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贵人今天还想宫斗》 1、双姝 “荥阳卫氏斐,持躬淑慎,克娴于礼……故册封贵人,以充后/庭,钦此。”宣旨太监笑眯眯念罢,示意卫斐上前领旨,“恭喜贵人。” 卫斐从容谢过,错手间,袖中奉上的银两也叫那太监满意得笑容更甚。 “贵人可真是太客气了,”宣旨太监笑容可掬,略停了停,复又照本宣科地念道,“荥阳卫氏漪……钦此。” 送走宫中来人,卫家四代女人齐聚一堂,挤在卫老太太的院子里,叽叽喳喳念个不停。 “大喜啊大喜,”这是无甚心眼、瞎替人高兴的二太太,“咱祖坟可真是冒青烟了,竟叫五丫头和七丫头两个都选上了!” “什么话,”卫老太太笑得脸上褶子纵横交错,嗔了二太太一眼,拄了拄拐道,“斐丫头样样出挑,漪丫头也不差,被挑中本就是应有之事,怎到你这做伯母的嘴里,净成撞大运撞上的。” “娘说得对,瞧我这张破嘴,”二太太作势扇了自己一下,笑着奉承老太太,“咱家的姑娘们好,还不都是娘调/教的好!是我眼皮子浅,没见过宫里这阵仗,还嘴笨不会说话,老太太和姑娘们莫怪。” 众人都给面子地哄笑起来。 “可不是娘教的好,”这是没什么关碍也要挑拨两句的三太太,“同族同根的姐妹,一个五品贵人,一个八品淑女……呵。” 五太太的脸霎时黑成了锅底灰。 卫漪偷偷侧过脸,捅了捅卫斐的胳膊肘,向着三太太的方向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卫斐微微抿唇,含笑不语。 “五根指头还有长有短呢,”卫老太太不高兴听这些,清了清嗓子,一锤定音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无论封赏高低,这入了宫,就得虚心服侍陛下、尽心给皇家开枝散叶,万不可骄矜自许,张狂恣肆……” 卫老太太认真起来,卫斐、卫漪连忙跪下聆听教诲,再齐声恭敬应许。 “不管怎么说,这确是咱们卫家几十年来的大喜事了,”卫老太太见姊妹俩如此乖觉,心头喜爱异常,一个个抚过头顶,和蔼道,“此番为新君大选,有太后娘娘亲自操持,入者不过八人,只咱卫氏一门 双喜,这是独一份的荣宠。” “你二人当姊妹同心,互相扶持,百年后卫家如何,就端看你们争不争气了。” 叮咛后又是连番赏赐,卫老太太一视同仁,压箱底的物什一分为二,半点不心疼地塞给姐妹俩。五太太掌家多年,也是个识货的,看得出老太太并未偏颇,脸上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些许。 如此连轴转着拜谢过家中各位长辈,及至黄昏时分,卫斐才将将松散下来,回了四房的历下小筑。 和影视剧里演的不同,大庄的秀女入宫并不能自带丫鬟。四房夫妇俱亡,独留卫斐一个孤女支应门庭,好在卫家老人还在、兄弟心齐,五太太掌家,倒不曾苛待过她什么。但历下小筑毕竟主子少,服侍的便也不多。卫斐索性做主叫众人一齐用了最后一顿,权作散筵。再一人各给十两银子安置了,家里不容易的,更贴上十两。 丫鬟嬷嬷们吃罢酒,纷纷情难自已地落下几行热泪、诉上三遍不舍,如此折腾至近夜,才算是歇下。 第二日一清早,卫斐将将梳洗罢,正要出门去给老太太请安,外面珠帘滚动,卫漪来了。 姐妹俩相视一笑,一道请完安,卫漪主动邀道:“斐姐姐,听说你院里丫鬟昨儿就散的差不多了,不如去我那边坐坐?” 卫斐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五房所在的真趣堂地广人阔,刚刚迈过门槛,便见五太太正指挥着一大群丫鬟浩浩荡荡地清点库房。 卫漪微微赧然,清了清嗓子,扬起音调,不大高兴地提醒五太太:“娘,你忙什么呢,斐姐姐过来了。” 五太太这才转过身来,见得卫斐,眼神微微闪烁,不过马上便被一贯待人接物的圆滑掩过,忙不迭地吩咐人奉了热茶上来,一脸热切地朝着卫斐客气道:“漪儿是个空长个头不长心的虚架子,往后到了宫里,还都仰仗斐姐儿抬抬手,该拉扯的时候多拉扯她一把……” 同族姐妹入宫选秀,一个被太后与宫里的娘娘拉着手腕称赞,破格册为贵人;一个却只得了区区淑女之位,五太太这心里,也着实不是个滋味。 可到底知道轻重缓急。卫斐自幼父母双亡,说是养在老太太膝下,可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 济,往昔下面人伺候不周到之处,也多是由她这婶娘代为出面教训。五太太便琢磨着,纵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自己也当得卫斐半个娘了,自己开口,在卫斐这里,也该是有几分分量的。 果不其然,卫斐听罢连忙恭敬起身,诚恳许诺道:“婶娘放心,我与漪姐儿一道长大,自小亲密,日后到宫里也必会同气连枝。但凡有我说话的余地,绝不叫漪姐儿平白受半分委屈。” 五太太听得喜笑颜开,时人重信,得了卫斐这一句,她这才美滋滋地心满意足而去。 卫漪哀叹一声,抚额掩面,只觉母亲吃相难看,叫她都没脸对着卫斐了。 “斐姐姐,你可别听我娘瞎说,”待得丫鬟散尽,屋内只余姊妹二人,卫漪无奈哀叹道,“我娘是个皮厚不知羞的,你要跟她客气,你是客气不过来的。” “怎能这样说婶娘,她听了得多伤心,”卫斐顺手替卫漪将额边散开的一缕碎发捋到鬓后,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柔声道,“再者,我方才所言,句句真心。可是往常有哪里待你不佳,叫你听了便疑?” ——毕竟,为你在宫斗路上保驾护航,本就是我到此的目的。 “没有没有,”卫漪连连摆手,一时词不达意,竟急得胀红了脸,最后干脆赖到卫斐膝上,仰头撒娇卖痴道,“斐姐姐待我最好了,漪儿心里一直都记得。” 卫斐微微一笑,轻柔地抚了抚卫漪的眉心。 “可是方才听了三伯母的话,”少顷,卫斐刻意放缓了声气,轻言细语道,“心里不大高兴?” ——时刻关注任务对象的心理动态,也是完成目标大道上必不可少的一环。 卫漪微微一愣,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翻身一骨碌爬起来,与卫斐面对面,苦着张脸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卫斐唇角的笑意稍稍凝结。 “肯定啊,但是也就那么一点,很快就没了,”卫漪认真地自我剖析道,“本来,一开始知道我当然是很失望的。但转念一想,此番广选秀女,初选、复选、殿选,单就我见着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最后可就选了八个出来!” 卫漪夸张地比了八,得意洋洋道:“我能成为其中之一,本来 也就很厉害了!” 卫斐含笑点头。 “是斐姐姐你太厉害了嘛,”卫漪嘻嘻笑着撒娇道,“不过想想也是,要是连斐姐姐你这样的都不行,那皇帝恐怕得去天上找一个了 !” 卫漪心眼直,与自家人说话从不客套,她既这样说,便是当真如此觉得。 卫漪想:她这堂姐,自小父母双亡,身边只有奶嬷嬷相伴,却是三岁能诗五岁会舞。 自卫漪记事以来,卫斐好像一直都是在兢兢业业地为日后的选秀作准备,从未有过一日歇息。与之相较,自己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不是被母亲抓着临时抱佛脚地恶补,兼之有这么个神仙姐姐从旁作辅,才是不知要被扔到哪儿的!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卫斐豆蔻年华便名满荥阳,如今已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线女红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更兼得有一把好厨艺、一身好皮囊,上到知府之子下到医馆大夫,倾慕她的人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 这般想来,昔日大殿上,太后娘娘拉着斐姐姐左瞧右看、看哪儿哪儿好的架势,不就也似往常姊妹俩在别府碰到的老太君一般嘛! 这样一想,卫漪忍不住偷笑,暗自感慨所谓皇家也不过如此。 姐妹俩嘻嘻哈哈,说了一顿私房话,卫漪又忍不住满脸春/意地与卫斐畅想道:“真可惜,殿选的时候陛下没来,还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般俊美无双……” 如今是晋裕二年,也就是说,今上登基才不过一年余。在这之前,那龙椅上坐着的是今上嫡兄,先靖宗皇帝。可惜他命不好,英年早逝,宾天时膝下又只有一女、兼其后宋氏怀着的遗腹子。 今上嫡幼子的身份本无缘大宝,早早便开府封王,赐号为瑞。荥阳离洛城并不远,瑞王殿下总角之年便有洛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后来阴差阳错登基为帝,这美名愈传愈广,连远在荥阳的小小卫氏女都不曾错过。 卫斐对这倒无从期待,事实上,不仅不期待,入宫前,她还专程去了医馆一趟,把之前秘密托人搜罗来的可以避孕、抑或者偷偷流产还不甚伤及母体的药方誊抄数遍,熟记于心。 毕竟,她需要做的只是揪出害卫漪含冤而死的幕后真凶并助其报仇雪恨,以及顺便助其安度晚年、寿终正寝。 这其中可并不包括给皇帝生孩子。 入宫争宠上位只是完成目的的手段,她终究是要回去的人,不当与此地过多牵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入宫 数日后,宫中宣新晋秀女正式入宫。 五太太为卫漪准备的物什收拾出来整整一十八个妆奁,有大有小,兼之老太太赐下的东西也不算少,卫家便遣了三房的卫怀远与五房的卫怀瑜压阵,送姊妹俩一程。 卫怀远已加冠成年,卫怀瑜却是卫漪的亲弟弟、而今不到十岁的垂髫小儿,随车的仆妇小厮自然多听卫怀远调遣,故而,卫怀远时不时便要来姊妹俩车旁“商讨”一二。 卫斐不大喜欢三房的这位堂兄,总觉得他眉眼间有股奸/邪之气,人过二十还不成家,整日混迹烟花柳巷,一副被女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是故,卫斐拉了卫漪同乘一车,被问及什么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不在意模样。 卫怀远的眼珠子在卫斐清冷的侧颜上转悠过一圈,心内暗道一句可惜,想自己少时还曾扮鬼把这五妹妹吓哭过,后来年岁日长,对方生得越来越好,却也知道避嫌了,如玉荷般亭亭立在自家园中,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得一回少一回。今次便是明晃晃的最后一遭了。 卫斐几番给他冷眼,卫怀远愣是厚着脸皮佯作未觉赖到了宫门外,送得不能再送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 卫漪懵懵懂懂,看不大懂兄姐间的暗潮,卫斐却被弄得莫名反胃。 好在这时已有入选秀女在宫门前等着了,姊妹俩不作多想,先过去规矩见礼。 先到的两位,一是从五品苑马寺少卿之女梅如馨,其父曾做过瑞王府仪卫正,今上登基后,还额外赏了个武德将军的虚衔过去,而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与容光焕发、志得意满的梅如馨不同,边上那被衬得神色楚楚、身姿纤纤的,是此番晋封秀女里唯一一个家世比卫氏姊妹还差些的,柳州一贫瘠偏僻地的九品县令之女云初姒。 卫氏姊妹来前,梅如馨早站得无趣,但仍偏要维持自己金枝玉叶的贵女格调,不屑与小地方来、没见识的穷酸女交谈,云初姒几番主动示好,梅如馨都四两拨千斤、爱搭不理地回了,渐渐的,云初姒便怯怯不敢开口了。 是故一见卫家姊妹,云初姒急于逃离尴尬般 连忙迎了上来,一个不着意,擦着同样朝着这边意思意思挪了两步的梅如馨身畔而过,腰上佩环挂到梅如馨袖角,梅如馨当即脸色大变,一把掐住云初姒胳膊,气急败坏道:“你站住!” 云初姒被惊了一跳,老老实实地站定不动了。 “可小心点,”梅如馨小心翼翼地将挂着的地方解开来了,嘴上仍还气不过地指责云初姒,“你知道这是什么?价比千金的云莨绸,挂坏了它,卖了你都赔不起!” 云初姒胀红了脸,被挤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卫家姊妹看了全程,卫漪大涨见识,打心眼里对梅如馨不喜欢极了,见云初姒怯怯懦懦不会回嘴的模样,张口欲替人讨两句便宜回来,被卫斐一个眼色挡了回去。 出了这么一折,谁都高兴不起来,四人见完礼,场面霎时一静。 卫斐不爱说,卫漪不想说,云初姒不敢说,最后反倒是梅如馨最先打破僵局,拉着卫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卫斐便意识到:梅如馨并非心高气傲瞧不上小官之女,只是单纯地跟红顶白、看人下菜碟罢了。 卫斐不喜多事,对方跋扈,她不便多嘴;对方主动,她也不好敷衍。不过也并未真正说上几句,两辆马车接连停下,又两名秀女到了。 这之后又等了许久,最后两人仍不见踪影,卫斐扫眼四下,若有所思。 果不其然,一抬头便见着个太监一溜小跑过来,在众女面前止步,跪下请安,然后客客气气地表示:主子们快随奴才来,太后娘娘已在慈宁宫等有好些时辰了。 六女登时一惊,神色各异。 但显见的,各自回过味来后,脸上都不大好看。 “许是两位姐姐来得早,等得站不住了,先进去了,”一少女主动打破僵局,圆场道,“倒是我们几个愚钝,累得太后娘娘好等。” 有人递了台阶,众女无论脸色多僵,也最多只再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两句。 到得慈宁宫外,早有貌美宫女候着,一见人至,当即领着进了殿。 其时,太后正拉着一高挑少女的手,爱怜不已道:“你二哥也是个好的,年纪轻轻就考中了探花,一门四进士,父子两探花……” 一抬头,正巧瞥见卫 斐一行。 卫斐一行忙福身扼手、垂首下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全礼。 太后微微一愣,顿时笑得更甚,把先前到嘴边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感慨万千道:“这一动一静,一艳一雅,相得益彰,妙极,妙极。” 卫斐微微抬眸,与那少女居高临下的一瞥撞了个正着。 一见之下,彼此皆是微微一怔。 太后自第一眼起就极喜欢卫斐,而今再见,也不摆什么架子,直接招手示意卫斐过来,两厢执起,然后笑呵呵介绍道:“这是武英殿大学士沈瑄之女沈韶沅,论序齿,当得你一句‘沈姐姐’。” “这是哀家方才便与你提过的卫家妹妹,也是个极通透的妙人。深宫孤寂,不耐与哀家这些老东西说的,可多与她亲近亲近。” 卫斐与沈韶沅互相见礼罢,彼此都明白:对方便是与自己一般,在新晋秀女里唯二被破格封为了贵人的。 “一个是春花之貌,一个是秋月之姿,”见太后喜欢,付嫔也乐得在旁继续笑着捧哏充老好人,“咱们陛下这福气,可真是叫嫔妾瞧着都眼红!” “倒也不必眼红,”太后笑得眯起了眼,“真喜欢就送你一个,哀家看看啊……你那永和宫也没什么人,干脆让韶沅住过去陪陪你!” 永和宫是东六宫里距皇帝寝宫最近的一处;付嫔是今上才十六岁时便被先光宗皇帝赐到身边的老人……卫斐不由又偷偷看了沈韶沅两眼,默默在心里给对面做了个“宠妃预定”的标记。 “那可真是太好了,”付嫔既惊且喜,拊掌赞道,“沈妹妹这么个雅人竟便宜了嫔妾,嫔妾可得好好巴着紧着,怎么也得沾些书香门第的文气才是!” 太后拿她没办法似地摇了摇头,给众女都赐了座。宫人上过一道热茶的功夫,付嫔也爽利地将在座众女一个不漏地赞了个遍,最后情不自禁地感慨道:“环肥燕瘦,千姿百态,各式各样的美,却是不知陛下究竟会喜爱哪一个。” 卫斐得太后赏识,与沈韶沅分东西坐在太后两侧。离得近了,便也清清楚楚地瞧见,付嫔这句一出口,太后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些许。 付嫔也自知失言,神色微变,动了动唇,意欲找补,却又觉得当 下无论再说什么都不免显得刻意。 卫斐瞧得若有所思。 自卫斐一行进来,殿内全程靠付嫔调节气氛,付嫔一闭嘴,殿内顿时一静。 这下就是傻子也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卫斐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见无人开口,只得无奈顶上,整了整裙角,作出落落大方的坦然之态来,笑容满满道:“不敢当付嫔娘娘如此称赞,娘娘才是真正的光彩照人,耀耀若神妃仙子……不过,既是‘各式各样的美’,说不得陛下还个个都喜欢呢。” 前半句捧付嫔,中间神来一转,抬了满座的同时,也无声无息地解了太后的某个心结。 沈韶沅定定凝望着自己的指尖,大概明白宫里这位惯来喜欢挑剔人的太后娘娘,评卫氏的那句“妙”,是妙在何处了。 “能得卫妹妹这样大美人的一句赞,”付嫔也乐得捂住嘴,做作地捋了捋鬓发,夸张道,“嫔妾都高兴得差点忘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太后的脸色也已缓了下来,正欲开口说句什么,有宫人进来,低声禀道:“懿安皇后来了。” 付嫔的神色顿时微妙了起来。 ——今上并未娶妻,所谓懿安皇后,乃是今上那英年早逝的兄长、先靖宗皇帝之妻宋氏。 “这时候过来了,”太后面色淡淡,语调平平,显然并不怎么待见这位大儿媳,换了个坐姿后才慢慢悠悠地应道,“传进来。” 卫斐一行自是忙不迭地起身行礼。 懿安皇后宋瑶乃宰相宋偓之女,而今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她生得极美,而那美,既不同卫斐的艳绝后宫、也不似沈韶沅的才气逼人……是一种国色天香的端庄之美。 真要说的话,大概以刘梦得的四句诗来比最宜——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卫斐长睫微垂,掩下眼底异色,默默在心里揣测道。 已知: 一、今上年过二十身边却只有两妾,被太后逼着按着才勉强应下选秀,却整个大选过程都销声匿迹,甚至直到最后殿选都不曾露面……就差把大写的“不感兴趣”刻到脸上了。 二、先靖宗皇帝与宰相之女宋瑶,也就是现在的懿安皇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刚加冠便求娶宋瑶为太子妃,即便宋瑶三年无所出也坚持不纳小,后来还是兄弟俩的爹、先光宗皇帝看不过去,金口玉言亲赐下两侧妃。 三、今上登基后,宽宥厚待孀居寡嫂,仍为其保留了皇后的封号不说,还容其不合规矩地在坤宁宫多滞留半年有余,平平安安地诞下了先靖宗皇帝的遗腹子。 …… …… 问:叔嫂俩究竟是什么关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南下 懿安皇后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面容清丽的少女,背挺得直直的,似竭力想摆出一副倨傲的神态来,却又有股抹不去的寥落之色罩在其身,使得她看上去不仅半点也不“傲视群芳”,反有种说不出的惹人怜惜感。 卫斐便猜测,这应是八位新晋秀女里自己最后见着的那个了。 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宋家便又送了个女儿进来。 太后虽显而易见地不怎么待见自己大儿媳,懿安皇后的规矩却是极好,半步不停地走到太后座前,一板一眼行礼罢,毫不拖泥带水地主动道明来意:“琪弄路生,摸迷了到儿臣殿里,儿臣便亲送她过来。” 太后微微颔首,没挑剔这显而易见的托词,却也同样没顺着懿安皇后搭的台阶下,只视她身后的宋琪弄为无物,神色寡淡地回了句:“脸色不大行,是昨夜没歇好?难为你还亲自跑这一趟了。” 懿安皇后脸色憔悴,神情恹恹,确实是一夜未眠之相,她也无意隐瞒,如实坦白道:“昨晚起了风,舸儿哭闹一夜,今早才哄着歇下了。” ——裴舸是先靖宗皇帝的遗腹子,甫一落地就体弱多病,许是娘胎里就没养好,长到十个月大,大病不停小病不断,旁人家开始学着走两步的年纪,他却硬是才刚刚能被宫人支应着坐起来。 可叫懿安皇后操碎了心,也足令太后略一念起就心痛得不得了。 纵儿媳再不喜欢,但孙子总是亲的,太后一听,顿时揪心地坐直了身子,难受地摆摆手:“舸儿是个能折腾人的……罢了,你也不必搁哀家这儿再坐了,快回去歇着。” 懿安皇后许是当真困乏,太后一发话,她当即便起身告退,半点也不留恋地走人了。 卫斐从头瞧到尾,心头有些确定了,有些却更为生疑。 许是被懿安皇后过来这短短的两三句勾起了不好的情绪,太后已然没了与众女说笑的兴致,只招了招手,眉心微蹙道:“什么时辰了,皇帝怎么还没到?过去催一催。” 这句话后,底下众女顿时不动声色地端坐起来,面上笑容晏晏,底下却是一时 碰碰这里、一时摸摸那里,有意无意地修饰起自己来。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片刻后,宫人低声来禀:“陛下正与左中丞商议朝事,道还有诸多政务未解,让太后娘娘先安置了各位主子,不必等他。” 太后的脸霎时黑了下来,动了动嘴唇,像是想呵斥句什么,又顾忌众女在前,不好发作的模样。 “妹妹们一路车马折腾,怕是早累得坐不住了,”付嫔见状,忙主动接过话茬,“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不妨就先宣旨,也让妹妹们能回去歇歇。” “不然又能如何,”太后恼火地摆了摆手,赌气道,“谁还能跟我们陛下逆着来不成?宣了。” “贵人沈氏,世德钟祥……赐住永和宫东侧殿。” “贵人卫氏,辑柔尔颜……赐住承乾宫东侧殿。” “美人宋氏,……” …… …… “淑女卫氏,性秉温庄……赐住广阳宫西偏殿。” 卫斐默默算了下承乾宫到广阳宫的距离,眉心不由微微皱起。 此番新晋秀女一溜烟全给赐住在东六宫,而东六宫由北至南排开,承乾宫在次南,广阳宫在次北。 这不仅是没能分到一宫,中间甚至还夹了俩。 卫斐暗暗叹了句运道不济。 大庄宫制,正五品贵人有四太监四宫女服侍,另得扫洒宫廷、烧煤守夜的末等宫人若干。卫斐到得承乾宫东侧殿,大致熟悉了地方后便将四宫女四太监依次传来熟悉一二,简单叮嘱两三句,各赏赐两对金裸子,内务府负责检押各宫主子陪嫁物什的便到了。 卫斐与人寒暄一二,简单打点过后,便指挥着宫人正式开始干活了。 虽不用捋袖子亲自上手搬挪,但卫斐小心谨慎惯了,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更是习惯性地要先把一切可以掌控的都尽皆握在自己手中。故而,她亲自指挥,跟前跟后,盯上盯下,半点不轻松。 好在那四宫女四太监也不是吃干饭的,许是念着要在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用得极为顺手。 当卫斐这边的东侧殿忙而不乱、井然有序时,西侧殿隔得虽远,但吵闹起来的声音一大,慢慢也就渗过来了。 卫斐本不想管,但渐渐的,那 边似乎有女子哭声若隐若现地传了过来,且那哭声越来越近……这再装作没听着就显得假了,卫斐无奈皱眉,走出东侧殿,迎面撞着了个手足无措的云初姒,缓了缓声气,主动道:“这是怎么了?” 云初姒正跟在一个大哭不止的宫女后面,一脸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乍见卫斐,连忙福身行礼,怯怯地解释道:“香雪不小心踩着了浩歌的裙子,浩歌不高兴念叨两句,香雪反过来骂浩歌只贪闲不做事,浩歌又骂回去……” 卫斐抚了抚额,一时也压根不想问眼前这啼哭不止的是“香雪”还是“浩歌”。 云初姒得封九品更衣,而大庄宫制,七品及七品以下的妃嫔就只有两名宫女伺候着了,而能分到云初姒身边的……卫斐低低地叹了口气,也无意再计较那宫女一味只顾着哭、自己和云初姒两个主子站到跟前都不行礼的规矩了。 “安顺,”卫斐随手招来一个还算机灵的小太监,温声嘱咐道,“大物什不好搬,云更衣身边又全是些娇娇弱弱的女儿家,你过去帮把手。” 到底是同住一宫的情分,卫斐也不想显得太冷漠了。 云初姒受宠若惊地谢过,卫斐摇了摇头,也不想越俎代庖地替人教训宫人,转身回了自己的东侧殿,略一思索,看当下忙到了尾声,便点了眼看着最为聪敏的一宫女一太监,吩咐他们去广阳宫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把手的。 这一日从早到晚,就没有半个能放下心神的时候,等看到被自己亲手布置的耳目一新的东侧殿,卫斐累得洗漱罢倒头就睡。 翌日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一大早爬起来,出殿门便见着了云初姒。 云初姒羞怯地对卫斐笑笑,福身行礼罢,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雀跃不已道:“卫姐姐,我们一起。” 二人同住一宫,这便本就是应有之义,卫斐自然不会拒绝。 半路遇着了同样相携而来的付嫔和沈韶沅,四人正好顺道结伴。 难得的是,这一路上,往常一贯活跃的付嫔话没说几句,气倒是连叹了好几口。 卫斐神色微妙,瞧了云初姒一眼,云初姒一脸懵懂。 再去看沈韶沅,沈韶沅又是一贯的清冷漠然。 卫斐叹了口气 ,琢磨了一下,只得自己试探着开口道:“还不知陛下昨夜可昭幸了宫中的哪一位姐妹?” 付嫔闻言,长长地唉了一声,一脸泄气。 卫斐立时明白自己猜对了,昨日当是无人应诏。 ——想来也是,太后亲自主持广选天下秀女,前后浩浩荡荡挑了有半年多,时至今日,作为已入了宫且封位不低的一员,卫斐却仍还不曾见到当今皇帝真容……那皇帝昨夜会召幸后宫的可能,想来也就约等于零。 也是为此,卫斐才敢毫不在意地提前歇了。 “原是如此,”卫斐心下毫不意外,面上却仍作出惊讶歉然的模样,斟酌道,“不过来日方长,陛下昨夜想是辛劳政事,说不得今日……” 付嫔神色微妙,一脸的欲言又止。 卫斐心神微动,意识到可能有什么超出自己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但愿,”付嫔看出卫斐已有所察觉,不过事情她不好直说,最后也只摇了摇头,惜字如金地应道,“毕竟来日方长。” 到了慈宁宫,四人竟来的不是最早的,懿安皇后的堂妹宋琪弄、昨日宫门前见过的梅如馨均已早早到了,正压低了声音悄悄攀谈着。 到了慈宁宫的地界,众女受那肃然氛围的无形影响,不自觉便都止了话头。 再略等一等,剩下几个也都来了,又齐刷刷站了小半个时辰,慈宁宫总算有人出来了。 传得却不是好讯,只道:太后娘娘身子乏,今日就不见了,各位娘娘且散了。 卫斐面上还撑得住如常颜色,卫漪却霎时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怕她懵懂失言,卫斐直接拉了人过来,第一个主动告辞。 回到自己宫内,卫斐当即变了脸色,遣散宫人、紧闭门窗,只留下四太监里隐隐领头那个,沉声询问道:“可是陛下怎么了?” ——能让昨日还待她们亲切亲热的太后娘娘今天却干晾着连见都懒得见一面的症结,除了出在皇帝身上,不作他想。 那太监名唤张福平,与明德殿大太监张禄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卫斐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人了。 张福平只略作犹豫,便直接禀道:“陛下昨日在明德殿与左中丞商议朝政到酉时末,之后直接带人连夜南下,而今怕是已不在洛阳城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五美图 还未承幸便已失宠是种怎样的体验? 皇帝离开洛阳的第三日,卫漪与卫斐感慨:“咱们陛下可真是位心忧天下、励精图治的有德之君。” ——概因皇帝南下的缘由此时已在宫廷流传开来:今年春暖得早,冰消雪融后,黄河水迅速暴涨,两岸防备不及,各地已有零星受灾的实例报来。皇帝那日在明德殿与左中丞议堤坝事从早至晚,实在放心不下,最后索性亲自带人沿河岸南下,巡视地方。 帝王出行,本是举朝随之而动的大事。但今上身为瑞王殿下时便养成了仗剑□□四方的“怪癖”,于此道驾轻就熟……总之,皇帝这一手先斩后奏玩出来,太后如遭雷击,直接被气得小病了一场。 而直到皇帝离开洛阳的第十日,卫漪才慢慢回过味来般,蹙着眉与卫斐抱怨道:“陛下好是好,但这样一句话不留说走就走、连看我们一眼都不曾……朝政可真有那般的急么?” 卫斐只清浅一笑,顺着卫漪先前的思路,平静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重百姓而轻美色,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你我该与有荣焉才是。” “斐姐姐,你说……”卫漪却自认已没那么傻了,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与卫斐咬耳朵道,“陛下和太后娘娘真的是亲母子么?” 卫斐惊讶扬眉:“怎么会如此想?” “我眼瞅着,”卫漪郁闷又不解地暗自嘀咕道,“陛下怎么像是在跟太后娘娘打擂台啊?” “太后娘娘给他选妃,他不看;太后娘娘请他亲至慈宁宫,他不来;你我新人入宫第一天,他干脆直接跑了……” 卫斐伸出一指,轻轻按在卫漪唇上。 卫漪霎时息音。 “切不可如此胡言乱语,”卫斐淡淡道,“太后娘娘与陛下自然是血浓于水的亲母子。不然你想,太后娘娘前脚刚花费半年、耗众多资财广选天下适龄女子充盈后/庭,后脚黄河决堤、百姓遭灾……于太后、于陛下,又该落得个怎样的评说?” 怕正是因为此,太后如今才只是气得“卧床静养”,而不好当众发怒。 “原来是这样!”卫漪恍然大悟, 少顷,又不由奇怪道,“可我怎么感觉太后娘娘也没多高兴啊……” “许是心忧陛下安危,”卫斐面不改色地指鹿为马道,“虽陛下愿为太后娘娘如此,然涨潮的黄河水又得是何等之凶险,太后娘娘心系陛下,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以卫漪那藏不住话的鲁莽心性,今次若不忽悠得她信以为真,以后有的是她祸从口出的时候。 果然,兴许是因卫斐的解释在卫漪那里太过权威而显得无懈可击,也可能是因为卫斐从始至终一以贯之的冷静感染了她,卫漪终于不再张口闭口陛下太后,而是心大地开始学着在“皇帝不在、太后不管”的清闲日子里给自己找乐子了。 皇帝离开洛阳的第十三日,卫漪来承乾宫拜见卫斐时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亲亲热热地与和她同住广阳宫的才人李琬一道,并异常热情地主动为二人互相引荐。 李琬乃五姓七望中陇西李氏之后,且是其嫡支长房之女,正儿八经的世族女子。李父官至正四品甘肃宣慰同知,八个新晋秀女里,论家底,只有沈、宋二人能与之一较。 面对卫斐,李琬也完全表现出了一个世族女子应有的姿态,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待人接物耐心细致,一看便是个面面俱到的紧密性子。 而卫斐也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迅速忆起:此女便正是在宫门前有太监来催时,第一个反应过来开口打破僵局、为不在场的沈宋二女圆场之人。 这段日子以来,皇帝不在,太后郁结之下也没有心思再见她们,干脆一道口谕免了这后宫所有人的晨昏定省。还未承幸便先失宠,众新人对彼此脾性又尚不清楚,故在一片黯然失意与诡异的平衡中,新晋秀女们大多安安静静闭门不出,生怕与哪个起了争执龃龉,再传扬出去,触了慈宁宫的霉头,成了后宫众人的第一波笑柄。 是故,李琬此番主动前来,交好的诚意至少是足的。 卫斐从不是主动让人下不来台的性子,旁人与她三分敬,她便至少要回上三分,三人在东侧殿开阔的小院里天南地北闲聊一场,一下午的时间便就消磨过去了。 如此打发了三天时间,第四回来的时候,李琬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 副三寸长、一寸半宽的长条牌来,由上好的丝绸与宣纸裱制而成,上有木刻板印的诸多花色、图案。 “枯坐无趣,”李琬笑盈盈道,“不如我们来玩叶子牌?” 卫漪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卫斐下意识伸手却拦,却因所距之远差了分寸。 下一刻,便眼睁睁地看着卫漪欢呼出声,一个飞扑过去,将李琬整个人熊抱住,激动得结巴起来:“玩!玩!天知道我有多久没碰它了,这些日子这么无聊,有这等好东西,李姐姐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卫漪高兴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李琬倒还十分端得住,笑容分毫不乱,只十分纵宠地看着卫漪忙前忙后地招呼人摆出位置来。 直到卫漪安置了一半,李琬才乍觉不对,惊讶地看向卫斐,不解道:“卫贵人不一起么?” 卫斐笑着摆了摆手,只道:“你们玩,我已多年不碰了。” 叶子牌规则繁琐,二人、三人、四人、五人皆可玩。场上择一人坐庄,洗牌、分牌后翻开规定张数的牌放于场中,与座者轮流出牌。所出牌若与场上翻开之牌同类或同花色,此二者收归自己得分;若对不上,所出牌便被留在场中……如此依次进行,直至全部翻完,以得分高低计胜负*。 简单来说,对于卫斐而言,叶子牌也就意味着一件事,要算。 一个从小学珠心算、经历高考又专修过高等数学的人,让她去与一帮古代土生土长的小姑娘比算数……能输才是见了鬼了。 卫斐自熟悉了叶子牌的玩法,但凡上场,从未输过。 “斐姐姐她不玩这个的!”卫漪玩瘾挺大,牌技却只能说非常一般了,她是知道内情的,一听李琬有邀卫斐一道下场的意思,当即色变,果断摆手拒绝道,“她许多年不玩了,李姐姐,就我们两个,别再惹她破戒了。” “只我们两个人,又得择一坐庄,且庄家还能优先选,”李琬无奈道,“那这还玩什么呀。” 卫斐看得出来,李琬想玩的欲望已经消减了五六成。 “说的也是,那李姐姐先稍等一等,”卫漪正在兴头上,又怎么会细心看人脸色,想也不想便站起来道,“我再去拉一个人过来! ” 不待李琬开口阻拦,卫漪已兴致高昂地跑出了东侧殿,片刻后,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本就在西偏殿里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云初姒哄了过来。 李琬见得来人,脸色立时愈发冷淡了。 更火上浇油的是,云初姒人是来了,但先前兴许卫漪激动之下并没有与她说清楚,也可能是她自己理解岔了,直至被拉到桌边、道明规则,云初姒才惊惶失措地连连摆手道:“不,卫淑女这不行的,叶子牌是什么……我不会玩呀。” 卫漪傻眼了。 李琬低低地叹了口气,已经准备要把牌收起来了。 “不会可以学呀,”卫漪仍不愿正视现实,垂死挣扎地拉着云初姒的衣袖哀哀求道,“这个玩法很简单的,玩两遍就上手了,来嘛来嘛。” 云初姒瞧了瞧不远处的卫斐,又看看淡然微笑的李琬,神色不免踌躇起来。 卫漪一看有门,当即更为热情地游说起来。 云初姒十分犹豫,心中防线摇摇欲坠。 “算了卫妹妹,”最后反是李琬先叹了口气,无奈指出,“只我们两个,加一个原先从没玩过叶子牌的云更衣……这样的三个人,玩也玩不出个什么意思来。 ” 云初姒神色讪讪,一时更不敢松口下场了。 这可把卫漪郁闷坏了,原先在卫家时,为了让卫漪安心准备选秀,五太太杀鸡儆猴,一口气狠狠发卖了好几个敢阳奉阴违、再带着她玩叶子戏的丫鬟婆子。这之后一直到进宫,卫漪都再没有碰过叶子牌了。 现在李琬都亲手把叶子牌在她眼前摆了出来,这要是让人再收回去了……单一想想这场景,就让卫漪难受得跟生生挖了她的心一般。 “对了,还有卢姐姐呢!”不然怎么说逆境激人潜能呢,卫漪痛苦之下,灵光一闪,蓦然激动道,“建章宫的卢姐姐,我前些天与她碰见还闲聊过几回,是个极温婉随和的性子。” “且她自小与父亲一道待在洛城,叶子牌肯定是会玩的!”卫漪心动身随,说走就走,“李姐姐,你先再稍坐坐,我马上就去请了卢姐姐过来!” 语毕,卫漪铁了心不给任何人阻拦她的机会,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卫斐叹了口气,抬眼与李琬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片刻后,又纷纷无奈一笑。 这回卫漪再回来时,倒是真带了会玩的来,且不只一个,而是两个。 除了建章宫东侧殿里的才人卢依依,出门时一个巧遇,连住在西侧殿的宝林梅如馨都一起被引了过来。 卢依依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之女,与李琬一般,她也是五姓七望之后,范阳卢氏女。只她并非主支,而乃旁系。 正如卫漪所言,卢依依确是个极温柔腼腆的性子。隔壁住着的梅如馨,先前曾与云初姒起过冲突,卫漪本不欲一道叫来,奈何卢依依是个对谁都软绵绵的,两边碰见,梅如馨一问,她便一五一十全说了,梅如馨略一表现出点想来的意思,她立马款款相邀。 于是最后就变成了卫漪、李琬、卢依依、梅如馨、云初姒五人围着牌桌而坐的盛景。 卫斐瞧得有趣,又观今日天朗气清,风光不错,干脆叫人支了个画架子来,坐在一边瞧着她们五人玩。 卫漪早先对梅如馨颇有些意见,建章宫坐落在广阳宫以北,两宫毗邻而居,卫漪却只主动与卢依依攀谈过几回,一见梅如馨,从来就只有冷冰冰的“嫔妾拜见梅宝林”、“嫔妾恭送梅宝林”两句。 而今日坐下玩过三把,卫漪才发现整个牌桌上,只有梅如馨是完全如自己一般,对叶子牌抱着纯粹而又难以磨灭的热情的。旁人都是玩玩就不想玩了,她俩却是越玩越兴起,玩着玩着,干脆不约而同地将袖子都略挽了挽,以免妨碍看牌、出牌。 卫漪突然就又觉得梅如馨好像也没有那么碍眼了,似乎还挺真性情的。 牌桌类酒桌,这上面的道道,是一种不喜欢的人完全难以理解、喜欢的人却扼腕痛惜相见恨晚的奇妙情感,几把下来,五人彼此间都熟悉了不少,神态举止也不再如先前一般高高端着了。 “你们觉不觉得缺了些什么?”一局终止,趁着李琬洗牌的时候,梅如馨见缝插针,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玩叶子戏不放点彩头,总觉得赢了也没有赢的那个意思,差了三两分感觉。” 卫漪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非常认可。 ——除了逢年过节的大喜日子,五太太是从不许卫府的丫鬟仆妇们无故赌钱的, 梅如馨这话一出,顿时让卫漪回到了从前在家时为了添点彩头与五太太胡搅蛮缠、斗智斗勇的日子,当下再为支持不过了。 卫斐微微蹙眉。 “最多只许是‘彩头’,”李琬肃了肃脸色,提醒二人,“可不能是‘赌资’。” 不然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一旦当真按照宫规严格计较起来,今天在这里的六个人都得倒霉。 卫斐的眉心稍展了展,至少还是有一个脑子清楚的人在。 “不然还是算了,”卢依依生性比较怕惹是非,第一个生起了退却之意,弱弱道,“万一让太后娘娘知道了,再惹了她老人家的不高兴……” “只是‘彩头’,只是‘彩头’,”卫漪连忙打断卢依依的话,不迭重复道,“李姐姐、卢姐姐放心,我们都省得的。” “我们几个自然是都不会说的,不然谁说谁不一起跟着倒霉,”梅如馨实在心动,但她到底与没心没肺的卫漪不同,经李琬一提醒、卢依依一婉拒,脑海里转过的念头登时多了起来,下意识用言辞敲打了在场众人两句,然后环顾四下,目光微凝,定定游移在散于庭院四周的那几个承乾宫宫女太监身上,蹙眉道,“只是……卫贵人宫里这几个,嘴巴可严?” 卫斐微微一愣,继而失笑摇头。 她内心觉得梅如馨这一句问得可笑。诚然,为了视野开阔,几人是在庭院开阔处一石桌上摆的牌,但凡在卫斐宫里伺候的宫人太监,都能瞧个清清楚楚。 但五人过来时,身边或多或少都带了一二宫女,现今也都散在身侧,她们入宫还尚不到一个月,梅如馨又拿什么来保证,这些所谓的“贴身宫女”,就一定与自己服侍的主子一条心呢? 六个人聚众赌/博,这事可大可小,上位者不计较,那就是姐妹情/趣;上位者要发怒,却是可以把她们六个一口气全牵扯进去的。这满宫才进了八个新人,除掉六个,剩下的还有什么好争?安安分分等着分帝王宠幸就是。 换言之,若是沈、宋二女里有刻意算计的,消息从今日在场哪个人嘴里漏出去都有可能,怎么听梅如馨这一问的意思,好像是只有卫斐这边可能会出岔子了? ——当然,卫斐心里也清 楚,更大的可能是,太后压根就不会与她们计较这些微末小事。 这也是卫斐方才一开始并没有坚决反对的缘故所在。 卫斐摇头罢,正欲开口,云初姒却突然推开眼前牌,猛地一下站起来,胀红了脸,缓慢但坚定道:“我,我不玩了。” 这边没平那边又起,梅如馨对着云初姒可不像面对卫斐那般至少还知道委婉遮掩一二,当即眉头大皱,非常不满道:“玩的好好的,云更衣怎么突然这样?不要扫人兴致行不行……” “反正我是不想玩了,”云初姒却是打定了主意,在场众女里,卫斐位份最高,且二人才是同住一宫的,梅如馨只是个从六品宝林,虽然位份是比自己高,但有卫贵人在,云初姒莫名便坚信卫斐是不会坐视她被人欺负还不管的,故而也不怎么怕梅如馨,硬气地拒绝道,“梅宝林想玩,就和想玩的人慢慢玩。” 言罢,云初姒快步从牌桌前走开,跑去躲到了卫斐身后。 电光火石间,李琬突然回过味来,意识到云初姒不想玩的原因了。 ——她极有可能是手头太不宽裕了,压根就赌不起、输不得! 此情此景,虽知不应该,李琬却很难不生出几分“何不食肉糜”的惊讶,错愕抬眼,下意识朝着卫斐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对方神色淡淡,显然是也已意识到了云初姒的困窘之处。 李琬立时就决定收牌不玩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梅如馨有些慌了,“她不玩,你也不玩了?不至于你们……” “算了梅姐姐,”李琬轻轻地叹了口气,作低落不已状,面上不舍但语气坚决道,“这事到底沾了个‘赌’字,要是传到慈宁宫的太后娘娘耳朵里,可实在不好说……” “玩都玩了,玩一时、玩两时又能有什么区别?”梅如馨心神焦躁,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不能理解道,“太后娘娘倘真要问责,难道我们之前玩的就不算了么?” 李琬神色登时一僵,紧紧地抿住了唇,像在忍着不把什么难听话说出口一般。 ——叶子牌是李琬带进宫的,第一个主动提出来要玩的也是她,梅如馨竟然说这种话,可不得把李琬气了个半死。 “宫中可从未禁过叶 子戏。”见李琬气狠了,卫斐不得不亲自开口,替她解释道,“至于加上‘彩头’算不算得赌……恕我愚笨,却是不得而知了。” “那按卫贵人这意思,”梅如馨恼火道,“不知道能不能放彩头,以后就永远不能放了?那这玩着还能有什么意思……” “何必如此,”卫斐轻轻摇了摇头,淡淡道,“既是不知道,何不去问问能做主的人呢?” “问谁?”梅如馨登时更无语了,“这事恐怕连付嫔娘娘都做不得主,难道还要为了这个去惊动到太后娘娘?就是我愿意去,太后娘娘现在也不乐意见我们啊!” “会见的,”卫斐简单宽慰道,“迟早之事。” ——已经过去有半个多月了,太后也该从先前的打击里缓过神来,短则三五日,长则十三五日,总归是会再次召见她们的。为了早晚还是得要回到宫里的某位陛下。 不然都是太后自己辛辛苦苦选进来的,难道还真打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皇帝冷若冰霜地拒于千里之外么? 可惜卫斐话中深意,梅如馨却是理解不到了。 “迟早?还迟早能等到陛下回宫呢!”梅如馨只以为卫斐是不想同担责、言辞敷衍她,当即恼火地怼了回去,之后还想再说什么,衣袖却被卢依依扯住了。 一低头,正好对上卢依依满眼的乞求与劝阻。 再看周围剩余几个:李琬手上的牌已经收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重复点着,没有半点再分出来的意思;卫斐不必说,云初姒呆呆地躲在卫斐身后,整个人傻了一般,一声不吭;就连一开始大为赞同自己提议的卫漪,在卫斐发话后,也当即稳如鹌鹑地闭上了嘴,垂着头静坐一旁…… “好,好,”梅如馨生生被她们给气笑了,拂袖站起,脸红脖子粗地连道两声好,微微冷笑道,“原来不是旁人扫兴,是我一个跳梁小丑在这里惹贵人不愉了……还望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嫔妾这就识趣告退。” 卫斐低低叹了口气,淡淡道:“这就要走了么?” 梅如馨气愤不已,恼火道:“那不知卫贵人还有何赐教?” “只是惋惜罢了,”卫斐摇了摇头,将身前一直支着的画架转过来,面朝梅如馨等 人的方向,轻声道,“花了好些心思才画好的,画的人却看也不看便走了,多少让人添了点遗憾。” 小风轻扬,微微吹起宣纸一角,宽幅画卷上,天旷云清,庭院深深……但这些清风雅致的景色却都不是画作的主旨。 真正的主角,是画卷中的庭院里,那或笑或闹,或颦或蹙,或窃喜或失意的五名妙龄少女。 可以看得出,卫斐明显作的是她们五人玩叶子牌时的场景,但却并没有完全照实所画,而是将五人手上动作微改,从拿着叶子牌一一变成了揽着狸奴、持着绣棚、摆弄团扇、倚桌小憩、手捧书卷。 但这些微的改变不仅没有使人物失真,反而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更为绝妙地贴合了五女神韵,将卫漪的娇憨、李琬的狡黠、卢依依的恬静、梅如馨的丰腴以及云初姒的楚楚惹人怜之姿,描绘得别具一格而又格外动人。 梅如馨一时呆住了,脑子嗡嗡响,把先前满腔的忿然与羞恼忘到了九霄云外,好半晌,才只呆呆地冒出来一句:“我,我有画里的这么美么……” 众人皆是一怔,虽然全都有被卫斐的画技惊艳到,但谁也不至于失态到冒出来这么一句,一时都被梅如馨这惊人之语给逗笑了。 先前的不欢顿时烟消云散。 “‘琴舞艳人,书画双绝’”李琬喃喃自语道,“原来风闻亦有属实之时。” “卫贵人画的太好了,卢依依也低低地感慨道,“我看着这画,风好像停了,心也静了下来……这画是温柔的,卫贵人,也定然是个极温柔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奉茶 进宫以来,卫漪一直有在悉心观察着身边遇到的每一个人,尤其“自古是冤家”的同期。 事无巨细,耐心分析,从衣食住行到行事作风,追着其待人接物的蛛丝马迹,一笔一画细致描摹人物心理。 而这举世无双的伟大“功业”,在皇帝离开洛阳的第二十日,无奈搁浅。 ——盖因作五美图后不久,太后果然重新召见了她们,而不知太后缘何得知,竟和颜悦色地向卫斐讨要了五美图去,品鉴一二后,又主动提及叶子牌,和气允了五女闲暇时的那点“小消遣”。 转折就此始。 卫漪与梅如馨臭味相投,日日缠着李琬一起玩牌;卢依依是个耳根子软好说动的;云初姒一见人多便也忍不住过来探头探脑,她虽然少下场,但极喜欢围着卫斐团团转,随便卫斐做点什么,她都要亦步亦趋跟着学习一二。 这几个人很快便组了固定的牌搭子,回回都要挑承乾宫东侧殿来消遣,美其名曰此处风光最好。 卫斐从旁支着画架,一日,两日,三日……卫斐默默将画架收了起来。 皇帝离开洛阳南下巡察三个月,这几个女人就真的打了将近两个半月的叶子牌,在卫斐的承乾宫东侧殿里。 卫斐面上淡然相迎,内心彻底自闭。 皇帝归洛的消息传回宫,卫斐一行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时,再一次碰着了亡夫后深居简出的懿安皇后宋瑶。 这一回,她带了先靖宗皇帝的遗腹子一道。 太后对孙儿喜爱异常,让宫人把大孙子抱到榻上,慈爱逗弄,一副喜欢得不得了的模样。 众女便纷纷识趣地夸赞小皇子聪颖可爱。 太后听得高兴,加之到底年纪上来,力有不足,第三次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后,粗略一看,顺手叫招了长得娇憨可爱、童心烂漫的卫漪过去,让她来陪小皇子玩一阵。 卫斐的心当即高高地提了起来。 好在卫漪也不是每次都会掉链子的,慈宁宫里、两后面前,卫漪深深吸了口气,抛掉过往的咋呼浮躁,拿出十成十的专心。 太后瞧得满意,遂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卫漪 一惊,立时放下手中物什,半蹲下来福身请礼:“回太后娘娘的话,嫔妾卫氏阿漪,‘清漪碧浪远浮天*’的漪。” 因太后倚坐榻上,卫漪为免失礼,刻意蹲得更低了些,不妨也因为此叫小皇子注意到了她耳垂上亮闪闪的东珠。 小皇子好奇地凑过去,小手一抓,握了个严严实实,再动手一拽……一阵钻心剧痛,疼得卫漪额上冷汗涔涔,脸色唇色齐白。 卫斐微微色变,就要上前。 “不碍事的,”卫漪怕姐姐关心则乱、情急失态,忙强忍住痛摆手婉拒道,“既是小殿下喜欢,嫔妾这就摘了送与小殿下。” 说着作势就要将那东珠耳铛取下来。 “不可,”卫斐第一个出言阻道,“这东珠太小,万不能叫小殿下拿去把玩。” 卫斐之所以如此心急,是观太后模样,显见并未想到这一点,怕稍一迟疑,等太后真点头赞许了,却是再不好多言。 可一旦小皇子真把那东珠耳铛吞了咽了,出了什么事,无人敢怨怪太后,却定是要卫漪受惩。 卫漪果然愣住,后怕地停住了手。 但这一抢话……卫斐眼角余光不由往另一边瞟去。 “静枫,还不快去帮卫淑女一把,”果然,只听懿安皇后幽幽叹了口气,吩咐了身边女官,复又低低感慨道,“卫贵人果然兰心蕙质,机敏过人,很有几分元淳贤妃昔日风姿。” 卫斐脸色霎时一僵。 但也仅仅只有那么一下,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无人看清。 “懿安皇后谬赞,”卫斐福身行礼,只作丝毫不知元淳贤妃其人,很不好意思般红着脸推辞道,“嫔妾不过在家中时曾与今日一般,被小侄子瞧上过耳饰,其时也想取下送与,被嫂嫂严词呵斥了,这才一直记在心上。” 方才太后与懿安皇后还未出声,自己便抢那么一句,可能由此会惹得懿安皇后不虞,卫斐不是没有想到。 但懿安皇后杀人诛心,竟然拿元淳贤妃与她作比……那卫斐可也不是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菩萨了,当即以事讽事,暗刺是懿安皇后这作母亲的不够经心,才会叫自己第一个道破其中不对。 如此一来一往,惹得太后神色冷淡、兴致大减,二人也是两败 俱伤。 几日后皇帝回宫,太后亲至明德殿面见儿子,母子俩屏退四下长谈一场,应当闹得也不甚愉快,总之太后娘娘出来时,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愤然与满意的神色,微微冷笑着回了慈宁宫去。 不难猜测,母子俩应是经过一番争执吵闹,最后还是皇帝退了一步,躲无可躲地应承了太后疾言遽色的某项要求。 当晚,张福平小心翼翼地来向卫斐禀道:“启禀娘娘,陛下今个儿翻了永和宫沈贵人的牌子。” 卫斐笑了笑,倒也无甚惊讶,只道:“那我们便先歇了。” ——想想也是,皇帝逃离洛阳躲在外头三个月,而今既回来了,再没有朝政作挡箭牌,太后定非得按着他的脑袋召幸宫嫔不可。 至于首夜承宠之恩……或许太后也曾在沈韶沅与卫斐之间犹豫,正如付嫔昔日所言,一个是春花之貌,一个是秋月之姿,恐怕连太后都摸不准自己儿子到底偏好哪个。 懿安皇后那若有似无的一句感慨,也许帮太后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不过卫斐也并不失落,第一个吃到螃蟹的令人艳羡,但出头的椽子也容易烂。 更何况翌日清晨一起,张福平便低低向她禀道:“昨日沈贵人在华盖殿坐到戌时末,并未承宠,便又被内务府给送回来了。” 卫斐微微愕然:“那陛下呢?” 张福平低眉敛目,只简单道:“陛下召了臣工在明德殿议事。” 卫斐低低叹了口气,是真被这位陛下的顽固倔犟给折服了。 卫斐头疼地赶到慈宁宫,片刻后,沈韶沅也到了,面色平静,不喜不悲。 只有那略微紧绷的唇角,隐隐透露其隐在淡然面皮下的些许不悦。 “有些人啊,就是再自命清高又如何,”宋美人宋琪弄第一个站出来,明晃晃地嘲讽道,“陛下不喜欢,她可自个儿且慢慢清高去,看陛下理不理会她,呵。” “是呀,”沈韶沅也不是个能忍让的性子,只微微冷笑着慢吞吞道,“宋美人如此豪气,想必对承宠早已势在必得,就容我等这不入陛下的眼拭目以待,细细观摩、学习一二。” 宋琪弄想起自己无意探听到的某些事,一时心慌,脸胀了个通红。 ——说到底, 她只是早在闺中时便处处被沈韶沅压一头,心里本已不得劲许久了,入了宫品阶又被压,暗恨之下,一见沈韶沅倒霉,忍不住要先痛快痛快嘴而已。 太后黑着脸出来了,众女连忙停下嘴上官司,规规矩矩下跪行礼。 太后极不顺意,好不容易才压着皇帝召幸后宫,但皇帝昨晚竟又半道跑了,还是坚/挺住没碰沈韶沅。 这让沈韶沅几乎成了满宫的笑柄,也让太后自觉一番苦心被狠狠地打落在地,脸上火辣辣地疼。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怒到极致,反而半点脾气也不想发了。 “叫人去大都殿前候着,”太后面无表情地吩咐道,“陛下一下朝,就请了陛下到哀家这儿来。” “告诉陛下,他一时不来,哀家就在这慈宁宫外站着恭候他一时,他一日不来,哀家就在这里站着一日不动,不吃不喝,不坐不歇!” 及至最后八字,已是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宫人忙躬身领命而去。 这话说得够狠,皇帝听后怎么也不可能再不来了。 太后自己心里也有数,缓和了口气,招手示意沈韶沅与卫斐二人上前。 “昨日陛下可曾亲见过你?”第一句是先慈眉善目着问的沈韶沅。 “启禀太后娘娘,见过,”沈韶沅恭谨福身,事无巨细地回道,“昨日陛下宣召嫔妾后,嫔妾随内务府的公公们至华盖殿恭迎圣驾,陛下戌时正过来,与嫔妾闲谈二三句,又有明德殿的公公来禀,陛下便先出去了。” “到戌时末,陛下又命宫人过来传召,道前朝诸事缠身,就不留嫔妾空等了。” 于是乎,初次侍寝的沈贵人便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永和宫。 卫斐在边上听着,不禁感同身受般品出了一股深深的糟心。 “哀家知道了,”太后也叹了口气,唏嘘着拍了拍沈韶沅的手,柔声宽慰道,“你是个好的,是皇帝有眼无珠,苛待了你。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放心,哀家心里记着呢。” 沈韶沅自然是忙福身行礼,连道不敢。 太后又与沈韶沅客套了几句,然后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吩咐卫斐道:“你先去茶房看看,给陛下备的茶水可安置好了。” “待得陛下过来,你便亲手 奉上一盏。” ——这便是明晃晃地拉纤,上赶着给卫斐制造往皇帝眼前凑的好机会了。 沈韶沅不由垂眸,神色复杂地瞥了卫斐一眼。 卫斐默默感慨太后用心良苦,恭谨应是,领命而去。 安心在茶房静坐多时,待听外面人声响动,又是通禀又是请安,卫斐便知道,她等的人总算是来了。 慈宁宫女官怀薇姑姑亲自过来引卫斐进殿,一路行来,卫斐礼仪规矩分毫不错,确完全称得上是“持躬淑慎,克娴于礼”。 怀薇姑姑瞧得满意极了,但转念一想,又怕卫斐真“规矩”太过。入殿前,特意低低点了卫斐一句:“陛下是个宽和的,从不曾在意旁人是否窥伺天威这等小节。” 卫斐闻弦歌而知雅意,低头娇俏一笑,红着脸羞涩道:“谢姑姑指点。” 怀薇姑姑便点了点头,放心地领着卫斐进去了。 二人进来时,殿内气氛正僵,太后阴着脸坐在上首,众女皆已被赐入座。 皇帝却好像在躲避什么瘟疫般,坐得离自己的后宫能多远有多远,母子俩勉强顾着面子好言好语问候了彼此两句,太后就感觉自己心头的火一阵一阵,直往脑门冲,如何都要忍不住了。 付嫔在下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当着众人的面撕破脸去。 故一见卫斐进来,付嫔也顾不得失礼,忙做作地掩唇嬉笑道:“呀,陛下的‘茶’来了。” 卫斐的步子微不可见地顿了那么一下。 在我们那儿,茶可有贰意…… 虽然自己马上要做的事情也不差什么了。 卫斐莲步轻移,袅袅而至,在一人独坐的皇帝面前盈盈拜下,按照计算好的角度微微抬起脸来,确保能在皇帝面前露出足以使得他一瞥之下惊为天下的昳丽容颜,音调婉转道:“陛下,您的……” 皇帝微微低头,与卫斐四目相对。 下一刻,二人同时在彼此眼底看到了对方的失态。 皇帝失态,是因为卫斐手一颤,把整盏滚烫的茶连茶带水泼到了自己身上。 卫斐失态,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人竟然会是……长了这样一张脸。 ——“呃,你不冷么?” ——“你成绩那么好,肯定是想考哪里就考哪里。” ——“好巧,又见面了。再介绍一遍,以后我可就是你上司了啊,卫小姐。” 可是他已经死了。 卫斐手一颤,本就倾倒大半的茶盏彻底从手上滚落,摔在地上,碎散裂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毛病 茶盏落地的脆响惊醒了卫斐的同时,也惊得裴辞恍然回神。 一垂眼,便见面前人惊惧万分地垂下了头,像是情知犯了错后想弥补些什么般,径自伸手去捡地上碎开的白瓷。 裴辞下意识伸手去拦,却终是迟了半步,朵朵鲜红在纤纤素手间缓缓绽放,乍一看,竟有种血色的魅惑。 “快停下,”裴辞下意识探过身去挟住卫斐的手,下一刻,他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神色略微不自然道,“别收拾了,先让人看看你的手。” 十指连心,怎一个痛字了得。 被碎瓷割到第一下时,确实是因为卫斐正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但后面的第二下、第三下……却全是她自己故意而为。 ——她需要一点点疼,来提醒自己身在何境、也警告自己保持冷静。 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折变故。在卫斐失手洒了茶水时,宫嫔纷纷惊呼出声,大有不敢再看之意;太后也按捺不住起身欲往下面来。 等到皇帝亲自低头握了卫斐的手,又态度暧昧地叮咛了这么一句,众女霎时息声,一个个都看傻了。 还,还有这种套路? 不是,原来这种套路也管用啊! 太后呵呵笑着稳稳坐下。 能在皇帝身边混到风生水起的,又是何等乖觉之人,几个眉眼传递间,太医很快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卫斐一直乖巧跪坐在地,待皇帝招呼她起来看诊时,卫斐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瞥了皇帝半湿的朝服下摆一眼。 ——洒的那位置,看着着实令人有些尴尬。 皇帝这才恍然想起什么般,耳垂悄无声息红了个透,匆匆起身,抬眼示意身边人要去更衣。 临走前,却又顿住了脚步,鬼迷心窍般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卫斐微微一怔,继而缓缓抬眼,那一双澄净如秋水的眼眸中,盈满了让人看不透的颜色。 卫斐提着一口气,缓缓的,咬字清晰,一句一顿道:“‘竹町罗千卫,兰莛降两宫’*, ‘斐斐气幂岫,泫泫露盈条。*’” 裴辞一脸迷茫地看回来。 ——虽然他的才学在几个兄弟间只能称得上不好不坏、平平 无奇,可他至少听得出来,这怎么也不像是一首诗里的? 只是裴辞心下不忍,没把这话当众问出来。 提着的那口气无声无息地泄了大半,卫斐心头空落落的,恍惚感觉肺腑气息被一点点缓缓抽干,疼到窒息。 但她历来是痛得愈狠,面上笑得就愈是灿烂。 “启禀陛下,”卫斐笑得温婉大方,明媚不可方物,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只柔柔回道,“嫔妾卫姓,单字一个‘斐’。” 四目相对,裴辞被她熠熠生辉的笑颜摄住了心神,恍惚间,脑海里只剩下了一首《卫风硕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先光宗皇帝是个风流人物,他在位时,大庄文风兴盛,教导裴辞的太傅便总免不了上书告罪,道自己实在无能,九殿下天生没开那窍,就是缺些诗才。 简言之,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裴辞却总是迷惑,反更不明白那些文采风流的大文豪们,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才能作出那般瑰丽奇诡的联想。 他却连读个诗经,都想不明白其述所景。 ——裴辞纳闷地想:手就是手,怎么能像草呢?像草的两只手,呃,那还能看么?蝤蛴不是一种害虫么,女人露出来的脖子像害虫,他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呢!不过……这确定是夸人的话么? 但方才某一瞬间,某个关窍像是突然被人打开,裴辞垂眸望向身前的卫斐,脑海里自然而然便浮现出那一段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裴辞怔怔地想,她笑得可真好看,诗经所言,便是如此了。 此后裴辞再答太后什么,脑海里转悠不停的,全是卫斐抬眸一笑的风采。 太后笑得意味深长,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再多留,帝驾走后,复三言两语遣散其余宫嫔,只笑呵呵独留了卫斐一人。 再三犹豫后,终究怕卫斐再酿空守一夜惨案,宫人一一退下后,太后抚摸着卫斐的手腕长吁短叹罢,委婉地提醒她:“哀家这个小儿子啊,生他时候就差点憋在肚子里没出来,好不容易生出来了,又一直是个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性子,叫人看着要急死了。” 卫 斐垂首静坐,乖巧倾听。 “做事是这样,待人呢,更是这样,”太后想了想,还是半遮半掩道, “且他小时候遇着了些事,哀家没经意,不意后来竟惹得他在女色一道上大为避讳……你今晚过去了,万万不可太过急切,因小失大。” 卫斐犹豫了一下,抬了抬受伤的右手,作尴尬不安状:“可嫔妾而今手上不便,恐无法好好侍奉陛下。” “无妨。”严格论起,有血光之灾的妃嫔是不能伴驾的,但事急从权,皇帝现在都什么光景了,好不容易才铁树开花看对眼一个,太后哪里还在乎那许多,只揶揄道,“手伤了不方便,就让陛下帮帮你呀,陛下可心疼你呢。” 卫斐适时地“羞”红了脸,赧然地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太后又絮絮叨叨地与卫斐说了许多皇帝的脾气秉性,有些对得上,有些对不上,不过这时卫斐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不再抱什么痴心妄想了。 毕竟是不同的两个人,有相似的喜好,也有完全不同的癖好,这很自然,卫斐面无表情地想着。 我是要回去的人,我是要回去的人,我是要回去的人。卫斐一遍一遍,自虐般在心里重复了三道。 当务之急,还是争宠,上位,任务,回家。 回到承乾宫东侧殿后,卫斐整个人已经冷静得近乎漠然,她召来张福平,开门见山道:“今日在慈宁宫时,太后点了我今夜可能要侍寝;后面又提了两句,语焉不详地说陛下先前曾遇过些什么不大好的事……万一今夜陛下当真昭幸了我,还请张公公不吝赐教,好叫我提前避开霉头,日后侥幸承宠,必有重谢。” “贵人这话可太折煞小人了,小人何德何能,当得起贵人如此。”卫斐如此礼遇,张福平忙道不敢,伏跪在地,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听闻,十年前九殿下在避暑山庄时,曾有那胆大妄为的宫女,夜半潜入殿下寝居。” “更细致些的,小人也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后来太后娘娘发了好大一顿火,一口气杀了好大一批人,还险些当众与先帝起争执……”张福平斟酌再三,决定咬牙赌一把,许诺道,“其中细节,贵人若真心要问,恐要再等一等,容小人去干爹那里 细细问上一问。” 卫斐简单算了一下,皇帝现在是二十一岁,十年前,那也就才不过十一岁。 卫斐:…… 卫斐的心情一时复杂极了。 被宫女爬床吓出了毛病,果然是不好外传的皇室家丑,也果然完全解释了皇帝为何会对她们如此的消极懈怠、冷淡抗拒。 就是不知道吓出的心理的毛病,还是身上的毛病,卫斐有些刻薄地漫不经心想道:她本来还想把那张脸作为自己此番苦心劳力的通关奖励呢,要真是身体上有毛病…… 那可真怪不得懿安皇后的底气会那么足了。卫斐冷不丁又想道。 但话说回来,要是皇帝真的不行,那卫漪又是怎么死的呢? ——“遭奸人害,含冤而亡,怨气经久而不散,终成厉。” 此十八字,是卫斐过来前得到的唯一讯息。 “我现在只能够度化你们俩中的一个,”某地府不靠谱官差冲着卫斐连连赔笑,苦涩道,“您看,我们现在是抽签还是竞拍?” 卫斐面无表情地转向某早已丧失五感神识多年、而今只会嘶吼哀鸣的孤魂野鬼。 “你确定她这样我们可以竞价么?”卫斐感慨罢地府的日新月异、与时俱进,冷静地问了一句。 “她不行,您可以啊。”官差非常诚恳地回道,“我们的起拍价非常公道,童叟无欺,只要一个小目标。不用担心,可以赊账,我听闻您在现世还有一笔亿万遗产……” “你说,”卫斐回过头,面朝滚滚而过的忘川河,认真道,“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你这算不算拘魂事故?” 官差面色一白。 “是可以投诉的?”卫斐淡然补上最后一击,“会罚你什么呢?” “大人!”官差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卫斐面前,捶地痛哭道,“小的实在是力有不逮,只能救一个了!” “你们两个里哪个出事我都得被开除阴司神籍、流放人间,这年头竞争激烈,阴司也内卷,神籍不好上,求求您大发慈悲、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方……” “你要一个亿做什么?”卫斐不耐听废话,冷冷打断道。 “度了您之后,找个行当里有经验的,送到她那边,保她护她宠她爱她,让她不至于黑成现在这个球。”官差 委委屈屈道,“现在哪行哪业的保姆都贵啊,业内这个价很公道了。” “可惜,”卫斐坐下,两条长腿放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踩在忘川水上,耸了耸肩,平静道:“我并没有钱。” “三思,三思!”官差吓得忙扑过去拦在卫斐面前,苦苦哀求道,“您要是实在不愿给钱也行,那要不这样,您出个力,亲自去一趟,我看您这个资质,不必行当里那些开高价的差了……” “不感兴趣。”卫斐冷淡拒绝。 “那要不这样,”官差绞尽脑汁道,“事成之后,我托人给您开个后门,让您再回去好好活着?” 卫斐一脸漠然,连那四字都懒得再说。 “他,就是您那位,”官差小心翼翼道,“他有钱啊,而且他给您留那么多钱,不就是想您能好好活着嘛,您现在还……” 一直古井无波的那张脸蓦然碎了。 被那双猝然通红的眸子一望,官差到嘴边的忽悠没来由便哽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忘川河上腥风四散,吹过一句飘零应语。 卫斐起身,微微笑着,眼底却泛上一层寒霜,平静道,“你说得对,我还……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答应你,”卫斐柔柔笑道,“你也最好,不要背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一次侍寝 重熙的一天,是从被他母亲揪着耳朵从床上拎起开始的。 “巳时正了!”徐国大长公主的尖叫如魔音贯耳,震得重熙虎躯一震、神魂出窍,“还在睡,还在睡!昨晚是不是又去不干不净的地方鬼混了!” “母亲大人息怒,”重熙久受徐国大长公主荼毒,早已熟谙滚刀肉流三大独门秘诀:骂不动、念不熟、打不烂,懒懒打了个哈欠,默默在心里例行抱怨下父亲是怎么忍母亲这么多年的,嘻嘻哈哈道,“您怎么骂儿子都无妨,但怎么能牵连陛下呢?这要让外面不知道人听了,不敢说母亲您的不是,倒是要猜忌父亲心有贰意了……” 徐国大长公主颤着手扔掉儿子的耳朵,抖抖索索道:“你,你昨晚又进宫去了?” 重熙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臭不要脸道:“怎么样,出息!” “出什么息呀!”徐国大长公主崩溃地尖叫道,“新人入宫三个月,皇帝一个没有昭幸过,好不容易昨日回来,你竟又跑去宫里掺和!” “娘不想再被人阴阳怪气地指着鼻子骂生了个只知媚君惑主的朝廷奸/佞了!”徐国大长公主一想到自己那惯会阴阳、皮笑肉不笑的大嫂刻薄起人来,指桑骂槐的劲儿呦,顿时两眼一黑,只觉人生无望,“你要是个女儿家,娘还可以趾高气昂地叉腰怼回去,你堂堂一介男儿身,要这歪门邪道的宠幸作什么!” 重熙暗道:那可还是别了,就他表哥那只要有女人稍微一近身就又头晕又窒息、喘不过气还大吐特吐的劲儿,他要敢真是个女的……重熙不由想到裴辞还在做皇子时,曾被人出其不意地“孝敬”过,登时吐得天昏地暗、面如金纸,一条命都去了半条。 算了,他表哥都这么惨了,还是在心里念点人好的。 “怎么会呢,”重熙抬手给徐国大长公主顺气,把他母亲天花乱坠一顿胡夸,只希望她能高兴了放过自己的耳朵,“您可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满朝独一份尊荣的大长公主、堂堂镇北侯的发妻,谁敢在您面前乱说呢?” “谁再胡扯八扯的,咱大嘴巴丫子抽她。” “难 道我是个傻的么?”徐国大长公主幽幽望向重熙,嘴唇嗡动,无声骂了句什么,低落道,“能抽的自然抽了,这不是……” ——还有那不能的么? 重熙不由词穷,心虚后退。 “我的命怎么这么惨呀,”徐国大长公主两眼一翻,泪盈于睫,哭天喊地道:“母后去的早,父皇也没活多久,唯一的皇兄当了皇帝,这也没活得过我……哎呦,母后呀,父皇啊,皇兄呀,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不带上蓉蓉一起呢。” 重熙绷紧面皮,心知接下来的必然是熟悉的老三样:抱怨一把年纪不成器的儿子、念叨常年在外不着家的丈夫,哀叹旁人命怎么如何如何好。 当然,这个“旁人”,特指用徐国大长公主的话来说“死了皇帝老公还有皇帝儿子,死了一个皇帝儿子还有一个皇帝儿子接班”的某太后娘娘。 重熙听得脑袋刺痛,隐忍着敷衍两句,趁徐国大长公主不注意,逃命般从自己家里跑了出来。 身后,徐国大长公主尤自愤愤地追着叮咛道:“不许再进宫去了!” “不行,还是得进宫,”想想又不对,复恨恨地改口道,“就偏要进,赶紧进,谁不乐意气死谁!” 他母亲是个没有脑子、只知瞎叫唤的,重熙搔了搔耳朵,没有理会,溜达溜达,溜达到了他“至交好友”萧惟闻府上。 与马上就要加冠却仍一身白衣、身上没个一身半职的重熙不同,萧惟闻同样年纪轻轻,却已官至四品,深受器重。 徐国大长公主每见上萧惟闻一次,都要叽叽喳喳念叨上至少半个月的“人与人为何有如此大不同。” 不比浪荡潇洒、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的重小侯爷,同样是昨晚伴驾到凌晨,重熙到时,萧惟闻已一身玄衣,一脸肃穆地在案几前处理吏部考功事宜好半天了。 “惟闻兄,萧兄,萧大人,”重熙嬉皮笑脸地凑到人前,状若不经意地提议道,“走,进宫不?” 重熙进宫,倒并不为走前徐国大长公主的胡言乱语,单纯是瞧他表哥被人太可怜了。 当然,入宫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就比如昨夜,重熙好心把人从华盖殿那虎窝里喊出来,皇帝一开始明明也很感激他。 但在明德殿 坐了小半夜,皇帝看了多久奏章、处理了多少政事,重熙就斗了多久蛐蛐、打了多少哈欠。 最后,皇帝实在忍不住了,委婉地向他表示:“朕叫你来是为朕分忧的。” 重熙一脸无辜地反问:“臣弟以为把您叫到明德殿来,就已分了陛下最大的忧。” 皇帝气闷地闭上了嘴。 到底不是一道高台饮酒论英雄的时候了,重熙见好就收,非常替君分忧地偷偷喊了萧惟闻也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重熙决定一开始就请萧惟闻一起,从根源上杜绝皇帝被自己气死的可能。 萧惟闻眉梢微挑,掀起眼皮,不置可否地静默半晌,冷不丁道:“陛下身有不豫?” 重熙微微一怔,继而嬉皮笑脸地糊弄道:“萧大人好聪明啊哈哈。” 萧惟闻是个聪明人,毋庸置疑,从破落门户一步步靠自己走到今天,自重熙认识对方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此子心机深沉、心思缜密,绝非池中之物,早晚遇风化龙。 重熙生性惫怠,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不想努力。 但他非常乐意作那一阵“风”。 但他本以为,聪明人萧惟闻,是绝不会主动问出这一句的。 深宫秘辛,从来都是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无知,很多时候才是一种运气。 重熙不欲多言,萧惟闻也同样没继续深问的意思,只收拾了案上文卷,淡淡道:“走,正好手上有吏部事想请陛下裁决,托小侯爷的福。” 二人简单收整罢,踩着酉时正的点赶到明德殿前。 重熙本还想着,这回表哥得感激他了,他今天来得比昨日早多了,说不得连宣人侍寝这一步都能一并省下……不成想,重、萧二人刚刚拾级而上、踏到正殿前的第一块汉白玉石砖,珮环清鸣,暗香盈袖,有一极貌美的少女也恰好从殿东侧的长檐下翩然转身,三人在毫无预料地情况下撞了个正着。 这时候再躲回去避嫌就显得过于刻意了,卫斐略一犹豫,福身见礼道:“嫔妾见过两位大人。” 重熙这才回过神来般,恍然惊醒,连忙回礼道:“重某见过娘娘。” 与对女人避若蛇蝎的表哥不同,重熙少时便在脂粉堆里打滚,他母亲徐国大长公主 便是当年有名的洛阳第一美人,可以说,名扬洛城的大家闺秀重熙见过不少,江南秦淮的名伶伎子他更玩赏过一二……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能给他这般直叩心弦的悸动。 好像单单只看上一眼,就已经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神迷目眩。 重熙喃喃地想:原来美色到了一地地步,当真是能直接杀人的。 好在这股悸动,在重熙规矩地别开视线、安分望地后,很快便缓解了许多。 但下一刻,一个念头又在重熙脑海中迅速浮起,且愈演愈烈。 重熙想:我母亲说的没错,太后当真是有病。 且病得不轻,病入膏肓,疯魔疯癫,药石无医。 他表哥内里是个什么情况,旁人不清楚,那个当娘的自己还不知道么? 一批一批的新人选进来,除了能让皇室面上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还能有什么? 容颜易老,韶华空逝,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就这么在深宫里被无情地磋磨过一生。 她们进宫时有预料到过这一切么? 她们知道她们的存在,于皇帝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么? 而这畸形的,扭曲的,怪异的,变态的一切,都仅仅只因为太后的一己私欲、固执己见,因为那句“陛下应当有后,如若不行,便是那些女人不行。换上一批再试。” 重熙牙关紧咬,想到避暑山庄无声无息死去的那批女子,想到届时病得虚弱到只剩半条命不到的九皇子、想到深宫中又新进的八个花骨朵般的无辜女孩儿…… 重熙暗自怨愤,戾气抖生,内里所想,卫斐却半点不知。 她只默默哀叹句不巧。 各种意义上的不凑巧。 果然,两边撞上,明德殿大太监张禄亲去通禀后,出来只宣了重熙与萧惟闻二人进殿。 “卫贵人,”张禄委婉向卫斐暗示道,“而今才酉时,两位大人过来,陛下还有不少朝政要处理呢,您不妨错错再来。” 错错就没有然后,卫斐一笑而过,只作未闻,笑着将手中提着的攒盒送了过去,柔柔道:“这是嫔妾亲手为陛下做的八样点心,纵朝政繁忙,陛下也要顾及自己身子。” 张禄抬手接过,笑着客套道:“娘娘有心了,老奴这就送进去。赖发,快送送卫贵 人……” “张公公太客气了,”不待张禄说完,卫斐又柔柔笑着补充道,“嫔妾是奉太后娘娘的懿旨来明德殿侍奉陛下的。既陛下现有正事要忙,嫔妾在侧殿等等就是,不妨事的。” “这……”张禄犹豫起来,有心想说句这不合规矩,但方才卫斐又重重咬着字申明自己是奉太后之命而来。 张禄踌躇再三,求稳为上,只得恭恭敬敬地叫人领着卫斐去了侧殿小坐,然后一五一十向皇帝禀明。 裴辞听后也是一阵头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后有多固执,诚然,他大可毫不留情地拒绝卫斐,但……裴辞想,可她又有什么过错呢? 裴辞心下莫名略微不忍。 于是,裴辞也只点了点头,温声吩咐张禄道:“侧殿偏冷狭小,朕这边还不知要忙多久,着人领她去东暖阁歇着。” 张禄大为错愕,愣了一下神后才慌忙领命而去。 “哎呀呀,”重熙咬了口攒盒里的红豆糕,嘻嘻笑道:“真是不错,美人面前,陛下也是个会知冷知热、能怜香惜玉的人了。” 重熙这人,他虽然好美色,但也不是个个都想采撷来亵玩一二的,更别提卫斐还是皇帝的女人。 他是震慑于对方的美,但在两边别过后,卫斐给他的冲击就渐渐消减了。 重熙又是真心觉得新入宫的这些女孩儿都很可怜,还手贱拿了人家送来的点心吃,抱着些许莫名其妙的补偿心态,顺口调侃了这么一句。 倒也不指望木头表哥能被刺激得立马铁树开花,但多少有替对方邀好之意。 重熙自认不像太后,早已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但也许,也许,对他表哥来说,能有这么一个嘘寒问暖的人在身边,也还不错呢? 光只是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嘛。 重熙优哉游哉,咸吃萝卜淡操心地想了这许多,殿内其他二人半点不知。 裴辞挂心着东暖阁内的卫斐,一整晚都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而萧惟闻也不知因为什么,今夜竟也频频出了好几回错。 这对于缜密细致的萧大人而言,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可惜裴辞今夜也完全不在状态,君臣二人倒也半斤八两。 而裴辞这股心不在焉,也在殿 外再次传来卫斐婉转清脆的语调时,立时升腾到了顶点。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卫斐那把婉转动人的嗓子自殿外悠悠传来,殿内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戌时末了,陛下还不歇么?嫔妾煮了暖身子的汤来,有劳公公再送一趟。” 裴辞一时没忍住,临时决定更改下计划,突兀起身道:“朕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今日就到……” “陛下,”萧惟闻也恰恰好在此时起身,捧着一宗文卷请示道,“不知宗□□……” 君臣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须臾,还是重熙笑着打破沉默:“困死了困死了,萧大人你是铁打的啊,都半点不用休息的啊。” 萧惟闻不为所动,只翻了翻面前的案牍,轻声坚持道:“只剩最后的尾卷了。” 萧惟闻眉眼低垂,与任何人相对的眸底,暗含阴沉。 他在赌,赌皇帝会重新坐下来把剩下的尾卷弄完,而不是着急忙慌地跑去别处自取其辱。 萧惟闻唇角微勾,冷淡地想:这位陛下,他看得再透不过了。 文不能□□、武不可定国,不过粗通文墨,本也是被先帝放养的一不受宠皇子,唯一特殊的,也就是其中宫嫡子的身份了。 可惜上头还有个心思深沉的亲哥哥压着。 但奈何,有时时运到了,躲也躲不掉。命好地登基为帝后,早先培养上的疏漏也日渐在方方面面体现出来,但好在,这位陛下也不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文不能出□□策,那便广开言路、听尽天下能人之言。 偏听偏用一人,是懦弱无能、形如傀儡,可听十人、听百人、听千人、听万人……那就隐隐有明君之质了。 而瑞王殿下广交天下游侠的好处也在此时慢慢彰显出来,权臣纵然想用所瞒,碰上这么个神出鬼没的游侠皇帝,也得抓瞎。 武不能定国心,但却又那么恰恰好地与镇北侯府后人结莫逆之交,奠定了重启镇北侯府之路。 在很多人眼里,这位陛下已不好说是真蠢假蠢了……阴谋家眼里,那是苦心积虑、多年筹谋,在忠直臣心中,则是天命庇护,大智若愚。 