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第一幼崽》 一(小师姐真是个好人!...) 时至初冬,四下便显得寂静辽阔许多。 灰蒙蒙的雾混杂着冰碴与雪屑,悄无声息渗进空气里头,即便咬不着,也像极了脆生生的冰淇淋饼干。 透过窗棂向上看去,能见到凝结成条的道道冰棱,至于更远的方向,伫立着连绵不绝的玉白高山—— 天空投下淡蓝色阴影,云和雪则是一团又一团的纯白。仙门灵气盘踞,自天边引出和煦温暖的淡黄色微光,如同丝带绵延数里,穿梭于群山之间。 冬日的鸟雀消匿无踪,少了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声响,在一片宁寂中,踏雪而过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你们听说了吗?掌门他女儿,就秦萝,昨日从寒霄峰半山腰摔下去了。” “这事儿谁不知道?那小祖宗闯祸闹事也不是头一回,这次幸亏有法宝护体,才没受太重的伤。” “这天寒地冻的,她独自一人去寒霄山做什么?我还听说,秦萝被发现后一直呆呆愣愣的,好多事情记不起来,像是摔坏了脑子。” “不会吧?虽然那孩子平日里挺淘气,但……希望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人声夹杂着簌簌雪声,从极近的地方慢慢飘远,直至越来越小,没办法被听见。 窗棂旁的人影微微一动,日光摇曳,映亮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 这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一动不动坐在床头。 她生得白皙漂亮,颊边有几分婴儿肥,被衣领上的绒毛一裹,如同软绵绵圆乎乎的白团子,粗略一瞧,倒和雪景有了点交映相融的意味。 房间内再无旁人,女孩却茫茫然摸了摸后脑勺,用低不可闻的音量软声开口:“他们……是在说我吧?” [呸呸呸,别听他们瞎说。你初来乍到,不怎么适应而已,哪是什么“摔坏了脑子”。] 另一道声音凌空响起,话至中途,多了点忧心忡忡的迟疑:[不过秦萝啊,你命有大凶,一生中劫数不少。这修真界处处凶险,千万小心。] 秦萝认真点头。 在昨天以前,她一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朋友,没想到捉迷藏时一不小心摔下楼梯,再睁开眼,所见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脑海里响起的声音自称[见习天道],据它所说,这个世界名为“上清”,因灵气汇聚,生出了千家百派的道法争鸣。 上清界地域辽阔,横贯九州,不但有剑道、丹道、法道、生死道、鬼道、食道等等修真门类,更有多如繁星的宗府林立,其中三山四宗五大世家坐镇南北,威名赫赫。 至于这具身体,便是四宗之一苍梧仙宗的掌门之女。 [你本应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但你爹身为正道剑圣,结了不少仇家。在你一岁那年,有邪修潜入仙宗内门,对你下了摄魂咒——没成想当年的天道不管事,稀里糊涂一弄,摄魂变成换魂,让你和大千世界里的另一个女孩互换了。] 昨天醒来后,那道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这样解释:[如今世界法则重新洗牌,我们在逐一解决过去留下的烂摊子。虽然很是突兀,但还请你慢慢习惯全新的世界。] 秦萝不喜欢虽然和但是。 比如福利院里陈姐姐的“虽然青椒难吃,但对你们的身体很有好处”,学校秦老师的“虽然这个知识点不容易弄懂,但你们一定要把它吃透”。 先是站在他们这边,直截了当指出大家心里的念头,看上去通情达理,然而一个“但”字出口,就立马带了无可奈何却不容反抗的意思,让人不得不遵从。 对于天道而言,那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秦萝看来,却是过往人生的杳然无踪—— 像是被骤然戳破的气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咻地窜上天空,见不到影子。 七岁的小朋友听完吸了吸鼻子:“那我……见不到陈姐姐秦老师和宋院长了?” 天道老实回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的。] 于是白团子的眼眶开始明显泛红:“苏萌萌薛小可,也看不到了?” 年轻的见习天道见不多识不广,莫名有点慌:[是、是吧。] 于是白团子的眼珠被水花染成汪汪的荷包蛋:“春天花花福利院……” [嗯,没错,它也——诶诶诶你别掉透明含盐溶液,不是,别哭啊!] 救救救救命啊! 身为天道,它精通治国之策,也对通天术法了如指掌,然而翻遍记忆里的典籍书目,对于如何哄好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古往今来竟找不出任何标准答案。 这是个横贯古今的历史性难题。 天道罕见地手足无措:[等等!有有有办法!你听我说!] 秦萝抿着唇,低着脑袋擦眼泪。 她知道哭鼻子不好,尝试着努力忍耐,然而心里明白要懂事听话,眼眶里的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下来。 如今冬雪纷飞,小女孩的抵抗力本就不好,这会儿一掉眼泪,眼眶和脸蛋全都成了簌簌薄粉,粉色一直蔓延到颊边软绵绵的肉上,仿佛还渗着水光。 天道的语气更软几分:[修真界以灵气锻魂炼体,只要修为抵达一定境界,就可以穿梭于大千位面。到那时候,别说春田花花福利院,连摩尔庄园都能去玩一遭。] 它看见秦萝头顶的呆毛晃了一晃。 她问:“真的?” [绝对真!骗你是小狗!] ——在小孩儿看来,“骗你是小狗”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说服力杠杠的。 秦萝毕竟只有七岁,即便再懂事,遭遇此等剧变,也还是在房间里用了整整一夜接受现实。直到这会儿坐在床头,才开始认真梳理自己的处境。 [那个和你互换的灵魂闯了不少祸,仗着掌门之女的身份横行霸道。] 她刚进入这具身体不久,记忆没能完全融合,仍是模模糊糊的。天道小心翼翼阐述现状,时刻关注她的神色:[她在宗门里的名声不太好,也没什么朋友。] 在它的印象里,秦萝在福利院人缘绝佳,身边总是围着大大小小的小朋友,此刻这般境遇,落差定然很大。 它话音方落,屋外便扬起一串敲门声。 秦萝抹抹眼眶,应了声“请进”。 木门被打开时,寒风也呼呼啦啦一并闯进来,其中一些撞在秦萝侧脸,让她忍不住咳了一下。 来人身形微顿,迅速把门关紧。 进屋的是名少女,年纪很轻,大概在十六岁上下。因用一袭面纱遮掩了下半张脸孔,秦萝没办法看清她的容貌,只能瞧见一双清清泠泠、略显阴沉的柳叶眼。 这是她娘亲的亲传弟子,楚明筝。 秦萝努力在脑子里梳理关系。 她爹爹秦止用剑,娘亲江逢月则是闻名天下的乐修,一手琉璃骨笛出神入化。楚明筝是被夫妻两人收养的孤儿,听说音律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可惜—— 目光掠过少女面上的白纱,秦萝眨了眨眼睛,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视线。 修士们时常离开宗门,要么降妖除魔,要么参与秘境历练。 楚明筝在一年前的秘境中突逢意外,身中无名剧毒,不但容貌尽毁,还丧失了全部听觉,只能通过唇形分辨别人的话。 身为一名乐修,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模糊的记忆里,秦萝能看出小师姐过得不好。 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天赋异禀,才被江逢月收入门下,如今听不见声音,无异于乐修一道从此夭折,再也没有突破的可能。 江逢月心疼徒弟,将她留在门派好生休养,可惜宗门里的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曾经的秦萝就是其中一个。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在秦萝有限的记忆里,楚明筝于她,是个抢走了父母宠爱的坏女人。 明明她才是娘亲的亲生女儿。 为什么爹娘总要让她向小师姐多加学习,虽然她的筝弹得并不出色,可她每天每天都在努力。 团年饭也是,家中聚餐也是,为什么非得把那个人带在身边。 许许多多的抱怨凝在一起,直到楚明筝由天之骄子陨落的那天,轰然爆发。 然而事实是,秦萝嘲笑、冷待、讽刺过她,而今躺在病床上,唯一前来看望的人,居然只有这个小师姐。 察觉到床上小女孩的怔忪,楚明筝握紧手中瓷瓶,微微低头。 师尊与秦前辈去了幽州除妖,临走前将秦萝托付给她照料。她知道自己不讨这孩子喜欢,与秦萝相处时,从来都小心翼翼。 “你体内沾染了寒气,太烈的药有损经脉,需要用温和的丹丸日日调养。” 楚明筝递出瓷瓶,被一双莹润白嫩的小手接过,她动作小心,没碰到秦萝指尖。 ——自她身中剧毒,秦萝曾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死死盯着她脸上可怖的伤疤:“以后别碰我,真恶心。” 床上的白团子乖乖接下,恍惚之际,楚明筝看见秦萝轻轻张了张嘴。 她懂一些唇语,认出那两个被耳朵排斥在外的字。 ……谢谢。 “小师姐,”秦萝在心里悄悄道,“我说错话了吗?她怎么愣住了?” [之前那个秦萝从没对她讲过这句话吧。] 见习天道懒声答:[楚明筝相当于你爹娘的养女,自从中毒以后,秦萝对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差。] “可她还是来给我送药。” 秦萝恍然大悟:“小师姐真是个好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天道听罢哼笑一声,没解释更多。 七岁的孩子太小太小,秦萝又从小生活在爱意的包围之中。 它很难让她明白寄人篱下的进退两难,也不忍心告诉她,楚明筝并非不计前嫌,而是一步步走在艰难的夹缝里,竭力平衡与她、与她爹娘的关系。 这是种没有选择的困境,对于自小被收养的楚明筝而言,最大奢望就是不被讨厌。 秦萝哪里明白这样多的百转千回,一边往嘴里塞了颗圆滚滚的小丹丸,一边板着圆脸认真思考: 小师姐对她这样好,她以后也要对小师姐好好的。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小师姐带来的丹丸带着淡淡水果香,咬在口中软软糯糯,如同吃着软糖。 楚明筝还在那句“谢谢”里愣神,猝不及防,与秦萝四目相撞。 雪一样的腮帮子随着咀嚼一鼓一鼓,因为吃了甜食,小女孩的双眼诚实地弯成月牙。 那双眼睛里盛有活泼的喜悦,除此之外,似乎还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类似于崇拜,或是感激,亮盈盈悬挂在眼底,仿佛能一股脑撞进她心口。 楚明筝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暗暗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一个晃神,左侧脸颊嗡地一痛。 附着在她身上的剧毒无名无解,即便是药王谷里德高望重的医修,看罢也只能叹气摇头。 随着时间流逝,此毒已经渗入五脏六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引来刺骨疼痛,需要涂上药膏缓解。 “抱歉……” 伤疤像在被火灼烧,楚明筝稳下心神:“我得去擦药。” 秦萝最讨厌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楚明筝特意出了房门。 她被滚烫的痛意折磨得没了力气,勉强掀开面纱,靠在墙上拿出铜镜,只需一眼,就能见到整张怪异的面庞。 毒素集中在左脸。 少女原本生有一副精致温和的模样,双目细长、鼻尖小巧,弯弯如新月的眉眼映着莹白肌肤,十足漂亮。然而自下巴往上,整张左脸仿佛被火焰灼烧过,遍布狰狞的深红色疤痕。 她看了一眼,眸中阴影更深。 秦萝讨厌她,楚明筝不是普度天下的圣人,自然也不喜欢那个恃宠而骄的小孩。 可她没有办法。 身为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女,楚明筝之所以能进入仙门大宗,全因得了师尊的善意。 她在这些年间拼了命地修炼,一步步成为长辈们口中最有前途的天才乐修;无论秦萝如何吵闹,都时刻保持一个姐姐应有的体谅与温柔。 她只是……不想让师尊失望。 冰凉的药膏被涂抹在深红伤疤,楚明筝自厌地加重力道。 她不想辜负师尊的期望,如今却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人。既然解毒已是无望,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当她是个笑话。 她明明已经那么那么地努力,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到。 寒冬的冷风吹得双眼发涩,楚明筝听不见四周的声响,却感受到身侧一股暖呼呼的风,带着甜甜奶香。 少女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 秦萝正在看她,或是说,在看她脸上那块骇人的伤疤。 “怎么出来了?外面冷,你先回房——” 楚明筝匆忙侧过头去,心口突突跳个不停,然而话音未落,身前的秦萝竟直直立在原地。 没有预想中鄙夷与厌恶的神色,小女孩圆鼓鼓的脸颊映衬着同样圆乎乎的双眼,睫毛一眨,从眼眶生出浅淡的红。 这是快要哭出来的征兆,她一定把秦萝吓坏了。 楚明筝本想说“对不起”。 可她的嗓音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秦萝张开了薄薄的唇。 一切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发生在初冬清晨的梦。 雪团模样的小女孩踮起脚尖,环住她的后颈往下压,让楚明筝与自己的视线位于同一条水平线。刚从被窝里出来的小手绵软暖和,覆盖在寒冰一样的皮肤上,晕开一层温暖的浪。 楚明筝看见她道:“小师姐,是不是很疼?” 像这样的疼痛,她早已经习惯了。 楚明筝想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在下一瞬,秦萝仰头靠得更近了一些。 热腾腾的奶香伴随着绵绵呼吸,轻飘飘扩散在她脸颊。一根圆圆的拇指在伤疤附近揉了揉,秦萝鼓了鼓腮帮子,轻轻吸入一口气。 “呼——” 在凉丝丝的呼吸里,拥有圆润杏眼的女孩对她说:“不怕不怕,痛痛都被吹走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秦萝她,她怎么能这样——...) 秦萝的脑回路很简单。 孩子的脑袋装不下太多东西,却已经能明白你来我往的道理。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起,身边就只有小师姐在无微不至地照料。做人应当懂得知恩图报,更何况小师姐温温柔柔,令人感到心安。 秦萝喜欢这样的感觉。 孩子的世界与成年人大不一样,不用担心倾吐情绪之后的尴尬。她喜欢就是喜欢,想要亲近什么人,便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 尤其是见到楚明筝脸上伤疤的时候。 说老实话,秦萝最初被吓了一跳。 那并非多么美好的景象,疤痕盘踞在少女凝脂般的皮肤上,平添惹人心悸的狰狞可怖。在初冬朦胧的雪雾里,她见到小师姐闪躲的动作,以及毫无血色的唇。 [她这是毒发了。] 天道沉声解释:[这种毒极狠极烈,发作起来剧痛难忍……真可惜,楚明筝本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秦萝算不上聪明,心里却隐隐约约明白:在那样难受的情况下,小师姐之所以走出门外,是因为不愿吓到她。 许许多多的记忆浮上心头,像水里咕噜噜的泡泡。 她想起这具身体曾经说过的冷嘲热讽,想起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关于“丑八怪”、“聋子”和“废物”,也模模糊糊见到一个女孩的影子,袅袅婷婷、皎如秋月。 小师姐曾是个名震仙宗的天才。 现如今,她却听不见声音也见不得旁人,就连剧毒发作,都要小心翼翼地去想,千万不能吓到其他人。 ……她该有多难过啊。 “小师姐,还疼吗?” 清甜热气涌上前来,楚明筝猝然回神。 直觉告诉她,秦萝和以前不太一样。 自打昨日从山腰坠落,这孩子便一直懵懵懂懂,看她如同看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秦萝自称识海动荡,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可就算记忆混乱—— 秦萝的眼睛很亮,鼻尖与她只有毫厘之距,肉乎乎的手掌则搭在她后颈,软软绵绵。 楚明筝立在原地,身后是大雪封天、霜寒万里,在她脸颊之下,却悄悄淌过一缕滚烫的热流。 太热了。 她不习惯如此亲近的触碰,慌乱后退一步,迟疑瞬息,才稳下心神开口:“今日……有新弟子拜入玄机峰。师尊传来信函,你若无事,可与那人来往一二。” 苍梧仙宗道法众多,秦萝楚明筝一类的乐修居于闻月峰,方才被提及的玄机峰,则是法修的地盘。 秦萝一时半会儿有些懵:“那人是谁?” 她瞧见小师姐顿了一下。 楚明筝:“你曾孙。” 秦萝觉得很恐怖。 虽然天道向她科普过,修真界里年龄不是问题,同样是一对姐妹,姐姐二十多岁嫁人,或许妹妹要等到千百年以后,才能遇上一名如意郎君。 可是她才七岁!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为什么要被人叫作曾奶奶呜呜! 楚明筝重新戴上面纱,在前往玄机峰的间隙,向她介绍了那位曾孙江星燃。 江星燃与她母亲是同族,中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辈分。 江家位于繁荣富庶的沧州,乃是五大世家之一。江星燃身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虽然天赋异禀,却被养出了一堆臭毛病,这回拜入仙宗,听说是受到家长强迫,想让熊孩子好好吃一番苦头。 秦萝听得认真,直到跟着楚明筝出了小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她们正位于闻月峰中,仰头遥遥望去,崇山峻岭一重接着一重,因为距离太远,全都成了鼓鼓囊囊的雪白。 就算坐上小汽车,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抵达另一座山峰吧。 尚未融合的记忆杂乱无章,秦萝试图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小师姐凭空拿出一本深褐色旧书,书页一翻,整本书居然瞬间大了十倍不止,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毯,飘飘然浮在半空。 她没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哇”。 这会儿秦萝总算想了起来,小师姐绑在腰间的锦囊叫作储物袋,类似于多啦a梦的神奇口袋;那本书则是用来御器飞行的法宝—— 按照惯例剑修御剑、刀修御刀,可楚明筝一个吹笛子的,总不能把乐器踩在脚底下。 “上来吧。” 古书乖乖落在地面,楚明筝轻车熟路行至其上。若是以往,她总会尽量避免向秦萝搭话,今日却不知为何,迟疑着继续道:“等你修为到了筑基,也能随心所欲操控此类法宝。” “真的?” 秦萝快快活活跳上书页,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白白的小虎牙:“我可以不用书吗?” 她的情绪毫无遮掩,嗓音里带了甜腻腻的笑。向来孤僻少言的少女微微抿唇,低声回应:“自然是全看你的喜好。” 小朋友双眼里的惊喜简直要溢出来。 当初和福利院里的朋友们看电视时,大家都很崇拜能够御剑飞天的侠客。秦萝本是兴致勃勃,想起远在他方的伙伴,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酸。 好在天道叔叔告诉过她,总有一天她能回去,带着大家飞去摩尔庄园。到那时候,她一定要给每个人都送上一件飞天法宝,至于她自己…… 秦萝很认真地思考,御剑飞行的确帅气,但在修真界太过常见,很没有个性。 与它相比,仙鹤和七彩祥云似乎更加特别。如果能找到一根飞天扫帚,她还能在万圣节派对上扮演魔女。 秦萝左思右想,两眼放光地拉了拉楚明筝袖口:“小师姐小师姐,你觉得御床飞行怎么样?别人站着飞,我们能躺着飞睡着飞,一定很舒服。” 试想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她躺在床上盖着热烘烘的被子,整个人舒舒服服蜷成一团,小床越升越高,穿梭在雪花、山川和云朵之间。东风一吹,她并不觉得冷,伸手就能碰到天。 哇,想想就觉得有趣。 秦萝想得入神,古书腾空的刹那,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手腕。 楚明筝身形微僵。 她中了毒,面上又是如此不堪的模样,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不敢触碰,唯恐染上同样的毒素。 ……秦萝定是摔糊涂了。 考虑到她修为不高,楚明筝特意在四周设下防风阵法。冬风被阻拦在结界以外,只有冷空气仍在簌簌淌动。 眼睁睁看着地面越变越小,秦萝情不自禁睁大眼睛。 飞行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再作为支撑,整个人如同随风而动的羽毛。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远离,直至最后,整座山峰都成了隐匿云烟里的黑白水墨画,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漂浮着纯白的云朵。 秦萝伸手抓了一把,原来不是,也没有甜滋滋的味道。 古书一路前行,玄机峰随之显露身形。 与四周清一色白茫茫的山峰相比,这座山显得格外突出。法修擅长符文阵法,玄机峰处处设有法阵,降温的升温的比比皆是,让一座山峰有了截然不同的四时之景—— 此处还是生机盎然万物回春,前行数米,立马就成了幽谷积雪,朔风连天。 “小师姐小师姐!你看桃花!” 袖口又被拉了拉,楚明筝顺势低头,望见一片清雅朦胧的薄粉。 那种景象不过源于十分简易的阵法,对于修士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却很感兴趣,脆生生继续道:“那里和春天一样暖和吗?” 她不擅长回应这样的热情,拘谨答了声“嗯”。 秦萝兴致更高:“我们以后能去摘桃子吗?” 楚明筝瞥见她眼底快要溢出来的笑。 那目光里不掺杂丝毫别的东西,腾涌一般向她而来。 自从身中剧毒,向来只有同情、鄙夷和怜悯环绕在她身边,楚明筝恍然地想,已经许久没有人如这般朝她笑过了。 快乐仿佛拥有蔓延滋生的魔力,心里闷闷的重压莫名轻了一些。 她嘴笨,还是答:“……嗯。” 御器飞行速度极快,秦萝见到她曾孙时,首先望见一身明晃晃的黄衣。 若是其他人,定会一眼看出那身明黄外袍价值不菲,鲛丝与天蚕丝交叠勾缠,于日光下淌出宛如流水的虚影。广袖裁剪得当,随风而起之际,扬出蝴蝶振翅一般纤美流畅的弧度。 衣袍主人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一手握着书册,另一只手抓了几颗浑圆果子。 他生有一张凌厉夺目的相貌,睡凤眼纤长微挑,眉宇如墨,鼻梁高挺,虽然五官尚未长开,却已能窥见几分恣意风华。 秦萝眼里的江星燃:哇塞!这个男孩子!头发比她还长! [崽,你千万要小心。] 见习天道在她识海中冷哼一声:[这臭小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对你的好感度只有—10,接下来定会百般刁难,让你下不了台阶。] 秦萝琢磨好一会儿它的话,最后挠挠脑袋:“天道叔叔,他的裤子很好玩吗?” 天道:…… 大失策,小孩听不懂什么叫“纨绔子弟”。 她在这边同天道讲悄悄话,没发觉不远处的江星燃眉梢一挑,显出几分挑衅的味道。 江家所在的沧州城池林立,可谓一等一富庶。他被送来这大山深处,本就极为不耐烦,后来还被爹爹再三嘱咐,要与自己的曾奶奶处好关系—— 呸。 就这还没他高的小丫头片子,想让他叫一声“奶奶”? 他可听说了,秦萝此人顽劣不堪,是苍梧仙宗里的万人嫌。 两人曾经匆匆见过一面,对方仗着辈分趾高气昂,把江星燃呛得急火攻心,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 黄衣男孩用力握紧拳头。 如今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八岁男人,一定要找回场子,给秦萝一点教训! “楚师姐。” 江星燃欠身,向楚明筝简单行礼,旋即话锋一转,略微扬眉:“还有……秦萝小妹妹。” 他把后面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做好了秦萝破口大骂的准备,没想到那丫头晃了晃毛领里的脑袋,居然咧嘴一笑:“你好哇!” 八岁的确要比七岁大,这是幼儿园小孩都会做的大小比较。 ——太好了,她之前还担心会不会被叫作曾奶奶! 江星燃:? 等等。 这啥啊?这是秦萝?她不应该气急跳脚,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模样吗?难道她脑子被石头砸了?哦对,她昨日似乎真的从半山腰摔了下去。 眼角无声一抽,稚气未脱的男孩轻扯嘴角,扬声又道:“几年不见,你的修为怎么还是炼气三重?我都快炼气巅峰了。” 天道不乐意了:[炼气三重怎么了,这臭小子拽什么拽!秦萝,你也是难得一遇的天灵根,之前修炼进度缓慢,那是因为魂魄与身体并不相融,发挥不了全部实力。如今神魂归位,今后他们都得跑着追你。] 一番话出口,江星燃只觉长出一口恶气,手中果子转了个圈。 说来奇怪,秦萝天赋绝佳,修为却一直卡在原地,进步一阶难于登天。不过这并非他关注的问题,对于江小公子而言,最期待的还是亲眼见到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如预想中一样,秦萝吸了吸气,鼻尖染成桃花一样的粉色,略微睁大眼睛。 没错!就是现在!她要开始跳脚骂人了!