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寺传奇》 第一章 黑山勾魂刃 街巷人声鼎沸,临近午时,各处都是热闹的。 茶楼中说书的老头儿长衫布衣,胡须一把,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那醒木拍下,便听他缓缓开口,说的是城中人人都感兴趣的话题。 “魏巍武陵,千载而立,奇人异事何其多。” 他一开嗓,略带着沙哑的声音像划破长空自远古而来,将大家的思绪都引了过来。 “武陵城中有俩奇人,一善一恶,一男一女。所谓一夜销骨斩恶刀,千坟葬命勾魂刃说的就是此二人斩恶刀云霄公子与勾魂刃黑山石二当家。今儿个咱就讲讲这黑山石二当家,她具体姓甚名谁,外人无从知晓。 “说这二当家啊,不是一开始就在黑山石的,她是突然出现,打败了黑山石四百山匪,坐上了那第二把交椅。虽是女子,但习得一身好武艺,只怕这天下难有敌手。再说那四百山匪中,数她最狠厉,善使一柄赤色虎纹大刀,那刀亦是邪物,每日必以血温养,出鞘时有虎啸声,可摄人心魄。 “这黑山石干的是杀人劫货的勾当,二当家举刀马上,可割人头颅于数丈之外,血一滴都不落在地上。 一群人听得兴起,这二当家的故事让人又惊又怕。有人向往这传说的江湖,有人鄙夷草菅人命的绿林草寇,所谓千人千思,便是如此。 酒楼里人声鼎沸,他们痴迷于说书人口中那个腥风血雨的世界,丝毫没注意到故事的主人公与他们同处一室。 角落里一俏公子身着黛色常服,腰佩玉板蹀躞带,上系一木雕双鱼佩,一柄勾金嵌碧小弯刀,高束额发不佩冠,是常见的江湖人士的装扮。 他悄然起身,抛下一两银子在桌上托盘里,身后跟着两个姑娘离开了茶楼。 那头上绑着花绿头绳的姑娘回头朝茶楼哼了一声,追上那俏公子:“二当家,你瞅瞅那说书的讲的什么胡话,什么双目横生三角眼,大掌轻举百斤石。什么臭名昭著c恶名远扬,他才恶臭,他全家都恶臭我一定要去叫三郎他们来宰了这臭老头” 这俏公子,便是黑山石二当家,那传闻中声名狼藉,生得可怖的悍匪柏逐昔。 她身高五尺五寸,比一般男子稍矮些,但胜在气度之上。往那一站,便是个风流俊儿郎的模样。 她收起手中的折扇,在那丫头额上敲了一下:“你要真杀了他,我才是真正的恶鬼了。再说了,这老头儿一天的进项可不少,要是杀了他,路平儿肯定剥了你的皮。” 说着又扭头对另一个瞧着稳重多了的姑娘无奈的笑:“阿查,你没事多管管侦侦,让她学着点你的稳重。” 阿查欠身:“您也多学着点我的温柔便好了。”听她这么说,侦侦便像是有人撑腰一般在她面前跳来跳去的嘚瑟。 对这两个丫头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着她们玩闹。 侦侦吵着要去找路平儿,她哪里不知道这丫头根本就不是想路平儿,就是想他店里那些漂亮的衣裳。 过了两条街,来到一家名为“衫罗坊”的店里。路平儿的生意做得大,又杂,他自己平日里就在衫罗坊待着,用他的话说就是女人多,看了就赏心悦目。虽然这么说着,但时至今日,他也没有成婚。 侦侦和阿查在店里挑衣裳,柏逐昔自顾上了三楼。这衫罗坊一楼放些成衣供人挑选,二楼接待一些贵客,三楼便是路平儿平日里吃住所在。 她上了楼去,自窗边妆匣里摸出来几张纸,看了一眼,取下一旁灯盏的灯罩将那几张纸给烧了个干净。 “二当家怎么还是这么任性,那么大的生意都不做,”路平儿捧了套衣裳过来,放到她身边,“大夫人吩咐给你做的,试试吧。” 柏逐昔瞥了那衣裳一眼,转身往楼下走:“衣裳不错,摆在店里能卖个好价钱。大夫人太任性了,你闲来无事也说说她。” “我哪里敢,连大当家都不敢”他话还未说完,柏逐昔就已经下了楼去,根本不给他机会。 俩丫头挑到了心仪的衣裳,心满意足的跟着她返程。 出城门时看见城墙上插着的旗子,上面张牙舞爪的“武陵”二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已经来这五年了,这五年怎么过得她都不太敢回想。 她时常在想,如果那个晚上她没有好奇窗外的月亮为何那么大那么圆,如果她没有迎着月光走上那座桥,便也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在这么多年里变得如此的心狠手辣。 其实她也不后悔,只是常常觉得一切没有发生的话,她就不会发现自己内心还住了一个恶魔,一只真正的鬼。 现在也觉得幸运,还好她到了黑山石,如果是其他的 地方,或许她没办法成功的活下来。 “二当家,您在想什么呢”侦侦从车里探出头塞了一块糖糕到她嘴里。 她吞下糖糕,这甜得发腻的味道让她回过神来:“在想晚上咱们吃什么。” 这个话题俩丫头倒是感兴趣,一个说要吃鱼脍,一个说要吃烤肉。她住的小院子因着这俩丫头的存在,总是飘着各种食物的味道。 俩人吵得兴起,柏逐昔突然呀了一声:“我想起来今日出门前大夫人说让我们去她院子里吃晚饭。” “不是吧,大夫人的手艺实在是” 马车里顿时又想起这俩人的哀嚎,柏逐昔开心地笑了。 离着寨门不远时,阿查从车里出来,曲指吹出调子怪异的哨声。寨门轰的一声打开,迎她们进去。 一路走都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都笑着回应。 “诶诶,二当家等一下。”一头包湖蓝布巾的大娘见她过来,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菜,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跑过来。 “五婶婶。”柏逐昔恭敬地弯身行礼,被五婶一把抓住。 俩丫头看五婶的笑容便知道她想说什么,嬉笑着跑了,留柏逐昔一个人在那接受审判。 “婶儿上次跟你说的你去看了没”五婶热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要给她盯出个洞来。 见她一脸茫然,五婶焦急的拍着她的手:“上次跟你讲了呀,城东头的李家二郎君,仪表堂堂的,书读得也好。” 她艰难地扯出笑容:“五婶,那李家前些日子交钱时骂得那么大声,他家哪里肯娶我。” “你管他骂不骂,咱们又不缺那点子钱。再说了,能娶你那是他李家的福气。” 五婶和这寨子里的所有妇人们都一样,觉得柏逐昔是这天下顶好的女子。她能打败所有的男人,能做到那些男人做不到的事,而且对所有人都很好。 柏逐昔在她们眼中配得上这世上任何一个优秀的男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五婶,好在大夫人身边的妙仪跑过来叫她去吃饭,说大夫人已经做好了饭。柏逐昔向五婶道别,匆匆跟着妙仪走了。 五婶在背后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一脸可惜:“自求多福吧,二当家。” 还没走进院子,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又看见院门口还没来得及清扫的鸡毛。她忍不住揉了揉手臂,想把那股起鸡皮疙瘩的感觉给压下去。 大夫人出来迎她,她现在挺着肚子,走路都小心翼翼。见她出来,柏逐昔赶紧迎了上去扶住她。 “郎中不是让您少操劳嘛,怎么非要自己做饭” 她话中带着点怒气,放眼整个黑山石,也只有她敢这么对大夫人说话了。 大夫人在她搀扶下坐到桌边,盛了一碗汤放到她手边,跟她撒娇:“侦侦说你前些日子肚子又疼了,所以我给你炖了这个汤,你好好补补。”大夫人年岁不小了,但将养得很好,所以看着仍是娇俏。她这么撒着娇,柏逐昔也就不好说她了。 只是那汤看着实在可怕,她不确定这一碗喝下去之后,肚子会不会痛得更厉害。 “大当家呢” “是啊,妙仪,大当家怎么还没回来”大夫人说着,往门外看去,“往常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啊,你去看看是不是练场那边有什么事。” 妙仪走上前来,拘了一礼:“大当家今早说要在同袍堂跟三郎他们议事,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大夫人面上难免失落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招呼柏逐昔吃饭:“你大哥那个人就是没福气,来,尝尝这个。”她说着,挑了一著褐色不明物体到她碗里。 还是失算了,没想到这次大当家逃得这么早,早知道他会来这么一手,回来的时候就应该先把他带回来,也免得她一个人受这罪。 “上次五婶不是让你去看一下李二郎君吗画像我见过了,还不错,你去看了没。” 这话一出,她直接被嘴中咽不下嚼不烂的菜给呛到了,怎么所有人都这么关心她成不成婚,实在是头大。 匆匆喝了水,好不容易顺过气来。 “大夫人,我不用着急吧,我才多大啊。”她真心觉得自己年龄不大,才二十三,从婚姻法上来讲虽然是到了晚婚的年纪,但事实上二十三是个很稚嫩的年纪啊。 “你都二十三了,哪里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阿琢都六岁了。” “现在阿琢也才八岁啊。” “诶你这姑娘,真的是要气死我。” 大夫人觉得和她聊不下去,说不上几句话就被她气得头发昏,干脆也就不吃了,让妙仪扶自己下去休息。正好抓着这个机会,她就打算赶紧跑,结果就听大夫人在屋里吼,说总是要赶紧给她找个郎君。 她溜 到同袍堂去,果然,大当家和三当家他们喝酒喝得欢快。她坐下一翘腿,拿起旁边的酒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看他们划拳。 “吃完了”大当家抽空瞥了她一眼,眼角眉梢中无不透着幸灾乐祸。 柏逐昔懒得理他,喝光了杯中的酒,抬手让三当家再给自己倒一杯,连身都没起,懒懒散散侧躺在榻上跟没有大骨一样。 大当家看她这样就来气,她总能把他们夫妻俩气得头昏脑涨,他拦住三郎给她倒酒的动作,笑眯眯地瞅着柏逐昔:“要不我给您倒” “嘿嘿,不要。”她赶紧坐起来,自己去捞酒坛,结果还是被大当家拦住了。 “你阿姊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记住啊。”大当家把酒坛挪开,不让她再喝。 柏逐昔嬉笑着去抢,俩人就在这同袍堂中就着一个酒坛打了起来。大当家身手不错,但还是没抢得过她。 她抱着酒坛往外跑:“您有空啊还是多陪陪大夫人吧,每次大夫人做饭您都跑,次数多了可就跑不了了。” 扔下这话,她就跑没影了,气得大当家在厅里捂着胸口直喘气。放眼整个黑山石,也就她一个人敢这样,偏偏大夫人宠着她,大当家也拿她没办法。 柏逐昔一路跑回自己院里,俩丫头都不在,她便抱着酒坛子上了阁楼。阁楼里打了两排书架,上面挤挤挨挨算着各式样的书,地上也散得到处都是。阁楼的边上做成了一个大窗户,白日里她都叫她们把窗户开着,幔帐也都拉到一边,这样看着很是明亮。 她喜欢在这上面待着,无事的时候便在这上面看看书喝喝酒,偶尔也宿在这上面。 榻上放着她昨日没看完的话本,这话本不过也是老一套的才子佳人,消磨时间所用。 她拿起来接着昨日的看,上面正写到“许郎行至河边,瞧见那柳叶儿浣纱河岸,心中大喜,奔将过去,口中唤着卿卿” 爱情啊,其实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只是觉着不管是五婶说的李二还是之前她们介绍的人,都是她不认识的。 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为夫妻,共度余生,她实在是没办法想象。 侦侦上来就看见她趴在榻上,对着话本笑得痴呆的模样,忍不住对阿查吐槽,这二当家怕是脑子有些不好使。 第二章 割发恶阎罗 黑山石从前只干截货杀人这两件事,靠着地势在这武陵城外顺风顺水的存了许多年。大当家接手之后开始发展其他业务,后来由路平儿负责,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柏逐昔来了之后,还开启了另外一项业务,不过接不接就全看她的心情,所以进项不稳定。 大当家的想法和寨里的婶婶嫂嫂们是一样的,柏逐昔又能打又知书识礼,虽然她这个人一向不把礼教放在眼里,不过该懂的她都懂。要是嫁给寨里的人,大当家觉得多少有些可惜。 武陵城中各式样的人都有,文人雅士c富商大户黑山石虽然不缺钱,但缺光明正大四个字。如果柏逐昔能看上城中任何一个正经人家的郎君,不管对方是当官的还是种田的,大当家都愿意让她嫁过去。 这日,她心情好,接了个单子去了一趟鸣岳城。 鸣岳城出好酒,她办完事省不得想多待两日,结果酒还没喝上一口被路平儿一封信给催了回去。 信中说寨里有要紧事,吓得她一路换了四五匹马,狂奔回来。结果入了寨子也没看见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那么和谐的样子。 侦侦出来迎她,她也没心情跟侦侦开玩笑,着急地问大当家在哪。 “这会儿应该在练场吧”侦侦话还没说完,她便往练场跑了去。 练场上一堆人围着,她挤了进去。 人群之中,大当家正和三郎对阵,他俩都是在马上提刀惯了的人,一身力气,光是搏击这一项,都算得上有看头的。围观的人看得热血沸腾,不停叫好。 得,又上当了。 她翻了个白眼退出人群,坐到练场旁边的椅子上去,侦侦正好追了上来。 “您跑这么快干嘛啊”她喘着粗气,伏在柏逐昔的椅子把上歇息。 柏逐昔看着那闹哄哄的人群,突然笑起来,把侦侦给扶起来:“你歇歇,一会儿给大夫人带个口信,大当家说今天的晚饭想吃大夫人亲手做的莲藕鱼汤。” 她说得认真,让侦侦觉得大当家可能有些想不开。 好不容易等到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声,大当家大笑着推开人群走出来,她就知道,三郎打不过大当家,就算有机会赢,他也不敢。 “您框我回来干嘛”她心中是有气的,鸣岳城的酒都是大缸酿的,重装到小坛子里面口感没有原来那么好。 她脑子里面只有酒,大当家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过几天林家大郎会押一批货物从这边过。”大当家示意旁边的人把一个信封递给她。 是路平儿那边送来的消息,说是林家这次从都城运了一些新制的珠宝过来,价值非常。 “这批货劫了不好出手啊。”新制的珠宝现在只在都城和都城附近的几个城市有小批量流通,林家既然特意从都城拿货,肯定是想垄断周围的市场。劫了这些货,只怕是林家会放出风声,到时候货也不好脱手。 大当家夺过信来猛拍她额头:“老子是让你去劫人劫人” 他根本看不上林家这批货,若是他想卖,以路平儿现在的手段,哪里轮得到林家。 他看中的,是林家大郎。 林家在武陵城中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家,不过他看中的并非林家财力,而是林铄这个人。 林铄,林辉朗。 为人博学雅思c头脑敏捷。在濮,有钱的大多是商贾之家,这些商贾人家也多有官家背景。如果柏逐昔看上林铄,于她来说乃一桩美事,对黑山石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不劫。” 她抛下这一句,又溜得没了影儿。 林家没有给黑山石贡过安身钱,但黑山石这些年没有劫过林家的货,主要是路平儿在城中做生意,用得着林家的地方很多。 这次她本打算同往常一样,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林铄带人过黑山石的时候,大当家非拖着她去寮台上看一眼,这一看,就出了事。 “林颂”她在寮台上看那为首的男子打马而过,惊喜而呼,跳下寮台,骑马追了出去。 她在寨中穿得粗糙,腰间还别着把大刀,自然是让人瞧了就怕。 这林铄见她立马拦在前面,当下也是一阵恐慌。 他这张脸,瞧着分明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林颂。只是柏逐昔还没说话,他就已经吓得发抖,念叨着要多少钱都给,只求她留自己一命。 “你当真不认识我” “您您在这儿出现,想必是黑山石二当家。只要饶我一命,您想要什么我都给,求您放过我” 他吓得不住哆嗦,这也让 柏逐昔忍不住失望。 柏逐昔指着林铄,吩咐跟过来的人:“把他带回去,货扣了,其他人放回去。” 她留下林铄,寨里人都以为她开了窍了,张罗着在寨中让俩人大婚。寨里闹哄哄的,她什么也没说。 林铄被关在她房里,柏逐昔本想跟大当家商量一下那批货物,但大当家跟大夫人忙着给她办婚宴,根本没空理她。她只好下山,去找了路平儿。 她是来商量那批货怎么出手,路平儿自然也想得周到:“这批货索性不出了,给林家送信,他们花多少钱从都城拿的货,就花多少钱买回去。只要给他们一点盈利的空间,他们肯定是要把货拿回去的。” 他想问问林铄的事,但这次柏逐昔什么也没说。她平日里嘻嘻哈哈,虽然话不多,但跟寨里人都能白话几句,这次是真的沉默得让路平儿觉得有些奇怪。 收到消息之后,他把那早就准备好的料子拿出来准备送去寨里,但看她这个样子,便也没了动作。 五年前,柏逐昔突然出现在黑山石,凭着一把大刀打败了黑山石四百山匪。当时他们都以为她会杀了大当家,成为黑山石新的大当家,没想到她没有跟大当家动手,甘愿拜在大当家之下。这么多年过去,她对黑山石的每一个人都是掏心掏肺的好,每次做事,她都冲在最前面。她和黑山石已经彻彻底底绑在一处,大当家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寨中的每一个人都真正接纳了她。 她的身世是秘密,但没有人想要去探查这件事,只要是她不说,他们便也不问。 路平儿在这城中待久了,看多了人心,所以格外珍惜黑山石的每一个人。他和柏逐昔一样,都是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是因为这种清醒,所以时不时会觉得特别痛苦。 他对柏逐昔,还多了一份感同身受。 “昨儿收了几坛子酒,给你带回去喝吧。” 她晃晃悠悠回到寨里时,寨里还吵闹着。 “您可回来了,那林家的不肯吃东西,侦侦正闹着硬塞呢。”阿查从院子里跑出来,一脸焦急。 屋子里噼里啪啦什么声音都有。 她抬脚踹开房门,便看见林铄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床边,侦侦正带着人逼他吃东西。 “二当家,这家伙死都不肯吃东西。” “不吃就不吃吧,把他松开,我有事跟他说。” 侦侦不满:“还说什么啊,直接打晕了扔床上呗。”她自小在这匪窝里长大,达成目标的手段总是强硬的。 “行了,出去吧。”她说着走向林铄。 上一次见她这样还是很久以前,侦侦心里虽然担心她,但也知道这种时候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只得搁下饭菜,领了人出去。 林铄仍是一脸惊恐的模样,他整个人被绑得跟个角黍一样,扔在那儿动都没法动。柏逐昔瞥了他一眼,走回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的喝着。 “二当家,咱们有话可以好好商量嘛,您放了我,要多少钱都行。”他吓得不太敢动弹,仍哆嗦着求饶。 柏逐昔喝完一杯茶,走到他身边去蹲下,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当真是一模一样的脸啊。” 和她唯一的朋友林颂一模一样,细想来也是乱了阵脚。这世上长得一样的人是有的,可有一样奇遇的人,不好找。一开始的惊喜荡然无存,现在只剩下被老天戏弄了的无奈。 她伸手向他背后,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制作精细的匕首。只半只手指那么点大,刃锋而薄,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这些把戏骗骗我那俩丫头还行,”她在手里把玩一阵,将绑着他的绳子割开,“林辉朗,年二十六,林家嫡子,也是未来的林家家主。曾独闯岐山八寨c大通渡口。林家这些年靠你一人撑着,竟也成了武陵富商。难怪你的几个弟弟孩子都有了,你却可以不成家。” 路平儿那什么消息都有,况林铄的事情要查起来也不难。岐山八寨在他手里吃亏的事情,江湖上也传过一阵,只是林铄隐瞒得好。 他起身活动筋骨:“二当家眼明心亮,辉朗佩服。只要二当家说个数,林家一定悉数奉上。” “你就这么自信” “二当家应该也明白,在林家,我才是一切。”他自然自信,如果没有他,靠着他攒的家业,林家能存几天这些年他独身一人惯了,林家的人不是不想说,只是不敢说。 柏逐昔扫了他一眼:“别东张西望了,你能走出我这院子也走不出黑山石。只要你敢跑,大当家就会剥了你的皮放干你的血,别看这些年他温和惯了,从前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这话不是吓唬他的,黑山石大当家从前在这城中的风声可比她这个所谓的勾魂刃恶得多,只是这些年传她的事情比较多,人们也就淡忘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存在。 林铄却是不认可她这番话的, 他觉得现在的大当家依旧是恶鬼,或者说黑山石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他们独霸一方,为非作歹,逼着来往商户缴纳所谓的安身钱可谓做尽了恶事。 “有多少家庭因为你们破碎,有多少商户因为你们艰难度日。这些,不都是你们干下的好事吗”林铄愤慨而言,他敢说这个话自然是找好了逃生的办法。 只是她并不在意,就算他真的跑出了黑山石,入了城路平儿也不会放过他。林铄有脑子,也有胆子,到底还是差了点门道。 “你从都城来,一路上会路过多少匪窝你数过吗为什么有的商户敢大胆行走,因为他背后是黑山石,只要缴了安身钱,黑山石就会保他们。你以为其他匪徒会比我们更温和吗他们只会更凶残,可他们忌惮黑山石,不敢动。” “如此说来,我们还得感谢你们大义” 林铄出言嘲讽,她并不想回击。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告诉林铄那些话也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在看着他那张脸的时候就会想起林颂,就忍不住想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可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人,林铄不会安慰她,也不会理解她。 “我们清醒得很,匪就是匪,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匪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我们既然不在乎错对,自然不需要为自己找借口。” 清醒的做坏事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当你接受过另一种教育时,再逼迫自己去认可新的价值观最是可怕。好在,她早就学会了接受并消化这种糟糕的情绪。 林铄觉得有些看懂眼前这人了,她和这里的其他人有区别,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有区别:“其实你长得这么好看,又会读书写字,不一定非要在这种地方过日子。” “这才是你今天说的第一句错话。”她本来想放了林铄,因为这个人还算有趣,没想到还是高看了他。 她起身一掌劈在他后脑上,看他倒在自己脚下。 院中挤满了人,都是一脸笑意,那俩丫头肯定又去说了些胡话。 在这万众期待的目光之下,柏逐昔自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来。众人的眼瞬间瞪大了,大当家激动大喊,让人准备马车去林家。 “是该去,侦侦,去屋里把托盘里的东西整理好,和那封信一并送去。” 众人不禁开始猜测是什么东西,有说生辰八字的,有说定情信物的,七嘴八舌,胡言乱语。侦侦一边笑着,一边往屋里去。 而后屋子里传出一阵尖叫。 她剪了林铄的头发,写了一封勒索信,趁林铄晕着摁了手印。 此举惊得寨中人话都说不出来,大当家又气又急,罚她跪在同袍堂中。 “你说说你,强要了那林大郎不就得了,他不听话便绑着。怎么还剪了他的头发,非要送去林家” 砍头和剪发比起来,似乎剪发更恐怖一点。就算是不把礼法放在眼中的山匪,也觉得剪发更恐怖些。 林家的人很快把钱送了过来,这件事情也在武陵城中传了个遍。大家都知道黑山石二当家劫了林家大郎,求亲不成恼羞成怒,剪了他的头发勒索钱财。 一时间,她不再只是那个人设单薄的勾魂刃,更是比恶鬼更令人恐惧的割发恶阎罗。 林铄被放走的那天,他特意给柏逐昔倒了一盏茶。 “我知道你和这寨中人是不一样的。”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他所看到的柏逐昔写的那些字,画的画,随处扔着的那些书。他觉得这位二当家远不止自己看到的样子,也远不止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柏逐昔没有喝那盏茶,她以祭酒的姿势,将茶洒在了地上。 “没什么不一样,非要说有,那便是他们没有我恶毒。” 第三章 斩缘真圆满 林铄回到城中之后,大当家还是派人盯着他和林家的动作,毕竟柏逐昔剪了人家的头发,大当家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 打探的人回来说林铄回到城中就去了北川寺,又说林家老太太差点因此过世,种种事情,都让大当家对柏逐昔充满了怒气。 她在同袍堂跪了好几天,最后大夫人跟大当家生了气不让他进屋里去,大当家才同意让她回院里思过。她跪了这些天,跪得膝盖都肿了,大夫人给她上药时心疼得直流泪。 “你说你犟什么啊,跟你大哥认个错就是了。肿成这样,再留下点疤可怎么办啊。” 大夫人拿着药一点点往她肿着的地方抹,都不敢使太大劲,生怕再给她弄疼了。她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还说什么没有外伤,不可能留疤。大夫人又好气又心疼,把药扔给侦侦,坐到一旁去背着她各种数落。 大当家带了药进来扔桌上,见大夫人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柏逐昔又说了些什么话气着她了。 “你一天不气我们心里不舒坦是吧,”他知道柏逐昔不会回嘴,便是回嘴也是说些不好听的话,便也作罢,继续说另一件事,“放你出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做,北川寺住持佛法了得,民间传说他可与神通,不管求什么都很灵,你养好了伤就去看看。” 她从侦侦手中拿过药来自己胡乱抹了,将衣摆放了下去,翘着腿在那跟阿琢翻花绳:“不去,我可不信神佛。” 她不信,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佛妖魔,人做什么事和上天有什么关系呢。这寨子里没人信,包括大当家,如果他们信的话,就不会干这些杀人的勾当。 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大当家有心将黑山石交到她手中,却也担心她无法服众。要她嫁给寨里人,大当家不放心,也不忍心。不是这些人不好,只是他私心里觉得她应该找一个更好的。 这一寨人不能世世代代背着山匪的恶名在这里生活下去,寨子里还有小孩,他们不应该和大人们一样走这条路。