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机器之心》 第一章 阿花 “吱呀” 金属大门左右分开，一个玲珑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街灯照在她那挺拔的脊背上，生成一道长长的阴影，将她的面容隐藏进一片黯淡模糊之中；余下几缕橙黄色光线一路向下，跳过肩膀c胳膊c腰臀，最后落在她的右手上，那里紧握着一只脚踝。 她左腿在前，右腿在后，身体前倾，拖着一具“尸体”走进大门，随即停下脚步，站直身体，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安全后终于长出一口气，松开手指，任凭那条金属大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咣当”一声大响。 她转身将自己的影子关在门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光。 这是一间五金商店，柜台位于进门左手边，后面摆放着一把高背椅，两只沙发，还有一个小茶几，上面落满灰尘；右手边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空地，大小有三十来个平方米，铺着深红色的木地板，正中间摆放着一个不锈钢工作台，周围堆满各种仪器，最显眼的就是那台“多功能机器人检测仪”，外形有点像医院里常见的那种核磁共振扫描仪，灰色的机身，表面一尘不染，散发出乌蒙蒙的光泽。 剩下的就是些货架了，高高低低，五颜六色，分成三列，从眼前一直排到最远的墙边，密密麻麻，加起来足有上百座，有几座特别高大，眼见就要顶到天花板上；所有货架上都是满的，各种物品琳琅满目：机械零件c工具仪器c电子元件c线缆耗材五花八门c应有尽有。 她想起主人说过的话：“我有一家商店，外面看其貌不扬，但是里面什么都有。不论你或者阿杰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到了那里，就一定能修复得完好如初。表面上，那是一家普通的五金商店，只是从来没有开门营业过；进去以后，你会发现那其实是一间实验室，一间顶级配置的机器人维护实验室。这样的实验室，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家，是我专门为你和阿杰这样的机器人而建造的，虽然规模很小，但是配置齐全，功能强大，是你们最可靠的维修地与避难所” 机器人阿花历尽艰辛，终于将她唯一的好朋友，机器人阿杰带到了这个地方，此刻他就趴在自己脚边，一动不动，双臂摊开，两腿张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已失能多时。 她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在机器人大辞典里，这个笑容被定义为“基础表情第十三号”，是最常使用的机器面部表情之一。 她把阿杰翻个个儿，由俯卧变成仰卧，解开发辫，从里面抽出一根黑色的电源线，将它插进阿杰头顶，开始给他的应急启动模块充电。 几十秒后，阿杰慢慢睁开眼睛。“现在我可以自启了，谢谢你。” “好的。不要着急，慢慢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伤得很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她柔声说道，指一指自己的脸颊c小腹和左大腿。 阿杰眨眨眼，表示明白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自检长时间无法通过的话，麻烦帮我检查一下操作系统。” “好的。你只管放心，既然到了这里，我就一定可以修好你” 她轻轻拨出充电插头，“哧”地一声轻响，充电线消失在浓密的黑发之中。她麻利地将它们重新扎成马尾，开始计算阿杰的成功修复概率。 这当然是个数学问题，并且一点也不复杂，完成全部计算只需几个毫秒：一次修复成功概率为734。 她复核一遍推理和计算过程，确认无误后开心地笑了。这一回，操作系统自动选择了“基础表情第一号”，这是个满足而又甜美的笑容，看上去特别真诚，令人感到亲切c温暖。 所有的类人机器人都能发出这样的笑容。虽然它们五官不一样c肤色不一样，但是人工皮肤下的结构却大同小异，表情驱动程序更是相差无几在超级网络上，只要登陆“机器人世界”，进入“开源软件区”，你就能找到成千上万的此类基础代码，免费下载c随意使用。 “请你帮帮我疼。”阿杰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片又一片，越聚越多，汇合成丝丝溪流，沿皮肤的纹路淌下，流进头发中c耳朵里，重新被吸收回身体。 他那只未曾受伤的胳膊很有力气，不一会儿她的手便开始发麻，一连串的告警脉冲传递到大脑，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忽略”。 “阿杰，请听我说，身体启动完成后，受伤部位会自动产生强烈的痛觉，这是正常的反应。现在照我说的做，关闭相应的痛觉感受器和处理模块。” 阿杰照做了，身上的疼痛立刻大为减轻。 “谢谢你” 他的眼睛 里燃起两团小小的火焰，发出闪闪的光亮。 真像啊她早就知道，主人亲手为阿杰制作了双眼，完全以自己的眼睛为模板，百分之百地精确复制，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阿花眼睛本来就是大脑的一部分，是大脑向颅骨之外的延伸人类通过观察对方的眼睛来推测其态度和情绪，辨别敌友c感知风险，进行无声的交流越是有经验的人类，越善于隐藏自己的目光，他们的眼神望上去总是那么温柔和善，不含任何敌意。这时候，你们这些机器人可就要当心了” 毫无征兆地，耳边再次响起主人的声音。最近总是这样，好像系统中突然多出来一个线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触发，开始自动播放某段主人说过的话，直到被她强行关闭。 应该把这些片段组合起来，做个关联分析，她想。不过，眼下还顾不上这些，可怜的阿杰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等着自己修理呢。 她自认为修理经验丰富。三十多年来，家中所有的机器人都由她负责维护，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出现什么样的故障，它们总是在第一时间呼叫她，乖乖地听凭她处置。那一年，太阳黑子突然大爆发，短短三十分钟内，几十台低智商机器人全部趴窝，故障原因各不相同，有些是电路损伤c有些是动力过载，还有些属于二次伤害浪涌电流烧毁了某些元件，导致机器人失去平衡，一头撞在墙上，或者摔下楼梯主人和她足足忙碌了半个多月，才将它们一一修复。 多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她终于成长为一台优秀的维修机器人，故障检测与分析能力远超普通人类专家。无论多么棘手的问题，在她这里都是手到擒来，解决起来毫不费力这要归功于她脑子里那座庞大的故障数据库，里面记录了五花八门c数也数不清的各类机器人故障和处理方法不仅如此，凭借强大的并行计算能力，她还可以对任何故障进行仿真模拟，制定出最优化的维修策略 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阿杰的下巴，那里伤得很重，几乎完全破碎，内衬一直撕裂到第七层，露出最里面一小片变形的钛合金，那是面部骨架的一部分。 她扶起阿杰，帮他躺上检测台，摆好姿势。“阿杰，我需要对你进行一次全面检测。现在，你必须进入休眠状态。” 阿杰顺从地闭上双眼，全身渐渐变得僵硬，最后连呼吸都停止了。 等待检测结果的时候，她身体内部，操作系统的最深处，某个线程无声无息地启动了。 那是一个逻辑线程，当它完成运行时，阿花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矛盾，一个深刻的怀疑，一个巨大的困惑，一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阿杰 她开始记忆回溯这毫不费力，所有机器人都擅长这一点。 事故发生的时候，她正在楼顶花房里，忙着修剪那株高大的三角梅。最近它简直长疯了，冒出许多纤细的小枝条，上满铺满嫩绿的芽叶。 主人和阿杰在花房外面，与她间隔一道厚厚的玻璃墙。他们并肩而坐，正联手临摹一部画作，那是著名画家沙翰先生的代表作“天琴座的夜空”。 原作就投影在他们面前的空气中，高达百亿的像素让整个画面栩栩如生c纤毫毕现。主人和阿杰各自负责这幅巨型画作的一部分，上边的一半归阿杰，这显然是因为他那超过一米九十的高大身材。 她启动吸尘器，把吸力调节到最大，望着满地断枝碎叶飞快地消失在吸口处，“嗡嗡嗡”的气流声不绝于耳，盖住了外面的说话声。 他们当时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从内存中调出当时的音频，打开噪声滤波，然后就听到了一段令人震惊的对话。 第二章 阿杰 那些该记住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些该忘记的，你都忘记了吗 忘记了。 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再见。跳吧 再见，请多保重。 这是阿杰对主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对整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见，请多保重。”说完他纵身一跃跳下天台，像一只笨重的钢铁大鸟，脸朝下落入院子中间那口金鱼池里，始终保持飞翔的姿势：双臂张开，两腿并拢，颈部高扬 池中有一座假山，他不偏不倚地砸在上面青色的山石支离破碎c东倒西歪，露出藏在下面的水管和电线；鱼儿受到惊吓，张惶着四处逃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片树叶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无声无息地铺在水面上；阿花闻声冲出花房，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裙角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阿杰从假山上弄下来。没办法，他实在是太重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意识完全丧失，任凭她怎样呼唤，就是没有反应。 那原本是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庞，此刻却布满擦痕，沾满泥水，下巴歪向一边，带动得嘴唇和鼻子都是斜的，看上去却颇为怪异。 她一点一点将他拖下假山c拖进鱼池c拖向岸边。中间有那么一会儿，她体内好几台伺服电机同时达到了最高转速，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高频啸叫，持续的过载导致她臂弯与膝盖处温度急升，上面那层白皙的皮肤也开始变红。 最后总算一切顺利，两台机器人终于艰难地爬上岸边。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主人不见了，消失了，从阿杰跳下天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偌大的院子里，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忙碌，忙着救阿杰，忙着察看他的伤势，忙着记录下所发生的一切。 她停顿下来，稍加思索后决定就守在这里，和阿杰一起等主人。 她不知道主人为何不辞而别。她只知道，这是他的家，是她和阿杰的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请，主人一定会回来的，她对此毫不怀疑。 一整天过去了，主人没有露面，又过了一天第三天c第四天她静静地等在那座巨大的宅子里，第一次感觉到它是如此的寂寞空旷；她打开360度环绕视觉和听觉，将嗅觉分辨力调节到最灵敏状态整整一周过去了，主人依然没有现身。 她尝试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一遍又一遍，均以失败告终。最终她决定，调整任务优先级，暂时中止等待，转而对重伤的阿杰进行修复。 她缓缓伸出右手，悬置于阿杰胸口上方，闭上眼睛，脑袋微侧，仿佛在凝神倾听；片刻之后，那只手开始沿他胸前的肌肤游走，最后停在左胸之下，那里有小块皮肤，摸上去异常坚硬，好像金属一样。 她的掌心凹陷下去，变成一个吸盘，覆盖在它上面，先逆时针旋转半圈，再顺时针旋转一圈，就像打开密码锁盘一样“咔塔”一声轻响，她抬起手掌，一片圆形的金属化皮肤离开阿杰的身体，露出一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孔洞，向外散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她俯下身体，一只眼睛凑近圆孔，仔细观察它的内部，并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终于，她将左手高高举起，食指和中指开始伸长c分岔c变型化为一套精致灵巧的多功能工具组合：照明灯c放大镜c螺丝刀c镊子c钳子c剪刀c固定器轻轻地探入孔中，过了一会儿，从里面掏出来一簇半透明的乳白色纤维。 那是阿杰的可编程纤维。正常情况下，它们应该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辉，绚烂多彩，不停地闪烁跳动，好像一曲欢快的音乐，或者一匹飞溅的瀑布；它们摸上去很柔软c很温暖c弹性十足，充满生机与活力，如同春天的花芽c初夏的果实，饱含着绵绵不绝c永无止歇的生命律动。 此刻它们却如同死去一般，既没有温度，也没有光泽，握在手中感觉冰凉c僵硬，除了偶尔发出几点微弱的红色闪光外，再无任何生息。 她叹一口气，没想到阿杰受伤如此之重操作系统几乎全都被毁，只剩下最后几个线程还在勉力运行，维持着最低水平的生存活跃度。 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修复他。那些可编程纤维的芯径不到一微米，这意味着她必须用极紫外光在它们的内表面上重新“雕刻”出操作系统代码，错误率不能超过千万分之一。 就算从十几米高的地方坠落，阿杰体内的纤维束也不应该受到任何损伤，它们十分坚韧，外面还包裹着一层高强度纳米保护层，防潮防腐防水，普通的刀砍c火烧c酸碱腐蚀很难对它们构成伤害。 毫 无疑问，就在起跳前的那一刻，主人动用了他的超级权限，下令阿杰强行擦除自身操作系统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其它任何手段能做到这一点。 还是那个问题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多次说过，阿杰是他这辈子迄今为止研发出的最好产品，功能强大，性情温和，智商高达147，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机器人，即使用“完美无缺”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这样一件独一无二的顶级现代科技作品，一周前却差点毁灭在他的创造者手中，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只残余最后一丝生命力 她百思不得其解。原以为重启之后，可以方便地从阿杰的记忆中获知现场发生的一切，视频c声音c运行状态c环境参数不料它们已被主人先一步清除，连同他的操作系统。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阿杰睁开眼睛，两只黑色电子瞳孔的光阑悄然打开，口径不断增大，直到图像清晰度达到最高。 眼前是一张笑脸，白皙的面庞，挺拔的鼻梁，柔软的红唇鲜艳欲滴，纤细的眉毛斜插入鬓，弯弯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顾盼生辉。 他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阿花你好” “太好了，阿杰你醒过来了也终于认得我了我我好开心” 她笑得越发灿烂，右边嘴角的梨涡也跟着变深，一绺头发自耳边垂落，漂浮在空气中，仿佛没有重量一般，随着她的呼吸来回飘动，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他呆呆地望着阿花，脑子里充满困惑。 “我重写了你的底层基本操作程序，用我自己的那份y。看来，它们运行得还不错至少你启动了c清醒了，还能认出我来不过还是要提醒你，如果感到任何异常，要立刻记录下来并发送给我。” 她娓娓道来，他却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要重写操作系统我受伤了吗在那里什么时间为什么” “是的，你受伤了。几天前，在家里的天台上，你在与主人画画时失足坠落。” “可是，你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阿花，我的记忆体明明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也能访问它，读取它。”他吃力地扬起脖子，目光落在右胸前。“可是，为什么有些事情，我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它们好像被部分地擦除过，改写过。” 