞叹:“真不愧是世家的公子,这么小就懂规矩,肯读书知礼貌。” 用过茶点,伊氏命刘郡主相陪孟少夫人并公子,往后面花园散步闲行。这边伊氏就嘱托苏娘子:“你可料理料理,左边备筵席,右边备酒饭,再买些鲜果与小官人吃,晚间也可送他带回。” 苏娘子自入皇甫府以来,皇甫夫人见他粗识文字,勤恳诚实,日益倚重,就将日间银钱出入等事,都交付与他,仿佛一个内管家模样,又派了一个十四岁的丫鬟名唤瑞柳的,供他使用。皇甫少华感念他女儿死节,逢喜事节庆,都私下送他些银两。苏娘子如今也渐攒下些私囊,见夫人倚重,更不肯从公账掏摸,十分勤谨,每日账目分毫必明。今见夫人吩咐,回房即举笔开单,写明正席该有何菜目,用何种杯盘,又款待孟府下人的酒饭,给魁郎公子的诸般玩物果品,何者现取,何者外购,一并发落明白,就叫过瑞柳,命他将三张单子送到厨房,照单办理。 后院回廊里,刘郡主陪着章飞凤走了一圈,看了各处景致。如今正是隆冬时节,梅花未开,无非有些枯荷承雪,怪石入云。行到后院正房,章飞凤见华堂宽广,摆设精奇,外面书堆高架,内里案供金瓶,不由问道:“这是何人居所?这般深广房间,却像个书斋模样,墙边又设着红绡帐子?” 刘燕玉回眸笑道:“这就是少侯爷的正房啊。墙上悬挂的是姐姐的真容。侯爷日夜焚香,又恐怕风吹了颜色,香薰了纸张,所以用红绡帐幔隔上。真容对面就是侯爷的卧室,是以有许多书籍。” 章飞凤暗暗点头,心想时下都中贵介哪个不喜新厌旧,就是倾城绝色,名门高户出来的,也不过新鲜三五日,就丢开手,像姑父这般多情念旧的男子,真是极难得了。遂入中堂,仰头看时,果然是小姑离家时留下的画像,依旧颜色鲜明,一毫不见陈旧。案上近旁,也贴着数行诗文,自然是皇甫少华所作的了。章飞凤吟哦数遍,见有“鸡窗一夜和珠泪,金屋三年待玉人”等句,不由感叹。魁郎公子在旁,也认出图画中人,却就痴痴落下两行清泪,悄悄用袖子掩面擦了。章飞凤看过出来,魁郎犹自回头,恋恋难舍。 刘燕玉十分吃惊,连问小公子为何如此。章飞凤道:“姑娘在家时,原本过于爱他。后来单身出走,魁郎正在花痘之中,大家唯恐他悲伤,都瞒过不说。他病愈后得知此事,终日陪着祖母悲啼。这幅图画,婆婆时常要看,他也瞧得熟了,今日在此重见,是故又想念了。” 刘燕玉暗暗称奇,又带章飞凤到自己房中,排了诸般果品与魁郎玩耍,亲手为他剥桔开榴。不久,皇甫夫人来请赴宴。筵席散后,章飞凤赏赐了服侍的妇女,方才拜辞。皇甫府自然也有给孟府上下的各样礼品。一概喜封盘盒都是苏娘子预先打点停当,皇甫夫人十分省心,侯府上下也都交口称赞。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9章 2 只有江妈十分不愤苏娘子。他自随郡主嫁入侯府,待遇也颇优厚,皮裘绸袄,烂肉肥鸡,日日都得享用。他言谈时也自得意,常说我娘儿功劳,可称得上世间少有,小春庭里,曾救下侯爷性命;万缘庵中,又维护得郡主周全。我们原是受尽过千辛万苦,所以今日有这些受用。刘郡主对他十分宠信倚重,金雀亭中一切人事,都凭他支使裁断。他因有郡主支持,事事都要僭强占先,见苏娘子也是个乳母出身,却日常与皇甫夫人同行同坐,又得夫人授权管家,心中着实不甘,在背后常说:“他是个乳母,我也是个乳母。为什么无功的坐着,有功的倒要立着?”自此但凡见苏娘子坐着,自己也要在旁边找个凳子坐下。有时候夫人和苏娘子谈心,他在旁也要凑上几声。主仆之礼,竟不能守。 皇甫夫人因他曾救过儿子,且看新妇的面子,就做个江海之量,一概包容。江妈益发昂然尊大,江妈、三嫂、大娘等,一概不许同班称呼,只道:“连两位侯爷见到我儿子,还口口声声称呼义士恩人。我又不是粗使的女人们,连夫人都敬重的,你们如何这般呼唤!”众人因少夫人又不见,只怕将来就是刘郡主当家了,不敢十分得罪,都改口称呼“江奶奶”,见他来时都起身迎接。 初时江进喜还劝过母亲,自家虽有功劳,不可挂于口头,凡事该当守分尽责,方是长久之计。及至刘燕玉成亲后,思量父兄尸骨尚寄措古寺,遂取了私房出来,命江进喜带人扶棺送归云南故土。儿子走后,江妈益发骄纵。刘燕玉向来是个温柔的性子,不能管束,又怜他辛苦,不让他服侍,只望他安静享福。岂知江妈辛劳惯了的,一时不能闲得住,看别人做事总是这不是那不是的,动辄唠叨骂詈,渐渐的大家看他来时,都争先走避,唯恐又不知哪里犯到他手里。 这日一早,江妈因服侍刘燕玉的小丫头一时失手打翻面盆,把他骂了一顿,夺过小桶,自己到厨房来打热水。内厨房的火夫厨子,见他到此,一个个立起来道:“江奶奶做什么?”江妈应一声“来兜汤”,就走到灶前开锅,却值服侍苏娘子的瑞柳也挨将上来打水。江妈将他着实一推,道:“慢着,郡主要面汤哩,倒是你们要紧!” 瑞柳被他一推,险些跌倒,气冲冲嚷道:“啊呀,江三嫂,不许兜就是了,为什么用强推我?苏奶奶也要用汤。这么大一锅,尽够大家使用,干什么要争个先后?” 江妈冷笑道:“呀,了不得!苏奶奶是哪个?郡主用的,凭他什么奶奶,谁敢来争?”他打了满满一桶,胸中恨意难消,将锅中剩余热水都泼在地上,方回身提了朱桶,昂昂然走出去了。 灶上诸人连忙向锅中注满冷水,加火添柴重新烧起。瑞柳恼得无可如何,在地上呆立半晌,方恨恨地回了碧鸾阁,见苏奶奶等不及脸汤,已经先梳上头了,就把江妈推他并所说的话,一一告诉。 苏娘子叹口气,道:“姐姐本是夫人身边的人,只为派到我身边,连累你受了这般欺凌。罢了,你从今不可相争。他是有郡主撑腰的,闹大了须不好看。就不看郡主,也要顾及夫人脸面。” 他虽然这般说,一壁厢梳头,一壁厢不觉就流下泪来。自己在皇甫府,虽说少侯爷口口声声呼唤岳母,夫人也十分倚重,然自己到底乳母出身,女儿又非与他真正成亲过的,就说小姐是正室,如今却又不在,并无个实在的依靠。这些日来,江妈明明相妒,行住坐卧,都来比肩,夫人看在郡主面上,也都包涵。自己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如何与他争胜? 瑞柳见他感叹,也知他心意,愤愤地道:“老天有眼,保佑孟家小姐即刻还京,那时候看他们还威风到哪里去!” 新春里,皇甫府连番热闹。初十那天,是武宪侯请酒,会的是亲戚老辈公卿等。十三日,却是小侯爷开宴,会的是亲友同年。柳轻衫、惠汶、董飞晓等一班在京的武举都来赴宴。因着刘郡主的缘故,连崔攀凤一并邀请在内。诸人斗酒飞盏,听戏看灯,十分热闹。 皇甫少华原以为山西一行,同生共死,与郦君玉的关系又亲密一层。虽说是老师,不敢轻亵,但能得片刻交心,想到他对我总还是有些亲切关怀,与众不同之处,到底是个安慰。岂知从山西回来之后,再不曾见到郦君玉。年前年后往郦府跑了数趟,都被挡回,十分郁闷。喝了几巡酒后,微有醉意,忍不住开口向诸人道:“你们最近可有郦老师的消息吗?不知是何缘故,我去道喜请安,一次也没见到。” 董飞晓应声道:“是啊,我也去过两次,门上都回说老师有事,也不曾见着。”其他人也都纷纷道正是如此。 皇甫少华皱眉道:“我一个人也就罢了,怎么咱们这许多人都是这般?莫非为着什么事情,或是咱们之中有人鲁莽,得罪了老师么?” 崔攀凤与众人都不熟,本来在一角默默饮酒,此时忽然拱手站起来道:“非也,非也。若论郦大人的贵怀,小弟倒猜测到一二分。” 众人连忙询问。崔攀凤道:“小弟原是来应今科春闱的。因郦大人才名冠于天下,且大家都猜他可能是今科主考,许多举子都闻名投拜,想求他金目,看一看自己文章。先去的还有得大人亲笔批改的,小弟也曾借来观过,果然批评得极其高妙。小弟也随众人去投,却见郦府门前,终朝车马盈塞,就是想要挤进门房,也是千难万难。想是郦大人不胜烦恼,又或是要避嫌疑,所以命令门房,来人一概不见。” 柳轻衫摇头道:“我等又不投考,老师拒门不纳,只怕不是为避嫌疑,而是身体不豫。自他从山西回来,我在宫中倒见过几次,看起来颇为清减,神态间也有些憔悴。”柳轻衫因皇帝极爱他功夫,特留他做了一个内廷侍卫的首领,在文华殿当值,朝官出入时,他常能看见。 诸人闻他如此说,都十分关切,纷纷打听老师究竟所患何病。柳轻衫摇头道:“愚兄只是远远望见,并无机会说话,去府中拜见也与诸贤弟一般待遇,如何能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0章 3 惠汶忽然把盏笑道:“你们不要乱猜测了。据我所知,郦老师足不出户,只怕既非避嫌,亦非罹病,乃是一桩喜事。” 诸人更惊,都转向他求问详细。惠汶乃是皇族支派,世代居住京城,如今在御林军任职,信息比众人都灵通,当下笑道:“梁太老师新收了个义女,大家可曾听说?” 众人都道不知,怪他兜圈子,梁府义女与郦老师有何关系。 惠汶笑道:“关系大了。我姨母与梁太夫人是表姐妹,两家走动极亲切的。听梁夫人说,新年之前,太老师不知从哪里领回来一个孤女,逼着梁夫人认了义女,说是要把他嫁给郦老师的。” 众人闻言哄然议论,有的道这话从何而来,有的说论理郦老师也该成亲了,有的就追问这义女容貌如何,可配得过郦老师。 惠汶一一回答,道:“梁丞相你们知道,那是极其怜恤孤贫的。他的亲生女儿,就许配给了他当初一个同僚的孤儿,听说聘礼不过勉强几样首饰,嫁妆倒是丰厚得很,登时就把女婿家业整顿起来了。这个义女,多半也是他同年朋友的遗孤。据我姨母说,梁夫人当年本来有意把梁小姐许配郦老师,梁丞相不肯,至今遗恨。如今这个女婿,自然就着落在义女身上了。郦老师敬重师长,自然是无有不从的。至于容貌,我姨母见过一面,据说倒也如花似玉,然而好像还不及老师本人。” 有人怪道:“这是喜事,如何老师要闭门谢客?既然要娶师母,我们做门生的,正该前去帮忙才是。” 惠汶叹道:“我看总是老师政务太忙,身世又孤零。你们知道老师亲生父母早已不在的了,如今领了诰命的乃是承继的家长。就老师现今的宅子,也是皇甫贤弟婚后才匆匆搬过去的,地方虽大,人手却不足,未曾整理完全,前些日又派了山西的差事。如今要办喜酒,接新娘,外人如何措手襄助?想是一切事务打点,都要老师自己亲力亲为,所以一回府,就谢绝外客。柳兄说老师清减了,只怕也是太过劳累。不然老师自己便是医生,况他日日上朝理政,当不至于有什么疾病缠绵。” 众人听他论说,都道有理。有几个便恍然道:“怪不得我去请安时,见相府家人出出入入,很多捧礼盒抬箱柜的。如今看来,自然是在采办婚事应用。” 崔攀凤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确实有些痕迹。我先说得着郦大人金笔批改的,名叫裘惠林,正是梁老丞相的女婿。先还只当郦大人看师门情面,而今看来,只怕是他们就要做连襟了的,所以关切。” 皇甫少华听众人言论,郦君玉竟然千真万确的要娶妻了,虽然自觉不该,还是十分失落,强打精神,陪着众人谈笑,到晚间回到寝室,对着墙上画图,黯然神沮。 孟夫人因年节间辛苦,身子愈发不适,正月一过,就有些起不来床的光景。面色黄暗,时时流泪,有时通宵清醒,有时又彻夜昏迷。有时白昼昏睡,梦中犹自悲呼丽君。 孟士元与儿子商议道:“我看你母亲这病情形不太好,须得尽早设法才是。如今太医院诸位都请过了,亲友推荐的也都看过,却还向哪里访问高明?” 孟嘉龄道:“父亲,孩儿倒有个主意。保和学士郦明堂是精于医理的。他老师杜天酬名重天下,只可惜已不在京中。咱们何不就趁着节后清闲,请他来给母亲看一看?” 孟士元迟疑道:“孩儿啊,为父的疑心这两三年了,禁不得那郦明堂果然就是你的胞妹。你看他年龄面貌声音,件件俱与丽君一样,就连名字,也十分相似。况他如今身居台阁,居然尚未娶妻,岂不是可疑?还有一件,我看他相待百官,颇为和气,对我却有些疏远,不肯时常见面。我思量着他一则为避嫌疑,二则恐怕以父拜子,不肯受我之礼。” 孟嘉龄道:“孩儿何尝不是一般疑心?然他官威凛凛,我也不能亲近。如今母亲的病,本是从思念女儿而起。依孩儿的意思,就请他来看视。若他果然是妹妹,岂有看到母亲垂危,不肯相救的道理?” 孟士元连连道好:“既然如此,午后你就去请他来此。若果然骨肉重逢,只怕你娘的病,连药都不必下的了。” 孟嘉龄吃过午饭,就前往郦府,到门前下了马,将丝鞭递与家丁,自己上前问道:“长官们,相爷在府么?”门内应道:“在,刚从阁内回来。”孟嘉龄欢喜道:“好极了,相烦禀一声,说侍讲学士孟嘉龄求见。”那门官应声入内。 孟嘉龄就在仪门外踱步等候。忽然府中奔出一个少年,后面几个随从小跑跟着,正一边走一边训话,几乎与孟嘉龄撞个满怀。那人猛抬头,正要呵斥,见是孟嘉龄,容色一变,匆忙拱了拱手,带人如飞走开了。 孟嘉龄见那人身材矮小,打扮颇为富贵,容貌倒有些眼熟,就向门旁家丁询问。家丁垂手目送那人离开,方答道:“那便是我府中大管家了。”孟嘉龄追问道:“不知他是什么身世,叫什么名字?怎么小小年纪,就做到了相府管家?”家丁回道:“我们也不甚清楚。赵爷是自幼跟着相爷的,听说若不是相爷舍不得他,放出去至少也是个府台哩。赵爷的名讳,听相爷呼唤,好像是荣发两个字。” 孟嘉龄听闻他名字,猛然醒悟:“啊呀,他不是荣兰吗?怪不得面熟。他倒没长高多少,面目也模糊相似。他刚才见到我,猛然走开,自然是心虚了。当初原是他随妹子走的。他既然在此,郦相定然是妹子改扮了。谢天谢地,看来妹子有着落了。”他又悲又喜,强行按捺心情,在门外等候。一忽儿惊奇妹子竟然有此纬地经天之才,一忽儿又恨他狠心,数年来同朝共事,竟能忍心不认父母。 郦君玉从阁内回来,正在忘照亭用膳,闻报侍讲学士孟爷求见,心下踌躇道:“如今我并无什么事务涉及到他,为何求见起来?况来私宅,想来不是公事。也罢,且回复他去,免得要受兄长礼拜。”就传令家人,道相爷今日有事,改期亲到孟府拜访。 孟嘉龄听他推辞,十分焦急,连连打躬道:“长官,万望再禀一声,我的的是有十分要紧事情,特来叩见。” 郦君玉听了回报,不由惊疑:“他为什么苦苦缠绕?莫非识破机关,要来认亲?莫非家中有事,要来相求?这倒不便再推辞的了。”就传令请入听槐轩稍候。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1章 4 荣发安排人出去采买物品,回来时经过听槐轩,迎头又撞上孟嘉龄。他不敢再躲,躬身请他入内,吩咐僮仆上茶,见孟嘉龄死盯着自己打量,到底心虚,道一声“大人慢用”,退了出来。 孟嘉龄这次看得确实,的确是荣兰模样,只是个子高了些,穿了件长袍,戴着顶纱帽,脸色比以前丰满,行动也有威严了,相府仆人,俱都听他喝令。他心中暗道:荣发想也出息了。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相府管家,说不定荷包比我这清苦词林还鼓得多哩。 郦君玉慢腾腾用过膳,又喝了一杯茶,心中筹算半天,料胞兄等得急了,方才缓缓踱步出来。荣发屏退其余家人,自个儿在门旁迎候,道:“相爷,少刻去见孟大人,须要留心防备。” 郦君玉问道怎么了,荣发就把刚才仪门轩门两度相遇,自己一时不防,几乎失态等事告知一遍。 郦君玉微笑道:“不妨事。我日日在朝,他若能认,早已认了。他亲生妹子尚且不敢认,妹子房中的丫鬟,又如何认得确实?你以后再见到他,尽管做你的本分,不要惊慌。” 荣发方才安心,也笑道:“其实我本不至于的。只是突然不防,撞到他身上,差点叫出‘少爷’两个字来,一时乱了阵脚。” 郦君玉摆手道:“兵家以攻为守。你就跟我来罢,再让他见见何妨。” 孟嘉龄在书斋苦等,渐渐地又疑真疑幻起来,暗想他若是妹子,怎么如此对待胞兄?这分明是宰相威严,阁老做派。又想起他判断朝政,平定山西,种种作为,就是男子汉也不能够,如何一个闺中女儿能为天下式。正烦恼间,忽闻有人通传,接着两个侍从掀开暖帘,郦君玉便服轻袍,缓步而入,身后还跟着那赵荣发,此刻垂手侍立,目不旁视。孟嘉龄无法,只得向前行礼道:“相国大人,晚生有礼。” 郦君玉含笑答礼,肃客入座,道:“下官事多,劳大人久候。不知今日枉顾寒舍,有何见教?” 孟嘉龄见问,忙道:“久闻大人曾从杜天酬习得岐黄,妙手无双。晚生今日来,实为家母病危,群医束手,所以斗胆来请大人过门一看。” 郦君玉闻言,虽然神色不变,心中十分震撼,暗想母亲年岁不大,况入京不久,如何就说到病危两字?他久在官场,处变不惊,轻呷一口茶,道:“原来太夫人欠安吗?倒有失问候了。不知究竟是何病情?” 孟嘉龄见他波澜不惊,不敢乱说,老老实实,把韩氏的情形讲了一遍。 郦君玉身为医生,听他述说,已知原委,暗想看来这病多因积郁而成,如今往来寒热,症候不轻。所以久医不效,只怕是想念女儿。若是母亲有甚差池,我这做女儿的,纵粉身碎骨,亦难赎其罪。这却如何是好? 他心中悲忧,故意蹙眉沉吟半晌,欠身道:“太夫人既然病体不安,就该请国手看视才是。我无非偶然际遇,治了几个人,哪里是什么好医生,也值得孟大人来请?”说完微微一笑,谦虚之中,又带几分自矜。 孟嘉龄十分诧异,只得起身跪倒,道:“相国大人,晚生跪求台驾了。委实是京城名医都已求遍,别无他法。都说医家也讲求缘分。若是与大人有缘,能治得家慈好转,晚生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郦君玉本不放心母亲,闻言连忙扶起,道:“这如何敢当。既然孟大人不弃,我也只得再学做一次医生了。” 孟嘉龄见他答应,千恩万谢地起来。 荣发见机,早传令备轿。因朝廷关切,如今郦君玉但凡出门,虽不必用宰相仪仗,都有会武艺的家丁前后拱卫。孟嘉龄躬身等候郦君玉上了大轿,自己方上马,随轿而行。一时前呼后拥,往孟府而去。 郦君玉在轿中,心意如煎,忧虑母亲病重,不知可能回天。好不容易到了孟府,门人飞报,孟士元早已迎出,拱手道:“郦大人,有屈尊驾,下官十分感激。” 郦君玉回了一拱,道:“多承兄台延请,来迟还望恕罪。” 当时请入前厅。郦君玉入了座,故意皱眉道:“老前辈,你请了个庸医呀。下官看过几个病人,哪里就敢行医?今日只能看看病症,药方是不敢轻下的。” 孟士元忙道:“大人琼林宴上,金花刺穴救了同门,万寿宫中,一剂奇方治好太后,此等事迹哄传天下,谁人不知?就是大人肯降寒门,也是我孟家之幸了。寒荆这病极其淹煎,药吃了无数下去,总不见好,正要求大人神医妙手。” 郦君玉就势问道:“不知尊夫人这病从何而起?” 孟士元叹道:“说起来,贱内此病,原是因为一桩私愿,日夜挂怀,所以难好。从来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不知大人可有心药,治他这心病吗?” 郦君玉见他说话间,只是盯着自己看,心道不好,父亲不知怎的知了风,这言词甚为刁钻,分明是说我便是心药,只有我认亲,才能救治母亲心病。他对着严亲,念着母病,一时方寸大乱,遂故意微微一笑,道:“这又奇了,尊夫人有何心病?莫非是老前辈近纳如君么?” 孟士元见他如此,不由暗暗猜疑:怪哉。要说面貌,分明真是女儿。要说谈吐形容,却哪有半分女孩儿模样?你看他公然嘲弄,自是虽然年轻,官级却在我之上,所以取个平辈论交的样子。罢罢罢,别看他面上春风和煦,内里着实刁钻刚硬。就看他所办之事,哪个不是震动天下,百官畏惧?我怎么一时痴心,为着面貌相似,就把他当女儿认起来?若惹恼了他,却不是玩笑。当下拈须笑道:“大人取笑了。拙荆此病,乃是因为想念女孩。下官唯有一女,当年为刘侯逼迫,逃出家门,至今数载,毫无消息。拙荆日夜思念,废寝忘食,所以病情渐重。” 郦君玉见说,跟着叹息几声,道:“原来如此,下官也曾听闻一二。前些时圣上降旨访寻,不知可有消息?” 孟士元长吁道:“至今尚无踪影。” 郦君玉皱眉道:“老前辈,我听令坦说,令爱是女扮男装出门的。依我的愚见,倒要向男子中寻访。我曾在令坦书房见过贵千金小像,上面题诗云‘愿教螺髻换乌纱’。由此看来,令爱是要学黄崇嘏呀。老前辈如点了主考,竟在门生内细细访查,或者有些着落,也未可知。” 他侃侃而谈,闷坏了孟士元父子,然亦不便再用言语试探,幸而不久家人来报,内房已经整备好了。孟士元当即请郦君玉入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2章 5 郦君玉自幼在云南故宅长大,其实不曾登过北京的家门,此时随着父亲,绕廊穿堂,来到母亲房中,只见锦帐高悬,丫鬟妇女俱都在旁静候,床前摆了张檀香椅,却是为医生而设。他坐到床前,丫鬟轻扶着夫人手腕伸出帐来,放到一个小小的迎枕上。 郦君玉见母亲肌肤不似之前丰润,十指尖尖,皮肤干涩,手腕更是消瘦见骨,几乎落下泪来。无奈父兄在旁,只得强忍着伤心,诊过脉息,缓缓道:“这是忧虑伤肝,邪结少阳,所以寒热往来。肝木既伤,则必心火上腾,肺金不降。心火上腾,则有潮热头晕等症;肺金不降,则难免气短咳嗽,皮肤瘙痒。此病终是从肝郁上来。太夫人若有甚么忧思,还须要放宽心怀方好,否则药石也难奏功。若是时深日久,只怕……十分为难。” 他讲论病症,深知母亲若不能解开心结,此病终难望愈。骨肉相关,他怎能像一般医生,只要辩证开方,好与不好,任从天意。若就此离开,只怕母亲终将不治。若要就此相认,一时却有许多顾虑。眼看父亲与兄长在旁,诺诺连声,不住的偷窥自己神色,正心忙意乱处,忽听家人来报,说是韩老太太来看望。他是孟太夫人的堂嫂,其子现做刑部主事,所以一家也都在京。章飞凤原躲在帐后偷看,这时着急,只得从后门穿出去迎接。 郦君玉起身回避,孟士元父子相陪到书房,就请坐下开方。郦君玉提笔拟了一个方子,递与孟士元道:“此方可服二剂。今日是初一,若见效时,初三日可再来接我。若不相投,老前辈就另请名医便了。”言讫匆匆告别。 孟士元不敢相强,恭敬送出门外。回来时,孟嘉龄跌足道:“爹爹好没主见,千难万难求得他来,怎生又放他回去?” 孟士元道:“他又不是你妹子,留着作甚?” 孟嘉龄笑道:“怎么不是妹子?孩儿连荣兰也看见了。”便将日间所见叙述一遍。孟士元惊喜道:“有这等事?难道他真是丽君么?怎么说起你母亲的病根来,不但颜色无惊,还取笑我?所以为父之心冷了,不敢相认。若果然荣兰俱在,等他后日再来,一定要说个明白。” 父子谈论着走回内室,见夫人正在枕上转侧,章飞凤陪伴床前,便问道:“你们适才看见郦丞相么?”飞凤应道:“看见的。” 孟士元笑道:“媳妇,你看他像姑娘不像?” 飞凤忽然惊悟道:“啊唷,像呀!就他的声音也有些相似。” 孟士元就把疑心之事说了,孟嘉龄也讲了撞见荣发等事。韩氏夫人一闻此言,推开绣枕,坐起身来,气急声喘,含糊半晌说不出话。章飞凤忙上前抚摩胸背,孟士元也忙道“消停着,莫着急”。 孟夫人良久缓过气来,叫道:“谢天谢地,我那丽君孩儿,竟然便是那郦丞相么?怎么刚才你们不和我说,我竟不曾看见。既然他是亲生骨肉,怎么又放他走了?快,来人,去把他追回来。我这一夜忍不过的了。”他说到急切处,乱敲床榻,气喘吁吁,脸上痛泪纵横。 孟嘉龄夫妻连忙劝慰,叫他暂且忍耐,且吃些汤药,后日依然请他转来。 孟夫人急切间不能安静,拉着孟士元袍袖,追问既然同朝为官,如何不早些相认。孟士元无奈,就把他入朝之后诸般事情约略告诉,道:“你道他是好相与的么?