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过分沙雕》 1、乌衣门第 “三郎,前面便是长安了。” 冯筠在马车里坐了一路,四肢都被拘得发酸,听到这话,吩咐侍从将车停在道旁林间的僻静处。 他从车厢里走出来活动筋骨,此时正值初春,一阵杨柳风忽而吹至脸侧,驱散了几分长途跋涉的倦意。冯筠一下子想起什么,吩咐道:“把笼子打开,里头的鹅被关了一路,也该撒出来透透气。” 侍从得了命令,绕到后面一辆木板车旁。木板车驮了只四方的大笼子,笼里关着十几只白鹅。也许是被关的太久,它们看到有人来,纷纷扬起脖子急声叫唤。 侍从见状忙打开了笼门,放它们出来。大白鹅是被养熟了的,认人,又是才喂饱。因而不会乱跑,只是围着几辆车马晃悠悠地溜达。 冯筠看着身边的一群鹅,回想这几日的经历,恍惚觉得像做梦一般。 他并非这个世界的人,而是阴差阳错穿越来的。 起因是他的同事,最近沉迷一本叫《元嘉十年春》古言小说,经常和他聊起书里那位父母双亡的美强惨男主。冯筠对此本来不感兴趣,直到有天同事说,书里有个与他同名的人物,出身显贵,是魏国公家三郎。可惜天生痴呆,好不容易长到了十九岁,脚滑跌进池塘淹死,在书里只活了两行。 冯筠好奇和自己同名的炮灰是不是真死的这么随便,于是想看看这本言情小说。但碍于面子,拉不下脸向同事借,只好偷摸跑去书店买了一本。 那会儿他着急回家,过马路时只记得一辆车飞快地朝自己驶来。之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再睁开眼,时代变了。 彼时冯筠刚遭遇车祸,醒过来脑子还懵着。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裹着条崭新的花色棉被,中间绣了个大大的“寿”字。再一转头,又看见床下跪了好些侍从丫鬟,披麻戴孝。场面颇大,可惜一个个低着头只是干嚎。床边倒是有位乌发妇人掩面落泪,似因悲伤而不敢看他。 木桌上燃着几根惨白色的蜡烛,瞧着很不吉利。 冯筠在现代看了那么些电视剧,再傻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穿越过来占了别人的身体 ,又听妇人哭声哀绝,忍不住出声安慰:“娘,您先稍等个几十年再给我哭丧,您儿子我又活了。那叫个生龙活虎,虎虎生风。” 妇人瞬间僵住了身子,抬起头却露出一张面相温和的老人脸,难以置信地打量他。她大着胆子抬手摸摸冯筠额头,发觉他身体温暖。一双眼微微睁圆,神色又惊又喜,颤着声音回道:“阿粥,我是你姥姥。” 冯筠沉默了,尴尬得脚趾抠出一座迪士尼乐园,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错把姥姥当成娘,这糟心事儿闹的。 冯筠不说话还好,方才一开口,底下跪着的那些人全听到了。他们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人大呼:“三郎诈尸了!我护着老夫人,快些请娘子来!” 一屋子侍从丫鬟瞬间跑掉大半,最后出去那个险些被门槛绊倒,踉跄着关上了门。 霜色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屋中,在青砖上印下树木的影。安静之中,冯筠抱着棉被坐起来,他还没反应过来,猛地听到“哐”一声响,门被人从外头踹开。只见一位女子手提青钢长剑,大步闯入。她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容貌秀丽,眉目间是掩不住的干练英气。 她看到冯筠,先是一愣。后又提起剑来,沉声问:“这大半夜的,你是人是鬼?” 冯筠没敢吭声,他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这要是再说错话,梅开二度,乐子可就大了。 姥姥在旁边提醒:“阿粥,这才是你阿娘。” 毕竟是原主的母亲,需要尊敬。冯筠正准备开口喊声阿娘,再谎称自己失忆,便听姥姥又道:“一娘,快把剑收收。咱家阿粥大难不死,居然会说话了!” “啊?”冯筠心里顿时产生了很多问号,心想原主莫非不是位聋哑人。 事后,原主的娘请人跳了几天大神,才接受痴呆了十九年的傻儿子死而复生、脱胎换骨这一离奇事情。冯筠也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穿越到《元嘉十年春》那位同名炮灰身上了。 冯筠的父母因飞机失事去世,他靠自己努力成为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对于穿书这件事,冯筠觉得老天爷让自己重活一次倒也不懒。 唯一的遗憾,是原著只看了个封面。就记住了作者叫 “我吃大甜瓜”,以及那句印在封面上的大红标语:“小月亮,其实我对你一见钟情。” 冯筠猜测这句话应该是男主对女主说的,打算以此为线索寻找一下男女主的踪迹。他后悔没认真和同事聊一聊,但凡记住男女主的名字,都不至于如此费劲。 按照大部分穿越剧情,此时冯筠应该火速去抱男女主大腿,走上人生巅峰。可是他连这两位的脚指甲盖都不知道在哪,更别说大腿了。 冯筠不免感叹,小丑竟是我自己。 因为原主天生痴傻,大部分时间是和母亲一同留在魏国公封地太原阳曲静心养病。冯筠在阳曲县找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和“小月亮”相关的人。 一筹莫展之际,长安那边忽然来了道圣旨。意思是陛下听说了发生在冯筠身上的事情,颇感新奇,除了想见见他,还想让他留在京城陪太子读书。 冯筠寻思长安是国际化大都市,没准会有男女主的线索,欣然愿往。 那位太子殿下今年不过十六岁,算一算刚好是读高中的年纪。冯筠的本职就是班主任,本着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找到一篇太子殿下写的文章,题目是《征西大将军赋》。 他原本以为这篇文章是赞美朝中哪位将军的,正要通过文字感受一下古代将军的英武,没想到开头就令他直呼好家伙。 “——呜呼,神乎其鸡!征西大将军,真乃鸡中伟丈父是也。三招斗败齐王之猛将赛子龙,神乎其鸡!” “这狗屁文章写的,有民国著名诗人张宗昌‘大炮开兮轰他娘’内味了。”冯筠嘀咕一句,他下定决心,在寻找主角之余,定要好好教教这倒霉孩子什么叫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少玩斗鸡,玩物丧志。 临出发前,魏国公夫人王氏准备了一笼子自家养的白鹅和两捆自家种的大葱,让冯筠带上,并告诉他:“陛下平生两大爱好,分别是铁锅炖大鹅和烙饼卷大葱。饼咱家就不烙了,到长安估计会长毛,你就把鹅和葱带给陛下。” 对此冯筠表示:“阿娘,陛下这两大爱好也忒别致了,他老人家真的会收这些土特产吗?” 王氏道:“你不知道,太丨祖皇帝没发迹前是位屠户,和咱家是邻居,他杀猪的 摊子还摆在你爷爷的大葱摊隔壁,两家算是世交,陛下他就好这口。” 她顿了顿,又说,“这次去长安,你不必怕东宫那个小魔头。早些年家里穷,陛下和你阿爹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拜把子兄弟,情谊深厚。小魔头要敢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 冯筠闻言,连忙朝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没人之后方凑近王氏,在她身边捂着嘴小声道:“阿娘,您这算诋毁太子吗?” 王氏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再说了,阿娘不也是担心你?陪太子读书可是折腾人的差事。太子他是先皇后的独子,陛下对先皇后极为爱重,所以对这个儿子也是百般溺爱,惯的不成样子。阿粥你一说话就冒傻气,少不了要受他的气。” 冯筠听到王氏说他冒傻气,心里不太赞同。太子很明显就是个被老父亲纵容大的熊孩子。他想自己好歹是一名教师,从业三年,遇见的熊孩子怎么说都有两位数,凭借从前的教育经验,肯定能将太子引入正途。 他信心满满,宽慰王氏:“阿娘放心,您儿子我聪明着呢,您就等着瞧好!” 冯筠告别了王氏,带好给皇上的土特贡品,出发了。 二月底,他来到了长安西郊。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响动,打断了冯筠的思绪。他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还没等看清,天空中有什么东西骤然俯冲而下,直落到鹅群之中。 那是只海东青。 虽然它身量颇小,还未长成,又一击扑了个空。但来的突然,十几只大白鹅受到惊吓,仰头乱叫,慌张地展开翅膀朝四周逃窜。 海东青的速度极快,它扇动双翼,霎时来到一只白鹅身边。一双纯白色的爪子踩住了鹅的脊背,腾跃之间将白鹅掀翻过去。 冯筠在阳曲时,曾听说京城里有不少王公大臣爱养鹰隼之类的猛禽用于打猎。他今儿可算眼界大开,不知哪个倒霉蛋猎到了皇帝的两大爱好之一,买彩票定能喜提千万大奖。 冯筠心里吐槽归吐槽,这些鹅毕竟是被记录在册的贡品,他也不清楚皇帝是个什么脾气,万一出了差错牵连到魏国公府上下,害了和原主亲近的人,那真是作了大孽。 冯筠手上动作不敢怠慢,赶紧拿起车边用来捕鹅的网,对着那只海东青当头扣下。 海东青极为机敏,提前察觉到冯筠的动作,立马丢了白鹅。它从地上跳起,振翅疾升入天空。 冯筠见它飞走,弯腰去查看不幸鹅的情况。还好海东青是半大的幼鸟,仅抓掉了不幸鹅背上一大片羽毛。 “不幸中的万幸,这只鹅铁锅炖的时候省得大厨拔毛了。”他正小声嘀咕,耳畔却再次听到熟悉的扇动翅膀声。 冯筠清楚这动静是那只贼心不死的海东青又回来了,赶紧叫侍从把鹅赶回笼子,以免发生意外。 它个头小,速度又快,尤其从空中俯冲下来,令人防不胜防。冯筠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鹅身上,生怕它们中的谁不小心去世了。他一时不察,竟被那海东青一口咬住挂在蹀躞带上的钱袋子。 海东青似乎做惯了类似的事情,熟练地借巧劲解开了钱袋和蹀躞带之间的带扣。 糟糕! 魏国公府开销节俭,冯筠的月钱少得可怜。他想到今后还要寻找男女主的下落,少不了花钱的地方,省吃俭用,才攒了些积蓄。 冯筠意识到这鸟要抢自己走上人生巅峰的初始资金,一下子急了。他伸手欲拦,但为时已晚,这只海东青贼得像成了精,它动作极快,须臾间用爪子抓住了从冯筠腰间落下来的钱袋,转头就跑。 冯筠当众被鸟抢了钱,心里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嘱咐侍从看顾好白鹅和葱,一手提着用来捕鹅的网,追赶上去。 长安西郊多树,枝头多吐着嫩绿的芽。冯筠那个钱袋子沉甸甸的,坠得海东青飞不高,绕在林木间和冯筠兜圈子。 冯筠只恨自己没有一双隐形的翅膀,眼看就要网到海东青,却被它堪堪躲过,连根尾羽都碰不到。几次下来,他恼羞成怒,喊道:“我今儿非得给你点教训,你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名头也不好使!” 海东青听不懂人言,可从冯筠的语气也判断出他嘴里不是什么好话,叽里咕噜地叫了一连串,似在回骂。 正在此刻,附近忽然响起两三下铜哨声。海东青听到后,顷刻调转方向,闪入树木之间。 冯筠猜测铜哨声大概是海东青的主人在招呼它, 心说来的正好,民间有句俗语叫物似主人形,自己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位什么奇形怪状的人物,能养出这么刁的鸟。 蓦然,他看到了个人,不禁脚步一顿。 准确来说,是看见了名少年。 他穿着一袭红袍,头发用同色的发带在束成马尾。样貌俊美,一张狐狸脸。眼神明光光的,像是山林间天生天养的小动物。只是瞳色奇异,不似汉人的深棕,而是清透的黄。 少年背靠一棵柳树,啃着个脆生生的大白梨。他左手手腕上系了条五彩绳,线头自然垂下,形成长长的流苏穗子。 这种五彩绳又名长命缕,寓意平安健康。 冯筠的钱袋子被他勾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海东青栖在他身后的树枝上,见到冯筠,挑衅地叫了两声,狐假虎威。 冯筠觉得自己被这鸟气得血压飙升,对少年道:“树上那个窃格瓦拉你养的?了不得,智取生辰纲这一章节要是没它,我以后再也不看《水浒传》了。” 少年瞧了冯筠几眼,轻声笑:“窃格瓦拉和水壶传是何物?郎君别气得胡言乱语,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振振公子 柳叶在微风发出嗦嗦的细响,濛濛新绿,摇动如烟。 冯筠望向少年,语气不自觉和缓几分:“我不跟你慢慢说,我还有急事,你快点把钱还我。还有你家的鸟抓掉了我家鹅的毛,你得给个说法。” 少年依旧是笑:“对不住,对不住。不过郎君,你怎么证明东西是你的?讲句不好听的话,万一我给错了人,真正的失主来寻,我不好交代。” 少年说的在理,冯筠也没有异议,便道:“里面除了钱,还有张桃木做的护身符。上头刻有我的名字,你看看。” 护身符是王氏特意到道观里求的,说是能保佑人前途坦荡、平安顺遂。这份关切之情对冯筠来说十分珍贵,故而也将它装到钱袋中,随身带着。 少年听后,把没吃完的大黄梨咬在嘴里,腾出右手打开冯筠的钱袋子仔细瞧了瞧。忽然,他神色微变,吐出梨来,认真打量冯筠一番,皱眉道:“你叫冯筠?魏国公家的三郎?” 冯筠不知道少年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推测可能是因为魏国公声名在外,而海东青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养起的,这少年的长辈说不准和魏国公有些来往,听说了他要进京的事情。 冯筠心想,毕竟“自己”痴呆了十九年,忽然聪明,这事让谁听了都觉得离奇。少年今儿见到了他离奇本奇,问一句也属正常。 他点点头,回答:“我是,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我姓赵,家在长安,行七,你记好了。”少年从身上摸出十枚铜板放到冯筠的钱袋里,然后把它还给冯筠,轻声笑,“这次是二狗有错在先。现下鹅三文一只,我多给些,算是赔礼。” 冯筠觉得少年为人不错,他放好钱袋,出于礼貌道了声谢,才又问:“二狗是哪位?” 少年指指树上的海东青:“你不是见过了吗?” 冯筠默然片刻,感叹道:“好朴实的名字。” “谬赞了,谬赞了。”少年眉眼弯弯,神情灵动狡黠,如山泉活泼,“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情,就此别过。冯筠,我们以后再见,来日方长。” 少年最后一句话似另有深意,冯筠也未细想。两 人互相告别后,他顺原路回到马车旁。 冯筠看到整装待发的侍从们,瞬间想起自己刚才当众出丑的事情,脸颊微红。他赶紧挺直腰杆,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仰起头走过去,动作豪迈地一拍腰间钱袋,拿着捕鹅的网朗声道:“区区一只扁毛畜生,不是我冯三郎的对手。方才我给它一顿收拾,已经老实,不会再来了。” 语毕,他别过眼不敢看侍从们的反应,低头钻进车厢内,忙说:“走,咱们到长安去!” 冯筠话音落下,众人翻身上马,驾车往长安城的方向。木制的轮子辚辚向前,几道辙痕留在了被马蹄踏过的路上。 巳时,一行人从金光门进入长安。 冯筠坐在马车中回想王氏交代给自己的话。魏国公冯昭的宅邸在胜业坊,去年年初,冯昭奉旨征讨西突厥,前段日子在疏勒镇大破敌军,不日班师回朝。 他还有两位兄长,冯家一郎任河西节度使,治太原府。二郎则是左千牛卫将军,俗称皇帝保安一处处长。 冯筠琢磨了一番,现在的情况是老父亲出差未归,大哥外地务工,家里头就剩个尔康二哥。他想,既然是兄弟,初次见面少不了要带些礼物,联络情谊。 他准备向侍从打听附近的大商场在哪,抬手掀开窗帘,却看到街上人头攒动。有做男装打扮的素颜少女,三五结伴,盈盈说笑;有身骑白马的俊俏郎君,悠闲踏过长街;还有胡商和他的驼队,他们慢慢行进,色泽斑驳的驼铃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发出绵长清脆的声音。 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融融汇聚。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街道两侧房屋的琉璃瓦,映出一派缭缭的世俗烟火气。 冯筠挑帘笑:“怎么这么热闹?” 一旁侍从道:“三郎有所不知,金光门距离西市不算太远,咱们赶上击鼓开市了。” 冯筠早听闻过长安西市如何繁盛,如此一个国际化大卖场,他自然要到里面长长见识,于是吩咐侍从:“先停一停车,我想去买些东西到府上。” 侍从依言停好车,冯筠带张长安地图独自去了西市。其他人马则按照原计划,前往位于胜业坊的魏国公府和礼部。 冯筠来到西市坊内,看到沿街商铺鳞 次栉比,门口处都挂着用来招揽客人的幡子,五颜六色,随春风而动。不远处几名妙龄胡姬当街沽酒,莺莺软语和酒香以及四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当真是一番别有韵味的人情风貌。 冯筠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瞧什么都新奇。他路过一家书铺,那铺子里的伙计眼尖,看冯筠一身行头判断出他这个人非富即贵,急忙揣上一本当下时兴的话本,招呼道:“郎君!枣庄笑笑生的新作,今日特惠,快来瞧瞧!” 冯筠一听“枣庄笑笑生”这五个字,顿时乐了。他走进书铺,对伙计笑道:“这个作者名儿我听着耳熟,他是不是还有本著作叫《银瓶梅》?” 伙计根本听不懂冯筠的烂梗,老实回答:“枣庄先生没写过什么《银瓶梅》,郎君应该是记错了。我手上这一本《北游记》,是他的新作。” 冯筠一手指着书:“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你这《北游记》里头有猴吗?噔噔噔噔噔就上去了的那个猴。” 伙计满头雾水,皱眉道:“啊?什么猴?” 冯筠来了兴致,准备跟这小老弟详细说说吴承恩和《西游记》,但想到这个世界没有四大名著,说了也是白说。他略感寂寞,改口道:“没事,给我看看你卖的。” 冯筠接过伙计递来的书,试读两页后发现,它语言通俗,阅读门槛极低,某些少儿不宜的情节描写的既直白又香艳。按照现代的话来说,这是一辆由秋名山老司机驾驶的敞篷跑车,肉与剧情俱佳。 伙计见冯筠对这书充满兴趣,笑得热情:“郎君,这本书我们平时卖三文,今日特惠,只收您一文。” 这里的一文钱相当于十元,三十块的书现在只卖十元。冯筠大呼实惠,况且书写得不错,他正要掏钱,猛然记起自己是一位老师。身为教书育人的园丁,怎么能看三俗读本? 冯筠叹息扼腕,忍痛放下手中黄书。他一眼扫过书架,瞅见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本《燕国秘史》,书皮上积了不少灰。 冯筠知道,本朝太丨祖皇帝姓赵,燕郡渔阳县人,从前是位屠户。后来佞臣当道,天灾连年,民不聊生。这位赵屠户只好被迫改行,不杀猪了,改杀皇帝 。 他以故乡名字作国号,取为燕。 冯筠好奇,燕国立国至今不过四十年,能有什么秘史? 他走到书架前将它取下,拂去浮土,打开书页粗略一瞧,发觉它讲的是当今圣上赵柳和已故武烈皇后的故事。 他记得王氏说过,赵柳对皇后极为爱重。他们先后育有四子,其中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均早夭而亡,长大的只有七皇子赵素衣。 因而,赵柳对赵素衣十分的溺爱纵容。 怀着学习历史知识的想法,冯筠转头问书铺伙计:“这本秘史怎么卖?” 伙计看冯筠俊朗倜傥,原以为他是个好风流的,没成想竟和闺中小娘子一个口味,爱看言情话本。 他愣了一愣,心中大呼失策,继而又笑:“郎君慧眼,《燕国秘史》是五年前时兴的话本,当今圣上看过都说好。我敢说现下长安城仅剩下了我这一本,在别家都找不到了。我也不多要,按原价三文给郎君。” “行。”冯筠不善于砍价,买东西从来都是对方要多少他给多少。他把手往钱袋子里一伸,瞬间脸色大变。 走上人生巅峰的初始资金不见了,钱袋里只有几枚铜板,一张护身符,一把碎石,以及一颗梨核。 淦! 这件事都不用冯筠拿脚指头想,拿腿毛想都知道,肯定是姓赵的臭小鬼使坏。 冯筠暗道这次真是大意了,那小兔崽子脸上笑嘻嘻的,背地里却搞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还将梨核扔进钱袋,行为实在缺德。果然物似主人形,养的鸟都一副奸滑模样,人能好哪去? 硬了,拳头硬了。 书铺伙计看冯筠杵在原地,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疑惑道:“郎君,书还要吗?” “对不住,”冯筠回过神,压了压心底的火气。他拿出三枚铜板递出去,尽量和缓声音,“书我要了。” 书铺伙计舒了口气,扬起笑脸:“好嘞!郎君稍等,我这就把书给郎君包起来!” 片刻,冯筠拿上被薄油纸包好的“历史教材”。他离开了书铺,扔掉钱袋子里的梨核和石头,十根手指来回摩挲剩余的铜钱,心中惆怅。原想着买些贵重礼品送给二哥,这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至于那姓赵的兔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反正他家也在长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有哪天能够碰上,到时候连本带利给他一顿收拾,叫他知道知道冯老师的厉害。 傍晚时分,冯筠拎着两大兜子黄梨来到了魏国公府,向阍室内的家仆通报一声。不多时,一位年轻男子从正门大步走出,他莫约二十五六的年纪,身穿素色长袍,相貌清新俊逸,眉眼与冯筠有几分相似。 冯筠清楚眼前这人就是冯家的二郎冯笙,弯腰行礼,唤道:“二哥。” 冯笙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他走进冯筠,绕着圈打量他:“挺好。阿粥果然比变得以前聪明,认得哥哥了。你从前见到我只会阿巴阿巴,嗦着手指头傻乐。” 没等冯筠回答,冯笙看到他拎着的两兜大黄梨,主动伸手拿过:“你回自己家,还带什么礼物?” 他拎着梨子又说,“我收到消息,知道你今天到长安,特意准备了几瓶好酒,今儿晚上咱哥俩小酌几杯,唠一唠磕。” 冯筠本来就喜欢喝酒,穿越过来之后一滴都没有沾过,冯笙一提,胃里就开始犯馋,跟着走入正堂。 饭菜碗筷早已摆好,兄弟两人落座。几杯烧春酒下肚,他们打开话匣,气氛逐渐热络。 冯筠没忘记正事,向冯笙打听:“二哥,你知道长安有和月亮相关的人吗?” 冯笙诧异:“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冯筠见冯笙是这个反应,顿时明白此事有戏。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找到男女主的线索,不免兴奋,眼睛眨也不眨地编出段瞎话:“没什么。就是我来长安的头一晚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他告诉我,我和一位同月亮相关的人有天大的缘分,这人对我极为重要,是我命里的贵人。” 冯笙更诧异了:“你梦里那老神仙真这么说?” 冯筠点点头:“确实如此。” 冯笙满脸困惑地看着冯筠:“长安城里确确实实有这么一号人物,当朝太子乃武烈皇后殿下梦月入怀而生,你确定跟他有天大的缘分?还是你的贵人?” “啊,啊这......” 冯筠迟疑一会,根据已知的情况,这个世界的确是本男女言情小说。通过别人的叙述,可知太子与那位美强惨男主根本不沾边,倒更像是反派角色 。 他兴奋了还没一分钟,便尴尬起来,低头又编出段瞎话,“刚刚挺确定的,哥哥你说完之后就不太确定了。神仙可能走岔梦了,他老人家找的应该不是我。” 冯筠看冯笙一脸好奇的模样,赶紧岔开话题。两人闲谈良久,酒足饭饱之后,各自返回房间。 临睡觉前,冯筠翻开了他今天新买的历史教材——言情话本《燕国秘史》,在灯下仔细研读起来。 话本中说,武烈皇后是渔阳县一位崔姓富户的女儿,单名嫦,母亲是名善舞的美貌胡姬。因为有一半胡人血统,天生瞳色与汉人相异,乳名又唤做蛮蛮。 没改行之前的赵屠户穷得叮当响,时常吃不饱饭。赵柳去给崔富户家当过一阵杂役,与崔嫦情愫暗生。 之后赵屠户带领街坊四邻一起造反,崔嫦不但为其招兵买马,出谋划策,还亲自上阵杀敌。她精通武艺,两大绝学招式分别为“牛顿落泪剑法”和“伽利略掀棺轻功”。 据传,这两大绝学是崔嫦梦遇神仙,他老人家亲自传授的。所以招式名称奇怪,常人难以理解。 冯筠看到这此处,忍不住锤桌大笑。但转念间,他记起崔嫦这位穿越者前辈已经去世多年,关于她的一切,今后只会存在于世人的谈论与话本文字中,再无从得见。 冯筠轻叹一声,合上未看完的故事,吹熄了烛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阳和启蛰 第二日清晨,冯筠接到皇帝口谕,入宫觐见。 冯筠轻度社恐,最害怕见领导,他清楚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那一年,有次校长来听他的公开课。面对学生还好,但一瞅后排校长那张不苟言笑的老脸,到嘴边的话顿时忘得一干二净,讲了半节课的“周迅和鲁树人”。 他担心自己会御前失仪,快步跟上来宫门外接引他的太监,小声询问:“林总管,陛下他有什么忌讳没有?” 这位林总管身量微胖,虽然岁月令他两鬓斑白,但行动间却不显老态,精神健烁,双目有神。他转头看了看冯筠,慈善微笑,安慰道:“三郎不必紧张,陛下与娘子听闻你的事情,关心还来不及。别让陛下与娘子久等,请随老奴快些走。” 崔嫦染病离世后,赵柳再未册立皇后。眼下妃嫔位份最高的乃是冯贵妃,冯筠的亲姑姑,宫中上下都尊称一声“娘子”。 冯筠听到自己的姑姑也在,心下宽慰几分。万一自己真的说错什么,惹怒了陛下,姑姑还能帮着说两句好话,救一救场子。 很快,冯筠来到了甘露殿外,看到附近的花圃里种的都是大葱黄瓜等果蔬。他老家在农村,自小乡下长大,忽然倍感亲切快乐:“林总管,宫里怎么这么多菜啊?” 林总管咳嗽一下,压着嗓音回答:“陛下不稀罕花花草草这等俗物。” 冯筠闻言,又想起这位皇帝平生的两大爱好,赞叹道:“陛下的喜好果然别致。” “在宫中要仔细说话,莫要随便议论。”林总管提醒冯筠一声,躬身行礼,“三郎在外面稍后片刻,老奴这就进殿通传。” 冯筠学着林总管的样子回礼,他立在台阶下,抬头向上看去。晨曦落在甘露殿的牌匾上,三个如竹节挺拔劲瘦的金色字体似在发光一般。 他担心自己会掉链子,心里来回默念“臣冯筠参见陛下”这七个字。正紧张时,只见殿中走出一位中年文士。他面容俊雅,宽衣大袖,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挽着,颇有魏晋遗风。 林总管道:“冯三郎,陛下来了!” 林总管不说还好,这一嗓子喊得冯筠脑子里 头空空荡荡,就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他直愣愣站着,脱口道:“我叫冯筠!” “我知道你叫冯筠。”赵柳笑得和善,他走下台阶,拍拍冯筠肩膀,漫步到菜圃旁,“你阿娘怕你在京中受委屈,特意写信给我。说阿粥平时不讲话还好,但一张嘴就显得朴实,让我多担待些......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冯筠不傻,听出赵柳使用了高情商措辞,躬身行礼,张嘴欲要辩白:“那个,那个臣......” “你阿爹同我一起长大,关系亲厚,私底下不用讲这些虚礼。”赵柳拔了几棵葱,又对冯筠说,“阿粥,你有口福。我跟你姑姑商量好,说今早吃忆苦思甜粥,你也一起尝尝。” 冯筠一听“忆苦思甜粥”这个名字,就想到了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两者的性质应该差不多,都是皇帝在落魄时吃的剩菜大杂烩。 冯筠做好这顿饭味道奇特的心理准备,跟在赵柳身后踏上甘露殿的台阶。他不经意间一抬眼,看清了牌匾左下角的落款:“臣赵素衣敬书”。 他想,这太子的书法还真不赖,比写文章的水平高出三座喜马拉雅山了。 冯筠迈过门槛,转入侧殿,只见桌案中央摆了一只盛有稀粥的白瓷盆,粥中漂浮着几片菜叶和零星的谷子壳。它旁边是一碟腌萝卜,一碟醋芹,一碟酱料,以及几副碗筷。 冯筠想起冯家兄弟的乳名分别是“阿菜”、“阿米”、“阿粥”,心说这顿早饭不简单,一个看似普通的瓷盆,竟把他老冯家哥仨都煮在里头。 冯贵妃立在桌旁,将热腾腾的粥盛到碗中,招呼冯筠:“阿粥,快坐下。” 冯筠慌忙接过碗:“多谢娘子。” 冯贵妃对他笑笑,语气温柔:“你叫我姑姑就好。” 冯筠唤声姑姑,绷直腰背,坐下了。 赵柳坐在冯贵妃身侧,拿起筷子夹起片萝卜,向冯筠介绍:“阿粥,我跟你说。这是佛狸腌的,脆嫩爽口,特别好吃。” 冯筠想起辛弃疾的词,好奇问:“佛狸是谁?” “我家七郎,小字佛狸,他一会儿就过来。”赵柳看向冯筠,“阿粥,我这次叫你来,其实要给你派份重要的差事做,想必你也知道了。佛狸不爱读书。我前前 后后给他请了十几位儒学大家教习功课,全被他气得要归隐山林。你人老实,又跟佛狸年纪相仿,你俩应该能聊到一块去。 “我想让你帮我看着点佛狸,只要他不好好读书,你就把具体的情况写在纸上,然后交给我。明白了吗?” 这路数冯筠可太明白了,他从前整治班里刺头,用的就是这一招。先在学生里挑个老实听话的,让他去盯着刺头的一举一动。但凡刺头有上课捣乱的行为,再写成小纸条汇报给他。 俗称“打小报告。” 冯筠暗想,这皇帝忒不地道,当初明明说的让自己陪太子读书,怎么又变成打小报告的了?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居然轮到他冯老师当内鬼。 他横竖一琢磨,自己没有两把金刚钻,绝对不能接这破瓷器活儿。干不好得罪现任皇帝,干好了得罪下任皇帝,左右都是个死。 他想好回绝的说辞,默念几遍后起身:“陛下,臣天资愚钝,恐难胜任,辜负了陛下期望,还请陛下另觅贤才。” “阿粥,你落入水中大难不死,忽然间识文断字,明白了很多事理,已属奇才,不必妄自菲薄。”赵柳把洗干净的小葱撅段,蘸着大酱吃,“我许你...检校太子旅贲郎一职,俸禄双倍。” 囊中羞涩的冯筠心里“嚯”了声,顿时把回绝说辞咽回肚里。他转念想,做人不能太丧气,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看。虽然打小报告是个得罪人的倒霉差事,但凭借自己机敏的应变能力,没准能哄得现任和下任两位皇上满意。站着把钱挣了,顺带还能捞个官做,简直合算。 至于旅贲郎是什么职位,不太重要。 冯筠连忙道:“陛下厚爱,那臣恭敬不如从命。” “阿粥。”冯贵妃唤他,“先坐下,一会儿饭就要凉了。” 冯筠应了声,重新入座。他端起碗喝了口粥,粥里放了盐,味道微咸。几粒口感发涩的碎谷子壳被他咽下,有些喇嗓子。 赵柳看他满脸勉强地喝粥,忍不住笑:“阿粥,好喝吗?” 冯筠清楚自己的表情如同戴了痛苦面具,再说好喝就显得虚伪,干脆老实回答:“陛下,您看我这模样,它像好喝的吗?” 赵柳乐道:“你不知道,这粥在以 前可是好东西。早些时候,我和你阿爹经常跑到小道上捡别人落下的谷子和麦穗,等攒多了,就煮成粥喝。再扔把菜叶子,撒点盐调味。一看你就没体验过苦日子,下次忆苦思甜还得叫你来。” 冯贵妃笑笑,轻声唤来宫人取来杯茶水递给冯筠:“阿粥,润润嗓子。” 冯筠不喜欢喝茶,觉得它又苦又涩无甚滋味。他礼貌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舌尖却尝到了绵绵的槐花甜,似乎还加些蜂蜜。 他没忍住,又喝了一口。 “味道还行?”赵柳闲适地靠着椅子,“御花园里有棵大槐树,是前朝留下的。每年春天都会开很多花,风一吹和下雪一样。 我寻思这些花落在地上太浪费了,让人摘些没完全开的花,收集起来做成茶。什么时候馋了,就拿出来泡一泡。” 他忽然笑,“我小时候村东边有棵老槐。那会儿又没什么吃的,大家伙都爱嚼槐花解馋。你阿爹爬树爬得好,每次都是他去摘。很多孩子就聚在树下喊,‘阿昭,阿昭!再扔串下来!’你阿爹人又老实,大家喊,他就摘。结果没踩稳,从树上了摔下来,额角留了道疤。 “说起来,你阿爹他最不放心你。这次回来见到你,肯定欢喜。” 父亲么? 冯筠在现实世界的父母去世多年,久到他都有些记不清他们的面容。此时赵柳一提,那些温暖的回忆如同等待了一冬的东风,在春天里苏醒了。 但时间好似一把无形的刀刃,将冯筠整个人分割成了两部分。过去属于冯老师,他死在二十一世纪某天的傍晚。而未来属于冯三郎,他苏醒于陌生的世界,一个普通的深夜。 过去种种对冯筠而言,像温柔的海浪,日复一日在山崖拍打出的痕迹,深深浅浅,无法舍弃。他将怀着冯老师对家乡的回忆,成为冯三郎,这个故事中的人。 他很期待见到父亲。 冯筠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爹不嫌弃我就好。” 话音刚落,他耳边却听到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阿爹!我昨天到西市上买了些鸡爪,今早卤好了,带给你和冯姨姨尝尝!” 冯筠眉头一拧,脑子里第一反应是:他娘的,兔崽子竟送上门来!