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锦字录》 第一章 父女 雪尽春来,暮云轻。 姜云一向是个畏寒的,二月的天已经回暖,她却仍然离不开温热的手炉。袅袅的青烟在兽炉上方肆意盘旋,随着一声吱呀,午后的乌光洒进她的闺房。 推门进来的是姜云的贴身丫鬟银露,她捧着足足一尺高的膳盒,在顷刻之间摆满一张檀木桌。姜云收拾着碎发,将一缕青丝绕在指尖。 她也不看银露,目光仍然落在铜镜上。发觉身后的动静始终不断,姜云才出声问道:“今日府中的晚膳如此丰盛?” 银露瞧着姜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月底就是您的生辰。侯爷说如今朝事不好,不宜大操大办,但陵阳侯府的嫡姑娘,也不能过得太委屈。” 她的语气十分轻快,好似真的在为姜云高兴。 没等到姜云的反应,银露也不失落,自顾自地继续说:“侯爷有言,府里近些日子,一应安排都以小姐为先。这些呀,是膳房特意给您做的江南点心。” 姜云淡淡一笑。江南点心,原来他们依旧当她是江南出身。 她的生母难产而亡,堂堂嫡女在府中无人照管,打小便过得如同外人一般。自幼多病的姜云饱经磨难,直到她十岁那年,有一位高僧上门,称她命里犯火,应当到水乡寻福缘。 于是,姜云便被陵阳侯姜励送到南方的外祖家。整整七年里,姜励对她不闻不问,直到三个月前,才将她接回来。 姜云懒得与这受人摆布的婢子打机锋,依旧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榻上:“那便放着,去给我温一壶橘片茶来。” 这橘片茶是江南乡间备着解渴的,哪会有贵人不顾体面地讨来喝。银露心有讥意,却不敢在此时拂姜云的面子,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她便轻手轻脚地退下。 姜云这才将目光转向桌上的点心,眼中露出几分冷色。陵阳侯若是留心过她的喜好,又怎会不知,她向来不爱江南菜肴。 她没等来心心念念的果茶,却见到了慌慌张张返回的银露。这女子磕磕绊绊地对姜云说:“小姐,宫里来人了。” 她完全不敢与姜云对视,恨不得 把脑袋垂到地下。 终于来了。姜云轻轻合上眼,平静地说道:“为我更衣。” 来的是太后身边的近人,他带着太后的口谕。当年的侯夫人是名动一时的妙人,与太后也有渊源。太后听闻陵阳侯的小女儿归京,想请她入宫小住几日。 姜云笑着与他道谢:“有劳公公走这一趟。” 侯府的管家会意,送上提前备好的谢礼。那太监将轻飘飘的荷包接过,在手中拈了一拈。感受到里面的几张纸,他脸上的笑意明显加深:“姜姑娘,太后娘娘盼你呀,盼得久了。” 众人寒暄一番,姜励才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 家中不再有外人,他脸上的和蔼即刻消失,冷声冷色地轻斥道:“好好的侯府嫡女,竟沉迷于那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你在江南学来的劣习,最好给我早些忘记。” 显然,他已经从银露口中知道方才之事。 姜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惧或为难,她轻描淡写地笑道:“何谓劣习?民间多有奇人在,女儿煮茶的手艺,也是与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学的。我原打算,献与太后娘娘尝一尝。” 姜励以掌拍案,直身厉喝:“胡闹!” 姜云环视过侯府典雅明亮的正堂,朱玉生辉,光耀门楣,这天底下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看着反倒是一派正气堂皇。 她有无限心绪,被姜励一激,只觉怒火中烧之时,又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姜云的气血拼命起伏,侵骨的痛将她牢牢禁锢。 她冷冷一笑,环视过屋中所有人:“父亲的好算盘如果能成,那女儿便要长长久久地深居禁宫。我也就这点喜好,堂堂陵阳侯,竟不舍得满足?” 下人早已识趣地躲开,她不怕隔墙有耳,笑得十分放肆:“姜侯爷莫要忘了,太子如今尚且稳坐东宫,你便是把我当作弃子,也着实有些太早!” 姜励最重颜面,岂能任她妄为,再说,姜云之言,着实大逆不道。 他的脸紧紧崩着,几次扬起巴掌,又顾及着什么,最终没有落下:“疯言疯语,在家中胡说一番也就罢了,被外人听去,苦的是你自己!” 姜云的哥哥姜齐急忙来劝:“阿云,事已至此,你何苦惹父亲生气——我们没有回头路。 ” 他又转向姜励,低声劝慰:“父亲,阿云是个知事的人,她一时想不通,您多担待。” 看出他的虚情假意,姜云在唇边牵出一道讥讽的笑。好一个没有回头路,他们已经把她的生辰送入钦天监,日子都算了出来,何曾给过她选择。 她不耐烦与他们纠缠,低笑着讽刺道:“父亲,兄长,你们放心,我会讨得太后娘娘的欢心,安安稳稳地嫁进东宫。” 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掠过众人:“毕竟,太子殿下,远比诸位好上太多。” “我等着诸位向我俯首行礼那一日!” 姜云说完便走,丝毫不在意规矩,而这府里的人也不敢拦她。 姜齐似乎有话要说,却被姜励直接打断:“让她闹。她无非是以为,坏了规矩,就做不了天家的太子妃。宫里的决定,哪会轻易更改。她若不识时务,迟早会摔跟头。” 他冷淡得令人心悸:“朝中的局势你们也清楚,东宫那位即便愿意庇护姜云,也只能给她表面风光。她讨不了几分好……记恨你我父子,那便由她去。” 姜励眼中浮起寒芒,沉声说道:“我们只当姜家没这个女儿。” 姜云冷着脸回到房中,下人们都远远避着,不敢与她对视。 而出人意料的是,回到屋内的姜云,却轻扬眉梢,笑弯了一双明眸。她本就容色照人,如此之神态,就更衬得她风姿出尘,不惹半分俗流。 他们把她朝绝路上逼,却未必有平步青云的命。陵阳侯府的把柄,姜云手里多得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宫宴 虽然这对父女两看相厌,但懿旨到来,又赫然直指姜云,陵阳侯哪敢迁延。遣人去为她收拾衣装首饰,他亲自筹备着姜云入宫一事。 姜云的长嫂李氏亲自将她送入马车。 她热络地牵起姜云的手,笑着宽慰道:“阿云,莫怕。太后娘娘是个好说话的,你莫忘规矩,她不会与你为难。” 姜云毫不客气:“长嫂便不必惺惺作态了。” 李氏忍着羞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片刻之后,她朝银露说道:“好好照顾姑娘。” 初春时节天色放晴,路上却仍有积雪,木轮拧过半化的雪面,时不时响起几道刺声。马蹄踩在雪上,显得格外沉闷,姜云却只觉得浑身轻快。 隔着竹帘,她用余光瞥向侯府的大门。看着那抹深红在眼中远去,她轻轻一笑,这仿佛意味着,她也将自樊笼中脱身。 依着入宫的规矩,马车在重仙楼停下,来得早的闺秀们已经齐聚,都好奇地向姜云看过来。姜云回京之后深居简出,这些贵女还未曾见过她。 而她生得貌美婀娜,分明不施粉黛,却把在场的女眷都比了下去。置身在羡慕与嫉恨之间,她淡然处之,将旁人的目光通通收下。 在场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早把今日小宴的真相摸清摸透。太子的婚事,虽然钦天监已有定论,但朝中到底不曾下达明旨,该有的流程一切照旧。何况,皇家也不能将事实直接摊开。 据说太子明燎患了急症,一到夜间就脸色僵硬,浑身冰冷,跟换了个人一样。东宫之中屡有传言,称太子殿下嗜杀下人。 在他榻前伺候的宫婢,一过日暮便浑身战战,只觉自己徘徊在生死之间。 护国寺卜得此乃太子命中之劫,当娶一水命的女子冲喜。所以,姜云才能回到京城。 攀附权贵之事自古皆有,但卖儿卖女的爹娘,哪个不被人戳脊梁骨。除了姜励,谁愿意把自家娇宠着养大的女儿送进火坑。人家做父母的不答应,皇帝又岂能狠心强求。 好在陵阳侯为天子解了这一桩难题。天子也给他留足了脸面,特意请太后置宴,另邀其他适龄贵女前来,假做为太 子选妃。 众人神色各异,有同情的,也有轻蔑的,但很快,他们就将情绪一一收敛,走过来与姜云寒暄。 这是未来太子妃,虽然不知能享几天福,但面上的工夫要做足做够。 有嬷嬷过来迎人,她们便一起步行入宫。巧的是,传闻中久病的太子恰在此时从太后宫中离开。 前方的议论含含糊糊的,姜云还未及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就见有一道玄色从眼前掠过。她下意识地微微垂头,正好捕捉到明燎衣角的云纹。 众人齐齐行礼问安,明燎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为谁停留。许多人的目光偷偷落在姜云身上,这些贵女心里清楚,太后是有意让太子见见姜云,不然,大可以让她们多等片刻。 姜云落落大方,并不介意旁人的窥探。那嬷嬷见状,和气地笑了笑:“姑娘们,走。” 太后果如李氏所言,是个温和的性子。点了几位记得名字的晚辈,拉了一番家常后,她才看着姜云感慨道:“这就是姜家姑娘?生得真漂亮。” 这位慈祥的老人面生褶皱,眸子里却不见浑浊,她身上仍有统御后宫的气魄。 太后招手命姜云上前,与她轻声解释,“你娘出阁前,与哀家的女儿关系亲近。她们从小就约好,日后,也要这样养女儿。” 可惜侯夫人早逝,而太后亲生的长乐长公主,也于二十年前和亲西戎,没机会再见儿时密友。 姜云看出太后脸上的怀念和动容,她不忍让一位老人伤怀,温声应道:“太后娘娘,当年您给阿母添妆,那些东西,她都好好收着。” 她轻轻巧巧地一眨眼:“我若是有了女儿,也把您赐下的宝贝留给她。”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唤姜云上前,颤颤地拉着她的手:“真像。长乐和你娘,都说过一样的话。” 姜云感受着手背上的温暖,声音变得更加轻柔:“我辞京多年,去岁长公主归朝,也没能前来拜见。若叫母亲知道,她当要责骂于我。” 姜家女儿因身子虚弱,不得已长居江南,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少。但姜云之言一出,旁人仍有一瞬怔愣。她竟当真从未回来过?一时间宴上众人神色各异,对陵阳侯府的后宅事,多了一二分猜测。 太后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听出姜云的言外之意。她微微抚过姜云的右手以示安抚,轻声嘱咐道:“不妨事,莫要多想。你有这份心,你娘会看见的。” 二人说了些体己话,太后赏给姜云一对东珠,又赐了入宫的玉牌,这才让她退下。 小宴上哪个贵女不是耳聪目明之辈,她们吟风赏景的同时,也不忘时时关注这边的动静。见姜云回到座位上,都不着痕迹地看过来。 她们自以为做得隐蔽,但奈何有一道视线太强烈,让姜云便是想忽略也不行。不止她,就连周围的人也能察觉到那异样的眼神。 程轻仪,程丞相家的小孙女。 姜云淡淡一笑,朝她的方向唤过去:“是轻仪表妹?我还没来得及见见你。” 如今的陵阳侯夫人是丞相的庶女,她本是陵阳侯的妾,在姜云的生母死后,陵阳侯将她扶正。论辈分,姜云与程轻仪也算姐妹。 “姜姐姐许久不见。”程轻仪敷衍地应了一声,她在家中备受宠爱,自小就生了一副跋扈性子,看不上姜云这个弃子。 但她不能放任姜云牵着众人的鼻子走,程轻仪环视四周,拊掌而叹:“这些年里,常听姑父提起姐姐。如今姐姐平安回来,想必姑父也能放心了。” 周围响起一声直白的嗤笑,程轻仪脸上发红。姜云以余光将那个方位上的女子记下,既与程家不睦,便是她的朋友。 留意到太后身边的嬷嬷始终注意着这头,她将脊背挺得更直,不动声色地将茶盏送到唇边:“看来父亲与程家表妹更加亲近,我倒是该谢谢表妹,替我尽孝。” 一个程字,意味深长。丞相如今简在帝心,连一个未嫁的女儿也敢在太后宫中作弄。 姜云眸底掠过一丝嘲讽,废后一案中,姜家出尽风头,连带着姻亲程家也步步高升。气势凌人不见收敛,就不知还能得意多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宫宴 虽然这对父女两看相厌,但懿旨到来,又赫然直指姜云,陵阳侯哪敢迁延。遣人去为她收拾衣装首饰,他亲自筹备着姜云入宫一事。 姜云的长嫂李氏亲自将她送入马车。 她热络地牵起姜云的手,笑着宽慰道:“阿云,莫怕。太后娘娘是个好说话的,你莫忘规矩,她不会与你为难。” 姜云毫不客气:“长嫂便不必惺惺作态了。” 李氏忍着羞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片刻之后,她朝银露说道:“好好照顾姑娘。” 初春时节天色放晴,路上却仍有积雪,木轮拧过半化的雪面,时不时响起几道刺声。马蹄踩在雪上,显得格外沉闷,姜云却只觉得浑身轻快。 隔着竹帘,她用余光瞥向侯府的大门。看着那抹深红在眼中远去,她轻轻一笑,这仿佛意味着,她也将自樊笼中脱身。 依着入宫的规矩,马车在重仙楼停下,来得早的闺秀们已经齐聚,都好奇地向姜云看过来。姜云回京之后深居简出,这些贵女还未曾见过她。 而她生得貌美婀娜,分明不施粉黛,却把在场的女眷都比了下去。置身在羡慕与嫉恨之间,她淡然处之,将旁人的目光通通收下。 在场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早把今日小宴的真相摸清摸透。太子的婚事,虽然钦天监已有定论,但朝中到底不曾下达明旨,该有的流程一切照旧。何况,皇家也不能将事实直接摊开。 据说太子明燎患了急症,一到夜间就脸色僵硬,浑身冰冷,跟换了个人一样。东宫之中屡有传言,称太子殿下嗜杀下人。 在他榻前伺候的宫婢,一过日暮便浑身战战,只觉自己徘徊在生死之间。 护国寺卜得此乃太子命中之劫,当娶一水命的女子冲喜。所以,姜云才能回到京城。 攀附权贵之事自古皆有,但卖儿卖女的爹娘,哪个不被人戳脊梁骨。除了姜励,谁愿意把自家娇宠着养大的女儿送进火坑。人家做父母的不答应,皇帝又岂能狠心强求。 好在陵阳侯为天子解了这一桩难题。天子也给他留足了脸面,特意请太后置宴,另邀其他适龄贵女前来,假做为太 子选妃。 众人神色各异,有同情的,也有轻蔑的,但很快,他们就将情绪一一收敛,走过来与姜云寒暄。 这是未来太子妃,虽然不知能享几天福,但面上的工夫要做足做够。 有嬷嬷过来迎人,她们便一起步行入宫。巧的是,传闻中久病的太子恰在此时从太后宫中离开。 前方的议论含含糊糊的,姜云还未及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就见有一道玄色从眼前掠过。她下意识地微微垂头,正好捕捉到明燎衣角的云纹。 众人齐齐行礼问安,明燎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为谁停留。许多人的目光偷偷落在姜云身上,这些贵女心里清楚,太后是有意让太子见见姜云,不然,大可以让她们多等片刻。 姜云落落大方,并不介意旁人的窥探。那嬷嬷见状,和气地笑了笑:“姑娘们,走。” 太后果如李氏所言,是个温和的性子。点了几位记得名字的晚辈,拉了一番家常后,她才看着姜云感慨道:“这就是姜家姑娘?生得真漂亮。” 这位慈祥的老人面生褶皱,眸子里却不见浑浊,她身上仍有统御后宫的气魄。 太后招手命姜云上前,与她轻声解释,“你娘出阁前,与哀家的女儿关系亲近。她们从小就约好,日后,也要这样养女儿。” 可惜侯夫人早逝,而太后亲生的长乐长公主,也于二十年前和亲西戎,没机会再见儿时密友。 姜云看出太后脸上的怀念和动容,她不忍让一位老人伤怀,温声应道:“太后娘娘,当年您给阿母添妆,那些东西,她都好好收着。” 她轻轻巧巧地一眨眼:“我若是有了女儿,也把您赐下的宝贝留给她。”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唤姜云上前,颤颤地拉着她的手:“真像。长乐和你娘,都说过一样的话。” 姜云感受着手背上的温暖,声音变得更加轻柔:“我辞京多年,去岁长公主归朝,也没能前来拜见。若叫母亲知道,她当要责骂于我。” 姜家女儿因身子虚弱,不得已长居江南,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少。但姜云之言一出,旁人仍有一瞬怔愣。她竟当真从未回来过?一时间宴上众人神色各异,对陵阳侯府的后宅事,多了一二分猜测。 太后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听出姜云的言外之意。她微微抚过姜云的右手以示安抚,轻声嘱咐道:“不妨事,莫要多想。你有这份心,你娘会看见的。” 二人说了些体己话,太后赏给姜云一对东珠,又赐了入宫的玉牌,这才让她退下。 小宴上哪个贵女不是耳聪目明之辈,她们吟风赏景的同时,也不忘时时关注这边的动静。见姜云回到座位上,都不着痕迹地看过来。 她们自以为做得隐蔽,但奈何有一道视线太强烈,让姜云便是想忽略也不行。不止她,就连周围的人也能察觉到那异样的眼神。 程轻仪,程丞相家的小孙女。 姜云淡淡一笑,朝她的方向唤过去:“是轻仪表妹?我还没来得及见见你。” 如今的陵阳侯夫人是丞相的庶女,她本是陵阳侯的妾,在姜云的生母死后,陵阳侯将她扶正。论辈分,姜云与程轻仪也算姐妹。 “姜姐姐许久不见。”程轻仪敷衍地应了一声,她在家中备受宠爱,自小就生了一副跋扈性子,看不上姜云这个弃子。 但她不能放任姜云牵着众人的鼻子走,程轻仪环视四周,拊掌而叹:“这些年里,常听姑父提起姐姐。如今姐姐平安回来,想必姑父也能放心了。” 周围响起一声直白的嗤笑,程轻仪脸上发红。姜云以余光将那个方位上的女子记下,既与程家不睦,便是她的朋友。 留意到太后身边的嬷嬷始终注意着这头,她将脊背挺得更直,不动声色地将茶盏送到唇边:“看来父亲与程家表妹更加亲近,我倒是该谢谢表妹,替我尽孝。” 一个程字,意味深长。丞相如今简在帝心,连一个未嫁的女儿也敢在太后宫中作弄。 姜云眸底掠过一丝嘲讽,废后一案中,姜家出尽风头,连带着姻亲程家也步步高升。气势凌人不见收敛,就不知还能得意多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嫁妆 宴上的暗流在太后离开之时消弭殆尽,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并不经常现身人前,她乏了,众人自然散场。 一众贵女应邀歇在宫里,三三两两地凑成团,各自拉着闲话。 风平浪静的一晚过去,也到了出宫的时候。她们依旧在宫人的引领下,齐齐走向重仙楼,各家的下人已候在那里。却不想,今日竟又遇上了明燎。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巧得过分。这下,原本不太关注姜云的女子,也忍不住偷偷瞄着她。 引路的嬷嬷当先行礼,众人跟着俯首问安。姜云深深垂目,并不曾去观察太子的反应。一片起伏错落的“见过太子殿下”之中,姜云的声音和语气并没有什么特殊,太子待她与旁人也并无不同。 他与她们两度擦肩而过,始终不肯流露半点情绪。姜云面上无波,右手却在衣袖中悄悄攥紧。 方才的惊鸿一瞥,入目的气度与姿仪,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一位早逝的故人。念及尚在宫禁之中,她死死地掐住掌心,没有暴露心中的动摇。 马车稳稳当当地驶入侯府,姜励见到姜云便问:“此行如何?” 姜云不答反问:“父亲是指什么?” 见她这副样子,姜励气不打一处来:“你少在这里装糊涂!” 姜云施施然坐下,轻笑道:“这些年不在父亲膝下伺候,父亲的心思,女儿实在琢磨不透。” 程氏在一旁圆场:“阿云,你父亲也是为你好。他怕你在宫里遇上麻烦。” 听听这话多漂亮。姜云心下讥讽,若姜励肯学程氏三分,懂得与她维持住面上的虚伪太平,她在侯府的这段时日,也不必日日与他呛磨。 姜云淡淡应道:“昨日太太平平的,没有什么风波。太后娘娘只与我说了一些往事。” 往事。听到这个词,姜励和程氏同时看向她。姜云盈盈笑道:“太后娘娘当年因长公主的情分,为我母亲添了不少嫁妆?” 姜云的外祖曾是朝中清流之首,做过两代帝师,她母亲的嫁妆之丰厚,足叫满城女子嫉妒。多年来,姜励和程氏将这些东西挪用不少,姜云此时提出意欲何为? 她当然不是随口 一说。姜云撑在案上,以手支颌:“我答应太后娘娘,会把母亲的嫁妆留给后辈。” 这是讨要旧物的意思。程氏一口银牙几乎咬嘴,她哪里舍得那么多好东西! 姜励政绩平平,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金银打点。他用亡妻的遗物打通门路,却将她的女儿忘在江南。太后莫非有意敲打? “东宫纳太子妃,必须纳得风风光光。父亲以为呢?”姜云慢条斯理地说道,“姜家女儿嫁进天家,也不能落了排场。若叫旁人知道,陵阳侯府为太子妃的嫁妆横生枝节,父亲要如何面对天子与同僚?” 姜励面色发冷,一字一顿:“你母亲的东西,自然由你处置。” 他虽觉得姜云言中有所夸大,却不敢冒这个风险。得罪太后倒也罢了,但姜云的亲事实在称不上光彩,表面工夫必须做足。 天家颜面,不容亵渎。 姜云见目的达成,起身微微一拜:“女儿告退。”她的语气十分轻快,丝毫不做掩饰。 姜励铁青着脸任她离开,程氏的手指紧紧绞住帕子:“侯爷……” 砰的一声响起,姜励摔了茶盏:“给她!” 程氏吓得一抖,不敢多置一词。 不过几日工夫,圣旨便赐到姜家,陵阳侯府上下齐聚正堂。姜云低垂着眼,在众人的注目中,她双膝及地,恭谨有度地行礼:“姜云接旨。” 虽说是冲喜,但明燎乃大雍太子,他的婚仪不能从简。宫里当日就遣人上门为姜云量体,给她赶制太子妃朝服和嫁衣,再与姜家一同操办三书六礼。 满朝忙做一团,没有人可以脱身。连日来无人打扰,姜云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备嫁。 宫里赏赐的如同流水,东宫出的聘礼也极为丰厚,按惯例,这些都会算在姜云的嫁妆里。程氏看得心里直发痒,但被姜励斥责之后,她不敢插手一分一毫。 姜云把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便时常戴着太后赏下的珍贵首饰在府中游逛,美其名曰,试新妆。出嫁前最后这段日子里,姜云以府中人涨红的双眼为乐,过得十分痛快。 两月时间倏忽而过。这一日里红云浩渺,晨光洒然天际,风色正好。 姜云身戴繁复的纹饰和妆容,精致又庄重。她绾发的头 面是太后赐下的,一双含水的明眸在火红嫁衣的映照下仿若有光。 本就肤白胜雪的人,又经嫁衣衬托,看上去艳色灼灼十分招摇。 左右伺候的仆婢、嬷嬷在惊艳之余,难免心中暗叹可惜。若不嫁给前程岌岌的太子,她不知要勾走多少公侯子弟的心。 前方的笑语喧呼在姜云耳中渺远又清晰,她忐忑地等了许久,才听见明燎清清淡淡的声音。他说:“走。” 姜云的眼前只有一片明红,看不清明燎的样子。 东宫的迎亲队伍极为庞大,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她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拜过父母,辞别家门,随着明燎的脚步走向花轿。 姜云脊背挺直,一步步向前走。嫁衣上的金纹和天光交相辉映,她身上的雍容气度与明燎相得益彰。在旁人看来,这二人竟都有些如竹如松的味道。 璧人。这个词在许多人心头油然而生。但想到太子的境况,他们又暗自感慨,真是造化弄人。 银露仍然跟在姜云身边,这个婢子在得知她将与姜云同赴东宫后,始终表现得战战兢兢。但临行之前,她被姜云警告,此时不敢将心思表露出来。 东宫之中灯火长明,等到姜云下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迂回的宫廊将朗星皎月完全遮蔽,不见天光之所,明燎的存在感逐渐加深。 姜云在恍惚之间,甚至听清了他的呼吸。 今夜只是洞房花烛,太子妃的册封礼在两日之后。 明燎与姜云在长廊的尽头暂时分别,他须在兄弟臣僚之前露面,而姜云就安安静静地在殿中等他归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嫁妆 宴上的暗流在太后离开之时消弭殆尽,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并不经常现身人前,她乏了,众人自然散场。 一众贵女应邀歇在宫里,三三两两地凑成团,各自拉着闲话。 风平浪静的一晚过去,也到了出宫的时候。她们依旧在宫人的引领下,齐齐走向重仙楼,各家的下人已候在那里。却不想,今日竟又遇上了明燎。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巧得过分。这下,原本不太关注姜云的女子,也忍不住偷偷瞄着她。 引路的嬷嬷当先行礼,众人跟着俯首问安。姜云深深垂目,并不曾去观察太子的反应。一片起伏错落的“见过太子殿下”之中,姜云的声音和语气并没有什么特殊,太子待她与旁人也并无不同。 他与她们两度擦肩而过,始终不肯流露半点情绪。姜云面上无波,右手却在衣袖中悄悄攥紧。 方才的惊鸿一瞥,入目的气度与姿仪,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一位早逝的故人。念及尚在宫禁之中,她死死地掐住掌心,没有暴露心中的动摇。 马车稳稳当当地驶入侯府,姜励见到姜云便问:“此行如何?” 姜云不答反问:“父亲是指什么?” 见她这副样子,姜励气不打一处来:“你少在这里装糊涂!” 姜云施施然坐下,轻笑道:“这些年不在父亲膝下伺候,父亲的心思,女儿实在琢磨不透。” 程氏在一旁圆场:“阿云,你父亲也是为你好。他怕你在宫里遇上麻烦。” 听听这话多漂亮。姜云心下讥讽,若姜励肯学程氏三分,懂得与她维持住面上的虚伪太平,她在侯府的这段时日,也不必日日与他呛磨。 姜云淡淡应道:“昨日太太平平的,没有什么风波。太后娘娘只与我说了一些往事。” 往事。听到这个词,姜励和程氏同时看向她。姜云盈盈笑道:“太后娘娘当年因长公主的情分,为我母亲添了不少嫁妆?” 姜云的外祖曾是朝中清流之首,做过两代帝师,她母亲的嫁妆之丰厚,足叫满城女子嫉妒。多年来,姜励和程氏将这些东西挪用不少,姜云此时提出意欲何为? 她当然不是随口 一说。姜云撑在案上,以手支颌:“我答应太后娘娘,会把母亲的嫁妆留给后辈。” 这是讨要旧物的意思。程氏一口银牙几乎咬嘴,她哪里舍得那么多好东西! 姜励政绩平平,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金银打点。他用亡妻的遗物打通门路,却将她的女儿忘在江南。太后莫非有意敲打? “东宫纳太子妃,必须纳得风风光光。父亲以为呢?”姜云慢条斯理地说道,“姜家女儿嫁进天家,也不能落了排场。若叫旁人知道,陵阳侯府为太子妃的嫁妆横生枝节,父亲要如何面对天子与同僚?” 姜励面色发冷,一字一顿:“你母亲的东西,自然由你处置。” 他虽觉得姜云言中有所夸大,却不敢冒这个风险。得罪太后倒也罢了,但姜云的亲事实在称不上光彩,表面工夫必须做足。 天家颜面,不容亵渎。 姜云见目的达成,起身微微一拜:“女儿告退。”她的语气十分轻快,丝毫不做掩饰。 姜励铁青着脸任她离开,程氏的手指紧紧绞住帕子:“侯爷……” 砰的一声响起,姜励摔了茶盏:“给她!” 程氏吓得一抖,不敢多置一词。 不过几日工夫,圣旨便赐到姜家,陵阳侯府上下齐聚正堂。姜云低垂着眼,在众人的注目中,她双膝及地,恭谨有度地行礼:“姜云接旨。” 虽说是冲喜,但明燎乃大雍太子,他的婚仪不能从简。宫里当日就遣人上门为姜云量体,给她赶制太子妃朝服和嫁衣,再与姜家一同操办三书六礼。 满朝忙做一团,没有人可以脱身。连日来无人打扰,姜云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备嫁。 宫里赏赐的如同流水,东宫出的聘礼也极为丰厚,按惯例,这些都会算在姜云的嫁妆里。程氏看得心里直发痒,但被姜励斥责之后,她不敢插手一分一毫。 姜云把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便时常戴着太后赏下的珍贵首饰在府中游逛,美其名曰,试新妆。出嫁前最后这段日子里,姜云以府中人涨红的双眼为乐,过得十分痛快。 两月时间倏忽而过。这一日里红云浩渺,晨光洒然天际,风色正好。 姜云身戴繁复的纹饰和妆容,精致又庄重。她绾发的头 面是太后赐下的,一双含水的明眸在火红嫁衣的映照下仿若有光。 本就肤白胜雪的人,又经嫁衣衬托,看上去艳色灼灼十分招摇。 左右伺候的仆婢、嬷嬷在惊艳之余,难免心中暗叹可惜。若不嫁给前程岌岌的太子,她不知要勾走多少公侯子弟的心。 前方的笑语喧呼在姜云耳中渺远又清晰,她忐忑地等了许久,才听见明燎清清淡淡的声音。他说:“走。” 姜云的眼前只有一片明红,看不清明燎的样子。 东宫的迎亲队伍极为庞大,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她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拜过父母,辞别家门,随着明燎的脚步走向花轿。 姜云脊背挺直,一步步向前走。嫁衣上的金纹和天光交相辉映,她身上的雍容气度与明燎相得益彰。在旁人看来,这二人竟都有些如竹如松的味道。 璧人。这个词在许多人心头油然而生。但想到太子的境况,他们又暗自感慨,真是造化弄人。 银露仍然跟在姜云身边,这个婢子在得知她将与姜云同赴东宫后,始终表现得战战兢兢。但临行之前,她被姜云警告,此时不敢将心思表露出来。 东宫之中灯火长明,等到姜云下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迂回的宫廊将朗星皎月完全遮蔽,不见天光之所,明燎的存在感逐渐加深。 姜云在恍惚之间,甚至听清了他的呼吸。 今夜只是洞房花烛,太子妃的册封礼在两日之后。 明燎与姜云在长廊的尽头暂时分别,他须在兄弟臣僚之前露面,而姜云就安安静静地在殿中等他归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太子 东宫的下人都懂分寸,他们与太子妃尚不熟悉,不会时时刻刻都杵在她面前。 此时姜云身边只有银露一人,她忽然问道:“害怕么?” 银露已然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满心惊惧在看到明燎之时达到顶峰,当下被姜云一激,她竟扑通跪地:“小姐,不,太子妃,我有眼不识泰山,您饶了奴婢。” 姜云嗤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的态度一如往常,“起来。这样的日子,让人看见不成体统。” 银露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多言。姜云等了片刻,又微微一笑道:“姜励与你说过什么?”不待对方回答,她便继续说,“不,他不会与你说起我。那便是见人下菜碟,对么?” 发觉银露牙关打颤,浑身发抖,姜云低声呵斥:“别让我看见你这副样子!”话虽如此,她脸上倒不见半点怒意,还有两份漫不经心,“陵阳侯府太小,这里是东宫。把你从前的小心思收拾干净,否则,犯了宫里的忌讳,没人能救你。” 外头隐约有动静传来,姜云半阖着眼,不再与她废话:“你还不值得我来记恨,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日后,守我的规矩,这条命就还是你的。” 殿中恢复平静,直到明燎重新使它躁动起来。他凌厉的目光落在银露面上,吓得她又是一抖。明燎眼中闪过些许玩味,陵阳侯府机关算尽,就派来如此蠢笨的侍婢? 命银露退下,明燎看着将姜云牢牢笼罩的明红,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哪个女人敢嫁给他? 他对自己在京中的名声一清二楚,在他看来,自己的太子妃,该是与她的侍女一般瑟瑟发抖,满面愁容。他与她,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 何况她还是姜家人,是身如浮萍的废棋。 暗藏讥讽的明燎上前两步,挑开那意味着大喜之色的盖头。成对的龙凤烛将整个内殿照得亮如白昼,晃了姜云的眼,更晃了她的神。 怎么会是他? 姜云与明燎十分接近,她绞紧双手,拼命克制住惊呼出声的冲动。他还活着? 明燎正俯身看着她,分明不露丝毫情感,姜云却想到了他跃马横刀时的 从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在姜云心中,此刻的他不是太子,而是她在江南见过的少年。那少年的气度和智慧令她折服,即使他已为救人而死,姜云却始终没能放下。 但他还活着!经耀目的明烛一刺激,姜云眼角渐露水色。 喜服削弱了明燎的冷峻,为他添了三分人味儿。他与人间万千男儿一般,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姜云在对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心。十年漂泊,她终于有了归处。 明燎本以为他会看见一张含怨的脸,却不料姜云竟敢与他对视。那一双杏眼温温柔柔,盛满了江南的春水。他心底有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自皇后被废之后,有几个人敢亲近他? 他不是个贪恋美色的性子,风光正盛的时候,东宫也不曾进过女人。而如今朝中暗流汹涌,他身边更不会轻易留外人。姜云的美貌远非常人能比,她若长留京中,必能牵动无数人的春心。 但在明燎看来,姜云身上最顺眼的地方,当数这份处变不惊的乖巧。 明燎心中的冷意消散两份,缓着性子说道:“这桩婚事来得突然,你若不愿,日后孤会放你出宫。” 他的语气之中有种令人俯首的力量和稳重,而他正沉沉地看着姜云:“前提是,你听话。” 姜云没想到他开口就是一段威胁,怔怔地看向他,像是忘了该作何反应。在明燎的躁意升腾起来之前,她长睫轻振,眉眼含笑地轻叹:“殿下风采如昔。” 这句含义不明的话令明燎眉头收紧,他微抬眼帘,忽然俯身捏住姜云的下颌,姜云便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片刻凝滞。姜云并不怕明燎,但嫁与他为妻,她多少有些紧张。她的掌心浮现一丝薄汗,耳际也隐隐见得三分红润。烛影穿过明燎的发丝,摇曳着落到姜云眸中,她终于忍不住唤道:“殿下……” 话音刚落,窗外有极轻的动静响起。姜云听不真切,但明燎内力深厚,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没有追问,放开对姜云的禁锢,还主动拉开距离,给她留足空间。 明燎不再咄咄逼人,声音恢复了平淡:“今夜孤不会 回来。”说完,不等姜云反应,他便径直离开。 姜云下意识起身相随,但明燎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天幕里。空旷的寝殿安安静静,有宫人得到吩咐,进来伺候姜云洗漱。 殿下倒是个有心人……可他忘了她。姜云在难以抑制的失落中寻到一分安慰,任由侍女为她换衣梳洗。直到将整个身子都埋进温热的水中,她才细细回忆起今天之事。 即使为了明日拜见天子之时有所交代,明燎今夜也该歇在殿中。他的病,当真有那般严重?想到太子匆匆娶妻的缘由,姜云心中一沉。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姜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回京接近半年,始终游走在阴谋与算计里,每日都活得小心翼翼。今夜虽仍有万般心绪,但周身萦绕着明燎的气息,她难得睡得足够安稳。 明燎接到回报,知道她已经睡下,但他没有做出回应。他的脸上划过一道痛苦,两手紧攥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几乎要扎穿皮肉。 良久,明燎面上的隐忍消退,他平静地声音落入前方之人耳中:“去查姜云的过去。” 第二日,姜云早早起身,在殿中等待明燎。她这边才收拾干脆,明燎就转入内殿中。竟这般巧? 姜云有几分惊讶,但明燎脸上却满是理所当然。他实际早已醒来,甚至还与下属切磋过几回。等到殿中侍从禀告姜云已醒,他才从书房转过来。 姜云以为他此来是为唤她入宫谢恩,明燎却道:“先用膳。” 察觉姜云的不解,他耐着性子与她解释:“一时半刻之间,陛下不会见我们。拜见祖母之时,她也必然要留膳。你若现在不用些食水,就只能挨到午膳时候。” 陛下,祖母。姜云将这个两个差异分明的称谓在心头转了几回,没有忤逆明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天家 明燎并不喜欢留人伺候,这一方案前只有他们两人。姜云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就亲自为明燎布菜。 明燎任她施为,片刻之后,忽然出声问道:“你似乎并不喜欢江南风味?” 姜云没料到他如此敏锐,但此事也不必瞒他。她轻声作答:“许是去江南之前,口味已经定了。” 明燎平淡地“嗯”了一声,殿中再度陷入寂静。一灯爆豆,灯芯的噼啪之声清晰可闻。姜云的心情起起伏伏,嘴唇下意识抿紧。 明燎撩起眼皮看向她:“孤不记得在徐太傅家中见过你。” 他曾代天子巡查八方,也多次因公务到过江南。徐太傅致仕前常为明燎授课,他南下之间但有闲暇,都会去拜访这位老师。而此人,正是姜云的外祖父。 姜云微微垂首,停了三五息才复言:“不是在外祖家中。” 明燎眼里陡生兴味,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便暂时不必说了。” 姜云本已做好和盘托出的打算,却不想得到这样一句话。她抬眸看向明燎,对方却已然收回目光:“孤不想费心查证你言中的真假,所以,暂且罢了。” 这个答案远在姜云意料之外,不被信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嘴唇翕动,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举筷的手停在半空,她顺势放下筷子,为明燎添了一杯茶。 二人在沉默里共赴天子殿外,在长久的静候中,他们同样坚定又镇静。等到终于有人唤他们入内,姜云的腿脚已经隐约发麻。 明燎不着痕迹地撑住她的身体,姜云低低道了声谢。 这是一路上,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竟先将目光指向姜云:“徐太傅的外孙女?是个好孩子。” 又是外祖,这父子二人对她的态度很值得深思。他们都把她当徐太傅的外孙女,而不是陵阳侯的女儿。 姜云心中有疑,面上却滴水不漏,她身揽漆黑庄重的朝服行礼拜谢。 皇帝又与明燎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将他们支去太后宫中。 一路上耳目众多,姜云不敢妄言。但皇帝与明燎的相处模式令她很是在意,联想到明燎 如今的处境,她的心里揪着疼。 明燎恍若不知她的关切,并没有安抚或劝慰的意思。甚至看不出他有分毫触动,仿佛被冷待的人并不是他。 太后已然等了许久,见他们携手而来,老人当即笑开:“太子与太子妃来了,快过来给哀家瞧瞧。阿云这样打扮,与你娘更像了。” 温和的声音令姜云鼻头一酸,明燎察觉她的失态,不动声色地越过她。 姜云坐在太后的下首,听太子与她寒暄。太后是北人,却特意给姜云备了南方的点心。她颇有哭笑不得之感,却不忍让这位慈祥的老人失望。 伸手拈起一块糖糕,姜云正要送入口中,明燎却忽然截了胡。 他俯身就着姜云的手将糕点吞下,在太后调侃的目光中,明燎轻咳一声:“祖母,太子妃不喜欢江南。” 姜云回味着指尖的温润,仿佛触及不可说的禁忌。明燎的亲近突如其来,她在一瞬恍惚之后,立刻将心神稳住。 在经年苦难之中,她早已失去天真的资格,不会认为明燎在一夜之间转了性。 大雍的太子殿下行事环环相扣,他既给太后看了她最想见到的夫妻和睦,也悄然为陵阳侯添了一记污笔。 苛待原配嫡女,又拿她来迎合上意,这样冷血绝情的人安能重用,就算他解了天家的困,皇帝又如何放得下心? 明燎看上去远比旁人了解自己的妻子,表现得仿若用情已深。但他又合规守礼地唤她,太子妃。 他布了一层状似遮掩的朦胧与暧昧,扮作一个强装冷静的新婚人。 始终关注着太后的姜云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歉疚与安慰,她不由得在心底暗叹,皇宫,真不是个好地方。 姜云虽不好江南膳食,但她爱江南,可以说是爱到了骨子里。南下的岁月是她难得的恬淡日子,比之阴云密布的京城生活好上太多。 但姜云与明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没有挑破他的虚言,反而顺势向太后告罪:“怪我,我该向祖母直言。” 看上去,明燎与太后十分亲近,姜云便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祖母赐下的东西,做晚辈的,哪里会不喜欢。在您身边呀,我与殿下怎样都好。” 她的言语之间满是女儿家的羞怯,将 新嫁娘的姿态表露得十足分明。太后见状,提着的心勉强放下。 这桩强行撮合来的婚事,若能让二人满意,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缓过神的姜云坦然任明燎照顾,又有一桩没一桩地,将见过的趣事挑挑拣拣说与太后。这场面,与先前东宫之中,竟恰好反了过来。 但他不过是做戏而已。 姜云强忍心中的酸涩,陪他把这出夫妻情深的好戏做足。她仍把明燎当作风雅又仁义的君子,并不认为他想在太后身上图谋什么。 于她而言,若能哄得这位老人顺心如意,那……也好。 但就在此时,一位宫人来到太后身边,他的声音不高,但邻近的姜云与明燎,也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娘娘,秦贵妃来了。” 秦。 姜云几乎在一瞬间便想起了在那日的小宴上,落了程轻仪面子的人。她也是秦家女,唤作明素。 姜云特意调查过秦明素。据说她拥揽万千宠爱,生得张扬又跋扈。父母管束不住,秦贵妃也很是纵容。这不,女儿家的瓜葛,竟被她闹上了明路。 姜云没打听出她与程轻仪的过往,但秦贵妃在深宫立足多年,显然不会与她的侄女一般任性。 即便秦程两家彼此不睦,想必她也不会将这夫妇二人视作盟友。 秦明素可以有意无意地为太子妃助阵,秦贵妃可不会亲近她儿子最大的竞争对手。 东宫如今风雨飘摇,意指储君之位的人比比皆是。后位悬空未置,秦贵妃统御六宫,莫非她此来是为显扬权柄,迫不及待地彰示“副后”之名? 姜云心思流转之间,有清清脆脆的声音落入耳中。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年已四旬之人。 “这就是太子妃?上回明素进宫看我,可把太子妃的灵慧夸上了天。我便想你当会再来母亲宫里,今儿呀,可算是瞧见了。” 候春鸟说 这一章叫“天家”,是因为踏足皇城之后,他们就做不回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太子 东宫的下人都懂分寸,他们与太子妃尚不熟悉,不会时时刻刻都杵在她面前。 此时姜云身边只有银露一人,她忽然问道:“害怕么?” 银露已然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满心惊惧在看到明燎之时达到顶峰,当下被姜云一激,她竟扑通跪地:“小姐,不,太子妃,我有眼不识泰山,您饶了奴婢。” 姜云嗤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的态度一如往常,“起来。这样的日子,让人看见不成体统。” 银露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多言。姜云等了片刻,又微微一笑道:“姜励与你说过什么?”不待对方回答,她便继续说,“不,他不会与你说起我。那便是见人下菜碟,对么?” 发觉银露牙关打颤,浑身发抖,姜云低声呵斥:“别让我看见你这副样子!”话虽如此,她脸上倒不见半点怒意,还有两份漫不经心,“陵阳侯府太小,这里是东宫。把你从前的小心思收拾干净,否则,犯了宫里的忌讳,没人能救你。” 外头隐约有动静传来,姜云半阖着眼,不再与她废话:“你还不值得我来记恨,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日后,守我的规矩,这条命就还是你的。” 殿中恢复平静,直到明燎重新使它躁动起来。他凌厉的目光落在银露面上,吓得她又是一抖。明燎眼中闪过些许玩味,陵阳侯府机关算尽,就派来如此蠢笨的侍婢? 命银露退下,明燎看着将姜云牢牢笼罩的明红,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哪个女人敢嫁给他? 他对自己在京中的名声一清二楚,在他看来,自己的太子妃,该是与她的侍女一般瑟瑟发抖,满面愁容。他与她,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 何况她还是姜家人,是身如浮萍的废棋。 暗藏讥讽的明燎上前两步,挑开那意味着大喜之色的盖头。成对的龙凤烛将整个内殿照得亮如白昼,晃了姜云的眼,更晃了她的神。 怎么会是他? 姜云与明燎十分接近,她绞紧双手,拼命克制住惊呼出声的冲动。他还活着? 明燎正俯身看着她,分明不露丝毫情感,姜云却想到了他跃马横刀时的 从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在姜云心中,此刻的他不是太子,而是她在江南见过的少年。那少年的气度和智慧令她折服,即使他已为救人而死,姜云却始终没能放下。 但他还活着!经耀目的明烛一刺激,姜云眼角渐露水色。 喜服削弱了明燎的冷峻,为他添了三分人味儿。他与人间万千男儿一般,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姜云在对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心。十年漂泊,她终于有了归处。 明燎本以为他会看见一张含怨的脸,却不料姜云竟敢与他对视。那一双杏眼温温柔柔,盛满了江南的春水。他心底有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自皇后被废之后,有几个人敢亲近他? 他不是个贪恋美色的性子,风光正盛的时候,东宫也不曾进过女人。而如今朝中暗流汹涌,他身边更不会轻易留外人。姜云的美貌远非常人能比,她若长留京中,必能牵动无数人的春心。 但在明燎看来,姜云身上最顺眼的地方,当数这份处变不惊的乖巧。 明燎心中的冷意消散两份,缓着性子说道:“这桩婚事来得突然,你若不愿,日后孤会放你出宫。” 他的语气之中有种令人俯首的力量和稳重,而他正沉沉地看着姜云:“前提是,你听话。” 姜云没想到他开口就是一段威胁,怔怔地看向他,像是忘了该作何反应。在明燎的躁意升腾起来之前,她长睫轻振,眉眼含笑地轻叹:“殿下风采如昔。” 这句含义不明的话令明燎眉头收紧,他微抬眼帘,忽然俯身捏住姜云的下颌,姜云便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片刻凝滞。姜云并不怕明燎,但嫁与他为妻,她多少有些紧张。她的掌心浮现一丝薄汗,耳际也隐隐见得三分红润。烛影穿过明燎的发丝,摇曳着落到姜云眸中,她终于忍不住唤道:“殿下……” 话音刚落,窗外有极轻的动静响起。姜云听不真切,但明燎内力深厚,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没有追问,放开对姜云的禁锢,还主动拉开距离,给她留足空间。 明燎不再咄咄逼人,声音恢复了平淡:“今夜孤不会 回来。”说完,不等姜云反应,他便径直离开。 姜云下意识起身相随,但明燎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天幕里。空旷的寝殿安安静静,有宫人得到吩咐,进来伺候姜云洗漱。 殿下倒是个有心人……可他忘了她。姜云在难以抑制的失落中寻到一分安慰,任由侍女为她换衣梳洗。直到将整个身子都埋进温热的水中,她才细细回忆起今天之事。 即使为了明日拜见天子之时有所交代,明燎今夜也该歇在殿中。他的病,当真有那般严重?想到太子匆匆娶妻的缘由,姜云心中一沉。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姜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回京接近半年,始终游走在阴谋与算计里,每日都活得小心翼翼。今夜虽仍有万般心绪,但周身萦绕着明燎的气息,她难得睡得足够安稳。 明燎接到回报,知道她已经睡下,但他没有做出回应。他的脸上划过一道痛苦,两手紧攥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几乎要扎穿皮肉。 良久,明燎面上的隐忍消退,他平静地声音落入前方之人耳中:“去查姜云的过去。” 第二日,姜云早早起身,在殿中等待明燎。她这边才收拾干脆,明燎就转入内殿中。竟这般巧? 姜云有几分惊讶,但明燎脸上却满是理所当然。他实际早已醒来,甚至还与下属切磋过几回。等到殿中侍从禀告姜云已醒,他才从书房转过来。 姜云以为他此来是为唤她入宫谢恩,明燎却道:“先用膳。” 察觉姜云的不解,他耐着性子与她解释:“一时半刻之间,陛下不会见我们。拜见祖母之时,她也必然要留膳。你若现在不用些食水,就只能挨到午膳时候。” 陛下,祖母。姜云将这个两个差异分明的称谓在心头转了几回,没有忤逆明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画册 人未至声先来,秦贵妃严妆巧扮,迎着三人的目光走到内殿。 殿中人的神态各有不同,姜云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是了,我记得秦家姑娘。秦姑娘也是一位妙人,我原打算寻个机会邀她小聚,可惜这一时之间没有空闲。” 太子妃的品秩仅在皇后之下,即使在太后面前,也只需执晚辈礼。虽然姜云还未经过正式册封,但秦贵妃本也无意与她争一时之气。 她在对置之席落座,笑着与姜云说道:“明素呀,让家里娇惯得不知轻重。难得太子妃看得起她,我这做姑姑的,还真怕她给你添麻烦。” 姜云诧异扬眉:“怎么会?秦姑娘乃率性之人,生得讨喜,贵妃娘娘不也时时记挂着她?” 女人的话术,明燎当然不会插嘴。太后把这二人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却也任她们交锋。 秦贵妃拿太后做靶,暗指姜云与太后不亲。姜云在为自己开脱之余,也将秦明素的放肆举动点明。唇枪舌剑,毫不留情,深宫里的人,都有一颗玲珑心。 不过她们都懂见好就收的理,不至于真在太后宫里论出高低。这两人无非是不愿对方得势,若是真争下去,谁都讨不了好。 众人装作无事发生,闲适地享受着精心准备的午膳。酒过三巡,秦贵妃口称身有他事,当先告辞。 待走到避人的地方,她与身边的嬷嬷说道:“给东宫的贺仪重新备置,再拟一份礼单,去掉江南物件,要快。” 嬷嬷微微一怔:“娘娘这是为何?” 秦贵妃的语气有些轻慢,她低哂道:“方才的膳食里,没有一道江南菜色。东宫那位不是挑剔的人,御膳房也不会无故安排这般单调的席面。想必是姜云喜好如此,太后才有意顺她的心。” 她将大红的蔻丹举到面前,半遮半掩地轻轻一叹:“也是,有家不能回,哪个人会愿意呢。” 在她之后离开的姜云与明燎再度陷入沉默。 入了东宫地界,明燎才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有祖母看着,你又与她计较什么。” 这话听着像是问罪,姜云却没有露出惧意。宫人屏息沉气,恨不得藏进地里,她 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温声令他们退下。 见太子没有反对,周围之人如蒙大赦。殿中已无第三双眼,姜云却仍然有意地压低声音:“陛下未必愿意见到一个温顺的太子妃。” 明燎扬唇睥睨:“倒也是真敢说。” 姜云垂目凝神,话里的笃定多了三分:“殿下您,也是一样。” 至此,明燎才添了几分认真。他毫不掩饰地将姜云打量一番,终于对她有了些微兴趣:“太子妃慧心明目,却不必用在孤的身上。” 这一句威胁更重,但姜云领会到明燎的真意,听出了他言中的认同。她颔首称“是”,不再多说。 明燎道:“明日行过册封礼,诸内命妇会前来拜见。你长在江南,若不熟悉此中之事,孤便差个人与你讲一讲。” 姜云笑着道谢:“殿下肯相助,我便少一桩心事。”话虽如此,她却没有担忧之意,俨然已将京中局势收入心间。 明燎淡淡应了一声之后再无言语,半晌无话,直到卫士前来通传,道大人们正候在殿外。 他刻意隐去了来人的名姓,不等明燎开口,姜云会意告退。她目不斜视地与殿外两名男子错身而过,他们低垂着头向姜云行礼,却并没有出声。 她今日不曾将银露带在身边,返回寝殿后,看到了一张担惊受怕的脸。这个婢子在东宫无亲无援,旁人当她是太子妃的亲信,但她岂会认不清自己的地位? 银露终于后悔,不该当姜云软弱可欺。她打定主意尽心服侍姜云,以扭转当下的惶惶之境。见姜云归来,她立时奉上自姜家带来的橘片茶。 心满意足地饮下一整杯后,姜云轻轻笑道:“有心了。”今日参透的秘密太多,她难免稍显疲惫。 皇帝与太子显然不睦,朝中久传他有废储之意,想来也并非空穴来风。东宫和姜家之间剑拔弩张,他若愿意为明燎选一个“合适”的太子妃,又怎么会挑中姜云。 在皇帝眼皮之下生存,必须学会顺应天意。午间之事,大抵已经传入天子耳中。姜云阖目长叹,她赌对了。 她并非短视之人,如此张扬,正是因为姜云看出了秦贵妃的目的——她必然是奉命而为!宫里规矩森严,她何必挑最不该生事的 时机前来挑衅。明知皇帝厌弃太子,她只需静待明燎失势。 皇城中哪个人能让风头正盛的秦贵妃做出如此反常之事? 至于明燎的心思,她昨夜将心思理顺之后已然明白。姜云沉思片刻,对银露说道:“去将家里备的几册书拿来。” 成亲之夜,明燎竟不与她同房,也是为了做戏给皇帝看,他在表达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银露很快返回,姜云吩咐她把住门,将精力放在了书册之中。这是程氏给她准备的……画册。 姜云抿着唇翻开一本,入目的画面令她霍然一僵,反手将整本书远远推开。怎么竟如此孟浪! 她紧紧咬着下唇,犹豫半晌,再三确认四周无人,又偷偷地将那册子抽了出来。待嫁的人都要有上这么一遭,她此前没有看过,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多少期待。 但太子竟然是他。要做他的太子妃,当然……不能有任何遗漏。此时天日煌煌,姜云颇有几分难为情,这岂不就是白日宣淫! 她斜躺在软榻上,从双颊烫到耳根。书上的画面越来越细致,她只觉前途黯淡。这真的做得到么?姜云渐渐萌生惧意,在看到一个稀奇古怪的动作后,她狠狠地把册子塞到枕下。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明燎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边。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 姜云浑身绷紧,在心中暗叹银露果然不中用,但总不能将明燎晾在一旁。 她顶着发红的双颊敛衣而起,垂头不去看他:“见过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太傅 明燎主动来寻姜云,这对她而言是个意外之喜。若非出现这一插曲,她或许会将欢欣写在脸上。然而就算有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姜云仍然表现得十足柔顺。 她面不改色地问道:“殿下可还有事交待?” 明燎打眼扫过殿中陈设,目光刻意停在那一方软榻之前。像是在等姜云自觉开口,他在一旁默然静立,不肯施舍半点好心肠。 早慧擅谋的太子岂会看不出姜云的尴尬?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事,姜云自认对明燎也有了三分熟悉。她大着胆子解释道:“想那女儿家的物什,不足入殿下的眼。还盼殿下,恕姜云失礼。” 与她的话音相衬的,是书本坠地的闷声。匆匆忙忙收拾的东西,藏的本就不严实,二人说话之间,那画册顺着榻沿滑落,在庄重的东宫里,坦坦荡荡地将内页摊开。 察觉到明燎的眼神转向自己,姜云下意识移动脚步挡在他面前:“殿下恕罪……” 话才出口,便被明燎直接打断:“女儿家的物什?”他的语气颇显玩味,“姜家和徐家的女儿学得是这些?” 明知他有意为难,姜云却着实无法开脱。堂堂太子妃,哪有堂而皇之地将春宫图带进寝殿的道理! 她的神思几度扭转,最终选择直言相告:“盼殿下恕罪。这是家中备下的,本该在出嫁前看过……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姜云坏了规矩,不会有第二次。” 事实上,明燎没有寻衅的意思。只不过姜云看上去好似游刃有余,难免让他生了一些试探的心思。 处事沉稳的命妇比比皆是,但波澜不惊的太子妃却是少有。除了姜云,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在嫁入东宫之后,还表现得如此从容。 明燎不知姜云慌张的缘由,但若是当场揭穿真相,他或许会看到姜云的新面孔。只不过这个真相着实有些出人意料,见多识广如明燎,也没听说过这场面。 他唇边的弧度越发明显:“些许小事而已,也值得太子妃连番请罪?” 无论在哪种情境下,明燎的言语之中,始终都透着一些散漫和讥讽。姜云不太习惯他这副语调,但皇城的明争暗斗, 已经将他逼成了令她陌生的样子。 姜云俯身将那册多余的春宫图捡起,规规整整地将之合上收到一旁,而后又转身为明燎斟了一盏茶:“殿下说得是,是我着相了。” 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看不出方才的拘谨。 明燎眼中的玩味更深:“太子妃险些将孤当作洪水猛兽,如今算是安心了?” 他没有接过姜云递去的茶,姜云却也不见失落。她稳稳地将手停在半空,整个身子向前稍稍一侧:“殿下大度,在您身边,我哪有什么不安心。” 犹豫片刻,她嘟嘟囔囔地吐出一句话:“我只怕您当我不懂礼数。” 姜云是个难得的美人,不仅面容姣姣,声音也自成风韵。当她不再掩饰女儿情态,即便是明燎这样的性子,也要赞她生得悦人。 但也只有瞬间而已,他仍然不曾被姜云打动。明燎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感受到阔别已久的清润滋味,他抬眸问道:“你从江南带来的?” 橘片茶不止为姜云所好,明燎也偏爱于此。但他不会刻意置备,也不曾将这无伤大雅的喜好示之于人。等哪次偶然遇上,他才会由着性子多饮两杯。 若她是有意而为…… 姜云讶然应道:“是。原来殿下认得这茶?” 明燎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可知先前来的,是什么人?” 姜云摇头答话:“我回京时候不长,又罕与外人相见,不太认得京中之人。” 明燎将茶盏放回案上,传出一道清脆的击声,与他的话音几乎重叠:“弘文馆的学士,徐太傅当年的门生。太傅托他给孤送了一封信,太子妃可知其中内情?” 姜云恍然大悟:“是外祖?赐婚的旨意下达之后,我与外祖去过一封信,却没有收到回音,原来……” 明燎挑眉道:“你当徐太傅不知你回京的真相?”他竟直直撕开了皇家的遮羞布,“姜励不差一个女儿,徐太傅倒是很担心你。” 姜云轻叹:“外祖怕我在姜家受委屈,我出发前那段时日里,他老人家夜夜不能安寝。” 这是在回答明燎的话,也是隐隐开释可能会有的误会。姜云不愿让明燎以为,她不满于这桩婚事。 明燎低笑道:“太傅去朝多年,却为你耗尽心 思。他若知道姜家会打这等算盘,恐怕当初也无法走得那么干脆。” 姜云捏不准他的想法,只好试探地问他:“殿下与外祖很熟悉?” 明燎没有回答,反而又饮了一口茶:“味道不错。” 他不欲相告,姜云也不好再追问。但明燎与她有相同的喜好,便足够让她感到开心。 “橘片茶在京中不算时兴,但到江南却是常见,我一到外祖家就喜欢上了。自家中带来的已经用了七七八八,还想着外祖回信之时,或许会托人捎来一些。” 她的眉眼之中隐约能寻见几丝遗憾,虽仍不够取信于明燎,但也暂时打消了他的疑心。他已经遣人去追查姜云的经历,诸事自有分晓,不必急在此时。 姜云见明燎喜爱这茶,便又为他续上一杯。两人瞧上去,与民间诗话里的恩爱夫妻无异,可惜姜云亲手打破了这闲适的气氛。 她想到了一件正事,放下茶壶小声询问:“殿下今夜歇在哪里?” 姜云的目光有意避开一旁的春宫图,声音像是从喉中滚出来的一般。这话问的好似不是时机,但她的确没有别的心思。 太子妃册封礼就在明日,皇城中的眼睛指向东宫。昨日之事,皇帝或许乐见其成,也能找到遮掩的借口。但倘若今夜二人仍不同房,那实在有些过于狂悖。 过了片刻,姜云仍未等到明燎的回答。她以为明燎无意多说,或是仍然不喜此事,便打算将这一页翻过去。 明燎没有错过她眼底的迟疑,本已歇下的逗弄之意再度翻起:“太子妃精心准备,孤岂能视而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君臣 明燎话音才落,就听见姜云不加思索的轻呼:“殿下,我……” 她的双颊如同染霞,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意味。昨日的明燎尚且拒她于千里之外,今天怎么这般好亲近。 失势之前的太子持身端正,如今的他更冷淡得过分,这样的人,却反常地与姜云说了一番不正经的闲话。似惊也似喜的情绪在她心底油然而生,姜云恍然间多了些不真实之意。 在几度挣扎之后,她暗暗地将明燎调笑顶回去:“看不出殿下是如此促狭的性子。” 他们不再像昨日里的一样,将真面貌死死尘封,此时二人相对而坐,都选择展现出自在与随意。 明燎道:“太子妃也不像随性之人。” 良久,姜云呼哧一笑:“先前殿下见到的,是陵阳侯府的嫡女。从此以后,姜云是您的太子妃。” 明燎的目光停在姜云面上,像是要从她的眸中探寻什么。他忽然攥着姜云的右臂,把她带离案前,压在一旁的塌上。 后背被坚固的木料摩擦,姜云疼得显些哭出来。她是个不耐痛的,养尊处优的娇姑娘,哪里经得住这般对待。 姜励虽不喜这个女儿,陵阳侯府也是当朝鼎盛的权贵高门,不至于故意苛待她。徐太傅更是恨不得把姜云宠到天上,若非徐家家风清正,怕不是会养出一个飞扬跋扈的小霸王! 明燎丝毫没有欺凌女人的愧意,他的目光令姜云陡然生出如临大敌之感。他说:“在太子妃眼里,又把孤当作谁?” 姜云被他的气息包裹,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幼兽,她从没有与哪个男子如此亲近。忍着惊惧,她将能活动的左手抵在榻上,死死拽住身下的锦缎。 她不愿露怯,尤其是在他面前。 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姜云在锦布的柔软中寻觅来些许安慰,强装出镇定的样子:“殿下是大雍的太子,是姜云的夫君。” 她知道明燎的言外之意,但也牢牢记得清晨的对话。两人之间没有信任,所以,多说无益。 也不知明燎是否满意,总之,他没有强行剖她的心。他只说了一句令姜云心底发颤的话:“孤曾经是天下的储君,如今只 是东宫的主人。” “殿下!”姜云本能地将他打断,而后瞠目启唇,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燎没有顾及她的震惊,轻描淡写地将她的心绪再次打乱:“虽不知太子妃究竟将孤记成了谁,但你若想在宫中生存,最好断了不该有的妄想。” 姜云压抑着心头的复杂阖目侧首,强忍着不去看他:“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已然耗尽她浑身力气。明燎在得到答案之后抽身离去,没有明确地回答她最初的问题。然而姜云也顾不得在意他今夜的去向,她已经身心俱疲。 明燎方才之语堪称悖逆,这话在旁人耳中当是——太子明燎贪恋权柄,有负皇帝的重托,有违圣人的教诲! 她知道明燎不喜她在不经意之时吐露的情思,也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还不值得明燎做回曾经的君子。但他哪里来得把握,相信她不会将这番话传给外人! 姜云分不清心中澎湃的,是欢喜还是后怕,但她知道此时该做什么。 “银露!” 听见她的召唤,银露快步走进来,小心地问道:“太子妃这是?” 银露与姜云朝夕相处已有数月,却没见过这样的她。姜云脸色不好,连番吐息之后,才藏住了眼底的凝重。明燎的心思比她想象中更加锋利,无论如何,她必须在今夜将他请到殿中。 他的心性太硬太冷,不像会低头的人。但他的处境实在危险,没有行差踏错的余地。 缓下心的姜云慢慢说道:“去给膳房传个话,晚膳加几样新菜。” 她给银露的,是从江南学来的方子。与橘片茶一样,都是爽口滋润的民间小食,她摸不准明燎的心意,但料想他不会生硬地落她面子。 既然明燎表现出对橘片茶的兴趣,她就可以邀他试一试民间的风味。这正算是顺理成章,若能趁势取悦于他,那更是一件好事。 然而还不等她亲自去请,明燎已然回到殿中。与他重逢之后,姜云惊讶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太多。 明燎扬眉问道:“在太子妃眼里,孤便是不识大体的人?” 姜云笑言:“殿下心有成算,姜云不敢指摘。” 她强逼自己迅速适应明燎这独具特色的 语气,状若无意地说道:“回京之后诸事繁琐,没有外祖教导,功课落下了不少。常闻殿下学识渊博,不知殿下……能否与我讲一讲?” 姜云的声音婉转清扬,在这独处之时,显得既敞亮又暧昧。 明燎嗤笑:“姜家显荣,徐家清贵,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不凡。太子妃争宠的手段,着实不像寻常人。” 姜云低语:“不敢欺瞒殿下,我所说皆是实情。” 明燎一言道破她的心思:“就算是实情,也不过是借口。你不就是怕孤今夜仍不与你同房?” 他的言语里昭示着明晃晃的威胁。明燎贴近姜云耳际,冷淡的声音直直传入她的心底:“不要与孤卖弄心机。姜云,你若当真与东宫一路,大可以直言不讳。” 姜云没把他的试探放在心上,她坦荡地应道:“是,那姜云便说了。于情于理,您今夜都该留下。” 明燎逼近几步,将她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孤还以为,太子妃要学东宫各司的僚属。你要说的理,孤已经听腻了。这情,又是什么?” 姜云正色:“我知殿下看重外祖,也知您曾几度拜访徐家族地。外祖特意来信,想来必是因我而起,即使为了表面太平,您也该与我做成夫妻。” “哦?”明燎把她的神色尽数揽入眼中,没有错过一丝一毫,“徐太傅为你大费周折,你倒是毫不领情。太子妃就是这样孝敬长辈?不尊师尊长的人,又是否——尊君?” 明燎刻意的停顿如同利刃,紧紧贴在姜云的命脉之上。归京前的点点滴滴浮上姜云心头,她忽然有了某种明悟。 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所学忠孝仁义,圣贤遗音,皆由外祖亲自教导。殿下是君,姜云,是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天家 明燎并不喜欢留人伺候,这一方案前只有他们两人。姜云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就亲自为明燎布菜。 明燎任她施为,片刻之后,忽然出声问道:“你似乎并不喜欢江南风味?” 姜云没料到他如此敏锐,但此事也不必瞒他。她轻声作答:“许是去江南之前,口味已经定了。” 明燎平淡地“嗯”了一声,殿中再度陷入寂静。一灯爆豆,灯芯的噼啪之声清晰可闻。姜云的心情起起伏伏,嘴唇下意识抿紧。 明燎撩起眼皮看向她:“孤不记得在徐太傅家中见过你。” 他曾代天子巡查八方,也多次因公务到过江南。徐太傅致仕前常为明燎授课,他南下之间但有闲暇,都会去拜访这位老师。而此人,正是姜云的外祖父。 姜云微微垂首,停了三五息才复言:“不是在外祖家中。” 明燎眼里陡生兴味,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便暂时不必说了。” 姜云本已做好和盘托出的打算,却不想得到这样一句话。她抬眸看向明燎,对方却已然收回目光:“孤不想费心查证你言中的真假,所以,暂且罢了。” 这个答案远在姜云意料之外,不被信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嘴唇翕动,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举筷的手停在半空,她顺势放下筷子,为明燎添了一杯茶。 二人在沉默里共赴天子殿外,在长久的静候中,他们同样坚定又镇静。等到终于有人唤他们入内,姜云的腿脚已经隐约发麻。 明燎不着痕迹地撑住她的身体,姜云低低道了声谢。 这是一路上,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竟先将目光指向姜云:“徐太傅的外孙女?是个好孩子。” 又是外祖,这父子二人对她的态度很值得深思。他们都把她当徐太傅的外孙女,而不是陵阳侯的女儿。 姜云心中有疑,面上却滴水不漏,她身揽漆黑庄重的朝服行礼拜谢。 皇帝又与明燎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将他们支去太后宫中。 一路上耳目众多,姜云不敢妄言。但皇帝与明燎的相处模式令她很是在意,联想到明燎 如今的处境,她的心里揪着疼。 明燎恍若不知她的关切,并没有安抚或劝慰的意思。甚至看不出他有分毫触动,仿佛被冷待的人并不是他。 太后已然等了许久,见他们携手而来,老人当即笑开:“太子与太子妃来了,快过来给哀家瞧瞧。阿云这样打扮,与你娘更像了。” 温和的声音令姜云鼻头一酸,明燎察觉她的失态,不动声色地越过她。 姜云坐在太后的下首,听太子与她寒暄。太后是北人,却特意给姜云备了南方的点心。她颇有哭笑不得之感,却不忍让这位慈祥的老人失望。 伸手拈起一块糖糕,姜云正要送入口中,明燎却忽然截了胡。 他俯身就着姜云的手将糕点吞下,在太后调侃的目光中,明燎轻咳一声:“祖母,太子妃不喜欢江南。” 姜云回味着指尖的温润,仿佛触及不可说的禁忌。明燎的亲近突如其来,她在一瞬恍惚之后,立刻将心神稳住。 在经年苦难之中,她早已失去天真的资格,不会认为明燎在一夜之间转了性。 大雍的太子殿下行事环环相扣,他既给太后看了她最想见到的夫妻和睦,也悄然为陵阳侯添了一记污笔。 苛待原配嫡女,又拿她来迎合上意,这样冷血绝情的人安能重用,就算他解了天家的困,皇帝又如何放得下心? 明燎看上去远比旁人了解自己的妻子,表现得仿若用情已深。但他又合规守礼地唤她,太子妃。 他布了一层状似遮掩的朦胧与暧昧,扮作一个强装冷静的新婚人。 始终关注着太后的姜云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歉疚与安慰,她不由得在心底暗叹,皇宫,真不是个好地方。 姜云虽不好江南膳食,但她爱江南,可以说是爱到了骨子里。南下的岁月是她难得的恬淡日子,比之阴云密布的京城生活好上太多。 但姜云与明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没有挑破他的虚言,反而顺势向太后告罪:“怪我,我该向祖母直言。” 看上去,明燎与太后十分亲近,姜云便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祖母赐下的东西,做晚辈的,哪里会不喜欢。在您身边呀,我与殿下怎样都好。” 她的言语之间满是女儿家的羞怯,将 新嫁娘的姿态表露得十足分明。太后见状,提着的心勉强放下。 这桩强行撮合来的婚事,若能让二人满意,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缓过神的姜云坦然任明燎照顾,又有一桩没一桩地,将见过的趣事挑挑拣拣说与太后。这场面,与先前东宫之中,竟恰好反了过来。 但他不过是做戏而已。 姜云强忍心中的酸涩,陪他把这出夫妻情深的好戏做足。她仍把明燎当作风雅又仁义的君子,并不认为他想在太后身上图谋什么。 于她而言,若能哄得这位老人顺心如意,那……也好。 但就在此时,一位宫人来到太后身边,他的声音不高,但邻近的姜云与明燎,也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娘娘,秦贵妃来了。” 秦。 姜云几乎在一瞬间便想起了在那日的小宴上,落了程轻仪面子的人。她也是秦家女,唤作明素。 姜云特意调查过秦明素。据说她拥揽万千宠爱,生得张扬又跋扈。父母管束不住,秦贵妃也很是纵容。这不,女儿家的瓜葛,竟被她闹上了明路。 姜云没打听出她与程轻仪的过往,但秦贵妃在深宫立足多年,显然不会与她的侄女一般任性。 即便秦程两家彼此不睦,想必她也不会将这夫妇二人视作盟友。 秦明素可以有意无意地为太子妃助阵,秦贵妃可不会亲近她儿子最大的竞争对手。 东宫如今风雨飘摇,意指储君之位的人比比皆是。后位悬空未置,秦贵妃统御六宫,莫非她此来是为显扬权柄,迫不及待地彰示“副后”之名? 姜云心思流转之间,有清清脆脆的声音落入耳中。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年已四旬之人。 “这就是太子妃?上回明素进宫看我,可把太子妃的灵慧夸上了天。我便想你当会再来母亲宫里,今儿呀,可算是瞧见了。” 候春鸟说 这一章叫“天家”,是因为踏足皇城之后,他们就做不回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来因 寂静的寝殿之中,明燎的笑声格外突兀。他几乎是在姜云耳边呢喃:“君、臣?” “你是徐太傅的学生,还是东宫的太子妃?”明燎的凌厉一如往常,身为大雍的太子,他一贯直指核心,“姜云,你要成为谁?” 明燎身量颀长,比姜云高出不少,她不得不扬起脸,才能对上他的目光。姜云神色沉稳,没有被他突然地转变惊动。明燎的容貌气度远非常人能比,但在如斯场合中,他温和得令人心悸。 然而姜云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平平静静地回答:“我已经是外祖的学生,也已经是您的太子妃。”她的言谈举止皆成风仪,正衬一身通透与明媚,“出身,来路,亲友,师长,我无从选择。” “阴差阳错与您重逢,也不过是不得已的幸运。”姜云不忌吐露实情,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迟疑,“姜云生在泥沼,始终孑然一身,走到哪里,就是谁。” 明燎眸底的探寻之意愈发明显,而姜云也并不介意。她迎着他的目光缓缓说道:“我无从选择。陵阳侯府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而外祖愿意接纳我这个多余的人。所以,我做了他的学生。” 姜云身具江南独有的风韵,眉眼一弯有如春水。她低眉顺眼地叹道:“姜云做不做得成太子妃,不该是殿下说了算?” 明燎终于将周身的锋芒稍稍收敛,一字一顿地称赞道:“胆子不小。” 姜云不语凝眉。 两人这一番对话,听上去就不简单,实际也的确是句句有深意。明燎地位不稳,满朝上下避之不及。在朝中盘根错节,却选择急流勇退的徐太傅,竟然会在此时与明燎来信,这本就是一个不合理的动作。 他只是为了突然临门的联姻? 对此,两人都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们皆有不该宣之于口的秘密,从不会放轻警惕与防备。 明燎想知道,姜云与徐家是否有着某些默契。姜云把握不到信中的内容,却必须尽力打消他的怀疑。 她也在隐晦地告诉明燎,徐家与她同属一心。与他,自然也是。姜云希望明燎接纳她,承认她,不吝将徐家作为筹码。 气氛 忽然凝滞,直到姜云温柔地问:“料来明日的章程也不简单,不如早些休息?” 她像一个温顺的妻子,主动捉住明燎的袖角:“姜云冒昧,请殿下安寝。” 明燎没有拒绝,姜云便亲自为他更衣。除了外袍之后,她的手指牵上明燎的里衣,明燎却忽然将衣角自姜云手中抽离。 “太子妃今日累了,不必为孤费心。” 他自顾地坐在案前,随意捡了一本掩在角落的书:“睡。” 姜云庆幸她有读书的习惯……不至于让一国太子在人前翻阅春宫图。她看得出来,明燎此举不为读书,只是需要一个不与她亲近的理由。 才一天而已。她很快整理好心情,褪下外袍,合衣躺在锦被里。明燎武功深厚,姜云的目光逃不过他的敏锐感知。即使不曾回头,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在做什么。 姜云俨然已将眸子眯成一条线,几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然而她自以为谨慎的举动,在明燎面前无所遁形。 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里,因为,他很快就吹熄了灯。 殿中自然不会只有这一处烛火,不过入夜之后,在如此宽敞的寝殿里,只有最邻近几盏灯能够用以照明。 渺远的明灯乘风摇曳,姜云眼前只剩下一片昏沉的剪影。烛影摇红,她循着目光所指找到明燎,她没有移过神,他也不曾动过身。 夜色在平常又不平常的静谧中渐渐加深,明燎忽然打破沉寂:“转身。” 姜云不曾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最后一丝烛光随着这个动作在她的眼底消散,直到彻底陷入夜幕,姜云才顾得上思索明燎此言之意。 她嫁入东宫是为冲喜。太子明燎,患了急症。 仗着他看不见,姜云死死抓着厚实的棉被。他可是当真身有严疾? 明燎方才的声音听着与往日并无不同,但想必即使病重,他也是能忍则忍,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夜色深沉,又有罗帐阻隔,就算睁大双眼,也不可能看清他的身形。何必特意要求她避这个嫌,以至于将真相点明? 她直觉这里面有些异样。京中对明燎的病传得很是玄乎,在此之前,姜云其实并不相信。他们说得哪里是生病,那样子分明是中了 邪! 但明燎在隐瞒什么?他究竟怎么了? 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如同乱麻,紧紧缠绕在她的周身。阴谋,试探,党争,但有一步踏错,可能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今日见过的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尽数涌入姜云的脑海。她累了,但明燎的病情使她夜不能寐。她被迫在心头重走皇城路,思绪忽然回到水乡福地。 她的外祖听说陵阳侯府的打算,一生淡泊的人,在她回京前的那段日子里,翻来覆去地把狠心绝情的姜励骂了一遍又一遍。 见姜云满不在乎,老太傅再也顾不得君子气度。他死死抓着姜云的手,自喉中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懂不懂轻重。” 姜云轻笑着劝他:“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再说,哪里不比陵阳侯府强?” 是如何哄好的来着……姜云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一连好多天,大雍的文人表率,天下士子共同景仰的徐太傅,一见她就吹胡子瞪眼,活像个老小孩一般。 她忍不住无声一叹。外祖自逐于江南,是整个大雍的损失。 两代帝师,弟子千人,姜云若不愿嫁入东宫,以徐太傅的超然地位,总有办法为她周旋。但姜云从容地告诉她最亲的外祖:“我愿意。” 她知道老太傅与太子关系匪浅,也曾数度听他盛赞太子的胸怀与天资。姜云生在侯门,无力掌控自己的婚事,嫁给谁,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选择危难中的太子,她图得当然不是太子妃的虚名。姜云想做严冬中的烈火,做雪中送炭的谋臣。 她想堂堂正正地请徐太傅回到京城,让他血脉里的风骨成为大雍的文名。 她早就打定主意辅佐太子,更何况,他还是她失而复得的故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异象 这一晚,姜云睡得并不安生。心上人明明与她近在咫尺,但姜云却觉得,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无数山川。 她宁愿像昨日一样,与明燎分居两室,也不想和他背对成眠。而明燎以太子之尊枯坐整夜,也可谓是既荒唐又无奈。 姜云那双晶亮的眸子渐渐染上沉闷与寂然,她强迫自己进入浅眠。明日,太子妃不能让人看出一丁点的疲惫。 是日风和气朗,云卷初阳,笼罩在皇城之上的,正是岁初才有的新与净。天青,云清,万物生。 钦天监进言称,拱卫东宫的星辰新盛,有一道明光坐落在南,与主星相佐相应。此乃百代罕有的吉兆,昭示着太子殿下遇难成祥,东宫的凝气就此转清。 在太子妃册封大典之前,卜得这样一个结果,给足姜云脸面,使她收获满朝敬誉。姜云坦然受之,将这些人的名号记在心底。 如此瑞景对她而言,可称不上是好事。何谓遇难,何谓气凝?冲喜又岂是能摆上台面的言辞!皇家尚且遮遮掩掩,隔了一层遮羞布,钦天监竟半点不知避讳。 游走在风云中央的卿僚臣属,哪个不是心有玲珑,哪个不是一人千面,他们岂会不懂此间的弯弯绕绕。 “不慎”说破动荡的根源,以天象为柄,做下引人遐想之事,莫不是钦天监上下,在一夜之间成了傻子? 目睹这场好戏的人心底发笑,但不妨碍他们假模假样地向姜云道贺行礼,贺她成为大雍的太子妃。 姜云气正容尊,站在明燎身边也不落下风。她在雅乐和燎火的环绕之下敬受金册,祭天地,拜宗庙,将太子妃的名号,告与日月星辰听。 姜氏女云,谓太子妃。此诏令当传四海,使天下共闻之。 姜云再次见到天下的主人之时,仍旧置身在与昨日一般无二的惊异里。皇帝对太子不闻不问,倒是肯为她放下三分威仪。 属于皇父的亲切使人不寒而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钦天监敢呈此冒犯之辞,其中必然有皇帝授意。 等到皇帝不得不以大局为重,忍痛重立太子,今日算在姜云头上的吉兆,或许就将成为她的催命符。东宫天象 转盛,却被她这道喧宾夺主的明光重新遮蔽,还牵累了瑞气加身的太子。 姜云长拜谢恩,将庄重二字诠释分明。 后位空虚,六宫之中无人能越过太子妃,而先皇后身有污名,不配得姜云敬拜。大礼便到此为止,她当与明燎返回东宫,接见内外命妇。 二人携身告退,正在此时,惊变忽来。竟有宫人仓皇而至,顾不得还未宣告结束的大典:“陛下,陵泽神异!” 他径直匍匐在玉阶之下,怀着无法压抑的惊与喜颤声告拜:“陵泽现千丈瑞彩,名士齐聚,百姓皆集。护国寺的高僧围拢在陵泽之畔,称此乃千古福瑞,天意传吉,贺大雍风调雨顺,国祚祯祥!” 姜云闻声大震,狠狠咬上舌尖,克制住转头的冲动。她从不信所谓天意命数,第一个就想到了太子! 但很快,她就将这个大胆的揣测否决,明燎没有必要策划如此惊险之事。在这个日子里,构设一番虚假祥瑞,对他根本没有好处。 皇帝的心思哪里会被天象左右,甚至于经过此事,他对明燎的忌惮与不满,必然会再度加深!没有哪个帝王愿意看到,百姓视旁人为祥瑞,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太子的民望必将招致皇帝的注视,明燎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陵泽便在京郊,与护国寺正正相对。百年名刹香火长盛,求签问佛的人数不胜数。今佛门名胜之地现此瑞兆,一日之内,消息就将传遍帝京。 百姓淳朴亦虔诚,传扬之下必然深信。但凡事皆有因果,此等惊人异象,免不得一番长长久久的议论。 而天下皆知,太子大婚。 今日是太子妃的册封礼,也是太子纳妃的最后一项仪程。 即使为陵泽异象找到其他意义,也不可能压得过最直接的推论。民间的风向无法改变,此事已经没有转机。 无人看好的太子,一朝声望大盛。 然而此刻的金銮殿中,众人皆胆颤魂移。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触皇帝的眉头,他发话之前,在场之人只能将脑袋埋进胸腹,不敢看,不敢听。 前来上奏之人,此刻更是如临深渊。此事干系重大,他不敢不报,但他怎么会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有胆子小的宦官两腿 发软,拼命提住一口支撑的气。他们不敢表现出异样,生怕糊里糊涂地,就做了铡刀下的亡魂。 竟是明燎率先打破这冷硬如刀的静。见他撩衣一拜,姜云立刻跟上,紧随明燎直直跪立。 “臣,贺陛下。”明燎不见波澜的声音落入所有人之耳,以他为始,众人齐齐叩首。 “臣,贺陛下——” “贺大雍风调雨顺,国祚祯祥——” 殿外不明真相之人闻声也拜,层层叠叠的祝词相继而起,直到皇宫之中彻底平静,皇帝终于施舍给他们一分仁慈:“起。” 事有变化,但规矩不能省,姜云和明燎依然要在众人的朝贺中返回东宫。 丹墀之下,宗室女与诸王妃齐声进祝。姜云看出她们的惊惧,说过几回场面话就将众人遣散。经旁人一衬托,姜云的冷静与大度尽显。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明燎缓缓开口:“不打算问?” 姜云反问道:“殿下既有如此之说,想来您已经知道是谁?” 明燎突然揽上姜云肩头,敏锐地察觉到怀中女人浑身一震。他们结为夫妻以来头一次这般亲近,姜云面对天子威仪尚且无惧,却在此时背生薄汗,紧紧闭着一双杏眼。 她的气息难得生乱:“殿下,您……” 姜云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且不说明燎此举为何,单看外头天光大亮,也知道当下不是行乐的时候。况且这个关头,她哪里胡闹的心。 她正犹豫该不该劝,该不该拒绝。明燎抓住她动摇的一瞬间逼问道:“太子妃不知?” 姜云猛地睁开眼。 在她出声之前,明燎以手覆在她的唇上,将答案说与她听:“是徐太傅。” 姜云下意识向后一仰,直直撞上明燎的臂弯。逃离禁锢的她脱口而出:“不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黑手 明燎手上力如千钧,把姜云死死困在原地。她倔强地扬着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不可能。” 她的外祖怎么可能会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与她对视的明燎,竟觉得她有些可怜。姜云的心性、容貌皆数上乘,她卓然立于风云之巅,将同代女子甩在身后。 即使挑剔如太子殿下,也不得不承认,姜云的胆魄和手腕实在不凡。莫说各家的闺秀,就是同辈男儿里,也未必能数出几个人,有姜云一般的襟怀。 但是,这样的人偏偏选不了自己的路。 他眉眼含笑,气氛陡转:“你当真以为,姜励把你送进东宫,只是一个偶然?” 姜云的惊与怒猝然崩散,明燎话音未落,她就领悟到其中深意。在三五息的沉静之后,姜云把头转向一边:“外祖,也修佛法。” 她不信。纵然姜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也像极了正无措、失意的人,但明燎没有找到最该有的模样。 遭至亲之人隐瞒,算计,甚至背叛,姜云的反应,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地避开他的目光——而这不代表她在逃避。 明燎已经发现,姜云固然性情坚定,但在他面前,却表现得如同阅历尚浅的小姑娘一般。她不曾迷失,也不曾出错,但正是因此,明燎才更加在意她情不自禁流露的娇怯。 在他的记忆里,他与姜云并无交集。 明燎强硬地扳直姜云的脸,逼她与他对视:“岂止,徐太傅何事不精。你应当记得,他早年与护国寺诸僧的一番激辩,被国子监引为经典,以此事连考三年。” 姜云的确记得。彼时她只有六岁,尚不曾学过佛法,但此事乃传扬一时的佳话,不止高僧名士奉为美谈,连酒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时不时与闲客们讲上几遍。 国子监不授禅经,但也以此事为题,令学生们吟诗作传。一众才子各书其道,以不同的视角将之记载。 他们的辩论之地,甚至被当作雅苑。许多文人墨客纷纷造访,分明不曾亲眼目睹,却偏要乘着兴留下诗篇。 姜云不止记得当年的盛景,还记得此事的收梢,与明燎也有关。 徐太傅为明燎授课 时,半闲谈半考校地提过此事,而明燎的回答耐人寻味。 “倘天下学子皆为太傅记文作诗,则天下学子皆因太傅扬名后世。” 明燎是赞老师大才,更是嘲讽那强行堆砌的诗兴。或许他们走到终年,一生成就也不过是,为徐太傅的美名,添了块平平无奇的砖。 徐太傅必将青史留名,而这些人,最终将成为“当世共敬仰”的一份子。 正是在明燎此言之后,这一阵奇特的逸兴雅风,才渐渐平息,又渐渐消弭。 如今少有人再谈此事,但姜云熟悉内情,想起来一个外人不知的细节。 她的外祖也曾是掷果盈车的人。大族子弟,名盛一时。姜云曾听一些长辈提过,说徐太傅年轻时,性子傲得像西域进贡的孔雀。 这些事对姜云而言太过遥远,莫说她,她的母亲也没见过。但老太傅偶尔会表露出当年的影子,比如,他自作主张地和护国寺的主持打了个赌。 “大师胜了,我为大师重修佛塔,我胜了,大师也应我一件事?” “佛法由心,施主不该以此为局。” “大师胜我,自可当我不曾说过。” 姜云没想到徐太傅也有不讲理的时候,他听闻之后朗笑开怀,把不为人知的故事告诉她。 “总不好贪佛祖的香油钱,大师欠我一诺,记得日后来还。” 他很快致仕出京,这句玩笑,自然也不曾成真。 姜云知道明燎想说什么,但她细思之下仍在反驳:“出家人不打诳语,主持大师慈悲为怀,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明燎道:“你已经在寻找佐证。姜云,你很清楚,徐太傅做得出,也做得到。” 姜云长叹:“殿下,外祖若心在朝堂,又何必等到今日?”她的外祖费尽口舌,要劝她回心转意,怎么会亲手将她推向京城。 “孤此前告诉过你,凡事皆可直言不讳。”明燎也不放手,揽着姜云坐在一旁,“看来在太子妃心中,东宫与死局无异。” 姜云无言,她只觉明燎的指责没有道理。这还不算直言不讳? 她言下之意,的确如明燎所说一般。徐家若想再度入朝,或是徐太傅不想离京,当年便可设计送姜云嫁入东宫。 何必等到明燎失势,自身难保 之时。 明燎之意也不在责备,他提了另一个问题:“听说,陵阳侯府送你南下,也是因为批命?” 姜云的手在一瞬间攥紧。 明燎不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三言两语道破真相:“徐太傅教你七年,等你七年,他将你当作至亲,但,可曾把你当成一个女人?” 他残忍地给姜云最后一击:“你学的是谋略,是兵法。太傅曾教给陛下,教给孤的东西,如今也教给了你。你是他的后辈之中,唯一能接近孤的人。” 明燎冷声说道:“你是个聪明人,但你知道的太少。” 属于太子的封芒尽数显露,他终于不再遮掩:“十年前,你做不了太子妃,太傅也不愿你成为太子妃。姜云,只有在如今的局面下,他才会打这个主意。” 回京之前,姜云并不关心时局。她对朝中的了解和把握,大部分来自姜励。陵阳侯府行事张扬,听得多了,自然有所领会。 明燎之言几乎将她的判断全部推翻,但姜云确信,他所暗示的东西,恐怕整个京城,没有一个人看透。 仅从眼下而论,虽然明燎说得合理又惊人,但她仍不能完全相信。 姜云没有查证的机会,深究下去没有意义。明燎也有如是之想,打算便到此为止。 “回门礼已经备好,若你有其他打算,就自己去操持。”他起身缓步向外走,留下一句颇显意趣的话,明燎似乎很期待姜云回到陵阳侯府的场面。 显然,他今夜不会回来。姜云对此早有准备,却反常地出声拦下明燎:“外祖把我当作男儿教养,殿下似乎也不曾将我视作太子妃。” 她没有上前,保持在一个无需抬头就能看清明燎的距离上。 “朝中议论纷纷,而您始终不曾放在心上。姜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甚至像稳操胜券的样子。 “您想告诉我,外祖也是看破此事,才会苦心筹谋,让我嫁给您。 “夫妻一体,我不愿成为殿下的拖累。您说我知道得太少,那可愿告诉姜云,陛下究竟想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疑点 明燎知她大胆,但姜云率性至此,也着实出人意料。 然而明燎心头迅速凝聚又迅速消失的一丝同情,不足以使他放下戒备。他对姜云没有怜惜,只不过是感到些许的遗憾而已。 明燎的目光给人以极大压力,姜云压低气息,不肯流露出分毫怯意。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但她的脊骨与她的心性一样坚直。 这句话听着冒失,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佳的陷阱。她不需要明燎的回答,只要明燎肯做出反应,她就能得到一些旁人得不到的消息。 姜云没指望明燎会告诉她真相,即使明燎说了,她也未必敢相信。她视明燎为友,为亲,但大事当头,姜云没有资格轻易地将他当作同路之人。 但有心人不止姜云,她心思灵巧,明燎也深谙世故。他是自阴谋和算计中走出来的大雍太子,怎么会看不出姜云的计。 他该警告她,责罚她,让她不敢再说不该说的话。但明燎心里清楚,姜云记不住这个教训,而且,兴许姜云等的正是这一出。 明燎玩味道:“揣测圣意的大罪,太子妃敢问,但,可是当真敢听?” 无论他如何做,都会被姜云翻来覆去地仔细揣摩。任她自行猜测,不见得是好事。何况,明燎不打算发作姜云。她既然问出这样的问题,那等于亲自将主动权送到明燎手里。 “违逆圣意,也是大罪。”她沉声垂首道,“若是姜云意在揣测自己的夫君……殿下您,想做什么?” 这便是以退为进。姜云不知明燎的底气来自哪里,但她没有和明燎谈判的筹码,至少在此刻,他已经占尽上风。 她先前想不明白的事,如今已是豁然开朗。皇帝对她兴趣斐然,明燎对她数度盘问。这对看上去关系紧张的父子,唯独在她的身上,展现出空前的默契。 他们都称她为,徐太傅的外孙女。 大雍最尊贵的两个人,高高在上地统御山河,豪迈地将天地间的点点滴滴纳入眼底。所谓占卜、命数之后的真相,他们已然看得清晰。 姜云不敢赌,她只能暂时当明燎所言为真。错判形势的岂止陵阳侯,岂止御座下的臣 工,就连她的外祖,也低估了自己的君王和学生。 若是如此,那这一招错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她没有回头路,必须依靠自己,为徐家争得转机。她只能站在明燎的身后,谨慎地从他身上寻找生机。 失去母族的明燎尚且无所畏惧,当然也不忌于放弃妻族。这个道理,二人都懂。 明燎今日之举,也正是出于这一目的。他使得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姜云不知朝堂事,他慷慨地拨开漩涡,把深藏的秘密分享。他没有要求姜云的回报,却逼得姜云主动走进罗网。 但到了收网的时候,他却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姜云是一块璞玉。陵阳侯府没有看出她的价值,二者之间并不亲近。徐太傅想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也不曾把个中实情透露给姜云。 她活得通透,却也浑浊,始终没能把握命运。姜云有看破世情的眼,也有坚不可摧的心,可惜她还有遍布迷雾的路,以及被人操纵的前程。 陵阳侯府的姜云无声无息,太傅门下的姜云聪颖灵慧——那东宫的姜云,又该是哪种模样? 这些年里,明燎性情大变,鲜少为外人费心。但姜云是个例外,他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姜云的特殊经历使她在明燎心里多了一成分量,他在期待姜云的真面目。一个人偶般的太子妃,不值得明燎费神,但假如姜云找回本性,她将会变成什么人? 明燎道:“太子妃不妨先想想,徐家又在做什么。” 他言尽之后便离开,不再和姜云互相试探。旁人如此说,更可能是托辞,然而明燎从未说过没有意义的话。即使他语焉不详,姜云也不得不重视。 徐家在做什么……徐家已避世多年,桃李满天下的老太傅,这些年里也只教出了姜云。他们能做什么? 就算外祖有事隐瞒,可姜云自认眼界不输旁人,他又能瞒她几时?京中之事,姜云无从插手,可江南有她熟悉的一切,绝没有人能骗了她。 所以,太子是想说,过去?这个结论令姜云拧起了眉。 而明燎所言之中,尚还有一个大破绽。徐太傅或许能请护国寺撒下弥天大谎,但是明燎的病却是个不可把握的偶然,此事总不可能与 他有关。 何况他人不在京中,哪有机会假造祥瑞。陵泽神异影响甚大,姜云虽未能亲眼见到,但仅靠听人转述,也能想象出事发之地的恢弘盛景。 将此事交给外人,着实有些冒险。既然姜云不知,那又是谁在配合他?仅靠护国寺的僧侣,可办不得如此大事。 姜云心里乱作一团,又强行将杂乱的思绪理成一团线。 她试图理清此事的脉络,而身在别处的明燎,得到了一封与姜云有关的密报。 他们各自探寻着不为人知的真相,然而他们都一无所得。 各怀心思的一晚过去,新妇回门。 姜云与明燎出发得早,而陵阳侯府也提前做了准备。走下马车的姜云一抬头,就正对上冷淡的姜励。 她唇角一扬,盈盈带笑:“姜侯年纪大了,何必赶这个早。今后没有女儿在膝前伺候,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东宫和陵阳侯府的过节,满朝上下无人不知。而姜家父女不合,如今也不再是秘密。所以姜云无甚顾忌,把扬眉吐气的姿态做出精髓。 姜励自然不忿,但姜云话说得阴阳怪气,字面上却没有能挑的理。她如今是太子妃,谁又能当众驳她面子。总归,只有一时而已。 见姜励忍气吞声,姜云痛快之余,也没有错过他暗藏的怒意。她看得出,姜励不过是装模作样。若不是二人身具相同的血脉,姜励怕是想掀了她的祖坟。 姜云颇为享受这样的感觉,回身邀请明燎:“殿下可愿到我院中小坐?” 明燎颔首,姜励亲自为二人引路。