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永昼之夜》 序章 夜之终末将至 ——那段蒙昧而欢喜的时光,如同轻飘飘地置身于上升着的气流之中一般。 每一个,包裹着圆月的迷雾被夜空中的无形之手拨开的,群星在高处闪烁着的明净的皎夜,我总会想起她。 总会想起,曾经的那些,在后来的那些风雨如晦的永夜之中想来,一去不复返的梦一般的时光。 所有的那些记忆,都在提醒着我那以后的,存于记忆中的全部的欢笑与眼泪,所有被实现的期许与一次又一次的更深的绝望——为了得到它们,我们曾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曾经,我的世界中日月更替。 它们交替支配我的天空,以二十四小时为循环。 三百六十五个二十四小时后,春日再度如期归来。 然后——在某一年的那个本应该更普通不过的日子里,再不离去的凛冬到来;再无日光照耀的永恒的真夜降临。 混沌的痛悔与无法定位对象的憎恨,萦绕心头,再被随后走入生命的她驱散。 那亦是为我的存活带来了希望的光之螺旋:因某个人的离去而失去太阳,再被比太阳更亮的光芒照亮。 但永夜并未离去。 她生而为光芒,我化身永夜。 我们组合一体,便为永远对立却互相依存的生之螺旋。 无论期待与否,情愿与否,我和她、和生于世界上的任何的生灵,总无法逃出循环的螺旋。 生与死之螺旋。 它复杂,却也纯粹。 它令人绝望,却总给予人以希望。 它本身别无意义,却能让生存创造出意义。 ——她告诉我,生存本身即为意义。 没有什么比生存下去更为糟糕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比仅仅是“活着”更为美妙的事情。 即使—— 我与她,在过去遗留下的全部的生存过的痕迹,唯有走钢丝一般从死亡的拉扯中挣扎着爬向生存的彼方的狼狈的姿态。 但那或许才是活着的实感;若是失去了这样的真正的危险、挣扎、疼痛,生存于我和她而言便毫无意义。 因为,你从不知晓意料之中的结局会在何时到来:那样的混沌才是生存的真实。 ……没有资源的紧张与不平等、失却、掠夺与随之而来的贫穷、痛苦、罪恶与忏悔的世界吗。 或许,听起来是很不错的。 但是—— 就算知道那或许是一些人的期许,我还是要扼杀它。 就算了解那是某个人毕生的梦想,我还是要粉碎它。 就算明晓面前是心怀救世之爱的他,我还是要抗拒他。 记忆全部被拼凑成整体,得知了他们眼中的世界的全部“真相”的那一刻,我可以看见她与我的举动与心音何其一致。 ……然后她再不回头,向终于明了的结局一去不回地狂奔。 然后,春日终于归来。 笼罩着星与月的迷雾被轻描淡写地撕开,夜空流光溢彩。 再接着,永夜被驱散,昼之光重新普照四方。 日光渐强而至眩目,再不见夜色的踪影。 但我和她都知晓—— 即使永昼已然到来,即使夜空再不降临。 月亮,始终高悬于夜空的彼方:它能够被盖去光芒,但它并不曾消失,只是从遥远的方向毫无偏颇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月夜的终末,已然将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一章 她眼中的世界 门上的风铃不知何时开始飘飘忽忽地振动起来,尽管这波动的幅度微不可见,但真原亮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挣扎着让轮椅向前动了动,但并不成功——先前在阅读过后随手搁置的那些课本挡住了他的路线。 真原亮费劲地弯腰捡起地上胡乱堆着的每本都足有两寸高的书籍,一本一本摞好之后塞进了文件柜。好了,这下顺畅多了,他吁了一口气,这次只是扬了扬和姐姐肖似的尖尖的下巴,轮椅便在ai的指令下乖乖地向前行进。 厨房和这片地区大部分住户的每一间房间一样,光线暗淡昏沉,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显然被住户自行下调了在此时间段的电流量的过一般。当然,星瓒百分之百地确信,若是她告诉香也自己的想法,绝对会受到她和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无情嘲笑。可她又如何明白自己看着弟弟如今旧疾难治,自己却明明知道在旧时代可以轻松治愈这曾经根本不算疑难杂症的疾病的感受呢?…… 星瓒费力地拖着手上转生纤维材质的购物袋,她瞥了一眼袋中——还好,干冰还没有化尽,转生纤维盒中的龙鯏鱼块并不会那么快就变质。其实,如今的转基因食物,即使是在闷热的地下铁路轨道中完全不加保护地运送一天,依旧不会腐坏。 她伸出手指细细盘算着,物价仍然在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飞涨着,尤其在上周的关于与地面东方联邦关系进一步恶化、军备调整的报道之后食物价格与房租又迅速翻了一倍。她低低叹气,决定回家之后在数据网络上再接两份临时招工。 星瓒知道自己并不该如此丧气。自己在东方联邦千千万万个因为父母离世而成为孤儿的少年人中间仍然是幸运的,不仅仅因为自己和弟弟二人可以相依为命,更因为父母为他们留下了相当可观的财产。这笔财产虽然不能使他们生活富足,却足以使他们衣食无忧直至四年后小亮也达到16岁的工作年龄。但为了克服物价等种种不稳定因素,星瓒在一年前开始了她的兼职生活。 虽说是兼职……星瓒加快了脚步,前方的投影灯投下的三月初春的虚拟阳光下是一排镀上了各色个性化彩漆的悬浮电力车闪闪发光,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那架锃亮黑色漆底、喷涂上了复杂的黄金莲花纹样的悬浮电力车。她承认这颜色的确有些不够低调,但她不仅认为在电力车停车场附近常年巡逻的警官们绝非易与之辈,更重要的是,她绝不容自己的审美品位受到这个被地下掩体保护着的丑陋时代的任何践踏。 含有这种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她扫了一眼周围其它的电力车上五彩斑斓的图腾,心中暗道。就如同这地下巷道中投射下的虚拟阳光一般,停泊场中喷涂着彩漆的电力车是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最后向往,也是对于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地面时代无法停息的思念。 电力车在漆黑的轨道中飞驰时,她的思绪停留在了自己曾经亲历过的纪元,直到电力车险些脱离磁力轨道时她才惊醒,赶紧握紧了手柄。 小亮还在家等着——这样想着,她将电力车锁死在生活区停泊处的指定位上,加快了脚步。 星瓒的眼睛正在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度扫过一行行向上匀速滚动的代码。有了——她眼前一亮,按下终止键。笔记本电脑旁竖立着的那个孤零零的显示屏亮了起来,她口中轻轻嘀咕着几个复杂的单词,在弹出的银白色框体中键入几行字,用力按下“enter”键。 她在屏幕的反光中看到背后的人影,让椅子转了个圈,接过真原亮手中的马克杯,啜了一口杯中褐色的液体,轻轻吁了口气。 “enter键早晚会被姐姐你按坏的。”真原亮也喝着自己杯中的热巧克力,故意皱着眉说道。 “哎呀,”星瓒伸手圈住小亮的脖子,露出一丝坏笑,“那么你给我修不就行了吗?” 在弟弟小声的抗议中,她放开他的脖子,困倦地揉了揉眉心。她微微一弹在指甲上镶上了一层看似是厚厚的装饰贴片的右手大拇指,荧光从指甲的边缘放射出来,在她眼前的空气中聚拢成了一面规整的矩形光幕。此一刻,这面光幕正忠实地向她显示着家中各种物资的现存量。 “雾化浴液又用完了。“星瓒瞟了瞟在公寓的另一头的浴室,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扭头向“窗“外乌黑如墨的夜色:“大概是最近和地面上开始起了摩擦的缘故,军备调整?是这个词吧?最近的供需很紧张,小亮,平时尽量不要出门……最好也把门锁紧。我平时不在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检查虹膜识别装置有没有被打开。不能被入侵。“ 真原亮看着他的姐姐,星瓒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她又转过身去了,真原亮知道她是想试着在地下世界的墨黑色的“天空“里找到她名字里的那些星星,但她无疑要失望了。 地下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东西呢?作为食物供应的动植物是转基因的,阳光、明月和天空是拍摄于地表以上的万米高空之中,姐姐曾说大学中一些德高望重的教授实际上早已在战争中消亡,如今为他们授课的只是在战前留下的全息影像而已。会不会有一天,连人体都变成了复制品? 真原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双腿。没有知觉,但他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习惯了。也许有克隆技术也好,他自语,那样的话自己出生不久就因为核辐射与病毒的侵蚀而坏死的神经就不再会是姐姐的烦恼了。 “小亮,怎么了?腿很疼吗?“姐姐的脸又转过来了,那种仿佛她唯一的弟弟被宣判不能行走以来就一直有的关切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小亮慌忙地摇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即使有可以让他的腿病愈的方法,昂贵的医药费也会让他一辈子也不让姐姐知道那样的疗法存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二章 更年长的寄语 当原子钟敲响十二点的时候,星瓒伸了个懒腰,欣慰地看着屏幕上被自己清空的任务日志。每一个委托人的名字旁都用手指打上了钩——说是“每一个“,其实十份委托中倒有四份是一个化名叫“三日月“的男性递交后,由系统分配给她的。 大概是个旧大和国区的住民吧,关上电脑后她打开冰箱握住冰块来抚慰着她发烫的手指,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任务描述和程序都是中文的,这并不奇怪,因为如今的中文早已经混合了不少大和语单词。汉语与大和语似乎以九比一的比例在融合着,汉日交杂的语句是东方联邦地区人类的交谈的日常。至少在“东方联邦”这个概念出现之后,这两门语言就开始了漫长的融合期。 洗完澡,她习惯性地试图甩干长发,随即想起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地表深处五千米的位置使得他们沐浴的溶剂成了分子级的水蒸气,一旦关闭淋浴器身上的水汽便会立刻蒸发殆尽。她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长发,果然已经和淋浴前一样干燥。 她捡起淋浴室门边地板上惨白色的碳纤维衣服,随手将拉链从侧腰一直拉到颈边,伸出自己惯用的右手大拇指在温热的空气中向上一挑,直接呼出了全息投影的衣柜目录。见右下角那个闪着金光的数字突然跳动起来,+100、+200……一直等到数字最后稳定为“+3600”时,她满意地挑起唇角,用左手在那个由各色光线组成的无形的屏幕前指了指一条织入金线绣成了藤蔓花样的黑色睡裙,随即安静看着身上那乏味的白色碳纤维连体衣自下而上地投影成了右手呼出的屏幕上那套衣裙的模样。 其实我很怀念过去那些不能变成其它模样的衣服——坠入梦乡前,她最后的想法是这个冷冷的感想。 光华大学信息与通信工程学的精英班课程通常排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的上午第一节课,一个让所有本科学生闻风丧胆的上课时间。现年56岁的藤村智副教授早已在他十多年前开始执教这门课程时便习惯了这间教室经久不散的气味:数十种质量良莠不齐的咖啡杂糅的气味。当然,香烟和毒品是被严禁的,藤村智曾经的学生都还记得几年前他将一个叼着电子烟斗走进教室的男学生徒手扔出走廊的情景。在那种取得了柔道六段且即使垂老也依旧精神瞿烁的教授面前最好放老实些——这是所有学生的一致看法,不幸的是,藤村智恰好就是这样一个人。 虚拟的阳光射入玻璃窗的角度正在精确地随着时间变化而偏转着,即使这样的角度偏转微不足道。藤村智抬眼看着原子钟,课堂测验规定的时间正在迅速溜走,离他规定交卷的时间只剩下15分钟了。 教室角落的月河香也正在百无聊赖地抚弄着自己的指甲,想必是因为“课堂时间不得使用除了教学用平板电脑以外任何形式的信息终端“的规定让她感到无聊,只能强烈克制着用手势呼出固定在指甲内的终端投影的意愿。她抬头时恰好碰上了藤村智的眼睛,抿嘴笑了笑。 藤村智对她回以一笑,又转向床边的真原星瓒。这个与月河香也并列被列为他最钟爱的学生之一的女孩正低着头继续划拉着她的金属原子笔,藤村智眯着眼去看,才发现她正将试卷标题位置那个大大的“quiz“涂成乌黑的圆圈。 藤村智忍不住皱起嘴唇,他并不打算阻止星瓒涂污自己的试卷,尽管自己其实有着让许多人难以容忍的严重洁癖。不过仔细想想,真原星瓒似乎也有着洁癖,虽然自己与她的表现形式有极大的不同。 他让身体微微后仰,靠在空无一物、但在平时实则充作显示屏的晶莹的玉白色墙壁上,让整个讲堂中的所有学生的动作尽收自己眼底——其实这一切他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终端做到,但他更喜欢用自己的眼睛捕捉一切的感觉。果然,就在五米开外,陆勐罗正满怀希望地想要偷瞟艾莲的试卷,如同闻到了肉香后满怀希望地嗅动鼻子的鼬。藤村智轻咳一声,陆勐罗的神色有些难堪,急急忙忙地将头缩了回去,将辛苦窥得的一点点可怜的答案飞快地写在了自己的试卷上。 藤村智无奈地摇头。放眼望去,满教室堪称能够轻松应付他随手而就的随堂测试的,似乎只有月河香也与真原星瓒两人。艾莲和坐在教室后排的阿迪亚当然也可想而知能够得到很高的分数,但与堪称杰出的香也、星瓒依旧是云泥之别。他挠了挠头,开始希望高年级的那个拥有一幅面无表情却俊朗的面孔的男孩可以有一个和他一样聪慧的胞弟在他的班级里。 不过只是幻想而已……但即使是抱着试卷去教员室的路上,他依然沉醉在这个念头中无法自拔。 月河香也故意磨磨蹭蹭地整理着文具盒,不去理会面前的星瓒不耐烦的抿唇的表情。 “考得怎么样呀?”在她终于把背包甩到肩上和星瓒一起走出教室时,她笑嘻嘻地问着。 “啊,我认为藤村教授会给我一百二十分,”星瓒懒洋洋地说着,“我把加试两道题都做完了。所以应该给我20分而不是10分才对。” “我猜你一定在后面的时间里很无聊。你做了些什么?” “把试卷抬头涂黑了,”星瓒说着打了个哈欠,难掩一脸疲惫,“藤村教授回头估计又要唠叨,他那么洁癖。你呢?” 香也露出她那和真原亮脸上出奇相似的招牌式的坏笑:“其实我是在测试我们那套终端基站的质量……我试着给你打了一通电话。” “啊?”星瓒惨叫一声,“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被开除的!”她一弹右手拇指,无形的屏幕在空气中亮了起来。上面赫然是一通未接来电——左边的大头照是香也那后期制作上了猫耳和胡须的鬼脸。 光华大学的体育场是虚拟的“室外体育场”,尽管在所有学生的眼中只是天花板上被投影了虚拟的天空影像而已。其实虚拟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那天空的的确确是他们头下去,心中吞下了下半句话——“还没等到想等的人而已”。 香也不安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决定闭口不谈这个问题。 两人在温皑云留下的一片球场中激烈地对战着。 “我说,”两人在一个小时后并肩走回教学区、即将分头走向两间教室时,星瓒低声道,“通讯基站测试究竟如何?虽然我的通讯器是有记录,可是实际效果如何?” “状态良好,”香也同样小声道,“我们两个的点对点频道里有语音留言,我特地留着你早上发给我的那段没听,在中微子频道里接收了。信号非常通畅。” 星瓒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用手指指面前用金粉精心修饰了一个大大的“c”字的玻璃大厅:“我的下一节课是人类史研究。又是藤村教授——我都有些同情他了,上这门被不少人本能厌恶的课……你呢?” 香也抬手查看着课程表,隔着稀薄如膜的一面荧光,星瓒清楚地看见挚友的脸上露出的宛如吞下黄连一般的神情。香也苦着脸:“近代战争史。到底为什么我们两个理科生非得选修这种东西不可?” ——借口。但星瓒只在心中说出了这两个字,没有开口点穿。 香也从来都不喜欢战争。从来都不。她知道。 就像她……从心底里厌恶现在的人类的生存姿态一样:把躲在地底下的苟延残喘当成真正的生存,用看似人心集聚的人人互相关心热爱的表象来掩饰实际上依旧冷漠无比的人心。而这样的假象,还是用“地面上的敌人”这个高高竖起的靶子来取得的——终究,“敌人”的存在就足以成为集结人心、团结一体的大好理由了。 ——所以,并非她拒绝与什么人在一起,而是强烈的预感在不断提醒她:不会就这样毫无期冀地在地下度过她全部的青春少艾。 这样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局面——必会被什么人重新打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章 虚无缥缈的从前往后 “好了。请大家翻页。”人类史的课堂上,藤村智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不少学生感到他所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实际上人人都这样想——至少就星瓒的了解,在诸如人类史、社会学、电子战战略、计算机急救一类的课程中,每个课堂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与信息与通信工程学课堂上的陆勐罗有着如出一辙的表现。书面任务早已是校园枪手们发家致富的捷径,而课堂测试乃至总结性的考试中,星瓒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试卷被四周的多少学生们传阅过。面向学生的太高的社会福利使得连热门的从业课程在大部分的学生眼中都只是一个必要的学分来源而已,何况这样一门毫无实际用途的公共课程? 只是翻个页的功夫就能产生如此多的腹诽——星瓒有些暗暗惊讶于自己思维的活跃。