小小年纪偷鸡摸狗,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了! 第二反应则是:好家伙,小兔崽子管哪个叫爹?先排除一个错误选项,不会是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春城紫禁 赵素衣拎着食盒,来到甘露殿外。 他隐隐听到殿内传来交谈声,脚步微顿,转头看向侍立在门外的林总管,抬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兜瓜子递给他:“西市新来了个卖炒货的胡商,我记得阿翁喜欢吃这些小零嘴,特意买了点带给你。” 林总管哪敢要他的东西,连忙推拒:“哎呦七郎,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阿翁,咱们之间不用见外。”赵素衣把瓜子塞到林总管手中,继续往前走。他才要迈过门槛,忽然又停下,眉头微皱,悄声道:“我听殿中还有其他人的声音,那是谁?” 林总管道:“冯家三郎也在,陛下与娘子留他用饭。” 赵素衣沉思片刻,旋即露出笑来。他转身向外走,嘱咐林总管:“阿翁,我去去就回,你别跟阿爹说我来过。” “奴婢晓得。”林总管低头回答一声,不再说话。 赵素衣出了甘露门,东宫的一众内侍站在轺车旁。为首的那个少年人叫仲兰,他看到赵素衣过来,先一步迎上去,问:“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没进去,冯家三郎也在殿内。我昨天出门招惹了他,今天看见我,肯定要在阿爹面前告我的状。”赵素衣小声招呼仲兰,“把东西拿出来。” 仲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款式常见的钱袋子递给赵素衣。赵素衣将钱袋打开,把装在里面的瓜子倒在仲兰手里,叮嘱道:“你们先回去。记得瓜子收好,我还嗑呢。” 然后,赵素衣拿出几贯铜钱,塞到了钱袋里面。 钱是从冯筠那儿掏出来的。 太子三卫中有不少人是官宦子弟,燕国的重臣大部分出身市井,其中钜鹿郡公曾做过一阵梁上君子,自称为“匠人”。东宫里赶巧有一位“匠二代”。他因为喜欢上一位乐户,拜托赵素衣给人改户籍,才把手艺教给他。 赵素衣不喜欢读书,天生不是学习的材料。就算把李杜文章就着饭吃,顶多放出俩墨味的屁来。他一本《论语》看了三年,书都翻散架,就熟记一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每当赵柳要上家法揍他,他就把这圣人言论抬出来,一溜烟逃跑 。 因为崔嫦的原因,赵素衣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册话本故事,他和他爹都是跟主角唱反调的奸角。虽然计划逆天改命,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如赶紧多学几门手艺,以免未来被赶出长安,父子俩凄惨落魄,连口饭都混不上。 昨天赵素衣自己出宫玩,本来是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放一放鹰,没成想竟遇到了冯筠。赵素衣知道,冯筠来长安是给他阿爹当内鬼的,他想到自己身边将随时跟着个奸细,浑身不自在。 赵素衣决定先给冯筠一个下马威瞧瞧。 他揣好表演道具,一手拎着食盒,大步走进甘露殿中,提高声音:“阿爹!我昨天到西市上买了些鸡爪,今早卤好了,带给你和冯姨姨尝尝!” 果不其然,冯筠转过头来。 他一双眼睛明光光地瞧着赵素衣,脸色还有些发青:“原来是太子殿下。” 赵素衣故意愣下神,惊讶道:“三郎?你怎么在这里?我还打算一会儿去找你。” 冯筠懵了。 这场面和他想象之中的差了十万八万里。 正常的剧情应该是:自己先开口打小兔崽子个措手不及,然后乘胜追击。在家长面前控诉其恶行,要求家长出面主持公道。继而家长生气,他冯老师再稍微劝解两句,顺便对赵素衣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让这小兔崽子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最后还钱。 但是冯筠没料到,这小兔崽子居然反客为主。他心道不妙,今天怕是遇见了千年的狐狸,搁这儿搭戏台唱聊斋来了。 他意识到不能再让赵素衣说下去,组织好语言后直接站起来,向赵柳道:“陛下,昨日臣在长安西郊,遇到了太子殿下......” 赵素衣在旁边自然地接过话茬:“阿爹,昨日我去西郊放鹰,与三郎一见如故,交谈甚欢。三郎当时走得匆忙,不小心把钱袋掉在了地上。因为我们没有告知对方身份,只知道他叫冯三郎,是来长安投奔亲戚的。我正打算今日空闲时出宫,找一找三郎的下落,好将钱还他。 “我怕三郎疑心,万一以为我是个小偷,故意偷走他的钱,因此误会了我。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们俩,没有证人,我解释不清的。”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个 钱袋递给冯筠,面露歉然神色,“没想到你就是魏国公家的三郎,因着咱们两家关系,私下里我应该唤你一声三哥哥,还希望三哥哥别生我的气。” 冯筠心中直呼内行,这哪是千年的狐狸,分明是千年的龙井成了精。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太子的老师们都想归隐山林了。 本以为这小兔崽子只是性子顽劣,没想到还是位擅长颠倒黑白的茶艺高手。老先生们平日被圣人道理熏陶得刚正不阿,遇见这种歪门邪道,没气得原地升天,已属不易。 他再看赵素衣递来的钱袋,竟和自己用的大众款式一模一样。只觉嗓子里像噎了个干硬的馒头,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王八羔子,有备而来。 好话赖话都被赵素衣说尽,冯筠想了想,这事情当着皇帝的面,闹大谁也不好收场。只好忍住怒火拿过钱袋,心里一点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无,敷衍道:“谢过殿下。” 赵柳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略抬起头,眼睛凝视赵素衣和冯筠的神情。像在观看大街上的木偶戏,嘴角微扬,带了点闲适的笑意。 他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又似乎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瞧了一眼安安静静的冯贵妃,向赵素衣和冯筠缓声道:“既然都讲清楚了,那就坐下用饭。” 说着,他端起碗喝口粥,蹙眉道:“都有点凉了。” 赵素衣坐到冯筠右手边,他打开食盒,取出一盘卤鸡爪放在桌上:“记得阿爹喜欢蒜香,这次就做了两种。” 鸡爪被酱料浸成淡褐色,一边沾着蒜泥,一边不沾。如同小山丘似地,堆叠在白瓷盘中央的花纹两侧。 “阿粥,你尝尝。”赵柳唤了冯筠几声,他笑容和善,令冯筠想起老家村子里的邻居叔叔。叔叔家煮了什么好吃的,每次都会喊他过去。 冯筠忽然想,如果赵屠户没有揭竿起义,赵柳还真就是他的邻居叔叔。或许他可以像今天这样,隔三差五到赵叔叔家里蹭饭。 他低头,笑着应一声,伸筷子夹了只鸡爪。鸡爪被煮得烂软入味,筋却还有嚼劲。骨与肉之间沁入了些许酱汁,一咬便流到了齿间。 很好吃。 他又夹了一些。 赵素衣喝了几口粥,侧目 去瞧冯筠。他见他爱吃自己卤的鸡爪,故意道:“三哥哥喜欢就好。” 冯筠一听赵素衣语调阴阳怪气,顿觉胃口大坏。他心里又想,如果赵屠户没有改行,自己定要每天揍赵素衣一顿,让这小王八羔子知道什么叫德智体美劳。 这顿饭冯筠吃得不太舒服。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赵柳对冯贵妃道:“今天本来是想叫两个孩子来相互认识一下,没想到他们昨日就已经见过面了,事情倒巧。” 冯贵妃温声道:“阿粥是个有福气的,他同七郎有缘。” 冯筠快要气死,暗道:姑姑哎,您可别瞎说了。这要是算有福气,那我上辈子可能是炸了银河系,今生遭报应了。 赵柳又道:“佛狸,阿粥这人老实,我打算让他做你的旅贲郎,明日上任。你既然与阿粥一见如故,一会领他到皇城转转,熟悉下各部位置。” 赵素衣一一应下。 饭后,冯筠跟着赵素衣出了甘露殿。 待四下里无人时,赵素衣彻底收起笑脸,冷言道:“冯筠,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你要是识相,我自会好好待你。但如果你非要跟阿爹说些什么,那就别怪我找你不痛快。” 这好比审问犯人,先不管有没有罪,进门先打一百下杀威棒。叫他知道厉害,以后才能老实听话。 可惜冯筠天生一个愣人,偏偏不识相。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从前崩爆米花的老式机器。赵素衣就是那机子上的手柄,几圈摇下来,转得他满肚子尽是火气,即将炸膛。 冯筠沉下脸,也不回答赵素衣,随着他往前走。 突然,冯筠趁赵素衣不注意,伸出脚绊了他一跤,随即装出吃惊模样,语气夸张地说:“殿下!怎么就摔倒了?臣惶恐,臣死罪!” 地上铺的石板砖如同久冻的坚冰,又硬又凉,“咚”地磕到赵素衣的膝盖。他皱皱眉,想喊疼,但碍于面子绷住了。嘴巴里颇为不屑地“嘁”一声,双手撑着上身坐起来:“许是地太滑了,冯筠,扶我下。” 冯筠清楚这个臭弟弟没憋好屁,本着大度的心,还是弯腰去扶。他刚拉住赵素衣,忽觉一股极大的力从对方手中传来,拉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他还没反应过来, 就已经栽倒在地。手肘像被烈火猛地撩了下,又痛又麻。 赵素衣忍着疼,施施然站起。他曲着眼看冯筠,从容地一整衣袖:“什么感觉?” “挺好的。”冯筠咧着嘴爬起来,想他冯老师教书育人,惩治了不少的顽劣学生,今儿竟遇上了人生滑铁卢。他心里不服,道,“记得殿下昨日对臣说过,来日方长。臣现在想把这四个字也说给殿下听,希望殿下今后谨言慎行。” 赵素衣也有些恼:“冯筠,你放肆!” 冯筠刺他一句:“殿下,怎么不叫我三哥哥了?” 赵素衣登时嘴角一撇,反问:“你很喜欢听?” 冯筠不说话了,他不喜欢听,一点也不。 他们两人再无交流。 赵素衣带着冯筠在皇城溜了圈,冯筠默默记下了各机构的位置。待到第二日,任命的文书送至魏国公府,冯筠才知道“检校太子旅贲郎”,到底是个什么官。 皇太子有自己的亲军,统称“东宫六率”,总人数大概为二万九千,类同皇帝直属的“北衙禁军”。里面又细分“三府三卫”,其中的太子亲府中郎将,又称旅贲郎。 而“检校”是指皇帝单独下诏,未经吏部正式任命的官员,其官职可以视作荣誉头衔。 简单来说,就是东宫保安一队队长,挂名的。 既是挂名官职,意味着冯筠无需处理相关事务,专心当二五仔便可。他本就咸鱼一条,倒也乐得自在。 冯筠虽无实权,但也注重职场关系。万一将来赵素衣算总账要他狗命,多几个朋友帮着求情也是好的。 他自掏腰包,抽空请诸位同僚到平康坊娱乐。众人一起看了几回美貌小娘子,称兄道弟了。 时间便这样慢慢过着,天气愈发暖和。 这日午后,冯筠和往常一样来到东宫光天殿,监督赵素衣温习功课。 他步入殿中,却没看到人,只看到一株小兰花舒开长叶,娉婷的影子虚虚地映在紧掩的侧殿的门上。 隔着门,冯筠轻声唤:“殿下?” 他静待片刻,没有听到赵素衣的声音,索性抬手推门。门轴随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瞬间,风卷着明澄的光,飞入室内,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冯筠望见赵素衣坐在桌旁,头微微朝左侧,双眼闭着,神态安静。 因他一手托腮,朱红的袖子略向下滑,露出一截系着长命缕的手腕。五色丝绳软软垂到茶色的桌案,旁边是一小摞写满字迹的纸页,笔丢在上头,洇出团不规整的墨迹。 他睡着了。 也许是窗外太阳刺眼的缘故,冯筠被晃了下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蜗角蝇头 赵素衣向来浅眠,听到门轴响动,立刻就醒了。但他脑子还迷糊着,而窗外阳光温暖,烘得他四肢发懒,更不想睁眼动弹。 这一阵他实在是累。 赵柳打算编修前朝国史,以及本朝人物传记,属意东宫主持。东宫一众官员对此极为重视,每日寅时至东宫朝堂议事。 赵素衣明白阿爹是想给自己这块朽木镀金,而下属们也干劲十足,他只好也跟着早起,天不亮就出门。 等辰时用完早饭,接着到崇文馆。一整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他想在课上偷着睡会,旁边却还有个姓冯的奸细,时刻准备告状。 晚上赵素衣总算松口气,他拿出偷藏的文稿,屏退左右,关好门,准备写一写话本。 赵素衣爱好编故事,经常在私下里写些话本,托假名送去书局刊印。他肚里墨水不多,写不出锦绣文章。但凭借一手直来直去的大白话和香艳情节,愣是写出了名气。 他通过西市的书局掌柜得知,《北游记》销量极佳,最好趁热打铁,再出本续作。 赵素衣构思好开篇剧情,才写了两段。便有内侍来报,说太极宫来人,奉了陛下口谕。他藏起手稿,出去迎接。只见林总管双手捧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对方看到他,便道:“陛下让奴婢交给七郎,说是太极宫的土特产,让七郎仔细收好。” 赵素衣以为他爹又送了好吃的来,兴致勃勃地掀开盖子,却见一大摞门下省递来的奏疏堆在里面。他大失所望,目露嫌弃神色,嘴角往下一歪,恨不得撇到地上。 他赶紧把盖子盖回去,摆手道:“拿走拿走。阿翁,你回去跟阿爹说,这些宝贝让他老人家自己收着,我不要。” 林总管陪笑:“七郎真是为难奴婢,陛下受了风寒,已经就寝。” 赵素衣心里老大的不情愿,还是收下这些“太极宫土特产”。他爹身体不舒服,批不来奏疏。不得已,只能暂时先放下手头创作,帮忙干活。 最近朝庭严查贪腐,整纲肃纪,奏疏内容大多与此相关。他批了半个多月,梦里都是御史台弹劾某某,大理寺又逮了几个贪官。 不过 ,赵素衣口头答应那书局掌柜,一个月之内交稿。眼看时间过去大半,却只写了个开头,五百字都不到。他担心违背约定,心里着急,于是熬夜赶稿。即便如此,进度还是差得太多。他打算白天趁冯筠盯得不紧的时候,偷偷写上几行。 这一日午后,赵素衣发现了机会。 他收到消息,大燕魏国公、辅国上将军冯昭班师回朝。大军行至京畿,将在傍晚抵达长安。赵柳特许冯笙与冯筠休假三天半,回家团聚。 赵素衣大喜,甚至想放两挂鞭炮庆祝。没了内鬼,他立马丢开圣人教诲,拿出藏起来的艳情文稿,创作起来。 清明过后,莺羽新绣。窗外一轮春日,将廊下枝叶的影子投在长长的桌案上。他倚靠在旁,被融融日光熏着,耳边徘徊有叶底传来的清脆鸟鸣声。惬意之中,竟有些乏了。 起初,赵素衣的字还算方正。但随着倦意上涌,笔下的字也跟他本人一样困散了架。 赵素衣潜意识里认为不能睡觉,伸手掐了大腿一下。他撑起眼皮来瞧自己写的东西,十行里头有八行不认识。唯一能读懂的,还是他半睡半醒间写的句梦话:“大理寺抓了中书令。” 中书令崔衡与武烈皇后同父异母,是赵素衣的舅舅,为人出了名的板正刚毅。赵素衣觉得这句梦话实在叛逆,耿直老舅见了准得背过气去,赶紧拿笔把它勾掉。 赵素衣强打精神,又勉强写了几段,只觉脑袋越来越重,脖子却软得像根面条,托不住它,一个劲儿往桌面磕。他闭了闭眼,不由自主地把笔一扔,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赵素衣听到有人进来。那个人似乎怕吵醒他,脚步放得很轻。 他对这脚步声很熟悉,因着思绪昏沉,一时记不起是谁,猜想是仲兰。仲兰是个过分勤快的人,每天都将屋子打扫三遍,今日还欠一遍。 赵素衣想着想着,又开始犯迷糊,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察觉到那个人停在了桌案前,拿起了未完成的书稿。 他一个激灵,瞬间睁开眼睛。 只见本应休假在家的冯筠站在面前,手里拿着自己才写的艳情话本。 这么大一个把柄被发现,赵素衣顷刻急出满身冷汗,他来不及思考冯筠为 什么在这里,一下从椅子上蹿起来,冲过去就要抢稿子,恼怒道:“冯筠!” 冯筠忙向后退两步,让赵素衣扑了个空。他还记得《北游记》的内容,瞧出手稿和《北游记》是相同的故事背景。再对比两者行文风格,心中猛然产生个大胆念头,试探道:“枣庄笑笑生?” 了不得,太太竟在我身边。 赵素衣写过不少三俗话本,冷不丁地被叫破笔名,顿时红了耳朵。他心里发虚,嘴上却不承认:“你叫谁?!” 冯筠清楚吵架得拿出气势,尤其是跟赵素衣。赵素衣行事咄咄逼人,此时越和他客气讲礼貌,他越把人当软柿子揉捏。 冯筠上次已被揉捏一回,不想再受他鸟气,直截了当:“叫你,枣庄笑笑生!” 赵素衣没瞧出冯筠是虚张声势,以为自己真被看穿。他在思考对策的同时,转而嘲讽:“冯筠,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竟也拜读过我的著作。” 赵素衣用词自恋,但还是令冯筠感到窘迫,张口狡辩:“我是个读书人,多看点书...怎么了?” 赵素衣想了想,问冯筠:“你看完《尚书》了么?” 冯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实回答:“没有。” 赵素衣又问:“《大戴礼记》呢?” 冯筠摇头:“也没有。” 赵素衣再问:“《史记》总看全了?” 冯筠回忆片刻:“没看全。” 赵素衣从头到脚打量冯筠,眼神如同在看一本摊开的幼稚小儿画册,鼻子做出嫌弃哼声:“我随便说了三本书,你这也没看过,那也没看过,算狗屁的读书人。文盲半个,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三本书哪里随便了?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写甲骨文呢......”冯筠才想辩解,以捍卫自己双一流大学优秀毕业生的尊严,忽而发觉不对。 问题的重点,根本不是自己读了多少书。而是赵素衣写黄文。 他不禁怀疑,女娲在捏人的时候,是不是拿竹签在赵素衣肺上戳了几个窟窿,让这人长出这么多歪心眼子。一招偷换概念,险些上当。 冯筠静下心,想起手里还拿着赵素衣未完成的三俗话本。这东西相当于对方的小辫子,现在被牢牢揪住了。他底气十足,自信道: “殿下,您的手稿还在臣这里。” 赵素衣眉毛一扬,哂笑了声。他安闲地靠住桌子,垂首摆弄长命缕的流苏穗,语气略显轻佻:“中郎将,你再仔细看看,手稿上是我的字迹吗?” “蛤?” 冯筠见过赵素衣的字,甘露殿的匾额便是他题的,横竖撇捺都和柳叶刀一般,有种锐利的美感。他低下头凝视那份手稿,只见上面字形方正,蚕头燕尾,是标准的隶书。 完全不同的两种字体。 赵素衣见冯筠发愣,嘴角微微上挑,轻声道:“中郎将,你尽管去告。我有胆量在阿爹面前同你对质,你敢不敢?不过你可要想清楚,污蔑当朝太子是什么罪名。” 冯筠一阵头大,自己手握证据,竟转瞬间成了劣势方,简直离谱。他根本没有想到,赵素衣不仅人有两副面孔,写的字竟也有两副面孔,实在奸滑。 冯老师无比怀念从前单位里的好兄弟——教室摄像头。若它在场,定会叫这姓赵的小兔崽子原形毕露,屁都不敢放。 此时,他耳边回响起离开曲阳时,王氏对自己说的话: “这次去长安,你不必怕东宫那个小魔头。早些年家里穷,陛下和你阿爹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拜把子兄弟,情谊深厚。小魔头要敢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 她老人家果然有先见之明! 冯筠打定主意,不能惯着赵素衣的臭脾气,今日新账旧账一并算清。 他一眼扫见桌案上放有几枚印章,一个箭步闪过去。也不看那几枚印章是来做什么的,随便抓起两个小的就往书稿上盖。 赵素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推开他:“你做什么?!” 冯筠豁出去了,喊道:“殿下,这文稿上面的印章可是你的,你赖不掉。如果殿下能好好读书,此事臣便不告知陛下。倘若殿下不服,臣愿意陪殿下到太极宫,请陛下明断!” “我......”赵素衣忽然说不出话了。 之前他出宫游玩,发现街上题字的属隶书最吃香,一天能赚不少铜板。本着技多不压身,以后好吃饭的想法,他找到擅长书法的崔衡,跟着舅舅学了一阵。 很多人都知道赵素衣会隶书,赵柳甚至还看过他的字。只有冯筠初来乍到,对 此毫不知情。 赵素衣装出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其实心里慌得要死。他就是赌冯筠不敢告,从而骗回书稿。 没想到,失策了。 赵素衣不情不愿翻开书本,看了两行,便开始厌烦。他天生犟驴脾气,人生字典里从没有没有“认输”和“低头”两个词。他忍一时越想越气,揉揉眉心,余光却瞥见书稿的一角纸页,从冯筠袖子里漏了出来。 他又有了主意。 赵素衣稍稍低下头,一手扶额,双目微阖,蹙着眉轻哼:“中郎将,你过来些,我忽然有点难受。” 冯筠任职半个多月,听说了不少关于赵素衣的事情。太子先天不足,七岁时害过一场大病,险些没了命。自那时起落下病根,有时会头痛。他腕子上的长命缕是赵柳亲手编成,故意留出很长的流苏,图个吉利。 赵素衣声音小,冯筠没听太清楚,但看他样子,真的以为他不舒服,凑过去询问。 就在冯筠靠近的刹那,赵素衣趁他不备,左手攥住他的手臂,右手同时向他长袖里一掏。动作灵敏得像某种受惊了的小动物,猝然钻进洞里。 赵素衣一下把书稿抢了回来,心咚咚直跳。他也不废话,撒开冯筠,跟只兔子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揣住东西就跑。 冯筠自知又上了这小鬼的当,不甘心,撒腿在后面追。他伸出手想拽赵素衣的衣领,可对方早有察觉,错身闪开。 赵素衣也憋了满肚子火,瞧见墙边的花瓶里插着俩鸡毛掸子。他还没想好抢走书稿后怎么应对冯筠,干脆不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揍冯筠一顿再说。 他随手拎起一根鸡毛掸子,转身对着冯筠的头敲。 冯三郎生来痴呆,学文是学不会了。冯昭不愿意小儿子一辈子浑噩度过,便教了他许多武艺。这些招式路数冯老师不清楚,冯三郎却记得。他身体反应比脑子快,向侧边一躲,反手抽出花瓶里另一根鸡毛掸子,依葫芦画瓢,也去敲赵素衣脑袋。 赵素衣发觉冯筠的意图,抬手去挡,继而转守为攻,要梆冯筠。他记着冯筠从前是个痴呆,担心再给他敲成傻子,不敢用全力。这一犹豫,让冯筠再次躲开。 “殿下?” 这时候,有 一道声音从殿外传来。方才赵素衣为了写稿,吩咐众人无事不得入内。他听出是仲兰在说话,忙道:“你等会再进来!” 冯筠见赵素衣分神,立刻扔了鸡毛掸子,扑过去抢到书稿。因为赵素衣抓得紧,冯筠一着急,手劲大了些,只听“嘶”一声响,书稿登时被撕成两半。 “冯筠!” 文稿中的大部分词句,都是他反复琢磨修改才写出来的,头发都熬掉了一大把。此时,再低头看的自己手里只剩一半的心血,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和难过。 赵素衣从小爱哭,他见自己书稿毁了,又犯了这老毛病。鼻子抑制不住地泛酸,眼圈霎时间红了。 他脸皮薄,紧抿嘴巴,可惜脊椎挺得直,泪水却没什么骨气,当着始作俑者的面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冯筠傻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素衣刚刚还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现下居然哭了。惊诧之余,木讷道:“你......” 赵素衣更觉羞愤,他一抹脸上泪水,一把将冯筠推出去。 冯筠不小心撕了人家辛苦写的书,想回头道歉。眼前却一花,数张巴掌大小的纸片,像倾盆大雨般砸了满脸。 那两扇门如同赵素衣本人,带着十成十的怒气,向着门框来了记老拳。门框不堪重负,发出沉闷的痛呼,震得旁边的小兰花都颤了几颤。 冯筠望着面前紧闭的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来去捡赵素衣扔在地上的另一半稿子,打算一会去找点浆糊,看看能不能粘好。 仲兰也听到了里头的动静,他不敢多问,杵在外头,对冯筠说:“中郎将,我可找到你了。” 冯筠问:“找我做什么?” 仲兰道:“之前林总管来找你,等了好久。因为陛下那头也需要人伺候,他离开时叫我转告你,魏国公今晚便到长安,陛下给了三日半的假,让你今日午后回家歇息,不用再来东宫了。” 冯筠闻言,十分后悔。 原来他吃完午饭后,和两位同僚躲在僻静地方,一起玩由武烈皇后这个穿越者前辈“发明”的纸牌游戏——“斗贪官”。 冯筠身为资深斗地主玩家,想给两个小辈露两手。但他运气不好,手没露成,钱先漏了。 他想回本,从只玩一把变成了只玩亿把。 要是没有贪玩,他早就到家,也不会惹出这些事情来。 冯筠又叹了口气,稿子碎片贴身收好。他走到侧殿的门边,轻敲两下:“殿下......” 赵素衣没吭声。 冯筠转身离开。他清楚赵素衣还在气头上,现在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听。 他牵着马,走回了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凤尾龙香 冯筠一进后院,就看到冯笙在花池旁边做出“猴子祈雨”的奇怪动作。他大感疑惑,不禁多看了几眼,这才看出来二哥原来在跳舞。 冯筠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邪性得很。先是自己在东宫弄哭了太子,滚回家来,又遇见二哥在跳大神。 冯笙发觉冯筠的目光,停下动作,回头招呼他:“阿粥,今晚陛下会在承天门设宴,庆祝阿爹凯旋,你......” 舞蹈,在燕国是一种很风雅的活动。宴会举行时,一般由热情的主人家先起头,然后再邀请其他客人。和击鼓传花一样,席间每个人都得尽兴。 不管跳得好看难看,都得来两下子。若是在宴会上公然拒绝跳舞,那将是对主人家一种极大的不尊重。 冯笙考虑到弟弟以前是个傻子,根本不会跳舞,想叫他跟自己一起临时抱抱佛脚。而冯筠不晓得宴会上需要跳舞这件事,以为二哥只是单纯的通知自己,连话都没听完,回了句:“知道了!” 冯筠一头钻进了自己房间,谁唤也不理。他找出白纸和浆糊,慢慢去拼被撕坏的书稿。这个时代没有透明胶带,在用白纸粘合的时候,笔画之间会出现缝隙。 冯筠磨了点墨,用小狼毫蘸着,依照赵素衣的笔势一点点去描。他没有学过书法,下笔时格外小心认真。 书稿的第一页有两个小红戳,是冯筠拿赵素衣的印章盖的。这时候他发现,这两个章分别写的“骂人是小狗”和“生气是王八”。 赵素衣知道自己性格糟糕,脾气上来时一张嘴巴又损又毒。他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刻了这一对印章。每当生气,就拿它们在白纸上盖上几排,泄愤之余,还能提醒自己对他人言辞尽量温柔。 冯筠离开东宫的时候,赵素衣就在侧殿里面,咬牙切齿地盖戳。 太阳落山之前,冯筠粘好了所有的书稿,准备在今晚宴会结束后去找赵素衣。为表诚意,他特意把书稿放到锦盒之中,拿丝带系了个蝴蝶结。 冯筠看天色渐晚,猜测冯昭已经抵达长安。皇帝率文武大臣相迎,二哥冯笙也去了。冯筠官阶不太够,未能前去。他换上自己那身绣小 团花的深绯色常服,离开魏国公府,骑马到承天门赴宴。 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只留几缕余晖,像被人从被子里揪出来的一片棉花,絮絮地挂在夜空中,显出轻而薄的紫红色。 皇城内禁止官员骑马,冯筠把缰绳交给侍立在旁的小太监,步行入内。横街两侧的宫灯亮起,诸位官员和冯筠一样身着圆领襕衫,根据官阶大小分成不同的颜色和花纹。众人互相寒暄,各类花色挨在一处,瞧着十分热闹。 冯筠来到承天门外,冯笙远远看到他,伸手招呼:“阿粥,快过来。阿爹和陛下已经上去了,他怕你找不到路,叫我在这里等你。” 继而,冯笙又问,“你会跳舞吗?” 冯筠认真回想,记起自己曾在校元旦晚会上,和高三语文组的老师们一起表演《酒醉的蝴蝶》,回道:“略通一二。” “那就行,”冯笙松了口气,领着冯筠登上承天门。 承天门上建有高大的楼观。为庆祝战事胜利,今夜皇帝开放宵禁,登楼远眺,隐隐可以望见灯火通明的朱雀大街。 众人进入楼观内,依次入座。 冯筠的座位紧靠着冯昭,父亲的模样和想象之中略有不同,他五官温和,长年在外征战却使皮肤变得粗糙,就像被春风吹拂着的黄土地,有一种沉默的忠厚。 冯筠不禁唤了声:“阿爹。” 冯昭笑着应下,欣慰道:“我都听说了,平安就好。”他话不多,字字都露着喜悦。 过了片刻,赵柳和赵素衣一前一后从侧方走入正厅。群臣躬身行礼,山呼万岁。赵柳心情颇好,温和一笑:“平身。” 舞乐声起,众人落座,宴会正式开始。 赵素衣坐在赵柳下首,冯筠的斜前方。他头发用白玉簪束起,深紫襕衫的上绣着大团的独科花,被暖色的灯火一照,泛起丝绸的冷光。 冯筠看见赵素衣,立刻想告诉他书稿粘好了。同时,赵素衣感觉到冯筠的目光,嘴角朝下一撇,伸手在面前的果盘里拿了个橙子。 他也不瞅冯筠,低下头开始剥橙子。汁水顺着指缝滴答到桌面上。那手劲儿大的,仿佛撕得不是橙子皮,而是冯筠的皮。 得,这气还没消。 冯筠自讨了个无趣 ,端碗扒饭。其中有一道甜点他很喜欢,叫做“小酥山”。选用的是去年冬季的雪,加入奶酪,凝固成山一般的三角形,再配上切碎的新鲜水果,类似于现代的冰淇淋。 席间,有几位大臣起身敬酒。反正都是些文绉绉的马屁,冯筠也没认真听。 当宴会进行到中段,冯筠忽见赵柳起身走下台阶。他本以为皇帝有什么大事情要宣布,没想到下一刻,皇帝竟随着乐声节拍,同伎人们舞蹈起来。 赵柳的脸颊被美酒熏得微红,他随性而来,随性而起。素白的长袍在衣香与鬓影中,有种率真的潇洒。 赵素衣对身旁的宫人耳语几句,宫人得了命令,小跑着到乐伎那里借了把琵琶。赵素衣将琵琶抱在怀里,适当调了调弦。他未用拨子,一串铮铮旋律自手指响起,如从高山瀑布,激流直冲谷底。 宫廷雅乐顷刻停止,承天门楼观内,只回荡有琵琶的声音。 冯筠哪里见过这个场面,皇帝吃饭吃一半,把桌子一推,到舞池里蹦迪去了。太子则在旁边,给他爹在线打碟。再看其余大臣,竟还有几个跃跃欲试的。 冯筠心里吐槽:好家伙,这里是创造营老中青男团选秀现场吗,我没办会员就能看? 他胡思乱想间,赵柳招手做出邀请姿势:“魏国公!” “臣遵旨。”冯昭朗声一笑,起身迎上。虽然他不擅长跳舞,但举止利落。又和赵柳相识多年,君臣配合极为默契,两人且舞且歌,有一种别样生机与张力。 一曲未完,冯昭返回座位。赵柳按照品阶,又去邀请下一位官员与他同舞。 冯筠看了会儿热闹,突然醒悟,在场的除了当BGM的赵素衣,每个人都要跳舞祝贺。怪不得二哥会在院子里尬舞,敢情是在排练。他一拍大腿,暗道不好,自己穿越得急了,忘记准备才艺! 他一想到自己身为尼古拉斯赵四的传人,将要向诸位大臣展示自己新买来的四肢,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老师随机点名背课文。他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默念:“别看见我!” 冯筠环顾四周,忽然羡慕起身后那个打镲的哥们。大镲半天也响不了两下,那哥们就站在那,看皇帝与大臣的歌舞表演,实在享受 。冯筠想和他换一换身份,让他下去和皇帝即兴掰头舞技,自己打大镲给各位助兴。 可惜换不得。 冯筠一个头两个大,接连灌了自己几杯酒。酒是温过的,带着暖意的液体落尽胃中,似乎把他骨子里的胆气给激了出来。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见赵柳已经过来,没等邀请,主动站起,举杯道:“今日魏国公凯旋,大破东突厥,臣不胜欢喜。臣向魏国公贺,向陛下贺,愿大燕太平长安,国祚绵长。” 言罢,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止豪迈地离开坐席,袖子一甩,当众跳起《酒醉的蝴蝶》。 冯筠想的明白,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这支舞是去年时学的,现在已经有些遗忘。他小声哼唱这首土味歌曲,给自己打节拍,回忆动作。 好在赵柳只让冯筠跳了两句,就放他走了。 大概是嫌他拉胯。 曲终时,赵柳回到座位。拿起酒杯随意一敏抿,眼神落在了冯筠身上,然后用手指蘸着洒在桌面上的酒液画画,图案像是只蝴蝶。 赵柳忽然道:“旅贲郎,你刚刚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儿?谁教你的?” 冯筠哪里敢说歌名叫《酒醉的蝴蝶》,是广场舞大妈教的。红着脸答:“回陛下,没人教臣,这是臣的家乡小曲儿。” “的确是你们家乡的曲子......”赵柳双眼中露出追思神色,他沉吟片刻,平和笑道,“你再对朕唱一遍。” 冯筠想,这承天门简直是为他定制的社死现场,尴尬得脊梁骨都麻了。但皇帝要求,不得不照做,只好硬着头皮大声唱:“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冯筠本来就五音不全,此时又紧张,曲调跑得堪比长征运载火箭,马上飞出地球。他觉得半边身子都快变成麻花,酥得一碰就要散架。 毁灭,赶紧的,累了。 戌时,晚宴结束,冯家父子三人一起离开楼观。 