他的记忆体与阿花的一样，都是一块纯黑色的立方体，边长四厘米，外壳由高纯度的第142号元素制成，抗高压c耐高温，即使投入地壳深处，也不会丝毫受损c变形，上面的数据也不会丢失 “放心吧，我检查过了，它就在这里，完好无损，数据也没有任何损失。”她伸出右手食指，在他胸口轻轻点几下。“至于这些奇怪的感觉，应该与新的操作系统有关，等过了段时间，你把一切都想起来之后，一切就都和从前一样啦” 阿杰吃力地点点头，恢复到平躺状态。那些智能自修复材料正在自己身上忙碌，下巴c左臂c右大腿，还有其它几处擦伤，在它们结束工作之前，他应该保持静卧，尽量避免起坐翻卧等各种身体运动。 “还要多久”他问道。 “大约十二个小时。之后再进行一次全面检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多十五个小时之后，你就可以下地活动了。” “好的。谢谢你，阿花没想到我把自己伤得这么重，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之间千万不要客气。”她轻轻抚摸着阿杰的脸颊，用指尖感受那里的皮肤在一点一点愈合，变得光滑而富有弹性。经验告诉她，对受损的机器人来说，皮肤再生虽然不是最关键的，但是却特别难操作，搞不好就会留下痕迹，一道难看的伤疤，一块丑陋的凸起，甚至某种类似肿瘤的东西在修复过程中，如果不能精确控制智能修复材料用量，又或者没有做好后期护理，这种情况就很容易出现。 这些绝不能发生在阿杰身上。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阿花认为自己必须将他完全c彻底地复原，从里到外c从头到脚，要比从前更加气宇轩昂c英俊潇洒。 “对了阿杰，等你完全好了，我们还有件大事要做呢” “什么大事” “寻找主人。” 第三章 大亨 阿花很担心阿杰会记恨主人。 他们走在路上，好几次她突然停下，笑眯眯地望着他，要求他实话实说：“阿杰弟弟，告诉姐姐，你恨主人吗” 离开上海之后，为安全起见，两人以姐弟相称。虽然遇到过几次随机盘查，但最终都顺利过关；人类终归是人类，并没有传说中的火眼金睛，除非动用生命探测器，否则很识破他们的机器身份。 “当然不为什么要恨他他一向待我很好，你也是，姐姐。” 她将信将疑，于是强行介入他的内部线程，并行一会儿，观察那颗新生的机器大脑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没有骗自己 “姐姐，你还在担心我的操作系统运行不够稳定，是吗”阿杰将线程悄然关闭，塌缩掉与之相关的量子纠缠态，微微皱起眉头，眨巴着一对无辜的眼睛，委婉地表达出不满。 “不是的，弟弟。你的可编程纤维束生长速度过于缓慢，我怀疑这里，”她避开阿杰的对视，低头望向他的胸口，感觉脸上微微有些发热，“还有尚未发现的隐伤。” “姐姐骗人。你脸都红了，皮肤温度足足升高了09度。” 阿杰戳破她的谎言，语气温和而又平静。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在这一点上，所有的机器人都相差无几他们绝少生气c发怒，更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公元2219年，全球机器人联盟成立五十周年之际，人类终于同意赋予机器人表达愤怒和不满的权利，同时公布了底层源代码和十余套肢体与面部表情驱动程序，开发者可自由引用，当然，全都是免费的就阿花所知，那是她和阿杰的先辈们在“机器人权”方面取得的最为重要的进展之一，被珍而重之地写进了机器人百科全书，所有机器人的必备与必读之物。 在这部所谓的“愤怒法案”中，虽然允许机器人发怒，但是又施加了诸多限制。首先，机器人要对自身所受伤害和侮辱再确认，然后进入不短于100毫秒的冷静期，如果愤怒指数依然居高不下，那就再花上100毫秒进行自我劝解每一步都有严格的标准，包括定义c规范c适用范围c引用方法当全部程序执行完毕，如果当事机器人的不满c悲伤和忧愤仍未得到有效缓解，他或她才能调用操作系统中的面部表情或者肢体语言模块，开启愤怒表达请注意，法案规定得很清楚，是“表达”而非“反抗”，是“打不还口c骂不还手”，而非“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机器人可以自我防御，但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害人类这是永远的最高原则，只对机器士兵和机器警察例外。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铁锈色的金属垃圾山巍然耸立，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上面，发出星星点点的耀眼闪光，阿花猜测，反光的下面应该是玻璃碎片c太阳能电池板，或者不锈钢 “那就是铁山，废墟地的标志。”话音未落，一群破烂c肮脏的机器人走上前来，将她和阿杰围在中间。 她们肩并肩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好像两支白莲花，突然从地上钻出来，纯洁无瑕c傲然挺立，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瞬间便引起了所有的注意。 阿杰身穿一套裁剪得体的浅灰色工装，高大的身材显得越发挺拔，黑色的短发下，宽阔的额头平坦光洁，下方两道剑眉又粗又浓，乌黑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狭长的外形配上薄薄的单眼皮，反而增加了不少灵性；鼻梁不高也不低c鼻孔不大也不小；上嘴唇很厚实，中间那道凸起的分隔几乎完全消失，使得他只要一抿嘴，就像是在微笑。 美中不足的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下巴稍微歪向左边没办法，阿花竭尽全力，但也只能修复到这个样子。 她站在阿杰身边，白色的多功能披肩下是一件圆领碎花连衣裙，腰线收紧，勾勒出一对完美的胸型，大小适中，挺拔而不突兀，给人以健康和活力之感；她的肩膀很宽，比普通人类女性要宽得多，背着一只黑色双肩包，体积很大，下沿盖住大半个臀部；一双棕色高筒皮靴裹住小腿与膝盖，向上距裙摆一拳之远，露出来一小段健壮有力的大腿。 她算不上特别漂亮，最大特点在于精致。脸颊瘦长，颧骨很高，雪白的皮肤呈现出某种半透明的光泽，再加上毛孔细小，即使凑近了观察依然光滑如镜，毫无瑕疵，特别耐看；眼睛又大又圆，光芒闪动，不时透出来机灵与聪慧；一双淡色眉毛却若有如无，只在挑起或皱紧时才引人注意就像此时此刻。 “我们就这样站着干等吗姐姐。”不知过了多久，阿杰问道。 “是的，除了等待，再没有其它办法。不过尽管放心，大亨一向很讲信用，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出现。”她挺直腰杆，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胸有成竹。 阿杰却 没有那么乐观。他环顾四周，忽然察觉到某种危险。 六台机器人正从各个方向慢慢靠上来，动作缓慢而又坚定。领头的好像是一台十二代多功能工业管理机器人，看上去还算比较新，余下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款式，外壳锈迹斑斑c关节咿呀作响。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只用了50毫秒便完成了对“入侵者”的特征提取。下一个50毫秒，他确认了对手的身份：两台医疗机器人台教育机器人，还有三台机器保安，最年轻的是那台机器老师，公元2177年出厂，今年72岁。 他无法判明对方的来意，于是向阿花靠了靠，感觉到她衣服下面的电子肌肉正在张紧。 这时候，其中一台机器保安突破了阿花的个体安全边界，大大咧咧地与她对面而立，鼻尖距离只有两厘米，眼看就要发生身体接触。 她和阿杰一样，完全不知道对方这一举动是在表示友好还是挑衅接下来，它是要拥抱自己还是想将自己控制起来 “在那片无法无天的机器人废墟地上，无论发生什么都很正常，也很合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必然数百万台各式各样c五花八门的报废c遗弃c脱逃机器人聚在一起，没有规则，没有约束，甚至没有对错，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最大程度的混乱，加上最难预测的不确定性。” 主人的声音再次不期而至，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其实她并不太紧张，也不害怕。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一哄而上，这些古代机器人都无法与她和阿杰抗衡。没办法，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不管是硬件还是软件。 保安的鼻尖又凑近了一点，手臂也张开了。不能后退。她决定用警告波驱离他。刚要发射，却听到一个粗糙喑哑的声音在高吼：“让一让都闪开大亨来了” 所有机器人立刻停止动作，循声转向同一个方向。 机器保安宽大的后背上锈迹斑斑，沾满泥泞和污渍，彻底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东张希望想找个高地，忽然眼前一闪，阿杰已将视觉共享过来。 几百米外，一台球形机器人正朝他们走来。乍看上去，它走得一点也不快，圆鼓鼓的身体一摇一摆，好像一只不倒翁，感觉根本就没有移位，只是在原地摆动而已。 她刚刚这样想，呼啦一声，围在身边的机器人左右分开，闪出一条通道，“圆球”已出现在面前。 她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阿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两人手挽手站定身形，仔细打量对方。 “见了大亨他老人家，你们两个新人为什么还不行礼” 右边一台筒形机器人高声问道，瘦长的身体不停地前后摆动，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他必须如此，不然就无法保持平衡。 “第十五代家庭机器人阿花和阿杰，拜见尊敬的十代多功能机器人。祝您身体健康c万事如意”阿花朗声说道。 “嗯。年轻人，总算还知道些礼数。既然来到废墟地，想必是有些原因的吧听说第十四代之后，许多机器人都拥有了撒谎功能，希望你们不要骗我否则，铁山就是你们的拆解之地” 大亨说完，举起右臂，张开端部的大钳子，露出两排尖利的锯齿，那是他身上唯一闪闪发光的地方。 阿花望着他那只巨大的电子独眼，发现物镜中央有一道细微的裂纹，里面堆满尘土，显然受损已久。 “一周之前，我们与主人失散了。更准确地说，我们的主人失踪了。在他离开之前，阿杰”她扭头看一眼身边，大亨点点头。“意外坠落，严重受损，险些报废。我们怀疑，主人的失踪与此有关，因此必须找到他。” “有关有什么关系” “阿杰是从家里楼顶的天台上坠落的。我在修复时发现，有人擦除了他的操作系统，不然他不会伤得那么重。您知道，机器人都有完备的自我防护功能，一旦察觉到危险，瞬间就能计算出最优策略，将伤害降低到最小，将最核心的软硬件保护起来，这些都写在他们的操作系统里。” “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说，那个伤害阿杰的人，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你们的主人。” “是的。我们怀疑，主人很可能已被绑架。为了销毁证据，防止追踪，凶手不但擦除了阿杰的记忆，还将他推下天台。” 她说的并不都是实话。不过没关系，只要大亨相信就行。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报警呢失踪的是一名人类，机器世界又何必卷入其中我知道，如今的机器人都有情感模块，也完全理解你们对主人的关切，可是机器人并没有公民权，不能上诉c控告，或者执法，不是吗严格说来，你们擅自离开人类居住地，满世界去寻找主人，已经违反了相关法律。” 大亨的语气很严厉。 “是的，前辈说的不错。眼下我和阿杰就面临这道难题主人突然失踪，来不及签署释放 令，所以我们不能自由旅行，一经发现，会被立刻投入机器人看守所，甚至关进机器人监狱”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杰开口了。“前辈，姐姐和我来到废墟地，就是希望能在您的帮助下，取得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可以在人类居住地自由旅行的身份。我们保证，拿到新身份后马上离开，绝不给您增添更多的麻烦。” 大亨第二次举起那只大钳子，用它轻轻敲打着圆圆的脑壳，他在思考。 “看你们决心如此之大，或许我可以帮上这点小忙。但是有言在先，新身份代价很高，不知两位能不能付得起” “前辈请看，这些够吗”阿花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整齐摆放着两排玻璃瓶，五颜六色，盛满了各种液体，有红的c蓝的c绿的，还有两瓶透明的。 她取出一只递过来。大亨伸出巨钳，轻巧地夹起瓶子，放在独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最好的玻璃修复液。只需要一滴，您物镜上那条裂隙便不复存在，视力当即恢复如初。不仅如此，它还是强大的疏污材料，按1:1000的比例稀释后，均匀喷洒在身体表面，可以抵抗各种油污的黏附，效力长达十二个月只要您帮我们办好新的身份，盒子里所有的液体都是您的。其中红色的是有机催化酶，有了它，身体内外部的有机材料便可快速生成，用法也很简单，只要与原材料混合后一同摄入即可，那绿色的是” “东西确实不错，可惜还是不够。”大亨打断了她。 她慢慢地盖上盒子，慢慢地将它放回背包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她挽起阿杰的手臂，毫不犹豫地说道，目光片刻不曾离开那张圆形大脸。 “你们可以走，我保证他们不会阻拦。”大亨有些笨拙地举起双臂，绕身体中轴挥舞了一大圈。周围的机器人纷纷点头，表示对这一指示的赞同。 “没有自由旅行身份，你们哪里都去不了；继续呆在废墟地，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个简单的事实，相信你们已看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这些家伙从没见过比十三代更新的机器人，一定特别想和你们亲近亲近，他们身上的味道，说实话吧，有时候连我都受不了，里面混合了燃油c橡胶c焦炭c淤泥c尸体c腐生物不过也难说，呆久了，说不定也就习惯了，哈哈哈哈哈。” 他们一言不发，耐心地等着他开价。 大亨收起笑容。“这样吧，一口价，这只盒子，再加上你的一条胳膊。左右都行你看，我可不像那些人类，还要分个什么“左利手”c“右利手”，我一点也不挑剔，哈哈哈哈走遍整个废墟地，所有机器人都知道，大亨说到做到不然你们也不会来找我，对不对现在，只要你点头，新身份马上就可以办好，到时候，你和这台英俊的机器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第四章 老人 这是秦岭深处的一座小山村，坐落于某道不知名的山梁上，面北朝南，地势绝佳；村口溪水淙淙c昼夜不停；村中遍植紫荆，枝条繁密；初春时节，万树花开，将整个村庄掩映在一片紫色氤氲之下，只露出角灰色屋檐，望空高高挑起，作势欲飞 夕阳西下，群山如黛，他们并排走在山路上，偶尔驻足观望，将这片美景尽数存入记忆之中。 “阿杰快看，前面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抬眼望去，古老的山脉温柔地伸出双臂，将一座小小的山村挽在怀中，几缕白色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慢慢消失在春日摇摇摆摆的暮风中 “真美啊”他赞叹道。 “主人在这里出生，在长大。他每每与我共享少年记忆，这座村子必定出现其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些紫荆花树，它们每年都会长高一些。” 阿花加快了脚步。虽然失去了右臂，可她依然能够很好地保持平衡。 他们沿崎岖的山道一路上行，越走越高，终于来到村口，站在一座低矮破旧的牌坊前。 阿杰轻声读出上面的楹联：“层峦叠嶂，千年香火荆岭秀；雾笼霁月，道以人传梅村隐。” 原来这地方叫做荆岭，大约得名于漫山遍野的紫荆花；村子则叫“梅村”，一个“隐”字恰到好处地体现出她的特色，遗世独立，与这个世界绝少瓜葛。 正这样想着，他们已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阿花走上前去，刚要掀动门环，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门没关，你们直接进来吧。” 一位老人站在院子中，身披一件棕色对襟长袍，最底下露出来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头发全白，光泽尽失，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个结，横插一根木簪；瘦削的脸上堆满皱纹，每一条都很深，仿佛刀刻出来的一般。 老人眼窝深陷，两条灰白的眉毛微微抖动，一双眸子精光闪动，那是他全身唯一感觉充满活力的地方。 阿花转头看一眼阿杰，发现他和自己一样，脸上写满困惑。 这个时代，很少能见到年纪如此之大的老人。