他若不肯相认,我与嘉龄俱都要受牵连。” 孟嘉龄道:“为今之计,父亲与我都不方便出面,唯有诱他自家承认。母亲呀,孩儿有个主意。后日他再来时,母亲竟装一个病凶的模样,掀开帐子扯住衣袍,就认起亲来。他若有回避之意,母亲叫一声‘我的女儿呀’,就昏倒在床。那郦明堂若真是妹子,此时岂有还不出头的道理?” 韩氏连声应诺,一家人十分欢悦,安排好各种情节,眼巴巴等着后日。 孟府中度日如年,郦君玉这边,踌躇思想,两天却是转眼即过。他心想不妙,今日哥哥必然又来接我。母亲若肯宽怀用药,病情尚不算凶险。我如今朝政繁忙,新法刚要试行,且不急相认。认母原无所谓,但一旦改装,那皇甫少华焉肯放过,必然就来迎娶。且不说男人天性喜新厌旧,就算他是个千古难遇的深情男子,能一世鸾凤和谐,到时候我巍巍宰相官,还不是依然复为弱女子,终生困居闺阁,与他侍奉翁姑,生儿育女,调和群妾,再无一日自由,再无一事自主。这等明摆着千赔万赔的买卖,就是傻子也不肯干的,何况我郦君玉这般自负聪明?他想前日有言在先,兄长来时不好躲避,不如就宿于阁中,叫他找不到也就罢了。 郦君玉打定主意,当日一早就打轿入衙,连荣发也都带去。 孟府这边,也是一早就扰动起来。韩氏夫人吃了两服药,也不觉怎样,只是心中焦急,倒显得比之前精神些许,早膳未撤就催促丈夫,派家丁到相府恭迎。孟士元就叫了唐兴前去。韩氏在床,忽悲忽喜,翻衾倒枕,坐卧不宁,只扯着丈夫儿子讨论,到时候怎样相认,怎样呼唤,怎样装晕。孟士元父子又愁又笑,一家子上上下下,俱都不得安宁。 唐兴打马前往郦府,到胡同口便下马步行,到门上恭敬行礼,口称奉孟大人命令,来接相爷过府看病。门上回说刚才进阁,一时哪里能回来,或者午后再来,或者就请在门房等候。 唐兴无奈,在门上等了又等,间中又出胡同,到外面茶馆走了一巡,要些茶点,点了个临街座位,生怕错过相爷回府。刚出茶馆,却见本府家人沈旺飞骑而至,一看见他,忙下马问道:“哎呀,唐哥,你请的郦相怎么了?太夫人在家发怒了!” 唐兴道:“我如何不急?只是相爷入阁了,至今还没回来。”沈旺无奈,只得随他到茶馆等待。眼看日落黄昏,一壶新茶已经冲成白水,还不见相府车轿归来。上灯时节,郦府门上的一个家丁换了班出来,从茶楼经过,见他们两匹马拴在楼下,两双眼睛痴痴张望,笑道:“怎么两位大哥还在等候?这时已到戌牌,我们老爷多应歇在阁中,不会回来的了。” 唐沈二人闻言,方才告别回府。孟士元父子闻报,固然不悦,韩氏夫人生生气倒在床,手心额头腾腾发热,这一夜十分折腾。次日,孟士元又差二人前去郦府等候,连茶饭钱俱都发下,吩咐他们务必守到郦相回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3章 第三章 愁病里惊闻,娇儿口气 二人又整整守了一日,依旧不见郦相踪迹,无可如何回来通报。孟士元惊得呆了,暗叫:此事真是绝了,分明痴女儿故意避开双亲。如今新春刚过,阁中有何要事,要他连着两日值宿内衙?若是明日还不回来,我只好亲自到内阁去请了。 到了二月初五日,孟士元把荣兰的哥哥赵寿叫进密室,对他约略说了缘故,叫他同唐沈二人去接郦相。赵寿听闻妹子有了着落,自然喜不自胜,到了相府,向众司阍道:“小弟有个堂弟,是自幼跟随郦相爷的,望乞知会一声,要与他讲话。” 众人道:“可是赵二爷么?他也跟随进阁去了。” 赵寿没了主张,只得随众人也在门房苦等。 郦君玉在阁中,连日来处理政事,派往山西的新任官员,俱都会见谈话,安排调派户部人钱等,要在春耕之前,完成田亩丈量等事,今年便要按新赋制施行。廉习有一胞弟,名叫廉学,字乐之,也曾中过举人。郦君玉怜惜廉习为国捐躯,抚恤之外,特请了谕令,赐廉学同进士出身,即命他知山西阳曲县。阳曲正是廉习死难之处。廉学得此任命,十分感恩体念,又得郦相亲自接见勉励,意气昂扬地去了。 为着春耕顺利,朝廷参考前朝《青苗》等法,凡有贫困不能筹备麦种耕具等的,访问确实,俱都由官府借贷支持,待秋收后按价归还,不取利息,以免因高息民间借贷,加重土地兼并。 日常政事之外,郦君玉还连日与成宗商议,除了把新法施行的纲领更加细致规划,其他时弊,也都衡量轻重,讨论革除之法。新正之后,便连发两道旨意,颁行天下。 其一是取消户籍世袭制,并废除贱籍。本朝户籍沿袭前朝制度,都是世代传袭的,如盐户代代晒盐,铜户代代挖矿,织户代代纺绩,猎户代代狩猎。一旦因为人口繁衍、资源变更等原因,不能从事本行,只能弃籍成为流民。在士农工商等正户之外,还有所谓贱籍,最初是历朝惩罚罪人家属,如船户、乐户、丐户等,世世代代从事贱业,不能租买土地,不能与良民通婚,更不能为吏做官。如戏子娼妓等,即属于乐户,其后代也只能以此为业,纵然从良,也只能为婢妾童仆,终生供人使唤。 其二是增加各级官员俸禄。本朝官俸还是太祖时所定。时移世异,物价升腾,如今州府以下官员的俸禄只能勉强糊口。若是家中本有祖产的,还能支持。若是家中原本贫寒,清廉自守些的,明着向国库借贷支持;心思稍为活动的,自然免不了贪赃舞弊等事。天下各地库银都有贪弊短缺,官俸过低可说是一个根本原因。 旨意一出,天下官民俱都感激涕零,纷纷赞誉朝廷,真正是调燮阴阳宰相手,泽被苍生天子家。 这两条虽然表面上与新法无关,其实都是为新法做准备。取消户籍世袭,则百姓可以自选行业。一些边远荒地,从别处迁徙农户不便的,便可由脱了贱籍之民开垦。若农耕聚敛过甚,则耕户自少。国家以农为本,由是可以以田亩耕种状况,调节赋税高低。增加官员俸禄,则堵塞“不得已”贪弊之门,借施行新法之机,一并整顿吏治。否则若贪弊之风过盛,则新法纵善,也必成鱼肉百姓之工具。 因山西一案影响,内阁另发了一条谕令,把天下所有州府熔铸库银之事,由户部正式委托各家银号代行。银钱兑换比例、熔铸所需耗费等,也每年由各银号按时价上报户部,统一规定,且由户部统一支付,不再由各地官府任意申报。如是一则蠲除赋税入库过程中种种晦暗不明之处,避免各级官员借机取利;二则使得下情上达,诸银号虽然在商,却能与户部沟通,不必忍受地方官员欺辱。 这些措施,大都由郦君玉提出,朝廷与内阁探讨施行。成宗日日与郦君玉共事,感佩他聪慧忠直,明见善行,对他日益欣赏倚重,引他是个知己。 皇帝虽然奄有四海,其实是天下第一等寂寞的差事。成宗自懂事起,就已立为储君,严格按未来的天子教养。身边的同龄人,不是宗亲就是臣子侍读,对他莫不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礼。他年纪尚轻,怀着满腔治国家的理想,安天下的志愿,一继位却在百粤战事上几受挫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理解他理想、舒张他志愿的大臣,且和自己年龄相当,言谈又可人意,相貌又得人爱,一时不由热情过分,恩宠逾常。 在朝堂时,皇帝固然不避嫌疑,对百官每每盛情赞扬郦君玉功勋,在内廷时,若是郦君玉在阁,饮食起居等事无巨细,都要关心动问。但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四方进贡的珍奇吃喝,都要先送一份与郦君玉分享。 节后苏州织造府进了一批内用锦缎,说是新改进的织机所制,分外绵密光泽,并有一批以此锦缎裁成的皇帝后妃袍服。成宗一早试穿新袍,自觉果然轻软舒适,立刻下令内务府按时新样式,给郦君玉也裁制两身春衣。午膳时有一味冬瓜盅,他只吃了两口,便道这个既鲜而淡,必合郦相口味,命内侍连盘端入内阁。膳后到御花园散步,见腊梅开得正好,一时兴起,亲自指了两枝,命内监剪下,一枝送到宁心斋供瓶,另一枝却命捧送内阁。宫官捧了梅花待要走时,天子却又叫住,吩咐道:“你送了花出来,悄悄返回窗下,听郦相可有评论。若是有诗画歌咏,务必命阁中侍候的设法抄一份出来我看,却不可惊动他知道。” 内监们何等乖觉,知道皇帝心爱郦相,早已结纳了内阁中侍候诸人,郦相公事之外,一谈一笑,一诗一文,所习口味,所爱玩物,诸般起居动用情形,无不打探得清清楚楚。天子烦闷时,但转两句郦相言谈,或说些阁中轶事,往往就能引得龙怀大畅。 这两日郦君玉连着宿阁,成宗十分欣喜,到晚间都来与他剪烛长谈,高兴时还要君臣对弈,直到三更,方恋恋不舍地离开。捧送羹汤茶酒的内监,更是络绎不绝。 郦君玉深知皇帝心意。只是君臣相得虽然好,奈两人俱是少年。天子如此亲热重臣,不避行迹,纵然自己是个真男子,只怕也难免谣诼纷纭。更何况我还是女儿身,若是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却大大不妙。家中虽有严亲胞兄逼迫,内阁却也不宜久避。到初五日上,他处理过政务,午时就出了禁城。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4章 2 赵寿等人已经用过酒饭,正在相府门前,东观西望。眼看日又偏西,正不安宁处,忽见巷口有一马驰来。后面彩缎大轿,人马簇拥,黑压压一片。 前头的人正是荣发。他本骑马随轿而行,眼尖早看到门前徘徊的人便是亲兄赵寿,不由暗道:不好,我哥哥来了。若扯住不放,呼亲唤妹,如何是好?且直跑进衙中去罢,料相爷也不责怪的。他拿定主意,做一个会骑马的势子,把身子伏了一伏,加了一鞭,一声响,早闯进大门里面去了。 赵寿反吃了一惊,刚把身子闪开,荣发早已没了影踪。他待要询问时,却见后面无数侍卫呼喝,簇拥着一顶红杠的大轿过来了。赵寿不敢妄动,就在道边跪下。 郦君玉在轿中看见,踏踏脚,轿子就在门前停下。 赵寿又是欢喜又是惊惧,忙高声道:“小的孟尚书家人,给大人磕头。奉家爷之命,特来请大人过去。” 郦君玉掀帘问道:“尊府太夫人好些了么?” 赵寿打个单膝道:“多谢大人。服了大人的两剂方子,夫人身子觉得安适了些。初三日来请大人复诊,不料大人宿阁了。昨个再来请,大人还是不在。小的今日又奉命来恭候,求大人无论如何,还过府中看视一番,再下个方子。” 郦君玉听了,心中不忍,跌靴道:“咳,怎么要你们等候了这几天?既然汤药有些用处,孟大人何不就派人到阁中传个口信?也罢,今日我既回来,待我更衣用膳,就同你过去。” 赵寿不意如此轻易奏功,十分欢喜,恭送郦君玉一行人入府去了,就叫唐兴回府报信,自己同沈旺仍在门前等候。 郦君玉先去荣安园请安康老夫妻,然后方回忘照亭用餐。荣发在旁侍候,就把看见亲兄之事说了。 郦君玉叹道:“看父亲的光景,这是觑破机关了。我这番去,必不肯脱放回来。你待我去后,就派家人来催请,就说奉老太爷之命,请老爷早些回府。明日主上要点主考,一切应用等项,也须预先整备收拾。如若点着了,免得当下匆忙。一面差人来,一面你自己整备便了,不可迟误。” 荣发看他这般打点,大抵是已有计算,倒放下心来,自去安排。 孟夫人正在愁烦得没奈何处,忽闻唐兴报讯,连忙坐起,叫道:“好了,妾身有命了!你们快些出去迎接,就叫他直接进我房中来。今日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走了。” 孟士元也十分喜悦,忙起身出门相迎。孟嘉龄走前又叮咛一遍母亲如何行事。韩氏连说:“知道了,你快去,快去!”待他们父子出了门,章飞凤把丫鬟仆妇俱都屏退,自己闪到帐后,预备着要认郦相。 孟士元父子喜孜孜迎出大厅,见赵寿冯旺前引,二十名侍卫拥簇着相府大轿巍巍来到。郦君玉掀帘出来,整整袍领,跨进门来,抢先作揖道:“哎呀,老前辈、侍讲先生,有劳久候了。这几日委实朝政繁忙,今天方才得空回家。想不到老前辈已经数次派人相请,下官十分抱歉。” 孟士元见他尚穿着朝衣,知是刚从阁中出来,连忙躬身道:“大人的德政,我等早已听闻。果然是经天纬地的手段,恩泽黎民,莫此为甚!若不是拙荆之病,再无第二个医生肯治,下官是万万不敢再来打扰的。” 孟嘉龄虽确信他便是妹子,但身份有别,只得向他行礼,方同父亲引着他,直往内堂而来。小童掀开帘幕,孟嘉龄咳嗽一声,道:“郦大人进来了,房内可曾伺候?” 此时侍女皆排于房外廊下,齐齐行礼,道都已安排齐整。孟嘉龄便躬身请进,孟士元相陪郦君玉踏进门来。 郦君玉依旧到床前椅子上坐下,卷卷衣袖,正待诊脉,忽听罗帐之内有人叫嚷:“啊唷好气闷啊!挂起帐子来!挂起帐子来!”一边喊,一边已经分开罗帐。 郦君玉不及躲闪,当面睹见母亲,见他青绫罩髻,缎被围腰,两颊通红,容颜憔悴,喘吁吁的,圆睁了二目,四下乱瞧。他吓得不能言语,连忙站起,几步退到门边。 孟嘉龄斜背着身子,正在偷笑。孟士元连忙一把扯住,道:“他是病中之人,又上了年纪的,医生原有望诊之义,大人不必回避。” 郦君玉无奈,只得重新挪近床前,坐进椅中,将三根指头,轻轻搭在韩氏腕上。 韩氏睁大双眼,盯住郦君玉,见他虽穿着一品服色,凛凛生威,但那莲花玉面,远岫长眉,一派风流态度,俊雅姿容,分明正是亲生女儿孟丽君!他未及说话,泪珠已经满面滚落,合身扑上,扯住郦君玉袍袖,呼唤道:“女儿呀,你撇得为娘好苦!” 郦君玉虽心知今日孟府必有安排,再不能轻易脱身的,不期他如此突然拉住,本能地起身后退。韩氏病中力弱,哪里拉扯得住,手里一空,就扑倒在床,大放悲声,叫声“妾身好苦”,双目紧闭,牙根紧咬,两脚撒开,昏晕过去。 孟士元连忙扑到床边,扶着妻子叫道:“夫人苏醒,夫人苏醒!你要那不孝女儿作甚?他一去多年,只顾自己逍遥,何曾传个消息回来?枉你日夜牵挂,为他熬得一身苦病,他只怕早已将你忘在天边!” 孟嘉龄也上前高叫:“母亲,醒醒,醒醒!妹子何等狠心,他就是现在房中,也不肯认你。你又何苦为了他伤身焦虑,损了高年?” 只见床帐摇动,章飞凤也跑了出来,抱住韩氏哭道:“婆婆,婆婆,快些苏醒。”又向外厉声高叫:“伺候的人哪里去了?还不快过来救护!” 廊下丫鬟婆子们一拥而入,掀绣幕,串兰房,拿滚水,取姜汤,屋里顿时红奔绿走,鸦闹莺飞,乱成一片。 魁郎小公子刚放了学,也从书房过来看望祖母,正值纷乱,待要上前,小小身躯被挤倒一边。他从未见过这等景象,不知发生何事,跌坐地上,一时起不来身,嚎啕大哭。 韩氏因郦君玉未曾相认,总不肯苏醒。孟嘉龄夫妇围在帐前,听到儿子哭泣,索性也跟着放声大哭。 郦君玉先还道这必是众人计策,要逼自己认亲。在旁看了半晌,见母亲总不苏醒,兄嫂俱都恸哭,父亲也老泪纵横,只怕母亲当真出事,现如今就明知是计,也顾不得许多,总得先把母亲救醒再说,遂走上前去,扶起魁郎,排开兄嫂,紫袍一展,抱住韩氏,叫道:“母亲,母亲,母亲苏醒!你不孝女儿丽君在此。”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5章 3 孟府诸人见他开声,顿时个个止哀,转悲作喜,退到旁边观看。韩氏□□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郦君玉,连哭带笑,说不出话来。 郦君玉忍了多时的泪水,也终于落下香腮,扶起韩氏,哽咽道:“母亲,不要伤悲了。看一看不肖丽君!” 韩氏夫人就势靠床坐起,反手把他揽入怀中,哭诉道:“狠心的娇儿呀,你可是痴了!怎么留下一幅画图,就逃出家门这么些年!你一个闺中弱质,只带着一个年幼的丫鬟,我同你父亲只道你不知怎生折磨,日夜担忧,只怕你早被人害了性命。怎么你居然在朝为官,同你父兄重逢多年,却不肯相认?” 孟士元见郦君玉到底认了母亲,又嗔又怜,又恼又喜,责备道:“不孝的痴儿,你忒也狠心之甚!自你入朝为官,为父的日常对着你,信乎不信,也不知转过了几千遭。就与你对谈行礼,你又那般疏淡。若不是你母亲昏过去,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一世,再不认生身父母?” 孟嘉龄劝道:“父亲母亲先不要追究前情了。妹妹如今归来,这是大喜之事啊。” 章飞凤笑盈盈扯过旁边的魁郎,道:“孩儿,你终日思念姑娘,这不是姑娘来了?快些上前作揖。” 魁郎走近牙床,向郦君玉面庞上凝望。郦君玉欠身把他抱起,笑道:“侄儿,你如今长得这般高了,可还认得姑姑?”魁郎不明究竟,呆呆地只是上下打量。 郦君玉牵着魁郎,起身从容向父母道:“爹爹,娘亲,已往之事,今日也细谈不及了。总是可以再来的,下次尽堪备述。非是孩儿忍心不认父母,实是形势所制。刘家除灭之前,儿是戴罪出逃。如今不认,则是格于王法。孩儿身居内阁,消息一旦泄露,便有杀身之祸。”说完回头向诸侍女道:“你们这班人听着,今日之情,一概不许传扬于外。若人人紧口,我自然不会亏负你们。若是泄露,我孟氏满门抄灭,你们也都逃不出性命。” 他为官多年,自有威严,众仆妇丫鬟都唯唯听令。 韩氏紧紧扯着他,追问道:“好孩儿,怎么你做到宰相,咱家就有个抄灭的罪名了?” 郦君玉含笑道:“这个母亲问问父亲哥哥,自然知道的。” 孟士元拈须沉吟道:“女子做了大臣,这原是古今没有的事情。这先就有个欺君悖礼,淆乱阴阳的罪名。况他身为宰相,修律法,出政令。唔,此事甚难,甚难。” 孟夫人急道:“你们不是说那卫勇达也是女子,他还带兵打仗呢,怎么皇上就不怪罪,还封了公主?” 孟士元道:“军法亦不容女子混杂行伍。倘或南征失利,卫勇达焉能还有命在?但既然得胜,又未曾泄露机关,便算不曾贻误军机。他南征回来就改妆,又不曾受职当官,这国法也用不到他身上。” 郦君玉道:“此中还有一件内情。当日卫勇达改妆,朝廷原命他父女等待发落。只是太后认了卫勇达为平阳武昭公主转世,逼着朝廷封赏,所以他才不罪反荣。这是不世出的意外,孩儿哪里有这等企望?” 孟士元叹道:“正是。丽君的情形,大不相同。但按礼法而言,就入参太庙、陪送皇陵、祭祀天地、代君出行这几件,就罪在一个不可赦了。” 郦君玉道:“孩儿为政多年,不赦之罪,还远在礼法之外,其中尚有许多朝政纠葛,势力牵连,此时也不便详述。总之朝廷并非心慈手软之流。但看刘侯满门,就可知了。孩儿改妆消息一旦走露,不但自身要受刀斧,还必然累及全家。” 孟士元父子此刻也再难怪罪,都连连点头,道:“正为国法森严,我们虽怀疑了几年,也不敢轻认。” 郦君玉见韩氏怔怔的不知所措,安慰道:“娘亲,女儿的主意,是暗认而明不认。就算女儿不曾为官,不曾为了射柳姻缘离家出逃,如今想必也已出阁,不知嫁到何门,随夫去了何处。如今孩儿有俸禄有府邸,同在一城,相隔不远,车骑往来容易得紧。母亲思念时,差人来叫就是。就当个分家另居的儿子来往,岂不是比嫁于他氏,背井离乡好得多?” 韩氏听了这片掏心的言语,才又鼓舞兴奋起来。 魁郎靠在郦君玉身旁,仔细看他容颜,听他说话,这半晌方才叫出声来:“姑姑,你从哪里回来?为什么要像祖父这般打扮,穿了仙鹤补子的紫袍?” 章飞凤笑道:“你姑娘做了宰相了,怎么不要与祖父一样?” 郦君玉见魁郎这般呆蒙可爱,一把把他抱上膝来,道:“好哥儿,你这才认出来了?你姑娘从丈夫家来。”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魁郎却又混沌了,扑闪着一双大眼,在姑姑和母亲面上来回打量,不知孰非孰是。 郦君玉不忍立即起身,就坐在母亲床边陪伴,孟士元等俱都围绕在旁,一家人争着说话。未曾说上几句,一个老妈进来禀告道:“老爷,相府派人来说,明日要点主考,凡是在朝的大人们,都要预先打点的。故此家内也要收拾收拾,请老爷早些回去,看看应用的物件,好料理起来。他奉了老太爷的命令,在外面立等相爷归家。” 韩氏夫人怒道:“知道了!你去,叫厨房款待那些长班轿上的酒饭,再排下膳来,留郦相爷吃了,再回去未迟。” 老妈子答应一声,就要去传令。郦君玉连忙止住,向父母道:“明日朝廷要点今科主试,连父亲也要预先收拾行装的。孩儿就不陪膳了,日后尽有团聚的时候。如今母亲病尚未好,待孩儿再拟一方,如何?” 孟士元连连说好,亲自携灯到窗前案上,为他照明。郦君玉就提笔拟了一个舒肝化瘀、补虚消热的方子。章飞凤在旁磨砚,见他如此从容熟练,忍不住笑道:“姑娘呀,你太也能干!就说一个深闺女子中状元,那戏里还常常有的。但你竟然一路飞升台阁,高居父兄之上。如今又会做医生开方。” 孟嘉龄笑道:“他能干的地方,你还不知道呢!这几年来,他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满天下的官员,没有不怕他的。我就疑心他是我妹妹,也不知跪了他多少次!” 孟士元看着女儿,难禁心中喜爱,满面春风,连连拈髯点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6章 4 郦君玉开过药方,推开椅子,正要作别,早见妇女们送入夜膳,笑嘻嘻地说:“那些侍卫爷并长班们都已用上酒饭了。” 孟士元扯住女儿,道:“夜膳已来,你何妨吃了再去?” 郦君玉不忍违逆父母之意,就点头留步。仆妇们抬着桌案,摆在韩氏床边,盛设杯盘,排列佳馔。孟士元父子陪他坐下,郦君玉又请嫂子入座。章飞凤连忙摇手。韩氏在床上问是何事故,章飞凤笑道:“这如何使得?姑娘尚且男装,若传扬出去,说当朝相国到府,媳妇竟来陪坐,成何体统?” 孟士元父子俱都笑了,韩氏也十分欢喜,眼睛一刹不离郦君玉身上,口中只道:“再想不到我母女今日重逢,更想不到他公然做了宰相。你看他穿着这身朱翠辉煌的,倒也天生有些为官的气派。当初我怀他时,原有些异样兆头。生时就满屋红光,惹得家人慌乱奔跑。他落地红光方散,那帐子间就有一股异样香气,直到他满月才渐渐地消了。” 孟嘉龄笑道:“妹妹不惟生得好,他这才华也忒高拔了。七岁就会诗文,当年代父亲应酬,名满云南,谁个不知?就是他改妆之后,妹夫一家,也都是承他提拔。平南灭刘,说来都是他主持的,不然如何能升到宰相?” 孟士元接口道:“他般般都好,就是这奉亲之道有些亏。” 韩氏笑道:“可不是?我今个儿若不昏死过去啊,我看他开了方子就要飞奔回去哩。” 章飞凤道:“姑娘这命格,怕不是天上文曲星君下凡,该着要中状元,做宰相的?想是投胎时略打了个瞌睡,所以错生了女身?” 众人都哄笑。韩氏心中欢喜,倒吃了两碗新粳米粥。 孟士元座中忽然想起一事,停了牙箸回头道:“夫人啊,初一那天接他来看病,我故意试探,说道从来心病还将心药医,内人是心病,大人可有心药治他么?这放肆的女儿倒回说:尊夫人有何心病?莫非老前辈近纳如君?” 韩氏笑骂道:“痴儿太也大胆,怎么敢出言戏谑爹娘?” 郦君玉面上一红,欠身道:“孩儿得罪了。只为爹爹紧逼,孩儿心下着忙,所以故意如此。” 孟嘉龄夫妻俱都忍不住笑。这顿饭吃得合家欢欣,比之年节时不可同日而语。 郦君玉吃了一碗饭,起身道:“我也昏了,今日认爹娘还未曾参拜,请罪请罪。也罢,总是母亲还在床上,待事情斟定后,再行礼罢。”向母亲床前,把手叮咛道:“娘亲,你这病总从愁虑过重而起。如今既然孩儿已经相认,再不可乱思乱想,只宜保重身体为是。药方你先吃三帖看看。孩儿朝中若有事,你也不要着急,但能脱身时,孩儿总还来探望。”韩氏连连应承。 郦君玉转身又向孟士元道:“父亲,这桩事情,千万要保守机密,尤其不可泄露芝田父子知道。