走到中途,明燎先于姜云感到不耐:“姜侯自去,孤与太子妃有话要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闹剧 姜励巴不得离他们远些,就干脆地应命。姜云轻声笑道:“太子殿下威仪日盛。” 陵阳侯府富丽堂皇,前来伺候的人却神色慌张,哪里有侯门样子。显然,京中沸沸扬扬的流言已经传进他们的耳朵,这些人看上去,都将明燎当成了洪水猛兽。 冤有头债有主,姜云没有为难下人的兴趣,便挥手命他们退下。 明燎意兴阑珊:“太子妃好气度。” 姜云偏头看他:“殿下有何指教?” 分明身后还跟着许多卫士,二人却都有些旁若无人的味道。明燎毫无顾忌地讥讽道:“百年侯府,倒学出了小门小户的做派。不愧是陵阳侯,竟是从未将御史台放在眼里。” 陵阳侯府未免太过怠慢太子与太子妃,姜励甚至把对姜云的不满,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明燎没有提及自己,对于东宫在姜励眼中的地位,明燎心里当然有数。 风光的姜侯怎么会看得起落魄的太子? 姜云看向深院,目光沉沉,良久,她才说道:“殿下觉得,这话若是传入姜侯之耳,他敢不敢参您一本?” 明燎闻言失笑:“太子妃说得是,待用得上之时,他还是会想到御史们的。” 说话之间,两人便走到姜云院中。 她出嫁不过三日,纵然这一方院落无人照管,也不该显得破乱。但眼下,枯枝落得遍地皆是,冷风飕飕地把黄叶包卷,窗纸哗哗作响,直听得人心里生堵。 若非姜云遣走了下人,以他们的张皇模样,恐怕要吓得跪成一片。 这可是二月天,看着荒废萧条的场面,姜云险些以为回到了腊月寒冬。大约摸过了半盏茶,她终于扑哧一笑:“怪我,故地重游,给陵阳侯府添了这么大麻烦。” 姜云叹道:“我若不来,侯夫人只消命人把门锁了,就再也不需要为废置的偏院劳神。哪像现在,竟还要精心准备。” 她说得抑扬顿挫,明燎直觉有趣,便问姜云:“再也不需要?依太子妃之言,侯夫人对你很是关心。” 姜云的目光落在一个枯死的树根上。这棵树当初没被整个刨走,如今剩下的残根,也没人有心收拾。 她平 平静静地说道:“是啊。我初到外祖家之时,夫人怕我念旧思乡,特意命人给我送了些妆奁,钗架之类的小玩意儿。都是按京中的样式特意打造,材料也选了我最熟悉的。” 明燎似有所悟:“那棵树……” 姜云答道:“据说是我母亲种下的。” 冷情如明燎也不忍再多言,但姜云不是软弱的人,她笑着挽上明燎臂弯:“所以呀,我可给夫人添了不少麻烦。” 不远万里给她送去送一车木头,程氏也当真好苦心。 这一插曲很快过去,两人都失了玩赏的兴致。姜云对陵阳侯府毫无惦念,邀明燎同赴她院里,只不过是不想对着姜励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他们也没有留下用膳的意思,以东宫和陵阳侯府的关系,彼此之间连戏都不必做。 大略看了一遍,明燎便要离开。姜云的院子偏僻,从这里到正院,也要走上好一段路。经过侯府少爷姜齐院前之时,众人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叫骂。 “姜云今日回门,好啊,那就让她也看看,你姜齐是什么货色。我倒要瞧一瞧,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姜云还未开口,明燎先来了兴。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去看看,是谁直呼太子妃名讳。” 出现在此地的还能是谁,这声音来自姜齐的妻子李氏。 待探听情况的卫士返回,姜齐夫妇也紧紧跟来。李氏紧紧绞着帕子,整张脸皱成一团。她只是威胁姜齐,哪里能想到真会撞见太子! 李氏牙关打颤,被明燎深不见底的目光一盯,她只觉即将大祸临头:“太子殿下,臣妇失礼,臣妇莽撞……” 明燎轻笑出声,却听不出半点温度。李氏浑身战战,靠着婢女搀扶才能站立。姜齐也恨她无度,明燎与他们堪称死敌,岂能把这么大的把柄拱手相送! 不敬太子妃,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可谁知明燎会不会趁机发难!困兽之斗尤为可怖,如若明燎非要以势压人,可没处给他们说理! 姜齐身边一个胆大的随从,偷偷地自人群溜出,要前往主院通知姜励。紧跟着明燎的卫士见状,厉喝着上前阻拦。 姜云斥道:“谁准你在殿下面前放肆。” 这仆役双膝一软,噗通一下跪到她面前 。姜云却在此时一转神色,温声嘱咐:“罢了,去请姜侯过来。” 姜齐夫妇不值得明燎侧目,他的眼神始终围绕着姜云,姜云大度地冲他一笑。 见二人状似当众传情,姜齐心中微恼,他们似乎低估了姜云容貌的威力。姜云生得美艳,近些时日里,风头压过了许多贵女,其中不乏名动京城的美人。 明燎不近美色,朝野皆知,但他竟然有给姜云出头的意思。若明燎只是寻衅倒好,他若当真看上了姜云…… 姜齐一狠心,屈膝告罪:“殿下容禀,内子……” 不等他说完,明燎便扬声问道:“你们冒犯的是谁?” 姜齐面露怔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他当然知道,李氏得罪的是姜云,但让他向姜云低头,他如何做得出来! 自姜齐有记忆起,他在侯府便如众星捧月。彼时他的生母甚至还未扶正,他只是一个庶子,但他过得比姜云快活太多。嫡出的姑娘,也不过是他的垫脚石。 姜云冷眼瞧着,故作无意地说道:“谢殿下关照,不过一桩小事,不值得大费周折。” 明燎挑眉看向姜云,方才可正是她遣人去唤姜励。 她完全没有遮掩的打算,姜齐自然听得出来。但李氏闯出来的祸,他也只能咬着牙往肚里咽。 他几番挣扎,终于吐出一句话:“阿云……” 姜云唇间溢出一声嗤笑。到底是陵阳侯府之做派,亲手给人递了话柄,却仍然瞧不起太子与太子妃。不愿向她俯首,便欲拿亲缘说事,他们之间也算亲人? 姜励恰在此时赶到,他已经听人讲了此事的全貌。只见他狠狠瞪了姜齐夫妇一眼,忍辱向姜云躬身:“妇人无状,望太子妃恕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教训 在场之人都觉得,姜云应该落井下石,应该有大仇得报之感。在他们看来,她当感到解恨、感到畅快。在这还能反扑的时候,姜云该狠狠撕开陵阳侯府的皮,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 但姜云岂会只图一时之快。旁人以为她身陷绝境,她就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陵阳侯府的主子们各怀鬼胎,粉墨登场,在这当口瞧来,竟叫人觉着仿佛正身在歌台戏苑。姜云深深地叹了口气,换上一张怒其不争的脸。 她先是沉沉叹道:“父亲这说的哪里话。”然后转向明燎,略怀歉意地低语,“家宅不宁,殿下见笑。本想着今日归宁,要给您说些趣事,谁成想……” 姜云俨然一派端庄,可眼里的兴味已经无从压制,谁都听得出她明里暗里的讥讽。 明燎会意,抚过姜云手背以示安慰:“无妨。” 身前或立或跪的一众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忽略。对于姜励父子流露出的,或真或假的神情,二人也皆视若无睹。 姜云状似脸上无光,颇有些难以启齿,然而顾及身份,她仍将太子妃该有的气度拿捏十足:“殿下宽宏,姜云愧受。” 夫妇二人一唱一和,把姜家的罪名坐实。姜励当然看得懂这简单随意的手段,却不可能在此时打断他们。 姜云趁太子的势借题发挥,但姜励不能让事态继续扩大。然而他愿忍,姜云可不会只满足于空口白话。 她皱眉沉声道:“长兄与阿嫂这是怎么了,光天化日的,怎好在人前吵吵嚷嚷。” 落人话柄的是李氏,姜云却轻飘飘地把矛头指向姜齐:“眼下这个时候,岂能传出这个名声。” 她有意将声音压轻,还透着三分低哑,像是恨他们不知轻重,也像是想起了某些要事。 明燎也似灵光一闪,恍然道:“侯公子年近加冠,该是请封世子的时候了。” 姜齐心中一紧:“殿下……” 姜励喝道:“闭嘴。” 气氛陡然转急,“来者不善”四字浮上众人心头,姜励恼恨程氏把姜齐养得毫无眼色,却也不得不出面替他圆场。 此时的陵阳侯倒像他的女儿 ,也是一副似哀似愧的样子:“殿下垂幸陵阳侯府,姜家门楣生辉。可今日……唉!家务事不足说道,却不料一时不察,让您瞧见不堪之事。老臣愧对太子妃,愧对殿下。” 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方才就站到了姜齐身边,见状,他悄悄地用手肘抵向姜齐。 姜齐也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他干脆地将身子一伏,哀声诉苦:“太子妃恕罪,今日之事其罪在我,实与内子无关。” 他沉着嗓子说道:“家中妾室……有了身孕。” 半悲半叹,姜齐的声音几不可查,直听得太子夫妇眉眼上扬,这可真是好戏一场。姜齐说得隐晦,但众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他意在暗指李氏善妒,容不下妾生子。 而李氏闻言大怒:“妾?那就是个卖……” “双宁!”姜齐侧身低喝,强忍着无奈再度告罪,“冲撞殿下和太子妃,还盼二位恕罪。” 嚯。姜云遗憾只身边没有座位。此情此景,合该舒舒服服地坐下,捧着滋润的茶水细细品味。 过了半晌,她犹犹豫豫地问道:“阿嫂是说……” 卖?虽然被姜齐打断,但众人都没有错过核心。李氏刻薄的嗓音令人生闷,而如此尖锐之词,也如刀锋一般扎穿粉饰,将丑事彻底掀开。 姜云身为太子妃,当为天下命妇做出表率。今逢此逾矩之事,她岂能视而不见? 姜齐像是要说什么,姜励却冲他微微摇头。李氏左顾右盼,到了这一步,她忽然不敢再说。这妇人被惊变冲昏了头,不够清醒,但她还是陵阳侯府的一份子,还要在姜齐手下过日子。 姜家人绝情冷血,她身在后宅,看得一清二楚。面前的姜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逼着自己狠下心,偷偷掐着小臂,挤出些眼泪来:“殿下,太子妃,臣妇想为夫君留下骨肉,但至今未能……才叫嫉妒给遮了眼、蒙了心,臣妇有罪。” 姜云静静看着他们卖弄,装出失望的模样长长一叹。她又悄悄看向明燎,像是在留心他的反应。良久,她一把将李氏扶起,并温声安抚道:“罢了,也是人之常情。” 李氏没想到她会如此,但姜云也不在乎对方的僵硬。她又将目光转向姜齐身上:“长兄心爱 美妾,倒也无甚干系。只是正室无子,又怎能……” 侯门之人心思活络,许多事无需言明。如姜云这般不知从何说起的姿态,反而是最为恰到好处的样子。 至此,明燎终于出声:“流连烟花之地,宠妾灭妻……” 他噙着克制的怒,字字有力:“太子妃不追究,孤便也不再插手。但堂堂陵阳侯府,当朝贵胄,家宅不宁,私德不休,姜侯与侯公子,明日各呈一道自省的折子。” “尔等,皆要牢记此事。”明燎气度尊贵,一身储君威仪。 自姜云话音坠地,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姜励。明燎说得何止姜齐,他分明意指侯府主人。姜云的生母,不也见过这般苦楚? 姜励明知他心怀恶意,却不得不千恩万谢,谢他网开一面。他不怕明燎,但不能不顾皇帝。 明燎没有大错,错只错在有一个连累他的母亲。可皇帝也不能因此废太子,礼法不容违逆,即使皇帝真有此意,也总要过些时日,寻些能服众的理由。 殊不见,即使明燎身染恶疾,皇帝依然请护国寺设法解厄?他没有趁此机会另立太子,其他人就绝不能在明燎面前放肆。 储君只能由皇帝决定,纵然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打算,也必须装成不知情的样子。 揣测帝心是罪,会逢立储之事,更是不赦之罪。旁人不仅要向明燎低头,还要比往日更加谦谨,他们要陪着皇帝,将这场戏演到结束,演到皇帝愿意收尾。 姜励必须把明燎当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所以,他必须受教,必须谢恩。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在姜励的身后,合府下人齐齐叩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贺周 东宫卫率大张旗鼓地离开,却有一辆马车低调地脱离队伍。 说是低调,也不尽然,至少明燎没有掩饰行迹的意思。他只带了几名心腹,携着姜云,去了个出人意料的地方。 京郊,藏鹿园。 这是一处已经荒废的皇庄。 这么说也并不恰当,至少从外表看,藏鹿园依旧光鲜。而里面的陈设,装饰,也都是一等一的珍贵,典雅,看得出建造之时极尽奢侈,完全不曾考虑代价。 先皇后年幼时曾经落难,幸蒙神鹿搭救才能化险为夷,此后她一直钟爱白鹿。皇帝怜她命途坎坷,特意为她建此庄园。 她也多次在这园中宴请官家女眷,姜云七八岁时来过几次。小鹿“呦呦”地朝人撒娇讨食,伺候的仆婢寸步不离,生怕它们出什么事。 尚不经事的姜云,第一次看见那样生动的兽宠。它们生得和乐,生得自在,有金玉砌的窝,有琉璃做的盆。 瞧着比人都快活。 皇后一朝被废,这座庄园从此失去主人。没人愿意自找麻烦,谁都不会把藏鹿园的事捅到皇帝面前。 但这园子花钱如流水,所需资费,又一向是从内库出。这下可好,偌大一个窟窿由谁来填? 最终还是明燎派人传了话,说万物皆有灵,好歹也是几条性命,让他们照旧养着,一应耗费由东宫贴补。 宫中事避不开皇帝的眼,他没有反对,就意味着默许。旁人自然也不会多说,知道此事的人纷纷感叹太子殿下的仁善,至于他们究竟作何想法,外人便无从得知。 再度来到此地,姜云却不再觉得,园中的白鹿生得自由。说到底,也不过是困在金屋、供人取乐的玩物而已。 不知是她心境变了,还是十年过去,这些鹿也变了。姜云甚至觉得,它们没有她记忆中那么机灵。 这一路上,姜云始终捏着一个问题。她本以为来到藏鹿园,便自然而然地,将有待客的“神鹿”为她解惑。然而它们只能加深她的疑虑,到头来,她还是要向明燎寻求答案。 “这里,有传说中的那头神鹿,或者它的子孙么?” 据说救过先皇后的神鹿曾两度返回她 身边,助她渡过几场危难,而先皇后投桃报李,机缘巧合之下,又救了它的孩子。 明燎不答反问:“你信?” 姜云坦然道:“不信。” 明燎嗤笑:“你以为,朝中那些个狐狸,他们会信?” 话音才落,他像是想起什么,直直推翻了先前的话:“也未必,亏心事做多了,就免不了求神拜鬼,装模作样地蒙蔽自己。” 姜云明白他的意思:“皇后说过的,便是真的。” 明燎道:“想做皇后没那么简单,才名、德名、还有威名,这三者缺一不可。皇帝的宠爱可能会赐予美人和心上人,但配得上皇后之名的,必须是大雍最出色的女子。” 姜云放逐目光,遥遥看向广袤的草场。圈上栏杆的宽阔,不过是边际遥远一些的狭隘罢了。一座看不见高墙的囚笼,不止代表了禁锢,更意味着欺骗。 和明燎相处仅仅几日,姜云已经习惯他的言谈之风。明燎说话一针见血,而且不知避讳。便如眼前,谈起他的生母,他也依旧毫不留情。 姜云又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神鹿显灵,是谁做的?” 二人并肩长立,明燎略微低下头,以余光扫过姜云精致的发髻。他似乎被姜云的问题逗笑,过了片刻才答:“如今再看,当然是皇后。” 如今,再看。 明燎之言看似含糊,实际已然足够清晰,他言下之意无非是,当年即使事情败露,也查不到皇后头上。 匆匆忙忙二十余年,神迹已经破败,神人跌下凤台。随着皇后的死,真相将被彻底掩埋。 没有人会刨根问底地追查失去意义的事,更没有人会为背上谋逆罪名的皇后,求一个无关紧要的清白。终归此事越不过谋逆大案,是否为皇后策划,与大局无碍。 姜云提及此事,也并非执着于过往,她轻而缓地说道:“是陛下。” 明燎轻笑:“何以见得?” 姜云没有回答,上一辈的恩怨不必再深究,想让一个人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有很多办法,也有很多理由。 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所以,陵泽神异,绝不是我外祖设计。” 明燎这才真正看向她。 姜云叹道:“神迹加于凡人,利弊参半。不明真相的百姓或 许愿意追随显圣之人,但天命所归,惟在帝王身。” 明燎饶有兴趣地问道:“太子妃以为,孤在骗你?” 姜云缓缓摇头:“殿下并未说过此事与外祖有关,您昨日只讲了这桩婚事的真相。” 明燎又问:“那你认为是谁?” “我不知道。”姜云坦诚直言,“以我所见,没有人能从中获利。殿下,外祖,我,我们身在局中,皆没有走到要借势于异象的地步。” 她将目光重新移向附近的白鹿:“能做出此事的人并不多,但其他人也无需多此一举。” 钦天监之举必然是皇帝授意,但陵泽神异,不可能与他有关。这两件事的因与果大相径庭,绝不会是一人所为。 二人身后传来一声放肆的笑,来者毫不客气,像是在讥讽姜云无知。 姜云下意识回身看他,明燎却没有做出反应。显然,他已经知道来的是谁。 此人衣衫不整,肩头还挂着两道破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勾烂了。他冷淡地和姜云对视,颇为随意地行礼:“见过太子妃。” 明燎道:“看来瑾之仍在怪孤。” 对方不愿答话,明燎也不再多言,他简简单单地为姜云介绍:“贺周。” 名周,字瑾之,他的做派却和这几个字毫不沾边。贺周吊儿郎当地低笑:“臣岂敢怪罪殿下。” 倒是姜云略怀惊讶地看向他。 先皇后姓贺。 至此,她也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姜云问道:“贺将军可有指教?” 贺周,明燎幼时的伴读,战功煊赫的少年名将,也是唯一从谋逆大案中全身而退的贺家人。 陛下惜才,无人不知。 贺周漫不经心地说道:“太子妃眼明心慧,哪里轮得到我来指教。只是您,未免把旁人想得太善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往事 姜云失笑:“贺将军何出此言?” 谁能想到竟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远的不提,单说近几日与姜云见过面的,想必其中大部分人都视她如蛇蝎。 姜云在宫里,恐怕已经被判为心机深沉,而回到陵阳侯府,她的父兄更是以她为大患。 离开江南之后,只有贺周认她心怀善意。姜云竟有些晃神,曾经,她也是像江南一般明媚的人。 短短几个月,一切都变了。 贺周哂道:“难道不是?” 他一点也不在乎礼法规矩,竟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任青草漫过脸庞:“只有仁善的人,才会觉得凡事皆有因果。可是太子妃啊,你凭什么认为,策划此事的人,一定是为谋利?” 久经行伍的人别具气质,贺周仰面望向青天,散漫地近乎冷血:“如果他仅仅是为了加害旁人?比如,你?” 姜云不习惯以这个视角和人交谈,便试探地看向明燎。见他没有反对,姜云索性席地而坐:“因为,我也不觉得自己值这个价。” 贺周显然意有所指,然而他这番话,更可能是指贺家。姜云不知他是真有线索,还是仅仅在发泄积压的恨。也或许,二者皆有之。 少年将军话里话外的沧桑与冷淡,不可避免地使姜云想到她的外祖。如果幕后之人意指徐家,那他必然还有后招。可徐家去朝已久,什么人凭空会做此大事? 想到这里,姜云心中一紧。 此时,在场的三人一站,一坐,一仰躺,谁都看不清谁,所以姜云才来得及把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打消。 外人都以为,她会嫁入东宫,只是因为陵阳侯欲求更进一步,迎合圣意而已。但却有两个人知道,此事与徐太傅有关。 皇帝,太子。 只有他们知道这场荒唐的冲喜是徐太傅一手策划,也只有他们知道,徐家有意复出。 贺周在暗示什么?贺家又遭遇了什么? 他是明燎的心腹,两人却有不和之迹,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问题浮上姜云心头,她强迫自己将疑问一一记下,待独处之时,再细加思考。 “殿下何事召见?”贺周的清清淡淡的声 音响起,姜云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即使姜云有意缩小高度差,这一举动仍然略显失礼,她很快就移开目光。 看起来,明燎与贺周虽有矛盾,这对表兄弟的牢固联盟,却并没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谁都知道,自贺周出生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只能站在明燎背后。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更是谁都离不开谁。 而在理性之外,姜云更愿意相信,两人间仍有兄弟之情,她甚至隐隐羡慕着贺周的随性。若非有他为榜样,姜云绝不敢在明燎面前“放肆”。 这样的相处方式,若说贺周因家门之变迁怒明燎,那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何况,贺家一倒,明燎也等同断了一臂……虽然他并不在乎。 姜云始终不曾想通,明燎到底在倚仗什么。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明燎接下来的一句话,将她的思绪彻底打乱。 明燎问:“瑾之可曾见过太子妃?” 贺周不知明燎此言何意,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他说完便笑了:“殿下过目不忘,怎么倒问起一介武人。听说太子妃身子弱,出京休养了许多年。臣南下那几回,都是跟着殿下去的,见未见过的,您岂会不知?” 明燎也笑:“那便怪了,太子妃又是在何处与孤结识?” 贺周闻言,也察觉到这对新婚夫妇之间,或许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他手上施力,直身而起,又将手肘撑在膝盖之上,使掌心抵住下颌。这样,他正好能够看清姜云。 这人的目光锐利得与明燎不相上下,甚至更加冷硬。到底是常胜将军,贺周认真起来,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血气。 姜云至此才明白此行的目的,她深深叹道:“殿下何必绕这个弯子。” 调查真相的是他,拒绝姜云的也是他,初见之时她便有坦诚之意,只是明燎不信而已。 明燎问道:“瑾之的话,你听到了,孤也不记得见过你。太子妃不打算说些什么?” 姜云没有贺周敏捷,她支撑着站直身子,手上,衣裳上,难免都沾上了草屑与灰尘。然而她依旧清贵,通身气度不曾被尘埃侵蚀。 她在思考该如何取信于他,要怎样说,才能证明她所言为真。 姜云生得苦,那时的她, 与普通人家的姑娘无异,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何况她不过是碰巧走到明燎身边,只有惊鸿一面而已。 良久,她终于说道:“我见过一个少年,他拆穿舞弊大案,救了江南考生的命,挽回了他们的前程。后来,他的朋友告诉我,他死了。” 贺周猛地站起,错愕地看着明燎。 姜云所说之事,他知道!岂止是他,大雍子民谁不知道! 七年前,江南考场一片混乱,竟牵连了六州之地。有多名学子的成绩被人冒领,更出现了泄题之事。十年寒窗一朝空负,他们敲响公堂前的鸣冤鼓,要为十年辛苦争来公道。 然而他们被当作不肯接受现实的痴人,被嘲笑,被打骂,被千夫所指。 可这件事里死的只有一个人,与明燎毫无关系。他也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姜云为何以为是他? 贺周双眉紧锁,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而明燎面上不见波澜,看不出他的心意。他只平静地问道:“是成越赴京前告诉你的?” 是了,是成越。贺周记得这个人。 官官相护,纠缠不清,学子们心灰意冷。玉州解元成越却在殿试之时当庭死谏,朝野震惊。天子震怒,严令彻查,掀起一阵狂风巨浪,用了两年工夫才把江南官场肃清。 姜云未及回答,明燎的声音再度传入她耳际:“事发之时,孤奉命代祭泰山。” 贺周恍然大悟,姜云也心领神会。太子恰好出现,这当然不会是巧合。泰山之行只是掩饰,他分明是奉命暗访。 可他亲自去了,为何仍走到那般地步? 明燎没有为他们解惑的意思,他说:“牺牲的是成越,无辜的是其他学子。无论成越说过什么,姜云,不要将他口中之人,当作是我。” 他不再称孤,贺周与姜云却感到了更深的隔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暗示 另外两人武功深厚,即使彼此间的距离很近,姜云依旧无法察觉他们的气息。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并以此来计算,他们三人到底僵持了多久。 时间在沉默中渐渐流逝,直到贺周忍无可忍:“殿下可愿移步揽风亭?” 姜云望向西边一座精巧的凉亭,转头看着明燎。 明燎道:“太子妃且去休息片刻。” 姜云颔首,独自离开。 明燎会谦让女人,但贺周几乎要克制不住汹涌翻腾的惊愕与复杂,他甚至等不及姜云走远。 姜云听不全贺周的话,但也勉强捕捉到了三言两句。和煦的风卷着几个尖锐的字词飘入她心底,那是“发疯”和“值得”。 或许贺周与她想的一样,也认为此事正是明燎性情大变的原因。 方才之事,正印证了姜云的猜测。明燎与贺周的关系绝对不曾破裂,他们仍然是至亲的手足。 但她心中的诸多疑问,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愈发深刻。从贺周的表现来看,连他都不知道明燎曾调查过江南舞弊案。 此事何必隐瞒?肃清舞弊,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明燎奉皇命追查要案,当有传天下之大功。 自重逢之日起,始终有一个问题盘踞在姜云心头。 听闻成越死讯之时,姜云以为他是追随先行者的脚步而去。在她看来,他们两人都是英雄。但她眼里早逝的少年,竟然是太子明燎。 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便是,对于这桩大案,朝中分明早有怀疑。大雍的太子亲临江南,最后却仍然逼得一州解元血溅明堂,才能为天下举子伸冤诉苦。 成越与明燎关系匪浅,但他刻意隐瞒了明燎的介入。既然如此,成越是否知道明燎的真实身份,又为何对外宣称他死了?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知情人已经去世,参与者也不会吐露实情。 姜云没有再看明燎与贺周,她漫无目的地观察着这座天下闻名的庄园。 藏鹿园的设计巧夺天工,但无论何处,一旦失去人味儿,终归是要沦为荒土。即使瑰石林立,朱玉铺街,旁人仍然避之不及。 得不到欣赏的美景,只不过是风言风语的证明 。 很快,那一对表兄弟向她走来,看样子他们也没说几句话。 姜云问道:“殿下为何来此?” 贺皇后身有大罪,明燎本不该明目张胆地将太子妃带到为她而建的藏鹿园。再者说,他就不担心贺周触景生情? 明燎轻嗤:“想让你看一看,上一个身怀神异之人的下场。” 他说得玩味:“神鹿终究是鹿,但陵泽岸上的游人、船工、僧侣,却是活生生的人。盛名加身,太子妃可受得起?” 姜云摇头笑道:“姜云受不受得起,哪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一叹:“我生来命薄,幸有高僧指点,才安安稳稳地走到今天。等哪日有暇,也该到护国寺上一炷香。” 贺周笑她不知死活:“识趣的人,应该懂得避嫌。” 姜云看向明燎:“殿下与我本就当往护国寺一行,倘若因此放弃,反而会见怯于人。” 两人的婚事唐突又匆忙,一切皆因护国寺而起。所谓冲喜,是为明燎渡厄,他们总该道一声谢。 明燎颔首:“此事不忙,再过几日自有安排。” 姜云笑得温柔:“看来殿下和我想到一块儿了。” 贺周在她眼里看出欢欣,难免有些惊讶。才三日而已,就喜欢上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笑自己想得太多。谁会愿意去捂一块伤人的冰? 他这样想,也这样说了:“果然是比翼鸟,连理枝,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倒是关照。” 贺周说得放肆,听来也似有深意。姜云见明燎像没听到一般,忍不住在心里道一声可惜。 可惜的,是贺周。 贺周言中的“不近人情”不像空穴来风……说的或许是他的家事。而他的张扬,不是居功,也不靠人情,他恐怕早已不在乎生死。 毕竟,他的命只在别人的一念之间。他该死,却死不得。 贺周无亲无族,所以无惧。 姜云叹道:“贺将军说我把旁人想得太善良,可您为何认为,天地间没有仁义之人?” “将军若非仁善,何必与我说这些?”她知道明燎洞察人心,干脆将事情挑明。 他是在提醒她。 明燎是唯一一个能庇护贺周的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贺周冒着得罪明燎的风险,也 要提醒姜云。 贺周在告诉她,不要轻信太子。 设计陵泽神异之人,姜云第一个就排除了明燎,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贺周两次暗示,都与太子息息相关。 倘若如贺周所说,幕后之人不为谋利,意在陷害旁人,那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 可徐家又凭什么让他煞费苦心?仅仅是因为徐太傅的算计? 姜云不知贺周为何将目光放到明燎身上,但她无法否认这个可能。她自认不是姜家人,与徐太傅显然更亲。对贺家的遭遇,姜云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徐家至少得以保全,贺家的下场,远比他们更凄惨。 皇权。 姜云沉静地将这两个默念一遍。 明燎道:“走。” 他不打算参与这个话题,即使他知道,每一句话都指向了他。 贺周嚣张地来,又嚣张地走。听到明燎的话,他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几个腾跃,竟用上了轻功。他的身影有些寥落,像是一点也不想在此地停留。 明燎扬眉笑道:“太子妃以为如何?” 他说得莫名,但姜云听懂了。她道:“贺周将军,不愧为当世名将。” 明燎兴趣更深:“哦?” 姜云坦然回答:“贺将军今日之言,或许出于本心,也或许是奉殿下之命。若他所言为真,那着实是性情中人。若他所言为假,也当谓智计卓绝,远非常人能及。” 明燎又问:“那究竟是真,还是假?” 姜云沉默片刻,直视明燎:“是真,也是假。” 她说得平淡,却在平静中激起涟漪。 “是殿下授意贺将军,示姜云以本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君子 明燎难耐笑意:“你以为你是谁?” 他很久没有见过像姜云一样有趣的人,两人之间的试探互有胜负,但仍算是在明燎的掌握之中。 毕竟,相比于姜云,他的优势实在太大。 而姜云的过人之处,在明燎眼里,或许值得侧目,却也算不得惊喜。徐太傅抱以厚望的人,本就应该有这样的表现。 但唯独这句话,非但在明燎意料之外,甚至有些不合情理。 姜云对于明燎而言,不过是一个相识仅仅三日的女人,凭什么让他做到此等地步? 明燎难得看不透一个人的心,他理解不了姜云的大胆。她为何敢这样猜? 姜云却笑了:“殿下不打算反驳?” 明燎活得清醒又锋利,从来不会掩饰本性。他不屑于否认事实,所以也没有阻止贺周给姜云留下暗示。 姜云感慨道:“我认得清自己的分量,姜云身上哪里有值得殿下动心的东西。但……您不是为我,是为贺将军。” 明燎抬眼看她。他的威慑力极强,姜云却没有退缩:“您带我来见贺将军,是为追查姜云的过往。既然来了,我便会与贺将军结识。” 风骨自在的人,难得显露少女心怀,姜云明眸含笑,晶晶亮亮的一双眼如同水湾:“贺将军生得率性,您不想强迫他做不愿做的事。” 贺周最出彩的一场仗,当数四年前的乌峡之战。 乌峡常年阴雾,多风多雨,山壁上的青苔终年不褪,时间久了,深得如墨一般。行经乌峡山中,只觉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阴风里,令人心惊胆战。 但乌峡偏偏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大雍和北狄的通路上,最易隐蔽行踪的要害之所。 贺周正是在此成名。他在乌峡大胜北狄,所部伤亡不到三百,成为举世皆知的诡将。 徐太傅提及此战,却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评价——贺周心仁。 姜云研究很久,才明白徐太傅言下之意。此战可以披露的细节不多,但仅以口口相传的故事来推测,也能将事情真相还原大半。 乌峡位处要冲,却不是个打仗的好地方。地势伤人也伤己,在这里交战风险太大。贺周将天时地利运 用到极致,他的举动神鬼莫测,将北狄大军玩弄于股掌。 他有百倍战果,但实质只是以诈计迫使北狄退兵。以事后得知的细节而论,贺周完全有机会彻底葬送敌人。 姜云并不理解,便问徐太傅:“这是软弱还是仁慈?” 徐太傅笑道:“不如说他懂得敬畏。” 老人的眼里闪烁着智慧:“贺周有机会成就不世功业,或许能一战击溃北狄,保边境二十年太平。可是阿云,功业和安稳,你选哪一个?” “哪有真正的太平?所谓太平不过是无处发泄的仇,无力报复的恨。贺周会老,权力会更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待他们卷土重来,可还有第二个贺周?” 姜云又问:“若贺将军直入北狄王庭……” 徐太傅断然道:“绝不可能。” 至如今,姜云终于懂了。 只要贺周还代表贺家,代表太子,他就绝无机会长久地掌握边关咽喉。他的一时心软不为北狄大军,贺周着眼的……是他引退之后的战场。 战争改变的不只是边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功绩注定会影响无数人。贺周宁愿维持现状,与北狄继续僵持,也不想为了功名权力打破脆弱的平衡,为日后埋下祸端。 一将功成万骨枯。贺周,心仁。 他知道别人的血也是热的,他知道别人的命也是命。 姜云在明燎的注视之下深深一叹。贺周与她说了许多越界的话,或许只是为了——少死一些人。 他想告诉她,京城的水比她想象得更浑,即将到来的危机,也比她想象得更残酷。 上一个是贺家,接下来是谁?但明燎任他说破,并不阻拦…… 姜云叹道:“贺将军仁慈,殿下也是。” 即使身处阴霾,不愿再兼济天下,明燎仍然是君子。 他视贺周为兄弟,不会逼他妥协。贺周对明燎的关心也不作伪,若非得明燎授意,他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放纵自己。 姜云笑弯眉眼,无论明燎有多少身份,终究还是她所爱的样子。 在长久的沉吟之后,明燎稍稍低下头。玉冠在春光里熠熠生辉,姜云不忍将他从宁静与和谐中唤醒。 即使只有一瞬间。 等明燎再度抬起头,姜云找不到分毫情绪,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 “徐太傅与孤有多年师恩,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忠告。” 明燎冷淡地说:“把你的心思烂在肚子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他示意姜云跟他走,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姜云也好奇,今日发生的事着实不少,难道他还有安排? 明燎带她来回折转,穿过几条暗道。姜云以为这条路会通往某个密室,却不想豁然开朗,竟走入了一处庭院。曲径通幽,很难想象辉煌的藏鹿园内,还有这样僻静的地方。 看出姜云面有惊讶,明燎说道:“各地的行宫、别苑,都有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设计有何意义? 一般来说,建造暗室,或为藏珍宝,或为藏机密。然藏鹿园遍地珍奇,自无藏宝之说。此地乃是玩乐之用,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姜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有完全参破。明燎又道:“凡天子所幸之地,皆能藏兵。” 是了,藏兵。 今日这里没有士卒,明燎给姜云看的,是一些尘封的兵器。数目不少,姜云大概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上百把。 明燎指向一个古朴的剑匣:“那是成越的剑。” 姜云讶然道:“怎么会在这里?” 过了些时候,明燎才回答:“这些刀剑的主人,个个无亲无故,没有人为他们收尸。” 他们与明燎是何关系? 姜云环顾四周,百兵汇聚之地苍凉寂静,与一墙之隔的明媚春光对比鲜明。成越死得冤屈,那其他人…… 姜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殿下早知我和成越相识?” 他究竟查到了多少? 明燎摇头:“因缘际会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襄王 明燎似乎只是一时兴起,之后的几天里,姜云没再听到成越的名字。二人的关系依旧如常,也没有因为这段插曲有所改变。 这一日,姜云信步至御花园,打算寻些新鲜的花草腌制。她的手艺还算不错,有意给太后做些不常见的花茶。 银露虽然势利,但胜在识趣又心细,好歹相处了半年,姜云会用的材料,这婢子心中有数。她早想找个机会在姜云面前露脸,当下主动请缨:“太子妃,奴婢去。” 姜云答允,任银露离开,她带着其他人继续游逛。 说来也巧,她在这里遇到了秦贵妃的儿子,襄王明澜。明澜行色匆匆,但见到姜云那一刻,他主动放缓脚步。 姜云俯身:“襄王殿下。” 明澜和长兄明燎只差半岁,看着清清瘦瘦,气质却极为俊朗。君子端方,清正知礼,说的正是他这样的人。 明澜笑道:“太子妃有雅兴。” 姜云客气地说:“殿下不也一样?” 两人说了些闲话,明澜才出声告辞,姜云好奇他的目的。近日朝中事务繁忙,他不应该如此清闲。 在宫里遇到襄王并不意外,但姜云分明见他行迹匆忙,为何又与她客套这么久? 初见他时,姜云还当他与明燎一样,也存了试探的心。但明澜温雅又谦和,使人如沐春风。姜云以为自己多心,又难免觉得怪异。 悄然返回的银露趁旁人都在忙碌,寻了个空,凑到姜云身前低语:“奴婢瞧见襄王殿下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姜云惊讶挑眉:“谁?” 银露咬着牙,慢吞吞地摇摇头,她怕姜云不满,快速说道:“奴婢认识的人不多……一定尽快学。不过那女人的模样我见过,她为您的婚事去过侯府。” 尚宫局的司记。 姜云对这个人印象颇深。太子纳妃的仪程赶得很紧,别的暂且不论,单说太子妃的朝服和喜服,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好的。好在尚宫局派去的女官是个伶俐人,安排得仔细又妥帖,不曾耽误工夫。 她留心问过,原来是一名司记亲自在操持,此人名为云芷。 秦家与尚宫局说得上话?到底是大世族。但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宫里管事的太监,女官,哪个不是派系分明,人尽皆知。明澜是在为云芷遮掩?好似也没什么必要。姜云大略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人迹。 宫里的主子们在哪个时辰做什么,一般都有个数,像姜云这样的动向难测的闲人不多。她初来乍到,想必明澜和云芷,都没料到姜云会在此时前来御花园。 姜云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挑挑拣拣,选出足够的花瓣。 晚间,几日不见的明燎来到寝殿。 他看着案头的几个竹篮,猜到了姜云的打算:“给祖母的?” 姜云笑道:“太子殿下神机妙算。” 明燎问:“难道你还能做给别人?” 姜云正要开口,明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句熟悉的话:“不用为孤费心。” 也不知他何时能说腻,姜云轻叹一声,微微点头。明燎此来有正事,他不至于专程来讲姜云不爱听的话。 “陛下打算为襄王议亲。” 姜云若有所思地说道:“也是时候了。” 明燎与明澜都已年满二十四,他们这个年纪还未娶亲的男子不多。一般的公侯子弟到了这个岁数,孩子都该开蒙了。 这兄弟二人从出身到名讳,都有些势同水火的意味,但偏偏在某些地方,他们却像得惊人。三殿下明昭和姜云同一年生,比他们小了足足七岁,也早早定好了王妃。 明燎道:“陛下和秦贵妃倒是早有打算,但襄王一向拿孤做挡箭牌。” 姜云疑惑地“嗯”了一声,片刻之后,她恍然大悟:“襄王是说,太子殿下还未成亲,所以……” 明燎颔首。 这倒有趣。不止理由正当,也显得他知分寸。或许还能暗示明燎罔顾礼法。但一门好亲事,尤其是合适的正妻,为自身带来的助益,远比与明燎在细枝末节上较劲要大得多。 襄王许是也有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姜云忽然来了兴趣:“殿下为何迟迟不议亲?” 又不在丧期,一国太子迟迟不娶正妻,御史和学士们早该三催四请,把折子往御案上递。贺皇后事发之前也会给他安排,为何竟拖到今天? 她既有疑问没能想通,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问了。 明 燎也大方,左右也没什么需要隐瞒。 “不合适。” 是时机不合适,还是人不合适?他们的关系还没到能打听更隐私之事的地步,明燎满足了她的好奇,姜云就将心思按下不表。 明燎离开之后,姜云懒洋洋地靠着软榻,状似无意地问银露:“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待嫁的适龄贵女有多少?” 银露想了想,答道:“程家姑娘、秦家姑娘与您年纪相仿,都尚未定下亲事。” 程轻仪,秦明素。 这个答案与姜云所料并无不同,论出身配得上襄王的,姜云出嫁之前,在太后宫里几乎见了一遍。其余几位年纪更小,身份也比这二人低,秦贵妃未必看得上。 不过这两个,无论选谁,可都是一番动荡。 次日,姜云去给太后请安,恰好撞见秦贵妃。她们都不想无故打破太平日子,也不想平白给太后添堵。除却姜云婚后第一日,两人默契地错开了拜见太后的时间。 姜云会比秦贵妃晚上一步,然而今天是个例外。襄王议亲,是一件大事,秦贵妃心中有数,但仍要与太后商议一番。如此一来,就拖延到了现在。 太后和蔼的声音传来:“好啊,是个好孩子。” 看见姜云,她笑着问:“太子妃可还记得秦家姑娘?” 果然定的秦明素?姜云笑言:“自然,秦姑娘爽朗清扬,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了。” 太后苍老的仪容之下,隐含着属于长辈的温情。她深深道:“襄王也娶妻了,好啊。” 秦贵妃也笑得明艳,可见人无论爬得多高,天下的母亲,都有一样的期盼。姜云笑着给太后添了一杯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襄王在议亲之前密会云芷,只是巧合? 回到东宫,姜云交待银露:“给各家都下一张帖子,邀姑娘们到城西的谢闲楼赏景。” 候春鸟说 想要票票(暗示.jpg)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明素 太子妃要宴客,这地方,当然也有讲究。谢闲楼颇有故事,也算是当世名楼。 太子不可能在外开府,若是将小宴摆在宫里,未免太过劳师动众。京城里衬得上太子妃的地方不多,幸而姜云有一张好牌。 早在半月之前,她就交待过谢闲楼的几位管事,将这几日的位置空出来。 姜云虽说有个光鲜的出身,却到底是不受宠。偏偏她这样的身份,不能被人看出拮据。说到底,姜云能在陵阳侯府过上舒服日子,主要便靠了这座茶楼。 谢闲楼修建至今,已有足足六十年。莫说姜云,往上再数一辈,也有许多名门公子,或者说如今的朝中重臣,自幼时便偏爱谢闲楼,常与友人相约在此。 只因这座茶楼是先帝为徐太傅而建。 俗话说,文人相轻。但誉满天下的徐太傅,却让天下人无从嫉妒。 那一年,先帝大宴名士,徐太傅少年风流,三言两语就入了他的眼。然而文会之上竟混入了刺客,满座皆惊之时,唯独与先帝相谈甚欢的徐太傅放声大笑。 “刺驾岂是如此简单的事,乌合之众来势汹汹,真正的高手不会这样引人注目。” 先帝笑问:“以卿之见,该当如何?” 随行的侍卫苦劝先帝回宫,徐太傅含笑摇头:“不必心急。”他看向先帝,略显放肆地倾身拉近距离,“陛下要等的人还未现身?” 先帝闻之朗笑。 徐太傅心细如发,他是第一个看出破绽的人。果然如他所料,那一众张扬的杀手皆是弃子,真正的暗桩,竟埋在学子之中。 尽管先帝心有成算,然世事难料,伺机而动的毒蛇,谁能算准他何时动手?这一招棋险而又险,好在徐太傅观察入微。他因救驾之功被先帝引为心腹,从此平步青云。 先帝在文会原址上为他建此名楼,本称“谢贤”,徐太傅却说,他不过是个无所事事,只能读书的闲人。 “读过的书千奇百怪,学来的东西杂而不精。胆量是向陛下借的,而所谓明辨是非,不外乎是纸上谈兵。能胜,只因刺客还不如我。” 他自称闲人,称万般智慧皆在书里,他只是偷 师偷闲的书生。 先帝笑他表面谦逊实则张狂,却偏偏看上了他的性子。徐太傅也的确有张狂的资格,他见多识广,才华横溢,为先帝解决了不少麻烦。 先帝惜才也敬才,竟然放下身段,以这年轻于他的读书人为师。自此,姜云的外祖,做了两朝太傅。 有关徐太傅的美谈着实不少,但谢闲楼一事,无疑是其中传扬最广,意义最深的一个。几乎每一个来过京城的读书人,都会到谢闲楼看一看。而先帝亲题的那块匾,也牢牢刻入他们心中。 谁不想成为下一个徐太傅? 谢闲楼从不拒客,也不怎么在乎茶钱。若肯留下墨宝,不付茶资又如何?当然,六十年来,敢在谢闲楼题诗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 几人有徐太傅的学识?几人有徐太傅的自信? 因此,谢闲楼难得闭门,反而让所有人侧目。待大管事徐白把姜云的吩咐传达,众人也放下了疑惑。来的都是女眷,自然要好生安排。 但此事却引发了更复杂的议论,朝中之人终于意识到,太子妃虽然低调,却并不是他们眼中的可怜人。姜家不待见,还有徐家。 徐太傅致仕之前,他的亲儿子,亲孙子,也没有这么大手笔,直接把宴席摆到谢闲楼! 无论他们怀着哪种目的,太子妃的面子自然要给,而徐太傅名声在外,能到谢闲楼赴宴,机会也不容错过。 姜云在二楼,隔着帷幔观察来客。今日人来得齐,凡是她请到的,此刻已然尽数在场。 一般来说,没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但天家置宴却有不同,宴上的女子,有哪个敢让太子妃候着她?姜云最后出场,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却有一人面生不虞,像是觉得姜云小人得志。 姜云饶有兴致地招招手,银露为她理好衣摆,姗姗来迟的太子妃终于露面。 众人给太子妃见礼,姜云笑着让她们坐下:“不必多礼。” 目光掠过程轻仪,见她眼中的怒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姜云命银露给她换了一道茶:“观轻仪表妹神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新茶滋润,给表妹热热身子。” 程轻仪含恨应道:“多谢太子妃。” 姜云和程轻仪的恩怨,宴上无人不知。感受到二人间 的暗流,她们悄然看向程轻仪的方位。 这些女子彼此相识,程轻仪是个什么性子,她们也都清楚。席上聪明人太多,能看透程轻仪的,自然不会只有姜云。 按说以程轻仪的身份,姜云未至之时,众人簇拥成群,她应该能聚拢起许多拥趸。但今日在她身边的,只有几个和程家沾亲带故的人。这就是旁人看出程轻仪不顾大体,怕也落得此等名声的意思。 然而姜云当众落了她的面子,却有人趁姜云与其他人攀谈,凑上前去,轻声地安慰她。 姜云居高临下,将每一个人的脸色看清,下一刻,她意味不明地举起杯。捧杀。 无人规劝,无人照管,把程轻仪捧到天上,由着她任性胡来。看来这女子身边,可没几个朋友,不像另一位。 姜云又看向秦明素,她落落大方,与谁都说得上话。也任由旁人打量,仿若不见宴上的暗流。唯独姜云看过去之时,她才谦和地颔首:“太子妃。” 姜云赞道:“侄女肖姑,秦姑娘和贵妃娘娘长得可真像。”她眼里的欣赏毫不作伪,“真漂亮。” 秦明素微微侧着头,一阵感慨油然而生:“别人说这话,明素还能听一听,太子妃说出来,我却着实不敢应。” 她似娇羞,也似埋怨:“哪里能跟您比啊。”话音才落,她就揭了温顺的假面,冲姜云眨了眨眼,笑得狡黠,“纵然及不上太子妃,但连您这样的美人都夸我漂亮,我还是该高兴的。” 姜云失笑:“瞧这话说的,谁能说你不漂亮?” 秦明素摇头轻叹:“旁人只是不敢,而您不会。所以呀,也只有您这样说,才值得明素高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斗艺 姜云眉毛一挑,流露出三分赞叹:“秦姑娘快人快语,果真不同寻常,我可太久没见过像你一般的姑娘了。” 方才还道她懂经营、人缘好,这会儿就马上变了样。看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秦明素还真是练到家了。 姜云又不着痕迹地看向周围,发现秦明素身边的人,个个都脸色如常,即使听了这种话,她们也不像受屈辱的模样。 她弯着眉冲秦明素招手:“我一见秦姑娘就觉得投缘,可惜常年不在京中,与诸位来往得少。如今又已出阁,没能早些和你结识,当真是一大憾事。” 姜云温和地嘱咐道:“待秦姑娘哪天再去探望贵妃娘娘,不妨也找我说说话。” 秦明素也不拘束,表现得颇为利落:“谁说不是呢,太子妃这样的人,我竟到今天才见到。” 话音才落,秦明素微微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沉吟着。而后,她忽然展颜笑道:“话虽如此,但明素也跟您说句实话。我真该庆幸,若不是太子妃长居江南,哪还有人能记得我。” 这女人春风化雨,远比浅薄如纸的程轻仪老辣得多。 姜云和她见招拆招,二人表面客气,实际上每一句话都是陷阱。言语也是杀人的刀,女人之间的争斗,其要害,多半就藏在看似平静的客套里。 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把对方朝高处捧,捧到在场之人远不能及的高峰。这其间,自然也暗含着对旁人隐晦的贬低——这便是挑拨。 把一个人夸到太好,便也意味着,旁人都不如她。 程轻仪生性娇蛮,闻言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秦家的明素姑娘花容月貌,才名远播。连你都不能被人记住,那在场的姐妹们,岂不是要羞于见人了。” 姜云险些给她道一声谢,来得正好。 不自觉地对比,下意识地冒犯,以姜云与秦明素的聪明,怎么会留下如此之大的纰漏,这当然是故意为之。 姜云已经是太子妃,而秦明素必然是在座其余人中,前程最好的那一个。襄王的婚事虽然不曾言明,但银露一个婢女都知道的事,朝中那些人精哪里会猜不透。 秦明素原 本就是明澜的表妹,她出门在外,一言一行自然代表秦家。东宫态势不好,秦家岂会不想与襄王亲上加亲? 东宫和襄王府的较量,别人哪里能插手,哪里能计较两人言辞之间的“疏忽”。 姜云含笑摇头:“秦姑娘过谦了。” 她当然也不会轻易中计。 秦明素明里暗里,把姜云与其他闺秀划为两个阵营。江南来的太子妃在京城没有根基,然而她初来乍到,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无论是身份还是名声,皆无人能争锋。 姜云又把自己摘了出去,她已经嫁了人,她们却还待字闺中,真要为敌,也要先顾及秦明素这个大威胁。襄王妃的位置,谁说她们就不能争一争? 她看向程轻仪,像极了姐姐的模样:“表妹这又说得哪里话,我们轻仪姑娘性子爽利,模样也上乘,谁会不喜欢你?哪个敢说你不好?” 姜云言语之间,竟有些给程轻仪撑腰的意思,但这女子的脸色却变得更差。 “谁能说你不漂亮”、“哪个敢说你不好”,所有人都听出了这个微妙的差别。姜云和秦明素才说了一番“敢不敢”的话,茶都还热着,同样的问题就落到了程轻仪身上。 在姜云眼里,程轻仪显然是及不上秦明素的。 程轻仪将眉一横:“这都是表面工夫,论才学,秦家姐姐远胜于我。” 她分明已经见了怒,却又故作不满,倒显得更像动了真火:“说来,太子妃今日选了个好地方。既然来了谢闲楼,不妨我们也学学男儿。请太子妃见证,姐妹们比一比书画?” 徐太傅到过的地方,难免被读书人敬奉。常有人在谢闲楼斗诗,也是京中一大雅事。 姜云闻言拊掌而笑:“是个好主意,就地取题,吟诗作画,也不枉来此一程。不过今日仓促,凡事点到为止,尽兴即可。” 她稍想了想,叹道:“若在别处倒也罢了,谢闲楼中,尊者门前,我不敢冒昧点评。既忝为东道主,我便给诸位添个彩头。” 她命银露取来提前备好的礼,是一支双凤朝阳五色钗。银露捧着匣子,站在正中示与诸人。这支凤钗精巧华贵,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姜云笑道:“还要诸位自行推举胜者,我只出个地 方,再随赠一支金钗。” 姜云虽不上钩,但她却顺势把秦明素带入了局。目的达成一半,程轻仪却也满意。 与她正相对的秦明素微微一叹,向姜云的方向俯身:“献丑了,若明素画得不好,太子妃可不能失望。” 她像个见着意外便撒娇耍赖的小姑娘:“您方才许了明素入宫寻您,即便我没画好,您也不能反悔。” 姜云温声道:“你呀,真是谦逊得太过。” 说完,她又挑眉看过去,“不过秦姑娘这样说,我却更期待了。” 侍女们手脚轻快,早早就候在一边,听见这边的吩咐,立刻便送来上好的笔墨纸砚。擅画者皆擅观察,心中有数的人,随时都能下笔。 程轻仪既然提出此事,当然不会自取其辱。琴棋书画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丹青。姜云端坐上首,看她专注落笔,竟画的是宴上之景。 群像大画极难掌控,显然,程轻仪对自己的画技极为自信。 姜云又看向秦明素,也不知她是否察觉到姜云的关注,总之是没有抬头。与程轻仪相比,她倒半点不着急,只凝神琢磨着什么。待宴上多数人开始作画,秦明素才落了笔。 她选的堂前的一棵树,在众人所处的地方,正好能看清楚。时在初春,遍地新绿,到处生机盎然,以此为题,也称得上巧妙。更有趣的是,她加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姜云正观察,银露上前来说了一件事。她领着侍女们添茶,趁机观察了众人的动向。 有位姑娘,为徐太傅题了一首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示好 秦明素画中这轻盈的花猫十分灵动,它攀着树干向上爬,看得人心里软乎乎的。然而,虽然她画得巧,可规矩是就地取题,谢闲楼哪里有猫儿? 如此自作主张,倒显得有些偏离本意。 姜云知道她是有意让出头筹。此举能避免许多争执,与主动挑衅的程轻仪相比,可谓是既大度又得体。玲珑百转,进退得宜,既有气度,也不失意趣,这一招以柔克刚,她用得实在是好。 秦明素轻轻巧巧地化解难题,也会博得旁人的好感。毕竟,秦家和程家,哪一个是好得罪的?这个头名究竟该给谁? 如今正好,有秦明素主动想让,她们就不必担心遭人记恨。今日之宴将和乐融融,宾主尽欢。除了空获头名的程轻仪,不该有人不满意。 但这些,都不如银露所说之人来得有趣。 姜云顺着银露的话瞧过去,见那位子上是个面生的女子,她暗道一声“果然”。这女子为人低调,却是姜云今日最为在意的几人之一。 南为雅,日后的三皇子妃。 能被天家看在眼里的,果然没有一个是寻常人。 茶已经续了三回,待到众人依次停笔,落在最后的,正是程轻仪。这样的大画看着惊艳,真正画起来,却着实太耗时间。不过在座之中,无人表露出不满。她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与邻近的人互相品鉴,各自低声交流着。 姜云也正与秦明素攀谈:“秦姑娘真是个温柔的人。”她忽然叹了口气,“我在江南,也养过一只猫。过了这么久,恐怕它呀,早把我给忘了。” 秦明素笑道:“怎么会,俗话说,物似主人型。太子妃养的猫,一定很有灵性。” 姜云扬眸轻叹:“不如你画中机灵。” 秦明素应声莞尔:“太子妃满意,明素就满足了。” 姜云岂会不满意,纵然两人称不上朋友,但秦明素可给她省了太多心。谁说立场相悖就必须时时针锋相对?可惜,一山更比一山高,世家大族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智慧。 她顺势看向周围:“姑娘们书画皆绝,今日选在谢闲楼,还真是来对了。” 秦明素也已注 意到南为雅不同寻常的举动,然而她离得远,也不像姜云,能支使他人做眼睛。但即使看不真切,她也知道这女人的想法并不简单。 这一番小比,说是比斗书画,但作诗的寥寥无几。除了南筝雅,其余几位都是不擅丹青之人。 这些姑娘小姐们,但凡于画之道稍有心得,便都选择了作画。左右她们无意相争,既然无缘头筹,何不卖程轻仪一个面子,谁不知道她的目的? 再者说来,作画总比作诗要容易拖延时间,若她们都住笔太早,气氛上也不合适。 听出姜云的言外之意,南为雅主动接过话茬:“这也是沾了太子妃的光。登临徐太傅门前,也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来了诗兴、逸兴。” 南氏一门三御史,比别家更重规矩。南为雅一个女儿,也像个古板的老先生。她不会屈身讨好谁,也从不曾打压别人。此前,她只当没看见姜云与秦明素之间的暗流,始终置身事外,专心享用茶点。 等到二人都把注意放到她的身上,南为雅才肯介入风波。她搭话的时机刚刚好,即使通透如姜云,聪慧如秦明素,一时也捏不准她那一首引人注目的诗,究竟存着几分故意。 不过,不管南为雅作何想法,她对姜云的长辈表露尊敬,姜云就不能视而不见。她笑着摇头:“姑娘这话若叫外祖听见,他老人家就该嫌弃我了。” 姜云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感慨:“外祖常说,我在江南安逸惯了,对功课不够上心,比不得京城的姑娘们。” 南为雅道:“太子妃跟在徐太傅身边,学的是大道。您又出过京,见过四方景、天下人,我该向您多请教。” 姜云笑答:“不敢当,南姑娘佼佼出众,我在江南也常听说。” 旁观者也都察觉到不寻常。南为雅有意把姓姜的太子妃推向徐家,姜云竟也坦然应了。在收到太子妃邀约,发现她将小宴摆在谢闲楼之时,这些贵女就品出了深意。 如今,有另一位风云人物,顺着姜云的意,再度提醒她们,太子妃和徐家,关系匪浅。 南为雅是否知道什么?她又到底写了什么? 秦明素波澜不惊,却也难免有些急切,程轻仪何时能好?席位挨 着倒也罢了,若非比邻,她们是不好在小比结束之前随意走动的。 南为雅的眼神在席间掠过,而后再度看向姜云:“太子妃越谦谨,我越想听听您的故事。可惜我在江南朋友不多,无处打听您出阁前的风采。” 这是在向其他人暗示,她所知也不多?姜云挑眉:“你哪是想问我的事,我看南姑娘分明是好奇异域风光。” 她像是在与人玩笑:“等哪天得了闲,我倒可以给你讲一讲。” 南为雅面显红晕,眼睛跟着亮了亮:“太子妃慧眼。” 看来,也是一个收放自如的人。姜云心有定论,没被她的羞涩蒙蔽。南为雅今日之举,等同于投名状,姜云接了,也应了,才有那一句颇为玩笑的邀约。 南为雅应承下来,便证明姜云猜对了。 随着两人意味深长的闲话告终,程轻仪那边也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便一同瞧瞧这些大作。” 座中女子得姜云允准,起身在席间游逛。她们看似逐一欣赏,实则大半心思都落在那三位出挑之人的身上。 这之中又有大半目光,被南为雅所独占。她那首诗不说有多精妙,但明晃晃的示好几乎要从纸上溢出来。这位未来的皇妃,一举一动皆在配合姜云,为太子妃造势。 反而衬得秦明素落了下风。她解了自己的围,自然也方便东道主。但比起南为雅,这份心思也算不得什么。 秦明素那一张画,可不止在与程轻仪较量。她体贴又大方地把姜云考虑在内,东道主竟然要客人圆场。在外人眼里,秦明素老练大度,那此间主人是什么? 姜云当然不会任她算计,但有人递了枕头,她也乐得接受。 回过味来的程轻仪脸色发白:“姐妹们各有千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南家 姜云的视线落在程轻仪的画上,眼底满是惊艳:“表妹画艺非凡。” 一旁的秦明素也说:“是,程姑娘的画好。太子妃可能不知,放眼京城,程姑娘的丹青都是数一数二的。” 她二人已作出评价,周围也传来零零散散的夸赞声。 “不愧是程姑娘,我们今日有眼福了。” “是啊,如此精巧的大画,平时哪有机会看到。” “这才多久,也就程姑娘能完成这样的画。” 秦明素又道:“以后呀,就要靠程姑娘这幅画,为我们见证今日之景了。” 她像是在赞程轻仪的画,赞它必将显名于世,广为传扬,但落在程轻仪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小宴还未散场,谁才是今日赢家也犹待商榷,但总归不可能是她。 好歹是丞相家里的嫡姑娘,程轻仪脾性不好,手段却强于一般人。在看清秦明素的画、南为雅的诗之时,程轻仪就意识到,她今日的一番苦心,恐怕是为人作嫁,中了她们的圈套。 不等她反应,南为雅也跟了一句:“程姑娘画得生动,竟衬得太子妃更漂亮了。” 姜云稍稍侧过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程轻仪树敌颇多,她落井下石不足为奇。但南为雅的讨好太过明显,不像南家人会做的事。 不过姜云并不曾表现出异样,她笑容恬淡,好似爱极了画中的自己:“多年不见,表妹已是大家。” 又看了几眼,姜云才移开目光:“再瞧瞧其他几位的?” 周围之人会意,将注意转向秦明素。也不知道在姜云出声之前,她们是否看出了秦明素的心机,总之,现下倒是一个不差地露出惊讶。 “秦姑娘的画,自然也好,只是这猫儿……” “是啊。添的这只狸奴十分讨巧,秦姑娘心思上佳。但是否……不合规矩?” 姜云遗憾叹气:“秦姑娘的画,我是真心喜欢。” 她虽隐去了煞风景之词,但别人当然也听得懂,这本就是她们的默契。 秦明素面露歉意,过了片刻,失笑道:“瞧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就觉得添这一笔更好。一时沉浸其中,竟然忘了赛题。” 姜云 安慰她:“不必挂怀,秦姑娘灵机心至,此乃天授的妙想,是好事。” 秦明素沉吟片刻,也想明白了:“太子妃说得是。” 见她笑起来,周围之人也各自劝了几句,说上一些恭维话,这一页就算过去。 秦明素反而又劝起她们:“我出的岔子,你们怎么倒比我更着急。还是说回正题,南姑娘这首诗也极好,我刚才就瞧上了。” “嗯?”姜云稍有疑惑,待看完纸上的字,她显然有些意外,“南姑娘写的是……外祖?” 这一声“外祖”压得很低,正好只让身边几人听见。姜云又仔细看过一遍,正色道:“南姑娘的诗是为徐太傅而作,虽然出人意料,但与此题却也贴合。” 秦明素仿佛见了知音:“谁说不是呢。南姑娘向学之心至诚,依我看,只凭这一条,就应该跃居榜首。” 南为雅连声推拒:“哪里,比不得其他姑娘们的巧意。” 随着这两人起的头,众人就程轻仪和南为雅的作品各抒己见,双方争了一些时候,在座之人都费了不少口舌。最终,那支凤钗还是落到了程轻仪手中。 南为雅的心思、主意都要更好,但一首赞扬他人的诗,难免也借了他人的势,不适合被举为头名。 程轻仪机关算尽,得了利却错失名声,但她不得不谢恩:“承太子妃厚礼,轻仪愧受。” 她又向众人一福身,谢过她们的盛情。 姜云笑而不语,挥手命银露把匣子呈来,亲手接过,再递给她。程轻仪躬身领受恩赐,在姜云的目光里,她紧紧抿着唇。 此日宴酣,和气称谐。 待诸事皆告终,明月也即将攀上天幕。来的都是姑娘家,拖延太晚恐有事端,小比结束,正好可以当作告别的讯号。 姜云又挑了几幅画一一品评,不吝溢美,目光掠过南为雅之时,她忽然说道:“南姑娘的诗,我很喜欢。不知来日可有机会,拜读姑娘的诗词文章?” 南为雅忙道:“太子妃赏识,是我的荣幸。” 姜云又请她将诗帖送到东宫,南为雅自然答应。如此,两人就在京中有名姓的闺秀面前,三言两语结下情谊。 太子妃行事面面俱到,谢闲楼位在清雅之地,距各家的官舍都不 算远。虽然时候不早,但姑娘们也不毕匆匆地走。 身份最高的姜云率先离开,众人就此散场。本朝尚简朴,若非必要,天家出行也不会铺开仪仗。今日姜云来得低调,待离开谢闲楼附近,除了隐在暗处的护卫,便再无人知道她是谁。 马车在傍晚的人群中穿过,没有惊动正归家的行人。 黄昏时分的红云在东宫的玉阶上晕染出整片霞光,贺周身上的玄甲也折出了一层金芒。他们能在此相遇,便意味着东宫的主人正在殿中。 贺周躬身行礼:“太子妃。” 姜云颔首:“贺将军来见殿下?” 贺周轻声说道:“殿下在等你。” 姜云闻言,面不改色地和他告辞,两人错身而过。明燎不留人伺候,姜云也命银露等在殿外,独自入内。 以贺周之言看,明燎寻她应有要事,或许,贺周也正是因为姜云回来才忽然告辞。 此时的明燎正在翻阅一卷书,见姜云过来,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姜云还未见礼便被打断,她索性先大略看过一遍。 这是御史大夫南铮写的《江南赋》,虽以江南为名,其意所指,却也是身在江南的徐太傅。 明燎问:“见过南为雅了?” 姜云若有所思:“您与三殿下关系如何?” 明燎微嗤:“太子妃不猜了?” 姜云坦然答道:“猜不准。”她猜不准的,并非这一问题本身。 明燎知她深意,断然道:“和他无关。” 这倒有趣。姜云垂眸沉思,没有问明燎如何知道宴上之事。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才说道:“南家与徐家并无关系,外祖门下,也没有南家子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四十章 明悟 姜云和明燎都清楚,即使是徐太傅,也不可能隔着千山万水将手伸到京城。他和护国寺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只凭一句戏言般的赌约来维系,能不动声色地谋划大事,也必然有人暗中助拳。 但,不像是南家。 以姜云和南为雅今日的接触来看,南家更像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出于某些难言之隐,才会放下身段,做出以往不会做的事。 他们想借姜云,和徐太傅搭上关系。 姜云问及明燎与明昭的交情,并非探听天家隐秘。她之所以这样问,是为确认南家的目的。她想知道,南家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人指点。 明燎断言此事与三皇子无关,其言下之意是,南家所图,一不在权势,二也非结党。 身在朝堂中央的人,从没有独善其身的机会。就算为了南为雅的安危,南家也不会越过三皇子而贸然决断。南为雅的示好,两代人的善意,开罪姻亲的风险……最关键的是,此举有很大可能违逆圣意。 姜云沉浸在思绪里,明燎的声音唤她回神:“坐。”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站着。书案是为读书而准备,即使是太子的书案,也不会宽大到哪里去。 不会有第二人的位置。 朝臣拜见太子,大多是站着答话,偶尔有关系亲近、德高望重的,也只会坐在下首。但明燎身边不留人,他递的东西,姜云只能亲自上前去接。 此时再退回下方,显得太过生分。他们是夫妻。 可是,太近了。 姜云难得感到紧张,她与明燎并不亲近,两人之间的假意情深,连逢场作戏都称不上。至于偶尔的亲密接触,只是明燎拷问人心的手段而已。 这是第一次,明燎容她整理心情,不用任何强迫手段,等她主动靠近。而她看着从容,实则耳根发烫,白皙的脸上层生红润,从太子妃做回了姜云。 可惜明燎不解风情:“知道秦贵妃为何看中秦明素么?” 姜云强行平复微漾的心,缓缓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程家最近风头太盛。” 明眼人都能看出秦明素手段更好,是个做王妃的苗子。但亲王正 妃,需要的不止是心性。如果出身上更合适,就算选个跋扈之人又如何?宠冠六宫的秦贵妃,岂会调教不出一个儿媳。 但程家太受重用,也太不知收敛,如程丞相一般的人,古往今来,大多都难得太平。与其和程家联姻,真不如选自己的侄女。 明燎挑眉:“就这么简单?”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姜云该能说出更多,姜云自然不会让他失望。但接下来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颇有荒谬之感:“其次,程家和陵阳侯府是姻亲。” 姜云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倘若陵阳侯府的姑娘嫁给太子,程家的姑娘嫁给襄王,两头押注,两面讨好,谁都会怀疑他们的目的。” 纵然人人都知道,太子妃和姜家关系紧张,太子和陵阳侯府更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但,谁知他们不会把彼此当作退路? 与天家人谈感情,谈仇恨,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姜程两家同进同退,放任程轻仪嫁给襄王,焉知不会导致恶果?假使太子和襄王之中,有一人能拥揽两家支持,那非但意味着势力大增,也等同于剪除对方的羽翼。 姜云很清楚,明燎的芥蒂绝不会放下,但别人不见得会这样想。纵然是她,也并非是因为太子和姜家的仇而作此判断。 如果贺周不是存心欺骗或误导她的话,那贺皇后之事中……明燎很可能选择了袖手旁观。他对贺家究竟有几分在乎,恐怕没人能给出答案。 但明燎对贺周的维护和放纵皆不似假。 在藏鹿园,姜云见到了成越的剑。剑为君子之器,成越是个彻彻底底的读书人。他手无缚鸡之力,再好的剑之于他,也无非是一样礼器而已。 可明燎将之珍藏至今。 姜云不知他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甚至无从猜起,但仅据此一事,她就愿意相信明燎绝非无情之人。 成越与他是君臣,尚且被明燎记挂在心,而贺周与明燎是兄弟。太子殿下决然又恣肆,能容忍贺周揭破他的计划,又怎么可能将他置于尴尬的境地。 姜云忽然笑出了声:“秦贵妃看得长远,却着实没什么必要。” 明燎摘笔着墨,仍然在提问:“可还有其三?” 他虽然不曾遮掩,但姜云有意避嫌 ,她将目光移向一旁,似考量之模样:“其三,秦家百年望族,秦贵妃盛宠不衰,襄王殿下身后的势力不小。再得一门姻亲,太刺眼了。” 明燎微微颔首,作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评价:“歪打正着。” 姜云蹙眉:“不是?” 明燎既如此说,便意味着她想错了。制衡与中庸的道理不难,但身在局中,清醒的人却少。金殿上不知有多少精明人倒在眼前的利益中,能狠心放弃所谓的唾手可得,才能在一代代的争斗中存留。 秦家不至于想不透…… 明燎问道:“你是秦贵妃,你会如何?” 姜云沉声回答:“择程轻仪为襄王妃,嘱咐家中保持低调,在后宫沉寂一段时日。” 帝王无情,但也不会滥杀。秦家与秦贵妃不争不抢,未必不能扭转天子的印象。他们若知趣,自然有复起之时。 为臣,讲究一个自知之明,但想在朝堂上走得远,绝不能没有进取之锐气。 程轻仪之于襄王意味着新的机遇,选了秦明素,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底。秦贵妃哪里来的底气笃定秦家不会失势? 明燎的笔锋在此停下,轻轻撩动纸张。墨色映入姜云眼底,她知道不该再躲,便大方地将注意力放到纸上。 “世家。” “襄王之意又如何?”明燎的言辞和纸上的两个大字同时坠入姜云心底,她的脊背在一瞬间绷直。下意识地,她想到了大雍太子说过的一句话。 “太子妃不妨先想想,徐家又在做什么。” 而今,姜云懂了。徐太傅不曾将他的心思直言相告,但姜云由他亲自教导,和他做出了几乎一样的选择。 徐家和秦家代表了望族名门的两种生存之道,而他们为的,不是太子,也不是襄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舍求 姜云的目光在那一页纸上停留了很久。 她知道明燎内力深厚,即使离得这样近,只要明燎不愿,他就能够将气息克制住,让她一无所查。但明燎没有隐藏,在一片沉静里,二人的呼吸几乎重合。 姜云也知道,明燎的刻意而为,其意是为给她压力。他的威胁一向直白,就如此刻,明燎用最浅显的方式,提醒她,告知她,大雍的太子在她身边。 短短几日之中,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手段,他用了一次又一次。 姜云没有抬头,避开了明燎的眼神:“殿下曾说,贺将军在怪您……便是因此?” “哦?”明燎饶有兴趣地反问,像是在探究什么,“太子妃还有关心别人的闲兴?” 他的言辞太过危险,实在不容忽视。姜云轻声答道:“贺将军曾经助我,而且,姜云所关心的,是您。” 明燎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而姜云仿佛没有听出他的嘲讽:“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竟然把不加掩饰的威胁当作好意。 明燎没有开口,像是在等她继续。姜云却在此时起身,走向大殿中央。她在明燎半讥半笑的眸光里俯身长拜:“谢殿下。” 这便是听懂了。明燎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太子妃果然聪慧。”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省心,甚至可以说,姜云聪明过了头。但她明白又能怎样? “你待如何?” 姜云闻言深深阖目,将脑袋埋得更深。在明燎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嘴唇紧紧崩着:“贺将军无能为力,姜云也做不了什么。” 她看得出来,贺周对明燎始终尊敬。他的放肆充其量只是迁怒,贺周什么都懂,但他无力回天。而姜云的处境远比他更加艰难,偌大京城,没有一个她敢用、敢信的人。 再者说来,就算姜云能轻易和徐太傅取得联系,她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明燎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姜云不得不承认,就连她自己,也会选那一条危机重重的路。 她是世家女。 徐家能忍,徐太傅肯用十年工夫谋一个一飞冲天。他织了一张大网,不动声色将旁人纳入其中,他要做坚不可摧的合木。 护国寺,南家,京城之中属于他的暗棋,乃至大雍太子,对徐太傅而言,他们只是资源。惟有皇帝不容违逆,他只向天子一人称臣。 领会君王之意,徐太傅致仕出京,但他只是暂时离开,并不意味着归隐。即使早已察觉危险,他仍然选择归来。他志在朝堂。 秦家与徐家正相反,他们不在乎所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秦家的生存之道是一个“独”字,他们想爬得更高,站到真正的峰顶。耐得住寒,何惧山高?独木更险,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但只要走对路,前方就是坦途。 但无论哪一种选择,哪一种方式,他们为的都是自己,忌惮的都是皇帝。即使向皇帝的儿子屈膝折腰,也只是各取所需而已。这些大世族出身的重臣宠妃,从没有把他们当作效忠之人。 令他们俯首的,只有皇帝。 可这样的主意,岂非从根本上就与皇帝的心思相悖逆?谁有资格向皇帝讨要什么?他不愿给的风光,这几家望族大姓,凭什么苦心谋取? 心念一动,姜云想到了方才的错误答案,当下沉声问道:“秦贵妃选中秦明素,只是为了加深秦家和襄王府的联系?” 她没有起身。明燎不重规矩,平日里也不拘于俗礼。但此刻显然不是放纵的时候。他不唤起,姜云不会自作主张。既然是谢,总要表现出诚意,何况,她还有事相求。 明燎不知被她的问题牵动了哪一根弦,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片刻之后,他大方地回答:“太子妃再次歪打正着。” 怎么会?姜云皱起眉,回顾着可能忽略的细节。既然不图与程家联盟,那这就该是唯一的理由。 明燎没有让她疑惑太久:“你不像女子,所以你想不通。” 他点到为止,简单提点一句,将目光放到殿中的身影之上。姜云的恭谨不算罕见,但她身上的动摇,明燎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想做什么?”他好似被姜云取悦了一般,声音里多了一分宽容。再度看上一眼,他终于肯给出回应,“起来。” 姜云还在琢磨明燎的话,但思绪没有被意料之外的提醒打乱。她毫无畏惧地迎上明燎的目光:“姜云冒昧,可有机会让我与诸位殿下早日 相见?” 明燎再度笑出声,她总有办法引起旁人的兴趣:“你想做什么?” 一样的言辞,不同的意思,总之,事不过三。 姜云心气未折,直起腰就是风骨。她没有分毫隐瞒,深而缓地说道:“我想知道,我能做什么。” 来到京城之后,姜云举步维艰。她面对的危机比想象中更多,更复杂,既然避无可避,她便要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并且在她眼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会太久。” 他答应了。而且……并不惊讶。和明燎相处越久,姜云就越看不透他,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意外。 姜云再次俯下身,然而在她道谢之前,明燎说道:“不必。” 她也就从善如流,带着未释之疑离开。秦贵妃的心思,她仍然看不透,而明燎给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为家族谋利,姜云自信不会弱于旁人,能让她忽略得彻彻底底,其因,或许并不在此。 倘若秦贵妃不为秦家,那是为自己? 待她走远,本该离开的人忽然回来,贺周竟就在殿内。 “殿下为何与她说这些?” 入鬓的浓眉飞扬,贺周脸上浮现出无从压抑的疲倦:“你究竟是说给她,还是说给我?” 明燎微微眯目:“瑾之,你不需要解释,孤也不会解释。但你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缓步走下高台,走到贺周面前:“无论你和姜云怎么想,但你能活到今天,无关功绩,更无关旧情。所以,你可以恨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将军 贺周死死盯着明燎,试图读懂他的情绪。 虽然不愿承认,但贺周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燎变了,变得连他都看不懂。 如今的太子殿下着实不算一位称职的兄长。姑且不论与他同岁、又和他关系紧张的襄王,三皇子明昭对两位哥哥十分敬重,与明燎没有任何争斗,他也很少给予亲近和关照。 皇帝膝下还有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明燎更是几乎从未出面探问。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未及长大,明燎却已经入朝,分身乏术。但另一方面……贺周难免回忆起年幼之时,明燎对他和明澜的照顾。 太子和襄王曾经无话不谈。 贺将军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不想知道明燎与明澜为何反目,也不想知道明燎为何毫不犹豫地抛弃母族。答案对他没有意义,毕竟,他也变了。 他只觉得这些问题格外讽刺,格外荒唐。明燎仍然平静,而贺周笑出了声:“臣不敢。” 贺周忠诚地执行了明燎的每一个命令,为他两次试探姜云,也遵循着他的吩咐,将真相暗示给她。他向明燎索取的,只不过是发泄的权力。 太子殿下将所剩无多的宽容都给了他,他还能恨什么人? “殿下,我该恨谁?”贺周眼角发红,落入明燎眸心的是属于大将军的勃然之怒,“恨你的无情?恨我的懦弱?恨让我变成这样的人,亦或是,让你变成这样的人?” 明燎没有安抚的打算,他知道贺周坚不可摧:“瑾之,你当真以为,你的选择意味着懦弱?” “倘若你这样想,那你随时可以回头,走那条代表勇敢的路。” 他怎能如此轻描淡写!贺周再也顾不得尊卑,咬着牙挥出一拳。时隔多年,他再次如幼时一般毫无顾忌地和表兄动起了手。不藏力的一拳直直打向明燎肩头,贺周咬牙切齿:“你明知道……” “明知道你不会?”明燎接下这一拳,两个人就这样过起了招,“还是贺将军又要说‘不敢’?瑾之大可放心,在你真正动手之前,孤保证绝不杀你。” 明燎看得出贺周的自嘲,但他不肯放过对方:“任你的心思再危险,只要还 未曾出手,孤都能保你安全无虞。” 贺周抵住明燎的手掌,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我该谢恩么?” 明燎面无波澜,缓缓说道:“不必,这是给有功之臣的奖赏,也是孤对瑾之的信任。贺将军大义灭亲,陛下不会怀疑你。” 贺周被他的言语刺激,当下手上施力,狠狠把明燎推开。看似稳当的明燎脚下一晃,贺周微怔:“你背上的伤……” 明燎摇头:“无碍。” 经此一回,贺周也泄了气。堂堂贺将军跟一个伤患计较?他丢不起这个人。况且人在紧张之时的反应做不得假,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他们又还能争什么? 贺周闭着眼,想劝明燎回去坐下,但他久久说不出口。虽然有意躲避,但习武之人知觉敏锐,贺周岂会不知明燎正看着他。 不需要睁开眼,他也知道明燎会是哪种模样。他太了解明燎,他知道明燎方才所说都是真话。 明燎说,不会怀疑他。但信任何尝不是自信的一种,明燎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选择相信贺周。 以贺将军的性情,他该嗤之以鼻,该色厉内荏地讥讽自负的太子殿下。但明燎笃定他的嚣张和放肆不会成真,贺周就算直言威胁又能如何? 一声磕碰撞在两人心口,贺周沉沉一跪:“臣失礼。” 明燎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开口:“你回北疆。” 这句话若出自别人之口,恐怕更像贬谪或劝诫。贺周知道明燎不会是这般意思,但他也不想接受这个建议。 贺周用沉默表示拒绝,明燎会意,不再多说。他转过身负手而立,不再看跪在脚下的将军:“既然不愿,那今日之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贺周回答:“是。” 又是一阵寂静,明燎忽然生了另一个主意:“若不想拘束在朝中,就走。” 有何区别?贺周下意识地皱起眉,但他马上就意识到明燎的言下之意。能让大公无私的太子殿下说出这样的话,贺周竟觉得应该知足。他自嘲一笑:“何谓拘束?” 贺周抬起头,但他只能看到明燎的背影:“徐太傅走了,他可曾得到自由?” 明燎没有犹豫:“你与他不同。” 贺周失笑:“那你呢 ?”他好似累了,方才还规规矩矩地跪着,这会儿竟将身子一塌,直接坐在大殿正中,“姜云忧心徐太傅,才被你拿捏至此,我若走了,你如何面对陛下?” 明燎也动了。他步履沉沉,缓步走回座上:“你了解我,我从不留后患,你不会是下一个徐太傅。” 不妨放心地走。 听出这一层意思,贺周垂目不再看他。有一个问题,他已经忍了很久:“你为什么非要把关心说得这样刺耳?” 明燎抬颌正坐:“孤是大雍太子。” 太子就是即使打从心底信任一个人,也要着眼于最坏的结果?因此才威胁他、警告他,让他不敢起异意、生二心? 贺周的确看腻了京城,他知道明燎此言并非笼络,也不是威逼,但他怎么可能在此时离开。而且……他又想起了一件旧事。 “儿时不知天高地厚,留下不少戏言,也不止一次夸下海口……殿下曾说,您期待有朝一日,臣为您奉上沃土。” 明燎深深地看着他:“你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承诺而妥协。是你避免了真正的大祸,瑾之,你功在社稷。” 贺周唇角上挑:“但一切都在您和陛下所料之中。陛下轻轻一推,整个朝廷都红了眼。父亲,姑母,还有我,您算到了所有人的反应,甚至自信到不做防备。” 他缓缓抬起头,轻慢又执着地问道:“哪怕只一刻……殿下想过阻止么?” 明燎平静地反问:“有用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选择 贺周哑然失语,明燎却继续问:“你想阻止谁?贺老将军,皇后,还是陛下?” 他的周身萦绕着一种或许该称为世事洞明的遗憾。明燎看着贺周,说破了浅显的真相:“你阻止不了任何人。” 贺周笑得沙哑:“所以,您才不愿阻止。” 明燎看似做出了回答,实际早已偏离问题本身。但这样的态度却未尝不是答案,他看着自己最忠诚的兄弟长叹一声:“是,孤与陛下一样,也想知道你们会做什么。” 贺周唇畔稍牵,似笑非笑:“你信过哪个人么?” 明燎沉沉地看着他:“事关国祚安危,孤只信陛下。” 太子殿下的试探和怀疑坦坦荡荡,贺周竟不知该说什么。明燎大抵也知他无言,索性将这段过往彻底摊开:“孤信你没有反意,但不知你是否会心软。” 贺周沉默片刻,将头转向一旁:“朝中皆以为东宫失势,殊不知您才是整件事中得利最大的人。” 此刻的他平平淡淡,说着最像嘲讽的话,却反而不见了先前的讥笑。 “试出心怀不轨的反臣,诛杀叛逆,保社稷安稳,缓和了与陛下的关系……也护住了左膀右臂。除却早就与您背道而驰的贺家,殿下没有任何损失。也不知这些自负眼力的聪明人,凭什么敢看轻殿下。” 明燎轻笑一声:“因为在他们心里,不结党,不徇私,不靠姻亲,就无法在朝堂中生存。这天下早已千疮百孔,瑾之可知其中原因?” 贺周低着头回答:“因为世族中人习惯用结党,徇私,联姻等手段谋取利益。他们位列朝堂,却无经世之志,不过是生来就注定只能做这一件事而已。” 明燎评价道:“该杀。” 贺周又问:“您把旁人朝绝路上逼,反而说他们该杀?” 明燎微微抬眸:“他们该杀,孤才会起杀意。”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少刻,明燎又问贺周:“瑾之是否想过,为何在皇后与贺老将军眼里,东宫一旦失势,他们也必死无疑?” 贺周低声回答:“一朝天子一朝臣。” 明燎厉喝:“但陛下尚且康健!” 他毫不客气地斥道: “和秦家斗叫党争,和襄王斗已是不敬,更不必说,他们竟敢视陛下为敌。孤与襄王是生是死,与为臣者有何关系!大雍有宗庙礼法,陛下龙体安康,储君之废立,何时轮到他们插手。” 明燎说着竟笑了:“人逢绝境总有惊喜,孤以为他们会想方设法拖襄王入局,不料他们的胃口如此之大。” 话虽如此,其中却没有惊讶的意思。野心的滋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贺周轻嗤:“殿下意在一举剪除秦贺两家,或许还能试探出襄王的心思。如今倒该说父亲和姑母让您失望了?” 他知道此言并不合适,但即使贺周将军被赞了无数声“深明大义”,他仍是儿子和侄子。 明燎缓缓说道:“如你所见,孤误导了所有人。这朝堂上有谁不在算计旁人?但并非每一个人都会做出危及百姓,危及天下的事。若只想排除异己,孤不必设此一局。只为讨伐世族,陛下也无须等你们亮剑。” 贺周的心情太过复杂,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他问了另一件事:“倘若当时我来求你……” 明燎直言相告:“那你非死不可。” 贺周深深阖目,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但了解他的人会发现,其中竟夹杂着些许释然:“如果父亲和姑母没有选择鱼死网破,您会如何?” 明燎当然没有错过贺周的神色,他淡淡地说道:“谋逆大案,隐瞒、求情皆为同罪。你找到了唯一的生路,但整个贺家,也只有你走对了路。” 所以他不杀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令贺周无言以对,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尽公不顾私?贺家人的铤而走险皆为明燎设计,但贺周却无由指责。太子殿下的杀心堂堂正正,该诛九族的大罪,他也放过了无辜之人。 也不知贺周都想了什么,总之,直到脖子都快僵了,他才说回先前的话题。 “臣与殿下自幼相识,秉性见识都是您教的。殿下不会心软,臣也不会。” 他规规矩矩地站起来,郑重地躬身行礼:“臣贺周,受教。” 明燎不再看他:“三日后,去护国寺。” 贺周诧异:“你又要做什么?”话音一落,他再次失笑,“还是因为姜云?” 明燎没有回答。 贺周 太熟悉他,他早就习惯明燎的深沉和难测。得不到答案,他洒脱地一挥手,而后转身就走,竟然不曾出声告退。 他们之间无需告别,但今日,明燎却反常地叫住了他。 “姜云和你不同,徐家和贺家也不同。无论徐太傅想要什么,他都不会生出反心。既然如此,你觉得姜云会如何?” 贺周一怔。 明燎继续说:“你眼里的家国和社稷,徐太傅和姜云心中都有。倘若姜云认定徐太傅不会导致恶果,她会如何?” 贺周竟从明燎言中听出了兴趣。 “贺家要反,你选择回头。若姜云以为她的外祖不违公义,她会如何?” 三日时间匆匆,带着这样一个疑问,贺周与姜云在护国寺相遇。 跟在明燎身边的姜云从容又恬淡,舒缓了明燎周身的冷硬。 时至今日,贺周才对她生出好奇:“见过太子妃。” 姜云看向贺周,察觉到些许不同。贺将军眉间的积郁似乎少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回礼:“将军与殿下有约?” 话音才落,她又转向明燎:“山寺之景也盛,护国寺揽山望水,真是个好地方。” 明燎侧目看她:“太子妃喜欢,不妨多来。住持大师常年惦记徐太傅的棋,若你有意,倒可以试一试。” 姜云笑道:“殿下似是很了解大师?” 明燎道:“孤与大师下了一千盘棋。” 姜云听罢扬眉。她惊讶的不是这个夸张的数字,而是明燎言中的笃定和精准。一千盘棋所耗光阴当以年记,时日如此长久,明燎竟仍记得清晰。 但她没有追问,因为他们才到后山,姜云就被一座山亭吸引了目光。 亭中有两人对弈。 妙空大师和襄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妙空 今日造访护国寺的,除姜云之外,都是妙空大师的老熟人。大和尚慈眉善目,看上去与佛台上的弥勒一般。他遗憾地落下一子:“看来这棋是下不得了。” 明澜略一颔首,将目光转向亭外:“贺将军,太子妃。” 他先问过这二人,然后才起身与明燎见礼:“殿下。” 明燎平淡地应道:“二弟好雅兴。” 闻言,明澜轻轻一叹:“若早知殿下会来,臣该另选时候。” 姜云与贺周同时侧目,明燎也抬眸看他:“倒是孤扰了二弟和大师的兴致。” 明澜含笑摇头,示意他着眼棋局:“大师不沾凡尘因果,既然来了,这一局棋,总是要下完的。” 但此刻显然不是时候。 他的未尽之言,在场诸人都懂。太子与太子妃亲临护国寺,他们请香还愿,住持妙空自然要陪同。若想了却残棋,襄王还需再择一日。 倒也可惜。 几人都不是寻常香客,彼此之间皆有渊源,出家人直言不讳,妙空的目光在这对兄弟之间转了一转,笑着向二人建议:“得故人之后造访,老衲甚慰。今日这一局棋,斗胆请太子殿下代老衲续上?” 忽然成为焦点,姜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妙空,这位久负盛名的圣僧,果然非比寻常。 明燎像是被他激起了兴趣,打眼一扫,唇角稍弯:“大师的棋路与孤相去甚远,若这一局由孤来结,两位此前之苦心筹谋,恐怕是要白费了。” “能在一局之中得见殿下与大师的棋,臣幸甚。”明澜欣然应下,也似期待之模样,“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明燎又看向姜云,温声嘱咐道:“既如此,太子妃代孤去。” 姜云并不意外于他的选择,自然地向其他人告辞:“襄王殿下,贺将军,我们稍后再见。” 妙空为她引路:“太子妃请。” 观棋不语,可如今的贺周是做不到的。也可以说,他只是不愿而已。贺周早就不会压抑自己,让性烈如火的贺将军沉默地看完一局棋,倒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大睡一晌。 姜云的余光只看见了贺周张扬的背影。身边有旁人在,她没有回头,自 然也不知贺周去了哪里。然而经过这一插曲,她对贺周与明燎的关系了解更深。 “贺将军近来皆是如此。”妙空慢吞吞地开口,这老僧分明没有回头,却仿佛能看穿人心,轻易便把姜云的心思说破。 姜云感慨:“大师慧眼如炬。” 妙空笑道:“太子妃像老太傅。” “大师这话从何说起?”姜云闻此语忽起一念。京中之人形形色色,需要与太子妃打交道的不在少数,这些人面对她,却只分作两类。 一类当她是被陵阳侯忽略的小女儿,一类当她是得徐太傅看重的女诸葛。前者人尽皆知不足为奇,而后者却十足得令人深思。 她出嫁之前安分得很,从不插手京中之事。任徐太傅野心再大,与一个外姓女有何关系?姜云对其中内情的把握,恐怕还不如他们清晰。 为何人人都当她应该入局?并非姜云妄自菲薄,而是这世道,本也就这么回事。若从表面而观,她只是一个联姻的工具,便看得再深一些,她也到底是姓姜。 若有大利,大计,世人多会托付与自家儿郎,待需要旁人相助,才会考虑姻亲。实在不行,还有子侄和学生。外嫁之人的女儿,当属于下下之选。在大多数人眼里,姜云与徐家,恐怕还不及徐太傅的门生来得亲近。 这世间终究是俗念更多,虽然也不乏眼界宽阔者,但总不至于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能看破俗世人情。如此,那他们在想什么? 姜云十分好奇,她想知道,他们对她的关注来自何处。若说姜云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在徐太傅身边待了七年。由俗家到僧家,由臣僚到天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许多人将她的生平掰开揉碎,试图从中探究什么。 她何德何能?姜云忽然有些遗憾。跟在徐太傅身边七年,就值得这些大人物另眼相待,那年轻时的徐太傅究竟是何种风采,而且……她的母亲又是哪种模样? 以己观人,姜云认为她的母亲也该有同样的经历。虽然不得而见,但三代人的过往在此交织,姜云忽然多了一些奇思妙想。 若冠以言,当谓之“传承”。 智慧的老僧仿佛再一次读懂姜云,他悠悠道:“太子妃的母亲尚在人 间之时,与老衲见过几面。” 这一言之中,岔开话题的意思未免太重,姜云挑眉:“大师不愿回答?” 妙空宣了一声佛号,又说:“太子妃像徐姑娘,自然也像老太傅。” 他方才所说显然不止样貌,但姜云不过是一时兴起,若再继续,该有一番至理禅言,倒也着实不必。 停了片刻,姜云开口:“未料大师与贺将军相熟。” 这次换妙空来问:“太子妃从何说起?” 姜云叹道:“世人皆以兵者为煞,佛门之地,多半是不欢迎的。” 她说的是实情,然而把圣僧与俗人相提并论,多少显得有些冒犯。妙空却不在意:“太子妃果然深肖徐太傅。” 姜云这次不再追问,索性等他自行解释。 妙空见状笑道:“礼佛者未必慈悲,世人之偏见由来已久。徐太傅精通佛法,太子妃也有慧心。普度众生之人,自然看不得如此之事。” 姜云失笑:“大师谬赞。” 她只是回应妙空的试探而已,不值这般盛誉。 贺周任性妄为,一部分是本性使然,除此之外,恐怕也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他用放浪形骸掩饰贺家一案的真相,也在掩饰他与明燎的真实关系。 对于废后谋逆之案,姜云从贺周所透露的寥寥之言中,推敲出了截然不同的版本。她不能确定明燎做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明燎一定有阻止的机会。 但他没有,所以,贺周理应有怨。两人仍然亲近,却颇显貌合神离。更像失去族群的孤狼,因有太多猛兽窥伺,才不得已交出信任。 妙空特意将贺周的转变告知,此举绝非偶然,说她像徐太傅,更是必有深意。如此关心庙堂,可不像出家人该做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意外 说话之间,两人已来到佛前。妙空没有再提方才之事,他侧过身正视姜云,向她合掌躬身:“太子妃,请。” 佛台雕琢得精美华贵,在其之上的金身宝像不怒而威。怜悯,慈悲,庄严,肃穆,属于神与圣的恢弘在此凝聚,成为世人心中的无限福祉。 姜云没有动作,她静静地看向这尊佛像,似乎想堪破佛眼。她的心绪起起伏伏,眸光也随之隐隐摇动,就好像莲台上端坐的不是宝身,是哪个与她相识的人。 良久,她终于问道:“我有一惑,大师可愿开解?”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历经沧桑的妙空大师长长一叹:“太子妃无惑。” 姜云又问:“长怀未解之疑,何言无惑?” 妙空道:“太子妃之惑,旁人无察无觉。是故之于老衲,太子妃无惑。” 姜云闻之展颜:“依大师之言,姜云乃庸人自扰。” 妙空缓缓摇头,叹道:“智者长虑,慧极必伤,太子妃执着至深。” “哦?”姜云说得极慢,字字清晰,“大师观我无惑,又观我执着?” 妙空以掌示意,请姜云至一旁落座。素雅的蒲团干干净净,他们在佛台前盘膝对视。姜云坐得笔直,相比之下,妙空这位住持反而显得颇为随意。 老迈的僧人面容枯朽,但声音圆润有力:“太子妃执着之事皆有答案,端看是否愿意放下。” “其余香客,大师也有如是之说?”姜云低低一笑,一句戏言由心而发,“世人求神问佛,又有几个当真迷惘?” 妙空再次摇头:“世人只求心安,而太子妃想听真话。” 好一个真话。 姜云轻叹:“然而今日听不得。” 出家人不打诳语,妙空只是不说假话。他知道姜云想问什么,却回避了她的问题。若说他还透露了一些东西,那便是,默认。 他避而不谈,却等同于肯定了姜云的猜测。点破姜云的执着,劝姜云放下,无非是劝她宽恕自己。 