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秦萝两颊像松鼠似的一鼓:“炼气巅峰……你真厉害!” 在她的记忆里,上回与江星燃见面的时候,他还只是炼气二阶。 要是她也能进步这么快就好了。 [崽,]天道呜呼哀哉,[他的那句话,不是这样回的。] “那应该怎么回答?” 秦萝老老实实:“可我的确是炼气三重,他说的没错呀。院长说过,要虚心接受自己的不足。” 天道:…… 虽然觉得不对但没办法反驳是怎么回事。 江星燃懵了。 这丫头究竟在耍什么把戏,她的心思如此之深……他居然一点也看不透,不愧是臭名昭著的苍梧头号祸害! “你,我——”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原先准备了不少反击的话,这会儿全盘忘个精光。 瞥见秦萝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果子瞧,小少爷再接再厉,不信邪地冷哼:“这是我从沧州带来的冰凌果,没见过吧?我今日心情好,赏你几个见见世面。” 此话一出,楚明筝皱了眉。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储物袋里的天灵地宝多不胜数。冰凌果固然珍贵,于她而言却算不得稀罕的玩意儿,过去也有人试图在她跟前显摆,被讽刺了个狗血淋头。 “江师弟,秦萝是出于好意前来见你,还请不要——” 一场骂战在所难免,她正要上前制止,却见身边的小女孩欢欢喜喜伸出双手。 楚明筝:……? 江星燃:……? 江星燃眼睁睁看着秦萝接下冰凌果,把其中大半送到楚明筝手中,末了仰头朝他一笑。 圆鼓鼓的婴儿肥映着白茫茫的雪色,那臭丫头的双眼闪闪发亮,尾音则是软软发甜:“谢谢江哥哥。” 她确实没见过这种果子。它如此珍贵,江星燃还愿意同她分享,真是个大好人。 小师姐也是,天道叔叔也是,她该有多幸运,才能遇上这么多好心肠的人。 江星燃:“。” 这啥,这啥啊。 秦萝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什么叫“江哥哥”嘛!她她她干嘛要这样叫!这是耍赖,作弊! 他头一回体会到何为手足无措,脸上涌起莫名其妙的热。一旁的楚明筝迅速瞧他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不可思议,大大咧咧的江小少爷居然脸红了。 秦萝咬一口凉丝丝的果子,视线骨碌碌一转,落在他手里的书册上。 “这是《挟剑寻踪录》,记录有九州之内的山川河流、奇珍异兽。” 江星燃别开视线,余光扫见秦萝眼底的亮色,支支吾吾又道:“你若是想看,我、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借给你。勉为其难。” 啊啊啊可恶!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啦!他一个来吵架踢馆的,为什么会既给果子又送书!有点出息啊江星燃! [好像……解决了?] 事情发展完全超出轨迹,饶是天道也有些发愣,停顿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撞上不少麻烦,如今看来,也不似想象中那样糟糕。] 它说着放柔语气:[崽,近日位面不稳,我即将要去修补另一处漏洞。你灵魂错位,是我们天道的失职,为了让你尽快融入修真界,我会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不过千万记住,天机不可泄露。] 秦萝一怔:“天道叔叔要走了?” 她对礼物并不在意,唯一关心的是它要离开。 浑厚的男音里多了几分笑意:[我若是有空,便会回来看你。修真界危机四伏,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嗯嗯”两声,信誓旦旦:“我、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天道:…… 天道:[崽,在修真界,一百岁那叫早夭。] 旧秩序留下的烂摊子一大堆,它不宜久留,很快与秦萝道别离开。 一旁的楚明筝与江星燃做了商议,由她领着两个小孩在仙宗转上一圈,从而熟悉门派环境。 对于留下的礼物,天道没有多加透露。 它来去匆匆,当识海里的声音消失不见,秦萝再度抬头,不由瞬间愣住。 小师姐还是那个小师姐,江星燃也还是那个江星燃。 只不过在两人周围,凭空浮起了几行半透明的小字。 天道贴心至极,猜出秦萝识字量不多,非但全部用了简体文字,居然还在上方标有拼音。 江星燃身边是:[江家继承人,火系天灵根。纨绔子弟,桀骜不驯,好招摇过市、挥霍金银……] 诸如此类的文字啰啰嗦嗦一大堆,如同游戏设定,明明白白列了一条又一条。 秦萝迅速掠过,见到小师姐身边的字迹,头顶嗡地一响。 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啊。 她找到了。 江星燃的小字呈现出火焰似的红,楚明筝则是清清淡淡的翠竹青。 行行汉字间,一句话横冲直撞,径直闯入她眼中。 [……身中剧毒“焰狱”,久受折磨。终因心魔渐生,残害同门,被诛杀于苍梧仙宗。] 秦萝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小师姐的一生止步于文字末尾,最后那句话,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七岁小孩已经过了对死亡茫然无知的年纪,在砰砰心跳里,感受到自脊背生出的丝丝寒意。 温温柔柔的、唯一愿意照顾她的小师姐……会死吗? “仙宗极大,不知二位欲要去往何处?” 楚明筝的声线划过耳边,柔和得听不出太多情绪。秦萝想开口说话,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天道有言,天机不可泄露。 说到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迄今为止遇到过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解开一道奥数题。 头一回面临命中注定的生死抉择,秦萝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一团浆糊,急得想要掉眼泪。 可院长说过,哭哭啼啼不能解决问题。 她已经上了小学,不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必须靠自己想出一个办法。 小师姐身上的毒失传已久,连医修也说不出种类。那应该是非常古老的品种,秦萝唯一拥有的信息,是知道它的名字。 名字。 秦萝心头重重一动。 一旦知道名字,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能找到那种剧毒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小师姐。” 感受到袖口处的拉扯,楚明筝垂眸低头,顺着明朗日光,对上一双漆黑澄澈的圆润眼瞳:“我们去藏书阁好不好?” 此时她不会知晓,因为这一次对视,命运的齿轮悄无声息发生了偏折,结出全然不同的因果。 紧闭的、逼仄的死路轰然打开,在死局之后,是无人知晓,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楚明筝只是想,秦萝的眼睛真亮啊。 于是她答:“好。” 江星燃是个法修。 法修的武器五花八门,例如扇子丝带桃花枝,江小少爷别出心裁,用了盏莲花模样的琉璃灯。 他已至炼气巅峰,虽然吃力,但已能驾驭法器浮空。莲瓣浅粉,隐有透明,渗了些莹白的雪色与阳光,当莲花瓣瓣绽开,纯净灵气凝成实体,如烟似雾环绕其间。 秦萝看得目不转睛:“这朵花有名字吗?” 法器皆有称谓,例如楚明筝的古书就叫[纵山河],她觉得这么好看的灯,一定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江星燃思忖片刻,扬了扬鼻尖:“这是我爹昨日送来的宝贝,专为我炼制而成,至今尚未取名。” 他说着停下,轻轻一咳:“方才我阅读那《挟剑寻踪录》,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名号给它。” 他的语气神神叨叨,成功吸引了小姑娘的全部注意力。不出所料,秦萝果然好奇发问:“那你想到合适的名字了吗?” “也不是特别惊艳的名字,普普通通吧。” 江星燃迎风摆头,把眼前一缕碎发晃开:“你且听好,我这灯打算叫——[至尊琉璃七彩闪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绝世神灯]。” 楚明筝眼角一跳。 怎么说呢……好像的确是八岁孩子喜欢的风格。 秦萝再呆,也能品出这名字不是一点半点的奇怪。 江星燃瞧出她的神色古怪,梗着脖子道:“修真之人,哪能一味地墨守成规。要说不走寻常路,我听说在你们闻月峰,有个师兄的法器还叫[退堂鼓]呢。” 那他岂不是每天都在打真的退堂鼓! 秦萝露出有些震惊的表情。 “不懂了吧。” 江星燃嘿嘿一笑,对这种反应很是受用,得意扬起下巴:“不止这个,有位剑道大能的剑叫作[打狗棒],意思是‘跟他打架的人全是小狗’。架也打了人也骂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举两得。” 秦萝刚开始成形的修□□观彻底一歪。 是她狭隘了。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人的智慧果然无穷无尽,这样相比,江星燃的取名居然不再显得那么惊世骇俗。 秦萝被成功洗脑:“你好厉害!” 楚明筝:…… 她开始认真思考,应该如何才能不让秦萝受到这熊孩子的摧残。 看来秦萝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相处嘛。 江星燃嘚嘚瑟瑟:“我取名很有一手的。以后学有所成,每人都要取一个自己的道号,你若是想不出,可以来向我请教。” 楚明筝:啊虽然知道你是好心,但还是不要了吧。 偏偏秦萝摔了脑袋,居然一本正经问他:“你已经想好自己的道号了吗?” “当然。” 江星燃环顾四周,朝她神秘兮兮勾勾手指,刻意压低声音:“这是个秘密。既然你迫切想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 楚明筝:“。” 骗人,你明明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快来问我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了”。 她没有掺和小朋友之间的对话,在缓缓前行的云雾里,瞥见江小少爷张开了殷红的嘴唇,吐露那四个魔鬼般的字句。 “傲、天、邪、神。” 楚明筝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傲天邪神。 秦萝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细细一想,对哦,这不是她小学同学的企鹅网名吗。 “我知道我知道!” 小小的白团子乐呵呵举手:“像这种风格,还有‘异世至尊’、‘冰之梦殇’和‘幽冥神皇’!” 江星燃愣了一下。 江星燃真情实感:“秦萝,你真是个取名天才啊!” 秦萝得了鼓舞,愈发开心:“不是我自己想的啦。还有那个,金刚无敌暴龙战神!” 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何必曾相识! 江星燃就差给她疯狂鼓掌:“天才!你担得起一声‘傲世狂君’!” 十六岁的楚明筝选择放弃思考。 她面无表情地双目望天,冷不防被一团雪白的圆球拉了拉衣袖:“小师姐,你读书比我们都多,也来帮他想一个吧。” 楚明筝有些头疼,在秦萝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却讲不出一声拒绝的话。 已经很久没有谁对她有所期待,认真询问她的感受了。 即便是这样一句随随便便的话,也能令人感觉自己正被需要。 让她想想。 能够腾翔于空,总是穿一身金灿灿的衣服,小孩子的话,应该喜欢长一点的名号。 楚明筝:“那个——” 楚明筝:“飞天翔中翔之……黄金大霸王?” 一瞬的寂静。 天地无声。 秦萝挠挠脑袋:“小师姐真是……那个,博学多才,博览群书,聪明绝顶。” ——骗人!你明明露出了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 江星燃:“嗯嗯,学富五车。” ——骗人!你明明不停在叹气! 他们俩的演技有够差劲,秦萝装不下去,一本正经拍了拍肚皮:“小师姐,没关系。虽然你不会取名,但你有我们啊!等你挑选道号的那天,我和江哥哥都会帮忙出主意的。” 楚明筝:…… 虽然但是,发誓应该拍胸脯,肚皮再往上一点点的地方。 “我就勉为其难,也帮你想想吧。” 江星燃跟着安慰:“比如那什么,葬爱神女!埋葬旧爱,凄清冷艳,多好啊。” 秦萝点头:“还有‘冰灵蝶梦殇雪泪’、‘幽梦公主’!” 两个小豆丁你一言我一语,楚明筝默默地听。 她想告诉他们,其实那些称呼一个也用不出去。等他们成长到拥有道号的那一天,回想起今日种种,只会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赧脸红。 大人与小孩隔着千山万水的分水岭,长大以后,他们会更加成熟,更加稳重,也更懂得成人世界里的秩序与规则,明白如何才能变得体面。 然而楚明筝终究没有开口。 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他们更加纯粹,更加自由,也更懂得遵循心中所想,保留最为真实的本真—— 勇敢地、毫不犹豫地表达喜欢,并不是羞于启齿的事情。 那是所有大人都丧失了的能力。 而且……秦萝说,她有他们。 也许那只是孩子一时兴起的漂亮话,可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正被挂念着的。 孤单久了,哪怕只得到一个微笑,也能让人感到微茫却磅礴的满足。 像一颗糖融化在心尖,甜意渐渐沁开,直至溢满整片心头。 山间清风裹挟着浮玉般的白雪,抚过薄薄一层面纱。 在叽叽喳喳的童音里,少女默然不语,露出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小师姐,晚安哦。...) 藏书阁位于南面的采云山,从玄机峰一路而下,能将门派中的景色尽收眼底。 楚明筝耐心介绍:“那是醴泉山,一年四季风景秀美,其中镜月湖尤为著名。” 被她点名的山峰算不得高耸,轮廓却是流畅漂亮,山体两边云蒸雾绕,可见飞泉磅礴,分不清雪色与水色。 山顶不似寻常峰峦那样的小尖,而是略有凹陷,一湖水波潋滟荡开,倒影出空蒙山雾,以及碧蓝如洗的遥遥天边。 楚明筝指向另一头,继续道:“那里则是玉浮峰,所居皆是剑修。” 剑修,应该就是电视剧里的古装大侠那种模样。 秦萝心里生出羡慕,再想想自己,却是个手拿乐器的。 修真界的神奇程度远远超出她想象,武器除了常见的刀剑棍棒,居然连乐器也能让人受伤。 小师姐和娘亲用笛子,曾经那位秦萝则是学习的筝。 想到这里,秦萝悄悄松了口气。 她反应有点呆,不怎么聪明,好在从小就对音乐很感兴趣。妈妈在世的时候,为她请过专门的古筝老师。 “剑修有什么好的。” 看出她神色里的崇拜,江星燃冷冷一哼:“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不像我们法修,能够操纵天地五行之力,其乐无穷。” 他一面说,脚下踩着的莲花灯也一并闪闪发光彩,从而烘托主人的光辉形象。 秦萝不是很懂法修,听江星燃的意思,只觉得厉害上了天。剑修用剑,乐修用乐器,至于法修……是不是会用魔法? 说起这个她可就来劲了,眼珠子哗啦啦地发亮:“江哥哥,你会变身吗?” 像月野兔和小樱那样! 变身什么的,是妖修才会干的事吧。 江星燃:“……不能。”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美少男战士,也没有百变小江魔术卡。 秦萝想了想,眼珠子继续哗啦啦发亮:“那你会用速速变大和速速缩小咒语吗?” 江星燃眼角一抽:“也不能。”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毕业生,即便他是个活生生的斯莱特林。 秦萝把要求降到最低:“那你一定能从帽子里凭空变出鸽子、把人切成两半后还原、将一枚灵石变成两枚吧?” 在之前生活的世界里,她可是亲眼见过这样的魔术呢。 ——她提出的内容越来越恐怖了好吗!他要是能做到以上任意一项,早就原地飞升变成创世神了!所以这丫头对法修究竟有什么样的错误认知啊! 江星燃:“不!会!”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魔术—— 不对。 法修居然连魔术师都比不上吗?魔术师叔叔分明告诉过她,“把人切成两半后还原”是入门级别的魔术,他也只是个入门级别的魔术师。 江哥哥,好可怜。法修,好可怜。 江星燃看着她眼里的光芒黯淡,渐渐沦为类似于同情的怜悯,气得一口气没呼过来。 秦萝这丫头果然还是很可恶!他定要找个时间秀上一把! 古书与莲花灯并排齐驱,很快到了藏书阁所在的采云山。 这座山峰海拔极高,林壁陡峭、林岫浩然,如今雪落满山,好似苍翁白首,自有风骨天成,不怒自威。 秦萝被冷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瞬,便感到一股热气涌上心头—— 小师姐走在很近的地方,把灵力一点点渡给她。 秦萝笑眯眯道了声谢谢。 藏书阁很大,来来往往的小弟子极多,像她和江星燃这样的小不点算是异类,甫一出现,便引来不少目光。 ……虽然见到她的时候,大家都露出了一丢丢嫌弃的神色。 天道设下禁令,秦萝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关于焰狱的线索,要想找到答案,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 既然是剧毒,应该和药材植物有关,而焰狱消失了好多好多年,一定不会出现在近期的新书里头。 藏书阁里的典籍千门百种、浩如烟海,听她说想要看一看植物门类的古书,连楚明筝都愣了一下。 在过往时候,秦萝最讨厌的事情便是学习和看书。 不过细细一想,这个举动也算有迹可循。 秦萝很容易被吊起兴趣,之前江星燃在看《挟剑寻踪录》,想必对她有了影响。更何况古书多有配图,孩子看书不求记忆理解,觉得有趣就好。 于是江星燃继续思考他的未来名号,楚明筝随便拿了本书守在两人身边,秦萝则从书架上取出最厚最旧的那本,小心翻开。 然后呆在原地。 糟糕,失策了。 之前看见小师姐他们身边飘浮的字迹,她全靠天道标注的拼音进行理解,如今遇上真正的书册…… 虽然旁边配了图,可由于记忆混乱,秦萝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些歪歪扭扭、长得像蜘蛛丝一样复杂的东西,是修真界里的字吗? 小豆丁信心满满地起了。 小豆丁满脸茫然地枯萎了。 秦萝刚刚踏入修真界,就遇上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开门黑。她看得两眼发直,还没想到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在寂静阁楼里,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的嗓音。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线,沙哑低沉,带着几分古怪的笑:“能看懂书上的字吗?秦萝。” 与天道一样,这声音并非在她耳边响起,而是出现在识海之中。 修真界里的人都爱这样讲悄悄话,秦萝顺势抬头,听那声音继续说:“你过来,到后面来。先转个身,然后一直往右,一个人就好。” 小师姐和江星燃都在认真读书,这里到处是仙门弟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秦萝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轻手轻脚站起身子。 楚明筝察觉这个动作,见秦萝朝着书架深处走去,只当她想换本书看——毕竟仙门设有禁制,邪魔歪道一律进不来,无须担心路遇不测。 古书区人迹罕至,到了深处,更是只有秦萝一人。她左顾右盼见不到人影,在心里低低问:“你在哪儿?” 那声音似乎在笑,语气里多了些迫不及待的兴奋:“你踮脚抬头,右侧书架第二本,那就是我。” 右侧书架第二本—— 一本书? 好神奇!修真界,不愧是你! 秦萝压不住心里的好奇与惊讶,踮起脚尖抬起手臂,被迎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一下,当指尖触碰到封页,感到寒意刺骨的凉。 眼前是一本漆黑如墨的古书。 它全篇没有字迹,不仅封面,连里面的纸张也是黑漆漆一片,看上去十足古怪。 秦萝拿出一块手帕,替它擦干净身上的灰尘:“你可以讲话?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听见你和那两个人在说话。” 古书道:“我名[伏魔录],乃是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法宝。奈何当年爆发一场正邪大战,我与我的主人皆遭重创,被封印了意识——我凝聚天地灵气,好不容易才在今日醒来,睁眼所见,就是你们几个的身影。” 它说话文绉绉,秦萝只听懂了大概,睁着杏眼认真答:“正邪大战……你和你主人都好厉害!” “我主人修为绝世,是当年一等一的高手。” 说起主人,伏魔录的语气带了几分自豪:“秦萝姑娘,我们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当初大战轰轰烈烈,千百修士共同抵御那祸世魔头。我主人身受重伤、不知所踪,可他有滴心头血在我这里,我能隐隐感觉到,他还活着。” 古书书页轻轻一动:“若是留在藏书阁,我永远无法与他相见。姑娘能否将我带在身边,来日外出历练,我或许能有机会找到主人的踪迹。” 它说得认真,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恳求,末了加重语气:“姑娘不必担心我另有所图。若我是邪祟之物,早就被关押进了门派禁地;更何况我灵力尽失,向你传音已是极限,只要找到主人,必然不会继续缠着你。” 情真意切,主仆情深,这是难以拒绝的祈求。 秦萝细细想了想,轻轻点头:“好吧。” 伏魔录长出一口气:“太好了!” ——上钩了。 它悄悄扬起一个笑。 欺骗小孩并非君子之风,所以绝大部分内容,它都是说的真话。 千年前的大战是真,主人在大战里陨落也是真,只不过隐藏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并非光风霁月的名门修士。 它的主人,正是当年以一人之力抵抗千百修士、令整个九州闻风丧胆的邪魔,霍诀。 唯一说的假话,是它醒来的时间。 它与主人在大战中一并陨落,丧失了全部意识,沦为一册废纸。想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它才会出现在藏书阁而非禁地。 但正道修士终究还是低估了他们。 主人不死,法器不灭。 人人皆道邪魔无情,可它认定了主人,便一辈子不会变改。或许主人风光不再,或许经历一场生死大战,他早已修为尽失,不管怎样,它唯一的心愿,自始至终只有再见主人一面。 伏魔录日日汲取灵力,在一年前恢复了神智,然而力量太弱,连传音都是个问题—— 修士会在识海设下重重障碍,以它的实力,只能对没什么修为的孩子下手。 秦萝是这么久以来,头一个出现在古书区的小孩。 不过……之所以选中她,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伏魔录待在藏书阁,唯一消遣便是偷听小弟子们的谈话。秦萝此人心术不正、目中无人,听说因修为停滞不前,脾气比以前更加糟糕。 这是个实打实的坏胚子啊!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变成它和主人的同盟战友! 伏魔录越想越开心,用书页蹭蹭她手背:“多谢姑娘!我身为法器,能依附于你的神识。你不认识那些字对不对?只要带上我,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秦萝只想做好事帮帮它,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附带惊喜,当即咧了嘴笑:“真的?” 事实证明,伏魔录没有骗她。 将它带在身边,天书一样的古书居然能被瞬间理解,秦萝目的性极强,短暂欢喜过后,很快开始着手寻找焰狱之毒。 她一目十行,看得飞快,伏魔录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一眼就瞧出端倪:“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它叫什么名字?或许我知道。” 秦萝点头,又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名字……只知道是一种毒,能让人听不见声音。” 一种毒。 伏魔录笑了笑:“仅凭这些就想找到它?知道这里有多少本书吗?给你一百年或许都翻不完。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去做些更有用的事吧。” 孩子总是这样天真,叫人感到好笑又无可奈何。 它笑声没停,忽然听见秦萝的声音:“可是修真界,不是比藏书阁更大吗?” 它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主人的下落,要想找到他,一定也要很久很久。” 被包裹在厚重冬衣里的小豆丁吸了吸鼻子:“虽然做了不一定能成功,但如果不去试一试,到头来一定会后悔地想,‘如果能努力试试看就好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伏魔录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闷闷的嗓音才慢慢响起:“……随便你。” 看书时间过得飞快,秦萝还没找到与焰狱有关的线索,天色就已暗了下来。 “下次再来就是啦。” 小朋友见它哼哼唧唧,一副“看吧看吧我就说吧”的模样,笑着摸了摸伏魔录光滑的秃头:“藏书阁又不会长脚跑掉。” 幼稚,天真,理想主义。 好在秦萝是个还算正常的小朋友,比起修真界里形形色色的疯子,总归不会恶意地利用它。 被带出藏书阁的时候,伏魔录万万不会想到,自那天起,它会再也无法忘却被恐惧支配的感受。 