他们如今是皇亲国戚了,只怕仗着中宫势力,鲁莽行事,到时候连累咱们满门性命。” 孟士元道:“孩儿呀,忠孝侯是个重恩义的男子,未尝辜负于你,如今苏大娘都是他接去奉养,又供养你真容,说要守义三年,不肯续娶。” 郦君玉微笑道:“父亲,女儿当初为他家生死两难,改装潜身,苏姐姐更为他捐身赴死,他就守义三年,也不亏屈。况他早曾私订刘燕玉,为了他,国仇家恨都不顾了,公然到朝廷前求情。如今两人姻缘已缔,如此守义,哪里叫不曾辜负?” 韩氏忙道:“小君侯虽然成亲,却不曾圆房。你乳母居住侯府,哪一件事瞒得过他眼目?就是要娶刘郡主的时节,也曾请过两封诰命,加孩儿为贞烈夫人,并把你留下的画像,一并供于正房,把苏映雪的灵位在偏房供养,也当刘郡主一般看待。你若断绝了这段姻缘,却哪里再去寻这般好的亲事,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 章飞凤也道:“这般铺排,我去侯府时都曾看到,魁郎看到了姑娘形容,还悄悄流泪呢。” 郦君玉冷笑道:“他若算重情义的男子,现有梁相并父亲等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在此,又该称呼什么?”见母亲愕然,缓和口气,宛转劝道:“爹爹,娘亲,虽说妇道家随夫荣辱,当初孩儿不避风尘,全身远走,也算与皇甫门中同受患难,尽节尽义的了。如今他家发达了,女儿倒不在乎与他同享荣华。今日女儿认下父母,原为骨肉亲情。但如皇甫家知道,定然要逼女儿改妆出嫁。且不说天子必然震怒加罪,就算也同卫将军一般,落下不世的恩典来,也无非将女儿送入皇甫家中,为他人之妇,到时候骨肉手足,依然不得团聚。母亲却又何苦来哉?” 韩氏听他这般说,连道有理,人有不如自己有,当然还是自己做官的好。 孟士元啼笑皆非,向郦君玉道:“怎么我养出你这样的女孩?这般夫婿你都不顾。但如他得着消息,如何是好?” 郦君玉道:“他纵知风,父亲母亲只咬死不认,他又有什么法子?若是两位大人同他通气,大家相逼于我,休怪孩儿翻脸无情。” 韩氏见他说得狠心,忙又探身出床,扯住道:“女儿啊,你不要哄我。今日认了亲,以后总要常来,切不可又躲入阁中,请也请不到,找也找不见。” 郦君玉安慰道:“母亲,前番躲避,只为怕泄露机关。只要事情做得机密,孩儿总是你的医生,且与父兄俱都同僚,自然可以常常来往。就是孩儿不能来时,我义母如今已经入京,母亲但凡身体好些,也可以去我那里走动的。” 韩氏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郦君玉又向孟嘉龄夫妇道:“今日丽君虽然相认,奉养椿萱,到底还是要依靠哥哥嫂子。母亲此病,心绪开朗最为紧要。若遇愁烦,还望兄嫂多多开解。” 孟嘉龄夫妻齐道:“这本是我们分内之事,妹妹不消叮嘱。” 郦君玉这方向父亲告别。孟士元看着他躬身拱手,忍不住笑道:“痴儿呀,你看你学了这一派调儿,以后怎生行那些妇人之礼?” 郦君玉又向兄嫂告辞。韩氏眼巴巴望着他出门,恨不得将身跟去。孟士元连呼秉烛,下人打了灯笼,乱哄哄引着郦君玉出来。相府侍卫长随等,早已在彼等候。郦君玉上了轿,离了孟府。宰相按制有百灯相随,如今虽未全数,也是一片通红,密层层迤逦照破黑夜。孟士元父子眼看着他出了胡同,转过街角,再望不见,方才返身回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7章 5 郦君玉出到己宅,先向荣安堂来问候康氏夫妇。康太太已经睡下了,康信仁还在书斋,见已交二鼓,气道:“那什么孟大人,好生缠绕!你连日宿阁,如此劳累,今日难得回来,自家人还不曾说上几句话,怎么这么晚还请去看病。他家什么病人,这等金贵!” 郦君玉连忙道:“义父太心疼孩儿了。孟大人人品端方,孩儿一向十分敬重的。如今是他夫人染病,城中名医都看过了,总不见好,所以无奈来请孩儿。孩儿当初拜在杜先生门下时,原曾受过教训,无论行到何处,总要秉持医者仁慈之心,济世救人。孩儿不敢忘本。” 康信仁叹道:“你说的原是正理。只是我看你这些日太过辛苦,脸儿都尖了,怕你吃不消。你那面连个伺候的妇女都没有,日常随身都是一群小厮,这如何使得?你莫嫌我老年人唠叨,还该早日娶门亲事,打点内务,照顾你起居饮食,方是正理。况且这么大的宅子,日常许多公卿来往,没有个女主人,也不成样子。你母亲虽然过来了,他那般见识,你也知道的,指望不上。照理说呢,你的亲事该我主持。但是你如今是当朝丞相了。我那班相识,大多是商贾人家,哪里相配?此事还得你自己主张才是。” 郦君玉笑道:“我正要和义父商量此事。我已经约略有个人选,家世人品都甚相当。只是明日里,朝廷要点选今科主考。我若点中,进了场,一时不得出来。若是不得点派,或是出场之后,就要请媒作伐,预备结亲,到时候还要劳动义父义母主持。” 康信仁大喜道:“既然有人家,媒证你请好了人选,婚事筹备我同你母亲自然操办,不用你费心。” 山西一案已经审结。山西一省官员上下通同勾结,谋害户部差员并郦君玉,虽然是为掩蔽贪弊等事,但诘其本因,还是彭如泽等见朝廷命议论新法,今年山西户部冬察恰派了个员外,又打听到朝廷有意撤换山西巡抚等,猜到朝廷欲在山西先为试行。在士绅官吏看来,士绅民众,一体纳粮,那是动摇天下根本的事情。虽然朝野议论灼然,许多方面大员出声抗辩,但皇帝年轻自负,一意孤行,眼看山西就要先遭其害。彭如泽等消息灵通,都知郦君玉便是主张变法的中流砥柱,说不定就是最初的提起人,遂起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釜底抽薪,诱他到山西,推说有盗贼,趁机取他性命。郦君玉若死了,山西又账目不明,且上下官员一心,搅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新法绝难施行。皇帝没有他蛊惑,未必还会再坚持,变法一事多半就不了了之。 此中隐情,成宗见了案卷,又亲自提审了彭如泽等人,推测到十之七八,至此方真正体会郦君玉当初提出变法当自上而下,乾纲独断,不可专任一人的苦心,愤怒感念之外,也深为郦君玉忧虑。适逢大比之期,他正要为郦君玉争取势力,增长羽翼,初六日朝会,就点了郦君玉主考。 孟夫人得知郦君玉进了贡院,心内又惊又喜,惊的是骨肉才得重逢,又遭隔绝;喜的是女儿显贵,复纳门生。但喜到底压过惊,他一边吃药,一边耐心等待出场之期。因为心中大事已定,夜里也能安睡,白天也肯饮食,病体渐渐地康复起来。 孟夫人看看好转,少夫人章飞凤却反而病倒。他自怀孕以来,因孟夫人卧病,家中大小事情,都是他操持,还要熬药煎汤,亲侍婆母,数月来忍着恶心呕吐,日夜操劳,眼看妹子认回,婆母渐愈,心中一轻,便觉支持不住。 韩氏怜惜儿媳,就叫他在自己房中休息调养,晨昏定省都省了,不用出来走动。然他自己病体也未完全痊可,受不得辛劳,眼看众仆妇丫鬟无人拘束,偷懒的偷懒,寻事的寻事,呼唤时常不得应答,动用时又缺东少西,内宅里乱得不像模样。韩氏本来脾气不好,一日气上几回,病情难免反复。他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思量着要接苏娘子回来,代自己管家一段时间。恰逢皇甫少华因每日派人问候岳母安康,闻报说初五曾发昏晕倒,合家恸哭,险些唤不醒,心中牵挂,亲自来孟府探访。 孟士元父子都在衙中署事,皇甫少华自家女婿,也不见外,就命家人通报,直接进了内室。孟夫人闻说他来了,未及更衣,忙从床上坐起。皇甫少华细看他脸色,见不似之前眉头深锁,倒好像有了些精神一般,忙上前行礼道:“听说岳母大人曾经昏厥,如今可好些了?小婿家人都叫问候。” 韩氏夫人含笑道:“多谢你关心。前日请了郦学士来看,他的方子倒好像有些效用,只是如今走动还有些乏力。” 皇甫少华举手连称恭喜,就在床边坐了,道:“想不到岳母此病,却是得郦老师之力。不知岳母可曾见到郦老师模样?” 韩氏道:“他初次来时,不曾见到。初五日又来时,妾身病得凶了,顾不上避讳,却是见了一面。” 皇甫少华闻言,挨近身来,问道:“岳母,你看他容貌举止,可和令千金相似?” 韩氏笑道:“你不说也罢了,真真是奇事。郦大人堂堂宰相,形容的确和小女有些相似。妾身当时见到,也十分惊动,竟致昏晕,合家呼唤许久,方才醒来。” 皇甫少华忙问:“郦老师看到岳母昏晕,他却怎样?” 韩氏道:“还能怎样?妾身昏了,毫无知觉,后来说是他自行走去外厅回避了。妾身醒后,他方回来,又开了方子,吃了几付,倒觉有些松快。” 皇甫少华闻他如此说,松身坐回,一声长叹,道:“岳母啊,说起贵千金,怎么至今毫无消息?莫说岳母挂怀,就是小婿,也日夜思念,片刻难以放下。” 韩氏见他低眉垂目,神思郁郁,心中十分不忍,巴不得要把相认的事情告诉他知。无奈女儿临别前反复叮嘱,他恐怕王法森严,不敢造次,遂向女婿道:“我正要跟你商量,可否接苏娘子来住上几日?你看你嫂子怀有身孕,我又这般病着,家内没个人主事,就要茶要水,问医熬药,都不得便宜。小女走后,苏娘子曾跟随我打点上下,甚是熟悉。待我身体好转一些,能支持理事,再送他回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8章 第四章 再见犹难,悔当初、别时容易 皇甫少华自无异议,命房中仆妇代为问候少夫人,就转回家中,把韩氏之意,向母亲并苏娘子说了。 皇甫夫人道:“这个理所应当。”命苏娘子打点行李,次日就送回孟府。 刘燕玉在旁,插口道:“婆母,明日我也随苏奶奶过去,探望探望母亲。” 皇甫少华欣然赞许,接口道:“言得是,正该如此。”皇甫夫人自然也满口应允。 次日苏娘子出门之前,先来皇甫夫人房中,把一切所管之事,一一交代清楚,银钱账目,件件写算明白。伊氏叹口气,道:“咳,亲母啊,你这一去,该着我操心了。待孟太夫人好转些,你还快些回来。” 苏娘子连声应诺,同刘燕玉各乘小轿,同到孟府,江妈瑞柳等俱都坐车相随。 于时孟府老少夫人俱都病着,却是孟嘉龄请假在家操持,闻讯亲自迎进内堂。刘燕玉先拜见过韩氏夫人,又到章氏房内问候,姑嫂说些体己话。 韩氏见苏娘子回来,十分高兴,忙命诸人打扫房间,安顿行李。刘燕玉因孟夫人等都在病中,不便久坐,略叙谈几句,就要告辞。韩氏一把扯住,道:“郡主,为什么要紧?吃了点心再回。” 刘燕玉不敢违背,复又坐下相陪谈笑。韩氏因认了女儿,连带对刘燕玉也十分欢喜。且女儿不得相见,遂对着刘燕玉,略慰些思念之忱。刘燕玉见他心绪如此之好,又常常向自己凝视,有些对女儿的亲热之意,倒是意外之喜,更加温存体贴,只望能结下这门亲戚,缓急有个依靠。 刘燕玉去后,章飞凤仍去自己房中休息。孟夫人得苏娘子相陪,就像知己一般,心里的那件认亲事体,犹如塞在咽喉中,吞不下,咽不落,只要说出来方好。忍耐多时,思前想后,到底顾虑女儿嘱托,只得与苏娘子诉些别来□□,将家中般般件件,一应交付与他。又叫了一众使唤人等,吩咐道:“这几日,家中都是苏奶奶掌管。若有不服约束的,捆放马圈,或上荆条,绝不轻饶。” 众人轰然应诺。苏娘子原曾在孟府帮同管事。他虽性子不甚刚烈,但有太夫人撑腰,众人也不便太过放肆。苏娘子十分勤谨,分派了各人俱守前职,自己各处照看,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三五日间,孟府倒也渐渐整肃起来。 瑞柳年轻活泼,数日之间,已经与孟府一班年龄相近的丫鬟们混熟,一同谈笑玩耍,呼姐唤妹,十分亲热。 十五日这天,府中并无别事,孟夫人精神甚好。苏娘子陪坐在侧,讲些世间新闻,忽然叹了口气,道:“小姐也该回来了。他虽然文才高,到底这普天下,何曾有女子为官?现今小侯爷空着正房,留着花诰,苦苦地等他,算是世间难得的了。若是长久没有消息,他到底也要续娶,那便如何是好?” 孟夫人听了这番话,忍不住又心中发痒,见瑞柳在旁,命他先且出去,方呼唤苏娘子,叫他坐近床边,附耳道:“苏娘子呀,我们丽君有了消息哩。你说怎么,他就是当朝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啊。”遂把前日相认情形,一一告诉。 苏娘子闻讯,几乎喜杀,合掌当胸,道:“谢天谢地!我小姐有信了!那大学士是国朝丞相呀!怎么他居然有如此才华?亏我还说从来没有女人做官的。哎呀,夫人,这等喜讯,你怎不早和我说,教我每日担忧?况还有皇甫侯爷,他更加关切的呀。” 孟夫人摇手道:“他只肯暗认,不肯明认,更加不肯告诉皇甫家。” 苏娘子怪道:“这却为何?现成的一品诰命,泼天富贵,怎么小姐却还要耽搁?” 孟夫人笑道:“他自身就是当朝一品,要什么诰命?我看这痴儿,是要一生一世做官了。” 苏娘子恳切地道:“夫人呀,女孩儿怎能做官一生一世?小姐终身,到底须得有个着落。皇甫侯爷这般人品,这般心地,若错过了,只怕再难找寻。” 孟夫人叹道:“他为女扮男装,王法难容,是不敢出来的。” 苏娘子劝道:“不是妾身见钱眼开,难道现成的富贵,竟要让给别人?夫人你是不曾见,那刘郡主何等威风!因小姐不在,他在侯府,就同少夫人一般。就是手下之人,也都跟着得势。他的乳母江氏,因我也是小姐的乳母,日常每每都要踩我一头。我哪一日不是巴巴地盼着小姐回来?就是皇甫少侯爷,我看他对小姐,也是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远不是刘郡主能比。” 孟夫人点头道:“虽然如此,但丽君曾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令他知道的。若走漏消息,我们孟府合家都有罪。生死相关,我今日告诉你知道了,你万万不能再与别人说知。” 苏娘子无奈,因着小姐消息,又想起投江的亲生女儿,背地里偷偷抹泪。小姐离家出走,反得荣贵,早晚归家有日。只我这个痴女儿投江而死,尸骨无存,哪里还有一丝念想? 瑞柳被孟夫人遣出,心下狐疑,靠在廊下的朱漆柱旁,窃听里面说话。只闻的苏娘子叫了声“谢天谢地”,以下的声音就低了,听不出是何言语。少停将及上灯时候,苏娘子吩咐下人不当班的先去吃饭,再来伺候。一个十五岁的丫鬟,名唤文杏的,走来笑嘻嘻呼唤瑞柳:“三妹子,我与缃梅大姐姐众家姊妹作东,斗几个钱儿公请你。凑巧得紧,苏奶奶又叫我们先吃饭。来罢,去喝一钟儿。” 瑞柳就随文杏过来厢房内。众丫鬟摆了一桌酒菜,也学着夫人太太们,安席劝酒。缃梅序齿最大,先执了酒壶,转身走到下边,盈盈作了个万福,请瑞柳入席。瑞柳连忙逊谢还礼,连呼“大姐”。一班人娇痴笑闹,好久方都坐定。席上摆设也颇丰盛,荤有炒肉煎鱼,素有青菜瓜果,主食有馒头扁食两样,饮料有菊花茶青梅酒。另有一个大盘,盛着层层叠叠数个小盘,却是各色干果零食。杯用青瓷,箸作乌木,十分精致整齐。 缃梅先举杯,装个文雅矜持模样,半伸着兰花指,露出新涂的豆蔻,细声慢语,吃吃娇笑,道:“诸位姐妹,大家都是随着主人在外,背井离乡的,也没甚么亲人在身边。今日这场酒会,就算是个结拜的盟誓,从此都当同胞看待。就是以后婚嫁了,相逢时也算多了一门亲戚。”众人都立起呼应,各自饮尽杯中酒。 吃了一会儿,瑞柳起身,为大家再斟一巡,自己握着杯子,开口道:“诸位姐妹,我有句话儿相问。下午我在夫人房间,夫人要与苏奶奶说话,把我支开了。我恍惚听得苏奶奶说了声谢天谢地。那时候大姐姐、二姐姐、四妹子都是在房的,不知道夫人说何言语?” 缃梅等闻言,俱都不做声。瑞柳见事可疑,更要盘问,连呼道:“姐妹们,刚才还说今日吃酒,就是同胞一样。如今连几句说话也不能告诉,还算什么姐妹,走什么亲戚?” 鸣琴较小,就跳起道:“不错呀,不错呀,既然拜了姐妹,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告诉不得?若然这样起疑,我们是畜生不如了。” 缃梅文杏连忙道:“不是我们隐瞒,实在是这件事体太大,若走漏风声,我等都活不得的。” 瑞柳指天誓地,道:“好妹妹,你告诉了我,我再不传扬的。如若带累你淘气,死去必在刀山上。” 鸣琴见说,连忙道:“三姐既然发这般毒誓,我若还要瞒你,死时也去上刀山。”就把认亲等事说了。缃梅文杏见他既然开口,也不好再瞒,都相帮叙述。 瑞柳听了这个消息,心内欢喜得不知怎么样方好,暗暗叫道:“江三嫂啊江三嫂,你个对头来了!孟小姐既然尚在,你刘郡主不过也是他侍婢,你个乳母又算得什么!啊呀,我也顾不得死后上刀山了,这般消息,定然要设法告诉侯府知道。” 不一时,众婢女散去,瑞柳就回来烦缠苏娘子,说如今春风起了,身上夹袄太热,要回府取件单衣。苏娘子却总不允许,道这等小事,何须往返惊动,就向孟府众丫鬟借件衣服穿穿,且将就一时。瑞柳无奈,只得暂且忍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9章 2 话说朝廷的上谕颁发道各省,察访孟丽君。自督抚布按道府州县以下,都是大张的告示,遍贴诸城。因赏金重,事情奇,引动许多闲汉婆子,也有逐风捉影,沿街寻觅的,也有各家打探,逐户观瞧的,都痴心妄想,若造化到了,被我撞见这孟小姐,岂不是天大的横财。 江西省吉安府临江县,有个开杂货店的庞福,娶妻王氏,夫妇两个都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生了二男二女,家下用着一个挑水劈柴的伙计。这庞福当初父母在时,曾收留下一个亲戚女孩,叫路飘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长得颇为娟秀。 路飘云本是通县人氏,父亲是个不第的秀才,科场失意,常在家教导女儿以为排遣。路飘云因此得以读书知礼,也能吟些诗词。只是他才长到十四岁上,父母就相继亡故了。他无依无靠,幸得姑母收养。岂知不久,姑母也一病而逝,落到表兄表嫂手内,当奴婢一般使唤。全家人衣裳鞋袜,都归他照管,还要看着两个年幼的小孩。每每到晚间,一边做着针黹,一边垂泪,自叹身世孤苦,终身至今无靠。 这日庞福到城外办货,经过城门,见众人拥围着一张告示,有人在高声朗读。他挤上前听了,闻说要查找一位侯爷夫人,收留送到,就有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就是知风报信,也有官给白银一百两。 庞福听众人议论,说这告示上要找的云南孟小姐,曾许配皇甫公子。这皇甫公子,不消说就是前几年我们城门上画影图形曾捉拿过的钦犯了。这告示上说,只因皇甫门中遇难之后,皇上将孟小姐赐婚刘国舅,他不肯,就带了个丫头名荣兰者,女扮男装逃走在外。如今皇甫公子封了忠孝侯,万岁传下旨意来,要寻找孟小姐回来成婚。 庞福听得分明,忽然想到一条妙计:哎呀,我何不把表妹冒充孟小姐上报官府?那孟小姐逃出这几年,料早已不知死在哪里。官府也不知他容貌如何,身段怎样。表妹长得不差,又读书识字,就说是官家小姐,谁能辨别? 人到贪时胆也大。庞福越想越美,只觉此计妙不可言,该着我时来运转,到时候拿了赏金,那忠孝侯想必也有大大的谢礼,我还开什么杂货铺,也要买所大宅,呼奴唤婢,做起员外来了。 他心中想定,货物也无心收买了,如飞穿过街道,到自己门首时,心急不曾看顾,把个四岁的儿子寿郎绊倒在地。 路飘云正坐在院子里,趁着斜阳为侄女银姑做鞋。见寿郎跌倒,忙放下活计,向前抱起。王氏在房中早已看见,登时跳起来嚷道:“啊唷,跌着了!托人托了鬼,姑娘竟是不相干的。” 路飘云粉面通红,不敢回嘴,只是低头忍泪。王氏一把夺过儿子,口中连啐,道:“晦气,晦气!” 庞福连忙道:“是我匆忙,不曾看见,把他绊倒了,不干妹妹的事。” 王氏见他忽然为路飘云说话,待要发作,庞福连忙拉他姑嫂入内,就把告示上的情形并自己的主意说了,又劝路飘云道:“你若肯做这件事,真正是好处无穷。见官时,你就照着告示中情形,分说一遍。只要言词快捷,行为从容,官府不起疑心,就要把你送上帝京。到时我也跟你同去,一路照应。倘然这事成功啊,妹子你就是一品侯夫人了。到时候,住的是高堂大厦,穿的是霞帔珠冠,金银财宝享用不尽,丫鬟仆人使唤不完。那时候你若还肯记念为兄,就指缝里略漏出点零头来,也够你哥整顿家业了。” 庞福反复劝诱,路飘云不觉心动,暗暗沉吟:我到庞家这几年,受了无数煎熬,也不知何日方有尽头。更可堪虑者,去世的双亲不曾为我定下婚姻。若是要靠表兄主张,多半要卖给人做妾做婢。我自问才貌也都尚可,临机也会应变,倘若能冒充得过,就是一品夫人了。就是被人识破,最多也不过一死,和我如今境况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想够多时,方启口道:“哥哥主意不错。只怕我命薄,没有这个福分,画虎不成反类犬。” 庞福见他答应,笑得嘴角直咧到腮边,连道:“妹子怕什么!那孟小姐谁曾看见?妹子这般人品,有什么冒充不来?”当下又同他合计,定下一番说辞,就催路飘云速去梳妆,自己却飞身出街,雇了一顶青围轿,忙忙地抬回家中。 王氏在旁听了半日,见丈夫出去了,霎时就转了面孔,笑嘻嘻赶着叫姑娘:“啊唷,我原说姑娘有些福相的,如今就要做侯夫人了!”就拉着他入自己房中,催道:“快换件鲜明衣裳,把鬓角梳理梳理,别忘了插个花朵。” 路飘云借着嫂子案上的小镜,整理妆容。他也没甚首饰,思想倒不如就取个素雅,衣裙俱有残破,外罩了件薄棉的玄色披风遮挡,用一枝旧银簪挽了髻,此外别无装饰,走出院来。庞福气吁吁大步跑来,连呼“轿子到了,这就去见官罢”,催着路飘云上了轿子,直奔县衙而来。 临江县正堂姓李,闻报有人送了圣旨找寻的孟小姐到此,十分惊动,忙命传进,细细询问。 庞福早已编好说辞,跪禀道:“小人有个母舅路秀才,名唤子友,是通城县人氏,只因家贫,到贵州地方坐馆,收留了一个干儿,后来被小人的舅母看出破绽,是个女扮男装的,仍收留做了继女。又因母舅俱都亡故,小人爹娘把他收留到家。这三年间,也不知道就是孟家小姐。今日小人看了告示,回家说起,他方吐露出来,叫小人跪堂投禀。” 李知县闻言,就叫衙役接孟小姐进来。路飘云端然走进,纤步盈盈,素袖翩翩。李知县见他长得清秀,且有一种端庄态度,书卷情怀,就有七分相信,起身迎入座位,含笑询问前情。路飘云不慌不忙,就按表兄吩咐说了一遍。 李知县见他对答如流,从容幽静,再无丝毫疑心,躬身作礼道:“千金暂且先回庞家等待。本县要通报府台。到时安排车马,恭送千金入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0章 3 庞福又惊又喜,连连叩首道:“老爷,小人要送孟小姐进京,望祈恩准。” 李知县俱都答应,亲自降阶相送。路飘云复上了小轿,庞福在后面护持,一行回到家中。一时间街巷邻里都传扬开了,庞家门外围了许多人,争看孟家千金。