黑山石的出现,是无奈,此后多年他们都想摆脱这个身份,但是毫无办法。这些年寨中靠着劫夺往来富商攒下不少家业,又有路平儿和柏逐昔在外面做事,钱已经是不缺了,可总是无法光明正大的走到外面去。 如果能让她在外面寻摸一良人,给她一个身份去外面过常人的日子,摆脱山匪的恶名,那再好不过。大当家想的不过是终有一日他们都能走到阳光中去,和所有人一样,过平凡日子。 冬至这日,柏逐昔还是被大当家赶去了城中,说让她前去置办些过冬的东西。武陵人不把冬至当节日过,但毕竟靠近年节,街上也是热闹非凡。 买完糖果,侦侦便催着她去北川寺。 “你今天怎么回事,一直催我去寺里”她觉得今天的侦侦很不寻常,阿查也不太对劲,没有像往常一样训诫侦侦。 侦侦试图从她手中夺过缰绳来,没能成功,急得声音都带着哭腔:“大当家说了,你要是不去北川寺,回去他就把我嫁给三郎。”她可不想嫁给三郎,倒不是三郎不好,就是每次打架的时候她都打不过。上次三郎折了她的鞭子,让她气了好一阵。 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柏逐昔是不会搭理她的,故意在城中到处乱转。去衫罗坊拿了给寨中女眷的衣裳,寨里女子不多,所以每隔一段时间路平儿都会让人给她们备些时兴的衣裳。还有之前猎到的一些狐狸之类的,都让人制成了护膝给寨中老人。冬日严寒,老人们腿脚受不住,柏逐昔想着尽量为他们多准备一些。 “你想得这么周全,怎么不替自己准备点东西。”路平儿帮着把那些东西装车,看她在车里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一样是给她自己的,忍不住便想说上她几句。 “寨里老人不多了,都是为了我们辛苦操劳一辈子的,对他们好点是应该的。” 侦侦打断她的话,拖着她上车往另一头去:“少转移话题了,二当家,赶紧走吧。” 她那俩丫头一向风风火火的,尤其是侦侦,这一点路平儿已经很习惯了,所以也不气。 大濮崇佛法,各地都有许多寺院,这北川寺便是武陵最大c最受人追捧的寺院。前来求签的人很多,她便是想去插两炷香,也得排上一会儿。 本想着就此作罢,谁知俩丫头给寺中知客打点一番,要了一间房让她住下。那知客收了供奉,自然是按着她们的意思安排上了,随手指了一个小沙弥,让他带柏逐昔过去寮房。 没走多远,那小沙弥便停下来了。 “施主请在此处稍后片刻。” 一溜烟儿便没了影儿,这小沙弥跑得倒快,分明还是小孩心性,想来入寺前也没吃过什么苦。 她停下的地方旁边是个院子,透过景墙门洞,可以看见里面一颗银杏树下坐了一个男子,生得眉目温柔,女娲造他时一定是精雕细琢。 银杏叶都黄了,铺了一地,他就坐在那金黄之中,似有圣光覆笼。这样的人若是在寻常人家,定是冰人们抢着牵线的对象。端看他于众僧前正坐,细细讲着金刚经,她听着,正讲到第十品“庄严净土分”。 “知道一切相都是虚幻的,应当如是生无上正等正觉的清净心,不应当住在物质现象上,而想要生无上正等正觉心,一旦住在物质现象上,那是凡夫的虚妄心,不应当住在声音c香气c滋味c细滑c记忆等现象上而生起凡夫的虚妄心,应当无所住,无上正等正觉心自然现象” 那小沙弥回来时,脚步轻快了许多。 “小师傅,这位师傅年纪尚轻,能有这番造诣必非常人吧” 小沙弥朝里望了一眼,颇为得意:“正是我大师兄常思法师,我大师兄亦是求得真法之人,明日大师兄会在大殿为人解签,施主可以去求一张,很准的。” 柏逐昔笑了笑没说话,这小沙弥可能不知道有句话叫勿言诳语。 她在寺中住了两日都没有起身,任侦侦和阿查怎么闹都不听,倒是让她俩没事就去听听经,陶冶一下心性。北川寺大,什么都有,她白天里睡着,晚上便偷溜去膳房找点吃的。 第三日,照例趁侦侦和阿查睡了之后跑去膳房找吃的,她挺喜欢这寺里蒸的糕点,晚上也总有热的。还是拿了几个糕点,放了几个铜板到一边的菜篮里,坐在灶前的小桌上吃着。 “施主总是在夜半吃东西,伤胃。” 来人瞧着年岁甚大,估摸着比寨里最年长的储爷都要大上几岁,和储爷那种拿了一辈子刀的人比起来倒是和蔼许多。 柏逐昔吞下嘴里的糕点,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小儿唐突,惊扰了大师,还请住持见谅。” “施主慧眼,可愿随我前往澜庭一叙” 这人正是北川寺住持,觉正大师。人们都说他可与神通,他的传说很多,一时半会儿讲不完。对柏逐昔来说,他和别的僧人不一样的可能只是名字的区别,一般僧人有法名与法号,觉正却是没有法号的,只有法名为觉正。听人说当年他得了觉正之名,便一直让人那么叫他,因为他觉得觉正二字便是他所求的道。 她跟在觉正身后去了澜庭,这条路倒是不陌生,那日就是在这出瞧见了那个小维那。 “施主,深夜请你来此,实在唐突,还请施主莫要怪罪。”觉正引她坐在那棵树下,同她讲一些经文,都是人们常念的,听得她快要睡过去。 觉正倒是不恼她摇头晃脑,眼睛快要睁不开的样子:“施主杀业太重。” 这话听得她一激灵,忽而清醒。杀业重,是自然的,按着佛家的意思,人有罪业,杀为其一。她的确是犯了不少杀业,虽然不在乎这个,但对面坐的是一个从未和自己有过任何交集的人,他能一语道破迷雾,确是让她有些惊讶。 “施主莫慌,此杀业非彼杀业,乃是一番功德。另有一缘,须自斩方为真圆满。” 觉正说完这话,自顾起身离开。 她在树下坐了许久,想觉正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她是不信神佛,也不信缘分,但不知为何坐在此处就心生出一股敬意来,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一切。 她还是没去求签,也不知道该求些什么,大当家他们整天说着姻缘姻缘,她却觉得真正的姻缘即便不求也会出现。在北川寺待了五天,她惦念中寨中人,天越发冷了,那些护膝要赶紧拿回寨中才行。 这日一早便打算离开,于是拿了些银钱去大殿找知客。 这大殿中众佛像多有磨损,毕竟立于此数百年,难免不如当初光鲜。柏逐昔想着同知客商议一番捐些香火,知客将此事告与觉正大师,大师匆忙来见了她一面。却是一边说着感谢她的善意,一边拒绝了她的捐赠。 “大师为何不受我意” “施主见谅,我佛以慈悲渡世,施主之财来得不合乎礼法,贫僧不敢受。” 自然了,她的钱都是抢来的,即便那些富商豪绅鱼肉乡里,她们举刀去抢的行为在本质上和那些人并没有区别。若说这一殿神佛不接受也实属正常,觉正大师说得还算婉转,若是她自己来说,只道四字不义之财。 柏逐昔退下手上的翡翠手链,递到觉正手中:“这是家师所赠,市值不菲,大师若是愿意,可拿去换些银钱将这殿中诸神佛像修缮一番。” 师父,在这里的确应该这么叫。那个人教会了她这一身功夫,也教会了她如何处世。他送给自己那手链,是真正希望她成为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只是她没能做到。 师父也是佛门信众,他常讲因果业障。 如今她来了这地方,犯的错不少,如果她也信神佛,便走不出心中困室,所以她不信 。但至少应该为师父做一点事情,把手链留在这里,就算是为师父攒些福报,若人真能转世重生,师父应该会有更好的一生。 觉正向她见了一礼,谢过她的慷慨,说会将其供奉起来,为其颂经祈福。 觉正大师是这城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僧人,有他为师父诵经祈福,也算是了了师父的一个心愿。 “了幸,去把你大师兄叫过来。”觉正瞧着柏逐昔给的手链,吩咐随侍在自己身边的小徒弟了幸去叫人。 了幸入门尚短,年龄也小,还不够成熟,平日里也喜欢八卦一些事情。找到自己大师兄后,一路上都在跟大师兄八卦柏逐昔的事情。 “她拿了好多钱,师父没收,但是师父收了她的一条翡翠手链,奉在经堂念经超度。我听师父说那位施主杀业太重,但我瞧着不像,那位施主长得娇憨可爱,虽然不太爱笑,却不像是能拿动刀的样子呢” 了幸喋喋不休,他却只说让了幸少关注这些事情,多些心思在修心之上。 “大师兄和师父一样,只知道让我修心,却不告诉我如何做。”了幸哼了一声,转身跑开。 觉正正好出门来,招呼他进去。 那串手链上的翡翠成色极好,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形态天然。觉正将它装在一个盒子里,放在经堂中间。 “住持,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这几日住在寺中那位女施主你应该也听说了吧,她的身份你有什么看法” “住持既然那么跟她说了,便是上天已有安排,一切只随天意。” 他恭恭敬敬跪坐在觉正面前,行为举止很是得体。 对外面的人来说,觉正是可与神通的人,但在北川寺之中,了安才是被神化的那个人。他自小就在寺中,经书典籍无一不通,所以在这个年纪当上了寺中维那。觉正知道,这寺中唯一得见真法的人,只有了安。 第四章 招安黑山石 在城中待了这几日,山上已经开始落雪,路上多湿滑。不好赶车,索性把马解了,带着那一篓子糖先上了山。刚入寨门,便被寨中小孩团团围住。 “三郎,你带人去把侦侦她们接上来。”她就知道这些孩子们等着糖的,还好带了糖先来,不然怕是要听到许多哭声。 她分了糖,拎着空背篓往大当家那边去。寨中这些年很少再干劫道的事,更有规矩,节时不动。是以很多交不起安身钱又想从这过的,都趁着这个机会带着礼物过路,大当家也不在乎这些,只当是过年过节为自己行善积德。 现在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用的东西,一路走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等走到大当家那边时,背篓又塞满了各家做的点心之类。 大夫人的肚子又大了些,被大当家管着,每日除了早晚在寨里散散步,余下时候都在床上躺着。 给大夫人剥了橘子,听她抱怨每日躺着无趣。 “你跟你大哥说说,现在月份不大,就是要多走走的。每日这么躺着,你看我这腰粗了好多。” 柏逐昔顺手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酸得倒牙,赶紧吐了出来:“我可没那个胆子,再罚我跪上几天我这腿可就真没了。”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大当家在门口解下披风,掸了掸身上的雪才进屋来站在炭笼前烘手:“你阿姊怀阿琢的时候月份大了还跑跑跳跳的,摔了一跤差点把命给摔没了,你说说,我能让她还那么没分寸吗。” 又闲话了几句,大当家说起这几日收到的消息,朝廷下令各府城出兵剿匪。 “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他还是挺担忧的,倒不是怕打不过,只是府城一出兵,他们想要的就更远了。只要是开了战,他们的罪名就更大了些,可不还手也不行,朝廷不会放过他们,不还手就只有等死的份。 柏逐昔倒是一脸无所谓,论起打架,她还没有怕过谁。 “朝廷出兵倒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说着就笑起来,大当家看她那一脸的坏笑也反应过来她心中所想,赞同了她的意思。 黑山石地势高险,易守难攻。和寨中这些干惯了举刀弄枪的人比起起来,武陵城中那些安逸惯了的兵将确实没什么战斗力。她就等着那些兵打过来,正好给了他们前进一步的理由。 柏逐昔领了人守在寨门,其余要地让三郎他们分别带人去守着,至于那些本就难攻的地方倒是不需要人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所以设了陷阱。 这个年,黑山石还是过得很安逸。 她在寨门守了两日,朝廷的兵就打上来了。 寨中有四百青壮年,都是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也不用担心守不住黑山石。她在寨门的寮台上,看那守城的将领带兵过来,他年纪不小,当个城将也算是不错,不过这次攻不下黑山石很可能就被贬走至下县。 侦侦给她倒了杯茶:“他们的盔甲不错,二当家,咱们也弄一批盔甲吧。”这些兵身上穿的是新制的银色盔甲,太阳一照,更胜粼粼波光。 “私制兵铠等同谋逆,你是嫌咱们命太长还是罪不够重啊,”她擦干净刀身下了寮台,阿查牵着她的马在下面。她跨身上马,顺了顺鬃毛,“小白,干活了。” 寨门放下来,她轻呼一声,小白便奔了出去。 没让人跟着,她向来无敌,何况面对的只是城中的兵。 本不用这么出来和他们打,守着寨门就行了,可光是这样她觉得无趣,也好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 镇守武陵的将军展谨从前也是战场上杀敌万千的猛将,是个正直的血性男儿,只是英雄迟暮,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老头儿,你的马不错。”柏逐昔拉着缰绳在军前转了个圈,出言调侃,惹得寨中人一阵哄笑。 展谨也不恼,吩咐士兵往后退出一丈地,举刀指着柏逐昔。 他的刀在江湖上也是一个传奇,那些关于柏逐昔的刀的故事是路平儿让人编纂的,展谨的不是。他壮年时,效力于边关,一柄双蛟盘纹破风刀杀得宣南不敢来犯。他为人和他的刀一样,软不下来,所以即便保得了家国也保不了自己的官位,朝堂风云变幻,单靠着那一身英雄胆气是没用的。霜鬓之年,他离开边关,退守武陵,算是彻底闲下来了。 现在这位英雄,竟被派来剿匪,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些。 “早听闻黑山石二当家功夫了得,老夫今天也算是偷私,来和你比上一比。” 他手一挥,刀身划破空气,发出令人振奋的锋鸣声。 这老头儿,还没老 柏逐昔来了兴趣,拉着缰绳往他那边冲去。两把刀相撞,竟生了火花。他们从马上打到马下,直打到暮色四合,都没分出胜负来。 她一边惊叹于展谨这般年岁还能同她打个势均力敌,一边感谢那些她从前鄙夷的礼法。两军交战时,首领对阵,旁人不可枉动。若是这些士兵不遵这规矩,她可能也没办法抵挡多久,毕竟展谨的实力不俗。若是他再年轻些,柏逐昔就不敢保证自己能守住黑山石。 陆陆续续打了好些天,都快过年了也没打出个什么结果。 展谨身边有个副将,没什么打战的本领,但似乎很会说话。他背着展谨找过柏逐昔好几次,每次都劝柏逐昔放水,说的话也都差不多。大抵就是告诉柏逐昔只要她肯背叛黑山石,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这样的话在柏逐昔耳朵里都是屁话,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个朝代,女人不可能为官。男人们不会愿意放一个女人进入朝廷,不管这个女人有多厉害,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利被分化。 那副将又偷摸着来了,秉持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原则,柏逐昔一直对他诸多忍让。只是他的那些话,听得柏逐昔有些困倦。 “我说,你就没什么新的话要对我说吗”每次都说相同的话,听得她实在是有些疲乏。 无法攻下黑山石已是定局,展谨虽然厉害,却无法忽视岁月的痕迹。杀柏逐昔,他有心无力,攻寨亦是如此。这件事展谨自身应当也有所预料,他孤家寡人一个,贬至下县倒也不怕,索性便同柏逐昔战上几场,也算是回味一下壮年。 副将仍絮叨着之前的话。 “只要大当家伏法,其余人都可平安。您更能一跃成为朝中新贵,何乐而不为呢守着黑山石为匪到底太辛苦了些,入了天子堂,方为人上人啊。” 这话讲得她都有些心动了,听起来实在让人有种无法拒绝的感觉:“如此说来,我倒是没有理由拒绝了。”她倒了杯酒,起身走到副将跟前将酒递给他。 副将不敢接,她率先喝了一口。 “别担心嘛,你的话确实让我心动。” 副将接了酒过来,陈年的老窖,一口下去呛得他直咳嗽。 “你觉得我这忘忧如何” “好酒。” 见她笑着,副将也跟着笑了起来。下一秒,那笑容便凝在脸上,而后直转成扭曲痛苦的模样。 她废了副将的手臂。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看展谨怎么跟上面说。 展谨在寨门前与她对阵,她看着眼前这个老态明显,却还能舞动百斤重大刀的男人,忽然生出一股敬意来。 “我生平恶事做尽,很少服谁。老头儿,你不错,冲你这把刀,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弃卒保帅。” 就像副将跟她说的话一样,把错都推到大当家头上,只要展谨把攻不下黑山石的问题都推到副将身上,他依旧可以做他的武陵守将,或许未来还有机会重归都城。 副将来找她的事,展谨未必不知,他什么也没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知道不管副将说什么对黑山石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所以无所谓。二是他和副将是一路人,他认定柏逐昔会被副将的提议打动,所以放任副将去找她。 但是对同样用刀的柏逐昔来说,展谨的为人都藏在他所出手一招一式中,她认定这人是个正直的人,所以不想让这样的人过得太艰难。 展谨可以有一个不被处罚的机会,但他不要,这样的结果她也能理解,毕竟如果接受了她的提议,展谨可能就不是展谨了。 “你是做尽了恶事,可我没有,如果我认可了你的话,那我才是那个做尽恶事的人。老夫一生戎马,即便如今被困死水,仍是蛟龙。二当家,我敬你一身武艺无敌,也知道你清楚是非对错,所以我不劝你什么。今日我走了,明日你面对的就不是这冰冷的刀刃了,可那些东西,远比我这刀刃要毒。” 一语终了,两刀相撞,火花迸发,四目相对。 “展公,大义。” 第五章 北川小维那 武陵城中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府衙的告示,凡成功招安黑山石山匪者,可得五百金。虽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前去报名的人并不多,毕竟黑山石恶名在外,尤其是柏逐昔这个二当家,被传得近乎鬼神。 这日傍晚,北川寺迎来了一位常客。 林铄手执一柄折扇,在了安房中走来走去,手舞足蹈。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好,所以全往上束着。他已经劝说了安好久了,非让他随军去招安黑山石。 一直到他停下来歇气,了安才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上:“为何是我” “只有你能做到。” 并非是为着让他去一趟而吹捧他,了安不仅仅是精通佛法,对当朝律法也甚是清楚。他能为人讲经,也能劝人迷途知返,这一点上,林铄私心里觉得没人比他更合适。 “你一定能劝降那伙匪徒,尤其是剪我头发那女匪。” “你很讨厌她” “不讨厌,甚至还很欣赏,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她不应该在那个地方。” 了安没再接话,招安山匪,这不是几句话就能做到的事情。何况是黑山石,他对黑山石的事情多少也有耳闻,所以更觉不好前去。 至于剪林铄头发那位二当家,他还记得前些日子她来过寺里,那串翡翠手链现在还奉在经堂中。住持只说过她和别人不一样,这位二当家到底有何处不一样,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他的家人既然选择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将他送到北川寺来,他就应当和朝堂保持距离。不管是对他还是他的家人,或者北川寺,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府衙也来人请他,他还未来得及拒绝,觉正便出面让他一定要随军走这一趟。他不明白觉正的意思,但还是听了他的话,随军往黑山石去。 走之前,林铄盯着他穿了件软甲在里面:“一定要小心那二当家,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林铄眼中,柏逐昔是不一样的,也是最可怕的。像了安这样在佛寺长大的孩子,没见过江湖险恶,也没见过什么怪人,碰上柏逐昔这种不拘礼法的很容易被人耍得团团转。 软甲重,又勒得慌,但不管怎么说是林铄一番好意,了安也只得一言不发。 随行的不止了安,这城中叫得上名的博学雅士c文人讼师。大濮崇佛法,僧人自然也就受人尊敬,了安又是这北川寺中最年轻的维那,也是多年来唯一一个如此年轻便得了维那资格的僧人,在这群人中自然是备受尊崇。 府衙为他准备了一顶独轿,他没有乘,和其他随行招安的人一起同乘马车。这车中坐了六人,有些拥挤,本来大家也是有抱怨的,碍于了安坐在此处,便也不好说什么。 “常思法师,您怎么看待此次朝廷派我们随军前往黑山石招安的事那黑山石二当家可是恶鬼一般人物,此去黑山石,只怕还没能招安,我们便先殒命了。”说话的是一讼师,此前了安也见过他几次。 “为国效力乃吾辈本分,尽力而为便是。” 此前城中兵将未能攻下黑山石,上面并未因此过多责怪城中官员,想来朝廷也知道攻下黑山石不是易事,或许一开始便存了招安的心,只是想着万一运气好攻下黑山石,便也省了再花这么多精力去招安。 黑山石中山匪和别处不同,他曾听师父讲过,黑山石立于武陵城外许多年了。现在的大当家并不是黑山石的创立者,他只是从他父亲手中接下了黑山石。 黑山石的第一任大当家,是军中逃兵,至于为何会逃,真相如何,时间久远,外人已经道不清说不明了。当年他和十几个兄弟一起叛逃出军后,户籍便被消掉,无法回到城中正常过活,便上山做了匪徒。 现在黑山石中有四百青壮年,还有数十老小,这些人大都是没有户籍的。黑山石大当家早想摆脱山匪身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得承认他们和正常人一样,给他们户籍,让这一寨人离了黑山石也能生存。这些,不是光靠几张嘴来招安他们就能做成。 朝廷是否看到了这一点他不清楚,毕竟朝堂上的事很难说,他不能胡乱开口讲这些话讲出来,给北川寺平添麻烦。 寮台上站了三个女子和一个男子,那着一身艾绿的应当就是二当家吧,她高束额发,瞧着明艳动人。了幸夸她长得娇憨可爱,倒也没有胡说,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女子,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 她站在寮台之上,向下望时颇有些睥睨众生的意味。 “三郎,去传令。来劝降的一次放进来一个,我倒是要瞧瞧这群人的舌头能翻出什么花来。” 她笑着,却让他们身上莫名起了一阵寒意。不过她都这么说了,旁人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三郎正欲 下去,又被她叫住。 “再支些银子送到义堂,我在义堂见他们。三千两,不要银票,只要现银,给老子码齐了堆桌上。” 她要看看,是他们的舌头厉害,还是她的钱厉害。 这群人明知招安无望还是来了,有冲着府衙那五百两黄金来的,但更多是被强行带来。不管是为着什么而来,他们都清楚拿到那五百两白金的可能性有多小,现在她把这三千白银摆在那儿,有的是人想要。 人心虽复杂,却也好猜。 三郎看她往义堂去,不禁缩了缩脖子,跟侦侦嚼舌根。 “二当家越来越变态了。” “你才变态,干你的事儿去”侦侦踹了他一脚,拔腿跟上柏逐昔。 义堂和同袍堂一样,都是平日里议事的场所,不过同袍堂是自己人待的地方。这些年各方来人不少,所以才建了义堂,专门打发这些人。 本应用作黑山石的门面,偏偏他们不信这个邪。义堂很大,也很空。主座是一张浮雕百兽的榻,上面铺着虎皮,主座后面的墙上悬着巨鹿头骨。至于其他地方,简直可以用惨淡二字来形容,客座椅子的漆都掉了也没补上。任谁也不敢相信,雄霸一方的黑山石就是如此待客。 不过这就是黑山石的态度,也是大当家和柏逐昔的态度。讨好和屈从,在黑山石从不存在。 三千白银,整整齐齐码在那儿。光泽谈不上好,毕竟也在库中放了那么久,但这么多钱跟堵墙一样堆在人面前,没有谁看了不心动。 “说得好听,这些便是你的。外面的人传我如恶鬼,都是谣言罢了,我还是很讲道理的。” 她半躺在榻上,戴着张鬼面具,手搭在榻首有一搭没一地敲着,在这空荡的屋子里显得别样恐怖。 耳中还有后面屏风里传来的快要压不住的笑声,侦侦不知从何处弄来这么个鬼面具给她戴上,说是这样有气势些。有没有气势她不知道,但下面坐着这人已经是第八个。前七个都被剪了头发丢出去,听说外面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随军的全都跑下山去,死活不愿进寨门。 这人哆嗦着开了口,和前面七个一样,家国大义c人间疾苦c朝廷安抚诸如此类,毫无新意。听得她直打哈欠,她越是不甚在意,这人便越是紧张,说话也就越发磕巴。 “好好说。”她抬头瞥了这人一眼。 他腿抖得跟筛糠一样,柏逐昔都怕他尿在这堂中。看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便拍了拍手。 三郎端着一托盘从侧门走进来,托盘中放着一把金剪子,路平儿特意差人打了给她送来的。她的恶趣味虽惹得大当家生气,路平儿却是可以理解,甚至很支持她。 “请吧。”她从那摞银子上拿了几块扔到托盘中。 他看着柏逐昔,她脸上的面具仿佛就是她本来的样子,青面獠牙,啃骨喝血。 “你你怎可这样侮辱人” 这话说得和前面几个也没什么区别,柏逐昔不知道是该说这人没什么创意,还是这一群人都没创意。 “你觉得我在侮辱你吗那好。三郎,给他刀让他自决。” 三郎的短刀被扔到托盘中,碰着那些银子,发出闷响。 “选啊。” 他没有动,柏逐昔笑了笑,转身坐回榻上。 “你们这些人啊,一边叫嚣着取义,一边又舍不了身。三郎,剪了他的头发,丢出去。” 她没去看那掉在地上的头发,也没看那人恼羞愤怒的脸。这个世界在她眼中就是这么的无趣,礼法的存在是必须的,但她看过了其他的规则之后,这些礼法就变得冗余无道。她会接受,但不会喜欢。 那人被丢出去之后,三郎领着了安进来了。 “二当家,这是最后一个了,其他的都跑了。” 本来还剩几个,但看刚才那人头发被剪得干净,他们也就再待不下去了。 了安这张脸,她有印象。既然是北川寺的维那,她也不好对了安做什么,何况他的头已经很秃了,没有头发可剪。 还没来得及对了安说些什么,妙仪就搀着大夫人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寨里的几个婶子。侦侦和阿查很快将屋子里的头发给扫走了,怕大夫人见了动气。 了安在城里城外都有几分名气,这些婶子们虽然很少进城去,但也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再者他生得俊俏,本就惹人注意,大家自然也都认得他。 “常思法师啊。” “是啊,他怎么也来了。” “来了正好,大夫人,咱们就劝劝二当家,扣下常思法师。” “这怎么行,常思法师毕竟是佛门中人。” “佛门中人怎么了,咱们二当家那是一般人吗便是满天神佛见了她也要怵上几分。” 婶子们跟大夫人调笑,说些没边没际 的话。 了安端正站在那,一言不发。柏逐昔咳了一声,示意三郎送她们回去。好在婶子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她还有正事要做,便也自己走了。 柏逐昔围着了安转了一圈,凑到他跟前仔细瞧着,他生得好看,跟画儿似的。