因为秦萝,它遇见了世界上最惊悚、最骇人的三个字—— 包。书。皮。 事情是这样的。 小姑娘得了它,心情一直乐乐呵呵,自打回房起,便全神贯注地翻箱倒柜,不知在忙活什么东西。 伏魔录呼吸着新鲜空气,在她耳边唠唠叨叨:“所以啊,你千万不能把我会说话的事情告诉别人。我可是难得一见的天品法器,无数人争破了脑袋想要得到,一旦出世,那必然是腥风血雨、生灵涂炭呐。” 在那时,它还尚未了解到人生的残酷。 秦萝听不懂它口中的大部分成语,嗯嗯啊啊表示答应,等伏魔录不再逼逼叨,瞧见她拿了张粉红色的软纸。 和它身体大小一样的软纸。 它忽然感觉……不太好。 伏魔录的纸页一抖:“你、你要干嘛?” “包书皮啊!” 秦萝弯了弯眼睛,止不住笑意:“老师说过,新书必须包好。你这么珍贵,我会保护你的。” 她今年上二年级,二年级的小朋友都会给书包上蓝色或粉色的外皮,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修真界似乎没有这个规定,虽然自己找材料有点麻烦,但伏魔录那么好,它值得。 情况似乎不太妙,浑身黑不溜秋的古书想迅速后退。 可它后退不了。 伏魔录:“不不不不用了,真的,简朴是金,简朴是银,简朴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伏魔录:“等等,别,你——啊!!!” ——“铛铛铛铛!” 一番折腾完毕,秦萝兴高采烈拿来一面铜镜,在它面前晃了晃:“好看吗?” 伏魔录抬眼,又垂下视线。 不愧是秦萝,果真恶毒至极,丧尽天良。 曾经上刀山下血海,即便在尸堆里苟延残喘,伏魔录都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脏了。 纯黑书页被套上一层浅粉色外皮,外壳被画了几朵丑陋的小花。在书本右上方,还贴了几颗闪闪发亮的石头。 秦萝恐怕并不知道,那些被她从抽屉随意翻出来的小玩意儿,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珠。 小姑娘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真情实感:“伏伏,你好美。” 伏魔录心里有两行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杀了它吧。 伏伏是什么东西,你好美又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是阳间人,你能不能别讲一些阴间的话? 它好想哭。 要是以这种形象同主人重逢,它能用悲伤的眼泪把自己溺死。 偏生如今寄人篱下,不能轻易违抗秦萝的意思。伏魔录擦干眼泪,礼貌三连:“好美,我好喜欢,谢谢。” 秦萝:“真的?” 假的!!! 伏魔录:“用我的清白发誓,天才设计,绝世无双。” 秦萝脸上果然露出了傻乎乎的笑:“谢谢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啦。你要是喜欢,以后给你做巴啦啦小魔仙的梦幻礼服。” 它不想巴啦啦,它觉得自己变成了拉粑粑。 曾经叱咤风云的法器沉默不语,终于感到几分惶恐不安。 话说……它真能靠这呆呆的傻瓜蛋找到主人吗? 楚明筝给秦萝送药的时候,正瞧见她抱着本书左看右看。 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书籍,好奇发问:“这粉红书册是什么?” 某粉红书册:胸口中了一箭。 秦萝诚实回答:“是今日从藏书阁拿出来的那本!” 对于那本书,楚明筝有印象。 黑漆漆的,里面没有字句,秦萝觉得好玩,把它带出了藏书阁。 如今的颜色倒比之前顺眼许多。 楚明筝点点头:“这样很适合它,比以前漂亮许多。” 某粉红书册:苍梧仙宗的小破孩都是怎么回事!只敢欺负一本书的大坏蛋和小坏蛋!求你闭嘴啊! 秦萝的身子已然痊愈,她放心不下,这才又送了几颗养神的丹丸。如今天色已晚,楚明筝本欲道别,却见秦萝嘴唇动了一下。 她怀疑自己花了眼。 无论怎样看,那孩子说的都是……“小师姐,你能不能陪我睡一晚?” 应当不会吧。 她成了这种模样,身上还有莫名的毒,其他人连触碰都不情愿。 秦萝眼巴巴望着她。 来到修真界的第一晚,她一边发呆一边掉眼泪,压根没来得及睡觉。如今天道走了,身边全是不喜欢她陌生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温温柔柔的小师姐。 入夜以后,她难免有些害怕。 楚明筝看见她上前几步,扬起圆圆的小脑袋。 失去听觉的少女耳边一片寂静,可看着秦萝的眼睛,却仿佛能猜出对方此时的嗓音。 甜腻腻的,尾音微微翘起,满是撒娇的味道,清澈得如同冬日小溪。 “小师姐,想和你一起,就今天晚上。” 她说:“好不好嘛。” ……楚明筝似乎有些明白,当时江星燃脸红的感觉了。 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她笨拙避开视线,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应了声“好”。 冬天的夜晚静谧苍黝,浓云重重下压,遮不住一袭月色。 烛火熄灭以后,窗外的白雪仿佛能发光。 一张床躺上两个人,空间刚刚好。 真是奇怪的感受。 楚明筝身体僵硬如铁块,不知道怎样的动作才最恰当。她小心不去碰到秦萝,身边的小团子却兴致勃勃,咕噜一滚,咚地落进她胸口。 秦萝只有那么小,仿佛一只手就能牢牢抱住,脑袋则是毛茸茸的,蓬蓬乱发一股脑散下,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当小小的豆芽菜抬起头,双眼在黑暗中莹莹生光:“小师姐,以前是我不好,对不起。你的病我们慢慢治,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她说罢抿唇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师姐,晚安哦。” 这是楚明筝从未听过的词汇,少女迟疑稍许:“晚……安?” 秦萝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修真界,没有晚安这种说法。 小圆团晃着脑袋,侧脸蹭了蹭枕头,思考好一阵子,才用稚嫩贫瘠的表达轻声解释:“晚安的意思,就是祝你做个好梦。” 楚明筝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梦里充斥着阴森、死亡与血气,其中绝大多数是噩梦,除此之外,便是记不清细节的鸡毛蒜皮。 在她视线所及之处,窗外的月亮静默无声,照亮小姑娘白皙柔软的皮肤。秦萝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半边脸颊靠着枕头,堆出一团软绵绵的肉。 散落的发丝与月色一并铺开,宛如温和水流,与楚明筝的黑发彼此缠绕。 她看见小朋友含笑的双眼,以及微张的薄唇。 楚明筝努力分辨口型的含义。 “你想一想,闭上眼睛,你看见身边出现了无数雪白的云朵。天空是粉蓝色的,泛着雾,一朵白云向你飘来,忽然变成一只圆滚滚的小熊,咕噜一晃,就把你抱住了。” “它的绒毛全是云朵做的,摸起来像是棉花,闻起来还有香香的味道。周围渐渐出现叽叽喳喳的小鸟,雪团一样的兔子,全都围着你跑来跑去,然后小熊对你说:‘你真好。我喜欢你,比蜂蜜还要多一点点的喜欢。’” 秦萝说着说着,自己先行笑起来:“小师姐,就是这样的梦。” 楚明筝怔怔看着她。 这真是……太奇怪了。 为什么要突然对她这样好呢?她一无所有,除了自卑、孤僻与寂寞,什么都没办法送给眼前这个小丫头。 仅仅因为这几天以来的照料? 可秦萝的拥抱不由分说,整个小脑袋埋在她胸口。楚明筝被发丝蹭得有些痒,低头的时候,能闻见一股奶香。 这分明是极为温馨的情景,她却莫名感到鼻子发酸。 她自幼无父无母,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对人生没有任何指望。后来被师尊收留,堪堪瞥见人生里的一抹亮色,就立马坠入永无天日的深渊。 她让太多太多的人感到失望,曾在无数个夜里一遍遍去想,在没有希望的未来里,每天像这样狼狈不堪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楚明筝找到了一个不能被称之为答案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等待某个充满白色云朵的梦,又或是,见到那个期待着她遇见好梦的人。 它们虽然微小,却足以点亮活下去的希望。 秦萝用手臂抱住她后腰。 楚明筝没有挣脱这个拥抱,轻轻吸了吸暖乎乎的奶香:“……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秦萝:呜呜呜哇哇哇!...) 秦萝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已是第二日晌午。 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小师姐早早起了床。她睡眼惺忪打了个滚,在床上发呆好一阵子,才顶着一头鸟窝般的蓬松乱发走出卧房。 楚明筝坐在前厅木桌前,低头在看不知什么东西。 也许因为听不见声音,直到秦萝走到身边,少女才恍然抬头,露出略显慌乱的神色,匆匆合上手里的书。 这种动作欲盖弥彰,反而激起秦萝的好奇,目光一望,便见到几个规规整整的大字:《古曲流觞》。 即便不懂最后一个字的意思,她也能很快明白,这是本学习曲子的教科书。 楚明筝微微抿唇,耳廓发热。 她丧失听觉,对于长笛的使用方法却还没忘,按照谱子,仍能学会新的曲调。 但也仅仅是“学会”而已。 乐修一道,并不在于掌握的曲调多少。 修士重在修心,之所以学习乐器,是为通过音律感知天地,有情有神,方有融汇万物的力量。 她如今这副模样,无论再学习多少曲子,都只能接触到最表面的壳,而非音律本质的“真”。 这本《古曲流觞》是师父赠予的高阶乐法,被她捧在手里,如同一个残酷的笑话。 可楚明筝就是不甘心。 “秦萝醒啦。” 她迅速收回心思,因为眼前乱蓬蓬的头发哭笑不得:“怎么不梳头发?” 头发乱成鸟窝,小团子就成了毛茸茸的大团。秦萝摸了摸长至后腰的黑发,有些不好意思:“太长了。” 她以前的头发只到脖子,连夏天都是清清凉凉。如今顶着这样一头又厚又重的黑不溜秋,秦萝觉得自己像块长方形的大棉布。 古代好辛苦哦,衣服也是大大的,没有小裙子和吊带。 楚明筝看出她为难的深色,把书本收进储物袋中,顺势拿出一把木梳:“过来。” 于是秦萝咧着嘴,迈开小短腿就朝她身边跑。 女孩的发丝经过精心护养,呈现出绸缎一般浓郁的黑。楚明筝有些笨拙地抬手:“若是弄疼了你,记得对我说。” 说完又觉得好笑,她一个聋子,哪能听见秦萝的声音。 “我今日会去无量峰,晚上回来。” 楚明筝道:“我不在,门派为你寻了个新的师兄,在今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秦萝“唔”了一声。 无量峰里全是医修。 根据她脑子里的记忆来看,小师姐所中之毒正在向全身蔓延,医修们找不出彻底根治的办法,只能每月为她进行一次除毒,从而缓解症状。 至于门派里安排的师兄,说好听点是“照顾饮食起居”,就事实而言,是为了不让小祖宗趁着无人看管,再惹出什么乱子。 秦萝好奇:“是什么样的师兄呀?” 她问得轻快,楚明筝却自顾自继续道:“那位师兄名唤‘骆明庭’,除他以外,江星燃也有个看护人。我同他们商量好了,今日带你们前往须弥境历练。” 秦萝无言一愣,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对了……小师姐是听不见声音的。 她总是装作若无其事,让小姑娘险些忘了这个事实。 须弥境,乃是苍梧仙宗的弟子历练之地。 邪祟妖魔皆有灵魄,被收服以后,会被镇压于须弥境内。残魄没有意识,只会一遍遍重复生前的情境,一旦有外人进入,便显露出无穷杀机。 秦萝努力捋了一下,大概相当于游戏里的每日任务,或是一个刷怪练级小副本。 “须弥境邪祟众多,那两位师兄修为不低,定能护你们周全。” 楚明筝稍稍顿住,又道:“不过……你尚在炼气,千万记得万事小心,莫要莽撞。” 这回秦萝没有唔唔嗯嗯,轻轻点了点头。 修真界里不论男女,全都生有好长好长的头发。 见到两位师兄时,秦萝再次由衷感慨:要是能在这里当一名发型师,肯定能挣好多好多钱。 与之相反,理发师大概得饿肚子。 师兄看上去都在十七八岁上下,左边那位生了双漂亮的桃花眼,因为时时刻刻噙了笑,眼尾如小钩子那样翘起来。 清俊舒朗的五官笼罩在晨曦里,带着股干净孩子气。蒙蒙清辉落下,勾勒出少年人青衣之下挺拔瘦削的身影,好似水墨渲染开的清风山水图。 楚明筝介绍:“这位是骆明庭师兄,与我们同是乐修。” 秦萝端端正正问了声好,视线一转,停在他身侧的文字简介上。 [世家公子,爽朗清举,温润如松。自小颇得人缘,亦因此拥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心……推荐做朋友指数:两颗星。] 小姑娘挠了挠脑袋。 什么叫……超乎寻常的自信心? 察觉到她停留的视线,骆明庭微微一笑:“秦萝小师妹好。” 他早就习惯了他人注视的目光,拥有这样一张脸,也是一种苦恼的罪过。 事实证明,哪怕是传闻里身为混世魔王的秦萝,也抵挡不了这般强烈的视觉冲击。天真的七岁小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怕会爱上自己。 当事人秦萝对此一无所知,看完他身边的拼音,把目光转向右侧另一位少年。 比起骆明庭,他浑身散发着再明显不过的两个字:超凶。 年轻的法修气质冷峻,身上的黑衣落了雪,晕开冰冰冷冷的水渍。 他生有一张冷肃的相貌,眉骨硬朗,眼窝微深,漆黑瞳仁里见不到亮色,不过轻轻一扫,便引出连绵不绝的威压。 呜哇。 秦萝在心里悄悄抖了一下。 [妖修,原型食铁兽。法道天才,嫉恶如仇,诛杀妖邪无数……推荐做朋友指数:零颗星。] 真奇怪。 嫉恶如仇应该不是坏词,可为什么天道叔叔不推荐和他做朋友?是因为……他的原型食铁兽吗? 秦萝从没听说过这种生物,但从它的名字看来,一定是种非常强大恐怖的修真界神兽。 毕竟都吃铁了,那牙口得有多吓人啊! 还没见到食铁兽真身,她就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楚明筝继续道:“这位是云衡师兄,与江师弟一样,来自玄机峰。” 云衡默然点头,毫不掩饰眸中冷漠。 他听说秦萝的名姓许久,曾经与她匆匆见过几次面,对于这个目无尊长的掌门之女,心中半分好感不剩。 宗门本是修身历练之所,哪能凭借出身张扬跋扈。 楚明筝微微欠身:“那今日,便劳烦二位师兄了。” 秦萝睁开双眼,见到一张素净木桌。 在两位师兄的带领下,她和江星燃进入了须弥境。 须弥境由妖邪的灵魄所化,相当于一处小小幻境。为了达到历练效果,每个弟子都会被随机传送到各个地点,面对截然不同的鬼怪妖魔。 此刻她置身于一间客栈模样的小屋,桌面被写满了红字的布料覆盖,在布料中间,则是块圆润冰冷的碗碟。 她的右手正牢牢按在碗碟之上。 “别乱动!” 潜藏于识海的伏魔录一震:“这是幻境为你安排的请仙仪式。如今仪式成功,邪祟已然降临,倘若轻易松手,它会缠着你不死不休。” 秦萝立马化身一动不动的小鹌鹑。 “请仙的规则,是借用仪式召唤附近的邪祟鬼怪。被请来的大多是不净之物,能回答三个问题。” 伏魔录不愧为伏魔录,说起来头头是道:“三个问题答完,便会取走请仙之人的姓名;倘若中途停下,则会日日徘徊于请仙之人身边。” 这段话说得文绉绉,秦萝听得云里雾里:“那应该怎么办?” 她堪堪在识海问了一个问题,手中碗碟竟是一动。 秦萝:??? 伏魔录:!!! 只见圆碟悠悠一转,缺角盘旋于布料上的字迹,依次停留。 碟仙:“我怎么知道。” “这是作弊!” 伏魔录破口大骂:“这家伙有没有道德,以为自己骗小孩呢?!” 秦萝笑眯眯纠正:“因为我就是小孩呀。” 它哽了一下。 “你只剩下两个问题了。” 伏魔录谨慎道:“其他人离你应该不远,你先稳一稳,要么等他们前来相助,要么想个万全之策,让碟仙拿你没有办法——比如说,问一个它永远也答不完的题目。” 可什么问题才是永远说不出答案的呢? 手下的圆碟微微震动,已经有了不耐烦的势头,伏魔录一声轻啧:“问个问题稳住它。” 秦萝点头:“你是谁呀?” 圆碟又是一颤。 “枉死之灵,禁锢于此客栈之间。吾曾杀人无数,你亦是吾刀下亡魂之一。” 伏魔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炼气期的须弥境,这还只是个入门小怪,也就只敢在小孩面前逞威风。 “那你一定很厉害!” 偏偏秦萝信以为真,末了很认真地想,可它明明只是个圆碟,拿不了刀呀。 碟仙显然察觉到她的心思,又动了动:“吾可以碟为刃,旋如疾风,切割喉咙只需瞬息。” 得,吹上了。 伏魔录继续白眼,要想旋转如疾风,起码得是筑基巅峰的修为。这碟仙当真不是个东西,欺负小孩上了瘾。 这样一来,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须弥境中正值深夜,窗外昏暗无光,看不见月亮。桌上一盏烛火忽暗忽明,夜色笼罩之下,秦萝有些害怕。 “别担心,那两位师兄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实力还在,解决妖邪不成问题。” 伏魔录低声安慰:“你先行等等,他们一定——” 它话音未落,桌上烛火竟是倏然一晃。 秦萝被吓得险些脱手。 “太好了,你果然在这里!” 房门被猛地撞开,灯光恍惚,竟映出江星燃的面庞:“不过是区区炼气小妖,看我来结束它!” 秦萝尚未反应过来,右手便被轻轻一推—— 江星燃代替了她的位置,将手按在圆碟之上,嘴角一咧,眼底如有粲然星光:“你且看好,天生我辈江星燃,战神下凡一锤三!” 他说着一顿,笑意未消:“你问了它几个问题?” 他是法修,只要用手触摸圆碟,便能与邪祟生出感应,从而用灵力与之博弈。 秦萝沉默一瞬:“……刚刚,问了第三个。” 三个也没事,他灵力不弱,必定不会落于下风。 江星燃扬扬下巴:“你问它什么了?” “我问它,”秦萝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居然感到了几分愧疚的意味,“……真的可以转得像风那么快吗?” 手里的圆碟晃了晃,一股不祥的预感飞涌而上。 不。会。吧。 江星燃:…… 江星燃面无表情看着她,良久,眼底滑落一颗透明的水珠。 “秦萝。” 他说:“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客栈,当云衡循着声响迅速赶到,不由瞳孔剧震。 只见房中风声骤起,一人手握圆碟飞一般转动,愈来愈快,最终竟然转出了黑黝黝的残影! 那人的模样已然看不清晰,从模糊影子与号啕大哭的声音里,勉强能辨认出江星燃曾经无邪的笑貌音容。 不过是区区炼气妖邪,岂能放肆至此。 云衡眉宇微蹙,疾步上前,正要出手,却听骆明庭扬声:“莫要冲动!碟仙与江师弟紧密相连,你若贸然出手,定会伤及他性命!” 少年法修步伐一顿。 下一瞬,便被飞旋的小腿轰然扫开。 “不——!” 江星燃哭得想死:“云师兄!” “大家莫慌,由我来解决!” 骆明庭上前一步:“这位仙家请听我说!” 他自小出类拔萃,无论男女老少,都愿意赏几分薄面。以他这种风流倜傥芝兰玉树的身姿,说不定连邪祟也会手下留情呢? 下一刻。 伴随又一道人影被扫飞,江星燃:“不——!骆师兄!!!” 秦萝:“呜呜呜哇哇哇——” 死心眼的碟仙还在死磕,但仍然远远达不到风的速度。手握圆碟的小人残影阵阵,宛如狂风扫落叶,将房内三人扫得四处飞窜。 天生我辈江星燃,战神下凡一锤三。 这一刻,他,就是战神! 骆明庭拜入仙宗十多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会儿怔怔傻眼:“不能打也沟通不了,咱们怎么办?” 云衡气到两眼一抹黑:“快跑——!” ——所以这叫什么事儿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五(摸摸耳朵。...) 云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鸡飞狗跳。 他身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向来循规蹈矩地长大,谨言慎行地修道,往常来到须弥境,往往拿起法器就杀,不说一句废话。 他是真没想到,一场历练能变成这种模样。 骆明庭仓皇躲闪,避开旋转不停的人体球弹:“不行不行,我们俩没办法出手。” 此刻的境遇很是麻烦。 云衡是法修,若能一击打碎圆碟倒也没事,偏生那玩意儿带着江星燃四处乱窜,根本没个准头; 骆明庭身为乐修,虽然能奏出驱魔曲,奈何此刻江小公子与碟仙神识相连,他底蕴太强,一旦力道超出碟仙的承受极限,便会溢出到江星燃身上。 这种时候,倘若有个修为不高、也能弹奏降魔之曲的乐修在—— 骆明庭动作一僵,飞快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巧了,这儿不正有个现成的吗! “萝萝,你听我说。” 时间紧迫,骆明庭沉声道:“还记得学过的曲子吗?你修为正值炼气,对付碟仙最有效果,不妨试试弹奏一曲,说不定能击退邪魔。” 秦萝闻言一呆。 因为神魂不一、修为停滞,之前那位“秦萝”自暴自弃,许久没认真练过曲子,脑海里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至于她本人,虽然学习过一段时间古筝,可那些毕竟不是修真界里的曲子,也许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豆丁没什么自信,细声细气:“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当然啊!” 骆明庭回眸一笑,露出圆圆小小的酒窝:“你还没学《驱魔曲》对不对?咱们乐修的独到之处,不就是能把所有音律都当作兵器吗?” 光风霁月的少年人明眸皓齿,一身青衣修挺如竹,饶是伏魔录,也隐约明白了此人左右逢源的理由。 他的情绪宛如稚子,最真切也最热烈,一双琥珀色眼瞳始终溢满浅笑,与烛光一并冲撞而来的时候,能把黑暗倏地破开。 秦萝屈指可数的自信心,终于悄悄冒出了头。 她年纪太小,尚未得到本命法器,暂用琴筝名为[问春风],受灵力感召,浮现于半空之中。 这是秦萝第一次见到它。 伴随白光闪过,筝身逐渐显出流畅如水的线条轮廓。根根弦线笔直紧绷,上有微弱浮光萦绕其中,以指尖触碰之际,能感受到灵力冰冷的动荡。 那边江星燃的哭声不绝于耳,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瑟瑟寒风中,女孩弹响了第一个乐符。 她所弹之曲,名为《渔舟唱晚》。 乐曲起初缓慢悠扬,音律融于灵力之中,竟于虚空凝出潮水一般的实体,腾涌翻复,牵引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朦胧白光。 这首曲子自有意境,若是以往,秦萝总会想起水波接天、浪起惊寒,此刻却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有幅全新的、光怪陆离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片名为“修真界”的崭新土壤,瑰丽浪漫,风起云涌,在灵力与曲调的交融里,真正露出了浩淼磅礴的一角。 骆明庭听见曲声,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这曲子……有点意思。 曲声响,尘光生。 道道白光无形却有形,稀稀疏疏填满整个房间。秦萝心思纯正,所奏皆是正道之音,不会像符咒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江星燃手里的圆碟用力一震,如同喝醉了酒,摇晃不止。 邪祟起初还能勉强抗衡,等曲调骤然加快,丝丝音律多如蛛网,一并笼罩而下。 继续纠缠只会逃无可逃,碟仙不敢逗留,但见白芒一现,圆碟瞬间失了力道,生生摔在地面。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个哭出鼻涕泡的江星燃。 他的状态,好像挺不好。 秦萝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忍住哭腔试图安慰:“江、江哥哥——” 江星燃疯狂打哭嗝,趴在地上手脚乱拍:“呜呜呜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也许是他的哭声太过响亮,又或是方才的骚动过于明显,正当男孩哇哇大哭的间隙,门外忽然闯进一股腥风。 炼气期的试炼都很简单,没有过多复杂难懂的剧情。通常而言,只要解决每个人分配到的邪祟,再合力完成一个最终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如今碟仙逃走,是时候进行最后阶段了。 带有血腥气味的冷风阴森刺骨,四人一并抬头,于房门之外,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或是说,死去多时、执念未消的邪祟。 那女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如枯柴,像是刚刚哭过,双眼肿胀着发红。秦萝下意识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往后退了几步,听她凄然道:“几位道友,还请为我做主!” 她没有恶意,应该是个发布任务的工具人。 骆明庭耐心接话:“做主?” 好在对方是个有问必答的性子,一来二去,他很快捋清了背景故事的大概内容。 眼前的邪祟唤作“叶娘”,是一个小宗门的掌门之女。她于十七岁结识一名如意郎君,奈何家中竭力反对二人的婚事,受那男人蛊惑,叶娘于某日盗走门派绝学,与他私奔至此处。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可到头来,他只当我是个用完即弃的工具,拿着秘籍一走了之。” 白衣女子目露哀怨:“我不甘心,在客栈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他凭什么好好活着?如今他已是筑基修为,而我身死命陨,远远不是对手。冤有头债有主,诸位道友,可否助我?” 看来这层须弥境的最终试炼,是让他们以炼气之力,迎击另一位筑了基的修士。 局势再明朗不过,若是换作旁人,准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然而骆明庭还未出声,便听江星燃用力吸了吸鼻涕:“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出入须弥境的弟子千千百百,叶娘恐怕头一回听到这种问题,微微怔住:“那负心汉背信弃义,将我的真心弃之不顾,莫非不应当受到惩处?” 