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归来》 弃置之身 景宣六年。重华宫。 庭前一株“昆山夜光”久无人理,已积了轻薄一层灰屑。蔫在灼热的阳光下,再不见往日莹润光泽。倒是旁边那“冠世墨玉”,因着原本便色近赤黑,暂还看不出什么颓势。 苏合真在牡丹圃边立了会子,怅然一叹,终是缓步进了正殿玉堂。 玉堂殿似乎还是往日的玉堂殿,华丽而冷清。然而宫娥们略显慌乱的步子,以及几名女官隐含厌恶的眼神,都让苏合真知道,一切已然不同了。 姚黄迈步上前,裣衽一礼。面容看似冷淡,然而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她眸光中的水意:“容妃娘娘。” 苏合真颔首,温和道:“我来看云河姐姐,不知姐姐还好么?”因和贵妃交好的缘故,她在重华宫鲜少以“本宫”自称,而是使用更为随和的“我”。 姚黄不及应答,一旁的魏紫早已按捺不住,冷笑一声道:“我家贵妃好不好,容妃娘娘心里难道不是门儿清?打量着重华宫是一群瞎子呢,辨不清真心假意。前头的许太医还留着吃茶,若真关心何必跑到我们面前惺惺作态?” 苏合真面色一白。半夏气急欲要反驳,姚黄已然急急道:“魏紫!”言语中大有责怪之意,然而二人同为李贵妃贴身大宫女,地位相当,一时也不好说的太过。 魏紫面上犹有不服,到底怕起争执扰了贵妃清净,这才住口。只是瞧着苏合真的目光仍然是愤愤不平。见她这样冒犯,半夏如何能忍?斥责的话语已到嘴边,但念及里头娘娘和主子的关系,又感合真哀伤之意,终究隐忍不发。 主子和李贵妃是打小的手帕交,虽然前些日子有些冷淡下来,可如今贵妃身染疴疾,眼看着就要不治,何必在此关头又起争执。主子性情温婉,想必是愿同贵妃好聚好散的。 “容妃娘娘。”姚黄的声音尚算得平缓,然而颤抖的嘴唇和浸透着悲意的面容,都透露出了这位大宫女内心极度的不平静,“贵妃娘娘已交代过,您来了直接进去便可。奴婢就不陪您了。” 苏合真微微一叹:“你放心,我自然懂得该说什么。” 姚黄含泪点头。 苏合真于是撂下了半夏,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在给自己下着某种决心。举步而行,到了内室门口也不曾停顿,就那样直直迈进。转过一座绣着花开富贵的屏风,便见李云河斜倚高枕,正幽幽瞧着那屏风。苏合真一瞧,却见那屏风的背面竟是一副草原骏马图,顿感愕然。 这样怪异的东西,也只能是按着贵妃的意思特制的了。 心念一转,重又去看李云河。只见她面容雪白,点漆似的黑眸里蕴着冷淡的光,形容也较记忆里憔悴了不少。那身子陷在一床章彩华丽的锦被中,更衬得她瘦削枯槁。原本不过中上之姿,如今看着倒有了些病态袅娜的味道了。 苏合真眼眶一红,就想要唤声“月姐姐”。然而她转瞬便敛了眸中的痛惜不忍,只立在那儿,静静道:“月河。” 她一身冰纨,上头不过零星绣着几点碎花,恰如一支出水白荷,亭亭而立。 李云河微微一笑,声音虽然因无力而断断续续,却依然格外平静:“合真是记错了罢,皇上已给我改名叫‘云河’了。”似乎二人间从未生出那些芥蒂,她仍是一声从容的“合真”,悠悠唤来。 苏合真略一垂首,再抬起头来却已换了温婉的浅笑:“不错,是本宫记性不好,姐姐莫怪。” 李云河也不就着“质疑圣意”的话头挤兑她,反是淡淡一笑,道:“怎敢。” 容妃宠冠六宫,而贵妃早已无宠,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苏合真颇为自矜地一笑,眸光流转间,更显得风流妩媚、容光绝俗。她秋水般的眼眸一点点染上了刻毒的快意,望着始终平静的李云河,笑容如盛莲怒放:“是呀,妹妹实在是该打。‘云河’,可是圣上亲赐的好名字,也是姐姐难得的恩宠。妹妹一时不察,竟给记岔了,姐姐可千万别恼了呀。” 李云河的双目中染上了一丝讽刺,她定定地看着苏合真,忽然笑了一声。 “不错,是难得的恩宠。”尽管说着这样的话,李云河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只暗含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圣上昔日赞我鬓发盛美如云,故改‘月河’为‘云河’。” “偏是这般凑巧。”苏合真执起团扇,掩口轻笑,“那几日恰是议立新后的紧要关头,妹妹不过私下和圣上说笑了两句,姐姐名字中有一个‘月’字,正配正位中宫。未料才过了半日,这个‘月’字就没了。看来圣上心中自有定论……”话才说了一半,心口猛然一阵剧痛。合真手中团扇一抖,恰好遮了唇边溢出的一丝血迹。她不动声色地抿了去。 然而李云河却不曾注意到对方的异样。她并未留心在合真身上,见她话语忽停、身子微颤,也不过淡淡一笑。身量纤纤的容妃,风流而婀娜,正是今上最喜爱的模样。李云河的目光里染上了深深的厌弃,她看着合真的笑颜,是那样骄傲又妩媚,是被珍爱的女子才会拥有的骄傲。那种盛大而隆重的宠爱,给予了她无上的底气——可是,那些她也曾日里夜里暗自期盼想念着的情意,李云河难道不曾拥有过么? 似乎是有过的,只是太过久远,早已记不分明,仿佛一切都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美梦。李云河抚过自己干枯的鬓角,她已流不出什么眼泪了。 “我早就知道的,合真。”她怔怔地说道,目光越过苏合真清丽柔弱的身影,投在那副翻涌着连天翠色的草原骏马绣图上,声音又轻缓又悲哀,“很早我便知道了,陛下心中喜爱的人是你。” 她的语气那么平淡,然而回忆过往时,一桩一件都是如数家珍,显然那都是极为重视——或者曾经极为重视的。 “元年的时候,皇后病逝。大公主刚满三岁,宫中又无有太后尊长。按理,必得由身份最贵重的李贵妃来抚养,才不算辱没了嫡长公主的身份。可是,皇上他怜惜你体弱孤苦……又说我宫务繁忙,便将大公主抱去了你的广明殿。” “之后朝上议立新后,他不曾找执掌后宫的李贵妃商量,却日日流连于容妃处。”云河的笑温存而冰冷,“硬生生从我的名字里头拔掉一个‘月’字,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不想要李贵妃来做这个皇后……除了你,他谁都不愿意立呀。” 言及此处,哪怕再是冷淡了心肠,李云河也忍不住眼眶一热。她又痛又伤,声音却透着异样的平静:“合真,合真!”她唤道,声音渐低不可闻,“你明知道的,圣上迟早会立你为后,而我不足为惧。你又为什么要这样着急,非要对我出手呢?” 苏合真的脸上,一瞬间有慌乱闪过。然而她片刻便稳住了心神,冷笑道:“别假惺惺地叫我‘合真’!李云河,本宫没有你这样的蠢妇做姐妹!”愈说愈快,仿佛要把所有的话一口气给说尽。合真强忍胸闷,执团扇的手不着痕迹地按住心口,面上却是盈盈浅笑: “你有李家满门做你的后盾!难保来日生下一位皇子,陛下会对李家妥协。本宫如何能不为陛下分忧,又如何能看着你留在世上碍眼?”那笑胜过世间所有刀剑。 “所以,”李云河的目光清凉如水,“你对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一并下死手?苏合真,认识这么多年,我头一回知道你有这样的狠心。”提到“孩儿”二字时,始终平静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颤音。李云河已是在强作镇静了,她死死地攥住被角,指甲已然泛白。 “你以为这是哪里?这里是天家宫苑。”苏合真冷冷道,“谁叫你非要挡我的路?你本不该做这个贵妃的。” 李云河几番牵动嘴角未果,终是露出一丝惨笑:“那么你现在又来做什么?见我落到这般田地,又想再奚落两句么?……苏合真,你说我们两人,究竟谁更可笑?” “奚落你?”苏合真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竟像是愤意,“不。”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困在锦被中无力挣扎的李云河,咬牙切齿地冷笑着,一朵昆山夜光自她袖中抛掷而出,丢甩到李云河身上——赫然是先前庭中那一朵,不知何时给折下的。 “我来只为告诉你,下辈子安安心心做个乡野愚妇便罢了,再也别……别和旁人争!别和你自己的命争!别当聋子和瞎子!也不要喜欢这劳什子的牡丹,你如何能配上它。李云河,你给我记住,就是走上了黄泉路,你也牢牢地记住我今天的话!” 然而李云河已听不清了。那朵蒙了尘的昆山夜光,就那样从她的怀中跌落,像是破碎的月色。她没有伸手去捞那曾经最爱的牡丹,因为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髫年与傅北的相互安慰、拳拳情谊;豆蔻时同苏合真那样地亲密无间,欢笑声如阳光洒落了整个庭院;出阁之初,也曾有过和江承光并肩策马的岁月……还有入宫后的骤然得宠以及失宠,模糊的记忆片段凌乱涌现,李云河仍然强撑着不愿阖眼。 “合真。”她喃喃唤道,依稀忆起从前的亲昵来,双手下意识搭在小腹上,形成一个防备又保护的姿势,“大公主何等可爱,你是亲手抚育着的。而我的孩子……何至于——你怎能杀他?你怎可杀他!”凄厉悲凉已极。 苏合真大骇,不觉凑步上前。下一刻,暗沉的血,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李云河口中喷出。那不祥的暗紫显然是剧毒的征兆,苏合真睁大眼睛望着她,连脸上浸染了血迹都顾不得。 滚落在地的昆山夜光被一口浓血染了半边,瞧着倒更像那浓紫近黑的冠世墨玉了。 而李云河对外界已是一无所觉。她叫道:“合真,合真!”终是仰天大笑,笑得鲜血连连咳出却毫不在乎,已是半疯半癫,“你说的没错,我是聋子瞎子,我有多么可笑愚蠢!真心实意拿你做我的亲姐妹……可是你难道不蠢么?分明后位唾手可得,偏要趟这一潭浑水!你非要来杀我们母子,你礼敬菩萨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心虚吗?苏合真,你不配!那是个孩子,是个还没出生的小孩子,你怎么对他下得了手?!” 后位?唾手可得?苏合真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然而这笑意迅速地隐没了。接着,宠冠后宫的容妃娘娘妩媚一笑,又轻又凉:“这正是你死的原因,李云河。既蠢到心软,下手又不懂得快和狠。这幅没用的样子,真不晓得昔日在战场上,你是如何拖累皇上的……” 那些年少时真心实意、奋力拼搏的过往,携手并肩、风雨同舟,她又怎么会明白呢?李云河微微别过头去,神情寡淡了下来:“是么?”却已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她是个将死之人了。 这不愠不怒的反应实超出意料,苏合真微微蹙眉,她正寻思着再说些什么,万不能功亏一篑。忽然间,只觉室内一片寂静,唯有李云河的声音,一字一句,那般冷清决绝: “苏合真,若有再见之日,我与孩儿必有以报。” 此话大有不祥之意,苏合真悚然一惊,身上顿生寒凉。再望向床上那个瘦削憔悴的人影时,却见李云河已经一动不动。唯有几滴色泽暗沉的血,还在慢慢地从唇边淌出,渐次砸在锦被上。苏合真再忍不住,终是瘫软在地。 良久,泪水已布满了那张温婉秀气的瓜子脸。一声“月姐姐”,慢慢从口里溢出。 都结束了,一切。 她没有告诉李云河的是,皇帝册封她为贵妃的诏书,已经在广明殿躺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前世如梦 马车艰难地行着。车夫瞧见前面人头攒动,狠狠叹了口气,直想骂句脏话。待想到车里坐着的两位小姐,硬生生又住了口。也该他倒霉,出门前没打听清楚,赶上了集市,一街的人。车上两位偏是要去选秀的贵人,若不慎冲撞了,他实在担当不起。 车夫一面想着,一面心中又是啧啧称叹。 虽然称一句贵人,但其实江南一带谁不晓得,那越家不过是个空壳子。若非今上开恩,早就满门抄斩。所谓贵人,也不是那么金贵。只是那位越家小姐行止间颇有一股凛然贵气,叫人不敢小觑。果然百足之虫,虽死未僵。要不,怎么同行的那位楚家小姐,分明家世更强些,还对越家小姐心服口服呢? 车厢里端坐着的越荷却没心思去了解车夫心里的弯弯绕。路程虽有些颠簸,但前世她曾随尚是太子的皇帝出征多次,纵然如今这具身子病愈未久,心智上也还挨得住。 在她的心中,她仍然是成国公、扬威大将军李伯欣的嫡长女李月河。 ——成国公李伯欣嫡长女李氏月河,大定十七年遴选为太子良娣,大定二十一年封贵妃。景宣五年,赐名云河。景宣六年因中毒流产而死。 何其简单的几十个字,云淡风轻就概括了她短暂的前生。唇边溢出苦笑,本以为自己已是必死之人,谁料再睁开眼时,她却成了越家长房的女儿,越荷。 前朝越威老将军的孙女。 越威这名字她并不陌生,这位忠诚耿直的前朝老将,曾是她生父功劳簿上最为耀眼辉煌的一笔。如今世事难料,她竟成了越老将军的遗孤,名叫越荷的女孩。越荷,越荷,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似有难言的情绪翻涌。 当年景宣皇帝对容妃情深,为了让她登上后位,不惜通过近乎侮辱的一次改名来昭示后宫,贵妃不配正位中宫。生生从她的名字里,夺走一个“月”字。然而天意弄人,这一世的她终究还是叫做“越荷”,也许相似读音的名字里,本就合着某种奇特的缘分,这才让她得以借着越荷姑娘的病体重生。越荷,月河。 前世曾经遭过改名之辱,今生却拿“越”字做了姓氏,加上越荷身份里某种大于实际的象征意义,想必这个字是决计不会被拔掉的了。思及此处,越荷淡淡地笑了。 静静回首自己的一生。 她李月河虽为成国公嫡长女,身份尊贵,然而不幸早生了数年,未能赶上妹妹玉河那般的好时候,也不曾被阖家千娇百宠,反而是跟着父母吃了不少的苦头。 先帝以“大定”为年号,意在盼望天下安定。前朝末年,天下四分五裂,混战不休足足四十余年。先帝在四十多岁时自立为帝,建立了大夏王朝,之后南征北战,二十年间基本扫平了天下其余势力,然后含笑而逝。她的父亲李伯欣,正是跟随先帝多年、并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位将军。 先帝起事自立之前,与李伯欣同在前朝为武官,官位甚至稍低了李伯欣一头。然而当他决意起事之后,李伯欣却是毅然抛弃官位追随,因此极得先帝看重。大定三年时,李伯欣与先帝率军出征陈朝,然而这次出征却因为情报工作的不利而落入了陷阱——大军出征不久,都城长安忽遭来自盟友的袭击,原来对方早与陈国勾连。 长安陷落之时,身怀有孕的李夫人携着一家老小仓促出逃。而逃亡的李家人中,竟混入了一个顶顶尊贵的大麻烦,那就是刚刚丧母的大皇子江承光,也即当今皇帝陛下。 此中自有缘故:先帝起事之时不慎走漏风声,无奈仓促出逃。前朝皇帝震怒之下,遂将他来不及带走的妻妾儿女一并杀害,唯有怀着身孕的嫡妻萧氏得以逃脱。过后不久,她便生下了大皇子江承光。之后几年先帝忙于南征北战,后宫竟没添置几个人。加上萧皇后倏尔病逝,长安陷落之时,三岁的江承光无人照看,而宫中竟没有一个可以做主的女人! 李夫人乃是女中豪杰,丈夫和皇帝交情笃甚、兄弟相称,她便也时常入宫和皇后叙话,在慌乱的宫娥之中自有一番威信在。危难关头,身怀六甲的李夫人挺身而出,指挥家仆健奴、宫中禁卫,带着大皇子一起逃难。一路兵荒马乱,行至汉阴县地界时,心力交瘁的李夫人终于脱力早产。 仓促之中仆妇们的安排不尽周全,为取水擦身方便,就近将李夫人安置在了流经汉阴县的月河旁边。历经两个多时辰,李夫人终于诞下一名女婴。当时恰是月挂中天,去河边取水的仆妇眼见月辉轻移,倒悬岸边,不由啧啧称奇,从月中倒影里捞起水来,热了给婴儿净身。 李夫人听说此事亦感惊奇,想到一路惊惧,这孩子荒郊野地里生下来,遭了莫大委屈。然而在她怀里安恬而睡,却是沉默坚忍,不由倍感心酸。她说,既然囡囡出生在月河边,又取月亮水擦过身子,那便取名叫做李月河。 说这话的时候,李夫人额上汗水粘的头发一绺一绺,苍白的脸上却尽是温柔的笑意。她是料想不到,她拼死救下的大皇子,未来会怀着怎样的轻蔑给她心爱的囡囡改名的。 自此,月河便成了她的名字。记忆中,父母都是“阿月阿月”地唤她,傅北称一声“月儿”,苏合真叫一声“月姐姐”。入宫之后,那人只唤她“阿河”。 云河还是月河,都可以是阿河。于他自然是无关紧要的。 她或许早该领悟,自己在他眼中是配不上“月”字,更配不上做他妻子了。哪怕他曾经亲眼见证她母亲是如何取下了这个名字,哪怕二人的确有过少年情热的时光。 她早该知道的。 皇后去世那年,大公主已满三岁,早过了哭闹的婴儿时期。再说公主自有宫女们服侍,绝无所谓“贵妃操劳宫务,照顾不来”的道理。且故皇后之女不交由贵妃,偏偏交给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容妃,皇帝分明是早将她摆在了未来皇后的位子上。 想来也是。容妃温婉文雅,乃是书香门第的女子,而贵妃却出身武将世家。在天下初定,武将权柄极重的时候,选一位文官之女做皇后,恰是合宜。更何况,皇帝是那样喜爱苏合真。 李月河不是不懂,但她总还心怀一丝妄想。可后来雨急风骤,谁都料不到皇帝会嫌恶她到那样地步。不肯立后也就罢了,偏偏要狠下她的面子。还拿出喜爱她鬓发如云,这样旖旎的理由。她只能把侮辱当作恩宠来笑着谢恩,暗地里却为六宫中人耻笑。 她实在想不到江承光如斯冷情。 大定十七年,十五岁的将门之女李月河作为侧妃嫁给了十七岁的太子江承光。彼时天下未定,太子跟随先皇南征北战,不免耽误延嗣之事。其正妃乃辛相之女栖梧,性情温厚端庄,偏身子不好,余下几个妾室亦是位卑不中用。先皇和顾贵妃商议之后,便择了自幼随父母颠沛流离、弓马娴熟的李月河作为侧妃,意图叫她随侍太子。 李伯欣对先皇极是服气,自是拍胸担保绝无二话,回来便训导女儿要好生服侍太子。唯独李夫人心疼女儿,却也无力阻拦。李月河嫁给江承光不过几日便随他开拔出征,从大定十七年到二十一年,五年里三次出征,次次千里相随。虽则多半只是帐中照料,但紧要关头,也不是不曾勒马挽弓,疾驰如电。 纵然江承光不曾眷恋她的风霜骄傲,那些岁月里,总有过些相依携手的温情。 但后来呢?……先皇猝然驾崩,他登基为帝,封她做李贵妃。那时苏合真已入府三年,宠爱只是平平。而被他宠眷了许久的云舒窈,却因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一夕失宠。 猝不及防间,他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他开始给予她宠爱,就像加恩李家一样。李月河曾想克制自己,她知道自己不算美貌,性情也不柔婉可爱。可是还有那么多解释不通的事情——若要显示对李家恩宠,封她贵妃位加上常常赏赐也就够了,江承光何尝是委屈自己的人?且二人的确有过患难与共、温情絮絮的日子。 她已相信了他的真诚,直到所谓的“君心难测”。忽然有一天,江承光不再踏足玉堂殿了,她快速地失了宠,突然地就像是当初短暂的得宠一样。期间她分明不曾做错说错一件事,仅仅是突然地便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李月河愕然、受伤,但只能归于沉默。 赏赐不曾断过,但人却再也没有来。很偶尔的几次,也是眼神晦涩,笑容难懂。李月河困居深宫,思念家人和烈马。而苏合真,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得宠,并渐渐和她形同陌路的。直到她前世死去的那一刻,苏合真依然是宠冠六宫。 想到这里,越荷无意识掐起了手帕,暗嘲地笑了。 景宣六年,李贵妃病逝。容妃晋贵妃,为苏贵妃。李家嫡次女入宫封贵妃,称小李贵妃。那是李玉河,她嫡亲的妹妹。而现下,乃是景宣七年秋。 苏合真啊苏合真,枉你做了这么多,宫里的李贵妃虽去了,现下却又捧出一个,这是何苦呢?你的皇后梦终不能成。而玉河,她的亲妹妹—— 对李家来说,宫里的李贵妃是叫月河还是玉河,有什么分别呢? 越荷心下微黯,不说李家如何,现下的她不照样是往那处宫室去的么?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旁人? ——她借了身子还魂重生的这个姑娘,现下正是即将参选,甚至半内定了的秀女之身。 —————— 越荷的容颜生得很美丽,尽管现下大病初愈,也不掩姝色。 她的祖父是一位将军,故眉眼虽因水乡的滋养透出温婉妍色却棱角分明,隐有光耀之态。面容沉静端丽,微勾的凤眼沉下时自然而然流露出属于李月河的贵气。若展颜大笑亦有爽朗豪美之色,可惜无论越荷抑或月河都久未有之。肌骨莹润,青丝如瀑,端的是位美人。若说不足,在于其人太瘦,若养得秀美丰盈些,则可以称雍容国色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红颜美人,不过十六的年纪就断送了性命。越荷思及这少女的身世,不由倍感命运之心酸坎坷、造化之弄人。 李月河之父李伯欣,一生最为人所称道的功绩,便是在夏陈的东陵之战中打败了由老将越威所率领的三十万陈军,并迫使其自尽。那年的越荷才刚一岁。 在傅氏的陈王朝崩溃的过程中,曾经经历过数次惨烈战争。其中极艰险的一次,是越威老将军带着几个侍从拼死地救出了陈朝皇帝和大皇子。在逃难过程中,陈帝有感越威之忠烈,亲口允诺,将来要为大皇子娶越威的孙女越荷。那时兵荒马乱,在场的不过陈帝、傅北、越威与越氏家仆两人。陈朝不久覆灭,而这一婚约便不为人所知。 至少前世的李月河便从未听傅北提起过此事。 夏灭陈后,大定皇帝为显宽厚,也是为了防止傅氏余孽暗卫、刺客之流鱼死网破,将陈朝最后一位公主傅卿月接入宫中抚养。而大皇子傅北先被李伯欣所俘,之后成国公的军队却被土人和叛军围城半年,傅北被迫在李氏军营里耽搁下来,由成国公夫妇抚养了一段日子。后来大定皇帝听说,高兴地大笔一挥,命成国公夫妇继续抚养下去,前朝皇子的问题就此解决。 李月河隐约听父亲讲过,大定皇帝是个极粗疏豪迈的英雄人物,时而刚毅果决,时而又怜贫惜弱。他一是嫌傅北身份麻烦,二是懒得和个小孩子为难,三也有借他的血脉引一引前陈死忠的意思。不过大定皇帝平生最不耐烦掰扯,随手把这些事情一气儿交给成国公来办,惹得李伯欣苦笑连连,对这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越荷现在想来,大定皇帝果不愧是英雄豪杰。把前朝皇子交给领兵大将来抚养,几乎是逼着父亲为了自保丢弃兵权,不然密谋复辟罪行简直翻手可扣。只是大定皇帝不曾想到,灭陈之后天下战火竟又烧了数年,成国公不仅未能卸甲,反而功劳愈厚。大定皇帝自己却因积年病根,猝然去世,未来得及替儿子料理了老功臣。 这些都是长大后慢慢才琢磨清楚的事儿,髫年的李月河却不会懂。