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二出七折 天性惫懒的人他总有轻易自洽的本领。哪怕是再混账的逻辑,再不该的想入非非,只要他想,就做得出来,难堪的也从来是别人。 只要他想,三分戏言也能说出十二分真情; 枯败的花含进嘴里,嚼几下,也能吐出活生生新崭崭的一朵来。 可是此情此境,向来游刃有余的周恪却觉得,他除了这么说,别无他法。 对付旁人,他可以恩威并济地花把式,一个愿打一个也愿挨;对付施必齐,就只有用巧劲。 如果说他内心深处当真有些压抑已久的阴暗面的话,那么也不该放在当下,而该在那场梦里, 在那场极为荒诞,甚至是亵渎她的梦里…… 玄关处,周恪自顾自换了鞋,就垂眸问她,量过体温没? “量过了,39度2。”她还算听话,一到家就洗了澡,眼下一身居家的穿扮,色调很素,倒衬得面色越发纸白,恹恹地,连说话力气也无。 饶是如此,作为一个合格的洁癖,她等他换好鞋,还是去整理了下。 “但我已经吃过退烧药了……” 直起身来话没说完,周恪的手就来探她额头。另一手控着她手腕,把人带到怀前,掌心静静地贴着她额前,“坏了。” “是不是很烫?” “坏了不是说你烧坏了,是说我的手。必齐,我喝多了,怎么办?我现在手也是烫的,一时半会摸不出个大概来。” 言下之意,你别动,得让我细细地多探几番。二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这个距离,彼此呼吸都能拂到对方面上,施必齐甚至一抬眼就是他襟口微敞的领子,白色衬衣没打领带,散着几颗扣子,她闻到上面浓郁的酒气。 “那就不必探了,难不成你人工还比体温计准嘛?” 她要走,有人倚酒三分醉地不依她,才掉转的身子又给他拽了回去。 这一次周恪干脆用下颌,用通身上下最冷的地方去感受她。 必齐几乎本能地石化在那里,由着他下颌,由着那薄薄冒青的胡茬,从发端到眉心,一寸寸淬着烈酒般泼在她感官里。 “周恪……” 压哨的话音才脱口,周恪示意必齐噤声,伸手揉了揉她不知发烧还是羞红的耳垂,像熬一颗红豆,再低头来就她目光,单手扶着她侧脸托起,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烧这么厉害是什么时候? / 记得。 是大二那年。施必齐初潮比同龄人足足迟了两年多,就连害水痘的体验,也直到大学才有。 大二下学期,她记得是三月,那年的倒春寒很长很拖沓,冬天像个起床气很重的孩子赖在被窝里不肯走。城市从正月就泡在绵绵不休的雨里,仿佛永远无缘得见天日。 必齐随班去了趟徽州测绘写生。 返校当晚,人就开始高热、头痛,身上也起了密密的红点子,从头发、躯干遍布全身。 起病得急也凶,她和室友都无甚经验。后者权当是过敏,或者麻疹,问她是不是在乡下碰了什么腌臜东西,乡野地方蚊虫多,没准过一宿就好了。 三月,哪来的蚊子?必齐倒也有些忧患意识,强济着起床穿衣,就要去医院挂个急诊。 彼时离门禁仅剩半小时。 春雨绸绸下夜色愈来愈浓。室友看必齐坚持,并不多劝,更没老好人地说陪你一起。 因为严格来说,她们不过普通联络的交情。大抵在世俗人的眼光里,她这样冷调淡漠的性子,注定要不合群,不讨巧。 可是必齐当真撑伞而去时,室友又违心地钦佩起她。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的,人生漫长如斯,一个人能熬住孤独才是莫大的品格。 距离学校最近的医院也有两公里,必齐发着热,委实走不动,就叫了辆车子代步。 其实在车上她也想过求助谁,想过姐姐,姑姑,抑或是年前才分手的男友,但这些人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无条件”的范畴之外,属于她开口前要建设好久的选择。 …… 那厢,一月两度的香期,周家父子在寺里给姚棠供了长明灯。 杭州那年雨水也很丰沛。供灯的主意,和认捐佛像一样,是周恪盘着老头非要来的。 周孟钦本就信佛,他自己清楚这功德循环的因果,跪的时候,也很是虔诚些。 倒是那口口声声要来的人,袖手在侧,不拜也不跪,只抬头望向那佛堂外、廊檐下,多少楼台烟雨中。 “怎么着?就你例外些,我跪得,你跪不得。”老周腹诽老大,看来说祭拜生母是假,其实,就是拐着弯地报复我呢。 报复我不肯把佥丰楼的经管权交给你,是不是? 这话他当着姚棠也敢说,说让她在天有灵好好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呀,孝顺没学到,净学些吃肥丢瘦的本事,成天就盯着我那点家私。 我还好是没死,要是死了呢,他不得纵到天上去啊! 佥丰楼如今还在梁赛君手里。 而周恪二十岁至今,八年的光景,虽说跟着父亲运转了不少,但有些实权,他当真贪心,周孟钦留个心眼也不会给。 就这样掣肘着他。 周孟钦说,没那么容易,万丈高楼都得平地起。 你才多大啊,你有什么值当我把钱权都交给你的? 爷俩在佛门净地冷战。周恪一句还嘴没有,等周孟钦自顾自说了许多,一回头,这厮老早溜了,老周心道不好,从蒲团起来追出去,就只来得及看着那雨里的车屁股,扬长而去。 他们来杭州只开了那一辆车。 蔫坏的人一路开回上海,进市区已然是深夜。 零点缺一刻。施必齐的辅导员急call他,告知必齐得了水痘的事。从中学到大学,接管过必齐的老师都晓得她有个“哥哥”,在家校沟通上远比名义上的监护人更殷勤尽责。 紧急联系人自然也填的他,而水痘这类重点监测传染病,报告时限24小时,辅导员必须得通知到位。 周恪二话不说就寻去了医院。 最终是在采血处找到的人。凌晨的医院依旧很忙,沸反盈天之下,她就伶仃无告地坐在台前,饶是外套帽子大大地盖在头上。 他也一眼认出她,人群里最苍白的那抹底色。 周恪走去掀她帽子,“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开口那秒,他心情并不好。一来先前和父亲不对盘的余怒还在,二来,他嫌她事多、麻烦。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他这还不算真养呢,就体会得够够的了,动真格还得了? 关键还是个“逆子”。 “逆子”当即把帽子扒拉回去,“你别动我帽子呀!” 周某人很不受用,这什么过河拆桥的兔崽子!不让我动,我当真稀得管你? 他就手掇来个板凳坐下,正襟危坐,要施必齐转过来,他要训话,这才发现她非但压着个帽子,脸也被口罩遮没了,有人顿时气笑,“外头贴你通缉令了?” 说着伸手去揭,必齐不肯,“很丑。” 水痘发到脸上了。 周恪:“嗯,我知道很丑,因为我也中招过。” 必齐还是不肯,倒不是有包袱,就是那密集的样子,她自己看了都瘆得慌。 不等周恪反应,那头护士喊她,把手伸过去,要指尖采血。其实不采也行,但出于她算校区里首发的考虑,化验下血常规保险些。 体感来说,指尖采血最痛,十指连心,它有个反复挤压出血的过程。而必齐原就有些晕血,她压根不敢看,全程都低头忍不作声。 等待让几秒时间变得尤为漫长。周恪看她忌惮成那样,倒也问护士,你们这得抽几管啊?她贫血,别把我好端端的人给抽没了。 护士也玩笑,“你不她家属嘛?当真抽多了,拿你的血替上。” 必齐下意识斜眼来看他。 周恪干脆顺着捣糨糊,“啊,我是她家属,是她如父如兄的世交兼‘姐夫’兼‘大伯’。您看这么多层关系叠加,合不合你们献血的规矩?” “说什么呢?”她小声责备。 “说错了吗?”他坦荡反诘。 “……” 是的,没毛病。因为只有这样,他对她十来年的照拂才说得通,才合乎情理, 他不辞辛劳跋涉半城赶来的心境,也才待在它本本分分该在的身份上,从前十年如何对她,如今也一样。 必齐采完血就被留院打点滴了,她烧得很严重。 次日周恪过来前,还特为问她想吃什么,路上买好捎过来。医生关照过的,这不能吃那也要忌口,和斋戒没差了。 没什么想吃的。她有时服帖过了头,被问了半天,没法子,说那就鸡蛋羹罢。 于是周恪绕道去了佥丰楼,让厨子小灶给他蒸。浓油赤酱都别放,哦对了,葱也不要,小妮子不吃葱蒜的。 半小时后,祁瑞把羹拎给老板,秉着吃瓜人的觉悟,笑道,“这又是看上了何方神圣?怪上心的,能让您破例成这样,铁定不一般罢……” 周恪发落他滚,“你知道个屁,滚去干活去!” 撞枪口了。祁瑞讪讪就要转身,又听表叔喊话,“等等!”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呀,复述就会留案底的事,祁瑞才没那么傻。结果这厮偏要他说,诱供着他,倒带般地把话原原本本复盘一遍。 从后往前,由头至尾, 直到那句, 这又是看上了何方神圣? * 也不过两年前的事,回想起来却有点遥远,以至于恍若隔世。大概是有纪念意义吧,必齐也不禁好笑,“我是那时候才知道水痘得过一回就不会再得,这个说法并不绝对。” “住院时医生给我科普的,说还是因人而异,有些人能终身免疫,有些人就不能。” “所以你那阵子鞍前马后地来医院,也并不安全,是有二次感染风险的……” 她不经意说了一堆,突然被动住嘴了。 有人拇指按着她下唇,彼此的呼吸吐纳里,他说,“你省着点,好容易话痨一遭呢,一次性全倒完了可还行?” 很干涩的指纹,而她口唇脱水也是干的。 偶然也好,鬼迷心窍也罢,必齐下意识抿了抿唇,再抽身退开,微微送客状,“好了,人你看了体温也量过了,没什么大碍,你赶紧回罢,明天公司还要忙。” “忙?忙都没什么。”周恪闲情逸致地抱臂倚着门框,“忙是生活的常态,而常态之外总要有些特例。总是循规蹈矩又有什么意思?” 施必齐佯装不懂。 气氛有点微妙,她干脆借故去到客厅。 也问那灯下的人,渴不渴?要不给你倒点水。 “必齐……” 他不开口她都不知道这人何时来到身后的,悄无声息,以至于水还没注满杯子,手里的养生壶就被周恪顺走了。 他手虚拢着她身侧,烈烈的呼吸贴在她耳根,可是出口的话,又无比地伪君子,“我来都来了,你就忍心让我无功而返?怎么着,”他说话大喘气,“也得让我亲眼看你睡着,才能放心离开。” 必齐试着去摘他的手,摘不掉,就索性去抢他手里的水壶。 可惜周恪泼皮地把胳膊举得好高,她够不到的地方。 许是他真醉了,或者,梦里萦绕的那个场景总是无法在现实如愿,他低低的声音控诉她,“你是不是葫芦托生来的?太阳晒锯子割都死活不开窍!” “谁说我不开窍?” 那是什么?再问她又不说了,周某人奚落她,这嘴比收费站的etc还智能,一下开一下阖,车不来就永远阖! 说着戛然而止,只目光紧盯着她耳后。 施必齐问怎么了,也抬手要来摸;被他一把攫住,周恪煞有介事地说,“别动,这里发了几颗水痘你没发现吗?” “真的假的?鬼扯!” 话音甫落,有人把水壶塞她怀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必齐下意识一闪神,随即就整个被人捞抱起来。 天花板都倒扣般的失重里,她惊呼着去揪他衣襟,手里的水壶滑跌在地上,被周恪无视了。 他三步并两步地送她进卧房,倾身落她在床上,身子就维持着俯低的姿势,揿亮床头的灯。 逆着光,来审视她此刻无比精彩的微表情。 直到施必齐紧闭着眼,求饶般地一句,“不可以……” 预想的危机随着那气息步步而来,抵达时,却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口气。吹拂起她额前耷拉的刘海,有人再把掉下来的退热贴重新贴上去。 “睡罢,我看你是好了,上蹿下跳有劲得很。” 朦朦间,她看到他退坐到床头的光圈里,说我看着你睡。 当然,也不忘恶人先告状的嘴脸,无辜无害道,“如果这样还不可以,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七折 秘密就该永远是秘密。 一旦揭开了,就像用烛火燎着窗户纸,呲呲啦啦,总有倒塌的那天。 此刻,二人相视里,淹城的暴雨下。 那雨掉在碰击布的声音,施必齐觉得它更像火舌子舔舐着窗纸。 而他就该是窗外秉烛的人,隔着那小小的洞眼, 在窥伺,在蛰伏。 而她呢,也不清白,是她把线索放给他的。 有人是虎的话,那么她就是伥。活脱脱共犯帮凶的关系。 等到周恪俯身来到她襟前,啪地解开安全带,他好像不甘心,又像纯粹作恶,二度追问她,“那个,是什么意思?嗯?” 说着抬起目光看她。彼此挨得过近,必齐发现他肩头潮了大半,而伞缘突然掉水珠子到她眉心,她想去揩的,有人已然率先帮她擦掉了。 然后不言不语地双手撑在她两侧,就这样端视着她。 必齐干脆豁出去,“是你白日宣淫害人不浅的意思。” “就在这辆车上?” “嗯。” “和谁?” “……我怎么知道!”她才听出来,当事人压根不记得了,他对自己年少的风流债全无印象,反倒坑苦了她,因为一场“活春宫”,这十来年回回坐车碰到窗子起雾都会想歪。 施必齐忽然好气,气到泥鳅般地从车上溜下来,还狠狠搡了他一下。 周恪由着她推,趔趄地站稳,再问候那雨里的人,“伞不要了?” 不要。 死要面子就会活受罪。必齐坐回副驾时,头脸衣服淋湿透了,汤里才捞出来般地,去中控台上抽纸擦拭自己。 周某人啼笑皆非,“不是,你和我过不去就算了,跟自己过不去是怎么回事啊?何况你还感着冒。” 说完,伸手去打开暖风且风口拨片对向她。 必齐还是沉默,直到脸上的水渍被烘干,余光里偷乜他,才发现那人也在看她。 一车厢雨气并着二人身上各异的淡淡香气。 她再清清嗓子,说走罢。天公不作美,作美她在这车上也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雨愈来愈盛。车窗濛濛成了毛玻璃,当年在水汽里汗湿的手掌印,如今替换成她悄然的雾面侧影。 周恪的印象里施必齐很少生气,仿佛永远随遇而安的样子,当真气起来,就会像眼下这般,灵魂都如同她雨湿的头发,毛躁躁地,倒衬得她几分活泼乃至生动。 等车上高架,周恪开口了,有点给她赔罪的自觉,“时候还早,要不一起吃个饭?” “不了,我回家吃。还有点急事要处理。” 她方才给那李先生回了信,说这两天会尽快准备一份发给他。其实开口前也有些顾虑,毕竟也不过一面之缘,现如今的社会卷成这样,人家又是行业大佬,凭什么就相中了她? 当头砸到你的馅饼,你不当心,弄不好就是陷阱。 所以施必齐想着,姑且先赌一把,发现风向不对再抽身而退。毕竟uac这三个字母的诱惑力太大了,她现在有点小时候在田字格里描红习字的意思,上大人、孔乙己,看起来好简单,可是急于求成的话,就是会写不好。 写不好又耻于请教。现成的师傅就在身边,她还不肯问,只浅浅地试探他,“周总会因为在下午茶时间碰上个还不错的潜力股就向他/她抛橄榄枝嘛?” 周恪:“什么橄榄枝,比如?” 必齐只当这厮又想偏了,一撇嘴,严肃声明,“潜力股是指行业人才,你说什么橄榄枝。” “不会。”他答得很利索。一如他们集团这些年的人力原则,任人唯贤,但这个“贤”必须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石上。 “不可能聊得投机,看你这人面相挺投缘就录用你。毕竟画虎画皮难画骨。” 下一句又是怎么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施必齐在这谆谆的道理里词穷,一歪头,又拿住了破绽,讥诮他,“说归说,周总这些年饶的人情加塞、裙带面子倒是不少。” “一码归一码。人情和非人情得另当别论。” 一来一去周恪也听出来了,问她,怎么?遇到伯乐了。 必齐不言,他也不追问,只是过来人地提醒她,这年头应届求职生是诈骗受害的高发群体。运气越冷不防,越要防。 可是施必齐不以为然,“你觉得什么叫运气?它和天赋一样,老天亲手恭恭敬敬地拱到你面前,扶着你的手走哪条路,而你不费吹灰之力,那才叫运气。自己争取的多少都不算。” 她曾经也拥有,无奈老天反悔,原原本本地收回去了。 周恪但笑不语,戏谑她,“施家老二长成了,都能头头是道地来教诲我价值论了,关键还说得极为在理。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小多比。” 他还记得先前那茬,更确切地说,是偶尔点开她朋友圈就能看见那个背景图。早在这个梗在网上大肆流行之前,必齐就开始用了,也确实是用给他看的。 “嗯,我是多比,我是自由的。” “你是免费的。” 顽劣的人继续恶作剧嘴脸。车子抵达她住处,看着她徐徐收拾东西下车,周恪把伞也给她,又不放心地噜苏,“回去就给我洗澡,热水澡,听到没!” 听到了。必齐应得很漫不经心,她在网上搜那篇故事的结局,把几个关键词边角料般拼凑在一起,居然,果真搜到了: 起初老翁看着那有恩于自己的青年,很不愉快,就把女儿配给狡猾的那位。 可惜婚前后者醉酒说漏了嘴,老翁方知自己上当,于是故事反转。 抱得美人归的,是前者。 她押对了。虽然作者的跋语是:这是太恶俗的尾巴。 雨不知何时小了,小到毛毛的雨点子。周恪看着必齐下车,把收束起来的伞尖抵着地面,她随那水渍划弧的痕迹转个身。 向他再会之际,先举起手机晃了晃。 “我赢了哟。老翁把女儿许给了前者。”车外人的眉眼慧黠且顶真。 周恪:“太小了,蝇头大的字,我看不清,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他的意思是,你要不绕到驾驶座这边,要不爬上车把手机给我看看。 可是必齐没让他如愿,一溜烟跑开,拿背影答复他,大不了截图给你。 “当然结果没那么重要啦,总之,我赢了!” 车里人像个被摆了一道的手下败将,又笑又无言,只能注视着她走远,报复她的几声喇叭徒然且无果。 腹诽滑过嘴皮子,“小白眼狼。” * 当晚八点,周恪先回了趟公司,把越野交给老唐让开回周家。送回仓库里,短期不必再用。 老唐一头雾水,这不是穷折腾嘛,就多问了几嘴,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要不你来当老板,我给你开车?” 老唐这才乖乖住嘴了,等老板坐上现在的座驾,知会他,“秦秘书先头让我转告您,今晚周董在佥丰楼徐汇那边的分店请人喝酒,都是园林局的人,让您记得过去接替他善后。” “知道。老纪跟我说过了。” “那我几点来接您?” “到时候看罢。” 这种事得看情况。因为这些年来,但凡是周孟钦让他殿后的局,都说明是一群老大难的刁主,贪杯劝酒倒在其次了,饭毕还要各种娱乐项目一条龙,要你好生伺候着。 老头对付不来的烂摊子,就通通撂给他。 周恪有时也奚落他,“便宜儿子不用白不用不是?哪天我要在桌上喝死了,你不给我供个牌位放到老祖宗的祠堂里说不过去吧?” 都是老狐狸。周孟钦倒也反问他,“那你嫌我难为你,干脆把老二弄回国,你哥俩齐上阵,互相分担,岂不甚好?” “分担?他不帮倒忙我就阿弥陀佛了。” 其实爷俩彼此心知肚明,周恪是不想老二回国的,不想也不肯。 外人皆知那周家老二出国五载,从十九岁至今。实际上本该十七岁就走的,个中原委是后话且不表,至于为何没去成,也是周怿自己不乐意,梁赛君倒也怒其不争,问儿子,为什么不去!有上好的机遇送到眼前你偏偏不争气。 作母亲的初衷很简单也很精刮,凡事讲个一碗水端平,老大喝过洋墨水,轮到我老二也不该落下。 她劝周怿醒醒,年少这点儿女情长,你现在当个宝,回头大了,再想想都觉得可笑的。可笑又可悲,不值得,毛还没长全就为点“喜欢”要死要活,傻不傻? 拖拖拉拉地直到老二成年了,可以挂在父亲名下操练了,梁赛君这口气都要咽下了, 周恪又旧话重提,捣鼓梁姨,这学历镀过金和没镀过到底不一样。 放眼看我们老周家各宗各房成年的儿女,试问哪一个没在国外待过几年? 像老二这样的,还真真是独一份。 边鼓敲得正中下怀也好,不到长城心不死也罢,梁赛君还当真听了他的,再次怂恿老二出国,这回远比先前坚决,没商量。 结果,这一走就是五年,想儿子了,连个皮毛都摸不到。 事到如今梁才有些后悔,老二书读得再多,回来也很难和如今的老大匹敌。她才领悟自己被计算了。 而稳坐钓鱼台的那人呢,他照有法子拖着老二不回来。 先是给周怿弄了个加藉护照,如今国内关于这方面的风头紧起来了,又在周孟钦身前没事人般地叹,“啊,这可如何是好?” “你赶紧想个法子,把你宝贝老二恢复国籍,再让他回归祖国的怀抱。” “也好,借着这个岔子叫他多修个学位。这年头不都作兴的,光环越多越好不是?” …… 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才算。这些年老周也不意外了,老大干出什么他都不意外,就光说他那点狼藉的花边新闻吧。 去年被个有心人讹上了。那女人托人拍了点在酒店走廊的视频,非正常视角,发给周总,指望换封口费。 周恪无谓地问她,封什么费?别人长嘴说话我给堵上? 你下回长点记性,拍走廊算什么本事啊,直接拍床上。 * 红白黄汤连番下肚的一个晚上,这伙人终于尽兴了,周恪陪他们打了会儿牌,随后就派下属替自己。 车子原本是往他住处去的。结果期间收到晁子辛的消息,后者正赶着出门,但是看必齐脸色很不好,煞白煞白地,淋了雨,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子辛一直记得,周总交代过的,室友一有事就联系他。 周恪看完消息就关照老唐去赤峰路。 下车上楼,叩了好半天门才有人来应。施必齐站在玄关,确实像室友描述得那样,额头上贴个退烧贴,吸着鼻子,见风就倒的病弱感。 “发烧了?”周恪问她。 “你怎么知道?”问完才领会,必齐心下吐槽室友,大嘴巴! 她觉得自己没大碍,倒是反问他,“你这是喝了多少?”扑面而来的酒气。 “确实喝了不少。” “那你回去罢,回去早早睡觉。我没什么要紧的。” 说着,劈手就要阖上门。有人却及时把住门,刻意晃荡的步伐,来配合瓶子般晃荡的心绪,抬步向里,“你不要紧,我要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六折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周恪有两样看家本领, 一是麻将,二就是开车。 前者是跟着周孟钦耳濡目染出来的。年年过年,家里约定俗成的节目便是打牌,或者生意场上。少年时的他就学着相牌做牌了,手风一向好,胃口也大,从半吊子到老/江湖,从来赢多输少。盘话术磨人情也多是在牌桌上学的; 至于车子,说来不足为训,他起初属于“无证上道”。 周恪给必齐说他未成年的混事,“当时一伙人里,只有肖家老大有车、有证,于是我们就缠着他借。一周七天轮着来。我排在周天,可算等到了,就想着一口气吃个胖子。 得,一脚油门径直撞了护栏,把车子撞破了相。” 每个故事都该有个意犹未尽的“后来呢”。 轮到必齐也不例外,她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不记得了。” 听者期待满满,说者却掉了链子,这算不算一种辜负?他侧首来,半真半假地逗她,“只记得赔了。而你要是把我车子报废了,是不是也该赔?” 必齐失落地一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乖乖系安全带。 她还当真置气了,为这么点小事。周恪觉得好有趣,“小时候童话故事听多了,习惯刨根问底,习惯起个头就该有个结局?” “那不然呢?” 有始有终,有头有尾。就像扣子纽在对的扣眼里,冬天去了紧接着是春天,这些都是人生既定的规律呀。 必齐讨厌。她说,在从f城来到上海前,家里姆妈烧饭时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大致是说法国阿尔卑斯山上有位老翁,其女相貌不俗,翁择婿的条件也很苛刻。 有两位青年便迎难而上。一个借机救了老翁一命,他踌躇满志,心想这下肯定成了; 另一个呢,比较狡黠,设法身陷绝境使得老翁反过来救他。 从此老翁见到后者就一团高兴,因为后者的存在总在提醒众人,他该是怎样的一位英雄……(1) 毕竟世人大多爱传奇。只可惜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姆妈说她不记得了,不记得是谁抱得美人归。 不久之后,必齐父亲就出了那档子事。 她的童年也仿佛一串长无尽头的省略号。 等车上路,周恪静静听完这一则,不禁问她,那你以为最合理的结局是什么? “唔。老翁应该还是选了前者吧。” “何以见得?” “因为对比之下,狡黠的那个心术更歪,而前者有恩于老翁。” 周恪不置可否地笑。为她,为她这份“年轻真好”的单纯烂漫,他干脆和必齐押宝,回去帮她找找故事的下文,“你信不信?肯定是后者。” “押什么?” 周恪还当真思索了下,转过头来,必齐也像预感到了什么,别开脸看窗外,继而听他说, “押你、” 有人说话大喘气,她心跳漏空一拍。 周恪接着下文,“押你家困困分娩之后,送一胎给我。” 必齐这才静静吐气,只是纳罕,“我记得你说过,看不上野猫也嫌弃这些毛绒绒的东西。” “不是我养。老太太寿辰快到了,给她送一只。” 原来如此。说起来必齐端午节还去拜会过他外婆,老太太挺康健的,也是个妙人,过得草木春秋的日子,年轻时是个学者兼自由撰稿人,如今也不服老,成天在家和人打笔仗。 彼时必齐去了还没坐稳妥,老太太就扽着她说,囡囡你看,个么这家出版社不是瞎搞嘛?怎么能把张爱玲和杨绛放一起的,是想把谁气活过来!…… 那种不服输且劲劲的骄傲,必齐都能从她身上临摹出周恪的痕迹。 他们一家子好像都这样,祖传的,必齐在姚家看过他生母照片。很是宝相庄严的一个人,五官里的风华倨傲,呼之欲出。 车子离训练场还远。但周恪已然在给她科普各种构造,这车是手动挡,又是大车型,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上来就给她如此高的门槛。干脆点叫她去开卡车得了。 一并说,也岔话题问她实习地点考虑好没。 她这专业无外乎两项选择,设计院或者私企。而必齐还在观望,光从待遇来说,必然国企更香。 但她私心有个很向往的目标,uac. 选择困难症絮絮叨叨了一通,周恪直接打断,“不行就来我们公司。” 果不其然,意料之中。必齐都习惯了,这些年他从来如此,越俎代庖地来监管她所有事,任何想得到想不到的,大到就学和志愿,小到住行衣食。 不依吧,倒显得她忤逆;依吧,太多了又伸不过气。 于是这一次必齐本着想独立的意愿,婉拒他,“贵司凭我一介小喽啰并不敢高攀。” 呵,从哪学来的世故话?等红灯的间隙,周恪伸手想来拧她鼻尖,像大人惩治小孩那样,被她及时躲开了,必齐提醒他,“好好看路。你现在是老师也该是榜样,别轻易误人子弟。” 吃了软钉子的人很不痛快,问她,看什么路?那么大的红灯你看不见? 见她还是沉默,索性解了安全带,倚着身子挨靠过来。必齐感冒还没好齐全,唇角发了颗火气痘,他把声音徐徐地送上去,“今天按时吃药没?” “吃了。”必齐屏着气。 这痘长得可真新鲜,红溜溜小巧巧地,像个朱砂点的泪痣。周恪不禁拇指摁上去,也闻到她发梢清爽的香波味。 空气般的力道,必齐还是呼痛,“住手,你把我弄疼了!” 有人当即想到什么,哭笑不得地一皱眉,“你少说点。” “什么少说点?” 不等他解释,她自己先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骂他,“死变态。” 其实男女之间的事和唱对台戏很像,得互相给对方打配合,也需要一个楔子来抛引出下文。 施必齐觉得,他这记恶俗的戏谑就是这样的楔子,但她不肯配合,甚至是若无其事地揭了过去,把他的手从自己椅背上择开,放到方向盘上。 “倒计时了,还剩三秒。” 连败二度的周某人就这样发动着车,一面眼梢审视她。 目光里有些不言而喻的情绪,姑且五个字作比: 饿眼见瓜皮。 * 车子抵达,外面送爽的夜风,携着潮潮的雨气。这个场子是周恪托纪丰泽问到的,后者算他现在最亲信的助手,去年上旬,周恪跟着老头控股新司时挂了个二股东的名,协理参与全程的人就是纪。 因为周总笃信笃行的原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时下不到七点,场地上没什么人,零星几辆驾校专用车。远处泼墨般不见底的天际里,倒是裹着几声雷,来得不巧,要下雨了。 周恪催必齐快快上手,趁着雨下来前,先把起步和停车熟络了。 而她将将分清楚离合、油门和刹车,包里手机响了,翻出来看,是她今天下午遇到的一位顾客。 这年头精英选在星巴克洽谈或者消闲好像是一种风向,这也是许多社会新鲜人过来实习试炼的原因,你人脉拓好了,是真的能变现。 那顾客是个英国人,一份威士忌桶酿坐了一下午,快走的时候,好巧不巧听到必齐和同学打电话,聊不日要去苏州做古建筑测绘实习的事。 一听是内行,那人便主动攀谈了几句。 必齐才知道他是uac的英方合伙人,中文名姓李。李先生格外相信眼缘,尤其欣赏问答间必齐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她那口纯正流利的英腔。 学历什么更不在话下,国内往园林设计业人才输出最多的也就是她母校了。 李先生不禁好奇:施小姐英文如此好,师从于何方神圣? 必齐回复:过奖,您中文更好。我这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都是随兄长学的。 天南地北地聊完,李先生听闻她正值应届期,分别之际,就留了张名片给她,也主动提出交换微信。 他是个眼光很独到的人,目前正在筹备uac的单项新工作室,紧需人才所以思贤若渴。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这个朋友值得一交。 饶是受宠若惊,必齐也没敢过分抬高自己。 没成想,这不到两个钟头,对方就主动抛来了橄榄枝。 眼下李先生微信她: 愿不愿意发一份简历给他看看? 