站在那就像刚下了凡来,似乎有些融不进这尘世。谁不喜欢好看的事物呢,她也一样,了安这张脸,让她很是欢喜。 她摘下面具,朝了安拘了一礼:“得罪了,常思法师。”她朝了安伸出手去,了安从容笑了笑,把手伸了过去。 第六章 朝夕相对望 她绑着了安往寨门去,仍旧戴着那鬼面具。了安是个聪明人,知道跟她说什么都没用,所以什么也没说。 “想招安,可以。照着我的要求去做,黑山石便是朝廷的地界。不然黑山石便永远只是黑山石,哪怕朝廷派重兵来剿,我也绝不会降。条件我已经写在纸上了,要怎么做你们看着办,要是想现在开战,这个和尚就得葬在我黑山石。” 她说着用匕首抵在了安的脖子上,丝毫不在乎他的死活。了安的身份特殊,不仅仅是北川寺维那而已。府衙的人不敢不顾了安的性命,只能先撤了兵,说回去再商议。 “二当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是常思法师殒命于此,朝廷也不会不管。” “所以你们才应该好好想想要不要保他这条命啊。” 她手上稍一施力,便划破了了安的脖子,血珠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只保证不会杀他,但不保证他能完整的回到城中,所以还请你们早些决断。三郎,放箭送客” 话音刚落,一支箭便从寮台上射下,落在那将领的马前,惊得马一阵厮嚎。那人费了一番力气才将马给稳住,转身离去。 “行了,去告诉大伙儿没事了。三郎,拿几件你的干净衣裳送我院子里去。” 她收了匕首,解下绑着了安的绳子,领着他往自己院子里去。 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着,毕竟北川寺的经堂中还奉着师父的手链,冲着这一点,也得对他好点。方才寨中婶子们看了安的眼神也不太对劲,这小和尚怕是没见过那比吃人还可怕的目光,再给他吓着就不好了。 闹了这么一天,她都有些饿了,刚走进院子就闻见烤肉的香味。冬日里也没有太多新鲜的蔬果,所以多半时候这俩姑娘都在烤肉吃,倒也吃不腻,还挺好养活。 吩咐侦侦去库里寻一口新的锅来给了安做点斋饭,又领着了安进自己屋子。 这屋子打扫得虽干净,却有些乱,了安走到几案边坐下,抬眼却看见她床底下乱七八糟塞的东西。发觉了安的目光不对,柏逐昔顺着他目光瞧过去,看见了自己的床。光顾着应付那些说客,都忘了床下那堆东西。 她赶紧跑过去把帘子放下,假咳了几声,转过身去对着了安:“你就老实待在这儿,过完年就会放你回去。” 他倒是也不怕,稳稳坐着:“可否请施主给我寻些笔墨来” “你要笔墨做什么” “山中无事,也是修行好时,小僧默些书来。” “麻烦。” 虽然这么说着,柏逐昔还是上阁楼去给他拿了许多经书来,她在这里待的时日也不短了,大当家知道她无事便爱看书,就吩咐寨中人凡是去城里都带些书回来。大家也不会挑,都问老板什么书卖得好,便都买回来。 大当家做惯了悍匪,对读书人却是颇为温和。时间久了,她这里各式样的书便都有了。从前也看过些经书,不过以她的习惯,也没有深刻了解过。 噼里啪啦将那一堆经书扔在几案上:“自己看吧。”随后便回了床上躺着。 那帘子拉着,了安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这些经书倒是不差,现在天色尚早,寺中此时应是晚课。了安随手拿起放在手边的六祖坛经看了起来,这书上时不时的也有些批注,只是所写的字,有些他竟是不认识的,其中有些话也很难理解。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床上的人影,她正翻了个身,隐隐能听见呼吸声。此女子,既没有大家闺秀的含蓄内敛,也没有市井村妇的粗鄙泼辣。说她是悍匪似乎也不太合适,说她不是,她倒也是,还真是个复杂的人。 这样的人,神佛不渡,他也渡不了。 柏逐昔一贯起得晚,第二日又是近午时才起身,掀帘下床便见了安仍端坐在几案边,闭着眼一动不动。 “这都能睡,当和尚的还真有些本领。”柏逐昔瞥了他一眼,准备让人送水进来。 突然想起一事,不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骂了声娘。这会儿寨中怕是都传开了,这和尚的名声算是毁在她手里了。 柏逐昔走到了安面前叩了叩桌面:“你要想活命,可千万别出我这门儿。” 其实寨中人也不会对这和尚下手,昨日她既把要求给官家人说了,大家便也都知道这和尚是她绑来做人质的,都不敢做什么。只是她让人宿在她房里,昨日大夫人又说了这和尚皮相不错,让她强要了这人。以大夫人身边那几个丫头的嘴,估计这会儿全寨上下都知道她对这和尚做了什么。 她倒是不在乎什么名声,只怕这和尚出去听见什么一时想不开, 殉了义。 了安睁开眼,起身往门边走。 她追了上去拦住他,了安瞧着她,还是抬脚往外走:“小僧需前去更衣。” 这事儿倒是不该拦,但又实在不敢放他出去。 “你就待在这别动,我去给你提个桶来。” 她还不愿自己的卧房变茅房呢,只是让他出去听见那些话真的不太好,寨中人说话可不似外面人那般讲礼法,他从小就在寺中待着,哪里听过这样的话语。 了安比她高上许多,要同她说话得低着头,他先是退了两步再看着她:“施主不必担心小僧听到什么,是非好歹如风过,方寸不留虚实妄言。” 得,是她多心了。柏逐昔让开了路,随他出去。方打开门,守在院中的两个丫头便冲了进来,侦侦跑在前面,奔到她床前去掀开了被子上上下下的看。 “找什么呢” 侦侦回过身来,一脸娇羞:“二当家真是的,非要人家说出来吗羞死人了。” 她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这丫头教成这样了,倒是阿查规矩站着替她换衣服,显得淡定很多。 “你学学阿查,不要一天净想些没用的。阿查”阿查换衣服换到一半,那衣服套在手上一直没拉得上去,偏头便看见阿查盯着她身上看着,似乎已经忘了要给她穿衣服的事。 她一抬手便将衣服套好了,顺手敲了一下阿查的额头,“脑子里面一天想什么呢。” 穿好衣服,吩咐俩人下去准备些吃食来。也没让她俩不要乱说话,要是大夫人问起来,她们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不管说什么都一样,大夫人既然那么想了,便顺着她的意让她开心一下也好。 她不准了安出自己院子,索性自己也不出去了,搬了把藤椅在院中看书,顺便处理一下城中的事。 因着了安在这,她这院子便也热闹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来人,像围观什么珍惜动物一样围观了安。他皮相生得好,虽是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只知道看书,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回嘴,但也让大家觉得好玩。 柏逐昔劝自己替师父攒福报,所以对了安挺好的,没让大家无休止的闹下去,没怎么打扰他看书修行。更重要的是了安这个人不错,没什么话,安安静静地看书不会打扰到她。比起之前那个戏精林铄,要好上太多。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府衙那边一点动作都没有。她清楚这是为什么,了安也知道。 大当家派人请她去了一趟,现在天冷,雪越发大了之后,大当家就不让大夫人再出门了。她去时正听着大夫人在屋子里训大当家,说什么不要以为你就能管得住我之类的话,听得她憋不住笑。 推了门进去,大当家端端跪在地上,一点儿面子都没有。 她嬉笑着去烤手,天冷,这样的日子她是不爱出门的:“挺恩爱啊。” 大当家在地上胡乱摸了几把,站起身来:“那那个你阿姊首饰掉了,我正找呢。” “那您可得好好找找,不跪上个把时辰怕是找不见哦。”她就喜欢看大当家被大夫人训得跟个孙子一样。 大当家撩开珠帘走出来,凑到她跟前低声威胁她不准出去乱讲,她一副了然的样子,心里却已经想好了怎么跟侦侦她们八卦这个事儿。 “这么多天了,府衙也没什么动静,我看那和尚留着也没用,干脆送下山去吧。”寨里多一个人吃饭,他还心疼那点口粮呢。雪大路滑,物资都不好送上来。 到底也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一开口柏逐昔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甩了个白眼过去:“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您怎么想的。我又不会真的杀了他,拿他做人质是不能逼得朝廷答应我的条件,朝廷肯定会放弃其他,但北川寺不会。只要北川寺在朝廷面前一天,我们就多一天日子让路平儿处理下面的事。能拖几天算几天,先让路平儿那边把事情办妥了,再说什么招安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朝廷拿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 大当家不想让她背上杀僧的罪名,尤其是了安出身北川寺。他还听说了安的本家在都城颇有势力,要是柏逐昔真的杀了了安,这事就不好解决了。 她当然也知道大当家的顾虑,只是大可不必。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对了安做什么,他只是一个棋子,用来虚晃一枪罢了。黑山石这些年不算低调,府衙的人迟早会查到路平儿头上去,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转移府衙的目光,把路平儿摘出去。 一早,路平儿就上了山来,还带来了城中的消息。 如她所想,朝廷打算放弃了安,下令让武陵府衙强攻。虽然明知城中可调动的兵力根本没办法攻下黑山石,但官员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准备强攻。 北川寺知道了这件事,了安的本家自然也得了消息。 觉正亲自去见了刺史周源,据说两人对话十分精彩。周源妄图以民众福祉和家国大义来说动觉正,说什 么放弃一个了安,可保一方平安。说到动情处还落了泪,结果觉正不为所动,一番话说得刺史哑口无言。 在觉正看来,民众福祉c家国大义固然重要,可了安也是众民之一,何况黑山石并没有说杀了了安就金盆洗手,了安若是因此殒命,算不上死得其所。北川寺不会和官府对着干,但也绝不容忍官府在没有经过任何努力的情况下就放弃了安的性命。 “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觉正让寺中人去找了林铄,林铄一听朝廷要放弃了安就忍不了。找了一大群人来,把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让人在城中到处传播朝廷要放弃了安的事情。加上府衙门口的托儿一阵闹腾,围着的百姓是越来越多,都说不同意朝廷这么做。 府衙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放弃了强攻黑山石。 路平儿讲完故事还在那感叹:“那林大郎挺厉害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花钱这方面我还是差他差了点。” 侦侦接过话头:“还是常思法师口碑好,不然光靠那几个托儿也没用。” 他们都在赞同侦侦的话,柏逐昔仔细想了想这个故事,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路平儿你找人监控北川寺和林家花了不少钱吧。” 话音落下,顿时一阵嘘声。指望着柏逐昔能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来是不太可能了,越是正经的时候她说话就越没着落。 年节到来,大家忙着准备年夜饭,黑山石的年是大家聚在一块过,各家做了吃食送到练场去。怕下雨雪,练场上早几天就搭了棚子,跟办酒席一样燃着大炉子。 寨中兄弟多,成了家的没几个,没成家的平日里吃住都在一起,所以这场景和平日里区别也不是很大。 俩人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些日子,对对方的生活习惯和性子都有了一定的了解,慢慢地也生出些默契来。了安来了没几日她就让他上阁楼去住了,上面有书,也不会被寨里的人打扰到。 他的生活很有规律。 卯时起床,去院中打水洗漱,然后起火熬粥,在等粥熟的时间就看书。不仅仅是经书,她屋里有的他都看,会在纸上做一些批注,按着书页编号放好。 吃过早饭会把碗洗好归置整齐,然后就开始打坐,直到辰时。辰时一到他就又开始看经书,做各种批注。 快到午时时了安会去院中替她打好水放在檐下的洗漱架上,午时,柏逐昔就起床了,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是个生活很规律的人。等她梳洗完两人便一起吃午饭,他仍旧是喝粥,配一点蔬菜。午时四刻他便开始午睡,这种时候柏逐昔一般也是要睡个回笼觉的。 未时起床,在院子里活动片刻,接着写字。酉时批经注,戌时下四刻下楼和她们一起吃晚饭,仍旧是清粥小菜,她们瞧着都觉得淡。 晚上柏逐昔精神倒好,会上阁楼去看看话本,翻翻他写的字。吃过晚饭之后他会打坐到亥时下三刻,然后便准时睡觉。柏逐昔会在阁楼上待到丑时才下楼去睡,虽点着一盏灯,但也打扰不到他。 了安的生活在她眼中又规律又无趣,除了吃饭上厕所,他很少会离开阁楼。托他的福,这院中吃饭的时间倒是跟着规律了起来。 一早被侦侦拖起来,穿得厚厚的,又裹了件狐皮大氅,抱了手炉才催她往练场去。她倒还记得自己屋里有个人,上阁楼去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们要吃完晚饭才回来,你就在院里别出去,炭火就在厨房里。要是还冷就把我床上的被子抱上来用,厨房里有昨天蒸的米糕和小菜,你自己弄着吃点吧。” 了安是不会跟她去练场凑这个热闹的,她也不愿意让他过去当人家的谈资。 过年嘛,无非也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吃了晚饭大当家赶着回院里照顾大夫人,陪兄弟们喝酒的任务就落在了她和三郎头上。 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月上楼台时她想起自己院中还有个人,便让人胡乱装了些素菜到食盒里,拎着那盒子跌跌撞撞往回走。侦侦和阿查是一定要放完烟花才会回去的,三郎自然是接着陪兄弟们喝酒。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觉得天也在转地也在转。 院门开着,门后站着个人,挺高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转。 她眯着眼睛瞧着那人,嬉笑着扬起手中的食盒朝他走过去,脚下不稳,猛地扑到了他怀中,仍是一脸笑。 “常思法师啊,你怎么一直转啊,你你站直。” 她喝得实在多了,舌头直打结。眼前这人怎么不听话呢,让他站直他偏要动来动去的,她最讨厌不听话的人了。 食盒摔在地上,里面的碟子都掉了出来,了安低头看了一眼,都是些水煮的冬储蔬菜,一点油星儿都没有。 “还能走吗”他扶着怀里的人,柔声问她。 并没有得到回 应,她正对着他脖子上挂的念珠讲话,一脸正经又让人觉得好笑。 她指着念珠,凑进了看,眼睛都快对到一处去:“我跟你说,常思这个名字不好,不好” 看她这样,是不能指望她自己走路了,了安背过身去将她驼到背上往屋子里走。她好像真的很怕冷,总是穿很厚实,屋子里也一直燃着炉火。现在喝多了走回来,白日里穿的那件大氅不知扔到何处去了,手凉得厉害。 刚将她扔到床上,就见她侧身吐了一地。了安跑到厨房去取了些灰来将这一地脏污给清理了,好在她没有吐在自己身上。 等他熬了醒酒汤回来,却见她坐在床上跟枕头讲话。 “林颂,知道姐干嘛去了吗说出来吓死你。” “全是血,到处都是血,一闭眼他们就在我面前晃。你说老子怕不怕不能怕老子老子知法犯法,老子太厉害了。” “我要回家,知不知道,回家” 她说了很多话,很多他听不太明白的话。他越看越觉得她真的很孤独,她没哭,但就是让他觉得很可怜,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连最简单的快乐都没有。 这些日子他看着她飞扬跋扈的做事,看着她提刀挽弓,她从来都是笑着的,对谁都是,连威胁人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配着那张娃娃一样的脸,偶尔会让人觉得可爱,偶尔也会让人觉得可怕。他以为这样的人应该是快乐的,虽然她做了那么多恶事。可现在才觉得,她并不快乐,甚至很痛苦。 了安走过去将枕头拿走,把醒酒汤放在床头小几上:“喝汤吧。” 柏逐昔看了一会汤,又看了一会他,突然将汤打翻在地,大声吼着:“老子不喝老子要回家你懂吗回家送我回家” 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可是他并不知道她的家在哪。 外面响起鞭炮声的时候了安已经将屋子又清扫了一遍,院门口打翻的菜已收拾干净,碎瓷片也用草纸一一包好扔了,又重新煮了一碗姜汤晾上。鞭炮声一响完她就像突然清醒了一样,将姜汤喝了个干净,去院中打水上来擦了脸,规规矩矩躺回床上闭上了眼。 了安没有上楼去,就在旁边暖阁里点了一盏灯看书。 一夜无事,她醒来什么也没说,了安也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便也没问。 过完年后了安又在黑山石待了半个多月,两人已经称得上是熟识了,有时候了安也会主动跟柏逐昔说些话。他对城中的局势了解得较深,尤其是官家的事情,柏逐昔打探不到的消息北川寺都有所了解。觉正有意将了安当做下一任住持来培养,所以有意无意都会让他接触这些事情。 靠着从他那得到的讯息,柏逐昔给路平儿递了不少信儿,让路平儿的事做得稳稳当当。 “明日便是上元节,我送你回去。”这日睡前,柏逐昔特意上阁楼来让他收拾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被当人质扣下的时候便是孤身一人,什么行李都没有,总不能当了一段时间人质还带点特产什么的回去。 了安应了,她便准备下楼去睡觉,又被了安叫住。 “那日你说常思二字不好,还说要是你开悟就不会叫这个名字,于此二字你有什么见解” 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还在想名字的事情,柏逐昔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来。 “常思己过是为正心,常思己得是为安心,常思常静,应常清静。未免太刻意了些,法号应为自身所求,怎的法师却想着旁人念了会有何悟” 她随手翻着案上的经卷,似是漫不经心的讲着。 “我有一法名,乃我授业恩师所起,若你猜着了,便许你唤我法名。”法名和法号不一样,法名对僧人来说很重要,除了授业恩师和寺中长辈,旁人不可随意称呼。他的师父很早圆寂,现在寺中除了觉正一人,无人可唤他法名。 此话一出,便听她娇笑起来,银铃似的,颇为可爱。 “了安。” 他微觉有些惊讶,无人唤的名字,她又是从何知晓 柏逐昔拿起他的一张手记摊到他面前,指着那手记左下角一个小小的安字。佛门辈分,她有所了解也不算稀奇。 “了安。” “了安。” “了安。” 她绕着他转来转去,似在玩味他名中深意。 “比常思好听。” 她仍转着,扰得他心有些乱。 整理着被她弄乱的书桌:“既好听,便许你私下这般唤我。” 二日早,柏逐昔翻出了那个鬼面具,带上刀,带了安下了山。城门上的兵瞧着比平日里多了些,看城门口的士兵似乎也不大对劲。 “你回去吧。”了安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放自己下来。 柏逐昔抬头瞧了一眼城楼:“抱紧我。” 话音落下,她猛地一拉缰绳,冲进了城门,往北川寺去。 来追她的不过是几个小兵,这几个人追不上她,她就知道府衙不会毫无作为。她送了安回来,就等于把自己送进这个圈套里,只是这个圈能不能套住她,且看府衙这些人的本领。 她没有下马,直接带着了安进了寺,守门的瞧着马上是了安,便也没拦。 她笑着侧头跟了安轻语:“今天这局,做得不怎么样。” 北川寺从来不缺香客,即便是狂风暴雨,也总有人来。今天的北川寺却安静得有些过分,连洒扫的小和尚都没瞧见一个。 没离大门太远,她不打算下马。 四周窜出许多人来,一个个兵甲齐备,让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想抓住她来威胁大当家,何须这么多人呢未免太看得起她。 她反手去抽出腰间的刀,准备让这佛门净地沾点血腥。不曾想了安动作那么快,他去抢她手中的刀,却是把自己脖颈往她刀下送。 这小和尚,心思挺多。 “想他活命就放我走,否则我这一刀下去,且看北川寺和王家会不会放过你们。” 她听大当家说过一些了安本家的事,世家大族,权势滔天。 那边回廊下响起一妇人的哭声,看她穿着很是富贵。她哭喊着让他们放下兵刃放她走,说不准伤害她儿子。 她挟持着了安一路出了城,行至城郊树林方将他放下,解了面具:“你可能不知道,那些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只是不想你平添些罪业。” 他一脸正经,却叫她忍不住笑:“多谢,你和你母亲演技都不错。” 了安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也很坚毅,他从不惧怕任何人c任何事,这样的人不会怕死。他的母亲也一样,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女子,敢把刚出生的孩子送进佛寺,愿意放弃荣华富贵远离都城,必然也有一双慧眼,有什么是她看不透的呢。 柏逐昔坐在马上看着了安,将那个鬼面具抛给了他,轻喝一声,打马离去。 山长路远,不要再见了。 第七章 又年除夕至 日子好像一天一天重复,她带着那把刀去了很多地方,天南地北的闯。刀下不知多了多少亡魂,那些血流啊流的,在她的脑海中流成了一条河。 府衙时不时派兵来攻,却也一直没能成功,倒不是黑山石多努力抵抗,府衙根本没在这件事上用心。倒也能理解,毕竟黑山石雄霸一方,没有那么轻松能攻下来,再者黑山石这些年并不以劫道为生。来往商家给黑山石缴安身钱,黑山石保他们来去平安,也给府衙省了很多事。虽然不是什么正道,但府衙确实一直在享受着黑山石给他们带来的福利。 大夫人已经不住在寨里,生了砺儿之后大当家就让路平儿在城中置办了宅子将大夫人送下去了。本来大当家是想着让柏逐昔跟着去,但她觉得在黑山石待着更自在,而且她要是不在,大当家处理事情也麻烦许多。 加上大夫人和他们不一样,她是有户籍的,可以在城中安稳生活。阿琢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大当家不希望孩子们大了跟他们走一样的路,所以坚持要大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城里生活,他自己则是闲下来就进城去住几天。 这几年路平儿赚了很多钱,只是光是有钱也不够,总是缺少一些门道。所以这么久了,也只是把那些成了家有了孩子的兄弟们给送了下来,一律让他们在城中的店铺做事。寨中老人不多,但劝不动,他们都不愿意离开黑山石,说是住惯了,根就扎在那处,挪不动。 柏逐昔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习惯了偶尔接点单子跑到另外一座城市去掀阵风浪,习惯了城中关于她的种种传言,也习惯了总是一个人离开又一个人回来。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只是看见书上苍劲字迹的时候会觉得怪怪的,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进出武陵城无数次,但没有再靠近过北川寺,也没有遇见过那个温柔的身影。 也是啊,这世上的人走的路本就有所区别,何必总想着把人家从坦途拉到自己阴暗的小道上来呢她总是这样劝自己,只要这样想着,便觉得不算是错过。 又是一年岁首,大当家早早的拉着她和三郎带着寨中兄弟们敬了天地,然后潇洒的一甩手下了山去陪夫人孩子过年。柏逐昔帮他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骂他没良心,他倒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都没想过三郎喝酒就不管事,她一个人管着这一寨都不好偷懒。 “你也该好好磨练磨练了。”大当家笑着把行李放上马,提身跨上去,缰绳一拉便往走了。 要不是她还有一点理智,真就想给他来上一刀。 年前她把侦侦和阿查都嫁了出去,阿查比侦侦有主意一些,她跟着柏逐昔出去办事的时候遇上了那男子,当即便决定要嫁给人家,追了人家一路送了庚帖。好在那男子没被她吓到,两人竟也成了。侦侦虽然看起来大喇喇的,但嫁人这事还是听了柏逐昔的,对方是个读书人,家境一般,但为人很好。 这俩丫头走后她院子就空了,再没人一天到晚吵着要吃肉,也没人在她耳边嘻嘻哈哈的,感觉清静了好多,也寂寞了很多。在的时候嫌她们吵闹,不在了又有些想念。 大家都在练场喝酒,趁着天还没暗下来,她下了山。 城里到处都挂着红色的灯笼,店铺旗子上系着红丝带,风一吹它们都飘着,那一抹抹的红扑到她眼中,热闹极了。 毕竟是个团圆的日子,街上没什么人,小白驮着她从城这头走到那头。路过了北川寺,寺中依旧热闹,也是这种日子里这个城里唯一人影攒动的地方。 她在寺门前站了好久。 一个小沙弥走出来规规矩矩行了礼:“施主可要进去烧柱香今日常思法师会在大殿解签,施主若是有意,可去求上一签。” 这个小沙弥年龄不大,套话倒是说得顺溜。 柏逐昔冲他笑了笑,解下腰间荷包递给他:“我还有要紧事要做,就请小师傅替我奉上这些香油钱吧,再请小师傅替我求一张平安符可好” “敢问施主是为自己求还是为别人求还请施主告诉我姓名,好送去经堂奉香。” “写一个安字吧,祝他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不等小沙弥回话,她飞马离去。寺中多热闹啊,只是那份热闹她沾不得。 酒楼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伙计在柜台边上打瞌睡。 她要了一壶酒坐在窗边慢慢喝,看街上偶尔有人走过,这份冷清并不会教人心生寂寞,因着热闹都在墙中,在一家人围坐的炉子里,和着茶酒糖果一道,到处都有。 正喝着,桌面便被人敲响。 她记得这个人,林铄。他的头发早就长好了,现在瞧着还是那翩翩公子的模样。 “ 这种日子,二当家一个人在这喝酒,实在落寞啊。”林铄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喝着。 他脸皮也挺厚的,自来熟。 “林家家主都一个人,我一个人替别人办事的小喽啰独自一人也不稀奇吧。”一定要呛上两句,不然她就不是柏逐昔。 她跟林铄竟也能聊起来,或许是因为在这种日子里他们都被喧嚣给舍弃了。他们说了很多了乱七八糟的话,直到桌上的几坛子酒都见了底。 怕三郎喝太多,她还得赶着回去,便起身告辞。林铄送她出门,看她上马,跟她拱手辞别。 