但萧惟闻作为经重熙亲自引荐、侥幸走近皇帝的而言,他很早便认识到:其实以上那 些,都是锦上添花的附带而已。 这位陛下身上最让人敬佩且难以企及的一点,是即便身居天下至尊之位,却仍然非常非常的努力、认真、自律,勤奋,兢兢业业,宵衣旰食。 有些人,可怕不是他什么都会,而是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很努力、不耻下问,一直在学习,一直在进步。 所以,萧惟闻很清楚,以这位陛下对自己的一贯的要求,他既开口提了这句,对方多半不会拒绝。 果然,萧惟闻赌对了。 片刻僵持后,皇帝复又重新坐了下来,只简单吩咐道:“让她先歇了,朕这边还有些没弄完。” 萧惟闻赌对了,但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卫斐在东暖阁耐心等到煮好的汤来回热过三遍,终于克制不住走出殿门,没有惊动服侍的小太监,第三次向君臣处走去。 半路绕过一拐角,夜色深,灯很暗,待卫斐反应过来时,来人已正正挡到了她身前。 卫斐犹豫了一下,避无可避,只得福身行礼道:“见过左中丞大人。” 萧惟闻细细打量罢她神色,淡淡道:“你方才见我,好像半点也不惊讶。” 卫斐只平静道:“左中丞大人深受帝宠、简在帝心,常常伴帝驾左右,嫔妾时时听闻,自然不惊讶。” 卫斐早料到有再见萧惟闻之日,但也没不意竟能这么不巧。 “是么。”萧惟闻短促地嗤笑出声,别过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卫斐冷静的侧颜,明明有这么近,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那你可曾听闻,”萧惟闻怀揣着一股扭曲的恶意,压低了声音,如毒蛇般嘶嘶低语,畅快道,“陛下身上,有隐……” 卫斐却不想听任何人用这种恶心的语气诋毁那张脸,哪怕是仅仅只有一张脸也不行。 “我只知道,”卫斐微微一笑,轻声截断萧惟闻,柔柔道,“倘若是我突逢变故、遭人退婚,我一定谨记昔日耻辱,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爬得要多高有多高,过得能多好就多好。” “纵不能使对方后悔莫及、悔不当初,也至少娶上十房八房美人,绝不允许自己再犯贱地去惦记对方分毫,哪怕片刻。” 萧惟闻仿佛被人凭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怒火夹着羞愤 ,腾地一声,以摧枯拉朽之势熊熊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 萧惟闻扯了扯唇角,不无嘲讽道:“那你现在还不曾后悔么?” ——以卫斐的聪明才智,萧惟闻不信她看不出皇帝身上有问题。 “坦白说,”卫斐诚恳道,“要不是您爬到了左中丞之位,还拐带陛下南下,我早已经不记得你哪位了。” 怼走了萧惟闻,卫斐出了一时之气,回到东暖阁后,留给自己的却是长久的气闷。 她有什么可嘲讽萧惟闻的?她明明也…… 更何况,她现在更是连个萧惟闻都争不过,卫斐不无嘲讽地想道。 而对内里官司一无所觉的裴辞处理完政务、回到东暖阁时,却只惊讶于:都这个时辰了,卫斐竟然还守着一盏灯烛在坚持等自己。 裴辞登时内疚极了,歉意满满道:“不必一直等着朕的,早该歇息了的……快,进来给卫贵人铺床。” “有些事,是嫔妾应该为陛下做的,”卫斐起身,只幽幽道,“但总还有些事,是嫔妾自己想为陛下做的。” 所以,我等你,仅仅只是因为我想等你,没有什么必不必、该不该的。 裴辞心口微微一跳,脸又慢慢地烧了个通红。 “什么叫让人为嫔妾铺床,”卫斐复又逼近了一步,幽怨道,“陛下不与嫔妾一起歇了么?” 裴辞微微一僵,委婉地拒绝道:“无妨,朕去西暖阁那边歇也一样……” “这本就是陛下的地儿,陛下若嫌弃嫔妾,大可撵嫔妾走,或者赶嫔妾去外间守着,”卫斐静静瞧着裴辞尴尬无措的脸,轻轻道,“哪里有嫔妾留下、反逼走陛下的道理呢?” “天太晚了,你现在回去,路上恐怕会被冻着,”裴辞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外间不是你睡的地方,不要任性,若真是睡了外间,明天定要有宫人说闲话了。” 卫斐轻轻地笑了一下,自嘲道:“陛下都避嫔妾如蛇蝎,嫔妾哪还有心思去在意宫人们说什么呢。” “不,”裴辞艰难地解释道,“朕不是……” 不是什么,下面的话裴辞却不好说了。 他没法对着卫斐说出口。 裴辞感到一种久违的难堪。 但卫斐也没再给他胡思乱想的余地,直接向前走了最后一步,一把扑到了裴辞肩上,轻轻环住裴辞的左肩,低低泣泣,如诉如慕道:“嫔妾是陛下的人,陛下就打算这么把嫔妾扔到一边、一辈子看也不看一眼么?” 裴辞茫然地想朕哪里有看都不看你一眼了……但这话他更不好说出来了。 因为他感觉自己肩上湿湿的,是眼泪,一点一点渗在了肩头。 裴辞的心像是被人冷不丁拧了一把,又酸又苦,既涩还疼。 “好,”裴辞纠结着无奈松口道,“朕留下就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缱绻 明德殿,东暖阁,一条榻,两床被。 外间有宫人适才安置好、以层层丝绸包裹的夜明珠,散出幽幽光色,星星点点洒进帷幕。 裴辞换好寝衣躺下,僵着脸道了句:“时辰不早,朕今日很累,歇了。” 卫斐没表现什么,只乖觉地任裴辞将她塞到里面那床被子内,裹得严严实实。 二人并排躺在东暖阁的宽榻上,中间生生隔出楚汉河界。 但裴辞仍还有些睡不着。 说来愧言,但这确实是自记事以来,裴辞第一回主动与旁人躺到同一张床上。 即便两个人只纯粹是直挺挺躺着,什么也没做。 裴辞克制不住地想翻身了。 但他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左手先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裴辞手心微微发痒,那股痒直透心底,恍惚间连带着喉咙都不怎么舒服了起来。 裴辞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脸色微红,非常耿直地问道:“怎么还不睡觉?” 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些许旖旎立时消散一空,卫斐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略一翻身,转躺为趴,支着下巴盈盈地瞅着裴辞笑,不答反问道:“陛下不是也还没睡么?” 仿佛有熠熠星子坠落那双眼眸,裴辞仅仅只是被那么一望,呼吸都不自然地屏住了,一时回不出半个字来,只悄悄烧红了脸。 “朕,”好半天,裴辞才慌乱地别过脸去,竭力作出一副沉稳冷静的模样来,语气生硬道,“朕就要睡了。” 只是人一紧张,不自然地手指微蜷,无意识一握,竟是顺手紧紧捏住了卫斐越界而来的那截皓腕。 下一秒,待细腻柔软的触感传达至神府,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裴辞又似抓了个火/药/筒般,慌忙一把甩开卫斐,往榻边连退三寸。 卫斐挑了挑眉,也不多失落,只掐了掐指尖,又悄无声息地向裴辞的方向逼近些许,三指柔柔搭在裴辞掌心,幽幽道:“陛下竟是连被嫔妾只稍微碰上那么一下,都这般的难以忍受么?” 她神色凄婉,语调怅然,裴辞莫名被蛊惑住,心弦蓦然一紧,再不忍推开她了。 只是卫斐手上却不比脸上安分,正再接再 厉、愈挫愈勇,顺着裴辞没有收紧的袖口悄悄摸了进去。 “不,”裴辞绞尽脑汁地安慰人道,“朕方才并非冲……!” 裴辞猛地一下翻身坐起,脸色爆红,头皮发麻,以卫斐适才抚到的那点为始,以星华燎原之势,烧得半边身子酥麻一片,脑海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傻了。 不意对方反应竟如此大,卫斐只得若无其事地收回了偷摸进人衣袖的那只手,从容不迫地抚了抚鬓发,还温柔问道:“陛下,您又怎么了?” ——朕又怎么了? 裴辞胀红了脸,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何为瞠目结舌、何为张口难言、何为舌灿如花、颠倒黑白。 “朕……”然而,任裴辞再是生气,一对上卫斐那双无辜睁大的杏子眼,心尖一颤一麻,突然就不知道还能如何说她是好了。 裴辞想,兴许他也一同体会了何为巧言令色、色令智昏。 “朕要歇下了!”最终,裴辞也只得挫败地屈服于私心,没脸也不忍戳破卫斐方才做下的某些“好事”,只暗自气闷道,“卫贵人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扰人清梦了!” 卫斐猛地一僵。 ——“还请卫小姐不要再自作聪明、做多余的事情了……”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句呵斥,卫斐理智上完全清楚。 但这样一张脸、如此一句话……卫斐心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歇,突然再生不出半点继续逗弄人的意思了。 “陛下息怒,是嫔妾逾矩了,”卫斐深深埋下头,轻声细语道,“嫔妾这便退下,陛下安心歇了。” 卫斐言罢,爬起来就要向外退。 “倒也不必……”裴辞下意识伸手拦了一下。 卫斐趁势告退,是因为她当下情绪极差,再没心思与皇帝虚与委蛇。 而裴辞却又冷不丁地想起了卫斐先前几次三番的“以退为进”……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裴辞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也不是个傻子。 卫斐是很美,很让他心动,但……没有人喜欢自己总是被玩弄于鼓掌间的滋味。 裴辞稍一迟疑,伸出去的手也就是虚虚一拦,并没有使多少力气。 一个真心想走,一个无意太拦,两边这么一碰,卫斐被绊得一踉跄,重心失控地倒了 下去。 裴辞不仅人没拉住,反倒被她带偏了身子,虚虚压了上去。 裴辞忙支起胳膊,正想坐起,稍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满满全是卫斐身前白皙动人的一段风光。 裴辞连忙闭上眼,但已经来不及了。 熟悉的眩晕感浮上脑海,一阵一阵。明明心知不能乱想,但此时在脑海间反反复复,盘旋着的,还是卫斐那一段…… 裴辞悔得肺腑间都要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立时虚弱了三成。 卫斐寝衣散开大半,再被名义上最“合法”的人死死压着、半晌动弹不得……要不是非常确定皇帝心性,简直都要以为对方是突然兴起、要临幸自己了。 “陛下……”皇帝的脸色实在是太糟糕了,即便卫斐当下情绪极差,也不由主动关怀道,“需要嫔妾扶您一把么?” 裴辞苍白着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卫斐的衣领,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五个字来:“把寝衣穿好。” 卫斐若有所思,神色如常地系好领口,扶了皇帝起来。看他仍是一副要吐不吐的模样,披上外衣出去要了壶热茶来,捧在手上喂着皇帝一口一口喝尽了。 裴辞战成一团的五脏六腑这才感觉好受些许。 待宫人尽退、殿内重归于寂,先前的些微冲突早已不复存在,卫斐也暂时没了想走的意思,只沉吟片刻,斟酌着缓缓道:“恕嫔妾冒昧,陛下……” “正是你想的那样,”裴辞竭力挺直了腰背,苍白的脸上浮现两团灼烧的晕红,却再不是以往面对卫斐时的羞涩不安,而是真正屈辱彻骨的难堪,“朕不能看女子赤/身/裸/体,一眼都不行。” 这种激烈屈辱、羞愤欲死的难堪感,裴辞其实已经有很多年没再真切感受到了。 早先了解到自己身体的“异状”后,裴辞先是难以置信,再是不认命……后来发生许多事,裴辞认了命,也同样再没了多余的难堪。 他想,他又有什么好感觉屈辱的呢,真正有资格如此的,明明是那些毫不知情地嫁到他府里来、被迫在入府第一夜听他一字一句揭开这个残忍真相的女子们。 裴辞认了命,可太后不认命。 年少时势单力薄的他违抗不了父命母令,但他至少可以选择,在付氏 入府那一夜,将一切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并诚恳地给予她离开的权利。 付氏是被先光宗皇帝在选秀时指给九皇子的,纵然裴辞愿违抗圣意放她离去,付氏惊诧之后,却还是选择了认命。 又一年,见付氏“不堪用”,太后赐下两精心挑选的貌美宫女,裴辞反抗不过,索性依葫芦画瓢,再次坦言相告。 他想,只要他豁出去、不在乎身后声名狼藉,最后屈服的一定不会是自己……毕竟,太后总是比他更要脸的。 这一回,一女选择了侍妾的浮名,一女感慨于裴辞之诚,主动降身为仆,替裴辞打理身边内务。 选秀的事,裴辞一拖再拖,拖不过太后的以死相逼。 他屈服了,但在华盖殿见到沈氏的那一夜,他同样是想坦然相告,即便太后再三叮嘱沈氏大族、不可妄言。 可惜到底是有被太后的话影响到,裴辞才稍加铺垫,重熙先过来了。 但之于卫斐,太后却是早有暗示,那小门小户出身,孤女一个,是可以真正“帮忙”解决问题的。 裴辞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因为谎言往往意味着欺骗,欺骗就需要虚造,裴辞他…… 既造不圆假话,也厚不起脸皮。 但在卫斐这件事上,他确确实实,是自己主观上一拖再拖,一边贪恋着对方暗自心动不忍推拒,一边又迟迟没办法把话清楚明白地说出口来。 现在,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裴辞感到难堪,感到屈辱,却同样亦有种毁天灭地般的痛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梨花雪 卫斐听得神色微妙。 早知道有人晕血、晕针,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晕/裸的…… 卫斐一时没忍住旺盛的求知欲,好奇追问道:“不能看女子赤……那男子呢?” 裴辞微微愣住,茫然地睁大了双眼。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听他坦诚完,还能云淡风轻地反问上这么一句。 迎着卫斐求知若渴的目光,裴辞还真被她带得僵着脸老老实实地回忆了半晌,最后无奈摇头,坦诚道:“朕不知道。” ——他又从没有试过。 “嫔妾在闺阁时听闻,陛下早年极好仗剑游/行四方、惩恶扬善,”卫斐惊讶扬眉,“难道竟从未有过,嗯,不怎么方便的时候么?” “传言多为外人虚作,不可尽信,”裴辞认认真真地纠正道,“朕外出也并非……且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方便之时纵有,朕自当谨守君子之礼,勿听勿看。” “原是如此,”卫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也乖觉地没有追问裴辞个中缘由实际为何,只轻笑着揶揄道,“陛下不会就是因为此,才一直故意冷落后宫的?” 裴辞迷惑地睁大了双眼,呆呆道:“朕这个样子,自然不便与女子同房……” 卫斐面上笑意不由更甚,倾过身来,小臂支在腿上,撑着脸盈盈道:“这么说,陛下至今……竟还是从未有碰过女人么?” 裴辞猛地忆起某些极为狼狈难堪之事,脸色刷地一白,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朕的情况,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这话隐有质问之意,是生气卫斐倘若早便知情,又缘何这般故意愚弄自己。 “这有甚么好稀奇的,”卫斐伸手捋了捋鬓发,言笑晏晏,“嫔妾在闺中时,见过有九尺壮汉畏惧绣花针之威的、也有威风凛凛的官差不能见一点血花的、还有平日伶牙俐齿一见火光就惊恐癫狂的……陛下的情况,嫔妾先前虽不知,但方才陛下那么一说,可不就全明了了。” 卫斐冷漠地想:您这也不过就是普通的恐怖性神经症而已,有晕血晕针恐高恐火恐黑恐虫恐密闭恐广场的,您这不过区区恐/裸/体,虽然……确实是 略有些猎奇。 但看皇帝适才反应,卫斐在心里默默对照量表给他打了个分,估摸也就轻到中度而已。 而面对恐怖性神经症患者,表现出诧异、不解、厌恶、排斥等情绪,是非常愚蠢的一种做法,只会无形加重对方的焦虑紧张、使其增强回避行为,致使病程进一步发展。 果然,卫斐一脸无所谓地一一列数完,皇帝的脸色立时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 裴辞怔怔地凝望着卫斐,心里溢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那这些人,”裴辞垂着头,低低道,“他们后来,可都……” 裴辞有些问不出口。 “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卫斐闻弦歌而知雅意,笑意盈盈地拉住裴辞的手,见对方僵着身子没拒绝,遂变本加厉地掌心相贴,十指相扣,轻巧道,“只要有心,自然是治得好的。” 裴辞的脸刷地一白,冷汗自额上涔涔落下。 他很难不去回想到曾经某些暗无天日的“治疗”过程。 卫斐见他避讳至此,微微一愣,继而马上改口道:“当然,陛下是天子,倘若不在意,不去管它也就是了,本也碍不着陛下什么。” 裴辞苦笑了一下,心知卫斐这话也不过宽慰他而已,闷闷低语道:“二哥子嗣不丰,母后总是希望朕能留下一二血脉的。” 卫斐没忍住,缓缓笑了出来。 裴辞茫然地看着她起身,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右手与自己紧紧相贴,左手背到身后,顺势扯下了系着的发带。 三千青丝如瀑散落,发上毫无珠饰,脸上不染脂粉,却更衬得此时的卫斐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裴辞一时看呆了。 下一刻,眼前一黑,一只熟悉的手绕过脑后,轻巧地单手打了个松松的结。 “既然只是不能看,”卫斐哂然一笑,抬腿跨坐到裴辞膝上,笑得意味深长道,“那陛下就不要看好了。” 裴辞连呼吸声都不自觉屏住了。 他不知道他现在这幅小心翼翼的珍视模样,看起来有多/煽/情。 也不知道此时坐在膝上的卫斐,仰起脸望着他时,眼底的神色有多复杂。 卫斐发誓,自己一开始真的只是看不惯这张脸拿了个堂堂天子身份,竟还能过得如此苦逼而小 心翼翼……对方苦恼迷茫的模样,看上去实在是太好欺负了。 卫斐好心给他提供一种破题的思路而已,逗弄不过顺手之举。 多余的事情,她一开始真的没想做,起码没必要第一天就上赶着做。 但…… 卫斐低低地叹了口气,倾身过去,吐气如兰,轻抚着裴辞的脸庞,喃喃道:“陛下,嫔妾可以碰碰你么?” 裴辞茫然地眨了眨眼睫,带着黑色的发带微微晃动,本就不紧的结隐隐有松开的征兆。 “您不反对,”卫斐低低笑道,“嫔妾可就当您默许了呀。” 裴辞迷茫地想,可你现在不就是正在…… 下一刻,裴辞便知道卫斐要的是哪种“碰”了。 一个柔软的、细腻的、颤动的、甜蜜的东西轻轻碰到了裴辞的唇上。 裴辞完全懵了。 那实在是一个非常纯/情的吻,两个人仅仅只是唇瓣相贴,反复厮磨着,再没有更进一步的其他动作。 仿佛仅仅如此,便已经全然满足了一般。 裴辞恍惚感觉自己似是喝了一百坛的梨花酿,醉得晕晕乎乎,熏熏然不知今夕何夕。 他无意识扣紧了卫斐的手,本意是防人作怪,后来却不知怎的,抓得越来越紧,竟像是害怕人会逃了般。 这实在是源于潜意识、非常莫名的一股恐惧。 裴辞恍惚感觉自己正站在大好春光里,手里捧着一把雪,轻不得、重不得、揉不得、捏不得。 既怕握得轻了留不住会飘走,又怕揉得重了会使她遗憾地融化在自己掌心间。 裴辞心底蓦然浮起克制不住的焦躁恐惧来。 他又着急又害怕,然后天地间突然便下起了雨,浇得裴辞神魂狼狈,骤然醒神。 裴辞品尝到唇齿间的点点苦咸,愣了愣,悄悄睁开眼,正看到卫斐通红的眼眶。 系在眼上的发带早在二人耳鬓厮磨间不知不觉便飘落于地。 这时候自然是谁也顾不上理会它了。 “你哭了。”裴辞下意识替卫斐擦拭滚滚而落的泪珠,正想问句“怎么了”,抬手瞬间,眼角余光却瞥到刚刚放开的卫斐腕上、那被自己五指生生勒出的道道血痕。 卫斐腕子极细极白,欺霜赛雪,皓皓如一段旖旎春光,在这样漂亮得堪比画作 的手腕上,单单是磕碰出一小处青紫来,都是叫人极为扼腕痛惜的存在。 而现在,道道勒痕狰狞肿胀,在那雪白肤色的对比下,更显出一种骇人的凌虐来。 叫不知情的瞧了,恐怕还要以为这是遭了什么酷刑。 裴辞登时面色大变,懊悔不迭道,“对不住,是朕捏痛你了么?你早应该推开朕的……” 卫斐后知后觉地垂下头,眼神怔忪地落到自己腕上。 略微扭动了一下手腕,卫斐自觉问题不大,只是皮肉伤看着骇人,实际既不伤筋也不动骨,略微养两天就好了。 可惜不待卫斐开口,裴辞已将她打横抱起、规规矩矩地放到榻上最里面,揉了揉她的发顶,叮嘱了句“好好坐着别乱动”,转身就出去了。 卫斐一点手上的皮肉伤,先体会了把腿脚残废的待遇。 裴辞也没让人等太久,很快便回到了东暖阁,手里拿了一管通体玉白的药膏,与卫斐解释涂上后推开散淤血极佳。 宫人进来调整了夜明珠的亮度,裴辞借着这光,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给卫斐手腕上了药。 碰到先前碎瓷割伤的地方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卫斐先前竟偷偷解了手上缠好的绷带,就这么与他胡闹了一晚。毫无保护的伤处早有丝丝血色渗出,几处血肉甚至微微外翻,看着甚是骇人。 裴辞非常不满地抬头瞪了卫斐一眼,见对方一脸的若无其事,心中憋闷也不好发作,只得再出去了一趟,复又带了治外伤的药膏回来。 宫人们早乖觉地退出去了,亮澄澄的莹白珠光下,裴辞认真上药的动作显得分外煽/情而动人。 卫斐瞧着瞧着,身子就跟没骨头一样,又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裴辞微微一僵,知道该推开她的,手却怎么也推不下去。 “陛下,”卫斐故意使坏,非得对着裴辞的耳朵尖吐气,满意得看着人耳朵红了个通透,这才幽幽道,“方才可是嫔妾第一次……” “唔,嗯,”裴辞的脸霎时更红,竭力神色不变地坦然回道,“朕,朕也是第一回。” 卫斐瞧着他明明紧张到不行、还要故作平静的模样,突然就不知道是否该继续了。 ——欺负老实人的内疚感姗姗来迟。 好半天,直到裴辞都有些疑惑地抬眸瞥了她一瞬后,卫斐才骤然回神,靠到裴辞身前,脸紧紧埋到对方怀中,瓮声瓮气道:“那陛下可一定要记得对嫔妾负责呀。” 裴辞笑得无奈,只好脾气道:“起来,还有一点没弄好。” “嫔妾也会对陛下负责的。”卫斐鬼使神差般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话一出口,裴辞倒还没什么反应,卫斐自己先愣住了。 “你呀,”裴辞终于弄完,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说这种话,可真是……胆大妄为。” 裴辞想,母后还跟他夸卫氏的规矩好呢,规矩好,竟是能“好”到吐露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言的么? 但裴辞心中却并没有多生气,最多只是无奈,甚至因为转念想到:竟然连母后那样精明的人都没有看破她装乖卖巧的皮相下暗生的反骨……可见在自己面前,她是不一样的。 因为这么一点“不一样”,裴辞心情非常奇妙地好了起来。 “睡,”裴辞倾身过去,嘴唇笨拙地在卫斐眉心微微一碰,温柔道,“现在是真的已经很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刻薄 似乎是被这笨拙而温柔的一吻给蛊惑了,卫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带入了黑沉的梦乡,再睁眼时,耳边悉悉索索轻响,是裴辞正要起身穿衣。 卫斐强忍着缺觉的头痛爬起来,主动道:“嫔妾服侍陛下更衣。” 裴辞惊讶回首,摇了摇头,只道:“你再躺下接着睡会儿,时辰还早。” 卫斐摇了摇头,只道:“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然后随意披了件外套起身,掀起帷幕往外瞧了一眼,果然早有宫人捧着各色衣饰及洗漱用具、规规矩矩地候在榻前。 卫斐主动招手,要人递了整套朝服过来。 捧着朝服的几个宫人微微顿了一下,互相来回交换了视线,少顷,还是规规矩矩地按顺序一个接一个排好侍在卫斐手边。 卫斐眼神一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但当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卫斐只作未觉,伸手一一接过、展开,亲手服侍裴辞穿戴好。 裴辞瞧得无奈,配合着卫斐转来扭去,叹息道:“朕可以自己来的……” 卫斐不大高兴地抬眸横了他一眼,嗔道:“陛下可是嫌弃嫔妾了?” 裴辞只得乖乖闭上了嘴。 见外面剩不几多件了,且都是自己认得该如何弄的,卫斐遂摆了摆手,淡淡道:“这里不用你们了,都下去。” 站在最前头的是个卫斐面生的宫女,起码先前是不曾见的,看身上衣饰,至少得是个六品的女官了。 她也正是方才几个捧着衣服的宫人不约而同看向之人。 是而卫斐说这话时,不偏不倚,就正正是对着她说的。 那宫女眼底闪过清晰可辨的不虞之色,微微僵持片刻,但多少还算是沉得住气,见裴辞一直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得稳稳地福身一礼,转头领着宫人们退下了。 裴辞大多数时候并不算聪敏、甚至可以说很有些迟钝,但总也有那么某几个极少的时候,会突然灵光一闪、分外通透。 就比如说意识到卫斐眼角眉梢带着某些不可说小情绪的现在。 “方才领头的那个是董若璧,”裴辞捏了捏卫斐的手心,他原先是很避讳与人有肢体接触的,一夜之 后倒像是开了窍,懵懵懂懂也不大拒绝这个了,有意以此安抚卫斐道,“她在朕十七那年被母后赐到王府,已侍奉朕有四年余了。” “陛下倒是好记性,”卫斐手上替裴辞系着朝服袖口的几颗扣子,抬眸似笑非笑地睇了裴辞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一撇,轻哼道,“那陛下可还记得嫔妾姓甚名谁么?” “阿斐,”裴辞无奈极了,头疼地解释道,“朕是想说,她早先被母后赐到瑞王府是作侍妾的,朕与她解释过身上的情况,她才主动选择以仆婢的身份留下……” 换言之,董若璧是知道内情的人,故才会那般奇怪卫斐与裴辞的亲近、方才才会表现出迟疑凝滞。 这是裴辞想表达的本意。 但卫斐听出的重点却是:“原来这后宫……陛下是一视同仁、都坦然相告的么?” 理智上清楚皇帝的做法毫无可指摘处,但这种原来自己一点也不特殊、只是一厢情愿地在自作多情的感受…… 卫斐抿了抿唇,木然地想:昨夜皇帝竟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尽一番告知义务么? 卫斐神思不属之下,手上一溜排扣子都扣岔了一位。 裴辞只得动手拆了自己来,大约明白卫斐心里在介意什么,但他亦有自己的坚持,只能委婉地向卫斐解释道:“她们都是毫不知情地被母后哄骗进宫来的,朕既是她们名义上的夫君,自然得对她们负担起应尽的责任,将事情真相一一据实以告……” “是呀,”卫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笑道:“陛下现在既有了临幸后宫的法子,太后娘娘又一心想您能子孙绕膝、广留嗣脉,以后陛下可得肩负起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来,多多亲近后宫众位姊妹、雨露均沾。” 就这样,卫斐略带恶意地想,你不也是拿那张脸当此番辛苦的奖赏么?又何必怨怪对方还另有弱水三千。 不过是贪图美色、愿打愿挨的一场交易罢了,非常公平。 裴辞小心翼翼地觑了卫斐脸色,敏感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陛下说的哪里话,陛下是君,嫔妾是臣,哪里有嫔妾在陛下面前置气的余地。”卫斐笑容满面,福身行礼,只道,“时辰不早,陛下该去上朝 了,嫔妾恭送陛下。” 裴辞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了三步,复又突然警醒,绕回来退到卫斐身前,小心翼翼地笃定道,“不对,你就是生气了。” “可朕也不想这样的,”裴辞苦恼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卫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裴辞却依然还没有走。 ——好,我已经给你机会了,这是你非要逼我的。 “嫔妾有一言,”卫斐抬眸,眸中泛着些微冷光,微微笑着道,“实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辞眉心微蹙,已经隐约预感到不会有什么好话了。但又害怕卫斐这口气憋着更恼,还不如在此发泄出来为妙。 是而只得僵着脸点头道:“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卫斐装了十来年的大家闺秀,平日待人和气宽容、广受赞誉。实际只因她本心冷漠,大多数情况下,将那些人一律只视作剧情任务NPC。 你会在玩游戏时对极品NPC真正动怒么?大多数都不会,因为它们不值得。 卫斐自然也不例外,对方再是极品,你只需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一个需要你完成任务的游戏世界而已。自然心平气和,戾气顿消。 平和了十来年,卫斐都险些忘了自己真刻薄起来能有多阴损了。 “既然放着外面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上赶着入宫给人做妾,”卫斐微微笑着,柔声道,“为权为势、为浮名为荣华,总归心中是早有所图谋,才会一头扎进这深宫争斗里来。” “既有所图,那便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了,又能无辜到哪里?又能被太后娘娘‘哄骗’到何处呢?” 裴辞仿佛神府被人当空一刀劈开,疼得脸色骤然一空。 “那你呢?”裴辞嘴唇微微发抖,声音很轻,但也很认真地询问卫斐道,“你是为权、为势、为浮名、还是为荣华?” “嫔妾年幼失祜丧母,”卫斐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漠然自叙生平,“两岁起长在祖母膝下,观叔婶颜色行事。长至及笄,祖辈渐老,叔婶精明,父母无半亩薄田、半处商铺遗存。同族堂兄喜窥视嫔妾颜色,欲出阁嫁人,可位高者瞧不上嫔妾出身尔尔、丧父失母、 陪嫁微薄;位卑者又惧嫔妾颜色、畏难护家宅一世安宁。” “既如何都难以权衡,倘真要为妾,何不做这天下最尊贵人之妾,”卫斐一五一十、坦诚相告,“实不相瞒,嫔妾自六岁起精修女红,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秀入宫。那时候朝堂龙椅之上坐着的,还是陛下您的父皇。” 裴辞神色惨白,胸腔处痛得感觉要裂开了。 “后来,是陛下的皇兄;当然,待嫔妾真入宫时,遇着的,却是陛下了。”卫斐熟视无睹,只一脸平静地继续道,“所以陛下您看,嫔妾这一生就是为入宫准备的。只是命好,恰巧遇到的是心善的您。” “只是您倒也大可不必如此悲悯天下,后宫中譬如嫔妾等,就实在配不上你口中的‘无辜’、‘遭哄骗’之词,自然更不堪得您的怜悯爱护。” 卫斐怀着最大的恶意将入宫始末叙述完,只给自己评了三个字:蠢、蠢、蠢。 但也觉得痛快极了。 “你就非得,”裴辞垂着头,整张脸完全隐在了阴影处,叫人看不分明,只听得他嗓子喑哑,音调紧绷地喃喃道,“把一切都摊开讲得如此清楚明白……这般,这般难堪地告诉朕么?” “陛下息怒,嫔妾惶恐。”卫斐伏地叩首,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平静道,“嫔妾本也心知不该言,但见陛下如此赤忱,嫔妾相形见绌、心中羞愧,不敢再卑劣欺瞒于陛下。” 裴辞微微睁大了双眼,呆呆望着身前人。 他心里清楚,卫斐肯定是生气了,董若璧的事,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惹得她非常愤怒,直接当场翻脸不认人了。 人在愤怒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地说些难听话,所以她才……而气头上的话是不能较真的。 但裴辞听完后,还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非常非常浓烈的伤心。 他很想再开口问卫斐一句:好,即便如此,但你现在既已经是朕的人了,那么,你心里,此时此刻,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喜欢朕么? 但他不敢问,因为他更害怕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朕知道了。”最后,裴辞也只轻轻道了这么一句,隐下狼狈,转身快步离开。 卫斐在东暖阁冷静地独坐沉思,最后还是张福平进来 道喜,才骤然惊醒她。 “何喜之有?”卫斐神色恹恹,倦倦道。 张福平微微一愣,瞧出自家主子神色不对,斟酌着小心翼翼道:“娘娘昨夜新侍寝,拔得宫中头筹,自然……” “前日是沈贵人,昨晚是我,今还不知轮到哪个呢,”卫斐冷漠道,“后宫里人人都有的福气,倒也当不得有多‘喜’。” 这话卫斐说得,张福平自然不能顺着往下认,只得绞尽脑汁地委婉暗示道:“别宫娘娘侍寝,多是在华盖殿,娘娘您可是第一个被陛下留宿在明德殿里的……” 他这是不好直言沈韶沅的无功而返,拐着弯子提醒卫斐,她才是真正意义上承了首夜之宠。 卫斐被张福平的“努力”逗得冷不丁笑出了声。 “你这般伶俐,”卫斐眼波流转,盈盈笑着望向张福平,隐含恶意地感慨道,“张禄怎舍得放你入了后宫、没留在身边?” 不同于前面几位,今上亲近前朝、冷淡后宫,华盖殿几近空置、明德殿夜夜明灯,张禄身为明德殿大太监,留一个自己的干儿子在身边,当是很简单的事情。 怎就让张福平舍了那高枝、被发落到了自己的承乾宫。 张福平脸色煞白,深伏于地,踟蹰良久,才屈辱地咬牙陈情道:“干爹……干爹觉得奴才心术不正,好走捷径,恐奴才有朝一日弄了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来,蛊惑了陛下学坏,故而,故而。” 卫斐微微一愣。 ——“你这样的女孩儿我见多了,年纪轻轻不学好,心思坏得很,在学校也不学习,眼睛就惦记着班里哪个家里有钱、有权的男同学,整日在人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骚,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搞大了肚子好上位……” 心术不正、好走捷径、歪门邪道…… 卫斐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夫人,您口里的‘男同学’,不会指的是您儿子,”彼时的十六岁,卫斐心高气傲,像一棵不容屈折的白杨,蓝白校服掩不去青锐锋芒,“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目前暂时还没有智商扶贫的打算。” 而今的十六岁,卫斐却只是微微苦笑着叹了口气,亲手扶了张福平起来,神色如常地告诉他:“那可巧,你到我这里来,却是来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封号 卫斐赶到慈宁宫时,不出预料地已经迟了。 怀薇姑姑亲自出来迎她进门,待迈进正殿,太后、付嫔、沈贵人等早已一一安坐好。 卫斐莲步轻移,身姿袅袅,悄然挪至太后座前,规规矩矩地福身扼手、低头下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全礼,柔柔道:“嫔妾卫氏来迟,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你昨个儿侍奉陛下,劳累了一夜,迟些也是应当的,”太后笑呵呵地探过身,一把拉了卫斐的手起来,宫人忙乖觉地在太后下手给卫斐加了座,“哀家赏你还来不及呢,哪来的‘罪’,快坐!” 卫斐“羞怯”地垂下头来,通红着脸,不好意思极了。 “这侍奉陛下啊,就是个贴心的活儿,”太后瞧得心底暗暗发笑,也不多逗弄她,只喜滋滋地借着这件事敲打众宫嫔道,“看陛下冷了热了、饿否渴否……皇帝本就不甚亲近后宫,你们更得多主动些往他跟前凑才是。” “只一味等着皇帝宣召,这恩宠也不是会从天下掉下来的,哪里来那么多便宜好事。” 众宫嫔忙起身领训,齐声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又额外叮咛了众女几句,其中特意多瞧了沈韶沅几眼,看对方面色清冷,也就无趣地摆摆手,叫众女都散了。 同样是又一回独将卫斐一人留下。 不过这一次,太后甚至都没有特意遣散宫婢,就美滋滋地招手唤了怀薇姑姑来,叫她把手里捧着起草到一半的懿旨给卫斐看。 卫斐略略倾身,粗粗一瞧,便是一怔。 ——那是给她封号的旨意。 “毕竟才是第一次侍寝,”太后惋惜地拉着卫斐的手叹息道,“若是直接就晋了嫔位,往昔从没有这样快的先例。但要是什么也不赏给你,哀家这心里可过意不去。” “你这模样,生得可真是俊俏,”太后左瞧瞧右看看,满意得不得了,“怪不得皇帝他往常跟个木头般,一遇着你,就铁树开花了。” 卫斐心里暗暗一惊。 她听太后这口气……怎么像是有些不对。 卫斐可并不觉得,倘若太后明知昨晚在明德殿内,她最后也并算不得上是“ 真正”地侍寝了,会还觉得有要特意封赏她的必要。 卫斐心里怪异极了,一时颇有些拿捏不准,到底要不要将昨夜内情据实以告。 而就在卫斐暗自沉吟的几息间,太后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体己话,然后笑着反问卫斐道:“斐儿自己心中可有偏爱的字,哀家好一并呈给皇帝去。” 卫斐冷漠地想:可惜我昨晚既没真正地侍成寝、方才过来前还刚跟皇帝撕破脸吵了一架,说不得便就此失宠、任务告输,哪里还有心思在这对着一个封号挑三拣四。 卫斐自然是乖觉地摇了摇头,只道:“但凭太后娘娘与陛下做主。” “你这孩子可真真是招人疼,哀家便最是爱你这乖巧柔顺的性子,”太后却被卫斐这全然不走心的答案给讨好了,大为满意地抚着卫斐的手,非常高兴道,“方才你没过来前,哀家便与怀薇私下商量着,这封号最后还是得皇帝亲自给你挑的好,他自个儿选的,自个儿肯定记得住。” 纵然是真正侍了寝,太后竟能亲善至此……还是让卫斐心中不免略有些错愕。 “不过,这宫中妃嫔封号繁多,寓意纷杂,哀家想了想,全让皇帝敞开了想,也不适宜,”太后话锋一转,复又补充道,“哀家也怕他一个不走心,随随便便敷衍了去,遂亲给你挑了三个,你看看如何?” 言罢,一伸手,侍在二人身边的怀薇姑姑就立马又新呈上了一张只写了三个斗大墨字的宣纸。 卫斐心下微动,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其上依次书着:昌、妍、恪。 昌,兴盛门庭也。 妍者,曰女子之貌美。 恪,敬也,恭也。 卫斐忍不住微微一笑,算是又深悟了一遍太后那句“哀家便最是爱你这乖巧柔顺的性子”。 “哀家听闻你自幼失祜,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太后叹惋道,“而今能如入宫得陛下青眼、光耀门楣,想你父母九泉之下,也定深怀大慰,故择这‘昌’字。倘若惹了你伤心倒不美,摘出去就是。” “后宫众女,你颜色最佳,‘妍’之一字,当之无愧。” “深宫之中,走得快从不算什么,走得稳方是正道。而想步步稳行,无非‘敬恪 恭俭’四字。这‘恪’字,就当哀家这前人与你小辈一箴言。” 果然,赏赐封号是虚,借机敲打才是实。 “昌”、“妍”二字提醒卫斐出身低微、外无倚靠,而今纵一时新鲜,也不过以色侍人尔。 但这个“恪”字……卫斐不由在心内微微冷笑,所谓恪尽职守恪尽职守,不知太后拿这“恪”字点她,是想她尽哪一份的“职”、又是为了谁尽?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卫斐心悦诚服,恳切道,“嫔妾受教了。” 果然这后宫……只有皇帝不在的时候才可能真清净。 卫斐领了太后的赏回到承乾宫东侧殿,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太后要下旨给她赐封号的消息就传遍了满宫。 卫漪倒是非常单纯地替卫斐高兴:“如此一来,姐姐可就是这宫里独一份的恩宠了……连沈贵人都比不得姐姐。” “出头的椽子容易烂,”卫斐的反应却异常冷淡,“福兮祸兮,倒也未定。” “也是,”卫漪一听,顿时复又忧心忡忡起来,“该不会有人看姐姐受宠,心里嫉恨,就要背地里耍阴招、暗害姐姐什么。” 卫斐摇了摇头,没有多理会,放任卫漪在那边七想八想地忧虑几多。 “姐姐,我进宫前,母亲与我说,”少顷,卫漪走过来扯了扯卫斐的衣角,掩着唇低低道,“她偷偷找了两个特别会安胎、保胎的老嬷嬷,放在一处偏宅里养着。只等着你我哪个受宠了,去向陛下请命,接了她二人入宫。以后倘真有幸怀了龙嗣,不至于一直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上整整十个月。” 卫斐笑了笑,不大感兴趣,只道:“五婶娘一向思虑得周全。” 卫斐避孕和打胎的药方记了一脑子,至今还尚无分毫用武之地,怀孩子这种事,卫斐是没什么想法的,就看卫漪留着怎么用。 “姐姐,你怎么半点也不经心,”卫漪恼了,跺了跺脚,噘着嘴道,“说不得你现在肚子里就正有着呢……” 卫斐幽幽叹了口气,心道那定然绝无可能。 但早先在慈宁宫时都不曾向太后澄清阐明,而今自然也不好与卫漪说起,正想着该寻个什么由头转移她的注意力时,外面一阵佩环叮当、宫人请安声, 却是又有人来了。 卫斐忙起身去迎,只见李琬、卢依依与梅如馨三人联袂而来,后面还跟着了一个小尾巴云初姒。 卫斐忍不住笑了:“你们四个倒是熟稔,凑作一堆来寻我。” 卫漪出来一听这话,也不高兴了,跺了跺脚与李琬埋怨道:“往常叫李姐姐与我一道做个什么,遍寻不着人,原都是先去了卢姐姐、梅姐姐那边么?” “你这妮子,旁的都好,就是不该多生这双颠倒黑白的嘴,”李琬递过贺礼,顺手拧了卫漪的侧颊一把,恨恨道,“先我叫你别走别走、等上一等我,喊得那么高声,你半点不理,一溜烟儿来寻你这亲姐姐了,把我一人扔在后头。而今还倒打一耙地埋怨起我的不是了?” 卫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就来了,还要带东西,”卫斐无奈极了,“你们这也太外见了。” “这是礼数,”卢依依羞怯些,梅如馨便主动接过了话茬,正色道,“贺贵人晋封号之喜,不能少的。” 卫斐复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还没影儿的事呢……”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那还能有假!”梅如馨笑着道,“知道卫贵人惯来谦逊,但您要是与我们都要这般的谦虚客套,那可显生分了啊。” “倒还真不是四个人一起凑堆来的,”李琬瞧出卫斐不怎么乐意提这个,揣测她可能是怕被人说未封先喜、张扬轻狂,便适时地回过头来,主动岔开话题道,“我被卫漪这丫头忘在后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出来,正巧遇着结伴过来依依与如馨。我们三个人顺路,一起走了过来,搁门口才遇着的云更衣。” 实际碰面时,云初姒明显早已在东侧殿外面徘徊许久了,李琬是有意照顾她面子,这才简单含糊了过去。 先前封号不封号的话题也就此一带而过,卫斐领了几人往殿内走,吩咐宫人奉了热茶来。 上过一道茶,宫人尽退,李琬轻飘飘地扫了卫漪一眼,卫漪木楞了一下,然后才作恍然大悟状,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扯了卫斐的衣角,主动提道:“姐姐,你昨晚侍过寝了,也与我们说说,陛下是个怎样的人呗。” 卫斐没说话,只是多瞧了李琬两眼。 李琬尚且神色不变,卫漪先心虚地垂下了眼来。 卫漪其实也不傻,她知道这几个人里,只有自己亲口提了,才是最让卫斐不好随意含糊过去的。 但卫漪也是真心觉得:这后宫里现在也就这么几个人,对谁来说,侍寝都是迟早的事。既然李琬她们几个这么想知道,那顺势卖个好,说出些不痛不痒的讯息来,倒也没有什么? “倒也不是不能说,”卫斐笑了笑,捧着茶悠悠道,“只是我能说起的,也只是我见着的陛下。一人千面,兴许陛下在诸位姐妹面前,也就表现得不完全一样了……那其中倘有不同之处,害了诸位姊妹里的哪个,岂不是算我好心办了坏事?” “卫贵人何必如此小心翼翼,”梅如馨抢先笑着摆手道,“您就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且图一乐呵罢了。其他的,都看个人造化,我们省得。” 李琬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轻拧了一下。 “既如此,那我就随便说说,且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卫斐捧着茶,作出副细细回忆的模样来,娓娓道来:“陛下是个极宽和温柔的人,只有一点,他极不喜欢与旁人有肢体接触,最是忌讳肌肤相贴。伺候陛下时可得千万注重小心这点。我昨个儿不小心碰着了陛下的胳膊,被陛下一把推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截胡 “这怎么能行!”梅如馨惊诧不解道,“碰都不能碰着陛下,那可还怎么侍寝呀?” 卫漪重重地咳嗽起来,为梅如馨的直白臊得满面通红。 卫斐笑了笑,也不作辩解,只低头细细品着茶。 李琬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只道:“那自然得是等着陛下来了。” 梅如馨猛一下没太听懂,奇怪地瞧瞧这个、望望那个。 “我,我娘说,”卢依依憋红了脸,拽了拽梅如馨的衣角,鼓足了勇气为她解释道,“女子之德,在,在乎贞静……在床笫之间,得,得矜持端庄,如此,才不会叫人看轻。” 梅如馨恍然大悟。 卫斐低头笑笑,赞赏道:“果然大家风范。” 众女又闲叙片刻,见卫斐神情懒懒,便识趣地各自散了。 当晚,张福平谨慎地来向卫斐禀道:“陛下今日未召臣工、不宣后宫,于明德殿内独寝。” 卫斐不以为意,只道:“那我们便也歇了。” 此后接连四五日,皇帝一直都没有宣召后宫,同时还按下了慈宁宫送去给卫斐晋封号的旨意。 太后瞧着卫斐的神色也便愈发不对。 第七日,到得慈宁宫请安时,卫斐甫一进门,便看太后正沉着脸与左右吩咐着什么,宋琪弄宋美人站在太后身侧,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请安罢回到承乾宫,酉时初,张福平快步走进内殿,跪在卫斐身前焦灼道:“娘娘,内务府去了甘泉宫西侧殿……” “宣宋美人今夜侍寝?”卫斐稳稳落笔,漫不经心道,“早在慈宁宫时就瞧出来了。” “奴才斗胆,”张福平咬了咬牙,狠狠心道,“替娘娘探问一二,却是太后娘娘着人去提醒陛下亲近后宫,陛下只道‘按例’,如此才……” 卫斐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福平登时噤声。 “你想说什么?”卫斐搁了笔,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她是‘按例’,我便不是‘按例’了么?” 张福平不由哑然。 “太后想提醒什么,是太后的事;陛下想宣谁,是陛下的事。”卫斐摇了摇头,复提起笔,冷淡道,“你的手伸得太长了,小心犯了上头的忌讳 。” 卫斐原先不识趣,已遭了相应的“惩戒”,自当该吃一堑、长一智了。 “奴才不明白,娘娘何苦非要与陛下赌气,”张福平垂着头,整张脸全藏在阴影中,轻言细语道,“陛下明明待娘娘殊为不同,虽已冷了这么些日子,但想来也是等着娘娘主动过去低个头,何苦非得耗到宋美人承宠……” 卫斐落笔稍重,狼毫尾有墨滴飞起,溅到了张福平脸上。 张福平立时止语。 卫斐写字的兴致也彻底被败完了。 “福平,你干爹说你心术不正、好走捷径,你倒还真听进去了,”卫斐腻味道,“现就可着劲地撺掇我上去争。” “奴才只是觉得,”张福平不敢触卫斐霉头,只低眉顺眼,避其锋芒道,“深宫之内,万木争春,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人造化,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娘娘纵然宽心,但这后宫可都未必个个有娘娘的好性儿。且您先前拔的尖、露的脸、压的人……今日您坐视宋美人起来了,来人他甘泉宫得宠,恐不会念上您半点好,只记恨娘娘先前压众人一头的风光。” 张福平没敢说的是,这才几日,宫中已随着封号的搁置、太后态度的变化而风向隐转,真要等到宋美人承宠晋封,恐怕留给他们承乾宫的又是别一番难堪。 张福平心中不由暗暗生急。 “来日方长,现还远没有到斗得跟乌鸡眼似的时候,又何必非得挑人家新侍寝的日子上去触霉头,”卫斐却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兴致缺缺道,“抢了今日、还有明日;抢了宋美人,还有李才人、卢才人……也不嫌累得慌。” 卫斐那日气不过,表面上,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根源里,终究还是把皇帝太当回事了。 她到底是低估了那张脸对她的心智干扰程度。 而今冷下来回头再看,说到底,那也就只是一张相似的脸罢了。 七天,足够卫斐仔仔细细地思量完皇帝那句“朕既是她们名义上的夫君,自然得对她们负担起应尽的责任”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思量透太后所选“昌”、“妍”、“恪”三字里隐含的轻视与赤/裸的利用。 思量清卫漪“后宫现在就这几个人, 侍寝对谁来说都是迟早的事,卖个好又如何”的未尽之语。 …… …… 卫斐自认并非是个念私情伤大局的人,或者说,她天性凉薄,淡情寡义,最爱的人,从来就只有她自己。 昔年那人一句“卫秘,这可就有点变得不像你了啊”,卫斐当即醒神,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自请远调,再不纠缠。 于公,她惯于虚情假意、忍气吞声、逢场作戏;于私,却是十成十的“骄傲至死”。 诚然,那时候气氛太好,似是而非间,她确有心动。 但皇帝告诉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卫斐便蓦然醒了。 朝皇帝倾泻戾气实在不大明智,但卫斐心里那时极不痛快,她想,她也就那么做了。 而任性只有一次便尽足够了。 现在的她,只想做一个冷漠的筹算者,无情的piao/客。 “现在还远不到与宋氏争锋的时候,”懿安皇后先前的算计是一回事,而今现实的考量又是另一回,卫斐云淡风轻道,“我先前风头太盛,乍热又乍冷,正是需要有个人来分担些视线的时候。” 至于这个人是沈贵人、宋美人还是李才人,于卫斐而言,都毫无殊异。 卫斐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显然,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活得像她一样清醒。 与前人一般,宋美人同样没能正式承宠、被晾在华盖殿枯坐了一整夜。 不同的是,这回并非左中丞或重小侯爷,而是淮南急报。 卫斐听闻,无悲亦无喜,在慈宁宫见到哭得双眼通红的宋琪弄时,心中亦毫无波澜。 ——毕竟,这本来就是与她毫无相干的事情。 但宋琪弄是怎么把这股独守空房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的,卫斐却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与沈韶沅不同,宋琪弄这回在慈宁宫当着众人的面与太后大哭了一场,她闹得太狠,太后无法,只得头疼地让步承诺道:会与皇帝言明,今夜还同昨夜,同样宣她伴驾。 宋琪弄这才隐隐止了哭声,底下众宫嫔:卫斐事不关己;沈韶沅一脸清冷漠然,只眼底略带嘲意;李琬已彻底笑不出来,全靠一贯的冷静来维持着面上神色;卢依依垂着眼睛,倒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来;卫漪倒是带了 点替朋友抱不平的愤愤之色,毕竟,宋琪弄若不折腾这么一场,今夜论理得挨到在卢、李二人里择一个去了。 虽说迟早迟早,但倘迟迟不来,还不总是让人心里放不下。 卫斐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细细留意罢众人神态,连没多大反应的梅如馨、云初姒二女都不曾落下,却不料从慈宁宫一退出来,战火先烧到的却是自己。 “久闻卫贵人颇有些手段,一顿点心,便能熨帖了陛下的心,”宋琪弄刚抹干了泪,转头就朝着卫斐阴阳怪气发难道,“我等却是没这好福气,倒不知何时能劳卫贵人烦个神,出来教导一二,好让大家也都能进得了明德殿、见得上陛下一面。” 彼时众宫嫔未散,宋琪弄这么半请教不请教、明称赞暗挤兑的一番话一出来,卫漪第一个恼了,不客气地反怼道:“见与不见你,陛下人都在明德殿里;你做或不做点心,御膳房都没长个腿老老实实地立在那里。宋美人要是觉得我姐姐是靠一顿点心承得宠,那您自个儿也一样做去啊,这后宫也没人拦着您。” 卫斐此时才恍然地回忆到:先前她“侍寝”后的第二早,送进明德殿内的攒盒,是空着被张禄遣小太监送回的。 彼时几个宫嫔都在承乾宫,却不知是哪个留心瞅见,转头就传开了。 昔日沈韶沅半夜被退,宋琪弄将人好一顿嘲讽,而今自己遇着了一样的事,虽沈韶沅明面上不曾说什么,但宋琪弄自己先自觉屈辱得下不来台了。 出门一见着卫斐这唯一破格留宿了明德殿的,心下一时扭曲,嘲讽是张口就来。 本来,按照宋琪弄的逻辑:是,自己昨夜是没承得了宠,可那又是不是我的问题,那是皇帝自个儿有问题!她们又有什么好偷偷笑话我的,换了她们谁来,昨夜也都讨不了好! 但偏偏后宫还有卫斐这么个例外在,宋琪弄怎能不瞧得刺眼? 而见卫漪还敢回嘴,宋琪弄登时更怒、更恼,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卫淑女说什么玩笑话呢,您也不看看这宫里除了你们姐妹,旁的还有哪个主子,一双手不是抚琴作诗、而是拿去做糕点的呢?” “这等庖肆之事,”像是觉得还不足够,宋琪弄非常做作地掩了掩鼻,嗤笑道,“我等可都弄不得。” 卫漪登时气得眼眶发红,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卫斐笑了笑,十足温柔道:“那宋美人的意思,可是要我帮忙做一些送过去?” 卫斐暗暗喟叹:本是无意在这时候就寻你晦气的……但,果然有些人,还是落魄时候看着比较可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二次侍寝 这一句出口,不仅卫漪错愕回首,连宋琪弄都惊诧得嘴巴微张。 “也是,做一次也是做,做两次也是做,”不过宋琪弄很快便回过神来,转念一想,还以为卫斐是看出皇帝无心、太后不顾,这段时日处境转忧,反想来讨自己这边的好了,心中立时更为鄙夷,撇了撇嘴,半句便宜不让地回道,“想来卫贵人是做惯了这活的,那就有劳了。” 回到承乾宫后,卫漪简直气得快爆炸了,鼓着腮硬邦邦道:“姐姐什么都好,就一点,脾气也太‘好’了!那姓宋的明显是瞧不上我们姐妹,您还巴巴地贴过去,同样是高门贵女,我看,讨她的好还不如去讨沈贵人呢……” “她瞧不上我,”卫斐摇头失笑,只怡然反问道,“我便就瞧得上她了么?” 卫漪愣住。 “我是为陛下做的,”卫斐面无表情道,“又不是为她宋氏做的。” 戌时正,洛阳皇城,华盖殿。 裴辞与宋琪弄隔着一张桌子一左一右坐着,仿若后世相亲男女,尴尬又别扭。 “陛下,”宋琪弄第三次主动挑起话题,“妾……” 裴辞维持着温和的神态,努力耐下心去听,却实在是半点不也感兴趣,很快就演变成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出神到九霄云外。 “陛下?”宋琪弄皱了皱眉,拔高了音调,“陛下!” “嗯,”裴辞将将回神,顺势打开桌上的点心攒盒,借此掩饰自己的失神,温声道,“这是宋美人准备的么?有心了。” 定睛一细看,刚刚抬到一半的手却霎时顿住了。 “哦,哦,”宋琪弄只得不舍地弃了先前正说到兴起的话茬,转而故作贤惠地谦虚道,“陛下镇日为国事劳心,妾身能做的,也就是为陛下整治这些微吃食罢了。陛下快尝尝,可还合胃口?” 宋琪弄热情地张罗着宫人摆了盘、侍了筷上来。 裴辞本来在看清楚攒盒内糕点样式时,便已然心生退却、毫无食欲,奈何宋琪弄一脸殷切地期盼望着,裴辞骑虎难下,只得艰难地挟了一块红豆糕,一点一点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果然是……甜得齁到人嗓子眼发 痛。 宋琪弄也没有蠢到连人眉眼高低都不会看,见裴辞面色不对,连忙又沏了热茶奉上,略带奇怪地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有哪里滋味不对?” ——那红豆糕宋琪弄带来前自己也是尝过的,除了偏甜口一些,对不爱吃甜的人可能有些发腻,倒也没有什么了? 不好不坏,也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除非卫斐突然发疯跑到华盖殿与她当堂对质,不然就算说是外面街头摊子上买来的,恐都没有人会疑心。 真的是,非常普通的滋味啊。 裴辞神色略微别扭地看了宋琪弄一眼,微微蹙眉道:“这是宋美人亲手做的么?” ——裴辞不好甜,御膳房日常当不会把点心做得这般腻味,若是宋美人自己做的,那以后可得小心避开她送来的吃食了…… 宋琪弄立时呆住了。 坦然说,宋琪弄确实是动过含糊其辞抢占其功的心思,但又因卫斐当时在慈宁宫外是当着众多宫嫔太监的面开的口,宋琪弄又不好真说的太白、落下话柄,故而只模糊地采用诸如于“准备”、“整治”之类的词眼,本是打个马虎眼,赌皇帝正常而论会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她的功劳,而来日纵一旦对质,她也有转圜之词。 不成想,竟然还真遇着了那微乎其微的概率,皇帝竟然当真直接开口问了! 宋琪弄心下略微慌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皇帝的神色,确认那里面没有太多喜欢的意思,心下疑窦丛生,为求稳为上,只得被动坦白道:“不瞒陛下,却非妾的手艺,而是卫贵人听闻陛下宣召了妾,做了这红豆糕请求妾一并带过来……” 这时候宋琪弄的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最先本也不是真心要求点心,只是心里气不过,借故找茬。后来慈宁宫外话赶话的,为了压制卫斐一头,莫名其妙地手里便多了一盒对方送来的红豆糕。 后来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带上这盒点心一起,是为以防万一,计划着倘一旦再出现如昨夜般被一人留在华盖殿的窘境,就立马带着这盒红豆糕亲上明德殿去。如此也算有个名目,至少至少,也能亲眼见着皇帝的人、当面说上两句话了。 不成想,皇帝竟早早地便在华盖殿 等着了,如此一来,这一盒红豆糕就不再必要,而今形势下,更是反成了累赘。 白白给了卫氏那贱人递□□。 而宋琪弄心中这份悔意,在看到皇帝听罢脸上便莫名怔忪的模样时,更是达到了顶点。 裴辞竭力避免自己去想到某个人,已经隐忍多日了。 而今竟是在猝不及防之间骤然又听到了她的讯息。 裴辞怔怔出神半晌,轻声问道:“她为什么要托宋美人送过来?” 宋琪弄忍着牙酸,假笑道:“因为陛下今日宣了妾侍寝。” 还特特在最后三个字上加重了音调,以此来委婉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对,”裴辞摇了摇头,不赞同道,“她既做了,大可以亲自送到明德殿去,为何要托宋美人带过来呢?” 宋琪弄暗暗咬牙,已经连脸上的假笑都要维持不下去了:“妾不明白陛下这话的意思……” “宋美人,你是宋相的侄女,”裴辞猝然抬眸,微微回忆道,“早几年皇兄还在的时候,朕曾在宫里遇见过你。” 这倒是完全出乎了宋琪弄的意料,只因她记忆里可从来是没有这么一遭的。——换言之,先靖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宋琪弄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文韬武略、胸怀天下的堂姐夫,哪里会在意区区一个瑞王殿下。 宋琪弄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回道:“妾身惶恐,陛下竟还记得……” 裴辞微微叹了口气,却是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 ——他自然记得:那小宫女彼时被宋琪弄“惩戒”得脸颊肿比馒头、双膝颤颤,溯其根源,只因她说了句不合时宜的真话。 那时候的宋琪弄,心比天高,张扬跋扈,迎面相遇都极少会正眼瞧边上人一眼……与此时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寻话题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是宋相侄女不错,可卫氏品阶尚在你之上,”想到彼时那宫女下场之凄惨,再想想眼前这盒出自卫斐之手的点心……裴辞的神色彻底冷淡了下来,面无表情道,“既入了宫,你又安能以下犯上、以卑欺尊,强令她为你做事?” 宋琪弄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嘴唇气得微微发抖,不知是被皇帝偏心冤屈的,还是被出自皇帝之口的那句“以卑欺尊”给狠狠伤到了,愤 然辩驳道:“陛下明鉴,妾何时敢欺压得了卫贵人?” “妾不过是羡慕卫贵人能做得一手好点心讨陛下欢心,虚心讨教几句,是卫贵人自己主动说要帮妾做,当时慈宁宫外那么多姐妹都看着,妾如何就欺负她了!” 裴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长睫微垂,掩下他眼底浅浅的失望。 ——果然,确实并非她自己想着要做的…… 方才那句,裴辞本也只是诈宋琪弄那么一下,而今一看,宋琪弄那色厉内荏的模样,心里还有什么猜测不出的。 彼时情境,孰是孰非,裴辞自会寻人查探清楚,已不欲在此与宋琪弄再过多言语。 “宋美人,你是宋相侄女,”这一句裴辞今日内对着宋琪弄说了三遍,语调遍遍都迥然不同,“朕与母后为何却只给了你区区一美人之位,朕以为,你该先回宫去好好想想清楚了。” “陛下?!”宋琪弄又惊又怒,猛然起身,正欲歪缠,裴辞却已早有预料地闪身避开了。 裴辞抬眸一瞥,须臾后,便有内务府的太监进来,恭恭敬敬地走到宋琪弄面前,满脸堆笑地请她离开了。 宋琪弄敢怒不敢言、不甘不愿地被迫走人了。 裴辞一个人在华盖殿里静静坐着思量了许久,抬手招来张禄,抿了抿唇,犹豫之色一闪而过,须臾后,轻声开口道:“摆驾承乾宫。” 他还是想去见见卫斐。 帝驾亲至后宫,别说是已经躺到了床上的卫斐得再爬起匆匆相迎,就连隔壁的云初姒都被惊得远远跪在了殿前恭候。 裴辞的目光短暂地在卫斐稍显凌乱的云鬓间凝滞了片刻,到底也没有说什么,只伸手扶了她起来,轻声道:“外面凉,先进去。” 卫斐瞧出皇帝神色不对,非常知情识趣地遣散了宫人,亲手捧了新沏的热茶奉到皇帝面前。 裴辞低头呷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突然冷不丁出声道:“朕极不好甜,稍微放些饴糖的点心,从小到大基本不碰,一口便腻。” 卫斐掩在台下的手轻轻颤了颤,面上却猝然瞪大了双眼,一副极诧异的模样,吃惊而不安地语无伦次道:“那……嫔妾还以为……先前的八方攒盒是空着回来的,所以……” “是 重熙,”裴辞揉了揉额角,觉得这事自己也有错,轻声解释道,“他就爱这一口,囫囵用了好多,朕一时不经意,盒子便空了。” “那,也好……”卫斐极勉强地笑了一下,一副努力想掩饰失落又不得的模样,低低道,“嫔妾省得了,以后不会了……幸得还有重小侯爷喜欢。” 裴辞默默打量她神色,实在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半晌,裴辞挫败地放弃了这一无用功,他本就不是特别聪慧通透、善于体察人心细微之处的人,想靠自己分辨出卫斐此时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于他而言,到底还是太难了。 裴辞不想再这样刻意为难自己,毕竟,他今日选择过来,本就也不是因为此事。 她说她不知道,那就当她不知道……这几日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裴辞已无心一一计较。 “母后替你选了三个字给朕,”裴辞低低道,“你可有自己偏爱的么?” 卫斐不意裴辞竟会突然提起这个,也不知道自己前面那关是过了还是没过,只得谨小慎微地含笑回道:“嫔妾觉得都好,但凭陛下和太后娘娘做主。” 裴辞却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朕却觉得不好,三个字都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如故 昌、妍、恪……裴辞闭了闭眼,轻声回忆道:“母后很喜欢你,与朕说起时,后宫众人里,独夸你的时候最多。” “朕曾经以为,”裴辞抿了抿唇,艰涩道,“母后是真的很喜欢你……” ——直到那三个字呈到裴辞面前。 裴辞方觉:太后她,果然还是一如往昔。 相较之下,卫斐反倒已经释然了不少。 “那陛下呢,”昏黄的烛火下,卫斐笑得柔媚动人,音调很轻,言辞倒很放肆,“太后娘娘怎么想,嫔妾并不在乎。倒是陛下这心里,可曾对嫔妾有过些微喜欢?” 裴辞沉默了。 摇曳灯烛下,卫斐正盈盈笑着望过来,那双如秋水般澄净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他一人的倒影。 仿佛是某个梦里臆想多年的场景骤然于现实复刻了一般。 裴辞心弦紧绷,顿了一顿,倾身过去,轻轻地在卫斐眉心落下一吻。 “朕,”卫斐抬眸,近在咫尺的距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裴辞脸上的踌躇迷茫,也神魂清明地听到他仿佛发癔症般的游离答复,“……朕放不下你。” 卫斐的心门被重重地叩了一响。 在那极近、极细微的对视间,卫斐的神魂仿佛都发出了某种战栗般的轻颤,似乎有埋在身体深处的某个点被碰触到了,而后拼了命般爆出一顿尖锐刺响,提醒着卫斐去警惕什么。 而同样在那极近、极细微的对视间,裴辞突然非常迷惑:好奇怪,他们拢共才见过几面、认识多久,为何……为何他会有这种仿佛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跋涉了很远很远的感觉。 仿佛他早就已经对她魂牵梦萦多年,也仿佛他早就已经在哪里遇见过她一般。 裴辞少时读太史公的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的《狱中上梁王书》有一段话,道“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那时读不明白,而今恍惚猜测,所谓“倾盖如故”,兴许就是他见她的写照? 可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令人软弱了,裴辞羞于启齿。 但他今日来承乾宫之举,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软弱? “那你呢,”裴辞在心里轻轻喟叹一声,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你心里,又可曾有朕么?” 卫斐立时笑了,笑得神采飞扬,容色极美。 只见她盈盈起身,绕过二人间的小几,亭亭立于裴辞身前,眉眼弯弯,狡黠回道:“嫔妾整个人都已经是陛下的了,又何况一颗心呢?” 裴辞微微苦笑,他未曾正面回答,她便似是半点亏也吃不得般,亦同样狡猾地避开了正题。 但这好像也已经足够了,足够熨帖裴辞心中的某处隐痛,足够裴辞伸手将人揽在怀中抱住,眼眶微红地吐出那句牵动心神的软弱之辞:“昨夜淮南急报,六哥他……可能要熬不过这一遭了。” 卫斐微微愕然。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能被身边这个人唤作“六哥”、先光宗皇帝的第六子,那岂不是…… “昔年父皇宠爱元淳贤妃,给了母后不少难堪,两边相争多年,僵持难下,”裴辞低落道,“但其实,朕与六哥的关系一直不差。” “后来朕登基,他自请就藩淮南,朕心中亦是有许多不舍。”裴辞怔怔回忆道,“他离洛前与朕起了争执,最后不欢而散……前后不过一年余,孰能料想,再听他消息,竟然是淮南匪乱、他进山剿匪时摔下马来,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卫斐轻轻握住裴辞的手,无声给予他支撑。 “朕心里很后悔,也很难受,”裴辞眼眶微微红了,轻声呢喃道,“朕总想着,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可是一转眼,从小一同长大的人,可能就要天人永隔了。” “若早知……”裴辞狼狈地别过脸,遮掩那身为帝王不合时宜的软弱,微微哽咽道,“朕那日,就再耐心些,不与六哥针锋相对、步步紧逼了。” 亲近之人猝然离去的感觉必不好受,卫斐明白,她昔年又何尝不是一样:总以为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活得风生水起、活得叫人牙痒痒……她怨着、气着、暗暗隐忍着,总想着要活出个高姿态来叫人好好瞧瞧。 倏尔回首,那人已经故去几年了。 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做的人筋疲力尽、神倦魂怠,梦醒时,尚还恍惚着,猝不及防,万箭穿心。 “人有旦夕祸福,”或许是那张脸在相似经历的加持下分外动人,卫斐难得起 了点真实的怜悯之心,没有说什么“淮南王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场面话,而只平静安慰道,“陛下珍重。” “然后,朕就想到了你,”须臾,裴辞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克制地抿了抿唇,回过头来,红着眼似有些不好意思般朝卫斐轻轻笑了笑,怅然道,“朕突然就想不起那日我们到底是怎么说着说着就争起来了,只记得你当时脸色瞧着很不好,后来朕也恼了……没来由的,就突然闹得很僵。” “朕突然就很想来看看你,昨夜就想了,”裴辞轻轻抚了抚卫斐的鬓发,温柔道,“你现在还在生朕的气么?” 皇帝说他不记得为何吵起来了,卫斐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只不过,现在的她,早已不再似那日般疯魔地在意那几句了。 “都是嫔妾一时糊涂,”卫斐忙非常“不好意思”地打断了裴辞,自省道,“嫔妾那夜第一回与陛下同床共枕,又被陛下温柔以待,恃宠生娇,总以为自个儿是个不一样的,醋海生波,生出许多桀骜来,惹了陛下的不快,陛下万万……” “你当然是不一样的,”明明是和好退让之言,裴辞却没来由地听不下去了,突兀地打断卫斐,重复强调道,“你是不一样的。” 卫斐听了,却也只是很轻地笑了一笑。——皇帝不会明白,她所求的,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不一样”而已。 欲/壑/难填,贪心不足……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好在这一回,她吸取了真正十六岁时的经验教训,警惕机敏,才得以在刚刚一开始,便小心翼翼地掐灭心头/欲/火、避开沦陷深渊。 “比如六哥的事,”裴辞看卫斐似有些不以为意的模样,以为她还不相信,便笨拙地试图举实例来说明,“朕不会与朝臣说、与太后说、更不会与付嫔或这后宫内的其他任何一人说……但对着你,朕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卫斐心底怜爱了一把憋屈又孤僻的皇帝,漫不经心地想道:做个知心人、解语花似乎也还挺不错,无形中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有些话在心里憋久了,一直强忍着不说出来,怕是会闷坏了身子,”卫斐绕过前题,只避重就轻地接道,“陛下日后无论再遇到何 事,嫔妾这里,总会为您敞开一颗安静聆听的心。” 裴辞心底浮起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气闷,偏偏卫斐虽绕过前言避而不谈,但后面言辞却又诚恳极了,裴辞纵想发作也不得……浑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剖心剖给了瞎子看。 更何况,裴辞今日来,也不是为吵架的。 虽然很莫名,但他心里隐隐的,却仿佛是畏惧于与卫斐再起冲突的。 “朕记得了,”也罢,裴辞低低叹了一口气,只得顺势转开,问道:“之前宋氏可有为难过你?” 卫斐脸上适时流露出了疑惑、警惕、茫然、不安、畏惧等混在在一处的欲言又止之色。 裴辞微微蹙眉。 “懿……宋美人,”卫斐险而又险地将将反应过来,仓促回道,“是高门贵女,行事一贯如此,倒也不是独独针对嫔妾一个。” 裴辞沉默了。 ——他问这句的本意是为宋琪弄先前于慈宁宫外生的风波,而卫斐脱口而出的一个“懿”字,和其后脸上自知失言的不安之色,却让裴辞不得不再多深想一层了。 “皇嫂孀居,又独自抚养皇嗣,”少顷,裴辞也只抿了抿唇,苍白地开解道,“你远着那边就是了。” 卫斐很勉强地笑了一笑,也再没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夸赞懿安皇后两句贤惠宽和,只点了点头,恭顺应道:“陛下所言极是。” 露出的侧颊上,眼角却是委屈般微微向下撇着的。 此话一出,两边立时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之境。 裴辞沉默得比前次还更久了。 片刻后,裴辞放开卫斐起身,低低叹了口气,无奈道:“时辰也不早了,你歇了,朕回去了。” 此时是确实不算早了,要不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得强忍着,卫斐方才都想偷偷打两个哈欠了……但此时一听皇帝要走,卫斐还是立马殷切地追了两步,期期艾艾道:“更深露重,陛下今夜不留在嫔妾这儿么?” 裴辞站定回首。 定定凝望了卫斐半晌,看着那双眸子盛着满满的殷切期许向自己盈盈望来。 裴辞沉默了。 片刻后,裴辞微微启唇,轻声反问卫斐道:“你想朕留下来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迁宫 卫斐脸上完美演绎的神态微微崩出了一条细微的裂缝。 不过很快,卫斐便巧笑嫣然地上前,一语不发,直接抬起手,柔柔地放在皇帝的衣襟处,一点一点、一颗一颗,缓缓解开他身上的龙袍。 一边解着,一边柔柔地仰起脸,笑得千般美艳、万种风情,十足之不正经。 “陛下说呢?”卫斐手上微微使劲,裴辞配合地略弯下腰,任她举止轻浮地附在自己耳边,吐气如兰,轻柔地反问了这么一句。 裴辞长睫微垂,定定审视着那张自下向上仰过来的脸,那双眼微微向下弯着,显露出一种狡黠又明媚的活泼气来。 裴辞突然就这么轻易地被完全讨好了。 先前的憋闷、烦躁、僵持,好似全化在那一抹明媚的活泼气里,全然消解无形。 “好,”裴辞轻轻地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斐,表现出一种极为专注的神态来,好似被蛊惑了心神般,缓缓承诺道,“你想朕留下,朕就留下。” 卫斐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睫,又眨了一下。 果然……卫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看来大家闺秀、矜持端庄那一套注定是与她无缘了。 二人洗漱罢就寝,卫斐念在对方今日心绪不佳的份上,“善良”地放了裴辞一马,老老实实地睡在自己的茧被里,灯烛吹灭后,很快安歇。 迷迷糊糊间,卫斐却做了个噩梦,在梦里不知何故正慌乱逃窜,背后有人紧追不放,心弦紧绷,眼看着就能逃出升天时,手腕却被人狠狠地拧住了。 卫斐极为郁闷,气得半醒,手腕生疼生疼,恍惚间不知是幻是实。 人在深夜极困倦时,理智不复,连性情都要左了些,卫斐呆呆地动动手腕,好半天,才将将反应过来:不是错觉,是真被人拽得生疼。 卫斐无言地别过脸,迟钝地望向身侧睡得眉心微蹙、手上牢牢挟着不放的某位陛下。 卫斐:…… 半夜惊梦猝醒,卫斐手腕是真的疼,人也是真的困。 稀里糊涂间,为了缓解腕上紧扣的压力,卫斐下意识朝那边靠了过去,正好缩到边上人怀里。 裴辞察觉身上热源, 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卫斐侧颜半晌,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将人松松揽护着。 是而,翌日晨起时,裴辞半边肩膀酥麻,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来时,还笨手笨脚地扯断了卫斐好几根乌发。 卫斐是生生给疼醒的。 卫斐深深吸了一口气,拢了拢松散的鬓发披了外衣起身,先服侍皇帝穿戴。 裴辞却欲言又止地瞧了她好几眼,卫斐微微蹙眉,茫然回顾。 裴辞低低叹了口气,忍下心口难开之言,只道:“朕是要赶早朝,你却不必非得跟着起这么早,再多歇会儿不好么?” 卫斐仰起脸朝裴辞笑了笑,没多作辩解,只非常敬业地温婉道:“时辰还来得及,嫔妾服侍陛下用些早膳再去大都殿如何?” 大庄早朝依太/祖遗制,定的非常早,过往诸位帝王不是没有暗自腹诽、意欲推迟的,奈何士大夫之族以此为勤政之德,动辄以祖宗礼法、殿前撞柱相逼……最后真正能成行者了了。 裴辞无论是作九皇子还是后来的瑞王殿下时,都是不需要赶早朝这种东西的,偶有上大都殿,也是每旬一至的大朝会。 当了皇帝后,方方面面的规矩都要改,裴辞颇有些水土不服,又因他年少习武,仗着自己身强体健(只要不直面人赤/裸/身/子),勤勉起来几日不摆正餐也是常有的事,平素更少有非得要用早膳不可的时候。 明德殿侍候的宫人投裴辞所好,大多如张禄之类,恭顺老实有之,灵敏机动不足……至于自作主张,那更是绝不会有之事。 卫斐前世秘书出身,一步一步爬到集团总秘的位置,前后跟过集团三代当家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伺候得妥妥帖帖、面面俱到,想上者所不及想、料上者所未能料,从没叫人挑出来半点毛病过。 此番侍候皇帝,自然也是大同小异,于她更小菜一碟。——早在皇帝确定留宿时,卫斐就遣张福平连夜知会了御膳房那边,吩咐了几样必要的。而今膳食早安置好备在暖盒里,只待一通传,当即如流水奉上。 裴辞久不遭人如此惦念,心窝一暖,被卫斐带着,一句一动,乖乖巧巧地洗漱罢坐到了桌前用膳。 待二人用罢,穿戴整齐的卫斐 亲送裴辞出得承乾宫、登上御辇,天际刚刚好泛起第一缕鱼肚皮,时辰计算得正当好。 卫斐福身恭送帝辇起驾,裴辞都要走了,回头看到晨起雾霭间,卫斐单薄立于其中,心底莫名一动,温声叮嘱她:“回去,外面凉,别多站了。” 卫斐应声抬头,朝他盈盈一笑。 裴辞心中柔情更甚,没多犹豫,便复又紧跟着开口道:“迁个宫室……侧殿逼仄,迁到主殿去。” 卫斐愕然抬首,这回总不好再继续装哑巴了,眉心微微蹙起,欲拒还迎道:“这……似乎不合规矩。” ——大庄宫制,得至少是正四品嫔位之上,才有资格入一宫主殿。 