施必齐意外得一度不知如何答复,捉着手机在那里写写删删,边上的周恪抱臂等着她,看窗外雨就要下,又看她手机,而兔崽子还鬼鬼祟祟地,盖着屏幕不给他偷窥。 有人就反骨生了,冷冷发难,“施必齐,所以你当我是来陪你网聊的?” “等一下,有要紧事。” “嗯呐,要紧事,我看这雨也要紧要紧地要下了!” 说着,周恪托大地欺身过来,要看看她究竟在跟谁聊。 必齐即刻一个歪身把手机藏到背后,二人四目相瞋,输人不输阵,她只好把眼睛瞪得更大些,来以此劝退他。 不多时,某人被逗笑了,破功地一嗤。先前是罚酒,现在是敬酒,他软下声线低低地问她,“告诉我,和谁聊得这么热乎呢?” 不等必齐说话,一记响雷豁开了天幕,暴雨倾盆而下。 送走夏季余热的雨,很反常很浓重,几乎浇在玻璃上,撒豆子般的脆响。周恪叹着气去开雨刮器,得,叫你磨洋工,他反正把自己没看预报的责任择了个一干二净。 回过头来,对视之余他顺手把手掌撑在她这侧的车窗上。 必齐本能地瑟缩,也因着这姿势、这天气、这个人,引发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堪比童年阴影。 她推搡着周恪,“既然下雨那就回去罢。我把驾驶座让给你,”见他不动弹,就急了,“快点呀!” “哦,只许你磨洋工,不许我磨叽。不能这样吧?” 密密的雨雾花了窗。周恪促狭意味地缓缓凑近必齐,这一瞧,才发现她神情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此情此景与旧时记忆两相对照,抽丝剥茧之下,周恪才得出一个结论,“你好像……很怕这辆车。” 为什么?他追问。 必齐死活不说,他干脆强硬地扣住她下颌,拨正她躲闪的目光。 言语也发起攻势,“你今天不说出个好歹来,我们就在这坐着,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走。” 呼吸距离一寸寸缩短,情急之下,必齐身子往下一滑,拿手机挡在面前。 而屏幕上是她特为调给他看的朋友圈背景图: dobby is free. 周恪一时又气又好笑,罢了,他伸手捞她坐回身子,自己也后退开来。他早该想到的,施家老二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牛皮筒,“不为难你了,谁晓得你小脑袋瓜里装的什么,一看见这车就跟看见洪水猛兽似的。” 倒也跟猛兽没差了。必齐心想。 周恪控诉她,你现在晾着没说和先头怪我不把故事说完一个德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这样啊,小宁。 耿直的施必齐即刻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但又过于难启齿,就趁他下车绕过来,要与她交换座位之际,用微信文字的方式告诉他: 因为我小时候亲眼看见你在这辆车上跟人…… 那个。 车门从外边打开,暴雨劈头盖脸之势。伞下的人帮她解安全带,才听到手机响,掏出来看。 起初不过是草草一眼,看清说的什么,周恪当即愣住了。 而必齐无比紧张地眯着眼睛,见他迟迟不语,就睁开来试探。 醒豁眼间,只见那人撑伞站在雨幕里,眉眼亦庄亦谐,装作不懂地来请教她, “哪个啊?” —— 注1:引自张爱玲《丈人的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五折 她从他怀里逃开之际,周恪不禁想起必昀的话: 如果你当真怜惜她、尊重她,就该敬而远之。 这就是周恪说他年初碰见必昀而扣下不表的内容。必昀自从经历了那起事件,成年了,两家长辈便不再开二人的撮合玩笑,姑娘心智成熟了,也会懂得避嫌。 回回见到周家老大,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但那次破天荒,她主动和他聊了许多。 问他至今感情上是否还没个着落; 问他这个年纪怎么还不考虑婚嫁; 问周怿有无透露何时归国; 也郑重地答谢他,多年来对“我家”老幺的百般照拂。 聪明人说话向来拐着弯的话术。周恪意会一笑,“没什么,不客气。都是我应当应分的。” 倒是很会挑重点。必昀反问,应什么当、什么分? “是应你世交兄长的身份,还是一个预备役‘大伯’的身份?你明明知道的,必齐和你家老二什么关系。” 不愧是一名咨询顾问该有的职业素质,气场和逻辑都天.衣无缝。只可惜她面对的是周恪,后者倨傲地浮浮眉,直接跳过追问,反诘她, 施大小姐,你要知道这世上血缘并不是万能的。 “它不保值,尤其对于双亲缘浅的必齐来说。也许有时你该反省,为什么这些年,她凡事宁肯来求个无亲无故的外人,也不肯求你。” “说到底,你们待她再好,也从来没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不然,当初必齐发生那件事,你父母也不会头一个想到联系她那没名堂的娘,让后者把姑娘带走,美其名曰,亲生的教养起来总会轻巧些,其实,你们就是露怯了。” “你们也没想过看似很情理的决定落到她眼里有多残忍,何况她当时才十三四岁。” 你施必昀犯了错,一家子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反省、纠偏,是无尽的关怀与包容; 她施必齐犯了错,想到的却是如何早早脱手,是你们力有不逮,这孩子太难管,不能养了…… 嘴上说着视如己出,说着一笔落不出两个姓,实际还是有差,差就差在这里。 周恪问,“我说得对吗?” 必昀当场被噎在那里,迟迟缓不过来,既觉得愧怍,又有点不白之冤。 等她想说什么,周恪又抬手说不必,道歉也好争辩也罢,都不必他来听,“诚然,这件事也分不出个对与错,只不过是,站在各自立场各有各的苦衷罢了。” 说完便递手来和她拜别。周恪微微戏谑地说,择日有机会,我再去看望“亲家”。 亲家?必昀当即不乐意了,手里酒杯重重一落,训他,你嘴巴放干净点! 喊谁亲家呢?这厮从前就这样,三十了也还没个长进,没皮没脸,坏到胚子里。 自己身边一车皮的风流账没厘清,倒跑来臊他们老施家的。必昀只当他的豺狐之心显形了,她老早看出来,他心思不单纯了,混账东西在觊觎必齐呢! 做姐姐的连忙警醒他,必齐和你那些目标不一样,我不管你想戏弄也好,动真格也罢,总之,你但凡还有点人性就离她远点!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周某人一副没听懂、被错怪的嘴脸,俯着身子单手撑桌,凑近些来纠正她, 不是你说的吗,我是必齐的预备役“大伯”…… 倒请你来教教我, 喊亲家,错在哪? * 那场碰面自然是不欢而散的结局,事后二人也默契地瞒着必齐。 只是隐瞒的初衷不同。于必昀,是不想给妹妹思想包袱,这孩子本就心思沉,姊妹俩又许久没交心过,必昀甚至找不出个切入点来和她聊这些; 而于周恪,更简单的逻辑了:一个人当真想算计你只会鞘着刀,不会把刀露给你看, 更不可能大剌剌地宣告,我图谋不轨。 男女进退最俗套也最有趣的点子就在这里,必须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眼下,晚饭来到收尾环节,二人在桌边对面而坐。周恪非要必齐把饭光盘,就那么两浅勺,塞牙缝都不够的量,还剩,你再瘦下去能从门缝里进出了。 餐桌上的吸顶灯坏了,只在边上支着个落地灯应急,米色光线对角割开二人,笼着她的脸,而他坐在背光处。必齐委实吃不下,一推碗,“我不会浪费的,会留着明早炒饭吃。” “不是浪不浪费的问题。” “我吃了很多菜。” “算了。”牛不喝水,你强按头也没用。周恪干脆起身问她,家里有没有备用灯泡?“我帮你换上。” “有,我拿给你。”必齐即刻跑去客厅,打开电视柜趴着身摸索。 这个姿势很不雅观,她还穿着睡衣裤,裤子是那种百褶阔腿型,绣着一颗颗木槿花。有人按下自己不该有的思绪,只调侃她: 这裤型像纸杯蛋糕的托子。 下一句,“有点丑。” “哦。”必齐才不恼,丑就丑咯,她喜欢就够了。 她成功在一堆杂物里找出灯泡,拿给他。周恪正好也脱下外套卷起了袖子,踩着椅子卸灯罩的时候,他突然来了句,“托子丑,托子上的‘糕体’不丑。” 必齐心跳像下楼踏空了一级,怔怔神,再次听而不闻。 只抬头帮他照顾着椅子。这人实在高,又平白多出四十来公分,她的目光正好能与他腰际平齐, 与那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与他微微仰着上半身,衬衫从腰间牵扯出来,继而露出的皮带搭扣平齐。 必齐很难不挪开视线,听到上面的人问她,“你在看什么?” 看什么,没看什么啊。 她挠挠头,试图拂开不正当的思想。 灯泡还没对齐线路切口,一霎一霎地,通了光又转瞬灭了。 一瞬的黑暗里,周恪把取下的灯泡递与她,让她拿着。 必齐本能地去接,手却扑错了,扑到他的皮带又随即抽走,在某人浅浅的笑声里,从他手上拿走灯泡。 不等她反应过来,灯顷刻间复原。周恪已然半蹲着与她四目平视,施必齐别开脸,他就追着她目光,如法几个回合,谁也不服谁。 到底小的那个急了,断喝他,“周恪!” “哎。” 周某人认认真真地应下这声,也说,你许久没这么喊了。 从小寄人篱下的缘故,她总是过分地循礼,过分在意眉高眼低,唯一的叛逆也只有中学阶段。这么多年,她称呼他要么“恪哥哥”,要么“周大哥”,要么就是,干脆不带称谓。 周恪很乐得她崩坏的样子,于是绕着她,再喊一遍。 “不喊了,”必齐重新约束起自己,“必也正名乎,不可以瞎喊。” 切。周恪尤为地不受用,又嗤又叹气,伸手搡了她脑门一下,“大清都亡多少年了,还来这套糟粕。” 施必齐揉揉额头,任由他从椅子上下来,近距离地立在眼前,她闻到他身上些许违和的不具名香味,很甜很淡,花果香,显然为女性所用。 嘴里说着请他回吧,时候不早,该休息了;心上却是鄙夷的,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他是狗,也是屎。 周恪说,不急。回肯定得回,但要先问问她,明天傍晚有没有空? 必齐照着他吩咐给秦洛报了未来一个月的排班排课,他研究过,明天她八个工时,下午五点下班。 “有空的话,带你去摸摸车子。” “好呀。”她答得不咸不淡,一如这么多年来,对待他各种主动被动的人情加塞。 借的时候好好说谢,还的时候还是说谢。 已然深更里了,必齐坚持送他下楼,才到一楼,周恪就催她回去。 辞别之际,手惯性地揉了揉她头顶。 他站在良宵月明里,说要亲眼看着她上楼,“每层都是感应灯,亮到第四层,我就知道你安全了。 明晚五点,不见不散。” …… 实际上,直到施必齐开门到家,把餐桌上的碗碟都拾掇进水池,透过厨房窗户瞰楼下,那辆车子才徐徐发动起来,扬长而去。 远至不见的车灯像牵着绳,尽头缠着她心门把手,拽开门,是一段被当事人封锁的过往: 施必齐二十岁生日那天,她送了自己一样礼物,一张飞往加国的单程机票。 她瞒着周边所有人,只身前往找寻周怿。 这趟“出逃”绝密工作做得极好,她甚至特为换了一个全球通的卡,原来国内用的那张自然处于关机状态。 疯狂且荒诞的旅程还剩两天收梢时,必齐架不住负罪感,还是换卡开了机,一恢复通信就是狂轰滥炸的消息, 有人像疯了般地问她,去哪了?! 打电话来,她也拒接,对面就再打。如此往复地死循环。 次日,那人干脆飞过来追捕她。 也不容商榷地直接“押解”她回国。 去往机场路上,必齐难得忤逆地哭了。车外是九月的雨季,雨很凶悍很迅猛,远处还滚着浓浓的雷。 她苦求周恪,让我留下来罢,待完这两天,我会乖乖回国的。 而余怒未消的人充耳不闻。他只关心一点,揪着她手腕逼视着她,“你告诉我,他碰你了吗?” “说话!” 可惜无论他如何软硬兼施地诱供,必齐始终沉默,甚至是淡漠,淡漠地把他择得清清楚楚,“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意思很明显,你再怎么管我有恩于我,该不着你过问的还是在范畴之外。 言尽于此,戾气像沸腾的水潽出了头顶,情绪难以名状,周恪不想承认它是嫉妒或者什么丑恶嘴脸。 总之,他一把推着她抵在门上,低头封住她双唇,几乎是咬、是吮。 不等理智归还回来,施必齐还了他一巴掌。 那日回国航班上,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下,必齐歪头睡着了,周恪侧首端详时听到她隐约说了什么,遥不可及,几不可闻…… 委屈的两声怿哥哥。 * 次日下午两点,老唐奉旨去了趟周家,把周总嘱咐的那辆越野从仓库里开出来,送去精洗,再开到公司楼下。 这车子从周恪二十五岁起就吃灰了。一来人的审美会变,二来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地,有个白眼狼时不时就吐槽他的座驾,很丑,鬼打更的“很丑”! 而今天之所以旧物重用,也是因为练车场地减速带太多,他如今的车子底盘低,舍不得作践它。 公司地库车位近来很紧俏,偌大的越野下来,还是秦洛把自己的车子挪出来,让给它的。 她上楼把钥匙拿给老板。后者正在开会,笑着同她道谢,也家长嘴脸般地叹气,“家里有个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拖油瓶,就是这么麻烦,多谢了,回头给你报销车马费。” 巧立名目的资本话术。秦洛才不吃这套,暗地里翻个白眼,就走了。 傍晚五点,车子如约等在上回的地点。 施必齐一下班就寻了过去,她耳朵上还戴着耳机,最近爱上听王菲翻唱的邓丽君,上一首《又见炊烟》,这一首《假如我是真的》。 就在副歌唱完之际,她一拐弯看见了那辆车。 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转身要走。 车里人糊涂了,鸣着笛也踩着油门来跟她,“又发什么神经?施必齐。” 必齐隔着车门问他,“就非要开这辆嘛?”看看车里没外人,又奇怪,“你家司机呢?” “没有司机。” 周恪从车里下来,一身清爽的衬衫西裤,来扽住她手腕,也摘掉那对耳机。双肩荷着黄昏的余晖,他无比认真的眉眼, “我亲自教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四折 玄关处的灯,施必齐晚间下楼都会开着。 归家时,拾级而上就能望见门缝里一线的光,微弱但暖黄。像童年陈旧的太阳,携着微微呛人的灰,揉进眼睛里,痒梭梭地。 这里严格来说是老公房改造。传统复式的格局,层板镂空改loft,早年业主用来作民宿,后来附近大学生流行走读,就长租了出去。 麻雀小,五脏全。缺点也很明显,门户间的私密性太小,楼梯全是木板架筑,踩上去有很重的空鼓感。 一到梅雨季或回南天,更懊糟,骨头里都像洇着水生着霉点子。 这样简陋的条件,周恪不敢恭维。彼时也力劝她搬走,赁一套好点的房子。 但必齐坚持,至于为什么,她说便宜,而且住起来安逸。 “住施家不安逸吗?”周恪不理解,小时候她明明挂在嘴边的,姑姑先生对我很好,我很喜欢这家人,幸亏有他们,辜佩文才有今天的一切。 “安逸,但不是一个安逸法。” “什么意思?”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必齐很难与他说清,干脆打比方:假如你是雀儿,檐下笼和树上巢都很安逸,你更喜欢哪样? 对于周恪这么个乖子来说,答案自然是后者,也从没尝过前者的滋味。 他反问必齐,那你有没有想过?正因为在笼子里你才荫庇了风雨,有吃有穿,赖以活命。 挂笼子的人本意并非圈禁你。不肯放生,也是害怕你受摧折。 “想过呀。” “想过,道理你都懂,但就是做不到。” 施必齐后来就谢绝同他聊这个话题了。因为无论怎么看,好像都是她不对,她昧良心、数典忘祖。这是个逻辑死局,就像一个既得利益者永远在何不食肉糜地问她,难道“嗟来之食”不好吃吗,都喂到你嘴边了,你的谢字去哪了? 而身边所有熟人仿佛都在用小时候的标准衡量她,拿当年的幺囡囡去反衬今日的施必齐,他们自然要唏嘘,好端端懂事的小孩,为何泯然成这样。 她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恩和爱不一样。 爱是无条件, 而恩呢?是一日三餐动筷落筷前都要和姑姑先生说谢谢,但凡漏了一回,就于心有愧甚至受刑般的负罪感; 是用度上受了恩惠,无论大小,都明码标价地在心里记账,提醒自己这些将来都要还; 是逢时遇节阖家同庆,施家人对外引见一双姊妹,介绍完必昀总要停顿几秒,再说: 必齐,我兄嫂家的; 是同学朋友嘴里的“你爸妈去哪了”, 是老师语重心长的“施必齐,你该听话,因为你的情况很特殊”…… 上大学倒是鲜少有人说了。大家社交的界限感都很分明,各有各的一亩三分地,不干己事不张口,张口了,也是在背地里,你听不到的地方。 所以必齐才说,躲在这里至少很安逸。安逸等于岁月静好。 * 晚上七点,她帮困困更换完猫砂,等后者睡着,下楼来买凉菜。 冰箱里还有些蔬菜囤货,就上清早买的前腿肉,能配两盘小炒。必齐食量不大,但习惯给室友留点,晁子辛的习性比较落拓,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夜里醉醺醺地回来,喊饿喊烧心的话,不管她,必齐又不落忍。 结果,人站在凉菜铺子前,要老板把余下卤牛肉和猪舌都给她的时候,这女人又来电话,说今晚不回了。 和前男友梅开二度,意兴正浓,下文自不必说。 必齐不说许多,只问,“那夜里要给你留门嘛?” “我想想……你还是留吧。” “留的话,尽量回早点。下半夜我不起床应门的。” “没关系,这回我带了钥匙。” 没带也无妨,晁子辛戏谑道,再不济我可以找周老板开门。 “晁子辛!” “哎,说着玩嘛,干嘛较真呀。”有限相处下来,彼此倒也知根底。晁子辛最最明白必齐什么脾气,看着人畜无害,当真发起火来,也是有征兆的,比如直呼大名。 她也知道周老板这三字轻易提不得,是个底线或者雷区般的存在。其实呢,子辛没觉得有什么,她说必齐包袱太重了,日光之下无鲜事嘛,这年头什么没见过,你们俩的关系,在当今社会不要太普遍。 话说回来,没有周老板你也就没我这个室友了…… 当初必齐决定租房时,筛选室友的环节就有周恪插手,他规定三点: 底细要清白, 要有契约精神,不可中途跳票或者加人进来, 最最重要的一点,女生,这条没商量。 再说下去就没谱了,施必齐适时地打住她,“那就这么说好,你回来的时候动静轻点,别吵醒困困。” 下一句很郑重其事,“再会。” 撂下电话,旁听到始末的老板问她,那你还买吗? 买罢。来都来了,她权当今晚打一次牙祭。 从店里出来,外面清凉的秋风。 月亮低悬在人间。不圆,但很有人情味,很亮,亮到有种今夜或不再的限定感。 如此好的月色也值得散散步。 所以必齐真正折回小区时,已然将近八点了。 上了年限的小区亮化都差,她不得不打开手机自带的照明,没走多远,一道豁亮的灯光如同弧线,晃了晃她,然后跌在地上,开出一条通透的光路。 施必齐被灯灼了下眼睛,再睁开,就望见光源处漆漆的车头, 以及,蓝底白字的牌照: zk888. 天底下所有的商人仿佛都迷信这数字里的吉祥意义。好比过去必齐养猫,不知道起什么名,有人就建议她,旺财多好。 而错落的灯火里,那人坐在车上,许是不确定她认没认出来吧,就降下车窗,也冲她放了几声喇叭。 必齐徐徐走到车边,探着身问他,来干什么? 周恪扭头看她,“来吃饭。”左手还漫不经心地抬起,帮她拨开掉嘴里的发丝。 “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今晚有应酬嘛?” “嗯,有应酬。喝了点酒就溜走了,那伙人太他妈能喝,不走我得死在桌上。” 沾酒的人干脆顺着问她,必齐,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说的什么东西。施必齐当没听见,只告诉他,家里没什么菜。 “不要紧。原也不是为了吃菜来的。” 若有深意的话音伴着关门的闷响。周恪从车里下来,松开西装一粒扣,拎走她手里的袋子,一前一后,要上楼了,前面的人回头问她,隔那么远干嘛?你个夜瞎子,等下上楼又七摸八摸地。 必齐若无其事道,“因为你身上好浓的酒气。” “你可以用嘴呼吸。” “嘴巴也能尝到。” 车轱辘很没意思。周恪直接伸手来圈她手腕,也批评她,怎么这么拧巴呢! 他稍稍使力地拽着她上楼。 一步步一阶阶。无边的黑暗里,静到只有两重呼吸,此起彼伏。 周某人富贵堆里养出来的矜贵命,顶嫌弃这地方,嫌到恨不得把角角落落尽数吐槽一遍,什么楼梯窄、排气差、卫生一塌糊涂,还有啊,这个墙都碰不得,墙皮屑簌簌地掉,豆腐渣工程! 他一个人自顾自说了许多,必齐始终只听不言。 等他静默下来,她才问,“说完了?” “说完了。” 周恪给这一通檄文般的小作文作结语:多差也没辙,她就高兴住,而狡兔都是要三窟的。 “哪来的三窟?”必齐习惯在小细节上抠字眼,除了施家、这里,她数不出第三个。 周恪讳莫如深地笑了声。 小区里年迈的业主多,时下散步锻炼时刻,多数人家没点灯。二人就漆黑着摸索到了楼上,甫一开门,猫儿就蹿到主人脚边,必齐蹲下来,无比爱惜地惯惯它,“你醒了呀,可算睡好了是不是?” 周恪自觉不打扰,在边上看着一人一猫。 看得出来,必齐真真很珍视它。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她执意要养的态度,她替一只猫背书就好像也在承诺自己:我保证它不会麻烦到你。 不麻烦,不连累他人。这该是人生最理想的境界。 可惜现实很骨感。周恪也说过,独木不成林,但凡我们还活着,就永远逃不开人情世故。 想到这里,某人不免要问她,“最近和辜姨联系了吗?” “没有,”必齐摇摇头,“倒是和姐姐联系了。” “她还好吗?” 周恪说,年初他们公司还和必昀有过业务往来,后者帮他们做战略分析,二人在酒桌上碰到过。 至于彼时必昀说了什么,他看看必齐,点到为止。 “挺好的。除了忙,她的工作性质实在太反人类了。” 纤瘦的人蜷着身和猫互成一圈结界,周恪觉得,他轻易不想打破进去。 于是坐在沙发里,几案上水培的绣球花瓣上还滚着主人精心给养的水,白色的,他上回来还是蓝色。 “必……” 才脱口一个字,下文就被手机响声剪断了。周恪掏出看一眼,没有接,直接掐掉。再去问必齐,“什么时候吃饭?你不饿吗?” “饿呀。但是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菜还没炒。”必齐说着就放下猫,挽袖子扎头发,也招呼他来洗手帮忙,“我这里没有白嫖的霸王餐。” 这房子面积只有四十来平,盥洗室也是从卫浴里隔板劈出来的。 逼仄的空间里,必齐俯着身才在手上搓出泡沫,有人从身后拢上来,携着酒气与檀香后调,不等她反应,手主动去泵了几滴洗手液,蘸水揉开,揉出汩汩绵密的动静。 必齐一时愣住了,只能抬头看着镜面上他的投影,“你可以等我洗完……” 周恪握住她双手去到水下,“意思就是,也可以不等,对不对?” 四目交接之际,他垂眸到她鬓角,缓缓地挨近,要做什么, 冷不防她一记下蹲,从他胳膊与水池的缺口里, 逃之夭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三折 当日下午三点,周恪人才到球场,秦洛那里来电话。 问他能否抽身,公司有事亟待他处理。秦洛说,十万火急。 急到老唐车子没开来,周恪差随行下属送他回去的。临去前,也好生和资方的人赔不是,“难得你们来趟上海,真是不巧,敝司出了点要紧事。这样,让我的人好好陪诸位尽兴,饮食玩一概挂周某账上。改日我亲自摆席谢罪。” 当中一人是周董故交,此番也多是看在老东家的颜面,也很欣赏少东的为人与才情,只说无妨,来日方长,合作愉快。 二人握手拜别时,周恪还特为矫了左利手,郑重地换上右手。 * 其实问题也不大。 之前余下的烂摊子而已。去年中旬,乾亨集团承包了苏州市政府的园林工程项目,合同上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绿化、亮化和景观小品工程分包出去,甲方于开工前交底,也有权在过程中监督分包方的施工质量。 项目及苗木造价均是由双方审定,且依照国标和行情定额的。开工进场后,乾亨也第一时间预付了七成首款。 没成想,工程二期就出了岔子。集□□人审核验收时,发现成品质效与图纸严重不符,苗木品种也良莠不齐,成活率远低于对方背书的80%。 分包方还存在侥幸延期现象。 彼时周恪一经查明,就责令工程停滞整改。原定负责监工的一批人全从位置上撸下来,整条责任链从头到尾,从首恶到胁从,一概“问斩”。 至于违约方那头,他的态度很坚决:仁义不在买卖自然也难成了,贵司等着吃官非罢。 原本事情到此也该告一段落。偏偏周孟钦有异议,他认为老大太过了。 你手腕再紧,对付外人可以,打自家人是怎么回事? 何况我们都知道,法不责众,你小子这一开刀铲走了我三十来个老员工,知道的是你在肃清,不知道的以为你借机逼宫呢! 这次大批量裁员事件,明文通报的理由是渎职。 只可惜恰好撞上南方暴雪,异常气候,工期本就要被迫停工。 老周借着这个由头发难周恪,居心不纯,“老大,你肚子里那点斤两的坏水,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以为我怕吗?” “当真过火了,老子头一个把你开了。” 开吧。周恪还当真无所畏惧,或者该说,他有恃无恐。 外人皆知周氏到周孟钦这一代,人丁单薄,膝下只得两个子:小的如今还在国外求学,又是个外室子,短期内难有作为;大的自二十起跟在父亲身后料理商务,包括旗下园林、地产、石油化工以及餐饮业。 十来年的砥砺可不是虚的。这小子在才干与脾性方面原就袭他老头,如今十年磨一剑,早就不同凡响了,老周逢人也又笑又恨,我那是在养儿子吗,是养虎为患呀。 周孟钦舍不得这么个好苗子,一来是周恪的确有能耐; 二来,他同宗几个兄弟也在觊觎老爷子的祖业。如此局面里,也只有先把继承人的赢面握紧了,好过被压在下风。 岂料这厮你越纵容他越得寸进尺。光说先前司机那事,周孟钦都不想提了,提起就窝火,那老何原是祁瑞老婆的娘家人,年轻时在厂子里伤了肺,干不得重活,被梁赛君好说歹说,才送到这里得了个开车的闲职。 周恪原还答应得好好地,不出三个月,就拣个错处把人开了。 对外只说老何不得力。周孟钦也晓得,什么不得力,就是嫌他是梁姨安插过来的人。 当然,那事周恪倒也留了情面,与其说开掉老何,不如说是发落他去坐冷板凳。 老何结算交割前,周恪特地帮他询了泰州石油分厂,说那里的车间正缺保安经理,工作量也不大,薪资不比司机低。“你不说你儿子也赋闲在家吗,干脆一道去,凡事也互相有个照应。” 老何明面上对周总感激涕零,背地里骂骂咧咧呢。坏话也传到了周恪耳中,没别的,无外乎骂他资本家嘴脸:打个巴掌又喂个甜枣。 周某人不怒反笑,也问秦洛,我喂过你甜枣吗? 秦洛面无表情,“周总的枣子并不甜。” 即便它油光可鉴地裹着蜜,剥开来就明了了,内里从来是坏透的。 * 工程纠纷的问题遗留到今天,就剩下一个官司没打完。 以及指标延期,政府那头派人来接洽,表示再不复工就算违约,承包方得另寻高明。 一伙人来得气势汹汹,架势也很决断。周恪赶来公司后倒是不急,先把人稳住了,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即刻又择出那为首的人出来单谈。 当着对方面给市园林局的于主任去了电话,后者的父亲从前和姚老先生在部队里是同个编制,两家人交情甚笃。 总之,周恪也没赘言许多,“事就这么个事,分包方捅了点篓子,殃及了我们,但你也晓得,近几十年市区的园林工程都是我们乾亨在做,当真换团队接手,经验和质量方面很难保证。” 对面人听完,让他把电话交给那约谈人。 三方这么一转手,各得其所,风波暂且也就了了。送政府的人离开前,周恪还承诺,最迟十月必会复工,不敢有丝毫懈怠。 秦洛反问老板,这偿了一桩人情,又欠下新一桩,值还是不值呢? 周恪无谓地笑笑,把烟从唇际里摘下来,夹在指间去揉揉额角,乏了,忙一天了。他要去办公室里歇一觉,托付秦洛任是天要塌下来,都别打搅。 秦洛说:“现在不是天塌不塌的问题,是人就等在楼下,见不到你不肯走。” “什么人?” “陈小姐。” 话音甫落,周恪目光从秦洛肩头堪堪错开,就望见电梯那头的身影。 有人面色一沉,烟头就手在灭烟处掐了,一歪头,示意那人到办公室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里,不等周恪在桌案后坐稳,他首先警告对方,“下回你要找我先来电话,不可以贸然来公司,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几案上搁置的一瓶芍药零落了花瓣。他松松领带,抱臂坐进椅子里,再问那人,“说吧,什么事?” 窗明几净的光影里,直到那人小心地坐下来,坐到对面,某人才得以好好端详她的脸。 陈意再开口了,说我此番来找周总是有个不情之请,“上回经济公司帮我投的两个小样,制作人收到后就没消息了。结果不出半个月,对方旗下一位艺人出的新歌调子就和我的创意撞了八成。” “你的意思是他们剽窃你。” “那你不情之请到我这里,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周恪奚落地笑,他在圈子里又没人脉。 “你回去罢。” 时下五点半,陈意满打满算在楼下蹲了三个钟头,她不甘心落空而返。 目光楚楚地一抬,干脆和他打感情牌,“我记得您之前说过的,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您。” 才说完,被那人的眼神骇得低回了头。 紧张之际,又恍惚地听他道,“头抬起来。” 