又拦住她,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可真是个罪人啊。” 或许他还在记恨她剪了他头发的事情吧,她也知道剪人头发在这里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并不指望获得谁的谅解,也不会相信喝一顿酒就能消磨仇恨。只是她也不在意,不过是头发而已,若掉在地上的不是头发,就得是他们的脑袋。 守在寨门边的兄弟们早就按捺不住肚中馋虫,想去好好喝上一壶了。柏逐昔把带来的酒递到他们手中,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刀往寮台上去:“去吧,慢慢喝,我在这守着。”他们倒是也不矫情,接了酒道过谢就往寨中去,生怕慢了一步就被留下来。 柏逐昔抱着刀坐在寮台中,看山下满城灯火。已经忘了这是第几个在这里度过的春节,一开始她会想念家中除夕夜的火锅,会想念妈妈包的汤圆,现在已经不想了,因为知道想也没用。 有一年坐火车回家,晚上睡不着就看着窗外,不知行过哪个城市,外面灯火通明,她看着那个城市一城烟火,让人心醉。毕竟是归途,那万家灯火便让她觉得心中温暖。 可如今柏逐昔抹了一把脸,把目光从那远景上移开,仔细盯着前面的路。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寨门外有人瞧着自己,仔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可能是真的喝多了吧,今日林铄还说自己是罪人,想来他说的也没错,毁人发肤即为恶,灭人性命即为恶,父母安康不行孝即为恶。 她早就是个无法得到救赎的罪人了。 第八章 家国难两全 这个年并没能过好,初五那日大当家匆匆回寨,带来一个对他们来说有点好,也不好的消息。 宣南来犯,边境守卫困难,武陵兵力急调边境,现在城中正在征兵。武陵和边境城相互依靠,若是没有武陵,边境的物资供应便接不上,要是边境破了,武陵自然也守不住。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给寨中人一个活在阳光下的机会。 大当家喝了一口酒,抬眼瞧着这一练场的弟兄们。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在这山上许多年月,兄弟们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才攒下了这份家业。他是想让这寨中人和外面的人一样有个正常的身份,可以正常的生活。 “小妹,你说咱该不该去我这一辈子做尽了恶事,杀人劫货,强抢民女。可他娘的老子不恨官府,不恨朝廷你说,咱去不去,踏碎他娘的” 他有些激动了,说话间唾沫横飞。他是山匪,可他是大濮的山匪,是这武陵城的山匪。他心里是爱这个国家的,所有人的生活都得建立在国家的安全上面,一旦这个国家没了,不管是谁,都真正失了根。 “兄弟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小妹,你替我问。赶明儿起,这寨子就交给你了。”大当家喝得真的太多了,他想站起来,却又摔回椅子上。 柏逐昔看着面前这些兄弟们,这其中有不少人放到外面的人跟前去都称得上凶神恶煞,但也有很多人,瞧着和外面的人没有什么区别。这些都是律法不容的人,但他们也都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好和坏要怎么去评判,柏逐昔说不准。 “兄弟们我们”她说不下去,不知道要怎么问。大当家问不出来的话她也问不出来,此去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和做山匪不一样。 这操练场上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愿随大当家入军杀敌” 有旗子被风吹动的声音,她抬头看,人群中扬起一面黑色旌旗,上面没有绣字。他们是黑山石的山匪,是武陵城的山匪,是大濮的山匪,也是大濮的子民。 路平儿走到她身旁,交给她一把钥匙:“二当家,这是城中西街宅子的钥匙,咱们所有产业的账本都在里面。以后这黑山石,就靠你了。” 她没有接:“路平儿,你说说,这寨中有谁比我更能打” “二当家武功高强,别说寨中,便是这整个武陵城也无人可敌,可是您毕竟” “是女人,不用忌讳,也不用担心。黑山石可以没有柏逐昔,但不能没有大当家。路平儿,你得留下来,把生意照顾好。等我们立了战功回来,朝廷就会给我们身份,到时候大家都可以正常生活,你料理好的生意就能成为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她要是死在战场上也罢了,反正也回不去家,在这里是死是活都一样。但大当家不一样,他有家啊,孩子还那么小。她必须上战场去,不为别的,就为着护住大当家。还有其他的兄弟,他们对生活也是充满期待的,谁说这些匪徒都是亡命人呢,他们也都渴望着有一个家。 “可是大当家不会同意的。” 路平儿的担忧是正常的,大当家本就有意让柏逐昔接手黑山石,所以才会让她接外面的单子,为的就是让她少在官府和武陵这些江湖门派c各路匪徒之前露面。虽然她恶名在外,实际知道她长相的人并不多。只有让人有所畏惧又无从下手,才能成为真正的领路人。大当家给她安排的路,每一步都算计得满满当当。 黑山石之所以叫黑山石,是寨子后面的山上有一块石壁寸草不生,山上其他地方的石头都是灰白的,唯独这草木不着的一块,黑得亮眼。 大当家让路平儿从城里买了白布回来,按着武陵的规矩,人死之后要穿一身白衣下葬。算着每个人的身形裁一身白衣需要多少尺布,方方正正的剪好。会写字的人在布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不会写的人就画,画代表自己的图案。 他们把白布钉到石壁上去,叮叮当当响了一下午,整个石壁都被盖住了。 起祭坛,燃香,跪拜,倒酒。 大当家举着杯子,看着这一寨人:“此去能不能回且看老天给不给脸面,若是回来了,就把自己的布扯下来,若是回不来,就留在这,守着这寨子。” 他没有喝,酒在身前洒了一圈,这是祭拜死人的方式。 大家心里都清楚,上了战场哪有那么容易回来。也都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不管怎么说,这一去,既是保国,也是保家。 寨子里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大家都默默收着行囊。 大夫人坐在床头缝一个平安符,上山之前,她是大家闺秀,学的自然是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上山之后,家中便当没有她这么 个人了,她接受了大当家,便也抛弃了过去的自己,很少再碰这些东西。 她动作快又小心,在平安符中间缝进去一小块红布,柏逐昔瞥了一眼,上面似乎绣了什么字。 见她偷摸着斜眼瞧,大夫人笑了笑,将边角缝好,剪掉多余的线,把平安符塞到大当家怀里。 “别瞧了,里面绣的是什么只有你大哥知道。” 她走到柏逐昔身边来,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在她耳边悄语:“你这点小心思可瞒不住我。” 是一个平安符,正面绣着平安,背面绣着一个昔字。 谁能拦得住她呢没人拦得住,大夫人知道她这个人倔起来谁说话都不好使。她也不想拦,虽然希望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但也知道她要的并不是一个安稳就够了的人生。 应征入伍的人很多,武陵人就是有这样的血性,或许是大家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吧。从其他府城调过来的兵还在路上,他们都要过武陵才能入边境,如今边境告急,武陵就成了救急之所。 黑山石人多,前前后后把府衙都快挤满了。 也有人说闲话,大抵不过都是说平日里做尽恶事,现在应征入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有人说或许他们在战场上会倒戈,毕竟对自己的同胞都能一刀断喉,谁知道会不会背叛国家呢。 可是这些闲话也不能乱讲。 大当家拿着四百人的名册去府衙登记时,一堆人在那堵着说闲话,大当家什么也没说,吩咐寨里稳重的看着队,省得那些年轻气盛的一时气不过跟人打起来。 领着这一批兵去边境增援的是展谨,虽然他已经老了,但这缺人的时候,朝廷还是想着武陵的展谨曾经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是救了大濮的杀神。 他坐在那,看了便让人心生敬意。老了的人身形会萎缩,再撑不起原来的战袍,但展谨可以,他的战袍和他的刀,都在告诉世人他没有老。仍旧是那个可以保家卫国的展谨,仍旧是那个能让宣南不敢来犯的展谨。 他接下大当家手中的名帖,一个个亲自圈了过去。 作为将领,他能接受黑山石四百山匪,别人说什么都不再重要。 “今日来此的,不论出身,不论善恶,只要能杀得宣南不敢来犯,都是我大濮的子民” 展谨扬着黑山石的名册,对着围观的人大声喊着。这话或许也不单单是说给那些围观的人听,也说给黑山石的人听,他们交了名册,就是正儿八经的士兵了,国难当前,总要先稳了军心。 黑山石的四百人加上之前应征的近千人,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军队规模不算大,边境的战情不能再等下去,所以展谨决定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展谨作为将军,有自有调配手下人的权利,他命大当家为副将,管着黑山石的人。 这决定自然会让其他人不满,但没有人敢说自己能管得住他们,所以即便大家不满,也不会改变什么。 城中的夜和黑山石是不一样的,边境未破,这里自然安宁。 大当家在府衙的练场上与展谨对坐,两人喝着一壶清酒。 “这一杯,多谢将军给我机会。” 他的祖辈从战场上逃走,被逼着落草为寇,人们只知道黑山石的第一任当家是个逃兵,却不知他为何要逃,又是为何被逼到那种境地。 当然,他从未想过用当年的事情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不管怎么说,没人逼过他他还是选择做了山匪,还是杀了那么多人,逼得许多家庭无法生存。这些都是他犯下的罪,他认。所以他坚持要上战场去,他们在那里丢掉的东西就要在那找回来,至于生死,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展谨喝尽杯中的酒,往大当家肩上重重拍下:“你是有心的人。” 杀敌人还是杀无辜的人,看起来是没有区别的。展谨没有资格替别人原谅黑山石的罪过,那么便让这场战争成为黑山石偿还罪孽的路吧。 这夜真静,展谨坐在那瞧着天,大当家已经走了,他一个人在这喝着剩下的酒。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见到柏逐昔之后,她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抛开性别,她真的很像年轻时的自己,不饶人,也不需要别人对自己留情。 “出来吧。”他虽然老了,但还没到眼盲心瞎的那一天。 柏逐昔自墙边阴影下走出来,朝展谨行了一礼:“将军。” “叫什么名字”展谨摊开一张纸,提起笔来。 她要上战场,总不会用自己的真名吧。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展谨会成全她这点小心思。柏逐昔的刀,是杀敌好物,他不会拒绝。和外敌相比,身份如何不重要,能杀退他们才是最要紧的。 “路平儿,道路的路,平坦的平。” 展谨提笔写下路平儿三字,他的字笔锋锐利,一笔一划都像刀凿的一般:“好名字。” 柏逐昔笑了笑,确实是个好名字,大当家亲自取的,他对路平儿的期望和对黑山石的期望,都在这三个字里。 “你随我的军帐走吧。” 柏逐昔会半夜偷偷来,就是要避开大当家,看来大当家并不愿意她上战场去。展谨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只是她拒绝了。 “宣南来得蹊跷,边境防御不及,难保不会有探子过了界。我走小道,先清了路障。” “你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他不是不相信她的实力,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达成的。 柏逐昔抽刀出鞘,在空中挥了一下,刀身划破空气,发出类似虎啸的声音。展谨瞳孔一缩,愣在了那处。 “我,就是一支军队。” 她收了刀,朝展谨拜上一礼,提身翻出院墙。 有时传说,不仅仅是传说。 展谨看着那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长舒一口气。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老了这件事,但一直都在被这个事实影响。不过看着柏逐昔,倒也放下心来,他是老了,这个国家还很年轻。 以后会有更多像柏逐昔一样的年轻人出现,他们会保护这个国家。 第九章 经幡送军行 北川寺大门已经关闭,但两侧的小门没关,里面也还亮着灯。武陵没有宵禁,所以偶尔也有人会在晚上来这里拜拜,寺里也就有人专门守夜,接待晚上的客人。 迎接她的这个小和尚,她有些印象,一直是他跟在觉正的身边,她第一次来北川寺时也是他带着自己去的寮房,也是他在提到了安的时候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去。总之,是个很可爱的小沙弥。 “施主深夜前来”小沙弥抬起头来,正对上她的眼睛,不由得惊呼出声,“你真的来了啊。” 她笑了笑,指着内院的方向问觉正是不是在等她,小沙弥不住点头,确认了她的想法。 觉正不是个普通和尚,能掐会算的,柏逐昔觉得他更适合去天桥底下摆个摊给人算命。 她来,觉正很淡然。 他从香案上请下那串翡翠手链还给了柏逐昔:“你师父一定很愿意看见你保家卫国。”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寺中供奉久了,柏逐昔总觉得这手链跟之前不太一样,瞧着透亮许多。 师父愿不愿意看见她保家卫国她不知道,但她想起从前的事情来。 她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也觉得师父和天桥上的神棍是一样的,毕竟她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师父拿着一把大刀挥来挥去的样子和那些搞杂耍的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不是给了自己一颗糖,她不会同意跟着他习武。 师父什么都会,洗衣做饭c装修洒扫,活得像个家庭主妇一样。每到假期柏逐昔就在那个小院里跟着他跑来跑去,手中的刀一年比一年重,到最后她终于能够拿起那把刻了白虎图腾的刀。 他常说一句话,一句在那个地方,好多人都会讲的话。 心中有佛,不虚场合。 说这句话的人心里不一定有佛,大部分人只是为自己的鲁莽找一个借口,但师父不是,他心中真的有佛。不止体现在他看的那些经书中,更体现在他待人待物之中。他敬畏法律,敬畏自然,与人为善。 她成为不了师父那样的人,她自己清楚,师父也清楚。师父不止一次的说过,她很别扭,她心里就像住了一只鬼一样。她很想自己永远都是阳光积极的,却总是无法屏蔽那些阴暗的想法。 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和那只鬼融为一体了吧。他们是一体的,无法分割,而她,选择臣服。 见她出神,觉正倒了一杯茶给她:“此战无需忧心,我大濮百年基业,根深蒂固,都城之中,圣人运筹帷幄,战必胜。只是此去边境还有一劫,希望你能看淡些。” 她很想问问是什么劫,但也知道不能问,既然是劫数便避不开,避不开的又何必提前知道徒增烦恼呢也很想问问像觉正这样可窥见天机的人,面对这庸俗的人世间是怎样的心情。 “多谢住持。” 她起身告辞,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走出觉正的院子,没看见那小沙弥,她心中正道不好。便看见院墙阴影之下走出一人来,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柏逐昔瞧着他那眼睛跟能吸人魂一样,一时竟也动不了了。 这北川寺中,那小沙弥跟他最为亲近,有什么事情自然是要去讲给他听的。柏逐昔不想见他,怕这次离开就再没有机会再见,可是现在他在自己跟前,一时忘了逃跑。 了安走到她跟前,还是一直看着她。她转身要走,被了安捉住,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院中去。 “白日里听说黑山石的山匪交了名帖入伍,住持说你会来,我就一直等着了,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吗非去不可。 “我要护着大当家,护着黑山石众人,也想护着这武陵城,还有你。” 这话多少有些调侃的味道在,但她确实开始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她想要保护的,那就是黑山石和眼前这个人吧。 黑山石是一早就同她绑在了一处,她在那里安身,在那里感受人间百态,所以想要保下。至于了安,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在她的地盘里占据一席之地的,总之就这么莫名的接受了他的存在,而一旦发现自己接受了之后,就再放不下。 了安取下脖子上的念珠扯断,拿了两条红绳将念珠串成手链。她坐在那看他一个个的串好,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眼里就只有那件事,什么也扰不了他。 现在想想,在黑山石的日子也挺好的,他住在院里,每天说说话,晚上看书的时候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和自己不一样的是,了安这个人连睡觉的时候也很温柔,不会像她一样乱踢被子,更不会发出什么难听的呼噜声。或许正是 因着这份难得的温柔,她才会一直忘不掉这个人吧。 了安串好念珠,一串戴在自己手上,另一串,他亲手替柏逐昔戴上了。 “这串念珠是我师父亲手做的,我从小戴着,希望它能护你平安。”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那便去做,旁人阻拦没有用。他也没什么东西好给她,只有这念珠是跟了他许多年的,带着他的祝福,也带着他的一份心意。希望能在战场上保她平安,至少让她能够归来。 柏逐昔抬手看着这串念珠,他用了这么多年,早不似最初模样,好像带着眼前这人的温度一样,让她安心。 她起身凑过去,在了安唇上亲了一下。 还是那笑得猖狂的样子。 “等我回来。” 那抹身影很快融入了屋外茫茫夜色,了安愣在原处,良久,伸手抚了抚嘴唇。好像被人轻薄了,但怎么一点也不会生气呢。 了幸进来,就看见了安在那傻笑。他从没见过自己师兄像这个样子,魔怔了一般。 “师兄,那位施主跟你说了什么师父明明没跟你说过她会来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一定会来,好了,快去睡吧,明日早课起不来我可不留情面。” 了幸被他唬得飞快跑进了内室去,心里仍在想着为什么师兄知道那位施主一定会来。 这位施主在北川寺多少也有些名气,城中权贵不少人花大价钱请师父做法事或是奉养信物,师父都没有同意,独独留下了她的东西,还分文不取。 距离她上次来北川寺已经很久了,师父却还关注着这个人,可见她在师父那,和旁人是不同的。至于为何不同,他想不出来。 这一夜,北川寺的墙头上一直有一个女子,她笑得很开心。和天上弦月一样,明亮,皎洁,眉眼弯弯。北川寺内有一间院子,亮了一整夜的灯,他站在窗边瞧着天,直到银汉西斜。 第二日早,城门钟鼓刚响起,门一开便有一匹马儿奔了出去。而城中,新征来的战士们披上了铠甲,由展谨带着,告别了家人,往边境行进。 北川寺住持带着寺中僧人在城门之上诵经祈福,目送战士们出城,直到最后一个战士出了城门,觉正亲手敲响了城楼上的古钟。三声钟响,城门上扬起战旗和经幡。 按着大濮的习俗,战士上战场便算是去了黄泉,需得扬起经幡,待他回来亲自摘下。若回不来,这些经幡便会代替他人回到家人身边。毕竟战争残酷,路途亦遥,裹尸而还的未有几人。 了幸走到了安身边,悄声问他黑山石的事情。 “这些山匪真的会保家卫国吗” 不止他一人,许多人都这么想,真的会吗他们可是无恶不作的山匪啊,怎么能相信这些人呢。 “还记得我讲过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这些人啊,已经成佛了。” 世人多不解为何好人成佛需历磨难万千,恶人只需放下手中的刀,便可成佛。并非上苍不公,只是能放下屠刀,已救了千万人。 这是了安告诉了幸的,或许不是完全正确,但了安始终觉得,要一个人坚持善念不易,要一个人放下心中的恶更是不易。 有的人不是不想作恶,只是害怕报应。而有的人,不是不想为善,只是接受了自己为恶的身份。在这种身份之下,能摒弃旁人质疑的目光,坚持去做一件对的事,更是难得。 他没有要为谁开脱,错了就是错了,犯下的罪不会因为做一个好事而抵消。只是觉得他们能上战场去,也是一番功德。即便不能偿还此前罪孽,也积攒了福报。虽然不能因此得到受害者的原谅,但也可以让自己安心,也可在往后岁月中放下戾气,继赎罪业。 “那位女施主呢我听到她和师父说的话了,她也要上战场去,可她是女子啊,师父竟也不劝劝她。” “她有一颗杀敌的心,性别如何并不重要。她的事你别再提了,莫要给寺中添麻烦。” “知道了,”了幸虽听他的话,却还是有些不开心,“师兄,我总觉得你不对劲,未免太关心她了些,出来之前我还看你为她算签。” “你又瞧见了” “嗯,她叫柏什么昔” “柏逐昔。” “和师兄的本名有些相配呢,一个追逐过去,一个”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了安打断。 “少八卦这些了,前些日子让你背的严楞经可背好了讲来听听。” 连经书的名字他都还没记全,怎么讲得出来 回到寺中,抄经抄得哭不出来的了幸悟出一个道理,不能调侃师兄。他笑眯眯的,却最是狠心。也不知那句话惹了他,非让人背书。背不出来就抄,抄完了又背,还背不出来就接着抄了幸觉得,师兄比那些山匪恶多了。 更多最 新章节,请收藏【bz】! 第十章 吾名路平儿 柏逐昔没走官道,她说要帮展谨清理掉路上的麻烦便会去做,不单单是为着在展谨的信任,更为着这赶往边关的数千人的性命。 宣南来势汹汹c毫不忌讳,很可能已经在大濮境内埋下了伏兵。 快入边境城时,柏逐昔入了官道,在城外一驿站换马,只是驿站中已经无马可换。 “前儿个来了一支小队,将马都换走了。”店家倒也不瞒她。 “哪的军” “武陵过来的,之前去了一批,他们是落下的。那为首的带了军令,说是留在此处等第二批军。唉,现在战事吃紧,咱们这些人也只能喂喂马。军爷,他们如今就在驿中休整,您军务紧,要不同他们说一声,换一匹” 她喝尽杯中茶水:“好啊,我去说说。” 说着起身往后院去,走到门口时回身冲那店家笑了笑:“店家,即便不卖情报,收留敌国暗探也会被砍头哦。” 她喜欢笑着跟人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笑着说出来总是比咬牙切齿来得更有威慑力。 后院里早站了一群人,粗粗扫了一眼,约莫三十来个。穿戴配饰一应都是大濮边境的风格,细节之处也做得很好。 柏逐昔往院中石阶上一坐,敞开了腿,瞧着是市井流氓破皮无赖的样子。自腰间抽出一条帕子,悠悠擦着她那柄大刀。 “宣南男子素爱于左耳戴一宝石耳饰,有祈求平安之意。即便摘了耳饰,这常年佩戴的痕迹却是去不掉的。” 说着抬头瞥了这群人一眼,她就喜欢看这些人一脸惊慌的模样。 人群中走出一男子,穿着华贵。和其他人相比,不管是外貌还是气势都更胜一筹。 “宣南三皇子,赵见舒。” 上来便自报家门,不过让她惊奇的是,知道宣南会让人入城,却不知道他们连皇子都送过来了。这皇子好看是好看,只是比起她的了安还是差了一些。 “敢问姑娘” 倒生了一双慧眼。 “武陵山匪,柏逐昔。” 她不打算对着一群即将成为她刀下魂的人撒谎,毕竟人都要死了,给他们一个知道真相的机会,算是她对这群人最大的友善吧。 这赵见舒是个有胆识的,但也怕死,只让手下人上。只是这群人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不过片刻,这院子的颜色都已经变了。 “看来我宣南还是太自信了,没有把目光放到你们这些江湖人身上,”赵见舒抽出插在脚边尸体上的剑,指着柏逐昔,“大濮有你,此战我宣南必不能胜。” “所以呢你想先杀了我” 刀剑撞在一起,那剑瞬间碎成了渣。 赵见舒在剑断掉的一瞬间就往后退去:“我杀不了你,但你跑不赢我。”他很快翻出院墙不知跑向何处。 柏逐昔准备追,却感觉有些头晕。宣南皇室特有的迷药,药劲不算大,唯一的好处是轻似烟,没有任何味道。如果不是这样的迷药,也不会迷到她。柏逐昔摇了摇头,坐在地上喘气,在自己掌心割了一刀,一瞬间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刀向后划去,直接将后面那人的脖颈给割断。 “我说过,你这是砍头的罪。” 她起身将刀拾起来,店家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眼睛瞪得老大。她收了刀,走到马厩去挑了一匹马,转身出了这驿站。 城门守得严,也不知道宣南的人怎么过来的。 那赵见舒在宣南的名声和她在武陵差不多,恶臭得很,关于他的八卦那可真是开个戏台都唱不完。她知道得也不多,只知道此人毫不掩欲,手段残忍。不过宣南皇室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夺位之争,这种情况下他还跑到大濮来,其中深意难明。 她没空去管宣南皇室的事情,赵见舒如果聪明的话就不会再出现在战场上,毕竟他下的那药,也只能让她稍顷头晕,能逃走都算他命大。 她在城门外等了两日才等到展谨带队过来,随展谨一道入了城。现在边境城已经撤下了刺史,全由将军狄广主理事物。展谨下令众人先休整一晚,待他同狄广交接军令之后便听命行事。 一千多人,全都驻扎在城中。大濮这些年国安,边境城也颇为富饶,只是这战争一打起来,再富饶的地方也都萧瑟了。 展谨要保柏逐昔的身份不被人发现,所以让她住在自己帐中。 “将军,副将求见。” 帐外士兵的声音刚落下,那帘子就被撩开了。大当家一进来瞧见的就是柏逐昔正往沙盘后躲的身影,他看了她这么多年,别说她扮成男人,便是在泥地里滚上几圈 再折了一条腿,他也能认出来。 “我给你备马,你连夜回武陵去。” “我不走。” “你放肆得很敢跟着跑来这种地方,你以为老子来这里做什么他妈的老子是想你们能活你一声不吭跟来,你让你阿姊怎么办你让寨中剩下的人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大当家从来不真的骂她,即便她剪了人的头发,罚她跪了同袍堂,也从未骂过她。