裴辞朝卫斐安抚地笑了笑,也没多争辩,只转头吩咐张禄道:“不必跟着了,现亲去内务府一趟,就道是朕吩咐下来的。” 张禄忙躬身应是。 帝辇远去,张禄转身,极恭敬地向卫斐行礼,主动开口询道:“奴才这就往内务府去,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的?好一并为娘娘办了。” 卫斐微微笑着亲手扶了张禄起来,到底是明德殿大太监、皇帝跟前人,卫斐不好轻慢,亦非常客气地回道:“张公公有心了,是陛下体恤,实东侧殿这边也是什么都不缺,劳张公公亲自走一趟,小小心意,公公万莫推辞。” 张福平很有眼力见地立马奉上荷包来,张禄犹豫了一下,他长年谨小慎微、规矩老实,往昔绝不会收宫嫔、外臣的东西……但眼前这位,张禄在心里仔仔细细掂量了一番,到底是没好拒绝,双手接过,喜着一张脸凑趣道:“谢贵人赏赐!” 如此,两边也算是结了善缘,至少有两分面子情。 张禄告退,卫斐转身往东侧殿回,一扭头,迎面便撞上了正在宫门前的云初姒。 ——且还跪着呢呀……卫斐在心里轻轻地“啧”了一声。 这回却不好再装着没看见了,卫斐便笑着主动招呼道:“云更衣早。” 云初姒早在皇帝没起时就侯在了外面,听着东侧殿那边宫人进进出出,倒也没敢厚颜过去请安,只非常规矩地跪在承乾宫正门外一角守着。 卫斐送皇帝出来时,那边是真没瞧见还是假没瞧见,卫斐不知道,但她自己其 实是看见了的。 只是那时候,皇帝既没有主动提,卫斐便也乐得躲个清闲,一同装瞎,视而不见地走过了。 云初姒仰头,非常勉强朝卫斐笑了一下,那张原先本就十足楚楚惹人怜的娇容,在面唇皆白的映衬下,更显得娇弱动人、尽现小白花之色。 卫斐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不咸不淡地在心里给她今日这身妆扮打了个分。 卫斐没问起她缘何在此,云初姒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好意思邀宠失败后还再主动提,只低低怯怯道:“卫贵人这便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么,嫔妾正好顺路,可能一道?” 一不一起其实于卫斐无甚。她既于皇帝无爱,那云初姒是不是有过想借着近水楼台提前露脸的打算,卫斐根本不在意。 ——两边倘易地而处,换卫斐是她,恐怕小花样要比这远多着呢。 但人性如此:谁都想拿人当垫脚石往上爬,但从没有谁愿意稀里糊涂被旁个当成垫脚石。 “东侧殿还有些杂务要打理,”卫斐无意惯养着她那点小毛病,微微一笑,只道,“云更衣若急,倒不必枯等,先走一步便是。” 云初姒自然是连连摆手,忙道不急。 卫斐便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当下就有宫人过来,迎了云初姒先去花厅小坐。 卫斐回到内室,招来张福平,直接吩咐道:“着人去广阳宫和建章宫瞧瞧,卫淑女和卢才人可还在殿内,倘若在,便邀了一道过来。” 张福平满脸喜意,尚在要迁宫的欢喜里没有出来,听卫斐这般吩咐,闷闷低笑两声,躬身应是,忍着笑退出去了。 少顷,有小太监来报:“卢才人已与梅宝林出了门,卫淑女道马上过来。” 卫斐点了点头,摆手将人挥退,坐在内室漫不经心地描了几个小花样,卫漪就到了。 李琬与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多日,此番自然也寸步不离地跟着。 四女碰面,互相见礼罢,便出门往慈宁宫去。 一路上,一边是卫漪的叽叽喳喳,一边是李琬的婉转探问,云初姒几次欲张口不得,最后也只黯黯地闭上了嘴,一如既往地作了个边角最不起眼的陪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敲打 “……哀家早便说过你,既进了宫,就该把原先家里养得那一套娇滴滴作态收一收。别说你是进到了宫里,就是外头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出了阁、嫁了人,哪个不是洗手作羹汤、巧手侍姑婆,晨昏定省,精心小意地伺候着夫君,”太后一边叹气一边喝茶一边说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眼前只会一味啼哭的宋琪弄,“怎到你这里,出了阁、进了宫,反像是来享福了一般?做个点心就做不得了!” “你要想想清楚,你伺候的是皇帝。那是什么人?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是这天底下的天子啊!你要是做不得、不爱做,那外面有的是人愿意进来替了你!” “且咱们现在这位皇帝啊,从小时候在宫里、到后来开府去了外面,是一向的宽仁厚德,待下人再和善不过了,呵,你倒好,倒是没去欺压下面的奴才,反可着卫氏一个品阶比你还高的主子欺负了……” 宋琪弄瘪着嘴,正想要争辩什么,有宫人进来,低低禀道:“卫贵人、李才人、卫淑女、云更衣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太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警告般瞪了宋琪弄一眼,淡淡道:“传她们进来。” 卫斐等人进得内殿时,太后正皱着眉头喝茶,宋琪弄眼圈红通通地站在边上,显见是刚刚才大哭过一场。 卫斐上前行礼,视线不期然与站在太后身前的宋琪弄碰上,四目相对,那头登时迸发出尖锐的厌憎痛恶。 卫斐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心知这梁子已然是结大了。 不过卫斐也无所谓就是了。 但此事还不算完,待众宫嫔到齐,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扫视遍众人,眼神最后徘徊在卫斐与宋琪弄之间,唉声叹气道:“还能要哀家怎么说你们两个好呢!” 卫斐一听这话音,当即起身跪下,兢兢战战道:“太后娘娘息怒。” 一看卫斐二话不说先跪下了,宋琪弄微微错愕,脸上现出一丝鄙夷,咬了咬牙,迫于形势也只得紧跟着跪了下去,委委屈屈道:“太后娘娘息怒,琪弄知错了。” “一个是没规矩,一个是少记性,”太后伸出手指, 遥遥点了点宋琪弄与卫斐二人,恨铁不成钢道,“她哀家刚才已经教训过了。卫氏你,皇帝从不食甜,你惯来细致,怎么连这点都记不住,还特弄了齁甜的红豆糕给皇帝!” “太后娘娘息怒,”卫斐诚惶诚恐地回道,“嫔妾愚钝,实不曾知晓……” 太后低低叹了口气,一副不知该拿她们如何是好的头疼模样,片刻后,懒懒摆了摆手,摇头叹息道:“算了,起来。这回不知道便罢了,以后记住就行了。” 卫斐惊慌失措地起身坐下,心底却重重一沉。 ——以先前赐个封号都要先虚虚实实弄一场论,太后既没有对红豆糕暗里掀起的波澜视而不见,而是当众如此提起,必然已心存敲打自己之意。 而既然已定心要敲打卫斐……自然不可能只卫斐一句“不曾知晓”,便如此轻飘飘地揭过了。 卫斐猛然想起了殿外的张福平。 果不其然,卫斐方坐好,太后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缓了声气,话锋一转道:“皇帝好不容易去趟华盖殿,却又被惹得发了好一通火。不知者无罪,你不知情便罢了。你身边那个张福平,早些年是在皇帝身边服侍过的,竟然也眼睁睁看着、不知道提醒你,真是半点作奴才的本分都没有了……来人!” 卫斐心底喟叹一声。 很快便有宫人押了张福平进殿。 “哀家记得,”太后冷冰冰地审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寒声质问道,“你自小便进了宫,跟着你师傅,早些年也曾在皇帝身边伺候过几年。皇帝不食甜,卫贵人做了红豆糕,你竟半点不提醒?” “太后娘娘息怒,奴才罪该万死,”张福平额上微微冒汗,砰砰砰连磕数个响头,面色惨白道,“奴才资质差、记性坏,被师傅嫌弃赶了出来,过得浑浑噩噩,竟连陛下的喜好都忘了七七八八……奴才罪该万死,太后娘娘珍重玉体,尽管惩戒奴才,千万别憋着气坏了身子。” “当差的竟然能把皇帝的喜好都忘了,你确实是该死!”太后疾言厉色地呵斥罢,缓了声气,瞧了卫斐一眼,淡淡道,“但念你到底是卫贵人跟前服侍的,顾及你主子的体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来人,把他拖 出去,狠狠打上十个板子,以儆效尤,下不为例!” “谢太后娘娘恩典,”张福平重重地朝太后磕了两个头,复又转向卫斐,羞惭道,“奴才让主子蒙羞了,险害主子酿成大错,奴才万死。” 卫斐紧紧攥着手上帕子,一副被吓得六神无主、惶惶凄凄的模样,颤声回道:“倒,也不必……你多保重。” 张福平没再二话,就这么被人给生生拖出去了。 内殿外院,本也没有多么远的距离,低声交谈是听不着的,高谈阔论却是传播无碍。 外面很快就摆好了刑具,板子重重打到人肉上的声音,太后扫遍全场,满意地看到数位宫嫔都被吓得如鹌鹑般老老实实垂首窝着。 “听说昨个儿皇帝又去了你那里,”伴着外面行刑的重响,太后和颜悦色地与卫斐闲话家常,“怎么那个时辰过去了?” 卫斐额上冒出些微冷汗,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神思不属地回道:“陛下吃了那糕点,许是不合胃口,故来嫔妾这问问缘由……” 宋琪弄气得牙关紧咬。 太后抬眸,轻飘飘地扫了宋琪弄一眼,笑着转头与众女开玩笑道:“可叫某些人昨日偷那一个清闲了,到了例的侍寝,成就了旁人。” 众宫嫔面面相觑,按说这里是该捧场一笑的,但眼下这情况……着实没有哪个能真正笑得出来。 宋琪弄一想到昨夜那盒坏了她好事的红豆糕就直窝火,这要但凡敢换了一个人如此拿她作玩笑,哪怕是懿安皇后,宋琪弄都绝不会给出什么好脸色看。 但偏偏是太后娘娘亲自开口…… 宋琪弄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细声细气地回道:“可不说还是咱们卫贵人最精明呢,嫔妾自认是个蠢的,如此也算是长了见识,日后可定不会了。” 宋琪弄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却非常低级,与太后恩威并施的敲打完全不是一个层级上的,卫斐根本不屑开口回击,只简单作出一副被挤兑的羞愧难耐、百口莫辩、坐立不安的姿态便是。 太后闭了闭眼,皱着眉隐含不耐地瞧了宋琪弄一眼,没再就此纠缠,只低头喝茶,心里想着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另一桩:往常没瞧出来,那张福平竟也 是个资质不俗的……够沉得住气,十个板子重重打下去,哼也不带哼半下。 这一点上,卫斐却是难得的与太后心意相通了。 太后悠闲地呷了口茶,复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遍:“皇帝就只与你说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卫斐心下微动,若有所思。 面上却依然分毫不露,只略带迷茫地下意识抬头瞧了太后一眼,然后忙又规矩地垂眼避开,绞尽脑汁思量了半晌,磕磕巴巴地回道:“没……似乎是没有了。”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太后不免被卫斐这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答复给逗笑了,“‘似乎是没有’又是怎么个没有法?” “剩下的,陛下还有说些,只,只……”卫斐耳垂通红,羞怯难言道,“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私房话。” 太后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微笑了起来,轻声感慨道:“到底是年轻人,正蜜里调油的时候,却是哀家这老婆子不识趣了咯……” 几盏茶后,众女告退,太后拿茶盖轻轻拨弄着盏中茶叶,头也不抬地问刚刚送完人进来的怀薇道:“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怀薇微微一愣,下意识向周围仅剩的几个宫人瞧去,那些宫人忙乖觉退下,只留主仆二人在殿内密谈。 “外面那十个板子打下去,那孩子可吓得小脸都白了。”四下无人,怀薇才不以为意地笑着回道:“谎都不怎么敢撒的小姑娘,娘娘还觉得她能是装成这模样的么?” 太后低低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道:“你不懂,她可伶俐得很。哀家这双眼睛还没花,瞧得出来。” “真怕是个养不家的啊……”太后难掩忧虑,轻声感慨道。 “娘娘说的也是,”怀薇上前跪下,轻柔地为太后捏腿,一边捏一边柔声道,“卫贵人确实是个少见的玲珑人,不然怎么会叫娘娘在那么多人里一眼便瞧中了呢。” “只是聪慧伶俐归聪慧伶俐,但到底年岁在那里摆着呢……起码奴才十六岁的时候,可是绝不能有这般筹算的。” “且话说回来,陛下知不知道淮南的事情都还两说,”谈到前朝相关事,怀薇压低了声调,静心分析道,“且再退一步,纵陛下知道了,也未必会与卫贵人提起。” “娘娘不是也说,咱们九殿下啊,自小便是个外热内冷、‘大公无私’的……卫贵人到底是个女儿家,又不是前朝的内阁大臣,哪里能逃得过陛下的‘大公无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海溢潮 “你不知道,”太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复又道,“皇帝原先是从不碰女人的,却愿意碰她……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了不得,而是太了不得了。” “可这不正是娘娘所期望的么?”怀薇惊讶抬眸,奇怪道,“陛下只是不喜欢亲近女人,又不是不能。” “卫贵人长得又那般绝色,我一个女人瞧了都心动,外面那些个男的,纵是话说得再冠冕堂皇、再清心寡欲,碰上卫贵人这样的,怕是道士都要思春、和尚都要还俗……陛下到底是个身心康健的成年男子,又怎能免俗?” 太后不由闭上了嘴。 ——避暑山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怀薇并不在场,后来太后嫌丢人,更是从不曾主动与人提起。 而怀薇又是那种已经聪敏到了“即便可以轻而易举套得其中内情,但既然太后不提,她便绝不主动窥探”的人。 太后心头乱糟糟地想了一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赞同了怀薇的看法:“你说得对,她才十六岁,十六岁才多大,哀家十六岁的时候,可还一心一意陷在先帝虚情假意编织的情网里,远不如她呢……再是聪慧,怕也只是些不堪用的小聪明,也就是多放两匙糖、拿去男人面前争争宠的那点子小手段罢了。” “再者,倘陛下真知道了、且昨夜还专程去告诉了卫贵人,”怀薇不欲太后触景自伤,便笑着岔过这一茬,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既都不曾避讳卫贵人,以陛下的性子,定也不会再多此一举地叮嘱卫贵人勿与旁人说。” “倘真那般,方才娘娘都开口问了,且看卫贵人那模样,当时显见是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正是暗悔后怕都来不及的时候,又怎么会再特意的、完全没有必要的、专程替着陛下去瞒娘娘呢?” 怀薇分析得严丝合缝、条缕分明,太后这才缓缓露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轻叹道:“也是,是哀家大惊小怪了,一个巧合罢了,竟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实是不该……不过,以皇帝那性子,昨日竟还能想着临幸宫嫔,难道是当真还不知淮南的事?” “无论陛下知道与否,都无碍娘娘才是 他真正的血脉至亲,”怀薇反倒非常奇怪太后缘何非得要在这一茬上越不过去,垂眸柔声安抚道,“……娘娘的良苦用心,陛下迟早能明白的。” “他要是真能明白,”太后心神郁郁,五味陈杂道,“就不会越来越远着哀家、避着哀家、防着哀家……而今连想探一探他知情与否,都得需哀家旁敲侧击地从后宫窥得了。” 往昔太后想知道些什么,哪里用得着这般曲折。——华盖殿里埋满了她的人,新君登基后,倒不正面与她逆着来,只把明德殿经营得铁桶一块,再极少驾临华盖殿而已。 太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大儿子在的时候,可从没这般防范过她。反是外人都道耳根子软的小儿子登了基,母子情分,日渐疏冷。 怀薇心道:先靖宗皇帝苦心经营前朝事,于后宫便不甚经意,但他侍母极尊,慈宁宫那时候也并不多管事,可太后但凡真想知道点什么、过问些什么、建议些什么,在皇帝那里,总是非常说得上话的。 今上却不同,对谁都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温柔模样,无分尊卑上下,这本也称不上是什么过错,甚至可赞一句“仁君之德”,但……对谁都是。 太后与他什么建议,他也并非不听,只也从不全听,总得再拿出去与南北院、与行人司、与内阁六部商议一二,抉到最后,早没了太后一开始想提的意思。 长此以往,可不得是让太后微微寒了心。 怀薇与太后其实看得都清楚:最是有情却无情,最是温柔却断肠,说得就是当今这位了。 不同只在于,太后总要心有不甘些。 “陛下一天天长大,早不是原先的小孩子了,”怀薇却看得很开,柔声宽慰道,“就是搁外头,爷们成了家也都想自立门户,娘娘也该撂开手、享享清闲了。” 这话太后听得刺耳,不由微微冷笑道:“撂开手?哀家倘真撂开手、由着皇帝性子胡来,现在该得是个什么光景?” “放虎归山,任淮南王就藩,还一并带走了敬氏那贱人;空置后宫,一心只赖宋氏诞下皇嗣,再立个皇太侄出来……何其荒唐!” 怀薇默了默,不欲触太后霉头,只浅笑转圜道:“此一时、彼一时,陛下现在 可不提‘空置后宫’了。” 太后嘲讽般嗤笑出声,正欲说什么,外面有宫人低低的通禀。 主仆二人齐齐一顿。 怀薇起身出去了。 片刻后,神色微妙地回来,一张口便是忍不住的笑:“才说呢,陛下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太后听完始末,也是微微一冷笑,冷嗤道:“男人啊……这就惦记上了。” “还不全赖娘娘眼光好,”怀薇笑着恭维太后道,“卫氏争气,现就迁了主殿,封嫔怕也是指日可待了。” 太后心神复杂,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悦,轻贱与佩服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心内混杂,最终,也只是低低感叹道:“她倒真颇有几分手段……” “有手段”的卫斐回到承乾宫,先拿一百两私房安置了张福平。太后这十个板子,说到底是打给卫斐看,恩威并施,图以此能拿捏住人。而于张福平而言,则是纯然的无妄之灾了。 张福平瞧着倒还挺高兴,疼得龇牙咧嘴趴在床上修养,卫斐来探望时,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请安。 卫斐手上使劲,把人安生按住了。 “你这遭苦,是替本宫吃的,”卫斐淡淡道,“待养好了伤,本宫上请陛下,册你为承乾宫主管太监。” 一等太监是从七品,张福平现拿得就是这份例。而这已然不低了,分到卫斐身边的四宫女四太监里,也就只有张福平和另外一个宫女是从七品。 而一宫主管太监,连跃几阶,是从五品! ——要不是皇帝突然开恩、赐下迁宫旨意,卫斐原也没有那个资格委任身边人到这位子上。 张福平既惊且喜,忍不住玩笑道:“那奴才这十个板子挨得可太值了!” 卫斐微微勾起唇角,淡笑道:“于本宫而言,也很值得。” 第一遭做甜,是因为那个人喜欢,当时便得了张福平提醒,卫斐还在心里暗暗惋惜:到底是不同的两个人。第二回故意,毁了宋琪弄的侍寝之夜,邀得承乾宫主殿,顺利得叫卫斐都暗觉不可思议。 得得失失清算罢,卫斐也不由感慨:那两勺糖,加得可是太值了。 值归值,但麻烦事也是随之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迁宫的大小事宜。 不比一开始新晋秀 女入住各宫,表面上当天才宣的恩旨,实则都是太后、皇帝早便确定下来的地儿,内务府提前好些日子就预备着了。 此番迁宫,却是皇帝突发奇想、随口一言,累得内务府紧急出动,既得先把主殿洒扫一新、安置各类份例内的家什,又得随卫斐调遣,重新梳理清点东侧殿……忙忙碌碌,一直到小满那天才算真正搬完。 这期间东南出了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百年难得一遇的海溢潮*登陆泉州,狂风巨浪之下,死者数千,淹田宅人畜无算*。 皇帝也因此被前朝绊住了脚,接连十数日不曾召幸后宫。 众宫嫔来贺卫斐乔迁之喜时,聚到一处,话题便免不了或明或暗地围着皇帝打转,而提起那位久不至后宫的陛下来,又免不了要说道两句东南的海溢潮。 几个人里,卫氏姊妹自小生活在荥阳、从没出过豫州府,卢依依祖籍冀州,且幼时便随父赴洛,云初姒柳州人……这四个是连苏杭都不曾去过的,就更不提泉州了。 唯李琬与梅如馨二者,一个是与宁德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曾随长辈远赴福建探亲;一个是祖籍潮汕,少时曾在那边生活过不短一段时间。 提及近来东南的海溢潮*,梅如馨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海舟吹上高坡十余里*”、“水溢数十丈*”、“平地水高可达七八尺*”,可把众女唬得一愣一愣,好一番普及了那边的极端恶劣境遇。 “我还道东南都是柳景庄词里写的那样,”卫漪听后非常失望,喃喃道,“‘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繁华,原来竟也……” “卫家好妹妹啊,但凡再多读些书,都说不出来您这番话,”梅如馨听得哭笑不得,无语地打断道,“虽然一样是东南,但人家那是‘钱塘自古繁华’,离此番遭灾的泉州,离得怕是有十万八千里远,这哪是能放在一起说的呢。” “啊?”卫漪听及此,马上掩住唇,不安地看向卫斐,低低道,“真的差很远么……?” 卫斐无奈一笑,简单估算道:“自钱塘江往泉州去,不过一千五六百里罢。” “一千五六百里……”卫漪眼冒金星,喃喃道:“那岂不 是得有我们到苏杭那么远了。” “那倒还不至于,”李琬笑着给卫漪递台阶下,“泉州虽僻远,但至少也还是东南……” “只是可惜了朱阁老一家。”卢依依低低道。 “是啊,”李琬神色一凛,脸上笑意霎时消匿无踪,肃容道,“想朱阁老为国事操劳大半生,桃李满天下,朝野受其恩德者不知凡几……谁能料想,告老之后,竟遭此大难。” “听闻朱阁老家就在此次海溢潮的中心乐陵县,”梅如馨顺口接道,“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十余口全没逃出来……” 卢依依双目微微发红,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珠自眼眶滚滚而下。 梅如馨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讪讪地找补道:“不,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几世孙逃出来了的。” 李琬无语地抬眸瞪了她一眼,深觉此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句说了还不如不说。 “实在对不住,毁了卫姐姐乔迁宴的喜气、扰了诸位姐妹的兴致,”卢依依抹了把泪,忍着难受开口道,“朱阁老于我家有大恩,我……嫔妾一时有些情难自抑。” 卫斐不作声地拿了帕子递给她,示意无妨。 “侥幸逃出一劫的那个是朱阁老的三世孙,朱家二房嫡脉,朱泓墨。”卢依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了情绪,这才缓缓道,“昔年在洛阳时,曾有过几面之缘。” “朱四公子才名远播,”李琬也顺势叹惋道,“想当年在洛阳城,是何等的风光无二之人。随朱阁老回泉州时,洛阳城不知多少闺秀恋恋不舍,算算时日,也正是到了当初朱阁老允他下场一试的年岁……却又遇到了这等事。” 李琬记得清这个,是因为她有个今年秋要会试的嫡兄,兄妹俩一母同胞、感情不错,李琬哥哥视朱泓墨为科场最大敌手,还曾动过故意错开年份下场的念头,被李父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而今造化弄人,还不知遭此大难、家破人亡的朱泓墨今年秋下不下场、下了又能考得如何了,李琬不咸不淡地想着。 这个话题实在沉重,兼之还要照顾卢依依的情绪,场面立时凝滞下来,苦得跟桌上摆的、为了应小满之景的天香菜般,众人都兴致了了,之后不过再闲谈 两句,便各自散了。 当夜,三更天里,卫斐刚刚在陌生的主殿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被接连的喧哗吵闹弄醒了。 卫斐眉心紧蹙,披衣起身,走至殿外,便见安顺急得跟热锅蚂蚁般原地团团转了好几圈。 “出了什么事?”卫斐按了按额角,稍微清醒了一点,眉心紧皱道,“大晚上的,宫里怎么会如此喧哗?” “启禀娘娘,出大事了!”安顺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骇失色道,“仁寿宫的小殿下突然发了癔症,高热不下,太医院束手无策,懿安皇后请了太后娘娘和陛下过去……有,有宫人说,是巫蛊,巫蛊之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折辱 不怪安顺大惊失色,“巫蛊”二字,自诞生起便牵连甚广、流血数万,稍不经意,便会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卷入其中。 卫斐眉心紧蹙,心口莫名狂跳了两下,迟疑道:“陛下可说了什么?” “陛下尚在明德殿与诸位大人商讨赈泉州灾事,不曾听闻是否已知晓此事。”安顺一五一十地老老实实回道,“外面乱哄哄的,奴才只听说,似是懿安皇后下了旨,要严查各宫……” 话至一半,外面便有人“砰砰砰”地开始锤着承乾宫的大门。 卫斐皱了皱眉,回殿添了衣裳,穿戴整齐后,才亲自带人去开了宫大门。 “更深露重,”卫斐淡淡开口道,“不知静枫姑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曾经跟着懿安皇后到慈宁宫去、与卫斐有过几面之缘的女官静枫。 “奴婢从建章宫一路过来,”静枫阴沉着眼,暗含敌意道,“独卫贵人这里架子最大、让人等得最久……可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开?走,皇后娘娘有请。” 卫斐默了默,平静道:“懿安皇后有请,嫔妾自然无可推辞。只是深夜叩门,到底所为何事,不知静枫姑娘可否明示。” 静枫瞥了卫斐一眼,根本不耐去与她解释,只冷冷道:“卫贵人到仁寿宫不就知道了。” 卫斐面无表情地立在殿前,没有动。 两边立时僵持住了。 “静枫姑娘要这样说的话……”片刻后,卫斐低头哂然一笑,唇角微弯,浅浅笑道,“那好,麻烦您带路了。” “只是,”卫斐猝然抬眸,眼底泛过一片冰凉,冷冷地盯住蓄势待发、就要向里闯的那几个太监,面上倒还是柔柔笑着道,“既懿安皇后有请,本宫自然得去。只不知你们几个这是……?” 静枫身侧一高个儿太监便昂起头,心有依恃,底气十足道,“奴才们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按律搜查东六宫,祛除邪祟。” “皇后娘娘。”卫斐唇角微弯,轻轻笑着重复了一遍,语调耐人寻味、意味深长。 “怎么?”静枫立时大怒,被人戳中痛脚般气急败坏道,“卫贵人有何高 见?” “不敢,”卫斐微微笑着退开半步,客客气气道,“请。” 静枫心里窝火,便亲自领着人进了承乾宫,故意出气般,噼里啪啦一阵乱翻。 云初姒战战兢兢地挤到卫斐身后,紧咬下唇,欲哭无泪道:“拢共就这么点东西,一眼就看到头了,非得这么大力,又是要作什么呀……” 卫斐不发一语,只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人翻箱倒柜的粗暴举止,像是要通过眼睛刻录进脑子里般,眼珠子错也不错一下,在深夜零星的灯烛下,莫名骇人。 云初姒偷偷瞧了一眼,立时吓得闭上了嘴。 两刻钟后,静枫无功而返,卫斐同样客客气气地问她:“现在可能带人走了么?” “卫贵人且放心,还远有着翻呢,”静枫心下暗恨,咬牙切齿地回道,“只是皇后娘娘那边却是耽误不得的,奴婢得先带两位过去了。” 承乾宫遭人翻得一通乱七八糟,卫斐也不愠不怒,甚至还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到得仁寿宫,不出意料,卫斐一行来的最晚。 这本也没有什么,因为她们进去时,懿安皇后显然并没有过多留意外边,只阴沉着脸,严词审问着地上跪着的一大群人。 太后回首,与卫斐不期然地四目相对,脸上略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 卫斐心弦微动,正欲上前请安,前面一片哗然,哗啦一声让出了一整条道给她。 卫斐抬眼,正正迎上跪在地上的李琬向她投来怨艾不解的眼神。 “是,是卫贵人啊,”李琬失了神般喃喃自语道,“那盆素冠荷鼎,是卫贵人赠与嫔妾的啊……” 卫斐眉心微蹙。 懿安皇后缓缓回头,面沉如水,又阴又冷,朝卫斐望来的双眸里,寒光四射。 “卫贵人,”懿安皇后寒声质问道,“你认么?” 卫斐不由沉默了。 “如果懿安皇后所言,指的是嫔妾曾赠与李才人一株素冠荷鼎的话,”在看到跌碎一地的那株兰花时,卫斐的心就重重沉了下去,但有些事实不容她狡辩,只得审慎地回道,“……确有此事。” 下一瞬,懿安皇后高高地扬起手,在众人或高或低的惊呼声中,狠狠地给了卫斐一巴掌。 卫斐被 那股大力打得直接半摔在地。 “姐姐!”卫漪惊叫一声,不过身边阻拦,一把扑到了卫斐身前。 卫斐顺手扶住她,安抚地拍了拍,垂了垂眼,用舌头顶了下肿胀的半边侧颊,舔舐到满口血腥味。 “懿安!”太后被惊了一跳,不由略微恼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母后,”懿安皇后别过脸,眼眶通红,泪珠滚滚而下,痛苦不堪道,“舸儿躺在床上,高热不下,儿臣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看着,心痛得恨不得生生挖出来,三天了,三天都还没下去热,而今才知道……是有人在咒他,是这后宫里有贱人诅咒他至此啊!” 太后轻轻地吸了口气,在亲孙子的生死攸关之际,终究是无法直面儿媳的眼泪,错开眼,叹息地问卫斐道:“卫氏,你又怎么说呢?” 卫斐无话可说,甚至还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皇嗣生病,卫斐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先前一直都从没有在意过。——左右一个月里,那边至少有二十五天都是在病着的。 诚然,那是仁寿宫和慈宁宫都捧在心尖尖上的大宝贝,但于卫斐而言,也只是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而今病得狠了,病得惨了,病得快死了……卫斐聊表惋惜,但无关紧要之人的生死离别悲欢,她一向无动于衷。 懿安皇后一口咬定此番乃巫蛊之祸,卫斐已然觉得她是失了智,现又一嘴咬到卫斐身上……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卫斐推开卫漪,平静跪直,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先前还曾为卫漪随手赠皇嗣耳铛之举担忧,不成想而今皇嗣生病,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诬赖到自己头上……卫斐也是觉得莫名讽刺。 “好,卫贵人说她是被冤枉的,”懿安皇后颇觉可笑般冷嗤了一声,寒声逼问卫斐与李琬道,“可本宫手里这巫蛊娃娃既是从那盆素冠荷鼎里翻出来了,你二人中,总得是有一个放了它进去罢!” 卫斐与李琬遥遥对视,望向对方的眼里俱是说不出的复杂。 少顷,是卫斐先开口,淡淡 道:“懿安皇后此言差矣,那娃娃是从何而来嫔妾不知,但嫔妾知道,那素冠荷鼎从嫔妾这里分株移盆后送到广阳宫去,所搬运者、所浇灌者、所侍弄者……却也并非只有嫔妾与李才人才可能接触得到。” “那依卫贵人的意思,”懿安皇后连连冷笑,愤然道,“是宫中有花匠仆妇欲咒怨皇嗣么?!” 卫斐眼睫微垂,没有言语。 “皇后娘娘明鉴,”须臾,是李琬颤颤巍巍地接话道,“那巫蛊娃娃身上的海棠云缎,整座广阳宫都翻不出半寸来,绝非出自嫔妾之手……” 卫斐微微抬眸,极冷静地望向对面。 李琬略显心虚地错开了眼,不太自然地消声了。 有宫人低低在懿安皇后耳边禀报了什么。 懿安皇后望向卫斐的神色立时更为冷酷森然。 这下就连太后的神情也不免迟疑了起来。 “不错,海棠云缎我姐姐宫里是有,可这后宫又不是只有我姐姐有!”卫漪急了,直起身满脸不忿地争辩道,“李才人没有,那是她自个儿位份低,可这后宫里居高位的,哪个还缺那一匹半匹的海棠云缎了……” “卫淑女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懿安皇后森森地逼视卫漪,寒声质问道,“是想指认本宫还是太后里的哪个,着人制了巫蛊娃娃还咒自己的儿子、孙儿么?” “嫔妾可没有这么说,”卫漪也起恼了,顾不得身份尊卑,分毫不让地冷笑着反唇相讥道,“不过巫蛊之说,向来是无稽之谈,三岁小儿都知道作不得真……只要某些人不是贼喊捉贼、故意栽赃,她自然不必如此心虚。” “好一对伶牙俐齿的姐妹花,”懿安皇后冷冷地审视着卫漪,这回,许是觉得再自己动手显跌份了,只面无表情地吩咐道,“静枫,替本宫赏卫淑女五十个巴掌,教教她这宫里的尊卑、说话的规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难忍 太后没有作声,静枫便清脆响亮地应了一句“是”,冷笑着朝卫漪走了过来。 卫漪直直地挺着背,满脸的不服气,只底下的十根指头紧紧地绞弄在一处,泄露出主人的些许惊恐不安来。 卫斐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外面一通混乱,有宫人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道:“启禀,启禀太后娘娘、懿安皇后,小殿下醒了!小殿下的热退了!” 懿安皇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绷紧的那根弦稍微一放松,整个人立时软倒下去。 静枫忙伸手去扶,再腾不出教训卫漪的余地了。 “也罢,还是孩子要紧,快过去看看,”太后见状便温声劝慰道,“一桩公案,放着回来再断便是,又不会长腿跑了。” 懿安皇后神思不熟地点了点头,草草向太后行过一礼,再顾不得以往的规矩,急急惶惶地往正殿那边去了。 待懿安皇后走后,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摆手道:“都起来,跪着作什么呢。” 卫漪下意识回头望向卫斐,卫斐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卫漪便马上拎着裙摆迅速站了起来,还伸手扶了卫斐一把。 “懿安是冲动了些,但那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连着心窍,一动一痛……看她这幅憔悴模样,哀家也实在是难以不动容。”太后捏了捏眉心,神色烦闷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巫蛊之谈,哀家原也是不信的。但到底是叫人明明白白地搜出了一个写着舸儿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 太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转向卫斐,面色微凝道:“这娃娃毕竟是从你送到李氏宫里的兰花里搜出来的,李氏道她宫中无海棠云缎,尚可有一辩。你呢,可有其他事务佐证清白?……舸儿病得去了大半命,哀家总也要给懿安一个交代。” “李才人宫里的那株素冠荷鼎,是从承乾宫的主支分出来的,”卫斐平静道,“从分株、选盆、移种、填土……步步节节,皆是嫔妾于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亲手所为。” ——换言之,卫斐非常确定,她送出去的这株素冠荷鼎,绝对是毫无问题的。 但也很难想象李琬那般机 敏之人,会用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设如此一个局来出力不讨好地陷害卫斐……所以方才卫斐道:制作巫蛊娃娃之人或可并非在于她和李才人之间。 “话虽如此,”太后微微颔首,只肃然问道:“那时亲眼所见的,除了你宫中服侍的,还有谁人能为你作证?” “我!……嫔妾能,”卫漪连忙抢道,“嫔妾当时就在承乾宫内!” 太后微微皱眉,显是觉得她们姊妹相护,同气连枝,证言不好取信于人。 “还有某些……呵,”卫漪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往昔一贯圆润滑糯的音调骤然凌厉起来时,倒还是颇有几分模样的,“就是不知道敢不敢说句实话的人了!” 李琬低垂下去的侧颜异常难堪,抿了抿唇,狠狠心正欲开口,却又有一人抢在了她之前。 “启禀太后娘娘,”云初姒颤着嗓子,一如既往的怯懦模样,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还有嫔妾……嫔妾去卫姐姐宫里讨教绣样时,正好赶上李才人与卫淑女相携而来。后来卫姐姐去分株时,嫔妾就在边上描样子。” “当时,嫔妾、卫淑女、李才人都在场,”云初姒低声总结道,“卫姐姐送出去的春兰,绝无可能下面还埋了东西。” 李琬的脸色霎时更不好了。 但更让她难堪的还在后面,太后轻飘飘地朝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冷冷质问:“云更衣所言,可句句是真?” 李琬咬了咬牙,先才就是云初姒不开口,得了卫漪那么一句刺,李琬也正要说这个了。 但而今迟人半步……多言无益,不过画蛇添足尔。 李琬抿了抿唇,只低低应道:“确是如此。” 太后轻呵了一声,神色似是不耐般地问出了今夜最让李琬下不来台的那句:“方才你怎么不说?” 李琬胀红了脸,彻底哑巴了。 ——她是有想过要解释的,但懿安皇后刚才那架势,要杀人了一般,她还能怎么说……李琬心里也苦涩极了。 “太后娘娘,”一片寂然里,沈韶沅上前半步,屈膝行礼,清凌凌地开口道,“嫔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太后倒还是依然挺喜欢她的,抬了抬眼,和颜悦色地询问道:“韶沅但说无妨。 ” “嫔妾愚见,而今陛下年纪尚轻,后宫诸位姐妹也正逢花时。”沈韶沅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恕嫔妾冒昧,说句大逆不道的,嫔妾实在是想不出……伤害先帝之子,于后宫中哪位姐妹而言,能有什么样的必要。” 太后眉心稍拧。 众宫嫔都听得若有所思。 ——这话说得虽大胆,但却鞭辟近里、入木三分。皇帝虽曾有立皇太侄之意,但一来此事后宫妃嫔无从知晓,二来便纵然机缘巧合探得了,但此时后宫众女皆无子嗣诞下,何至于便急吼吼地就要向先帝之子动手了? 对后宫中的这几个女人来说,有那个功夫,何不如先想法子自己生一个便宜? 倘真生出来了,那先帝之子再不会是她们需要在乎的对手;倘要生不出来……那就更没有必要去为她人做嫁衣了。 “卫贵人正得宠,”怀薇低低叹惋道,“怕是招了那别有用心之人的眼。” 这便是站在卫斐无辜那边,潜移默化地替她说情了。 “那依你所见,”太后淡淡地瞥了沈韶沅一眼,不咸不淡道,“此事又当该是出自何人之手呢?” “嫔妾愚钝,并看不破,”宫里拢共就这么丁点人,再除去宫嫔……这话稍微一说不准,就很容易招惹忌讳,沈韶沅也只审慎道,“但嫔妾私以为,无论幕后之人为谁,但既苦心积虑借鬼神之说挑拨后宫与懿安皇后之间的矛盾,想来是欲在宫中搅风弄雨、拨乱而今之平宁。” “而巫蛊之说,向来无从考证,倘真传扬开去,届时宫中必然人人自危、觳觫难安、惶惶而不可终日……岂非正是顺应幕后之人所想?”沈韶沅认真道,“子不语乱力乱神,嫔妾私以为,既皇嗣已退热无碍,未酿大祸,此事不妨按下不表,转明审为暗察,以免掀人人构陷之风、如小人趁乱生乱之意。” 殿内一片静寂,众人都听得若有所思。 太后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赞同道:“韶沅所言不虚。巫蛊鬼神之说,玄妙难言,诚不宜广而告之、四处宣扬……先前哀家也是被舸儿的糟糕情势给吓住了,竟然没有阻拦懿安大肆搜查后宫之举。” “罢了,折腾了一晚上,天都亮了,”太后到底年 纪到了,力有不逮,倦怠地揉了揉额角,摆手吩咐道,“你们也都跟着担惊受怕了大半夜,也别在这儿干站着了,都回去。” “哀家也要去看看舸儿,倘真无大碍了,就再劝劝懿安,把这件事放到私底下慢慢去查。”太后头疼地自言自语罢,带着怀薇姑姑等慈宁宫一干人,先一步出了偏殿。 太后娘娘都这样发话了,剩下几个宫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罢,互相交换了视线,也便纷纷起身打算回去了。 ——被人大半夜从床上闹起来折腾成这样,纵然再喜欢谄颜媚上如梅如馨之流,现在也无心、且不敢去攀懿安皇后那儿的高枝了。 自然就都没想过再于此久留、故作一番关怀。 一行人从仁寿宫偏殿出来,不约而同都选了僻远的小道走,从抄手游廊上绕过来时,听得一偏角的茶房里,有几个仁寿宫的小宫女正在偷摸着闲说小话。 一说:“那大夫听说还是个外乡人,到洛阳来才没有五个月,徐副使冒着被上头治罪的风险,当着皇后娘娘的面立下军令状让人去宫外请了他来,以身家性命为他担保。谁知这人一来,瞧了两眼就开始下笔写方子,大家都瞧得心里暗自嘀咕,皇后娘娘没忍住质问他可有万全把握,他竟然只冷冷回说:‘若求万全,缺的不是大夫,而是神仙’。天呐……我当时单在外面听着都害怕,这人胆子可太大了,竟然敢这样与皇后娘娘说话,也不怕丢了性命。” 另一个则不赞同:“你懂什么呀,有本事的人讲话都这样。那不然怎么太医署的宣差、提点、副使……还有那么多医正都束手无策了,陆大夫一来,一剂汤药下去,豁,热立马就退下了!我看啊,正是因为人家真材实料、有所倚仗,故而才敢这样说话。太医院一群人唯唯诺诺,治不了殿下的热病、解不了皇后娘娘的燃眉之急,又能有什么用?……你现在再看,皇后娘娘怕是要供着哄着陆大夫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谈什么治罪不治罪的。” 几个宫嫔都默不作声听着,悄然绕了另一道路走。 待出了仁寿宫,又行一段,到了东六宫的地盘,几人才如释重负般纷纷长长吐出一口气。 梅 如馨一脸无语地低低抱怨道:“说到底一场无妄之灾,只不过是遇着了庸医罢。” 李琬绞了绞手指,咬唇不语。 卫斐神色平静而冷淡。 付嫔欲言又止地瞧了卫、李二人一眼,到底是没有出声。 “倒也不能这样说,”出人意料的是,一片静默中,最后反是今上在潜邸时的侍妾、那个往昔从不曾与新入宫几人主动交谈的林氏开了口,低低柔柔道,“广阳宫里的那个巫蛊娃娃,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李琬的脸色一时愈发难看。 少顷,她略略抬起眼,望向卫斐,似是想解释些什么。 卫斐却只冷静地别过了脸,不予回视。 李琬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 此后一路,静默无言,直至各自散去。 一进承乾宫大门,张福平通红着眼眶一马当先地迎了上来,张嘴似是正打算向卫斐控诉些什么,一见卫斐高高肿起的侧颊,霎时噤声。 “伤筋动骨一百天,”卫斐淡淡扫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道,“身上伤好还没好透,怎么不多休养几天再起来。” 张福平低眉敛目道:“奴才听闻宫里出了事,娘娘不在,怕下面几个小的不顶事的,故赶紧先过来了。” 卫斐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不予置评,待跨过正殿门槛,见得内里一片狼藉,这才驻足站定。 “奴才无能,”张福平羞惭难言地垂下头道,“没替主子护上一二……” “无妨,”卫斐闭了闭眼,冷淡道,“这些都是死物,也没有可护不护的。” 话虽如此,眉目间的寒厉却愈发刹人。 卫斐面无表情地一一扫视罢,缓缓踱步进了内间。 承乾宫的宫人都乖觉地站定在殿外,没敢跟上。 片刻死寂后,殿内骤然响起一阵轰然爆裂之碎响。 张福平骇得眉心重重一跳,以目示意其他宫人都远远退出三十步以外,略一踌躇,咬咬牙硬着头皮进去了。 卫斐一脸漠然地站在一地碎瓷间,脸上已看不出分毫怒意。 “娘娘且消消气,”张福平小心翼翼地劝道,“气坏了自个儿身子,总是不值得……” “让人进来把这里收拾了,”卫斐闭了闭眼,下意识如此吩咐罢,倏尔顿住,复又 摇头道,“罢了,不必,你出去,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张福平不敢二话,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殿外。 卫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殿内站了片刻,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极疲倦般抱肩合在案上,轻轻阖上了眼睛。 裴辞从承乾宫的一地狼藉里跋涉而过,最终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明明卫斐还没有开口对他诉说一个字、哭着流下半滴泪……裴辞的心尖便已然泛起密密麻麻的酸与疼,苦涩难忍。 裴辞呆呆地想道:她入宫本就情势所迫,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说什么为权为势为富贵荣华……不过是求一个不被人肆意欺辱罢了。 可在他这里,到底还是在继续受委屈。 裴辞骤然觉得异常之难以忍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三次侍寝 最初闭上眼的时候,卫斐本心?只是想假寐片刻,暂一歇息。 但一宿未眠的疲倦却无声无息地滚滚袭来,卷着卫斐不容推拒地陷入一片黑沉梦乡。 半梦半醒间,卫斐迟钝地意识到身?边正泛着窸窸窣窣的轻响,慢腾腾地反应了许久,才冷不丁猝然惊醒,猛地起?身?。 视线模糊间,有那么一刻,卫斐是真的没有分辨清楚面前人是谁。 ——也许是该归功于她方才沉浸于的那个?梦。 还是脸上火辣辣的疼提醒了卫斐今夕何?夕。 哦……是皇帝来了,卫斐冷静地想着:这时候她什么废话也无须说,哭就?是了。 但哭也不可一味干哭,得要哭得动情动人才好便?宜上眼药……像卫斐这般久不落泪的石头心?肠,早习惯以技巧来掩饰感情不足,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卫斐蓦然很想放纵一把。 对?着那样一张脸,卫斐也并非是当真哭不出来。 ——只消继续保持住初醒初见时的茫然不能分辨即可。 如此一假设,再看到那张脸,卫斐甚至都不用太过勉强自己,眼泪就?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 泪雨涟涟、泪眼朦胧间,卫斐对?着那张脸想到了离开沉氏的那天,大雨磅礴,险些?浇灭掉她身?上最后那层岌岌可危的傲气。 同事?笑着恭维她:“卫秘不愧是卫秘,赶在风口浪尖前就?套现?离场了……既避开了后面祸起?萧墙的麻烦事?,又赚得盆满钵满,厉害厉害。” 继而,卫斐又想到了在她无知无觉的某时某处,那场她不曾得知、更不会出席的送别仪式。 也不知道那人头七回?魂时有没有回?来看过、没看到她会不会有过些?微的失望落寞。 接着,卫斐复想到了孤独而平静地生活四年后,律师突然出现?的那一天。 ——那确实是一笔很大很大、很多很多的遗产。 就?是多同样也有多的麻烦,其中最麻烦的当属沉氏的部分股权,纠缠夹杂分不明晰的地方,非得要卫斐本人亲自回?到总部再面签一些?文件不可。 签到一半,卫斐就?开始胸闷得喘不过气来,握不住笔的她狼狈叫停,从会议室出来,顺着消防通道往天台走,当然,只是单纯想上去透一口气。 奈何?消防通道自来便?是闲话聚集处,给不了卫斐她想要的平静。 ——“天呐天呐天呐,我磕过的CP竟然全?都BE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不是太子爷、也不是大公主、甚至还不是老沉总,竟然是二公子!” ——“说不定是二公子单恋呢,谁也说不好卫秘自己是怎么想的,我看人家跳槽去晟世后照样混得风生水起?,二公子病死?了也没碍着人家少赚一分钱……” ——“简直是梦回?过去庄家通吃惨案现?场啊!当初集团内斗得那么厉害,大家都开玩笑‘流水的大BOSS、铁打的卫总秘’,‘得卫秘者得沉氏’,从总部到分部,到处都在开盘口赌卫秘最后到底选三方里的哪边站,结果卫秘竟然就?那么离职了,离职了!这合理?么?这分明一点也不合理?么!……一口气赔了我将近三个?月的工资进去!” ——“老爷子的心?腹爱将、太子爷的第一‘情人’、大公主的闺蜜智囊……现?在江湖上关于卫秘的传说得再加上一条了,让二公子立下遗嘱、主动‘赠予’至少九成家财的白月光。” ——“有卫秘者,吾辈之荣光,男女通吃,老少咸宜,身?负只要你姓沉都无法拒绝的被动触发技能,是我们打工人终其一生都要积极追随的时代?楷模!” …… …… 不得不说,有些?话实在是太耳熟了,所以听得卫斐那时候明明都有在努力憋着了,到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讲小话讲到正主面前,里面人霎时尴尬息声。 而卫斐笑着笑着,泪珠就?从眼角沁了出来,狼狈地弯下了腰。 ——太像了,极为相似的场景,简直与他们当年在沉氏重逢那天,一模一样。 不同的只在于,当时的他们被困在那群人里面,想出去而不得;后来的卫斐一个?人站在外面,抬一抬手,那群人便?吓得作鸟兽散。 当时的卫斐静站片刻,泰然自若地拿出手机,拨通了对?面人的电话。 铃声响,那人先是手忙脚乱地想按掉,待看清其上的来电显示,又很迷茫地抬头瞧了卫斐一眼。 卫斐施施然地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他倏尔醒悟,尴尬万分地咳了咳嗓子,做作地抬高了声音,主动道:“你好,我是沉……” 外面便?霎时一片死?寂。 等了些?许,估摸着外面不会有人了,卫斐打算出去,也非常有礼貌地先向对?面人道了谢。 “书?上有薛宝钗滴翠亭‘金蝉脱壳’,”那人满眼无奈,又是忍不住地笑,“而今有卫小姐楼梯间借‘沉’吓人,厉害了我的同桌。” …… …… 昔年恩爱会,俱都付水流。 卫斐紧咬贝齿,双目赤红,不发一语,哭得绮丽又惨痛。 哭得裴辞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软到似乎只消轻轻一捏就?能碎得飘落满地。 “别哭了,不哭了啊,”裴辞小心?翼翼地捧起?卫斐的脸,温柔地摩挲其上狰狞肿胀的道道指痕,心?疼得难以复加,却又笨拙得只会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几句,“不哭了,不哭了……” 卫斐拿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肉去,才将将把险些?崩溃决堤的情绪拉回?些?许。 “嫔妾没有做过那等事?,”卫斐紧咬下唇,满眼委屈地望向裴辞,抽抽噎噎道,“陛下愿意信么?” “自然,”裴辞想也不想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郑重而笃信道,“朕从未疑心?过你会做出那等事?。” 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清澈干净,毫无杂质,里面满满的,盛的全?是对?卫斐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坚定。 卫斐倏尔看得失了神。 她记得,曾几何?时,也曾有过这样一双眼睛,这般真诚地看着她。 ——她到底是既没有把他们看作是同一个?人,也无法将他们当成完完全?全?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卫斐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走至穷途末路的淡淡绝望。 “阿斐,不哭了啊,”裴辞心?疼地揉了揉卫斐发顶,像是在呵护一个?小孩子般柔声哄道,“哭多了眼睛疼、泪水沁着伤口也疼……朕让人打盆水来,我们洗洗脸,不哭了,朕给你涂药好不好?” 卫斐看着他,心?突然定了下来。 书?上说,人这一生会遇到将近三千万人,卫斐两辈子就?是六千万;而全?然不相干的两个?人从脸型、额头、眉毛、眼睛、嘴巴、耳朵……到五官位置、五官比例、、五官协调度*全?都长得一模一样的概率,由基因决定,是六亿分之一。 卫斐极冷静地想:那我可得好好地把握住他这百分之十的幸运才是。 卫斐柔柔握住裴辞的手,轻声道:“嫔妾现?在这模样,又肿又哭,是不是很丑?” 裴辞微微愣住,继而听话地仔仔细细打量起?卫斐现?在的模样来,那神态专注得叫卫斐心?头都不由自主地掠过了一丝莫名的尴尬,然后便?听得裴辞非常坦然地回?道:“不,阿斐很好看。” 裴辞伸手替卫斐顺过一丝散落在鬓边的碎发,温柔地朝她笑了笑,眼睛里像是溢满了坠落的星子,璀璨非常。 “阿斐无论什么模样,都很好看。”少顷,裴辞低下头,很有些?不好意思般,羞赧地握紧了卫斐的手,如此告诉她。 卫斐笑了。 “那……”卫斐倾身?向前,凑到身?侧人通红的耳朵尖边,吐气如兰,柔柔腻腻道,“陛下可愿意要了妾么?” 卫斐眼底微微泛凉,冷冷地想:懿安皇后宋瑶最大的依仗,不就?是她膝下那个?一岁大点的儿子么? 而那个?孩子之所以足够重要,还不是因为对?面人膝下无子。 只要皇帝有了自己孩子……宋瑶和她儿子,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终将什么都不再是。 卫斐又轻浮玩味地想道:不就?是个?恐怖性神经症么?说到底不过是心?里一道坎而已,本来想一步一步调着情慢慢来的……现?在想,也许脱敏治疗才是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最迅捷有效的一条了。 裴辞立时胀红了脸,眼神不安地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道:“阿斐,你怎么突然提这个?……” “陛下,”卫斐已在无声无息间逼着裴辞坐到宽椅上,自己则松松跪坐到他膝上,伸出双臂揽住对?面人的脖子,柔柔地撒娇道,“您就?当是可怜可怜嫔妾,给嫔妾一个?孩子……嫔妾已经受够了寄人篱下、孤苦无依、任人欺凌的日子。实不想再继续了。” 裴辞不由哑然。 卫斐缓缓地眨了眨眼睫,心?中暗道:她这也算是掐中皇帝的某个?脉门了。 ——既然皇帝那么有责任感、对?后宫又抱着这样那样的莫名歉疚、又那么喜欢将她们都视作无辜被骗的小可怜……那卫斐就?满足他的心?思,装出那幅样子给他看就?是了。 卫斐并不打算真的给皇帝生孩子,但那毕竟也是她来之不易的百分之十“好运气”。她估摸着自己应当也许得对?“好运气”稍微好点了……亲身?上阵帮人治病、解人心?头一患,也算是功德一件了,不是么? 两次同塌而眠,卫斐非常确信皇帝是个?健康正常的成年男人,只是迈不过心?理?那道症结而已。 而情/欲一道……卫斐淡淡地想,不破不碰,自然不会去想;但一旦有了第一回?,后面的事?情,也都是自然而然的了。 就?是不知道后宫里到时候哪个?女人最能争气了……但也无妨,后面的人与事?,后面留着慢慢斗。 而今卫斐满心?满眼最厌恶的,无非懿安皇后宋瑶其人而已。 “朕……”裴辞苦恼极了,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一句正大光明的拒绝来。 卫斐见他想得实在难受,索性“好心?”地贴上去,软软地堵住那张唇,免了他那桩想不出的苦差事?。 唇/舌相贴,裴辞整个?人颤了一个?激灵,酥酥麻麻的战栗感一路从头顶传到那不可说之处。 裴辞连脖子都红了个?透,从身?到心?皆是莫名狼狈。 卫斐先前遭逢大辱,堵了满心?的戾气不得发,而今既又已经铁了心?要在今日“霸王/硬/上弓”,自然不会看他无措便?轻易放过,只唇/舌微动,小心?翼翼地顺着相贴处往对?面探去。 裴辞紧咬牙关,唇齿间xie出一声崩溃呓语,紧接着便?被卫斐觑准时机缠上。 裴辞手足无措,身?心?紧绷,被动得由卫斐引着…… 神魂迷乱间,二人间攻守之势已转,待得一吻毕,裴辞茫然抬眼,这才惊觉卫斐整个?人已经被自己按着死?死?压在了红木圆桌上。 以一种恨不得将人揉碎了的力气。 裴辞骤然清醒,一阵惊惶后怕,连忙起?身?,将欲退开,却被卫斐手指一勾,扯着袖角耍赖不放。 裴辞呆呆地顺势望回?去,只头皮发麻地想道:她的眼角好红,好像是沁满了水汽,嘴唇也好红,鲜艳妍丽……那是,那是。 裴辞脑子轰然一响,脸彻底红得能烫熟鸡蛋了。 卫斐歪过头,很无辜般睁大了圆圆的杏子眼,状若天真地问道:“陛下,嫔妾美么?” 裴辞心?头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怜之情,恍惚间想到:印象里面前人好像还从未用如此小女儿的情态与他撒过娇…… 裴辞着了魔般反复地轻柔摩挲着卫斐的侧颊,认认真真地回?道:“很美。” “那陛下为何?要推开嫔妾呢?”卫斐羞怯般垂了垂眼睫,浅浅笑着追问道。 裴辞这才将将找回?些?许神智,喉间一哑,顾左右而言他地推拒道:“阿斐,现?在天还亮着,白……” 卫斐直起?腰,杨柳枝般依偎在裴辞怀里,攀上他的肩膀,轻轻吻在他的喉结上。 裴辞喉结分外明显地抖了一下,剩下的的话彻底噎死?腹中了。 裴辞本是想说:白日宣/yin,非圣明所教,更非仁君贤妃之道……他觉得这样不太好,倘若传出去了,对?卫斐的名声也不会好。 而且,他身?体有异,也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如果卫斐实在想,也不是不可以,但得容他暂时梳理?一番心?绪、学?习一二图册、置好太医待命,待得入夜,二人再徐徐行?之敦伦礼。 但卫斐并没有给他将以上的一二三四再说出口的机会。 卫斐只斜斜地挑起?眉,自下而上地瞟着他犹豫踌躇的面色,媚眼如丝,娇糯地道了一声:“相公。” 恍惚间,裴辞似乎亲耳听到了自己名为神智的那根弦彻底崩断的声音。 那股情/潮来得实在是太过于汹涌激烈,似乎是在同一瞬间于脑海和胸腔及身?体诸处同时爆裂开来,裴辞恍惚间已经没有神智去留意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只依稀记得,从桌边到床上这一段,他的动作实在称不上温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恶狠狠的。 这实在是有违于裴辞往昔一贯待人接物的准则,他的性子一向是极温煦的。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之下,裴辞已经很多事 ?情都再顾不得了,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很焦躁,很憋闷,很难受……隐忍得像是要爆开了一样。 他急于将这股没来由的戾气发泄出去。 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真正证明一些?什么般。 但等当真到了床上,裴辞却又忍不住踌躇停顿了。 他想,不该是这样的…… 即便?是在神智被情/欲烧得方寸不留、迷迷瞪瞪间,裴辞潜意识里也不免固执道:他和卫斐的第一次,即便?没有龙凤花烛高燃一夜,也不该,不该是在这样一个?一地狼藉寝殿里草草而行?。 “不行?,”裴辞艰难地抽身?起?来,一脸别扭地坚持道,“朕还是觉得,行?敦伦之礼得再更正式些?,需得备上……” 卫斐听得想笑,早知现?代?人有婚前恐惧的,皇帝这是……古代?版的行?房前恐惧? 卫斐顾及对?面这位是个?初/哥,只得按下对?身?上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变卦的不耐,忍着笑故作惊诧地反问道:“可嫔妾不是都已经是陛下的人了么?” “可……好,”见卫斐一脸茫然不解,裴辞胀红了脸,踌躇片刻,也只得垂下眼小小声地与卫斐纠正了一句:“不过,不要喊‘陛下’。” 卫斐微微怔住。 裴辞鼓足了勇气,缓缓地撩起?眼皮,很不好意思般望着她,眸子里亮闪闪的。 卫斐倏尔失笑。 好,卫斐无奈地想,不喊陛下就?不喊陛下,皇帝奇奇怪怪的性/pi也不是不可以满足…… 只是,卫斐笑盈盈解了早已半散开的发带下来,抬手递到皇帝面前,含笑示意。 ——其实卫斐估摸着也不是不可以不带,但前面都耳鬓厮磨着温存了那么长时间,如果最后真一个?不慎,情/潮/翻涌、不上不下的时候,被皇帝一把推开惨白着脸吐出来了……卫斐想,那以后恐怕再不是皇帝一个?人心?理?障碍了。 她自己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脱敏治疗也得讲究基本法,毕竟第一回?,还是求稳为上,一步一步慢慢来。 裴辞估计也是这样想的,略带委屈地赤红着眼低下头来,露出一段雪白的天鹅颈,乖巧顺从地依着卫斐帮他把眼睛遮上。 卫斐的指尖狠狠一颤。 这是卫斐不知道第几次非常直观地意识到:她本人私心?里……实在是爱极了这张脸。 秘书?台曾有好事?者偷偷在全?集团内部发起?过一个?私人外貌偏好取向调查,被卫斐撞上后,那小秘书?不仅半点不心?虚,反还兴致勃勃地抓着卫斐一道问了。 卫斐其实在心?里默默感叹了句对?方的不知死?活,但在看到人身?上穿着的八位数外套时,也非常上道地向金钱低头,和颜悦色地问了有几个?备选。 小秘书?嘿嘿一笑,爽快道:“对?卫秘来说,集团里别的歪瓜裂枣肯定看不上眼,都不用说。直接点,大小沉总,押哪个??” 卫斐笑了笑,含蓄道:“男人太聪明了不好,算得越精细越容易薄情。而且,在这边每天上班就?已经够累了,不想下了班回?家还要劳神……个?人还是喜欢傻一点的。” 小秘书?闻言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敬佩不已:“高啊,实在是高,高还是卫秘高……果然霸总真爱傻白甜。像大沉总那样机关算尽,太不宜室宜家了;还是有颜有腿有钱有身?材就?是没什么心?眼的天真‘白富美’小沉总比较好。大师,我悟了!” 卫斐当时笑了笑,觉得这个?小妹妹实在是很有意思,但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开口辩解。——其实理?由都是随口胡乱诹的,只有选择走了心?。 她的私人外貌偏好取向,从十六岁时候便?已然定下了。 此后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十余年,历经各色各样的诱惑捷径,顶着一个?孤儿院里出来的漂亮高材生名号,巧妙曲折地蜿蜒绕过递到手边的诸多橄榄枝,一直固守本心?,从未变过。 卫斐遇见的第一个?伯乐,破格提拔她越级任职的时候,曾推心?置腹与她感慨过:像卫斐这样的学?历长相,又是那样的身?世背景……有一千种一万种走弯路的理?由和可能,但她都能一一绕过,避开了,此等心?性之坚韧坚定,来日必成大事?,前程不可估量。 卫斐当时只笑了笑,没有开口谦虚,也没有出言解释。 但她自己心?里明白,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能拒绝捷径,从不是她本人品性有多高洁、多么厌恶/潜/规则,只是她的心?太小太窄了,早在年少时,就?已经满满的装下了一个?人。之后便?再容不得其他人插一脚进来。 在初见的少年脱下外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递给她的那一刻。 在桌边人直起?腰,笨拙地替她遮挡窗外过于炽热的日光那一瞬。 在他垂着眼角委屈巴巴地一遍一遍向她低声撒娇般乞求着:再教教我,下一遍肯定就?听懂了,同桌…… 卫斐一出生就?被人遗弃在了孤儿院门前,终其一生,她的生父生母都没有出现?过。 当然,卫斐也并不在意,她天生凉薄冷情,即便?后来完全?有能力去“寻亲”时,也从未动过那么一丝一毫去追查旧事?的念头。 在孤儿院时,卫斐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紧紧巴巴塞在桌子下的小柜子。 如此,便?是她所能拥有的一切了。 卫斐从记事?起?就?知道:她自己所能私人拥有的东西总是很少很少的,因为柜子太小了,装不下。 所以卫斐一直在权衡,一直在取舍。 那人是她平生所遇见最大的宝贝,叫她“取”不了,又“舍”不得,恨不得造出一座空中花园来,把他整个?人,连带着自己那份珍贵又甜蜜的年少悸动情愫一起?,完完整整地装起?来,只给卫斐一个?人看。 可惜,可惜。 他是自另一个?星球而来的小王子,她却不是那株被他亲手浇灌饲养的玫瑰花,而只是主动迎上去要求彼此驯服、最后却被孤零零地剩下地球上的小狐狸。 她的小王子已经离开了。 不过,狐狸说:“由于麦子颜色的缘故,我还是得到了好处。”*卫斐一遍一遍地读,一遍一遍地念,也一遍一遍地这样告诫自己。 如自虐一般。 而现?在,面前人乖巧顺从地垂下头来,露出一副献祭般的姿态,温驯又美好。 卫斐心?头狠狠一窒,恍惚间,似乎看到她的小王子回?来了。 这怎能不让她动情。 兴许是由于看不见的缘故,裴辞摸索的动作一直很缓很慢很轻很柔,前/戏温存的时间长得过分。,好在还有那 张脸在,不至于叫卫斐等得乏到困了。 但等到事?情真发生的时候,该有的痛还是半分都没有少。 不过卫斐想,皇帝那边估计也不太好受,看他额上渗得满满的全?是汗水,满脸无头苍蝇的焦躁茫然……毕竟这种事?,愉悦舒服是双向的,难受起?来是双方的。 裴辞一直很乖觉地没敢去碰眼前遮目的发带,他看不见,便?再难受也只能略略垂下头,胡乱地凭感觉轻吻着身?下的脸,很有些?不安地小心?翼翼问:“疼么?” 卫斐笑了笑,没有说话。 疼,当然疼,很疼很疼,非常疼。 就?算身?上人是个?皇帝,卫斐也想腹诽:陛下第一次的技术可真是非常之不怎么样。 但卫斐不会去说,她只是微微抬起?胳膊,勾住身?上人,然后直起?腰来,附在那人耳边,音调既轻又软地唤着某人喜欢的那两个?字。 然后再满意地欣赏着那人立时隐忍得爆出青筋来的侧颈。 确实是不太舒服。 之后的事?,更是混乱颠倒到叫人无力保持神智。 但卫斐想,疼,就?对?了。 她甚至巴不得再更疼一些?才好。 这世上,唯有疼与痛,是最便?宜叫人去保持清醒的宝物。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那人临死?前,用一向不太聪明的脑子编造了平生最精彩、最天衣无缝的一个?弥天大谎,然后又苦心?筹谋,通过各种各样的复杂手续,留了躺着都几辈子花不完的财富给她,还为了避免打扰了她的清净,“好心?”地让律师一直拖到四年后才上门。 却唯独吝啬于多留几句话给她。 到了也只有寥寥十二字:可千万别感动到为我守寡啊。 卫斐眨了眨湿润的眼角,在一片神魂颠倒的迷乱与痛楚里,冷冷地想:她当然不会。 她从不会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 她只是,值此余生,都再不会像曾经那样,那般赤忱又热烈地爱着一个?别的什么人了。 卫斐颤抖着手抚摸着身?上人的脸庞,心?中不由万分卑劣而由衷地感谢到:也真是多亏了还有这么一条遮挡视线的发带。 卫斐想,她遇见皇帝,那是她百分之十的“好运气”;可皇帝遇到的是她……却说不好是是福是祸了。 好在他是皇帝,是富有四海的天下之主,是后宫佳丽三千都“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一国之君。 希望自己抽身?离去的那一天,不至于伤他太深。 ——身?为后妃,对?一个?皇帝心?怀怜悯听来似乎是件非常愚蠢且可笑的事?,但……念及自己身?上这位,卫斐不由顿了顿。 好,那不仅是个?皇帝,还是她百分之十的“好运气”。 她总需得对?自己百分之十的“好运气”好一点,卫斐漫不经心?地如此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被【】了,将就看。 标*部分都是引用资料,古诗词很常见就不放注解了,出自《小王子》那句放段节选。 就这样,小王子驯养了狐狸。当出发的时刻就快要来到时: “啊!”狐狸说,“我一定会哭的。” “这是你的过错,”小王子说,“我本来并不想给你任何痛苦,可你却要我驯养你……” “是这样的。”狐狸说。 “你可就要哭了!”小王子说。 “当然罗。”狐狸说。 “那么你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由于麦子颜色的缘故,我还是得到了好处。”狐狸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旧相识 芒种时?节,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 雨水顺着殿檐上的仙人走兽滴滴答答落下来,不急不重,却又久不停歇。湿润的水气携着初夏的闷热卷卷袭来,叫人闷得郁气丛生,莫名烦躁。 仁寿宫里,给小殿下看诊罢,静枫代懿安皇后送大夫陆琦出来,途经一偏殿时?,里面有几个小宫女正嬉笑着分?煮好的青梅吃。 静枫看得竖起了?眉毛,瞪着眼睛骂道?:“可劲儿在这边窝着藏着躲清闲呢,也不知?道?去看看娘娘和小殿下那儿还缺着、少着什么?不曾!” 几个小宫女立时?吓得贴墙根一溜儿跪下,垂着头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手忙脚乱间?,那盛着青梅的圆底盘子不知?被哪个随手打了?一下,斜斜挂到小几边上,好悬没跌坠下来给摔碎了?。 只是其上数颗青梅滚滚而落,洒了?满地。 溅上尘灰,可见是不能再吃了?。 陆琦见状,便颇为惋惜般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静枫纳罕地看了?过来,陆琦便朝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陆大夫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静枫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道?。 陆琦摇了?摇头,只笑着道?:“无碍,只是想到了?些许年少过往。” 芒种煮青梅,两小儿分?食…… 静枫讪讪地笑了?笑,与?人没话找话地攀谈起来:“说来陆大夫自外地来洛阳还不曾有上半年,可听您这口流利的官话,可实是半点也听不出别处的乡音来。” 陆琦拱了?拱手,谦虚地谢过静枫的褒扬。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漫无边际聊着,话多是静枫绞尽脑汁在问,陆琦客客气气地回,也偶有不想回的,便只是笑笑,不置一词。 从仁寿宫出来,过芳华道?,刚拐了?个弯,便见一宫装丽人正在侍弄着芳华道?旁盛放的玉簪花。 静枫脸上的神色微微扭曲了?一瞬,不易察觉地稍稍后退半步,低垂下头,一板一眼地福身请安道?:“奴婢拜见毓贵人。” 毓贵人,也就是卫斐,微微抬起眸,似笑非笑,轻轻感慨道?:“啊……原来是静枫姑娘啊。” 静枫咬紧了?后槽牙,却又无可奈何。 ——为着先前那一巴掌和大肆搜查东六宫之?事,皇帝自登基以来头一回发?了?那么?大的火……都道?向来温柔的人发?起火来才最为可怕,这一回,就连太后都没有开口替人转圜半个字。 仁寿宫一夜杖毙了?十数个宫仆,里面便包括了?一位最早向懿安皇后提及“巫蛊之?谈”的老嬷嬷。 那老嬷嬷,可是昔年从宋府一直陪着懿安皇后进?到宫里来的! 懿安皇后和宋府的脸面都被人狠狠地搓下一层来,扔在地上踩了?。 反观另一边,又是连日宠幸,又是亲赐封号……皇帝在抬举谁、告诫谁,不言而喻。 静枫而今自然不敢再对毓贵人表现?出分?毫的不敬来,以免给仁寿宫招致祸患。 静枫一边在心里默默咒骂着小人得志,一边深怀恶意地想:可要?祈祷最好最后查出来那娃娃真不是你做的…… 面上却只乖顺如?鹌鹑,轻声细语地回道?:“正是奴婢,不知?毓贵人可还有何吩咐?” 卫斐闲闲地伸出手,边上的张福平当即很有眼色地递了?帕子过来,卫斐便垂着眼睛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指尖,好半天都没有搭理或跪着或蹲着行礼的仁寿宫一行人。 陆琦自然也同样被一起晾在了?边上。 陆琦一介白衣,身无官阶,此番只是得曾有些渊源的太医署徐副使拳拳相邀、情面所在不好推拒,这才入宫为先帝之?遗腹子悉心看诊。 懿安皇后不是没有想过以太医院官职封赏他,但话一提起,便被陆琦毫不心动地拒绝了?。 因为陆琦很清楚,于自己而言,洛阳并非久留之?地。 皇城官职自然更是个烫手山芋。 是故,而今陆琦行礼时?,行的是平民见宫妃的大礼,双膝跪地,跪得板板正正,头颅低垂,很规矩地不去无礼窥伺贵人容颜。 须臾,有一角绣着芙蓉花的衣摆落在了?陆琦眼前。 “这就是为小殿下看诊的那位陆大夫,”顶上是那位贵人云淡风轻的随口一问,“小殿下的身子而今可大安了??” 陆琦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贵人有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启禀娘娘,小殿下不过是民间?常发?的幼儿急疹,只消烧上三到五日,热退疹出,自然而然便好了?。并无需过多用药,更不必过于忧心。” 静枫脸色霎时?一变,她没想到这宫外请来的大夫竟是个榆木棒槌,迂得旁人问上一句、自己能答上十句,什么?乱七八糟,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尽了?……这样叫外人一听,可不得更觉得先前都是她们仁寿宫在没事找事了??! 静枫心里烧得焦灼,但又无法当众截过话茬来呵斥陆琦说得不对,抬头瞥见毓贵人高高扬起的眉毛,心神一急,只得抢着话暗示道?:“陆大夫,那太医署的宣正、提点、副使们……当时?可都不是这样说的呀!” 陆琦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不屑置辩的神气来。 卫斐瞧得好笑,也没去理会静枫的辩白,只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来,似笑非笑道?:“哦……原是如?此呀。那不知?小殿下而今可大安了?么??” 陆琦明确地回禀道?:“实无大碍。” 卫斐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一行人可以走了?。 待离开后宫、送至中门外,看四下无人影,静枫憋了?一路的烦闷总算是忍不得了?,压低了?嗓子地抱怨道?:“陆大夫啊,您怎么?……哎,得亏您先才还是推了?我们家娘娘抬举您进?太医署的意思。不然就您这脾气秉性?,真要?进?了?宫为贵人们做活,还不知?会招致多大的祸患呢!” 如?此想来,对方年纪轻轻仪表堂堂,一身精湛医术却只混得尔尔,便也不显得奇怪。 静枫又是气恼陆琦多言,又是心烦毓贵人方才听罢的神色,急躁恼怒之?下,想到这一着时?,心里揣满了?说不出口的恶意。 陆琦却很有自知?之?明般不好意思地低头摸着鼻尖笑了?笑,像是完全没有被静枫语调里鄙夷冒犯,只客客气气地回道?:“陆某不才,来洛城本就是为追随至亲。而今至亲一切安好,确也不欲于洛阳久留。” 对方这样说话,静枫便有些迟来的后悔了?,再怎么?说,这呆子也是小殿下的救命恩医……自己方才那样嘲讽对方,也是有些过了?。 自省之?下,静枫便下意识和缓了?语调,攀扯开话头,也没什么?意思,只顺口就 这先前陆琦所述问道?:“陆大人是洛阳寻亲的么??寻着了?就好……对了?,还没有问,陆大夫祖籍何处啊?” 陆琦的眼角细细微微地抖了?一下,眼神极为微妙地瞥了?静枫一瞬。 静枫被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须臾,陆琦垂下眼,唇角微微弯起,轻轻慢慢道?:“陆某不才,祖籍荥阳。” “哦,荥阳啊,那还是挺近的……”此时?的静枫尚还没有反应过来,还笑着随口攀扯了?两句,待作别陆琦,回仁寿宫的路上,冷不丁悚然一惊,霎时?整张后背都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凉意。 荥阳。 荥阳卫氏。 “来洛城本就是为追随至亲……” “陆大夫到洛阳来还不曾半年……” 静枫的脸色霎时?扭曲了?,□□之?下,却惨烈得如?同撞见了?讨命无常。 倘真,倘真……倘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那她们仁寿宫,现?可不就是白日撞了?鬼么?! 静枫惶惶难安、六神无主地跑回仁寿宫,刚刚迈进?宫门,迎面便撞见了?慈宁宫太后身边的怀薇姑姑。 静枫一个不着意,好悬直接撞到怀薇姑姑身上去,赶忙收敛神魂,极为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福身行礼道?:“奴婢请怀薇姑姑安。” 怀薇姑姑微微笑着扶了?她一把,没有作恼,还很好脾气地关怀了?静枫几句。 只是眼底敛起的情绪中,是藏不住的怜悯。 可惜静枫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哪里会留意这些,辞别怀薇,甚至连对方突然到仁寿宫来的缘由?都没有多问一句,就跌跌撞撞地先跑去正殿求见懿安皇后。 进?去时?,懿安皇后宋瑶正呆呆地坐在殿内,失魂落魄,黯然销魂。 静枫被唬了?一跳,立时?再顾不得心里悬着的那件事,只颤着嗓子低低询问道?:“娘娘,怎么?了??” 宋瑶缓缓回神,好半晌,才仿佛将将认出来静枫般,极慢地点了?两下头,神色木然道?:“静枫呀……已?经送了?陆大夫出宫么??” 静枫点了?点头,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道?:“娘娘,是小殿下又怎么?了?么??” 被静枫提及儿子,宋瑶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下一刻,她的指尖紧紧地掐紧了?手心,在怀薇等一干来传讯的慈宁宫人面前一直将忍着的眼眶霎时?红透了?。 “想当年先帝在时?,本宫身为长嫂,待他可曾有过半分?刻薄。”宋瑶压低了?嗓音,低低缓缓,紧咬牙关道?,“而今先帝骤然去了?,他当了?皇帝,便嫌碍本宫与?舸儿,迫不及待地要?撵我们母子出宫了?!” “舸儿可才刚刚满周岁啊,那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是他的亲侄儿……他好狠的心,竟然就这样着急把人往外赶!” 静枫的眉心狠狠一跳,惊愕万分?:“不应当啊!今上原先可不是这样的……” “他原先,”宋瑶微微冷笑着咬牙道?,“也从不会问也不过问本宫一句,便直接下旨杖杀了?本宫身边的人!” 静枫哑然,沉寂片刻后,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要?不,还是去求求承乾宫……” 懿安皇后的脸色霎时?更为阴沉难堪。 “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静枫也不大愿意,但而今情势迫人,只得忍辱负重地劝解懿安皇后道?,“今上处决凌姑姑她们几个时?,打得是深恶宫中有人以巫蛊之?说妖言惑众的旗号,可,可娘娘先前一向笃信佛理……今上明明知?道?的,原先不也从不曾说什么?么??” “说到底,还不是为着承乾宫那位……” 静枫说得含混不清,其实这里面是有几桩渊源在的。 ——懿安皇后宋瑶六岁那年,随父入洛做官,途经香山,偶遇了?那位而今已?云游天下、不觅踪迹的苦果?大师。 苦果?大师与?宋氏父女打了?一个照面,便哈哈大笑,直道?此女有凤凰命格,来日必贵及后位。 而自钦宗朝间?香山寺为大庄以明明塔镇住龙脉气运后,裴庄皇室由?钦宗皇帝起,自上而下,极为笃信香山寺的方外之?士箴言。 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便传扬开了?,宋父的官位也越升越高,慢慢爬到东宫詹事府少詹事、太子太傅……一国宰辅。 宋瑶与?靖宗皇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笄后毫无疑义地入主东宫嫁为太子妃……很难说,昔日苦果?大师之?言在这里面究竟占了?几成。 到底是苦果?大师看出了?她能登顶后位才口出预言,还是因为苦果?大师的一句箴言使得宋氏满门青云直上,使得宋瑶平稳入主后位……年少时?的宋瑶并辨不分?明。 但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怀疑苦果?大师当初是在胡言乱语,唯独宋家不能、宋瑶更不能。 所以后来时?人皆知?,懿安皇后宋氏笃信佛理,颇有佛缘。 时?人皆知?……那当今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 巫蛊之?谈,皇帝可以不信,太后也可以不信,但对于由?苦果?大师随口一句青云直上的宋瑶来说,由?不得她不去相信。 “是,他尽可以当本宫是疯了?,是个神神道?道?的疯婆子,”想起前事,宋瑶也是出离愤怒了?,气得手指都微微颤抖,寒声道?,“可那巫蛊娃娃,总不能是本宫自己做来咒自己孩儿的!” “巫蛊之?谈纵是滑天下之?大稽,但宫中有人对舸儿如?此恶毒咒怨,难道?还不容本宫发?作一番了?么?!” “是,本宫当时?是怒极攻心,气急了?给了?卫氏一巴掌,可单为了?那一巴掌,皇帝已?经杖杀本宫身边十余人了?!凌嬷嬷都去了?,难道?还不足以抹消皇帝和卫氏的怒火么??” “他们就非得,非得如?此逼人太甚,连舸儿一个无辜稚子都不愿放过么?!” 宋瑶也气苦极了?。 静枫吓得瑟瑟发?抖,紧紧闭上嘴巴不敢言语。 ——这里面很有些话,单从懿安皇后嘴里说出来便已?然是大不敬了?……静枫都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好。 宋瑶发?泄完心头郁火,疲倦地阖了?阖眼,苦涩道?:“你让本宫去求卫氏,本宫又何尝不知?沦落到而今这一步得去求哪个正主,可……卫氏又是那么?好相与?的么??” “本宫去求了?,她便会应?” 静枫哑然无语。 ——毓贵人卫氏若当真是个良善好心之?辈,就不会通过皇帝把她们仁寿宫逼成这样了?。 “本宫早该料到的,”宋瑶低垂着眉眼,喃喃自语道?,“自她进?宫那一日,就该想到,迟 迟早早,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非常幽微难言的,事实上,宋瑶在见到卫斐的第一眼,心头就浮起了?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与?排斥。 最开始的时?候,宋瑶是担心此子会聚齐后宫女人心,再借太后宠爱,逞起威风来,强抢了?舸儿到自己名下去……那时?候宋瑶还认为皇帝于房事有碍,不能人道?。 后来,卫斐侍了?寝,敬事房落了?名,宋瑶又惊又怕,提心吊胆,在总算是明悟太后这些年来究竟是在折腾什么?的同时?,也由?衷的害怕起来:怕昔日‘皇太侄’之?事走漏风声、怕舸儿碍了?这位“宠妃”的眼,再遭了?她毒手去。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更为深刻难言的懊恼,与?美梦破灭前夕的疯狂怨怼。 那天晚上,诚然,确实有宋瑶惊怒交加之?下控制不住情绪的暴戾,但当最后把查出来的矛头对准卫斐时?,很难说,那一刻宋瑶心里最恨的,究竟是“你竟然敢以巫蛊之?术恶毒咒怨本宫儿子”,还是“果?然是你以巫蛊之?术恶毒咒怨本宫儿子”! 所以那一巴掌,李才人没有挨得,卫斐挨得了?。 而事到如?今,走至这一步,宋瑶心里也并没有太后悔。 ——因为她很清楚,有些人,生来就是合不到一处去的。 如?她,如?卫氏。 “娘娘,”静枫低垂着头,绞尽脑汁道?,“事情或许也并非完全没有转机……先前或许真的是咱们完全误会承乾宫那边了?。毓贵人或许当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宋瑶无言地扯了?扯嘴角,不对静枫这般天真的想象作予置评。 “真的,娘娘,奴婢也是今天才知?道?,”静枫见懿安皇后明显没往心里去,着急补充道?,“陆大夫,陆琦,他是荥阳人!” 宋瑶悚然一震,大惊失色,猛地起身,面皮颤抖,寒厉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大夫是荥阳人,毓贵人也是荥阳人;陆大夫来洛五个多月,毓贵人入宫将近五个月;陆大夫说,他是为追随至亲而来洛阳;在芳华道?奴婢与?陆大夫遇着了?毓贵人,毓贵人问起小殿下的病情,陆大夫一五一十、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静枫一一列举罢自己方才想过的诸多疑点,霎时?心中更为心惊胆战,连往昔只觉得陆大夫温润如?玉的笑容,而今也莫名品出了?三分?轻嘲讥诮来。 宋瑶更是骤觉眼前阵阵发?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惊惧失声道?:“舸儿……” “可小殿下现?今已?经大安了?!”静枫见懿安皇后恐惧至此,连忙又出言补充道?,“所以奴婢就想着,倘真陆大夫与?毓贵人是旧相识,那都不必陆大夫做什么?,只消他袖手旁观了?去,就够咱们宫里惊惶失措得人仰马翻了?……既陆大夫都悉心治好了?小殿下,兴许,兴许毓贵人对咱们宫里当真是没有什么?恶意呢?” 宋瑶慢慢冷静了?下来,稳住了?心神,微微冷笑着念叨:“旧相识、旧相识……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推拒了?本宫的抬举,怕还不知?道?人家进?宫想见的是哪位呢!” 这话说得古怪又不详,静枫听得微微愣住。 “不过,现?在还不是再与?卫氏对上的时?候。”察觉到静枫身上隐隐散出的不安,懿安皇后嘲意暂收,眉眼微垂,沉吟道?,“舸儿绝对不能就这么?被撵出宫去……这事得容本宫再想想,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芒种的节侯,非原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夺子 未时初,卫斐沐浴罢,洗去一身油烟呛气,携着自己刚刚整置好的午食,带着人到了明德殿前。 张禄一?见是她便挤出了满脸的笑,躬着腰迎人进来,呵呵乐道:“娘娘可算是到了,陛下就正一?心等着您来呢……” 卫斐笑了?笑,也没多把这恭维话往心里去。毕竟,把午膳拖到这个时辰,可从不是皇帝在迁就等她,而?是她顺着皇帝的习惯来罢。 旁的不论,单掐点这一?着,卫斐自认还是不曾错过太多的。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正正好好,就在张禄要领着卫斐往里走的同时,内殿也陆陆续续传出三三两两的告退声。 卫斐便避到一侧,垂着头等诸位臣工一?一?退罢。 重熙与皇帝私交深些,留得便更晚,待朝臣退去、卫斐进来时,他便极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明示道:“哇,好香啊!” 卫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无奈极了?。 ——卫斐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那天皇帝是通宵达旦地与朝臣商议罢泉州事,一?直至早朝毕才被太后从大都殿前请去后宫、后又转道承乾宫……而就在他们混乱胡闹的那一晌午,重小侯爷就可怜巴巴地一个人留在明德殿偏殿里待命,空着肚子饥肠辘辘地一直等到了申时正。 因为那天好几件事撞在一起,纠结成团,又多又杂,皇帝又只是离开前随口吩咐了?重熙那么一?句……总之,他就这么把给人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天下午,浅黄的日光层层叠叠洒下来,晃得人头晕目眩,尤其是本就饿得眼前发黑的那位。 然后头晕目眩的重小侯爷在等得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后,终于才见到了姗姗来迟、满面春风、神采飞扬的某位陛下。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彼时彼刻,重熙满心满眼只喃喃重复着一?句话:呜呼哀哉,连他那从来不识人间风与月的表哥都学会重色轻弟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么? 重小侯爷震惊了?,重小侯爷绝望了?。 “大长公主与重侯还能叫你缺衣少食?”裴辞面无表情地板起脸,一?次两次便还罢了,重熙已经为着先前那事戏弄了?他太多回,且看卫斐明显不大自然的模样,裴辞的口吻便愈发地冷漠不客气了?,“少给朕来这一?套,没有你的份,滚回家吃自己的去。” 重熙瘪着嘴,看裴辞真有些不乐意了,见好就收,只总免不了?要装模作样地哼唧两句:“哎,那纵臣弟回了?家去,有的吃,却也没有那正等着贤惠人陪啊……陛下现是如花美眷,萧大人也有佳人垂怜,独臣一个,孤苦伶仃,茕茕孑立,呜呼哀哉!” 裴辞不想理会重熙的胡侃乱贫,只不免略微惊讶地转向尚侍立在一旁的萧惟闻,诧异道:“萧卿要定亲了?朕倒还不曾听闻……不知定的是哪户人家?” 萧惟闻顿了?顿,抬头瞥了重熙一?眼,重熙只一脸不知死活地冲他嬉笑。 他应该开口澄清的,萧惟闻心里明明很清楚,但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极刻板工整一句:“启禀陛下,微臣确实不曾定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还望重小侯爷休要胡言乱语。” 重熙什么性子,萧惟闻再了?解不过了?,那是纵然无风也还要起三层浪。 果然,这话一?听,重熙哪儿还得了?,立马一蹦三尺高地反驳道:“萧大人啊萧大人,咱们今个儿可得当着陛下的面好好掰扯清楚了?,究竟是谁在‘欺君’胡言?” “遇见人闹市纵马惊到周国公府嫡小姐的车轿,萧大人飞身救人的英姿早已经传遍洛阳城东坊西市……就还敢说没有好事将近?” “重元驹啊重元驹,当着陛下的面,咱们说话也要讲讲道理好么。”萧惟闻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一?个大男人,你随意编排也就罢了?,周家小姐尚且待字闺中,您这样一张嘴就漏出半个宫城去毁人清誉,合适么?” 这倒确是重熙理亏了,是而听得萧惟闻如此说,重小侯爷便只一味哼哼唧唧着不真开腔了?。 裴辞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叹道:“重元驹这张嘴,打小就这样,朕也憎极了?,迟早要削下层皮好解了心头恨……不过,若只就当私下聊聊,天知地知唯殿中人知的话,萧卿也无需介意。那周国公府的小姐,朕也是曾见过的,贞顺柔雅,与萧卿甚是相配。” 萧惟闻默了?默,在极快的一?瞬间,他心头涩怨怒愁恼恨苦……千般情绪浮过,复杂到自己都难以一?条一缕地分别捕捉清楚。 但最?终,他也只是垂了?垂眼,拱了拱手,极恪敬恭顺地答道:“那微臣便承过陛下吉言了?。” 话至此处,前言已尽,重、萧二人便纷纷行礼告退了?。 从始至终,卫斐都眉眼微垂,极恭敬地避在了边上。 重熙从她身边走过时,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权作招呼。 萧惟闻却是只留了?一?张森森寒厉的脸给她。 卫斐扯了扯嘴角,对此情势,有些无奈,同时又莫名?觉出几分?诡异的好笑。 不过这股情绪也是转瞬即逝,注意力很快便被身边的这一?个人拉了?过去。 卫斐本人并不如何重口腹之欲,但她两辈子都练就了一?手?极好的厨艺,因而?,从某种程度上,卫斐一?向秉承着下厨是通过取悦旁人来愉悦自己的理念。 二人同桌而?食,单是看着皇帝被辣得艳红还停不下筷的嘴唇,卫斐心头便充斥了股没来由的想笑。 “阿斐,”裴辞被她瞧得莫名有了?些不太好意思,顿了顿,侧颊微红,停了?筷,奇怪道,“怎么只看着朕、不动筷?” “嫔妾不太能吃辣。”卫斐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瞒的。皇帝嗜好重辣,她不怎么受得了?。桌上摆着的干煸芸豆、剁椒鱼头、辣炒千叶豆腐、水煮牛肉、虎皮青椒等,本就是她专门做来为皇帝准备的。 “哦,”裴辞的举筷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静默片刻,就在卫斐都要以为这个话茬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才又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是张禄他们告诉你的么?” “朕其实,”裴辞浅浅皱着眉,不怎么高兴道,“也并没有那么喜欢……” 卫斐微微一?愣,继而忍不住笑开了?。 “陛下未免也太小看嫔妾了,”卫斐别过脸,轻咳两声,咬着唇低低笑道,“陛下与嫔妾同桌而?食这么些日子了?,嫔妾若是还连陛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瞧不出来……那未免也太不当心了?。” 裴辞静静地凝望着卫斐莞然的笑颜,定定出神半晌,缓缓摇了?摇头,否认道:“不,不是的。” 卫斐疑惑扬眉。 “很多人,朕与他们认识了?十年、二十年,”裴辞微微启唇,轻轻叹息道,“朕却仍瞧不出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也看不明白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大约未必就 与用不用心有关,也是分人的。” 裴辞不期然地又想起了?《狱中上梁王书》里那句“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一?时五味陈杂,惆怅惘然。 卫斐默了?默,沉吟须臾,轻轻启唇道:“嫔妾曾与陛下说过,无论陛下是遇到了何等的烦心事……嫔妾这里,总是为您敞着一?颗乐意倾听的心。” 裴辞顿了顿,这事他本是不欲再与卫斐提及的,怕一?个不慎惹了她的不高兴……但,而?今想来,现在自己能说与的,除了眼前人,好似也没有旁的了?。 “广阳宫的那个巫蛊娃娃,”裴辞搁下了?筷子,彻底没有继续用午膳的胃口,拧眉叹息道,“朕着慎刑司秘密探查,查来查去,最?后查死了?几个人,竟查成了?一?桩彻彻底底无头公案。” 卫斐听得眉目微凝,但也倒不多惊讶。 ——先靖宗皇帝登基两年而卒,短短几年内,后宫中先后换了三代主人。妃嫔们是要随帝王变换迁居别住,但宫中服侍的数几千个宫女太监们却不会。 这些宫女太监几度易主,究竟打从心底在听命于谁、是谁的钉子又是谁的“靶子”……那可不是一时半刻能盘算清楚的。 而?今这位皇帝又不喜欢亲近后宫……且看那模样,恐怕先前连娶妻的意愿都寥寥。 皇帝避讳后宫的态度,在无形中喂大了懿安皇后野心的同时,也叫而今后宫中的水深得愈发诡谲难测。 那娃娃究竟是谁做的,说句真心话,就连卫斐这个局中人而?今都无法完全确定。 “朕的意思是,裴舸年纪还小,又是先天的胎里不足、体弱多病,”裴辞叹了口气,很有些挫败道,“他是二哥唯一留下的一?点血脉,朕现在又摸不清楚后宫中到底是哪里来的魑魅魍魉想拿他来作筏子生乱事……但无论如何,朕不能叫他就这么折在了朕的后宫里。” 卫斐听明白了皇帝顾虑所在。 ——这回还只是个纯拿来恶心人的娃娃,有惊无险,但那幕后之人一日不露出马脚来,谁知道下一?回她们为了挑起风波,又能对一?个周岁小儿做出些什么。 真走到那一步,可就不知道还是否有此番的“好运气”了?。 “所以,朕与母后商量着,”裴辞微微蹙眉,很认真地望向卫斐,寻求认同般道,“朕想封裴舸为王,让皇嫂带着他出宫开府别住。于裴舸,是远离了后宫中的是是非非,也少了?被人拿去作筏子的危险。于皇嫂,她而今年华正好,却困居深宫,身份之尴尬是一,苦熬不值是二。所以,朕想着,何不借这个机会让她‘随子’出宫,日后或是留在洛阳、或是就藩,母子二人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也未必不是一项寄托。” 卫斐沉默了?。 ——皇帝想的是很好的,他骨子里确实是个极温柔的人,当日怒而?杖杀数人,恐怕也纯粹是深恶巫蛊无稽之谈罢了。 但从来温柔总是免不了?遭辜负。 卫斐大概能想象得到懿安皇后听了这“晴天霹雳”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母后当时并没有反驳什么,朕都险些以为朕已经说服了?母后的,”裴辞倦怠阖了?阖眼,近来前朝后宫的事情夹杂在一起,有些是天灾,尚还可靠勤勉努力而?争取解决;有些却是人祸,越是上了?心想解决好,却反越是觉得疲累,“但……昨夜母后来与朕说,她觉得不妥。” “母后的意思是,一?来,皇嫂毕竟身为皇家媳,出宫不妥,有碍皇室威严;二来,朕虽然年轻,但膝下无子,且说句不吉利的,皇兄去时,也尚不过二十有七,英年早逝,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裴辞轻轻道,“她的意思是,与其放裴舸出宫封王开府,不如将他名?正言顺地过继到朕膝下,以安朝野之心、定天下之序。” “来日朕若有嗣,自然立朕亲子;若无子嗣,也不至于跟皇兄那时般,叫人那般的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卫斐轻轻地吸了口气,柔声温婉道:“太后娘娘此举,虽然有些……但确实也是在为陛下考量,也有她自己的道理所在。” “母后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来,朕一?点也不吃惊,”裴辞抿了抿唇,说不出的难受,“让朕震惊的是,这个建议,是她与皇嫂商量过、二人都极力向朕推介的。” 卫斐不由失语。 “朕年少时,六哥的母妃很得父皇宠爱,母后心痛憔悴,与六哥的母妃斗得不可开交。”好在,裴辞本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喃喃倾诉道,“因为这,还有后面的一?些事情,二哥和六哥的关系极恶,但朕在一边瞧着,却总是忍不住想,父皇他这又算是什么呢?” “他明明娶的是母后,却又不愿意给母后相应的体面;说他爱重元淳贤妃,他却又不愿元淳贤妃最?想要的东西……说到底,这两个女人,他都是辜负了?。” “二哥和皇嫂的感情却很好,他们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朕当年瞧着……其实曾经是很羡慕的。” 裴辞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说了。 不过卫斐也已经完全明白让他糟心难言的点在哪里了?。 ——既然先靖宗皇帝与懿安皇后的结合不是光宗与太后那般的貌合神离,是怀着情谊爱意的……那对已逝夫君留下的唯一一?点血嗣,懿安皇后又怎么能狠心到那一步呢? 她又不是不知道当今皇帝已经可以宠幸女人了;她也不是不明白,一?旦皇帝有了?亲生子,那裴舸这个过继而来的侄子进不得、退不下,面临的处境终将会是怎样的尴尬难言;她也不是不清楚,对于一?个刚过周岁体弱多病的孩子来说,离开生母一?个人在这诡谲吃人的后宫里求存又得是怎样的艰难…… 万一?皇帝对这侄子压根一点也不上心呢?万一?过继的母妃只想拿这孩子做争宠的武器呢?万一?,万一?,万一?。 都终敌不过一?个“贪”字。 及至如今,恐怕在懿安皇后心里,他们母子俩“沦落”到而今这一?步,都还是因为无意间得罪了皇帝的宠妃。 卫斐有些不合时宜的想笑,笑某些人的龌龊,也笑面前人的天真。 “那陛下而?今又是想怎么做呢?”终了?,卫斐也只是幽幽叹了口气,低低探问道。 “朕还并没有完全地想清楚,”裴辞缓缓抬起眼,深深地凝望着卫斐,轻轻道,“不过,阿斐,你曾向朕讨一个‘孩子’……倘皇嫂真一?意孤行,你愿意留下裴舸么?” 卫斐这回是彻底愣住了?。 裴辞想:既然大家想要的都那么赤/裸/裸,那何不妨他也再?自私偏独一些。 若有朝一?日,他当真像二哥那样有了?什么不测……裴辞希望到时候能名正言顺坐上皇太后之位的,是他的阿斐。 “这恐怕并不是嫔妾想不想的问题罢,”卫斐很快便回过神来,仓促一?笑,委婉地推拒道,“就算是过继,懿安皇后恐 怕也早有自己心里中意的人选……” 裴辞微微摇了?摇头,只道:“不必顾及旁人,你只消告诉朕,你自己愿不愿意便是。” 裴辞只会给懿安皇后两个选择,要么封王出宫,要么过继为嗣……而至于记到后宫中哪个妃嫔名?下,却再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 “皇嫂她,”裴辞低低道,“……想要的太多了?。” 而?裴辞已经无意再继续放纵仁寿宫的贪婪。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偏聚头 卫斐当然不愿意。 她自己都?不想给皇帝生,更不用提劳心劳力去帮别人养儿子。 但拒绝的话要怎么说却也?是个?技术活。 卫斐最后也?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只面色凝重?地表示自己需要再好好地思量一番。 过继孩子也?不是养个?猫儿、狗儿,对于卫斐的犹豫不决,裴辞理解,甚至还从?心底隐隐有些欣赏于她对此?事的郑重?。 而卫斐这一“思量”,就一直思量到了六月下旬的太后寿宴。 这是晋裕二年自新人入宫以来?后宫最大?的一场盛宴。去年这时候,还是懿安皇后为主,与?付嫔一道操持着。 这回懿安皇后早早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了这些俗务。 付嫔名义上是当今皇帝后宫中位份最高?之?人,但付心岚倒也?很清楚自己究竟有个?几斤几两,付氏外家不显、皇帝于她无宠、太后待她一般……付心岚很乖觉地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提出:此?遭人多事杂,自己能力有限,当不得用。 太后便依例点?了卫斐与?沈韶沅过去帮忙。 六月二十三?,是太后的四十九岁生辰,大?庄素来?有“过九不过十”的说法,是而,今岁的生辰宴便办得额外大?了些,请了诸多裴庄皇室族人、朝廷重?臣及其亲眷入宫,隐隐有给太后庆整寿的意思。 但又因着前朝泉州刚刚遭了海溢潮,此?为天灾,当得哀悯以示心诚,太后的意思便是:要办,但也?不可奢靡大?办。 寿宴本就是那么几样,引着人按身份品级挨个?祝寿献礼贺词、歌舞酒水吃食不间?断,如此?乐呵一夜,便也?过了。太后又要顾及天灾不许太过,卫斐几人商量了,最后把?歌舞消去,只邀了北方著名的戏班子喜春堂入宫献艺,备上诸如《麻姑献寿》、《满床笏》等经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如此?前前后后地折腾忙活着,一直到二十三?那天的正日子前,卫斐都?没有怎么略微闲下来?过。 除此?外,还需要以个?人名义再单独为太后备下一份祝寿礼。卫斐准备的是一幅万寿图,抽空花了几个?晚上写好的,一万个?寿字,字字各有风采不同。 卫漪过来?见着了,摆弄着很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羡慕到不行,只万分悔恨自己当年闺中时不曾好好地练练那笔见不得人的狗爬字……这丫头自己实在折腾不出能拿出手的寿礼,直接将卫五太太给她压箱底的一尊白玉观音搬出来?充了份。 那白玉观音卫斐也?曾见过,一整块上好的羊脂和田玉雕琢而成,用料高?大?,光泽润美,刀法线条含蓄刚劲*,雕工琢技出神入化?……是尊可遇不可求的极佳珍品。 小丫头自己揣着个?金娃娃,反还羡起别人的好来?。 卫斐对此?也?只能一笑而过,只默默心疼了下卫五太太在这背后撒出去的大?把?银票。 “都?道‘人以金求玉,玉凭缘寻人’*,”云初姒当时也?在场,听了便也?忍不住出言纠正道,“卫淑女这尊白玉观音才最是稀罕呢!” 与?卫斐的本就不打算在送太后的寿礼上花太多心思还有不同,云初姒却是有心无力,真的缺银子。 故而一听卫漪云淡风轻地随口道出了白玉观音,心里?可不得是五味陈杂,万般酸涩,一个?听不下去,就情不自禁地开了口。 而就卫斐瞧着,单凭有心这点?,云初姒准备的至少已胜过她许多了。与?卫斐的提笔就写不同,这一位是实打实地苦熬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一针一线,给太后亲手绣了一整本《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 卫漪也?由衷地拜服在云初姒的坚韧耐心之?下,对她肃然起敬,深为佩服。 ——先前仁寿宫事后,卫漪愤然与?李琬断然绝义,当然,是卫漪这丫头单方面发起的。 无论内里?怎么想,至少从?表面上来?说,卢依依与?梅如馨二人都?是非常尴尬地夹在卫漪与?李琬的冷战之?间?,有意无意地一直试图说和二者。 但只要一想到李琬当夜那番含糊其辞、引人误会?的话,再想到卫斐受那一巴掌的委屈……卫漪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脾气便彻底爆发了。 卢、梅二人的做法不仅没有消解卫漪心头郁气,反叫她更是为卫斐不值、不平,后来?渐渐的,就连那建章宫的那两人也?一并疏远了。 闲极无聊之?下,只得日日无事找事地来?承乾宫缠着卫斐说这说那,而今却是与?云初姒走得越来?越近了。 二十三?那晚的宫宴设在华盖殿前,以品阶分高?低而坐,卫漪便正好与?云初姒手着挽手排在了后宫妃嫔的最末,戏台子上的变故发生时,二女正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毫无所觉。 也?是因着为贵人好瞧,那戏台搭得着实有些高?了。正宴开场前,喜春堂先安排了几个?成名武生上台“耍龙珠”来?暖场子,一个?不着意,也?兴许是太紧张罢,竟把?戏台角上的梨花木架子直直撞跌了下去。 重?熙刚刚拉着萧惟闻进宫走到华盖殿前,便一眼瞧见那梨花木架子一路朝着一群女眷所在的地方摔了下去。 那个?高?度摔下去的,还是梨花实木……真要砸到人脑袋上,闹出人命来?都?是有可能的。 来?不及过多思索,生怕喜事变丧事的重?熙顺手扯下一路过人腰上的乌角带,再按住萧惟闻的肩膀借了个?力,飞身而上,飒飒几声,抢在那梨花木架子彻底砸下前,把?乌角带挥出了长鞭的劲道,一勾一拉,险而又险地将将拉住了倾颓之?势。 卫漪与?云初姒被风声所惊,乍一抬头,身前便砰地一声狠狠地砸下了一梨花实木架,立时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万分后怕地向重?熙反复道谢。 “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重?熙露齿一笑,对自己的救人英姿非常自得,客套自谦道,“叫两位受惊了。” 确实是震惊到不行。——云初姒还好,勉强能维持住脸上的神态,不至于失礼于人前。卫漪却是已经吓得双目涣散,嗓子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生生给扼住了,只发出沙哑的嗬嗬杂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原因却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个?险些砸到二人身上的梨花木架子,而是…… 卫漪眼神飘忽地越过重?熙,在他身后立着的二人身上飘来?荡去,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他,他们俩……是怎么凑到一起、又一并出现在这里?的啊! 卫漪只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复一阵地发麻。 重?熙洋洋自得片刻,但卫漪震惊太过,非比寻常,再是自恋的人也?不由察觉出某些不对了。 重?熙扭头朝身后瞧了一眼,在二人中间?扫视了一瞬,眉心微蹙,试探性地先问萧惟闻道:“认识?” 萧惟闻抿了抿唇 ,没有开口,只以一种极为幽微难言的眼神瞟了重?熙一眼。 重?熙蹙眉凝思,骤然忆起:萧氏没落后,门?庭衰败,旁支四散,墙倒众人推,难以独自支应门?户的萧夫人好像是带着唯一的儿子回了娘家……萧夫人的娘家哪里?来?着? 印象中离洛阳城并不太远,是豫州府的某地,荥……荥阳。 荥阳。若换了旁的任何一个?地方,重?熙都?未必能反应得过来?后宫中哪个?妃子是祖籍那里?,但,偏偏是荥阳。 是出了毓贵人卫氏的荥阳。 这就由不得重?熙想不起了。 重?熙倏尔又想到:是了,毓贵人卫氏好像还有个?妹妹,一道被选入了宫中…… “卫淑女?”重?熙试探性地回头望向卫漪。 卫漪张了张嘴,又合上,已经隐约感觉到是自己表现得太夸张以至叫人生了疑,连忙低下头,不安道:“正是嫔妾,不知大?人……” 重?熙的眼神立时颇为微妙。 不过还没等他微妙完,也?没有等卫漪哼哧哼哧把?后半句坑坑巴巴地憋出来?,又一道清亮的嗓子越过众人,先一步打断了几人思绪。 “重?小侯爷,”陆琦拱了拱手,非常客气道,“现可否将在下的乌角带物归原主了么?” 重?熙蓦然醒神,回头看向身后那个?路过被他顺手抽了腰带的倒霉蛋,嘿嘿一笑,不大?好意思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非常豪爽地作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来?,将手里?的乌角带折好递过去。 良知尚存、自知理亏的他讪讪笑道:“谢了兄弟……我这就寻个?小太监带你找个?偏殿去再整理一番。” 陆琦笑了笑,只非常客气地回道:“那在下便谢过重?小侯爷大?恩了。” 身子却不易察觉地扭了一下,撇开了重?熙的拦肩相抱。 变故发生的突然,这边到此?其实也?不过就三?两句话的时间?,还没有来?得及将路过的倒霉兄安置好,上头来?问话的人也?就到了。 得,这下谁也?不用走了,都?一齐得去殿上回禀太后。 虽说过寿不易动怒,但竟然在自己四十九岁寿宴上出了这样的意外,太后也?尤为不满,狠狠地发了好大?一顿火。 ——要不是顾及着先前点?头已经停了歌舞、再惩治了这群戏子,后面更是要闹得无法继续了……太后都?恨不得把?喜春堂那帮人一气全拉下去慎刑司问罪的好。 但尽管如此?,忍得了一头、忍不了二头,太后这回丝毫没有给任何人留颜面的意思,当着一群皇室宗亲、内外命妇和远处朝臣的面,将付心岚、卫斐、沈韶沅三?人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一通。 三?人脸上都?不太好看,但比起另外两人,卫斐自然是更忧心卫漪身上可还安好,听训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大?往心里?去。 三?个?宫嫔搁太后跟前跪着受训,重?熙大?为尴尬,只想赶紧回完此?事退下。奈何太后却似乎分毫不急,发作完宫嫔之?后,反却有意无意地拖延起了时间?来?,将当时在场的情形一问再问,细细地把?重?熙、萧惟闻与?那倒霉兄三?人,及那两个?宫嫔都?先后谈上了一谈。 而也?就是这一谈,总算是叫重?熙咂摸出了些许玄妙意味来?。 不出重?熙所料,没过多久,太后的亲嫂子、承恩侯府的侯夫人便带着女儿张家姑娘过来?祝寿了。 太后笑着免了二人的礼,拉着侄女的手问了再问,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着,还一边另外点?了萧惟闻说话。 重?熙垂下眼睛,撇了撇嘴,默默在心里?送了身边好友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 一边是周国公府有救命纠葛、贞静柔顺的嫡小姐,一边是承恩侯府里?被太后娇惯得飞扬跋扈、人人怨道的张姑娘……这福气,也?就惟闻兄您好好受着! 这场令重?熙尴尬到无所适从?的闹剧终于在一句“陛下驾到”后结束了。 皇帝来?了,太后便不咸不淡地摆了摆手,免了卫斐三?人的跪。 承恩侯夫人很是热切地拽着女儿往皇帝跟前凑,张家姑娘却明显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只碍于母亲眼神撺掇,清脆地唤了一声“表哥”,之?后就不怎么开口了。 从?重?熙的角度,他能明显地瞧出来?,张以晴对萧惟闻的兴趣明显大?于她的皇帝表哥……重?熙一时不由更为怜爱了身边好友一把?。 当然,承恩侯府是什么想法可能就两说。 裴辞的态度也?很冷淡,张以晴性情骄纵,表兄妹的感情实际非常一般,只略比丝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强上那么一点?。 不过碍于太后本人一生无女,极为溺爱自己这个?一母同胞亲兄长的唯一女儿,裴辞面子上需得照顾一二罢。 皇帝来?了,太后也?不想再在寿宴上给自己找什么不痛快,也?就没去提先前事,只作暂且揭过,挥退众人后,留了张以晴在身边作陪。 皇帝带头给太后祝了寿,其后诸人按次序一一排上,皇帝与?太后分坐两边,神色都?较为冷淡。 旁人或许瞧得摸不着头脑,卫斐却明白:太后与?皇帝是还在为先帝之?子是否要过继、过继与?谁一事上僵持不下……两边谁都?不想再先跟谁低了头去。 但这些念头在卫斐心尖也?只是一掠而过,她而今最想的,还是再去看看卫漪到底如何了。 ——虽然方才已亲眼见过,但没有开口问上两句,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怕这丫头真被挨着了什么也?碍于她的脸面强忍了不提。 可惜卫斐再是想,而今也?不得不被拘在了皇帝身侧。 心不在焉地枯坐了一会?儿,不成想,最后助她打破枷锁的竟是太后身边坐着的张以晴。 张姑娘暗与?太后语身子不适、要出去一趟,点?明央了卫斐一道。 太后也?确实是极为纵溺自己这个?侄女,没怎么迟疑便应了。 卫斐一脸莫名地陪着张以晴寻了偏殿更衣处,张以晴屏退众宫仆,却也?并不是真的来?更衣的。 “毓贵人,”张以晴偏过脸,笑意盈盈地与?卫斐道,“听说你现在是表哥宫里?最得宠的妃子?” 卫斐垂着头避开视线,只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宫众姐妹皆是为陛下服侍,实当不得张姑娘一个?‘最’字。”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了,”张以晴撇了撇嘴,毫不在乎地对着卫斐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开门?见山道,“做个?交换,待会?儿姑姑提议为我和左中丞大?人赐婚时,你帮忙替我在表哥面前说两句好话,哄得表哥应下此?事……姑姑待你可并不如何?放心,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虽是求人之?言,最后半句,却甚为傲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消消气 卫斐抿了抿唇,还未开口,有一声大笑先于她爆发了出来。 张以晴猝然色变,蓦然回头,循着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殿外,乍见来人,陡然暴怒,恨恨骂道:“重熙,你无耻!” “当不得当不得,”重小侯爷吊儿郎当的声音顺着半开的门传进来,“比不得张姑娘明知旁人好事将近还要横插一脚……与您相较,重某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卫斐垂了垂眼,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方才却是“忘了”提醒张姑娘,这一带的偏殿均是引纳外客来更衣的。 ——有些话,实是不好随心而语,以免隔墙有耳聪目明之高手。 然后才施施然动身,袅袅行至张以晴身后。 却见另一边的重小侯爷却也并非是一个人来的,身侧还一左一右跟着有两位,其中一人,便正是方才张姑娘提到的事主:左中丞萧惟闻。 萧惟闻真的很想表现出一副“朝中左中丞非萧一人,此事与我无关”的漠然。 但奈何张以晴与他心无灵犀,说出那等话撞到了正主面前后,再遭重熙好一顿阴阳怪气,张以晴也不知是心够大,还是已然破罐子破摔了,竟然没退反进,几步走至萧惟闻面前,直接无视了重熙方才之?语,只咬了咬唇,紧紧盯着萧惟闻,下巴微抬,居高临下道:“不错,左中丞大人,正如您方才所听见的,太后确实有意将我许配于你……不知你又?作何想法?” 萧惟闻黑沉沉的眼珠冷淡地落到面前的张以晴身上,半晌无语。 重熙单站在一边听着,都感觉整个人要麻了:还作何想法……呵呵呵,就怕惟闻兄对您压根就没有什么想法! 事实证明,重熙对身边好友的了解还算深入:他或许并不太清楚能让萧惟闻另眼相待的姑娘得要是何模样,但绝对确信:最惹他们的左中丞大人讨厌的女子,除张以晴此类外,再无出其右者! 片刻后,萧惟闻当着几人的面后退半步,躬身拱手,并不算太委婉地推拒道:“微臣厚颜,忝得太后厚爱。然张姑娘世?家贵女、洛阳明珠,恐非萧某此等寒门可攀。” 张以晴眼底些微的期待霎时一收,冷冰冰地板起脸来,傲慢道:“萧大人既知道得太后赐婚是高攀,就不该寻一些没头没尾的由头胡乱推拒……莫非在您心里,周国公府,还要比我张家强上许多?” 诚然,若单论爵位,国公府的门第是要比侯府高些。但张家现有个两朝太后,周家的国公爵位却是靠祖上争气挣得的。张以晴是张家嫡支唯一的女儿,太后捧在手心上疼宠、爱若亲女的侄女;周蕙若却只是周国公府众多嫡出庶出女孩儿里的一个罢了。 想到这里,张以晴脸上的高傲之色更为明显,撇了撇嘴,微微嗤讽道:“家父在府中时常夸赞左中丞大人,说您是这朝中难得的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总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选择都不会做。” 萧惟闻还没有开口,重熙先听得一阵牙疼,忍不住龇牙咧嘴道:“确实是挺简单的呀,一位是饱受赞誉、佳名远扬的大家闺秀,一边是宫里宫外怨声载道的泼……呵。世?人都知娶妻当娶贤,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该明白得要怎么选。” “你闭嘴!”张以晴平生最恨旁人说她不如人,她自小独得皇后姑母宠爱,少时便立志什么都要得到这世?上顶顶好的不可,男人也当如是。 萧惟闻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能力不俗、位居要职,勉勉强强也算是符合了她的要求。 谁知竟遭了周蕙若那惯会装可怜贱婢的截…… 而今再听重熙道自己远不如姓周那贱婢,张以晴登时大怒,火从心头起,柳眉倒竖,转过脸,劈头盖脸对着重熙就是一顿丝毫不留情面的刻薄讥讽:“与你有什么干系?这么清闲,怎么也不抽空跑去南边瞧瞧你病得快死的好表哥!” 重熙脸上的奇模怪样霎时一收,眼神微微阴沉,露出了明显被冒犯到的不悦之色。 “您这张嘴可真是好生厉害啊,”重熙举起手,轻轻拊掌,微微冷笑着意味不明地褒讽道,“张大小姐。” “自然是比不得明明身为男儿,却长了根妇人舌头;正事半点干不得、只知一味去谄颜媚上的重小侯爷,”张以晴却仍未解气,分?毫不让步步紧逼,阴阳怪气道,“听闻淮南王至今昏迷不醒,元淳贤太妃可悲恸得很呦。” “徐国大长公主与元淳贤太妃好得情比亲姐妹似的交情,当年可都差点真的要联合在一起造东宫的反了……怎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呀?而今老姐妹痛失爱子,徐国大长公主竟然还有心情放你出来乱吠,是心大呢,还是薄情哦?” 重熙大怒,双目气得微微发红,却不得不紧咬牙关,默默不语。 ——因为一提起当年事,成王败寇,而今确也算他们重家与淮南王一脉要落个“贼寇”名。当不得为争一时之气,再将昔日宿怨堂而皇之?地闹大、弄到太后跟前,惹得皇帝难做。 而萧惟闻也在两人三言两语、刀刀见血的争执里飞快地下定了决心,本来也不至于非得到如此地步的,但看当下的情势…… “张姑娘,”萧惟闻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作揖,微微启唇,面色平静而恳切道,“依萧某浅见,您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萧某自言不堪配得太后厚爱,并非如姑娘所想,是为周国公府,”萧惟闻一本正经地澄清道,“实乃萧某早在家中便已有婚约在身。” 张以晴如遭雷劈,霎时僵住。 一直在背后充作隐形人的卫斐微微抬眸,越过前方的张以晴,与神色冷淡的萧惟闻、抱肩正色挑眉看好戏的陆琦各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瞬视线。 卫斐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萧惟闻在此时提到那所谓“婚约”是仍还对自己钟情不忘、欲守身如玉了……只忧虑这一时的靶子纵然做得,往后遗留的祸患,若被有心人探知了,却更是层出不穷。 卫斐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紧蹙在一起。 萧惟闻看得暗自冷笑。 不过下一瞬,卫斐便又是一副平静从容的微笑模样了。 “你已经娶妻了?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过……”张以晴愕然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不,不对,这不可能!左中丞大人,您胡言乱语也得有个度!” “张姑娘虽不知,萧某却不好隐瞒,”萧惟闻一脸正直地解释道,“诸人皆不知,只因那姑娘福薄,早早便去了……然父母有命,斯人已去,却也仍是我萧家妇。” 张以晴的脸登时扭曲成一团。 ——做填房和做正妻可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以时人之?礼,填房是要在原配牌位前执妾礼的…… 他萧惟闻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张以晴心道:我可是连皇帝的妾室都不愿去做,还给他姓萧的做妾?呸!想那美事! 不过——张以晴冷起脸,面无表情道:“既如此,萧大人怕也不好私自瞒下周家妹妹。” 她 张以晴得不到的,那干脆谁都别想要了。 萧惟闻微微一笑,平静道:“正欲辞过周国公厚爱,与周姑娘男女有别,却是不好直言……若张姑娘愿为代劳,萧某感激不尽。” 张以晴冷冷地盯着萧惟闻半晌,从鼻腔喷出一声嗤笑,面无表情地撞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行,径自扬长而去。 卫斐一脸无事发生的从容自若,淡然追上。 踏出偏殿前,最后只听见陆琦悠悠然地抱怨着:“重小侯爷,半个晚上过去了,在下这乌角带……” 单听那语调,就能感觉到主人心里其实有在多闷着乐了,卫斐面无表情地想着。 之?后一路无言,入座前摸空去卫漪处瞧了瞧,卫漪一见到她,满脸的欲言又?止,拉着卫斐的胳膊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明白话。 卫斐知道她是碍于有云初姒在侧,很多话不好直说,便拍了拍她的胳膊,只告诉她:“人没事就好……方才救了你们的三人,领头出手的是镇北侯府的重小侯爷;边上不怎么说话那个是枢密院南院左中丞萧大人;后头跟着那位腰上系了乌角带的,则是先前曾得太医署徐副使引荐、为仁寿宫里的小殿下看诊的陆大夫。太后娘娘念他治疾有功,特抬举他来了今日的宫宴。” 方才在太后面前,几人对话熟稔流畅,自然是没有人再专门去为卫漪她们解释另三人的身份。 云初姒恍然大悟,直言道:“嫔妾先还怪道,这乌角带多为小官与庶人所系,今日宴上来来往往皆是重臣豪族,玉带飘飘,怎还有个腰上系着乌角带的……原是陆大夫啊!” 卫漪也附和般低低地感慨了句:“原来是陆大夫。” 不过姐妹二人都听得明白,她这一句,是感慨原来那日在仁寿宫偷听到的敢与懿安皇后回了“若求万全,缺的不是大夫,而是神仙”的彼陆大夫,原来就是荥阳城内的那位陆大夫…… 不过而今回头想想也是,那般的刁钻尖酸……兜兜转转,果然还是同一个人。 不过卫斐既这么说了,便是无声无息地向卫漪暗示:她早便知道了萧惟闻与陆琦在洛阳的事。 卫漪紧紧绷着一个晚上的那根弦霎时一松,瞬时非常心大地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恋恋地欣赏起戏台上的唱腔来。 卫斐见状,便也彻底地放下了心来,遂不再多留,只悄无声息地回了原位坐下。 甫一落座,案前小几上便多了两碟新赐的珍肴。 一碟是张禄亲自送来的,卫斐笑意盈盈地朝皇帝举了杯,以示自己无碍。 裴辞低头饮尽,方才一直挂念着的心也搁了下来。 另一碟倒是稀奇……卫斐复又?转朝了太后的方向举杯敬酒,却见对方身侧空空如也,张家姑娘竟是已经不在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卫斐须臾,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遥遥点了点卫斐案上碟,以示其乃嘉许。 当夜闹得很晚,最终太后也没有开口言及为人赐婚之?事,也不知张家姑娘走之前是怎样与自己的太后姑母说的……宫宴散后,诸人匆匆回了各家,草草洗漱罢睡下。 翌日晌午,卫斐上明德殿去时,皇帝便开口问了她昨晚跟着张府姑娘出去遇着了何事。 卫斐斟酌着把?能说的大概讲了一遍。 裴辞听罢,眉心紧蹙,半晌不语。 “也罢,母后极为溺爱她,以后她提什么,你且虚应着便是,”裴辞实在是打从心底地喜欢不起来张以晴,但奈何中间有个太后夹着,继而再想起太后昨夜当众责罚三人跪地听训的前事,最后也只得无可奈何道,“不用与她一般见识,也不去招惹了她的不快……只消回来与朕说了,朕徐徐为你转圜便是。” “那倘便如昨夜之?事,”卫斐听得不由好了奇,停了研墨的动作,若有所思道,“嫔妾应了张大姑娘,陛下便真要为他二人赐婚不成?” “你若开口提了,朕自然不会拂你的面子,”裴辞摇了摇头,认真道,“不过,婚姻大事,自然得有当事人的点头。” “朕不会亲口赐婚,母后真要赐下懿旨的话,朕也不会阻拦。但朕会让人去叫萧卿来,当着母后的面问问萧卿他自己的意思。” 如此,从命与推拒,便全看在萧惟闻那一瞬间的本心抉择了。 裴辞心道:他原先可从未听闻南院的左中丞还有个早逝的亡妻……被张以晴盯上了,可也真是倒霉得很,看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那最后要是还没成,”卫斐托着下巴深入求索道,“张大姑娘下不来台,把?气怨怪在嫔妾身上,又?当如何?” 裴辞默了默,只道:“朕会限制承恩侯府入宫的时机,不去给她能朝见你撒气的机会。” “那嫔妾可不得是要一直忍着么?”卫斐歪了歪头,一派天真无辜,莫名委屈道,“陛下不觉得你这也太偏心了么?不问是非对错,就要嫔妾消极忍耐。” 裴辞冤枉得很,胀红了脸,百口莫辩道:“朕怎么会,只是忧心你……” “罢了,”最后,裴辞也只得低低地叹了口气,无奈道,“阿斐,你又?想要朕怎么做呢?” 询问的神态竟然还很是认真。 卫斐咬了咬唇,竭力抑制住跃到唇角的隐忍笑意,只故作怏怏不乐状:“这种事情,可不得是陛下自己想了才?算得上经心么?” “难道往先陛下对着后宫中旁的姐妹,也是直白地问人家要什么便给什么么?” 裴辞怔了怔,觉得这很是不对,便认认真真地解释道:“不会。朕是会问,但从不是她们答什么便给什么……” 卫斐挑了挑眉,再也忍不住逗弄人的兴致,凑到皇帝脸前,也一副很是认真的模样,轻笑着反问道:“那我呢?” 裴辞骤然红了脸。 卫斐眨了眨长长的眼睫,只盈盈笑着不动,就这么盯着他瞧死命瞧。 半晌,终是裴辞先按捺不住,倾过身来,轻轻在卫斐的眉心上落下一吻,低声哄道:“消消气,别生朕的气了。” “朕也很不喜欢张家姑娘,”裴辞低了头,音调很轻,但也自觉很冤枉地与卫斐解释道,“但朕可以毫不顾忌地与她不快,但却不好以你之?名给她难堪……” 不然,又?叫慈宁宫里的太后怎么想呢? 听闻这段时间里,仁寿宫有人求到承乾宫去时,裴辞就隐隐约约有些懊悔了。 ——裴辞先前种种举措,或有偏私之?处,但从本心而讲,是从不想叫人把?卫斐当成他对仁寿宫发难的靶子的。 所以,他明明白白当着众人的面与懿安皇后挑明了,他杖杀凌氏等一干人,是为这些人以巫蛊之?说“妖言惑众”。 他想送裴舸出宫,也是为裴舸好。 但奈何,有过了私心便好像 处处都显得出私心来……大家明面上从不与他反驳什么,暗地里早各便心照不宣了。 裴辞是喜欢卫斐的,这份喜欢,很难说源于何处,兴许“喜欢”本身便是这世?上最难说清来处的东西了……但升腾得异常迅速,而今已经完全超乎了裴辞以往的认知,甚至很难去拿具体的某个标准、某个事物来细细衡量对照。 但裴辞也不傻,他已经逐渐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待卫斐的这份不同寻常的喜欢,已经让太后对卫斐的态度反而异常迅速地冷淡下来、甚至隐隐还有了些敌视。 很多时候,裴辞都是在非常认真地在苦恼于该如何与自己的母后和平共处。 但在他学会如何完美地处理之?前,他不想叫卫斐成为了夹在母子二人之间的牺牲品。 “就是她若惹了你生气,你不要理会她,”裴辞轻声哄着人道,“受了什么气,回来与朕说,朕这里偷偷替你讨回来。” 卫斐沉默了很久。 久到裴辞都反思起自己方才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隐隐有些不安般仔细凝望起她的神态来。 卫斐蓦然笑了。 一边笑着,一边凑过去,吻住对面人唇角,故作大方地哀叹道:“那好。就当是为了陛下,嫔妾且勉为其难地忍耐一二……” 裴辞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睫,扣住卫斐手腕,微微摩挲,擦过去咬住了唇瓣,缓缓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独症5个;猫咪不冬眠3个;女王大人、ls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梧兀74瓶;卡娃伊咔咔20瓶;橘子味软糖5瓶;明天本文完结章、十二屿正泰赫海是真的、ndtt、遇见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1-03-1623:50:54~2021-03-1823:0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独症5个;猫咪不冬眠3个;女王大人、ls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梧兀74瓶;卡娃伊咔咔20瓶;橘子味软糖5瓶;ndtt、遇见、明天本文完结章、十二屿正泰赫海是真的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避子丹 两人耳鬓厮磨着黏糊半晌,裴辞恋恋不舍地坐直了身子,扼住卫斐作乱的手?,努力板起了?脸来,小声抱怨道:“阿斐,你再这样下去,朕今日是彻底没法做正事了?。” 卫斐长长地“哦”了?一?声,乖乖站好,也同样眨着眼睛小小声道:“嫔妾还以为,陛下?宣嫔妾过来伴驾,就是想看到嫔妾这样呢。” “朕是想见你,但朕不是想你……”裴辞掺着点甜蜜认真地困扰起来。 卫斐看着他抿着唇笑。 裴辞这才?恍然卫斐又是在故意作弄人了。 裴辞摇了?摇头,非常无奈,但也丝毫不曾觉得有被冒犯过什么。 外间传来张禄明显是刻意压低了??通禀声,像是怕会?惊扰了什么一?般:“陛下?,宋相和汤尚书一行在前殿求见。” 卫斐微微纳罕。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这可正是马上要用膳的时辰,有什么事情,至于急得连个午膳都来不及用,便匆匆忙忙要进宫觐见。 裴辞亦是听得怔住,继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霎时一整,肃然道:“快请。” 卫斐便乖觉地主动避到了东暖阁去。 之后一直到未时正,正殿里都一没有人去御膳房通知传膳、二?没有人来东暖阁宣召卫斐。 卫斐眉心微蹙,也不知道这些朝堂??大人们又是有多么紧要??事情要议,连个饭都不让人吃了?……卫斐有心提醒,便嘱咐张福平去整饬了?冰镇梅子汤来,亲自送到了明德殿去。 卫斐托张禄通禀罢、被传进去的时候,户部尚书汤硕正面朝皇帝说得喉咙发干,鼻子尖得一?下?子便被梅子汤的清甜香气捕捉了?心神,嘴里??唾沫都多了?起来。 汤老先生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眼珠子一?下?子就凝结住不会?转了。 嘴里喃喃着道:“朱,朱……”,朱了半天,最后也没有把“朱泓默”三个字完整流畅地吐出来。 户部尚书汤硕,其人事也称得上是个传奇。 ——他本是钦宗朝晏平五年的新科进士,年少得志,春风得意,但奈何鱼跃龙门没有两年,就因性情跳脱御前失仪为上所恶,终钦宗一?朝,不得重用。 碌碌无为苦熬了大半生,一?直熬到五十八岁那年,才?被光宗皇帝矮子里拔高个般地选给了?九皇子开蒙,成了?后来的瑞王殿下、而今皇帝??授业恩师。 汤硕而今胡子头发到眉毛,一?抓一?大把??白花花,本早已该是含饴弄孙??年纪了?。奈何先靖宗皇帝骤然暴病而亡,今上仓促登基,朝中局势纷杂、派系林立、一?团乱麻……汤硕不得不为了自己??关门弟子重新出山,这把年纪还苦捱着做事。 是而,年纪上做祖孙都绰绰有余??师徒二?人,关系分外亲密,平时或多或少还规矩一二?,但今日一是因为实在苦夏苦热,闻着梅子汤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气,剩下那漫漫长的政务再也说不下?去了;二?也是乍见卫斐,老人家一?时也瞧得失了神,忍不住便开口赞了?句:“好俊俏的一?个小姑娘。” 卫斐福身见礼的动作行到一半,一?下?子被这句说不上冒犯、但也绝对不怎么合乎礼仪规矩的称赞给弄愣住了?。 汤老先生嘿嘿一笑,并不心虚,甚至还非常自来熟地朝卫斐点了点头,捋着白胡子厚颜讨要道:“这梅子汤不腥,闻着就甜,不知可否有老朽们??一?份?” 卫斐下?意识先抬眸向皇帝瞧去,裴辞对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卫斐便笑开了?,朝外招手?一?示意,柔柔回道:“老大人不嫌弃就好,给各位大人都备上了???。” 张福平立马跟上,给明德殿内??君臣一一?满上。 裴辞便朝着卫斐笑了?笑,温声道:“都未时了,不如正事先停,诸位大人先随朕用了午膳再议不迟。” 殿内几个臣子闻言都如释重负,里面年纪较轻、经事不多??那个,脸上??神采是一下?子立马就振发了起来。 汤硕见状,看得差点笑喷了出来,三口两口喝尽碗中物,擦了擦嘴,促狭地调侃皇帝道:“往日无论谈到多晚,陛下?就跟磕了?仙丹一样,百毒不侵、饥困不入,可从没像今日这般提什么用不用膳的……可怜老朽一把脆骨头了?,跟着陛下?忍饥挨饿??,很是受了一?番‘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苦。” “老师,”裴辞听得非常无奈,苦笑着道,“往常是朕疏忽了,以后定不会?了?,您老莫再怪罪了?。” 汤硕便停了?嘴里??絮絮叨叨,定定凝视了?裴辞半晌,倏尔慈爱一笑。 “这成了?家,果然就是不一?样了,”汤硕老怀大慰地感慨道,“陛下?现在可是要比往先有人气多了?。” 帝王师徒随心闲聊,旁??臣子尚且都还不好插嘴,更遑论卫斐。 实际上,卫斐已经趁着这么几句话??功夫不动声色地缓缓往殿外退去,预备赶在传膳前再派人过去叮嘱御书房几句。 孰料,就是在这么一?个微妙时机,殿内一?中年男子突然出了声。 前言卫斐先时没怎么注意听,大抵是皇帝在与自己??老师客气,说到并非自己长进、全赖卫斐心细云云。 然后那中年男子便幽幽地接了?句:“兰心蕙质,确实不俗。” 殿内气氛登时诡异一?寂。 裴辞??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须臾,还是汤硕呵呵笑了?笑,捋了?捋胡子,打住话茬,主动转了?旁??。 辞别皇帝、从明德殿出来后,卫斐便若有所?地朝张福平问道:“‘兰心蕙质’四字,你可知又另作何解?” “娘娘,”张福平小心翼翼地瞧罢四下?无人,这才?遮遮掩掩地暗示卫斐道,“方才说话??那是朝中的肱骨重臣,宋相宋大人。” 卫斐先前虽从未见过宋偓,不过看其时殿内君臣几人的姿态作派,心里也大略猜到了那身材高大、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当该何人。 卫斐心念神转,当即便意识到:“‘兰心蕙质’,原指??是懿安皇后么?” 张福平错愕抬眸,嘴巴微张,半晌无言,实在是心里惊讶极了?。 “娘娘难不成曾听说过那首词么?”张福平下意识便作了?如此猜测,不过立马便被卫斐给摇着头否认了?。 张福平顿了?顿,先在心里很是佩服了?一?番自家娘娘??机敏,沉吟片刻,如此与卫斐解释道:“先靖宗皇帝在东宫时,礼贤下?士,颇有仁名,太子妃从旁为辅,亦广为称颂。” “最先便是有个东宫的门客作了?首诗来称赞太子妃,言其‘蕙质兰心有深寄,剡藤数丈披清气*。居然独立脂粉外,仍嗟举世无知者。*’……后来此诗越传越广,时人便以‘兰心蕙质’来代指东宫里??太子妃。” 卫斐不由想起:懿安皇后昔年嫁入东宫三载无所出而太子亦不愿纳妾……想来夫妻二人也曾很是有过一?段好日子??。 无怪乎皇帝道自己还曾羡慕过兄嫂伉俪情深。 只是宋偓用曾经旁人拿去夸赞懿安皇后宋氏的言辞来赞卫斐,旁人看在他乃懿安皇后亲父的份上,自然无法怪道他逾矩冒犯,但之于突然便被迫放在与懿安皇后同样地方相比??卫斐……却是怎么想都怎么觉得是不怀好意了。 宋偓想借这来讽刺什么,挤兑卫斐只是个妾么?还是想去提醒皇帝,他把人荣宠太过,卫斐现得??已然是宋瑶彼时在东宫的尊崇,暗示皇帝已经失了妻妾之礼……卫斐漫不经心地想着,倒也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无论裴舸过继还是出宫,懿安皇后本人却都必然得要远离后宫中心了?。 而至于宋偓,那是前朝??范畴,由得皇帝自己慢慢去清肃收服,卫斐更没有去掺和???心意。 对于已经是过去式??敌人,卫斐一?向无视得很彻底。 正是这般想的,转过一?拐角,便马上又撞见了?另一位“过去式”。 不过,此番却再不好说是敌了?。 两边乍见,陆琦先退一?步,掀起衣摆,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问安:“见过毓贵人。” 张福平立马上前,挡在卫斐面前,以示男女有别。 卫斐倒是笑了?笑,不怎么在意地随口道:“原来是陆大夫啊……这是又入宫来为小殿下看诊了??” “今日也是最后一次了,”陆琦微微一笑,“这回可是彻彻底底,活蹦乱跳了?。” 卫斐??神色微微一凝。 张福平微微蹙眉,总觉得这宫外来的大夫形容仁寿宫小殿下终得痊愈??词语……有那么几丝丝??诡异与古怪。 ——“活蹦乱跳”尚可说是描述小殿下康健之态,“彻彻底底”又是个什么东西? 卫斐却立刻便听明白了。 也是,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事,她昨日才在宫宴上撞见了?陆琦,今日便又再见……这几率可实在并不怎么“偶然”。 却原来本就是陆琦刻意等在这里、特来与她辞别的了?。 陆琦是“彻彻底底”不会?再进宫了。 卫斐早料到以陆琦古怪的脾性与特殊??身份,是绝不会?在洛阳皇城久留??。 甚至对方早先竟然会同意入宫为皇室看诊,都大大出乎了?卫斐??意料……但,不见不念,见了?再别,离人时刻,终是有那么些微的惆怅在。 “那日后恐怕再难能在宫里遇着陆大夫了?,”卫斐悠悠地叹了口气,极诚挚地感叹道,“还未来得及谢过陆大夫昨夜在宫宴上于舍妹的大义相助……福平,速速回承乾宫去,替本宫给陆大夫包上一?千两纹银的酬赏。” 卫斐锁着家底那几个大件的钥匙都放在张福平那里收着,一?千两不是个小数目,张福平虽然心里觉出了丝丝莫名,但卫斐有令,他不好推辞,垂首应了?句是,便一路疾行朝着承乾宫奔去。 边上剩下??安顺却是个远不如张福平敏锐??,他云里雾里地听着两边对话,隐隐约约勾勒出来的真相是:哦,这宫外来的野大夫治完了?仁寿宫??小殿下,现是个没用的废人、没法再寻由头进宫来了……这是听说了?仁寿宫那位在自家娘娘手?里吃了?好大一?个闷亏,改想来自家娘娘这里献殷勤,指望着娘娘抬举他一?把么? 好在娘娘聪慧过人,马上便断然决意破财消灾,用一千两纹银堵上了?这大夫挟昨日恩以图相报的狼子野心……安顺得意地如此想道。 “贵人客气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陆琦拱了拱手,都没有怎么推辞,便异常坦然地接受了?,“在下观贵人面色发虚,可是苦夏?这里正好有一?盒祖上代代相传??人参养荣丸,呈献于贵人,还望贵人珍重玉体。” 安顺撇着嘴接过了?陆琦双手奉上??白瓷瓶,心中暗暗鄙夷对方:区区一盒破药丸子就白套了?一?千两纹银走人,可真是厚颜无耻得紧。 卫斐从安顺那里接过,打开瓷瓶轻轻一嗅,眉间神色顿时尤为深邃。 “好浓??参味,”卫斐微微笑道,“确是好药,陆大夫有心了?。” 好,安顺不得不复又默默在心里补充道:自家娘娘是熟通药理??,也许这宫外来的野大夫是还没死心,还想送个好东西讨娘娘欢心,好图谋高位呢…… “贵人能瞧得上它,”陆琦也拱了拱手,礼数完备,笑着客气道,“就是它莫大??福气了?。” 十年君子之交,几夕交浅言深,最后告别时的情谊,也全散在这一?瓶丸药、一?千白银里了?。 卫斐回到承乾宫后,屏退四下?,从多宝阁上拿了个一模一样的白瓷小瓶下来,将药丸全部倒进去,然后信手?一?扬,便打碎了陆琦送??那个。 果然,将碎瓷一一?仔细辗研,便能缓缓窥得一?薄如蝉翼、刃比刀锋,似纸非纸的特殊之物。 卫斐展开,细细读罢,便将其放于殿内墙角放置??冰水中浣洗净了?。 ——陆琦这方子改的好,观其药理,无论避孕??效果、还是对身体??损害……都比卫斐先前单靠自己想的那个好上许多。 卫斐淡淡地想着:果然专业??事情,还是得要专业??人手来做。 可惜陆琦身份殊异,终不能为她在宫中所用……卫斐想到一半便摇了?摇头,贪心不足蛇吞象,说到底,就算在荥阳时,她与陆琦本身也都没有多熟稔。 不过就是两个志趣脾性还算相投??陌生人,在非常特殊特别的境遇下?,极为偶然窥得了?对方最隐秘难言、保守多年的那个秘密。 然后情知谁??心眼也不比谁少、谁也糊弄不了?谁??两个人不得不端起友爱义气??假面来,淡淡相交十年余。 当初陆母死的时候,卫斐便已然意识到:她与陆琦之间最后的联系都被彻底断开了?。 或者应该说,荥阳与陆琦的缘分尽了。 她们终将分道扬镳,或迟或早。 只诡异??是,卫斐早于陆琦之前离开荥阳,兜兜转转,同样作别故老??陆琦,竟然也跑到了洛阳来…… 其实时至今日,卫斐都没有想明白陆琦好端端地来洛阳城是作什么了?。 但这毕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紧要事,卫斐也无意为难自己,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干脆咬着瓶口连吞了?三丸避子丹下去,算是给先前情/事后自己弄得不大好??防备措施一个聊胜于无??补救。 才?刚刚把吃完??避子丹收起来,外间一阵噼里啪啦地混乱脚步声,张福平阻拦不及,就那么眼睁睁地瞧着卫淑女气汹汹地闯了进去。 卫斐讶然回首,奇怪道:“这是遇着谁了?,给气成这模样?” 卫漪死死咬着嘴巴不说话,只挥挥手,作势要卫斐先去斥退紧跟在自己后面进来、正探头探脑着??宫人们。 卫斐一?个抬眼,承乾宫里被惊动的宫人太监们迅速乖觉地如潮水般退尽。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卫漪抱住卫斐??胳膊尖叫道,“斐姐姐,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恶毒、那么厚颜无耻、那么不知所谓、那么自以为是的人啊!” 卫斐一?下?子给听笑了?,阖上眼睫略略思索片刻,猜测道:“你今日去了?慈宁宫?撞着了?张家姑娘?” 卫漪瞪圆了?双眼,嘴唇颤抖,抖了?半天没抖出一个字来,只一脸白日撞见了?鬼的纠结表情。 “我什么也不知道,这全是我现猜??,”卫斐及时地安抚卫漪道,“我只是估摸着,这宫里??人就这么几个,早先也都熟了?,也没见着哪个能把你气成这模样的……怎么,你与张家姑娘起了纷争?” “我哪里敢与她起纷争啊,那可是太后娘娘??心尖尖肉,我们无倚无恃??,我哪里敢得罪人家那世家贵女啊!这不是给姐姐你和?卫家招祸么?”道理卫漪都还是懂得??,就是心里依然仍实在是太过恼火,气鼓鼓之后又是一阵紧密??低落,难受道,“我就是生气啊,气自己不过,当时听了那话,到底也没敢一鼓作气冲上去撕了?她的嘴!” 卫斐笑着亲手给卫漪倒了?杯热茶,含笑道:“先消消气。到底是怎么了?,你说与我听听,我们想个法子暗暗把场子找回来就是。” 卫斐没有主动问时,卫漪满脸的“我好气啊”,一?副等着卫斐来关怀宽慰的模样。 但等?卫斐当真开口问了,卫漪反而却又扭扭捏捏不想说了?。 “算了?,”卫漪忸怩了大半天,最后也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用一张稚气未脱的娇憨面庞,老气横秋地来了一?句总结陈词,“也是我自己先看走了眼。我原还以为……可真是没想到,那萧惟闻也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姐姐你当年拒绝嫁给他还真是拒对了。” ——想当年萧惟闻高中时,有一?阵子,卫老太太反反复复与自家人叹息着错失了一?桩好姻缘,没成姻亲、恐还反要弄成仇。 只当事人卫斐八风不动,毫不在意,像是完全没有被影响到似??。 卫漪曾经很认真地为姐姐惋惜过。在她眼里,卫斐与萧惟闻郎才女貌,甚是相配;又有指腹为婚之姻缘,简直是话本子成真,叫人看了?,便是活生生??“只羡鸳鸯不羡仙”七字。 可惜这“话本子”不甜,中途神来一笔,一?道衙门变故,坎坷得险些折掉萧惟闻前途??同时,也彻底把这场姻缘话本转成了?虐恋情殇。 卫漪还曾暗暗揣测过:也许斐姐姐那么认真努力地学习那些东西,早先原是为扶助萧惟闻重振萧氏而起,后来眼见二?人彻底无缘,才?干脆原封不动地拿去用于了?进宫选秀一?途。 当然,这些全是卫漪一?家之言。——他们卫家长辈口风很紧,对外是从不承认曾有过这么一?桩鸳鸯旧梦??,只道五姑娘一?直是在为进宫事宜作准备。 卫漪七想八想了这一?大遭,在心里默默把萧惟闻骂了?个狗血淋头,卫斐却恍然醒神,按了?按眉心,沉默了?一?瞬,冷不丁道:“漪儿,你不会?是听到了张家姑娘提及萧大人‘早逝’??……” 后面那个词该用什么,饶是机敏如卫斐也不由卡了壳。 卫漪半口茶咽到一半,霎时被呛到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卫斐连忙给她轻柔抚背。 “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卫漪趴着咳了半天,才?将将缓过来,再没力气气这个、骂那个了?,只有气无力地抱怨道,“你该不会?是个半仙托生??……” “我能知道,自然是因为,”卫斐也是无奈极了?,“萧大人以‘早逝人’之名拒绝张家姑娘婚事??时候,我就在当场。” “他怎么能这样,还当着你??面咒你早死?”当事情匪夷所?到了一?定??程度,当事人往往不会?再继续惊讶,反而很自然便情真意切地反思起是不是自己哪里会?错味了……卫漪当下?便是如此。 认认真真地想了半天,卫漪满脸狐疑道:“姐姐,你们两个不会?私下?里还有联系?……这难道就是官大人与众不同??示好之语?我是看不懂你们了。” 卫斐挑了?挑眉,倒也没有太生气,只平静道:“入宫以来,偶遇三次,一?次是陛下?那里;一?次是他救你;再就是跟着张家姑娘出去‘更衣’更到的。” 卫漪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讪讪一?笑,不敢再说什么。 “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他也没有真正喜欢过我一?日,”卫斐顿了顿,平静解释道,“萧惟闻愤愤不平的,是与他指腹为婚之人辜负了?那门亲事……至于那人是你、是我,于他都毫无殊异。” “以后这种话,不要再乱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钟清叔题薛五兰卷》作者:吴梦旸(明代) 薛五嫁人苦不早,皆知倡家擅技巧。 写生乃是第一技,所见无如此卷好。 蕙质兰心有深寄,叶叶茎茎吐幽思。 其余点缀亦复佳,剡藤数丈披清气。 画兼题咏频致余,余亦每呼薛较书。 居然独立脂粉外,芗泽全抛弦索疏。 通国名娃出其下,仍嗟举世无知者。 眼中钟叔比钟期,此卷只应遗叔也。 叔也有情情复起,我题情语情如水。 枉教梦到湘江头,湘江水绝兰枯死。 诗是乱用的,作者能力有限,看出问题的小可爱轻拍~ 明天周末,争取加更,握拳!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默看小说20瓶;廿榴、呆上、有只咘咘鸟、冰柠红茶、小呆呆10瓶;吾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过继 卫漪自知失言,忙起身绕过案几抱住卫斐胳膊,耍娇卖痴道:“好?姐姐,是我昏了头,以后定不再胡言乱语了。” 卫斐笑了笑,自不会与她生气,只绕开话茬道:“我倒是有些奇了,张家姑娘究竟是说了些什?么,能?把你气成?这模样??” 卫漪咬着腮帮子?,鼓着嘴巴恨恨地回忆了半天,最后也只是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我不想说,姐姐还是别知道的好?。” 无外?乎是“死也死得不让人?安生”、“死都不会早点死”……等等诸如此类之言。 卫漪单是当时?听着就生气,更遑论而今再与卫斐重复上一遍了。 左右张以晴也好?、萧惟闻也罢,都是不相干的人?。卫斐见卫漪着实不虞,也就不提了,只若有所思道:“近来倒是几次听你说起在?慈宁宫里的见闻……” 卫漪微微一愣,掐指指尖数了数,也后知后觉地纳罕道:“是呀,这些日子?太后娘娘着人?宣我过去得可是越来越勤了。” 卫漪下意识朝卫斐看去,姐妹俩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卫漪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道:“姐姐,太后娘娘不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借着我对你另有什?么图谋……” 卫斐伸出一根手指,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按在?卫漪唇上。 卫漪乖巧闭嘴。 卫斐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太后又是想借谁去算计什?么,只要?卫漪和她一条心,她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只要?卫漪和她一条心。 “漪儿,太后抬举,我们接着就是,”卫斐微微启唇,轻轻道,“无论此后再发生什?么,你我终是同宗同族、一脉相连的亲人?。” “我当然是站在?姐姐这边的,”听话听音,卫漪难得机敏了一回,忙举手发誓道,“李琬也好?,太后也罢,姐姐,我们才是一家人?。我卫漪绝不是那等不识好?歹、见利忘义的小人?!” 卫斐听得笑了,拉过卫漪举起的手,摇了摇头,只与她道:“何须说这样?重的话。漪儿,你只消记得,倘你真心想要?什?么,与姐姐开口提了,姐姐不会拒绝你的。” 毕竟,这是工作。 工作是没有什?么情绪好?恶的,只消完成?便是了。 卫斐千里迢迢来得此世,求得究竟是什?么……她从未有一日之忘怀。 而太后反复与卫漪示好?想算计得是什?么,也很快便浮出了水面。 太后寿辰过去不久,在?一整个?年头里最为酷热的大暑时?节,湿暑之气蒸郁满宫,向来娇弱、荣养在?仁寿宫内的小殿下,许是被这天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出来往凌河边上透了口气。 却不知身边的嬷嬷宫人?都是怎么服侍的,一个?不着意,竟叫小殿下乱走乱跑了几步……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一个?倒栽葱栽进在?了水里去。 ——好?在?,仁寿宫的人?大抵也很有先见之明,生怕小主子?会在?河边出事,选的那一段,是凌河支流一个?分支的分支,水流很缓,浅得清澈见底。 也幸好?,当时?有后宫中?好?几个?妃嫔经过,在?一片惊惶尖叫里,卫漪这个?懂水性的,毫不犹豫便跑过去跳了下去,三下五除二便把小殿下救了起来。 如此,也算是有惊无险。 卫斐彼时?正在?明德殿伴驾,接到消息后,是和皇帝一起去的慈宁宫。 到的时?候,卫漪已?经换下湿衣、洗漱一新,与几位恰巧路过的宫嫔一起,正陪在?太后身边说话。 内殿里,太医给小殿下把完脉哄睡着了,懿安皇后坐在?床榻边,一语不发,只默默垂泪。 像是诸事都已?经解决完毕、大可不必皇帝再额外?另跑一趟的模样?。 两边互相见礼罢,太后当着众女的面,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向皇帝为卫漪请求晋封:“那孩子?是个?好?的,且还是毓贵人?的妹妹……此番又救人?有功,一个?八品淑女之位,可实在?是太低了。” 裴辞对这些是无可无不可,太后若只是提议这个?,裴辞自无拒绝的道理。 不过紧接着,在?皇帝点头应允后没多久,太后便寻了些由头把后宫诸女都打发回了。偌大的一个?慈宁宫,最后就只留太后、皇帝、懿安皇后,与卫氏姊妹及正昏睡着的小殿下六人?。 服侍的宫人?也都退了个?干干净净。 卫斐便知道,这才是要?上正题了。 “先前皇帝与哀家提的事情,哀家都与懿安细细地商量过了,”太后和颜悦色地主动?开口道,“懿安毕竟是皇后,出宫呢,还是极不妥当的。” 听完太后的第一句,裴辞便心知:今日这场几方?会谈终究是不会让自己太舒服了。 “皇帝若是觉得懿安先前妄起‘巫蛊之说’的处置,失了皇家风度,哀家日后定会将她请到慈宁宫里,陪哀家好?好?地吃斋念佛,仔细约束她一二,”太后慈眉善目道,“皇帝若是还觉得不妥,这执掌六宫的凤印,皇帝也自可从哀家这里拿去,与皇帝想予之人?。” ——后宫中?凤印早先在?懿安皇后手里,靖宗皇帝死后,今上登基,后宫空虚,便是由太后先代掌凤印。 太后这一句,意有所指。裴辞清楚,倘若自己真要?了,才是真隐隐有把卫斐架到火上烤的态势了。 “母后替朕打理六宫,朕很是放心,”裴辞自然是推辞不受,只道,“这些话,母后说得也太外?见了,皇嫂与凤印的事暂且不论,只是裴舸毕竟……” “哀家瞧着,小卫氏却是与舸儿极为有缘,”太后温声截断皇帝,图穷而匕首见,一一举例道,“昔日在?慈宁宫中?,舸儿初见众后宫新人?,第一眼便瞧上了小卫氏的耳铛,哄了半天才算哄下;此番舸儿又遭逢大难,后宫中?几个?人?都眼看着,独小卫氏纯善聪慧,毫不犹豫地下水救了人?上来,也算是又给了舸儿一条命的人?……陛下何不成?全了这份母子?因缘?” 若说卫斐是见势早有预料,那么太后这一番话出来,卫漪便是最为错愕难言、震惊失语的那个?。 ——她甚至连太后有把先帝之子?过继给现任皇帝的打算,都完全半点也不曾知道! “太后娘娘,我,嫔妾怕是当不得,”齐大非偶,卫漪可并不觉得会突然有什?么美?事掉到自己身上,怕不是太后又想借她作筏子?意指何方?,赶忙福身行礼,绞尽脑汁地构思着推拒的理由,“若倘真是要?过继小殿下,论资历,后宫中?有陪了陛下五六年的付嫔姐姐;论教养,沈贵人?清贵博学,才最最是适合教导小殿下之人?;就是再不济,论亲缘,宋美?人?乃懿安皇后的亲堂妹、小殿下的堂姨娘,岂不是远比嫔妾合适得多……” “你说这些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旁杂事,”太后温和地打断卫漪,一一驳 斥道,“资历无碍,左右你们也都是皇帝的人?了,日后多得是时?日;教养皇子?也无需你亲身上阵,朝中?多得是博学多才的大人?……独心性这点,才是最最要?紧的。” “付氏死气沉沉,沈氏清冷自傲,宋氏张扬跋扈,独你心地最为纯善,与舸儿温柔以待,哀家记得,你曾偷偷念叨过,说小殿下/体弱多病,困居深宫,都不怎么能?出去玩,实在?是太可怜了……后来就摆弄了许多精巧用?心的小物什?,逗得舸儿欢声笑语,”太后这话虽是柔声笑着与卫漪言的,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留意着皇帝的面色,一边观察着,一边悠悠叹息道,“哀家那时?候便觉得,你这孩子?可真是不错。” “不瞒你说,懿安与哀家提出过继一事后,哀家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太后以退为进,幽幽叹息罢,又逼问卫漪一句,“不意而今你却这般拼命推辞,今日在?这里的人?,都是想舸儿能?过继个?合适养母、日后安顺长大的。大家实心不必虚言,你不妨也与哀家透个?底,可是当真不愿意收养舸儿么?” 卫漪一下子?哑巴了,张了张嘴,又闭上,复又张开……来来回回好?半天,终是没能?憋出一句正而八经的拒绝来。 只紧紧咬着唇,非常难以抉择地天人?交战着。 太后看得微微放了心,暗暗自得不已?。 裴辞微微蹙眉,看了看太后,又看向坐在?裴舸床边默默垂泪、不发一语的懿安皇后,拧紧了眉头,问道:“皇嫂心里,便也是如同母后一般想法?么?” 懿安皇后垂着头沉默半晌,也没有抬起头往外?面的人?看向一眼,只低低道:“毓贵人?聪慧俊秀,独得陛下宠爱;小卫氏既是毓贵人?的妹妹,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小卫氏愿意收养舸儿,是舸儿的福气。” 裴辞非常失望地阖了眼睫。 “如此,现唯一还有些麻烦的一着,便是小卫氏的位份了,”太后心满意足,温声提议道,“既是要?收养舸儿,若只是晋封一、二阶,便是有些不足了。哀家的意思是,不妨干脆一步封到嫔位……” 卫漪震惊抬头,猝然瞪大了双眼,指尖都微微发着抖。 “倘若朕不同意呢。”裴辞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太后。 太后脸上的笑意微微收起,半晌无言,只紧紧盯了皇帝片刻,复又转到边上低眉敛目、自进来以后一直都没开过口的卫斐身上。 卫漪也顺着太后的眼神转来转去,跟着瞧向了卫斐。 那眼神,卫斐不好?描述,似是有些对目前状况摸不着头脑的迷茫,有些难以抉择之下潜意识的求助,有些不自知的恳祈,还有些说不出的期待…… “那,以皇帝所见,”太后收了全程的温声细语,冷冷地讥嘲道,“又该当是把舸儿过继给后宫中?的哪位才算合适呢?” 裴辞答不上来。 ——因为他压根就不想把裴舸过继,也完全就想不明白,懿安皇后为何就非得要?这般的着、急! 裴舸本?心想的是,倘真要?过继,自然是过继给卫斐。 但卫斐本?人?似乎对此并没有太热切的意愿,“思量”得那么久了,都再没有后言……有些事情,也都尽在?不言中?了。 但卫斐到底还不曾真真正正地开口拒绝过此事。 裴辞下意识便向身侧的卫斐瞧了过去。 太后也面无表情地顺势看向卫斐。 懿安皇后宋瑶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幽幽地盯住了卫斐。 就连卫漪也下意识朝卫斐看了过来。 被现今整个?宫里所有睁着眼的人?一起齐齐瞧着,卫斐抿了抿唇,好?悬没有直接笑出来。 最后,卫斐也只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望着卫漪,直白问道:“漪儿,你喜欢小殿下么?” 卫斐自己是个?孤儿,没有生过孩子?,也从不喜欢小孩子?。 