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路面还湿漉漉的。月光如雪一般撒在石板上,踏着有些滑脚。下台阶时冯筠担心冯昭摔倒,伸手扶他:“阿爹,小心。” 冯昭拍拍他的手,笑道:“行了,我还老到需要你扶的份上......对了 ,等过几天我给你和你二哥请个礼仪先生,好好教一教跳舞。我本来以为你武功不错,随便耍几下也能蒙混过去。没想到你跟你二哥一个比一个差。” 旁边的冯笙道:“阿爹,咱大哥也别笑话二哥,这可是祖传的四肢笨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跟阿粥都学,您也得学。” 冯昭转过头瞪他,举起手作势要打:“你再胡说八道!” 冯笙缩着脖子往冯筠身后躲:“阿粥!替哥哥挡一挡!” 嬉笑间,冯筠心里还记着赵素衣,便道:“阿爹,二哥,我还有些私事,就先走了,晚点回家。” 他告罪一声,揣着装有书稿的锦盒,一路小跑着来到承天门下,向侍卫打听:“太子殿下呢?” 冯筠得到赵素衣还没有离开的消息,心神稍定,挑了处灯火明亮的地方,站着等他。 晚风习习吹过,冯筠也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时间仿若悬在石钟乳上的水珠,一滴滴缓缓下落,将他慢慢浸蚀出一个坑。 冯筠又围着灯柱,去踢脚下的石子。踢一下,那块小石头就滚走两圈。他跟上去,再踢,它便再滚。忽然他用力大了,小石头猛地翻了一连串跟斗,跌入空茫的夜色中,寻不见了。 他彻底无聊起来。 高大的承天门在明净的月光里,投出一片厚重的影子。赵素衣向乐工讨了这把五弦琵琶,仔细抱着它走下城楼。 远远地,他看到冯筠蹲在墙根底下,扣弄手指头玩。样子好像一只遭人嫌弃的小土狗,流浪街头,瞅着有几分可怜。 仲兰揣测着赵素衣的心思,小声问:“殿下,可要唤中郎将过来?” 赵素衣心软了一瞬,又记起这人撕坏自己的手稿,撇着嘴说:“他愿意在那蹲着,关我屁事。” 他抱住琵琶,大步从冯筠身边走过。 冯筠毫无神采的眼睛一亮,瞬间跳起来:“殿下!” 赵素衣摆出张臭脸,他听到冯筠的声音,也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冯筠蹲得腿脚酸麻,一瘸一拐地追了两步,喊道:“殿下,你的稿...东西我粘好了,我还给你。” 赵素衣清楚,粘好全部的稿子需要费很多心思。不禁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冯筠。 他心中微动,面上却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也不说话,似等着冯筠先开口。 冯筠走过去把锦盒交给赵素衣:“殿下,你回去看看,哪里修的不好,你再找我...不过有一页是我手抄的,我把原件留下了。殿下答应我好好读书,我再还。” 赵素衣接过系有蝴蝶结的锦盒,淡淡地扫了冯筠一眼:“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言罢,他领着一众随从与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开。 冯筠还回书稿,自觉不欠赵素衣了,心里硬气不少。转过身,仰首阔步,朝皇城大门行去。 就在这时候,一阵熟悉旋律突然传来。 冯筠听出是《酒醉的蝴蝶》,猛然回过头去,看到东宫轺车在朦胧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在渐渐远去的琵琶声中,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些时候,这位太子殿下的话,要反着听。 冯筠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走出皇城。骑上马,准备回家。 今夜开放宵禁,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热闹非凡。冯筠来到平康坊附近,这里是著名的红灯区,平时都笙歌鼎沸,更别说现在,堵得像大爷大妈排队抢鸡蛋的现场。 但很快,冯筠发觉出情况不对。前方很多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什么东西瞧,窃窃私语,不像是来找小娘子娱乐的。 冯筠向旁边的人询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看冯筠腰佩铜鱼符,知道他是个官,便道:“回郎君的话,前头死人啦!听说...听说是户部的员外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片玉黄金 户部员外郎王纯死了。 王纯的官阶算不上太高,可他是钜鹿郡公王瀚的远房侄子,宰相门生。之后在东宫担任校书郎一职,去年初右迁为户部员外郎。 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赵素衣在第二天清早收到消息,王纯在平康坊如意楼因花魁娘子与一位书生起了争执,不慎从三楼坠下,颅骨碎裂而死。书生潜逃,花魁娘子也于昨晚在屋内悬梁自尽。 赵素衣印象中的王纯十分木讷老实,和小宫女说句话都会支支吾吾地犯结巴,怎么会和人争风吃醋?再说那花魁娘子,应算是一位证人,罪不至死,为何自尽。 赵素衣稍微一想,觉得这件事充满疑点。他换上一身素白衣裳,发带也改成同色。告诉仲兰:“你到崇文馆去和先生说,今日我头疼病犯了,改天再去上课。” 仲兰点头应下,他看赵素衣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殿下去哪,可要备马?” 赵素衣整理好衣裳上面的细小褶皱,他本来打算去一趟大理寺,沉思片刻,又改口:“备车,去太极宫。我身体不舒服,要向阿爹告假。” 不多时,赵素衣来到甘露殿外。晨光之中,赵柳正挽着袖子,拿着瓢给菜圃里的小葱浇水,颇为悠哉。 赵柳看见赵素衣,心里清楚他是来做什么的,并不意外。他放下袖子,把瓢丢到水桶里,甩甩手,温声道:“佛狸,咱们到屋里说话。” 赵素衣跟在赵柳身后,注意到殿内没有一个宫人侍候,就连林总管也不在。他心下沉重几分,若只是因为一位员外郎的死,皇帝不至于屏退左右。此次案件,肯定涉及了别的事情。 赵素衣想不明白,王纯为人向来忠厚,他能蹚到什么浑水,居然连命都丢了? 他不由得深呼一口气,谨慎起来。 赵柳坐到桌边,从一摞奏疏中抽出一本递给赵素衣:“今早大理寺递上来的,你看看。” 赵素衣打开奏疏,上面写有大理寺对本次案件的调查结果。王纯的确是坠楼而亡,而那位自尽的花魁娘子,名叫李春娘,祁县人,祖辈都是玉匠。潜逃的书生是长安人,姓林,其尸首 于今晨在永安渠发现,推测为昨夜丑时溺毙。 李春娘常与兄长用书信来往,兄长平时爱求神问佛,有些迷信。其内容大部分为李春娘劝导兄长不要过于相信鬼神之说。信纸左下角常出现戴帽兔子的图案。 另,李春娘父亲曾为陵炀王赵润伪造祥瑞,判处斩刑。 赵素衣看到这里,隐隐有些头疼。王纯的死的确牵扯到一件陈年大案,陵炀王赵润谋反。 太丨祖皇帝赵九膝下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赵润才能出众,且最得偏爱,立国不久便被册封为太子。 祁县产玉,三十年前曾挖出过一块宝玉,玉上分别刻有“九”和“润”字,似是天然形成。祁县县令将它作为祥瑞进献长安,上奏称天子贤明,太子仁德。 次年春,太子亲信并州都督钱英于太原起兵,直逼长安。晋王赵柳率军迎击,钱英同其党羽及家眷共四百七十一人伏诛,搜出赵润与钱英谋逆书信二十余封。同年,祥瑞宝玉被证实系赵润买通玉匠伪造,祁县县令畏罪自杀。 后,赵润被赐死狱中。 甘露殿内门窗紧闭,赵柳和赵素衣父子两个都不说话。树木的影子在窗棂上乱动,但宫室中的时间仿佛成了一块冰,冻得发寒。 过了一会儿,赵柳微微抬起头,笑了笑,侧目看向赵素衣:“佛狸,你可看明白了什么?” 赵素衣仔细把这件事琢磨了一下,李春娘在长安住了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她和赵润的关系。现在突然被当做线索送到官府面前,就是希望官府能顺藤摸瓜,一层一层查下去。 这是一种摆在台面上,请君入瓮的阳谋。 再看所涉及的官员,或多或少和东宫都有所关联。赵素衣察觉到一丝危险,他合上奏疏,将它还给赵柳:“有人想借王纯的死,翻陵炀王的旧案。” 赵柳看似随意地将奏疏往桌角一扔:“王纯和你有几分交情,你什么打算?” 赵素衣已有了想法,眼看着一盆子浑水被端到了自己面前,躲是躲不开了,倒不如把水盆接过来,揽下追查的事情。有了主动权,以后这水会怎么搅,能搅多浑,心里也有个底。 他一双眼瞅着赵柳:“阿爹,这件事能不能交给我?” 赵柳问: “你想怎么查?” 赵素衣道:“我想分成两路调查。大理寺在明,继续调查王纯的案子。而我到祁县去,查李春娘......” 赵柳听后没有说话,端起杯抿了口槐花茶。他似乎被烫到,皱眉道:“佛狸,你僭越了。” 赵素衣接过赵柳手中的茶杯,把它轻轻撂在桌面:“李春娘与家人常有书信往来。她身份特别,那些家人或是赵润余党,也未可知。这件事既然被掀出来,总要有人去查个明白。我是阿爹的儿子,阿爹若是信我,不妨交给我来做。” 赵柳轻声笑:“行,出去转转也好。记得多写信给阿爹,报个平安。”他又嘱咐赵素衣,“你把冯筠也带上,让他和你一起去。” 赵素衣想也没想,脱口道:“冯筠他呆头呆脑,我带他干什么?” “不叫人三哥哥了?”赵柳瞥他一眼,“我告诉你,少学点下三滥的东西。身为储君,整日里偷鸡摸狗,像什么样子。” 赵素衣稍微低了头:“阿爹,我错了。” 赵柳道:“你也别总欺负冯筠,昨天他在晚宴上唱的歌叫《酒醉的蝴蝶》,这滑稽舞蹈你阿娘还教过我。冯筠和你阿娘是同乡,他们都从外面的世界来。” 他微微一笑,“你还记得吗?你阿娘曾经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个名叫‘我吃大甜瓜’的女秀才写的话本故事。她讲咱们俩是这个故事里的奸角,专门和主角作对,下场不太好...可惜你阿娘只是随便翻了两页,连话本名字都不记得。 “冯筠人看着呆,可他从外面的世界来。说不定脑子会有超脱我们这个时代的奇思妙想,你需要他帮你。” 说着,赵柳起身从侧殿里取出一把唐横刀,扔给赵素衣:“前朝皇帝的珍藏,名为大夏。今天送给你了,拿去防身。” 他伸手接住赵柳抛过来的刀,露出笑容:“阿爹,如果真的有什么故事主角。我是燕国的太子,跟他对上,未必会输。” “要是输了呢?”赵柳问他。 “大不了离开长安,我可以赚钱赡养阿爹的。” 赵柳看着赵素衣,语气温和:“去,一切小心,记得写信给阿爹。” 四月春时,冯筠在家里睡了个懒觉。他刚起床,就听到家仆来报:“三 郎,宫中方才遣人过来,说太子殿下旧疾复发,身体不适,叫您这半个月都不用去东宫了。” 冯筠这个打工人得知自己突然放假,顿时心花怒放,甚至想在院子里再跳一遍《酒醉的蝴蝶》。他喜滋滋地打算出门,计划和老父亲、好哥哥一起到芙蓉园踏青。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记起赵素衣那天哭的样子。 王纯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皇帝命刑部协同大理寺彻查。东宫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称病,无论是真病还假病,赵素衣心里头肯定都是不太舒服的。 冯筠思来想去,决定去看看赵素衣。 他回到房间,拿出冯昭从疏勒镇带回来的特色点心,选了几块口味偏甜的包好。他拎上点心,一只脚迈过门槛,这时候,小厮又来报:“三郎,外头有个算命的找你,说是你朋友,要见你一面。” 冯筠来到长安之后,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都是些纨绔子弟,里头也没有算命的。他心觉奇怪,将刀挂了在腰间,提着点心去见那算命的。 他一出门,却是愣住了。 只见赵素衣穿着身黑白相间的老旧道袍,头发用桃木簪束起。他左手拿着只被啃了一半的大白梨,右臂则虚虚挽着根长竹竿。竹竿顶挂有一片白幡,上书几个大字: “紫云观赵天师,第二卦半价。” 冯筠猜想,赵素衣偷偷摸摸cos成这副模样来魏国公府,八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 他好奇问:“赵天师,您今儿有何贵干?” 赵素衣端起架子:“快回去收拾行囊,跟为师出一趟远门。” “啊?”冯筠纳闷,“我什么时候成你的弟子了?” 赵素衣有心要占他便宜:“从前不是,现在是了。师父这就赐你道号狗蛋,狗蛋真人,你还愣着作甚?” 冯筠的神情像吃了苍蝇:“你这道号忒难听,赵天师另请高明。” 他说完,迈起大步朝魏国公府大门走。 赵素衣对着冯筠的背影,大声喊:“喂!” 冯筠停下脚步,回过头,张嘴便道:“第一,我不叫喂,我叫冯筠。第二,我不是拽,是愤怒。” 赵素衣嘴里“嘁”了声,不屑道:“你叫冯筠就叫冯筠呗,小词还一套一套的。不和你闹了,过来, 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冯筠清楚赵素衣不待见自己,这次装病外出,估计得了皇帝默许,有私活要派,没准和男女主的剧情有关。 他又回去:“赵天师等着,世贤真人这就来。” 这次赵素衣纳闷了:“世贤真人是谁?” “隐秘办事,总得起个假名。”冯筠道,“以后我便叫洪世贤。” “你这假名我好耳熟,”赵素衣回忆道,“我小时候,阿娘跟我讲过一则狗血睡前故事,里头好像有这么个人物,是个明明白白的负心汉。” 冯筠穿越过来,早憋了满肚子梗说不出口,难得碰见半个“知己”。他心中感谢崔嫦,顿时想和赵素衣从“品如的衣服”聊起。 可惜事业心阻止了他。 冯筠忍住想唠嗑的心,走到赵素衣身边,小声问:“是什么要紧事要办?” 赵素衣瞅了瞅两侧行人,解下一个包袱交给冯筠,压低声音:“跟我去趟祁县,具体原因这里不方便讲,路上我和你慢慢说...这次我们扮成算命看相的,掩人耳目。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等你换上我们就走。” “哦,”冯筠神情略显迟疑,“万一真的有人找咱们算命呢?” 赵素衣一甩手里“第二卦半价”的招牌:“那就算呗,正好让你瞧瞧我赵天师的本事。” 冯筠突发奇想:“赵天师,你先给我算算呗?” 赵素衣温和一笑:“你算什么?” 冯筠老实回答:“财运。” 赵素衣侧过脸,用余光瞥他:“你这辈子都是穷光蛋,没那个发财的命。” 这话冯大财子不爱听,正要反驳。赵素衣一眼瞪过来,没好气道:“你要是再和我磨磨唧唧,说些没用的废话,不干正事,这个月的俸禄就别想要了。” 冯筠觉得,赵素衣就像是炖肉里头的姜。混在锅中看上去香香软软,用筷子夹起来一尝,那辛辣味简直冲得要死。 他赶紧回府对冯昭冯笙交代两句,换上道袍,收拾好东西之后,和赵素衣出发了。 祁县距离长安不远,五天之后,他们赶在大理寺和刑部之前抵达目的地,顺便买了只小黑驴子驮行礼。 祁县产玉,市集内多以和玉石相关的店铺为主,琳琅满目。赵素衣逛了一会儿,发现 有家名为“鸣玉坊”的玉器店,它家牌匾的左下角刻有一只戴帽兔子的图案。 冯筠已从赵素衣嘴里了解到此次案情,戴帽兔子常出现在李春娘和家人的书信纸上,可能暗指了一个“冤”字。 按理来说,李春娘的家人应该收到她的死讯。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居然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街上。他觉得十分不妥,伸手扯住赵素衣的衣袖,小声嘀咕:“赵天师,我见此处妖气四溢,光天化日,怕有蹊跷。” “你别扒拉我,”赵素衣皱眉,他躲开冯筠,低头把袖子整平,“管他龙潭虎穴,妖怪送上门来,怎能放过?我打算在附近摆个摊子,先探探虚实。等踩完点,晚上夜深人静时再来捉妖。我去前头看看,你等我消息。” 赵素衣拄着他的半价招牌,走到鸣玉坊对面的绸缎庄,向里探头:“请问,掌柜在吗?” “小郎君什么事情?”绸缎庄掌柜停下手中珠算,抬起头看向赵素衣。 赵素衣面不改色,开口就是段瞎话:“我与师兄两人云游至此,见这处生意红火,便想在掌柜铺子门口摆个摊子,沾一沾人气。” 绸缎庄掌柜认真观察赵素衣一阵,看他衣衫破旧,鞋上挂满尘土,看着像居无定所、漂泊赶路的江湖人:“小郎君辛苦,敢问承的是父子海还是仁义海?点尖点腥?” 他用了“江湖春点”,俗称黑话。前半句问的是师承,父子海与仁义海指代祖传手艺和江湖师父。而在算卦相面的江湖艺人中,又粗分“尖”和“腥”,也就是“真”与“假”。敢摆尖盘的,手上都有几分真功夫。腥盘则相反,是纯粹的骗术。 赵素衣曾混迹长安城内下九流的地界,学了多门手艺,自然听得明白。他眼珠溜溜一转,露出些许狡黠,如同七月初藏在碧色阔叶里的小荷苞,只露出一点浅红的角。 赵素衣笑道:“辛苦!承的是仁义海。腥的半瓶晃,尖的不到家,粗通哑金竹金,入不了行家法眼。还请通融一二,借用宝地。” 在江湖艺人里头,看相占卜的算命先生被称作“金点”。“哑金”和“竹金”都属于腥门里头的骗术,区别是哑金属于连蒙带骗,竹金则完全是唬冤大头的活儿 。 赵素衣这话的意思,明白告诉掌柜他没啥本事,借地来摆摊。看在同为江湖人的份上,等他行骗的时候不要来拆台。 绸缎庄掌柜思索片刻,应允了他。 此时,太阳逐渐升高,晨晖随着时间渐渐变浓,铺成一地灿烂春光。市集上行人也愈发多了,车水马龙正东风。 冯筠等了一会儿,看到赵素衣拿着招牌回来,他一指绸缎庄外空地:“行了,把摊子支上。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鸣玉坊。” 冯筠从毛驴背上的行李架里取出折叠的桌椅,和其它摆摊需要的物品。他才把小凳子支开,却见赵素衣一动不动,像个建监工头子一样盯着自己干活。 冯筠想着自己和赵素衣都是伪装道士,身份相等,就招呼他:“你过来搭把手。” 赵素衣在旁边悠然道:“我和那个掌柜说了,你是本道观的入门弟子,专职伺候我的。我现在身为你的主家,怎么能亲自动手?” 赵素衣鼓励似地拍拍他肩膀,又补了句,“做戏要做全套嘛,洪世贤,干活。” 冯筠心说这姓赵的小王八蛋好不要脸,从前在东宫,自己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中郎将。这一出来,居然成了他的低等下人。 冯筠出于大局考虑,只好把算卦摊子摆上。赵素衣悄声教了他几句蒙人的话,坐到摊位前,端正身姿,闭上了双眼。 冯筠立在赵素衣身侧,按照他的吩咐,朝街上众人朗声道:“诸位,某二人是紫云观的云游道士,路过贵宝地。我身边这位,乃是赵天师,年愈四十,保养得当,铁口神算。您觉得他算得好,就给些盘缠钱。觉得算得不好,您就当听个乐子。” 他说完,赵素衣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有一位斜挎竹篮的中年女子路过,伸手一指,抬头向冯筠递了个眼色。 冯筠忙道:“这位娘子,您与道门有缘,赵天师送您一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诪张为幻 女子本来对看相算命不感兴趣,认为这些都是坑蒙拐骗的招数。不过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反正不用花钱,自己当笑话听两句也无妨。 赵素衣见中年女子过来,稍稍打量她几眼,拿起笔,低头在纸上写起字。冯筠向女子解释:“我们赵天师并不是天生聋哑,只是暂时用自己的五感,朝太上老君借了一双天眼,能上看五百年,下看五百年。” 赵素衣写好字条,用手指了下刻在桌面上的“喜”字。冯筠心领神会,问道:“这位娘子,家中最近可有喜事发生?” 女子听到这话,迟疑了一瞬,点点头:“我家嫂嫂诞下麟儿,今日过满月,的确是喜事。” 赵素衣把字条亮到看热闹的人群眼前,只见上头写着“添丁进口”,与女子回答基本吻合。 未等女子说话,赵素衣又拿写下“茶叶”两字,直接递给她。 女子惊奇道:“我夫家的确是做茶叶生意的。”此时她对赵素衣已经信了七八分,“我夫君下个月要离开祁县,我想问问天师,出行是否顺利?” 赵素衣微笑摇头,指了下自己的耳朵。 冯筠见状拿起桌上纸笔:“赵天师现在听不到娘子讲话,娘子想问什么,连同您夫君生辰一起写在纸上,给天师瞧瞧即可。” 女子依言照做,把纸条呈给赵素衣。他只瞅了一眼,提笔写下:“有惊无险,当心山洪”。 女子看后连忙道谢:“我没说夫君要去哪里,天师就已经算到了。建州的确多山,我会提醒他注意些。” 说着,她就要掏出钱来。 冯筠拒绝道:“娘子福慧双修,是长寿富贵之相。您与道门有缘,这卦白送。赵天师就当结个善缘,不要钱。”他看着女子欢天喜地离开,心中纳闷,赵素衣难道真会算命不成?那他给自己算一算啥时候登基,岂不美哉? 其实赵素衣并不会算卦。 他事先准备了一些写好了的小纸条藏在袖子里,见那女子气色红润,眉间带笑,家中肯定是有喜事。再让冯筠问出是什么喜事,根据回答,趁人不备翻出“添丁进口”这一张,先把女子唬住。 “腥门 ”中还有一招名叫“地理簧”,需要先打听清楚当地风土人情。赵素衣在路上已经知道,祁县除了产玉,还有不少人家是做绸缎和茶叶生意。女子衣着光鲜,指甲也留得长,不是贫苦人家或农家女。她来到市集看玉,竹篮里放着新裁的布料,那家里八成就是做茶叶生意。茶叶多产南方,她夫君出远门,此时出发,到南方正好赶上雨季,山洪频发。最后再来两句吉祥话,保准她高高兴兴。 女子走后,又有几人来向赵素衣问卦。他精通骗术,忽悠起来,无一不准。 围观百姓啧啧称奇,看热闹的逐渐增多。这边动静越来越大,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多时,鸣玉坊中走出一位青衫男子,国字脸。他走到赵素衣算卦摊前,用手一指桌面上刻的“前程”二字:“郎君,有劳。” 赵素衣记得李春娘的哥哥迷信,猜测是他,又见这人气滞神枯,满面愁容,写下一句:“父母多难,族亲有伤。内外交困,十谋九凶。” 男子明显愣了一下,问:“可有破解之法?” 赵素衣看男子这个反应,知道他已经对自己的鬼话信了七八分,语焉不详地答了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男子茫然疑惑,不太明白赵素衣的意思,又问:“还请天师具体讲一讲。” 赵素衣就等男子问出这句话来,当即写道:“你曾遇到几件事情,令你无比遗憾与后悔。现在已经形成心结魔障,妨碍了自身气运。想要破局,需要你今日把这些事情写在纸上,找一个檀木盒,用铜锁锁起。放置在店铺最高处,沾沾人气。切记,纸张要在两日后正午时取出焚烧,灰烬埋在柳树下。” 这话说的巧,连蒙带骗。这男子都快三十岁了,肯定有几件后悔遗憾的事情。赵素衣稍微一提,他难免不回想一番,越想心里头便越难受,更加觉得“赵天师”算得准,然后按照“赵天师”的办法消灾解难。 就算男子把脑袋琢磨破了,也不会料到当朝太子假扮江湖神棍,想骗他自己写出案件相关的线索。 男子小心收起赵素衣写的字条,冯筠看他要掏钱,按照赵素衣的吩咐,提醒道:“郎君,问前程贵些,需要十五文。” 赵素衣故意要高价,是为了打消男子的疑虑。毕竟涉及命案,在这个节骨眼暗示让人主动写出李春娘相关的事情,可能会被对方警觉,竹篮打水。他需要坐实自己江湖术士的身份,爱财有道,铁口神算,一切都是天意的巧合。 哪有查案官员敲证人竹杠的? 男子点头表示理解,掏出钱来交给冯筠。冯筠就喜欢干这个活,欣然收下。 一直到太阳落山,鸣鼓闭市的时候,赵素衣才收了摊。他这一天赚了个盆满钵满,数出二十文钱,到绸缎庄答谢掌柜。 他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问:“前辈可知,祁县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绸缎庄掌柜看赵素衣懂事,也愿意和他多说:“半年之前来了一伙道士。自称玄灵上仙的弟子,有神奇门道,能令人身登仙界。不过他们行踪不定,平时难以遇到。” 赵素衣从来没听过“玄灵上仙”,猜测应该是个野路子神。他对这种民间供奉没有兴趣,只是好奇那几位同行的骗术。暗自将这件事记下,打算查清案子后找那伙道士切磋技艺。 他向掌柜告辞后离开绸缎庄,和冯筠在市集附近的旅舍住下。两人吃完饭后,趁着夜色,顺着窗户溜到大街上。 晚间宵禁,四处都有巡视的卫兵。白天时赵素衣记下了路线,与冯筠一起巧妙避开卫兵们的视线,来到了鸣玉坊外。 整个市集都没亮着灯,暗沉沉的,只有几尺月光顺着屋檐滑到街上。赵素衣来到鸣玉坊紧闭的门前,他左手托起门上大铁锁,稍微掂量掂量。右手从腰间摸索出一小段铜丝,看似随便地弯折两下,将它探入锁芯里去。 冯筠在旁边瞧着赵素衣溜门撬锁,他可算知道这小兔崽子为什么学习不好了。时间都用来研究坑蒙拐骗、偷鸡摸狗、吹拉弹唱,哪有功夫看书。 他问:“殿下,你都是从哪学来的这些东西?” 赵素衣满口胡话:“我从小立志当大侠,行走江湖,需要几门手艺养活自己。” 冯筠道:“敢情你偷别人的钱养活自己?” 赵素衣反驳:“梁上君子的事情,能叫偷吗?应该叫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那我得给你指条明路,你应该......”冯筠聊 得兴起,差点把内心吐槽说出口。他意识到这话大逆不道,绝对不能说,赶紧咬住嘴唇,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抬头望天。 赵素衣听到前半句,被勾起了好奇心。冯筠守口如瓶,他偏要盘根问底:“你说,我不告诉别人。” 冯筠小声哼哼:“你应该先把你父亲偷了。整座长安城,属他老人家最富。” 赵素衣停下手中动作,转身看向冯筠。他和他相视一笑,突然又扭过头去,弯腰撬锁:“你叫我声赵素衣爷爷,我就不告诉我阿爹。” 冯筠双手叉腰:“嘿——殿下,不是答应不告诉别人?” 赵素衣满脸真诚:“阿爹与我关系亲厚,不算别人。我们父子俩说些体己话,非常合理。” 冯筠梗着脖子:“那请殿下去告诉陛下,让他给我个痛快。一想到要给殿下当孙子,鄙人顿时不想活了。” 赵素衣轻声笑,手上撬开铜锁:“我有个两全的办法,只要你把《北游记续》的那页原稿还我,我就不说。” 冯筠深觉自己身为老师,应当刚正不阿,不能向赵素衣这黑恶势力低头。他挺直脊背,拒绝道:“殿下,我选择死亡。” 赵素衣撇撇嘴角,摘下了铜锁。他推开门,看到鸣玉坊内黑漆漆一片,没有丝毫光亮,眼前像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慌张乱跳,手心也冒出汗来。 赵素衣怕黑。 崔嫦在赵素衣六岁那年染病去世,赵柳怕他难过,接到身边亲自教养,父子两个同吃同住。而小孩子精神头大,每天晚上不爱睡觉。赵柳忙了一天,恨不得沾床就睡,赵素衣偏偏在旁边折腾,吵得脑壳涨痛。 于是,赵柳找来本《民间鬼怪传说》,专门挑吃小孩的故事讲,装凶吓唬赵素衣:“佛狸如果不早睡,虎姑婆就会进来把你吃了,先嚼你手指头!” 赵素衣被从小吓到大,只要身处黑暗,他脑子里会不自觉地蹦出一大堆妖魔鬼怪的形象。鸣玉坊屋门大开,他不敢进去,转头看到冯筠浑身正气,满脸的视死如归,抬腿踹他:“既然你选择死亡,那我先送你一程!” 冯筠猝不及防挨了赵素衣一脚,身体骤然前倾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跌进鸣玉坊屋内,身后传来赵素衣的声音:“把灯点上。” 冯筠心说赵大小姐真难伺候,也就是自己大度,能受得了大小姐的臭脾气。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蜡烛,用火石点燃。 橙红色光芒映亮屋内情景,赵素衣慢慢走进去,反手关好门。他搬来一把椅子,踩上去,从鸣玉坊最高的柜子顶端,取下一只被铜锁锁住的檀木盒。 赵素衣把檀木盒放到柜台,让冯筠拿蜡烛照着。他借着光,又取出根细铁丝,伸到锁眼中摆弄两下,听得一声机簧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成了。”赵素衣掀起檀木盒的盖子,只见里面放着厚厚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外加一只拇指长短的白瓷瓶。 冯筠感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鸣玉坊的郎君年纪轻轻,居然有这么多后悔的事情。” 赵素衣将它们从檀木盒中取出,放到灯下逐条查看。在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里,有一件引起了赵素衣的注意。 鸣玉坊的这位郎君名叫李景,他还有个妹妹,唤做春娘。李景三四岁的时候,随父母外出,路上遇到一名受伤男子。当时祁县一带都在闹流寇,朝廷多次派遣兵马清剿匪徒。李家父母心善,那男子又一身官军装束,便将人带回家中救治。 男子自称姓刘,长安人士。听闻李家父亲是祁县里最好的玉匠,出高价向他买一块玉。刘姓男子说,他娘子闺名“九润”,希望李家父亲能把这两个字刻在玉上,如同天然形成的那般,讨他娘子欢喜。 李家父亲老实,没有多想,按照刘姓男子的要求做了。谁想到刘姓男子离开后不久,刑部官员上门,以谋反罪名来捉拿李家父母。期间不容李家父母辩白,直接投入大牢,处以斩刑。 李景与李春娘兄妹两个年纪尚小,不予追究。 他们由亲戚教养长大,时刻怀念父母。并以戴帽兔子作为店铺徽记,表示不忘冤屈。尤其是李春娘,怀疑仇人还在长安城中逍遥快活。便只身离家,前往长安,做了平康坊如意楼的花魁娘子,利用身份探听许多官府消息。 李春娘甚至将长安诸多官员的劣迹整理成册,装订成账本模样,寄送给李景保管。如果哪天她被 仇人发现,不幸身亡。就让哥哥用这本册子,保全自己。 而半年之前,有几位道士上门拜访。他们告诉李景,仙界的玄灵上仙听到他父母的冤屈,特派他们师兄弟为李景指点迷津。 说着,这伙道士拿出一枚名叫“天仙丸”的丹药,口称吃下后能身登仙界,与父母团聚。 李景对含冤而死的父母亲思念了二十余年,半信半疑之间,还是选择吃下了药丸。 他只觉精神一阵恍惚,眼前飘飘然泛起白雾。周围景物不断变化,幻出一片天上宫阙。 李景死去的父母忽然出现在面前。他心中激动,但没说上两句话,双亲就消失不见。 他清醒过来,人依然在自己家中。方才所见,犹如黄粱幻梦。 道士们又告诉李景,如果以后还想见到父母,吃一颗天仙丸即可。以后若有需要,还请往城东寻找他们师兄弟。 几位道士走后,李景把这件事情写信告诉李春娘。李春娘认为,这些道士只不过凭着些鬼蜮手段,蛊惑人心,让李景立马断绝和他们来往,停止服用那些奇怪药丸。 李景嘴上答应,但身体已经极度依赖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时不时前往城东,花重金购买。 就这样过了六七个月,李春娘又寄信过来。她说,已经找到了仇人踪迹,不过对方身份特殊。要想报仇,需要翻当年陵炀王的旧案,才有希望为父母沉冤昭雪。 李春娘心中已有了计策,让李景在祁县等她的消息。并嘱咐哥哥,如果前来查案的是个昏官,不辨黑白,一定要利用她整理出的“账本”。 几天之后,李景等到了妹妹的死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君子藏器 赵素衣看完了李景写的所有内容,拿起手边的白瓷瓶。轻晃几下,瓷瓶内发出碰撞的“簌簌”声。他揪出软木细塞,将瓶口举至鼻端,嗅到了淡淡草木香气。 赵素衣倒了两颗药丸出来,放在钱袋里收好,猜测着说:“这个东西应该就是天仙丸了,李春娘曾再三告诫李景不要服食。等她离世之后,李景后悔没有听从妹妹的劝告,决心戒药。所以才把药瓶也放入檀木盒,打算烧毁。” 冯筠觉得,所谓的“天仙丸”应该是具有强烈致幻作用的毒丨品,且有一定的成瘾性。他觉得案情越来越复杂,不仅涉及到人命冤案,还牵扯到了□□贩丨毒。许多线索纠结在一起,如同被小野猫抓乱了的毛线团,分不清头绪。 他问赵素衣:“殿下,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赵素衣把东西按顺序装到檀木盒内,将它重新放在柜顶,用随身携带的白绢仔细擦干净手指。 他也不着急,向冯筠说:“这伙道士知道李家父母的事情,他们找到李景,拿这种毒药给他,应该不仅仅是图钱那么简单。今天我对李景讲,两天后他焚烧了檀木盒,自有贵人相助。我们先回去耐心等个两天,然后再去骗他。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有罪的判罪,有冤的申冤。” 冯筠应答一声,帮着赵素衣恢复现场。他回忆从前从法治节目里面学到的毒丨品知识,想起很多毒丨品同时具有致幻、催丨情、亢奋的作用。 他提醒道:“殿下,我们现在只知道那药丸可以令人产生幻觉,说不准这玩意还有其它的功效。保险起见,明日我到市集上买俩小白耗子,喂给它们看看。” “想不到你这榆木脑袋还有点作用。”赵素衣认为冯筠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夸了他一句,又问,“耗子为什么要掏钱买,大街上有的是,随便抓的东西。你有那闲钱,买两只小白兔子不好吗?” 冯筠担心赵素衣心血来潮叫自己去抓老鼠,冯老师哪会这个,顺着他说:“行行行,好好好。买兔子,小白兔子。” 他们重新锁好鸣玉坊的大门,返回旅舍休息。 第二天中午,冯筠 从市集买回来两只小白兔子,都是公的。他和赵素衣关好房间门窗,拿出一颗“天仙丸”,碾碎一部分混到了草料里。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蹲在木笼旁边,眼看着两只兔子吃光草料。起初它们没什么异常,安静地卧在笼子里。