江小公子从小到大随心而为,带着点世家子弟的傲气,想做就做,不想做绝不会去碰。 小豆丁从地上爬起,语气虽然带着哭腔,却一如既往扬了扬下巴:“可是,你偷走家传秘籍,和一个男人私奔离家,不也是背信弃义,将爹娘的真心弃之不顾了吗?” 七八岁,是个有些微妙的年纪。 性别观念已经开始萌芽生长,对于爱情,却还是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 江星燃的想法很简单。 爹娘的亲情是爱,男女之间的情愫也是爱,这些情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说的话,多年来积累的亲情还要更深更重一些。她为了其中之一背叛另一个,细细想来,不正与那男人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两样吗? ——而且都怪这群妖魔鬼怪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他现在超超超气的!才不要帮他们! 叶娘身形微颤:“我……不是的!我对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私奔,是为追求此生幸福!” “按照你的意思,那他之所以盗走你的秘籍,”江星燃顺着往下,“不也是为了追求此生幸福吗?” 一派胡言,毫无逻辑! 叶娘哪曾听过这般言语,正要出言反驳,却见角落里的女孩眨眨眼睛:“对哦!” 她之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人总要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凑在一起,比起福利院里的男孩子,她更喜欢和苏萌萌宋院长一起玩。 明明其他人也很好啊。 这个姐姐的爹娘愿意把传家秘籍给她,一定对她很是疼爱,结果她却拿着秘籍一声不吭走掉,他们得有多伤心难过呀。 “不是这样的!你们根本不懂我牺牲了什么!我——我杀了你们!” 叶娘厉声尖叫,瞳孔竟蔓开密密麻麻的猩红血丝,骆明庭感受到暴涨的杀气,护着两个小孩后退。 好家伙,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 继螺旋飞人、队友一锤三后,托这两个小朋友的福,他有幸见到了须弥境里的另一种名场面—— 硬生生把发布任务的工具人说得黑化暴走了。 叶娘怨气难消,杀机毕露。 秦萝被威压镇得双腿发软,瞬息之间,被骆明庭捂住了耳朵。 她看见一直没说话的云衡师兄慢慢向前。 骆师兄似乎轻笑着说了句:“小淑女,你可别学他。” 云衡看上去不好相处,其实特别护犊子。至于这护犊子的具体表现…… 秦萝还在发呆,下一刻,便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冷峻嗓音:“怎么,气急败坏就拿小孩泄愤?脑袋空空也就罢了,关键你还进了那么多水。识人不清怪谁?眼珠子长在脸上,莫非是为了堵那两个窟窿?” 秦萝目瞪口呆。 秦萝看一眼身边微笑着的骆明庭,又愣愣望一望远处与叶娘对峙的云师兄。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叶娘怒极,身边红光骤起,却被云衡抬手拂开,听他冷笑道:“秘籍对于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你的爱情珍贵,整个家族的盛衰兴败莫非就是儿戏?说到底自私而已,脸皮这么厚有意思吗?有种去建城墙啊。” 叶娘:…… 叶娘尖叫:“一派胡言!” “这就不会了?之前那么威风结果就这就这?一派胡言,还会点别的词么?你在这儿玩复读呢?” 云衡呵呵,法器一闪,金光凌空:“对于蠢人,细看是一种残忍,滚回你的殡仪馆慢慢粘锅。” 叶娘被击中后的惨叫响彻夜空。 秦萝默默咽了口水:“那是……云衡师兄?” 云衡轻而易举击败工具人,后来的男子也被很快击杀,直到离开须弥境,秦萝的大脑都有点懵。 骆明庭笑着解释:“他也就脾气上来才会那样,平日里还是很温柔慈祥的。” ……温柔慈祥这四个字,不管什么时候,似乎都与云师兄不怎么搭边。 骆明庭心情不错,为庆祝此次通关成功,特意将两个小朋友请到家中做客,声称要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个儿神神秘秘进了厨房,很快不见踪影;云衡本就不喜秦萝,没过多久,也借机出了门。 坐在前厅里的江星燃觉得很丢脸。 他这回损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逞到英雄,居然还在秦萝面前哭了出来。江小公子脸皮薄如纸片,面上没表露分毫,其实心里的小人早就滚来滚去,缩成一只通红的虾米。 都怪秦萝要问那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她肯定会笑话死他的。 江星燃低着头没说话,听见声响,耳朵悄悄一动。 来了。 她笑就笑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秦萝怎么看他,他压根不在乎—— “江哥哥,”轻轻软软的童心被风吹到耳畔,噙了慢吞吞的小心翼翼,一碰到耳根,就像水花那样散开,“谢谢你喔。” 男孩脊背微顿。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如果没有你,转来转去的就是我了。” 秦萝说:“你推开门的时候超酷超帅的!我本来有点害怕,一见到你,就觉得一定没事了。” ……什、什么啊。 他才不屑于她的感谢,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话,就很没出息地感到开心。 江星燃酷酷地没说话,目光忍不住往上一抬。 秦萝的双眼澄澈如水,泛着丝丝缕缕亮晶晶的光,与他对视的刹那,所有光芒一并落下,铺天盖地砸在他眼中:“江哥哥超超超级厉害!” 江星燃:…… 沉默不语的男孩轻咳一声,重新垂下眼帘,努力压下嘴角,让它不至于飞升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油嘴滑舌,他才不会吃这一套。 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决定在院子里转上一圈。 骆明庭身为长老亲传,被分配了独门独栋的精致小院,他又是个极有闲情逸致的,在四周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好不惬意。 因有阵法加持,冬天也能温暖如春。远处还是大雪封山,这里便成了莺歌燕舞的另一番景象,秦萝看得新奇,遥遥一望,在远处瞥见一处绿油油的竹林。 ……等等。 除了满满当当的一片绿,似乎还有某个圆圆滚滚、黑白相间的—— “江江江哥哥!” 被棉袄裹成圆球的小姑娘睁圆双眼,一把拉住身边那人衣袖:“是大熊猫——!” 什么大猫猫小猫猫。 正在啃竹子的云衡懒懒抬眼,心底一声轻啧。 他讨厌小孩,找了个借口躲进竹林,想要化为原型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才过这么一段时间,便又见到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 尤其秦萝,不知看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叫着“好可爱”。 自认为不怒自威的食铁兽没搭理他们,又咽了口脆脆嫩嫩的竹笋。 紧接着下一瞬,就望见小丫头噔噔噔朝自己跑来。 云衡:……? 真的是大熊猫! 秦萝兴奋到星星眼,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角压不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动物,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果然是圆嘟嘟胖滚滚,一双眼睛像是发光的黑豆豆,愣愣与她四目相对。 耳朵是圆圆的,好可爱。 脸上的绒毛是软绵绵的,被风吹得像是蒲公英,好可爱。 还有豆豆眼、毛茸茸的爪子、胖乎乎的肚子,全都好可爱! 云衡一呆。 他,大名鼎鼎威风堂堂的食铁兽,曾经一爪撕裂巨型妖魔的食铁兽,可爱?她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好在江星燃还算正常,闻言撇了撇嘴:“这玩意儿有什么可爱的。” 这才对嘛,算你有眼光。 食铁兽满意地晃晃耳朵,听他继续道:“看上去笨死了,眼睛外边黑不溜秋,身子还又胖又圆。” ……混账小子给你一个瞬息的时间收回这句话不然让你当场升天前往极乐世界。 “你不懂,这叫圆滚滚,垂垂眼。” 秦萝细声细气,试探性摸了摸熊猫手臂。 讨厌讨厌讨厌,熊孩子别想碰他。 云衡被摸得恼羞成怒,小短腿一蹬,爪子忽地撞上她右手,毫不留情。 下一瞬,便被秦萝反手握住。 “它喜欢我,想要和我握手耶!” 云衡:…… 你走开啊!!!谁想和你握手!!!自作多情!!! 他脾气不好,气得小短腿乱蹬,气冲冲看了看自己曾经撕裂过凶兽肚皮的爪子。 如今它正被一双小手轻轻包裹,五指莹润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像瓷器那般碎掉。 ……好气。 凶残的食铁兽终究还是没有动弹,原地装死。 秦萝见熊猫没有反抗,眼底笑意更深,拇指轻轻一转,揉了揉它软软嫩嫩的掌心。 小姑娘情不自禁:“哦呼——” 肉垫舒服得像是云朵,好神奇。 恶名远扬的云师兄哪曾被这样摸过,耳朵呆呆一晃。 太奇怪了,从掌心往上,像是生了密密麻麻的电流,并不讨厌,酥酥痒痒的。 ……不对。 他、他才没有觉得很舒服!绝对没有!秦萝这心肠恶毒的臭丫头! 一旁的江星燃看她乐在其中,紧绷着的面子终于绷不住,装作漫不经心问:“真有那么好玩?” “真的!” 秦萝点头,将熊猫爪子往上拉,落在自己有些婴儿肥的侧脸上:“你看。” 云衡:…… 他好没出息,好堕落。 他居然觉得有点软,下意识捏了捏这丫头脸上的肉,还觉得挺舒服。 “我对这种动物不怎么感兴趣啦。” 江星燃咳了咳:“……我就勉强试试,特别勉强真的。” 于是手掌落在它鼓鼓圆圆的肚皮。 江星燃星星眼:“哦呼——!” 江!星!燃!你个不肖子弟!!! “这叫熊猫,很可爱吧。” 秦萝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好奇道:“对了,你听说过食铁兽吗?” 云衡:……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好像是种非常珍惜的异兽,我也没见过。” 江星燃不放过任何卖弄学识的机会:“听说它们头大如斗、凶残嗜血,你这样的小不点,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云衡两眼无光,放弃挣扎。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秦萝被唬住,怯怯一缩:“还是熊猫猫最好。” 温温柔柔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毛毛摸起来像是蒲公英或者。 电视新闻果然没骗她,真好。 “爪爪贴贴。” 小姑娘弯弯眼,轻轻抬起左手:“再来摸摸耳朵。” 两根手指捏住了大熊猫的耳朵根部,拇指轻旋。 云衡下意识觉得不妙。 奇怪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他暗暗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倘若在这里屈服于秦萝这股恶势力,云衡定会羞愤致死。 少年法修想让秦萝住手,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直到喉咙咕噜噜一动,爪子和小短腿同时在空中一蹬。 好在他面上毛茸茸,见不到陡然腾起的绯红。 食铁兽:“咩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六(我们回家去呜呜呜。...) 情不自禁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云衡想到了死。 假如他曾做了什么坏事,理应有戒律堂来施以严惩,而不是让他羞耻地坐在地上,被两个小孩评头论足,摸来摸去。 尊贵的食铁兽忍无可忍,只想立马化作人形破口大骂,但,云衡毕竟要脸。 ……倘若让秦萝知道,眼前这个被她认为可可爱爱、甚至被摸出奇怪“咩”声的异兽是他,云衡能立马掘地三尺,从此消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 “好可爱。” 秦萝第一次听见熊猫的叫声,眼睛笑成两条缝:“以后叫你‘咩咩’好不好?” 不!好!你才咩咩,你们全家都是咩咩! 云衡拼命摇晃爪子表示抗议。 “它好像很喜欢被摸耳朵。” 一旁的江星燃若有所思:“虽然表现得有些抗拒,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过来了嘛。” 云衡:…… 他决定明天就给师尊打小报告,让这小兔崽子做双倍的作业。 秦萝还想说什么,在呼呼啦啦的竹间风里,忽然听见一道清亮男音:“三位,饭好啦——!” 秦萝觉得很奇怪。 大熊猫一直是副懒洋洋的模样,靠在竹竿旁边一动不动,直到骆师兄的喊声响起,却像受到惊吓一般,腾地跑进竹林不见踪影。 它究竟在躲什么呢? “萝萝,在想什么?” 这会儿大家都已到了饭桌,骆明庭见小姑娘发呆愣神,往她碗中夹了块肉:“来来来,尝尝师兄的手艺!” 秦萝这才回神。 碗里的米饭颗颗饱满,正在腾腾冒着热气,米饭上面躺着的,则是块澄黄油亮的鸡肉。 骆明庭别出心裁做了荷叶鸡,由圆圆的叶片包裹住鲜嫩金黄的整鸡,只需用筷子轻轻一夹,就能夹出大块肉来。 她道了声谢,一口咬下。 然后双眼迅速睁圆。 比肉香更早入口的,是荷叶若有似无的清新香气,大大削减口腹之中的油腻。 牙齿落下,首先会撕开薄薄一层皮。鸡皮爽滑紧致,鸡肉则是软烂至极、汁水丰沛,丝毫没有味同嚼蜡的柴感,伴随油脂与肉汁一并涌出的,还有能够瞬间填满整个口腔的热气。 “……好吃。” 秦萝双眼亮晶晶:“超级好吃!师兄真厉害!” 骆明庭嘴角差点翘上天:“这个红烧冬瓜也很好吃,绝对入味,轻轻一咬就能变得酥酥烂烂,里面的汤汁拌饭一绝。” 怎么说呢,现在的心情就是开心。 做饭是他最大的爱好之一,奈何修士们大多辟谷,不屑于享受口腹之欲,能被骆明庭软磨硬泡前来品尝的,只有一个关系最好的云衡而已。 比起那些苦修的师兄师姐,这两个小豆丁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福音! 眼看秦萝乖乖把冬瓜送进口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之色,骆明庭竭力克制,才不至于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雪球一样的侧脸。 在此之前,他与秦萝从未有过接触,只听说她是个脾气很差的小纨绔,仗着父母身居高位,闹出过不少事儿。 说老实话,最初得知要来照顾小孩时,他和云衡都十分抗拒。熊孩子本身就已经够烦人了,更不用说还是两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不过如今看来……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嚣张跋扈?心肠恶毒?拜托看看秦萝这副摇头晃脑咧嘴傻笑的呆样,简直没一个字能对得上。 也许,是他太过漂亮而完美,在如此璀璨的光芒照耀下,即便是无恶不作的混世小魔王,也会收敛起浑身锋芒吧。 “对了,当初在须弥境里,你弹的曲子叫什么?我以前从没听过。” 骆明庭笑着发问,吃一口小炒黄牛肉。 那首《渔舟唱晚》是古筝的考级曲目,算不得太难,在修真界里,却是首未曾面世的全新曲子。 秦萝刨饭的动作陡然一停。 “是……是很久以前,娘亲给我看了几本曲谱。” 她不擅长撒谎,回得犹犹豫豫,骆明庭闻言笑笑,恍然点了点头。 秦萝她娘是修真界闻名的乐修大能,给孩子看些罕见的孤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 骆明庭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便已能将曲子奏得如此熟练,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他听说过秦萝的资质,虽然身为天灵根,修为却一直止步不前。 骆明庭不喜欢这个说法。 明明应该是,“虽然一直止步不前,但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灵根”。 比起打压与不信任,他更喜欢尊重和鼓励。 秦萝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修为停滞只是一时的瓶颈,只要愿意努力,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小小一棵树苗,就应该好好浇水施肥,而不是因为生了虫,就将它生生折断。 秦萝懵懂点头。 “这些菜也不错,全是我亲手种的。” 骆明庭又笑:“我平日里无聊,就往院子里养鱼养鸭养牛,后面那片山已经成了养殖场,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转转。” 养殖场。 秦萝手腕一抖。 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比如大熊猫肉嘟嘟的大肚皮,比如它听见骆师兄嗓音后狼狈逃走的模样,又比如,在未来的某天火锅咕噜噜,骆师兄大口吃下一块肉:“哼哼,这是我特意给你们准备的熊猫肉,快尝尝。” ……呜呜哇! “熊、熊猫。” 小豆丁下意识一缩:“也会被吃掉吗?” 一言不发埋头苦吃的云衡动作微顿。 骆明庭:“熊猫?什么熊猫?” 江星燃也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悲伤如丧偶:“就是圆滚滚的,黑白两色特别可爱,眼睛外边是一圈黑乎乎——” “不会。” 云衡终于听不下去,太阳穴用力一跳,出声打断:“那不是食物。” 听见“可爱”二字,骆明庭差点把嘴里一口饭喷出来。 他何等聪明,须臾便猜出那“熊猫”的本尊,视线在云衡脸上悠悠一晃,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们说它啊!熊猫猫那么可爱,我们怎么能吃熊猫猫,当然要好好爱护。” 云衡:…… 如果他当场手撕同门并做成一锅麻辣棒棒鸡,这种行为会被判几年? 两个小团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骆明庭:“以前我总觉得它有种难言的气质,一直找不到形容,今日听你们一说才明白,那就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秦萝不能更赞同:“而且它脾气很好,温温柔柔的,让我们随便贴贴。” 江星燃:“摸起来的手感也很好!特别是肚皮!” “喔——肚皮啊。” 骆明庭乐得合不拢嘴,云衡面色发黑,给臭小鬼们一人塞了满满一大口菜。 秦萝这顿饭吃得欢欢喜喜,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肚子撑成了圆溜溜的小球。 算算时间,小师姐应该也快回家了。 骆明庭是个热心肠,主动提出带着秦萝前去接她,顺便瞧瞧无量峰里的景色。云衡虽然觉得麻烦,拗不过江星燃眼巴巴的模样,也只好唤出飞行法器。 ……所以说,小孩子果然最麻烦了。 法器飞得风风火火,不一会儿便抵达目的地。 无量峰中多是医修,山里自然也就种满了五花八门的灵植草药。四下虽是白雪纷飞、如玉如琼,林中却四处点缀着葳蕤翠色,藤萝盘旋而上,勾连出华丽旖旎的雪白长廊。 朵朵浅紫色小花连绵生长,乍一看去,像是从皑皑白布里描出的刺绣。 秦萝觉得新奇,迈步前行之际,听见林中倏然闪过的窸窣响声。 旋即是远处一道少女的嗤笑:“楚明筝,你怎么还来这儿啊。那毒不是解不了吗?” 楚明筝。 听见熟悉的名字,秦萝猝然抬头。 然而与此同时的小道深处。 与她的反应截然不同,身为被指名道姓的一方,楚明筝没做任何明显的表情与动作。 她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彼时站得多高,如今狼狈跌入泥潭,看热闹的人就有多么层出不穷。 类似于此类的嘲弄讽刺,她已经遭遇了不知道多少回。 楚明筝面无表情,选择垂下视线,不去看那几人的口型。 “中了毒还敢大摇大摆出来,也不怕传给其他人。” 说话的是个瘦高男孩,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张扬:“我可不想变成丑八怪。” 楚明筝不愿搭理,自顾自继续往前,猝不及防,身侧忽然掠过一阵冰凉的风。 有人从她身边跑过,指尖就要触碰到遮面的薄纱。 虽然修为就此止步,但凭她曾经的实力,避开这次偷袭绰绰有余。 男孩眼睁睁看着她侧身躲过,心中怒火更盛,迅速使了个眼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几人便已一拥而上。 他们想要夺走面纱。 楚明筝暗自咬牙。 自从中毒之后,她成了许多人眼里的笑话。 出身低微、前路无光,浑身上下毫无可取之处,在漫无止境的嘲笑戏弄里,楚明筝险些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当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可她分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就不得不面对潮水般的恶意。那些人密密麻麻,织就成密不透风的漆黑,她自始至终独身一人,根本没办法反抗。 ——难道丑陋与平庸便是原罪吗? 楚明筝想不通。 没有人告诉她理由,没有人喜欢她,也没有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面对四个人的围攻,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楚明筝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闪躲,忽然察觉到一股从远处袭来的风。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重重跳了跳,再一转眼,望见一抹雪球般的白。 ——秦萝一改曾经乐呵呵的笑,显出几分气冲冲的怒意,迈开小短腿朝她奔来,像个摇摇晃晃的圆。 如同做梦一样,带着树林外尚未散去的阳光,那团小小的圆挡在她跟前。 秦萝气得浑身发颤,却还是张开双手,护崽似的站得笔直:“你们不……不许欺负她!” “秦萝?” 为首的男孩一声嗤笑:“听说你从山上摔坏了脑子,没想到还真变傻了——偏袒楚明筝做什么?留这么个师姐在身边,难道不觉得丢人?” 楚明筝看不见秦萝说了什么,对于男孩的口型,却是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所言不假,在摔落山崖丧失记忆之前,秦萝分明那样讨厌她。 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只会给身边的人蒙羞。 四下静得可怕,秦萝没有动。 楚明筝害怕眼前的女孩转身离开,更不想见到秦萝眼中厌烦的目光——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对着她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也正是此刻,秦萝身形一晃。 女孩没有离开,而是俯身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旋即倏地一下,用力朝那群人砸去。 楚明筝认出那是团雪。 小姑娘力气不大,雪团中途便骨碌碌摔在地下,下一瞬,秦萝侧过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哪怕是曾经面对巨型凶兽的时候,楚明筝的心跳都没有这样快过。 “不、不是的!” 因为秦萝侧了身,她能勉强辨认一部分口型。小姑娘唇瓣是浅浅的淡粉,因为愤怒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正在颤抖个不停:“你们才是坏家伙,小师姐、小师姐比你们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楚明筝看见她说:“她明明已经那么难过了,你们从来不关心,还用这种事情欺负人……全部都是坏蛋!” 对于小朋友来说,“坏蛋”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杀伤力最强的词语。 可惜她的言语只引来一串笑声,为首的男孩咧着嘴角:“有没有搞错,你真傻啦。我们就是坏蛋,就想欺负她,你能怎么着?” 他们没动手,就不会留下线索。即便秦萝告诉掌门,他们仗着人多也能矢口否认,没有谁会相信劣迹斑斑的秦萝。 男孩说得随心,没想从对方口中得到回答。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张口之前,小女孩眼里的水珠已经哗啦啦落下来。 然而意料之外地,自丛林里传来另一道男声:“能怎么着?把你这不肖子弟伤筋动骨抽筋扒皮再丢去乱葬岗一条龙,满不满意?” 这声音…… 男孩心头微震,一扭头,竟望见三道高低不一、但清一色杀气腾腾的影子。 “云师兄,”一个女孩忍着脊背发凉,竭力开口,“还请注意言辞。” 云衡呵呵冷笑:“言辞?你们配吗?整天胡乱狗叫算什么本事,有种冲过来咬我啊。讲话比骆明庭炖的冬瓜还烂,也不晓得那些七拼八凑的脑瘫语句有什么意义。哎哟,你还瞪,再瞪你的追悼会我可就不去了。” 修真界大多讲究养心养性,哪曾料到会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几个小孩被骂得昏天黑地,临近最后,只能发出“你你你”的支支吾吾。 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云衡师兄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他修为颇高,出身亦极尊贵,是绝不能无故招惹的煞神之一,而且看样子,他是在维护秦萝。 ……云衡不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怒斥过秦萝的种种劣迹吗? 说老实话,云衡也觉得自己离谱。 他讨厌秦萝,也讨厌见到小孩掉眼泪,这会儿视线望向她,方才还憋了满肚子的嘴炮,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听到的所有传言里,秦萝都不是能为了别人强出头的类型。 食铁兽有点分辨不清,怎样才是真正的她。 他本想厉声来上一句:“是女人就别哭哭啼啼的!” 真实的云衡:“别哭了,回去给你那什么……大熊猫摸。” (此处脏话屏蔽)。 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 “我、我们错了!骆师兄,我——” 为首的男孩变通很快,见云衡倒戈,视线落在一旁的骆明庭身上。 骆明庭性情和善,定不会轻易动怒,是寻求援助的头号选择。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少年毫不留情打断:“待会儿滚去戒律堂。” 一群人彻底不敢吭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楚明筝用了半晌,才再度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 在漫天大雪里,映衬着星星一样的浅紫色小花,包裹在厚大棉袄中的女孩向她转过身,用力吸了吸鼻子。 秦萝荷包蛋泪眼:“呜呜呜小师姐没事了呜呜呜,我们、我们回家去呜呜呜。” 她的一颗心悄无声息软下来。 “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你给我送药,带我去藏书阁,给我们介绍这里那里的山……没有人比你更好。” 秦萝说:“小师姐是我的小师姐,我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这是毫无修饰,最最朴素的话。 可不知怎地,楚明筝低头的刹那,眼眶里居然涌出滚烫的透明水珠。 起初的时候,她始终坚定着一个信念,只要用善意对待世界,终究能得到世界回馈的善良。 可真相总是事与愿违,幼稚的善意一文不值,不过是被他人嘲弄的笑话。她得到漫无尽头的欺辱与嘲笑,只能日复一日缩进自己的小小世界。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但楚明筝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无论佯装得多么坚强,同样会难过。 没人在意她有多难过。 可是—— 泪眼汪汪的小团子双颊绯红,嘴巴瘪成波浪线,笨拙为她拭去泪水,似乎觉得不够,垫脚将少女拥入怀中。 有种软软的触感落在脸上,带着轻绵热度,楚明筝听不见声音,却隐约感到它的律动。 那应该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啵”,来自女孩泛着奶香的樱红薄唇。 此时此刻,夜幕降临,冰雪封天。 她却在经久不散的黑暗里,见到一团滚烫明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剑骨天成,尚未觉醒。...) 云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鸡飞狗跳。 他身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向来循规蹈矩地长大,谨言慎行地修道,往常来到须弥境,往往拿起法器就杀,不说一句废话。 他是真没想到,一场历练能变成这种模样。 骆明庭仓皇躲闪,避开旋转不停的人体球弹:“不行不行,我们俩没办法出手。” 此刻的境遇很是麻烦。 云衡是法修,若能一击打碎圆碟倒也没事,偏生那玩意儿带着江星燃四处乱窜,根本没个准头; 骆明庭身为乐修,虽然能奏出驱魔曲,奈何此刻江小公子与碟仙神识相连,他底蕴太强,一旦力道超出碟仙的承受极限,便会溢出到江星燃身上。 这种时候,倘若有个修为不高、也能弹奏降魔之曲的乐修在—— 骆明庭动作一僵,飞快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巧了,这儿不正有个现成的吗! “萝萝,你听我说。” 时间紧迫,骆明庭沉声道:“还记得学过的曲子吗?你修为正值炼气,对付碟仙最有效果,不妨试试弹奏一曲,说不定能击退邪魔。” 秦萝闻言一呆。 因为神魂不一、修为停滞,之前那位“秦萝”自暴自弃,许久没认真练过曲子,脑海里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至于她本人,虽然学习过一段时间古筝,可那些毕竟不是修真界里的曲子,也许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豆丁没什么自信,细声细气:“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当然啊!” 骆明庭回眸一笑,露出圆圆小小的酒窝:“你还没学《驱魔曲》对不对?咱们乐修的独到之处,不就是能把所有音律都当作兵器吗?” 光风霁月的少年人明眸皓齿,一身青衣修挺如竹,饶是伏魔录,也隐约明白了此人左右逢源的理由。 他的情绪宛如稚子,最真切也最热烈,一双琥珀色眼瞳始终溢满浅笑,与烛光一并冲撞而来的时候,能把黑暗倏地破开。 秦萝屈指可数的自信心,终于悄悄冒出了头。 她年纪太小,尚未得到本命法器,暂用琴筝名为[问春风],受灵力感召,浮现于半空之中。 这是秦萝第一次见到它。 伴随白光闪过,筝身逐渐显出流畅如水的线条轮廓。根根弦线笔直紧绷,上有微弱浮光萦绕其中,以指尖触碰之际,能感受到灵力冰冷的动荡。 那边江星燃的哭声不绝于耳,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瑟瑟寒风中,女孩弹响了第一个乐符。 她所弹之曲,名为《渔舟唱晚》。 乐曲起初缓慢悠扬,音律融于灵力之中,竟于虚空凝出潮水一般的实体,腾涌翻复,牵引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朦胧白光。 这首曲子自有意境,若是以往,秦萝总会想起水波接天、浪起惊寒,此刻却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有幅全新的、光怪陆离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片名为“修真界”的崭新土壤,瑰丽浪漫,风起云涌,在灵力与曲调的交融里,真正露出了浩淼磅礴的一角。 骆明庭听见曲声,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这曲子……有点意思。 曲声响,尘光生。 道道白光无形却有形,稀稀疏疏填满整个房间。秦萝心思纯正,所奏皆是正道之音,不会像符咒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江星燃手里的圆碟用力一震,如同喝醉了酒,摇晃不止。 邪祟起初还能勉强抗衡,等曲调骤然加快,丝丝音律多如蛛网,一并笼罩而下。 继续纠缠只会逃无可逃,碟仙不敢逗留,但见白芒一现,圆碟瞬间失了力道,生生摔在地面。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个哭出鼻涕泡的江星燃。 他的状态,好像挺不好。 秦萝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忍住哭腔试图安慰:“江、江哥哥——” 江星燃疯狂打哭嗝,趴在地上手脚乱拍:“呜呜呜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也许是他的哭声太过响亮,又或是方才的骚动过于明显,正当男孩哇哇大哭的间隙,门外忽然闯进一股腥风。 炼气期的试炼都很简单,没有过多复杂难懂的剧情。通常而言,只要解决每个人分配到的邪祟,再合力完成一个最终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如今碟仙逃走,是时候进行最后阶段了。 带有血腥气味的冷风阴森刺骨,四人一并抬头,于房门之外,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或是说,死去多时、执念未消的邪祟。 那女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如枯柴,像是刚刚哭过,双眼肿胀着发红。秦萝下意识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往后退了几步,听她凄然道:“几位道友,还请为我做主!” 她没有恶意,应该是个发布任务的工具人。 骆明庭耐心接话:“做主?” 好在对方是个有问必答的性子,一来二去,他很快捋清了背景故事的大概内容。 眼前的邪祟唤作“叶娘”,是一个小宗门的掌门之女。她于十七岁结识一名如意郎君,奈何家中竭力反对二人的婚事,受那男人蛊惑,叶娘于某日盗走门派绝学,与他私奔至此处。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可到头来,他只当我是个用完即弃的工具,拿着秘籍一走了之。” 白衣女子目露哀怨:“我不甘心,在客栈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他凭什么好好活着?如今他已是筑基修为,而我身死命陨,远远不是对手。冤有头债有主,诸位道友,可否助我?” 看来这层须弥境的最终试炼,是让他们以炼气之力,迎击另一位筑了基的修士。 局势再明朗不过,若是换作旁人,准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然而骆明庭还未出声,便听江星燃用力吸了吸鼻涕:“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出入须弥境的弟子千千百百,叶娘恐怕头一回听到这种问题,微微怔住:“那负心汉背信弃义,将我的真心弃之不顾,莫非不应当受到惩处?” 江小公子从小到大随心而为,带着点世家子弟的傲气,想做就做,不想做绝不会去碰。 小豆丁从地上爬起,语气虽然带着哭腔,却一如既往扬了扬下巴:“可是,你偷走家传秘籍,和一个男人私奔离家,不也是背信弃义,将爹娘的真心弃之不顾了吗?” 七八岁,是个有些微妙的年纪。 性别观念已经开始萌芽生长,对于爱情,却还是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 江星燃的想法很简单。 爹娘的亲情是爱,男女之间的情愫也是爱,这些情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说的话,多年来积累的亲情还要更深更重一些。她为了其中之一背叛另一个,细细想来,不正与那男人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两样吗? ——而且都怪这群妖魔鬼怪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他现在超超超气的!才不要帮他们! 叶娘身形微颤:“我……不是的!我对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私奔,是为追求此生幸福!” “按照你的意思,那他之所以盗走你的秘籍,”江星燃顺着往下,“不也是为了追求此生幸福吗?” 一派胡言,毫无逻辑! 叶娘哪曾听过这般言语,正要出言反驳,却见角落里的女孩眨眨眼睛:“对哦!” 她之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人总要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凑在一起,比起福利院里的男孩子,她更喜欢和苏萌萌宋院长一起玩。 明明其他人也很好啊。 这个姐姐的爹娘愿意把传家秘籍给她,一定对她很是疼爱,结果她却拿着秘籍一声不吭走掉,他们得有多伤心难过呀。 “不是这样的!你们根本不懂我牺牲了什么!我——我杀了你们!” 叶娘厉声尖叫,瞳孔竟蔓开密密麻麻的猩红血丝,骆明庭感受到暴涨的杀气,护着两个小孩后退。 好家伙,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 继螺旋飞人、队友一锤三后,托这两个小朋友的福,他有幸见到了须弥境里的另一种名场面—— 硬生生把发布任务的工具人说得黑化暴走了。 叶娘怨气难消,杀机毕露。 秦萝被威压镇得双腿发软,瞬息之间,被骆明庭捂住了耳朵。 她看见一直没说话的云衡师兄慢慢向前。 骆师兄似乎轻笑着说了句:“小淑女,你可别学他。” 云衡看上去不好相处,其实特别护犊子。至于这护犊子的具体表现…… 秦萝还在发呆,下一刻,便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冷峻嗓音:“怎么,气急败坏就拿小孩泄愤?脑袋空空也就罢了,关键你还进了那么多水。识人不清怪谁?眼珠子长在脸上,莫非是为了堵那两个窟窿?” 秦萝目瞪口呆。 秦萝看一眼身边微笑着的骆明庭,又愣愣望一望远处与叶娘对峙的云师兄。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叶娘怒极,身边红光骤起,却被云衡抬手拂开,听他冷笑道:“秘籍对于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你的爱情珍贵,整个家族的盛衰兴败莫非就是儿戏?说到底自私而已,脸皮这么厚有意思吗?有种去建城墙啊。” 叶娘:…… 叶娘尖叫:“一派胡言!” “这就不会了?之前那么威风结果就这就这?一派胡言,还会点别的词么?你在这儿玩复读呢?” 云衡呵呵,法器一闪,金光凌空:“对于蠢人,细看是一种残忍,滚回你的殡仪馆慢慢粘锅。” 叶娘被击中后的惨叫响彻夜空。 秦萝默默咽了口水:“那是……云衡师兄?” * 云衡轻而易举击败工具人,后来的男子也被很快击杀,直到离开须弥境,秦萝的大脑都有点懵。 骆明庭笑着解释:“他也就脾气上来才会那样,平日里还是很温柔慈祥的。” ……温柔慈祥这四个字,不管什么时候,似乎都与云师兄不怎么搭边。 骆明庭心情不错,为庆祝此次通关成功,特意将两个小朋友请到家中做客,声称要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个儿神神秘秘进了厨房,很快不见踪影;云衡本就不喜秦萝,没过多久,也借机出了门。 坐在前厅里的江星燃觉得很丢脸。 他这回损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逞到英雄,居然还在秦萝面前哭了出来。江小公子脸皮薄如纸片,面上没表露分毫,其实心里的小人早就滚来滚去,缩成一只通红的虾米。 都怪秦萝要问那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她肯定会笑话死他的。 江星燃低着头没说话,听见声响,耳朵悄悄一动。 来了。 她笑就笑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秦萝怎么看他,他压根不在乎—— “江哥哥,”轻轻软软的童心被风吹到耳畔,噙了慢吞吞的小心翼翼,一碰到耳根,就像水花那样散开,“谢谢你喔。” 男孩脊背微顿。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如果没有你,转来转去的就是我了。” 秦萝说:“你推开门的时候超酷超帅的!我本来有点害怕,一见到你,就觉得一定没事了。” ……什、什么啊。 他才不屑于她的感谢,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话,就很没出息地感到开心。 江星燃酷酷地没说话,目光忍不住往上一抬。 秦萝的双眼澄澈如水,泛着丝丝缕缕亮晶晶的光,与他对视的刹那,所有光芒一并落下,铺天盖地砸在他眼中:“江哥哥超超超级厉害!” 江星燃:…… 沉默不语的男孩轻咳一声,重新垂下眼帘,努力压下嘴角,让它不至于飞升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油嘴滑舌,他才不会吃这一套。 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决定在院子里转上一圈。 骆明庭身为长老亲传,被分配了独门独栋的精致小院,他又是个极有闲情逸致的,在四周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好不惬意。 因有阵法加持,冬天也能温暖如春。远处还是大雪封山,这里便成了莺歌燕舞的另一番景象,秦萝看得新奇,遥遥一望,在远处瞥见一处绿油油的竹林。 ……等等。 除了满满当当的一片绿,似乎还有某个圆圆滚滚、黑白相间的—— “江江江哥哥!” 被棉袄裹成圆球的小姑娘睁圆双眼,一把拉住身边那人衣袖:“是大熊猫——!” 什么大猫猫小猫猫。 正在啃竹子的云衡懒懒抬眼,心底一声轻啧。 他讨厌小孩,找了个借口躲进竹林,想要化为原型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才过这么一段时间,便又见到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 尤其秦萝,不知看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叫着“好可爱”。 自认为不怒自威的食铁兽没搭理他们,又咽了口脆脆嫩嫩的竹笋。 紧接着下一瞬,就望见小丫头噔噔噔朝自己跑来。 云衡:……? 真的是大熊猫! 秦萝兴奋到星星眼,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角压不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动物,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果然是圆嘟嘟胖滚滚,一双眼睛像是发光的黑豆豆,愣愣与她四目相对。 耳朵是圆圆的,好可爱。 脸上的绒毛是软绵绵的,被风吹得像是蒲公英,好可爱。 还有豆豆眼、毛茸茸的爪子、胖乎乎的肚子,全都好可爱! 云衡一呆。 他,大名鼎鼎威风堂堂的食铁兽,曾经一爪撕裂巨型妖魔的食铁兽,可爱?她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好在江星燃还算正常,闻言撇了撇嘴:“这玩意儿有什么可爱的。” 这才对嘛,算你有眼光。 食铁兽满意地晃晃耳朵,听他继续道:“看上去笨死了,眼睛外边黑不溜秋,身子还又胖又圆。” ……混账小子给你一个瞬息的时间收回这句话不然让你当场升天前往极乐世界。 “你不懂,这叫圆滚滚,垂垂眼。” 秦萝细声细气,试探性摸了摸熊猫手臂。 讨厌讨厌讨厌,熊孩子别想碰他。 云衡被摸得恼羞成怒,小短腿一蹬,爪子忽地撞上她右手,毫不留情。 下一瞬,便被秦萝反手握住。 “它喜欢我,想要和我握手耶!” 云衡:…… 你走开啊!!!谁想和你握手!!!自作多情!!! 他脾气不好,气得小短腿乱蹬,气冲冲看了看自己曾经撕裂过凶兽肚皮的爪子。 如今它正被一双小手轻轻包裹,五指莹润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像瓷器那般碎掉。 ……好气。 凶残的食铁兽终究还是没有动弹,原地装死。 秦萝见熊猫没有反抗,眼底笑意更深,拇指轻轻一转,揉了揉它软软嫩嫩的掌心。 小姑娘情不自禁:“哦呼——” 肉垫舒服得像是云朵,好神奇。 恶名远扬的云师兄哪曾被这样摸过,耳朵呆呆一晃。 太奇怪了,从掌心往上,像是生了密密麻麻的电流,并不讨厌,酥酥痒痒的。 ……不对。 他、他才没有觉得很舒服!绝对没有!秦萝这心肠恶毒的臭丫头! 一旁的江星燃看她乐在其中,紧绷着的面子终于绷不住,装作漫不经心问:“真有那么好玩?” “真的!” 秦萝点头,将熊猫爪子往上拉,落在自己有些婴儿肥的侧脸上:“你看。” 云衡:…… 他好没出息,好堕落。 他居然觉得有点软,下意识捏了捏这丫头脸上的肉,还觉得挺舒服。 “我对这种动物不怎么感兴趣啦。” 江星燃咳了咳:“……我就勉强试试,特别勉强真的。” 于是手掌落在它鼓鼓圆圆的肚皮。 江星燃星星眼:“哦呼——!” 江!星!燃!你个不肖子弟!!! “这叫熊猫,很可爱吧。” 秦萝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好奇道:“对了,你听说过食铁兽吗?” 云衡:……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好像是种非常珍惜的异兽,我也没见过。” 江星燃不放过任何卖弄学识的机会:“听说它们头大如斗、凶残嗜血,你这样的小不点,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云衡两眼无光,放弃挣扎。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秦萝被唬住,怯怯一缩:“还是熊猫猫最好。” 温温柔柔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毛毛摸起来像是蒲公英或者棉花糖。 电视新闻果然没骗她,真好。 “爪爪贴贴。” 小姑娘弯弯眼,轻轻抬起左手:“再来摸摸耳朵。” 两根手指捏住了大熊猫的耳朵根部,拇指轻旋。 云衡下意识觉得不妙。 奇怪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他暗暗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倘若在这里屈服于秦萝这股恶势力,云衡定会羞愤致死。 少年法修想让秦萝住手,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直到喉咙咕噜噜一动,爪子和小短腿同时在空中一蹬。 好在他面上毛茸茸,见不到陡然腾起的绯红。 食铁兽:“咩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 云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鸡飞狗跳。 他身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向来循规蹈矩地长大,谨言慎行地修道,往常来到须弥境,往往拿起法器就杀,不说一句废话。 他是真没想到,一场历练能变成这种模样。 骆明庭仓皇躲闪,避开旋转不停的人体球弹:“不行不行,我们俩没办法出手。” 此刻的境遇很是麻烦。 云衡是法修,若能一击打碎圆碟倒也没事,偏生那玩意儿带着江星燃四处乱窜,根本没个准头; 骆明庭身为乐修,虽然能奏出驱魔曲,奈何此刻江小公子与碟仙神识相连,他底蕴太强,一旦力道超出碟仙的承受极限,便会溢出到江星燃身上。 这种时候,倘若有个修为不高、也能弹奏降魔之曲的乐修在—— 骆明庭动作一僵,飞快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巧了,这儿不正有个现成的吗! “萝萝,你听我说。” 时间紧迫,骆明庭沉声道:“还记得学过的曲子吗?你修为正值炼气,对付碟仙最有效果,不妨试试弹奏一曲,说不定能击退邪魔。” 秦萝闻言一呆。 因为神魂不一、修为停滞,之前那位“秦萝”自暴自弃,许久没认真练过曲子,脑海里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至于她本人,虽然学习过一段时间古筝,可那些毕竟不是修真界里的曲子,也许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豆丁没什么自信,细声细气:“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当然啊!” 骆明庭回眸一笑,露出圆圆小小的酒窝:“你还没学《驱魔曲》对不对?咱们乐修的独到之处,不就是能把所有音律都当作兵器吗?” 光风霁月的少年人明眸皓齿,一身青衣修挺如竹,饶是伏魔录,也隐约明白了此人左右逢源的理由。 他的情绪宛如稚子,最真切也最热烈,一双琥珀色眼瞳始终溢满浅笑,与烛光一并冲撞而来的时候,能把黑暗倏地破开。 秦萝屈指可数的自信心,终于悄悄冒出了头。 她年纪太小,尚未得到本命法器,暂用琴筝名为[问春风],受灵力感召,浮现于半空之中。 这是秦萝第一次见到它。 伴随白光闪过,筝身逐渐显出流畅如水的线条轮廓。根根弦线笔直紧绷,上有微弱浮光萦绕其中,以指尖触碰之际,能感受到灵力冰冷的动荡。 那边江星燃的哭声不绝于耳,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瑟瑟寒风中,女孩弹响了第一个乐符。 她所弹之曲,名为《渔舟唱晚》。 乐曲起初缓慢悠扬,音律融于灵力之中,竟于虚空凝出潮水一般的实体,腾涌翻复,牵引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朦胧白光。 这首曲子自有意境,若是以往,秦萝总会想起水波接天、浪起惊寒,此刻却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有幅全新的、光怪陆离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片名为“修真界”的崭新土壤,瑰丽浪漫,风起云涌,在灵力与曲调的交融里,真正露出了浩淼磅礴的一角。 骆明庭听见曲声,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这曲子……有点意思。 曲声响,尘光生。 道道白光无形却有形,稀稀疏疏填满整个房间。秦萝心思纯正,所奏皆是正道之音,不会像符咒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江星燃手里的圆碟用力一震,如同喝醉了酒,摇晃不止。 邪祟起初还能勉强抗衡,等曲调骤然加快,丝丝音律多如蛛网,一并笼罩而下。 继续纠缠只会逃无可逃,碟仙不敢逗留,但见白芒一现,圆碟瞬间失了力道,生生摔在地面。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个哭出鼻涕泡的江星燃。 他的状态,好像挺不好。 秦萝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忍住哭腔试图安慰:“江、江哥哥——” 江星燃疯狂打哭嗝,趴在地上手脚乱拍:“呜呜呜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也许是他的哭声太过响亮,又或是方才的骚动过于明显,正当男孩哇哇大哭的间隙,门外忽然闯进一股腥风。 