姜云的执着与迷惘来自慧心,看穿真相之人才会有惑,她追问的不是事实,而是因果。她唯一的不解,仅仅是徐太傅之举究竟为何。 姜云相信徐 太傅对她的关心绝不作假,他们分别之时,他的担忧也一定为真。直到见到妙空的前一刻,对此事,她仍然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明燎在骗她。 明燎所言合理自恰,与他的所作所为都能贴合,姜云已经信了七分。但若一切本为虚假,那也不过是一桩精心编排的谎言。但妙空选择默认。至此,她再不能回避真相。 姜云不可能画地为牢,将名为“逃避”的枷锁继续编织。她既不软弱,也不自矜,不至于认为妙空也在骗她。她必须承担起一切,直面意料之外的变数。 背负着野心和过往来到京城,姜云本就不曾希求安逸。命运本也坎坷,而今不过是多了一种“被迫”。对她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今日之问,她只想要答案。 姜云起身请了几支香,面容沉静地一一燃上。与旁人不同的是,她不曾祈愿,不曾求签,虽然也虔诚地敬了香,却始终不置一言。 妙空叹息道:“太子妃可信天命?” 他言中仍有规劝之意,姜云垂目作答:“信。” 此言铿锵,与她举动截然不同。妙空还未开口,姜云已经回头:“但不服。” 她闲适又从容向外走:“今日惟你我二人在场,便请大师当我还了愿。” 姜云说得理直气壮,像是笃定妙空一定会为她隐瞒。 这老僧和蔼一笑:“太子妃可知,老衲为何请太子妃孤身前来,将两位殿下留在弈亭之中?” 姜云也微微笑道:“大师善弈,也善观棋。” 这句话意味颇深,妙空只作不察,全当没听出姜云之意。他自顾自地说道:“太子殿下,也不向佛。” 姜云脚步一顿:“大师慈悲为怀。” 不论他知道什么,做过什么,至少在此事上,妙空显露了佛家的善。他温和地化解了明燎可能会有的不悦,不强求人所不欲,是善举。 她想了想,回眸笑道:“得闻大师之言,姜云领悟颇深。” 这是现学现卖。不止明燎无向佛之心,姜云也与他无异。然而她必须来,妙空也必须见她,因此她告诉妙空,今日之行,她亦有所得。 妙空笑言:“太子妃奇人也。” 两人就此无话,走上来时之路。也不知这位圣僧是否真有奇 异之能,应他此言,二人才到宝殿之外,就遇上了一件奇事。 几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相携而来,行色匆匆,似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见到姜云,他们讶然大惊,片刻之后竟齐齐下拜:“开春逢喜,今日竟见到贵人,求贵人庇护,给个好年成。” 姜云和妙空同时驻足,但都控制住了情绪。两人面色如常,眉眼之中不见波动。 明燎不喜在无用之处多费心思,他与姜云来得低调,除了必要的护卫,没有安排多余之人。左右只要他们来过,朝中很快便会知道。 他严令不许惊动百姓,同行之人便只在隐蔽之处静静观察,没有刻意阻拦外人。这几个妇人看上去便是平常信女,猛然跪在姜云身前,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几名影卫已经显露身形,姜云略略看了一眼,轻轻摇头。附近埋伏着诸多好手,妙空大师也有武艺傍身,若这些人意图不轨,他们早该有所察觉。 此一行之人能走到这里,恰恰说明她们不会对她构成威胁。既然如此,不妨静观其变,她总要看一看,是谁这般神通广大,竟一眼看穿她的身份? 姜云亲自将打头一人扶起,从面色看,她是几人中最年长的那一位。 “大娘快快请起,您这是何出此言?” 那妇人口中喃喃:“他没有骗我,贵人身上有佛光,您就是显圣之人……” 情况不对。姜云与妙空趁机观察她的神色,发觉此人眼中浑浊,再一听这几近魔怔的言语,两人都意识到,背后之人心思极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陈伤 话分两头,这几人一到姜云面前,就有影卫前去通知明燎。贺周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先于他们赶到明燎身边。 明澜落下最后一子:“殿下棋艺精湛。” 明燎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心不在此。” “是。”明澜没有否认,大方地应下,“臣此来护国寺,只为躲个清净。” 棋自然是明燎胜了。 在他到来之前,明澜便已经落了下风。然而妙空是个温和的性子,他不争胜负,所思所想皆为拖延时间。明澜也是这般心思,若非遇上明燎与姜云,他二人这一局棋,或许能下满一整日。 贺周急躁地扫了一眼棋盘,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他之所以走得干脆,正是因为看透了他们的棋路。明澜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论他为何来寻妙空,总归是与这盘棋无关。但明燎最不耐烦拖沓,又岂会因此谦让。 注定的结果,看来无用。 “出了些乱子。”贺周眼里隐含探究,他轻叩案沿唤两人回神。事出突然,贺周没有多行虚礼,直言道,“有人盯上了太子妃。” 随行的影卫也在他们身侧低声回禀,这兄弟二人的脸色一般无二,看不出分毫的意外和震惊。 两人同时起身,明燎看向弟弟,饶有兴趣地问道:“谁让你来的?” 他似是认定了此行绝非明澜本意,明澜的回答也的确如此:“母妃。” 明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众人一同赶往事发之地。 他们与正殿相距不远,转眼之间就到了附近。此时,姜云正揽着那名老妇的肩轻轻安抚。 “大娘莫慌,有什么事,您与我说。” 她不着痕迹地牵上妇人的手腕,想尝试着搭个脉。虽然姜云不精此道,但只消听一听脉搏是否有力,是否平稳,便足够她判断来人的这般面貌,是真的还是装的。 然而她才搭上对方腕间,这妇人竟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姜云皱起眉,妙空也想到了什么,轻声唤道:“姑娘。” 这显然是唤的姜云。 见姜云转头,他抬指虚点,指向妇人的衣角。姜云也有此意,便伸出手,打算卷起她的袖子。这一下却激起对方激烈 的反抗,原本茫然混沌的人,此刻竟尖叫着回避姜云。 她眼里泛着明晃晃的泪,身后那几名恍惚的女子至此才有几分清明,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一人见状轻呼:“娘!” 她扑向老妇,想要抓住她的手。未免那妇人躲闪之间伤及旁人,妙空牢牢按住她的肩。护卫已经现身,围住其余的女人。他们正要劝姜云先行离开,却见其他人也在此时发了狂。 她们哭嚎着蹲下,将身子团成一团,牢牢地抱住脑袋。 明燎一行人恰好看见这一幕。贺周皱着眉吩咐护卫拦住上山的人,妙空指点他们去寻僧人相助,免得惊动百姓。 姜云和明燎对视一眼,问道:“可有办法让她们安静下来?” 明燎略一颔首,几名护卫点上她们的穴道。几人皆昏倒在地,妙空小心地扶那位老人平躺,姜云也跟过去,缓缓撩开她的衣袖。 入目的是一大片丑陋的伤疤,看模样像是烫伤。几个胀大的血泡还有开裂的迹象,看上去不仅没有及时医治,还被数度撕扯伤口。 姜云的手捏着一角粗布僵在半空,停了几息,才仔细又轻缓将伤口重新覆上。 见者皆惊,连武将出身的贺周都紧紧拧着眉:“荒唐!” 这是拷问的伤,绝不该出现在寻常百姓身上。 无需交待,护卫们检查了余下几人的手臂,皆发现了不同程度的伤痕。此处男子众多,不便解开她们的衣裳,但姜云心中如同扎了一根刺。手臂尚且如此,其他地方…… 妙空提议将她们安置在侧殿,贺周遣人去请大夫。有人找来厚实的垫子,慢慢地将这些可怜的女子放下。 明澜看向明燎,明燎目光深深。 “太子妃。”他沉沉开口,眼神始终停在那几个女人身上,“可有发现?” 逢如此惨像,姜云也见了怒。她已将此事剖析几回,得明燎询问,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们来得唐突,却不像知道我的身份。依我所见,更似遭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着每一个细节:“倘若她们此来是为见我,那应该是有何冤屈。这位大娘称我为‘贵人’,求的却是今岁收成。这等言语更像祈愿,是百姓来到佛 前常做的事。” 姜云将他们到来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周围之人若有所思。 她继续说道:“凡事皆有因果,寻常百姓没有轻易冒犯太子妃的胆量。即便她们知道我的身份,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冒失地撞上来。她们既无所求,就只能是为人操纵。” 明澜颔首:“此言有理。太子殿下此行低调,外人不可能知道太子妃的行踪。再者说来,敢犯此大险者,皆将生死置之度外。若真有冤情要诉,她们又意外得知两位在此,那更可能投到殿下面前。” 姜云心有不忍:“她们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恐怕已被人折磨许久。或许,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这几人跪在她面前,姜云便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阴谋。然而当时她只以为是有人故意泄露她的身份,鼓动旁人前来伸冤,意在把她和太子拖入某件事中。 可如今再看,根本没有所谓的冤情,是有人使了些阴狠手段,逼她们把姜云当成贵人——乃至圣人。 若说她们是求姻缘,那向新出嫁的太子妃讨个喜气,倒也说得过去。年成、富贵等缥缈的愿望,多半是请神佛显灵、请先祖庇佑,怎么会求到生者面前? 若姜云不够敏锐,不曾发觉她们身有重伤,又或者是不够清醒,顺势应下她们的请求,那此事或许就将草草过去。届时,她得了一段好名声,旁人却将再度失陷在苦痛里,甚至还有被灭口的风险。 待来日此事暴露,知情者再也不能开口,构陷神迹,欺压百姓的罪名,也将落在她头上。 姜云慢慢回忆着方才之事,那老人还有一句话令她十分在意。 “他没有骗我。” 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指点 姜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众人皆以为这或许正是此事之关窍。 人逢绝境之所言多半不假,幕后之人手段狠辣,之所以不以利诱,反而恃狠威逼,想来他想要的,便是这一份“真”。 这几名女子见了外人,反应竟如此剧烈,可想而知她们究竟经历过什么。对方的手段不算精妙,但焉知他没有后招?若这只是一个开始,那还有多少人将因此受难! 明燎与明澜眸中皆有滔滔之怒,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人做出如此恶行。无论此人想做什么,都不该将主意打到无辜百姓身上。 此为大忌,已然触及底线。 姜云缓缓说道:“还有一事。” 她慢慢地将目光转向殿外。佛堂之外天光大亮,昭昭白日揽照初春,仅仅几步之遥,便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姜云的模样极为认真,像是要将这道光刻进心里:“这位大娘说,我身上有佛光。” 妙空也不见了先前的温和:“这几位女施主,不像是中毒的模样。” 若说方才的他是渡难的佛陀,此时的妙空怒目圆瞪,便是惩恶之金刚。 其他人都顺着姜云的目光瞧过去,他们和姜云一样,也在寻找可能会有的机关。若这妇人并非胡言乱语,也不是被某些毒物蒙昧心神,那就是对方巧施手段,才会给旁人造成这般错觉。 唯独见惯了这般伎俩的贺周冷笑一声:“没那么复杂。” 他的声音愈发冰冷,俨然是动了真怒:“对付普通人,最多一两日就足够了。把她们困在不见天日之所,断水断食,再挑个日头盛的时候放出来,遇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身明光。” 众人齐齐陷入沉默。贺周所言之事,他们大多未曾见过,但仅听描述也知道那该是何种惨像。纵然在场的皆是心智坚定之人,却也难免为之震惊。 明澜略一思索:“护国寺依山而建,大殿所在之处正揽霞光,从山路之上仰观正殿,的确容易形成误会。” 他不忍继续,但旁人已然明白明澜要说什么。此乃建寺立塔之时常用的技巧,并不算难以看破。能被这样的手段唬住,便证明她们的心智,已 经彻底糊涂了。 贺周又道:“我们人手不多,当下只能暗访,以免打草惊蛇。其余护卫已经把住山门,追查可疑之人。若对方混迹于香客之间,并无逃窜之意,恐怕只能等她们醒来再行指认。但此事不宜传扬,兴师动众,恐生异变。” 他所言之意,众人心中有数。前几日的祥瑞风波尚未平息,此事若再泄露,又不知将传成什么样子。 姜云跟着分析道:“贺将军言之有理,但,对方也可能根本不在寺中。” 明澜也露了三分锋利:“她们未必见过幕后之人的真面目。而且此人行事狠毒,纵然见过,以她们的伤势与心智来看,也未必能记住多少。” 在场的都是稳重人,护国寺的僧侣也多半不是寻常人物,各方都在打听这几名女子的来路,然而至今不见回报,想来便是根本无人与她们同行。 今日来的是储君、重臣,纵然再低调,这一座山寺里也有无数双眼睛,没有多少人能逃过他们的追查。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此事的内情拼凑大半。他们心里清楚,此事绝非轻而易举能够查清。 在场身份最高,年纪最长的明燎,除了最初的询问之外,竟然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旁人结束讨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明燎直接做出决定:“太子妃随孤面圣,瑾之且留于寺中。稍后请来大夫,将她们的伤口重新包扎,暂且将这几人安置于襄王府。二弟在府中听候消息,等陛下传召。” 他说得果断,众人只停了一瞬便纷纷领命。明燎的安排面面俱到,算到了种种可能,也照顾了在场所有人,包括伤者,亦包括襄王。 明澜垂首低声道:“谢殿下。” 明燎应了一声,携姜云当先离去。贺周的目光在明澜面上掠过,也不曾再多说。 马车来得徐徐,走得匆匆,姜云几乎能听见帘外惊风。 她看向已经恢复平淡的明燎:“您信襄王?” 明燎失笑:“他不至于蠢到自毁前程。” 姜云轻叹:“殿下明知我并非此意。”她慢腾腾地斟了一杯茶,见明燎无意,就低着头浅抿一口,而后才说道,“襄王既出现在护国寺,此事便不会是他所为。然而或许将有许多线索指向 襄王府,不知他会如何处置。” 他是个极佳的栽赃对象。 明燎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姜云下意识绷直身子,他才意味不明地问道:“紧张?” 姜云后背更僵,他似乎总能看穿人心。 明燎轻笑:“没什么可怕的,待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姜云低垂眼帘,往常她不会与明燎争辩,但这一句话,姜云却忍不住反驳:“殿下见得多,可曾习惯了?” 她坚定地说道:“残忍嗜杀,欺辱百姓,为一己之私牵连无辜,殿下可能习惯这样的事?” 明燎神色深沉,眉目间愈发冷淡:“这就是成为太子妃的代价。” 姜云皱着眉,正要开口,却被明燎直接打断:“倘若这几人中,有谁因此身故,姜云,你就要背上她的命。” “待何时你习惯于背负旁人的性命,才算是大雍的太子妃。” 姜云的话顿在喉咙里,她意识到自己错会了明燎之意,明燎之言也深而缓地坠入她心底。 她不习惯的不是生死,而是无辜之人因她而死。 在明燎锐利的眼神中,姜云深深阖目:“谢殿下指点。” 明燎倒有些不以为然,最近对他道谢的人未免太多,然而……他半倚在坐上,忽然笑出了声:“你道襄王为何谢孤?” 姜云答道:“您给了他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此事与明澜绝无关系,但他现身护国寺,却也显得颇为唐突。虽然明燎不曾将行程公之于众,但也没有刻意隐瞒。知太子会于近日拜访妙空大师,诸王与百官本该避嫌。 遵从太子之命,保护涉事之人,安安静静地等皇帝传召,于襄王而言,算是最好的选择。 明燎低嗤道:“他在谢孤,给了他推脱婚事的借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西戎 姜云若有所思道:“依殿下之见,襄王是没有议亲的打算,还是不想娶秦明素?” 她没有问明燎为何作此判断,既然他这样说,就必然有足够的把握。姜云只能根据局势勉强分析,但明燎与襄王做了二十余年的兄弟,自然远比她了解明澜。 明燎漫不经心地开口:“他若想娶秦明素,何必等到今天。” 姜云忽然想起与明澜的初遇。 她垂目思索片刻,问道:“襄王殿下与尚宫局的司记云芷是何关系?” 明燎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抬头看向姜云,不答反问:“此事,你为何知晓?” 看来她猜得没错。 姜云把那日情形详细说明,又收获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明燎好似被这一件事挑起了兴致一般:“你不记得她?” 此人她该认识?姜云下意识皱起眉,她自幼体弱,在京中朋友不多,南下七年里,寥寥几位知交各有境遇,至如今,已然都离了京。 各世族中,她记得住名字的女子,最近已经全部见过。至于宫中的女官,她离京之前也不熟悉,七年过去,更是称不上有何交情。 殿下此言何意? 明燎见姜云的疑惑不似作伪,略略扬起眉,挑着一道深沉的笑:“云芷就是谢迟筠。” 姜云讶然问道:“谢家的女儿?她还活着?” 谢迟筠这个名字,姜云的确记得,可她应该已经死了。就算幸免于难,又岂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宫禁之中? 明燎道:“谢家阖族遭诛,唯独谢迟筠得陛下赏识,有了一条生路。此人手段倒也不俗,她被罚入掖庭为婢,不多久便改名换姓,栖身于尚宫局。” 罚没的官婢有改换名姓的机会,多半是得了赦免,无论有何过往,此后皆不再追究。然而谢家所犯大罪,不该有任何回旋之余地。 谢家的那位老丞相和姜云的外祖一样,也是桃李满天下之人。七年前的江南舞弊案,他正是罪魁祸首。 这便更加怪异。姜云眉目里隐含不解:“若如此,那襄王更不该和她扯上关系。” 一介罪女,无论她凭借什么得到皇帝的青眼,作为臣子和儿子, 襄王都应该离她远一些。 明燎低低笑出了声:“她只要蛊惑住秦贵妃,就足以在宫中风生水起。时间久了,和襄王搭上关系,也不为奇。” 他言下的讥讽太过明显,姜云便是想忽略也做不到。劲风仍在呼啸,她扫了一眼锦帘,压着声音问道:“云芷和陛下……”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不要低估陛下。” 他看似答非所问,实则等同于默认。谢迟筠能成为云芷,其中之内情,恐怕并不光彩。然而以明燎之言看,皇帝当是心中有数。 纵然云芷心机不俗,不也只能苟全性命,至今仍是一个小小的司记? 姜云叹道:“所以,她想攀上襄王?” 明燎答得颇为散漫:“她与秦贵妃都打错了主意,襄王绝非她们可以操纵。” 云芷想离宫,秦贵妃想让她的侄女做儿媳,但襄王却仍不打算议亲。护国寺之事于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大麻烦,然而襄王却打算借此推脱婚事。不得不说,他也是个魄力十足的人。 仅以动机而论,在场所有人都有做此恶举的理由。事实查明之前,他们都不该太过张扬。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打算追究到哪一步。若他有意刨根问底,那襄王今日的意外出行,姜云身上的奇异祥瑞,都会被反复追查,直到结果令他满意。 姜云忽然笑了笑:“殿下把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甩给襄王,倒是还得了他一声谢。” 这件事,他们都不能插手,谁来查,怎么查,只能由皇帝决定。但在皇帝的人带走那些女子之前,却必须将她们牢牢护住,而且……谁离得近,谁就有蓄谋串供的可能。 出入护国寺的百姓太多,不便将她们安置在内。贺周也不适合经手此事,便只能将她们送到襄王府。 转念一想,姜云又察觉到异样:“贺将军为何会来?” 她原以为明燎与他有事相商,但贺周根本不曾跟在明燎身后。 明燎道:“稍后你就懂了。” 随着明燎话音落定,他们已经抵达禁中。 姜云仍记得,她成亲之后拜见天子,与明燎一道,被他晾了许久。然而今天,他们很快就见到了皇帝。 这位坐拥江山的大人物,此刻正负手立于一卷气势磅礴的四境 军机图之前。 两人止步在大殿正中,待行过礼,姜云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尽管这个距离看不真切,但那张军机图,不是她可以窥视的。 明燎简明扼要地将方才之事回禀,皇帝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再无他话。姜云难免想到了明燎,他也是这样的性子。深沉,难懂,仿佛天地俱入眼底,又仿佛万物不在心中。 君与臣,父与子。 皇帝唤道:“上前来。” 姜云错开一步,跟在明燎身后,仍然眼观鼻鼻观心,一派目不斜视的样子。 然而明燎竟然毫无顾忌,他的目光掠过军机图上的一道赤红,朱笔凌厉,将主人的心绪诠释分明。 “西戎使团要到了?” 竟是明燎率先开口。 皇帝微微抬颌,明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眼的是一封拆开的密函。得皇帝示意,明燎将之拿来,快速阅过一遍,饶有兴味地作出评价:“胆子不小。” 姜云发现,明燎在皇帝面前,往往表现得好恶分明。虽然仍算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从家事到国事,他都流露出了十分的真意。 然而他的情绪却有一部分是故意捏造,姜云看得出,想必皇帝也应该知晓。 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令她颇感兴趣。 皇帝说道:“西戎使者即将抵京,来的既是年轻人,此事便由你来安排。” 明燎笑问:“西戎王室暗通北狄,陛下欲使贺将军与之一会?” 那封密信所言竟是这般?姜云神色未张,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烽火仿佛仍在昨日,这天地却已然安逸太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问答 皇帝深深一笑:“此番来的是长乐的儿子,也算是你的弟弟。” 明燎本也知道此事,闻皇帝之语,他眼底的凌厉更加明显:“长乐长公主前次归朝,与祖母约定,会寻个机会让祖母见见她的儿子。如今,他倒是给大雍带来了一个惊喜。” 长乐长公主?她与姜云的母亲感情甚笃,可惜姜云与她素未谋面。 皇帝与太子杀意森森,而姜云若有所思。原来皇帝口中的年轻人,指的竟是他的外甥,太子的表弟。 如今再看,这一声“年轻”,也仿佛不乏讥意,明燎那一句“惊喜”,更显得颇为危险。大雍最尊贵的两个人,从未将一个年轻人的算计放在心上。 西戎使团尚未进京,皇帝和太子却已将一切纳入眼底。凡事皆在两人掌握之中,姜云难免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样的局面,才是他们所期待的。 新春转暖,姜云却只觉寒气萦身。她的手心已经泛起薄汗,直到此刻,她才彻底明白,何谓皇帝,何谓太子。 皇帝忽然看向姜云:“太子妃以为,护国寺之事如何查之?” 是试探,还是威胁?而今她与皇帝不过几步之遥,在他的注视之下,姜云的每一丝反应都无所遁形。 她没有分心探究视下之景,更是有意避开了皇帝面前的军机图。但站在这里,阶下的一切自然分明。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站到顶峰,当真能够目及天下。 “交付大理寺,先查刑求百姓一案。” 皇帝心思难测,倘若其他宫眷在此,最好的选择当是推脱。姜云本可以只尽一个冲喜太子妃的本分,回避这个显然意味着危机的问题。 然而她与此事牵连太深,太子的婚事又有着十足复杂的内情,以姜云的处境而论,倘若她选择装傻,反而更可能导致恶果。 她暂且辨不清皇帝的想法,于是抛砖引玉,等他继续提问。 皇帝的反应也如她所料:“先?” 姜云垂首以答:“不必将实情相告,以欺凌百姓为由查之。此举重在警醒、威慑心怀不轨之辈,京师重地,绝不容宵小妄为。” 皇帝又问:“此事之因由如何解释?” 姜云道:“伤者不堪恶人欺侮,逃往护国寺求助。”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她与太子、襄王、贺周几人全部隐去,只当是一场意外暴露的恶行。 明燎安静旁听,目光却忽而转向姜云,在天子面前,他竟还敢分神观察别人。 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之后便再度将注意放到姜云身上:“如此之巧,可会有人相信?” 姜云答得沉稳:“不知内情之人会查,做贼心虚之人会避,不闻不问之人,多半是事不关己,无所畏惧,而除此之外,便意味着他们知道是何人所为。” 她说得坦坦荡荡,却不提如何调查。至此,就不是他们和大理寺能插手的了。 皇帝未置可否,说回先前之事:“你应当不曾见过长乐?” 姜云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她又发现了皇帝和太子的一处相同。 “你的母亲与长乐交情极深,太子接见西戎使团,你也随着一道去。” 皇帝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笑意,姜云和明燎齐声应命。 这一关,算是暂且过去了。 两件事似乎都有定论,他们也该告退。明燎却忽然进言:“臣以为护国寺之事,宜交付大理寺少卿裴济来查。” 姜云克制住转身的冲动,有意不去看他。此之一谏,有些离奇。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为何?” 明燎道:“裴济为官清正,断案有方,且行事严谨,从无疏漏。此外,他是武官出身,功力不凡。” 不易利诱,也不易灭口。 皇帝略一颔首:“言之有理。”却不说是否采纳。 而明燎点到为止,携姜云告退。 一路无言,直到返回东宫,姜云才问道:“殿下为何推举裴济?” 明燎所说的理由不可谓不合理。裴济本为行伍之人,后得皇帝看重,外放于州县,屡居要职。如今年不满四十,便曾先后提调四州之事,功绩斐然,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但他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是徐太傅的学生。 东宫没有理由冒这个险,徐家当然也不会插手其间,但纵使他们行得正,站得直,也经不起皇帝的疑心。 知道此事的人不过寥寥,而大理寺中能人繁多,未必不如裴济出色。倘若皇帝信任裴济, 即使明燎不提,他也会以事委之。 何必沾染这个大麻烦,凭白惹人怀疑? 明燎落座案前,示意姜云随意即可:“你可知陛下为何命你我主持西戎使团之事?” 姜云稍加思索,答道:“如殿下所说,是因为贺将军。我们和西戎来使皆有渊源,与他相交合情合理,而您与贺将军是表亲,请贺将军随行,也不会引人怀疑。” 皇帝之意是为兵慑,但没有平白无故遣战绩彪炳的大将接见他国使团的道理。此举容易打草惊蛇,也有失上邦风度。 若由明燎主导,则一切顺理成章。贺周与西戎王子都是他的兄弟,彼此之间交结一番又有何妨? 明燎轻笑:“太子妃惯会避重就轻。” 知道躲不过,姜云索性坦言:“因为姜云方才所言,也能算合陛下心意。” 她大方地在坐在明燎对面,轻声问道:“既然如此,岂非更不该得寸进尺?” 明燎随意地提笔临帖,也不看她:“你心思太重,看似大胆实则谨慎,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姜云,你不过十七岁而已,为何有如此沉重的危机感?” 姜云再次被他看破,然而这一回,她却已经见怪不怪了。明燎并非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姜云早已习惯。她一双长睫动了动,缓缓回答:“一言难尽。” 她并非不想说,只是十七年太长,她不知从何说起。 明燎搁笔牵唇,似笑非笑:“你所言只是其一。其二,徐太傅寄以厚望之人,皆是可造之材。” 姜云目光一顿,她低估了皇帝和太子的心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理解 明燎之意不止是告诫,他也回答了姜云的问题。 即使只做个唱双簧的戏搭子,也要有能上得台面的技艺。姜云的生母和长乐长公主的故事,只不过是她与西戎王子交结的借口。这段往事在今日翻开,其因只在于,皇帝认为它有价值。 皇帝判断姜云可用,故而破例允她参与政事,明燎亦是因为对裴济的欣赏,才会推举他调查要案。 他们和她,生而不同。 姜云身在宫城,始终如履薄冰。离京多年的她在京中毫无根基,可她偏偏是世家女,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会拥有许多敌人。 她来到东宫,只得到了更多的嫉妒,更多的阴谋。她在漫长的悬崖上孤身前进,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在姜云眼中,无人是友。 然而皇帝和太子不会有这样的顾虑,天下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视天下人俱为臣属。 无人不可舍,无人不能用。 纵然在他们心中,徐家俨然有所图谋,但姜云仍然于国有用。对本该怀疑之人付诸信任,这便是大雍自信且尊贵的君王。 她忽而一叹,将手臂抵在案上,十指交错托住下颌。姜云是太子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她循规守礼,难得在明燎面前如此随意。然而此刻,她像是想通了什么:“我终于明白,外祖为何瞒我。” 瞒,而不是骗。姜云至今也不曾怀疑过徐太傅对她的照顾和关心。 坐在这里,她的视线自然延伸,指向明燎面前的白纸。纸上只有寥寥二十余字,但明燎写得极大,纵然是背对,姜云也看得清晰。 须兰黎渥。这是其中最显眼的四个字。 西戎须兰氏向大雍称臣已有二十年,长乐长公主的远嫁,是先帝宾天之前,留下的最后一条重要诏令。 这位传奇的帝王在一场大胜之后,接受了外邦的臣服。百余年来的战乱自此终结,大雍西陲的动荡终于平息,他的女儿将大雍皇帝的善意带到他乡,换来二十年太平。 而那一战,主将正是当今天子。 他仍然在位,西戎人却欲卷土重来,这不止是挑衅,更意味着复仇。 明燎在她面前写下这个名 字,本就是给姜云看的。他好似不在乎姜云所言:“可知道都是谁?” 姜云回答:“西戎王子,三部的首领,几位将军。” 见明燎未曾理会,她想了想,再度说道:“除了须兰黎渥,其他人都曾亲历二十年前的战争。” 姜云收获了一声低笑,明燎的欣赏表露分明:“你倒真学得不少。” 明明是赞扬之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总显得有三分讥意。这些天里,姜云早已习惯他的轻慢和恣肆,想听太子殿下一句真心诚意的夸赞,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姜云的心情应声转好,她轻轻扬起眉梢:“岂敢让殿下失望。” 明燎唇角稍弯:“太子妃从不让人失望。” 姜云含笑摇头:“殿下过誉。” 明燎闲闲地收起这张纸,又问:“你想到了什么?” 姜云的笑意在一瞬间收敛干净,她不自觉地放轻声音:“外祖,仍给我留了任性的余地。” 她如今的尴尬处境大半是拜徐太傅所赐,而姜云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明燎挑眉看她,颇觉有趣:“何意?” 姜云垂下眼帘,答道:“外祖从未告诉我,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也从来不曾提起您和陛下。” 明燎悠悠道:“妄议天子之罪不轻。” 姜云失笑:“殿下说得少了?” 明燎斜她一眼,无意作答。 姜云轻叹:“将计划压在不知情之人身上,是个极具风险的决定。我若只想做太子妃,只消避开身边的麻烦,也能得一世清净和太平。” 明燎嗤笑一声:“你也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 姜云没有把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她笑得明媚,眸底犹泛着三分温暖:“外祖敢送我入京,必有办法保我性命。而且……殿下一开始便说过,日后会放我出宫。” 彼时她不懂明燎之意,如今再看,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更有这样的心。 倘若姜云不去自找麻烦,明燎也不必为难一个女人。他几番试探,究其根本,是姜云从第一面就表现得令人在意,不像一个棋子该有的样子。 明燎在姜云眼中看到了满足。这个女人分明进退维谷,却好似从未丢失温柔。 他也笑了:“你怎么知道,徐太傅不是料定你会主动入 局?” 姜云的手指绞得更紧,她慢慢地叹了口气:“若如此,那由我自行分辨您与陛下的谋略和性情,或许更好。” 有人喜欢为后辈铺设一条平坦的大道,而徐太傅的选择却是放手。他把一身智慧教给姜云,让她自行决定命运。若她有意入局,便任她展翅高飞。 而后,他在江南等她一鸣惊人。 姜云面上的笑意愈发真挚:“外祖信我如信他,他相信我无论作何选择,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生而艰难,或许终此一生,也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路。身在朝堂之人,随时都在经历决断。无论是为名还是为利,亦或是只为一骋壮志,他们都曾牺牲太多。 步入明堂,身不由己。师友,亲族,乃至自己,何人不能放弃? 姜云恍惚之间,又想起了回京前的日子。她的外祖,大概也曾真心期待过她的拒绝。 明燎深深地看着姜云,不知她凭什么如此恬淡,如此安然。 “凡事顺其自然,或有意外之喜。” 任姜云一步步陷入其中,自然比逼她做不愿做的事要好。 姜云眉眼间的平静不曾动摇,她慢慢地说道:“殿下说我心思太重,可您不也一样如此?” 她一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但在此刻,她竟从明燎话里读出了些许执拗。姜云忽然意识到,明燎未必是在问她。 他是在逼问自己。 她与他的关系还远远不到这一步,但姜云被他的言语牵动了心,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做出一件有失分寸的事。 “盼殿下恕姜云冒昧,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激变 姜云终究没有得到答案,那日的对话以明燎的沉默为结束。 同样的问题之于姜云,她至少说了句似是而非的“一言难尽”,而明燎显然没有多言之意,他甚至不愿编造托辞,连一句假意的敷衍都不肯留下。 恣意而放肆的太子殿下,难得对哪件事讳莫如深。 然而姜云无暇顾及他的心事,她与明燎还有要事在身,接连一月里,两人都忙得分身乏术。 大雍民风开放,对于女子参政也不像前朝那般忌讳。譬如先帝病重之时,如今的太后便曾短暂地掌握大权,独断乾纲。但真正参与政事的女子,多半为帝王信重之宫妃,且只在幕后出谋划策。 如姜云这般大摇大摆地出入鸿胪寺的少之又少,议政的太子妃,更当数本朝第一例。 有这样的局面,也有明燎一份功劳。他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姜云把事办砸,毫不客气地将重任托付给她。也不知是否该谢他信任,若非明燎日日早出晚归,姜云甚至要怀疑他是故意躲清闲。 无论朝中如何看她,总之是没有不长眼的前来寻衅,也无人胆敢轻视姜云。她有天子亲言,谁敢忤逆帝命?但不妨碍他们私下揣测帝心,姜云最近遇到的试探不少,她见招拆招,淡然应对,倒是十分沉稳。 在多数人眼里,皇帝允姜云入朝必有深意。姜云轻轻一叹,就在一个月之前,她也是这样想的。 与帝王相处,难也不难。她隐隐有所悟,或许徐太傅希望她自行体会的,正是这个道理。为臣者才会因权力而苦心经营,皇帝既已坐拥江山,那于他而言,永远是天下为先。 姜云坐在谢闲楼中,隔着屏风听到邻近一桌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喝骂,其意所指,正是那些床笫之间不择手段的浪荡人。虽说是指责,但这几人言辞中不加约束,也实在算不上好听。 她低声嘱咐银露:“去交待一声,若有女客来,莫要再朝这边领。” 姜云来此有正事,管事自然备好了清净之地,但她习惯在独处之时听一听人间闲话,便趁客人未至之时,在大堂一角静静品茗。 银露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留下 姜云一人继续听。 京中近日风声紧,护国寺一案性质恶劣,谁都不想沾这身腥。有铁面无私的裴少卿出马,许多风流的富家子也收敛三分,不再流连于秦楼楚馆里。 有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足为奇,在刻意遮掩之下,此事传到外头,便只剩下那几名受伤的女子,不知情的人难免将之当做一桩的风月官司。 少数心思敏锐的,隐隐察觉到水面之下的惊涛,更是磊落做人低调行事,寻不见半点把柄。 可即使裴济断案如神,也始终不曾查出线索。对于这个结果,明燎和姜云都不曾感到意外。本就是大海捞针之举,查明真相着实不易。 真正往深处追查的,是皇帝另外派遣的亲信力量。无人知晓他用了几分心,使了几成力,更没有人能看出,皇帝是否已经查到什么。 即使太子夫妇才是涉事者,他们也绝不能明着打听。 银露才出门不久,管事徐白就领着她回来。 “太子妃,两位殿下到了。” 明燎与明澜相携而来,姜云便也转到一处雅间。 襄王的反应耐人寻味。他协理礼部之事,西戎使团进京,由礼部与鸿胪寺一同操持。姜云最近与明澜打过不少交道,且不说二人是否生出了几分交情,至少论及公事,称得上是合作无间。 昨日分别时,明澜忽说有事相商,想与太子和太子妃小聚一场。姜云虽未看出他的心思,但也没什么拒绝的必要。 有趣的是,他没有请兄嫂过府,也不曾到东宫拜见,反而将地方约在谢闲楼。在姜云这半个主人面前,到谢闲楼招待兄长一家,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若他与姜云想熟,随意一些自无不可,可如今这算什么? 但转念一想,却又觉此人心思细腻,待人接物自成智慧。 明澜大大方方地提议至谢闲楼相会,显然是将姜云视为太子妃,而不是东道主。而在旁人眼中,姜云先是姜家或徐家的一份子,然后才能代表东宫。 襄王温雅有礼知进退,由此可见一斑。经历此前的谢闲楼之宴,满朝都在猜测姜云和徐太傅的关系,明澜却反其道而行之,对她身后是势力不闻不问。 姜云微微一笑,心思流转之间,她的好奇更盛几分。襄王 想做什么? 几人移步二楼,徐白正要代姜云通禀,门已经从里面打开。 明燎头也不抬地问:“太子妃去了何处?” 姜云笑道:“在人群里听了些趣事。” 明澜赞了一声:“太子妃好雅趣。” 姜云轻轻摇头。她在明燎身旁落座,目光在两人中转了转,问道:“襄王殿下所为何事?” 瞧这两人的模样,不像会先开口的样子。 明澜脸上的笑意顷刻收敛:“殿下,太子妃,我们在护国寺中遇到的女子皆已身亡。” 姜云眉峰一蹙,明燎也抬眸看他。 明澜继续说:“正是昨日出的事。” 今日早朝之上,大理寺不曾提及此事,想来是已经连夜上呈密折。然而…… 明燎沉声问道:“你如何知晓?” 明澜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温润的表象无法遮掩怒火。 “大理寺带走了其余人,有一位姑娘伤得极重,又受了惊,臣便将她留在府中。昨日她终于恢复清醒,说了一件惊人之事。 “那几人中,藏着一个杀手。 “臣立刻赶赴大理寺,但她已将旁人灭口,当场自尽。” 姜云紧紧捏住手中茶盏,声音中隐含激怒:“她是仍在恃武行凶,威胁那些无辜之人,使她们不敢吐露真相?” 她藏在那些女子中,或许正是为求万无一失。此人应当还怀些许侥幸,不愿事态更加复杂,才迟迟没有出手,直到事实即将败露。 明燎眸色深深,他想到的更多:“如此,那襄王府和大理寺,至少有一方走露了风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织锦 姜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或许,这正是明澜直言相告的根源。 她稍加思索,慢慢说道:“更可能是大理寺。” 见两人同时看她,姜云面色如常。她当然不是为明澜开脱,会有这个结论,姜云也经过了深思熟虑。 “倘若对方能将眼线安插在襄王殿下府中,倒不如寻个机会,直接杀了那位姑娘。” 戕害无辜,草菅人命,姜云仍然沉静,实际已经忿怒激扬。她不由得想到事发当日明燎说过的话。自那一日起,姜云心中愧意久久不散,再也得不到安宁。 终究还是让明燎一语成谶,该来的迟早会来。她嫁入东宫才一个月而已,就有人因她而丢掉性命。 这样的事,还有多少。 疾且烈的怒火在姜云眼底熊熊燃烧,可她该向谁索求公道。 姜云不肯放过自己。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再沉重的愧疚都比不过闻讯之时的后悔。她不止一次地拷问内心,问自己为何没能看到更多。 姜云给皇帝的建议并没有错,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提前猜到这样的结果。在场三人一同救下了那些女子,姜云曾亲自为她们验看伤势。几人身上的刑伤一般无二,任谁见了都想不到,凶手竟会混迹其中。 但并不是没有破绽…… 她深深阖目:“早该想到的,她们手臂上的伤……不太正常。” 无论是胁迫还是拷打,亦或是其他可以诉诸武力的恶行,往往会先针对脸颊和胸腹,下身及两臂,对施暴者而言,应该算是“不太顺手”。 明燎与明澜同时皱眉。 姜云唇峰紧绷:“那根本不是为了达成目的,只是遮掩身份而已。普通人家的女子,威胁、恐吓一番便也罢了,想让她们听话,哪里需要这么重的手段!” 明澜也反应过来:“她在掩饰习武的痕迹?” 的确,那几人臂上的伤,竟让贺周都心惊不已。且不论事起之地不是战场,就是当真放到军中,也未必有几个人受得住这般折腾。若有不知情之人见了,说不定还要把那几位可怜的姑娘视为铮铮铁骨的女巾帼。 对付寻常百姓,何必下这么狠的手 。 此人非但残忍,而且无情。 肯以身为间,几乎是一步死棋,那个被他们忽视的杀手必然对她的主子十分忠心。 留下这样一身伤,即使曾经武功盖世,也只能对付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算她不曾暴露,也在之后侥幸脱身,最终不过是沦为废人,再也拿不起刀剑罢了。 如此隐忍,如此忠诚的好手说舍就舍,姜云也真不知她究竟有几分特殊,值得对方煞费苦心。 两人正在沉思,明燎忽然问道:“二弟还有何事?” 他笃定明澜此行另有打算,而明澜微微一笑:“临鹰卫已将臣府中那位姑娘带走,但她清醒之后,还说了另一件事。” 临鹰卫乃天子亲卫,事情既已交由临鹰卫处置,明澜本不该告知他们。 明燎似乎不觉意外:“你是要说给孤,还是说给太子妃?” 明澜温声道:“殿下与太子妃感情甚睦,说给谁有何分别?” 他们哪里来的感情。姜云暗自感慨,能像明澜一般将客套之言说得如此诚挚的,朝中应当没有第二个。温润风雅的襄王殿下,即使睁着眼说瞎话,竟也让人下意识地相信三分。 可惜姜云身在其中,最是清楚事实如何。 她缓缓笑道:“襄王殿下,还有何事?” 太子与太子妃各问过一遍,明澜不再打哑谜,他拿出几块散碎衣料放到二人中间。 姜云只看了一眼就轻轻挑眉:“陵州锦?” 明澜笑言:“太子妃慧眼。” 大雍物产丰饶,产丝的地方也多,陵州丝只算中游,但织成的锦缎却十分珍贵。 陵州位在大雍西陲,正是二十年前的战场所在。彼时仍为臣子的当今陛下,在那一场战争中占尽上风。战事也曾僵持许久,好在他得了一位绣娘的提醒。 那绣娘为西戎人所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西戎人当她已死,裹了一卷野草,将她丢在荒野之中。所幸,她遇到了一支奇兵。 机缘巧合之下,皇帝救了她,她却也帮了皇帝。正是她的意外出现助皇帝辨清西戎人的动向,从而一战定乾坤。 她便是如今的灵妃,三皇子明昭的母亲。皇帝取“陵”之同音为号,将她纳入宫中,赞她坚毅且灵慧。 陵州锦也叫灵锦 ,天下人争相抢购,风靡一时。 姜云眼角稍弯:“这总不会是殿下从那姑娘手里得来的?” 这是彻彻底底的玩笑话,明澜怎么可能私藏物证。 明澜笑道:“是也不是。”他又看向明燎,“臣有件料子一样的衣裳,若在撕扯之中损毁,便与那姑娘手中类似。” 姜云诧异地看向他。怪不得他拿来几张碎布,襄王竟还亲自试过? 明燎扫了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这就是你恰好拜访妙空大师的理由?” 他的意思两人都懂,对方行事严谨,即使事情败露,也有层出不穷的应对。他恐怕蓄谋已久,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脏水泼到襄王身上。 但襄王曾亲口说过,他去护国寺,是秦贵妃的意思。 明澜叹道:“母妃命臣代她还愿。” 这个当口,秦贵妃能还什么愿。姜云不着痕迹地半垂眼帘,太子大婚之后拜访护国寺,正在议亲的襄王却于同一天,为同一件事,去了同一个地方。 “贵妃娘娘本意如此?” 姜云说得直接,却也不算冒犯,甚至称不上失礼。她与秦贵妃打过交道,对方虽然张扬,但不至于放肆,不会在风口浪尖自找麻烦。 她相信明澜听得懂,明澜也没让她失望:“灵妃提到了她为三弟求签的事。” 未免也太明显了。秦贵妃和灵妃交好,愈发罕见的陵州锦,只有灵妃宫里不曾断过,秦贵妃手里那些,大半都是她送的。 一段织锦,将天家几位年长的殿下尽数牵扯,偏偏手段拙劣得堪称可笑。 明燎忽然斟了杯茶,茶盏之间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两人的思绪。 “或许灵妃只是偶然提起。” 姜云目光一凝,若当真如此,那此事要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剖心 明燎之言引人神思,三人都陷入短暂的思考里。 灵妃为人相当低调,姜云至今也只见过她一面而已。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一位平淡又知足的女子。她活得明白又敞亮,既不争宠也不营私,偌大的后宫中,惟有灵妃真正做到与所有人都得上话。 出身民间的她,在京城里一无根基二无亲族,能稳坐一宫正位,全凭这份八面玲珑的巧心。即使她故意设计秦贵妃,也不该使出这等昏招。 或许又让明燎说中,此事只是一个巧合。 明澜隐隐叹了口气:“此人非但步步为营,也端的是手眼通天。” 灵妃和秦贵妃的那一番闲话,仅仅出在事发之前的几日里。若明燎当真猜准,那便意味着对方几乎是立刻得到消息,迅速地布下这一场紧凑又危险的连环计。 处心积虑未必可怕,但此等应变之能却必须重视。 皇宫,襄王府,大理寺,他的视线深深扎进机密之所,那还有什么地方插手不得? 姜云道:“这也未尝不是好事。知晓两位娘娘平日闲谈之人不会太多,而这些人里,必然有身份不干净的。” 各宫之中皆有背主的太监宫女,此事无法避免,即使凌厉如明燎,身边也有他人眼线。不过一个月而已,姜云就看出了几处异常,只因明燎没有声张,她才暂时未做处置。 然而这些人大多只是眼红险中富贵,担惊受怕千余日,图的不过钱财二字。墙头草做不了大事,将计划压在他们身上,焉知不会走露风声,最后引火烧身? 幕后之人能这么快做好准备,必然提早就有命令,命人密切关注各方动静。他精心培养的探子皆有随机应变的本事,敏锐地察觉到灵妃那一句闲言里的可乘之机,又因襄王的去向感到危险,当机立断地做出灭口的决定。 寻常宫人可远远做不到这般果断,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始终是一个大威胁。 明澜温和一笑:“正是如此,还要请太子妃找个机会提醒灵妃。” 似是担心被这对夫妻误解,他又向明燎解释:“母妃宫里,臣会再查。若在她和灵妃身边查出线索,或可顺藤摸瓜 找到元凶。” 明燎玩味道:“即便有线索,二弟又怎知不是找出下一个死士?” 护国寺之事触目惊心,那些女子活得凄惨,死得糊涂。她们的结局历历在目,这一刻,姜云和明澜齐齐沉默。 明燎忽然轻笑一声:“二弟便为此事而来?” 明澜颔首应道:“是。” 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明澜身上,明燎唇角微扬:“既然如此,就散了。” 明澜起身之时,正对上明燎的目光,二人眼里皆有探究,又在同一瞬消失不见。 待明澜离开,姜云若有所思地开口:“他不想与秦家合作?” 这件事本可以让秦贵妃来查,以她的灵妃的关系,说这个话,自然比姜云合适。但听明澜的意思,他甚至不想将事实真相告诉他的母亲。 明燎嗤道:“自然。将此事告知你我,陛下不会怪罪,甚至要赞他顾全大局。透露给秦家,则是另一回事。” 与皇帝打交道,不能一味地听话。有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总需要有人主动代他完成。 若问谁与幕后之人纠缠最深,那当然是身在局中的明燎和姜云。事后追查只能查到被人处理干净的细枝末节,若想找出真相,最好的办法是,守株待兔。 他们不可能得到名正言顺的调查机会,因此,皇帝也绝不会授意东宫暗中准备。 但他们应当有所作为。他们应该料敌于先,而后以逸待劳,等对方再次现身。 明澜将此间隐情一一详述,虽违背了皇帝的命令,却符合他的真实心意。 所以,此事就更加耐人寻味。 “襄王这一计,倒也着实隐晦。”姜云慢慢说道,“将消息告知灵妃,不识大体的,就是我们。” 两人都知道明澜是有意而为,但他的手段合情合理、无声无息,待皇帝怪罪下来,大可推说为一时疏忽。至于明燎和姜云,纵然襄王有所纰漏,但作为太子和太子妃,又岂能武断地轻信? 他们应有所悟,有所察,焉可用他人之过推卸责任? 再者说来,明燎是太子,将心思使在皇帝的宫眷身上,称得上是大忌讳。谁不知道灵妃身边会有线索,但正如明澜不愿插手一样,明燎也不该置身其中。 明澜心里如同明镜 ,却给他们留下这一小小的陷阱。 堪破他的算计,此事就该结束。两人本该返回东宫,姜云却忽然拦下明燎。 明知这附近不会有人,她仍仔仔细细地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确定接下来的话不会泄露,姜云才转过头直视明燎。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将掐出红印的掌心牢牢藏住。 “殿下是否早就想到,对方一定会杀人灭口?” 尽管她拼命掩饰,明燎还是听出了一丝犹豫。姜云的怒火久久未平,方才还能谈笑风生,但明澜既已离开,就不必再装模作样。 明燎不答反问:“莫非太子妃未曾想过?” 他眼中没有波澜,姜云看不清明燎的心。但她没有放弃本意,倔强又认真地观察着她记了整整七年的人。 “想过。但您……不是猜测。” 她说得既轻又缓,一边说,一边回忆着离开护国寺之后,明燎的每一个动作。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清晰地浮现在姜云面前。 明燎的提醒、指点、教诲,既不是猜测,也不是假设,他只是在将一个残酷的真相告诉姜云——她们会死,会因她而死。 太子殿下见多了生死,早就习以为常,可姜云不肯放过自己。 “倘若将她们送往安全之地,放她们回到平静的生活,不寄希望于从她们身上寻找线索,此事,或许不会发生。 “我轻信了宫墙筑起的庞然大物。朝廷会帮她们、救她们,但多一分关注,对她们而言,就多一分危险。无辜者已然遍体鳞伤,谁都不该利用她们。” 包括她,包括明燎,也包括皇帝。 即使这次不行,也还有下一次。只要有灭口的需要,对方会一次次地铤而走险。 她们会死。 她们被卷入朝堂上接连不断的阴谋里,被一步步推向深渊。每一个人都希望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而这些女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将危险全数吞下。 她们当然会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决定 明燎安静地等她说完,毫不掩饰眸中的兴趣。他像一个阅遍沧桑的先行者,锋利又直白地考量着初识皇城的姜云。 “所以,你想做什么?” 在姜云的记忆里,同样的问题,明燎已经问过许多遍。而无论哪一次,她都给不出回答,明燎也不需要答案。 她能做什么? 然而有些事,并非说一句轻飘飘“无可奈何”就可以坦然忽视,所谓的无能为力,也绝不可能给姜云带来自欺欺人的解脱。 明燎之意她当然懂,但她身上的锐劲儿却更加深刻。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殿下说,我会背上她们的命,而我误会了您的意思。” 姜云本以为,明燎想告诉她的是步入皇城的代价。在她眼里,明燎意在逼她早日适应这样的生活,成为遇事沉稳荣辱不惊的太子妃。 “我曾以为,查明真相对她们来说,也是一种弥补。我以为她们和我一样,都希望加害者付出代价。但我错了,只有我需要揭开事实,她们想要的是活下去。众生皆苦,她们没有多余的力气期待真相。” 明燎淡淡地问:“若她们未死,当真还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姜云坐得更直,她如同一把藏锋之剑,收敛起周身锐芒,将利刃蕴入心中。 “我背负的不止无辜之人的命,更应该是她们的生。” 这一次,反而是明燎主动看向了她。他的目光清晰且锐利,从姜云的鬓发之间穿过,没有错过她眼角那一道压抑的红。 “我当为此竭尽全力。” 她有答案,却不肯服输。至此,明燎在姜云身上见遍喜怒。 他对姜云的调查从未停止,明里暗里的试探,也没有一刻放轻。但姜云与他见过的女子皆有不同,她不像世家女,也不像太子妃,甚至不像一个女人。 身份代表不了姜云,她生在牢笼,却有着最自由的心。徐家将她拘束在皇城,她却不把徐太傅的野心当做枷锁。太子妃的盛名给她带来危机,她也没有将责任推给牵连她的东宫主人。 她本可以只做徐太傅的外孙女,只做明燎的太子妃,但她选择了做姜云。 似乎没有什么值得 姜云动怒,事到临头才发现,激起她的本性,原来竟如此简单。 明燎笑了:“你能救多少人?” 姜云道:“我该救所有人。” 她说得坚定且认真:“是我舍本逐末,追查凶手不止为伸冤明义,也不止为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人。究其根本,惩恶是为扬善,破案当先救人。” 明燎又问:“你以为你是谁?” 姜云缓缓回答:“我是大雍的太子妃。” 这话好似在明燎意料之外,他唇角微扬,眼中掠过一道似讥似笑的寡淡。 “没有多少人把你放在眼里。” 事实的确如他所说,满朝文武有几个在意姜云?即使对她抱有兴趣之人,也不过是因为徐太傅的关系。说出这样的话,她哪里来的底气? 姜云却轻轻摇头:“在其位谋其职,旁人的想法与我何干。” 她说得平淡又坦然,没有怀恨之意,也听不出不情愿。 明燎道:“你可会觉得不公?” 姜云稍稍垂首:“冤屈难诉,义字未明,百姓罹于党争,生民亡于朝廷,这才是不公。置身庙堂理应匡扶社稷,为臣者以一己之私,陷无辜人于死地,这样的禄蠹败类无需敬我——何况,他们也未必尊重陛下和您。” 明燎轻笑出声:“激将法就不必使了。太子妃终于决定将孤与陛下视为一体?” 他言下之意,是调侃姜云初出嫁时的判断,彼时她和其他人一样,都当明燎处境艰难。 姜云叹道:“纵观青史千百载,哪有真正和谐的太子和皇帝。但至少在此事上,您与陛下,父子一心。” 天下人栖息在他们的庇护之下,他们视百姓的安居为己任。大雍帝王虔心勤政,为的不正是他的江山和子民。 明燎玩味道:“你越发放肆。” 姜云坦荡转头:“不是殿下允我直言?” 明燎支额打量着她,眼里一如既往地盛着轻慢:“不如与孤打个赌,赌你这份意气能持续到何时。” 他言中的讥讽太过明显,姜云却好似听不出一般:“殿下也不必以言相激,我们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夫妻,还要长长久久地同处一室。在您身边,姜云倒也很难丢失意气。” 不是朋友,也是夫妻。她话说得极其怪异,明燎将 之回味一番,品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一句吹捧说得隐晦又悦人,太子妃妙言如许。” 姜云洒然一笑:“并非吹捧。我自认还算有些眼力,溜须拍马之词,殿下不喜,我也一样。” “哦?”明燎略抬眼帘:“那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忽然收敛起情绪,将错杂的心思尽数遮掩。她看向明燎,正色道:“倘若姜云此心有移,殿下不会允我留在您身边。” 沉湎在朝堂争斗里,耽于权力……贺皇后不就是前车之鉴?一个汲汲营营的太子妃,下场绝不会比她好到哪里。 明燎闻言长笑,他难得如此开怀。少刻,他问姜云:“若你处置有失,令此事传扬在外,首当其冲的是你,其次是徐太傅。瑾之与你说了许多,也不知太子妃可曾放在心里。你凭什么认为,护国寺之事,一定与孤无关?” 姜云缓缓回答:“因为您就算剑指徐家,也要——师出有名。”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不是轻率之人。徐家如今游离在朝堂之外,不必用到此等激烈手段。再者说来,此举就算功成,也会留下无穷后患。” 而且,姜云见过属于明燎的少年意气。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也不知是否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没有对此作出评价,却说了一番令姜云颇为诧异,也颇为动容的话。 “东宫各僚的调动之权放开给你,无论你有何想法,皆可放手一试。只有一条,若你行事有差,孤不会替你遮掩。 “孤身边不留弄权之辈,也不留无用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风声 自那日之后,东宫长达数月的压抑气氛忽然平静。 要调查疑案,首先就要肃清门庭。两人关系的转变不能传到外头,这与明燎的计划有碍。 姜云行事张弛有度,她的低调只是向明燎示好的方式。既然明燎放心,她便迅速腾开手,将东宫诸事料理妥帖。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宫里竟隐隐传出风声,说太子妃进退有方,可惜命浅福薄,空费一身好手段。 明燎御下严厉,但不会轻易和宫人计较。皇城的诸多主子里,太子殿下应该算是最易侍奉的一位。 他不需要迎合,也不需要讨好,不爱珍器重宝,更不注重享乐。虽然性格不好相与,但东宫中人只要守他的规矩,就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毕竟,他们长年累月生活地生活在明燎眼皮之下,却有许多人至今仍不曾见过他。 但世事无非人情冷暖,皇宫里心里天高的,又岂止这些大人物。贺皇后事发以来,东宫人心浮动,水面下的暗潮已现端倪。明燎此前未做处置,皆因他想趁机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心存异动,想趁此机会顺流而上。 他和皇帝默契地演了一场大戏,竟骗过了满朝文武。 姜云微微一叹,在朝堂上生存,最忌讳的就是妄断帝心。帝王雄猜,他的言行未必为真,好恶更是不会轻易示人。 再没有什么事比“废太子”更加昭示人心,接近一年的布局,皇帝和太子绝不止为试探。许多人的仕途,恐怕是到头了。 她隐隐有所感,朝中将有大变。 这一日,她又在谢闲楼待客。这位客人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然而他却大摇大摆地来了。 “贺将军。”姜云略略招呼了一声,两人逐渐熟悉,她便少了些虚礼。 隔着半掩的屏风,她听到了很多人的议论。姜云一边邀他上楼一边感叹:“谢闲楼我自是了解的,但在江南那些年,我只当这是个来历不凡的茶楼,无外乎世人附庸风雅,才有了这等名声。” 贺周淡淡开口:“看来太子妃如今想法变了。” “是。”姜云笑道,“放眼皆世事,举目尽人间。一座名士齐聚、名声斐然的茶楼,几 乎可以窥见满城之景。” 她在一方堆满各色小食的案前坐下,挑了一块凉糕,眉眼间稍有调侃:“贺将军不介意?” 贺周扫了一眼,闲闲说道:“太子妃的地方,当然你说了算。” 姜云不是重规矩的人,身边又只有一个比她更加随意的贺周,于是就不再拘礼,由着性子摆了一桌糕点。 “贺将军称病不朝,消息已传遍帝京。今日来往谢闲楼的客人,有为将军不平的,也有斥你不知进退的,说得热热闹闹,沸沸扬扬。若照这个势头,西戎使团进京前,士农工商,高年黄口,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贺周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他漫不经心地拈了一块桃酥:“分明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倒都算在我头上。” 姜云有三分诧异,挑眉说道:“看不出将军喜欢这些。” 贺周嗤笑一声:“你这谢闲楼也没有其他东西。” 姜云含笑摇头:“只卖茶点,客人已然乘兴畅言,倘若有了酒菜,他们昏醉之间,怕是再无顾忌,要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 贺周又拾了几样糕点:“何谓大逆不道?” 姜云笑答:“说将军不明事理,不识时务,枉费陛下一番仁心?或者,说你迟早要步贺家后尘,被陛下逼反?” 因徐太傅和先帝的往事,谢闲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此处百无禁忌,天下事皆可畅谈。有些略显放肆的话,先帝也不曾追究。于是诸士子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直到今日,此风仍然未歇。 但姜云举的例子实在是过了头。贺周冷淡道:“真有人这么说,你也要牵连其间。” 这是徐家的地方,传出这等事,姜云自然无法脱身。然而姜云意不在此,她轻轻叹道:“他们不敢说,却必然心有此念。殿下要的,应当也是这个结果。” 贺周眼角稍见讥讽,没有作答。计不在新,好用即可。明燎这一招屡试不爽,骗过朝中的狐狸,又要骗外头的羔羊。 他忽然笑了一声:“你猜西戎人会不会信?” 姜云缓缓道:“他们只要信上三五分,就将是天大的破绽。” 须兰黎渥志不在小,他若以为大雍朝局混乱,帝将不合,必然会栽大跟头。 贺周的声音发冷: “殿下也不止此一计,他总有办法让人相信。千日筹谋平内忧,接下来就该除外患。” 姜云道:“即使他不信,也不失为一番收获。西戎王子亲赴大雍试探我们,礼尚往来,总不能让客人专美于前。” 若他不信,那此人的心机不容小觑,必将是一大威胁。 贺周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携着几道不加遮掩的好奇:“你为何找我?” 他称病后深居简出,鲜少参与外界之事。而姜云是东宫太子妃,纵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也不该长久逗留宫外。 姜云笑得狡黠:“京中的风言风语大半是从谢闲楼传出,病中的贺将军招摇出入,或许会为他们的猜测添些佐证。西戎使团不日抵京,这火,该烧得更旺一些。” 让他们知道贺周无恙,这戏才能唱下去,也好做后续的安排。 贺周索然无味地移开眼:“果真是夫妻一体。” 姜云轻轻摇头:“这点心思,将军岂会不知。你既然来了,不是也有此意?” 贺周瞥她一眼,阖目不答,静静地享用茶点。 姜云这才说道:“的确还有一事要说与将军听,谢闲楼将有一场盛宴,届时还盼将军赏光。” “你们又在打什么主意?”贺周早对明燎层出不穷的诡诈之计习以为常,从来不会多嘴去问,但姜云半遮半掩,反倒让他多了些耐心。 姜云忽而展颜:“我与西戎王子有些渊源,这谢闲楼是家母生长之地,正适合邀他相见。” 贺周闻言,稍稍眯起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相识 姜云笑道:“将军意下如何?” 贺周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几番异变的余波至今未歇,你如此不知收敛,当真不怕引火烧身?” 他的意思姜云明白,然而她只平静又温婉地叹了一声:“将军何必明知故问。” 她和贺周的处境并无不同,在此事上,他们都是明燎用以迷惑旁人的工具。倘若群臣认为东宫一系内外交困,竟打起徐太傅的主意,这场戏才算真正演到深处。 贺周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七年前发生过什么?”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更隐含着些许沧桑。二十出头的年纪,贺周却已经看遍浮沉。他身上刻满名将名臣的烙印,仿佛提前步入史册。兴衰,荣辱,功名,一个人能在官场上见过、经历过的事,在贺周身上都能找出痕迹。 他用了二十多年走完别人一生的路,却仍然不了解朝堂。 明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姜云又凭什么信任明燎? 清润的茶给姜云添了三分底气,她竟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贺周皱起眉,姜云继续说:“我以为我知道,但此事和我所知又好似截然不同。贺将军,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 她灌了一大口热茶才道:“至少你现在知道,殿下性情大变和江南舞弊案有关。而我甚至无法确定,我见过的究竟是谁。” 在她心里,明燎永远是仗节死义、以身蹈火的侠士、义士,他是姜云十七年人生中最亮眼的一道光。那时的姜云初到江南,在陵阳侯府长大的她浑身是刺。十岁的姜云眼中没有善人,是明燎让她相信,原来舍生取义不是笑话。 但她的所见所知与事实大相径庭,她不知明燎是何时变了样子,更不知这件事中,他是否也在做戏。 贺周久久无言,姜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她挑挑拣拣地说了些似乎不假的事。 “成越曾拜访徐家,外祖对他说,浅水难栖蛟龙,劝他进京,考状元。” 她合上眼,陷入回忆中。 “求见外祖的士子不少,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执著。徐家门下文豪无数,能得外祖哪一位学生、子侄的青眼,对这些 士子来说已然足够。成越却是最特别的一个,他枯等十日,非要见到外祖不可。 “徐家从不拒客,倘若来人真有才华,他的文章一定能递到外祖面前。只是当时,他并不在家中。” 贺周算了算时日,似乎想到了什么。 姜云笑着说:“我初到江南,外祖带我去了几处古地。” 原来如此。贺周的视线从姜云身上掠过,对她的了解更添几分。姜云如今轻描淡写,却也难说当初是何种模样。散心往往意味着苦痛,背负着沉重过往,她倒也走了出来。 姜云轻轻弯起眉眼:“贺将军的安慰未免太过含蓄。” 贺周心仁,明明一身血气的人,竟有如此柔软的目光。而他淡淡地移开眼,只当没听见姜云的话。 姜云也不见尴尬,她伸手理了理碎发,将往事娓娓道来:“成越一直等到外祖回家,适逢其会,我便也见到了他。” “他请外祖救江南学子。外祖说此事关系重大,唯一的解决之法,就是进京。” 贺周静静听着,至此才问:“徐太傅拒绝了?” 姜云摇头道:“外祖承诺,保他安全面圣。” 倒很像他会做的事。贺周难免忆起从前,身为明燎的伴读,他和徐太傅有半师之谊,对徐太傅的了解比旁人更深。 他的门人遍及朝野,自有办法护住成越。 贺周忽然想到另一桩事。成越是玉州解元,也是那年会试的头名,的确身负状元才。若无这场舞弊案,他也该有个好前程。 姜云在贺周眼里看到遗憾,也忍不住深深一叹:“我们都未曾想到成越如此刚烈。殿试伸冤,本就是赌上身家性命之事,可一旦查明真相,就是弥天之大功。若他有意仕途,不该放弃这个机会。” 她感慨道:“我当初以为,他是怕事情不能引起陛下重视,无法为朋友报仇,才选了这一条路。” 这个朋友是谁不言而喻,贺周闻声坐直。 “我只见过……殿下一面。成越进京之前我欲相送,亲眼看到他为成越挡了一剑。” 贺周的脸色瞬间变沉。 姜云却有几分不确定:“至少我见到的是这样。殿下应当没有看清我,我抵达成越落脚之处,只看见殿下倒下,随后刺客被徐家的 护卫诛杀……如今想来,以成越的烈性,为何会让殿下相救。” 但彼时姜云年纪尚小,身子又弱,那些刀光剑影,她着实看不真切。 “殿下的身手比你想象中要强得多,一个文人面临突如其来的刺杀尚且毫发无伤,那刺客怎么可能伤到殿下。” 贺周一言道破最大的破绽,这件事的确不合理,可明燎重伤是事实。 “替死承伤是最没有意义的做法。他死了,成越依然无法脱身,殿下不可能做这种事。” 贺周的嘴唇几乎牵成一条线,有磅礴的杀意将发。 姜云为他斟了一杯茶。 “殿下受了重伤,我建议他们到徐家休养,成越却说,他前途渺渺,或许会有一程死路。外祖助他,他感激不尽,无颜将徐家牵扯更深。 “三日后,我收到一封信。信中写道,虽然请了名医,可成越的朋友仍在三天后去世。他不想累及更多人,就不再上门辞行。祝我一生顺遂,与他没有再见之期。” 贺周深深合上眼。如今来看,这件事的怪异之处实在太多。当今世上最关心明燎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可他们对明燎的秘密一无所知。 姜云缓缓说道:“殿下不记得我,也不知道我亲眼目睹了那场刺杀。我与成越分别时,殿下尚在昏迷之中。随着成越的离开,这件事已成为永久的谜团。” 他隐瞒了姜云的出现,又是为何? 贺周沉声道:“此事莫再深究。”他说着劝告的话,周身却蕴起无限杀机,“他不想说的事,即使是你我也不该打听。” 姜云失笑:“在殿下心里,我岂能与贺将军相提并论?” 不该,不是不能。贺周和姜云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有几分自嘲,又同时化作坚定。 他们都没有放弃的打算。 一恍,又是半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和亲 雅乐恢弘,燎火苍茫,沉沉的钟鼓之下,大邦气象明明而彰。 明燎立于诸王公之首,身畔就是襄王。煌煌正殿里寂寂无声,皇帝高坐于九阶之上。 四下无言,惟有明燎唇角噙着三分笑,稍稍侧过头看向身旁:“襄王今日,沉默得不像你。” 明澜轻声问道:“依殿下之见,臣当如何?” 这话问得太过生硬,不像君子如玉的襄王。 然而明燎竟毫不介意地答了:“外使将谒于庭,这大殿,太静了。” 皇帝闻言朗声而笑:“太子此言有理。” 他深刻的目光环视过群臣,拊掌说道:“西戎使团将至,泱泱大国当显气量。两国盟好,固大雍之幸,生民之幸。然,更应是西戎之幸。众卿不必如此凝重,这殿中,太静了。” 原来如此。众人皆恍然大悟,难怪太子和襄王忽然毫无理由地说起闲话。 有他二人抛砖引玉,皇帝放缓神色,慢慢抬起手向下一压:“寅正入朝,至今足足一个时辰,诸卿且放松些。” 殿中响起些许议论,群臣从善如流,自与邻近之人抒发感慨,道陛下气度雄远,道大雍礼义昭昭。 皇帝虽听不真切,但这些人能说什么,他自然是心中有数。见状,他又笑了笑:“今日这殿上,缺了一人。” 众人齐齐看向他。 皇帝说道:“若有此人在,则能气清神正,自成和乐之景。” 明燎与明澜对视一眼,眸中皆见了然,其他人也三言两语地猜测着皇帝之意。 皇帝又道:“看来太子和襄王,已经知道了。” 明燎躬身回答:“陛下所指,是徐太傅。” 周围隐隐传来惊愕之声,这个名字在朝中消失太久,然而他们至今仍未忘怀。 皇帝叹问:“徐师去朝多久了?” 明燎道:“徐太傅致仕回乡已有十一年。” 皇帝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这一声极长,直叫所有人应声正色,脸上的谈笑之意在一瞬间里收敛干净。可见能走到这大殿的,没有一个是庸人。 无人敢窥视皇帝,也无人分心观察明燎。即使他们都知道,这几句深沉的对答必将引起大变。陛下 究竟是告诫,还是安抚? 不等他们盘算出结果,殿外传来一声清亮的奏报。 “启奏陛下,西戎使者黎渥王子已至含光门——” 来了。群臣归于正位,把方才之事忘得彻彻底底。 不多时,西戎使团依次入内,带来一阵与大雍截然不同的新风。领头的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将将二十岁的他,看上去锋芒未敛,意气飞扬。 “外臣须兰黎渥,拜见大雍皇帝陛下。” 皇帝居高临下,扬眉道:“外使远道而来,不必多礼。” 见他意有弹压,明燎会意上前:“两国为盟二十载,顺天应人,以抚黎庶。今贵使远赴大雍,其心见善,其善乃彰。” 明澜也道:“昔者太平未圆,百姓积苦于战乱。今两国各安其政,生民和顺,万象更新。尊王与贵使,诚仁善也。” 皇帝淡淡颔首:“此言正是。” 须兰黎渥舒眉俯身:“我王命外臣转告陛下,愿与大雍永结盟好。” 皇帝正容笑道:“贵邦至诚,朕将永记今日。黎渥王子与朕亲缘不浅,此番前来,不必拘束。” 须兰黎渥对答如流:“王后思念故土,特遣外臣代她向皇帝陛下致意。母亲膝下有位公主,受她影响极深,喜爱上邦文化。我王有意效仿上邦,将她送至长辈身旁,代王后敬孝尊长。” 和亲。 明燎眸色幽深,明澜也有几不可查的一顿。他虽未直言,还留了三分余地,但一国公主岂有长居外邦之理。即使一时无意婚嫁,太后也会留意安排。 但令二人在意的是,此等大事,他们竟没有得到消息。 皇帝微微扬颌:“长乐有心了。” 却不提意下如何。 须兰黎渥又道:“金颜公主倾慕大雍,也随外臣一道而来。” “哦?”皇帝像是来了兴致,“既是长乐的女儿,便请黎渥王子带她入宫,给太后见一见。” 须兰黎渥躬身道:“是。” 此事告一段落。自天子到臣工,殿上之人各怀心思。 有外使前来,自然备了盛大的接风宴。西戎人借口迎接公主,以须兰黎渥为首当先告退。皇帝起身离开,诸臣在明燎的带领下,依次退到殿外。 明澜只与他错了半步,他们身侧空空荡荡, 群臣有意慢了一些。 明燎睨他一眼:“何事?” 明澜笑答:“殿下心中所想之事。” 明燎嗤道:“故弄玄虚。” 明澜笑意更深。明燎讥意明显,他倒是全无在意。毕竟,此言指的不是他,而是西戎人。 若意在和亲修好,便该早早递上国书。将一个公主的行踪深深瞒住,到了京城才肯直言,焉知他存了什么心? 歌宴方兴,有女奉迎。明燎游目看向对席,姜云回他一道温柔的笑。 按理来讲,姜云该坐在明燎身旁,但这位金颜公主来得突然,明燎就索性交待下去,把她和姜云都安排在太后身边。 既然对方以长乐长公主作柄,那论及身份和来历,这个安排十分妥帖。 姜云和太后攀谈几句,随意地看向另一方:“两国风俗截然不同,不知公主初入京城,可还习惯?” 金颜盈盈一笑:“太子妃姐姐不必担忧,我母亲一应用度皆仿大雍习俗,不瞒您说,这些呀,我自小就见惯了。” 她侧着头想了想,又露出些微赞叹:“大雍不愧为上邦,亲眼看过才知道,以前见的那些歌舞,器物,不过是徒有其形罢了。” 这女子稚气未脱,也不失草原人的大方。她眼里的惊艳几乎满溢,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声直率。 姜云失笑摇头,转向太后:“祖母您瞧,西戎王待长公主甚好,金颜公主也出落得如此漂亮。” 金颜三言两语,说尽了太后想听的话。既告诉她,她的女儿处境极佳,也饱含对上国的敬意,分寸拿捏得正好。 须兰黎渥挑中她,未必只因为身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意动 秦贵妃和几人坐得近,对金颜的关注不比姜云少。 她和煦地笑了笑:“长公主也是这般模样。当年的长公主和太子妃的母亲,都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 见太后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欢欣,秦贵妃继续说:“太子妃和金颜公主坐在一块儿,可真是叫人怀念。” 姜云忽然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 她看向太后,不出意外地在她眼中发现了遗憾和欣慰。见状,姜云轻轻叹了口气:“贵妃娘娘说得真切,可惜姜云福薄,没能亲眼见到。” 太后微微摇头:“也是天意,又把长乐的女儿送到哀家和你身边。” 姜云笑着颔首:“祖母说得是。” 秦贵妃的反应不太正常,她意在推波助澜。 和亲之事,皇帝虽未回应须兰黎渥的暗示,却也没有直言拒绝。在程轻仪和秦明素之间,秦贵妃放弃联姻的机会,选了自己的侄女。如今有更好的选择,她终于动了心。 太后思念女儿,但两国邦交事大,绝不可能为私情左右。只有西戎王逝世,长乐长公主才能归乡。 秦贵妃顺水推舟,意在鼓动太后将金颜留在身边。至于把姜云扯入其中,只是动摇人心的手段而已。 姜云越像母亲,金颜越像长公主,太后对女儿的惦记就会越深,被秦贵妃激起的心思,也会越重。 但姜云当然不会任人利用,她细细端详着金颜:“我一见公主就觉得亲切,仔细想来,这就是两代的缘分。” 金颜笑出了酒窝,还隐隐有些羞涩:“不瞒太子妃姐姐,我见了您,也有这样的感觉。” 她以一个明媚的目光的回赠姜云,真诚的艳羡里竟也有三分娇蛮:“姐姐漂亮又端庄,让人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姜云闻言挑眉。金颜是这段时间里,第二个说这样说的人。她难免有些玩乐之心,琢磨着寻该想个法子,让金颜和秦明素见一见。 性子如何暂且不说,两个人的手段倒是如出一辙,而且,都盯上了同一个人。 姜云似是来了兴致,侧过身像太后埋怨道:“您瞧,咱们的金颜公主,和我这做姐姐的,多生分。” 附近之人齐 齐笑出了声,太后也被她们两个一唱一和给逗开了怀:“不如金颜就在哀家宫里住下,和你的太子妃姐姐多多来往。” 两人皆含笑应命。姜云和秦贵妃还有须臾的对视,而后,她们又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 倘若和亲之事势在必行,那整个京城中,本就挑不出多少合适的人。 若来的是西戎王的其他女儿倒也罢了,金颜既是长乐公主所出,自然不会入宫为妃。友邦的公主也不能怠慢,数来数去,就只剩下襄王明澜。左右他的婚事还未过明路,尚有转圜之余地。 太后岂会猜不透秦贵妃的主意,但这位老人心思通明,自然也知其中关键。 自打姜云入宫起,她和襄王就站在了对立的两端,但她不可能不顾大局。姜云没有丝毫的阻拦,只是顺着秦贵妃的话,用太后对长乐长公主的怀念另做文章。太后惦念女儿,寄情于人,自然会想把金颜留下,延缓她的婚期。 酒过三巡,群臣相继离宫,使团也拜别皇帝。 宴酣之余,姜云与金颜低语:“听闻公主喜爱大雍风物,过几日,我带你瞧瞧这京城?” 金颜自然答应。 姜云和明燎携手离开,至四下无人之处,她半慨半叹地说:“秦贵妃意属于金颜公主。” 明燎冷淡地应道:“襄王不见得会有此意。” 姜云笑了一声:“这一次,他可没有推脱的机会。”她说着忽然一顿,敛起玩笑之心,“还要看陛下的心意。” 语中没有迟疑。皇帝未必会答允,而且,他们知道一个秦贵妃不知的消息。 想到这里,姜云又问:“襄王心中有数么?” 明燎淡淡回答:“过些时日自见分晓。” 姜云道:“祖母主动将她留在身边,倒有一个拖延时间的好理由。” 明燎赞了一声:“聪明。” 他一向赏罚分明,而姜云此举正合明燎之意。她眼里的大局,从来不是所谓的和亲,也不会因为大局,放松对襄王的戒备。而且,真正顾全大局的人,不该促成这桩婚事。 须兰黎渥欲起战端,而皇帝显然没有避战之意,一个金颜公主还不足以扭转他的判断。若战事无法避免,那就不该给襄王挑选这样一 个王妃。 亲王正妃的意义非同一般,天家人生而以社稷为先,但在有选择的时候,皇帝不会轻易牺牲他看重的儿子。只为迷惑须兰黎渥,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真让襄王娶了金颜,皇帝自然会在其他地方给予弥补,或许,那将比姻亲更加重要。 姜云缓缓开口:“我邀金颜出宫,不妨将襄王殿下和须兰黎渥一起请来。” 明燎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明澜兼礼部职,邀他同行合情合理。 这一日,谢闲楼宾朋满座。姜云一改往日的低调,十分招摇地在人群中走过。她身后跟着明显属于异域风情的金颜公主,路过之人难免要看上一看。 出入谢闲楼的没有平凡人,西戎公主随使团进京之事已在他们中间传开。 她们在众人的关注中走入内堂,姜云打趣金颜:“怎么样?京中的好儿郎大半都在这里,若看上了哪个,就找祖母替你参谋。” 此言无关和亲,只是寻常的玩笑话。二人身份渊源如此,姜云有此番逗弄不足为奇。 金颜失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我来大雍,是替母亲尽孝,哪考虑过这些。”她随姜云落座,托着脑袋想了想,“若早早嫁了人,就不能待在太后娘娘身旁了。” 姜云挑眉道:“你挑个喜欢的,岂不是能一直留下?” 金颜手一滑,脸颊在掌心蹭了蹭:“姐姐!”她垂着眼叹道,“婚姻大事,哪里像您说得这般轻巧,您也就是仗着嫁了人,不必为此再烦心。” 姜云还未及开口,门外乍然传来一声惊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碎玉 这动静好似是故意博人关注,两人同时看向紧闭的木门。 姜云敛眉道:“去看看。” 一旁的婢子应声福身,快步出了门。 金颜笑着摇头:“许是碰倒了什么东西,姐姐喝茶。” 说着,她似感慨又似遗憾地叹了一声:“姐姐的茶真好,我的故乡从来种不出这样的茶。” 姜云轻轻扬唇:“茶贵在五行俱全。经历刀锋烈火,走过酷暑严寒,几度被蒸、炒、火燎,才能在你手里氤氲成一盏清香。” 她将素净的茶器举到眼前,深深笑了笑:“公主以为,这一壶茶,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才能送到你我面前?” 金颜一副请教的样子:“听闻大雍制茶工序繁多,工艺复杂,金颜实在不知,还请姐姐指教。” “前几日宴上,用的是云州上品,也就是去岁的贡茶。恰逢长公主回朝,陛下便将私库的份额都给了她,除太后处之外,各宫的定额皆有削减。也是祖母疼惜你这外孙女,才让我们有机会一饱口福。” 金颜眼中流露出惊叹,姜云放下杯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谢闲楼没有这样的茶。你手中的,只是江南时兴的一种果茶,是我在闲暇时学着做的。” 金颜一怔,惊讶道:“原来姐姐还有这种雅趣。” 姜云又拿起杯盖,随意地拨弄着浮动的茶梗:“雅谈不上,俗倒是真的。江南的茶农不舍珍茗,往往就将炒茶时散碎的边角料晒干,再混着些果皮、花瓣一起煮制,将将就就,图个解渴而已。” 见金颜轻撩鬓角,像是要说什么,姜云笑了笑,当先开口:“有人觉得,这种花茶、果茶,只是糟蹋风味,难登大雅之堂。我倒认为,客人喜欢,才是好茶。” “就比如公主你,只有你说这茶好,我这做姐姐的才能安心。”姜云慢条斯理地说完一番话,也不去观察金颜的反应。 她自顾自地品味清香:“这间茶室从不留客,所以,也只备了我喜欢的茶。怪我不曾提前交待,下人们没有准备,只能用这个招待你。方才我还担心怠慢公主,如今再看,倒是皆大欢喜。” 金颜这才笑道:“姐 姐说的哪里话,有幸见识姐姐的手艺,金颜十分欢喜。这茶里,可是您的一番心意。” 方才见的只是茶,眼下就成了心意。姜云把那几分讥意按捺住,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这女子功力不俗,可惜火候仍然不够。 也或许,她只是没想到,大雍宫廷之中,竟有姜云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两国互市,云州茶不在其中。这茶珍贵又难得,除了独一等的御品之外,即使稍次一些的,也是一入市就被抢购一空。各地的望族大商,凡经营这门生意的,年年遣人在当地蹲守,几乎要扎根在云州。 但纵然不入商市,长乐长公主手里却有许多。倘若金颜当真喜欢大雍物产,怎么可能落入这个浅显的圈套。 姜云待客,当然不会用凡品。纵然只是果茶,但仍是精心巧制而得,所用的茶底也是一等一的上品。然而,果茶和纯茶之风味大相径庭,无需品鉴的本领,只要是爱茶之人,一入口便能体会。 金颜这出戏,底蕴差了太多。 大雍的茶,有根基,有来历,淬火乃生,天下闻名。 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族女子,凭什么敢自恃心机,妄图以此来博太后的青眼? 敲门声在金颜话音落定之时响起。姜云朗声道:“进。” 婢子恭恭敬敬地走到二人面前:“太子妃,外头失手打碎了一尊‘太平有象’的玉璧。” 姜云讶然道:“来往的都是知礼的人,谁这么不小心?” 不待婢子回答,她轻轻一摆手:“罢了,无论是客人还是仆婢,你只管交待下去,让他们不必介怀。” 金颜赞道:“太子妃姐姐大度。” 姜云示意婢子退下,又嘱她换些新茶。 “谢闲楼别的不多,惟有茶绝不会缺。公主若偏爱于此,就多挑几种试一试,待挑得满意的,我再往祖母宫中送去一些。” 姜云言语里有些神秘:“虽比不上御茶,但谢闲楼拿出来的,别的地方未必会有。” 金颜满眼欢悦地应下。 姜云又陪她品了一道茶,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金颜关切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姜云缓缓解释道:“这个时候,殿下和黎渥王子应该到了。他们姗姗来迟,也不知是否遇上 了变故。” 金颜急忙摇头:“怎么会,这里是京城,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哪有什么能绊住他。” 两人说话间,外头恰好传来脚步声。她们齐齐移目,面上都有些惊讶。这么巧? 推门而入明燎颇有不虞之色,他虚虚扬臂,止住两位姑娘的礼,而后落座在姜云身旁。举手投足之中,比往日更加冷淡。 须兰黎渥声音清澈,颔首问候姜云:“太子妃安好。” 姜云笑道:“黎渥王子不必拘束。”她眼底闪烁着疑问,回首看向明燎,“襄王殿下……?” 明燎抬了抬唇角:“恰逢意外,襄王应召入宫。” 姜云的未尽之语尽皆顿住,反而是须兰黎渥接了话茬:“适才我观正堂之中,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止他一派关心,明燎也看向姜云。 姜云轻叹一声,将方才之事略略讲过。两人皆若有所思地一颔首,与姜云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在座者神色各有不同,明燎的冷淡更深,而须兰黎渥似有心思。 这回轮到姜云失笑,她摇着头感慨道:“出了这种事,或许也是天意指点。这楼里的摆设常年如此,该变变样子了。” 须兰黎渥附和道:“太子妃说得是,谢闲楼有了你,自然该有新面貌。” 明燎的目光忽然变沉,姜云也挑眉说道:“黎渥王子,消息好灵通。” 须兰黎渥微微摇头:“谢闲楼的故事口口相传,我才抵京就曾听说。也听闻太子妃常来此处,是这座名楼的新主人。” 他忽然压低声音:“恕我冒昧,这桩意外,对太子妃而言,不是个好兆头。” 姜云似是毫不意外,她略一扬颌,眼底有些深沉:“对二位,也不是好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试探 四人两两对坐,在这几句话之后,皆有些锋芒毕露的意味。 太平有象。 这不是什么稀奇物件。世人探风水,问吉凶,求的不过是一个心有所慰。农人多供风调雨顺,商户就摆下招财进宝。谢闲楼虽也是经营之所,但自然不会看重财字。 出入谢闲楼之人,哪个不祈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然而既是求心安,这吉兆在眼前破碎,免不得就要生出怫然。此事发生得太巧,倘若京中出现风言风语,比如太子妃命数不详,比如金颜公主身有血火…… 姜云眼前卷起袅袅茶烟,顺着她如瀑的青丝悄然盘旋。 静室无风,但人心自有波澜。她故意在茶盏上轻轻一击,绵延又干净的余音回荡在众人心底。 “黎渥王子不妨直言。” 为明燎斟了一道茶,姜云忽然一转温柔。她看向自己夫君的目光中,只剩下无垠的缱绻和缠绵。这一刻,萦绕在屋中锋锐与她无关,她的声音里只余恬淡。 “殿下,请。” 明燎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竟也消散,眉目间显而易见地平顺几分:“太子妃有心了。” 须兰黎渥拊掌而叹:“二位感情深厚,着实引人生羡。” 姜云的笑声悦耳也悦人,她眼底流露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宁静:“我猜黎渥王子心中所想,不会只有这么简单。” 须兰黎渥挑眉道:“太子妃所见为何?” 姜云半遮半掩地叹了一声:“黎渥王子的‘情深’二字,其意应为,及时行乐。” 须兰黎渥又道:“愿闻其详。” 明燎低笑一声,轻轻抚上姜云手背:“既是提醒,便不必刨根问底。黎渥王子的好意,孤与太子妃,心领了。” 须兰黎渥失笑摇头:“看来太子殿下心中有数。”他略带调侃地看向金颜,“倒是我们眼界窄了。” 明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黎渥王子的心却不窄。” 须兰黎渥笑道:“惭愧。” 金颜面上似乎略有疑惑,然而这位公主知道分寸,聪明地选择静静旁听。姜云的余光在她面前划过,也不知信是不信。 须兰黎渥察觉到姜云的打量,含笑转头: “太子妃?” 姜云长睫微落,眼帘半合:“的确,我们都遇上了一样的麻烦。只是黎渥王子初来乍到,不该急于求成。授人以柄,于事有碍,这个道理,两位不会不懂。” 须兰黎渥闻言正色:“太子妃说得是,然,恐怕我们没有时间。” 姜云沉声开口:“不过左道而已,是非曲直自有陛下明断。黎渥王子当真以为,只以此等伎俩,就能越过邦交大事?” 金颜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竟然抢了一句:“皇帝陛下自然不会为小人蒙蔽,然而我们未必只能静观其变。” “公主慎言。” “金颜!” 姜云和须兰黎渥的声音同时响起,金颜脸上一慌,半晌才道:“太子妃姐姐恕罪,我只是……” 她几次试图开口皆是语不成句,半晌之后,须兰黎渥心疼胞妹,终究选择代她告罪。 “殿下恕罪,金颜……被父王逼迫太过。”他深深闭上眼,“我倒无妨,若此行一事无成,金颜会有大麻烦。” 须兰黎渥语中有极为压抑的自嘲:“二位应该能够理解。” 姜云沉默片刻,叹道:“罢了。只是这种话,切不可让旁人听见。” 金颜垂着头连声道谢,姜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明燎手里的茶盏磕在案上,三人皆敛神看他。 “金颜公主有心事,不妨趁今日有暇,在京中逛一逛。” 姜云会意:“两位,我们改日再聚。”她笑着牵过金颜的手,“可不能让祖母看见这副模样。” 须兰黎渥感激道:“多谢殿下,多谢太子妃。” 说了几句客套话,明燎和姜云起身送客。 驿馆的马车驶离谢闲楼,金颜脸上的万般情绪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看不出这个太子妃的深浅。” 须兰黎渥眸色深沉:“你以为明燎这样的性子,真能在太子之位上安坐多年?” 他眼中隐含忌惮:“姜云需要警惕,明燎更该提防。当你自以为看透了一个人,就该好好想想,是否已经中了计。” 金颜皱眉问道:“谢闲楼是他们的地方,此事……” “应该不会。”须兰黎渥沉吟少刻,微微摇头,“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年,若是论及兵祸,算不到我们头上。他们没有设计此事的理 由,明燎不会自毁长城。” 金颜若有所思:“贺周。” 而此时,姜云也提到了同一个名字。 “贺将军那边如何?” 明燎淡淡道:“太子妃设的局,你岂会不知。”他颇有意兴阑珊之感,“何必拐弯抹角。你莫不是真以为,襄王入宫是个意外?” 姜云哑然,良久才开口:“做给他们看的。此外,殿下偏爱江南的果茶,我便想给您尝一尝。” 这一问一答似是毫无关联,明燎问得不明不白,姜云却领会得清清楚楚。 “即使陛下对襄王更加信重,您也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明燎却在此时来了兴致:“倘若此事为真,你会如何?” 姜云缓缓回答:“于我而言,真假并无不同。须兰黎渥在场,我会配合您将戏做足。” 以她的言外之意看,若是他们私下相处,她就不会做出此事。 明燎问道:“为何?” 姜云垂首整理茶具:“我不至于惹您生厌,也没必要给自己添堵。” 明燎轻笑出声,不再言语。随着两人渐渐熟悉,姜云竟有些得寸进尺。知他不会计较小事,就也露了三分本性,不再将自己藏在太子妃的冠服中。 他漫不经心地将茶盏送到唇边:“宫里将有变故,就看襄王如何处置。” 姜云略显惊讶:“竟是真的?” 明燎眼角展了展:“今日是戏,下次才是真的。” 总归她迟早会知道,明燎不肯透露计划,姜云索性便不问了。小炉上犹余温火,姜云拈了几片晒好的果干投入茶壶。 迸溅的清水击中壶璧,传来一阵沸腾之声。 明燎的声音响起:“太子妃的茶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阴霾 姜云宴请金颜,却不与她一同回宫,也需要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诚然,有大雍太子妃亲自作陪,已经给足他们脸面,但堂堂礼仪之邦,行事不能没有章法。分明是同来同往,却偏偏要分作两路,若此事传入他人耳中,将变成什么模样? 好在金颜先行一步不逾情理,而姜云和明燎也确实还有安排。 他们要探望称病的贺周。 姜家、徐家、以及他们的姻亲和友邻,每一家都是百年望族。一代代走到今日,他们早就不必为仕途奔走,无需用性命去争前程。 这是姜云第一次走入将军门庭。 贺周的将军府典雅清净,但却找不出他的影子。这里太冷清,也太安静,性烈如火的贺将军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姜云隐有所惑,下意识看向明燎:“贺将军不常回家?” “家?”明燎饶有兴趣地反问,“太子妃从何处看出,这里是瑾之的家?” 姜云正要开口,却忽然陷入沉默。这偌大的宅邸,不像住过人的模样。若在往日,贺周的确不会住在这里。 累世将门,满堂丰碑,贺家的门楣倾塌之前,贺周不会独居此处。 “瑾之拜将之后,陛下赐将军府。虽有人虔心照管,却也空置整整三年,想必太子妃不会喜欢。” 姜云闻言失笑:“贺将军的居所,我哪有什么喜不喜欢。”她慢慢地将四周环视一遍,轻叹,“贺将军心中有物,然而这里,太空了。” 她虽然不曾直言,却等同于默认了明燎的判断。 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在徐徐的和风之中,贺周正向他们走来。 “太子妃若将放在外人身上的心思收一收,或许能活得轻松一些。” 姜云命途多舛,但身上的束缚却多半源于自己。她分明步履维艰,却偏要兼怀天下。视贺周为奋勇之士,不忍见他处境凄凉,倒是不曾想过身在东宫,有无数人簇拥的她,若论及根本,与贺周也无不同。 他们始终孤独。 姜云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贺周无趣地瞥她一眼,回身行礼:“殿下。” 明燎淡淡应了一声,扬眼横扫,问得颇具深意:“ 只你一人?” 贺周坦然答道:“是。” 明燎笑了一声,不再追究。姜云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毫不遮掩好奇,最终却也一言未发。 谁都有难言之隐,虽然贺周处境复杂,但藏着一些秘密,或许并不是坏事。既然明燎选择放任,就意味着此事不会成为贺周的拖累。而他这样的人,有所虑,有所求,才会有活下去的心。 明燎,百姓,山河,对贺周而言,这是不能放下的重任,更是无法挣脱的枷锁。逼贺周继续做不世英雄,为泱泱天下殚精竭虑,对他太苛刻,也太残忍。 他愿意迈开脚,做一件只属于自己的事,就也多少能得一分自在,为漫长的征程增添新色。 “须兰金颜何时出现在使团?”明燎撩衣落座,没有进入内院的意思。 贺周照旧举止由心,倚在树上,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篇新叶,在手里来回揉搓:“西戎使团中的女人不止一个,京畿卫不曾看到公主仪仗,沿途的奏报并未提及。而陵州所遣的护卫,也无人记得须兰金颜。” 他已经暗查多日,得到的消息皆如此般。 明燎道:“她是长乐长公主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有假。” 姜云微微皱眉:“隐瞒身份,混迹于其他女子之中,只为给我们一个惊喜?”她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思索之意,“事出反常必有妖,若西戎有意和亲,完全不必遮遮掩掩。须兰黎渥想诱我们放松戒备,就不该做出引人生疑之事。” 贺周将碾碎的散叶随意抛出,声音沉了几分:“他更像临时起意。值得关注的,反而是出发之时,为何会带上须兰金颜。” 对此,姜云倒是有些想法:“或许是为以防万一。消息一旦泄露,还有弥补的机会。” 他的如意算盘一旦泄露,大可以借此强辩。西戎王子亲赴他国,尊贵的公主远嫁异乡,若说他们有意再掀战乱,那此行未免显得过于冒险。 明燎眼底发冷:“若他之意只在将这潭水搅得更浑,倒也罢了。倘若不是,就证明朝中走露了消息。” 姜云忽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这件事,殿下是从何处得知?” 