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左边那只体型稍大的兔子突然发狂,咬住右边兔子的脖颈,后腿用力蹬踢。被咬住的那只也不甘示弱,一个翻身,将大些的兔子压在下头。 冯筠观察一会儿,说道:“看起来这药丸还能激起斗......”他话才说了一半,忽见两只公兔子上下叠在一起,少儿不宜起来。 “啊,啊这......?”冯筠顿时卡壳,他身为老师,下意识想捂住赵素衣眼睛,以免这刺激场面荼毒了心智单纯的青少年。 冯老师还没伸手,一扭头,却看到赵素衣瞧得津津有味。这时候他才记起,身边这位青少年的另一重身份——名满长安城的黄文大家。他觉得他现在可能在脑子里激情码字,驾驶着焊死车门的法拉利,加速往城市边缘去了。 他长叹一声:“殿下,咱们别看了。你这个样子,以后是要被送到男德学院学习的。” 赵素衣头回听说这个学院,好奇问:“男德学院是什么地方?” “这世道不能光要求女子有女德,男子也得讲男德。男德男德,歪瑞古得。”冯筠佯装严肃,“殿下,你刚才犯了色戒,需要站在墙根底下反省。” “噫!照你这么说,那我什么活都不用做了,墙根罚站都得站个几年。”赵素衣把白绢盖在剩下的半颗药丸上,用手把它捏起来,“你说,这东西如果混在香料里,岂不是防不胜防?” 保险起见,冯筠把小半颗药丸碾磨成细粉,从房间的香炉里取出些香料。他将两种东西放在一张白纸上混合好,用火点燃。 一股细细的白烟飘荡而出,冯筠只觉异香扑鼻,心跳蓦然加快,眼前景物倏忽变幻,光怪陆离。 赵素衣见冯筠神态不对,脸色微变,冲过去抢下他手中的香料,扔到提前放满清水的脸盆中,喊道:“冯筠!” 奇异的香气渐渐淡去,冯筠被赵素衣唤回神。他脑袋胀痛,手指揉着额头两侧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这鬼东 西,我就点了小半颗就这么大劲儿。李景次次都吃一颗,怪不得说自己升天,娘的,他再吃几次就真升天了......当务之急,要想个办法怎么防备这东西。” 赵素衣道:“要不找些提神醒脑的东西,味道越冲越好。以毒攻毒,涂在棉花上面,塞到鼻子里。” 这倒是个办法,冯筠和赵素衣又去趟医馆,选了几种具有提神功效的药材。用剩余的药丸试验几次,发现薄荷油的效果最好。 他们用薄荷油泡了些棉花,以备不时之需。 赵素衣睡了两天大觉。第三日午后,他拿出自己的半价招牌,牵起小黑驴子,和冯筠一起到市集找李景。 他们来得早,鸣玉坊内还没什么人。李景看到赵素衣和冯筠进门,心中纳闷,起身迎接:“我已经按照方法,把那只檀木盒焚毁。今日您二人前来,又有什么交代?” 赵素衣摇头叹息:“不瞒郎君,我和身边这位世贤真人也是玄灵上仙的弟子。来到祁县,其实是奉了上师命令,追查几个欺师灭祖的畜生。方才正午时分,上师传音于我二人,说郎君知道那几个畜生的下落,叫我来问。” 李景闻言,立刻联想到城东买给他天仙丸的道士,面露诧异神色:“什么...什么欺师灭祖的畜生?” 赵素衣观他眼神慌张,又下了一剂猛药:“那几个畜生盗走仙药,还打着玄灵上仙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败坏上仙名声。我和世贤真人一路追查他们到此,郎君若知晓什么,还请告知。” 言罢,冯筠解下腰间悬挂的葫芦,从里面倒出一枚深褐色的药丸。 李景认得这是天仙丸,惊愕间,又听“赵天师”说道:“这颗药丸是本门特别炼制的仙药,服用之后,能聆听到玄灵上师教诲。如果服用的人道行尚浅,将会看到虚无幻境,受其蛊惑,渐渐变成痴呆。” 李景顿时出了满身冷汗,只觉声音虚得不像他自己的,不受控地发着颤:“那普通人吃了呢?” 赵素衣吓唬他:“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吃的东西,若长期服食,沉迷幻境,不出一年,那人将七窍流血而死。” 李景已服用将近半年,听到这话,双膝一软,险些跪下。他用力扯住赵素衣的袖子,如同扯住 了救命稻草,口中连连说道:“天师,我上当吃了那药丸......!” 冯筠绷着脸,痛惜道:“你吃了那药丸?还好你遇到我,要不你可要完了!” 李景又慌着去抓冯筠的衣袖:“还请世贤真人救我!” 赵素衣不动声色地抚平袖子褶皱,无奈道:“我前几日给你算命,借天眼看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他们是你的救命贵人。没想到,贵人竟是我自己。 “也罢,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我们帮你脱离苦海。不过,你先要告诉我们那几个畜生的落脚点。” 因为李春娘的提醒,李景对天仙丸早有怀疑,只是心里控制不住地想服用。如今从赵天师嘴里得知“真相”,更加恼恨自己没有早日听从妹妹劝告。 他后悔不迭,当即回答:“城东有家钱记茶庄,后院有条暗道。几个妖道十分狡猾,就躲在里头!买天仙丸的暗号是三年陈的龙井!” 冯筠拍拍李景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画有镰刀锤子的黄符,安抚道:“郎君吉人天相,这张灵符是一切牛鬼蛇神的克星,上面印着马克思天尊的法相。只要郎君能忍住毒瘾,随身携带灵符,天尊就能保佑你健康如意,平安到老。切记切记,一定要忍住毒瘾,否则七窍流血,马克思也救不了你!” 李景头脑简单,被忽悠得五迷三道,他也不知道“马克思天尊”是个什么神仙,听能帮助他戒掉毒瘾,重获健康,赶紧收下:“多谢世贤真人和赵天师!多谢马天尊!” 赵素衣和冯筠又宽慰李景几句,看人精神恢复正常了,才离开了鸣玉坊。 市集开市不久,门口新来了位花农。他一身麻布衣裤,肩膀搭着条颜色发黄的白汗巾。头戴草帽,帽檐底下是张肤色偏黑的圆脸。 花农低了头,摆放好颜色各异的鲜花。他察觉到赵素衣的目光,扬起脸露出笑容,隔着人群张了张嘴巴,像是在对赵素衣打招呼。 赵素衣看得分明,他的口型在说:“推事院张鸿,参见殿下。” 推事院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机构,独立于各官署之外,由赵柳直接管辖,监察百官言行。院长张鸿是位臭名昭著的酷吏,凡是他经手的案件,无论涉案人员是否冤屈,轻者终身残 废,重者毙命。 张鸿曾言:“只要不是死人,我就能从他嘴巴里问出话来。” 赵素衣见到张鸿,明白了赵柳对此案的态度。他走过去,做出挑选鲜花的样子,摇头道:“你这里的花不好?” “怎么不好?” “我从城东过来,那边也有个花农。他卖的是茶花,一钱一枝,比你的漂亮许多。” “竟有此事?” “有的。那边的花不仅漂亮,香气也浓。”说时,冯筠抬起手,轻轻揉了下鼻子。他入朝时间尚短,不认得张鸿。但他知道赵素衣没有和普通小贩唠嗑的闲心。再一想赵素衣的话,暗指了城东的钱记茶庄,就明白眼前这个花农也是朝庭派来查案的了。 既然是同行,应该提醒一句。 “多谢郎君告知。”张鸿选了两枝桃花,“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便送二位两枝花。” 赵素衣收下花,让冯筠牵起小黑驴子,两人一起离开市集。此时太阳正好,明净的光落在少年身上,他手里轻轻握着两枝颜色浅淡的桃花,像轻轻握住了春天。 他们回到旅舍,拿上浸满薄荷油的棉花,一人往鼻孔里面塞了些,以防万一。 薄荷油气味辛辣,熏得两人直打喷嚏。他们适应了一会儿,换下道袍,带好刀,前往城东的钱记茶庄。 赵素衣和冯筠才踏入茶庄,一位店铺伙计便来迎接,笑的热情:“两位郎君,想买些什么茶?” 赵素衣环顾四周,漫不经心地瞧了瞧摆在屋中的各类茶叶。他对店铺伙计招招手,在他耳边低声问:“我们想要三年陈的龙井,不知有没有?” 说着,他对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听懂暗语,来到这里购买“天仙丸”的客人不少,他也记不起到底有没有赵素衣这号人物,悄声道:“两位郎君,还请随我来。” “有劳了。”赵素衣跟伙计客气一句,跟随他来到后院地窖门口。 伙计并不着急取天仙丸,先问了句:“郎君,今天子虚仙长开坛传道,可要一观?” 冯筠戏精附体,赶紧问:“仙长开坛传道,可会赏赐天仙丸?” 伙计看他满脸急切,神秘一笑:“郎君稍安勿躁,会场上有更好的东西。” “是吗?”赵素衣似乎不信,怀疑地看着伙计,“竟比天仙丸还要奇妙?” 伙计诚恳回答:“天仙丸和会场上的宝贝相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只需一口,就能让郎君体会到什么叫人间极乐。” 赵素衣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居然比那个天仙丸还恶心。他与冯筠对视一眼,朝伙计笑道:“还请带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篝火狐鸣 伙计弯腰打开地窖的门,顺着□□慢慢走爬下去。 赵素衣伸头往里面瞅,只觉一股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地窖内光线晦暗,像是被雨水淋过的山水画,颜色从浅灰过度到深黑。他有些发怵,又见那架木□□上落了好些灰尘,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心里更加不情愿。 冯筠和赵素衣相处了一段时间,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有点小矫情,一准是嫌弃□□脏,不想碰它。他掏出两方提前准备好的白绢,递给赵素衣:“七郎,你拿着。” 赵素衣瞅了冯筠一眼,他不习惯对方这样称呼,但碍着旁人在场,只好听了:“我不要你的东西,自己留着用。”说时,他略微提起衣摆,纵身跳到了地窖里。像春天里的风,倏忽而起,飘然而止。 冯筠“啧”了声,他收起两方白绢,也跳了下去。 他们面前有一条长而宽的隧道,森森冷气从中满出,寂静幽深,令人望不到头。 伙计点燃挂在入口处火把,把它摘下来拿在手里照明。一行人向前行去,鞋底踩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类似蛇吐信子时的轻微摩擦声。 他们大概走了半刻钟,两扇闭合的石门映入眼帘。它左右两边各立着两个童子模样的人,见到他们来,拖着长音喊:“伏蒙圣德洪恩,仙师广降福泽。庇佑十方信众,处处清平安乐。” 他们发出成年男子的声音,赵素衣冷不丁地被吓一下,离得近了才看清是两位身材矮小的侏儒。 茶庄伙计停下脚步,介绍道:“两位郎君,石门内便是子虚仙长传道的场所,进去便可。某还要去打理生意,恕不能奉陪了。” 言罢,他向两位守在门外的侏儒打了手势。两个侏儒伸手拧动门上机关。两扇厚重石板微有颤动,暗处响起一阵机括转动的细小噪音。 两扇石门向里而开,入口处摆着一道十二扇屏风,遮挡住里面情景。 冯筠一回身,那茶庄伙计早跑得不见人影。他低下头,在赵素衣耳边提醒:“这伙计贼眉鼠眼,现在又溜得比兔子快,里头肯定充满古怪。” “我又不瞎,用不着你说。”赵素衣的右手按住刀 柄,“走,进去瞧瞧。” 他们绕过那扇大屏风,走进去发现石门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四周燃着深红色的蜡烛。地上摆放了很多蒲团,有不少已经坐了人。 赵素衣粗略算算,大概有七八十人。再往远看,中间搭起一座高台。有个身披道袍的男子端坐于高台,他双目微阖,手持拂尘,嘴巴一张一合,像在念咒。 而高台下方,摆放有八只半人高的黄铜香炉。 赵素衣挑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小声说:“听听这老神棍放什么狗屁,可惜没带瓜子来。”接着,他摸出一瓶薄荷油给冯筠,“要是他说的太臭了,你就偷着擦些。” 冯筠顺手拿过来,忽然感觉到瓶子的重量不对,像是空的。他打开瓶盖,往手心里一倒,倒出七八只黑色蚂蚁。 它们受到了惊吓,在冯筠手上乱爬。 赵素衣一脸坏笑:”怕你无聊,给你找点乐子。” 冯筠:“......” 他手忙脚乱,低头去捉蚂蚁,只觉得心累,摊上这么一个五行缺德的主。等到捉完了,他右手做出端起酒杯的姿势:“七郎,请为我们虚假的友情干杯!” 赵素衣一听,认为“虚假友情”形容自己与冯筠的关系再贴切不过,学着冯筠的样子,对他说:“你我二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更不求同年同日死。从今天开始,结为异姓父子。我父你子,不分彼此。” 冯筠瞧了赵素衣一会,忽然放下手,转过身去:“你不要脸,我不跟你玩了。咱们的虚假友谊到此结束,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嘁!”赵素衣也向外挪了挪,背对冯筠,“随你的便。” 他们说话间,山洞里又有不少人进来。眼看是坐满了,高台上那位道士一甩拂尘,袅袅白烟忽然自八只香炉中逸散而出,空气里充满了甜腻的异香。 那道士的腰间系着四根细索,山洞里光线昏暗,一般人极难发现。他轻甩拂尘,负责机关的几个小喽啰收到他讯息,摇动手柄。四根细索骤然缩紧,拉带着道士腾空而起。 他悬浮而坐,朗声道:“我乃天界玄灵上仙弟子,道号子虚。今日奉师尊法旨,前来为世人指点迷津。” 香炉中的白烟逐渐变浓,缓慢 朝上方飘去。众人表情浑噩,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中满是震惊的神色,嘴巴咧开,露出欣喜若狂的痴态。 道士继续说道:“近年天灾频发,西南地震、江州暴雨、丰州大旱,皆是上天示警。皇帝赵柳得位不正,乃是窃国大盗!他为人虚伪。嘴巴里仁义道德,骨子里不忠不孝。早年间身为晋王,犯下残害忠良、逼死兄长、鸩杀生父种种罪孽,招致上天厌弃,降灾人间。幸而玄灵上仙慈悲泽世,怜我百姓,无量天尊!” 赵素衣听得皱眉,用衣袖捂好嘴巴,对冯筠嘀咕:“什么狗屁上仙,瞎掰六九,都是造反的借口罢了。用的还都是我赵家玩剩下的东西,除了这毒,其他手段毫无新意。尤其是吊着他浮空的几根细索,是我阿娘先搞出来装神弄鬼的,居然也被学了去。这些臭鱼烂虾在我面前简直班门弄斧,忒不入流。” 冯筠深以为然,他老赵家的确是造反行业的天花板。 赵素衣还想再贬损同行几句,又听道士说道:“二十年前,赵柳与祁县县官串通一气,伪造祥润,诬告太子。有玉匠李某,无辜被杀。我师父在长安城内寻到李家后人春娘,点化了她。 “春娘机敏,在我师兄的指点下,用笔记录了诸多贪官...也就是赵柳爪牙的恶行,编修为册。本来师父想将册子公开,没想到春娘身份暴露,当晚被酷吏张鸿逼杀。这本册子也下落不明,实在可惜。若以后诸位发现了什么线索,必有重谢。” 不知是不是那香的缘故,冯筠脑袋发懵。按照这妖道的说法,李春娘早就搭上了□□,她知道天仙丸不是什么好东西,才会提醒哥哥。出于自家安全考虑,选择把册子交给哥哥保管。而皇帝并不清白,他清楚李春娘的事情,甚至在承天门宴舞的时候,逼死了她。 但他记起赵柳请自己喝粥时的亲切样子,又想道:这些道士心怀不轨,逮住机会往皇帝身上泼些脏水的可能性更大。 他恍惚觉得自己在玩狼人杀,周围都是狼人,就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平民,等着被杀。心里后悔,当初就应该仔仔细细听同事讲解小说剧情,现在也不用受这份苦。 这时候,高台上的道士站起身:“传玄 灵上仙法旨,赵柳无道,太子赵润乃是正统。仁义之辈,当奋而起身,以正河山!” 香炉中的冒出的白烟瞬间增多,一时间散不干净,如同薄雾一般笼罩在山洞里。人们脸上都显出颠狂样子,兴奋得双颊通红。他们似乎丧失了自我思维,纷纷站起身叫嚷:“以正河山!” 赵素衣听得心烦意乱,才要抽出刀将那老神棍直接抓了,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不喜欢别人碰触,顿时难受得头皮发麻,肩颈处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赵素衣嫌恶地转过身,却看到了一位女子。她并不年轻,眉眼间带着苦相,腰也似乎直不起来,一直弯着。好像一棵将要旱死的老树,皮肤皲裂,佝偻着。 她沉浸在白烟制造出的幻境中,嘴角微笑,眼中却落下泪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阿禾,你去哪了?快让阿娘看看你。” 赵素衣不知道阿禾是谁,但女子的神态,让他记起了自己的阿娘,已故的武烈皇后。 民间的话本故事中,总喜欢把崔嫦写的机敏勇敢。而在赵素衣的记忆里,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也许是之前三个哥哥都夭亡的缘故,她总是担心他。一会儿看不到,就要问:“佛狸,你去哪了?快让阿娘看看你?” 后来崔嫦重病,临终前对他和阿爹说,希望死后火化,骨灰撒在风里。以后风起时,便是她回家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从那时候就知道,阿娘是死了,不会再回家。就好比坐车,她只是短暂地遇到了他们父子两个,她的终点到了,便离开了。 人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赵素衣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凝视着面前呼喊阿禾的女人,想起李景也是想见到死去的父母,才服用了天仙丸。或许来到山洞里的人,和他们一样,心里都有实现不了的愿望,借助药丸,享乐狂欢。 那伙计将这种情况称之为“人间极乐”。其实一次次堕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无法实现的希望,是一种残忍。 赵素衣觉得这种药可恶,觉得制造它的人该死。 他拍拍女人的手,将它从自己肩膀放下去,轻声说:“娘子,你认错人了,我是佛狸。” 说完,赵素衣不再理会她,而是大步走到一只香炉前,对着它就踹。 “哐”地一声闷响,香炉被踢翻过去,炉盖掉落,里面白色的粉末扬了一地。 高台上的道士听到声音,厉声喝问:“是谁在那!” 赵素衣抽出刀来。这把名为大夏的刀很漂亮,鸟羽状的钢花规律地排列在笔直的刀身上,锋芒外露,骄贵矜傲。 他握着刀,刀尖向前:“你算什么东西,滚下来跟我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鸿渐于木 高台上的道士发现有人混进来,却也不怎么慌。他知道玄灵教驯服人的本领,只要抓过来,两副猛药灌下去,保证乖顺听话。 道士居高临下,一手指着赵素衣,命令道:“抓住他!” 山洞里的小喽啰们一拥而上。 冯筠瞧得心急,也过去帮忙,才抽出刀,赵素衣那边就砍倒五个。他的刀极快,仿佛盛夏时的暴雨,卷着万钧雷霆的气势,劈头盖脸朝人打去。每一招都是砍向要害或者关节,又准又毒。 冯筠这时候才明白,赵素衣那天拿鸡毛掸子跟他闹,是手下留情的。不然就这个劲儿,能把自己脑壳敲成北京鸟巢,华佗看了只能吩咐家人准备后事。 冯筠竟有些高兴,这姓赵的小兔崽子并非全无心肝,还知道尊老爱幼,对自己留有几分情面。他长刀向前,替赵素衣挡住从侧方刺来的剑:“七郎,给咱们虚假的友情续个火花呗?” 赵素衣没明白什么叫“续火花”,想来是外面世界的交友礼仪,点点头:“好。” 道士远远看他们打成一团,将手中拂尘甩动三下。控制机关的人放长索线,让他缓缓落到地上。 道士在背阴处摘掉了腰间细索,他整理衣冠,带了一个侍从,走到山洞的东南角。 东南角处搭了个帐篷,他弯腰走进去。青色的幕布垂下,将外面嘈乱的声音都隔绝了。 帐篷内空间不大,正对门口的位置摆放有一张矮桌。其上有鲜花、香炉,以及一块灵位牌。写着:“先考钱公讳英府君之灵位” 桌下端坐着一个白衫男子,他容貌丑陋,脸上有成片的烧伤瘢痕,如一张死蟾蜍的皮。 从高台下来的道士恭敬道:“上师,外头都安排妥了,这次足足来了一百三十一人。” 白衫男子听后,沉吟道:“安排妥了?外面怎么那么乱?你这次大胆了,放一百人多人进来,难免出纰漏。” 道士低头陪笑:“混进来两只小苍蝇罢了,上师无需顾虑。不管是谁,只要沾上药瘾,也只能投靠我们玄灵教...再说了,我如果不大胆多放人进来。若日后殿下起事,我们祁县这边信众太少,无法响应, 也说不过去。” “你有把握就好。”白衫男子缓慢起身,他自旁边取来三支香点燃,插到灵位前的巴掌大的紫金炉里。 他上好香,转头看到道士身后跟随的侍从有点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无端慌了神,伸出手指着那侍从,厉声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从向白衣男子躬身行礼,抬起头,笑得谄媚:“小的姓张,贱名一个鸿字。钱四郎,不知过去了三十多年,您还记不记得我?我家主人姓赵,行二。他得知您还在人世,十分想念。特意叫我来请您到长安叙旧,顺便再向您讨一册账本。” 钱四郎看着张鸿的脸,恍惚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景象。晋王赵柳率军进入钱家宅院,搜查他父亲并州都督钱英与陵炀王赵润谋逆罪证。当时他才七岁,并不知道赵柳究竟搜查到了什么,只记得全府上下一百三十一人,除他之外,俱被活活烧死。 第一把火,便是张鸿放的。 旧日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钱四郎弯着腰,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姿势如被遭逢大雪的枯草,骤然被压得弯折了。他环顾四周,眼中有一瞬茫然,似不知今夕何夕。但随即又抽出刀来,对着张鸿的头颅劈下。 道士立即醒悟,撒腿朝帐篷外面跑,慌张着大喊:“来人,来人!那个大恶人张鸿在这里头!” 他这一嗓子,不仅喊来了几个手下,也喊来混入山洞的推事院众人。因为赵素衣的事先提醒,这些人准备充足,并未中药。 两方人马很快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中,还有些普通百姓撒疯四处奔跑,场面更显混乱。 道士忙扔掉拂尘,他一边逃命,一边用双手扒掉自己身上的道袍。就当快要跑到石门的时候,忽觉脖子一紧,背后衣领像被人揪住了,勒得生疼。 “子虚仙长神色匆忙,这是打算去哪?”赵素衣从后面扯着他的衣服,他和冯筠料理了那些小喽啰之后,一直在找这老神棍的踪迹。听到东南角那边的动静,猜到是张鸿动手。为防止有人逃跑,特意到石门这边守着,瓮中捉鳖。 这一下捉了就只老鳖。 性命攸关,道士全然没有刚才的神气,口中求饶:“郎君饶命, 小的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我是被胁迫的!” “你是不是被胁迫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作奸犯科了还想装清白,这话过两天你去跟阎王爷说,看他饶不饶你。”赵素衣脸色一沉,叫来推事院的两个人,“把他捆上。” 推事院老特务机构了,他们身上常年携带各种小工具,从“偷鸡摸狗”到“打家劫舍”一应俱全。听到赵素衣吩咐,自腰间抽出两条软绳,把老神棍捆成了人肉粽子。 这时候东南角又传来响动,张鸿从帐篷里奔逃而出,身后还追着个白衫男子。他远远看见赵素衣,招手呼喊:“殿下,快救臣一命!” 张鸿武艺稀松平常,只擅长逃跑。遇上满心想复仇的钱四郎,自然不是对手。他也清楚手下人都几斤几两,叫了也是给钱四送菜。但赵素衣不一样,这位太子殿下学文数年,满腹草包。但他在习武方面,天资卓绝。 皇帝曾开玩笑说,他这个儿子是天生的坏蛋胚子、土匪材料。 “天生的坏蛋土匪”看张鸿跑得狼狈,大觉丢了朝庭的脸面。他嘴巴里发出嫌弃哼声,将老神棍丢给冯筠看管,握住刀,越过人群来到张鸿身侧。 钱四郎这一刀运足了力气,朝着张鸿的脖颈横斩。蓦然间,他感觉到了一股风向自己面门扑来,下意识停住脚步,举刀便挡。 钱四郎只觉刀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虎口被震得发麻。耳边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铿”地一下,自己的刀刃应声而断。 张鸿立马躲在黄铜香炉后头,伸头叫嚷道:“殿下,他是反贼钱英的儿子!臣找了他多年,您可得留个活的!” 赵素衣看张鸿这畏缩模样就来气,横他一眼:“啰嗦!” 钱四郎这才看清楚,震断自己刀的人是个少年。他听到张鸿对他的称呼,再看那双眼睛,顿时明白:“我当是谁?原来是国贼跟那个蛮夷生的小杂种。” 赵素衣本来就是个炮仗,从来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今儿被这个反贼张口骂了全家,相当于一把明火点到了引信上,“蹭”一下炸了。 他用刀没有固定路数,向来只凭心意。心情不好,招式也愈发暴烈。钱四郎疲于应对,勉强招架了两招,突然左肩剧痛,那 把窄长的刀瞬间刺穿了他的肩膀,且余势不止,推着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退,直至后背撞到山洞岩壁才停下。 赵素衣右手握着刀柄,将钱四郎钉在墙上,他一手抓着他脖颈:“你再骂骂看?” 钱四郎的刀在刚才争斗的时候被打掉了,他喘不过气,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短而急促的气音。 张鸿真怕赵素衣把人给剁了,慌忙上前:“殿下,手下留情!钱四郎这个逆贼还有大用处,现在可杀不得!” 赵素衣不喜欢别人骂他“杂种”,早些年很多大臣向皇帝上书,说的就是崔嫦具有一半胡人血统,册封皇后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的孩子并非汉室血脉,不宜立为太子。 文人的笔,骂人并不带脏字。通常引经据典,将先贤言论重组成刻薄的词句,如同一根细小倒刺扎进手指。 赵素衣那时候还小,这些难听的话传到他耳朵里,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立马跑到赵柳面前,哭着说不要当太子了。 赵柳知道其中原因,轻声哄他说:“佛狸是阿爹阿娘的孩子,是老天爷送给阿爹阿娘的礼物。什么夷夏之别,不重要的。” 赵素衣“杂种”两个字格外厌恶。 他看着钱四郎的脸,胸口蹿起一腔怒火,偏又发泄不出。这股子气像无数细密的针,刺得他的头一阵一阵的疼。 他抽出了刀,一把将钱四郎攮到地上。 张鸿千恩万谢,他担心钱四郎自尽,立刻跟手下们一起将人摁住。 山洞中的八只黄铜香炉被早灭掉,在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张鸿派人通知了祁县县令,带走全部涉事人员。此次案件好像一场准备不足的闹剧,匆匆而起,匆匆而终。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天仙丸的源头和□□的影响规模,都有待调查。 张鸿要将几名首犯尽快押送至长安,以免夜长梦多。时间紧迫,他打算先行离开,向赵素衣告罪。赵素衣头疼得厉害,话都懒得说,更别提理他。 张鸿跟了赵柳三十多年,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他看出赵素衣对自己满脸不耐烦,说了一串体面话,赶紧带着人滚了。 等到山洞里的人都走光,赵素衣动作 缓慢地坐到了一个小蒲团上。他抱着腿,脸埋在膝盖间,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冯筠不明白赵素衣为什么突然这个样子,走过去,坐到旁边,问:“殿下,你怎么了?” 赵素衣刚开始没答话,过了好一阵才吭声:“头疼。” “很疼吗?” “我还行。” 冯筠和赵素衣相处一段时间,大概已经摸清楚这人是个什么脾气,脸皮薄得像一捅就破的宣纸,宁可跟人吵嘴打架也不肯落了面子。他嘴里的“还行”,要当“不行”听。 冯筠的语气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殿下,要不我背你,咱们先回去。” 赵素衣头也不抬,直接拒绝:“不要。” 冯筠只好换了种说法:“殿下,是我非要背你,你勉强一下。” 赵素衣又半天没说话,似乎是在犹豫,很久之后他哼了声:“那我勉强一下。” 冯筠将赵素衣背起来,这才发觉他因为疼痛,全身上下都轻微地发抖。他想起自己教过的一些学生,稍微感冒,如同得了绝症,要死要活地要请假回家。赵素衣这小骗子和他们相反,难受得要死要活,就是不说。 冯筠无奈叹息:“你这孩子......”他本想说你这孩子什么拧巴脾气,不舒服一定要讲。可忽然记起冯三郎比赵素衣大不了几岁,这话不太合适。 “什么?”赵素衣没听太清,他不习惯和别人接触,胳膊一碰到冯筠脖子,下意识往后缩。 冯筠缓缓道:“殿下,我是说,你以后再不舒服了,要讲出来。” 赵素衣答非所问:“我带药了。” 冯筠那双耳朵好像装了自动翻译机,自动把这四个字的具体含义成功翻译,是会讲出来的意思。 行。 暗道里火把俱熄,赵素衣视野内黑乎乎一片。他趴在冯筠背上有些慌神,头还钻心地疼,忍不住说:“冯筠,你唱首歌给我听。” 赵素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看冯筠跳尴尬的舞、听他唱跑调的歌。不管遇见什么烦心的事情,瞬间就能变得快乐。 上次在承天门的时候,本来恨不能将这人抽筋扒皮,结果他一首家乡小曲儿唱下来,反倒不那么生气了。 冯筠是真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赵素衣居然还能欣赏自己堪比灾难的歌喉。他像哄小孩子那样哄他:“殿下想听什么?” 赵素衣不清楚冯筠都会唱什么神奇小曲儿,想了想:“随便。” “好嘞,您竖起耳朵听好了。”冯筠清清嗓子,吆喝道,“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冯筠听见赵素衣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恶紫夺朱 赵素衣回到旅舍,吃过药之后早早歇下。没睡一会,就听到有人在敲窗户。他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身子不耐烦地往被子里一躲。仿佛这被子是什么铜墙铁壁,能防止任何形式的骚扰。 过了一会儿,敲击声越发急切。赵素衣不情不愿睁开眼,气得伸出右手锤了枕头几拳。他掀开被子,趿拉着鞋走到窗户边,瞧一瞧是哪个没眼力的东西,上赶着来找骂。 赵素衣推开窗户,张鸿那张稍显奸滑的脸出现便在眼前。他弯腰行礼,满面笑容:“殿下,关于这个玄灵教,臣问出了些要紧事情,需要禀告。还请殿下挪一挪,让臣进屋。” 赵素衣朝左迈了几步,看着张鸿手脚麻利地从窗户里爬入房间:“你怎么不从门进来?” 张鸿惭愧道:“殿下有所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注重隐藏踪迹。平时爬窗户爬惯了,从正门走,不太习惯。” 赵素衣拎来两个板凳,和张鸿一人一只坐下,他开门见山,直接问:“你都查到了什么?” “回禀殿下,”张鸿谈到案情敛起脸上笑容,肃声道,“这次抓到的子虚妖道,只是这个□□里头的一个小头目,负责发展教众。这妖道的办事效率太差,□□才派了钱四郎来督促。钱四郎上头还有几个大头目,里头有个人最离谱,自称陵炀王的儿子,大扯反旗。 “殿下,您也知道。陵炀王当年谋逆,妻与子连坐获罪,皆被诛杀,哪还有什么后人?还有,那妖道用来蛊惑人心的药丸,臣也叫人看了。有一味材料古怪,似乎产自北方的瀚海都护府。殿下身为瀚海副都护,虽然是个虚衔,也应该提防一些。” 说着,他一脸神秘,从身上摸出一册账本来:“之前看到殿下和中郎将从一家店铺中走出来,臣留了个心眼,派人去问了那掌柜的一些事情。施展了一点小小的手段,让他交出这本账册来。里面写了件事情,关于殿下的。” 赵素衣看都不用看,他清楚李春娘的账本上记了什么。 这件事和死去的王纯有关。 钜鹿郡公家的郎君,喜欢上平康坊如意楼中的一位弹月琴的小 娘子,替她赎身。因为小娘子是乐户,需要改籍从良,户部当员外郎王纯是他远房亲戚,就想走个后门。 但王纯是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愣子,这位“匠二代”才用祖传的手艺,说动赵素衣帮忙办成了这件事情。 张鸿在旁边搓手,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陛下让臣到祁县,还有一个目的是找这册账本。若它记录属实,要将上头的贪官污吏一一查办,无论是谁。臣按照陛下吩咐办事,想问一问殿下,账本上写的是否属实?” 赵素衣犹豫片刻,下意识里不愿意让赵柳知道这破事。但这次关于案件的很多小细节,都和自己有关,实在太过巧合。 赵素衣回过神,低头看向身前的一束月光:“的确属实。” 张鸿起身陪笑:“有殿下这句话,臣办起事来放心许多。时间不早,便不打扰殿下。” 赵素衣见他要走,又说:“鸣玉坊的掌柜,你打算怎么处置?” 张鸿道:“此人涉及案情,暂时不能释放。有罪无罪,需要审问过后,经过陛下裁决。” 赵素衣沉默了一下:“别难为他。” “臣晓得了。”张鸿向赵素衣告退,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顺着窗户钻出去。 赵素衣吃完药后,本来没那么难受了。张鸿来这么一遭,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往床上一趴,忽然记起自己出来这么多天,一封平安信也没给阿爹写过。 