似乎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格啊,虽然同样喜欢以带了一丝讽色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上一次我们讲到上世纪末,即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许多科幻作品,”藤村智继续以不紧不慢的语气讲述,“他们思考着将人类的身体组织一部分替换成机械的可能性。人类与机械的组合实际上并不是第一次在历史舞台上出现……” 月河香也克制不住想要打哈欠。距她不到百米距离的一样。而在脑科学的研究中心实际上已经开发出了一种芯片,在它的作用下使用者能够操控自己的大脑中的这段记忆。大脑成了扫描仪。在看这份名单的那一刻,就已经记住了全部的信息。这是当前在地下,研究的最新进展。想必不久之后你们也能够用上这样的芯片,在那个时候我很高兴不用再逼迫着你们去复习所有让你们划出了重点的东西。” “事实上作为一个战争史讲师,我自己也感到了失职与惭愧——曾经我没日没夜地翻阅着当时留下的文字资料、影像资料、整理着我自己的回忆,依旧根本无法分析出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是的,十年前的战争,与我曾和你们探讨过的过去的历史中的一次世界大战、二次世界大战都不一样。它甚至没有爆发的理由。就这样发生了,并且或许也因为没有理由、或是因为理由是令人匪夷所思地琐碎,它只延续了一年就结束了。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基因炸弹实际上极有可能是叛乱者投放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开战的借口,还有——若是真要说有什么一石二鸟的理由,也只能是猜测:打响战争、并且逼迫我们迁居到地下的首恶,或许,他是仇恨着所有人——尽可能地让辐射污染症传播,再逼迫没有携带这种病毒的所有人迁入地下苟延残喘才是他的意图。我都忍不住要欢呼了——他一定想不到仅仅一年我们就建成了地下都市,从逼仄的掩体里走了出来。” “现在,让我们回到通过生物技术来促使人类的新一次进化的话题上来。对人类的基因改造是个很复杂的话题——我想把它留到下一次再讲。克隆技术却是出奇简单的话题。” “我似乎有些跑题了。这宛如‘两分钟仇恨’一般的话题到此为止。回过头来说说基因炸弹。嗯……说实在话,其实从生物的角度来考量,它根本不可能将人类改造成现在在宣传片中提到的那种喜欢啃食生肉、茹毛饮血、如同远古的猿人一般除去进食本能以外毫无任何智力的生物。当然,宣传片也并不曾这么说——但我感到你们似乎对于辐射污染症的感染者有着这样的偏见。” “克隆技术的早期时代就像你们在国中和高中的课本上看到的内容一样简单而富有伦理。但伦理毕竟是在科学的发展进程里被渐渐舍弃的东西。总之,在战前,克隆人确实被制造出来了。但除去在那时依旧没有被解决的某种无法追溯来源、使得这些克隆人在加速成长到刚刚成年就避免不了死亡的致病基因,由于我先前提到的无法被移植记忆和本体大脑中的任何东西,人类还是造不出和本体毫无区别的克隆人。至少就思维方式和性格而言……所有在那时造出的克隆人都与本体极为迥异。可以说是除了肉体之外,没有任何与本体的关联性。” “基因炸弹带来的主要效果是神经的坏死。说得再确切一些,运动神经元。” “这样的克隆人同时也引起了人们对于大脑和记忆的兴趣。于是对于记忆的研究的预算数字又更被加大。” “这样的坏死带来的直接结果是从轻到重都存在的。轻一些的只是双腿的麻痹,即使是双腿瘫痪也不算严重的类型;严重者表现形式与渐冻人差不太多;最为惨烈的自然是连呼吸的肌肉都麻痹、萎缩,窒息致死。通常来说只被影响了上运动神经元的alpha型算是所受影响轻微一些的类型,而beta、综合型这两种由于下运动神经元也被一同侵蚀,生存的可能显得更为严酷。” “但无论如何,克隆人从未以真正的人的形式被对待过。曾有这样一个案例——六十岁的男性用去世的妻子留下的发丝,让培养中心培植出了克隆体。但这克隆人的性格却让他几乎厌烦——完全不是原本的妻子的品行,太过顽劣了。不到三年就培养出的克隆人,你能指望她的阅历能带来四十岁的沉稳吗?他很快厌烦了这个克隆人,将她又送往了安乐死中心。” “而所谓的变种人,如我所说,是不会因为基因炸弹而产生的。一定是有别的工具让他们变异了。但——出于大家都明白的思想品格上对你我的要求——我必须向你们重申,变种人不是人。” “克隆人就是这样既为人又非人的存在。似乎还是因为良心的感召一般,克隆人又被再一次禁止了。比二十世纪时更加严厉的制裁。如果在那种程度的制裁之下,你们之中还存在着某个新制造的克隆人的话,我想我会很惊讶的。” “变种人不是人。”许多学生深有同感似的点点头。他们害怕极了宣传片中的那种形象。 “克隆人……非人?”星瓒喃喃自语。 仿佛某根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一般,她在心中大声呼喊着那不合理。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庆幸着已经被禁止的技术不再存在,希望着真的已经没有克隆人存在于世。她甚至觉得他们在开始存在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注定以非人的姿态消亡的悲剧。 但是——疑问充满了月河香也的心头。 为何会存在变种人呢?既然不是因战争而存在,那么就是有人刻意在促使一部分人变为如此没有尊严的模样—— 只要他们真的存在,真的在地面东方联邦的某个角落有着这样的变种人—— 那么刻意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否又是对人类这个灵长类动物的整个群体,怀有几乎无法形容的憎恶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四章 窥伺 药剂师的手上,处方是不会间断的。她的工作一直如此——处理完这一张处方时,下一张已经在右手边的小型打印机中慢慢吐出,绿底黑字,边缘上镶着黑色的状似塑胶贴的贴纸——那是识别诊断医师身份的磁条,以防医院中珍贵的药物被冒名,开了门就可以了。 铅板门开到足以让她通过时,她跌跌撞撞进了屋,一下摊在地上。手上的一大堆购物袋落在地上的声音显然惊动了真原亮,他正驱动着轮椅从房间中转了出来。一见这幅情景,他显然已经习惯了,一边神色如常地说着“欢迎回来“,一边俯身把大堆购物袋捡起来,送进了厨房。 “等等。“星瓒刚刚开口,真原亮笑着打断她:“不用了,姐姐,我知道哪个袋子是我的……谢谢你。“ 她点点头,深呼吸了几口,撑着地板起身进了厨房。真原亮听着厨房中开始传出沸水剧烈地冒着泡的声音,这才转回了书房。他用和星瓒几乎一模一样的宛如打响指一般的动作一弹右手拇指,一个6寸的全息屏幕在指尖上空浮现出来,月河香也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月河姐,我姐姐她到家啦。“他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对着屏幕那头的女孩致意。 “好,那我就放心了。险些被院长抓住哦,真险。“月河香也点点头,神情自然。 “这……会不会出事?“他担忧地看着香也的图像。 “噢,当然会,“香也露出了恶作剧般故作担忧的神情,“第一,她翘了自习课,来不及写讨论课报告的话只能抄我的,会被藤村教授拉去罚留校劳动;第二,她没写作业就会在测试中考不到全专业第一;第三,她今天到家晚,估计得少打三份工。“她故作深沉地看向小亮,刻意拿腔拿调道:“你看,小亮,可能有的隐患这么多!记得让她规矩点。“ 银铃般的笑声中,画面变成一片漆黑。电话断线了。他叹了口气,随手弹灭了屏幕,让轮椅行进到床前,直接“大“字型地趴了上去。 星瓒将手中的章鱼慢慢撕下那层极有韧性的外膜,神色有些焦虑,时不时向身后的计算机屏幕瞟一眼。水蓝色的进度条似乎极为固执地停在“50“处不动了。 将处理完骨骼和外膜的章鱼放进盛满了草绿色酱汁的小碗时她又向后望了一眼,顿时喜形于色:进度条开始再次滚动起来,直奔向“100“的方向而去。很快,在听到“叮“的一声之后,她将手指放在正在喷出芳香清洁剂喷雾的龙头下,一边调出终端。账户中的数字正在源源不断地滚动着。虽然麻烦,接下这份工作还是做对了,她心中暗忖。 饭桌上很快摆满了芥末章鱼、新鲜的芹菜末奶酪色拉和两盘意面。她向真原亮的房间内喊了一声,自己疲倦地坐回了自己常坐的那个座位上。还是那张她在刚刚开始兼职时用薪水买的那批家具里的那张乌木靠椅,平日里一直承受了人体大部分重量的那个位置已经被碳纤维的衣物磨得发亮。 她有些倦,即使是在听着小亮的说话声时尽力集中精神也依然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听进去几句话。但听见小亮提及“视网膜锁似乎检测到过其他人来访”时,她还是猛然坐直了。 “那应该不是什么来访,”她正色道,“那可能是一个盗窃预告,小亮。” “其实,我骇入了这片街区的门锁记录看了,”小亮低声道,一边从身旁的架子上取过一台仅有两个巴掌大的迷你计算机摆弄一阵后让它正对着星瓒,“六条没有留名的记录,其中没有一条是有安全权限的,不过还好起始代码都不是我们的门牌号。看来今天这里有六户邻居的家里会遭殃。姐姐,你想到什么?” “你越来越乱来了。”星瓒揉了揉眉心,将屏幕拖到自己面前细看,几秒种后便调出键盘开始输入一行行复杂的机器语言,却淡淡道:“不必看了,门锁没有报警,说明‘来访者’并没有用几百元一个的匿名黑账户。不过也可以确定了,这个人想必是想破解我们的防火墙不成,自己离开了吧。”她有些蔑然地笑了笑。 真原亮明白姐姐的笑容里太多的含义,他知道,即使让附近所有的黑客盗贼纠集起来试图破解自家的防盗设施,恐怕也会在进度突破十分之一之前就让收到了终端警报的星瓒直接赶到。但是……他突然想到什么,猛然抬头看向星瓒,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也看到星瓒的视线从面前装着意面的盘子里转而对上了他的视线。 警报!他们并没有收到警报! 星瓒睁大了眼睛,直接取消了之前操作的删除数据进程,她开始在计算机上高速切换一页一页的门锁日志,在起始代码显示为“24601502”的区块停了下来,一页一页翻动。看到某个名字之后,她的眼角一跳,神色慢慢变得越来越冷。 “三日月?”她低语,“这个人来做什么?” “那是哪个人?” “我本来以为是我们的财神呢。”星瓒漫不经心地笑了,按灭了屏幕。她让自己靠在椅背上,调整到更舒服的坐姿,右手直接呼出了终端。“看来还是我有点疏忽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把所有和我们有过金钱往来的账户都过滤出去。小亮,谢谢提醒。”她柔和地向真原亮笑了笑,又全神贯注地看向指尖上弹出的光幕。 地下城市的另一角,隔着高处俯瞰可见的繁华灯火而去,另一个人的手指上方正映着皮肤窗口不同、界面却几乎完全一致的一片光幕。偌大的房间完全昏暗着,只有青年的手指上套着的,携带了“三日月”公民信息的指环发射出的led冷光映着青年没有表情的脸,还有头顶上影影绰绰却一尘不染的水晶灯的光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九章 铭记代价 “姐姐你今天陪我一起来?很难得嘛。”真原亮转头看向与沈璞毓坐在后座上的星瓒。 星瓒淡淡一笑:“前两周只是把一些该打理好的事情安排好而已……以后每次你去‘医疗中心’,我都会陪你一起去。” 星瓒避免着与小亮对视,唯恐一丝一毫不自在的神色会让自己显得紧张。她转头去看电力车窗外的风景,不由得微微一愣——从地面上移栽的晚樱提前了将近一个月开放,粉白的花瓣簇成一团一团,虽然景象喜人,却一丝一毫都不能打消她的疑惑。 电力车的滑翔翼此刻铺展着,驱动着车辆在城市的低空中飞过。航线早已用ai导航过,几乎在瞬息之间他们的载具便钻进了那条星瓒早已熟悉的黑暗隧道,在触及地面高速滑行了片刻之后便稳稳停在了专用的车位上。 这条隧道并非东皇重工所有,而是市政厅开掘之后东皇重工才以天价说服了市政厅在隧道上多接通一个通往东皇重工停车场的出口,但似乎是为了安全考虑,这个只以编号注明的出口完全没有在网路或是纸面上留下任何与东皇重工有关的档案;甚至,据温皑云所说,在东皇重工内部也严格登记并控制着需要使用这条隧道的职工的数量,还将他们安排到了特定的时间通勤,而在其他时间里,这条隧道利用了强大的光学伪装,使之看起来只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烂尾”工程而已。星瓒不禁有些庆幸,至今为止她一直避免让真原亮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处接受治疗,温皑云为此还难得贴心地对真原亮开放了没有挂着工作证的职工来往通行的专用通道,直接通往医学部的治疗科。 ——东皇重工。 我在心中细细回忆着曾经在战后刚刚带着小亮入住地下都市时得知的那些信息。 与战前的松散的、人治的联邦制度不同,战后的地下东方联邦的公民受到的更为合理的管理来自于被视为能够更加公平地做出裁决的智能ai。联邦的首脑为领导型ai,高级的命令裁断全部由ai做出,只有中层以下的琐碎事务开始由实际存在的“人类”进行运作。而最为重要的关键是,智能ai的开发与数据采集全部来自于东皇重工的开发部。 军事技术上亦是如此,在已经将无人机甲作战与骇入式的电子作战作为常规战争模式的当下,骇入的技术与软件支持、无人机甲的开发到制造,几乎全部由东皇重工一手包办。 在这样的当下很难分辨东皇重工,这样一个纯粹的科技公司,究竟是从何处获取到了这些几乎可以改变人类历史的科技水平。由于地球上曾经的连年战火,曾经辉煌一时的冰海联邦、eu联邦与大洋早已没落,本就已经受困于饥荒的非洲更是成为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如今的地球上,80%的人口都已经聚集于东方联邦。而地面上的东方联邦科技若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停滞不前,东皇重工的科技便等同于是如同天外来客的礼物一般横空出世。 ……很难想象会是这样。 唯一的解释是,地面科技并没有停滞不前,而是在不断发展;东皇重工的科技,包括在我的操作中发挥了强大的指挥能力、同时能够构造出细节几乎不下于真实世界的巨大的电子虚拟空间的超性能脑神经计算机“列奥尼达”,极有可能也是通过流入地下的地面科技制造出的。东皇重工的科学研究成果,如果……并非全然是独立取得的呢?如果是有部分是从地面上剽窃而来的,或者甚至是秘密得到了地面的帮助呢? 这样的猜测,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它早已带上了有些冷眼看待、甚至以负向情绪看待温勋成和东皇重工的色彩:而众所周知,他作为一位杰出的科学界泰斗,在地下享有何等令人尊崇的声望。何况,毫无证据。在通讯难度极大、无法得到地面的更多影像资料的现在,我们对地面的状况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 确实,在东皇重工开发的ai的治理之下,尽管由于地下世界资源有限而使得居民在物质需求上不能像从前一般为所欲为,但贫富差距显著缩小,人心凝聚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向心力强大。 但我依旧冷眼看着。名为“真原星瓒”的少女一直被自然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顺应所有人的潮流而与所有人一样对于受聘成为东皇重工的工程师趋之若鹜,另一半则是冷眼旁观,思考着温勋成究竟是怎样的人。 思考着,看似心怀将科学作为向正面方向改造世界之志的温勋成,为何会有那如同注视着实验课的解剖台上的死物一般的眼神。那是决然与“仁爱”二字毫无关联的,可称为冷酷的眼神。 ——而且。 我仍然不会忘记。 他如今竭力维持着的和平与看似凝聚一体的人心,是用十二年前那场在基因武器袭击之下死伤无数的战争换来的。尽管可能并非本意,但在战争之后才达成了这样的结果本身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如果在没有战争却像战前那样持续拉大贫富差距的人心漠然的冷酷世界与现在这个因战争而让我的心满目疮痍的、看似人心一体的世界之中选一个,我宁愿选择前者。 因为,这代价何其残酷。 星瓒目送着真原亮的轮椅被身穿蓝色大褂的治疗师慢慢推进科室,转身与沈璞毓并肩向通往控制室的电梯走去。 “你们那次何必要瞒着我‘人形机甲’的事情呢?”星瓒小声说着,一边警觉地四处观望。温皑云特意向她强调过,“列奥尼达”的信息即使是在东皇重工内部的普通职员之间,也仍然是不可能接触到的高度机密。 “抱歉,星瓒姐姐,但是哥哥觉得就这样直接告诉你地下东方联邦很快就要和地面上的那些人开战的事情不太合适。”沈璞毓同样小声地说着。 星瓒微叹了口气:“早点告诉我其实更好。他真的以为我那么脆弱……不,那么愚蠢?谁不知道地面上的那些人和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她的眼神有些虚无地望向天花板,喃喃道:“十年以前把他们抛弃在地面上、自己逃到地下掩体里苟延残喘的人,不就是我们自己吗……” “可是,我们中的很多人……”星瓒继续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真的是希望能够回到那个地方啊……” “那些机甲是东皇重工和东方联邦共同保守的最大机密,但是离这个机密被公开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沈璞毓按下电梯的“向下”键,轻轻道,“虽然监控室的主任非常生气,直接将控制‘列奥尼达’显示影像的几个工程师辞退,但是哥哥和父亲大人都显得很平静……大概也是因为觉得星瓒姐姐你不会因此就退缩了的原因吧。” 看来沈璞毓的确没有说错,地面的东方联邦和住民对于地下世界中所有的“卑劣的居民”的不满终于快要爆发了。若说十年前开战的缘由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一次起码有了理由吧——不是他们将那么多的病毒携带者和患者无情地甩在了背后吗?真是绝妙的开战理由,她的嘴角讥讽地挑起。 等到那时……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想到自己,想到香也,甚至想到是信息专业中不怎么亲近的艾莲、阿迪亚、和那个总是在艾莲身边打转、有些冒着傻气的陆勐罗……到那个时候,身为出身高等学府又已经成年的学生,能够避得开应召成为被卷入电子战斗的工程师、不得不与地面上的曾经的同胞站在对抗立场的必然命运吗? 