贺周显然和明燎想到了一起:“我在北疆有许多暗桩,对关内关外之事皆有 所察。西戎宫廷将此事瞒得死死,反而是狄人走露了风声。” 明燎也答:“孤与瑾之设了密探,陛下自然也有办法。但无论是何人泄露机密,都是不容轻忽之事。” 经手此事的只有皇帝和太子的心腹之人,倘若消息从他们口中泄露,就意味着亲信未必还是亲信,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有更大的危机。 明燎说得极慢,也极清晰:“你该回去了。” 这句话当然是说给贺周。 他沉默片刻,问道:“西戎那边如何处置?” 明燎嗤道:“若战事只能倚重于你,其他人凭什么立足朝庭?” 得此一言,贺周的杀意由暗转明,如同一把出鞘的剑:“臣领命。” 姜云沉静地站在一旁,将满园锐意收入心底。 三日后,太后宫里言笑晏晏,姜云和金颜正听太后追念往事,一个宫女忽然进来,在太后耳边悄声进言。 姜云便见这位老人勃然大怒,她一揽朝服,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和蔼,只剩下经过皇城岁月打磨的威严。 太后平静地宽慰二人,说了一声“无需担心”。姜云会意,起身告辞,又邀金颜到东宫小坐。 她们走后不久,面色强硬的秦贵妃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只带了几名侍卫,压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女人。 太后遣走其他人,身边只留了一位老嬷嬷。 她冷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那女人浑身乏力,直直地瘫在地上。她知道今日之劫避无可避,但单薄如纸的人却也坚毅,流露着寻常女官没有的矜贵。 “云芷知罪。” 她是出身望族的谢迟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宫乱 谢迟筠无力维持骄矜,她勉强将双手撑在地上,甚至不剩多少说话的力气。 但纵然如此,她仍强行挤着一抹平淡又悲悯的笑,吃力地抬起头,看向怒火中烧的秦贵妃。 “贵妃娘娘,是想杀了奴婢么?” 她手足僵硬,浑身发冷,血气流失太过。这寥寥十几个字,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但她丝毫不觉大祸临头,反而愈发平静。 谢迟筠慢慢将气喘匀,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太后冷眼旁观,见状竟笑出了声:“嬷嬷,去帮她一把。” 那嬷嬷恭恭敬敬地一福身,走到谢迟筠身旁,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对待如此落魄的人,她倒也不见怠慢。 “云芷姑娘,且缓一缓,不必着急。” 谢迟筠得了支撑,提起几分气,也学着太后的模样笑了笑:“谢太后娘娘。” 七年前,成越揭破舞弊大案,树大根深的谢家在如斯巨浪之中,强行周旋了整整两年。谢迟筠只是一个女人,又不曾参与此案,在事态转衰之前,她本有脱身的机会。 彼时她已经定亲,只要安安静静地出嫁,即使日后大厦倾塌,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但谢家的女儿可以贪生,却必须知耻。谢迟筠不可能拉下脸面,强求对方依约娶她。她选择主动退婚,最终沦为掖庭婢,又成为如今的云芷。 “太后娘娘想问什么?”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想问奴婢为何祸乱宫闱?还是问……这个孩子是谁的?” 太后眼神更冷,随手抄起的一旁的茶盏,猛地摔在谢迟筠脚下。 谢迟筠握掌成拳,死死掐着指节。这女人毫无惧意,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贵妃娘娘赐下一杯加了红花的酒,此事已经查无实据。只是……妄图戕害皇家血脉,您当真无所畏惧?” 秦贵妃厉喝:“胡说八道!” 她转身面向太后,深深垂着头,正容陈情:“太后娘娘,此事实为她一手策划,臣妾对此一无所知。倘若臣妾事先知晓,绝不会自作主张,擅权处置。” 太后的怒意已经深藏,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迟筠却又笑了:“娘娘想说 ,奴婢滑了胎,拼上半条命,置自己于危难之中,就是为了陷害您?” 事到如今,她不复谨小慎微,五年隐忍一朝揭开,表现出的是属于世家女的清贵。 “奴婢与您无冤无仇,这是何必如此。” 一语双关。她的辩驳无力,指责却也淡然,好似真相对她没有意义。 “云芷一介罪女,自知配不上襄王殿下,不会让此事传扬出来。如今……您何苦多此一举。” 反而让旁人亲眼目睹她落红那一幕,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太后和秦贵妃都听出了这层意思。 秦贵妃正要说什么,却见太后忽然起身:“皇帝来了。” “见过母后。”一道深沉的声音在谢迟筠身后响起,皇帝步履沉沉,携着强势的压迫感走近她们。 他没有让人通禀,来得悄无声息,但在场三人都不意外于他的行迹。秦贵妃温声向皇帝见礼,谢迟筠也挣脱那嬷嬷的搀扶,循规守矩地叩拜。 皇帝没有理会她们,亲自扶太后坐下:“母后息怒。” 他不唤起,秦贵妃和谢迟筠就只能撑着。养尊处优的贵妃娘娘倒也罢了,谢迟筠身体太虚,只等了几个呼吸,就能看出明显的颤抖。 皇帝威严地看了一眼,冷哼一声:“起来。” 谢迟筠喉间溢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谢恩,又强作镇静地告罪:“云芷……失仪。” 皇帝仿佛对此并不在乎,他的目光在秦贵妃面上掠过,缓缓说道:“贵妃治宫不严,闭门思过,此事就请母后处置。” 秦贵妃敬受训教,太后却静静地阖上眼:“哀家身子乏,皇帝另遣他人。” 这是要分秦贵妃的掌宫大权。 交由太后来查,那只意味着代管,她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寿数,不再过问六宫之事。若其他嫔妃能将此事处置得宜,待解了秦贵妃的禁足,皇帝也不会再把分派出的权力收回。 秦贵妃一言不发,恍若不察其中深意。 皇帝缓缓道:“既如此,就交给太子妃。” 此言仿如惊雷乍响,沉沉地落在大殿之中。这个决定,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明家几代帝王皆是不爱女色之人,皇帝后宫空虚,其中位分足以掌宫的,除了秦贵妃,只有灵妃。 但灵 妃一贯深居简出,又是淡薄的性子,从不介入争斗。后宫权柄在贺皇后与秦贵妃之间几番交接,从未出现过灵妃的身影。 论身份和品秩,姜云当仁不让,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但她终究是个晚辈,宗法之外,还有礼法。她不可能无故越过宫妃和太后,做掌管后宫之人。 太后沉吟片刻,说道:“也好。嬷嬷去将金颜公主带回来,再传哀家口谕,此事交由太子妃全权处置。” 这句话传到姜云耳中之时,明燎已经归来。她送走金颜和老嬷嬷之后断然开口:“这不会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明燎轻笑:“当然不会。” 他们心里清楚,敢做这种决定的,只可能是皇帝。而且,这是个一箭双雕之计。 表面上看,这是对秦贵妃的警告,往深处想,也能视之为对襄王一系的打压。 明燎与明澜入朝多年,东宫和襄王府皆已成势。姜云以晚辈之身跃居秦贵妃之上,是个颇为耐人寻味的信号。 这件事太蹊跷,也太荒唐,东宫理应避嫌。皇帝反常地委以重任,也是在试探明燎和姜云的态度。 事涉襄王,他们必须慎之又慎。皇帝未必相信他们与此事无关,无论姜云如何查,如何奏,都有不小的风险。 而且,明燎竟然再一次提前察觉。 高处不胜寒。 姜云想起前几日未释之疑,忽然问道:“依殿下之见,谢迟筠怀了谁的孩子?” 明燎反问:“太子妃以为呢?” 姜云平静地回答:“总之,不会是襄王殿下。” 明燎扬眉评价道:“你果然大胆,也果然聪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审问 是夜,已过亥时,姜云迟迟未寝。 银露大着胆子给她披上一件大氅:“太子妃,时辰不早,您……” 姜云执笔高悬,一双素白如玉的手沾了浓墨。她瞥上一眼,嘱咐道:“去拿一方帕子来。” 银露不敢再劝,领命退下。 姜云不是不小心的人,会被墨汁脏了手,是因为一封怪异的信。 侍卫在谢迟筠的住处搜到一封皱巴巴的血书。纸上的字痕早已干涸,信纸也有明显的破损。似乎它的主人几经犹豫,多次想毁了它,却最终未曾下手。 姜云面前还有另一张纸,纸上写着两行一模一样的诗。只是一半整齐,一半杂乱,一半锋利而清晰,一半却像草草的闲笔。 她拾起这张纸抖了抖,送到烛火中,付之一炬。 两行字皆出于姜云之手,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差异,只因为一行是规规矩矩地用狼毫写就,另一行却是以指沾墨,信手而书。 她又拿起谢迟筠那一封血书。字迹娟秀,行文温雅,可惜这阴沉的红色太过刺眼,此事也绝对不能外传,否则这篇文章,或许能够成为传世佳作。 这是谢迟筠写给襄王的诉情之信,也是她计划留给世间的最后一笔。 这是她的遗书。 待银露归来,姜云净了手,忽然生出些兴致,趁夜往狴狱一行。 此日星疏月朗,纵无灯火长明,万般事亦入眼底。姜云借天光寻路,见荒凉阴冷之处遍地青苔,石纹上映出冷色熠熠。 如今谢迟筠身子正虚,待在这样阴冷的地方,她本也不剩几天活路。 姜云缓缓坐定,命人换了一壶热茶。她先揭盖抿了一口,然后才看向跪在身前的人。 “我们就开门见山。” 谢迟筠慢慢抬起头,发现姜云眼中只有无趣和散漫。 她的判断没有出错。姜云把旁人通通遣散,而后闲闲地靠着椅背,唇角有显而易见的轻慢:“不打算说一说,想杀你的人是谁?” 谢迟筠笑了:“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眼底掠过讥意:“他机关算尽,无非只是用你的命,给襄王使了个不大不小的绊子。只凭这种拙劣的手段,就妄图扳倒襄 王?你们不至于如此愚蠢。” 大狱太冷,谢迟筠正无意识地发抖。但她强行控制住身体,吃力地摇了摇头:“太子妃的话,奴婢不懂。” “谢姑娘,与我就不必装了。”姜云敏锐地察觉到谢迟筠的目光凝了几分,她轻笑一声,又道,“你不是寻常人,威逼利诱于你无用,想必也无需我把其中道理掰开揉碎,再一点一点讲给你。” 姜云深深一叹:“你谢姑娘沦落至今,不就是想站着死?才五年而已,不过五年光阴,就能让你丢掉尊严和风骨,变成甘为旁人驱使的废棋?” 她眼中盛满遗憾,好似当真为谢迟筠感到可惜:“戏永远是戏,这场戏有多荒唐,你不会不懂。襄王倒不了。待你在狱中草草而亡,此事死无对证,也不过是断了襄王迎娶金颜公主的可能,让他没有再添羽翼的机会。” “于他最多只是一阵沉寂,而你必死无疑。” 姜云说得直白,可谓字字诛心。 “五年前,你为一条生路,忍辱负重进了宫。五年后,你却甘心为人利用,注定死得毫无价值。” 她仿佛在向人请教:“你为他隐瞒,他杀你灭口。谢迟筠,你苟全性命是为了什么,如今又可曾得到什么?”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对方紧绷的弦,谢迟筠忽然变得歇斯底里:“你知道什么!” 她浑身发抖,大口喘着粗气,胸腹之间起起伏伏。良久,冰冷的水痕在她脸上划过,谢迟筠眼中浮现泪光:“我对襄王殿下的感情,你怎么会懂!” 姜云阖目嗤笑:“不知死活。” 她放下茶盏,拊掌赞叹:“不愧是曾经名动京师的谢姑娘,我当你已经想通了,你竟还能砌词诡辩。” 谢迟筠的反应证实了姜云的猜测,在她背后,必然还有主谋。此人已将谢迟筠彻底舍弃,而这个女人明明心中有数,甚至在激动之下吐露真言,却最终仍然选择为他遮掩。 姜云笑道:“有何不懂?谢姑娘的感情皆在纸上,你那一封信,文生锦绣,字字珠玑,连我这外人看了,也自然而然地体会到其中深情。” 谢迟筠猛然一惊:“你!”她嘴里接连吐出几声惊呼,像是没料到姜云竟说出这样一番话。片刻之后,她 忽然软了身子,眼中失去光彩,“是我对不住襄王殿下。” 姜云无意看她卖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文章的确是好,但你若衷情于襄王殿下,怎么可能留下一封必将牵连于他的信?” 何况,那信上另有破绽。 她饶有兴趣地问道:“谢姑娘到底是文雅人,你的血书竟是以笔写成。就不知你是嫌旁人的血太脏,不愿染红自己的手,还是骨子里仍然记得谢家名号,连血书都要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像临帖一样写完?” 会写血书的人,或为寄情明志,或为无可奈何,他们刺破手指,就手而书,笔触粗糙且灼目,自有一番磅礴力量。 可谢迟筠的血书,写得太清秀,太漂亮,非但不能打动人心,还流露着阴森的血气。 这不是她的血。她哪里是倾诉衷肠,分明是蓄谋陷害。 姜云冷冷一笑:“你的主子狠心,谢姑娘倒是未必。直接给自己划上一刀,这封信,不就显得更真几分?” 她起身走近对方,慢慢蹲下身,挑起谢迟筠的下颌:“你怕伤也怕疼,为何偏偏不怕死?” 此刻,姜云心中生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急切,一种莫名的直觉汹涌翻腾。她追查多日的事,或许将在这里找到线索。 虽然没有证据,但姜云已经意识到,这样的手段和风格,像极了护国寺一案。 参与者皆有死志,诛杀所有知情人。行事未必严谨,布局也未必复杂,却让旁人有口难辨。就如此事,谢迟筠在众目睽睽之下滑了胎,倘若她死了,襄王要如何撇清关系? 姜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她恍然问道:“难怪我入宫不久,就见到你密会襄王殿下。想必,那也是谢姑娘刻意而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愤怒 此夜山河息声,平静的浪涛之下,还有许多未眠人。 东宫的主人难得起意,竟在夜色最深的时辰回到寝殿,来寻找他的妻子。 得知姜云连夜提审谢迟筠,明燎眼底闪过一道似有似无的意外,倘若有熟悉他的人见到这一幕,或许也能从太子殿下的眸中读出惊喜。 尽管姜云不在殿中,他此行的目的也未达成,但明燎的情绪明显好转,沉寂了一整夜的东宫忽然多了些鲜活气。 “待太子妃归来,请她到书房一叙。” 明燎的声音不可谓不冷淡。 但在东宫下人们眼中,最是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能在白跑一趟后心平气和地离开,已足够称之为万幸。 返回书房的明燎端坐案前,身边只留下一个侍卫。 他眼中翻涌着激扬,冷酷,还有几分凌厉的杀机。最终,复杂的心绪归于平静,明燎淡淡地问:“谢家人,还有几个活着?” 那侍卫躬身作答:“除谢迟筠以外,还有七人。” “七人。”明燎把这个数字回味几遍,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愉悦。令人心惊的是,这份愉悦只维持了片刻而已,才几个瞬间,他深不见底的眸光中就再度浮现激怒,“去紫宸殿。” 这不该是面圣的时候,但皇帝竟也不曾就寝。他似乎料定明燎将会前来拜见,提前便做了交待。 无需另行通传,明燎直接入内,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地落在久候的天子身上。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明燎撩衣下拜。 “臣明燎,参见陛下。” 皇帝冷哼一声,沉声开口:“起来。” 他不问,明燎竟也无言。两人一坐一站,在沉默中交锋。大殿之内静得骇人,烛影摇曳,给金阶覆上一层阴沉的昏光。 煌煌帝居,意味着一步登天,也意味着粉身碎骨。 “谢迟筠一事,是你的手笔。” 皇帝言中没有迟疑。 明燎坦然回答:“是。”他毫无保留地应了,“她原想诈死脱身,陷害襄王,再顺势假死离宫。臣顺水推舟,为她的计划添了一笔。” 皇帝冷声说道:“有你插手,她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滑胎。你想诱她以为,幕后之人要 杀她灭口,才会违背约定,擅自行动。此外,你更想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眼底隐含探究,威严地喝问:“你的计划是指向她,还是襄王?” 明燎一字一顿地说道:“谢迟筠重罪在身,逢陛下宽恕,却不知感恩,仍怀翻覆之意,她不配作为云芷而死。” 若明燎不曾插手,即使事情败露,皇帝顾及天家颜面,也只会无声无息地处置。若幕后之人有灭口之意,那谢迟筠便将糊涂而死,最终不过是“暴毙身亡”。 有明燎的介入,她的出身,来历,过往,一桩桩一件件,都会被彻底掀开。 已经倾覆的谢家将再度成为朝堂上的谈资,纵然不能公然探听皇家隐秘,但谢家人必将在私下里的口口相传中,再一次被抽筋断骨,颜面尽失。 大雍太子的雷霆之怒,让他们至死不得安宁。 然而皇帝的怒意更盛三分:“身为太子,任性妄为,屡生是非。朕知你心中有怨,容你一次又一次,而你却一次次地兴风作浪。” 明燎坦然笑了一声:“臣无怨。” 他答得敞亮,也毫不犹豫:“为山河社稷,臣无怨无悔。谢家人罪不容诛,臣只是奉公而为。” 皇帝勃然拍案,把手边的几折密报扔在明燎脚下。 “五年里,谢家的姻亲故旧,先后牵连进刑案之中。无论事涉大小,皆是你一手策划。巧设陷阱,诱他们踏入其中——你连出嫁女都不肯放过。堂堂太子之心胸如此狭窄,你岂能成为执掌天下之人!” 这话说得极重,然而明燎不见畏惧:“他们若清正持身,自然不会入此彀中。” 皇帝神色更厉:“依太子之言,朕当赞你明察秋毫。” 他俨然已动真怒,却又缓了神:“朕知你不易,但也从未想过,经过七年之久,你竟仍沉湎于过去。” 明燎缓缓摇头:“臣不敢。” 他的声音恳切也郑重:“臣身有重任,从未忘怀。然江南一案牵连甚广,为此而死之人尚未瞑目,岂能容首恶元凶逍遥法外。” 皇帝眉峰一凝:“你是大雍太子。一个成越就让你执着至此,朕岂能放心。” 明燎竟做了一件称得上僭越的事。 他直直看向皇帝,正对上君父深沉的目光: “臣身边的卫士,死在江南的足有三百。” 皇帝只觉荒唐,他严厉地斥道:“你当着眼于普天之下每一个人!区区三百人就让你变得多愁善感,让朕如何信你能够肩负百姓。” 他的怒意越张扬,明燎就越平静。他眼里的坚定始终不曾退却,不曾动摇。 “倘若连三百人的命都无力承担,臣不配陛下厚爱。” 皇帝怒极反笑:“好,你好得很。” 他走下金阶,慢慢走到明燎面前:“若来日,你面对三千人,三万人的生死,朕的太子将欲何为?” 明燎道:“他们为臣、为天下而死,臣当秉壮士遗志、承英魂所托,为他们、为天下,讨逆平凶,尽诛其恶。” 皇帝又问:“你要查到何时为止?” 明燎回答:“无人可查为止。” 皇帝闻言却笑了:“这天下焉有无官不清之时。” 明燎又道:“自谢家及贺家,舞弊案之元凶已经伏诛。再有结党争权,祸及天下者,也当同此例,枭首于闹市,以儆效尤。” 皇帝深深看向明燎,忽然恢复平静:“罢了。你去。” 明燎躬身告退。 皇帝的眼神寂寂,良久,朗声下令:“宣襄王入宫。” 待明燎回到东宫,姜云已等了很久。 她以为明燎深夜不眠,意在等她回禀事情进展。姜云近前相迎,明燎却直接止住她的话,自暗格中取出一册书。 姜云没有探寻之意,主动移开目光,然而余光瞥见的字已足够让她心惊。 那字迹殷红含怒,朱色吞锋,澎湃着无限杀机。 用利刃割破指尖,明燎面色冷硬,在名册上再添一人。 谢迟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目的 没来由地,姜云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夤夜未眠之人皆怀过往。她追寻的是一闪而过的灵光,也是横流骇浪里愤怒张扬的道标。她雍容也平静,然而太子妃仪表之下,犹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她比谁都渴求真相。终于发现蛛丝马迹,姜云不肯迁延半刻。 但明燎又是为何? 这字迹太刺眼,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为何对一个俨然已经沦落尘埃的女人如此在意。谢迟筠不过是一介罪女,凭什么让明燎因她洒血? 明燎的心太深,他不屑逐流,一举一动都能彰显本性。如同纸上夺目的字痕,每一笔都有忿怒昭昭。 “这本名册,殿下为谁而记?” 姜云已经意识到,明燎等的不是回禀,不是奏报,甚至也不是真相。将此事压在心底的太子殿下不需要假她之名,若意在调查,他应该有更疾更烈的手段。 明燎夤夜寻她,或许因为只有他们还记得一个秘密,一位故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姜云没有在明燎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波动,他的神色比缓缓滑落的血迹更冷。 姜云皱着眉劝道:“您的伤……” 她并非无动于衷,只是明燎的书房是她从未踏入的地方,第一次涉足此地,她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伤药,也不便冒冒失失地自行翻找。 明燎从手边的匣子里找出一个玉瓶,见姜云有相助之意,他无可无不可地将药抛给她。 姜云轻叹一声,动作轻柔地为他止血。 静室如冰,此刻却有温存在升腾。 明燎平淡地问:“你以为孤是为了成越?” 不等姜云回答,他先笑出了声:“陛下也这样想。” 姜云手上微微一顿,但最终未曾抬头:“不是?” 明燎道:“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专注的妻子身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也将孤之所为,视作公报私仇?” 姜云正要回答,明燎已经移开目光:“若是解释就不必说了。谢迟筠有此一劫,是她心比天高,也是为人所诱。她身上的秘密,比你想象中更多。” “你猜的倒也不错,那杯加了红花的酒,的确是孤命人换的。” 明燎大大 方方地承认此事和他有关,也算解了姜云一惑。 这件事破绽太多,无论从何处入手,都无法自圆其说。她连夜提审谢迟筠,正是看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儿女情长之事,往往润物细无声。谢迟筠既然留下一封淌血的情信,就不该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杀人灭口有无数种办法,把谢迟筠逼上绝路,对幕后主使未必有利。若她在悲愤之下交待事实,岂不是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何况,这一次不同于护国寺一事,纵然对方手眼通天,也绝不可能再一次抹除线索,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宫外天大地大,但在四方皇城里,许多事一旦发生,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悉心追查必有所得。 比如,谢迟筠身为宫中女官,究竟是如何怀上孩子。 姜云料定其中必有变故,这是个攻心的好时候。 她仔仔细细地为明燎包扎伤口,直到确认无虞,才轻声问道:“殿下想做什么?” 明燎反问:“太子妃可曾想过,她为何能在宫中安然活过五年?” 见姜云敛眉沉思,明燎唇角一扬:“你今夜应该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 “是。”姜云也不掩饰失败,“谢迟筠不是什么硬骨头,但她似乎认定此番仍有生机。” 姜云句句紧逼,而谢迟筠的应对却远远不算精妙。如此惊变之下,她既然还未松口,就是仍存侥幸之心,认定自己死不了。 明燎嗤笑:“她是怕情急之下,对方在宫里杀人。” 姜云一双黛眉拧得更紧:“殿下是说,倘若幕后之人无灭口之意,谢迟筠就还有活路。” 她眼底掠过深思,片刻之后,恍然道:“她已经是死罪……但陛下有留她性命的理由。” 明燎与她提过此人,并曾隐晦地提点她,谢迟筠和皇帝另有关系。 但今上不是心软之人,不会轻易为美色所惑。谢迟筠是病急乱投医,但皇帝饶她性命应该另有深意。只是姜云对其中隐秘知道不多,才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缓缓说道:“舞弊案还未结束。” 明燎闻言冷笑:“不错。”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面前的名录,“经此一事,可以确定两点。” 姜云不该窥探,但一股蓬勃的渴望迫使她低头看了一眼 。 江南舞弊案,改变了明燎,更改变了她。他们两人成为如今的样子,与那个本应生机盎然的丰收时节脱不开关系。 她以为早有定论的事仍未完结,而她记挂七年的人,至今仍奔波在其间。 明燎倒也不介意,他轻笑一声,把一册名单推给她:“没什么好看的,该死之人罢了。” 姜云垂眸问道:“殿下确定了什么?” 明燎平静地回答:“牵涉舞弊案者,仍有人脱逃在外,谢迟筠手中必有消息。以及,此事的主使之人,与舞弊案无关。” 姜云稍加思索,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迟筠身上最后的价值就是舞弊案之真相。这是催命符,也是护身剑。她与脱逃者彼此牵制,彼此扶持,都怕对方落到皇帝手中。 皇帝假作不知,容她逍遥五年,就是在等她露出破绽。而她身陷囹圄仍在狡辩,也是逼五年前逃过一劫的人出手相救。 他必须救她,若谢迟筠走投无路,自然会拼尽全力换取生机,绝不会再为他隐瞒。 与她合谋陷害襄王的必不会是此人,否则对方不可能到此时仍未出手。这样大的把柄,没有人能够忽略。 姜云沉静地说道:“您想一石二鸟,借谢迟筠之事,一举追查两桩疑案。” 明燎的眼色淡了一些:“你现在可知道,陛下为何命你处置此事?” 姜云的声音很轻,却也极为稳重:“陛下信您,信东宫及所辖者与舞弊案绝无关系。此外,陛下也想知道,您是否有顺势加害襄王殿下之意。” 明燎忽然笑道:“那太子妃可想好如何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破局 明燎的问题不易作答,但姜云无所畏惧。 她平静地笑道:“该当如何便如何。” 这个颇似敷衍的答案,再度使明燎笑出了声。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姜云说得极为认真,澎湃的自信和庄严给她添了三分气度,这就是他的太子妃。 此刻,早已过了宵禁之时。京城里人声皆寂,惟有马蹄阵阵,卷起一程夜风。 直到临鹰卫来到襄王府,这一扇古朴的朱门仍未封闭。皇帝召得突然,但襄王已经等了一整夜。 他状似惊讶地迎接来使,做足了意外的样子,然而他也衣冠楚楚,不见丝毫失度。 莫说明澜本就清醒,即使已经深眠暖帐,得王命急宣,他也能在顷刻之间做回高冠博带的襄王,从容地踏上入宫的路。 游走在朝堂的人,哪一个不是慎而又慎。即使身为实权亲王,生而尊贵的襄王殿下,也依旧时时警醒,随时准备承托应命,做君父的马前卒。 与前程和权力相比,一夜好眠微不足道。若能拥揽无限江山,自有日月投入梦中。 紫宸殿与明燎离开时无异,仍未有其他人踏足。 明澜敛衣止步,在金阶前拜过天子:“儿臣参见父皇。” 面圣自有面圣的规矩,也是一门大学问。但即使于此道浸淫不深之人也该知道,考验天子的耐心,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然而明澜与明燎意外默契,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这对兄弟都知道今夜将会发生什么,但他们都不曾直白地表现出来。 皇帝目光深深:“你和谢迟筠交情不浅。” 这不是一句质问。 明澜坦诚道:“儿臣师承谢相……虽有意外之变,但经年授业并不作伪。谢氏门人罪孽深重,但其中不乏儿臣昔日之益友。” 宫里的大事小事都逃不过皇帝耳目,明澜毫不掩饰这五年里对谢迟筠的照拂。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知信怀恩,方为君子,你身为朕的儿子,为天下人做了表率。” 而此一言,当然也不是夸赞。 不等明澜回答,皇帝先问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可知朕寻你所为何事?” 明澜顿了几息,最终不曾隐瞒: “母妃已遣人将今日之事告知儿臣。” 皇帝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虽不曾严令封口,但如此之事,焉有流传于外的道理。纵然是皇帝的宠妃和爱子,也绝不该私下议论。 “今日之事皆因儿臣所致,儿臣行事无状,甘领责罚,只盼父皇宽恕母妃一片拳拳之心。” 明澜没有天真到听不出皇帝言中之意,他正容请罪:“儿臣识人不清,愧受父皇教诲。” 他竟不打算辩驳。 皇帝平静地问:“你是识人不清,还是不愿分辨?” 明澜面有惭颜,声音却仍然沉稳:“儿臣只以为她恐惧宫廷寂寞,难耐清苦,才会处处献殷勤。” 犹豫片刻,他终究直言不讳:“儿臣也曾相劝,可惜她不愿听。” 闻言,皇帝眼中有三分玩味:“你可知有许多人称你和谢迟筠暗通款曲,纠缠不清。” 明澜面色不变:“儿臣不敢。” 皇帝忽然高声喝问:“你还有什么不敢!” 明澜仍然不见惧意,只是面上的惭愧多了几分:“儿臣视她为故旧,不忍见她自甘堕落,虽曾有相助之举,却绝无儿女私情。” “哦?”皇帝叹了一声,“从未见你亲近其他女子,你母妃和太后,为此费了不少心。” “谢迟筠负有大罪,儿臣顾念旧情,擅自相助,已是徇私之举,绝不敢再生他意。” 明澜字字诚恳,令人颇为动容。皇帝不动声色地看向他,而他言语之中的悔恨陡然加深。 “一念之差酿成大祸,谢迟筠淫乱宫闱,使天家颜面蒙羞,儿臣有罪。” 皇帝却又笑了:“你既自称与她没有私情,又何苦加罪于己身。” 明澜略微垂首:“谢迟筠所谋之事,绝非一日之功,儿臣当有所察觉。” 皇帝没有评价。 停了片刻,明澜又道:“她本已没为官婢,是儿臣养大了她的心。会有今日恶果,儿臣有罪。” 皇帝轻斥一声:“还算清醒。” 唤明澜抬头,他看着自己的二子缓缓开口:“心软是大忌。” 明澜恭恭敬敬地说道:“儿臣受教。” 他忽然看向皇帝,郑重地俯首叩拜:“儿臣请命,代父皇巡牧西北道。” 一瞬间,大殿归于寂静,静得令人屏息。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皇帝扬唇问道:“为何?” 明澜回答:“母妃忧心于儿臣的婚事,近日也见了几家姑娘。然今有此变故,却当将之暂缓,以防旁人妄加揣测,也免朝中老臣寒心。” 若在此时为襄王议亲,难免有粉饰太平之意味。谁愿意将女儿作为皇家的遮羞布,在这个当口,送进招人议论的襄王府。 皇帝又问:“出京更像避事。此案尚无定论,你可会觉得委屈?” 他虽说得宽容也隐晦,但两人心里都清楚,明澜此时离京,或许更接近放逐。 明澜坦然答道:“真相自有水落石出之时。” 不待皇帝反应,他再度开口:“西戎人意图不明,而种种迹象皆表示,他们并不安分。” 须兰黎渥言行有异,明澜也看得清清楚楚。无需再多言,皇帝也明白,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传召襄王是为问罪,他却趁机大胆进谏,提了一种惊人的可能。 皇帝神色深沉:“准。” 明澜谢恩告退。 天将破晓,这个消息已传到明燎手中。此时,东宫的两位主子正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一夜无眠,他们索性起一壶新茶,闲卷清香,对坐到天明。 明燎唇角微扬,毫不避讳身旁的姜云:“论眼光和手段,满朝文武皆不如他。” 他的妻子略含请教地看着他。 等明燎将密报内容告知,姜云也静了神:“他意在兵权。” 他们都知道西境将起祸端,而明澜做出了与父兄一般无二的判断。 身为天家子,身为皇帝信重之人,倘若战起之日,明澜就在边疆,那他理应身挑大梁,责无旁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悲声 事分轻重缓急,也有先后之期,任这一晚变故再多,上邦大雍,依旧不能怠慢远客。 鲜有哪个女人能有幸承担家国重任,这是帝王的信任,更是未曾言明的考验。换了一般人,应该早有分身乏术之感,姜云却仍然能将围拢在侧的繁杂事务分拨清晰。 连日来的大事没有一件与她无关,姜云需要向皇帝和太子证明,她这个招致许多麻烦的太子妃,也同样于家有益,于国有利。 拂晓的天光唤醒宫城,一整夜的心惊与动荡,在一响晨钟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是否知情,是否有惧,这方寸皇城中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恢复昨日样貌。 钟磬的余音里,万籁俱寂,万象更新。这是千百年不变的属于皇宫的秩序。 姜云敛下心回到寝殿,起了新妆,换上一身便服,赶赴太后宫中。 她和金颜有约。 宫里出了乱子,需要重新整肃规矩,不方便再留外人。昨日事起之时,姜云已想好了对策,招待使团本就是她的任务,她也恰好有一个不失礼的借口。 向太后请过安,两位佳人携手告退,姜云热情地邀金颜同乘。 这一程的目的,仍然是谢闲楼。不得不说,西戎人来得实在是巧,正赶上谢闲楼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日。 这也是京城里不容错过的盛事,八方士子浩荡而来,共同写就大雍文脉。 “这就是谢闲楼的唱卖会?”金颜油然赞了一声,“文坛盛会,果然不凡。” 唱卖二字,似乎不该与谢闲楼扯上关系,然而无论何事,一旦冠上徐太傅之名,都会变得别开生面。 这是一场只为读书人准备的唱卖。 这世间的偏见太多,总有人以商者为贱,对迫于生计贩卖书画,以此来补贴家用的读书人横加指摘,称他们为自甘沦落。 然而出身贫苦的人何其之多,谁说他们不配圣人门庭?徐太傅视之为大弊,不拘俗流开此唱卖,为寒门士子撑腰正名。 自谢闲楼卖出的诗画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注定将成为传世佳作的名篇。有许多士子在这里入了贵人的眼,为自己谋得一份好前程。 几十年过去,这 场唱卖所惠及的,早已不止清苦人家。不拘身世、来历、年龄,只消有才华者,皆不吝在此一展所长。 姜云顺着金颜的目光环视一圈,廊上无人,但身侧雅间里却有不少熟面孔。两人所处的位置恰好能看清正堂,而堂下人声鼎沸,所言皆是家国。 她笑着感慨道:“我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盛事了。” 招贤,纳士。 这才是谢闲楼唱卖会的不凡之处。有徐太傅亲自作保,各路达官贵人,无论有几分兴趣,都会抽身来看一眼。甚至当今天子也曾微服来过,若有谁在他面前一鸣惊人,几乎等同于中了状元。 今日朝中休沐,来到这里的,有太子、襄王,有三皇子明昭,有远道而来的西戎王子须兰黎渥,有御史大夫南铮,还有陵阳侯姜励。 姜云和金颜正要转进一间茶室,有一人与她们擦肩而过。 “见过太子妃。” 姜云回身一看,脸上浮现讶然:“裴大人?” 裴济又与金颜见礼,三人寒暄几句,姜云笑着和他告别。 满朝皆知,大理寺少卿裴济生性稳重,从未有松懈之时。如今有大案未破,他会出现在这里,显得颇为不寻常。 姜云眸中有一道一闪而过的了然,他和她的来意,应当是一致的。 二人姗姗来迟,屋中已有四人在座。她们陪太后用过早膳才离宫,自然会比这几位不用上朝的殿下来得晚。 三皇子明昭一身少年心性,正向须兰黎渥打听异域风光。看见两人过来,他眼前一亮:“长嫂的茶真好。” 姜云失笑:“谢闲楼的茶经年不变,我还怕殿下早就腻了。” 明燎悠悠叹了一声:“太子妃仔细瞧瞧?” 姜云目光一扫,这才发现异样。一室茶香如常,但看启封过的罐子,却不该是这个味道。 “他听闻有你制的茶,就非要尝一尝。又怕你恼了他,急匆匆灌个满腹,命人换了这一壶。” 不止明燎存心调侃,明澜也故意笑他:“欲盖弥彰。” 明昭被两位兄长一激,撇过眼不看他们。但他也是个知礼的人,姜云既已来了,他便起身致歉。 “盼长嫂恕明昭冒昧。” 姜云笑道:“殿下说的哪里话。” 金颜忍不住出声 :“太子妃姐姐的茶的确是好。” 姜云摇头轻叹:“要开始了。” 金声振彻,堂下学子齐齐静声。明燎把玩着手中茶盏,听明昭寻姜云攀谈。 这屋中的话音迟迟未断,好似无意于今日唱卖之物。然而所有人都分了心思在唱生身上,没有错过一件字画。 若说前来之人皆怀抱负,却也未必。但那些才名远播的学子,将诗作文章送来,自然不会是为了钱。 他们只期能借此机会一展胸襟,便如眼下这一位。 为表公正,谢闲楼只在唱卖当日,收揽诸学子的字画文章,代为示阅。展卷之前,他们也不知其中所述。 台上唱生字字清朗,然而颂至这一篇,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沉重。 姜云听了片刻,缓缓说道:“齐探花这一篇,是新作。” 此人名为齐知泉,是成名已久的奇才。三年前在御前点了探花,却逢老母身故,悲怮之下丁忧回乡,销声匿迹。世人感他至孝,却也遗憾一代才子就此沉寂。 时隔三年,他回到京城,只带来一阵悲声。 他痛心于名将贺周的经历,在谢闲楼,在一年一度士林盛事中,当着满堂学子的面,巧借古事,为贺将军鸣冤诉苦。 打断旁人的唱颂是为失礼,但此刻群情激愤,议论纷纷,哪还有人能顾及礼仪规矩。 他们岂会听不出这字里行间的悲与怒? 齐知泉忽然起身,缓缓走到大堂正中。瘦削的身子仿有无穷悲愤,逼得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姜云听到两侧响起急急的脚步声,二楼雅间已有客人按捺不住。 她也听到齐知泉的哀声长叹。 “朝廷,不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忠义 人群里隐隐约约响起几声讥笑,在沸腾的浪潮中不值一提。 有人惊慌,也有人激昂,有人指责,也有人附和。这场由齐知泉掀起的轩然大波,只凭三言两语,就点燃了满堂书生意气。 大雍子民,哪个不知百年将府的英雄故事,哪个不识贺周将军的壮志豪情? 这些读书人被齐知泉的无私与无畏感染,彼此议论,左右低语,他们的声音汇成洪流,响彻在二楼的大人们耳中。 无论他们持有何种立场,都不吝为齐知泉的热血多添一筹。 早已坐不住的三皇子明昭霍然看向两位兄长,似乎在等他们出面主持大局。 金颜公主仓皇地攥住姜云的衣袖:“太子妃姐姐……” 须兰黎渥轻轻拍上妹妹的肩,安抚她,劝慰她,示意她莫要插嘴。 姜云和明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闪过同样的情绪。那是了然,也是愤怒。 不止他们,明澜也曾想过,会有人在今日发难,借谢闲楼一年一度的唱卖做文章,将祸水引到东宫身上。 只是这手段太狠,而代价,也太重了。 阴云已波及寻常百姓,自太子与太子妃拜访妙空大师起,京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诡诈和腐朽。 今日之事影响的岂止贺周,满堂学子都会被齐知泉的一阵悲声牵连。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有几人经得起临鹰卫的追查?有几人经得起皇帝的责难? 剑锋所指岂止东宫!他将葬送无数读书人的仕途! 明燎终于起身。 姜云,明澜,明昭,以及两侧其余雅间里,正强捺冲动,静等太子出面的人,都随着这一声门扉洞开时的“吱呀”齐齐迈步。 廊上忽然多了几道身影,站在诸学子面前的,有皇子,有阁僚,有他们所崇所敬的前辈。喧天声势陡然消失,他们将议谏的权力还给齐知泉,还给终于出面的大人物。 至此,终于有人感到后怕,感到茫然,感到荒唐。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恶议,究竟是为了什么? 齐知泉惨然一笑:“饮血焚身,寥落收场,四世豪杰的惨淡结局,何其不公!” 他仰天长叹,泣声悼 亡,然后霍然抽出腰侧利刃,搭上脖颈,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齐兄!” 已经平静的人群再度喧哗。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斜掷而来的扳指正中剑身。上好的翡翠化为齑粉,崩裂的剑刃擦过齐知泉的下颌。断剑沉沉坠地,掀起一层血污,却到底救下了这书生的命。 与之同时到来的,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筷。筷尖击中齐知泉的虎口,即使打磨得圆润光滑,依旧激生一阵剧痛,逼齐知泉松开手。 风声贯耳,众人分作两头,看向两个方向。 那扳指来自高处,太子明燎站在那里。可那支竹筷……却是从人群中突出。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缓缓起身,下意识地,旁人为他让开一条路。 背负着如山重任的人摘下斗笠,露出真面目的少年将军,一步步走到齐知泉面前。 贺周。 齐知泉怔愣许久,笑得如悲如苦:“将军仁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化作几不可闻的呢喃,似风如诉。 “将军仁善……” 贺周冷淡地拾起断剑,剑身染血,夺目的红灼灼胜火,坚毅如贺周,竟也有一阵热切汹涌欲出。 殿下这是…… 专注地看上片刻,他忽然失笑:“可惜了。” 他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几回,眼中有遗憾,有平静,还有几分已经隐去的嘲弄。 唯独无恨,无怨。 “可惜了一把好剑。” 他看向齐知泉:“可惜了齐探花的大才。” 满堂寂静,无人敢言。 明燎忽然打断他:“贺将军。” 众人齐齐垂首,不敢直视太子殿下。一片静默中,贺周坦然抬头。 “贺将军,离开这里。” 这是一句命令。 贺周从不曾违逆明燎,明燎也从不曾对他用过如此强硬的口吻。 在一片沸反盈天中,命身在风云中央的贺周先行离开,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围拢在明燎周围的朝臣,都因他这条命令而感到诧然。姜云却掐紧掌心,嘴唇死死崩着。 惟有她领会了明燎的心。那句被明燎打断的话,一定不该从贺周口中说出来。 他不愿贺周再受往事的折磨,为此,明燎宁愿背上独断专权的骂名,宁愿承受天下人的误解。 贺周第一次抗 命。 他再度看向齐知泉:“可惜齐探花风骨已折,就像这把剑一样。” 在众人的注视中,贺周放声大笑,那声音是讥讽,更是宣泄。 “四世豪杰……好个四世豪杰!” 明燎厉喝:“贺周!” “你口中的四世豪杰,正像名满京师的你一样,为权力汲汲营营,沦为祸国殃民的禄蠹。 “功勋卓著的贺家,险些为京城百姓带来灾厄。而冠冕堂皇的齐探花,又因此累及同席士子。” 年轻的将军笑得萧索:“贺家谋逆,罪不容诛。你齐知泉妖言惑众,同样死不足惜!” 凌厉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荡,贺周眼中杀意迸显。 “救你,只为让你死得清醒一些。贺家谋反伏诛,而你狂妄天真,为人利用,已然铸成大错!” 无意再看那一张惊愕的脸,在大庭广合之下,贺周回首沉沉一跪:“请殿下降罪。” 满堂之人皆有明悟,太子殿下之意,竟是如此。 他不怕贺将军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不愿一代名将在他护佑的百姓面前,剖开一身忠骨,在刀割火炼的赤心上,再添一道淌血之伤。 明燎拂袖转身,移步下阶。 随着他的动作,堂下面面相觑的众人终于回神,顷刻之间跪成一片。 谁敢装作无事发生,看贺将军跪在他们面前? 惟有齐知泉双目无神,茫然无措地看着逐渐逼近的太子。 “听贺将军亲口说出真相,齐探花可满意了?” 明燎脸色平静,甚至能算温和。齐知泉闻言,却心神恍惚地跌在地上。 事已至此,悔之不及。 候春鸟说 终于把这个情节写出来了,我写得好难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转机 太子殿下身后站着许多人,这些深谙官场之道的大人们,此时竟依旧井然有序。在短短一段长廊,一层阶梯的路途中,他们已迅速列好班次,追随太子循序而来。 明燎不愿在齐知泉身上浪费时间,然而他只深深看了贺周一眼,竟也不曾准他起来。 他俯身从贺周手里拿过那一截断剑,有意无意地掂量几下。 在一片心惊胆颤之中,明燎缓缓笑道:“的确是一把好剑。” 姜云和明澜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明昭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正强行克制的紧张。 另一边,仿佛涉世未深的金颜公主,偷偷扯住哥哥的手。须兰黎渥不着痕迹地错了一步,把金颜挡在身后。 御史大夫南铮向来稳重,如今也是一派端庄肃容,而陵阳侯姜励,却颇有明哲保身之意。 毕竟贺皇后逆案由他查办,若贺周不曾出面澄清,今日这盛会上,受人指点的就将是他。 身为当朝重臣,他不可能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地方,自降身份,和一群无知学子分辨。 何况今日在场的,还有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 似乎所有人都在担心,暴怒之下的明燎,是否会将齐知泉当场诛杀。 寥寥无几站着的人,在此刻皆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齐知泉的彷徨,在他们眼中无所遁形。诸士子的慌张,也同样清晰可见。 明燎笑着看向姜云:“这把剑,太子妃收着。” 众人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意外于他的决定。 太子殿下此言何意? “就留在这谢闲楼,让所有人都见一见。”明燎的冷淡毫不遮掩,“记住此事,记住今日。天下家国事,不容有自以为是的空话。” 姜云郑重上前,接过这一把染血的断剑。 明燎亲自扶起贺周,重重揽住他的肩。两人眼中有同样的炽热,贺周无需安慰,但明燎不吝敞开胸襟。 他与贺周比肩而立,目光扫过脚下众人,唇边的嘲讽久久未散:“今日南大人在场,齐探花不妨问问他,若时有弊政,尔等当作何为!” 南铮缓缓出列,面向众人,声能掷地。 “为万民请命,为天下陈 情,读书人死义死国,死得其所。空付热血,糊涂而亡,枉费一身鸿鹄志,枉费十年寒窗。” “死谏……”这二字在明燎喉间回环几番,他忽然牵唇笑道:“罢了。贺将军既然救了你,孤给你一个面圣的机会。” “起来。” 突发的文坛惊变,竟就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落下帷幕。明燎自有御人之术,他恩威并施,利用这场直指向他的阴谋,助饱受质疑的贺将军从谋逆案的漩涡中脱身。 不愧是太子殿下。 姜云暗暗赞了一声,平淡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断剑之上,眼中的怅然化作沉静。她的视线掠过在场之人,于心底深深一叹。 齐知泉字字诛心,而贺周坦坦荡荡。读书人意气,却也知耻。 贺周当众一跪,触目惊心。此一幕将在这些年轻士子心底生根发芽,成为他们毕生之憾。 谁堪让贺将军忍辱至此! 姜云肃穆回身,亲手把这一截断剑放在一个檀木架上。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种浮沉变幻的沧桑感。 谢闲楼的传奇,没有一件与徐太傅无关,然而自今日开始,这座名楼中也将传唱起太子明燎的故事。 朝中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传扬到民间、到寻常人家耳畔,终不过是遥不可及的逸闻雅事,是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言。 长与少,古与今,世事变迁,不过如是。 水面下的曲折与局外人没有关系,能让人记住的,只有贺周的隐忍,只有明燎的劝诫。 从皇后谋逆案中解脱的不止贺周,自今日起,整个东宫都将摆脱这一似真似伪、若有若无的困局。 姜云知道明燎与皇帝从未离心,至于旁人可曾看清事实,却已然不必深究。 再也没有人敢就此案发难,再也没有人敢质疑贺将军与太子殿下的赤诚之心。 士林对风雨飘摇的东宫避之不及,然而经此一事,天下士子都该感激明燎与贺周挺身而出。 东宫自此转危为安。 贺周阻止了一场大祸,而明燎只凭三言两语,便将无关之人全数撇开。他承诺送齐知泉面圣,等同于宣告这场由齐知泉引发的惊变,也将在他身上找到终结。 大雍太子一锤定音,当众表明此事只系一人之身,无论皇帝 作何想法,都不会另行追究,不会出现大张旗鼓的连坐之刑。 圣意未明,明燎却做了一个可能触怒天威的决断。他把风险全数揽在自己身上,天下士子谁不承情! 姜云和明燎先后而来,却在同一架马车中回返。诸臣在他们身后,随他们浩荡向前。 姜云道:“裴少卿秘密带走了几个人。” 话音一落,她忽然笑出了声:“却不知裴少卿是凭借什么做的判断。” 她是谢闲楼的主人,自然有无数双眼睛,裴济的行动固然隐秘,却不可能避开姜云。 明燎嗤道:“今日之事非往常可比,齐知泉也不是能轻易利用的人。若不另遣心腹,恐怕幕后之人无法安心。至于裴济……临鹰卫也当在场。” 姜云若有所思:“陛下倒是信任他。” 明燎道:“裴济刚直不阿,护国寺一案后果惨烈,他不会袖手旁观。” 不会因皇帝的命令而放弃。 姜云叹道:“一位好官。” 马车中再次恢复寂静,良久,姜云的一声低语落入明燎耳中。 “齐知泉一腔热血,没有几个人能让他甘心赴死。” 明燎眉目深沉,不见一丝波澜:“读书人最难利用,也最易驱使。” 姜云缓缓闭上眼:“能设下此等连环计的人不多,足以影响士林的只会更少。” “你猜,他们敢不敢当街灭口。” 明燎的声音平淡,却有杀机惊天。 姜云失笑:“所以殿下命齐知泉与贺将军同乘?” 停了片刻,她难免叹了口气:“齐知泉误解至深,却未必知道真相……他也不见得愿意开口。” 他既如此坚定,必有无数人误导,然而他的同窗同道,或许也只是遭人利用而已。幕后之人不会亲自出面,齐知泉身边,很可能只有无辜人。 明燎道:“所以,让瑾之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嫌疑 与此同时,另一架马车中风平浪静,久久无言。 帘外的蹄声浩浩荡荡,如同沉且烈的鼓点,急而有序地敲在齐知泉心底。他看着闭目养神的贺周,忽然生出一阵沧桑又遗憾的解脱。 好似没有什么事能够动摇一往无前的贺将军,齐知泉心中那一层盘旋已久的迷惘,竟然就这样出人意料地消散了。 “你想说什么?” 贺周分明没有抬头,却依然能察觉到齐知泉的一举一动。 而齐知泉有万般复杂,却说不出一个字。 “学生……惭愧。”最终,他只留下一叠歉声。 “你有功名,本也为官身,不必如此。” 贺周似乎并不关心他的想法,只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今日的谢闲楼中,武艺高强之人不知凡几,可知救你的,为何是太子殿下?” 齐知泉愣了一瞬,再度露出惭颜:“殿下心胸宽广,学生敬佩。” 贺周嗤笑道:“你若死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会遇上大麻烦。” 此时,齐知泉也已经想通了。他目光低垂,无颜直视贺周。 “不止其他士子,几位殿下,陵阳侯,御史大夫……或许还有旁人。他们同样被卷入这场风波,谁都脱不开关系。方才能救你的人有很多,然而,能救你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会出手。” 齐知泉猛地抬起头。贺周此言意义颇重,他似懂非懂,却仿佛也领会了一二重。 “官场如战场,眼见才为真。你甚至从未走入朝堂,凭什么敢妄断是非?” 齐知泉陷入沉默,但贺周的声音仍在传响。 “你或许相信你的同窗,朋友,亦或是长辈与老师?总之,你唯独不信我,不信太子殿下。既连死都不怕,何不如走到我面前,与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找你想要的真相。” 齐知泉张了张口,又把酝酿已久的话吞回腹中。良久,他苦笑道:“我自以为是地断定您不会回答,认为您即使肯说,也只是迫于无奈的敷衍。” 这个答案自然也在贺周意料之中,他唇角微沉,意兴阑珊。 世事,世人,不过如此。 齐知泉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怕大难临头,只 憾无力回天。 大错已生,无从弥补。 反而是贺周先回过神:“太子殿下很欣赏你。” 齐知泉终于表现出意外。 贺周又道:“救人救到底,你若还不曾糊涂到自行寻死,这一劫,终究是能渡过的。” 他竟在面圣的路上,直接断言齐知泉不会死,断定太子会救他,断定皇帝不会杀他。 贺周哪里来的底气? 齐知泉闻言,却再一次沉默。他当然能听懂贺周的言外之意,然而…… “贺将军,不打算问?” 贺周淡然说道:“你若有话要说,就留到面圣之时。若不想说,我也正好省些力气。” 齐知泉哑然失笑。 眼见方为真。 峰顶景致各有千秋,今日所见这几位毗邻权力之巅的大人物,皆与他的臆测截然不同。 齐知泉深深一叹,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南大人。” 御史大夫。 此时,在二人前方的几辆车里,有两个人做出了与他一样的判断。 太子妃姜云,襄王明澜。 明澜一人独坐车中,姜云身旁却有一个似笑非笑的太子殿下。 明燎挑眉问道:“太子妃此言,可有依据?” 姜云道:“亲眼目睹齐知泉死在谢闲楼,或许有被迁怒的风险,但也是撇清关系的最好时机。” 明燎笑了一声:“太子妃断案全凭假设?” 姜云停了几息才叹道:“这一连串变故的开端不在护国寺,而在更早之时。” “哦?” “不止贺将军,这几个月之中,他也多次谈及徐家和外祖。就算南大人刚正惜才,却未免太刻意了。” 南为雅不惜身段的讨好,御史大夫意有所指的诗赋,南家人的反常举止,终于在今日找到理由。 读书人为徐太傅吟诗作赋,可以说与观风赏景一样平常。这泱泱天下,至少有半数士子曾赞颂过徐太傅的才学与见识,为他而作的诗,几乎可以铺满谢闲楼。 然而这类平平无奇的诗赋文章,却不该出自南家人之口。 徐太傅致仕的隐情,朝中之人谁不知道。何况,太子明燎曾在多年以前,毫不客气地指责过文坛里盛行的吹捧之风。 南铮不会无故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除非他有更危险的意图需要掩饰。 姜云缓缓说道:“或许他从殿下的婚事中看出了什么,想顺势诱旁人以为,他与徐家一路。” 徐太傅在士林中地位太高,明燎与谋逆大案又有牵扯,徐家和东宫都处在最陡峭的悬崖上,不容有半分轻举妄动。只有他们不会构陷这一番弊政之辞,只有他们不敢设计这一场文人死谏。 “浑水无清珠,在朝中生存,太干净也是错。” 姜云轻轻笑了一声。徐太傅首当其冲,即便南家的举动引人怀疑,也不会带来大危机。偶尔给皇帝一些把柄,恰恰是聪明人的为官之道。 明燎道:“他也是少数几个能骗过齐知泉的人。” 姜云若有所思:“所以,您才当众点了他。” 明燎之所为不可谓不合理,齐知泉错得荒唐也可惜,御史大夫南铮谏议咨政,借此一事教导诸生,当谓之理所应当。 明燎低笑一声,没有回答。有一个清醒又聪慧的太子妃,至少不必多费口舌。 姜云却忽然转身,一双明眸里闪烁着三分探寻:“您与贺将军同时出手……而齐探花仍然受了伤。” 明燎玩味道:“太子妃想说什么?” 姜云将黛眉一舒,慢慢地笑出声来。她知明燎爱憎分明,却也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样子。 片刻之后,马车里响起一声轻灵的娇语,她在调侃她的夫君。 “您能救下一个毫发无伤的齐知泉,殿下是故意而为。” 明燎抬眸看她一眼,姜云会意,笑着收了声。 马车里恢复寂静,但帘外的风声已停。 众人逐次而前,随太子面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授命 一行十数人,大张旗鼓而来,皇帝却只见了其中三位。 齐知泉自不必说,除他之外,得召面圣的只有太子和太子妃。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他们的行动不可谓不快,然而当三人步入大殿,却发现这里已站着一个人。 裴济。 姜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费心思,一切如常。 明燎近前问安:“参见陛下。” 他简明扼要地将今日之事回禀,皇帝听罢,却未做任何反应。 齐知泉遭逢大变,一路之上,心思已转过不知多少回。然而到了御前,他却忽然找回了往日的风骨与才气,气质如青松一般。 对他来说,这是唯一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 就这样静了一炷香,皇帝终于开口,却先问了裴济。 “裴卿所见如何?” 他果然是奉命行事。 裴济朗声回答:“所擒可疑者七人,有两人之身份尚待核查,其余五人皆为在京士子,已尽数交付临鹰卫。” 他虽未直言,但那两个来路不明之人的身份却并不难猜。若齐知泉未死,或者临阵反悔,追查牵扯之下,又不知将翻出多少旧事。 他们意在灭口。 但……那几名士子倒是值得追查。 裴济为官多年,手底从无冤案,齐知泉受人蒙蔽,他们却未必无辜。今日这把火烧得太旺,若说无人伺机生事,煽风点火,未免高估了齐知泉的影响力。 姜云凝神静思,略微生疑。 今日之事不可能瞒过皇帝的眼,他等齐知泉,应当已等了很长时间。但裴济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他领的是密令,呈的也该是密折。 皇帝为何留他们同听裴济奏禀? 她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寻常,几乎是看见裴济的下一瞬,一个危险的念头跃入姜云心底。或许就在不久之前,有一场危机与他们擦肩而过。 皇帝又看向明燎:“太子可有看出异常?” 明燎道:“京中之流言由来已久,受误导的士子不计其数,若着意追查,则牵连者众。然其中大半只是遭人利用而已,惟有今日突兀出现者,必为幕后之人指使,意在祸乱朝纲。” 有关贺家一案 的纷争,在京城已发酵数月。世人多爱揣测上位者之心,不乏有士子自案发之日起,就在一厢情愿地为贺周不平。 而最近愈演愈烈的议论,也还有明燎一份力。他敢设此局,自然要先禀明皇帝。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而后看向齐知泉:“朕记得你。” 齐知泉沉膝叩首。 姜云在心底深深一叹。君威似海,深不可测。 皇帝与他们所有人一样,都料到今日的唱卖会上必有大事发生。但若只为防备异常,既已派出临鹰卫,就不必再交裴济处置。 纵然裴济也是武官出身,然而在此一道上,他又岂能与临鹰卫相比? 这位断案如神,刚直公正的裴少卿,查的不是别人,而是太子和太子妃。他和临鹰卫一明一暗,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不放过每一丝异常之迹。 背后站着贺周与徐太傅的东宫,与此案的联系实在太深,既要彻查,当然不会漏过他们。 即使明燎与贺周都未出手,藏在谢闲楼的帝王亲兵也会救下齐知泉,但若走到这一步,他们未必还能得到皇帝的信任。 此事不可能为明燎设计,但对东宫而言,却不失为一番可乘之机。一旦死无对证,最艰难的是东宫,最清白的也是东宫。 谁都受不起天下人的非议,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不顾及士林。 好在明燎与贺周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救了唯一的证人。 好在他们不图私利。 然而即使如此,也还有一事存疑……姜云面色不动,将方才情形再理一遍。 皇帝缓缓道:“此事仍由裴卿来查,切记,戒急用忍,审慎行之。太子和太子妃处事有方,你夫妻二人当设法抚慰诸生,平息议论。” 他深深看向面前几人:“今日之后或有风波,为免人心动荡,切不可掉以轻心。” 这也是难免之事,京中士子的惊惧,或许还将持续一段时日。 三人皆敛神俯首,郑重应命。 皇帝忽然将注意指向齐知泉:“不要让朕失望第二次。” 齐知泉微微一怔,眼底陡生热意。片刻之后,他颤着声音答道:“是……谢陛下。” 千恩万谢皆不足报答皇帝的信任,姜云深深一叹,这读书人着实易懂,也着 实有满怀意气。 至此,几人躬身告退。 待出了正殿,他们与候在殿外之人对视一眼,都是不动声色的模样。除冷淡的贺周之外,其他人的表情一般无二,没有一个人露出心绪。 明燎将众人遣散。兴师动众白跑一趟,也无人有怨言。 除裴济与齐知泉之外,其他人自行出宫,贺周向明燎一颔首,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中游。 两位西戎来客自然不会过问大雍之事,须兰黎渥慢了他们一步,带金颜在京中逛了逛,直到此时才送她回宫。 待金颜公主回到太后身边,姜云也已随明燎返回东宫。 两人独处之时从不留人伺候,时间久了,姜云的太子妃架子也轻了许多。 左右不怕被人看见,她两手一叠托住下颌,狡黠地笑了:“不愧是太子殿下,一石三鸟,算无遗策,您这次该满意了?” 明燎悠悠一叹:“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轻轻摇头:“殿下想考我,也总要给我一些甜头。” 她的声音忽然变沉:“裴少卿今日之行是为查案,只会比我和金颜去得早。但我与殿下会合之前,他刻意寻我见了一面。” 明燎眼中的随意消失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坦诚 若没有后来之事,裴济此举无非就是一个偶然。但他既然奉了圣命,就不应该突兀地出现在姜云面前。 裴济重任在肩,精力应当放在席上,放在士子们之间。他不可能如其他人一般端坐高阁上,静待这场好戏开演。 他该与贺周一样,隐藏身份留在正堂,悉心观察旁人的动向。 明燎扬唇道:“到底是徐太傅的学生。” 他的笑意既轻且慢,令人颇有心惊之感。 姜云沉默片刻,跟着叹了一声:“裴少卿一身钢筋铁骨,却也是有心之人。” 他是在为姜云示警。 不该来的人偏偏来了,不该露面的人偏偏现身了。反常之事必有原因,裴济是要提醒姜云,谢闲楼已经落入皇帝之眼。 若他们心中有鬼,逢此异常之事,或许就能更敏锐一些。假如东宫有所图谋,也会因此发生改变。 明燎道:“陛下特意让我们见到他,或许也意味着认可,但更多的是警告。” 姜云为他斟了一杯茶,眉目间的沉郁散了一些:“不掩饰裴济的来意和行踪,允我们参与调查,对我们表露信任……也昭示了不容冒犯的决断和威严。” 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在皇帝眼里,大约只是对错参半。 这就是帝王心。 明燎忽然笑出声:“瑾之,裴济,他们二人,既聪慧又单纯,陛下没有怀疑他们的理由。” 值得皇帝费心的,只有太子与太子妃。 姜云道:“我也未曾想到,裴少卿竟也会做出这样的事。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明燎低嗤:“没什么好惊讶的,愿意为徐太傅赴汤蹈火的人,比你想象中更多。” 姜云眉眼温和,却隐隐掠过一丝遗憾:“不知他是否会后悔。” 见到这一幕的人何其之多。不说其他人,至少临鹰卫是看得清清楚楚。以裴济之智慧,不该这样冒失。 他或许犹豫了很久,或许一身清名也在苦劝他回头。然而直到事发前一刻,萦绕在心底的师徒之情终究占了上风。 铁面无私的裴少卿难得犯错。 明燎淡淡道:“不会。” 姜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不曾说出口 。 这样的人,的确不会后悔。只是无悔未必无愧,帝王的宽容来之不易,裴济欠他的忠心,又该如何偿还? 良久,她又为自己斟得一杯新茶,借手底的滚烫压抑心绪。 “要变天了。” 她的口吻中,忽然有了几分属于明燎的味道。 而明燎笑得玩味:“若近日接踵而来的疑案的确是南铮主使,再加上谢迟筠身后,藏得更深舞弊案帮凶……士林魁首,朝堂名宿,你猜他们所图为何?” 姜云敛眉道:“请殿下指教。” 明燎唇角漫上冷淡:“贺家一案,不止民间议论纷纷,朝中也同样人心惶惶。他们怕自己落得贺家一般的下场,才会使尽手段,暗示陛下大局为重。” 大局。 姜云缓缓道:“护国寺之中的风波,谢迟筠身上的谜团……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明燎笑问:“太子妃想通了?” 姜云道:“是。”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茶盏上,整个京城乌烟瘴气,惟有这来自江南的果茶,能让她从朝堂的沉疴中脱身。 这是独属于姜云的清香,而她正处在百年积弊里。 门阀弊政,弊在天下,弊在千秋。 “他们并非想在您和襄王身上图谋什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有朝一日,您和襄王沦落平凡,他们眼前的麻烦,也不会少上任何一重。” 热雾翻腾,茶香氤氲,姜云轻抬手指,任水雾沿指尖缭绕。 “他们只想将您与襄王殿下扯进这一滩浑水里,让朝堂上举足轻重之人,全数失陷在浪涛中。” 明燎眼神骤然变冷:“法不责众,他们是要逼陛下妥协。” 姜云低眉顺眼,平静地说道:“殿下似乎意有所指。您所言,不止眼下之事。” 明燎知她细致入微,然而姜云这一身洞察人心的本事,却难免让他想起另一人。 她的外祖,他的老师。 两人对视一眼,明燎意味深长地笑道:“孤也时常会想,为何徐太傅不曾将舞弊案的真相告知与你。” 姜云惊讶抬头。 她已知道,当年的涉事者,如今尚有人逍遥法外,但明燎言中所指,却显然不是谢迟筠身后之人。 明燎冷笑一声,唇角只余厉色。护国寺一事之后 ,他再一次生出勃然之怒。 “谢家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舞弊案的真正元凶,是贺皇后。” 姜云是个稳重的人,即使如此,她手中这一杯清茶,也在轻微的晃动里溢出了三分香。 几乎是明燎话音刚落,她就惊愕地问出口:“贺将军可知晓?” 明燎散漫道:“孤若离京,只要瑾之不在边关,陛下都会点他随行。” 唯独在七年前,他独自下了江南。 姜云手上紧了一些,停了几息,她将茶盏放归原处:“难怪。” 明燎低低一笑:“法不责众。” 姜云收了茶器,他却终于举起面前那一杯几乎冷透的橘片茶。 不等他的太子妃反应过来,明燎已将一盏凉茶送入口中。 姜云已经抬起、又就此悬在半空的手被迫顿住,片刻之后,她索性起身热了新一壶。 明燎道:“谢家在明,贺家在暗。先皇后与贺老将军皆认为,陛下不舍得放弃培养多年的太子,即使事情败露,也会给东宫留一些脸面。” 也就意味着,给他们留下回头的路。 姜云阖目长叹:“以贺家之荣宠,何必自毁前程。” 明燎眼底深深,良久,他屈指轻叩桌面,示意姜云转头。 而姜云甫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暗眸。 “彼时,乌峡之战未露端倪,北疆之形势似有缓和,而西戎献降十年有余,天下风调雨顺。太子妃以为,贺家的前程,在哪里?” 明燎之言令人心底生寒,饶是姜云这般心性,也难免有拍案而起的冲动。 她也是读书人。 怒意翻腾,然而贺家全族只剩下一个贺周。这荒唐行径,荒唐结局,显得她这一阵激怒也颇为可笑。 明燎牵唇笑道:“太子妃酒量如何?” 只是这笑意未落眸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酒意 太子妃……酒量如何? 姜云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明燎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日之中,值得惊讶的事未免太多。人情冷暖,家国天下,这分明是不该混为一谈的事,却已经在阴差阳错里尽数掀开。许多他们不能也不愿深究的过往,自此再没有回避的余地。 姜云轻拢碎发,把青丝绕在耳后。随着这一个动作,指尖的冰凉渗入发肤,原来她已遍体生寒。 “殿下可不像借酒消愁的人。”她叹了一声,而后又笑了笑,“不过,也好。” 但也只是一句不经心的回应。 在此事上,他们显得颇为默契。明燎未曾邀她对酌,姜云也不会将他的话当真。 以明燎太子之尊,偶尔也会做个普通人。只是他从不会放纵自己,所以,这句自然而然的朦胧邀约,终究也只能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姜云唇角微扬,似乎恬淡又满足:“暖涧逢花朝,山溪宿春鸟。若在江南,此刻也该有一番好风貌。” 两人正言及社稷山河,姜云的怀念似有唐突,但明燎却无意叫停。 他难得会有这种,或许该算是好奇的心绪。 明燎未必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忽然想知道姜云会说什么。 “踏春时节,江南最不缺的就是酒,只是外祖一向不允我贪杯。” “哦?”明燎似是有了几分兴趣,“徐太傅好酒成性,竟也有这般规矩。” 姜云笑着也摇了摇头:“是,外祖好酒。”她轻轻侧着头,想起了一些趣事,脸上慢慢浮起回忆,“我才到江南的时候,外祖用一帖字,换走了江南最好的女儿红。” 明燎挑眉问道:“留给你出嫁时用?” 姜云失笑:“那位老师傅也是这样想的。” 这两句话皆显调笑,明燎微微眯起眼。 姜云唇角的得意清晰而张扬,见明燎看过来,她假作遮掩地垂下脑袋。 然而太子殿下岂是好欺负的人,明燎仿佛无知无觉,对她的闪躲之姿视若无睹。 姜云慢慢地叹了口气:“非要这样说,倒是也没有错。” 最终仍是她先开口,可此言之中,似乎多了些认真和郑重,与方才 的玩闹截然不同。 明燎扬眉道:“太子妃何意?” 藏酒送嫁,这是江南民间的习惯,京中贵胄的婚嫁之仪另有章程,太子妃的嫁妆中,自然也没有这一坛酒。 姜云凝眸看他:“大约五年前,殿下巡查江南之时,应当与外祖见过一面?” 明燎闻言笑出了声:“是,徐太傅的送行酒,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酿。” 这答案令人惊异之余,却也有果然如此之感。 徐太傅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外祖常说,若想饮酒,就要做好说真话的准备。说我既然不愿敞开心扉,那便还是糊涂一些更好。所以这一坛好酒与我无缘,哪怕那家酒坊至今还流传着这段佳话。” 她说着也笑了:“人间事兜兜转转,落纸成书,终究是一个缘字。” 女儿红是陪嫁之物,徐太傅和姜云并不在乎这条规矩,然而这酒,竟还是给了她的丈夫。 “外祖后来说,殿下与贺将军,实在是不懂欣赏。” “上战场那一日,瑾之就戒了酒。” 却不说他自己如何。 姜云若有所思地一颔首:“贺将军严谨持身,令人敬佩。” 明燎兴趣更深:“旁人饮酒,只会昏昏沉沉,满口胡话。唯独徐太傅,却是越来越清醒。” “美酒醉人,但也问心。”姜云的思绪回到水乡,陷入恍惚的回忆里。回神之后,她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那殿下是想要酣畅之大醉,还是灼喉的清醒?” 明燎轻笑:“你可知孤与瑾之上一次饮酒是何时?” 他才说过贺周戒酒之事,却又问了这样的问题。而既有此一问,答案自然不简单。 姜云眉目沉静,言中隐有试探之意:“贺家一案尘埃落定之后?” “不,就是五年前,孤向徐太傅告别之时。” 明燎说得十分玩味,仿佛只是在逗弄他的妻子,姜云却下意识地敛了心。这个日子…… 她缓缓开口:“您当年之行并非本意。” 明燎赞道:“聪明。” “舞弊案内情复杂,牵连甚广,朝野上下查了两年,才查到谢家头上。陛下有意请徐太傅回朝,命孤赴江南传诏。” 也惟有徐太傅值得太子亲自相请,然而他竟拒绝了。 “外祖当年就知道此 案与贺家有关?”姜云微微皱眉,沉心思索,想起了明燎先前之言,“若谢家倾覆,必将引发一番动荡。他不是明哲保身之人,不会在危急时刻逃避风波。” “大是大非之前,徐太傅也不会顾及孤与皇后的关系。”明燎淡淡回答,“孤与徐太傅皆知谢家绝非首恶,为避免打草惊蛇,约定一朝一野,一明一暗,并举携力,同时追查。” 这才是那一坛酒中的殷殷之意。 徐太傅归京远比谢家倾颓引人注目,他若回朝,对许多人来说,将是危险的信号。 七年前的舞弊案与明燎关系太深,可定约之日对他来说,也绝不是放纵的时候。 疑云仍在积聚,真相仍未清晰,为他赴死的人尚未瞑目,那一坛酒…… 姜云深深一叹:“齐探花之所作所为令人唏嘘,殿下可是想起了成越?” 她缓缓阖目,不忍再与明燎对视。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失而复得的少年英雄。 她知道大雍的太子从无动摇,但她却怕自己沉浸在那一双见证了无数牺牲的深眸里,愧对太子妃之名。 她是明燎的太子妃,她该和他一样,坚不可摧! 在低缓沉静的声音中,明燎深深看向姜云。 “成越,贺将军……还有许多我未曾见过的人。他们为您效忠,您视他们如手足。只是没有证据而已,您一定早就知道舞弊案的真相。借外祖的酒,与贺将军共醉……您是在向他道歉。 “您知贺将军无辜,但也知只有他无辜。 “成越需要公道,天下人需要公道。” 天下为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猜测 两人的关系在纷争与阴谋里渐入佳境,多了些似有似无的欣赏和感情。 就算还称不上信任,至少也值得坦诚。 姜云大胆地说破真相,明燎玩味之余,倒也的确有了几分动容。 不能宣之于口的故事,若有人愿意听,即使是他,也会多少生出一些欣慰。 他悠悠一叹:“徐太傅所言非虚,太子妃还是离杯中之物远一些为好。” 见姜云似有不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明燎笑道:“想听太子妃的真话,似乎比徐太傅之所料简单许多。” 姜云笑道:“若殿下不愿听,我便不说了。” 这也是一句玩笑。如明燎这般世事洞察的人,怎么会介意身边人的耿直之词。 何况姜云的真言并不逆耳,反而让人心生慰藉。 明燎扬唇轻笑:“既然如此,孤还有一事,想问问太子妃。” 姜云正色道:“殿下请讲。” 明燎眉眼温和,笑得十分平静:“以太子妃之见,今日的闹剧,徐太傅是否知晓?” 分明他雅静谦和,却使人平添无由之惧。不过姜云眉目平顺,看不出半点意外。 事实上,真正令她惊讶的是,明燎竟直到现在才问出口。 自从将注意转向御史大夫一家,姜云就做好了直面怀疑的准备。而且这怀疑,未必仅仅生在明燎心中。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皇帝也有如此猜测。但以徐太傅之秉性、功劳和地位,这般怀疑也无非是多了一重来自帝王的忌惮,对于徐家而言……或许该说见怪不怪。 “姜云不知。”她坦坦荡荡地答道,“殿下之意不无道理,外祖的确能从中谋利。但据我所知,齐探花出身北地边城,仅在年少游学之时到过江南,而彼时外祖尚未致仕。” 故土山河,情深难舍,大约正是因此,齐知泉才会格外敬重贺周。 想拜入徐太傅门下的读书人何其之多,谁都不清楚齐知泉是否见过徐太傅。 他们知道徐太傅不可能设计此事,但他未必不会旁观。以他在士林中的名望,不见得没有提前探知事实的机会。 从一开始,姜云就断定,徐太傅在京中布下的暗棋与南家没 有关系,但又过了这许多时日,他们对那人的身份仍然是一头雾水。 与徐太傅相隔千里的京师,有他的外孙女,他的学生,他的君王。他们皆已意识到这位赋闲归乡的大文豪欲有所为,只是不知他将会做出何事。 姜云道:“若我是外祖,我不会用仿佛胁迫或威逼的手段,来面对您和陛下。” 此举弊大于利。 谢家满门倾覆,皇帝已有请徐太傅回朝之意。他不想做制衡朝堂的工具,使处境更加复杂,便以一个堂堂正正的借口,婉拒了帝王的善意。 时移世易,如今已有不同。 倘若幕后主使果为南铮,那从贺家到南家,这一年之中,朝堂上的变数未免太多。 齐知泉一事能妥善收场全凭贺周,是他打动了在场之人,但天下哪里有第二个贺将军。 志虑忠纯之士不少,然而贺周的勇毅和肝胆,承载了千万载山河,其他人焉能比肩? 他的忠勇当谓太平,谋权求利之人,岂能与贺周相提并论! 南家清名在外,比之贺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门谏臣,为民请愿…… 姜云轻叹:“除却外祖,的确无人能够主持大局。” 这是徐太傅回朝的最好时机。 然而这也正是问题的核心。 他的影响力竟在帝王之上。 明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陛下难得承认失败。” 姜云听出了他的深意,却只蹙眉劝道:“殿下慎言。” 明燎从来放肆。她不知皇帝为何对他这般宽容,但天子的底线不该触碰。 谁知这些平淡的私语,是否会成为日后的祸端,成为皇帝眼中的妄言。 明燎轻笑:“与其在无用之处费心,不如先想想眼下之事。” “待西戎使团离京,孤将再下江南。”他的语气极为笃定,“无论徐太傅意欲何为,这一次,他不能再拒绝。” 皇帝之意,徐家之意,如今至少揭露了一大半。 姜云沉吟不语,少刻,又换了一道茶。 “有野心之辈才有所求,陛下不会喜欢无法掌控的人。对功名权势的追求,偶尔也意味着进取。倘若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那陛下心中,大抵会是满意更多。” 明燎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太子妃的胆 子同样不小。” 不该说的话,她说的不比他少。 姜云弯了弯唇道:“毕竟有太子殿下顶在前面。” 明燎瞥她一眼,姜云笑着收了声。 “襄王没有试图对瑾之下手,也是一步好棋。” 姜云轻轻颔首:“是,襄王意指兵权和军功,此事可大可小。他选择上阵拼杀,作为父亲,陛下不会不允。” 有子如此,谁忍苛责? 但他是皇帝。 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人目视皇城,在今日之后,将有无数读书人对贺周与明燎甘心敬服。 从军的天家次子,赫赫有名的实权亲王…… “平衡。”姜云缓缓道,“纵无南家之异样,朝中也需要平衡。您与陛下隐忍一年,各家各姓的心思皆已暴露,这一局,该结束了。” 皇帝从未打压东宫,他和明燎合力设局,误导了所有人。 徐家和东宫已成姻亲,若徐太傅归京,必有人方寸大乱。 比如自以为把握住帝王心的程丞相与陵阳侯。 东宫一旦势起,朝堂又要大变。 谋逆案与明燎无关,他与贺周非但无过,而且有功。皇帝不可能不顾悠悠众口,任明澜的手伸向太子麾下最好的棋。 贺周在军中意义太深,有人能与他媲美,皇帝只会乐见其成。 但同样,他也要安抚东宫。 他有不止一个请徐太傅回朝的理由,若要请他,自不能派遣寻常人物。 明燎低低一笑:“而且,陛下也希望,孤能暂时离开京城。” 姜云又叹了一声:“是,东宫风头太盛。” 名声斐然的心腹,天意传吉的正妃…… 太子明燎,威仪正深。 候春鸟说 这个一个定时。周六会忙一天,如果晚上精力不够,周日的更新会在中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母亲 姜云心思通明,已察觉其中隐患。 她看向明燎,面上似有担忧:“襄王请命巡牧西北,殿下又在此时离京……近日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您和襄王一走,却显得京城之中过分安静。” 东宫和襄王府先后沉寂,整个朝堂都会平静下来。 这绝不是皇帝想看到的局面。 “圣心难测。”明燎拾起一只素净的空茶盏,置于掌心随意把玩,“不要试图揣测陛下的心思,他想做的事,无人能够提前看清。” 这句话里也有深意,姜云竟听出了一丝浅淡的疲倦。 然而明燎波澜不惊,依旧是无所动摇的样子。 她在心底长长一叹,没有深究。 莫说她,或许贺周也不清楚太子殿下在想什么。藏在明燎心底的秘密必然深刻,绝对不该说与旁人。 作为妻子和兄弟,如今的他们尚且无力承担明燎的过去。 不愿多谈此事,姜云转而问道:“须兰黎渥这就要走?” 在一声清脆的击声之后,明燎放下手中之物,换了一副隐含锋锐的面孔。 “他们来得不巧,京中形势复杂,识趣的人,本就不会长留。何况他已知道最想知道的事,也不必继续浪费时间。” 姜云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许这才是他带上须兰金颜的本意。” 明燎嗤笑:“当然。所谓的和亲,更像是熟悉局面之后的随机应变。他将长乐长公主的女儿藏在使团,倘若情况有变,就仍然可以来去自由。” 西戎使团抵京时日不久,浩荡而来,匆忙而去,这不是一邦使者该有的行为。 就算大雍朝堂上下都被他骗了过去,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目的,任他轻易脱身,可堂堂西戎王子行迹匆匆,也着实有失使臣风仪。 他只需留下金颜公主,就可借口使命达成,抽身而退。太后满意,宾主尽欢,他这个随行护送的兄长,自然就不再引人注目。 姜云又想起一事:“须兰金颜的伪装不凡,她在谢闲楼中表现出的惊慌之态,看上去倒也有几分真。” “毕竟是长乐长公主的女儿,若她手段简单,反而令人意外。” 姜云似是来了兴趣:“长 公主离京时,殿下年纪尚小,可您似乎很了解她?” “有些事,你不知道而已。”明燎也饶有兴味地看向姜云,“陵阳侯府暂且不论,莫非徐太傅也不曾讲过你母亲和长公主之间的往事?” “殿下此言何意?”姜云微怔,但她被明燎之言提醒,意识到一个先前不曾注意的细节,“我记得殿下说过,长乐长公主答应祖母,若有机会,会让祖母见一见她的儿子。” 明燎轻轻颔首:“你在想长公主为何不曾提到须兰金颜?” 姜云道:“是。须兰金颜娇美大方,又擅讨好,这样的晚辈,哪位老人会不喜欢。” 明燎轻笑:“倒也不难猜。” “哦?”见他有意吊人胃口,姜云笑道:“长公主离京足足二十年,殿下仍有猜中的自信?” 明燎微扬下颌,将茶盏推到姜云面前。 姜云失笑,给他斟了一杯茶,又亲自端着递过去。 明燎这才说道:“故土难离,长公主将心比心,自然不希望女儿远嫁。” 姜云的笑意顿住,片刻之后叹了一声:“可惜金颜不领情。” 这位西戎公主心机不凡,一举一动皆有目的,不像被迫的模样。 明燎的神色也淡了些:“若长公主的儿女顾及母亲,本就不会生出异心。” “长公主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奇女子。”他看着姜云,缓缓说道,“她是自请和亲的。” 姜云略有思索:“当年一战胜得漂亮,长公主……”她忽然皱起眉,“莫非在当时,西戎与北狄就有盟约?” “当然。”明燎眉宇间的厉色越发清晰,“唇亡齿寒,两国都不愿看到一个更加强盛的大雍。若非有和亲之计稳住西戎,他们或许会选择背水一战。” “坐膏腴之地,望兼天下,中原物产丰盈,大雍之国力,西戎与北狄远不能及。”姜云目光沉静,“然而战线太广,树敌太多,此为兵家大忌。” 明燎道:“即使两国联手,大雍也有一战之力。但此举绝非上策,以一敌二,两败俱伤,胜负便已失去意义。” 而且,当时的朝局并不太平,大战若起,内外交困…… 姜云叹道:“不愧是大雍的长公主。” 然而明燎却陷入沉默,久久无声。 直到 姜云稍有疑惑地看过去,他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来你的确不知情。” 姜云面上再次浮现怔愣:“与我母亲有关?” 明燎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这样说,此事就一定涉及姜云。 “如今还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然不多,但也称不上十分隐秘。”明燎慢慢解释道,“陵阳侯姜励与长乐长公主本有婚约。” 他的声音里只有轻缓,却在姜云心底倾掀骇浪。 她难得方寸大乱,竟颇有些无措地看着明燎。 明燎静静回望,相顾无言。 良久,姜云低下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难怪她会嫁到姜家。” 即使她说得很轻,但以习武之人的耳聪目明,坐在姜云身边的太子殿下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明燎以手覆住方才那一杯由姜云亲手斟来的茶,轻描淡写地再次推给她。 姜云略显茫然地抬起头,而明燎眼中只有平静。 “姜励这样的人,配不上你的母亲。所以,徐太傅才会将你接到身边。” 姜云生而不幸,幼年之时无人问津,她被迫去往江南,分明是父亲不慈的缘故,明燎却特意换了一种十分温柔的说辞。 “为社稷牺牲的不止长公主,你可以活得自在一些。” 姜云没有回答。 大约过了一炷香,她慢慢端起茶盏,深深抿了一口。 “难怪您和陛下,对我如此纵容。” 长乐长公主毁约另嫁,有失天家颜面,幸得她的挚友挺身解围。 大雍宫廷欠了姜云生母一份情,而且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候春鸟说 我高估自己了,说中午更新,实际下午才起床。 明天大概还是这个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转变 熏风清和,此日方终。偌大宫城终于恢复往日秩序,仿佛一切皆未发生。 银露正动作轻缓地修剪烛芯,宫灯明灭交替,在姜云眼底凝出余辉。 星夜连绵千里,她终于得以喘息。 银露轻声劝道:“太子妃,早些睡。” 姜云失笑:“连你也看出我的心绪了?” 银露脸色发僵,辨不清姜云之意。片刻之后,她嗫嚅着说道:“太子殿下事务繁忙,才……您看东宫也不曾再进新人。” “罢了。”姜云这才反应过来,银露怎么可能知道她心底的惊涛,“你下去,不必担心。” 她笑自己自诩聪慧,却在这细枝末节之处乱了心。 此夜的明燎依旧无踪无影。时至今日,姜云已经知道,几乎不会回到寝殿的太子殿下,多半也不会在此时安寝。 银露误打误撞说中事实,明燎事务繁忙,不输他的父亲。 不过姜云也不欲多言解释,她和明燎不是寻常夫妻,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常人能比。她成为太子妃……靠的是长辈遗荫。 她有一位心怀天下的母亲,所以她的外祖才敢直面天颜,算计太子,将她推上东宫正位。 银露踟躇一阵,依言退下。 姜云解了发髻,青丝如瀑,贴着主人的眼尾倾流而下,藏住那一双似静似激的深眸。 十年沉寂,七年蓄积,姜云用了十七年寻找答案,最终竟来得如此轻易。 她曾问过徐太傅,为何他聪明一世,却挑了陵阳侯这样的女婿。而徐太傅只说,那是她母亲的选择。 彼时姜云不懂此言。她下意识地以为徐太傅所指当属儿女情长之事,但她不肯相信自己的母亲会钟意于姜励。 姜励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也绝不是合格的丈夫。膝下备受重视的长子,后宅风光得意的继室,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谋求仕途的工具而已。 虽然姜云与庶兄的境遇天差地别,但她冷眼旁观,远比其他人清醒。 对陵阳侯府来说,徐太傅的女儿更胜公主,能为夫家带去的助益,足够让满京权贵迎她入门。 只是这一桩匆匆忙忙的婚事,尚来不及助陵阳侯府更上一层楼,徐 太傅和皇帝的矛盾就急剧加深。至侯夫人难产而死,姜家也失去了攀附徐太傅的理由和机会。 姜云对镜自揽,眼底翻覆风云。 三日后,她随明燎来到贺周的将军府。 贺周仍然是散漫随性的模样,正漫无目的地倚着院中老树。他已经恢复往日之姿,仿佛齐知泉一事未留痕迹。 姜云道:“贺将军胸怀坦荡。” 贺周闻言轻笑:“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太子妃应该不是为此而来。” “贺将军果然心中有数。”姜云摇头道:“看来这几日,那位公主不只找了我。” 贺周冷嗤一声:“岂止,她连酒肆茶楼也未曾放过,丝毫不见收敛,恨不得让整个京城都知道。” “这兄妹二人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和睦。”明燎也依旧驻足院中,落坐于一方石案之前,“须兰金颜举止怪异,应当是另有打算。” 两人一站一坐,姜云颇觉有趣。 贺周恣意且坦荡,在明燎面前从不拘礼。他若拜访东宫,一贯是任意来去,出入自由。然而他们来了两次,贺周竟也迎了两次。 入宫尚且不需通传的人,反倒在自己的居所讲起规矩。 而明燎也从无踏入内室之意。 她缓缓笑了一声,把疑问藏在心里。 “有贺将军坦言在先,京中议论戛然而止,无论朝野之人,皆对将军的处境更加在意。这位金颜公主混在其他人之中,倒也称不上有多特别。” 明燎噙着笑缓缓开口:“异邦之人,仰慕上国大将,大张旗鼓四处打探……生怕旁人不知她的身份。” 姜云对明燎的了解逐渐加深,知他露出这般模样,就必然已动真火。 贺周是明燎最重要的兄弟。 “须兰金颜一派天真面孔,自她入京以来,行事皆有纵情率真之态。”姜云稍加思索,慢慢说道,“若说此举是为离间,未免太过明显。或许正如殿下所说,她是另有打算。” 明燎一锤定音:“她不想嫁入大雍。” 贺周冷笑道:“须兰黎渥送她入宫,等同于放弃亲生妹妹。她有野心有手段,当然不甘只做弃子。” 待西戎使团离开,须兰金颜长留京城,一旦战端再起,她的处境必定为难。和亲是她的护身符,可一旦定 了亲,她的行动也必然受限。 装作率真之人,拟一副女儿姿态,便可以此搪塞太后,拖延婚期。毕竟是外邦公主,也是太后的亲人,她不愿做的事,旁人也不能强逼。 须兰金颜设法留在太后身边,其意已然清晰分明,然而这位公主若是做不得天家的儿媳,那此事自然将会不了了之。 姜云忽然笑道:“此前,她目睹谢闲楼中碎了一尊玉璧,就惶然变色,坐立难安。如今目的达成,终于不再装了。” 贺周也笑:“毕竟,眼下该着急的是她。” 纵然大雍民风开放,也绝不容和亲待嫁的公主任性妄为,肆意接近其他男子。更何况,贺周还是边关大将。 只要婚期未定,须兰金颜就还是自由身,精心谋划之下,未必没有逃脱的机会。 “怀春之岁,情窦初开……”姜云侧着头看向贺周,轻声打趣,“据我所知,那日之后,京中倾慕将军的佳人数不胜数,远不止一个须兰金颜。” 贺周扬唇反击:“太子妃气度从容,殿下风头更盛,得人注目的究竟是谁?” 然而此言一出,他立刻察觉不妥。 明燎与姜云似君臣,似朋友,也似久别之故人,可不论让谁来看,他们都不像夫妻。 姜云眼眉之间分春水,对明燎敬重也有情。但明燎视她为太子妃,却从未当她是枕边人。 纵然两人仿有情愫,但明燎对姜云的欣赏无关爱慕。在他心中,她只是东宫麾下的谋臣。 甚至就连这一重身份也未必可信。 贺周自觉失言,转而谈起另一事:“襄王在调查陵阳侯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定计 话题转移得过于生硬,如姜云这般通透的人,怎么会听不出贺周的言外之意。 旁观者清,但她也心如明镜。贺周固然有愧,但姜云却不曾在意。 她岂会介意真话。 “贺将军英雄一世,原来竟——也惧女人?”姜云笑着调侃一声,言语之间抑扬顿挫,眉梢流露着三分惊讶,“这可不妙。堂前巷口,城里郭外,处处都传唱着将军的故事。若非将军一身凛然色,早该有媒人寻上门了。” 贺周眼里露出些许危险:“看来太子妃对母家之事并不在意。” 一声“扑哧”响在他耳边,姜云这次倒还真是由心而笑。 贺周的言谈之术,与他一样坦荡,一样直白。 明燎也遗憾般地悠悠一叹:“太子妃放过他。” 他们仿佛夫妻同心,贺周无趣地移开目光。 姜云这才应了他先前那句话:“陵阳侯府……姜家众人浅薄如纸,除了陵阳侯,其他人不足为惧。” “姜励此人利欲熏心,能力如何暂且不论,对陛下来说,他至少是一个好用的棋子。”贺周折一支树杈,拇指抵住尖角随意摩挲,“他大概是朝中最听话的人。” 明燎面色冷淡:“根基雄厚,独善其身,与世族格格不入,凭此三点,足够他风光一世。” 满朝皆知,陵阳侯简在帝心。 但姜云却皱起眉:“我原也这样想,但是……”她先看向明燎,得他允准才继续,“陵阳侯纳妾之时,程家尚且势弱,恐怕无人能料到,在我母亲去后,他会将程家女扶正。” 明燎与贺周都看着姜云,而她的疑惑越来越深:“先是长乐长公主,之后又是我母亲,议了两门亲都是显贵之人,若说他只想依附陛下,却也未必。” 贺周手上一顿,把断枝扔到地上,通身散漫尽数收敛:“的确。百年侯府走到今日,姜家历代姻亲里,程氏出身最低。” 程丞相的仕途一帆风顺,反而是借了姜家的力。 “此般变化,以他扶正程氏为始。”明燎目光深深,眼底的凌厉愈发明显,“也可以说,自陛下登基开始。” 姜云与贺周算了算日子,发现的确如此。 他们皆未领会明燎之意,但他们也都知道,太子殿下必然是想通了什么。 明燎道:“世族之中,惟有徐家无需联姻。” 他的注意未曾落到姜云身上。 这句话无关试探,也绝不是威胁,但姜云却必须重视。 她笑着感慨道:“徐家蓄势,无需联姻。” 跟在徐太傅身边长大,她最清楚徐家的威能。 贺周也有一番思索,他缓缓说道:“太子妃的母亲西去之后,姜励并未续弦,也许是向陛下示好。” 姜云道:“即使如此,他也不必扶正程氏。” 世族林立,互为姻亲,皇帝当然不喜如此局面。逢新君继位,形势未明之时,姜家选择低调,倒也不值得惊讶。 然而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要求当朝贵胄自降身份,将一介庶女扶为正妻。 “事出反常必有因。”明燎平静地说道,“陵阳侯府另有玄机,襄王一定发现了什么。” 姜云偏着头想了想,其他两人也静静等着。只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仍然一无所得。 “离开姜家之前,我只能自保。十岁之后去了江南,自外祖处得知许多隐秘,但也无关此事。” 姜云说得坦坦荡荡,她与姜励的关系人尽皆知,并不怕明燎质疑:“以我所见,姜家所图不过权势而已。他们的手段并不高深,心思也不算复杂。” 爱女香消玉殒,姜云生而凄凉,徐太傅看似平静,实则也有激恨。姜励的把柄,他手中实在不少。 贺周嗤笑道:“这些事,早在你回京之前,殿下就查清了。” 姜云失笑:“贺将军快人快语。” 贺周瞥她一眼:“太子妃本也心知肚明。” 姜云又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自然是清楚的。 纵然她的婚事实为徐太傅暗中谋划,但明燎也要查清姜家之意。 随着她的笑声落下,院中忽然陷入寂静。风声正缓,四下无言,静得令人心惊。 明燎并不介意将麾下之人偶尔放肆,贺周与姜云彼此相激,来往打趣,也是这段时间里越发平常的事。 他们性情如此,明燎不吝包容。但他既然沉默,他们便也自觉安静。 “谢迟筠。” 他平淡地说出一个名字。 姜云眼神变幻,贺周也闻声站 直。 明燎道:“如今能让襄王在意的,只有谢迟筠。” 贺周惊讶:“姜家?他们没有算计襄王的理由。”此言脱口而出,他面上的疑虑忽然变深,“满朝皆知,陵阳侯府与东宫势如水火,姜励转而针对襄王府……总不可能还是奉命行事。” 姜云犹豫片刻,似猜测一般地说道:“谢迟筠未必是他指使,或许姜家只是得到了某些线索,又恰好被襄王所知。” 这个解释着实不算有力,但一时之间,他们也找不到其他理由。 明燎道:“留心追查即可,如今且不必多思。” 贺周颔首应命,姜云稍稍垂首,遮住眼底的犹疑。 “瑾之。”明燎抬眸唤道,“你既已称病,不如早些离京。” 贺周紧锁的眉忽然舒展,周身气质陡然一变:“趁称病之时暗中离京,秘密返回北疆?” 他正色问道:“您可曾禀明陛下?” 明燎笑道:“陛下不会不允。” “殿下此言有理。”姜云仿佛若有所思,“自殿下成婚以来,东宫出尽风头,流言虽已平息,但贺将军更该低调。既已深居简出,不妨索性离京。” 大战一触即发,必须事事谨慎。此前不曾命贺周返回军中,是怕打草惊蛇,但如今时机正好,若贺周选择闭门谢客,旁人也只会猜他意在自保。 贺周善战,自然知道轻重,然而他又问明燎:“如此,那京中之事……” “交给太子妃。”明燎轻笑道,“太子妃心思细腻,也得陛下器重,不必拘于宫中。在此一道上,她比你合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维护 贺周的目光在姜云面上停了几息,忽然笑出了声。 待姜云略含好奇地看过去,贺周道:“殿下真是不客气。” 明燎慢条斯理地回答:“人尽其才。” 贺周闻声挑眉:“太子妃的麻烦够多了,殿下就当真毫无怜惜?” 明燎轻笑:“瑾之此言,就小瞧了太子妃。” 姜云失笑,轻轻低下头,不参与这兄弟二人间的机锋。她手头之事的确不少,但繁杂事务环环相扣,归根到底,也不过一件而已。 自太子大婚起,京中发生的种种变故皆为党争,在日复一日的阴谋诡计并不新奇。 剥丝抽茧细察之,终究也只是朝堂岁月里,一桩平平无奇的小事。 这番话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难免有争权夺利,排挤同僚之嫌。贺周自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姜云选择静观其变。 而贺周面上隐有风云积聚,他深深看向明燎,直言不讳:“襄王到底在查什么?”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急于追问:“和我有关?” 明燎缓缓道:“你以为,襄王会蠢到在这种时候将矛头指向你?” 贺周冷嗤一声:“当然不会,那殿下何必遣我出京?” “瑾之性情如火,偶尔却也该缓一缓。”明燎笑着摇了摇头,“太子妃与陵阳侯府的关系不是秘密,而瑾之也另有重任,将此事交给她,岂非皆大欢喜?” 贺周已有三分不耐,他卸了力向后一仰,再次倚住树身:“罢了,臣领命。” 他无疑是最了解明燎的人,东宫的家务事不容置喙,明燎的决定也不会更改。无论太子言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贺周都找不出质疑的理由。 旁听了许久的太子妃这才开口:“姜云领命。” 被明燎激起的闲怒无从发泄,贺周态度陡转,平静地说道:“你不惜以苦肉计逼我回朝,又在多事之秋命我离京,怎么,太子殿下,终于肯相信我了?” 他竟不顾姜云在场,直直说出了本不该告诉旁人的事实。 