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给阿爹报个平安,但转念又想,反正都要回去被他老人家胖揍,还写什么鬼信。琢磨琢磨该怎么交代,少挨两句骂才是正经事。 赵素衣半天也没研究出个主意,与枕头上绣的金鱼大眼瞪小眼。他烦得又锤枕头几拳,索性把被子蒙在头上睡了。 四天后,赵素衣和冯筠回到了长安。他本来计划用半个月到祁县理清案情,没想到李景那么好骗,竟节约不少时间。冯筠白捡几天假期,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赵素衣回到东宫换好衣裳,前往甘露殿去见赵柳。他刚一进门,先卖了个乖,老实地跪到地上,嘴里念:“臣赵素衣叩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太子回来了?”赵柳慢腾腾地从座位站起来,他手上拿着一根粗长的藤条,走 到赵素衣身边,语气不容置疑,“伸手!” 赵素衣怕疼,见着那根藤条,下意识往后挪了几下。但他没说话,还是伸出手去。 “啪”地一声,藤条重重落到他的手掌上,连同被擦到的手臂都被划出一道子血痕。 赵素衣一皱眉,闭紧了嘴巴,将闷哼声咽回肚子里。 赵柳在旁边瞪着他,沉声道:“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赵素衣点点头,缓了缓神才开口:“知道,我作为太子,不应该滥用职权,让户部的人做私事。” 赵柳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抬起手又将藤条重重抽下去:“还有,再说!” 这一下实在是疼,整个手掌都肿起来。赵素衣微微抬起头,去看怒不可遏的父亲。他不明白,除了僭越专权,究竟还犯了什么离谱的大错,竟然把亲爹气得像个心狠手辣的养父。 他想反正自己跪在这里,像个木鱼一样少不了挨敲,干脆豁出去了:“阿爹,你别打马虎眼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 说完,赵素衣把手抬高,脖子一缩,低下头咬紧牙关准备挨打。 赵柳瞅他一眼,冷冷道:“佛狸,你之所以能当上太子,不是你本人多么有本事。而是因为你的爷爷,他拎着一把杀猪刀,从渔阳一路打到长安,杀了那前朝昏君。归根结底,你的父亲只是杀猪匠的儿子,你也并非天潢贵胄。 “乐户改籍从良,需要走一些必要的流程。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的权力,不遵守法令,给人开后门。你今日敢指使户部改籍,待我百年之后,未尝不敢巧立名目,增加赋税,让天下百姓豢养你一个!我今天就要打你,打正你身上这根歪筋!你阿爹我小时候,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家里种的粮食,十成里九成要当税交。如果我现在不管你,你会慢慢变得和那些鱼肉乡里的大老爷没有区别。 “你阿娘曾说,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我也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你并不比谁高贵。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必须想一想,你现在拥有的权力,究竟是谁给你的!虽然这个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可天下万民,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脾气的人。一但你违背了大家的意愿,他们有资格收回你的权力 ,就像你爷爷那样,打到这甘露殿来。” 说着,他又一记藤条打下去:“你是太子,带头乱纪专权。即刻免去瀚海副都护一职,再减五百封户,以示惩戒。阿爹今天教你的道理,记住了吗?” 赵素衣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顷刻落下冷汗,颤着声音回答:“记住了。” 赵柳看儿子这副模样,不舍得再打。叹息一声,扔掉了藤条,走到甘露殿门口。他缓缓神,抬头望向初升的太阳,也不嫌脏,直接坐到了门槛上,语气平和:“佛狸,你过来,跟阿爹说说话。” 赵素衣见赵柳气消了,依言过去,低头看了看门槛,决定站着。 赵柳双手揣进袖子里:“你说有没有可能,主角就藏在邪丨教里头?” “不太可能,”赵素衣把衣袖上挽,尽量不让它碰到被打伤的手,“话本里头的主角都是满身正气、刚正不阿,不会和这些下三滥搅和在一起。” 赵柳侧目去看赵素衣:“你这个小奸角怎么还给主角说起好话了?” 赵素衣笑道:“他如果能光明正大的把我撵下去,是他有本事。我这个小奸角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过我要是死了,阿爹可得为我报仇。要是实在报不了,您也别勉强,卷点值钱的东西赶快跑路。输给主角,不丢人。” “满嘴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有些瞧不起阿爹这个大奸角了。”赵柳悠然道,“朕是大燕的皇帝,朕就在这里。如果真有天命叫朕不得好死,那叫他尽管来杀。” 除了正式场合,他极少自称为“朕”,这话又说得自信,举手投足间显出了一种豁达自如。 赵素衣一时间想不到,这个主角得有多大的能耐,能把太子和皇帝全部给撸下去。他记得崔嫦提到过“金手指”这个词,是形容一个人厉害的离谱。主角怕不是连脚趾都是金的,抬腿能将天踹个窟窿。 “佛狸,”赵柳回头叫他,“你的手等会叫医官来瞧瞧,别耽误了。” 赵素衣“恩”了声,他看赵柳起身拍拍身后的土,好像是要出宫的模样,“阿爹,你去哪?” 赵素衣微笑道:“和一位故人家的小郎君叙旧,一会就回来。”他稍稍整理衣冠后,带上几位常侍前往 推事院的新开狱。 他要去见钱四郎。 张鸿得到消息,早早在门口等候,将赵柳迎了进去。新开狱中几乎没有窗户,外面的光只能进来薄薄的一层,如同初春的雪,才落下来就化了个干净。 狭窄的走廊两侧挂着灯,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灰,令灯光更显昏黄,无形中给人一种窒息地压迫。 张鸿走在前面为赵柳引路,打开关押钱四郎的牢门,侧过身请他进去。 钱四郎整个人都被捆在刑架,身上布满了鞭子抽打的痕迹。两只手姿势别扭地下垂,似乎是被扭断了。他喘息着抬起头,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杀他全家的仇人,张嘴吐出泡口水。 张鸿怒道:“钱四,你大胆!” 赵柳无所谓地摆摆手,叹息一声:“真可怜。” 钱四郎嘲讽地笑:“我命都要没了,大胆便大胆了。赵柳!你这个人,虚伪恶心至极。残害忠良、逼杀兄长......” “你这话说得不对。残害忠良...忠良是谁?你爹钱英吗?钱四郎,你当年才七岁,知道什么?你父亲骤然起兵进犯长安,做的是不忠不义的事情,这是事实。 “我和你爹也有几分交情,一想到他这个反贼活着将遭受千夫所指,实在不忍,赐他一个解脱罢了。而你不但不感激,还怪我心狠手辣,实在糊涂。” 他温和一笑,“还有,我当皇帝是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我不当皇帝,怎么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赵润能当太子,是他的本事。我能登基,只能证明我比他更适合守疆卫土、庇佑天下。你不能这样完全否定我,我会生气的。” 钱四郎被这一通狡辩呛得说不出话,脸色更白了几分:“什么天下百姓,满嘴狗屁!” 张鸿慌得一鞭子甩了过去,将钱四郎打得皮开肉绽。他拿起软木塞,作势要起堵他的嘴。 赵柳阻止了张鸿:“不用,让我再和他聊聊。平时听多了奉承的话,今日换换口味,倒也有趣。” 短短片刻,张鸿已是满头大汗,低顺回答:“是。” 赵柳接着又说:“钱四郎,我想知道你的同伙里面,有没有和‘小月亮’相关的人?只要你告诉我,我给你一个机会。” “算了,陛下的机会,我不稀罕。”钱四郎呸 了声,嘲讽地笑,“陛下,你注定不得好死!我钱家一百三十余冤魂,都在地府里头等着您呐!” 赵柳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有些不知好歹了。我不得好死,那是以后的事情。但是现在,你要不得好死了...对了,你还想骂什么,全都说出来。你越气急败坏,越能说明我的成功,我瞧着越高兴。” “你真恶心。”钱四郎嫌恶道。 “你这个模样,别说真的挺像你阿爹,都是一副蠢相。”赵柳不理会钱四郎的咒骂,叹息道,“你这辈子没投个好胎,遇上你爹这么个反贼。如果有机会,你可要跟阎王爷好好商量商量,争取下辈子找个机灵老实的好人家。” 说完,他转过身离开,背对着钱四郎挥了挥手。 张鸿赶紧跟上去:“陛下,微臣该死!这么久了,也没有从钱四郎嘴里问出重要的消息,还请陛下降罪!” 赵柳缓声安慰:“你不必看轻自己,事情做得很好了。钱四郎既然不想说,那就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是还有几个同党吗?总会有软骨头。” “那钱四郎如何处置?” “我刚刚有些话说得有点重了。”赵柳想了想,“钱英和我也算旧友,钱四郎这么多年躲躲藏藏也不容易,还是饶他一命。只是他对我误解颇深,这么放了,怕是会到处造谣。” 他无奈道:“把他舌头拔了,打断四肢放到大街上。老天爷仁慈,一定会保佑他。如果发现有人和他交从过密,你明白的。” “是。”张鸿抹了抹额头汗水,“陛下,还有那个李景,又该如何处置?” “李景父母可怜,你找些证据,还他们一个清白,之后就把人释放回家...还有那个推死王纯的书生,十分可疑。” 赵柳顿了一下,“我听说,李春娘是你们推事院的人逼死的?” 张鸿战战兢兢,赶紧辩解:“臣派人调查李春娘底细不假,但她的确是自尽。” “是吗?”赵柳嘴角上扬,“那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张鸿没听懂这句话,陪着赵柳走到新开狱大门。 明媚的阳光落在了皇帝身上,他稍微眯起眼睛,吩咐在门口等待的常侍:“去叫魏国公,今天天气不错,我请他到上林打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密云不雨 六月初夏,北方进入雨季。长安城的上空阴云密布,犹如一块用久了的脏抹布,湿漉漉地挂在天上。 将有一场大雨要下。 长安临山,前朝时曾爆发山洪,洪水自北冲入玄武门,淹死三千余众。这次水部提前加固河道堤坝,将部分百姓迁置在相对安全的地带。 这日傍晚,冯筠吃完饭,在东宫里头闲逛。他平时还能和钜鹿郡公家的郎君玩牌,但因为给乐户改籍贯这件事,牌友被老赵扫地出门。 小日子有些无聊了。 冯筠站在廊下打哈欠,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中郎将!”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陈国公家的小郎君朝自己跑过来,胸前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用双手捂着。 陈小郎君是冯筠的狐朋狗友之一,他父亲陈国公原先是大街上的杂耍艺人,绝活脑门顶碗。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陈小郎君的额头天生长得宽,打小一副寿星模样。 他瞧了瞧周围,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册被捂得皱皱巴巴的话本,封面上写着《北游记续》。他悄声道:“枣庄先生的新作,我好不容易带进来的,这书可好看了。” 冯老师挺佩服赵素衣的,去趟祁县,居然还有时间编书交稿。这劲头用在学习上,不早考上一本了?他接过书,瞧瞧小赵太太又整了什么花活。一翻开,察觉到剧情变了。原先故事的开篇出现了三个反派,分别叫冯匀、冯竹、冯土。他们在短短的五百字里光速去世,令他印象深刻。 这段剧情删去,冯老师略感欣慰,算赵素衣有些良心,没把自己分成三等份告别人间。只是这孩子居然还有时间将故事大改,怕不是肝上长了个人,如果他也这么热爱学习,北大或许也能搏一搏。 他又看了几页,发现重写后的故事主角叫赵七,还是个刚正不阿的江湖大侠。 好家伙,敢情是赵素衣给自己写的同人文。 陈小郎君又说:“枣庄先生这回改了风格,不写那些香艳情节了。这书是连载,还有下册没出。” 冯筠心道:那肯定的,枣庄笑笑生再不讲男德,也不能开赵素衣的车。 冯筠 好奇自己在赵素衣的同人文里会有什么戏份,不动声色地将书揣进怀里,对陈小郎君耳语,“有空一起去平康坊听曲,等出下册了记得帮我带本。” 陈小郎君欢喜应下,忽然他记起什么,恍然道:“光说书了,差点忘掉正事。中郎将,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他一会要出门,叫你别在东宫里看大门、逛大街,实在闲的没事就帮他抄几页《论语》。” 冯筠问:“殿下要去哪?” 陈小郎君瞅他:“中郎将你成天跟着殿下,你都不知道,我去哪里知道?” 天色渐晚,赵素衣带上一把雨伞、两坛酒、一卷自己写的话本,骑马离开皇城。他来到长安西郊,那边有片桃花林。 看管桃林是个为年逾花甲的老人,须发皆白。他坐在树底下,半眯着眼歇息。远远看见赵素衣过来,双手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想走过去帮他牵马,提醒道:“殿下,快下雨了,你今天不应该来。” “刘翁,我都到了,你也不能让我回去。”赵素衣看他年纪大了,自己牵着马,把缰绳栓好。 刘翁从前负责给太丨祖皇帝牵马,赵柳考虑到他年纪大了,让他来看管这片桃花林。武烈皇后生前喜爱桃花,喜欢到这里游玩。她死后,赵柳依照她的模样,在此处立了一座石像。 赵素衣拿好伞和话本,拎上酒走了进去。他来到石像前,看到它脚下摆放了很多鲜花果品,应该是附近百姓拜祭所放。 赵素衣把东西轻轻撂下:“阿娘,我今天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也许以后就来不了啦。” 那座石像颔首微笑,自然不会回答。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也许现在,主角正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闷声发大财,等着给我这草包一记闷棍。我记得阿娘讲过,主角叫小月亮。” 赵素衣笑了笑,继续说,“阿娘说,我出生的前一晚,梦到了一轮满月。这么说我应该算是大月亮,大月亮肯定不比小月亮差的。嗯,我这么觉得。” 他将两坛酒启开,一坛浇在石像前,一坛抱着自己喝:“听阿爹说,阿娘很会喝酒。我今天带了剑南烧春,不知道阿娘喜欢不喜欢。 “我还写了册话本故事,自己给自己当 主角。以后会把阿爹阿娘也写进去,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 赵素衣很快喝完了一坛酒,他酒量不好,又喝得急,酒劲瞬间冲到四肢百骸,竟是醉了。他把《北游记续》和一地鲜花果品放在一起,然后撑开伞,踩到石像的底座上,踮着脚将伞卡进石像的手里。 “要下大雨了,阿娘。” 他跳到地上,醉醺醺地离开桃林。骑上马,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返回东宫。 赵素衣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模糊记得,往常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写稿子。他想着想着,忽然想起来,还有一页手稿在冯筠那里。 东宫里面很多殿宇都空着,赵柳特别拨了一间阁子给冯筠住,好让他时刻盯着赵素衣读书。这间小阁子距离赵素衣住的地方不远。他思维断断续续,记起一出是一出,立马跑着去找姓冯的晦气。 冯筠正准备睡觉,听到外面敲门的动静,像是赵素衣折腾出来的。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故意问:“您哪位?” 赵素衣脑子不清醒,立在门外喊:“我!衡阳郡王、陈王、洛州牧、幽州都督、左金吾卫大将军、皇太子赵素衣,叫你开门!” 冯筠心说赵素衣这一段报菜名,怕不是把从小到大的官职和头衔都报了个遍。他一边套衣服,一边逗他:“对不住,我这屋子忒小,容不下这么多人,您几位赶明儿再来!” 冯筠知道赵素衣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下一瞬屋门就被从外踹开。赵素衣闯进屋子,也不说话,大步向里走。 冯筠闻到赵素衣身上一股子酒味,知道这是喝大了正犯浑,拦住他说:“殿下,你又不讲男德!这是我的房间,我没同意你怎么能进来?” 赵素衣这会脑子不好使,闻言还真的停下脚步。他扯过一块垫子,往地上一坐:“你今天不把稿子给我,我就不走了。” 原来是这个事情。 冯筠回身拿个枕头塞给赵素衣:“不走就不走了,您自己挑地方睡。” 赵素衣抱住枕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望向冯筠:“我不稀罕你这破地方,赶紧把稿子给我。” “噫,”冯筠看赵素衣现在这呆瓜样子,一二三四怕是都数不利索,似乎很好欺负。他瞬间大胆,走向书 桌,拿起一页写有《大风车》歌词的纸张。 他把《大风车》递给赵素衣,佯装无奈:“殿下,东西我可还给你了,你现在回去睡觉。” 赵素衣低下头,认认真真瞅着手里的纸张。他不记得自己写过“大风车吱呀吱悠悠地转”这句话,但是耳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听过。也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难看的字,四仰八叉犹如王八乱爬。 冯筠忙道:“我这屋灯太暗了,殿下可以等明天再看。”说时,赶紧伸手把纸张叠上,放到赵素衣掌心里。 赵素衣的反应比平时迟钝很多,整个人也稀里糊涂。他收好《大风车》的歌词,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但瞅了瞅外头,又一屁股坐下来。 宫中提倡节俭,许多地方都没有点灯。冯筠这里就属于“许多地方”之一。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最近还阴天,月光也照不到地上,四下里黑幽幽一片。 他自己不敢回去,叫人来接又太丢面子。 冯筠不知道这小醉鬼打算干什么,随口一问:“你不会是怕黑?” 赵素衣一个激灵,他抱住枕头,当即否认:“你瞧不起我?” “瞧得起,瞧得起。”冯筠见赵素衣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双手揣进袖子里头,弓着腰,像个老农民那般席地而坐,“殿下,你困不困?” “有点。” 冯筠明白,赵素衣嘴里的“有点”要当成“很困”来理解:“困了怎么不回去睡觉?” “我...关你屁事。” “行行行,关我屁事。”冯筠思索片刻,道,“殿下,你今天去哪了?居然醉成这样子” 赵素衣低下脑袋,揪枕头上面的小线头。他似乎没有听到冯筠在说什么,也不吭声。 冯筠清楚他这招叫装聋,又问:“你怎么回来的?” 赵素衣把扽出来的小线条扔到一边:“我骑马回来的。” “那你可这是酒驾呀!”冯筠挺直腰板,一脸庄重地看着赵素衣,“殿下,你别歪着坐,坐正了。今天小冯老...先生课堂开课啦,要传授你两条道理。” 赵素衣想起之前赵柳拿藤条教他道理,下意识坐直身子:“小冯老先生请讲。” 这一声给冯筠逗乐了,他胆子也越发膨胀:“赵素衣,小赵,你小子给 冯老师我听好了。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车技千般好,酒驾泪两行。记住了没有?” 赵素衣静默片刻,忽然把手里枕头甩到冯筠身上:“你占我便宜,我听出来了。” 冯筠抱住赵素衣扔过来的枕头,心说真不愧是他,都醉成这憨子模样了,居然还记得不让人占便宜。 他循循善诱:“殿下,名字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教给你的道理,记住了吗?” 赵素衣也把两只手相互揣进袖子:“记住了。” 冯筠打个哈欠:“记住了就好,时候不早了,您也赶紧回去睡觉。” 赵素衣摇摇头,他望着冯筠,忽然说:“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会有什么反应?” 冯筠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赵素衣重复一遍:“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你会有什么反应?” 冯筠一阵头大,不知道这人泡了酒的脑子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他琢磨着要不要把赵素衣送回去,却见他站起来,脱鞋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窄长的“春卷”。只有部分头发露在外面,像一蓬柔软茂盛的水草。 赵素衣的声音被捂在被子里,有些发闷:“我死了,你开始。” 冯筠嘴角一抽:“小祖宗,咱能整点阳间的活吗?” 赵素衣恹恹地说:“我现在死了,怎么整阳间的活?” 冯筠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酝酿了会儿感情,走回去,坐在床边问:“小祖宗,我是走程序还是直接哭丧?” 赵素衣没回答。 他等待良久,猜测赵素衣是睡着了,试探着说:“赵素衣,小赵,我喊你一声臭弟弟,你敢答应吗?不答应我可掀你被子了。” 赵素衣还是没反应。 冯筠这才确定赵素衣是真的睡着,浑身松快下来。他怕赵素衣这样蒙着脑袋睡会透不过气,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他半张脸来。 赵素衣侧着头,他发带松了,浅白色的一条,歪歪地搭在了略微泛红的耳朵旁边。冯筠伸手想给拨开,不经意摸到了他的头发。心里忽地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撩过去了,像春天的雨,又像春天的风。 冯筠慌着移开手,嘴巴里“啧”了一声:“这小赵同志,平时龇牙咧嘴的,睡相倒乖。”他转过身,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套被褥,在床边打了个地铺。 冯筠重新锁好门,吹灭灯烛,钻进被窝里面闭眼休息。就在快要入眠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凭什么要睡地铺? 他腾地坐起来,把被子枕头一股脑丢到床上,躺到赵素衣身边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黄河西来 子时,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压向地面。数道电光直劈天际,四野瞬间亮如白昼。 长安下起了大雨。 赵素衣听到了雷雨声,迷迷糊糊睁开眼,觉得周围环境有些陌生,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房间。伸手一摸,身边居然还躺着个人。 赵素衣一个激灵,顿时醒过神来。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一部分,尤其记得冯筠喊“赵素衣”、“小赵”时的狂妄模样。再看这个人还敢躺在他身边睡大觉,顿时生气,只想一脚给冯筠踹到地上。 但赵素衣看冯筠睡得熟,转念间又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报复方法。他挽起头发,轻手轻脚爬起来,也不穿鞋,鬼鬼祟祟地溜到书桌前,先把灯点亮。之后双手端起蓄着墨水的砚台,嘴里叼一根小狼毫,又鬼鬼祟祟地溜回床边。 赵素衣蹲下来,把砚台放到地上,拿起笔蘸饱墨汁,起手在冯筠在冯筠眉心中间添了只王八。 赵素衣瞧着冯筠的脸,张开嘴咬出自己的衣袖,以免笑出声来。他乐得身子发颤,猫着腰,提笔又在冯筠的左右脸颊各画上一幅《王八春游图》。 他创作正酣,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着嘈杂的大雨声,无序地闯入耳畔:“殿下,殿下!” 赵素衣听出是仲兰的声音,他撂下笔,放好砚台,穿上鞋去开门。外面雨下的很大,落到地上飘起了一阵淡淡的烟。仲兰虽然打着伞,但左半边身子还是被浇透了,鬓间挂着水珠。 赵素衣见他神情急切,甚至有些惊慌,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陛下急召,让殿下立刻前往太极宫。”仲兰道,“听说东都连日暴雨,洛水决堤了!” 洛水流经东都洛阳,沿途地势平坦,多良田与民居。这件事关系到千万百姓的生计,非同小可。他顾不上打伞,转身就要出去。屋内的冯筠也醒了,他听到林总管和赵素衣的对话。记得“洛州牧”是赵素衣的官衔之一,披上衣服,找出一把雨伞,跑到门边塞给赵素衣。 仲兰诧异地看着冯筠:“中郎将,你的脸......?” “脸?我的脸怎么了?”冯 筠一摸,摸了满手的墨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赵素衣说:“你一会去照照镜子,洗个脸。” 赵素衣撑着伞和仲兰一起离开东宫。 风很大,吹得众人手中的伞犹如摆设。雨伴着雷鸣声瓢泼而下,在满是积水的路面上击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浅坑。 等赵素衣赶到太极宫的时候,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宫人给递来一块干净的沐巾,他随便擦了两下滴着水珠的头发,唤道:“阿爹!” 赵柳立在大开的窗户前,风将袍袖吹得猎猎作响。他抬眼眺望着天空,目光似乎透过密布的雷云,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他听到赵素衣在叫自己,转过身去,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佛狸,现在洪水逼近洛阳城内,沿途已经毁坏民居数千家。你是洛州牧,应当怎么做?” 赵素衣沉思片刻,回答:“我觉得,首先要抢修河堤,安顿民众。再从临近各州府调运米粮,拨款赈灾。之后,可以再让派人去重修民宅,发足粮食种子。让大家安全过冬,等到来年春天,种子还会发芽。” “话虽然这样说,但实际并不好做。”赵柳语重心长道,“你阿爹我,一路从渔阳走到长安,见过了太多不公与遗憾。而我们燕国,北至小海,南达交趾;西抵波斯,东临东海。广阔的疆域内,必定有很多我们顾及不到的事情。 “你不应该被困在高高的宫墙之内,做一个耳目闭塞的太子。就算这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对我们而言,也是真实的人间。你应该到外面去,看看我们的人间。” 赵素衣应下,“我知道了,阿爹。等下我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就去洛阳。” 赵柳忽然记起什么,叮嘱道:“你一定要给我写信。上次去祁县,你一封没写。” “我知道啦。”赵素衣笑道,“这次多给阿爹写信,把上回的补了,不让阿爹在家里担心我。” 赵柳又仔细看了看赵素衣:“路上小心,阿爹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赵素衣“恩”了声,向赵柳告别后,撑着伞走出太极宫。地上的积水较刚才又深了些,他略微提起了衣摆,挑着水浅的地方走。但长街两侧的灯火都被风雨扑灭,他看不太清,一下跳到了水里, 溅了自己满身,鞋袜都湿了。 赵素衣顿觉烦躁,索性放下衣摆,任由它被浸透了。他踏着满街的水往前走,素色的长袍在风中飒飒而动。 “殿下!”仲兰看他加快脚步,同几名宫人赶紧跟上。 赵素衣来到东宫外,远远看到了冯筠的背影。他打着伞,整个人在雨雾里变得朦胧。 赵素衣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身后,唤了声:“冯筠。” 冯筠听到赵素衣的声音,转过身,因为他们距离的很近,两把伞猛地撞到一起。 赵素衣往后退了几步,扫了一眼冯筠:“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殿下。”冯筠没好气道,“我今晚做了个梦,梦见个可恶小鬼,往我脸上乱涂乱画。等我起来一照镜子,脸上居然多了一串王八,你说这小鬼缺不缺德?” 赵素衣挑眉:“你等我就是说这些?” “当然不是。”冯筠郑重回答,“我钱带好了,跟你去洛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殿下会带上我,所以等你回来。” 赵素衣没否认:“我现在衣服湿了,你还要多等我一会儿。外头雨大,和我进来。” “来喽!”冯筠跟着赵素衣走到殿内,喝了一杯宫人递上来的姜汤驱寒。他看到寝殿内放着檀木的博古架,架子上摆得都是泥人布偶之类的玩具。这些东西里唯一像古董的,是个深褐色的木匣子,还被画了一圈王八。 那几只王八冯筠瞧着眼熟,一看就是赵素衣的手笔。他心里好奇,走过去,悄悄打开了那只木匣。 里头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有一根松散了架的长命缕、两只色泽干枯的草蚂蚱、断成几截的风筝骨架,甚至还有他写的《大风车》歌词......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中郎将,那个可不能动!”仲兰的声音忽然传来,冯筠做贼心虚,歉然道,“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乱动。” 仲兰看把他木匣放回原位后松了口气,提醒道:“中郎将,那只匣子里都是殿下很喜欢的物件,不让碰的。你下次注意些,要被殿下知道,少不了挨训。” 冯筠向仲兰声道谢,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赵素衣很喜欢《大风车》,莫不是欣赏我的歌声? 他顿时自信, 产生出一种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错觉。 不多时,赵素衣换好一身干净衣衫。他最近偏爱浅色,眉眼都被衬得温柔了几分。 他和冯筠连夜离开长安,两人带着一队轻骑,中途又换了几次马,在第四天抵达了受灾最严重的洛阳巩县。 傍晚时分,大雨暂时停了。 城门外聚拢了许多灾民,大部分泥浆满身,他们携家带口,拖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往城外走。 其中有位年过四十的男子,组织众人往城外迁移。他眼圈青黑,一身麻衣麻裤,脚上套了双被水泡坏的草鞋。整个人如一株干枯的野草,又瘦又黄。 这人看到赵素衣悬挂在腰间的白玉鱼符,面露惭愧神色,上前行礼道:“巩县县令吴恒,拜见太子殿下。因为要组织百姓避灾,臣为来得及更衣,这身形容实在狼狈失礼。” 赵素衣滚鞍下马,询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吴恒将头垂得更低:“殿下!城东的大堤,即将决溃!若今夜再下暴雨,洪水势必冲垮堤坝,巩县全县将沦为千里泽国。臣治水无能,只得先将百姓迁出危险地带,同时再安排官军与河工抢修堤坝。” 他许久未饮水,两句话说下来,觉得口干舌燥,略微停了一瞬,又道:“殿下关系国本,万金之躯,怎可冒险?臣这就派遣人马,护送殿下暂时离开。” 赵素衣没说话,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了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空的乌云。天和地的距离都似乎被缩短,仿佛伸手就能拨开云,露出遮住的太阳。 他垂下眼睫,缓声道:“先带我去城内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公无渡河 阿武是众多河工中的一员,正蹲在大堤附近吃最后一顿饭。巩县已经被洪水淹过一轮,城中房屋半数坍塌,树冠上挂着死鱼,地面到处都是浑浊的水,一洼洼散发出腥臭气味。 这片土地明显遭受不住第二轮洪水,上头的命令是叫他们死守。 死守死守,意思是死了也要守。 阿武端起碗来喝了两口粥,说是粥,但碗里都是些碎谷子壳。粮仓也在这次水患中遭了灾,城中已无多少余粮。 忽然,一声沉闷的雷声在他耳边炸响,黄豆大小的雨点猛然从天空砸下,落到不远处的河道中。眨眼间,这条河仿佛活了过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阿武感觉到自己所在的大堤在暴雨中颤颤抖动,悚然一惊,忙扔下了手里还未吃完的半碗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堤坝上。 