但她也清楚,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和自己一个?脾性的。 卫漪的眼眶霎时?红了,她心里对卫斐有股说不出的愧疚,梗在?胸口,酸涩难言。 “姐姐,我,”卫漪咬着唇,喃喃道,“我只是觉得,小殿下很乖巧可爱、讨人?喜欢……” 卫斐笑着摇了摇头,转向身边的皇帝,只道:“那依嫔妾浅见,太后娘娘的安置,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卫斐早便知道,自己大老远到这里是来当保姆的,护卫漪一世安宁、不为奸人?所害。 只要?是卫漪喜欢的,她当然没有反对拒绝的余地。 毕竟,这是工作,工作是没有什?么私人?喜厌的。 裴辞抿了抿唇,定定地凝望卫斐半晌,见她的脸上确实是没有半点的生气不悦之色,最后也只得微微点了点头,闭了闭眼睛,也说不出心里是对什?么才更失望些。 尘埃落定,懿安皇后猛地松散了心神,转过头,定定留恋着床上儿子?天真稚嫩的面庞。 一旬后,池水渐凉,梧桐报秋,淑女卫漪以救人?有功,破格晋封四品嫔位,迁居广阳宫主殿。 又三日,懿安皇后宋瑶上书,道以身体有故,不堪教养幼子?,上予其子?过继与广阳宫卫嫔。 好?像倏尔之间,天就突然凉了。 后宫人?暗语:“卫氏双姊连枝开,并蒂莲花独招摇。” 卫漪迁宫那日,后宫诸人?都来道喜,卫漪却一个?没留,只依次寒暄罢便一一送走,只独留了卫斐一人?单独相处。 “姐姐,”殿内一只剩下姐妹二人?,卫漪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握住卫斐的手,咬着唇难受道:“今日你还向我行了礼……你莫不是因为这个?生了我的气罢。” 姊妹俩自那日慈宁宫一别,已?有数日未见。 这是二人?自进宫以来最久不见面的一回了。 卫漪本?是当日就想拦下卫斐解释的,但一来卫斐最后跟着皇帝走了、自己这边却被太后温言留了下来,二来她心里发虚,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解释些什?么…… 就此一拖过,后来屡屡生起主动?求见卫斐之心,却又每每被随之骤然冒出的心虚不敢得见给浇灭了。 如此一拖二拖,最后竟也直直拖至今日。 “怎么会,”卫斐讶然挑眉,只微微笑着反问道,“昔日我得封号时?,你可曾有过不快?” 卫漪骤然一顿,抿紧了唇。 “单论晋封,这是好?事,”卫斐笑着拍了拍卫漪的手,安抚她道,“我又怎会因为你破格晋封而不喜。” “无论你我孰高孰低,在?我心里,你都是我姐姐,一辈子?的姐姐,永远的姐姐,”卫漪紧紧握住卫斐的手,咬着唇难受道,“你以后不要?再向我行礼了,我心里好 ?难受……姐姐,你我之间,从不用?讲这些虚礼。” “孩子?话,”卫斐点了点卫漪的眉心,摇头不认同道,“这是规矩,礼不可废……” “那我们私下里不要?讲这些规矩总行了!”卫漪连忙打断她,很是不安般喃喃自语道,“不是因为晋封不高兴,那就是因为我收养小殿下的事了……” “没有不高兴,”卫斐温和打断她,只道,“我只是替你忧心,生恩养恩,自古难解,且懿安皇后尚还身体康健,恐怕日后你夹在?其中?难做……” “姐姐,这个?问题我仔仔细细地想过了,”卫漪拉着卫斐坐下,板起脸认真地一一阐述自己的理由,“小殿下这种身份,只要?陛下有了后,定然于大位无缘。但他到底名义上还是陛下的长子?,只要?能?平安长大,一份封王的恩赏自然不会少。” “其实这样?也很好?呀,又是个?能?作寄托的儿子?、又不至于牵连到夺嫡的苦果里,收养了他,只要?好?好?教导、人?不长歪,日后便是一个?极好?的退路。于我们姐妹、于卫家,无论如何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懿安皇后和宋家,人?是她们自己不要?、送到我膝下的,又不是我主动?去抢的,”卫漪抿紧了唇,稚气未脱、奶瞟未消的脸上现出一丝丝凌厉的锐气来,“若是为了小殿下好?的事情,我们与懿安皇后和宋家都是同一个?目的,大家好?好?谈就是,不至于再起分歧;若是她们想借小殿下损害姐姐什?么……我绝对不会给懿安皇后把手伸那么长的机会!” “说到底,我们两边间,怕还说不好?是谁的命门握在?谁手里呢。” “我倒不是忧心这个?,”卫斐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是怕这孩子?你精心养大了,日后人?家却反为生恩弃养恩……平白伤了你的心。” “人?与人?相处,无非是以心换心,便如姐姐待我好?,我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害姐姐,”卫漪抿了抿唇,倔强道,“姐姐,我是真心觉得小殿下可怜可爱,我心疼他,也想真心待他……倘日后真被辜负了,也是我眼瞎看错、教导无方?,怨怪不得旁人?。” 卫斐见她都一一想得很清楚了,也只得道:“既你喜欢,那便如此。而今之计,我们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了。” 也总不好?一味去杞人?忧天。 卫漪定定地凝望卫斐半晌,见她是在?真切地为自己思虑着,蓦然便红了眼眶。 “姐姐,”卫漪突然冷不丁扑到卫斐肩上,把卫斐好?悬吓了一跳,呜呜哭道,“我吓死了,你前些日子?一直不理我,我还以为你要?因为这件事就讨厌了我、疏远了我呢……” 卫斐听得啼笑皆非,也不好?说那还不是因为你一直躲着不敢来见我,只拍了拍卫漪后背,无奈道:“多大个?人?了,都要?当娘了,还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太后一直在?挑拨我与姐姐的关系,”卫漪却仿佛破罐子?破摔了般,哭得更厉害了,似乎是想趁着好?不容易宣泄出来的这口气一并全哭诉出来,“我原先还傻乎乎地没听太明白,近来越想却是越回过味来了,她就是想挑拨离间,还一直明里暗里地向我打探姐姐闺中?时?的事情……” 卫斐眉梢微凝。 “不过姐姐放心,我省得轻重,”卫漪吸了口气,抹着眼泪保证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是打哈哈插科打诨过去了。” “太后老是让人?来宣我过去,可我不喜欢慈宁宫,”卫漪简直委屈死了,任性道,“我也不想再去慈宁宫了!” 太后原先或许还收敛着些,言辞比较含蓄,待卫漪封嫔、收养了裴舸后,有些话却是说得越发明显了。 ——比方?说,太后在?事后暗暗与卫漪感慨道:“当日看皇帝那神色,恐怕分明是想把舸儿给你姐姐的,只是你姐姐现正年轻得宠,自己生一个?都来不及呢……怎么好?再叫她为旁人?养儿子?,皇帝也真是不走心。” 这话明里是在?埋怨皇帝,实则是提醒卫漪:你姐姐可什?么都有了,说不定马上都能?自己生一个?出来了,你这一丁半点的,还不都是从人?家手指间漏出来的小东西。 但卫漪是什?么人?,太后是七窍玲珑心,这话要?是放了卫斐或者李琬之流,保证一下就听明白了言外?之意,卫漪当时?却是真真是没有听明白。 卫漪听罢,却还非常天真地苦恼起来:“是啊,姐姐这肚子?怎么老是不见动?静,是不是得再请个?太医看看……” 太后有心提醒她提防卫斐诞下子?嗣后于她不利,卫漪倒好?,反还真切地替卫斐担忧起肚子?里不存在?的小家伙了! 但有些话,初闻不觉,后面想一遍、想两遍,自然就慢慢回过味来了。 卫漪是个?直肠子?,她厌恶太后这样?明里暗里地恶意挑拨她们姐妹关系,也恶心太后这样?见不得光的手段……偏偏那还是太后,得要?她忍着捧着,不能?直接当面地撂脸子?。 要?是换了旁的事,卫漪还可以回来去承乾宫与卫斐抱怨一二,但……这种事,瓜田李下,卫漪反而不好?主动?与卫斐提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信任,往往是这世间最坚固、又最脆弱的东西。 卫漪已?经一个?人?憋着默默忍受了好?些时?候了。 今日也算是惶然不安之下,猛一爆发,全一气爆发了。 卫斐都被惊着了。 待听完卫漪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对太后的诸多指控后,卫斐低低叹了口气,于这处境也很无奈。最后亦只能?开解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毕竟是太后,你听了便当做没听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敷衍一二,熬过一段时?日,那边也就慢慢冷下来了。” 卫漪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她只是想不通—— “我们又没有得罪过太后娘娘什?么,”卫漪愤愤不已?道,“自入宫以来,我们一直都循规蹈矩,姐姐得宠,最初不也还是太后娘娘亲手把姐姐推到陛下面前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其实不算加更的更新……0rz,本来想今天二更的,但是我太困了,眼看着写不完就先睡了,明天早上起来继续写。 下章侍寝(轻轻)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春白雪40瓶;小童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1-03-1923:58:55~2021-03-2020:5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春白雪40瓶;小童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十四次侍寝 “何至于现在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来对付我们!”卫漪心里快恨死?了。 “对付?”卫斐听得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哪里就到了‘对付’的地步……不过是上位者的通病罢。” 卫漪茫然地望着卫斐。 “不过是‘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卫斐勾了勾唇,不无讥讽道,“大抵权欲心重者,都?无比眷恋此平衡之术。” 卫斐心道:若真论“对付”,恐怕得是到太后对淮南王与元淳贤太妃母子那样的赶尽杀绝才算。 ——淮南王坠马后一直昏迷不醒,但至今好像也没有彻底咽气,卫斐联系陪在皇帝身?边时?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和?太后那日打探时?隐隐发?虚的语调,暗自猜测:那事背后就算并非太后主谋,恐怕慈宁宫也至少是狠狠插上了一脚。 “我还是没有明白,”卫漪似懂非懂地擦了擦眼泪,蹙眉不解道,“就算是太后是想陛下雨露均沾,那她倒是去与陛下说呀、去与这后宫里的旁人说呀……怎么就那么倒霉,独独盯上了我们姐妹!” 卫斐不好与卫漪解释,恐怕那些?挑拨举动对太后来说不过只是“随手而为”,根本算不得“处心积虑”,更难说是“独独盯上”。 倒是缘何皇嗣过继之事会“独独盯上”卫漪,卫斐心中略有一二猜测:怕不是皇帝想把裴舸过继给她的心意表露得太明显了,而太后与懿安皇后,一个怕卫斐万一有亲生子后苛待侄儿,一个怕卫斐因先前冲突怀恨于心不容人……总之,是既不想卫斐成为裴舸的养母、又害怕提了旁人会遭卫斐为争一时?之气而截胡,故而选之又选,才挑了与卫斐同族同根、她不好下手对付的堂妹卫漪。 其实,卫斐摇头失笑,只觉得她们想得实在是太“多?”了。 卫斐安抚罢卫漪,回得承乾宫时?已是掌灯时?分,明德殿的大太监张禄紧跟着就到了,朝卫斐躬身?行礼,笑脸以?对,不敢怠慢:“毓贵人,陛下今夜还是宣了您过去侍寝。” 自小满后那日在承乾宫里稀里糊涂的第一次后,皇帝好像猛然打开了某个关窍,对那等事虽然说不上有多?热衷,但三?五不时?的,便也常常要来那么一次,再不如先前那般排斥避讳。 卫斐掐指一算,恍然惊觉:这两?个多?月以?来,二人间已经有过不下十?回的鱼水之欢,这要是放到以?往皇帝的后宫里,其实并算不上是个多?么夸张的数字,但于当今这位而言……便已然是传得皇宫内外皆知的“独宠”、“盛宠”了。 坐在明德殿东暖阁里等着皇帝处理完政务过来时?,卫斐便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是不是也到了该提醒皇帝再多?看看后宫旁人的时?候了…… 一是近来风头太盛,“后宫独宠第一人”的名头盖下来,宠妃之名能传到宫外侯府去,太后这层出不穷的各种打压手段也着实令人恶心;二来这位是真的家里有皇位等着要人继承,卫斐自个儿嗑避子丹是嗑的很开心,但也不好真要皇帝就这么绝了后……说好要对自己?百分之十?的“好运气”好点的,要是真叫皇帝连个血脉子嗣都?落不到,那卫斐可还是要很有些?歉疚的。 卫斐正坐在床上想着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皇帝进来了。 裴辞穿着一身?沐浴洗漱罢后的雪白寝衣,取下了冠冕,头发?软软地披散下来,有那么几缕没有擦拭干净的碎发?散落在额边眼角,不似以?往朝冕威严、衣冠整肃的端庄,俊朗清隽的少年气一下子就出来了。 卫斐看得微微晃了下神。 都?道“灯下看美人,更得三?分韵”,这边卫斐看得微微失神,殊不知在裴辞眼里,对面人目光盈盈,神态专注,像是一池深水上洒了一把细碎晶莹的宝石,美得更是不可方物。 裴辞悄然红了脸,走至卫斐身?前,拦下人起身?行礼的动作,将整个人揽在怀中,凑在卫斐细腻如白玉的脖颈边轻轻吻着,红着脸低声喃喃道:“阿斐,你身?上好香啊……” 眼下气氛正好,卫斐不得不竭力忍笑,但心里却再无分毫旖旎之色,只蓦地感觉自己?是被一只雪白的萨摩耶给抱住了,甜美可爱又蓬松*,就是不太老实,蹭得卫斐脖子上痒痒的,难以?遏制地想笑。 “陛下若是喜欢,”卫斐抿着唇忍笑道,“嫔妾给您调制一二,拿去熏染衣物即可。” 不过卫斐也清楚,皇帝身?边的东西?要熏香,自然是有专门的尚服局尚宫负责调制,倒也还轮不到她这个半吊子去越俎代庖。 “好啊……”谁知皇帝想也不想便应了,他一味顺着卫斐的脖颈黏黏糊糊地细吻着,倒也不急着往下一步走,只反反复复地揉搓着怀里人,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好心情来。 看着皇帝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愉悦气息,卫斐这朵自认的“解语花”不得不知情识趣地开口问了:“陛下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裴辞猛地扣紧了卫斐的手,从她身?上起来,肩擦着肩坐在床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卫斐,唇角止不住地向上飞扬,强抿了几下,还勉强压抑住胸腔内满溢的喜气,兴奋开口道:“阿斐,六哥醒了。” 卫斐微微一愣,错愕之间,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太后娘娘可知道了么?” 话一出口,卫斐立马紧紧闭上了嘴,后悔不迭。 ——她这已然是色迷心窍、色令智昏、急色失智……说出了完全?不应当在等场景下能说的话了。 怪只怪萨摩耶太可爱无害了,完全?降低了人的心理防线,卫斐怨念地想。 裴辞听罢也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他眼睫微垂,不自觉地摩挲了下卫斐的手腕,轻轻地叹了口气,略有无奈道:“阿斐,你真的好聪明……母后她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对卫斐说过,但卫斐还是一眼便什么都?看出来了……想到这里,裴辞心中不免有些?说不出口的挫败。 卫斐微微启唇,正欲绞尽脑汁去想些?托词解释一二,裴辞却摇了摇头,不想听那等无意义?的虚话,沉吟片刻,如此与卫斐道:“朕年少时?,虽是嫡出,但一来在众兄弟间年纪算幼,二来天资尔尔,既无二哥之谋略,亦无六哥之聪慧,甚至如大哥、三?哥等,都?皆身?怀有朕远不及之长处。是而,朕对大位,从无有过眷恋之意。” “后来身?有隐疾,又为此拜去昆仑门下学艺,一年中有近半时?间不在洛阳,远离朝堂纷争,更是彻底于政务人事上毫无根基……母后大抵是因为此,才会在朕机缘巧合登临大位后,从来放不下心去,时?常插手一二。” 听至此处,卫斐才算是彻底的恍然大悟,霎时?明了了传闻中瑞王殿下“有仗剑□□四方的怪癖”、“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广结天下游侠”等等诸多?言论是从何而起了。 不过裴辞这段话却压根不在这里。 “但朕兴许不只资质平平,且还远没有为人子的孝道恭顺,”裴辞别过来,微微苦笑着道,“朕初初 登基时?,确实是一塌糊涂,二哥乍去,世家诸臣心思?各异,乱成一团,好在还有老师和?六哥的鼎力支持,叫朕不至于狼狈太过。” “母后认为朕于朝政尚还欠缺得很,朕也确实是尚还欠缺得很,但母后或明或暗屡屡插手,朕还是……颇为不耐。”裴辞长睫微阖,艰涩道,“朕屡屡阳奉阴违,恐怕在母后心里,朕不仅治国远不如二哥,孝道更是难以?比拟。” 卫斐敏锐地意识到,皇帝这番话里提了户部?尚书汤硕和?淮南王,却没有言及宋偓和?承恩侯府张家半个字。 这其实是非常怪异的一个细节。 ——按理说,当时?靖宗皇帝暴病而去,懿安皇后肚子里的遗腹子还没有真正地生下来,从太后娘家承恩侯府、懿安皇后父亲宋偓两?边无论哪个的角度而言,扶持靖宗皇帝的同母弟即位才是能叫他们利益最大化?的政治选择。 反而是昔年与太后斗得你死?我活的元淳贤妃母子,在皇帝口里,淮南王竟然才是帮他到足以?和?“老师”相提并论之人,这不得不叫卫斐情不自禁地生出许多?阴谋论来。 这皇帝可别是个被人哄骗得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白甜……卫斐真觉得以?这张脸主人的一贯智商,也不是干不出来这种事。 但再想到淮南王都?已经就藩多?时?,且都?被人整得躺在床上昏迷许久了,卫斐抱着对伤病患的基本尊重,又默默把这个不算太好的猜测咽了回去。 “但无论如何,母后她不该把手动到六哥身?上的,”裴辞皱着眉,心里说不出的难言滋味,“六哥母子早已经碍不着她什么了,且朕明明早与她把所有话开诚布公地说得很清楚了,她也分明是应过朕的……到头来,母后果然还是母后。” ——从来就不曾真正在乎过他这个儿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裴辞高不高兴、愿不愿意、答没答应、会不会因此而受伤难过……太后不在意,甚至有些?时?候都?不屑去与裴辞当面争辩,只一味地敷衍他过去算了。 裴辞的情绪难以?自抑地低落了下来。 “《左传》有言,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这么好的机会,卫斐自然是立马抓住,和?声细气地给人上眼药,“嫔妾私以?为,所谓‘孝道’二字,必得在‘慈爱’之后再言说。” ——父母慈而子女孝,父母都?不曾慈者,又何要儿女之孝与顺? 裴辞抿了抿唇角,微微苦笑道:“母后待朕,其实也并算不得太差。” “嫔妾观陛下待太后娘娘,”卫斐眨了眨眼睫,狡黠笑道,“亦‘算不得太差’。” 裴辞不由失语,好半晌,微微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母后曾暗与人言,道朕是‘冷心冷情’,朕也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当真失却了为人子的本分……你啊你,有些?话朕觉得大逆不道,一直不曾与外人言过,今夜好不容易与你说起来,你倒好,反径直掰着朕往另一条道上走去了。” 卫斐歪过头,眼睫毛又细又长,忽闪忽闪的,一派天真无辜之态。 裴辞顿了顿,又执起卫斐的手,轻轻摩挲着,沉吟出神道:“母后近些?日子是不是一直在着意为难你?” “哪里的话,”卫斐笑着垂下头来,反握住裴辞的手,轻轻展开,将自己?的一张脸径直埋了进去,瓮声瓮气道,“太后娘娘待嫔妾,亦是‘算不得太差’。” 裴辞被她反反复复重复的这一句逗得无奈地笑出了声。 “朕也不过是在嘴上念一念孝与顺罢了,”裴辞长叹一声,也不得不承认道,“很多?事情,就算明知母后会不高兴,但就是再给朕一次机会,朕也还是会如先前一般做……大抵朕与太后的母子情分着实浅薄,谁也怨怪不了谁。” 卫斐却已经不想在和?皇帝于床笫之上谈论太后其人其事了,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在母子亲缘上也是频频受挫,卫斐见不得这个,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恼火,蹭了蹭皇帝的掌心,长睫微阖,细细密密地从指尖一路啄吻到掌根。 裴辞整个人都?被亲得抖了一下。 “陛下把嫔妾叫到明德殿里来,就是想与嫔妾谈天说地聊上一整晚的么?”卫斐偏过头,半张脸仍还贴着皇帝的掌心,只露出半张艳若春花的娇嫩侧颊,杏子眼里泛着桃花春光,眼尾微微上挑,自下而上地看过去时?,有股言语描绘不出的妩媚情意,勾得人心旌摇曳,心醉神迷。 裴辞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昏了。 他强力扣住卫斐的手,把人整个提起来,像是怀抱了一只不太听话的小狸奴,顺着狸奴的微微弓起的脊背一遍一遍温柔安抚着,同时?胸口却又怀揣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急躁憋闷,动作间略显粗暴地强令这胡乱勾引人的小东西?向自己?打开了身?体。 这次的前戏实在是太短了,根本没有温存几下,卫斐头昏脑涨间忽然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匆匆忙忙要去解发?带,却被皇帝强硬地按住手腕彻底困在了方寸之间。 卫斐急促地眨了好几下眼睫,在没有手帮忙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非常原始的方式试图将滴到自己?脸上的汗珠刮去,视线模糊间,只听得身?上人垂着眼眸,极为专注地打量着她,喃喃低语着:“阿斐,你真的好美……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不是,卫斐心内叫苦不迭,暗道某位陛下啊,知道您今日心情被我聊得不算太爽,但也不要招呼就不打一声就突然来搞这么高难度的…… 许是因为心里一直挂念着皇帝的“隐疾”,生怕在某个地方就被人推开大吐特吐了,卫斐整个人都?紧绷得厉害,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弦,被人翻来覆去地拨弄了好几遍,也难得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神游天外去想某些?别的人与事。 等到二人一番混乱颠倒后,一次终了,卫斐整个人已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紧张得从头到脚全?是水。 裴辞看出她今晚一直都?紧张害怕得没有完全?放得开,身?子恐怕也不会有太舒服,心中歉疚,倒也没有再继续闹她,只侧过身?去亲了亲卫斐的侧颊,柔声道:“朕叫人去弄些?热水来给你沐浴。” 卫斐草草地卷起被子来把自己?整个人裹住,恹恹地点了点头。 裴辞又控制不住手般揉了揉卫斐的脑袋,便起身?披上衣服亲自出去了。 外面正下着立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也不知道皇帝去外面究竟作了些?什么,回来时?衣摆都?湿了一角,带着满身?的水润气。 裴辞俯下身?去,将卫斐连着被子拦腰抱起,亲自带她过去沐浴。 卫斐躺在皇帝怀里,享受着这份宠幸,心里其实并没有多?感动,反而还有些?腻味。——她今天确实是被弄得有些?不太舒服,暗暗腹诽皇帝兴许是把某些?说不得郁气与喜悦一并发?泄在自己?身?上了。 今晚是他们两?个第一回在毫无阻滞的情况下完整地走了下来,卫斐是因为此特别的紧张, 却不知皇帝是不是因为此却特别之“有感觉”,今夜之后,卫斐心想:自己?是应该得收回先前对皇帝“不重欲”的评价了。 卫斐默默在心里暗暗决定:劝皇帝临幸旁人必须得提上日程了…… 不过不知道皇帝是下了床就冷静下来了,还是看到卫斐下水后浑身?上下青青紫紫每一块好肉的惨状时?总算于错愕之后良心发?现了,还真是老老实实地在帮卫斐沐浴,没有真如卫斐方才揣测的那般搞成个鸳鸯浴来。 “朕小时?候在宫中,时?常被这雨扰得睡不着觉,”许是见气氛太低沉压抑了,配合着外间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皇帝出神片刻,轻轻开口,打破了满室的寂然,“尤其是第二日还要去上书房时?,明明又困又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快些?睡去明日先生要抽背的……可还是被吵得翻来覆去地闹腾。” “而今再听,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早没了少时?的烦闷……再想想,或许该说还是那时?候的心静不下。” 卫斐听得不由微微出了神。 “嫔……”一出声,卫斐就被自己?哑得呕哑嘲哳的破嗓子给惊了一把,不虞地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才缓缓续道,“确实是吵闹得很。嫔妾小时?候,也曾经有过与陛下一般无二的经历。” 不过不是在卫府,而是在前世的孤儿院时?,卫斐所住的福利院周围有块荒地,从她记事起,反反复复总是在开工、施工、停工、开工中反复循环。 高中有段时?间,卫斐实在被吵得睡不下去,就干脆白天上课睡觉、晚上开灯学习,同时?非常后悔自己?开学时?为什么要贪图可以?退回来的那一笔住宿费,拒绝了学校本来给她安排好的住宿。 “哦,卫府里也有可以?供女子读书的学堂么?”裴辞却不知道这里面的因缘纠葛,只暗自非常敬佩卫家的开明,笑着与卫斐开玩笑道,“前天晚上被吵得睡不着,那第二日必得是困极了,阿斐有没有在课上瞌睡过?有被先生逮到骂过吗?” 卫斐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开了,抿了抿唇,掩不住的得意道:“先生从不会管我,不过,正午的日头特别烈,从窗栏子里照进来,总是晒得我睡也睡不好……” 然后就有个傻子,明明自己?也细皮嫩肉不经晒得很,还非要大义?凛然地去提供人工荫蔽。 卫斐自己?都?没有发?现,某一个瞬间,她眼神含笑,柔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是裴辞从未曾在她脸上见过的陌生神态。 裴辞极认真而贪恋地凝望着,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心头骤然掠过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莫名滋味。 ——总之不会是太高兴。 裴辞微微启唇,很想开口问问卫斐方才是想到了什么。 外面的雨声不知何时?骤然大了,但再大的雨声,也掩不住其下凌乱嘈杂的人响。 裴辞骤然警醒,正欲起身?探问,外面便传来了张禄颤颤巍巍的通禀:“陛,陛下,朱,朱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活着 嗒、嗒、嗒。 是雨水滴落在地的淅沥声响。 啪。 是一只脚踩在了雨滴上的清脆碎响。 黑衣人骤然握紧了手?中?刀,围成?一圈,以?背相靠,互为?犄角。 “什么人?”领头的黑衣人首领警惕地巡视四下,嘶哑着寒声警告道,“若想活命,速速离去?,少来多管闲事。” 被黑衣人环在正中?、衣衫破败的读书人缓缓地眨了眨眼睫,人渐渐清醒了过来。 读书人被严刑拷打得很厉害,方才昏死过去?,反倒是身体对精神的一种自?行保护机制,而今想来后,钻心刻骨的痛楚一阵一阵地踩着他心弦跋涉而至,痛得他低低地哀鸣出声。 一声不知何?处飘来的叹息声突然飘至人前。 黑衣人脸色大?变,齐齐拔刀,指向不远处的小道上突然出现的人影。 “哎,这闲事在下可真心是不想管,但奈何?我?家的祖宗们怎么就没这运气、得过这么一顿苦口婆心的好说教呢,”来人身披一棕榈皮编制的旧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身形长相,只听得语调颇有些烦闷地幽幽抱怨道,“算了算了,谁让我?做什么不好……非得想不开去?要做个大?夫。” “夫”字的音未落地,蓑衣客已经从腰间拔出一把如月弯刀,一个飞旋,就朝着黑衣人杀了过去?。 黑衣人纠结成?阵,凶悍异常,蓑衣客一轮交手?下来便自?知不敌,觑得功夫放出袖里淬毒暗器,冲进阵中?,扛起复又痛得昏死过去?的读书人就跑。 读书人半路就被颠醒了,昏头晕脑间联系前后事蓦然探得自?己当下境况,脸色猝然大?变,如一条脱了水的鱼般死命挣扎起来,嘶哑惊叫道:“书!曾祖留下的书……” “是一堆死物重?要还是你这条活命重?要?”蓑衣客嫌他折腾得麻烦,将人顺手?从肩上扔下,蹙起眉头不耐烦地瞧着在地上连滚数圈的读书人,言辞间极为?不客气,“你已经挡了我?出城的路,要是想回去?抢救那群破书,你自?己去?,恕不奉陪。” 读书人在泥泞的雨水地里打了几个滚,晕头转向地站起来,并不理会蓑衣客,只跌跌撞撞地往来处回。 蓑衣客烦闷地“啧”了一声,弯刀在手?里转了一个圈,割去?了两个追过来的黑衣人的项上人头。 一阵火光突兀于不远处升腾起。 蓑衣客皱了皱眉,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还真预料错了。 ——黑衣人有少说二三十之数,却竟然只派了两个来追他们……说不得还真是舍在那里的一堆书要比自?己救下的这条人命重?要。 读书人脚步一颤,似乎隐隐约约也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绊得跪倒在地,好半天?没有再?爬起来。 读书人跪在泥地里,手?脚蹒跚着挣扎了几下,好像也蓦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就算爬起来也不可能跑回去?再?从火光中?把书救下、就算跑回去?也不可能再?从那群黑衣人手?里苟活一条命下来…… 读书人蓦然崩溃了:“父亲,母亲,莲欢,伯父,大?哥,叔父,祖父,曾祖……” 雨声渐大?,蓑衣客的耳朵机敏地动了动,警惕地捏紧了弯刀。 ——又有黑衣人追过来了。 来不及再?多思考,蓑衣客伸手?就拿刀背打昏了雨地里喃喃自?语的读书人,将人提到肩上,提起一口气来,正欲施展轻功腾挪而走。 提到一半,突然忍不住轻咦了一声。 方才扛起人走的时候有黑衣人在侧,蓑衣客并没有来得及细瞧,如今再?看,却是蓦然发觉——这人腰腹处的一线剑伤,却是怎么瞧怎么古怪呀。 大?夫的本能发作?,蓑衣客伸手?就往伤处里翻搅了起来,果不其?然,一个特殊的异物顺着伤线滑了下来。 正欲细看,突然一阵兵马之声自?不远处传来,遥遥的,便听得有人高声喝问道:“吾乃西山大?营副都指挥使项擎,何?人敢于京郊重?地劫掠,速速缴械投诚,否则就地绞杀!” —————— “项副都指挥使来报,朱四公子在西山出了事!”张禄结结巴巴地补充完整句话。 裴辞脸色骤然一变。 朱公子?卫斐听得眼神微凝,天?下姓朱的人或许不少,但此时此刻,能够因个人安危伸张到皇帝面前、跑到西山郊外出事的“朱公子”,除了在泉州海溢潮中?全家命丧、独独一人逃生的朱家二房嫡脉朱四公子朱泓墨外,不做他想。 果不其?然,裴辞极快地瞥了卫斐一眼,轻声安抚她一二句,便起身整肃了面容,蹙眉吩咐道:“项擎人呢?宣他到正殿来见朕。” 话音还未落地,人便已走没了影儿。 卫斐也三下五除二草草洗漱罢,穿戴整齐、擦拭干头发出来,遥遥便见着一身着重?铠、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正健步迈进明德正殿。 卫斐估摸着那人便当是负责西山大?营安防的副都指挥使项擎,正预备着默默避回东暖阁,眼角余光微微一瞥,风雨交加的夜色里,一个分外眼熟的人影瞬间攫取了她的心神。 卫斐不由?顿住了脚步。 ——重?铠男子并不是一个人进宫来的,他后面还七七八八跟着一些明显是手?下的侍从。 这些侍从们正不自?觉地团团围着中?间背着人的那个,边上有个明显大?夫模样、跟不太上这些兵痞步伐的老?人家,另不远不近处,还缀了一蓑衣破乱、冷漠抱臂、置身事外的异客。 皇帝只宣召了副都指挥使项擎一人面圣,后面跟着的这一大?堆显然并不敢上来,只焦灼地在殿前长阶下反复徘徊。 许是被雨水浸润的不太舒服了,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异客抬手?掀下了自?己头上的斗笠,抖了抖水,偏过头来时,露出的侧脸,分外温润俊朗。 卫斐默默垂眸凝视半晌,眉心紧蹙,抬手?招来在明德殿周边侍夜的几个小太监,平静叮咛道:“外面雨下得太大?了,先把人都叫进来、寻个偏殿安置了。” 小太监们莫敢违逆,连忙淋着雨下去?喊人了。 陆琦今夜的心情非常之差。 先是倒霉得出个城也能遇到拦路打劫,迫于祖训“不可见死不救”,捡了个灭门?遗孤的大?麻烦回来不说,还在躲开前就马上碰到了西山大?营的人……得,这下好,撂都撂不开手?了。 朱四公子身遭严刑拷打之刑,又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看了一眼被大?火烧成?灰烬的群书就情绪激动得昏死了过去?。 泉州的海溢潮遗祸还未完全处置妥当、朱阁老?又在其?中?死了满门?,朱泓默这条命牵连甚广,兹事体大?,那个狗屁副都指挥使不敢担责任,便非得连夜把人送进宫来 给皇帝看着不可。 陆琦想走又走不掉,一日之内,刚出洛阳,又回洛阳。 这雨更甚为?烦人,弄得浑身上下湿气腾腾,陆琦烦闷地摘了斗笠下来抹把脸,一个抬眸,整个人都霎时怔住。 不过也是—— 陆琦倏尔回神,略略抬起手?来,懒洋洋地遥遥行了个不规不矩的半礼,口中?只淡淡道:“见过毓贵人。” 卫斐也只微微颔首,客客气气道:“陆大?夫,又见面了。” 转头便状若不经意地吩咐宫人道:“陆大?夫曾妙手?治好小殿下,又于家妹有救命之恩,去?,整置间单独的小殿来给陆大?夫,再?送些干净衣物吃食去?,万不可慢怠了。” 陆琦眼眸微动,知道卫斐定然是看出来了。 待得将人一一安置好罢,卫斐便也不回东暖阁,主动上正殿求见。 裴辞见得她过来,略有惊讶,还未开口相问,便听得卫斐主动提道:“副都指挥使大?人身后似乎是还跟着有侍从前来,嫔妾看那些人老?的老?、伤的伤,再?继续淋着雨怕会有什么不好,便叫人先引到偏殿给安置下了。” 裴辞微微一愣,瞬息后骤然反应过来,蹙眉望向殿前跪着的项擎,错愕而又难言恼怒道:“朱泓默也跟着你一并进了宫来?” 项擎连忙叩首伏地,结结巴巴地答道:“正是如此,朱四公子现人就在殿外,恕微臣愚钝,朱四公子伤得厉害,西山大?营又全是一群莽汉,军中?大?夫治些跌打损伤尚可,治起朱四公子的伤却是难……” “朕想听你说的是这个么?”裴辞狠狠地一甩袖子,起身匆匆往外赶,满面怫然道,“既带了人进来,为?何?不在你进来的第一时间就先告诉朕!” 项擎得了皇帝训斥,苦着张脸跟着起来,也不敢在皇帝气头上再?开口说事,只垂头丧气地亦步亦趋跟着。 卫斐暗道这人做事顾头不顾尾,也只冷淡地与人微微颔首示意,便亦快步跟着先去?见了昏死的朱四公子。 裴辞一看人还昏着,脸色霎时更不好了,转过身强忍着怒气叫张禄秘密去?太医署请一位专擅此道的太医来,然后冷着脸正欲开口呵斥项擎行事不谨,外间便有人禀,道镇北侯府重?小侯爷求见。 可以?说,重?熙的到来解救了项擎于水火之中?,也让项副都指挥使不至于在下属们面前被皇帝教训得老?脸全无。皇帝叫了项擎一并去?正殿议事,剩下的侍从们又顶不得什么事,卫斐便主动请缨,留在这边看顾昏死过去?的朱泓默一二。 裴辞当然不会反对。 皇帝走后,卫斐以?病人需静养为?名将项擎留下的兵将们一并全撵了出去?,然后又等了半刻钟,以?太医未至故,叫人去?偏殿喊了身为?大?夫的陆琦过来。 眼下明德殿里兵荒马乱的,暂且没有人顾及到这边,陆琦进来,匆匆扫了床上一眼,确定朱泓默还昏死着没醒,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叮嘱卫斐道:“朱家的人死得不正常,这件事牵扯得非同小可,是一摊浑得不能再?浑的污水,你可千万别趟进去?。” 卫斐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淡淡瞥了眼陆琦复又整齐干净的一身,平静问道:“你怎么样?” 陆琦苍白着脸笑了笑,随口道:“无妨,离死还且远着。” 卫斐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什么人那般厉害,竟然还能伤得了你?” ——这话倒并不是说陆琦的武功就如何?独步天?下、世间难及了,主要是此人会医更擅毒,无论再?厉害的对手?,一个交手?,或许未必能打得赢,但下个毒赶紧跑的余地总是有。 陆琦也愣住了。 须臾后,陆琦面色极其?古怪地撇了下嘴,咕哝着飞快回了一句:“本来也不是伤。” 卫斐也愣住了。 片刻后,眉心蹙紧又放开,展开又拧起,好半天?,才微微叹息道:“那可要叫人去?弄些红糖水过来?” 陆琦黑着脸摇了摇头,敬谢不敏。 “是我?闹笑话了,”卫斐无言道,“方才见你身形佝偻,还以?为?你是腰腹受伤,不欲叫人窥得……” 闹半天?,竟然是小日子来了葵水。 陆琦微微摇了摇头。 卫斐骤然止声。 片刻后,张禄恭恭敬敬地在殿外禀告道:“娘娘,太医署的徐副使来了。” 卫斐起身亲自?迎了二人进来。 太医署副使徐衍昌向卫斐规矩行礼罢,进来一抬头就愣住了。——没成?想在这里还能遇着老?熟人。 “陆贤弟?”徐衍昌非常惊讶,“这么晚了,你也被叫进了宫里来么?” 陆琦站在朱泓默床边,正垂眸凝望着自?己花了好一番力气才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半死不活人,听得徐衍昌此言,也只微微偏头,苍白着脸对着人笑了笑,没有开口多作?解释。 徐衍昌便明白这事不是他该问的,知情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专心为?榻上诊起脉来。 一时间,殿内只有徐衍昌或蹙或展眉后,提笔书在纸上的刷刷声。 片刻后,徐衍昌按方子分好药、亲自?出门?去?煮,张禄也悄无声息地去?而复返,对着陆琦客客气气道:“陆大?夫,陛下有请。” 陆琦起身规矩跟上。 来来往往间,待得朱泓默真的醒来睁开眼时,殿内唯一剩下的,竟然只有卫斐一人。 朱泓默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滔天?罪孽血光,有痛彻心扉的哀嚎,有漫无边际的大?火……然后没了,什么都没了。 朱泓默猛地一下翻身坐起,猝然醒来。 卫斐被这动静惊得回过头来。 朱泓默眼神微微眯起,神态戒备而冰冷,那一瞬间,他完全不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是酷似身怀漫天?惊人刀伐恨意的杀手?。 “你是什么人?”朱泓默警惕质问。 卫斐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下意识往右下腹按过去?的手?,没有开口作?答,只淡淡地向外面吩咐道:“朱四公子醒了,去?正殿禀与陛下一声。” “陛下,陛下……”朱泓默呆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喃喃重?复半晌,突然惊醒回神般,都顾不得还有卫斐在场,扯开衣襟就往下腹伤处翻去?。 卫斐规矩地回避了视线,眼睫微垂,只以?眼角余光淡淡留意着朱泓默脸上神色。 片刻后,朱泓默似乎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呆呆出神须臾,整个张脸浮现起明显的失魂落魄之态。 然后又蓦然惊醒,不信邪般把自?己的手?直接顺着伤口伸进去?翻了又翻……但最终除了把伤口撕裂得更深更大?、血腥味更为 ?浓烈外,依然无果。 朱泓默终于彻底死了心,脸上现出些许不详的寂灭灰败之色。 卫斐微微蹙眉。 不过还不待卫斐开口想说些什么,外面一阵人声嘈杂,皇帝、重?小侯爷、项副都指挥使……正殿里正议着事的一行人全都过来了。 卫斐只得暂且闭上了嘴。 两边相见,卫斐本还忧心朱泓默会克制不住情绪对着皇帝失声痛哭……事实?上,对方也确实?在乍见皇帝的那一刹那通红了眼眶。 但紧接着,再?瞥到紧随皇帝其?后之人时,神态便非常出乎意料地迅速冷静了下来。 只见得朱泓默礼数周详完备,朝几人按身份高低一一问完礼罢,只甚至称得上是心平气和地表示:“陛下,草民无能,曾祖穷尽毕生所成?志卷,终是看护不力,尽皆毁于贼子之手?。” 裴辞看着他,欲言又止。 ——在场之人,哪怕是信息所获最少的卫斐,也很难察觉不出这其?中?的问题来。 又有哪里来的贼子,会只为?了朱阁老?生前的一些学术遗物而对人赶尽杀绝? 重?熙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总觉得这位朱四公子在眼神望向自?己的那一刹那,骤然异常之严酷冰冷。 这就不得不让为?了朱四莫名遇袭一事折腾得觉也睡不了的重?熙非常郁闷又不解了。 裴辞很想告诉朱泓默:志卷书画倒是其?次,只是那些人如此汲汲相求,恐怕里面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你却还不知道……更恐怕,你一家人命丧泉州海溢潮,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但今夜于裴辞尚且是连番的难以?置信,更遑论接连遭受打击、已然成?了灭门?遗孤的朱泓墨了…… 裴辞看着朱泓默惨白的侧脸,瞧这人弱不禁风的病恹恹模样,怕一下子把人刺激得狠了,再?出什么事情来,也就将将闭上了嘴,只温声叮嘱他先不要多思多虑,人还活着就好,今夜好好地睡一觉,这些事都且留到明日再?议。 裴辞是好心。他也是想着左右朱泓默现在人在宫中?、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幕后之人再?怎么胆大?包天?,也绝对不止于入宫行刺。——不然,那可就真成?谋逆之大?罪了。 这边想着朱泓默肯定不至于再?在宫里遭了罪、出了事去?,有些事情就想缓缓再?问,便安抚着人先睡下了;那边裴辞自?己却是得召来诸臣连夜深挖此事,更是顾及不得了太全……独卫斐多留了一个心眼,从朱泓默那里退出去?、回得东暖阁前,额外叮嘱了外间小太监一句:“把人看紧点,如有异动,速速报来。” 果不其?然,卫斐回到东暖阁,凳子都还没有坐热,便有小太监着急忙慌地来禀:“朱四公子说是要歇下、撵了奴才们都出来。没过一会儿,又是喝水又是更衣,几下支开了外面服侍的人,绕过奴才们出去?了。” 卫斐示意不要声张,只默不作?声地跟着盯梢的人追了过去?。 卫斐到的时候,朱泓默已经靠着自?己那点蹩脚的爬树功夫,艰难地爬到了偏殿的檐角上。 卫斐简单看了一眼,从檐角到台基的最底下,少说也有三十米高。这要是跳下去?了,摔死个人可是绰绰有余。 卫斐紧紧闭上了嘴,没敢惊动他,只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太监去?多叫几个会功夫的人来,然后安静等着朱泓默抓着檐角坐稳了下来,才闪身露出半边身子,仰着脸对上面幽幽道:“我?若是你,就绝不会选择在这里寻死。” 乍闻人声,朱泓默只略怔了一怔便平静下来,眼神遥遥落在卫斐身上,听不出来什么情绪道:“你是陛下的人?” “不错,我?是陛下的人,”卫斐微微颔首,极冷静道,“所以?我?要为?陛下说句公道话。你要是真在今天?、从这里跳下去?死了……那陛下今夜所为?你所操劳奔波的,可真是完全不值得了。” 或者说,不仅仅是“不值得”这么简单。 ——皇帝可能还会被有心人诬以?逼死良臣之后的屈名,百口莫辩,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点,檐上檐下都是聪明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 “我?少时随曾祖居洛阳,曾见过九殿下几面,”朱泓默依然是那副心如死灰,对任何?事物都提不出什么情绪来冷淡神态,漠然道,“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 卫斐挑了挑眉,知他必有下言,便没有作?声。 “但这世上的好人,”果然,朱泓默话锋一转,捏紧了双拳,双目赤红,恨彻心扉道,“冤死得也实?在有不少了!” “我?曾祖一生治学,仁以?为?己任,广施不咎,桃李满天?下。自?曾祖始,我?朱家不曾害过一个人、不曾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不曾占过任何?人的分毫便宜、不曾与所经的任一件事问心有愧过……” 泪珠大?颗大?颗地从朱默的眼眶滚落了下来,他平静地念完几个“不曾”,然后垂下眼睫,死死地逼视着卫斐,勾起唇角,哈哈大?笑道:“可是最后又落得了个什么呢?!”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未出阁的妹妹、我?大?伯、我?堂兄、我?不满周岁的侄儿、我?叔父、我?堂弟、我?祖父、我?那一生从不与人为?难的曾祖父……没了,全没了!而我?呢,而唯一逃过一劫的我?,竟然一直傻乎乎地以?为?,竟然甚至一直到今夜之前都还以?为?,他们真的都仅仅只是死在了海溢潮的天?灾中?!” 卫斐抿了抿唇,放缓了声调,只道:“可是还有你活着。” “可我?活着又能有什么用?!”朱泓默崩溃道,“书册全没了,一把火,什么都没了!那些人逼问我?‘东西呢?’‘你曾祖留给你的东西在哪里?’可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哈!” 朱泓默哭着哭着,又难以?自?制地癫狂大?笑。 卫斐耐心地等着他冷静下来。 “而今好了,全都没了,”朱泓默笑够了,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地垂下了头,轻飘飘地反问卫斐道,“朱家没了,那些害死我?朱家满门?的东西也没了……你说,又还要我?活着作?什么呢?” ——什么都没了,就连他藏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语焉不详的物证也没了。 见了皇帝又怎样?皇帝是个好人又能怎样? 难道就凭他一人,无凭无证,就能把朱家这个牵连甚广的惨案坚持彻查下去?、彻查清楚么? 就怕自?己面对着的,是连皇帝也不敢、不愿、抑或者不想追究的一帮人。 那还活着作?什么?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 如果跟着家人一气死在了泉州,而今留给自?己的,就不会有这几多痛苦了。 朱泓默轻飘飘地想着。 “可是你还活着,”卫斐顿了顿,复又开口,平静中?又携着森森的寒气道,“你活着,他们见了你一日,就胆寒心战一日,就夜不能寐一日,就食不下饭一日。” “你活着一日,他们就一日不能忘怀自?己犯下的罪孽,一日无法释怀那些‘东西’究竟在哪里,一日不敢真正地放下心去?大?肆举杯相庆。反是你今日在这里寻了死,才是他们最乐于见得之事。” “我?若是你,不仅不会寻死,我?还偏要活,还是要拼了命地好好活,我?要在接下里的八月秋闱立大?肆施展自?己的才华,我?要入朝做官,我?要得天?子赏识,我?要那些害我?之人,在朝堂上与我?对视一眼,就得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心惊胆战地揣测我?是否已知当年血债之头。我?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青云直上却欲打压又不得,在提心吊胆中?,了却自?己卑劣的残生。” “你怕什么呢朱公子,你还怕自?己活着也对付不了他们么?”卫斐摇头失笑,“你是忠烈遗孤,你不用惧怕任何?人,是他们应该来害怕你才对啊。 “你尽可八月下场一试,看入朝后谁敢第一个来对付你?”卫斐微微冷笑道,“你朱家满门?死得荒唐,谁先沉不住气来打压你,谁就有指使那灭门?惨案的嫌疑。犯了血孽的人心最虚,他们不敢。你不觉得,你还没有找到仇人,仇人先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的结局,也很有趣么?” 朱泓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后,他从屋檐下踉跄着爬了下来,走到卫斐身前,深深鞠下一躬。 “朱某忝得曾祖教导二十余年,”朱泓默脸上泪痕早已风干,面上无悲无喜,向卫斐致谢,“愧不如姑娘千分之一毫。” “我?要活着,我?得活着,”朱泓默轻轻道,“唯有活着,才是对我?朱家逝去?满门?的唯一交代。” 朱泓默说这些话时,面色极为?平静,仿佛身上已经完全抽离出了世俗的七情六欲,却反有种冰冷的神性流淌其?间。 而这副神态,卫斐看着再?熟悉不过。 ——大?抵朱泓默拼命活下来的原因,大?抵与卫斐愿意来到这里的因由?,所差不多。 卫斐心知这人不会再?随意寻死了,松了口气,转身欲回东暖阁,偏过头的无意一瞥,却整个人都霎时僵立当场。 不远处的侧殿廊角下,未完全停尽的风雨,正不厌其?烦地敲打着某位陛下烈烈作?响的衣角。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lloll26瓶;一只二萌萌12瓶;晨光熹微、子麦10瓶;franziska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冲突 卫斐一下?子?呆住了。 隔着清浅雨幕,裴辞深深凝望了卫斐一眼,然后微微偏过头去,面无表情地越卫斐而过,朝着朱泓墨的方向又缓缓行了两步。 “朱卿,朕与你承诺,”远处的天际散发出微微曦光,有一线明亮的鱼肚白于水天交接处跳跃着洒下?许多细碎的金色光辉,落在皇帝虽然年轻却异常坚毅笃定的面容上,隐约预示出一个非一般的光明未来,“只要朕活着一日,便一日不会忘怀朱氏满门血案、一日不会放下?追咎幕后真凶之心。” “朕必会与你、与九泉之下?的朱阁老,一个完完整整、彻彻底底、清清楚楚的交代。” 朱泓墨合眸长叹,似乎被那绚耀的金色日光刺痛了双眼,有两行泪无知无觉便流落了满颊。 顷刻后,朱泓默深深地伏下?/身去,跪地叩首,满心臣服,铿锵许诺道“陛下?之大恩大德,臣来世当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亦无以为报。” 裴辞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略略侧过身去,朝卫斐伸出了一只手来。 卫斐微微一震,犹豫了一下?,才敢松松将自己的指尖搭了上去。 裴辞很用力地握了一下?卫斐的手,像是心另有些不满般,但面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牵着她转身往东暖阁走去。 其后跟随皇帝而来的诸位臣工也随之尽皆散去。 到?得?东暖阁,卫斐瞧出皇帝面色不善,故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地欲侍奉他歇下?。 裴辞却摆了摆手,只道:“罢了,时辰不早,马上便又是上朝的时候。朕的心也静不下?,索性便不睡了。” 卫斐便规规矩矩、安安生生地坐到?人边上,也不开口,就这么安静地陪着皇帝。 裴辞长睫微阖,神色间是说不出的疲惫。 “阿斐,你有没?有觉得?,”折腾一夜,裴辞实在是身心俱疲,只无力挫败道,“朕这皇帝,做得?实在是……太不像个模样了。” 卫斐默了默,微微启唇,轻声?反问裴辞:“那陛下?觉得?,‘像个模样’的皇帝,又该得?是怎个样呢?” “如先靖宗皇帝、先光宗皇帝、先钦宗皇帝?”卫斐口吻平静,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怎样的惊世骇俗、大逆不道般一样,“还是得?像打?下?天下?的太/祖皇帝?初元变法的景宗皇帝?还是得?景帝积累开一代治世的仁宗皇帝?” 裴辞不由沉默了。 “恕嫔妾斗胆,”卫斐淡漠道,“时势造英雄,不是谁人都?能有那个好运气做得?了□□、景帝的。而若以钦宗、光宗、靖宗相较,陛下?,朱门之祸,祸不在您,您更不曾算做错过什么。” ——朱阁老惨死,可他告老前是光宗的臣子?、今上登基后更早已远离朝堂多年,绝不至于再接触到?什么机密要件致使得?人灭口……所以,就算真要把?这笔政/治倾轧的烂账寻个糊涂皇帝背锅,也怎么寻不到?自己身边这位。 大庄虽然不是卫斐现?世曾能探知过历史的一个朝代,但以卫斐粗略的政/治历史观来说,只消将它与自己学习过的做一简单类比,便不难发现?:身为庄朝第八代皇帝的当今陛下?,便正是处在一个开国先辈的余荫几?近散尽,且前面接连几?任帝王治世平平不说、还各自留下?一堆这样那样的烂摊子?的尴尬境地。 简而言之,今上若不能奋发图强,做个中兴之主,便是要泯然众帝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封建王朝从顶峰往下?坡路走、日益衰败了。若为后者,留到?后世史坛评说、史书成册,甚至落不到?单独一说、单独一页。通俗来讲,就是烂也只能烂得?平平无奇。 但若仅仅只是针对昨夜的朱门之祸而言,这锅怎么甩,卫斐都?眼瞅着与前面死的两位扯不清干系……反倒若算以“今上无能”,却是有些牵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斐平静总结道,“陛下?已经尽您所能地做得?很好了。” “你这话,可真是不能叫人细思细想,”裴辞似是被折腾得?实在筋疲力尽,也兴许被卫斐震惊过几?回已疲了,听罢竟然都?没?有太过吃惊恼怒,只无奈地摇头叹息道,“把?朕的祖父、父皇、皇兄全贬斥了一通来捧朕……不知道的,恐还要以为前人是给朕留了个多么糟糕的烂摊子?。” 卫斐暗暗在心里撇了下?嘴,不以为然地想道:那可不确实就是没?曾听说最近的这三位有什么经天纬地之大才略。 面上倒只恭顺委婉道:“单朱阁老一家事,陛下?诚不宜自责太过。” 裴辞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倒也不再继续消沉得?失魂落魄了,只免不了要开口为已逝的父兄多澄清一二:“阿斐,你不知道,这皇帝并不是个多么轻巧容易就能做好的差事。很多事情、很多时候,看得?简单、说着简单,真要做起?来的时候,却总免不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所权衡,也是难免。” “但总还有些事情,有些道义,”卫斐无意在前人身上纠缠太多,对裴辞所言亦不置可否,不与争辩,,只柔柔地补充了句,“是值得?陛下?去放弃权衡、坚守一二的。” 这便是在卫斐看来,边上这位皇帝身上最值得?可取的那处了:一个“仁”字。 权、谋、术,皆是后天可以习得?,或者佐以旁杂手段替换、弥补,唯“仁”之一字,在于道,在于心性,在于那么点对天下?百姓的悲悯与责任……这是有些人骨子?里生来便带有的,也是有些人再怎么努力去学,也伪饰不来的。 “你说的不错,”裴辞紧紧握住了卫斐的手,像是想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举动与自己更多些勇气与决心,“朱家满门惨死,倘真人为,实在是太过丧尽天良。” “纵然而今线索了了、纵然可能扒到?父皇留给朕的老臣身上、纵然会迫使朝中好不容易平静一些的局势再起?波澜……朕也必须得?坚持着查下?去、一查到?底,给泉下?枉死之人,给大庄四?境百姓,给朕的良心道德一个交代。” 卫斐笑?了笑?,只温柔提醒皇帝道:“朱泓默少有才名,若能熬过此?劫,心性必更为坚韧、才干当大有长进……堪为陛下?所用。” 裴辞偏过头,静静地凝望卫斐脸庞半晌,却是无言。 卫斐有些疑惑地望了回去,奇怪道:“陛下?以为嫔妾说得?不对?” “与朱泓默无关,”裴辞摇了摇头,只道,“朕却是想问你……方才劝朱泓默说的那番话时,阿斐心里,又是在想着什么呢?” 卫斐抿了抿唇,心下?喟叹一声?,暗道总算来了。 ——她是既怕皇帝问,又怕皇帝不问。 先前装善解人意、温柔大度的解语花装了那么些时日,突然露出狠厉凶悍的一面来,可不得?把?本?就有些傻白甜的小皇帝给吓上一跳么? 总之,迟迟早早,必得?有这么一遭。 皇帝问出了口,总比什么也不说就 深觉她卫氏虚伪、日渐疏远的好。 好在,这一会儿的时间下?来,卫斐也早飞快地想出了一个不好不坏、但至少可以暂且糊弄一二的粗略借口。 “大抵不过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卫斐长睫微垂,神色极为哀伤,心里默默给卫家所有的人道了遍歉,幽幽道,“父母去后,嫔妾便时常有那般忿郁怨意。” 裴辞眉心大皱,吃惊又心疼道:“他们去的也离奇?” 卫斐摇了摇头,作?出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只道:“说‘离奇’倒有些过了,只是毕竟太过‘突然’。” 裴辞长臂微展,揽了卫斐在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不怕,以后有朕……你若是想查,朕随时叫人供你差遣。” 有些事情,就像是一道坎,你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得?去迈过了才算完……但却不是谁人都?能立刻便愿意去主动面对的。 这种感觉,裴辞再明白不过了,是而,见卫斐不愿多谈,他也并没?有就此?继续纠缠深问下?去,只默默给予了对方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 裴辞心里其实还另有一些话想问,但当眼神落在卫斐倦怠疲惫、黯然销魂的侧脸上时,心下?微动,终是什么话也没?能说得?出来,只展了展臂,更紧地抱住了人。 卫斐自然也不是真有那般伤怀,只是忧心皇帝继续深问,怕再接下?去就不知道该如何搪塞了,索性故作?难受地糊弄了过去。 就这么迷迷瞪瞪的,二人竟然也都?恍惚眯了过去。 但似乎前脚才刚刚闭上眼睛,下?一瞬间便听得?张禄在外面低低高高的唤人声?。 卫斐按了按额角,顶着通宵达旦后还要早起?的头痛欲裂,闭着眼睛起?来服侍裴辞更衣洗漱。 裴辞瞧得?无奈,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卫斐的脑袋,先时的某些不愉也莫名便烟消云散了去,只温声?对卫斐道:“你也一晚没?睡了,快去床上歇会儿,朕自个儿来弄便是。” 不睡人还能熬,眯了片刻起?来,卫斐恍惚蓦然便困到?了神智模糊、脑子?都?不大清楚的地步,但仍□□地摇了摇头,只道:“嫔妾陪陛下?用些东西再走。” 裴辞拗不过卫斐,只得?无奈应从了她,略想了想,又揉捏住卫斐的几?根手指,低声?叮咛她道:“昨夜之事,暂不要与外人讲起?。” 卫斐平静应下?。 ——兹事体大,背后牵连怕甚为广泛,纵然皇帝不多说上这么一句,她也是绝对不会与外人透露半分。 二人洗漱罢,依着卫斐的坚持用了点早膳,目送人去了前头的大都?殿,卫斐才转身躺回床上略合了合眼……很快便已到?了该去慈宁宫请安的时辰。 卫斐忍着满心的困倦到?得?慈宁宫,已然是最迟的那个。 太后见她来迟,脸色自不会好,端着盏茶一边细细呷着,一边微微冷笑?道:“毓贵人昨日服侍皇帝,可是辛苦了。” “服侍陛下?乃是嫔妾之本?分,”任太后温言或寒声?、悦色或黑脸,卫斐自八风不动,岿然屹立,保持着一贯毕恭毕敬的姿态,福身回道,“自担不得?辛苦二字。” “这上面你倒是知规知矩的,”太后放下?茶盏,拿帕子?擦了擦唇角,不咸不淡道,“哀家听闻你近来常伴皇帝于明德殿,连夜侍寝亦在其间……那明德殿本?是帝王处理?朝政之地,这却不该是你常去的。” ——大庄宫制,侍寝本?应到?华盖殿去,明德殿乃是皇帝召见前朝臣工之地。通俗讲,就是前为卧室,后为书房。 可惜当今这位陛下?登基后,却是恨不得?把?明德殿这本?来的“书房”当成“卧室”来住。先前远离后宫尚还不显,卫斐承宠后,却是时时去明德殿伴驾又侍寝的,太后瞧不惯这一着已不是一天两天,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但这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毕竟,伴驾也好、侍寝也罢,皆是皇帝宣召所至,并非卫斐一人可决定。 是而卫斐也只得?委婉回道:“陛下?谕旨,嫔妾莫不敢违。” 太后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听到?这里便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冷淡地笑?了一下?,略带嘲讽道:“你倒是个老实听话的,罢了,起?来。” 卫斐犹豫着正要起?身,太后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转悠一圈,突然皱了皱眉头,冷不丁道:“瞧着面色可不大好,昨夜做什么去了?” 卫斐心下?微微一动,一时也摸不准太后是机缘巧合才有此?一问,还是确实探得?内情、有意试探。 但既都?有了皇帝叮嘱,卫斐自然更不会轻易露馅,只俏脸通红地垂下?了头去,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昨夜……陛下?……” 煞是引得?人遐想。 太后轻嗤一声?,也不再问卫斐什么,只冷淡道:“给毓贵人赐座。” 之后又与后宫诸人闲叙片刻,便按了按额角,以示疲惫,众女也都?知情识趣地纷纷请辞告退。 刚从慈宁宫里出来,卫斐还没?登得?上坐辇,便听到?边上有人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道:“有些人啊,私下?里勾着皇帝缠绵几?个月的时候呢,可很是霸道着呢。而今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却又惯会装老实了……你说有趣不有趣呢?” 卫斐脚步微顿,略略偏头,盈盈笑?着对上宋琪弄满是敌意的眼神,从容不迫道:“本?宫愚钝,没?听得?大明白。宋美人这话,可是想说本?宫阳奉阴违、装腔作?势么?” 卫斐这话说得?温柔可亲,颇有贤良淑德之风范,宋琪弄却生生被她瞧得?面色大变,当即便不由自主地往后连退了三步,如临大敌,分外戒备道:“嫔妾说得?是谁,她自个儿心里听得?明白。呵,毓贵人若是还‘愚钝’,这满宫上下?便再没?有什么聪明人了!嫔妾等?更不才敢乱说什么呢。” 卫斐微微冷笑?着想:你若当真有此?觉悟,便总该在第一回的受挫里吸取些教训来、不继续站在这儿胡言乱语了。 面上却仍还是客客气气地回道:“宋美人过谦,本?宫愧不敢当。” 只是这语调虽客气,神态却非常之理?所当然,言辞之间,亦再没?有半点“不敢”之意。 宋琪弄瞧着,牙根都?要咬碎了。——怎么,我夸你一句聪明、自贬一句愚钝,你倒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就这么面不改色地收下?了?! 巧言令色、厚颜无耻! “只是,”宋琪弄强忍住怒气,眼珠子?微微一转,故作?哀叹道,“嫔妾自认是个愚钝浅薄、不招陛下?待见的,但却可惜了这后宫中的其他诸位姐妹。” “聪明灵秀如李才人者、恬静温柔如卢才人者、艳光四?射如梅宝林者……尽还尚未有得?见天颜之日,便已然如身置于冷宫之中了。” 这话说的是在卫斐承乾宫真正 “承宠”之后,皇帝再没?有继续“依例”往下?召见其余宫嫔了。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换贫而患不安,久而久之,怎会不招致后宫生怨。 卫斐面色微微一变。 坦白讲,宋琪弄其人并不足为惧,但此?番却不知得?了何处高人指点,字字句句,分明怀着将卫斐推到?众矢之的的深深恶意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卫斐此?时纵然一时得?宠,但也只不过是区区一五品贵人,却不好因为此?便同时得?罪了满宫上下?、诸多宫嫔。 “不知道的人呢,”宋琪弄见卫斐的脸色总算是有了变化,不由得?意极了,乘胜追击,微微一冷笑?,讥诮讽刺道,“恐怕还要以为这后宫是姓‘卫’的呢!” 边上几?位宫嫔的面色霎时都?不大好看了。 “这后宫纵然是不姓‘卫’,但也更轮不到?姓‘宋’。”卫漪被太后留着多说了两句小殿下?的事情,迟出来片刻,大跨步越过几?人走到?卫斐身边来,毫不客气地将宋琪弄嘲讽了回去,“你又何必如此?着急呢,宋美人?” “这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宋琪弄被卫漪讽刺得?手指都?微微发抖,胀红了脸,先前面对卫斐时因吃过亏尚且能克制一二的嫉妒愤恨,此?时却是再怎么也抑制不下?了,尖利讽笑?道,“同样是守着元红不曾侍寝,只因为一个‘卫’字,而今便也已能抖擞起?威风来了。” “呵,可见只要能攀得?上一个得?宠的好姐姐,可真是什么猫儿狗儿的都?能叫唤两声?了。” “可惜我姐姐有多好,都?再不是你能攀得?上的了,”卫漪本?就在慈宁宫里被太后明示暗示的满心暗火却隐忍不能发,而今一出来,宋琪弄还偏得?要不长眼地往她枪口上撞,此?时也半点客套脸面都?不讲了,只微微一冷笑?,寒声?吩咐身边跟着的广阳宫宫人道,“只宋美人怕是忘了本?宫是‘卫嫔’,而你不过区区一‘美人’,倒是言辞间能以‘猫儿狗儿’来影射本?宫。来人,掌嘴二十,代本?宫好好教教宋美人说话的规矩!” 卫斐微微蹙了下?眉心。 “你,你敢让人来打?我?”宋琪弄简直出离了愤怒,怒火中烧,“我倒要看看谁敢?我伯父是大庄宰辅、肱骨重臣;我堂姐是先帝元后,连陛下?与太后娘娘都?不曾动过我半根手指头,我看你们这些奴才,哪个吃了那熊心豹子?胆敢来打?我!” “有何不敢?”卫漪嗤笑?一声?,扫了身后宫人一眼,毫不客气道,“本?宫今日把?话放在这里,谁第一个动手,本?宫提拔谁作?广阳宫第一管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感谢Mrs.湛毛毛的营养液5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尘之 卫漪身后,一个领头模样的高个儿太监站了出来,一马当先地挡在了宋琪弄身前,阴柔地笑了一下,森森道:“卫嫔娘娘有命,对不住了。” 然后抡圆了右臂,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宋琪弄脸上。 宋琪弄身后的宫女太监六神无主?,想跑过去?护主?,却被广阳宫的宫人拦住了动作。 “你……”宋琪弄大怒,张口欲骂,可惜还未出口,第二个巴掌紧跟着就来。 那阴柔太监显见是很卖力气在“掌嘴”,宋琪弄被打得昏头转向?,极为?狼狈。 边上的卢依依和梅如馨看得都微微胆寒,莫名生出几许兔死狐悲之?伤。 李琬作为?方才被宋琪弄拉着问“你说有趣不有趣”的那个,更是无形中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唇色略略发白,只她到底心思深沉,面上还仍端得住。 沈韶沅瞧到这里,已觉无趣,冷漠地转身上了坐辇走人。 付嫔眉心紧皱,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朝卫斐那边一瞥,低低叹了口气,也跟着沈韶沅一道,眼不见心不烦地走了。 卫漪缓缓踱步,擦着李琬的衣摆目不斜视地走过,行至正?被两个广阳宫太监“搀扶”着受掌嘴之?罚的宋琪弄身边,微不可见地撇了下嘴,俯视着人,居高临下道:“陛下和太后娘娘不曾动过你,是陛下和太后娘娘胸怀宽广、仁德慈爱,不欲与?你多作计较。” “可你却如此跋扈,今日尚且只是对本宫不敬,来日再继续轻狂下去?,岂不是要连陛下和太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卫漪缓缓道,“本宫既受圣恩,忝居嫔位、抚育皇嗣,便看不得尔等张扬放肆、无视上下尊卑……若再不教训你,岂非枉费陛下与?太后娘娘对本宫的一番抬举。” “宋美人,本宫入宫前,家中长辈赠有训诫之?言,看宋美人而今这模样,想来是不曾听过,”卫漪微微冷笑道,“本宫今日便大发慈悲,一并赠与?你了。‘既入了宫,便都是皇家妾,就得虚心服侍陛下、尽心给皇家开枝散叶,万不可骄矜自许,张狂恣肆’。宋美人,你可记住了?” ——管你在家中是什么首辅还是宰相的女儿侄女,入了宫还不是都一样,服侍皇帝的小玩意儿罢了。 既无宠又无高位,纵不说得夹起尾巴做人以免牵连家人,反还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挑拨这个、嘲讽那个?……脑子放清楚点,不是你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了! 这二十?个巴掌打下去?,宋琪弄哭得稀里哗啦,脸肿得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卫漪叫人动手前大约也不曾想过二十?个巴掌就能把人打成这模样,见其惨状,紧紧绷直了唇角,面上虽不显,可望向?卫斐的眼神还是免不了流露出一二不忍。 卫斐没有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一起走。 云初姒跟在卫氏姐妹后头一并回了承乾宫,瞧出姐妹俩另有话要说,也非常识趣地主?动告退回了西偏殿。 卫斐屏退四下,亲手给卫漪倒了口清茶,轻轻叹了一口气,只问她:“心里头那口气可出了?” 卫漪自知理亏,低头接连痛饮了几大口,才蹙着眉心,缓缓回道:“姐姐,对不住,方才确实是气急失态了……” “我就是生气,宋琪弄本来就够膈应人了,再看到李琬也和她掺和在一起,一时恼恨,就没能收得住脾气。” ——卫漪曾经有不短一段时间,是真心与?欣赏李琬、与?李琬交好、视李琬为?友……甚至还亲自把李琬带到了卫斐面前,希望三人能一起互为?金兰密友。 直到李琬在仁寿宫面临与?卫斐共同?的困境时,说出了那番明显的祸水东引之?辞。 卫漪非常生气,当时便狠心决意与?李琬彻底割袍断义,后来也确实是当真这么做了、谁来劝也不愿意回头。 而这份生气里,有自己眼瞎看错了人的暗恼、有把不应该的人引荐到卫斐面前的懊悔……更有些?难以避免的、被自己所认可朋友辜负了的失望、伤心。 五太太性子强势,五老爷脾气随和,卫漪在闺中时,其实被五太太娇养的很单纯,也一直信奉着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交往准备:我待你好、你便待我好;你既待我好、我更要加倍地待你好…… 而卫漪也算幸运,她入宫前所亲近要好的人,不是卫斐这样的血脉亲人、就是卫府的丫鬟仆妇。卫斐是另有任务在身,丫鬟仆妇们身份所限。总而言之?,无论?真心假意,大家都对卫漪很好,卫漪投桃报李……如此反复循环,也算其乐融融。 李琬是卫漪入宫后的第一个异数。 卫漪非常生气、愤怒、失望、伤心,同?时也还有着些?说不出口的隐约怨恨。 这么些?日子过去?,卫漪拒绝与?李琬同?桌同?席、拒绝与?李琬主?动说话、拒绝与?李琬一并出现在任何私下不必要的场合里……二人的关?系将至冰点,恶劣至极,卫漪本以为?自己都已将先前心中的隐怨放下了。 但是—— 在被太后拉着絮絮叨叨叮咛了满脑子似是而非的隐晦之?言后,卫漪刚从慈宁宫出来,便看到宋琪弄正?笑嘻嘻地拉着李琬指桑骂槐地暗讽出那句“你说有趣不有趣呢?”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卫漪紧紧地盯着往先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这后宫里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让卫漪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与?反胃。 太后恶心,懿安皇后恶心,宋琪弄恶心,李琬也恶心……通通都好恶心。 卫漪并不是一个特别?擅长控制住自己脾气的人,不然也不至于仁寿宫一折后,便非得用那般惨烈的方式与?李琬断交。恶意上头时,她靠着一腔怒火,自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方才见了宋琪弄最后肿得看不出原样的凄厉惨状、而今回到承乾宫几大口清茶灌下,脑子冷静了下来,心中又怎能不暗生悔意。 ——不管怎么说,她方才做得确实有些?过了。 卫漪暗暗苦笑着想:因一时意气冲动,把人打成那模样,纵然是宋琪弄自己失言在先、被卫漪揪住扯来一张冠冕堂皇的“训诫”大旗……但归根结底,卫漪今日所为?,又与?昔日在仁寿宫时的一言不发便动手打人的懿安皇后有何异? 不过都是仗着身居高位便肆意而为?罢。 “姐姐,我知道今日是我过分?了,”卫漪并不是一个没有基本善恶是非观的人,她蔫蔫地告完错,又忍不住怨念地补充道,“就这一回,下次我定然自省,三思而后行,您就少念叨我两句……再说,入宫这么些?时日,我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道总是讲道理的人要挨得欺负多些?。” “今日张狂也就张狂了,我们姐妹里,已经有一个讲道理了的,总还是得有一个‘张狂不讲道理’的。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这样才好 叫旁人知道,我们姐妹也不是好欺负的!” 卫斐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卫漪至少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今日张狂也就张狂了”,现人打都打了,多说无益,有那功夫,还是先想想该怎么收场为?宜。 “宋琪弄今日生生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瞧她模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卫斐揉着额角头痛道,“那可是个被陛下放在华盖殿空等一夜都能跑去?太后娘娘面前哭诉的人……你可想好了,等陛下与?太后娘娘问起此事,你又该如何作答?” 卫漪瘪着嘴,破罐子破摔道:“今日在慈宁宫外怎么说的就怎么答。宋美人对我不敬,我位份比她高,自然可以‘训诫’她。” 卫斐摇了摇头,提点卫漪道:“你就让人在慈宁宫外动的手,太后也不知真没听到、假没听到……但既一直没出来阻止,恐怕也不会?再在明面上如何为?难与?你。” “太后来日若与?你主?动谈起此事,你便老老实实地认个错先。就说自己性子急躁,一时气恼,就上了手,”卫斐谆谆善诱道,“但上手终归是伤了和气,你回去?后就抄几本经书?静静心,拿去?表与?太后,如此也算是显了你有悔过之?意。” 卫漪懵懵懂懂地听着,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应是,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满眼期待道:“那姐姐,如果?我不这般应对,惹了太后娘娘的不快……太后娘娘以后是不是就不爱叫人传我到慈宁宫去?了?” “你今日在慈宁宫外为?了替我出气而直接对宋美人动手,还不够太后明白你的心意么?”卫斐无奈极了,毫不犹豫地驳了卫漪这个荒唐的假设,“我劝你别?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小心思,近来还是夹着尾巴应对慈宁宫那边。” “不然,太后虽然不好直接对你动手,但你身边的人,可也不是金刚不破之?身。另外,你也得想想,太后昔日将皇子过继与?你名下时,夸奖过你什么、而你今日又作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卫斐复又轻轻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忍下了某些?走向?不会?太让人乐见的分?析,只叮嘱她道:“还是最好不要给那边借题发挥的理由了。” 卫漪听出还有为?此失去?孩子的可能,顿时蔫了,老老实实将卫斐的叮咛一一记在心上。 “其实太后那边倒还是好的,我最忧心的,还是皇帝那边。”卫斐当时不好把人拦住下卫漪的面子,而今想想,却也是愁的不行,“皇帝最恶飞扬跋扈之?人,从宋美人到张家姑娘,皆是在这上头犯的忌讳,你今日之?举,到底还是冲动了些?……” “陛下那边还不好解决么,”卫漪倒是不愁这个,蛮不在乎地抱住卫斐胳膊撒娇道,“陛下那里,有姐姐过去?替我美言两句,可不就立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么?” “不错,我确是可以设法替你转圜一二。”卫斐缓缓点头应下,暗道皇帝现在忙着朱家事,怕本也不会?把太多心思放在后宫上,但问题是—— “可这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卫斐深深凝望着卫漪,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早晚也是要自己承宠的,总不能什么都只靠着我在陛下那里的一点薄面……到那时候,陛下忆起你今日之?大动干戈,难免要对你生出一二恶感来。” 卫漪一下子愣住了。 “姐姐怎么突然提到这个,”卫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卫斐神色,踌躇不安道,“可是与?陛下间出了什么变故隔阂?” 卫斐摇了摇头,只道:“现在提,也不算‘突然’了。这事于你我进宫之?日,便已然注定了。” 卫漪这次沉默得更久了一些?。 “不错,我进宫的时候,确实曾踌躇满志,想着定要争得帝王荣宠、以光耀卫氏门?庭,”卫漪抿了抿唇,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卫斐神色,不自知地焦灼着舔了下嘴唇,幽幽道,“但是而今,姐姐,我已经完全没有非得求陛下临幸不临幸的心思了。” 这回换卫斐愣神了,不由自主?问道:“为?什么?” 卫漪深深地凝望了卫斐半晌,没有开口。 卫斐茫然不自知地回望。 “因为?我看得出来,”卫漪轻轻道,“陛下很喜欢姐姐,而姐姐对陛下……也并非无心。” 卫斐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 卫斐狼狈地摇了一下头,正?欲开口,却被卫漪一把捂住了嘴。 “姐姐,你先听我说,”这段话,卫漪已经想了很有些?日子,而今便很有耐心地与?卫斐解释道,“我这么说,并没有为?谁牺牲奉献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而今姐姐与?陛下情投意合,我再插一脚进去?,又算是个什么意思?总不是那个滋味。” “听说那礼数严格的世?代传承之?家,总有‘姐妹不共侍一夫’的良训,我原先从不觉得有什么,这几日,倒是体会?出来几分?旁人家训的妙处了,”卫漪俏皮地眨了眼睫,缓缓与?卫斐道,“当然,我这并不是说就以后再也不争了……倘若陛下有朝一日辜负了姐姐、叫姐姐伤心了,该主?动去?抢的东西,我半分?也不会?让给旁人。只是现在,我不想终结了陛下与?姐姐恩恩爱爱的那个,反成了我。” “毕竟,你是我姐姐,是从小到大除了我娘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比我爹都好,”卫漪说着说着,卫斐还没怎么,她自己先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红着眼眶抱紧了卫斐的胳膊,哽咽道,“不管为?了什么,我都不想失去?你,也更不想看姐姐被我伤了心……” 李琬的“背叛”,从某种程度上叫卫漪骤然从后宫一团和气的表象里清醒了过来。 在这个人人面上带笑、背后用心险恶的深宫中,卫漪一直隐隐有股惶恐萦绕于心头不散……她实在是太害怕了,也更想用力地去?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人。 卫斐被卫漪哭得啼笑皆非,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帕子给这花猫儿脸擦了擦泪,无言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如何就瞧出来我会?‘伤心’了?” “哼,你少打歪主?