他舍不得,他就这么一个妹妹了,他为她精心铺好了人生的每一步。是想看她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底下,想让她和大街上的每一个人一样,自由c快乐。 可她来了这里,就等于让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化作泡影。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活着离开。 骂完她,大当家似乎也没什么话了,柏逐昔也不知道说什么。俩人就在帐中互相瞪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你们出事。” 柏逐昔跪在大当家面前,重重地磕了下去。她求过大当家一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求大当家让她留下,她初来这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安身,于是提了刀闯进了黑山石,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杀掉大当家。不承想,她和大当家打到最后,刀子都架到大当家脖子上了,她却扔掉了刀。 当时她明明可以得到黑山石,却放弃了。如今她可以得一个安稳的人生,也放弃了。 她将大夫人缝制的平安符交到了大当家手上,转身出了营帐。 这平安符上的一针一线,大当家都很熟悉,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出了营帐。大夫人都知道拦不住的事情,他怎会不知道呢只是一开始就抱有一种侥幸心理,希望她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真是我的好妹妹。” 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无奈的心情总是真的。 她的到来在黑山石的弟兄中掀起了一阵风浪,个个都是劝她回去的,只是事到如今,劝也没用。她啥也不听,谁来劝也不见,跟着展谨的军帐一路上了战场。展谨没有过多的提醒她,该怎么做她心里有数,展谨对她很放心,只是现在这个战场并不是展谨说了算。 朝中之事她有所了解,但毕竟朝中没有眼线,了解得也不算多。 狄广此人并非后起之秀,守边境的从来不会是一个新出茅庐的小将。即便是那些将领世家,他们的后人也不会白得一个守城之职。这狄广自展谨退后便起来了,这么多年驻守边境,素有大将之名。只是在边境城老一辈子民中一直有传言,说是展谨退了才有他的机会,否则谁也不会知道还有个狄广的存在。 会出现这样的话也不让人意外,从前的展谨是宣南人眼中的恶鬼,也是大濮人眼中的护国神将。 柏逐昔一直跟在展谨身边,展谨是个很公平的人,没有因为黑山石这个名字而对他们比别人好或坏,大当家领着寨中人也是尽心战斗着。只是军中其他人一直对他们颇有微词,到底是山匪出身,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心里也清楚旁人的看法,只是大当家有话在先,他们也不想为着一时意气坏了正事,所以一向诸多忍让。好在展谨明事理,有他的理解,他们觉得也不算太委屈。 如果展谨一直在,这件事情柏逐昔做起来也不算难。 但他不在了。 展谨一直冲在最前面,在他眼中,战士的命比将军的命更重要。每一位战士都有成为将军的可能,他要保护这种可能。同时也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替战士们抵挡伤害,他一直说只要自己冲在最前面,多杀掉一个敌军,他手下的兵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这样的人,如今却不在了。 宣南摆阵,柏逐昔提刀入阵却被他拦下。 “这不会是宣南最厉害的阵,你得留下,”他按着柏逐昔的刀不让她动,“我已经老了,但你还年轻。” “可我成不了将军。” 她清楚自己不是将帅之才,在她看来,得一良将,可安千军。她只是千军之中的一个,如果上天要在她和展谨之中选一个人留下来,展谨比她更合适。 展谨放开了摁着她刀的手,指着远方:“都城援军迟迟未到,宣南增兵不断,在这场战争中你比我有用太多。这阵我能破,但不能活,你得留下来,替我多杀几个敌军。武陵能否保住,黑山石能否走到众人面前,都在你肩上。” 一语终了,柏逐昔只觉恍惚,展谨却已提刀入阵。 他一直很清醒,她也知道。这位将军已经老了,他能在战场上提刀策马的日子本就不多,而在他看到柏逐昔的力量之后,心也算彻底放下来了。如今的战场,柏逐昔留下来确实更有用,她一人可抵千军,留下她等于留下一支军队。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神将,但柏逐昔可以成为新的杀神。 展谨死了,他带人破了阵,冲出来的时候被宣南将领郑鸿韫从背后一箭刺 穿胸膛。他死死抓着缰绳,那匹跟了他一辈子的黑色大宛马驮着他往外冲,又一箭过来刺在马腿上,一阵长嘶,他们都倒了下去。 郑鸿韫冲将过来,想要砍下展谨的头,被柏逐昔一刀挡开。她想杀了他,但刚破了宣南的阵,他们的兵就补了上来,她只能砍断他身下那匹马的腿,捞起展谨的尸体杀出去。 她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展谨来说是好是坏,他戎马一生,为守清名被迫远离都城镇守武陵,什么都没得到,武陵人甚至都不会提起他来。而现在他倒在了战场之上,不知道后面的人会怎么评论他,是一个为国身死的良将,还是一个未能护国的老人 他或许不在意这些,但柏逐昔想让他荣耀归乡。世人应当记得他,纪念他,二十年前便是他护了大濮。或许未来大濮会有更多新的杀神出现,但护了这一国人民的展谨只有一个。 不管怎么说,展谨是以大濮边军将军的身份死在战场上的,他的死对宣南来说是一件喜事,为着他身死,宣南军中大摆筵席庆祝。自然,对大濮来说便是一件悲伤的事,士气跟着低迷起来。 柏逐昔想让展谨回去,狄广没有阻止,但他拒绝为展谨扶灵。这扶灵一事不是谁都可以,狄广曾是展谨麾下将士,又是如今边境的主事,由他扶灵将展谨送出城门再合适不过。但狄广没有同意,他也不允许柏逐昔亲自将展谨送走。 “你觉得你拦得住我吗” 这战场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既然她能来,自然也能走。 狄广放下地图,抬眼看她:“你是可以走,你的兄弟们呢你觉得你走了我会让他们活下去吗我知道你不服,但你不得不承认,你一个人来去自如,他们却不能这般自由。我劝你还是想清楚后果再做事情,是否真的要为了一个展谨,让你那几百号兄弟都葬身沙场。” 他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是光凭着一张嘴在吓唬柏逐昔。边境缺人,所以他即便恨他们山匪的身份也还是让他们上战场了,而柏逐昔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他不可能放她离开。 大当家也劝她不要在这种时候离开军营,毕竟她现在名声正盛,宣南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且军中缺人,宣南就等着她不在的时候大举来袭,所以哪怕只是将展谨送到城门都不行。 “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吧。”大当家见她不说话,也只能让她自己待会,想清楚了再说。 可她不是不懂这些,只是觉得心酸,这些日子黑山石的兄弟也牺牲了不少,但他们不能回去武陵。他们都只是普通的战士,军中没有多余的人力可以将他们的尸身送回武陵。她跟大当家提过,大当家却只是说既然入了军中,就该和所有人一样,死了,就该葬在沙场上。 大当家心里也很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尸身回不了家,魂魄又该去往何处。 至少她想,展谨应该回去,代表着这战场之上牺牲的数万英魂,跨过千山万水,回到家乡。 第十一章 一战一人还 展谨的尸骨终究还是由一个小将领着四个兵送归都城,是上面下的令,他本家陵墓在都城,所以是不能留在武陵的。 送展谨走的这天早上,柏逐昔站在寮塔上看,军中人手不多,大家各自忙着,似乎没人因为这位将军的离去而伤感。展谨那把刀她留了下来,这是展谨自己要求的,在他们初入军营的那天展谨就对她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 那天天气不错,她被大当家吼了一顿,展谨请她喝酒,跟她说了一些从前在战场上的事情,也说自己可能会留在在这场战争中。 “我死了,有机会就把我的尸首送回去,武陵或者都城都行。年轻时候听人说,葬在沙场上的人魂魄回不了家,我这一辈子没有在父母身前敬过孝,死了还是想能陪着他们,如果他们还在等我,那我到了黄泉也能好好向他们赔罪。把我的刀留在这里,这把刀沾了无数敌军的血,就放在这儿。” 至今三十年,未能面双亲。 身死黄沙场,魂归万里乡。 她敬佩展谨能够直面死亡,展谨却说,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有这样的觉悟。 “你不是也有这样的觉悟吗” 是吗她确实不惧生死,生也好,死也罢,对她来说不过都是人生必经的一条路。但她没有这种觉悟,她的不惧生死不过是历经风雪之后的一种麻木,和展谨不一样,和那些甘愿上阵杀敌的人也不一样。对他们来说,身死沙场为了自己的信仰付出生命。 她看着展谨的灵柩离开军营,心中唏嘘,他这样的人,应该由如今军中地位最高的人送走。她回身看了一眼中军帐,幕帐垂着,两个战士手持长枪站在帐外,和往常一样。 有些事情求不来便求不来吧,就算她逼着狄广为展谨扶灵,他心中不服也是无用。就展谨来说,只要他的尸身能归家就是最好的。她这般想着,也算是安慰自己。 军营前突然传来一阵哀乐声,边境城独有的乐器,吹奏着送葬曲。她奔向军营大门,看见一众百姓身着麻衣,举着一面旌旗过来,上面赫然一个展字,是多年前展谨驻守边境城时的战旗 那举旌旗的百姓看着年龄挺大的了,身后男女老少跟了一堆人。 “边境老民,得展将军救护,偷生数十年。而今将军再护边境,为国捐躯,我等请愿送将军归乡” 柏逐昔看着这一片麻衣,有些忍不住。守军营的人不让民众靠近,这种时候他们前来是会被视作细作的,但柏逐昔见过那么多的人,是不是真心送展谨归乡,她怎么会看不出呢。 “让他们送将军走。” “这是不是要请示一下狄将军” 士兵话音刚落,狄广就带着一队人过来了。他蹙眉看着那一群百姓,显然是没想到他们能到军营来,从城中过来,路上层层关卡,他们这样吹吹打打的过来,直到到了军营门口他才得到消息,显然路上的人不想拦他们。 他看向柏逐昔,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若是不让这些百姓送展谨离开,只怕今天他就得陪展谨一同下黄泉去。 那守门的士兵还在等他的命令,这群百姓没有说话,但个个瞧着他的样子都像是要吃了他。狄广只得放行,看着那一群百姓吹吹打打的离开,纸钱在空中飞扬,边境城风大,卷着那些纸钱,似要飘到天边去。 “你满意了” 他看着柏逐昔,说不上恼怒,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从一个小卒熬成了将军,而今还要受手下战士的气,实在不顺心。 柏逐昔没有回话,看着展谨的灵柩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过身来朝他抱拳行礼,腰弯得很深。良久才直起身来,离开了。 都城援军迟迟未到,战报上说宣南联合墨洛达夹击大濮,她现在在边军中风头正盛,狄广虽然和她不对付,却每每有了战报都会让她一同参详。 宣南三皇子赵见舒上书宣南皇帝,将宣南五皇女赵齐嘉送去墨洛达联姻,说服墨洛达出兵夹击大濮。 当然,墨洛达出兵只是援军未到的原因之一,这其中跟柏逐昔也有一定关系,她的杀神之名传得厉害,朝廷觉得她可以撑住边军,所以命前来支援这里的兵折返一部分北上阻挡墨洛达。 这赵见舒当真是个狠角色,她见到他时他就知道这一战宣南胜算很小,却还是上书皇帝将自己的妹妹送去墨洛达。宣南皇室子弟争夺储君位置的事情她多少也听说过,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人们以为最有胜算的是二皇子赵贤安,虽然是个女人,但她若是做了皇帝,也不是宣南的第一位女皇,自然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此次宣南出兵大濮,就是赵贤安挂帅,只是她并未到前线来,一直和柏逐昔对阵的郑鸿韫, 是宣南军中的新起之秀,在宣南国中素有少年英雄之名。郑鸿韫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将帅,不过是因着宣南的老将接连逝世,他虽然有勇有谋,却缺乏经验,赵贤安也是一样的情况。 为什么这种情况下宣南皇帝还会同意出兵大濮 她想起赵见舒来,他有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也有一颗和狐狸一样狡黠的心。这背后的事情,一定是赵见舒在推波助澜,真可谓剑戟森森。她对宣南皇室的事情不感兴趣,但也有了自己的判断,只怕是不久之后,赵见舒就会成为宣南储君,或者直接坐上宣南皇位。 军中的气氛更凝重了,他们已经在战场上熬了月余,一直未有援军的消息。武陵城中已经没有兵可以增援,周围几个城池的兵力显然不够对抗宣南,宣南如今虽无大将,但胜在兵力雄厚,他们在此处实苦。 狄广一直推着黑山石的人在前面卖命,柏逐昔自然是不干的。 “你不能去找狄将军,咱们既然上了战场,这条命也就不重要了。” 大当家知道她性子,受不得人欺凌,却也不想她在这种情况下对狄广做出什么事情来,她要是气不过杀了狄广也是有可能的。 “放心吧,我有分寸。”她缠完最后一圈纱布,叫三郎来给大当家清理一下别的伤口,起身出去了。 走到门口时她回身望了一眼,这帐子是临时搭的,特别大,一开始住了三十来个人。她也住在这里面,大当家找了几块板子给她隔了个小空间出来,都是黑山石的弟兄们,大家都很照顾她,即便是在战场上,也尽量的让她过得舒服一点。 这三十多个铺位,空了七个,她没去别的弟兄们住的帐子里看过,但心里也清楚,不会比这里的情况好。 她进去中军帐的时候,狄广正在看一份战报。 她这样没经过通传就进来,狄广并不觉得奇怪,他把另一份战报递到柏逐昔面前。 “宣南又增兵五万,正往这边赶。” “都城援军呢” “在路上了。” 在路上,却不确定能不能赶得及,这才是最要命的。 “你能挡多久”狄广看着她,目光灼灼。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挡多久,虽说她一人能抵千军,但架不住宣南一直增兵,打郑鸿韫很轻松,上次若不是要带展谨走,郑鸿韫的头也就该留下来祭奠展谨。 “若宣南增兵到而援军未到,至多十天。” 她不是在吓唬狄广,十天已经是极限了,增兵五万不是个小数目,现在边军不足十万,宣南增兵一到,他们能不能守住边境城都是一个问题。 “我希望你能放下对黑山石的敌视,平等对待我们。我不会用战争来威胁你,但如果你继续这样对待我的兄弟们,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杀了你。”柏逐昔扔下这句话,又出去了。 如何排兵布阵不是她该烦恼的问题,她早对展谨说过自己不是将帅之才,只能杀人,却不会教导别人如何杀人。不论是她和展谨,还是和狄广,都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只要他们保证黑山石的人在战场上得到公正对待,军功册上该他们的一笔不少,如此就好。 其实狄广会这样对待黑山石众人,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狄广和多数人一样,都活在一个遵纪守法的环境中,黑山石偏偏是踩着律法行走。她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些山匪可恶,这些不过都是人之常情。 只是事情真的摆到明面上来之后,她还是会有些生气,不是气狄广推着黑山石众人在前面卖命,而是气自己不能更厉害一些,如果她能够再厉害一些,或许能直接杀退宣南,也不会死那么多兄弟了。 狄广没再像之前一样推着黑山石众人往前,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宣南的兵来得比预料中更快一些,如果说之前宣南还在跟老鹰捉小鸡一样跟他们盘旋,慢慢玩,现在就没有那种心情了,他们只想从天而降一把大刀,直接斩断大濮的头。 这一战打了许久,她从战场上退下来换药的时候,大当家垂着头坐在一边,老四正给他换纱布。 “三郎呢” 一直都是三郎给大当家换药的,他动作轻,不会毛手毛脚的碰到伤口。大当家没有说话,老四也没有说话。 三郎没了,她知道其实侦侦一直都很喜欢三郎,她出嫁的时候是三郎背下花桥的。出嫁前哭得眼睛都红了,她不让侦侦嫁给三郎,因着他们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侦侦虽然在寨中长大,但一直被养得很娇气。要是嫁给三郎,哪天出了什么事情,她会受不了的。 即便现在侦侦嫁给别人了,知道三郎的死讯也受不了。 她突然觉得很累,换药的动作顿住,为什么他们非要来这里呢家国大义,她其实并不明白,因着是吸别人的血过日子,所以站在这里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宣南不会停 ,咱们尽量撑着吧,援军快到了。”大当家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她沉默良久,突然站起身来:“老五,你送大当家回去。” “不,我不能走,我的先祖就是逃兵,我不能再走他们的老路,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 “这不是,我会想办法的。” 没有户籍,可以买,路平儿会挣钱,他挣不够的,她去。不管杀多少人,走多远的路,她都会给大家创造一个机会。这里太危险了,大当家已经受了很多伤,如果他和三郎一样留在这里,大夫人怎么办,他的两个孩子又该怎么办。 可是不论她怎么说,大当家都不同意她的决定,他不会再跑了,他的祖先从战场上逃脱,整个黑山石的人被人指指点点到如今。如果他再跑,黑山石便真的再无机会走到阳光之下。 她劝不动大当家,便只能让老五跟着大当家,自己又冲了出去。 杀了多少人,她不知道,还要杀多少人,她也不知道。 宣南的兵把他们团团围住的时候,战场上剩下的人已经没多少了。她和大当家被一群人围在了最中间,有的人甚至已经拿不稳刀,却还是强撑着。她胳膊上被划了一刀,不停地流血,这里没有药,她从衣摆上撕下一块来绑住伤口。 大当家脱下盔甲,往腰上绑了一圈炸药,又将盔甲给穿上。 “小妹,照顾好你阿姊。” 大当家说着,翻身上了马,冲了出去,她来不及抓住大当家,眼睁睁看着他冲向面前的敌人。他挥舞着大刀,但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斩杀了几个人之后就被一群人给围住,刀剑不断的砍向他,他身边的敌人越围越多 柏逐昔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声轰响在耳边炸开。她不敢去看四散的盔甲,和残肢断骸。她领着一队人杀出重围,直往宣南的中军帐去。 援军到的时候,听见那阵军鼓声,她松了一口气,一阵厮杀,直闯入中军帐中。 赵贤安,宣南二皇子,此战主帅。 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是这样的女人更适合在宫里玩心计,她砍下赵贤安头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赵贤安似乎是不敢相信她能闯进中军帐来,她还没来得及抽出刀,就已经身首异处。 后面有援军席卷而来,郑鸿韫经验不足,并没想着他手下的兵比大濮多,下令让人撤退。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在这一刻,她又想起了赵见舒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他太清楚人心了,所以现在,赵贤安死了,郑鸿韫也注定会输掉这一场战争。 她策马追击郑鸿韫,直把他逼到河岸边上,郑鸿韫身边已经没有人。她身后还跟着狄广的副将,狄广在不久前死了,和展谨一样,被郑鸿韫一箭射穿胸膛,这位副将是他好不容易救出来的。 她抽刀向郑鸿韫的时候,郑鸿韫先她一步抽刀砍过来,却没能砍到她,只是斩断了马腿。她从马上摔了下来,两条腿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她没能站起来,但还是划断了郑鸿韫的咽喉。郑鸿韫从马上摔下来,倒在她面前,胸中一口气没吐出来,一双眼不可置信的瞪着前面,很快失了焦距。 后面没有追兵,郑鸿韫指挥错误,赵贤安身首异处,宣南很快溃败。副将下马将她扶起来放到马上,带她回了军营。 “您这又是何必呢”她可以不用摔断腿的,郑鸿韫砍向马的时候她可以避开,却偏偏往前挪了一步,让郑鸿韫得了势。 柏逐昔按着摔断的腿,抽了一口气:“狄广说得对,那地方比战场可怕太多,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去搅那淌浑水。” 她把狄广救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一口气,捂着胸口不让血流那么快。他把军印塞到她怀里,说话的时候嘴角全是血。 “援军将领孙元明,孙家长子,背后除了孙家,还有王家。除了你要的,别的什么都别争,争不过,也争不起。” 展谨是前车之鉴,她的性子要是跟那些人扯上干系,最后也就和展谨一样,到一个偏远之地,做一些所有人都不愿做的麻烦事。皇帝会希望她留在都城,但只有皇帝希望,她不能去动那些人的权势,即便她能够得到如今的杀神之名,也不能。 有很多东西,远比鬼神更可怖。 她所有的思绪都被狄广身上流不停的血吸引了,狄广说的话落到她耳中,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狄广咳了两口血,死死握着她的手:“你就当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我的,别去争。不要和将军一样,到头来只得了一具尸首归家。” 他说的将军,是展谨,他从前就是展谨麾下,自然知道展谨这些年过得有多憋屈。 展谨争过吗她不知道。但狄广说得没错,她和展谨走的是一样的路,在战争中成名,被民众奉为英雄,到了朝中也是焦点。这样的人会触犯别人的利益,留在朝中不会有好日子过。 所以她断了腿,只等着替兄弟们和留在武 陵的妇孺老幼们得一个身份,便也不负留在这里的兄弟们,不负已经粉身碎骨的大当家。 第十二章 轻点平安露 这一战打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赢了,北境传来消息,墨洛达退兵,不日便会将他们的王妃送到大濮来,以示退兵交好之心。这位王妃就是刚嫁过去不久的宣南皇女赵齐嘉,方才怀上身孕,就被墨洛达王上给抛弃了。她不是质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墨洛达王上明媒正娶的妃子,却在战败的第一刻被推了出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柏逐昔正在一群军人之中闭目,战争结束,他们也该回去了。副将被提拔为新的边军将军,不会跟着一起去都城,援军到来之前的军队没剩下几个人,他们要一同前往都城受勋。 柏逐昔战功赫赫,本该是此行最受瞩目的人,但如今她腿废了,连马都不能骑。她坐在轮椅上,由一个新兵守着,待回到武陵之后,便换一辆马车再往都城去。 被派来照顾她的新兵看着年龄挺小的,刚被征来入伍就上了战场,估计是被吓得不轻,他看柏逐昔的时候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你很怕我” 她突然发问,吓得这小孩儿说话都磕巴了起来:“没,没有,我在都城就听说您的杀神之名,大家都说您是第二位展将军,我有些激动。”他说着,给她换药的手都抖了起来,险些将药瓶子给摔到地上。 柏逐昔眼疾手快,弯腰将那掉落下去的药瓶子给接住,自己给自己换了药。 “展将军千古大义,我比不上,你是哪家的公子” 从都城征来的兵,一般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被送来挣个名声。 小孩憨憨笑着,抽了抽鼻子:“我哪是什么公子,王家旁支小户出身罢了,被送来凑数的。”军中缺人,都城里那些世家为讨圣上开心,免不得要把族中孩子送上战场,但哪里又舍得自己孩子去送命,都会从旁支中选几个不得宠的送来,不过是拿别人的命去邀几份功。 她换好了药,把药瓶子细细封好让他装上:“王家势大,便是旁支小户也可借势。你来这走了一遭,回去自有不少奖赏,日后你家人在族中也能得人高看几分,这是好事。” 她跟小孩聊了很多,这些日子来积压不少负面情绪,虽然不能讲给这个孩子听,但跟他说上几句话,也觉得轻松不少。 军功册在副将手上,被孙元明拿了去,说由他亲自呈给皇帝。 他对柏逐昔很客气,只是这样的客气落在她眼中倒显得很刻意。在大濮,军功很重要,不少人一战成名,之后按功受勋,一举封侯不在少数。她倒是不想封侯,但那军功册上的记录对她来说也很重要,黑山石四百人,全数死在了这场战争中,他们的军功可以换一个光明正大。 这剩下的人,受了伤的也不在少数,路上颠簸着走了十日,才入了武陵城。 城中锣鼓喧天,却吵得她有些头疼,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听见有人跟将军报告,说北川寺维那率众僧前来为将士们点露祈福。将军赶紧吩咐众将士整齐列队,等他们过来。 这点露祈福是濮自古以来的一个习俗,战后将士回朝,每路过一个城市便由城中最大的寺庙中最有威望的僧人携露来,在将士们额上点上一滴露,再诵经祈福。这点露祈福中的露,是自将士们上战场以后,由寺中住持和维那亲手采集。 北川寺啊,她抬起头来,果然有他。 了安还是那样,站在人群中好像会发光一样,总是那般夺目。 他应该没有看见自己吧,分明不过去了战场月余,却觉得一生都过去了。她现在和所有的将士一样,衣裳破烂,面容憔悴。他们实在没有时间整理仪容,等入了都城,才会有人替他们安排梳洗,毕竟去了都城要见的是皇帝,仪容不整便是不尊。她不想让了安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实在太丢脸了。 她低着头,默默祈祷了安不要看见自己。这仪式很长,不知等了多久,等得她都要睡着了。 耳边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他还是那般,声音轻轻地,让人觉得无比温柔:“欢迎回来。” 她抬起头,看见他微笑的脸,有些茫然。