他用脏污的衣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举目望去,视野里茫茫一片,皆是深黄色的洪流。它们连续不断地撞击着堤坝,浊浪高高溅起,在半空碎成无数泥水点子,随着大雨扑到地面上。 阿武知道它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了,但他不知道城中滞留着多少百姓。赶紧和官军们一起搬动沙袋,在这道即将决溃的堤坝上垒起一道厚厚的墙。 阿武希望这道沙土堆成的墙可以多挡一会。 天色渐渐暗下来,数道闪电在云层中如蛇蜿蜒,迸发出惨白的光。一片混乱中,他蓦地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嚷:“这儿出现裂缝了!” 阿武心中一凉,顷刻间出了满身冷汗。他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地跑下堤坝,去查看那边的情况。只见堤坝表面裂出数道细长的缝隙,就像个薄薄的鸡蛋壳,稍微一碰就碎了。 他盯着不断从里渗漏而出的水,觉得这道堤坝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沙漏,计算着他们所剩无几的时间。 “快把它堵上!”阿武扯着嗓子大喊。他现在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依然是和大家一起搬动起沙土,单纯地去填。 然而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堤坝上的裂缝越来多,沙袋竟有些不够用了。 骤然间,阿武听到了一声霹雳巨响。在明灭的电光中,他看到堤 坝的东南角快速溃塌下去,浑黄的洪水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霎时将人群吞没了。 恍惚间,阿武似乎看到了一群身披盔甲的武士。他们挥鞭策马,冰冷的蹄铁溅起满天黄尘,将一切都踏碎了。等周围响起成片的叫喊声,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将要淹过来的洪水。 阿武害怕得说不出话,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他甩手扔下沉重的沙袋,才转过身,又愣住。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路可以退了。 再往后便是家了。 阿武弓着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悲恸的哀鸣。他扛起了那袋被自己丢弃的沙袋,和几名官军七手八脚地按住,再一次堵在身前的裂缝前。 他清楚这样做无济于事,只是希望能多挡一阵。哪怕只有一瞬,能让洪水有片刻停顿也好。 “来......”阿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和洪水说话。他感觉到大堤在垮塌时剧烈地颤动,频率一如他的心跳声。 天黑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雨势陡然增大。巩县县衙在上一次发洪时就被冲垮,众人在距离原址不远的高坡上搭了几间简易的草棚,临时充当办公场所。 草棚里点着蜡烛,烛光在大风中晦明闪烁。赵素衣借着这丝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光,翻看吴恒递上来的记事册子。 这场洪灾从七天前开始,当时准备不足,城东的大堤发生第一次决口。洪水冲垮民居过半,溺死者千余。为了应对第二轮的洪峰,县城东门以及各处街道做好加固措施,并划出泄洪区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赵素衣略略统计出了巩县受灾的情况,现下最紧缺的是清水和食物。还要担心水灾过后发生瘟疫的风险,也需要朝廷派遣医官。 冯筠用手护着那根白蜡烛,争取不让它被风吹灭了。 这时候,有个披着油衣的河工闯进门,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滴到地上。他喘着粗气,惊慌道:“城东又决堤了!” 吴恒“腾”地从座位上站起,他想起城中还有部分百姓没来得及迁移,脸色铁青,命令道:“城中还有多少人马可用?留下一半驻守各段城墙。另一半人随我前往城东,抢修堤坝。就算大堤没有抢修成功,也绝不能再让洪水进到 这城里来!” 他边说边披好油衣,随后对赵素衣行礼,“第一次洪水决堤,都是臣倏忽大意,准备不足酿成大祸。连累百姓流离失所,臣问心有愧。这次臣以性命担保,不会让事情重演!” 言罢,吴恒起身掀开用来挡雨的草帘子,吩咐左右:“准备船。” 赵素衣望着吴恒的背影,忽然记起来,吴恒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他是七年前考上的进士,政绩平平,在朝中声名不显,过于普通平庸。 或许,会有很多和他一样不起眼的人,在今夜的大雨中死去。甚至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得,只变成伤亡数字的几个零头。 赵素衣觉得自己应该和吴恒一起去,他转身拿起油衣,追出门喊:“吴县令!” 密密麻麻的雨点夹着冰雹,肆意地落在这片大地上。县城内的积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在风中卷着漩涡。 吴恒愣了愣,随即道:“殿下,外面危险!” 赵素衣道:“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赵素衣缓声道:“我来这里之前,陛下曾告诫过,不希望我当一个耳目闭塞的太子,希望我看看这人间。现在我来了,就没有后退的道理。还有,我既然当了这洛州牧,就应该尽到洛州牧的职责。洛州的军民都在前方抢修堤坝,我总不能呆在这小小的雨棚里。” 吴恒心头一热,叩首道:“臣代巩县谢过殿下!” 没多久,几只船从远方划来。赵素衣和冯筠同乘,由吴恒打头,前往城东决溃的大堤。 大雨倾泻如注,闪电在云层中交错。冯筠看到有枝木兰伸出水面,他伸出手去,将花折了下来,举到赵素衣面前:“殿下,你看。” 这枝花被雨打得花瓣凌乱,但犹有一股清冽香气。 赵素衣接过那枝木兰花,仔仔细细地瞧:“这外头电闪雷鸣、黑灯瞎火。蔫蔫的一枝花,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觉得在电闪雷鸣、黑灯瞎火中遇到一枝花是个好兆头吗?”冯筠道,“殿下,我把好兆头送给你了。” 赵素衣闻言,他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递给冯筠:“想不到你放起马屁来也如此好听,给你了。” 冯筠自然不会和钱过不 去,他收下铜板一瞧,隐约看到上面写的是“平安喜乐”。这种铜板并非货币,而是一种讨吉祥的小玩具。 赵素衣拿着冯筠折下的木兰花,轻声笑:“你送我一枝好兆头,那我便送你几枚平安。” “多谢殿下了。”冯筠把这几枚小玩具贴身收好,他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竟踏实了许多。 船逐渐靠近了城东那道堤坝,它几乎被洪峰淹没了,只隆起出浅浅的一条。赵素衣借着满天的电光,看到堤坝上有不少人,好像有官军,也有河工和临时招募来的百姓劳工。 “殿下,他们在‘合龙门’。”与赵素衣同船的一名官员解释道,“河工们修理堤坝,一般都是从两侧往中间堵。堵到最后,剩下的那个口子又被叫做龙门。能否止住这洪流,关键就是能不能把这道龙门给合拢。” 这话听起来简单,但是那道“龙门”,足足有十丈宽。 三十米。 冯筠忽然想起,宋朝时期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情。有个叫高超的河工,发明了一种“三埽合龙门法”,成功将一道长过三十米的豁口合拢,解决了黄河长达八年的水患。 具体的实行方法也被记载在《梦溪笔谈》中,其中的“埽” ,是指一种由树枝沙石捆扎成的水工构件,常用于治理河患。这个方法就是采用三道长埽,通过绳索,依次压到堤坝豁口处,构建出一道简陋的墙。然后再填土加固,一层层往上合拢龙门。 冯筠的心跳声猛然加快,忙说:“殿下,我有个办法,可以把这道龙门完全合上!” 赵素衣知道冯筠的来历,一听这话,对他的办法先信了八成。他从侧边相对平缓的地方爬上那道大堤:“我们快上去,你跟河工们说!” 冯筠跟在赵素衣身后,很快来到堤坝上。淙淙的大雨浇在他的脸上,整个人也被河风冻得手脚发抖。他咬咬牙,和赵素衣、吴恒找到负责合龙门的河工。 河工们准备了一道十丈长的埽,正准备下放到豁口里去。 冯筠赶紧拦住他们:“一次下一道长十丈的埽,洪水冲过来,人力是拉不住的,很容易被洪流冲走。只有分开下,左右两边先放,这样水流的阻力会变小,等加固完成之后。去合中间的那一道,会稳妥很多! “我拿我这颗脑袋做担保,这个办法绝对可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雄关漫道 冯筠虽然态度坚决,但他也只是一名外行,从来没有接触过水利。河工对此事大都持怀疑态度,一人问道:“眼下剩余的材料不多,如果不能将大堤堵住,洪水会再次冲入城内,此事关系到万千百姓的性命,这责任谁来承担!?” 另一名河工应声道:“上次大堤决口时,我们也是下了一根埽。” 冯筠问他:“上次的决口有多大?” 那人小声道:“五丈......” 冯筠听出这个人没什么底气:“那为什么不试一试我的办法?” 他面露难色,答道:“中郎将,现在巩县危在旦夕,谁也没有胆量用一个没有试验过的新办法。万一出了差错,这些洪水全部淹到县城内。那里头可还有没来得及迁走的百姓,那可是人命啊!” 这人说得的确是实话,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谁也不敢拿千万条人命去冒这个险,自然是会选用更为稳妥的办法。 吴恒也更倾向于河工的选择,他才要劝说冯筠,忽听身边的赵素衣开口:“这个责任我来承担。” 吴恒略感诧异,侧目看向赵素衣。只见他从身上拿出那只象征身份的白玉鱼符,单手将它拎起来,朗声道:“我相信中郎将!如果他这个办法没有拦下洪水,今天,我赵素衣,和巩县的百姓同生共死!” “殿下!”吴恒双唇发颤,他没来得及阻止,眼看着赵素衣松开了手。那只白玉鱼符猛地下落,被浑浊的水流一卷,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赵素衣在赌。 他瞧出那些河工没有自信能够合拢这道过长的龙门,而冯筠那个办法,也没有几率保证百分百能够成功。 两种解决方式都有一定的风险,权衡利弊之后,赵素衣决定相信冯筠脑子里的“奇思妙想”。 众人得了命令,按照冯筠所说的那样,将埽重新分成了三等份,分别捆扎好,并留出数根长长的绳子,供人拉拽。 雨依旧在下,冯筠望着奔流而出的洪水,问道:“殿下,万一......?” 赵素衣目光向前,也在看那决口,认真道:“我说出去的话不会和放屁一样,你万一真叫洪水冲了巩县。那我会从大堤上跳下去, 跟大家一起死,没有和你开玩笑。” 他说时,走向前方,弯腰捡起了一根拴在埽上的绳子。 “放!” 随着一声有力的吆喝,第一段埽被推下堤坝。它自身的重量不轻,很快就沉落下去。 赵素衣感觉一股极大的推力通过手握着的麻绳传了过来。他赶紧将绳子绕在自己手腕上,死命扯着它。 “拉!” 前方有传来吆喝声,众人一起使劲,不让洪水将第一段埽冲走。倏尔大风起,一股浊浪高高跃出,朝堤坝上的人披头盖脸打来。 赵素衣被泼了满身泥水,他低头咒骂一句,手上更加用力,腕部一圈皮肤都磨得破损。如此拉了一会,等埽挡下足够多的淤泥,相对稳固之后,官军拿装满沙石的袋子,把它们扔到埽的位置上。 一袋袋带沙包填入洪流之中,转眼就被吞没殆尽,好像是被冲走了。 现下里人手不足,赵素衣和冯筠又帮忙去搬沙包。那一袋子装的东西很满,手很难提起来,冯筠帮着将沉甸甸的沙包撂在赵素衣肩上: “可以吗,殿下?” “可以。” 赵素衣扛起沙包,头被压得抬不起来,弯着身子奔向大堤的决口处。众人来回数次,那道沙包堆出来的墙终于露出了一点头。 待第一段修筑完成,有了经验,紧接着的第二段和第三段修起来就快了很多。 丑时,随着一声高亢地“合龙门!”最后一袋沙包填入,大堤长约十丈宽的豁口中终于被重新堵好。 参与抢修大堤的所有人,迎着漫天的雨,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他们救下了一座城。 然而,这庆贺持续没有多久,一个更大的问题便摆到了面前。 暴雨还在下,而且越来越大。洪峰慢慢地涨上来,他们刚刚修好的豁口,随时有再次垮塌的危险。 物资已然不足,为今之计,只剩下一个办法。 上人。 对于这种情况,之前有演练过。在场的河工和官军很快分成组别,依次跳入被沙石填好决口内,组成一道人墙。 水浪愈发的大了,如麻雨脚不停歇地落下,赵素衣视野里俱是模糊一片,连人都有些瞧不清了。 眼看大水冲过来,慌忙中,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拉住了一个 人。然而下一刻,那个人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喊叫,瞬间就让暴烈的洪流扑下大坝,找不见了。 赵素衣的手中留有那名官军的余温,他望着滔滔不息的洪水,感觉到了无限的茫然和悲伤。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一支二十人组成的官军,他们多让洪水卷走。紧接着又是几个人,他们继续过去,用身体护住好不容易抢修好的大坝。 就这样,一批没有了,另一批跟着再去。 赵素衣只觉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难过得厉害。他张张嘴,想要冲过去拦住他们,告诉他们不要跳了,不要再跳了......! 但他知道,他们有非跳不可的理由。 赵素衣看了一会儿,突然,加快脚步向着决口跑去。他看到了一名即将掉下去的人,这次自己肯定会牢牢抓住他的手,将人救回来。 一定可以。 “殿下,殿下!”冯筠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将赵素衣抱住了。他闭了闭眼,颤着声音说,“殿下,不要去......!” 赵素衣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低着头,忽然道:“冯筠,我不服。” “什么?”冯筠没听太明白赵素衣的话。 他压着嗓子,含糊不清地说:“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写书的那个家伙随便一笔,就把这些人写死了。说不准这场水灾,只是那话本里一出不太重要的戏码...凭什么啊,我们这些人在这个话本里,究竟算是什么?天生就该死吗?我不服,冯筠,我不服。凭什么大家贱得就像柳絮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殿下,”冯筠眼眶微红,缓声道,“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是一出话本故事,每个人的剧情从一出生就被设计好了。写书的那个家伙就在维度...境界更高的地方窥探着我们的生活,像神仙一样。 “虽然殿下诞生在这里,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并非那个家伙的小木偶人。这里可是燕国,你长大的地方。那家伙就是个臭编书的,懂什么大燕。冯老师说了,要你撕剧本给她瞧。她要是写全家死光,你就给她改成四世同堂。我们没出息,大俗人,就喜欢快快乐乐的大团圆结局。” “恩。”赵素衣极小声地回应一下。 冯筠知道赵素衣哭了,用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好啦,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但这句话没说完,冯筠自己先绷不住了。这座堤坝上每时每刻都在有人死去,无边无际的雨,像是泪水一般糊了他满脸。 他缓了缓神,又继续讲:“殿下,你是大燕的太子。我是魏国公的儿子,你的中郎将。我们要让更多...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希望也会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青山着意 雨是在黎明停的。 洪水依旧翻涌,携着泥沙不停扑到堤上,企图再撞出一道裂口。但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明媚的光缓慢升起,像融化成水的金子,一层层漫到洪波里去。 一名护着沙袋的河工看见初升的太阳,他稍微抬起头,恍惚伸出裹满污泥的手,去抓身前的一缕光。 他感觉到了温暖,痴痴地露出笑容。 天晴了。 赵素衣耳边响起一阵欢呼声,他默默注视在晨曦里互相拥抱庆贺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依旧想哭。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冯筠自身后拍拍他的肩膀,他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小玩具铜钱:“殿下,我把平安喜乐全部都给你。” 几枚铜钱排列在他手掌心,被暖烘烘的阳光一照,映出金属的光泽。 赵素衣只看了一眼,害怕冯筠发现自己想哭,忙转过脸:“这不是我给你的吗?你送回来,是几个意思?” 冯筠微笑:“殿下不用在意这些小小的细节,我只是想祝福殿下,让殿下快乐些。你看,我昨晚说太阳会升起,它今天就升起来了,那希望一定就在后面。” 赵素衣嘟哝:“你倒是乐观。” 冯筠见他心情有所好转,又灌了碗毒鸡汤,以毒攻毒:“这不是乐观,是事实。做人嘛,总得快快乐乐地往前看。” 赵素衣缓了缓神,抓过冯筠手里的那几枚铜钱:“你再说两句吉祥话让我听听。” 冯筠深思片刻,老实道:“我也不知道你爱听什么味儿的马屁,就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我谢谢你。”赵素衣瞅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殿下,你又哪去?”冯筠追上去问。 “回县城干活。”赵素衣说的是实话,眼下洪水虽然褪去,但还有一系列的灾后措施需要做。譬如说统计各处受损房屋、安置灾民、调度各州府运送物资......都需要他这个洛州牧安排。 赵素衣留在巩县忙碌了一个多月,因为修葺民居的木材不够了,这才想起爹来。赵柳之前要在东都洛阳修建行宫,受暴雨的影响暂时停工。 赵素衣打起那批木料的主意。他展开信纸,先给赵柳报个平 安,又询问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然后委婉地表示,新房子不要盖了,木料省下来给巩县的居民。 赵素衣把写完的信件折好,装在一个又小又细的竹筒子里头。他打开窗子,拿出一枚铜哨向外面吹了声。 很快,一阵禽类扇动翅膀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白色的海东青飞入屋内,落到了窗户边。 冯筠看见海东青,发现它的个头比之前大了很多。他心里没点一三数,凑过去打招呼:“哟,这不是二狗吗?几天不见,怎么这么壮了?” 二狗不待见这个人,跳起来叼住了他的袖子,使劲扯着。冯筠不敢用力挣脱,怕把袖子弄断,扭头向赵素衣告状:“殿下,你管管你家二狗!” “稀奇,二狗叼了大狗,啄死你算了。”赵素衣轻飘飘地扫了冯筠一眼,又唤,“二狗,过来。” 二狗能听明白部分人话,它这才松开冯筠,蹦跶着去找赵素衣。赵素衣把装有信件的小竹筒系在二狗腿上,摸摸它的头,轻声道:“去。” 二狗拍动翅膀,飞向湛蓝色的天空。 冯筠从窗户探出头,他心里好奇,问:“殿下,我头回见着海东青能当信鸽使的。” “你不知道事儿还多着呢。”赵素衣道,“一般都海东青不能当信鸽使,但二狗不一样,它是我养大的。今年初春,辽东那边有个猎户,在山崖附近捡了窝幼雏。海东青是稀罕物,那边的官连忙就给送到了长安。因为太小了,我就拿肉糊喂着,最后活下来两只。等今年十月,就把它们放掉。” 冯筠不解:“放掉?” 赵素衣说:“它们也要回家的。秋天走,算算路程,差不多春天就能回到辽东。” “挺好,”冯筠略感惆怅,叹口气,“我也想回家了。” 赵素衣不知道他是想回话本之外的家,还是话本之内的家。他琢磨了一会,道:“你要是想回魏国公府了,我可以让你休几天假。” “算啦。”冯筠抬头望了一小会儿天空,转过身看着赵素衣,“我要是回家,就没人跟殿下你唠嗑了。吴县令他们满口的之乎者也,除了公事,殿下跟他们唠不到一块去。” “哪个能跟你唠到一块去?”赵素衣扭过脸,“我难得好心 ,过了这个村,你可找不着这个店了。” 冯筠佯装诧异:“那我还是回去。” 赵素衣问:“什么时候走,现在吗?” 冯筠嘴角微微扬起:“下个月,跟殿下一起回家。” 赵素衣横他一眼,坐到桌案后面,拿出一本《千金方》来瞧。 冯筠怀疑赵素衣想给自己开瓢:“殿下,你怎么突然看起医书了?” 赵素衣一边翻书,一边回答:“你有毛病,我看看书里有没有治脑子的良方。” 冯筠想起什么,立马凑过去,从桌子上挑出一本《论语》放到赵素衣面前:“殿下看错书了。医书只能治疗身体,不能医人的精神。你得看这个。这个劲大,里头都是圣人总结出的绝妙道理,主治精神。” 赵素衣撇撇嘴,满脸写着不高兴:“中郎将,你还真是尽职尽责。” 冯筠道:“臣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时刻谨遵陛下嘱托,督促殿下在空闲时多读书、读好书。” 赵素衣只看了一个“子曰”,便打了两个哈欠。他懒得再读,丢开书本,拿起纸笔,起身往屋子外面走。 “殿下,你去哪?”冯筠跟上他。 “有个词叫纸上谈兵,学再多的圣人道理,不到外面去看看人间,那只能当个书呆子。”赵素衣推开门,阳光倾斜着照进屋子,给他蒙上一层耀眼而温暖的光晕。 “冯筠,跟我出去看看。” 他们从重建后的县衙出发,顺着之前被洪水淹没的街道往城东大堤的方向走。赵素衣将沿途看到的景象一一记录下来,忽然,有个小女孩朝他跑过来。 她手里拿了两枝木兰花,踮起脚尖,递给赵素衣和冯筠:“哥哥,送给你们。” 冯筠蹲下来,笑着看她:“你怎么会送花给我们?” 女孩也笑,她指指冯筠的铜鱼符:“我阿娘说了,凡是腰上戴着这个,还在街上写写画画的,都是好人。” 赵素衣收下女孩的花,温声道:“你有什么愿望吗?比如说家中是不是需要粮食,或者别的东西?” 女孩摇摇头,她嗫嚅着:“倒是有一个其它的愿望...哥哥,你能帮我到城东的河上放盏莲灯吗?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如果人淹死在水里,没有找到尸体,那么魂魄就没有办 法去投胎。需要家人到人淹死的地方将魂魄喊回来,还要放一盏灯,以免看不着回家的路。我年纪太小了,我阿娘不让我去。” 冯筠问她:“你阿爹叫什么名字?” “阿爹姓张,名讳是阿武。”女孩回答道,“我叫桃桃,张桃桃。” “我记下了,”赵素衣答应了她,“我们正好要去大堤那边,帮你放一盏灯。” 女孩连声道谢,欢喜地回家去了。 赵素衣和冯筠继续往前,等他们来到城东大堤。发现吴恒也在这里,正和河工们商议着什么事情。他见到两人,拿起一份图纸,迎上前去。 “拜见殿下,中郎将。”吴恒指着手中图纸,认真道,“殿下请看,我们打断算重修河堤。在河岸旁边挖出河塘,等涨水时,河水会先流入塘中,不至于暴涨过快。然后,在大堤先前决口的位置,再开一道闸门,控制洪峰。” 赵素衣看着吴恒充满喜悦自信的脸容,忽然明白,为什么赵柳一定要让自己到人间瞧一瞧。 不是让他来单纯地来瞧民生疾苦,而是让他知道,这个话本故事中,生活着很多平凡而可爱的人。 他们值得被尊重。 吴恒讲完重修河堤的事情,停顿一下:“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殿下帮忙。臣打算在河堤边立一座碑,给那些逝去的河工官军。殿下擅书,臣想请殿下题字。” 赵素衣正好带了纸笔,他想也没想,提笔就写:“刻这几个字。” 吴恒接过来一瞧,纸上写有八个字。笔画锋利,如竹姿态挺拔,如刀不可摧折。 “岂曰无名,山河颂声” 他郑重收好,弯腰拜谢。 两人告别了吴恒,来到河岸边。粼粼的水面上漂浮有很多盏莲花灯,不少百姓聚集在这里,口中呼唤着家人的名字。 冯筠和赵素衣买来一盏灯,替张桃桃点上。 “张阿武,回家去。” 而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人,已然听不到这些呼唤声。他们已经随着大河奔腾向海,滚滚朝东,再也不会回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溪云初起 七月底,赵素衣和冯筠返回长安。 赵素衣先回了东宫,打算先换身衣服,之后再去找阿爹说说这次巩县的事情。 他刚一进光天殿的门,就瞅见二狗在院子里扑腾着叼蝉玩。距离它不远的小树杈上,还有只海东青。它体型稍大些,直愣愣立着,好似在发呆。 赵素衣瞧着它,竟觉得这副神情和冯筠有几分相似。他想了想,笑道:“仲兰,你把阿呆叫下来,给魏国公府送去。就说我把阿呆借冯筠养一阵。” 仲兰应下,用铜哨去叫在树上发呆的海东青。 赵素衣换好衣服,到太极宫去找赵柳。赵柳正在御花园里头钓鱼,微风行过,在碧色的水面上留下了一串粼粼的痕迹。 他听到赵素衣的脚步声,回头递给他一把瓜子:“听说你把阿呆送给冯筠了?” 赵素衣在赵柳身边坐下,张口否认:“没有,只是借他养。” 赵柳知他心口不一,欣慰笑道:“我难得见你交新朋友。” 赵素衣低下头:“没有,我和冯筠聊不来。只是他这次差事做得不错,我才愿意跟他多说话。” “是吗?”赵柳轻轻地瞟了赵素衣一眼,故意说,“那这次你和你五哥一起去博安,反正冯筠傻呆呆的,跟你也聊不到一起。” “阿爹!” 赵柳忽然拉起鱼竿,一条银白色的鱼随着他的动作被细线拉出水面:“啊呦,佛狸快瞧,鱼上钩了!也是神奇,我这勾直饵咸,居然还能钓到。” 赵素衣觉得自己被内涵,偏过头去:“阿爹,别拿我开玩笑了。” 赵柳哑然失笑:“我只是钓到了一条鱼,怎么就成拿你开玩笑了?你和冯筠交朋友,阿爹很高兴的。说不准他会和你讲一讲外面世界的事情,开拓开拓眼界也不错。” 赵素衣抬头看向赵柳:“你换个人,我不愿意和五哥一起去。他跟冯筠两个大聪明,半斤八两,卧龙凤雏,凑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干活。” 赵柳道:“可是博安是你五哥的封地,于情于理,他都得去一趟。” 赵素衣没吭声,他嗑了一会瓜子,忽然问:“阿爹,产自博安的那种毒草叫什么名字? ” 赵柳解释:“是一种麻黄草。” “麻黄草?”赵素衣略感诧异,“这不是一味药材?主治风寒咳嗽的?” “是药三分毒,”赵柳挂好饵料,一甩鱼竿,将钩子放入水中,“它虽然能救人,在歪门邪道的炼制下,未尝不能害人。” “对了,关于王纯一案,大理寺还发现了些有趣的线索。”赵柳缓缓道,“失手推死王纯的那个书生,和一个叫郑乌有的反贼交往过密。而帮助郑反贼办长安户籍的,正巧是王纯。我也查了,郡公和王纯一家清白,没有和邪丨教勾结。” 赵素衣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眼下长安户籍难办,按照流程,最少也得等待半年,还不一定能办成。这个郑乌有身份可疑,肯定是托人走后门,而且这个“后门”身份不会低。 王纯稀里糊涂,帮郑乌有办成了户籍。那伙邪丨教反贼担心走漏风声,才会将王纯约到如意楼,在同党李春娘的房间里将人杀害。 李春娘只想替父母洗涮冤屈,王纯的事情,朝廷早晚会调查到她,左右逃不掉一死。因为她也是邪丨教中人,父母和哥哥势必会遭到牵连。 所以,她选择留下和哥哥来往的书信,证明他的清白。然后用自杀的方式,让朝廷调查赵润的旧案,希望借此为父母申冤。 李春娘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赵素衣叹了口气,明白郑乌有能办成户籍,就意味着朝中藏着一个、或是几个奸细。他看向赵柳:“阿爹,你想怎么抓内鬼?” “既然是内鬼,知道你要去博安县,定会通知他那些同党,早做准备。”赵柳放好鱼竿,抓了把瓜子嗑,“等我放出你要去博安的消息后,必有蛛丝马迹可寻。” “我晓得了。”赵素衣瞧着在池子中游动的鱼,“阿爹,我忽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阿爹只是需要让鱼上钩的饵食,去的到底是不是太子本人,其实并不重要。我可以提前到博安县,暗中走访。而太子这个身份,完全可以让另外一个人暂时代替着,反正反贼们也不认得我。” 赵柳笑了两声:“你想让谁演你?” 赵素衣也笑:“五哥不行,博安县是他的封地,会有熟人。不如...让冯筠来试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白龙鱼服 冯筠哼着小曲儿回到魏国公府,让小厮帮忙准备了热水,打算先洗个澡放松一下身体。他脱了衣服,才泡进澡盆,门外小厮便扯着嗓子喊:“三郎,东宫来人,说一定要见你!” 冯筠仔细回想自己最近几日的表现,感觉并没有惹到赵素衣,东宫的人应该不是来找茬的。他动作麻利地从澡盆跳出来,穿好衣服,赶到前厅。 冯筠看到仲兰,问他:“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见我?” 仲兰递给他一枚银制的短哨:“中郎将吹一下便知晓了。” 冯筠看那个短哨有几分眼熟,和赵素衣用来招呼二狗的铜哨造型一致。他心里有些了猜测,拿起短哨吹了下。 一只白色的海东青寻着短促哨声而来,它在屋中绕了两圈,立到房梁上,伸出头往下瞧。 仲兰道:“殿下说了,让我把阿呆带来,借给中郎将养一阵。平时喂禽鸟肉就行,它爱吃大雁。” 冯筠记得赵素衣说过,他有两只从小养大的海东青,另外一只应该就是眼前的“阿呆”。 冯筠没想到赵素衣会将阿呆送给自己,他心中无比欢喜,背起手绕着仲兰走了两圈。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卖彩票的,不然定要买上五张,中个一千万助兴。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赵素衣回礼,看到桌上有俩块才切好的西瓜,一股脑塞到仲兰手里:“天热,我送殿下两块西瓜解暑。好兄弟,帮我跟殿下说一声儿,等我整理整理仪容,一会去东宫向他当面致谢。” 仲兰一手举着块西瓜:“晓得了。中郎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奴婢就先回去了。”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冯筠美滋滋地送走仲兰,他回到前厅,抬头看向正在发呆的阿呆,眉开眼笑,伸手招呼它:“一库,玛玛哈哈!” 阿呆:“?” 冯筠自顾自地笑了几声,又摇头叹息,回到内宅继续洗澡。他把自己收拾干净,逮了几只家养的大白鹅当做谢礼,准备去找赵素衣。 冯筠拎着装鹅的笼子,来到魏国公府外的大街上。他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阿粥!” 冯筠回头,看到一位身着蓝衫的年轻人 朝自己走来。这人他也认得,是表哥齐王赵瑜,老赵家的五郎。两人曾一同到平康坊听过几回小曲,感情尚可。 赵柳七个儿子,还在的只有齐王赵瑜、吴王赵琛,以及赵素衣。赵素衣的年纪最小,上头两个哥哥整整大了他十岁。 赵瑜一拍冯筠肩膀,神神秘秘道: “陛下有密旨交给你,舅舅也不能知道的那种,我带你去个隐蔽地方详谈。” 他一听是密旨,顿时来了精神,跟随赵瑜前往一家胡姬酒肆。 单间内,两人喝了几杯小酒,谈了谈家常,逐渐熟络起来。 聊到正事,赵瑜尽量长话短说:“□□用来害人的小药丸,里头有一味要来自博安县。陛下要让我们去查一查。” 冯筠的直觉告诉他,这种事情不会少得了赵素衣,诧异道:“我们?” “还有七郎,他现在已经出长安,奔着博安去了。”赵瑜道,“这次他不和我们一路,有其它事情要做。” 冯筠不解:“那我们做什么事情?” “当靶子呗。”赵瑜撇着嘴说,“你知道草船借箭的故事吗?咱们俩现在就是那船上的小草人,马上就要被扎了。” 冯筠听赵瑜的话语里直冒酸气,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你都要霉到临头了阿粥!你别看七郎年纪小,他可奸滑得很。”赵瑜有些急了,“你知不知道,你要当太子了?” 冯筠正喝着茶解渴,听到这话,瞬间将茶水喷了自己满身。他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擦擦湿了的衣服:“我说表哥,你这话可不能乱讲。我老冯家对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呐!” “我的意思是,你要假装太子了。”赵瑜解释道,“博安县那边可窝藏着□□反贼,他们一听,嚯!太子要来了。皇帝的儿子自投罗网,这还不得干票大的?