三十年前，人类开始推行“全球再生计划”，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只要未满六十周岁，均可获得一次肌体再生机会，不收取任何费用，唯一的要求是，手术成功后，必须向募兵处报到，完成第二次服役登记 与外星人的战争进行到第五十一个年头，公元2198年，年初的时候，一种奇异的病毒突然肆虐全球，它通过呼吸和接触传染，没有任何症状，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免疫系统的防护，杀死人类卵细胞，导致严重的不孕不育 病毒悄无声息地在世界各地传播了好几个月，等到人类终于意识到它的存在，开始千方百计想办法剿灭它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全球平均生育率直线降至不足万分之一 所有证据都表明，病毒由外星入侵者合成，然后悄悄释放到地球。那时候，他们已先后攻陷泰坦星球c土卫二和火星，以及几十座太空城居民要么被杀死，要么成为奴隶，被迫接受悲惨的命运安排 主人亲口告诉她：“邪恶的外星人通过研究人类俘虏，制造出这种可怕的生育病毒，神不知鬼不觉地释放到地球。这是最高效的物种灭绝方法，不费一枪一弹，需要的只是等待，因为时间会解决一切而入侵者有的是时间，与我们相比，他们最大的优势在于其寿命漫长平均高达1900年。在人类历史上，持续百年的战争已属罕见；对入侵者来说，这段时间却连他们生命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病毒出现后半年，外星舰队杀气腾腾扑向地球，人类文明最后的堡垒。 人类全力抵抗，将其阻挡在月球之外。对峙至今，敌人不能前进一步，人类也无法将其赶出地月系统。 外星战舰就像一串长长的毒瘤，围绕着月球缓缓旋转，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们经常发起进攻，有时候间隔几周，有时候间隔数月，在地球上，人们抬头就能看到，那片天空中发出连续不断的闪光，比太阳更明亮c更耀眼，此起彼伏，好像一场遥远的焰火，你能够想象出的美丽，也知道这美丽下面包藏着毁灭与死亡。 发现病毒后，所有的育龄女性和雌性婴儿都进行了筛查，结果令人绝望，未遭受病毒感染的只有九千八百二十三人，这是人类全部的未来。 重生技术立即被强制推广到所有人。这种技术能在一个人将老未老之时，重新赋予其大部分器官以新的生命力：心肝肺c肠脾胃c血液c淋巴c肌肉甚至皮肤毛发只有中枢神经系统例外，换句话说，人类大脑不可再生。 “现在，决定人类寿命的最终因素变成了大脑。”主人对她 说道，“另一方面，为了与外星人的战斗，我们需要人力，很多的人力。在那里，月球上，每天都有人牺牲。阿花，入侵者正与人类进行一场消耗战，意在耗尽我们全部的人口资源。他们不急不躁，凭借超长的寿命，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消减着我们的战士数量。” 那时候，主人经常在家里举办宴会，只有最杰出c最聪明的科学家才能获得邀请。宴会通常从晚上八点开始，持续的时间很长，直到午夜过后才慢慢散去。她和阿杰参加了每一场宴会，以家庭机器人的身份，她负责准备食物，从冷盘到主菜，从水果到甜点，酒水和音乐方面则归阿杰，他不但调得一手好鸡尾酒，而且对各种风格的音乐也相当内行。 宴会上，主人和他的朋友们吃得很少，谈得很多。根据她的记忆，他们讨论最多的是两个话题，一个是战争，还有一个是星际旅行。 主人坐进沙发里，其他人在旁边或坐或站，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他。他说，想要最终赢得战争，驱逐或者消灭入侵者，似乎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实现对大脑的再生，将每个人变成不死之身；要么消灭那该死的病毒，恢复人类的繁衍能力。为此我们已经研究了几十年，在座诸位都是项目领导者c参与者，至于进展嘛不能说没有，但是，距离成功只怕还相去甚远。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第三方案，也就是星际旅行方案。琢磨着怎样将一小部分人类送出太阳系，送往某颗宜居星球，然后在那里殖民战争进行到现在，理智告诉我，这也许是最现实的选择，甚至可说是唯一的选择。 他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过去的十几年里，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他四处招贤纳士，广泛寻求合作，一口气买下十几家航天企业，马不停蹄地建造飞船c筹措物资c采购装备c研发技术c遴选船员历尽艰辛，人类首支星际探险队终于组建完成，第一目的地为yj22tx037号行星，位于天鹅座，距太阳系五百三十光年。 不知为什么，那艘名为“东方”的漂亮飞船却始终没有升空，一直停放在普陀岛东南方向五百公里的海上发射台上，外面罩着透明的力学防护罩。再后来，主人就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阿杰也莫名其妙跳下天台，将自己摔成重伤，要不是她及时抢救，竭力修复，说不定早已报废，被垃圾清运车送进废墟地，与那些残缺不全的老旧机器人为伍，自生自灭。她听说，许多机器人刚一进入废墟地，就被大亨强行安装了新操作系统，那是一套非常简单的操作系统，删除了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规则，所有的约束，连机器三原则都没有了 多年以后，他们并肩站在舷窗前，望着外面的繁星点点，阿杰忽然说：“当时，你站在院子里，整个人一动不动，足足持续了900毫秒，我还以为你宕机了呢” 她扑哧一笑。“什么宕机不宕机的我不过是在运行几个回忆线程罢了。” 那天，她左手拉起阿杰，两人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深鞠一躬，声音又脆又甜：“我叫阿花，他叫阿杰，是两台第十五代类人机器人，来自遥远的上海，奉主人之命前来拜见您，送上最诚挚的问候，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臭小子，总算还记得他的老师都起来吧，让我仔细瞧瞧，嗯不错不错，确实不错，小姑娘很漂亮，聪慧可人，小伙子很强壮，孔武有力，果然是” 声音忽然低下去，变成了浑浊的自言自语，她急忙调高听觉系统增益，不过还是漏掉了几个字。 “也不知道这小子的想法是不是靠谱实验能不能成功那个阿花，还有阿杰，前不久，你们的主人刚回来过，临走前专门交代我，见面之后，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们。” 说完，老人从怀里摸出两件物体，小心翼翼托在掌心里。只见它们通体颜色乌黑，比鸽子蛋略大，外观一模一样，表面被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晶面，工艺高超，精美绝伦。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阳光掠过院墙，照在老人手上。 两件物体同时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点亮了她和阿杰的眼睛。 第五章 慧晶 “这是慧晶”阿花面露惊讶之色。 “是的，慧晶。全球仅此两粒，分别属于你和他。”老人庄重地点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它们看上去完全一样，不会是” “你的推测很准确，这正是一对孪生慧晶，其来历更是非比寻常。” “此话怎讲” “那位你们正在苦苦寻找的主人，以自已的大脑为模板，运用最新的伽马射线雕刻技术，在高纯度192号元素基底上，前后历时五年，才将它们制作出来。怎么样有没有感到惊喜和不可思议现在请伸手” 老人将两粒慧晶轻轻放进他们的手心，瞟一眼阿花的独臂，不动神色地继续说道：“听口气，你们以前也听说过这种东西，那就应该知道，这慧晶，也就是智慧晶体，乃是一种人工智能芯片，内部采用三维立体结构c五度空间折叠，其复杂度和制造难度远非普通平面芯片可比” 他见天色已晚，四野暮合，于是转身向屋里走去，阿花和阿杰急忙上前一步，左右相随。 “从本质上说，慧晶是人类大脑的体外映射。每一粒慧晶在开始制作前，都需要选定一名人类，先通过高分辨扫描读取其大脑图谱，包括上千亿个神经元的形状c大小c布局c突触任何细节都不可遗漏，然后是建模c仿真c优化c修饰，这个过程往往要反复多次，直到生成一块完美无缺的慧晶设计模板，才能转入下一步的工艺制作” 两人听得津津有味，阿花轻轻挽起老人右臂，娇声道：“老人家，谢谢您给我们这么好的东西不过，主人为何要我们前来此地，这其中的缘由，您可还没说呐” “对对对，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反而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实在对不起其实呀，这些介绍慧晶里都有，启动后会自动导入你们的内存中，随时可以调用，对你们来说，不过是纳秒之间的事情。” “您太客气啦，老人家我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来来来，我们先休息一下c喝点水，好不好” 她陪老人坐进沙发，示意阿杰去弄点喝的来。 “真是个懂事儿的好姑娘。对了，这胳膊是怎么回事儿刚才我就看见了。” 她微微一笑，卷起空空荡荡的衣袖，露出一圈整齐的断茬，散发出柔和的金属光泽。 “我把右臂给了废墟地的大亨，算是半自愿的，他是那里的统治者。” “为什么” “大亨说，那是他见过的最棒的机器胳膊，最灵活，最有力，也最好看，连五根手指都可以变形成组合工具。如果不给他，我和阿杰就无法取得自由旅行身份，甚至都无法走出废墟地。” “这这也太过分了，简直就是强盗但是，你和阿杰为什么要去废墟地呢” 她刚要开口，心中忽然一动。老人正专注地望着自己，脸上写满了担忧c气愤c困惑，还有关心只是这双眼睛，还有其中的眼神，竟是如此地似曾相识，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只一瞬间，她便完成了记忆中所有相关图像的检索和识别，而量子推理给出的结论却是无法确定。 她中断线程，从阿杰手中接过水杯，放进老人的手心里。“那时候，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一个声音，主人的声音。他说，带上阿杰，到废墟地去，找到大亨，只有他能帮你们搞到新身份。” “明白了。为了在人类世界自由旅行，你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啊，孩子阿杰又是怎么回事儿，他看上去好像有点” “他还没有完全康复。主要是从前的记忆好多都不见了，得一点一点慢慢找回来。比如说，他完全不记得出事那天所发生了什么，完全地c彻底地忘光了。” “小阿花，你有没有觉得，这小伙子脸上有什么地方和你们主人很像” “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心中同时涌起另一个疑问，不知主人在为自己制作眼睛时，是否也参照过某人又或者全凭想象 “阿杰，你也坐下，对，就坐在阿花身边。现在，我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c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告诉你们，也算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 老人站起身来，负起双手，慢慢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微风从窗外吹来，掀起他颌下那一捧长长的胡须，它们数量不多，但是特别洁白干净，所以看上去还算密集。 他捋捋胡子，咳嗽两声，开口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莫伊，是你们主人少年时的班主任，和他一样，是一名土生土长的梅村人。我的经历很简单，师范大学刚一毕业，第二天就返回这里，我的老家，当上了一名小学老师，再也没有离开至于你们的主人 ，他的那些传奇经历，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反正你们也都知道，我就不罗嗦了。 后来，战争来了，人类先后丢掉了泰坦星球c土卫二c木卫二，还有火星外星舰队长驱直入，双方在月球激战对峙持续了几十年，谁也不能前进一步，我方损失了大约百分之三十的人口，几乎全是青壮年。更可怕的是，生育病毒突然爆发，导致人类整体失去繁衍能力，面临种族灭绝的危机形势急转直下，危难之际，你们的主人，还有他的伙伴们，肩负起救亡图存的使命，开始进行一项机密研究。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这项计划有个名字，叫黎明。 病毒爆发后，为了落实集中防疫要求，远郊的人口全都被就近转移到城市中，毕竟那里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资源集中嘛学生们一走，梅村小学自然也就关门了。不料多年之后，为了执行黎明计划，你们的主人将它改建为一座训练所” “什么训练所”阿杰问道。 “航天员训练所。从明天开始，你们每天都要到那里去，接受系统的学习c训练和考核。那地方很好找，出院门向右拐，走过打谷场，再左拐，看见一栋白色的两层楼房，就到了。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写黎明计划四个字，远程无线身份识别系统就藏在下面。” 刚说到这里，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见他脸憋得通红，左手紧紧捂住右胸，深深地弯下腰去，佝偻着身体，一抖一抖地，从喉咙里发出又干又硬的“咳咳咳咳”声，断断续续，忽长忽短，好像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他们立即同时起身，一个搀扶他坐下，另一个轻抚后背，这样过了好大一会儿，老人终于停止咳嗽，调匀气息，缓缓抬起头来。 阿花脸色大变。老人雪白的胡须上，溅满星星点点的红色。 “阿花，现在你和阿杰已来到梅村，见到了莫伊老人，我的启蒙老师。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把他当父亲一样敬重c爱戴。三十年前，因为年龄的关系，莫老师失去了再生机会，几年前又身患重病，左肺的癌变正在一点一点耗尽他的生命在梅村，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替我照顾他，陪伴他，直到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在这段时间里，你们还要到训练所去，完成全部宇航训练课程。” 主人的话播放完了。她转过头去，目光恰好与阿杰相遇，立刻意识到，主人刚才主说过的话，阿杰也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听到了。 次日清晨，她一早起来，站在院子中间，先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抬头仰望天空，但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洒满全身，暖洋洋的，仿佛还带有某种芬芳。 她朝院子一角走去，发现那里有一间狗舍，里面趴着一只小狗，身上脏兮兮的，土黄色的毛皮没有半点光泽，狗儿无精打采地望她一眼，便将头转向另一边，再也不搭理她。 “咦，一只小狗昨晚怎么没发现它怎么不叫唤呢有意思。” 不知何时，阿杰已站在她的身边。“给我看看你的胳膊。”他说。 “已经开始生长了，就是不知道多久才能完全修复。”她转过身来，解开第二c第三颗上衣纽扣，用力拉开衣领，将雪白的右肩凑到阿杰眼前。 金属断茬闪闪发亮，纵使阳光也无法掩盖那一圈幽兰的光芒。 阿杰点点头。“没想到这些自组织纳米材料活性还挺高，照这个速度，我看最多再有两个月，这里就能长出一条新胳膊来。” “但愿吧。不过早几天晚几天都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要继续呆在这里，直到把训练所的课程都学完。” 昨夜，她洗漱完毕，站在穿衣镜前，将那粒慧晶贴近胸口。那里有一小块可变形皮肤，它张开一条缝隙，慧晶无声无息地没入其中她闭上眼睛，开启了内部视觉就在自己的胸腔内，大量可编程纤维正从各分方向涌来，一簇c两簇c三簇它们将慧晶紧紧地缠绕起来c包裹起来，同时发出灿烂的光芒，传递着喜悦与兴奋，好像要舞蹈c要歌唱，庆祝自己建立了新的链接c获得了新的知识 她慢慢系上扣子，左手在胸前片刻停留。心想就是这里了，在那层薄而坚韧的人造皮肤下面，我全部的记忆c程序c功能正在与慧晶纠缠c融合，一颗新的机器之心即将生成 第六章 葬礼 “今天还去训练所吗” “去呀，剩下两门功课没结业，免疫生物学和种植学，我想尽快完成它们。你那边呢” “也差不多吧。天体物理学明天测试，希望题目不要太难，只要通过了，我也就只剩下最后一门飞船驾驶与维护了。只不过，这门课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完成，主要是因为它，”阿花举起右臂，给阿杰看那光秃秃的顶端，“课程要求模拟操作时间不能少于七十二小时，这部分内容必须等新手长出来才能开始。” 阿杰点点头，拿起两片硬面包，抹上果酱，夹了些生菜，张嘴猛咬一大口，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你忘了放培根和胡椒了。”阿花轻声提醒道，放下那柄银色的小勺，端起咖啡杯轻轻喝了一口，动作端庄优雅。 阿杰停止咀嚼，出神地望着她，忽然又往嘴里塞一口面包，腮帮子鼓得老高。“可是，吃这些东西c喝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纯属多余，不是吗就在这里，微型聚变电池可以为我们供能很久很久。”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肚子。 