她只是欣喜于有了个温润的哥哥。而李伯欣忙于马上征战,李夫人心胸宽阔,从不曾阻他们儿时相亲。李月河就这样和傅北两小无猜地长大,但是,她从没听傅北说过那婚约的事情。 可对于越荷而言,那桩婚事却是早已定下、并无法更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今生越荷 越荷留给李月河的记忆多半是模糊的,像是隔着纱窗,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唯独退亲和之后的死亡一节,记得最为清楚。 大约就是在宫中的李月河身故后不久,傅北行色匆匆地赶到了越家后人被划地贬黜的江南之地,并提出退亲事宜。其实此时谁都清楚,和他结亲乃是一个天大麻烦。加之这桩婚事也没几个人知道,便是悄悄退了也不伤颜面。傅北的态度又极诚恳,只说自己身体有疾,不愿耽误了越姑娘。照常理说这退亲之事是无有不成的。 然而,偏偏当年见证了此事的越氏老仆忠诚耿介,自越荷幼时便教育她要忠于前朝、嫁给傅北,使她得知退婚事后一病不起。而这老仆气性极大,以为少主辜负,不多久竟和老妻一道悬梁自尽了。越荷姑娘得悉此噩耗,悲从中来,珠泪滚滚,自责不已。不到几日,亦是撒手人寰、溘然长逝。再睁开眼时,已换了那个从后宫争斗中惨烈败退下来的李月河。 其实此事中没什么必然的对错:于傅北,退亲是他必须为之,而他已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最好。得悉越姑娘病倒后也不曾置身事外,只是默默斋戒祈福。他亦不是不曾同那越家老人诚恳解释,只对方实在倔强不听。酿成惨剧,非他所愿。 彼时月河初初醒来,神思恍惚。又念及自己是已嫁过人的身份,何必惹得儿时伙伴为难,于是坦然同傅北私下解除婚约,约定再不重提此事,也不曾对外张扬。然而傅北停留日久终究招来一些闲言碎语,他才离去,越家偏房便逼上门来,口口声声越荷与前朝皇子私通置家族于危地。长房势孤,只剩下越荷和几个仆妇丫鬟。 纵然是失势的越家之中,也少不了争权夺利!越荷纵然知道拖得越久越不利自己翻盘,但她历经前世波折已是心灰意冷,对越家又无甚归属之感,更懒于应对那些跳梁小丑。 恰在此时,本地接到一道圣旨——前朝遗老家眷们大多被圈进在此江南之地。这道圣旨讲的是,皇帝要显示皇恩浩荡,特意加恩前朝遗民们。准其男丁参与新的恩科,并留出一定名额。选其少女充入宫廷,以示亲和爱抚之意。越家名望极重,自在此列。 越荷便对仆妇们道:我去罢了。 江承光的圣旨写得再是言辞华美,终不过是为了借此笼络人心、收拢前朝残余势力。他已当了七年的皇帝,愈发得心应手。越荷想起少时娶她的太子,不由默然。 她心中清楚,前路必不会平顺。甚至从踏上征途开始,便注定了风刀霜剑。可是,假若不走上这一遭,她终归是……越荷知道自己对后宫仍有心结未了。 那是苏合真,是李家,也是江承光。 —————— “越姐姐!” 一掀帘便露出楚怀兰明朗的笑容,正喜滋滋从外面进来。纵然越荷心有愁绪,也不禁被她感染,淡淡笑道:“阿椒。” 楚怀兰也是笑了起来。她是北方少女的长相,爽朗明快,透着大气,远看偶有错认做秀气儿郎的。此刻她一身骑装,半点没有即将参选的样子。 前朝遗老的心思是很晦涩的,既向往着新朝的荣华,又舍不得放下原先的架子。但楚怀兰长在这样的家庭,却偏无半分这样习气,只是健美开朗。她乃是陈帝长姊之女,傅卿玉和傅北的堂妹,也算是皇室中人。按说宫中已有傅卿玉被封作慧婕妤的,是正经的前朝公主。挑个楚怀兰,实在多此一举。然而慧婕妤是个病歪歪的,恐怕寿命无多。 楚怀兰被急急地塞到应选秀女队伍中,便是为了预备补慧婕妤的缺儿。 越荷只觉楚怀兰比她境遇更坏些,因为自己至少有的选,而楚怀兰竟没得选。但楚怀兰仍是每天欢笑玩闹的,不见半点愁态。 说起慧婕妤,越荷却是有些印象的。那是个安静而聪慧的女子,从不参与争权夺利,只静静在长乐宫里养着身子。李月河因傅北缘故亦是怜惜这位前朝公主,从不为难,两人算得上是融洽。然而,在那一日,皇帝突兀地要将贵妃的名字改作“云河”时,是慧婕妤傅卿月立时跪下,言称自己亦不配“月”字,自此改名为傅卿玉。 皇帝原先还给过一个再旖旎不过的“鬓发若云”做遮羞布,却被她硬生生扯掉。这样一来,便是再不晓事的都明白了:皇帝从贵妃名字里夺走“月”字,不是因为喜爱她的如云青丝,只是因为她配不上后位。 傅卿玉向来明哲保身,然而那一次偏偏那样地急切,仿佛一巴掌扇在贵妃的脸上。越荷仍记得那时的羞愤与侮辱,但楚怀兰实在和她堂姐不同。为人毫无机心,爱笑爱闹。她小字阿椒,极易被当做是娇气的娇。然而相识后才会发现,阿椒这小字,于她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楚怀兰像是微甜麻辣的小椒,带着独特的香气。 尽管此字分明有另外的解法——椒兰者,后妃也,又有美德之意。然而同行的少女这般爽朗活泼,越荷微生怜爱,终免不了照拂几分。二人因此结下情谊。 —————— “越姐姐,你瞧前头的集市多热闹。”楚怀兰极亲热地搂着越荷肩膀,神采飞扬,又指问两个侍女,“楚翘、连锦,你们说可是不是!” 连锦活泼,自是欢笑拊掌。楚翘却是特意挑出的家生子,细心稳重,见楚怀兰浑不把选秀放在心上的样子,也只得苦笑:“小姐,可别再出去了罢。咱们也快到京城了,万一碰上宫里的使者,叫他们看见小姐这样子……” “有甚好怕?”楚怀兰不在意地扬头,“反正母亲说了,我是必然选中的。就是落选也好,合我心意!”说着又是扯着越荷的衣袖要和她亲昵。 楚翘无奈,只得退立一旁。 楚怀兰便像是打了胜仗般得意,一面挑起帘子看外头风景,一面招呼越荷同赏。说起来二人同行还是楚怀兰主动邀请的,她是傅北堂妹,又是陈朝皇族,对那退婚之事知晓一些。楚怀兰性情爽直,只气恼堂兄无情,又分外同情遭到退婚的越荷。带着弥补的心态相处,倒让越荷有些哭笑不得。 “那边什么事儿这么多人瞧?我也要看!”忽闻窗外嘈杂之声大作,楚怀兰立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恨不得下马车围观的样子。夏朝因开国后连遭战乱、人口益少,律法新俗多有抬高女子地位,鼓励婚嫁、鼓励女子走上街头的。所以楚怀兰虽跳脱,行为尚不算出格。 此时马车正经过那挤挤挨挨的当口,越荷侧脸望去,但见一童稚少女跪于地上,头上插着小小的草标。一身过窄过小的白色孝服束在本就瘦小的身子上,再加上她红肿的双眼,越发惹人怜惜。旁边一具腌臜的尸身,惨淡裹在草席里头。少女哭得悲切,反反复复只是一句“求好心人怜惜,帮小女安葬了父亲,小女愿卖身为奴”,看上去十分可怜。 越荷心中微动,这少女眉眼十分清秀,倒有几分像是……未长开的苏合真。正愣神间,楚怀兰已叫停了马车,翻身而下。英姿飒爽,好似女侠。 她径直走到少女跟前,蹲下身,一点儿不嫌弃尸体的脏腐臭热,柔声问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中出了什么事?” 少女的目光浸透了泪水,希望与求恳交错,话语断续不成句: “我……小女小茶,今年十一岁。父亲被强盗刺死,家中佃田也被收回。只我一人,实在无力安葬父亲。还请这位小姐……这位公子垂怜,小女愿卖身为奴,生生世世伺候公子。” 她这一番话说得泣不成声,十分可怜。楚怀兰轻易被触动情肠,急忙上前将她扶起,安慰道:“好啦,好啦。小茶!我答应你,别再哭了。”又扬眉道:“连锦、楚翘,拿上碎银,雇几个人来帮忙。”一面安慰小茶。正柔声细语间,楚翘轻声道:“小姐,咱们这一趟是要去……这个丫头就算买下来,又怎么安置呢?” 楚怀兰经她提醒,不由为难。此地已距京城不远,离家中何止千里之遥。即便买下小茶,也没人能把她送去江南楚家。可要是带在身边,这一趟偏偏是要入宫……忽见越荷的婢女桑葚挑开帘子和人打听事情,楚怀兰眼睛一亮,忙爬上车坐到越荷身边。 “越姐姐。”纵然楚怀兰心胸坦荡,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若,你把小茶留在身边?她看着是干净能干的,人又孝顺伶俐,准没错。” 越荷上京时带了两个婢女,分别叫枸杞和桑葚。枸杞染病身亡,如今只剩一个桑葚孤零零的,是要带进宫的。楚怀兰正是瞧上了枸杞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按说秀女选秀入宫,是万没有带着贴身侍女陪嫁的道理。天家规矩森严,宫女每年都是精心选拔,确保身家清白。若秀女直接便可大喇喇给婢女入了宫籍,那是既不成体统,又担着出事的风险了。前世李月河的姚黄、魏紫能够陪嫁,盖因她嫁予江承光时对方还是太子并非皇帝,太子府的规矩没那么严。等到做了皇帝,两人是拿了太子府的名额编入宫女名册的。后来皇帝选进来的秀女,除非特别开恩,一律不许带家中人手。 而楚怀兰和越荷恰在特别开恩之列,因为她们的身份是要被拉拢的前朝遗民。越荷熟悉江承光的性格,知道这正是他的处事方法:大处不让,小节安抚。纵然前朝公主之女和将军孙女又如何,照样要走程序参加选秀,任昔日如何煊赫,现下也是大夏子民。此为大处。允许携婢女入宫,这是在小节给予温暖关怀,也是安抚那些自尊心奇强的前朝老人,以示格外亲厚。毕竟千里迢迢上京不易,家眷们又多半被圈在江南不许出来、无法陪同。若无特意开恩,带与不带侍女实是两难。 越荷暗忖,江承光是极苛求完美之人,即便小事也要做得面面俱到。陪嫁侍女既是恩宠,也可能是把柄。聪明谨慎的或许懂得藏拙,但出个心怀怨怼的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无论是否有江承光的算计在,楚怀兰此事终归做得不妥。相赠婢女如不是上对下、长对幼,那必然得是双方极为亲密互信的,否则难免惹人猜忌。而她和楚怀兰相识一月有余,远没有到那个地步。她这样贸然开口,实在莽撞。 楚怀兰见越荷神色淡淡,本就心中忐忑,自忖是否要出言补救。不料下一刻,对方便微一颔首,起身掀了帘子,大大方方下了车,却是一言不发。 “小姐!您何苦为此事坏了和越姑娘的交情?”楚翘压着嗓子,急得跺脚,又不时探头看向越荷走下车的背影,神态里带了几分不确定,“越姑娘这……” 越荷神色不定地看着眼前那个稚嫩单薄的少女身影。 “你叫小茶是么?” 小茶只听到一个冷静而温和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垂下的凤眸,冷清而黑沉。她慌乱间根本没记住那匆匆一瞥的模样,只记住了那双眼睛,还有对面女子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是的,我、小女小茶。” 或许这是更好的安排。 越荷望着她清秀的容颜,想起的却是另一张脸,属于年少的苏合真。她想起两人一起吃包在一张手帕子里的绿豆糕,黏糊糊的,手心全是汗。想起合真丧母那日的悲痛欲绝,她陪着她在灵堂守了整夜,用热帕反复擦她苍白的脸。 “你很好。”她敛了情绪,淡淡道,“暂且跟着我罢,旁的日后再说。” 留下小茶不过是忽然的起念,其实她只是有几分少女合真的影子,和越荷记忆中的容妃已没有半分相似。但她想留下她,也许为了提醒自己什么,也许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 楚怀兰气喘吁吁从后头赶上来,饱含感激望了她一眼,对地上的小茶道:“傻着做什么!快给越姐姐做个礼,从此你就跟着她了,我是再不管的。”末一句兴许是楚翘的叮嘱。 小茶忙磕头感激不提。 越荷却没再理楚怀兰带些讨好的话头,只轻声道:“天家的事不比外头,须得处处谨慎。暂且留下,若她自己愿意,看着也还过得去,到时候再提。” 楚怀兰一愣,愈愧愈惭,也深服越荷细心。 两日多的光景,小茶父亲的丧事操办完成,一行人再度出发,只捎上了个胆怯瘦弱的小姑娘。楚翘和连锦都似不大喜欢她,生怕将来她做了什么不对的叫越荷迁怒楚怀兰。但桑葚和她相处倒好,而小茶手脚也勤快利索,磕磕绊绊过了月余,总算抵京。 无论楚家还是越家,被拘在江南已久,都不可能在京城有自家住宅。兴许是体谅这一点,两人才刚入京便被宫中来人截住,之后住宅饮食都已料理妥当,无一处不显细致关怀。楚怀兰初到京城,极是好奇,见天儿偷摸着往外面的街上逛。越荷虽对回京稍有感慨,却是足不出户,借练字整理思绪,也尽量和前世宫中不少人见过的那笔字写出差别来。 而初选的日子也很快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卖身孤女 本朝初选是在温室殿内,数名老宫女为待选秀女检查身体。看其是否身有瑕疵、创伤、异味,是否仪态端庄、步伐沉稳,以此黜落一批。但家世好提前打点过的或是上面有交代的,只要不是自身问题太大,过这一关倒并不难。 前朝连出了几位荒淫帝王,随意掳掠宠幸民间女子,致使百姓不能安心婚嫁。于是大夏便新立了极为严格的选秀制度,其中第一条便是自愿报名、不得强制。初选时要黜落的,便是报名进来却条件不合适的。因凡报上名的必然是女子或家族选择的,故名册中如有功勋权贵、高官世家的女儿参选,只要品貌过得去,皇帝一般都会点进宫,否则就是刻意落面子。两代下来,已形成默认的规矩。 在此桎梏之下,平民女子想要出头自然不易,但真能选上的却必有过人之处,所以也没什么反对的声音。而因着夏朝后宫的贵女们个个都是怀着家族目的明确送进来的,在干政一事上也限制极死。皇帝或许会因为表彰家族而厚赏嫔妃,却绝不至于因此恩宠。 此外本朝的宫女亦是年二十许可出宫,皇帝不得随意临幸,用一大堆繁复的条件流程,来最大程度上制约宫女们加入后宫的可能,也对皇帝加以限制。这些都是吸取了前朝的教训。 越荷记得当初江承光看中一个姓汪的宫女,便很是废了一番周章。足足惊动了宫里数个司、署确认检验,还差点把风声传到前朝去。经此一事,江承光大感失了颜面,无论宫女何等娇媚可人都再不肯收用,那汪氏也就成了宫女中唯一飞上枝头的喜鹊儿。 想起汪氏,越荷不禁蹙了蹙眉。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女人,然而想到两人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的遭遇……口唇里溢出一声叹息。孩子,后宫中总有那么多双眼睛容不下一个无辜的稚子,无论是宫女所出抑或贵妃所出,都是一样。 心绪翻涌,越荷晓得场合不对,强行按住了那些急欲涌出的记忆,用深深的呼吸吐纳来平复心情。无论如何,她已回来了,她绝不情愿让自己的孩儿枉死。即便这需要她忍辱负重,需要她重新面对那些故人的面容,但是在得知选秀的消息之后,她根本不曾想过其它的可能。 很久之后她才偶尔生出疑惑,为何当初的自己一心认定了归来,而没有想过另外的可能。多半是淡淡的,在心头一掠就过了。可后来她想这个念头越来越多,终于不得不承认:当初的自己,的确曾经有过另外一种可能。 去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 待选秀女们首选进到一间侧室,换上里面备好的衣裳。是前朝盛行的透明薄纱制成的明衣,有好几种浅淡娇嫩的颜色可选,但尺寸却只有一种。轻如蝉翼的明衣披在身上,少女们顿时变成了天宫仙女。一个个低头浅笑,含羞地任由老宫女透过纱衣打量她们年轻的身体。比起彻底裸|露,穿纱衣待选倒不失为一个保留尊严的办法。 大夏之选美标准,以乌发蝉鬓、娥眉青黛、明眸流盼、朱唇皓齿、冰肌雪肤为佳。任楚怀兰平日里有些自负美貌,见到一室的佳丽,也忍不住赞叹。她刚要去寻越荷,看自己为她挑的淡紫明衣可是合宜,目光却不期然扫过身侧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十分出众的美人,容貌极盛。虽神色隐含抑郁倔强,但更给她增添生动之感。女子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眸子,圆且大,明亮有神。那像是被唤作杏核的眼形,但两稍又微有上翘,流露出一种天成的纯真妩媚来。一对明眸,顾盼生波,令人望之而叹。 只是那明眸少女的手臂上却有着一道刺眼的伤痕,显然是近几日划破的,还未长好。虽不深,但很长,蜿蜒了小半条手臂,隐隐的暗红色在素纱衣下,尤为触目惊心。 “她手臂划伤了,怎么不知道选件颜色深点的纱衣盖一盖呢?非选最素的。”楚怀兰悄悄与越荷咬耳朵,深为这女子惋惜,“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那伤看起来也就几日工夫。” 大夏选用宫嫔的标准极严,体无瑕疵便是其中首条。明眸少女的伤口虽浅,将来长好后必不留痕。然而她带伤参选,却是必不能过。来参加选秀的都是自愿报名,因此楚怀兰深深同情于她。 越荷却久未答话,直到楚怀兰催问,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未必如此。”观那女子的神色姿容,她心中已有猜想。 楚怀兰大惑,还要追问,已有老宫女前来,领着换装完毕的少女们排成行列,去隔壁一间屋室接受查验。那明眸少女恰好就排在楚怀兰与越荷的前面。楚怀兰看一室的莺莺燕燕,不由咋舌:“人可真多,怕是不缺我一个。” 少女身形微有所动,仿佛在听楚怀兰的话,又仿佛没在听。 —————— “奴婢尚宫局徐藏香祝各位小姐安。” 徐藏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头发梳的整齐端正。很少笑,寡言少语,但并不苛刻,为人持身端正。因她有个叫做瑞香的妹妹在贵妃身边服侍,所以做了李月河的心腹。越荷心道,也不知自己死后,瑞香是否被调去了藏香身边,她们姐妹如愿在一处了么。 心中才感了亲切,忽然忆起,迎接新秀女分明是尚宫局之职,而徐藏香却是尚工居之人。不知刚才她的确说的是“宫”字,抑或只是代人办差?越荷讶异之余,终是在心底渐渐起了寒意。 眼见快轮到自己,越荷暂收敛了思绪。恰好此时那明眸少女迈步上前,听见宫女报出的是“顾盼”的名字。越荷便也随旁人一起看她。 顾盼,这名字和她的样貌倒是极为贴切的。 顾盼走得又快又急。她步子迈得很大,像是刻意要让自己显得粗鲁,然而从小浸染的贵女气派却难以抹杀,仍然在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所有人都望向她手臂上的创痕,而顾盼也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的目光看向了徐藏香。 徐藏香的目光平稳掠过顾盼的臂上创痕,连一刻也不曾多做停留,而是万分仔细地将她全身上下都扫视一遍。顾盼紧抿着嘴唇,渐渐变得满脸通红,神色中流露出犹豫、后怕与倔强。而徐藏香沉静地看着她,用平稳、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说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过选。” 顾盼的眉一抖,神色不知是侥幸还是羞恼。但她仍似不服,忍不住张口道:“你……”“敢问徐司正,顾姑娘过选是何道理?”却同时被另一个明朗的女声打断。 顾盼讶异回头,神色不觉流露出一丝轻松。却见是楚怀兰走出了行列,扬声询问,越荷阻之不及。她虽并未大吼大叫,然而嗓音明亮、口齿清晰,在静寂的室内尤不能忽视。 楚怀兰并不理会秀女们小声的惊呼,推开越荷的手,仰头直视着徐藏香平静无波的双眼,重复道:“请徐司正解释,顾姑娘过选是何道理?” 越荷正讶异于她的大胆,徐藏香已沉稳而肯定地说道:“顾小姐仪容大方,体无瑕疵,自当过选,无有差池。”又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秀女名册,打量了两眼,“楚小姐,女子当有贞静少言之德。”显然是记住她了。 秀女中有幸灾乐祸掩鼻轻笑的,也有满面关切颇觉同情的。但楚怀兰只见到另一边被剔除资格的女孩们强忍抽泣、小声呜咽,心中不平之气更作,向前一步头一仰便要继续争执。 越荷情知不能再让她由着性子发作,二人都是前朝遗眷,或许不至共荣却必定会同休,来到这宫中必要谨慎小心。遂上前捏握住楚怀兰小臂,迎上徐藏香带着审视的目光,坦然而温文: “楚小姐蒙圣上恩泽才能来京,心下震慕惶恐,这才言行失当,还望徐司正宽宥。”稍一顿又道,“听外面的姐妹们提过两嘴,徐司正最是明理知事,想必可妥当处置。” 徐藏香深深看了越荷一眼。凤眸女子温和淡笑,那神情气度竟像极了李贵妃。但是,她就肯定自己方才翻名册时记下了楚怀兰的出生背景,绝不至于听不懂这番话么?目光又落在楚怀兰其后的那个名字上,越荷!越威将军的嫡孙女,今上所勾必选之人! “这是自然。”徐藏香微微一笑,敛去心中疑惑。 —————— 一场由顾盼生出的波澜消弭于无形,越、楚二人自是顺利过选。此时留下的不过六十余人,其中又有几个勾定的,那些无背景的女子想要过下一关,才是千难万难。 经此日一事,越荷已觉楚怀兰性情颇为粗莽,若不扭转,恐难有宫中前途可言。但二人的身份极敏感,寻常绝不会有妃嫔愿意亲近,若不抱团就是真正的势单力薄。而后宫里另一个带前朝血脉的傅卿玉,却是楚怀兰之堂姐,要撂下也是自己被撂下。她暂无别的办法,只能尽力约束阿椒,留待入宫后再观来日。 是夜初选过关的女子们都留宿在温室殿,等候数日后的复选。安排是两人一间住,越荷与楚怀兰分在一处自无二话,隔壁却是顾盼与另一个冯姓女孩。 用膳后不久,楚怀兰便约着越荷出去散步,越荷推了。阿椒便独自出去不提。她们入宫参选是不能带婢女的,名义上四个婢女仍在外头安排的院落里等消息,实际上早从小门接进宫里的别处去学礼仪了,这也是明白的“内定”证据。也正因几个婢女不在,除洒扫有宫女负责外,凡事一应要自己拾掇。越荷又极熟悉内宫景象,所以不愿出去。 实际上她也存了个隐约的念头:阿椒是极“动”,那么她该安静些才周全。倒不一定是借着对方衬托自己什么,只是站在“越荷”的立场看,难免要努力捡拾一下前朝贵女的尊严。 她练着泡了一壶茶的工夫,隔壁的冯姓女孩便过来拜访了。叙话中得知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名唤韫玉,京郊人士。越荷见她相貌颇有动人之处却并不张扬,性情也亲和温婉,是极标致的小家碧玉,倒和那位略显骄纵的顾氏贵女反差强烈。 略坐了一会子,冯韫玉便主动告辞,说还要去拜访几位姊妹,言语小心周全。越荷本想提这院里的姊妹下一轮便要黜落大半,提早结交没什么用处,又醒悟冯韫玉并非是自己这般内定的。她陪着小心,也是希望别被明枪暗箭给波及,好生去参加下一轮。于是闭口不言。 越荷又独坐了片刻,思及楚怀兰还未归来,不由有些担心。宫中是非颇多,未知何处便隐藏了肮脏秘密。纵然越荷在这深宫里住了六年多,也不敢说件件清楚。楚怀兰性情直爽,若真有人设计,怕是会跌入圈套。越荷到底感念她的情谊,遂起身去寻。 