不是不会退缩,而是这个当口先知先觉,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有退缩的余地了。 “星瓒姐姐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全部的地下居民以及领导型ai们的态度,对待那些基因武器的受害者都相当残酷吧?”沈璞毓轻轻地笑,带着种尖锐的讥诮,“当年抛下辐射的受害者逃往地下的也是我们,再由于‘变异者不能算作人,他们没有心智、只有捕食的欲望和被辐射变异强化过的生理指标’这种信息而将受害者当成了敌人的还是我们。” 星瓒苦笑一声:“我有这么说过吗?我若有这么高尚,那何必千辛万苦保下小亮,和他一起在这地下庸庸碌碌地过日子?早早留在地面上与你们为敌罢了。” 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沈璞毓。她们此刻就站在控制室外的走廊里了,右手边是监控室里紧张地看向两人、宛如惊弓之鸟般的科研人员们。 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却都清晰地传进了璞毓的耳朵里:“璞毓,我曾经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战争只是国与国、势力与势力之间交涉的手段而已,战争必定有其目的性,譬如财物,譬如争取势力范围甚至是国土。一旦达到目的,或是当付出的代价已经高于可以得到利益时,战争便会平息。” “可是,这一次,”星瓒继续说着,看着璞毓沉思不语的神色,“他们的目的是报复。他们并不是要从地下攫取什么,他们只是想要把我们死死地圈禁在地下的世界而已。而地面东方联邦虽然在环境治理之后可以变得宜居,地面东方联邦的居民却恐怕已经无暇享受那个世界了。” 璞毓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在父亲领养我之前,确实,我记得有印象,记忆里我是见到过一些‘变异者’……的确,他们中很多的人已经无法支撑多久了。辐射让他们变成了半人半兽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生育,辐射带来的伤害很多是遗传性的,但是过低的人口增长率和劳动人口又让他们完全没有办法改善条件活下去……” 星瓒摊开手淡淡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其实若是能够容纳我们回去,我想以地下的科技水平早就足以把地面东方联邦的辐射残余封锁控制住了。但是很可惜,他们并不打算这样做不是吗?” 璞毓迟疑着道:“有必要如此吗?皆大欢喜岂不是很好?” “在十年的被抛弃之后他们会接受敌人的馈赠吗?”星瓒轻笑,“何况地面和地下人的观念很多时候还不是一样?地面上的人此刻或许正在收听广播,强调着我们是抛弃了他们逃入地下的胆小鬼、叛徒和敌人。而我们这里……”她指了指前方头顶上的喇叭,“不也是经常在脱口秀中都过度夸张地模仿着变种人们捕杀正常人并且敲骨吸髓的场景?不也经常强迫大家接受‘变异者不是人’的观点?” 她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天,她闷头用汤匙拨弄着学校的餐厅**应的、盛在托盘里的口味黑暗的炖菜,却听见远远传来的陆勐罗的反驳声:“变异者为何就被你们如此贬低?他们又不是自己想要变成那样的!” “他们不是,可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啊,”某个慢吞吞的声音几乎是不带感情地驳回了他,“变异者不是人。” “变异者,和地面上的所有人或许不是我们的敌人呢?”面前又是璞毓沉静的面容,“如果我们的敌人不是他们呢?” 星瓒微微一笑:“他们当然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她抬手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天空的方向,“那些促使了地面上的人我们当成敌人的人,让我们认为变异者是敌人的人,想要永远将本为同胞的地上、地下的居民永久分开的人,他们才是敌人啊。” 她将手放在验证掌纹的门锁上,不再回头去看璞毓。 她理解的,她都懂的。即使她完全无法割舍自己对于真实的天空、真实的阳光、天空中真实的明月、真实的世界的向往,渴望着自己可以飞上高空去化为鸟儿、化为扬沙、化为风、变成整个地面上的世界的真正的一部分,不再被压抑的真实的人性却未必能够给人带来满足。 地下世界的物质并不算真正的匮乏,尽管比起十年以前的地面东方联邦的富足确实大有不如。她的存款也已经很充足。人际间的关系,除去对于传言存在的地表东方联邦的变种人们(“谁知道有没有呢?也许只是创造了这个敌人的形象来骗我们的。地下的东方联邦就和地上的东方联邦一样不希望我们上去呢。还有可能,连战争本身也是假的——”香也曾经这样断言)的态度,如今的人际关系几乎可说是热情友善的。大概是有了一个所谓的共同敌人的缘故,所以人们才可以更加切身感受到周围的人的形象是怎样的正面、阳光,才更加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犯罪率比起十年前的东方联邦也更低了很多。贫富差距——确实还存在,但比起从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星瓒已经不记得这句诗是谁教会自己的了。是谁呢?她不止一次疑惑地想着)的状况,富人不那么毫无节制了,贫穷者至少也可维持温饱、有地下东方联邦提供的廉价群租公寓可住——每个地区配给的粮食和群租公寓数量当然是超过需求数目的。除却“住在地下”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和几乎已经令星瓒感到古怪的毫无理由的与地面东方联邦的对抗情绪、以及随之带来的随时都会打响——实际上现在已经开始打响,紧张的局势中双方已经开始了角逐,只是互相等待着对方先宣战——的地面东方联邦与地下东方联邦之间的起源于憎恨的战争,她没有任何不满的理由。 可是若是有什么人要以愤怒和仇恨为理由来逼迫她永远只能停驻于一个地方,而绝对不能越雷池一步呢? 若是有什么人以“这是为了你们的身心安全”为由,禁锢着她的脚步和幻想中的能够飞上蓝天的翅膀,以几乎与地上世界沆瀣一气的姿态来逼迫她就范,甚至连真实的来自地面的影像都不愿意向她和所有的地下居民展露一分一毫呢?——仔细想来她一直感到蹊跷。地下的阳光固然是模拟的,天气状况和天空的影像却是从地面以上的万米高空中拍摄到的。相对地,地下东方联邦对于不播出地面东方联邦上的影像的官方理由是“无法拍摄到任何关于地面的影像。很遗憾,这是我们无能所致”——这样一个有着强大科技、连作物都靠光学催熟的世界,怎会无法拍摄到地表影像呢? 几乎要被愤怒支配。一刹那间她甚至不知道所有的怒火与愤怒的来由,那种正当的愤怒中还几乎微不可见地混杂了一些更加无端的阴郁的憎恨,脑干连接着小脑的、名为“颅神经”的部位似乎也有些隐隐作痛。她选择将这一切归咎于以敌视受害的地面人类作为团结的旗帜的地下人类、以憎恨作为精神食粮的地面人类,还有眼前自己要操纵的这台最强的计算机,以及——已经受到仇恨支配的自己。 真原星瓒第一次为自己太过锋芒毕露的能力而感到遗憾。 ——你们是我的敌人。 感受到了记忆中的某一丝异样的少女紧紧皱眉,低低自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十六章 约定 姬弦手上捧着咖啡杯,低头沉思。偌大的别墅中连碳纳米管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 “还不到时候,”在搭救真原星瓒离开地铁站、到达安全地点后他这样明确地告诉她,“我们现在还不能就这样销声匿迹。时机未到。” “你说得好像我想要和你私奔一样,”听着这话,真原星瓒扑哧一声笑了,随即微微翘起下巴,挑战地看着他,“先听清楚了哦。今天是你救了我——毕竟‘列奥尼达’是固定式的,不像你的‘奥西里斯’一样可以随身带着,我没了那台机器可对付不了那么多人。所以算我欠你的。”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眼神在他的脸上打着转,很快嫣然一笑道:“不过我会还你这个人情的。” “你说,”当两人披着兜帽、低调地行走在街上时,她低声道,“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是说,颅神经里面应该有什么东西被引爆了——” 他耸耸肩。“你知道地面上现在是什么状况吗?”他不答反问。 见她一脸茫然地摇头,姬弦露出了微笑,“地面上与你们的状况并不一样。你们是维持了联邦状态的国度,而地面上早就没有国度的概念了。所谓的‘地面东方联邦’,实际上只是用于和你们区别开的工具而已。没错,”见她微露一点惊讶,他点一点头,“地面上的人口本来就很稀少。实际可以行动的人口大约只有一千万左右吧,分散在东方地区的各个角落里。每个生活区域都有不少的居民组成聚居群落,再在其中稍微形成了管理人员的层面。实际上,在此之外便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联邦’的概念了。所有人都是如同各个部落一般分散的,只存在‘互相接触’,而不存在所谓的统一的管理。” 真原星瓒的手指抚弄着自己的发丝,疑惑道:“那么,所谓的‘地面科技会社’呢?还有那个名叫千草重治的执行官?”说到“千草重治”的名字时她心头微动,感到一丝异样,却很难解释出自己的怪异感来自何处。或许只是因为他的名字给了她类似于“古板的大和国中年男性”的印象吧。 “那只是一个科技组织,”见她依旧将困惑神色原封不动地摆在脸上,他斟酌着言辞,“但是确实,他们有着很强的科技实力和财力,似乎也和不少科技雇佣兵之类的团体有在合作——你看过一部二三十年以前公映过的电影吗?名字叫biohazard——” “——那是原作游戏的名字吧。改编电影在冰海联邦地区的名字叫resident evil,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叫生化危机。”她笑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一般,连眼角眉梢都笑弯了。 姬弦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就好。里面的保护伞公司——” “——保护伞公司的形式就类似于‘科技会社’?”她扬起眉毛,截住他的话头。 他用手指比出ok的手势:“正是如此。你是大和国出身,很清楚‘会社’二字的意思吧。” “那么他们的科技是什么?” “我曾经骇入他们会社的服务器查阅过卷宗。主要是智能ai,计算机,还有医疗器械,”他扬起眉毛看向她,“有意思的是,你们那里的所谓的‘东皇重工’也是主攻这几大领域。” 地上与地下的,“东皇重工”与“科技会社”的惊人一致。 她喃喃道:“事情越来越有趣了。确实主攻的领域完全相同。而且这几个领域如果取得了成果,为什么我们在地下听说的却是地面上的科技毫无突破,甚至还发生了倒退?” 姬弦摇头道:“倒退是险些发生了的事情。现在‘科技会社’成员以外的普通人用的科技是相比起十一年前的‘东方战争’前,正好完全一致水准的科技。如果不是查阅了这些卷宗,我也不知晓‘科学会社’有在研究如此尖端的科技。很显然,这些科技对于地面的所有聚居区都隐瞒了,而你们却用上了它们。” 真原星瓒抱着肩,显然很困惑地陷入了沉思。 “怎么样?”意味深长的沉默之后,姬弦率先发出邀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追查‘东皇重工’和‘科技会社’的关系?或者不如说是温勋成博士和千草重治教授之间的关系?” 她俏皮地抬起眉毛:“那么,我们就是共犯者了哦。” “那么首先我要先把你安全地送回去。”他向她伸出手。 她思索了一下,伸手坚定地回握:“因为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吧。也许是这两个科技公司之间的战争吧。”她抬头看向他,“我明白。” 大屏幕随他的视线而转,先前因他倚着椅背仰头而坐,便被投射在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嗓子眼憋出极为尖锐的语气:“我们和她们是同伴!” “现在贸贸然进去,如果我们几个都被一起困住,你觉得我们一旦被目击会发生什么?”温皑云的语气开始变得严厉起来了。 她哑口无言。 她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 其他人全部倒地身亡,而唯独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人安然无恙地停留在原地。 会被当成凶手吧——杀死了地铁站中所有受害者的凶手。毕竟这样的情景太过可疑了,没有人会相信那些人真的是颅神经的位置自己发生了爆炸才致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二十三章 故乡 入浴前随手搁在衣架边、形状酷似一枚普通的金属徽章的基站骤然亮起,浴室的一面墙壁被连通着基站的投影仪瞬间打成高亮,星瓒有些无奈地缩回水中,对着影像中不怀好意地笑着的香也懒懒道:“你这一出倒卷珠帘是想偷窥哪个姑娘啊?” 香也“咯咯”地笑了:“除了你,这里还有哪个女孩比我更漂亮、值得我去偷窥啊?地面上的女孩再漂亮我可也不敢去勾搭,毕竟你要是知道了,会把我浸猪笼吧?” 星瓒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边扶着浴缸起身披上浴巾,捏着自己的一头短发:“这么急着联络,是有什么事?你那里信号如何?” “信号不错,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基站到底速度不够快,那会儿连语音都很吃力,现在连图像都毫无问题,毕竟是‘东皇’里的专家替我们改良过了的。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专家第一次拿到设计稿的时候,连连夸奖了最核心的设计……不愧是藤村教授最钟爱的‘魔女星瓒’啊。”香也微笑着,眼中的揶揄之色却全然没逃过星瓒的眼睛。 星瓒捂住脸:“这次这个称呼又是陆勐罗起的吗?听着好羞耻啊。” “猜得差不多……”香也果断截住了话头,神情有些绷紧了,虽然仍是微笑着,却隐隐透出担忧,“好了,和你联系的原因是,地面上有了点状况,在阪神府地区的聚居区似乎发生了混乱,主要是由于这个地区发生了供应短缺,许多人在争抢食粮和生活用品。麻烦的是地面的军火交易比想象中泛滥,不少人拥有武器,再这样下去会上升到聚居区内部发生械斗的地步。” 星瓒一头雾水:“供应短缺?怎会如此?” “自从去年那个开战的强盗宣言之后,地面上的生活质量迅速降低,也难怪他们,资源都在我们这一边,地面上那样的环境,大概连一半的人都喂不饱肚子,”香也的笑色隐隐像蒙了层霜一般,“我看了我们的媒体频道里的报告,似乎地面东方联邦的聚居区的通讯中,将这次游行称作‘饥饿内斗’,其他聚居区都在观望,还不清楚他们会怎么处理。很有可能是等发生事件的聚居区内的所有居民都丧失行动能力之后直接去抢夺他们的地盘然后趁机拿走他们没能消耗的资源吧。” 星瓒会意笑了:“所以,我们的温研究长又命令我去做什么了呢?趁着这样的状况发生,借机去釜底抽薪、直接攻占那个聚居区?” 有极为隐晦的一丝不快在香也的眼里闪过,她摇头:“不,他的意思是希望你留在西之京市静观其变。而且从我们留在地面的通讯员们观察的情况来看,有不少迹象都说明最近‘地面科技会社’中不少的研究和他们联结的雇佣兵们的战斗计划似乎都是在西之京作出的,比起阪神,或许在西之京城中还能碰碰运气收集到更多的资料。而且看你的表情……”她笑起来,显然没有放过星瓒即使在对话时也始终处于思考状态的神色,“似乎你也已经找到了引起你的注意力的异常状况了吧?虽然我并不了解,不过星瓒你就放开手脚去调查吧!也许还能得到不少对我们有利的意外收获呢。” 星瓒摸了摸自己的脸,在薄薄的水雾蒸腾的和室中,意识有些迷蒙间,她几乎有些把香也看成了另一个人——但捕捉到了脑中闪现的火花而去细想时,还是放任它溜走了。 不止一次将香也看作另一个人,她是谁呢?与香也互道晚安挂断通话时,她依旧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金色的钟摆晃晃悠悠地敲了十下,宽敞的会议大厅在几分钟前就已经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人,而气派的讲桌前仍是空无一人。与会者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主持者迟到的习惯,只是不乏有序地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有人焦虑地看一眼手表,似乎在顾虑着办公室中自己没做完的工作。 艾莲喝了一口咖啡,将外卖的纸杯搁到座位边的杯架上,低低对身旁坐得老老实实的陆勐罗道:“星瓒这周又出差了。” 明知道她是没话找话来排遣等待中的聊赖,陆勐罗仍是心头一阵窃喜,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心思浮到面上,同样压低了声音:“这一年里不是经常有人被派遣上去吗?听说港区的实验基地刚刚开始运转,需要人手,而且星瓒她使用的那个设备,据说至今满足运转条件的人还是没有增加,”他警惕地看看四周,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无法被人挖掘出更多的信息,“那家伙也真是辛苦,虽说设备被改良过了,每次看她完成运算出来,脸色都在发白。” 艾莲露出一点俏皮的微笑:“就算你和星瓒是小时候搬进掩体那会儿就认识的老相识了,用‘那家伙’来称呼她真的好吗?”她微微流目,摇了摇头,“虽然港区的事情也被提上日程了,但她去的可不是港玖都市。”凑近陆勐罗耳边,语不传六耳:“是西之京市。” 陆勐罗睁大了眼。联想起近来各路报道,他不由得有了些不祥的猜测。 艾莲的脸上浮起一点物伤其类的笑:“越是有用,越是会被派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差事。”她朝身旁那些尽力低下头让自己显得不起眼的研究员微扬下颌,“所以与其做有用的人、让自己身陷危险境地,还不如刻意平庸,明哲保身——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想法了。” “这办法其实也不错,”陆勐罗一脸的满不在乎,“我是没这么做的必要了,我就算不刻意隐藏实力,撑死了也只能继续做小小的武器开发。