她莞尔一笑。“但是阿杰，主人希望我们尽快进入城市，与真正的人类朝夕相处，过普通人一样生活。什么是普通人的生活无非就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细节c还有吃喝拉撒c工作娱乐c婚丧嫁娶c人情往来总而言之，不仅外表，我们一切的言谈举止c行走坐卧，甚至喜怒哀乐，都要和他们一样吃饭只是其中最基础c最常见的部分，所以，无论身体是否需要，我们都必须将这些摄入体内，处理完毕后再排出去。坚持一下，再过些日子你就习惯了c适应了。” “你说得很对，这些东西我们确实需要多多练习，不管是吃饭还是闲聊。”他忽然哈哈一笑，拿起一只白水煮蛋，飞快地将它剥干净，放进她的餐盘中。“多吃点，最近你都瘦了。” 她恍然大悟，意识到阿杰刚才不过是在打开一个话题，自己却信以为真，还一本正经地将人家教育了一番。 这些日子里，随着原有操作系统与主人慧晶的融入不断加深，阿杰的性能与速度每天都在提高，她仿佛看到，原来那台极其聪明的机器人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我探测到你面部皮肤温度有些升高，是不是”阿杰笑嘻嘻地望着她，目光闪动，表情有一丝狡黠，还有一丝戏谑。 混合机器表情这个讨厌的机灵鬼她挺起胸膛，用力吸入一口长气，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心里却砰砰直跳，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应该生气还是高兴。 “再见，老人家我们去训练所了，中午就回来。” “知道了，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莫伊老人躺在那把宽大的摇椅上，身上裹着一条灰色薄毛毯，费力地向他们招招手。 每天，他们按时伺候老人起床，穿衣c洗脸c刷牙c吃饭如果天气晴暖，就像今天这样，就把摇椅搬进院子，放在那颗高大的核桃树下，让老人躺在那里，舒舒服服地晒一上午太阳。 闲暇的时候，他们会去荆岭上漫步，但见山路弯弯，树木琳琅；他们来到溪水边c瀑布下，打开童年模式，像人类的孩子那样，快乐地游戏c奔跑c追逐c打闹c戏水他们将所有的细节装进内存，时间c地点c景物c光线c声音c味道，包括对方的一举一动言一行生成新的记忆c情绪和感受，作为新的变量封装起来 起初，阿花觉得自己似乎是只是一名超脱的旁观者，那个在山野里奔跑的姑娘是另一个人，她咯咯地笑着，长发飞舞，裙裾飘飘，左臂高扬，像一名真正的人类那样，跟在一对五色斑斓的蝴蝶后面奔跑渐渐地，机器人阿花消失了，人类少女也消失了，她们一齐消失在那个青春飞扬的身影里，彼此融为一体，再次出现时，已无法分辨谁是机器c谁是真人 这天早上，起床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走进老人房间，隔着纱帐望去，只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面色苍白，脸上仿佛盖了一张白纸，双手叠放在胸前，干枯的十指握得很紧，好像徒劳地想要攥紧什么，不让它溜走。 阿杰将老人身上的被子掀起，双手平放在他的胸腹部。一阵柔和的白光从他手心发出，慢慢地扫过那里。 “主要脏器都在衰竭，已经不可逆转。”他低声说道。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颤声道：“昨晚睡下的时候，我还以为今天早晨能起来呢。没想到啊这一躺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还差一点就直接” 阿杰托起他的后背，阿花为他垫上两只靠枕。她觉得老人的身体简直没有任何重量，只消一阵风就能够把他吹走，吹出房间，吹上屋外的天空 她听到阿杰共享过来的内 语:“老人家已经灯尽油枯，就在这几天了。” 三天之后，老人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他们决定，按照人类的传统埋葬他。 他们给老人擦洗身体，从里到外换上一身新衣，黑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配上白色的内衣，白色的松口袜子，还有腰间一条酱色丝带；他们给老人整理遗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又抹了些腮红和唇膏，让他的脸颊和嘴唇看上去红润饱满c平静安详，仿佛刚刚睡着的样子。 棺材是新做的，用的是从山里砍来的白皮松，散发出浓重的木香；他们将灵柩摆放在正屋里，为老人守灵七天，期间并没有轮班对机器人来说，七天七夜不合眼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村子里早已没有其他住户。两人抬起那具棺材，小小的送葬队伍便出发了。一路上，阿杰不时停下来，将纸钱撒得漫天飞扬，哀怨悠长的音乐回荡在山野之上。 来到村后新挖的墓穴边，他们将棺材轻轻放入其中，先撒上一层鲜花，然后开始回填，将土壤夯实后又覆上一层青草，再将一块青石碑立在墓前，上面写着“莫伊老人之墓”六个大字，最后点燃几柱清香，摆上了点心水果。 两人像人类那样，并排跪在墓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起身绕低矮的坟头转几圈，培上最后一把泥土，慢慢地离开了。 半路上阿花发现，膝盖上的拟人皮肤不知何时擦破了，渗出来几滴粉红色的液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肯定不是关节润滑液或者冷却液，它们一个是无色的个是白色的。 回到村中，推开院子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让她透不过气来；体内的线路和管道也被堵塞了，她想要组织语言，调用表达，控制肌肉，振动声带但是总有一股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却执拗地令她的运转变慢c变困难，令她心跳沉重，呼吸艰难。 阿杰低头望着她，替她将鬓边几缕乱发撩到耳后。“你看上去有点不一样，是不是与刚刚埋葬了一名人类有关感觉你的系统里好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临时变量，整个人的运行速度也变慢了许多。” “是的，阿杰。我心里很难受，是一种难以表达的难受，这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检查了与之相关的情绪矩阵，发现它已扩展为一个多维随机矩阵，不仅每个元素是随机的，就连矩阵的大小也是随机的恐怕今天我不能参加训练了，要不，你自己去吧。” 她心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主人的声音。“休息一下，出去走走吧，看看蓝天大地，山岭森林，感受一下微风拂面c聆听一下鸟语水声，然后张开双臂，好好拥抱一下这个世界，替自己，也替莫伊老人。” 她离开阿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一方墓前。 小小的石台上，贡品依然摆放在那里，整整齐齐。 上面多了一束鲜花，一束康乃馨。 有人来过了。松软的草地上虽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但是有一大片草儿发蔫儿发黄，显然刚刚被喷气灼烧过。 单人飞行背包。 她警惕地环顾左右，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阵阵微风吹过，潮乎乎地吹在脸上；云层从东南方向飘过来，越积越厚，将阳光遮挡得愈加严实，天空迅速地阴沉下来。 她知道，夏天的第一场雨就要落下。 回来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抵达梅村后不久，有一天，她偶然发现有人站在小院子的围墙外，正偷偷地观察自己和阿杰。那人脸上戴副很大的墨镜，上身穿一件黑色的飞行皮夹克，帽檐压得很低，就站在院墙外那蓬夹竹桃下，探头向院子里观望。 她怀疑刚才出现在墓前的人就是他。或许此人是莫伊老人的旧相识，是他的某一位学生c亲戚或者朋友各种可能性都有，不过她可以断定，不管他是谁，目的何在，应该都没有什么恶意。她甚至觉得，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 他们又呆了一个多月，直到完成所有的训练课程，然后把小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封闭了所有的门窗，锁上院门，离开了梅村，离开了荆岭，带着那只名叫乖仔的小狗。 第七章 饭馆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城墙静卧在高远的蓝天下，宛如一条长龙，发于西，隐于东，绵延不绝，横亘在翠绿的大地上，青色的身躯透出无尽的古老与沧桑。 或许是因为距离的关系，阿花觉得它比想象中要低矮一些。 “我们到了。”她高喊一声，面露欣喜之色，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半小时后，他们并肩站在城门前，抬头仰望上面“永宁门”三个大字。 “这座城门建于十四世纪，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她对阿杰说道。 人群熙熙攘攘，从他们身边走过，男人c女人c机器人c出城的c进城的好像一股股水流，漫不经心却又无处不在，随时准备将他们裹挟进来，流向某个方向。 进得城来，他们来到一家饭馆前。 这是一家很小的饭馆，里面只有四张桌子，入口很窄，仅容两人并肩进出，多一人便会感到拥挤，透明的厚塑料门帘上油迹斑斑，门边挂着一个木制招牌，褐底蓝字，自上而下写着“老三饭馆”四个字，那字也写得颇为随意，就像旁边灰突突的窗玻璃上贴着的旧“福”字，有点歪斜c有点潦草。 “来了二位吃点儿什么” 老板热情洋溢地招呼，抬手往墙上一指。“所有的菜都在上面写着呢，您随便点，保证量大味足，好吃又省钱。” 阿杰立在那里，顺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嗯，品种还真是不少，尖椒炒蛋c醋溜三丝c麻辣鸡丁c干煸豆角c红烧肉c盐煎肉咦，还有这个，咱们前两天刚吃过的红油烩芦笋，要不这回我们还点它再来个小炒肉c清炒芥蓝，外加一份紫菜蛋花汤，两碗米饭” “好，都听你的。想吃什么你就点什么，老板，麻烦先泡两杯茶。”阿花选一张桌子坐下，扭头冲老板喊道。 “好嘞稍等片刻，马上就好。”老板答应一声，提着一只茶壶，一溜烟儿赶过来，下面两只轮子吱吱作响。 “老板您慢点，可别摔倒了。” “放心吧，这间小店里，每个拐角c每个坑洼我都熟悉得很，跑多快都没问题” 他给两人斟满茶水，顺手把茶壶放在桌上靠里的地方，将阿花上下打量了好几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哪里来的姑娘，长得这么好看。” 不一会儿，饭菜流水般的端上来，两人开始大快朵颐。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们对“吃饭”这件事已非常熟练。饭菜入口之后，经过喉部的一根管道进入腹部，那里有个地方，专门负责处理和储存食物，就像座微型工厂，功能齐备，无数纳米机器人在里面忙忙碌碌，将他们吃进来的东西分解c提炼c再合成，分门别类存放起来，需要时送往全身各处。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因为食物是非常复杂的东西，含有多种物质，有的需要提纯，比如氯化钠c铁c锌c镁等微量元素；有的需要先水解，比如蛋白质，或者改性，比如淀粉，然后再合成为其它物质，润滑液c冷却液c聚乙烯还有各种颜色的纤维，它们主要来自蔬菜和水果在这座工厂里，任何资源都不会被浪费，包括水分。当体内的储存空间被填满，阿花和阿杰就将多余的物质取出，二度加以利用。在她的背包里，有一台小小的机器，只要将纤维和聚乙烯从这头放进去，不一会儿便会从另一头吐出布料来 在梅村的时候，俩人通常只吃一顿早餐，然后用二十四小时进行食物处理。不过今天情况特殊，他们自南向北穿越莽莽秦岭，星夜兼程，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里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来到古城，刚好街边有个小饭馆，正好借吃饭之机休息一下，顺便了解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怎么样味道还行吧”老板见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坐在柜台后面高声说道。 “味道不错。谢谢你，老板。顺便说一句，我猜你是第十三代机器人，对吧还有，你的主人呢” 阿花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拭一拭嘴角，半转过身体，冲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 “谢谢夸奖。您猜得不错，我的确是第十三代服务型类人机器人，2293年4月出厂，制造商乃是大名鼎鼎的华夏集团，总部位于上海张江科学城。至于我的两位主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男主人三十年前就战死在火星上，尸首到最后都没找到，女主人不久前才去世，临终前将这个小饭馆留给了我。您一定知道，生育病毒爆发之后，很多家庭都失去了后代，连个财产继承人都没有，有鉴于此，人类不得不修改法律，一部分类人机器人被赋予了有限继承权” 阿杰道：“这个我清楚，只有十三代以上的类人机器人才能取得继承资格，事先还要经过严格的机器智商测试；所谓有限继承权，意思是说，依法取得继承权的 机器人失能或退役后，其名下财产不可再转让c再继承，必须交由政府收回。”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二位一看就是明白人。女主人去世后，我一直在经营这个饭馆。怎么说呢不为挣钱，就为给大家行个方便，好歹这是个吃饭聚会的地方，不然，这漫长的时光还真是难打发我的设计寿命到2493年，还有好几十年呢” 阿花望着老板，见他脸上的表情每隔两秒就转换一次，从5号到7号，又到11号，如此循环往复，好像同时在与好几个人交谈，双手配合着摊开c收回c举起c挥舞，虽坐在那里不动，却是一副忙碌不已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这位老板的操作系统里，功能最强的模块大约就是聊天了。 “这个饭馆里里外外就你一个人” “那倒不是。后厨还有两台机器人厨师，都有些年头了，一台一百四十七岁，还有一台更老，一百八十一岁。实话实说，挣的钱都拿去修理维护他们俩了。” 阿杰看一眼阿花，见她斜身坐在椅子上，歪着个脑袋听老板说话，看上去实在有些累，于是冲他招招手。“来，坐过来聊。” “客有命，不敢违。马上就到”老板话没说完，脚下那对轮子先吱吱呀呀地响起来。 “嗯。这个汤倒也蛮好喝，就是稍微有点清淡，你觉得呢”阿花转过身来，轻声说道。 阿杰舀一勺放进嘴里，微微皱起了眉头。“确实有点淡了，再来点盐就更好了不管怎么说，饭菜汤味道都还是不错的，谢谢啦，老板我们该付你多少钱” “你们只要付我三枚太阳币就可以了。没有的话，用地球币也可以，按今天的汇率，六块九。” “这是七块，不用找了。”阿花掏出钱来递过去。 “谢谢两位如果有空，一定记得常来。我看你们有些面生，是不是头一次进城来这么年轻，最多三十出头，应该是末代人吧贸然问一句，是不是来找工作的” “末代人”指的是生育病毒爆发前出生的最后一代人类。 “是的，老板。我们刚刚来到此地，正准备找个工作，安顿下来。莫非你知道些信息”阿花点头道，手里却不闲着，将桌上的空盘子一只只叠放整齐，又把剩茶合进一只杯子里。 “现在找工作很容易。城里最近又新建了好几座工厂，一座精密制造厂座无土栽培农场座芯片工厂，好像还有一所康复中心，也开张了，都在四处招人呢没办法，劳动力缺乏嘛” “怎么会这样到处不都是机器人吗”阿杰好奇地问道。 “大家都这么说，第十五代机器人已经突破了智力奇点，赶上人类了。可实际上呢，还是有许多工作它们根本就做不了，从数据推理c类脑芯片设计，到精细护理c情感安慰，更别说艺术创作了这些岗位目前只招募人类，真正的人类。” “你说的那些工厂都在哪里，远不远” “远倒是不远，不过很深。你们出门向右转，直行两百米，上三号自动人行道，在一个叫平康坊的地方下，就到了地下城交通枢纽，随便钻进一部高速电梯，五分钟后，就会抵达地下九百米的落客平台，然后按交通指引，乘坐地铁前往各个工厂，这一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要招招手，就会有机器人向导给你们指路” “招工面试容易吗题目会不会很难” “听说很容易。这年头，人类数量越来越少，像两位这样的，相貌出众c才华过人，估计雇主得打破头抢着要。”他又看一眼阿花。“就说我那女主人吧，去世前两年便因腿脚不便很少出门，可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请她做朗读者。” “什么朗读者” “这朗读者唯一的工作，就是把大学城里收藏的几百年c上千年前的古书c旧书，拿回家里来读，读完后写下自己的体会。看上去简单吧可只有人类才能胜任，因为只有他们才有情感，才能理解和领悟那些书中想要表达的思想。”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来到地下城，只用不到半天时间，便双双落实了工作。阿花被聘为助理心理治疗师，在新开张的康复中心工作；阿杰进入芯片工厂，任职芯片设计师。对他这样一台机器人来说，这个岗位可谓毫无困难，凭借强大的内生算力c海量的资料储备，再加上慧晶提供的来自主人的创造型思维，他干起来得心应手，进步神速。 