白日里阿椒顶撞了徐藏香却仍入选,聪明人应当清楚她是“钦定”一类的了。就怕遇上个钝且莽的、或是心怀不忿的……那才是大麻烦! —————— 纱窗透着月色清丽,明媚容颜的女子却是愁眉不解。 在旁人看来,她此时的模样实在有悖贵女身份——侧躺在地上,安安静静凝视着手中的碎瓷片。室内,静寂无声。只有打碎了的茶杯与流了一地的茶水。 顾盼嗤笑。 冯韫玉倒是温顺体贴,她不过提了句想要独处,便识趣地避了出去。可笑她出去了许久,自己竟到如今还没能够下定决心。 失手摔破茶杯,又因茶水跌了一跤,恰好被碎瓷片划伤脸颊。多好的理由!假如伤清清楚楚在脸上,便是姑姑的面子再大,也不能再当众择选她入宫了罢……下手轻些,也不会留疤。 顾盼那对有神的眼睛中翻涌着的痛苦和挣扎,渐渐为决绝所取代。她稍稍估算了一下力道,狠下心来,便要让自己“跌倒”在那碎瓷片上—— 门忽然之间被敲响,又是初选时听过的那个声音:“顾家姐姐?你在么?” 慌乱在顾盼的面容上浮现。她定定神,心中却清楚以那楚姓女子的莽撞必不好打发,电光火石间已然下定决心,抬起手来便要立即割脸,然而敲门不应的楚怀兰却已推门而入。 “顾家姐姐,楚怀兰来看你……哎呀!顾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顾盼伏在地上,一对美目晦暗不明地凝视着碎瓷片尖利的边缘。强烈的愤恨从她心底迸发出来,瞬间又被另一种庆幸和自责的神情取代。顾盼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手一撑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理一理裙摆,端庄温柔地答道: “多谢姐姐关怀!顾盼不慎跌倒,致使姐姐受惊。还请姐姐屋里坐坐,顾盼为姐姐烹茶。” ——果真如徐藏香所言般,仪容大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顾盼生波 越荷不料自己竟会目睹这样的一幕。 顾盼的屋子就在她的旁边,中间不过隔了一棵月桂树。当时越荷出来寻阿椒,便是立在月桂树下忖度了片刻先往哪边去。结果一会子工夫楚怀兰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也没看见站在树影里的她,突兀地敲了顾盼的门,之后又是破门而入。 月桂树极高大,不仅遮了越荷的身影,更掩了顾盼的纱窗。从屋内来看,纱窗应当是被月桂遮了干净。但屋外的视角,却能从枝叶缝隙里窥得屋内的一星半点。越荷极不巧,恰恰看见了顾盼欲要割脸的那一幕,和阿椒的推门几乎是同一刻。 她之前没来得及阻止阿椒,现下两人已经在屋内对坐着聊上,她更不好出来打断。更何况她撞破了顾盼的秘密,尽管对方并不知道,尽管之前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到底有几分别扭。屋子里的顾盼不愧是教养良好的贵女,三两下便拾掇了妆容,笑着和楚怀兰打趣起了自己的失态,几句话便把她原本不多的一点疑心消了干净。两人亲亲热热浑似一对好姐妹。 今晚看来是不会有更多意外了。越荷思忖着,缓缓退回了屋舍。 待阿椒归来,必要提点她一番。宫中容不得莽撞,撞破别人秘密是要惹祸上身。别看如今顾盼笑语嫣然了,她若真的……心存了自伤离宫之念,却因为被阿椒撞破不得不放弃计划,否则一夜跌倒两回就太刻意,那么她心里怎会不记恨楚怀兰?阿椒纵是大大得罪了她也不清楚。 这样一个被钦定入宫的女子,身世纵然不是她猜测的那般,也必然不弱。阿椒和她结怨,有害无益。而如今二人是一损俱损的关系,越荷不禁深感头疼。 然而楚怀兰这莽撞性子不改,她终究不能和她互托要事,只能暗藏心底。方才之事,暂时也不好和楚怀兰说了,以免她在顾盼面前显露出来,平添一桩事,以后再慢慢想法子罢。 或许经苏合真一事,她的心已冷了下来。当初她对初入太子府的手帕交有多么体贴照料,最后得到的失望伤心也就有多么大。现下她看似关照阿椒,实际不过是同舟渡河的缘故,又有身份上的天然要站在一起,远没有阿椒来得真挚。 无论如何,复选在即,总不能再出岔子。 —————— 次日用过早膳不久,温室殿便迎来大批的宫女、执事。走在前头的仍是徐藏香,后面鱼贯而入数十个宫女,怀里各抱着异色绫罗绸缎,也有拿针黹绢袋的。 众人心知这是要宣布复选题目了,各自屏息凝神。徐藏香倒不复初选时的言简意赅,而是细细向众人分说解释: “选秀乃本朝新立规章之一。本朝二位圣人,先帝戎马一生、未曾选秀,当今圣上亦是勤政,仅在四年选过五位宫嫔。当时一切草创,规矩粗陋,因此今时多有完善补充。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天下女子中的佼佼者,必有一技之长。而复选要考的东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从审美、女红、巧思到性情、处事,都在这一次复选里考了。” 见众人俱凝神听讲,徐藏香才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此处有六十二匹锦缎,颜色花纹各异,都是极珍贵难见的。待选秀女六十二名,每位小姐可自选一匹锦缎,并领取针线,为自己裁做一身新衣。线最多三种颜色,时间则以七日为限。七日后,小姐们换好亲制的衣裳、用统一配给的胭脂水粉上妆,由宫女们领着去游览御花园。小姐们可在御花园群芳中,自择一花簪上。不许争抢,先到先得,一旦择定,不能反悔!除统一发给的木簪及自选的花卉外,不许佩戴任何饰品,将有专人监督。” “每一节都将有女官记录各位小姐表现。待选花之后,小姐们将参拜圣上、李贵妃与洛婕妤,由三人主持选秀,圣上亲自遴选!现在,小姐们便可以挑选锦缎了。各位请勿争抢,各凭本事。祝小姐们前程远大,来日宫里荣华相见。” 徐藏香语毕,微微一福。越荷犹然沉浸在“李贵妃”的名头换了自己妹妹来担的荒谬感之中,身边的秀女们已就这格外别致的复选规矩小声讨论了起来。 “七日时间,要裁衣裳实在勉强,更别说刺绣花样了。看来还是落在选锦缎上。” “我倒觉得规矩很好,无论女红、巧思、审美穿搭哪一项,只要有所突出便不会被埋没,当然也不能有太短的。也不能只顾着争缎子,心里先得有个数。” 也有人对徐藏香话里透出的信息感兴趣:“除圣上外,是李贵妃和洛婕妤负责这次选秀?听闻贵妃是正一品,婕妤仅是从三品,是这位洛婕妤格外得看重么?” “是,也不是。”自有消息灵通的来炫耀,“这位李贵妃又称小李贵妃,因她姐姐大李贵妃去了,才被钦点入宫,距今不到一年。小李贵妃年轻些,难免经验不足。洛婕妤是太子府的老人了,为人素来思虑周全,且如今宫中高位嫔妃不多,苏贵妃和慧婕妤又体弱,无论按资历还是尊卑来排,可不就轮上洛婕妤了么。” “姐姐果然博闻强识。”秀女中有听了觉得大长见识称赞不已的,但更多却是趁此机会悄无声息上前去比划绸缎的。于是炫耀的也不肯再讲,连忙也去宫女们处选取,唯恐拿不到好的缎子。一时间,有掐尖要强的,也有要表现贤良淑德的,更有选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的,众人百态,都被女官们暗暗记下。 —————— 此次分发下来的缎子,多半是适宜少女的娇嫩鲜艳之色,也偶有雪青、黛紫的。像桃粉、鹅黄的便很多,但色泽都有微差,绝不至出现两匹相同的。 秀女们初时还会因为深恐挑不到合宜的而慌乱,后来便是彻底看花了眼,但觉哪一匹都很好。只有少数对色彩极敏感、又深深了解自己的,才用很短的时间便选定,径直去拿针线了。 越荷正在两匹颜色极近的绸缎之中斟酌,忽然一个面熟的老宫女健步而来,神色冷硬。她暗暗吃了一惊,便见那老宫女扬声道:“楚小姐,这是您的绸缎!”不由分说便将一匹正红的绸子塞到还在兴致勃勃挑选的楚怀兰手中,其神情之不近情理似比昨日徐藏香更甚。 “我的?”楚怀兰吃了一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我分明还没挑选……”话到一半,声音渐低,恼怒从她的眉眼浮现了出来:“这是我的?”她愤声道,用力抖开绸缎。 正红色张扬地铺开,灼伤了她的眼。 “姑姑,你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挑中这个。”楚怀兰捏紧了手指,思及越荷昨夜劝说,才勉强按捺住胸中不平,“这是最正不过的正红色!且抱来的六十二匹锦缎中,根本没有这个……” 楚怀兰就算再不晓事,也知道宫中的正红色唯有皇后可穿!而景宣朝皇后早逝,她若真以此缎裁了复选新衣,岂不是让别人指着鼻子骂她觊觎后位!这是大大的犯禁!再看周围秀女的目光,冷淡、不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楚怀兰再是大胆,心下也开始慌乱了。 “楚小姐,”老宫女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方才徐司正已宣读过复选规则,一旦择定便不能反悔。”按住楚怀兰挣扎的手,劲儿竟出奇地大,“这是圣上亲自定的规矩,楚小姐莫不是想抗命?”眼带冷笑。 楚怀兰即便性情粗莽些,此刻也明白了是有人在针对自己。她的脸不知因惶恐还是愤怒涨得通红,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老宫女见状,情知她已无法反抗,极冷淡地衽一礼便要转身离去。楚怀兰见她轻蔑自己,更加愤怒,脑子一热便要追上去争辩,忽然被越荷拉住了手臂。 耳边传来轻轻一句:“那是太后的宫女。” 愤怒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慌乱。楚怀兰一把抓住越荷的手:“越姐姐你是说……她……” 越荷微微点头:“莫再争辩。‘得之我命,失之我幸’,这不是马车上你自己说的么?阿椒,想一想楚家,想一想你的母亲。咱们就算是落选,也不能因为和人吵起来这样可笑的原因。” 又见人多眼杂,遂耳语道,“回去细说。” 楚怀兰连忙点头,敬服不已。 然而,一丝疑惑却在慌乱之后慢慢腾起:越姐姐,怎么会认得太后的宫女呢? —————— 既然真的是遭了针对,楚怀兰也只好自认倒霉。她催着越荷别顾自己,感觉去挑一匹好的,省得还要拿别人剩下的。忽闻一女声道:“楚姐姐请留步。” 越荷与楚怀兰转身,便见一女子迎面而来。这女子身材高挑,因而显得比常人更瘦些。但却并非形销骨立的那种瘦,而是一种收束了力量之美、生机蕴藏的修长挺拔。她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艳人,爽朗不凡。开口声如金铁,清脆而有力:“淮阴聂轲,问两位姐姐好。” 言谈大方,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聂姐姐好。”两人忙回礼,却不解聂轲来意。聂轲刚欲开口,一看越荷两手空空,忙道:“瞧我糊涂了,这位姐姐还没选好缎子。还是等姐姐选好再说,不能耽误你的正事。” 越荷颔首,心中暗赞聂轲的细心体贴,与她外表的直爽英媚大不相同。也不推辞,便去领回心中早已择定的一匹绛紫锦缎。这样的颜色年轻女孩穿了显老,多不会选,但越荷却很喜欢,直接抱了回来。她心中清楚自己如无意外必定过选,所以极是从容,不慌不乱。 聂轲与阿椒已闲聊了一阵子。见她抱了绸缎回来,友善一笑,方才说明来意: “淮阴聂轲本是富商之女,县中恰有另一名叫‘聂可’的女子报名参选,名字错登成了我的,上报之后才发现。县官怕吃‘监察不利’的责任,便上门托我父亲叫我走上一遭。我这人素无羁绊,也是随父亲走南闯北过的,倒很愿意来京城瞧瞧,还能见识天家气象。我想:选上是光宗耀祖,来日兄弟也有机会受恩荫入朝为官,不必因商贾之身受人歧视。若是选不上,算是公款游历了一番,也绝不吃亏。便来参选了。” “我本是为增长见识,不料过关斩将,竟来到了复选关卡。在外数日,左思右想,聂轲终是爱自由甚于做宫妃的光耀,且爹爹兄长们也极思念我,盼着我归家。听闻姐姐分到一匹犯禁的红绸,不若姐姐与聂轲交换,这样一来姐姐不必担心忌讳,聂轲也好趁机脱身,稳稳当当地落选归家。” 又道:“我的是墨绿色。”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楚怀兰心中先是一喜,继而想起红绸的来历,却又犹豫了起来。 “然而——”她叹了口气,“聂姐姐既是一片好心,阿椒便实言相告!阿椒此前鲁莽,多半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能当众强塞红缎子给我,人家的强盛可见一斑!若姐姐换了去,我怕姐姐平白担了我的孽,被人家迁怒,那反而是我的错处了!” 聂轲却不以为意,爽朗笑道:“怕甚!有道是‘天高皇帝远’,我志在回淮阴,又不是留在宫里看眼色,纵是大人物,难道能追着我打?且我亲眷中也没有出仕做官的,一桩小事难不成能记上几十年么?我看此事正是两相便宜。” 她语气诚恳:“姐姐,此次天家恩典甚厚,凡过京中初选者,皆可得珍品绸缎一匹裁衣,即便不中也可自行保留,算作表彰女儿之出彩。更何况还许我们赏玩御花园,聂轲岂不是已经赚到了么?姐姐手中的红缎,我已瞧了,难得在色彩纯正、做工精美,想是哪地上贡的。我父一方巨贾,又极疼我,我都少见如此珍奇的红缎。姐姐志在入宫,这红缎裁后却要因避讳长压箱底,而我不然,出宫后,裁了做嫁衣岂不是又尊贵又合宜?这不是极好的事么!” 楚怀兰听她如此,已是动摇,便望向越荷请她决断。越荷想了一想聂轲的言辞,又见她神色磊落,心中已无疑问,便笑道:“聂姐姐如此好意,阿椒若再推辞就太过了。” 楚怀兰闻言大喜,连忙递去正红绸缎,与聂轲的墨绿绸缎相交换。聂轲自是爽利一笑,两人就这么顺顺当当完成了绸缎的交换,心愿都遂。兴许阿椒是“绝地逢生”太欣喜了,竟又道: “姐姐今日拔刀相助,阿椒感激不尽!便预祝姐姐早日回到淮阴,来日嫁个好人家,日子也过得顺心圆满!”又指一指她怀中红绸,“到时候姐姐披着嫁衣,就说是用天家赐的绸缎裁的!姐夫全家必然惶恐,不敢小看姐姐,哈哈!” 越荷见她忘形,轻轻摇头。聂轲却不害臊,只喜盈盈道:“谢阿椒吉言!愿咱们来日相见,俱都如愿以偿罢!”楚怀兰抱着绸缎和她对视,两人笑作一团。世上之事未必全部美满如意,可是能如此心怀愿景,却已经让很多人感到羡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锦缎之争 七日之期很快过去,秀女们的新衣也都裁制完毕。 因有老宫女严厉管束的缘故,六十二位过了初选的秀女之中,纵有一二不善女红的,也无法求助他人。因此,七日内已陆陆续续有八名秀女不愿丢丑,主动放弃了。只待同游御花园的荣赐之后归家。而越荷和楚怀兰的七日时光,则都在忙碌的制衣中度过。 时间紧张,秀女们多是各忙各的,少有相互走访,也来不及勾心斗角,全把心思放在衣裳缝制上。但隔壁的冯韫玉却来了一次,谈话中隐约透了一点消息:顾盼的“顾”,是顾太后的“顾”字。越荷先前的猜测便落到了实处。 前世她主持宫宴,接待过不少命妇贵女,知道太后之兄有个嫡女,生得花容月貌,极是娇宠。但她并没见过那个顾姓姑娘,直到冯韫玉透出口风,才敢断定顾盼的身世。 今上生母早逝,一直由先帝的顾贵妃,也即当今顾太后抚养。两人感情甚笃。越荷印象中,顾太后乃慈和淡泊之人,从不为娘家讨要什么,也鲜少插手后宫之事。但顾盼既然入了宫,她自己的侄女终归是要护的。何况据越荷猜想,顾盼因不愿入宫必然和家里闹过,太后对她自伤的事情怕也有数。她不能责怪侄女,只好迁怒多事的楚怀兰。 阿椒,怕是已经给太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这终究不是眼前考虑的事情。换上新衣,施了脂粉,越荷和其他秀女一起由宫女领至御花园。带路宫女重申过一遍细则,便自行告退,留秀女们自行游览。 正值秋日,御花园仍是花团锦簇。因引了温泉,又有花匠日夜侍弄的缘故,竟有不少春花夏花盛开。秀女们见了,俱是赞叹不已。都是既想尽情游览,又恐好花被人先摘了去。还有谨慎的反复追问“真的好摘吗?名花也行吗?”旁人只答:“名花配美人。”言下之意倒颇可推敲。 于越荷,御花园是故地重游,心境自然不同。楚怀兰和几个秀女叽叽喳喳地赏玩花儿去了,她却自有一番心情,只是低头独行。不知不觉间便远离人群,竟然走到了昔日最爱看的牡丹花圃边。秋日牡丹,争奇斗艳,雍容华贵,其中更有许多她以前没见过的,大约是这一年新移植的。 越荷正欲举步上前,耳边忽然掠过那一日苏合真的话语,又急又快,带着决然愤意: “喜欢这劳什子的牡丹……你给我记住!就是走上了黄泉路,你也牢牢地记住我今天的话!” 神色微黯。 一圃牡丹,都是名贵芳菲的品种,名字也极尊极美。雪映照霞、富贵满堂、火炼金丹、紫斑牡丹、三遍赛玉……越荷的眼里是花,心头却始终回放着前世临死的景象,不甘而绞痛。她缓而深地吸入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才略微舒缓了心头痛楚。 牡丹花圃分为左右两块,中间以一棵繁茂美丽的花树隔开。越荷已走完了一半。她低头绕过那遒苍的花树,欲往对面去。不料方一抬头,却见一素衣女子转过身来。心中咯噔一声,却是避之不及。那一刻,记忆犹如浪潮汹涌而至,裹挟着酸涩苦痛。越荷木在原地,动弹不得。 ——素色玉簪花纹束衣,腰挽玉色烟罗更显纤弱。腕上软玉手镯似脱非脱,只因主人实在消瘦羸弱。面色苍白的女子双眉浅淡而修长,密密睫下是秋水样的双目,含着愁绪却仍是温柔。乌发以点银簪子挽成愁来髻,压得脖颈不胜重负一般微微垂下。转过身时,一对白玉耳坠旋着划出两道半圆的弧线,又最终沉静在她耳畔。 苏合真。苏贵妃。 越荷的两只手,藏在袖子里颤抖。她几乎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时刻——那是杀了她和孩儿的仇人,亦是少女时代最亲密相依的伙伴。她怎又瘦了?是良心不安噩梦缠身,还是纵然昧着良心杀了她李月河,却仍看不到后位希望,这才日夜忧愁?而合真已经缓步过来,素净的面容上有温和的笑徐徐漾开,她道: “牡丹开得很好,不是么?” 越荷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扑上去狠狠地咬她踢她——然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却强作平静的:“这位娘娘好。”膝盖僵硬到屈不下去。 苏合真不以为意,温文道:“我姓苏。” “苏贵妃。”越荷亦恢复了镇静,她知晓以新身份入宫后必然会与苏合真再见,只是料不到这样快罢了。好在她知道自己回来时为了什么:“没想到娘娘喜欢牡丹。” 她分明记得,苏合真最喜的是芬芳洁白的玉簪花。 苏合真的目光重又投向圃里的牡丹。她秋水样的双目倒映了怀念与些微心痛,缓缓道:“‘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曾有故人甚喜牡丹,今她已故去。宫里却再也养不出那样好的名花倾国了。” 越荷的心冷了下来:苏合真总是这样,悲天悯人、心地善良。李月河分明是被她害死,她却还能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来怀念,连在她这新入宫的秀女面前都要做戏……她实在是把戏演到了骨子里。然而,那种入骨的伤怀,真的是能演出来的么? “娘娘节哀。”说出这句话,越荷心中讽刺的同时又平静无比。曾经的自己,的确已经死了——因为眼前这个柔弱善良的女子。 本以为能压抑下去的愤恨委屈又再度涌上心头,越荷别过头不再看苏合真。合真却已细细打量她一番,继而笑了: “你是来择花的应届秀女?” 越荷平平地答:“是。” 苏合真见她一身紫衣,微勾的凤眸里安静蛰伏着什么情绪。她目露复杂之色,忽然发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越荷。”越荷说。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抬起头,带着刻毒的复仇快意无所顾忌去直视苏合真的眼睛。她会以为是做梦么?会以为是冤魂归来索命,还是勃然大怒,彻底撕下伪善的面具?然而—— 苏合真面色惊白,捂住胸口踉跄着倒退两步,眼神又是痛苦又是不敢置信。她的脸上,似有悲戚之色闪过。渐渐的,又归于平静了。她轻轻喘着气,问:“越威老将军的孙女,是叫这个名字么?”又轻声地说:“果然是个好名字。” 看来即便在养病,她也对后宫里的事情大致有数,足见圣眷优渥,比之李月河出息多了。越荷淡淡道:“是。多谢娘娘赞誉。” 苏合真又细看她几眼,忽然快步近了花圃,用力地掐下一枝黑紫牡丹。她的手微微发抖,胸口也剧烈地起伏不定,却是将那艳丽花儿递来,在风中轻颤着: “簪这个罢。这花名叫‘青龙卧墨池’,是很好的花。与你相衬。” 越荷微感诧异。这是强行赐予?但要说与她衣裳容颜相衬,这花的确是合宜的。可是,苏合真又是什么意思?心中思绪翻涌,才接下那花,要道几句谢辞,又听合真叹道: “你兴许不知道,这花里有个传说。从前我的故人,最不喜欢这个昏庸霸道的传说。但我以为,纵然是恶水临身,也总好过天庭万般。唉……她那时很傲气。” 越荷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青龙卧墨池有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可惜一对恋人被昏庸的王母所害,不得成仙,生生世世只做了牡丹。她少时便很不喜欢这样的故事,虽然长相厮守好过牛郎织女的年年盼佳期,可是好好的恋人,又凭什么要遭那番罪呢?她喜欢的故事是君明臣贤,善恶有报,就与她的爱恨一般分明。少时合真常笑话她,说岂能尽如人意。 但她却守着自己的傲骨不改。纵然是幽居侍弄花草,养的也是花王牡丹。时人以轻柔洁白为美,牡丹中黑色的品种本就少,青龙卧墨池已是品相最好的。但她偏偏不喜其传说,又嫌色泽不够浓郁,亲手培育出了新的黑花魁首,就是冠世墨玉。 只可惜…… “若论黑牡丹,仍以贤德贵妃亲手培植的那两株‘冠世墨玉’为最。其繁美黑艳,堪称举世无双。可惜贵妃故去,两株牡丹,便也败了……宫中再养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多种这‘青龙卧墨池’。今日我拿这花给你,且祝你讨个好彩罢。” 苏合真温柔地笑笑,神色已不再悲伤,而是略带怀念。 越荷却因她的作态而心生厌恶。面前这个女子当真有心么?为何在做下那些事情后,仍可以云淡风轻地谈论她们曾经的“交情”?那难道不是她眼中的笑话么。 贤德贵妃——这是李月河的谥号。可笑她生前愚鲁,竟得了这样一个谥号,还以皇后礼安葬。