意骗我了,”卫漪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到帕子里,长长地吸了口气,撇着嘴揭卫斐的短,“我又不瞎,我看得出来,你看陛下的眼神,跟过去?看萧惟闻、看陆大夫的完全不一样……” 卫漪先前是一直不曾近距离接触过卫斐和皇帝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模样,但那日议定过继一事时,于慈宁宫一见,卫漪就骤然明白了:姐姐说她从没有喜欢萧惟闻一日,确实不是在糊弄敷衍。 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或许从肢体语言并不容易看得清楚,毕竟卫斐性子本就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但一旦有了另外一个她真正?喜欢着的人作对比,其中差距,云泥之?别?,霎是明显。 也几乎就是在那一眼之?间,卫漪先前所曾起过的争宠献媚意,骤然烟消云散。 倒不能说全是为?了卫斐退避,只是人本性中最直接的利益衡量对比:在卫漪心里,从小到大待自己最好的姐姐分?量,要远远 重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帝王宠爱。 也正?是因为?此,后来太后问及她是否愿意收养懿安皇后与?先靖宗之?子时,卫漪明明还记恨着与?懿安皇后昔日之?仇、对小皇子的感情也并没有深重到无法拒绝的地步……但最后还是对着卫斐表示了想要。 卫漪告诉自己:这个孩子,是她与?自己的一个寄托。 卫斐却不知卫漪心中这几多变换,只哭笑不得地想:那自然是不一样,萧惟闻又没有长了一张她初恋白月光的脸……而且,陆琦又是怎么混进去?的? 卫斐深深吸了一口气,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难以置信道:“萧惟闻便罢了,你误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陆琦又是怎么叫你觉得能放进方才那句话里面?” 卫漪瘪了瘪嘴,擦干了眼泪,小心翼翼地瞧了卫斐一眼,弱弱道:“你真要听我说么?那我说了,你可不许再像那天一样生我的气……” 卫斐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 “我曾看到过你和陆大夫抱在一起,”卫漪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卫斐神态,一口气说完,“就是陆大夫母亲过世?那日,在陆夫人的灵堂前,我那时候吓坏了,慌不择路跑出来,还撞上了萧惟闻……他应该也看到了。” 卫斐动了动唇,细细在记忆里搜罗了半晌,回忆起当时情境,不由无言以对。 “你误会?了,”卫斐无力地低声解释道,“我们当时并没有‘抱’,只是陆夫人新丧,陆琦哀毁过度,连守几个日夜,人熬不住,差点昏过去?,我扶了她一把而已……” “嗯嗯,我知道,姐姐也一点都不喜欢陆大夫,”卫漪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只弱弱地勾了勾手指,小心翼翼道,“只是那时候萧惟闻肯定也看见了,而且他的脸色很不好,多半也是误会?了……所以太后娘娘寿辰那天,我看到他们两个竟然走在一起,人都差点给吓傻了。” 卫斐不意还有此前情,不由沉默了许久。 卫斐想到陆琦身份的隐秘、对洛阳城避之?不及、现在因救下朱泓默而难以自由离开的尴尬处境……再想到官居四品的枢密院南院左中丞萧惟闻。 “萧惟闻心思深沉,所图甚大,绝非轻易以一己私怨而大动干戈之?人,”好半天,卫斐也只得艰涩地如此与?卫漪道,“当不至于非要去?为?难陆琦这一介布衣。” 也不知道是想告诉卫漪、还是说服自己。 卫漪眨巴着大眼睛,被卫斐盯得乖巧地点了点头,非常信服地表示:“姐姐说得对!” 卫斐一阵无力。 虽然卫斐深觉自己与?萧惟闻的婚约早已是翻过篇的老黄历、为?自己可真太不值得……但到底那个不大不小的灵前误会?涉及到男人尊严及头上帽子颜色问题,且陆琦身上还真是有太多扒不得之?处,挂念着此事,卫斐接连几日心神不宁,既想着派人探问又怕露出马脚,在明德殿伺候皇帝笔墨时,一时不慎,竟失手打碎了御前价值千金的端砚。 裴辞安抚地拍了拍卫斐的手,示意无妨,只喊来张禄,吩咐他去?开了偏殿的小间,捡一块新的砚台来。 卫斐有意将功补过,便跟着张禄一道去?了。 那小间一直锁着,卫斐原先从未进过,此番也是第一回踏入,进去?后打眼一瞧,见其中笔墨纸砚摆放得些?许杂乱,下意识便收整了几个。 张禄笑呵呵地与?卫斐解释道:“这些?都是从陛下潜邸书?房里收过来的。陛下原先是很喜欢写写画画的,登基之?后,反倒不怎么碰丹青了。” 卫斐一时心痒,有些?好奇皇帝没登基前作下的墨宝如何,偏侧头问了张禄一句:“这些?书?画,可否与?之?一观?” 张禄见卫斐有兴趣,便过来亲手替卫斐展开了,非常乐于卖卫斐这个好:“既是娘娘想看,自然再没有‘不许’的道理。” 那是一副山水游鱼,笔法自然,意境悠远,很有些?“道法自然”的韵味在里面。 卫斐从内行的角度静静欣赏了片刻,正?要开口夸赞两句,目光触及画卷右下角的钤印,整个人霎时僵立当场。 “尘之?……”卫斐的指尖轻轻地触及那两个字,神情完全变了。 —— “沉尘之?。”少女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念出了这三个字。 “哇,”少年瞬间精神了,惊喜道,“你是第一个能直接念对我名字的哎!shen尘之?,沉字作姓通沈,厉害啊,不愧是学霸。不像那帮文盲,明明是自己念错了我名字,还偏要嫌弃我名字奇奇怪怪,什么之?……” “可这名字一点也不适合你。”少女默了一默,平静道。 少年疑惑地搔了搔头,不解扬眉。 “你看上去?与?‘深沉’二字,半点无关?。”少女淡淡地翻过一页书?,默默在心里补充道,还很愚蠢又浅薄。 这份浅薄,便衬得自己初见时那一刹那的心动显得那般可笑而滑稽。 少女冷漠地如此想着,目光平静而安然地落到手中书?页上,然后整个人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 ——因为?非常不巧,手中的辅导书?便正?好停留在萨默塞特毛姆的《面纱》选段上:“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 然而我爱你。 后来的卫斐知道了,自己的傻白甜同?桌本人并不愚蠢、也不轻佻、更不是头脑空虚之?辈……但是她最后确实爱上了他。 只是那时候的卫斐太稚嫩了,她像是一把刚刚淬炼出炉的钢铁利刃,硬而亦折,伤人伤己。 所以她一边被磨得受不住应下了与?那人补习,一边又无数次在心里暗含恶意地想着:沉二少……算了,他又需要学个什么。就是直接缺考,也多得是名校求着他上,只要他的好爸爸愿意多捐几栋楼出去?。 所以她才会?在好不容易从那人的点滴进步中汲取出一二乐趣与?希望时,得知对方的突然出国而方寸大乱,乱中出昏招地直接跑到了对方家里。 所以她在面临那位夫人的挑剔鄙夷时,挺直了脊背,笑着道出了那句“我可没有智商扶贫的打算。” 甚至风度尽失,满怀恶意地意味深长补充了句:“深度醉酒后男人精子质量直线下降,为?您孩子未来计,夫人下次还是换个上位路子走。” 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些?话有多伤人。 她也永远都忘不了那天转过身时,阳光洒下来,那个人惨白如雪的脸。 但当时她是怎么做的呢,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如一个胜利者般,从容不迫地转身离去?,走前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捡起了从那个人手里滚落到自己脚边的篮球,随手递给对方,轻描淡写、毫无歉意道:“拿稳了。” 但其实卫斐当时就明白了:完了,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人会?喜欢拿自 己不光彩出身恶意取笑的异性……她到底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毒反派。 但那时候的卫斐实在是太骄傲了,她甚至没有多后悔,甚至可以因为?能真正?地伤害到对方而在心底闪过几丝隐秘的快意。 当时卫斐觉得自己真变态,后来她见识多了,明白了那是因为?彼时的她既喜欢那个人、又厌恶那个人。 厌恶因为?他而如此软弱难堪的自己、厌恶不喜欢自己的他。 但到再后来的后来,卫斐却很庆幸:好在对方看不上她。 但是最后的最后,沉尘之?把名下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她,还告诉卫斐:可千万别?感动到为?我守寡啊。 卫斐是非常真诚地迷惑了,她用自己解得开高等数学与?理论?物理的脑子,却怎么也解不开沉尘之?的心思——怎么会?有人能喜欢上对自己满怀恶意、半点也不友好的人呢? 可惜那个人死都死了,却是无法跑到九泉之?下去?问出个所以然了。 耳边张禄絮絮叨叨说了什么,卫斐听不明晰,直到一把嗓子如晴天霹雳般劈开重重往事迷烟。 “阿斐?”裴辞分?外惊愕,“你……” 卫斐低头抹了把脸,才知道自己哭了。 “陛下,”不过她并不在乎这个,只微微笑着,极冷静地问裴辞道,“‘尘之?’,是您的字么?”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感谢卡娃伊咔咔灌溉的营养液30瓶;感谢筱陌灌溉营养液5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一场梦 裴辞是在?明德殿内等了很有一会儿、久等不至人回,这才亲自?来寻。 不成想,一个照面,先是卫斐离奇落泪,再是被?她莫名其妙逼问自?己的这一难题。 不错,尘之自?然是裴辞的表字,只?是登基后世人避他名讳:早先知道的,鲜少有再敢唤出?口;后来遇见的,更?不会知晓。 卫斐原先应是不知,而今既偶然看到了他先前画作、问起来了,裴辞当然不会闪烁其词,只?毫不避讳地点头应道:“不错。” 话题本应该到此便结束了,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的话。 偏偏卫斐却?又不走寻常路地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裴辞顿住了。 “尘之”二字是裴辞自?己取的。时人给自?己取表字时,或许因性情?各有不同:有些喜欢文绉绉地引经据典掉上三五斤书?袋、也有些却?仅仅只?是灵光一闪、顺口便取了。 裴辞很难说自?己是不是灵光一闪、随心?而为,但?至少绝对不是前者。他并没有多少取字时的典故名句可以说与卫斐听,故而也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简单道:“想到便取了,怎么??” 卫斐长久地静默了。 片刻后,她轻轻地眨了下眼睫,深深地凝望着裴辞不解的侧脸,有些不甘地追问道:“为何就偏偏是‘尘之’二字呢?” 裴辞奇怪回望,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该如何描述呢……总之,裴辞被?狠狠给震住了。 他从未见过一双可以盛下如此多情?绪的眼睛。 ——期待、绝望、恳切、哀求、失望、不甘、激动、愤郁……万般情?绪复杂得纠葛在?一处,慑人心?魄,瞧得人心?头一凛。 至那一瞬,裴辞便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容不得他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了。 其实卫斐又何尝不明白自?己这一句问得有多露骨,只?是此情?此境之下,很多事情?,她都再顾不得了。 而正是卫斐身上隐隐露出?的这股“顾不得”的疯狂,才更?为深刻地刺伤了裴辞的心?。 裴辞第一回正儿八经地对着卫斐硬邦邦板起脸来,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怎么?就偏偏不能是‘尘之’了?朕喜欢便取了,毓贵人觉得不可以么??” 卫斐愣住了。 张禄面色微变,麻溜地乖觉退到小间外,只?将此处留给显见是闹了情?绪的二人。 裴辞紧紧地抿住唇,竭力克制住胸腔里?因为某个猜测而蓦然翻涌的激烈怒意。 “陛下言重?了,嫔妾并没有觉得什么?可不可以的,”仓促之下,卫斐只?得硬着头皮胡乱解释道,“嫔妾只?是略有些惊讶……” 惊讶什么?,卫斐猛地一下打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偏偏裴辞脸上板得虽硬,眼神?却?还是很专注地等着听她的解释。 待得卫斐嘴上突兀地打了磕绊,裴辞微微垂下眼睫,遮掩去眸底化不开的浓重?失望。 卫斐哑然说不出?来的,裴辞扯了扯嘴角,紧紧攒起拳头,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主动开口替她说了。 “是因为‘尘之’这两个字,让你想起来别的什么?人了么??”裴辞嗓子莫名沙哑得厉害,问得却?还很婉转,给卫斐和他自?己都留下了充足的体?面,“那个人身上,可还有其他哪些地方,与朕也很相像么??” ——像到让你看到朕、就想起他? 突如其来的温柔、莫名其妙的微笑……裴辞虽然不算有多聪明,但?时日一长,难免还是有奇怪疑惑的时候。 有些事情?,往先看去花团锦簇、一派祥和,而一旦起了疑心?,便像是掀起了最上头那层锦被?的一角,顺着牵着拉起,底下躺着的,全是满目疮痍。 而今细细回想起来,往昔卫斐盈盈望过来时,有多少叫裴辞心?头发热的瞬间……而今便有多少的寒凉彻骨。 或许连裴辞自?己都不曾发觉,此时此境下,他那般看向卫斐的眼神?,像极了一头亲近人类而惨被?伤害的麋鹿。 而像鹿这种生物,即便是愤而发怒时,也从不显得暴戾森狠……那是一种纯洁的、清澈的、柔软的、枉遭人辜负了的伤心?。 叫人看了,不仅生不起丝毫的害怕畏惧,还揣了满心?田的怜悯怜爱。以及更?难以启齿些的几?许恶劣玩弄之意。 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被?裴辞这么?一个眼神?看过来,卫斐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神?了须臾。 ——因为像,实在?是太像了。 从未有过的相似,几?乎能和记忆里?某个时刻的那个人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 “看清楚了么?,卫秘,”酒里?让人眼花缭乱的走马灯下,那个人回过头,一般的侧脸,一般的眼神?,听得出?来是在?极力克制语气地不去质问她,“我是沉尘之,不是沉华……我们两个长得很像么??” 沉尘之…… 裴尘之…… 卫斐死死咬住下唇,克制住从心?腔弥漫到唇角的难抑笑意。 卫斐曾经觉得,遇见皇帝是她“百分之十”的好运气,但?如果,这份好运气,不仅仅只?是有“百分之十”那么?简单呢? 有一瞬间,卫斐非常焦躁,焦躁到她恨不得去折腾出?个意外来再走一回阴曹地府,好好地翻一翻阎王殿前的生死册、瞧瞧沉尘之与裴尘之这两个人究竟有着何等的关系。 可惜寻死未必就能再寻到她想要的路上,与阴曹官差做交易更?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可恨过来前两边并没有约定过再见之法,更?可恨的是,而今的卫斐,已经不舍得再随意去死了。 卫斐情?不自?禁地想:她是枉死、卫漪也是枉死,也就是说,两个人的世界及世界上存在?的人是同等程度上的“真实”。 而卫斐在?过来这边前,是先出?了个不那么?自?然的“车祸”;那个人则是生了场大病,赌一个不高不低的预后,赌输了,倒在?手术台上没下来……也就是说,在?卫斐原先那个世界的人眼里?,他们两个,都是死了的。 那既然卫斐可以迫于这样那样的神?奇缘故来到这里?,那个人怎么?就不行呢? 这个世界有卫漪,卫漪是活活冤死被?磋磨至阴司的,卫漪与她是一样的“真实”,这个世界自?然也并不是什么?卫斐先前无聊时自?娱自?乐假设的单机RPG游戏。 如一滴热油掉落阴火中,倏尔炸开漫天猩红。 原先卫斐有怎样避免、抑或者当说不敢去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而今便又有多么?急切地想去寻求其□□通。 几?番过往杂思纷纷扰扰而过,但?当务之急,还是得安抚住某头气红了眼睛的“鹿” 为先。 卫斐强抿住了嘴唇,勾了勾手指,扯住裴辞衣角,有些尴尬地不好意思道:“陛下想到哪里?去了……嫔妾方才没敢说,是怕说了触犯陛下龙威。不想陛下却?是自?己越想越不着边了。” 裴辞抿着唇,面色并没有如何缓和。 但?也同样没有打断卫斐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嫔妾惊诧‘尘之’二字,”卫斐微微地抬起眸,自?下而上地细细觑着裴辞脸色,显出?一方小意温柔的媚态来,“是因为嫔妾闺中时曾有一爱宠,刚刚抱到嫔妾时怕生,紧巴巴地趴在?本诗选上不愿意挪窝。” “后来花了好些功夫才哄下了,见它趴着的地方正是写着释正觉法师的《禅人并化主写真求赞》,恰是‘一点心?明兮非台之镜,大千卷出?兮破尘之经*’二句,便起了‘尘之’唤它。” “嫔妾先前不敢说,是怕……”卫斐一脸的欲言又止,略过那几?个字,含糊道,“到底于陛下不敬。不曾想,陛下倒是自?个儿误会得更?远了。” 裴辞脸上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没有作出?反应来。 “后来呢,”片刻后,卫斐只?听得裴辞情?绪不明地问了句,“你既入宫来,它又如何了?” 卫斐顿了顿,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回慌乱之下编出?的借口并没有多么?完美?。 至少,并不足以完全取信于眼前这位。 不过这也倒难不了卫斐,她只?是略显低落地平静回道:“死了。” 裴辞蹙了蹙眉心?,紧紧盯住了卫斐,眼眸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病死的,”卫斐自?然不会惧怕他如何细看,只?八风不动地从容解释道,“病得很重?,请了大夫来,救也救不活。” 裴辞静静凝视卫斐半晌,没瞧出?什么?端倪来,便低低地垂下了眼睫,只?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方才那么?伤心?……是因为看到‘尘之’二字,想起了它么??” 卫斐审慎地瞥了裴辞一眼,只?含糊道:“嫔妾逾矩,冒犯了陛下,还望陛下大人大量,饶恕嫔妾这一回。” 裴辞摇了摇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亲自?去里?面挑了方歙砚来,然后遥遥点了点卫斐,不喜不怒道:“那便罚你今日给朕研一整天的墨。” 卫斐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自?然并算不得什么?正经的“罚”,更?或者说,言其为“闺中之趣”,亦不为过。 只?是这一天明德殿里?前朝大臣来来往往,卫斐再怎么?小心?避开,总还是有几?次避不过。 而瞧着那些大臣进来后一瞬间溢于言表的惊讶错愕、以及其后低着头看都不敢多看卫斐一眼的小心?谨慎……不难猜到,恐怕今日之后,毓贵人“盛宠”之名,更?是要再彻彻底底宣于前朝。 卫斐竟然一时有些摸不准皇帝此番是“有意栽花”、还是“无心?插柳”了。 但?显而易见的一点是,皇帝心?中的余怒与疑虑并没有经卫斐先前三言两语便完全打消。 因为当天晚膳罢、掌灯时分,张禄便主动凑过来,委婉暗示要送卫斐回宫。 ——张禄是何等“推一下、动一下”的老实人,他敢向卫斐表示这个,自?然不会无的放矢、自?作主张……不过是皇帝没有留人侍寝的意思罢了。 卫斐面上没有表示什么?,微微笑着回了承乾宫去,一关上门,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一会儿觉得皇帝像、一会儿又觉得皇帝不像……天人交战一整晚,几?乎都没有真正歇息上那么?一会儿。 但?不论像与不像、是与不是,有一点,卫斐现在?是非常确定了的。——原先从不在?意皇帝召幸后宫与否的卫斐,当天一回去便叫了张福平过来,明确地嘱咐他:盯紧敬事房和明德殿,如若皇帝有另宠他人意,速来报禀。 原先是被?迫“截胡”旁人,以后说不得还要走上围追堵截、死缠烂打之路。 难肯定是会难,但?也远不至于叫卫斐试也不试便放弃了。 其实卫斐又何尝不知自?己这种“吃或不吃都先占着”做法分外双标,恶毒又自?私……但?是,她本来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往先有人评价她“没劲儿”、“玩不开”、“输不起”……她自?己也早便知道了。 这厢承乾宫里?卫斐几?乎是一整晚思绪纷纷扰扰、没个安静下来的时候,那边明德殿中,裴辞自?己先把人弄走了、自?己却?又后悔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大半夜,也是在?一片迷迷瞪瞪里?怀着说不清的心?思睡着了。 睡下后没多久,裴辞便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无他,只?因他又见着了卫斐,而他又明明白白地知道,卫斐并不在?他身边。 梦境可以剥除人的理智、削弱人的自?制、迷糊人的神?智……是而在?一片氤氲中,看到卫斐的侧脸时,裴辞的心?头登时浮起了一股古怪的恼意。 裴辞忍不住有点生气地想:这人可真是,话说得不明不白、事情?解释得将就而已,不在?自?己身边好好呆着,却?跑到梦里?来了…… 但?是很快,裴辞就生不起气来了。 因为他的脸飞快地烧熟了。 裴辞也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正处于一片温泉汤池中。 而卫斐身上只?裹了一件纯白而瞧不出?样式的外袍,婷婷袅袅地向他走来时,昳丽风流,极尽鲜妍。 裴辞无端便咽了口水,待人走到眼前,将一盘奇形怪状的杯子果子递到他眼前时,不免有些不大高兴地开口道:“你就不能多穿点么??” 卫斐被?噎住了般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复又低下头瞧了瞧自?己,冷着脸毫不客气地回道:“已经从脖子裹到脚跟了,照您的意思,是该买块纱巾,把脸也一并裹起来么??” 裴辞紧紧地拧起了眉头,觉得那实在?不应该是对方与自?己说话的语气,心?头恼火得很,但?嘴巴却?像是被?什么?缝住了一般,两瓣唇紧紧黏着,怎么?也张不开说一个字来。 ——表现出?来的模样,便活像是被?卫斐给噎得哑口无言了般。 周围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窃笑私语声,裴辞听不太明确,只?隐约捕捉到“卫秘”、“二公子”、“保守”、“生气”、“纯情?”……几?个简单的字眼。 虽然字是听清楚了,待再放到脑子里?,却?也是半点也理解不得了。 只?是这些听不分明的字句却?是叫裴辞悚然一惊,倏尔意识到:这里?竟然不仅仅只?是有自?己与卫斐两人! 裴辞惊愕难言,下意识朝四边望去,却?只?瞧得一片模模糊糊的人与脸,辨认不出?任何一个来。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裴辞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裴辞当即羞恼得涨红了脸,想也不想便起身欲拉卫斐一起走人。 只?是才刚刚站起来,裴辞便意识到了不对——他这身上,他现在?这身上……不对,这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当这一群陌生得看不清脸的人面赤/身/裸/体?到这地步! 裴辞心?头骤然浮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惧恐。 这不是他!他不要在?这里?! 裴辞潜意识里?猛烈挣扎了起来,而下一瞬,也确实如他所?愿,转入了另一片昏黄暗寂的夹道中。 裴辞感觉自?己身上很热,胸腔里?满溢着说不出?口的焦灼躁闷,他紧紧抓着身边人的手,死死攥住,只?想走,只?想就这么?一直一直往前走。 虽然夹道很黑,甚至连路都是在?完全凭着感觉走、更?遑论去看清楚身边人的脸了……但?裴辞知道,裴辞就是知道他拉着的人是谁。 夹道里?响起裴辞愈发粗重?难忍的喘息声。 一声一声,全是他。 身边人似乎有些受不了地抽了抽手腕,没抽出?来,反倒被?裴辞更?为用力地死死扼住了。 身边人便不再挣扎,只?反客为主,主动引着裴辞往前走。 片刻后,似乎是走到了想去的地方,身边人推开隐在?边上一扇看不出?任何特殊的暗门,将裴辞塞了进去。 待暗门开了再合,对面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是在?琢磨着有些事情?该如何与裴辞正式说起。 沉吟片刻,才低低开口道:“尘之……” 只?“尘之”两个字,裴辞脑子里?一直隐忍着的那根弦便蓦然崩断了。 他几?乎是称得上如野兽般狂躁地扑了上去,将人死死抵在?门上,粗喘着便埋头亲了下去。 对方已经完全僵在?了当场。 片刻后,几?方巡梭都撬不开对方死死咬住闭紧的唇齿,裴辞不得不复焦躁地抬起头来,才刚刚吐出?一个字,便迎面受了满满一头的冰水。 裴辞一个激灵,身上那没来由的燥热也骤然消去了许多。 “现在?脑子清楚一些了么?,沉二公子?”卫斐紧紧绷直了唇角,露出?的侧脸上显出?一股隐忍而蓬勃的怒意,冷冷地按下裴辞肩膀,抬腿瞧准地方就是稳稳一击,面无表情?道,“沉尘之,看在?过去同学一场的交情?上,我只?帮你这一回。” “色字头上一把刀,如果连点门道都看不破、这点自?制力都没有……呵,你还是尽早回去专心?拜爸爸!” “阿斐,”裴辞痛得捂住青紫的腹部,身上忽冷忽热,几?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忍得他崩溃又难受,额上冷汗涔涔落下,但?他仍还是坚持着抬起头来,眼睛和嘴巴好像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般,死死盯住按住门锁就要离开的某个人,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不是,不是任谁……我,我知道是你,我是想……所?以才……” “所?以什么?,”卫斐站在?门前,没有回头,只?拉开门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不屑地轻讽道,“你是想说,你喜欢我么??” 裴辞的眼神?死死钉在?卫斐背上。 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珍而重?之的心?意在?对方这般玩味轻蔑的语调下回给半个“是”字。 不过卫斐显然也并不在?乎,她停顿片刻,没等到下言,便耸了耸肩,只?轻笑道:“不过喜欢我的人多了,你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51131930瓶;糖醋鱼摆摆5瓶;42120020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海棠云缎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处,去也,暑气至此而止矣。* 一场秋雨一场寒,处暑前夜落得一场雨,今晨起来天放了晴,屋檐瓦砾上残余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敲,清朗小风徐徐吹来,显出一片天高气爽的怡然气候。 陆琦洗了把脸出来,与早起温书的朱泓默打了个照面。 陆琦顿了一下,微微颔首,权作招呼,便要离开。 这?段时日以来,二人虽拘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迫住在了一处,但一直保持着?互不?干扰的共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只作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朱泓默却尤为罕见地张口叫住了陆琦,语调客气地迟疑道:“陆大夫您这,今日是要进宫吗?” “不?错,”陆琦惊讶回眸,不?解地挑了挑眉,奇怪道,“怎么了?” ——原先陆琦不要懿安皇后主动提的太医署官位,不?是她视名利如粪土,只是她心知自己身份特殊,不?宜在皇城底下、天子脚跟久留。 而今却是因为牵扯进朱家灭门惨案里,想走也走不成了。 是而当那位仗着?脸皮堪比城墙厚、以三寸不烂之舌缠着?陆琦忍怒应下一二三四麻烦事的重小侯爷难得良心发现一回?,主动在皇帝面前为她求得?太医署医正之位时,陆琦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毫不犹豫便应下了。 今日便正是她要入宫中太医署点卯的第一天。 而现在那一二三四麻烦事里的“一”,便正站在陆琦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陆琦不由在心里感到一阵烦躁。 ——皇帝先前以雷霆手段压下朱泓默入洛遭袭一事、而今朝野上下大多以为他朱四公子还远在北上?路上。应付不?了重熙纠缠,含恨退了一步的后果便是:从那时起、一直到下月初九,对面这位朱四公子都不得?不?以“隐匿行踪”之名,住在陆琦这里。 美其名曰“陆大夫武艺高超,可以贴身护卫”;实则不?过是想把两个关键人物撵到一处,方便重点观察盯梢。 陆琦心中有气,又?无法与朝廷天下为敌,当对上朱泓默时,自然不会有几多耐心。 “陆大人,”朱泓默察觉陆琦眼角眉梢隐忍的不?耐,被刺到了般抿了抿唇,冷下脸来面无表情道,“在下只是私以为,那些人恐怕不?会只有一方。” 这?些日子以来,朱泓默虽然强迫自己日日读书治学,但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先前惨事便历历在目,于脑海中无限回?荡。 在一遍复一遍地细细回?忆中,朱泓默不?难发现了其中最为明显的古怪诡谲之处:跑到泉州借“海溢潮”为遮掩屠尽朱氏满门的、与后来在西山郊外围住朱泓默逼问他“你曾祖留给你的东西在哪里?”的人……可能并不?是同一方势力。 因为这里面很明显的疑点在于:从泉州北上?至洛阳这一路,朱泓默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一个人带着书箱与仆从走了足足有两个多月。如若第一批跑去灭门的人自认为朱泓默是知情人、抑或者朱家还残留有所谓的“东西”,那一击未得手、再来一击便是……远不?至于叫朱泓默能活着?走到西山边上?。 “我救你的时候就发现了,”陆琦眉眼微弯,似笑非笑,只道,“那些黑衣人好像在‘杀人灭口’这?件事上?,至少对你,并没有太过热衷。” ——若非得?要说那帮黑衣人后边没追过来是急着烧毁书堆,那他们何不?直接灌醉或者打昏朱泓默,把书烧干净就跑? 何至于非得?围住人后再当着?朱泓默的面把那些仆从一一杀尽、又?对人百般折磨逼问……直到最后陆琦出来多管了那么一下闲事,才急急忙忙地想起来要烧毁书堆了。 未免脱裤子放屁,太过多此一举。 陆琦甚至忍不?住想,也许自己那天实在是当真“狗拿耗子”了。怕那天有没有她出现,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都是朱泓默伤痕累累地活着?、朱家残留典籍烧毁一空。 “陆大夫也发现了,”朱泓默紧紧捏住手中文卷,用力到指骨关节发白,极力克制着满腔愤郁,一字一顿道,“后面那批人,是故意挑在西山将我堵住打伤,因为他很清楚,正于西山大营督查兵卫的副都指挥使项擎是个人尽皆知的‘缩肩膀’,担不?起事来,一旦发现我伤痕累累躺在西山边上?,必会在第一时间报与陛下。反倒是……” 朱泓默说不下去了。 “反倒是派人千里迢迢跑去泉州灭你家满门的那位,是非常确信活着?的朱四公子您是一个对个中内情?‘毫无所知’的局外人,”陆琦低低地叹了口气,“好心意”地替朱泓默续道,“所以您北上?一路,毫无所阻……甚至那些书,可能也就只是一堆单纯的书罢了。” “后面那批黑衣人故布疑阵至此,不?过是与前面那批从‘同?舟共济’走到了‘同?床异梦’,一条心必然不会是一条心了,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是么?” “陆大夫心知肚明就好,”朱泓默低下头,掩住发红的眼角,只毫无情?绪道,“我朱家招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批人……您既要入宫,万事小心。” 陆琦抬眸,与朱泓默缓缓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虽然彼此还未说出口,但已尽在不言中。 ——或许连朱泓默本人都想不透自家一向与世无争、不?与人为难的曾祖究竟是碍着?了哪边的利益、挡着了谁人的路,也对那最后竟引得?朱氏满门被害的“东西”毫无头绪、一无所知……但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非得?要顺着推导,也大可逆着?倒推。 就从前后两批人的手段来看,无论是能指使人千里迢迢灭人满门的、还是胆敢在西山大营边上?劫道杀人的……都远非这?朝中一般人可以做得?。 说是两家,也无非就那两家。 今上?祖父钦宗皇帝,生母卑微,昔年做皇子时,在宫中也极为不受宠。那时候朝堂上?有被皇帝荣养二十余年的东宫太子、有太子同?母弟三皇子、有深受帝宠的贵妃之子五皇子、有武将楚襄侯府作外家的六皇子、有……总之,这?些人最后都死了,反倒是出身卑微、文?采武功都平平无奇的七皇子登上了皇位,也就是后来的钦宗皇帝。 许是因为昔年夺嫡过于惨烈的缘故,钦宗皇帝生性多疑难缠,于亲缘上?也分外冷漠薄情?,后来光宗皇帝即位,更是有过而无不?及之地继承了他父皇钦宗的疑心病,还又?从其上多创了另外一个饱为诟病的偏好。 说通俗点,不?过“任人唯亲”四字。 光宗皇帝整日里怀疑兄弟要夺嫡造反、怀疑大臣有贰心不?恭、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把权力牢牢把握在手中,于朝臣分外刻薄寡恩。 但光宗皇帝终究是一个人。是人,便总有力所不?逮之处。所以后来,光宗皇帝给自己想了绝妙的享清闲好主意 :他对外人,多疑寡恩;对自己人,就放权深信。 至于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自己人”?光宗皇帝有自己独一套的评价标准,其中第一条便是,他既娶了张氏女为妻为后,那张家,自然便是当之无愧的“自己人”了。 承恩侯府张家这一庞然大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便是被光宗皇帝自己一口一口给喂大的。 后来光宗皇帝喜爱元淳贤妃诞下的六皇子,想废嫡长而立庶弟,折腾几次都未能成行,其中承恩侯府张家出力多矣。 光宗晚年,未尝没意识到张氏之祸,抬举元淳贤妃与淮南王,兴许也有制衡之意,但终究人年轻时候就不是个聪明人,老了更不会强到哪里去。——光宗空有抬举淮南王以制衡张家之意,偏偏最后即位的又?还是东宫太子。 且恰恰正因为这着?,反叫得后来靖宗即位后,更不好随意对母舅家动手。 再怎么说,那也是在夺嫡路上?出过大力的“自家人”,纵是要卸磨杀驴,也得?缓缓再卸、博个好名不?是? 狡兔死,走狗烹……淮南王母子都还没死呢,怎么好随随便便对承恩侯府动手呢? 且太后与靖宗之间,比之今上?与太后,还是更要有那么几分母子亲情在的。 靖宗既不好直接对张家动手,便也有样学样,努力扶持宋偓,妄图以妻舅家来制衡母舅家。宋偓这?一路走来,登临宰辅,位极人臣,靖宗皇帝出力多矣。 现而今光宗去了、靖宗毙了,可张、宋两家的人全都还活得好好的,留给今上?,便净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恶麻了。 而今上?从一个久不?涉朝政的九皇子、瑞王殿下,到突然登临大宝,君临天下,接手大庄四境之内的军政内务,不?过两年尔。 今上?太年轻了、也太稚嫩了……由不得?朱泓默在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时,不?去万念俱灭、心如死灰、连对皇帝都生不?出分毫的期许、依靠来。 “我曾祖告老前是先光宗皇帝的臣子,但实则一直为太子殿下、也就是后来的靖宗皇帝做事,”朱泓默闭了闭眼,轻声与陆琦道,“所以我一开始的时候,最怀疑的其实是淮南王与镇北侯一脉。” 但这?些日子与重熙接触下来,至少已经完全打消了朱泓默对重家人的怀疑。 而就朱泓默当下捕捉的只言片语,单以时间论,朱家人惨死的时候,淮南王那边尚且自顾不?暇……当不?会是他。 “当我天真也好、可笑也罢,但我确实觉得?,宋相其人,”朱泓默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曾祖到底与他共事一场,他纵然有把柄落到曾祖手中,也当远不?至于非要去,灭人满门。” 陆琦皱了皱眉,只审慎道:“这?些话朱四公子当与陛下说去。” “不?,我绝不?会在陛下面前替他宋家人再说上半个字的好话,”朱泓默双目通红,寒声冷厉道,“枉我曾视宋相为师为长,朱家惨案,他纵然没有插上?一手,也必然早有风闻、袖手旁观……他们两家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我迟早要将他宋偓拉下宰辅之位,待他来日沦为阶下囚,一字一句地逼问他,可曾‘悔’过。” “我说这些,只是想提醒陆大夫,”抢在陆琦开口前,朱泓默复又?整肃颜色,面无表情地续道,“太后姓张,可太后也是,皇帝的母亲。” “朱四公子觉得?,堂堂一国两朝太后,”陆琦勾了勾唇角,一副不怎么在意的嬉笑模样,“会愿意纡尊降贵来为难我小小一介布衣大夫么?” “而今您已不?是布衣,”朱泓默委婉地纠正道,“且纵然现在不会,待在下金榜题名之日,今日之借住,难说来日能瞒到何时。” “豁,好大的口气,”陆琦懒洋洋地扬了扬眉毛,却知道“科场高中”于朱泓默这?种?水平而言,或许真还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倒也没有揪着这?个打击对方,只掐着?指头算了算,轻轻地“啧”了一声,有些不?怎么高兴地估测道,“也就是说,如果以最坏的结果、你一入考场便被张家人发现论。从现在到下月初九,我也就还有二十来天在太后面前表现一二,至少得?露些能让她老人家舍不?得?砍了我脑袋的独门绝技来?” 这?话说得虽然为难,但语调大有漫不经心之意。 朱泓默听得微微一愣,他本心只是怕太后因张、朱两门事,对陆琦怀有恶意而陆琦本人却不知,故而出言提醒一二罢,但—— “陆大夫若能得太后宠幸,”朱泓默深深地凝望了陆琦一眼,惜字如金道,“于你我,大幸。” “于你,”陆琦懒洋洋地纠正他道,“与我可没什么关系……朱四公子,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是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怎么报仇都随意,麻烦靠边捎捎,别带累我下去蹚浑水行么?” “还有,不?要以为你知道的这?些就是什么弥足珍贵的大料了,真有那么重要,宫里早派人来揪着你刨根问到底儿了,”陆琦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拍了拍朱泓默的肩,附在他耳边低低道,“陛下派心腹钦差秘密下泉州,查一桩贪腐案子查到张侯的得?意门生头上,人因拒不?归捕论,已当场格杀。而今密折辗转回到洛阳,张侯闻讯,上?书告病在家,不?见外人……这些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朱泓默被陆琦话里话外毫不掩饰的轻讽鄙夷刺得脸色一僵。 “皇帝是比你小,但不?要以为他比你小,就一定比你傻到哪里去。至少,枢密南北院,三省六部,朝中没有一个养着是吃干饭的,”陆琦淡淡道,“这?天下终究还是裴家的天下,把你身上的清高自许收一收。好好为皇帝做事,总强过把眼睛绕着?后宫女人身上的那一堆裙带关系上?到处打转。” “你至少也该知道,张家、宋家,靠女人得?来的宠幸,终究都不是什么正路,”陆琦面无表情地警告朱泓默道,“既然没有做佞幸的心思,就不要总想着去抢了佞幸的道走……当今这?位,可不是光宗,也不?是靖宗。” 陆琦刻薄朱泓默的话说得响亮,但人自己其实心里也打着?鼓。——无他,虽然走裙带关系确实不?是什么正路,但像靠女人靠到张家这份上,太后都是皇帝的亲妈了,这?事真查到最后,推论终究不过是推论,若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恐怕真要成悬案。 大义灭亲的前面也得?先有个“大义”二字……若没有个正当由头来,胡乱动张家,连光宗晚年想做都做不?得?的事,于当今皇帝而言,怕更是要在“孝”之一字上?难做。 陆琦也不?知道自己是操着?哪方面的闲心,犹豫之下,确实有想过怎么在太后面前露上一手。 而也真是刚想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运气所致,总之稀里糊涂的,因一方自行改良的甘草药汤缘故,还真叫太后看上?了陆琦,接连几回?传她到慈宁宫看诊。 卫斐是在陆琦第五次被太后传去时,才“偶然”与陆琦搭上话的。 这?时候,东西六宫都对 这?位先救小皇子、再医太后咳的陆大夫闻名已久,卫斐夹在这群很有些被“明星带货”效应影响到、趋之若鹜地邀请陆琦去宫中看诊的女人间,倒也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承乾宫里,陆琦规规矩矩地把人完脉后,脸上适时地现出一二踌躇难言之色来。 卫斐当即神情?一凛,一个抬眸,服侍的宫人们便纷纷往外退去。 “怎么样?”卫斐低低探问道。 “无甚大碍,”陆琦低着?头匆匆写方子,轻哂一声,忍着?笑道,“除了房事行得?太多,长此以往,怕有阴虚之兆。” 卫斐面无表情地横了陆琦一眼,冷着嗓子低低道:“我是问你朱家的事情?。” 陆琦便搁了笔,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瞟了卫斐一眼,低低叹息道:“你又?想我怎么说呢?” 卫斐眉心微蹙。 “不?要再想了,”陆琦柔声安抚道,“本就也不?是什么好事。” “有那功夫,不?妨多放点心思在皇帝身上,”顿了片刻,陆琦复又?轻笑着?补充道,“我观他近来神情?抑郁,似有满腹心事的模样。往常脾气再温柔不?过的一个人,现都能叫人惊恐评一句‘进退两难、唯恐失度’了……该不?会是你们两个生了什么难解的矛盾?” 说着说着,陆琦自己先忍不?住摇了摇头。——单看卫斐那脉象,就不像是与皇帝有矛盾的模样。 “我正是挂心于他,才与你问朱家的事,”卫斐不?置可否,若有所思道,“难道这?些日子竟不?是因为朝堂事而烦心么……” 早先在小间里探问的那一茬还没有过去么?卫斐想想便不?禁头皮发麻,她本是有心再试探试探皇帝与那个人的关系的,但看皇帝近来无端叵测的态度,反倒却不敢了。 皇帝像是接受了她对“尘之”的解释,又?好像没有……当然,这?都完全不耽误皇帝近来日日召她过去伴驾侍寝,二人在明德殿里也算很是胡闹地折腾了有些日子,皇帝自然是再不?肯戴发带的,而都叫人问出口“是让你想起来别的什么人么”、“与朕很相像么”……卫斐更不好再继续明目张胆地摸鱼出神。 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叫卫斐迟来地品出几分“伴君如伴虎”的兢兢业业滋味来。 陆琦却是被卫斐这?幅小儿女姿态给震住了,一阵恶寒后,忍不?住震惊出言道:“你别不是看上?皇帝这?个人了?” ——因为觉得?“喜欢”抑或者“心悦”之词与卫斐这?无心肝之人太不?搭调,陆琦最后竟然都只能选了“看上?”这?么个泛泛而指的字眼。 “沟渠本无心,明月来相照,”卫斐淡淡道,“看上?又?如何,没看上?又?如何。左右我现在已经是陛下的妃嫔了,还能有别个条路走不成?” 陆琦抽了抽嘴角,分外无语,只道:“那避子丹还要不?要?” 卫斐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陆琦颇为响亮地冷哼了一声,大有“果然是你”、“不?过如此”之意。 卫斐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想到了另外一桩,不?由问道:“萧惟闻近来可有与你为难?” “他又?何时待我有过好声气了?”陆琦一遍俯下身翻着?随身所带药箱里的诸多杂务,一边蛮不在乎地回道,“皇帝让重小侯爷查朱家的案子,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得镇北侯府庇护的重要人物了。萧惟闻巴着?重小侯爷要巴结死了,躲我还来不及,多想不开来找我的麻烦?” “真要扒出早先在荥阳的旧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家伙一起玩完么?”陆琦一边嘲讽着?萧惟闻,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奇怪,上?回?好不容易收来的那根老参到底给我放哪儿了?” 卫斐见她实在找不见,便倾过身陪她一起翻找,一边找一边忍不?住说教道:“你就不能把身边的东西好好地规整规整,总什么东西落到你手里都要找不见了……” 嘴里正例行公事般念叨着,待翻到一物什,卫斐手上?骤然一僵,脸上猝然色变。 陆琦觉出不对,循着卫斐的视线望去,主动将那叠成四四方方、半尺长宽的海棠云缎抽出来,迎着卫斐紧绷的面色,主动解释道:“这?是早上去仁寿宫给德康公主看诊后,得?她身边一奶嬷嬷热心所赠。” “只说正好是公主制完秋裙剩下的寸头布,叫我拿去做个脉枕或裹下药箱都好。”陆琦谨慎道,“这?东西有问题?” 卫斐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过来承乾宫前,”卫斐紧紧地拧起眉头,隐忍而艰涩道,“有消息放出去么?” “不?曾声张,”陆琦亦低低道,“但若是有心探查,亦不难知晓。” ——陆琦自得慈宁宫里的太后看重以来,近些时日可是宫里的风光人物,行程能排到好几日后的那种。 “德康公主,”卫斐喃喃道,“是了,先靖宗皇帝还有个女儿落下来,现有五六岁了?生母李妃……” 电光火石之间,卫斐倏尔坐直了身子,喃喃震惊道:“李妃、李琬……难道她竟然也是陇西李氏之后?!” 这?可真是灯下黑了。 ——原先卫斐总想着李琬不至于愚蠢到用巫蛊娃娃这?种?害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陷害她,但却一直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就是从广阳宫翻出来的、为什么就偏偏是李琬呢?! 原来竟不?是这宫里的宫人太监们心思叵测、各为其主,而是李琬本来就是对方设计里的一环。 “但是她这?么做,又?是图什么呢?”卫斐实在不解,“巫蛊娃娃一事,最后以死了仁寿宫几个人、皇子被过继收场,我原先一直觉得?,这?背后的人,当该是慈宁宫里的那位才是。” 制作巫蛊娃娃的人是谁,也许并不?好查清。但单以结果论,而今回?头去看,最乐见促成此事的,非慈宁宫里的太后莫属。 ——张家是外戚,宋家也是外戚,自古同行相轻,外戚不?容外戚,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两家的女人都想去垂帘听政了,那帘子后面,也嫌多个人坐着?会不?爽快! 所以太后和懿安皇后的婆媳关系一直非常之糟糕。 先靖宗皇帝英年早逝,那宋家这个外戚就不再是个正经外戚了,但宋偓既然能做到一朝宰辅,自然也不?是吃干饭的。瑞王殿下久不?近女色,宋家人兴许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又?踩准太后自靖宗早亡后非常害怕皇帝骤然暴毙、东宫空置的心思,曾一力鼓吹过立皇太侄一事。 然而太后又怎会轻易屈服,懿安皇后作她正经儿媳时,她照样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说不给面子就不给,现在连靖宗皇帝人都没了,太后又何须再给她宋氏脸面? 所以太后从皇帝登基起,便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张罗选秀事宜。 宋家不甘落后,马上也送了宋琪弄入宫。 最早时,太 后一心抬举沈韶沅与卫斐二女,以卫斐之浅见:抬举自己,是因为自己貌美而无倚恃,得?宠也好拿捏;而抬举沈韶沅,怕是为了扶持沈家的那个“武英殿大学士”与宋偓文?臣相斗。 如果说到这里,两边招数平平,宋家人稍落下风的话,那卫斐的承宠,便是于宋家当头一棒的第一个变数。 但兴许也是为这?,给太后吃了一颗“皇帝可以亲近女色”的定心丸,后来指使人利用巫蛊娃娃诅咒孙子时,心里半点也不?虚慌。 ——那日在仁寿宫里,太后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先前哀家也是被舸儿的糟糕情?势给吓住了,竟然没有阻拦懿安大肆搜查后宫之举”……想来也真是叫人好笑得?慌。 凤印在太后手里,倘若她真忧心孙子,又?怎么会放任懿安皇后在孙子醒来前,先把心思放到搜查六宫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上?? 恐怕是巫蛊娃娃这?件事从头到尾,针对的都不是卫斐、更不是李琬。她们两个只是被太后瞧中资质拔起来立给懿安皇后的靶子看罢了,太后的最根本目的,是剑指有个宰辅父亲的懿安皇后。 太后既想要孙子,又?不?想要儿媳。 她一边要留着?先靖宗皇帝那个病恹恹的遗腹子给自己定心、一边又嫌弃这?孙子身子骨不如何康健、恐活不长久,并没有非得?要亲自抚养的心思,但却偏偏不能叫孙子再养在名正言顺的懿安皇后膝下。——否则来日一旦皇帝真有不?测、叫大孙子登了基,那懿安皇后既是嫡母又?是生母,哪里还有她这个隔辈的祖母说话的份? 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慈宁宫里太后提起过继事时,卫斐一直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说到底,是张、宋两家,太后与懿安皇后的战场,自己又?何苦出那份力、掺和那个劲,去给她人作嫁衣裳呢? 无论出宫与过继,于卫斐干系都不大,卫漪想要也就要了。且再说句刻薄不?中听的,就那孩子一个月里病二十天的模样,连太后自己都没心思非要收到膝下、能不能活得?到成年都两说……这才哪里到哪里,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了。 至于太后与懿安皇后通了气,两个人都非得?要逼着皇帝谈过继事……皇帝那时候怕多多少少也回?过了味来,所以那日在慈宁宫时,从头到尾都没有与太后多说什么,只反复追问懿安皇后的心意。 可惜……宋家人自己选的路、自己吃那苦罢。 但以上这?些猜测终究无凭无据,卫斐也只是自己私下里如此分析一二,既不会说与皇帝听、也不?清楚皇帝自己看到哪一步。 只是一直想着,若巫蛊娃娃一事倘真如自己所猜测的一般,那这件事已然到此为止了。侄子既无大碍,皇帝就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再大动干戈去驳太后的面子。 这?事应当是已完全尘埃落定了才对。 这?时候那位德康公主的生母、先靖宗皇帝的李妃娘娘突然跳出来,又?是图得什么? “她怕是知道你我相识之事。”陆琦提醒卫斐道。 “她不光知道,她先还为太后做事,现又与太后不一条心了,”卫斐总算是觉出了几分意趣来,“那我可得好好会会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请假的补偿,明天见^_^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心头好 卫斐虽有心会会那位李妃,但也不?可能就这样上门。——未免显得太过沉不?住气、也不?打自招了些。 卫斐先?按部就班地送了陆琦出去、然后到厨下置备了晌午膳食,瞧着时辰有些来不及,匆匆洗漱罢便过了明德殿去。 裴辞处理完手上事务,等着卫斐过来,二?人一道用过午膳,待宫人撤下杯碗盘碟,裴辞起身往内殿走,卫斐正要跟上,却被裴辞冷不丁一个转身,握住手腕,按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裴辞抚上卫斐的袖子,拇指轻轻摩挲着卫斐小臂处的点点鲜红。 卫斐微微一愣,应声垂眸,待一瞧见胳膊上的红点,顿时暗道一声糟,悔于今日来得太急了。 “无?妨,”卫斐抽了抽胳膊,竟然没有能抽出来,只得浅笑着与皇帝解释道,“一阵一阵的,待过一会儿就消了,不?碍事的。” 裴辞皱了皱眉,没有听她的意思,而是扬声吩咐角落里候着的张禄道:“速去太医署宣太医来。” “真?的无?妨……”卫斐挣了几下没挣开,见皇帝一脸面无表情地坚持着,又支支吾吾不好明说,最后也只得无?奈地顺从了对方心意。 太医署副使徐衍昌到得很快。 ——毕竟是明德殿太大太监张公公亲自过来宣旨,唯恐耽误了贵人重事,徐衍昌火急火燎地赶来,向皇帝行礼罢,给被引着坐在一边的卫斐号了号脉,面上不?由浮起二三疑惑。 卫斐心知自己无?恙,且看?太医署徐副使那神色,也定然是什么毛病都没诊出来,便主动抚起段袖子放在小几上,明示道:“徐副使不?妨给看?看?这个。” 徐衍昌一看?就忍不?住笑了,扫了几眼便规矩地别过视线,没敢在那盈盈皓腕上多作停留,只拱了拱手,简洁道:“娘娘肤质娇嫩,怕是碰到了什么刺激的东西。现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若是发痒,抹上一二?玉明膏便是,若是无妨,再过过也就去了。” 卫斐知他谨慎守礼,便先放下了袖子,才回头笑着嗔怪了另一边的皇帝一句:“嫔妾早说的‘无?碍’,陛下偏不信,还非要麻烦徐副使跑这一趟。” 裴辞不?为所动,只微微蹙了蹙眉,追问徐衍昌道:“可能诊出来是什么刺激之物?” 徐衍昌愣了愣,没能回答皇帝,反倒颇觉奇怪般先瞟了卫斐一眼。 ——按理说,这种轻微的受刺激症状,怎么也该是病人本身对源头察觉得最敏锐? 裴辞便也顺着徐衍昌的目光一道望向了卫斐。 卫斐垂了垂眼睫,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人可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娘娘近来可曾接触柳絮、鲜花、泥土、宠物……”徐衍昌瞧出皇帝与这位娘娘间另有眉眼官司,不?敢多看?,只秉持着医者的规矩,循旧例一一探问道,“抑或者,辛辣之物?” 前面卫斐自然是都没有的,这都什么时节了,还哪里来的柳絮,徐副使装聋作哑也是装到了一定程度。 “辛辣之物。”裴辞面无表情地缓缓重复了最后一着。 卫斐的头不由垂得更低了。 徐衍昌看?皇帝自个儿先确定了,便顺理成章地躬身禀道:“那应当便是娘娘对辛辣之物有碍,只消日后饮食注意,避免、远离便是。” 裴辞紧紧地抿住唇,没有说话,只抬了抬手,示意徐衍昌可以走了。 徐衍昌便恭恭敬敬地告了退出去。 卫斐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皇帝身前,小心翼翼地扯住人袖角,硬着头皮安抚人道:“陛下消消气,嫔妾以后……” 裴辞缓缓回过头来,抓住卫斐手腕,拎起抬高。 宽重的袖子顺着手腕一路滑下,袒出一片玉白晶莹来。 卫斐连忙补充道:“陛下您看,就这么一小会儿,都已经很不?显得什么了……” “每次都是么?”裴辞面无表情地截断了卫斐的遮掩之辞,冷冷道,“这几个月来,你每次为朕下厨置膳,都得要捱上这么一遭么?” 卫斐一时都没敢应上句“是”或“不?是”来。 ——因为皇帝此时的脸色实在是有些太难看了。 眼角微微发红、紧紧地咬住腮边、眸中闪过一片寒厉……二人早不是初相识,但皇帝这般脸色,于卫斐记忆中,却还真?是大姑娘上轿般的头一遭。 像是在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克制自己不?吐出什么不?该说的狠厉之语般。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卫斐确实是隐隐有些被吓到了。 并同时第不?知道多少次后悔起自己今日之粗心与往昔的大意来。 ——遥记当初刚见面时,皇帝可还几乎是个卫斐说什么就信什么、从来没有这么不?好糊弄的傻白甜啊。 “陛下,”卫斐顺势反手一握,勾住皇帝指尖,暧昧地捏了捏,含嗔带喜道,“能为您做这些事,嫔妾甘之若饴……” 裴辞却仿佛与卫斐的言辞作态完全隔绝了般,他只是平静地将视线移到与卫斐平齐处,分外不?解般问道:“为什么?” 卫斐疑惑地眨了眨眼睫,更不明白是什么“为什么”。 “你不?需要用这种自损的手段来讨好朕,朕就已经很喜欢你了,”裴辞语调平平道,“为什么非得要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朕若一直都没有发现,你便要一直这般忍下去么?” 卫斐像是被人凭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脸上青青白白,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面上的小意温柔之色自然是更再装不?下去了。 ——自从当日在小间里皇帝问出了那句话后,卫斐便明白,自己不?论后面再解释什么,二?人间的嫌隙都已经出现了。 区别不过在于若自己补救得好,嫌隙便小些;借口若错漏百出、嫌隙再大些。 皇帝当时应该是不曾信下多少,甚至于后边追问的那两句“你既入宫来,ta又如何了?”“所以你方才那么伤心,是因为看到‘尘之’二?字就想起了ta么?”都很有些意味深长、若有所指。 但皇帝后来就好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再不?主动提起,卫斐自然更不好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反复解释……只是这件事,约莫就似一根刺般,一直狠狠地插在皇帝心尖,以至于虽口上不?提,心里却记得清清楚楚。 皇帝怕一直都憋着一口气,这些日子来与卫斐颇为别扭地过了一段外人眼里“琴瑟和?鸣”的好日子,终究是在今天,一小件事上按捺不住,将一切美好的表象都连皮带肉地血淋淋撕开了。 “陛下觉得嫔妾做这些事,都单单只是为了‘讨好’陛下么?”水汽迅速在卫斐眼眸里氤氲了起来,快得以至于卫斐都分不?清自己此时是故作姿态多些、还是真有被伤到心了,“嫔妾早便与陛下说过,有些事, 是嫔妾应该为陛下做的;但总还有些事,是嫔妾自己想为陛下做的。” “为什么?陛下喜欢,嫔妾就做了,”卫斐讥嘲地勾了勾唇角,冷淡道,“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裴辞沉默了。 自幼长在深宫内闱的皇子,鲜少有不?知道“眼泪是女人最大的武器”这一着。 裴辞自然也不?例外。 但无?论心里想得有多么清楚,但当一迎上卫斐盈盈落下的清澈眼泪,裴辞都还是觉得——头脑发昏,无?力招架。 裴辞捧着卫斐的脸,一点一点,从眉心吻到眼角,再顺着泪痕蜿蜒而下,捕捉到卫斐的唇角。 “阿斐,”然后在一片意乱神迷间,倏尔睁开眼,极冷静地凝望着卫斐的脸,语调平平地问道,“你喜欢我么?” ——这是在那片古怪的梦中,裴辞眼睁睁地看着卫斐扬长而去前,对方轻佻反问他的一句。 而今被裴辞鬼使神差的、也似乎是心有不?甘般在这里原样问了回去。 卫斐的眼睫狠狠地颤了颤,分外庆幸于自己方才闭上了眼睛,不?至于在听到皇帝口里这句是‘我?’、而不?是‘朕’时,暴露出太多的复杂心绪来。 “但愿君心似我心*,”卫斐闭着眼睛,顺从地环上对面人的肩膀,口中只喃喃回道,“日日与君好*。” 这实在是驴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诗,但叫裴辞听罢,却仿佛认了命般,缓缓吐出了胸腔里的那口气。 “好,”裴辞轻轻摩挲着卫斐的侧脸,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一寸扫过,极专注地凝望着她,只道,“朕心中,亦只心悦你一人。” 卫斐顿了顿,默默睁开了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对方在“一人”上若有似无地加重了音调。 裴辞却仍还是往昔一贯的温柔神色,见卫斐有些怔愣的神态,揉了揉卫斐的脑袋,只叹息着表达歉意:“是朕不?好,方才说错话了,阿斐消消气,不?要与朕计较了……朕以后都再不?吃辣了,做你喜欢的就好。” 卫斐动了动唇,正欲辩解她对辛辣之物的过敏只是非常轻微的程度,裴辞却已经先摇了摇头,打断了她,只委婉道:“朕下午还有些旁的事情,就不留阿斐了。” 卫斐只得咽去下言,知情识趣地告了退,自行回了承乾宫去。 裴辞此言,倒还真?不?是有意敷衍,卫斐走后不久,重熙便带着一目盲僧人过来面圣了。 裴辞在偏殿里接见了这位自香山寺远道而来的特殊“客人”。 自苦玄大师为钦宗皇帝以明明塔镇下大庄龙脉后,香山寺昌盛几代,一直是大庄皇室的座上宾。 只唯独到了而今这位陛下,偏偏对僧道之流分外冷淡……不过那也是先前了,这不?,悲成和?尚作为香山寺苦字辈后深孚众望的“圣僧”,此番便被重熙秘密请到了洛阳来为皇帝“诊”一二?心事。 悲成和?尚天生目盲、口哑,免犯形色、口舌之戒,只有一双耳朵还堪得用,因其得天独厚的高绝悟性。香山寺极少有需要安排他亲自出来的时候。此番若非是面见新帝,也远不?至于惊动了他亲自来。 裴辞屏退四下,与悲成和?尚各自饮过一道热茶,才颇觉得难以启齿般,缓缓开口道:“朕先?前作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倒也无?怪乎裴辞难为情,他原先?是从不?信神佛之事,还曾刚刚为了“无?稽之谈”的巫蛊之说,重重惩戒了仁寿宫几人……现在却自己都迷瞪得要求神问佛了,可不得难以启齿么? 悲成和?尚轻轻笑了笑,只搁下茶盏,在桌上用手指蘸着残留的茶水缓缓写道:梦者,心之所印也。 “不?,这个梦却很奇怪,”裴辞垂着眼睫怔怔看?罢案上字,摇头否决道,“朕在里面遇到了一些风俗习惯与而今大不相同的人与物……最重要的是,朕从来没有过姐姐,但在梦中,却称呼一名女子为长姊。” “更为诡异的是,这个梦在朕夜半惊醒后,并没有恍恍惚惚便消散了印象,反而便如亲身经历般,历历在目、分外明晰。” 清楚得裴辞就算现在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他在看到卫斐欲拉开门扬长而去时,他恼火地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没能碰到人的半边衣角的种种细节。 清楚得连届时打开门后撞上那人的红色长裙,都纤毫毕现。 当然,更令裴辞印象深刻的是,那片红裙摇摇摆摆地走到自己身前,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意味深长地学着裴辞的语调,唤了一句:“阿斐。” 卫斐的背影明显是僵硬了一瞬,然后恭敬地向外走了几步,与裴辞拉开距离,恭敬唤人:“华总。” 裴辞自己却是不受控制般站直了身子,脊背紧紧绷直着,喊来人:“华姐。” 那红裙便回过头来,笑得一脸的端庄贤淑,像是看不?出分毫的恶意与敌视来,温柔唤他:“尘之。” 然后顿了顿,又漫不经心地随口补充道:“你和?你母亲果然是一个样,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小偷小摸的脾性,非得要眼馋旁人的心头好。” …… …… “更不对的是,”裴辞冷着脸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朕的母后是父皇明媒正娶、大开中门迎进来的正宫皇后,但在这位朕可以叫得出名姓的长姊口中,却反复成了为人不?齿的后来居上者……那个人指的必然不会是朕。” 悲成复和?尚笑了笑,在小几上缓缓写道:【陛下心中既有决议,何必在乎?】 ——既然皇帝您都认为那不是您自己了,又何必非得要去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作计较呢? 裴辞狠狠地皱了皱眉,朝中事务繁杂,他其实也并没有那许多心神放在问鬼神之事上,但那个梦偏偏就是那么清晰可忆、偏偏就是—— “让我进沉氏是爸爸的意思,”裴辞听到自己绷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回着对面人,“我?想,或许您是应该去与爸爸好好谈一谈了。” 对面人轻轻地笑了笑,那其实是非常温柔婉约的微笑,半点也不?张扬放肆,却叫裴辞的脑海中如同有一口重钟被狠狠地撞上了一响,反反复复回荡着的,全是诸如“暴/君”、“独/裁”、“酷戾”之类的字眼。 对面人微微弯下腰来,手中细细长长的烟火袅袅烧到裴辞胳膊上,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讥讽与恶意来,微微笑着附在裴辞耳边反问他:“好弟弟,你以为姐姐说的,就单单只是‘沉氏’么?” 难以言喻的气氛在姐弟二?人间僵持着。 最后打破这暗流涌动的,却还是不远处卫斐特意放柔的嗓音:“华总,九点钟了,该去芳馨园了。” 这边两人同时循声抬头,下一瞬,还是那片红裙先?笑了笑,温柔应道:“好。” 接着随手 掐灭了手上烟火,淡淡吩咐了不?远处人一句:“给二?少加件衣服,看?把?人可怜的。” “说你呢,没有半点眼力见的,什么事都等着旁人做么?”红裙冷笑着点了另一边愣头愣脑的模糊人脸,拦下起身欲动作的卫斐,柔柔笑着,意味深长道,“阿斐当然跟我?走。” 阿斐,当然,是跟我?。 那一瞬间,便是如一道惊雷狠狠辟在裴辞头上,叫他骤然胆寒心惊,继而,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彻入骨的负面情绪在他心头翻江倒海。 裴辞不?争不?抢地长到二十一岁,还头一回对一个人厌恨到这种程度,叫他一时之间都分辨不清楚:这汹涌激烈的憎怨,到底是来自于听了这等话登时勃然大怒的自己,还是真正站在这里的那个人。 但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句话,至少梦里的那个人不仅仅是,因为在毫无?逻辑与规矩的梦中世界里,下一瞬,裴辞便好像又站在了有风飒飒吹过的高台上,身边已没有了卫斐,却仍还有着那张令他憎厌到极致的端庄贤淑脸。 “尘之,我?早便警告过你,不?要把?你那双遗自你母亲的肮脏眼睛打量到不该打量的地方,”并不婉约的晚风飒飒吹过,裴辞没有回头,或者说是梦里人打从心眼里不?愿去偏头看身边,只听着那人用着慢条斯理的温柔语调,吐出最狠辣的威胁,“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好了,该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就此,戛然而止,一片鲜血淋漓。 “但是,朕在这个梦里,偏偏又还遇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裴辞面无表情地收回心神,与悲成和?尚冷淡解释道,“朕放不下她,朕想知道得更多些……朕想完完整整地经历完那个‘梦’。” ——即便裴辞并不认为自己就是梦中被唤作“尘之”的那个人。 悲成和?尚顿了顿,问皇帝:【这对陛下而言很重要么?】 裴辞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她对朕来说,很重要。” 他是头一回真?真?正正地喜欢上一个人、品尝到情爱滋味……他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喜欢的阿斐,她心里的那个人,究竟又是不是自己。 而裴辞隐隐约约就是预感到:答案兴许就是藏在自己那个古怪离奇的梦里。 悲成和?尚顿了顿,没有直接应下,而是摇了摇头,在桌上缓缓写了句佛偈:【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前世因,现世果,非人力可强求。】 【顺其自然。】 裴辞听罢,难掩失望,忍不?住追问道:“就再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悲成和?尚顿了顿,最后也只落了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然后便摇了摇头,作势要告辞离去。 皇帝颇具风度地没有阻拦,重熙领着人出宫去,两边分别前,悲成和?尚一个不着意,脚上绊了一下,重熙下意识去扶,人却先已稳稳站定了。 重熙不?免暗自嘀咕了句:这和?尚可真是个天盲? 悲成和?尚若有所觉般,朝着重熙的方向微微笑了笑。 重熙不?自然地避过,心里有些忌讳这些大和尚的玄妙手段,避开悲成,弯腰拾起了方才他绊脚时自袖间摔出的一行木签。 重熙没忍住好奇瞥了一眼,只见其上正书着:话别无长夜,相思又此春。瑶姬不?可见,巫峡更何人。运石疑填海,乘槎欲问津。瑶情每未注,谁共尔为邻?* 重熙看?得不?由轻啧一声,感慨道:“这求得还是姻缘?可不是个好签啊……” 悲成和?尚微微笑了笑,伸手拿过签来,没有解释这是他在临出门前专为此行摇的。 换言之,也就是专点当今陛下之姻缘。 确实不?是个好签,所以悲成临到最后,都没敢拿出来给皇帝看?。 作者有话要说:签文“话别无长夜,相思又此春。瑶姬不可见,巫峡更何人。运石疑填海,乘槎欲问津。瑶情每未注,谁共尔为邻?”系引用。 明天见^_^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过招 卫斐前?脚才刚刚回到承乾宫,卫漪后脚就跟着过来了。 待屏退四下、迎到入殿里小?坐片刻,茶喝过了两道?,这才吞吞吐吐地表明?了来意:“姐姐,听闻陆大夫近来在宫中太医署领了差事,今还来你宫里诊了脉……” 卫漪这边刚起一个话头,卫斐便情知她要说什么了,搁下茶盏,用帕子掩了掩唇角,淡淡道?:“你若想?请她,自请去便是?,现她是?太医署的?医正、你是?陛下的?卫嫔,焉还有‘请不来’之理?” “人是?能请来,但这话可未必就是?那个话了,”卫漪撇撇嘴,不大高兴道?,“荥阳城里谁人不知,千金堂的?小?陆大夫别号‘陆三分’,是?任什么好赖话都只肯说上三分,你若再敢于何处得?罪了他。豁,那更是?‘扁鹊见蔡桓公’,小?病不言,非得?给你拖成了大病才‘好心’提醒。” “你这比方?打的?,可真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卫斐也是?被卫漪的?不学无术弄得?有够无奈了,“扁鹊见蔡桓公,又不是?扁鹊不提,是?桓侯再三坚持‘寡人无疾’……这要是?换个人,可还真听不出你这话是?想?说什么。” “姐姐听得?出不就得?了,”卫漪嘿嘿一笑,她在卫斐面前?丢人跌份的?时?候多了去了,而今这点?小?误差,脸红都不带红一下的?,只豪爽地摆摆手,光明?正大地厚颜要求道?,“姐姐帮我说句好话呗,小?陆大夫医术好得?很,让他好好给舸儿瞧瞧,到底是?哪里不对,怎么近些日子又开?始咳了……我总忧心他小?小?一团,可别先把嗓子给咳坏了。” “术业有专攻,太医署里擅儿科的?医正、提点?又不是?没有,何至于非得?可着她一个,”卫斐平静道?,“且你的?‘小?陆大夫’先前?就曾给裴舸看?过诊,最后还明?确批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卫漪倾过身来,期待不已。 “彻彻底底、活蹦乱跳。”卫斐轻轻吐出,言简意赅地总结道?,“你要请她去也不是?不行,但她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裴舸身子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未必叫陆琦瞧过就能好到哪里去。” 卫斐看?事情看?得?一向清楚,卫漪当然不会怀疑她的?预判。只是?听了这话,难免失望不已、心有戚戚。 二人又安静坐着美滋美味地品了半盏茶,各有各的?心思难处,正幽幽出着神的?时?候,云初姒便慌慌张张地过来了。 “这又是?怎么了?”瞧着云初姒那面色惨白?、汗如雨下的?凄惨模样?,卫斐惊讶地挑了挑眉,先给人递了块帕子过去、再示意上道?热茶来,柔声安抚道?,“不着急,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云初姒不嫌弃烫嘴,一口气喝下大半盏明?前?龙井,惊魂甫定道?:“卫姐姐,仁寿宫里死人了!” 卫漪霍得?一下坐直了身子,没克制住音调,高声道?:“谁死了?!” 云初姒拿眼角心惊胆战地瞅了瞅窗栏、殿门,有些着急地给卫漪连使?了几个眼色、示意她先小?点?声。 卫斐也抬眸横了卫漪一眼。 卫漪讪讪地垂下了头来,复又懒懒散散地瘫到了椅子上,小?小?声地为自己辩解道?:“我这不是?一时?太吃惊了么……仁寿宫?那可别是?懿安皇后身边又出了什么事?” “还真叫卫嫔姐姐说对了,”云初姒四处查看?罢,确认隔墙无耳,这才低低道?,“死的?正是?懿安皇后先前?身边的?大宫女,那个静枫姑娘!” 卫斐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人倒栽在仁寿宫与慈宁宫之间一偏僻处的?枯井里,是?卢才人今个儿突发奇想?去赏那枯井边的?花,这才意外发现的?,”云初姒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道?听途说的?场景,“说是?人这几日轮休、没在懿安皇后身边当值,几天没回居处了,边上住着的?小?宫女也不敢探问……发现的?时?候,身上的?肉都臭了,死得?有些时?候了。” “卢依依,”卫斐手指微微屈起,轻轻叩了叩案几,若有所思道?,“她可不像是?有去那枯井边闲情逸致赏花的?人……” ——或者更确切些,以卢依依那胆小?怕事的?性子,会主动?跑去偏僻处的?枯井旁,本身就分外离奇。 “这可说不准呢,”云初姒抬眸,飞快地瞥了卫漪一眼,轻声接口道?,“据说那时?候,李才人和梅宝林也都在呢。” 卫漪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子。 “只卢才人是?第一个发现枯井里的?死人,被吓得?可惨了,梅宝林抱着她好一顿安慰,”云初姒略顿了顿,才复又低低补充道?,“还是?李才人最沉得?住气,第一个冷静下来,着人报了慈宁宫与内务府尚方?院。” “懿安皇后怎么说?”卫斐倒是?更关心这个。 “那还能怎么说,左右也不过是?个奴才,贱命一条,去也便去了,”云初姒低低叹道?,“听闻懿安皇后前?段时?日郁结于心、忧思过甚给病倒了,躺在床上好些日子起不来……这纵是?一个大宫女没了,还有另外好几个呢,哪里至于为个奴才就叫主子再劳了心去。” “只这里面有一遭最离奇的?是?,”云初姒前?头故弄玄虚地铺垫了好半天,而今才堪堪讲到今日大惊失色跑过来想?说的?重中之重点?,掐着嗓子以一种?分外见不得?人的?音调故作惊悚道?,“那静枫的?尸首,最后不是?被尚方?院带走的?,而是?被慎刑司的?公公们给拿去了!” 卫斐适才漫不经心的?面容闻此才骤然一整。 慎刑司是?司管刑罚之处,或为帝后查宫中疑案;而至于宫女太监们的?身后事安置,应当是?内务府尚方?院的?主理之责,除非—— “嫔妾听闻,”云初姒见卫斐瞧出其中端倪轻重,忙不迭地又快速补充道?,“那慎刑司的?公公过来拿‘人’时?,连道?了好几声的?晦气,只说‘先才刚摸到的?线索,便又死了一个,现功夫全白?费了’……” 这下别说卫斐,就连卫漪都听出了云初姒话里话外的?影射之意,震惊地坐直了身子,偏过头看?向卫斐,有些吃惊更有些厌恶道?:“原来还真是?‘贼喊捉贼’啊!” ——这些时?日以来,能叫慎刑司孜孜以求追查下去的?大案,也无非先前?那桩未有定论了结的?“巫蛊娃娃”案。 卫斐微微皱了皱眉心,却不赞同,只道?:“不至于。” 再怎么看?,从巫蛊娃娃一案上,懿安皇后表现得?歇斯底里、进退失度……实在是?没有半点?自导自演的?意思。 更何况,她与宋家也没从其中得?去半点?好处。 但,仁寿宫……通常情况下,一般人提及此处,想?到的?无非是?懿安皇后宋氏;卫斐这段日子以来,心里一直惦记的?那位先靖宗皇帝的?李妃娘娘,可不也是?随宋氏一般住在仁寿宫里的?么? 卫斐其实一直有在思考:李妃又是?怎么猜到自己与陆琦之间有联系、想?到通过陆琦之手来试探自己对海棠云缎反应的?呢? 陆琦告诉卫斐,她唯有一次捉弄人的?恶趣味发作,瞧不惯懿安皇后宋瑶之行事作风,有意无意地,在宋氏的?贴身宫女静枫面前?百般诱导,暗示了自己与卫斐的?关系,故意折腾吓唬人。 ——当然,陆琦彼时?候说的?那些话也很讲究,虚虚实实,乍一听格外容易叫人多想?误会,但若真非得?要凭那去作何断论,却又必得?苦于缺乏真凭实据。 倘若陆琦所言无缺、卫斐这里又没露什么马脚的?话,那李妃能探得?此事,无非四种?可能:一是?那宫女静枫本就是?李妃放在懿安皇后身边的?钉子;二为静枫被陆琦吓唬得?迷迷瞪瞪后,除了告知懿安皇后外,还说漏嘴与了仁寿宫中的?别个“好姐妹”;三则懿安皇后主动?告知的?李妃;四是?懿安皇后身边可以交流秘事的?心腹宫女里,除静枫外,另有李妃的?眼线。 与那静枫本人几次接触下来,卫斐私以为一不大像;着张福平秘密探问过靖宗朝间的?后宫事后,又直接排除了三的?可能:因?为李妃便正是?先靖宗皇帝做太子时?,太子妃宋氏入东宫三年而无所出后,先光宗皇帝亲赐给儿子的?两侧妃之一。 且李氏入东宫后不过三、四月肚子便鼓了来,虽然最后诞下的?不过一公主,但也足够使?得?光宗皇帝为此龙颜大悦、赏赐诸多宝物,无形中给了太子妃宋氏很大的?压力。 ——说得?再直白?些,也就得?亏靖宗皇帝走得?早,不然这两个女人之间,还有的?是?一场好斗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先前?诸多纷纷扰扰,皆随靖宗皇帝之身死如灯灭,要争的?人都没了,两个一同守寡的?后、妃就算彼此早有嫌隙,仅为儿女日后计,怕也不得?不要捏着鼻子抱团取暖、守望相助。 所以卫斐坚持认为:如果?巫蛊娃娃所制作者真是?仁寿宫李妃的?话,那她十有八九还是?在为慈宁宫里的?太后做事。 能为太后做事的?人,卫斐心里确实提防得?厉害,并不想?主动?暴露把柄于人前?,故而先前?还一直在预备着:接触李妃之前?,得?要先秘密探探静枫身边人的?底、抓个对方?埋在懿安皇后身边的?钉子作为投石问路的?“见面礼”……如此才算得?上是?“有来有往”。 孰料钉子还没揪出来,静枫倒先是?死了。 卫斐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佩服这位李妃娘娘的?果?断、还是?狠绝的?好。 “听姐姐这意思,是?还另知道?些什么?”卫漪却误会了卫斐的?笃定,继而释然道?,“也是?,慎刑司本就是?陛下吩咐下去仔细探查的?,姐姐既陪在陛下身边,知道?的?肯定是?要远比我们多得?多……好姐姐,快别卖关子了,与我们细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初姒听罢,眼神略微一闪,也深为期待地瞧向了卫斐。 卫斐忍不住笑了,摇头道?:“若是?真要问我,这你们却是?都打错了主意,我也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日理万机,我等不能为他分忧也便罢了,怎好拿后宫的?杂事再三叨扰呢?” 卫漪鼓起嘴,明?显是?对卫斐这话不大信服。不过是?碍于有外人在场,到底没有撒娇耍赖地非得?纠缠着这一茬不放。 卫漪都没作声,云初姒自忖掂量得?清楚自己身份,自然更不敢胡说什么。 “倒是?李才人,”卫斐淡淡一笑,也不多去解释,反若有所思道?,“却真是?个‘好运’的?,事事都能叫她给碰上了。” ——巫蛊娃娃是?从她的?广阳宫东侧殿里挖出来,静枫死后,也是?她与卢依依、梅如馨等最早发现的?。 张福平的?调查显示,李琬与那位李妃娘娘确实有些拐弯亲缘,但陇西李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李琬是?嫡脉,随父久居甘肃;那位李妃娘娘却是?个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地地道?道?