陈意很茫然,以至于有人直接伸手过来,控住她下颌,她才被迫地仰首来汇他目光。 周恪皮笑肉不笑地浮浮唇角,手掌盖住她人中以下,好像手里把玩着什么袖珍品,不尽人意的地方,他得人为地遮盖,也道,“这样才对。” “什么这样才对?” “没什么。”周恪意兴阑珊地一撒手,打发她回去罢,你的请求我记下了,回头我想想办法。 只一点,以后再有类似情况不许来公司。 陈意问他,那去哪找到您呢? 要走的人站在门口,如假包换的眉与眼,在朦朦光线里。周恪晃了晃神才移回视线, “晚点我让秘书给你发地址。” 料理完这头,周恪才彻底获释般地栖息下精神,像靴子落了地。 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来,微信问必齐,到家没? 先头都给忙忘了,老唐回公司也没给他复个命。总之,这些年从来如此,周某人仿佛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家长,回回他不先开口,她也从不会主动报备,哪怕是简简单单一句:到家了,请放心。 眼下亦然。他在这边等得快睡着了,对面才终于回信: 嗯。 周恪即刻一个白眼给屏幕,反手想将她备注改成“白眼狼”, 结果必齐又补了一句: 谢谢你的药,还有送我回来。 [谢谢老板]那个表情包是微信系统自带的,很是狗腿的一个动图。 有人又嗤又笑,心下却是满意的,备注还维持原样的“荸荠”,随即丢开手机,和衣而睡。 —— 梦里深沉沉地拖拽着身子下坠,坠到湿漉的江南雨天里,坠到敝旧的微尘间。 两重汗绵绵地覆着身躯。他双手捞起她的脸,可是后者始终挣扎,也说不可以,这一躲闪,掣动得落在他手里的衣襟尽数撕裂…… 那桌角的碗盏盖也啪地落地,触地开花。 到此,梦里的人忍不了了,他打横抱起她欺身而上,烈烈气息拂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只有梦里人知晓。 “施必齐,我等这天等了好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 头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汤显祖《牡丹亭·题记》 · 谈起施必齐,无外乎说她美。那脸像装帧精彩的一本书,无关内容,也想买来收藏。 好比今朝这场婚礼,她分明不过是个傧相,却委实抢了新娘的风采。 早六点多一刻。男家迎亲的人足足催妆了三回,新娘子佟宝珍才懒懒坐到镜子前,由着舅妈拿丝线绞汗毛。这在老黄历里谓之“开脸”,寓意姑娘时代就要结束的意思。 结不结束都怪疼的。宝珍眼泪都出来了,抬手招呼那门口的人,“必齐,傻杵着干嘛?进来陪我说说话。” 全无婚嫁经验的施必齐只好奇地问她,很疼嘛? “当然了,要不你试试?反正疼过洞房夜破处,疼过把孩子从脐下三寸挤出来,疼过这世上一切所谓的‘疼’。” 宝珍才戏言完,头上就挨了一记。 舅妈怪她不像话,乱说什么东西啊!跟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说这些,没里没外地,她能懂? “怎么不懂?她不小了呀!” 二十二还小吗?明明是最值得艳羡,最如花如诗般的年纪。发蒙了,知性了,五官早早长开得她们几个姐姐都为之逊色了。 你说她不懂,这小精豆心里门清着呢; 说她小,没准过个两年,就轮到我们吃她的喜酒了,“对吧,必齐?” 到此,始终乖顺沉默的施必齐抬起目光,前脚还淡白到失真的妆容,眼下仿佛因着这句打趣,红出些血色来。外人视角来看,就是女儿家被捉弄后的懵懂或者腼腆。 舅妈也教训宝珍,“你看看,说得人家都难为情了!” 不,才不是难为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她当初有多不情愿来出席婚礼,就有多怕那个秘密昭然若揭,一个和那人息息相关的秘密。 而他今天是新郎。 * 都知道佟宝珍和周家老大的婚姻是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没有爱。一个为了让父母宽假她出国,继续求学;一个为了争得顺位继承权,不能平白便宜给老二。 总之,瞒天瞒地的一场戏。 正日子前夕,周孟钦还在全上海到处找老大,最后是在牌桌上捉到的。那人喝得烂醉,坐在脂粉堆里,全没有一个新郎官该有的自觉。 周孟钦这才信了公司上下的流言,说少东家月余前才打发的女人,一个回头箭,又搭上了。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指望结婚能洗白感化你,是我天真了!” 周孟钦警告老大,我管不了你。但你当真惹一身骚,给佟家人晓得了,等着被悔婚罢! 周恪醉醺醺地蔑笑,他问父亲,你吓得了谁? 吓我就免了罢; 吓你自己,佟家人看不上我总还有个老二啊,他从前多贴心体己的好儿子,多讨你喜欢,怎么一到正事就全成了我的呢? 说到底。周恪笑父亲,生怕别人瞧不出你心有多偏。偏到当年为个野路子货色一脚蹬开我妈,如今轮到两个儿子上头,一样地厚此薄彼! 父子俩的对峙不了了之。周恪犹如他三十来年狂悖不肖的那样,朝父亲脚下掼了只酒杯,最后由人扶着回去了,宿醉一夜。 次日醒来,就这么个郎当颓唐的样子,坐在主婚车后座。一袭黑色正装西服,领带还斜斜地别在方巾袋里。 任是外面忙作一团,他老先生始终阖眼抱臂,置身事外。 开车的娘舅谑他,“你比个扫大街的还像个路人!” 两家人商议好的时辰,十点三十八分接亲。 头共尾十八辆车,不无铺张地泊在佟家门口。 那头舅妈听到楼下放头炮,把新娘上车要抛的扇子拿给必齐,叫她记得转交宝珍。 小洋楼里乱糟糟地,施必齐接过扇子就下楼梯,后花园小门却悄默声溜进一个人。 那人逆着光,阔步直奔她而来,在沸反盈天的人声下,一把攫住她手腕, 拎到拐角处的杂货间里。 * 这个房间是楼梯下方镂空的布局,足够地隐蔽且隔音。 角落里闲置着一张罗汉床。施必齐被扔上去的时候,她卖命地挣扎,以至于双脚踢打他。 而周恪抬脚踹上门,就一手辖制着她,一手蛮横抹掉她的口红,欺身上去,气息冷冷地压在她面前。逼问道,“谁他妈让你来当傧相的?” 他甚至不希望她知情这场婚礼,不希望她搅和进来。偏偏纸包不住火,她不仅知道了还跑来伴嫁,这要周恪如何不气,气到眼前人再精致的妆容落到他眼里,都是一张无心无情的画皮。 他要亲手剥掉它! 要剥掉这层假相; 要看她从前在他身下臣服于欲/望的热烈与风情…… 力道悬殊的博弈之下,施必齐只能躲,或者冷漠地言语还击他,“和你无关。” 好一个和你无关!周恪解下领带就去绑她双手,戾气代替理智冲到上风,他撕掉旗袍以及那把扇子,抵在她耳边恨恨地道,“十几年的情情义义,到头来你说和我无关?还是说,这下我要结婚了,就恰巧合你心意了,好跟他周怿双宿双飞了,是吗?” 休想! 他从前就说过的,哪怕是死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活着,就更别想逃开他股掌之中。 碎裂的绸缎扇面跌去地上。冷手并着冷表盘,触碰到身体,施必齐终于相信他要干什么。 这个人从来如此荒谬且疯狂,用他既得的权利与手段去盘剥人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偏还冠以情根深种的名头,她问他,“我于你不过是个玩物,是你跟周怿阋墙之争的筹码而已,当我看不出来嘛?你又要和我扯什么堂而皇之的话术,爱,还是一场阴谋算计下的情非得已? 我不会信的,周恪。” 她任由他捏着下颌,讥诮地笑。淡涂的梅子色口红即便花了也动人,拖沓着长长一条红痕到耳根,像血,像嘲讽的笑纹,更像刀割开的口子…… 如他们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纠葛,一旦起头,无论多少戏假或情真,都终将亡于非命。 “哦,不对。 应该改口喊周大哥,或者该是,新郎先生。” 到此,隐忍的怨愤终于冲垮最后一道防线。 周恪一把捞起她抵在封死的窗子上,抵在那幅新糊的囍字下。 如果这真是个内里空空如也的皮囊,再多真情也焐不热,那么他就要亲自砸碎她,去探探骨子里的虚实…… 可是当真探到的时候,周恪又觉得,有心也好,无心也罢, 他都是在劫难逃的下场。 他无法将这个女人的痕迹从骨肉里剔除,正如忘不掉这二十余年的相识相知。无论她是当年戏台上风生水起的小花旦,抑或后来外人眼里泯然众人矣的施必齐,都根深蒂固地附着在他心上。 像海棠,即便无香,也世无其二。 汗水蒙蒙氲湿视线的时候,施必齐扬起手来,辣辣地一记耳光掴到周恪面上。 再从他怀里起身而去,坐到一边,把旗袍盘扣一粒粒系回。 “必齐……”周恪只好去抱她。也一如二人每次事后那样,用温存来抵偿先前的泼皮无理。 事到如今,他好像也唯有告诉她,甚至是威胁, “你别想我会就此放过你。” 他扳过那张脸逼她对视。施必齐却漠然别开他的手,一弯腰,拣起胸花重新佩在他襟前。 门外响起找寻新郎的动静,此起彼伏。 她食指摁回那豁开的囍字边角。 出口的嗓音,再薄情不过,像毫无温度的准点报时, “吉时已到,周先生。” * 上海如今还因袭着不少婚俗里的老作兴。 比如新娘子上车时得在腿间置一个铜火炉,红些,亮堂些,讨个香火不绝的好彩头。 又比如,中式嫁娶礼的人家并非抛捧花而是绣球。 球落谁手,谁则接棒。 出发到酒店之前,宝珍就絮絮叨叨地提醒必齐,等我抛球的时候你一定要拣个好位置,到正前方站着,我好把球“黑箱”给你! 不成想,施必齐原还答应得好好地,眼下要抛了,她人又不见了。 一对新人貌合神离地比肩而立。宝珍只好问周恪,“你家‘弟媳’跑哪去了?” 周恪一言不发。 倒是想起他从杂货间临走前,二人之间的对话。周恪告诉施必齐,他昨晚做了个梦,梦里花开两朵般的双结局: 一枝是他逃婚,一枝是她来抢婚。 施必齐听完笑而不语,最后只从他香水覆盖的残余酒气里断言,“你喝醉了。” 这世上两种话最最不得当真,醉话和梦话。 偏偏你一次性占了两样。又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口? 而此时此刻,酒店门口华筵之外,夜回归它本来的萧条与静默。 施必齐将双脚从高跟鞋里松泛出来。一刻钟前联系的司机眼下如约把车子开来,但他歉意地答复施二小姐,周先生方才招呼过了,您必须待到喜宴结束,才给走。 “很抱歉。我们也是拿钱交差,得罪了那个爷,后果如何想必您也知道的……” “行,你回去罢。” “哎,谢谢二小姐通融。” 车子在夜色里原路折返,如一粒尘埃簌簌地滚进红尘。 天上一撇月像香灰焦糊的疤, 月下一人一立牌。 牌上写道: 新郎周恪先生、 新娘佟宝珍小姐, 于庚子年二月初二赤绳系足,永结良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 一出一折 四岁那年,必齐才被姑姑领来施家。对外一并视如己出,对内,依旧是侄女的身份。 但她得喊姑父施少庵“先生”,因为跟着他在戏园里学艺的缘故。 一个姑姑,一个先生,一个长姊。 再分明不过的称谓也总是喊岔。 施必昀骂她好笨,难怪背诗不行,记戏文也不行,挨多少手板心都不冤! “那也强过你!先生可都和我说了,姐姐才学个半年,就吃不了拉筋的苦放弃了。” “好哇,你才十岁就学会揭人短了。” “揭人短是什么?” “嗯……” …… 姐妹俩躲在阁楼里,燠热的暑风糊得满身是汗。都不敢高声说话,怕给姑姑发现,发现她们在偷试她的旗袍和高跟鞋。 这里拢共五件万历柜、三件樟木箱,满满当当,放的全是姑姑衣物。施必齐打记事起就知道,姑姑爱穿旗袍、高跟鞋,爱梳爱司头。 活脱脱民国画报上走下的名媛小姐。 姑姑真是个妙人。人好看,名字好听,就是姓氏不好, 辜曼玲。 必齐皮痒了就会叫她,辜姑姑!咕咕咕,像鸽子也像布谷鸟。 眼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挤在镜子前。鞋跟太高太细、旗袍长且绊脚,需得彼此搀扶才不至于跌倒,脸上拿口红眉笔搽得鬼画符一般。 二人四目相对,爆笑出声。 真丑! 不多时,闻声而来的姑姑就在门外叉腰大喝,“不得了了啊!都来看看,两个讨债鬼在这拆家了呢。施必昀,你功课做完了?施必齐,我先还到处找你。” 必昀哀怨地对老幺扮鬼脸,看吧,总是这样,枪打出头鸟。总是大的先讨骂。 姑姑拘着二人赶紧把衣服脱了,脸也好好洗洗。搞什么名堂? 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啊! “什么日子?” 缺根筋的施必齐才问完,就听到必昀人小鬼大地说教她,“笨!你生日呀。将将还说你十岁了。” 是的。辜曼玲把细条条的必齐从旗袍里剥出来,剥完小的再剥大的。最后一把叉起寿星抱去楼下,“我们齐齐今天十岁咯。” 施必齐至今对年龄的概念还很笼统,以为全世界只有她长,别人都不长。就懵懵懂懂地问姑姑,“那我是不是只比姐姐小五岁了?好耶!” 施必昀闻言直翻白眼。她从前就觉得小妹笨,笨到耻于为伍,此刻更笃定了要早早割席的念头,低智也是会传染的。 即便如此,还是心口不一地教必齐,“你过生日,我就不过了?” “那你今年几岁?” “十加五再加一,你算算。” “十六不就成年了嘛?” “那是十八!” * 饶是施必齐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分外粗线条,但施少庵知道,她在昆曲这条路上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 天赋异禀,一点即透。 施老先生年轻时是个苏昆名家,尤擅闺门旦。 人老声衰了就退居二线,盘了个戏园子培养些桃李。圈子里,票友或行家多少听过“遏云坊”的名声,也见过施先生独到的手眼身法步。 而轮到传授技艺上,他最最出名的还是严苛且惜才。 这日也同太太商议着,必齐庆生宴的铺张阵仗,能免则免罢。 这丫头一玩就撒性子,疯得不像话;请的那些戚友里,尤其老周家,又有多少好苗子,都是些游手好闲的老帮闲,没得回头把必齐带坏了。 辜曼玲只当他个老学究想太多,“她都十岁了,总不至于连最起码的判断力也无。再说了,学归学,总要劳逸结合吧。逼太紧只会揠苗助长。” 二人在教善育人的观念上天差地别,因为是老夫少妻,足足差了两轮。 施少庵不以为然,“你懂什么?真助长才好。‘出名要趁早’,不是吗?” “老先生,她已经很早啦,再早你给她塞娘胎里回炉重造罢!” “唔。倒是没地方给她回回炉了。别说娘胎,娘都不晓得在哪。” 到此,夫妻俩心照不宣地沉默。 这些年,施家都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忌讳辜曼玲的一对兄嫂。说父母皆祸害的话,这二人无疑是最最典型的例子。 自私自利的父母是子女基因里两笔劣质的伏线。辜曼玲嫁来施家后,辗转无数日夜,终究还是要下了必齐,一狠心,连名带姓都给改了。无论如何稚子无辜,姑姑不求姑娘多出众闻达,更不求还报,只盼她在膝下好好长大。 亲缘永远是个复杂的伪命题。 是以在庆生这件事上,辜曼玲还是坚持大办特办,也软磨硬泡起先生,“你就听我一回,就一回! 十岁好歹是个整,有纪念意义的。” 施少庵没辙地乜一眼她,眉眼宠爱甚至是溺爱。 他唉声叹气,“行罢,就依你……” * 两嘴皮子一搭的“大办特办”,落实到行动上就是成倍加倍。 地点就定在遏云坊,一座三面观的二层傍水小楼。池座与包厢全摆满八仙桌、铜壶与七星灶,招待十四方。 不到晌午厅里楼上就挤满了人。姑姑身单力薄地张罗不过来,本帮菜厨子也是特为请来的,她还得去照应他们。 于是干脆打发起必昀,“你不老说自己长大了长大了没个用武之地嘛?现在就是了,去!领你妹妹换衣见客。要喊人的,晓得伐?嘴巴越甜越好。” 施必昀眼皮子能高过头顶去,“给个拖油瓶给我。就这么个用武之法,我宁可不要呢。有这种福气你怎么不自己来?” 说完还是言听计从。毕竟一个孩子浅薄天真的认知里最至亲的依仗就是父母,但老幺没有,必昀本能地可怜她。 结果咧,恻隐之心才泛滥起来,就领教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准头了。 原还牵着小妹朝更衣室去的必昀,人群里一个跑神,这厮就不见了。属鱼还是属泥鳅的啊! 施必昀急恨得原地跺脚。 殊不知,必齐是溜到后台看师哥师姐上妆来了。 今朝应景的戏段是施少庵所选,从《牧羊记·庆寿》一折里吸取改编的《八仙上寿》。 不甚宽敞的后台里挤满了学徒在往脸上戴头面点翠,抹油彩粉末。 施必齐坐在高背椅上,两腿晃啊晃地,觉得别开生面。从前她总是跟着哥哥姐姐们扮,难得甩手掌柜一回,就小大人般地催道,“快点的啊,别磨洋工,客人都等急了。” 众人皆笑了,也逗她,再催也给你扮上! 对付小赤佬你也只有拿她最忌惮的来恫吓她。果然,施必齐溜下椅子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猛子扎进人群里。卖命地向戏台跑,不当心忘了脚下有个槛子,啪地一声,就朝前跌了个大马趴。 惊得那角落里打电话的人转身来,见状,不无恶作剧地笑,“乖乖,这过年还早得很,行此大礼我是赏还是不赏?” 等她慢腾腾爬起来,看清她面貌了,那人才淡淡挑眉,“施家的,老二?” 好疼。施必齐顾不上答他,心下只这一个念头,又牢记先生教诲: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轻易掉眼泪的人最没出息。 她练功再苦也不会落泪。 眼前倒死活忍不住了,两掌相对地搓一搓,才发现地是水门汀,把皮都蹭破了。 负伤的人委屈不已地掉头就去,要去寻姑姑; 被冷落的人不乐意了,忙不迭唤她,“哎,跟你说话呢!什么态度?你们老施家的教养不敢恭维啊。” 说着,敷衍电话那头,有点事,回头找你。行行行,我也爱你…… 不谙事体的必齐听不懂什么恭维,倒是秒懂这句爱你,回过头来,一脸惊恐,“你跟谁说爱你?” 那人瞧着二十上下,衬衫仔裤。眉眼俊朗乃至是俏,气度里能看出是好人家生养,站在一株虞美人旁,衬得花也黯然。 闻言,他噗嗤笑开,然后假作正经地顺应她, “和你说呢。” 才满十岁的小孩瞬间被颠覆了三观,瞳孔地震,把他当成偷小孩的了,嘴巴一咧。 眼瞧着她要哭之际,那人连忙上前,捂死她的嘴,恐吓状, “我说什么你就委屈上了!不给哭啊,妈的,就烦你们这些小鬼,屁大点事就哭。好哭佬是要背稻草的晓得伐?” 说罢,和她谈条件,带你去找家里人。前提是我松手,你不许嚎。 又抽出张绢丝手帕,给她揩鼻涕眼泪,动作潦草且粗鲁。 直到手掌遮盖上的那双眼神平复下来,她乖乖点头,他缓缓揭开。 施必齐这才后知后觉,这个人,有点面熟,五官里隐约有些周怿哥哥的痕迹。但他显然不是,他是个左撇子,怿哥哥也远比他谦逊有礼。 还没来得及解惑,那头必昀急急赶来,“姑奶奶你跑哪去了啊!吓死我了,当真丢了,你姑要把我头拧下来。” 姊妹俩双双走开。那人悻悻收笑,左手抄进兜里,又摸到那张手帕,掏出来,很是嫌弃地揉作一团,就手扔进垃圾桶。 * 离上菜还早,但施必齐的五脏庙已经在起义了,咕噜直叫唤。 小囡穿着一袭雏菊碎花的连衣裙,坐在桌边,时不时向后厨瞟,又体恤长辈辛苦,不敢多言。姑姑看在眼里好笑也心疼,索性特赦她,先盛一碗长寿面,垫垫肚子。 埋头嗦面条的时候,必齐才从大人的交谈里得知,得知那个“人贩子”原是周家老大。 出国四年才回来的。 “那叫什么呢?” “周恪。” 唔,周恪。这名字真难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 一出二折 昔年周恪出国前,问父亲讨了样东西,一匹纯血烈性的大宛马。养在自家院子里,好容易鞭笞驯服了,这马又因水土不服过了病,实在回天乏术,被周恪药死了。 老头问他,养也是你要养,宝贝那么久,死了就一点不心疼? 不心疼,时也命也。何况这畜生唯一的价值就是被规训的过程。 没气性了,就不值当了。 马犹如此,人更甚。 周恪还嘴父亲,这道理你最该谙熟的。毕竟无论什么女人,是我妈还是她梁赛君,到你手里无非一个下场,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打那以后,周家老大在圈子里就越发地臭名昭著。 都知道这厮从小心术不大正,阴鸷得很,成天变着法地和老二眼热争抢。好端端的马都能给药死,这事还一度讹传成了他虐马,可想而知,这胚子该有多歪多坏! 成年人眼皮子浅的偏见,落到行动上,就是不肯儿女和他为伍。但碍着老周家的面子还是得来往,中国人的人情交际就这么双标,或者说,钱权为上。 也只有施少庵,读书人的傲骨,看不惯就是看不惯,我给你脸了?爱来不来。他好早之前就警醒太太,帖子不许下给周家。 就不请,臊不死他们的。 辜曼玲终究没依他,一来两家有交情,好说歹说她也拉不下脸;二来老幺一向亲近怿哥哥,两小无猜的情谊可不是开玩笑的,有时候反比成年友情更纯更坚,回头见不到人,她一准要哭死。 老周和老施不对盘,那是商人与士人的历史遗留问题,天生气场相克; 可是辜曼玲不能意气用事,说起来,她和如今的周太太梁赛君还有交情。姑姑年轻时学画,和周太太师出同门,只是二人后来的命运迥然不同。 一个成了艺术名家;而后者进了权贵圈里当清客相公,说难听些,出台陪酒的,就这么搭上了周孟钦…… 当然了,别人家里的阴事还万万由不得一个外人来置喙。 姑姑至今还不时教诲两个小的,德是自律不是他律,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 管不管得好另说,倒是手脚这么笨呢,十岁了,走路还不长眼。 手和膝盖都跌破了。 姑姑给必齐边上药边叹气,“细皮嫩肉地,以前练功怎么没见你这么矜贵?摔一下也好,权当过生日,把晦气全摔走……” 一楼大厅东角挂着个老式电视,在放八七版《红楼梦》,那焦大醉酒泼骂由凤姐发落,出口就披露起宁国府的不堪: 每日偷鸡戏狗,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小叔子…… 童言无忌的施必齐不懂就问,“姑姑,扒灰是什么?” 坏事了。辜曼玲抬头忙问,“要死的,这谁选的节目?赶紧给我换了!”又敷衍必齐,“没什么,不该你懂的事别问。” 见四下无人搭理,电视还在放,索性自行走开去调换。 施必齐低头看看才上好药的膝盖,拎到板凳上,对嘴呼一呼,冷不防桌边就坐下一个人。那人是来倒水的,宴席帮工的人手不够,他自己桌上的茶壶倒空了,就近找到这桌来,拎起壶把续上一杯,端到嘴边自顾自地呷着。 边呷,边瞧这施家老幺,真是小子般地大大咧咧。坐没坐相,裙子都翻折得走光了,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纯粹是玩心起来了,周恪垂手拍拍她脑袋,“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个姑娘?” 施必齐这才发现他,眉头一打结,就扭头不理他,哼!童年人的爱恨情仇总是如此之快。 嘿,周恪都气笑了,“你自己要摔的,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不要跟你说话。” “为什么?” “……”说不上。她只是本能地讨厌他,觉得他虽然好看,但阴恻恻地,眉眼里透露着一股过分乖觉的算计,或者用大人的话来说,城府。 和他爹一个模子的气场,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施必齐从前就不喜欢周伯伯,他们老周家唯一的清流只有怿哥哥。 罢了,都是惯的。区区一个毛没长齐的小萝卜丁还不配他周恪来哄。 有人于是冷笑声,暗.黑嘴脸就下来了,“你不是好奇‘扒灰’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好奇害死猫,施必齐果然一秒中招。 唇上衔着的酒杯落到手里。周恪一歪身坐上条凳,翘起二郎腿,再斜眼她,半哄半骗道,“打个比方,就是你家姑姑和你家爷爷搞到一起了。” 才十岁的小孩听到这种话,真假且不说,是真真跟天捅了个窟窿般地灾难性,五官一拧巴,就……又要哭了。 好在及时雨出场。周怿问老大,“说什么了?把她骇成这样!” 又忙不迭去哄必齐,别哭别哭,你今天是寿星,要笑要开心才对呀。 眼瞧着救星驾到,施必齐即刻下条凳,往怿哥哥怀里钻。 目光在两兄弟之间,爱与恨已然相判云泥。 恨嘛,恨不得手里有刀就把这周恪活剐了; 爱呢,也是很爱,年少的情谊轻易像一座山,一个小土堆过家家也能滚打出过命般交情。饶是她和周怿不过是在私家幼儿园同过校,但年长四岁的他,于必齐而言,如友更如兄,试问哪个女孩不曾幻想过有个温柔能干的好哥哥? 必齐也时常对姐姐牢骚,唉,你为什么不是哥哥呢? 必昀教训她,有就不错了,二小姐! 周恪对于老二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悻悻下了条凳,低头摸出根烟喂进嘴,唇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说你该给老头备个份,童养媳定下了就早早攒聘礼。” “说什么呢!” 周怿气不过,又不敢过分声张,到底六岁差摆在那,他又挺忌惮老大。再者他作为一个外室子,怎么着都不该强到嫡出头上去。 说到底,寄人篱下罢了。这点也只有必齐能共情。 即便从前两家人也开过那种玩笑, 动辄就说结亲结亲,把必昀许给老大,必齐给老二,岂不双喜临门?但真正当着小孩面了,周怿不敢马虎的,“大哥,你归国两个月,我还没正经接风招待你,算我的不对,小二给你赔礼,但你别因此计较到必齐头上去。” “我要果真计较,你赔得过来吗?” 奚落随着烟灰轻浅浅地拂地,周恪扬长而去。 眼前,电视剧被调换到了黛玉香消玉殒、二宝大婚一回。 施必齐这个年纪还不能精深故事里的儿女情长,像她学戏文,也不过小和尚念经,学表不学里。她孩子气地问怿哥哥, “一个人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嘛?” 不然的话,为什么宝哥哥一面记挂着林妹妹,一面又娶宝姐姐? 周怿也难住了,“兴许是能的吧。” 因为你要知道,人性是很复杂的。它永远是个矛盾体,无法用课本上黑白分明的对错来度量。 * 周家给施家贺的寿礼,一对掐丝珐琅的鎏金如意。 背面刻有施必齐的生辰八字。物如其名,寓意万事顺遂,吉祥如意。 老周让老大呈给施家夫妇,后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和老头说起正事,“寺庙那头联系好了?” 周恪此番回国提前了半年,赶着回来给生母料理后事。他母亲姚棠原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生病,离婚之后,更是每况日下。 多少女人病都是情绪不好害的。早就催她去看看,去看看,死活不听劝,得,年初一查,乳腺癌四期,癌细胞早就扩散到全身了。 临终也只来得及见儿子最后一面。 说来可笑,人不死你都想不起她的好来。姚棠病逝后,白事前前后后都有周孟钦在里头帮衬,对外只说是尽情分。 梁赛君也和他闹呢,摔桌子打板凳地,闹他没良心,“别说她死了该不着你半毛钱的事;就是该,你也该知道给个元配太太吊丧,落到我脸上有多难看!” 回头听到周怿要去吊唁,也骂他,“傻不愣登的,就你蠢,丫鬟还担心她锦衣玉食的主子吃不饱,你想都别想。不许去!” 老二嫌母亲太小家子气。 其实呢,都知道的,说什么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多少夹在中间的男人就高兴看她们斗成乌眼鸡一般的,他们从来不傻。 而归国的周恪听闻这“尽情分”一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鼓捣起老头,“给你个良心发现的好机会,到庙里认捐一尊佛像,以我母亲的名义。” 周孟钦权当听了一则笑话,“我的小子,你晓不晓得认捐一尊佛要多少钱?” “你差钱?” 眼下一样。或者该说,从小到大如此,老大想得到的想办到的千方百计也要老头服软。 认捐佛像都是轻的了,甚至张口就来,要周孟钦把麾下一家公司交予他打理。 二楼槛窗外吹着湿漉漉的风,窗台上搁着周家提溜来的鸟笼子。 一只红喙黄毛的牡丹鹦鹉,周恪拿羽毛逗逗它,再听父亲道,“你要认捐,可以,等我闲下来好好找人打通。毕竟这事做起来没那么想当然,佛有佛法,光有钱还不够;至于公司,”老头戏谑,“唉,看来咱老周家也逃不过五世而斩的定律啊……” 周恪掀起眼皮子看他,出口的话极为倨傲,乃至不知天高地厚, “你有胆子给我,我就有胆子满分答卷。” 哈哈,周孟钦权当牛在天上飞,“行了,我对你有言必诺,不值当你给我跑跑腿啊?去!把这一对如意拿给老施家的。” “拿了你就立刻给我?” “你小子想得还挺美,赔本买卖没人会做的。记住,今天就给你上这一堂课。” 拉倒吧。周恪皮笑肉不笑,四年洋墨水不是白喝的,轮得着你事后诸葛地教我? 他接过那盒如意去了。 那厢,等不及上菜的施必齐实在百无聊赖,戏又没开台,干脆两手一搭,趴在桌子上盹着了。 等到有人在桌前放下礼盒的动静吵醒她,迷迷糊糊里,她下意识去抱那人,也再次看走了眼,开口就软糯糯地喊, “怿哥哥……” 那人却无情择开她的手,不等她回神,劈头盖脸地骂, “谁是你怿哥哥?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 一出三折 没开闸的泪又吞回去了。