他们可不知道你是假的太子,定要想方设法地结果你的性命。” 冯筠只觉离谱,他特别想知道这狗主意是哪位小机灵鬼儿琢磨出来的。皇帝老儿还能同意,脑子也是不正常。 他连忙回绝:“陛下能换个人来演他儿子吗?就我这德行,鼻子里插俩大葱,也装不成象啊?”他又瞅瞅赵瑜,“表哥,你也是陛下的儿子,要不要暂时给 自己提提地位?” 赵瑜拒绝道:“太子可是天底下第一倒霉的差事,我不干。” 彳亍口巴。 冯筠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之后,你准备准备。” “准备啥啊?” 赵瑜幸灾乐祸地一笑:“阿粥,要不怎么说你霉到临头了呢?七郎出了名的脾气臭,你这回演他,得演出神韵来。” 冯筠想象了一下自己模仿赵素衣的情景,顿时脚趾扣地,尴尬得身子都打了个寒颤,拎起装鹅的笼子就要回家:“不行,不行!表哥,这活儿我来不了,您跟陛下另请高明!” 赵瑜看热闹不嫌事大:“阿粥,陛下点名让你来。你不来可就是抗旨不遵,至少官降三级。我看你最近霉运当头,凑合干!” 他本来只是个挂名保安队长,再降三级,怕不是要成为荣誉扫地小伙。 冯筠为了钱途,无奈叹息,只好答应:“我会好好准备。” 他们两人商议好去博安县的事情,一前一后离开了酒肆。 赵素衣不在长安,冯筠也就回到魏国公府。为了更好地扮演角色,他认真回忆赵素衣平时进门的方式,先踹了大门一脚,高声道:“我回来了!” 冯昭刚好要出门应酬,父子俩正巧遇见。冯昭将冯筠的张狂模样全看在眼里,喝问道:“阿粥!你在做什么?门惹你了?” 冯筠的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分,干笑两声:“阿爹,我腿抽筋了。” 冯昭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阿粥,要不一会儿阿爹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不用。”冯筠只想拿刀劈出一条地缝给自己钻,“阿爹,我好得很!” 他话都没说完,一溜烟跑回了屋子。 冯筠吃一堑长一智,他躲着人,猫在自己的房间里头,对着镜子苦练了三天的“赵氏表情”。 到了出发的日子,赵瑜和冯筠乔装打扮。因为赵素衣瞳色太过特别,他们只能扣个斗笠挡脸,又带上七八个办扮成家丁的侍卫,出发前往博安县。 冯筠记得赵瑜和自己说过的话,朝廷里出了内鬼,得知“太子”奉旨微服出城,定会派人盯梢。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晚上住店时,会在门窗上系根挂有铃铛的红绳,防止刺客。 冯筠一路小心谨慎,终于在半个月后来到了博安县。在这段时间里,冯筠一直没有收到关于赵素衣的消息,心想,都要开团了,小赵这个打野怎么还不见踪影?自己一个六双鞋辅助,关键时刻也难顶。 他有些担心他。 冯筠和赵瑜赶到博安县时天色将黑,全城即将宵禁。他们找了家旅舍住下,打算明日再进行走访。 按照惯例,冯筠在睡前取出红绳,准备挂到门窗边。他一转身,忽然看到一道黑影印在了窗户纸上。 外面有人。 冯筠立刻警惕起来,他朝后退了几步,拿出刀:“外头的壮士,你晚上不睡觉,不困吗?” 那人回道:“壮士我不困。” 冯筠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松,顿时笑了。他放下刀,故意问:“你是谁呀?” 那人也笑:“我呀,我叫冯筠。” 话音刚落,两扇窗户便被从外面推开。 赵素衣就在那巴掌宽的窗台上,姿态像一只猫踩着细细的椅背。他黑衣长靴,腰间佩着一把漂亮的刀。纵身跳入房中,皎皎的月光也随之进去,整间屋子霎时明亮起来。 冯筠跟他打招呼:“殿下。” 赵素衣纠正冯筠:“叫错了,现在你是殿下,我是冯筠。” “行,冯筠。”冯筠对着赵素衣喊自己的名字,他拉出一把椅子,大摇大摆坐下,“你出来一圈,都找到了什么线索?” 赵素衣拿出一张地图给他:“博安县里时兴俗讲和百戏,这张地图上标注了城里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共三十七座 ” 俗讲,就是寺庙道观里,擅长说学逗唱的僧人道士用大白话给平民百姓讲仙家故事。大部分寺庙道观都会建戏场,定期表演各种戏法和杂技。 赵素衣继续说:“俗讲里表演次数最多的是女狐仙和书生。百戏表演次数最多的是傀儡戏,经常座无虚席。但就在你和五哥来博安的前五天,城中有七家道观,将俗讲内容换成了巩县洪灾。我去听了几场,那话说的,堪比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漏网之鱼。 “不过有一家道观,宣称请到了一位来自巩县的仙姑。她会从后天开始,向民众讲述洪水暴发时候的事情,我觉得像冲着我们来的。” “对了,我 还要跟你说一声。博安县盛产麻黄的地方我都去了,没有发现□□踪迹。我怀疑他们藏在什么偏远山沟中,明天我想出城去找一找。” 冯筠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赵素衣瞅着冯筠笑:“不行,殿下得留在城里。” 冯筠明白了,小赵这个打野是想让自己来吸引注意,然后趁人不备,直接偷家。 冯筠点点头,问:“没有别的事情了?” “有。”赵素衣双手背后,去解蹀躞带的带扣。 冯筠满头雾水,慌得口不择言:“哎!小弟弟你怎么回事?说话就说话,解什么腰带?我是正经人,不会和你快活爽利。” “快活爽利”是赵素衣写文时常用的词语,他一听这话,耳朵顿时红了,上去就踹冯筠:“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狗东西?这大晚上的我找不到住的地方,来你这凑合一宿。这床归我,你睡地上。” 冯筠提出异议:“我也想睡床。” 赵素衣思索片刻,问他:“你是谁?” 冯筠道:“我现在是赵素衣。” “你从前是谁?” “我从前是冯筠。” “这就对了,我也是冯筠,你也是冯筠。那咱们俩就是一个人,我睡床上就等于你睡了,你睡地铺也等于我睡了,非常合理。 ” 冯筠指着赵素衣说:“你不是冯筠,冯筠说话不这么横!” 赵素衣哂笑:“呵,那太好了。我是赵素衣,太子殿下要睡床。冯筠,你老老实实打地铺。” 冯筠说不过他:“你不讲道理。” 赵素衣没搭理这茬,他把衣服一脱,被子一盖,躺床上就睡。 冯筠被气个半死,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地铺,熄了灯烛。他扣弄会儿手指头,估算着赵素衣差不多梦会周公了,抱着被子枕头翻身上床。 他侧过头,悄悄去瞧赵素衣的反应。心里十分纳闷,其他穿书者走的剧情都是“我会重铸穿书者的荣光”,怎么到自己这里就拉胯成“不被踹下床就算成功”? 离谱。 赵素衣睡觉浅,冯筠一有动静就醒了。但也没说什么,身子往里面挪了挪,给冯筠让点地方。他竖起耳朵听冯筠的呼吸声,确认这人睡着之后,睁眼就打了冯筠一拳。然后又快速闭合双目 ,假装熟睡。 冯筠被赵素衣揍醒了,下意识里想反击。但瞧赵素衣睡得很沉,便以为他是在做梦打拳,也就作罢。 这时候,冯筠注意到了赵素衣的手腕,它被五色丝绳结成的长命缕松松地套着,在寂静的月光里格外好看。 鬼使神差地,冯筠伸手去摸那根长命缕的流苏。 软趴趴的。 他刹那间有些心慌,松开手,赶紧闭上眼睡了。 赵素衣感觉到了,也摸摸自己的长命缕,心说冯筠居然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他决定哪天送他一个戴着玩。 一夜好眠。 天蒙蒙亮时,冯筠醒了过来。他本来打算早些起床,然后把被褥挪到地上,装作睡了一宿地铺的样子。 然而冯筠睁开眼睛,却发现赵素衣醒得比自己还早。他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用手指梳头发。 赵素衣的头发又长又密,一时半会儿绑不到一起。抓起左边的,右边那一缕又掉下去。他本来就是个没耐心的人,双手还被累得酸疼,动作越发暴躁起来,仿佛这些头发与他本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赵素衣好不容易把头发梳起来,伸手一摸,却是个歪马尾。他顿时生气,用手把发带一扯,把它丢在地上,不梳了。 冯筠就在后面瞧着,想笑又不敢笑。他走下床,坐在赵素衣身后:“殿下,我来帮你。” 赵素衣回过头,冯筠这才看到他还叼着一把桃木梳子,急得脸颊都微红了。 他笑笑,伸手去拿赵素衣嘴里的梳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你叼它做什么?它不比手好使?” “哼。”赵素衣没说话。 冯筠早习惯他这副态度,擦干净梳子,给赵素衣梳头发。他这一梳子下去,忽然明白为什么赵素衣不用它了。 他的头发打了很多结,一时半会通不开,用梳子梳会疼。 冯筠想不明白,你说这赵大小姐有小洁癖,偏偏在某些方面不太讲究。你说他不修边幅,偏偏还有小洁癖。 稀奇。 冯老师耐着性子把赵素衣的头发一点点梳开,捡起被丢在地上的发带,帮他梳好。 赵素衣摸了摸他的辫子,没说冯托尼老师的手艺好,也没说不好。他站起身将窗户推开,转头告诉冯筠,“我走了。有空买只烧鸡,等我晚上回来吃。” 说完,他跳出窗外。 街上朝阳初升,晨光熹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万物为铜 赵素衣离开旅舍,骑马离开博安县城。他之前为了摸清麻黄的来源,到药铺里当了几天学徒。这里的麻黄分为两种,一种产自药田,来路比较正规且质地上乘。 另一种则是“野麻黄”。很多村民不会用肥沃的土地专门种植麻黄,他们会在土地里种粮食,在家里的院子种麻黄。这种野麻黄的质量参差不齐,但胜在价格便宜,不少药商拿来以次充好。 赵素衣已经打听清楚几个有“野麻黄”的村子,希望能发现线索。他按照地图,来到其中的一个村子。今日村中大集,街道两侧摆满了地摊,人头攒动,堵得路上驴马不住地刨蹄乱叫。 赵素衣看到有摊主在卖晒好的麻黄,牵马走过去。他不知道怎么样区分麻黄的好坏,觑着眼,伸手挑拣起来。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他被这天气热得满头大汗,左手捏着把蒲扇不住地摇:“郎君,我这都是自家种的好货,比药田中的差不了多少。” “差不了多少?”赵素衣抬头瞅了摊主一眼。他当了九年的太子,有几分唬人的架势在。摊主以为遇到了内行,陪笑:“只差了一些些。” 赵素衣又道:“你这里就这些东西了吗?我想要一大批货,质地上乘的那种。” 摊主小声道:“郎君能开什么价?” 赵素衣不知道行情,生怕自己开价高了摊主拉着他谈大生意。闭着嘴不说话,伸出了两根手指。 崔嫦说,如果遇见问题,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给人家比个耶。 赵素衣给摊主比了个耶,希望他能自己领会价格。 摊主果然很有慧根,他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郎君,你这一斤两钱的价格实在低了点。我们又不是专门弄药田的,你又想要好的,又还想便宜。不是我说,郎君这买卖,在我们村子里都难做。” 赵素衣想了想,瞎掰道:“不瞒您说。我家里是药商。前些日子对家用这个价进了一批货,抢走我家好几单生意。我阿爹被气得大病一场,我咽不下这口气,想找一找。您要是知道有什么地方大量出货,价格还合适的,就告诉告诉我。” 说着,摸出 几枚铜板,放到了摊主眼前。 摊主不动声色收下了钱,对赵素衣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郎君如果真想开这个价拿货,我们村肯定不行。倒不如去王庄子碰运气,那边只要给钱,什么都卖。” 赵素衣问:“王庄子?我没听说那边种麻黄。” “王庄子村穷,那里的人为了挣钱什么事都能干。他们从前不种麻黄,但是今年初,从外地来了个富商,包下王庄子很多地,要种药材。”摊主悄声说,“说是种草药,其实还是种麻黄。虽然王庄子的麻黄不对外卖,但只要郎君肯给当地人些小费,两钱一斤,这事儿没准能成。” “多谢。”赵素衣牵着马离开这个麻黄摊,他早上没吃饭,买了两只糖烧饼路上充饥,一路向西,前往王庄子村。 王庄子村位置偏僻,它孤零零地被标注在地图的左上角,周遭围着一圈被画成锥子模样的山。 赵素衣翻过两座山,来到王庄子村。他一进村口,首先看到了成片的麻黄。翠色的草杆直挺挺地伸向天空,艳色的花恣肆地开着,一朵挨着一朵。 麻黄田中,有几个小孩子在给它们浇水。一人多高的草海淹过他们头顶,只露出模糊的身影。 赵素衣瞧着奇怪,走过去问:“你们家大人呢?” 几个孩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们的肤色被太阳炙烤得黝黑,枯瘦的四肢如同竹节虫一般,从上衣和裤腿里钻出来,肉眼可见的饥饿与贫穷。 王庄子道路闭塞,很少有外人回到这里来。几个孩子看着赵素衣,眼中闪烁着好奇与防备的光。 赵素衣见他们不说话,笑了笑,语气放轻:“你们家大人呢?” 有个女孩子看赵素衣没有恶意,大着胆子走到他身前,小声说:“阿爹阿娘在家里,还没有睡醒。” 赵素衣更觉得奇怪,这家父母也是没心肝,大热天叫孩子顶着太阳出来干活,自己则在家睡大觉。他细细看了看这四个孩子的脸容,发现他们的长相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应该不是一家兄妹。 他又问:“那你们的父母呢?” 那三个孩子异口同声:“也都在家里,昨晚吃了药,还没起来。” 赵素衣意识到事情不对了:“药?什么 药?” 女孩道:“一颗黑色的小药丸,阿爹阿娘每天都会找赵郎君买药。他们吃完就会变得很开心,第二天很晚再会起来。” 赵素衣猜测女孩口中的小药丸便是天仙丸:“赵郎君是谁?” 一个孩子道:“赵郎君他是个大善人,买下我们家里的地,雇我们种麻黄,每个月还给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养活一个家绰绰有余。但这几个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让赵素衣起了疑心:“你们大人是不是用这笔钱,找赵郎君买药了?” 几个孩子没说话,默认了。 赵素衣冷笑。 这个赵郎君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完完全全把王庄子村的村民当成卑贱的畜生使唤。天仙丸就是套在他们的身上的缰绳,药瘾就是无形的鞭子,时不时抽打着他们身体。 这些村民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奴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一辈子浑浑噩噩,没有半分作为人的尊严。 而始作俑者,还被称为“大善人”。 赵素衣只觉“赵郎君”无比恶心,连带自己的名字都脏了。他看着几个孩子,记得自己还带了两个糖烧饼,拿出来递给他们。 几个孩子欢喜地接过烧饼分着吃了。 赵素衣还拿着一张裹烧饼用的纸,因为上头有油,他翘着手指,折出一只纸飞机。 这是崔嫦教他的。 赵素衣轻轻地把纸飞机扔出去,它借着风往前滑翔,落在了高高草尖。 四个小孩子没有见过纸飞机,觉得稀罕,跑着把它从麻黄草上取下,回头问:“哥哥,这是什么啊?居然还会飞呢。” 赵素衣微笑:“纸飞机。” “纸飞机?”几四个孩子面面相觑,“飞机是什么?” 赵素衣回想崔嫦给他的解释:“是一种车,会飞的。” 他们低头瞧着纸飞机,想象不出会飞的车具体是什么样子。困惑了一会儿,也就不想了,互相扔着纸飞机玩。 赵素衣在麻黄田边站了一会儿,牵上马,决定到村子里去看看。 王庄子村贫困,无人修筑的土路坑坑洼洼,乱草丛生,两侧都是茅草顶的土坯房。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乞丐趴在地上,他身前放着只豁着口的破瓷碗 ,脏污得辨不出原先的颜色。右手边则放着根碳黑的拐杖,它的姿态和老乞丐一样,瘦长的一条,骨节夸张地朝外凸。 老乞丐望见赵素衣,毫无神采的双眼瞬间放亮。他慌忙道:“郎君,郎君!你可怜可怜我,赏我几个铜板,一个也行...一个也行!” 赵素衣没说话,他弯下腰,将五枚铜板放到老乞丐的掌心里。老乞丐五指收拢,牢牢抓住了那几枚铜板,他千恩万谢,连连向赵素衣叩了五个响头。 赵素衣见乞丐年老,本想去扶他。谁知那老乞丐突然抓起身边拐杖,站起身往南边跑了。他一瘸一拐地,速度却快,灰白的脸上洋溢着喜气,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好事,扯着嗓子喊:“我有钱买药啦!” 赵素衣一个激灵,他回头想骑马去追,可那老乞丐早已拐入街角,不见踪影了。 他心里头空落落的,继续往前走。 “郎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倚门叫赵素衣,“我瞧郎君面生,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赵素衣道:“我家是药商,听说这里有麻黄,想找人问问价。娘子知道那些麻黄田是谁家的吗?” 少女道:“郎君来错地方了,整个村子的麻黄都是赵大善人的,不向外卖。”她又对赵素衣笑笑,脸颊边漾起两个浅浅的酒窝,羞怯道,“虽然没有麻黄可以给郎君,但我还有其他的好东西想给郎君瞧。郎君生的好看,我只要你两个铜板。” 少女并未明说,但神态和动作已暴露她是一名暗门子。赵素衣摇摇头:“我家里人还在等我回去,便不打扰娘子。” 赵素衣向少女告辞,往回走了。 没多远,他又遇到了之前那位老乞丐。 老乞丐吃了那药,药性正浓,竟然当街发起痴来。一手挥舞着拐杖,一手举着只小瓷瓶,神态自得,全无方才的怯弱卑微。 老乞丐嘴里哼唱着一支无名小调,脸色酡红,如喝醉般步履踉跄。他眯着眼睛瞧赵素衣,似乎还记得他给了自己五枚铜板,绕着他走了两圈,乐道:“你很好,朕要封你做万户侯!” 老乞丐说完,哈哈大笑着,手舞足蹈地跑远了。 赵素衣没有说话,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牵着马往前。 很快,他回到了村口。 那四个孩子还在忙碌着给麻黄田浇水,赵素衣看到他们,才觉得松快些。他又见几个孩子侍弄麻黄的动作娴熟,心中一动,忽然问:“你们读过书、认识字吗?” 四个孩子齐齐抬头,眼中皆是茫然神色:“书没读过,也不认得字。” 赵素衣虽然满腹草包,但也知道人还是需要读些书的,起码要认字。他走过去,蹲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头:“我来教你们念几个简单字。” 其中一个男孩问:“哥哥,我们读书,赵大善人能多给我们钱吗?” 赵素衣没吃饭,一听到“赵大善人”这几个字胃里直犯恶心。他瞧着几个孩子天真的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王庄子村的人们都生了病,他们习惯贫穷,却又不安于贫穷。想改变,却又囿于现状。这种矛盾的情绪随着麻黄的根系深深扎进这片贫瘠的土地,成为难以治愈的痼疾。 赵素衣希望小孩子都能认字,希望漂亮姑娘露出明媚开朗的笑容,希望须发皆白的老人能够颐养天年。 而不是现在这样,每个人像被圈养起来的家畜,在药物的作用下醉生梦死。毫无希望地活,稀里糊涂地死。 他决定做点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硕鼠硕鼠 赵素衣离开王庄子村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他吹了声铜哨,白色的海东青在霞光暮色中“扑棱棱”地落进山林里。 赵素衣撕下地图上画有“王庄子村”的那一角,放入二狗腿上系着的空心小竹棍里。 赵素衣向它说:“去找周纨,你认得他?” 二狗歪了歪头,似乎在回忆他在说谁。周纨是太子左卫率,前几日率领东宫左卫一百余人,伪装成几支商队抵达博安县。 赵素衣教二狗认过人,它记起周纨的样子,低低叫了一声,张开翅膀向东而去。 不知不觉中,月亮渐渐明亮起来,像只白嫩嫩的汤圆摆在了夜空,瞧着又圆又满。 山深路远,夏风簌簌。赵素衣硬着头皮,一脚深一脚浅地摸黑下山。他视野里皆是漆黑树影,十分害怕,一颗心坠坠着,稍不留神踩到了块滑溜溜的石头,一个趔趄,虽然没有摔倒,但绊出了满身的冷汗。 赵素衣本来打算下山和周纨汇合,先向他说明村子里的情况。但眼下,只能等周纨带兵过来了。他觉得自己窝囊,闷了一肚子气,找到个小山洞,捡了很多枯枝碎叶堆在洞口,用火石点燃。 赵素衣在地上铺了几块手帕坐下。他一天没吃饭,这会儿正饿。抬手拍死数只在耳边乱飞的蚊子,决定睡觉充饥。 赵素衣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听到了一阵匆匆地脚步声。他一下被惊醒,从洞口探出头,发现不远处有个人,正背对着自己。 山洞位置隐蔽,那人一时间没有发现赵素衣,松开腰带小解。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催促声:“快点,郎君还等着要货呢!” 那人“嗯啊”两声,竟然是个哑巴。 赵素衣看这些人像是往王庄子村去的,猜测“货”可能会与那狗屁善人有关系。他悄悄靠近哑巴,一掌将他劈晕过去。 赵素衣动作麻利地换上了哑巴的衣服,他皱着眉头,忍住心中不适,抓了几把泥土抹到脸上和衣服上,往亮着火把的地方跑去。 山路旁边停着四辆驴车,驴车上各有两口黑漆漆的木箱子,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东西,瞧着颇为沉重。 驴车旁边围 有十几个人,他们和赵素衣现在的衣着一致,灰衣灰裤,想来也是哑巴。 这些哑巴前头还站着一个人。他们虽然也是一身家仆打扮,但衣着整洁,像是这支小队伍的领头人物。 领头的家仆一见赵素衣过来,先骂:“你这狗奴,尿尿也这般磨蹭!要是耽误了赵郎君要事,你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赵素衣学着哑巴“嗯哈”了几声,赔着笑,指指腿和脸,表示自己刚才摔倒了。 赵郎君府上养着很多个“哑奴”,做得都是最下等的活儿。因为不会说话,人人都可欺辱。领头的家仆也没留意过他们的长相,赵素衣脸上又糊着泥,夜间也看不分明。 但火把一照,家仆却瞧见了赵素衣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嘲笑道:“刚才没注意,这哑巴居然还是个杂种。” 赵素衣闻言,瞬间想给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个大嘴巴子,最好打得他口歪眼斜,后半辈子再也说不出“杂种”两个字。 但他念及王庄子村的事情,硬生生将这口气忍住了,低下头,像是逆来顺受的样子。 有两个哑巴发觉赵素衣面生,然而他们不会说话,只能指着他,嗓子里发出慌急地呜呜声。 那家仆听到哑巴叫喊,满脸不耐烦,他一眼瞪过去,甩起用来赶驴的鞭子,神态恶狠狠地:“嚷嚷什么?!” 两个哑巴被鞭子打得疼了,颤抖身子,瞅瞅赵素衣,却不敢再发出声音。 驴车缓缓前行。 赵素衣跟着这一伙人再次来到王庄子村,村里很少有人家点灯,成排的土坯房立在黑漆漆的夜晚中,像连成片的坟。人发狂时的笑声和呓语声,隐约从四面八方传来,听着有些瘆得慌。 那名老乞丐依然趴在路边,身前放着那只脏碗。他听到有人来,从梦中睁开眼睛,熟练地摆出跪着的姿势,口中哀求:“几位郎君,几位善人,求你们赏我点铜板!一枚就好,一枚就好!” “又是你这老东西!”家仆把老乞丐踢了个跟斗,随手丢出枚铜钱,“赏给你了!” “谢谢郎君!”老乞丐拾起铜钱,又磕头乞求道,“郎君踹我一脚,我就能多一枚铜板。还请郎君多踹踹我,多给我点钱。” 家仆嘲讽地笑:“ 老东西,你倒想得美!” 老乞丐全然从药物的幻觉中醒来了,他连连叩首,乞讨更多的钱、更多的药。 赵素衣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白天不应该给老乞丐那五枚铜板。他沉默着,跟在驴车后面来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邸。 他们从小门进去,在后院卸下货物。随着大木箱的盖子被打开,借着火把的光,赵素衣也看清那箱子里装的并非货物,而是一个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头发散乱,被粗麻绳紧紧捆住了手脚,嘴巴也被塞着。她们茫然无助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哀哀地,不住地流出泪水来。 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女孩子。 “哭什么哭,你们以后都是要当仙姑的,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只是现在受点苦,福气还在后头!”领头的家仆命令其他人将几个女孩子从箱子里扯出来,关到驴棚旁边的茅草屋里去,又安排赵素衣在内的几个“哑巴”轮流看管,并警告道,“这几位可都是我教未来的仙姑,你们一定要招待好,若是少了一个,仔细你们的脑袋!” 赵素衣留意到这刁奴口中的“仙姑”一词,他做出惊慌的样子,连连点头。 蛮横家仆见他们唯唯诺诺,心觉满足,脸上显出得意神色,看向哑巴们的眼神却更加鄙夷。他拎起旁边的一只木桶,像喂牲畜般随意倒出几只干硬的发霉馒头:“快吃,吃完了好干活!” 一群哑巴连滚带爬,如发现了珍宝,哄抢起地上的馒头。赵素衣也跟着挤进去,抢到半个馒头。他将馒头干硬的皮剥开,露出里头长满青灰色霉斑的芯。 就这? 赵素衣掰下一小块儿干净的馒头尝尝,嚼了两口,感觉像是在咬石头,牙都被硌疼,嘴巴里一股子烂抹布似地怪味,连忙吐了。他看看这块馒头,又看看那刁奴,扭头呸了一声,干脆饿着了。 有几个哑巴瞧赵素衣面容陌生,苦于不会说话和不会写字,告发不了他,像躲瘟神一样远远避开。 赵素衣又饿又困,他强睁着眼皮,蹲在地上画了半宿“冯筠和王八的故事”提神。等到后半夜,几个守门的哑巴昏昏欲睡。他趁人不备,从身上摸出根细小的铜丝。他眯着眼瞧瞧锁孔,将铜丝伸进去拧动三下,快速打开了锁。 赵素衣悄无声息地走进关押着女孩子的茅草屋,她们被绑架至此,心中早已惊慌失措。乍然见到陌生人,像一窝小鹌鹑那般挤在一起,缩起身体看他。 有个女孩子胆大些,朝他嚷:“你想做什么?!” “嘘,”赵素衣见她们害怕,便不再往前。他明白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长话短说,“小声些,我来带你们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中流击水 茅草屋内逼仄狭小,空气里漂浮着夏季特有的湿热气息。被关在这里的五个女孩子不知道赵素衣的来历,仍然满脸戒备神色。但那道通往外界的门大敞着,几束月光照在眼前,引得她们心里发痒。 有个女孩问:“你是谁,我们可以相信你吗?” 赵素衣简短回答:“可以,我叫赵七,要走就快些。” 这几个女孩彼此用眼神交流片刻,点点头,赶紧站起身:“有劳郎君了!” 门口七八个哑巴睡得东倒西歪,赵素衣脚步轻轻,小心地避开他们。他在进来时暗自记下了路,五个女孩子也机灵,安安静静地跟着他避开沿途守卫。 他们来到后院院门。 赵素衣放倒两名守卫,熟练地撬开黄铜大锁,放几个女孩出去。他望望身后,见没有人追来,抓紧时间问:“你们家在哪,到这里之前还去什么地方?” 一个女孩子道:“我家在博安县城,今天早上和阿爹阿娘出门到宣华观听俗讲。” 另一个女孩补充道:“宣华观新来了一位女道士,听说是巩县人,我今天也是去听她的俗讲。之后到市集上去买东西,之后发生什么事情就不太记得了,稀里糊涂的就被带到这里。” 旁边那三个女孩也点点头,异口同声:“我今天也去了宣华观。” 赵素衣心思电转,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宣华观就是个贼窝,几个女孩子被忽悠着到贼窝逛了一圈,这才让贼惦记上。 只是不知那“仙姑”是什么意思。 此地并不算安全,赵素衣虽然还有疑问,但叮嘱道:“快走,到村外等一个叫周纨的人。就说是赵七让他帮忙,派人送你们回家......还有,这里的村民都不太正常,路上小心些,别惊动了他们。” 五个女孩子向他道谢,相携着离开。 赵素衣没有走,决定在这座大宅院里踩一踩点,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秘密。他在做贼这方面简直天赋绝佳,一路没有引起院中守卫的警觉。只是方向感不太好,本来想找赵郎君,却潜行到家仆所在的小院子。 赵素衣发现先前骂他的家仆地位不低,居然单独住着间屋子。他 自然不会放过这报复的大好机会,掏出之前的那块堪比石头的发霉馒头。用手帕垫着,借灯光将上头的霉点子扣下来搓成一个圆球。 赵素衣弄开房间门,溜到床前,抬手扇了那家仆一个耳光。 这名家仆正熟睡着,猝不及防地挨了个大巴掌,瞬间从梦中睁开双眼,只觉脸颊疼得冒风。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就被人从床上拽到了地下。 赵素衣掐着这家仆的嘴巴,将发霉馒头搓成的圆球扔进他嗓子眼里,凶巴巴地说:“我告诉你,你已经被我喂下了明日归西丸,身中剧毒。如果不信,最多三刻,你就能感受到腹内疼痛无比。要是不及时服用解药,你将穿肠肚烂而死!要是想活,就听我的话。” 家仆醒过神来,他不晓得来人身份,不住地挣扎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忽觉腹内剧痛难忍,像是中毒症状。顿时对赵素衣的鬼话信了七分,慌忙做出求饶姿势。 赵素衣松开捂着家仆嘴巴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站到他的身后,命令道:“不许转过头,我有事情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家仆听到赵素衣声音,判断他年纪不大:“郎君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 赵素衣想了想,问:“我听说这村子的麻黄都是张郎君的,他什么来路?” 张赵读音类似,他故意试探,以免这刁奴说瞎话糊弄。而家仆胃部绞痛,疼得满脸都是冷汗,只想要到解药缓解一二,苦着脸答:“不是张,是赵郎君。赵郎君本姓刘,是原先并州都督钱英的旧部。后来跟了太子殿下,殿下赐他姓了赵。” 赵素衣一听这世界上竟还有个太子殿下,心里不服,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夸赞自己:“钱英是反贼,当今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气度不凡,怎么会和他有牵扯。” “不是那个殿下,是这个殿下。殿下是先太子的血脉。”这名家仆央求道,“好汉,我只是个小小的仆人,再多的事情我可不知道了!” 赵素衣又问:“为什么抓那些小娘子?” 家仆难受得脸色发白:“她们以后是要当仙姑的,这可是一门好差事。为我教宣扬教义,受万民敬仰......” “放你娘的屁!”赵素衣记起那些女孩子害 怕的脸容,讥笑道,“有意思,既然这差事这么好,你怎么不让你娘来当仙姑,受万民敬仰呢?” “仙姑必须是妙龄女子。”家仆只觉自己被那剧毒折腾得不轻,干脆一股脑全说了,“我们这边只负责抓人,第二天上头会派人来接走。这些小娘子一开始的时候都不愿意当仙姑,但后来知晓了我教的无上教义,便自愿前往道观中说些俗讲,点化世人。至于她们被接去了哪里学习教义,我一概不知啊,好汉。” 赵素衣听到这番说辞,他原本以为自己颠倒黑白的功力已达到宗师级别。今日和这伙邪丨教反贼一比,简直是泥巴团遇见泰山了。 那宣华观中的女道士,应该也是受害者之一。 赵素衣一路从祁县走到博安,清楚记得这些乌合之众都做过什么恶事,胸中蹿出一股子怒气,如同风箱里头的火,稍微拉两下杆,便烧得旺旺的。 他沉声道:“你告诉我,赵郎君他在哪?” 这名家仆吃了一大团变质霉菌,不仅腹中疼痛难忍,还恶心得想吐。他不知道自己这是闹肚子,只觉得这毒药霸道,自己小命要紧,慌着说了:“你往正东走,那边有一栋小阁楼,赵郎君就在那!英雄,你可以把解药给我了!” “马上给你解药,这就不疼了。”赵素衣哪里有解药,再搓一个霉馒头团出来,人怕不是要原地去世。他嘴里答应,暗地里举起手,对着这名家仆的脖颈劈下,将人打昏了。 崔嫦有句人生哲言,实在解决不了的矛盾与问题,可以采用物理的手段。 什么叫物理,就是能动手尽量动手,不要整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拳头的硬度,决定了问题答案的深度。 赵素衣成功给这人进行了物理解毒,效果十分不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赵客胡缨 赵素衣就地取材,把这名家仆的衣服撕成长条,系成绳子将人捆了。他越看越觉得这为虎作伥的恶奴面目可憎,拿起角落里的夜壶,一把扣到这人的脑袋上,眼不见为净。 他趁着月色离开小院,先去偷了把刀,然后向东找到了家仆口中所说的小阁楼。小阁楼里亮着灯,一阵悠扬的乐曲声隐约传来,似乎有人在唱歌。 赵素衣三步并作两步,轻手轻脚地跃上屋顶。他头一次做“飞贼”,没什么经验,踩着琉璃瓦片的脚一滑,差点滚到地上去。赵素衣忙稳住身形,心里大骂那狗屁赵郎君,连他家瓦片都这么晦气。 