只为路飘云本是收养的亲戚,乡邻不知道底细,大家俱都艳羡谈论,无人敢说是冒充。 庞福忙忙料理家事,委托妻舅王大相帮照管店门,叮嘱妇人休要外出,小心照看儿女。次日本省督抚知闻,发下二十名护送排军,本县备了轿马,就来相送入京。李知县因见路飘云寒素,特命自己夫人选了一套锦裙绣袄,几件金珠首饰,用朱漆盒盛了,呼衙役捧着,一并送入庞家。 庞福见本县老爷已到门外,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催促妹子梳妆。路飘云就换上知县所赠衣饰,登时花团锦簇,倍显风流。王氏拖着一班孩儿,假做哀啼,在院中跪送。路飘云倒觉心酸,从头上拔下金钗,分送与他。刚转身,一个老妈笑嘻嘻走进,道:“侯夫人,我是本县老爷差来上京路上服侍的。” 路飘云就扶着他出了院门登轿,见两排军士肃立,李知县在轿前深深作礼,道:“卑县预备不周,望乞海涵恕罪。” 路飘云在轿内含笑欠身道谢。庞福骑了个驴子,跟在轿后,一行人就往城门大路而去。 仲春二十二日,路飘云等已经到京。江西巡抚早已先有本章奏闻天子。成宗闻报孟小姐已到,命内监迎进宫来,一面急召孟士元父子,皇甫敬父子,俱到偏殿接见。 孟士元闻朝廷说江西送女来到,不觉大奇。我儿已经相认,这个女子却从哪里出来?孟嘉龄在翰林院也心中暗笑,两人各自遵旨入宫。 皇甫少华因郦君玉入了贡院,甚无聊赖,正在父亲书斋闲谈。忽有家人来报:“侯爷万千之喜!今有江西督抚拜本上京,并遣二十名排军护送孟小姐到了。朝廷旨下,立召两位侯爷入宫。” 皇甫少华从胡床上一跃而起,又惊又疑。皇甫敬却十分欣喜,忙问道:“果然是孟小姐到了么?怎么却在江西?” 家人道:“小的怎敢谎报?现有泽化殿侍卫在外,立等老爷少爷。” 皇甫少华抬脚就走。皇甫敬连忙扯住道:“儿呀,你还未换朝服,却往哪里去?”皇甫少华这方醒悟,急忙换装上马,同父亲往天街驰来。 孟士元在殿门碰见皇甫敬父子,见他们兴冲冲进来,满眼张望,心中暗道:丽君痴儿啊,你作弄杀夫婿了!你看他这般痴情,如今有人冒名而来,你若再不出头,这女婿就是别家的了。 诸人入内拜见天子。成宗含笑道:“孟卿,皇甫卿,你们的好事来了。”就传宣孟丽君进殿。 路飘云在宫门等候,闻黄门传宣,定了定心神,轻垂彩袖,款动金莲,随着内监走进,款款拜倒在地,莺声呖呖,道:“蒙圣恩钦召,臣女孟氏应命来京,恭参阙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君臣一同观望,见他衣饰虽不甚合身,但身材窈窕,态度风流,细眉樱口,长得颇为纤秀。孟士元还未及开口,皇甫少华已然上前跪倒道:“皇上,这个不是孟千金!微臣原配留有画像,不是这个模样。” 成宗道:“国舅且起。怎么你说这不是孟小姐?只怕你不曾看仔细,待朕召他上来。”遂道:“下跪的女子,你是孟丽君么?” 路飘云回道:“臣女闺名,正是丽君两字。” 成宗道:“既然如此,你且起身,上前来让孟尚书认一认。” 路飘云闻言,早已知机,见孟士元身躯一动,忙以袖掩面,诈作拭泪,趋上前一把拉住他袍襟,哭诉起来:“爹爹呀,想不到如今我们父女还能重见。丽君当初为圣旨催婚,不得已抛离爹娘。同荣兰出来,不知道路,竟走到贵州地面。爹爹呀,女儿何曾出过闺门,受这路途之苦,不幸病倒在旅店。幸而天无绝人之路,碰到了江西通城的路秀才,在彼坐馆教书。他年过五旬,并无儿女,看见孩儿孤苦,心生恻隐,为孩儿请医看病,认为义子,带回通城。路家继母看破孩儿装束,就叫仍改了女装。谁知道寒门清苦,荣兰不能忍耐,竟然背主私逃了。孩儿因自己隐姓埋名,也不敢声张。可叹孩儿薄命,义父母相继都丧,孩儿只得依傍庞氏姑母。姑母又亡,只有一个表兄。直到圣旨传来,孩儿方敢吐露名姓,才得返回帝邦,再见父亲大人。” 路飘云爹爹长爹爹短,一番悲切哭诉,倒把孟士元弄得没了主张,一时拉不下脸来申斥。 武宪侯见他说得合情合理,叫道:“老亲翁,你认认仔细,看来是令千金罢?分别几年,他又在外煎熬,容颜未必还全同往日?” 皇甫少华不住地瞧那女子相貌,十分焦躁:咳,这女子和画上真容哪有半分相似!若说像刘郡主,倒还有几分。但是听他哭诉如此恳切,莫非真是孟小姐?或者自家本来生成如此,画上描得倾国倾城?哎呀,不对,若说画上容貌是虚,怎么又同郦老师如此相似? 孟士元按下不忍之心,挣脱了路飘云,向上奏道:“陛下,此女并非臣女,乃是他人假冒。” 路飘云急得汗透重衣,忙跪行上前哭道:“爹爹呀,怎么自己的女儿也不认得起来?当时在家娇养,居止绮罗丛中,自然面貌丰泽。后来在外多年艰苦,体貌有些改变。难道爹爹为女儿受了这些折磨,反而不肯相认么?”他说到伤心处,重提衣袖掩面,又哀哀哭泣起来。 成宗见他娇弱,心下怜悯,皱眉问道:“孟先生,父女乃是天性,切莫为容貌有些差错,就置之陌路。” 皇甫敬也上前道:“亲家,据我看来,他也是个大家的举止,不像是胆敢欺哄朝廷的刁民,为什么亲翁总说不是丽君?他当初离家时年纪尚幼,这三四年来,就长变些模样,也非奇怪。况他幼小女子,道路驱驰,风霜苦恼,怎不憔悴?” 孟士元重奏道:“陛下,这的确不是臣女。纵然父女相隔多年,骨肉天性,哪有认不出的道理?就说容颜会改,难道口音也会变?臣女自幼在云南长大,此女却是江南口音。” 路飘云忙哭道:“爹爹呀,女儿自到了路家,自然学他们说话,这三四年来总在那里生活,所以随了江西口音。” 成宗点头道:“如此也说得通。孟先生,你先暂坐,待朕试他一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1章 4 孟士元退坐绣墩。成宗道:“江西来的女子,你说你是孟丽君,孟尚书却不相认。据朕看来,自然有假冒之嫌。但恐怕冤枉了你,朕要考你一考。孟丽君号称云南第一才女,诗词歌赋谅必全通。朕就命你一炷香的时间,不限韵体,作一首咏怀之诗。” 路飘云听闻要考校文才,不由暗道侥幸。若是相貌声音俱都不足凭证,但以文才而论,奴家也算出类拔萃。据父亲当日说,纵然大家闺秀,也少有能及得上我的。那龙凤毡上盘膝坐着的少年,自然就是忠孝侯了,想不到竟然如此美丽,如此丰姿。我当庭做诗,若得天子欢喜,君侯赏鉴,纵然孟大人不肯认我,他总也该有些怜惜。我若能嫁得这位君侯啊,就是做妾也不虚此生。他心中思量,便抹了眼泪,跪倒殿前,道:“臣女孟丽君谨遵钦命。” 内监移了一张小桌,摆设了花墩,宫女捧过笔墨纸砚。路飘云款款坐下,轻舒春尖,缓提彩袖,微微侧目,秋波向皇甫少华略一顾盼,稍为沉吟,就落笔写下新词一首。 宫女捧笺呈上帝王。成宗看时,见是八句七言,诗云: 九重丹诏忽催婚,旧事凄凉勿细论。万里云山为旅客,三年荆布隐蓬门。 明珠辞浦差还却,杨木逢春喜受恩。今日可怜憔悴尽,性天亲爱亦难温。 成宗看完,微微点头,命宫娥将诗笺遍示诸人,道:“孟先生,你看他片刻吟成八句,也当得起才女之名。你仔细看看,莫要错将掌上明珠埋没尘埃。” 皇甫敬见他才思敏捷,喜道:“老亲翁,这是令千金了,还有什么疑忌?” 皇甫少华见他诗中自诉情怀,十分可叹;再看他纤腰细足,怯生生跪在金殿,又十分可怜。但数月来日日对着画像,画中人早已刻骨铭心,眼前女却全不相似,到底难以苟同,只皱眉望着岳父。 孟士元手执花笺,沉吟不语,有些动摇,心道这个女子,虽非我亲生,却也有些才华,想来出身不俗。他甘犯欺君之罪,前来冒名顶替,定是身世悲苦,不得已而为之。丽君如今官居极品,显然是再不肯改妆的了。我若将机就计认了女儿,也是个成人之美的事情,一则救下这江西女子性命,二则成就少华毕了姻缘,三则令女儿去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做官。只是此事不曾和夫人商量,怕落他埋怨。当初刘郡主来认父母,他就十分嗔怒。我若认了这个冒名女儿,不知他会气成怎样。若是万一病情反复,却如何是好? 孟士元尚在踌躇难决,孟嘉龄已经上前道:“启奏陛下:这诗口气字体,迥非臣妹所有。臣妹之才,远在此女之上。” 成宗道:“他能金殿之上,限时成韵,文通句顺,可算女中少见。怎么侍讲说他不似孟小姐之才?” 孟嘉龄道:“臣忝为翰林侍讲,然臣妹文采,还远在臣上。若非如此,当初家父丁忧居乡,诗文酬答,怎会不令臣作而令臣妹相代?臣妹因此方名动乡省。他笔下绝无闺阁口气,更不会悲怨自怜。” 成宗被他说得十分好奇,道:“侍讲也是一个才子了。如此说来,孟小姐却还在侍讲之上?” 孟嘉龄躬身道:“正是。骨肉关情,哪有臣妹归而臣父不认之理?今日如其含糊过去,臣父倒与冒名女子连共欺君了。望吾皇圣明详察。” 成宗见孟士元一直不开口,想来是不肯相认,只得转向皇甫少华道:“那孟丽君,朕亦未尝见过,卿亦未尝亲见。这女子,据孟先生说,乃是冒名顶替。然朕观其貌,察其才,也当得起一个官家千金。朕若退他回去,纵朕不追究他欺君之罪,他只怕也难活命。他既然是为你而来,朕如今发个慈悲,就把他交付于你,为妻为妾,任凭你意,如何?” 路飘云粉面通红,伏在地下不敢做声。眼看今日孟小姐父兄俱在,已难冒充原配。幸而君王见怜,并未当庭拿下,反将自己交付皇甫侯爷。当下心中战栗,只望这俊美的少年侯爷有些怜香惜玉的心肠。 皇甫少华却道:“陛下,微臣不敢谢恩,还望天恩别加雨露。臣蒙圣上颁旨寻访孟小姐。他既非本人,臣若领回,岂不辜负原配?如今原配未归,臣日日独寝书房,以报恩义,就前奉旨迎娶的刘氏,亦未曾同居,随身都是僮仆,连丫鬟都不用,怎会纳妾收偏?” 成宗点点头,暗道我看国舅相貌风流,岂知竟是个老实人,正当少年,倚红偎翠的时节,亏他忍得住。 路飘云听闻这番言语,不由得肝肠寸断。寻访孟丽君的圣旨并不曾详说身世。他与表兄商量时,只道孟小姐家人都在云南,自己才高貌美,尽能冒充得过。如今事情不谐,忠孝侯又不肯怜惜,想来必要发回本地去了。想起自己上京时节,知县临门亲送,一路威风凛凛,官员俱都趋奉,如今被识破冒充,哪里还有脸回去?他珠泪纵横,向皇帝顿首哭道:“臣女多年流离,苦守清贞,岂知今日父兄不以我为骨肉,夫婿不以我为姻缘。臣女有何面目,再立人间?”站起来倒退几步,觑准殿旁一根盘龙柱,以袖掩面,就撞将过来。 两个内监闪身而出,将他拦腰抱住。 成宗皱眉道:“将他送去万寿宫,暂且侍候太后。日后孟丽君身份辨明,再行发落。” 却说庞福战战兢兢,等在宫门,也不知过了多久,见一个内监走来,向他道:“你这大胆刁民,将谁家女子假充孟小姐?” 庞福一个小生意人,哪里经得起吓,扑地跪倒,肝胆俱裂,磕头如捣蒜一般,霎时额头见血,磕磕巴巴地道:“这原原原是小人,小人父母收养的表表表妹,自说是孟府千金,叫小人报报报官的。若说一切底细,小人委实不,不晓得,万望大人明鉴!” 那内监冷笑道:“这欺君乃是杀头的罪名,也是轻易敢犯的?你说不知,谁能作证?” 庞福福至心灵,忙将临行前筹借的二十两做路费的银子掏出来,高高奉上,又狠狠磕头。 其实庞福这等人物,皇帝哪有心思顾及。那内监只是奉命遣他出去,见他也没甚油水,收了银子,也就算了。 庞福抱头鼠窜,不敢在京中停留,又失了银两,只得一路佣工乞讨还乡。江西督抚并州县长官,也都没趣,派人去寻他晦气,见他尚未还家,家里只有一个妇女拖着一群孩子,只得自认倒霉,呵斥一顿,吓得王氏抖衣而颤,诸童纵声哭啼。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2章 5 当下天子返宫,孟士元等回家,也不过当个新闻说笑。那武宪侯父子却添了一桩心事,倒有些疑真疑假。到了府中,皇甫少华解了冠带,向案上一抛,自己坐到椅中,闷闷思量,也不说话。 皇甫夫人见他面色不豫,忙问端的。皇甫敬将入朝情形说了一遍。伊氏道:“咳,你们爷儿忒痴呆了。他既然容貌又美,才华又高,想来多半就是孟小姐无疑。一副画图,算得上什么凭据?况那本是他自画,就是描得比本人高些,也是经常的事。就当真是如画上一般的绝色佳人,受了这些年的千辛万苦,少不得也要憔悴的。你看金雀亭媳妇初进门时,面庞儿又黄又瘦,如今调理了这几个月,还不是花朵儿一般?那江西送来的孟小姐,娶回来将养几时,自然也就分外齐整了。” 皇甫敬道:“我也这般疑心,只是孟兰谷不肯认。他亲生父女尚且如此,我们怎好越俎代庖?” 皇甫夫人思量半晌,笑道:“侯爷,去接苏奶奶来罢,我们细细问他一问。他是孟小姐的乳母,对孟小姐的一切自然是知道得再清楚不过。若是那副画和孟小姐并不相像,以后也不必为它烦恼了。” 皇甫敬父子连连道好,当下就派人去孟府请苏奶奶暂回,只说有事商量。 孟夫人闻报,笑道:“这必是为那冒名女子了。”就命门公回复:“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回来。”他病体已经康复了七八分,就设了个家宴,与苏娘子饯行,更连番叮嘱,那桩事体切莫泄露。 瑞柳闻道要回去了,真正乐煞,忙忙地整顿行装,恨不得身生双翼,脚起祥云。缃梅等一班侍女,反觉难以割舍,在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瑞柳满心要回府报喜,在孟府如坐针毡一般,见他们啼哭,脱了身上绸衫,乱叫道:“二姐姐,还了你这件衫子,我明朝要回去的,再用不着。” 文杏又恼又笑地道:“我们舍不得,你倒这般高兴!”缃梅揩泪道:“三妹子,我等也不及饯行了,下次补请吧。” 瑞柳按捺心情,陪着众人叙了许多别情愁绪,又努力洒了几滴泪水。次日清晨,苏娘子临窗梳妆,叫过瑞柳叮嘱道:“今天回侯府,孟宅的事情,不可多说。”瑞柳嘴上答应着,心里只是暗笑。 两人到了皇甫府,先到夫人房中问候。皇甫敬父子并刘燕玉也都在。厮见后苏娘子落座。皇甫夫人尚未问完寒温,瑞柳心内着急,就绕到皇甫少华身后,暗暗扯他的袍子。皇甫少华不知其故,只道地下人多狭窄,瞪了他一眼,整衣抬身上了沉香榻。 瑞柳见他躲开,羞得脸儿通红,只得退回班中。 皇甫夫人正说道:“苏奶奶,昨个遣人来接,一则家下没人料理,二来有件事情相商。昨日江西省送来一个孟小姐,说是容貌又美,才华又高,倾诉得也都合情,哪晓得孟大人不肯认,如今天子叫暂且收在宫里了。我想问问亲母,孟小姐究竟形容怎样?果然是和那图画上一般吗?” 苏娘子笑道:“妾身昨日也听孟大人回家,说有这件勾当。但是我们小姐委实生得无双。休说画上有假,千金还要齐整得多哩。” 江妈也公然坐在下边椅子上,听见这些说话,巴不得以真为假,埋没了孟小姐,好叫刘郡主出头,得时就挨上来道:“哪里有千金小姐在低三下四的人家住了三四年的道理?况他家后来连长辈都没了,只有一个表兄。这等不清不楚不干不净的,自然不是孟小姐了。” 刘燕玉只是微笑,也不说长道短,也不禁止江妈。 瑞柳一闻江妈开口,就忍不住起来,走到苏娘子身侧,道:“苏奶奶,那个消息你怎不说?” 苏娘子登时面色一变。皇甫少华见到了,有些狐疑,问道:“瑞柳说什么?” 瑞柳见少爷叫到自己名字,非常得意,大声道:“苏奶奶,你不要含糊了。孟小姐已经认了,还瞒些什么?” 皇甫少华闻言,起身拉住苏娘子,连连追问:“苏岳母,孟小姐到底如何了?你有什么瞒我?” 皇甫敬夫妇也都逼问。苏娘子无奈,只得起身道:“侯爷,夫人,妾身说就是了。请都坐下,好讲话。”就把孟夫人病里发昏,郦君玉认亲等话告诉了。 皇甫诸人这番惊喜,委实难以形容。皇甫敬春风满面,靠在椅子上,叫道:“奇哉!公然孟小姐就是当朝郦相。当初我一见画像,就说相似。而今亲翁已经认过了,怎么却瞒着我家?莫非他要悔婚么?” 伊氏夫人一把扯过皇甫少华,惊叫道:“儿呀,哪知你的原配,就是你的老师!我皇甫门倒托了一个媳妇,方能重整门庭。真真奇事!从古至今,哪有这样赛过男儿的女子!” 皇甫少华已经痴呆了,竟然分辨不出悲喜。数月相思,只道镜花水月,岂知一朝成真,半晌只问了一声:“认亲之后呢?” 皇甫夫人道:“正是。他们既然认了,为何还要隐瞒?” 苏娘子只得道:“小姐临行叮嘱,万万不可知会侯府,只恐怕小侯爷一时冲动,就要惊动朝廷。他说身犯欺君,罪在不赦,倘或泄漏,只怕全家都要受刑。孟大人也如此说。所以孟夫人也曾千叮万嘱地托付我,回来不可提起。非是妾身胆敢隐瞒,实在是此事关系太大。” 皇甫夫人笑道:“孟亲家也是痴呆了。我女现为中宫皇后。只要请一道旨意,什么天大的罪赦免不来?” 皇甫敬沉吟道:“郦相位高权重,或者他贪恋权位,所以故意如此说?” 皇甫少华背手绕堂,愁肠百结,半晌开口道:“只怕是因我娶了刘郡主,他有些怨我。” 皇甫夫人笑道:“痴儿呀痴儿!他怨你什么?虽则娶了金雀亭媳妇,现留着正房,放着花诰的,有何薄幸?如今既然得了喜信,只要上本陈情就是了。” 皇甫少华只是摇头,道:“此事不是这样简单。郦老师……孟小姐他统领朝政,十分刚烈。他若不情愿,只怕朝廷也未必做主。” 皇甫敬笑道:“这却由不得他了。他既然是孟小姐,我们上表奏知,难道天子还留他当官?自然是判归我家成亲。” 皇甫夫人见皇甫少华仍然踌躇,道:“孩儿你怕什么!就是他有些疑难,你胞姐现居昭阳,这普天下的女子,都归他管,难道还不能为你做主?还怕孟府赖婚不成!” 皇甫敬也道:“你怕郦相怨你么?他既说为怕朝廷怪罪不肯改妆,我们先请下恩赦的旨意来,对他正是大大的喜事啊,他还有什么借口?” 皇甫少华听父母言之有理,方减了愁容,现出几分喜色,叫过瑞柳,着实夸奖:“看不出,你倒有如此为主忠心。是了,方才你拉我时节,原要告诉我这桩喜事。哪晓得你家糊涂的少爷,不解你的心意,反避过一边了。” 皇甫夫人也道:“今日若非你,苏奶奶再不肯说的。孟小姐但能过门,我赏你一个大大的银锭。待过几年长大了,给你配个齐整的夫君。” 瑞柳又羞又笑,吐气扬眉,谢过夫人,就从江妈身前昂然走过。江妈气得连翻白眼,在椅子上坐不住,悄悄溜出门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3章 第五章 说甚旧恩情,从来富贵、几人能弃 皇甫少华回到自己卧房,书童捧茶过来,笑嘻嘻的道:“侯爷今日恭喜了!”皇甫少华也笑了一笑,道:“你们去罢,不用在此服侍。” 书童们答应着带上房门出去了。皇甫少华移了张椅子,在画像对面坐了,顾盼良久,神魂飘荡,欣喜若狂,暗叫:“芳卿呀芳卿,你到底还是我郦老师!我只道你流落在外,整日对着郦老师相思,这几个月来何等折磨!想不到芳卿如此高才,三元连捷,献策平南,又开武举。会武馆前初次相见,我在举子队中,你是主考官,万人拥簇,宛如神仙一般,叫我又敬又怕,又自惭形秽。中举后我感念恩德,对老师毕恭毕敬,哪里能想到夫子就是妻子?惭愧,惭愧,我皇甫少华倒靠的是妻子提携。此刻想来,你对我处处关怀,时时维护。南征途中,你望我的神色,何等温柔,何等深情!怎么我如此痴呆,竟然毫不察觉?” 他想到当时情形,嘴角含笑,心中无限旖旎。待想到南征归来,刘门获罪,燕玉入京,自己求情等事,不由又春山含愁,芙蓉褪色。哎呀,若是老师待我果然有情意,怎么冤情已平,他却不肯出来相认?只怕他还是怀恨我娶了刘郡主。小春庭之约,原是我背妻私订。我当时年幼,不通晓人情,不曾把孟小姐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他必然以为我钟情于刘燕玉,所以虽有射柳前缘,却不愿成就。这可如何是好?我对他这一番痴情,却怎生让他知道? 哎呀,还是不对。当时我为他容貌相似,成亲前也曾试探。他全无伤悲之情,恼恨之意,反一力成全,又做大媒,又借府第,筵席上一派欣喜。唉,如此看来,他对我竟然是毫无情意的了。就是那边认了亲生父母,这边也要瞒着消息,私下里还筹划着娶妻,只怕他想一生做官,再不肯同我和谐。如今消息泄露,我明日一本奏上朝廷,揭露他真相,他却会怎生反应? 这一夜,皇甫少华忧心忡忡。一时想到要与心上人结亲,不免心怀荡漾。一时又愁,他近来劳累清减,若是气坏了身体,却如何是好?一忽儿高兴,想他纵然不爱我,只要成了婚,我总可以慢慢哄他回心转意。一会儿又担忧,他若发起威风来啊,只怕就有天子在堂,皇后暗助,也不好收拾局面。 金雀亭里,一灯如豆。刘燕玉得了这个消息,虽还不甚生嗔,到底有何欢喜?他昏定过公婆后回房,就在窗前凭椅沉思。眼看红烛将残,皇甫少华还踪影不见,不由得有些惨然。他自嫁来侯府,虽然不曾同房,每日黄昏,皇甫少华但凡在家,总要过来谈笑片刻。府中上下人等,对他也十分敬重,宛然少夫人一般。正为如此,刘燕玉虽入府不久,却比当初在刘家时安乐得多,暗暗感恩生母,果然成就我一段美满姻缘。虽非正室,公婆却都怜惜,夫婿不惟少年英雄,而且知寒知暖,温存体贴。如今生活,比之当初在刘家受嫡母折磨,兄长欺压,简直判如天渊。 刘燕玉有心唤丫鬟关门安置,又怕皇甫少华一时兴奋耽搁了,后面再来,岂不扫兴?遂不肯上床,命续上灯火,重点香炉,依旧静坐等候。只听得一更梆子敲了,二更又过,一直坐到三更,再听不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不由得微微含怨。 侍女们都靠着桌脚打瞌睡。江妈立起来冷笑道:“郡主,小侯爷是不来的了,我们关上门儿罢。” 刘燕玉托着香腮,点头答应。江妈随即携了灯,关了堂门,待侍女等出去了,又关了内室房门,走到床前,扯扯刘燕玉的衣服,道:“郡主啊,你不要这般软弱了。孟小姐如今就要回来哩!你看老爷夫人,听到这个消息,何等欢喜?小侯爷更不用说,都高兴得痴了。他若进门时,哪里还有你说话的地方?小姐啊,你得拿出些刚强来,到底要自己立得住。先进山门就算大,你不要被他压住。还有一件,你看那瑞柳丫头,装妖作态的,居然都拉扯起小侯爷来了。你若不管,只怕闲花野草,一起都来,那时却待怎的?” 刘燕玉任他唠叨,皱着眉站起来,卸妆解裙,心中暗自沉吟:唉,薄幸的君侯!奴家受尽千辛万苦,方才嫁得你为夫。怎么今天刚得着孟小姐的喜信,就这般冷落奴家了。在老爷夫人面前,分明埋怨为着娶我,所以得罪了孟小姐,如今公然就不来这里探望了。孟小姐人还未到,尚且如此;他成亲之后,只怕眼里再没我丝毫余地了。 咳,那个孟小姐,做到了一品朝官,性情不知是怎么骄傲的了。他当初原是我亡兄逼走,对我岂不怀怨?天长地久相处,他是正室,若要跟我为难,哪里寻不出点不是来?就是要打要骂,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可笑乳母的言语,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行为了。孟小姐自己官居一品,夫家尚承他提拔,况父兄俱为高官,堂上翁姑自然喜欢,本来又是原配,可说是势焰滔天,我一个无依无靠的罪臣之后,孤独之女,拿什么抗衡?说什么先进山门,我如今还是如在刘府尼庵中一般,乖顺保身罢。倘或苍天见怜,能生下一男半女,方是终身有靠。 刘燕玉想定主意,也不回答乳母,换上睡鞋,放下帐子,拥被凭枕,只在那里翻来覆去,悲愁自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4章 2 皇甫少华一夜未能合眼,早晨起来,也不用早点,心想:虽则苏奶奶泄露消息,到底还要向岳父母问个明白。