因为必齐可怜巴巴地惺忪着睡眼,看到周恪右手抄兜,左手持着那对如意,一脸不情愿,但也得哄她,没什么比小萝卜丁在你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头大的事了。 周恪都奇怪,“我是犯小鬼了还是怎地?遇见你,动不动就哭唧唧……” 明明是你先凶人。施必齐有怨不敢发,不等她反应,他就把东西丢她怀里,“拿着!” 这对如意做工很精巧,怀袖大小,沉甸甸的质感,女儿家总是轻易被些美美的事体打发。她即刻就暴雨转晴,前脚的不快全抛到脑后了,一歪头,好奇地问他,“你是天生左撇子嘛?” “废话,不然咧?” “我听先生说左撇子的人天生比人聪明一截。” 哼,这嘴倒是陡然乖起来了。有人忘了怎么接,只反剪着手打量她,许是从小拉筋练功的缘故,她比同龄女孩会高些、停匀些,站姿也有身段,但在一八几的周恪面前,还是矮,而且那头长发枯黄毛躁地,看起来就营养不良的样子…… 周恪下颌一抬,“我问你,你姑妈姑爸是不是不给你吃不给你喝?” “胡说!”施必齐不许他信口开河,“姑姑和先生是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不准你说他们坏话。” “嗯呐,阿猫阿狗都会护主。” 这个人,先生和必昀说得不错,周家老大就不是个好胚子,千万少跟他来往。 施必齐气鼓鼓地努努嘴,就低下头去,不作声了。 沉默地拿手盘一盘如意,在想心事。他一句“阿猫阿狗”虽是无心却不偏不倚中伤了她,这些年必齐在施家,饶是夫妇俩和姐姐都待她不薄,但她始终清楚,人在屋檐下,寄生和亲生不一样,隔了肚皮子就是不中用。 她也从来不敢强到姐姐前面。凡事,小到姑姑给二人分发吃食,也总是谦让地说,让姐姐先尝…… 看她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周恪也懒得周旋了,横竖他任务已完成,谁他妈高兴哄就谁去吧! 心里也暗暗嗟叹,情愿多应酬几个老油条,多喝几两酒,也好过对付人类幼崽。鬼见愁! 没走几步,听到她在后头喊,“哎……我是不是应该谢谢周伯伯?” “?”周恪转过身就拿手点她,“你再喊一遍!冲谁喊‘哎’呢,啊?没大没小没家教……” 一听到家教二字,施必齐就罪过,“好吧,可是我不知道你那个字怎么写。” 再者,怯生的人挠挠头,觉得头一天见面就叫哥哥太自来熟了。在她的认知里,所有叠词称谓都自带亲昵滤镜。 周恪受侮到一把搡开她脑门,颐指气使的嘴脸,“不会写,念也不会?” “竖心旁,‘各自’的‘各’。你都小学了,没学过‘恪守不渝’的‘恪’?” “……算了,怎么这么笨呢,手伸出来!” 说着,凶巴巴捉过她的手掌摊开,掌心朝上,食指到杯子里蘸了些茶汤,一笔一划,写给她看。 湿漉漉的触感,若有似无在手心上。好痒,还没写完施必齐就笑咯咯地抽回手,背到身后,不给他写了。 “反正我以后总会学到的。” 她宽慰那逆光里的人,很卖力地,让唇齿去磨合这个崭新的读音,“恪……哥哥。” _ 宴席按着四凉八热的顺序布菜。头一道大菜就是松江鲈鱼,周孟钦关照老大先尝,“国外待久了,八成都忘了祖国的月亮多大多圆。” 周恪反讽老头,哟,你听着好像很怕我一去不复返? 父子俩皆不是善茬,老的只会比小的更毒辣,闻言就还击,“那是的,巴不得你死了我就早早享清闲了。” 当初留学是周恪主动提的,理由是他不满意本土的求学环境,嫌太刻板,学不到真章。这话周孟钦才不信,说你小子就是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学坏了,心性野了,一门心思想飞出我眼皮底下,我就管不到你了。 老头和他约法三章,出国可以,但你总得领点真本事回来,这沉没成本我要它下得足够值当; 每个月给多少你就花多少,多余的你想都别想,省得沾些不三不四的坏风气; 最后一条,也最最重要,学满就必须回国,没商量。 彼时说这些也权当下下马威,没成想,条条桩桩他还当真全办到了。 这四年,老大在国外的一举一动都有耳目递到周孟钦这里,很意外,这逆子非但没躲懒,还挣了好几笔奖学金,主修金融,又辅修了个法学。 他们家娘舅去美国看老大的时候,回来就对老头一顿猛夸,乖乖,出息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日语无缝切换,我个土老帽听不懂呀,全程吃住都靠着他的。 周孟钦将信将疑,那生活方面呢? 什么生活方面? 就是……作风。 许是一向风流薄幸的人也有自知之明,晓得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周孟钦才问完,娘舅就讪讪地笑,那就不好说了呀,也该不着我过问的。 老头一听,心里差不离有数了。 眼下也盘问起周恪,“谈女朋友没?这两个月光顾着忙你妈的后事,忘记问正经事了。” 说什么来什么。周恪手里的筷子才搛到鱼肉,电话响了,他回禀老头,这就是你问的女朋友,说着,就挂断了电话。仿佛对面人还比不过一口热乎的鱼肉紧要。 周孟钦刻薄地冷嗤,“你呀……” 父子俩自顾自地打嘴仗。梁赛君一句也插不进去,自然着急,更为小二急,怎么一到场面上八竿子也打不出个闷屁! 可还得了?梁赛君从前就觉得,不管外人搬弄多少是非,关起门来,“姨太太”终究是“姨太太”,周孟钦终究更偏私大的,因为他周恪更有父亲的眼见和气度。 反观周怿,冲淡文弱,不争不抢,似乎难成气候。 事到如今,梁赛君才肯信服,这高门太太确实不好当的。既要给个半子委曲求全地当妈,又要事事替亲儿子周全,两头受气。 除了忍,忍出头就好了。 毕竟那话怎么说的,不吃辣的就别想胡得出辣子。 眼瞅着那鱼单面快吃完了,梁提起筷子要翻,也话里有话,“来,我来把这鱼头拆开,方便大家都好吃。” 周恪怠慢地乜着她,还没反应,周怿率先劝阻,“妈,用公筷。自己的筷子不卫生的。” “哦,你瞧瞧,原是我莽撞了,还是我家小二懂事。” 筷尖下碟拆开鱼头。随后,那盘菜周恪就再没碰过。 他捏起酒杯呷了半口,胳膊闲情逸致地搭上阑干,朝下瞰,戏台上将好唱到八仙各报家门来贺寿,兴头正浓,众人俱是鼓掌叫好。 而施家四口就坐在堂下正中。 沸沸掌声里,只见那施必齐才听了个开头,浑身戏瘾就按不住般地,起身下地,没有行头也舞得像模像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 不识愁滋味啊。周恪都看笑了,回过头来,想到什么说什么,他问老头,“施家老二的亲生父母去哪了?” 这孩子四岁才被领来,彼时周某人正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才懒得问津不相干的人事。 “一个进去了,一个出国了。”周怿抢答。 “进去了?”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说来也是一笔糊涂账啊……周怿叹气,她父亲辜曼钧原是f城的副书记,犯了经济罪,被罢免也被抄家了,有牵连的几个都没能幸免。 母亲原是很新派的女人,无奈年轻时遇人不淑,在婚姻里百般受累。末了,乃至恨屋及乌地记恨起必齐,把所有的不幸全部迁怒在女儿头上。出国也是为了摆脱这一切…… 临别那天,小姑娘还在机场抱着妈妈的腿,不知道这一行即是永别,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连妈妈也不肯要她。 只是冥冥有所察觉地问,妈妈,你要走了嘛? 可不可以带佩佩一起走? “哦对了,”周怿说到这注解,“她原名叫辜佩文,倒是比现在的名字更拗口更难写。得亏改了。” 说完,看见老大醉眼迷离地审视他,目光里不怀好意地笑。 周恪问他,你们好像关系非常好? 非常。这是个很武断的程度副词。周怿本能地不自在,又或者越心虚越要解释,“才没有,没你想的那些弯弯绕,不过是从小一起玩到大,我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待的。换作你了解她这些身世,不该可怜她疼惜她吗?” 哼,周恪不置可否。指间夹的烟,雾气徐徐散在南风里。 不多时,他从楼下移回视线到老二面上,果然,这厮一脸说谎话没被拆穿的侥幸样子呢,周恪浮浮眉,一针见血,“你喜欢她。” “天地良心!”周怿冤到站起来和他正名,“她才十岁,我也没成年,我去喜欢她像什么话呀?” 周恪冲他比比手,让他坐,“急什么?我倒也能理解,少年人之间的情愫而已,来易来去易去,够不到责任道德层面,谁小时候没好感过几个异性的同学朋友?你果真说喜欢,我又不会骂你。” “真不喜欢!大哥,求求了,这一出就此翻篇吧……” 说着,周怿举起酒杯,试图用官僚的礼数来勾销这一切。 好巧不巧施家人也一桌桌敬酒来到这厢。 辜曼玲头一个和周家夫妇喝了,老施还臭着脸子,不爱搭理老周呢。 姑姑只好拉两个小的垫背,尤其必齐,“寿星就要有寿星的样子,人家都百忙之中抽空来给你庆生,你不该表示点什么嘛?”即便她杯子里是可乐。 施必齐从善如流,“谢谢周伯伯、周婶婶、怿哥哥……” 顺口溜般地一一喊过去,才发现多了个人。那人也正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必齐才噘嘴,心不甘情不愿, “恪哥哥。” 结果咧,喊也喊了,乖巧也卖了。那人却懒洋洋抬起酒杯,回敬姑姑先生,以及施必昀。 独独跳过了她。 回席的时候,必昀不懂,“周家老大发什么神经啊?” 必齐更不懂,反倒脑洞大开乱答一气,“他喜欢你。” 呜呼!“真的假的啊?可是我很讨厌他呀。” “肯定的!” 一大一小的八卦魂被施少庵浇洗了。老古董怒不可遏地教训她们,“一个个地,才多大,就整天把喜欢挂嘴边。轻浮!” 必昀还嘴,那你老夫少妻,岂不更轻浮,更为老不尊? 自此,必齐就学会了一个新词, 老夫少妻。 * 姑姑说十岁是个整,其实它更像个坎,像个关卡。 中国人无论年数还是年月都很在意这其中的过渡意义。日子看起来总是一成不变,那么形式上就得跨一跨,跨过去了,心上也有个安慰。 这一年对于施必齐而言,就不光是生理个头上的更迭,心理也在不知不觉地成熟了。 学戏会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胸脯胀痛会本能地含胸驼背,看到姐姐为月事苦恼,也会在睡前好奇地问她,不来这个是不是就生不了小宝宝…… 更重要的,是她能自发地意识到,自己对怿哥哥的情愫除了依赖或者倾慕还有其他层面。 但她从来不敢宣之于口,这是秘密,秘密就合该封锁在肚子里。 _ 暑气逼人的三伏天,蝉鸣铺天盖地地网在夜色里。 好难得放个暑假,施少庵也松泛了姊妹俩,才吃过晚饭,就由着必齐到周家来找怿哥哥玩。结果扑了个空,他们家的老姆妈在门口说,周怿和人打篮球去了,一时半会八成还回不来…… “好吧,那麻烦婶婶替我传个信,就说我来找过他了。” “要的,一定传达。” 随后,施必齐就怏怏地走了。 周家是个三进院的江南府邸。早年周孟钦落户时亲手设计的,从户型布局到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因为周氏集团本就是园林设计发迹起来的。 从满园绿意、夹道香樟树出来,杳杳夜色里,还能听到杜鹃在忒楞楞地飞。 甫推开铁艺院门,一辆悍马越野泊在不远处。 雾蒙蒙的车窗水汽上陡然按住个汗手印,又跌宕地滑跌下去,施必齐才好奇地上前,那窗子降下来,一个女人花容失色地对车里人说,要命了,都说别在这里,我这下还见不见人了,死了算了…… 那人坐在颓唐的光景里,几分餍足倦怠地笑,“看见谁了?至于吓成这样……” 说着也抬起身来看窗外,没看全呢,车外人就惊慌失措地跑了。 _ 当晚夜读时分,姑姑最先发现必齐的不对劲。 放着书不读了,只可劲躺在床上,盯着蚊帐顶一言不发地发呆。 “别是白天见到什么脏东西吓着了吧?”姑姑一度想给必齐喊魂,可姑娘又摇摇头,说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那就是玩疯了玩累了?” “……嗯。” 那好吧。姑姑点完蚊香喷完花露水,把枕头抱来决定今晚陪她一起睡。 姑侄俩依偎在床头。辜曼玲翻开那本《飘》,接着上回,读到白瑞德对斯嘉丽诉衷情这里: 我爱你,斯嘉丽,因为我们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你我都是叛逆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混蛋…… 小夜灯下,施必齐脑袋枕在姑姑怀前,心事重重地阖上双眼,想先前撞见的那场风月,想这段凑巧应景的台词,想怿哥哥,想那枚手掌印,想那人萎靡的嗓音…… 恍惚间,像有一道春雷,炸开在她身体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 一出四折 情何物,爱何物? 必齐终究不甚懂。 她连看电视看到人家卿卿我我都要避讳的,再小几年,看《天龙八部》,虚竹和梦姑在冰窖里破戒度春宵,她也要蒙起眼睛,咋咋唬唬地,叫必昀告诉她,这一出过去了才睁眼。 必昀倒没觉得有什么。她才十岁出头就从父亲的书架上偷禁书看了。施少庵逮到了,姑娘家的又打不得,只能骂,或者站规矩,要她明白什么年纪该干什么。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说到底还是成长环境不同。 姑姑和先生从来伉俪情深、蜜里调油,当着小孩也敢互称亲爱的。而施必齐从记事起,印象里父母就没说过一句“我爱你”,有的只是无尽的争吵。 / 离开f城之前,必齐只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在电视里,关于辜曼钧等多名官员涉嫌经济犯罪的庭审通报。 现场录像只有几个镜头,其中之一就是辜曼钧坐在被告席上,四四方方的围栏里,双手铐着。底下一行字幕:嫌犯对以上罪名供认不讳。 那是必齐头一次认识“讳”字,也是头一次见到爸爸破落成那个样子,耷拉着脑袋,和她记忆里永远风光无二的形象全然相左。 也老相了好多,鬓发全白。 必齐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落马。只问妈妈,爸爸为什么坐在那里,看起来很不高兴? 她甚至想穿进屏幕去拉爸爸起来,他答应过的,幼儿园入学典礼上会去看她表演节目。 木已成舟,她还像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梅绢都觉得可笑,闻言也立刻关了电视,一边打点行李一边搪塞女儿,“因为他犯错了,坐牢子去了。” “犯错就要坐牢子嘛?”这和必齐想的不一样,从小到大,她犯错就是讨骂讨打。 “你问那么多干嘛呢!问了就能给他弄出来?” “所以他不能出来了嘛?” “那我可以去看他的吧……” “妈妈,你要走嘛?” 才四岁的小孩问题总是多,十万个为什么。站在满屋狼藉里,手上拎着个邋遢的熊公仔。 公仔两腿拖沓在地上,毛快秃了,长期不洗的缘故。因为必齐不肯姆妈洗,这只熊从两岁起就开始陪她睡觉,像个玩伴更像个阿嬷,必齐甚至亲昵它远比亲妈妈更多。 妈妈总是不着家,回来了也是通宵打完麻将倒头就睡; 爸爸更甚。必齐听姆妈说过,你爸爸是当官的,他每天有好多酒要喝,有好几处房子,甚至于,没准还有好多个私生女、私生子…… 必齐不太明白,只是懵懵懂懂地自行消化, 哦,那么我仅仅是他诸多儿女之一。 我的家对于爸爸来说,也只是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 梅绢被她念得头疼,伸手就撕她的嘴,“都这个档口了你还惦记他。傻不愣登的东西,你喊他爸,他但凡有一天有一秒把你当成女儿过,就不该这么作践我,作践这个家!” “也怪我当初识人不清,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你呢?和他一样没良心!不值钱的货,成天到晚磋磨我……” 梅绢说,我有多后悔嫁给他,就有多后悔生下你。偏偏你还护着他,动辄就问我爸爸在哪爸爸怎么了,我怎么知道! “你权当他死了罢!” 说完,梅绢双手拎起箱子,掉头就下楼梯。 必齐这才哭了,跌跌撞撞地追着妈妈,不是被“死”吓哭的,她记得爸爸说过他不怕死。三岁那年生日,辜曼钧好难得有空陪她去爬华山,爬到一半不肯上了,只抱着必齐说,并非爸爸怕死,而是怕跌重。是的,登高才怕跌重。 她只是隐约觉得妈妈不要她了。姆妈先前帮着收拾行李的时候,梅绢还知会过,该带的不该带的全部装箱,偏偏忘了最最该带走的。 必齐追到玄关掼了一跤,拣起熊爬起身又继续追,结果被姑姑一把抱进怀里,“佩佩,我们不追了,你以后和姑姑生活好不好?” 辜曼玲来前就同嫂嫂商量过,也尊重她的选择,说到底,是兄长牵累了妻女,作为小姑子也不好置喙过多。更何况事发好几个月前,就有人提醒过辜曼钧,上头铁腕加紧,要撸下一批人,你千万小心。 偏偏辜曼钧刚愎自用照旧我行我素。怪得了谁? 只可怜佩佩四岁就没了父亲。 施少庵当年和内兄喝酒时早早预判过,你这个性子不改改早晚会出事。 因为你要知道权利永远是把双刃剑,有荣光,背后就有反噬。 阴雨绵绵的黄梅季。薄暮冥冥里,有个男人把车开到门口,擎着伞下来接梅绢。 必齐坐在姑姑怀里好久,最后还是泪涟涟地求她,想送送妈妈,“姑姑,佩佩求求你了……我把熊借给你玩几天好不好?” 许多年后辜曼玲想起此事都不禁抹眼泪,叹兄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糊涂。 慈悲永远不渡自绝人。 而必齐,时至今日还常常梦到那个场景。梦里,雨初霁的天豁开个月牙口子,时见时无。 航站楼里妈妈走进安检口。直到姑姑催必齐,该回去了, 那人也不曾回眸。 * 阳八月中旬,周孟钦终于兑现承诺。 在法喜寺认捐了一尊佛像,以姚棠之名。落成当天还请众高僧开光做法。 全过程不甚顺利,找了好多寺庙才这一家肯通融,理由也是那方丈和老周是旧识。江浙沪这一带,有眼见的多少听过周家,从园林设计发展到如今旗下多方产业,老周当年在杭州连锁本帮菜佥丰楼的时候,就找那方丈请过伽蓝菩萨。供在店里,香火不熄,祈求财源广进。 时隔多年再见,二人双手合十互拜。 老方丈招待红尘人的礼数,“阿弥陀佛,施主佛缘深厚。” 周孟钦捻捻手上的菩提串子,颔首,“多谢提点,方丈六时吉祥。” 周恪在一旁背手,听着老头这些官僚话,脑袋里跟个唱片机磨转般地疼。也出言狂妄,“他?佛缘深厚?”笑了。 啧啧。二十岁的小伙打不动了,但老周即刻甩脸子,“怎么?再说一个字,我完全可以现在就撤资,让你空欢喜一场。” “那样打嘴的人还不是你?”周恪就是拿准了老头好面子这点,有恃无恐,“消息都递出去了,人也都来齐了,现在说退堂鼓的话,你看看是臊我还是臊你。” 认捐仪式这一出,周家姚家叫得动的人都来了。 当初周姚二人离得不光彩,人情上只剩不尴不尬地走动,但因为姚棠哥哥和几个裙带都得过周孟钦不少的济,姚老太太又是个识大体的文化人,所以面子上,不会闹得太难看。 光说周恪他娘舅姚棣,至今还在周氏下面的厂子里做事呢。端着碗、拿着钱,这饭咽得再夹生也得乖乖“喊爹”。 周恪知道,父亲从来死要面子,凡事再小也要声张。好比他眼下请这么些个人,那是想让他们看看他多念旧情吗?拉倒吧,工具人,捧场而已。 “宣传口”从来只是给资本家唱堂会的命。 祭奠亡妻倒在其次,媒体报道出去,他老周大发善心推广佛法才是要紧。 得,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嘴老周横竖比不过了,他又气又笑,“你该和老二学学,学学他藏拙的能耐。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岂料这厮下一句更气人,“那也得有拙可藏。” “……” 老天无情,今日是个晴雨天。 香炉里的烟火在微雨里奄奄息息。父子俩从佛堂里出来,周孟钦把菩提串子丢给老大,“赏你了,多念念,虔诚点,你妈在天有灵听见了也高兴。” “那倒未必。有你在这世上多弥留一天,她看见你多冷待弹压我,那眼睛闭上了也得重新睁开来。” 弥留。两个字把周孟钦眉毛都气倒了过来。 但又不好发作。这些年,每每周恪控诉父亲不公,周孟钦都是马虎眼打哈哈,因为他其实于心有愧。 梁赛君当年来家里逼宫就直接把姚棠气厥了过去,后者原本又身体欠佳,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最后只等来一纸休书。 周恪如何不气,拎起老头的衣领就揍了他一顿。 周怿出生后,长到八岁前都没什么是非观念,只会凭着小孩的直觉本能去护母、去抢食。 有一回见老大对母亲出言不逊,就下意识冲上前,搡了大哥,也反击他,这是我妈妈!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周恪阴鸷地讥笑,他告诉老二,“对,这是你妈,你贼心不死惯会偷人东西的好妈妈。而真正该在这个家的人,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一个姘头生的杂种而已,还有胆子骑到我头上来了。凡事你也不问问自己配不配!” 那一场闹剧,最后被赶回家的周孟钦劝下了。 从此也明白,上代人的风流债累及下一代就会这么不可开交。 因为直到把周恪拉进房里,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还是红着眼圈紧着拳头,一脸罗刹样,叫人头目森森然…… * 这一折“样板戏”,唱到姚老太太心里无疑是开怀的。 老太太从前就很迷信佛法,知道这佛冠的姑娘之名,更是感恩戴德了,至少人活着命苦,去了也算功德圆满。 一高兴,就在香炉里多进了几炷香。 祝祷完毕抬头,看见宝贝外孙从不远处过来。 乖乖,小祖宗,外婆拉着他左看右看,“也不打个伞!肩膀湿透了都……”说着把伞递给他。 周恪手一挡没要,无妨地笑笑,“阿婆,二十了,还一口一个乖乖小祖宗啊?” “那可不,你长多大到我眼里都是小豆丁。”外婆忙着教训他呢,这阵子除了你妈的事还在忙什么,两个月,整天摸不到个影子,我想见你比上天还难! “啊,忙着给老头当狗腿差,忙着……”矢口想接个“谈恋爱”,转念一想,分了就没必要提了。 但老太太什么人啊,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你跟她聊什么斋,“忙着对付小女朋友?” “哟,您要不考虑开个算卦铺子?” “少来!”外婆抬手就要打他,“我看你看那么准,还不是因为你是我亲的。又是他周孟钦亲的,他什么样,你就什么样。” 左顾右盼间,问周恪,所以女朋友呢? “不聊这个了。话说我月余前跟着老头到拍卖会,成交了一件水色贼正的裴翠镯子,您几时走?不然我让娘舅回头捎给您。”话题就这么被当事人无痕揭了过去。 对于现在的周恪而言,风月情长远没有商场厮杀有意思。通俗来讲,就是搞事业,喜欢偷看老头标书上天价般的数据,喜欢睥睨地坐在大班椅上,喜欢抢过老头手里的竞拍牌跟对手追逐跟价…… 只不过那镯子一到手,就失色了。 周恪思来想去决定送给外婆,“‘花’到美女身上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瞧瞧,这嘴哄得老太太笑不迭,见牙不见眼。 她倒是不关心镯子,只把外孙腕上的表盘翻起看看,“这怎么碎了呢?” “对,昨天碎的,还没来及换。” 说来话长,说来就气。周恪昨天傍晚在庭院里洗车,回国才提的悍马h5,宝贝得很,粗洗精洗都要亲力亲为。 结果咧,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施家的老幺跑来找老二,见到他,见到他身前的车,表情跟撞鬼似的,拔腿就跑。 不知就里的周恪只能喊她,你跑什么? 边喊也边跟上去,丢开水管的手去拎她手腕。施必齐瘦单单的身板拗不过他,情急之下,动作莽撞了些,就把他的表带拆了,手表啪地跌在地上,成功吸引主人的注意。 她也因此逃之夭夭。 周某人想起此事就头大,与其说气到头大,倒不如说,是莫名其妙被这么个小鬼惹到了,你作为前辈也只能犯而不校才无奈。 表摔了反正还能买。过节呢,越背越大。 * 原也没什么。 但落到家教严苛的施必齐心上,一粒尘就成了一座山,直到九月开学,她还过不去,总觉得自己有错在先,得给周大哥赔礼。 赔钱倒是别想了。先生对一双姑娘的经济管控都很紧,每月零花多少,和寻常人家一样。 于是她只能尽力而为。每天在猪扑满里攒几个硬币,装满半个猪肚子,就去联系怿哥哥,问他今天放学是不是大哥来接,能否让她搭个车。 周怿就读的h二附离必齐的小学只有两条街的距离,那里非富即贵,是所民办中学。有时放学,必齐还能在门口看到周家的车子路过,周家老大回来后,也偶尔能看见他的车。 必齐还奇怪来着,问周怿,你不是说你们关系不好? 周怿说,是啊……但我爸会拘着大哥来接我。 几分钟后,对面回信: 可以,就明天下午放学吧。你在门口等我们。 次日,一个艳艳的黄昏天。 施必齐才从门口出来,一眼就望见一辆很打眼的越野,泊在樟树层层叠叠的绿意下。 对方也朝她鸣笛。 必齐走去爬上车后,扑面而来的冷气捎着沉默气氛。 空气里能闻到沉郁的香水味,属于驾驶座上那人。香气中调是难以名状的檀香甚至还像燃尽的纸灰,活脱脱从佛堂里才出来一般; 后调脂粉味又很重。 后来必齐才知道,周恪十来年几乎只穿这一款香,le bo的檀道33. 前座不发话,后座二人像坐牢。周怿干脆没话找话,“怎么今天不和必昀一道走?” “唔,不方便,”施必齐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和他咬耳朵,“姐姐谈恋爱被先生发现了。最近先生都要亲自来接她,怕她再和那个男生来往。” “所以你不想跟先生一路?” “当然!而且我小测成绩下来了,考很差,不敢给他晓得的。”老学究终究是老学究,句句不离分数和课堂表现。 必齐必昀都要疯了,尤其后者,昨晚还顶撞爸爸,十六岁为什么不能恋爱! 这样迂腐守旧和过去裹脚有什么区别? 周怿存疑地摸摸鼻子,“可你不还是要给他看,卷子考好考差,都要家长过目签字的吧?” 是的,中国特色的家校联动手段。必齐也好懊恼,小声咕啜,“不行我就找姐姐代劳……” “你可以让我大哥帮忙。” 此言一出,说话人连带着听话人齐齐愣住了。 再看那驾车的人,时下正好在等红灯,闻言停住盘玩火机的手,回过头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看着周怿,“你还挺会给我找事哈。” 施必齐这才想起书包里沉甸甸的猪扑满,借着这个契机,打开包把它拿出来,深吸口气,双手呈给了周恪。 也看见了他腕上已然换新的陀飞轮。 周恪蹙眉,并不打算笑纳,“什么玩意?” 这个角度他只能瞧见她头顶,发旋发缝两侧,各梳一个哪吒揪。赔礼的人嗡嗡地说,“没有很多钱,但也算一份心意,赔我之前摔坏的恪哥哥的手表。” 有人噗嗤笑了,是真真被逗笑了。接也不是不接也好像太不厚道,干脆折中办法,“这么着吧,正好我烟抽完了,过十字路口找个便利店,你拿这钱给我买包烟,这事就当扯平了。可以?” 烟?施必齐想想扑满里的硬币有五十来个呢,应该够了吧,就痛快应下,“没问题!” 随后来到店里收银台前,拎着那猪肚子哗啦啦倒下一堆硬币,老板也看傻了眼。 必齐把烟拿给门口的人。后者撕开膜纸,抽出根烟在盒子上磕一磕,歪头点着之际,问她,“腕表的事算翻篇了,现在换我来问问你,那天见到我,跑什么?” 只见他站在油画般的晚霞布景里,侧首来,若有所思地看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 一出五折 施必齐终究开不了口,饶是他几番追问,她也一句话: 没什么。 太难为情了。要她怎么说嘛,总不能直言,我先前冲撞了你在那什么。 这比必昀恶作剧地揭开她蒙眼的手,要她看到电视里的儿童不宜还要命。 周恪半信半疑,“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必齐干脆急中生智,“可能因为看到你在洗车子,好大的车子,那个水管还呼呼地……我就有点害怕。” 说谎人做贼心虚,听谎人也显然不买账,目光于烟雾后面紧一紧,终究还是作罢了。 毕竟她能想到攒钱赔罪,再杯水车薪,心意也可嘉。就是那猪委实丑了点,两个黢黑鼻孔,身躯肿得像个泡发了的馒头,她还矜贵得很呢,等老板数完钢镚,就忙不迭抱回怀里。周恪不由谢天谢地,好歹没说把扑满一道赔给他。 岂料下一秒,怕什么来什么,“要不你连它一起拿走罢!”必齐眼巴巴地说。 周恪:“……大可不必。” “我认真的,”话说回来为什么嫌弃呢?明明很可爱,“别看它其貌不扬,其实可以容纳好多硬币的。” “你数过?” “嗯!这个猪扑满是前年怿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从入伏开始每天攒一块钱,直到填满,倒出来和必昀认真清点过,总共一百零五块!” 周恪服了。小鬼就是小鬼,这么点钱也能归到大头行列,关键她当全世界和她一样小,一样有攒零头的耐心,更踩雷的,是他得知真正的物源是谁,瞬间彻底劝退了,“谢谢,你留着自己用罢。” “好吧。所以你还是嫌它丑,对嘛?”必齐有点不甘心,就追着他问。 一个身高腿长一个矮豆芽,很快拉开了距离,她只好跑快些,才到路边,差点被车子刮蹭到,周恪回头就拉过她,“赶着投胎啊!” 又断喝那车主,“不会骑别骑!” 施必齐揉揉被他箍疼的手腕,心想,可是你说教的和那人骂我的一模一样。 但她终究没说,因为她看得出眼下周恪情绪不高,或者他一向如此,阴晴不定的狗脾气。 周恪松开必齐之余,瞧见她腕上圈着个红皮绳,就曲指一勾,“是不是你们女孩子都喜欢戴这个玩意?” “对呀。