但你们几个为什么没那么做?” 艾莲噘起樱色的嘴唇,沉思了片刻,看着意气风发走向演讲台的温皑云,眼中闪过一丝反感、轻蔑与怜悯交织的光芒:“我是天生学不来隐藏实力的,香也是心在温皑云身上、当然会十足十地出了全力……”一眼瞟见远远地站在门边抱着文件的香也,她的眼神暗了暗,“星瓒是不得不让自己有用,她最重要的把柄被握在温皑云手里了。只可惜,现在他们姐弟两个都逃不出这个怪圈。”说着,眼神在坐于右边远处的真原亮身上轻轻一转,陆勐罗会意,却不禁道:“但我觉得,她还有个别的原因。” 艾莲显然来了兴趣,追问不止:“什么原因?” 陆勐罗在唇前竖起食指,一向有些轻佻的脸上难得严肃起来竟然带了几分英气,只是看着艾莲微笑不语。 艾莲不解地看着他,见他无意解释,便也不加怀疑地抛开了,只是耐着性子听着温皑云发表着千篇一律的研究例会日程,带了兴味索然的神情。 日光灯投下惨白的投影,原本作为学生餐厅的大厅中较之平日更为拥挤,艾莲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人群中,尽量不让尖细的鞋跟戳在其他人的脚面上。胸口忽然一烫,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洁癖促使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整整一碗滚烫的汤汁被浇在胸前的衣襟上,红菜根那鲜艳的颜色鲜血般洇开,她心中不快,抬头去看那个失手打翻了餐盘的人。 “罪魁祸首”漠然地瞟了她一眼,又对上了艾莲身后的陆勐罗谴责的眼神,右手从口袋中掏出工作证在艾莲面前晃了晃,转身施施然离开了。 代表了东皇重工的金色太阳徽记刺得艾莲眼中有些生疼,她拉了拉陆勐罗的手,转身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一直到餐厅角落附近的一张桌子边她才放下左手——之前一直紧紧捂住了陆勐罗的嘴。 “她凭什么!”陆勐罗喘了口气,愤愤开口。 “万幸,你把声音压低了。”艾莲低低说着,用勺子拨拉了一下餐盘中的东西。 毫无食欲。 “你看到她的工作证了吧?”平复了一下情绪,她这才以陈述的语气问道。 陆勐罗耸耸肩:“没太注意。不就是个正式的开发部研究员吗?” “虽然前几天你刚刚被评级为c级入职……她到底是个c+级研究员,比你高了一级而且也隶属开发部,算是你的上司。不管你和你的顶头上司互相之间谁先产生敌意,吃亏的都是你,”艾莲低头对付午餐,没有再看陆勐罗,“为了这种小事给你带来麻烦的话,我还是会很愧疚的。” “愧疚感?”陆勐罗睁圆了眼,整理出了有些嬉皮笑脸的表情微微凑上前,“啊,我的凯尔尼格女神,我巴不得——”说到一半,已经又被眼前那只纤细雪白的手直接摁着脸推回了座位上,伸手的人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安之若素地低头对付着被星瓒称为“饲料”的那堆东西。 墙壁和天花板之间的顶角上挂着的老式电视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地上、地下之间这场至今不见真正硝烟的战争的最新进展,随后是东方战争后多年来千篇一律的、旨在警示战争带来灾害之大的电视片。高空中的镜头从哭墙一角掠过,荒凉的圣城映在艾莲的眼底,她的手微微一颤,随即重新捏紧了勺子。 重返故乡会是什么滋味呢?哪怕别人的故乡并不会像沦为死地的圣城一样,已经全然失去了任何的生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章 遗忘补正(3) 星瓒顺着简湄川的目光一同看向窗外。蓝红交错的灯光每隔几分钟就伴随着呼啸的警笛一同从窗口边垂下的阔叶树丛缝隙中闪烁而过。这样的景象是自从近百年前西之京有警视这一职能起都不曾有过的疯狂景象。这座恰如其分地代表着温良、审慎与守序的美好人格的城市,在无先例可循的袭击面前,瞬间崩塌、失控。 “那么,”她的眼神在星瓒脸上逡巡片刻,“星瓒。想必你也知道我与令尊令堂的关系也并不仅仅是普通的家庭医生的关系——所以,虽然有些唐突,还是要请你一定要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这些话了。” 星瓒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姬弦的精神也随她一同高度紧张了起来——在这段记忆中遇到他相识之人的事实开始让他感到了某种必然性,前后十数年中的往事如散落遍地的断线珍珠般,即使一时难以重新串联,依旧让他渐渐产生了豁然开朗之感。一丝丝的光亮,此刻开始如晨光微曦时从窗帘缝中透入的光线一般,开始在记忆的荒原中投入可堪捕捉的点点影像。 “小亮没有表现出膝跳反射。明明已经是16个月大的孩子,而且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巴宾斯基反射完全消失,可是方才又体现出了这种反射。本来,婴儿体现出这种状况还是正常,可是小亮现在已经几乎完全没有了腿部的知觉……”她轻轻捏着眉心。 她在焦虑,姬弦暗暗为一旁不安地看着她的少女感到担忧起来。即使明知这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他依旧克制不住自己随着这一切的推进而变化的情绪。 “……上运动神经元病变。”终于,她叹了口气,向星瓒宣判似地告知着。 星瓒只是默默点头。她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情绪一般,面对着突然失去了运动能力的幼弟,自卫意识已经让她放弃了任何言语的意愿。沉默是此刻她唯一的自保方式。 “我……”她斟酌着合适的、可以让她信服的方式,“我看报道中拍摄到的现场,那些受害者无不体现出已经很难用下肢行动。” 星瓒依旧只是点头。 “但是也有人是当场毙命。似乎统计出的数字中已经有死者了,死于窒息。那是由于下运动神经元同时受到侵蚀,呼吸困难所致的。” 星瓒终于有了反应。她抬头,语气发颤:“小亮也会这样吗?” “不会,”她沉着地摇头,“运动神经元病变本是极为缓慢、需要很多年才会发展出明显症状的疾病,而现在有人会这样迅猛地受到侵害、乃至瞬间毙命的地步,说明这必然是某种病毒受到催化下达到的效果,而且……这种病毒的活性和破坏性强到令人难以想象。但这样的状况下,小亮的症状体现到下肢的……瘫痪,就停止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这种病毒能达到的最终效果必然是因人而异的,而小亮……”她顿了顿,“起码保住了全部的躯干、上肢和健康的头脑可以活动。还有最重要的,性命。” “瘫痪”一词直接为后果定性了。姬弦心中醒目着,即使是简湄川这包含着根本不加掩饰的安慰的言语,都无法让真原星瓒心头的绝望消散半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似乎也熄灭了,眼神从几个小时前那顾盼间神采奕奕的毫无烦忧的孩童情态,毫无过渡地转变为了他所熟知的如幽深古潭一般平静无波的姿态。 “所以,小亮的身体并不会有进一步的恶化了,至少不会像剧院里其他的所有人一样——连身体其他部位都一起无力,或是——连呼吸都不畅——”她仰起头,语气平平如叙述一般地喃喃自语。 “是的。”简湄川点了点头。 “但是,虽然依旧必须拜托湄川医生治疗、让小亮的腿不会萎缩、连肌肉一起坏死,物理上来说小亮是不能走路了。”她的语气波澜不惊,甚至已经是毫无情绪的波动了。 “……是的。”显然是犹豫了一瞬,简湄川依旧平静地回答。 “而且,我猜得没错的话,今天……整个剧院中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受到病毒的感染吧?” “是的。电视报道中说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体现出程度不同的神经麻痹的状况了。” “为什么……”她依旧仰着头,语气仿若在自言自语,从头到尾都没有转向简湄川,“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为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将头偏向了简湄川,眼睛的焦点却似乎在极远处的所在,“偏偏就是我,没有受到感染?” 欲言又止的表情在简湄川的脸上流转了片刻,很快便消退了下去。她选择了没有回答。 “听着,”简湄川飞快地扫了两眼公寓窗外,用极轻极轻的调子重新开了口,“令堂让你赶紧带着小亮离开是明智的。不会有人知道你们今晚出现在剧院过,所以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小亮已经感染——若我猜得不错,受到过感染的人群很快便会遇到麻烦。你们居住的地方也会被迁走,我会尽量离你们近一些。不要带小亮去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医生那里就医——”她刻意加重了这几个字的咬字。 星瓒点了点头。即使处在第一视角,姬弦依旧体察到了她此刻最微妙的神态:眼神聚焦在空无的远处惘然游移着,确实地听清、记下了每一个字,却失去了作为“真原星瓒”的本格的身份感。 换言之,他暗想,或许此刻连作为“姬弦”的他,对于“真原星瓒”这一身份的视角代入感,都比真正的“真原星瓒”更为明确。 ——她,就如同被关在名为“真原星瓒”的躯壳中的,实为其他什么人的幽灵一般。 毫无疑问,她是真原星瓒。至少停留在六岁的时刻,她能够畅通无阻地浏览自己的记忆、以她一贯的语气说话、用惯有的模式思考……但,突然失去的,是作为“真原星瓒”这个存在的实感。记忆,思考方式,似乎都不像是自己的东西。 在停下了脚步、不愿如同勇敢的母亲一般在未知会导致怎样后果的爆炸之下保护弟弟的这一瞬间,将“真原星瓒”这个身份的前与后割裂成了毫不相干的两部分。干干净净。 结果就是,从前的真原星瓒成了陌生而蒙昧的记忆;如今与往后的真原星瓒在那一瞬间变为了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另一个“角色”——这一次,要用另一种形象……扮演好“姐姐”的身份了。 ……完全,不明白了。这样的自己。 她用双手遮住眼。被黑暗侵染的视野能够助她在思考中维持更冷澈的视觉——这样的习惯,姬弦与她不谋而合。 简湄川急促的低语,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来:“这样的日子,以后可能要延续很久。很多个月,很多年。我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但是一定会有结束的一天。但从现在开始一直到结束的那一天,你都要牢牢铭记在心:你和小亮从来都没有接触到过什么能够侵蚀运动神经元的病毒。小亮自出生以来就无法使用下肢——他的瘫痪是先天的弱症。” 耳畔传来某种书页被簌簌翻动的声音。“小亮的病历很快就能被全部填好。原先那本——”粉碎机开始运作的声音传来,“——从此是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所谓的病毒在小亮这里子虚乌有一样。今晚你们也不曾去过什么剧院,而是你们的母亲将你们送到我这里,定期检查小亮的‘先天不足’之外顺便托付我在她观赏剧目期间照料你们而已。” 星瓒覆在双眼之上的手掌被简湄川猛地挥开。那双年轻的眸子染上了冷酷的坚定以后也变得干练了起来。逼视着星瓒的那双古潭般深不见底、此刻漫然飘向远处的眸子,她轻轻一抚自己那有些冷硬的嘴角。 “把我说的这些话,牢记于心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一章 指隙流砂(1) ——人类,何等丑陋而又扭曲的,从秽土之中辗转挣扎而绽放出的恶之花。 那是她从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性那里,听到的,由经验与阅历之下而生的不可推翻的结论。 但,那个男人,他——为何,那个视妻室与子女为此生唯一的瑰宝的男人,到了现在都不曾露过面? 自己又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呢?自己又是否真正了解过——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呢? 他,亦是被这样宣判了的丑恶人性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啊——她这样意识到。 还有,自己,这个被称作“真原星瓒”的人类中的一个个体,也逃不出这样的法则。 她——不是曾经,笑言哪怕是自身难保,也要以姐姐的姿态保护好血脉相连的弟弟的吗? 不是曾经,半玩笑半认真地立下了会在父亲不在的时刻担当起保护弟弟与母亲的责任的吗? 那么为何,在已经被官方媒体称作“基因炸弹”的,分裂为无数个碎块的怪异的球体直冲而来的那一刻,是母亲,即使知道或许是徒劳,也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弟弟、尽可能地将他护在了身下?而自己,却只是受着恐惧、怯懦等等这些约束着人类的卑劣弱点的支配,只图自保而瑟缩于墙角中? 在“当下”她已经知道了那个将让她一生溺于无穷无尽的愧痛之中的事实——她是整个剧院中唯一免疫了那样凶恶的病毒的幸运儿。也许是最为不幸的幸运儿。因为既然如此——那一刻她即使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能够平定,也应该去保护弟弟的啊! 不。仿佛为了摆脱某个罪恶念头似地摇头。这依旧不是自己真正的在想的事情。 在突然失去了身为“真原星瓒”的实感的那一刻,自己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终于……有些想明白了,那样。 那是……哪怕自己并非那个免疫病毒的幸运儿,也应该挺身保护母亲与幼弟的。 哪怕自己的身躯幼小,哪怕病毒的传染分毫不因小小的血肉之躯的抵挡而停下脚步,哪怕那个球体在空中破碎的一刻就注定了母亲与弟弟在劫难逃,也应该挺身保护他们的。 ……哪怕,只是故作姿态以求良心的安稳,只是不想面对自己那可悲可耻的歉疚心……也应该做出“挺身保护”的样子的。而非,连这样的伪装都不曾作出……便轻易地,剥落了自己那真善美的“性本善”的外衣,露出了镌刻在人性中的血淋淋的真实。 ……原来,那才是自己真正在后悔的事情吗? 我是……何等丑陋而又扭曲的,从秽土之中辗转挣扎而绽放出的恶之花。 被“真原星瓒”称为弟弟的,名为“真原亮”的孩童…… 我已经无法弥补的,导致你将要在遥远的时光中都受到痛苦蹉跎的过失,在此生结束之前,会得到你的原谅吗—— ——那是在记忆与记忆之间转接的分析中,光影散落的片刻之间,姬弦终于聆听到的,既来自于六岁的孩童、也来自于十八岁的少女的,敞开了全部真实的心之物语。 记忆随着脚部触及地面的存在感一同固化了起来,视野再度由模糊柔和地转为清晰。 “她”正眯眼看向窗外。月亮已经由微缺一个小口的上弦变为了满月后略亏一角的下弦。 她已经在简湄川的公寓里,停留了三四日的时间了吗? 借着玻璃窗的反光,他看见了她的脸庞。一连串的事件带来的憔悴让她原先略带一点婴儿肥而充满稚气的面孔迅速脱胎成了连成年女性都未必能展露出的淡漠神色。那是近于自卫情绪的,伪装出毫不关心任何事物的反应。 但他轻易识破了这样的伪装。全知的视角让他知道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视中的播报。 “袭击了西之京剧场的球形爆炸物被确定了是使用了核反应与生化制品两种方式进行攻击的基因武器,是从某个独立的小型实验室附带的仓库中泄漏的。很不幸,由于这些爆炸物搭载的无人机并非由人操控、而是由智能ai操控,故而在ai暴走之后直接击穿了实验室的屋的每一句话都是你现在必须‘不了解’的真相,我会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再用技术手段抹除掉这段记忆。现在不是适合让这段记忆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候。但……若到合适的那个时候再告诉你,我担心我已经把握不住时机。所以,唯有这个办法。必定会有一天,你会重新‘记起’这些话。”她的手抚上星瓒柔软的脸,掌心的冰凉触感让姬弦几乎打个寒战。“仔细想想,也不能算‘忘记’,只是给箱子上了锁而已,钥匙不在你的手上。但总有一天,那把钥匙会被送到你的身边,”她的眼神直直地探究着星瓒的眼底,因她的预言之准确、与仿佛隔着虚幻的时间来探究着他一般的眼神而生的敬畏与惊怖同步地在姬弦的心头迅速地蔓延开来,“重新记起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须在未来的那一天再度得到这段记忆,在那个时候,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相信你和你身边的那几个人拥有推测出正确结论的能力。到了那个时候,再让这段记忆发挥它真正的作用吧。” “这一切惨案的原因,是因为你的母亲的存在,以及有人对你的母亲以及全部人类怀有不容于世的情绪,”她再次重复了一遍,更为详细地说明了,仿佛担心她会忘记这些记忆、担心十二年后进入她记忆的他不能看见一般,“现在的混乱只是一个开始,基因炸弹的泄漏——或者不如说是袭击只是刚刚拉开了序幕而已,之后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直到覆盖了整个东方地区……而感染了病毒的受害者虽然现在会得到社会的同情,在某一天却会突然受到所有人的遗弃甚至是迫害。我不知道‘他们’详细的计划是什么——但是必然会有一次大型的迁居吧,而感染病毒的受害者或是检测出了病毒的病毒携带者都会被抛弃在迁居的人群之外,严密地隔离开。所以,为了你自己和小亮着想,千万千万,不要让我们以外的任何人知道他也是病毒的感染者。如我所说,小亮的双腿不能行走是先天的疾病,绝不能是任何的别的原因。” “他们?”星瓒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这样的恶人,居然还不止一个?”她愤然道。 “这样的恶意,这样横贯前后的长远的计划,能是一个人完成得了的吗?即使是整个计划的策划者,也并不只是一个人——这样的恶意,是不同的意图之下,来自于许多人的怨毒编织而就的。”简湄川的回答很是明确,却又在某个角度看来似是而非。 “那么,你既然知道几乎全部的事情,为什么不自己去阻止?”星瓒淡淡地回应,语气倒不像是诘问,更像是陈述一般的语气。