然而时至今日,姜云早已不是在京中无家无族,无亲无友的外乡人,对贺周无意间透露出的真相,她本就有些猜测。 故而贺周 话音一落,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怪长戍北地的少年将军,会在贺家案发之前回到京城…… 明燎没有计较他的冒犯:“瑾之心中已有答案。” 贺周怒急反笑:“进退有度,洞察人心,不愧是太子殿下。” 明燎坦然任他指责,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姜云稍稍皱起眉。 信任二字对他们兄弟而言从无异议,他们争的已不是眼下之事,也不是贺周回京的内情。 偌大庭院再次寂静,直到明燎扶案起身:“这件事到此为止。” 贺周提步就走,竟不等明燎允准,也不曾向他告别。 分明是习以为常的事,姜云却忽然紧了神。 明燎只笑了笑:“走。” 轻风依旧如歌如诉,在两人身边化作春声。 走出将军府那一刻,姜云下意识回身望去,敞开的朱红大门之中空旷清冷,当世名将的府邸之内,竟从来见不到伺候的人。 贺周身上的秘密也不简单。 “太子妃在想什么?”明燎一身淡然,方才的短暂交锋未留痕迹,“你不是第一次来,现在才起疑,是否晚了些?” 姜云坦然答道:“您不惜被贺将军误解,也要劝他回到边关……”纵然左右无人,她仍先环视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贴近明燎,“襄王在查舞弊案?” 谢迟筠身后,有两批人。 贺周只知这女子剑指襄王府,却不知道谢家所涉之旧案尚未结束。 舞弊案的首恶当为贺家,而昔日帮凶之中,也还有人未曾归案。 “未必。”明燎携她登上马车,坐定才答,“此事错综复杂,他不见得能够一举切中要害。但追查下去,结果难测。” 所以他不愿让贺周经手。 姜云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联想到明燎的反应,浸在她眉眼之间的凝重越来越深。 “姜家……陵阳侯唯利是图,这样的人或许贪功,但不会无由冒进。”姜云凝神分析,“既然有利可图,他不会怕开罪于东宫,但……” 明燎方才就想到了这一点,他淡淡接上姜云的话:“他不会做出头之鸟。” “是。”姜云轻声道,“一无姻亲,二无新主,他就算想做陛下的刀,也总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若是其他人倒也罢了 ,陵阳侯府树大根深,完全不必在一条注定凶险的狭路之上埋头奋进。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不过二十余岁,焉知没有复起之时? 如姜家这般名门,怎么会在形势未明之时匆忙站队。 何况,以如今的局势看,谋逆案对东宫毫无影响。且不论贺周,至少皇帝对太子的信任,没有因此损失半分。 大雍的皇帝和太子都对贺家的意图了如指掌,此案由谁来查,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同。 若非明燎意在趁机试探旁人之心,他恐怕不吝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姜云的声音越来越沉:“陵阳侯似乎认定了您绝无东山再起之日。” “而且姜励急于求成。”明燎眼底也渐渐浮出冷色,“襄王此举证明,陵阳侯府和谢迟筠必有关系。” 姜云稍稍垂首:“贺将军言之有理,姜家没有针对襄王的理由。” 先是东宫,而后是襄王府,姜励绝不可能同时得罪皇帝膝下两位爱子,除非他意在谋反。 明燎平静地开口:“瑾之对此毫不知情。襄王或许查错了方向,但仍不能让他抢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帝心 姜云撇开眼,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 世有黑白,但朝堂上的对错之分,往往与黑白是非没有关系。贺周身上的争议终于平息,他不能转身便陷入另一个泥潭里。 七年前的真相一旦揭开,对贺周的影响绝不亚于谋逆大案。 殊不见桃李满天下的谢老丞相,也经受了好一番苍生共伐。 “殿下,姜云有一事不明。”沉静庄重的太子妃轻声问道,“七年……过了足足七年,贺家才因谋逆而获罪。这七年里,舞弊案当真没有线索?” 明燎唇边的冷色越来越深:“不必拐弯抹角,孤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此言并非指责,面对姜云的疑问,太子殿下也不吝啬,“若只为瑾之,有更好的办法。” 姜云再度叹道:“果然。” 容贺家逍遥七年之久,与手足之情无关。明燎若只为维护贺周,不需要拖延整整七年。他能从谋逆大案中保全贺周,自然也有办法助他离开洪流。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陵阳侯府和舞弊案的关联,他们也只是猜测而已。皇帝和太子尚且无法查实的罪,襄王不见得能找出内情。 但长达七年的追查犹无所获,襄王为何能抢在他们之前? 姜云边思索边说:“襄王府,我们,甚至临鹰卫,此时应当都在调查谢迟筠……这件事,陛下也会知情。” 明燎忽然看向她。 “就算襄王得知真相,可如今大战在即,他不可能故意散播,动摇人心。”姜云正色回视,目光愈发沉重,“贺将军不可能无故误会殿下,您急于送他离开,想必另有原因。” 明燎轻笑:“不愧是太子妃。” 姜云每每猜中明燎的心,他都坦然承认。太子殿下不屑隐藏,但也没有回答之意。 但姜云选择刨根问底,却也并非是出于好奇。 她只好继续说:“舞弊案的真相,您与陛下心知肚明,既然陛下能容贺将军,就算襄王得知内情,也只能三缄其口,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的确,他不会违逆圣意。”随着姜云话音落定,明燎的笑意渐渐清晰,“太子妃可是觉得,孤今日之决定,有些多此 一举?” 姜云摇头道:“战火将兴,殿下未雨绸缪,姜云敬佩。” 明燎神色尽敛,再次发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姜云知道这是明燎的告诫,他已在发怒边缘。 但她不能坐视明燎以身犯险。 姜云正容答道:“我虽不知内情,但有一点可以看清。贺将军身上,还有更大的危机。您怕追查之下牵连到他,才会逼他立刻离京。” “姜云。”明燎扬唇看向自己的妻子,眼底平静无波,“你想劝孤放弃?” 姜云轻轻摇头,仍然无惧:“殿下误会了。” 东宫卫率自有规矩,马车行得十足平稳,但姜云心底如同擂鼓。沉重,激昂,势比雷霆。当明燎不再收敛太子威仪,天下人都应称臣俯首。 但姜云要说的话,仍然非说不可。 “几日之前,殿下问了一个问题。”她神色稍缓,温声如诉,“您在想,徐家能否提前察觉齐知泉的举动,再趁此机会回到朝中。” 见明燎未露排斥,姜云才继续说:“风波肆虐之日,徐家返京之时,此举可谓顺理成章,而且占尽优势……然而真相尚未明晰,您和陛下已经生疑。” 她的身影愈发笔直,好似青松古树:“姜云并非为外祖开脱,只是您当日之怀疑,与眼下情形又有何异?” 明燎不答反问:“你怕陛下以为,孤急于遣瑾之离京,有居功胁迫之意?” 姜云垂目回答:“临阵换将为大忌,一旦贺将军离开京城,就算京中再度生变,也要待战事平息才能处置。到了那时……贺将军再建功勋,许多事,也必须从长计议。” 贺周不可能落得一个鸟尽弓藏的结局,他既已活到今天,皇帝就不会再追究旧事。 他在谢闲楼当众沉膝,将大雍的读书人带到最重风骨的时代。屡建奇勋,忠勇表率,贺周已是天下楷模。 他不能“含冤而死”。 战场对旁人意味着机遇和生死,但对贺周而言,那是他的栖身之地。 回到北疆,贺周将军战无不胜。无论面对敌人,还是天子。 但帝王的怒火不会轻易平息,总需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明燎听她陈情劝谏,忽然笑出了声:“你还是不了解陛下。” 姜云闻声正 色,洗耳恭听。 明燎似询问,也似教导:“可想过为何起疑的是孤而非陛下?” 姜云皱眉问道:“陛下没有生疑?” 这一言所指已非贺周,而是徐太傅,姜云不说乱了方寸,但也难免露出几分讶然。 “怎么会。”明燎轻笑一声,神色坦然,仿佛在言辞之中设置陷阱的人并不是他,“陛下乃大雍天子,何必计较些许小事。” 小事? 姜云仿佛有所领悟,但尚且不够清晰。 “争权夺利而已……太子妃莫要忘了,没有人有资格做陛下的对手。”明燎出声指点,恢复了平素的淡然,“徐太傅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即使趁机谋利,只要于朝廷有用,陛下何必介意?” 见身边的女人仍显犹疑,明燎反而舒了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使是徐太傅,也免不得怀有私心。若他当真知情,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姜云若有所思地说道:“威逼不如利诱,有所求之人更易驱使。” “想明白了?”明燎不再步步紧逼,反而竟有些安抚之意:“只要不曾触及底线,陛下不会计较旁人的小心思。至于瑾之……他从不令人为难,太子妃不必担心。” 姜云缓缓叹道:“殿下不愿说,我便不问了。您心中有数,倒又是我多此一举。” 她略有自嘲,但转而就化为温声:“我知贺将军忠肝义胆,但您……为何如此笃定?” 姜云稍稍贴近几分,在明燎身边低声问道:“圣心难测,您能把握至此……究竟试探了多少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先机 明燎似乎被她取悦,肩头霜雪终于消融,在姜云的明眸里,他一身凛色化作春风,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只有一次。” 姜云挑眉,满面怀疑。然而明燎坦荡坚决,并不容人质疑。 片刻之后,她稍稍垂下头,颤着肩开怀一笑:“好,殿下眼里的试探,与旁人心中所想一定不同。” 明燎未再开口,随她任意猜测。姜云也收敛了任性,无意再行争辩。 太子明燎……胆大包天。 只有一次……他指的当然不是眼前所为。在明燎看来,这个危险的决定甚至不能算是试探,他不怕皇帝发怒。 姜云无法克制好奇,他究竟做过什么? 然而她不可能得到答案,索性便不再问了。 马车平稳地驰入宫门,归途的终点,又是一程日暮。 他们本该在此时分别,明燎却反常地邀姜云同赴书房。 姜云问道:“殿下有事吩咐?” 明燎轻笑:“有一封信,该给你看一看。” 姜云多了几分兴趣,但她随机意识到,明燎手中与她有关的信,应当只有一封。 他们大婚之后,徐太傅托人送来的那一封。 若为其他事,明燎大可直言,不必遮遮掩掩。太子殿下的言辞机锋皆有目的,他想观察姜云的反应,这封信就必然牵扯到她。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长,既不足以让姜云看破真相,也就不会将她的心思暴露给同行的太子。 明燎的书房清净素雅,在姜云看来,这实在不像太子殿下的栖身之处。 每一个读书人都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她知道明燎饱览群书,但却很难想象,他会日日待在这里。 他好似出鞘的利剑,气势凌霄,锋芒毕露,他何曾如此静雅温和。 姜云不曾掩饰目光,坦然地观察着这间称不上特别的书房。 上次来到此处,她与明燎皆有心事,无暇顾及身外之物。而在明燎到来之前,姜云虽有一阵短暂的独处,但也不可能在主人未置之时,失礼地探究他的领地。 直到他再次接纳了她,作为妻子,姜云终于不必拘于陈规。 明燎似笑非笑地看向毫不客气的太子妃:“想说什么 ?” 姜云的确有话要说,但她的声音很轻,如自言自语一般:“此处之陈设,似乎很久不曾动过了?” 明燎慵懒地收回目光:“孤出生之时,东宫种种已如今日,从未有过变更。” 这当然不可能是太子长情,那便只能…… 姜云若有所思地问道:“这算陛下对您的期许?” 君子端方,温文尔雅,曾经的太子名声如许,倒很衬这间典雅静室。 明燎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轻慢:“不要妄议帝心。” 这便是猜错了。 姜云遮住眸底的感慨,缓缓将心思平复。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此刻,浮现在姜云心中的,已不止面前的东宫,还有她告别不久的将军府。那座将军府与贺周的气质截然不同,也遍布他人的味道。 眼前的宫殿,自太子出生之日就已经屹立皇城,而宫外的将军府,也并非贺周亲力监造。 宫中各司之吏皆擅迎合,不会无故触人眉头,安排一座不合主人心意的宅邸。 这里面大有玄机。 “先皇后……以及贺家,是否偏爱这般风格?”此处没有外人,姜云便大胆提问,“您与贺将军身边皆有这样的地方,倒不像是巧合。” 明燎低头睨她一眼:“胆子不小。” 姜云并未作答,只在心底叹了一声。 果然如此。 所以皇帝不会希望太子成为这般样子。 之后无话,他们步入屋中,相对而座。明燎也不拖延,抽出早已备好的信笺递给她。 姜云所料不差,这封信的确是徐太傅所书,只是这内容颇为出人意料。 她只看了一眼便抬头笑道:“殿下当初果然在骗我。” 她眉眼弯如溪江,没有半分怒意,半嗔半叹之间温柔缠绵,还有几分夺目的得意,娇艳灼灼。 “我就说,外祖不会特意为这桩婚事找上您。” 他们成亲之初,明燎总以这封信来乱她阵脚,而她不知其上所述,便只能在猜测和试探中自行周旋。 明燎扬眉道:“哦?太子妃莫非不曾中计?” 姜云起身煮茶,似乎想以茶香诱他闭嘴。 停了片刻,她又笑弯了腰:“新妇的紧张,茫然,因变故而生的复杂和动摇……莫非殿下当真信了?” 姜 云回头与明燎对视,两人眼底都有三分骄矜,也都流露出些许高深莫测。 良久,他们同时笑出了声。 暖帐内外的激烈交锋,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朝又一夕皇城岁月里,再平常不过的生存法则。 无关身份,无关感情,他们结识了一位不知敌友的亲人,遂果断又轻柔地接近对方,调查对方,以期早日看清对方的来路和意图,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他们自然不会回答这两个无需深究的问题,而话里话外的真真假假,也索性不必再听。 既已开诚布公吐露心意,这一局不知始终的棋,终于可以暂时搁置。姜云率先弃子,明燎也不争胜负,太子和太子妃,自此不必为敌。 随着茶香溢满一室,他们的心思总算回到信笺之上。姜云重新入座,揭开信中秘密。 “陵阳侯府。” 女子的声音平静稳重,无头无尾的四个字,在她口中有如钟鼓,沉着有力。 这就是信上的全部。 徐太傅自然不会吝惜笔墨,他言语含糊,是怕泄露机密,也是因为相信明燎能懂其中深意。 他是要告诉太子,陵阳侯府有大问题。 而他与太子都在追究的,也只有一事而已。 姜云垂目,慢慢说道:“陵阳侯府。若旁人看了,或许能想到贺家与陵阳侯府的恩怨,想到朝中变故,想到我与殿下的婚事,不知情的人,的确不可能将这封信与舞弊案联系起来。” “所以徐太傅才未曾遮掩。”明燎自斟自饮,而后抬头问道,“可还看出了什么?” 姜云忽然沉默,眼底竟有热意澎湃。良久,她深深一叹:“外祖对我恩重如山。” 候春鸟说 伏笔回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至亲 姜云的目光柔软也温和,长长久久地停在一笺之上,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她知道二人成婚之初,明燎的言辞与举止半真半假,也早已做出判断,相信明燎没有骗她。 姜云已然承认,这桩婚事与徐太傅有极大关系。 然而姜云始终不曾把徐太傅的筹谋和算计视为利用。他是她至亲的长辈,也是十七年里,唯一一个愿意庇护她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积郁与谜团终于消散,一朝拨云见日,真相竟如此温暖。 或许他也有野心宏图,但更多的是对至亲之人的重视和怜惜。 他在保护她。 陵阳侯府……他怕她成为下一个谢迟筠。 姜云缓缓闭上眼,把心头泛起的怀念按捺下去。 她与陵阳侯府虽有不合,但到底也是姜励的女儿。姜家牵扯要案,早晚有暴露之日,到那时……她也无法脱身。 她不是刚直坚定的贺将军。 议亲和外嫁也非上策,太子的怒火沉寂七年,谢家姻亲无一幸免。在泥潭中挣扎的臣僚贵胄,哪里有清白之人。 徐太傅大胆又果断地把她送到东宫,给姜云找到了唯一的生路。 他相信秉性正直的姜云能为自己谋得生机。 明燎似笑非笑地等了一阵,见姜云仍未作声,他终于抬眸问道:“你要沉浸到何时?” 一身明媚的太子妃恍然回神,略怀歉意地抬起头:“姜云失礼。” “罢了。”明燎撇开目光,两指轻点桌面,“徐太傅为你筹谋至此,太子妃心有感念,也是理所应当。” 姜云斟了一杯茶,在无言中举到面前。升腾的水雾好似与她心意相通一般,恰到好处地为她遮住了眼底的湿润。 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暖热,与渐渐沉入心底的感激一并隐藏,不肯留下痕迹。 最终,她再一次由衷感慨:“外祖对我恩重如山。” 千言万语终究化为寥寥几字。 姜云知道明燎寻她另有要事,他们不能将心思浪费在此。 “外祖既有此言……”她紧紧拧着眉,直言不讳,“在襄王行动之前,殿下可曾查到什么?” 明燎也恢复了冷淡:“你以为,瑾之为何能得到 消息?” 原来如此。 姜云顿了顿,再次拿起信纸,于手中几番摩挲。 明燎道:“不必看了,这封信没有玄机。” 于是姜云便不再费力。 又是片刻沉默,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外祖也没有证据,只是直觉和怀疑。” “所以,孤在调查陵阳侯府。”明燎举杯润嗓,平静地回答道,“襄王走到了所有人之前。眼下情形证明,太傅的猜测没有错。” 姜云眼色很深,面上却依旧如常:“该再与谢迟筠见一面了。” “你想以计诈她?”明燎已然意识到姜云要做什么,颇有兴趣地看着她,“不怕露出破绽,或是打草惊蛇?” 姜云一双明眸亮了几分,似有不满地看过去:“我自然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明燎看穿了她的色厉内荏,没有计较她故作不满的娇蛮。 每逢心中藏着事的时候,姜云就会在其他地方任性一些,做出一些往常不会做的事,以此宽慰自己,假装开怀。 无伤大雅之处,不必强作无知无觉,她本就是极为细腻的人。 姜云渐渐放下矜持,在明燎面前展露本性。而明燎的严厉也不会延展到这种地方,毕竟姜云从不令人失望。 “看来太子妃已有主意。”他笑了笑,率先起身,“此前调查所获,稍后会有人送过来。” 他把这间书房留给了她。 姜云也起身相送,笑着和他告别:“谢殿下。” 她在道谢。 送走明燎,她再度做回太子妃,沉静而淡然地收下一叠密报,让来人自去休息,为自己留下一片静谧。 至于明燎是否还有试探之意,是否有人在监视她的举动……多思无益,不必深究。 她轻轻一叹,把心思放到纸与墨之上。 明燎的温柔不动声色,也仿佛暗含凛然之锋,但姜云不得不承情。 他知道她需要安静。 姜云与宫城之中其他人一样,既矜持又清醒,时时刻刻谨记身份,不失太子妃姿仪。离开此地,面对外人,她就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她不能在旁人面前暴露心绪,而明燎大度地为她留下一处无人之所。 太子的书房,没有命令不可踏足。 姜云的笑意平淡惬意,在寂静中化为温存。 她笑着沉下心,细读密报。 这纸上所记之事,姜云大多已有耳闻,最值得在意的那一封,恰好切中她心中所想。 “李氏……” 女子的声音轻也缓,如自言自语一般。 候春鸟说 今天太忙了,有点短小,明天会长一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佛门 夜色已深,漆黑天幕笼罩宫城,将一日风云荡平涤清。 而姜云才走出几步,就回身瞧了瞧,似乎在寻找什么。 好像有动静。 她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却没有察觉任何气息。 夜枭和暗卫藏身在天幕之中,目送姜云渐行渐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那歪着头等了很久的幼枭,才犹犹豫豫地扑扇着翅膀,慢吞吞地飞向远方。 竟仿佛有些不舍。 灯火将熄,万籁俱寂之时,太子妃终于回到寝殿。 久候多时的银露为她送上热茶,姜云淡淡一笑,示意她暂且放下。 银露知道,这是太子妃有话要问。 她等一个为姜云所用的机会,也已等了很长时候。 “你对李氏了解多少?” 姜云问得毫不客气,东宫内务早已肃清,这婢子虽有心气,但胆量到底平平,她不怕走露风声。 果然,银露忍着心中交迭变幻的惊与喜,强装镇定地回答道:“少夫人和侯公子感情一般,但该有的脸面却是都有。府里规矩虽大,不过这正经的主子只有几位而已……” 纵然强行压抑,银露的声音里仍能听出几分惧怕。 太子妃本也该是陵阳侯府的主子,但她却深受其害,甚至…… 姜云平静地一颔首:“继续。” 银露缓了缓神,又道:“都说侯公子还有几位红颜知己,少夫人终日品茶侍花,似乎也从不在意。” 姜云唇角微扬,流露着明晃晃的讥意。 银露不知此前的闹剧,而姜云却看得清清楚楚。她回门那一日,整个陵阳侯府乱作一团,为姜齐养的一个外室,李氏近乎歇斯底里,大妇的风范和威严丢失殆尽。 故作姿态的云淡风轻,只是因为姜齐无子而已。 银露试探地问道:“太子妃……可还要奴婢说下去?” 姜云的反应令她心悸。 而姜云也不负银露的期望,冷淡地轻抬手指:“下去。” 银露不敢多说,躬身告退。 姜云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扬眸问了一句:“李氏向佛?” “是。”银露微微一怔,没料到姜云会提及此事,“近些年,礼佛的人家越来越多 ,听说少夫人出阁前就是护国寺的常客。” 姜云敛眉沉心,不动声色:“去。” 第二日云清气和,太子妃轻装简从,低调地来到一处山明水秀之地。 不施粉黛的姜云依旧出尘,一身利落的便服更给她添了些许飒爽之意。 山中女客大多都是这样的打扮,但她在人群之中分外显眼。不乏有过路的姑娘暗生艳羡,赞她大方潇洒,风姿绝世。 姜云迎着四方注目拾阶而上,缓缓走向山寺佛堂。 护国寺的香火依然旺盛,此前那一桩令人发指的恶行并未影响香客的向佛之心。 时至今日,来往的善男信女依然在赞颂妙空大师的慈悲之心,人人都在庆幸大师敏锐也仁善,才得以救下那几位惨遭毒手的可怜人。 姜云与他在弈亭对坐,眉眼轻扬,似是在调侃这位圣僧:“京城百姓笃信佛法,至少有大师一半功劳。” 妙空和蔼地笑了笑:“太子妃过誉了。” 姜云也跟着笑了一声:“事实如此,大师何必推辞。” 一旁的洒扫沙弥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姜云未曾察觉,但妙空却对上了这道视线。 小沙弥恍然意识到此举有些失礼,红着脸捏紧扫帚,急急忙忙移开目光。然而他仍在感慨,这位太子妃……似乎和上次来时,不太一样。 他能看出来的事,久经岁月的妙空大师自然也能。 但圣僧智慧天成,他知道姜云身上并无变化,只是换了一种心境而已。 她的来意不同,气质自然有异。方才之口吻……倒有几分太子的味道。 他微微一叹:“太子妃意有所指。” “大师慧眼如炬。”姜云挑眉一笑,执黑先行,“既然大师相让,我就不客气了。” 妙空摇着头落下一子,面色和缓如常:“徐太傅教出来的棋,老衲早想见识一番。” 棋盘上黑白变幻,两人竟当真全心对弈,再无闲言。 而这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也就此戛然而止,令旁观的小沙弥一头雾水。 这一盘棋,下了整整两个时辰。 姜云今日来得极早,然而结局落定,却已然到了赤日高悬之时。 天光沿着绿叶的间隙坠入棋盘,成为摇曳的剪影,为黑白色的风云做出见证。 这 是一局和棋。 妙空大师棋艺精湛,无论对手是谁,他都能利于不败之地。 姜云由衷感慨:“外祖所言不虚,大师的棋独步天下。” 这恰到好处的和局,可不是轻易就有的。妙空的棋路温和无锋,能容万物,与他这个人一样不见棱角,但也寻不到丝毫破绽。 妙空宣了一声佛号,慈祥地说道:“只在这座寺里,老衲就曾输过两局棋。” “当真?”姜云的眸子亮了几分,颇有些狡黠意味,“外祖离京前那一局我是知道的,他……” 话说一半,姜云就已笑出了声,在正午的微风里,她的身影似有晃动,看上去十足惬意。 妙空任她开怀而笑,并未出声,也不见半点意外。 直到这股劲儿过去,姜云才摇着头感慨:“外祖那般的棋,也着实让人生气。” 妙空悠悠道:“已经圆寂的老住持曾说,老衲少时即有慧根,却缺了一些佛性。也要感谢徐太傅,若非有那一局棋,未必能有今日之妙空。” 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姜云的笑意随之加深。 “大师的心境,姜云敬佩。” 言中的感叹毫不作伪,这不是一句客套话。 徐太傅棋风诡谲,棋路狡诈,一点也不像读书人。 他也的确也称不上谦逊守礼,年轻之时,徐太傅更是远近闻名的狂生。 他在棋盘之上罕逢敌手,几乎从未使出全力。 直到遇上了一个妙空。 妙空大师平淡不争,下了二十年和棋之后,徐太傅在离京前夕使尽手段,竟逼得妙空展露锋芒,乱了圣僧一身禅意。 所以那一日,他们终于分出胜负。 姜云在徐太傅身边整整七年,也见过他那一手旁人学不会的棋。 她忽然有所明悟,摇头叹道:“晚辈斗胆猜一猜,另一位胜了您的,是陛下。” 这一瞬,妙空仿佛看到了她的外祖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布局 妙空面有褶皱,但眸光极为清明,任谁见了都能看出这位圣僧身有慧果。 他坦然领受姜云的敬意,似乎并不为太子妃自称晚辈感到惊讶。 “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妙空笑着应了,“太子妃聪慧。” 得到想要的答案,姜云却陷入了沉默之中。 而妙空也只含笑等待,不曾打断她的思索。 僧家往往比俗家更为宽容。 “大师眼空心净,那两位却各有所图。”姜云轻声感慨,“此后您再也不曾输给任何人……慈悲心肠,姜云敬佩。” 这一声敬佩比方才更加真诚,不过瞬息而已,她已经看清许多事。 妙空同样以先前之言回答:“太子妃聪慧。” 两人相视一笑,人间种种,皆在不言中。 他们都是不愿给旁人添麻烦的性子,不约而同地选择自行收拢棋子。 拈子归盅,举止轻缓,几乎不曾传出声响。棋子的碰撞,还不如耳边徐风来得清晰。 山鸟交鸣,彼此相和,这一方弈亭恬静怡然,可惜姜云说了一句惊人之语。 “这些年,京中的怨侣,似乎有些太多了。” 她漫无目的地远放神思,居高临下揽顾红尘,在山巅之处举目人间。 人间无常事,却未必没有因果。天子脚下的纷争和乱象,已然蔓延至最寻常的角落。 姜励把女儿送到江南,李氏嫁入陵阳侯府,太子娶了徐太傅的学生和至亲……这些事皆与护国寺息息相关。 世人爱寻佛缘,无论贫寒贵贱。 三殿下明昭的母亲也为爱子求过姻缘签,秦贵妃分明早有决断,却仍劝襄王前来护国寺,使他卷入一桩疑案。 寻常百姓反倒自由,而高门贵胄不知自何时开始,哪怕意在联姻结盟,也要假模假样地求到佛前。 护国寺之名当真贴切。 姜云轻声问道:“诸公子女里,可有因为签运及批命坏了姻缘的?” 妙空长长一叹,似有规劝之意:“太子妃,慎言。” 姜云转回目光,平静地笑了笑:“此处没有旁人,大师何必紧张。” 妙空道:“慧极必伤。” “就如大师您?”姜云未做丝毫遮掩,眼底的悲 悯不亚于他,“过去做下的种种违心之举,大师可曾后悔过?” 妙空缓缓摇头。 姜云等了片刻,又问:“您是无违本心,还是并未后悔?” “徐太傅心有四海,皇帝陛下眼观岁月,老衲只是一介僧侣,没有这二位的博大胸怀。” 姜云问得太过直白,妙空无法回避,索性便坦然回答:“老衲无悔,但有愧。” 圣僧心如明镜,通晓是非曲直,他志在普度众生,却为旁人的大业宏图破了佛戒。 沉静的女子缓缓阖目,把酝酿已久的言辞吞回腹中。 妙空慈悲为怀,所谓社稷千秋,本就不该由他担负。 她不忍再多言。 妙空道:“太子妃当明白,陛下无错。” 这似乎是告诫,但姜云却越发遗憾:“大师,无妨。” 这位看遍悲欢的老僧在安慰她,他和蔼又慈悲,不希望旁人因他伤怀。 妙空一生青灯古佛,却注定得不到圆满。 他无悔,但有愧。 徐太傅坚定沉稳,皇帝杀伐果断,他们不惧背负凶孽。 但妙空只是一位僧人,纵然身负大智慧,他终究只是出家人。 “能在朝中如鱼得水,庙堂诸公自然不会轻易采纳僧家之言。他们的决定不会无故更改,您给的命签,本也符合旁人的期待。” 妙空轻轻颔首,任姜云大胆分析。 “门当户对。”她的言语稳重也深沉,声音更低几分,“世家子弟,身不由己。或许偶有心意相通,身份却不合适的,当他们的长辈求到门前……您会顺势给一张下签。” “想必那些不拘门第的人家,也难以求得满意的偈言。” 姜云面有歉意,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她不怕隔墙有耳。圣僧武功深厚,若有旁人窥探,他自然会阻止姜云。 但这番话颇有指责之意,尽管两人都清楚,她说得一点不差。 姜云猜中了事实。 “太子妃也当知晓陛下所图。” “是。”姜云轻声道,“礼佛者未必心向菩提,对世家大族而言,这或许只是一种雅趣而已。” 妙空笑了笑:“老衲与徐太傅为友,也常与陛下相交。” “所以,他们迎合圣意,也读了几本佛经。”姜云心绪复杂,却依旧无悲无喜,“有外 祖和陛下在前,这一支姻缘签,竟渐渐成为京中的风俗,甚至规矩。” “即使是阁僚、寺卿,依旧无法免俗。无论他们信与不信,都不会无故打破默契。而一旦得到不够圆满的结果,任谁心中都会生出一根刺。” 妙空面上浮现挣扎,他知大局识大义,却绝不可能问心无愧。 姜云深深叹道:“大师名声在外,他们不会质疑您解的签。而这些人多半也有犹豫,见到结果那一刻,他们就会为偈言找到自以为合理的解释。” 门当户对。 世家子弟被困在这平平无奇的四个字里,不得逃避,无法解脱。 连四大皆空的佛门圣地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他们岂有打破陈规的机会。 “已经倾覆的贺家与谢家,如日中天的姜家和秦家,远在江南的徐家,经久不衰的南家,以及近十年在朝中颇有脸面的程家和李家……这几家大姓通婚两代,族中子弟从一家走入另一家,论及嫁娶,从无例外。” 他们的盟约越发稳固,但他们的盟友越来越少。 除却少数几位嫁入天家的女儿,这些树大根深的门阀世家,与当世权贵再无牵扯,士族集团的百年积累,在逐渐逼仄的境地逐步壮大。 他们成为一体,然后举目皆敌。 树大也招风,他们始终端坐朝堂顶点,却挡了所有人的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传信 妙空忽然笑道:“徐太傅的眼界和心胸,比其他人长远太多。” 姜云也笑了笑:“是,只有徐家跳出了这个漩涡。” 徐家游走在士族里,却也是朝堂清流之砥柱。盛名无双的徐太傅为整个徐家开辟出了一方崭新乐土,他们不需要用联姻支撑门楣。 姜云言语之间绵延折转,似乎还有未尽之词。妙空心中了然,但也无意点破。 从泥潭中脱身的,还有她。 帝王的剑锋愈发凌厉,二十年来,几大世家的关系越来越深,彼此的牵扯越来越重。可笑他们犹且自恃门第,互相攻讦,全然不知兵锋已然迫近,大变正在酝酿之中。 惟有徐家托庇大江,远离朝堂,如姜云这般将将长成的新锐,和京中贵胄再无联络。 孤立无援,却也自由。 面色沉稳的太子妃心有起伏,这天,要变了。 一时无话,惟有徐徐熏风缠绵耳鬓。护国寺山好水好,是个修心的地方,只是他们眼底盛纳着广阔天地,不得不玷染清净佛堂。 姜云此行目的,只达成了一半。 她微微颔首,率先起身:“时候不早,不敢再叨扰大师。” 妙空笑问:“太子妃这便回宫?” 姜云摇头道:“既然来了,我到正殿上一炷香,全当替那几位姑娘祈福。” 她似无奈也似感慨一般看向妙空:“那日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无暇分身,此后京中乱象迭起,一迁延,竟就到了这个时候。” 妙空也起身相送:“如此,请太子妃自便。眼看就到讲经之时,老衲失陪。” 姜云道:“今日之事,多谢大师。” 两人笑着分别,弈亭整洁如初,收拢归位的棋子藏在木盅里,好似这一局温和也激烈的棋从未发生。 正是午膳时辰,大雄宝殿空无一人。 护国寺的斋菜极好,许多文人墨客常寻相熟的僧人谈经论道,而后以此为由享用寺中斋菜,为一口清鲜滋味,倒也留下不少名篇。 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正殿的,或为行迹匆匆,或为心事重重。若非着急下山,就是另有目的。 而姜云却占满了两头。 她说是请香祈福,手中却空无一物 。 此事并非天灾,而是赤裸裸的人祸。凶狠的朝堂争斗,岂会因一句轻飘飘的祈愿而止。 她不会寄希望于神佛。 除恶。 姜云能做的只有除恶。 朝中已然下发抚恤,而她甚至不能做出弥补。真相扑朔迷离,太子妃不能和丧心病狂的大案有所牵扯。 她在佛前静心明志,只为平复一襟烈火。 这些天里,她见过的人间丑恶实在太多。 姜云与这一尊金身佛像对视了两炷香之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她自己也不够清楚。 只是当她走入佛堂,这位太子妃,又恢复了大婚之初的沉静。 树德务滋,除恶务尽。 她仍然未曾领会徐太傅的心,却已然能够理解皇帝。 想为无辜者讨回公道,就必须立行秩序,重肃山河。 这泱泱天下千疮百孔,作为大雍的太子妃,她不能只救眼前人。 凡事有始有终,在历代皆如是的权力斗争之中,若想树德除恶,该查该杀的人,永远是最后一个。 得妙空坦言解惑,姜云的怒火更加激烈,她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纵然皇帝有意设局,但这些自诩尊贵的世家大族却也乐行其道。若他们把争权夺利的手段用在此地,不至于看不透即将降临的危机。 “倒也未必。” 余音消散在庄严大殿,姜云的低语太轻,轻得如同错觉。 他们不会这么蠢,百年名门培养出的俊逸儿郎岂会轻易中计。 他们只是有恃无恐而已。 从护国寺到谢闲楼,从无辜百姓到热血士子,如此狠心狡诈,携势逼人,反将朝廷的军,区区一个南铮,凭什么敢妄为放肆! 南铮只是万千阴谋中的一环而已,他背后是一整个庞然大物。 她敢断定,此事追查到底,绝不可能只牵扯出一个御史大夫。 动则干涉全局,士族集团和明氏皇族矛盾已深,他们想用朝堂大势反逼皇帝收回刀锋。 姜云缓缓阖目:“愚蠢。” 片刻之后,她又开了口:“原来如此。” 难怪姜励敢与东宫太子为敌。 心有恶念之人,看天地无一干净。在姜励这种人眼里,贺家借机培植势力,与明燎不会没有关系。 他认为皇帝若要清算贺家,就必然 牵连东宫。这对父子演了一出不知真假的戏,风光满面的陵阳侯,竟就这样上钩了。 他低估了太子,也低估了皇帝。 姜云将暗暗浮起的讽刺压回心里,佛堂净地,不该露出此等心思。 她静心敛神准备离开,步出大殿之时,姜云的目光恰好落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之上。 这颗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树,在护国寺的正殿之前聆听祈愿,挂满了承载祝福的红绸。 姜云仿佛忽有所感,也解下一条新绸,慢慢走到树下。树下常年备有笔墨,她提笔沉思片刻,笑着留下墨痕。 姜云踮起脚,把绸子系在略高的地方,而后稍退两步,朝这棵历经世事的老树微微福身。 “多谢。” 此言既出,姜云便不再停留,她脚步沉稳地走向山寺之外,与东宫卫队会合。 在她走后不久,本该与弟子讲经的妙空来到正殿。 圣僧解下姜云系在树梢的红绸,瞥见两个潇洒的大字。 他笑了笑,嘱咐随行的小沙弥:“待裴少卿再来,请他多留片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射礼 是日锦风绵绵,宫城再开大宴。 姜云与明燎姗姗来迟,他们跟在皇帝身后,与大雍天子一同前来。 而此时,太后、王公、诸妃、群臣、以及一众外命妇皆已入座。列席之人不敢直面天子,却有许多人暗暗窥视太子与太子妃。 东宫大势一夕扭转,在座者皆有所感,太子明燎仍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 也许是谢闲楼中,他的应对深得圣意,也许……皇帝从未想过放弃他。 圣眷荣宠不仅加于太子,也惠及了太子妃,此情此景,令在座之人平添胆寒。 当今陛下赏罚分明,今日缺席的贺周将军不就是如山之铁证? 明燎已是太子之尊。他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帝王的爱重才会赐给姜云。 这位太子妃身上的种种恩遇,逐次浮现在众人脑海。 她的地位与诸内命妇着实不同。 紫宸殿和东宫的关系,究竟是何时得以缓和。亦或者,皇帝和太子从未离心? 席上还有远客,他们不敢再想。 越在是动荡之时,越不能怠慢外使。这场大宴早有安排,但在如今的时局下,必须办得比预想之中更加圆满。 姜云的目光在两位西戎客人身上停了一瞬,除了与她携手并行的明燎之外,没有人发觉这一息停顿。 他们立足峰顶,在他人眼中威不可侵。 他们居高临下,将苍生百态纳入心底。 原来御前风景如此。姜云心生感慨,不再关注旁人。 太后,秦贵妃,襄王……尺寸之遥如同天堑,这场盛宴从第一声礼磬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皇帝笑道:“众卿不必拘束。” 自此,礼乐方兴。 座上众人相谈甚换,然而比之前一次,却显得过于平淡。 许多人不动声色地瞥向席次前列,悄然观察着某位姑娘。 须兰金颜。 皇帝威姿凛然,不动如山,他的母亲上了年纪,脾性倒是越发柔软。太后一贯平易近人,只要有她在场,一应规矩都会轻松一些。 陛下是一位孝子,若能讨得太后的欢心,也就能在他面前露一次脸。 先前的接风宴宾主尽欢,关键正在于须兰金颜意外现身, 填补了太后心中的遗憾。 这位公主有备而来,也显然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开端。 可今日,太后拿出了统御后宫的气魄,与皇帝的神色如出一辙。 作为外邦公主的须兰金颜仍有殊遇,只是她虽然列次在前,却不再有亲近太后的机会。 须兰金颜与出身西陲的灵妃笑成一团,而秦贵妃的座次就在她们前方不远。 众人的目光在这几位之间打了个转,悄悄转向一个热闹的角落。有几位容色不凡的姑娘,正在那里小声攀谈。 秦明素。 想起这位公主的张扬举动,他们心中一凛,若太后此举意味着警告或威慑,那襄王妃的位置……然而金颜公主的意图似也难辨。 毕竟襄王……或许她蓄意接近贺周,只是不愿嫁入襄王府? 阶下种种在上位者眼中无所遁形,姜云忽然问道:“这样的景色,殿下可曾有过厌腻?” 明燎扬唇轻笑:“待太子妃看多了就会知道,此地风光历久弥新,从来没有乏味之时。” “人间百态。”姜云与他更近三分,在他身旁低声感慨,“大人们的想法与寻常百姓别无二致,世故纷纷,聪明人未必清醒。” 明燎的笑意淡了几分:“朝中庸人遍地,无过便堪为功。这些人,倒也不见得胸中有物。” 姜云叹了半叹,为他添一杯茶。 入仕极易,又极难。 清淡的茶香被她捕获,姜云笑着摇了摇头,把手中银壶放回原处。 太子已然戒了酒,在这样的盛宴上,他的酒樽之中却盛着一盏清茶。 这可关乎礼法规矩。 皇帝对他纵容至此,外人竟以为东宫大势已去。 她又笑了笑,出声激他:“倘若殿下失了手,您就真用这一杯茶糊弄诸公?” 明燎垂目瞥她一眼,并不回应她的挑衅。 姜云假意退避,藏着笑转过身。 皇帝向二人看过来:“太子和太子妃在做什么?” 姜云微微俯身,面上虽有收敛,言辞却依然恣意:“回陛下,臣与殿下设局,赌殿下今日战绩。” 皇帝失笑,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大射之礼,倒让你们玩闹开了。” 姜云胡说八道,明燎也不反驳,这两人眼底的轻松写意丝毫未敛,皇帝当然能够 看出实情。 他笑着收回目光,和明燎生出了同样的感慨。 真像。 今日的姜云,像极了徐太傅。 至此宴酣之时,皇帝想听想看的悉数上演,众人的揣摩和臆测可见端倪,席上不会再有新奇之事。 他淡淡下令:“开始。” 钟鼓一转沉烈,八方皆起铮声,礼官唱过一遍祝词,众人各就各位。 司射之人恭恭敬敬地急趋上前,请皇帝当先领射。 皇帝的视线掠过随行之人,所候者庄严俯首。 而后,他朗声笑道:“今日来了许多年轻儿郎,既如此,太子代朕去。” 此言有如惊雷,满座为之大震。好在列座者皆有一番静心功力,若有谁变了脸,就无从逃过一场迎头大祸。 然而即使他们道行高深,也着实不敢相信皇帝竟对太子信重至此。 圣心难测,或许陛下另有目的。 这个念头几乎浮现在所有人心底,能做到波澜不惊的,只有寥寥数人。 若在往日,该有几位浸淫经义的老臣进谏劝止,然而今日局势特殊,他们也不曾刚直到当着外人的面顶撞天子。 明燎坦然领命:“臣遵旨。” 太子气度卓然,举止沉稳,一身风仪无可挑剔。 群臣惊愕之余,他已然应了命。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惊人之事已成定局,其他人便也强行放缓心神,免得触怒皇帝和太子。 明燎射术高深,他顺着司射的指引,在礼乐的应和之中四射四中。 席间一片喝彩,早就备好的赞誉之词交迭传响,射礼的章程仍与往日一般,虽然领射之人的身份远出意料,倒也不至于乱了分寸。 明燎俯身行礼:“臣,幸不辱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藏拙 皇帝的神情与方才无异,看不出满意与否。 邻近的亲王、宫妃却再一次凛了心。 这样的态度仿佛昭示着一个理所当然。结果本该如此,太子的地位不容质疑。 借大射之礼,助明燎立威,君恩似海,谁敢质疑。 惟有姜云的目光始终追随明燎。 他沉稳,冷厉,箭无虚发。 星藏锐芒之中,击破天风白云,明燎的四箭一气呵成,不见瞬息犹豫。 她想起了一件从未说与旁人的事。 当明燎回到皇帝面前,平静而威严的眼神唤回姜云的思绪,她不曾与旁人齐声道贺,只恬静地笑了笑,等着他走向自己身边。 他还是这般模样。 大礼照常举行,明燎忽然笑出声:“胜败已然分明,太子妃以何物做赌?” 方才那一句戏言,他这就还了回来。 姜云狡黠一笑:“我自然赌殿下一骑绝尘,技惊四座,群臣拜服。如此看来,是我胜了,殿下可要给些奖赏?” 明燎轻嗤:“油嘴滑舌。” 两人的声音很低,他们又独列一班,自成一体,除了近在咫尺的皇帝之外,没有人发觉太子和太子妃竟在这般场合开起来玩笑。 皇帝也只淡淡瞥了一眼,仿佛无事发生的样子。 帝王的威仪、气魄和胸襟,由此可见一斑。 姜云暗暗感慨,这就是大雍的天子。 千载礼仪之邦,却有一个不重规矩的帝王。 小至夫妻闲话,大及领射礼法,皇帝对他们的纵容和放任足以震惊天下。 不说后无来者,但姜云饱览群书,敢说一句前无古人。 皇帝不在乎他们的行为举止,也不在乎祖宗规矩,只要能为他所用,无事不可改,无法不可变。 他需要以今日情景扰乱朝堂的视线,扰乱有心人的阵脚,就毫不吝啬宽容,任明燎尽情放肆。 太子和太子妃,也只是他手中一步棋而已。 姜云一心二用,并未因此放松对场中的关注。 几位长辈王公依次射出四箭,脱靶之人自行罚酒,众人贴耳谈笑,循着往日习惯说了一些场面话,逐渐恢复了平淡和从容。 然而在接下来这位年轻亲王起身之时,气 氛似乎凝滞了一瞬间。 明燎扬唇轻笑:“来了。” 这两字更淡更浅,连姜云也听不真切。 襄王明澜。 在座之人恍然察觉到,太子领射所隐含的另一重深意。 至此刻为止,除了皇帝端坐高台,其余诸事与往日大射也似无异。 太子居尊,诸王为长,往日大射也是这般仪程。 在皇帝亲射之后,太子掀开大比序幕,待明氏皇族的长辈亮了相,他的对手就会登场。 此一代人之中,只有襄王能与太子争锋。然而今日他们无由竞争,太子已然不在大比之列。 天堑,鸿沟。 席间看不清高阶之上,但姜云站在此处,却也辨不出襄王的心。然而只看那一道挺拔坚定的身影,襄王的神色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人脑海。 温润君子,文雅端方,明澜进退皆有风度,即使在如今的境况之下,他也不失为一位知礼知敬的儿子、弟弟。 他始终如此。 姜云微微扬了扬头,试图用余光观察明燎。明燎察觉到她的举动,轻抬下颌,示意姜云不要分心。 “此处视野极好,太子妃不妨多看一看。” 他竟如同欣赏一般。 姜云失笑,顺着明燎之意放平了心。过了片刻,她又稍稍垂下眼,遮住一双似叹似笑的弯眸。 说其他人揣测上意,她不也做了一样的事? 太子殿下的一身淡然和坦然,旁人非但得不到,也着实学不来。 襄王的箭也利也疾,弯弓刹那,明澜浑身气势陡然一变。 利芒如电,直取靶心,席间静了一息,而后群情振奋。 这是继明燎之后,第二个箭如连星的人。 在座者勤习君子六艺,能中四箭之人不少,但有此等把握和底气的却数不出几个。 “看清了?”明燎含笑看向姜云,“今日瑾之未至,若无意外,他就是此次大比中,最为出彩的那一人。” 姜云感慨道:“襄王殿下温文尔雅,但也身手不凡。” 这般说着,她又仰着脑袋轻声问道:“往日胜者是谁?” 这是个颇为危险的问题,东宫和襄王府的种种争斗,哪里能摆到明面上来。 然而明燎却笑出了声。 也不止他,在另一边,皇帝闻言都摇了摇头,亲自为姜云 解惑:“当然是贺将军。” 姜云失笑:“果然。” 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道了一声“可惜”。 明燎扬唇道:“有失必有得,或许今日另有收获。” “您是指……”姜云若有所思,想到明燎口中“意外”二字,她也挑了挑眉,“黎渥王子?” 明燎道:“须兰黎渥此来,适逢大射之礼,西戎尚武,他总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藏拙卖俗,不露真艺。” 姜云再度叹道:“可惜。” “您与襄王殿下势压群臣,是为理所应当之事。若贺将军在场,他就没有遮掩武艺的理由。” 明燎与明澜的射术实在高明,有他们这般自信的人本就不多,剩下那几位,或许还会选择退让,不与他们争头名。 尤其在太子离开赛场的情形之下,东宫和襄王府的争斗越发复杂,恐怕没有人愿意涉足。 如此,须兰黎渥大可以顺势藏拙。 与明燎心意相通的贺周偏偏缺席,着实可惜。 明燎却又笑了:“未必。” “嗯?”姜云一怔,抬了抬眼,却见明燎一派高深莫测。 她再度将视线转向场中,正好看见另一位惊艳满座之人。 三皇子,明昭。 他的表现丝毫不输两位兄长,竟也四箭连发,四箭连中。 满座哗然,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 明燎道:“三弟有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惊喜 此时,群臣皆有一念。 三殿下藏得好深。 姜云察觉到了明燎言中的欣赏和了然,下意识地挑起眉角,瞥过眼看向下方。 她先后看向了灵妃和襄王,而这二人的反应,也使她眉间兴味愈发浓厚。 襄王仍旧清雅淡泊,但灵妃竟有三分惊诧,甚至隐含些许茫然。 “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随口感慨一句,噙着笑轻轻颔首。 明燎悠悠一叹:“别多想。” 姜云仰起头:“殿下何意?” “待下次相见,他仍会寻你讨茶。” 姜云扑哧地笑了。 谢闲楼中一杯茶,将明昭的少年心性尽情诠释。然而正是因此,才显得他今日之举难能可贵。 一鸣惊人的三殿下,将为今日大比启封新篇。 “既然如此,须兰黎渥就不能再藏了。”姜云轻声说道,“其他人示弱讨好倒也罢了,堂堂西戎王子远道而来,总不能输给年岁更轻的三殿下。” 明燎没有回答。 姜云也不需他回答,她意在缓解周身凝重,没话找话而已。 皇帝和太子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 满座皆惊,满庭喝彩,值此兴烈之时,不能被人看出一团凝气。 或许这就是皇帝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 姜云笑了笑,目光再次落到明昭身上。 场中少年鸣弓扬势,张着一双灵秀深眸,大步走回他的席位。错身之际,他似乎抬着头与明澜说了什么。 明燎朗笑道:“三弟好身手。” 明昭上前几步,仰着脸看过来,听到长兄一句称赞,他仿佛有些意外。 明澜舒眉展眼,无言轻笑。 直到明燎远远地摇了摇头,明昭才恍然大悟,俯身行礼:“谢殿下。” 皇帝笑道:“昭儿还是这个性子。” 少年心性,意气飞扬,明昭从不卖乖弄巧,却往往能软下父兄的心。 他又抬头瞄了一眼,见明燎轻轻颔首,明昭便打算回到座上。 皇帝却意味深长地看过去,扬手唤明昭过来。 明昭显而易见地垮了脸,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走向御前。 心思流转,其实也只在须臾之间。场下几乎察觉不到明昭的连番停顿,见 皇帝召唤,他们也不觉半点意外。 三殿下表现出众,在大礼之中崭露头角,为君为父,陛下理应给赐奖赏。 比起一贯凌驾众人的太子和襄王,这位将将长成的三皇子,才是今日最显眼的那一个。 皇帝笑问:“昭儿何时学得这般本领?” 明昭面有惭颜,他偷偷瞧了瞧姜云,似乎不愿在长嫂面前提及这些:“父皇教导儿臣精勤于业,儿臣不敢懈怠。” 见明燎眸中似有调侃,明昭低眉顺眼,只当做没看见。 君父和长兄对他知根知底,他们二人的反应足够姜云看清一切。她把笑意深深掩藏,给这位三殿下留足面子。 三皇子明昭,应该不会是多用功的人。 也或许,他的血汗都洒在了旁人所不能及之地。 有两位太过优秀的兄长,于明昭而言,幸也不幸。 皇帝扬颌横扫,有意无意地掠过灵妃那一席,毫不意外地察觉到一丝窥视。明昭没有回头,却把脑袋埋得更深。 “昭儿若能早些把朕的话听进去,你母妃不知会省多少心。” 皇帝虽然斥了一句,但言辞之间尽是满意和赞赏,明昭当然不怕他。 他故作姿态地鼓了鼓脸,如同嘟哝一般:“分明是父皇挑剔。” 皇帝闻之大悦,拊掌长笑。 “去与你母妃说说话。” 明昭连声谢恩,快步退下。 大礼仍在进行,场上风平浪静。天子的欢悦扬传在外,满座振奋,喜笑颜开。 唯独御座左右再次沉寂。 这一次,姜云不再多言。 皇帝的态度已然分明,就无需她装模作样。 明燎轻笑一声:“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皇帝侧首问道:“太子很意外?” 明燎微微躬身:“三弟武艺大进,臣为陛下贺喜。” 皇帝未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而后平静地移开目光。 姜云暗暗长叹,心中了然。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的问话不易作答,而明昭与明燎各有应对,已然修炼得老练高深。 意外之喜。 皇帝之言落在“意外”,明燎却避而不谈,答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喜”。 他并不意外。 无论明昭为何藏拙,太子总归有所掌握。 身为储君,他理应目及天下,尤 其要熟悉兄弟、臣僚,但身为儿子,他也应该知分寸,识进退,不能使君父劳心。 手伸得太长,不是好事。明昭隐忍至此,却仍被太子察知,东宫究竟能量几何? 进退维谷之时,明燎选择了委婉承认。 他从不欺君。 似乎听懂了姜云的心绪,明燎忽然开口:“你猜他会如何?” 他虽然不曾言明,但姜云自能领悟。皇帝似是也想听一听她的看法,又将目光转向二人。 姜云道:“据传西戎王庭皆擅骑射,比起黎渥王子,金颜的反应,似乎更加令人好奇。” 明燎挑眉道:“太子妃以为,须兰金颜会主动请缨,与众男子一较高下?” 姜云笑了笑:“金颜公主入京以来,屡有惊人之举。她不习大雍礼法,又有此一技之长,未必没有竞艺之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应诺 明燎似乎对须兰金颜的反应并无兴趣,只漫不经心地评价道:“且看看。” 姜云了然一笑,不再多说。 倘若西戎使团把金颜留在大雍,这位公主的处境就也犹如困兽。她试图用放肆失礼的举止推脱婚事,已经露出本来面目。 任她更加张扬,也不过是又添薪柴而已,找不出几分新意。 太子殿下不愿将心思放在已然看透的女人身上,姜云却兴致勃勃地瞧了过去。 鼓角激昂,壮怀慷慨,姜云习惯了江南的静,第一次登临大射,虽然称不上激动,却难免感到新鲜。 何况此次大射,与往日尽不相同。 明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而轻声问道:“太子妃喜欢?” 姜云一怔,竟难得有些不明所以,怀着疑惑地抬头看。 她眨着眼直直撞进明燎的深眸之中,像极了藏鹿园中的新生白鹿。 然而这一刻,姜云也自然而然地有所领悟,灵气和慧气在顷刻之间漫入双眼,明燎心中忽然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 姜云坦然地笑了笑:“喜欢,但也无妨。” 她在明燎眸底弯了弯眉,言中没有一丝遗憾:“徐家子弟皆习六艺,我与诸位师兄一同进学,却能躲在一旁偷懒,是好事。” 明燎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姜云轻叹一声,无奈妥协。太子殿下性情如此,即便拖延下去,也一定是她先坦诚。 “天下女子多半养在深闺,姜云也不过是其中一人。倒也称不上难过,只是有些羡慕。江南的风太轻太绵,羡慕旁人的迎风打马的飒爽英姿。” 她身子太弱,心思也太细,姜云渴望御马乘风,更渴望任意驰骋。 她不该是循规蹈矩的寻常女人。 明燎沉吟片刻,只道了一声“好”。 姜云再次变得如同幼鹿一般。明燎逼她坦白心意,却又表现得事不关己? 她知道她的夫君不会对她漠不关心,他始终是恩泽天下的太子,不至于对身边人吝藏怜惜。 只是明燎含糊其辞,令姜云一头雾水。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深埋多年的期盼。 先天不足,生而凄苦,徐太傅为她遍请名医,姜云 的身子骨也没能调养过来,终究要比旁人艰难几分。 皇帝淡淡一笑,与另一边的太后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他们追怀过往,场上已然换过几遍。 司射正要唤下一人,皇帝忽然打断,向附近一席看去:“黎渥可要试一试?” 他似乎有些怀念:“你母亲是个爱热闹的,每逢大射,她都会开心一些。” 须兰黎渥像是有些犹豫,但也只有一瞬而已。他坦荡起身:“陛下盛情难却,外臣献丑了。” 席间多了几道议论,但也算不得热烈。比起先前种种,此事着实不算惊人。何况,他们也并非没有预料。 大射之礼,年年常置,若逢外使进京,皇帝也会邀其观礼,却不会生出此意。但须兰黎渥与大雍关系特殊,他是长乐长公主的儿子,与皇帝血脉相连。 两国盟好,关系亲密,舅舅亲近外甥,上国诚意昭昭,此为理所当然之事,不足为奇。 须兰黎渥自然早有准备。 皇帝看似一时兴起,但国之大事,哪有临阵更改的道理。鸿胪寺通晓帝心,曾隐晦地提点过他,而他本也不见意外。 太后与姜云都笑了笑,金颜眉梢飞扬,似是在为他鼓劲儿。 须兰黎渥身着劲装,举步从容,与身边的妹妹一静一动,看着也和睦又怡人。 姜云低声道:“有备而来,就不知是否想过眼下形势。” 明燎扬唇轻笑,朝不远处扫过一眼。 姜云不曾侧目,但也知道那一处席位的主人。 明昭。 藏了许多年,却在一个并不关紧的地方破了功。 明昭看似大大咧咧,实际粗中有细,心思通明。长在宫廷的三殿下,哪里不知今日之举或将成为新的事端,为他招致无穷麻烦? 两位兄长,文武百官,旁人未必信他单纯,也不见得心中无患。 然而他依旧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作为先行者,逼须兰黎渥拿出真本事。 太子,襄王,三皇子……还有皇帝。明氏皇族没有庸人,此为天下之幸。 感慨难诉,一晃而疏,姜云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须兰黎渥身上。 与他们所料无差,他的射术不输三位皇子,轻而易举地惊艳四座,再一次勾勒出箭雨流星。 皇帝朗声喝彩:“ 好!” 须兰黎渥躬身行礼。 与明昭的待遇相同,他也收获一片赞誉,在座之人交口称赞,赞他少年英雄,气概非凡。 心不在此的明燎捕捉到了明昭的小动作,看着他的三弟举酒入喉,太子殿下唇畔一弯。 与无知无觉的三殿下不同,襄王明澜也看到了这一幕,甚至略略抬头,与明燎对视一眼。 两人齐齐失笑,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 姜云知他情绪正高,忍不住出声调侃:“殿下让我多看一看,自己倒是神游在外。” “太子妃若有兴趣,不妨往禁军大营走一趟。”明燎睨她一眼,“或者在黎明时分,到贺将军府上一观。” 姜云似娇似怒地一横眉,却又笑着撇开眼。 听听说得叫什么话,禁军要地岂能轻易出入,又怎么好在破晓之时惊扰别人。 但才偏过头,她就若有所思地转了回来。 明燎提及贺周,反倒提醒了她。贺周称病时日不短,缺席大射似也不必。 皇帝出人意料地命令太子代为领射,东宫与襄王府处境微妙,若非明昭一鸣惊人,大礼的气氛未必和谐。 而倘若并无此事……力压一众英杰的贺将军不在场,大射之魁首,就将从太子和襄王之间产生。 届时局面或许更糟。 如若形势果真如此,那明昭又会如何? 姜云恍然意识到,明燎的言行并不明晰,她猜错了他的心意。 他所关注的本就不是须兰黎渥。 那皇帝之意就更加难以捉摸。 姜云沉心静坐,不曾窥视天子,温和的目光落在前方,仿佛在为惊艳众人的少年贺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请命 明澜举杯,向须兰黎渥遥遥一敬。眼尖的三殿下恰好瞧见,就立刻凑过去,从兄长手底贪了一杯。 襄王殿下眉眼含笑:“怎么不陪着灵妃娘娘?” “明知故问。”明昭撇了撇嘴,又似讨好一般地笑了笑,“二哥可饶了弟弟的耳朵。” 明澜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都看得出,皇帝特意嘱咐明昭去寻灵妃,是对这位表面张狂的爱子的保护,也意味着未宣于口的褒奖。 内宫正妃,地位尊崇,灵妃身边十足清净。 男儿之间的较量,绝不会在君父面前波及庶母,群臣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窃察皇帝的妃嫔。 把明昭安置在母亲身旁,至少今日,不会有不长眼的莽撞人打扰到他。 然而这位殿下偏偏不领情。 最怕麻烦的人,在惹了一身窥视之后,又上赶着躲到明澜身边。 “灵妃娘娘是个恬静的人,三弟何出此言。” “二哥!”见明澜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明昭连声讨饶,“你小声一些!” 明昭嘟囔似的吐出一句话:“母妃让我找个靶场,再给她表演一番,简直把我当成了杂耍班子!” 明澜失笑:“慈母心肠,三弟该多多体谅。” 明昭嘀嘀咕咕地扭过头。 明澜温和地看着他。 “哪有这么简单。”明昭耳垂泛红,“二哥已然加冠开府,自然不懂弟弟的难处。在宫中的武场……倘若失了手,岂不是徒增笑话。” 明澜失笑:“我观三弟成竹在胸,又何必生此无谓之忧?” 明昭幽幽地看着他。 明澜满面诧异。 “二哥啊,你怎么会懂弟弟的感受。”明昭长长一叹,似是终于找到了诉苦之人。 “弟弟命苦,早生了几年,有幸与您和太子殿下同堂读书……”他瞄了明澜一眼,似有些难以启齿,“每逢父皇考校功课,弟弟恨不得躲着你们走。” “好在两位兄长一身韬略,早早入朝。待清闲了一年半载,几位年幼的弟弟妹妹也已到了进学时候。此时惟我虚长几岁,父皇也就……” 明昭将声音压得很轻,但仍像做贼心虚一般,偷偷摸摸地看向高阶之上。 他心 中清楚,在人来人往的大宴之中,皇帝不可能听见他与明澜的窃窃私语,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明昭选择及时住口。 一向淡泊的襄王殿下,罕见地无言以对。 最终,明澜笑叹一声:“你呀。” 明昭耳聪目明,在他开口的刹那举起酒杯:“二哥,喝酒,喝酒。” 明澜的未尽之语被他堵了回去,摇着头与他再酌一杯。 一番状似寻常的闲谈戛然而止,两人索性不再多说,认真地品酒观宴,其乐融融。 此后再无非常之事,大比已然接近尾声。 酒过三巡,群情酣畅。 姜云为明燎添一杯茶,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明燎坦然任她打量,却不见半点关心。 姜云无奈:“殿下又猜到了?” 明燎悠悠开口:“太子妃想吊人胃口,总该把脸上的字收一收。” “谁敢吊您胃口。”姜云轻声嘀咕道,“再说了,谁又有这般本事。” 明燎微微侧身,问道:“太子妃想说什么?” 姜云颇为放肆地横他一眼:“殿下也不能把旁人看作傻子……您总该装得更像一些。” 她故意将一句话说得婉转曲折,始终关注着这二人的太后闻声展眼,和蔼地笑了笑。 明燎道:“孤猜金颜公主无意展露身手。” 姜云笑道:“为何?” 显然明燎说得不差,她心中所想正是如此。 明燎道:“送太子妃一个彩头。” 姜云故作姿态地瞥他一眼,细眉飞扬:“那姜云——就却之不恭了。” 定下一场与玩闹无异的赌局,两人就将目光放回场中,似是在等胜败成果。尽管听他们言下之意,分明就早已笃定输赢。 太后年事已高,听不清两人的闲话,但见他们看向同一处,老人跟着一瞧,正好对上金颜的身影。 “陛下,太后娘娘,金颜斗胆,也想一试。” 她出列拜见尊长,立足于万众瞩目之地,一言一行落落大方,尽显戎族风貌。 似有清朗长风周游而来,金颜公主神貌坦荡,看上去颇为悦人。 太后怡然笑道:“金颜要与一众儿郎分出高下?” “金颜自知武艺平平,不该任性妄为。但上国盛事,壮怀激烈,金颜得幸观之,也叹也敬,这才斗胆请命。” 她再度俯身行礼:“金颜愿效仿大雍礼仪,趁宴酣之时,觍为助兴。” 皇帝含笑看向太后,见母亲面色和缓,他大度允准,朗笑一声:“不愧长乐的女儿,果然不同寻常。你既有意于此,试一试自也无妨。” 金颜再拜:“谢陛下。” 得命起身之时,邻近者自她面上看出欢悦。 为金颜所感,众人颔首扬笑,敬这位公主胆魄非凡。 候春鸟说 3.30上架,没有投资的可以点一下投资,白送的嘛,不嫖可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如常 须兰金颜稳步走向武场之中,看着利落干脆,十分爽朗。 许多人这才发现,她本就穿了一身轻便骑装。 司射送上一把长弓,她稍稍掂量几下,果断地张弓搭箭,却不曾着急出手。 金颜的神色尽数收敛,洒脱的笑颜沉了下去,似乎在听辨风声。 皇帝和太子眼中都浮现出几分意味深长。 而姜云似乎心有感慨:“金颜公主一向如此打扮,往日虽有眼前一亮之感,待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甫一步入演武之地,却又使人生出几分惊艳。” 这般说着,她又笑出了声:“真漂亮。” 明燎问道:“太子妃与金颜公主一见如故,原来也不知她熟悉骑射之术?” “怎能与一眼瞧着就弱不禁风的人谈及这些。”姜云笑着摇摇头,“金颜公主性子极好,为人体贴,可没有戳人伤心事的道理。” 她的笑意恬淡也坦白,与言辞之间的“伤心事”似乎半点不沾边。 襄王、三皇子、几位宫妃都看了过来,周围响起几声交迭的劝慰。 “太子妃性情洒脱。” 姜云一一谢过。 明燎垂目睨她一眼,却最终未曾开口。 能走到御座下方的没有庸人,他们赞的只有太子妃,绝口不提得太子妃盛誉的金颜公主。 姜云与明燎不曾克制声音,本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大雍天子不至于和外邦公主计较小节,却无人能逼天下最尊贵的人压抑不满。 金颜失度、失礼,将边关大将卷入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风波,又任性张扬地扰乱大射。太子与太子妃暗施告诫,不足为奇。 众人心中有数,等着看金颜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直到风停刹那,金颜终于松开手。 一支利箭盘旋着穿破靶心,席间照例齐齐为贺。 她的身姿、气势皆属一流,显然已经接近高手行列。 此刻,席次错落的宫廷大宴之中,不约而同地传出称赞。就算哪一人看得不够清晰,也不妨碍他从扬传的赞誉里听出真相。 群情道贺,赞她不愧为戎族公主,赞西戎果然尚武之邦。 有几道清清亮亮的女声在宴上传响,仔细一听, 原来金颜公主竟也打动了不少姑娘。 “瞧那张大弓,一眼看过去,仿佛与公主齐高。到底是西戎王庭出身的公主,竟能拉开这样的弓。” “牧原气魄,雄厚英武,果真不同凡响。” 也有人似是察觉异样,然而那一思似有似无的异常之感很快流逝。非礼勿听,碍于男女大防,他们收回心思,不敢惊扰各家姑娘。 姜云扬眼一扫,发现金颜的身影毫无动摇,似乎不为激扬的喝彩所扰,心神全在弓箭之上。 之后两箭依然正中靶心,但金颜等得时间越来越长。 场中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位来自异乡的公主能否与当今天下最优秀的几位男儿同台较量。 诚然他们心中明白,若与太子,襄王,三皇子,以及她的哥哥须兰黎渥相较,金颜尚且远远不及。但倘若她也能中四箭,就足以将其他人都比下去。 与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战绩持平,对在场许多人而言,都是不容回避的失败。 汗珠自金颜额角缓缓垂落,司射已然看出她的疲态。 风声掠过两颊,仿佛紧贴着她。金颜面上的犹豫越来越深,绷紧的弦乍然松动。 离弦一瞬,眼光锐利、精通射术之人齐齐一叹。 可惜了。 这只箭与主人的心意偏差太远,堪堪错过箭靶边缘。 只需毫厘之差,就不必遗憾脱靶。 金颜抿起唇,稍稍垂目。在司射提醒之前,她叹了一声,坦坦荡荡地收了弓箭,一回身走如席中。 “陛下,太后娘娘,金颜惭愧。” 太后微微探身,眯着眼瞧了瞧,视线有些模糊。 仔仔细细数过一遍,老人家颔首笑道:“金颜年岁尚轻,又是女子,本就比旁人多些难处。有此成果,你已然十分出众。” 皇帝也和缓三分,劝她不必介怀。 金颜虽然有憾,但也坦然承认失败,依着大射规矩,自行罚酒一杯。 一道薄红泛上金颜额角,也不知是酒意还是惭颜。 至此,大礼方终。 今日魁首不出意外地落在襄王身上,明澜平静地谢恩,尽显谦谨之气。 仰赖着滴酒不沾的太子殿下,姜云也免于醉态,是今日宴上最为清明的几人之一。 总归没人会直愣愣 地接近太子妃,也就无人察觉姜云周身毫无酒气。 皇帝率先离席,姜云与明燎依旧跟着他。 左右随行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脚步无声无动,将气息压得极低。 皇帝淡淡道:“做得不错。” 这夫妻二人通晓圣意,给皇帝省了许多麻烦,想来天子见之,心中满意,这才不吝表达赞赏。 但明燎却似有些答非所问:“孝敬祖母乃是为人本分,陛下此言,臣不敢当。” 皇帝忽然驻足,面色微冷:“太子至孝,不必推辞。” 明燎俯身回答:“陛下谬赞。” 姜云深深垂着眼,在她身后,一众宫人心神战战,却依然不动声色。 她知道,这些在宫城之中挣扎求存的小人物最是擅长审时度势,表现得如此谨小慎微——他们必然知道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 这般隐含无限危机的对话,绝对发生了不止一次。他们习以为常,才会做出此等情态。 她在心中缓缓一叹。 他们无错,却浅薄。看似滴水不漏,实则早已彻底暴露心思。 倘若皇帝和太子之间有一个多疑阴鸷之人,或许就将在发作之时迁怒他们。 揣摩上意,大罪是也。 姜云沉稳平静,周身只有属于太子妃的雍容和从容。 她与明燎状若恩爱夫妻,没有被太后看出破绽。 老人的情绪明显转好,皇帝因之盛赞太子,赞太子为人至孝。 他在指责明燎不孝。 姜云不知其中缘故,但她早就看出这对父子之间不寻常。 明燎与皇帝相对沉默,片刻之后,携姜云躬身行礼:“臣告退。” 皇帝扬唇:“去。” (第一卷:更帷幕,完) 候春鸟说 “更帷幕”这一卷,从东宫的危局开始,到皇帝的责难结束。就像第一卷的简介所说——天地如新,山河如故。 埋了一些线索,解释了一些暗线,朝堂事在平静又壮烈的岁月中缓缓向前。 明天上架,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重围 两地人不寐。 东宫太子神色阴冷,太子妃挥退宫人,安静地陪他小坐。 远避江南的徐太傅,在今日收到了一封家书。 这是他的学生遣人星夜兼程送过来的,署了大理寺少卿裴济的名。 然而展卷阅来,却能看见与徐太傅如出一辙的字——裴少卿笔锋凌厉,可没有这般潇洒。 这是姜云的信。 老太傅的手指在最平常不过的红绸上摩挲片刻,似安慰一般地笑了笑。 “平安。” 信中只有两字而已。 他对京中事多有耳闻,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姜云的处境惟她自己才能定论。 徐太傅相信她的能力和毅力,但仍免不了在夜深人静之时,想念这位从不令人担心的后辈和学生。 如今,他可以放心了。 他肯放手任她高飞,就不会质疑她的判断。 这封信来路蹊跷,但经手之人与老太傅皆有关系——祈愿之地的一缕红绸,借护国寺住持的帮助,交到了裴少卿手中。 姜云,裴济,妙空,他们无一不是谨慎通透的人,既然敢送出消息,必然就有不惊动他人的把握,也有躲避追查的方法。 何况这封信实在简单,就算给人截去,也不会有何影响。 太子妃平安,他所谋之事,一切正常。 徐太傅定睛瞧着案上烛火,攥着卷了边的红绸沉思片刻,最终收回了销毁的心。 逃过一劫的红绸被藏压在镇尺下方,免得抽了丝的边缘给什么东西再度勾破。 对此一概不知的太子和太子妃,尚在为今日所见争执不休。 只是他们所争的事……颇有些出人意料。 “愿赌服输,您堂堂太子,不至于与我一介小女子赖账?” 姜云把眉一挑,也娇也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许我的彩头何时兑现?” 她把新煮的茶朝一边拨了拨,做足了威胁模样。 这场所谓的赌局,只是劝慰太后的戏,但姜云却在如此紧张之时,当真了。 明燎唇角微扬:“不必拿腔作调。” “此前,太子妃独自出行……暗卫看不透你的玲珑心,但也事无巨细地报了回来。” 他冷淡地扫她一眼:“你和裴济之间的事,孤不曾与你计较,这不足以抵太子妃的彩头?” 姜云并不意外他忽然翻开旧账,但也不惧严厉的太子。 “果然瞒不过殿下。” 只是虽然无惧,她言中那一丝转瞬即逝的遗憾,到底还是浮现出来。 明燎嗤笑:“太子妃不会自欺欺人地用佛前莲香安慰自己,你还不至于如此软弱。” 姜云口中的请香祈福,无非是在告诉妙空,她有事要寻追查此案的裴大人。 但姜云到底沉稳,她仰着脸凑到明燎面前:“我可胜了殿下两次。” 一次是她在皇帝面前的任性言语,一次是明燎配合允准的矜持爱慕。 明燎淡淡道:“得寸进尺。” 姜云笑而不语。 若非明燎有心放任,她也不会急于求成。 既然太子殿下直言点破,那就不会再行计较。 这般笑闹一时,方才那一阵惊心入骨的沉郁渐渐散了。 明燎又道:“不必如此。” 姜云微微一叹:“我知殿下坚毅,但您就当姜云心生畏惧,不愿见您如此神情。” 她不欲多谈,斟一杯茶递过去:“陛下发作得毫无道理……不像是为了旧事。” 姜云问得隐晦,但明燎不会不懂。 他挑起眼角又笑了笑:“陛下训诫为臣者,不会顾及有无外人。太子妃莫要多想,或许有朝一日,你也会遇到此般情景。” “所以口口相传,东宫的所谓困局,就渲染得人尽皆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在满朝文武面前赐您殊遇,总不会没有目的。” 姜云缓缓道:“一局终了,大礼落幕,陛下想听想看的皆已得到,才会不留情面地施斥于您。” 明燎的声音逐渐变冷:“你想说什么。” 姜云坚定如常:“您在试探三殿下,陛下也在试探您。” “姜云。”明燎凌厉的双眸直刺向她,“你的智慧和胆量,不必用在孤身上。” 若明燎如此唤她,就不会再将她视为东宫太子妃。 他们此刻只是君臣。 他能在顷刻之间将身份与情感尽数剥离,锋利直白地拷问人心。 以这样的手段对待兄弟,他在避无可避的洪流之中保下贺周。然而换了妻子……温情与和睦消失殆尽,相敬如宾的重帷暖帐一旦揭开,只剩下尖锐刺骨的风刀霜刃。 只可惜,他越是阻止,姜云就越是要问。 明燎背负了许多人的命,把自己当做坚城精甲,锐芒利刃。他最是严厉,也最是温柔——达则兼济天下,君子施恩不问报偿,然而历遍百代千秋,哪有如他一般的太子。 大雍太子御下有方,但身为一国储君,他却施了太多本该得人效忠誓死的恩。 姜云叹道:“慈不掌兵,贺将军征战有方,从无疏漏,但他日日折磨自己,却也绝非长久之计。殿下,您不该一味纵容。” 明燎冷淡品茶,仿佛在等她自行退避。 “您在试探三殿下,想知道他将作何决定。陛下为此施加斥责不足为奇,但不至于如此严厉。对您的试探之举……陛下乐见其成,甚至顺势相助,您再一次猜中圣心。” 明燎仍无回答之意,姜云心底发沉:“殿下应当明白,即使贺将军在场,想看清三殿下的心,也未必没有机会。” “陛下打破陈规,出人意料地命您领射……贺将军如果在场,三殿下更该有所作为。” 她阖目长叹:“贺将军和您的关系天下皆知,贺氏一门猝然倾覆,他已然再无选择余地。” 皇帝胆魄威武,震撼朝堂。若太子领射,亲信夺魁……非但襄王面临无涯天堑,东宫也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这般讯号使人不寒而栗,必须有非常之事、非常之景扰乱旧俗。 对皇帝而言,这或许不是试探,而是考验。 他意在考验三位爱子,考验他们的谋略和心胸,考验他们的临机应对。 明燎意指明昭,但皇帝着眼所有人。 太子纵容贺周,却将皇帝的计划彻底打乱。 姜云忽然起身,俯首躬身,言辞恳切:“无论贺将军藏着什么秘密……陛下的容忍,终究有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孤直 明燎似是没料到姜云如此天真,如同嘲讽一般地向她看去。 “太子妃就当真不曾想过,孤有此举,也是逼迫瑾之妥协?” 他噙着一道不深不浅的笑,冷淡地近乎冷血:“孤的太子妃,不像这般单纯的人。” 姜云没有起身,没有抬头。她眼底似有一层轻淡的悲哀,浸润在无形无影的厚重兵锋里。 一盏清茶温热散尽,暖室寒凉如冰。 姜云脚底微麻,腰侧也多了几分僵硬之感。 她将双唇绷得更直,克制住愈加激烈的气息,稳稳地站在原地,死死维持。 “若将军所料不错,此前的谋逆大案里,您想要的答案,贺将军已经给了。” 她的身形没有半分动摇,言辞同样十足笃定。 “用人不疑,这样的事,殿下不会再做第二次。” 明燎平静如常,任她苦苦支撑。 宫中女眷之中,数姜云身份最高。太后是个温和的人,从不会磋磨小辈。皇帝和太子恩威深重,更不至于难为女人。 她入宫时日不短,还没有人如此落她面子。 原以为是森罗殿,修罗场,但皇城岁月并不难熬,甚至称得上十分轻松。 一旦回到规矩森严的宫城,就无人胆敢冒犯地位尊崇的太子妃。后妃、公主……他们熟知帝王脾性,不会无故惹他生厌。 恃宠而骄四个字,绝不会出现在今日皇城。 姜云能忍一时之苦,但日复一日的安逸和平静,到底是娇惯出了一副单薄身子。 裹着江南清风而来的太子妃,见惯了人间苦难,经得住严霜凛雪。可眼下,只是多站了片刻,她竟觉得有些难捱。 姜云的唇齿咬得更紧,面上却不露半分疲惫。若无这一插曲……她险些忘了自己还是久病缠身之人。 明燎淡淡看向她:“起来。” “是。”姜云缓缓起身,仍然不动声色。 明燎看出了她的苍白和无力,但也不见心软,甚至有些变本加厉。 “换一壶茶。” 他虽偏爱姜云的茶,却也从未向她索取。姜云身为东宫太子妃,理应得到夫君的敬重。 但他的确下了一道冷硬如刀的命令,而姜云也毫不犹豫地执行了。 背过身之时,她躲着明燎的目光,长长舒一口气。 然而她心底的惨淡悲哀愈发浓烈。 贺周如此,她也如此。 明燎的温柔如同利刃,狠狠扎在姜云心口。 他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用最强硬的口吻逼她离开。只要逃离明燎的注视,也柔也韧的太子妃就能得到一丝喘息。 至于贺周……明燎宁肯被他误解,也不愿他再一次背负无谓恩情。 太子终究只是太子,明燎帮不了贺周。倘若再一次牵连东宫,贺周心中枷锁只会更重。 不多时,茶香充盈满室。 姜云缓过神,卷着一身淡雅清香回到明燎身边。 “殿下希望贺将军恨您。”她忽然放轻声音,“您想逼他恨您。” “太子妃。”明燎沉声唤道,“注意分寸。” 姜云轻叹:“您希望他宽恕自己,可贺将军这样的性子,怎么会轻易加责于人。” 贺周遇事必先拷问自己,而后……就是罪魁祸首。 明燎冷淡地抬起下颌,姜云下意识追随他的目光,将注意转向案上茶器,片刻之后,面色深沉的太子妃失笑出声。 她喉间还余有些许颓意,牵不得几分力气,这么一笑,姜云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偏偏她生得动人,笑得娇娇软软,那一身深藏的柔弱,就这样暴露出来。 明燎目光一顿:“坐。” 姜云为他添好新茶,收拢杯盏,从容落座,却仍然不曾放弃。 “我不知您与贺将军为何如此,但也愿斗胆一猜。”她向明燎稍稍贴近,声音浅得仿佛无痕,“贺家……有其他人活着?” 明燎眼底终于掠生变化。 他扬眉睥睨,冷笑一声:“怎么可能。” 姜云的心再次变沉:“那就是更危险的事。” 明燎道:“姜云,你逾矩了。” 姜云沉默许久,最终深深一叹:“战事将兴,无论何种牵绊,都不能继续拖延。陛下今日之言……是警告,也是提醒。” “我不知陛下究竟知道多少,但姜云看得出,陛下信您,也信贺将军。”她微微倾身,几乎要投入明燎怀中,又仰着脸探了探,耳鬓厮磨一般,“对您而言,帝王的信任远比怀疑更加危险。” 随后,姜云扶案坐直:“陛下信任东宫,您就不能让他失望。” 在皇帝眼中,以东宫之力,足够将此事处置得宜。一旦有疏漏之处,他也只会追究太子之过。 明燎的处境绝不轻松。 然而他却笑了:“你放心,陛下不曾怀疑贺将军。” 姜云拧着眉与他对视,试图寻找明燎的破绽。 明燎道:“孤料定此次大射将有异常,才命瑾之暂且回避。缺了一位勇冠三军的英雄魁首,今日之一切,皆能以长幼尊卑作为收场,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他似考校一般地问道:“除了没有看到刚直锋利的贺将军,陛下可曾错过什么?” “您的坦荡,襄王殿下的淡泊,三殿下的眼界与心胸……以及两位惊艳群臣的西戎客人。”姜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除却一位不知退避、锋利如常的贺将军,陛下希望看到的皆已成真。” 明燎又问:“若如此,今日胜败又当如何?” 姜云叹道:“贺将军性情太烈,过刚易折。” “风头太盛,树敌太多。”明燎恢复了冷淡,“陛下不曾怀疑瑾之,但不会给他更进一步的机会。” 姜云眉目低垂,久久无言。 等到明燎面前的清茶再度转凉,他才听到姜云的声音。 “贺将军,只能是依附主君的孤臣。”姜云眼底漫上一层深深的遗憾,“他不会容许贺将军开府立业,贺氏门阀也绝无机会再次挺拔。” 明燎道:“所以陛下降责,与他无关。” 姜云慨然一笑。 皇帝斥太子不孝,是斥他枉费君父一片苦心。他代太子做了恶人,而太子竟然不愿领情。 “陛下降责,是因您的一时心软。” 太子妃温和的嗓音不惊波澜,却也激起一室激涛。 至于浅语低吟之间的真真假假,已然无从分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真假 夜色渐浓之时,深宫一隅传来异动。 偷偷摸摸从灵妃宫中溜走的三皇子明昭,屏退左右随侍,孤身走向紫宸殿。 然而尊贵的三殿下却被卫士拦在殿外。 早早候着的大太监陈十安笑眯眯地和他见礼:“陛下已经安寝,三殿下明日再来。” 明昭无奈,谢过这位自小看着他长大的陈公公,恭恭敬敬地朝正殿的方向俯身垂首。 待行过礼,明昭就要离开,陈十安却又叫住了他。 明昭掀了掀眼皮,料定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陈十安依旧笑着,甚至笑出了褶子:“殿下若夜不能寐,不妨找灵妃娘娘说说话。” 在明昭翻起白眼之前,他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这是陛下交待老奴,命老奴转告给您的。” 险些冲撞天子的三殿下没了脾气:“明昭遵旨。” 陈十安目送明昭走远,眼角的褶子深了几分。 但明昭应得爽快,却终究未曾把君父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三殿下乃率性儿郎,若事事听训守规矩,那便也不像他了。 明昭拖着一张写满了不情愿的脸离开紫宸殿,直至走到一处僻静地方,他忽然敛尽神情,目光深深地叹了叹。 帝居与他脚下的路正正相悖,明昭已然远离拱卫紫宸殿的禁军。没有人发现,素来轻狂的三殿下,忽然认真了起来。 他仰着脸算了算时辰,果断地一转脚步,去了另一个地方。 东宫。 此时,姜云尚且不曾回到寝殿。 她想知道的事,明燎已经给出答案。不管姜云信是不信,此事必须到此为止。 无论为臣还是为妻,作为太子妃,姜云可以劝,也可以谏,唯独不能质疑太子言中真假。 她已经得到太子的坦诚和信任,就绝不该继续追问。 哪怕姜云心中清楚,就算明燎所言并非搪塞或者托辞,也必然还隐瞒了一些东西。 然而她决心点到为止,却好似又使出了拖字诀,竟一直赖在太子身边。 这对夫妻倒也特别,他们共处一室的时候不比旁人少,却往往远离罗帐红烛,尽在漫卷书香之地。 明燎挑眉问道:“一整日劳心劳神,太子妃不觉疲倦?” 姜云失笑:“您留我到此时,不正是有事交办?” 明燎笑了笑,不再多言。 姜云不愿返回寝殿,他也不至于亲自赶人。 到底是结发妻子,她有意红袖添香,明燎自然不会不允。他挑了一册极为偏门的古籍随意翻看,时不时批注两笔,再与姜云讨论一番。 发觉妻子对答如流,太子殿下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果然是徐太傅引以为傲的至亲晚辈。” 她似乎未曾听出其中深意,状若平常地摇头推辞:“殿下此言,姜云不敢当。” 一整日都陪在明燎身边,姜云妆容明艳、发髻未散,仍在彰显大礼之上的端庄矜贵。本就生得绝色的人,衬着这样一幅清贵打扮,甫一示弱,竟格外得惹人心怜。 “说来惭愧,这些倒也并非外祖所授。”姜云难得展露娇颜,低垂着目光缓缓一叹,“殿下学识太深,姜云敬佩之余,也怕在您面前露了相,只好挑着闲暇多读几册书,以免殿下失望。” 明燎轻笑:“彼此心知肚明之事,何必寻这些无谓借口。” 他收回目光,意兴阑珊地合卷停笔:“若太子妃想考验孤的耐心,不妨另换一种方式。” 姜云叹道:“得陛下默许、而您也不曾在意之事,殿下又何必非要言明。” “何不就让旁人以为,姜云来到您身边,只是因为陵阳侯顺应圣意,而命数也恰恰能够贴合。” 明燎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我夫妻闲话而已,太子妃还怕传到外人耳中?” 姜云静了一瞬,答道:“殿下这样的坦荡心胸,我学不得。” “这倒不失为一句真话。”明燎扬眉笑了一声,随即,他将手里书卷递给她,“太子妃有此向学之心,孤自然不该阻拦,东宫之中藏书众多,你可尽情一览。” 话音才落,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揽她近前,微扬着唇角,似温柔一般:“若太子妃不见长进,孤可是要罚的。” 姜云的眉顿时拧紧,半惊半急地绷紧身子。但她挣不开明燎的臂膀,只能忍着喉间翻覆,强行舒缓心怀,不愿暴露心头一点似有似无的欢悦。 她已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失去分寸,但始终守住了那一丝破土欲出的女儿心。 姜云不会回避爱慕。与明燎重逢之时,她就知道,她不愿错过这一段失而复得的奇缘。 明燎的温情令她动摇,但聪慧如姜云,怎么会看不清他的真意。 他的温柔令人战栗,这分明是最诛心的剑。 他们师从同一人,在当以年来论数的棋局中,徐太傅培养了一位出色的太子妃。他们有同样的胆魄、见识,太子与太子妃的文章谋略皆有徐太傅的影子。 她被人生生打造成最适合他的样子,从而逃脱泥潭漩涡,在惊涛骇浪里觅得生路。 她感激徐太傅一片苦心,但对姜云这样的人而言,依附旁人已是难言之耻,更毋论算计深情,用七年时间磨炼“相契”。 她在明燎面前,始终有一层无从开释的愧。 何况,她心悦他。 谨慎矜持的姜云不愿挑破真相,似乎想为自己保留一分从容和骄矜。 太子殿下在惩戒她的虚伪,用最缠绵的剑,来回应她的温存。 玩弄人心,明燎炉火纯青。 或许这也是最细腻的警告,他未必需要一个动了情的姜云。 他待她,只是太子妃。 先前那一番显然将他激怒的谏言,也不曾激出太子深威,姜云只是不愿剖开苍白真相,竟就令他使出如此手段。 她把沉重过往死死压下,笑得一如此日之前:“姜云明白,必不让殿下失望。” 明燎淡淡应了一声,却并未放松禁锢。 在姜云按捺不住之前,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姜云垂下眼帘。 片刻之后,有宫人入内通传。得见两位主子的温情一角,他急忙低下头,忍着惊惧恭敬告禀:“殿下,三殿下前来拜见。” 明燎淡淡道:“让他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拜见 正文 第四章 拜见 明昭步入殿内,就看见如此一番良辰美景。 他的长嫂温顺地坐在太子身旁,微微垂着头,额角有几分犹未褪净的红,隐约也朦胧地藏在青丝之中。 最是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唇边也有些许柔和笑意。 只可惜,这难得的温柔在看清弟弟之时一转而逝。明燎抬起眼,饶有兴味地看向来人:“原来三弟也未成眠?” “殿下,太子妃……”夤夜来访的唐突客人瞠目结舌,满心惊异不知从何说起,“冒昧前来,请恕明昭失礼。” 他到底是个知礼的人,扰了兄嫂的浓情蜜意,明昭手足僵硬,将脑袋深深垂着,不敢多看一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般情态,方才…… 明昭有惊扰太子的胆量,但任他如何大胆,也不可能料到,夜深人静之时,太子妃竟还在明燎身边! 虽说,他们同殿而居,似乎才是应有之事。 三殿下身上的轻狂劲儿彻底消散,手心都泛了一层薄汗。 他的长兄待人冷淡,也从不为美色动容。太子妃倒是的确不像寻常女子,但…… 明燎笑道:“坐。” 兄长越是平静,明昭就越是为难。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来的着实不是时候。但任谁都知道,在此时忤逆太子,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事已至此,就算没有眼前异景,深夜扰太子安眠,他也要给出一个不会触怒明燎的理由。 明昭面上的僵硬太过清晰,反而是姜云先缓过神。 她状似平常地一抚鬓发,起身朝明昭笑了笑:“殿下请。” 姜云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向明燎:“方才的茶,您可喜欢?” 明燎眼角的笑意似乎真了几分:“太子妃的茶别具滋味,皆是难得之佳品。” 姜云轻轻颔首,眉眼之间尽是温柔。她仿佛禁不住夫君的直白称赞,故意深深敛眉,把情思埋在明眸中。 性情含蓄的太子妃与明昭错身而过,很快,清淡的茶烟氤氲在三人心头。 这般蕴藉着儿女情长的大度和宽容,勉强化解了一室生硬,明昭终于应命落座。 只是他的声音里仍有惭愧,明昭甚至不敢看向长兄:“殿下,臣弟失礼。” 方才之所见所闻,将他的心绪彻底打乱,三殿下语不成句,只能再次告罪。 多了一个太子妃,准备好的招数不便施展,他索性就等明燎主动询问,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之感。 明燎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却并不难为他:“三弟此来何事?” 明昭以余光瞥向姜云,像是有些不情愿。但总不能劳太子久候,他压着声音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殿下收留弟弟一晚。” 明燎失笑:“三弟何出此言?” “殿下这是明知故问。”明昭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似是担心什么一般,不愿再谈。 明燎仿佛意识到什么,坦然地笑了笑:“但说无妨。” 明昭犹犹豫豫地开口:“您也知道,弟弟过去行事荒唐,学业不精。难得母妃开怀,将弟弟唤到眼前,她不再耳提面命,却是更加……今日劳累不轻,至此深夜之时,弟弟若不离开,母妃无法就寝。”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不瞒殿下,弟弟是骗了她才得脱身。只是母妃或许会遣人到弟弟那儿瞧上一瞧,所以……” 他不愿被灵妃看穿谎言,也应该与太子见一面。 然而在明燎面前谈及母亲,令明昭十分为难。他似是在躲在避,但这只言片语之间流露出的慈与孝,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明燎眉峰轻扬:“与二弟诉了苦,又躲到孤身边?倘若孤今夜歇得早,三弟可还打算躲到紫宸殿?” “殿下一向勤勉,臣弟猜您应当尚未歇息,这才冒昧前来。”明昭大着胆子看他一眼,也不忌吐露实言,“您说得一点不差,弟弟方才,还真是去了紫宸殿。” 姜云恰好返回,正听见这一言。她为这兄弟二人各添新茶,略显惊讶地看向明昭。 明昭连忙道谢:“不敢劳烦长嫂。” 姜云笑道:“三殿下不必介怀。” 明昭张着眼在姜云与明燎之间来回打转,片刻之后叹了一声:“殿下和太子妃感情甚笃,令人艳羡。” 见两人都看向他,明昭又道:“太子殿下沉浸公务,难得太子妃愿意相陪。” 他卖了许久的乖,却终究是张扬之人。生性洒脱的少年虽被意料之外的情景骇住了心,可一旦回过味儿,三殿下就品出了一丝不寻常。 他感慨道:“要说长嫂的茶,那是真的好。可太子妃亲自烹茶,想来即便是凡品,殿下也必然不忍推拒。” 明燎轻笑:“却也未必。” 明昭忍着笑意轻叹道:“可惜臣弟不擅丹青,否则必为殿下画一幅像,让您看看自己的神情。” 他能忍,姜云却不能。只听“扑哧”一声,端庄的太子妃稍稍垂头,眼角染上一层连番起伏的红晕。 明燎的视线扫过二人,不曾与发妻、兄弟计较小节。 他淡淡地问道:“陛下已然安寝?” “是。”明昭不敢再闹,正色回答,“陈公公守在殿外,代为转达圣意,命臣弟……去寻母妃。” 他的声音明显发苦,唇角都沉了下去。姜云见状,再一次笑出声。 偏偏明昭不能与长嫂计较,只好告饶一般地看着她。 明燎忽然轻叩杯盏,二人的玩闹之心顷刻收敛,齐齐看向太子殿下。 “大礼告终,群臣尽散,然而有一人出宫不久就驱车返回,秘密面圣。”明燎饶有兴趣地问道,“三弟可知此人是谁?” 明昭缓缓摇头:“还请殿下解惑。” 姜云目光未移,却也能看清明昭之神色。她不由得暗暗感慨,三皇子明昭,真是将“张弛有度”四个字谨记在心。 明燎所说之事,实际他们不该问,也不该听。 但明昭却干干脆脆地问出了口——他知道太子既然提起,就不会允他退避。 更为难得的是,他把果断打磨得如同坦然,使得一襟少年意气酣畅爽朗,令人忘记他的身份。 终究是天家儿郎。 她在感叹之余,也看了明燎一眼,恰好与他的目光有一瞬交错。 太子殿下的注视明昭,同样果断地给出答案。 “裴济。”?</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御史 正文 第五章 御史 明昭一怔:“裴少卿?” 他立刻察觉到明燎的言外之意。 陈十安的话必为托辞,皇帝此时定未歇息。 太子也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裴济,或许,他如今犹在宫中,就在紫宸殿内。 这位少卿大人的来意与他有关。 只是……太子为何要提醒他? 明昭在一瞬间发觉异样,但明燎的用意令他生疑。 姜云盈盈笑着,通身周谨散了大半,似有些慵懒和倦怠:“少卿大人果然勤政。” 见两人看了过来,她有意无意地叹了叹:“裴少卿尊师重道,与徐太傅素有联络,然而回京之前,我却从未见过他。” 明昭有些惊讶:“裴少卿曾在江南数个州县出任要职,其中应有岱州清泽县。” 姜云答道:“是,裴济大人出任清泽令时,我已在徐太傅身边。” “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明昭言中流露着几分惊叹,“不愧是裴少卿。” 清泽风雅之地,徐家世居于此。不乏有人认为,裴济调任上县清泽,正是借了徐太傅的力。 若姜云所言不虚,裴济就是勤勉得无暇分身,与恩师近在咫尺,却难有拜访之时。 明燎唇角微扬:“他在清泽任上政绩斐然,却招致一身毁谤。劾他以权谋私者不知凡几,然而查到最后,反倒证明裴济务实清廉,治政有方。” 此事也曾掀起狂澜,最终却成为他的东风。 一封接一封的密折上达天听,裴济因此入了皇帝的眼。他于次年调任岱州司马,并很快被提拔入京。 太子殿下意有所指。 姜云与明昭皆能听出他的深意,只是这二人心中所想并不相同。 徐太傅名望虽高,一朝致仕回乡,便也人走茶凉。 当今天子积威深重,与为官数十载的老太傅矛盾极深。满朝上下皆以为他这一走再无回头路,时日久了,竟有人将主意打到清泽,盯上了徐家的根基。 财帛权势最动人心,既然有利可图,也能讨好皇帝,此等良机谁肯错过,连番试探之后,一场声势喧天的讨伐突然开始。 只是结局不如人意。 在姜云看来,明燎认为这样的结果当在徐太傅意料之中,甚至正是他推动而成。 同样的一番话落在明昭耳中,却成了另一种样子。 明昭虽然轻狂,倒也并非桀骜,三殿下知节行义,在京中名声不凡。再者说来,就算明昭行事不妥,也轮不到大理寺过问。 若说他与裴济有何渊源……就不得不提起他的未婚妻子。 御史大夫的小女儿,南为雅。 她的一位庶兄与父亲一样,也供职于御史台,而且,就在当年弹劾裴济的官员之列。 真相终究大白,南行谨受人蒙蔽,遭人利用,其情虽然可悯,但仍有失职之行。好在最终未曾酿成大祸,经过一番小惩大诫,他倒是也得安然脱身。 御史在此等境况之中,到底比旁人多一些优待。 何况,南家不可能将手伸到清泽。他们的处境未必安全,徐太傅就是前车之鉴。 裴济调任回京,南行谨也曾登门致歉。此后二人再无嫌隙,他们同殿为臣,也能算是朋友,这几年中多有交结。 太子殿下一言一行皆有目的,莫非此事与他有关? 两人各怀心思,虽不曾暴露出来,但明燎何许人也。他当然看得清他们的心,不如说,在他开口之时,就已经料定二人的反应。 明燎漫不经心地说道:“人心自古如此,心中有鬼之人,担忧裴济挟私报复,生怕哪一日犯到他手中。将他调至大理寺,京中倒是太平许多。” 姜云失笑:“殿下言之有理。” 言罢,她想起连日风波,忍不住微微叹道:“裴少卿匆忙进宫,想必是又有变故。” “待上了朝,自有分晓。”明燎专注清茗,随意地应了一声,心思似乎皆在茶里,“裴济断案有术,或许他已然查得关键,才急于入宫面圣。” 他下颌轻扬,也不顾忌明昭,如往常一般看向姜云。 姜云会意,笑着为他再添一杯。 明昭知分寸,稍稍垂下眼,避开长嫂的满面温情。 明燎倾杯入喉,止了无谓之谈笑。 分明是他挑破此事,但太子殿下失了兴致,姜云和明昭也只能跟着噤声。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而他们都是聪明人,不至于逼他说出不该说的话。 “殿下。” 明昭心里颇为复杂。 明燎的暗示极为明显,他在提醒明昭,这位出身南家的御史,必然牵扯某些大事。 而且,此事必将牵连到他。 明燎一贯严厉,他已有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长兄。即便在幼年时,太子对他不乏维护,但也是管束更多,绝不会徇私纵容。 身为储君,教导弟弟是明燎的职责。 但在他们渐行渐远之今日,明燎竟肯坦言示警,将不能查、不能听的事直白相告。 南行谨此人慎重小心,除却当年的错判,他身上再无污点。满朝上下无人掌握他的把柄,除却断案如神的裴少卿,恐怕也只有明燎看出端倪。 东宫太子,神通广大。 无论此案是裴济查纠,还是天子交办,都不可能经过旁人之手。裴济的行踪和来意皆属机密,暂且不论明燎如何得知,他又怎敢将此等秘密宣之于口。 何况此事与他无关,就算提前查之,他大可以静观其变。 明昭的未尽之词卡在心口,一时竟不知是谢是劝。 明燎轻笑:“三弟方才口若悬河,此刻为何吞吞吐吐?” “殿下就莫要打趣臣弟了。”明昭无奈,借姜云的茶舒缓心绪,“弟弟此来,本意是为躲懒,反倒听您讲了一番家国大事。” 他要做的事尚未成行就被打乱,备下的真言挚语已成云烟。 停了片刻,明昭似讨饶一般地绷着脸,做一副躲避姿态:“求殿下放过弟弟。” 明燎扫他一眼:“油腔滑调,毫无规矩。” 明昭眉梢轻扬,似是有心争辩,最终却不敢多言。 “三殿下性情爽朗。”姜云看了许久的戏,终于肯为明昭圆场,“兄弟独处之时,您也不必过于苛责。” 明燎挑眉:“太子妃果然温柔,当得一声长嫂。”?</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同眠 正文 第六章 同眠 姜云笑了笑,轻轻摇头:“殿下也着实言之过重。” 明燎本就未曾生气,当然也不会和她计较。 明昭一贯少年心性,但认得清大是大非。他偶尔放肆几分,恰恰是对兄长的敬重,甚至妥协。 这位三殿下心思通明,纵情任性却不会妄为。 他非但找准了自己的位置,还会时不时地给两位兄长添些麻烦。 灵妃生性恬淡,皇帝政务繁忙,宫中能管教明昭只余一人。 明燎的严厉之名,至少有一半与他有关。 偌大皇城谁人不知,三殿下最惧太子。 他们的处境虽有不同,但都称得上步步危机。天家子生而尊贵,却远比旁人艰难太多。 高处不胜寒。 无论二人性情如何,心意几多,这出戏都要日复一日地演下去,演到他们做不得兄弟之时。 如今说这些尚且太远,明昭扮相如此,明燎自然奉陪。 他的弟弟所需要的,也正是这一句高拿轻放的斥责。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东宫迎来女主人,皇城之中又多了一副虚假面孔。但令明燎感兴趣的是,姜云此言,听着倒颇像真话。 “太子妃不妨问问三弟,孤是否言之过重。” 姜云含笑嗔他一眼:“您是长兄,更是太子,三殿下哪里敢说真话。” 明燎淡淡道:“虚言搪塞,罪加一等。” 无惊无惧的太子妃轻轻一叹:“何止三殿下,姜云也怕了您。” 明昭微微皱眉,又迅速强行舒展,没有被他们发觉。 多了一位温柔沉静的长嫂,也就多了一个唱红脸的人。姜云忽然插言并不为奇,但太子的口吻,却似乎有些怪异。 他难免有几分后悔。 明燎的暗示深沉又清晰,他不该回答,却必须回应。兄弟间的默契一贯如此,他向明燎示好,明燎还之以恩威。 但今日…… 他不由得想到朝中对太子的评价。 在贺家案发之后,大雍朝堂提起太子,总有四个字回避不开——喜怒无常。 