因为我们时时刻刻需要扎头发。” “那要是短发呢?” “那就当手链咯。” 必齐说,这是同桌传染给她的习惯,同桌手腕上总是变着花样的发绳,一年365天。因为出早操写作业要把头发绑起来,免得碍事,她头发太长了……长到剪下来能卖好多钱。 对了,头发是可以卖钱的,你知道嘛? 这个年纪的小孩思维总是发散乃至奔逸,小嘴嘚啵嘚能扯许多。周恪都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从皮绳跳到卖头发! 他站在门边把烟深吸到底,就开门要上车了,也在嘴边做个关拉链的动作,提醒话篓子: 打住,回座位。 施必齐顺着他手指看向后座,才意犹未尽地撇撇嘴,绕回后面。 偌大的越野车,底盘高得堪比坦克。她真真是爬,手脚并用地爬,最后周怿看不下去拉她上来的。 必齐忍不住牢骚,“干嘛买这么高的车子,明明就不好看,像个怪兽。” “那你麻溜点下去罢。自己矮矬子还嫌车高了。”什么品位,周恪不敢恭维。所有车型里他就偏好越野这一挂的,尤其这种军用车改装款,算是圆他一个梦吧,他从小就跟老头说想去从戎,可惜后者坚决不肯,理由也是当年抓周宴上他抓的是算盘,天生商贾命。 老头挺迷信这个。 老大甩脸子,周怿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解围,“大哥,今晚去哪吃饭?” 周恪每次来接他都会把车直接开到馆子里,一来懒得回家,二来权当现捉个地陪,陪自己重温家乡味。这里头还有另一层私货,就是周恪晓得老二胃口浅,吃不惯外食,故意阴坏地磋磨他呢。 而周怿直到今天还没明察。 换言之,叵测居心要是轻易被看穿的话,又算什么居心呢? 路况遇到晚高峰大塞车。周恪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地叩着,想了想,和两个小孩说,“带你们去佥丰楼逛逛罢。” “可以,我赞成!”周怿巴不得,到自家菜馆总好过吃那些不知道从什么劳什子提炼的油。 而必齐浑浑噩噩地,看到车窗因冷热交遇起了层水雾,手下意识扪上去,印下个掌印,她又不禁想起了那天,梦魇重现。 梦魇的始作俑者就坐在前方,坐在斑斓的霓虹里。 不知怎地,她脑洞上线了,她觉得自己和怿哥哥像两个待宰的鸡崽子。 至于周恪,他该是老狐狸。 * 佥丰楼是一处独立宅院。封火墙、跑马楼的徽派设计,有做旧感。 风雨里门楼眉头紧皱,爬满了皱纹。 当初周孟钦投资它,也不过是拿来和老爷子对赌的试金石,不成功便成仁。不曾想,发展到今天长三角本帮菜的一甲招牌。老周也因此摘了父亲手里的花,成了顺位第一人。 周孟钦时常教诲兄弟俩的话,周家儿郎头一个要有血性,轮到你们,将来我也是这么个考验法。 用实力成绩说话。 店大欺客就会饥饿营销。不到七点,等号的队伍都排到打烊边上了,经理祁瑞忙着张罗等位的茶点,一抬头望见来者何人,骇得差点把自己交待了。 一口一个“不得了”地喊,去迎二位爷,“今朝什么风啊,把您俩给刮来了。来吃饭?来私访?” “就不能二者兼得?”周恪摘下外套递给他。看生意挺好,叫祁瑞先忙,别管他们。 “那我怎么敢的呀?”祁瑞忙找人把没开台的包厢收出来,备好热毛巾,沏好茶,要上等的碧螺春。 说完才瞧见周怿背后的施必齐。 没长开的五官和年纪。扎着两个哪吒丸子,眉眼怯懦又不失灵气。 祁瑞问少东家,“这谁家的?” “偷来的,”周恪抢答了,还戏谑地嘘声,“记得保密。” 必齐闻言,冲他背影比射击手势,biubiubiu……没收手就被那人回头逮个现行,以为这下完蛋了,闭眼乖乖看打,结果他也只是一哂,就兀自走了。 佥丰楼上海区的管理实权如今在梁赛君手里,帮着盘盘账,协理下人力的用度。 祁瑞就是她从娘家接济来的。原则上说,周恪该喊他表侄。但某人从不认这层关系,还动辄找他茬,祁瑞每每在表叔处吃了瘪,都要找姨婆哭诉,可是梁赛君也没辙:我都得敬他三分,别说你了! 故而眼下,祁瑞是半点不敢怠慢,脑袋别在裤.裆上的。 东角正厅里坐着几位住建局的主,原不该报到周恪这里,但祁瑞想想还是招了,周恪问,“哪几位?” “刘主任牵头。坐半天了也不急着点菜,就光打牌。您看看要不过去打个招呼?” 是姓刘的就没事了。周恪把衬衫上的烟灰拂开,不可一世之貌,“这老东西好日子没几天了。” 就是个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大贪子而已。周恪也警醒祁瑞,以后这种人情少卖,等他们散了,找个由头把账全平了,没脑子啊,什么货色都结交! 祁瑞有点冤,我个打工的做不了主啊,还不都是姨婆的意思。 又问周恪,“您怎么晓得的?”说得好像住人家小金库里了。 原因也很简单,他这几日都跟在老头身边,上头什么风吹草动自有所耳闻。 一开口才想解释,看见对面的必齐,还是打住了,周恪单脚一踹祁瑞,让他滚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殊不知必齐早听懂了。她因为父亲的缘故,对这些特权阶层的深水总是过早地谙熟,隐约也能预判到,周恪嘴里那个姓刘的,不日,就会是第二个辜曼钧。 成螺的茶叶在水里载浮载沉。必齐嘴巴耷拉在杯口,可怜巴巴地把它压扁,好饿,她和怿哥哥小声说。 周恪却在烟雾里眯眼瞧她,“很丑。”说她这个动作。 “就做就做!” 周怿看着也好笑,这两**抵天生相克,一见面就王不对王。他起身搛了两枚桂花糕,送到必齐碗里,“先垫垫肚子。” “吃完就能吃正菜了嘛?” “那估计还早吧……” “那没意思,不吃了。我要攒肚子。” 必齐要怿哥哥把脖子上和人打球的哨绳解下来,太无聊了,两个人可以玩翻花绳。 周怿不会,必齐就手把手教他,翻来覆去也不过那么些花样,他还是记不住,必齐都急了,教好徒弟累死师傅啊!“你怎么比必昀还笨?” 必昀总是骂她蠢,其实自己半斤对八两,在小事上总是缺根筋。 不然手机里的恋爱短信也不会给先生看了去,必齐说来就义愤填膺,“他们根本没做什么,可先生还是怀疑了,也怀疑必昀最近成绩下滑和那个男生有直接关系。” 说罢,又不无双标地教育周怿,“你不许早恋!” 周怿都听傻了,“怎么轮到我就不许了呢?” 唔。必齐歪着头望天,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能想到的托词只有,“因为你太丑了,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你。” “胡说,我哪里丑了?” …… 两个兔崽子跟对口相声一般,周恪额角发胀,赶紧催祁瑞把菜布了,吃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岂料山珍海味一上桌,小的那个更不舍得走了。 平日为了学戏保持身材要各种忌口,她这个年纪承受了不该承的太多,一看见满眼珍馐,就饿牢里才放出来般地,大开荤戒,下场就是离开的时候,撑得肚子圆滚滚地,路都走不动。 撑得脑袋也稀里糊涂地,被周怿背上车后,就想睡觉。 周怿说,睡也好,省得等下车子动起来,你又要吐。 周恪沾了酒,只能找司机来开。才坐上副驾,如释重负地松松领带,他让司机先送他们回家,自己自有去处。 车子没开多远,左侧跌下个漆漆的脑袋。周恪忙不迭拿手接住了,再听她咕哝呓语: 妈妈,佩佩想你…… 不等他回过神来,必齐呜哇一声,吐了他满手都是。 暴怒的人即刻搡开她的头,任由必齐撞在座椅上,撞醒自己眼冒金星。 而那人暴跳如雷,“施必齐,你给老子滚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 一出六折 当晚,这出洋相就被参到施少庵那里。 得,正愁一碗水端不平呢,干脆两个都别跑,一道罚。 罚姊妹俩在书房里站规矩。 至于周恪,来时借着庭院里的水洗了手和车,辜曼玲心里怪不落忍的,直说要赔他精洗车子和衣服的钱,他没要,但走的时候,那脸色比吃了馊饭还难看。 姑姑给二人送点心,对必齐说,“这下我也帮不到你了。你是该吃吃苦,不然没个分寸,人前还跟在家里似的,小小年纪无法无天。” 哼。必齐臊眉耷眼地玩手指头,“又不是故意吐的,我也知道错了,也说对不起了。” 只是他不肯听而已。非但不听,还恨不得捏死她的阵仗。 “你当然该说对不起,但接不接受也是他的自由呀。”姑姑苦口婆心,动辄绑架别人谅解你的人该有多强盗。更别说你吐了人家一手一袖子,车子也乌糟了,多可怕,换位思考一下,你自己好端端的裙子被人弄脏,气不气? “气……” “那不就得了。” 姑姑说,人不该倚老卖老,亦不该倚小卖小。别仗着年幼就对自己放宽原则,你别看周大哥气成那样,我当真说赔钱,他也没收呢。 一听要赔钱,施必齐脑回路又走歪了,觉得大不了再攒一次,攒满扑满,给他买两包烟。 成年人的人情难关落到小孩眼里总是这么轻巧,这么想当然。姑姑严肃地知会她,“他不肯收,我们还得赔礼。回头正经请周家吃顿饭,你也要在场。” 转头又问起必昀,还不肯服软呢? 站半天了都。理由无非是老施扣了她手机,也威胁要通过班主任协调会会男生家长,必昀气死了,顶嘴父亲老掉牙,不仅不进步,还年年开倒车。 施少庵一怒之下,发落她站,何时明理何时休。 “你还不晓得你爸那个脾气,最最吃软不吃硬,你且低个头,这事也就了了;不低头,我连帮着说话的余地都无。” 必昀才不怕,“我该他的了?就不低头!也不要你说话,这事我本来就没错。” 也是个犟主,站到两股战战了,嘴还这么硬。 话音甫落,就听门外拍桌子的动静,老施隔空喊话: 继续,来,我瞧瞧你这牙齿是什么作的! 父女俩龃龉成这样,必齐是想不到的,印象里姐姐捅出天大祸端,先生说几嘴、罚两下也就过去了。 但这回好像很严重。必齐隐约也能猜出来,早恋就是触了先生的逆鳞,何况必昀是施少庵的老来女,必齐作为侄女来不来这个家,必昀都是他们实根上的独苗。 大抵在中式老派人的观念里,独苗最最笔管条直的成长路线就是义务教育、中高考、大学以及就业,再广泛点,还有嫁娶与生育。成才与否倒在其次,千万别走弯路,其中之一,就是成年前的异性越界问题。 必齐想起姑姑关于这方面的论调,说并非不让谈,是怕你们的是非观念还不够完善,无法明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连他们成年人还经常混淆呢。 要知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七个字,远比那些刻板的金科玉律更诱人、更棘手。 十岁的她对于这些大道理知之甚少,对错黑白也是半懂不懂,就照着葫芦画瓢。但几年前也在餐桌上偷听大人闲谈时得知了周家老大是逆反的典例,他因为中学和女学生在外租房“同居”,被老周发现了,这事一度闹得挺大,以至于告发到教导处。 女方家长要求拆分开两个孩子,要么女方转校要么周恪,结果后者却说不必了,你们不找来我们也要分手了…… 许是有例可援,是夜睡前,必齐就抱着枕头溜到姐姐床上,趴在床头问她,“施必昀你是不是和那个大哥哥‘同居’了?” 胡说!必昀急着反驳之余,倒是问她,你怎么跑来了?自己没床? “外面打雷,怕怕。”必齐顶着两个乌溜的眼睛,竖起食指喊嘘, 小声点,先生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听,在打鼾,比雷声还响。嘻嘻嘻! 睡了也好,不然她们今晚都别想睡。 必昀揉揉酸胀无比的屁股,和老幺头挤头,唉声叹气,“也不晓得谈嘉树今晚有没有给我发短信,”谈嘉树就是她男友,必齐一直觉得这名字很好听,“也可能没有,保不齐他爸妈也会扣他手机。” “那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笨!当然是有,好歹证明他是平安的。” 爱情可真难真复杂啊。这是必齐旁观者的第一感想。 好像姐姐自从谈恋爱之后都不一样了,时而发光时而灰败,总之,24小时多愁善感。 像戏里的痴男怨女,一点小事也感慨许多,必齐本能烦,烦这些人矫情,一句话的事,弄得她背死背活。 于是呵欠连天之下,她张口就来: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1) 必昀懒得听她念经,小崽子懂个屁,自顾自说自己的,说和谈嘉树的事。 他们是在年级篮球赛上结识的,谈多她一级。必昀作为学生会文宣部长要拉赞助,送水什么的,一来一去,就加了联系方式。算她倒追吧,他性子更温和沉稳些,长相好得不像话。 成绩也在前茅。或许这才是他家长反对的主因,因为他高考才结束,成绩并不多理想,算发挥失常,谈父谈母把原因归咎在了必昀头上。 而她也仅剩几百天就见包公了。 成败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可想而知,施少庵有多急…… 更甚者,必昀撂开老幺耳边的头发贴上去,向她披露一个“惊天”秘密,“爸爸发现我们那个过了,”那个,就是偷尝禁果。事情发生在谈高考前夕,必昀主动提的,“我怕他考上大学我们要异地好久,没准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总想做点什么,留作纪念。 反正,我不后悔。” 说完,就无债一身轻般地躺回去了。留必齐一个人痴怔怔地消化。 必昀觉得老幺不会懂,殊不知她当真懂,还矢口反问:是不是就和恪哥哥在车里做的一样? 夜色深处滚着阵阵旱天雷,就是不发作,闷闷地不成雨。必昀疑惑不已,“什么恪哥哥在车里?” 必齐这才告诉她,那天的见闻,撞见他和女人在车里苟且。 足足过了几分钟,必昀才缓过来。也立即去捂妹妹的嘴,“老天啊,这个狗东西,当着小娃娃的面也敢这样,带坏小孩,误人子弟!” 必齐摇摇头,“可是他并没有发现我呀。” “那也该死!我警告你,以后可不敢跟外人提它,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知道会怎样?” 必昀十分笃定,“会死很惨。” 指周家老大。 _ 这一桩陈年官司直到必齐初二那年还被重揭起来。 相同的因,不同的果。施少庵作为监护人接洽对方男生家长时说,孩子处在叛逆期,路走岔了,但我们家长不能糊涂。专/制也好不通情也罢,怎样骂我都认了,事已至此只得强分开他们,不然没法…… “先撇开你我两家的以往过节,就事论事,我只是认为两个小的不应该。 一来,未成年早恋本就是大忌; 二来,施某内兄内嫂把必齐托付给我,哪怕他们再辱没良心,孩子到我膝下,我尽心养育于他们也是个交代。只可惜这孩子命苦,因着父亲的缘故政审上通不过,本来十二岁那年,是可以送到组织里悉心栽培的,她自己也想去; 没去成,倒仓期还把嗓子熬坏了,只好回来学文化课,走寻常小孩该走的老路子。 此事一直是施某心上一个坎,她大抵也怪我,虽然不说,但看得出来,从此就和我们有了隔阂…… 试问好端端的苗子泯然成这样,谁看了不觉得唏嘘? 如今往事已矣。我和曼玲旁的想法都没了,只盼她好生长大,顺利地学成毕业,有自己的一番作为就够了。 三来,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笑我们教养不当。 必昀当年也出过这档子事,败露不久,那男生迫于家教压力和她提了分手。 可叹这姑娘性子太烈,连日悲恸之下, 就背着我们割了腕…… 泡在一浴缸的血泊里,送去医院抢救。处理伤口的医生说:她当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连划十数刀,腕部肌腱都割断了。” 必齐去看姐姐的时候还听后者说, 原来徒然爱一个人真会这样痛。 像十指舀水,攥再紧,也不过拢了一把空气。 * 再会到必齐是“谢罪宴”一周后。周恪才从牌局上下来,连日的忙碌终于结束,他也是今天才得空,前阵子都陪同老头在跟踪一个标,其实没什么大事,周氏在园林工程方面已然垄断,哪怕竞标也是以本伤人,如烹小鲜。 但他得累一些,因为要观摩研究父亲运转的手段。 一个人在外界口碑里再不济,当真能打下江山,也绝非一件易事。 于周恪而言,周孟钦就是典型。 车子走捷径正巧路过了必齐的小学,减速之际,周恪就发现了她。 针般细雨之下,伞盖着小小身板。有个蹊跷的陌生男子来和她搭讪,那人面相就不善,十有八.九是个拐子,果然,掏出个糖果要必齐吃。 还亲自帮她剥好了,但姑娘摇摇头。 一辆车子在身边滑停下来,车里人开窗要说什么的,却听她指着自己对那人说,“我爸爸来接我了!” 随即就屁颠颠地跑过来,开门爬上车子。 没反应过来的人只能下意识配合她唱戏。等反应过来了,也不无揶揄地回头看她,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个女儿,这么大的女儿?” 而一袭妃红色裙子里的人,眉眼慧黠,像个修为尚浅的小狐狸。虽不成气候,也足以狡诈, “前一秒是,现在就不是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 一出七折 周恪听过老二细说必齐的身世,更具体版,她从三岁起学琴也好跳舞也罢,都由父亲差人接送。 某回,就被不轨之人得逞了。她父亲到那个位置注定会结些仇家,那人便是其中之一,把佩佩拐上车好远,她自己跳下来的,这才拣回条小命。 那么后来她爸提高警惕了没? 没有。照旧老办法,全靠姑娘自己擦亮眼睛。 所以了解必齐的人不会说她笨,她精着呢。 她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内秀藏拙。 …… 眼下,周恪就考验小孩,“好在我是碰巧路过,要是不呢?你怎么办?” “那就找陈伯帮忙咯。”陈伯是校门口卖小炸的大爷,一年四季风雨不动,必齐喜欢吃他家的火腿肠,他也记得她。意思再明显不过:别以为是你救了我,你不来我也有活路。反而,你只是个替补罢了。 周某人没话说了。 寂静的车厢里即刻听到她肚子在唱空城计。周恪问必齐,饿了? “嗯……”小孩很腼腆,怕自己这些生理需求会为难他人,还各种找补,都怪她中午先喝汤再吃饭,胃口撑饱了,没垫多少扛饿的干粮。 周恪不耐烦听,“行了,直接说想吃什么。只要别吃完了就吐,一切好商量。” 受害人当着始作俑者控诉罪行呢。必齐也有些难为情,偷偷吐舌头,将功补过的觉悟就是: 全由你做主。 于是四十分钟后,车子就开到了一条小巷里。这里距离姚家不过几百米的脚程,像个曲里拐弯的袖子,袖着一家小笼包店,没有招牌没有幌子,点单也全靠口头和老板的好记性。 周恪说,他长到十二岁之前,寒暑假都是在外婆家过的。会经常来这家吃。 老板还记得他,见面三分笑,“老样子伐?” “主要不是我吃,问她。”身高差的缘故,有人下意识摸摸必齐的头顶。 后者仰起头来,不要他摸,“头是越薅越矮的!”像屋里打伞那样,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俏皮话,真实待考,但听着就很可信。 “封建迷信不可取啊,身高这东西还是看基因。后天多运动多喝牛奶,至于你的话……我看够呛。” 必齐才不理他,认真掂量了下菜单和她的实力,就要了一笼屉。 再加上他的量,一刻钟后,两屉小笼包和一碗咸浆热腾腾地端上桌子。 肉馅里鲜美的猪皮冻化开成汁,叫人垂涎三尺。 可是必齐没吃两个就饱了,倒是馋起对面的咸浆,眼巴巴问他,“咸豆浆好喝嘛?” 周恪很是无语,拿筷尖指指笼屉。示意她,你还没吃完。 “但是我实在吃不下了。” “换成咸浆就吃得下了?” 油盐不进的人紧着她好说歹说,还是坚持,叫她把自己的吃完。 何况他记得那天两家吃饭,辜曼玲替小女赔罪时说,必齐一来肠胃不调,肚子里有蛔虫,吃了多少宝塔糖驱虫药都无果,所以沾不得重油重荤,像咸浆这种太香的,也要少碰。 傲娇的人扑克脸:“把包子吃完,实在吃不下才给剩。当真顶着了再吐我身上,你今晚的归宿就是黄浦江。” 翻旧账果然有用。施必齐不敢作了,乖乖埋头吃包子,最后剩下三枚,着实吃不下,就小心翼翼地搁下筷子, 双手托腮,等他完事。 鸽子窝点大的店面,天黑就燃着两盏钨丝灯,灯光一息一息地。 而他坐在杳杳光影里,在这满屋烟火气下,五官很肃很静好。老早听姑姑说过,周家第一任太太貌赛西施,西施什么样,必齐到底不清楚,只是眼前看着周恪,她才相信那位太太该是真的很美。 就是这个人,专心用餐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滤镜就碎。 之前谢罪宴后,先生还语重心长警告她的,千万少跟他们来往,周孟钦两个儿子,年长的反正彻底长歪了,小的也难讲,总之,这种富贵高门就是难养出好心性! 必齐不以为然,她觉得先生偏见识人,怿哥哥才不会的。小小囡囡斗胆质疑,“那您说周家是富贵高门,我们老施家就不算了?” 大意了。施少庵被说得一愣愣地,“当然算,本质不同而已。一码归一码,我们是士,士有三不斗。” 老学究骨子里看不惯周孟钦这种人,认为是下九流,也时常警醒辜曼玲,和你那老姐妹的交情停在场面上就够了。且不说小三上位本就不光彩,光说他老周换女人如更衣的下作德性,哪天一脚蹬开梁赛君,你个老好人夹在中间是顾哪头呢? 必齐旁听完的第一感想: 成年人的世界也太难了。 * 原本,周恪是打算吃完就尥蹶子的。 把小孩平安送回家,他也事了拂衣去。 结果没走几步,才出巷子,一偏头发现兔崽子不见了。 视线再往后看,原来她站在一爿玩具店的橱窗前,很是聚精会神的样子。背着书包,校服袖子打结系在肩膀上。那画面很像《蒂凡尼的早餐》开头,只不过赫本在里面拜金, 而她“拜”一只泰迪熊。 齐腰高的熊被店主摆成个待客的姿势,坐在花花绿绿的琳琅里,许是太久没清理,毛都蒙尘了,像个边角料也像个无用的垃圾。 总之,但凡正常点的客人都不会看上。 周恪:“别告诉我你喜欢它?” “多可爱呀。”必齐甚至双手扒上玻璃,要凑近些端详它。再告诉周恪,她以前也有只熊,和这只很像,但是来到施家没多久,就被姑姑偷摸扔掉了。 姑姑宽慰她,小孩过分恋物不好,你总要学会戒掉它,像我们遗忘人,一点点、一天天,去接受他们离去的事实。 这下周恪明白原因了,然而他选择站队辜曼玲的观点,或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提醒她,“施必齐,你已经十岁了。” “十岁也没有很大呀……” “要这么说的话,等到了十六七八你还是会这样纵容自己。其实你姑姑狠心丢掉它,总有自己的理由或者苦衷,这些你想过吗?” 想过的。说实话她都懂,也体恤姑姑领养她的苦心,在当年那个节骨眼上,养个落马犯的遗女要承受多少口舌是非啊,所以平心而论,姑姑希望她来到施家就切断掉从前的联系。 而那只熊承载着太多不快与不幸,姑姑才劝必齐,丢掉它,像丢掉父母一样, “可是……” “没有可是。”有人不容商量,拉住她手腕流连地离开橱窗,甚至不给她回头的机会。 施必齐过去还不能很好地分说兄弟俩的区别,除了品行上,片面来说就是一个好一个坏。 眼下她却恍然了,他们着实很不同,换作周怿在场,他一定会默许她买; 而周恪,他好像决不会动摇已然认定的想法。 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成大事者该有的修为。 车子前往施家路上,外面落起了雨。后座的人始终无话,周恪除开中途接了几个电话也没甚好说,抵达的时候,他放人下车,才问必齐,“记仇了?” 施必齐摇摇头,“没有,才没这么小气。而且我反省了一下,觉得你说得挺在理。” “然而你表现出来的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心口不一。 讥诮完,车里人就发动车子。 微雨夜色下,必齐淋着雨才转身,那人从窗子里抛下一柄伞, 啪地跌在她脚边。 呵!所以究竟谁更心口不一? * 这柄伞直到秋去冬来,年关附近,必齐才找到契机还给周恪。 一来他下半年很忙,有阵子甚至脚不沾地地到处飞,也被周孟钦空降到了名下一家公司试炼。 闲下来的时间,微乎其微; 二来,就是必昀发生了那件事。 事出得太突然。彼时夫妇和必齐都不在家,还是姆妈买菜回来发现的,正如施少庵逢人就扼腕的那样,晚一步,没准就来不及了…… 平日里凡事都要过虑下的人,轮到自己女儿心肠里那些弯弯绕,居然失手了。必齐看得出,先生那阵子都很沮丧,姑姑亦是,也许对于父母来说最大的挫败感,就是到头来发现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骨肉。 夫妇二人也终于醒悟,成年人嗑个瓜子就能呸掉的少女情怀,好像很小很可笑,但在年轻人的世界里,其实很严肃乃至沉重。 别去嘲笑,就是莫大的尊重了。 谈家人透过姑姑表达了关切与同情,而当谈嘉树提出要见必昀一面,后者却拒绝了。 必齐捧着花去探望时,姐姐说,“我不需要事后找补的情意,这比直接提分开还折辱人。” “值得嘛?”必齐反问她。 必昀沉默。 轰轰烈烈的一段家务经化在了外人谈论的热气里。 必昀康复返校,先生对两个姑娘的管教也更警觉些,生理并心理。但物极必反,所以今年过年,施少庵特为宽容她们,好好放松一下。 也开导必昀,“高考没什么的,别把它想得多难多重,大不了再来一年就是了。” 姊妹俩在庭院里挂灯笼贴对子。姑姑闻言头一个好笑,“拉倒吧,猪油蒙了心才咒你姑娘再来一年!” 操办完这些“面子工程”,接下来就要置备年货,干湿果和食材什么的。往年每到此刻必齐都会很开心,有好吃的也有钱拿,但是今年格外寡言谨慎些,一则受姐姐情绪感染,二则,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该有个檐下人的觉悟了,亲与疏到底有别。 正如她每晚胡思乱想的那样,必昀当真要没了,姑姑先生也没可能当她是亲生。 这就是差别,是血系天然注定的法则。 不到祭灶,周家人就阖府来拜。 因为小年之后大概没时间了,梁赛君说,她那侄外孙祁瑞腊正月里办婚礼,这日子卡得,想不吉利都难! 据说双方没处多久,女方急着落脚吧,就提出结婚了。 具体什么底细姑姑也没多问,只火速包了份子钱送给周家。 人情当场送又当场还。 必齐端着坚果盘送到客厅,甫一转身,有人喊住了她。 只见那人闲情逸致地捉着盏盖刮着茶杯,冬日负暄下,从口袋里掏出枚红包递与她,又秒收回,“你是不是应该先和我说几句彩头话?” 压岁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数月不见,过完年就十一的小孩个头又蹿了些,穿着喜气洋洋的夹袄,歪头思索。 想起昨晚读诗经才学到的话: “那我祝你,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一屋子大人皆笑了,我的好乖乖,这是祝人结婚的话呀! 周恪也笑,又跟诸位说不打紧,钱还得给,“就是吉利过了头,不过无妨,我权当你提前恭贺我婚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出八折 无巧不成书,祁瑞的喜帖上还当真有这句话: 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眼皮子浅的祁瑞跑去问姨婆,瓞字怎么念。 后者说你别管了,只要记住这是让你人丁上勤勉点的意思,话又说回来,早干嘛去了,当初叫你好好念书,就是不听话。 学生时代不争气,念了个半吊子的中专,读不下去了,灰头土脸地跑来求姨婆接济。 梁赛君能有什么法子,除了去磨周孟钦。 这些年,她也时常警醒祁瑞呢,“你当姨婆这手伸得好光彩啊,乖乖,看我嫁到周家了一个个地都来巴结,把我当什么了。一窝子属蚂蟥的! 你办事利索点,我在老周那里腰杆子也直点;你要再不争气,菩萨也救不了你。” 可是祁瑞就说过,姨婆想得太市侩了,周孟钦这人再不咋地,待身边戚友裙带还是没话说的。力所能及的都乐意帮。 何况梁赛君刚过门那几年,明眼人瞧着,他对她是真真地宠。宠到对老二也爱屋及乌。按理说前妻那个出身门楣,将来分家私也是老大占得多,但自从周怿出生起,这事就很难讲了。 这眼瞅着老二快成年,祁瑞劝姨婆,枕边风再吹紧点啊,你们娘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嗯呐。梁赛君一眼识破,是我们娘俩还是你的好日子啊? 别在我跟前耍小聪明。你能想到的,他周孟钦什么人想不到?蠢货!也别光顾着跟我说他怎么怎么个好,真那么好,你不自己嫁? 多好的人结了婚都会现原形。 仆人眼底无英雄。遑论一个被窝里夜夜睡过来的老婆。 * 祁瑞办酒这事,周孟钦原不想多参与的。 给点钱意思下了不得了。结果梁赛君不依,成天在家里搅和,“不行呀,我们作为长辈要出面的。这孩子算老梁家为数不多的男丁了,他老头去得又早,回头小两口敬茶拜高堂都没个人……” 絮絮叨叨地可算把老周耳根子磨软了。梁赛君的意思是,婚礼全由她操办,经济方面她不管。 当然了,小祁今年也才二十三,摸爬滚打才混出件像样的车子,房呢也是去年按揭的。那女方家里狮子大开口,彩礼张口要三十万,他哪里给得起哦…… 周孟钦就问她,“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说来说去无外乎钱,关键你要拎清楚,这钱一旦掏了就没个止尽了。 那倒不是。梁赛君这点还不糊涂,只是拐着弯地敲击他,反正佥丰楼不日要在上海增设两家门店了,祁瑞干了这么多年,多少也算个元老,就是一直没晋升,如今便是好机会。 区域经理不是缺人嘛? “哦,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周孟钦还没那么好拿捏,像祁瑞这样的泥腿子,跑跑堂可以,难挑大梁。 他不同意,也骂她妇人之见,你当做生意是绣花呢? 二人就此事连日争执不下。