但姬弦已经感受到了一种行将崩溃的予告。 “因为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阻止‘他们’的办法。你的母亲也知道这一切,知晓会发生往后的一切,往后十数年的动荡起源于自己。但是在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连她都不能阻止这一切,于‘他们’而言分量如屑末般的我,除了抓紧这最后的机会让你知道这些真相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空气似乎在剧烈地震动着,但对话着的两人都没有作出反应。仿佛有一个透明的人形融入了身体一般,他下意识地开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意识中不断地“想”着那个句子:“是你吗?你恢复了意识?” “再不恢复,就要任着别人来窥探我的隐私了!”她似乎有些气鼓鼓的,他都能在意识中描摹出她那不忿的神情——继而是古灵精怪的微笑。因为她的话并没有完,“但是这次……例外中的例外!看在是你拉我一把,让我从记忆里逃出来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二章 指隙流砂(2) 对话是故作轻松的。隐隐的,他的内心已经替她感受到了她此刻深藏于心的近乎麻木的痛楚:简湄川吐露出的那些真相宛如刀俎一般,眼下铡刀已然落下,她在精神上已经身首异处。她亦听懂了简湄川全部的话语了。 如果意识的幽灵能够颤抖,他此刻必然在抖个不停吧?而她不同。她已经,连颤抖战栗的精力都被崩坏着的精神一同席卷着,在山崩地裂之中被击个粉碎。 “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母亲的错?”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 “并非此意。你的父母……”少见的优柔神色浮上了简湄川的眉宇之间,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既是记忆中的年幼的星瓒、又是未来的星瓒、还是作为旁观者的姬弦的存在,仿佛在审视着一道难解的疑题,“令尊令堂,是我见到过的人中最热爱人类的生命的存在了。但……” 连姬弦都已经很难记下这是她在这段记忆中第几次欲言又止了。星瓒显然也深有同感,他能感应到她此刻如果处在自己可支配的身躯中,大概正不耐烦地轻啮着细唇、将双手环在胸前,向四处踱着步。 “那么,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突然失控地喊叫起来,原本在身前紧紧交握住的双手腕间套着的白玉手镯在剧烈的挥动下撞击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从剧院袭击那夜开始封冻至今的五官如同架在炭火炙烤之骤然化开的寒冰,扭曲成了狼狈凄怆不堪的神情,幽邃的杏眼霎时被浸没于泪光闪闪的哀恸之中,“很有趣吗,看着无辜的受害者在地上挣扎爬行苟延残喘的姿态?而且更可恨的是——” 她紧紧捂住了双耳,双腿慢慢跪坐到了地上,从嗓子眼中憋出的无措的声波似乎在蠢蠢欲动着想要冲破老旧的天花板,“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一个人留作毫发无损的幸运儿,来见证我最卑怯、虚伪、愚昧地放任我的母亲和弟弟被戕害到了这般光景的一幕?父亲也已经在方才——”她的右手猛地一指依旧在聒噪不休的电视,“父亲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确认了尸体身份的名单上,那样一个兢兢业业的学者,难道这样纯粹的职业依旧会是他们的针对对象吗?就因为他是母亲的配偶?即使他们有什么更大的企图,父亲的职业也注定了他不会是他们的绊脚石啊!” 简湄川带着怜悯的表情回望着她。“我很遗憾。”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难道,就永远不会有人,给我解释清楚这一切吗?” 两支针管几乎不分先后地扎到了她的后颈上。 姬弦吃痛,一段时间内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痛觉实际上是毫无意义地来自于一段记忆中,缓过神来却发现星瓒毫无反应。真实的痛觉不曾减弱一分一毫而被大脑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她却似乎因为更为重要的事情而都不曾意识到突如其来的、双管齐下的剧痛。 “强效麻醉剂吗。另外一支针管是做什么的呢?”她轻声发问。 姬弦已经几乎很难分辨这问句究竟属于“现在”或“过去”中的哪一个星瓒,又或者两个时空中的她提出了同一个问题。 “我说过了。我要给你的记忆上个锁。但终有一日,钥匙会回到你的身边。”简湄川摸了摸她柔软的发的话居然是古体?” 姬弦并不精通大和语。中肯地评价只能称为“通常情况下只能听懂语句大意”的程度,但他认可星瓒的分辨:在现下,他几乎听不懂简湄川与那个男子那已经上升为激烈争吵的争执中的哪怕一句话。但从身旁的星瓒的反应来看,她显然能够完全听懂两人之间的对话。但他想不出古典大和语给她带来如此强烈的错愕感的原因究竟为何。 两人的语声时响时轻,漆黑的视野中也隐隐令人感到有大团大团的空气震荡出的涟漪,他感到在处于现实宇宙的身体中,她反握紧了他的手,在耳畔低语:“马上要到结束了。记得时刻抓紧我的手,不然被困在这里出不去的人可就要变成你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作为回应。两人的争吵声似乎停息了下来,急促的脚步声能让他意识到那个满腹苦恼的年轻男性正拂袖而去,而意识逐渐恢复自由、视野中的画面开始消散的知觉让他们都做好了离开记忆、回到现实处境之中的准备。 视觉中开始渐渐编织出清水寺后山树荫的景象时,简湄川那跨过了十二年的鸿沟传递来的最后一句话以整段漫长记忆中的任何一个语句都不能比拟的高保真的清晰度传入了两人的耳中。 视觉却恰好在这一刻完全恢复,现实将一动不动的少女的侧影端端正正地映射在他视野的正中央。 “那就请转告他,即使真的那样做了,‘她’也绝不会是‘她’的!而且温博士,您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不是吗?之前说的,明明只是用我开发出的这种针头装置修改真原星瓒的记忆,怎么突然告诉我要修改所有的东方人类的记忆!” 记忆的最后听见的乃是遥远的时代最后遗留而来的,痛心疾首的呐喊。 星瓒的瞳孔猝然收缩着。意识恢复的一瞬,更多的记忆如同从被解开了锁扣的盒中倾倒而下,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那是六岁的真原星瓒的真实记忆中曾被抹去、如今又失而复得的,并不存在什么战争、只是与弟弟相依为命,最终又以巨大的信任上的失误带来了终结的,一年中的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三章 重获的阻断之物(1) 年幼的女孩在地板上睁开眼睛。 眼神中没有焦距,只是木然地看着木质结构的天她最近不曾见过我——或许是为了防止我的心理负担吧,我想。我清楚地记得是她确诊了小亮受到感染,并且修改了小亮的病历,让他的感染状况并不为档案所记录。 我转过身,向她鞠了一躬。“简医生为了防止麻烦不说,其实我是知道的。谢谢您替我隐瞒了小亮的事。” 她露出诧异的神情,面部的变化有些微妙而深不可测起来。须臾,她回过神来,浅笑着摇头,只是示意我不必多言。 “嘶……” 我吸了一口冷气。 走神得过了头,手上的生活用品和食材掉了一地。我弯下腰,无奈地捡着。手上鼓鼓囊囊地拿着,慌乱间却有脚步声传来,一只粗大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最大的一包粮油飞奔而去。 “喂……!” 我的抗议声还没来得及拖出尾音,便被狠狠推搡了一下。脸撞在了地上,尽管一瞬之间自卫的意识让我撑住地面卸去了一些力道,仍是感到粗糙的路面在脸上擦出了浅浅的痕迹。 我挣扎着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细尘,眯眼去看推搡我的那人逃跑的方向。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抱着东西跑到了我追不上的远处,只能看见他身上那有些补丁的衣物包裹之下高大的身形。 费劲地重新拎起掉落在地的一堆环保袋,我四下看看,低着头匆匆离开。街边的行人大多只是远远站着观望,并无上前相助的打算。眼看我若无其事地离开,似乎他们也松了口气。 只是心下冷笑。眨眼的工夫我便仿佛长大了不少——这便是如今这发达却不丰饶、人口密集却不人心向善的世界了。若是摔倒在地,别人不纷纷上前来踩上一脚顺便取走财物已是极限,遑论出手相助的道理。 “姐姐……”正趴在地上玩弄着平假名字母卡片的小亮大约是听见了家门开合的声音,抬起头看我。他的视线移到我的脸上,不由变了脸色来仔细看我。 我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被路面轻微擦伤的位置,摇了摇头,探出头看了一眼嵌在门口的铜制门牌。镌刻着“真原”二字的门牌有些脏了,我伸手拂去门牌上的灰尘,这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姐姐,在回来路上被人欺负了吗?”小亮仰着头细细看着我的脸,尚带着婴儿肥的手想来触碰,奈何短小的手臂够不到我此刻微微仰着的脸。 我轻笑一声,搂过他逗弄着。脸上被稍稍蹭破的部位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 只不过。 我的眼神跨过小亮的身后,看向起居室角落摆着的薙刀。 我已经充分清楚了,不会有人来保护我的事实了。 并非人人都能永远躺在父母臂弯的庇护之下求存。已经到了那个时间,那个不得不粉碎自己的温软美梦、独自撑起与弟弟二人的家庭结构的时间。 我要守护起这个家庭。若是世间的重压令人不堪重负,那我便要让自己无论精神的内核或是肢体的外壳,都强大到无坚不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四章 重获的阻断之物(2) 从基因炸弹袭击那一日开始,恍然之间已经过去了半年。 半年中,所有人只是劳劳碌碌地处理着因为基因炸弹带来的各类家庭结构分崩离析、社会运转瘫痪带来的后遗症。若是用家常一些的语言来形容,便是在处理所谓的“烂摊子”。 “我给你带了点心哦,小亮。”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雨夹雪。并没有带伞的我不得不在购物之后狼狈而回,现在正站在家门口,用力地拍着冲锋衣上的水迹。还好聚酯纤维的风帽连着冲锋衣最外一层都是防水的,我才没被浇得湿透。 我挂好衣服,走到小亮面前蹲下。“我出去的时间里没有在家里捣乱吧?没有开过天然气哦?泡腾片喝了吗?”我威胁似地捏住他软软的脸颊。 小亮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嗯,真乖。”顺势摸了摸他的头顶,幼童独有的那顺滑的发丝让我简直爱不释手。不顾他小声的抗议来来回回摸了许久之后我才想起一旁的塑料袋,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从塑料袋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盖杯。“好了,给你带了蛋奶布丁回来。慢慢吃哦,不许狼吞虎咽的。” 见他专心地用勺子挖着布丁,我随手打开电视。不出所料,电视中依旧是播放着基因炸弹袭击后续影响的专题报道。绿色的向下方向的箭头预示着越来越低迷的经济状态依旧受到惯性影响,我咬着奶茶杯中的吸管,不安地翘着双脚。但是,此时我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关于基因炸弹袭击的另一件事。更为直接的事情。 基因炸弹在全东方地区的大范围泄漏事故只延续了短短的七天。 七天的时间,造成的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范围的强传染性的病毒传播恶性事件。 近三分之二的东方人类成为了不可让未感染人群接触的感染者或是携带者,而这部分人类中的三分之一是在此后或长或短的时间中,陆陆续续由于并发症或是呼吸道肌肉的萎缩无力带来的窒息而死亡的。其余的三分之二中,一半是只有轻微症状的轻度患者与完全没有表现出症状的病毒携带者,另一半则是症状稍显严重带来了四肢行动极度不便、或是不得不终日卧床的患者。 但很奇怪的是,所有人的身体中的病毒,自感染之日起的七日后,又都似乎全部蛰伏了下来。并非完全找不到病毒的痕迹,但这些病毒仿佛陷入了永眠一般,不再产生更为严重的侵害。故而所有感染者的症状都是从一开始极为凶猛的神经侵蚀,往后逐渐转为了越来越缓慢,最终完全停止。但运动神经元的损坏是不可逆的,因此在病毒的所有的活动停止之后,即使已经研究出疫苗,也无济于事。 小亮的双腿的状况正如简湄川所说,并没有好转也没有变得更坏。对于上运动神经元的侵蚀止步于双腿。 那之后的一日日过得平淡无奇。半年过去,再之后又是乏善可陈的半年。 因为,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年中——并不存在所谓的东方战争。 所有人只是在徒劳无功的治疗与期待中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日常。对于基因炸弹的开发者与泄漏的策划者的追查也毫无进展。所有人一筹莫展,因为事后查明西之京市中心的巨幕上播放的3d模拟人像与通告的影像与音频资料是事先被存储于暴走的实验室ai的数据库之中,而并非来自网络传播。而在事后,ai在专家赶到之前已经启动了自我格式化的程序。 尽管从ai启动自我格式化这一极为异常的现象看来ai并非人格混乱,而是显然受到了授意与指使,但极为彻底的格式化使得追查的线索彻底断绝。整整的一年中,没有产生任何实际的进展,仅仅是明了了“有什么人从幕后操纵了这一切”这个不可推翻的结论。 一年的时光很快过去。所有人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许多家庭也已经渐渐负担不起对家中的患者进行治疗的费用。就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展开。 东方基因研究会社并非横空出世的机构,它曾经是地面时代最有影响力的医药公司。它曾经的辉煌不下于旧时代的拜耳、葛兰素史克,而其旗下开发出的基因疾病与神经疾病的药物之先进使得它的信誉在过去的时代无以复加。 由于在基因炸弹的袭击中失去了总研究长,东方基因研究会社在基因炸弹的泄漏事故之后混乱了许久,但随后接替了他的副研究长——温勋成博士带领着他下属的科研团队,艰难地开始了所谓的能够杀死病毒的“基因炸弹灭毒疫苗”与让所有人的神经免于被侵蚀、同时能够修复被破坏的神经的“神经接续强化装置”的开发过程。 而就在此时,他们宣布临床试验成功,并且呼吁所有无论健康或是患病的东方人类到基因研究会社的各个分部接种疫苗、植入神经接续强化的设备。而行动不便的患者的家庭甚至可以得到全家预约工作人员上门接种的便利。 由于一文不取,又由于所有的东方居民极为信任享誉于整个东方地区的东方基因研究会社的医药水准,最终演化到了短短几日内所有东方地区的居民都接种了疫苗、安装了神经接续设备的程度。而由于说明书中明确提到疫苗与神经接续设备是需要一定时间才能生效、达到疗效与免疫效果,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而我的真实的记忆,便止步于由于过于急切地想要治疗小亮的疾病的疏忽之下。 或许是由于我的急切,又或许是因为这样享誉整个地区的大型机构在我当时还过于单纯的观念中并不存在任何蒙骗世人的可能性,我几乎不加怀疑就相信了这个机构,相信了他们会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我放任了他们将针头扎入我的后颈的血管中,将微型芯片植入我的后脑。所有人都放任了这个行为。 总之,我的真实记忆在接种疫苗、安装神经接续设备后的第三日的睡梦中,彻底中断。 第四日醒来时,我关于过去一年的日常的记忆已经全部消失。 脑中能够回想到的,全部都是真实得可怕的、令人无法怀疑其真实性的,战争的记忆。而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温勋成的科研团队对我们撒了怎样的弥天大谎,不记得“东方基因研究会社”对我们做了什么,不记得他们利用疫苗与治疗的骗局将我们骗入笼中的所作所为。在那之后,“东方基因研究会社”这个专有名词,仅仅是出现在人类史课本的中性描述之中。随后发生的大量人类撤入地下的巨变之后,“东方基因研究会社”也彻底成为了历史。原有的大楼被废弃,所有的成员都被分散成了两部分。 那些成员,就成为了随后在地下世界创立的“东皇重工”与地面上的“科技会社”的第一批成员。 在最后一个人接种了疫苗、或是安装上了“芯片”之后,真实的历史、真实的记忆也随之烟消云散。在所有人的虚假的记忆中,那过去的一年并非日常,而是发生了延续一年的“东方战争”。记忆中的战争中动用了核武器,而关于原本只是使用了微量辐射来驱动病毒进行入侵的基因炸弹的记忆,也被歪曲成了有强烈辐射,并且在辐射之下产生了不知何处就会出现的、失去了逻辑分析能力与人类意识的“变种人”。 核辐射、变种人、传染病。这便成为了最好的、将人们分成两部分进行隔离迁移的借口。或许除去我们以外,只有策划这一切的人知晓这些借口实际上都不存在。 东方战争不存在。 核辐射不存在。 变种人不存在。 运动神经元症也并不会在人与人之间再次发生传染,传染性已经不存在。 所有的东西都子虚乌有。 所有的东西都子虚乌有。 所有的东西都子虚乌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五章 禁忌的夜曲 ——记忆中,与哥哥初见的那一夜的月亮是满月,时不时有烟一般轻薄细碎的云雾从月影边缘流淌而过。 那已经是地下都市建成后两年多的光景。横贯整个地下都市天穹的天幕投影平稳地运行了整整两年,不短也不长的时间里至少让她已经和大部分人一样,常常产生这投影出的天穹是真正的天空的错觉。 但月夜终究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即使是踏着毫无风流可言的夹道的路灯投射下的刻板灯光走进森严到让她心生畏惧的温氏别墅之中,心头萦绕着的不安、不快与不情愿也被冲淡了几分。 