炼气期的试炼都很简单,没有过多复杂难懂的剧情。通常而言,只要解决每个人分配到的邪祟,再合力完成一个最终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如今碟仙逃走,是时候进行最后阶段了。 带有血腥气味的冷风阴森刺骨,四人一并抬头,于房门之外,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或是说,死去多时、执念未消的邪祟。 那女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如枯柴,像是刚刚哭过,双眼肿胀着发红。秦萝下意识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往后退了几步,听她凄然道:“几位道友,还请为我做主!” 她没有恶意,应该是个发布任务的工具人。 骆明庭耐心接话:“做主?” 好在对方是个有问必答的性子,一来二去,他很快捋清了背景故事的大概内容。 眼前的邪祟唤作“叶娘”,是一个小宗门的掌门之女。她于十七岁结识一名如意郎君,奈何家中竭力反对二人的婚事,受那男人蛊惑,叶娘于某日盗走门派绝学,与他私奔至此处。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可到头来,他只当我是个用完即弃的工具,拿着秘籍一走了之。” 白衣女子目露哀怨:“我不甘心,在客栈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他凭什么好好活着?如今他已是筑基修为,而我身死命陨,远远不是对手。冤有头债有主,诸位道友,可否助我?” 看来这层须弥境的最终试炼,是让他们以炼气之力,迎击另一位筑了基的修士。 局势再明朗不过,若是换作旁人,准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然而骆明庭还未出声,便听江星燃用力吸了吸鼻涕:“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出入须弥境的弟子千千百百,叶娘恐怕头一回听到这种问题,微微怔住:“那负心汉背信弃义,将我的真心弃之不顾,莫非不应当受到惩处?” 江小公子从小到大随心而为,带着点世家子弟的傲气,想做就做,不想做绝不会去碰。 小豆丁从地上爬起,语气虽然带着哭腔,却一如既往扬了扬下巴:“可是,你偷走家传秘籍,和一个男人私奔离家,不也是背信弃义,将爹娘的真心弃之不顾了吗?” 七八岁,是个有些微妙的年纪。 性别观念已经开始萌芽生长,对于爱情,却还是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 江星燃的想法很简单。 爹娘的亲情是爱,男女之间的情愫也是爱,这些情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说的话,多年来积累的亲情还要更深更重一些。她为了其中之一背叛另一个,细细想来,不正与那男人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两样吗? ——而且都怪这群妖魔鬼怪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他现在超超超气的!才不要帮他们! 叶娘身形微颤:“我……不是的!我对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私奔,是为追求此生幸福!” “按照你的意思,那他之所以盗走你的秘籍,”江星燃顺着往下,“不也是为了追求此生幸福吗?” 一派胡言,毫无逻辑! 叶娘哪曾听过这般言语,正要出言反驳,却见角落里的女孩眨眨眼睛:“对哦!” 她之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人总要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凑在一起,比起福利院里的男孩子,她更喜欢和苏萌萌宋院长一起玩。 明明其他人也很好啊。 这个姐姐的爹娘愿意把传家秘籍给她,一定对她很是疼爱,结果她却拿着秘籍一声不吭走掉,他们得有多伤心难过呀。 “不是这样的!你们根本不懂我牺牲了什么!我——我杀了你们!” 叶娘厉声尖叫,瞳孔竟蔓开密密麻麻的猩红血丝,骆明庭感受到暴涨的杀气,护着两个小孩后退。 好家伙,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 继螺旋飞人、队友一锤三后,托这两个小朋友的福,他有幸见到了须弥境里的另一种名场面—— 硬生生把发布任务的工具人说得黑化暴走了。 叶娘怨气难消,杀机毕露。 秦萝被威压镇得双腿发软,瞬息之间,被骆明庭捂住了耳朵。 她看见一直没说话的云衡师兄慢慢向前。 骆师兄似乎轻笑着说了句:“小淑女,你可别学他。” 云衡看上去不好相处,其实特别护犊子。至于这护犊子的具体表现…… 秦萝还在发呆,下一刻,便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冷峻嗓音:“怎么,气急败坏就拿小孩泄愤?脑袋空空也就罢了,关键你还进了那么多水。识人不清怪谁?眼珠子长在脸上,莫非是为了堵那两个窟窿?” 秦萝目瞪口呆。 秦萝看一眼身边微笑着的骆明庭,又愣愣望一望远处与叶娘对峙的云师兄。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叶娘怒极,身边红光骤起,却被云衡抬手拂开,听他冷笑道:“秘籍对于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你的爱情珍贵,整个家族的盛衰兴败莫非就是儿戏?说到底自私而已,脸皮这么厚有意思吗?有种去建城墙啊。” 叶娘:…… 叶娘尖叫:“一派胡言!” “这就不会了?之前那么威风结果就这就这?一派胡言,还会点别的词么?你在这儿玩复读呢?” 云衡呵呵,法器一闪,金光凌空:“对于蠢人,细看是一种残忍,滚回你的殡仪馆慢慢粘锅。” 叶娘被击中后的惨叫响彻夜空。 秦萝默默咽了口水:“那是……云衡师兄?” * 云衡轻而易举击败工具人,后来的男子也被很快击杀,直到离开须弥境,秦萝的大脑都有点懵。 骆明庭笑着解释:“他也就脾气上来才会那样,平日里还是很温柔慈祥的。” ……温柔慈祥这四个字,不管什么时候,似乎都与云师兄不怎么搭边。 骆明庭心情不错,为庆祝此次通关成功,特意将两个小朋友请到家中做客,声称要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个儿神神秘秘进了厨房,很快不见踪影;云衡本就不喜秦萝,没过多久,也借机出了门。 坐在前厅里的江星燃觉得很丢脸。 他这回损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逞到英雄,居然还在秦萝面前哭了出来。江小公子脸皮薄如纸片,面上没表露分毫,其实心里的小人早就滚来滚去,缩成一只通红的虾米。 都怪秦萝要问那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她肯定会笑话死他的。 江星燃低着头没说话,听见声响,耳朵悄悄一动。 来了。 她笑就笑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秦萝怎么看他,他压根不在乎—— “江哥哥,”轻轻软软的童心被风吹到耳畔,噙了慢吞吞的小心翼翼,一碰到耳根,就像水花那样散开,“谢谢你喔。” 男孩脊背微顿。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如果没有你,转来转去的就是我了。” 秦萝说:“你推开门的时候超酷超帅的!我本来有点害怕,一见到你,就觉得一定没事了。” ……什、什么啊。 他才不屑于她的感谢,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话,就很没出息地感到开心。 江星燃酷酷地没说话,目光忍不住往上一抬。 秦萝的双眼澄澈如水,泛着丝丝缕缕亮晶晶的光,与他对视的刹那,所有光芒一并落下,铺天盖地砸在他眼中:“江哥哥超超超级厉害!” 江星燃:…… 沉默不语的男孩轻咳一声,重新垂下眼帘,努力压下嘴角,让它不至于飞升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油嘴滑舌,他才不会吃这一套。 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决定在院子里转上一圈。 骆明庭身为长老亲传,被分配了独门独栋的精致小院,他又是个极有闲情逸致的,在四周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好不惬意。 因有阵法加持,冬天也能温暖如春。远处还是大雪封山,这里便成了莺歌燕舞的另一番景象,秦萝看得新奇,遥遥一望,在远处瞥见一处绿油油的竹林。 ……等等。 除了满满当当的一片绿,似乎还有某个圆圆滚滚、黑白相间的—— “江江江哥哥!” 被棉袄裹成圆球的小姑娘睁圆双眼,一把拉住身边那人衣袖:“是大熊猫——!” 什么大猫猫小猫猫。 正在啃竹子的云衡懒懒抬眼,心底一声轻啧。 他讨厌小孩,找了个借口躲进竹林,想要化为原型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才过这么一段时间,便又见到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 尤其秦萝,不知看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叫着“好可爱”。 自认为不怒自威的食铁兽没搭理他们,又咽了口脆脆嫩嫩的竹笋。 紧接着下一瞬,就望见小丫头噔噔噔朝自己跑来。 云衡:……? 真的是大熊猫! 秦萝兴奋到星星眼,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角压不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动物,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果然是圆嘟嘟胖滚滚,一双眼睛像是发光的黑豆豆,愣愣与她四目相对。 耳朵是圆圆的,好可爱。 脸上的绒毛是软绵绵的,被风吹得像是蒲公英,好可爱。 还有豆豆眼、毛茸茸的爪子、胖乎乎的肚子,全都好可爱! 云衡一呆。 他,大名鼎鼎威风堂堂的食铁兽,曾经一爪撕裂巨型妖魔的食铁兽,可爱?她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好在江星燃还算正常,闻言撇了撇嘴:“这玩意儿有什么可爱的。” 这才对嘛,算你有眼光。 食铁兽满意地晃晃耳朵,听他继续道:“看上去笨死了,眼睛外边黑不溜秋,身子还又胖又圆。” ……混账小子给你一个瞬息的时间收回这句话不然让你当场升天前往极乐世界。 “你不懂,这叫圆滚滚,垂垂眼。” 秦萝细声细气,试探性摸了摸熊猫手臂。 讨厌讨厌讨厌,熊孩子别想碰他。 云衡被摸得恼羞成怒,小短腿一蹬,爪子忽地撞上她右手,毫不留情。 下一瞬,便被秦萝反手握住。 “它喜欢我,想要和我握手耶!” 云衡:…… 你走开啊!!!谁想和你握手!!!自作多情!!! 他脾气不好,气得小短腿乱蹬,气冲冲看了看自己曾经撕裂过凶兽肚皮的爪子。 如今它正被一双小手轻轻包裹,五指莹润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像瓷器那般碎掉。 ……好气。 凶残的食铁兽终究还是没有动弹,原地装死。 秦萝见熊猫没有反抗,眼底笑意更深,拇指轻轻一转,揉了揉它软软嫩嫩的掌心。 小姑娘情不自禁:“哦呼——” 肉垫舒服得像是云朵,好神奇。 恶名远扬的云师兄哪曾被这样摸过,耳朵呆呆一晃。 太奇怪了,从掌心往上,像是生了密密麻麻的电流,并不讨厌,酥酥痒痒的。 ……不对。 他、他才没有觉得很舒服!绝对没有!秦萝这心肠恶毒的臭丫头! 一旁的江星燃看她乐在其中,紧绷着的面子终于绷不住,装作漫不经心问:“真有那么好玩?” “真的!” 秦萝点头,将熊猫爪子往上拉,落在自己有些婴儿肥的侧脸上:“你看。” 云衡:…… 他好没出息,好堕落。 他居然觉得有点软,下意识捏了捏这丫头脸上的肉,还觉得挺舒服。 “我对这种动物不怎么感兴趣啦。” 江星燃咳了咳:“……我就勉强试试,特别勉强真的。” 于是手掌落在它鼓鼓圆圆的肚皮。 江星燃星星眼:“哦呼——!” 江!星!燃!你个不肖子弟!!! “这叫熊猫,很可爱吧。” 秦萝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好奇道:“对了,你听说过食铁兽吗?” 云衡:……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好像是种非常珍惜的异兽,我也没见过。” 江星燃不放过任何卖弄学识的机会:“听说它们头大如斗、凶残嗜血,你这样的小不点,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云衡两眼无光,放弃挣扎。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秦萝被唬住,怯怯一缩:“还是熊猫猫最好。” 温温柔柔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毛毛摸起来像是蒲公英或者棉花糖。 电视新闻果然没骗她,真好。 “爪爪贴贴。” 小姑娘弯弯眼,轻轻抬起左手:“再来摸摸耳朵。” 两根手指捏住了大熊猫的耳朵根部,拇指轻旋。 云衡下意识觉得不妙。 奇怪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他暗暗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倘若在这里屈服于秦萝这股恶势力,云衡定会羞愤致死。 少年法修想让秦萝住手,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直到喉咙咕噜噜一动,爪子和小短腿同时在空中一蹬。 好在他面上毛茸茸,见不到陡然腾起的绯红。 食铁兽:“咩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九(用魔气编了个蝴蝶结。...) 几个熊孩子全被骆明庭左手几只鸡,右手几只鸭,拎着衣领带去了戒律堂。 仙门大宗弟子繁多,为规范行为,特意拟订了不少禁制规则,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一旦触犯,严惩不贷。 欺凌同门乃是大忌,虽然那几个小孩仅仅过了过嘴瘾,没有留下实质性证据,然而这次多出好几个活生生的旁观者,可谓铁证如山。 被通知来领人的长老们气黑了脸,胡子一个比一个吹得高:“修道者,修心为上。楚明筝是为降妖除魔,才不慎身中无名之毒。你们对她做出这般丑事,心性已是远远不及,实乃令师门蒙羞!” 几个孩子哭哭啼啼一一道歉,按照门派规矩,除了必要惩罚,还将被送往思过崖面壁反省。 “除了思过反省,我还有个建议。” 骆明庭笑眯眯:“不如给这些孩子一个月的时间,待一月之后,每人写出楚师妹的五十条优点,不得重复敷衍。” 带头的男孩名为郑钧傲,包括他在内,所有孩子都不超过十二岁。 除了偶尔戏谑嘲笑楚明筝几句,这些小孩没再做过逾矩的事情,算不得罪大恶极。可年幼的恶因一旦种下,放任它肆意生长的果,任谁都无法想象。 体罚虽然能长教训,让他们不敢惹是生非,却没办法真正使之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涉世未深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残忍,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惩罚并非打骂,而在于攻心—— 一点点看清楚明筝的苦衷与无奈,一日日了解她的脾性与坚韧,只有这样,才能明白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所作所为究竟多么可耻。 悔恨是最好的惩罚,也是最为印象深刻的教训。 长老们怎会想不通他的用意,一番商讨之下,很快通过了决议。留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对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哀嚎连天。 秦萝离开戒律堂时,天边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师姐自打出门,便一直在与两位师兄说悄悄话,她心中好奇,与楚明筝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我明日会去龙城一趟。” 楚明筝温声道:“在师姐回来之前,萝萝要乖乖听师兄的话,好不好?” 秦萝心口一动:“龙城?” 她对此有些印象。 苍梧仙宗所在的宁州城池林立,龙城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个,然而在七年前,发生了一件震惊修真界的大事。 众所周知,龙城地处偏远,与幽州接壤。 幽州乃是妖魔丛生的蛮荒之地,一年到头混战不休,其中一股势力动了歪心思,欲将龙城据为己有,并夺取镇城之宝,让修为一飞冲天。 群魔来势汹汹,封锁了一切求援渠道,龙城尽是修为低微的平民百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多亏一群下山历练的仙门弟子拼死抵抗,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才坚持把城门守到了援军到来之时。 最终仙门弟子尽数战死,而龙城魔尸遍地、怨气横生,已然沦为无人踏足的死域。 “龙城附近的村落,近日出了怪事。” 楚明筝耐心解释:“有几个村民莫名失踪不见,四下却并未发觉魔物的影子。我——” 她说着一顿:“我曾是龙城中人,在大战中得以幸存,想借此回乡看看。” 小师姐的家乡! 秦萝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来。 小师姐无父无母,也没听说有什么朋友。如今想来,或许不是“没有”,而是全部葬身在了那场乱战里。 所以她才想要回去,而与之相对的,她也一定会感到难过伤心。 “小师姐,”睁着圆圆杏眼的小姑娘拉了拉她衣袖,“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呀?” 一旁的江星燃立马举手:“我我我也想去!” 那可是被称为“死域”的龙城啊!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征服的地方(其实只有他一个)!傲天邪神的传奇一生,就应该由它作为开端! “我倒觉得,带着他们俩也挺好。” 骆明庭笑:“龙城大祸已除,除了魔气盘踞不散,只剩些不足为奇的小妖。此番同行的人数不少,不如让孩子们前去见见世面——我恰好有空,能随同一并前往。” 他所言有理,楚明筝思忖再三,终是应了下来。秦萝正满心欢喜,冷不丁被江星燃戳了戳后背。 “我说,”江小少爷觑一眼远处的戒律堂,凤眼冷冷上扬,“你真打算把郑钧傲那臭小子的恩怨一笔勾销?” 见秦萝愣神,他不耐烦皱了眉:“他说你脑子有病。” 嘲弄楚师姐是一回事,笑话秦萝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件事。 郑钧傲在前一件事得到了惩罚,至于对秦萝说出的那些话,绝对不能轻易揭过。 ——虽然江星燃也会戳她脑袋说笨,但他曾奶奶,不,他妹妹只有他才能笑话!当他这个江哥哥是吃软饭的吗! “可是,”秦萝挠头,“欺负人不好,我们不能变得和他一样。” “咱们不欺负人。” 从小纨绔到大的江小少爷嘿嘿笑笑:“明早前往龙城之前,我们去跟他玩个游戏——我幻术学得很不错哦。” * 龙城比秦萝想象中更大。 和小师姐御器飞行时,透过朦胧云烟的影子,能远远眺望整座城池的景象。 破败的房屋如同匍匐的老人,被层层黑雾笼罩大半,即便四周晴空万里,在龙城之上,永远是乌云蔽日、浓烟弥漫。 秦萝想,像是一幅好端端的画,被黑色颜料染上了阴影。 楚明筝温声解释:“那些黑雾都是魔气。魔气对神识伤害极大,因此龙城成了修士的禁区,万万不可靠近。” 他们此行的终点位于城郊,一个名为[安平]的小小村庄。 出了这样诡异的怪事,村里人对修士极为热情,几个师兄师姐被簇拥着进了屋,一同商议解决之策。 秦萝与江星燃年纪尚小,不愿听大人们的叽里呱啦,于是待在屋外院子里,和几个村中小孩聊了起来。 “就是稀里糊涂消失不见啦。” 一个女孩道:“有的人外出砍柴,有的人种田回家,不知道发生什么,再也没出现过。” “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还听见从龙城方向传来的嗡嗡响。” 另一名男生打了个哆嗦:“你们说,会不会是里面的妖魔鬼怪突然复活,开始吃人了?” 他话音方落,就被前一个女孩拍了下肩膀:“你你你别吓唬人!” “对了,”秦萝听得云里雾里,决定把话题引到自己更感兴趣的方向,“你们听说过我的小师姐,楚明筝吗?” “当然啊!老乡嘛!我爹娘经常说!” 另一个小姑娘咧嘴笑笑:“听说当年苍梧仙宗前来支援,一位仙长看出她资质不凡,直接收为亲传弟子——要是我也能像她那么厉害就好了。” 秦萝摸摸鼻尖:“小师姐在龙城没有亲人吗?” “她好像是个孤儿吧。” 小姑娘眼珠子咕噜一转:“失踪的那些人里,有个姐姐曾说和她是朋友。” 她话音落下,几个孩子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秦萝尚未继续发问,猝不及防地,陡然听见一道怒吼。 那是男人的嗓音,粗犷且戾气十足,一句话里大多是孩子听不懂的骂骂咧咧,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在耳边轰隆隆炸开。 秦萝被吓了一跳,身边的女孩却是习以为常:“又是陆望他爹……能不能消停几天啊?” “陆望?” “我们学堂的同窗,摊上了个疯子爹,得了空就打他。” 女孩皱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小姑娘:“你家还有药吗?我们再去给他送一些吧。” 之后的话题越走越偏,从灵丹妙药说到了仙门里的修炼日常。 秦萝从储物袋拿出一些药膏,让新朋友们带去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陆望。孩子们欢欢喜喜离开小院,至于她和江星燃,为了防止两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胡乱跑掉,一名师兄在门口设下了禁止离开的阵法。 他们俩只能乖乖待在院子里。 “那些大人不知道还要说多久。” 江星燃踢飞一颗小石子,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眉一笑:“秦萝,想不想看看外边的模样?” ——动用灵力会被发现,擅自出门不被允许,一来二去,他的办法是爬墙。 院子外筑了圈厚厚的围墙,不算太高,虽然拦住七八岁的小朋友绰绰有余,但倘若小朋友的数量增加到两个,就难免显得有机可乘。 秦萝踩着他肩膀上了墙,再从围墙顶端把江星燃往上拉。 他们不是毫无分寸的熊孩子,心知不能四处乱跑,约定只在围墙上走来走去,绝不离开小院所在的范围。 一旦没了围墙遮挡,周围景象便能被尽收眼前。 秦萝无声张了张嘴巴。 小院距离龙城不算太远,她抬头就望见一片黑蒙蒙的天。压抑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透过每一栋颓圮高楼重重下沉,雾气浓郁得宛如实体,遥遥望去,威慑力十足。 也正是在这一刻,她莫名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 很近,像是有人路过草地,突如其来撞在耳朵上,让小姑娘浑身一抖。 身后的江星燃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 秦萝一面应声,一面顺着声音低下脑袋,毫无防备地,见到一张满是血污、双颊红肿的脸。 那人也愣愣抬起脑袋。 在此之前,她见过最为残忍的景象,是灰太狼铁锅炖小羊。 秦萝:。 糟糕。 她她她……她的右脚好像忽然失去力气,往旁边滑了一下。 女孩跌下围墙的时候,引来一道簌簌凉风。 直到多年以后,陆望仍然无法忘记这日所见的景象。 他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挣脱逃开,藏在一面围墙的角落处理伤口。 那天葱茏葳蕤的绿山藤生了满墙,霏微冬雪中,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来,熹熹然洒在女孩柔软的长裙上。 当她自高处跃下,绯色裙摆仿佛成了旖旎摇曳的浪,一簇连着一簇,于半空翻飞不休,呼啦啦向他袭卷而来。 他看见女孩圆润的双眼,裹挟着明晃晃的亮光;长发则像极了黑色的雾,不甚明晰地拂过脸颊。 她会狠狠摔在地上。 陆望下意识伸出手。 他想接住她,身上的伤口却被瞬间撕裂,还没来得及用力,就随着秦萝的力道向后仰倒,后背重重撞在草地。 沾满寒霜的草叶冰冰凉凉。 在江星燃的惊呼声里,秦萝茫然撑起身体。 她早就做好了摔在地上哭鼻子的准备,没想到有人充当了肉垫。 ——那是个比她大上一点的哥哥,一双眼睛黝黑无光,皮肤是没有太多血色的苍白。 他真是瘦得厉害,两边脸颊的线条冷峻且深,嘴唇上满是冻裂的伤口,微微一抿,就成了条小刀般的直线。 她闻到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而事实是,男孩的眼眶、右脸和嘴角全是高高肿起的伤,看上去触目惊心,把秦萝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段渐渐浮现在男孩身边的字迹。 [剑骨天成,尚未觉醒。出身低微,温吞腼腆,受到父亲常年虐待,日积月累,终将手骨尽断,再无法握剑。] 这张脸或许吓到了她。 察觉到女孩的愣神,陆望微微偏过脑袋,试图遮掩一些骇人伤疤——即便他再清楚不过,这样做无异于徒劳无功。 压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显然出身高贵,不仅脸颊干净白皙,连厚厚的冬裙也同样一尘不染,不像他全身灰扑扑血淋淋,叫人心生厌恶。 