还有一点,梁赛君问老周讨他的宝贝小二,让周怿到婚礼上当傧相。 周孟钦说可以,这点好商量,至于区域经理你趁早**心罢。 梁赛君不甘心呀,“怎么着你嫌我人老珠黄了不是,这么点要求都不给满足了,还是你那出息的老大回国了,你眼里就没我们母子俩了。可怜我家小二,也不过差了六岁,当真长到周恪这岁数,孰强孰弱还难讲呢!” 唉,要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更难过这嘴皮子利索的美人关。 韭菜割头心不死。老周被她念得头都大,终究应下了,图个耳根子清净。来日方长找机会再打发掉祁瑞就是了。 没几日,周恪随父亲从酒局下来,车上听闻此事,老大从耳廓上摸下烟塞进嘴,“我有个主意,就看你听不听。” “什么主意?” “上海分店每年年终账底流水都不清不楚的,这其中有多少猫腻,你问梁姨她肯定不说,要是问祁瑞,他保证要慌了。想挑大梁可以呀,手底子得干净,钱不吐出来这人我不会要的。你要怕梁姨再多嘴,倒是问问她,事情发生这么久难道她就一点不知晓? 还是说,这事从头到尾就是她的主意……” 父子俩隔着半个人并坐。烟像雾一般萦绕着周恪。 周孟钦半思索半审视着他,陡然才发现老大果真长大了,算计人的时候,即便还有些青涩,架势倒足足地,像个能征惯战的老手。 许是酒精上头吧,一向薄幸的老头难得动容一次,问长子,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一直怨他也怨梁姨? 周恪不置可否地笑,“说怨也算,但如今对我而言更要紧的,是得我该得的。” “你这份该得要如何衡量呢?” 那就不好说了呀。 周恪笑得若有深意,当真摊开掌心悉数起来,怎么着,他母亲那份得括上吧? 扣向掌心的左拇指箍着一枚玉扳指,价值连城,是周某人的新宠。 余下四指再全扣下来,包握成拳。 仿佛一种暗示,暗示周孟钦,光他生母这项就足够他得寸进尺。 得一切该得, 以及不该得。 * 正日子定在腊月廿八,天寒地冻的北风天。 周怿并不多热络这种场合。辈分来说,也不该他来当傧相,可是母亲执意,目的就是要新娘家里人看看,你姑娘嫁个人前前后后受老周家多少恩惠。 少年西装革履地垮着脸。必齐也看出怿哥哥心情不佳呢,在楼下摘了几颗无患子,捏碎了搓给他看,“你看你看,有泡泡咧,能当肥皂洗手!” “脏。赶紧丢了。” 周怿牵着小人去洗手。必齐着一袭喇叭袖唐装,喜红喜红地,不关心脏不脏,只问他,那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开心开心,你在我就开心。” 嚯。年少人对于情愫最直观的反馈大抵即是如此,你在我便心安,一见你我就笑。 施必齐感到心里像绵绵的絮云被吹豁开个口子,见了晴天,她嬉皮笑脸,才洗好的手,不等沥干,去够周怿襟前的花,“能不能给我别一下?” “这是傧相戴的,你戴像什么话呀?” 必齐没觉得有什么。小时候一起过家家她还给他当新娘子呢,怎就不像话了。她并不知道周怿到这个岁数已然学会避嫌,男女授受不亲的事,他年长些总得带头。 就岔话题问她,“再有一年你就小学毕业了,想没想好怎么办?你先生的主张呢?” 关于必齐究竟学艺或读书,施少庵其实纠结了许久。只看小孩自身条件的话自然该选前者,问题是当今世道文凭至上,艺术这条路太难了。 一个旦角脱胎路上更要经历百般风险。 辜曼玲也提醒他,你不能全凭着惜才的私心,也得问问她自己。别将来她大了后悔了,到时要怪你的。 唉,这领养比自己生养难多了。 施必齐倒是老早想好了,“学艺呀!” “当真?那你以后就得天天拉筋吊嗓子了。” 很苦的。周怿刻意唱衰。 必齐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前脚才说只是不想读书,不想写作业, 后脚又和他剖心起来,“因为我觉得唱戏很好啊,至少先生喜欢。而且我在他手下学,总能省掉文化课的学费吧。” 原来如此。她所有的意愿都建立在与人方便之上。 周怿本能地心疼,“佩佩,这件事关乎你自己的前程,可以自私一点的。” 他等着她下文,小孩却不作声了。沉默地烘干手,拉着他返回会场。 只有心里在不动声色地想,或者是自我催眠:姐姐备战高考的关口,等她分数下来再说吧,我不能给姑姑先生添麻烦。 施必齐,你要懂事呀。 * 台上司仪主持新人宣誓,台下东角圆桌那头,周家一双儿郎坐成全然相反的光景。 一个光风霁月少年郎,一个没皮没脸二世祖。 真不敢信这天悬地隔的二人是从一个爹肠子里爬出来的! 施必齐从他们身上移回目光,转头就和姐姐说坏话,说周恪的。本意是想逗必昀高兴,因为后者才发生那种事,跑来观礼总难免感伤。 结果没说几句,后颈就挨了“黑枪”。 有人冷手并着冷冷的扳指捏住她后颈,“背后嚼人舌根会生疮的,施必齐。” 必齐想逃,周恪没肯,他另有所图,叫她到他那桌去。 有个漂亮姐姐看她可爱想问她叫什么。 “我不去!”必齐即刻识破,“你想追美女姐姐干嘛要我哄,臭人!” “又没白卖你。只要你去和她聊几句,几分钟,我就把这扳指送给你。” 谁稀罕?必齐恨不得白眼白死他,随后才知道,原来这厮和那女人调笑的时候胡诌她是他表妹,对方还信了,这么可爱的表妹呀,那我要亲口问问她叫什么的,多大了。 小小囡囡不懂这男女推拉之间的技巧与套路,隐约只觉得自己像个拉皮条的,摇头,不干! 周恪后来也就作罢了,在满堂贺新人的掌声里归坐, 忘了摘下的扳指还在必齐那里。 _ 直到当晚才发现拇指上面空空如也。 昏黄灯下周恪左手托着底下人的下颌,将她捞到近前,宣泄后的虚脱,去揩她嘴角污渍之际,才注意到扳指没了。 “想什么呢?”女人看他眼里俱是冷意,心下一怵,以为哪里不够好惹到他了。 “想你今晚得陪我多久,才能让我的扳指值回本来。”说完,衣衫拂地地欺身而上。 但是这漫长癫狂的风雨直到停息,他都没让她正面对他,也不要她喊他的名字…… * 施必齐的倒仓期比同龄人要来得早一些。 几乎是同年开春,声线就隐隐约约变了。连她平日里最最擅长的低回婉转的水磨调,也唱不好了。 姑娘一度很沮丧,只把原因推给换季重感冒,嗓子发炎才会这样。还不甘心地在校文艺演出上报名了单人项目。 效果可想而知没出彩。谢幕鞠躬的时候,堂下或多或少有些个通音律的,此起彼伏地嘘声,就好像这仲永之伤在戏曲界里不新鲜了,她也逃不过的。 从那日起,必齐在姑姑先生面前就改了口径,送我去读书罢。 至于再多情绪,或不服或意难平,小孩都一味闷在肚子里不曾言说。 唯一的知情者只有周怿。 距离小升初不满一年的光阴里她就跟着他恶补文化课,寒来暑往。直到后来步入中学身边人皆知她写得一手娟秀小楷,一撇一捺都能看出周怿的痕迹。 以至于,二人之后越界的行径东窗事发,两家人拘着必齐当面签下保证书,保证学成之前,不再与周怿来往的时候, 代替父亲来给老二背书的周某人,眼看着她落款自己的名讳,眼看那笔法,还以为是周怿上了她的身。 外面阴绵绵地落雨。教导处门外,料峭春风倒也吹醒些周恪的酒劲,他狠狠扇了二弟一巴掌,“我送你出国,这是唯一能安抚两家的上策。” 转回头才发现门后偷听说话的施必齐。眨眼就亭亭玉立的人,已然不是外人赞口不绝的乖女儿了,反倒叛逆得叫她姑姑先生都直摇头了。被风吹乱着短发,看看他又看看周怿。 那双眼神周恪时至今日还难忘,八个字形容: 目如死水,万念俱息。 分别送二人回去路上,周恪问必齐,“你怪我对不对?” 她依然像那日吃完小笼包,从车子上乖乖下来,双肩披着雨,摇摇头,“怎么敢。而且我反省了一下,觉得你说的做的都很在理。” “包括送周怿出国?” “那当然。毕竟不是他走就是我走,而支走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支走他才是最让你适意、施展拳脚的第一步阳谋。 确实。车里人忽然像个穿新装的皇帝,被个没半点斤两的小孩道破心机,还托大,还佯装无事,“回去洗个澡,明天安生去上学。学生时代就做你该做的事。别再招你姑姑姑父焦心思。” 施必齐只一句奉还,“你没资格管我。” —— 彼时负气之下脱口而出,多年后回想,一着错对着满盘错。 她才知道,那是句谶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一折 一八年九月,于施必齐而言,从一杯奶泡开始。 打发打绵,细腻厚实,成品按她兼职的水平已经很优秀了。但无奈顾客在台前目睹了全程,认出她腰间的绿围裙,而正式工系黑色。师傅还是倒掉它,亲手重打一份。 之后安慰必齐,“很棒,再接再厉。” 施必齐莞尔,没关系,怎么方便周全怎么来。 满打满算,她来这家星巴克快两个月,不长不短,尚未拿到伙伴卡。算勤工俭学,也算应届履历生活,在团队里人缘不错,给人的初印象永远是亲和力,清冷倒也春风般温柔。 最紧要的一点:是她从来与人方便的处事原则。 师傅好几次笼络她,有没有长工转正的打算? 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员工,吃苦耐劳在其次,气质相貌还出众,往柜前一推,妥妥的门面担当。 要不怎么说她当初被聘是个意外呢。原本是陪同学来求职的,结果同学落选,倒是她意外捡漏了。 就因为她形气俱佳,所谓眼球经济,在任何领域都不过时。 施必齐还是否了,戏谑的说法是:“每次点单甜品都推销不出去,ss应该最嫌我这种拖后腿的。” 这里ss算业绩都靠甜品挂售,卖几杯咖啡不管,卖糕点才算本事。所以没几个爱点单的。 “其实还是我们庙小留不住你。”师傅正话反说。 她知道必齐是名校在读,学园林设计的,大家伙私下也谈论过,这专业出来干什么啊? 大概是去设计院,极少数会读研。同学少年多不贱,混得好点,可以吃皇粮饭。 “才没有。别臊白我了好嘛,我司明明藏龙卧虎,个顶个地真人不露相。” “那就是家里人有要求?” “……” 算是吧。必齐不具体详尽,回回聊到家世底细,也是她头一个闭麦。 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习惯了,习惯她的神秘与距离感。像个田螺姑娘,来不带来,走不带走。 * 今天是三号,九月第一个工作日。 施必齐排四个钟的工时班,吃过午饭就能打卡走人。 诚然地说,这里职场氛围和待遇都很好,哪怕非正式工,也有餐补券,胃口泛泛的必齐要了份鸡肉荞麦沙拉。 回到休息室,才有空摸会儿手机。 一解锁,屏幕上就赫然两条消息提示。 其一是晁子辛。二人现在合租关系,在赤峰路上赁了套两居的loft公寓。 本二开始必齐就出来走读了。作息相对自由些,浅眠的人实在过不来群居,光合租这点,她还犹豫好久呢,百里挑一相中晁子辛这个“长期拍档”,也是因为后者昼伏夜出。 互不打扰,简直完美。 但晁子辛这个女人,学艺术的,多少有些古怪脾气。 此番微信也是来质问必齐:我沙发上放的衣服呢? 什么衣服?哦。必齐想起来,“是两条仔裤嘛?太脏了吧,大扫除的时候我一道扔洗衣机了。” 赶在对面发作前又补充,没洗,只是很碍眼,我不至于老妈子到帮你揩屁股。 晁小姐即刻文字暴走:施必齐,我杀了你! 她告诉必齐那两条仔裤并不脏,才买的,裤腿的做旧做脏感也是本来就这个设计。土老帽,我烦请你下回看到我的东西,直接绕道无视,可好? 乱也紧着它乱,井然有序了我反倒找不到了。 “好。”施必齐痛快应下。但也如法提醒她,请你自觉维护公摊区域的整洁,可好? 你的衣物脏也好,乱也罢,到不了我身上来。可是乌糟了公共空间,我很难视若无睹的。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呀。 还没谈拢,消息提示其二的必昀又来电话了。 必齐任由手机振动到快停歇之际,犹豫不决,欲接又止,还是接了,“吃饭了嘛?” 公事公办也不过分生疏的问候语。然而必昀哭笑不得,“佩佩,我这里是夜里。” 必昀如今的工作是咨询外企的高级顾问,一年四季不沾地,到处飞。 这会儿人正在伦敦,公司大本营所在。 必昀说出来电意图,睡前小酌了几口,举头见月,共婵娟时刻,难免怀远也思亲。 “毕竟中秋节快到了。佩佩,今年回家过节嘛?” 必齐这才听出弦外之音。十有八.九,她是来替姑姑当说客的。有些话隔代不方便说,平辈之间沟通,总贴心些直达些。 说来她也许久没跟姑姑通信了,一个多月。最后那次是必齐收到星巴克的录用通知,出于道义,和姑姑通了气,后者的反馈很寻常:也好,你是该出去见见世面,到社会打磨下棱角。 必齐想起就苦笑,不知何时起,她成了监护人心目中最恨不得摆脱的烫手山芋,长不大的四脚吞金兽。 不懂规矩不明理。不知恩,也不图报,仿佛一辈子都将活在逆反期里。 线路对面的人始终沉默,必昀也不为难,那就下个话题,“实习的地方找好了嘛?” 设计业重应用重实践,能潜下心熬学历的在少数,多是像必齐这样中规中矩的,本科毕业就出来求职。再者她自己的私心,想要早早出来谋生,也好过得济于施家。 而迈出象牙塔的第一关,就是实习。 “还没有。想着先在这里干满一季度,再试着找个对口的单位。” “需要帮忙随时call我。” 必昀说,她客户名单上好多家设计公司呢,这点人情还是能饶的。全看必齐愿不愿意开这个口。 开的话,兴许那点旧账借此就翻篇了。 亲人嘛,从来如此,有什么隔夜债是血缘勾销不掉的,只要你有心,睁眼闭眼还是一家人; 偏偏这孩子不肯开,凡事情愿自己苦哈哈地扛,实在扛不动,也情愿去托付个外人。 必昀很想开解老幺,我们从来没有怨过你,反倒由衷地希望你快乐,无忧无虞。 你走的那点弯路又算什么呢?说到底,每个人的成长道路都无法规避犯错呀,好比我,现在腕上还有疤呢。 它丑陋并狰狞,它存在且无可抹去。 但我允许它“文”在我身上,才是跟那段天真无知的过去握手言和。 “佩佩,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出事不久,怕别人看见我手上的疤,还是你教我的,把皮绳箍在腕上,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了。”必昀至今还戒不掉这个习惯,无论通勤或休闲场合, “不过现在不再是用它来遮丑了,是瞥见它就能睹物思人,想到你。” 必齐动容倒也笑姐姐,有点肉麻。 “去!你个听不来好赖话的。”气氛到了,必昀干脆趁热打铁,劝她回家过节,到时我应该也会回上海。 阖家团圆罢。 必齐无可无不可,只问她,这次能看到那个神秘“大佬”伐? 大佬是竞争对家的一把手,大佬是个臭脾气的翻版达西先生,大佬听说过必昀年少无知的糗事,张嘴就挤兑她,啊,原来这世上还当真有活的痴女。稀有物种。 必昀赶忙喊打住,“我好容易清闲一点,能别提他嘛?倒胃口。”事到如今她已经不会在缘分上苛求了,钻牛角尖的事,糊涂人才干。 三年前,谈嘉树订婚前还约见过必昀,她去了也释然了,诚然你这人心里有我,可是会在客观与我之间选前者,就说明还不够。 而施必昀这辈子的座右铭:不要99分只要满分, 要么不得要么你这个人就全全尾尾地彻底属于我。 显然大佬不会。“我们每次竞标都巴不得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恋爱?拉倒吧。” 她还想多几年阳寿。 “嗯。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提恋爱两个字。” “……” 心里有鬼的人即刻托词醉了要睡了,哎,怎么线路也磕磕绊绊的,不说了哈。挂断前一秒,还不忘关切必齐,记得吃药,说话有鼻音呢。 你还是和小时候没差,一换季就感冒! 倒也不完全是换季闹得。施必齐放下手机,回头就去撸板凳上打盹的三花土猫。 这猫是她开春在楼下捡的,叫困困,因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睡觉。今日ss通融她带过来也是困困怀孕了,必齐下班要带它去产检。昨晚才流出些红褐色液体,必齐以为它羊水破了,守了一宿,结果守出几泡屎来。 总是不生也不对劲呀。这阵子她几乎天天熬夜,再这样下去,免疫力降低还好说,迟早精神衰弱。 必齐没吃几口,就急着和赶来的同事交了班。换好便服,抱着困困准备走了。 没走几步,师傅在休息室喊她,“马大哈呀,你想想落了什么东西!” “没落东西呀。”包在手机也在,所有细软都在。折回一看,必齐才恍然,好吧,是那今天离职的公子哥送她的项链。 她自从加入以来才领略到这圈子有多卷,和师傅说的“藏龙卧虎”也是真心话,这行多得是高材生或海归,非富即贵的二代目,来体验生活的。 甚者,像那位公子哥,离职了才开着兰博基尼来掉马,半点不夸张。 给他们的告别礼也很贵重乃至高奢。 施必齐打心里不受用,就没把手链当作私属物品。这种有去无回的人情在她看来是负担,并不甜蜜。 于是问师傅,“要不你拿去吧?” “我拿去像什么话呀!人给你就收下好了呀,又不削你几层皮。” “好吧。” 这回终于能走了。必齐抱着猫从店里出来,手机界面还停在一刻钟前的来信: 左拐第一个街口,我在便利店门口等你。 正午日光凉凉地,地上洇湿漉漉一层秋雨。 风里扑鼻的桂花香,施必齐照着路线走过去时,那辆黑漆r8如约跳着双闪在等她。驾驶座下来个人,帮她开了后座车门。 不等施必齐坐稳,她被扑面的浓郁檀香激出一记喷嚏。 紧接着又是一记,连环地打,刹不住。 身边人这才开口,嗓音里,有股才从酒局下来的疲倦,“感冒了?” 她还没回答。那人已然自行落实猜测,直接问她吃药没,又自问自答,肯定没吃。 说着,左手拨她下颌朝他,喂到嘴里的药片合着清凉矿泉水。 而那人的眼神机锋且凌厉,下一秒,就睇见她包口的手链盒, 笑着问她,“谁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二折 熟络必齐的人都知道,她有三个名字。 最通用化的必齐; 体己些的戚友比如必昀和周怿,喊她佩佩; 再有一个鲜为人知且鲜为人用的,小宁。 月余前,老同桌孙启元来上海看必齐还提及此事。问她记不记得,有一回他拿“小宁”这个诨名开玩笑,被她幕后饲养员甩脸子的事。 必齐点到为止地回复:不记得了。 其实是不喜欢他男性思维的措辞。她也纠偏对方,那人是我的世交哥哥,是朋友、尊长,不是什么饲养员。 好吧。孙启元潦草一笑,别误会,他没别的意思,字面意义而已。 彼时他们都在念借宿高中,封闭式管理,每月有两次解禁机会,家长会来校送些吃食或衣物,跟投喂没差了。所以他才说,饲养员,管自己父母也是这么个叫法。 而孙启元犹记得,那会儿除了一个端凝典雅的女人常常来看必齐,后者称呼她姑姑;还有位男子。那男的看上去不到三十,长相腔调体面得不像话,回回过来,也是说几句就走,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 高中生的胃口食量都海,消耗大的缘故,可必齐还是吃得少,她从来那么瘦。 那些零食后来都在晚自习被他们瓜分掉了。 孙启元之所以晓得“小宁”,是某次拆袋子看见了里头的留言条。 四四方方的小卡片,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乍看很难辨析内容,被她抢走之前,他只来得及看清开头的署名: 小宁。 吴语里“小人”的谐音叫法,小孩、小朋友的意思。 那个年龄段的男生多少有些虎,四肢发达也口不择言。他只当好玩,因为这个称谓在大部分认知里,都是上辈称小辈,和囡囡、囝囝一类。 于是男人二回来的时候,孙启元就吹着口哨戏谑,小宁,你家叔叔又来看你了。 也不晓得是小宁还是那声叔叔惹毛了那人,总之,次日孙启元就被调走了。 他和施必齐同学的同桌情谊,两个月都不到。 孙启元至今想起还苦不堪言,真是一字不当就罗织成罪! 我什么仇什么怨,错失了一个好同桌。后来上课打盹,都没人提醒我老师来了…… 他也陪着笑脸找补,你千万别想多,我现在还时不时喊我妈饲养员呢。 唉,这互联网时代真是一日千里,好端端的一些词汇,偏被赋予了新色彩。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那次老同学碰面,是孙启元借着来沪游玩之便,吃了顿饭,最后也就散了。 临别时必齐才回应他,兴许不光是时代在变,是时代里的人也跟着变。 显然,饲养员一词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注定纯粹不了。 至少在她和那人如今不尴不尬的处境里,它只有一层主观涵义,如她理解的那样。 *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必齐都不肯眼前人再喊她小宁。 好比此刻,四目相对的昏暗里,她等着对方开口,心里总要提一口气。 听到是“必齐”了,才如蒙大赦。 她从他手里顺过矿泉水瓶,自己咕哝几口,再归还。又问,你要不要坐远一点?怕过给你。 周恪从善如流,“要的,不用你提醒。” 他说,早知道你个换季炸.弹如此灵验,就该在后座格扇防弹玻璃,物理防御。 “那不然我下车?” 周恪不置可否,只乜斜她一眼,那意思明显不过:你让我白跑一趟,罪责不比把感冒过给我轻。 然后于无声处默默地端详她,从头到脚全黑的通勤穿扮,长发干练地梳成个马尾,两耳别着碎发,驳头里的颈项衬得比纸还白。 整个人底色又很浓烈。像工笔画上三分留白,空空地,但四两拨千斤。 潮湿的江南空气里,谁也没说话,一时静到只有猫儿咕噜咕噜的肚响。 车子上路,周恪才翻回她试图用沉默揭开的话题,下颌一扬,问道,手链谁送的? “没有谁。就是个离职员工而已,人人有份。” “离职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又是个才拜码头的兼职工……” 必齐有点不适意,他总是这样,用自己熟谙的刻薄思维去揣度人心,手还伸太长,管天管地管她各种私事。干脆眉头一紧,不理他了。 低头把猫放到膝上,也是在暗示他,别忘了正经事。 这猫当初捡回来的时候周恪并不同意她养。很简单,这类没防过疫没驱过虫的野猫很难料理,血统又不纯,可是必齐坚持,她觉得在这个小东西身上代入了自己,爹不疼娘不养地,哪天就是死了也无人知晓。 二人为此闹得不快。必齐提醒他,别以为你有恩于我就当真能金主般地事事辖制我。养个猫罢了,是我养,又不带你麻烦。 得,周恪随她去了。 如今回想,难免事后诸葛一般,拿她的话反呛她,“又不带我麻烦?” 原本,周某人今日一整天应酬的。十点不到就去陪资方饮茶打牌了,中午换酒局,晚间还要请几个林业局的主吃饭。 很忙,但是清早看见她发在朋友圈的求助动态,问猫临盆了还不生怎么回事。还是私信她了解了首尾,也说,中午等她下班一道去医院看看。 这些年,老板临时调行程,在秘书秦洛眼里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她随时随地24小时on call. 太子的脾气总是喜怒无常,遑论太子边上还有个拖油瓶,后者更阴晴不定。 秦洛公事公办地更改了行程表,再报到司机那里。 司机老唐是个新人,前不久才上岗,不免要八卦一嘴,所以接人是接哪个? 他也有个勤勉打工人的觉悟,知道老板的风流账不该多问。可是这短短相处下来,还是惊到了,因为每次都是铁打的“接人”,流水的“人”。 秦洛不多言,关照他,不该你管的别问! 记住一点就够了,今天接的这人,不太一样。 眼下老唐偷偷打量,才算明白,秦洛所谓的特殊在哪里。 那小妮子胆敢明晃晃地呛老板呢!“本来也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说要来看看的。” 真真初生牛犊不怕虎,老唐私心为她捏一把汗。结果,老板也只是风轻云淡的一句,“施必齐,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老唐意外得下巴颏掉地上了。回过头来,不等他看清必齐什么样,周恪就发落他,“看什么看?开你的车!” 看都不给看,这人该有多矜贵。随后去医院路上,老唐也反骨生,借着契机就悄默声窥视必齐。 这一细瞧,倒也没看出什么乾坤来。就是个骨朵还没放的年纪,不成气候,还很刺头。 总之,老唐没觉得她有多例外。 充其量是烈酒之外的一杯白开水,尝到与没尝到无差,作解酒止渴所用。 人喝水总嫌寡淡无味,可是无水又活不成。 从车里下来,时机掐得正正好。 预约b超的号叫到他们了。周恪陪着必齐把猫抱上台车,医生给困困备皮涂药时,必齐就目不转睛盯着它看,安抚也心疼它,很是提心吊胆的样子。 周恪实在无法共情,“只是照个b超,不会有什么。” “可它总是不生肯定难受的。”人犹如此,何况猫,一次性肚子里揣好几个种。上回来产检说是拢共六胞,这回,探头照来照去也只检测出五个胎心,医生就预警必齐,可能已经有死胎了。 必齐不肯信,也不接受,就缠着医生多测测。 没准是哪里挡住了呢,没准是漏诊了呢…… 一旁周恪翻腕看表,时间不多了,他是中途托词开溜出来的,那伙人还等着他去打球。 于是试问必齐,“你一个人可对付得过来?” 必齐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视角与距离,她甚至能看到他漆黑的瞳仁,以及,像是不多前才铲短的鬓角。时间拥有修饰人的力量,印象里不该存在在一个维度的大人和小人,如今光从外貌上看,倒是没了代沟感。 但他也老成好多,沉淀一身的风雨味。 必齐:“没事,你忙你的去罢。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 周恪不言不语地俯视她,是了,这才是他记忆里的施必齐。永远与人方便的法则,轻易不带累他人,其实,这些年不知不觉,她被动地由他破了无数次这个底线。 然而每次破完,都麻烦过了,她又会免责声明般地急于择开他,“你忙你的去罢。” 有人打心里不受用这句话,嗯,我可真便宜,用完了就轻巧地一脚踹开我。我他妈冤大头啊! 周恪再上前一步,想不爽地教训她几句。 那厢,探头果然照到第六个胎心,是被挡住了,医生表示有惊无险,必齐也开颜一笑,拍拍胸脯,幸好幸好。 继而才转头来,看着扑克脸的人,“嗯?你怎么还不走?” “不走跟走也没差了。”周恪腹诽她,活生生好大的人呢,杵在这里,你看不见。倒是为个畜生忧劳成疾。 罢了,他确实不能多留,和医生潦草沟通几句,关于困困分娩后的注意事项。就先行离开了。 临去前,还交代必齐把本月的业余时间报给秦洛。 他们之前约好的,驾照必须得在毕业前拿到,不能延挨了。必齐问:“所以你之前的司机开掉了,是不是得让那个老唐来教我?” 周恪不置可否,他说,卖个关子罢。 下午两点,必齐抱着困困从医院出来,原想着打车或坐地铁回去呢。 街对面有车子冲她鸣笛。是老唐,他说老板知会我过来送你回家,周总的原话,捎个宠物搭乘交通工具总不那么方便。 其实彼此都懂。施必齐上车后,也能感受到老唐不怀好意的打探。 后座空位上搁着一个袋子,里面俱是些流感常备的药物。老唐解释说,周总吩咐让我买的,你看缺什么,可以再去买。 许是这样单向性的授予只会让受恩者负担,又许是她心里有数,揭开袋子前,必齐长叹一口气,苦恼不已。 药品倒是一应俱全。让她意外的是,里头还有她之前喝的水瓶,只不过空了,而老唐也像是配合某人唱戏般地注解:是周总就着它喝光的。 瓶子里跌出个卷作条的纸片,铺开来看: 小宁, 记得吃药,顺问秋安。 知名不具 施必齐不禁苦笑,四下看看,干脆把纸条塞到了猫包里。 再听到车内单曲循环着某首没听过的民谣。歌词及调子都很小众的取向,很曲高和寡,在当今流行的风向里注定要蒙尘那种,但必齐很喜欢,就问老唐,是谁唱的。 老唐也不清楚,只说,周总近来很爱听。你喜欢的话,改天问问他。 “好呀,我是蛮喜欢的。” 因为说来不信,那声线有几分神似她。只不过她嗓子劈了,那人没准还前途无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三折 当日下午三点,周恪人才到球场,秦洛那里来电话。 问他能否抽身,公司有事亟待他处理。秦洛说,十万火急。 急到老唐车子没开来,周恪差随行下属送他回去的。临去前,也好生和资方的人赔不是,“难得你们来趟上海,真是不巧,敝司出了点要紧事。这样,让我的人好好陪诸位尽兴,饮食玩一概挂周某账上。改日我亲自摆席谢罪。” 当中一人是周董故交,此番也多是看在老东家的颜面,也很欣赏少东的为人与才情,只说无妨,来日方长,合作愉快。 二人握手拜别时,周恪还特为矫了左利手,郑重地换上右手。 * 其实问题也不大。 之前余下的烂摊子而已。去年中旬,乾亨集团承包了苏州市政府的园林工程项目,合同上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绿化、亮化和景观小品工程分包出去,甲方于开工前交底,也有权在过程中监督分包方的施工质量。 项目及苗木造价均是由双方审定,且依照国标和行情定额的。开工进场后,乾亨也第一时间预付了七成首款。 没成想,工程二期就出了岔子。集□□人审核验收时,发现成品质效与图纸严重不符,苗木品种也良莠不齐,成活率远低于对方背书的80%。 分包方还存在侥幸延期现象。 彼时周恪一经查明,就责令工程停滞整改。原定负责监工的一批人全从位置上撸下来,整条责任链从头到尾,从首恶到胁从,一概“问斩”。 至于违约方那头,他的态度很坚决:仁义不在买卖自然也难成了,贵司等着吃官非罢。 原本事情到此也该告一段落。偏偏周孟钦有异议,他认为老大太过了。 你手腕再紧,对付外人可以,打自家人是怎么回事? 何况我们都知道,法不责众,你小子这一开刀铲走了我三十来个老员工,知道的是你在肃清,不知道的以为你借机逼宫呢! 这次大批量裁员事件,明文通报的理由是渎职。 只可惜恰好撞上南方暴雪,异常气候,工期本就要被迫停工。 老周借着这个由头发难周恪,居心不纯,“老大,你肚子里那点斤两的坏水,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以为我怕吗?” “当真过火了,老子头一个把你开了。” 