若是鲁莽上表,只怕郦老师还要抵赖。若有岳父母做主,不怕他不认承。他忙忙的先到父母房中请安,道:“孩儿先不着急吃饭,要到岳父母家中问个确实,回来吃午膳便了。”皇甫敬夫妇见他情急,只得教去。 皇甫少华催马来到孟府,门上的报道:“老爷少爷都进衙门去了,不在家中。”皇甫少华道:“我就见见太夫人。”门房待要进去回报,适逢魁郎小公子从书院出来,闻说皇甫少华到了,就出来迎接,作揖道:“姑父降临,有失远迎。” 皇甫少华携了他手,问道:“小贤侄好早,这时候已进书房了?祖母可曾梳洗?” 魁郎道:“我进书房前曾去祖母房中请安,此时想已梳洗过了。”拱手道:“姑父请了,小侄引道。” 皇甫少华见他小大人一般,忍不住笑赞道:“贤侄好聪明,好礼仪。” 进了内院,魁郎先去通报祖母。孟夫人隔帘笑迎到门口,道:“小君侯来了么?今日他爷儿都不在家里。” 皇甫少华登堂施礼,殷勤问过安康,坐下后待香茶献过,方欠身道:“岳母,廿二日那个事件,谅必悉知的了?江西的假冒女子,皇上原叫小婿领回,是小婿不肯。家父母因见他才高貌美,又撞柱求死,生怕其中有甚委屈,埋没了令千金,所以叫了苏奶奶回来询问,岂知问出来一个天大的消息。原来初五岳父母已经认过女儿了,只是瞒着小婿。” 孟夫人见说,不由变色道:“哎呀,这件事还不见真哩,所以嘱咐苏娘子不要多口。你不要轻信。” 皇甫少华跪倒在地,急道:“岳母,这是什么主意,难道不肯认小姐了?” 孟夫人又怜又惊,又怕牵连女儿,声声叫他起来商量。皇甫少华哪里肯起。魁郎公子走上前搀扶,向祖母道:“姑父已经知风了,何必还要隐瞒?不如大家商量,叫我姑姑转回家里来罢。” 皇甫少华大喜,起来抱着他道:“好贤侄!只有你,还顾着姑父!” 孟夫人无奈,只得扯着他道:“贤婿,且莫高声。初五日虽然相认,他次日就点了主考入场去了。临行前,他曾一再嘱咐,改装之事一旦泄露,他一人杀剐还轻,只怕满门都要受罪。如今你既然知道了,切不可鲁莽,等他从场中出来,大家斟酌施行。” 皇甫少华笑道:“家父母的意见,是如今就要上本奏闻。令千金所虑改妆之罪,据我们看来也都不妨。他虽然当了宰相,却只有功劳,朝廷纵不封赏,如何就要怪罪?当今天子,不是那昏庸暗蔽之辈。况家姐现在中宫,一切事情,总还可以帮忙关说。” 孟夫人见他主意已定,只得道:“忠孝侯,上本呢由你去,只不要害了我女儿。” 皇甫少华恳切地道:“岳母,你固然是骨肉情深,可知小婿对令千金更是关切?自从圣上下旨访查,小婿哪一日不到部内稽问?他没消息时,我尚且要为他守义三载,与画同眠。他回转来时,与我就是夫妻了。我做丈夫的,保护爱惜他还来不及,哪里会害他?只怕小姐未必肯如此相待小婿,到时还望岳父母做主。” 孟夫人道:“如果天子宽恕,我自然做主,让你们成亲。就是他不愿意,也不能违抗父母之命。但是这其中若有个一差二错,伤了我儿性命,我却再不能饶你。” 皇甫少华连道:“是,是,是,岳母放心,把令千金交与小婿便了。”就要告别去写奏章。 韩氏皱眉牵住他衣裳,道:“贤婿且慢。你丈人只怕将及回来了。等大家再商议商议,然后进本未迟。” 皇甫少华不便违逆,只得在堂中等待,同魁郎说笑,询问他诗书课业。孟夫人闻他尚不曾用过饭,忙叫厨房准备了各色茶点,叫魁郎陪他先用些填饥。 待孟士元父子归家,魁郎不等父亲开口,便向皇甫少华作揖道:“小侄告退了。姑父不送。”自行回书房去了。 皇甫少华见他小小年纪,举止得宜,十分赞扬,向孟嘉龄道:“舅兄真有福气,得了这般一个宁馨儿。孟府门楣,到他身上,必然还要更加发扬。” 孟嘉龄谦逊两句,大家归座。韩氏已经向丈夫说了前事。孟士元吃了一惊,沉吟良久,道:“贤婿,你果然要上本?这其中厉害,可曾考量清楚?” 皇甫少华又将前由诉说一遍。 孟士元皱眉道:“小君侯啊,小女临行前,原曾叮嘱,恐怕你依仗中宫,鲁莽行事。别的不说,就入参太庙、陪送皇陵、祭祀天地、代君出行这几件大罪,如何解释?” 皇甫少华笑道:“岳父想是因身在礼部,所以过于看重礼法,被他拘束了。国法也不外乎人情。令千金就算参过太庙,到过皇陵,又有些什么害处?就是祭祀过天地,神明难道还为此降罪了不成?至于代君出行,更是大大的功劳。第一次做钦差,招安的卫家姐姐,如今已经封了公主。第二次出京到山西,又破了一件重案,天子都分外倚重的。当初元阳公主改装时,皇上曾经说过,虽是女身,功劳犹在,不能不赏。如今令千金的功劳,却又远远高过元阳公主了,岳父何必担心?” 孟士元忧虑难释,沉吟不语。孟嘉龄却笑起来,道:“父亲尽管宽怀,妹夫自有回天之力。当初刘家何等重罪,妹夫都请下了赦免旨意。若非梁丞相阻挡,刘氏满门都已保全。妹子在朝,怎是刘氏可比?天子若有恩旨,难道还有哪位大臣会再封回不成?” 孟士元想了想,倒也的确如此,遂对皇甫少华道:“你上本前,还将底稿给我看看。明日入宫,我也与你同去,一并求情。此事关系重大,总要慎重方好。” 皇甫少华连连称是,就在孟府同岳父舅兄吃了午膳,回到家中,径奔书房,命书童磨墨,写就一稿。写完后先给父亲看过,皇甫敬连声说好。又命人送到孟府给岳父瞧过,孟士元也都同意,方抄在表上。他昨夜一宿未睡,这一日奔走又疲劳,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中,竟然就合衣睡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5章 3 朦胧中,梦到与郦君玉同到山西,从大火外接他上马。梦里却已知机,想着他正是我苦苦思念的娇妻啊,伸双手抱住,见他明眸掩映秋水,玉面隐约红晕,再难忍耐,低头就向樱唇吻去。尚未触到,忽然怀里一空,佳人已经不见。他一转头,却仿佛南征之前城南大营中,郦君玉朱袍乌纱,手扶书案,冷冷地向自己道:“你这一本上去,焉还有性命?”皇甫少华吓出一身冷汗,待要分说,场景变幻,郦君玉骑马在前,回首向自己嫣然一笑。他提缰追去,不知怎的,却越追越远,眼看郦君玉没入一片杏林花海,不见了踪迹。他又急又怕,忽然醒来,摸摸额头,尚有冷汗津津,待翻身坐起,梦里情节已经模糊,只有一片惶恐焦灼心痛难忍的感觉,尚十分鲜明。 皇甫少华手把床沿,正然呆怔回想,忽听窗外书童叫道:“少侯爷起来罢。老侯爷早已坐在堂中了。”他方想起今朝要去上表,连忙蹬靴出来,匆匆净面盥洗,带上本章就朝外走。父子俩个一起用过早膳,各自登鞍,在禁城前会合了孟家乔梓,入宫求见圣驾。 成宗闻说他们两家又共同前来,就在宁心斋接见,奇道:“怎么,又有孟小姐送到么?” 皇甫少华连忙跪倒,高举本章,禀道:“的是有孟千金消息,请御览臣本便知详情,还乞圣恩垂鉴定夺。” 成宗笑道:“国舅家事,又不关国体,何至于就要上本?”伸手从内监盘中接过奏折,略一浏览,不由大惊:“怎么,你们说保和学士就是孟小姐?” 下面四人齐齐顿首。成宗面色凝重,将奏章展开细看,半晌方问道:“孟尚书,郦明堂果然是你女儿么?国舅说他初五已经认过父母,可有此事?” 孟士元忙奏道:“郦丞相实是臣女。忠孝侯本中所言认亲等事,俱是实情。臣女孟丽君罪该万死,乞圣恩浩荡,动鉴垂怜!” 皇甫敬父子并孟嘉龄一同叩首,请皇上赦罪。 成宗挥手道:“恩赦且待后议。你们指说内阁学士是个女子,此事古今从未有过。国体相关,岂能只凭你们几句言辞,就轻轻把朕的宰相抹杀?” 皇甫少华奏道:“孟小姐曾自写真容,现就悬挂于臣家正室。待微臣取来,皇上一览便知。” 成宗点头道:“这也不必劳动国舅。”就命殿前侍卫飞骑去侯府取图。他皱眉沉吟半晌,又道:“孟尚书,前日江西女子来,你说父女天性,相逢焉能不认?而今你又说郦明堂是你女儿。你与他同朝三载,如何未曾相认?” 孟士元急得面红耳赤,只得如实禀道:“陛下,郦君玉入朝之时,臣已疑心他是臣女。只是他行藏严密,不露丝毫女儿痕迹。臣为国法森严,不敢贸然议论朝臣。” 成宗微笑道:“这么说来,若非郦明堂自家认母,孟尚书是认不出亲女的?” 孟士元呐呐难言。孟嘉龄忙上前道:“陛下,臣父非是认不出,实是不敢认。臣妹原本才高。他入朝以来,幸邀天恩,飞升三台,连与国是,功愈高而过愈深。若非陛下天恩赦免,郦相自揭身份,臣父子焉敢以下犯上,指男为女?” 成宗不置可否,心中仍未肯轻信。不久侍卫取了孟丽君画像到来。两名内监各执一端,在御案之前徐徐展开。 待画中人露出面容,成宗不由惊骇站起。图画显然出自丹青名家,勾勒得极为传神。画中人可不正是郦君玉模样?就连神态,也和郦君玉凝眸沉思时的样子一般无二,成宗日日与他商议国事,早已看得十分熟悉。他虽经皇甫少华等陈奏了这半日,却直到睹见此画,方有几分相信,呆呆凝视画像,见画中人与郦保和一般面孔,却明明是个女子,裙带飘摇,身姿窈窕,震惊之中,又混合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怪异。 皇甫少华见皇上对着画像凝望良久,只是沉吟不语,忍不住问道:“皇上御览如何?可像保和公不像?” 成宗这才回过神来,道:“果然十分相像。如今他在贡院,不能打扰。待他复命回朝时,朕自会查问。”又严命殿中伺候人等,不许议论传扬此事。 诸人见天子不肯明说赦罪,态度十分暧昧,心中各自筹量,只得谢恩出去。 孟夫人听了丈夫儿子转述,却是忧愁多于欢喜:“这可怎么好?都怪瑞柳这丫鬟,惯会听壁脚,传瞎话。如今天子若不肯宽恕,岂不是生生害了我儿性命?咳,为什么要着急奏报?对我孟家有何好处?真正女儿说得是,要他回家,也不过嫁与夫家。何苦,何苦!我女儿好好地做着朝廷宰相,要他家逼生逼死地断送了他一品前程。” 孟士元本有些忧虑,闻言不禁道:“丽君曾经叮嘱,皇甫家若是知风,只与他混赖便了,谁让你心软承认?就是要奏闻,也该等女儿出来,与他商议。如今我们瞒着女儿做出这样事来,倘若有个不测,哪里还能转圜?” 韩氏心中悔恨,顾不上与丈夫争执,只道:“这如今可怎么好?女儿出场,定要怨恨我们的了。芝田来时,原该当面分说明白。他还有个刘燕玉,比不得人家一夫一妻。若是丽君回来,嫁过门去,他却变了心肠,岂不是云霄里的凤凰,白白自投到污泥里?那时候,却找谁还我娇儿的极品官来?”他越想越是苦恼,连午膳也没心思进,只在房中坐立不安,担忧焦虑。 皇甫敬回到家中,却是喜气洋洋,将朝堂情形,向家人叙述一遍。皇甫夫人向苏娘子道:“你看不妨么!只须得我儿本章一去,皇上再不怪罪的。孟太太何苦隐瞒,白白地担忧。” 苏娘子也十分欣喜,暗祈小姐速速于归,则刘燕玉一房,再无嚣张余地;江妈等辈,又何敢与自己比肩。 皇甫夫人就与苏娘子盘算,如何料理铺张,好迎娶新人。 皇甫少华却不似父母这般乐观,心如风中柳絮,乍喜还忧,将起又落,再不见众人忙乱,只管自己思量,有时依着书案,凝眸敲指,有时郁郁不乐,负手绕堂,有时到卧室,斜对着春联,自读自念,有时又去书斋,端了书本,却迟迟翻不过一章。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6章 4 成宗待诸人退后,依旧看折理事,看了半晌,到底不知看到些什么,文字历历,过目而不能入心。他掷下朱笔,又打开那轴画像观瞧,不自禁地将画中的云鬓襦裙,幻化成纱帽朱袍。他对郦君玉原十分钦慕敬爱,此刻知他本是女身,一片知己心肠,顿化思恋之意。 成宗与皇甫少华不同。皇甫少华从未近过女色,纵然刻骨相思,所想也不过是要见他一面,谈笑几句,若是能同行共事,再为他效些微劳,得他一顾一赞,就喜不自胜了。若原配另有其人,他终其身也不过如此而已,再不敢更求亲近。 成宗虽大不几岁,却是佳丽满宫,惯于倚翠偎香的,一旦起了绮思,不免心旌摇摇,驰骋想象。他力图克制,卷起画像,暗叫自己的名字:“履吉啊履吉,你是天下之主,自幼立志要作明君图青史的。郦君玉是你亲自选定的大臣,托付朝政的宰相,怎么为了一幅画,就胡思乱想,把他当女人般亵思起来?就算他真是女人,也是国舅的原配,有夫之妇,怎可妄念?” 情怀摇荡,一时难以平复。成宗干脆出了书斋,前往后宫,先到坤宁宫来找皇后。 皇甫长华见皇帝今日这么早回来,有些意外,忙叫宫女捧茶献果,亲自服侍皇帝更衣入座。成宗携了他手,待要亲热,皇甫长华闪身略避,含羞道:“陛下万千之喜。今日太医来过了。” 成宗止住动作,问道:“皇后可是有喜了?” 皇甫长华低首羞道:“正是。今后数月,我不便服侍万岁,还祈恕罪。” 成宗微笑道:“这是喜事呀。你告诉了母后不曾?” 皇甫长华微微点头。成宗起身道:“既然如此,皇后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朕今日就到别宫歇了。皇后不必相送。” 皇甫长华初次怀胎,喜悦之余,原本甚为害怕,一直盼望着皇帝到来,为自己宽慰主张。此刻见他闻了消息,并不甚激动,略寒暄几句就要走,毫无缠绵流连、关切体贴之意,不免有些失望。转念一想,母亲当初曾说过,生儿育女虽是宗族承嗣的大事,怀胎十月却只在女人身上,男人直到见了孩子的面,才能有些当父亲的知觉。他当年怀自己和弟弟时,父亲也是如此,到孩子出生前,还在军中演武巡查。但自己姐弟出生后,父亲还不是如珠似宝,百般呵护?如此自宽自解了一番,也就释然。 成宗嫔妃众多,有儿有女,是以听闻皇后怀孕,虽然也颇欢喜,却不甚在意,此时心中只盘旋着郦保和女装模样,只想找个女人,消消这无明之火,以恢复神智判断。他出了坤宁宫,想起萧妃颇为娇俏可爱,遂往锦澜宫而来。 萧妃迎入皇帝,倒是意外之喜。他十分会察言观色,体贴君心,见成宗没甚么心思说话,略谈两句,便随君王同入罗帏。成宗命放下外面厚帘幕,帐中光线昏暗,面庞隐约。成宗搂着萧妃吻去,情热之际,忍不住呼唤“郦卿”。萧妃只道他叫“丽卿”,暗怪皇上今日何以如此文雅。他知皇上素喜自己爱娇,以添闺中情趣,遂扭着身子哼道:“万岁怎不叫‘珠儿’?妾这个小名,只许万岁叫,也只喜欢万岁叫。” 萧妃的娇嗔爱语,附耳低声,在成宗却如惊雷一般,又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登时了无兴致。他推开萧妃,起身出来,仍旧回到宁心斋,在榻上静坐片刻,自觉理智尽复,方思忖此事,虽然奇哉怪哉,千古未闻,然图画在前,亦不可说未必全无。郦君玉倘是女子,则自己平衡文武的良苦用心,俱都付于流水;变法革新、励精图治的朝政纲领,也要大大受挫。后事姑且不论,就他曾经主持过的军政要务,所收的文武两班进士,也难收拾。纵将他千刀万剐,以谢天下,又于事何补?若不杀他,也万万不能放他改妆嫁人。我本要他平衡文武,变法革新,不平衡也就罢了,怎能将个文官之首,武将师尊,送与他人坐大?他若真是女子,为江山社稷计,说不得,若不处死,只好归于朕躬。 大旨方针想定,成宗方细细回思皇甫少华所奏之事,不由得喜上眉梢:倘他所说尽都属实,看郦君玉行事,显然无心于忠孝侯。不知他是想一世做官呢,还是有意于朕躬?倘若他愿意做官,朕乐得留着股肱良臣,所谓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他但能治国理政,何必追究本来是男是女,姓甚名谁。若是有意于朕呢,哈哈,一对知己的君臣,何妨就做个恩爱的夫妻? 成宗越想越是兴奋,又展开图像,抚摩着画上容颜,无限遐想爱怜。 郦君玉入贡场时,心中还在暗自思量认亲一事。此事孟家合府皆闻,虽然一再叮嘱禁止,但防人之口,难于防川。那些丫鬟妇女,焉知深浅,这般奇特新闻,一时口头说得高兴,哪里还止得住?况苏娘子现在侯府,受皇甫恩深,他若来家时晓得风声,必定要传扬给皇甫家知道。只怕我一进场中,外面早已纷纷扬扬,尽人皆知了。若是父母不肯承认,事情也还好办。就怕父母被女婿说动,要为他证明主张。 唉,芝田呀,你如此聪明俊秀的一个将军,到底可能体念我的心意,可能为我郦君玉的知己?你若果然对我衷情,该当尊重我意见,万事与我商量,方是两心不昧两情不渝的意思。你若是一味拿丈夫的姿态,一切自作主张,仗着名分礼法,只要迫我屈从,也休怪我郦君玉绝情。你有两路夹皮之勇,我也有单逞独出之能。既然要做聪明事,须做聪明绝顶人!我郦君玉既有安邦定国之才,岂无存身救己之谋?爹娘呀,但愿两位大人不要和同皇甫少华逼迫。否则这孝顺两字,女儿难免又要有些亏待了。 他主意想定,再不思量,放开胸怀,带着段恩俞同入贡场,会同副主考,欣然看卷取才。他原有玉面阎罗的名声在外,从举子到房师莫不战兢畏惧,不敢轻易徇私舞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7章 5 郦君玉连日在场中主文取士,到二十七日黎明出榜,取中第一名会元于璞,表字雅夫。于璞已经四十一岁,是一位浙江衢州府常山县老名士,家业颇寒,而文才甚足。虽然少年时已经中过乡试,只因连科的主考都不赏识他的文章,久抱明珠暗投之叹。今闻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是一位锐意革新铁面无私的宰相,开诚心布公道取才能的明师,这次进场,分外会精神而努心力,做了三场锦绣文字。郦君玉看过他卷子,通达刚明,有造五凤楼的手段,就高高地取了第一名会元。那于雅夫感激得意,自不消说。以下之士,难以尽述。只崔攀凤中了第三名,裘惠林中在三十八名。 放榜之后,正副主考大臣回朝复旨。这一日乃是朝会之期。成宗因郦丞相要出场,坐朝分外早些。皇甫少华前一夜竟不曾就枕,顶冠束带秉烛以待,一到天明,便同父亲走马入朝。见到天子出来,忙上前跪倒,道:“陛下,待会儿郦相出来,还望天恩垂鉴做主。” 成宗不甚为意,疏疏淡淡地应了声,命他在旁等待。 皇甫少华退到一边,心中万分着急,眼看郦君玉就要回朝,天子心意,却还十分含糊,也不知是不信郦相便是丽君,还是龙心嗔怒,不肯赦罪。正难耐处,却听外面宫官早奏:“启万岁爷知道:正主考郦君玉,副主考欧阳赞,带引一切房官,备用京员等,在午门外候宣覆命。” 成宗闻报,喜上眉梢,忙叫召入。只见诸人进殿,当前的正是郦君玉,莲花消减,秀眉偏长,行藏都雅,态度风流,带领诸人,到丹墀下礼拜参见。 皇甫少华见了,悲喜交集,无限恋慕之情,又隐含着几分忧虑,一颗心几乎按捺不住,怦怦地直要跳出嗓眼,只听郦君玉从容奏道:“臣正主考郦君玉,会同副主考欧阳赞等,选得二百七十八名才俊文章,并十八魁卷,恭呈御览。特此覆命,望吾皇洞察公私。” 成宗见了郦君玉,又怜又爱,满脸笑意,忙命内侍设坐,取所献文章来看。 郦君玉正正衣冠,就在龙毡上盘膝坐了。成宗看一眼文卷,瞥一眼爱臣,慢腾腾翻完,喝彩道:“好,好!今科所取,尽都是真才实学。其中会元文字,更是篇铺锦绣,字露珠玑。保和公为国取士,着实辛苦了。朕有如此贤相,朝野再无遗珠之恨!”连呼内侍将自己案上,外邦入贡的凤井新茶,奉一盏与郦相解渴。 郦君玉谢过皇帝,欣然接茶。成宗看他一举一动,都觉别有风流,含笑望着他喝了半盏,方取出皇甫少华的奏章来,亲自递给他道:“郦先生,你看一看,这是忠孝侯廿五上的密本。” 郦君玉心道,这是那话来了。芝田呀,你忒也令我失望!我与你师生一场,虽不曾说明身份,总是十分亲密的了。况山西路上,生死相依;惩奸发恶,同谋共行。就是你不知我一片深心,也该对我有些尊重。怎么一旦得着风声,不等我出场商量,就自行上奏朝廷?这分明是以势相欺!我孟丽君岂是任人摆布的?今朝就论个理儿,制服制服你的少年心性。 郦君玉一边接本,一边故意蹙眉道:“忠孝侯有何事故?陛下何不裁定施行?” 成宗含笑示意他看:“与先生有些关系,所以要请问先生意见。” 郦君玉俊眼微凝,一目十行看过,冷笑连声,放下本章,上前跪倒在金銮殿上:“陛下,忠孝侯此本,陛下是信呢不信?” 成宗欠身道:“此事本来甚难相信。但忠孝侯呈上原配小像,的确与郦卿面目相似。孟尚书也说先生曾经相认,所以有些疑惑。” 郦君玉闻言暗喜,一声失笑,从容奏道:“陛下,臣自然并非孟大人之女,然这件事原有情由。月初时,孟尚书太君病重,孟侍讲来请微臣看视,说是诸医束手,百药不效。臣到孟府,诊出他是忧思伤肝,得知是思念女儿而起。臣就开了两剂,后因朝政繁忙,孟府连番催请,数日后才又复诊。岂知孟夫人病得昏了,揭帐见臣,就扯住叫丽君。臣走过避开,孟夫人竟然昏倒在床,合家呼唤不醒。 陛下,常言道,医家有割股之心。臣蒙孟大人父子连番恳请,少不得要医得他好,好了结此事。臣因思药石无功,实为心结未解。他既见臣误认,想来是像他女儿了。如若将错就错,或反可救他一命。臣偶然好戏,遂走到床边,唤声女儿在此。孟太君果然醒来,一家子围着臣哭诉离情。臣趁机就下了一方,以救其病。因他身体尚虚,臣不好说明,只得禁令孟府诸人,切勿泄露。臣本一片医者仁心,谁知道忠孝侯太也疏狂,打听得这么个消息,也不访察明白,也不等微臣出场对质,就上本惊动天听,全不顾师生纲常,宰官尊严!陛下天聪洞鉴,这般荒唐之事,有何可疑?这种乱伦之本,留他何用!就该当场焚之。” 成宗听他推得一干二净,十分欢喜,忙安慰道:“郦卿快快起身。不是朕心疑你,实是忠孝侯孟尚书等言之确凿,朕不得不加一番咨询耳。” 郦君玉站起来,微叹一声,道:“总是微臣少年为相,众心不服之故。臣曾处置过军粮转运并山西库银等案,得罪众多,近又辅助我君颁行新法,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察缺伺隙,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必要除之而方快。臣自问供职以来,也还恭谨慎惧,唯将一点忠心,以报九重圣德。今日当了满朝文武,竟指臣是个女人。这却是千古奇闻,再想不出的罪名。如今倒要会集廷臣,论一论是谁的不是!” 成宗只微笑颔首。郦君玉转过身来,怒生春山,嗔含秋水,双手一扯,嗤嗤几声连响,把本章撕成碎片,巍然站在金銮殿上,眼光扫过百官,众人无不战栗。郦君玉看定皇甫少华,抬手一指,叱道:“忠孝侯,你怎么这样荒唐?我是你的老师,如何竟戏弄起来!虽然此事有些内情,你也该访查对质。我在贡院为国取才,你连老师的面都还未见,就敢冒认为妻,弄出这般奇闻,纲常何在?国法何存?难道说做了皇亲国戚,就可以任意妄行了么?福祸唯人自招,刘门之鉴未远!” 皇甫少华听了郦君玉之前一番分辨,已经又惊又惑,不知所措,又见他撕了本章,正颜厉色,向着班中数落,又气又惭,又悔又恨,挣得满面通红,一言不能答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8章 第六章 凤凰于飞于止 皇甫敬容色大变,连连顿靴,向文班中叫道:“孟亲翁,这叫怎么说?前者小儿曾到尊府见过岳母,还道‘上本呢,由你去上,只不要害了我的女儿’。老亲翁也曾看过奏本,同意了的。如今保和公不认,我皇甫门怎当得起诳奏君王、戏弄大臣的两般大罪!亲翁还不快上殿,为芝田做主。” 