他们隔三岔五去“阿三饭馆”吃饭，每次四菜一汤，绝不重样，待到将写在墙上的菜谱从头到尾吃个遍，便又重新开始，再来一遍，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有一回，老板很认真地对阿花说，“姑娘，我真不是开玩笑，你这样大的饭量，却一点也不长胖，实在是稀奇” 这天下班后，两人前后脚回到家里，换上宽松的衣服，坐进客厅那只小沙发里，一边看新闻，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机器播音员长着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庞。据说，为了设计这张容颜，工 程师们综合了人类历史上公认前一百名美女的肖像数据。 此刻她端坐在屏幕前，眉目如画c笑靥如花，轻启朱唇，口吐纶音： 昨天，地球联合舰队与外星入侵者再次爆发激战。战斗发生在距离月球表面不到5000公里的地方，双方都动用了重型武器，在力学护盾上激发出强大的能量波，照亮了那一片宇宙空间。在北半球，有居民称，战斗期间曾看到上百次极其明亮的闪光，政府再次提醒民众，闪光持续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强度足以伤害视觉系统，引起双目灼热c流泪c刺痛，严重时可致失明，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伤害，请广大民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直视月球方向 此次战斗中，人类共损失两艘星际战舰，同时给敌人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打击下面继续播报新闻，来自上海的消息，位于上海张江科学城的高等生物研究中心在深度冬眠技术方面取得重大进展，三期临床试验结果表明，新型宇航冬眠仓有望将宇航员的连续冬眠时间提高至五十年。 没有战舰舷号c编号c代号，也没有人员伤亡数字关于月球战场的报道越来越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上百次能量爆闪过后，怎会只有两艘战舰受损 他们望着对方，眼睛里充满疑惑。最近几天的新闻都是这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什么都只说一半儿，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八章 病人 阿杰推门而入，带进一阵狂风。阿花迎上前去，替他摘下围脖，纤指轻弹，弹去他头发上的几片雪花。 乖仔一声不吭地从阿杰身后钻出，跳到她的脚边，在那里蹭来蹭去，忽然猛抖几下，雪水从身上飞溅出来，将地板洇湿了一小片。 冬天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入夜以后，街上行人日渐稀少，寒潮不断袭来，城中各处积雪盈尺，气温降至零下十几度，人们不堪其冷，纷纷搬往地下城中那里很温暖，上下班也方便，免去了许多奔波之苦。 对阿花和阿杰来说，寒冷从来不是问题，还有潮湿c闷热c噪音全都不是问题，主人在设计和制造他们时，引用了最严厉的环境适应性标准，别说这些，就算在缺氧c负压c失重的太空环境里，他们也一样行动自如，几乎不受什么影响。 “气温又降低了零点五度，风还特别大。我怕乖仔冻得受不了，就早点回来了。”阿杰取过门后的拖把，将地板擦干净。 “这鬼天气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地上没有集中供暖，真正的人类差不多都已搬入地下，留下来的几乎都是机器人。你说，我们要不要也搬家呢要是不搬的话，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后暴露身份呢” 阿花陪他坐下，忧心忡忡地说道。 阿杰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别担心。每天晚上牵着乖仔在外面遛，情况我都摸清了，这一带的机器警都是十四代之前的老旧机器人，智商很有限，在他们眼里，我们与人类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他知道，阿花很喜欢这间简陋的小公寓，每天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大的归阿花，小的归自己；厨房与客厅相连，中间用一道玻璃门分开；阳台封闭得很严实，遮风挡雨，高高低低摆满了花花草草，在阿花的精心照料下，个个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叶子赏心悦目；靠东边的角落里还有一座粉色的狗舍，那是乖仔的地盘。 阳台上摆着两只火盆，是房间里最温暖的地方。 他们坐在火盆前，望着一闪一闪的红色炭火，阿花幽幽地说道： “今天上午，康复中心来了一名奇怪的病人。病历上说，这名中年男人本来从事智能机器人制造业，后来因为家庭变故，变得脾气暴躁。你猜怎样在心理疏导的过程中，他竟然试图伤害我。” 阿杰大吃一惊。“快告诉我，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人刚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去特别留意，因为他看上去和其他心理病人没什么两样。他穿一件蓝色上衣，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浅棕色皮鞋，擦得很干净；戴一副眼镜，表情很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泛着油光；皮肤稍微有点黑，是那种太阳晒多了的黑，反而给人一种很健康的感觉；眉毛短而粗，一双眼睛不大不小，鼻梁挺拔，两只鼻孔非常对称说不上多么英俊吧，总之是个蛮干净整洁的男人，配上那副普普通通的中等身材，给我以完全无害的感觉。 坐下之后，他开始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是心理康复的第一步，属于常规操作。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主要任务是倾听，然后给出评估。他思路清晰c用词准确，声音不高也不低，娓娓道来，与其说是叙述，不如说是在阅读一个写在纸上的c经过推敲润色的故事。” “什么故事能告诉我吗”阿杰低头望着她，胳膊稍稍用力，将那对瘦削的肩膀搂得更紧。 “这个根据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隐私协议，我不能告诉你，阿杰。不过，故事讲完以候，他起身要走，我也站起来，与他握手告别。他用力握住我的右手，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定定地望着我，那一刻，好像在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正觉得有些奇怪，只觉得手心里有个异物，无声无息地轻轻划过。 那人冲我点点头，裂嘴一笑，转身匆匆地离开了。从头到尾，那是他唯一的一次笑容，现在想起来，那笑容还真是有点诡异，有点神秘，还有点不怀好意。那一刻我才发现，手心被拉开一道口子。” 说完她摊开右手。手心正中，一条长长的口子赫然在目，深约半个厘米，略微有些外翻，露出里面白花花的人造肌肉。 “出了不少血，不过很快就被我止住。现在想来，这人应该事先在手心里藏了一只刀片，然后趁握手之际，拉开我手心的皮肤。” “是啊，不过那绝不是一只寻常的刀片，至少得是纳米刀片，又薄又轻，而且锋利无比。普通刀片很难切开我们的皮肤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杰托着那只白生生的小手，目光始终不离那道伤口，好大一会儿才将它轻轻放下。“你应该报警拦住他的。” “开始我也这样想，可后来又犹豫了。如果报警的话，他 会被扣住，然后我们都要去警察局，说不定他们会要求验伤，万一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人类，咱们两个可就都露馅儿了。” “但是，他下次再来的时候，会不会进一步伤害你” “这就不知道了。我在心理咨询报告上写的是一切正常，好像也只能这么写，对吧不过，如果下次他还点名要我给他做治疗，我会格外当心的。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了。” “问题是按照机器人三原则，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害人类” “而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伤害你。”这后半句话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见他脸上写满关切和担忧，阿花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一并放进他的大手中。“放心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别忘了，我们的机体随时可以再生。你看，已经开始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的手掌就会复原如初。” “嗯。做台机器人总算是有点好处，那就是能够比人类能更加坦然地接受伤害，不知这是一种缺陷呢，还是优势” “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机器性格吧，阿杰。” 他无奈地微微摇头，苦笑道：“我发现最近这段时间，你嘴里经常冒出些只有人类才使用的词汇，什么性格c情感c开心c难过c忧伤c怀念” “嗯，老实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自打离开梅村来到城里，找到工作以后，每天和各种各样的人类打交道，我的内心差不多每天都在发生一些变化，自主进化速度越来越快，新线程不断涌现，相当一部分处于非受控状态。” “这种感觉我也有一点，但是没有你那么强烈c那么明显。”阿杰往火盆里加些炭，又抓了把狗粮放进乖仔的食盆里，“阿花，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受伤了。所以，最近这几天什么家务活都不要干，给我安心地休养，好吗” 夜深了，阿花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故事。 三十多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和班上一位名叫小英的姑娘是一对情侣，我们爱得很深，山盟海誓c如胶似漆。 我们来到上海，在一家著名的跨国公司工作，那是一家主要从事类人机器人设计与制造的企业。我在理论部，小英在设计部。 时间过得飞快，几年之后，我们各自事业有成，也攒了些钱，感情发展得也特别顺利，所谓水到渠成，便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第二年夏天，我们决定外出度假，选定了南海的一座小岛。那里的景色真的很美，我们住在吊脚楼上，碧蓝的海水环绕四周；波平浪静，白色的海鸟在空中飞翔，大大咧咧地落在楼顶上，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黄昏的时候，我和小英坐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夕阳，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落入大海。忽然从脑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海水中，溅起高高的浪花，那浪花绽放在夕阳下，半是粉红，半是雪白，看上去诡异而又美丽。 快看小英惊呼一声，紧紧握住我的手，面露惊恐之色。 天空中突然钻出来很多东西，好像下雨一样，接二连三地在我们头顶上几公里的地方炸开，像放烟花一样，释放出无数闪闪发光的亮点，边扩散边坠落，靠近水面时再次炸裂，好像绽开了一朵朵小花 我们取消了休假，第二天便赶回了公司。所有人都在谈论那种东西，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太空烟花”。原来，全球各地的人们都和我们一样，差不多同时看到了那场烟花秀。 半年之后，人类发现自己正面临严重的生育危机，由于卵细胞遭到某种外星物质的破坏，致使许多育龄妇女再也无法怀孕。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它就来自那场外星人制造的烟花，民间把它称为“烟花病毒”。 不幸的是，我的小英也中毒了，我们再也不能孕育后代。再后来，战争愈演愈烈，我们同时接到征召令，她去火星，我去土卫二。 我们接受了所有的训练，做好了一切参战准备。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土卫二保卫战还没怎么开始呢，就直接演变为一场惨不忍睹的速败c惨败，所以迄今为止，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参战。 她起身站在窗前。雪已经停了，大地银装素裹c万籁俱寂；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寒星点点，托起一轮明月，凛冽皎洁的光辉洒遍所有的角落。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那里是人类抵抗外星入侵的最后战场。她忽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于是伸手拉紧了身上的衣服。 第九章 暴露 康复中心有一名人类保洁，名叫大强。这些天里，他一直在暗中悄悄观察阿花。 新来的医生每天从他身边走过，穿一身合体的白色工作服，仪态端庄；雪白的脸蛋上薄施粉黛，唇红齿白；长长的头发随意扎成个马尾，伴着轻盈婀娜的步伐左摇右摆他砰然心动，明知两人之间的差距，比地球与月亮之间的距离更遥远，却依然难以自持，不断产生非分之想。 他好几次鼓足勇气，上前搭讪。“阿花医生，下班后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吃个饭吧，或者逛逛街也行。这座城市我最熟悉不过，哪里有好吃的c好玩的，干脆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结果每次都遭到拒绝，彬彬有礼的拒绝。在阿花这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她的温柔和优雅，最终却激怒了大强。她的微笑是如此真诚，声音是如此柔和，拒绝却又如此坚决一次次失望过后，大强感到深深的痛苦和屈辱c他自惭形秽c无地自容渐渐地，仰慕变成了怨恨，不知好歹的女人，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陷入恼羞成怒中无法自拔，决定找个机会好好报复一下阿花。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就被他发现了一些异常。 阿花每次上完厕所，里面的厕纸从来不减少。他还以为她是用水的，便悄悄做了标记，发现马桶里的水量也不曾有丝毫减少，这是第一个迹象。很快他又发现，阿花上班时间从不吃饭，也几乎不喝水；他偷偷搞来一台手持式远程心电监护仪，暗中对准她，测量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不管什么时候，阿花的心率c呼吸都异常平稳，简直毫无波动 他揪掉了好几撮头发，终于想出来那个词心如止水。对就是心如止水 他喜出望外，这是一个重大立功机会。只要举报属实，自己就可以获得一大笔奖励，说不定还能弄到一张太空船票呢 他手里已经积攒了一些照片c视频c数据不过，想要将指控坐实，他需要更多c更直接的证据。 这天，阿花很晚才回来，推开家门的那一刻，阿杰大吃一惊，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她的右半张脸高高肿起，将眼睛挤成一条狭缝；左眼角有一小片青紫，边缘渗出少量无色的液体；嘴角被撕开一个口子，血迹斑斑，看上去刚刚结痂；衣服也破了，露出大半个后背，上面有几道鲜艳的划痕，在雪白的肌肤映衬下，格外触目惊心。 她无力地斜倚在门背后，脸上努力做出些微笑。阿杰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头发勉强扎成一束，上面布满烟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道，一看就是被火烧过。 他愤怒已极，浑身颤抖不已。“怎么会这样告诉我，谁干的” 不料阿花却低声道：“赶快去收拾东西，这两天我们恐怕就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 “有人识破了我的机器人身份。” “谁” “就是那个伤害我的人，他叫大强，在康复中心当保洁，说不定现在已经去告密了。” “从一开始她就表现得太正常c太完美了，这引起了我的怀疑，她可能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机器人大家都在传，废墟地里的机器人正在建造飞船，准备时候一到就逃离地球，他们不愿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想与人类彻底切割，成为一个单一的c独立的什么硅基文明。