开吧。周恪还当真无所畏惧,或者该说,他有恃无恐。 外人皆知周氏到周孟钦这一代,人丁单薄,膝下只得两个子:小的如今还在国外求学,又是个外室子,短期内难有作为;大的自二十起跟在父亲身后料理商务,包括旗下园林、地产、石油化工以及餐饮业。 十来年的砥砺可不是虚的。这小子在才干与脾性方面原就袭他老头,如今十年磨一剑,早就不同凡响了,老周逢人也又笑又恨,我那是在养儿子吗,是养虎为患呀。 周孟钦舍不得这么个好苗子,一来是周恪的确有能耐; 二来,他同宗几个兄弟也在觊觎老爷子的祖业。如此局面里,也只有先把继承人的赢面握紧了,好过被压在下风。 岂料这厮你越纵容他越得寸进尺。光说先前司机那事,周孟钦都不想提了,提起就窝火,那老何原是祁瑞老婆的娘家人,年轻时在厂子里伤了肺,干不得重活,被梁赛君好说歹说,才送到这里得了个开车的闲职。 周恪原还答应得好好地,不出三个月,就拣个错处把人开了。 对外只说老何不得力。周孟钦也晓得,什么不得力,就是嫌他是梁姨安插过来的人。 当然,那事周恪倒也留了情面,与其说开掉老何,不如说是发落他去坐冷板凳。 老何结算交割前,周恪特地帮他询了泰州石油分厂,说那里的车间正缺保安经理,工作量也不大,薪资不比司机低。“你不说你儿子也赋闲在家吗,干脆一道去,凡事也互相有个照应。” 老何明面上对周总感激涕零,背地里骂骂咧咧呢。坏话也传到了周恪耳中,没别的,无外乎骂他资本家嘴脸:打个巴掌又喂个甜枣。 周某人不怒反笑,也问秦洛,我喂过你甜枣吗? 秦洛面无表情,“周总的枣子并不甜。” 即便它油光可鉴地裹着蜜,剥开来就明了了,内里从来是坏透的。 * 工程纠纷的问题遗留到今天,就剩下一个官司没打完。 以及指标延期,政府那头派人来接洽,表示再不复工就算违约,承包方得另寻高明。 一伙人来得气势汹汹,架势也很决断。周恪赶来公司后倒是不急,先把人稳住了,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即刻又择出那为首的人出来单谈。 当着对方面给市园林局的于主任去了电话,后者的父亲从前和姚老先生在部队里是同个编制,两家人交情甚笃。 总之,周恪也没赘言许多,“事就这么个事,分包方捅了点篓子,殃及了我们,但你也晓得,近几十年市区的园林工程都是我们乾亨在做,当真换团队接手,经验和质量方面很难保证。” 对面人听完,让他把电话交给那约谈人。 三方这么一转手,各得其所,风波暂且也就了了。送政府的人离开前,周恪还承诺,最迟十月必会复工,不敢有丝毫懈怠。 秦洛反问老板,这偿了一桩人情,又欠下新一桩,值还是不值呢? 周恪无谓地笑笑,把烟从唇际里摘下来,夹在指间去揉揉额角,乏了,忙一天了。他要去办公室里歇一觉,托付秦洛任是天要塌下来,都别打搅。 秦洛说:“现在不是天塌不塌的问题,是人就等在楼下,见不到你不肯走。” “什么人?” “陈小姐。” 话音甫落,周恪目光从秦洛肩头堪堪错开,就望见电梯那头的身影。 有人面色一沉,烟头就手在灭烟处掐了,一歪头,示意那人到办公室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里,不等周恪在桌案后坐稳,他首先警告对方,“下回你要找我先来电话,不可以贸然来公司,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几案上搁置的一瓶芍药零落了花瓣。他松松领带,抱臂坐进椅子里,再问那人,“说吧,什么事?” 窗明几净的光影里,直到那人小心地坐下来,坐到对面,某人才得以好好端详她的脸。 陈意再开口了,说我此番来找周总是有个不情之请,“上回经济公司帮我投的两个小样,制作人收到后就没消息了。结果不出半个月,对方旗下一位艺人出的新歌调子就和我的创意撞了八成。” “你的意思是他们剽窃你。” “那你不情之请到我这里,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周恪奚落地笑,他在圈子里又没人脉。 “你回去罢。” 时下五点半,陈意满打满算在楼下蹲了三个钟头,她不甘心落空而返。 目光楚楚地一抬,干脆和他打感情牌,“我记得您之前说过的,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您。” 才说完,被那人的眼神骇得低回了头。 紧张之际,又恍惚地听他道,“头抬起来。” 陈意很茫然,以至于有人直接伸手过来,控住她下颌,她才被迫地仰首来汇他目光。 周恪皮笑肉不笑地浮浮唇角,手掌盖住她人中以下,好像手里把玩着什么袖珍品,不尽人意的地方,他得人为地遮盖,也道,“这样才对。” “什么这样才对?” “没什么。”周恪意兴阑珊地一撒手,打发她回去罢,你的请求我记下了,回头我想想办法。 只一点,以后再有类似情况不许来公司。 陈意问他,那去哪找到您呢? 要走的人站在门口,如假包换的眉与眼,在朦朦光线里。周恪晃了晃神才移回视线, “晚点我让秘书给你发地址。” 料理完这头,周恪才彻底获释般地栖息下精神,像靴子落了地。 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来,微信问必齐,到家没? 先头都给忙忘了,老唐回公司也没给他复个命。总之,这些年从来如此,周某人仿佛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家长,回回他不先开口,她也从不会主动报备,哪怕是简简单单一句:到家了,请放心。 眼下亦然。他在这边等得快睡着了,对面才终于回信: 嗯。 周恪即刻一个白眼给屏幕,反手想将她备注改成“白眼狼”, 结果必齐又补了一句: 谢谢你的药,还有送我回来。 [谢谢老板]那个表情包是微信系统自带的,很是狗腿的一个动图。 有人又嗤又笑,心下却是满意的,备注还维持原样的“荸荠”,随即丢开手机,和衣而睡。 —— 梦里深沉沉地拖拽着身子下坠,坠到湿漉的江南雨天里,坠到敝旧的微尘间。 两重汗绵绵地覆着身躯。他双手捞起她的脸,可是后者始终挣扎,也说不可以,这一躲闪,掣动得落在他手里的衣襟尽数撕裂…… 那桌角的碗盏盖也啪地落地,触地开花。 到此,梦里的人忍不了了,他打横抱起她欺身而上,烈烈气息拂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只有梦里人知晓。 “施必齐,我等这天等了好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四折 玄关处的灯,施必齐晚间下楼都会开着。 归家时,拾级而上就能望见门缝里一线的光,微弱但暖黄。像童年陈旧的太阳,携着微微呛人的灰,揉进眼睛里,痒梭梭地。 这里严格来说是老公房改造。传统复式的格局,层板镂空改loft,早年业主用来作民宿,后来附近大学生流行走读,就长租了出去。 麻雀小,五脏全。缺点也很明显,门户间的私密性太小,楼梯全是木板架筑,踩上去有很重的空鼓感。 一到梅雨季或回南天,更懊糟,骨头里都像洇着水生着霉点子。 这样简陋的条件,周恪不敢恭维。彼时也力劝她搬走,赁一套好点的房子。 但必齐坚持,至于为什么,她说便宜,而且住起来安逸。 “住施家不安逸吗?”周恪不理解,小时候她明明挂在嘴边的,姑姑先生对我很好,我很喜欢这家人,幸亏有他们,辜佩文才有今天的一切。 “安逸,但不是一个安逸法。” “什么意思?”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必齐很难与他说清,干脆打比方:假如你是雀儿,檐下笼和树上巢都很安逸,你更喜欢哪样? 对于周恪这么个乖子来说,答案自然是后者,也从没尝过前者的滋味。 他反问必齐,那你有没有想过?正因为在笼子里你才荫庇了风雨,有吃有穿,赖以活命。 挂笼子的人本意并非圈禁你。不肯放生,也是害怕你受摧折。 “想过呀。” “想过,道理你都懂,但就是做不到。” 施必齐后来就谢绝同他聊这个话题了。因为无论怎么看,好像都是她不对,她昧良心、数典忘祖。这是个逻辑死局,就像一个既得利益者永远在何不食肉糜地问她,难道“嗟来之食”不好吃吗,都喂到你嘴边了,你的谢字去哪了? 而身边所有熟人仿佛都在用小时候的标准衡量她,拿当年的幺囡囡去反衬今日的施必齐,他们自然要唏嘘,好端端懂事的小孩,为何泯然成这样。 她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恩和爱不一样。 爱是无条件, 而恩呢?是一日三餐动筷落筷前都要和姑姑先生说谢谢,但凡漏了一回,就于心有愧甚至受刑般的负罪感; 是用度上受了恩惠,无论大小,都明码标价地在心里记账,提醒自己这些将来都要还; 是逢时遇节阖家同庆,施家人对外引见一双姊妹,介绍完必昀总要停顿几秒,再说: 必齐,我兄嫂家的; 是同学朋友嘴里的“你爸妈去哪了”, 是老师语重心长的“施必齐,你该听话,因为你的情况很特殊”…… 上大学倒是鲜少有人说了。大家社交的界限感都很分明,各有各的一亩三分地,不干己事不张口,张口了,也是在背地里,你听不到的地方。 所以必齐才说,躲在这里至少很安逸。安逸等于岁月静好。 * 晚上七点,她帮困困更换完猫砂,等后者睡着,下楼来买凉菜。 冰箱里还有些蔬菜囤货,就上清早买的前腿肉,能配两盘小炒。必齐食量不大,但习惯给室友留点,晁子辛的习性比较落拓,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夜里醉醺醺地回来,喊饿喊烧心的话,不管她,必齐又不落忍。 结果,人站在凉菜铺子前,要老板把余下卤牛肉和猪舌都给她的时候,这女人又来电话,说今晚不回了。 和前男友梅开二度,意兴正浓,下文自不必说。 必齐不说许多,只问,“那夜里要给你留门嘛?” “我想想……你还是留吧。” “留的话,尽量回早点。下半夜我不起床应门的。” “没关系,这回我带了钥匙。” 没带也无妨,晁子辛戏谑道,再不济我可以找周老板开门。 “晁子辛!” “哎,说着玩嘛,干嘛较真呀。”有限相处下来,彼此倒也知根底。晁子辛最最明白必齐什么脾气,看着人畜无害,当真发起火来,也是有征兆的,比如直呼大名。 她也知道周老板这三字轻易提不得,是个底线或者雷区般的存在。其实呢,子辛没觉得有什么,她说必齐包袱太重了,日光之下无鲜事嘛,这年头什么没见过,你们俩的关系,在当今社会不要太普遍。 话说回来,没有周老板你也就没我这个室友了…… 当初必齐决定租房时,筛选室友的环节就有周恪插手,他规定三点: 底细要清白, 要有契约精神,不可中途跳票或者加人进来, 最最重要的一点,女生,这条没商量。 再说下去就没谱了,施必齐适时地打住她,“那就这么说好,你回来的时候动静轻点,别吵醒困困。” 下一句很郑重其事,“再会。” 撂下电话,旁听到始末的老板问她,那你还买吗? 买罢。来都来了,她权当今晚打一次牙祭。 从店里出来,外面清凉的秋风。 月亮低悬在人间。不圆,但很有人情味,很亮,亮到有种今夜或不再的限定感。 如此好的月色也值得散散步。 所以必齐真正折回小区时,已然将近八点了。 上了年限的小区亮化都差,她不得不打开手机自带的照明,没走多远,一道豁亮的灯光如同弧线,晃了晃她,然后跌在地上,开出一条通透的光路。 施必齐被灯灼了下眼睛,再睁开,就望见光源处漆漆的车头, 以及,蓝底白字的牌照: zk888. 天底下所有的商人仿佛都迷信这数字里的吉祥意义。好比过去必齐养猫,不知道起什么名,有人就建议她,旺财多好。 而错落的灯火里,那人坐在车上,许是不确定她认没认出来吧,就降下车窗,也冲她放了几声喇叭。 必齐徐徐走到车边,探着身问他,来干什么? 周恪扭头看她,“来吃饭。”左手还漫不经心地抬起,帮她拨开掉嘴里的发丝。 “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今晚有应酬嘛?” “嗯,有应酬。喝了点酒就溜走了,那伙人太他妈能喝,不走我得死在桌上。” 沾酒的人干脆顺着问她,必齐,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说的什么东西。施必齐当没听见,只告诉他,家里没什么菜。 “不要紧。原也不是为了吃菜来的。” 若有深意的话音伴着关门的闷响。周恪从车里下来,松开西装一粒扣,拎走她手里的袋子,一前一后,要上楼了,前面的人回头问她,隔那么远干嘛?你个夜瞎子,等下上楼又七摸八摸地。 必齐若无其事道,“因为你身上好浓的酒气。” “你可以用嘴呼吸。” “嘴巴也能尝到。” 车轱辘很没意思。周恪直接伸手来圈她手腕,也批评她,怎么这么拧巴呢! 他稍稍使力地拽着她上楼。 一步步一阶阶。无边的黑暗里,静到只有两重呼吸,此起彼伏。 周某人富贵堆里养出来的矜贵命,顶嫌弃这地方,嫌到恨不得把角角落落尽数吐槽一遍,什么楼梯窄、排气差、卫生一塌糊涂,还有啊,这个墙都碰不得,墙皮屑簌簌地掉,豆腐渣工程! 他一个人自顾自说了许多,必齐始终只听不言。 等他静默下来,她才问,“说完了?” “说完了。” 周恪给这一通檄文般的小作文作结语:多差也没辙,她就高兴住,而狡兔都是要三窟的。 “哪来的三窟?”必齐习惯在小细节上抠字眼,除了施家、这里,她数不出第三个。 周恪讳莫如深地笑了声。 小区里年迈的业主多,时下散步锻炼时刻,多数人家没点灯。二人就漆黑着摸索到了楼上,甫一开门,猫儿就蹿到主人脚边,必齐蹲下来,无比爱惜地惯惯它,“你醒了呀,可算睡好了是不是?” 周恪自觉不打扰,在边上看着一人一猫。 看得出来,必齐真真很珍视它。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她执意要养的态度,她替一只猫背书就好像也在承诺自己:我保证它不会麻烦到你。 不麻烦,不连累他人。这该是人生最理想的境界。 可惜现实很骨感。周恪也说过,独木不成林,但凡我们还活着,就永远逃不开人情世故。 想到这里,某人不免要问她,“最近和辜姨联系了吗?” “没有,”必齐摇摇头,“倒是和姐姐联系了。” “她还好吗?” 周恪说,年初他们公司还和必昀有过业务往来,后者帮他们做战略分析,二人在酒桌上碰到过。 至于彼时必昀说了什么,他看看必齐,点到为止。 “挺好的。除了忙,她的工作性质实在太反人类了。” 纤瘦的人蜷着身和猫互成一圈结界,周恪觉得,他轻易不想打破进去。 于是坐在沙发里,几案上水培的绣球花瓣上还滚着主人精心给养的水,白色的,他上回来还是蓝色。 “必……” 才脱口一个字,下文就被手机响声剪断了。周恪掏出看一眼,没有接,直接掐掉。再去问必齐,“什么时候吃饭?你不饿吗?” “饿呀。但是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菜还没炒。”必齐说着就放下猫,挽袖子扎头发,也招呼他来洗手帮忙,“我这里没有白嫖的霸王餐。” 这房子面积只有四十来平,盥洗室也是从卫浴里隔板劈出来的。 逼仄的空间里,必齐俯着身才在手上搓出泡沫,有人从身后拢上来,携着酒气与檀香后调,不等她反应,手主动去泵了几滴洗手液,蘸水揉开,揉出汩汩绵密的动静。 必齐一时愣住了,只能抬头看着镜面上他的投影,“你可以等我洗完……” 周恪握住她双手去到水下,“意思就是,也可以不等,对不对?” 四目交接之际,他垂眸到她鬓角,缓缓地挨近,要做什么, 冷不防她一记下蹲,从他胳膊与水池的缺口里, 逃之夭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五折 她从他怀里逃开之际,周恪不禁想起必昀的话: 如果你当真怜惜她、尊重她,就该敬而远之。 这就是周恪说他年初碰见必昀而扣下不表的内容。必昀自从经历了那起事件,成年了,两家长辈便不再开二人的撮合玩笑,姑娘心智成熟了,也会懂得避嫌。 回回见到周家老大,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但那次破天荒,她主动和他聊了许多。 问他至今感情上是否还没个着落; 问他这个年纪怎么还不考虑婚嫁; 问周怿有无透露何时归国; 也郑重地答谢他,多年来对“我家”老幺的百般照拂。 聪明人说话向来拐着弯的话术。周恪意会一笑,“没什么,不客气。都是我应当应分的。” 倒是很会挑重点。必昀反问,应什么当、什么分? “是应你世交兄长的身份,还是一个预备役‘大伯’的身份?你明明知道的,必齐和你家老二什么关系。” 不愧是一名咨询顾问该有的职业素质,气场和逻辑都天.衣无缝。只可惜她面对的是周恪,后者倨傲地浮浮眉,直接跳过追问,反诘她, 施大小姐,你要知道这世上血缘并不是万能的。 “它不保值,尤其对于双亲缘浅的必齐来说。也许有时你该反省,为什么这些年,她凡事宁肯来求个无亲无故的外人,也不肯求你。” “说到底,你们待她再好,也从来没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不然,当初必齐发生那件事,你父母也不会头一个想到联系她那没名堂的娘,让后者把姑娘带走,美其名曰,亲生的教养起来总会轻巧些,其实,你们就是露怯了。” “你们也没想过看似很情理的决定落到她眼里有多残忍,何况她当时才十三四岁。” 你施必昀犯了错,一家子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反省、纠偏,是无尽的关怀与包容; 她施必齐犯了错,想到的却是如何早早脱手,是你们力有不逮,这孩子太难管,不能养了…… 嘴上说着视如己出,说着一笔落不出两个姓,实际还是有差,差就差在这里。 周恪问,“我说得对吗?” 必昀当场被噎在那里,迟迟缓不过来,既觉得愧怍,又有点不白之冤。 等她想说什么,周恪又抬手说不必,道歉也好争辩也罢,都不必他来听,“诚然,这件事也分不出个对与错,只不过是,站在各自立场各有各的苦衷罢了。” 说完便递手来和她拜别。周恪微微戏谑地说,择日有机会,我再去看望“亲家”。 亲家?必昀当即不乐意了,手里酒杯重重一落,训他,你嘴巴放干净点! 喊谁亲家呢?这厮从前就这样,三十了也还没个长进,没皮没脸,坏到胚子里。 自己身边一车皮的风流账没厘清,倒跑来臊他们老施家的。必昀只当他的豺狐之心显形了,她老早看出来,他心思不单纯了,混账东西在觊觎必齐呢! 做姐姐的连忙警醒他,必齐和你那些目标不一样,我不管你想戏弄也好,动真格也罢,总之,你但凡还有点人性就离她远点!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周某人一副没听懂、被错怪的嘴脸,俯着身子单手撑桌,凑近些来纠正她, 不是你说的吗,我是必齐的预备役“大伯”…… 倒请你来教教我, 喊亲家,错在哪? * 那场碰面自然是不欢而散的结局,事后二人也默契地瞒着必齐。 只是隐瞒的初衷不同。于必昀,是不想给妹妹思想包袱,这孩子本就心思沉,姊妹俩又许久没交心过,必昀甚至找不出个切入点来和她聊这些; 而于周恪,更简单的逻辑了:一个人当真想算计你只会鞘着刀,不会把刀露给你看, 更不可能大剌剌地宣告,我图谋不轨。 男女进退最俗套也最有趣的点子就在这里,必须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眼下,晚饭来到收尾环节,二人在桌边对面而坐。周恪非要必齐把饭光盘,就那么两浅勺,塞牙缝都不够的量,还剩,你再瘦下去能从门缝里进出了。 餐桌上的吸顶灯坏了,只在边上支着个落地灯应急,米色光线对角割开二人,笼着她的脸,而他坐在背光处。必齐委实吃不下,一推碗,“我不会浪费的,会留着明早炒饭吃。” “不是浪不浪费的问题。” “我吃了很多菜。” “算了。”牛不喝水,你强按头也没用。周恪干脆起身问她,家里有没有备用灯泡?“我帮你换上。” “有,我拿给你。”必齐即刻跑去客厅,打开电视柜趴着身摸索。 这个姿势很不雅观,她还穿着睡衣裤,裤子是那种百褶阔腿型,绣着一颗颗木槿花。有人按下自己不该有的思绪,只调侃她: 这裤型像纸杯蛋糕的托子。 下一句,“有点丑。” “哦。”必齐才不恼,丑就丑咯,她喜欢就够了。 她成功在一堆杂物里找出灯泡,拿给他。周恪正好也脱下外套卷起了袖子,踩着椅子卸灯罩的时候,他突然来了句,“托子丑,托子上的‘糕体’不丑。” 必齐心跳像下楼踏空了一级,怔怔神,再次听而不闻。 只抬头帮他照顾着椅子。这人实在高,又平白多出四十来公分,她的目光正好能与他腰际平齐, 与那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与他微微仰着上半身,衬衫从腰间牵扯出来,继而露出的皮带搭扣平齐。 必齐很难不挪开视线,听到上面的人问她,“你在看什么?” 看什么,没看什么啊。 她挠挠头,试图拂开不正当的思想。 灯泡还没对齐线路切口,一霎一霎地,通了光又转瞬灭了。 一瞬的黑暗里,周恪把取下的灯泡递与她,让她拿着。 必齐本能地去接,手却扑错了,扑到他的皮带又随即抽走,在某人浅浅的笑声里,从他手上拿走灯泡。 不等她反应过来,灯顷刻间复原。周恪已然半蹲着与她四目平视,施必齐别开脸,他就追着她目光,如法几个回合,谁也不服谁。 到底小的那个急了,断喝他,“周恪!” “哎。” 周某人认认真真地应下这声,也说,你许久没这么喊了。 从小寄人篱下的缘故,她总是过分地循礼,过分在意眉高眼低,唯一的叛逆也只有中学阶段。这么多年,她称呼他要么“恪哥哥”,要么“周大哥”,要么就是,干脆不带称谓。 周恪很乐得她崩坏的样子,于是绕着她,再喊一遍。 “不喊了,”必齐重新约束起自己,“必也正名乎,不可以瞎喊。” 切。周恪尤为地不受用,又嗤又叹气,伸手搡了她脑门一下,“大清都亡多少年了,还来这套糟粕。” 施必齐揉揉额头,任由他从椅子上下来,近距离地立在眼前,她闻到他身上些许违和的不具名香味,很甜很淡,花果香,显然为女性所用。 嘴里说着请他回吧,时候不早,该休息了;心上却是鄙夷的,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他是狗,也是屎。 周恪说,不急。回肯定得回,但要先问问她,明天傍晚有没有空? 必齐照着他吩咐给秦洛报了未来一个月的排班排课,他研究过,明天她八个工时,下午五点下班。 “有空的话,带你去摸摸车子。” “好呀。”她答得不咸不淡,一如这么多年来,对待他各种主动被动的人情加塞。 借的时候好好说谢,还的时候还是说谢。 已然深更里了,必齐坚持送他下楼,才到一楼,周恪就催她回去。 辞别之际,手惯性地揉了揉她头顶。 他站在良宵月明里,说要亲眼看着她上楼,“每层都是感应灯,亮到第四层,我就知道你安全了。 明晚五点,不见不散。” …… 实际上,直到施必齐开门到家,把餐桌上的碗碟都拾掇进水池,透过厨房窗户瞰楼下,那辆车子才徐徐发动起来,扬长而去。 远至不见的车灯像牵着绳,尽头缠着她心门把手,拽开门,是一段被当事人封锁的过往: 施必齐二十岁生日那天,她送了自己一样礼物,一张飞往加国的单程机票。 她瞒着周边所有人,只身前往找寻周怿。 这趟“出逃”绝密工作做得极好,她甚至特为换了一个全球通的卡,原来国内用的那张自然处于关机状态。 疯狂且荒诞的旅程还剩两天收梢时,必齐架不住负罪感,还是换卡开了机,一恢复通信就是狂轰滥炸的消息, 有人像疯了般地问她,去哪了?! 打电话来,她也拒接,对面就再打。如此往复地死循环。 次日,那人干脆飞过来追捕她。 也不容商榷地直接“押解”她回国。 去往机场路上,必齐难得忤逆地哭了。车外是九月的雨季,雨很凶悍很迅猛,远处还滚着浓浓的雷。 她苦求周恪,让我留下来罢,待完这两天,我会乖乖回国的。 而余怒未消的人充耳不闻。他只关心一点,揪着她手腕逼视着她,“你告诉我,他碰你了吗?” “说话!” 可惜无论他如何软硬兼施地诱供,必齐始终沉默,甚至是淡漠,淡漠地把他择得清清楚楚,“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意思很明显,你再怎么管我有恩于我,该不着你过问的还是在范畴之外。 言尽于此,戾气像沸腾的水潽出了头顶,情绪难以名状,周恪不想承认它是嫉妒或者什么丑恶嘴脸。 总之,他一把推着她抵在门上,低头封住她双唇,几乎是咬、是吮。 不等理智归还回来,施必齐还了他一巴掌。 那日回国航班上,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下,必齐歪头睡着了,周恪侧首端详时听到她隐约说了什么,遥不可及,几不可闻…… 委屈的两声怿哥哥。 * 次日下午两点,老唐奉旨去了趟周家,把周总嘱咐的那辆越野从仓库里开出来,送去精洗,再开到公司楼下。 这车子从周恪二十五岁起就吃灰了。一来人的审美会变,二来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地,有个白眼狼时不时就吐槽他的座驾,很丑,鬼打更的“很丑”! 而今天之所以旧物重用,也是因为练车场地减速带太多,他如今的车子底盘低,舍不得作践它。 公司地库车位近来很紧俏,偌大的越野下来,还是秦洛把自己的车子挪出来,让给它的。 她上楼把钥匙拿给老板。后者正在开会,笑着同她道谢,也家长嘴脸般地叹气,“家里有个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拖油瓶,就是这么麻烦,多谢了,回头给你报销车马费。” 巧立名目的资本话术。秦洛才不吃这套,暗地里翻个白眼,就走了。 傍晚五点,车子如约等在上回的地点。 施必齐一下班就寻了过去,她耳朵上还戴着耳机,最近爱上听王菲翻唱的邓丽君,上一首《又见炊烟》,这一首《假如我是真的》。 就在副歌唱完之际,她一拐弯看见了那辆车。 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转身要走。 车里人糊涂了,鸣着笛也踩着油门来跟她,“又发什么神经?施必齐。” 必齐隔着车门问他,“就非要开这辆嘛?”看看车里没外人,又奇怪,“你家司机呢?” “没有司机。” 周恪从车里下来,一身清爽的衬衫西裤,来扽住她手腕,也摘掉那对耳机。双肩荷着黄昏的余晖,他无比认真的眉眼, “我亲自教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六二折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周恪有两样看家本领, 一是麻将,二就是开车。 前者是跟着周孟钦耳濡目染出来的。年年过年,家里约定俗成的节目便是打牌,或者生意场上。少年时的他就学着相牌做牌了,手风一向好,胃口也大,从半吊子到老/江湖,从来赢多输少。盘话术磨人情也多是在牌桌上学的; 至于车子,说来不足为训,他起初属于“无证上道”。 周恪给必齐说他未成年的混事,“当时一伙人里,只有肖家老大有车、有证,于是我们就缠着他借。一周七天轮着来。我排在周天,可算等到了,就想着一口气吃个胖子。 得,一脚油门径直撞了护栏,把车子撞破了相。” 每个故事都该有个意犹未尽的“后来呢”。 轮到必齐也不例外,她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不记得了。” 听者期待满满,说者却掉了链子,这算不算一种辜负?他侧首来,半真半假地逗她,“只记得赔了。而你要是把我车子报废了,是不是也该赔?” 必齐失落地一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乖乖系安全带。 她还当真置气了,为这么点小事。周恪觉得好有趣,“小时候童话故事听多了,习惯刨根问底,习惯起个头就该有个结局?” “那不然呢?” 有始有终,有头有尾。就像扣子纽在对的扣眼里,冬天去了紧接着是春天,这些都是人生既定的规律呀。 必齐讨厌。她说,在从f城来到上海前,家里姆妈烧饭时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大致是说法国阿尔卑斯山上有位老翁,其女相貌不俗,翁择婿的条件也很苛刻。 有两位青年便迎难而上。一个借机救了老翁一命,他踌躇满志,心想这下肯定成了; 另一个呢,比较狡黠,设法身陷绝境使得老翁反过来救他。 从此老翁见到后者就一团高兴,因为后者的存在总在提醒众人,他该是怎样的一位英雄……(1) 毕竟世人大多爱传奇。只可惜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姆妈说她不记得了,不记得是谁抱得美人归。 不久之后,必齐父亲就出了那档子事。 她的童年也仿佛一串长无尽头的省略号。 等车上路,周恪静静听完这一则,不禁问她,那你以为最合理的结局是什么? “唔。老翁应该还是选了前者吧。” “何以见得?” “因为对比之下,狡黠的那个心术更歪,而前者有恩于老翁。” 周恪不置可否地笑。为她,为她这份“年轻真好”的单纯烂漫,他干脆和必齐押宝,回去帮她找找故事的下文,“你信不信?肯定是后者。” “押什么?” 周恪还当真思索了下,转过头来,必齐也像预感到了什么,别开脸看窗外,继而听他说, “押你、” 有人说话大喘气,她心跳漏空一拍。 周恪接着下文,“押你家困困分娩之后,送一胎给我。” 必齐这才静静吐气,只是纳罕,“我记得你说过,看不上野猫也嫌弃这些毛绒绒的东西。” “不是我养。老太太寿辰快到了,给她送一只。” 原来如此。说起来必齐端午节还去拜会过他外婆,老太太挺康健的,也是个妙人,过得草木春秋的日子,年轻时是个学者兼自由撰稿人,如今也不服老,成天在家和人打笔仗。 