孟士元听了郦君玉一番奏君的言语,也弄得半信半疑,及至皇甫敬连番催促,没奈何出班作证。皇甫敬父子跟在他后面,刚才越过众人,当前早闪过一人,幞头象笏,紫袍玉带,按冠冷笑道:“奇哉,奇哉!郦君玉做了三年的大臣,立了无数的功劳,说什么是个女人?不知哪里来这些飞语?”正是当朝首辅梁鉴。 他自取了郦君玉为会元,几年来与他共事,由欣赏而敬重,满心指望他能承继自己,整顿朝纲,成就一代治世,闻听皇甫少华指他为原配,早已按捺不住,向阶前躬身奏道:“陛下,历来治国欲求其成,虽君臣协力,上下同心,尚且极难,必战战兢兢,如临渊御朽。欲坏事则极易,所谓千里长堤,可以溃于一穴。而国之求治,必待忠良匡辅,虽照车十二,烟阁图名,不足以当贤士之贵也。今郦君玉国朝辅弼,治世良臣,怎么只为他少年貌美,就惹动朝野猜疑?宰相若是可以如此轻易指摘得的,臣等如何再统领百官,协理天下?” 成宗连忙道:“梁相不须动怒。朕求贤若渴,握发吐哺犹嫌未足,怎会任人轻侮大臣?” 孟士元见这般情势,只得上前奏道:“陛下,郦保和实是与臣女一般容貌,一样声音,为此生疑,请他看病。臣妻欲绝之时,郦相确已认过父母。若说医家有割股之心,所以将错就错,连老臣也昏聩了,不识其中端详委曲。” 皇甫少华连忙跟着跪倒,叩首道:“臣虚叨天恩,蒙圣旨寻妻,此事原访知经过,亦请教了岳父母,方敢奏闻。如知内里有虚,怎敢欺诳圣聪?” 皇甫敬也跪奏道:“臣儿原是问过岳父母确实,方才上奏。郦相确是与臣儿原配真容一般无二。孟大人现亦云郦相曾经亲口承认。还望皇上明察,不可只听保和学士一人之言。” 成宗见下面跪倒一片,心中也暗暗狐疑:可奇,可奇,难道郦丞相果然不是孟丽君么?他说医家有割股之心,目睹垂危而将错就错,原有些道理。但观其容貌,的确美丽非凡,且与画图十分神似。咳,朕是一国之主,万事当以国事为重。管他内情如何,郦相既然不认,朕自然相帮。他拿定主意,登时沉下脸来,发作道:“怪哉!寡人的清净朝纲,被你们在此兴风作浪。梁相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的,这般一个治世良才,朕倚为股肱心腹的,怎么说他是女子!倘若相貌相似就是凭据,那孔圣人就该是阳虎了。” 众人见天子震怒,不敢再说,一同顿首请罪。 成宗道:“国舅,你少年封侯,正该分外戒惧谨慎,怎么这等冲动?若非郦相乃是你的老师,朕倒要怀疑你有什么阴谋,要搬倒他,好谋利益。你自己回去也思量思量,郦相若不在朝,究竟有哪些人欢喜,有哪些事改张?今后再有事,要三思而后行。若还是这等轻狂惹祸,朕也难再念血战功劳,难顾昭阳情面。今日姑念初犯,只罚禄半年。” 又向孟士元道:“孟尚书,你也着实糊涂,怎么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真切?你妻病中昏沉,你又未曾生病,怎么把个一品相国,就敢认为钗裙?你身主礼部,通史明礼,自己想一想,此事后果如何,历朝可有先例?怎么就纵容女婿,贸然震动朝纲?朕体谅你着急寻觅女儿,且尔妻病重,今日暂不追究。” 两家无力分辨,只得顿首谢恩。成宗又向下面道:“文武百官俱都听着:保和公虽然年少,朕已拜他为相,宰相威严,岂容轻犯?况他匡辅社稷,调停国政,多少辛劳功勋,你们自问哪个及他?今后再有人因他位高权重,生嫉恨,布流言,擅自议论者,朕必从重治罪。”百官哄的一声,齐齐躬身领旨。 成宗这方换了笑容,走下御座,向郦君玉握手宽慰道:“先生勿恼,这是国舅寻妻心切,一时冲动。朕深知先生忠正刚明,国事俱要托付,还望先生勿以此事为意,宽心放怀,依旧辅朝为是。” 郦君玉含笑谢过君王。天子当下散朝归宫。文武百官旁观了这场闹剧,更不敢多言,各自匆匆回去。 郦君玉上了轿子,出了禁城,心中暗暗思量:唉,只为皇甫少华这道本章,我母女的情分,又不能相亲了。本想做个通家之好,就以义母之名来往,母女尽可常常会面。如今已走露风声,父亲刚刚当庭指认,却要避些嫌疑了。为今之计,只有等些时日,待事情平淡了,我再设法周旋。 他回到自家,走进厅来,未行几步,忽然旁边闪出一人,垂袖正冠,深深作礼道:“老师大人台座,门生裘惠林谨拜。” 郦君玉连忙扶起,笑着挽入座位,道:“仲仪快请起。你我就将有连襟之谊,如何行此大礼?” 裘惠林诚恳地道:“门生全凭老师教训,方能有今日。况今科原是老师提拔,如何敢不谢大恩?” 于时诸进士陆续来参谢师恩,郦府门前一条胡同红缨塞道,白马相连,手本纷递似水,门包堆叠如山。郦君玉博冠玉带,高坐堂中接待,威风凛凛,态度翩翩,大众尽都敬慕艳羡。郦君玉取了这班英才,心内也颇欢喜,一个个接见聊天,询问他家世志向,才华爱好,殷殷叮嘱,谆谆教训。 他辛苦了一日,待客人散尽,未及用晚膳,便在书斋榻上,依枕睡去。段恩俞因他数月来一直不曾稳睡过,亲自在门前把守,不许人喧哗打扰,连树上鸟儿,也都弹石赶走。 郦君玉这一睡便睡到次日黄昏,醒来时望见天色朦胧,还道是黎明。荣发早已备了几次酒菜,闻得相爷醒来,忙命人端入。郦君玉听他说了时辰,也自骇异,幸而他刚从贡场出来,有三日假期,不用入阁办事。他长睡之后,腹中十分饥饿,贡场中饮食不甚精细,此刻方得饱餐一顿,精神尽复。饭后去荣安堂中问候义父母,谈论些家事,回到一难斋里,已到平日安歇时辰。郦君玉只道今晚再睡不着的,岂知躺下不久,居然又沉沉睡去。自此饮食睡眠俱都恢复如常,精神也自清爽,不必段恩俞再每日强行以内力疏通维护。 郦君玉这不眠的毛病,起得突然,去得也迅速。荣发只是莫名其妙,段恩俞约略猜到原由,却不敢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9章 2 孟士元父子归家,把朝中之事,详尽告诉韩氏夫人知道。 韩夫人惊道:“怎么这样千真万确的事情,都会反复起来?明明是亲生女儿,说什么医者之心,为治病假作呼唤?” 孟士元叹道:“他原是当朝宰相。梁相说的不错,哪有擅指大臣为女子的道理?忠孝侯的确是鲁莽了。” 孟嘉龄却道:“这无非是妹子贪恋权位,所以如此推辞。” 韩氏笑道:“我只道只要天子肯开恩,小冤家出场来,自然肯认了。谁知他偏会抵赖,这般伶牙俐齿。我怎么生了如此刁钻的一个女儿!”转念又一想,叫道:“不好,他既然推得如此干净,只怕再不肯来家里相见。” 孟嘉龄道:“当初母亲病时邀请,已经那般为难。如今经过这番风波,还怎么肯来?” 韩氏喜容转作愁容,嗔道:“这都是忠孝侯冲动!本来娘儿们悄悄走动,多少不好?他非要惊动朝廷。如今小冤家怪咱们逼他,这却如何解释?”越想越觉得闷气,连午饭也没心情吃了。 朝堂散后,皇甫少华气得哑口无言,出了禁城,飞身上马,狠抽了一鞭。白马惊跳,低着头冲出大道,撞到路旁墙壁之上。皇甫少华方才一只脚踏进镫里,不及勒止呼喝,身子一歪,坠下马来。 路旁行人见有一位官爷落马,纷纷惊动,都围过来,挽辔的挽辔,搀扶的搀扶,还有人躬身为他掸去衣上尘土,擦拭靴上泥痕。皇甫少华倒未觉痛楚,向众人说声有劳。后面尘土飞扬,却是皇甫府众家丁赶上,一个个跳下马来围绕请罪。皇甫敬随后上来,惊问道:“孩儿,你觉得怎样?怎么就突然惊了马匹?” 皇甫少华道声无碍,跳上雕鞍,默默打马又行。 皇甫敬父子回到府中,伊氏夫人正同苏娘子在那里静候佳音,一见这般不乐的光景,忙问道:“事情怎么了?怎么了?” 皇甫少华冷笑一声,道:“还有什么指望?不过受些气受些苦罢了!”也不顾母亲追问,径自往后面去了。 伊氏十分吃惊,忙扯住丈夫询问详情。皇甫敬长叹一声,坐下来将朝会情形叙述了一遍。 伊氏闻言,一腔欢喜,都化为乌有,叹道:“如此说来,或者果然是亲家一时糊涂,错认了郦丞相。世上女子尽有多才多艺的,但哪个能官至三台?咳,明明是亲家误认,朝廷怎么偏心之甚,只怒责我孩儿?” 苏娘子听了这个消息,心中惊骇。大家原本一团高兴,在讨论结亲如何铺排,此时面面相觑,都闷闷不乐。 唯独江妈大喜,向后房来报告刘燕玉,拍手笑道:“何苦何苦?这真真是竹篮儿打水一场空。我就说如何女人能做公卿?果然现在成空了,看那瑞柳以后还怎样嘴脸?” 刘燕玉忙询问端的,听江妈鼓舞着形容了,微微一笑,却往前房来劝慰舅姑。 皇甫少华回了自己寝房,也不除冠换服,只坐在榻上,呆呆地看着墙面烦恼。 他原本一片痴心,只道老师果然便是原配,连岳父母都认过了,还有什么可疑虑的,自己数月相思,眼看就可偕佳偶,虽心中隐隐对老师有些惧怕,对前途有些担忧,到底被兴奋之情掩盖了。可怜他连日心神颠倒,往返奔忙,到了金銮殿上,对着伊人舌剑唇枪,顽词抵赖,脑海一片空白,心中空空荡荡,竟不知自己究竟何所感何所思,一句也不能回答,一声也难分辩。就此刻坐在床上,也许久方回过神来。 墙上悬挂真容之处,如今一片空白,只有皇甫少华自题的小诗尚在。皇甫少华盯着空白之处,眼前又浮现出郦君玉的模样,一忽儿是山西道上,巧笑嫣然,一忽儿是金銮殿上,厉声正色。他将自相识以来,郦君玉的一言一行,反复揣想回忆,直想得头疼目眩,也不能确定他到底对自己是怎样心思,如何态度。可是就算他对自己不曾如自己对他一般,自己总还是他的夫婿,怎么如此当面训斥,一毫情面也不留? 皇甫少华想来想去,只怕他还是因为我娶了刘燕玉,所以怪罪,不肯再认这门亲事。唉,这也不能怪他。当初原是刘奎壁请旨成亲,才逼得他离家出走。我逃难时,尚且受了无数辛苦。他一个闺门弱女,纵然才华再高,流离江湖,也是生死难测步步危机的事情。何况我私定仇人之女,又大张旗鼓,娶他进门。就是我在他的地位,也要伤心抱怨的。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当初没能坚持,屈从于父母君王的逼迫,怎么原配未还,就先娶了他的仇人? 刘燕玉在公婆面前,委婉劝慰一番,就走来后面正房看望皇甫少华。才上得台阶,就听见房内叹息自责之声,停步细听时,他说的是:“皇甫少华呀皇甫少华,你怎么一时糊涂至此! 为什么要去为仇家求情?为什么要娶仇人之女?” 刘燕玉好生没趣,轻轻转身,往东院去了。 皇甫夫人见儿子愁闷而去,到晚尚未出来,放心不下,遣房中妇女们前去侍候。 皇甫少华躺在榻上思量,也不知时辰天色,直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进来呼唤:“小侯爷,起身罢,堂中夜膳已经摆好了。”方才惊觉房中昏暗,回道:“我不吃了。” 丫鬟下去不久,几个仆妇却端了饭菜进来,笑嘻嘻地道:“侯爷,请起来用些罢,不要着恼了。” 皇甫少华一抬脚,蹬翻托盘,汁水淋漓洒落满地,怒道:“我说了不吃,你们怎么还来打扰?快去,快去。” 诸仆妇因是夫人房中伺候的,皇甫少华平时都极有礼貌,口口声声呼唤姐姐大娘的,此刻见他发火,面面相觑,只得收拾了物品,退出房门,到前面来告诉夫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0章 3 伊氏叹道:“他是气坏了。这可怎么好?” 皇甫敬道:“这也难怪他。今日老师又骂,天子又罚。出宫时还堕了马,想也受了惊吓。他既然不吃也罢,免得存了食。夫人待会儿去看看他,劝解劝解。” 伊氏点头,饭后就过来儿子房中。 皇甫少华闻得母亲到了,只得起来。伊氏坐下,细看他脸庞,道:“儿呀,怎么晚饭也不吃?听说今天落过马,可受伤不曾?” 皇甫少华挤出笑容,回道:“母亲不必担心。孩儿是练武之人,经过沙场征战的,区区惊马,能把孩儿怎样?只是如今胸膈间有些闷胀,也不觉饥饿,若吃了饭,只怕不易消化,反而添病。” 伊氏点头称是,拉着他的手,劝道:“孩儿啊,你不要恼了。爹娘一生,唯有你一个,你若不爱惜自己,爹娘怎样安心?” 皇甫少华低头应承。伊氏察他神色,总是不乐,又道:“你既然上了本章,他还不肯相认,这是他负你,不是你负他了。他既这般无情,你何必还苦苦等候?我看金雀亭媳妇倒还温柔贤良,不如今天就送你入房罢。” 皇甫少华叹道:“母亲又来了!都只为娶了他,方才生出这许多疑难。今个儿要是进了房,这段婚姻再别想成全。” 伊氏耐心又劝:“那郦相想来真不是丽君。孟小姐小脚伶仃的,就改妆能逃出多远?说不定尚在云南附近。如今天子下旨访寻,或者过些时日就送来了。孩儿总要体贴父母之心,想开些。若气坏了身子,孟小姐回来时,你却怎么了局?” 皇甫少华总不愿意听这话,闻言强行忍耐,柔声道:“母亲不必忧虑。孩儿受过磋磨、上过沙场的,哪里为这等些微小事,就坏了身体?这会儿我想自个儿清净一下。天色已晚,母亲还是回房罢。也不要为孩儿担心,否则倒是孩儿不孝了。”亲自提灯,送母亲转身。 伊氏无奈,只得叮嘱儿子房中僮仆,小心伺候。皇甫少华待母亲走了,依旧和衣倒在榻上。也不去刘燕玉房中探问,也不去外面走动,也不爱接待宾客,每日里没兴没趣的,自家忖量思索。 三月初三,新贡士殿试,成宗依然点了保和学士看卷。郦君玉选了十名上等文章,呈送朝廷御定。成宗遂钦取第一甲第一名状元于瓒,第二名榜眼河南秦景化,第三名探花崔攀凤。之后传胪大典,鼎甲簪花,琼林赐宴等风光,不及细表。 这班新贵参谒过老师之后,郦君玉又特意下帖,邀请曾上门请他批改文章,今科却未曾得意的举子,慰问开解,指点鼓励,其中有些极贫寒的,又命家人准备红包馈赠,以为归乡路费。 崔攀凤少年得志,自然欣喜之极,也感恩朝廷并老师,不曾以刘门之罪波及亲戚。其实朝廷虽然明里未曾追究,暗里刘捷的亲信门生等,何尝不监察扬弃?贡场取文,固然是封了姓名,只看文章,金殿对策,却要标明身世。郦君玉默察崔攀凤经历,虽是刘门外甥兼挂名女婿,因其父早死,兄长亦为官不久,尚不曾有机会受刘捷恩庇,又因他在刘家入罪时不离不弃,颇见品德,所以取中,会面时,亦特别勉励一番。崔攀凤与状元、榜眼俱入翰林。他家世颇为富足,既然授官,就派人去云南迎取家眷。 裘惠林却派了外员,拜谒过老师,就打点行装出京上任。梁丹华自然要随夫同去的。梁夫人十分不舍,却也没有办法。丹华走后,只有素华承欢膝下。梁鉴夫妻喜他温婉贞静,善解人意,对他也日益亲密疼爱。三月初,郦君玉已经请媒下聘,定好了四月十五成亲。梁夫人倒有些舍不得,恨不得多留几日,叹道:“怎么一个走了,另一个也留不住?养女儿就是这样不好,到头来都是人家热闹。” 梁鉴笑道:“夫人你本末倒置了。素华本来就是郦明堂的妻子,为着面上好看,才巴巴地过门前送来给你当女儿。你如今得他陪伴数月,也算够本了,况郦府相隔不远,以后尽可常来常往。” 景氏也被他说得笑了,道:“可不是?我如今平白多了一个女儿,还附赠一个极出息的女婿。咱们家这不是有两个宰相了?”遂命人请素华小姐来,母女携手展看聘礼,并备回盘礼物。到晚上无人时,又细细教导他为人媳妇的道理。 梁素华含羞低首,一一受教。他出身低微,虽然是依随小姐,但到底嫁过去要做一品夫人,持家理事的,原本颇为惶恐。幸而这数月来在梁府,承蒙景氏夫人言传身教,学习了不少接人待物的仪式礼节,往来应酬的风俗体面,心中对义父母着实感激。 郦君玉请媒下聘之前,为免朝廷疑虑,特地向天子说明欲与梁府联姻之意。内阁重臣结亲,若在平时,诚非君王所愿见。然此时成宗全力推行新法,正要内阁戮力同心,郦君玉扩展羽翼,闻说反而颇为欢喜。然天子心中,还有些疑他是女子,虽然皇甫少华上奏之时,在金殿上力保郦君玉,私下里倚重倾慕之上,又添几分相思,郦君玉不在身边时,便闷闷不乐,诸事无心。今见他要成婚,恐怕他借此掩护身份,每常想要找个机会,探询探询。 恰逢春光初放,上林花开,成宗想约郦君玉同游御苑,但内阁三人同在,不好开口。皇帝身边的内侍知道天子心意,每日往内阁打探。三月十五这天,成宗正无聊赖,内监冯迎儿悄悄奏道:“启万岁爷得知,今日奴婢往阁中,见郦丞相带了被套进来,想必今夜要住在槐厅的了。万岁爷要召时,等下午梁相们去了,便可请来。” 成宗闻言,愁烦都去,即命冯迎儿见机行事。冯迎儿复入阁中,见梁祈二相俱在,就走到外边来,与各相府亲随说笑,直待红日西斜,梁祈二人靴声振振地出宫去了,方进来跪奏道:“郦丞相,皇爷有事宣召。” 郦君玉闻言,不敢怠慢,放下朱毫,随着冯迎儿来到宁心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1章 4 成宗见郦君玉到来,亲自下榻挽着入座,命宫人献上福建新贡的春茶,就将今日奏章中的两三件疑难之事,拿出来与郦君玉剖析。待商量妥当,见郦君玉要告辞出殿,忙止住道:“郦卿稍候。朕今日坐得倦了,听闻上林苑春光正媚,想与先生同去游玩,如何?” 郦君玉躬身道:“上有所赐,臣焉敢辞?只是阁中尚有两位前辈,臣年少新进,君恩不宜独占。皇上何不请梁相祈相转来,一同游览?” 成宗微笑道:“朕非有慢老臣,实是体恤他们。梁祈二卿上了年纪,只怕出阁之后,一心要回家午睡。就是勉强召了来,有朕在,他们也不得畅快游玩,说不定反成折磨。先生年少,素来又知朕心意,想来当无此顾忌?” 郦君玉不好再辞,只得拜谢领旨。内侍备了辇车来,成宗携了郦君玉之手,就要同上。郦君玉忙辞道:“陛下,此事如何使得?” 成宗笑道:“明堂,你乃当世风流人物,怎么也这般拘谨?古代君臣相合,尽有同辇共行的,正是明君重贤之意。” 郦君玉道:“君赐同辇,原为昭示上恩。如今万岁对臣已经恩宠过逾,国事虽不得已,今日只是游园私玩,焉可更枉顾君臣大礼?” 成宗无奈,道:“也罢。宫官们,辇也不须备了。牵两匹马来,朕要与郦丞相走马游园。” 内监即备马伺候。君臣两个上了马,往上林苑而来。一进园内,便有一个高坡,可以尽望园中景色。成宗见园中繁花似锦,身边美人如玉,胸襟大畅,呼内侍取纸笔来,回头向郦君玉道:“先生,此情此景,诚然是游目骋怀,信可乐也。不有佳咏,何伸雅怀?” 郦君玉欣然举笔,就在马上,向内侍所捧花笺上题诗。刚写了两个字,成宗早已看见,忙道:“保和公,你行书最佳,何必要书楷字?” 郦君玉应了声,待内侍换过纸张,就笔走龙蛇,连云和雨,写了一首七律。 内侍跪奉天子马前。成宗取来看时,见写的是: 东君龙驭降上林,一声唤出满园春。 铺池萍绽点点翠,绕堤柳垂淡淡金。 夭桃有意羞含语,芳草无心自媚人。 万物逢时各生化,不负熏风送甘霖! 虽然是承制诗,不免点缀些龙驭甘霖等字样,却写得浑然天成,一毫不显拘谨堆砌。成宗看了,击节赞道:“先生如何这般捷才?朕才只想了两句。今睹先生珠玉,一字也留不得了。”又读了两遍,看着郦君玉笑道:“好一个‘夭桃有意羞含语,芳草无心自媚人’!真真是天然奇特。先生这般玉章清姿,又该如何比拟?是夭桃有意呢,还是芳草无心?” 郦君玉躬身道:“臣陋质鄙躯,何敢比于芳草佳木?” 成宗含笑望了他半晌,方挥鞭带马,走过草地,来到湖畔石桥。石桥两侧,沿着曲岸,种了几千株垂柳,正是刚才远望“绕堤柳垂淡淡金”之处。成宗遥指九曲长栏,道:“此处石桥春柳,近看与远观大不相同,倒有些独占春先的意思。先生何妨再赋一首?” 郦君玉纵目驰骋,见嫩芽绒绒摇翠,柔枝软软迎风,远接波光,近穿日影,也爱这□□鲜妍,闻言便又题一诗: 白石桥头纵马蹄,春风拂拂柳初齐。 碧城倒影烟光暗,青幔遮阴日色低。 流水静中双燕浴,隔花深处一莺啼。 上林几度留金辇,雨露恩浓舞席西。 成宗边读边击节赞赏,向郦君玉凝眸笑道:“先生如何总有这等妙想?双燕浴羽,已足令人钦羡。莺啼却又隔深花,叫人如何舍得开,放得下?真真是‘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为无情恼’了。” 郦君玉写时原不曾多想。他见皇帝点评,似乎自己句句隐有深意,不由得晕生双颊,不敢回答,扬鞭促马,随着天子上了石桥。 成宗心中爱他已极,故意将手中马鞭向柳梢上一拉,枝头的露水纷纷洒下,正落到郦君玉脸上,便如芙蓉含露,彩霞映雨,明艳皎洁,难描难画。 成宗见他这般模样,又惊又爱,只恨自己不工图画,不能将此景此情永留纸上,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文采平平,就取笔也题了四句,回身递给郦君玉,夸道:“满园奇花异卉,怎及保和公颜色!” 郦君玉接过看时,见他写的是: 风流相国帽檐斜,柳露飞珠溅脸霞。 今日上林春失色,只留解语一枝花。 成宗不甚工于词赋,此诗近于白话,一片赞美倾慕之意,简直要破纸而出。 郦君玉不敢点评,心中暗暗掂量:总是为这容颜生得美丽,惹动多少猜疑!今日君王分明戏弄了。他将我比花,莫非仍然怀疑我是女人?倒要小心些了。 成宗见郦君玉眉目含嗔,不好再说,只得脉脉前行。君臣各怀心事,不觉走到湖边。此处原备有花船以供游赏的。内监在马前奏道:“前面是平湖秋月了,已经预备下花船。万岁可要游湖?” 成宗点头,君臣同下马来,到了花舫之内,两面雕窗大开,水风吹送,十分清爽。成宗偷窥郦君玉脸色,见他仍有些不悦,笑道:“你我君臣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暇,当此美景良辰,保和公还有何思虑?莫非嫌朕不解风情,不能契郦卿之怀抱,不足以畅叙幽情么?” 郦君玉见天子言语说得甚重,连忙躬身道:“臣不敢。万岁天资神悟,豪迈超凡。臣蒙万岁青眼,得附骥尾,共赏良辰,实是三生之幸。” 内侍早已献上新茶。成宗挽着郦君玉在窗前案旁坐了,道:“你既说朕并非愚钝,如何一味将些奏对的浮词应付?朕一向如何对你?卿才冠天下,难道不能以真心对朕的真心?” 郦君玉自然知道天子对自己倚重关切,暗想这只怕是我自己心虚了。万岁对我的恩遇,可说是古今难得,我做臣子的,正该殚精竭虑以报。陪圣驾访春游园,本是赏心乐事。我容貌在男子而言,原是过于秀气,万岁评论也属寻常,莫要无心反做成有事,遂笑道:“臣此话正是真心。世间流传三生石故事,原是为友朋难得,知己难遇。而今万岁与臣同在少年,同志同心,共事共力,岂不是更难于知己友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2章 5 成宗喜动颜色,击掌赞道:“好一个同志同心,共事共力!纵观古今君臣遇合,或主明而臣庸,或臣能而主暗。难得有相投的,又多已老迈。而今我与先生同心同德,又同在少年,同赏青春,诚然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 他眸光微转,似笑非笑,看向郦君玉。 郦君玉见皇帝屡引艳词,前面‘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为无情恼’等句,还可说是闻于戏曲,如今金风玉露云云,则明明是秦少游吟咏七夕的绮辞了。该词本是形容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被他拿来比拟君臣遇合,偏偏甚为贴切,亦不可说他便是有心,只得应道:“陛下德政播于天下,诚然是金风玉露之施。臣不过承天而行,应时而作,焉可相提并论?” 成宗自然是有心挑逗。郦君玉文采风流,冠于当世,岂能不察自己话中深意。