江承光为了安抚李家,实在不惜颜面。但是,父亲在乎的也未必是她罢了。 苏合真望着那位名叫“越荷”的秀女,她平静无波的脸,让她想起另一个女子的面容——曾经,失宠之后的贵妃,就永远是这幅神情。她看着她春风得意,看着后宫中人争斗不休,却始终平静以对,不再付出多余的感情。若不是后来意外怀孕,大喜大悲,她甚至都懒于给她敷衍一点厌恨罢。 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难受,苏合真轻轻挥了挥手道:“既拿了花,你先去罢。我还想再看一会子牡丹。”又低头轻嘲,“你若不喜欢那花,随便丢了也行,我会同她们说不给你录入。” 越荷遂缓步离去。过了阵子,合真才约莫记起,这秀女仿佛始终不曾向她屈膝。 自嘲一笑,也罢,纵是屈膝……她又怎么受一个和月姐姐如斯相似的女子之拜呢?痴痴望向牡丹,合真怅然复吟道: “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木落烟深山雾冷,不比寻常风味。勒驾闲来,柳蒲憔悴,无限惊心事。仙容香艳,俨然春盛标致。 ” “雅态出格天姿,风流酝藉,羞杀岩前桂。寄语鞭蓉临水际,莫骋芳颜妖丽。一朵凭栏,千花退避,恼得骚人醉。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语渐低微,终不可闻。 “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故人重逢 时辰既到,众秀女便陆续归位、等候遴选。 然而久久未有人至,秀女们心中虽然躁动却也不敢张望,差不多两柱香的功夫,一个圆脸宫女脚步生风地小跑了过来,喜气洋洋地宣布道: “奴婢琼英。诸位小姐久等了。方才李贵妃查出了身孕,圣上大喜才耽搁了些许时间。现在就请诸位小姐入殿参选。” 她后半段说的是什么,越荷都没听清。只跟着众人总着。她心中一道惊雷闪过,轰鸣地她几乎立不住脚:李玉河怀孕了! 她的妹妹玉河,那个从小被娇宠长大的小女孩……如今的李贵妃,怀孕了。 这证明——证明皇帝的确没有刻意限制李氏女怀上孩子!他并没有心狠到那个地步。而、而她当初的怀孕也绝不是什么设计的结果! 呼吸陡然急促,苏合真既然以为皇帝忌惮李家势力会封李氏女为后,那她是否会对玉河出手?而皇帝的心意——他大概的确是不喜欢有李家血统的孩子,从前世自己怀孕时的冷淡表现就能看出。那不是忽视而是一种刻意的冷淡——他未必会站在玉河那边。 江承光膝下有一子一女。这对于一个登基了七年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少的。只因江承光在这一点上效仿先帝,对后宫采取“放养”。有本事有手段生下孩子的女人,才有资格当皇子公主的母亲;有本事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继承皇位。(这一点是针对皇子,公主一旦出生会稍加庇护)实是冷血至极。对于害人的宫嫔,倘若证据确凿他也会处罚,但鲜少主动回护怀孕妃嫔。已故辛皇后的那胎,也就是如今苏合真抚养的大公主是被回护过的。云婉容的大皇子也因为皇帝的愧疚之情回护过。其余的——端看汪婉仪那个失去的儿子就知道了。 仍是苦笑,自己如今又有什么立场考虑那些事情?玉河,已经不是自己的妹妹了。现在,她是自己要参拜的对象。长信宫李贵妃。 尽管心中装了许多事,然而多年的习惯,还是让越荷能够摆出一副镇定的姿态来迎接一切。 皇帝江承光现年二十八岁。浓黑的眉宇下,好看的眼睛时常微微眯起。随主人的心情变化,有时候显得温和,有时候又流露出阴郁。他是颇有城府的人,虽然深谙帝王之道也竭力去做,但却在许多小节上显露出一丝不安。他算是一个勤政的皇帝,但这并不妨碍他选美人。他时而心狠时而心软,喜怒难以捉摸,但总以温和面目示人。身上时时闪现出身为帝王与身为平凡男人的矛盾来。他坐在正中。 居于左位的乃是李贵妃李玉河。年方十六的贵妃初初怀孕,整个人身上都透着幸福的光彩。据闻皇帝想要立刻送贵妃回宫歇息,贵妃却闹着要参加挑选,这才耽误了时候。玉河的神态是那种被宠爱的女儿家的无忧无虑的娇憨,大而灵动的眼时常一转,流露出任性和顽皮,以及对身边男子毫无原则的崇拜与依赖。她个子有些偏矮,坐在皇帝身边无半点贵妃的气魄,倒有贵女的风度。显然出嫁并没给她少女的心造成太多影响。 居于右位的则是洛婕妤洛微言。她姿容清丽,却不似苏贵妃的病态,而是温婉贤淑,气度端庄。她出身于金陵世家,在大定二十年入太子府时并不如云舒窈——当今云婉容受宠,然而到如今也渐渐备受宠爱。她像是水,柔婉却不动声色就穿了石。今日她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并不衬她的清丽,正好使她暗淡在贵妃与皇帝的身后。然而贵妃年轻不懂事,宫嫔里真正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温和端庄的洛婕妤。 —————— 秀女们站在殿外,依次入殿接受遴选。入选者留在殿内,落选者从另一边被引出来。按照洛婕妤的安排,将在温室殿处歇息片刻,再由家人接回。 看了几人,虽有亮处但还不足以令皇帝动心,洛婕妤察言观色,不曾多语。贵妃有些无聊,但是自己刚才还硬要参加,此刻退场也不好,便还硬撑着。不过心中发誓,要是再来十个......不,五个没意思的,就立刻跟圣上说要回承晖殿歇着。 钟薇就是在这个时刻走进正殿的。 当太监叫到钟薇的名字时,无论是皇帝还是贵妃都毫无必要地提起了一丝兴味——这是“必选名单”上第一个出现的人。如前所叙,大夏选妃报名是自愿的,因此重要的世家女一旦报名就是明确表示了意愿,只要能通过初选,皇帝几乎不可能在终选将她排除在外,那就是在落贵女背后家族的面子了。 然而钟薇的确值得入选。她所裁制的一席深衣,月白色的料子上无半点刺绣痕迹,唯独裙角却栩栩如生地长出一丛水仙来,意境深远。发上簪着淡色木芙蓉,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而美好。 皇帝不禁微微点头。体面是相互的,皇帝会挑选世家大族的女子进宫,而世家大族也不会送上粗陋之人。而钟薇,绝对是佼佼者。 洛婕妤温婉地转向皇帝,轻声道:“皇上,这深衣是极难制成的。深衣上下为一体,而所给衣料有限。拼接总会有痕迹,故裁制深衣,必然是心中早已有数,下手也一一落实,无半点纰漏。钟氏心细沉稳,实在可嘉。”而敢于不在衣上做多余装饰,只在一角精雕水仙。此女子是个有胆魄的,她也成功了。 皇帝果然大悦,正要开口,贵妃已抢先道:“那就留下钟氏。”说完又俏皮地看了皇帝一眼,一副我要施恩于人别管我的样子。皇帝果然微笑颔首。 钟薇落落大方,沉稳下拜:“臣女钟氏蒙受天恩不胜惶恐,拜谢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 玉河不服,轻轻嘟嘴:“还是先谢圣上。”惹得江承光轻笑不已。而钟薇也恰到好处地微露惶恐之态,告退到一旁立着。 —————— 许是“好事成双”确有道理,钟薇堪堪在一旁立好,下一位秀女已令人眼前一亮。冯韫玉镇定地走到帝妃面前福神:“民女冯氏韫玉,参见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她虽口称民女,却镇定自若,胜过前面许多小官女儿。 皇帝不由问道:“不是只挑一匹布吗?冯氏身上为何有四色布料?” 原来冯韫玉一身粉色对襟襦裙,浅黄色腰带收束腰间。水绿霞帔垂落在身侧,还牵出墨绿色的穗子。清新雅致,小家碧玉的独特风情展露的一览无余。发上浅粉色朱瑾花瓣轻垂,芳心吐露,娇艳欲滴,更给冯韫玉增添一份美丽。 冯韫玉不慌不忙答道:“圣上只命人吩咐了各选一匹——自是要考教单色衣裳能否做出意境来,却并没规定只能用一匹布。民女粗笨,不巧得了粉色,又怕不合适。只得裁下些许布料请求各位善心的姐妹交换些许。姐妹们好心都肯帮助民女,民女实是有幸。” “原来如此。”皇帝抚掌笑道,“虽是钻了空子,但能说服其它秀女,也是你的本事。”走到这一步的秀女之间竞争激烈,冯韫玉仍能说服其余人等。想也明白,互换布料边角虽有些钻空子,但对没有把握单色出彩的人却不失为一次好的冒险,互惠互利。何况换衣料也是结下一份情,万一当中有谁入选,那保不得就是青云直上。所以冯韫玉此举,实在是大智慧。 “女红也颇好。”洛婕妤见玉河没有出声的意思,便柔声道,“方才听你说,你名唤韫玉。‘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可是出自此语?的确合你的品格。莫非你还有个妹妹叫做怀珠么?” 冯韫玉恭顺道:“娘娘高才。民女的妹妹尚在襁褓,多谢娘娘赐名。”提及妹妹,她神色中不由流露出一种欢欣与温柔。皇帝心中一动,早有乖觉的太监唱声: “冯韫玉,入选。” 于是冯韫玉欣喜而不失态地谢了恩,也自立到钟薇身边去。选秀也继续进行。 —————— 接下来的秀女中果见几个配有粉色腰带或披肩的,然而没了初次闻知的惊喜,这些秀女也的确不如冯韫玉出众,俱是落选。 亦有故作聪明者未按规定行事,在御花园中见了好花便舍去先折一朵的。玉河早拿了名册在手,遇上这样人等便出言讽刺一番,这倒给她增了不少趣味。其实这次选秀注定了不会选多少民间美人。景宣四年入选的五人不是民女就是大家族庶女,如今最高的也仅是贵姬罢了。而这一次......玉河皱眉看向名册,必选的就有五人。 右相之女钟薇、镇国公次女金羽、左拾遗次女顾盼、前朝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前朝越威将军孙女越荷。 最后一个还和她姐姐月河——不过给圣上改成云河了——同名,看着就不舒服。 李玉河忽而有些同情殿下那些战战兢兢的女子,皇帝勤勉,已经内定五人的情况下,民女最多只会选个两三人。可怜她们挣破了头,又想到自己就坐在皇帝身边,春风得意,后宫最贵。不由绽放一个明媚的笑靥。 那笑意才到嘴边便骤然收住,转而化为惊讶。杏眼轻扬的女子快步踏入,风带起斗篷边缘。天青色斗篷只是粗粗裁剪而成,相较于其余女子的手工精细,这斗篷简直可以说是直接拿那天青布料裹在自己身上一般了——坐上三人手中的名册都记录着各位秀女所挑中的布料颜色,因此很快便反应过来那斗篷便是顾盼的作品——竟这样的敷衍。太监已唱名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觐见——” 茶梅开在鬓角,顾盼有些不自在地福身。 这是一朵杂色茶梅,在御花园原是要被清理的。大致上是半边红半边白,中间多有斑驳交错处。除初看令人皱眉后,细看倒也有几分意趣。然而此刻无人留心那朵茶梅,目光都投注在天青斗篷上,端看顾盼如何解释。玉河性急,已是扬声问道: “顾小姐这斗篷倒取巧,个中缘由能否分说一番?” —————— 顾盼圆而美的大眼流露出冷淡麻木的色彩,却犹有一丝挣扎。她道: “臣女手拙。” 简简单单四个字,并无多加说明的意思,这摆明了是不给面子。要是寻常女子畏惧落选,即使手拙也少不得多加分辨,可顾盼却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皇帝微微皱眉。 洛婕妤轻声向皇帝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侄女。” 皇帝明白此女不禁要选,还会高封,心中已有几分淡淡抵触。他幼年丧母,与养母感情融洽。如今他为帝,养母为太后。这些年太后从未在后宫给他添不快,也从未替家人讨封赏,即便她的家族这些年越发后继无力。皇帝看在太后面子上主动给他兄长授官,然而那实在是一个鲁钝懦弱的,只他的儿子还有几分堪造。不幸这位大公子去年夭折了,顾家眼看就要没落,太后才终于请求皇帝纳一个顾家女进宫,好歹维持一下顾家的体面。皇帝自然应允。 他和太后的打算倒好,然而眼见这顾家女似乎不懂规矩,皇帝也是有些不喜。洛婕妤已轻笑道:“顾小姐是个聪明灵巧的,必然能侍奉好圣上——不如留下?” 洛婕妤识趣地打了圆场,皇帝也感到满意,于是点一点头道:“留下。”谁也没看到,顾盼在听到太监唱声那一瞬间晦暗的眼神。 —————— 唱声完毕,顾盼自向一边去立着了,太监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忠义将军越威孙女越荷觐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群芳相看 深紫缕金牡丹素锦宫装,发上簪着一朵浓紫如墨的牡丹。那名为“青龙卧墨池”的牡丹上撒着些许金粉,闪耀夺目。紫衣上大朵大朵金线牡丹铺开,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却分毫不夺主人风采。 越荷仅是薄施粉黛,并没有以浓妆示人。然而此刻没有人会觉得她衬不上这身衣裳——深紫与金一暗沉一耀眼,妙龄少女鲜有能穿出彩的。然而在越荷身上却毫无违和之感,只令人惊叹那刹那风华。她平平福身: “民女越荷,参拜圣上——李贵妃、洛婕妤。” 早在她入殿的一刻,皇帝已然站了起来,此刻更是望着她,嘴唇微微蠕动。 “......月河?” “民女越荷。”她沉稳答道,尽力面上不起波澜。 正在此时一声轻笑传来,瞬间打破殿中有些不对的气氛,李贵妃与长姐相似的凤眸微眯,忽而笑了出来:“你倒乖觉,知道自称民女。”虽然这女子进殿的那一刻——她也几乎以为那就是姐姐了,然而当看见越荷面容后,一种认错人的羞恼和此人竟敢相似于姐姐的愤怒冲上了心头,玉河几乎是脱口而出。 越荷心中刺痛,因为被轻蔑,还是姐妹陌路?而江承光却只是盯着她的脸看,许久,才缓缓坐下,依然是看她,声音轻浮地不像真实: “越荷......很好的名字。” “圣上,可‘荷’字犯了臣妾和姐姐的名讳呀!”玉河急忙道,不知为何,她很不愿意去看越荷的脸。她莫名觉得很不舒服,她将这理解为她太讨厌那个女人了。 江承光终于从虚幻中醒来,他缓缓道:“昔日贤德贵妃名‘月河’,慧婕妤名‘卿月’,贤德贵妃不曾令慧婕妤改名。越氏的名字朕听着颇好,罢了。” 玉河心中不舒服,可也不敢反驳,只得狠狠瞪了阶下的越荷一眼,气恼地跺了跺脚,见到江承光皱眉又赶紧并拢收好。 江承光又看越荷一眼,道:“留。” 越荷心中滋味难辨,她归来了,以新人的身份。福身谢恩,缓缓退到一边。江承光似乎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此刻却故意不看她了。 越荷只觉得好笑,难道他对月河还有旧情未了?这简直就和——苏合真的真心一样可笑。 不再多言。 —————— 又是不出彩的十余人,尽管个个貌美手工精巧却难以挑起皇帝兴味。如今已选中的四人中,仅有冯韫玉一人是真正被挑出来的。 玉河便有些不耐,忽听太监唱名“聂轲”,拍手笑道:“这倒奇了!又是聂政又是荆轲的,想必是位侠女。”皇帝听了也笑起来,正要说什么,聂轲已经踏着大气的步子走到了阶下。 一身正红弹墨蝶纹百褶裙,衬得她英气勃勃的面容多出几丝妩媚来。肌肤白皙,乌黑的发丝间簪着洁白的茉莉芬芳。三种极致的颜色的撞在一起,更令聂轲的容貌显得无比惊艳。一下子就夺了皇帝的眼。洛婕妤皱着眉头翻开册子细细查验,秀女聂氏与楚氏交换布料——眉头舒展开,如此,聂氏即使入选,也会得罪打算给楚氏个教训的太后。而楚氏没老实接受太后的教训,也会被太后厌恶。这样于她,倒是好的。 不过按规矩终究得问一声:“正红色乃是正妻方能用,聂小姐这一身......”她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觉得这身衣裳倒有几分像嫁衣。再看名册确认:商女! 越荷立在一侧也是心中思量,聂轲果然说的是真心话,她这样裁剪留了不少余地,回去后改改便是一件华美嫁衣,又是天家赐的......这份洒脱实在令人羡慕,然而皇帝那边...... 聂轲尚未开口,江承光已然笑道: “话虽如此,聂氏如今尚为女儿家,穿正红有何不可?”他眼底有一丝惊艳之色,又很快抹去,“这样很好看。” “那便依圣上所言。”玉河道,又不服地警告道,“入宫后可不许再用正红了,当年即使我姐姐也没能——” “玉河。”皇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玉河撇嘴,摸了摸肚子。皇帝对她是很疼爱,她也很喜欢皇帝——可是皇帝总不愿意提到姐姐,她上次不就随口提了一句,他就大发雷霆。今天他也是看在她怀孕的面子上—— “不让我提我偏提。”她有些任性地想着,心底冒出和姐姐争个高下的念头,“难道他还念着姐姐吗?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不追封姐姐当皇后呢?” 聂轲面上有惊诧之色跳跃,然而片刻后她就释然,尽管眉眼间还残存一丝委屈,也很快为英气驱散:“谢圣上、两位娘娘恩德。”暗笑自己小女儿态了,虽然阴差阳错还是入选,不过能够光耀门楣,不也是一桩好事?想着,心底豁然开朗。那份爽利,更添她本身的风采。 谢过三人,聂轲便也退去一边,看见越荷眼睛一亮,又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越荷冲她一笑,聂轲亦到她身边,刚要说话,诧异之声已与唱名声一同响起。 —————— 那是一个素衣少女,面容柔美而秀丽。然而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有着极为倔强坚强的内心,这些品质都时时从她眼形秀气的眸子中闪现。她有些颤抖,但大体上保持镇静。她的确是很美的,然而引起惊异的却并不是少女的美貌—— “......镇国公次女金羽,金黄色绸缎。” 洛婕妤低声将册子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一对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她道: “不是说不会做衣裳的都主动退出了吗?怎么金小姐......” 洛微言倒无为难金羽的心思,毕竟这也是名单上的一人。然而有些事总要问清楚,也恰好估一估各位新宫嫔的品性如何。 “前头不有顾盼的斗篷么?”玉河嗤笑道。 洛婕妤却并无搭话,端看金氏作答。皇帝也锁眉看着金羽,此次世家送来的女子中,也就钟薇温婉懂事,顾盼看着就不大喜欢,而这个金羽...... 金羽柔顺跪下,背脊却挺得笔直,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将之高高托举在头顶: “圣上容禀,此是臣女所制之物。” 那赫然是一条男子用的金龙腰带。 —————— 蓝色的匙叶草藏在她的乌发间,金羽镇定自若地举着自己的腰带,不理会周围骤然嘈杂起来的议论声,只道:“臣女缝制腰带一条,献给君主。” “你好大的胆子!”玉河不忿,站起来就要说话,直吓得琼华连说“小心动了胎气”。玉河却不理她,愤愤道,“一个两个都不想着好好用功——打量什么歪心思呢!莫非规则没听清么?只会投机献媚!” 金羽素净的面皮微微涨红,然而却不辩驳,只是垂首道: “臣女不敢。臣女自知入选无望,然不愿丢了镇国公的脸面,故连夜赶制出此物。” “让她说。”洛婕妤用商量的语气对玉河说道,李玉河轻哼一声算是默许。 金羽仍倔强地高高捧着那腰带,道:“臣女无德。前日便制好一件乌金彩绣祥云纹石榴裙,然而昨日晚间再验看时,却发现裙装被人从中间划开一道长痕,已经无法修补。臣女明白一人一匹布的规则,也不敢为自己无力看护御赐之物叫屈,只得寻出裁衣剩下的边角料制成一条腰带献给圣上。一则,表镇国公府对陛下尊崇之情。二则,不致使人以为镇国公的家教不好,女儿怯懦只得故意划破衣服还诬陷别人。“ 她这般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令人不由生出好感。皇帝听的微微点头,见她不怨旁人,只自责,又见她神色有些憔悴,显然是连夜补成。那边角料要连缀成一条腰带谈何容易,遂道:“取腰带来。” 自有宫人去将腰带取来,那祥龙栩栩如生,似要腾飞。皇帝细细看了,赞道:“金小姐的针线的确好。” 金羽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如此,臣女不致使家门太过蒙羞了。” 玉河听说金羽被人针对划破衣裳的事情,心下却又生出几分同情来,又有些怀疑,便道:“琼英,去取金氏原先的衣裳来给本宫瞧瞧。”琼英应诺,不多时取来衣裳。玉河细细验看,果然精美绝伦一件裙装,不由抚之叹息。而金羽依然跪着。 皇帝亦瞧了眼衣裳,道:“既如此,着人彻查此事。”尽管皇帝一直信奉“放养”政策,不大愿意理会这些小节——自己都没本事护住衣料,还怪别人么——然而众目睽睽,他不说去查就是包庇犯错之人。何况金羽的不卑不亢、镇定勇敢已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么金氏便留下。衣料之事,朕会还你个公道。” 金羽骤然拜倒在地——与其说是拜倒,倒不如说她是紧张之下没了知觉,骤然放松软倒在地——即使如此也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原先各种心思都被此刻的重生所冲淡,金羽喜极而泣:“臣女感谢陛下。” 她终于保住了镇国公府的脸。而付出的代价,此刻她也不再去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争奇斗艳 那一天,最后一个入选的女子,是前朝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她一身墨绿色骑装,远看雌雄莫辩,也的确令人赞赏。在衣服式样上出新,楚怀兰做得很不错。 入选秀女一共七人,暂居温室殿由老宫女教导规矩。不过在温室殿歇息一个晚上,个人的位份已经由洛婕妤拟定、李贵妃、皇帝审阅后颁布了出来。 左拾遗顾无益次女顾盼,封为从五品修容。 右相之女钟薇,封为正六品嫔。 忠义将军越威孙女越荷,封为从六品贵人。 镇国公次女金羽,封为从六品贵人。 前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封为正七品美人。 钱塘县令之女冯韫玉,封为从七品少使。 淮阴商贾之女聂轲,封为正八品采女。 从这次的分封是很能看出问题的。钟薇的家世最好,却被顾盼压了一头。皇帝也还宠信右相,只是终究更敬爱养母。论对于前朝遗民的影响力,越荷不如楚怀兰,却也压了她一级,这是皇帝在表明,无论前朝身份如何尊贵,到了后宫也只得按宠爱作数——确立自己的权威。金羽到底是没保护好衣料的,封到贵人足见皇帝对她有心。