他没有拿起瓷瓶中的柳枝,轻轻地用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是英雄。”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即便她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他们只叫她杀神。她从心里也不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因为她没能护住大当家,没能护住任何一个人。这几天她都在想,为什么自己这么厉害,却不能保护任何人,四百人,她一个都没护住。 是不是因为她不信神佛,所以老天爷要惩罚她 可是他说,你是英雄。 听到这句话好像就安心了,看见眼前这人的笑脸也很安心,好像她还 是做到了,边境未破,武陵仍在,北川寺还在,他也还在。真真切切站在自己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要保护的,她做到了。 眼前一黑,只听见有人叫她,而后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了安看着这个倒在自己怀中的人,有些焦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看了柏逐昔背后那孩子一眼,那孩子便惊呼起来。 孙元明听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向了安抱拳行礼:“路军士受了伤,又一路颠簸而来,实在体力不济,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他背靠着王家,对了安自然客气,即便了安一直身在佛门。了安扶着柏逐昔,没有腾出手来给他回礼,客客气气点了头。 “将军客气,路军士伤得重,不适合再随军上路。我会请示住持,带她回北川寺修养,圣上那边,还请将军费心。” 孙元明自然是巴不得柏逐昔不去都城,忙不迭点头同意,让人送了安和柏逐昔回了北川寺。 入夜后她发了烧,睡得也不安稳,一直喃喃着要大当家快回家。 了幸跟着他守在屋里,上半夜还没熬得过去,便睡着了。他只得把了幸送回厢房,盖了被子又回来继续守着。水换了几盆,天边翻出鱼肚白时,她额上的温度才险险降下去。了安取了帕子,用手探了探,觉得不放心,俯身将自己额头贴了上去,没觉着热,才舒了口气出门去斋堂给她取些吃食。 她醒来的时候,了幸端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托着腮看她。 见她睁眼,了幸一瞬弹起身,手舞足蹈的,话也说不完全,磕磕巴巴叫着大师兄。正巧了安进来,听他叫唤,赶忙跑了过来。 “醒了醒了二当家醒了” 了幸雀跃着,在了安身边转来转去,被他推着出去要他去医寮拿些伤药来。 “我去打水来给你洗洗。”他说着就要出去。 “别走。”她昏睡这一夜,开口声音沙哑得很。 了安倒了水给她,看她出气一样喝完一整壶水,她一直没说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了安说没水了。 她把杯子塞回了安手中,仰头倒了下去,用被子蒙住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了安想去掀被子把她捞出来,手顿在空中,叹了口气出门去,守在院门没动。了幸拿了伤药回来,他接了药,没让了幸进去。 “这几日你就去住持那住吧。” 他蹲坐在院门坎上,是个很不雅观的姿势,但在他身上瞧着并没什么不雅。了幸学他的动作,蹲坐在他旁边,托着腮不住叹气。 “你叹什么气” “我是在学你啊,大师兄,你两条眉毛都快拧成一条了。”他说着转过脸去对着了安,使劲皱眉,偏偏过了劲,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了安被他逗笑,在他眉间杵了一下:“你还真是,人小鬼大。” 了幸揉着眉心,往外面跑,说这几日都不会过来,正好还省了背书。 被他这么一闹,了安心情好了许多,回身往屋里去。他的院子平日里除了了幸也没人会来,院里的师兄弟们都知道他喜静,又觉他住得偏僻,所以不会来。 在屋子外等了许久,才听得里面安静下来,想着她许是睡着了,推门进去,掀开被子,瞧见一张哭得双眼红肿的脸。他端了水来给她擦了脸和身子,换了药,又换了干净的衣服。 直到晚课做完才回来院子,她已经醒了,自己拄着拐杖坐到轮椅上,去窗边待着发呆。 了安拿了披风给她围上:“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他说着往外走,又被叫住。 “了安,你来坐下,”她回身伸手拖过一边的凳子,让了安坐在自己身前,“我听人说,你是北川寺中最得真法之人。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从前我不信神佛,只信一句如梦幻泡影,而今却是想握住此等幻影” 她鲜少说这些,这让了安觉得有些不对劲,准备起身送她回床上去,却被一把抓住。她死死摁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奋力站起身来。她如今断了腿,根本站不住,只起了半身便跪在地上。了安想拉她起身,她手上力道又大了几分。 低着头伏身在他膝间,声音中是压不住的抽泣声。 “你替我跟佛祖说,我求他,用我的命求他,换我寨中四百人回来” 屋外有冷风呼啸而过,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卷走,包括人的思绪和心魂,唯一卷不走的,是无边的哀痛。 第十三章 四百英匪名 她的腿伤还没好,但精神已经好很多了。 “了安,带我去都城吧。” 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就说了这件事情,了安知道她会去都城,但他也不想在她伤还没好的时候去。武陵到都城的距离不算近,她现在的状况上路很容易出问题。 本来他是不想答应的,但架不住她红着一双眼看自己。 黑山石四百人的命全搭在战场上了,只活了一个她,大当家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给寨中人一个身份,这件事情现在只有她能做。一定要赶在孙元明把军功册呈给皇帝之前找到孙元明,她不了解孙元明这个人,但狄广跟她讲的事情已经够她做出判断。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这件事情没得退让。 她伤了腿,不能骑马,但马车的速度追不上孙元明。 了安让人叫林铄过来,问他要快马和封传,他领柏逐昔回北川寺的事情林铄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边军入城的那天,了安带了一位军士回寺中养伤。后来他找过了安,了安一直没跟他碰面,他去问了幸,了幸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他一看就知道,了安带回来的人八成是柏逐昔。黑山石的人上战场他是知道的,猜着可能会有柏逐昔,这会证实了,还是忍不住震惊。 “我早说她是个罪人,你算了,你心不正,这北川寺都快容不下你了。”林铄想好好说说他,又看他一脸淡然,便也失了说教的欲望,只许了给他要的东西。 虽然往日里了安也不留他,但也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催他走的,林铄觉得了安有点卸磨杀驴的味道,又觉得把自己比喻成驴有些不对,所以一边走着一边说他过河拆桥。 方走出他院外的这个小花园,就看见觉正坐在那边亭中,便走过去规矩行了礼。 “住持,常思如今这样”他是担心了安的,也担心了安这样下去,北川寺会赶他走。 觉正却是笑说着,打消了他的顾虑:“他自小就进了佛门,虽然精晓佛法,但不代表他真正接受佛法带给他的一切。有些事情他还没有经历过,只有经历了,才会完全安心待在佛门之中。” 林铄觉得觉正的话意有所指,但他想不透,只是知道北川寺不会因着这件事情就摒弃了安,这便够了。 了安不会骑马,但她会。 “抱紧我。” 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了安想起了她送自己回来的那天,也是这样三个字。他紧紧搂着柏逐昔的腰,不让她掉下去。 “腿夹紧马肚子,现在开始你和我是一个人。” 她是这么说的,她的腿使不上力,只有借了安的力。 马跑得飞快,他们不走官道,大部分时间宿在野外,紧追了十日,赶在孙元明带人进城之前进了城。本是算计得很好,但了安接到一条消息,让她燃起来的希望都灭失。 “孙元明已经让人先入城将军功册呈给了圣上。” 这消息让她愣了许久,了安准备说些话安慰她,却见她在那自言自语。早该想到的,孙元明怎么可能那么傻,非等着自己入城再把军功册呈上去。 了安站起身朝她走过去,被两腿之间的擦伤给疼得倒抽了一口气,他没骑过这么久的马。跑了这么多天,磨得他两条腿内侧全是擦伤,又来不及上药,红红肿肿的。 “去坐下把裤子脱了上药,然后睡觉。”柏逐昔瞥了他一眼,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很听话,乖巧地脱裤子上药,自顾笑着。柏逐昔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也没心情去想。又见他披了长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慢腾腾走过来给她倒水洗漱。 “要是以前你看见我不穿裤子,一定会调侃我一番。” 这话中肯,柏逐昔就是这样,她可不会觉得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不穿裤子是件恐怖的事,只会觉得好笑。何况这人还是了安,她对着个穿戴整齐的了安都能胡话连篇,遑论光腿。 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很快开始发呆。不知道她思绪飘到何处去了,把浸湿的帕子递给她擦脸,她也没接,了安只好自己上手。 她耳后有一道划痕,已经结过痂,掉了疤,新长出来的皮肤粉白粉白的,和别处不同,很是扎眼。 了安伸手抚上那道疤,指腹在上面摩擦,眉头皱起。 一定很痛吧他有些懊悔,当时应该阻止她上战场的。他知道她很厉害,可是其他人也很厉害,每个人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她也不例外。 “以后不要再涉险了。” 她还是很沉默,了安叹了口气,帮她洗好脸,又擦了手。 “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解决” 话音未落,手便被她 反握住,帕子掉到盆里,激出一摊水渍。 “安民律中所述,凡战中殉国者,予其父母妻子抚恤,战功显赫者,依其功绩封赏,可至其家人黑山石四百人在这场战争中杀敌无数,这些在军功册上都有记载,孙元明就算改了军功册的内容,也不可能完全抹掉这四百人的功绩。我们且当做黑山石众人功绩颇微不去计较,但你不一样,路平儿的名声已经传遍宣南和大濮,这是孙元明无法动手脚的。” “可那些军功本就是他们的,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我做不到无视。” 战乱的时候,谁都可以建功立业,却也不是谁都愿意去。她还记得出征之前,众人在练武场上说的那些话,还记得大当家眼眶湿红的样子,大夫人一直在等他回家。黑山石成了家的弟兄们也都在战场上陨了命,他们回不来,家人却还在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懊悔也有不甘,了安看着她,分不清她衣摆上到底是方才帕子落下激出来的水还是那不受控制的眼泪。 虽知她痛心,却也只能劝她抛下这些不要去想:“给他们身份才是最重要的,黑山石剩下的人需要这个机会。” 狄广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只要最开始想要的,别的什么都不要争。争不过,也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吗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无关紧要,不单单是她的弟兄们,所有死在战场上的人,他们为这个国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但他们的功绩变成了别人往上爬的工具,这些,也都无关紧要吗 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都没错,在江湖她能搅动一方风云,在朝堂她什么也做不了。 了安抱她去休息:“先休息吧,我来想办法。” 他实在见不得她这样红着眼沉默的样子,总觉得柏逐昔就该是永远那么嚣张又明媚,她身后应该永远有一束光才对。 第二日她起身时,了安已不在房里,他们入了城之后就暂居在载贤街上的一家客栈之中,这家客栈接待的多是皇亲贵族和一些富商。了安很少入都城,仅来过几次,他母亲不许他住到尚书府中,更不许他住进侯府,便在这里长租了一间院子给他暂住,也是在这里认识了林铄。 床边矮架上放了水,她伸手就能碰到,已经没有温度,想来他已经出去很久。轮椅侧贴床边放着,拐杖倚在轮椅上,都是她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衣物叠得整齐放在枕头边上,上面放了张字条,是他留的话,说他有些事情出去一下,让她不要担心。 他能有什么事,不过都是为着自己的事罢了。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艰难地挪到轮椅上去,准备出去找店家问问路,把了安叫回来。他来这里能找的人不过就俩人,他祖父和他父亲。他母亲当年将他送入佛门就是为了避开这都城里的争斗,若是为着她的事情去找他父亲,那他躲在武陵这么多年就算是白费了。 为着她的事情,去和别人争斗,不值当。 她知道了安聪明,以他的脑子要在世家大族的泥沼里争一片天不是难事。可她还是觉得,了安就该干干净净生活,不去触碰那些灰暗的东西。 方披上外衣,就听得有人敲门。 是四个穿得一样的姑娘,看打扮是侍女,但身上的衣服料子瞧着不普通。 为首的那个左手腕上比其他三人多了个镂花金镯子,她领着人给柏逐昔行了礼:“工部尚书府婢子缈澧,前来迎郎君入府。” 了安果然是去找了他父亲,他父亲位至工部尚书,长居都城,却也不是王家地位最高的人。这样的大家族,了安应该离得越远越好。 “烦请姑娘告诉你家主人,我不会去见他,且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我要见到你家公子。” 她开了门,请缈澧带人出去。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侍女,沉得住气,留给了个名唤缈清的照顾她。 “公子吩咐了,要好好照顾您。” 旁的她也没说,只带着另两个走了。 柏逐昔也没管这缈清,任她做事,自己则是去大堂吃了饭。了安走之前吩咐了店家准备她喜欢吃的东西,她的喜好不需要猜,他在黑山石的时候就已了解得很清楚。 缈清很会给自己找事做,柏逐昔吃完饭回房间看书,她便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身边,给她捏腿。这丫头没什么话,但很勤快,也不扭捏,所以这气氛还不算尴尬。 申时末,她又去大堂吃晚饭,让缈清也坐下吃,缈清却是不动,只在一旁布菜。像侦侦和阿查那样胆大的丫头,别处少见,她也就不硬逼着缈清听她的话了,毕竟也不是自己的人,就随她去。 她吃饭一向很慢,最近更是慢得出奇,吃不了几口就觉得饱了,但了安一直到点了就硬拉着她吃,她也只能在饭桌上数米粒。 门外一阵骚乱,又很快平息下来,一顶金檐大轿停在门外。倒是真不低调,她没有动,缈清已经规矩站到了一边。 来人 一身紫色圆领袍衫,黑色缎面靴,绣工不算复杂,但面料极佳。长得和了安倒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么看起来,了安长得更像他母亲些。 “了安呢” “他祖父喜爱他,又恼他不入京,来了自然是要陪陪他祖父。” “我说了,天黑之前我要见到他。” 她不喜欢跟人闲话,眼前这人,虽是了安的父亲,但她不喜欢,更是不想和他说太多。 她态度不好,了安的父亲自然也就冷了脸:“你用他来威胁我” “如果我要用他来威胁你,你就不会见到他,他跑去找你已经让我很不开心了。我想,您也不希望了安母亲的心血白费吧。” 她本没有威胁眼前这人的想法,但现在她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与其直接找上孙元明把他打一顿,倒不如利用眼前这人的权势,虽然打人一顿好像更解气,但朝堂之上搅弄风云并不是她强项。 “如今我腿废了,和孙将军争什么都是徒劳。大濮几十年内不会再有战乱,我可以保证不入朝堂,孙将军和他的军队还是孙王两家得力的后备,我也可以保了安百年安虞。您只需要带着几个人说上几句话,这样的买卖,我想您不会拒绝。” 她有个习惯,皮笑肉不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弯月亮,长得娇憨,却透着股阴森的气质。以前侦侦就常被她这样吓哭,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每当她这样笑的时候,她们就知道,又有人要倒霉了。 “圣上容不下你在外面。”并非要开脱什么,她如今顶的是杀神之名,民众视她为救星。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处就是朝堂,不是朝堂需要她,而是必须要控制她。 柏逐昔指着自己的腿:“所以我的腿废了,至于话要怎么说,且看尚书您的本领。天快黑了,还请把了安还给我。” 这是明明白白要赶人了,他觉得心累,怎么自己儿子能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打发缈清回去之后,就在屋里等着,无事可做,只擦着那把刀。这些日子以来,虽随身带着这刀,却不曾拿出来看过一眼,不想看,也不敢看。 了安闹这么一番,这事情也算是解决了大半,只要皇帝松口,便什么都解决了。 门轻微响动,一点风刮了进来,又很快没了声息。 “你倒是不慌,天黑了才回来。”这么轻手轻脚开门的,也只有了安了。 他进来后便蹲坐在她旁边,轻轻给她捏腿,没有说话。 “怎么心虚了” “嗯。” 回答得倒是快,趁着她喝的药有助眠作用,又伤着腿,无法动身追他,如此齐备之下跑去请父亲出面帮忙。若是在她知道的情况下找过去,她一定会生气,了安不得不瞒着她,只是没瞒住。 好在父亲虽拒绝了他的请求,还是来见了她一面,看父亲回去时的脸色,似乎是成了。若是不求助,徐徐图之也可,但总归不如这般雷霆手段来得痛快,他实在是不愿看她伤心难过。 “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去接触家里人。” 她是想直接发火,吓一吓他,可是看他那么乖巧的样子,终是不忍。单是他父亲便也罢了,总归是和他站在一条线上,偏偏他家中还有那么多人,个个豺狼虎豹样。同那些人扯上关系,实在危险。 仍是温温柔柔的嗯了一声,允了她的话。 她就喜欢了安这样听话的样子,看他乖顺,气也消了许多。 等了安帮她洗漱完,便懒懒地趴在桌上看他打坐,心里盘算着过两日如何同皇帝开口。她在江湖中飘久了,素来又不爱同人斗心,活得嚣张随性。这样的性子在江湖上如鱼得水,在朝中却很容易被人打压。 念了半部心经,他才睁开了眼,她倒是快睡着了。 见他起身,忙张开了手:“我要睡觉。” 了幸怎么说的来着黑山石二当家,生得娇憨可爱。他年纪不大,看人倒是挺准。 她不重,似乎比她那把大刀还轻些,真不知道这样的身子是怎么舞动那把刀的。 了安抱她去床上,被她抓着不放,就那样被箍着腰睡了一夜。 她要随军一道面圣,缈清送了一套常服来给她,料子不算上乘,胜在合身,里面有一条新的棉质长布巾,用作裹胸。 “你吩咐的”她是男是女自然瞒不过了安的父亲,但他父亲似乎也不会这么好心。 “许是缈澧,她是母亲调教出来照顾父亲的人。”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要辜负她一片苦心。” 得到的仍是一个嗯字,却不像平常那般有力。 是孙元明亲自来接她,士兵们会在钧极殿外的广场上等候,由三公三司一道授功行赏。而她和孙元明会随百官一道入钧极殿,由皇帝亲自授勋并入席宫筵。 了安帮她戴好帽子,是个俊儿郎的模 样,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这样出去定能引得一众姑娘抛花掷玉。 他蹲下身整理她衣摆上的褶皱,她便俯身吻在他额间。 “乖乖等我回来,不准出去。” 孙元明等在大堂里,见到她的时候脸上有些不快,又因着有宫人等在一边,只能敛了愠色,做出一副正经样来。 那宫人要过来推她,被她制止。 她抬眼看着孙元明,笑意盈盈:“劳烦孙将军了。”好似恶鬼。 早有软轿等在门外,孙元明抬她上轿,与她同乘。 那帘子落下,孙元明脸上的假色也落下。 “你本事挺大,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出城,进京又能搭上侯爷。”这话说得,真真是咬牙切齿。 柏逐昔还是笑着:“将军谬赞,我不过来讨个赏罢了。还请将军记住,您的侯爷是怎么吩咐您的便怎么做,若是错了一步,会有什么后果我可管不着。再者,我这么些年做山匪做惯了,不会说话,将军可得想好,怎么替我跟圣上开口。” 看她的样子,孙元明就恨不得现在就给她来上一刀,但侯府已经放了话,要他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他也不能忤逆了侯府。 “路平儿,真有你的。” 这句话几乎是唇齿间碾碎了挤出来的,然而她并不在意,轿子走得平稳,她也就闭上了眼休息,没再去管孙元明。 钧极殿的台阶很长,她不能坐着上去,于是撑着拐杖准备起身。 自殿中走出一宫人,迈着小碎步匆匆下来走到她身边。 “圣上说了,路军士不必起身,由奴婢们抬着您进去。” 这是皇恩,却也要命。能从宫门乘轿至钧极殿下,已是皇帝真正想给她的最大的恩赐。 “谢圣上恩典,只是天恩威严,草民不敢承受,还请公公帮忙,让草民自己走上去。”她虽然被称为军士,但并没有官职,只是展谨和狄广在时给她一个方便行走的名号,这些都没有正式上报,做不得数。更何况她是个连户籍都没有的人,到了这里,只能称自己为草民。 在孙元明和那宫人的搀扶下,她一步步走完了这长长的台阶,伤口又一次裂开,但面上不能有任何表现。 他们在殿外等着,直到里面传来宫人尖细的传呼,宣他们入殿觐见。 文武百官分立两边,孙元明搀着她进殿去,她没有抬头,只粗粗扫到了一眼,那金雕玉刻的龙椅上,坐着的是个龙威燕颔的男人。她是和朝廷对立的山匪,对皇帝的了解还不如对武陵那些官员的了解多,毕竟和她对上的,从来都不会是皇帝。 欲伏身行礼,皇帝却直接从上面下来扶住了她。 “爱卿不必多礼,卿乃国之栋梁,应当是朕代国民拜过卿。” 热泪盈眶,好一个礼贤下士的皇帝。只是真情假意,实难言说。 她还是坚持行了礼,皇帝赐了座给她,听孙元明报告完战绩,又是一通夸奖。 “此战,我大濮失了两位大将,展将军和狄将军陨落,乃我国之难。幸上天垂怜,有路军士护国,又有孙将军运筹帷幄,终是敌退宣南,保得我国疆土完全。北境亦是好信,墨洛达退兵,又送了质子来。如此好事,朕意欲与众军同庆,一例封赏事宜由吏部c礼部同议。路军士,你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说出来,朕一定满足。” 皇帝的目光是热切的,但她不敢多看,撑着轮椅两边的扶手站起来,然后跪下。 “微生于草莽,长于草莽,寨中四百人皆战中身死。不敢求荣华富贵,只求圣上赐一份诏书,许我寨中弃老遗孤户籍。从前种种罪恶,我愿一力承担,以死明志。” 她说出这样的话,叫众人心惊。 孙元明更是吓得直接跪下:“路军士忧心家人,才有此言,万望圣上恕罪” “卿言重了,卿为朕挡了宣南,救了大濮,朕怎会与你计较从前的事。入籍不难,只是你的家人到底不似平常百姓,便是入籍也分不到户田。如此,你可还愿” “黑山石不要户田,只要朝廷许我们继续在武陵城外生活,我会把黑山石的关卡交给朝廷,以我大哥的名义保障来往商队安全。” 她的头重重磕在大殿的地上,直磕出一道红印来。 “此事朕许了,卿可要为自己求些什么” “家兄所求,便是微所求。” “朕欲封卿为京师禁军都尉,掌禁军教习事宜,卿可愿” 皇帝容不下她在外面,或者说朝廷容不下。她这样的人,留在江湖上对朝廷来说就是隐患。 “谢圣上隆恩,只是我如今双腿具废,难当大任。” 她在对阵宣南大将郑鸿韫的时候伤了腿是军中人人皆知的,皇帝自然也知道,他瞅着柏逐昔跪在地上就起不来的样子,没有开口。 自左 边行列中走出一鬓须斑白的老翁,颤颤巍巍,瞧着随时会倒下去。 “圣上,此事不难,京中名医众多,太医令傅贺医术更是精湛,可宣他来为路军士瞧一瞧,再想办法救治。” 此语既出,立马有人跟着附和,了安的父亲亦在其中。 高台之上,皇帝的眸子扫过站出来的每一个人。 “既如此,传傅贺来。” 柏逐昔依旧没有抬头,规矩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往别处看一眼。但她能听出来,皇帝不高兴了,只是这样的不高兴似乎也很无奈。这皇帝,做得并不如她这个山匪尽兴啊。 傅贺年纪大了,胡须花白,消瘦精干。他跪拜过皇帝,得了令走到柏逐昔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得罪了,路军士。” 不过是诊脉看病,何来得罪一说呢他会这样说,无非也是看出了她的女儿身。 她伸出手去:“有劳了。” 傅贺医术确实好,几针下去,伤口处的疼痛便减缓了许多。他仔仔细细查了一番,收了针起身回皇帝的话。 “路军士伤得太重,来京途中受了颠簸,伤势反复,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要站起来不难,只是以后恐怕都得拄拐,行走会受很大影响。” 到底是都城,天子脚下,到处都是成了精的狐狸。没有说她站不起来,也没说她会好,反正就是废了,做一个普通人生活可以,却不能留在都城为皇帝做事。 听傅贺说完这话,皇帝才皱了皱眉,又似乎是不甘心。 “朕记得傅卿更善针科,路军士骨肉之伤,针灸或许作用不大。将太医署中善治骨伤的人都叫来,务必要将路军士的伤治好。” 这番话,直接打了傅贺的脸,然而傅贺毕竟是经年的老狐狸,并不觉得尴尬。只是装作没听出皇帝的意思来,默默地站到了一旁去等其他人来。 柏逐昔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等待被解剖的小白鼠,一群太医围着她,这个探探脉,那个扎扎针。傅贺规矩站在一旁,偶尔和这一群人说上一两句。就在这议讨国事的大殿之上,被皇帝宫人和文武百官注视着,听人说自己的病情。 王家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她有些难以想象。这一群人都能看出来她的伤势可以治好,竟没有一个人告诉皇帝真话。 