彼时必齐去了还没坐稳妥,老太太就扽着她说,囡囡你看,个么这家出版社不是瞎搞嘛?怎么能把张爱玲和杨绛放一起的,是想把谁气活过来!…… 那种不服输且劲劲的骄傲,必齐都能从她身上临摹出周恪的痕迹。 他们一家子好像都这样,祖传的,必齐在姚家看过他生母照片。很是宝相庄严的一个人,五官里的风华倨傲,呼之欲出。 车子离训练场还远。但周恪已然在给她科普各种构造,这车是手动挡,又是大车型,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上来就给她如此高的门槛。干脆点叫她去开卡车得了。 一并说,也岔话题问她实习地点考虑好没。 她这专业无外乎两项选择,设计院或者私企。而必齐还在观望,光从待遇来说,必然国企更香。 但她私心有个很向往的目标,uac. 选择困难症絮絮叨叨了一通,周恪直接打断,“不行就来我们公司。” 果不其然,意料之中。必齐都习惯了,这些年他从来如此,越俎代庖地来监管她所有事,任何想得到想不到的,大到就学和志愿,小到住行衣食。 不依吧,倒显得她忤逆;依吧,太多了又伸不过气。 于是这一次必齐本着想独立的意愿,婉拒他,“贵司凭我一介小喽啰并不敢高攀。” 呵,从哪学来的世故话?等红灯的间隙,周恪伸手想来拧她鼻尖,像大人惩治小孩那样,被她及时躲开了,必齐提醒他,“好好看路。你现在是老师也该是榜样,别轻易误人子弟。” 吃了软钉子的人很不痛快,问她,看什么路?那么大的红灯你看不见? 见她还是沉默,索性解了安全带,倚着身子挨靠过来。必齐感冒还没好齐全,唇角发了颗火气痘,他把声音徐徐地送上去,“今天按时吃药没?” “吃了。”必齐屏着气。 这痘长得可真新鲜,红溜溜小巧巧地,像个朱砂点的泪痣。周恪不禁拇指摁上去,也闻到她发梢清爽的香波味。 空气般的力道,必齐还是呼痛,“住手,你把我弄疼了!” 有人当即想到什么,哭笑不得地一皱眉,“你少说点。” “什么少说点?” 不等他解释,她自己先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骂他,“死变态。” 其实男女之间的事和唱对台戏很像,得互相给对方打配合,也需要一个楔子来抛引出下文。 施必齐觉得,他这记恶俗的戏谑就是这样的楔子,但她不肯配合,甚至是若无其事地揭了过去,把他的手从自己椅背上择开,放到方向盘上。 “倒计时了,还剩三秒。” 连败二度的周某人就这样发动着车,一面眼梢审视她。 目光里有些不言而喻的情绪,姑且五个字作比: 饿眼见瓜皮。 * 车子抵达,外面送爽的夜风,携着潮潮的雨气。这个场子是周恪托纪丰泽问到的,后者算他现在最亲信的助手,去年上旬,周恪跟着老头控股新司时挂了个二股东的名,协理参与全程的人就是纪。 因为周总笃信笃行的原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时下不到七点,场地上没什么人,零星几辆驾校专用车。远处泼墨般不见底的天际里,倒是裹着几声雷,来得不巧,要下雨了。 周恪催必齐快快上手,趁着雨下来前,先把起步和停车熟络了。 而她将将分清楚离合、油门和刹车,包里手机响了,翻出来看,是她今天下午遇到的一位顾客。 这年头精英选在星巴克洽谈或者消闲好像是一种风向,这也是许多社会新鲜人过来实习试炼的原因,你人脉拓好了,是真的能变现。 那顾客是个英国人,一份威士忌桶酿坐了一下午,快走的时候,好巧不巧听到必齐和同学打电话,聊不日要去苏州做古建筑测绘实习的事。 一听是内行,那人便主动攀谈了几句。 必齐才知道他是uac的英方合伙人,中文名姓李。李先生格外相信眼缘,尤其欣赏问答间必齐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她那口纯正流利的英腔。 学历什么更不在话下,国内往园林设计业人才输出最多的也就是她母校了。 李先生不禁好奇:施小姐英文如此好,师从于何方神圣? 必齐回复:过奖,您中文更好。我这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都是随兄长学的。 天南地北地聊完,李先生听闻她正值应届期,分别之际,就留了张名片给她,也主动提出交换微信。 他是个眼光很独到的人,目前正在筹备uac的单项新工作室,紧需人才所以思贤若渴。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这个朋友值得一交。 饶是受宠若惊,必齐也没敢过分抬高自己。 没成想,这不到两个钟头,对方就主动抛来了橄榄枝。 眼下李先生微信她: 愿不愿意发一份简历给他看看? 施必齐意外得一度不知如何答复,捉着手机在那里写写删删,边上的周恪抱臂等着她,看窗外雨就要下,又看她手机,而兔崽子还鬼鬼祟祟地,盖着屏幕不给他偷窥。 有人就反骨生了,冷冷发难,“施必齐,所以你当我是来陪你网聊的?” “等一下,有要紧事。” “嗯呐,要紧事,我看这雨也要紧要紧地要下了!” 说着,周恪托大地欺身过来,要看看她究竟在跟谁聊。 必齐即刻一个歪身把手机藏到背后,二人四目相瞋,输人不输阵,她只好把眼睛瞪得更大些,来以此劝退他。 不多时,某人被逗笑了,破功地一嗤。先前是罚酒,现在是敬酒,他软下声线低低地问她,“告诉我,和谁聊得这么热乎呢?” 不等必齐说话,一记响雷豁开了天幕,暴雨倾盆而下。 送走夏季余热的雨,很反常很浓重,几乎浇在玻璃上,撒豆子般的脆响。周恪叹着气去开雨刮器,得,叫你磨洋工,他反正把自己没看预报的责任择了个一干二净。 回过头来,对视之余他顺手把手掌撑在她这侧的车窗上。 必齐本能地瑟缩,也因着这姿势、这天气、这个人,引发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堪比童年阴影。 她推搡着周恪,“既然下雨那就回去罢。我把驾驶座让给你,”见他不动弹,就急了,“快点呀!” “哦,只许你磨洋工,不许我磨叽。不能这样吧?” 密密的雨雾花了窗。周恪促狭意味地缓缓凑近必齐,这一瞧,才发现她神情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此情此景与旧时记忆两相对照,抽丝剥茧之下,周恪才得出一个结论,“你好像……很怕这辆车。” 为什么?他追问。 必齐死活不说,他干脆强硬地扣住她下颌,拨正她躲闪的目光。 言语也发起攻势,“你今天不说出个好歹来,我们就在这坐着,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走。” 呼吸距离一寸寸缩短,情急之下,必齐身子往下一滑,拿手机挡在面前。 而屏幕上是她特为调给他看的朋友圈背景图: dobby is free. 周恪一时又气又好笑,罢了,他伸手捞她坐回身子,自己也后退开来。他早该想到的,施家老二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牛皮筒,“不为难你了,谁晓得你小脑袋瓜里装的什么,一看见这车就跟看见洪水猛兽似的。” 倒也跟猛兽没差了。必齐心想。 周恪控诉她,你现在晾着没说和先头怪我不把故事说完一个德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这样啊,小宁。 耿直的施必齐即刻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但又过于难启齿,就趁他下车绕过来,要与她交换座位之际,用微信文字的方式告诉他: 因为我小时候亲眼看见你在这辆车上跟人…… 那个。 车门从外边打开,暴雨劈头盖脸之势。伞下的人帮她解安全带,才听到手机响,掏出来看。 起初不过是草草一眼,看清说的什么,周恪当即愣住了。 而必齐无比紧张地眯着眼睛,见他迟迟不语,就睁开来试探。 醒豁眼间,只见那人撑伞站在雨幕里,眉眼亦庄亦谐,装作不懂地来请教她, “哪个啊?” —— 注1:引自张爱玲《丈人的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七二折 秘密就该永远是秘密。 一旦揭开了,就像用烛火燎着窗户纸,呲呲啦啦,总有倒塌的那天。 此刻,二人相视里,淹城的暴雨下。 那雨掉在碰击布的声音,施必齐觉得它更像火舌子舔舐着窗纸。 而他就该是窗外秉烛的人,隔着那小小的洞眼, 在窥伺,在蛰伏。 而她呢,也不清白,是她把线索放给他的。 有人是虎的话,那么她就是伥。活脱脱共犯帮凶的关系。 等到周恪俯身来到她襟前,啪地解开安全带,他好像不甘心,又像纯粹作恶,二度追问她,“那个,是什么意思?嗯?” 说着抬起目光看她。彼此挨得过近,必齐发现他肩头潮了大半,而伞缘突然掉水珠子到她眉心,她想去揩的,有人已然率先帮她擦掉了。 然后不言不语地双手撑在她两侧,就这样端视着她。 必齐干脆豁出去,“是你白日宣淫害人不浅的意思。” “就在这辆车上?” “嗯。” “和谁?” “……我怎么知道!”她才听出来,当事人压根不记得了,他对自己年少的风流债全无印象,反倒坑苦了她,因为一场“活春宫”,这十来年回回坐车碰到窗子起雾都会想歪。 施必齐忽然好气,气到泥鳅般地从车上溜下来,还狠狠搡了他一下。 周恪由着她推,趔趄地站稳,再问候那雨里的人,“伞不要了?” 不要。 死要面子就会活受罪。必齐坐回副驾时,头脸衣服淋湿透了,汤里才捞出来般地,去中控台上抽纸擦拭自己。 周某人啼笑皆非,“不是,你和我过不去就算了,跟自己过不去是怎么回事啊?何况你还感着冒。” 说完,伸手去打开暖风且风口拨片对向她。 必齐还是沉默,直到脸上的水渍被烘干,余光里偷乜他,才发现那人也在看她。 一车厢雨气并着二人身上各异的淡淡香气。 她再清清嗓子,说走罢。天公不作美,作美她在这车上也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雨愈来愈盛。车窗濛濛成了毛玻璃,当年在水汽里汗湿的手掌印,如今替换成她悄然的雾面侧影。 周恪的印象里施必齐很少生气,仿佛永远随遇而安的样子,当真气起来,就会像眼下这般,灵魂都如同她雨湿的头发,毛躁躁地,倒衬得她几分活泼乃至生动。 等车上高架,周恪开口了,有点给她赔罪的自觉,“时候还早,要不一起吃个饭?” “不了,我回家吃。还有点急事要处理。” 她方才给那李先生回了信,说这两天会尽快准备一份发给他。其实开口前也有些顾虑,毕竟也不过一面之缘,现如今的社会卷成这样,人家又是行业大佬,凭什么就相中了她? 当头砸到你的馅饼,你不当心,弄不好就是陷阱。 所以施必齐想着,姑且先赌一把,发现风向不对再抽身而退。毕竟uac这三个字母的诱惑力太大了,她现在有点小时候在田字格里描红习字的意思,上大人、孔乙己,看起来好简单,可是急于求成的话,就是会写不好。 写不好又耻于请教。现成的师傅就在身边,她还不肯问,只浅浅地试探他,“周总会因为在下午茶时间碰上个还不错的潜力股就向他/她抛橄榄枝嘛?” 周恪:“什么橄榄枝,比如?” 必齐只当这厮又想偏了,一撇嘴,严肃声明,“潜力股是指行业人才,你说什么橄榄枝。” “不会。”他答得很利索。一如他们集团这些年的人力原则,任人唯贤,但这个“贤”必须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石上。 “不可能聊得投机,看你这人面相挺投缘就录用你。毕竟画虎画皮难画骨。” 下一句又是怎么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施必齐在这谆谆的道理里词穷,一歪头,又拿住了破绽,讥诮他,“说归说,周总这些年饶的人情加塞、裙带面子倒是不少。” “一码归一码。人情和非人情得另当别论。” 一来一去周恪也听出来了,问她,怎么?遇到伯乐了。 必齐不言,他也不追问,只是过来人地提醒她,这年头应届求职生是诈骗受害的高发群体。运气越冷不防,越要防。 可是施必齐不以为然,“你觉得什么叫运气?它和天赋一样,老天亲手恭恭敬敬地拱到你面前,扶着你的手走哪条路,而你不费吹灰之力,那才叫运气。自己争取的多少都不算。” 她曾经也拥有,无奈老天反悔,原原本本地收回去了。 周恪但笑不语,戏谑她,“施家老二长成了,都能头头是道地来教诲我价值论了,关键还说得极为在理。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小多比。” 他还记得先前那茬,更确切地说,是偶尔点开她朋友圈就能看见那个背景图。早在这个梗在网上大肆流行之前,必齐就开始用了,也确实是用给他看的。 “嗯,我是多比,我是自由的。” “你是免费的。” 顽劣的人继续恶作剧嘴脸。车子抵达她住处,看着她徐徐收拾东西下车,周恪把伞也给她,又不放心地噜苏,“回去就给我洗澡,热水澡,听到没!” 听到了。必齐应得很漫不经心,她在网上搜那篇故事的结局,把几个关键词边角料般拼凑在一起,居然,果真搜到了: 起初老翁看着那有恩于自己的青年,很不愉快,就把女儿配给狡猾的那位。 可惜婚前后者醉酒说漏了嘴,老翁方知自己上当,于是故事反转。 抱得美人归的,是前者。 她押对了。虽然作者的跋语是:这是太恶俗的尾巴。 雨不知何时小了,小到毛毛的雨点子。周恪看着必齐下车,把收束起来的伞尖抵着地面,她随那水渍划弧的痕迹转个身。 向他再会之际,先举起手机晃了晃。 “我赢了哟。老翁把女儿许给了前者。”车外人的眉眼慧黠且顶真。 周恪:“太小了,蝇头大的字,我看不清,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他的意思是,你要不绕到驾驶座这边,要不爬上车把手机给我看看。 可是必齐没让他如愿,一溜烟跑开,拿背影答复他,大不了截图给你。 “当然结果没那么重要啦,总之,我赢了!” 车里人像个被摆了一道的手下败将,又笑又无言,只能注视着她走远,报复她的几声喇叭徒然且无果。 腹诽滑过嘴皮子,“小白眼狼。” * 当晚八点,周恪先回了趟公司,把越野交给老唐让开回周家。送回仓库里,短期不必再用。 老唐一头雾水,这不是穷折腾嘛,就多问了几嘴,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要不你来当老板,我给你开车?” 老唐这才乖乖住嘴了,等老板坐上现在的座驾,知会他,“秦秘书先头让我转告您,今晚周董在佥丰楼徐汇那边的分店请人喝酒,都是园林局的人,让您记得过去接替他善后。” “知道。老纪跟我说过了。” “那我几点来接您?” “到时候看罢。” 这种事得看情况。因为这些年来,但凡是周孟钦让他殿后的局,都说明是一群老大难的刁主,贪杯劝酒倒在其次了,饭毕还要各种娱乐项目一条龙,要你好生伺候着。 老头对付不来的烂摊子,就通通撂给他。 周恪有时也奚落他,“便宜儿子不用白不用不是?哪天我要在桌上喝死了,你不给我供个牌位放到老祖宗的祠堂里说不过去吧?” 都是老狐狸。周孟钦倒也反问他,“那你嫌我难为你,干脆把老二弄回国,你哥俩齐上阵,互相分担,岂不甚好?” “分担?他不帮倒忙我就阿弥陀佛了。” 其实爷俩彼此心知肚明,周恪是不想老二回国的,不想也不肯。 外人皆知那周家老二出国五载,从十九岁至今。实际上本该十七岁就走的,个中原委是后话且不表,至于为何没去成,也是周怿自己不乐意,梁赛君倒也怒其不争,问儿子,为什么不去!有上好的机遇送到眼前你偏偏不争气。 作母亲的初衷很简单也很精刮,凡事讲个一碗水端平,老大喝过洋墨水,轮到我老二也不该落下。 她劝周怿醒醒,年少这点儿女情长,你现在当个宝,回头大了,再想想都觉得可笑的。可笑又可悲,不值得,毛还没长全就为点“喜欢”要死要活,傻不傻? 拖拖拉拉地直到老二成年了,可以挂在父亲名下操练了,梁赛君这口气都要咽下了, 周恪又旧话重提,捣鼓梁姨,这学历镀过金和没镀过到底不一样。 放眼看我们老周家各宗各房成年的儿女,试问哪一个没在国外待过几年? 像老二这样的,还真真是独一份。 边鼓敲得正中下怀也好,不到长城心不死也罢,梁赛君还当真听了他的,再次怂恿老二出国,这回远比先前坚决,没商量。 结果,这一走就是五年,想儿子了,连个皮毛都摸不到。 事到如今梁才有些后悔,老二书读得再多,回来也很难和如今的老大匹敌。她才领悟自己被计算了。 而稳坐钓鱼台的那人呢,他照有法子拖着老二不回来。 先是给周怿弄了个加藉护照,如今国内关于这方面的风头紧起来了,又在周孟钦身前没事人般地叹,“啊,这可如何是好?” “你赶紧想个法子,把你宝贝老二恢复国籍,再让他回归祖国的怀抱。” “也好,借着这个岔子叫他多修个学位。这年头不都作兴的,光环越多越好不是?” …… 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才算。这些年老周也不意外了,老大干出什么他都不意外,就光说他那点狼藉的花边新闻吧。 去年被个有心人讹上了。那女人托人拍了点在酒店走廊的视频,非正常视角,发给周总,指望换封口费。 周恪无谓地问她,封什么费?别人长嘴说话我给堵上? 你下回长点记性,拍走廊算什么本事啊,直接拍床上。 * 红白黄汤连番下肚的一个晚上,这伙人终于尽兴了,周恪陪他们打了会儿牌,随后就派下属替自己。 车子原本是往他住处去的。结果期间收到晁子辛的消息,后者正赶着出门,但是看必齐脸色很不好,煞白煞白地,淋了雨,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子辛一直记得,周总交代过的,室友一有事就联系他。 周恪看完消息就关照老唐去赤峰路。 下车上楼,叩了好半天门才有人来应。施必齐站在玄关,确实像室友描述得那样,额头上贴个退烧贴,吸着鼻子,见风就倒的病弱感。 “发烧了?”周恪问她。 “你怎么知道?”问完才领会,必齐心下吐槽室友,大嘴巴! 她觉得自己没大碍,倒是反问他,“你这是喝了多少?”扑面而来的酒气。 “确实喝了不少。” “那你回去罢,回去早早睡觉。我没什么要紧的。” 说着,劈手就要阖上门。有人却及时把住门,刻意晃荡的步伐,来配合瓶子般晃荡的心绪,抬步向里,“你不要紧,我要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出七二折 天性惫懒的人他总有轻易自洽的本领。哪怕是再混账的逻辑,再不该的想入非非,只要他想,就做得出来,难堪的也从来是别人。 只要他想,三分戏言也能说出十二分真情; 枯败的花含进嘴里,嚼几下,也能吐出活生生新崭崭的一朵来。 可是此情此境,向来游刃有余的周恪却觉得,他除了这么说,别无他法。 对付旁人,他可以恩威并济地花把式,一个愿打一个也愿挨;对付施必齐,就只有用巧劲。 如果说他内心深处当真有些压抑已久的阴暗面的话,那么也不该放在当下,而该在那场梦里, 在那场极为荒诞,甚至是亵渎她的梦里…… 玄关处,周恪自顾自换了鞋,就垂眸问她,量过体温没? “量过了,39度2。”她还算听话,一到家就洗了澡,眼下一身居家的穿扮,色调很素,倒衬得面色越发纸白,恹恹地,连说话力气也无。 饶是如此,作为一个合格的洁癖,她等他换好鞋,还是去整理了下。 “但我已经吃过退烧药了……” 直起身来话没说完,周恪的手就来探她额头。另一手控着她手腕,把人带到怀前,掌心静静地贴着她额前,“坏了。” “是不是很烫?” “坏了不是说你烧坏了,是说我的手。必齐,我喝多了,怎么办?我现在手也是烫的,一时半会摸不出个大概来。” 言下之意,你别动,得让我细细地多探几番。二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这个距离,彼此呼吸都能拂到对方面上,施必齐甚至一抬眼就是他襟口微敞的领子,白色衬衣没打领带,散着几颗扣子,她闻到上面浓郁的酒气。 “那就不必探了,难不成你人工还比体温计准嘛?” 她要走,有人倚酒三分醉地不依她,才掉转的身子又给他拽了回去。 这一次周恪干脆用下颌,用通身上下最冷的地方去感受她。 必齐几乎本能地石化在那里,由着他下颌,由着那薄薄冒青的胡茬,从发端到眉心,一寸寸淬着烈酒般泼在她感官里。 “周恪……” 压哨的话音才脱口,周恪示意必齐噤声,伸手揉了揉她不知发烧还是羞红的耳垂,像熬一颗红豆,再低头来就她目光,单手扶着她侧脸托起,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烧这么厉害是什么时候? / 记得。 是大二那年。施必齐初潮比同龄人足足迟了两年多,就连害水痘的体验,也直到大学才有。 大二下学期,她记得是三月,那年的倒春寒很长很拖沓,冬天像个起床气很重的孩子赖在被窝里不肯走。城市从正月就泡在绵绵不休的雨里,仿佛永远无缘得见天日。 必齐随班去了趟徽州测绘写生。 返校当晚,人就开始高热、头痛,身上也起了密密的红点子,从头发、躯干遍布全身。 起病得急也凶,她和室友都无甚经验。后者权当是过敏,或者麻疹,问她是不是在乡下碰了什么腌臜东西,乡野地方蚊虫多,没准过一宿就好了。 三月,哪来的蚊子?必齐倒也有些忧患意识,强济着起床穿衣,就要去医院挂个急诊。 彼时离门禁仅剩半小时。 春雨绸绸下夜色愈来愈浓。室友看必齐坚持,并不多劝,更没老好人地说陪你一起。 因为严格来说,她们不过普通联络的交情。大抵在世俗人的眼光里,她这样冷调淡漠的性子,注定要不合群,不讨巧。 可是必齐当真撑伞而去时,室友又违心地钦佩起她。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的,人生漫长如斯,一个人能熬住孤独才是莫大的品格。 距离学校最近的医院也有两公里,必齐发着热,委实走不动,就叫了辆车子代步。 其实在车上她也想过求助谁,想过姐姐,姑姑,抑或是年前才分手的男友,但这些人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无条件”的范畴之外,属于她开口前要建设好久的选择。 …… 那厢,一月两度的香期,周家父子在寺里给姚棠供了长明灯。 杭州那年雨水也很丰沛。供灯的主意,和认捐佛像一样,是周恪盘着老头非要来的。 周孟钦本就信佛,他自己清楚这功德循环的因果,跪的时候,也很是虔诚些。 倒是那口口声声要来的人,袖手在侧,不拜也不跪,只抬头望向那佛堂外、廊檐下,多少楼台烟雨中。 “怎么着?就你例外些,我跪得,你跪不得。”老周腹诽老大,看来说祭拜生母是假,其实,就是拐着弯地报复我呢。 报复我不肯把佥丰楼的经管权交给你,是不是? 这话他当着姚棠也敢说,说让她在天有灵好好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呀,孝顺没学到,净学些吃肥丢瘦的本事,成天就盯着我那点家私。 我还好是没死,要是死了呢,他不得纵到天上去啊! 佥丰楼如今还在梁赛君手里。 而周恪二十岁至今,八年的光景,虽说跟着父亲运转了不少,但有些实权,他当真贪心,周孟钦留个心眼也不会给。 就这样掣肘着他。 周孟钦说,没那么容易,万丈高楼都得平地起。 你才多大啊,你有什么值当我把钱权都交给你的? 爷俩在佛门净地冷战。周恪一句还嘴没有,等周孟钦自顾自说了许多,一回头,这厮老早溜了,老周心道不好,从蒲团起来追出去,就只来得及看着那雨里的车屁股,扬长而去。 他们来杭州只开了那一辆车。 蔫坏的人一路开回上海,进市区已然是深夜。 零点缺一刻。施必齐的辅导员急call他,告知必齐得了水痘的事。从中学到大学,接管过必齐的老师都晓得她有个“哥哥”,在家校沟通上远比名义上的监护人更殷勤尽责。 紧急联系人自然也填的他,而水痘这类重点监测传染病,报告时限24小时,辅导员必须得通知到位。 周恪二话不说就寻去了医院。 最终是在采血处找到的人。凌晨的医院依旧很忙,沸反盈天之下,她就伶仃无告地坐在台前,饶是外套帽子大大地盖在头上。 他也一眼认出她,人群里最苍白的那抹底色。 周恪走去掀她帽子,“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开口那秒,他心情并不好。一来先前和父亲不对盘的余怒还在,二来,他嫌她事多、麻烦。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他这还不算真养呢,就体会得够够的了,动真格还得了? 关键还是个“逆子”。 “逆子”当即把帽子扒拉回去,“你别动我帽子呀!” 周某人很不受用,这什么过河拆桥的兔崽子!不让我动,我当真稀得管你? 他就手掇来个板凳坐下,正襟危坐,要施必齐转过来,他要训话,这才发现她非但压着个帽子,脸也被口罩遮没了,有人顿时气笑,“外头贴你通缉令了?” 说着伸手去揭,必齐不肯,“很丑。” 水痘发到脸上了。 周恪:“嗯,我知道很丑,因为我也中招过。” 必齐还是不肯,倒不是有包袱,就是那密集的样子,她自己看了都瘆得慌。 不等周恪反应,那头护士喊她,把手伸过去,要指尖采血。其实不采也行,但出于她算校区里首发的考虑,化验下血常规保险些。 体感来说,指尖采血最痛,十指连心,它有个反复挤压出血的过程。而必齐原就有些晕血,她压根不敢看,全程都低头忍不作声。 等待让几秒时间变得尤为漫长。周恪看她忌惮成那样,倒也问护士,你们这得抽几管啊?她贫血,别把我好端端的人给抽没了。 护士也玩笑,“你不她家属嘛?当真抽多了,拿你的血替上。” 必齐下意识斜眼来看他。 周恪干脆顺着捣糨糊,“啊,我是她家属,是她如父如兄的世交兼‘姐夫’兼‘大伯’。您看这么多层关系叠加,合不合你们献血的规矩?” “说什么呢?”她小声责备。 “说错了吗?”他坦荡反诘。 “……” 是的,没毛病。因为只有这样,他对她十来年的照拂才说得通,才合乎情理, 他不辞辛劳跋涉半城赶来的心境,也才待在它本本分分该在的身份上,从前十年如何对她,如今也一样。 必齐采完血就被留院打点滴了,她烧得很严重。 次日周恪过来前,还特为问她想吃什么,路上买好捎过来。医生关照过的,这不能吃那也要忌口,和斋戒没差了。 没什么想吃的。她有时服帖过了头,被问了半天,没法子,说那就鸡蛋羹罢。 于是周恪绕道去了佥丰楼,让厨子小灶给他蒸。浓油赤酱都别放,哦对了,葱也不要,小妮子不吃葱蒜的。 半小时后,祁瑞把羹拎给老板,秉着吃瓜人的觉悟,笑道,“这又是看上了何方神圣?怪上心的,能让您破例成这样,铁定不一般罢……” 周恪发落他滚,“你知道个屁,滚去干活去!” 撞枪口了。祁瑞讪讪就要转身,又听表叔喊话,“等等!”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呀,复述就会留案底的事,祁瑞才没那么傻。结果这厮偏要他说,诱供着他,倒带般地把话原原本本复盘一遍。 从后往前,由头至尾, 直到那句, 这又是看上了何方神圣? * 也不过两年前的事,回想起来却有点遥远,以至于恍若隔世。大概是有纪念意义吧,必齐也不禁好笑,“我是那时候才知道水痘得过一回就不会再得,这个说法并不绝对。” “住院时医生给我科普的,说还是因人而异,有些人能终身免疫,有些人就不能。” “所以你那阵子鞍前马后地来医院,也并不安全,是有二次感染风险的……” 她不经意说了一堆,突然被动住嘴了。 有人拇指按着她下唇,彼此的呼吸吐纳里,他说,“你省着点,好容易话痨一遭呢,一次性全倒完了可还行?” 很干涩的指纹,而她口唇脱水也是干的。 偶然也好,鬼迷心窍也罢,必齐下意识抿了抿唇,再抽身退开,微微送客状,“好了,人你看了体温也量过了,没什么大碍,你赶紧回罢,明天公司还要忙。” “忙?忙都没什么。”周恪闲情逸致地抱臂倚着门框,“忙是生活的常态,而常态之外总要有些特例。总是循规蹈矩又有什么意思?” 施必齐佯装不懂。 气氛有点微妙,她干脆借故去到客厅。 也问那灯下的人,渴不渴?要不给你倒点水。 “必齐……” 他不开口她都不知道这人何时来到身后的,悄无声息,以至于水还没注满杯子,手里的养生壶就被周恪顺走了。 他手虚拢着她身侧,烈烈的呼吸贴在她耳根,可是出口的话,又无比地伪君子,“我来都来了,你就忍心让我无功而返?怎么着,”他说话大喘气,“也得让我亲眼看你睡着,才能放心离开。” 必齐试着去摘他的手,摘不掉,就索性去抢他手里的水壶。 可惜周恪泼皮地把胳膊举得好高,她够不到的地方。 许是他真醉了,或者,梦里萦绕的那个场景总是无法在现实如愿,他低低的声音控诉她,“你是不是葫芦托生来的?太阳晒锯子割都死活不开窍!” “谁说我不开窍?” 那是什么?再问她又不说了,周某人奚落她,这嘴比收费站的etc还智能,一下开一下阖,车不来就永远阖! 说着戛然而止,只目光紧盯着她耳后。 施必齐问怎么了,也抬手要来摸;被他一把攫住,周恪煞有介事地说,“别动,这里发了几颗水痘你没发现吗?” “真的假的?鬼扯!” 话音甫落,有人把水壶塞她怀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必齐下意识一闪神,随即就整个被人捞抱起来。 天花板都倒扣般的失重里,她惊呼着去揪他衣襟,手里的水壶滑跌在地上,被周恪无视了。 他三步并两步地送她进卧房,倾身落她在床上,身子就维持着俯低的姿势,揿亮床头的灯。 逆着光,来审视她此刻无比精彩的微表情。 直到施必齐紧闭着眼,求饶般地一句,“不可以……” 预想的危机随着那气息步步而来,抵达时,却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口气。吹拂起她额前耷拉的刘海,有人再把掉下来的退热贴重新贴上去。 “睡罢,我看你是好了,上蹿下跳有劲得很。” 朦朦间,她看到他退坐到床头的光圈里,说我看着你睡。 当然,也不忘恶人先告状的嘴脸,无辜无害道,“如果这样还不可以,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