而家世寒微的冯韫玉与聂轲则分别得了从七和正八的品级,皇帝分明对聂轲更有好感,然而她商人之女的身份实在不好,才只封了正八品。 顾盼听说自己位份,没有露出太多欣喜神色,反而有些一闪而过的厌倦。钟薇倒是落落大方地恭喜了她。阿椒对于自己被越荷压了一头有些不舒服,不过清楚不是越荷的错,也和她往来如故。冯韫玉仍是和所有人都交好,尽管她出身不高,但胜在有亲和力,其余宫嫔对她都有几分好颜色。而聂轲与金羽竟然是旧识。 那日,越荷去金羽处探访。却闻门内隐隐有哽咽之声,聂轲的声音中充满了强行压抑的怒火和鄙薄:“......你不能这么惯着她,素素,你怎么能......” “聂姐姐也在吗?”此刻再离开未免不妥,越荷即刻扬声敲门,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须臾,双目通红的金羽过来开了门。 “让越贵人见笑。” “还是叫我越荷。”越荷道,看她们神情尴尬隐约慌张,便一副没听到多余东西的样子,只追问道,“原来聂姐姐和金姐姐这样相熟?只是方才我听到聂姐姐叫金姐姐素素?” 聂轲神情松弛了些,道:“我自来与父亲走南闯北——她家搬来京城不久,从前他们住在西蜀,我与素——我与她的确早就相识。至于素素......” “那是我的乳名。”金羽抢着答道,又对越荷笑笑,“都是过去的事了,告诉聂轲别提了她也不听。我已经大了,不乐意听那个。”补充道,“我小字仙儿,越姐姐如不嫌弃可以叫我小字。” “金仙儿。”越荷念了一遍,笑道,“是个好名字。” 金羽与聂轲相视,似乎达成一种无言的默契。而越荷也不再深究,和两人随意闲谈起来。 —————— “宫中现有妃嫔十三位。”上午的宫规学习后,下午便是了解后宫情况的时间了。指过来的是一个名叫安顺的老宫女,越荷依稀记得是皇帝生母的身边人,江承光一直荣养着的。她细细讲解着: “已经故去的有两位需得记得。一是端淑皇后,名辛栖梧。端淑皇后诞育的长宁公主居长,名梓安,现由苏贵妃抚养。而是贤德贵妃,名李云河。贤德贵妃无所出,生前居住的重华宫至今无人入住,不可冒犯。”略顿一顿,安顺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有些恍惚的越荷,“还有‘月’字原属贵妃闺名,亦不可冒犯。” 高位妃嫔的名字是不能随意冒犯的,因此必须要先申令了这些新进宫嫔。众人俱是应是。安顺又道: “如今宫中地位最尊的是苏贵妃。名合真,一年前由容妃进位贵妃。苏贵妃体弱,避世未央宫,极少露面。但圣上对苏贵妃极为尊崇,不可轻慢。李贵妃曾点起苏合香,与苏贵妃开玩笑说‘这苏合可真香’,圣上听了便觉得不悦,贵妃闺名不好让人随便念在嘴里,便下令将苏合香改名为清夏香。取其夏日可清心之意。” 越荷但觉心中苦涩。皇帝封了重华宫——难道他能不知月河是如何死的么?依然对苏合真如故。楚怀兰已好奇问道:“圣上这般爱重苏贵妃,想必苏贵妃定然很美。” 安顺微露一丝笑意,又很快敛去,不露声色道:“苏贵妃品貌出众。” 环视一圈,见无人还有问题,便继续说道: “李贵妃名玉河,一年前入宫,入宫即封贵妃,如今也是荣宠。是贤德贵妃的小妹。居于长信宫承晖殿。如今贵妃有孕,身份更贵,平日里决不能冲撞。贵妃性急,话语上的冒犯都不可有。” “贵妃之下便是慧婕妤。慧婕妤名傅卿玉,当年曾与贵妃一同改名,因小李贵妃入宫又欲改名为圣上所止。慧婕妤身子也不大好,但兰心蕙性,雅好棋艺,虽为昔日逆陈公主,却是由太后抚养长大的。平素无事,亦不可去长乐宫临华殿打扰慧婕妤。” “慧婕妤之下是洛婕妤,名微言。居永信宫怡春阁。洛婕妤在太子府时就伺候着圣上,很得圣心。如今李贵妃怀孕,又入宫未久无法料理宫务,而苏贵妃、慧婕妤体弱多病,因此宫务大都是由洛婕妤管着,重大事务由太后过目。洛婕妤仁慈宽厚,执法有度。” “霍婕妤与洛婕妤并列,名妩。居仙都宫金华阁。乃是当今圣上的表妹。霍婕妤性子刚烈。因为是景宣三年入得宫,资历略浅,不曾掌管宫务,但也深得圣眷。” “除这几位十分要紧外,还有沈贵姬、汪婉仪、云婉容、贺芳仪、丁修仪、薛嫔、迟美人、穆长史八人。都甚少面君。其中云婉容名舒窈,育有皇长子惟馨。汪婉仪曾诞育二皇子,不幸已夭折。贺芳仪亦曾怀孕,但皇子出世即亡,未序齿。” “当今太后虽为圣上养母,却与圣上感情甚笃。”安顺语气有些平淡,也不看顾盼变幻的脸色,“太后很少插手后宫之事。妃嫔每月初一、十五自行去问安一次便可。多数时候是在门外磕个头就罢了。太后喜爱慧婕妤。” 安顺说完了今天要讲的内容,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来。 “接着宣读各位主子的宫室。各位主子已经习礼半月,明日就可搬去各自宫室居住。” “顾修容赐住昭阳宫灼华阁。”昭阳宫尚无主位,如今只有云婉容与迟美人住着。两人都是多年未曾晋封了。明摆着是要将顾盼往主位培养。何况迟美人无势,云婉容文静,都是好相处的。 顾盼挤出笑容谢恩。 “钟嫔赐住长秋宫清心阁。”长秋宫亦是没有主位,而且离皇帝的建章宫更近。这是在对钟薇位份不如顾盼的补偿。现下住在长秋宫的有沈贵姬和穆长史。 钟薇大方微笑着谢恩。 “越贵人赐住仙都宫牡丹阁。”仙都宫住有霍婕妤与薛嫔。一个性如烈火,另一个却是冰美人。除去霍婕妤跋扈的脾气外,仙都宫也算个好地方。 越荷沉静谢恩。 “金贵人赐住永信宫窥星阁。”永信宫洛婕妤执掌凤印,虽无主位之名而有其实。另有贺芳仪居住。 金羽肃穆下拜谢恩。 “楚美人赐住长乐宫东明阁。”长乐宫由慧婕妤独居,她是楚怀兰的堂姐。这样安排倒是再合适不过。 楚怀兰欣喜谢恩。 “冯少使赐住长信宫扶风阁。”长信宫主位为李贵妃玉河,又有丁修仪居住。 冯韫玉温婉谢恩。 “聂采女赐住永和宫生花阁。”永和宫由丧子后一直脾气不好的汪婉仪独居。 聂轲爽利谢恩。 至此,景宣七年的新宫嫔已经入宫就位。而大戏,也将拉开帷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祸起金衣 十月二十二日,新宫嫔入宫。 依前圣旨所赐,越荷入住仙都宫牡丹阁。 仙都宫属西宫,是一处极为富丽奢靡的所在,又处潮白湖侧边,故清凉无比,常有水汽蒸腾,状似云雾缭绕,故名仙都。而牡丹阁确如其名,为牡丹所簇拥。深紫浅红,花瓣层层叠叠,甚是好看,令人目不暇接。不过还能看出一些新近移植的痕迹来,像是为了越荷的入住临时移植的。 大夏都城与前朝不同,新建的皇宫结构自然也与前朝相异。单以内宫论,正中有皇帝的建章宫,太后的寿安宫,太子的安庆宫与皇后的凤仪宫。凤仪宫在端淑皇后病世后便封存,至今已有六年了。开朝以来安庆宫尚未启用。四宫之前又有御花园,方便贵人散心。 东宫以重华宫为首,下辖昭阳、长秋、长乐、长信四宫。重华宫在贤德贵妃去世后同样无人入住。按宫室地位的重要来看,当以昭阳宫为首。然而昭阳宫位份最高的云氏不过位至婉容。长信宫虽不甚重要,却入住了小李贵妃玉河,在她入住后也大加修缮。因此东宫现在是隐隐以长信为首。东宫旁为上林苑。 西宫以未央宫为首,下辖仙都、永和、永乐、永信四宫。其中永乐宫至今无人居住。未央宫苏贵妃体弱避世。仙都宫的霍婕妤与永信宫的洛婕妤都是西宫的重要人物。洛婕妤入宫时间长又掌着凤印,但霍婕妤的仙都宫却同未央宫一般设在西宫正中。因此西宫谁人为首也暂难说定。西宫内含太液湖。 如今大夏的后宫实际上是有些混乱的,东西二宫都无真正的首位,而后位悬空。主理后宫的洛婕妤位份不高,处事又圆滑,因此后宫多有争风吃醋、结党营私乃至互相陷害之事。不似当初李贵妃法令严明时清明。 且说回仙都宫。 越荷才由桑葚与小茶陪着到了牡丹阁,便见姚黄与魏紫迎上行礼,不由心神大震。 “婢子姚黄拜见越贵人。”姚黄仍是从前一般稳重,只是稍稍消瘦了些。行礼时动作标准,并不抬头看越荷。 “婢子魏紫拜见越贵人。”魏紫娇艳的容貌如今失色了些许,不复往日得意。她边行礼边偷偷扫一眼越荷容颜,轻微撇了撇嘴。 “都先进屋。”越荷道,一边思量原先自己的两个大宫女怎么来了此处。 于是越荷落座,牡丹阁的宫人都各自上前拜见。 “牡丹阁首领太监冯有力见过越贵人。”冯有力方脸,看上去是能干的样子,语气带着点儿亲近色彩。 “牡丹阁内监小钱子、小吴子见过越贵人。”两个小太监慌忙跟在后头行礼。小钱子和冯有力看着年纪差不多,却还只是个普通内监。样貌瞧着忠厚老实,有些木讷。小吴子倒机灵,虽然话说的规规矩矩,脸上讨喜的笑容还是叫人看了开心。 三个内监中自然并未见到熟面孔。越荷微微点了点头,听宫女们继续往下说。 姚黄与魏紫仍是唱了一遍名,便轮到了两个粗使宫女。按制贵人由三个太监、六位宫女服侍,越荷因皇帝对前朝遗民的优待得以自己带入两人,故牡丹阁原本只准备了四个宫女。 “牡丹阁宫女石竹见过越贵人。”石竹看着快到出宫的年龄了。五官端正,身材粗壮。 “牡丹阁宫女文竹见过越贵人。”文竹年纪小些,看着也怕羞些。声音细细的。 宫女二十可出宫。一般来说若非在宫中有好的前途,宫女都会选择出宫的。也就是说,低位嫔妃很难留住身边的宫女,隔几年就要换一次。这也就限制了她们培养心腹、掌控本宫。李月河执掌凤印时,挑给新宫嫔的都是十三岁四人,十八岁两人的配置。如今却...... 不再想那些没用的东西。越荷抿了口茶,她打量着一地人,她知道这些宫人也在留心她的反应。凤眸微微一挑,属于贵妃李月河的雍容贵气自然而然流露。那是执掌后宫多年的积威,不然无宠的李贵妃凭何压制后宫? 她观察着下面人的反应。 姚黄面上微露诧异,然而纹丝不动。魏紫忍不住,尽管身子没动却眼梢扬了下偷偷打量了越荷一眼。石竹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是头更低了些。最小的文竹已有些瑟缩。冯有力不露声色地直了直背,小钱子与小吴子本就将头伏的极低,现下看不出表情。 越荷微微一笑,道:“都起。桑葚,赏。” 桑葚于是将赏赐一一发放,众人都是规矩地谢恩,石竹、文竹和小吴子露了喜色,小钱子似乎拿着赏赐有些不安。只魏紫没太多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越荷都看在眼里。她等众人谢完了恩,才道: “如今我入住牡丹阁,便是你们的主子。”见众人要惶恐应是,她摆一摆手,“本分内的事要做好,这无论在哪儿都一样。至于本分外的......实在想做,我也不为难。你们自己掂量着办。要紧的是别忘了忠心。” 她这话虽并不严厉,不知怎的却浑然有威势。众人都是唱喏。越荷又道:“宫女中何人为首?” 姚黄恭敬道:“因主子还要带自己人进来,暂无大宫女。留待越贵人任命。”虽是这样说,看她率先出列回话,已知牡丹阁宫女以谁为首了。 越荷赞许地看了姚黄一眼,她一直是个懂规矩又聪慧的。倒是魏紫有些倔性儿,从前自己和姚黄都有些宠她。又看一眼自己带来的婢女,虽然越荷心底还是想要用惯了的姚黄、魏紫当大宫女,然而小茶不论,桑葚可是家生子。若是薄待她,难免让人觉得无情。 “桑葚打小就服侍着我,然而难免不那么清楚宫中规矩。”越荷道,“便以姚黄、桑葚为掌事宫女。你们记住互相友爱扶持,不得生事。” 两人自是应是。 “好了,我乏了。姚黄先陪我去卧房说会儿话,其余人各干各的。”越荷道。 —————— 姚黄一贯是聪明的女子,不然不可能成为李贵妃倚重的大宫女。然而此刻,姚黄的确不明白坐在上首的那个身穿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的女子在想什么。 “这么说,”越荷抬手拆下发上最后一根白玉嵌珠翠玉簪,她一头乌发如云,垂落之态犹如河水潺潺而淌,确如江承光所言,“你与魏紫先前都是服侍贤德贵妃的?之后又被苏贵妃要了去?” “是的。”姚黄谨慎道,“苏贵妃与贤德贵妃是手帕交。”越荷留意到姚黄提及苏贵妃时神色感慨,并无太多怨愤之色,不禁皱眉。听她继续说道:“贤德贵妃病逝后,苏贵妃将我与魏紫,还有重华宫其它几个宫人要去了未央宫,命我们服侍大公主。” “苏贵妃待你们可好?”越荷不由问道。 姚黄有些讶异,像是不明白这位越贵人缘何对苏贵妃有所质疑,她道:“自然是极好的。苏贵妃疼爱大公主,也很怜惜婢子们。” 见越荷只是沉思点头,她又继续说了下去:“......选秀之后苏贵妃召来了奴婢与魏紫,说是遇见了个面善的秀女,便命我们来伺候主子。” 越荷眉头轻锁,苏合真这是什么意思?单纯地想打发了姚黄、魏紫,还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又很快否认掉这两个念头,苏合真若想维持自己念旧情的名声,大可将姚黄、魏紫荣养着,至于起疑?借尸还魂之事又有谁会相信真能发生? 可是她一个小小贵人,身份又是前朝余孽,怎么看也毫无威胁......只怕是苏合真的确见她面善,故而感慨了。越荷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她以为自己与苏合真之间,早就是断了情谊的。 “怎么个面善法?”越荷不禁问道。又旋即自嘲,果然,姚黄打着马虎眼混过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越荷道,有些怅然。前路似乎越来越迷茫,而她前世之死——半是因苏合真的心狠手辣,半是因江承光的默许无视——如今要她再使劲浑身解数去获得江承光的宠爱,再用来对付苏合真吗?她只要一想这个念头就觉得可笑。 “那我为什么要回来呢。”她喃喃道,一滴晶莹从眼角渗出,化入乌发消弭而无。 而已经退到外间的姚黄也是心中诧异——怎么会有一言一行,都这样相似的人呢?刚才那越贵人皱眉沉思的样子,还有说话的语气——分明就是她从小服侍的李贵妃啊! 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压下。姚黄想着还是要赶快劝说魏紫,别对这个和李贵妃同名的贵人再抱有敌意了。那毕竟是主子,何况......姚黄自嘲一笑,的确是那样的熟悉而亲近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宫闱诸事 依例,新人入宫第二日该去拜访所在宫室的主位。若无主位便去拜访本宫高位嫔妃。仙都宫虽无主位,却有一位受宠的霍婕妤。另又有一位薛嫔,虽不受宠但依附霍婕妤,也并非如今的越荷可以相提并论,自是要一一拜访。 晨起唤姚黄进内室梳妆。着一件木兰青双绣缎裳,最朴素不过的玉笄并八根累丝珠钗梳起高髻,白银缠丝双扣镯安静卧伏在双腕上。明明是朴素庄重的打扮,因着原身大病初愈,因此沉默时倒添几分清愁之姿。行止间却凛然有贵气,不见一丝惆怅。 姚黄赞道:“主子的确生得好。”越荷不过一笑。 才要出门,便有内监过来传旨。言日前金羽制衣被划一事已有眉目,奉帝命晓谕后宫。乃是秀女林氏丛碧所为,现已将其父官贬三级。 小吴子已忍不住奇道:“此次选秀佼佼者众多,不说顾修容,就是我们越贵人,还有钟嫔也都是资质出众的,怎么那林姑娘想不开,偏要针对金贵人呢?” 那传旨内监不露声色地看了越荷一眼,慢吞吞道:“老奴可不知道。不过呢——听闻那林氏是霍婕妤家的姻亲呢。” 越荷悚然一惊,急忙呵斥住小吴子。一边思索是谁让内监透出的消息——林氏既是霍家姻亲,而金羽的镇国公府一向与李家交好。霍家正是江承光新近扶植起来,对抗李家在军中势力的——可是谁又会知道她与李家的关系? 这是要敲打她远着点霍婕妤了。越荷心下稍定,沉稳以对:“多谢公公。魏紫,送公公出去。”魏紫果带笑送那内监出门,手中的荷包也是推来阻让。那内监满意地感受着荷包的分量时,又突然起了念头: 这么快就使唤得动这位魏紫姑娘了......那可是先前贤德贵妃的侍女,被苏贵妃要过去后也没个好脸色的......看来这越贵人,不简单啊。殊不知这是姚黄悄悄掐了魏紫一把的缘故。 越荷目送他们离去,才淡声道:“姚黄、桑葚,陪我去金华阁拜见霍婕妤。” —————— 到金华阁时才发现仙都宫的另一位宫嫔——薛嫔亦在,越荷向两人问了安。霍妩不冷不热地叫了起。 霍家乃是皇帝生母的家族,而霍妩更是皇帝表妹。景宣三年入宫即封芳容,至今已是婕妤之位。离独掌一宫的贵嫔仅差一级之遥。霍家原先在前朝也是大族,只是先帝起事不慎,致使妻族被陈帝屠戮大半,霍家于是衰落。到景宣一朝,霍氏稀薄的子弟中却出了几个将才。皇帝对于军中李家的独大早就不满,于是就势提拔自己的母族,霍妩也因此接连晋封。虽然晋封与宠爱是两回事——大夏例,需要安抚前朝官员表示荣宠的则晋封,皇帝真正喜爱的得宠爱。当然,受宠者也是会被晋封的。而霍妩,则是为数不多的两样都有之人。 霍妩懒懒坐在上首,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瞟着端坐的越荷。她是那种身材修长的美人,略有些丰腴却更见华贵。霍妩的衣着打扮一向是富贵逼人的,今日自然也是如此。初次相见的人可能会以为她故意以盛装凌人,不过越荷与她早就相识,自己看出,她今日的打扮虽正式了些,也就是寻常的华丽装束。一袭铁锈红刻丝蟹爪菊花宫装,额间贴着赤金桃花花钿,落英缤纷翡翠头花缀在反绾乐游髻两侧。一支贵嫔以上方可用的招摇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明晃晃插在发间,彰显着皇帝对她的盛宠。 坐在一旁的薛嫔是位冰美人,也是宫中的才女。身着藕丝琵琶衿上裳,发插玉花鸟纹梳。整个人清冷地坐在一旁,随意把玩着腰间的碧玉滕花玉佩。 霍妩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以手掩口,指上赤金镶红宝石缠子在阳光下闪光:“这就是牡丹阁的越妹妹了,长得还真是好看。” 越荷还料不定她的心思,又想到早上那个警告,只是规矩地谢了她的赞誉。 薛嫔拨了拨指甲,道:“越妹妹的确姿容不俗。”又道,“娘娘与越妹妹在一处,倒是很适宜。越妹妹这样清淡,娘娘瞧着愈发华美了。” 虽是奉承的话,然而她神色冷清,语气淡淡,只让人觉得是实话实说。霍妩果然露了点笑容,啜了一口香花饮,才不紧不慢转向越荷: “越妹妹今日倒是清淡,”话锋骤然一转,“怎么听说当日面圣时越妹妹穿着一身绣了牡丹的袍子呢?花中之王,也是你敢用的!”愈到后语气愈急促,竟是有逼越荷下跪认错之意。 越荷自然明白牡丹的含义。当日选用牡丹时就明白可能招来来日风波,可是后宫中又何日无波?上辈子她谦恭忍让,处处周全,还不是落得身死魂去?若非机缘巧合,哪里还有今日!于今世她虽未想通该如何去做,只两样是肯定的——她不愿再委曲求全地活着,也不愿让孩儿死得不明不白。 遂沉静道:“嫔妾甚喜牡丹的风骨。昔日则天皇帝命群花开放,独牡丹不开。故将其贬至洛阳。牡丹于洛阳生长,焦骨复苏,遂有‘花王’之名。花王赞的是牡丹独一无二的傲骨,而非其它。嫔妾不才,也愿效仿牡丹风骨。” 霍妩面色一僵,随即冷笑道:“花中有风骨的甚多,梅兰竹菊各有千秋。何必在牡丹身上牵强附会,分明是故作声势!” 越荷垂眉不答。她是清楚霍妩的性子的,从前她为执掌后宫的李贵妃时,霍妩因为霍李两家之争,屡屡与她起争执。她城府不深,性如烈火,对江承光倒是一片痴情。不过霍妩有个优点——或是说缺点,那就是与人为难时她都是坚信自己有理的,若自觉无理,纵然丢面子也就含混过去。如今霍妩正是这般,她自知已经占不住理了,虽然还呛了声,但已经在找台阶下。越荷正想着怎么给个话头,薛嫔已轻声道: “梅兰竹菊的风骨,说来说去却反被俗人糟蹋了。牡丹是富贵花——仙都宫可不是富贵地吗?” 越荷投去感激一撇,薛嫔却并无回应。假如她想挑拨离间,大可指出皇帝赐她居住牡丹阁,又新植牡丹一事。如今却是捧了霍妩,又给她解了围。这位冰美人,心地倒不坏。 “仙都宫当然是好地方。”霍妩嗤笑道,“得了,都回。越贵人,明日记得过来。我领你去拜见太后。” 越荷自是道谢。 —————— 仙都宫与永信、永和两宫相近。越荷回屋歇了会儿,想到楚怀兰与傅卿玉是堂亲,必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正想着去看看邻近的金羽和聂轲。文竹已进屋通报:“主子,金贵人与聂采女来了。”忙起身去迎。 一阵说笑声,金羽与聂轲相携而来。两人一贯是挚友,如今虽身份有别,金羽却不肯叫聂轲落后半步说话。而聂轲性子爽朗,见是熟人之地也不推辞。三人自是互相见礼。 “仙儿和聂妹妹感情这样好,实在让人羡慕。”越荷笑道,“本想去看你们,谁想到一起来了。今日面见主位时薛嫔恰在霍婕妤处,倒省了我一趟的功夫,谁想到你们更快!” 金羽微微笑道:“洛婕妤忙于宫务,不过教导几句也便罢了。贺芳仪没甚谈兴,听闻云婉容的大皇子病了就急急赶去看了——这两位的感情也是深厚。” 聂轲亦笑道:“听说汪婉仪是个脾气不好的,不过也正好。她懒怠见我,在外头见了个礼便罢。我想着我们三人同居西宫,必是要互相往来的,便邀了仙儿来瞧你。”两人今日的打扮都是妥帖的,聂轲一身桃红刻丝并蒂莲纹彩晕锦春衫很是喜庆,而金羽的宝蓝彩绣蝴蝶织金锦对襟宫装沉着庄重。很可以相交一二。 “到了这许久,还没问两位姐妹想喝什么茶?”越荷见小茶端着点心过来,忙问道,“信阳毛尖可合口吗?刚才我去拜见霍婕妤,她饮的却是香花饮。看着香甜的很。” 金羽、聂轲俱笑:“她倒大方。”江承光喜爱品茶天下皆知,霍婕妤却自在喝着香花饮。又道:“无事,信阳毛尖很好。” 说话间点心已经端上,翠玉如意卷、菊花佛手酥、枣泥豆糕,俱是吃起来不至太损仪态的。金羽娴静地用了几块枣泥豆糕,聂轲却大大方方讨了一碗糖蒸酥酪,慢慢品着。 这二人本是挚友。大夏自愿选拔的原则,新人入宫都是有着心思的。一般倒不会像顾盼那样不情不愿,要么便抱团取暖,要么便投靠高位嫔妃...... 按说金羽是镇国公府出来的,镇国公又一贯与父亲——李伯欣交好,她入宫后该是向李玉河寻求庇护。然而金羽的性子看似柔弱,实则倔强。镇国公与李伯欣是平辈相交,金羽未必愿意彻底投靠李玉河......一边思量一边说话,不知不觉也过了大半日。于是各自散去,回阁小憩。越荷赏玩一番阁前牡丹,也就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都牡丹 次日越荷便早早梳妆了,等着霍婕妤带着去参拜太后。 中宫虚悬已有数年,此番形式,按理说新人该去拜见执掌宫权的高位嫔妃。然而李贵妃才入宫一年,宫务不甚了解,又怀了身孕。苏贵妃一向体弱,不问俗事。慧婕妤自知身份尴尬,不论真假也是称了病。于是凤印便由洛婕妤执掌,霍婕妤、沈贵姬为辅。这样一来,就造就了执掌凤印的宫嫔竟非一宫主位的尴尬局面。所以新人便直接由本宫的老人带着去参见太后。 太后的寿安宫正在上次游览的御花园之后。宫中种植花木无数,繁花密缀,绿叶葱茏,竟有恬静淡泊之感。而顾太后一贯仁慈温和,只除了涉及到皇帝的事分外上心。前世顾太后早年也还喜欢月河,只是后来越发疏淡,谁也不愿见。 太后斜倚榻上,藏青刻丝祥云纹大袖衣衬得面容慈和宁静,只垂着眼皮的眸中不时闪过的一丝精光,让人明白她绝非等闲之辈。 众人见了礼,太后微微点头叫起,随后将头转向洛婕妤一边,笑道: “又是好些鲜嫩漂亮的小姑娘,倒显得哀家老了。” 