官邸的陈设大多是欧式的布局。贵为一家之主的养父温勋成坐在会客桌的一头,准确地在她踏入客厅第一步时抬起头看向她,露出了令人下意识地认为出自真心诚意的慈父一般的表情,但那表情中又毫不掩饰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对他忤逆一分一毫的威严。随后的这九年中,只要这名为“温勋成”、被她唤作“父亲”的男性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便绝不会与那一刻看她的第一眼有毫末的区别。这样的事实,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遍体生寒。 她被允许坐在他的身旁,直到落座后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时她才看见了坐在会客桌另一头的少年。不知怎的,明明是坐在初识的养父身旁、紧张到令她手心被汗水浸透的时刻,她心中所想却是,与她身旁这个正襟危坐着的中年人相比,这个少年有着的不仅仅是丝毫不逊色的威严,更多了一丝让她想要接近的凛然。 为何那个少年能被允许以平起平坐的姿态坐在那一端?他是自己身旁的“养父”的亲子吗?如果是父子,这般隐隐有互相作着科学性的观察之意的举动,在她进入会客室之前已经延续了多久,又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对立感?思绪中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如开了闸的潮水一般涌来,令她应接不暇;低着头的思索间,养父已经开始向靠墙站满整个会客厅的侍从、下属和自己的学生们介绍自己,她无暇去应对他们看向自己时那交杂了好奇、艳羡、轻蔑等种种七情六欲或是麻木的眼神,也已经很难再在如今清楚地记得养父在那时说了些什么,只是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放任了对于对面那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曾正视自己一眼的少年的探求欲望。 也许是胡思乱想时低头敛容的静谧神色带来的误解,将她的走神错认为了怯意与不安吧,她犹记得养父在那时极为目的性地摸了摸她的发,我并不是‘喜欢’它,但我想要了解它、而且想要知道父亲喜欢它的缘由呢?”他的目光虚无地穿过了走廊尽头的门扉。宛如要用它穿透坐在书房中的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性的胸膛一般。 几乎是不加思考便脱口而出的话语,冒冒失失地飘忽进了听觉之中。当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好像也已经晚了。沈璞毓几乎恨不得转身夺路而逃,却只能故作镇定下来。 “哥哥,很喜欢香也姐。” “是啊。”语气是斩钉截铁、毫无迟疑的。 “可是……哥哥更倚重星瓒啊。” “喜欢和倚重是毫不相干的两种情绪。”显然,还经过了深思熟虑,很清楚自己对于两个女孩应该有怎样的区别对待…… “……对了。我已经让星瓒回来了,如果可能的话,带着‘那个人’一起。”他转过身看她,补充一句,眼神让义妹瞬间知道了“哥哥”在这一刹又变回了“兄长”。 “那个人”。她并不追问那是谁,因为早已知晓。比起月河香也在兄长迟来的解释与红叶的侦查之下才知晓了一直以来与星瓒沟通着的“来自地面上的某个人”的存在,她倒是一早就与哥哥一同推测出了这个人的存在。比香也更进一步的是,她那在兄长身边时便分外灵敏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似乎处在所有人的盲区之中的问题:每一次借助于列奥尼达引导的星瓒的大脑的演算,由于完全由星瓒的大脑线程完成、在东皇重工的内部网络中传输,便不存在接入了地下东方联邦的互联网、在地下世界泄露的隐患,反倒是因为全部指令都发向东皇重工派向地面的无人机甲、或是从地面军队缴获来的机甲,网络便是直接接通了地面网络;能够与信号加密能力超越任何现有计算机的列奥尼达成功达成通讯的计算机,能够是什么计算机? ——东皇重工几乎可说是有恃无恐地将列奥尼达接入了地面的互联网。即使原本是指挥无人机动机甲部队的信号被截取,东皇重工亦是高枕无忧:一则是机甲部队的无人化使得机甲被敌方损毁的损失被克制到了极为低廉的水平,二则是所有人都确信被截取的信号无法被破译,更遑论被追踪来源:与传统计算机的算力堪称云泥之别的脑神经计算机确保了信号的加密层数是任何传统计算机都有心无力破解的。 但巨大的漏洞竟然藏匿了数月之久——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列奥尼达是唯一的拥有强大算力的脑神经计算机”、“真原星瓒是唯一的脑神经计算机核心”这两条简洁却不强有力的前提之下。一旦整个计划有分毫偏离轨道的迹象,矛头便能直指这两条前提。 答案简直是肤浅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列奥尼达并非此世上唯一的拥有强大算力的脑神经计算机;真原星瓒也绝非存世的唯一的脑神经计算机核心。真原星瓒与这第二位脑神经计算机的合理使用者搭上了线。甚至此时此刻,他们大概依旧在一起。当然,兄长在指示她回返地下时并未打草惊蛇,但她猜测聪慧如星瓒必然已经知晓兄长已经得知了她的隐瞒——在名为沈璞毓的少女的概念中,这种“隐瞒”名为“背叛”。 ……而这些真相,除却在她眼中如同叛徒一般的真原星瓒与那终于与她谋面的伙伴以外,唯有自己与兄长知晓。连兄长最为信任的ai“红叶”与月河香也都被蒙在鼓里。兄长对自己的这般信赖倚重,让沈璞毓不由得有些陶陶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六章 耀阳下的砂之盒 “说起来,最近你与真原亮联系很密切吧?”温皑云轻笑着问询。 “如何?如果哥哥觉得不妥,立刻和他断绝往来也没关系哦。哥哥才是第一位的。”她气呼呼地嘟起嘴。她一直没意识到真原亮正是被自己划为“叛徒”一列的真原星瓒的胞弟。想起这样复杂的情势下自己居然还经常不自觉地沉醉于与他来来回回地舌战之中,心头涌起一种对兄长的愧怍。 “没有的事。那样很好。说实话我很希望你用更多的时间去与那些很有意义的人交往。那样的话我也会不胜感激,因为那帮了我很大的忙。” ……又变成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但自己很高兴……能够为哥哥帮上忙,哪怕只是于哥哥而言可有可无的小事。 门扉关上了。她百无聊赖地抱着肩,独自在书房的门前踱步,有些茫然地嘟着嘴。 父亲从不同时对他们二人下达要求。即使两人被指派去同一处完成同一个研究,他也依旧会固执地对两人分开交代。在兄长眼中,父亲的形象大概是不懂变通的老顽固与疯狂的科学家吧,她有些不着调地想着。 但兄长太久以来都误解父亲了,她深深地清楚这一点。父亲从不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想到这一点,她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如果兄长知道了自己无时无刻不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与她对于连灵魂都是一个热爱观察的科学家的父亲而言都只是用于“研究人性”的试验品和显微镜的话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还好。她颇具阿q精神地在心中自我催眠着。是自己总好过是其他人来做父亲的显微镜。至少,自己不会容许任何人做出违逆兄长意愿的事情。任何人,哪怕是父亲。 门户再次大开,兄长神情淡漠地背对着父亲走了出来。看见她,神情又自然地柔和了下来。 那是兄长的又一副面具吗?无端地,她的心中涌起这个令她寒毛直竖的诡异想法。兄长面对着不同的人、事、物时的表情如吉光片羽般在脑海中闪烁而过,留下让她心头苦涩的余味。 兄长是父亲穷尽心力雕琢而出的完全品。父亲对兄长的教育是横跨了知识的灌输与人格的塑造两方面的,直接结果便是完完全全将兄长打造成了“面对任何人、事、物时都能无意识间切换到最合适的神情、语气与性格”的最优的近似于机器人一般的人类。 艾莲·凯尔尼格曾带着厌恶的神情称兄长为“人格分裂”。记得彼时,星瓒、香也与真原亮都并不反驳,只是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知该如何纠正”的眉头紧皱的神情作壁上观。也许他们得知了一点兄长的本质? 也许兄长对什么人都已经只剩下了被浇灌而出的机械般的人格,而没有自己的真正的“心”了——父亲的教育或许已经粗暴而彻底地抹杀了身为“温皑云”的人格,就如旧时代的、记录着大量歌曲的磁带被用新的音频来覆盖。“覆盖”是比“洗去”更为严重的浩劫。 ——但她坚定地相信“哥哥”还在。她还记得那个皱着眉善意地提示她不要忤逆父亲的男孩。她还记得那个浑身放射着力量而兴致盎然地打量着父亲的男孩。他的人格难道不是也一直如此吗?身为“哥哥”时的他,还有在香也身边时显得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人类时的他,甚至是违背本心地指挥着被称为“研究院下属”的同窗们的、让她切身地感觉到他被身为“兄长”的人格支配着痛苦的他,难道不是依旧存活着的“温皑云”的人格的具现吗? 真正的“温皑云”依旧活着,并没有被父亲的教育抹杀——那便是她的结论。无论是在“哥哥”或是在“兄长”的人格中,他都无处不在。真正的“温皑云”不想做什么试验品,不想做父亲的一颗小小棋子,唯一的意愿便是了解到父亲为何如此热衷于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以及——了解到父亲在这样的观察之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也有着与自己一样的困惑与畏惧:即使是从小教养在父亲身边的兄长,仍不知父亲的城府深浅、不知人心正邪、甚至不知道父亲所想所求。 她曾经从兄长口中得知一些父亲的过往,那所有人还都生活于真正的天空之下的时代的往事。但那过于普通的日常之中,让人看不到任何的端倪。无法可想,了解父亲真正的想法的途径——无法可想。 兄长已走得很远了;她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径直坐在空着的椅子上。皮面的椅背甚至还残留着兄长的体温。 父亲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后续的要求——这样的习惯一向已经习惯,但今日的指令让她猝不及防。第一句话开始,璞毓便感到耳畔宛如开了水陆道场,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椅子的把手,指节发白。 她无意去隐匿自己的异常。父亲看得到,什么都看得到,就如她根本都不曾想过要隐瞒自己对于温皑云的情感。 他什么都知道。 而且—— 为何—— 突如其来地,将兄长一直以来想要了解的“世界的真相”告诉了自己—— ——父亲,究竟在想什么。 温皑云的眉头已经很久都不曾抚平了。即使是面对着璞毓的时刻,他也怀疑自己的眉头已经被刻下了皱褶的纹路。 在从父亲的书房离开之后,他又前去光华大学的会议室听取了东皇重工的各个实验室的报告。果不其然,报告的过程中,他的“机器人格”作祟,又禁不住地对不得力的下属发了怒。 若说机甲部只是能力达到了上限、无法与过于强大的对手抗衡,开发部分明就是能力低下的酒囊饭袋。除去陆勐罗一人,整个开发部便如一团散沙,都无需战争的催化便能崩塌殆尽。 父亲究竟在想什么?所有的人员,温皑云只有调用的权能,而聘用、开除的权能,掌握者唯有温勋成一人。但连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开发部的严重问题,父亲为何根本不曾加以干预,甚至隐隐有隔岸观火、甚至是推波助澜之势? 大胆的猜想在脑中成型。或许父亲根本不在乎、甚至是希望开发工作诸事不顺的。作为“科技公司”的东皇重工的不得力,科技停滞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或许也是父亲的剧本中的一个情节。 一切被连贯地接通了。逻辑便如平直的螺纹钢管般被顺利地接续了起来。他惊恐地发现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一切都能被解释通了,几乎毫无障碍地解释清楚了在这地下世界发生的一切的不合理。 从一贯以来父亲看向他和璞毓、乃至看向任何人的眼神中,他完成了合并同类项的工序。他明白了这其中的一致性。父亲看向任何人的眼神,无论感情的种类多么复杂,都必定含有了同一种感情。 ——那是混杂了看向自己的所有物与实验台上的小白鼠的感情。 那是在沈璞毓第一次走进他的记忆中时,瞬间理解的东西。在父亲看向被认作义妹的沈璞毓的第一眼时,他终于解读出了那样的感情。 然则,最终的解读被归纳而出:所有的人类,于父亲而言,只是他那以整个星球为观察对象的巨型实验的消耗品而已。 东皇重工的职员们是实验品,亦是“东皇重工”这台实验机器上装配着的螺丝钉。 自己是。璞毓是。香也是。星瓒是。真原亮是。所有人都不可避免。 ……而东皇重工,是他的第一个大型实验样本。 继而,更为顺理成章的推测呼之欲出。剩下的不合理只剩下了十二年前的东方战争与如今爆发的地上地下的战争,两场已经被他觉察出了相似点的战争:这两场被看作“不合理”的战争,都在宛如被事先设定好一般的条件下,看似草率、实则经过了深谋远虑地爆发了。莫非—— 但他甚至不敢让这个猜想上浮到表层意识。 “噗”一声,思维的空泡宣告碎裂。但“温皑云”的口中已经先于人格一步将这个猜测诉诸语言。 “难道,父亲或者其他的什么人,设定好了一个‘剧本’,刻意让这两场战争爆发,全部的战争与不和只是按照剧本被演绎出的一场戏,而我们这些角色看似凭着自己的意愿,实际上只是早已被算清楚了必然会做出的全部的举动,他们只是在观察着我们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七章 月影的唯识·前编 温皑云带着茫然若失的神色从实验室中离开,极为难得地漫步在连接着校舍与宿舍楼的街头。那是并非归属于光华大学的校外公共区域,街头来往的人群相比起学校内更加稀疏一些,各个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丝战争年代特有的焦虑的神色,行色匆匆。 他也未曾想过会在要与即将回返地下的星瓒会面、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的今日,只因为香也的异常举动就走到这个地方。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很是在意方才研究报告会进程尚未过半时,香也忽然无声无息地离座、悄然从会场消失的异常举动。再一联想星瓒身处西之京市的这一周以来香也的举止越见古怪,他实在不能放心下来。 匆忙仓促的散会也正是因此。宿舍区的信号传输时断时续,好容易定位到她的位置稳定下来、开始止步于一处不动,他便急急忙忙跟了来。 街头的拐角佝偻着坐着一个人。 一个流浪汉——或者不如说是乞丐。年龄并不算老,显然还处在“只要愿意从事体力劳动就必定能找到工作”的阶段。但他似乎并不打算亲自去费心费力地讨生活。 “你有钱吗?”流浪汉中气十足地向他嚷嚷着。似乎并不以不劳而获为耻。 他有些嫌恶地皱起眉——并非由于这流浪汉身上肮脏的衣物或是已经直扑鼻中的异味,而是因为他那理所当然的态度。 简直是人性怠惰一面的化身。 径直拐过了街角,温皑云扬长而去。尽管作为研究长的薪水相当丰厚,他却甚至不愿意浪费九牛一毛在这种怠惰的人类身上。 “怎么啊?你明明看起来富得流油啊?喂!小子,只是分一点给我们,我们就能吃上饭了!”那人继续在背后锲而不舍地叫着。 “把你的叫喊的力气留着去工作吧。”他头也不回地给了流浪汉淡漠的回答。 他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位于光华大学宿舍区中的的某一间不起眼的单人宿舍。 门上用平实的行书刻着温皑云的名字。这确实是作为光华大学荣誉博士生的温皑云所拥有的一间宿舍,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来到过这个地方。 大概,自己也和月河香也一样魔怔了——手握在门把上,温皑云的脑海中浮起的是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为了特定的某个人而使得自己的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在平日工作之中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何谈为了这样细微的一点连“小事”都谈不上的的香也琐碎的举动,而抛下对于各类研究完全停滞不前的当下而言至关重要的研讨会? 他摇摇头。但是如果自己不是被视作东皇重工的未来首席科学家的、如日中天的“温皑云”,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心底里爱慕某个女孩的普通的青年,会怎么做呢? 答案,显而易见。 心底的固化的概念正在悄然被某种信念所替换。那是“往日的概念不如眼前的今天重要”的观念的觉醒,那是“只为了某一个人可以搁置任何事物”的唯识的觉察。在这门前站了许久都不敢推开门的他蓦地闯入,让光线一丝丝地透入房间之中。 宿舍的陈设极其简单,并没有因所有权属于著名学者温勋成博士的长子而被区别于其它宿舍地对待——也许也是因为看准了忙碌如温皑云,已经很少有离开实验楼过夜的机会。地下都市中由于没有基础采掘工业与自然风向、沙质土层,而几乎没有扬尘,故而房间中尽管久不经清理,却不曾积下厚厚灰粉,只在平整的桌面上、地上遗留下了纤薄一层尘埃,在那层尘埃之间依稀可见轻盈脚步留下的极为细微的鞋印。 靠门一侧的墙上照例是落地屏幕,充作四处不与外界相接的宿舍的虚拟的“窗户”之用;两旁相对的墙壁各自抵着长长的办公桌和单人床、床头柜;床边没有放置床头柜的一侧的对称位置上站着一只毫无修饰的约一人高的落地灯;办公桌旁遗留的墙面上开着一道通向独立盥洗室的简易门。整间宿舍散发着长久无人居住而特有的冷清感,而此刻的床脚边却似乎蜷缩着一人。若非细察,甚至都不能发现这种情状。 温皑云缓步到床脚边,索性以与她一致的动作在床脚边坐下,身体靠在了床架上。