纵然此言有落井下石之嫌疑,但明燎性情本也如此。 夤夜打扰已是不妥,若二人再为他生出口角,明昭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太子妃。 好在明燎似乎并未动怒:“罢了,太子妃本性温和,更衬得孤过于严苛。” 他挑眉看向明昭:“三弟若无下榻之所,东宫倒也不失为一处容身之地。” 明昭的抱怨自是托辞,他与灵妃母子情深,怎么会躲避殷殷慈爱。但托辞之中也有一成真意,最怕麻烦的三殿下,也着实最怕慈祥的母亲。 明燎仿佛习以为常一般:“只是三弟躲得一时,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若能安分些许,想来也不必躲躲藏藏。” “殿下。”明昭长长一叹。 明燎轻笑:“时辰不早,三弟既已来了,今夜便留在东宫,不必惊动其他人。” 他携姜云同时起身:“孤与太子妃先行一步,稍有,自有人引你到侧殿中。” 明昭也离席相送:“谢殿下。” 太子当先离开,他自然不该多留。 今夜之景有些出乎意料,明昭拜会东宫,已然做好一夜不眠的准备。 明燎为长为尊,只要太子未寝,他就只能作陪。 然而遇上太子妃……他的长兄总不能让一向柔弱的姜云彻夜相候。 明昭目送二人走远,任几名卫士引路,与他们背道而驰。 夜风也急也缓,连番变幻之中,叫人琢磨不透。就如这一场深浅难辨的戏,在当局者心中化生涟漪。 天光如墨,天色将明。 规规矩矩地等了一夜的银露,见到姜云与明燎一同归来,脸上的错愕久久难收。 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来,同宿寝殿之时极为罕有。 姜云偶尔会与明燎为伴,但太子留宿殿中……似乎只有一次而已。 闻一声轻咳,银露慌慌张张地收拾神情,暗暗感激姜云的提醒。 这婢子的心思太过浅薄,明燎无意浪费时间:“下去吧。” 银露屏息行礼,匆忙告退。 明燎嗤笑:“姜励竟会将这样的人送到你身边。” 姜云摇头笑道:“陵阳侯自以为胜负已分,当然不必精挑细选,在我身上空费心思。” 明燎唇角轻扬,似是讥讽一般。 他坦然自若,姜云却有些微不可查的凝思。 两人一向分居,然而明昭意外来访,却不能让他看见兄嫂不睦。 如此搅扰之下,明燎回到殿中,对姜云而言,这本是意外之喜,但…… 二人皆知,他们空有夫妻之名,却着实谈不上亲近。况且,尚有一番诛心言辞横亘在他们中间。 而就算无今夜之事,明燎也不会与她同眠。毕竟此前,他宁肯整夜闲坐,也无意接近他的妻。 姜云忽然意识到什么:“此前,殿下身上有伤?” 任何流言都不会是空穴来风。既是夸大其词、刻意散播而来,若要取信于人,就必须给出佐证。 以明燎的性情而论,就算不言亲近,他也不会无故回避一个女人。 太子殿下的好恶最为分明,谁能让他屈身退避? 除非他先前之举另有原因。 明燎不曾否认,姜云便也猜透一切。 “那如今……” 她似恍然,也隐有关切,却被一道沉声直接打断。 “无妨。” 明燎依然平静沉稳,姜云缓缓一叹。 一时无话,她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只是姜云一身矜持不容她提及更多,明燎的温柔刀多情剑,令姜云举步维艰。 今夜风清月明,却也并非良辰美景。 许久之后,她低眉顺眼,轻声说道:“若殿下无需服侍,姜云这便告退。” 明燎武艺高明,不知疲倦,但她尚有严妆在身。一整日治心勤谋,她的精力已然消耗大半。 明燎淡淡道:“去吧。” 远远退到殿外的银露不曾离开,听闻姜云传唤,她又快步回来。身为女子和贴身大婢,她自然不会忘记太子妃一身妆容。 若让姜云自行梳洗,有违本分不说,也实在太过拖沓。 难得太子宿眠寝殿,若扰了他的兴致…… 如明燎一般,姜云也是一眼看透银露,但真相不必说与旁人,她与明燎之间,哪有那么简单。 “今夜不必侍候,你可休息一日。”?</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正妃 正文 第七章 正妃 银露动作利落,但姜云却半点不着急。 时日久了,这婢子知道姜云本性温和,便也大着胆子劝道:“今日难得……您该多上些心。” 姜云眉眼微弯,恬静如常。 她的风仪气度不容置喙,银露暗恨自己多嘴。太子妃这般人物,哪里需要卖弄手段。 东宫始终以姜云为首,再不曾有其他女眷。来日方长,何必自降身份。 褪去红妆的太子妃将一身雍容换作清雅,姜云揽镜而观,眉目温顺也平淡。 “殿下。” 明燎仍在读书。 他与姜云皆受徐太傅影响,居所之内必有书香。 只是这书…… 归来的姜云瞥了一眼,恰好看见一行娟秀的小字,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那字迹清秀又端正,规规矩矩的,几乎可以作为字帖来用。 字如其人,只凭这寥寥几笔,就足以看出书卷主人是何其的循规守礼。 这当然不是姜云的字。 她曾在谢闲楼大宴宾客,并向南为雅讨要了一本诗集。 无论两人那一番恭维话之中,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太子妃既开了口,南为雅自然会听。而姜云闲暇之时也不吝翻看,免得日后提及,给人瞧出破绽。 何况,就算不论其他,南为雅的诗也确实是好,值得作为欣赏之物。 明燎眸光深沉,似忽然生出兴致:“这诗集,太子妃看了多少?” “南姑娘送来的几卷诗,姜云已经阅遍,单单挑出这一册……” 她在明燎身旁落座,欲言又止。 这猜测毫无依据,她不知是否应该直言。 明燎看出她的犹豫,眉峰微扬,将诗卷还给她:“但说无妨。” 姜云的手指抚上书页,轻声说道:“南姑娘的诗,与另外一人极为相像。” 诗词文章最应人心,如南为雅这般功力,一字一句皆是风骨。她的诗足以写就十数年岁月,流露一片风华气量。 不得不说,这诗极好,情也极真,但正是因此,才令姜云隐隐察觉异样。 尤其不久之前,她才结识了一个与纸上意怀颇为相合的人。 明燎轻笑:“谢迟筠。” 显然,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是。”姜云缓缓道,“出身显赫,名盛一时,前程锦绣。南姑娘字里行间,颇有些非凡气象。” 也颇有伟愿宏望。 “孤料你不至于高看她们,太子妃果然温柔。”明燎淡淡评价一声,半讥半笑,“自恃身份,心比天高。” 他唇畔的笑意愈发明显:“谢迟筠长你几岁,与她年纪相当者,如今多半已经出嫁。南为雅与你年岁相仿,也曾是京中贵女里,最为炙手可热之人。” 所以她才能写得这样的诗。 明燎似玩笑一般地问道:“送到太子妃手中这几卷,应当已是精挑细选而来,你猜,她心里可还藏着什么?” 姜云垂下目光,轻轻一叹:“秦明素,程轻仪……南家规矩最重,然而我曾以为,南为雅应当比她们二人更加自由。” 世家女生而顺遂,但终不过是待价而沽之物,早早定亲的南为雅有幸走出浑水,却不知她是否能够收心。 明燎悠悠道:“若说气象非凡,各家女子之中,惟太子妃当得此言。” 姜云失笑:“殿下谬赞。” 明燎眼角微扬:“谢迟筠和南为雅,皆曾以同一件事扬名在外。” “哦?”姜云也来了兴致,“还请殿下解惑。” 她在京中根基太浅,对许多过往知之不深。 明燎的声音十分平淡:“当年的谢相,如今的御史大夫,都是文名远扬之人。时有士子投到门前递呈文章,若见不得这二人,交到两家嫡女手中也是一样。” 大雍不似前朝,对女子的束缚不深,她们皆是诗会常客,结交了许多文人。 “这两人曾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女子,只因,她们自诩读书人。”明燎饶有兴趣地看着姜云,“太子妃可知,她们是在效仿何人?” 姜云的心忽然一沉,手指不自觉收紧。 片刻之后,她慢慢回答:“长乐长公主……以及,我的母亲。” 在此一事之上,姜云极为敏锐,甚至,她在明燎出声刹那就意识到其中真相,在太子问话之前,答案已然沉心。 长乐长公主和当年的徐姑娘,正是以满腹才华谋略惊艳须眉,得一众士子归心拜服,成为受人敬重的奇女子。 可惜红颜命舛。 明燎低嗤:“长乐长公主与你母亲皆不是常人能比,先帝与陛下对她们颇为关照。谢迟筠和南为雅自认为身份、才华不输旁人,就走了她们的老路,希望以此在陛下面前博得脸面。” 姜云若有所思:“所以,陛下才早早地将南为雅点为三皇子妃。” 这是重视,也是放逐。 南为雅的资质、心性皆数上乘,她即将嫁给三殿下,日后也必能成为亲王正妃。 她注定远离权柄。 这般说着,姜云又想起一事:“三殿下和她的亲事早已说定,虽碍于年岁暂时搁置,但如今却也到了适婚之龄。” 明燎轻笑扬眉,等她继续说。 见他如此,姜云就知自己所料不错。 她皱着眉,面上的惊愕毫不作伪:“南夫人去岁因病逝世,南为雅大孝之身,不得不将婚期推迟……” 姜云的声音越来越轻,却也越来越沉,今日之事如同密网,将整个朝堂笼罩在内。 她忽然意识到,夜幕之下,许多看似平常的细节,正预示着深意和危机。 许多人的命运和前程悄然变化,但他们尚且一无所知。 比如南为雅,比如明昭。 “裴少卿……”姜云轻声问道:“裴少卿与群臣一同离开,却又立刻进宫面圣。他是主动前来,还是陛下宣召?” 明燎低低一笑:“果然聪明。” 姜云的目光顿了顿,而后垂下头,再次看向手中诗篇。 南为雅终究是高门贵女,配得上三殿下的身份,只是……若明昭今日之决定令父兄失望,他将错失更上一层楼的绝佳机会。 裴济必然是奉命行事,南夫人的死绝不简单。 至忠至孝的三殿下,不该有一个阴狠毒辣的正妃。 姜云掩合书卷,轻而缓地叹了叹。?</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弹劾 正文 第八章 弹劾 明燎忽然问道:“在想什么?” 姜云抬起头:“若三殿下今夜不来,您可会与他说起此事?” 明燎失笑:“太子妃何必明知故问。” 姜云再度一叹,轻轻摇头。 三殿下不负忠勇,却着实没有野心。他不欲与太子为敌,往往主动退让,做一副怠懒样子。明燎投桃报李,待他也不失亲厚。 明昭此来,非但有太子为他示警,也为日后省了许多麻烦。 皇帝已有决断,明燎也肯坦然点明。 “裴济。”姜云有意无意地念了念裴少卿的名号,反手将一册诗集扣于案上,“宫中人多口杂,处处都是眼睛,三殿下的行踪不是秘密。” 她不由叹道:“难怪陛下今夜不见他。” 坐拥天下的君父,与裴济关系匪浅的兄嫂…… 待一切真相大白,明昭未必猜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经过明燎的提点,这位胸有丘壑的三殿下,当能省却许多无谓忧思。 这违背了明燎的驭人之术,他难得破例至此。 “在外人看来,明昭意在求情。” 太子殿下淡然开口,把姜云的隐晦之言直白挑明。 “是。”姜云轻声道,“灵妃出身西陲,无亲族,无兄弟,在京中没有根基,也无人能够帮持。三殿下的路,终究比旁人更加艰难。” 重情知义的名声,总比独善其身来得好听。 就算朝中以己度人,认为明昭此举是为摆脱干系,那也最多利弊参半。 有心总比无心容易接近,倘若他无惧也无顾,群臣就应好生考虑,是否该与三殿下结交。 她暗暗感叹明燎算无遗策,也敬佩他为环环相扣的凶局补上最后一笔。 “三殿下无知无觉,您倒是为他铺了一条路。”姜云平添无由感慨,自然而然地叹了叹,“姻亲……无怪乎各姓各族大肆联姻,就算天潢贵胄也逃不开这般命数。母族势弱之人,生来便短了一筹。” “所以南为雅不愿嫁给他。”明燎的眼神冷了三分。 姜云半晌无言。 南为雅不情愿,但明昭甚至无从选择。 大雍天子早已看出南为雅的不安分,以帝王之尊,他不至于和一个尚未犯错的小女子计较。 但如此之野心手腕,也不能容她兴风作浪。 皇帝和太子眼观天下,看不上一个玩弄心机的女人,但当时的贺皇后未必如此……秦贵妃也不一定。 而南为雅这样的出身,就算没有凤凰命,也当得高门主母,甚至一宫首位,只是皇帝当机立断,断了她的风光路。 即使近日风波牵涉南家,倘若没有大射之中的流星箭,皇帝也不会立即发作。 “杀鸡儆猴,难怪京中贵女里不再盛行崇文之风。”姜云忽生一道灵光,有些犹豫,但仍然问出了口,“陛下只为警告南铮父女?” 明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长乐长公主和你母亲心性坚定,于国有功,将主意打到她们身上,陛下不会容忍。” 姜云不着痕迹地垂下目光。 片刻之后,她淡然感慨道:“谢殿下。” 明燎挑眉:“陛下顾念旧事,与孤何干?” 姜云撇开眼不再看他:“谢您恩威并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在姜云冒犯殿下之后,还肯屈尊安抚。” 如同赌气的话脱口而出,但她却仍是一派沉静样子,似乎与明燎之间从无对峙,方才的攻心一幕只是玩闹而已。 顿了顿,她又说道:“也谢您多番提点,姜云必会牢记在心。” 皇帝的手段冷酷也凌厉,但姜云在他身前的脸面,比她想象中更深。 明燎待她的心意,与对待弟弟如出一辙。他意在安抚,代皇帝坦诚君恩。 对他们而言,这是最该欣慰的事。 她将眼角眉梢的丝丝情意深埋心底,与他做回相得相知的君臣。 明燎慢条斯理地挑起她的下颌:“如今倒是肯说真话。” 姜云坦白回答:“这不是应了您的心?” 明燎松开手,顺势捡了另一卷书。 姜云轻淡的笑意始终未散,在他身边静静相候,时不时攀着他的衣袖倾身向前,看向明燎手指所遮之处。 似乎心思尽在字词之间。 夜色至深,他们默契地选择等待黎明,无人有意安寝。 而其中缘由不必追问。 终至天光破晓,见姜云仍然沉浸在文章里,明燎便也不曾惊动太子妃。 他从来不需宫人服侍,自行整理仪容。 但今日有娇妻美眷在侧,姜云似叹似嗔:“殿下如此,倒令姜云失了本分。” 明燎坦然任她近前。 留宿东宫的明昭早早等在殿外,他自然要拜过太子才能离开。 姜云为明燎抚平朝服冠冕,目送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皇城正中。 而后,她平静地返回殿内,仍不见休憩之意。 天色未清,风雨欲来。 皇帝高居玉阶之上,不怒而威。朝班之首的太子和襄王气度坦荡,神色清明。 今日大朝看似寻常,但群臣心有计较,知此日必不简单。 大射之时的种种惊人之景犹在眼前,正殿之中人心凛然。每有异事,必有新风,虽不知皇帝态度如何,但难保他不会将帷幕径直掀开。 已然发生之事,不会没有波澜,只是不知皇帝将在何时表露心意。在此之前,他们要慎而又慎,以免行差踏错,成为旁人的垫脚石。 但没有人料到,变故竟来得如此之快。 大理寺少卿裴济肃容出班,在众人心底催生雷霆。 天下皆知,裴济此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他在衙阁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意味着有人乌纱不保,何况是在朝会之上,如此郑重地陈情禀奏。 “启奏陛下,侍御史南行谨为官不仁,为子不孝,罔顾人伦,戕杀嫡母,今追查之下,证据确凿。此子阴险狠毒,不知礼义廉耻,御史大夫南铮身为生父,身为上官,失察放任,酿成大祸。” 裴济沉声如雷,震慑左右文武。群臣惊愕侧目,居于前列的南铮勃然变色。 “侍御史南行谨德行有亏,御史大夫南铮教子无方,臣裴济,请陛下降旨彻查。”?</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质疑 群臣哗然,朝堂震惊。 倘若站在大殿正中的是其他人,恐怕早有南行谨的同僚、好友出声驳斥。 但说出这一番话的,是最为公正的裴济,是百姓景仰的大理寺少卿。 断案如神,为民伸冤的裴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破此等惊天大案,而他们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众人交头接耳,话里话外尽是错愕。 怎会如此? 大理寺卿身旁,有一人悄声问道:“裴少卿这是……” 左右邻近者微微侧身,仿佛也在等他回答。 然而大理寺卿眼底的惊讶与他们一般无二,见所有人都看过来,这位大人苦笑摇头。 裴济受陛下信重,他的事,大理寺哪里管得了。 众人心有感慨,但到底未曾多说。 也难怪他们心神不宁。 南铮在朝中名望极高,但年岁只在中游。以这般年纪出任御史台长官,功成名就,秩在一品,位比副相,如此之年轻有为,大雍开国以来没有几例。 论及仕途青云,近两代人中,惟有徐太傅在他之上。 如今台阁诸吏政绩不丰,这几年里,除却贺家谋逆案,程丞相已然再无功勋。朝中早有议论,认为过不了多久,南铮就将成为大雍最年轻的丞相。 太傅终究是虚衔而已,徐太傅数十年风光,也不过是御史大夫。 只是他在天下百姓心中地位超然,才有朝堂第一人之势。 故而裴济惊人一奏,几乎骇遍满朝文武。 南铮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步出列,沉膝俯首:“臣失察。” 皇帝淡淡道:“御史大夫,不打算辩驳?” 南铮道:“裴少卿从无虚言。” 在亲子与裴济之间,他竟似相信后者。 至此,皇帝终于看向裴济。 南铮上前请罪,其他人也渐渐缓过神。裴济之言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 熟悉天子秉性的人主动问道:“裴少卿方才说,此案证据确凿?” “是。”裴济沉声回答,“南夫人诰命之身,体态康健,去岁忽而一病不起,竟在月余之间猝然逝世。此中疑点重重,令人难以相信,大理寺追查多时,人证、物证俱在。” 立在群臣之首,始终未置一词的太子和襄王对视一眼。 而后,明燎的目光微微一侧,落在跪立于正中的南铮身上。 “裴少卿所言之疑点,御史大夫可有察觉?” 明燎此言直指要害,左右皆以为然。 是啊……裴济一个外人尚能看出的事,以南铮之智慧,为何从不见怀疑之态? 南铮面色仿佛痛苦,眼底流露着明显的挣扎。 他停了片刻,用尽多年沉稳,勉强维持平静:“内子的身骨……早已亏损,然她生性好强,不肯示弱,也不愿儿女忧心,这才……” 堂堂御史大夫,在满朝文武面前悼念亡妻,其声惨然寥落,左右无不动容。 “老妻撒手人寰,臣已悔恨至今,只道若劝她安心休养,或将免于此厄,不料……” 南铮苦苦支撑,才不至御前失仪,但他的声音愈发凄凉,闻者皆唏嘘,不忍再看。 这位前途风光的一品大员逐渐息声,已然语不成句。 最终,他的未尽之词化作喃喃絮语,再也听不真切。 南铮叩首:“臣有罪。” “御史大夫且起身。”皇帝锐眸深沉,窥不见半分情绪,“真相未明,不必如此。” 南铮惭颜谢恩,退到一旁,他的身影坚直却落寞,仿如一瞬走过十余年,露出几分苍老疲惫。 群臣长叹,心中复杂。 此时,皇帝的注意大半都在裴济身上。 直到殿中的安静近乎压抑,他才说道:“此事恶劣,大理寺会同刑部,即刻彻查,不得迁延。” 几位重臣出班领旨,承宣应命。 但……有一疑问在众人心中浮现。 从大理寺少卿,到当今天子,两人都用了同一个词——彻查。 并非审理,而是彻查。 证据确凿的案子有何可查? 群臣心中一凛,知道此事绝不会简单结束。 当朝御史谋杀诰命,高门庶子残害嫡母,这般阴狠之人竟然出现在百年世家! 南行谨铤而走险,所图必然极大,否则,他怎么可能自毁前程! 而此等穷凶极恶之大案,皇帝既然未点旁人,只循例遣刑部协办,便意味着他仍属意裴济来查。 裴少卿之名,大殿之中无人不晓,若由他一手经办……所谓彻查,究竟要查到何人、何事为止。 此事之深浅尚未定论,裴济不过四品而已。 有人谨慎进奏:“陛下,此案牵连朝中大员,是否应交台阁协理,以备不时之需?” 皇帝道:“裴卿既有实证,不必大动干戈。” 听他言外之意,竟似认定裴济能凭一己之力查明真相。 此等信任本该惊羡,但此刻听来,却有一阵毫无缘由的棘手和为难。 朝堂关系盘根错节,眼下一案尤其如此。 南行谨是御史大夫之子,是早已定下的三皇子妃的庶兄,当真查到最后,就未必如何收场。 一个四品少卿而已,若朝中有人怕事退缩,不愿配合,裴济焉能奈何对方? 除非他另有助力。 有心思敏锐者,已在悄然窥探为首二人。 三皇子在大射之中出尽风头,竟能媲美两位兄长,然而将将过了一日,未来的正妃就卷入一场轩然大波。 若此事乃是有心人刻意推动…… 能列于庭之人皆有谋略,群臣皆知,裴济不可能无中生有,他敢直奏于御前,就必然有取信天子的把握。 也是因此,南铮才不辩驳。 但裴济之举有违惯例。他不知会刑部,也不交报台阁,竟直直禀告天子,令整个朝堂措手不及。 这又能是何故? 裴济,裴济……太子妃! 明燎察觉到身后视线,坦然立在前方。明澜悄无声息地侧了侧眸,似是在观察附近,又旋即收回目光。 两人身后不远,三殿下深深垂着头,安静地有些过分。 昨夜之事在他心中掠起又消散,来来回回不知多久。 原来如此。明昭眼角似有茫然,但也仿佛释然一般。 一应疑惑皆得解答,太子所言竟是此事。 他的父兄,为他考虑了太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明暗 此时,同一个问题萦绕在众人心头——陛下究竟满意与否? 裴济之所为令人震惊,但皇帝的反应却也捉摸不透。 他若不欲大动干戈,何必点最能生事的裴济主理?可皇帝一贯重用裴济,又为何给他出此难题? 他们难免心生猜测。 此事令人发指,陛下动怒必然是真,但其中或许也有一二分,是为……东宫一党不能容人? 皇帝仿佛对阶下景象视若无睹,纵容群臣任意揣测。 明燎也在一句轻描淡写的质疑之后一言不发,似乎身后种种与他无关。 除却玉阶之上的帝王,以及一旁静立的二弟,再无人能看清他的神色。而这两人当然不会轻易表现心绪,他们与明燎同样沉着,无愧是血脉至亲。 身处洪流中心的明昭甚至不能直面兄长,他也不敢冒犯皇帝天威。 毕竟,皇帝和太子肯为旁人分心的机会不多,他不能坏了他们的计划。 事已至此,明昭只能应下这份情。 他把无限复杂藏入眼底,一片激扬心绪与涌动的风云难舍难分。 皇帝扬眸横扫,忽而问道:“诸卿还有何事?” 众人怔愣一瞬,先前的议论和窥视迅速收敛。 大殿气氛再度平息,群臣挑挑拣拣,说了些应该递呈御案的事。 只是比起方才的参奏,他们的言辞竟像极了圆场的闲谈。 直至再无人有意开口,皇帝才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散了。” “退朝——” 众人逐次行礼告退,然而看神情,竟隐隐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这太监的尖利嗓音难得顺耳,今日之事到底惊异。 若当真如他们所料…… 许多人不着痕迹地看向南铮,但也不过一眼而已。无论他们怀着何种心思,都不会在此时唐突表露,让南家人看出端倪。 明燎和明昭同时前来,此刻却不再相携离开。 三殿下从来不曾刻意交结哪位大人,在朝中也没有亲信可言。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尤其在今日,绝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凑到他面前。 与明燎比肩而立的是他的二弟,襄王和太子势如水火,但也惟有彼此能够接近对方。 在众人的刻意退避之下,两人身侧留出一片宽敞。 明澜淡然道:“殿下仁慈。” 明燎微微扬眉:“二弟何出此言?” “三弟生性淡泊,殿下为他找了一个躲避麻烦的绝佳借口。” 似乎在这一时半刻里,明澜已如剥丝抽茧一般,将真相剖析分明。 他的语气极为笃定,也极为平常:“如此,形势未明之前,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二弟此言未免太早。”明燎轻笑,“你不就——正以此事在做文章?” 两人的声音一个赛一个低,莫说身旁空空如也,就算真有旁人在侧,也不可能听得清。 但刀光剑影却比言辞更利,他们的私下交锋一向直白。 明澜也笑了笑:“殿下布了一层迷障,误导满朝文武,即使他们察觉异常,也不会贸然行事。毕竟,弊大于利。三弟身上的价值,似乎还不值得开罪太子。” 他直言不讳,明燎也不绕弯子。心知肚明之事,不必故布疑阵。 太子殿下脚步不停,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此时仍敢利用他的,只有两种人。” 明澜低笑:“一是看清事实,又不怕惹火烧身的,二是……”他的眼色淡了三分,声音也更加轻缓,“心怀鬼胎,不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明燎饶有兴趣地问道:“在二弟眼里,你是两者之间的谁?” “殿下心中自有答案。”明澜微微摇头,片刻之后,他又说道,“您的想法,臣倒是愿意一猜。” “哦?”明燎笑道,“二弟今日又看出了什么?” 分明是他提及此事,但明澜闻声反而沉默,不置一言。 直到人群越发稀散,该走的几乎走个干净,襄王殿下驻足转身,停在宫廊一角。明燎轻笑一声,与他步入这座小亭。 明澜状若随意地环视一周,不出意外,邻近之地十分清净。 他忽然问道:“殿下费尽心思,不怕一无所得?” 明燎低嗤:“二弟心如明镜,何必故弄玄虚。” 明澜似有感慨,缓缓移开目光。 他当然知道今日之事绝非明燎策划,南铮……当朝御史大夫,有望登阁拜相的朝堂名宿,太子只要不是犯了失心疯,都不会在时机未至之时贸然出手。 但明澜之言,本也不是为此。 “殿下素来坦诚于心,却回避了臣的问题。” 明燎的目光沉了些许:“你想说什么?” 明澜坦然回答:“只是好奇。” 似乎察觉语义含糊,他又迎着明燎的注视补充一言:“殿下眼光长远,行事环环相扣,从不会止于表面。” 明燎失笑:“若论眼光与心胸,二弟不输任何人。” 明澜也不退避,竟干干脆脆地应了。他慢慢说道:“殿下之计,一石二鸟。” 顿了顿,明澜又问:“您猜三弟看出几层?” 明燎目光淡然:“那是他的事。” “是。”明澜微微一叹,“您不愿三弟失陷漩涡,保他一分清平志向——令群臣知难而退,也断了他一番良机。” 洞若观火的襄王脸色平淡,仿佛不觉言外杀机。 明燎眼神轻慢,似意兴阑珊之态:“所以?” 明澜面色如常,如未曾察觉一般:“您尚且不想视他为敌,所以不吝解围,护他清静,只是殿下此举,却也使得三弟只能依附于您。” 他似完全不知这一番话有多锋利,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今日承您的情,往后的路却未可知,殿下不怕看错人?” “南为雅,御史大夫……若三弟有更进一步之心,殿下此举对他而言,就是前所未有的障碍。” 裴济突兀弹劾南行谨,必然是有皇帝授命。但天子不会只谋眼前,明燎心领神会,推波助澜,才有今日之危局。 他们知道的事比旁人更多,自然也能想到旁人所不及之地。 父子兄弟之间的棋局仍未结束,这是信任与奖赏,也是考验和试探。 明燎的笑意渐渐散去,扬颌沉眸,不答反问:“二弟为谁索取答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为真 为谁索取答案。 明燎面前只有一人,此番言谈也只关乎一人。 一切已然归于眼底,他的话分明无需回答。 太子的问题令人费解,但襄王却毫无波澜。 他无奈地笑了笑,笑得坦白也温润:“臣只是好奇而已。” 明燎扬唇眯目,未置可否。 明澜也料到他的态度,并不以此为奇。 他们之间,平静地有些过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明澜忽然说道:“与殿下打交道,臣比三弟合适。” 明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二弟未免小看自己,你比太子妃更了解孤。” 明澜失笑:“太子妃在江南长大,臣与殿下手足相惜。” 明燎颇为随意地问:“你当真这样想?” 四周陡然安静,唯有风声过耳。他问得凌厉,但声音却是极轻,至少与他对坐的明澜听不出丝毫危险。 两人相隔长幼尊卑,但他们早已过了以势压人的年纪。 明澜比谁都清楚,太子不会做无谓的威胁。 所以,他指的只是姜云。 襄王殿下笑着摇头:“若太子妃对您的了解再深几分,想来,只会令殿下更快生疑。” 正笑着,他又似调侃一般地说道:“以臣之拙见,太子妃倒是极合殿下心意。” 明燎挑眉:“二弟与太子妃并不熟悉。” “臣比太子妃了解殿下。”原来明澜意在回报兄长的深沉,“她未必看得出,臣却不然。” 明燎淡淡地问:“二弟看出了什么?” “太子妃如是,三弟亦如是。殿下用人不疑,但从不会轻易交付信任。” 明澜一身经年不变的风雅忽然散尽,低沉的声音想必足以震惊群臣,不输今日大朝之景。 毕竟,谁也不曾见过襄王殿下露出此等神情。 “殿下主动插手,不正是因为忧心——或者怀疑,怀疑三弟迟早被身旁附庸激起野心,在日后某一天,成为您的敌人。” 他坦然与明燎对视,丝毫不觉脱口而出的已是大不敬之辞。 但不等明燎反应,他却先笑出了声:“不,此言倒也失了度。三弟这样的人,不会与殿下为敌,他没有此等野心。” 明澜状似寻常地看向兄长,直到明燎敛眉颔首,他才说道:“但难保他不会受人蛊惑,成为殿下的对手。” “毕竟,违逆上意,就是不忠。若他向殿下讨要您不愿给的东西……” 明澜微微一叹,点到为止。 但明燎反而笑了:“二弟与孤手足相惜,何必遮遮掩掩。” 明澜稍稍垂目,再次摇了摇头。 “三弟也到了大婚之年。陛下有心重用三弟,您出面回护,明释陛下心意,安了三弟的心。” 他笑着看向明燎:“也避免他行差踏错,错过天赐之良机。” 朝中看不清皇帝的心意,不会贸然做出异举,但明昭未必不会主动破局,寻求转圜之机。 一旦他错判形势,就再难登上回头路,难保不会越陷越深。 明燎的示好与维护极为清晰,以三殿下的通透,他不可能会错长兄之意。 既不至于惊慌,便也没有出错的理由。 明燎平淡地开口:“换做是你,你也会如此处置。” 明澜没有否认,却也似乎并不认同。 “只是此中是非黑白,终究是陛下一言定论。殿下待三弟亲厚,陛下满意,也不满意。” 明燎忽而谈及另外一事:“二弟愈发大胆。” 明澜笑了笑:“臣效仿殿下而已。” 他转而又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今日三弟尚且艰难,对您只有敬重和感激。然,若他在陛下面前,不再只是人子,也是功勋之臣……不惧天颜之时,就未必需要您的帮衬。” 明燎唇边有一道意味不明的笑:“二弟只想说这些?” 明澜道:“到了那一天,陛下也不会容忍三弟依附于您。” 明燎低嗤一声:“东宫,襄王府……党争从无平息之时,汲汲营营者不足为虑,陛下的心腹和对手,永远是你我二人。” “所以,陛下会为三弟设立重重障碍,直到他与殿下离心。” 明澜恢复了淡然姿态,声音却仍然沉缓:“只凭大理寺,查不得此等大案。何况,大理寺未必有所帮助,追查此案的,应当只有裴少卿。” “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查得确凿证据,并使朝野上下无知无觉。” “更何况……”他深深看向明燎,“裴济最为刚正,不会为大局退让。今日当庭揭破,固然是奉旨而为,但他奏明陛下,时日也不会久。” “倘若早已查实,他不可能等到今日。” “二弟何意?”明燎颇显玩味,“裴济志虑忠纯,天下皆知。二弟以为,孤当真手眼通天,能将他收于麾下,逼他做出有违本心之事?” 明澜缓声道:“三弟到了大婚之年,陛下会如何,您心中有数。” “裴济从不结党,殿下只是助他查清事实,他甚至未必知道相助的究竟是何人。” 明澜再度笑出声来,似为一丝突然萌发的奇思妙想感到开怀。 “若裴少卿执意刨根问底,最终查到东宫头上,殿下打算如何解释?” 明燎轻笑:“大理寺分内之事,却经由旁人查明,若裴济当真前来,孤倒要治他的罪。” 这就是承认了。 明澜叹道:“于臣,于殿下,陛下之意并不难猜。所以殿下提前布局,借裴济之手,给陛下提供发难的理由。” “陛下自有决断,您又何必插手。”明澜的语气似乎有变,竟隐隐多了些复杂,“何必推波助澜,逼三弟周旋在您和陛下之间。” 明燎道:“二弟以为,孤为他添了一重风险,表面善待手足,实则借机生事,欲与陛下争衡?” 明澜失笑:“殿下何出此言?” 顿了一顿,他反问道:“看来,已经有人这般认为?” 明燎挑眉:“二弟这样的聪明人终究太少,几乎无人知晓此事与孤有关,自然不会有这种无谓揣测。” 明澜被他的理由折服,微微一叹。 “即使殿下不曾插手,陛下也会重用三弟。甚至,他的路当比如今平顺几分。” 太子殿下慢条斯理地说道:“二弟言之凿凿,似经历过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本心 明澜眉目间微微一凝,忽然恢复往日淡然。 长兄这一句话,似乎将他着意收敛的温和再度点燃,只在瞬息之间,他就做回了清雅端方的襄王殿下。 “尘埃落定之事,殿下何必再问。” 明燎轻扬眼眸,又索然无味地移开视线。 两人这一番话里似乎暗含许多秘密,但他们既不遮掩,也无担忧,仿佛这些大不寻常的故事已是昨日清风,惊不起一丝波澜。 他们不会因此改变,更不会因此动摇。 所以,无论听到什么,终不过是一缕闲言,甚至算不上感慨,难以落到二人心间。 时至今日,曾经深刻又壮烈的过往,也只换得一句尘埃落定。 终局未定,然而大势已成。 明澜低声道:“臣只是好奇,好奇殿下为何如此。” 明燎挑眉:“二弟何意?” “三弟处境艰难,却难得心性柔软。含光未耀,静水流深,何不任他独善其身,于人于己,皆不必长怀顾忌,也免得……” 他摇了摇头,眼角漫起的浮光似有几分遗憾:“免得旧事重演。” 明燎散漫地放逐目光,环视着看不到尽头的宫廊。 片刻之后,太子殿下轻笑出声:“旧事?他不是你,也不是瑾之。陛下不必多费心思。至于孤……二弟以为,孤应当顾忌什么?” 他不再观察身边之人,仿佛有意回避。 但他的至亲手足最为清楚,这个似乎该有指责与斥恨的问题,只是因缘际会,来得恰到好处。 明燎所言并非明昭,但他对襄王的答案并不关注。 所以,襄王殿下也不会假情假意地给出回答。 无言之事,从不该诉诸于口。对他们二人来说尤其如此,所谓答案,他们本就不会索求。 明澜轻叹:“臣所指并非殿下。” 停了几息,他竟毫无保留地赞了一句:“太子殿下一向坚定,无论三弟作何选择,您不会失望,更不会伤怀。” 这二人最是明白,明燎的所作所为,只是身为长兄、身为太子的理所应当,至于明昭以后的路,明燎是当真毫不在乎。 明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二弟素来心怀大志,贺将军一身钢筋铁骨,无论面前阴谋几许,你们都不会轻易上钩。” “是。”明澜听出他的深意,却坦坦荡荡地一颔首,“臣与贺将军,本心无移。” 两人对视一眼,如出一辙的深眸之中风云动荡。 唯独在此时,他们像极了兄弟。 明燎道:“既然如此,二弟又在顾忌什么?” “三弟忠恳谦逊,何必对他如此残忍。”明澜侧身低语,如同感慨一般,“他这样的人,记了您的情,就不会轻易忘却。” 一贯温雅的襄王殿下似是无奈一般:“何必逼他在层出不穷的算计中,怀疑您,怀疑陛下,更——怀疑自己。” 明燎低嗤:“你看轻了他。” 稍停半刻,明燎又笑了笑:“孤料二弟不会看错人,何必在此装模作样。” 仿佛心生无边惊讶,他故意挑起眉梢:“惟有在孤面前,你不必掩饰本性,二弟今日言不由衷,莫非甘心放弃最后之闲暇?” 明澜失笑:“殿下知臣言外之意,不也一样故作深沉?” 两人之间越发尖锐的言辞似乎仍是试探而已,但已然到了如此关头,却着实不必再行遮掩。 他索性坦言:“三弟与臣不同,与贺将军也不同,然而您与陛下的博弈之中,却惟有臣与贺将军不为其扰。” 顿了顿,他也移开目光,转向缥缈皇城。 又过了片刻,明澜才道:“陛下雄猜之人,不会轻易收手。若三弟不愿成为下一个襄王、下一个贺将军,一应恩遇、情感、封赐,都会成为千钧之担,逼他日复一日地打磨——或是折磨,不断折磨自己,向陛下、向您表露衷肠。” 他的神思始终平静:“三弟的坚定不输殿下,但殿下最是清醒,三弟却不愿醒。所以说,与殿下打交道,臣比三弟合适。” 明燎唇角微扬:“有你和瑾之在前,陛下更不会收手。” “是。”明澜轻叹,“得不到答案,陛下不会收手。” 只是所谓的忠义情怀,一旦走到剖心刺骨那一步,未免太过残忍,太过鲜血淋漓。就算是他们也不能笃定,若当真有那一天,明昭是否还是明昭。 而且…… “臣离宫开府已有七年,这七年里,殿下待三弟并不严苛,但也并不亲厚。” 明澜低语如诉:“殿下无憾,臣也不悔,我们本该如此。只是整整七年不曾将他扯入其中,何必在最后关头忽然出手。” 明燎轻笑:“二弟这是为他不平?” 也不等明澜回答,他先摇了摇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明燎与身边人的对话之中,总能听出几分似讥似嘲的怠慢。 但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些看似不合时宜的玩笑,恰恰正是明燎的收敛和压抑。 明燎早已不复君子如玉,但他仍将太子深威藏在言辞里,以冷待和辞锋裂地破空,迫使对方知难而退。 太子殿下最为坦诚,但也不会轻易动怒。 然而此中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莫说其他人,就连姜云与贺周偶尔也会迟疑犹豫,看不清他的心绪。 唯独明澜,从没有错判之时。 这等手段对他无用,明燎便也不再费心。 他敛了眉间散漫,轻而缓地回答:“倘若你与孤皆不插手,三弟也不过多些忧虑,以他的聪慧,早晚能够认清形势。” “然而大势所趋,南铮此人……仕途已折。”属于明燎的凌厉尽情彰显,毫无保留,“你心中清楚,西戎使团抵京之日,陛下的态度已经明朗。” 明澜沉声道:“是,陛下不会无故提及徐太傅。” 言及此,他忽而又问:“在此之前,殿下可有怀疑南家?” 明燎知他言外之意,但也不吝坦诚。 他慢慢摇头,眉目深深:“比之陛下,你我尚远远不足。” 明澜心领神会,回眸微微叹息。 他与明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谋略也不可谓不深。两人都是经过皇帝的提醒,才将心思放到南铮身上。 直到谢闲楼中惊变突生,他们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与君父之间的差距。 鸿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原因 一丝若有若无的胜负欲在两人心底急剧生长。 他们是大权在握的天之骄子,但正是因此,他们不能输给任何人。 哪怕是为君为父的皇帝。 居朝堂者,就算不为一骋壮志,也理应视天下为己任,为社稷家国鞠躬尽瘁。 何况两人身份特别,他们追逐辽阔山河,也理应庇护无疆故土。 天下事,是他们的家事。 执掌江山之人尚不懈怠,他们岂能纵容自己。 明澜的目光凝成一线,流淌着无边无际的坚韧和决心。 “殿下言之有理。” 坚不可摧的烈性肆意生根,但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这般态度,是他对兄长的敬重,也是对明燎的坦诚。 两人从同路走到殊途,彼此知根知底,从来不需遮遮掩掩。 若他们与旁人提及此事,那或许是自省,是提点,也是上位者的告诫。 但唯独在对方面前,他们只有一重意思——你我不如天子。 此事无需回避,更无需否决。 所以明燎毫无保留地回答了明澜的问题,甚至点明了他的沉沉深意。 而明澜也直面眼前胜败,不会因明燎同样服输而感到宽怀。 只求一时胜负,意味着目光短浅,但若只想赢过对方……那他们不配为君。 明燎也不忌承认输赢,但他却再一次说起不合时宜之事:“二弟追查陵阳侯府,可曾查出什么?” 明澜失笑:“除却人尽皆知的陈年旧事,唯一之所得,便是太子妃着实不像姜励的女儿。” 明燎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方才的深沉与坚定悄然消失,只留下若隐若现的探究意味。 明澜坦荡回视,看不出是真是假。 但明燎本也无意深究,方才一问只是兴之所至的随意之言,明澜不会回答,而他也不会听。 他似乎有些散漫,但仍为这个出人意料的行为作了解释。 “摆脱陵阳侯府,她才是如今的姜云。否则,徐太傅耗尽心力培养的亲近后辈,迟早会为姜励牵累,泯然众人之中,甚至零落成泥。” 明澜仿佛听出什么,若有所思地说道:“陛下在警告南铮,所以殿下提前出手,免得日后牵连三弟?” 他当然理解明燎之举,但难免感到无奈:“陛下不会轻易迁怒于人,何况父子情深,三弟秉性纯善,他再清楚不过。” 明燎淡声道:“二弟所言,孤自然知晓。你也在调查南家,只是不曾查到此事而已。若二弟先行得到线索,孤料你也会设法递呈御前。至于为何选择裴济,应当不必多说。” 明澜的神情也淡了淡:“的确。”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改往日习惯,悍然介入明昭之事。 太子之意,他当然懂。 他们得皇帝提醒,各自拨出人手追查南家,本意不为明昭,只是有备无患。 意外查出惊人事实,但显然只是冰山一角。南夫人的死阻止了一桩天家姻缘,他们无法不顾与此事紧密相连的三皇子。 以他们的敏锐,不会想不到这一重。 此案非但罔顾人伦,更是冒犯天威。 就算与东宫及襄王府并无关系,他们也不可能放任不理。 而选择裴济……既然事在必行,其后诸事,无非是顺势而行。 明澜的疑惑已然得释,他沉吟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如何查明此事?” 此言听不出半分试探,竟是一句无可置疑的请教。 后宅事最难追究,一个无声无息的妇人之死,竟然被太子得知。 散朝之前,明澜已将此中脉络厘清,他确信今日之事必为明燎率先察觉。 东宫走在所有人之前,其中也包括当朝天子。 对明燎来说,既然已经先人一步,许多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就也无需隐瞒对方。 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他们倒也不至于事事争锋。 然而他先轻笑一声:“二弟好奇之事,着实太多了些。” 明澜唇边也有明显的愉悦,他笑着摇了摇头:“殿下若不愿解答,便当臣不曾问过。” 明燎扫他一眼,扬唇道:“二弟是君子,当然不会想到此处。” 生而尊贵的太子殿下,眼中竟有一瞬晦暗不明,而他甚至不愿掩饰,竟放任这一道阴沉暴露人前,暴露给他似敌似友的兄弟。 “此事真相不难分析,只是没有实证而已。虽然难以置信,但二弟应当有所猜测。” 明澜微微颔首:“是。” 南家后宅并无多少诡谲阴私,南行谨纵为庶子,但也有锦绣前程。至少表面上看,南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没有道理无故生事。 明燎低嗤一声:“南铮威望颇深,南为雅才名远扬,谁能想到,这父女二人竟是戕杀妻子、残害母亲之人。” 明澜最是了解太子,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明燎的声音越发冷淡。 “二弟不会轻易生此怀疑,孤却从一开始,就在调查南夫人之死。” 明澜忽然皱起眉。 襄王殿下难得表现明显的犹豫和后悔,但明燎似乎无心关注,在明澜出声阻止之前,他要说的话已经落在对方心中。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料到世间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明澜沉默片刻,忽然道:“殿下之坚毅,令人敬佩。” 明燎玩味地笑了笑:“不必费心,孤从不为小人介怀。” 明澜微微一叹,不再多言。 亲眼所见……倒不如说亲身经历。 寻常人的确难以察觉南夫人逝世之真相,但至亲之人的狠毒算计,明燎却远比旁人熟悉。 有贺皇后之事在前,他几乎立刻察觉到南家后宅并不简单。 在皇帝一句状似无意的闲言之后,他迅速想到正在孝期的南为雅,想到本该大婚的明昭。 如明燎这般坚定之人,虽不会逃避过往,但也绝不可能轻易放下。 人世间最为惨烈的阴谋莫过于此。 他称不上痛恨,也不会为贺皇后伤怀,但此事留下的痕迹太过深刻,就如尖刀利刃一般,深深扎在明燎心底,使他在面临疑案之时,第一个看清人间大恶。 明燎淡淡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而明澜久久无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二审 整个宫城风平浪静,两人身边更是清雅,没有旁人打扰,他们的言辞近乎放肆。 即使如此,在明燎满足了弟弟的好奇之后,这一处闲亭之中,似乎有风也惊也滞,凝成一团沉郁冰冷。 倒是明燎先出了声:“不必如此。” 仿佛怕对方错会心意,他又添了一句话:“于孤而言,此案尚且称不得伤心事,所以,问便问了,不必介意。” 明澜轻叹:“到底是太子殿下。” 两人自有默契,他知道明燎无需关心,只是不慎触及对方心中沉痛过往,他难免为此感到惭愧。 纵然他们天生殊途,但心有道义者,绝不会拿旁人的惨痛经历做文章。 明澜一时不察,再度牵起这一桩笼罩京城数百日的大案。明燎的坦然是宽容,也是坚毅,但他不会因此宽恕自己。 只是,他们这样的人,也不必假模假样地装腔作势。 一切尽在不言中,明澜起身微微俯首,是致歉,也是告辞。 此举与眼前的沉寂并无关系,他们要说的事已经说尽,襄王率先告退,只是自然而然之事。 无非是多了一丝意外,临别一礼之中,才多了一丝深沉。 明燎淡然颔首,面色如常,也不知是否看清弟弟之意。 天和气朗,云淡风轻,两人就此分别。 而方才种种锋利之辞,却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待明燎回到东宫,他的太子妃已然出行。 太子殿下轻笑一声,挥退战战兢兢的银露,没有为难无辜之人。 姜云躲他躲得实在明显,不过……以她的性情,就算故意回避,也不至于躲懒偷闲,无所事事。 既然姜云心有筹谋,他自然不会插手。 此时的姜云,来到了茫茫深宫最偏僻的地方。 冷寂的大狱阴森骇人,分明外间风和日丽,走到这里,却只能见到满地湿滑青苔,几近无处落脚,寸步难行。 姜云不是娇生惯养之人,但来到这种地方,她仍有几分明显的谨慎,也夹杂着一丝微茫的紧张。 她的身子实在太差,就算没有惧意,也难免手足冰凉。 下意识地,一双细眉中间紧了紧,而后又迅速舒展,雍容的太子妃勉力克制住一身僵硬,没有给人看出真相。 在一介罪女面前,她理应从容不迫。 姜云的掩饰也算极佳,随性的卫士里,无人看出她的虚弱。 就算是曾经聪慧的谢迟筠,也被牢狱之灾折磨得风骨尽褪。折断的背脊与她眼底的惨淡互相纠缠,就算其中还有一分勉强维系的矜持,她也无心再去剖析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她犹且不曾认命。 姜云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错过那一道被清苦和风霜紧紧包裹的隐忍。 太子妃叹了叹:“不愧是名动京师的谢姑娘。” 谢迟筠仿佛在笑,却扯不出笑颜。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已然如同废人一般。 姜云静静等了些许时候,才屏退戍卒,轻声开口:“谢姑娘身子有亏,又错过医治之时,即使你的主子有心救你,等他找到出手之机,恐怕……”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神情里似有几分属于太子的味道。 “待到那时,即使他救了你,又能如何。” 姜云慵懒惬意地靠着坚硬的椅背,眸中的疑问毫不作伪。 “我想,谢姑娘这样的人,也不容自己糊涂而生,潦草而亡——”她刻意地顿了顿,才道,“并非人人都能直面痛苦,你还没有这种胆量。” 谢迟筠眼角闪过挣扎,也有一丝几近消磨的愤懑,姜云却如同不曾察觉一般,见不到丝毫怒意。 堂堂太子妃,何必与沦落风尘的人计较。 她的感慨像极了真话:“从你接受这个荒唐可笑的计划开始,就不再是生而高贵的谢迟筠了。” 姜云似笑非笑地说道:“襄王殿下尊师重道……对你而言,这是唯一的生路。然而谢姑娘心中清楚,他的帮衬无非是对谢相的报偿。朝堂事绝无恩怨两清之日,他视谢家为故友,也视你们为罪臣。” “挟恩自重只会适得其反,想从他身上谋求更多……终究不过痴心妄想。” 她轻声笑着,与跪在脚下之人对比分明:“你迫切地寻求转机,将他当做救命稻草,见此计不成,竟起了恩将仇报的心。” 谢迟筠将双手紧紧攥着,骨节突兀,颜色苍白,看不出是愤怒还是颓唐。 她不复往日光鲜,就算姜云未曾来过,也是一副沧桑面孔,直叫人不愿浪费心思,得不到半点注目。 众星捧月的谢迟筠,哪里体会过如此苛待。 片刻之后,她沙哑着嗓子说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却不知太子妃把人心想得如此阴毒,究竟是……为何?” 姜云失笑:“事到如今还能狡辩,不愧是谢姑娘。” 又停了几息,她轻轻叹道:“你若想激怒我,不妨歇了心思,省些力气。”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对方:“我跟在徐太傅身旁,与谢姑娘经历不同,天各一方,但——你我该有相似之处,想必谢姑娘所学所见,与我当也相仿。” 谢迟筠张了张嘴,却听不见声响。狱中之事太过难捱,她的嗓子干哑地如同老旧木门,吞吐之言不堪入耳。 方才那一句话,已经激起一阵漫延的剧痛,她着实说不出话。 姜云又道:“你在宫中周旋五年,手段应当比过去高明许多。明知此等伎俩对我无用,却仍然使了出来……你的心乱了。” “到底是谢相亲自教导的才女,众目睽睽之下唐突落红,那一刻你就知道,你们的计划已经暴露。” 姜云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谢姑娘竟还能将这出戏演得生动逼真,这般临机应变的本事,就比寻常人强了太多。只是……” 她再度恢复平静与温和,也不介意面前女子一身尘秽,俯身挑起她的下颌:“就算一切如你所料,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你又凭什么相信,假死离宫之后,还有醒来的机会?” 谢迟筠眼帘颤了颤,没有出声。 姜云淡淡笑着,任她装模作样。 就在这时,寂静长廊传来一阵轻而疾的脚步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姜茶 两位姿容同样出众的女子一坐一跪,如同天堑一般的身份之差,在姜云指尖倏忽流散。但恰恰如此,更显得二人一个端庄,一个落魄,俨然已是云泥之别。 如此情景,在来人心中激起一阵莫名的恍惚。 这位太子妃……父母不慈,兄弟不爱,空有一个高贵出身,却也是出了名的可怜人。 反观谢迟筠,曾是艳绝京师的奇女子,比之姜云,她过去的境遇好上太多。 时移世易,也不过短短数年而已。 这般想法转瞬而逝,在姜云看过来之前,他已经收拾好心思。 “何事?”姜云放开手,直起身子扬眉侧目。 往日里待人温和的太子妃,此刻眼角微挑,一闪而过的诧异化为平淡,其中还有几分凛然深威。 她有过交待,告诉他们不必跟从。这些卫士不会轻易违令,姜云本以为,或许是东宫有事寻她。 但来的只有一人而已。 来人一身黑甲,正是戍守此地的禁军。他端着一个木托盘,一盏新茶热气腾腾,几乎卷成一团白雾。 姜云的眼色更深三分。 无端抗命,就为这一杯茶? 她虽不至于为如此小节大动干戈,但也不能容忍宫廷禁军行事无状。 就算他们只是逢迎,那也称得上不妥,如若不是…… 皇城之地最重规矩,任何人都不能无召而动,尤其是拱卫宫廷的禁军。 身为禁军,岂能擅作主张。 姜云一身威严,但来人也不曾变色。 沉稳的男子微微躬身:“回太子妃,太子殿下有令,若您再来,给您备一盏姜茶。” 姜云微怔,而后便道:“有心了,放下。” 她的确没有想到,此事竟然是明燎授意。 神思流转,姜云回忆着第一次提审谢迟筠之后,发生在东宫书房里的一夜闲谈。 她整夜陪伴明燎,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破绽。 姜云不知明燎如何看出她的虚弱,但显然,他也不会交待太多。 这位禁军发现太子妃的神色柔和三分,便适时地出声告退。 然而姜云叫住了他:“既然煮了姜茶,不妨给谢姑娘准备一份。” 这般矜淡的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但谢迟筠竟隐隐变了脸色。 姜云的口吻太像施舍,仿如她在贪图嗟来之食。 男子也不曾料到姜云竟会下达如此命令,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快步送来第二杯。 这间囚室难得干净也空旷,只有一方小案,安置在姜云触手可及之地。 姜茶的浓烈被清香冲散,滋补之物却有些甜润气息。太子妃轻轻瞥向手边,无需凑近她就知道,这杯茶,应当添了些糖和蜜。 谢迟筠当然不会有此等优待,卫士的目光顿了顿,把味道正烈的姜茶放在她脚边。 这倒不是故意为难,只是怕她耐不得老姜的气息,反应激烈,冲撞太子妃。 姜云没有出声,沉静地看着这一幕。 直到男子垂首复命,她才开口命他退下。 姜云把手掩在茶盏上方,借翻腾的热气温暖身子,却不见半点品尝之意。 谢迟筠当然也不会接受姜云的“赏赐”。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姜云扑哧一笑:“这就生气了?” 谢迟筠不沾血色的薄唇干枯破裂,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日子实在难熬。曾经沉稳大度的谢姑娘,此时唇齿连番开合,磕磕碰碰地,似乎有话要说,也急需茶水滋润。 “谢姑娘的隐忍工夫,应该不至于已经丢尽。那就是,饥渴难耐,情不自禁?” 也不知姜云是否看出谢迟筠的心绪,也或许,一介罪人的神思,不值得太子妃费心。 她自顾自地说道:“查明真相之前,你死不了,纵然身子亏损,但吊住这条命却是不难。” 谢迟筠牵系大案,皇帝特意遣来御医,为她多番诊治,不会让她轻易身死。 但一身病痛避无可避。 她毕竟是滑了胎,此等损伤,就算娇养着也未必能够恢复如初,何况她被羁押在牢狱之中,一身疮病愈发刺骨。 姜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如此说来,谢姑娘倒要感谢与你合谋之人。若非他起了灭口之心,恐怕你已经葬身荒草,尸骨无存。” “阴谋败露,沦落狱中,总好过稀里糊涂地丢掉性命……谢姑娘以为如何?” 她仍然在笑,只是这温和的笑意,在谢迟筠看来越发刺眼。 “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冷声呵斥:“你大可继续狡辩,但——谢姑娘不会当真以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疏漏可言?” 谢迟筠的眼帘微微颤动,想起了姜云先前之辞。 “假死。” 她的思绪正正应上姜云的声音,眼神不自觉地暗淡下来。 姜云冷淡地扬起唇角,如同讥讽一般:“一查才知,你竟会相信这般言辞。看来,我高估你了。” “到底是忌讳之事,安置暴毙宫人,的确不会大张旗鼓,往往只是秘密收殓,再悄无声息地送到宫外。但想借此躲避追查,谢姑娘是否太过天真?” 谢迟筠神情未动,似有些许茫然。 姜云耐心上佳,但也不会用在此人身上。 她再一次擒住谢迟筠那枯瘦双颊,比先前多了几分力气:“你当他们真有通天之能,能做得天衣无缝?” 姜云的手指被热茶温暖,贴在谢迟筠冰凉的脸上,竟令她凭空体会三分滚烫,下意识地向后一避。 见状,姜云轻笑:“若谢姑娘不欲深思,我倒是愿意代劳。近日宫里抓出来几个心思不干净的,的确有人门路颇广,但要把一个诈死的活人带出宫——任他是谁都不可能。” 她强硬地抬起谢迟筠的脸,仿佛看不出她的痛苦,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何况,以戴罪之身淫乱宫闱者,也无需精心处置,怕不是当场焚尸净痕,挫骨扬灰。” 姜云的平静一如往常,谢迟筠却只想避开她的目光。然而姜云虽然柔弱,却也不容饱经折磨的人轻易挣脱。 谢迟筠哪里还有躲避的力气。 “你们的交易并不公平,他从没有想过救你。若非此人所图更多……” 姜云淡淡地看着她,唇边有一道似有似无的玩味:“五年风霜险些沦为笑柄,谢姑娘真该庆幸,他起了灭口之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诱供 姜云的言辞与气魄相得益彰,竟令谢迟筠浑身发冷。 她在尚宫局隐忍五年,一众女官里,七窍玲珑的谢姑娘当算是最出挑那一个。 故而,姜云眼底那一道不加掩饰的嘲弄和讥讽,深深扎在谢迟筠心底,令她如坠冰窟。 她怎么可能不知其中风险,只是…… 姜云再一次笑出声:“谢姑娘的处境,无需旁人提醒。你很清楚,事到如今,谁都救不了你的命。” 温柔的太子妃喃喃耳语,声音轻得仿佛春风:“没有几个人愿意救你——除了我。” 谢迟筠忽然猛烈挣扎,一身镣铐磕磕绊绊,反而传来阵阵铮声,清亮悦耳。 姜云失笑:“不愧是谢姑娘,竟能以刑器为乐器。若当年去了教坊,或许就没有今日一劫。” 跪着的女人勃然变色,然而姜云却在此时松开手,盛怒的谢迟筠失去支撑,瘫软着身子跌在地上。 端坐的太子妃依旧从容:“机关算尽,可惜眼皮太浅。谢姑娘如此,想杀你的人也一样。” “他自以为,你就算吐露实情,也查不到他的头上——你从未占得上风,也许的确如他所料,你拿不出任何证据,就算坦白,也似与攀咬无异。” 姜云说得极慢,谢迟筠也渐渐缓过神。 那一副故意而为的愤世嫉俗忽然消失,装腔作势的情深似海无踪无影,谢迟筠自矜也自负,她终究不是能耐屈辱之人。 忍辱方为豪杰,她只是一个时日无多的蠢材而已。 姜云笑了笑,心生寡然。谢迟筠的无知与自以为是,令人提不起半分兴致。 “谢姑娘不装了?”她故作惊讶地感叹一声,在热气流失之前,到底是端起手边的姜茶,没有浪费太子殿下一片心意。 谢迟筠冷笑一声:“太子妃这便陷进去了?” 姜云不曾理会她的挑唆,垂死挣扎而已,何须放在心上。 尚有余温的姜茶驱散寒凉,姜云撇开眼不再看她,似乎沉浸在风味别致的茶香里。 半晌之后,她平静地开口:“与你合谋之人,不止想杀你,也不止要陷害襄王。他已不满于悄无声息地将你灭口,还有心趁此机会嫁祸秦贵妃,拉秦家下马……以求取而代之。” 端庄的太子妃淡泊沉稳,一字一句尽彰从容,而谢迟筠眼中晦暗更深。 姜云的淡然在她心底平添惊怒,身份之差,天壤之别,谢迟筠岂能不在乎。 “太子妃不是知道……我没有证据。” 困兽之斗从来如此,谢迟筠极力维持的平静之中,隐隐露出几分孤注一掷的快意,如同报复得偿一般。 她放弃了负隅顽抗,但也不打算任由姜云潇洒快活。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谢姑娘当真以为,陛下能一直留你性命?” 姜云眸中浮现轻慢,似乎在嘲笑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幕后主使更改计划,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滑胎落红,就是认定宫闱秘事不能外传,你绝没有任何活路。” 谢迟筠神情未动,唇色却更淡几分。 姜云淡淡道:“所以说,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个蠢人。换了其他女官宫娥,的确应该杖毙当场,裹着一卷草席扔到荒山野地,从此无人问津。而你……” 她似恍然大悟一般,意味不明地轻轻点头:“谢姑娘五年隐忍,倒也算略有所得。若非你始终不曾松口,也没有被人看破伪装,此刻本该痛苦而死,死在天威之中。” “你想说什么。”谢迟筠气力不足,却勉勉强强地扯出一道阴冷的笑,“这宫中的流言太多,太子妃莫非信了哪些无稽之谈?特意到一介罪人面前议论天子,你也不怕引火烧身?” 姜云陡然增添兴趣,支案撑额,略略一笑:“不愧是谢姑娘,那些——流言,能如你一般坦然提起的,应当也不会太多。” 刻意的停顿之中讥意显著,姜云不打算听她辩驳。 美人无暇,就算心怀不轨,也不妨碍春风一度。谢迟筠身上的风月之事与两桩大案毫无关系,就算牵扯当今天子……也不会影响大局。 上不得彤史的女人,不过是任人取乐的玩物。想以此扰乱姜云的心,未免小瞧了她的胆量,也小瞧了天子的气量。 此计不成,谢迟筠面上的屈辱明显加深,可见她并非无动于衷。亲口揭破耻辱旧事,无异于伤口撒盐,穿心蚀骨。 姜云睨她一眼,微微扬唇:“谢姑娘若还想装模作样,最好演得更真一些,否则你我皆不如意,岂不是白白浪费力气。” 谢迟筠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姜云又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仍在强撑,不过是寄希望于不可能之事,等一位和你互相牵制的大人出手相救……” 她放轻了声音,更多了几分温柔:“不知谢姑娘可曾想过,不该宣扬之事,陛下为何命我来查?” 谢迟筠似有迷茫,眼帘无意识地低垂三分。 然而只等了三五息,姜云就在那一双暗淡的眸子里看出些许颓丧和惨然。 她满意地笑了笑,倾身一仰,闲闲地躺上冰冷的椅背,收声不再多说。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晾着谢迟筠,一是不愿打草惊蛇,二也是在等形势变更。 总有人会先于他们按捺不住,身为东宫太子妃,她只需要静观其变。 谢迟筠的目光连番变幻,直到彻底沉寂下来,再也寻不见一丝光亮,姜云才感慨一般地开了口:“你不知足,也不清醒,才会沦落至此,任人欺辱调弄。” 她又重复了先前一言:“你我该有相似之处。谢姑娘以为,为何事到如今,你我大有不同?” 姜云的讥讽与方才一般无二,但这一次,谢迟筠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毕竟是……他已经自身难保,我才冒险进宫,为陛下效命,死中求生。谢姑娘怎么敢信,他能救你?” 至此,一应伏笔皆已摊开,此中计谋彻底奏效。 姜云终于确定,这一局,她又胜了。 尽敛笑意的太子妃冷硬如冰,她一步步攻破谢迟筠的心防,已然走到收网之时。 轻柔的低语本是慰藉,但姜云面上不见波澜,衬着她的温柔,直令人心生惧意。 “谢姑娘,走错了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面圣 谢迟筠风骨尽碎,自欺欺人地以最后一分希冀支撑心神,丝毫不知自己两肩颤抖,几近发抖。 她在害怕。 姜云不曾错过谢迟筠眼底那一瞬间的惊骇,即使她很快收敛,以姜云的敏锐,又怎会无法察觉。 这个局是她亲手设计,姜云本就在期待这般结果。 谢迟筠仍寄希望于姜云在骗她,但即使姜云言辞隐晦,她也听得出其中深意。 这几句状似平静的暗示没有间隙,却一环扣一环地将她的虚伪彻底击碎。 姜云故意装作她的同路之人,以半真半假的野心捏造私心,骗过了心思玲珑的谢迟筠。 他们本该落得一样的下场,只是姜云的手段和心性更胜一筹,不惜把自己逼上绝路,置死地而后生。 谢迟筠心神大震,已然无暇细思,她以仅存的镇静,为姜云今日境遇找到理由,并陷入难以自抑的后悔和惊惧之中。 这一句胜负参半的棋,姜云大胆做赌,赢得漂漂亮亮。 她叹了一声,轻笑道:“事已至此,谢姑娘依旧不失冷静,果然不是常人能比。” 顿了顿,她又意味不明地挑起眉梢:“或许也该归功于谢姑娘一身伤病,你便是害怕,大抵也没有挣扎的力气。” 谢迟筠仰着头,吃力地扯出一道讥笑:“太子妃,是否得意的太早了些?” 姜云未曾动怒,眉眼之间的惬意竟然更深。 她终于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跪在脚下的落魄之人,不失温和地轻轻颔首:“谢姑娘言之有理。” “如你我一般的人,日日徘徊在生死边缘,倘若费尽心力依旧不得安眠,为何不能及时行乐?” 谢迟筠难以置信地张了张眸,似乎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姜云又笑了笑:“谢姑娘想说,姜云目光短浅?” 她眼底的冷淡几乎成冰,虽然点到为止,但正是因此,才显得那一阵漫延外溢的嘲讽更加锋利——为何你只能跪在目光短浅之人面前,任她磋磨取笑,无力抗衡? 谢迟筠几番欲言又止,不停翕张的双唇最终绷紧,直至抿成一线。她似是为姜云的自甘放逐而震惊,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姜云扫她一眼,扬唇笑道:“我不如谢姑娘,不能忍受凄苦,只好……” 她再度俯下身,一字一顿地说道:“只好另谋生路。” 谢迟筠的身子愈发僵硬,她再也无力直视姜云,打着颤垂下眼。 然而姜云却不允她逃避,出手将她的身子掰直,目光强硬:“我们是一路人,不必再装模作样了。谢迟筠,其他人自顾不暇,只有我愿意帮你。” 她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将将能传入对方耳中:“谢姑娘应该知道,如今你已是死路一条,若再失去最后的价值……” “你想说什么?”谢迟筠终究松了口,“如太子妃所言,我已然没有生路,似乎也不必满足你的野心。” 姜云略一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救你出宫这种蠢话,我想谢姑娘不会再信。只是,我能让你活得更久。” 她状似无意地环视一周,也轻也浅地叹了叹:“也更轻松。” 谢迟筠再次笑出声来,其中讥意不言而喻。 姜云眉目轻扬,仿佛惊讶一般:“还是说,谢姑娘没有受够牢狱之灾,甘心困在此地,等那几位……杀人灭口?” 轻淡如风的言辞却也锋利,姜云忽然收敛神情,好似耐心耗尽,不屑继续纠缠。 “做个交易,我们各取所需。” 在姜云的沉静之中,谢迟筠听出了无垠杀意。 “谢姑娘心里清楚,你能活到今日,只是陛下在等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最后几字已然无声,勉强能自姜云的唇迹之间读出语意,“届时,你会死得万分痛苦。” 姜云的淡然之中也流露着三分清醒,仿佛看透世情,似自在,也似枷锁。 她眼底的深沉逐渐晦暗,难懂亦难言,然而谢迟筠隐隐能悟,毕竟她们……同病相怜。 姜云淡淡道:“你我于陛下尚且有用,也只有我们能够证明彼此的价值,谢姑娘,成败从来不为你我左右,你唯一的倚仗,就是我这个朝不保夕的太子妃。” 谢迟筠冷冷笑着,似乎在嘲笑她的天真:“太子妃不会以为,你当真能够脱身?” 姜云低嗤:“怎么可能。” “谢姑娘当我目光短浅,倒也不错。”她轻描淡写地挑破谢迟筠的未尽之言,并不为她所扰,“一个贪生怕死,阴险毒辣的女人,入不得陛下的眼,权力地位顷刻云烟,我没有什么好下场。” “但也好过今日的谢姑娘。”唯独此刻,姜云眼底看不出半分轻视,“时日无多之人,何必自讨苦吃。” 谢迟筠沉默许久,哑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也不等姜云回应,她自然而然地说出答案:“你要取信于陛下。” 姜云深深笑着,如赞叹一般:“谢姑娘聪慧。” 姜家和谢家皆与当年的舞弊案密不可分,涉事之人的证词互相佐证,才能取悦天子,为他所用。迷途知返、大义灭亲……未必能够保全性命,至少能得片刻喘息。 姜云求得是眼前风光,而谢迟筠需要朝夕安逸。 此时隐瞒已然无益,她只能为姜云的坦白锦上添花,留住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毕竟在尚宫局栖身五年,比旁人更清楚触犯宫规的下场。 想到这里,谢迟筠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她深深闭上眼,几近无力地应道:“好。” 值天光最盛时,姜云终于走出囚牢。她步履沉稳地踏上来路,却忽然停在一条宽敞大道前。 此地四面通达,举目而观,尽揽机要之所。 沿此方向前行,就能回到东宫,姜云无故驻足,倒令人颇为费解。 随行的卫士上前问道:“太子妃?” 她毕竟御下温和,就算身边之人有所疏漏,姜云也不会轻易为难,反倒时时提点。 然而今日,她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一转脚步,去了个出人意料的地方。 身后几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把愕然吞回腹中。 这个方向…… 紫宸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机锋 无论其他人作何想法,终究不可能表露出来,而姜云始终坦然自若,似乎对身后种种无知无觉。 有一位年轻的将士按捺不住,压着声音上前:“太子妃这是……” 姜云睨他一眼,不答反问:“尉琢?” 那小将一怔,垂首应道:“是,属下尉琢。” 派到姜云身边的都是好手,但他们与太子妃并不熟悉。 毕竟姜云从不生事,与明燎的关系也很复杂,她既矜持也知分寸,不会任性逾越本分。与明燎独处时,姜云颇为直率大胆,然而除此之外,她始终是大度雍容的太子妃。 东宫下属皆知,太子妃脾性虽好,但也难以亲近。如此恩威并施,令人敬重之余,却着实看不出深浅,不知她手段如何。 没有人真正犯到姜云手中,也没有人得到太子妃的青眼。故而她一言叫破尉琢之名,倒令对方颇为意外。 原来太子妃看似不计亲疏,却也将一切记在心里。 尉琢生得高大,然而年岁尚轻,比姜云还小一岁。第一次在太子妃身前露脸,却偏偏处于眼下之惊惶气氛,他虽称不上惧怕,也难免有些紧张。 而这小将的心绪不算明显,却仍被姜云一眼看穿。 她淡淡提醒道:“若有话要说,不妨直言。” 姜云这般态度,反倒让尉琢开不了口。 他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论及对宫城的熟悉,姜云甚至不如他们。 天子威严深重,处事从不留情。就算是圣眷正浓的秦贵妃,依旧不会无缘无故求见天子。任六宫粉黛如何争宠,也从没有人胆敢轻易冒犯紫宸殿。 身为东宫太子妃,姜云更不该毫无征兆地惊扰皇帝。他们知道太子妃奉命追查云芷一案,但她没有理由直接报到皇帝面前。 流言能够压制,但绝不会平息,此案之内情,许多有门路的宫人和侍卫已然知悉,就算得到供词,似乎也应该先行查证……这种阴私勾当,又不可能是一人所为! 但这是他们不该插嘴,不该打听,甚至不该知道的事!尉琢一句话卡在喉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何况,面对淡雅出尘的太子妃,如此孟浪之事……也实在难以启齿。 姜云笑着颔首,轻声说道:“有心了。” 但她脚步不停,仍在坚定前行。 众人面面相觑,既不明她言下之意,也不知该不该再多嘴。 但太子妃沉稳从容,应当……无碍? 一番臆测不了了之,这些卫士不敢问,不敢劝,但心底的惊惧不会消失。 大太监陈十安与这几位将士一样,也对姜云的到来感到惊讶,但他见多了风浪,不至于像年纪轻轻的尉琢一般,把心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陈十安躬着身,笑眯眯地问道:“太子妃……” 他与旁人到底不同,知道的秘密也要更多,才开了口,心思就转过一圈,及时换作另一番说辞。 “陛下与几位大人有事相商,太子妃可要等一等?” 姜云笑着颔首:“多谢陈公公相告。” 陈十安会意,不再多说。 他所言,是一句委婉的规劝,也是极为隐晦的试探。 若姜云并无要事,此刻就该自觉离开,若她的来意十万火急,也会请陈十安代为通传。 姜云坦然道谢,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那么——她此来虽然不为急事,却有必须立即面圣的理由。 二者看似矛盾,然而在朝堂中却也常有。 陈十安没有追问姜云今日去向,但他也看得出,这位低调的太子妃绝不是为了无谓之事。 他的本分已经尽到,其余种种不必多思。 然而能伺候皇帝数十年的人也绝非池中之物,他恭恭敬敬地进言:“太子妃可要到侧殿歇息片刻?” 姜云笑道:“有劳公公。” 两人相视一笑,自有默契在其中。 陈十安没有相送,只遣了一个小徒弟为她引路。而姜云也未曾多言,循规蹈矩地到走向侧殿,一派平易近人的样子。 在场之人暗暗感慨,太子殿下性情严厉,太子妃倒是极为亲和。殊不知姜云也在感叹,陈十安此人精明知事,老辣之程度堪称高深。 她此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一等就等了接近一个时辰。 来时是一个小徒弟在前指引,此刻,陈十安却亲自来迎。 老迈的大太监步履稳健,与他的年纪并不相衬,声音却是极为沧桑。 “太子妃,陛下召见。” 姜云含笑应上一声,听出了他的示好。 召见。 朝堂之上,一字一句皆成规矩,陈十安能在紫宸殿听用,也比旁人更将礼数。太子妃主动拜见天子,谈不上召之一字。 他是在暗示姜云,她此行正合帝王心,皇帝对她的选择——暂且满意。 姜云不着痕迹地隐去神思,对这一个时辰之间的事,也多了几分猜测。 皇帝虽然勤政,近来却并不是忙碌之时,早朝方歇,值得内朝再议一个时辰的事着实不多。 她的行踪必然已经呈上御前,或许,皇帝也有心晾她片刻。 只是姜云沉静无锋,没有多行试探的价值。 皇帝今日比往常更多几分威势,联想到明燎所言之事,姜云心中有数。 南夫人一案太过恶劣,就算皇帝提前知晓,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有激怒理所应当,太过平静反而为奇。 姜云规规矩矩地沉膝而跪,谦谨有加,却无惧意。 “拜见陛下。” 这一声问候之中同样尽是沉稳,姜云脊背挺直,一举一动皆有风韵。 皇帝淡淡开口,也不唤姜云起身:“太子妃此时前来,想必已有所得?” 此言之中,听不出半分询问。 姜云垂首作答:“是。” 清朗也干脆的应答戛然而止,她竟然没有直接回禀的意思。 皇帝微微扬唇,意味不明地说道:“你来时大朝方散,台阁诸吏尚在宫中,太子妃费心劳力,不必如此匆忙。” 姜云沉声回答:“事关者大,姜云不敢迁延。” 皇帝的神色依然平淡:“起来。” 姜云恭敬谢恩,垂目起身,不曾试探天颜。 好在陈十安是个聪明人,若让她站满一个时辰……恍惚之间,她竟想到了大婚第二日。 想到了与眼下抉择息息相关的太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认可 这还是姜云第一次独自面圣。 当今天子绝非慈父,他的宽容是属于君王的大度,作为父亲,他严厉得堪称心狠。 但皇帝待姜云一向温厚,就算称不得亲近,也绝不至于严苛。 姜云曾领教过他的漠视和弹压,然而那一次,他的告诫显然意指明燎。 彼时有太子及时出手,助他的妻子一臂之力,使无辜受难的太子妃免于失仪,然而这次…… 当真让她站足一个时辰,她也的确没有把握。 没来由的恍惚只在片刻,皇帝未曾发现姜云眼底的一瞬温情。 居高临下,视野宽阔之余,也难免错过许多细微风采,尤其姜云心细如发,已将那一线不合时宜的情思深深掩埋。 然而以天子的眼光,自然能看出姜云的凝重和沉着,但他也知道,这正是姜云故意表露给他看的。 君臣相得,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揣摩中,找到一个彼此皆满意的应对之策。 面圣之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姜云如今之姿态正衬身份——太子妃以外的身份。 他唇角微扬,缓缓问道:“收获如何?” 直到皇帝主动问起,姜云才将方才之事娓娓道来。其中不单单有谢迟筠的供词,也包括她的试探、伪装、甚至近乎豪赌的心境。 她答得清晰也完整,听不出半点遗漏。 这也是一个颇为匪夷所思的行为。 这般回禀,必然将暴露一些逾矩之事。比如,她不该知道、明燎也不该提起的舞弊案真相,以及……她与明燎曾对一桩涉及襄王的宫闱秘事多番探讨。 而东宫能察觉之事,皇帝自然也能。在他心中,谢迟筠一案方向清晰,差的只是证据而已。 姜云事无巨细,详为禀奏,似乎十分累赘。 但他们皆知,朝堂中黑白混沌,最不需要的,反而是证据本身。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了一番详述,未予置评,反而问道:“你怎么看?” “谢迟筠所言并不掺假。” 姜云按部就班,先答了此一问,但皇帝之意,显然已不在案件本身。 她的身影有一丝极为轻微的晃动,脊背挺得更直,气质也更加沉稳。 一身风华浑然天成,即使身处下位,面对当今天子,姜云依然波澜不惊。 她在心中默数三声,才将所思所想尽数坦诚。 “御史大夫擅权专横,构陷忠良,戕害无辜,陵阳侯结党营私,巧设阴谋,排除异己,二者意图不同,手段各异,但皆有谋逆之嫌。” 皇帝淡然一笑:“太子妃此言,是否重了些。” 姜云沉声道:“御史大夫纠胁大势,陵阳侯妄图僭越朝纲,皆是不赦之重罪。” 皇帝威严森森,凛然沉目:“抬起头来。” 姜云眸光一顿,眼帘微垂三分,而后她坦然抬头,与皇帝目光相接。 从容镇定的女子朗视丹阶,与皇帝遥遥相对。 隔着旒珠,姜云看不清天子,然而她隐隐多了一重清悟,此刻,映在皇帝眸中的人,绝不是那个身世坎坷的太子妃。 谢迟筠虽然落魄,却也是精心培养的世家贵女,不会轻易为人所惑。姜云能骗过她,固然是因为谋略更高,但也与方才之言行有大关系。 她的境遇太过特殊,皇帝对她的态度尚不清楚。 故而姜云所言虚实参半,甚至真话更多。 她从明燎口中得知许多隐秘,对时局和处境的把握随之清晰。 心安之余,也更清醒。 皇帝统御四海,乾纲独断,无需为任何人妥协。 他的心意不会为陈年旧事而改。 祖荫只是一时之计,无论是徐太傅,还是她的生母,他们能为姜云做的,只是把她送入东宫,成为荣宠尊贵的太子妃。 同样是世家女,同样牵系舞弊案,她比谢迟筠多的,不过是一重无关紧要的身份而已。 姜云的性命尚且归她所有,但也已是皇帝的囊中之物。 若不能让他满意……或许他念及旧事,也愿意饶过姜云,但她的外祖费尽心思,绝不是为了保全一个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再也不能施展才学与抱负的可怜人。 姜云不惧贫寒清苦,但绝不愿拾人恩惠,苟且偷生。 她就这样直直站着,站在平静又不平静的大殿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皇帝在姜云乏力之前及时开口:“为何急于复命?” 来了。 迎着皇帝的目光,她再度俯身,缓缓回答:“事关者大,姜云不敢擅自处置。” 逼压而来的探究忽然凌厉,姜云深深垂下眼,谦谨之中,有几分令人惊愕的骨气和坚持。 锋芒内敛,蕴而不失,她骨子里韧气在骇人的寂静里激扬澎湃,成为岿然屹立的坚石。 皇帝忽然冷嗤一声:“至现在才知收敛,是否晚了一些?” 这一句指责颇为怪异,不知因何而起,但姜云好似已有所料,竟毫无辩驳之意。 双膝触地的声音沉闷又尖锐,可见动作之疾,力道之大。 “姜云有负天恩,请陛下降罪。” 殿中再次归于寂静,而这一次,皇帝不曾让她久候。 “罢了,也是人之常情。朕不扰你们夫妻恩爱,倘若太子问起,你仍可直言相告。” 姜云深深叩首:“谢陛下宽宥。” 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轻而淡地唤她起身。 他又似想到什么,微微笑着瞥向阶下:“你与太子有旧?” 除贺周之外,姜云再不曾与其他人提过此事,就连明燎,似也对此漠不关心。 那一场不知能否称得上旧交的危机,似乎不该为他所知。 但无论皇帝如何知晓,既然他已经揭破,姜云就不会装傻充愣。 她略有怀念地叹道:“昔年少不更事,赶赴江南之时……曾撇下护卫独自离开,恰为太子殿下所救。” 姜云眼底有些许感慨,似惭愧一般,隐去许多细枝末节。 即使如此,她仍愿坦然面对天子,不曾遮掩年少轻狂时的任性。 只是她今日之回答,和此前说与贺周的故事毫不相干。 皇帝扬眉看向姜云,未置可否。 过了片刻,他意味不明地笑道:“时候不早,太子妃自去。” 姜云行礼拜别,躬身告退。 皇帝对她的称呼连番变幻,至此,这一场早该到来的考验,姜云终于安然度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惊讶 待姜云走出大殿,已是午膳时分。 候在殿外的陈十安相迎几步,好似看出了什么一般,那一双常年带笑的眸子眯了又眯,躬着的脊背埋得更紧。 “太子妃,慢走。” 姜云笑着和他告别,唤扈从返回东宫。 迎面一阵熏风拂尽眉梢薄汗,她皱着眉绷紧身子。 那一瞬,姜云浑身发冷。 从额心到背脊,袍服与玉冠之下,冷汗早已侵身,即使有徐徐温风施加照拂,她仍下意识地停顿一刹,而后又如无事发生一般,挺直身子,沉稳迈步。 属于太子妃的繁复妆容,将激荡神思牢牢遮住。 姜云从容回身,踏上最熟悉的路。 她途经之地,有许多小宫娥惊艳也敬重地低头问安,感慨太子妃威仪日盛,衬着一身灼灼艳色,竟越发的贵气逼人。 今日倒也着实有趣。 姜云拜谒紫宸殿,大太监陈十安亲自相送,待她返回东宫,也有明燎的亲卫专程来迎。 这位面生的侍卫统领低声说道:“太子妃,殿下在寝殿等您。” 姜云略有惊讶,轻轻颔首:“有劳。” 寡言的将军垂首告退,姜云神思一晃,竟起了一阵玩笑之心。 她与这位将军仍未熟悉,而究其根本,或许只是因为,此人实在是惜字如金。 不像纵情坦率的贺周。 姜云眸底多了些许深沉,脚下步伐更快几分。 令她惊讶的是,这寝殿中的景致……也很特别。 明燎仍在读书,但银露竟然候在一旁。 然而瞧她的神色,那股子仓皇和惊惧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几乎要从眉眼之间流泻出来。 姜云失笑,快步上前,照例坐在明燎身边,只是这一次,她微微侧着身,遮住了满面惊惶的银露。 明燎扬唇道:“午膳摆在殿内,之后不必再伺候。” 姜云讶然抬眸:“殿下还未用膳?” 不等明燎回答,她转而看向银露。 见对方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姜云便也猜到她的想法,缓缓叹了一声:“去。” 银露却步离开,没有打扰他们。 隔着明燎的肩臂,姜云的目光落到纸上,然而她也心不在此,锦绣文章,入不得她的明眸。 似是知晓姜云分心,明燎淡淡地问:“太子妃在想什么?” “殿下应该不是为了等我。”姜云轻叹,“您在等陛下召见?” 明燎终于掩下书卷,侧身看向姜云:“太子妃聪慧。” 他意味深长地挑起眉梢:“太子妃从不令人失望,倒是孤小瞧了你。” 姜云笑着摇了摇头:“殿下过誉。” 她安静地回望过去,唇边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赞叹:“陛下……” 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停了大约半盏茶,未尽之辞终究消散,无始无终。 姜云轻声感慨:“今日方知,何谓父子相承。” 明燎低低一笑:“伶牙俐齿。” 姜云温柔垂目,任他调侃,不曾出声辩驳。 紧绷的弦忽然放缓,明燎也没有追问之意,两人默契地摊开书卷,缠绵又矜持地分享墨香,直到银露带着几名侍婢返回寝殿。 明燎对膳食没有偏好,东宫菜色一贯以姜云的口味为准。 他的谦让与尊重无微不至,令姜云不知如何是好。 不言爱慕,也该感激,然而他待她十足疏离,那一道敬与爱的鸿沟,明燎不容她逾越半分。 姜云唇角微牵,凝出一条细浅的线。 下人们眼睛亮,不会冒冒失失地惊扰良辰,殿内只余两人之影,他们就不再假意温存。 姜云把心底复杂悉数深藏,明眸微沉,低声开口:“原来成越,竟是陛下的人。” 谢迟筠的供词大半在她意料之中,唯一令人错愕的,就是那一场刺杀的真相。 难怪千百考生中,他们偏偏找到了唯一一个有心面圣的。 这也是姜云当机立断拜见天子的原因。 明燎是江南舞弊案的亲历者,等待真相整整七年。东宫为此付出的人手和资源,甚至犹在临鹰卫之上。 皇帝点她调查谢迟筠,意味着默许太子经手。 只是…… 她和成越之间也有渊源,明燎与成越的关系更不简单。 若成越当真领受帝命,那姜云所知之一切或许有假,而明燎的所见所闻,也未必全数是真。 她无法辨清圣意,不敢贸然行事。如若越过皇帝,先与明燎商讨…… 若皇帝只是试探倒也罢了,倘若他决心隐瞒,却被姜云意外揭破……且不论她将如何自处,恐怕整个东宫都会被牵扯入内。 明燎的眼神暗了暗,虚握的拳忽然收紧,指节突兀崩直。 然而虚掌惊风,最终仍未凝实。 一息之后,一切如常。 “你以为,一个寒门读书人,当真能够直指核心,彻查要案?” 他的声音渐渐发冷:“江南举子奔走多时,也不过是徒劳而已,成越凭什么妄断主谋?” 姜云的眉越来越紧,神色也越来越沉:“但为何……文牒、考卷、来历、出身,此间种种,凭空捏造显然不易,陛下分明早有怀疑。” 她凝神看向明燎,一身谨容肃肃:“为何最终会……” 那是她的故人,是早在七年前就为苍生饮血的少年义士,姜云终究不忍多言。 明燎淡淡回答:“这个结果,也在陛下意料之外。” 姜云双目微张,舌尖撞上唇齿。她习惯以此平息心绪,十余年来一向如此。 即使她早已无需这般隐忍,习以为常之事,却已然放不下,改不得。 今日之中,她惊讶的次数,似乎有些太多了。 姜云缓缓阖目。 对真相的渴求几乎在一瞬间填满她的心海,然而冷静下来,姜云仍然打消了追问的冲动。 明燎显然无意多说。 她叹了叹,说起另一件事:“陛下今日问了我与您的过去。” 明燎一身凌厉忽然收敛,似笑非笑地看向姜云:“太子妃终于打算说了?” 纵然他的气息已经平复,眉宇之间却仍似冰。 尝遍风霜的姜云,一身宁静忽然沸腾。 近些天来,她看似镇定从容,却始终不得平静。 尤其昨日…… 姜云眉眼微弯,低吟细浅:“不是殿下不愿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因缘 一室寂静沉凉,丝毫不衬午间炽烈。 二人每每提及往事,皆处于此般境地。 且不说气氛与时机都不合适,而且……分明是因缘风月事,但在他们口中,却总有些杀意萦回,盘旋不去。 第一次是大婚当日,他们各自背负着无穷算计,在图穷匕见的杀局里意外重逢。第二次在藏鹿园,所有衷情和试探,都藏在深沉而尖锐的对答之中。 第三次,就是今日。 自姜云话音坠地,流淌的默契与缠绵尽数消失,最是喜怒形于色的太子殿下,此刻不露半分神情。 姜云通人心,善观察,但即使是她,也猜不透明燎之意。 人人皆知,太子明燎深沉多智,喜怒无常,妄断太子之心,从不是明智之举。然而阴晴不定的太子殿下,也少有彻底收敛之时。 他不在乎朝堂臆测,更不在乎毁谤与弹劾,所以,即使天下议论纷纷,明燎也从来不曾收敛本性。 然而当明燎故意压制本心,就连夫妻一体的太子妃,也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她猜不透看不清,却不代表不能领悟。 他们朝夕相处,明燎不厌其烦地伺机寻迹,一次又一次见缝插针,将答案摊开写明。 无言中的冷淡和警醒,姜云自然心中有数。 只是于姜云而言,无论明燎心意如何,她都不会在此时分神追问。 就算不提时机与心境,眼下也还有更要紧的难题。 而且,她的骄矜与风度,也不容她纠缠一桩小事。 突如其来的激气转而平息,那一声质疑之后,如同针锋相对一般的沉滞忽然消散。 姜云淡淡道:“殿下如此说,那就意味着,您仍然未曾查清?” 明燎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也略过方才的质问,漫不经心地应道:“你所说之事,只有成越知晓。” 姜云撇开目光,低眉顺眼。 她又拈了一块糕点,却提不起品尝的心。直到细碎的糖粉化入温热的掌纹,姜云忽然把手里花糕抛入一张小碟。 玉箸与碗碟磕磕碰碰,沾着一道白霜滚落在地。 姜云眉眼微沉,俯身拾起散碎花糕,手指在筷尖的糖晶之上按了一按。 待她直起身子,却只说了一句轻而淡的告罪之言。 “姜云失礼。” 即使如此,她仍然如云如风,无波无澜,好似失仪事小,不值一提。 明燎仍然一言不发,却为她递了一方丝帕。 姜云叹了叹,净了手,也净了心。 一晃而过的细枝末节,不曾在他们眼中留下痕迹。 她不会故作姿态地出声解释,他也不会恍若无知地假意包容。 姜云停了片刻,终于开口:“我与殿下,见过两次。” 明燎唇角微扬:“果然。” 姜云缓缓闭上眼,似在酝酿一般。 良久,她也轻也缓地斟一杯茶,把澎湃的心潮及时熄灭。 “彼时,我不信任陵阳侯府,也不信任并不相熟的徐太傅。” 往事悉如云烟,女子的声音浅淡矜持,还有一丝看破世事的从容与温润。 “姜家的人更不在乎我的死活。殿下或许不知,得那位高僧为我批命,陵阳侯甚至不曾与外祖去信商量,就急匆匆地为我收拾行装,送我离开京城。” 明燎忽而皱起眉。 太子妃无需旁人怜惜,他也不会小看姜云。只是姜励此举太过荒唐,但凡心有良知之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唐突冒昧地送去一个外孙女,倘若徐太傅不愿接受…… 姜云笑了笑,借清茶润嗓,平静得一如往常。 “殿下知道,我从不认命,也绝算不上安分。” 明燎失笑,悠悠叹道:“当局者也清,太子妃的识人之能,在自己身上倒也奏效。” 姜云笑着点点头,眼中慢慢掠起追念:“临近江南之时,侯府的护卫耐心耗尽,我挑了一个月明星稀,天时正好的日子,孤身一人跑了出去。” 明燎若有所思地看向姜云。 她的暗示极为明显,但明燎仍然没有印象。 七年前,他奉命暗查江南科举诸事,隐瞒身份亲力亲为,行踪极为隐秘。 倘若遇上陵阳侯府的队伍,明燎绝不会置之不理。 以太子殿下的敏锐,无论侯府中人赶赴江南所为何事,他都会派人仔细查证。若如此,许多事,或许不会拖到今天。 姜云轻叹:“此事说来似也荒谬……” “我沿着河寻找人家,找到一位借着晨光浣洗衣物的姐姐。” 即使只是路遇之人,她也不愿放轻警惕。 姜云的经历使她比同龄之人机敏太多,直到精挑细选,选了一位绝无威胁的老婆婆,她才肯收起戒备上前搭话。 “虽然境遇不佳,但侯府底蕴如此,即使不受重视,也能拿出几样贵重首饰。我与那位姐姐换了一身素净衣裳……” 历遍春秋再回想,姜云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也是天意如此,若我晚去一步,就只能换到湿衣裳了。” 明燎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姜云眼底的释然与淡泊。 但她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明眸之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后悔:“姜云自认见遍丑恶,也能明辨是非曲直,那位姐姐是个好人,但……” 姜云闭上眼,沉沉一叹:“那般境况,她大抵也能看出什么。见我不愿现身人前,姐姐便说,回家给我找些散碎银子,让我等她片刻。” 明燎眉峰一扬,低低笑道:“你不会听。” “对。”姜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茶盏,眼帘始终深深垂着:“我怕自己看错人,也怕耽误时间,只是当时,我无路可走,实际也悄悄跟在她的身后,以此辨认方向。” “胆子不小。”明燎意味不明地评价一句,也斟了一杯清茶。 姜云听出了他的微嘲,但也无意回应。 年少任性,没什么好辩驳的。 她慢慢地举起杯子,临近唇边却又放下,决心一气道尽前尘。 “怀璧其罪。我为避祸遮掩身份,那姐姐却路遇歹徒,因一枚扳指招来大患。” 姜云的手指已经攥紧,死死扣住茶盏边缘:“对方垂涎她的美貌,何况她还得了一份意外之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感谢 闻言,明燎双目微眯,似有所悟一般。 “原来如此。” 姜云说得清晰,他不至于记不起。而且当日之谜团,他本也未曾忽略。 “过了彤水,就是清泽,孤途经彤水之畔,的确救过一位姑娘。” 明燎淡淡道:“她的说辞漏洞百出,孤曾留下人手暗中调查。不过其后风平浪静,此事便也作罢。” 姜云微微一怔:“她……说了什么?” 明燎轻笑:“她说,她祖上留了些珍贵之物,已被恶人觊觎许久。她怕对方趁她外出闯进家里,只好时时带在身上,不料那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围堵行凶。” 姜云眼中有感激,也有温暖,还有些欲言又止、啼笑皆非的无奈。 这般说辞,的确经不住推敲。 一位年岁不大的姑娘而已,或许都不曾见过本地县令,也难为她在当朝太子面前撒谎。 不过…… 姜云略有惊讶地看向明燎:“您只是行经彤水,路遇此事,就特意遣人追查?” 明燎淡然回答:“若她不曾谎言搪塞,孤也不会再费心思。” 姜云失笑,但她也能理解明燎之意。 为方便对方脱手,也避免招致麻烦,她给出的扳指,工艺质朴,样式简单,惟有材质算是珍贵。打磨的纹样,也只是那些年中,各地皆有行销的花式。 一江坐地,天分南北,越过横亘大雍的连山大泽,来到中原之地,那样的纹饰十分常见。若说是古物,难免有些贻笑大方。 姜云轻叹一声:“或许,她见我行迹匆匆,遮遮掩掩,以为我遇上什么麻烦,再看殿下身手不凡,又来得如此之巧,怕您的到来与我有关?” 明燎眉眼微扬:“她的说辞更像是得到一笔见不得光的横财,才不敢为人所知。” 姜云摇了摇头,无意在此多加纠缠,左右往事已矣,他们与那位姑娘,也绝没有再见之期。 被这一插曲打乱心绪,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总之,我一直紧跟着她。原是打算辨明方向自行离开,不再与她见面,但……” 姜云沉默片刻,忽然放下茶盏,扶案起身,三两步转到下首。 明燎任她动作,不见疑惑之态,也未曾打断姜云。 “多谢殿下。” 恳切的声音里盛满郑重,此刻,没有家国天下,也没有儿女情长,眼前诸事皆被放下,她只是当年那一个险些酿成大祸的小姑娘。 “多谢殿下……” 她不是第一次向明燎道谢,但难得有一次只为自己。 两人都承担着许多人的命,唯独这一件事,与社稷江山毫无关系。 当初的姜云涉世未深,孤苦无助,如同带刺的小兽,一身锋芒伤人伤己。 所幸,年轻的太子殿下跃马横刀,挽回一桩惨案,也救了累及无辜的姜云。 若非明燎及时赶到,姜云定要悔愧一生。 “坐。”也不知太子殿下心意如何,他并没有回应她的谢意,“此事怪不得你。” 明燎缓缓说道:“对方早有预谋,即使你不出现,那位姑娘同样难逃此劫。” 姜云敛衣落座,轻叹一声:“但她……不必为我隐瞒。” “我当年不过十岁,身怀重宝,体魄纤弱,若是被人盯上,大概是逃不掉的。” 她微微侧身看向明燎,唇边隐约有一道细浅的笑。 那杯冷掉的茶,终究还是灌入喉嗓,姜云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不识路途,也不敢发出声响,她险些……我就藏在附近,却什么都做不了。说来惭愧,彼时,我甚至在庆幸,庆幸自己跟了上去,否则,若她为求自保,暴露我的行踪,我便会毫无准备。” 明燎知她长怀戒惕,也没有为此感到惊讶,但他听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 “若你仍在尾随,孤不会察觉不到。” 他们听闻呼救才赶过去,忽略一个没有威胁,也习惯隐忍、无声无息的小姑娘情有可原,但要说姜云相随在侧……那未免看轻了东宫卫士。 “当然。”姜云笑了笑,轻轻摇头,“自此之后,我想通了许多事,待殿下率人离开,我便原路返回,找到了侯府护卫。” 话到此处,她眼底有一层浅淡的讥讽:“原来他们还是怕的。” 姜云的失踪令这些人方寸大乱。 就算无人担心姜家嫡女的安危,他们总要顾及陵阳侯府的脸面。 明燎微微扬唇:“不怕出得龙潭又入虎穴?” 姜云稍稍垂目:“怕,但生来如此,躲是没有用的。我想徐家不缺一人之衣食,盛名无双的徐太傅,总比薄情寡义的陵阳侯更有前途。” 经年苦难已成过往,她的眼色十分平静:“跟在徐太傅身边,或许能找到新的出路。” 而这一步棋,姜云也的的确确走对了。 明燎微微颔首,饶有兴趣地端起清茶:“原来如此。” 两声一模一样的评价之中,心境与意味却不相同。 然而姜云未曾深究,她的心力已在清泽,在日后的所见所闻中。 借茶香舒缓心神,她慢慢说起另一件事。 “惊鸿一瞥,转瞬而逝,倘若到此为止,我未必能够记住殿下。” “你目睹了那场刺杀。”明燎眼中兴味更深,“只是,你怎么能确定,成越的朋友,就是出现在彤水之畔的人?” 姜云的神思凝了一瞬,半晌才答:“殿下低估了自己。” 如他一般的人,怎么会有第二个。 明燎颔首沉眉,未置可否。 早在藏鹿园中,姜云第一次提及舞弊案,他就想到了她的来路。 刺客的身份太过惊异,东宫卫率不在身旁,参与者皆被处决,知情人已经身死,除了成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 思及此,明燎忽然笑出声:“徐太傅果然非比寻常,成越竟会为你遮掩,瞒过了孤,也瞒过了陛下。” 姜云沉沉一叹:“果然。” 她的出现必然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而成越直到甘心赴死,也没有暴露意外现身的她。 甚至,成越留了一封信,希望能与她后会无期。 “他不愿牵连其他人,尤其是外祖。” 姜云的明眸忽然暗淡:“可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牺牲 “可惜……成越这样的人,何苦如此。” 成越之死堪称大憾,姜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她知他刚烈无双,但何必血溅明堂? 若不提此中隐秘,成越的烈性犹有所解,但他与太子关系匪浅,甚至还有圣命在身。 当年之形势尚且无需牺牲性命,他不是寻常士子,远远不到走投无路之地步。 何苦如此。 她沉浸在思绪里,明燎却忽然唤了一声。 “姜云。” 这声音仿佛渗着冰,直教满室怡宁无风而动,仿佛正卷着怒浪惊涛,骇人心神。 被突兀唤醒的姜云满面错愕,竟完全来不及遮掩。 殿下怎会如此反常? 风云际会,平添感慨,对他们这样通透的人而言,此事着实不算罕见。 何况成越以义殉身,令人扼腕。这泱泱天下,四境八方,谁忍漠视他的牺牲? 姜云灵机心至,道了一声“可惜”,落在其他人耳中,不过是一句习以为常的叹词,并不值得挂念。 但明燎的反应耐人寻味。 他一如往常,漫不经心地敲着茶盏,指尖始终缭绕清雾。 好似那一道冷喝只是错觉。 但他眼底的冰冷恣肆徜徉,任意流散,仿佛凝成实质,在顷刻之间,填满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般不怒而威的姿态迫使姜云渐渐收声,她静静地看着心意深沉的太子,却始终不置一词。 片刻之后,明燎仿佛惊讶一般,噙着笑躺上椅背,细细打量姜云。 锐眸含锋,气势凛然,通身散漫难抑杀机,太子的威势勃勃正盛。 “你在可惜什么,他的死?” 明燎的怒意内敛却清晰,姜云惊讶之余,难免多了一道忧思。 这一丝担忧不为自己,她从不惧怕旁人。只是明燎的怒气来得突然,她找不到任何解释。 姜云与她的丈夫深深对视,眉目间的沉与静燥热三分。 “殿下。” 她如低吟般的轻轻唤他,而后几度启唇皆不成句。至此,姜云惊觉,此事竟然无从谈起。 此刻的明燎,不像他。 也或许这才是他。 成越的死当然可惜,明燎为何打断?他究竟在质疑什么? 凝冰如刃,诛心刺骨,大殿里的沉郁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恍惚之间,有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在姜云心头缓缓浮现。 成越为她、为徐太傅欺瞒明燎,那是否会以同样的方式搪塞天子? 这父子二人在某些事上如出一辙,比如……驭人。 他们包容,却也冷酷。 明燎的愤怒太过突兀,若成越的死与此有关…… 又过去一些时候,姜云把声音放柔些许,顾不得先前种种纠葛,既轻也慢地问上一句,“殿下可是想到了过去?” 太子明燎御下严厉,但也赏罚分明,绝不会大肆连坐,轻易地迁怒于人。 成越身份特殊,周围之事不论大小,皆要如实回报,不该任性隐瞒……纵然他与徐家有旧,一时心软,然而斯人已逝,往事难追,何必再论生前之罪,不容旁人追念。 