洛婕妤刚要开口,霍婕妤已经抢先笑道:“娘娘在胡沁些什么呢?今儿咱们不过是带着些新人来仰慕您风姿的。说起来,这后宫哪有比您更可亲的人儿哪?” 太后见她插嘴,也不喝斥,只是微微一笑,问道:“顾修容在吗?” 这便是宫务了,洛婕妤垂首恭谨道:“昨儿个刚派人来报过风寒不适,想要休息几日。” “哦?”太后微微皱眉,半晌,才接道,“可惜了。”她自个儿养的儿子自个儿清楚,皇帝怕是打算今晚就招顾盼的,谁知道她身子这样不争气。 “顾妹妹有您疼着,福气还在后头呢。”却是丁修仪笑着开口了。她是景宣四年入得宫,一副妩媚娇弱的好模样。早年得宠过,如今虽稀薄不少,却也比一般妃嫔强得多。此刻她言笑晏晏,仿佛根本不嫉妒顾盼甫一入宫便与她平级的事实。 太后笑骂道:“就你会说话!哀家不过白问一句——盼儿虽是哀家的侄女,哀家却也许久没见到她了,很是想念,如今既然她病了,”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洛婕妤身上,太后微微一笑,自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支金累丝衔珠蝶形簪递与洛微言,“你如今掌管后宫,便替哀家走一趟,好好看看盼儿。再将这个赏给她,告诉她哀家念着她呢。” 洛婕妤忙是应诺。余下妃嫔也都将太后对顾修容的重视记在心上。 太后呷了口茶,忽而发问道:“楚美人是哪一位?” 楚怀兰急忙出列下拜:“嫔妾楚氏拜见太后。” 太后也不叫她起,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说道: “你既是卿玉那孩子的堂妹,也该好好学学她的本分。” 这话便有些重了,楚怀兰不敢分辨,心中想起越荷的提醒,以及自己当日当众质疑顾盼入选,悔之不及,应道:“嫔妾省的。” 太后见她格外温驯,也算满意,复又开口道: “卿玉身子弱,你素日里该体贴着,别去闹她。先头微言将你安排去长乐宫,也是让你们堂姐妹互相扶持的意思。但你自己可得顾着卿玉的身子。” 楚怀兰面皮涨红却不敢露出半分不敬:“嫔妾必然尊重友爱慧婕妤。”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吩咐道:“宝扇,将哀家那翠镶碧玺花扳指取来赏给楚美人。”这一招恩威并施,谁也说不得太后就真的针对了楚怀兰,毕竟那日事端最终被压下,所知者不过当时同殿的秀女。 楚怀兰急欲推辞:“这怎么敢……” 太后打断她道:“无妨。你先收着,日后说不得就有这个福气。”这样的贵重扳指多是高位彰显身份佩戴的,对于低位嫔妃来说的确显得鸡肋了些,但又何尝不是勉励?不知当日事端的人只当太后先前那番严厉是爱护,十分看重楚怀兰呢。 楚怀兰诺诺应下,宝扇已捧了盛着扳指的金边托盘至前来,楚怀兰瞳孔一缩——这正是当日强将布匹塞到自己手中的宫女!电光火石之间念头飞转,她连忙恭敬接来谢恩,太后的警告之意甚重,楚怀兰也只能心中苦涩委屈。 太后见她接了赏赐,也不再看她。又和颜悦色地和宫嫔们说了几句话,便命散了。 —————— 安慰了一番楚怀兰,越荷与金羽、聂轲相携回西宫,又在路上一一告别。才到牡丹阁,便立刻打发姚黄去探望顾修容。姚黄回来只道:“修容面色憔悴,卧病在床,不能起身。”越荷与她本无交情,宫室又相隔甚远,纵然猜测顾盼的病情是故意为之,也不做多余动作。 午睡起后,便去薛嫔的听雪阁小坐片刻。薛嫔性子冷清,与性如烈火的霍婕妤恰是两个极端,两人同居仙都宫却相处得不错。前世越荷与薛嫔并无太多往来,只是看着少府司,不至于太短了失宠宫嫔的分例。如今同居一宫,少不得多加往来。薛嫔一向以才女自矜,说话喜好引经据典。越荷观她确有才情,只是好似平素无人可分享一般,说起话来不免有些急欲卖弄的心思。不过她那张清冷的脸倒冲淡了这种感觉。 到了晚间自是回牡丹阁用膳。这一夜,皇帝果然打算点顾修容,无奈她身体有恙。于是钟嫔拔得头筹,得以侍寝。次日,钟嫔被赐封号“宁”,是为宁嫔。 —————— “她倒是好大的能耐啊。”霍婕妤手执银白点朱流霞花盏,面上露出点点冷笑来,“宁嫔还真是好本事,本宫都还没有个封号呢,她倒抢了先机!” 依例,正三品贵嫔以上独掌一宫。若至贵嫔而无封号,那足见不得圣心。霍妩如今乃从三品婕妤,本是不必有封号的。然而傅卿玉凭着一个封号压了她一头已让她处处不快,现下一个新进宫的钟薇初次侍寝便蒙赐封号,怎么叫霍妩痛快? “娘娘何必动气。”薛嫔清淡一笑,她在霍妩面前倒有几分薄面。就势接过霍婕妤手中的银白点朱流霞花盏,就这酒盏细细说来,“此杯又名温玉盏,乃是成都府进贡过来的,宫中独娘娘有一份儿。前朝宫廷志记载,‘温玉盏杯上青纹如乱丝,其薄如纸,于杯足上有缕金字。命倒酒,温温然有气相生如沸汤’。即便是冷酒倒进去,也温了。成都府的能工巧匠不知费尽多少心思,才从短短词句中推敲出来,最终也只得了这一盏。圣上爱惜娘娘,知道娘娘素日爱饮些清酒,这才独独赐给了娘娘。怎么娘娘自己倒不肯爱惜自己,反要伤了身子呢?” 霍妩懒懒接过,面上总算有了点儿暖色:“难为你记得这一桩典故,不然我还不晓得圣上的心意哩——也罢了。只是昨日拜见太后时我也没好好打量打量那宁嫔,没想到她有这等手段……如今不用向李氏请安,倒也没机会再酸她两句了。算她好运。” 宫中无后,为约束宫嫔,原是按每三天一次向贤德贵妃请安来的。后来贤德贵妃病逝,小李贵妃入宫,她又年幼,便松散了一阵子。前段时候皇帝刚刚让恢复了请安,李玉河却怀孕了。听闻皇帝是打算等她胎稳后,命后宫妃嫔每五日向她请安一次。苏贵妃一向避世自是不算在内的。 霍妩啜一口香花饮,转头却见薛嫔清冷容颜,心下一动,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她才进宫不过一日,就压到了你头上。” 薛嫔淡淡一笑:“嫔妾书香世家出身,比不得宁嫔右相之女来的煊赫。”竟似毫不在意。又道,“先头两位李氏都是入宫即封贵妃——到底是天下已经大定了,宁嫔身世未必若于她们,却只封了正六品的嫔。虽是右相谨慎的缘故,她却也是委屈了。” 霍妩也没搭话,只是思量着该找个机会向皇帝请封一回薛嫔了,到底是自己仙都宫住着的人,不好薄待了。这样一想,便想起刚刚才请安离去的越荷,不禁问道:“你看越贵人怎么样?” 薛嫔略沉吟了下,道:“看着似乎有些太过……”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她顿了顿,“她不大像个鲜嫩的小姑娘,反而像是有些暮气。不过也难说,嫔妾不能下断言。” 霍妩扶了扶发上云脚珍珠卷须簪,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是啊,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当晚,景宣帝江承光点了贵人越氏的牌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富贵之花 “主子想怎么打扮?” 魏紫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越荷回神,才知自己已经盯着镜子好一会儿了。心中一叹。 已是换了副相貌,却还是对着同一个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然而如今的她,对于江承光可还有爱意?而江承光呢?他果真在意过李月河吗? “圣上可说了在何处用膳?”她问道。 “圣上朝政繁忙,应当是在建章宫用膳完毕后驾临仙都宫。”魏紫忙回道,却发现越荷又是怔了一下子,方道:“你看着办就好。” —————— “李家那边可能会有动作。” 江承光批阅奏折的笔顿了顿,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说。” “李伯欣倒没怎么表态,只是李不疑的夫人递了好几次折子要去探望李贵妃——洛婕妤都一一驳了。” “这个朕知道。”江承光目露激赏之色,“洛婕妤一贯聪慧识大体。说来也是好笑,先帝为了表示对李家的宠幸,特意为李伯欣的长子赐名李不疑,表示永不相疑。如今李家却非要辜负皇室这份信任不可,实在是可惜。”说到后面,面色逐渐阴寒。 “现在李贵妃有了身孕,只怕李家愈发不安分。” 江承光皱眉。 “不必添油加醋,朕心里有数。一个婴儿而已,翻不了天去。”顿一顿,目中有痛色浮现又很快隐没,“先前贤德贵妃那胎......李贵妃既是她的妹妹,朕便允给李家一个孩儿。朕意已定,无复多言。无论男孩女孩都留下,你不必再说了。” “恕臣多言——但圣上对贤德贵妃加荣太过,‘贤德’二字已是极重,又以皇后礼葬......李家难免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再说现下李贵妃有孕,圣上这般态度,恐怕李家会想要将李贵妃推上后位。” “朕没打算让她当皇后。”江承光冷静道,“他们若想便试试,就算将来总有撕破脸的一天,也不会是现在,为了后位——大皇子也满四周岁了,你叫钟相慢慢给他留意着,务必请一位好名望的太傅。” 那人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去。江承光揉了揉眉心,拿起笔又放下。 “赵忠福,去越贵人那里。”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要是那越贵人——越荷,不至太令人失望的话,为这名字他也会挑她——作为楚、越两位前朝遗老家族出来的宫嫔中受宠的那位。 —————— 越荷今日梳的是秀丽典雅的盘桓髻,只一支扭珠莲花宝石钗作为装饰。上衫雪青云雁细锦衣,下着丁香色累珠叠纱霞茜裙。较之寻常十六岁少女的清丽,更有一分冷凝在。就连魏紫都不得不承认,当越贵人凤眼微垂,神色淡淡的时候,当真是像极了先前的李月河。 自然,姚黄魏紫都是李月河从小的贴身侍女,对她再熟悉不过。换做旁人至多觉得眼熟罢了,但不知李月河的枕边人——那冷酷无情的帝王记得多少。 江承光来的时候,越荷按照规矩出门迎接。牡丹阁外正是新植的牡丹。秋日的花王风姿绰约,“姚黄”的形如细雕,质若软玉,“魏紫”的千瓣层叠,浓红入紫,俱是风流。越荷看着那花,心中一酸。 昔日封后事端,江承光为她改名后,曾有一次质问她,将贴身侍女分别以牡丹之王与牡丹之后 命名,是何居心?犹记得那一次,她费尽心思才说服了他保留两个侍女的名字。其实理由多么简单啊,简单到没有人会相信。就是因为两个宫女一个姓姚,一个姓魏,她便取了两个牡丹品种的名字啊。她一向是喜欢牡丹的。 江承光到牡丹阁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越荷。 垂着首看不清神情,清淡内敛的眉掩映着微勾的凤眸。下拜于牡丹之前,雪青丁香,冷淡自矜中透出天成的贵。衔珠牡丹华胜垂于额前,略添一丝风情。 “越贵人起。” 江承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显得晦涩难辨。他一面执起越荷的手向里走,一面示意他人不必跟进。越荷眉心一动,未料他这样直接。到屋内,方听他醇厚的嗓音道: “你的腕子很好看,朕记得私库里还有一只红玛瑙手镯,回头让你给你送来。” “谢圣上恩德。”越荷待要行礼,却发现江承光只是抓着她腕子不放,继续说了下去:“你叫越荷,是么?选秀时朕就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越荷望向他的眼,一对凤眸轻轻一扬,勾成一个冷而艳的弧度,她却浑然不觉,声音清亮愉悦,仿佛真是初蒙圣眷的女孩: “圣上也与嫔妾一般喜欢‘越荷’这个名字?” “是。”江承光温和地笑了,像是纵容又像是怀念,忽而道,“朕叫你阿越如何?” 越荷心头一颤,只做不知地反问道:“为何不是阿荷?” 江承光微笑道:“荷字固然清丽,却少了亲昵。也不如越字念起来好听。”说完才想起她刚才的行为也算忤逆,佯怒道,“好大的胆子!” 越荷却不惧,只是怅然一笑道:“也好,听闻贵妃名‘玉河’,嫔妾到底不好太冒犯她。” 江承光只是拨着翡翠扳指,像个长辈一样温和而宽容地笑着。曾经有一个叫做月河的姑娘,也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叫她“阿月”或者“月儿”,非要叫“阿河”。他只笑不答,暗暗得意自己独享了一个称呼。后来呢?宫中又有了另一个李贵妃,他叫她小玉。 阿越是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他抬手,摸一摸她额前的华胜,感受到越荷轻微的颤抖,却是不以为然。江承光道:“很好看的牡丹。看花形是菏泽牡丹?”又道,“菏泽牡丹以花大、色艳、型美、香浓闻名。其枝挺拔有致,其叶繁茂多姿,其花雍容华贵。与你倒是很相宜的。” 越荷不着痕迹地微微避开那只手:“圣上谬赞。” 同样的花,对着李氏女就多有怀疑。对着新入宫的美人反倒大加赞赏。越荷心下一沉,江承光已轻声笑道:“朕说话,你倒不爱搭理。”从来都是妃嫔哄着他生怕冷场,可他却觉得即便越贵人一言不发待在身边,都是舒适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尚不清楚,然而她一言一行都让他觉得熟悉而亲切,让他觉得安心。哪怕是...... “请圣上恕罪。”越荷将那些纷杂思绪都抛下,让复杂的心情慢慢沉淀下去,不论她要做什么,也肯定不会是得罪皇帝,“嫔妾只是在想是否要让人上茶。” “朕不必,你若渴了便要。”江承光温和道,“方才用了些什果马蹄冻糕,现下嘴里还清清凉凉的不渴。那味道倒不错,回头命人送些来给你——这会儿别谢恩了。” 他的态度始终温和,越荷也慢慢放下戒心,不知不觉竟恍然有前世之感,当时她还得宠。她道:“什果马蹄冻糕实在是凉了些,已入秋了,圣上若批折子累了,不妨吃点糯——吃点别的。” 江承光道:“从前总有人拿糯米紫薯糕招待朕。”目光穿过她,望向更远的地方,“其实那东西黏牙的很,只是也许久没吃了,怪想的。让人做了又不是那个味儿。” 越荷没搭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她当然明白江承光的意思。两个人都沉默了,想起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但都什么也没说。许久以后,江承光的声音轻轻响起: “夜深了,安置。” 没有浓情,仍是沉默。只有衣裳解去,窸窣有声。蜡烛熄灭了,一室的黑暗中有暗潮涌动。拥抱、抚慰,身体的温暖互相传递却传不到心里。喃喃的话语很快就模糊不清,化为轻声的叹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宁嫔头筹 “魏紫,你怎么还在这儿?”姚黄边煮茶边问道,“圣上上朝前不要垫点点心?快些送去呀。”一抬头,却发现魏紫眼眶下青黑一片,显见得是没有睡好。 “叫文竹送去了。”魏紫揉一揉眼睛,“圣上对她还真是好,都连着宠了两天了......” “魏紫!”姚黄厉声喝道,疾步走到门边,看门外无人才放心,转身道,“魏紫,你该仔细些——什么‘她’?那是我们现在伺候的主子!至少也得称一声越贵人!” “是越嫔了。”魏紫颓然道,“方才文竹回来说的,圣上已经下旨,晋封她为越嫔。这份恩宠实在是——可是,姚黄!”魏紫突然之间激动起来,“昨晚不是咱们一起守的夜?圣上说了些什么,咱们难道不清楚?她、她不过是沾着小姐的光!姚黄你难道忘了李贵妃,忘了小姐吗?” 姚黄沉默半晌,拍拍魏紫的手: “自然是忘不掉的。” “那便好,那便好。”魏紫双目泛红,“这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姚黄姐姐。姐姐,那越嫔何德何能叫你心折?难道就因为她有几分像小姐?小姐的正经姐妹还在宫里呢,即使你想为了小姐向苏氏报仇,也该去找二小姐呀——” “魏紫!”姚黄短而急促地警告她一声,急忙道,“说了多少遍,不要对苏贵妃不敬,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圣上心尖上的人,我说不得。可是她害死了小姐!” 姚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咬咬牙说道:“这件事不许再提。你总这样口没遮拦的,只怕会连累了越嫔。苏贵妃......轮不到我们胡说。”说到最后,目露一丝怅然,“魏紫,你不能总是带着偏见看人。苏贵妃且不提,越嫔她人是好的,对我们也是真心的。可你不能指望她和苏贵妃一样,即使你甩冷脸子也好言相对......” “苏氏一贯爱装善良,口蜜腹剑的贱——”魏紫嗤之以鼻,见姚黄面色严厉才不甘不愿住了嘴,眼眶一红,“我知道越嫔人不坏,只是姚黄,我,我真的好想小姐......我见不得别人凭她邀宠,哪怕是无意的也是一样。” 姚黄轻叹一声,上前一步拍着魏紫的肩膀,无声安慰着她。门口忽而有清脆的女声传来,两人都是唬了一跳,忙去迎接,却见丁修仪的宫女珊瑚轻快地走来。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与珊瑚听听?” 姚黄松了一口气,忙笑道:“不过是些闲话,不值一提的,妹妹怎么来了?” 珊瑚仿佛没看到魏紫的红眼眶似的,笑眯眯地说道:“我家主子听说越贵人——现下是越嫔啦,石竹姐姐同我说的——越嫔蕙质兰心,让圣上留恋不已,欢喜的跟什么似的,这不,打发我送东西来了。” “一尊缠枝牡丹翠叶熏炉,一串金丝香木嵌蝉玉珠,还有一小坛甜香。”姚黄魏紫连忙引人去放置好,又登记入库,笑道:“越主子喜好牡丹,这甜香纯清幽远更是难得。丁修仪实在是有心了。” 珊瑚甜甜一笑:“越嫔主子喜欢就好。” —————— 越荷晨起便得到自己晋封为嫔的消息,而江承光已经去上朝了。由着姚黄为自己细细以和粉香傅了身,穿戴整齐。才食了一碗碧粳粥和两个如意卷,便闻玉河的宫女琼华来了。 “琼华姑娘。”越荷没让她把礼行到位了便叫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琼华笑道:“贵妃想瞧瞧越嫔呢。还请越嫔随奴婢移步承晖殿罢。” 越荷微楞,随即沉静道:“既要拜见贵妃,请姑娘容许我再整理妆容。”一面命人去知会一声仙都宫实际上的主位霍妩。 琼华连连摆手:“越嫔主子说的哪里话。”自是等着。 越荷任着姚黄为自己重新梳妆,指甲一点一点嵌进肉里。这个时候叫她去,用意不言而喻。旁人她倒不放在心上,只是玉河,那是自己疼爱着的亲妹妹—— “我们走。”她睁开眼睛。属于李月河的情绪褪去,她是刚刚入宫、连续承宠两日又刚刚晋位的越嫔,要去拜见骄纵任性、久得圣眷、身怀有孕的贵妃。 —————— 玉河斜倚塌上,华贵而娇媚。身后四名宫女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恭顺地为她扇着风。凤眼懒懒扫过汪婉仪手捧着的缠丝玛瑙盘。涂着蔻丹红的指甲随意拈起一颗莹润冰清的荔枝,送进樱桃小口里。那荔枝本是夏日的物种,因着贵妃喜好,宫女们不知想尽多少办法才用冰块、香料保存下些许。如今贵妃有孕,那安胎的荔枝更是催的急了。 汪婉仪谄笑道:“娘娘才用过了早膳,即刻食用荔枝,怕是不好。” 玉河斜斜横她一眼,以手支颐,抱怨道:“也不知道今年秋天是怎么了,这样热的慌——慌什么?没听太医说荔枝是安胎的吗?”果然是热得慌了,她一袭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外头不过搭一件妃色褙子。就这样,还是因为派人去叫越嫔的缘故。 “谁不知道娘娘的恩宠是独一份儿的?”汪婉仪的脸色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却又很快堆起笑来,“圣上那样地在意娘娘这一胎呢。” “那还用你说!”玉河眉眼间飞扬过得意,旋即沉下面色,“也不知那越氏使了什么法子,竟哄得圣上连幸了她两日。本宫今日定得好好看看,是怎么个狐媚法!” 汪婉仪刚要继续说什么,忽而琼华来报:“越嫔来了。”玉河已扬声道:“请越嫔主子进来。”便不再多言。 —————— 差不多是越荷进来的那一刹那,玉河紧皱的眉头便不自觉松了几分。 新封的越嫔上笼白玉兰散花纱衣,下罩软银轻罗百合裙。垂挂髻以两根青绿色玉簪固定,又杂几朵同色绢花,让玉河见了便觉清爽。她自小惧热,如今见越嫔穿戴清凉,她心中不觉松快了些。然而仍是傲慢道: “过来,走近些。让本宫好好瞧瞧你的姿色。” 越荷心中一刺,待要移步,汪婉仪已经笑了起来:“越嫔可真是矜持,贵妃娘娘不过想细细看你,又没说把你生吞活剥,扭扭捏捏算是什么?” 越荷没有应答,只静静上前三步。心中与其说是屈辱,倒不如说是寒凉。是了!是了!天下怎能有十全十美之事?如今虽有机会为孩儿讨回公道,却是姐妹相见不相识。她定了定神,暗想以后不可再这般了,故人甚多,莫非每见一个便感慨一番?汪婉仪自从丧子后就见不得别人好,说话一贯是尖酸刻薄的。越荷只平静以对: “婉仪话怕是重了。贵妃现下还怀着身子,怕是听不得那些话。”汪婉仪是宫女出身,说话素来没个讲究的。越荷本欲点出“生吞活剥”单听着便带腥气儿,又想到玉河的身孕,四个字在舌尖绕了绕还是咽下。 “你倒是有理了!”汪婉仪气得一拍桌子就要提高嗓门,玉河已倦然道:“小声点儿,吵得耳朵疼。”一句话,叫汪婉仪臊红了面皮,却不敢再争执。玉河惯是不爱听唇舌往来的,因着嫌热又有孕在身,颇有些睡思昏昏。然而她自己也还未气平,便又拍手道:“来人,去取本宫那金线昙花披帛来赏赐越嫔。” 昙花一现。虽盛极一时而终不能久持。越荷微微屈膝道:“娘娘好意嫔妾本不应推辞,只是此物甚是华贵,嫔妾位卑用之不宜......”话音未落,玉河已气道:“怎么?本宫赏赐你还敢不要?莫非要本宫去请了皇上封你为贵妃你才肯受?” 此话已是极重,越荷心中明白玉河孕中喜怒无常,低低答应一声“嫔妾不敢”便要谢恩,又见玉河面色疲倦,终是忍不住问道: “娘娘看着甚是困倦,可是嫌热睡得不好?” 玉河惊问:“你怎知......”反应过来待要发怒,越荷的话已继续说了下去。 “娘娘不妨用些桂枝百合汤,忌冰镇,温温地饮下去也是清热安眠的。再有娘娘母家不是有名物青缕玉枕么?娘娘枕着想必也能安眠些许。” 玉河紧紧攥住了玉扶手,面上一时恍然一时厉色:“你怎知本宫家事?”心中大异,从前长姐也是这般叮咛于她!这一切难道真是巧合? 越荷轻叹道:“青缕玉枕乃是前朝至宝......” 玉河一言不发,只觉得疲累地很。恍惚间又是酷夏,她年幼无知缠着姐姐,姐姐便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喝桂枝百合汤......