门缝间透入的唯一的光源并不充足,暗淡的照射之下整间房间被渲染成了半明半暗的吊诡的基调,床架边倚靠着的两人被拉长在地的虚影晃动着摇曳成难以名状的形态,那光景直让温皑云疑心这便是遥远时代的北欧神话中的“诸神的黄昏”被造物主具象于此了。 “我就猜到,皑云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她小声地说着,身体蜷得更紧。 他沉默了许久。“我不放心你。” 他能明显感觉到几乎紧挨着他的一旁的香也浑身一颤。“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微微垂首。 “你最近一直状态不对。我打给你的电话也时常不接。也减少了和星瓒通信的频率。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一直在走神,”他并不看她,只是自言自语般地一气说下去,“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在其他人也注意到你的异常之前,弄明白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放心你。”见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调放得更轻更缓。 在静默的空气中两人只是不语地坐着,温皑云注视着门缝间那一束光在地上铺展出的高亮的光影,在时间的推动下他都能看清那光影一点一点地移动着,旋转着。他并不着急。不知怎的,他很确信身旁的女孩一定会—— 香也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她做出了使得温皑云都瞠目结舌、在某一个片刻停止了思考的动作。 她将身体向温皑云的方向挪了挪,继而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很担心,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喃喃地说着,在这样直接接触的姿态下,温皑云这才颇受震动地发现她的身体以极小的幅度在不住地战栗着。 那是被克制着的,发自本能与直觉的恐惧,忽略了她的内心的控制而直接支配了身躯的表现。他同样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终于伸出手臂去环住她的肩膀,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她垂在耳际的长长发丝。 “皑云。”她忽然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口吻唤他,语气语态迷蒙婉转如乳燕呢喃,“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先是想着这场战争,再是想到我自己身上一个又一个渐渐被我察觉的谜团。我担心,这一切都是假的——战争是假的,世界是假的,然后,我自己也是假的东西。” 她的眼神迷茫地转向他,原本秋水宁定的一双眸子里烟蒙蒙的如含了两团雾气一般:“去年的港玖之行与星瓒此次的西之京市之行,已经让我们都看清楚了吧?地上并不缺资源,那么因为抢夺资源而挑起战争的可能性就被否决了。抢夺地盘的说法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不会有人好端端地住在地面上却想要迁入地下的,尤其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以往了解到的地面的信息都是欺骗性的——地面上根本就不是不宜居住的环境,正相反,比我们的要优越得多,核污染也是子虚乌有。安装在我们的住宅中的铅板门与谎称地面上辐射横行的言辞,都只是幌子而已。” 她的手指在木制地板上轻轻叩击着,语气近乎梦呓:“只有一种说法是合理的,地面上的人仇恨我们。这是已经流行很久的老论调了,但在港玖地铁事件之后我才终于确信了这个说法是唯一合理的。但是奇怪的就是,我们也同样宣扬着对地面人类的仇恨。称地下的人类是十二年前抛弃了辐射污染症患者独自撤退的恶毒的敌人、以地下人策划了港玖地铁的恶性伤害事件作为理由而出师有名地挑动现在的这场战争、宣称地下东方联邦为了策划大规模的脊柱神经爆炸袭击而在港玖地铁站中进行实验,这是地面上的做法;被捏造出的‘变种人’的说法、宣称东方战争之后的地面上的人已经都是我们的敌人、再宣称港玖地铁事件实际上是地面的‘科技会社’策划的苦肉计,这是地下。这样的做法已经不是殊途同归的地步了。” 温皑云在听见了完整的这些话的一刻怔住,随即感到毛骨悚然。 他明白香也的推测是什么意义。 ——东皇重工与科技会社实际上沆瀣一气,互相之间一直保持着秘密的联络。是他们计划好了地上与地下人之间的相互仇视与残杀。基因炸弹泄漏事故与港玖地铁站的颅神经部位爆炸的恶性事件也都是策划好的,只是用于挑起战争的工具而已。 ——再利用战争来让所有的东方土地上的人类被灭绝。 这让他无端想起了数十年前的电影。那个名为“保护伞公司”的组织利用无法杀灭的丧尸病毒来进行“天启”,只为了将几乎所有人类灭绝,来达到“保护伞公司”中存活下来的科学家们成为新世界的神的目的。如今的境遇似乎与那部电影出奇相似。 正当的愤怒让他“腾”地站起。 “他们把我们当牲口一样耍吗?所有人的反应都只是他们事先算计好必定会是如此行动的剧本而已!所有人都是”唯恐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他竭力压低声音,低吼着。 想想又有不妥,他强自在香也面前重新坐下,使劲摇了摇头:“这还是缺了一环。这不对。如果只是为了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甚至是灭绝全部的东方人,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在现有科技下根本不困难,何必这样麻烦?核武器、钻地弹,真正的致命武器是能够烧却东方联邦土地上任何生灵的燎原之火,再或者让‘基因炸弹’中的病毒更为强大、让几乎所有人类都不能免疫即可,何必要用无人机甲战、电子战这种根本不危及人命的太过温和的战争来解决问题?很显然,虽然我们蒙受了巨大损失,但绝对还没有到灭顶之灾的地步。要想让东方人类灭绝,现在这个程度的战争根本还做不到。” 香也不答反问:“皑云,你觉得战争是为了什么?” 温皑云缓缓前倾身体,直视着香也,以审慎的眼神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摇头道:“就在现在这个话题下——我觉得你不像香也。你到底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八章 月影的唯识·后编 香也露出一丝微笑。 但她的神情中却是几乎支撑不住的痛苦。 “这就是我最近显得异常的原因,皑云。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像香也。求你,快回答我。我回头会向你解释。” 他叹气。思绪渐渐清晰了一些,答案很容易便脱口而出。“战争是为了达到战争以外的目的。” “太空泛了,再准确一些。具体到现在这场战争的层面上。” 他突然明白了她想要听到的答案是什么了。 一切都被接通了,就如幼时摆弄的电路,全部的元件都已被连上,闸刀闭合,电珠霎时间雪亮。 “这场拖沓的,没有投入人的性命的战争,只是为了消耗掉不必要的资源。资源缺少之后,所有人就都不得不齐心协力生活。”他轻声,感到寒流在周身流转,侵入骨髓,让他几乎无力动弹。 ——而消耗掉的资源是为了让所有人疲于奔命,此乃内忧;被刻意树立、塑造得穷凶极恶的敌人维持着战争的延续,此乃外患。内忧外患之下的、生活质量不如战前那样高的民众,唯一的出路是互相依靠着生活。 那是对于人性的一次考量。父亲想要做的是从这样的艰难处境中观察到人性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想要看一看在“东方战争”之前,由于日趋激烈的商业斗争和科技的比试之下越来越淡漠的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齐心合力的意愿,会否在战争与积贫积弱的背景之下缓和,会否能够通过虚拟的危难背景来让所有人重新变回过往的那些善良的、单纯想要一同生存下去的人类,而不是过去生活在地面的时代的那群时时刻刻贪婪地想要霸占一切的人类。而只是如此生存的话,蜗居地下就已足够。地面上过于广阔的天地和过于丰富的资源会重新激发起人们的贪欲。 但父亲若是确实以此为自己的观察对象,那么十二年前的东方战争的结果显然是令他不够满意的。显然人们并不满足于地面下不见天日的生活。显然人们依旧不曾忘记过去那令人怀念的充满物质享受的生活。更显然——依旧有人在这样资源紧张的时代,做着不劳而获的美梦。 他想起自己曾在地下都市的街头看见的以乞讨为生的、显然还处于壮年的男性。那样的怠惰必然是在战前便有的恶习,但在如今也不曾改变。这样的令他轻蔑的有着恶习的人类,也并非只有这一个个体。真正完美的人类,绝不会在现实世界中存在。只要人类还生存着,就必会有善的一面,也会有恶的一面。 那便是故事的开始。 由于对不完美的人类的不满,或者只是单纯想要看看人类是否能够变得完美,父亲与什么人串通着,合演了这场“从十二年前开始的、地上地下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大戏! 她如释重负地瘫坐下来,语气低得几乎让他听不清了。“那么我想说的推论,你就都已经知道了。” “我还是想要知道你的推论。” “人类不曾完美,或者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变得完美。十二年前,温博士与什么人一起从实验室释放了基因炸弹,拉开了这个延续了十二年的噩梦的序幕。 “‘东方战争’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这场战争没有争夺地域或是争夺资源之类的实际意义,只是为了制造出两方互相敌对的群体而已。一旦互相敌视,两方人内部就会集结成群体一致对外,内部则更加齐心。那是‘完美的人类’必须拥有的素质,我猜他们是那样认为——冷漠的人心很可能是他们最不能够接受的东西。 “战争由于没有其自身的意义,在一年后就停止。借着‘基因炸弹’有核污染的名头,健康的人群被顺理成章地撤到地下,营造出的互相敌视终于由于我们抛下传染症患者的不光彩的举动而成立了。 “然后就是此后的十几年。地面与地下的状况很显然都不尽如人意。尽管有所改善,却没有真正改造出‘完美的人类’。但令尊是完美主义者……皑云,你应该很清楚他对于不完美的试验品的态度。”香也停下了语气平平的推断,抬头看向温皑云。 温皑云的语气有些虚无:“他会再开始一个新的思路。要让实验更加无可指摘才行。” “是的。所以他很可能是与曾经的合作者达成了共识之后开启了新的‘实验’。这一次的契机则是港玖地铁事件。所以地面与地下互相指责也不算错,因为若是我没有猜错,港玖地铁事件中,温博士与地面上的什么人很可能都有策划。” “什么人?”尽管是问句,温皑云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依旧只是猜测。实话实说,我对新闻中一直出现的那个‘科技会社’的会长,‘千草重治’——不知道是不是化名——此人,产生了一些……”香也下意识地就想说出“兴趣”,但在产生危害之前赶紧换了一个名词,“产生了一些疑惑。” 温皑云并没有漏过她的一丝迟疑。有些复杂的情感从心头升起,但他艰难地将这种情绪压制住。此刻并不是去深究的时机。“我们的猜测看来是一样的。我会让真原之后去查。” “你不打算因为星瓒与地面的人有联络的事来责难她?毕竟这若是被其他人察觉,很难逃过技术机密泄露的追究吧?”香也的神情露出一丝担忧。 “你不用担心。这也不能怪她……”温皑云的表情更加郁郁,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用不光彩的手段进行胁迫的往事,“我会替你——还有替她和她身边的那个人保守住秘密。”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中间停滞了许久。最终还是温皑云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沉默。 “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些?”温皑云直视着香也,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 ——仰着头,阖目思索了片刻,这才慢慢睁开眼。 时间,应该接近正午了。太阳已经转到了南边天空的正中央,“阳光”的光束几乎是贴着门框上部斜斜射进室内。漆成雪白的天花板暗淡无光,直直要催人入眠。 “皑云,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的父母在哪里呢。” 冷不丁冒出的陈述句,显然让学长有些不知所措。他耸了耸肩,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似的。 “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的记忆中,根本就从来都没有过父母。还不仅仅是父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地下的,完全不了解这在公民档案上被记录为19岁的‘月河香也’其人,到底只是给我捏造出的一个身份,还是我真的一直就是这个人。”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有太多的疑问了。如果是前一种,那么要给我费尽心思捏造一个千疮百孔破绽百出的虚假身份意义何在,我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如果是后一种,那么我过去的记忆去了哪里?” “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吗?”他轻声问,心中不自觉地有了一丝不明来历的恐慌。 仿佛一旦真相揭晓,她就会离他远去一样。 摇头。“我没有。我全部的记忆几乎就是开始于大约六年以前的冬天。” 躯体与精神层面的疲惫几乎同时来临。不再能顾得上端庄自矜的姿态了,也不在乎他会怎样看待自己。 索性,挪动了一下身体,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靠在了他的身上。 ——想要,趁着还认为自己是“自己”,还感觉得到自己是“月河香也”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的时候,将全部的故事与疑问告诉给他听。因为有一种预感,如果再不讲出这一切,自己将被仿佛寄宿于这个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渐渐控制一般,不再能任由自己的意志而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三十九章 新月初上之日 能够完整连接上的记忆,开始于2035年的年末。那是已经能从天象的投影中看到地面上的江湾都市,已经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地下世界自然是不会有降雪,虚拟的光影只能照射出并无实体的雪花影像。但地下的资源也并未充足而至可以在公寓走道或是地下都市的街头巷尾都供应暖气的地步,温度毫不含糊地应着时节地降到了10摄氏度以下的程度。 眼睛睁开的一刹那,自己坐在公寓内、玄关与门之间的地上,正“呼呼”地冲着有些被冻红的小手哈着气。海军蓝色的通勤包倒在离自己一臂距离的右手边的地板上,左边则歪七扭八地叠着高高一摞转生纤维盒,干冰正在无声地叫嚣着冒出大丛大丛的白雾,从包装看来似乎是从便利店中买回家、能够应付日常三餐且节省下用于做饭的时间的速冻食物。 整间公寓散发着一种新建成的房间所独有的气息——那是不久后才初识的星瓒对其的评价,称那间房间是刚刚脱离了“毛坯”状态的成品,香也必然是那间公寓的第一位主人。 自己打量了一下四周。很容易便能记起整套公寓的结构、自己身处几楼、附近几个街区有哪些便利店和公共设施之类的“信息”;有关于身上那套此刻正投影着驼色大衣、羊毛格子裙、米白色长袜的碳纤维制的紧身衣,手腕上形如腕表一般套着的微型通讯器以及背后那铅板门旁安装的正在工作的虹膜识别门锁的“知识”也能很容易地从大脑中调用。 回头想想,从那第一天开始,一切就不正常。 那并不仅仅是搬入那套公寓的“第一天”、作为新入学的高中生进入光华大学直属中等学校就读的前夕。 而是,自己拥有连贯记忆的第一天。 仿佛,那是自己出生后的第一日那样。 地下都市得天独厚的环境使得各种异常潜伏了太久的时间。大多居民都不愿回忆东方战争时期的往事,因为几乎每一位地下东方联邦的住民都有曾经视为“友人”的相熟之人因感染了、甚至只是携带了可以吞噬人类运动神经元的恐怖病毒而被滞留地面。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相应的,也几乎不存在会对他人的过去多作打听的人群或是个体。 在十几天后入学成为一个普通高中生的自己不曾感受到任何人对自己身世的好奇或是质疑。时代的本质让所有人的好奇心都淡薄了下来。不曾被询问过往,自己便不那么容易被“激活”过去的记忆。 ——自己在进入高中之前的记忆,几乎可以说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白纸。那不是因过于稀松平常而不值一提的日常,而是在四五年后的如今看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月河香也”此人,真的是自己吗?近一年中,这个想法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到自己的脑海中。 已经对自己的存在性本身,产生了怀疑。因为自己,仿佛就是在2035年的冬日里,突然就以十四五岁的少女的形象,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档案中显示,自己是生于2022年的最为普通的大和国女孩。籍贯大和国西之京市,但长期居住地一栏填的却是江湾都市。这或许也是自己最初开始的记忆,便是自己处于地下都市江湾都市的一件公寓之中的原因吧。 家属栏、履历栏全部为空,记载的信息是由于战争中所受的创伤导致的大脑应激性自我保护行为而无法回忆。