明燎不是这样的人。 何况成越为国殒身,即使非要问罪,也应道一声功过相抵,不必累及身后清名。 明燎绝不会为此动怒,但方才的对答之中,却唯独这一句话,激起了一室不平之气。 姜云对其中缘故一无所知,她该劝,却不能劝。 可他没有听到回答,似也不愿袒露心迹。 直到掌心察觉温润,明燎才抬起眼,看向满面柔情的姜云。 她放肆又矜持地搭着他的手,指尖似乎犹在发颤。那纤细的手指滞在半空,堪堪惊动了他,却不肯彻底垂坠。 明燎武艺精深,仅凭余光瞥见的一丝轻颤,就足够他认清姜云的本来面貌,认清那平静之下的吃力和坚持。 这个动作并不轻松。 她还在计较近日的怠慢和威胁,时刻准备抽身而退,却又坚定不移地接近他、亲近他,一遍遍地提醒他——她用情已深。 姜云难得记仇,但她一向大度。 这几个月中,姜云的美貌广为赞誉,朝野上下一致惊羡,叹她的姿容有如天赐。 佳人近在咫尺,谁没有采撷之心。除了明燎,谁忍不解风情。 他们一向分居,知之者皆有积惧。 东宫的凝重,他看得出,朝内的异样,他也知晓。太子和太子妃没有私事,二人大婚以来太过平静,平静地引人深思。 明燎从不在意,甚至他心中清楚,姜云同样不会动摇。 只是今日,他却在那一身绝色之中,看出了前所未有的忧思。 明燎轻轻抽离手指,没有追究她的逾矩,然而他也不曾错过姜云眸中的晦暗,即使那一抹暗沉一闪而过,仍然逃不过太子的眼。 他淡淡道:“不必如此。” 姜云唇角微牵,心道一声果然。她正要如往常一般,顺着他的心,将此事揭过,却听到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沉稳的太子妃抬起眼,恢复清雅的双眸竟隐约透着三分茫然,如同不敢相信一般。 太子殿下似乎说了——“抱歉”? “抱歉。”明燎面色平静地重复一声,听不出半分虚伪,“成越的事十分复杂,孤并非责备于你。” 姜云难得有些无措:“殿下,您……” 她的思绪慢了一步。 不等姜云想好该说什么,明燎的声音再度落在她耳边。 “姜云,别怕。” 声声沉稳,字字清晰,他说得极慢,也极郑重:“此事与你无关,与徐太傅亦无关。成越只是做了一个选择,一个在他看来,最好的选择。” 姜云已然平静下来,她知道,此刻不该打扰明燎。 “他为天下而死,却也是为孤而死。” 姜云下意识咬住舌尖,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不。”明燎却又否决了先前之言,“他为天下而生,仅仅是因孤而亡。” “姜云,他若不死,天下大乱。禄蠹之辈不配忠骨洒血,逼死成越的,从来不是舞弊案。” 太子殿下沉静无锋,唇角甚至写满平淡。 然而姜云清清楚楚地看见,明燎肩颈挺拔,气势节节攀升,如同将发之利剑。 “他只是为孤而死。” 姜云慢慢睁大眼,忽生一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背叛 双齿磕磕绊绊,姜云几度濒临惊呼。然而明燎神情太冷,硬生生把她的冲动逼了回去。 她的猜测堪称离奇,甚至悖逆,但若事实当真如此……那一应疑惑皆能解释,明燎的勃然之怒,也不再值得惊异。 她深吸一口气,喉颈之间起起伏伏。 酝酿得万般言辞,却久久无法言语,姜云把犹豫写在面上,写得明明白白。 明燎低嗤:“猜到了?” 他仍如往日一般,轻描淡写地赞道:“太子妃果然聪明。” 而姜云心如刀割。 “难怪。”姜云深深一叹,“难怪谢迟筠知道成越的身份,却不知殿下亲自去了江南。” 这是供词之中最大的疑点,也是因此,姜云在皇帝问起之时,坦言与明燎曾有前缘,却隐瞒了与成越的寥寥几面。 她想,她知道明燎性情大变的原因了。 对江南官场之恶疾,皇帝早有所料。他安排一个惊才绝艳的小解元,正是为了深入民间,明察暗访,给其后的惊世之谏设局铺路。 太子明燎亲赴江南,却隐瞒了真实身份,如此,他能做的,与成越和临鹰卫没有区别。 甚至后者经验丰富,于此一道,他们远比明燎精通。 安排一个太子作用不深,除非……皇帝对他并不信任。 明燎查的才是舞弊案,而成越剑指东宫太子。 他是皇帝安排在太子身边的奇间。 太子殿下的母族身涉重罪,等同谋反,皇帝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向最为器重的长子,怀疑他与此案有关。 贺家的谋逆……是濒临绝境之时的不得已,他们野心极盛,胆魄却未必充盈。 堪为谋反的大罪,论及主谋,更可能是明燎。 只是成越殿试饮血,当庭死谏,将朝野目光引到江南,取信于天下苍生,也骗了满朝文武。 他牺牲性命,隐瞒明燎的行踪,只为杜绝皇帝发难。 帝王的心腹之人,绝不能擅自行事,成越此举等同背叛。 就算证实明燎的清白,勾结天子近卫,仍然是大罪一件。 成越不死,天下大乱……若不以热血偿还天恩,东宫与紫宸殿只能越走越远。 姜云倾杯过喉,笑得寥落也萧索。杯中只是清茶而已,竟仿佛也有三分灼烫,如同烈酒一般,烧赤了满腔壮怀。 明燎也缓缓斟一杯茶,并没有侧身看她,但他言谈之中意有所指,显然不可能与她无关。 “姜云,你应该知道,有些事,只能是秘密。” 如同威胁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仿佛多了几分坦然。 此一言已然不复深威,将她死死笼罩的凛然和压抑,竟就这样倏忽而散。 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竟将这一句话说出了千种温柔,为她的妻子抚平心绪。 他使一切重归寂静。 尽管心意难宁,但姜云却忽然多出一分苦中作乐的意趣——也或许是自嘲。 明燎的温情往往冰冷,他最擅长玩弄人心,总有办法使人方寸大乱。 太子殿下,总能找准对手的命脉,一击制敌,毫不犹豫。 他时常拿她练手。 姜云心底最柔软的一片缱绻,在明燎眼中,或许就如猎物一般。 然而,当他不再故作深情,决心警告、威胁他的妻子,冷淡的言辞之中,却只剩下宽容与提醒,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克制。 姜云心中清楚,明燎的告诫绝无他意。 他们正面对着同一个对手,所以,他们暂且不必针锋相对。 她把心思埋在茶器之中,任目光漫无目的地到处游散,似是在观赏一壶清澈。 “原来如此。” 明燎不愿听,也不希望她把所思所想宣之于口,姜云自然不会任性。 但她却没能制住气息,终究溢出一声轻叹。 “成越既然是……朝野上下轻言大局,却反倒歪打正着,稀里糊涂地撞上真相。” 仿佛意在舒缓凝气,姜云竟然说出一句戏言:“虽然他们的反应,着实太慢了些。” 明燎冷笑:“纵然其中庸人更多,但也并非痴傻之辈。天下事,偶尔也能被他们看出几分。” 他的讥讽太过明显,而姜云默然无话。 她有心安慰,但明燎不愿接受,就仍然无济于事。 毕竟涉及尊长,姜云不能言明,而明燎的回应,堪称一个装傻充愣。 若在往常,见到这样的太子,她或许会调侃一番,只是今日……实在不是玩乐之时。 此刻的明燎,极似方才的她。 纵然眼底写满讥意,但冰冷的深眸中,却隐藏着一丝渺茫的自嘲,真真假假地陷入黑光。 他已将答案告诉了她。 即使身在东宫,身在最熟悉的地方,他的戒备仍然不散。 姜云推开杯盏,伸手按住食案。 扶着圆润的边沿,手上借得几分力,稳重雍容的太子妃,张扬又放肆地一倾身,直直倒在太子殿下的怀抱之间。 明燎毫无反应,仿如无知无觉。 他知道,姜云这样的人不会邀宠,更不会挑在这种时候。 而事实也正如明燎所想。 他的妻子攀着他的肩袖,慢慢地将一点朱唇探到他眼前。 姜云微微侧过身,依偎在明燎耳畔,低语如风:“殿下心中清楚,往事已了,今日天地一新,无人能够与您匹敌。” 明燎轻笑:“太子妃的谎言往往诚挚,偶尔愿意坦诚真心,却像极了恭维。” 姜云摇头叹道:“这才是太子殿下。” 明燎言中的锋锐与强势令她惊叹,即使他怀着沉沉心事,也仍然雄魂气盛,一往无前。 姜云笑了笑,终于寻到机会,趁势将话题扭转:“与殿下提到过去,倒也并非他意,只是……” 她也不曾抽身,依旧借这般姿态掩饰真意,如同耳鬓厮磨:“姜云斗胆猜测,成越瞒过了您,也一定瞒过了陛下,否则这之中……会滋生许多麻烦。” 明燎淡淡道:“除却孤与陛下,参与者皆已身死,那场刺杀,本应该无人知情。” 那就更加匪夷所思。 姜云微微垂目,将声音压得更轻:“殿下不记得我,也属应当。” “不足挂齿的前尘而已。您尚且不知,陛下却……” 仿佛抱怨一般的女儿神态清晰缠绵,然而姜云下一句话,却再度卷来一程风雪。 “贺将军曾经问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清醒 明燎下颌轻扬,垂眸睨她一眼,唇边有一道似讥似笑的细浅横纹。 “借陛下之手试探瑾之,太子妃好胆量。” 只凭一句隐晦的暗示,他竟直接猜出姜云的打算,并毫不客气地出声点破。 而且,听不出满意与否。 姜云轻叹:“不愧是太子殿下。” 明燎没有回答,她也不知从何说起。 七年风波至今未静,成越一事,对明燎而言,无疑是眼底之芒刺,刻骨附心,无法忘怀。 一场刺杀疑云密布,必有许多难言之隐。 时至今日,亲历者之一的太子殿下依旧不愿坦言相告,即使他知道,姜云分明亲眼目睹了那一场生死危机。 但他便任她苦苦追寻,始终不肯坦诚过往。 纵然如此,也总有一事能够确定。 堂堂太子之尊,险些为一个相识不久的读书人丢掉性命。 毫无疑问,成越背叛了天子,但他又何尝不曾辜负明燎。 他用性命平息了皇帝的怒火,也报答了明燎的舍身。 此后七年沧桑,风云变幻,明燎终究未能释怀。 藏鹿园中宝剑未朽,两大世族已然倾塌。明燎的怒火深刻又复杂,然而真正的当局之人一死一生,却都不容他人置喙。 牺牲的义士,威严的帝王……为君、为臣、为人子,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此般命运,不得不在热血已冷之时,空叹一声“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成越已死,而生者仍怀其志,可若过去之事再次上演…… 姜云在寂静里屏气沉心,不愿打扰难得激扬的太子殿下。纵然如此,以明燎的武艺,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故作矜持。 即使她已将气息压制得微不能闻,到底也不可能瞒过近在咫尺的太子。 明燎淡然问道:“你是在怀疑瑾之,还是在担心什么?” 姜云下意识仰着头,似乎想从明燎眼底读出什么。然而那一双深眸之中,却只能勉强窥见一丝冷硬如刀的杀意和野心。 除此之外,只有一片无言深沉,熄灭沸腾烈火,平复骇浪惊涛,将她的满腔酸涩逼回心底。 他不需要同情,也绝不会示弱。 但姜云的韧气之下尽是柔情,江南春水化生绝色,他是她心底最特别的人。 她岂能视若无睹。 沉默中,姜云缓缓逃离明燎的怀抱。 她仔仔细细地整理心情,只需一杯清茶,就能做回处变不惊的女诸葛。 “姜云并无担忧。” 她摩挲着杯沿,平静却也慎重:“如您所料,在陛下面前,我隐瞒了和成越的关系,只说您救过我。” 姜云坦然与他对视,并不掩饰欺君大罪:“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只是试探而已。无论他知道多少,都不会再行追究。” “当年,真相尚未明晰,陛下的惊疑和愤怒情有可原……” 她停顿一瞬,而后直言不讳:“以如今之朝局,陛下不会怀疑您。就算他有心计较成越的隐瞒,至多不过寻个借口训斥一番,做儿女的,让他出一口气也就罢了。” 明燎轻笑:“太子妃不妨直说,你我于陛下暂且有用,他不会为已死之人轻易翻脸。” 停了几息,他又漫不经心地接上一句:“既然满足了陛下的好奇,他就不会再提此事。” 姜云摇头轻叹:“殿下胆魄非凡。” 如今,她也理解了明燎的放肆。 他与皇帝早已接近兵戎相见,而成越以性命堪堪挽回,阻止了一场惊天祸事。 此后七年,君臣父子之间的信任,在风云与血火之中淬炼重生,至于天家人那脆弱而微茫的私情,却终究与往事一同消散。 明燎终究成为今日太子。 姜云好似在调侃他,眼角却泛起一道蔫耷耷的红痕。 那一丝粉润的红隐隐约约,甚至有几分难抑的水色,盛着点点烛影,似明似灭,晕出一番散碎浮光。 千般柔情蜜意,皆不及此时风光。 人人皆道太子妃生得极美,然而这一身倾国绝色,竟在褪去深情之时最为动人。 姜云回京以来,没有哪个瞬间能比此时更加清醒。 明燎性情冷淡,对她却也不失温厚,太子妃该有的颜面,姜云手中一分不少。 然而他眼中的太子妃,只是一个享有太子正妃之名分的寻常女人。 无论嫁入东宫的是谁,太子待她皆能如一。 作为姜云,她从未得到明燎的信任。 亲近储君自然不易,但姜云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她是他的妻,也是他的臣,她对他忠贞不二,始终坚信日久见人心。 从昔日之孤立无援、浑身是刺,到如今的仁善忠义,坚韧不屈,明燎对她的影响不比徐太傅小。 他一人一剑走入那凄苦无依的十年,以一身风骨让她相信,仗义任侠、舍生忘死,原来竟都是真的。 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位侠义之士。 雪尽春归,云开月明,匆匆两面,改变了她的一生。 一朝重逢,姜云坚信,他仍是当年的他,即使满腔苦痛惨烈沥血,明燎仍然仁义如初。 只是今日,姜云终于明白,太子不肯交付信任的真实原因。 他的过往太为冰冷,即使坚定如斯,明燎也不愿重蹈覆辙。 太子的信任伤人伤己,成越放不下,他也放不下。 自此之后,再无人能走近明燎。 然而他也不难亲近。 太子的信任、宽容、恩义,在贺周身上实在鲜明。 他们只是相逢太晚。 姜云忽然抬起眼,平淡也温和地问道:“殿下仍在维护您的弟弟。您是不愿相信姜云所说,还是仅仅不想怀疑贺将军?” 明燎低嗤一声:“陛下如何得知七年前之事,于你,于孤,皆是不该多言的话题,不必深究。太子妃……” 姜云心绪未平,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难得不顾礼数地截断旁人的话:“殿下!” 一言既出,她却也回过神,两人所言之事不能张扬,好在姜云不忘身份。 慢慢饮了一杯茶,她也不似以往,不再装模作样地告罪:“殿下,无论此事与贺将军是否有关,您都不能视而不见。” 姜云的右手藏在桌下,被广袖牢牢遮蔽。指尖刺入皮肉的痛,迫使她在明燎面前保持清醒。 “我想,您绝不愿见到第二个成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信任 明燎的目光重归冰冷:“姜云。” 然而姜云只叹了叹,却并没有收揽之意。 已经挑破真相,她索性不去遮掩。倘若明燎决心追究,那她今日之错处数不胜数,便也不忌再多一件。 “若此事与贺将军无关,则证明七年前那段经历,已然不在殿下掌握之中。陛下有些出人意料的线索,这其中的分量令人深思,不得不防。” 姜云眉眼沉沉,仿佛凝就霜雪,却也流露着清清淡淡的柔色:“贺将军忠肝义胆,姜云受他庇佑,没有资格去怀疑他。可是殿下,您可曾怀疑过成越?” 一瞬锋芒已然敛去,明燎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也不知究竟是公是私、为人为己,姜云竟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殿下,您每每有如是之问,或为告诫,或为弹压,总之,都不是为寻找答案。” 她深深叹着:“姜云之意,殿下岂会不知。” 明燎意味不明地扬起眉梢:“你今日,胆子大了许多。” 姜云似叹似笑地抬起头。分明掌心冷汗涔涔,面上却始终沉静无波。 “殿下往往要我直言,而自己却遮遮掩掩。您倒不妨说,姜云今日脾气大了,不再唯唯诺诺,竟然不顾上下尊卑,与您争起口舌之气。” 明燎淡淡扫她一眼:“看来太子妃怀恨已久。” “姜云不敢。” 她不知如何回应他的挑衅,毕竟,姜云早已看透明燎的意图。 明燎习惯以凌厉的言辞逼她知难而退,太子殿下世事洞察,心如明镜,他只是不想听而已,哪里有疑问可言。 片刻之后,姜云手心攥得更紧,指尖几乎勾破掌纹。 她慢慢地移开目光,将注意转回茶盏,转回眼前方寸。 “殿下。”这一声轻唤仿佛沉寂的风,再听不出一丝波澜,“殿下,成越不能欺瞒陛下,但也不愿伤害您。” 一双明眸看遍世事,姜云平静地看着明燎,似感慨,也似劝慰:“朝堂黑白,从来不需要证据。比如姜家,比如南家……还有贺家。” 明燎忽而轻笑:“的确,舞弊案没有证据。” “谢迟筠的供词,也称不上实证。”他散漫地笑了笑,“而贺家的罪,更与舞弊案无关。” 针锋相对不知多久,寝殿之中寂静如冰。而姜云这一句话,却不知挑起哪一跟弦,竟让明燎恢复往日之姿,慵懒随意地支着额,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太子妃可是想问,倘若孤与陛下错判是非——”他故意将一句话拖得极长,长得令人心悸,“你想问,孤是否会后悔?” 明燎之言折转回环,那一重未明之意,也自然而然地跃入姜云心底。 她叹了叹:“是。” 他的言外之意,她怎么会不懂。 明燎低嗤:“四年前边关动荡,太子妃可知,大雍与北狄一战之中,真正的主帅是谁?” 姜云凝眉不语,久久才答:“是殿下。” 彼时,风云激荡,年逾八十的老将军石砚山亲自挂帅,将将及冠的少年英雄,在乌峡要地一战成名。 姜云的答案令人瞠目,明燎却饶有兴趣地问道:“此言可有依据?” 如此问题,等同默认。 姜云轻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圣意明明白白,陛下没有理由重用贺将军。” 她的声音之中隐有感慨:“请石老将军出山……看似慎重实则轻率,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已有十年未临战场。” 明燎扬眉评价道:“胆子不小。” 姜云失笑:“您不如直说姜云年少轻狂,不知分寸。” 明燎淡然颔首,漫不经心地品着茶。 姜云略一摇头,不再回避:“北地苦寒,多骁勇之士,狄人善战,自古如此。石老将军功勋卓著,但比之贺家诸子,他并不合适。” 明燎轻笑:“徐太傅常说,若年纪到了,就应当服老。” “殿下可真是……”姜云被他唐突打断,险些忘记该说什么,“罢了。外祖看似端方,一张开嘴,就没有半分正经之气。” 明燎不会无故提及无关之人,这一句玩笑中,恰恰蕴含着深刻而锋利的危机。 这是太子的告诫。 但姜云只能装作不知。 “继续。”明燎微微扬唇,不置可否。 “是。”姜云应上一声,正要开口,眉间却凝了三分。 被这句危险的玩笑一激,她那一阵压抑和酸涩便也散了。姜云终于松开手,却反而激起阵阵余波,钻心的痛楚由疾入缓,连绵不休。 摊开手掌那一瞬,她的神思与身形齐齐顿住。 明燎微嗤:“此时知道疼了?” 姜云霍然抬头。 明燎漫不经心地举着玉箸,目光扫遍案头,挑了一块糕点:“大婚至今有些时日,太子妃的细微动作,孤一清二楚。” 他似讥讽一般地笑了笑:“徐太傅一生慷慨率性,怎么教出了一个喜欢折磨自己的外孙女?” 姜云本想说些什么,可此事着实无由争辩。见明燎终于动了筷,她索性也拿了一碗酥酪,边吃边谈。 在这夫妻二人眼中,规矩竟全如摆设一般。 “陛下宁肯请出石老将军,也不愿将战局交付贺家,如此,乌峡之战,便显得十分怪异。” 姜云缓缓一叹:“除非,在幕后调兵遣将、统领大局的,是您。” 贺周的惊世之功,仰赖经年不改的坚定,仰赖一身硬功、苦功——却也仰赖明燎之信重。 姜云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番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殿下曾说,真真正正试探帝心,您只做过一次而已。” 明燎低低一笑:“不错。” 姜云心有无边感慨,不自觉地叹了一声。 明燎对贺周的信任令她动容。 他几乎是在胁迫天子,只为在最后的杀局到来之时,救下这位至亲手足。 “姜云,孤一身杀孽,但从不后悔。” 此刻的太子气势升腾,锋芒毕露。 “自七年前的江南,至去岁之京师,陛下之意从来不改,他想斩草除根。成越之举出人意料,而瑾之的所作所为,也令陛下颇为震惊。” 明燎目光凌厉,一双锐眸杀机无限:“该杀的人,该救的人,孤既然一力决定,就绝不会后悔。孤信他们,姜云,瑾之从不会让人失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坦白 此一番话也坚也毅,直教姜云无从回答。 明燎对贺周的信任,恐怕能令天下惊憾。 她拿着调羹,慢吞吞地划拉着手中零嘴儿,直到一碗好端端的酥酪四分五裂,散落成一片一片的零碎奶糊,姜云才囫囵地把整碗酥酪扒到嘴边,一口气吞了下去。 如同喝了一碗凉茶一般。 明燎轻笑:“太子妃这是与谁赌气?” 姜云垂着头不去看他:“先是提审谢迟筠,紧接着便要面圣,方才又与殿下耗了许久,心神俱疲,劳累不堪。若再不用些食水,怕是撑不到殿下满意之时。” 明燎掀了茶壶,颇为慵懒地瞥了一眼:“太子妃不曾用膳,茶倒是喝了不少,倘若他日再逢此景,索性便撤了午膳,给御膳房省些麻烦。” 姜云眼帘微颤,却到底没有抬头:“臣却是无妨,就不知道殿下可会介意宫中流言。” 臣。 明燎眼神一顿,慢慢地将清润瓷壶放回原处。 他的声音之中有些耐人寻味的静:“委屈了?” 姜云没有出声,只将脑袋深深埋着,发髻似乎坠了一坠。 明燎此言颇为怪异。 两人之意似有冲突,以至明燎屈尊解释,坦坦荡荡地为贺周辩驳。可这般辩陈,对姜云而言,也绝不等于斥责。 姜云言辞之中,对贺周只有敬意,甚至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担忧。她从未怀疑贺将军,所思所想,不过是那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中的残酷和不得已。 她怕贺周夹在忠与义之间,不得不走上成越的路。 太子殿下善识人心,不会看不出来。姜云也是大度之人,不可能计较殷殷善意。 明燎如此维护贺周,对她而言,也称得上一件好事。 谁不希望投效的主君敬护臣属? 她想反驳,然而自方才开始,澎湃欲出的涩意已然填满姜云之心胸。 聪慧如她,在一段终于剖白的过去里,找到了许多问题的源头。 被明燎直白点破,即使是姜云,也难以抑制翻涌的情愫。 她缓缓抬起头,眼角的红痕已经收敛,但声音却愈发低沉:“这就是殿下不肯信我的原因?” 明燎轻叹:“姜云,你该明白,从大婚第一日起,你就犯了许多忌讳。” “是。”姜云唇角低垂,再也装不得平淡,“身家不清,来历复杂,偏偏又知道惊天隐秘……恐怕外祖也不知道成越的真实身份。” “的确。”明燎这次不再故作高深,也没有半点试探之意,“徐太傅或许有所猜测,但即使他心有所料,也不该擅自告诉你。” 姜云眼底似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沉闷:“所以,殿下始终在怀疑我。” 那是为太子而死的忠诚部下。 在明燎眼中,她大抵是野心勃勃、图谋不轨,精心策划嫁入东宫,借成越的身份攀附储君、兴风作浪的弄权者。 甚至,他还可能因此怀疑徐太傅,怀疑他的真实意图。 背叛远比结党更严重。 “抬头。”明燎没有解释,眸中的平静和坚定从无动摇,“若换了你,你会如何?” 姜云沉默许久,终于叹道:“我也一样。” “彼时成越即将入京,外祖特意命我相送,也是想我多见一见仁义之士,体会人间至诚,化解经年积怨……” 也不知连番解释究竟为谁,总之,姜云的诉念始终不断,似是在为经年倾慕寻找借口。 “成越的隐瞒尽是好意,殿下的怀疑理所应当。我怪不得任何人。谁能想到,当年不过十岁的小姑娘,竟与殿下别有渊源,又在日后嫁入东宫,成为您的太子妃。” 她又一次把茶盏捧在手中,明燎微微皱眉。 “外祖受您之托,暗查舞弊案的真相,而他得到线索,却未曾立即回报,反而使尽手段,将我送到殿下身边……至一切尘埃落定,他才肯点破陵阳侯府之异常。而我偏偏,知道了此案之中,最大的秘密。” 姜云的思绪越来越急,言语之间竟有惘然之意:“谢迟筠言及成越,我想通了很多事。难怪殿下屡次与我提起此案,不吝以真相告知。” 她用以诓骗谢迟筠的细节,竟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全数应验。 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在他心里,与姜励、与陵阳侯府、与舞弊案另有关系。 一时间,姜云不知作何反应,即使得了一句冷淡的命令,她的目光仍然垂了下去。 那段过去,姜云从无隐瞒之意,然而事涉一位义士,明燎的疑心和怒火勃然升腾。 被人误解的滋味并不好受,只是故人已逝,她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 而且,她倾心于他。 “抬头。”也不知该说明燎心硬如铁,还是不解风情,至如此地步,他竟仍然不允姜云回避,“你与孤的过去,是孤亲自禀明陛下,与瑾之没有关系。” 这个答案太过出人意料,姜云怔怔地看着他。 “瑾之探问那段经历,也只是奉命行事。他当然想要真相,但绝不会擅自调查。孤不愿提起的事,他宁肯装作不知。” 姜云自嘲一笑:“难怪其后不久,谢迟筠一案乍然爆发,而陛下竟也命我调查这一桩宫闱秘事……” “信口开河,终成业果。”她慢吞吞地抬起眼,明眸暗沉,一片冷寂,“提审谢迟筠之时,那一番半真半假的诈计,竟然全数落到自己身上,没有丝毫遗漏。” 惊艳世人的明媚不再,她脸上只余寥落沧桑:“太子殿下算无遗策,姜云敬佩。” “人人皆有过往,有些事,你不愿提,情有可原。”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然而,仅有一面之缘的读书人,在你眼中分明已死,你却记了整整七年。姜云,你对瑾之隐瞒了彤水初遇,这一番说辞就显得十分离奇。” 姜云缓缓阖目:“所以,殿下的怀疑,更深了。” 明燎忽然掰开她的手,救出那一只素净的瓷杯,也不出意外地看见一片指痕。 姜云手上捏得太紧,力道之大几能透骨,倘若她会武,这一双手怕是早就伤了。 “也有一事出人意料。孤的确没有想到,你不惜欺君,也要试探瑾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破冰 手心的温度,似乎有些太烫了。 姜云下意识地想要抽离,却又觉得太过荒唐。 哪有回避夫君的太子妃? 明燎察觉到那一丝轻微的颤抖,便主动放开手,也不曾戳破她的紧张。 他只将茶盏远远移开,使姜云的手摊在眼前。 如此,她当然不能再把这双遍布红痕的手藏回袖中。 太子殿下亲力亲为,逼她改掉这一自幼养成的细微习惯。换了旁人,理应感到舒怀,感到慰藉。 可偏偏…… 此时此刻,一向温柔的女子,面上的寂然再度加深:“殿下是否觉得,姜云实在多此一举,而此举也着实可笑了些?” “匆忙之中,无暇分神,我只道应当设法确认紫宸殿的消息来源,确认陛下究竟如何得知连您都毫无印象之事……我几乎立刻想到了贺将军。” 姜云平静地笑着,也竭力保持淡然,然而那一阵伤怀无从遮掩,在明燎眼中清晰可见。 “彤水之畔的惊鸿一瞥,听着未免太像酒肆闲言,茶馆的说书先生也不见得能够编出这般故事。我故意掐头去尾,说得含糊不清,倘若陛下心中有数,或许就会容我保留一分难言之隐,不再追究小儿女之间的意趣因缘。 “若陛下有心调查,那就只是试探。您和外祖素有联络,徐太傅的外孙女识得太子殿下,也并不值得挂怀?也许陛下之言不过猜测,不过是一句偶来之闲谈。” 明燎看得出,姜云的心渐渐乱了。 她神思敏锐,智计卓绝,一贯直指核心。就算是故意避讳,也从不见眼下这般颠三倒四的喃喃之态。 素来聪慧的太子妃,却将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仿若沉醉,仿若失神。 偏偏她剖心诉怀,说了好一通不着边际之辞,却唯独没能说出一句真话,说出那一番恳切衷情。 那是他们心知肚明的冒险和僭越。 姜云不敢说,也不忍再说。 她是天下敬服的太子妃,理应得到万民景仰,却为何在他面前,满腔真心,竟如同笑话一般? “你想试探陛下的反应。” 明燎缓缓开口,为她补足未尽之言:“陛下在意与否,信或不信,于东宫而言,皆不过寻常之事,不值得放在心上。最多让他以为,孤与徐太傅早有共识。”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而此事,本就无法避免。” 姜云轻声赞道:“殿下心胸宽广,性情坚定。” 明燎当然能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此刻,他却也不曾追究这一丝隐晦的嘲讽。 “真正值得关注的,只有那一场刺杀。假使此事确为瑾之所言,形势会变得更加复杂。若陛下知晓你与成越有旧,而你竟然大胆隐瞒——” 沉稳的声音忽而一顿,明燎难得认真至此:“多谢。” 姜云唇齿翕张,难以置信。 一道惊呼几近是从喉口溢了出来,轻得无法察觉:“您……” 明燎微微摇头,竟重复了一遍:“多谢。” 本就汹涌的酸涩呼啸而来,如潮如海,翻腾出一片复杂味道,渐渐从心口漫入眼帘。 那似乎应该叫做,苦尽甘来。 明燎微不可查地叹了叹:“孤的确没有想到,你竟然付出至此。” 常年握剑的手生着硬茧,点在娇嫩的眼角,不可避免地激起一阵细密的痛。 算不上温柔,却也并不难耐。 或许他根本不知,何种力道才是体贴。 能得一份迟来的安慰,对姜云而言已然不易,她不敢期待更多。 拭净那一丝清晰的水迹,明燎正要收回手指,却发现姜云眸心红痕更盛,眼角的水色也更清晰。 “你……”他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姜云笑着摇了摇头。 明燎沉默一瞬,轻叹:“抱歉。” 姜云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这寥寥两个字,承载的东西,似乎太多了些。 她不自觉地合掌为拳。 然而想到那一只茶盏,姜云牵了牵唇,慢慢地将手掌摊开。 只是,她仍然无法克制翻涌的心绪,拇指终究还是按在桌沿,指节隐隐泛起白色。 不再焦灼的寂静中,明燎的声音仿佛也染上了些许温热。 “姜云,藏鹿园中,你提到那场刺杀,提到成越,倒是难得吓住了瑾之。” 见眼前之人面有疑惑,明燎微微一叹:“可还记得,他不顾礼数地支开了你?” 姜云似有怔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时日不算久远,她又素来细心,当然是记得的。 明燎唇边似有笑意:“你以为,他究竟有何要事,不惜当着你的面也要直言,又不敢让你听见?” 姜云稍稍垂目:“贺将军至诚至性……” 明燎失笑:“堂堂边关大将,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姜云的声音极轻也极淡,仿佛嘟囔一般:“殿下何必吊人胃口。” 明燎顺势将手搭在姜云肩头,激起一片无言恍惚。 有一瞬间,姜云心神俱静。 他们二人,难得有一次不掺试探的亲近。 明燎的动作十分柔和,似乎意味着安抚,然而他给出的答案,却难免令人胆寒。 “他怕你死在孤手中。” 姜云错愕地抬起头,倒也看不出惧意。 只是眼底满溢的惊讶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瑾之不识你的心绪,与成越素不相识,也不知七年前的真相。但他是独步天下的高手,见惯了杀伐生死,远比你敏锐得多。” 即使话里话外尽是锋芒,明燎的目光始终平静:“他看得出,孤已经起了杀心。” 姜云怔怔地开口:“您对成越……” 堪堪几字而已,她的声音却又滞住:“不,殿下待贺将军同样如此。东宫麾下之人,在您心中没有亲疏。” 得太子信重者,不容旁人冒犯半分。 与他最为疏离的,可能就是太子妃。 明燎托起她的下颌,深而缓地叹了叹:“姜云,此前之怀疑,孤不会解释。即使孤记得你,也不会相信你。” 察觉到手心的异动,他稍稍添上一成力,不容姜云躲避半分。 “七年前的事,孤不会再提。陵阳侯、徐太傅……也不会再以他们迁怒于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死士 姜云的眼帘抬了又坠,几度启唇皆未成言。 她当然有话要说,然而个中滋味,却似乎并不能够托付言辞。 即使师承名冠天下的徐太傅,即使才气凌绝无数俊杰,姜云到底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明燎腕间。 他的目光微微一垂,她却似终于找到机会一般,慌慌张张地躲开了。 连带着,被衣袖卷到的玉碟磕磕碰碰,晃出了几丝甜润滋味,在一方食案之上静静升腾。 经过这一番折腾,终究还是出了乱子。 初时,姜云倒还有意收拾,然而看了一眼桌面,大半菜色原封不动,唯独二人眼前略显狼藉。 她叹了叹,言辞之间有些无奈:“今日午膳不成滋味,倒也因祸得福。虽出了一些变故,最终却只洒了几块糕点。” 沉稳的太子妃仿若调侃,声音却比往常哑了一些:“否则,真让宫人见了一片混乱,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 明燎故作不察,微微一笑:“你会在意这些?” “我们在不在意的……”姜云略有无奈,“传扬出去,难免惊动长辈。更何况……” 明燎饶有兴趣地接上话茬:“何况陛下也在等人回报,正好奇着东宫的反应?” 姜云摇了摇头,心底仍有几分复杂意味:“就算不提这些,无端背上无度失礼之名,却也太荒唐了些。” 明燎没有错过她的紧张。 他知道,姜云只是不想再提方才之事。 素来坚定的人,一朝破功,原来竟如此轻易,又如此令人叹息。 明燎忽然起身,轻轻按上姜云肩颈:“喝了许多茶,孤料你也吃不下了,出去走走。” 姜云随口应了一声“好”,跟着他走向殿外,有些心不在焉。 太子殿下恩威并济,严厉之余不乏宽容。然而作为妻子,嫁入东宫以来,她终于体会到属于明燎的温柔。 而那温柔无关身份。 外头风光正好,午间明光穿过廊庭,坠在阶上,洒落成一片散碎斑点,明媚亲人,柔软也温和。 是一个难得的好天色。 不同于二人的惬意,此时,京中几处素来平静的地方,却忽然发生了一些意外之事。 妙空大师送走了一个面色凄惶的女子。 她看着年纪轻轻,衣装精贵,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片扈从,显然是大户出身。 瞧这排场,又绾着妇人发髻,分明是哪家的正房夫人,却不知为何如此惊慌。 妙空宣了一声佛号,面上隐有悲悯:“人间事自成因果,夫人还是莫要强求。” 女子在沉默之中合掌道谢,穿过树影斑驳,缓缓走向山下。 然而才走出十余步,她却忽然回头,丝毫不顾婢子的惊愕,甚至厉声挥退随从:“别过来!” “大师!”她高喊着叫住已经转身的妙空,亲自提着衣角攀登山路,名门大妇应有的风度和气度,在她身上不留半分。 “大师,大师……”这女子跑得太急,匆匆忙忙地唤了几声,额角浮着汗,胸腹之间起起伏伏,正深深喘着气。 来来往往的香客,难免朝她看上一眼,再瞧一瞧不远处那凶神恶煞的家丁,暗道一声“莫听闲话”,转着步子避开他们。 妇人似乎终于知道羞愧,但事已至此,她实在不愿放弃。 “大师,您以前说过……”她已顾不得旁人之眼光,咬着下唇轻声问道,“您说姻缘天成,为何如今……” 妙空轻叹:“命数相合,人心各异,世间种种难得圆满,夫人何必执着。” 那女人的唇角几乎破开,妙空一句平淡的劝解,在她心底如同惊雷。 人心各异。 无穷悲喜交迭而过,最终化作一片凄声。她深深闭上眼,喃喃低叹:“多谢大师。” 妙空合掌送客。 直到一行人消失在山路尽头,无言驻足的圣僧终于垂首。 腕间的佛珠折着明光,他缓缓闭上眼,迎着小沙弥的好奇,老迈的僧人走向佛堂。 小沙弥想跟着,却被大师劝了回去。 生性洒脱的小和尚看了一眼天色,自觉这是个偷懒的好时候,便蹦蹦跳跳地跑到山中。 因此,他错过了圣僧的经文。 佛堂之中没有听众,妙空却讲了一整篇经。 之后,那常年与木鱼作伴的犍稚,竟沉沉地击在圣僧身上。 妙空闷哼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能让一贯沉稳的僧人变了脸,可见这一锤的力道究竟多大。 就不知,早该看破凡尘的圣僧,为何对自己下此狠手。 与此同时,与护国寺相背的方位,贺周将军的府邸,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不请自来,竟也未经通传,大摇大摆翻墙而入,稳稳当当地落在院中。 早已等在屋外的贺周面色冷淡,眼底掠过一丝讥讽:“明知身份见不得人,却挑了天光最盛的时候穿着一身黑,你是生怕旁人看不到?” 男子的喉咙受过伤,声音十分沙哑:“属下正在孝期,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孝期……好一个孝期。”贺周意味不明地重复两遍,而后竟然笑出了声,“若你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指责我,那就不必再多说。” 他的冷淡愈发明显,甚至有些意兴阑珊:“难得逃过一劫,保全性命,何必浪费在不愿踏足之地。” 那男子屈膝沉目,恭恭敬敬地奉上一个锦盒。 贺周嗤笑:“你们又想干什么?” 话虽如此,他仍然走到近前,接过锦盒掂量一番。 入手分量不轻,贺周微微扬眉,似乎有些惊讶:“怎么,终于不打算再装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在锦盒脱手的一刹那,一道厉光飞掠而过,短匕击中地上青石,跪在贺周面前的黑衣男子自裁当场。 逢此惊变,贺将军的目光始终如常。 赤血溅上他的衣角,又慢慢渗入地缝之中,年轻的将军眼角泛冷,拇指按在锦盒上方,遮住了那个碍眼的“贺”字。 最熟悉的旗帜,也最是令人齿冷。 片刻之后,他竟不顾院中血气,撩衣落座树下,启开一坛新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耐心 厉眸深深,气势凛然,然而贺周看起来也极平静。 不过一个死人而已,对他而言,尸体实在太过寻常。面前这一具完完整整的死士尸身,在贺周眼里才算罕见。 战场上多得是残肢断臂,安安稳稳地死,不知是多少人的殷殷祈求。 只是,按在酒坛之上的手将主人的怒意暴露分明,贺将军得不到半分平静。 这是近一年来,死在将军府的第十三名死士。 堪称荒唐。 贺周拎着酒坛,仰面灌上一口,任清酿顺着嘴角洒进衣袍,也不见半点擦拭之意。 烈酒灼喉,本该畅快,然而在此时,却令那一阵翻腾的激怒愈发汹涌。 更何况,贺周浅尝辄止,只轻轻沾了一口罢了。纵有佳酿在前,也不过是堪堪热了齿唇,绝不能慰藉心怀。 沉默片刻,贺周翻身立起,上前几步,解下外衣罩住男子的尸身。 一坛陈酿流淌在青阶之前,缓缓笼罩住这一副漂泊之驱。 下一刻,火光大作。 贺周眼底无悲无喜。 没有人会为他收尸,认识他的人,来到贺周面前,也只有一个目的。 与他一样,说一番陈词滥调,而后自戕而亡。 他们是来送死。 贺周冷淡地笑了笑,摇曳的火光渐渐平息。 最终,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过是化作旁人眼底的一片暗沉,与轻风一同消逝。 究竟何苦。 已在屋中等了很久的聂易终于现身。 “生死有命,贺将军,这不是你的错。” 若有外人在场,就会发现,潜伏在贺周府上的,竟然是东宫侍卫统领,太子明燎的贴身亲卫。 贺周散漫地挑起唇角:“你倒是来得很及时。” 聂易沉默一瞬,微微摇头:“将军不愿提,殿下也不想多问,东宫麾下不乏精兵,兄弟们轮番来看一看,费不得多少工夫。” 贺周低低一笑,不与他争这口舌之利。 聂易看出他的冷淡,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 他与贺周相识多年,与这位看似冰冷的大将军十分熟悉。 贺周朋友不多,但他可谓是大雍朝堂之中,最易亲近的那一位。 当下,聂易也不拘束。他竟不顾烟熏火燎,顶着一阵骇人的腐朽血污喝起了酒。 “将军戒酒多年,却在府中备了许多佳酿,原来竟是此般作用。”他举着封坛的软绸,冲贺周微微一招,又和气地笑了笑,“贺将军,不介意?” 贺周倚着廊柱,嗤笑着抬头看他:“聂易,你何时变得如此多话?” 聂易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注意始终锁定着青石阶上的黑灰。 贺周便也恢复沉默。 直到天色转阴,微风渐沉,日光最明的时候终于过去,萦绕着将军府的血臭漫入鼻息,整个院落忽然阴森。 聂易终于开了口:“贺将军,你就任他们连番寻衅,以死相逼?” 贺周冷笑:“是如何,不是如何。死无全尸,灰飞烟灭,已经落得此等下场,聂统领还能如何?” “但……”才一出声,聂易又顿了顿,“他们在暗,将军在明,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 贺周直起身,瞧着颇为懒散。然而他脚尖一勾,地上的短匕腾空而起,直直落在聂易身前。 “生得浑噩,死得糊涂,这些人活了一辈子,唯一识得的,不过就是这把匕首。若他们投到门前是为活命——” 贺周笑了笑,眼角微扬:“若他们有心求生,你我皆能处置。但这批高手前赴后继,不过是为了死在我面前,聂统领又能怎么对付?” 毕竟是东宫心腹,聂易性情极佳,听了一番近乎讥讽的话,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良久,他摇了摇头:“将军生性仁善,但又何苦折磨自己。你知道,殿下只是……” “只是关心。”贺周再一次坐到树边,想了想似觉不够,他索性躺了下来,将视线放到繁盛的绿叶之中。 “聂易,他们都知道,来见我,不过是送死而已。就算不敢自行了断,也绝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座院子。” 见惯杀伐的聂统领没有接话。 这件事,对贺周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只是贺周却也不曾息声。 他虽然借着树荫遮住了眼,情绪却仍然从声音之中透了出来。 “若无此事,连我都想不到,贺家豢养的死士竟有如此之多,好似用之不竭一般。今日之景仍将不断上演,你若不想让他们死在将军府,就只能日夜盯梢,将他们斩杀在府门之前。” 聂易微微一叹:“此计之弊远大于利,将军分明心中有数。” 贺周低嗤:“是啊。边关大将的府邸之前,时不时就有刺客现身——还怕京中议论不够?” 他撑着地借力坐直,漫无目的地抓了一把干草,而后随手抛开。 四散的枯草落满襟袖,却没能动摇贺周一身钢筋铁骨。 他的气质始终坚毅。 “聂易,二十余年如一日,我与殿下兄弟相称。我知道殿下待我至诚,所以,为了给他省几分心,已然将这十三人挫骨扬灰,也免得他费心劳力,空与死人计较。” 聂易失笑:“将军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大抵会是抱怨。” 贺周淡淡道:“他不想让我再见贺家死士?聂统领,你以为,殿下的心,能比我硬上几分?” 聂易微微一怔。 “我有一位拥兵谋反的父亲,可皇后莫非不是殿下的母亲?若能查明他们的落脚之处,查出他们的来路和目的,无需殿下费神,我一定会将他们处理干净。” “聂易,他不希望我与往事再有瓜葛——我也一样。”贺周的停顿几乎生硬,而后,他的声音忽然变沉,“只可惜,他们甘心送死,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想,聂统领不会看不出他们的目的。” 聂易答道:“他们只是在等,等到终有一日,将军不胜其扰,或者……等陛下生疑。” “离间。”贺周一锤定音,“日复一日,徒然送死,谁信他们没有目的?” “可……”聂易的眉越皱越紧。 将将说了一个字,贺周就截断了他的话:“比耐性而已,何妨静观其变。殿下分明清楚,做这个饵,我比他合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断刃 若问大雍朝堂谁对舞弊案了解最深,那无疑就是这位聂统领。毕竟,此案一应线索都曾经过他的手,事涉太子母族,东宫的动作甚至快过了临鹰卫。 他们不得不快。 也是因此,聂易仍然记得,贺周自北疆返京之日,险些与明燎大打出手。 他难得面色发沉,几乎得见一丝寂寞:“贺将军,你和我们这些人,终究是不同的。” 听到贺周冷哼一声,聂易反而露出些许笑意:“我们才是兵器,你是这万里山河的铁壁坚墙。将军,若我是你,就一定会把这些令人作呕的阴谋诡计推给太子殿下。” 贺周微微扬眸:“聂统领之意,倒使人颇为费解。” 聂易洒脱地灌了一大口酒,浑身气息凝实三分:“真是好酒。” 随手抹掉嘴边酒渍,爽朗的聂统领挑了挑眉:“贺将军,你说,你做尽了忠义事,何必再将后续种种揽在身上。一世英雄啊,若这天下江山时时刻刻逼你妥协——泱泱大国,恐怕命数将尽了。” 贺周嗤笑:“这般口无遮拦之模样深肖太子,聂统领不愧为东宫麾下第一勇士。” 聂易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正因如此,我才能留在殿下身边。” 贺周瞥向对方,眼底的冷淡忽然收敛。想来,他也知道,与聂易这般的人计较唇舌,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非明燎远比下属更加张扬,他迟早会因言获罪。 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太子,东宫中人才如此例。所谓的祸从口出,他们从来不会顾忌。 贺周略略抬起下颌,聂统领与他相熟,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手一抄,又把扎在面前的匕首抛了回去。 年轻的将军举起手中锦盒,对着天光细细观察。 而后,他意味不明地扬着目,与身边人缓声低语:“聂统领以为,这里面是什么?” 聂易微微摇头:“将军如此说,看来今时与往日有些不同。” “所以说,你来得很是时候。”贺周冷淡地笑了笑,以那把细巧的匕首,慢慢剖开精致锦盒。 “嚯。”聂易讶然一叹,“怎么说也是行伍中人,他们的心思,竟然如此花里胡哨?” 贺周似有沉默,而后才道:“行伍中人……贺家早就不是旁人眼中的功勋世家,京中流传的陈规陋俗,他们也是学得一点不差。” 这毫无作用的锦盒,无非是封得紧密一些。若真是不能示与外人之机密,何必装模作样地珍而重之,反倒使人一眼看穿其中珍贵? 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聂易微怔,不由得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 贺周不闪不避,却也无动于衷,他早就不会为旧事动摇。 动作沉稳地挑开锦盒,入目却不过一叠宣纸。 贺周的眉拧得更紧,眼眸之间疑惑深深。 聂易察觉他的失神,等了几息,便也毫不客气地上了手,将那一叠白纸摊开。 这竟然只是贺家诸子的文章而已。 纵然聂易武人出身,追随明燎十数年,也学过些许文墨。然而他仔仔细细地读上几遍,仍旧看不出任何深意。 这似乎,当真只是平平无奇的诗词歌赋。 字里行间世情百态,也只能令人更加确信,贺氏良将,与无数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并无不同。 十余人甘心赴死,其意,当真只是为了刺激贺周? 聂易低声问道:“此前,他们交给将军的……也是如此?” 贺周阅罢极焚,出手极快,待见得多了,他便兴致缺缺,偶尔也会不经翻看直接烧毁。 除了聂易之外,其他暗卫并不敢拦。 如此机缘巧合,他竟成了第一个看请盒中秘密的人。 贺周沉声道:“不用猜了,那些文章没有价值。” 聂易的声音里有些疑惑:“那将军方才所说,又是何意?” 贺周不是轻忽之辈,他既说聂易来得巧,就必然会发生什么。 只是眼下,却看不出任何新奇。 贺周沉默片刻,端着匣子掂了掂,然后脸色微微一变,携聂易转到屋中。 干净也清净的正堂之内毫无人气,聂易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很快就没了心思。 贺周点燃烛火,“噼啪”的火芯燃着积灰,迅速烧赤上方锦盒。 待一层绒缎化为乌有,沉木的味道渐渐消散,盒底竟隐隐透出赤红,蔓延着陷入边缘的黑色里。 平平无奇的锦盒之中,竟仿佛藏着一块精铁! 贺周冷笑一声,盛了一杯清水倾在盒面,刺耳的嗞拉声翻卷不休,灼目的赤红随之暗淡。 又过了一些时候,他拿着匕首划开盒底残留木屑,将布满熏炙痕迹的干枯乌木彻底挑开。 果不其然,里面还有东西。 聂易脸色突然变了。 盒底藏着半截刃尖,像在是战斗之中折断的。巧的是,他恰好见过一模一样的利器。 小巧锋利,质地坚硬,触之则铿然有声,这竟然是明燎的暗器。 太子殿下所用武器自然不是凡品,这看似简单的暗器,也是由巧匠精心铸造。 长不过两寸,刃上开着细密尖齿,一旦破开皮肉就将血流不止,若不愿剜出大片皮肉,此物几乎无法取出。 狠辣至极,足以一招制敌。 这是东宫械坊独门手艺,绝不可能传到外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储君出行,往往有大批高手在旁护卫,明燎随身带着暗器,也不过是为以防万一。 此物既不常用,也实在太过难得,至今,一共只做了十多枚而已。 他们食君厚禄,怎会轻易逼得太子与人搏杀!多年来,明燎使用暗器的机会相当之少,而聂易恰恰皆有目睹。 他认真回想多年经历,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此物怎么会出现在贺家之人手中。 贺周的心思与他一致。 他直觉自己所有疑惑,都会在这半截暗器之中得到解答。 然而思来想去,两人始终毫无头绪。 贺周的眼色淡了几分,随意扯出一块绢布裹着断刀,面无表情地推给聂易。 “纵然我不想惊扰殿下,可如今之情形,恐怕只有他能辨清因果。聂统领,有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拦轿 也不知风声如何走露,不过堪堪十余日,裴少卿当庭弹劾南行谨一事,已成为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谈资。 就算不提二人的身份地位,单单“庶子戕杀嫡母”这一惊人之语,就足够京城上下议论不休。 而如今之情形,倒是令人啼笑皆非。 有些似乎不足为外人道的家务事,竟都衬着这一阵风告到了裴少卿面前。 有十多户人家先后拦下裴少卿的官轿,跪在前方哀求诉苦。以他的铁面无私,恐怕此事之后,京畿之地各衙之中,恐怕要有人丢掉官帽。 也难怪百姓出现如此局面。 此前,京中流传的雅闻轶事,大半都与贺周将军有关。无论是贺家的谋逆,还是金颜公主的芳心,唏嘘也好,叹惋也罢,贺将军与寻常百姓的距离,到底还是远了一些。 南行谨一案却是不同。 百姓质朴,匆匆忙忙一辈子,求的不过安稳二字,这母子之间的命案,最是容易牵动心弦。 而南家人位高权重,却并没有多少积威。毕竟御史大夫持身端正,治家也严,南家上下从无欺压百姓之举——至少,没有这样的坏名声。 今日又有人拦轿伸冤,过路百姓同情之余,却也再次想起南家一事。 不知哪个大汉起了头,在街边的茶肆厉声斥骂,骂那南行谨丧心病狂,手段毒辣,天理不容! 令人意外的是,他竟得了一片附和。 街对角的客栈上层,一扇窗户悄然打开。 窗外人声鼎沸,也显得太过嘈杂。 姜云不通武艺,自然就听不真切。不过有聂易充当太子妃的耳朵,她也能知道街边百姓在说什么。 “人人都说,南家家风严谨,却无人怀疑此事之真假。”沉静的女子微微一叹,“往日清名,反倒让旁人没有后顾之忧,任情喝骂,竟足足骂了两炷香。” 明燎轻笑:“本有燎原之势,只差三分薪火。他们,不也一贯如此行事。”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但姜云却听出几分血气。 这几日之中,明燎始终如此。 就在几日之前,聂易从贺周府上带回半截刀刃,自此之后,明燎的气势愈发冰冷。 她记得,他只说了一句话。 “胆子不小。” 没有人知道,太子此言指的是谁。 但此时,姜云忽然有了一分猜测。 明燎口中那一声意味深长的“他们”,似乎昭示了许多不寻常的东西。 然而她只摇了摇头,将茶盏送到唇边:“殿下说得是。” 眼下,尚且不是时机。 话音才落,就听窗纸忽然微微颤动。木棱之间影影绰绰地晕出黑色,好似有什么东西落在边角。 聂易稍稍侧身,扬眼一扫,走到明燎身边低声回禀:“殿下,她来了。” 明燎看向姜云,眸中盛着笑意:“太子妃所说之好戏,可是要开场了?” 姜云无奈地回望过去,好似薄嗔:“殿下心中有数,何必明知故问。” 见明燎扬着眉,似乎有话要说,她索性放下杯子,抬起目光。 对视刹那,仪态万千,端庄的太子妃忽生娇意。 “特意去了护国寺,给殿下抓了一重把柄,又岂能一事无成。” 明燎失笑:“今日倒承认得干干脆脆。” 姜云也笑了笑:“何时瞒过殿下?” 聂易极擅潜伏暗探,若他有意,即便近在咫尺,也能让姜云无知无觉。 他本来无心打扰,任这对夫妻说着闲话。只是窗外忽然躁动,就算他再想装作不知,也必须以大局为重。 而此时,明燎也恢复了往日之姿,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因此,聂易回首之时,就正好对上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姜云十分敏锐,她已从明燎的反应之中察觉什么。 “殿下,太子妃,李氏拦住了裴少卿。” 陵阳侯府大公子的正妻,太子妃的娘家长嫂。 姜云闻言微微舒眉,眼中仿佛写着遗憾二字。 不知道的,或许要以为,她正在为家事费心。 “可惜,好戏开场,我却是无缘得见。” 他们隐蔽行踪来到这里,自然不方便以真身示人。 使几个暗卫在旁盯着倒也罢了,倘若被人瞧见太子妃,此事必然无法善了。 姜家世代侯门,在京城之中有头有脸,连带着一众姻亲、故旧也是一模一样的趾高气昂。 这陵阳侯府走出的女眷,平素里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今天竟然喝退侍婢,规规矩矩地站在裴济轿前。 不,若说规矩,那也着实谈不上。讲规矩的人,哪里会择光天化日之下,拦在大道正中,尤其,她拦的还是要务在身的裴少卿。 只是这女子生得极媚,打扮得也娇娇柔柔,此时瞧着泫然欲泣,直教人一眼生怜。 倒也有上了年纪的夫人,对她这般模样很是不喜。堂堂侯门大妇,这一身衣着发髻如此失礼,与那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妾室有何区别? 只是,下一刻,她们就顾不得李氏的装束,齐齐举起帕子遮掩口唇,遮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显贵之家的正室夫人,竟然与走投无路的百姓一样,将膝盖狠狠地撞上砖瓦,直直跪在裴济面前。 裴济愕然一瞬,而后问道:“夫人何故如此?” 李氏面色惨然:“大人!素闻大人断案如神,还盼少卿大人,与我论个公道!” 裴济已然皱起眉,却碍着男女大防不便援手。 只听他轻叹一声:“夫人,快快请起。” 只刹那而已,他的目光冷硬如刀,掠过蠢蠢欲动的侯府下人:“夫人若有冤屈,尽可直言。” 李氏狠狠掐住掌心,硬生生挤出一些眼泪。然后又仰起头,把泪花吞回眼眶。 她红着一双明亮的眼扬声厉喝:“大人!我那夫君姜齐,宠妾灭妻,把一个青楼女子迎回家里——” 这声音凄切也尖锐,四下里议论纷纷。李氏的肩身微微一垮,却又迅速支撑起来。 “若如此,却也罢了,为妻者理应大度。可陵阳侯府竟任由一个妾室辱我父母,欺我家人,是当我李家门楣倒了么!” 一言既定,惊起一片哗然。 姜云居高临下,眼中有嘲讽,更有悲悯:“走到这一步,她竟还有害人之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民愤 明燎饶有兴趣地看着姜云:“莫非太子妃以为,她会是强硬果决、气量博大的人?” “怎么会。”姜云轻叹,“就算曾经如此……在陵阳侯府待久了,便也沾了一身恶气。” 明燎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出淤泥而不染,的确不易。” 姜云大大方方地抬头看他:“殿下此言,可算是褒奖?” 自那日厘清过去,姜云就突然放平了心。不说大胆肆意,起码不会为难自己。就比如此时,明知聂易在场,她也不再故作骄矜,做出一派雍容样子。 只有明燎见过的真面目,如今也能坦坦荡荡地示与外人。 如此,一身风骨宛若天成,徐太傅教出来的好学生,一旦没有后顾之忧,那股子从容与洒脱就显得分外鲜明。 以聂易这般自称兵器的杀伐果断,竟也难得恍了神。 尽管只有一瞬而已,但那一瞬之中,他竟看出了些许熟悉。 曾经的太子,也是如此。 果然是……师出同门。 明燎笑着放下茶盏,不曾理会顺杆爬的太子妃:“李氏不敢坦率和离,也更顾忌日后的路,如今,她倒是找了一个好借口。” 姜云好似有些不满,但明燎不肯直言回应,她也无法继续追问。 于是她只好藏着气息轻哼一声,低得如同婉转莺鸣。 明燎失笑,又问:“激将法用得不错,不过,看她这般歇斯底里,孤倒是十分好奇,太子妃是如何做到的?” “李氏所言,却也并非全然是假。”姜云微微摇头,似有几分神秘,“姜齐那一房妾——” 才开口,她就笑出了声,而后如有感慨一般,深深叹了一叹:“居风尘烟花之地,历遍人间悲苦,那是个清醒的人。” 明燎会意,微微扬唇:“好办法。” 纵然只能看见白屋青瓦,姜云仍然抬起头,把目光指向窗外。 “也许,怀上侯府长孙,她也期盼过安稳日子。只不过,姜家可容不下这样的人——即使只是做妾。她应当已经预见了日后命运,见了我派去的人,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明燎眼中掠起讥意:“果然。” 停了三五息,姜云轻叹:“蛊惑侯门子弟为她赎身,那女子清醒也聪明,远比旁人更有分寸,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家不说累世公卿,也多少积了几分余荫,称得上于国有功。贱籍出身的妾,竟然狂妄至此,敢污蔑有功之臣——此举等同找死。 这也是窗外喧哗之成因。 外间的喧呼与议论越发激烈,李氏一言,激起了万千同情。 聂易凝神听了片刻,沉着目光回身说道:“殿下,太子妃,过路之人赞她刚烈,皆称李氏孝心可嘉。” 姜云微嗤:“只以她的说辞来看,倒是的确如此。可惜,她找错了人。” 她收回目光,缓缓斟了新茶:“此事终归与我有关,那女子为我驱使,只求衣食无忧,自然不能害她为我送命。若李氏找上旁人,恐怕还要多费工夫,可她竟然找了裴少卿。” 明燎甚至不欲分神,心思始终留在茶上:“裴济行事严谨,经验丰富。只凭三言两语,就想加害于人,未免小瞧了他。” “百姓淳朴。”姜云微微摇头,“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却都在利用这最是淳朴的善心。” 贺周一事如此,南行谨一事同样如此,而李氏心中有恨,却仍不忘泼脏水,激民愤。 她哪里是剑指姜齐,分明是想要那一房妾室的命! 姜云眼中颇有冷色:“李氏避重就轻,看似意在陵阳侯府,实际也留了一番余地。她和姜齐,还是要这样走下去的。” “是。”明燎淡淡一笑,“她的意思,不过是要逼死那个女子。” 他们能想到的事,裴济自然也能。李氏自以为万事俱备,却不知言语之间的恶意根本逃不过裴济之眼。 看似凄厉的双眸,却实在称不上干净。 裴少卿冷声一喝:“将陵阳侯府大公子与他那一房妾室请到……” 言及此,裴济忽然一顿,而后又道:“罢了。本官亲自去看一看。” 明燎微微颔首:“果然是聪明人。” 他目光一转,还未开口,聂易低声说道:“陵阳侯府人手未撤,那位姑娘不会有事。” “做得不错。”明燎素来不吝称赞下属。 顿了顿,太子殿下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今日这阵仗,有些大了。” “而且十分怪异。”姜云也微微凝着眉,“陵阳侯府名声不佳,更何况,贺家一案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处置此事的姜侯,恐怕也得了万人怒目。” 说到这里,她的思绪忽然一转,竟然笑出了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妄图利用民心,免不得就也陷入泥潭,无法脱身。恐怕只有姜侯才不在乎,就算是程丞相,应当也曾为此污名费尽心思。” 分神不过片刻,姜云的声音逐渐变沉:“就算在谢闲楼,贺将军亲口揭破真相,至今却也没有多久。当下群情激愤,以姜家的恶名,怕是难以从中脱身。” 然而此刻,百姓的议论,却齐齐指向了那个女人。 明燎缓缓摇头:“倒也并不难猜。姜齐虽然不堪大用,但姜励浸淫朝堂二十多年,李氏的手段瞒不过他。” 姜云皱着眉,下意识地收紧双手:“以他的性情,恐怕也不容一个青楼女子诞下侯府长孙。” 早知姜励心狠,但乍见此事,她仍免不得翻起怒意。 明燎冷笑:“虎毒尚不食子,此可谓人间极恶。世家大族之阴私,寻常百姓岂能想象。” 姜云忽然一转话锋:“这茶不似民间所有,殿下出行,竟还备着贡茶?” “太子妃是爱茶之人,孤特意为你破例,你却不愿领情?” 应了她的调侃,明燎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太子妃眼中,孤竟是这般可怜?” 姜云微微一叹:“您就当我心中有怨,放不下,看不开。” 明燎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虎毒不食子。 他们同病相怜。 廊上忽然传来脚步声,聂易上前一探,旋而回返。 “殿下,须兰黎渥正在附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公主 窗外,裴济已经带人离开。 即便余怨未消,群情沸腾,聚集的百姓也不可能轻易跟去。 世家大族的热闹看看便罢,闹上门,他们仍然是不敢的。更何况,耽误一时不算什么,可他们终究还要维持生计,不可能将光阴长长久久耗在这里。 而另一侧,门扉之旁,站着一名陌生男子。 姜云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暗暗将这一张脸记在心中。 其实倒也不必聂易转答,这般距离之下,姜云与明燎皆能听见他的禀奏。 明燎的眼神淡了三分:“原来如此。” 难怪今日风浪巨大,原来到场的,不仅仅只有他们。 姜云也挺直脊背,神思微沉:“离京在即,他倒也不忘兴风作浪。南家,御史大夫……的确是个好时机。此人对大雍朝局的领悟,比我想象中更深。” 明燎缓缓道:“长乐长公主虽有一个淡泊安逸的封号,却是难得的女中豪杰。母子情深,耳濡目染,须兰黎渥了解大雍,理所应当。” 话里话外锋芒毕露,在场之人,皆能体会凌厉深威。 而那一声母子情深,更是十足诛心刺耳。 姜云忽然问道:“战事几乎不可避免,长公主……” 明燎阖目:“很快,就有消息了。” 姜云面上浮现些许讶然,聂易的目光跟着一顿。 莫非…… 当大雍太子再次睁开眼,他身上的杀机已然澎湃。 “长公主不是寻常女人,远去和亲,也不会安于相夫教子。若时局太平倒也罢了,如今……” 明燎的声音停了一瞬,气息随之缓和下来:“临鹰卫已经分拨人手赶赴西戎,长公主身边另有心腹,她不会轻易出事。” 姜云有一疑问忍了很久,有意趁此机会寻求答案。 她抿了一口热茶,沉吟片刻,才认认真真地看向明燎:“长公主和亲之时,殿下垂髫之岁,可我观您言行,好似对她十分了解。” 明燎轻笑:“太子妃聪明一世,却也难免遗漏小节。” 姜云摇了摇头:“您的心思可不好猜,殿下何妨直言。” 明燎略叹一声:“也不知徐太傅对你有多信任,竟从不与你提及朝局?” 这就等同于提醒。 姜云愣了愣:“您是说,长公主与我外祖……” 明燎微微扬眉:“否则,长公主和你的母亲,为何会有莫逆之交?” “到底是桃李满天下,谁能想到,徐太傅门前,竟还有一位公主学生?” 姜云明眸一亮,意兴高涨:“在江南,我那些师兄弟们,也不知是否太过向往传闻中那风流恣肆的徐太傅,个个都学的放浪形骸。他们偶尔也会自诩天子同门,号称自己也将因此遗名千秋——倒是毫不客气。” 她故作姿态地摇了摇头:“这些人玩闹之心向来不改,然而与君王同门之人代代皆有,有一位公主作为师姐,遍历青史怕也难得。若让他们知道此事,想必应会大发诗兴,留下不少名篇。” 明燎低低一笑:“此言差异。” 不知她,连聂易也眉眼含笑,难得开怀。 见他们这般反应,姜云又是一怔:“我猜错了?” 徐太傅在大雍朝堂地位超然,连先帝也曾屈尊求教,又把当今天子托付给他。放眼四海,惟他一人能得天家此般敬重,不吝以师礼待之。 做了两代帝师的人,与一个堪称晚辈的公主,除却传道受业之恩,还能有何关系? 然而到了此时,明燎反而故作高深,不肯直言。 他既不愿回答,姜云只好想些别的法子。 于是,她抬起头看向聂易。 这位聂统领的年纪不轻,门路又广,明燎知道的事,他或许也会知情。 但明燎显然是存心逗弄,他不开口,聂易岂会坦白? 姜云轻叹:“殿下想要什么?” 明燎一如往常,将茶盏推给她。 姜云略一摇头,颇有些无奈之意。 太子殿下好恶分明,从不遮掩。他对姜云没有儿女之情,然而两人同坐一席,却总有一些自然而然的缠绵之态。 他似对经她之手的茶十分喜爱。 姜云从善如流,亲手为他斟过一杯。 明燎这才为她解惑:“陛下曾经说过,长乐长公主生性不羁,与徐太傅十分投缘,他们二人,是难得的忘年知交。” 姜云低呼一声,险些不能克制惊讶。 “难得见你如此。”明燎笑了笑,眼中有些兴味,“知晓此事之人,皆对他们的关系十分好奇。可惜,二十年之中,长公主回京不过两次,而徐太傅已然离京。” 疑惑得到解答,姜云反而安静下来,眉眼甚至拧得更紧。 明燎垂眸看她:“在想什么?” 姜云轻叹:“想他为何毫无顾忌。” 此言听来没头没尾,令人摸不透来龙去脉,但明燎却也立刻领会,轻而缓地叹了叹。 她所言,已然不是徐太傅。 明燎眸中掠过刹那阴森,令人颇为胆寒。 “这就是最令人担心的地方。” 与他一般,姜云的目光之中同样浮现三分晦暗。 片刻之后,她沉声道:“长公主身为王后,又是大雍天子的同胞妹妹,在王庭之中备受礼遇。至亲之人的一举一动,不可能避过她的眼。” “是。”明燎缓缓回答,“朝中对邻邦的戒备从未放松,长公主之处境,陛下更是时时关注。她在西戎王庭并不受限,甚至可以自由行走。” 他似乎想到什么,略一抬眸看向聂易:“去岁长公主归朝,临鹰卫可有动作?” 聂易低声道:“一切如常。” 满室怡然忽而沉寂。 最终,还是姜云先开了口:“眼下,只有三种可能。” 见明燎不曾出声,她便继续分析:“一则她的丈夫、儿女手段高明,瞒过了长公主。二则长公主确有察觉,才借口回朝禀明陛下,临鹰卫不做安排,只是不愿打草惊蛇。” 太子殿下眉目深深,至此才应:“余下一种,便是她对天下大势心知肚明,却不知何故,没有开口。” 姜云慢慢闭上眼:“若是如此,也就还有两种可能。” 明燎下颌微扬,威势大作:“被迫,或者自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辞行 姜云慢慢舒展眉眼,周身气度越来越淡。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期盼一位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远赴他乡的女子,不像旁人口中那般聪明。” 若长公主一无所知,或许还是一个好消息。 明燎也敛尽杀机,仿佛方才威势只是错觉。 他缓缓说道:“事实未必如此,眼下,尚且不必费心。” 姜云叹了叹:“殿下说得是。” 西戎人的心思暴露分明,他们的担心尚且太早。近两年中,各方势力派往西戎的暗探数不胜数,既然无人发现疑点,此事或许犹有转机。 明燎起身:“走。” 姜云取下纱笠,遮住绝世姿容。 她在京中行走甚多,也曾在谢闲楼抛头露面,这般令人过目不忘的绝色实在显眼,她便也学了寻常女子,戴了一顶素净纱笠,只留下一片朦朦胧胧。 至于明燎……太子的仪仗正是绝佳遮掩,无人胆敢窥探储君。因此,他只需稍作掩饰,就可大大方方地走在街头,从来不会被人认出。 方才之事只是其一,他们今日出宫,尚且另有目的。 低调的马车吱呀轻唤,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着帘外嬉闹渐渐平息,太子与太子妃,再次来到一处僻静地方。 贺将军的府邸。 意外的是,贺将军今日竟然不曾主动来迎,反而安排了一位年轻女子等在门前。 “殿下,太子妃,这边请。” 姜云脚步不停,看不出丝毫犹豫,然而她眼底的疑惑清晰可见,左右,这婢女在前领路,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微微侧过身,仰起头看向明燎。 而明燎微微一笑,却只是摇了摇头。 姜云会意,把此事搁在一旁。 人世间许多事,本就不必深究。 贺将军此举定有深意,看太子殿下的反应,或许更是好意。 而此刻,不见人影的贺周终于踏出后院,几个腾跃起起落落,沿着屋顶回到正堂。 姜云是第一次来到内室,第一次看清这座将军府的庐山真面目。 与她的想象并无不同。 贺周的将军府,太空了。 推门而入的贺将军扬眸一扫,随意问道:“太子妃又在想什么?” 姜云笑了笑:“将军今日如此反常,是知晓我们的来意,欲与殿下好生道别,不再急于逐客?” 贺周并未理会她的调侃,反而有意无意地看向明燎。 太子殿下微微颔首,并不参与两人之间的闲话。 贺周冷哼一声,无言落座。 而姜云暗暗一叹。 调侃终究只是调侃,她看得出,贺周的心意必然复杂。会有如此一言,不过是要避过眼下之异样。 出征在即,姜云只望他能舒缓三分。 明燎屈指轻叩桌面,唤回二人心神。 “须兰黎渥不日就将离京,你随时可以出发。” 这话听来十分怪异,若说是命令,未免太过含糊,若说不是……言辞之间的强硬分外明显,显然不像与人商议。 贺周沉默许久,似是在克制什么。他眼底翻腾的阴沉太过惊骇,在干净也寂静的正堂里,这位将军的气息十分凌厉。 那一瞬,姜云有种莫名的恍惚。 若他们如往常一般身处庭院,沐浴在煌煌天日之下,或许会比眼前和睦许多。 直到婢女送来一盏香茶,贺周终于出声:“殿下命我返回边疆,竟然不愿等待圣意?” 他们两人个个平静,这般轻描淡写,仿佛脱口而出的只是兄弟家话。 然而贺周一身锋利,却染上一层晦暗的倦怠,如同他最熟悉的茫茫微尘。 “殿下当真以为,朝中无将可遣?” 明燎淡淡道:“陛下不会不允。” 得他如此回应,贺周的手乍然攥紧,青筋突兀,几有暴怒之姿。一句质问在他喉口滚了又滚,却终究不得出口。 良久之后,他深深地闭上眼:“我们做了二十四年的兄弟,你真当我不了解你?” 姜云敛眉沉心,微微垂目。 明燎不愿坦言,但贺周的意思她能理解。 太子殿下谋略深远,张弛有度,不可能折在此等细微之处。 贺周已是孤臣,绝无机会再掀风浪,当今天子深谙大局,没有必要为他设彀。 他是最熟悉北疆,也最适合北疆。就算明燎不曾插手,皇帝也会点他为将。 如今差的,不过是一个主动请缨的贺将军。 所谓君臣相得,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最清醒的弥天大谎,在如昏如醉的天地之间,昏昏沉沉地走向明堂。 近些时日之风波,几乎全数牵涉贺周。 他理应面圣。 就像往日那般,去体会帝王的宽容和大度。 而明燎在阻止他。 姜云的目光在二人眼前转了转,忽而起身走向窗边。 木沿圆润光滑,恬静的女子推开窗户,又不自觉地抚摸过去,仿佛抚过窗外轻风。 一室沉寂忽然消散,和煦微光折在案前,恍了所有人的眼。 迎着这一束光,他们看见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姜云。 她笑得洒脱也欢畅:“贺将军,不必如此。” 贺周扬眉:“太子妃有何高见?” 姜云倚在墙上,将手臂搭在窗边,整个人都晕在天光里,眼角的笑纹若隐若现。 “将军不妨相信殿下,他不会轻易涉险。” 顿了顿,她竟说了一句极似挑拨的话:“倘若真有必要,即使是贺将军,也无法让他留情。” 明燎睨她一眼:“太子妃越发口无遮拦。” 姜云微微挑眉:“难道不是?” 明燎忽而开怀朗笑:“言之有理。” 待他回眸看向贺周,唇边笑意犹且未散:“做了二十四年的兄弟,瑾之对孤的了解,竟还不如太子妃?”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贺周低嗤着扫了一眼,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乌光似乎卷了扬尘,在几人之间来回折转。散碎微尘在习武之人眼中一清二楚,隐隐折出三分躁动。 这是京师黄土,也是远方烟尘。 今日风光正好,他朝战事将兴。 将此番激怒尽掩,贺周终于站起身,言语之中一派沉稳:“征程已定,殿下放心。只当今日是为告别,待臣出发之时,殿下不必再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旧伤 姜云轻叹出声,油然敬佩着贺周的从容。 她与明燎之对答,无非只是巧言安抚,甚至称不上激将。 真正促使贺周下定的决心的,只可能是他自己。 征程已定。 他分明早有腹案,只是心气未平。 也难怪,遇到明燎这样的兄弟和储君,任谁都不能维持表面上的风轻云淡——他最擅长抓人心思。 贺将军从来不该背负阴谋,明燎不愿让他面圣——是不愿他为此低头! 太子殿下立身坦荡,也似有某种奇特威能,直教身边之人卸下伪装,干干脆脆地表诉衷肠。 对贺周而言,说真话,几乎成为了本能。 他对明燎也有隐瞒,但所作所为从无虚假。 恰有清风拂面,窗外万物新生。 眼前种种落在姜云眼中,凝成了一片淡泊温柔。 明燎就是这样的人,经年霜雪勾勒的眉,却笼罩着最为热切的眼。 贺将军至勇至义,得太子还之至诚。 人间事,人世间。 仁人君子,不过如是。 凝神静思的太子妃微微一叹。 明燎扬眸问道:“太子妃在想什么?” 姜云笑了笑:“只是有些遗憾。” 乍闻此言,就连贺周与聂易也侧着身看了过去。 “错失殿下与贺将军的年少风光,不失为人间一大憾事。” 她眼中的感慨如诗如诉,任谁都能读出其中向往。 天光篆影,眉目如画。 明燎忽然笑出了声:“可惜。” 这口吻像极了方才的她。 姜云心生好奇:“殿下此言何意?” 明燎道:“可惜,今日缺了一位丹青妙手。太子妃此时之模样,想来应能得到满京艳羡。” 姜云微怔,而后便笑开了:“倒是看不出来,殿下竟是这般促狭样子。” 他们二人和和美美,拂去了贺周心头阴云。 他知道,姜云与明燎并非寻常夫妻,也从不好恬言闲语……两人之感情,也未必能到此般境地。 眼前有来有往的温情,无非只是故作平淡,好让他放心离京。 贺周双目微沉,轻轻一叹:“山河茫茫无疆,此去舟车万里,臣,惟有一事不能放下。” 姜云信手掩上窗扉,三两步转回座上。 贺周将说的话,在场之人心中有数。 果然,沉稳坚实的声音在屋中弥漫,承载着无边情与义。 “殿下既不愿提,臣本不该勉强,只是……” 他缓缓看向明燎:“这世间最为坚硬的玄铁,在无人知情的危机之中折损断裂,还流落到了外人手中。臣与聂统领在您身边,殿下为何亲身犯险?” 对此质问,明燎毫不意外,他颇为随意地瞥了一眼,并未立即回答,甚至状似闲适,将茶盏推给姜云。 姜云失笑,但也没有拒绝。 贺周微微皱眉:“殿下从来不会吞吞吐吐,今日又是为何避讳?” 明燎悠悠一叹:“瑾之不妨问问太子妃?” 这个答案远出贺周所料,他不乏惊讶地转过头,正好迎上一只素手。 姜云随性洒脱,既无需再行克制,她索性由心而为,尽昭江南温润。 茶一旦经她的手,就染了一分行云流水的清雅安闲。 而这一丝轻快并不单单赠与明燎,贺周与聂易面前,也在倏忽刹那,多了一杯氤氲着香雾的茶。 迎着两双略有疑问的深眸,姜云缓声一笑:“恐怕不止贺将军,若我所料不错,聂统领也想知道答案?” 聂易颔首道:“是。” 姜云轻叹:“不必深究。那一枚断刃,从谁手中拿出,谁就是东宫——乃至这天下的敌人。” 她并不曾犹豫,也没有顾忌贺周。 “欺骗、离间、要挟、或者陷害,他们之目的无非在此。就算藏在阴暗之处,令旁人不得而知……着急的,终究不是我们。” 聂易眉峰冷肃,贺周若有所思。 姜云笑了笑,言语未停:“贺将军无需担心。利刃只会折在战场,他们拿到了半截刀刃,而殿下就在这里。我们何必担心。” 虽是女子之身,却也有磅礴力量,姜云此言意气风发,颇为几分纵横之畅快! 贺周失笑:“是,殿下就在这里,他从来不会失败。但——” 顿了顿,他的目光携着锐意指向姜云:“一国太子岂能轻易涉险,太子妃巧言擅辩,却未免避重就轻。” 贺周的声音越来越厉:“殿下欺你不知情,你又何必任他利用。” 他们几人知根知底,贺周可谓百无禁忌。 “他分明……”沉稳坚定的贺将军,言语之间再显薄怒。 “瑾之。”明燎忽然唤了一声,“太子妃聪慧机敏,你以为她是何人?” 贺周的怒气尚在积聚,就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不由得转过头,眉宇之间,又盛着一阵惊讶:“殿下是说……” “她猜到了。”如洌洌清泉击中松石,明燎的声音淡而有力,听起来十分愉悦。 贺周微微一怔,而后洒然笑道:“到底是长在徐太傅身边,太子妃生了一双慧眼。” 姜云尚且不及回答,明燎轻击茶盏,三人齐齐收心。 他会如此,只能是有事交待。 姜云看似洒脱闲适,但也不过顺势而为,她的心潮并不平静,并不像言辞之间那般安逸。 那一把断刀,她也非常好奇。 “那把断刀来历久远,与你们心中所想毫无关系。皇后一案之中留下的伤与此无关,瑾之,你最清楚,此案实际是由东宫一力处置,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明燎气度严谨,下颌微扬,衬着一身风姿,看起来格外威严。 “贺家豢养的死士,的确称得上出人意料,不过,你们尽可放心,藏身阴沟者,伤不到任何人。既然瑾之远去北疆,孤当然会保京城无虞。” 贺周欲言又止,似是还要追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姜云却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细眉紧蹙,她的声音忽然变急:“殿下的伤是在此案之中留下?” 可明燎因为伤口,避了她许多时日,大婚至今,二人从未合寝…… 一句话脱口而出,而后,姜云刻意放缓气息,然而听来,却好似仍显急切。 “时间已近一年之久,但直到最近,殿下的伤,仍然未愈?” 这究竟是怎样的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风起 听姜云如是一言,贺周反而愣了愣:“原来,你以为那是新伤?” 他难免微微摇头:“京城之中,没有人能伤到太子殿下。” “那……”姜云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问出了口,“为何会拖上这么久?” 这时,就连一贯直爽的贺周,也陷入了寂寂沉默。 直到明燎开口。 “过去之事,不必深究,瑾之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云微微颔首:“殿下向来沉稳,只要您自己心中有数,我们当然能够安心。” 这声音听着干脆利落,但明燎却也不曾错过那一丝微茫的消沉。 她应得干干脆脆,心中却也另有计较。 自误会开释之日起,她似乎就变了一些。 明燎缓声唤道:“太子妃。” 姜云慢慢抬起头。 明燎轻叹:“无妨。” 他仍在隐瞒,但姜云竟读出了一层安抚意味。 贺周的反应很不正常,明燎的伤,与贺家人必有关系——甚至,可能来自他的至亲。 曾经的贺老将军,或者,太子殿下的亲生母亲。 数百日连绵不休,这般附体陈伤……不像简单的刀剑遗痕。 能拖延如此之久,一定是某种毒物。 她稍稍侧着眼,遮住了一闪而过的惊怒。 当真可笑,当真荒唐。 倒是贺周看得更开,他颇为闲散地向后一仰,端着茶盏大口灌下,任唇边漫起一丝水痕,他竟然也不去收拾。 片刻之后,贺将军心满意足地叹了叹:“太子妃回到京城,往日无甚滋味的茶,竟也多了些许清润气息。两位方才感慨万千,我倒觉得,错失这一杯茶,才是当真可惜。” 将军府的茶,同样出自谢闲楼,是姜云见他有意,特意遣人送来的。 说来有趣,这茶添了果干和些许散碎花瓣,在京中贵胄眼中,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玩物罢了。贺周却觉得十分清爽,而且,明燎也颇为喜爱这般滋味。 兄弟二人在此事之上,竟然看不出半分不同。 姜云微微一笑,眉眼温和:“清泽百姓偏爱果茶,最初,只是迫于生计。” 见贺周似有好奇,她似感叹一般地解释道:“陈茶涩口,但若轻易弃之,却也太过可惜。于是有人想了法子,添了一些滋润的果子……不,大多也只是田间地头随意采来,发苦发涩的野果而已。” 不止贺周,明燎听得同样专注。 他们见过民生疾苦,但姜云所说的故事,却并非他们能够得知。 经年累月传下的调和之法,来源早已无从考证。无论其中蕴含着多少秘密,对后人来说,也不过是解渴之物。 姜云轻叹:“这是一处茶肆的老先生告诉我的,他说,许多不易入口的果子,经水一泡,就能解腻生津,也冲淡了茶水的涩。” 每每提到江南,太子妃就仿佛褪了盛装。 她是自缠绵的春风之中走出的人,她来自温柔清雅的江南水乡。 提到江南事,她只就是姜云而已。 哪怕言语之间惟有民间疾苦,有慈悲,有怜悯,但人人都能看出,这之中也有深深怀念。 她爱极了江南。 哪怕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真伪难辨的往事传奇,在她眼里,都是故土人情。 贺周唇角微牵:“你不喜欢京城。” 姜云扬眉轻笑:“但我适合京城。” 意气凌霄的大将军目光微凝,而后洒然长笑,仿佛清啸,仿佛剑声。 贺周朗笑开颜,将整个身子沉入椅背之间:“得太子妃此言,我就放心了。” 明燎随意地扫了一眼:“瑾之何意?” 贺周低嗤一声,如同挑衅:“殿下既然有话要说,倒也不必假臣之口。太子妃眼明心慧,亦是从来不需旁人提醒,又何必非要多此一举?” 姜云扬眸失笑,正待反驳,却听贺周再度开口—— “来到京城,无论愿是不愿,所作所为,皆免不得一句伤人伤己。太子妃无惧最好,若你不愿涉足其中,反而才是步步杀机,无从挣扎。” “开弓没有回头箭。”贺周的眼神暗了下去,“快意恩仇,自由自在,于京城而言太过奢侈。” 他第一次认真且郑重地看着姜云:“太子妃劝我安心离京,我却只能祝你,早日习惯京城。” 姜云眉目轻扬,驱散了一片沉与烈:“既然今朝无酒无菜,待来日,将军得胜凯旋,我与殿下,仍将以清茶相候,来为将军庆功。” 贺周将茶盏举到眼前,微微仰着头,就手一倾,清润涓流滚入喉中,卷着丝丝果碎,滋润一身忠肝义胆。 “来日再见。” 勇毅的大将军,竟果真是独自离开。 他自北疆归来,孑然一身,待到离京之时,也不过是一人一马。 贺周出发之前,不曾告知任何人,姜云与明燎,都是从聂易口中得知真相。 明燎难得一怔,又坦然笑了笑:“继续盯着将军府。” 既约定了再见之时,自然不必特意相送。 得胜,凯旋。 又过了整整十日,西戎王子须兰黎渥,向大雍皇帝郑重辞行。 金颜公主为人至孝,自请留在太后身边。 天子龙颜大悦,破例赐下居所,各类赏赐源源不断,流水一般地送入府中。 东宫和西戎王子渊源极深,使团离京,姜云与明燎亲自送行。 京郊官道不远,望见陵泽,陵泽山水锦绣,卷来一程熏风。 姜云轻声道:“烦请黎渥王子,代我向长公主问好。” 须兰黎渥颔首:“知晓太子妃万事安怡,母亲当能开怀。” 姜云唇畔微张,似乎有话要讲。然而她犹豫片刻,却看向了明燎。 仿佛在试探什么。 明燎笑了笑:“无妨。” “太子妃这是?”须兰黎渥略有疑惑。 姜云顿了顿,朝身后扫了一眼。 卫士送来一个细长的匣子,大气沉稳,古朴厚重,看上去,颇像是礼剑之物。 以剑作为临别赠礼,这在大雍并不罕见。 直到姜云亲自打开,众人这才发现,里面竟是一卷长轴。 “没想到?”姜云轻笑,“相隔万里,风俗各异,各位既是远方来客,就不必拘泥于大雍之礼。这是送给长公主的礼物,请黎渥王子代为转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问责 须兰黎渥告别京城,大雍的故事仍要继续。 送别之日万人空巷,盛装而往的太子和太子妃,是红妆十里、朱玉铺街的大婚之后,第一次浩浩荡荡携手出行。 使团还带走了大批珍宝、美姬,此间种种,皆令过路之人十分好奇。 只是这阵仗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子仪仗正要回返,远方忽然卷起一阵黄尘。 “太子殿下——” 远来的禁军高声呼喊,马蹄踢踏之声响彻云天。 “太子殿下!”来人翻身下马,几乎是扑倒明燎面前,“太子殿下,陛下急召,请您立刻回宫!” 明燎立时回头,沉沉看向聂易:“你保护……” 才开口便是一顿,他睨了姜云一眼,又道:“孤与太子妃先行一步,你带队伍稍后返回,不要惊动百姓。” 聂易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追问。 他垂首应道:“请殿下放心。” 明燎利落地解下外氅,只留一身笔挺装束。而那件精致的云纹大氅,被他搭在姜云肩头,几乎笼住了整个身子。 太子殿下沉声道:“你的衣着太过显眼,且以此稍避一避。” 姜云略一颔首,没有出声。 明燎也不拖沓,腾跃翻身,跨在马上,向她伸出了手。 姜云唇齿微张,面上写着显而易见的惊讶,但她没有丝毫犹豫。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搭着明燎的手,坐到了他的怀中。 风似乎停了一瞬,明燎的声音同样很轻。 “事出突然,忍一忍。” 当今陛下绝非轻率之人,既有王命急宣——就必然出了大事! 姜云低低应了一声,比明燎的安抚更加轻柔。 烈马飞奔在官道之上,风起,尘沙扬。 疾风直刮得人脸上生疼,姜云不自觉地向后一缩,整个人深深埋着。 两侧的手臂似乎更紧。 包卷而来的风被一堵铁壁阻挡,无法扰乱姜云的心。 在疾驰之中,她甚至还有闲暇胡思乱想,生了一番独特意趣。 “殿下御马奔驰,赶赴一程王命,似乎……”姜云略略一叹,“似乎更加扰民?” 而且更易暴露身份。 “您又何必为难聂统领。” 她的笑意几乎全部滚在风里,顺着呼啸之声流向大地。 即使二人紧密相连,明燎也只能勉强听清。 他好似为姜云的戏言感到意外,唇畔漫起三分愉悦,侧身与她轻轻耳语:“无妨。” 不消多时,姜云就懂了。 西戎使团出发得早,然而行仪声势浩大,仍然耗了不少时间。 待他们回到城下,晨光已经完全消退。来来往往之人,也远不如出发之时那般密集。 各家各户皆有营生,偌大京城都在忙碌,无人有心关注一行飞奔烈马。 何况,无论是怀抱女子的明燎,还是随行护卫的禁军,瞧着都是身份尊贵的大人物。旁人只会避在两旁,避开这一行匆匆忙忙的官兵。 太子殿下,用最短的时间回到宫城。 令人意外的是,他不仅在匆忙之中,选择携太子妃一同出发,甚至临近面圣,二人依然不曾分离。 一名禁军犹犹豫豫地问:“殿下,太子妃……” 明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也极为强硬:“孤有分寸。” 对方躬身却步,不敢多言。 姜云扬颌沉眸,步伐坚定,看上去一派坦然。 已然等候许久的陈十安上前相迎,他倒是对姜云的出现毫不意外:“太子殿下,太子妃,陛下正在等你们。” 身后的禁军满心惶然,全赖浑身束着甲胄,才不曾被人看出端倪。 早在发现太子妃丝毫不惧之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会错了皇帝与太子的真实意图。 明燎不会任性妄为,王命急宣,宣的本就不止一人。 此时,大殿之中的情景,有些令人意外。 威姿凛然的皇帝端坐上方,阶下却跪了两位大臣。 陵阳侯姜励,御史大夫南铮。两人的目光深深坠着,皆选择恭谨以对,不曾窥探来人。 明燎同样双目不移,携姜云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 那一道清亮的女声在南铮耳中平淡如常,却理所当然地激起了姜励的心。 她怎么会在这里? 皇帝淡淡道:“太子妃既然来了,不妨就由你来说说,朕的两位肱骨之臣……究竟是如何与谢氏罪女扯上关系!” 至最后,命令几乎成为责问,皇帝的言辞越发尖锐。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听不出半点怒意的声音,却包含了最激烈、最汹涌的利芒,狠狠扎在众人心底。 他问的是姜云,其他人不敢出声。 一身谦谨的太子妃垂首告禀:“回陛下,尚宫局司记云芷——” “启奏陛下,襄王殿下有事求见。” 殿外传来一声绵长的通传,皇帝的眼色更深三分。 “传。” 明澜急趋入内,躬身直言:“陛下,礼部与鸿胪寺皆有奏呈,西戎金颜公主,于今晨忽染急病。” 闻言,明燎旋即接上:“陛下,方才使团离京,金颜公主未曾相送。” “太医可有回报?”皇帝微微皱眉,“此事,暂且不必告知太后。” 明澜沉声道:“金颜公主身体不适,却不曾将之放在心上,直到她在府中昏倒,才有人慌忙延请太医。正是太医署通知鸿胪寺,再转礼部知悉。” 被宫人打断、退至一旁的太子妃忽然上前:“姜云失察,请陛下降罪。” 明澜的声音紧随而至:“请陛下降罪。” 他们奉命协理使团诸事,有此异常,两人不能推脱。 皇帝忽然扬声喝问:“朝廷重臣,竟与一介罪女有所牵扯。朕的爱子、儿媳治事无力,又出现如此纰漏——” 至此一顿,又闻一声冷哼:“逢外使入京之时,朝中异象横生,真是丢尽了大雍的脸。” 他又极具严厉地看向明燎:“身为太子,你也不知分寸。兄长离京,金颜竟然不曾送行,朕的太子不觉怪异?” 明燎没有丝毫辩驳,直直敛衣而跪:“臣失察。” 直到此时,姜云和明澜才跪到明燎身边。 几人的目光都沉在丹阶之下,自然不能看清天子,然而即使目不能察,他们也清楚眼下形势。 龙颜大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威慑 姜云的话顿在舌间,连带着,陵阳侯和御史大夫之事,似乎也要暂时搁置。 诚然两人的身份、责任远盛一个外邦公主,可毕竟,金颜是远道而来的异乡客。 于是,非但太子妃不敢轻易岔开话题,这二人也失去了辩驳的机会。 在场五人,只能安安静静地跪在阶前,等待天子的决定,等待——他意欲拿谁开刀。 然而那一阵激烈的怒火仿佛消退,皇帝忽然平静下来。 “此事,你们有何看法?” 姜云大着胆子回禀道:“陛下,金颜公主离宫之前,时时陪伴在太后身边,臣与她来往频繁,从不见她露出病容。而今不到十日,就出现这般变故,宫中派下的人,自有失职之嫌。” 她沉着地禀明真相,而后再次告罪:“金颜公主出宫,姜云理应遣人照拂,忽略她的病情,是臣之过。” 皇帝严声喝问:“此事由谁负责。” 姜云顿了一瞬才答:“尚宫局。” “砰!” 一道清声击来,雕琢精致的茶盏,正正碎在几人眼底。 相邻最近的太子并未有事,这一地碎瓷,几乎全在南铮与姜励二人身边。 “尚宫局,又是尚宫局。你们真是好得很!” 薄唇凝成一线,已然平息的怒火再次点燃。 而这一次,甚至比方才更加强烈。 “怎么,折了一个小小的司记,尚宫局就没有知道轻重的人了?” 他深深地看着阶下,滔天怒火正在升腾。 片刻之后,一切尽敛。 “尚宫局,宫中内务,竟让你们争红了眼,抢破了头,一个个手段尽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阁臣、寺卿——乃至朕的儿女,为这些蝇头小利四处奔走。你们,当真无愧为朝堂表率!” 阶下跪者沉默不语,侍候之人冷汗涔涔。 皇帝竟笑意和缓地问道:“朕的皇城……是否早已成为你们的囊中之物?” 几人俯身叩首,不敢多说。 明燎轻叹:“陛下息怒。” 皇帝低嗤一声:“太子有话要说?” 明燎坦言道:“陛下,尚宫局之中,阴私勾当不计其数。金颜公主将将离宫,就出现这般荒唐之事,非但可惜,更是可恨。”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意味不明。 姜云会意,再度开口:“尚宫局司记云芷,以戴罪之身攀附恩情,玩弄道义,用亲族故交胁迫他人,可谓令人发指。然,她在宫中风生水起,任意来去,只凭宫外帮衬,绝对不能做到。” 她深深沉着目:“姜云请命,彻查尚宫局。” 这一番话落到姜励和南铮而中,却有着另一重意思。 太子妃避重就轻,巧言诡辩,将罪名尽归于谢迟筠……是当真不知情,还是故意回避? 皇帝听了一番恳切奏秉,却不曾直接回应。 “起来。” 他终于愿意降下恩德。 “谢陛下——” 几人的声音各有千秋,却都能听出一派诚恳。 就算如此,他们仍然垂首以对,不敢轻易出声。 居高临下的帝王,忽然将注意转到明澜身上。 襄王的沉默,好似有些太久了。 “你母妃近日如何?” 皇帝的言辞耐人寻味,眼前尚有要案,他竟谈起了家事。 明澜谨声说道:“回陛下,母妃近来一切安好,往日之旧疾,转眼也已去了大半。” 姜云的双眸稍稍一牵,眼帘似乎微微垂着。 襄王殿下果真不凡。 秦贵妃治宫不严,谢迟筠一事,她有失察之罪。她的禁足至今未解,除了前些日子的大射之礼,她再也不曾公然露面。 只是这般现实,在明澜口中一转,听着倒像恩赐一般。 然而,他不能轻言长辈之过,皇帝却不会给他面子。 只听上方一声冷哼,皇帝沉声直言:“一切安好。如今宫闱不宁,她倒是十分悠闲。” 明澜谦谨沉心,没有回答。 不过,这本就不是他应该回答的话。 “罢了。”皇帝的锐眸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朕料她知道反省,传令,着秦贵妃将功补过,彻查尚宫局诸事。金颜这病来得蹊跷,朕,要见到一个结果。” 一位宫人小步上前,垂首应道:“是。” “至于你们……”皇帝微微扬唇,“既然你们心中,只有私情小义,那社稷民生之重担,各位,又究竟能否担得起?” 南铮苦涩地叹道:“臣,愧对天恩。” 他的模样,与那日谢闲楼中,指点天下士子的御史大夫,看起来竟然完全不同。 众人心中皆起一念——南铮老了。 皇帝低嗤:“膝下爱子,谢氏遗孤,你若将对他们的包容留给天下百姓,这朝堂或将太平许多。朕的御史大夫,原来也是有情之人。” 世传南家刚直,原来不过如此。 其他人都能听出这般隐意,却没有人贸然点明。 有南铮开头,几人也跟着自纠自省。 其中,姜励的反应尤为特别。 他的双肩隐隐发颤,眉间紧了又紧:“臣,愧对陛下信任。” 这般姿态极为惶恐,极为羞愧,又强装镇静,更夹杂着几分听凭处置的坦然。 好生心诚。 皇帝横眉一扫,似有些不以为意:“嘴上清清楚楚,就不知心里如何。早朝大殿上,那些听腻了的陈词滥调,朕不必传你们特意来说。” 他淡淡说道:“都下去。朕倒要看一看,彻查之下,还会有多少事,如今日一般让人意外。”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皇帝特意传人入宫,大张旗鼓发作一番,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几人恭恭敬敬地谢了恩,由明燎领着退到殿外。 他们的目光有一瞬交错,而后迅速分开。 姜励和南铮躬身告别,齐步离开。 身边没有外人,明燎轻笑:“真巧。” 明澜也叹了叹:“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二人眼底,盛着不相上下的深沉。 姜云眉眼连番折转,各自瞧了一瞧,了然一叹。 万事俱备,如今,就看谁先出手。 谁先按捺不住。 不过,她仍然有意无意地笑了一声:“贵妃娘娘的安闲日子,这下可是到头了。” “母妃而今身子大好,忙碌一些却也无妨。” 明澜的神色一派淡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安慰 回到东宫,屏退外人,姜云立刻开口:“金颜的病,一定和秦家有关。” 明燎低低一嗤:“襄王不会插手,但他一定知情。” 姜云的面色暗了三分:“秦贵妃的手段,且不说是否高明,但必然行之有效。而且,迎合圣心。” 明燎道:“或许,襄王提醒了她。” 姜云似有怔愣,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殿下是说,是襄王暗示她……” 可明燎刚刚说过,襄王不会插手。 而姜云也做了同样的判断。 明燎轻笑:“尚宫局,秦贵妃本想放弃。” “蝇头小利。”这一个词,出自皇帝之口,姜云此刻再来回味,似乎有些感同身受,“的确只是小利而已,秦贵妃是如今后宫第一人,没有必要计较眼前利益。” 明燎侧过眼看向姜云,似有考校的意思。 “以太子妃之见,她为何急于出手?” 姜云失笑:“殿下这题,可有些太简单了。” “金颜的病直指尚宫局,几桩大案,又皆与谢迟筠相关。整顿宫务,势在必行,而且迫在眉睫。解了秦贵妃的禁足,可谓是理所应当。” 不过,姜云并未因此泄气。她反而盈盈笑着,看起来颇为闲适。 “如此也好,这宫里宫外,琐碎之事实在太多。她是最有底气、也最有把握的人,把这些繁杂事务还给秦贵妃,总好过凭白挨一顿骂。” 有一位出身望族的贵妃,这宫务,自然不能长长久久地交给姜云。 就不说是否合乎礼数,把惊才绝艳的太子妃囿于深宫,未免太过可惜。 明燎低声笑道:“治世,要知如何用人。” 姜云眉眼之间微微一动,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 片刻之后,她轻轻叹道:“给金颜一个教训,陛下只会顺势而为。如此明目张胆地落了西戎的脸面……秦贵妃应该没有这般胆量。” 大雍不忌女子参政,但后宫中人,却要顾及皇帝的心思。 明燎斟来新茶,在手中转了一转,又缓缓举到面前。 透过清澈茶水,他仿佛看到了什么。 “战事一触即发,然而知道消息的人,却也没有几个。” 姜云眸色深深:“襄王知道此举无碍大局,才会默许母亲擅自出手。或许,也正是他给秦贵妃吃了定心丸,这浸淫深宫数十年的女子,才会大胆行事。” 她以目光环视周围,又回眸轻声问道:“福祸相依,眼下情形,对我们不是坏事。” 明燎笑了笑:“这就是襄王的过人之处。” 顾全大局,利人利己,处事有方,他展现的手腕和眼光,直令人无从挑剔。 就如明燎所言,无论手段是否高明,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就是胜者。 姜云叹道:“圣意已明,圣旨快到了。” 言语之中充斥着阴谋诡计,天下家国,然而匆匆一转,姜云竟多了几分消极。 明燎沉默一瞬,笑着问道:“想回江南看一看么?” 姜云惊呼抬眸,不敢置信:“殿下是说……” 贺周已然秘密离京,襄王代天子巡牧西北,也几乎是必然之事。 京中近日风声太紧,变故太多,天子要想放手处置,一定会把太子和襄王遣出京城。 无论是东宫,还是襄王府,都会为他的计划增添变数,何况…… 姜云沉声道:“一旦殿下离京,姜家和南家必有动作。” 不年不节,无病无灾,东宫太子领受皇命,赶赴清泽,代天子探望老师。 听来不足为奇,但着实不是时机。 谁不知道,近日京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偏偏在此时,皇帝记起了去朝十一年的徐太傅…… 这意味着什么! 恐怕,没有多少人有心细想。满朝文武,都要留一分心力,谋求翌日光景,求一声“来日方长”。 姜云微微一叹:“金颜的病恰到好处,襄王的奏禀更是及时,陛下没有当场发作,反而会让他们更为心惊。” 明燎轻笑:“太子妃的应对也是上佳。” 姜云坦然笑出了声:“谢殿下。” 明燎唇畔噙着笑,眼底漫起一层深沉:“这次不推脱了?” “殿下要夸,我自然乐见其成。”姜云眉眼弯如清溪,遮住掠起的寒芒,“毕竟,陛下申饬的,是我的亲生父亲。作为女儿,我当然应该设法开脱。” 明燎眸中兴趣更深:“原来,太子妃也有这般面孔。” 姜云失笑:“殿下难道不曾见过,先前护……” 话音戛然而止,展颜含笑的人,在一瞬之间陷入沉默。 明燎闻声反问:“你说护国寺之事?” 姜云没有回答。 明燎侧目瞥了一样,朗声唤到:“来人。” 候在外间的银露躬身入内。 “殿下有何吩咐?” 明燎淡然道:“孤记得,太子妃自家中带来的茶,应当还有剩下。” 银露双唇翕张,似有些意料之外。 好在出身侯门,知道礼数。银露隐晦地瞧向姜云,柔声回答:“是,太子妃的茶,是别处寻不到的。婢子自然好生收着,不敢轻慢。” 顿了一顿,看不出明燎的反应,银露试探地问道:“殿下可要试一试?” 