望向越嫔的目光不自觉地缓和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温情淌过心头,突然之间她不再想针对越荷了,反而想要大哭一场。 此时却有宫女来报:“霍婕妤来了。” 玉河惊觉此时情状,皱眉道:“请。” 霍妩一袭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蝴蝶华胜在额前微微摇曳。长眉入鬓,短的是美艳无双。扶着侍女红绡的手,人未到声已至: “贵妃姐姐怎么叫了我仙都宫的人来?越嫔不懂规矩冒犯了贵妃可怎么担待得起哟!” 越荷之前命人去报霍妩一声为的不过是尊重,然而霍妩一贯高傲,将自己当做仙都宫的主位看待,入住了仙都宫就算是她的人,即便有错也轮不到旁人教训,不然丢的是她霍妩的面子,故而匆匆赶到,这一点确实越荷料不到的了。只是霍妩虽说来的匆忙,语气却不慌不乱,还带一丝戏谑。 玉河微微沉了面色。李、霍两家在军中争夺|权利已是不争的事实,她在闺中时便与几位霍家千金很是不睦,更遑论如今同为宫妃?虽说她占着高位,可皇帝每月总多往霍妩处去些,玉河早已不忿。讥笑道: “原来霍妹妹已经能替本宫管教人了呀?本宫还以为皇上终于让你做主位了呢。怎么,霍婕妤怕我为难了越嫔?” 霍妩娇笑道:“那可不一定呢。谁都知道小李贵妃素日骄纵,比不得先前那位贤良淑德。” 玉河面色一寒便要发怒,汪婉仪已冷笑道:“霍婕妤这话好没道理,嫔妾记得先前贤德贵妃的时候,您也没少和她呛声儿?如今倒来挑贵妃娘娘的不是,难不成婕妤以为自己更胜一筹?” 霍妩看也不看她,懒洋洋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说话你也敢插嘴?” “说得好啊!”玉河面色冰寒,不知为何,她很不愿意在越嫔面前谈论姐姐,“本宫面前你也敢胡说?姐姐自是贤良淑德的——本宫纵有不如姐姐处,也轮不得你来挑剔!”何况自己的恩宠远胜姐姐,这一点还不足够么? 越荷听了只是苦笑,贤良淑德?不过被逼无奈。 却见一直立在玉河身后的琼英上前一步,附在玉河耳畔说了些什么。玉河心念一动,扫一眼汪婉仪一下子变得难看的面色,忽而缓和了口气: “行了,这越嫔本宫也看过了,霍婕妤打算领她回去便罢了。” 霍妩见目的已达到,虽然有些意外却懒怠纠缠,冷哼一声,随意行了个礼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发现越荷还在原地呆立,怒道:“还不走?” 越荷应一声,又深深地看了玉河及汪婉仪一眼,暗道此人喜好挑唆,玉河不该将她留在身边,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亦是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芳心难吐 次一日皇帝便未招幸旁人,只是在建章宫独宿。接着便点了贵人金羽侍寝。金羽的温婉与坚毅早在选秀那日便给皇帝留下很深印象,因此尽管金羽只侍寝了一日,却也由贵人晋封为嫔,是为金嫔。 如此,新人已临幸了三人,除去抱病的顾修容,俱是按着名位高低来的。然而后一日,皇帝却出人意料地点了采女聂轲侍寝,并晋其为少使。如此,新人中还未承宠的单就剩下顾盼、楚怀兰与冯韫玉三人了。抱病的顾盼不算,楚怀兰却是位分最高的一位,满以为会是自己承宠,因而不免有些委屈。 入宫已满五日。依皇帝命,宫嫔每五日向李贵妃请安一次。而太后处则是每十五日一次,不过太后时常免去,只叫几个喜爱的宫嫔去说话。如今既满五日,越荷便随霍婕妤与薛嫔一道去见过李贵妃。霍妩一向不服气玉河,故而常常迟些。如今越荷住在仙都宫,按规矩是得和主位一同出行。霍妩不是主位胜似主位,她刻意迟到,越荷也只好陪着。不然便是直接投了玉河的示意,到时候她人在仙都宫,反而更加难做。于是只得看着永和、永信两宫的宫嫔过了多时,霍妩才懒懒叫了出行。 然而今日霍妩这番作态倒是无用了,玉河晨起有些胎动不适,因此各妃嫔只在门前问安一声便各自归去。楚怀兰却独在门口等着,一见了越荷便欢喜上前,又向霍妩告不是,说是与越荷有一起入京的情分在,想邀越荷去自个儿那坐坐。霍妩没甚心情地答应一声,楚怀兰自兴冲冲拉着越荷去了。 ———— “可叹我们宫室远了,这五日竟连一面也不曾见上。”楚怀兰边笑便道。 越荷笑了笑并没回答。毕竟正是新人侍寝的时候,还没被点到的未免会不安,这种时候再去拜访打扰人家就是惹人嫌了。 楚怀兰又道:“东明阁的景致不错。你晓得的,慧婕妤是我堂姐,待我也好。我与这位堂姐,也是多年不见了,如今见了面。看她那样纤柔苍白,我是个女子竟也要怜惜了。” 越荷心道,傅卿玉一贯是体弱多病的,这一点倒和苏合真有些相似——不过自己一年前在宫中时,苏合真并未如今这般病弱。然而傅卿玉冰雪聪明淡泊出尘,苏合真敏感多思忧愁入心。两人相较,却是合真的仪容更教人怜惜心疼,而慧婕妤则是让人叹息了。 不过楚怀兰现下还未见过荣宠加身的苏贵妃,依旧是对堂姐津津乐道:“慧婕妤喜欢安静,因此我们东宫虽人多却鲜少有人去打搅。五天时间,我倒是闲不住就近串了几次门——宁嫔的清心阁当真是淡雅素净,茶也说不出的好。她日常习字倒多,我还喜欢她,就是往深了谈不来。沉香阁的沈贵姬呢,眉眼生的凌厉,然而低头绣着小衣裳却只见温柔。听闻她和云婉容关系甚好,对大皇子也是关爱有加,未料竟到如此地步,还有——我去瞧了顾盼。” 她说到这里忽而露出些许心虚神色,见越荷果皱了眉,急忙道:“我不过是听闻她病了去看看——我晓得太后为何不喜我,难道叫我干等着么?总该把这解了——”她说着,声音渐小,郁郁不乐。 越荷见无人留心她们的谈话,方问道:“顾修容看着还好么?” 楚怀兰讷讷道:“昭阳宫灼华阁,原是极盛之地。然而顾修容卧病,因此失色不少。她原是明艳动人的美人,如今因着风寒,脸也瘦下去,神色也灰,不过眼睛偶尔还流露一丝神采。” 越荷思量一番,道:“顾修容那边——我看她的性子,未必是你得罪了她,只怕是太后晓得了你当初的话,得拿你给她做脸。到底她是太后的侄女儿,要得宠不难。如今病着,也不会缺太医、医女照顾。你假若不是真正和她十分要好,太后也难以对你改观。你若和她说了,搅和进她们姑侄之间,将来也难做人——阿椒,顾修容的风寒果真很严重吗?” 楚怀兰道:“我观她神色,似是不乐。” 越荷点点头,算是略过这一桩不谈,又道:“我既去你那儿坐坐,也当去拜见慧婕妤。只不知她身体如何,方不方便叨扰?” 楚怀兰“呀”了一声,转而笑道:“正想说这个呢,我想我们毕竟都是——毕竟都是,”她自己也略微晓得难为情,向四周瞧了瞧,“毕竟都是前陈那边进来的——也当亲近亲近,今日是转领你去见堂姐的。” 越荷一愣:“慧婕妤的意思?” 楚怀兰嘴一撇:“怎么,我事事都得与堂姐通气?难道又不应当吗?” 越荷心中一叹,阿椒的性子未免太直。正因为她们三人都或多或少与前朝有些联系才更应避讳——不是有个词叫做“结党营私”的么?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下,拜见一次并非什么大事。阿椒这样开心,何苦扫她的兴致。来日分说便是。遂点了头笑道:“我们阿椒主意越发大了。” 楚怀兰笑。 —————— 慧婕妤原是叫做卿月的。“卿月”乃是月的美称,又可代指百官。她是陈朝的公主,由本朝太后抚养长大,亦是傅北的姐姐。其实要细细论来,陈朝最后的公主与皇子,取名都未按族谱来。慧婕妤本是从“珊”字辈的,不过因为出生在中秋节,当时百官又多有投靠了大夏的,陈帝才醉后命名“卿月”。而傅北本是“北”字辈的,他取名时陈朝已经濒临崩塌,陈帝叹息他也不会有什么兄弟了,便直接以“北”为名了。 蕙质兰心如傅卿月,在后宫既久,自然明白自己的名字有多么尴尬。陈朝已亡,她还留着一个主月的名字,总不能是觊觎后位?于是她给自己改了名,趁着皇帝为贵妃改名的时机,而且择定的是个颇为俗套的“玉”字。女儿家常用的不过就是“红”、“香”、“玉”等名,傅氏原是淡雅之人,却选了个并不特立的字眼,姿态实在是低。加上她平时一向安静知礼,因此太后愿意疼她,皇帝也愿意给她体面。早年月河对她不也是且怜且敬吗? 慧婕妤上着苏绣月华锦衫,下笼烟水百褶裙,微微含笑,不胜纤弱。柳叶眉细长而弯弯,一对眸子澄澈而温煦。她面色总是苍白,只有咳嗽的时候会稍稍有些病态的红晕。她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平日里行事从不让人挑出错来,的确是个极为聪慧剔透的女子。然而慧极必伤,慧婕妤的身子向来就不好,近些年,愈发有渐成沉疴之态。 慧婕妤接待越荷的地方并不是自己休息的厢房,而是正式的厅堂。楚怀兰显然有些不解,然而越荷却暗赞慧婕妤聪慧:不在厢房接见,不显亲近也方便各自往来。 “难为越嫔妹妹还来看我。”她淡淡一笑,声音极为好听,“只是我身体不好,别过了病气给你。” “堂姐!”楚怀兰有些不满,“你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越姐姐和咱们一样都是——” “阿椒。”傅卿玉用目光制止住了她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和你越姐姐有体己话要说,你先去隔壁吃一碗冰糖奶窝好么?金丝酥糕也备着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堂姐。”楚怀兰轻轻撇嘴,吐舌一笑,“好啦,知道你们嫌我傻气,我走就是啦。”然而她脚步轻快,并没有生气的模样。 见她去了,傅卿玉方温婉一笑:“难为你一路上照顾阿椒了,她这样的淘气性子。”然而语气亲昵,显然对堂妹颇为喜爱,“她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越荷微微笑了:“阿椒让我觉得心里松快许多,原来竟有这么多值得欢悦的事情。” 傅卿玉仔细瞧她一眼,温声道:“这样的话倒不该是年轻姑娘说的——我实在得和你道一声歉。” 越荷忙道:“怎敢。”心中却明白她是在提傅北退亲之事。 傅卿玉道:“无妨,此事不过几人知道。你到底与我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又命不久矣,何必说出来阻你前程?你无需害怕。” 越荷心中一缩,假若她曾经定亲的事情被人捅给皇帝......然而傅卿玉的确没有不愿意她得宠的理由,她对万事都看得淡。不过楚怀兰到底是她堂妹,一切也难保。正想着,傅卿玉已说了下去: “我晓得阿椒入宫,原是为我这病弱的身子——圣上的意思,要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彰显皇室对于前朝的态度,也好叫大夏的治理少一些波折——点你则是为了军心,毕竟之前陈朝军人有不少回乡务农的,也有不少就在大夏军中的。他们多半都爱戴越威将军。越荷,你比阿椒聪明,有一些事情还要你多担待她。何况,”她垂下睫毛,微微一叹,“阿椒定然是得不了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华胜相宜 越荷心中一跳,旋即露出一丝不安神色。 傅卿玉温文道:“你不必介怀,你当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圣上他肯定要在你们之中选择一人,将来登上高位,来将他的宽大态度昭告天下。但是你们两人绝不可能同居高位,那样一来显得对于陈朝太过重视,反而落了下成,平白叫陈朝的遗民们自矜身份,”她说到陈朝时面色如常,只目光略略黯淡了些,“二来,也会叫大夏的臣子们有意见。” 越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江承光的性格就是如此。他会愿意在小处照顾陈朝遗民们无伤大雅的可笑可悲的自尊,大处却分毫不让。在前朝,陈的遗民想要得到提拔,必须有真才实学,而不是凭着个“遗老来投”的光荣,最多晋升会稍快一些。在后宫,陈的遗民想要获得宠爱登上高位,那也得是他确实喜欢。至于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自然要用另一个陈朝遗民之女的失意来衬托出来的。这样,方显得“一视同仁”。 他总是这样,事事刻意苛求完美,反而显出内里一丝不自信。不过这位皇帝在民间的风评倒是不错,他也的确致力于塑造一个圣人的形象。 越荷只得说道:“圣上尚未见过阿椒,或许来日阿椒......也未可知。” 傅卿玉摇头淡笑:“选秀那日的结果,也能初见端倪了。你入宫位分便高于她,圣上连召你两日,按着位分点了三人后,又直接跳过了阿椒......还不明显吗?”说完轻叹一声,“可惜阿椒了。不过,对她这性子来说,也许是好事。至少,她的身份确保她不至于被苛待了。” 她这样的悲凉语气,越荷不好接话,只得听她说着。 “阿椒很是喜欢你,那事我也是听她抱不平才晓得——我想你定然是愿意照顾她的。可是越荷,见了你的面我倒又不确定了。你真的会是那个能够代表陈朝,屹立在后宫的人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听在越荷耳中却不啻惊雷。越荷匆忙再行一大礼:“请娘娘指点。”她不断回想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是哪里——哪里让傅卿玉——聪慧剔透的傅卿玉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莫非她,她重来一番依旧是那个失败者?种种念头不断纷扰,只听傅卿玉宁和好听的声音道: “你看上去......想争又不想争。” 越荷愣住了。 “你......很厌烦纷争的样子。但是你又要入宫,我看你的言谈,绝不是会一时负气断然下决定的样子。越荷,你是有什么心愿非要在宫中了了,却不想要卷入争斗么?可知这念头多么荒谬?” 傅卿玉咳嗽几声,苍白的脸泛上红晕,她制止了要过来搀扶的侍女绿蜡,继续说道: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除非你决意避世,放下所有念头——含含糊糊想要逃避争斗是绝不行的?可知一点软弱会害死自己?越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未必对你有多少感情,然而你日后在后宫和我代表的是同一面旗帜——你必须认清自己的位置,早下决断!不然你以为这样下去能够有多久?你——你是聪明的,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可知为何我这么多年,就离一宫主位差了一线?因为我晓得自己命不长,无意卷入更多。圣上有意平衡后宫,我不肯担这个责,如何能希望升位分?可是你不一样,越荷。你年轻漂亮,圣上现下又还喜欢你,你明明可以去做——你可以登上贵嫔位甚至妃位,但你也必须投身——”她薄而优美的红唇忽而一抿,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斗争。” 越荷心中一叹,傅卿玉能在后宫多年,纵然谦称一声“避世”,也是极有水平的——她的确一语道出关键。心中叹服,下拜道:“多谢娘娘指点。”这话说的心服口服。 是啊,她回到了后宫。曾经害死她的地方。她似乎是为了公道而来,又似乎......只是一种习惯?她厌倦着争斗又承受着,如果不是傅卿玉点醒,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多久。还能这样下去吗?这是能够掉以轻心的地方吗?当她再次踏入这宫墙之中,难道不该早就下定了决心? 要么生要么死,容不得躲避。 还要消极地躲避吗?把自己送回来让别人再害死一次,甚至连孩子一同害死一次吗? 不,不能这样。 从今以后,暂时放下属于李月河的牵绊。就像不要为了关心玉河得罪霍妗,不要为了刺激苏合真激怒皇帝......不要再将自己当做李月河。 你是越荷。越嫔越荷。 越荷再睁开眼,眸中的晦涩已经褪去,变得坚决。傅卿玉于是笑了,目中有激赏之色: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果决。” 越荷恭敬向她行大礼,无论身为李月河时与她的那些许争端——她必须得感激傅卿玉点醒了她,让她得以积极地去面对即将来到的一切。 见她这般,傅卿玉晓得无需多说。有今日点醒之恩在,越荷自然会照顾她堂妹楚怀兰。又另起话头: “说来阿椒是我的堂妹,又与我同居一宫,我与她少不得多加亲近——如此,你不必时常来访我。” 越荷颔首。聪明人间说话是不费事的,越荷当然明白她在规避风头。若是三个与前朝有关的宫嫔聚在一起,那实在太容易被扣帽子。单结党营私一点就够她们受得了。 傅卿玉转而道: “你现在根基尚浅。霍婕妤虽然对手下人还好,然而你将来却得往主位争取,她的心胸容不得这个地步。李贵妃年轻爱吃醋,你要得宠她难免生气。剩下的......倒是苏贵妃合适。” 发觉越荷面色一僵,她笑了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苏贵妃体弱多病,与世无争。而且与我是素来有些不和的。”她说着,抚了抚翡翠滴珠耳环,发觉越荷露出差异神色,“圣上一向敬重她。你与她一位闺中旧友——性情有些仿佛,她应当会愿意护着你。而圣上又极尊重她,到时候你自能从霍婕妤处迁出,顺顺当当入住未央宫,况且苏贵妃一贯体弱。”她意味深长。 情深,则不寿。 而越荷却并未领略到这一层意思。前世她从未听闻傅卿玉与苏合真不和——试问宫中有与避世的慧婕妤不和的么?有与温婉善良的容妃不和的么?而她们两人又怎么会不和?至于体弱——瞳孔一缩。傅卿玉的意思,是现在暂时托苏合真庇护,来日她逝去自然再无束缚,可图谋高位。再说,体弱如苏合真,也许久不曾侍寝了。皇帝却又时常去看望她...... 越荷沉声道:“多谢娘娘美意,只是越荷不愿托庇于人。”苏合真——骤然听到别人轻描淡写地说起她的体弱,才明白过来她的病情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然而,她到底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和苏合真有这样的交集。 傅卿玉道:“随你。没想到你这样有志气。”却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越荷也不解释:“阿椒该等急了。” 傅卿玉淡淡一笑。 —————— 拜见完傅卿玉,本要去阿椒处小坐。谁知楚怀兰坐久了无聊,非要拉着越荷去瞧瞧清心阁的钟薇。越荷也答应着,只是路上颇有些心不在焉,仍在想着和傅卿玉的谈话。而楚怀兰只顾着讲话,倒忽视了越荷的走神。 忽而一片行礼之声,越荷急忙随众人下拜,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不是越嫔和楚美人,可真是好兴致哟!” 汪婉仪也不叫起,缓步来到两人面前,冷笑连连。她是早就失宠又丧子的,因此满脸戾气。脸型本来还漂亮,近几年愈发刻薄相了。她是宫女出身,虽然也有美貌,却偏偏美中不足有一把尖利的嗓子。因此原先时常避免说话,反倒博得了一个文雅知礼的夸赞。如今却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容貌渐渐也染上嗓音的尖利了。 越荷从容道: “回婉仪的话,嫔妾与楚美人一道看望慧婕妤。正相约一起去看钟嫔。不知婉仪何故在此?”汪婉仪与她一样是住在西宫的,寻常不会走动到东宫这边来。 汪婉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见得是极为不屑:“我的事你也敢过问,真是反了。”又冷笑道,“你们倒是懂得抱团儿取暖啊!三个人,也都是逆陈的罪民之女。怎么,在宫中还敢这样嚣张?宫中容得你们结党营私?”她嘲笑的语气如刀,扎在人心上,“不过是几个逆陈的罪女,也敢在外头招摇?我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夏子民,可不像你们!” 她这话充满挑衅,摆明了是故意找茬。越荷刚要说话,楚怀兰已经大怒,她豁然站起身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压抑着怒火: “还请婉仪好好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荔枝美人 越荷心中一紧,待要拦住已经来不及。楚怀兰双眼仿佛在燃烧,她怒道: “婉仪说话要仔细!婉仪不想与嫔妾等当姐妹,可嫔妾也是正经选进宫来的,莫非婉仪在质疑圣上的决定?嫔妾是逆陈罪女,那选中嫔妾的圣上是什么?婉仪又是什么?嫔妾的父母都是仁爱宽厚之人,婉仪又凭什么空口白牙地污蔑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越荷始惊于她的胆大莽撞,后又叹道,这样身为前朝王室的自尊,无论是楚怀兰抑或傅卿玉,乃至傅北,都是潜藏在心的。他们平时也谈笑如常,但被辱及心中珍爱时,也会如激怒了的狮子一般发出怒吼。这一点,却是还魂而来的自己所无法感同身受的。 汪婉仪为她的大胆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竟气得笑了:“好,好,好,楚美人好大的胆子!我堂堂从四品婉仪与你一个小小的正七品美人说话,你还敢口出狂言?我叫你起来了么?来人啊,给我把她按下去!” 汪婉仪的宫女凝露面露一丝不忍,却还是指使着两个粗使太监去让楚怀兰跪下。楚怀兰自知触犯宫规却凛然不惧,直直站着,挣扎着不肯跪这辱没故陈之人。然后怎拗得过两个太监力大,终是被按在地上。她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鬓发散乱,面色潮红,仪态全无。只一对眼睛湛然有神,冷傲逼人。 汪婉仪缓步上前,伸出套着金镶玉手镯的素手,以一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亲昵而温存地抚摸着楚怀兰的脸,口中笑语连连:“我们的楚美人可真是个美人儿啊,难怪敢对我如此不敬——”说着脸色一变,“掌嘴!”一掌甩出,那护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越荷顾不得其它,咬牙就一把握住了汪婉仪的手腕: “还请婉仪留情!楚美人年幼无知......楚美人终究是要面圣的,若污损了容颜,又该怎么面见圣上?”她心里急,语速也快。然而尽管握住了汪婉仪的手腕,那护甲依旧割破了楚怀兰的脸,鲜红的血珠子从白净的面上渗出,一滴又一滴......