陆望想,或许她会嫌恶地把他推开,恼怒于弄脏了那条绯红色的长裙。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可秦萝却一动不动,直愣愣盯着他的侧脸。 ……这样一来,反而让他有些耳根发热。 身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天才,陆望的人物介绍只有短短两段。 视线来到下面一行,秦萝微微蜷起指节。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三零二二年。 如今……正是三零二一。 * 与此同时。 苍梧仙宗,学宫。 在今天清晨,郑钧傲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最神奇的事情。 他觉得好开心!连走路都可以飞起来!就算今晚要去思过崖面壁,他也还是好开心! 学宫设有早课,在早课以前,需要上交昨日布置的课业。 前排同窗一一交齐,等夫子瘦高的影子行至跟前,男孩毫无畏惧地扬起下巴:“陈长老,我的课业本送给别人了。” 站在他面前的陈长老眼角一抽。 总会有几个学生不做课业,第二天用尽手段遮遮掩掩,什么“被狗吃了”“掉进水里”“纸页成精自己跑了”,把他的脑子按在地上摩擦。 也罢,今日他就要看看,这臭小子能编出个什么理由。 陈长老勾唇笑笑:“哦?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我今早行在山中,忽见一束金光闪过,再一眨眼,竟见到了个仙人!” 郑钧傲激动道:“仙人告诉我说,我用来完成课业的小册其实是无字天书,只要交给他带回仙界,就能记我一个大功!” 郑钧傲觉得自己不傻,最初的时候,他曾认真质疑过这份狗屎运的真实性。 好在他终究释怀。 毕竟,怎么会有人专程骗小孩儿的作业本呢。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仙人曾说的那段话,实乃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你好,朕是十万年前陨落的上古天帝。朕其实没有死,一直在沉睡,你手中拿着的小册,是朕苦苦搜寻多年的无字天书,只要有了它,朕就可以一统上界。只要你将它交给朕,助朕复国成功,朕便给你记一个大功,统领上界后,封一个州的土地让你做王爷。” 真是好有逻辑,好无法反驳。 再看仙人本身,端的是身形修长、面白似铁,虽然样貌与常人不同,但难掩浑身上下六亲不认的气质,尤其是那双金黄色的鹅蛋型瞳孔,以及遍布整具身体的猩红纹身,让他联想起嗜血狂傲的巨龙。 身边的陈长老仍在发问,定是对他的奇遇百般羡慕:“当真如此?不知那位上仙名讳为何?” “仙人说,他本名奥特曼,道号——” 想起仙人高大的身姿,郑钧傲傲然仰首,双唇开合之际,吐出那两个低沉神秘的字句:“迪迦。” 有那么一瞬间,四下安静得听不见声音。 陈长老笑吟吟盯着他瞧,良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呵”。 陈长老:“郑钧傲,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啊。” 陈长老:“十遍门训,今晚之前。希望这一回,傲不要特慢。” 郑钧傲:? 郑钧傲:??? 郑钧傲试图挽回:“等等!陈长老您信我!我真做了课业!” 郑钧傲泪眼汪汪:“不是——怎么会有人专程骗小孩儿的课业本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小师姐(!) 时至初冬,四下便显得寂静辽阔许多。 灰蒙蒙的雾混杂着冰碴与雪屑,悄无声息渗进空气里头,即便咬不着,也像极了脆生生的冰淇淋饼干。 透过窗棂向上看去,能见到凝结成条的道道冰棱,至于更远的方向,伫立着连绵不绝的玉白高山—— 天空投下淡蓝色阴影,云和雪则是一团又一团的纯白。仙门灵气盘踞,自天边引出和煦温暖的淡黄色微光,如同丝带绵延数里,穿梭于群山之间。 冬日的鸟雀消匿无踪,少了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声响,在一片宁寂中,踏雪而过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你们听说了吗?掌门他女儿,就秦萝,昨日从寒霄峰半山腰摔下去了。” “这事儿谁不知道?那小祖宗闯祸闹事也不是头一回,这次幸亏有法宝护体,才没受太重的伤。” “这天寒地冻的,她独自一人去寒霄山做什么?我还听说,秦萝被发现后一直呆呆愣愣的,好多事情记不起来,像是摔坏了脑子。” “不会吧?虽然那孩子平日里挺淘气,但……希望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人声夹杂着簌簌雪声,从极近的地方慢慢飘远,直至越来越小,没办法被听见。 窗棂旁的人影微微一动,日光摇曳,映亮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 这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一动不动坐在床头。 她生得白皙漂亮,颊边有几分婴儿肥,被衣领上的绒毛一裹,如同软绵绵圆乎乎的白团子,粗略一瞧,倒和雪景有了点交映相融的意味。 房间内再无旁人,女孩却茫茫然摸了摸后脑勺,用低不可闻的音量软声开口:“他们……是在说我吧?” [呸呸呸,别听他们瞎说。你初来乍到,不怎么适应而已,哪是什么“摔坏了脑子”。] 另一道声音凌空响起,话至中途,多了点忧心忡忡的迟疑:[不过秦萝啊,你命有大凶,一生中劫数不少。这修真界处处凶险,千万小心。] 秦萝认真点头。 在昨天以前,她一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朋友,没想到捉迷藏时一不小心摔下楼梯,再睁开眼,所见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脑海里响起的声音自称[见习天道],据它所说,这个世界名为“上清”,因灵气汇聚,生出了千家百派的道法争鸣。 上清界地域辽阔,横贯九州,不但有剑道、丹道、法道、生死道、鬼道、食道等等修真门类,更有多如繁星的宗府林立,其中三山四宗五大世家坐镇南北,威名赫赫。 至于这具身体,便是四宗之一苍梧仙宗的掌门之女。 [你本应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但你爹身为正道剑圣,结了不少仇家。在你一岁那年,有邪修潜入仙宗内门,对你下了摄魂咒——没成想当年的天道不管事,稀里糊涂一弄,摄魂变成换魂,让你和大千世界里的另一个女孩互换了。] 昨天醒来后,那道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这样解释:[如今世界法则重新洗牌,我们在逐一解决过去留下的烂摊子。虽然很是突兀,但还请你慢慢习惯全新的世界。] 秦萝不喜欢虽然和但是。 比如福利院里陈姐姐的“虽然青椒难吃,但对你们的身体很有好处”,学校秦老师的“虽然这个知识点不容易弄懂,但你们一定要把它吃透”。 先是站在他们这边,直截了当指出大家心里的念头,看上去通情达理,然而一个“但”字出口,就立马带了无可奈何却不容反抗的意思,让人不得不遵从。 对于天道而言,那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秦萝看来,却是过往人生的杳然无踪—— 像是被骤然戳破的气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咻地窜上天空,见不到影子。 七岁的小朋友听完吸了吸鼻子:“那我……见不到陈姐姐秦老师和宋院长了?” 天道老实回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的。] 于是白团子的眼眶开始明显泛红:“苏萌萌薛小可,也看不到了?” 年轻的见习天道见不多识不广,莫名有点慌:[是、是吧。] 于是白团子的眼珠被水花染成汪汪的荷包蛋:“春天花花福利院……” [嗯,没错,它也——诶诶诶你别掉透明含盐溶液,不是,别哭啊!] 救救救救命啊! 身为天道,它精通治国之策,也对通天术法了如指掌,然而翻遍记忆里的典籍书目,对于如何哄好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古往今来竟找不出任何标准答案。 这是个横贯古今的历史性难题。 天道罕见地手足无措:[等等!有有有办法!你听我说!] 秦萝抿着唇,低着脑袋擦眼泪。 她知道哭鼻子不好,尝试着努力忍耐,然而心里明白要懂事听话,眼眶里的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下来。 如今冬雪纷飞,小女孩的抵抗力本就不好,这会儿一掉眼泪,眼眶和脸蛋全都成了簌簌薄粉,粉色一直蔓延到颊边软绵绵的肉上,仿佛还渗着水光。 天道的语气更软几分:[修真界以灵气锻魂炼体,只要修为抵达一定境界,就可以穿梭于大千位面。到那时候,别说春田花花福利院,连摩尔庄园都能去玩一遭。] 它看见秦萝头顶的呆毛晃了一晃。 她问:“真的?” [绝对真!骗你是小狗!] ——在小孩儿看来,“骗你是小狗”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说服力杠杠的。 秦萝毕竟只有七岁,即便再懂事,遭遇此等剧变,也还是在房间里用了整整一夜接受现实。直到这会儿坐在床头,才开始认真梳理自己的处境。 [那个和你互换的灵魂闯了不少祸,仗着掌门之女的身份横行霸道。] 她刚进入这具身体不久,记忆没能完全融合,仍是模模糊糊的。天道小心翼翼阐述现状,时刻关注她的神色:[她在宗门里的名声不太好,也没什么朋友。] 在它的印象里,秦萝在福利院人缘绝佳,身边总是围着大大小小的小朋友,此刻这般境遇,落差定然很大。 它话音方落,屋外便扬起一串敲门声。 秦萝抹抹眼眶,应了声“请进”。 木门被打开时,寒风也呼呼啦啦一并闯进来,其中一些撞在秦萝侧脸,让她忍不住咳了一下。 来人身形微顿,迅速把门关紧。 进屋的是名少女,年纪很轻,大概在十六岁上下。因用一袭面纱遮掩了下半张脸孔,秦萝没办法看清她的容貌,只能瞧见一双清清泠泠、略显阴沉的柳叶眼。 这是她娘亲的亲传弟子,楚明筝。 秦萝努力在脑子里梳理关系。 她爹爹秦止用剑,娘亲江逢月则是闻名天下的乐修,一手琉璃骨笛出神入化。楚明筝是被夫妻两人收养的孤儿,听说音律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可惜—— 目光掠过少女面上的白纱,秦萝眨了眨眼睛,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视线。 修士们时常离开宗门,要么降妖除魔,要么参与秘境历练。 楚明筝在一年前的秘境中突逢意外,身中无名剧毒,不但容貌尽毁,还丧失了全部听觉,只能通过唇形分辨别人的话。 身为一名乐修,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模糊的记忆里,秦萝能看出小师姐过得不好。 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天赋异禀,才被江逢月收入门下,如今听不见声音,无异于乐修一道从此夭折,再也没有突破的可能。 江逢月心疼徒弟,将她留在门派好生休养,可惜宗门里的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曾经的秦萝就是其中一个。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在秦萝有限的记忆里,楚明筝于她,是个抢走了父母宠爱的坏女人。 明明她才是娘亲的亲生女儿。 为什么爹娘总要让她向小师姐多加学习,虽然她的筝弹得并不出色,可她每天每天都在努力。 团年饭也是,家中聚餐也是,为什么非得把那个人带在身边。 许许多多的抱怨凝在一起,直到楚明筝由天之骄子陨落的那天,轰然爆发。 然而事实是,秦萝嘲笑、冷待、讽刺过她,而今躺在病床上,唯一前来看望的人,居然只有这个小师姐。 察觉到床上小女孩的怔忪,楚明筝握紧手中瓷瓶,微微低头。 师尊与秦前辈去了幽州除妖,临走前将秦萝托付给她照料。她知道自己不讨这孩子喜欢,与秦萝相处时,从来都小心翼翼。 “你体内沾染了寒气,太烈的药有损经脉,需要用温和的丹丸日日调养。” 楚明筝递出瓷瓶,被一双莹润白嫩的小手接过,她动作小心,没碰到秦萝指尖。 ——自她身中剧毒,秦萝曾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死死盯着她脸上可怖的伤疤:“以后别碰我,真恶心。” 床上的白团子乖乖接下,恍惚之际,楚明筝看见秦萝轻轻张了张嘴。 她懂一些唇语,认出那两个被耳朵排斥在外的字。 ……谢谢。 “小师姐,”秦萝在心里悄悄道,“我说错话了吗?她怎么愣住了?” [之前那个秦萝从没对她讲过这句话吧。] 见习天道懒声答:[楚明筝相当于你爹娘的养女,自从中毒以后,秦萝对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差。] “可她还是来给我送药。” 秦萝恍然大悟:“小师姐真是个好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天道听罢哼笑一声,没解释更多。 七岁的孩子太小太小,秦萝又从小生活在爱意的包围之中。 它很难让她明白寄人篱下的进退两难,也不忍心告诉她,楚明筝并非不计前嫌,而是一步步走在艰难的夹缝里,竭力平衡与她、与她爹娘的关系。 这是种没有选择的困境,对于自小被收养的楚明筝而言,最大奢望就是不被讨厌。 秦萝哪里明白这样多的百转千回,一边往嘴里塞了颗圆滚滚的小丹丸,一边板着圆脸认真思考: 小师姐对她这样好,她以后也要对小师姐好好的。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小师姐带来的丹丸带着淡淡水果香,咬在口中软软糯糯,如同吃着软糖。 楚明筝还在那句“谢谢”里愣神,猝不及防,与秦萝四目相撞。 雪一样的腮帮子随着咀嚼一鼓一鼓,因为吃了甜食,小女孩的双眼诚实地弯成月牙。 那双眼睛里盛有活泼的喜悦,除此之外,似乎还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类似于崇拜,或是感激,亮盈盈悬挂在眼底,仿佛能一股脑撞进她心口。 楚明筝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暗暗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一个晃神,左侧脸颊嗡地一痛。 附着在她身上的剧毒无名无解,即便是药王谷里德高望重的医修,看罢也只能叹气摇头。 随着时间流逝,此毒已经渗入五脏六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引来刺骨疼痛,需要涂上药膏缓解。 “抱歉……” 伤疤像在被火灼烧,楚明筝稳下心神:“我得去擦药。” 秦萝最讨厌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楚明筝特意出了房门。 她被滚烫的痛意折磨得没了力气,勉强掀开面纱,靠在墙上拿出铜镜,只需一眼,就能见到整张怪异的面庞。 毒素集中在左脸。 少女原本生有一副精致温和的模样,双目细长、鼻尖小巧,弯弯如新月的眉眼映着莹白肌肤,十足漂亮。然而自下巴往上,整张左脸仿佛被火焰灼烧过,遍布狰狞的深红色疤痕。 她看了一眼,眸中阴影更深。 秦萝讨厌她,楚明筝不是普度天下的圣人,自然也不喜欢那个恃宠而骄的小孩。 可她没有办法。 身为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女,楚明筝之所以能进入仙门大宗,全因得了师尊的善意。 她在这些年间拼了命地修炼,一步步成为长辈们口中最有前途的天才乐修;无论秦萝如何吵闹,都时刻保持一个姐姐应有的体谅与温柔。 她只是……不想让师尊失望。 冰凉的药膏被涂抹在深红伤疤,楚明筝自厌地加重力道。 她不想辜负师尊的期望,如今却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人。既然解毒已是无望,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当她是个笑话。 她明明已经那么那么地努力,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到。 寒冬的冷风吹得双眼发涩,楚明筝听不见四周的声响,却感受到身侧一股暖呼呼的风,带着甜甜奶香。 少女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 秦萝正在看她,或是说,在看她脸上那块骇人的伤疤。 “怎么出来了?外面冷,你先回房——” 楚明筝匆忙侧过头去,心口突突跳个不停,然而话音未落,身前的秦萝竟直直立在原地。 没有预想中鄙夷与厌恶的神色,小女孩圆鼓鼓的脸颊映衬着同样圆乎乎的双眼,睫毛一眨,从眼眶生出浅淡的红。 这是快要哭出来的征兆,她一定把秦萝吓坏了。 楚明筝本想说“对不起”。 可她的嗓音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秦萝张开了薄薄的唇。 一切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发生在初冬清晨的梦。 雪团模样的小女孩踮起脚尖,环住她的后颈往下压,让楚明筝与自己的视线位于同一条水平线。刚从被窝里出来的小手绵软暖和,覆盖在寒冰一样的皮肤上,晕开一层温暖的浪。 楚明筝看见她道:“小师姐,是不是很疼?” 像这样的疼痛,她早已经习惯了。 楚明筝想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在下一瞬,秦萝仰头靠得更近了一些。 热腾腾的奶香伴随着绵绵呼吸,轻飘飘扩散在她脸颊。一根圆圆的拇指在伤疤附近揉了揉,秦萝鼓了鼓腮帮子,轻轻吸入一口气。 “呼——” 在凉丝丝的呼吸里,拥有圆润杏眼的女孩对她说:“不怕不怕,痛痛都被吹走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一(长大到底是什么呢?.长..) “我小师姐名叫楚明筝,很高很漂亮,戴着白色的面纱——” 谢寻非把玩着小刀穿过条条巷道,身后稚嫩的童音滔滔不绝。 这条黑街臭名昭著,住满了无处可去、罪行累累的魔与半魔。其中靠人血修炼的不在少数,秦萝行走在街头巷尾,如同一块香喷喷的肉。 不少人从门里探出头来,露出蠢蠢欲动的神色,被她跟前的少年冷冷一瞟,又很快缩身回去。 谢寻非觉得头疼。 他准是被迷了心窍,才会收留这么一个大麻烦,甚至答应帮她在偌大龙城里找到熟人。 少年有些烦躁地想,自己绝不是善心大发。 他这辈子没和小孩相处过,如今不过随口骗一骗她,当作耍弄的玩具。等玩腻了,再丢掉便是。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秦萝步子很轻,哒哒哒响个不停,谢寻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一言不发地放慢速度。 不对。 他为什么要在乎一个玩具的步调?她是走是飞是跑还是四肢并用,同他有任何关系么?现下最重要的问题,分明是如何才能找到她那小师—— 谢寻非:……啧。 怎么还是跟那丫头有关的事儿。 他越想越不耐烦,蹙眉匆匆回头,正好与身后的红团子四目相对。 秦萝受了冻,鼻尖与脸颊都是浅浅粉色,虽然身形纤瘦,整个人却被厚重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像只浑圆的雪兔。 她正低着头,一蹦一跳踩着他黝黑的影子,察觉谢寻非转过身来,也迅速仰起落满雪花的脑袋,咧嘴露出大大的笑。 谢寻非:…… 小孩,好烦。 少年半张面庞隐匿于黑暗之中,忽地伸出右手,把秦萝往身边一拽:“这里。” “走在身边,他才能好好看住你。” 伏魔录低声嘟囔:“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坏。不过你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一旦发生意外,记得立马拿出储物袋里的防身法器。” 若不是谢寻非身上没有食人精血的邪气,它差点就要以为,这个显然不太正常的臭小子把秦萝当成了储备粮。 秦萝倒是很高兴:“谢哥哥走路跟我一样慢了耶!” 院长说过,能为了她特意放慢脚步的,一定都不是坏人。 黑街位于龙城角落,谢寻非则住在黑街的最里头。 和这里其它的房子一样,小屋又小又旧,只有一间正厅、卧房和杂物室,家具寥寥无几,如同荒废多年,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秦萝经过一天奔波,方才又受了惊吓,眼皮已经开始不停打架,只能明日再去城中寻找小师姐。 谢寻非大发慈悲,拎着小团子衣领丢上了唯一一张床,自己则以静坐养神为由,去了卧房外的前厅。 “伏伏,谢哥哥真好真好真好!” 身下的床又硬又凉,秦萝习惯了软绵绵的大被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只能在薄薄棉被里滚来滚去:“他还答应帮我找小师姐耶!” 伏魔录不置可否。 它一眼就看出谢寻非生性阴戾,能在这种混乱的街区独自长大,必然是个刀尖舔血的小疯子。然而从秦萝的视角来看,那小子救了她的命、好心将她收留在家、许下寻找楚明筝的承诺…… 行吧,的确每件都是好事。 秦萝年纪虽小,却并不愚笨。 当年龙城生灵涂炭,设下的阵法摇摇欲坠,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强行突破,他们被吸入这场幻境,恐怕凶多吉少。 七岁的小孩想不出办法,躺在床上愣愣发呆,任由睡意发酵。 窗外渗进玉白的月光,如流水那样哗啦啦铺开,透过这团虚无缥缈的白芒,在越来越深的睡意里,即将闭上双眼之前,秦萝望见一缕黑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黑蒙蒙的烟气如有实体,从前厅与卧房的门缝里淌进来,不过一会儿,便团团簇簇笼罩在半空,蔓延到床头。 “当心!” 伏魔录唯恐她在入眠时受到伤害,一直清醒着警惕周边环境,见状骤然出声:“这是——” 这必然是正道修士最为厌恶的魔气,来自于邪魔的杀机、失控与走火入魔。谢寻非果真不怀好意,想趁着夜里发动偷袭! 它说得仓惶,然而一句话没完,便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秦萝似是睡得发懵,两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然后伸出右手,戳了戳近在咫尺的一团魔气。 ……甚至于,后来觉得有趣,在魔气上捏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伏魔录:瞳孔地震。 震惊它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震惊死了。 在修真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它见过骑龙的驭凤的摸神兽的,自以为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操作,没想到今日,再次被突破了想象力极限。 它遇见了一个,把玩魔气的。 玩,魔,气。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操作吗?而且你戳就算了,别满脸好奇捏来捏去还捏出各种形状啊!那可是最肮脏最混沌的邪祟之息,寻常修士压根不屑于触碰……被羞辱至此,谢寻非绝对绝对要拿刀砍人啦! 它做好了化出实体保护秦萝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情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一个瞬息之后,秦萝居然没有倒地不起、七窍流血。 三个瞬息之后,秦萝仍然好端端坐在床头,甚至开始握住其中一缕魔气,在指尖转来转去。 伏魔录:……? 这啥,这什么,为什么还能这样? 姐,你真的好牛。 难怪秦萝会被苍梧仙宗里的弟子称作“混世魔王”,它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看来,果然恐怖如斯! 它眼睁睁看着秦萝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爬下床,然后打开卧房的木门。 以一种活着的、并未死去的姿态。 离开房间,魔气变得更多更浓。谢寻非并不似它预想中那般杀气腾腾,而是躬身坐在木椅之上,用桌前的右手死死撑住额头。 他的后背在发抖。 听见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响,少年冷然抬眸。 半魔血统低劣、难以控制体内魔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与魔族相比,半魔的气息更为混沌冗杂,历来被视为不洁的低贱之物。每当魔气骚动,都会引来剧痛难忍、心神不定。 大多半魔会修习心法,将异动死死压下,而他无父无母,靠着一身狠劲才勉强存活,哪有机会知道镇压魔气的办法。 瞥见秦萝茫然的神色,谢寻非眼尾稍弯。 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可称不上多么温柔良善。 那丫头之所以跟着他,不过是自我编织了一出美好的假象。真实的他满手血腥、孤僻乖戾,如今这份杀意没了遮挡,伴随魔气完完整整呈现在她眼前,定会让美梦破灭。 ……真可惜,若不是魔气突然紊乱,让她在家借住几日,似乎也并不差。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说话了。 “谢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暮色沉沉里,秦萝的声音轻轻飘来,带了点惺忪睡意:“天上,好像在飘黑豆沙糊糊。” 谢寻非:…… 她又又又在说什么。 他很没排面地顿了一下,酝酿好的冷意轰然崩塌,跟冤大头似的低声解释:“那是魔气。” “喔。” 秦萝总算有些清醒,主要体现在合理的逻辑能力:“那就不能吃了。” 话音落下,前厅立马传来肚子咕噜噜的响声。 这回她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我好像饿了。” 