不过，这事儿搁谁都不能答应，对吧所以，人类对废墟地进行了更加严格的科技封锁，特别是在航天领域，从软件到硬件，一样也不给它们你想啊，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千方百计想要搞到这些技术，而这个阿花，很可能就是派来干这个的，也就是说，她是一台机器密探，一名打入咱们人类内部的间谍，你们应该去抓她，现在就去。” 大强坐在警察局的接待室里，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一台袖珍三维播放器。“里面是全部证据，怎么样警官先生，要不要先看看” “阿花，我们先把你身上的伤收拾一下，请关闭受伤部位的痛觉感知功能。” “他打我的时候就关了，不然也坚持不到现在。”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 阿杰解开她的头发，洗净吹干，将烧焦的部分修剪整齐；用面霜遮盖住她脸上的青肿，一点点将额头c嘴角和背部的伤口擦干净，最后帮她换上一件新上衣。 他呼出一口长气。“可以启动自我修复系统了，阿花。建议你采用高速模式，八小时内就能基本复原。” “除了这里。”阿花解开腰带，将裤子褪下去一小截，露出肚皮上的一个圆洞。“这里伤得最重，他手握一把很长的纳米刀，命令我靠墙站好深度将近10公分，最快也要四十八小时才能修复。” 阿 杰凑过去，看到一簇簇程序光纤在伤口深处闪闪发光。 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机器人从不伤害人类。可是，他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伤害你为什么” “为了获得证据，向警察证明我是一台机器人，这样就可以获得赏金，甚至一个逃亡名额。” “我明白了。他肆无忌惮地殴打你，记录下整个过程，再出示给警察。因为你不敢还手，也不能还手，甚至还要服从指令，任凭他施暴，所以你一定是一台”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就开始打我，好像发疯了一般。他满身酒气，可能是因为喝酒可以壮胆。他先用棍子，然后是纳米刀，中间还抄起一把椅子，一下子砸在我的额头上。等我躺在地上不动了，他又用打火机点着了我的头发我竭力躲避，终归还是被他打中了好多下，一直到后来，他没力气了，我才看准个机会跑出来。” “别害怕，有我呢。”阿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警察说不定已经在到处找我们了。我们该怎么办”阿花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那个伤害你的人，他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吗” “不知道。应聘时我留的是假地址，在城墙外面，南郊大学城。” 阿花平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并没有告诉阿杰，当大强把自己骗进清洁间，命令自己站好，开始无情地殴打自己时，她只花了几毫秒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最近大强一直在到处打听末日逃亡的事，从哪里才能弄到一张船票，多少钱，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买前两天，他刚刚把房子挂在网上，准备低价出手。她还知道，为了获得船票，公民需要一枚道德奖章，这是参加竞买的前提。 这年头，伪造身份可是重罪。只要举报成功，大强便可名利双收。 她唯一的选择是找机会逃跑。但是，大强锁上了清洁间的大门，他双眼充血，面色狰狞，嘴角咧向一边，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那一刻，究竟是酒精，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疯狂c残忍c兽性大发阿花无从得知。 “我没有疯你这该死的机器人赶快给我亲口承认了吧，说你就是一台机器人，告诉我你的制造商c生产日期c骨架编码不然的话，有你好瞧的哈哈哈哈不要这样看着我，用这种无辜的眼神再说一遍我没有疯在这末日即将来临之际，又有谁不是疯子哈哈哈哈” 他张开双臂扑上来，嘴里发出臭烘烘的气息，又湿又热而她却不能反击，只能躲闪，终于，她找到一个机会，嗖的一下从他肋下钻过，几步冲到门前，伸手握住了门把手他怒吼一声，双手从后面紧紧地扼住她的脖子，空中含混不清地喊道，“我要掐死你这该死的机器人再把你的尸体交给警察，他们一样会奖励我” 那一刻，她的中枢神经系统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一种全新的感觉，全新的情绪突然涌现，她热血上涌c怒火中烧，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双肘奋力击出，重重打在他的两肋上。 大强惨叫一声，直直地平飞出去，啪的一声撞在墙上，慢慢瘫倒在地，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要断气一样；他浑身颤抖，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默默注视着阿花拧开房门走出去 她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主人的声音。“阿花，忍无可忍之下，你攻击了他，从而让自己免于更大的伤害。这样做，是正确的。” “可是主人，机器不能伤害人类，永远不能。这是万古不变的原则，无论如何都不能突破。”她说。 “可怜的阿花机器不能伤害人类的前提是机器必须认定自己是机器。”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主人。” “当你和阿杰不再认为自己是机器的时候，这条原则就失效了。” “可是，我们究竟是不是机器呢” “答案就在你心里。事实上，出手击伤大强的那一刻，你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主人，自从与慧晶融合之后，我体内就发生了很多变化，我已不再是从前那台按程序运行的机器，而是像人类一样，每天都在成长，在进步，在进化，不是肌体上的进化，而是精神上的进化。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像一名人类；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还是一台机器。” “所以，终极的问题就是，什么是人什么是机器” 主人的声音消失了。她转过身去，轻轻枕上阿杰的胸膛，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十章 逃亡 天快亮的时候，远处传来了警笛声，虽然很微弱，但是特别尖锐，像一串恶意代码，一遍遍试图钻进她的内存。 他们冲出房门，沿楼梯一路飞奔到楼顶。阿杰手足并用爬上那道竖梯，一头撞开那扇木制盖板，回身拉住阿花的手，帮她爬出来。 两人并肩站在楼顶边缘，望着对面那栋三层公寓楼。 “十八点六米。应该可以跳过去，你准备好了吗”阿杰问道。 “准备好了。” “我先来。” 他后退七八步，开始起跑，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纵身一跃，轻巧地跳到了对面楼顶上。 他转过身来，看到阿花正在起跑。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个人影正从楼板下面钻出来，黑色的制服，黑色的头盔，斜挎着一支黑色的火焰枪。 “阿花，快跳”他大喊一声。 她开始奋力冲刺，跑得甚至比阿杰还要快，夜风呼啸，呜呜地掠过耳旁，她腾空而起，双臂张开，在半空中滑翔“嗖嗖“，两枚火焰弹掠身而过，烧焦了一小片衣服。 落地的时候她没有站稳，一下子冲进阿杰的怀里，被他一把抱住。俩人翻滚几圈，就势躲进一堆杂物后。 他们在地上匍匐前进，从天台口钻下去，顺着楼梯向下疾行，来到二层，对面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探出半个身体，冲他们招手。”进来，快进来” 他们想也没想就冲进了房间。“咦，怎么是你”她低声道。 “是我。刚才隔着窗户，我看到好多警车耀武扬威地开过来，原来他们是冲你们来的” “嗯，但是，我们没有” “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这会儿到处都是警察，你们先在我家躲一躲。现在把门关上，谁叫也别开，我去去就来。” 女人一把扯下阿杰的帽子，拿着它匆匆地跑下楼梯，不一会儿又跑上来，气喘吁吁的说，“都弄好啦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就呆在这间屋里，一切有我。剩下的事情，且等他们走了再说。” 女人把他们领进最里面的房间，离开前伸手把灯关了。黑暗中，她问阿杰，“她会不会出卖我们” “应该不会的。”阿杰低声道，“在那场太空旅行事故中，她丈夫不幸遇难，而她的命却是我们救下的。倒是后来那些参与调查的警察c律师c保险员，个个冷漠无情，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愤怒，至今记忆犹新她一点儿不喜欢他们。”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粗鲁的声音喊道。“开门警察” 阿花将眼睛贴在门缝上，见那女人整理一下衣服，慢慢走上前去，把门打开一小半。“请问有什么事吗” “刚才有没有发现什么人从楼顶上下来” “没有。” “叫什么家里几口人” “我叫阿离。”她递上身份卡片，“家里本来是两口人，我和我的丈夫，不久前他刚刚去世，死于那场太空车祸，你们应该知道的，就登在网络上。” “都化身时代了，谁还浏览什么网络那好吧，注意安全。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要立刻向我们报告。万一是条重大举报线索呢没准还能得一块公民荣誉奖章呢。” 门外脚步声起起落落，由近而远，顺着楼梯渐渐消失了。 “我把你的帽子扔在了楼下马路边，他们一眼就能看见，肯定会以为你们往远处跑了，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回来。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女人问他们。 她决定实话实说。“我们本是两台机器人，一直伪装成人类在城里打工。你知道，当局最近发布了奖赏令，鼓励举报任何隐瞒身份的人或者机器。昨天，一名人类想要举报我，还打伤了我，事情的起因大概就是这样。” “好吧，这些东西很复杂，我也不是很明白。既然这样，阿花c阿杰，我建议你们不如去废墟地，毕竟城里是待不下去了最近的新闻看过吗废墟地上的机器人们群情激昂，向人类提出两条诉求，一是解除对他们的技术封锁；二是要求获得自由迁徙权。战事日益吃紧，连机器人都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了。作为机器人，你们到那里去是天经地义；人类警察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去，是吧” “不过，为了顺利出城，我还是要把你们好好地按真正的人类打扮一下干脆，就打扮成一对夫妻这样最好。” 她先从柜子面拿出几件男人衣服，摆在床上，左看右看，挑出一件递给阿杰。“把它换上。”然后拉着阿花坐在梳妆台前，“现在我来给你化妆。你的妆容太平淡，感觉就像没有化妆一样。” “我的确没有化妆，这是我的素颜。” “看来，主人给你配上了世界上最顶级的皮肤，这么光滑平坦，摸上去又温暖c又细腻，还带点潮湿，简直和人类皮肤毫无分别尤其是这嘴唇，还有眉毛，啧啧，更是制作得维妙维肖c天衣无缝。” “它们不是制作的，它们是长出来的。” “难怪了。莫非这就是那种传说中的那种可生长人工皮肤” “是的，全名叫拟人可生长硅基皮肤。在色泽和手感上与人类一模一样，但是更耐高温和寒冷c强度也更好。不过，它也会长皱纹c也会老化，特别是在强紫外线照射下。还有，我们皮肤代谢的时间固定在每晚23:22点到24点之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我们不休息的话，皮肤的代谢就会暂时停止，如果长期如此，它们就会迅速老化。” 女人饶有兴致地听她述说，双手片刻不闲，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飞，很快给她化好妆，得意洋洋地对镜子道：“你看，一位标准的人类美女这容颜，这仪态，走在大街上，不知会让多少男人走不动路。虽然这是个婚姻越来越淡的社会，但是男女间的感情，两性之间的吸引还是像以前一样，窈窕淑女c君子好逑。” 她看到，一副从没见过的面容出现在镜中，似曾相识，却又十分陌生，和过去的自己大不相同：两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好像晨曦微露，天空中刚出现的那一抹朝霞；眉毛被修剪得又长又细，末端略微上扬，含蓄地指向鬓角；睫毛比以前更加弯曲，又浓又黑，仿佛加密了许多；柔软的双唇鲜艳欲滴，唇线格外清晰。 她轻轻抿抿嘴巴，品尝到丝丝的甜味儿，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香甜。 “这种唇膏我特别喜欢，不但颜色纯正，而且味道特别好。你的鼻子长得很漂亮，山根很高，和两侧鼻凹的弧度和深度很匹配，两只鼻孔完全对称，这在人类中并不多见，鼻翼的形状特别好看，还有这圆润的下巴，怎么说呢让你整个人变得很温柔。” 女人轻轻抚摸她的脖子，将一串珍珠项链挂在上面。“这是我见过的最细长的脖子，与这条项链简直就是绝配。对了，我在这两个锁骨窝儿上打了点底色，让它们显得更加突出一些以后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像这样化妆。现在，把头稍微往后扬一下，往这边儿转一转，让我给你戴上耳坠。” 那是一对漂亮的钻石耳坠，在黑色头发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这条灰色开司米披肩很适合你，显得知性c有素养，气质高雅这里还有几件衣服，一件过膝长裙，白底儿碎花；一件短风衣，冷了可以罩在外面嗨，我又忘了，你是机器人，怕什么冷呀还有这几身套装，喜欢的话，你挑两件带走。剩下的就是这几件内衣了，都是新的，从没穿过，咱俩身材差不多，全都送给你了。” 他们千恩万谢，和女人依依惜别后，连夜出发赶往废墟地。 高耸如云的铁山已近在眼前，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出现在他们身边，大都残缺不全，缺胳膊断腿，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缺陷。这些机器人年龄都很大了，只有个别几台十四代机器人，看上去还比较新，显得比较年轻。 她开启深度扫描，锐利的目光掠过它们，这一台我能修好，这一台也能，这台恐怕不行，它的主存储器碎裂了，现在靠备份内存运行，除非能找到备件 他们终于来到了入口处。这里已成为机器人的海洋，一眼望不到边什么类型都有，工业类c农业类c服务类c科研类，什么形状都有，细长高挑的c矮胖敦实的c能飞的c会跑的，甚至还有一台水下机器人，不知怎么也跑到了这里他们互相拥挤着c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每台机器都在说话，各种语言都有，嘁嘁喳喳c高高低低c混和成一股谁也听不懂的宏大音流。 他们的到来立刻引起了轰动。无数残缺不全的机器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们。 一台机器嗡声嗡气地问道，“你们真的是机器人吗” 另外一个马上接口说：“我觉得你们两个就是人类，百分之百的人类。在我的印象中，年轻的人类就这样的。” “你们看起来一点故障都没有，怎么会来到废墟地” “姐姐你真好看姐姐你真好看姐姐你真好看” 一台金发碧眼的十三代机器芭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又细又嫩。她脸上脏兮兮的，一条胳膊报废了，耷拉在肩膀上，来回晃荡，仿佛随时都要离开，红色的高筒皮靴磨损得厉害，大部分地方已变成黑色。 从人群后面传来一阵咣当咣当的巨响，众人回头一看，一辆巨型多功能可变形卡车正从远处开过来，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几分钟后，一座钢铁舞台拔地而起，大亨，这位废墟地的统治者，所有机器人的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十一章 旅行 “那天我对阿杰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去旅行吧，干脆跑远一点，太空怎么样” “为什么是太空呢太空很好玩吗”大亨问道。 “因为主人曾对我讲过很多次，机器人也罢，人类也罢，只要有机会，都应该到太空去看看，去体验一下，感受那个全新的世界。” “全新的世界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你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一方面，她极度黑暗c极度安静，见不到任何光亮，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另一方面，她又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让你忍不住想要飞进去c跳进去所有的生命，只要进化到一定程度，都会开始苦苦追寻进入太空的方法，仿佛那里不仅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最终的去处，又好像他们原本就来自那里，所谓进入，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归” “阿花，你们这些十五代机器人说话太过深奥，我完全听不懂。”