在阳光下令人晕眩。汪婉仪大怒:“怎么?越嫔这是在揣测上意?凭她也配面圣么?我肯教导她,是她的荣幸——”一面命人拉开越荷,一面又要挥手。越荷身后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桑葚急忙一句:“给洛婕妤问安,婕妤玉安。” 汪婉仪一愣,洛微言温婉含怒的声音已经响起:“怎么回事?” 微言上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外搭镜花绫披帛。腰间一条碧绿宫绦,垂挂洁白玉佩,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典雅秀丽。她梳的是叠拧的朝云近香髻,以珍珠玲珑八宝簪固定发髻,正中拧旋处佩紫金翟凤珠冠,使她清丽容颜更添大气庄重,符合现下执掌后宫洛婕妤的身份。此刻她秀眉微蹙,语调平缓却带着说不出的威势。 甘草轻喝到:“娘娘命你们回话呢。” 汪婉仪急忙分辨,洛婕妤只是蹙眉听着。宫女出身的汪婉仪对于名门毓秀的洛婕妤天然有一种畏惧,因此话说的磕磕绊绊。待她说完,洛婕妤也不理会,又听了一遍越荷与楚怀兰的说辞,并观其神色,方捉紧了玉佩,沉声道: “汪婉仪,你可知罪?” 越荷心中一松,急忙扶住楚怀兰。汪婉仪大惊就要辩解,洛婕妤已平缓却不容反驳地说了下去: “慧婕妤乃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而越嫔与楚美人也是圣上亲自点进宫的,你是要质疑圣上与太后的意思?逆陈已是往事,如今人人俱是大夏子民,莫非婉仪以为还有陈朝在?” 一字一句仿佛都有千钧之力,压得汪婉仪的身子不断颤抖。其实洛婕妤所言无非就是楚怀兰辩驳的那些,然而位分使然,汪婉仪竟不敢有丝毫反驳。加上洛婕妤似温柔实威严的面容,汪婉仪冷汗直冒,竟是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 洛婕妤冷冷道:“甘草,去知会圣上一声,婉仪汪氏无礼生事,着降为芳媛。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日诵《女论语》十遍。”又扫过越荷与楚怀兰,面上流露出点怜惜和不忍,仍道,“嫔越氏、美人楚氏犯上,虽情有可原却触犯宫规......禁足七日,禁足期间不得接驾。”到底是大家闺秀,“接驾”自然比“侍寝”文雅。而她处事公正明理,即使是同样被罚的越荷与楚怀兰都不得不承她的情——若非洛婕妤来得及时,自己也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羞辱。 汪芳媛瘫在地上,面色煞白,洛婕妤带着怜悯看了她一眼:“扶她回去。” 越荷与楚怀兰不敢多言,亦是匆匆告退。 —————— 承晖殿。 玉河左等右等算是等来了皇帝,站在阶上笑了,一副娇憨模样看的皇帝心中一颤:“给圣上问安。” “快起,你还有着身子。”江承光扶她起来,自是柔情蜜意。 玉河扬起娇笑:“圣上对臣妾可真好。” 江承光宠溺地点点她鼻头:“小丫头——朕能不疼你么?”微微一笑,“朕讳‘承光’,宫中独你的宫室名为‘承晖’,朕都没叫改,难道还不明了朕的心意?” 玉河甜笑,纤纤素手搭在江承光肩上,灵动的眸子一转:“那么圣上——”她不自觉带了点儿撒娇抱怨的语气,“臣妾怀着身子终日里无聊得很,也就汪氏还来与臣妾说话解闷儿。听闻洛婕妤禁足了她,圣上不为汪氏考虑,也得心疼心疼臣妾呐!” 江承光的面容不自觉地一冷,见玉河仍旧笑的天真,方缓了语气:“小玉,微言她现下可是代你执掌后宫——这才做了第一件大事,朕要立刻去驳了她的面子,到时候谁还敬服她?要事事拿来烦你,你更不好安心养胎,不是么?朕会叫丁修仪多多陪你的。何况这一次,那汪氏的确是错得狠了。”目光渐渐有些晦涩,目今是大夏的天下,是他的天下,汪氏三言两语就将他三个妃嫔归入陈朝一流,江承光心中怎么会舒坦? 玉河嘟嘴:“可是圣上,汪婉仪——汪芳媛她为您诞下了二皇子,又伤了身子难以有孕。您总得瞧瞧故去的二皇子的面子。再者说了,汪芳媛一向爱找臣妾说话儿。她如今被贬,可不是伤了臣妾的面子?” 江承光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不过降了她一级而已。先前朕想着她失子可怜——但贺氏同样丧子,不过位列正五品。云氏诞下了大皇儿,也仅是从四品。回头该找个节日什么的,给她们晋位了。再说伤颜面的事,”他俊朗的面容笑的暧昧,“你是正一品的贵妃,朕又这样宠你,有谁敢小觑了你去?小玉,你别想太多。宫规森严。” 说来也是好笑,目下宫中诞过孩儿的人中,丧了二皇子的汪芳媛是宫女出身。丧了一个未序齿皇子的贺芳仪身世更差,乃罪臣之后。而大皇子的生母云婉容原先不过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外征战偶遇的民女,虽是民间的好人家出身,有这一层关系也显得不那么光彩,所幸知道的人不多。唯独大公主的生母是正正经经的皇后,可惜已经病逝。 且说回承晖殿,玉河被江承光哄得心花怒放,正陶醉间,又听他赞道:“微言也是朕身边的老人儿了,素来温婉得体,说来她也就比你姐姐晚三年入府。”说着叹息一声。玉河不满地扯了扯他袖子,江承光方才回过神来,“她现下主持后宫,从三品的婕妤位到底低了些。只是贸然晋封她又怕霍婕妤委屈——朕想着给她赐个封号。” 玉河听说自己求情不成,那罚了自己人的洛婕妤倒要得个封号,不由撇过脸去:“圣上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又嘟囔道,“臣妾都没有封号。”其实这却是有些耍无赖了,她一入宫就封了贵妃,远胜那些陪伴皇帝多年的宫嫔。按例,贵妃位本无封号。如果另加那就更是无上尊荣了,就真正压过合真姐姐一头了。玉河亲近着苏贵妃,却又觉得圣上最喜爱的是自己,不免有些刻意比较。 江承光低低地笑:“朕与你的日子还长,现在就万事俱全了,来日还怎么封赏?”见玉河转怒为喜,又笑道,“朕拟了个封号,是‘章’字。微言人如其名,微言大义,治理后宫又明白显著,实当赞赏。朕甚是满意,便封她为章婕妤如何?” 玉河刚要撒个娇儿哄得江承光答应她更多事儿,琼英领着霍妩的红绡匆匆而入,玉河不禁皱眉。刚要问话,红绡已经恭敬地跪下行礼: “参见圣上。参见贵妃娘娘。恭喜圣上,霍婕妤有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姐妹不识 “妩儿的身子如何?”江承光一路脚下生风,进了金华阁不及坐下便问道。 薛嫔眉眼微微含笑,多年来霍妩对她多有照顾,她也是承情的。这么个冰美人笑起来可谓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她道: “陆医女说婕妤有孕两个月了,正派人去请太医再确认一番呢。”宫中妃嫔多是由医女看诊,重大情况下才会劳动太医。 江承光喜上眉梢:“好!还称什么婕妤——朕已经下令,晋封妩儿为贵嫔,赐号‘宜’。以后改称宜贵嫔了。”脚步却不停,说来宫中已经四年没有孩子降临了,对于霍妩的怀孕,江承光自然是高兴的——何况,他才决定了要保下玉河的孩子,正担心李家越发不安分。霍妩这时候曝出有孕,他自然要大加封赏一番,毕竟李家与霍家可是不合的。 心中百般念头在看见回纹云锦华帐中霍妩幸福娇媚的容颜时都淡去,江承光大笑道:“妩儿可是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啊!”又笑道,“宜贵嫔,等胎稳了,就迁去仙都宫的正殿和欢。” 霍妩又惊又喜,还看不出变化的身子被紫色祥云纹布衾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发髻早已拆散,一头乌发散乱在肩上,只因她方才发了傻气,生怕钗啊簪啊会有什么碰撞伤了孩儿。江承光看的又爱又怜,一时心头大悦:“宫中真是喜事连连!先是贵妃有了身孕,又是新人们入宫,然后妩儿也有了!妩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霍妩甜蜜一笑:“嫔妾——臣妾倒是觉得饿了呢,很馋御膳房的糖糕。圣上您喂我用好么?”她一颦一笑妩媚天成,是别人学不来的风流。江承光看了果然大怜,忙答应下来。 忽而“嗤”得一声笑,却是薛嫔捧着盘,挑了帘子进来。一张清冷的脸上也透着笑意:“娘娘这没羞没臊的呢!”一面将那糖糕递与江承光,江承光忙细细喂霍妩。 薛嫔低头笑了,不紧不慢说道: “说来也是遭人笑话呢,方才娘娘突然想用些樱桃肉了。才命人做了来,吃一口便吐了。嫔妾等可吓坏了,请了医女才晓得竟是有孕了。”又含嗔道,“娘娘多大的人了,也不晓得保养自己的身子。有孕了倒不知道,明明和李贵妃的月份差不多呢。” 霍妩娇媚地横了她一眼,懒懒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因为本宫身子健旺,怀孕了也没有不适。哪里像李贵妃呀,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儿。”又吃吃笑着看江承光,“可惜了臣妾的樱桃肉!” 江承光顺着她纤细白嫩的手指,恰恰看到那盘“立了大功”的樱桃肉。只见那樱红色的肉饱含油脂,切得如同樱桃般大小。色泽鲜丽,光艳悦目,十分可口的模样。霍妩抬起眼一瞧,十分可惜地说道:“这下子反胃,吃不下去了。” 她这样惋惜,好像还在怀念樱桃肉的美味,仿佛刚才反胃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那红艳的樱桃小嘴一开一合。江承光的心猛一跳,赞道:“‘柳似眉莲似腮,樱桃口芙蓉额’,妩儿当真是美人。朕福气不浅。” “圣上是天下至尊的人儿,自然享有天下头一份儿的福气。”霍妩娇笑道,目光又瞥见薛嫔,忙道,“圣上,您瞧薛嫔这忙前忙后的。薛嫔呀,素日里就常陪着臣妾。这次臣妾有喜,不也是她先撞见的么?圣上不如提了薛嫔的位分,也算让她沾点臣妾的喜气?” 薛嫔忙要告罪,江承光细思一番:“你说的不错!薛嫔也入宫三年了,是该晋封了。不过——”他算了算位分,有些迟疑。薛嫔位列正六品,从五品的三席已满二,若晋封薛嫔,那么如今嫔位的宁嫔、越嫔、金嫔来日都难以晋封,除非越级。这三人都是他属意的,越嫔与金嫔更是很得他喜爱。越嫔因着身世,虽然来日要抬举,却不好让她晋封太快——这从五品修媛之位,他原是打算留给金嫔的。 “圣上——”霍妩一噘嘴,“您瞧薛嫔还在这儿等着呢,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薛嫔当即下拜口称不敢。江承光心念一转,也就微微笑了,道: “既然宜贵嫔为你请封,朕便允了。日后朕若忙于政事,修媛当好好陪伴贵嫔。” 霍妩含笑道:“听见没呢,圣上封你做薛修媛呢,还不起来?” 薛修媛自是谢恩,冰雪一般的人儿,即使此刻微露喜色,也是独具冷淡之风韵的。江承光看得微微失了神,方又转向霍妩笑道: “也是不巧——才说让你与沈贵姬辅佐章婕妤管理后宫呢,你又有了身子。这下只好累着她们二人了。” 霍妩婉转一笑,不胜甜蜜娇羞:“能为圣上诞育孩儿,臣妾更加欢喜呢。” 江承光温情地抚了抚她的长发,薛修媛早已悄悄退出。屋内,案上的红色切花开得张扬热烈,绚丽无比,掩映出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 “今晚圣上去薛修媛处了?” 洛微言不在意地轻笑一声,依旧修剪着那棕盆的垂叶榕。甘草有些着急,但也不敢说什么。白术沉默地立在后面一言不发,得到微言赞许的一瞥。 “甘草,你就是太心急。” “可是娘娘……”甘草有些不服气地辩驳着,“今儿明明该是您的好日子,眼看着得了封号就要压过那霍氏一头,谁料得她就突然有孕了?不能侍寝,还把人往自己的跟班那儿推!” 洛微言淡淡笑了:“甘草,低调一些不好么?我倒很喜欢她来替我挡风。”又道,“莫用‘跟班’这样的词儿,薛修媛不会喜欢你这样说的。她倒是个真正冷清的才女。” “她作她的诗,哪及得上娘娘处理宫务来得要紧。”甘草嘟囔一声,“白术,你说是?” 白术略显消瘦的脸上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姐姐说的自然是对的。” 微言看了白术一眼,又看甘草一眼,微笑道: “明日去请徐司正来,今儿有笔账,我看的不太明白。” —————— 皇帝像是一夕之间发现了薛修媛的好处似的,几日以来但凡去后宫,留宿的都是薛修媛处。虽则政务繁忙,皇帝十几日内不过去了后宫两趟,然而也足够旁人醋意翻天了。 其实皇帝不过是去瞧霍妩的,只是她月份尚小,胎还不稳,因此都未留宿。而仙都宫的另两位,无非就是薛修媛与越嫔。皇帝虽然想看越嫔,但也没到会为了这个去落了章婕妤面子的地步,因此薛修媛算是沾了光。然而她先前宠爱稀薄不过是因为总是谈些风雅诗词,叫皇帝头疼,但如今许久后再听,也是别有风味。 不过薛修媛的宠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一日被点中侍寝的是楚美人。 作为仅余的两位未曾侍寝的新人之一——病中的顾盼除外,楚怀兰的被临幸自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反而是此前的风波所造成的拖延,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对于楚美人的冷淡。而结果,也不出人们所料。 第二天,没有任何旨意传下。 ——楚怀兰,成为了新进宫嫔中第一个侍寝后没有任何封赏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慧极必伤 “这人的际遇呢,也真是难说。楚美人要早生上十几年啊,也能过过金枝玉叶的日子。谁能想到会有今日呢?” 霍妩拿眼角扫一眼越荷平静的面色,似笑非笑地问道:“越嫔,你说是?” 越荷垂首道:“贵嫔娘娘说的是。” 侍寝无封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儿。只是一则,楚怀兰身份若以前朝时论,是高于越荷的,入宫位分却低了越荷一肩。二则,之前侍寝的几位新人都有晋封或赐下封号。三则,楚怀兰位分原本就偏低,皇帝招她后却毫无表示。四则,新人的侍寝原本是按着位分高低来的,到楚怀兰处却恰好错开……种种都指向一个结论——皇帝并不喜欢楚怀兰。 霍妩见她这般无趣,悻悻地倚了回去。她虽还未搬迁到仙都宫主位居住的和欢殿,也还未行册封礼,却已经是得了皇帝旨意的准宜贵嫔,合当执掌一宫,因此越荷的每日向她请安,也就成为了一种义务。 霍妩不开口,一时便有些冷场。薛修媛原是清冷的性子,不在意这些,然而念及霍妩怀着身孕,便淡淡笑道:“际遇一事本就难说,谁又能下定论?楚美人侍奉圣上,也是莫大的福气。便是娘娘,从前也未必料到过今日的福气罢。” 薛修媛这话说得淡然,霍妩却是又横了越荷一眼,眼梢轻扬,慵懒道: “话是不错。” “只怕是有些人鸠占鹊巢……盗了自己不该有的福气。不知这又怎么论呢?” 薛修媛微微一愣,霍妩这话说得刻薄,实在不像她……何况越荷不过侍寝了两日,未来如何还未可知,哪里就值得霍妩如此?转眼去看越荷,霍妩此话实在容易叫人离心,却猛地看见金羽白着一张脸儿,俏生生立在门槛外。 霍妩也见着了金羽,微微有些诧异却并没坐直身子:“哟,这不是金嫔?怎么来本宫这儿呢?” 却见金羽抿出笑容福身道:“给宜贵嫔请安。贵嫔娘娘玉安。”等霍妩叫了起才道:“嫔妾来寻越嫔说话,不意越嫔还在娘娘处呢。”她身量纤弱,柔美的脸上自有一股坚毅与倔强,此刻却端庄得体地微笑着,“嫔妾想着自己也该来拜见一次贵嫔娘娘,祝贺娘娘晋封之喜。不过娘娘的宫人们大都忙着迁宫事宜,领嫔妾进来的姑姑又突有要事,嫔妾原想自己先候着命当归进来通报……” 霍妩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突然起来一阵反胃,她也没心思再说什么话,只淡淡道:“你的心意本宫晓得了——且与越嫔下去罢。” 金羽与越荷谢了恩,自是退下。霍妩匆匆入内室干呕不至,薛修媛正欲随去,心中忽而闪出一个念头: 方才霍妩那番“鸠占鹊巢”之语,恐怕并不是对着越荷,而是想起了一贯与她敌对的小李贵妃玉河……姐妹都是李贵妃,入宫就压她一头,难怪霍妩不乐……只是金嫔她又有什么忧愁的呢?脸色那样不好? 念头越扯越远了。薛修媛摇了摇头,起身步入内室,暗自祈祷上天让宜贵嫔少遭些罪。 —————— “仙儿是歇的不好么?怎么脸色这样差。” 越荷与金羽对坐着,见金羽缓缓饮了一盏仙居碧绿,方问道。 金羽含笑摇头:“哪有呢,只是吹了风罢了。”又道,“是轲姊没歇好呢,昨晚上嚷着要喝茶,我实在拦不住。结果半宿没睡着,现下还在补眠。” “难怪仙儿独身来了。”越荷笑道,“仙儿喜饮仙居碧绿——都有一个‘仙’字,实在是巧了。”又想起皇帝因苏合真将苏合香改名为清夏香的旧例,不由一叹。 金羽却是微微怔了,旋即笑道:“是了,是巧——我顶不耐烦大家管我叫金羽的,不妨以后便称金仙儿罢。‘羽’本是——本是一个道士取的名儿,说是终究与道家有缘。可叹我一个宫嫔,难不成还能修道去么?”说着两人俱是一笑,只是金羽——金仙儿的笑中略含一丝苦涩。 金仙儿又道:“今日我来,不过想与姐姐说说话——楚美人的事,你我虽都清楚,只怕她自己一时想不开。我听人说,慧婕妤是个极美丽极剔透之人,必然会好生宽慰堂妹。故而姐姐不妨晚些去看楚美人——万一她心里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心直口快了些什么,倒闹得大家都心里难受。” 越荷微微一笑:“难为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她们堂姐妹想必正在说话,去了也是干等着。仙儿,叫你费心了。” 金仙儿盈盈一笑,道:“我自是愿意为姐姐费心的——不知姐姐可有这个意思?” 她原不是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然而入了宫,代表着家族的脸面,金仙儿也绝不愿意任人揉捏。她虽外面柔弱,内里却是刚毅,心里有着自己的主意。现下宫中除了苏贵妃、慧婕妤等避世的,剩下无非就是李贵妃与宜贵嫔两派。而镇国公府与霍氏有隙,宜贵嫔那边是去不得的。至于李贵妃——镇国公府现下虽没落了,权柄不如李氏,然而两家家主还是平辈论交,未分主从。她是金氏在宫里的女儿,哪能就这般轻易低了头?仙儿素性聪慧,自然不会看不出越荷与楚怀兰中,谁是被挑中的人。 越荷欣然,道:“宫中岁月漫长,虽不知未来如何,但越荷愿与仙儿互相扶持,只盼不必相负。” 金仙儿婉丽的容颜上露出清浅却真心的笑意来,她那对极为柔美的狭长眸子中似有水光氤氲,却又很快转而为无。她温婉颔首道:“仙儿与姐姐同愿。” —————— 赵忠福觑了觑皇帝自右相离去后便分外阴寒的面色,终究是担心占了上风,乍着胆子出了声: “圣上,今儿个在何处用哺食啊?” 江承光微微抬眉,便见自己的大太监一脸惶恐地下跪:“奴婢死罪。”遂出了口气道:“起,朕晓得你关怀朕的身子。”赵忠福不过是盼着借哺食的由头让他去哪个妃嫔那边歇着,别再头疼。只是哪就那么容易解了心头之患呢? “朕多久没去看大公主了?” 赵忠福不敢抬头:“回圣上话,半个月了。” 那帝王顿了顿,又继续问道:“苏贵妃身子还爽利?”话才出口,心却一灰。 赵忠福唯唯应道:“苏贵妃那边仍是秦太医看着——没来回报,想来也就是往日那般了。” 江承光沉默许久,道:“朕就不去看她们了——记得叫尚食局地做些分量少少的蟹黄豆腐与盐酥鸡送去罢,公主爱吃。苏贵妃那边,仍是用上等血燕将养着。朕——朕去看看越嫔罢,不必叫人去传,直接与朕去便罢了。”说毕也不再理会那折子,只是丢下径自出门,赵忠福忙是跟上: “圣上您先等等,奴婢还得叫人备辇哪圣上——” —————— 江承光进牡丹阁前原不想使人通报,只是既然来了仙都宫,没有不去瞧一眼宜贵嫔的道理。因此等他再回转过来,已见越荷出来迎了。 越荷着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外搭一件鹅黄琵琶襟上衣。珊瑚嵌珠碧玉簪于云鬓间探出,给她增添几分娇美,正是前次事后江承光所赏赐的一物。 “阿越。”他唤她,眉目舒朗,似温情又似无情,“不必多礼了,起罢。”一面说着一面执了她的手步入阁中,小茶正捧着一盘水晶饺上桌,江承光微微一笑道:“朕没使人通报,倒叫你这里匆忙着了。” 越荷观他面容,并无为哺食尚未布好而不满,道:“本就是哺食的时分,嫔妾原就要用膳了。只是听闻圣上来了仙都,总得额外准备着些。虽然匆忙,总算还赶得上。”她一面说,桑葚一面已捧了最后一道通花软牛汤上桌,“这下算是齐全了。” 江承光见她自若,不禁又要生出感慨。只是嗅到一股淡淡甜香,又扫视一眼桌上菜样,奇道:“怎么有奶香味儿?” 越荷一愣,小茶已清脆地答道:“主子方才用了些胡乳达和乌日莫呢,是姚黄姐姐的手艺。”童稚的声音念到胡名时,显见得还有些别扭。 越荷见江承光神情,心中一叹,道:“便是奶豆腐和奶皮子。” 从前,太子侧妃李氏月河随太子出征,深入北疆游牧之地。行军途中免不得就地取材,便也尝过那些游牧民族的食物。记得那些胡人最常食用的便是牛羊肉与牛羊乳。太子出于好奇,也命人做了奶茶、奶酪、奶豆腐、奶皮子等来尝,却嫌腥味儿重吃不下去,又不好浪费食物。恰好侧妃李氏品尝后竟十分喜爱,太子便全数赐给了李氏,日后回府后还特意带了胡人厨子,让李侧妃得以继续享用那些奶制品。后来汉人厨子对那奶豆腐等做了改良,吃起来细腻柔软多了,太子也能吃下一些。只是太子府中,依然也只有李侧妃喜爱用这些。 江承光只道:“取一盏来朕吃。”又看向越荷:“你不是江南那边长大的么?怎么想到吃这个?” 帝王心性最是爱生疑,换做旁人这般他定时要怀疑是谁打听到了太子府旧事来牵动他的情肠,只是既然是越氏——越荷,他不愿追究。只作一切都是巧合,不过要她解释一句罢了。 越荷暗叹一声,自己与江南的越荷之间终究是有许多不同的,总得一一圆过来。她不愿意为了扮演那个江南姑娘倒没了自己。遂简单道:“无非是听人讲起过,恰好姚黄会做。” 意料之中的答案。江承光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是啊,怎么可能是故意为之呢,毕竟李侧妃——贤德贵妃虽然死后尊荣,生前却是遭到九五之尊厌弃的人儿啊!越氏初入宫,哪里会知道旁的那些。遂不再怀疑,只道:“陪朕用哺食。”接过盛着奶豆腐的青瓷碗,深深看一眼那莹白滑腻,江承光饮了干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