岂知他毫不惊动,一派从容,应对之守礼规矩还过于平时,不由有些失望,嗔道:“先生又来了。你刚才还说与朕会合,三生难得。朕向来以先生为知己,凡有悲喜莫不与先生同享。怎么先生不肯如此对朕?” 历来伴君如伴虎。皇帝亲近大臣,固然可以肆无忌惮,予取予求,大臣亲近皇帝,这分寸却极难把握,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郦君玉心道,孔圣人曾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以先圣标准,天子可谓君子矣,如今这态度,不明明是近则不逊远则怨?可见人心一贯,所谓君子相交以道,无非是不涉及感情而已。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敢犹豫,道:“万岁圣明,凡臣所思所好,所忧所喜,莫不毫末洞见,又何须臣剖肝沥胆,自表忠忱?” 成宗见他转圜转得自然之至,不像是他有隐私心事,反倒是自己不能体察之过了,心中痒痒,追问道:“郦卿果然如此,何以春光当前,知己在侧,而仍然郁郁不乐?” 郦君玉见皇帝对自己如此关切,亦不便再推脱,遂道:“臣非不乐。只是从来美景易逝,良辰不永,今日满园锦绣,只怕一场风雨,便作落红狼藉。臣文人习气偶发,一时有些感慨而已。” 他改妆立朝,前日又遭皇甫少华揭发,虽然有惊无险,说到底,还是为自己是个女子,无论如何能于国事,一旦泄露,万般成空,是以此言确是有感而发。 成宗奇道:“保和公通达□□,不是易悲易感之人啊,难道也看不破世事兴衰,无常迁化么?” 郦君玉道:“臣凡躯肉眼,焉能有此大彻大悟?” 成宗笑道:“朕亦凡躯肉眼,亦不求大彻大悟。春有百花秋有月,只要有郦卿相伴,都是人间好时节。” 天子这话虽然亲热过逾,态度却磊落光明。郦君玉既惭愧又感念,道:“陛下慧悟,臣自愧不如。” 成宗见郦君玉不快都消,言笑如常,欢喜道:“你我既然‘欣于所遇’,不可辜负良辰。上次先生宿阁时,与朕手谈,朕偶然负了一局,一直念念不忘,今日正要再决雌雄。”他说到“雌雄”两字,微微加重语气,向郦君玉含笑注目。 郦君玉不敢直视君王,微笑回道:“陛下,臣是不肯虚让的,若再负了又如何?” 成宗故作神秘:“先生如此博学,岂不闻‘世事如棋局局新’?朕最近得着个秘法,纵然棋力不如,也能致胜。”就呼内侍摆上棋盘来,与郦君玉舟中对弈。 春水清明如镜,画舫轻轻滑过。远山开屏,繁花绕岸,君臣二人闲敲棋子,默赏春光,倒也心旷神怡。 成宗棋力不足,间中又时时顾盼偷窥,绮思遐想,不久便露败相。郦君玉既要让他,又要让得不留痕迹,反而下得十分专注。 一局既终,成宗到底赢了两子,开怀笑道:“朕说有秘法可胜郦卿,如何?” 郦君玉奇道:“不知陛下秘法为何,可否赐臣知晓?” 此时画舫近岸,成宗起身道:“朕如何得胜,先生难道不知?” 天子语气中满满的顽皮得意,似乎孩童,郦君玉不禁莞尔。 成宗见他仍未领悟“雌雄”之意,自觉暗地里扳回一城,心下窃喜,道:“先生用兵如神,非朕所能。朕的秘法,不在朕心,而在卿心。” 郦君玉躬身道:“孙子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其次伐兵。今陛下伐谋亦不必用而能胜,可谓上上兵者,所伐者道也。” 成宗微笑道:“正是。伐道而胜,非朕一人所能致。所谓知其雄,守其雌,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保和公不亦善于此乎?” 君臣相对一笑,默契于心。出得舟来,看看已将酉末,明月东升,水风转凉,成宗吩咐道:“备马,去天香馆,朕要夜赏牡丹。” 郦君玉连忙拜辞道:“臣蒙陛下召侍宸游,已经得望花柳山川之胜。现在已到黄昏,臣阁中有事未完,不能再随御驾。” 成宗一把拉起道:“郦先生,你莫要扫兴!今日无甚紧急政事,等明朝办理何妨?你也说君臣遇合之难,还过于三生因缘。今日你我倾心叙谈,何等快乐,何必急着回去?” 郦君玉被他拉住,挣扎不脱,只得又随他舍舟就马,往天香阁而来。 阁中内侍早已备下酒宴。成宗下马,挽着郦君玉,一同进来,只见灯火辉煌,照着满院牡丹,千枝万朵,正开得繁盛。姚黄魏紫,各逞颜色;赵白豆绿,并斗鲜妍。郦君玉看了,也不禁赞道:“这馆中牡丹何止千万,怎么都开得如此之好?就洛阳开封,也不能得这般盛况。果然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其实不同品种的牡丹本来开放各有时机。但天香馆中有专人侍弄,视寒热加以暖笼甘露,所以能移节气。 成宗见他喜欢,十分高兴,忍不住道:“保和公,你这是取笑他了。牡丹若称国色,郦卿容颜,却该怎么形容?” 郦君玉闻言,登时玉脸微红,道:“牡丹既称国色,要以人比之,当然先比于天子,臣焉敢僭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3章 第七章 赖蛾眉宛转、回天补隙 这话其实有些直犯君威。但成宗出言调戏在先,郦君玉只是顺着他语气发挥,况成宗心中委实爱他,不以为忤,反激赏他反应敏捷,言词机密,遂一笑而过,纵目四顾,感慨道:“这天香馆还是先帝晚年时陈设。朕即位以来,国事繁忙,尚还不曾来看过,未免有些冷落名花。” 成宗勤于政务,不耽玩乐,郦君玉自然深知,闻言也暗暗感佩,躬身道:“万岁如此,实是黎民之福,天下之幸。” 成宗手抚身边一朵粉白双色的赤龙焕彩,叹道:“前年牡丹开时,正值恩科传胪,朕为先生亲手簪花;去年今日,恰是先生开设武举,朕亦数次微服进场。当时朕为百粤战事,何等焦虑,全凭先生金殿对策,以四两拨千斤,无厚入有间,轻轻平定了南疆。君臣遇合,关乎天下之兴衰,百代之悲欢,信不虚也。今日朕能得闲游赏,又有先生陪伴,诚然是‘名花倾国两相欢’也。”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是李白吟咏牡丹的名句,其中“名花”是指牡丹,“倾国”则是指杨贵妃。 郦君玉听着天子这一篇话,开始时还心有戚戚,待闻得‘名花倾国’之句,到底心虚,望了成宗一眼,见他春风含笑,微微斜晲自己,似有心又似无意,暗暗沉吟,一时未答。 成宗虽然情不自禁,每每出言调戏,心中也有些畏惧他,时时窥望他脸色,不敢十分露骨,见他惊疑,暗暗好笑,有心折了这枝牡丹,簪于他鬓上,情知他必然不肯,遂手指繁花,道:“郦先生以为如何?如此美景,可能 ‘长使君王带笑看’么?” 君有所问,臣不能不答。郦君玉躬身道:“唐明皇虽有名花倾国,只养于后宫,供一人观赏,所谓君王带笑,一己之欢耳。陛下天姿英发,励精图治。我主带笑赏花之日,必是天下大治,百姓共享升平之时。” 成宗见他轻轻避过自己话锋,一篇话坦荡中正,偏偏又十分切合自己心意,如高手切磋,知己唱和,妙到毫端,心舒意畅,益发难以割舍,笑道:“朕有先生辅佐,天下大治,指日可待。”顺势携着郦君玉的手,走进乱花深处。 圃中为供人近身游赏,原铺有白石小径,迤逦穿过花丛。郦君玉长于云南,虽久闻牡丹之名,闺中时甚至常以此作画刺绣,但牡丹时价极贵,又需专人培植,普通官宦士绅人家,不过偶尔一二盆栽栏护,况不出闺门,并没有机会见到大丛牡丹。入朝为官以后,又一直政务繁忙,京中虽有几处出名的牡丹园,却不曾留意。如今置身于花海之中,一路行来,绿叶纷披,牵衣欲语,各色花盘大过海碗,沉甸甸香馥馥,“千朵万朵压枝低”,果然“百卉皆推让”,不愧花中之王,一派富贵繁华之象。郦君玉工于诗画,自然爱慕风流,一时心旷神怡,襟怀大畅。 成宗见郦君玉并不推拒,心怀大悦,一路指点芬芳,拂拭黄紫,各处名株俱都经过。小径尽处,是一座小巧的亭阁。内侍们体会君心,先已到此,摆下了上下两桌酒席,俱都精巧丰盛。 成宗笑道:“保和公,这天香阁四面洞开,远隔流水,近对芳丛,咱们饮酒观花,如何?” 郦君玉自无异议,当下君臣各自入座。 成宗举杯,向郦君玉道:“郦先生,牡丹为世所贵者,向称姚黄魏紫。可是朕看亭前这一丛白牡丹,姿态摇曳,倒别有鲜妍。朕引动诗兴,只是搜肠刮肚,竟摹写他不出。先生才贯一世,谅必能曲尽其美。朕敬你三杯润笔酒,可做一首白牡丹诗来。” 应制赋诗,原是文臣的本分。郦君玉饮过三杯御酒,就起来吟咏白牡丹。成宗借着红烛辉煌,看他写的是: 蓝田精魄慕芳菲,御苑捧出玉一堆。 花缘皓月成皎洁,蕊从旭日传光辉。 肯教朱紫污颜色,不将枝叶倚藩篱。 天香偶随春风动,还与春风一道归。 成宗见他免了那些承恩字样,文句天然,直抒胸臆,十分高兴,击节赞道:“从来吟诵牡丹,都以美人为譬。先生此诗别出心裁,竟将娇花嫩蕊描出高士风范,端的是相国身份,才人态度!牡丹若有知觉,也当引先生为知己了。” 他反复读了几遍,暗道这诗句句都是自抒其志,固然可以说是少年宰相的口吻,但他若是女子改妆,“肯教朱紫污颜色,不将枝叶倚藩篱”等句,岂不更为贴切。他想起江西所献孟丽君御前吟诗时,孟嘉龄曾说真丽君诗才远超此女,笔下绝无闺阁口气,不由启动疑惑,故意道:“郦卿,你此诗虽好,却偏于清冷,把朕的御苑牡丹,写得仿似空谷幽兰一般,倒有些不可亲近了。” 郦君玉不敢辩驳,躬身道:“这原是微臣比喻拙劣。” 成宗起身走到亭前那丛白牡丹旁,只见那花纯白无暇,瓣上竟似乎有光晕流转,蕊作金色,虽只小小一簇,在极素之中颇显辉煌。花枝中悬着一个小小玉牌。他凝目看去,道:“这花叫夜光白?果然有皓月皎洁,旭日光辉,保和公比喻得很精当。”他俯身摘了一朵,送到鼻端轻嗅,道:“远而清,近则冽,的是独占人间第一。”缓步踱回,将花递于郦君玉,微笑道:“若非春风露泄,朕安知朱紫之下,有如此绝色天香?” 郦君玉只得恭敬接过,心中暗恨皇甫少华,口中道:“臣闻国运昌时牡丹昌。而今天子圣明,国运昌隆,天地秀气弥漫,赋物流形,在牡丹则群色竞艳于御园,在人则英秀充斥乎朝野。举贤荐能,本是臣等职责所在,岂可待春风露泄?” 内侍知机,早已剪了一束白牡丹,插于一个大水晶玲珑囊中,供奉在席旁案上。 成宗含笑望了望牡丹,又看向郦君玉,道:“先生宰相襟怀,对着这满园异卉秾华,只想到奇才贤士。朕如今倒要难你一难。”指着水晶囊中牡丹道:“你看这白牡丹在红烛光里,比之月夜幽园,似乎多了些娇羞之态,清姿楚楚,非绝代佳人不能比拟。朕躬再敬你三杯,请郦卿就此折枝牡丹,再赋一章,八句之内,要连比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位美人。”他一边说,一边就亲手斟了三杯御酒,命内侍送过郦君玉席上。 郦君玉将手中牡丹供于案前,谢过君恩,又饮了三杯,不觉两腮晕红,就手挥珠玉,又作一首呈上。 成宗见他接连作诗,仍然如此迅速,也觉吃惊,看他诗云: 晶囊映彻影无痕,在处居尘不染尘。 雪凝塞草明妃泪,霜染越鬟西子颦。 素衣拜月纾国难,香云委地悟前因。 千古芳华吹打尽,唯余本色合天真。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4章 2 成宗连读几遍,见他句句紧扣一个“白”字,虽连比于四位美人,却不露香艳,反见深沉,更增疑心,顾不上称赞,道:“郦卿此诗,不但为牡丹翻案,抑且为美人翻案了。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美人得伴君王之侧,难道不是得其所哉,千古风流么,怎么郦卿写得如此悲凉?” 郦君玉躬身道:“臣照史直书而已。” 成宗道:“四美历来吟咏极多。朕虽不工诗词,也知道李太白‘生乏黄金枉画图,死留青冢使人嗟’,王摩诘‘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等句,无非艳色天下重之意。王荆公也曾为昭君翻案,不过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以君王不能省识为恨。罗隐更有警句‘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盖云美色何能误国,兴亡都在君主。朕以为写尽美人悲欢委屈矣。怎么朕品郦卿诗意,有些红颜本来薄命的意思?” 郦君玉见皇帝揪住诗句不放,深追细问,一副把酒论文、倾吐肺腑的架势,他知道成宗天分甚高,不敢应付,诚实奏道:“陛下博闻强识,领悟过人,臣正是此意。虽然艳色天下重,但以色事人,焉能长久?古来红颜,察其身世,莫不命如飘絮,身似浮萍,所谓一世悲欢逐逝水,百年苦乐由他人。纵然得伴君王,名图青史,以美人自心度之,亦未尝不可谓不悲。” 成宗奇道:“千古以来,诗人骚客无数,吟咏美人,无非倾慕惋惜感叹凭吊,怎么只有郦卿能以美人自心度之?朕看先生的容貌,也称得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委实是个美人。莫非果然是身属一类,所以能同体而悲么?” 郦君玉闻言,暗道不好。诗中以美人为喻,原是平常不过,有些诗词全用女性口气,如拟闺怨体,在前朝甚至风行一时。但朝廷自游园以来,屡屡语带双关;舟中对弈,直指自己“知雄守雌,负阴抱阳”,方才让他得胜;命题作诗,又限定以美女为喻,明明是心有所疑,故意引逗。如今更直指自己是个美人,这却不能再模糊应付了。 他略一思忖,放下酒杯,起身正色道:“陛下,微臣自蒙开科以来,由三元及第,点赐翰林,又主持南征战事,今拜保和殿大学士之位,调和鼎鼐,燮理阴阳,自谓不敢辜负天恩。忠孝侯鲁莽上表,臣蒙陛下明证,只道皂白已分,谣诼已清,怎么今日听陛下的口气,也像怀疑臣是女人?如若天子生疑,人心存惑,臣就不复能为朝廷出力,只好辞朝挂冠,归隐林泉去了。” 成宗吓了一跳,连忙道:“朕不过怜卿之才,爱卿之貌,所以赞羡称扬,何曾疑你是女子?朕若有一丝疑惑,怎么将百粤战事,尽用卿策,革新变法,全凭卿裁?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朕实是深心倾慕先生,所以想要时常请教亲近。朕待先生如此,先生难道反而要弃朕而去?” 郦君玉见皇帝如此委曲解释,倒不好再说,只得道歉道:“陛下恕臣冒犯。” 成宗命他坐下,复道:“朕曾两次与先生剪烛长谈,皆受益匪浅。第一次太后罹病,先生入宫诊治,遂定下平南之策。第二次先生宿阁,朕偶然走来,就立了新法章程。古来君臣遇合,何尝有过于此者?今日先生就歇在宫中罢,朕要与你联榻夜谈,共商国是。”就回头吩咐内监们:“朕今日与保和公留宿天香阁。你等传谕宫门上锁,并内阁不必再候郦相了。” 内监们齐声答应,分头前去。 郦君玉呆了一呆,不觉柳叶生愁,莲花失色。天子这番话,合理而又合情。然我实是女子,怎能与君王同榻?若是宫门闭锁,我就是游鱼遭网,飞鸟入笼了,哪里还能逃脱?他连忙立起身来,叫道:“宫官们,且慢传圣谕,我就要谢宴辞銮了。”就于席前向皇帝拜倒,道:“禁宫向有严规,外臣怎可留宿?臣虽叨宠,毕竟君臣俱在少年。若不避嫌疑,只怕将有不堪之论。臣既为宰相,当尽宰相之职,维护朝廷威严,怎能反引君陷于流言诽谤?万岁必要垂问,就请同臣转回内阁,再通宵倾谈。” 郦君玉说完,连连顿首。 成宗连忙扶起,道:“郦卿何必这般?你我君臣相知,调停国事,谁敢妄议?昔日汉光武也曾与严子陵同寝,怎么青史传为美谈?” 郦君玉不肯起身,坚持道:“陛下,微臣十九拜相,已然遭人妒恨。纵处处谨慎,还惹来许多谣言,连臣自己的门生都不免轻率。若是臣今宵共天子同榻,只怕要有分桃之诮,断袖之讥。微臣身不足惜,陛下一代圣主,倘或清誉沾尘,后世疑猜,臣万死难赎其罪!” 成宗见他执意不肯,心下暗暗掂量:“他怎么如此推拒,莫非真是女子?若真是女子,我却不好难为他了。我奄有天下,想要一个女子,尽可堂堂正正,何须做此私偷暗通之事?唉,他如此高才,又这般刚硬,哪里会是女子?他若是女子,君臣同游宴饮,我各种旁敲侧击,他岂不惊慌,岂不动心?然他句句声声,莫不是宰相的口吻,一力维护国朝利益,君王声誉,何尝有半点私意?你看他一张芙蓉花般的脸庞,涨得红通通的,我若再留,只怕他就要恼了。他是男也罢,是女也罢,我既托付朝政,自该爱他惜他,百般维护于他,又何必为这等小事,违逆他的意思?” 他霎时转过念头,含笑道:“朕留宿郦卿,无非是爱慕贤才,渴求知己,巴不得时时亲近,刻刻聚首。保和公既然怕惹讥毁,也罢,朝政待来日再议。宫官们,掌灯,送郦相回阁。” 郦君玉一闻此言,犹如刑场遇赦一般,连忙谢过天子,跟着内侍走了。 成宗目送他离去,又笑又嗔:“这么个郦明堂,好生可笑,明明花月品格,却生就铁石心肠,怎么就让人又恨又爱!我为他费了多少精神,用了多少心机。只为疑他是女子,连三宫六院都疏远了,时时凝想,刻刻相思,怎么就不能得亲近!他若不是女子,我莫非真的着了邪魔?虽然近世男风盛行,我这么些年,却不曾动过这种心思,怎么在他身上,就有些难以忍耐?咳,朕想他在石桥的时节,宁不心荡而神飞?原盼天香馆内,一夕亲近,只为不忍逆他意思,又轻轻放过。郦明堂呀郦明堂,我心中着实爱你,你可曾有丝毫念及于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5章 3 一个月后,皇城垂柳如烟,熏风欲醉,郦府大开筵席,迎娶梁府小姐。朝中最有权势的两家结亲,举城轰动,勋贵宗亲文武官员纷纷来贺。迎亲花轿所过之处,万人空巷,士庶男女,都拥挤在路边观看。 郦君玉身穿吉服,乘了一匹遍体通红四蹄乌黑的赤骥马,胸前结着一朵大红花,春风满面,在轿前引路。身畔拱卫着百名侍卫,俱都一般年岁,一般身材,黑衣红带,腰佩短刀,挺拔精悍。后面无数家丁簇拥大轿,迤逦跟着陪嫁的人员妆奁。 梁素华坐在花轿中,听着前面铳炮连响,四周笙箫环绕,时时还透出路旁人群欢呼之声,芳心忐忑,暗想这是我第二番坐花轿了。第一次上轿时,怀揣剪刀,心存死志,自然是万分的不甘,也不曾领略周遭热闹。如今这番荣光,又远非前番能比。咳,想不到小姐如此本事,居然被他做到了当朝宰相,难怪他不肯改妆嫁给皇甫公子了。如今带契我也做了相府小姐,一品夫人。就是嫁给皇甫公子,又哪里有这等身份地位?更不用说还有刘燕玉比着。只是小姐到底是个假男子,也不知他做官要做到几时,终身又有何打算?唉,这些事也不该着我想。主仆如今成了夫妻,已然是意外之喜。无论他要怎样,我总是随他罢了。 他一路行来,柔肠百转,芳心感怀,到底欢喜胜过忧虑。 郦府这日大开四门,车马塞巷,冠盖满堂,极之热闹。康信仁固然脚不沾地,赵荣发更身似陀螺。 郦府中除了康信仁夫妻所居的荣安园并厨房等处有妇女并年长仆人,其他下人一概是十几二十的少年,且大都是从山西回来之后方才入府的。其中除二十名是元阳公主送来,其他均是段恩俞招募。 段恩俞自穴道解后,迅速长大,如今渐渐有十七八岁年纪的模样,身量已经高过郦君玉。他心智似乎随着外貌一并成长,不似原来懵懂。郦君玉山西遇刺之后,元阳公主借口请他训练,送来一批侍卫。段恩俞与他们相处几日,茅塞顿开,思量郦君玉显然随时可能有危险,自己一个人,总有疏漏不周之时。相府虽荣,却无爵位,不似公主亲王府第,可以蓄养府兵。段恩俞遂亲自到京城附近各地,挑选收买了一批资质较为适合练武的少年,都是身世极贫苦孤零没有家人牵挂的,充任郦府仆从,每晚教以武艺,又同荣发商量,学元阳公主的例子,以军法治府。 段恩俞武艺高强,稍稍显露,诸少年自然崇拜得五体投地,学艺做事,十分踊跃勤谨,远非京城豪贵人家一般见惯世面油滑奸懒的下人能比。只是这些少年初来乍到,经历不足,各种事情都要荣发亲自嘱咐照管,又碰上相府结亲这等大事,荣发自然分外繁忙辛苦。 康信仁的一班朋友也都来帮手。但他们生意人家,没职没爵,只能帮同打点物品管理杂务,不便迎来送往。郦君玉的两班门生凡在京的都来贺喜,内中有许多见此情形,便自告奋勇,帮忙接待宾客,铺排场地。是以郦府外面虽然忙乱,倒也还勉强支持。 内堂里却早乱成一团。康太君孙氏不曾经过这等场面,早几日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各种筹划鼓舞,设想如何行礼,如何迎客,方不辜负自己一品夫人以及义子的身份,又不显高傲矜持。及至到了吉期,各家诰命贵妇上了门来,他却突然怯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急得满头大汗,借口肚痛,躲在房中不出。康信仁无奈,这临时也请不了别人帮忙,只得叫幼女带着两位妾室,在内里权且应付。 幸而康如玉上了几个月学,诗书虽不曾学会多少,到底增了许多自信。他临危受命,态度却落落大方,但有命妇来访,先为母亲告病,致歉后依礼接待,请座奉茶。他年纪如此幼小,纵有许多不周不到的地方,谁会与他计较?况众人来此,本是奉承郦、梁两家的,闻说郦府太夫人突然得病,如何还肯打扰,道过恭喜送过礼物,便纷纷告辞,不肯留待茶饭。 皇甫少华一早便来到郦府。他自那日金殿受责,心中百般委屈纳闷。虽恨郦君玉无情,却又无法放下。皇甫敬见儿子终日只是闷闷不乐,想着还得从根上解释,劝道:“儿呀,据为父想来,只怕你郦老师当真不是孟小姐。天下之大,面貌相似之人甚多。万一他真不是丽君,我们岂非着实得罪了?他是当朝极品重臣,又是你的老师,对我家这般提携照顾。你做门生的冒犯,他就施些威福,也是应该。” 皇甫少华心下认定郦君玉便是爱妻,哪里肯信。但父母劝得多了,他也思量,我本是郦老师的一个得意门生,往日何等关切,这一闹,无论他是与不是,倒有些不能亲近了。就算他不想要我,难道我就丢开手不成?况且细论起来,总是我有负于他在先。如今心中千般思量万种幽情,总也得先能有个交谈的余地,方有后面机会。遂跟着父亲,同至郦府请罪。去了几次,郦府总是回说不在,只得闷闷而返。 皇甫少华无奈,又去访问一班同年,想要转托致意。诸人都责怪他这番太也鲁莽,怎么敢拿老师当妻子认起来,就一时错认,也该先和老师私下商量,怎么又趁他在贡场,公然奏上朝廷,怎么能怪老师生气? 惠汶年轻,平日里原玩笑惯了的,更嘲笑道:“芝田兄,你如今已经封侯,想是后面就要思量拜相?要拜相也罢了,怎么就直接要娶宰相回家?莫非是想做我们的师公?” 忠厚年长些的如柳轻衫等,倒还为他往相府走了两巡,崔攀凤因亲戚相关,也自告奋勇为他说情,回来都报道:“老师说了,他因年幼,对门下原是太过恭谦,平时只肯同辈论交,原是有些忽略了尊卑礼法,所以忠孝侯如此狂妄。他既目无师长,从此也不必见面了,免得两下为难。”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6章 4 皇甫少华听了这番言语,更是焦急。不两日,又传出郦梁两家结亲的喜讯。皇甫少华思量,他既公然娶亲,这是真要断绝于我了,忧急难禁,日夜坐不下立不安。 婚礼当日,天刚透亮,皇甫少华就拖了父亲来贺喜。