自姜云嫁到东宫,她与明燎共处之时,就从来不用宫女侍奉。尤其在茶之一道,姜云向来亲力亲为。 也是因此,太子妃的贴身侍婢,尚且不识太子心思。 明燎的喜好,在东宫之中,也是秘密。 太子殿下缓缓道:“你只需取来就好,其他事,不必关心。” 这意思是…… 银露的手心泛着薄汗,恭恭敬敬地应命退下,脚下急趋,毫无停留。 她不说见多识广,但称得上心思细腻。那夫妻之间的事,就算没有亲身经历,总也听过旁人言辞。 太子和太子妃的闲时意趣…… 似乎喻示着,两人的感情蒸蒸日盛,姜云在明燎心中的地位,也同样与日俱增。 这婢子的脸颊几乎皱着,而后几经舒展,最终变成一派轻松。 若姜云在东宫站稳了脚,她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一些。 不似银露心中的百转千回,温柔的太子妃倒是直率。 她似有惊讶地看向明燎:“殿下安慰人的法子,就是让别人……” “让别人来服侍您?”女子伏在明燎耳边,眼底盛满春意。 娇艳欲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开始 一室安闲,只余薄薄清香,盈满整个大殿。 那是姜云举手投足之间的莲荷味道,出自大家之手,是宫廷上品的御香。 浓妆艳抹,难得干净。 姜云的姿容足够压过一切粉饰,就算是一身盛装,也不能遮住她的清雅。 骨子里的风华,远非脂粉能及。 有一个奇妙的念头在明燎心中蓬勃生长。 这般清淡怡神的雅香,对姜云来说,竟然有些浪费。 她无疑是皇城之中最为恬淡的人,但姜云理应风流恣肆,和她的外祖一样。 静静对视一眼,明燎以指腹点在姜云额角,似是在警告这个僭越放肆的女人。 姜云双眸轻合,缓缓拉开距离,然而,自她身上卷来的淡雅味道越发弥漫。 娇艳的太子妃眉眼如画,双唇张张合合,好似在埋怨什么。 明燎笑了笑,满面温柔:“你若想去江南,打算以何物交换?” 他听见了姜云的嘟囔。 她说的是“仗势欺人,以权谋私”。 大雍太子从善如流,将她的指责全盘接纳,也满足了她的心思。 姜云唇角微沉:“太子殿下性格强硬,我能有什么办法。” 半嗔半笑地看他一眼,姜云脚步轻移,迎上紧赶慢赶的银露。 回眸一瞬,天地清明。 世事洞察的太子殿下,为她眼底的温情深深一叹。 不言爱慕,只是感激。 虽然姜云生在京城,但大泽以南的天地,才是她的家乡。 她对江南的眷念,尽数写在如湖水、如微光的明眸中。 很快,明燎得到一杯熟悉的茶。 他没有再提方才之事,却又回到了那个让她动怒、甚至动摇的悬案之上。 “护国寺一事,与你今日御前对答,看似心情相仿,实则各有千秋。” 明燎淡淡说道:“同样是滔天怒火,一动一静,一放一收,你今日的表现,令人十分意外,甚至有些惊喜。” 姜云停了片刻,才轻叹着问道:“殿下所说的惊,我自然能够理解,却不知,这一个喜字,又是从何说起?” 清爽的橘香充盈唇舌,明燎将手搭在茶盏上方,有意无意地卷着白雾。 就算面前仅有一杯市井清茶,他的气势依然强大。尤其在沉默之时,东宫太子的威势,蓬勃欲发。 “你当真不知?”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往日平静,冷硬,而且意味深长。 姜云缓缓沉下目光。 又过了三五息,她噙着一道了然和淡泊,似叹非叹地轻轻摇头:“往事不过口口相传,今日,殿下终于见到了我的私心,的确称得上——惊喜。” 无私之人同样无惧,而太子妃似乎从无顾虑。 姜云在意徐家,但徐家不会成为她的软肋。有一个举世闻名的徐太傅,徐家的路,不需要她来费心。 她也在意善恶是非,眼里盛着家国天下。她会为贺周筹谋,会为百姓伸冤,会把七年前慷慨赴死的故人记在心底。 只是,她好像从来不为自己祈求什么。 非要说的话…… 姜云无奈地笑了笑:“殿下何必大费周折,我的弱点,您分明一清二楚。” 她爱上了明燎,从此一身布衣,再也挡不住风刀霜剑。 明燎的手指微微一顿,顺势将茶盏送到眼前。 “太子妃何须如此。” 他第一次,直白又坦荡地回应了她的爱慕。 何须如此。 这似乎意味着生硬地拒绝。 然而姜云不露悲伤,她眼底只有漫长且深刻的愕然,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惊喜。 “您……” 明燎今日的反应,很不正常。 堂堂太子之尊,倾慕于他的人何其之多。就算这一年之中风云变幻,但曾经的他,也无愧绝世风华。 明燎一贯坦然消受,但也一贯不解风情。 他理应得到天下敬仰,多几个怀春的少女,于太子而言又算什么? 身为大雍太子,他从来无心儿女情长,倘若接近于他的人另有目的——比如看似经历成疑的姜云,太子甚至不吝利用。 磨炼人心,是明燎的拿手好戏。 然而今日一言,明燎非但坦白,也意味着提醒,甚至有一丝隐晦的关怀。 他似乎,在劝她放弃。 诚如姜云所言,她的倾心和爱慕,是他利用姜云、控制姜云的最佳手段。 而明燎的铁石心肠,却让姜云大为震惊、大为动容。 眼前,似乎有些模糊。 强顶着来自身前的探究目光,姜云闷声问道:“殿下为何如此?” 明燎微微皱眉。 姜云性子柔和,但也向来坚韧,从不会丢失风仪,在他面前尤其如此。 但此刻,她的嗓子哑得过分。 以明燎的智慧,不难看穿她的心思。她不会故意玩弄心机,只是不愿暴露情态,才故意将声音压制至此。 微微一叹,明燎又如往日一般,将茶盏推到姜云面前。 只是今日,他递给她的,是一只空无一物的新杯。 属于明燎的一盏茶香,仍然留在他的手上。 姜云沉默着斟满茶盏,又沉默着灌入喉中。 直到此时,明燎终于回答:“孤说过,不会再因旧事迁怒于你。” 也不会再肆无忌惮地利用满腔真情。 姜云当然听懂了。 他不会再故作情深,不会再有虚情假意的你侬我侬。当一场真伪错杂的好戏收场,他们之间还剩什么? 姜云微微垂着头,不见分毫颓丧。 起于微末之中的坚韧芒草,踪迹早已遍布江南,在泱泱天地之间肆意生长。 孑然一身奔赴命运,才刚刚走出层层误解,姜云如何忍心放弃。 她看着有些欢悦,有些洒脱:“殿下,天地日新,往事已矣。” “朝堂纷纷如流水,您的雄图与壮志,终有一日,将传彻辽阔山河,泽及千秋万世。” 姜云的手指微微一颤,缓慢却坚定地牵住明燎。 “往事已矣,万象新生,既然先前种种已经落幕,我与殿下,为何不能重头来过?” 明燎的眼神十分复杂。 姜云笑得狡黠:“还是说,殿下在担心……倘若结局不尽人意,姜云无力面对结果?” 素来张弛有度的太子妃,难得软下身子,展露一丝少年慷慨。 “山河茫茫千万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殿下怎知,您一定能胜过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默许 明燎在姜云眸中,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一切只在风云刹那,手心若即若离的热意,比升腾的茶雾更加灼人。 然而,这般热烈,仍然比不上姜云的心。 坚定,意气,从容…… 深沉而深刻的情感,凝成一片坦荡心怀,呼之欲出。 在姜云的温柔里,明燎看到了许多熟悉的情感。 而种种情愫相萦相牵,最终,成为他最欣赏的东西——一往无前! 她的决心之中隐含着慷慨意气,她是百折不挠,坚不可摧的姜云! 明燎忽而轻叹:“太子妃可知,瑾之如何看你?” 姜云微微一怔,而后笑道:“贺将军从来以善待人,在他眼中,人人都有可取之处。” 明燎低嗤:“是啊,大雍最凌厉、最率性的贺将军,实际却是泱泱天下之间,最具善念的人。” “这是好事。”姜云摇了摇头,“在贺将军眼中,每一条性命都弥足珍贵,对天下人而言,这是好事。” 未尽之言,已然不必再说。 他们两人心中有数。 明燎却又笑了:“太子妃这是有意回避?” 姜云叹了叹:“殿下的问题往往复杂,凭空去猜,必然是猜不准的。” 明燎笑着抿一口茶,也是难得开怀。 直到饮尽一盏清茶,他才悠悠说道:“瑾之说,你是这天地间,最具胆气、最有野心的女人。” 以此一言评价姜云,听来着实有些荒唐,但也不知为何,她竟在一瞬间领会言外之意,顷刻之间,盈盈的笑浮在面上。 “贺将军可真是……” 姜云似乎想说什么,但那澎湃欲出的笑意实在汹涌,直教人欢欣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她终于理平心绪,缓缓叹道:“贺将军此言,可不单单为我,他是说给殿下听的。” 爱慕思量,儿女情长,皆不过是人间百味其中一种,无论酸甜苦辣,终将归于漫漫浮生。 但倾心明燎,却绝非一句轻飘飘的爱慕可以概括。 想走到明燎身旁,需要过人的智慧,无边的勇气,也需要接纳、承受、包容他的志向,以及他的无垠山河。 明燎深深地看着姜云,坦荡且开阔。 “孤是大雍太子,然后,才是你的夫君。” 姜云失笑:“正如殿下所言,我们已是夫妻。” 明燎竟有一瞬迟疑。 姜云的坦然和自然,令算无遗策的太子殿下十分意外。 两人无声对视,手心的温暖不断升腾。 姜云恬淡地看着明燎,目光柔软也坚韧:“无论殿下是谁,姜云始终是姜云。” 凝了许久的眉终于舒展,明燎轻笑:“世人往往顾及身份,惟有太子妃淡然处之。” 姜云随意道:“世家女、太子妃,或者……其他。” 那一个停顿颇为狡黠,也颇为锋利。野心和锐意兼而有之,缓缓盘旋在两人耳际。 他们都知道,那一个隐去的词,代表了一个万人之上的称谓。 姜云的情态直直跃入明燎心底,半合的羽睫灵动有加。 “顺境逆境,上下尊卑,于许多人而言,这是生而有之的枷锁,天地之间从无公平。” “万事万物皆如此,出身与来历,从来没有选择之机会。”明燎轻笑,“这话听来,似有些愤世嫉俗的味道。” 姜云失笑:“殿下这是故意曲解。” 明燎岂会不知,姜云绝无此意。 他扬眉一叹,故作不明:“所以,太子妃要说什么?” 姜云认认真真地抬起头,手心的温度越发灼烫。她似在寻求勇气,寻求支持,原本轻柔的力道逐渐变深。 一应复杂情思,也都透过连心的指节,慢慢跃入明燎心底。 她的眉眼有刹那低垂,而后迅速抬起,倔强又坚定地和他对视。 恬静的声音,慢慢萦绕在茶雾之间。 “我选择不了出身。可莫说生于侯门,就算只是寻常百姓,也要讲求礼义廉耻。父母,亲族,姻缘,姜云无法选择,但从来不会回避。”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明燎,那一瞬,风骨从容。 “无从躲避的命途,我一向坦然接受,但如今,姜云已经来到殿下身边。” 天赐奇缘,她绝不会轻言放弃。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唇边笑意慢慢散去,似威胁,也似劝诫。 姜云眉目弯弯,春意盎然。 “不愧是太子妃。” 明燎的强硬忽然散了,漫不经心地说道:“的确,我们,还有很长的路。” 姜云笑道:“殿下不装了?” 太子殿下双目微眯:“你真是越发大胆。” “谢殿下称赞。”姜云煞有介事地一颔首,“这才配做——您的太子妃。” 明燎的目光隐含探究,仿佛想在姜云眼中寻找什么。 她便坦然任他分辨,没有半分遮掩。 在明燎面前,姜云甘愿剖白心迹。 “路还很长。”明燎回味着姜云的言语,终于舍得做出回应,“你的事,你自行处置。” 他仍然冷硬如冰,隐隐流露着三分怠慢。 但姜云洒然一笑,自他的掌心慢慢抽离。 温顺知礼,也似一派矜持。 太子明燎,默许了她的野心。 姜云投桃报李,为他添了新茶,自然而然地说起另一事。 “这橘片茶所余不多,不过,足够支撑到京中风云告一段落。若到江南……” 姜云若有所思地说道:“虽也不会太早,但来日之时节,当有许多新鲜滋味,不必再以晒干的果片勉强充数。” 明燎轻笑:“口腹之欲,竟也让你执着至此。” 他只是调侃而已,却被姜云直直顶了回去。 “殿下与我,又有何异?”姿容绝世的太子妃横眉睥睨,笑意却是十分安恬。 明燎扫她一眼,悠悠叹道:“太子妃一番好意,你亲手制的茶,孤自然不忍拒绝。” 庄严肃穆的东宫之中,终于传来一阵清朗笑声,余音绕梁,绵延不休。 最后,姜云藏着笑站起身,把已然半冷的茶推给对方。 “姜云还要出宫一趟,这一壶茶,留给殿下慢慢享用。” 明燎还是第一次得到这般待遇,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姜云,唇畔微张。 “此事,留待太子妃归来再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礼物 任姜云的言谈再像调侃,她说出宫,也的确是为正事。 低调的马车驶离宫门,载着褪去红妆的太子妃去往金颜公主的府邸。 她得了一声“姐姐”,当然就要做出姐姐的姿态。 有趣的是,姜云刚刚出发,就有一队人马匆匆赶来。 “太子妃,太子妃——” 几个宫女高声呼喊,追着马车急趋而来,累赘的衣裙几乎成了牵绊。 姜云撩起垂帘,淡淡问道:“出什么事了?” 侍卫向后瞧了一眼,低声禀告:“像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 来得好快。 姜云唇角微扬,心道果然如此。 即使是她,也要敬佩秦贵妃的细心。 虽然时日不短,但姜云仍然记得,她与明燎大婚之后,秦贵妃送来了一份与众不同的贺仪。 那是各宫、各姓千百人中,唯一一份不言江南的礼物。 彼时,明燎在太后面前,说了一句谎话,轻描淡写不露痕迹,也不曾被外人听见。 太后自然不会外传,但秦贵妃却凭太后的布置,猜到了那句谎言,并迅速做出应对。 尽管此事之结局令人啼笑皆非,但秦贵妃的敏锐和洞察,却也使人记忆深刻。 或许,这也是太子殿下的目的。 大雍宫廷表面安逸,这几位高位嫔妃的手段,难免令人不知深浅。 他的心思究竟多深? 姜云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且等一等,也遣人去传个话,告诉他们,不必如此慌张。” 侍卫颔首应下,大步奔向后方。 “见过太子妃。” 秦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终于赶来,捧着一盒上好的灵芝。 在她与侍卫的示意之下,其余一干人,都规规矩矩地候在远处。 姜云笑道:“你可有事?” 那婢子恭恭敬敬地上前两步:“回太子妃,您知道……” 她刻意隐去了其中了关键,将声音压低几分:“娘娘说,她如今身有要事,不便贸然出宫,也不想劳师动众地派下仆婢,再惊动了其他人。” “娘娘想着,您应当会去探望金颜公主,就请太子妃代她捎去一些滋补的药材,聊表心意。” 她顿了顿,大着胆子说道:“奴婢们赶到东宫,才知道您已出行,险些就错过了。” 姜云轻叹:“贵妃娘娘果然有心。你将东西放下,金颜公主深明大义,她能领会娘娘的心。” 那婢子神情恭谨,笑着赞道:“太子妃对金颜公主的殷殷善意,也叫奴婢十分动容。” “好了。”姜云受了一声恭维,却只笑着摇摇头,“早些回去复命。” 一行人应声告退,东宫的侍卫看向姜云,那模样,似乎是有话要说。 姜云失笑:“这灵芝不会有问题。” “属下们并无此意。” 姜云并未点谁回禀,却有一名小将主动应答,他正是提审谢迟筠那日,得了姜云几声提点的人。 尉琢。 姜云笑道:“你今日又是有何疑问?” 尉琢微微红了脸。 他们不是见识浅薄、只求安身立命的普通侍卫,尽管对其中内情所知不多,但当日情形足以证明,姜云的判断一定正确。 太子妃,终究要比他们高明。 尉琢正要开口,姜云却道:“出发,不必停留。” 而后,她才看向尉琢:“你到车前来。” 尉琢颔首应命,与另一人换了位置。 马车依旧缓缓向前,小将的言辞混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似有些轻得过分。 他说:“属下就是觉得……那宫女的说辞,有些怪异。” 姜云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你们都这么想?” 尉琢左顾右盼,也不知他们如何沟通,总之,姜云没有听到声响,但得了一句回答。 “正是如此。” 姜云微微一叹:“你们家中,兄弟姊妹的关系,想来应当颇为和睦?” 尉琢愣了愣,不知姜云何出此言。 但太子妃的问话不能不答,他歪着头想了想,小声说道:“殿下拨到您身边的,都是家世清白,出身简单的人,没有那些腌臜事。” 这下,心有准备的姜云,反而陷入了片刻沉默。 明燎对她…… 纵然太子殿下并不爱她,却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他怕她感念旧事,忆苦伤怀,特意避开了人间阴晦。 姜云轻轻一叹,眼中慢慢浮现感慨,又夹杂了些许感激。 尉琢唤道:“太子妃?” 姜云恍然回神,挑眉轻笑:“这时候倒是敏锐。” 方才一言,他分明是故意吐露,以代太子阐释真心。 尉琢耳垂微红,低声说道:“您就别寻我们开心了。” 姜云脾性极好,在她身边跟久了,他们偶尔也敢玩闹几声。 她叹了叹,出声解惑:“探望金颜公主,宜早不宜迟,但若去得太急,会让各宫各司生出疑心。尤其陛下有言在先,此事不能通报太后。若走露了风声,必然要落一句不识大体。” 尉琢仍有三分疑虑:“以太子妃所说,秦贵妃此举,莫非没有私心?” 那她方才的问题…… 姜云有些无奈,她稍稍挑开锦帘,声音略微抬高一分:“殿下派你们跟着我,恐怕,也是让我教教你们这些心思简单的直肠子,免得日后受人蒙骗。” 尉琢小声嘟囔:“除了殿下,谁会蒙骗我们。” 姜云眉毛一挑,感同身受。 然而即便如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她随手拾了一把折扇,在尉琢肩头轻轻一敲:“强词夺理。” 尉琢缩了缩脑袋,不敢多说。 姜云微微一叹:“想在朝堂游刃有余,要知大体,识大局,从容谦谨,沉稳有度。金颜病得突然,但身子没有大碍,若是因此上演一出兵荒马乱、鸡犬不宁的闹剧,难免落人话柄,贻笑大方。” “然而即便如此,若动作太慢、脚步太慢,也要落得一个不知轻重的罪名。秦贵妃大可遣人悄然出宫,将这些药材送给金颜。她找上我们,当然是为了彰显气度。” “倘若,她派去的人,在我们出发之前到了东宫……”姜云轻笑出声,面色冷淡,“那就是,东宫太子妃,得了秦贵妃的提醒,才记得探望金颜公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探病 姜云轻飘飘一句话,直令众人浑身发冷。 尉琢的脊背紧紧绷着,仿佛不寒而栗一般。过了片刻,他试探地问道:“这……真的有人信?” 姜云失笑:“若秦贵妃说,她只是担心金颜公主的身体,你们会信?” 尉琢若有所思,好似明白了什么。 姜云笑着放下帘子,把声音再度放轻:“相不相信,只是其次。在这深宫之中,罪过,无非只是一个追究的理由。” “若秦贵妃想的周到,我这个太子妃,自然就是不识大体。要知道,手段之高低、名声之好坏,皆要有对手才能看清。” 尉琢沉默几息,低声道:“属下受教。” 然而匆匆一转,他再次提出问题:“可太子妃怎么知道,秦贵妃的人,何时会来?” 姜云恰好赶在他们抵达之前离开东宫,使得秦贵妃麾下的人,慌慌张张地追到宫门。 竟然这么巧? 姜云微怔,而后洒然长笑。 干净清朗的笑声十分悦耳,牵动一腔少年心性。追随在侧的年轻人纷纷侧目,他们想知道,这架马车之中,那位潇洒的太子妃,究竟想到了什么。 良久,姜云终于收了声。只是那一阵慷慨意气,仍然流淌在话音里,经久不绝。 “尉琢,大好男儿,不必学这些妇人手段。秦贵妃的心思,不过深宫一隅的蝇营狗苟,何必将之放在心上。” 这次怔愣的人变成尉琢,他张了张嘴,眼睛瞪得圆圆亮亮,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二十余年圣宠不衰,即使先皇后尚在之时,秦贵妃也是当之无愧的深宫第一人。 尉琢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评价秦贵妃。 不必放在心上?她不知是朝野上下,多少人的心头大患! 隔着一道深色帘幕,姜云分明看不清外间景色,然而,她仿佛知道尉琢的心思,又轻笑着叹了叹。 “提及秦贵妃,只是为解你们心中疑惑,我选择此时出发,并不是因为她。同样,浸淫深宫二十余年的秦贵妃,也不会用这般蠢笨的方法对付我。” 尉琢的脑袋微微垂着,好似在琢磨姜云的话。 身后,柔和的声音仍在绵延。 “于她,只是顺势而为,无论成或不成,皆与自身无碍。于我,就算他们找上门来,我也另有应对之法。” 姜云随性也开阔,漫不经心地笑出声来:“世间阴私诡谲何其之多,何必去想,你的对手何时出现?” “一力降十会。若有取胜之底气,就不必为他们改变步伐。” 尉琢沉默片刻,再次说道:“属下受教。” 姜云唇角微扬:“下次若有疑问,不妨就大胆直言。” 尉琢低声应道:“是。” 姜云慢慢合上眼,闭目养神。 时辰正好,天色清明,长风裹来一程柔润,缠缠绵绵。 帘外众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 太子妃……令他们想到了追随多年的主君。 她的言辞,竟像极了太子殿下。 久经风浪的战士忽然噤声,将这般印象抛之脑后,不愿深想。 马车缓缓驶向公主府,门前迎接的侍婢惶惶而跪。 “见过太子妃。” 这婢子的声音隐隐打颤,两腿甚至有些发软。 金颜出宫,犹且不到十日。倏忽一夜匆匆,竟然一病不起,这个罪,他们无从担待。 谁不知道,金颜公主和太子妃极为投缘,两人情如亲生姐妹。姜云乍然现身,令他们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姜云横眉睥睨,神色泛冷:“起来。” 她掠过脚边之人,长驱而入。几名婢子慌忙跟上,就听见一道平静的声音。 “公主现下如何?” 姜云的声音始终沉稳,但正是如此,才令旁人更加紧张。 有一人大着胆子回禀道:“太子说,公主只是偶然风寒,并无大碍。” “风寒?”姜云唇角噙着笑,饶有兴味地问,“公主在太后娘娘身边住了许久,人人都说,她举手投足英姿飒爽,武艺与体魄不输男儿。这样的人,不过是换了一处居所,就会无故染上风寒?” 她的敲打和威胁并不作伪。 金颜这一病,其中之原因内情,姜云可谓一清二楚。然而即使如此,这些婢子玩忽职守,也必然是板上钉钉。 她不会牵连无辜,但此风绝不可长。 于大局而言,金颜的病,当数一个恰到好处。可纵容宫人轻忽懈怠,终有一日将成大患。 何况…… 姜云的神色太冷太厉,直教人不敢僭越。无人窥探她的明眸,也就无人察觉,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悲悯。 比之山河天下,他们的性命实在微薄。围绕这座府邸的风波刚刚开始,她不希望有人无辜送命。 不过瞬息之间,姜云敛尽一身冷色,迎上了那个缓步而来的人。 听闻太子妃到来,满面病容的金颜公主,坚持前来迎接。 姜云微嗔:“你呀!起来做什么。” 金颜绞紧双手,抿着泛白的唇,不复往日之灵动。那黯淡的眸子,只一眼,就足以令人心生怜惜。 她强撑着身体,避开旁人的搀扶,向姜云行了一礼:“姐姐亲自登门,我又怎能不来。” 姜云双眉紧蹙,大步上前,揽住金颜的肩,深深凝视着她。 裹了一件厚重大氅,竟衬得金颜难得娇弱。 “你们就是这样照顾公主的?”姜云的神色越来越冷,她扬眸扫过众人,威姿凛然。 伺候的人跪了一地,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倒是金颜薄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讲。 姜云轻柔地抚上她的肩颈,缓了三分厉色:“进屋去。” 金颜慢吞吞地点头应下,最终未曾开口。 姜云眉眼微垂,揽着她缓缓向前。 门扉合上的刹那,姜云暗暗一叹。也不知今日之景,能救得几人性命。 金颜惯会装模作样,看起来最是乖巧,今日却似有些反常。 有意相劝却未直言,她是在向大雍表示不满。 以她的性情来看,或许已经猜到了幕后主使。友邦之公主,也不能太过软弱。否则,该让人怀疑她的目的。 姜云声音平缓,眼底却似仍有怒容:“就给他们吃个教训。” 也不知他们,能否顺势看清这位公主。 迎着姜云的目光,金颜微微摇头:“姐姐莫要为我动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请罪 待姜云离开宫城,暗暗跟随的聂易,悄无声息地回到东宫。 “殿下,秦贵妃的人,在宫门之前追上了太子妃。” 明燎嗤笑:“果然。” 聂易低声问道:“可要提醒……” 明燎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你以为,她会不知道?” “臣并无此意。”聂易微微一叹,“宫中近来风起云涌,那几个小子心肠直率,臣担心,他们万一行差踏错,或许将会惹上麻烦,再牵连到太子妃。” 聂易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毕竟跟得紧,姜云身边的几名护卫,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而以聂易的经验和阅历,他们的想法,在他看来,几乎可谓一目了然。 明燎扬眉轻笑:“可知道,孤为何将他们安排在姜云身边?” 闻言,聂易似乎有些意外:“姜家的事……人尽皆知。” 他的声依然然沉稳,但却仿佛有些迟疑。明燎既然问出了声,答案就一定……不容回避。 果然,太子殿下唇角微扬,指尖在茶盏之上随意勾画,眼底写着三分轻慢。 “聂易,你不是明哲保身的人。”明燎声音淡淡,“说实话。” “是。”聂易稍稍垂首,沉声作答,“您在试探太子妃。” 明燎麾下之人,皆有用武之地,心思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 如姜云这般,底细难测的人,惟有心中澄澈,不涉足阴晦者,才能不动声色地靠近她。 同样,也正是心思简单,志虑忠纯,他们才敢抛却身份,大胆进谏——这包括,在太子殿下面前,妄议他的妻子。 明燎笑了笑:“孤不曾下达命令,不过,他们倒也没有回禀。” 聂易沉默几息,忽然开口:“太子妃,不像心怀恶意之人。” 明燎生了三分意趣,支额闲闲问道:“瑾之如此,你也如此。既然有心为她陈情,你可敢说一说判断依据?” 聂易稍稍一顿,垂首屈膝:“请殿下恕臣僭越。” “说。”明燎斟了一杯凉茶,悠然品味一番,眉梢飞扬入鬓。 热气散尽,这橘片茶,似也别有滋味。 聂易察觉太子殿下心情正好,当下沉声说道:“臣观太子妃性情纯善,也是知趣的人,对您可谓一心一意,毫无戒备可言。殿下似乎,不必如此警惕。” “知趣?”明燎如同听见戏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若知趣……罢了。” “殿下?”聂易竟仿佛忘记尊卑,颇为放肆地抬头看他。 经过生死之考验,他们无需太过谦谨。明燎一向强势沉稳,但方才……聂易竟听出了一丝无奈。 “可是臣忽略了什么?”沉思片刻,他犹犹豫豫地问出声,“至今为止,太子妃处处以您为先。似乎,并没有任何破绽。” 明燎平静地回答:“你说得不错,她于东宫没有威胁。” 得到答案,聂易反而收了声。 既于东宫没有威胁,那自然也就无关公事,剩下的只可能…… 他不该多管。 坚定忠直如聂易,竟也多了一丝茫然。 这…… 明燎淡淡道:“去问一问裴济,徐太傅可有回信。” 聂易略带惊讶地看他一眼,却也不曾出声追问。尽管不明太子之意,他仍然应命退下,快步离开。 这时,等了许久的侍卫入内通报。 “殿下,三殿下前来拜见。” 明燎下颌微扬:“让他进来。” 侍卫躬身而退,明燎随手掀开一只干净茶盏,慢悠悠地斟来新茶,恰好迎上风风火火的三殿下。 明昭的目光扫过桌面,微微一怔:“殿下,您……” 明燎笑了笑:“太子妃的茶,可要试试?” 说着,他将一杯凉茶放在下首,声音温和:“坐。” 明昭愣了愣,而后一饮而尽,丝毫不为太子殿下的待客之道感到惊异。 “果然瞒不过您。” 他脸上倒是写着无可奈何,但很显然,这一分无奈,与面前的凉茶毫无关系。 明燎轻笑:“躲了半个多月,终于来见孤了?” 明昭无奈道:“殿下心中清楚,弟弟不过是想避开太子妃。” 这一杯茶,不正是对他的试探。 近来,明燎与姜云颇为和睦,两人同进同出,也经常一道离宫。明昭有心拜会兄长,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明燎缓缓问道:“三弟此来所为何事?” 明昭唇角低垂,不知从何说起。 明燎也不着急,悠悠地品着清茶,一切如常。 明昭低声叹气:“弟弟给您换一壶新茶过来?” 这时候不该唤人入内,但堂堂太子饮用冷水…… “你?”明燎失笑,“不必多心。”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弟弟,直言不讳:“若只为警告弹压,这一壶都是你的。” 明昭面露惭颜:“臣弟失礼。” 然而明燎不愿轻易放过对方,只听他扬唇问道:“你不觉得,这凉茶的风味,同样极佳?” 明昭愣了愣,坦然一笑:“殿下说得是。” 停了一瞬,他坦坦荡荡地补充道:“弟弟方才还在想,倘若殿下要罚,似乎也是好事。” 明燎饶有兴趣地放下茶盏:“孤为何要罚你?” 他如同下定决心,执意要等明昭说出真话。 率性自由的三殿下深深阖目:“得了殿下的关照,却不知感激,不识进退,反而狂妄任性地跳入泥潭,空负兄长一腔善意。” 他站起身,沉沉一跪:“臣弟惭愧。” 明燎轻笑:“三弟痴情体贴,得京中百姓盛赞。你待南家姑娘情深义重,本是理所应当之事,何来惭愧之言?” “臣弟……”明昭张了张嘴,却在将将出口之时再度顿住。 “起来。”明燎的声音十分平淡,“你以为,孤看不出你的心思?” 明昭不曾坚持己见,坦坦荡荡地站起身。 但也仅仅如此,他终究无颜落座。 明燎也无意计较小节,噙着笑继续提问:“南铮,二弟,陛下……朝堂之中能人无数,你的心思瞒得过谁?” 明昭无言垂首。 “抬头。”明燎的声音忽而泛冷,仿佛盛着一襟霜雪,眉目深深,“你是陛下的亲子,何必终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退避 明昭眉眼低垂,一腔执着正在流淌。 尽管一副臣服听训的模样,他依旧不曾因明燎的指责而感到后悔。 论及倔强,三殿下明昭,不会输给任何兄弟。 明燎深深一笑:“孤是否应该感念你的真诚?” “臣弟不敢。”明昭的声音很轻,但却十分坚定,也隐隐流露着一丝反对。 他似乎认为,明燎不该挑破实情。 只是,太子殿下,向来不是个收敛的人。 明燎慢慢说道:“赴了南家的约,与南为雅多番来往,大肆收集名篇名作,使尽手段讨她欢心……” 明昭的视线越来越低,明燎却仍然不放过他。 他随意地向后一仰,将身子倾上椅背。如此,太子的目光,正正好好地落在明昭身上。 “三弟有所不知,就在你到来之前,太子妃与孤闹了脾气。” 明燎的声音有些玩味,使得明昭讶然抬头。 “孤照顾妻子的方式,叫太子妃好生指摘。”这话听来像是调侃,但明燎的眸光越发严厉,“三弟倒是清楚,应当如何安慰女人。不如,你来与孤说上一说?” 明昭沉默片刻,忍不住轻声反驳:“太子妃那样的人,绝不会在您面前装腔作势,殿下何必将她与南为雅相提并论。” 明燎低嗤一声:“原来你也知道?” 明昭再次沉默。 明燎笑着斟来新茶,闲闲移开目光,似乎有些索然无味:“若不想说真话,就不必耗在这里了。” “殿下!”明昭心里泛着刹那仓皇,眼底尽是惊慌。 他熟悉明燎的性情,但到底不曾共事。作为弟弟,也是直至今日,明昭才见过这样的太子。 武艺出众的人,站得如同立地青松,明昭的挣扎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没有半点隐瞒之意。 他在明燎眼中,看到了不容质疑的威严。 但也仅仅一瞬,很快,明燎的心思回到茶中,再也不肯施舍一丝关注。 比之他的严厉,这般冷淡面容更加伤人。 素来直爽的三殿下,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明燎耐心耗尽,分了一丝目光给他,明昭面上的惶然更加清晰。 太子殿下的神情之中,盛着明明白白的拒绝。 他已然不愿再等下去。 明昭下意识地唤道:“大哥!” 而明燎的声音,就此顿在这一刻。 明昭同样心生茫然。 下意识之反应做不得假,方才…… 纵有一息意外,明燎的冷淡依然未散。 瞬息之间,他将通身神情尽敛,好似置身煌煌明堂,威不可侵。 这是大雍太子。 复杂与压抑凭空而来,取代一腔殷殷热切。明昭再次低下头,声音轻得如同嗫嚅。 “臣弟失礼。” 明燎淡淡道:“你在怕什么?” “臣……”一句辩驳脱口而出,却又迅速止住。明昭立刻意识到,这不过是诈计而已。 太子殿下的双关之言,其意所指,并不是方才之事。 “你在怕什么。”明燎的口吻始终强硬,他难得重复问题。 只是这一次,他竟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朝堂之上风急浪深,你近日之所作所为,值得陛下的嘉奖。偏偏此时,会逢要案。” “南家之事与你无关,陛下对你有所亏欠。倘若最终涉及你的正妃,他会给你挑选一位更好的妻子。” 明燎饶有兴味地问道:“与你年纪相仿,出身又高过南为雅的人,京城之中不过两个。” 明昭似有无奈:“殿下!” 明燎只当未曾听出他的提醒,如同调侃一般地问:“她们在京城之中名声斐然,也出落得极为标致,三弟究竟有何不满?” 走到此等地步,装傻充愣显然不行。太子之意明明白白,他一定要剖开那一腔赤诚忠骨,要一个干干脆脆的答案。 明昭终于泄了气。 他坦坦荡荡地说道:“姻亲之事,身不由己,臣弟志不在此,何必执着于妻族之门第。” 明燎轻笑:“所以,你为自己择了一个阴毒狠辣的女人为妻?” “殿下。”明昭略微皱眉,“慎言。” 南行谨一案尚无定论,明燎此言尚且太早。 明燎笑了笑,又问:“就算此事非她所为,你当真相信,南为雅毫不知情?” 明昭应声沉默。 是非黑白自有裴济分辨,明燎之意,也并非与他分析案情。 太子殿下敛衣而起,缓步走到弟弟身前。 在明昭耳中,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沉。 “原来在三弟眼里,孤竟是这般心胸狭隘的人。” 明昭霍然变色:“臣弟绝无此意!” 明燎的目光骤然转厉:“那你又在回避什么!” 明昭张了张嘴,一言不发。 手足兄弟之间,一阵似凝似寂的沉郁正在漫延。 太子殿下的神情冷硬如冰,堪堪咫尺之遥,在明昭心底如同天堑。 他在明燎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似乎意味着,失望。 明昭的心深深坠着,仿佛身在岌岌高崖。 明燎低嗤:“你以为,应约娶了南为雅,就能避开朝中的弯弯绕绕,骗过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 明昭轻声道:“趋利避害,是为人性之本能。” 明燎反问:“然而以孤看来,三弟却是不懂这个道理。” 明昭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他扯着一道消极的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叹。 “殿下,无论未来的三皇子妃究竟是谁,皆有一点始终不变。京中适龄之贵女,与臣弟皆是点头之交。如此,何必费心经营,再生事端。娶了南家的女儿,所有人都能清净。” 明燎淡淡道:“你以为,孤需要与你用这样的方式剖白忠心?还是说,你担心二弟计较,你抢了他的好亲事?” “殿下!”明昭再次叹气,“臣弟与您之间的事,何必要将二哥扯上。” 明燎轻笑:“此事当真与他无关?” 明昭的声音仿有凝滞:“臣弟僭越。” 他对明燎之恣肆,已然有了新的认识。 在此之前,三殿下一贯不问朝事,也就从来不曾直面太子。 尽管留了一层朦胧,但明燎的言外之意……恐怕连懵懂孩提都能辨清。 明燎笑了笑,再次问道:“你在怕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对峙 明昭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说了一句仿佛调侃的话。 “殿下总不会是想说,弟弟太过懦弱?” 他的坦荡之中暗怀遗憾,隐隐泛着三分沉凉。 三殿下明昭,眼底漫起一道不衬年龄的清醒,竟与他的长兄颇为相像。 一息沉寂,片刻安宁,坦露真心的滋味复杂深刻,明昭眉目低垂,自嘲一笑。 明燎扬眸扫他一眼,似乎无心和他计较。 然而这状似随意的一道目光,又令明昭颇为紧张:“臣弟……” “行了。”明燎唇角轻扬,直直截断明昭的话,“过来。” 话音一落,太子殿下越过明昭,自顾自地走向殿外,没有半分等候之意。 明昭张了张嘴,无奈跟上。 他的长兄一向难懂,堪堪几杯茶的工夫,就让他这一颗丹心起起伏伏,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平静。 “备车,孤与三弟出宫一趟。” 当着弟弟的面,明燎不欲直言。 纵然与他心意相通的聂易去了大理寺,但明燎身边不乏精锐,无需特别吩咐,他们就能领会太子殿下的真实意图。 一架马车稳稳当当,透过锦帘,人情风物皆如画卷。 国泰民安的盛景,却让明昭皱起了眉。 这个方向…… 明燎笑了笑:“猜到了?” 明昭无奈:“这个时候去谢闲楼,殿下不至于告诉臣弟,您今日约了二哥?” 明燎略有玩味地看着他:“有何不妥?” 明昭微微摇头:“殿下公务繁忙,臣弟不敢叨扰,若早知您今日有约,弟弟就该换个时候。” “这倒有趣。”明燎慢条斯理地叹了叹,“三弟如何断定,孤必然有事在身?” “太子妃回到京城,就是各处茶楼之常客,连带着,殿下也常常现身谢闲楼。” 明昭眼中尽是感慨,甚至还有一丝隐晦的指责。似乎,他对明燎的故作深沉颇为不满,这模样,竟当真如同寻兄长撒娇的弟弟一般。 “然而,殿下可不是附庸风雅的人。” 话一出口,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趣事,不自觉地瞥过眼,眉目之间舒展三分。 举手投足之间,只有满满的随性、自由,真真是潇洒不羁的少年心性。 闻得身旁一道轻笑,明昭低咳两声,状似平常地回眸说道:“往日,殿下和二哥若要见面,总会约在护国寺。妙空大师的清净佛堂,竟也如同两位兄长的乘闲雅居。” 见明燎没有反应,他大着胆子调侃道:“大师与人为善,殿下这般作为,是否有些得寸进尺?” “哦?”明燎饶有兴味地反问一声,“朝堂之上人心各异,孤与二弟出入之所,往往激生一片骇然。妙空大师佛法精深,处事淡泊,从不会为外物所扰。约在护国寺,岂非理所当然?” “殿下行事自有道理。”明昭轻叹一声,看起来极为敷衍,“如今太子妃回京,谢闲楼换了主人,您和二哥,也多了一个好去处。” 明燎忽然笑出了声。 明昭不明所以,略有疑惑地看着他。 明燎悠悠道:“三弟提及太子妃,孤倒是多了一分遗憾。” 明昭失笑:“太子妃的茶独步京城,但以殿下的眼光,也不至于执着至此?” “倘若太子妃在场,三弟应当自在许多。” 明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三弟心思之深,就要赶上太子妃了。满朝文武修身养性,论及谨慎,仍比不得你们两个。” 明昭下意识地收紧身子,周身气息愈发轻缓。 明燎眼中,锐芒如锋。 耳边的风仿佛停在这一刻,本就平稳的马车,再也不见一分颠簸。 明昭稍稍垂首,慨然长叹:“长兄麾下之人,的确不凡。” 两人的声音已然很轻,置身闹市之中,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没有错过太子殿下的刹那激扬。 锋芒毕露的一息之后,帘外的一众卫士,尚且自觉将气息压得更低,将动作放得更缓,唯独直面太子的三殿下,竟似无知无觉一般,犹在与兄长嬉嬉闹闹。 “还不是殿下太过严厉,才逼得长嫂谦谨持身,从不懈怠……她可是徐太傅的外孙女。” 明燎睨他一眼,淡淡道:“外人说你爽朗恣肆,孤却认为,三弟七窍玲珑,心思最是细腻。除却太子妃,也唯独你,敢在孤的面前装模作样,遮遮掩掩。” 明昭微微一怔,眸中掠起一道涩意,一闪而过,恍若错觉。 他们这一番话若叫旁人听去,难免会感到一头雾水。尤其是明燎方才之指责,听来更是因果难辨。 金戈寒芒的冷厉味道慢慢缭绕,出身尊贵的天家兄弟,在一辆并不宽敞的马车之中紧张对峙。 只是这两人,一个淡泊一个散漫,一个随心一个任性,看不出半分紧张之感。 明昭忽然问道:“殿下究竟要见谁?” “不装了?”明燎轻笑一声,“吞吞吐吐,费尽口舌,你不就是想知道,孤与二弟——是否有约?” 此一言中,威势大作,明昭谦谨垂首,无言却也执着。 如同默认。 明燎又笑了笑:“大胆任性,口无遮拦。妙空大师满怀善意,太子妃对你不乏照拂,孤的三弟,就这样利用他们?” 明昭的唇抿得更紧,却仍然一言不发。 太子的攻心之计,实在不算高深,但即便他能一眼看破,却不可能轻易释怀。 方才一言说是利用……却也不错。 平缓的马车之中,明燎的声音仍在盘旋。 “有胆量拜会东宫,却不敢去见二弟?” “殿下!”明昭绷着一张脸,终于还是破了功,“臣弟为何如此,殿下岂会不知。” 明燎嗤笑:“你不愿说,倒也无妨。左右,这一程之终点自有答案。” 明昭的脑袋埋得更深,片刻之后,他闷声问道:“殿下早就知道,臣弟今日会来?” 谢闲楼,襄王府…… 为何这么巧? 许多事,分明只是偶然而已。 比如姜云忽然出宫。 “抬头。” 听出那一丝不容回避的威严,明昭下意识地遵从命令。 “护国寺,谢闲楼……”明燎的态度颇为玩味,“你以为,孤带你一同赴约,只是为了试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释怀 “试探?” 明昭失笑,皱着脸看向长兄,犹犹豫豫的。 明燎扬唇:“那三弟以为是什么?” “殿下分明就是故意唬人。”明昭的声音极为轻缓,低得几不可闻。 如同戏言的嘟囔,既像兄弟之间的嬉闹,也暗含了凌厉杀机。 明燎慢慢撩起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嘀嘀咕咕的三殿下也抬起头,半遮半掩地与他对视。明昭眼里似有躲藏之意,最终却仍然不曾避开。 明燎忽而嗤笑一声:“不必装了。” 一瞬神思尽敛,明昭轻叹:“若非如此,殿下想要的真话,臣弟却是不敢给的。” 他装出的直率、任性、肆意妄为,不过是为了那一句半真半假的抱怨。 “你和太子妃,果然是极为相仿。”明燎深眸之中,流淌的兴味更加清晰,“她的出身和过往十分复杂,三弟同样这般姿态,却又是因为什么?” 兜兜转转,仍回到了这个问题。 身份之殊异,恍若天堑之涯。可他和姜云,究竟又有几分不同? 明昭仿佛自暴自弃一般,深深扯着唇角,扯出一道寂然的笑:“殿下到底想听什么?” “你就当真甘心?”明燎悠然自若,只当不知他的抵触,也全然不顾言辞之间何其诛心,“落子无悔。三弟,南家的水,比你想象中更深。一旦沾染泥淖,就不会再有回头之机会。” 明昭默然垂首,片刻之后,他索性直言不讳:“殿下就这么想,亲手培养一个敌人?” 雷霆喑喑,却也有风云激荡。 明昭的神色终于冷却,此时的他一身淡然,与相对而坐之人一般无二。 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一旁,此一行之终点,已经到了。 可惜,两位主子尚且没有起身之意。 明燎缓缓笑道:“三弟如何断定,孤会将你视作敌人?” 仿佛安慰,仿佛示好。 然而明昭面有无奈,那一派淡泊清隽,在他身上,只堪堪持续了一炷香。 太子之性情,着实是令人生气。 明燎轻笑:“不必犹豫,直说。” “想与殿下为敌……”习以为常的散漫浮上眼底,真假难辨的言辞之中,流露着满满的自嘲之意,“您倒是看得起弟弟。” 明燎显然无所畏惧,贺家不就是一个典型? 放眼四海,有几个人值得大雍太子视作敌人? 朝中盛传太子喜怒无常,狂妄自负——竟也歪打正着,不无道理。 在太子殿下面前,野心,从来不是过错。明昭处处避嫌,反而被他步步紧逼。 今日一番激言威慑,将一身少年率性彻底剖开。 明昭心底百味杂陈。 方才之言辞有如冰雪,在他眼前盘旋缭绕,纷纷扬扬。 明燎如兄长,如君王,从来不吝照拂兄弟。 太子殿下早已看透他的虚伪,竟不惜以如此直白的手段,逼他坦诚一腔壮怀。 朝堂纷扰何其之多,他就不怕…… 假模假样的无奈在一息之间彻底收敛,明昭认认真真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位,从来不曾被人看清的长兄。 “落子无悔。但您,不怕失望?” 明燎声音淡泊,眉目深深:“身为陛下的亲子,何必瞻前顾后。” 一句熟悉的话,却仿佛昭示了更加深沉的劝诫。 眼前的太子,与方才东宫之中,显然已经大有不同。 这不是一句回答,更不会是解释。 明燎此言,只是说给明昭听的。 并非指责,只是提点。 他甚至…… 明昭怔怔地看着他,久久不敢相信。 唯独此时,他的神情毫不作伪。 他的长兄在告诉他,就算方才一言终将成真,也不必犹豫,不必迟疑? 身为陛下的亲子……何必瞻前顾后! 大雍太子的底气和心胸,与他庇护的无垠山河一样博大。 他用最坦荡的姿态,告诉他的弟弟,何谓天下储君! 明昭的坚持忽然消散,难以自抑地晃了晃肩。 虽然不过分毫之差,但那一瞬的恍惚,避不开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 明燎淡淡地问:“想明白了?” 明昭的声音略有苦涩:“可是,殿下为何……” “你以为你骗得过谁?” 明燎嗤笑:“你以为,陛下看不出你的心思?三弟,他不会与你计较,却不意味着放任。记住,无论何时,不要试图蒙骗天子。” 蒙骗? 明昭眼角轻抬,正要开口,就听明燎的声音再次传来。 “陛下需要你为他所用,故意推脱,就是欺君。不必为自己施加枷锁,大好男儿心怀壮志,又何必拘束在方寸宫殿。” 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明燎显然没有多说之意:“走。” 真相已然彻底撕开,再也没有回避之余地。何况明燎所言……不止规劝。 他的锋芒也在其间。 在明燎起身之前,明昭急声唤道:“殿下!” 刹那回眸,意味深长。 亲口揭破事实的太子殿下,已然不复先前之耐性。明昭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的长兄,绝不会容忍任何虚言。 他叹了叹,坦坦荡荡地说出请求:“殿下,稍后见了二哥,可否请二位,回答弟弟一个问题?” 明燎睨他一眼,提步离开狭窄的马车。 没有得到答案的明昭,在他身后释然一笑。 太子殿下,未曾拒绝。 只是…… 当两人一前一后转入顶楼雅间,明昭却只看到了一个略显拘谨的读书人。 飞扬入鬓的浓眉深深坠着,此人面上,仿佛盛满北地风霜,再也不复从前锋锐。 比之上一次相见,他已然变了太多。 过往经历沉入心间,他已将伤人伤及的利芒尽数收敛。 齐知泉。 “太子殿下,三殿下。” 这位久负盛名的士子上前见礼。 明燎淡淡应了一声,率先落座。 明昭却好似恍惚一般,怔怔追着明燎的背影,久久无言。 齐知泉双目不移,如同不识眼前风景。 明燎坦然回望过去,风度卓然。 直到他主动打破沉默,唤了一声“三弟”,明昭突兀地笑出声来,颤着唇角挪开了眼。 这一瞬,百感交集。 激扬的笑声之中,隐隐传来一声赞叹。 “不愧是太子殿下,臣弟敬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愧疚 烛火摇曳,明亮了一室风光,又无声无息地映入这一对兄弟的深眸之中,仔仔细细地勾勒出对方的轮廓。 那一阵无法言喻的紧张与失落,随着烛光的雀跃渐渐平息。 阴霾尽去,天地宽广。 方才的对峙、锋锐、甚至沉郁的杀机,在这一瞬轻巧流散,只剩下两双柔和平静的眼。 明昭的心思已然尽数写在脸上。 此时,他竟也顾不得上下尊卑,若有所思地看着明燎。 而明燎扬眉轻笑:“坐。” 从来纵情肆意、任性妄为的三殿下,竟好似有些拘谨一般。 然而下一刻,他却也坦然落座,把种种心思尽皆按下。 当着齐知泉的面,纵有再多疑问,他也不能表露出来。 尽管,方才的异常,可能已经令他生疑。 “臣弟鲁莽。”明昭深深一叹,“让殿下见笑了。” 明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三弟聪慧。” 齐知泉低眉顺眼地候在一旁,只当不知两人言辞之间的金戈味道。 “明昭惭愧。” 三殿下眉梢低垂,脑袋也耷拉着,似乎有些垂头丧气。少年心性的明昭,终于恢复了平素之坦率,把一腔真情实感全数掀开。 他说惭愧,倒也确然是真的。 直到刚刚,明昭仍然在想,倘若见到明澜,他该如何面对两位兄长。 朝堂上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私会襄王,必然意味着大事将兴。 能坦然自若地探听太子和襄王之密谈,遍历天下之人,也不过两位而已。 明昭提及妙空、提及姜云,当然也是意有所指。 这二人或青灯古佛,或恬淡灵慧,或观棋不语,或身在局中,太子和襄王之间的事,他们从来不需回避。 但明昭却是不同。 他本该避嫌。 他也做不了妙空与姜云能做的事。 东宫的马车离开皇城,往谢闲楼而去。几乎在辨明方向的一瞬间,复杂思绪浮上心头,明昭心中,充斥着难言的危机。 他有心拜谒东宫,却从不曾与人提起。 以太子之谋略,自能想到这一重,但他的三弟将在何时来访,即使是明燎,也不可能知道。 除非,这只是一个盛大的圈套。东宫太子以逸待劳,等他主动跃入彀中。 太子殿下应了手足兄弟的约,恰逢另一位弟弟登门拜访。如此,一道赴约,又有何妨? 而在知晓某些隐秘之后,想自太子和襄王面前安然脱身,或为妙空,或为姜云,选了其他的路,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泱泱朝堂,无人会去挑衅他们,东宫和襄王府,在寻常官吏眼中,俨然已是两尊庞然大物。 明昭的处境,只会比他们更加危险。 他从来没有余地。 若明燎有心亲手打磨出一个知情知趣的弟弟,逼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做志虑忠纯的姜云,或是超脱红尘的妙空……足可谓是轻而易举。 盈满心怀的紧迫之中,掺杂了一丝连明昭自己都险些忽略的失落。 真相大白之时,那一丝茫茫的消沉,却已成了沸腾翻涌的愧疚。 枉他自诩敬重兄长,却原来,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明燎慢慢地斟来新茶,稍稍抿了一口便又放下。 他扬眉看向明昭,好似调侃一般:“三弟煮的茶别有滋味,倒是令人十分怀念。” 上一次,他们一同来到谢闲楼,还是那一场变故横生的唱卖会。 彼时,无所事事的明昭,把心思尽皆放在茶上,好生享受了姜云的茶——也可以说是浪费。 因此,得到如此一声暗示,他难免将目光撇向一旁,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殿下又在取消弟弟。” 话虽如此,明昭仍然叹着气站起身,亲手为他的长兄烹得清茗。 缭绕的茶香萦上指腹,明昭仿佛有些迟疑。 直到看清明燎眼中的坦荡,他才将这一杯清茶递给太子,仿佛交付了一片澄澈。 倏忽一瞬冰释前嫌,一切皆在不言中。 明燎笑了笑,又道:“坐。” 明昭爽朗回身,敛衣落座。 旁观许久的齐知泉这才说道:“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事交待?” “你在谢闲楼看了这么久,想来应该有所收获。”明燎的声音平静无波,已然不复先前温和。 明昭与齐知泉皆有所悟,此刻的明燎,已然做回威姿凛然的大雍太子。 涉及国事之时,他从来不容放纵。 齐知泉低声道:“的确略有所得,只是有些令人意外……” 明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正正对上明燎的目光。 仿佛看穿了他的回避,明燎翻开一只素白茶盏,亲自斟了新茶,噙着一道和缓的笑,扬手放到明昭面前。 而他的温和,却直教人汗毛直竖。 明昭抿着唇,把未及说出的话吞回腹中。如坐针毡的三殿下,心头再度泛起热切。 “多谢殿下。” 明燎扫他一眼,不再分心,回眸看向齐知泉:“说。” 齐知泉应言躬身,声音沉稳:“如殿下所料,连日来,御史大夫门下学生,曾多番出入谢闲楼。而且,与他们一道前来的,也不乏弘文馆中人……其中也有徐太傅的弟子。” 明昭微微皱眉。 反倒是明燎,非但不觉惊讶,甚至微微扬眉,意味不明地说道:“果然。” 明昭与齐知泉一站一座,齐齐抬头看向明燎,眼中的诧异显而易见。 太子殿下唇角轻扬,不乏兴味地问道:“这些人,可是同来同往?” 齐知泉微微一怔,而后,他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声音之中多了三分急切:“不,他们虽然同处一席,但却并非一道前来,只是往往一同离开,看起来颇为熟稔。” “弘文馆。”明燎轻笑,“你觉得,他们有约?” 齐知泉微微一顿,而后才答:“原本如此。” 原本如此。 如今自然不必多说。 “这些人的手段经年不改,偏偏如此浅显的圈套,却正应了朝堂陈规,无论何时皆有收效。” 明燎眸中掠过一丝讥讽,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不过也只一瞬而已,一息索然匆匆而过,明燎扬眸一扫,唇畔微扬:“你们应该颇有心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拉拢 明燎眸间的意趣近乎调侃,然而映入旁人眼底,却只剩下提点和告诫。 心得。 这心得二字落在不同的人心中,却也有着不同的意思。 无论是明昭还是齐知泉,对此皆有深刻领悟。此后余生,或许再也忘不掉了。 明昭下意识地侧过身,目光所指,正是身旁稳重的读书人。 三殿下本性纯善,他的视线在齐知泉身上一晃而过,没有过多停留,也不曾刻意探究他的心意,反而顺势落在茶盏之间。 而后,明昭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为明燎添了一杯茶。 率性的三殿下嘟嘟囔囔:“还请殿下放过弟弟。” 明昭当先做出回应,齐知泉自然不该继续沉默。 沉稳的年轻人垂眸长叹:“学生惭愧。” 明昭这才瞥他一眼,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竟然没有半分遮掩。 齐知泉眉眼低垂,任他打量,青松般的姿态同样坦然。 明昭忽然说道:“知耻而后勇,齐探花心性不凡。” “学生惭愧。”齐知泉躬身行礼,连连推辞。 大错已然铸成,而齐知泉的心情,明昭无法感同身受。除却他自己,再也无人能够参透他的心境。 太子殿下悠悠品茶,唇畔的笑意愈发明显。 静谧的茶室之中,只剩下清脆的杯盏击声。 良久,齐知泉低声问道:“殿下认为,御史大夫,试图以此利用徐太傅?” 倘若他们意指徐家,那近日之所作所为,却也未免太过草率。 正如太子殿下所言,这个圈套十分浅显。 明昭的目光停在眼前茶盏之间,仿佛藏着几分迟滞。而面前的清茶,也正是明燎所赐的那一杯。 落座于此方静室之前,明昭心中所思所想,竟与齐知泉方才所言不谋而合。至于南家人的手段,与明昭心底那一阵无由臆测,倒也确有共通之处。 三殿下的目光牢牢绷着,有意无意地瞄向长兄。 这般模样,仿佛盛着几分敢怒不敢言。可他的心思却又尽数浮在眼中,非但清晰,更也坦白。 明燎轻笑:“三弟有话不妨直言。” 明昭的神思稍稍一凝,眼尾显而易见地垂坠几分。 心绪繁复,百感交集,只需微微一激,就能掀起惊风骇浪。 明燎故作深沉,让他的心悬了一路。可一番复杂猜测终于落幕,愧疚之余,却也留下几分似激似怒的委屈。 他对大雍太子的性情多了三分领会,竟不知是否应该感慨。 原来太子殿下,偶尔也会戏弄兄弟。 明昭展眼舒眉,余光悄悄换了方向。明燎的身影跃入其中,为满腔少年心怀增添热烈。 他扬手握紧茶盏,手中灼烫似也牵心。 明燎睨了弟弟一眼,不再刻意逗弄。只听他话锋一转,先回答了齐知泉的问题。 “并非利用,只是拉拢,与徐太傅并无关系。既是病急乱投医,他们自然不会大肆树敌。” 若在以往,他大抵会将此一问视为考校,点麾下之人自行探讨。然而今日,眼前只有两个率性坦荡的直肠子,明燎不愿再费心思。 明昭也将心绪收敛,一改方才之谦逊拘谨,不等兄长催促,他竟然主动接上话题。 “以臣弟之见,他们只是蒙蔽外人而已。” 明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指向齐知泉:“你怎么想?” 齐知泉沉声作答:“也或许,是为蒙蔽自己人。” 点到为止,声音平平。他的思绪大抵也已回到自己身上。 明昭微微皱眉。 若是如此…… “还算清醒。”明燎扬眉睥睨,眸光微沉,“坐。” 齐知泉谦谨谢恩,从容落座。 太子殿下这一句意有所指的点评,齐知泉倒也坦然领受,不曾表露半分动摇。 内敛藏锋,心志坚定。 三殿下的目光匆匆掠起,停在齐知泉的下颌之上。曾经骇人的伤口已然愈合,明昭暗暗为他庆幸一声。 只要太子无意计较,齐知泉的前程犹然可期。 任他心思如何交迭,太子殿下只当不知。 明燎缓缓道:“文人大多爱惜羽毛,名节远远重于性命。南行谨一事令人发指,南家再想维持清流之流,自然就要借力于人。” 得他一句提醒,明昭若有所思:“的确,他们想要的东风,未必就是徐太傅。” 明燎轻笑:“若只为笼络年轻士子、无辜百姓,何须将主意打到徐太傅的身上。” 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谁不渴望建功立业。 弘文馆三个字,在大雍士子心中之意义各有不同。然而兜兜转转,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进入弘文馆,意味着前程似锦,也意味着仕途无忧。 名师弟子、天子门生,如此之殊荣,足够天下士子效忠誓死。 进入弘文馆,或许就是他们毕生所求。可即使此生壮志难酬,能与出身弘文馆的学士结交,于他们而言,也有莫大之好处。 千载文章,终究不过人情世故。 只要让旁人目睹,御史大夫门下学生与京中才子交游密切,岌岌可危的贤名,自然能够在口口相传之中得到澄清。 能够做得表面圣贤,于他们而言已然足够,旁人是否相信,终究无关大局。 南铮的一众心腹,只是在为南家子弟牵线搭桥,助他们与弘文馆之同僚攀上关系——将徐太傅牵扯其中,大抵只是偶尔而已。 他的学生名列弘文馆,本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那些文采锦绣的大才子,未必看不透如此简单之算计。然而,他们大多却也迫于无奈,无法推辞。 浸淫朝堂之人,往往身不由己。同僚的邀约、好友之请求,他们避无可避。 明昭低声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明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莫非三弟以为,此事应当由孤出面处置?” 明昭哑然失笑,为他添了新茶。 他正要说些什么,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 隔着古朴门扉,一名卫士低声回禀:“殿下,太子妃来了。” 明昭惊讶地看向兄长,却见明燎也有意外之态。 而后,太子殿下眸中闪过一丝悠然,扬声命令道:“让她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从容 姜云走下马车,就见前方卫士面面相觑,脸上盛了几分紧张。 似乎正是顾及他们,已然候在一旁的大管事徐白欲言又止,竟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姜云眉梢轻扬,笑着问道:“怎么了?” 她的目光在众人之间转了一转,最终落到更为熟悉的尉琢身上。 “正是年少轻狂之时,何必吞吞吐吐。出什么事了?” 来时,姜云一番有意无意的指点,到底在这些年轻儿郎心中留有痕迹。尉琢虽然犹豫,甚至隐隐有些愧疚,但他对姜云不乏敬意。 此时,被太子妃眼底的温柔盈盈照着,他的脑袋略略一垂,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正在等您。” 姜云微微一怔,而后下意识地笑出声来:“只为这个?” 几个年轻人纷纷垂头,徐白却摇着脑袋看了过来,目光之中,似是透着三分不赞同。 姜云轻叹:“不必多心。” 如此一来,她也将众人的心思尽皆看透。 太子殿下素来不会附庸风雅,也绝非耽于享乐之人。若无非常之机、非常之事,他不会轻易来到谢闲楼。 这几个月之中,明燎每每至此,都与旁人有约。他与姜云相携而来,多半是为招待雅客。 作为此方主人,姜云自会遣人知会徐白,令他提前做好准备。 只是今日,他们却是分别而来。 谢闲楼敢迎天子仪銮,自然不会失了礼数。即便明燎来得唐突——无非也只是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可偏偏,姜云在他之后姗姗来迟。 在场者,或为东宫僚属,或为徐家门人,他们对姜云的处境与地位十分清楚。 即使如尉琢这般直率的人,也不至于瞎了眼睛。他看不透夫妻姻缘,还能不识太子之性情? 谢闲楼在京中意义特殊,与徐家的关系极为密切。 徐太傅致仕回乡,只带走一襟潇洒清风,与朝堂恩怨断得干净。然而即便如此,这座先帝题词之名楼,终究是他的所有物。 这是徐太傅留在京畿的铁壁坚城。 旁人不识,但他们最是清楚,最为爱茶的太子妃……从来不会私自造访谢闲楼。 不与明燎商议,姜云不会妄为。她从来无心引人误解。 但今天,她兴之所至忽然到来,却恰恰慢了太子一步。 如此之巧合,不容他们轻易忽略。 姜云扬眉一扫,唇边的笑意隐隐约约。待她察觉到尉琢的回避,那一丝朦胧的欣悦更加晃眼。 徐白的眼中泛着惊讶,试探一般地看着她。 “不必担心。”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一众年轻男儿怔怔抬头,面上写着一片茫然。 姜云敛衣提步,拾阶而上,洒脱的姿态十分清朗。 论年岁,恐怕这些卫士还要稍长于她。但他们的心意极为简单、极为坦诚,那明明白白的关心,令姜云感念也感慨。 即使如他们这般直率的人,也看得出明燎的改变——或是反常。 在旁人眼中,太子殿下突兀现身,应当昭示着对她的告诫。 姜云难得打破默契,竟就被他直直挑明。 或日日相伴,或息息相关,他们待姜云不乏真心,明燎此举,众人无法不多想。 这般凌厉果决的手段,意味着不容冒犯的权威。在他们看来,这代表了来自太子的警告。 然而这一个瞬间里,无论是徐白,还是东宫卫士,皆从眼前那一个清瘦却轻松的背影之中,看出了漫长又恬淡的安然。 莫非…… 徐白忽然挑起眉眼,双唇之间张合交迭,似乎是在咂摸什么。 而后,他瞥了一眼仍在茫然之中的少年护卫,噙着几分领先于人的畅快,慢吞吞地转身跟上。 众人虽怀未释之疑——或者说,一时犹且不敢相信,但见徐白如此果决,他们也着实不能再拖。 姜云的脚步渐渐放缓,又状似无意地侧过身,与率先跟来的徐白对视一眼。 云壑既静,天风从容。 徐白脚下轻快些许,不着痕迹地追上姜云:“太子妃,这边请。” 姜云从善如流,自然而然地落后三分。有徐白在前领路,一行人避开喧哗正堂,悄然无声地来到寂静之所。 推开一扇薄薄木门,姜云笑着俯身:“殿下。” 明昭与齐知泉同时起身,太子殿下倒是淡泊。 明燎轻笑:“你果然来了。” 姜云微微一叹:“我却没想到,殿下竟然会来。” 她又回身嘱咐几句,徐白略一颔首,应命退下。 姜云这才走入屋内。 “三殿下,齐探花。” 一身明媚的太子妃,坦然自若地与人问好,言语之间听不出半分犹豫。对这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姜云仿佛毫无疑问。 也不等他们回礼,姜云轻轻摇头,洒然落座。 明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的长嫂,似乎变了。 巧的是,此时的姜云,也将目光转向了他。 姜云笑道:“三殿下喜欢这茶?” 眼前的几杯茶,可不像是出自谢闲楼侍人之手。 就算只有毫末之差,落在姜云眼中,也仍然清晰分明,无法遮掩。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潢贵胄,也当真难为他了。 明昭眼角低垂,暗暗瞄着明燎,如同找到靠山一般。 而明燎眼中略有笑意,映在姜云眸中,缱绻温柔。 恍然明悟,天地开颜。 姜云收了调侃的心,轻声问道:“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明燎不答反问:“你当真不知?” 姜云低低一笑:“殿下的心意,其他人哪里猜得到。” 对坐的明昭不由颔首,换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迎着明燎的注视,他抿着唇端起茶盏。 姜云把两人之间的来来往往纳入心底,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叹。 “太子妃何必如此?”明燎回眸看向姜云,唇畔的笑意若隐若现,“莫非,你此行之目的,与孤所想并不相同?” 姜云笑着为他添茶,举手投足皆是恬淡:“殿下的事,哪里需要我来操心。” 也不知是故意回避,还是当真一无所知,她始终不言近日之事,反而取了一样东西,坦坦荡荡地递给齐知泉。 “从金颜公主那里得到的上品良药,据说,对外伤有绝佳效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了结 齐知泉讶然瞠目,积聚着明晃晃的意外。 深沉心境间明间晦,交迭变幻之中,渐渐凝成一片涌动风雨。 一个随意的举动,竟让这走过风霜的读书人心神大颤。 “多谢太子妃。” 他的眉眼起起伏伏,将一腔热烈化为汹涌。然而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依然沉着,这一副波澜不惊之姿态,仿若天边薄云一般,不骄不躁。 恍惚之间,姜云想到了谢闲楼风波之后,明燎说过的一句话。 “读书人最难利用,也最易驱使。” 她似有感慨,沉眉静心,就着清茶舒缓神态。 漫卷指尖云雾,卷得一室清香。 明燎只淡淡扫了一眼,就将全部心思放在姜云身上。 姜云也知他的目的,眼底盛着三分狡黠,主动开口为他解惑。 “闲话之时,无意之间提及此物,她便赠了一些予我。” 明燎意味深长地说道:“西戎王庭上品秘药,对于刀剑创伤素有奇效。太子妃通晓八方之事,眼界果然不凡。” “杂学而已,哪里算是眼界。”姜云失笑,“跟在徐太傅身边,听了许多人间趣事。” 这般说着,她又摇了摇头:“其中大半不知真假,或是无从分辨。金颜公主赠礼之前,我尚以为,这只是夸大其词、哗众取宠的话本闲言。” 明燎轻笑:“太子妃这般心念,却也不无道理。谣传未必虚假,只是言过其实。倘若认真计较,就知谣言也有来历,从不会是空穴来风。” 明昭听出一分异样,却寻不到其中关键。不过他自觉不该明目张胆地打探太子之事,便笑着应了两人之言。 “这药是为天下奇珍,原在朝贡之列,但因实在太过难得,近年便以他物易之。经年消耗,十不存一,至如今,西戎王庭之中,应当也已不余多少。” 明燎道:“六年前,西戎名将须兰戊狄亡于旧伤。想必自那时起,多年积累,已然耗尽。” 平静的口吻之中隐有风雷,作为知情者,姜云没有错过明燎言中之锋利。 也不知明昭与齐知泉是否察觉,总之,两人都不曾作出反应。 但齐知泉的淡泊并不坦荡,他的视线几度游移,偏偏碍于礼法,不敢接近姿态从容的太子妃。 姜云微微一叹。 一丝凝重缓缓漫延,明昭也叹了叹,侧目看向齐知泉:“与寻常金疮药相比,此物之效用颇为奇异。不仅仅是疗伤上品,同样也能淡化疤痕。” 齐知泉,本是御笔钦点的探花郎。 金銮唱第何其风光,这丰神俊朗,清隽出尘的人,不知羡煞多少好儿郎。 以他的年岁,留下一道可怖的伤疤,难说日后不为所累。 明燎淡淡开口:“收下。” “殿下……”齐知泉的声音之中,终于流露出苦涩与悲戚。 姜云与明昭都能看出,他的推辞,并不是因为一声“珍贵”。 大雍才子齐知泉,有愧于天下,更有愧于贺将军。 伤势早已好转,伤疤仍然深刻。他似乎有心留住这道伤口,仿佛惟有一片狰狞,才能拭净一身尘垢。 明燎低嗤一声,毫不避讳地揭开真相:“料你应该也有所悟,这一道伤,本就是孤刻意而为。” 齐知泉深深垂眸,一息之后,年少成名的探花郎肃容起身,转到下首,朝着明燎沉沉一拜。 “谢太子殿下。” 谢太子殿下。 明烛照耀,影影绰绰地晕出人影。姜云眼帘轻垂,避开那一袭慷慨白衣。 好似退避三分,躲开沉重一礼,就能保全一位读书人的尊严和风骨。 大雍的太子妃,不愿记住他的歉意。 明燎惯有的散漫渐渐收敛,眼底淡泊逐渐深沉。 三殿下习惯隐忍,只是此刻,即便是他,也不由想说一声“何必”。 无论是齐知泉,太子妃,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置身此情此景,似都有些过分清醒。 清醒得凌厉坦白,刻骨诛心。 许多事,或许还是忘了好。 明燎始终不作回应,仿佛忘了眼前之人。但他的目光久久留在方才之间,没有一丝一毫之回避。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只有一瞬。 四人姿态不同,处境各异,却默契地收敛呼吸,平心静气,等待——刹那雷霆。 最终,仍是明燎打破沉寂。 也只有他,有资格打破一室深沉。 “起来。” 太子殿下言辞淡淡,却也萦满厚重杀机。 齐知泉应命起身,面色平静。 等待宣判的读书人,一身风骨从容坚毅。 有四个字,在旁人心中油然而生——百折不挠。 坐立之间,身形凛凛。无论是齐知泉,还是明昭和姜云,都没有露出任何心绪。 他们都知道,太子该说什么。 他们也想知道,太子会说什么。 明燎的声音,就在一片沉静之中缓缓传来。 “孤并非为了帮你,所以不必道谢。此中真相,你心中有数就好。” 三人齐齐抬眸,惊讶与释然连番起伏。 自是意料之外,也不在情理之中。 只是如此言辞、如此姿态,应在明燎身上,似乎才是理所当然。 太子明燎,一向是泱泱天下,最为坦诚的人。 在他们应声之前,明燎又道:“太子妃有心助你,然而用与不用,也只是你的事。孤不强求。” 似有感于他的坦荡,齐知泉涩声坦白:“学生本以为……” “以为这是惩罚?”明燎低嗤一声,直言不讳,“这一道伤,只是你冒犯贺将军的代价而已。” “国法自有威严,你的事,尚待尘埃落定之时,再交于陛下决断。孤不会插手,贺将军同样不会。太子妃的心意,也不必记载孤的头上。” 齐知泉怔怔地看着明燎,感激之余,也澎湃着一腔愧悔。 明燎之言太过果决,干干脆脆斩断过往,竟让他多了一丝难言的遗憾。 然而,太子的声音仍在流淌。 “洒血涤心,恩怨了结,孤不会向你索取什么。你的生死留待陛下决断,是否愿意放下旧事,无非在你一念之间。” 明燎将茶盏推给姜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御下以恩以情,向来非孤所好。只凭愧意,你走不到东宫之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提醒 一瞬间福至心灵,不止齐知泉,静静旁观的明昭与姜云也有所感。 明燎这一句话,从不是说与哪个人的。 太子殿下一贯如是,他的所作所为,只是身为储君的理所当然。 他对齐知泉如此,待他们却也一样。 在明燎眼中,恩情与忠心,从不意味着等价交换。 姜云心底忽然泛起一层开阔,眉眼之间越发温柔。 太子明燎,从未改变。 她抬手添了新茶,轻盈水声应和脚步,门外隐隐传来声响。 明燎淡淡道:“去看看。” 如此,齐知泉顺势走向一旁,免却一番惊异目光。 足可谓是时机正好。 明昭暗暗感慨,朝中妄言太子易怒,着实有些小人之心。 门扉洞开,徐白亲自送了一纸名册过来。 看到齐知泉,他会意一躬身,将目光略略垂着,朝眼前之人微微颔首,不曾探听屋中动静。 “烦请齐探花交给太子殿下。” 齐知泉低声问候,与他告别。 明燎似有笑意,稍稍扬眉看向姜云,姜云同样悦然一笑,又冲他微微一倾身。 近来种种风波,姜云也有耳闻,今日恰好来到此处,她便有心探问一声。唤徐白过来,本是随意之举,她也未曾想到,竟然生出这般巧合。 新逢此事,明昭似乎开朗了些。 萦绕在眉心的凝郁轻巧散去,独属于少年人的目光,在兄嫂二人之间转了一转,又正正指向转身归来的齐知泉。 明燎笑道:“三弟想说什么?” 明昭回眸一笑。 “本以为,殿下此行……”他吞了些许低吟,只留下一道绵延的意趣,“此行只为先前之事,却不想,终究是弟弟眼界太浅。” 在明昭看来,明燎此行大费周折,其目的,显然与他有关。 御史大夫之所作所为,何时不能问询处置? 与他一道前来,听了一通回禀,这位太子殿下,分明就是有意借齐知泉一事提点兄弟,才会故布疑阵,令他惴惴不安。 他们那一番仿若寻常的对话,一字一句皆有深意。若无姜云突然到访,今日之收梢,一定会落在明昭身上。 只是这位非同寻常的太子妃,行事太过出人意料。 仅仅一瓶西戎秘药,就为满室炙热肝胆增添壮烈。 她来得太巧,来得太妙,无论是齐知泉,还是明昭——甚至是姜云自己,都深深记住明燎之言,在心头落下激扬一笔,慷慨热切。 下意识之反应做不得假,前来通禀的卫士、侍从、乃至谢闲楼的大管事,他们的目光更是清澈,一切都在举手投足中。 明昭看得出,姜云与明燎绝无约定。 何谓姻缘。 他感慨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姜云:“太子妃命人送了什么?” 只凭三言两语,明昭已然断定,突兀到来的徐白,必然是奉命行事。 姜云眉梢轻扬,目光停在齐知泉眼前。 齐知泉快步上前,将手里名册躬身奉上:“请殿下过目。” 明燎大略翻看一遍,扬唇轻笑:“不愧是太子妃。” 姜云微微摇头:“是徐管事为人谨慎,才会自行记下,我并不曾与他交待。谢闲楼迎八方客,这些事,难免坏了规矩。” 徐白送来的薄薄名册,其上所载,正是近日之中,与御史大夫门下学生有过来往的人。 明燎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谨慎?” 如若谨慎,就不该将这几页纸,明晃晃地递呈太子,直直摆到上位者面前。 谢闲楼之地位,终究还是太过特别。 姜云潇洒地撑着案沿,以手抵颌挑起唇角:“殿下不需要?” 明燎轻笑一身,将纸页闲闲一敛,再次交到齐知泉手中:“带给裴少卿。” 齐知泉微微一怔,而后沉声应道:“是。” 明昭看了一桩夫妻逸事,不自觉地撇开了眼。 此事,哪里需要这般复杂。 谢闲楼之中,各方暗探数不胜数。只不过,这一页纸,只能由徐白拿出来。无论其他人怀着多少心思,都不会无故开罪徐家,以免将徐太傅扯进来。 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位去朝多年的老太傅,还是安居清泽、莫再入京更好。 明昭轻轻叹道:“殿下说得极是,近日种种,不必由您亲自处置。” 有这样一位太子妃,屹立京城数十年的谢闲楼,已然站到他的身边。 他忽然笑了一声:“正所谓福祸相依。留下诸多破绽,或许,他们也是迫于无奈。京中官吏延请同僚,几乎不会选择其他地方。若弟弟所料不错,诸位大人……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 谢闲楼,姜云,裴济,三者之间关系匪浅,若非胆大包天,他们何苦来到这里。 只是,若不以谢闲楼的风雅做局设彀,恐怕南家子弟,也见不到弘文馆中人。而且,唯独谢闲楼,能让一个消息在朝夕之间传遍京师。 明燎悠悠品味清茶,慢条斯理地叹了一叹:“太子妃聪颖灵慧,三弟羡慕了?” 他不乏意趣地看着明昭,像极了提醒的模样:“那不妨早些问问陛下。以孤所料,陛下与你母妃,应当正在为你……” 到底是没有明旨,纵然太子恣肆张扬,也不会将个中隐情直白说出。 但在座者,哪个不是眼明心慧,胸有谋略之人。明燎的调侃几乎写在面上,谁会听不出其中隐意! 姜云稍稍垂着头,把笑意藏在茶盏之间。隔着氤氲茶雾,清茶珍茗映出情思,一应神采浮在水上,慢慢跃入她的眼底。 明昭皱着脸瞥向二人,仰头灌下一大杯茶。 而后,他才无可奈何地唤道:“殿下……求您饶了弟弟。” 明燎开怀长笑。 明昭的气息微微躁动:“大哥!” 姜云惊讶地看着他,隐隐多了一丝紧张。 只是这一次,明燎没有任何反应。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如同存心寻衅一般,冲明昭扬了扬颌:“机缘巧合在此遇上,孤便与太子妃先行一步,还要三弟自行回宫……” 深深看着手足兄弟,太子殿下始终平静:“见一见陛下。” 言辞相仿,意义不同,明昭愣了愣,而后起身行礼:“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共影 天光微漾,仿若湖泊,今日的风温温柔柔,吹落一片绵绵晴朗。 迎风招展的锦帘一晃一晃,顺着散碎微光,人间风物跃入眼底。 马车吱吱呀呀,穿梭在闹市里。姜云盈盈看着明燎,眸心笑意越发清澈。 “何事?”明燎饶有兴趣地问她,“你去看望金颜,本是为了探病,为何讨了一份伤药回来?” 姜云反问:“殿下会不知道?” 她故意将声音拖长,长得缠绵又恬静:“您不是——都看到了?” 明燎扬眉扫她一眼,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孤的太子妃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齐知泉?” 姜云停了一瞬,倾身与他耳语:“殿下可知,您这句话听着……” 待明燎的目光映过来,她才牵着眉眼,低声补足一句笑言:“听着像极了情窦初开、却偏偏嘴硬、不愿坦诚的少年人。” 明燎轻笑:“你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姜云此言,可谓是胆大包天。然而落在明燎耳中,却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她在回避。 雍容尊贵的太子妃,难得看着娇娇软软,偏生她的夫君,是这四境八方无数人中,最为不解风情的那一个。 姜云略有不满地睨他一眼,眸光陡转,思及方才之事,她竟学了明昭的做派。 一张脸紧紧鼓着,明眸上扬,牵唇如线。只是这一片故意而为的嗔怒之中,却也透着三分试探,不着痕迹地追着明燎。 明燎淡淡道:“你想知道,大可以直接问出来。” 方才,姜云甫一拿出伤药,她与明燎之间,就多了一番意味深长的对答。 明燎显然意有所指,而姜云半遮半掩,实则却也全盘承认。 所谓眼界不凡…… 为齐知泉送去伤药,不过只是顺便而已。姜云一身春色早已留在明燎身上,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与明燎息息相关。 如此折转试探,大费周折,她当然是为了明燎的事。 姜云微微一叹:“我知道,这点小心思,瞒不过殿下的眼。但您……”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明燎:“若我问了,殿下可会回答?” “不必担心。”明燎笑了笑,扬手将垂帘收紧,转身与姜云对视,凝神静心。 姜云眉间微蹙,抿唇看他。 明燎缓缓道:“孤的伤势并不严重,否则,瑾之不会如此听话。” 姜云狐疑地问道:“大局为先,您在京中十分安全,反倒是北疆的形势更为复杂。以贺将军的性情……” 一句话将将顿住,明燎的目光使她迟疑。 云停风止,万物息声。直到临近宫城,再也不见行人踪影,明燎才轻轻颔首,示意姜云畅所欲言。 姜云叹道:“被您一打岔,我都忘了该说什么。” 街市之中熙熙攘攘,左右跟了许多卫士,而他们的话音始终很轻——一声一息,一字一句,都不可能传到外人耳中。 明燎截断她的话,并非出于戒心。 太子殿下不愿听,不愿提,不愿被她戳破托辞……姜云又能如何。 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将此事岔开,不欲与他再生争论。 明燎沉眉看向姜云,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意外。 姜云坦坦荡荡地回望过去,非但大胆,更也坚决。 明燎忽而轻笑:“知锦怀春,纵心芳华。太子妃可知,你此时之姿容,也像赌气娇蛮的少女。” 姜云一句调侃,这就被他还了回来。 仿若缠绵的情愫正在缭绕,姜云唇角微张,似嗔似笑。但—— 她非但不曾顺势讨娇,反倒了然地叹了叹:“殿下这是转移话题?” 明燎稍稍挑眉:“太子妃胆子大了,脾气却也大了。” 姜云笑道:“殿下后悔了?” 明燎的目光颇为放肆,张扬地扫过姜云周身。 良久,他轻轻笑道:“如此,也好。” 姜云稍稍垂首,把一瞬芳容深深掩藏。 她的胆量与性情,自始至终皆如是。她只是走出太子妃的端庄,选择做回姜云而已。 然而,自误会冰释那一日起,姜云的心意越发炙热,对待明燎,也是越发直白。 她的爱慕不再遮掩,在宫城之中肆意升腾。 许多本不该问的事,姜云也不再刻意回避。她张扬且主动地走近明燎,将一腔衷情坦白诉说。 那些陈年旧事,早在日复一日的阴谋之中逐渐剖白,她唯一错过的,就是那一道入骨的伤。 马车渐渐平稳、渐渐放缓颠簸,宽阔的御道从无障碍,在一片坦途之前,两人携手步入宫墙。 明燎挥退众人,与姜云信步而去。 迎着和缓的风,他微微侧过身,看着身边的女人。 她知情知趣,点到为止,似乎已经放弃追问。 然而正是如此,才让明燎越发坚信——她绝不会放弃。 姜云这样的人,一旦决定收心,必然会坦坦荡荡地告诉他。 察觉到他的目光,姜云仰起头,仿若疑问一般:“殿下?” 明燎轻叹:“过来。” 姜云微微一怔,好似意识到什么,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紧紧追着他的背影。 青石、白玉、红墙,周围种种,体贴也仔细地记下这一幕。在天光的照耀之下,两人的身影几乎重叠。 一片黑色轮廓,温柔又缠绵地连在一起,连成一片明媚风色。 步入寝殿之时,姜云甚至有些紧张。 她与明燎交锋无数,多少次险中求存,才换来如斯之信任。然而时日今日,姜云于他,仍然只是“妻子”而已。 但她想要更多。 终于渐入佳境,终于成为好友,两人的感情,距离姜云想要的“重新开始”,似乎只差了一片坦诚。 明燎始终不曾坦白那一件最为凌厉、最为惨痛的过往,她对谋逆案的了解,也始终停留在猜测与分析之上。 他身上的旧伤,俨然已是最后的阻隔。 姜云并不是浮躁的人,从来不会急于求成。但此刻,明知只余一道薄薄阻碍,她却反而多了三分焦躁。 迫不及待地追寻真相,迫不及待地追寻新生。 她不愿放过任何机会。 左右……如今的太子殿下,不会与她计较。 姜云狡黠一笑,又在明燎转身之时及时收敛。 也不知他是否看穿她的心思,迎着雀跃微光,明燎又道:“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十刺青 姜云的目光稍稍一顿,下意识地捏紧指节。 绣着红云的衣裙灼灼溢彩,明亮一片浮光。 一身矜淡,不沾俗流的人,仿佛终于回到红尘万物里,流露三分小女儿才有的娇娇之意。 临了临了,姜云竟然有些犹豫。 明燎轻轻笑着,看起来极为温和:“不是你想知道?” 似是激将,也是劝阻。 点了绛色的薄唇浅浅一抿,仿若从容的太子妃撩起眼皮,放肆也直白地瞄着他:“殿下以为,姜云怕了?” 明燎故意轻叹:“不是么?” 姜云低哼一声,缓缓走近明燎。 唇齿之间的气息,似乎有些太烫了。 几步之遥,如同燎火。 大雍太子向来冷淡,姜云第一次觉得,她的夫君,竟与他的名字一样炽热。 在明燎的深眸之中,女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却也渐渐犹疑。 姜云的步子,比往日慢了许多。 他定定地看着她,挺拔的身姿如同松柏。 他的妻子来到他身边,缓慢却坚定地勾着他的手。 明燎忽然低下头,为姜云理顺额角碎发:“你真的想知道?” 姜云鼓着脸挑起目光,眼中写着明晃晃的四个字——明知故问。 明燎微微一叹:“别怕。” 姜云下意识地皱着眉,而后,一阵不安迅速蔓延,自襟怀之间直冲脑海。 难道…… 精致衣袍被随意地抛在画屏之上,缀着流苏的锦帘微微一晃,掀起一片轻巧微风。 八凤图横在重重帷帐之间,乘风招摇,直冲云霄。 暖帐新妆,灼灼之色,欢欣雀跃的红凤活灵活现。然而,在一片骇人的伤疤之前,最是精巧的锦绣,也最是令人震惊。 明燎背上的一片红痕,直教姜云眼底发颤。她难以自抑地抬起手,又停在堪堪触及的一瞬间。 她不敢将指尖的灼热交给明燎。 但她同样不忍离开,下意识地,姜云也轻也缓地抚上明燎肩头。 那里盛着一片烈火,势如燎原。 太子殿下没有回头,却仿佛已然看透了她:“别怕。” 姜云喉咙狠狠一滚,压着声音问道:“您……为何?” 如此灼目的八凤刺青,只可能是明燎所为。 只是话一出口,姜云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在犹豫,也在紧张。 满腔深情早已被刺骨的疼痛侵蚀挤占,姜云仿佛置身在刀割火燎的死地之中。这一片气势凛然,浑若天赐的火凤神采,在她看来尤为可憎。 “是贺家人,还是……” 姜云死死掐着掌心,把脱口而出的名字吞回腹中。 然而即使如此,明燎也听到了那一个浅淡的称呼——“先皇后”。 他缓缓应道:“是她。” 姜云深深闭上眼。 大雍不比异域,从无刺青的规矩。而宫廷之中尤其如此,身为一国太子,明燎的礼仪与气度,理应成为天下楷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明燎如何肆意,也不会无缘无故挑衅礼法。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才让他不得不以一身刺青遮掩伤口。 姜云的丹青颇是不俗,即便心神大怮,她也能在一眼之间领会神韵。 这一幅八凤环颈的刺青图,比之浩瀚千古、无数名家,也可谓不输半分气魄。 若这是落在纸上的墨色,必将成为传世佳作,甚至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这却是一幅伤人刻骨的刺青。 “别怕。”明燎的声音很轻,似是怕惊动了悲怮的妻子,“只是一个意外。孤要设法,给陛下一个交代。” 姜云沉默不语。 明燎慢慢起身,扯过里衣披在身上,隔绝身旁那一道湿润的目光。 他悄然揽住姜云,携她在榻前落座。不出意外,掌心的触感十分冰冷。 姜云的肩颈极为僵硬,明燎的气息对她而言,有些难以言喻的炙热。 这一刻,太子的目光,留在她的明眸之中。 “贺家阖族百余人,惟有瑾之从谋逆大罪之中脱身。他向陛下坦诚一切,阻止了一场惊天大祸。” 轻柔的视线缓缓垂落,落入太子妃的温情里。明燎轻声道:“如你所知,他是这无垠山河之中,最为仁善的人。” 贺周将军大义灭亲,挽狂澜于既倒,救了整个京城。 姜云仰起头,似有几分无措:“这件事,您和陛下不是早有预料?” 明燎看出姜云的失神,目光下意识地顿了顿。 太子殿下有心安抚,然而他们……停了一瞬,他的手指微微一扬,将她的青丝握在掌中。 姜云明眸微张,淌游的惊讶之中,流过一丝恍惚般的安然。 明燎见此,微微一叹。 而后,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自他而起,自他而终。孤与陛下料定一切,却仍然算错了贺瑾之。” 姜云稍稍皱眉。她迅速意识到,有一层惊人的秘密即将剖开。在这一个杀局之中,明燎唯一有心保护的,正是贺周。 一场浩大也荒唐的谋逆,正是百死之中的渺茫生机。这场大案,只是他为贺周精心准备的生路而已。 “瑾之匆匆面圣,却被皇后知悉。” 明燎的神色渐渐变冷:“在他出宫之前,皇后使人留住了他。” 姜云惊呼出声:“贺将军他……” “嘶——” 她的肩颈紧紧绷着,牵动明燎手中发丝,激起一层绵密纠缠。 不痛,却牵了心。 明燎叹了叹,放缓神情,唇畔凌厉转瞬而散。 “你又何必非要打听。”轻飘飘的指责毫无力道,太子殿下难得无奈,“瑾之如此,你也如此。越是荒唐的事,你们偏偏越要接近。” 明燎深深看着姜云,眼底掠过一道晦暗:“何必再多一个伤心人?” 姜云的双颊轻轻鼓着,敛眉沉目,执着地问:“殿下又何必将一应过往埋在心里,您是大雍太子,有何事不可为?” 明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已将心意坦白诉说——正因身为太子,他才理应背负一切。 是非,善恶,对错,生死。 无从分辨的世情世事,他却必须做出权衡。 姜云叹了叹,再次仰起头:“先皇后,做了什么?” 明燎淡淡道:“计划一旦暴露,必然将是死路一条。她自知身临绝境,欲要毁掉瑾之的前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十六章 后悔 姜云的舌尖抵住唇齿,敛下险些溢出的错愕。 她没有出声,只以眼神诉说疑问,目不转睛地看着明燎。 而明燎的声音极为轻淡:“瑾之或许不知情,也或许只是装傻。总之,他去见了皇后。” 他微微低下头,将一身锋芒全然交付。 锦幕遮住一室明光,丝丝细巧红烛,在宫闱深深之间如同萤火。 不过渺茫微光,无法照亮皇城晦暗。 沉重的阴晦泛滥也嚣张,姜云却藏在眼前之人的庇护里,被明燎的身影牢牢遮蔽。 “瑾之勤习武艺,自幼知兵,他并不热衷功名,却也有守土开疆之志。” 姜云轻轻颔首。 贺周的性情,他们都能看清。 “皇后以为,毁了他一身好武艺,就能断送他的仕途。” 明燎冷嗤一声:“贺家人,怎能理解他的坚毅。” 姜云略有迟疑地问道:“只是一个深宫妇人,先皇后打算如何……” 她仍记得大射之时,皇帝一声金口玉言,亲自解了她的疑惑。 多少慷慨儿郎飞马张弓,皆不及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将军。贺周勇冠三军,力压一代豪杰,是经年大比之魁首。 一个深宫妇人,岂能轻易伤及贺周! 她已然意识到什么,不自觉地垂下目光。 从来坚韧的姜云,竟仿佛不敢多听一般。 明燎几乎一字一顿,间隙分明的一句话,正澎湃着无限杀机。 “你应该猜得到,瑾之这样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姜云深深长叹:“殿下说得是。” 低语如诉,无声无息。这一声感慨,如同自唇齿之间强行挤来,悄然消失在一室喑哑里。 她并非怜惜,也无意叹惋。如贺周一般的人,行得正坐得端,遗憾二字,从来坠不到他的身上。 姜云只是想要说些什么,打破一室沉寂冰封。 然而,她终究说不得任何一字。 外人没有立场质疑他的坚定,更没有资格否认他的执着。 明燎又道:“瑾之入宫之时,孤已经收到了消息。” 顿了顿,太子殿下直言不讳:“孤难得后悔。时至今日,孤仍然在后悔。” 姜云微微一怔,惊讶地仰着头,试探一般的问道:“您……后悔没有拦住贺将军?”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凝成一片晦涩的痛。 先皇后,是贺周的姑姑,更是明燎的母亲。 贺周不愿相信的事,他又如何…… 尊荣也是枷锁。贺周的枷锁是仁,而明燎的枷锁,却还有一重身份。 他理所当然地庇佑天下,理所当然地把人间丑恶背负在身。 在太子殿下眼中,纷纷世情无数惊涛,似乎都合该由他承担。 问罪于己,对他而言,竟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 即使此事之后果,已然全数应在他的身上。 姜云缓缓攥住衣角,强行按下翻涌的心。 明燎的声音响在姜云耳畔,与她的思绪殊途同归。 “孤后悔没有见他。” 姜云讶然抬头。 “彼时,他最不想见的人,大概就是视若兄长的东宫太子。” 姜云低声道:“善战者也善观察,贺将军之谋略,足可谓是当世罕见。” 匆匆回京,遭逢大变,以贺周的机敏,当时就该看穿明燎之计。 明燎的言辞仿有萧索,漫卷冰雪襟怀,傲立霜风:“是,他猜到了。所以,孤便也由他回避,不愿再打扰他。” “倘若殿下有召,贺将军必然会来见您。”姜云眸光低垂,若有所思,“即使他走到皇后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赶赴东宫。” 对明燎的敬重和信任,早已融入贺周的骨血,凝成一腔忠勇壮志,无畏也慷慨。 公私分明、心怀天下。这样的贺周,即使郁结难消,也不会违背明燎的命令。 姜云唇角翕张,久久无言。 她想劝,却不能劝。 劝他放下、劝他释怀,对明燎来说,这是荒唐的逼迫,更是可笑的侮辱。 他对贺周始终有愧,他不可能宽恕自己。 良久,姜云轻声问道:“所以,知道贺将军去见先皇后,您就跟了过去?” 为妻,为臣,她不愿再提那一段惨烈悲戚。 “这是……”隔着单薄锦缎,她的指尖缓缓贴上他的周身。 姜云的目光轻轻柔柔,仿若猜测一般地看着他:“是烫伤?” 女流之辈,拘束深宫,先皇后能做的,无非只是如此而已。 明燎略一颔首,应了她的猜测。 然而姜云恍惚之间,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藏着试探,犹犹豫豫地看向明燎:“我与贺将军,讲过那场刺杀。” 江南舞弊案中的刺杀。 明燎眸光一顿,示意姜云尽管直言。 “贺将军曾说,即使为了救人,您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先皇后有心报复贺周,太子殿下以身相救。这似乎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故事,君臣相得,感人至深。但—— 身为亲历者,贺周却说,明燎不会这样做。 姜云仰着头,轻声说道:“贺将军之言,不像假话。” “即使坦荡如瑾之,也不乏搪塞之辞。”明燎笑了笑,双目微眯:“太子妃怎知,他不是为了隐瞒真相?” 太子的伤情是为机密,贺周选择回避遮掩,不足为奇。 然而,姜云却似十分笃定:“若您护了贺将军,他便是有心隐瞒,也不会说出这般借口。” 明燎目光微凝,而后洒然长笑。 “太子妃说得是。” 也不知取悦他的,究竟是姜云还是贺周。也或许,只是灵光一闪,驱散了一室暗沉。 总之,此刻的太子开怀而笑,淋漓酣畅点入明眸,照亮一身慷慨意气。 姜云与他,皆见激扬。 明燎笑着问道:“太子妃可还记得,孤方才说过什么?” 浮沉悲欢,大起大落,姜云的心深深坠着。得此一问,她细细回味着方才对答,察觉一丝险些忽略的异样。 “殿下方才说,您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姜云恍然回神:“诛九族的大罪,纵有大义灭亲之举,但……” 皇帝未必愿意放过贺周。 只是这般妄议尊长之言,却是不该宣之于口。 明燎淡淡道:“想要保全瑾之,这是唯一的办法。先皇后得他敬奉,勉强也算还了这份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恶章 恶果 一句仿若讥讽的判词,彻底割裂血脉情深。母子缘分,早已断在凤凰浴火那一日。 太子殿下言辞含蓄,但他的真实意图不难领悟。 以姜云的敏锐,她早在明燎开口之前,就想到了这一可能。 与明燎深深对视,他的太子妃强作淡泊,敞开一片慷慨心怀:“至如今,天高地广,于殿下、于贺将军,也算尘埃落定,蹈火新生。” 贺周心仁,但大雍太子一贯清醒。先皇后区区深宫妇人,绝无机会伤及明燎。 他无非是利用这场好戏,为他的生身母亲添了一重罪名,也为贺周扫净最后一丝嫌疑,保全这一位弃暗投明、众叛亲离的手足兄弟。 甚至,这一身入骨的伤,倒也未必真是对方所为。 姜云微微垂首,敛去几欲出口的叹息。 “若我所料不错,先皇后她……”素来伶牙俐齿,心思敏捷的人,此刻却是犹犹豫豫,磕磕巴巴,仿佛不知如何说起。 良久,姜云勉勉强强,找到一个温柔的说辞。 “她大约也已自食恶果。” 明燎忽地笑出了声。 姜云分明有心回避,脱口而出却也直白。 他的妻子,怀着仿佛怯懦、迟疑、或是逃避一般的态度,却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她猜到了。 如同节外生枝,如同自相矛盾。 太子殿下眉梢轻扬,故作不解:“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两颊蕴红,微微鼓着,流露一道似嗔似笑的娇颜:“明知故问。” 明燎轻笑出声。 他已然见过姜云的喜怒哀乐,自二人大婚以来,太子殿下看遍人间。 这个灵慧也坚毅的女人,分明有着不亚于他的沉重过往,却偏偏好似融融春日里的一泓清池,流光微漾,明媚安闲。 他竟然有些好奇,好奇她的胆量与韧性可有边界。 最为惨烈的真相已然揭开,素来深沉的太子,恍然却也不愿隐瞒细枝末节。 “想知道么?” 姜云轻哼一声,如同赌气似的。 明燎低下头,似温柔、也似引诱地看着她:“想听么?” 这一瞬,故作平静的女子,一身恍若真意的娇柔倏忽而散。 两种说辞似乎相仿,实则却也大有不同。 明燎再一次直截了当地打破默契,如同刨根问底一般,誓要掀开本来面貌。 姜云慢吞吞地抬起头,直直与他目光相接。 仿佛灵机一晃,在这平平无奇的午后闲暇时,太子殿下决心坦诚。 无论是他,还是她,竟都到了揭露本性的时候。 姜云本有许多疑问。比如,她想问他,为何决意亲口剖明真相,为何不能顺着她的心,把那一段阴霾与晦暗丢到一边。 然而,她的夫君,眼底干干净净,只有一片澄澈清明。 刹那之间,豁然开朗。 心绪在他的目光之中散落红尘,成为不值一提的人间俗话。 姜云敛净虚伪,郑重回答:“想。” 明燎轻笑:“先皇后自知计划败露,走投无路之时,恶念迭起,欲以血脉亲情,谋贺将军之性命。只可惜——” 他噙着一道清雅的笑,仿若呢喃一般:“贺将军武艺非凡,及时避开要害。反观先皇后及其亲信,被逸散的内力波及,毁坏咽喉,蒙蔽五感,以致在惊变之中误伤太子,足可谓是罪不容诛。” 姜云微微一怔。 明燎淡然问道:“害怕么?” 姜云眉梢轻扬,故作惊讶:“殿下比我想象之中温柔许多。” “骗你的。”明燎低低一笑,怡然自在。 而姜云也不露丝毫意外,仿佛早有所料一般。 在漫延的炽热之中,明燎的声音越发柔和:“如你所言,自食其果。” 姜云下意识地叹了叹。 那一片骇人的烫伤,只是太子的苦肉计,他只是为了蒙骗天子。 做给天子看的戏,当然不能草草收场。明燎不会容许旁人说出真相。 自食其果。 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以太子的性情,岂会浪费如此巧心——这一场直指贺周的阴谋,必也尽数应在先皇后的身上。 体肤、知觉、乃至声音,都毁在她的狠心绝情里。 姜云的心紧紧揪着,绕作一团繁复情思。 顾不得上下尊卑,她慢慢抬起手,在他的眉眼之间轻轻描摹。 朝中盛传,太子殿下睚眦必报,喜怒无常。 姜云似叹非叹地轻声问道:“陛下知道么?” 明燎不答反问:“你想瞒过陛下?” 姜云失笑:“果然。” 顿了顿,她略有疑虑地抬起头:“殿下不怕适得其反?” 明燎对贺周的信重和关心,已经远远超出君臣本分。贺周对明燎的尊敬和忠诚,也绝非旁人能够企及。 有这样的储君与大将,对皇帝来说,只意味着威胁。 而且…… 姜云微微一叹,终究还是低声坦言:“倘若您真的救了贺将军,为君、为父、陛下只会更想杀他。” 一位甘心犯险的储君、一位牵累太子的大将……这对兄弟的处境堪称危险,帝王统御四海,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 明燎闻声挑眉,不乏意兴地看着她。 姜云追问:“难道不是?” 明燎的笑意逐渐加深:“太子妃此言有理,但……” 他稍稍俯身,翻腾的气息滚滚而来,几乎溢在姜云眼底。唇齿之间张张合合,流出一道低沉笑声,在姜云耳边化为牵绊。 似乎,有些太近了。 姜云下意识地绷紧身子。 他的下颌,已然抵住柔软的青丝,堪堪停在朦胧的软幕之前。 如瀑如云,若隐若现。隔着鬓发,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太子妃聪慧多谋,却偏偏于此一道毫无经验。姜云,你的心思太重了。” 姜云微微皱眉。 若说她绝不擅长的事…… 明燎的声音极为轻微,牢牢锁在眼前方寸:“与父亲打交道,要懂得适时示弱。就算是陛下,偶尔也有慈爱之心。” “莫忘了,陛下对东宫尚有亏欠。若不趁他仍怀歉疚之时索要弥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您……”姜云失笑,“您可真是……” 只是这话堪堪出口,笑意尚且将明未明,她却忽然顿住了。 未尽之言陡然消散,苦楚与复杂仍在漫延。 姜云,在心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