折腾了许久,皇帝终于也放弃了要她留在都城的想法,要赐她金银送她荣归武陵,更许了爵位。她都拒绝了,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身外物,且皇帝并非真心要给她这些。若是真的接了,只怕是回不去武陵。 了安的父亲从始至终,只在那老臣提议找傅贺来给她治伤时,说了“臣附议”三字。 她是用刀说话的人,虽然一直都知道权势的作用,但也确实没想过,权势会带给人这么大的好处。让她难过到吃不下饭的事情,有的人甚至不用开口就能解决。 可却是这样,她就越发觉得了安不应该留在都城。这些东西会让人变样,会让一个纯洁的人变得脏污,或许多年前,他的父亲也和他一样,如今却也和这满朝文武无二。 她自己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希望这世上纯良之人永远纯良。 终于结束了宫筵,被人送回客栈去,了安听话得很,乖乖等在屋里。 她双脚浸在温热的水中,了安拿了一条棉帕给她擦拭小腿,动作轻柔。他今天很不开心,自她回来之后便是如此。朝上的事,若不是他父亲派人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他父亲说的那番话。 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洗完脚,了安把她抱回床上。被她拉着躺在旁边不让动,她喜欢这样抱着了安,很安心。只是今天这样,多少有些负气。 “了安,明天我们就回武陵好不好。” 她不喜欢都城,还是武陵好,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么多是非对错。 了安还没回话,便见她往自己怀里拱了拱找到个合适的位置,搂着他的腰,沉沉睡去。 好啊,我们回武陵去。 第十四章 唯有三字真 “走官道吧。”了安掀开马车帘子问她意见。 她不要侯府和尚书府的马车,这辆是在车行买的,因着他们也不是官家人,车行只能卖这种普通的马车给他们。里面空间小了些,两个人坐在里面有些挤,了安便和车夫一道坐在车辕上,让她在里面好好休息。 本也可以坐船回武陵,比陆路快,只是走时太医吩咐了,船行几日,在江上难免湿气重,还是走陆路安全许多。 且她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走这条路才能完成。 她不想走官道,出了城就遣了车夫,了安看那车夫赶了一会车,竟也学会了如何驭马驾车,倒还省了她的事。 “就在这里歇下吧,我也累了。” 不过走了半日,离都城不远,即便不在官道上,也不像别处那样荒无人烟。这间客栈瞧着还不错,又一直有热水供应,了安便也放心听她的话在这里住下。她的腿需要每天用热水泡上些时候,这样好得快些。 她要了最僻静的一间房,是一个有些背光的院子,一共三间房,两间都是放废弃木料的。木材腐朽的味道在院子里弥散,闻着让人有些不舒服。 店家领他们进来都有些不好意思:“这院子受光不好,所以就用来堆木材了,味有些大,但屋里东西都是干净的您要是不满意,这一楼还有几间不错的屋子,只是没这么僻静。” 谢过店家好意,还是定了这间屋子。 问店家要了一小块红木料,店家没问她要用来做什么,不过一块木料,这院里堆成山了都。那掌柜的挑了块方正的给她,说这些木料大多受了潮,也不能用来烧,她要是想用,只管自己来挑就是。 她手还算巧,用那块木料削了十来个小木条,头削得尖尖的。削下来的废料都扔回了屋子里那一堆散乱的木料中去,那十来个小木条被她揣在袖中。 在大堂吃过晚饭,了安推着她在外面走了一会,当作消食。这条道外穿过一片林子就是一条河,因着离城不远,常有人来这里游玩,河滩上不少烧火的痕迹。 这里的风要稍大些,了安脱了外裳给她盖上,没往太靠近河的地方去。 “了安,我好想回家啊。”不是黑山石,而是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家。 她已经很少会提起自己家了,不知道跟谁提,也不知道提了有什么用。 脚边正好有一支开得正好的野花,她顺手就折了下来拿在手中把玩:“生如逆旅,我非归人。”一道弧线抛出去,花落在水面,很快就被带走了。 “回去吧,我累了。” 现在离天黑还有些时间,趁着这点时间好好睡上一觉才是真的,如果今天只有她一个人便也无所谓,但他在这里,就必须要为他着想。 了安未曾习过武,虽然有作为一个男子该有的力气,却不像习武的人那样体格强健。偏偏她就是喜欢这样的身子,软软的。他常年待在佛寺中,身上自有一股檀香味,闻着莫名让人心平气和。 她圈着了安的腰,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了安躺得笔直却不僵硬,他习惯了,也很能接受,似乎觉得被她这样调戏是自己的命运。他看了一眼侧身窝在自己怀中的人,只觉得她很可怜,她不属于这个地方,可她好像也回不去。 没有睡太久,天一暗下来她就醒了,了安把她扶到轮椅上去,推她到了院子中。 “回去睡吧,一会出来接我。” 她的刀就放在床上,了安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刀抬起来,又放了下去。她的刀果然比她要重上许多,了安伸手在刀柄上轻轻拍了拍,抬脚跨进去,乖乖躺下。 孙元明心里不服,自然不愿她平安回到武陵。侯府要他在皇帝面前为柏逐昔讲话,他不听也得听,但现在皇帝已经许她回武陵,也不会有半分让她留在都城的想法。只要她出了都城,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她自然是知道孙元明不甘心,所以特意留在这里,给他一个机会。 这一堆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她也好想不再杀人,只是这些人要她的命,她又怎么忍得了。 这群人还算安静,没说什么废话,也没在打架的时候发出乱七八糟的吼叫声。战斗开始得很快,刀剑直指她心脏而来,未及碰到她,都倒在了地上。 “红木就是不错,够硬。” 她看着那个倒在自己面前的小伙,弯下腰去,抓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木钉钉在他拿剑的那只手手腕上方,冒出来的血不多,但要是拔出来,他可就活不长了。 “去告诉孙元明,黑山石不愿与他为敌,若是他再打这样的主意,我可不敢保证他还能不能提 得起刀。明日我离开之前,这院里要处理干净,否则,这些人的样子就是孙家所有人的下场。” 看那人狼狈的离开,她才推转轮椅往屋子里去。了安没有睡觉,听到外面没动静了赶紧下床来开了门。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了安只看了一眼,把她推了进来安置到床上。 柏逐昔看了看了安,他和往常一样,挂着那副礼貌而疏离的脸。她动了动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闭上眼睡了。 此前一役,武陵过去的兵几乎都折损在战场上了,即便战争已经结束,城内外多处仍挂着白绫,城门楼上的经幡随风飘着,被风吹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像鬼怪在午夜哀泣。 大夫人带着阿琢跪在同袍堂,没有灵位,没有灵柩,只有一坛子酒在同袍堂在正座上。她把入籍册拿给大夫人,跪在她面前。 “对不起,我” 大夫人拿过入籍册,没有翻开,站起来走出去,叫妙仪把寨里人都叫过来。 妙仪把入籍册上的字一个个念给寨里人听,得到的回应却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她又睡了两日,只是都睡不安稳,一闭上眼,都是寨里兄弟们的脸,他们都很痛苦。 “小妹。”大当家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和从前一样的笑,伸手来拍她的头。手还没有碰到她额头,一声轰鸣,四肢百骸全成了碎片。 她猛的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来。 大夫人转过身来:“醒了”她看着似乎没有太难过的样子,打了水来给她擦脸,和从前一样絮叨。 “林家大娘子是我闺中密友,她的大儿子,就是你劫过的那位林大郎君,人才很不错,我见过好几次。她一直在给她儿子说亲,只是一直没有好的姻缘,我瞧着那是个不错的人,等你腿好了,就去见见吧。 “既然兄弟们都走了,你大哥的愿望也实现了,咱们就稳稳过日子就是了。平儿生意做得好,也算是在城中站稳了脚跟,咱不缺钱,就过点安逸日子就是了。 “你大哥这辈子就干了两件好事,一是劫我脱离苦海,二是死在战场上。他能留在边境,也算死得其所,以后我跟孩子们说起来,也可以自豪些,说他是个为国捐躯的英雄。” 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她听得,不如说是她用来安慰自己的。她说的时候眼里都含了泪花,时不时滚出泪水来,最后说着说着,背过身去不再开口了。 兄弟们全都阵亡在沙场上,只剩她一个人回来,她心里的难过亦无法言说。 死在边境的人太多,没办法把他们的尸首运回来,所以一并埋在了边境,也没有竖碑。大夫人说不要给他们立碑,只在同袍堂中摆灵位祭拜即可。路平儿在城中找好了店家,让人给兄弟们做了牌位,只等着她去将那些牌位都给带回来。 她的腿还没好,但拄着拐走路已不是什么难事。 进了城去找路平儿,却在衫罗坊外面看见了了安,他替她写好了经文和灵幡。 那些牌位整整齐齐搁在箱子里,只有大当家的牌位上没有写名字。 “大哥的牌位,让大夫人亲手写吧。”路平儿亲自把那些箱子搬上车,大当家的牌位他用一块布包好了抱在怀里。 她研了金漆墨,把毛笔递给大夫人。 “你大哥没念过书,我接受他之后教他写字,他嫌烦,除了我的名字别的一个字儿也没学会” 她听大夫人说过她和大当家的事,那时她被逼着嫁给一个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人,又嫁得远,心中本就不快,一直哭着。花轿走到山上休息的时候遇到了大当家带人下山做事,遇上这一队人,把他们吓得鸟兽四散,只剩大夫人还坐在轿子里哭。 本没有劫她的心思,只是听她一直哭,大当家以为是自己吓着她了,便解释说他今天没有劫人的打算。谁知大夫人硬生生怼了回去,隔着花轿的帘子说自己才不会为了什么狗屁山匪哭,只是不甘心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少年气性上来,他便用刀挑开了花轿的帘子,一把扯了大夫人的盖头。方及笄的少女娇俏可人,又长在深闺中,哪里见过这样孟浪的人。本来已经止住的哭声又起来,刺得大当家耳朵生疼。 “现在咱们见过,也说过话了,也算半个熟人吧。跟我走吧,总好过嫁给那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人。”他其实也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就心动了。 大夫人哪里见过这场面,当时就吓得说不出话来,直接被他扛上了山。 一开始她也闹过吵过,后来家中的消息不断被送上来,她家里人知道她被山匪劫了,竟也没说要报官救她,只当家中没有过这个女儿。退了人家的彩礼,闭口不提这场婚事。 之后大当家总是想办法逗她开心,她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个人。 这本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她只是被逼得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好在大当家只有一颗心,满满当当 只装了她一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笔头在墨里转了一圈,带着金粉的墨落在那抹黑漆的灵牌上,她扭开头没去看。 她的大哥啊,一辈子没学会什么什么,只学会了他娘子的名字。那三个字,便是他这一辈子的真心。 同袍堂原本就很大,改成灵堂也没花多少时间。大夫人领着寨中妇孺们在灵堂前祭拜,燃了一炉子的香,整个灵堂都缭绕着烟雾,让人睁不开眼。 侦侦和阿查又上了山来,本就伤心兄弟们阵亡,看她腿伤着,更是难过。非说要照顾到她腿好,任这两个丫头怎么哭闹她都没同意,等她俩敬了香便让路平儿带着她俩回城去了。 她躲在房里不愿出门,大夫人又领着阿琢来看她。阿琢生得乖巧,性子也讨人喜欢。上学堂之后更是会说话,进房来就跪坐在她床边说话逗她开心。 大夫人坐在桌边和妙仪一块打缨络:“等你腿好了,就去见见林大娘子,打扮得好看些,我让平儿给你备几套鲜艳的衣裳。” “等兄弟们丧期过了”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黑山石已经没了,大当家执着的户籍已经有了,大家都应该有新的生活,她也一样。 “莫要再囿于此事,你大哥也想看你过安生日子。”大夫人瞪了她一眼,又转头跟妙仪说哪处要怎么弄。 她趴在床边,跟阿琢玩,把阿琢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她其实并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以前黑山石还在,她替大当家做事,杀人劫货,接外面的单子替人暗杀仇家。现在黑山石一众山匪算下来只剩她和路平儿两个人,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黑山石也就没必要继续存在。 大夫人让替她医腿的大夫不用顾忌,什么药有用就只管着上,不必考虑钱。又有人时不时送些名贵药材来,不消说,指定是了安让人送的。她没收,全数退了回去。 她本来底子就好,这伤稳稳养了月余,也就好全了。阿琢也该回去学堂上课,大夫人便硬带着她一块儿住进了城里。寨子里留的人不多,都是不愿走的,现在他们有了户籍,黑山石的关卡又交给了朝廷,这里也就和普通的村子一样,来往客商,比原先热闹了许多。大夫人让路平儿还和原来一样,每月来一次,把该给大家的份例给大家,和原来一样,保证大家不受苦。 “今儿我下厨,咱们也算是团聚一下。”大夫人忙不迭让人端菜出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看着色香味俱全,不像是大夫人的手艺,妙仪趁着摆碗筷,悄悄跟她讲是大夫人让酒楼的人做了送过来的,这一桌子也就茶是大夫人自己煮的。 一顿饭吃得还算热闹,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提大当家,不去提兄弟们。 砺儿还小,睡得早,又要大夫人在身边才能安稳入睡。大夫人回房后,这席便也早早散了。 让人收拾了桌子,她送路平儿回衫罗坊去。 两条街外就是衫罗坊在的位置,他们一路走过去,不少人家门前都挂着灵幡和白布,门槛外燃着长明烛。有传说在门槛前燃长明烛可以为死去的家人引路,黄泉道上挤,有长明烛他们就不会迷路,可以找到转世的道口。 “你说过会把大当家带回来,为什么没做到你不是最厉害了吗为什么没把大当家带回来”他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对她吼了出来。 路平儿在山下待的时间最久,他在这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替黑山石攒下丰厚的家业。性子磨得谦逊温和,很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现在他站在那,看着她却是一脸的愤怒。 柏逐昔知道他和大当家感情最深,黑山石中的男子,个个都要磨练武艺,唯独路平儿不用。大当家不是觉得他不行,只是希望他不要和这山中所有人一样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大当家对路平儿就一个要求,平安就行。 路平儿的名字是大当家起的,去黑山石的路崎岖难走,就像黑山石众人走的那条路一样。 大当家只希望他一生平顺。 路平儿希望什么呢他只希望自己敬爱的大哥还在。 他就这么一个愿望,柏逐昔却满足不了他,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路平儿”柏逐昔想告诉他,她用他的名字在战场上立了功勋,用这份功勋换了黑山石所有人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对路平儿来讲,最重要的或许不是大家的户籍,而是大当家还活着。 武陵城的夜很冷,从前没有这个感觉。她在夜里躲着取人性命的时候不觉得,在马上举刀砍掉别人头颅截货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什么也没干,只是站在这里,却觉得冷得受不了。 第十五章 青楼寂寞声 武陵城中有一条街,叫西水巷,白日里很安静,到了晚上就成了这城中最热闹的地方。灯笼高悬,彩绸飞舞。西水巷是一条青楼街,没有路直达西水巷,走到问荷桥头,买一盏小灯点上,就有乌篷船来接。 她不想回去,于是打算去西水巷坐坐。那里人多,只需抛一锭金子,就能在那里待到天亮,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有人声,就不会让人觉得孤寂。 走到桥头,却没有靠近那卖小灯盏的摊子。 “出来吧。” 跟了她一路,这天黑路滑的,也不怕被人拐了去。 “你一个出家人,还敢靠近这种地方。”她退了两步,微抬着眼看着了安。他穿的是常服,头上裹着条布巾,本来脸就不大,这么一裹,瞧着还真是怜人。 了安看着她,眼神坚定又温和:“不靠近是因为守不住自己的心,能守住心的时候,任何地方都是禅房,任何人都没有区别。” 她又走近他,伸手摸着他的脸,往上凑去。他没有躲,柏逐昔停下,笑了笑收回手:“靠近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我和芸芸众生一样” 没有回答。 真无趣啊,她本来很喜欢调戏了安的,觉得好玩,现在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得不到回应的话也不需要纠结,她转身往河边去,又被了安拦住。 “你身为女子,不该来这里寻欢作乐。” 这话逗得她笑了起来,一张娇憨的脸,笑起来却有着狐狸一样的眼神:“为何不能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男女之别。我身为女子,还不是一样上阵杀敌。” “那是因为你顶了路平儿的名字,但凡有更多人知道你的身份,你根本不可能留在战场上。”他很少会这样,话说得又快又急。 这句话噎得柏逐昔没办法反驳,她看着桥那边亮着的彩灯,看着那边调笑作乐的莺歌燕舞。双手拍在栏杆上,回过身来看着了安。 “你说得对,我是个女子,用女子的身份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进去寻欢。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我改变不了。” 了安仍是一脸平静,这让柏逐昔觉得他穿着这身衲衣,随时都会飞升成佛。 “小僧并未觉得” “闭嘴你说得对,可那又如何老子是杀人如麻的悍匪,老子不在乎。” 柏逐昔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她觉得有些厌烦,厌烦这个时代,厌烦眼前这个人。也觉得无趣,自打来了这里,她没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总是用自己的思维来衡量这个时代是件很累的事情,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之中,一边明白自己作恶,一边却又享受那种不用为恶付出代价的快感。 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变态,一个很清醒很恶毒的变态。 她提身往河对面去,了安只能看着她蜻蜓一般点水而行,稳稳落在那边舞台上。又见她从腰上解下荷包抛到鸨母手中,几个扭着腰的姑娘便迎了上去,拥着她往里走。 这花楼的味道真香,各种名贵的胭脂水粉味道飘散在空中,却不会让人觉得杂乱。这样的青楼不止有那些情爱勾当,也有各种才艺展示,来这里寻欢的都是城里的贵公子。她没有穿男子的服饰,也没被赶走。不会有人觉得一个女人来逛青楼是奇怪的事情,只要给了钱,管你是男是女。 黑夜真的很好,那些随风飘舞的灵幡会被淹没在夜色中,心中的悲痛也能被丝竹声盖住。 抬眼看见那些漂亮的脸蛋,曼妙的身姿,耳边是悠悠琴瑟,天籁之音,张嘴有美酒佳肴,玉盘珍馐还求些什么呢 如果这些东西能够让人从哀伤中抽离出来,她甚至可以永远待在这里。 一杯杯美酒接连入喉,那些软软的声音在她耳边绕来绕去,渐渐听不清楚。舞姿不知什么时候消散,耳边也清静下来。 从软绵绵的床榻上睁开眼,闻见的是一阵清香,一个漂亮的姐儿跪坐在床前的案边,案上燃着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煮着茶。 “娘子醒了,来喝一杯茶醒醒酒吧。” 姐儿的声音软软糯糯,又有些勾人,很是好听。 白玉一样的手,用竹制的勺子舀出一勺茶汤来倒进琉璃杯中,又夹了一些干花瓣进去。花瓣浸了水,很快舒展开来,五片花瓣正正好在水面上浮成一朵花的形状。 “这叫浮春茶,采春季新鲜的桃花晾晒,春季过了才能喝上,再现春景。” 入口清香,回味中却带着些酸涩。 “你怎么不喝”她抬眼瞧着这女子,眉眼含春,若她是个男子,这样的温柔乡溺便溺了吧。 “春 景虽可再现,只是到底也只是假象。奴不爱这样的茶,与其再现春景,不如春季细细欣赏,认真相待。” 姐儿笑得好看,和她那种皮笑肉不笑是不一样的,这样的笑发乎内心。 她单给了那姐儿一锭金子,才从青楼出去,提身跃回问荷桥上。已是正午时分,街上人来人往的,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河那边过来,也没人注意到有一只手拉住了她。 了安将她带回了北川寺,他知道柏逐昔为什么非要去青楼,但他不希望看见她如此。人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排解情绪,既然柏逐昔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那他就替她选一种。 他院里仅有两间房是放了床的,了幸便又被赶去了住持那边,这下他是真生了气了,拿床单把自己的东西都给包上背了过去。 “我不回来了,就跟师父住,还不会被赶来赶去的,大师兄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他人小小的,背着那大大的包袱,走得踉跄。 被了安强留在寺中,白日里就被带去听觉正讲经。 觉正见到她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她早知道觉正这样的人,得了道,可窥天机。他说她不会死,她就真的活了下来。 “你说过我有一缘,需自斩,现在我也明白了是什么,只是我的努力好像没有用。” 他们是天定的缘分,才会在茫茫众生中相遇。不管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好像都能在彼此心中留下印记,消磨不去。她听了好多人说,你们不一样,她也明白他们不一样,所以也想要离得远远的,可是好像做不到。不只是了安有意无意的靠近,更有她的私心,分明可以离得远远的,却又舍不得。 觉正笑着放下手中的经书:“你没明白,也不用明白,时间到了自然什么都明了了。很多事情不用刻意去想c去做,上天想让你懂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这老头儿,有时候神神叨叨的。 了安自己是没有时间的,听了幸说他跟寺中其他几个资历深的老人一块儿修一部经书,还要忙着翻译经文。他去都城那几日已经耽搁了很多工作,现在回来了每天都在书阁从早待到晚。 所以她每天一早被拎去觉正那边,除了吃饭的时候了幸能过来陪她说些别的话,其余时候都在听经,直到晚上他来接她回院里。 晚上也是不得闲的,睡前了安会给她弹琴。不得不说,了安除了不会武功,别的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他弹的琴不仅仅是好听。不知道是琴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每每听了都让人觉得心静。 每天晚上都是在这样的琴声之中睡着的,一夜安眠无梦。 第十六章 群芳品茶会 大夫人差人送了信来,要她去见林大娘子一面。 她把那信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不知该怎么办,不想去,又怕大夫人伤心。 为着这事,她都快把了安的床给滚烂了,惹得了安终于看不下去,开口劝她:“去林家拜访一下也好,林大娘子素性温和,不会与你为难。” 林家的人,了安多少还算了解。林家和王家不一样,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在武陵城中也是首屈一指。比起王家,倒是没有那么多糟心事,林大娘子执掌中馈多年,端的是贵妇之风,与人和善。 柏逐昔又把那信看了一遍,是大夫人亲自写的,字字诚恳,多少透着点威胁,要是她不去,大夫人一定会来她跟前天天哭。 她把信揉成一团扔到桌上,撑着头苦想到底去不去,了安把信拿过来展开,一点点抚平整,用镇纸压上。 她瞥了了安一眼,张开怀抱:“我困了。” 有的人就是长了一张正经的脸,了安抱着她,一点男女授受不亲的感觉都没有。他说自己心正,不会为外物所动,人也是如此。 终于还是同意去了,大夫人送了帖子去林家,正巧林大娘子要办一个茶会,就让她在茶会那日前去,主要是见见林大娘子,也跟城中的贵女们来往一下。她的身份旁人自是不知晓,大夫人也只告诉林大娘子她是自己本家的堂妹。 “您真的有堂妹叫萧栖栖吗这名字也太不严肃了。”她吐槽着这个名字,在大夫人的指导下转了个圈。 非要把她叫回来,说砺儿不舒服,结果回来了就拖着她看身形,要做新的衣裳给她。可怜砺儿,那么小就成了他娘的借口。 大夫人拿着跟绳子在她身上量来量去,顺势拍在她头上:“你甭管我有没有那么个妹妹,你乖乖去就行了。” 她记下柏逐昔的身形尺寸,宽心了许多。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常思法师” “没有,只是我师父给我的手链奉在北川寺中。” 她不敢承认,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了安,也想不明白该不该c能不能。 “没有最好,辉朗不错,你要是愿意,定下来最好。” 说来说去,大夫人还是觉得林铄是最好的选择。林家不缺钱,家里边也不复杂,林铄是家主,林大娘子是个好相处的,内外都不会有人找她麻烦。这些事情大夫人都想得很清楚,她既担心柏逐昔不愿意给自己找个靠山,也担心她嫁到别人家去受人欺辱。 她还是趁大夫人不注意跑了,说着不要她准备衣裳,大夫人眼光虽好,但每次都准备些娇艳的衣服,她受不住。 