他蹲下丨身,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扶住屋脊,另一只手缓缓地掀开了瓦片。几缕温和的烛光从空隙里照出来,赵素衣低下头,清楚看到阁楼内的情景。他正下方有个戏台,上头有两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唱着傀儡戏,他们十指灵巧,用丝线控制木傀儡做出各种动作。 台下坐着一位青衫男子,他双眼微眯,神态放松,右手慢慢捋着颔下长髯,轻声念着戏词。 这一曲很快唱完,青衫男子掏出一个小瓷瓶掷到台上。两个孩子欣喜着去捡,连声道:“多谢赵郎君,郎君千岁!” 赵素衣在屋顶上看得真切,那瓷瓶里面装的是天仙丸。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智还不成熟,分辨不出什么好坏。赵郎君把天仙丸当做赏赐给他们,用意实在恶毒。 他高高在上,把王庄子村的村民当家畜蓄养,随意使唤。 赵素衣心里憋着一口气,早就想把这鸟人吊起来打一顿。见到这个情景,犹如火上浇油。他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满月,只觉今天是个黄道吉日,适合打人。 他按住刀,跳了下去。 “哗啦”一声响,几块碎瓦片坠入屋内。赵郎君意识到有人闯入,猝然起身。他抬头,看到一把刀劈开纷扬尘土,卷挟着风直冲到自己面前。 赵郎君心里一突,立刻抽剑去挡,但也拦不住那风,被逼得后腿了几步。他定定神,只见持刀的是位奴仆打扮的少年,年纪不大,气势却凶。虽满脸糊着泥巴,眼神明亮得如满月的光。 赵郎君知他来者不善,瞥了一眼在旁边吓得哆嗦的两个孩子,转身就跑。 赵素衣对赵郎君更瞧不起,本以为这坏胚恶事做绝,骨子里会有些狠辣戾气,没成想只是个临阵脱逃的孬种。他提刀去追,身轻似羽燕起落,顷刻拦在了赵郎君身前。赵素衣二话不说,手腕一动,雪色刀刃朝着赵郎君头顶劈下。 赵郎君向旁边一躲,明晃晃的刀尖便擦着鼻尖划了过去。他被惊出满身冷汗,想要出剑,然而那把刀速度太快,各种招数层出不穷,逼得他只能被迫应对。 赵郎君清楚,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劈成两半。他眼疾手快,闪到那两个孩子身边,随便抱起一个,就往赵素衣刀尖上撞。 赵素衣听到那个孩子的哭叫声,心里一乱,原本将要刺穿赵郎君胸膛的刀生生顿住。就在这个当口,赵郎君逮住机会,长剑如一条毒蛇弹跃而起,咬向赵素衣的颈间。 赵素衣反应极快,举刀格挡。刀与剑相撞出一阵金石震动之声。他的刀本是块凡铁,受不住这股力道,刀身颤着发出嗡鸣,登时断成两截。 毕竟是随手顺来的刀,赵素衣本来也没指望它能用多久。他握住断刀,刀身往前,再次斩向赵郎君的头。 赵郎君故技重施,把怀里的孩子当挡箭牌。注意力都放到了那把断刀上,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然而下一刻,赵素衣突然抬腿对着赵郎君的裆踹了过去。赵郎君没料到他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防不胜防,痛得龇牙咧嘴,五官都有些狰狞。 “无耻!”赵郎君涨红着脸,骂他一句。 “对不住,我这个人从小就没什么德行。”赵素衣趁他暂时无力招架的机会救下了那个孩子。男孩被吓坏了,惨白的一张脸上糊满了眼泪,缩在赵素衣怀里。 赵素衣不喜欢和旁人有肢体接触,但见他实在抖得厉害,也就忍了。然而那男孩看了看赵郎君,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赵素衣。 赵素衣发觉这小白眼狼的动机,一下把他甩开。但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那把匕首还是刺破赵素衣皮肉,伤口处洇出一团污血。 匕首上有毒。 这是一种名为“藏红”的慢性毒, 只有在人体内积累到一定的量,才会显出症状。就算毒发的人大难未死,“藏红”也无法被彻底拔除。 赵素衣被下过这毒,七岁时险些没了命。因为涉及到皇家阴私,传出去不太光彩。对外称他当年重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内情。 赵素衣当了几年的太子,“藏红”就跟了他几年。它毒性已经减弱不少,不会致命,只是时不时让他犯一犯头痛,也犹如吃饭塞牙那般习惯了。 当这把匕首刺入肩膀的瞬间,赵素衣只觉那种熟悉的痛感沿着血脉蔓延至身体各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被无数小虫撕咬,细细地颤抖着。 赵素衣难受得厉害,稍微弯下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放到那把断刀上,用它撑着地面,咬着牙站在赵郎君面前。“藏红”药性特殊,在杀人害命方面不是首选。旁人若挨了这一刀,如同被蚊子叮了个包,该生龙活虎还是生龙活虎。 赵素衣不同,这种毒能够对他瞬间起作用。而知道他中过“藏红”的,俱是亲近之人,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 他心想:“了不得,内鬼竟在我身边。” 先前用匕首刺赵素衣的那个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向着赵郎君跑去。 “张九,你差事干得不错。”赵郎君那个不能明言的部位还疼着,他倒吸一口凉气,缓声道,“等下我会给你一些药,带回家给你父母治病。” 张九的父母都是给赵郎君种麻黄的农户,早被天仙丸掏空了身体孱弱得在家卧床。张九不知天仙丸是害他父母的毒物,只知道父母吃了这药之后容光焕发,便以为天仙丸能救命,求着赵郎君多给他点药。 他听到赵郎君的话,跪地叩了三个响头:“张九谢过赵大善人!” 赵郎君看“藏红”起了作用,猜出了赵素衣的身份,做出恭敬的样子:“原来是太子殿下,草民实在有失远迎。我这些不中用的手下一直以为殿下在城里,还张罗着迎接。没成想,殿下竟独自一人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幸亏草民早有准备,没让殿下摘了我这脑袋,要不然我还怎么给殿下接风洗尘?” 赵素衣道:“你怎么能断定我是一个人来的?” 赵郎君笑道:“不是也没有关系。反正殿 下在我这里做客,就算外头有三千禁军,也得忌惮我几分。” 赵素衣也不慌:“我不喜欢听你说话,觉得你没有脑袋会更顺眼些。” 赵郎君道:“殿下还是再听我说两句,明日便见不到了。” 赵素衣抬眼看他,嗤笑道:“你要杀我?” “岂敢岂敢。对我们而言,殿下活着,比死了更有用。”赵郎君道,“等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接殿下,学习我教教义。” 赵素衣清楚这烂人在打什么算盘,无非是想用药将自己变得和王庄子村的村民一样。他大觉恶心,当即回道:“孔圣人的书我都不稀罕看,我学你娘个西瓜!” “这可不是殿下自己能说了算的。”赵郎君颇有礼貌地开口,“夜色漫长,我这还有一出好戏正要上演,不如草民请殿下同看。” 说时,赵郎君向两个孩子递了个眼色。张九和他的同伴拾起掉在地上的小木偶人,登上戏台,表演起傀儡戏。 他们演的是一出陈年旧事。 三十年前,赵柳还是晋王,他和并州都督钱英私下里的关系极好。钱英虽然是太子赵润的部下,但当时并无明显的党派划分,赵柳也对赵润十分尊敬。一派君臣相和、兄友弟恭的景象。 但没多久,并州传来钱英起兵谋逆的消息。事关好友与长兄,赵柳主动请缨,希望太丨祖皇帝派遣他去调查。太丨祖皇帝想着他们三个人关系不错,若有隐情,也方便调查,便同意让赵柳率军前往并州。 其实这一切都是赵柳与钱英商量好的。只不过当初的计划是两人一同造反,钱英从外举兵直取长安,赵柳从内逼宫称帝。当钱英得知赵柳带兵来剿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赵柳的确是想当皇帝,但不想背弑君弑父的恶名,只得寻个倒霉蛋当垫脚石。 钱英就是那个倒霉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柳不会让钱英活着。他击溃钱英之后,直入太原,抓捕任何疑似知情者,扣上反贼的帽子处死。并伪造赵润与钱英商议谋反的书信,将罪名嫁祸给赵润。 太丨祖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个二儿子温润谦和的外表下,藏着副狼子野心。虽然这些事情处处都透露疑点,但相关人证基本死亡,只剩了 赵柳搜查到的物证。就算知道赵润冤枉,一时半会也难以证明清白。再加上伪造祥润一事,即使太丨祖皇帝想要保全赵润,迫于压力,只能废除太子,暂押天牢。 可谁也没想到,同年六月,太丨祖皇帝急病驾崩。赵柳登基继位,他做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赐死了自己的哥哥。 戏台子上,两个孩子操纵木偶,把这事情娓娓唱来。赵郎君瞧着赵素衣脸色,补充道:“殿下,草民本姓刘,原先是钱都督手下的一名副将。 “钱都督可都是按照你阿爹的吩咐办事,兔死狗烹,不过如此。” “啧,”赵素衣讥笑,“你和我说这件事,是想告诉我你们这些邪丨教反贼多么可怜,做坏事都是被逼无奈的吗?我阿爹的事情,我自会去问他。但是那些被你们当做畜生一样使唤的人,那些被你们绑架而来的小娘子,还有戏台子上这两个被你骗的孩子,他们不可怜吗?” “你指望我同情你,你也配?!”他话还没说完,猝然出刀,势如长鲸跃浪,直劈赵郎君的脖颈。 赵郎君悚然一惊,想不到赵素衣居然还有力气。他慌忙避开,忽听一声短促的铜哨响,一只白色的海东青破窗而入,直直扑向他的面门。 海东青的爪子又尖又利,顿时抓破赵郎君的面颊,留下几道粗长的血痕。赵素衣手里那把断刀嗡鸣着,意气如虹,刺向赵郎君。 赵郎君恍惚看到了一片薄薄的月光。 这道月光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起初没有感觉,随后胸腹间感觉到一股难以描述的剧痛,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衣襟。 一把断刀,贯穿了他的右胸。 他仰倒下去,瞪着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候,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人顺着楼梯来到阁楼,他身披轻甲,立在赵素衣身后,肃然声道:“太子左卫率周纨拜见殿下!” 赵素衣转过身去,“藏红”毒性未消,令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顷刻间落下冷汗。赵素衣闭了闭眼,命令道:“周卫率,你先把这个还有口气的贼首绑起来,即刻押送至长安。再派人守住村中各个路口,从现在起,一只鸟都不能放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4、明月相照 冯筠等了赵素衣一晚上。 今早赵素衣临出门时,特意嘱咐了冯筠,帮他买一只烧鸡,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吃。现在烧鸡已经热过三回,赵素衣还不见踪影。 冯筠打开窗户,伸头向外看去。只见夜空中悬挂一轮满月,明光光的。他百无聊赖,拿裹过烧鸡的油纸折出一只纸飞机,顺着风掷出窗外。 路上正巧有个更夫经过,纸飞机一脑袋扎进了他的衣领。更夫被吓得一个激灵,反手一抓,将纸飞机抓到手里。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四周,怒道:“谁啊?真缺德,大半夜往别人头上扔纸?!” 冯筠玩砸沙包都没砸这么准过,暗道一声造孽,赶紧缩到窗台底下,以防被发现。他蹲了一会,忽然听到头顶窗户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有人来了。 冯筠心中一喜,匆忙站起身:“殿......”他招呼还没打完,却看清来的并不是赵素衣,而是他的二狗。 二狗立在窗边,向冯筠伸伸爪子。 冯筠解下系在二狗腿上的小竹棍,把装在里面的卷成一团的小纸条倒出来。他动作小心地展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字: “你买烧鸡了没?买了就自己吃,今晚不回去了。一切安好,勿念。” 赵素衣的字。 冯筠心里有些高兴,赵素衣居然会给自己写信了。他笑笑,向二狗说:“你等一等,我给殿下回几句话。” 二狗能听懂“回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它难得没有和冯筠闹,跳到桌沿边等他。 冯筠找出一张小纸条,认真地将毛边撕整齐。他拿起一枝小狼毫,蘸满墨汁,笔尖落在纸面上时微微发着抖。他冯老师一个现代人,之前从来没有学过书法,写不习惯,笔下的横竖撇捺都像在被迫营业,勉强拼凑成了字的形状。 他回赵素衣:“买了只烧鸡,等你等到现在。不回来就不回来,一路小心。” 寥寥几行字,被他写得如同中学生广播体操里的跳跃运动——群魔乱舞。 冯筠不觉得自己的字迹难看,他认为自己一个初学者,写得这么有特色实在天才。他欢欢喜喜地卷起小纸条,又欢欢喜喜地放到小竹棍里,送走 了二狗。 冯筠掰根鸡腿吃,靠在窗户边上仰望天空。今日是十五,那轮月亮圆圆满满的,凡人似乎一伸手,就能它摘下来。 冯筠嗦着鸡骨头,打了个饱嗝。他简单地洗漱一番,躺在床上睡了。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的他农夫打扮,怀中抱着一只白毛狐狸,正准备渡过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上有道浮桥,冯筠刚踩上去,一个大浪打来,桥身晃动,让他将手里狐狸摔到了大河中。 冯筠一下子急了,想跳进河里去救他的狐狸。但水流湍急,阻止了他的动作。随后,水面忽而出现了一个漩涡,有个神仙打扮的年轻女子显出身形。她对冯筠说:“我是‘我吃大甜瓜’,你掉的是金狐狸还是银狐狸?” 冯筠摇摇头:“都不是,我掉了一只普通的白狐狸。” “我吃大甜瓜”点点头:“你很诚实,那我就把它还给你。” 说着,她把白狐狸送还给冯筠。冯筠赶紧用手去接,那毛茸茸的狐狸却忽然变成了个少年,叫他抱了一个满怀。 少年抬起头,用一双澄黄的眼睛望着他,有几分楚楚可爱的姿态,又极小声地叫了声:“冯三哥哥。” 冯筠瞬间被吓醒了,他一个哆嗦,身体“咚”地声从床上滚下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跤。 离谱。 冯筠揉揉被摔疼的屁股,心想,这个梦就离谱。依照赵素衣那个驴脾气,就算世界毁灭,他也会琢磨着怎么打老天爷几拳,而不会露出这么柔和乖顺的表情。 他受了不小的刺激,扶着床沿站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杯水压惊。此时天色蒙蒙亮,冯筠穿好衣服,带好刀,准备前往道观中,会一会那自称来自巩县的仙姑。 冯筠和赵瑜已经打听清楚,道观的名字叫做宣华观。他从来没有听过俗讲,心里有些好奇。不过赵瑜说,赵素衣很喜欢听。赵瑜还说,很多年前皇后请宫外的高僧进宫来俗讲,赵素衣听得入迷,不知从哪偷来一身小沙弥的衣物,在那群高僧出宫的时候跟着混入他们的队伍,打算出家。 若不是他有头发,被当场逮住,说不准就跑了。事后被赵柳揍了一顿,这才老实。 冯筠发现了,他这表哥对赵素衣 的黑历史如数家珍。想来是从小到大没少受赵素衣的气,才这么记仇。 冯筠一阵头疼,瞅现在这个架势,赵瑜和赵素衣见面必会吵架。他得一直被夹在中间,当和事佬。冯筠甚至觉得,这波是赵柳来折磨自己的。 而宣华观搞出这么大的声势,冯筠猜测他们是想毕其功于一役,拼着这个贼窝不要,也得活捉自己这个“太子”。 冯老师感觉到了不小的压力。 他画了一个光头充当影帝葛优,吃饭时拜了拜,让他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隔空发力,保佑自己这个假太子不半路露馅。 他吃饱饭,去隔壁屋里找赵瑜。两人商议片刻后,收拾好东西出发了。因为赵素衣眼睛的颜色特殊,不似汉人,冯筠和赵瑜只好在大夏天捂上斗笠遮面,骑马前往宣华观。 斗笠是纱的,长长的一大块挡挂在眼前,看不清路不说,更主要的是热。冯筠只觉脸颊一阵痒,似乎是出痱子的前兆。 他想,等回长安了,一定要向赵素衣讨要些利息。 他们行至半路,经过博安县衙,看到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被两位身材魁梧的不良人拖到了大街上。 冯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一名不良人道:“你这书生,隔三差五来县衙门前闹事,若不想吃官司,就走远些!” 书生摇头,恳切道:“我没有闹事,我家娘子不见了!她真的失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孰真孰孰假 一名不良人瞧了书生两眼,没好气道:“第一次,你报官说你家娘子失踪三天,我们找她一圈。结果她就你在家中,因为你们夫妻吵架回了几天娘家。 “第二次 ,你又说你家娘子失踪了,我们又找她一圈。结果她还是因为夫妻吵架躲去了娘家。事不过三,你知道吗?” 书生伸手抓住了一位不良人的衣角,低声哀求:“我没闹事,我家娘子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不良人”这一职位本来就是由恶劣行迹的人充任,他们的脾气自然好不了哪里去,见这书生还要纠缠,抬腿踹了他一脚,警告道:“你们夫妻两个吵架拌嘴,不行就和离,别闹到官府来!” 言罢,他们不再理会书生,头也不回地进了县衙。 书生被踢得疼了,面上显出痛苦神色。他从地上爬起来,想去追,但跑得太急,没两步就又摔倒了。 冯筠听到书生和不良人的谈话,又看那书生神情凄恍,不像是故意来闹事的。他牵马过去,询问书生:“郎君,你说你家娘子失踪,官府却说你无理取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生在地上滚了两圈,满身都是尘土。他稍微整理衣裳,对冯筠和赵瑜行礼:“我家娘子的确是失踪了。三个月前,城里新建一座道观,我和娘子因为好奇,去里头看了几场傀儡戏。 “而第二天,她到市集上去买菜,不知什么原因,快宵禁时才回家。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从那之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我争吵。 “半个月前,娘子她又和我吵,清晨时人就找不见了。我慌着报官,但结果确实和不良人说的一样,她只是回了几天娘家。我决心好好待她,不与她再争吵。 “然而没多久,她在一天傍晚又不见了。我娘子的娘家住得远,路上黑灯瞎火的,我担心她一个人,所以又报了官。 “现在这是第三次了。我发现我娘子不见的时候,先去了她娘家找,没有找到人。之后我又去她亲朋好友哪里找,也是没有找到人。我接着在街上张贴寻人启事,等了三天都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这才来报官。” 冯筠留意到书生所说的道观,又问:“你和你娘子去的哪一家道观?” “叫做宣华观,”书生回忆道,“我娘子很喜欢看他们的傀儡戏。” 冯筠心道,这可真是巧他妈给巧开门,巧到家了。他猜测书生的娘子八成是被邪丨教拐走,而且这拐的方式十分高明。竟让受害人主动离家,家属都没地方说理去。 赵瑜在旁边说:“你娘子长什么模样?我在城里认识的人多,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书生一喜,把他娘子的长相简单描述一番,补充道:“她左手手背上还有个红色的胎记,圆形的。” 赵瑜又详细问了书生家中的情况,得知他姓吴,与他娘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前感情很好。他先让吴姓书生回家等待,发现他娘子的消息定会派人告知。 两人同吴书生告辞,继续前往宣华观。 路上,赵瑜看着街上往来的妙龄女子,突发奇想,忽然道:“既然吴娘子的失踪疑似和邪丨教有关。我有个绝妙主意,我们两个找几件粉色衣裙,扮成美貌的小娘子被拐走一回,不就什么事情都知道了吗?” 冯筠心说自己这个表哥实在过分聪明了,大燕有他这么个王爷,真是捡到鬼才。他甚至怀疑赵瑜是不是有某些小癖好,委婉劝道:“哥哥,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 赵瑜怒道:“放屁!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筠小声嘀咕:“表哥,你忘了吗?我现在是七郎,七郎今年十六,你二十六,你略显成熟了。” “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好,没有必要讲的这么清楚。”赵瑜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七郎欠登儿,你不要跟他学。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不我跟阿爹说说,给你换个官儿当?来我这里做事?” 冯筠心里头不愿意,他还挺喜欢自己现在这份工作的。虽然是打小报告,但他现在已经打出了经验。一、三、五,告赵素衣的状。二、四、六,则大力表扬赵素衣。周日休息。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冯老师摸清了小赵的脾气,一哄一个准。老赵也对他的工作满意,时常夸赞。周围的同事们还一口一个中郎将喊着,十分有面子。 这活儿可 比当语文老师爽多了。 冯筠笑笑:“不用表哥费心思,我在现下在东宫呆的挺好。” 赵瑜没说话,因为斗笠遮挡的缘故,冯筠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想来不太高兴。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宣华观外。这座道观新盖好不久,墙上的白漆是崭新的亮,颜色在日光底下有些刺眼。冯筠和赵瑜栓好马匹,带着十几名打扮成家丁模样的侍卫,走入了道观内。 院子里头摆着一些小摊位,满眼望去,都是些能招来好运的吉祥物。其中还有尊如来佛祖像,在一众牛鬼蛇神中鹤立鸡群。 冯筠想,这道观整得还真不赖,里头拜太上老君,外头还能拜佛祖,大大小小的神仙齐聚,总有一款适合你。 他和赵瑜找到将要举行俗讲的侧殿,选了两个靠前的位置坐。他们面前摆着几盘瓜子,冯筠抓起一把,忽然想起上次和赵素衣在山洞时的情景。当时赵素衣还说,可惜没有瓜子。 冯筠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他把半盘瓜子装到自己的钱袋里,打算带给赵素衣吃。 两人来得时间有些早,多等了一会儿,殿中来听俗讲人才坐满。 听得两声清脆的梆子响,俗讲正式开始。 出乎冯筠和赵瑜的意料,这次上台的不是那位女半仙,而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士。 老道士迈着腿,步履蹒跚地登上高台。他扫了一眼台下的人咳嗽两声,身体如同一只破旧的风箱,正呼呼地往外冒风。 他缓缓精神,慢慢悠悠地开口:“诸位,贫道是巩县人,俗家名字叫张阿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6、如露如电 冯筠记得,张阿武是一名河工。他有个叫张桃桃的女儿。那个小姑娘拜托自己和赵素衣,为张阿武点了一盏莲花灯。 张阿武已经死在了那场洪灾之中,就算他活了下来,也绝不会是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冯筠觉得蹊跷,撂下嗑了一半的瓜子。端正身姿,凝神看向台子上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声,弯下腰,用手摸索着座位坐下。他闭闭眼,口中先称赞一声玄灵上仙,慢吞吞地说道:“此次巩县洪灾,水来得又急又快。城东大堤是前朝时修建的,早不结实了。那县令又是个庸官,对防治洪水毫无准备。不过一天,洪水就冲垮堤坝,涌到城里面去了。水势极大,几人合抱粗的老树直接被淹过树顶,枝子上头还挂着溺死的人。大家连钱都不要了,慌着往高处跑。 “好不容易等洪水褪去,官府又要抽人去修大堤。因为我家世代河工,全部被派到了大堤上,凑凑合合地先将豁口修上了。但紧接着,又来了第二轮洪水。那会儿人们都清楚,这道临时补起来的大堤很快就会被再次冲垮,可官府还是下了命令,要求死守。” 老道士一次性说了太多的话,他停顿片刻,咽咽吐沫,语气有些哽咽:“第二次洪峰来时,我亲眼看见大水冲垮了堤。我两个儿子都被水冲走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尸首。后来我又被指派修河堤,扛着一袋袋沙包填豁口。那东西很沉,压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要散架。稍微跑慢一点,就有官差厉声呵斥。 “我左忙右忙,好不容易修好堤坝,那洪水却更厉害了。因为官府下了死守的命令,为了守住那道堤坝,只好用人命去填。这可是天灾,上天降下灾难来折磨世人,人怎么能挡得住?就好比...就好比拿一壶热水去烫蚂蚁洞,蚂蚁只有胡乱逃窜的份。 “很快,我就被勒令去填豁口。当时我想,我的两个儿子已经都被水卷走了,我还怕什么呢?怀着必死的决心,我跳到那些沙袋上,扶着它们,不让它们被水冲散。然而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一位女神仙般的人物。她立在水面上,对我 说,张阿武,这场洪水是因为大燕现在奸贼当道,上天降灾惩戒。我奉玄灵上仙的命令,来拯救无辜百姓......” 老道士脸上露出狂热的痴态:“她才说完,我就看见了光,像是太阳。” 冯筠实在听不下去了,这老道士似乎是在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字句里却塞进不少歪理邪说。他冯老师才是亲身经历巩县洪灾的人,这里没谁比他更清楚,那个大雨瓢泼的夜晚都发生了什么。 从来都没有什么神仙来救苦救难,只有一群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这些人不会随向前的时间老去,他们的身影永远地停留在了堤坝上,雨夜中。 人有人格,国亦有国格。大燕的国格,就隐藏在这些最普通的人身上。随着血性繁衍,世世代代,绵绵不息,汇成一股不屈服地韧劲。 他们应该是英雄。 冯筠从座位上站起来,反驳道:“你说的不对!” 老道士咳嗽两声:“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冯老师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这个老同志正正思想,他拿出给学生上课时的气势,板起脸严肃道,“你觉得人用性命抵抗天灾是一种自不量力,但我不这样认为。如果洪水来了,大家什么都不干,只在屋里叩头烧香,看老天爷的意思求生,那才叫白活。 “你说用热水去烫蚂蚁窝,蚂蚁只有胡乱逃窜的份。但这世上最难杀死的便是不起眼的蚂蚁,能捏死一只两只,却捏不死成千上万只。天塌了就去补,遇山移山,遇水治水,没有路的地方就开出路...我不觉得这些道理有错。” 赵瑜拉拉冯筠的袖子,悄声道:“你这几句,有七郎那个味了。” 冯筠摇摇头:“这是我自己想说的话。” 坐在台上的老道士长叹了口气:“郎君牙尖嘴利,贫道说不过你,我让仙姑来和你说。”他轻轻地招手,一片不知从哪里照射进来的光落在了台上。 紧接着,那光芒变幻,竟显现出无数草木的虚影。它们迎风而长,朝向太阳,一片温和光明的景象。 张阿武在光芒中慢慢淡去,似乎得到了无上的解脱。一名女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她一身鹅黄长裙,仿若身披霞光而来。 满座惊呼。 冯筠的身体瞬间紧绷,心 里大喊糟糕!经过祁县一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玄灵教里头都是一群不择手段的反贼,不可能懂得什么神仙法术。自己之所以能看到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只有一个解释。 他中毒了,类似天仙丸的毒,从而产生了幻觉。 妈的离谱。 冯筠后悔出门之前拜葛优了,术业有专攻,应该拜林则徐。他知道玄灵教毒烟的厉害,提前做了准备,但现场并没有起烟。正纳闷究竟是怎么中的毒,一低头,看到桌子上有一小堆自己嗑出来的瓜子皮。 冯筠恍然明白,这些人好丧心病狂,居然连炒货都不放过。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草”字,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筠想起赵瑜也嗑了不少瓜子,正要提醒这鬼才表哥小心。一扭头,却发现人不见了。 不仅赵瑜不见了,殿内的其他人也在他眼前消失。 冯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他心头一慌,下意识想要去握刀。然而,他一伸手,却抓住了一本书。 书名《高三语文第一轮复习教学案》,左下角有个用黑碳素笔写的“冯筠”。 冯筠知道它是自己因为药物产生的幻觉,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翻。 这是他无法忘怀的过去。 冯筠打开教案的第一页,看到里面夹了张他父母的结婚照。照片已经很旧了,表面已经泛起浅黄,但人物的五官依稀可辨,见证了他们最好的年岁。 冯筠轻轻摸了一下老照片,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觉得周围太安静,静得一丝风都没有,犹如一滩冰凉凉的死水。 冯筠又翻开第二页,这次是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白底黑字,郑重地印着他的名字。他记得,奶奶欢喜地逢人就说,言语间是藏不住的炫耀。 他笑了笑,舌尖记起奶奶做的那些菜。有西红柿鸡蛋面、熘肝尖、鱼香肉丝,味道都很好。 冯筠继续往后看,看到了《元嘉十年春》的封面。金色的的书封上,龙飞凤舞地印着一句“小月亮,其实我对你一见钟情。” 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想起办公室里的同事追这本小说时废寝忘食的样子。还极力推荐,说冯老师,你一定要看看这本书,写得老得劲了。 他有些可惜,现在 再也没有人管自己叫冯老师了。 这时候,一个温柔女声飘进冯筠的耳朵里:“你在这里,其实很孤单?唱着没有人听过的歌,跳着谁也不知道的舞,说着没有人知道的烂梗。你顶替了冯三郎的身份,霸占了他的父母,虽然不说,但心里还是会有一股愧疚。” “你是冯筠,却又不是冯筠。所有人把你当做冯三郎,却不知道冯老师。你骨子里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对,你说得很对,有时候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冯筠缓缓合上他的教案,“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虽然我的舞蹈和烂梗没人懂得欣赏,但歌却有人喜欢。我替了冯三郎,占了他的父母,那就更要好好活下去,孝敬他的家人。扭头再去寻死,不太厚道。 “至于你问为什么不回家......”冯筠弯下腰,把手里的教案撂在地上,“因为我知道回不去了呀。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里头有几句是这么唱的—— “‘开心一刻也是地久天长,痛痛快快向前走决不回望。这花开花落一千年一切形状,我还是自己模样。’” 冯筠嗑的瓜子不多,药性正在慢慢消褪。他猜想这种毒产生的幻觉可能和心中所想有关。譬如为什么老道士会叫张阿武,因为他是他唯一知道的巩县河工。又譬如方才的那一段对话,都是他藏在心底的内容。 冯筠的视野一点点恢复清晰,他看到鬼才表哥正趴在桌子上痛哭流涕,嘴里不知道在叨咕着谁的名字,疑似失恋。 殿内的其他人和赵瑜的样子差不多,冯筠心道这个歪门邪丨教真是了不得,还搞出区域特色来了。上次是让大家全体发癫,这次让大家全体难过。 绝。 正这时候,那仙姑拿了一把精巧的小匕首向冯筠胳膊刺去。他见她来势汹汹,心想:仙姑你不是护士,休想给我扎针。 冯筠想法张狂,可身体跟不上。他药性刚解,手脚还有点发软。一下子躲得慢了,被匕首划破了皮。 仙姑见他醒过来,愣了愣,又诧异道:“你不是太子?” 冯筠不清楚仙姑是怎么识破了自己身份,反正已经暴露,那也没有再演的必要。他一手掀开斗笠,一手按刀,朗声道:“太子亲府中郎将冯筠,请阁下赐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