伏魔录:? 你只吃了早餐觉得肚子饿可以理解,但这大摇大摆的魔气就不管了?你不觉得谢寻非一副“老子好想杀人”的反派脸吗?怎么会有人对待魔气,跟对待白开水一样啊??? 谢寻非同样愣了片刻,居然被她瞬间带偏:“门外不是有雪和野菜么?你自己捡些——”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跟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 若让她像自己从前那样,拿雪混着野菜吃掉,恐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眉心跳个不停,又一道气息在体内冲撞开来,谢寻非兀地咬牙,竭力不在剧痛下发出声音。 “谢哥哥,”他听见秦萝上前一步,语气多出几分慌乱,“你不舒服?” 这显然是句废话。 借着月色,她清楚看见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谢寻非皮肤本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如今更是单薄如纸,额前黑发被冷汗浸湿,双眼幽深,竟生出血一样的红。 为不吵醒她,少年下唇被咬出触目惊心的红。 “半魔之体,时常会魔气紊乱,从经脉溢出。” 伏魔录小声科普:“你储物袋的丹药对他没用,呼呼吹吹更没用,只能等待气息自行沉淀。” “那那那,”他看上去实在难受,秦萝心里着急,忘了要在识海里悄悄交流,顺势脱口而出,“我能做什么?” 她在这种情况下无能为力,伏魔录答不出来,倒是谢寻非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你想帮我?” 他是当真觉得疑惑。 在此之前,独来独往的少年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正常交流。谢寻非不懂谈话间的推拉艺术,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指出。 “我是个半魔,坏事干得不少。” 他看着秦萝的眼睛:“也许我觊觎你的魂魄血肉,也许我会以你为要挟,向你家中索要赎金,再看这些魔气,你不觉得害怕么?” 伏魔录在识海中无能狂怒:“有我在这儿,竖子尔敢!” 秦萝一呆:“你为什么……要往我魂魄里寄鱼?” 她意识到自己偏题,板着小脸晃了晃脑袋:“因为谢哥哥救过我啊。” 如果他是坏蛋,她当初在小巷就已经没命了。 对于孩子来说,救命之恩拥有无可匹敌的重量。谢哥哥是个好人,与他长相可不可怕、会不会冒出黑乎乎的魔气没有丝毫关系。 谢寻非抿唇。 “今后莫要轻易信任生人。” 他终是无可奈何般开口,嗓音小了许多:“你……陪我说说话便是。” 如同卑微的祈求。 他说完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好笑。 不远处的小女孩却认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靠近他身旁,小奶音细细柔柔:“谢哥哥,等找到我朋友,我就把他储物袋里的点心全部送给你吃。” 对于小孩来说,外出一趟就像春游,点心菜肴必不可少。江星燃声称男人要肩挑重担,把东西全装进了自己的储物袋。 谢寻非没说话,静静地听。 “你千万别吃雪球野菜了。” 秦萝正色:“除了点心,我们还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仔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只要你想,它们就全是你的。” 谢寻非:……你这一气呵成的流畅感是怎么回事。 伏魔录:……你这富婆一样的包养感又是怎么回事。 秦萝满嘴跑马,继续巴拉巴拉:“你魔气乱掉的时候,眼睛都会变成红色吗?好酷哦。我认识一个姐姐,过几天就换一对新美瞳,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都没有你的好看。” ……你那位姐姐,是把不同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用了吗? 入夜的黑街并不宁静,谢寻非却罕见地没觉得心烦意乱。长睫轻轻颤了颤,少年无意间向下一扫,眸光微动。 难怪他总感觉怪怪的,原来在秦萝手上,正捏着一团魔气玩。 寻常修士见到它,不应当退避三舍,唯恐被玷污识海么?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景象,谢寻非习惯性扬唇:“不觉得很恶心吗?这个东西。” 他云淡风轻说出“恶心”,惹得秦萝猛然抬头,继而又听少年轻声道:“它和灵力很不一样吧?” 她能感受到这句话里的厌弃,可那分明是属于他自己身体里的东西。 之前听伏伏的语气也是,遇上魔气,仿佛见到了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 但是…… 秦萝眨眨眼睛,视线所及之处,黑蒙蒙的雾气缭绕于她指尖。它摸起来是软软的,没有温度,比水更加温和,倘若粗心一点,甚至感觉不到来自它的触碰。 这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物。 “我……有人对我说过,不能因为不一样,就不喜欢。” 她不怎么会讲话,有些紧张地攥紧裙边,复述院长曾讲过的话:“牡丹花和蒲公英,蝴蝶和老虎,兔子和蛇,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无论哪一种,都有自己的优点,也都在被不同的人喜欢——许多人觉得牡丹漂亮,可如果世界处处只剩下牡丹,那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魔气和灵气也是这样,只留下一种的话,修真界也会变得无聊吧。” “所以,谢哥哥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了。” 秦萝局促地摸摸鼻尖:“如果它听见,一定会觉得很伤心。” 魔气怎么会觉得伤心。 对此耿耿于怀的,只有小时候被所有人当成笑话的他。 连谢寻非自己都不知道,唇边那抹习惯性的笑意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至此刻,在遍布全身的剧痛里,他终于凝了目光,头一回认真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月光如水,洒满女孩锦缎般的黑发,他见到一双不含厌恶的眼睛,被月华悄悄浸湿。 浑浊的黑气似是极为黏她,一股脑汇聚于秦萝指尖,被轻轻一捏,变成圆润小团。 而她竟然在一本正经地、噙了笑地与魔气对话:“不怕不怕,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看上去又笨又傻。 当天夜里,谢寻非最终还是带着秦萝出了门,寻找何处有点心可买。 他的魔气尚未散尽,好在痛楚没了大半,又变成初见时懒洋洋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被夜色遮掩住五官轮廓。 于是这夜冷风瑟瑟,点心店老板正要关门时,瞥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其一是个白皙漂亮的女孩,另一位,居然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疯子。 修炼重在天赋,谢寻非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修为便已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加之性子阴狠孤僻,没谁胆敢接近。 如今他周身环绕着若有似无的魔气,显而易见不好招惹,至于头顶—— 店老板愣愣瞪了瞪眼睛,欲言又止。 谢寻非何其敏锐,顺着这道视线抬起右手,不过须臾,便已皱眉。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秦萝不但把他的魔气揉来揉去,还捏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 他自始至终没有察觉,自己脑袋正顶着一只……圆滚滚的长耳朵兔。 后脑勺还用魔气编了个蝴蝶结。 再一低头,果然见到秦萝笑出两颗白亮亮的虎牙,一双杏眼用力眨,想表达的含义不言而喻:“锵锵!超好看的惊喜!夸我夸我!” 小孩,好烦好烦好烦。 灯火摇曳里,少年默然半晌,终是笑着望向店铺老板,头顶一只黑兔子摇摇晃晃,桃花眼弯出长刀般锋利的弧度,毫不掩饰其中杀意:“倘若走漏风声,我便杀了你。” 他说着一顿,喉音仍是冷戾:“……还有,来十份绵绵羊奶香糕。” 店老板:“是是是!我受过专业训练,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 店老板:“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二(加油长大吧。.(..) “我小师姐名叫楚明筝,很高很漂亮,戴着白色的面纱——” 谢寻非把玩着小刀穿过条条巷道,身后稚嫩的童音滔滔不绝。 这条黑街臭名昭著,住满了无处可去、罪行累累的魔与半魔。其中靠人血修炼的不在少数,秦萝行走在街头巷尾,如同一块香喷喷的肉。 不少人从门里探出头来,露出蠢蠢欲动的神色,被她跟前的少年冷冷一瞟,又很快缩身回去。 谢寻非觉得头疼。 他准是被迷了心窍,才会收留这么一个大麻烦,甚至答应帮她在偌大龙城里找到熟人。 少年有些烦躁地想,自己绝不是善心大发。 他这辈子没和小孩相处过,如今不过随口骗一骗她,当作耍弄的玩具。等玩腻了,再丢掉便是。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秦萝步子很轻,哒哒哒响个不停,谢寻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一言不发地放慢速度。 不对。 他为什么要在乎一个玩具的步调?她是走是飞是跑还是四肢并用,同他有任何关系么?现下最重要的问题,分明是如何才能找到她那小师—— 谢寻非:……啧。 怎么还是跟那丫头有关的事儿。 他越想越不耐烦,蹙眉匆匆回头,正好与身后的红团子四目相对。 秦萝受了冻,鼻尖与脸颊都是浅浅粉色,虽然身形纤瘦,整个人却被厚重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像只浑圆的雪兔。 她正低着头,一蹦一跳踩着他黝黑的影子,察觉谢寻非转过身来,也迅速仰起落满雪花的脑袋,咧嘴露出大大的笑。 谢寻非:…… 小孩,好烦。 少年半张面庞隐匿于黑暗之中,忽地伸出右手,把秦萝往身边一拽:“这里。” “走在身边,他才能好好看住你。” 伏魔录低声嘟囔:“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坏。不过你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一旦发生意外,记得立马拿出储物袋里的防身法器。” 若不是谢寻非身上没有食人精血的邪气,它差点就要以为,这个显然不太正常的臭小子把秦萝当成了储备粮。 秦萝倒是很高兴:“谢哥哥走路跟我一样慢了耶!” 院长说过,能为了她特意放慢脚步的,一定都不是坏人。 黑街位于龙城角落,谢寻非则住在黑街的最里头。 和这里其它的房子一样,小屋又小又旧,只有一间正厅、卧房和杂物室,家具寥寥无几,如同荒废多年,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秦萝经过一天奔波,方才又受了惊吓,眼皮已经开始不停打架,只能明日再去城中寻找小师姐。 谢寻非大发慈悲,拎着小团子衣领丢上了唯一一张床,自己则以静坐养神为由,去了卧房外的前厅。 “伏伏,谢哥哥真好真好真好!” 身下的床又硬又凉,秦萝习惯了软绵绵的大被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只能在薄薄棉被里滚来滚去:“他还答应帮我找小师姐耶!” 伏魔录不置可否。 它一眼就看出谢寻非生性阴戾,能在这种混乱的街区独自长大,必然是个刀尖舔血的小疯子。然而从秦萝的视角来看,那小子救了她的命、好心将她收留在家、许下寻找楚明筝的承诺…… 行吧,的确每件都是好事。 秦萝年纪虽小,却并不愚笨。 当年龙城生灵涂炭,设下的阵法摇摇欲坠,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强行突破,他们被吸入这场幻境,恐怕凶多吉少。 七岁的小孩想不出办法,躺在床上愣愣发呆,任由睡意发酵。 窗外渗进玉白的月光,如流水那样哗啦啦铺开,透过这团虚无缥缈的白芒,在越来越深的睡意里,即将闭上双眼之前,秦萝望见一缕黑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黑蒙蒙的烟气如有实体,从前厅与卧房的门缝里淌进来,不过一会儿,便团团簇簇笼罩在半空,蔓延到床头。 “当心!” 伏魔录唯恐她在入眠时受到伤害,一直清醒着警惕周边环境,见状骤然出声:“这是——” 这必然是正道修士最为厌恶的魔气,来自于邪魔的杀机、失控与走火入魔。谢寻非果真不怀好意,想趁着夜里发动偷袭! 它说得仓惶,然而一句话没完,便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秦萝似是睡得发懵,两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然后伸出右手,戳了戳近在咫尺的一团魔气。 ……甚至于,后来觉得有趣,在魔气上捏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伏魔录:瞳孔地震。 震惊它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震惊死了。 在修真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它见过骑龙的驭凤的摸神兽的,自以为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操作,没想到今日,再次被突破了想象力极限。 它遇见了一个,把玩魔气的。 玩,魔,气。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操作吗?而且你戳就算了,别满脸好奇捏来捏去还捏出各种形状啊!那可是最肮脏最混沌的邪祟之息,寻常修士压根不屑于触碰……被羞辱至此,谢寻非绝对绝对要拿刀砍人啦! 它做好了化出实体保护秦萝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情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一个瞬息之后,秦萝居然没有倒地不起、七窍流血。 三个瞬息之后,秦萝仍然好端端坐在床头,甚至开始握住其中一缕魔气,在指尖转来转去。 伏魔录:……? 这啥,这什么,为什么还能这样? 姐,你真的好牛。 难怪秦萝会被苍梧仙宗里的弟子称作“混世魔王”,它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看来,果然恐怖如斯! 它眼睁睁看着秦萝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爬下床,然后打开卧房的木门。 以一种活着的、并未死去的姿态。 离开房间,魔气变得更多更浓。谢寻非并不似它预想中那般杀气腾腾,而是躬身坐在木椅之上,用桌前的右手死死撑住额头。 他的后背在发抖。 听见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响,少年冷然抬眸。 半魔血统低劣、难以控制体内魔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与魔族相比,半魔的气息更为混沌冗杂,历来被视为不洁的低贱之物。每当魔气骚动,都会引来剧痛难忍、心神不定。 大多半魔会修习心法,将异动死死压下,而他无父无母,靠着一身狠劲才勉强存活,哪有机会知道镇压魔气的办法。 瞥见秦萝茫然的神色,谢寻非眼尾稍弯。 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可称不上多么温柔良善。 那丫头之所以跟着他,不过是自我编织了一出美好的假象。真实的他满手血腥、孤僻乖戾,如今这份杀意没了遮挡,伴随魔气完完整整呈现在她眼前,定会让美梦破灭。 ……真可惜,若不是魔气突然紊乱,让她在家借住几日,似乎也并不差。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说话了。 “谢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暮色沉沉里,秦萝的声音轻轻飘来,带了点惺忪睡意:“天上,好像在飘黑豆沙糊糊。” 谢寻非:…… 她又又又在说什么。 他很没排面地顿了一下,酝酿好的冷意轰然崩塌,跟冤大头似的低声解释:“那是魔气。” “喔。” 秦萝总算有些清醒,主要体现在合理的逻辑能力:“那就不能吃了。” 话音落下,前厅立马传来肚子咕噜噜的响声。 这回她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我好像饿了。” 伏魔录:? 你只吃了早餐觉得肚子饿可以理解,但这大摇大摆的魔气就不管了?你不觉得谢寻非一副“老子好想杀人”的反派脸吗?怎么会有人对待魔气,跟对待白开水一样啊??? 谢寻非同样愣了片刻,居然被她瞬间带偏:“门外不是有雪和野菜么?你自己捡些——”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跟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 若让她像自己从前那样,拿雪混着野菜吃掉,恐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眉心跳个不停,又一道气息在体内冲撞开来,谢寻非兀地咬牙,竭力不在剧痛下发出声音。 “谢哥哥,”他听见秦萝上前一步,语气多出几分慌乱,“你不舒服?” 这显然是句废话。 借着月色,她清楚看见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谢寻非皮肤本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如今更是单薄如纸,额前黑发被冷汗浸湿,双眼幽深,竟生出血一样的红。 为不吵醒她,少年下唇被咬出触目惊心的红。 “半魔之体,时常会魔气紊乱,从经脉溢出。” 伏魔录小声科普:“你储物袋的丹药对他没用,呼呼吹吹更没用,只能等待气息自行沉淀。” “那那那,”他看上去实在难受,秦萝心里着急,忘了要在识海里悄悄交流,顺势脱口而出,“我能做什么?” 她在这种情况下无能为力,伏魔录答不出来,倒是谢寻非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你想帮我?” 他是当真觉得疑惑。 在此之前,独来独往的少年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正常交流。谢寻非不懂谈话间的推拉艺术,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指出。 “我是个半魔,坏事干得不少。” 他看着秦萝的眼睛:“也许我觊觎你的魂魄血肉,也许我会以你为要挟,向你家中索要赎金,再看这些魔气,你不觉得害怕么?” 伏魔录在识海中无能狂怒:“有我在这儿,竖子尔敢!” 秦萝一呆:“你为什么……要往我魂魄里寄鱼?” 她意识到自己偏题,板着小脸晃了晃脑袋:“因为谢哥哥救过我啊。” 如果他是坏蛋,她当初在小巷就已经没命了。 对于孩子来说,救命之恩拥有无可匹敌的重量。谢哥哥是个好人,与他长相可不可怕、会不会冒出黑乎乎的魔气没有丝毫关系。 谢寻非抿唇。 “今后莫要轻易信任生人。” 他终是无可奈何般开口,嗓音小了许多:“你……陪我说说话便是。” 如同卑微的祈求。 他说完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好笑。 不远处的小女孩却认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靠近他身旁,小奶音细细柔柔:“谢哥哥,等找到我朋友,我就把他储物袋里的点心全部送给你吃。” 对于小孩来说,外出一趟就像春游,点心菜肴必不可少。江星燃声称男人要肩挑重担,把东西全装进了自己的储物袋。 谢寻非没说话,静静地听。 “你千万别吃雪球野菜了。” 秦萝正色:“除了点心,我们还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仔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只要你想,它们就全是你的。” 谢寻非:……你这一气呵成的流畅感是怎么回事。 伏魔录:……你这富婆一样的包养感又是怎么回事。 秦萝满嘴跑马,继续巴拉巴拉:“你魔气乱掉的时候,眼睛都会变成红色吗?好酷哦。我认识一个姐姐,过几天就换一对新美瞳,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都没有你的好看。” ……你那位姐姐,是把不同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用了吗? 入夜的黑街并不宁静,谢寻非却罕见地没觉得心烦意乱。长睫轻轻颤了颤,少年无意间向下一扫,眸光微动。 难怪他总感觉怪怪的,原来在秦萝手上,正捏着一团魔气玩。 寻常修士见到它,不应当退避三舍,唯恐被玷污识海么?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景象,谢寻非习惯性扬唇:“不觉得很恶心吗?这个东西。” 他云淡风轻说出“恶心”,惹得秦萝猛然抬头,继而又听少年轻声道:“它和灵力很不一样吧?” 她能感受到这句话里的厌弃,可那分明是属于他自己身体里的东西。 之前听伏伏的语气也是,遇上魔气,仿佛见到了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 但是…… 秦萝眨眨眼睛,视线所及之处,黑蒙蒙的雾气缭绕于她指尖。它摸起来是软软的,没有温度,比水更加温和,倘若粗心一点,甚至感觉不到来自它的触碰。 这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物。 “我……有人对我说过,不能因为不一样,就不喜欢。” 她不怎么会讲话,有些紧张地攥紧裙边,复述院长曾讲过的话:“牡丹花和蒲公英,蝴蝶和老虎,兔子和蛇,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无论哪一种,都有自己的优点,也都在被不同的人喜欢——许多人觉得牡丹漂亮,可如果世界处处只剩下牡丹,那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魔气和灵气也是这样,只留下一种的话,修真界也会变得无聊吧。” “所以,谢哥哥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了。” 秦萝局促地摸摸鼻尖:“如果它听见,一定会觉得很伤心。” 魔气怎么会觉得伤心。 对此耿耿于怀的,只有小时候被所有人当成笑话的他。 连谢寻非自己都不知道,唇边那抹习惯性的笑意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至此刻,在遍布全身的剧痛里,他终于凝了目光,头一回认真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月光如水,洒满女孩锦缎般的黑发,他见到一双不含厌恶的眼睛,被月华悄悄浸湿。 浑浊的黑气似是极为黏她,一股脑汇聚于秦萝指尖,被轻轻一捏,变成圆润小团。 而她竟然在一本正经地、噙了笑地与魔气对话:“不怕不怕,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看上去又笨又傻。 当天夜里,谢寻非最终还是带着秦萝出了门,寻找何处有点心可买。 他的魔气尚未散尽,好在痛楚没了大半,又变成初见时懒洋洋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被夜色遮掩住五官轮廓。 于是这夜冷风瑟瑟,点心店老板正要关门时,瞥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其一是个白皙漂亮的女孩,另一位,居然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疯子。 修炼重在天赋,谢寻非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修为便已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加之性子阴狠孤僻,没谁胆敢接近。 如今他周身环绕着若有似无的魔气,显而易见不好招惹,至于头顶—— 店老板愣愣瞪了瞪眼睛,欲言又止。 谢寻非何其敏锐,顺着这道视线抬起右手,不过须臾,便已皱眉。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秦萝不但把他的魔气揉来揉去,还捏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 他自始至终没有察觉,自己脑袋正顶着一只……圆滚滚的长耳朵兔。 后脑勺还用魔气编了个蝴蝶结。 再一低头,果然见到秦萝笑出两颗白亮亮的虎牙,一双杏眼用力眨,想表达的含义不言而喻:“锵锵!超好看的惊喜!夸我夸我!” 小孩,好烦好烦好烦。 灯火摇曳里,少年默然半晌,终是笑着望向店铺老板,头顶一只黑兔子摇摇晃晃,桃花眼弯出长刀般锋利的弧度,毫不掩饰其中杀意:“倘若走漏风声,我便杀了你。” 他说着一顿,喉音仍是冷戾:“……还有,来十份绵绵羊奶香糕。” 店老板:“是是是!我受过专业训练,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 店老板:“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