城里的这些贵妇贵女们平日都清闲得很,为了让日子不那么无聊,时不时就要弄些聚会出来。几家女眷凑在一块,品品茶,喝些果酒,尝尝糕点,玩些游戏,顺带着说说城中八卦。 她是爱听八卦的,从前都是侦侦和阿查讲给她听,她偶尔也跟人闲话几句。近来话少了许多,既不知道什么八卦,也不想去跟人说。 林大娘子的品茶会就设在林家的花园之中,听闻这花园是请都城的工匠来建的,仿的是皇家别院的花园样式,四季各有一番景象,颇具趣味。 她下了马车出示拜帖后,就被一丫鬟引着往这花园来,她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绕过一个池塘,便听见隐隐笑声。假山后面有一大亭,里面已经聚了七八人,正说笑着。 “萧娘子来了。” 亭外的丫鬟向她行了礼,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可以让亭中人听见。 那堆人中正中间坐着一穿着略显朴素的妇人,衣着看不出来有多华贵,但气质极佳,头上一支点翠金步摇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见过林大娘子。” 她也稳稳行了礼。 林大娘子柔柔笑着,拉她坐下说话,无非也就是借着大夫人的名头跟她客套几句,然后问问她的事情。她都一一答了,没有主动说自己的事,也没问过林大娘子什么。 说了些话,林大娘子又将左右的人介绍给她,大多是些富商家中的正房娘子c嫡出女儿,这些女眷们交友也是有一套规则的,什么身份的人跟什么身份的人在一起,都是暗地里规定好了默默遵守。 大夫人本家虽不在武陵,但也算小有名气,即便是本家不认她这个做了山匪女人的女儿,靠着那个姓,她也能打进这些人中。今日若不是顶着萧栖栖这个名字,这些贵妇贵女们,便是在大街上碰上了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女人们的交际规则,她不懂,但也愿意为了大夫人留在这里,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来。 人 来得还算快,说话的功夫都来齐了,林大娘子一一给她介绍了个遍。来的不少都是未曾婚嫁的贵女,今日这局,也算是给林铄相亲,只是这一群人中,林大娘子注意得最多的还是她。 “既都来齐了,咱们就开始吧,你可会煮茶”林大娘子握着她的手轻拍了拍,眉目间净是温柔。 煮茶煮面她倒是还行。 “略通。” 这二字,怕是大夫人听了也要笑到捧腹。不过她这些日子住在了安那,倒是看了不少次,再者说,那么多贵女同她一道,便是现学现卖也可。 备的是铜炉,和了安常用的那只泥炉不一样,她记得了安说过,泥炉煮出来的茶味道更香醇。不过铜炉也好,好的铜炉受热均匀,水煮开之后熄了火,在炉子外面的夹层中放上炭,可一直保温。且这铜炉的价格比泥炉高上太多,泥炉需要顶好的工匠才能做成炉壁规整,薄厚有序,那好的工匠是花钱也难寻,铜炉却是只要花钱就能找到最好的。 良匠难寻金易得,这样的道理,她还是能懂。 炭是上好的兽骨炭,在三角炭笼里先铺上一层松针,备的有松针c白檀木屑c鲜花瓣,她独喜欢松针的味道,别有一股清香。这炭是特意选过了的,形状方正,大小都差不多。用火筴夹到松针上,整齐的铺成一圈,中间多叠上两层。 “你怎么不先将炭燃上”一旁的贵女瞧见她如此放置,难免好奇,也是好心,指了指一旁的火盆。 其他人都是先将炭放在脚边的小火盆上燃好,再放进炭笼里去。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挤出微笑来,谢过那姑娘的提醒,扭头问身后的丫鬟要了一杯烈酒淋到炭上去,再点燃。酒燃起来的火苗是蓝色的,炭不会那么快被引燃,但那温度也可以让铜炉先热起来。 丫鬟拿来的酒是龙脑酒,燃起来可以闻见清冽的酒味,但并不刺鼻。炭燃起来的时候酒味已经消散,铜炉边上隐隐可见颜色发生了变化。舀了一点水进去,没有直接蒸发掉,但起了一点雾气,这说明炉子的温度刚好。 看了一眼备的茶叶,是香雨,她其实不太懂茶,但运气好,这香雨是北川寺中常备的茶叶。那些碾茶的步骤她都省了,要了一块干净的棉布,将茶叶包上,浸在温水中半刻。此时铜炉中的水也已经滚了,浸过的茶叶倒入炉中,盖上盖子,熄掉火,再等上半刻,这茶便算是煮好了。 舀上一勺盛入白瓷杯中,热气往上升腾。她喜欢喝酒,也能接受茶,只是酒喝多了的人,喝起茶来总觉得缺些味道。 见她这煮茶的方法和别人都不同,林大娘子不免得多问了几句。 “这煮茶的手艺,我自是比不上在座各位,索性也就不献丑了。素日里在家中也是这样饮茶,倒还算清香,大娘子尝尝。”估摸着这茶晾得差不多了,也就捧起来奉到林大娘子跟前去。 饮茶的水,八分略烫,七分微凉,适合的温度并不好把握。她常年练刀,别的谈不上多好,眼力却是不错的,能瞧着那茶水颜色微微的变化和热气的消减,也是个判断茶温的办法。 林大娘子接过茶来,瞧了瞧颜色,微微点了点头才送入口去。 “不错,这样煮出来的茶比眼下时兴的法子煮出来更香醇,独留了茶本身的味道,担得上一个美字。来,你们也都尝尝。”她搁了杯子,吩咐人去把炉中剩下的茶水舀出来分给大家。 她煮的茶是否真的好不重要,在这园子里,林大娘子说谁煮的茶好便是谁煮的好。这一炉茶或许比不上其他人,但林大娘子要的本身也不是这一炉茶,她看中了柏逐昔这个人,便是煮得难以下咽,要硬着头皮夸一夸,这一园子的人也都会卖这个面子。 她拉柏逐昔坐在自己身边,抚着她的手背,夸一些场面上的话,话里话外透着些想让她入主后宅的意思。 “过两日我要去北川寺上香,若是无事,你也陪我走上一趟吧。” “但凭大娘子吩咐。” 林大娘子这是相中她了,只怕是这茶会本就是她和大夫人商量好的,特意让她们见上一面,让林大娘子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也罢,若是顺着她的意能让大夫人开心,便是海角天涯也去得。 在林家待了一下午,临了又被林大娘子留下来单独说了会话,回到大夫人那时,正赶上阿琢放学回来。 阿琢从小就体贴,哪方面都不需要人操心,这一回来就去换了衣服,洗手吃饭。见她进来,阿琢便颠颠的跑去拿了垫子来放在凳子上:“姑姑坐,姑姑今天好漂亮。” 一句话,直引得大夫人抬头,连吃饭都忘了。 她很少穿成这样,大夫人本来还担心她不愿意嫁到林家就胡来,毕竟她的性子就是很随性。何况她只答应了要去见林大夫人,别的什么也没说。 大夫人也没想到她能这样打扮一番,这缎子虽不是城中当下时兴的,但颜色素净,剪裁也大方。她往日里都是男子装扮,瞧不 出什么身段来,这么一穿,才发现这小妹手里没了刀也和那些姑娘一样温婉。 大夫人瞧着她,竟抹起泪来。 “大夫阿姊,怎么哭了,我不是去见了林夫人了吗”她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大夫人,她嫁给大当家那么多年,被保护得很好。虽然在黑山石待着,但大当家一直按着她的生活习惯来,各种迁就她。不知道大当家为什么会对大夫人这么好,想来初见时就已经心动。 “你叫我阿姊你叫我阿姊”大夫人喃喃道。 这么多年了,柏逐昔一直叫她大夫人,虽然也一直很尊重大当家和大夫人,但总有一定距离。她肯叫出这声阿姊,大夫人便知道她是真正接受自己作为她的家人了。 大夫人瞧着她,泪眼盈盈:“要是你瞧得上林家那公子,愿意嫁过去,也算是我给你大哥一个交代了。要是瞧不上也没事,不怕得罪林夫人,我只愿你找个心仪的。” 她不是非嫁不可,只是嫁了就算是安定了,有个靠山,不用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 第十七章 悍匪菩提子 林大娘子的帖子来得快,她才在大夫人那窝了没几日,那帖子便送上门来了。 请她一道去敬香的日子就选在十五,本以为是因着十五月圆,又听着大夫人讲说林大娘子是在十五嫁进林家的,每月的十五她都要去寺中敬香。 林大娘子虽为一家主母,执掌中馈,到底是因着媒妁之言c父母之命嫁过去的,与她自己的心意无关。 这么多年,她每到十五就去寺中敬香,说不清到底是敬奉上苍还是可怜自己。 敬香之后,照例要听寺中人讲经。林大娘子是认识了安的,所以特意请了他来讲经,选的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常吃斋念佛的人坐在那听人讲经,可以一坐一整天,一点脚麻腿软的感觉都没有。柏逐昔不行,她本就不是能安稳坐着的人,又要她干坐在这一点事也不干,更是难熬。只是林大娘子在她旁边坐着,听得认真,她也就不好乱动,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只两只脚在背后悄悄的活动。 又疼又麻,脚底板跟针扎一样,还不是一根,一堆针密密麻麻堆着,在她脚底深一下浅一下的跳舞。 “大师兄,师父请林大娘子去经堂解签。” 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救她一命的竟然是了幸。看着林大娘子起身,她真想跑过去给了幸一个大大的拥抱。 “栖栖,你便在此处听常思法师讲经吧,常思法师佛法深厚,能得他指点实乃幸事。” “好。” 她想起身送一送,林大娘子却已经出去,看来这住持的名头还是好用。 眼瞅着人都走没影了,她才松了口气,挺直的背也就弯了下去。双手撑着准备站起身来,脚却麻得不行,实在站不起身。 了安过来拉她,才起来一点,她便痛呼出声:“不行不行,别动我,太疼了。” 看她在那哀嚎,了安忍不住勾起笑来:“你这样像极了了幸每次完不成功课被惩罚的样子。” “那么丑吗” “挺可爱的,就是好笑,”说着帮她拉直了腿,轻轻揉着,“知道你不爱听经,又坐不住,还真是一点佛缘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佛缘,没有佛缘怎么会遇见你呢。” 眼见着面前这人的耳根子红起来,她还在那傻笑。 佛堂后面有一座山,了安领着她从侧门出去,往山上走,直走到半山腰,停在一棵大树下面。 “要是没想好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坐在上面看看,兴许能得到答案。” 他站在树边上,手抚着树干。灰褐的树皮,他灰色的衣裳,光是站在那,就像极了一幅画,让她有些不忍心去碰。 然而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了安手脚并用,奋力往上爬的样子实在太好笑。她倒不是心疼这个四肢不太协调的人,只是觉着那新做的衣服给磨破了不太好。 只能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搂着他的腰,提身往上,一跃落在最粗的那根树干上去。 举目望去是武陵城最繁华的街道,亭台楼阁繁复,酒家旌旗肆舞。牛车拖着菜,马车载着人。挑着担的叫卖着南北新奇物件,时走时停。开店摆摊的夸赞着自家商品,眉飞色舞。 有穿红着绿的姑娘,拿一把团扇,边走边闹,笑的时候会用扇子挡住脸。有白衣青衫的书生,用一根木钗束着发,谈笑风生。有粗布麻衣的侠客,背着刀剑,走路都带着风。有忙着生计的男女,做各种事,步履不停。有嬉戏打闹的孩童,拿着各种玩具,边跑边笑。有并肩偕行的老人,拄着拐,悠悠的走,只有岁月追赶得上 这城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了安,谢谢你。” 他什么都知道,但从来不胡乱开口言语,只是想办法替她解决。因为有他这份心思在,她才觉得自己仍可以像从前一样轻松活着。 她扭过头去看了安,还是那副样子,大抵是在佛寺待久了,什么时候瞧着都是一脸淡然。 “了安,你有没有害怕的东西”应该是没有吧,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毕竟这个人是被自己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眼的啊。 “怕高。”他撑在树干上,微微发颤,眼神也不太敢往下面看。 柏逐昔被他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心生闹意,故意去碰他,在他耳边发出恫吓声。了安被吓得死死抱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我还以为做了和尚就心无惧意,原来你也会怕。” “当然会怕”了安偏头去看她,反驳她的话,却又在看见她表情的时候说不出话来。 战争结束到 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脸上带着的是真心的笑容。这样多好,她本就是这样一个明媚的人,不应该为着任何事情而难过。 觉正给林大娘子解签的时间不会太长,在树上待了没多久便回了小厢房,这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来北川寺敬香都会有这么一间专门的屋子接待他们,在离开之前,这间屋子是不许别人前来打扰的。 她不爱听人讲经,了安便不讲,给了她一本做过祥注的经书让她看,自己也一样,捧了本书俩人并排坐着。每每在一处时,虽没有太多话要讲,但心里总是舒坦又自在。 “常思,住持叫你过去”声音戛然而止,顿了一会又响起,“替我母亲点香。” 他轻声应下,把经书合上搁在柏逐昔手边,起身往外去。路过林铄时也没说什么,只顾着往觉正那边去,这般的坦然反而让林铄有些不知所措。 俩人上次碰面还是在除夕夜里,那时林铄已经是林家家主,一个家主该有的杀伐果断c冷静沉着他都有,除夕夜里一个人跑去酒楼买醉的行为虽然幼稚了些,柏逐昔却始终觉得那时的林铄已经很成熟。但那时的柏逐昔还是个有大哥护着,潇洒自如的孩子。 现在在她面前的林铄比起她来,更像是一个少年。他指着了安离开的方向,几度张嘴,又一个字都没说得出来。不过他想说的话,即便不开口,她也能猜到,却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继续看着书。 林铄坐到她对面去,拿过旁边案上的茶壶来,猛饮了几杯,然后一直盯着她。 终于把她看得烦了:“有话你就说。” 他又倒了一杯茶:“你是杀人如麻的悍匪,他是菩提树下的佛子,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吧。”林铄饮尽杯中的茶,满脸笑意。 他这话惹得柏逐昔发笑:“你也说了我是悍匪,我们当悍匪的呢,说话有点粗鲁,说了你别不爱听。” “请讲。”看她这表情,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老子乐意,你管不着。”果然。 林铄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话让他难堪,柏逐昔会说这话不稀奇,要是不说,他才会觉着难堪呢。 他本也不是真心觉得俩人应该离远一些,只是难得看了安这样,难免会上些心思。何况这对象还是柏逐昔,他虽未曾与眼前人深交,却也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知晓她心性。了安实在令他担忧,那样一个活在规矩里的人,偏偏遇上的是一个完全不遵守规矩的人。 还想着怎么跟柏逐昔好好说道说道,正巧着林大娘子就回来了,瞧见俩人坐在一块儿也是满脸的笑意。 “来,栖栖,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辉朗。辉朗,这是你萧姐姐的堂妹,萧栖栖。”她像天下所有期盼孩子成家的母亲一样,一脸慈祥看着俩人,眼里写满了佳偶天成。 倒是这名字让林铄有些意外,他玩味的看着柏逐昔:“萧栖栖” 被林大娘子一掌拍在他背上:“没礼数,该叫萧姑娘。” 林铄乖乖的应了,向柏逐昔道歉,又说既然都是女眷,他也不好在此处,赶紧走了。 林大娘子满意得很,想着俩人既然都能在不认识的情况下坐在一处聊天,应是十分合拍。之前给林铄介绍的那些他都不乐意,连坐在一处聊天都嫌累,现在他还主动找过来,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必然是对这个姑娘也有几分意思。 有几分意思便够了,林大娘子经也不听了,直接带着柏逐昔去找大夫人,说是要两边合计一下。 这些女人平日里说话做事都温吞,帮人牵线搭媒却是利落得很。她和林铄的八字很快便送去找人批了,林大娘子和大夫人更是每天都凑在一处商量俩人的婚事,她和林铄谁都没有出来说话。 林铄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她的心思也如雾般,自己都说不清想不明。 虽然对林铄放了狠话,她心里却也明白,那不过是被林铄那句话给刺激到了。她其实也没想清楚自己的心意,在出征前,她看着了安,满心想的都是要守住国门,要保护他。回来之后虽也日日相对,却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太过孟浪。 她隐约明白自己是喜欢了安的,却还是没想清楚这喜欢的程度如何,她心下煎熬,若不是非他不可,是不是应该离他远些。 再者,林铄那番话其实就是世俗对他们的看法,她可以不在乎世俗,那他呢是否一如自己心中所期盼的那样,和她的心思契合。 第十八章 算清算不清 武陵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算大,有什么消息都传得快,尤其是八卦。 林家这些年给林铄相的亲不在少数,他一直没当回事,对那些姑娘也没什么好脸色,这次对柏逐昔的态度让林大娘子觉得他转了性。有林大娘子的默许,他和柏逐昔将成良缘的消息在城中飞速传着,不少人为此伤心难过,尤其是那些想要嫁给林铄又没入得了他眼的姑娘,个个都想着瞧瞧这传闻中的萧栖栖是个什么模样。 有那日茶会上见过柏逐昔的,四处说着她长得如何,真真假假掺着,消息飞得到处都是。她没说嫁不嫁,林铄也没说娶不娶,林大娘子和大夫人便默认了他们情投意合,张罗着二人的婚事。 她想着出去散散心,正巧着有人送信到衫罗坊请她出手,路平儿出门办事,楹娘便将信送到了她手里。地方不算远,但这一来一去少说也要半月,正合了她心意。 她走得悄然,林大娘子送帖子来说要见她,说一下这门亲事的细节,大夫人遍寻不着她,去衫罗坊问了才知道她早溜走了。她向来拿柏逐昔没办法,只得骗林大娘子说老家有事,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因着她不在,俩人的热情受阻,暂时也就没有去准备她的婚事。 她去了一趟芜海,没有杀人。 这是她第一次接不算黑活的黑活,请她的人是个小姑娘,要她偷一样东西。她杀过不少人,即便不要人命,也会让人缺胳膊少腿,偷东西还是第一次。 “我不能保证成功,毕竟这偷东西我也是头一遭,如果你坚持不管如何都要拿到那个东西,那我会选择在被发现的时候杀了那个人。” “不,不要伤害他,把东西拿出来就行了。” 她从来不问自己的顾客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让人生死不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选择,这些故事与外人说了也没用,何况在面对她这样的人的时候,她只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打手,没必要知道太多。工作就是工作,投入感情会影响工作质量。 至少在听见这句话之前她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她依旧什么都没问,虽然心中好奇,到底还是想着这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好奇心是人的本能,但不去窥探别人的秘密也是做这一行最大的原则。 是一个红漆雕花盒子,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藏得很深,就在房中的妆匣里面搁着。她进去之后先把那人给打晕了,才开始找这个盒子。这屋子一看就是新婚不久的夫妻所居,家具都很新,窗户和门上都有贴喜字留下来的痕迹。唯一让她想不通的是,这屋子里只有这个男人。 “姑娘,你要的东西,”她将那盒子递给雇主,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为了这么个盒子,花这么多钱请我,不值当。” 姑娘接了盒子,哆嗦着手打开,竟落下泪来。 “值。” 是一份婚书,红色的之上金色的墨迹,字迹娟秀。 她眼瞅着姑娘将这婚书撕得稀碎,一簇火,烧成了灰烬。 “我是想让你杀了他的,但舍不得。既然给不了未来,就不该许诺。”盒子被掷入水中,咕噜了两声便没了影儿。姑娘走得也快,只留下了给她的报酬。 柏逐昔看着早恢复平静的水面,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分量不轻。 芜海有道糕点很有名,她特地起了个早去寻那家铺子。蒸笼摆了半个店面,腾腾往上冒着热气。那汽儿闻着都是甜的,直往人鼻腔里钻,莫名让人心中舒坦。 鸡蛋和面粉混着蒸出来的,吃着像蛋糕,口感和外形却又扎实很多。还有捏成各种可爱模样的,店家说用来哄孩子是一等一的好使。各式样的都包了几包,带回去给阿琢和砺儿,也让他们开心一下。还有侦侦和阿查,特意不见她们很久了,再拖下去,这俩丫头就该提着刀上门砍她来。 她把鞭子挥得极响,小白不要命一样往武陵的方向跑。心里有所期待的时候,去往目的地的路总显得特别遥远,远到恨不能长双翅膀。 大夫人对她突然跑出去很不满,偏偏她又一脸生死无谓的态度,让人发火都不能尽兴。只气得不想说话,甩了张帖子到她跟前。 “北川寺送过来给你的。” 是了安的字,让她去寺中寻他。 “阿姊,我出去一趟。” “祖宗,你这刚回来又要去哪”大夫人气得顺势将手中的绣棚扔了出去,却砸在了那迅速关上的门背上。 门内传出阿琢安慰她的声音。 正是午后,寺中忙得很,她在澜庭外遇上了幸。抱着一捆书走得费劲。便帮他拿了,是未译的经书,她看不懂梵文,只觉得其中自有一种奥妙。 “你师兄呢” “在经阁译书,最近寺中懂梵文的都在忙这个事,皇寺也正急着。咱们大濮的僧人中懂梵文的不少,但能将经书译得传神又易懂的不多,大师兄是一个。” “他这么厉害” “当然,大师兄天资聪颖又肯努力,远非常人可比。我的梵文是跟他学的,但没有他学得好,师父说当年大师兄只用一年时间就已精通。”夸起他的大师兄来,了幸永远都是往厉害了说,在他心中,这世上再没人能比了安优秀。 她不便出现在更多人面前,只将了幸送到了经阁外面,自己去了了安的院子。 他屋中多了一张摇椅,和她在黑山石的院中放着的那张很像,不过她那张从来就没有一个做摇椅的本分,多是用来晾晒衣物。 今天天好,开了窗阳光照进来正好笼住摇椅,省得她再搬动。午后的太阳晒着舒服,温温的,困意慢慢席卷而上,忍不住闭上了眼。 是被香醒的,鱼片粥的鲜味弥散在空气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了条毯子,天已然黑了。 粥就放在旁边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窗户已经阖上,了安却不在屋里,旁边屋子里传来细细的水声。也饿了一天,捧起粥来猛喝了几口。 侧门被推开,了安穿着一身常服出来,脸上还带着点水痕。 “听说你在译书,很辛苦吧。”另拿了一碗,舀了些粥进去,推向他那边。 “还好,谢谢,”了安接过碗来喝了一口又放下,“我是想问问你,当真想好了要嫁给辉朗吗” 喝粥的动作顿住,她放下勺子,抬头看着了安,心中有些不安。 不该是这样的,虽然她打心底里希望这个人能够爱自己,可他的人生本就不该有自己的出现。她想了这些时日,只觉得对于她的心意,他不该有所回应。 “只要林铄愿意,我都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 大当家走了,黑山石已经不复存在,她的亲人只剩下那几个,她要做的不是让自己开心,是让他们放心。至于她自己有什么想法,那都不重要。 何况他是了安,他这么好的人,何必和自己纠缠在一起。 “你放心,我不会欺负他的。”她尽量笑着,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尴尬。 可了安很严肃,直勾勾看着她:“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是我们。” 她的眼神无处落脚,四处飘忽着,不敢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我们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啊,我是绑过你,也承蒙你照顾多日,但你放心,我会给寺里捐一大笔钱,就算是偿还你的恩情。要多少只要你开口我绝不还价,你对我的恩情总能算清。至于调戏你,是我不对,但你也知道我在山上待久了匪气重,遇上好看的男男女女总是克制不住”她胡乱说着,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能不能有那么一点作用。 “我给你的念珠呢” 出征前他把自己戴了多年的念珠扯断,做了两条手链,一条自己戴着,一条给了她。在战场上数不清有多少次,杀人杀到麻木,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工具,没有思想,只有一双手不停的砍,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那样的情况总让她快要崩溃,有时候甚至想放下刀,任由敌军的刀剑朝自己袭来。可是只要看到手腕上的念珠就会清醒过来,浑身充满力气,因为有人还需要她保护。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手腕就空了,她找过,没有用,在战场上找一具尸体都很难,何况一串手链。 了安起身往床边走:“既然没办法把东西还我,就还欠着我,既然欠着我,咱们就永远算不清。”他躺在床上,背对着她。 “了安,我很喜欢北川寺,也觉得你就该待在这里。” 她是个固执的人,了安也是。只恨自己只顾着自己的心思,他有什么变化一点也没在意过,现在后悔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他不想多说什么,她也只能叹口气回家去。继续和她纠缠下去只会让了安心不定,他留在北川寺能做很多事,跟她在一起却只会让他失了一开始的方向。她喜欢这个人,便不愿他因为自己变成一个无用的人。 林铄不愿娶她,林大娘子亲自上门向她道了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铄儿太任性了,我本以为他是中意你的,昨天却跑来同我说不愿成亲。你这么好,他还不愿,我骂他他不听,自个儿跑去都城了,他爹气得现在还躺着” “大娘子莫气,我与令郎只是缘分不到,做不成夫妻。” “你这么好,他哪有资格挑剔,我是真希望你进我林家门。” “大娘子喜欢我,是我的福分,虽不能嫁进林家,但我日后会常去看望大娘子,只要大娘子不嫌我就好了。” 林大娘子的确很满意她,也是真生气林铄不愿娶她。但这种事情本就得双方愿意才行,林铄执意不 娶,别人也做不了主。 只是她大概也知道,林铄沉默了这么久,突然说不娶,这其中必定有了安的原因。他倒是真心疼了安,到手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