洛城人,其父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都督洛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火禁、囚犯等事*,官阶不高,仅才六品,却是?个于洛阳城不可或缺的?位置。 这对拐弯亲的?堂姐妹恐怕先前?连彼此的?面都没有见过几回,也无怪乎李琬刚入宫与卫漪最最交好时?,都从没有与卫氏姊妹提过仁寿宫里的?那位“族姐”……生疏至此,以至于叫卫斐一开?始也完全忽视了两女间的?联系。 李琬、广阳宫、巫蛊娃娃、李妃、仁寿宫、静枫……卫斐总觉得?这里面存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勾缠在一起,并不一定是?她原先猜测的?那么简单。 可惜其中似乎缺少了最为关键的?一环,叫卫斐眼前?蒙上万万千千纷乱杂绪,却无从捋起。 “可不是?说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对这一句,云初姒想?得?却与卫斐全然不同,她心里其实一直是?暗暗嫉妒着李琬的?,在这里便忍不住给卫斐上眼药道?,“先前?的?巫蛊娃娃,明?明?是?从李才人的?地方?挖出来的?,懿安皇后发了那么大的?火,卫姐姐平白?得?一巴掌、卫嫔姐姐也险些遭了贱婢掌掴,唯李才人得?以全身而退。” “今个儿对着枯井尸的?又是?好一番处置,狠狠在慈宁宫的?太后娘娘面前?表现了一回。但倘真那慎刑司的?公公们查的?不错、静枫的?死真是?与先前?的?巫蛊之事有关……现在可却还又还有谁人能记得?,那娃娃最早的?时?候,是?从李才人那里挖出来的?啊!” 云初姒说完,自顾自地撇了撇嘴,意味不明?地道?了句:“想?想?也是?,怪不得?连卫姐姐都说她是?十成十的?‘好运道?’呢!” 云初姒对李琬的?怨恨,最早应该是?因?为明?明?自己才是?与卫斐同住一宫的?亲近人、卫漪是?卫斐的?亲堂妹也就罢了,就连李琬,都仗着卫漪的?关系有意无意地在卫斐面前?露个脸、将她排挤到了更后面去。 在云初姒看?来,李琬也真的?是?“好运道?”,而今后宫风头最劲的?两位,卫氏姊妹,早先可都对她高看?一眼、亲近不已。 可真要论起来,李琬与卫漪同住广阳宫、自己与卫斐同住承乾宫,两边的?远近是?差不多的?。而且,最早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先见着的?卫氏姊妹,且卫漪最早主动?释放出善意的?对象,也明?明?是?她云初姒! 云初姒嫉恨李琬抢了自己的?位子,可李琬家世好、样?貌佳、性子活,若一直如此,日复一日,云初姒也便渐渐认命了。 ——便似她而今对卫斐一般,再生不出分毫争高下心意的?认命。 可后来偏偏出了仁寿宫那晚的?事情。 云初姒事后回顾,得?意不已,深深陶醉,自忖:入宫以来自己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莫过于仁寿宫那晚,抢在李琬面前?先说出的?那句“证词”。 也正是?从仁寿宫那晚起,她与李琬的?身份倒转、远近互换。 有时?候人与人的?际遇就是?这样?,一句话,天差地别。 那一句是?云初姒表绝佳的?表忠心之举,亦可十足反衬出李琬品行之不堪。 但这不够,云初姒告诉自己,还远远不够。 ——李琬与卫氏姊妹亲近时?,自己只配躲在边边角角里偷偷瞧着;而今轮到自己了,李琬怎么可以就拉了别两人另起炉灶、不屑一顾呢? 她辛辛苦苦呕心沥血绣好的?经书,只留得?太后轻轻巧巧地随意一瞥、与其后随口一句不走心的?“有心了”。李琬不过是?在卢依依那胆小?鬼被吓得?花容失色时?,作了正常人依例都该做的?事情,凭什么就能得?到太后娘娘那般赞赏的?眼神呢? 她不甘心。 她气不过。 是?,她是?暂时?对付不了李琬什么,但这宫里能整治李琬的?人多了去了、且里面正正好有一个,便是?被李琬得?罪过的?,不是?么? 云初姒略略抬眸,以眼角余光偷偷觑向卫漪神色。 “是?不是?‘好运道?’没瞧出来,”果?不其然,卫漪只要一想?到前?事就是?十足的?恼火,重重搁了茶盏磕在小?几上,响亮地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讥讽道?,“但德行可却真的?是?不怎么样?。” “这宫里,”卫斐淡淡地扫了云初姒一眼,语调平平,摇头哂笑道?,“又有谁的?德行是?真正‘好’的?呢?” “姐姐!”卫漪不高兴地赌气别过了脸。 “好了,稍安勿躁,天干物燥,别那么大火气。”卫斐敷衍完,随口扯开?,“陛下前?赐了些年份久的?老参来,你挑一些,给小?殿下带回去,叫他补一补……” 卫漪果?然很轻易地便被转移了注意力去。 卫斐神色微妙,头一回分外直观地感受到:先帝那个遗腹子,兴许也不完全就只是?个麻烦精。 待再秘密承诺了帮人请陆琦的?事,好不容易把卫漪糊弄走了,卫斐坐在内室老神在在地喝了半盏茶,云初姒便如坐针毡般战战兢兢地起身请辞了。 “来都来了,”卫斐没有应声,只微微笑着与她道?,“怎么不喝完了再走?” 云初姒只得?跟被人强按了脑袋般,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只低着脑袋哼哧哼哧喝茶。 卫斐转过脸,吩咐安顺去侧殿取了一把团扇来。 待安顺退下、四下无人,卫斐搁了手中茶,极平静地瞧着云初姒,无波无澜道?:“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云初姒悚然一惊,浑身激灵地打了一个哆嗦,手一颤,杯中剩余的?残茶全倒在了襦裙上,却也顾不得?收,只惨白?着脸跪下,颤颤巍巍道?:“嫔妾什么也不求,只求娘娘消消气,嫔妾不敢了,嫔妾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什么也不求?”卫斐扬了扬眉,分外惋惜,“那本宫可不敢用你做什么了。” 云初姒呆呆地僵着脸跪了许久。 还是?安顺拿了团扇回来禀,卫斐淡淡应了。门开?时?带得?一阵小?风过来,吹得?云初姒一个激灵,这才完全反应了过来! “嫔,嫔妾,”云初姒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胀红了脸激动?得?结结巴巴道?,“嫔妾愿意为娘娘做事,肝脑涂地,结草衔环……嫔妾什么也不求,能为娘娘做事,就是?嫔妾最大的?福气了!” 卫斐食指微屈,面无表情地将叩了叩案几。 云初姒霎时?噤声。 “同样?的?话,”卫斐淡淡道?,“本宫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嫔妾,”云初姒紧紧握住双手,狠了狠心,咬牙道?,“嫔妾想?晋升位份。嫔妾不想?再做这宫里最为低贱的?九品更衣,嫔妾不愿再做这宫里人尽可欺的?末等宫嫔,嫔妾想?出人头地,想?扬眉吐气!” “嫔妾满心努力、选秀入宫,就是?不想?再被‘九品小?官之女’的?身份扼住脖子一辈子!” 卫斐微微舒了一口气,这个要求,倒是?在她的?预想?里算不好不坏。 ——比直接要银子珠宝更麻烦些;但也比想?让父亲族人升官要简单点?。 “起来,坐下喝杯茶,好好说话,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卫斐招手安顺上前?,拿了那团扇在手里转悠了一圈,凝神欣赏片刻,将它斜斜递到了云初姒面前?。 云初姒匆匆低头抹了把泪,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半点?不敢违逆卫斐。 “中秋将至,你父母挂念你孤身在宫里,送了些柳州的?风俗特产作节礼进宫,”卫斐语调平平地告诉云初姒,“这秋风纨扇,便是?其中之一。” “你得?的?多了,与各宫妃嫔都孝敬了去,连先帝的?妃嫔都不敢错过,记住了么?” 投我以海棠云缎,报之以秋风纨扇。 且不知那李妃娘娘见到这扇子,又该作何神色。 总之就是?,看?谁比谁更沉得?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感谢轻喵灌溉营养液20瓶、一树蔷薇灌溉营养液5瓶、光源_灌溉营养液1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第二场梦 裴辞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又是在做梦了。 天很暗,雨很大,裴辞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奇怪盒子内,只视线可以轻而易举穿过面前那层透明琉璃,看到天际充满不详意味的橘红乳云。 乌云压城,阴雨漫天,极目望去,四下一片空空荡荡,除了密密麻麻矗立着的高楼怪物,再没有半片人烟。 像是被密不透风的雨帘层层包裹了起来,困于这与世隔绝的四方小天地之下。 周边有人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重重踩了一下什么,裴辞立刻感觉到自己肩膀被狠狠勒了一下。 裴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有人,下意识偏过脸望去,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虽然很莫名其妙,但裴辞确实是一下子就认出来。 ——因为那实在是很一双极为漂亮、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手。 裴辞的胸口骤然热了起来,心脏在其中猛烈跳动着,砰、砰、砰,一声复一声。 裴辞有些羞恼地红了耳垂,不过很快,他便又蓦然冷静了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反应正如此之激烈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现在正坐在这里的那个人。 那个与自己一样被唤作“尘之?”的人。 身边人烦躁地按了几下什么,两侧不透光的浅灰琉璃缓缓落下,外间的烈烈暴雨斜打着敲在两人身上,有种细小而尖锐的痛感?。 身边人复又掏出一个长条形的奇怪板子,紧紧皱着眉,烦躁地在上面戳来戳去。 片刻后,那奇怪板子里报出毫无情绪的木然女声:“你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poweroff,pleasetryitlater。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 “滴——”的一声长音,是那根细长的食指重重点在了奇怪板子的红色圆扭上。 裴辞听到自己一个没忍住,冷不丁笑出了声。 身边人置若罔闻,毫不理会?,只冷着脸复按了几下什么,下一瞬,裴辞便感觉自己又慢慢地“动”了起来。 “卫秘书,”裴辞听到自己正用着一种原先从不喜欢的漫不经心语调,带着一股奇特而古怪的轻浮气,悠悠然道,“你说,这像不像是世界末日啊?极端气候、信号失联、道路受阻、恶劣的自然环境、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们今天要是一起死在了这里,你心里会?不会?有点遗憾失望啊?” 卫斐面无表情,只重重踩下油门,在暴雨中飙出一道漂亮的半弧。 “后悔于,”裴辞感?觉到自己在竭力去表现出一副并不在乎对方答或不答的从容模样,明明隐在下面的指骨已经用力到发白,面上却仍还只自顾自地嬉笑着道,“最后和你死在一起的……就只是一个我啊?” “抱歉,我并不习惯去假设不会?发生的事情。”这回身边人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只面无表情地冷冷道,“我的职业要求里,也不包括帮雇主诊治心理上的疑难杂症。” 裴辞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激怒了。 但下一瞬,似乎是恼到了极致,他好像反倒已经释然看开?了般,只余满心满腔的无力。 静静沉默半晌,裴辞听到自己总算是恢复了以往正常的语调,不负浮夸,只平平淡淡地问了句:“这几年,你过得?还好么?……同桌。” ——裴辞这才恍然自己方才为什么觉得?先前那语调奇特而古怪了……无他,言不由衷,硬是装成那样,便如垂髫稚子偷穿大人朝服、内外命妇画了戏妆上台,可不得?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嘛。 这一回,身边的人沉默得?更久了。 爆裂的雨珠连绵不断地砸了两人四周的琉璃窗上,周遭景象飞速倒退,模糊成一团晕染的光影,在恶劣天气的映衬下,更显得扭曲而恐怖。 但裴辞的心却陡然平静了下来。 甚至连方才问出那一句时的伤怀落寞都浅淡了许多。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那双方才一直稳稳握住身前圆形盘的手,轻轻地、微微地、细细地抖了起来。 值了,裴辞感?觉到自己蓦然就认了命,反反复复的,脑海里只想着这两个字,值了。 他就像是一个人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孤客,走到筋疲力尽、饥寒交困,渴得喉咙嘶哑至只吐得?出“嗬嗬”的杂音,累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栽倒在漫天黄沙里长眠不起……然后,在闭眼之前,看到了于沙漠中悄然绽放的一株昙花。 虽是转瞬即逝,但此生此世、此行此苦,似便已全然满足。 片刻后,身边人终于开口了。 “也还行,就这个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身边人冷淡着眉眼,喉咙不太舒服般轻轻咳嗽了两声,声线略带沙哑道,“运气好,刚上大学就遇到了回母校再深造的华总,机缘巧合一起做了几个课题,华总觉得?我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就提了我在身边做事。本科一毕业就安排我进了沉氏,在同学里面算很不错的了。当然,也看和谁比。后来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更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很无趣的打工仔日常。” “倒是您这种生来就含着金汤勺的资本家二代,”卫斐别过脸,似笑非笑,虽是略带嘲讽的语气,但整张脸似乎都因为这一点不算太友好的情绪而莫名生动了起来,再不复先前的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亲近,还很有心情地与裴辞开?玩笑般问了一句,“国外的月亮真比国内圆么,沉同?学?” 裴辞感?觉到自己摇了摇头,冷冷地吐出五个字:“不,一点也不。” 卫斐忍笑般扯了扯嘴角,复又重新转回头去,目视前方,云淡风轻地轻刺了一句:“那怪得了谁,当年说好一起考A大的,某些人自己觉得?道阻且长,先一步跑去国外当了逃兵。” 裴辞沉默了很久。 卫斐也安静了片刻,然后分外轻蔑地吐出了八个字:“背惠怒邻,弃信忘义。*” 裴辞却反而感?觉自己猛然开心了不少。 “‘邻’是什么?”裴辞听到自己高高兴兴地追问道,“是你么?我没考到A大去,你是不是生气?” “不然沉二少那时候还一起受过哪个邻的‘惠’?”卫斐面无表情地冷冷笑道,“难道我还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么?明明前一天说得?好好的,月考再进一百名就如何如何,第二天直接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差点要以为是某人复习得?太差,考都不敢考了。” “当然有,”裴辞这一句的音调软得能滴出水来,只微微笑着愉悦又怅然补充道,“我只是先前一直都以为,我努不努力、考不考得?进A大,对你来说,都是可有可无、毫无所谓的一件事。” ——乃至于我这个人都一样,裴辞听到自己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 br> 卫斐咬了咬唇,有些生气地朝他瞥了一眼,里面的情绪闪得飞快,快到裴辞看不明晰,只听得她很是恼火地补充了句:“就是给学校里那只流浪的狸花猫喂食,坚持不懈地喂大半年下来,哪一天猫突然找不见了,也该心急生气的。” 裴辞抿了抿唇,霎时有些乐呵不起来了。 “其实我考过了A大的分数线,”裴辞垂了垂眼睫,轻轻道,“高考前一个月,我瞒着家里一个人偷偷跑回了国,靠着与大姨软磨硬泡拿回来了的学籍,参加了那年的高考。” “那是我活到十八岁,做过最勇敢的事情,”彼时的惊涛骇浪,均已被时光无情冲刷而过,现今回忆起,裴辞竟也能平静而淡漠地随口提起了,“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的事情,也许真的还是可以靠自己努力就做到的。” “那最后为什么没有去?”卫斐的音调明显扭曲了几度。 纷乱记忆撞入裴辞大脑、万般情绪冲入裴辞胸腔,酸苦辣咸,愁怨恨怒……唯独没有甜。 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故作释然地答道:“你说得对,终究还是因为我自己太无能了。” 十八岁,刚刚成年,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年纪。拼尽一切、竭力所有得?到的回报,在大人眼里,轻而易举便可以撕个粉碎。 那可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在绝对的强/权与暴/zheng面前,再说什么、做什么、争什么……皆是枉然。 卫斐紧紧地抿住唇,与什么生气一般,死死憋着,很久都没有都吐出半个音。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得不太明白,”良久后,裴辞听到还是自己先一步主动扯开了话题,故作轻松道,“同?样是爸爸的孩子、沉家的人,你读书时候一开?始那么讨厌我,怎么换成沉华,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卫斐默了默,轻轻扯了扯唇角,不无嘲讽道:“也许是因为华总比你大了十一岁,更有威严些?” 裴辞抿了抿唇,心里立时非常之不高兴。 ——年纪的大小,又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 “你不会?真信了?”卫斐瞥了他一眼,颇有些一言难尽般无语道,“我信口胡说的。” “真要说的话,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卫斐不自然地轻轻敲了敲面前的圆形盘,沉吟片刻,淡淡解释道,“我只是曾经很嫉妒你罢了。” “沉同?学,不是谁都能有那运气、有个名字叫‘沉骏琛’的爹,仇富懂么?有一个你这样好命而不自知的同?学在身边,就是引人犯罪呀。” “你从来没有讨厌过我。”裴辞却只听到自己呆呆地重复了这一句。 “我当然没有,”卫斐奇怪般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没有自虐的爱好,不喜欢的人,一般会让他离我的眼睛远远的。看都不稀得?看,还帮他补习大半年?” “我还以为,”裴辞感?觉自己飞速上扬的唇角快要按不住了,忍着笑掐断了前言,只道,“那既然这样,你不如再调回沉康,继续跟着我做……” “华总先前之?所以放我去沉康,是因为行政级别调动的问题,”卫斐不待他说完,直接打断道,“直接晋升跳的级别太多、怕底下人有意见,放我过去镀层金、暂时过渡一下而已。现在既然都又调回去了,当然不可能再无缘无故下放到沉康。” 裴辞大为失望,很不高兴地反问道:“你就非得?听她的么?” 卫斐用一种在看小孩子闹脾气的眼神瞧着他,只道:“华总对我有知遇之?恩,是我的伯乐。我只要还想继续在沉氏做下去,当然不能问也不问她的意思。再者,你知道华总现在一年给我开?几位数的薪水么?” 裴辞只听见自己冷冰冰地赌气般回道:“总不至于是我出不起的。” “你出得起,你出?”卫斐被激怒了,冷冷道,“那我成什么了?您是想要包养我么,沉二公子?”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裴辞感?觉到自己的脸飞快地烧了起来,热得发烫,情急之下,再顾不得?难以启齿,颇有些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只,只是,沉华是个疯子……阿斐,我不想你和她走太近。” “晚了,”卫斐低头瞧了瞧手腕戴着的环带,淡淡道,“现在整个沉氏,都早已经把我划为了华总的人。” “沉华脾气暴躁,性情偏执,还,还作风不正……”裴辞绞尽脑汁、苦口婆心地想劝下卫斐回心转意。 “沉尘之?,我不是个小姑娘了。”卫斐有些烦躁地再一次不听他讲完就打断了,“我也不是第一天跟在华总身边做事,她性子什么样,我清楚得?很。至于作风问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华总男女通吃、荤素不忌,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都早。” “但沉总自己都为老不尊、三?个孩子三?个妈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哥不笑二哥,当爹的自己都知道没理,这再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作弟弟的来操心姐姐的家里事?” 裴辞很是恼怒地闭上了嘴。 “或者是你可能还误会了什么,”卫斐讥讽般冷笑了两声,面无表情道,“你也喜欢女人,将心比心,应该自己也清楚,不是喜欢女人就会?见了个女人就扑上去……华总对我没兴趣。” “爸爸跟沉华不一样,沉华现在都结婚几年了还在外面乱来,她是人品真的不行。”裴辞明显能感觉到,见卫斐有动了真怒的意思后,自己很是不自然地再度扯开了话茬,“我爸爸是做生意失败、赔了个精光后与沉华妈妈感?情破裂而离婚,后面过了两年才与大哥的母亲在一起有了大哥。” “后来两边感情冷淡分居半年后协议离婚,再之?后,我妈妈才遇到了爸爸……我们三个里没有一个是爸爸管不住自己搞出来的私生子,沉华总是那副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和她妈妈的态度,才是有病。“ 卫斐一脸的不置可否,明显是无意对旁人的家务事多作评判,尤其还是对自己的上司家。 只还是忍不住冷冷淡淡地提醒了一句:“可惜,沉总明显对华女士旧情难忘。” 裴辞能感觉到,身边人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自己一眼,明显是告诉他:这才是目前所有缠绕成一团乱麻的难题所在。 “你爸爸如果真心疼你的话,就不该让你进沉氏的。”卫斐轻轻叹息着道,“且不说人性本是犯贱、总忘不了先前抛弃过自己的人。再者,沉氏的股权分割,在沉总与顾夫人协议离婚的时候就另有额外条款,这里面的坑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楚。” “就一句,你知道你大哥和华总先前争权抢地盘斗得?跟乌鸡眼似的闹得有多难看么?什么也不懂,一回国就蒙头蒙脑地扎进来,你也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个小可怜。” 裴辞心里默默想着:不是的,爸爸本来确实是没有安排我进沉氏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在这里,自己非要争取进来的…… 但裴辞却突然很不 想开口去解释。 说起来挺奇怪且难以启齿的,但他确实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眷恋卫斐这时候有点抱怨且嫌弃、但分外亲昵护短的语调。 有点像读书时候,卫斐探过头来,与他讲了一遍、两遍、又三?遍的奥数难题,最后烦躁地拿笔头戳他手心,暴躁地教训他:“你刚才到底想什么呢,怎么还没有听懂啊!最后一遍,还是不懂就算了,我自己的物理卷子还没有写完呢。” 然后又食言而肥地痛苦地多讲了几遍。 似乎数年别离光阴,在一夕之?间,就从那头跨到了这头。 裴辞心口微微发热,眼眶一时不争气地多了抹水汽。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裴辞别过脸,故意略过后面捡了前一句来反驳:“才不是,喜欢就是喜欢,又跟犯不犯贱有什么关系。我要是喜欢一个人,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喜欢她,就总还是一直会默默喜欢着她的。” 卫斐轻轻扯了扯嘴角,眉眼间飞快地闪去一抹难以形容的情绪,继而不以为意地嗤笑道:“那是你,纯情宝宝沉尘之?……” 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卫斐便倏尔收起了懒散而随意的自然举止,蓦地绷紧了神态。 裴辞也一下子被吵醒了。 裴辞揉着额角从床上坐起,一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很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也很分得?清楚自己与“那个人”的区别,但是……及至后来,不知是太过浓烈而细腻的情感?共鸣,还是在脑海里某些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薄纱蠢蠢欲动着的熟悉记忆,总之,裴辞竟然已经渐渐默认了般,那里面或欢喜、或生气、或恼怒、或开?心、或别扭、或得?意的人是自己了。 尤其是最后那句“我要是喜欢一个人,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喜欢她,就总还是一直会默默喜欢着她的。”,裴辞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的卫斐侧脸,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时,竟然已是全然出于自觉,丝毫再感?觉不出任一割裂感?了。 裴辞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悚,却又同时有一抹难以言喻的安心一起浮现在了心头。 仿佛冥冥之中,早有一部分的他先认了命、妥协了那个“沉尘之?”就是他自己一样。 这让裴辞既痛快又不痛快,既高兴又不高兴。 “陛下,”身边躺着的人也被惊醒坐起,按着额角微微蹙着眉柔柔唤道,“怎么了?” “朕做了一个梦。”裴辞看着梦里梦外相熟的一张脸,心中柔情百起,一股倾诉欲望油然而生。 卫斐立时清醒了,小心翼翼地觑着裴辞 的神色,忧心忡忡道:“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不,是个好梦,”裴辞唇角微微勾起,柔声道,“朕梦到,朕与阿斐,两个人,在一起。” 半梦半醒间,卫斐陡然一个激灵,面色微变,仔仔细细地审视起对面人的神态来。 ——不怪卫斐多想,实在先前小间事后,皇帝已经与她闹了好一阵别扭,至今一直未把话完全说开?,而今日做了一个梦,便神态语调陡然情意满满…… 而后世又有太多太多的影视小说作品里,很喜欢让人先失个忆虐完一节,再磕下脑袋亦或者睡一觉就完全想起来了大团圆happyending。 卫斐本就有在怀疑沉尘之?与自己一样来到这里、转世成了而今的皇帝裴辞。她抱着最圆满的期望,自然是一下子就想歪了,误以为对方极有可能是与自己一般、将先前种种全都想起来了。 裴辞见卫斐这猛地变一脸色的模样,却突然又起脾气不想说了。 ——他现在处于一种极端别扭的两方对立情绪博弈中。 一方面,裴辞本已经远不如先前那般排斥、心里隐隐接受了自己就是“沉尘之?”的可能,想着悲成和尚亦有言“前世因、现世果”、“顺其自然”。 那么,裴辞想,他和卫斐就是两生两世剪不断的姻缘,合该要在一起、合该要遇到她、合该自己会?无药可救地喜欢上她。 但另一方面,裴辞却又很难不把自己与“沉尘之?”在各方各面一一作下比较。 因为裴辞现在亦能很明确地肯定,自己先前的感?觉没有错,卫斐确实是常常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也许便如自己接连不断的这些梦般,卫斐也早先在梦里结实了“沉尘之?”,且梦到的场景要远比自己多且细……也同?样远比自己现在共情。 所以后来再见他,便处处是在看“沉尘之?”。 裴辞又实在很难不去介意。 哪怕他隐约感觉到那个人也同?样是他、且极有可能是前世的他。 人的情绪之微妙,着实难以一一以语言文字来描摹。 所以在听到卫斐怯生生地试探问出“那又在做些什么呢”时,裴辞心念微转,突然就不想一板一眼地说实话了。 ——反正卫斐先前也没少有糊弄他的时候。 “朕看到阿斐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裴辞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低着头,一脸羞怯地问朕更喜欢男孩些、还是更喜欢女孩些。” 卫斐目瞪口呆。 偏裴辞还不肯放过她,还煞有介事地继续胡编乱造:“朕自然是告诉阿斐,任男孩、女孩都好,只要平平安安,什么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出差在外,今天的来迟了,抱歉。 最近一周在外地出差码字,条件所限,有虫子请见谅,等回家细修一遍哈~ 明天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昭仪 卫斐木着张脸,整个人都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以,阿斐,”裴辞笑意盈盈地俯下身来,贴在卫斐耳边,轻轻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真的给朕生一个呢?” 卫斐眸底波澜乍起,一片惊涛骇浪。 ——要不是看皇帝仍是一脸无知无觉的傻白甜乐天模样,卫斐几?乎都要误以为,对方发现了她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子丹! 卫斐极缓极慢地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垂下眼眸,心思百转。 要说到生孩子这件事,那可真是……上辈子十项全能的卫秘书活到二十七岁都不会,就甭说现在才不过?区区十七岁的“毓贵人”了。 ——放在现世的标准里,在这么个年纪就怀孕生子,简直近似于一场犯罪。 原先未遇到也就从未觉得有什么、现今这被皇帝话赶话地逼着问了这么一句,卫斐才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本质是恐于“生育”二字的。 就这里的医疗水准而言,生孩子本就是在过一道鬼门关,但于卫斐而言,最可怕的还?不仅仅是“生”这么一个过程,而是生下来之后的“养”。 在卫斐浅薄的道德观念里,这个世界上很多的关系都可以缔结后再解除,无论朋友、爱人、师徒、合作伙伴……大家不过?陪彼此在人生路上走短短一段,合则聚、分则散,好聚好散,体面就好。 唯独有一种关系,是一经缔结,终身捆绑、无法解脱。 ——那便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由父母单方面决定发起的这段血缘关系。 卫斐的生父生母就没有给她做上一个好榜样,他们是无耻的背诺者,因为一时冲动将一个生命带到人间,再毫无担当?地抛弃了她。 和?卫斐同?一个福利院的孤儿,成人后大致走向了两类极端,一种放浪形骸、为人轻佻又随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另一种则病态般极度渴望家庭,甚至愿意为了一个世俗意义上“温暖港湾”的表象而忍受丈夫日复一日的冷待、漠视、酗酒、乃至于越来越过?分地发展到家暴。 卫斐却仿佛天生格格不入般,与她们哪边不太一样。 在卫斐看?来,前者的轻佻是幼稚与不成熟,后者的隐忍是懦弱又无能……即使是在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对沉尘之的感?情早已经不是简单的一句“难以释怀”可以解释后,卫斐本心里,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丁克。 因为“暗恋”这种关系是可以单方面建立的,而孩子却是让卫斐恐惧的存在。 是的,恐惧,卫斐与她们都不太一样的表现于,她对小孩子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十足恐惧。 恐惧于在做父母这个她完全毫无天赋、亦无从学习的全新领域;恐惧于那种一经缔结便终身捆绑、永无解脱的责任关系;恐惧于有朝一日、噩梦成真,会从自己孩子的眼睛中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倒影。 就算现在是沉尘之本人站在卫斐面前向她求婚、示爱,表示想要一个两人共同的爱情结晶,卫斐恐怕都要给自己很辛苦地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愿意勉勉强强地点一点头、同?意尝试着去接受。 更何况而今说出这种话的是一个卫斐甚至并不完全确定是不是他的人。 换言之,现在的卫斐,完完全全,没有半点给皇帝生孩子的打算。 卫斐原先打算的挺好的:天下美女无数、后宫佳丽三千,谁不想给皇帝生孩子?谁想生、谁能生、谁就上便是了嘛! 但现在的她可再没有那么豁达的想法、大方的胸襟了。 但眼前人却又是一个皇帝、一个货真价实、身后有皇位要继承的男人。 无嗣于他来言,不说“致命”,但绝对是“足够麻烦”。 这不得不说,显得有足够讽刺,也叫卫斐心中烦躁顿生。 “那倘若,”卫斐垂着眼睫,心烦意乱道,“嫔妾就是不能生呢……” 裴辞立时大吃一惊,蹙起眉心,忧心忡忡道:“可是身子有哪里不大舒服?朕叫太医署细细给你调养调养。” “陛下放心,嫔妾不过?随口一说。镇日的平安脉诊着,嫔妾的脉案一向正常,现就是请了太医来怕也诊不出什么毛病,”卫斐话一出口,就默默先骂了自己一句“失了智”,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连忙往回找补,“只是这也入宫有半年多了,嫔妾日日承宠,可肚子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心里急躁得慌……” “哪里就有半年了,”生孩子的事情本是裴辞自己先提起的,但听卫斐这样一说,他赶忙又反过?来安慰对方道,“自朕与你第一次行,行敦伦之礼后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不过?才四个月……有了是大喜,没有也再正常不过?了。你与朕都还年轻,慢慢来,总会有的。” 卫斐听了这话却也仍没有太高兴的意思,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眉眼恹恹的。 裴辞顿时大为懊恼,分外后悔自己怎么这么不经心,方才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偏偏提到了卫斐隐下去的伤心事。 “再者,我们家这一代子嗣都艰难,”情急之下,裴辞笨拙地拿自己的几?个兄弟宽慰卫斐道,“二哥就不说了,到了也就裴舸与德康两个,三哥现都而立的年岁了,也就只有两个女儿;六哥大婚几?年了,膝下也仍还?是空空荡荡的……所以,真要论的话,未必是你的问题,也许是朕这边,这边,不大行。” 卫斐没忍住,听到这里,一下破了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再作不出假惺惺的难受模样了。 “陛下可真是,”卫斐笑着瞪了裴辞一眼,倾过身轻轻捂住裴辞的嘴,嗔怪道,“呸呸,百无禁忌,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朕也没有说错什么嘛,”人笑了就好,裴辞微微松了口气,无所谓地自嘲道,“原先也确实一直是朕自己的问题,其实,恐怕在很多人眼里,朕先前那毛病,与‘不行’也没什么两样。” 卫斐心弦微动,下意识伸过手去,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紧紧缠住了对面人。 果然,人心总是这样双标。在没有意识到皇帝与那个人可能的关系时,卫斐早知道皇帝身上有稀奇古怪的“恐裸症”,但从没觉得有什么。——这世上晕血晕针晕什么的都有,谁的日子还?不就是那样过了,谁比谁就更珍贵娇气些还?是怎样? 但现在意识到皇帝可能就是那个人之后……遭遇这一切的人变成了他,那一切传闻里所曾听说过?的狼狈困苦,便都霎时分外明晰地具象化了起来。 让卫斐恍惚身临其境,痛其痛、苦其苦,难以将?忍。 “其实也还?好,朕后来不是就遇到了朕的阿斐嘛,”裴辞看?卫斐神?色不对,心下一阵暖流涌过?,柔声道,“佛家讲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也许朕先前所受困苦折磨,全是为了后来能与阿斐相见相知、相识相许。” “陛下,”卫斐的脸缓缓红了起来,下巴微抬,凑过?去亲了亲对面人的唇角,小小声道,“你突然 好会说情话了啊……” “其实是在话本上看?到过类似的,”裴辞心虚不已,见?卫斐红了脸,他立时能红得比对方更过分,亦低低地小心翼翼道,“那阿斐,喜欢听朕讲这些么?” 卫斐乐不可支地笑得歪倒在裴辞身上。 裴辞眨了眨长长的眼睫,似乎是有些不解,更也有点点懊恼,不怎么笑得出来了:“怎么笑成这样……是朕哪里又说错话了么?” 卫斐再也忍耐不得,翻身跨坐到裴辞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下去。 裴辞有些反应不及般缓缓笑了起来,眼眸里盛满星星碎光。 “阿斐,”抵死缠绵间,裴辞喃喃地逼问道,“朕是真的很喜欢你……你呢,你喜欢朕么?” 卫斐的神?魂一片迷乱。 而就在这一片迷乱的欢愉里,卫斐听到自己仿佛低低应了一声“嗯”,不是顾左右而言他的“嫔妾是陛下的人”,也不是你若爱我我就爱你、君若无情我自无义,而是实实在在地应了。 但也好像那一声“嗯”仅仅只存在于她错乱的记忆里,实际上那时候嘴里发出的,只能有破碎的呻/yin。 卫斐被折腾得太狠了,实在记不清楚。 半夜再起荒唐的后果就是,翌日清晨,卫斐第一次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累得睡过了头。 裴辞下朝后才亲自来把她喊醒、要她先用些东西,起床气夹杂着错过?慈宁宫请安的焦躁,卫斐克制不住脾气,咬着唇坐在床上生闷气。 “朕已经吩咐人去给母后禀过?了,”裴辞的心情却是极好,甚至因为卫斐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有些控制不住手痒地时想揉她脑袋,“不是多大点事,别气了,是朕的错,昨晚不该弄得那么过?分。”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当然不会说什么了,”卫斐其实也知道自己气得很没有道理,但就是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发脾气,“以后还要日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本也不是陛下。” 裴辞悄悄抬起探过去的手微微一僵,苦恼道:“那可怎么办呀?” ——他本也不擅长和自己母后打交道,于女人间面上一团和气的台下风波,更是不清楚得要如何处理得好。 卫斐只觉自己真是昏了头,与皇帝说这些作甚,无用又麻烦,撇了撇嘴,闷头去扣外裳的扣子,许是头低得猛了,胃里一阵翻涌,喉间一动,赶忙寻了块帕子捂着嘴趴到床边干呕了几?声。 ——早上什么都还没有用过,纵然想吐,却也吐不出什么来。 卫斐神?色恹恹地拿帕子掩了掩唇角,皱眉思量着自己先前可是吃了什么给肚子吃不顺服了。 待意识到多半是昨晚的螃蟹性寒凉、自己贪多用了些,这才皱着一张脸复又坐起来继续穿衣。 再一抬头,却见裴辞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呆呆地站在床边不远处,保持着一个正要伸手去替卫斐抚背、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般如遭晴天霹雳的震得动也不敢动的神?色。 “陛下……”卫斐凝眉道。 “张禄,宣,宣太医来,快,请太医署院使和?提点一起过来!”裴辞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卫斐身前,紧紧按住卫斐的肩膀,从神态到声调,活似人已远游天外般,缥缈而震惊道,“阿斐,你是不是……有了?” 卫斐微微一愣,继而啼笑皆非,想也不想便否决道:“那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裴辞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言诡秘的语调,煞有介事地与卫斐分析道,“你这个月的小日子迟了有好几天了,是不是?” 卫斐心内一时五味陈杂,连她的小日子都会算……一时竟不知道该去感?慨对面人的用心还?是变态。 “嫔妾的小日子一直都不太准,”但为了避免误会,卫斐还?是马上解释道,“且嫔妾贪鲜味,昨日多用了螃蟹,又折腾大半夜没睡,多半就是为此倒了胃口罢……” 听卫斐这样说了,裴辞这才勉勉强强维持住了面上的基本冷静,紧紧皱着眉心, 只谨慎道:“还?是先让太医看看?再说。” 不得不说,卫斐本来十成十的肯定,在皇帝的死缠烂打下,也磨得虚了一成、只剩下了九成。 但也仅仅只是有一成虚而已。 卫斐几?乎已经可以想象等会儿把太医署院使和?提点一行全都惊动过来、结果只是诊出她胃寒后……那场面得是会有多尴尬难言。 而事实也几?乎与卫斐所料相差无几?。 许是看皇帝实在重视又期待,从院使到提点、再到副使、医正……大半个太医署轮番上阵,你诊完来我再上,陆陆续续看?完一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对视几?眼,愣是没有一个敢直接开?口对皇帝禀明实情的。 最后还是太医署院使捋着一把花白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地上前,苦着脸道:“启禀陛下,毓贵人怕是用多了寒凉之物,于胃有伤。” ——愣是没有敢直接把“不是喜脉”这四个字说出口。 卫斐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心去看皇帝的脸色。 “哦,”裴辞怔愣在场,半晌才呆呆道,“原是如此,朕就说,朕还?以为……” 几?个太医跪在地上,深深地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裴辞明显是非常失望的,但醒过?神?冷静下来后,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先去安慰卫斐。 卫斐心头一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而此事因为裴辞毫无掩饰的举动,也直接惊动了慈宁宫里的太后。 卫斐不知距前次太后大驾光临明德殿实有多久,但这至少是卫斐于明德殿伴驾时,第一回遇到太后自慈宁宫不请自来。 且太后还不是一个人来着,一左一右,分别是沈韶沅与卫漪,再后面还缀了个李琬,清冷娇憨灵动,三种美色各有千秋。 而太后来此的目的也分外直接,先两边各自见礼罢,简单问候两句卫斐的身子,便开门见山地与皇帝道:“卫氏承宠已有四月余,想是服侍陛下得力,才最得陛下喜欢……但陛下而今膝下空虚,诚宜广幸后宫、雨露均沾,才好尽早使国祚绵延。” 裴辞的脸色立时便不大好看?了。 ——卫斐倒也很同?情他:任哪一个成了年的皇帝,还?被自己母后当着几?位后宫的面毫不留情地直接提及自己应该睡哪个、不要一直睡哪个……正常皇帝都得要叛逆了。 其实此类言谈,太后早先明示暗示过卫斐几?会,均被卫斐装聋作哑地打哈哈混弄过?去了……所以说,太后对卫斐越来越看?不顺眼,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此番既然都亲自逼到皇帝面前了,太后显然也是憋着一口气忍了许多时,也再顾不得“客气”为何物了,直 接明着与皇帝道:“专宠善妒且无所出,对后宫女人来说从不是什么美名,陛下若是真心疼惜卫氏、而非贪图一时美色,就更不应该叫卫氏一人于后宫独秀、树大招风。” 裴辞默了默,也轻飘飘地反问了太后一句:“才不过?刚刚四个月……母后先前也是如今日一般直接冲到东宫里去、如此劝二哥‘雨露均沾’的么?” 卫斐低着头,好悬没当?场笑出来。 ——确实,专宠、善妒、无所出……这三个词与其说指的是卫斐,就而今论,还?不如说先前的懿安皇后贴切。 而先靖宗皇帝可是一直等到太子妃宋氏“三年无所出”后,才在自己父皇的御旨下头一回纳了旁人。 “懿安是宰辅嫡女,是先靖宗皇帝在你父皇面前求得钦赐御旨、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妻、太子妃、正宫皇后,”太后显然也听出了皇帝未尽的隐含之意,柳眉倒竖,怒道,“卫氏只是你区区一个妾而已,如何能相比?” “不错,”裴辞听罢,沉默良久,冷冷道,“只是确实如母后所言,卫氏实在是很得朕的欢心,朕很喜欢她,她待朕也很用心,朕要封她为妃。” 皇帝会提出动一动卫斐位份的意思,太后并不意外。——按例来说,也确实是该晋升一二了。 但皇帝开?口就是一句“封妃”,好似妃位是多么烂大街的不值一提物什、把卫氏从贵人升到妃位是多么简单而轻巧的一件事般,由不得太后不吃惊而生气地倒吸一口凉气,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道:“万万不可!祖宗礼法,从没有直接自五品贵人升至正二品妃位的!” “如何就没有了,”裴辞遥遥一指站在太后右侧的卫漪,直言不讳道,“从八品淑女到四品嫔位,卫嫔不也一样是连跨四阶?母后倘真要与朕认真计较的话,那朕看?,四妃尚也还?封得呢!” 贵、贤、淑、德四妃是从一品,真要从正五品的贵人往上升四品,也确实得是一品皇贵妃、从一品四妃才能配得了。 但这实际是很不讲道理的偷换概念,且不说大庄一贯循规蹈矩依循旧例的后宫,就拿前朝更不拘一格的官位升迁来说,从八品升到四品的难度,和?从五品升到一品的难度,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 太后简直要被皇帝的胡搅蛮缠给气死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神?态与节奏,只幽幽道:“哀家好歹也还?是皇帝的母亲,皇帝就非得这样、像是在对着个仇人般,与哀家说话么?” 皇帝一时沉默了。 见?气氛和?缓了下来,太后才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这才刻意放柔了语调,轻轻道:“陛下喜爱卫氏,哀家又何尝不喜欢?卫氏生得漂亮伶俐,陛下喜欢,晋升一二也是应得的。只哀家得与陛下说清一件事,先小卫氏封嫔,并非一跃四阶,而是她救下舸儿性命为一、抚养舸儿为二,一二相合,才显得破格了些。” “卫氏的位份也确实是得该动一动了,”太后见皇帝不说话了,自以为说服了他,也就同样往后退了一步,施施然地补充道,“哀家本想着,得封个‘毓嫔’,既陛下喜欢,那便‘毓婕妤’。” “毓昭仪,”裴辞冷冷淡淡,但不容置喙道,“朕很喜欢阿斐,既暂时不能封妃,便先与她一个九嫔之首。” ——九嫔是正三品,与正四品的嫔还?有不同?,用最通俗的说法来解释的话,就是前者为贵嫔、后者为庶嫔,婕妤便正是介于两者之间。 九嫔之首,半步封妃,倘若皇帝一开?始就提出要给卫斐升到昭仪,太后定然是一百个不答应,但人性就是如此,当?对方都主张要把屋顶掀翻的时候,到底开?不开?窗,便也好像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与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如市井斗民般就一个妃子的位份有来有往地讨价还价、吵得一地鸡毛,实在并非太后本意。她嫌丢了脸面,也自觉跌份。 是而,话说到此处,太后心里再是不满,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下了。 裴辞抿了抿唇,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一眼扫过太后身边的三女,强忍着心头的不痛快,语气自然也并不会如何温柔,只简单粗暴地直接当?众问太后道:“那母后觉得,朕今晚是该翻哪一位的牌子呢?” 毫不夸张的说,皇帝这一句问出来,沈韶沅、李琬二人,有志一同?地避开了视线、心有灵犀般一起倒退了几?小步。 ——沈韶沅与李琬都是极聪明通透的人,皇帝当?着她们的面与太后吵成这样,又明示了来日必会封卫斐为妃,只是迟迟早早而已,不就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们:什么可以争、什么不能争么? 来日方长,她们又不是太后,不必看?卫斐的脸色,大家以后在宫里打交道的时日还多得很。 再说了,先靖宗皇帝做太子时,独宠太子妃宋氏三年,后来还不是说临幸旁人就临幸了……这才区区四个月而已,她们又是等不起快要死了,是得有多想不开?,才非得在皇帝与太后置气的关窍上、当?着卫斐的面、借着太后的势、逼着皇帝非得要那一晚的宠幸? 在沈、李二女“临阵立退”的衬托下,对着太后阳奉阴违多日、对旁人说话都左耳进、右耳出,只满心满眼忧心着自家姐姐脸色几何的卫漪,就一下子显出来了。 置身于满殿视线焦点,卫漪霎时分外迷茫,手足无措。 太后显然也是被这“盛景”给气笑了,响亮地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既然皇帝这么喜欢卫氏,爱屋及乌,那小卫氏必然也不会叫皇帝失望到哪里去……皇帝真要哀家挑,那哀家可不得为皇帝喜好,就挑小卫氏了!” “啊?我,我不,嫔妾不行啊……”卫漪一下子人都傻了,只着急地给卫斐使眼色。 卫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看脸色,亦有些阴郁。 太后总算觉得心口的气稍微顺了下,再不管旁人,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沈韶沅与李琬纷纷先后告退。 裴辞淡淡瞥了卫漪一眼,有意待这人走了再与卫斐解释一二。 偏偏卫漪就跟看?不懂人眼色般,傻愣愣地站着也不说赶紧走,还?反伸手去拽卫斐的袖子,很有些可怜巴巴的无辜弱小意味。 裴辞瞧着这一幕,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其妙就有点不是那么个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误会 似乎在潜意识里隐隐觉得,这?场景、那只手都甚为碍眼。 继而裴辞马上又被自己脑海里的这?等想法给惊到了,震惊又无奈地想:怎么就至于小心眼到这种地步、连女人都要去计较了?呢? 但情理上虽想得清楚明白,心底却似乎隐隐约约总有个声音在弱弱地鼓噪着:就是连女人也不行。 裴辞有种一头雾水、不明其理的不痛快。 卫斐的心情更不会好到哪里去,连开口的欲望都稀薄,只轻轻反握了一下卫漪的手,微微屈膝,福身行礼道:“倘若无事,请陛下允嫔妾告退。” 裴辞蹙了?蹙眉,扫了她身后的卫漪一眼,只低声下气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朕还有话与你说……让她先出去。” 卫漪霎时呆住,惊愕之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低着头仓促退了?出去。 张禄也连忙乖觉地推到殿外?稍远处,亲自为二人守着门。 待四下无人,裴辞连忙上前握了卫斐的手表忠心道:“阿斐,朕只是那么一说,糊弄一下母后罢了?。纵然真翻了牌子,朕也必不会去华盖殿的。” “这?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卫斐冷冷淡淡道,“这?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宫嫔都是陛下的女人,又何必如此厚此薄彼呢?” 裴辞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你?还是生气了?是不是?……先是朕与你说错了?话,人心偏颇,五指亦有长有短,从来就不可能真正端平。” 卫斐听得明白,皇帝是在与她解释她第一次侍寝时,二人在明德殿内的那番争执。 但卫斐在乎的早不是那个了?,或者应该说,已绝不仅仅是那个。 不得不说,太后与懿安皇后这对婆媳虽然关系并不大好,但在恶心她这件事情上,个个功力超绝、不相上下,炉火纯青、臻于化境。 卫斐本来早做好了皇帝总有一天会翻旁人牌子的准备,当?然,同时也做好了主动出击、截胡争宠的心理预备。 今日任太后换选了?哪一个人,卫斐下定决心去抢时,都不会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人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左右她上辈子也不是什么五讲四美的良善之辈。——真要把人为此气成了?乌鸡眼,那倒还简单了?,以后争斗起来,痛下狠手时,便是自保而?不为害人,还好叫卫斐容易过得去自个儿心头的那道坎呢。 后宫之中,本来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卫斐先前就是来宫斗的,争宠是顺带的;现不过两边掉了?个儿,把人为帮皇帝“守身如玉”换成了?主要目的,宫斗反成顺带的了?。 但左右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实际操作起来时,也并不如何冲突。 但太后也明显瞧得出该如何治她,知道现今的沈韶沅与李琬都完全不是卫斐的对手,干脆就挑了?身在慈宁宫、心飞承乾宫的卫漪,好好恶心一下这?对姊妹情深的堂姐妹。 卫斐是绝不可能对卫漪出手的,不仅仅单是感情上的不能,更是身体?上的不能。 ——她来这里前,是与那个自诩正规“政/府/机/关”的阴曹地府,签订了?“正式”合同的。 但倘若有朝一日确认当真是沉尘之转世的皇帝碰了卫漪……卫斐脑海里只要稍稍一想到这种可能,就觉得胃底一阵翻江倒海。 虽然卫斐自己明明也很清楚:她与卫漪一齐入宫,同样是皇帝的宫嫔,并不存在什么谁先谁后谁抢谁的狗血问题,但……该有的恶心反胃,半点不少。 很突兀而?莫名其妙的,卫斐冷不丁想到了一个已经在她记忆里消失很久的故人。 很可笑,但也很嘲讽的是,卫斐竟然在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与时间点上,感?觉自己突然能体会到了一点点沉华当年突然发疯的缘由。 虽然两者情况大有不同。 但这?还是无可避免地彻底败坏了卫斐最后一丝能与人好好说话的心情。 卫斐当?年最后有多厌憎沉华,现在就有多反感?被沉华一步一步慢慢同化、深受影响的自己。 一样的卑微可怜,一样的无能狂怒。 “陛下现在愿意为了嫔妾疏远六宫、但一个月后、一年后、三年后、十?年后呢?”卫斐抽了抽唇角,漠然道,“陛下恐怕不知道,女人一旦嫉妒起来,是会变得非常可怕的。” “阿斐是在吃醋么?”裴辞听后,反而?有点小得意般开心地笑了?起来,点了点卫斐的眉心,柔声道,“连你?妹妹的醋都吃?朕还以为……你们感情甚亲、都不分你?我了?呢。” 当?年沉华指使人在商场上好好地“教训”了?沉尘之一顿,警告他:“不要再用那种肮脏的眼神看你?不该看的人。迟早有一天,非得叫人挖了?你?这?对招子不可。” 现在的卫斐仰起脸,朝着对面的同一张脸笑了?笑,只道:“她是个好妹妹,但嫔妾却从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姐姐。嫔妾惦记着陛下的时候,陛下任多看谁人一眼,都会叫嫔妾心里不痛快好久。” ——这?并不是现在的“毓昭仪”应该对皇帝说的话……但,卫斐已经心情差到不想再去在乎这?些了?。 与沉华如出一辙的偏执、独占、霸道、独/裁、狂妄,自视甚高,宁可负尽天下人、不许任何人负她。 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沉华曾深深地沉醉于“珍藏”卫斐这?件事,她视卫斐为自己一生最完美、珍贵、独一无二的藏品,对她的“完美”顶礼膜拜,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不允许任何人去打?破她身上的那层“完美”,包括沉华自己。 但卫斐却在能在这上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无情苛刻些,她没有“收藏“同类的癖好,更从来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去妥协。 就算她喜欢沉尘之,也只是说,有些事情,若是为了?沉尘之,她兴许愿意去做……但那也是因为她自己乐意、自己喜欢。归根结底,她取悦的是自己,妥协的对象也是自己,而?不是为了?旁的任何一个人。 卫斐说句话的时候,语气称得上是阴沉森然,但裴辞听了,却反而微微红了侧脸,反而?理解成了?:“你?喜欢朕呀……朕也喜欢阿斐,阿斐与人走得近了?,朕也一样的不高兴。” 卫斐哂然失笑,并不想去与皇帝争辩,自己的“不痛快”,是自己不痛快了、便从来不会只一个人默默不痛快着的那种“不痛快”……是绝不会像皇帝那样耍脾气般不高兴,哄一下不行、哄两遍就好了?的那种。 “阿斐不怕,”裴辞很莫名其妙地就高兴得抿着唇笑,“阿斐其实是想让朕说,此生此世,唯你一人……但不好意思开口么?” 卫斐困惑地挑了?挑眉,实在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表现出分毫“不好意思”的模样。 “若嫔妾当真提了?,陛下便会允么?”卫斐面无表情道,“‘她们都是毫不知情地被母后哄骗进宫来的,朕既是 她们名义上的夫君,自然得对她们负担起应尽的责任’,嫔妾也明白,您也不想这样的,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裴辞的脸飞快地烧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卫斐拿他自己说的话堵他现在的嘴,他为着的是往昔的自己、还是方才的自己而?羞愧脸红。 “不错,朕先前确实是这样想的,”裴辞慢吞吞道,“而?朕现在的想法,实际上也并没有改变多少。” 卫斐的指尖狠狠地掐住了掌心肉,蓦然有些后悔今日矫情发作地来自取其辱了?。 “所以,朕会善待她们,也会看在她们苦困深宫的份上,优待她们母族一二,”裴辞低着头,轻轻道,“但再多的……朕确实是再给不了?她们了?。” “朕也一向觉得,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插进去第三个人,就完全变了味道,”裴辞极专注地盯着卫斐,思?量着缓缓道,“就像朕喜欢阿斐、阿斐也喜欢朕,那就朕与阿斐两个人,好好地在一起,过一辈子。” 老话讲,齐大非偶,皇帝把话说得实在是太漂亮美好了,好得反而?叫卫斐难以去相信:“陛下难道不会觉得,那些被选入深宫一辈子不见天颜的女子,都很可怜么?” “是很可怜,”裴辞点了点头,缓而?又缓地与卫斐道,“朕也不想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卫斐轻轻抽了抽嘴角,简直要被这句话气出个PTSD了?。 “在朕抗争不过母后、默许选秀发生时,就知道并接受了?难以避免地要出现的那么一个结果,”裴辞低低道,“朕知道是朕对不起她们,但朕也确实是只能做到那一步了……父皇在位时,十?余年间前后经选秀入宫的女子有一百八十四位,其中真正有敬事房彤史记载、得父皇临幸过的,唯有五十?五位。” 卫斐不意皇帝竟然会突然与她说起这个,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般愣在当场。 “她们中的大多数,都还是孤苦伶仃地老死宫中、无宠亦无爱地煎熬过一辈子,”裴辞认真地与卫斐解释道,“朕知道她们都很可怜,朕也从本心里并不想去做更进一步压迫她们的刽子手……如果日后有可能的话,朕也很乐意安排愿意离开的人秘密出宫。” “但朕终究也不过是一个人,是人,就总会有私情偏颇、有力所不逮,朕是对不起她们,但朕更不愿意为了去对得起她们,就去惹朕自己喜欢的人伤心。” “所以,阿斐,你?该对朕更有信心些,”裴辞轻轻握住卫斐的手,温柔道,“你?所担心的事情,朕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想过。” ——因为身体?上难以启齿的怪病,裴辞从来就是个对女人与美色不假辞色之辈,对于他而?言,情感?上的满足,要远比感?官上的刺激容易让他激动得多得多。 如果不是早就在心里偷偷惦记上了?卫斐,他第一晚就不可能那么轻易便答应了?让卫斐留下、与她同塌而?眠,后来更不会经卫斐的几下挑逗便丢盔卸甲、溃不成军,轻而易举就与她成了?敦伦之礼。 其实现在叫裴辞自己来看,也都会觉得略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就轻易沦陷至此、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单单想起她都会会心一笑、胸口略微发麻的地步。 但再细细想罢,也许感情本就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东西,也突然体悟了?些许《牡丹亭》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真要论的话,裴辞想,他对卫斐,应当?是一眼沦陷、一见钟情。 一种从未有过的难言情绪弥漫心头,叫卫斐眼角微微发红,有些难为情般别过了?脸去。 裴辞抿着唇微微笑着,俯下身,轻轻亲在卫斐眼角,柔柔的,软软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这?下总不生朕的气了?,”裴辞垂着眼睫笑,与卫斐耳鬓厮磨着亲昵道,“好阿斐。” 那语调,实在是煽/情得厉害。 卫斐恍惚觉得似乎有一层蚂蚁在自己脊背股里爬过,酥酥麻麻,心痒难耐。 殿内的气氛不知不觉便分外?旖旎了起来。 正是情意浓浓时,外?面却突然响起了张福平显见是刻意拔高的劝架声:“卫嫔娘娘,您先消消气;重小侯爷,您也少说两句……” 卫斐蹙了?蹙眉心,下意识往殿外看去。 裴辞见她挂心惦念,索性拉了?她的手一起往外?走。 殿外边,卫漪气得脸红脖子粗,手指尖都微微发抖。 卫斐一看,便知道她是分明气急了眼却又词穷地辩不过对方。 而?对面站着的萧惟闻与重熙二人,萧惟闻还是一脸漠不关己的死人脸,重熙吊儿郎当地抱臂笑着,在卫斐出来时,正懒洋洋地说道:“……卫嫔娘娘,说句不好听的,重某再怎么,好歹也是您的救命恩人?” “与您的救命恩人说话,您就这?样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啧啧,与你姐姐比起来,可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知一家子怎生出这两样人,您是有个好姐姐了?,倒不知你姐姐会不会耻于被你这?样的妹妹拖……” “这?倒便不劳重小侯爷贵人贵事,再操这?几多贵闲心了?!”卫斐冷着脸跨出殿门,毫不客气地打断重熙道,“重小侯爷也说了,那是本宫的妹妹,纵然当真有哪里做得不对,也自有本宫慢慢调/教……倒不知重小侯爷今日在这儿又是逞得哪来的威风?” ——卫斐早在太后寿辰那日便见识过重熙对上自己不喜欢人、那张嘴能有多狠毒刻薄了?,但先前那是对张以晴,卫斐自然是乐于看戏,现遭这骂的人换成了?卫漪,卫斐立时便有种自己的领域遭人侵犯、自己护着的人遭人欺辱的极不痛快感。 卫斐一直回避去定义自己对卫漪的感?情,卫漪哭着抱着她的胳膊与她承诺“不管为了?什么,我都不想失去姐姐,也更不想看姐姐被我伤了心”时,卫斐并不是完全不动容的,但,也仅仅就是动容罢了。 因为卫斐自己也完全认同卫漪前面那句“毕竟,你?是我姐姐,是从小到大除了我娘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比我爹都好……”,因为事实如此,卫斐担这?一句,毫不亏心。 只是缘由没有卫漪以为的那么单纯美好,但若论迹不论心,卫斐十?年如一日地做到那份上,卫漪要还是能丝毫不在乎她的感?受,卫斐虽然也与现在一样并对她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默默给对方评一句“狼心狗肺”。 于卫斐而?言,卫漪是工作,工作是没有喜恶好坏、只分必须要做、可以不做的,而?卫漪恰恰是前一种。 那就更不需要什么私人情绪评判了。 但像卫斐这?么无心冷情的人,大学里自己喂过的流浪狸花猫,都不能坐视它平白遭学生恶作剧,更何况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日一日长大的小女孩。 重熙刚才也是话赶话地有些起情绪了,现看卫斐出来,再越过卫斐与她后面蹙眉站着的皇帝对视了?一眼,伸手笑着给自己打?了? 两巴掌,嬉皮笑脸、无甚诚意地表示了歉意:“对不住,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这?张嘴就是太欠打?了?……毓贵人见谅。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张禄默默地在一旁低低提醒重熙道:“小侯爷,现是毓昭仪了?。” 重熙立时大吃一惊。 继而倒也觉得理所自然,以他皇帝表兄的性子,既都能与人滚上床了?,位份晋升本就是迟早的事。 就是这一下子跳得够快,直接越过了?嫔位与婕妤,就给封了?九嫔之首的昭仪。重熙暗暗咋舌地想道。 先前卫漪与重熙在殿外?碰上起口角纷争时,萧惟闻就一直在旁边,但也同样一直在袖手旁观,而?今听到张禄这?一句,才是第一回撩起眼皮,在给皇帝请安时,视线在卫斐身上停留得莫名得久。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皇帝黑着脸瞪了重熙一眼,这?一句,算是看在萧惟闻的份上给殿外几人个台阶下。 “启禀陛下,”萧惟闻恭恭敬敬地垂手回道,“是主持豫州府乡试的贡院突起大火,火势顺风弥漫,幸得监临御史刘大人敏捷,速请来五城兵马司兵马,现已扑灭大火,无人员伤亡。但贡生考卷已答过半、遇火后纷乱四散,特来请示陛下,是择日改卷重考还是该如何计议?” 裴辞的脸色猛地一变,眉眼微沉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起了?火……” 萧惟闻和重熙自然答不上来。 看皇帝拧着眉面色凝重,卫斐拉过卫漪,主动福身告退。 裴辞此时自然不会再去拦她。 卫斐安抚地拉住卫漪的手回了?承乾宫,待到内间、诸仆退罢,卫漪忍了?一路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珠子再也留不住,簌簌地往下落。 卫漪索性一把扑到卫斐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卫斐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起的争执……慢慢说,姐姐在呢,小心别再着急噎着了?嗓子。” 可卫漪偏偏就是一味地哭,半天也不愿意说一句话来。 卫斐有些忧愁般叹了口气,低低道:“你?若不愿说,姐姐也不逼你。只是……重小侯爷终究是皇帝的心腹知交,你?若什么也不说,白白受了这?委屈,姐姐却也不好再去陛下面前为你讨个公道。” “姐姐别去陛下面前说了,”卫漪难受地趴在卫斐怀里,抽抽噎噎道,“就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卫斐神色微动,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拍着卫漪的背给她顺气,半晌,见她止住了哭势,渐渐冷静了?下来,才幽幽道:“长大了?……有心事了?。” 卫漪身子一僵,连忙从卫斐怀里直起身来,急急辩驳道:“不是的!” “我不说,是因为不想姐姐……”卫漪咬了咬唇,狠狠心,复又反口道,“罢了,与其叫姐姐以后在那歪人嘴里听到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如我现就与姐姐说了个清楚呢!” 卫漪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咬牙切齿地生着气将事情从头到尾与卫斐讲了一遍。 而?这?事真说起来,其实是一桩彻彻底底的误会。 最早的时候,是先一步退出去等在外面的卫漪撞上了?来与皇帝禀事的萧惟闻与重熙二人。 而?在最初的时候,也是卫漪自己主动气不过上前,当?然,她本心想针对的,也并不是后来与她吵起来、把她气得直哭的重熙,而?是先前在张以晴面前编排自己“有婚约在身、且对方早早去了?”的萧惟闻。 只是以萧惟闻那性子,连当?着正主的面都能说出口的话,自然是更不会在意卫漪一个妹妹跑过来胡乱怼他什么了?。 但卫漪的替姐姐气不过强出头、萧惟闻的敷衍冷淡,看在在场的第三人重熙眼中,却不知如何便成了?前者咄咄逼人、后者隐忍退让。 重熙是知道萧惟闻并不是有个前头死了?的原配,而?是婚约是真、成婚为假;人死更是假、不过郎有情、妾无意,某萧姓男子自己难以释怀而?已。 ——当?然,这?些全都是他重熙凭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从萧夫人那里绞尽脑汁、旁敲侧击地打听到的。 所以,当?日萧惟闻那样回张以晴,重熙心里是很感?动的。——在他看来,萧惟闻先前分明有与周国公府嫡小姐成就好事之意,后来迫于形势为急于与张以晴和张家割席不得不出此下下策之言,自然有当?时要顾念自己这?个好兄弟脸面的一层用意在里面。 本着这?颗白菜没白养的心态,重熙一是歉疚于毁掉萧惟闻大好姻缘里的缘由有自己一层,有些难以言明的补充心理,二是本就替好兄弟鸣不平,自然更好奇于前面那位敢主动退了?四品左中丞婚事的“奇女子”。 但这?回任重熙再怎么去挖空心思?去探问,萧夫人许是得了?萧惟闻私下嘱咐,死死闭紧了?嘴巴,翻来覆去也不过一句:“那姑娘是个好的,是惟闻自己配不上人家。而?且人家早嫁人了,过得好好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传出去对人家的名声也不好,就别再问那许多了?……” 在萧夫人嘴里,天下就没有“不好”的人。主动退了?自己儿子婚事、嫌弃自己儿子的女人都也是个“好”的,这?句话在重熙这?里,半点涟漪都没留下。——本来,萧夫人就是个只会念旁人好、不会说旁人不是的。 倒是后边那句“早嫁了?人”,叫重熙心头生起几多涟漪。 ——如果对方夫婿地位在萧惟闻之下,萧夫人是个大善人就罢了,萧惟闻本心可并不是什么纯白绵软之辈,倒不说能作出多么狠绝人寰的报复,但绝不至于日常都讳莫若深到这地步。 但而?今萧惟闻在朝中举足轻重,等闲一般的伯府怕还不敢怎么触他霉头,自然也至于当?萧惟闻如此忌讳。 所以对方必然得是高嫁,且以萧惟闻先前在萧家落魄的背景能与其定婚的身份,多半还更是入高门为妾非妻。 如此,这?个越是不让重熙知晓便越是叫重熙分外?好奇的“奇女子”,就慢慢在重熙眼里勾勒出了模样,无非是:相貌极美,不然嫁不得高门;但为人必粗鄙浅薄、贪慕虚荣,不让不会放着好好的潜力股夫婿不要,主动跑去与人家做妾。 而?现在,卫漪就这样出现在了重熙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莫失莫忘0930”灌溉营养液64瓶、“归墨”灌溉营养液14瓶、“MajorStar”灌溉营养液5瓶、“JULY0703”灌溉营养液2瓶、读者“霓殇”,灌溉营养液1瓶。 小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中秋节 相貌嘛,小卫氏是卫氏的同族堂妹,虽不及卫氏那般“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但也绝对?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大美人,不然也不会叫太后破格选了一对?家世平平无奇的姐妹花进来。 至于粗鄙浅薄、贪慕虚荣……重熙是曾大致了解过仁寿宫那夜卫氏与懿安皇后间的冲突矛盾的,而小卫氏背着姐姐,转身就?混迹于慈宁宫中?、在两后前献媚,收养了懿安皇后的亲儿子,说她“目光短浅、见利忘义”,也完全合得天衣无缝! 更重要的是,重熙是很明了萧惟闻这个人的,等闲敢与他这般明目张胆地挤兑的,萧惟闻当着面并不会表现出分毫的喜怒之色,便如太后寿辰那日待张以晴一般,言辞客气、礼数周到;心里却必会将人记刻在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今日萧惟闻的表现,却让重熙大跌眼界。 ——冷漠而消极,不说是对?得罪自己的人的“客气周到”,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更也没有半点会记仇的模样,反是只打算顺着对?方敷衍着应完、巴不得对?方赶紧撒完气略过这一茬的意思。 重熙一眼便断定:这绝对?不是萧惟闻平常待陌生人的态度。 此二人间,恐怕大有联系。 再听卫漪字字句句都在问萧惟闻“早亡”的原配,言辞间大有怎么就?“早亡”了的愤愤不平之意……重熙顿时愈发确定:不会错了,那有眼无珠、虚荣浅薄、主动退婚萧惟闻却跑来给皇家做妾的,必定是眼前的这位卫嫔娘娘了! 怪不得昔日太后寿辰上?,两边的脸色那般不对?,一眼就?能?让人瞧出的猫腻。 只那时候,因为“猫腻”得太过明显了,重熙觉得以萧惟闻的心计城府不至于,反而没有把彼时的“卫淑女”与那“奇女子”对?上?号……重熙扼腕痛惜、悔不当初地如此后知后觉道。 在重熙看来,萧惟闻愿意忍着这位卫嫔娘娘,定然还是对?她旧情难忘,顿时不由更为兄弟抱不平起来。而同时在重熙眼里,这一批入宫却不能?承宠的女孩子本是十分可怜的,但现在想想,这份可怜,显然是不该去?给到一个背弃婚约、嫌贫爱富、还要与自己姐姐共事一夫的女人身上?……重熙在情绪的鼓噪下,一时没忍住,就?主动开?口搭了腔。 论?阴阳怪气,卫漪绝计不是重熙的对?手。 重熙呵呵笑着状若安抚人与卫漪扎心道:“其实死了才?算是好的呢。卫嫔娘娘恐有不知,本侯还有一个朋友,为人聪慧伶俐,颇有才?干,又很痴情,就?是看女人的眼神不太好,见识浅而所?遇非人。” “一朝虎落平阳被?犬欺,暂时稍微一落魄,未婚妻便嫌贫爱富地抛弃他而去?,自甘堕落地嫁去?了富人家为妾,可笑那富人家广猎天下美女,又怎瞧得上?她那一口……而今本侯朋友平步青云,那女人却在富人家怎么折腾都还是个妾。”重熙装模作样地唏嘘感慨道,“这般想来,恐怕那女人看今夕对?比,还恨不得自己当年不如早些?死了呢!” 重熙把话说得如此明白,眼角眉梢那讥嘲之色,就?差没有直接指着卫漪的鼻子骂了。 卫漪就?算是再怎么不聪明,此时也听得出重熙是在含沙射影些?什么了。 卫漪登时惊怒不已。 惊是惊于萧惟闻竟然将此等要命之事也与外?人言了,怒却是怒于可惜就?算重熙把话这说得这般难听,但只要对?方没有挑明,卫漪就?不可能?自己先冲着对?方破口大骂:“想你的美差事呢,皇家的妾那是一般的妾么?” 卫漪气恼之下,也只能?是恨恨道:“重小侯爷可真是‘神机妙算’,都能?瞧得出人家姑娘心里自己怎么了想了呢,呵,本宫可半点都没听出来,怎么就?‘当年不如早些?死了’!” “好说好说,”重熙非常“谦虚”地客气道,“一般聪慧、一般聪慧而已。卫嫔娘娘自然是听不出来的……所?以才?能?做得出来嘛。” 后面半句刻意压低了音调,重熙也并不太想把这事闹的人尽皆知,倒不是为了卫漪,主要是没有给萧惟闻招惹麻烦的意思。 即便如此,但也至少还是能?叫卫漪听得清清楚楚。 由此起,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彻底地乱了套。 卫漪气个倒仰,愤怒之下,说话自然也是怎么难听怎么来、怎么恶毒怎么咒,更顾不得合不合适、应不应该了。 “你且也消一消气、放和?缓些?,”那些?话,卫漪复述得咬牙切齿,卫斐听了其实倒觉得还好,只淡淡道,“说到底,他咒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动这么大的气,又是何苦来哉。” 卫漪很愤怒地挣开?卫斐的手站起来,憋着脾气发不出去?般狠狠地跺了跺脚,怒气冲冲道:“他骂姐姐当然更不应该!” 卫斐哂然失笑。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卫斐自己是无甚所?谓的,她连萧惟闻如何看待她都毫不在意,更遑论?一个重熙了,只为了宽慰卫漪才?故意笑着道,“先前太后寿辰时,他与张家那姑娘遇着了,两边许是久有龃龉,张家那姑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明明身为男儿,却长了根妇人舌头?;正事半点干不得、只知一味谄颜媚上?’……如今看,后边不清楚,但至少前半句说的是半点不虚。” 卫漪轻轻地哼了一声,听得煞是解气,也毫不客气地当着卫斐的面大肆嘲讽重熙道:“那我猜他那时候肯定再气也连个屁都不敢放……待强者恭、欺弱者卑,真是可笑,也实在恶心。” 卫斐笑了笑,也很识趣地没有多提后面对?张以晴的反击。 “张家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先前也偷偷咒姐姐来着,”卫漪想了想复道,“恶心的人与恶心的人吵恶心的架,这宫里大半的都恶心,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他说得自有他说得,你且随他说去?,又非得管他作甚。”卫斐轻轻摇了摇头?,只柔声劝诫卫漪道,“既入得这皇宫中?,世俗权力之巅峰,人心幽微处,自然是什么骇人听闻之事都能?做得出来,这才?哪里到哪里……漪儿,戒躁、戒怒,多看、多想,少说、少争。” 卫漪咬了咬唇,如遭霜打的茄子般,低低闷闷道:“姐姐,我省得了……我只是怎么想,都还是替你不值得。” 卫斐微微一怔,不解扬眉。 “说到底,那个嘴贱的重小侯爷也好、跋扈的张家姑娘也罢,姐姐平白得这许多咒怨,还不都是因为一个萧惟闻。”卫漪咬了咬唇,若说先前她还只是因萧惟闻的那句“原配早亡”而对?他很是愤怒,现在误会对?方已经把卫斐的事情全盘告知重熙这个陌生人后,卫斐已经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满满的,全是失望难受。 “想当初,若不是姐姐,他怕是早在荥阳县牢中?被?屈打成招,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身上?功名尽负,就?不要提现在什么枢密南院左中?丞了!看现一个四品官把他给得意的,要不是姐姐,能?有他今日么?姐姐待他有如此大恩,他却是忘恩负义、狼 心狗肺、恩将仇报、……” 卫斐摇了摇头?,打断卫漪的翻来覆去?地扯旧日那车轱辘,只淡淡道:“倒也不能?这样算。当日若不是因我之故,本也不会累得他被?人刻意设计陷害、遭一顿牢狱之灾。” “那是他非要凑上?去?的!县令公子先前是跟个狗皮膏药般死命追求姐姐,可姐姐不也借祖母之口于大庭广众之下明确地拒绝过他家了么?要不是萧惟闻自己偏不识趣,去?故意找人家麻烦,也不会得人家那般报复……说到底,姐姐与那家的事,在姐姐求祖母出面后便已经了了,后面再生,都是那姓萧的自己非要没事找事!” 卫漪现在的眼睛里是再看不得萧惟闻的半点好处,往常的“大丈夫气概”也变成了“不识时务不能?