简单说来便是所谓的失忆。这样的解释颇为合理,因为在东方战争中遭遇了过大的心理创伤而导致严重心理疾病的儿童并不在少数。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周围的每个人都这样说。试着不去想所谓的“失忆”,不去猜测按照这个说法而言自己之前可能面对过多么惨烈的景象,只专注于眼下与未来。生活并不艰辛,联邦的福利ai向自己发放的未成年补助金与社会保障制度足以让自己在可以接受的住房条件下过得相当舒适,但唯独对于自己忘却了的从前的记忆,不仅没有释怀,种种猜测更是越来越频繁地在脑中推演着。 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实际上已经分为了两半:一半是名为“月河香也”的、对外显示成一个失去从前的记忆之后重新振作起来的讨人喜欢的女孩,另一半则是无名的游荡着的灵魂,不言不语、情绪阴郁、面目模糊、不晓前程往事。当她坐在座位上笑意盈盈、在教师们的赞叹中对答如流时,那个无名的游荡着的意识躲在墙角最内的角落中冷冷地窥视着周遭的一切和外人面前分裂出的自己的半身;当自己沉沉入睡时,无名的“她”便在梦境中不断叩问她是否知晓那被忘却了的往事,是否意识到了自身与记忆的异常,是否还愿意费心费力去追查被掩盖在“月河香也”的画皮背后的暗无天日的真相。还有—— 在最近的一年多里,越来越纷繁复杂而让自己梦境中不得安宁的睡眠中,她总能看到一些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播放着:灰沉沉的雪天下伫立着的江户塔旁,自己的视角似乎来自一个身着粉色和服的幼小女孩,在身旁那同样灰蒙蒙毫无生气的雪地中脸部朝地地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的与她一样年幼的男孩;依然是第一视角,自己身着月白色的羽织、腰系酒红色的腰封,与前方的少年疾跑在夹道两旁似乎毫无边际的漫天纷飞着花瓣的樱花林中;自己身为手捧着厚厚课本、在电子白板前向一群高校学生讲授历史课程的年轻的大学教授,身着高雅的银灰色的丝绸连衣裙,远远瞟向偌大的阶梯教室后门处,因一个似乎正向自己笑着、看不清面目的同为学者的男子而霞飞双颊…… ——而最后的记忆,最后的画面,总是定格在一个穹顶破碎、气息死寂的剧院中,四肢百骸被掏空全部的力气,只能在意识中低唤着几个字,仿佛不堪负重一般地,缓缓失去最后的气息。 自己都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这梦境的最后,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摆脱压迫着自己的窒息感,大声咳嗽着醒来,深深呼吸,望着深夜中毫无光亮的四周的墙壁发怔。 自己目睹的记忆中的感情是那样晦涩难懂,但内容单单是要概括的话却是浅显易懂——她目睹的是一位陌生女性的一生,从刚刚具有意识的幼年直至弥留之际的最后的记忆。那样破碎切割的记忆,线索却分外清晰。 一个男人。 没有任何的理由,她便知道,是那个几乎伴随了她一生的记忆的男孩、少年、成熟男性:雪地中扑倒的男孩,樱花林中拉着手酣畅飞奔的少年,大学课堂外向她遥遥微笑的男性…… ……以及,生命的最后时刻,意识弥留着的罅隙,她依旧在用全部的生命呼唤的那个名字。但那呼唤却非求救,而是渴望着、却深知无望的救赎;是已知自身无力救赎,因而悔恨难言的怜悯的语气。 想起了一年多以前,自己的平板电脑上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以无限怀念唏嘘的语气呼唤着她的那几行字与触目惊心的“kaoru”;也想起了,星瓒看着自己时,总在恍恍惚惚间露出的一种似曾相识的颜色。 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唯一能够知道的是,自己与梦中以第一视角直观了一生轨迹的女性,必然有近于密不可分的关系。 ——还能,让坚信自己是“月河香也”而非什么别的东西的信念持续多久。 还能,让这些记忆的秘密被隐藏多久。 还能,延续自己的自我意志多久。 不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这许久以来藏于心底、连星瓒都不曾知晓的秘密,趁着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时候,全部讲与面前这自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毫无理由地倾慕、关怀的,名为“温皑云”的共犯来听。 让他在这场唯有他一人背负的注定要打响的,与生父为敌的战争中,即使不能得胜,也能够夺回曾被父亲完整地从精神中掏空的“自我”。 ——不对。 除却不断出现的梦境。 还有一些记忆,仿佛是自己的东西……! 尽管,在自己突然出现于公寓中的那一天之前的全部的记忆,从后往前推移,是逐渐由“混沌蒙昧”而转为“子虚乌有”的动态。而“子虚乌有”的状态,自己甚至不知道是从哪一岁开始。但这些甚至都不能被称为记忆,因为它们仿佛是被强行存储入自己大脑中的数据,远远地浏览着这些记忆的感触如同在看着一个并非自己的幻影。 ——但那些能够被称为“破碎的记忆”的部分,确实真真正正是自己的东西! 自己确实在那一天之前,是存在的!尽管那些记忆,似乎被什么人,给极为仓促地隐藏了起来—— 浮光掠影间,能够记得的一切,都是难以解释的、单单是想起都能令自己感到头痛欲裂的碎片。 自己曾悬浮在充满了液体的、如同深海一般的圆柱形的有机玻璃缸中。 自己曾在一片无影灯照射出的光芒下醒来。 自己在无菌室的手术台上,一次又一次哭喊着想要推开那即将接入自己的后脑、与大脑连接的古怪的机器,因为它们总能够让自己彻底失去意识与身为“人类”的感知、变为连动物的自觉性都不如的,连“意识”都不存在的动物。仿佛是大脑中的信息由于太过杂乱而被损坏了一般,自己的大脑如同一张损坏后无法读取的硬盘。 “什么都意识不到”。 但每一次的画面的中断,总是伴随着空气中突然出现的,一个男性的面容。 带着越来越失望、严峻的神情。 突然想起了那个男性的面貌。 那不正是,梦境中自己身为的那个女子的身旁总能看见的那个男子吗?不正是自己的视角之下,伴随了她一生的,对那个可能名叫“kaoru”的女性而言,一生中都最为重要的存在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篇 星月的真夜 第四十章 笼中鸟 ——就如一年多以前,从港玖安然无恙回返时的状况一样。 真原星瓒的每一次回返,面对的从不是热情洋溢的面孔与絮絮不尽的思念之情。 星瓒的手指僵硬地交叉着,双手搁在桌上。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的神情僵硬,面色铁青。 这是光华大学整片校区中隔音装潢最为良好的会议室。在返途中收到温皑云的简讯、示意她直奔这间会议室时——或不如说是在她出发奔赴西之京市、在行程表中看到回返后的会面时间被定在周五夜晚22点这个校园兼东皇重工分部中夜深人静的时刻时,她便已经意识到,温皑云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意料到了,她会多带一个人回到地下;也意识到了,她早已与地面上来路不明的另一套脑神经计算机使用者暗中往来了不少时间…… 会议室中的人或坐或站,神情迥异。温皑云倒是面色平静,隔着桌面能看见光线暗淡的桌板下他正用力地握住香也的手(这样迅速的感情进展让星瓒始料未及);香也的面色透着一种不健康的惨白,让星瓒更为困惑的是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身旁的姬弦的表情,眼神因为恐慌到了极点而反而显示出一种死寂的麻木;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星瓒这才明白了她这般反应的缘由:姬弦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双眼中直直射去的审视的光芒仿佛要在香也的身体上剜出两个血窟窿一般;再向两边看去,真原亮的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担忧,时不时瞥一眼温皑云;沈璞毓的眼神交织着正当的忿然与暗沉沉的悻悻之色,对象不断在紧挨着的香也的温皑云与星瓒之间游移着,星瓒有些忍不住想笑,但转瞬间便想起了自己正身处的不利环境,只得辛苦忍住不合时宜的笑意。 “真原,你往往给我摆出很大的难题。”难堪的沉默延续了许久,温皑云终于开口。 “你说过不会责难她的。”香也强撑着向温皑云耳语,但依旧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温皑云目不转睛地继续看着星瓒,却用极低极低、只有他与香也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向她答复:“我只是想要吓唬她一下。” 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的星瓒耸了耸肩,向身旁瞟了一眼,姬弦早已从香也身上收回视线。她想了想,慢慢开口:“我想我有资格摆出这样的难题。如果你解决得了,那么你现在的话语也不过是撒娇性质的抱怨;如果你这种问题都解决不了,那么你的能力也就不过如此——你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那是盘桓心中许久的真实想法。她很早便想说出,从前她或许会有顾忌——真原亮曾经是他手中最好的一张底牌,他曾经将她困在这个难题中这样久:她曾经如此害怕真原亮的病情病史被借题发挥,使得彼时还不能够行走的他成为众矢之的,甚至不幸遇害。他曾经用这样的手段困住了她、让她如笼中鸟一般惶恐地为他工作了那样久。 但如今,她毫无顾忌。真原亮的眼神中也抹平了全部的为她的担忧,只是放松地倚在墙上静观其变,嘴角噙笑。沈璞毓的眼神中似乎已经烧起了一把火,方才说话时她似乎已经忍不住要打断,只是被温皑云挥手制止。 长久以来憋得她几乎要失心疯的话语突然开了闸般,连珠炮似地从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有心病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被迫负担起了超越年龄所限的重任的人也并非只有你一个人。人格上已经被严重扭曲、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用完全不同的面孔待人的人——也绝非只有你一个人!”她的手指猛地一指他身旁神情如同虚脱一般的香也,“香也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你的过往。告诉过我,那些你字字句句讲述给她听了的,关于你被你父亲亲自教育成了什么样的人的往事——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姬弦的眼神复杂难言地从背后望向她,夹杂着震惊与毫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的认同的赞许。她并未瞧见,只是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气说下去:“你被教育成了什么样的人,你的父亲又是怎么样的人——实话实说,我不是香也,我对这一切毫不关心!你作为‘专心学术的研究团队带领者’时的形象我也不会加以评价,因为那有什么必要?你的形象可能还保留着高贵的‘人类’的外形,但自从一年以前你带着列奥尼达来挟制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曾看到过作为‘人’的温皑云了,我看到的只有作为‘实验工具’的温皑云,没有哪怕一点活人的气息!即使你把温情流露给了香也又有什么用?在我眼里,还有在那些你自己不在乎的人的眼里,你就是已死的标本、没有生命的设备而已!你以为你还有思想吗?难道你没有怀疑过,令尊温博士,只是将我们所有人看作又一个试验中的样本吗?” 咄咄逼人。星瓒太清楚自己现在的语气是何等的咄咄逼人,且看整间会议室中除去自己、温皑云与已经双眼通红的沈璞毓以外的其他人脸上那目瞪口呆的神色便足以了解。但自己甚至感受不到害怕,只有终于一吐为快、以及能够出口伤人这样见不得光的、建立在他人的损失之上的念头带来的愉悦感。 “星瓒!”沈璞毓的语气从来不曾这样尖锐而带有呵斥的意味,“为什么你和其他人一样,非要曲解兄长的好意?你难道——”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星瓒身旁始终不发一言、已经将神色转为了隔岸观火之态的姬弦。 温皑云又一次挥手制止了她——这是半小时以来他第三次做出这个举动,赫然已经将她排除于这场对话之外。 她几乎抑制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 但温皑云甚至不曾回头去安抚,他直视着吐露心声之后神情不需缓冲便已经重新变得沉着下来的星瓒,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表示出过怀疑?” 她挑起一边的眉:“如果有过,那便说明你已经察觉出了这场战争、甚至可能是东方战争的本质。” “莫非你已经和某位一直不愿开口表明身份的高人推导出来了?我很愿意洗耳恭听。” 姬弦终于冷冷地开口:“你何必什么事情都非要明知故问?” 温皑云摇头,星瓒甚至对于他那不掺假的真诚感到惊讶:“确实,香也已经更早一步就推导出了事关‘这场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答案。但即使如此,我也绝非全知全能。比如,我便不了解你身边是什么人,来自何方,有过怎样的身世——我所知道的全部的内容仅仅是他的名字与家世而已。” 姬弦微微一扬眉毛:“你知道了我的家世与姓名?那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有什么值得困惑的?说句实话,我真正的姓名与身世,连她都不知道。”他转头,有些愧疚地看向星瓒,歉然一笑:“抱歉我骗了你,不少时间以来。” 星瓒微微一怔。 “我的真实姓名是季弦。”他拉过她的手,用指尖在她柔软白皙的掌心中划动着勾勒出一个汉字,“‘乃及王季,维德之行’的季。那便是我真正的‘氏’。”他笑了笑,“不过你知晓历史。你知道‘姓’与‘氏’并非同样的东西,不是么?所以我自称姬弦,也不算错,只是用‘姓’代替了‘氏’,鱼目混珠而已。”他又笑了笑,重复着,“抱歉,让你混淆视听了不短的时间了。” 姓氏。她扬起头,又有一些原本被封锁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如同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废弃仓库中一般的记忆正在复苏。那是母亲曾经在饭桌上给她和真原亮讲授、纯粹只作为饭间谈资的知识:姬姓,姒姓,子姓,芊姓,熊姓。那是有如贵族的家徽一般彰示身份的标志,就如大和国战国时代的上杉氏的竹雀纹、足利氏的五七桐纹、明智光秀的桔梗纹一样象征着家族荣光。古时的贵族才会拥有姓氏,草莽之辈根本有氏无姓。 这些“知识”,许久以来也如同蒙上了尘埃一般,被堆在角落里暗淡无光了。现在,她擦拭着这些记忆,看着它们重新散发出浅淡的微光,感到自己仿佛在抚摸着从不止息的流淌着的时间。 “这样说来,你的弟弟也是叫季弥,”她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他也是姬姓。” “诚然,这并不是什么错误的信息,但也确实,我瞒了你。”真名为季弦的男性带着有些复杂的神情,微微低头看着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那种记忆与悬疑结合着闪现出火花的感知又在大脑中跳跃了一下,但依旧毫无悬念地被错过了。抓不住这样的灵感的沮丧包围了她,她感到自己可能又错过了一个解开某个长久以来困扰着所有人的谜题的良机。 “季家是个相当有来历的世家——”温皑云的英挺的双眉一扬,但很快被季弦极为严厉的目光震慑住了。 “应该由我来亲自告诉她,而不是你。而且你所知晓的可能也仅仅是我的家族的往事——而且是极有可能被你那把东方战争这样严重的事情当成实验、把所有人类当做试验品的科学家父亲曲解过的往事。”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季弦,”温皑云冷静地回击,“艺术家用谎言诠释真实,而诈骗者用真实来包装谎言。” 季弦突然冷笑起来,眼神极为桀骜地在与他身高平齐的温皑云的脸上冷冷一扫:“你是在自嘲吗?诈骗者自始至终都只有你父亲一个而已。你不是那块料,你身旁的那个女孩不是,我不是,星瓒更不是!”他的右手在桌面下极为坚定地握住星瓒的手,感受到她的回握,他的嘴角微翘,毫不迟疑地继续着自己的回答,“我很清楚我的家族是怎么回事。你没有看到我怎么对待我的头发了吗?你真的以为我站在我的家族那一边?” 温皑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之前就很奇怪你居然不是长发,还以为来了个冒牌货。但那又如何?你打算怎么做?” “你又打算怎么做?”已经许久不曾开口的星瓒反诘道。 不意面前的二人会如此具有攻击性地挑衅自己,温皑云愣了一愣:“我以为,你们会更加在意怎么停下这场无意义的战争。” “那正是我们想做的,”星瓒镇定自若地凝视着他,手指不自觉地将握着的那只手紧紧抓住,“本质一点吧,温皑云。你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你的父亲有极大可能挑动了战争,甚至可能与地面上的‘科技会社’沆瀣一气。你不能假装自己不想阻止他。如果不是如此……”她略带悲悯地看了一眼他和他身旁的依旧红着眼眶的沈璞毓,“你又为什么要逼着自己这么久以来都戴着这幅机器人一般的面具示人?你又为什么已经很久不把自己当成活着的人类,而是如同ai一样识别着与你沟通、产生联系的每个人,自适应一般地做着这样机械的反应?”她又瞥了一眼沈璞毓,“璞毓,不要以为我只往坏的方向看你亲爱的兄长。我从不做那样的事情。” 温皑云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合住了自己的手背。转首一看,香也已经缓过了神气,含笑与星瓒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