康信仁接待进来,说因天子为婚事赏赐许多,郦君玉一早进宫谢恩去了。皇甫敬父子难得进门,哪里还肯离开,就在郦府坐等。 郦君玉回来,门上宾客已经不少。因吉时将近,他匆匆拱手对大众道声得罪,就去换装接亲。堂中宾客,都是康公陪伴。皇甫少华抢上行礼,见他并不看自己,更不肯交谈,只得郁郁而退。眼看郦府忙乱,许多同年都帮手接待,自己未得老师宽恕,总不敢擅动。好不容易接亲回来,新人拜过天地高堂,送入洞房,郦府开了筵席,郦君玉身穿吉服,明珠妆成的玉树一般,出来敬酒陪客。 满堂宾客喧哗,皇甫少华总不能贸然出席,扯住新郎跪求,眼看着郦君玉沿席敬酒,到孟士元一桌,还笑道:“孟大人,前日得罪了,多谢今日还肯枉顾。孟太夫人病可痊愈?我这个医生着实惭愧,白白叫了他一声母亲,解不开他的心病,反闹出这般笑话。他若实在惦记女郎,不如改日叫拙荆代我去慰问慰问,进些孝心?” 孟士元之前已然疑惑,今日又是他娶亲大礼,更加难以判断,只得含糊答应。 孟嘉龄却认定他便是妹子,要趁机与他修好,欣然举杯,道:“相国大人,恭喜恭喜。家母之病,委实劳烦大人了,晚生改日还要登门跪谢。还望大人不计前嫌,依旧施设妙手。” 郦君玉闻他口气,已知端的,微笑着一饮而尽。待行到皇甫敬父子这边,却只淡淡点头劝酒。皇甫少华急了,身子一躬,就要出席说话。皇甫敬连忙扯住儿子,举杯道:“恭喜保和公。今天大喜之日,我等惭愧,也来叨扰一杯喜酒。少华之前鲁莽,改日还要专门来磕头请罪。今日老夫先干为敬了。”说毕一饮而尽。 郦君玉点点头,举杯只略沾了沾唇,说一声:“多谢两位君侯。今日人多,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谅恕。”就走开了。 皇甫少华望着他背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皇甫敬悄声道:“他既肯说话,就有转机。你稍安勿躁,莫要冲动行事,又惹恼了他。且吃过酒席再说。” 皇甫少华只得按捺性子,这一顿酒吃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也不知台上演的是什么戏曲,也不见座中都有哪些宾客,一片眼光,只跟着郦君玉身影,两只耳朵,只一味倾听新郎官说话。直到筵席散尽,主人送客,不得不离开,再没机会同郦君玉说上一言半语。 郦君玉大婚之后,皇甫少华自己又去了郦府求见三次。头一次,回说相爷手下事忙,二次回说相爷身子不快。皇甫少华急了,道:“既是相爷欠安,门生正该问候了。”门上又出来覆道:传命致谢。相爷避风,日内不便相见。到第三次时,门房干脆只回说不便相见。 皇甫少华回到家中,背着手踱步。他本是熟读兵书善用战策的将军,暗自思量,看这一个多月的情形,正面强攻是不成的了,如今只能侧面迂回,遂到父母房中,道:“爹爹,娘亲,当日虚实未察,就上本章,原是孩儿过于鲁莽了。如今老师气恼,不肯相见。他对我家恩深似海,难道就此撇开?孩儿的意思,既然老师已经娶亲,不如叫刘郡主去求见师母,代孩儿请罪。师母若是心软肯见,就有个缓和的地步了。” 皇甫敬也正为此事不安,闻言连连道好。伊氏也道:“孩儿这个主意甚好。男人家心肠刚硬,女人毕竟容易转圜。” 皇甫少华就向旁边陪坐的刘燕玉道:“今日已晚,明天一早,你便过去相府。上午老师在阁中办事,你趁机请见郦夫人。他新近过门的,老师不在,断不会轻易谢客。你若进府,先向师母请罪,然后务必等到老师回家,哪怕坐到黄昏,总要见他一面,代我致意。” 刘燕玉口中答应,心下沉吟:啊唷,好笑,这个朝更暮改的性儿!前几日受了别人的气,倒是我害了他的一般模样,自己在房中悔恨娶我过门,我房中更是一步不去的了。今天求到我,倒摆出丈夫的姿态来,支使得这般仗义!若是办成了,只怕又将我抛在一边。唉,只恨我命苦,如今举目无亲,只好由他摆布。 皇甫少华见他答应,十分高兴,又嘱咐了许多临时应变的言语。次日一早,就看着备好轿马,自己进金雀亭来催他梳妆。刘燕玉梳过头,点过脂粉,侍候的潘良媳妇问郡主今日戴哪套首饰,穿哪件衣裳。皇甫少华忙道:“夫人,今日去求见老师,要衣冠齐整,但不可太过妆饰。叫江妈带一条红毡过去,到时候好行礼。” 刘燕玉心中好笑,但此刻只得听他,仔细穿戴过了,带了江妈并两名侍女,就登轿往郦府而来。 梁素华刚从荣安堂请安康老夫妻回来,闻报说忠孝侯夫人到了,颇为惊异。他听郦君玉说过前事,猜知必是皇甫少华派遣前来。这忠孝侯夫人,自然就是刘燕玉了。当初自己代嫁刘门,曾见过他一面,还承他陪坐说话,指点位置。如今想来,当时他早已与皇甫少华私下订婚,实非善意。他嫁入皇甫家时,自己虽然也在,却身在戏班,贵贱迥别,未有机会见面。今日时移世易,倒要再会他一会。 梁素华思量半晌,一边命家人引入,一边就往内房更衣,穿了朝裙补服出来迎接。刘燕玉已经在仪门下轿,顺着相府家人指点,扶着丫鬟缓缓走来。 梁素华见他面貌,与四年前望明楼上初逢之时,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头发梳起,改做少妇打扮,心中百味陈杂:唉,当时我一片痴心,为了梦中盟誓,决意以身相殉,岂知这个小姑,方是皇甫郎的真正爱侣。想起刘燕玉当初探问自己的言语,又羞又忿。幸而今日托赖千金的洪福,倒做了他的师母,说不得,要受他一个门生媳妇的礼仪了。 他一边想,一边举袖道:“年嫂光临,有失远迎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7章 5 刘燕玉婚前曾在郦宅住过几天,见如今修饰一新,几乎认不出房屋道路,正暗暗感叹,闻得主人相迎,举目观瞧,也认出面前的宰相夫人,便是当初望明楼跳江的新娘,孟小姐的丫鬟,如今供灵于碧鸾阁的苏映雪。他心中骇异,却不敢吱声,只得低头屈身,拜倒在地,含惊忍辱,道:“门生媳妇问候来迟,反劳师母降阶出迎。” 梁素华心中得意,引他到了内堂。 刘燕玉见堂中铺设精奇,安排雅静,不敢多看,就呼乳母铺毡,道声:“师母请上,门生媳妇恭参”,提袖展衣,正式行礼。 梁素华微笑道:“年嫂夫人请起。”待他八拜完毕,又重施万福请安,方命丫鬟扶起请座。 江妈跟着行礼,也发现主人面善,思忖良久,忽然醒悟过来是苏大娘的女儿,十分不甘。但头已经磕出去了,也不敢做声,愤愤地退到刘郡主身后侍立。 郦府丫鬟奉上茶来。梁素华欠身道:“皇甫年嫂,妾久仰节孝大名,听说年嫂曾经守贞尼寺,万里救亲,今日方得一见尊颜,真是三生有幸。” 古代女子最重贞节。刘燕玉自许婚姻,又背母离家,按礼教实有淫奔之嫌。便是当初以为孟丽君已死,朝廷赐封诰命时,也只封刘燕玉为“孝义夫人”,以其万里救亲为孝,不负旧约为义,不提贞节两字。孟丽君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原配,又投江而死,封号中方才得着个“贞烈”。得知孟丽君未死之后,刘燕玉的诰命便被朝廷收回了。是以他如今并无品衔,只是一个妾室,所谓“忠孝侯夫人”云云,不过是原配不在,众人的言语抬举,平时也还罢了,此时从苏映雪口中听来,分外刺耳。 刘燕玉见苏映雪又非节日大典,却穿着朝裙补服,显是特意换上,昔日代嫁丫鬟,如今公然一品夫人,却将旧事打趣自己,又羞又气,强行按捺,堆出满脸笑容,接口道:“师母,门生媳妇拜谒来迟,望乞海涵恕罪。师母大婚之日,家婆母原要来贺喜的,因听说太夫人染恙,未便成行。不知太夫人怎样了?若是方便,门生媳妇要去当面请安。” 梁素华道声:“有劳牵挂。”就回身叫丫鬟去荣安堂禀告,说有忠孝侯夫人问候。 刘燕玉寒暄过后,忙道:“今日门生媳妇前来,除了问安师母并太夫人,还要为你门生请罪。他之前一时鲁莽,冒犯了老师,数次登门叩罪,总是未曾见到老师尊面,十分不安,特命我来代为谢愆。我如今代你门生,先在师母面前请罪了,还恳请师母在老师面前善言一二。”说完又下跪行礼。 梁素华含笑挽住,道:“我初来乍到,他们师生之间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年嫂何必如此多礼。” 刘燕玉见他不甚肯帮忙,更是着急,连忙求恳道:“师母肯见我,就是门生的荣幸了。若是老师在府中,还祈让我当面参见请罪。” 梁素华道:“相爷往阁中去了,总得午后才能回来。年嫂若是不忙,就请在寒舍用些午饭。” 刘燕玉见他肯留客,方松了口气。不久,派去荣安堂的侍女回来禀告:“康太太身体欠安,不便请见,派了两位姨娘过来面谢。”后面跟着柔娘德娘两位,笑盈盈走来。 梁素华介绍道:“二位姨娘,这位就是忠孝侯夫人。” 柔德二人连忙行礼,娇声道:“皇甫夫人,家主母命妾们致谢。太夫人病体虽痊,还不便走动,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刘燕玉连称客气。两位姨娘待要退下,梁素华笑道:“二位哪里的贵忙,坐坐去使不得么?今日有贵客在,两位也帮我陪陪。” 柔德两人对新娘子尚未熟悉,有些畏惧他相府小姐的威严,推说要去回复主母,连连逊谢。梁素华星眸一转,道:“这又何妨?”回首吩咐丫鬟:“去园厅向老太太禀声,就说我留下两位姨娘陪客了。”又向刘燕玉道:“这是老太爷跟前的王姨娘,刘姨娘。” 柔娘德娘不敢推辞,被梁素华扯着坐下吃茶奉果。 四女俱在青春,免不了互相打量,心下彼此评判。 刘燕玉见柔娘粉面团团,身段妖娆,德娘鸡蛋脸儿,姿态窈窕,两相比较,感觉只怕还是柔娘好上一些。德娘虽然秀气,却像自己一般,有些过于单薄,只怕不中男人心意。 柔德两位也在偷眼观瞧,评上下,论高低,暗想自宅夫人雪肤花貌,算是个美人了,侯府这位少夫人也生得这般美丽,眉眼弯弯,身材纤细,看裙边露出的金莲,小脚也不过就三寸略余。果然京中人物风流,难怪郦相当初对我们姐妹不甚留意。咳,如今有了夫人,我们就是再要亲近,也没有机会了。 用过茶点,已近中午,侍女们在后堂厅中摆了酒宴,梁素华请刘燕玉坐了客位,自己入了主位,两位姨娘在下面打横相陪。逊酒时,梁素华故意笑着问道:“年嫂,闻得去岁完姻,到今几月了?不知恭喜了不曾?” 刘燕玉听到这话,粉面羞红,低头含糊半晌。梁素华不肯放过,又重问一遍。刘燕玉无奈,只得道:“师母,门生是不在房的。他因原配至今未归,誓言守义三年,日常只伴着孟小姐的真容歇息。门生媳妇因有父孝,也要长斋,所以是两下分处的。” 梁素华闻言,颇为诧异,想不到皇甫少华与刘燕玉两相钟情,患难眷侣,竟还能为原配守身,呆了半晌,问道:“如今年嫂过门已经数月了,难道忠孝侯一宵也不曾进门?” 刘燕玉低头不语。梁素华暗想这种尴尬事情,他总不至于假装的,故意皱眉叹道:“我闻得忠孝侯的原配夫人,已经出门三四年,是无影无踪的事情,还去指望他做甚?咳,忠孝侯也心中不足,娶了年嫂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还要守着原配。” 刘燕玉不好回答,只得堆笑道:“门生如今只是千盼万盼,指望着孟小姐归来。正为太过焦急,所以前日才冒犯了老师。” 梁素华含笑转过话题,又问刘燕玉当年相救皇甫少华等事。刘燕玉无奈,只得忍着羞耻,一一告诉。梁素华听他自述私订背逃等事,笑吟吟赞叹刘郡主高义,皇甫侯爷重情,真真是一时佳话,绝代的姻缘。刘燕玉不便回言,又明知他是投江尽节之人,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吃过饭,又闲话片刻,家人报说相爷回府了,连忙站起来,要请见相爷,当面谢罪。 梁素华叫他暂坐,吩咐丫鬟们去请老爷,说有忠孝侯的夫人要面见。片刻,丫鬟回来,笑嘻嘻地万福禀道:“夫人,老爷说问侯夫人好。外面事忙,不得进内边来了。” 刘燕玉闻言,慌忙站起道:“姐姐,还烦你再禀告相爷:门生媳妇今日有事,必要恭请见上一面。若是相爷不得空,我就在此等到晚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8章 第八章 黄雀来、欲食练子 丫鬟见说,又复飞跑出门。 郦君玉正在义父母处闲谈,见侍女又来相请,不觉笑了一笑,心想:这是芝田自己不能谋面,竟不顾内外之别,叫燕玉出头了。如今这架势,倘或不见,他就要在我家长呆不走。也罢,就待我去见一见,看怎生一个刘郡主。 刘燕玉听侍女回复,喜出望外,连忙敛袖站起,在帘内恭候。半晌,见两旁丫鬟掀起珠帘,走进来一位少年宰官,已经换了朝服,只穿着家居青袍。刘燕玉偷偷窥望,见他神清骨秀,玉面朱颜,意态风流,步履安闲,目光缓缓射来,虽然嘴角含笑,气度却十分威严。 刘燕玉打了个冷战,暗暗惊惧,心道:哎唷,这哪里是个女子,你看他威风气象!虽然容貌与画图有几分相似,但这般威武气度,却迥然不同。忠孝侯想必是想孟小姐想得糊涂了,这般威严赫赫一个宰相,怎能错认为女人!听说当初我家遭难,梁相封还圣旨,还是他面谏天子,救下我家女眷性命。他实在是我的恩人呀!若是忠孝侯原配,正巴不得我死了,好让开道路呢,怎肯如此用心。倒是郦夫人,分明是当年冒名的孟小姐,不知怎生死里逃生,过继到梁府,如今配了这般一个世上难寻的夫婿,真真好命!可笑皇甫家还供着苏映雪灵位,他已是安心乐处嫁给老师了。 刘燕玉刹那间念如电转,连忙敛袖跪下,道:“老师大人在上,门生媳妇恭参。”深深恭敬八拜。 郦君玉侧身谦让,一边打量刘燕玉,心中暗道:这般娇怯怯的一个美人,我见犹怜,未必芝田辛苦娶进门来,却肯放在一边。 刘燕玉先谢过救命之恩。郦君玉笑道:“这是忠孝侯的人情,朝廷的恩义。下官何敢居功?” 刘燕玉道:“老师的大德,门生媳妇今生无以为报,唯望他生结草衔环。就是门生也一直感激,一时片刻不敢忘怀的。” 郦君玉微笑道:“这个更不敢当了。” 刘燕玉见他虽面上含笑,其实态度冷淡,连忙道:“前者门生一时错听他人,急忙中不曾细察,就上了本章。幸而恩师在金殿明言斥责,使门生得知罪过。自那日归家,门生着实懊悔,几次登门,都不能得见。门生实在彷徨无计,所以托门生媳妇前来叩罪。门生所犯罪过弥深,只望老师宰相之量,肯开恩海涵。千错万错,请老师该打骂打骂,该教训教训,就荆条皮鞭,都拜领如饴,只望老师不要断绝师生情分。”说完又下跪再拜。 郦君玉闻言暗赞:怪不得芝田叫他来做说客,这刘燕玉倒是个口齿伶俐会说话的裙钗。他叫梁素华扶起刘燕玉,正色道:“皇甫夫人,你是代忠孝侯来请罪的么?他也太荒唐,当着满朝文武,朝廷之面,居然说老师是女郎。就说我是女人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我是他原配,要领回家去成亲?皇甫夫人,你是他内助,也该劝说劝说,从古到今,有门生这般调戏老师的么?总不能做了皇亲国戚,就伦理纲常都不要了。” 刘燕玉粉面胀红,道:“这事委实是门生荒唐了。他并非自恃皇亲,实是太过思念原配,所以不曾察得确实。” 郦君玉道:“我居官以来,已经收了许多门生。头一次武场主考,就中了忠孝侯一班。今年春闱,又收了于雅夫等一众英才。我虽年少为相,待这些年兄们是犹如同辈一般的,从来未尝以夫子自居。想是我太过宽容,所以忠孝侯方如此放肆。我今日若轻易宽恕忠孝侯,他们个个学起他来,这还了得?” 刘燕玉只得又屈身下拜,道:“门生已经深深知悔。只望老师不吝教训,给他个改过的机会。” 郦君玉道:“看皇甫夫人面上,我也不便多责。请夫人转告芝田:少年人最忌轻狂。下回做事,还要细细思量才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所以不曾追究,是为不伤武宪侯同殿之情。他以后若再胡闹,只怕未必还能如这次一般。到时候重罪加身,岂不是要怪我今日太过纵容?” 刘燕玉连连称是:“是老师的宽厚,待门生媳妇如命宣训便了。” 旁边梁素华看着郦君玉正颜厉色地向着刘郡主发作,不住地掩口而笑。柔德二姬向来不曾领教过宰相威严,早已看得呆了。 郦君玉见刘燕玉一味恭顺奉承,方霁容道:“今日既然皇甫夫人亲自到来,如此诚心代忠孝侯请罪,也罢,我也没有芥蒂了。” 刘燕玉受了他这番雷霆之威,头也怕抬起来,只诺诺道:“谢老师宽宏之恩。” 郦君玉微笑道:“我闻得皇甫夫人是有名的贤女,曾救过忠孝侯性命,又情愿代父母受刑的,可敬可敬。贵家亲戚大都不在京城,想来夫人平日难免冷清。你今日既然认得门路了,以后可以常来坐坐,陪你师母说话。”他客套过几句,就起身出去了。 刘燕玉行礼送他出门,只觉芳心怦怦跳动,手心都是冷汗,也不便再留,辞别了梁夫人,就打轿回府。江妈扶他下轿时,悄悄附着耳边说道:“进去不要说郦夫人像谁呀,娶了来也是你受苦。” 刘燕玉低低说了声“我知道”,进了前面正房。皇甫少华迎到院内,远远地就问道:“怎么样?可曾见到老师?” 刘燕玉说声“见到了”,进门先参见舅姑,又问候了苏娘子,方才入座,把今日的经历详细说了,又把郦君玉教训的言词一字不漏地转述了一番。 皇甫少华羞得满面通红,然而被老师发作,倒甘心悔错,暗暗欢喜,无论如何,今后是可以见面的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9章 2 江妈忿忿不平,道:“真真我们郡主晦气,今日去请罪,东一跪,西一跪,差不多儿就要磕头,还不讨好。哎呀,可怜呀,被郦相爷那场虎狼般地发作,脸皮儿一霎红一霎白,羞了个没地去钻。咳,我想想什么要紧?又不是郡主瞎报的信息,又不是郡主教上的本,受了这么一场冤枉的大气,没处去说。”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瑞柳瞪眼。苏娘子知他是冲自己发作,冷笑道:“只为虚实莫辨,我原不肯说的。是瑞姐儿不知轻重,带累大家受气。” 皇甫夫人也道:“瑞柳,都是你这丫头不好,带累小侯爷和金雀夫人受这些气。” 瑞柳满面羞惭,低目垂头,不敢分辨。 皇甫少华忙道:“母亲,不可埋怨瑞柳。岳父岳母尚且拿着别人当自家女儿,怎能怪这丫头信以为真?我虽受气,是我自家不曾访问详细,与瑞柳无干。他肯报信,正是为主的一片忠心。我正要赏的,怎反责怪?” 伊氏道:“这也说的是。瑞柳不要放心里去。” 瑞柳见少爷为自己主张,方又昂扬起来。江妈不敢再说,只闷闷生气。 皇甫少华又向刘燕玉道:“有劳郡主,竟为我办成此事。难得你一篇言语打动了老师,息了他雷霆之怒。好极,好极,我明日就去登门求见。” 刘燕玉见他赞赏,含羞含喜,自回金雀亭去了,只道他今夜必来温存探访。岂知皇甫少华思量着明日见了老师,如何说话,如何请罪,并不曾想起此事,连累刘燕玉又坐到三更,方怏怏睡去。 次日一早,皇甫少华忙忙地整冠束带,疾驰来到郦府,到门前跳下马,含笑问道:“郦相在衙么?今日可进阁否?”门房垂手应道:“相爷一早入阁,尚未回来。” 皇甫少华道:“我今日必要请见的。冒犯各位了。”把缰绳扔给家人,吩咐他们在府外等候,孤身闯进门去。守门的家丁面面相觑,因他是个侯爷,没有上头命令,不便硬拦,只急忙派人入内通报。 皇甫少华进了前厅,自行坐下,向跟过来的郦府家人道:“你们不须拘束,我自己坐在厅中便了。”诸家丁已得荣发指示凭他自便,答应一声,齐齐垂手,侍立门外。 皇甫少华不曾用过早饭就出来,在堂中等了一上午,不觉有些饥渴。待要向厅外家丁讨些茶点,见他们一个个站得笔直,排得齐齐整整,挺胸抬头,目不斜视,有些不好搭话。正踌躇处,忽然后堂走出两个丫鬟来,端了一壶香茶,一盘果点。皇甫少华知道是师母关怀,连忙谢过,就着茶水吃了半盘点心,方略解了腹中饥饿,遂绕厅踱步,看看墙上匾额,瞧瞧屏风彩画,继续苦等。 眼看着红日西斜,方闻远远的喝道之声。皇甫少华迎出门去,正逢郦君玉下轿,不觉天上落下珍宝来一般,上前躬身道:“恩师大人,门生皇甫少华罪该万死,特谢老师宽宥之恩!”说完就撩袍跪倒,当庭叩首请罪。 郦君玉已料知他今日必来的了,见他一派诚惶诚恐,扶起道:“小君侯何须如此?我已向尊夫人说过了没有芥蒂。只要君侯自己谨慎,从今以后这件事也不必提它了。” 皇甫少华仰观老师之面,见他神色安详,嘴角含笑,就如拨云见日一般,这番欢喜不可言喻。 郦君玉携了他手,同进客厅。皇甫少华请老师入座,到底又正式礼拜谢罪,自己方才坐下,小心翼翼,察颜辨色,仰眉承欢。 郦君玉见他如此,倒有些不忍,对前来奉茶的僮仆道:“忠孝侯久等在此,必然饥饿了,到后面取些果品出来。” 皇甫少华连忙止住,欠身道:“午间已蒙师母赐过,不敢劳动老师再费心。” 郦君玉点头道“罢了”,心中暗暗好笑:好一个关心的师母,不等我开口,就先款待门生过了。这般周到关切,想是还念着梦中盟誓?芝田呀芝田,你到底如何风流,怎么惹动这许多女子思念? 皇甫少华见郦君玉沉吟不语,只怕他还有余嗔,道:“老师叫刘郡主转达的教诲,门生已经恭领了。今日门生造府,还请老师当面问责。” 郦君玉察他容色,见他十分诚恳恭敬,遂撂下茶碗,正容道:“忠孝侯,就不论师生纲常,你如此行事,对你对我都十分危险,你可知道么?” 皇甫少华连忙躬身道:“门生已知鲁莽,但绝不敢有意置老师于险地,还望老师教训。” 郦君玉道:“我前次去山西如何,你是亲见的了。如今为着辅助朝廷颁行新法,不知有多少人想拉我下来。我就是个圣人,他们也还要设法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呢。你公然指我是女人,给他们留下多少话柄?忠孝侯熟读兵法,岂不知谣言亦可杀人?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但止得住朝堂,哪里止得住悠悠众口?现如今暗地里早不知传得如何不堪。忠孝侯可知当年康贤亲王兴文偃武,因为得罪过甚,曾飞出许多流言,甚至有说他并非世祖亲生,连太后都受连累?康亲王到底死于刺客。此次推行新法,所变之深所及之远,又过于当年康亲王多矣。我自知未必能得善终。只是再想不到,第一个向我开刀的,却是我自己的得意门生。”康亲王即世祖次子中乾封号,贤是他的谥号。 皇甫少华听了这番话,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忙撩袍跪倒,道:“老师,少华万死难辞其罪!如今大错已成,懊悔不及。门生愿从此侍卫老师左右,以策老师万全!” 郦君玉摆手命他起来,道:“护卫有段都尉在,用不着你。你肯老实些不惹事,我就千恩万谢了。” 皇甫少华不敢多说,只得起来,垂首听训。 郦君玉又道:“我今日给你说这些,不是为我自己安危,是希望你能长进。你封侯靠的是血战功劳,朝堂之事,却有些粗疏。你以为有皇后在中宫,就能万事如意了么?你可曾想过,天子以你为外戚,以我为宰相,是何用意?朝廷乃是英明之主,难道会让宰相归于你家?幸而我不是女子,若果然是你原配,你这奏折一上,别说我不得性命,只怕你皇甫家,也要大祸临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