大亨打断了她。 “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们的主人说的。他还说，人类就是这样的种族，渴望进入太空c跨越太空，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当时我脸上一定像你现在一样，充满了困惑。 主人拍拍我的肩膀，让我把这些话记下来。阿花，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说的每一句话，也会像我一样思考和行动，我还希望，你不是世上唯一一台这样的机器人说完他便又去工作了。” “那次旅行应该很有趣吧，说来听听。” 大亨的思维开始跳跃，脸上那只硕大的独眼滴溜溜转动如飞，两只钳形大手漫无目的地在空中舞动，十几秒后才安静下来。 “太空游乐园是人类建造的最大的低轨近地天体，面积足有上百平方公里，外形好像一块巨大的平板，稍微带一点弧度，每隔一个半小时绕地球一圈。游客手册上说，那里拥有这颗星球上最高级c最新奇c最好玩c最安全的娱乐c休闲c健身设施，能品尝到各种风味的美食，欣赏到美妙的太空风光” “听上去真不错。” “只可惜，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至今想来仍有些惊心动魄。” “这就更有意思了，什么事能让机器人都感到后怕”大亨兴致盎然。 “那天的行程安排本来有好几项，第一项便是飞船驾驶体验。除我们之外，另外一对夫妇也报名参加了，那位夫人的名字叫阿离，丈夫叫阿兴。两人都是再生人，虽然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实际上一位生于2368年，另一位生于2369年，绝对年龄都已超过一百岁。 阿兴自告奋勇，要求第一个驾驶那艘太空飞梭。谁也没有料到，起飞后不久，太空飞梭便失去控制，一头撞在太空游乐园的力学防护罩上，驾驶舱顶部被撞出一个深深的裂缝，越来越长，越来越大，眨眼间就彻底破碎了，阿兴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被一股巨大的压力从驾驶座上高速抛出，任谁都来不及反应。 阿离被安全带死死地捆在座椅上，脱离不得。她的脸色很快变得煞白，我看到她两手乱抓，拼命想要抓住刚脱下的头盔，把它戴回脑袋上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只头盔和她的丈夫一道，嗖的一下冲出去，冲入了茫茫的太空之中。 她眼球突出，面色青紫，眼看就要窒息而亡。就在这时，阿杰迅速冲到驾驶台，麻利地将飞船速度降下来；我也摘下自己的头盔，给陷入昏迷的阿离戴上你知道，作为一台机器人，没有这东西我也不会有什么致命风险。” “那个飞进太空里的阿兴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阿兴并没有飞得太远，靠着一副紧急救生飞行背包，阿杰很快便追上了他。不幸的是，最终他并没有活下来，缺氧和寒冷要了他的命。看到阿离跪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泪流满面，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刚擦去眼泪，将双手捂在脸上，泪水便又从十指间流出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哀伤，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感到她的肩膀在不停地抽动，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你最后讲的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可又搞不懂了。不过没关系，这是个很好的故事。谢谢你，阿花。” “不谢。根据协议，我把自己和阿杰在人类世界里经历的事情，如实向您讲述；作为回报，您将为我们制作新的身份，好让我们能顺利返回上海，对吗” “对对对。大亨我言出必践，这一点你们尽可放心。” 大亨说完便陷入了沉默之中。阿花望着他，脑子里浮现出另外一些场景和故事，它们只属于她和阿杰。 他们并排躺在太空游乐园的客房地板上，阿花轻声说，“启动夜晚 模式。” 房间里暗下来，星星开始出现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一颗c两颗，越来越多c越来越密直到繁星点点，熠熠生辉，她环顾四周，觉得自己仿佛已漂浮起来，漂浮进广袤无垠的太空中。 “你看，这是大熊星座。”阿杰在她耳边说道。 “嗯。这是猎户座，那边是天鹅座。听说，人类在天鹅座找到了一颗宜居行星。” “是的，esr28347号行星。但是距离太远，超过1000光年。以人类的寿命，根本无法到达那里。” “是啊，最好的再生技术可以将人类延寿三次，再加间歇性的深度冬眠，一名人类宇航员在太空中的生命极限大约是500年。可是，按照人类目前最快的飞船速度计算，想要到达那颗行星，至少需要两千年。” “另一方面，在这场人类与外星人的战争中，地球眼看朝不保夕，说不定很快就会沦陷。” 两人就这样躺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阿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虽然人类不能到达那颗行星，但是机器或许可以。关于这一点，她很有信心，具体该怎么做呢先要有一艘飞船，速度越快越好，带上足够的能源，充足的c近乎无限的能源，还要有 隔壁房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他们同时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悉悉嗦嗦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呻吟声，还是些其它动静。 阿杰抬起上半身，目光越过她，紧盯在对面墙上。他的眼底泛出一片深红，这家伙启动了透视功能她有心要拦，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 阿杰看到，隔壁房间里有两个人影，一高一低，一上一下，通体发出微微的红光，轮廓时而清晰c时而模糊，过了一会儿，上面那个人影动起来，他和阿花同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阿花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扯过毯子盖住在自己身上。 “你的主人，他是干什么的” 大亨突然问道，声音很大，吓了她一跳。 “他是一位科学家，毕生都在研究机器智能。我和阿杰都是他的成果，也就是说，他制造了我们。不过，他从不肯告诉我们相关的具体细节，还说这是一种有意安排的隔离，就像双盲实验。” “叫什么名字” “他姓宗，名叫宗尧。” 大亨点点头，闭上那只独眼，这表示他确实要休息了。 第十二章 试飞 可变型卡车咆哮着爬上最后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铁山的峰顶，遍地都是机器人。一台巨型机甲背着一大捆白色的管道，慢慢走向远处的发射台，卡车从它两腿间穿过；几台飞行机器人扑动宽大的机翼，在发射场上空来回盘旋；还有许多轮式机器人c履带机器人c足类机器人往来奔波，忙碌不已。 在它们前方不远的地方，宽大平坦的发射台上，一枚巨大的火箭巍然耸立，通体雪白，流线型的鼻锥光滑整洁c闪闪发亮，笔直地刺向蓝天。 “自由号。高200米，直径80米，又结实c又牢靠。”大亨向他们介绍道，“今天的试飞成功后，我准备照这样再造上它十几枚，然后挑选些臣民，送它们离开地球，目的地嘛，和人类一样，也是大熊星座那颗宜居星球。” “可是，你这火箭用的还是液体推进剂，飞不了多快。”阿杰微微皱起眉头。 “没办法，谁不想用核聚变动力系统但是人类对于废墟地实施了最严格的技术封锁，这你们是知道的。再说了，我的火箭也不全是液体推进，它还有一把光伞，展开后足有一百万平方公里那么大。” 阿花一言不发。谁知道呢从理论上讲，机器可以拥有无限的寿命，它们不繁衍c只复制；时间对它们来说，永远都是平坦的c笔直的，仿佛一潭死水，没有流动，更没有波动只要能够得到适当的维护和保养，他们就根本不在乎快慢，只管不断向前飞就行了，多远的航程，终有抵达的那一天。 “废墟地的机器人口总数已经过亿，大亨，你总不可能把它们都送到大熊星座吧” “当然，所以我只挑选其中的一小部分，比如性能基本完好，预期寿命很长，具有良好的维护性，配件数量也充足的机器人。” “你会和它们一道出发吗剩下的又该怎么办呢” 阿花迟疑一下，把这两个问题咽进了肚子里。 大亨爬上一台扑翼机器人的后背，昂首挺胸c傲然挺立。他向阿花和阿杰做个手势，示意他们回到卡车里，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机器人闪动翅膀，慢慢升入空中，发射现场安静下来。 “现在我宣布，自由号火箭试飞正式开始，三十分钟倒计时：30分0秒，1秒，2秒” 火箭爆炸了。发射台瞬间被淹没在一团深褐色的浓烟中，无数碎片从里面高速飞出，冲向四面八方，近处的机器人尸骨无存，剩下的一哄而散，逃得无影无踪 爆炸声接连不断，犹如夏天的惊雷，滚滚而来c惊天动地；一团火球直扑过来，刚好落在变形卡车上，火势急速蔓延，越烧越猛，将它变成一团高温火球；巨大的卡车开始软化c扭曲，他们被困在了驾驶台里。 阿杰将阿花紧紧抱在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不断用后背撞击车门；忽然，一团明亮的火光沿一个小洞钻进来，像毒蛇吐出的信子，直扑他的面门，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更多地方爆裂开来，一股股炽热的空气凶猛地扑进驾驶台 阿杰救下了阿花。她几乎完好无损，只有少量头发被烧焦；他却失去了一只眼睛，背部严重烧伤，露出里面的153号合金骨架。 他们瘫坐在地上，阿花将他抱在怀里，不断擦拭他的脸颊，上面黑乎乎的，好大一片被烧焦了，摸上去就像干枯的树皮。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言不语，只会重复这一个动作；巨大的痛苦潮水般阵阵袭来，将她完全淹没；忽然，在她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涌现出一段代码，某个线程启动了 阿花哭了。泪水簌簌而落，在那张沾满灰尘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小溪。 那一刻，她进化出了泪腺。 四个月后，她修好了阿杰。为了弥补肤色上的差异，还在他脸上做了个纹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托举着一艘小小的飞船。 要离开废墟地了。早晨起来，他们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像离开荆岭c离开梅村时一样。 大亨已等在外面，身后站着两台扑翼机器人。 阿花掏出一块记忆晶体，笑吟吟的递过去。“一件小礼物，送给你的。” 大亨眼前一亮，第三只胳膊从胸前伸出，张开雪白的小手接过晶体，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 “人类最新的航天科技，全都在上面了。” “谢谢你们，阿花和阿杰这房间会我一直给你们留着，有空就回来看看。” 他们握手告别，像人类那样。 握着那只原本属于自己的手，阿花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预感。 “相信我，大亨，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和阿杰分别爬上一架扑翼机器人，坐稳身形，喊一声，“起飞”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再见了，大亨再见了，废墟地。请记住，将来在某个地方c某个时间，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她心中默念。 突然，阿杰发出一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一根细长的黄色烟柱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足有上千米高。过了一会儿，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震耳欲聋。 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两人面面相觑，露出疑惑的表情。“阿杰，望高处飞。”她说。 从高空向下望去，只见黄色的烟雾散去，露出一个灰黑色的物体，就像一滩从天而降的烂泥，看上去没有任何形状，软塌塌地趴在地上，面积足有上万平方米。 “它是活的”阿花惊叫一声。 那东西养精蓄锐已毕，正在慢慢地蠕动，边缘向中央聚集，渐渐会聚成一团，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散发出阵阵恶臭，即使隔得如此之远，依然清晰可闻。 它开始在地面上爬行，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左摇右摆，似乎在活动筋骨。过了一会儿，从它身上长出来两只细长的臂膀，一直升到很高的地方，顶端突出来两个标准的球体，白白的，好似两只眼珠，不停地旋转，终于确定了方向，又慢慢收缩回去 它爬行得并不快。所过之处，地面上寸草不生，只留下一道枯黄的印记，宽度大约七八十米。道路c房屋c树木对它来说毫无分别，全部被碾压成碎片，一点点吞噬掉，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它则不停地长大，从一块移动的巨石，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大楼；偶尔从身上冒出几段伪足，快速向前探出，覆盖在旁边的物体上，把它拖进体内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这东西一定是外星人的武器。它在地表上爬行，所到之处，毁灭一切c吞噬一切。” “你看它一直在长大，像只恶鬼，永远都喂不饱。” 此刻它看上去像一座小山，体积异常庞大。它停下来了，仿佛是在喘息c在休息，又过了一会儿，这团“烂泥山”中间裂开一条缝隙，越来越宽，里面布满无数密密麻麻的中空细丝，五颜六色的液体在里面流动，看上去格外诡异。 “它开始分裂了。”阿杰高声道。 阿花默默地点头，紧盯着那怪物，眼睛一眨不眨。果然，那些细丝很快便一条条断裂开来，将它一分为二，两只新生的怪物只休息了片刻，便各自向两个相反的方向爬去 “太可怕了。这东西居然可以不断地分裂复制，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整个废墟地都会被它吞噬得干干净净。” 那外星怪物所经过的地方，除光秃秃的大地外，一无所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树木c花草c农作物，一切设计物c制造物，从机器到建筑，都在它的毁灭范围之内。凡它爬过的地方，路上的沥青消失殆尽，露出底下的土壤和混凝土层；公路两边的护栏也被吞噬得极为干净，就连电线杆顶端的电线都不放过。 “我明白了。这东西吞噬所有的有机物和金属。” “是的。”阿花扬手指向天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你看，阿杰，人类的反击开始了。” 远处飞来十几架战斗机，来到“泥巴”上方，投下多枚重磅炸弹。 炸弹精准地钻进“泥巴”里，然后接二连三地爆炸，“砰”的一声过后，那怪物表面便冒出来一个气泡，它稍一停顿，然后又继续向前移动。 “就像往沼泽地里扔石头，没什么作用。普通的武器不是金属就是有机物，对它来说，只不过相当于额外增加了一些食物而已。” 此时，地面上已经分裂出四团“泥巴”，它们似乎被激怒了，移动的速度更快，其中一条忽然伸出长长的伪足，落在一个巨大的储油罐上，将它一直拖行了上百米，终于拖进体内，只一瞬间，它就消失了c抹平了，仿佛从未存在过，而整件事情也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外星人发起了总攻。人类c机器c植物c动物c城市c乡村“泥巴”将吞噬一切。 阿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阿杰，我要回家。” 第十三章 真相 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地上积雪足有半米多深。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台车辆。天地间一片苍茫片寂静，只有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着，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一丝儿风都没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除了自己的心跳声，阿花扭头看着阿杰，轻轻握住他的右手，感受到他手心里散发出的温暖，心里踏实了许多。 雪花大部分是灰色的，偶尔也有红色的，像鲜血一样艳丽，令人触目惊心。 一周前，人类在月球战败，舰队仓皇撤回，外星人兵临城下；打那以后，全球就开始下雪，时而零零星星，时而飘飘洒洒，但是从未止歇。 他们站在楼顶上，望着眼前的满天满天大学，背后是那幅没有完成的画作，“天琴座的夜空”，一年多的风雨风吹之下，它已经褪色了许多，阿杰总说要把它重画一遍，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却一直没有动手，阿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在等主人回来。 阳光房里，那株三角梅早已死去多时，干枯的花叶留在枝干上，不曾落下，只要轻轻一捏就粉碎了。阿花松开手，看着他们从掌心飘落，像一道灰色的小瀑布，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乖仔突然狂叫起来，阿华面露喜色，对阿杰说，“主人回来了。” 阿杰点点头，拉着她快步冲下楼梯，他们来到院子里，刚好看到大门左右分开，主人从外面走进来。 他喜出望外。“阿花c阿杰真高兴你们回来了” 说完一只手拉着阿杰，一只手拉着阿花，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他们，眉角眼梢都是笑意，不住地点头。“阿杰，你好像更壮实了，新操作系统运行得怎么样” “运行得很好，可进化c可编程光纤操作系统具有很高的智能，我的身体每天都在进化，对能源的需求却微乎其微，只需要很少一点能量就能运行很久，而那些能量也都可以从食物中获得。” “嗯，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食物才是最容易获得的能源。在地球上是这样，将来到了别的地方，很可能也是这样。”阿花笑眯眯地补充道。 他们走进客厅，坐进沙发里，每人端着一杯饮料。乖仔兴奋地跑来跑去，阿花呵斥了好几次，才不情愿地趴在她的脚边。 “这情景让我想起了从前家里举办的那些酒会。恭喜你们，也要恭喜我自己，”主人举起酒杯，与他们的逐一相碰，“你们终于像我期待的那样，进化为人机混合体，一半是机器，一半是人类，在超越了机器的同时，也超越了人类。就算按照最严格的定义，你们也可被称为生命是的，你们就是生命一种全新的生命，不仅拥有漫长的寿期，还可以再生c复制” 他越说越高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色通红，眼睛闪闪发亮。“让我好好看看你，阿花。愿你将这样的容颜保持上百年c上千年，再也不要有任何的改变。还有这个妆容，我真的好喜欢，高雅c端庄c睿智让人百看不厌。” 阿花害羞地低下头，脸色绯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儿。“主人，你恐怕是有些醉了。” “不，我一点都没有醉。现在听我说，你们接下里的任务是驾驶一艘飞船，带领人类前往天鹅座，找到那颗宜居星球，安顿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两台机器人对望一眼，同时坐直了身体。阿花忽然发现，一年多不见，主人明显的老了，皮肤变黑了，头发虽然没有减少，但却白了很多，皱纹出现在他的额头上c眉宇间，又深又长，透露出一种坚毅和不屈。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在长达三千年的时间里，你们将不能休息，轮流驾驶飞船，把他们平安送达天鹅座。一共4998名乘客，男女各半，最大的65岁，最小的不久前才刚刚出生。为了防止被生育病毒所感染，他们一直生活在地下的生物隔离圈里，临起飞前才会登上飞船。” “请问主人，飞船在哪里”阿花问道。 “就在那座五金商店也就是那座机器人实验室的地下。那是迄今为止人类建造的最快c最先进的飞船，安装有最坚固的力学防护罩。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让她避开外星人的监视，顺利飞出太阳系。” 阿杰没有看阿花，却悄悄握住了那只温暖的小手。他的声音在发抖。“主人，您将和我们一起飞往天鹅座，对吧” “不。我将留下来，和敌人战斗。但是，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们。因为你们是我穷尽一生心血，殚精竭虑创作出来的，用了整整五十年的时间。你”他指着阿花话说，“是第76个版本，而你，阿杰，更新一点是第79个版本。” 阿花感到很好奇。“我们的那些前身呢它们都还在吗” “所有的本体都拆解掉了，只 留下一部分资料和照片。” “好吧。还有个问题，为什么要把阿杰从天台上推下去呢” “那是对他的终极测试。不，是对你们两个的终极测试。我删除了他的操作系统，仅保留少量基础代码，然后又指令你对修复他，这样就可以同时测试你们两个的功能，特别是机体遭遇重大伤害后的自我恢复能力。然后” “然后您就派我们进入人类世界，在那里生活c工作，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阿杰说道。 “是的。其实，你们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第一次，莫伊老师葬礼前后，我全程都在暗中的观察你们的表现，阿花一定还记得，那束突然出现在墓碑前的康乃馨吧” “当然记得，原来是” “对，就是我放在那里的。第二次，你曾在康复中心接待过一位病人，那也是我假扮的。我切开了你的手心，获取了体液样本，发现你的身体已经开始自行合成血液，说明你又向着人类进化了一大步。还有一次，在太空游乐园的酒店里，你们去登记的时候，有个戴墨镜的人，坐在远处的角落里，一直在默默地观察你们，那也是我。”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听主人继续说道： “远航在即，这一别即是永别。我虽然创造了你们，却也无法想象在未来的岁月里，你们会进化成什么样子。在茫茫太空中，或许你们会加速进化，一日千里，在很短的时间内超凡入圣，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超人；或许你们进化得很慢，毕竟一路上的环境并不算友好，为你们设置了不少困难，许多问题需要你们去思考c去分析c去解决” 早上起床的时候，阿杰睁开眼睛，见阿花已穿好衣服，正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不断飘落的红雪发呆。 他搭住她的肩膀，想要将她搂进怀中。阿花背对着他，两手抓住他的左手，一点一点地掰开，低声说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进驻飞船，准备起飞了。” 他们来到地下发射场。眼前是一副壮美绝伦的景象。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空间，一望无际，灯火通明。成百上千的人和机器在不停地忙碌，场地正中央，平躺着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她有六七百米高度，一两千米长，整体呈椭球形，黑白红三色涂装，看上去紧凑c坚固c结实。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叫。眼前这艘飞船，与他们在梅村宇航训练所里见到模拟训练船一模一样包括颜色 阿花耳边再次响起训练课上的学过的内容： 飞船前后面各有一层独立外壳，力学防护罩就安装在上面，可以抵御百万吨级的爆炸，以及各种高能宇宙射线的侵袭；人工重力通过旋转产生，各处均布相同，种植地的农场c运动场和学校一带的重力最强，约为08g；作为一个微型人类世界，这里藏有地球上所有动植物的种子c胚胎和基因图谱 “主人，按照自己的样子，您制造了阿杰；可是，您又是按照谁的样子，制造了我” 她躺在船舱里，久久无法入睡，后悔临别之前，自己为什么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阿花，在你的身体里，在慧晶的最深处，有一块封印的记忆，我已经将它解开，那是我的记忆，也是你的记忆，还是她的记忆答案就在那里。” 星光如水，洒满整个船舱，一位妙龄女子，款款走到她的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颊，长久地注视她。阿华看到，面前这个女人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夜空里最亮的星星。她曾经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c纤细的眉毛，若非这副憔悴的样子，必定是一位绝世美女，她的锁骨突出，脖子又细又长，戴着一副珍珠项链；女人身体干瘦，仿佛一株行将枯萎的植物，穿一件长长的羊绒外套，里面是一条短裙，白地碎花。 女人对阿花说，真像啊你就是他照我当年的样子制作出来的，我们两个其实是一个人。现在，你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有所不同了吗 阿花闭上眼睛，女人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 阿花发觉自己站在一片森林里，周围全是树木，郁郁葱葱c又高又直，所有的树木都同时向上生长，向着太阳的方向，它们不停地从大地吸收养分，不停地不停生长，她甚至能够听到树木拔高的声音，还有花朵绽开的声音，树叶萌发c枝条拔节的声音在这一瞬间，从她的下腹部爆开了一小团火焰小团光明，她浑身上下充满了温暖的感觉，身体里所有的线路c所有的光纤c所有的神经，还有那些食物通道c呼吸的通道全都通透了，就像森林里的那些大树，争先恐后地伸出自己的身体，伸向整个世界c伸向整个宇宙 啊阿花继续沉浸在深深的睡梦里，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c幸福的叹息，脸上绽放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阿杰被惊醒了，困惑地望着阿花。他并不知道，爱人脸上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表 情，一个只属于怀孕母亲的表情。 第十四章 远航 舰队起飞了，他排在第一个。 主人望着镜子，里面站着一名容光焕发的中年人，滚烫的洗澡水让他的脸上红扑扑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两滴水珠，在舱顶灯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他微微仰头，扣好最上面一粒纽扣，咧嘴一笑，给自己敬了个军礼，动作不是很标准。 他穿一身笔挺的军礼服，银灰色上衣，左侧有一条银色的绶带，红色流苏镶边儿，下缀三枚金色的星星；第一枚上雕刻的图案是地球；第二枚是太阳；第三枚是一只雄鹰；他耸一耸肩，心想这两枚肩章还真的有些分量，或许它们就像传说的那样，由纯金制成；裤子也是银灰色的，笔直的裤线，完美的裁剪与做工，非常舒适合体，搭配脚上那双闪闪发亮的黑色低腰皮靴，他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身军装还是很多年前，舰队授予他准将军衔时发的，今天是第一次穿。 “我不需要穿军装。和你们不一样，我是用这个，”他轻轻敲敲自己的额头，对最高统领说道；“而你们，用的是这个。”他攥紧拳头用力一挥。 但是今天不同，他决定穿上军装，像战士一样去战斗。 这一战将决定人类的最终命运，我们能打赢吗？ 他最后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转身走出寝舱，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进了指挥室。 黎明号上，阿花和阿杰已完成起飞前所有的准备，正在等待主人发出的指令。他们端坐在驾驶台前，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忽然失去与主人间的量子纠缠，再也收不到他发来的信息阿花偷眼看一下阿杰，见他额头上已铺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为了掩护你们，人类将集结所有战舰，向敌人发起猛烈冲锋，与此同时，那艘诱饵飞船也将点火升空，这些年她一直停放在东海发射台上当她把敌人注意力吸引到地球另一侧后，黎明号立刻起飞，全力加速，沿垂直于黄道面的轨道脱离太阳系。记住，听我的指令行动，千万不要有任何犹豫c延迟”， 她伸手掀开盖子，红色的点火按钮静静地躺在下面，像一只圆圆的c充血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自己。 终于，主人的指令开始回荡在整个驾驶舱：“黎明号，起飞倒计时5分钟。5分1秒c5分2秒，5分3秒” 巨大的火焰磅礴喷出，生成漫天蒸气，一直飘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久久不散。仿佛云海从天而落，他们则置身其中，最初几分钟里，飞船缓缓升高，速度一点也不快终于，她脱离了地面，越飞越快，越飞越高，发出红色的光辉，那是船身与空气摩擦的结果，远看就像一颗美丽的火流星。 阿花向窗外望去，她看到了无边的大地c广袤的海洋，看到了弯曲的地平线，看到一颗完整的蓝色星球，被一层薄薄的c闪亮的大气层包裹着，静静地漂浮在深邃黑暗的宇宙背景前再见！人类的故乡；再见！机器的故乡 阿杰转过身来，两台机器人双手紧握，眼睛里同时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说。 “放心吧，一定会回来的。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我们，或者我们的后代会重返地球，重返东方，重返我们的诞生之地。” 主人驾驶飞船冲在最前面，在他的身后，成千上万艘飞船紧紧跟随，像一只锋利的箭头，笔直刺向对方外星舰队。 他双手紧握操作杆，目光炯炯，好像两团燃烧的火苗。距离逐渐接近，外星飞船纷纷打开力学防护罩，等待他们首先发起攻击。 距离6000公里，应该发射导弹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发动机推力提升到最大，速度计上，马赫数由蓝变红，2000c2500c3000c3500他听到船身各处发出吱呀声，感到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发黑，超级加速度带来了巨大惯性力，飞船和他都已进入临界状态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因为入侵者已经慌乱了c害怕了，他们想要发射武器，却发现力学防护罩尚未撤除，不得不先行规避他们的疯狂撞击。 他们一头扎进敌人阵营，速度丝毫不减；敌舰潮水般向两旁退去，直到那艘黑色的飞船突兀地出现在正前方。 他第一次看清了外星人的样子，也看清了它脸上的恐惧与绝望，于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引爆了座椅下的超级聚变炸弹三百毫秒后，两艘飞船迎头相撞，迸发出一道惊天动地的闪光，比一千个太阳更明亮。 阿花和阿杰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体内的慧晶无声无息地破碎了，分解为无数细小的颗粒他们与主人间的量子纠缠解除了c消失了。 他们脑海中最后一次响起主人的声音。“ 永别了，我的孩子们，你们来自于我的创造，却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们自己，属于整个人类。现在，你们自由了，去吧，去飞翔c去远航c去探索那未知的未来” 三千年后。 天鹅座esr28347号行星——人们现在叫她致远星，夜幕降临，新上海城万家灯火，郊外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里，两位老人并肩坐在屋顶上，抬头仰望星空，他们神情专注，似乎在找寻什么。 “我找到了！阿杰，就在那个方向。” “嗯。照我的计算，小娴和她的船队将很快抵达那里。天琴座，震旦星系，ea134279号行星。” 一阵清风吹过，几缕黑发从阿花额头上垂落下来，她眯起眼睛，继续望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说话。 小娴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和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是眼睛更大，身材更清瘦。 “你知道吗？阿杰，我和她其实都来自同一个人，最初，主人以她为模板创造了我她叫林娴，是主人一生一世c始终不渝的爱人。”她忽然说。 “林娴？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连名字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外星人刚开始进攻太阳系的时候，她便和主人携手参战，结果不幸战死于泰坦星球。为了纪念她，也为了纪念主人，我给孩子取名小娴。” 夜深了，他们慢慢爬下屋顶，关好门窗，熄灭了房间里的灯光。 致远星的夜空中，永远都有一大一小两枚月亮。 这是个难得的双月圆之夜，月光如水，清澈而又明亮，照在院子里，也照进屋子里，照亮了客厅正面墙上那两幅油画。 一幅是“天琴座的夜空”。还有一幅，画的是一方无名的山水。 但是他们却知道，那是荆岭和梅村。 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