忍”,只恨恨地批驳道:“前面没事找事,是他萧惟闻狂妄自大,掂量不清自己的举子身份轻而易举便能?被?人给算计没了;后面果真遭人算计成,更是显得他愚蠢可笑至极!若不是姐姐亲自出面、登门相求,又自掏腰包疏通上?下关系……那萧夫人就?是跪在县衙外?跪到死,他萧惟闻这辈子当时也完全被?毁完了!” “哎,说起来,那笔银子,萧家最后可也没有还,”卫漪想到这里就?直得气哼哼,暗自嘀咕道,“还真当姐姐是个冤大头?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当年为了让他在牢里过得舒坦点,那笔银子可花得有不少。我虽然不知具体数目,可听祖母提起,姐姐当时可都还向祖母开?口借了些?私房过去?……萧家人当时没钱就?算了,现在不都是堂堂正四品左中?丞了么,还拖着银子不还呢?” “得嘞,争风吃醋他第一,欠女人银子时倒也不去?讲什么“大丈夫之耻”了,呵呵。” “当年的事也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卫斐揉了揉额角,不欲与卫漪解释太多,只道,“你也说了,他当时是遭人陷害、差点死在了牢里。萧夫人是我母亲生前最要好的金兰之交,萧惟闻是他唯一的儿子,且萧家那时候也是真的无人无钱……纵然没有那层婚约的缘故,我当时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我当年花费心力救他,也只是因为一来怜惜他的才?华、二来看在萧夫人的面子上?,本也不图他回报什么,”卫斐平静道,“且我当日也算‘趁人之危’,在牢里逼他解除婚约,就?此便已算是恩怨两清了。至于他到底是知恩图报之人、亦或者狼心狗肺之辈,与我无关,又何必去?管他什么样呢。” 卫斐显见是一派释然,卫漪却是怎么想怎么意难平,却不好再与卫斐纠缠此事不下,怕惹了卫斐伤心,最后也只偷偷嘀咕了句:“萧夫人倒真真是个最最和?善不过的大好人了,也不知怎的生出来萧惟闻这么个皮白心黑的……若是叫萧夫人听了萧惟闻背后是怎么与人编排姐姐的,怕是会气得叫他跪在祖宗牌位前、拿了鞭子狠狠地抽他。” 卫漪说着说着,反先把自己给逗笑了。 卫斐也是忍俊不禁。 只因则一点,萧夫人为人和?善归和?善,但却是行伍人家的女儿出身,使得一手极好的鞭法?。 嫁与兰陵萧氏这清贵人家后,将鞭子与一身武艺尽皆束之高阁,后夫死家散,孤身一人带着独子自兰陵归荥,孤儿寡母恐遭人惦念,便复将鞭子与软剑绕在手腕、腰间,出门在外?时时示与人瞧,以作威慑。 而萧惟闻小时候,一旦贪玩弃学、与人斗狠,也确实是会被?萧夫人按着跪在祖宗牌位前亲手拿鞭子狠狠抽一顿……因两家走动得勤,别说卫斐了,时隔多年,这事连卫漪都还能?轻而易举地顺口提及。 其实萧惟闻本人如何,卫斐并不真往心里去?,但若是要谈到萧夫人,卫斐却是难得有了些?惆怅之意。 两世为人,萧夫人是唯一一个当真叫卫斐细细体验到何为“慈母柔情”的人,当年萧夫人带着年幼的萧惟闻出现在卫府,见到卫斐的第一眼,两边都不用说一个字,光看对?方那目光神态,哀婉恻然、引人泪下,便足以叫卫斐第一时间便判断出了这对?陌生母子的身份。 ——早闻四太太闺中?时有一可托付生死的金兰至交,先前卫斐只觉传闻必有夸大之处,但在看到萧夫人的那一瞬间,卫斐便明了,是自己浅薄了。 很多情谊,至深至浓,也就?容在一个眼神里罢了。 萧夫人是真的很好的一个人,在卫斐看来,她身上?融合了古代?女子的温婉与现代?女人的坚强,且完美地兼而容之。 ——她温柔、坚强、慈爱、睿智、宽和?、大度、纯善、开?明、严厉而不固执,有骨气却亦不偏激……她可以文?雅地与卫斐读诗论?茶,亦很乐意教卫斐几手鞭剑步法?以防身;她一直督促萧惟闻努力向学,但从不会把萧家的灭门之仇强加于年幼的萧惟闻身上?,也并不多干预萧惟闻自己的选择,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要做一个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但行心中?事、莫问身后名。 她也是卫斐在这个世上?遇到的第一个,会笑着告诉卫斐“只要你觉得对?了,就?可以试着做下去?”的人。 萧夫人是卫斐乏善可陈的贫瘠想象中?,真正可以配得上?“母亲”二字的人。 可惜萧惟闻有这么好的一个母亲,但在卫斐看来,却连他母亲的十分之一都没有真正继承到。 更可惜的是,便是那桩令本不必要的婚约,退毁后,反而叫彼此都尴尬得不好再多交谈言语。 但卫斐反过来站在四太太的角度想想,如果她自己有这么好的一个闺中?知交、还恰恰有个儿子,而这时候自己怀了孩子,且大夫说很可能?是女儿的情况下,恐怕也不愿意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指腹为婚对?象。 可惜,萧夫人或许是个好婆婆,卫斐也很喜欢她,但实在无意去?做她的儿媳妇。 这也算是人生一桩不大圆满的遗憾事。 老话讲“说曹操、曹操到”,或许人不仅不经得说,也经不起惦念。 ——卫斐入宫以后,极少回忆宫外?事,若非往昔故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眼前,恐怕能?真冷心冷情地表现得跟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般。 而这回不过前头?才?与卫漪话赶话地提到了萧夫人,数日后,中?秋宫宴,便还真在这上?面碰着了萧夫人。 中?秋佳节,皇帝广宴群臣,皇室宗亲、四品以上?在洛朝臣纷纷携妻带女地入了宫,其中?有只是单纯想来宫宴上?露个脸结交一二可交之人的,自然也有别有用心、打歪主意的。 卫斐已经被?正式册封为正三?品昭仪,身为九嫔之首、而今皇帝后宫中?当之无愧的领头?人,太后无甚表情地将中?秋宫宴事全权委托给了她准备。 裴辞很忧心会再出现太后寿辰那日喜春堂的岔子,听闻此事后特意把内务府主管太监许永平叫到了跟前,再三?叮嘱他亲自看顾、务必悉心。 不过他也是多虑了,一人全责可和?三?人混混不同,卫斐省得轻重,当然不会再如前次般只躲在付心岚和?沈韶沅身后浑水摸鱼,她甚至强迫症发作,连当夜所?有人的场位都亲自带人走了一遍下来。 八月十五那日,卫斐终于算是名正言顺地成了皇帝右下手边的唯一人。 中?秋必得赏月作诗,男人们作完,有得了皇帝的赏,自然紧接着便有女人们也要不甘落后地要作,这些?卫斐早有预备,置下了充足的笔墨纸砚与使唤人手。可惜贵族小姐们,作个诗也不好好地作,不比男人们最多简简单单地痛饮半壶状元红、借着醉劲书狂草,而是变着花样地折腾,有辅以画作的,有给自己的诗作配上?曲子要当众谭琴而作、还要有边弹边唱的……好好一个赏月作诗,生生给她们一个个差点弄成春节联欢晚会。 其实这些?人的心思都在打量着哪里转悠,路人皆知。 上?回太后寿辰,身份、底蕴不太够的都不敢打着给太后献艺的名义朝皇帝暗送秋波,唯恐讨不了皇帝的喜欢又得罪了太后与张家;而身份够格的却自然不会屑于如此自降身份。 但今次中?秋佳节,赏月作诗,以歌舞助兴本就?是常事,是展示才?艺更是展示自己的大好时机,且今年主办此宴的,一不是有个宰相爹的懿安皇后,二不是慈宁宫里的太后娘娘,只不过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飞出来的野凤凰,听说还父母皆亡、全无倚靠……那还等什么呢,柿子不挑软的捏,难道要往石头?上?撞么? 其实真要论?起来,这些?女人哪个都不敢正儿八经地去?得罪而今宫中?盛宠的“毓昭仪”,但自古之事,法?不责众,有第一个出声表示要用颜料的,就?敢有第二个说带了琴来曲兴大发要给当众奏上?一曲的,后面自然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大家一看,好啊,再不是独我一个人把心思往皇帝身上?打的,那毓昭仪若是贤惠,自不会拦着,若是拦着,反显她嫉妒、不守妇德了。 且今日上?去?都是赵家小姐、钱家姑娘、孙家姐姐……这么多了,她个宠妃就?是记恨也记恨不过来,最多向皇帝哭诉一两家,还能?把所?有人都下黑手害一遍么? 本着这样“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又见卫斐确实是落落大方,对?每一个提出特殊要求的人都毫无滞涩地提供了相应的辅助或场地……原先纵是有些?心思或许不活络的,而今也要活络了。 卫斐也确实是并不怎么在意她们,她两辈子对?待这种程度的情敌都分外?宽容,能?真正让她往心里记的情敌只有一种,就?是得那个人看重的。 先前的沉尘之不提,而今的皇帝嘛……卫斐似笑非笑地朝上?首瞟了一眼,裴辞已经如坐针毡、坐立不安,极想起身先一步离席了。 在卫斐看来时,喉结微动,看向卫斐的眼神可怜巴巴,都称得上?是乞求了。 ——其实皇帝不想看,是大可以自己出言反对?的,但因为太后从头?到尾都没有吱声,任卫斐决议,裴辞想了想,觉得这是个给卫斐树威的好机会,更不会当众去?反驳卫斐的意思。 太后和?皇帝不吱声,毓昭仪又是通通都应不反对?,宫宴的高潮,在一个本不够资格、只因先前有功被?特批参与此宴的五品小官之女上?台,跳了一曲水袖舞,并以袖尾蘸墨在地上?铺开?的宣纸作完诗后,达到了巅峰。 只因卫斐例行公事地夸赞完对?方后,那李十二娘盈盈抬首,不知是早有计划、还是因为见没引得皇帝与太后注意,心有不忿故意挑衅,竟冲着卫斐反口就?是一句:“久闻毓昭仪昔年在闺中?时,有‘一舞动荥阳’的美名。想来臣女在毓昭仪面前这一舞,不过班门弄斧。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能?抛砖引玉,得见毓昭仪一舞?”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歌舞不比其他,书画皆是雅兴,琴亦是正典雅乐,但歌舞一道……尤其是舞,在现世看是与前者一般无二的才?艺特长,在时人眼中?,却似乎生来便要更为“低贱”些?。 事实上?,在李十二娘之前,有作长卷广幅画的、有弹得绕梁三?日的……但还真唯独没有一个当众跳舞的。 毓昭仪会不会跳舞,或许在座的人大多数都并不清楚,但他们基本都知道:就?算毓昭仪会跳,那也得是私下里跳给皇帝看、或者是于后宫女眷们的小宴上?跳来博一喝彩助兴……但绝对?不是,在中?秋佳节、群臣宗室面前,亲自上?台跳一支舞。 这分明是在有意为难人了。 偏偏其时处在卫斐这境地,又是很难答复的:——真点头?下去?跳肯定是不行的,一是跌份二来也没准备,但要拒绝的话,究竟怎样拒绝才?能?既不失体面、也不至于叫今日先前在众人前献过艺的贵女觉得被?冒犯触怒到了,可又要是一门学问了。 更难的是,李十二娘这里开?了这个口子,后边难保没有有样学样的,就?怕卫斐拒绝得了这人、拒绝不了那人。 卫漪着急地往上?头?看,若不是她自己跳舞跳得一塌糊涂,这时候恐怕真要急得站出来说自己替姐姐跳了。 ——不过卫漪虽然是真不会,但有人是会的。 卫斐的眼神状若不经意般往下扫了一瞬,云初姒咬了咬唇,便要起身。 然后被?另外?一个兔起鹘落、身手敏捷地在众人毫无所?觉时、便不知从何处翻出来、一把跳到台上?的人抢了个先。 云初姒微微一愣,起身的动作霎时僵住,小心翼翼地瞧了卫斐一眼,复才?坐下。 而待看清突然跳上?台之人,底下大多都不认识,纷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真正识得的人,却是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纷纷朝萧惟闻看去?。——镇北侯府的小侯爷便是其中?之一。 “小姑娘,你这水袖舞得虽然不错,但仍还欠了些?火候,失于力道,过于软绵绵了,”萧夫人温和?地与李十二娘点评了句,然后转身,面朝皇帝与卫斐的方向,微微屈膝,福身行礼,朗声道,“中?秋之月,既话团圆,亦当有铮铮之声,臣妇萧聂氏,愿献一丑。” 萧夫人跳上?来时顺手抽了先前退场的歌舞伎留下的装饰用软剑,而今执剑在手,话音刚落,手上?微微一抖,剑尖便颤若闪电,矫若游龙,惊若飞鸿,只这一下,便看得出是有许多功夫在手上?的。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卫斐亦笑着凝望萧夫人,朗声回道,“月圆人圆,少不得护人团圆之人……昔年聂娘子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的义举,直接护下平宁城中?近三?千百姓性命,当得感念百年。今日能?得观夫人剑舞,实乃人生一大幸!” 底下霎时更是一片哗然,不过这回很快便肃穆安静了下来,不再是单纯欣赏,而是更要尊重许多。 重熙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是知道萧惟闻的母亲乃出身行伍聂家,但那是因为他曾派人细细查过昔年萧家旧事,知道萧惟闻父亲是为报恩而娶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荥阳聂氏女……但其实萧夫人本人及其低调,从不主动与外?人言自己事的。 虽然说萧、卫两家先有过婚约,毓昭仪知道也并不多奇怪,但……萧夫人那样低调的人,方才?为何要突然强出风头?呢? 重熙 心头?掠过一个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不敢接受的骇人猜测。 重熙的心情一时复杂极了。 卫斐却并不去?在意他分毫,只专心致志地沉浸在了萧夫人的剑舞表演中?。 亦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只要曾把眼神放在台上?过的,都无可避免地被?这一场剑舞摄去?了全部心神。 一舞罢,萧夫人收剑回身,含笑望向卫斐,福身行礼。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卫斐起身以示尊重,拊掌赞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底下沉寂瞬息,继而一片雷霆赞叹。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作者不会写诗,所以文中诗词标*处皆为引用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挡路人(上) 《东京梦华录》载,“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八月十?五这日大?庄是?没?有宵禁的,宫宴本就闹到?很晚,但从宫里出来时,外面却仍还是?“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 聂清嘉轻轻掀起车帘一角,静静地望了半晌,放下帘子,神色怅惘地叹了一句:“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 萧惟闻很明显地撇了一下嘴角,满脸不虞,故意道:“是?么,母亲觉得今晚这节过得不是?太有滋味?儿子还以为您会吟‘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聂清嘉很无奈地笑了一笑,不作声了。 静默片刻,最后还是?萧惟闻再度开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您今天太冲动了。” 说这一句时,萧惟闻的整个眉眼都沉寂在烛火投下的阴影中,叫人看不分明。 可?以听得出来,他?的语调竭力控制得很平,声音不大?,但却莫名?就是?显得有些响。 聂清嘉复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平静道:“母亲让你出丑了,是?不是??” 萧惟闻很反感地攫然变了脸色,冷声道:“您知道儿子想说的不是?这个。” 聂清嘉默了一默,轻声细语地为自己辩解道:“她毕竟是?你珏姨唯一的孩子,若是?嫁了人倒罢了,不成想最后却是?入了宫……这叫母亲如何?放心得下。更不好问你,只得自己想法子亲去看上?一眼了。” 其实这件事聂清嘉细细想来,心里是?有点生气的。他?们两?家自当年那事后退婚,后萧惟闻又高中离开荥阳、聂清嘉为方便照顾而跟去……两?边已经几年不怎么联系了,只逢年过节寄一份节礼而已。 这也就直接造成了,卫斐入宫后,卫家人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地跑来再去告诉原先差点就成了她婆婆的聂清嘉;而萧惟闻虽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却从来没?有主动与母亲提过,更还在府中背着聂清嘉下了禁止议论后宫事的封口?令,直接导致本就有些深居简出、不喜在外多?与人交际的聂清嘉,一直等到?重?熙在太后寿辰后突然再度跑到?聂清嘉这里来对着当年那份婚约追根究底、问东问西,聂清嘉觉得不对,再去找了萧惟闻连问带诈地逼上?一场,恐怕她要?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卫斐已经离开了荥阳、入了皇帝的后宫。 “现母亲既已经看到?了人,便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萧惟闻不想再听下去,或者说,当年那件事后,某一个名?字已经成了他?们母子之间的绝对禁区,少有再提起的时候,“不然,万一惹了有心人的眼……儿子仕途如何?或许您是?不怎么在乎,但要?连累那人得丁点不好,怕母亲又要?得念叨起‘珏姨’了。” 聂清嘉抬手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听了这话,不仅没?太生气,反而更还有些想笑。 “惟闻,你惯常与官场里的上?峰、同僚、下属说话时,”聂清嘉温柔而善意地笑他?,“也是?这般的,嗯……意有所指、含义丰富么?” ——是?通俗意义上?的“阴阳怪气”,也是?某个意义上?的幼稚与沉不住气。 萧惟闻活像是?被自己母亲不轻不重?地甩了一巴掌,脸上?青青白白,极为难堪。 一时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先前说的那位周国公府小姐,母亲见过,也是?个顶好的姑娘,怎么又是?说到?一半就没?有下文了。”聂清嘉摇了摇头,这回玩笑的意思浅了些,是?真的忧虑起儿子的终身大?事了,垂着眼睛低低道,“我看当年的事,然然早就放下去往前走了,反倒是?你……” 回应聂清嘉的,是?萧惟闻猛地起身出去、跳下马车后,车帘子重?重?甩上?在门框上?的闷响。 聂清嘉叹息一声,只得不再提了。 马车吱呀吱呀地碾在青石板砖上?,却是?在母子俩的言谈间已经缓缓驶出了皇城外由羽林军专门为这些进宫参宴的贵族们清出来的宽阔官道,真正?转入了外头的喧闹鼎沸中。 而也因为外面正?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这才驶出没?多?久,就在一个拐角处与另一辆小马车别在了一处。 萧惟闻因为出来独自骑马的缘故,适才进这条道时特意慢了一步、让了萧夫人的马车先行。而萧府的马车本身又很低调,上?无丝毫挂饰、家徽,让人乍一看,只觉得那是?一辆普普通通、洛阳城里稍微富庶些的人家都买得起的“安车”而已。 而对面那辆马车相较之下虽更小些,但却是?一种由斧车演化而来的仪仗车*,多?用在大?庄官员们出行时以表壮威仪、显明身份*。 所以两?车相遇,萧府的车夫以为对面那小官人家的马车会让,对面的马车却反以为萧府的马车是?哪家的布衣富户,轻视之下,自然满心以为对方会先让。 谁都默认对方会让路的结果是?谁也没?让,而且不仅没?让,别到?一处后,对面的马车夫许是?恐怕主人家责罚,在马明显被惊吓住的情况下,不急着先去安抚惊马,反而先对着萧府的马车破口?大?骂其不长眼。 萧大?人就在后面跟着,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叫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官小吏惊扰了夫人的座驾,萧府的马车夫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只是?惯来被耳提面命地被嘱咐过洛阳贵人多?、家中主子不喜下人轻狂,这才不敢表现得太过傲慢。 ——但而今对方都骂得唾沫星子要?喷到?自家脸皮子上?了,这谁人还能忍? 萧府的马车夫气得扬鞭痛骂对方:“我们家的马车好好地行在路上?走直道,这巷子虽然窄了些,但要?不是?你们那边没?细看就闷头闷脑地拐出来,何?至于别成这样,到?底是?谁没?长眼睛!” 要?辩这个,对面还真是?理?亏,是?故那马车夫也不纠缠这个,只很张扬地故意吓唬人道:“兀那刁民,我们家小姐可?是?得了宫中的贵人赏识、要?被宣进宫里做娘娘的,胆敢冲撞她,砍了你的脑袋都不够作赔!” 萧府的马车夫还欲再啐骂对方一口?“痴人说梦”,聂清嘉听到?这里,却是?面色微凝,掀开帘子一角皱眉吩咐马车夫道:“算了,少说两?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他?们让路。” 萧府的马车夫只得气呼呼地闭上?了嘴,引着马车往边上?让开。 对面那马车夫一见把人给吓住了,登时气焰更为嚣张,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两?句什么,还不无得意地取笑萧府的马车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罢,高高扬起鞭子,重?重?朝着拉车的马甩了下去。 而也正?是?这一鞭子,不知道是?因为他?下手太重?、还是?没?有安抚先好刚被惊着的马的缘故……总之,对面马车夫一边笑一边甩马鞭,一鞭子下去,马焦躁得从鼻中重?重?喷出几口?气,拉着马车才走了两?步,突然猛地后蹄一撅,挣开半边车辕,将车夫撅倒在地,拉着半边倾倒的马车,闷头朝 着萧府马车的方向狂奔而来。 这小巷子本僻远些,比之通衢主干,人并不算多?,但今夜是?中秋佳节,路边断断续续,总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撞见了这么一幕,无一不尖叫惊呼、奔走狂喊。 聂清嘉微微皱眉,掀开车帘正?欲往外走,后头的萧惟闻总算是?骑着马从人群里挤过来了。 聂清嘉见状便微微松了口?气,没?有再出手。 萧惟闻身手不俗,在路人视角里,勒停座骑、踏马而过、飞身制住惊马这三个动作由他?做来,几乎算是?发?生在同一时间,将一场可?能发?生在闹市的惊马惨剧消匿于无形的同时,也叫对面马车上?的人一下子就认出了身份。 那马车停下后,从那半倒不倒的车厢里钻出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兼一妙龄少女,夫妇里的男子显见是?认出了萧惟闻这张并不能泯然众人的脸,急急出来拱手行礼,自报家门道:“下官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李复,参见左中丞大?人。” 萧惟闻微微颔首,李复认得出他?,他?也是?知道李复其人的。无他?,只是?先前贡院失火案,后未酿成大?祸,全赖当时在考场视察的监临御史刘光机敏,速速青来五城兵马司兵马,而其时到?场调度的,便正?是?李复。 也是?为这事,后面论功行赏,皇帝才把李复从六品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之位,升到?了而今五品的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想来也是?因此功劳,才破格允其携妻女入宫参宴。 五城兵马司都督洛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火禁、囚犯等事*,官阶虽不高,但却是?个于洛阳治安不可?或缺的位置,萧惟闻秉着或可?一结的心思,随口?多?问了一句:“李大?人这是?要?回何?处去,现可?需要?萧某送上?一程?” 李复回头,为难地看了眼妻女,又看看倒在地上?几近散架的马车,没?有多?作犹豫便诚惶诚恐地应道:“那下官可?实在是?多?谢萧大?人了。” 先才萧惟闻被人群挤得与萧夫人的马车相隔有一段距离,并不知道先前两?边狭路相逢后再相别、之后马车夫相互咒骂的前情,故而才有此一邀;而对面也并不知道骑马而来的萧惟闻出手相助主要?是?为着护下后面母亲的马车,这才应下。 以至于等萧惟闻回身随口?吩咐自家马车夫过去迎一下对面的那对母女时,两?边皆是?一脸错愕难言,面色古怪异常,却又碍于萧惟闻的威严,又竭力不去表现出分毫的不对来。 萧惟闻帮着李复把套好的马解了下来,李复心里记挂着前事,惴惴不安地仓促翻身上?马,吩咐自家马车夫原地将快散架的车厢处置了,然后多?的一句话不敢再说,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惟闻的马后。 另一边,李复的太太则带着他?们的女儿上?了聂清嘉的马车。 再一细看,霍,倒也是?熟人。 “萧夫人,”李十?二娘丝毫不见外,十?分自来熟地上?前作势要?抱住聂清嘉的胳膊,亲亲热热道,“您的剑可?舞得真好,空了可?以教一教十?二娘么?” 聂清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李十?二娘的主动亲近,微微笑着,只委婉道:“剑乃兵戈,上?有杀伐之气,若是?学?了显得小姑娘凶悍,倒是?不美。” 李十?二娘一听,倒也觉得很是?有理?,便只得惋惜地放弃了拜聂清嘉为师的想法,退开一些不吭声了。 李太太悄悄给李十?二娘使了好几个眼色,见李十?二娘都一概置之不理?,只得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主动给聂清嘉赔罪道:“夫人莫怪,十?二娘天真率性,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先前车夫轻狂,不识您府上?的马车,也都是?我们奴下不严之过。” 聂清嘉笑了笑,知道若不是?后面知道了自己是?萧惟闻的母亲,怕连这一句无甚诚意的道歉,今日都未必能从眼前这位太太口?里听到?。 “早就与母亲说,父亲现都升了官,咱家里该得换个机敏些赶马的车夫了,”李十?二娘一听,忙反过来念叨李太太的不是?,“母亲偏是?不听。也不想想,洛阳城里处处是?显贵,不知道哪天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了……” 完了又转过头与聂清嘉含羞带怯地解释道:“不过萧夫人也莫多?怪罪,他?一个下人,想来也是?看我被太后娘娘多?夸赞了几句,怕我有个闪失到?时候不好与宫里交代,这才小题大?做、大?惊小怪。” 聂清嘉借着车厢内的灯烛细细打量罢李十?二娘容颜,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但……未免也有些差得太远了。 聂清嘉心内微讶,面上?只不动声色地叹惋道:“可?惜今晚宫中贵人太多?,我却是?没?那运气去得太后娘娘的亲自召见。” “谁说不是?呢,太后娘娘可?是?个大?忙人哩,”李十?二娘的小脸微微红了,不好意思去承认太后并没?有亲自召见她、只不过顺路撞上?了随口?客套地说了那么一句,当然,李十?二娘是?绝对不会去认为那仅仅只是?一句客套,“我也是?借着家中长姊与侄女的脸面,才幸能得见太后娘娘。” 聂清嘉非常捧场地故作惊讶道:“不知令姐是??” “我大?姐是?先靖宗皇帝的李妃,”李十?二娘挺直了脊背,分外得意道,“德康公主的生母……我还有一堂姐,是?当今陛下的李才人。” 聂清嘉笑了笑,只一味顺着她往下说道:“那可?巧,有个姐妹在宫中照应,倒是?再好不过了。” “谁说不是?呢,像而今宫中的毓昭仪和卫嫔,那才哪门哪户的出身,不过是?一族姐妹、同气连枝,倒显得艳压群芳、冠绝后宫了一般,”李十?二娘得意洋洋道,“待我入了宫,上?有大?姐照应,还有个堂姐在侧敲一敲边鼓,必能立马将她们姐妹俩给比下去。” 李太太上?了马车后一直都很沉默,听到?这里,才第一次觉得有些听不大?对了般,轻轻咳嗽了两?声,提醒李十?二娘:“太后娘娘也就只是?顺口?那么一提,八字还有没?一撇的事情呢,也不要?时时刻刻挂在嘴上?了。” 李十?二娘当即不乐意了,狠狠地瞪了李太太一眼,怒气冲冲道:“你就知道扫我的兴致、惹我的晦气,在外人面前也不稀得给我留半点脸面,到?底我还是?不是?你的亲女儿了!” “那大?姐都能做得到?皇妃,我如何?就做不得了,我还真比她哪里差什么么?” 李太太见惹了女儿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轻声顺着哄她:“是?我错了,我们十?二娘的水袖舞得那样好,皇帝必然看一眼就狠狠地记挂在了心上?。太后娘娘都开了金口?的,哪里还能有‘不行’。” 李十?二娘这才肯给李太太一些好脸色看了。 这对母女自吹自擂,倒也毫不羞赧,旁若无人,只委屈聂清嘉在旁听得眉梢微动,神色隐忍。 “只是?先前听萧夫人说,我这水袖舞得虽然不错,但还差了些火候,失了些力道,”脸色好上?没?几息,李十?二娘复又转向聂清嘉,郁闷 道,“本还想着去求夫人再给指点一二呢。” 聂清嘉笑了笑,只顺着敷衍她:“倒也不必求全责备,软绵绵亦有软绵绵的好,何?尝不会陛下就偏喜欢软绵绵的呢?” 李十?二娘一听,豁然开朗,继而不知道想到?了何?处去,复又羞怯地低下头静静思量着什么不说话了。 也幸得她总算不再开口?说些挑战礼数的惊世骇俗之言,待将母女俩送到?李宅,转道回萧府的路上?,聂清嘉把萧惟闻叫到?马车上?,压低了嗓音问他?:“宫里而今有再选人进的意思?” 萧惟闻奇怪望向她。 聂清嘉顿了一顿,三言两?句解释了方才自己听到?的李氏母女所言。 萧惟闻听罢也十?分惊诧,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不曾听说过。” 聂清嘉眉心微蹙,有些担忧后宫情势。 “不过,她而今在宫中一枝独秀,据传同一批进宫的剩下七个人都还没?有正?式侍寝,”萧惟闻冷冷淡淡地补充道,“太后不怎么喜欢她,兴许还真有补充新人入宫的意思也未可?说。” 聂清嘉的脸上?便浮现了很明显的忧心忡忡之色。 “她求仁得仁,”萧惟闻本还若有所思着,但一见母亲这模样,顿时十?分之看不惯,只冷冷道,“您又何?必操那许多?闲心。” “前事不言,你珏姨生前待你如何?,也无需我多?说,”聂清嘉哀叹道,“你就是?看在你珏姨的份上?,只单纯把她当半个亲妹妹待,也总不至于非得要?……” 萧惟闻听不下去了,满面怫然地拂袖而去,只冷声吩咐外面的车夫:“将夫人好好送回府上?。” 然后便再不发?一语,骑着马拐了小道,几息间便没?了人影。 聂清嘉只得再叹一口?气,就此打住。 而萧惟闻专门一意往僻静小道走,放开胸怀,纵马闷头狂奔一阵,再不知道过了多?久后,甫一回神,才发?现已经走到?了洛阳城中一个偏僻得连自己都认不到?的犄角旮旯里来。 萧惟闻微微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意识到?自己今日因入宫的缘故,没?有佩剑。 有轻微而浅薄的血腥味顺着阵阵晚风淡淡传来,萧惟闻拉紧缰绳,控制住kua/下已经些微躁动起来的坐骑。 萧惟闻刻意放慢了步调,仿佛在品赏这隐僻处的风景般,慢条斯理?、悠闲自在地打马自路边的一处四层小楼下而过。 局势变化就在一瞬之间。 就在萧惟闻走过一半的绝佳时机,二楼的木窗被人狠狠撞开,一名?玄衫男子拎着另一个书生模样人的长衫领子直直跳到?萧惟闻的马后,张口?就是?一句:“走!” 萧惟闻眉心狠狠一跳,额角青筋暴起,隐忍憋屈了一晚上?的坏脾气再也控住不住,暴躁地冲身后吼道:“蠢货!一匹马怎么可?能带得了三个人?” 玄衫男子轻啧了一声,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然后自己主动跳了下去,兔起鹘落,已利索地站稳顺带解决了一二追兵,然后转身特意扬起嗓子高声与马上?的萧惟闻道:“左中丞大?人,您后面这位的是?泉州海溢潮中满门遇害的朱阁老一家里唯一死里逃生的朱四公子朱泓默,麻烦您了,可?千万不能叫他?就这么死了。人我就只把托付给您了,您不用管我,赶快跑!” ——这身着玄衫之人,可?不正?是?陆琦陆大?夫。 萧惟闻压根不想搭理?他?,只冷着脸把手中缰绳扔到?被人带着一路跳窗上?房逃命的朱泓默手里,冷冷道:“会骑马么?” 朱泓默本来被这一路的惊险刺激折腾得惨白惨白的脸色,听了萧惟闻这么一句问,顿时仿佛深受其辱般胀红了脸,狠狠地点了点头,忍着胃里被折腾得翻江倒海、疯狂想吐的欲望,咬牙切齿道:“朱某并非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还是?会少许拳脚功夫。骑射之术乃属君子六艺,自然……” 萧惟闻连前半句都没?有听完就起身踩着马头向上?,几个借力,飞身翻入两?人跳出来的二楼窗口?,与追杀他?们的黑衣人近身缠斗片刻,夺了一把不太趁手的匕首,再又靠匕首夺了几名?黑衣人的性命后,才又侥幸捡了一副散落的弓箭,如此才复又窗台处翻下,与下面艰难混战的陆琦和朱泓默会合。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东京梦华录》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梦梁录》 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梦梁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挡路人(中) “说好的骑马带上朱四公子?赶紧走?呢,”玄衫男子?,也就?是?陆琦低低地叹了口气,看?着几乎毫发无损的萧惟闻分外嫉妒,“果然作了高官就?是?好,就?看?现在,他们都不敢怎么伤你……” “马给你,你倒是?带着人给我跑啊,”先前朱泓默西山郊外被劫道一事?,皇帝专遣了重熙去秘密调查,但?却并没有与萧惟闻明言,萧惟闻不明前事?,但?只一听到马上人是?本?应还在北上路上的朱泓默,顿时明了此?事?牵扯不会小,闻言便冷冷笑着射出一箭,言辞犀利而刻薄道,“当谁会蠢得主动?带着靶子?帮你引开追兵呢,陆子?虚,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厚颜无耻、恬不知羞了。” “谬赞,谬赞,”陆琦细细笑着眨了眨眼,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手?中弯刀一转,语调慢慢悠悠间又利落收割下一个人头,“只是?萧大人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不行了。我们先前明明都见过几回了,不能就?因为您贵人自贵、每次都对我等小民视而不见,就?真?当我们是?几年没见了?” 萧惟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掏出袖里匕首狠狠扎进往朱泓默那里扑的黑衣人后心,嘴上还不忘刻薄讥讽地回道:“我是?记性不行,但?不比某些人,厚着脸皮一路从荥阳追到洛阳来,人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体贴周到’之甚……恐怕是?养条看?家的狗,与他比都要?自愧弗如。” 通常情况下,萧惟闻是?一直在努力视陆子?虚为无物、想?努力把早些年由对方给予自己的屈辱尽快全盘忘却。 但?偏偏陆子?虚这个人,简直是?要?比宫里的某位还要?阴魂不散。 而萧惟闻今天又被自己母亲几次往心窝子?里戳,也实在并非“通常”之状态。 陆琦笑了笑,若是?单单吵架她知道自己并未必能吵得赢萧惟闻,看?情况两?人输赢五五开差不多。但?只要?是?一把卫斐牵扯了进来……呵,陆琦心道,我本?是?看?在你出手?相助的份上、有心今次就?简单放过你了。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主动?非要?与我提卫斐的。 论吵架陆琦不一定就?能吵得赢,但?要?是?在恶心萧惟闻这条路上,尤其?是?拿萧惟闻误会她与卫斐的某件事?来恶心萧惟闻的路上,陆琦还从未失手?过。 只见得陆琦面容温柔,一副回忆到了什么极其?珍贵美好的事?物般,用一种柔得可以掐出水来的温存语调,手?上干着最残忍可怖之事?,嘴里则怅惘而心满意足地委曲求全道:“我知道,她是?心怀天下、有大志向的人……我也从不求能完全占有她。只要?曾经拥有、只要?还能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只要?还能于她有分毫助力,让我为了她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 萧惟闻抿了抿唇,一阵恶寒,晚风吹过,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通通全冒了出来,感觉自己这回是?真?的连隔夜饭都要?被恶心得吐出来了。 萧惟闻磨了磨后槽牙,取出箭筒里的最后一支来,皮笑肉不笑地从牙齿间挤出来一句:“你赢了,论自甘下贱和不知羞耻,萧某自认是?远不及你。” “也预祝陆大夫心想?事?成,求仁得仁,一辈子?满你所愿。” 陆琦还想?再笑嘻嘻着地再用一句“呈您吉言”给挤兑回去,骑着马的朱泓默先脸色难堪地插了进来,隐忍道:“两?位,能不能等一会儿安全了再回去慢慢吵?” 陆琦只好叹了口气,停下了自己杀人间难得的消遣,面色凝重地打量了下周遭越杀越多、越聚越多的黑衣人,低低叹了口气,嘀咕了句:“那恐怕今天是?再难继续吵下去了……” 而这一点,萧惟闻很快也发现了。 萧惟闻与陆琦对视一眼,围着朱泓默成犄角之势互为倚靠,低低道:“这样下去不行,人来的越来越多。这条道应该是?被人提前清过场,你们撞进对方瓮中捉鳖的陷阱里来了。” 萧惟闻抿了抿唇,克制住了在这时候问陆琦“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你们到底招惹了什么人”等此?类毫无意义的废话。 “怎么可能,在下看?上去跟萧大人一样愚蠢么?”陆琦阴着脸瞪了萧惟闻一眼,连带着也鄙夷般地扫了中间的朱泓默一瞬,冷冷道,“是?他被人逮到了这里,我不得不到这里来救他。” “先前既然还只是?抓,”萧惟闻眉心紧蹙,他自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边补上来这批黑衣人,与自己最早遇到那批比,动?手?之狠辣酷戾,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怎么却处处都是?杀招?” 陆琦低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道:“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啊,左中丞大人。” 陆琦心不在焉地梳理着思绪: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里洛阳贡院那把火,十有八/九应该是?张家的人乍见朱泓默出现惊惧无度,不得已之下、慌乱之中出的下下策。——如果像陆琦所猜测的那样,屠杀朱氏满门的幕后主使者就?正是?承恩侯府张家的话。 后面果然如愿使得洛阳乡试改卷重考后,针对朱泓默大大小小的几次暗杀,什么路过小楼上面突然砸下来花瓶、走?在路上迎面一把刀插过来的老妇人……隐蔽而杀意并不算太强,似乎比起杀了朱泓默,试探他身后究竟有什么人在保护的意思更强。 所以陆琦与朱泓默商量之后,主动?断了与镇北侯府那边的单线联络。——是?为防张家人得知朱泓默已经与宫里的皇帝联系上后,会为毁人证、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更加痛下杀手?。 而现在再想?,这个策略未必是?不明智的,但?也确实是?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张家人,或者说幕后主使者对于朱泓默为何会突然隐匿行踪、下场一试的好奇心之深,后面针对朱泓默的刺杀虽然并没有加急加重,但?其?中陆琦一个没留神,朱泓默那点微末拳脚功夫,就?被人直接劫掠了过去,当面严刑拷问。 而今在陆琦好不容易顺着蛛丝马迹追踪过来将人救出后,却又阴差阳错撞上了大半夜不睡觉出来跑马的萧惟闻……那萧惟闻是?什么人?萧惟闻是?经镇北侯府重小侯爷介绍、亲引到皇帝身边、且还拒绝了张家嫁女示好的人。 换言之,萧惟闻是?皇帝的人,且还是?不怎么亲近张家的皇帝的人。 所以看?现在这乌乌泱泱的阵势,陆琦也是?当真?无话可说了。——感情她带着朱泓默藏头露尾地躲了这么久只为等乡试重开……都是?白躲、白藏了啊! 陆琦小臂微微颤抖,手?上弯刀已经砍得快卷刃了。 ——她是?可以用毒,但?张家派了这么多人来,她毒得死他们,清理不干净他们的尸首。 而且把这些人都毒死完后,陆琦面临的还有带朱泓默去宫里找皇帝、绞尽脑汁地编造理由与皇帝和镇北侯府解释自己为何能使下那许多毒、与承恩侯府张家面前彻底结仇并完全暴露所有底牌、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扒出自己隐秘多年的身份…… 她不再是?像那晚般穿着蓑衣、带着斗笠隐下身份后出现,她现在就?是?陆琦,荥阳城里的小陆大夫,她毒完人后跑得了,可后面与她相关之人……会通通 被她害死的。 陆琦疲惫而烦躁地想?:这破世道,果然是?叫人当不了好人,一起毁灭算了。 萧惟闻也已经隐隐有些支应不过来了。 萧惟闻默默思索着出路:分开突围是?肯定不行的,朱泓默就?是?个完完全全的累赘,两?个人里谁带着他谁就?吸引了大半的黑衣人过去,且基本?上是?活活送死的那种无望逃法。 要?突围,也就?只能他和陆琦联手?带着朱泓默突围。 “你身上还带有足够的迷烟么?”萧惟闻不耐烦地提醒陆琦,“就?是?当年在荥阳城里一直见你惯用的那种。” “迷烟最多能帮我们突围,”陆琦语调急促,神色烦躁,“可跑出去后呢?还是?一样,没什么区别……” “跑出去就?足够了,”萧惟闻深深地吸口气,第?一次货真?价实地为自己的好记性感到了番庆幸窃喜,“我已经认出来这是?哪里了。”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这里位于洛阳城的西南角。达官贵人与贫瘠百姓的交汇处,一个两?边人都不怎么乐意来的萧条处。——因为靠南,所以达官贵人们多不往这边来,而又因只是?普通民宅,这边因靠近西城坊而地价偏高,百姓多不愿多花那冤枉钱还可能遇着脾气不好的官老爷,日复一日,这一带便很是?萧条了。 陆琦见萧惟闻心有沟壑,便不再多话,只沉默地以轻功越前开道。 萧惟闻抓着朱泓默弃了马循着一个方向使出逃命的力气来跑,陆琦在旁为他掠阵,紧跟而上。 很快,因为越来越靠近西城坊的缘故,后面追杀他们的黑衣人动?作也越发狠辣无情了起来。 就?在陆琦以为自己可能真?的要?扛不住今晚这阵势的时候,萧惟闻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将手?里一直抓着的朱泓默甩到陆琦那边,寒声道:“我数一二三,一起往下跳,最中间那辆马车看?到了么?带着朱泓默,先暂躲到那马车的底下去。” 陆琦连疑惑的时间都来不及,听着萧惟闻报数,心一横、眼一闭就?带着朱泓默冲了进去。 而萧惟闻则在同一时间,一边为二人打着掩护,一边施施然地自那马车半开的窗中跳了进去。 这么大的动?静,那马车周围的护卫家将、丫鬟仆妇们也不是?瞎子?,登时喧哗一片,就?要?往这边来搜查。 而这一切,却都被马车上的主人给制止了。 陆琦方才情急之下只来得及隐隐从半掀开的帘子?里看?到这马车中的应当是?为姑娘家、没有功夫细细去瞧家徽等饰,本?还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萧惟闻怎么这么缺德,这要?命事?不知道又招惹了哪家的姑娘下来蹚浑水,待听得这马车上的姑娘一开口,陆琦也无语了。 ——怎么就?能这么巧。 同样一个问题,也在张以晴心中荡漾回响。 张以晴扬声呵斥下张家的侍卫,放下车帘,微微红着脸反身与萧惟闻暗含羞怯地嗔怪道:“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萧大人这又是?想?作什么呢?” ——先前张以晴因为被太后单独留在慈宁宫里闲叙了几句的缘故,出宫就?出得要?比旁人再迟一些。 变故发生的时候,张以晴本?来一个人靠在马车里假寐,萧惟闻突然闪身进来,张以晴下意识就?要?惊呼,但?—— 不得不说,当萧惟闻低沉下眉眼,轻轻在唇前比了个“噤声”手?势时的俊俏模样,在那么一瞬间,轻而巧地击中了张以晴的某颗自以为不会再为他跳动?的春心。 张以晴既然先前曾看?上过萧惟闻、动?过下嫁给他的心意,自然是?对他的长相是?分外满意的,而又自负于既对方清楚她身份、那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伤害与她,电光火石间,心神微动?,张以晴便毫不在意地为萧惟闻喝退了仆从。 张以晴挑了挑眉,却是?在心中暗暗道:她倒要?是?看?看?,这个先前还对她借口百出非要?拒婚的左中丞,现又搞出这么一遭来,到底是?有心欲拒还迎、还是?事?后悔不当初? 萧惟闻侧耳静心听了外面的细微响动?,感觉到一路紧跟不舍的黑衣人在他们躲到承恩侯府张家的马车上后边便停滞了追杀的步伐、渐渐被甩在了后面。 心中微微一动?,意识到自己今日可能还真?是?招惹上了了不得的大麻烦。 果然——陆子?虚就?是?灾星。 但?现下不是?反复告诫自己“多管闲事?必自毙”的好时机,萧惟闻整理了脸色,意识到不论自己今日撞见的那些想?杀人灭口的黑衣人杀人是?何等的麻烦,但?至少目前,当务之急,是?马车内的这位“大麻烦”。 张以晴环臂胸前,似笑非笑,嘲讽萧惟闻道:“还不知道萧大人好的不学、竟偏学那韩寿的风流。” 萧惟闻不愠不怒,一派从容,只思量着缓缓开口道:“张姑娘,实不相瞒,惟闻……” —*—*—*—*—*—*—*—*—*—*—*——*—*—*—*—*—*— 卫斐是?在秋分那日在盛佑园“偶遇”的那位先靖宗皇帝的李妃娘娘。 而对于李萦怀而言,她等着这一天,却是?已经独自煎熬了好久好久。 德康公主五六岁的年纪,是?个很安静内敛的小姑娘,乍一看?,倒也还算招人喜欢。——至少倒不算太烦人。 卫斐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亭子?里逗着小公主玩,并不怎么乐意去搭理另一侧的李萦怀。 李萦怀也不生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缓缓掏出那把卫斐借云初姒之手?送遍满宫的秋风纨扇,低低叹惋道:“毓昭仪可真?是?厉害……我这边早上才刚刚托陆大夫送了些‘礼’去,您这边下午就?能连芷荷都能扒拉得出来,实在也是?太可怕了。” “恐怕在您眼里,我们这些人心里想?的什么、念的什么,都浅得跟一层薄水一般,不消用力,便透可见底。” 卫斐没有理会她,只淡淡扫了一眼,平静道:“云更衣送的?本?宫那里也有一把。” 李萦怀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打发宫人抱了德康公主过去远些地方玩耍,压下嗓子?,低低道:“毓昭仪要?是?非这样说,那我们可聊不下去了。” 卫斐轻轻撩起眼皮,冷冷淡淡道:“本?也不知还有什么是?非得要?与李妃娘娘聊下去的。” 李萦怀顿了片刻,轻轻道:“海棠云缎定然是?无甚好聊了,那……静枫的死呢?” 卫斐轻轻一笑,知道眼前人是?连前半句都在试探自己,是?否清楚得看?透了巫蛊娃娃背后纠缠的那些是?是?非非。 “确实是?有过几分好奇,”卫斐懒懒散散地欣赏着自己的指尖,宽和而从容道,“不过,好奇心害死猫。在这宫里,还是?知道的少些,人才能更活得久些,您说是?不是?呢……李妃娘娘?” 李萦怀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有一瞬间,她竟然从对面人身上感受到了如慈宁宫里那位一般的沉沉压力。 “我认识宋瑶,要?远在入东宫之前,”李萦怀眉眼低垂,轻声回忆道,“我们曾经也交好过,后来久了便知道彼此?脾性不合。但?碍于有共同的朋友,如芷荷之流,才不得不处在一个圈子?里……当然,这些昭仪娘娘定然是?早都已经完全知晓了的。” “并非我丧心病狂,甘愿主动?与那一位为虎作伥,”李萦怀微微歪了歪头,认真?地与卫斐分辩道,“只是?自来‘冤有头、债有主’,昔年宋瑶能因我一时在诗作上将她比下去而怀恨在心、后仗着身份强压着我父亲在六品小官的位子?上再也动?弹不得,昭仪娘娘将心比心、换位而处,我若能回得一击,焉愿不去回那一击?” 卫斐微微皱了皱眉,她听到的旧事?版本?可并不完全是?眼前李萦怀所说的这样。 ——在张福平的回忆里:懿安皇后和李妃确实是?年少相识、曾为好友,只是?后来因为一群人在诗作上的两?派分歧而生出龃龉、嫌隙日深……当然,这些都只是?茶杯里的风波,面子?上还是?一般般过得去。 而真?正让两?边彻底翻脸的,是?后来李萦怀的父亲李复在官场上被卷进了一桩收受贿赂以徇私的案子?里,而当时主审此?案的,正是?懿安皇后的父亲、当时还是?东宫詹事?府少詹事?的宋偓。 据张福平所说,传闻中李萦怀当年是?曾亲自上门去求宋瑶为父亲帮忙美言一二,结果宋瑶不仅没答应,还直接当着一群共同好友的面,十分高调地与李萦怀割袍断义,并当众言说平生最鄙恨品行低劣之人。 这一句“品行低劣”,在这里可以指的是?李萦怀的父亲,亦可以指李萦怀本?人,毕竟,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事?出了以后,两?边算是?彻底闹翻撕破了脸面,那群共同的朋友也纷纷选边站队,但?因为宋瑶这边有“凤凰命格”、高官父亲,且还占着“高洁”大义……结果可想?而知。 几乎是?一夕之间,往日埋线许久的矛盾一夜爆发,李父被羁押审问、往日的朋友们纷纷翻脸,对李萦怀避之唯恐不及。 好一些的,还只是?委婉地寻些托词、亦或者是?冷漠地将人给拒之门外,恶劣些的,许是?早就?暗自对李萦怀的“才名?”颇有不服、也许是?为了讨好某位未来的皇后娘娘,便以一种分外恶毒的语调将往昔朋友间的私言密语广而告之地传播于众。 黄芷荷是?那群朋友里陪在李萦怀身边坚持了最久的,也是?在宋瑶正式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后,将李萦怀背叛得最深、伤害得最彻底的。 以至于再后来李萦怀入东宫为侧妃、诞下东宫长女,在最是?春风得意的时节,向光宗皇帝讨要?的唯一一个赏赐,便是?以“平生最鄙恨品行低劣之人”为由,将其?时正好官司缠身的黄芷荷父亲打入深渊,剥夺功名?、终身不得再为官。 而那秋风纨扇,便是?黄家后来沦落为商人后,唯一经营的一桩买卖。 懿安皇后宋瑶可能还记得起往昔这些风波争端,但?对黄家人姓甚名?谁、正在做什么恐怕早都已经忘到了脑后……但?对于李妃而言,多半不会错过去欣赏自己一手?造就?的黄家人后来的凄惨落魄、对那秋风纨扇也理应有一二记忆。 这些来来往往的纠葛在当时也都算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过,只是?事?情过去了也便过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换了两?个,倒也不多人去没趣地提这些陈谷子?、烂麻子?的旧事?、再生出那几多风波来。 但?对于在靖宗朝间服侍过的宫人而言,这些纷争,尤其?还是?涉及皇后与妃子?的纷争,却必然得是?在心里仔仔细细地牢牢记住的。 张福平早年在宫中服侍过年幼的九皇子?,后来被调往东宫当差,靖宗皇帝即位后,他伺候的是?与李萦怀一同入东宫的那位郑妃。 可惜郑人红颜薄命,死在了靖宗皇帝前头,张福平等一干下面的人也因此?遭到了帝王迁怒,被打发去了讨嫌的苦差事?,几经挣扎,才复又在卫斐等新人入宫时挣得在东六宫里服侍的体面。 张福平先前从不主动?与卫斐提过往事?,一则宫中规矩,不好在新主子?面前提旧主子?;二也是?怕因此?而遭了卫斐嫌弃、认为晦气克主。 但?那天看?到海棠云缎、送走?陆琦后,卫斐直接招来张福平问他可曾了解过仁寿宫中的那位李妃、也就?是?德康公主的生母,张福平自然是?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那秋风纨扇更是?巧,正是?张福平先前服侍的那位郑妃,当年不知道是?出于讨好、还是?恶心李萦怀的目的,吩咐他久费周折才买来的。——可惜彼时候为了隐秘,中间花费时间太长、转手?的人太多,等到真?落回宫中时,郑妃早已香消玉殒。又因为攀了好些关系才弄回来的缘故,张福平没舍得随手?丢弃,反因为清楚其?中渊源,惦记着有朝一日或可拿这扇子?作一二文章,便一直压在箱底妥善保存着。 后来卫斐凑了些当真?是?卫家拿作节礼托人送入宫的秋风纨扇与云初姒,借她之名?送遍满宫,就?是?想?告诉李萦怀:你现在再来与我提“海棠云缎”,便是?如你手?里这“秋风纨扇”,都是?已经过去、尘埃落定的事?情了。 ——除了再把旧日那些恶心事?提到对方心头过一遍外,还能另外有什么用处呢? 该回击的也回击过了,回击不得的,也就?只能那样了。 所以说,倒也大可不必去故作那许多玄虚。 毕竟,卫斐本?人其?实并不如何在意。 ——至少对于先前那桩夹缠不清的巫蛊娃娃案,她是?早便已经看?开,不在乎娃娃究竟是?谁做的、幕后主使又是?谁,更不欲再较真?那许多。 至于您大费周章地来找上我,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不妨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卫斐终于“偶遇”到人时,本?还在心里赞了李萦怀一句“还算沉得住气”,隔了一个多月才反找过来。 但?现在再一听李萦怀事?到如今还自认“冤有头、债有主”,分毫不忘昔日恩怨,心里顿时便腻味得很。 “本?宫原还以为,李妃娘娘是?个聪明人,些许过往恩怨,哪里比得上儿女前程,”卫斐摇了摇头,已经不怎么想?继续与这人聊下去了,被过往仇怨遮蔽眼睛的人是?没什么理智可言、也无太多地方可利用的,“而今才知道,娘娘竟然还是?心心念念,难以释怀。” ——将裴舸过继,从卫斐角度是?无什好处亦无甚坏处,与她无干。 但?对于李萦怀的德康公主而言,幼年丧父,又失去了她那一支唯一可以支应门庭的男丁……却定然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还是?昭仪娘娘看?得清楚,远胜我这俗人许多,”卫斐这样讽刺她,李萦怀倒也并没有太过生气,只笑着 反问卫斐道,“那不知昭仪娘娘觉得,德康这孩子?如何?” 卫斐微微一愣,继而顿时觉得分外讽刺与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卫斐断然摇头,只觉得李萦怀不可理喻,“陛下已经过继了先靖宗皇帝的一个儿子?,绝无可能再夺走?他最后的女儿。” 李萦怀笑意盈盈地点头应是?,无奈地摊开手?道:“所以才只能来求最受陛下宠爱的昭仪娘娘啊……只要?您愿意开口,却也未必就?是?什么难事?。” 卫斐讥讽地弯了弯唇角,不无刻薄道:“可本?宫又为何非得要?去给旁人养女儿呢?” “昭仪娘娘,相信我,有一个孩子?,尤其?还是?女儿,能让您在那位手?下过活得轻缓许多,”李萦怀若有所指地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轻轻一瞥,如浮光掠影、飞鸟过江,极快而过,“这对您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靖宗和皇帝兄弟俩都子?嗣稀薄,太后再怎么丧心病狂,也确实不至于真?的对孙子?、孙女做出太过分的事?情。 不过,这些又与她卫斐有什么关系呢? 卫斐笑了笑,不甚客气地回道:“倒也没看?出来您过得有多轻快。” ——最重要?的是?,卫斐本?也不打算就?像李萦怀那样一辈子?伺候着太后眼色过活。 话至此?处,两?边其?实已经各显诉求、心意,明确是?谈不来拢的了。 卫斐整了整袖角,起身欲走?。 “昭仪娘娘,您知道后宫这么多女人里,太后娘娘为什么独独就?特?别不喜欢您么?”李萦怀低低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边筹码太少、留不住人,只得出此?下策了……李萦怀抬手?沏了一杯茶,浓香四溢,推到卫斐面前,温婉笑着道,“因为您太聪明了,聪明得叫人觉得可怕、令人不安。” “就?比如先前巫蛊娃娃的事?情,就?连皇帝都尚还在让人继续探查、没有定论,您却直接一下便咬准了太后娘娘。”李萦怀敢赌一把说卫斐心中早已经确定了太后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基于三点,一是?卫斐对她送去的海棠云缎出乎异常的冷漠与平静,似乎已经认了命般没有分毫追查之意;二是?方才她那半真?半假的一席话里,试探着说‘并非甘愿主动?为虎作伥’,对方毫无反应,似乎也已经是?默认了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卫斐适才主动?感慨的那句“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会为儿女前程计”。 前两?点还可以假说这位毓昭仪是?故作平淡冷静,妄图以不变应万变,但?最后一点,基本?上明示了卫斐不仅已经确定了那巫蛊娃娃是?她做的、且先前还一直认定她是?完全被迫的。 至于被迫于谁,彼此?心照不宣,不言自明。 “更可怕的是?,您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能若无其?事?地佯作不知,”李萦怀低低叹惋道,“叫人丝毫分辨不出您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可实在是?聪明得叫人心底发凉。” “真?要?说的话,您唯一的不足之处,怕是?在于您装得实在太太好了,以至于当不如您聪明的人一口气追问到太后面前时,太后娘娘才惊觉,以您的聪明才智,后头那人能看?破的、您不可能勘不破……这再一细思,可不得后怕胆寒。” 卫斐眉心微蹙,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李萦怀嘴里这位“不如您聪明的人”指的是?谁。 而卫斐也立刻明了,眼前这位李妃娘娘是?在提醒自己:李琬竟然是?已经跟太后当面对峙过了的。 到底应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卫斐不由开始细细回忆起李琬到底是?从何时开始频繁出入慈宁宫的。 “静枫死了啊,”李萦怀在一旁冷不丁地出声,驴头不对马嘴地幽幽叹了一句,“她死的时候,可真?是?太惨了啊……知交背叛,旧主无视,惨啊。” 卫斐感觉有一阵细密的白毛汗爬到了自己脊背上,悚然一惊。 她立马想?起了云初姒当天那句:“今个儿对着枯井尸的又是?好一番处置,狠狠在慈宁宫的太后娘娘面前表现了一回。” ——若单单只是?及时通禀了慈宁宫与内务府尚方院,何至于就?“狠狠在太后娘娘面前表现了一回”?太后是?有那么容易可讨好的么?卫斐并不觉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的时候太困了,今天起来看不太满意,修改的有点多orz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挡路人(下)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大修过,所以这章开头看着可能有重复或者不连贯地方,阅读体验不太好,给各位小可爱鞠躬道歉。 明天见^_^ 怕不是,李琬在撞破这?一切后,被李萦怀引着走到了?太后面前,然后或主?动、或被动地投靠了?太后,且拿“静枫之死”作了?绝佳的“投名状”。 卫斐抿了?抿唇角,脸上神色有?些微的难看。 “倒是不知,”卫斐并?没有?碰李萦怀推到她面前的茶,只?依然站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李萦怀的侧脸,平静问道,“李才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您又在里面做下几成功劳呢?” 卫斐先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个?地方在于:为何?就偏偏是李琬呢? 就算当初李萦怀或是受太后指使、或出?于本心报复,秘密制作诅咒皇嗣的巫蛊娃娃埋于东六宫,以?挑拨懿安皇后失态失度,拿卫斐这?个?当时唯一明面上侍过寝的人作靶子便罢了?……但为何?偏偏是广阳宫、偏偏是李才人呢? 真的就仅仅只?是因为李琬看上去也还算聪明伶俐,日后会大有?可为么?但那为何?不是沈韶沅?李琬那时候在后宫中只?可说?一句“平平无奇”,这?理由?也未免有?些过于牵强。 卫斐原先还想,兴许是她的承乾宫中戒备森严,幕后人的手探不好进,所以?才另辟蹊径地在她送给李琬的素冠荷鼎里动了?手脚,但再一细想又有?不对,同样是广阳宫,若想针对的是卫斐,何?不直接去拿卫漪作筏子,那岂不是更能让卫斐更被动一些?她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族姐妹,且卫斐送给过卫漪、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东西还要更多……更何?况以?卫漪那心性,她那里的防备,怎么也不可能严谨过李琬。 卫斐很早就觉得李琬那里很可能还要有?内情?,但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她真正?重视到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在拖拽着李琬往某个?方向走,是在那天上午李萦怀借陆琦之手送来海棠云缎、下午便听云初姒报来静枫的死。 但若以?事情?发生的先后时间论,静枫的死,实际应该是在李萦怀送给卫斐海棠云缎以?挑起她的注意之前。 现在李萦怀又几乎明示了?卫斐:不错,静枫的死,我知道,我清楚,且这?事还与李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萦怀似乎没有?想到卫斐会这?么在意李琬这?个?人如何?,她先前提那两事,本意也并?不在李琬,而是想借此告诉卫斐,她的处境并?不算好。 ——太后已经?对她起了?疑心戒备,并?且,前一个?和她一样撞破太后隐秘事的人,现在都已经?被太后收折于手下了?。 李萦怀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昔年宋瑶说?‘平生最鄙恨品行低劣之人’,我确实不怎么高洁,但显而易见,她现如今似乎也并?没有?比我好到了?哪里去……大抵人之品性,并?非生来高洁抑或者低劣,而是顺风得势时,自可以?从容选择要不要‘高洁’,而逆风沦落时,多半是连选的机会都没有?的。李才人本也是个?可以?选择‘高洁’的,后来遇着了?太后娘娘,便也没太多选择的机会了?。” “本宫是问,”卫斐不冷不热地重复道,“您在这?里面又做了?什么?” 李萦怀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笑而不语,只?反问卫斐道:“昭仪娘娘,事已至此,这?些还重要么?” 卫斐也低头捋了?捋袖角,摇了?摇头,淡淡道:“不重要,只?是……” 卫斐怜悯地睥睨着轻轻瞥了?李萦怀惨白的侧脸一瞬,看在对方命不久矣的份上,把剩下那许多略显恶毒的讽刺给忍下了?。 “只?是本宫后悔来这?一趟了?,纯是浪费时间而已,”卫斐用最客气的神态吐出?最不客气的言辞,“劳烦您下回倘若决定要做了?,就把事情?做得再干净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本来因为自己命不久矣选了?同族中并?不亲近的堂妹作自己孩子日后的养母,故意算计堂妹与公主?的嫡母起仇怨、生争心,到了?,又不干不净地被堂妹自己给发现了?端倪,不得不再狠心拉堂妹一并?下水、同时仓促地另觅其他?养母人选…… 卫斐一时之间,竟然都有?些不合时宜地同情?了?李琬些许。 李萦怀似乎是没有?预想到卫斐竟然在这?只?言片语间,通过一些细枝末节,便极快拼凑出?了?事件从始至终的完整轮廓,脸色微微发白地呆呆怔坐了?须臾,见卫斐当真是转身要走了?,才狼狈地踉跄着扑到卫斐身前,再端不起分毫的架子、另故弄什么玄虚来,直接提起裙摆直直跪了?下去,不顾尊严脸面,痛苦哀求道:“昭仪娘娘,我这?一生,确实是做过许多错事、恶事……但是德康,德康真的是个?好孩子啊!” 卫斐轻轻摇了?摇头,拂开李萦怀纠缠的手,平静而诚恳地介意道:“这?些话,您不妨到佛祖菩萨面前说?,他?们慈悲,定然是会谅解你?的。” 李萦怀呆呆地被卫斐扯开手,静跪片刻,也突然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威胁道:“昭仪娘娘便是当真不怕,我让人将您与陆大夫私相授受之事禀告与皇帝与太后娘娘么?” 卫斐稍稍顿足,觉得无趣。这?是暗胁、利诱、卖惨都不行,改赤/裸/裸地威逼了?啊。 “本宫自己都不知道,”卫斐非常真诚地向面前人请教道,“是何?时去与陆大夫私相授受的。” 李萦怀微微笑了?,有?些怜悯般轻轻瞥了?卫斐一眼,以?一副过来人的说?教语调谆谆善诱道:“昭仪娘娘还是太年轻了?,当然,您不会承认,我也没有?证据,但……这?世上的事情?,很多时候也都是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的。” “人言可畏,人心可畏,只?消我这?边放出?风声去,届时宫中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那便是没有?‘私相授受’也是‘私相授受’了?,”李萦怀温声细语道,“诚然,您可以?自负有?帝王宠爱,可皇帝本就是这?世上最薄情?之人,帝王宠爱更是最虚无缥缈之物……皇帝可以?相信您的清白一天、两天、三天……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日,您又当如何?呢?” ——其实走到威胁这?一步,图穷匕首,今日李萦怀精心准备的这?一切,已经?是完全作废、满盘皆输了?。 如果说?直接挑明卫斐已经?窥得了?巫蛊娃娃事背后的所有?真相,并?以?李琬的遭遇来隐秘暗示卫斐处境、并?同时夹杂有?丝丝未言明的威胁之意,便已然算是无可奈何?的“下策”了?的话……那现在直接开口,便已经?连什么“策”都不算了?。 但李萦怀也确实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确实是挺麻烦的,”卫斐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俯下身来,挑起李萦怀的下巴,云淡风轻地问她,“你?是快死了??” 李萦怀的瞳孔剧烈收缩,是人在极度震惊之下无法掩饰的自然反应。 ——自己主?动求送女儿,李萦怀并?非完全没想到卫斐能猜到自 己身有?不豫,但她不意卫斐竟然连这?个?能如此笃定! 这?是怎样敏锐的直觉与老练的判断。 “所以?,”卫斐扳着李萦怀的脑袋,让她与自己一齐将目光投向远处被宫人引着玩耍的德康公主?身上,轻描淡写地反问她,“你?这?是给孩子找养母找不成,打算到时候带着女儿一并?去了?么?” 李萦怀整个?人都细细地发起了?抖。 卫斐觉得没意思,松手放开了?对她的辖制。 “你?手里又有?什么筹码与本宫作交换呢,”卫斐平静地拿帕子擦了?擦指尖,干脆全都替她说?了?,“送海棠云缎来,是想试探本宫对巫蛊娃娃背后事知道的清楚与否。倘若不清楚,便借告知真相‘好心提醒’本宫为由?作人情?,引得本宫主?动帮忙;若本宫知道了?,便拿李琬在太后那里的前车之鉴来反威胁本宫帮你?,一事两吃,倒也不能说?你?不聪明。” “但本宫确实是不喜欢给别人养孩子,”卫斐扔下手里的帕子,非常诚恳地拒绝李萦怀,“若是你?所求为别的,本宫说?不定心情?好,还愿意帮你?解决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麻烦……但养孩子这?种事,对不住,真的不行。” “你?大可以?出?去胡乱编造些莫须有?的事情?来传得满宫上下沸沸扬扬。也可以?告诉太后,本宫已经?跟李才人一样什么都知道了?,看看太后会不会把驯服李才人的手段再在本宫身上来上一遍,”卫斐蹲下来,贴在李萦怀耳边,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但本宫也可以?与你?保证,但凡你?做了?以?上其中之一,就下定决心,死的时候,带着你?女儿一并?去了?。” “也省得留她一个?小孩子无依无靠、可怜巴巴地熬在这?人世间,还要再替自己母亲遭那许多苦与罚。” 李萦怀被卫斐这?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威胁压得浑身发抖,胆寒心惊之后,复又有?一阵一阵的血往脑门涌,压着嗓子气恨难忍道:“毓昭仪以?后是不打算自己生孩子了?么?对一个?无辜稚子都能下此狠手,你?好毒的心,是半点德也不为自己孩子积、也不怕给伤尽自己以?后孩子的福缘!” “哦?你?为太后作了?那许多的事,怎么不去想着把女儿托付给慈宁宫呢?”卫斐不愠不怒,只?施施然地笑着反问李萦怀,“可见你?我都知道,对旁人的孩子刻薄,倒也并?不影响人家继续逍遥得意、高高在上?” 李萦怀的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她是惯常很识时务的,只?是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而孩子却所托无人,难免心焦气躁,进退失度。 “是不是在毓昭仪心里,”李萦怀最后挣扎着问了?一遍,“收养德康,绝无可能?” 卫斐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还真思索了?一下,告诉李萦怀:“如果你?手里有?能直接钉死那位指使你?制娃娃的证据,且将此事闹得满朝皆知,叫那边再也无颜面插手后宫事……或许本宫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毕竟,慈宁宫那边也真的是有?够烦人的了?。 李萦怀闭了?闭眼,强忍住胸腔里被这?一句掀起的波澜怒火,隐忍道:“完全不可能去做的事情?,昭仪娘娘还是不要枉自戏弄人了?。” ——卫斐尚都能拿德康公主?的性命威胁李萦怀,更何?况慈宁宫里的那位呢? “我可以?帮毓昭仪保守秘密,”李萦怀面无表情?道,“但作为交换,我需要十二娘入宫,在我去后,代我照料德康。” “嫁给死人守一辈子的寡么?”卫斐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淡淡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姐姐,做得可不大够厚道。” 李萦怀其实已经?读出?了?卫斐眼角眉梢隐约的拒绝,但仍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了?,艰涩道:“十二娘入宫,自然是想嫁给陛下……” “这?便不是本宫愿不愿意的问题了?,”卫斐微微笑着打断她,笃定道,“本宫早便告诉过你?,陛下已经?过继了?先靖宗皇帝的一个?儿子,绝无可能再夺走他?最后的女儿……过继之事,想也不要想。” 李萦怀当然不可能,毕竟,她是自己亲自试过不行才反过来求这?位毓昭仪的。 在被卫斐托云初姒回了?一柄秋风纨扇后,李萦怀意识到承乾宫不好招惹,本已经?绝了?找上卫斐的心,只?一心恳求太后看在她服侍多年的份上,开恩允了?她的妹妹十二娘进宫抚养德康。 太后本来也确实是答应了?的。——毕竟,皇帝还在让慎刑司汲汲营营地揪着先前的巫蛊娃娃案不放,太后头疼得很,还需要李萦怀最后出?去替她抗下所有?污名,这?时候自然不会太不给她脸面。 李复升官、李太太和李十二娘被开恩入宫参与中秋宴,都是太后对李萦怀的安抚和补偿,但李萦怀在乎的又何?曾是这?些,她现在唯一忧心牵挂的,只?有?她的女儿德康公主?,在她死后会落到何?处。 但偏偏唯独在这?一件事情?上,太后对李萦怀失约了?。 因为正?如面前毓昭仪的所言,皇帝已经?过继了?先靖宗皇帝的一个?儿子,再不答应夺走自己兄长最后的女儿。 可只?要德康公主?不能过继出?去,懿安皇后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嫡母,李萦怀与宋瑶之间的龃龉旧怨暂且不提,就算真可以?用一些诸如“人死如灯灭”、“孩子是无辜的”之言来至少在表面上抹过一二……但等李萦怀出?去为太后背下那制巫蛊娃娃的污名后,宋瑶知道了?,又会怎么想、怎么对德康? 李萦怀略一想到就觉得恐怖难言、不可深思。 李萦怀帮太后做那巫蛊娃娃时,其实并?没有?忧心太多,或可还夹杂有?报复旧怨与借此一石二鸟的畅快心意。可事情?走到而今,中间的发展并?不完全如李萦怀所料,比如说?阴差阳错夹带了?卫斐下场、料错了?宋瑶真正?愤怒怨怼之人、料错了?李琬这?个?人的机敏……但这?些都还是尚可以?有?所补救的。 李萦怀与太后犯的最大的错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偏差,在于她们都错误地估计了?当今的陛下。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能揪着这?件事死咬不放着人一路探查到而今。 没有?分毫心照不宣、只?一条锦被盖过底下所有?龃龉的虚作台面心意,是非得要给此事一个?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交代不可。 所以?,太后开始有?点头疼了?,而李萦怀却是彻彻底底地玩完了?。 ——如果说?一开始李萦怀携有?私心将巫蛊娃娃故意埋在广阳宫李琬处,是想激起李琬与懿安皇后的矛盾,好能让自己临死前将德康托付与对方、不想叫女儿沦落到一生宿敌之手;那现在的李萦怀来求卫斐,却已经?不是“不想”,已经?是“不能”了?! 等到宋瑶知道了?诅咒她儿子的巫蛊娃娃是出?自李萦怀之手、害他?们母子分离的幕后之人也是李萦怀……那等着德康公主?的会是什么,李萦怀完全不能深想。 所以?,李萦 怀只?能不死心地再次开口追问道:“连毓昭仪亲自开口也不可能么?” 卫斐觉得很奇怪,纳罕地反问她:“可是本宫为何?就非得要开这?个?口了??” 李萦怀死死咬住腮边,隐忍不言。 ——是的,对方当然不必,她手里并?没有?足够吸引对方的筹码,而若想鱼死网破,她又投鼠忌器。 李萦怀不由?感觉到了?一阵深深的绝望。 以?至于卫斐已经?起身离开了?许久后,她还呆呆地坐在原地,不言不语。 宫人们不敢过来惊扰,最后还是德康公主?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伸出?小手来拉李萦怀,乖巧道:“母妃,地上脏,起来呀。” 李萦怀惨白着脸笑了?笑,摸了?摸德康公主?的小脸,低低感慨道:“怎么就就偏偏是个?女儿呢……” 如果是个?儿子,便不至于过继也要受滞阻;如果是个?儿子,有?太后在,便绝对不会坐视懿安皇后胡来;如果是个?儿子……靖宗皇帝去时,也要有?三岁大了?。 哪至于沦落到受今日之辱。 李萦怀凄厉地笑了?笑,自嘲道:“到了?还是宋瑶她命好。” 德康公主?觉得母妃语气神态都很奇怪,受惊般缩了?缩手脚。 李萦怀见吓着了?女儿,忙收敛了?神色,笑着揉了?揉德康公主?的小脑袋,温柔道:“今天没有?旁的事情?了?,德康想去哪里玩,母妃就陪着德康去。” ——最后的一朝一夕,李萦怀一点都不想再与孩子分开了?。 德康公主?很轻易就被哄得复又高兴了?起来,全然忘了?先前的些许不安,只?仰起小脸,拉着李萦怀的手又软又轻地小小声提议道:“那母妃可以?陪着德康去止冬堂看看荷花么?止冬堂里还有?荷花开着呢,可漂亮了?。” 李萦怀无法拒绝女儿天真的小脸。 但还没有?真走到止冬堂,只?不过刚刚才到明涛苑和沐春园差不多正?中间的一块地,便迎面遇上了?一群不速之客。 李萦怀见得来人,微微变了?脸色,下意识竟是想先拉着自己的女儿转身就走。 卫漪正?拉着裴舸的手在这?一带溜达吹风,一抬眼看到了?李萦怀与德康公主?,顿时笑了?,主?动招呼道:“李妃娘娘,德康公主?,这?时候小风正?好,你?们也过来这?边玩么?” 李萦怀极勉强地笑了?一下,眼神静静下垂,落到卫漪手边的皇嗣身上。 ——他?其实已经?也有?一岁半了?,但学?走学?跑都很慢,而今见了?人,也像是不会说?话一般,只?一味地往卫嫔身后躲,实在是没有?半点龙子凤孙的模样。 再想到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儿,李萦怀心头顿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德康公主?也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向卫漪福身行礼:“见过卫嫔娘娘。” 卫漪实在是很喜欢这?个?漂亮乖巧的小公主?,便盛情?相邀与李萦怀母女同行。 李萦怀犹豫了?下,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思,没有?开口拒绝。 德康公主?只?得略有?落寞地放弃了?去看止冬堂的荷花,落在大人身后,小心翼翼地看顾着比她还要年幼些的裴舸。 李萦怀的心里顿时更不是滋味了?些。 卫漪却弯下腰,夸赞小公主?:“德康可真是个?懂事的好姐姐。” 德康公主?羞怯地红了?脸,更是亦步亦趋地跟紧了?走得踉踉跄跄的裴舸。 卫漪有?心想训练裴舸一个?人走一走,便松开了?手,也不叫宫人们去帮忙,就留姐弟俩小人小腿慢慢悠悠地走着。 因为有?卫嫔和李妃两位主?子在场,又见公主?和皇嗣相处得很好,宫人们便自觉地退得更远了?一些。 德康公主?与裴舸人小腿短,渐渐的,就离大人差了?些距离。 宫中有?凌河横穿而过,一群人便正?走到了?凌河中的一段边上,因为八九月的凌河水也不算太急,宫人们便都没有?太过在意。 德康公主?惊奇地眨了?眨眼,发现竟然还有?一株荷花在不远处盈盈开着。 德康公主?下意识往凌河边走了?走,伸手想把那株荷花摘下来送给自己母妃看。 裴舸抬头见身边人走着走着就走偏了?,便也下意识地朝着德康公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 …… “扑通”、“扑通”两下落水声传来时,所有?人都立时骇然变色。 但卫漪和李萦怀到底是离得最近的两个?,毫不犹豫在第一时间齐刷刷跳了?下去。 李萦怀一心只?想救自己的女儿,卫漪却是两个?孩子都挂着心,看到哪个?救哪个?,很快,卫漪便从后边托抱着德康公主?浮出?了?水面,扬声冲李萦怀喊道:“公主?在我这?里,李姐姐快去找找小殿下!” 李萦怀探出?水面,静静看着卫漪喊完那一句后头也不回地就往岸边游,然后再度潜了?下去。 但这?一回,她并?不太焦心,甚至压根就不想碰到裴舸。 但人好像就是这?样,越想找到的时候找不到,越不想见到的偏偏在下一刻就立马见到了?。 李萦怀静静欣赏着裴舸苍白着小脸吐出?一连串的水泡来,只?安静看着,没有?丝毫动作的意思。 那段时间,李萦怀的脑海里闪过了?宋瑶傲气鄙夷的脸、闪过了?靖宗薄情?冷淡的眼、闪过了?太后假仁假义的虚面……乃至于最后,定格在了?一半冷漠、一半友善,截然不同的卫氏姊妹身上。 李萦怀情?不自禁地许愿道:死,快死,等你?死了?,所有?这?些人,都将要一并?跟着痛不欲生。 李萦怀激动得微微颤抖,简直迫不及待想马上欣赏到那一刻的盛景。 当宋瑶再也没有?了?傲慢的资本、当毓昭仪眼看着自己妹妹被问责而无力?施救……李萦怀可真是太期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桓宗皇帝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寒露时节,正所谓“天?高昼暖夜来凉,草木萧疏梧落黄。*”秋意?纵横,鸿雁来宾,裴舸顺着广阳宫的红墙绿瓦一步三歇地?往复走,这是他近来一贯的行程,是个姓陆的医正叮嘱的,说裴舸先前落水受凉后伤了肺腑之气,一味地?只躺在床上避着风将养也不行,得多出来走动走动,不然会将养得太?虚。 白云红叶,秋高气爽,漫步于黄花盛绽处,裴舸的心情很好。——他其实早记不得太?医署里这时候是否有?位陆姓的医正,但?这不妨碍此时默默在心里给对?方记了一功。 一睁眼后重回故土,还没来得及开始高兴,女人们喜极而泣的痛哭、宫人们受罚挨打的哀嚎、太?皇太?后,不,现在得该还是太?后,那与十年后所差不多的陈词滥调……叫裴舸才刚刚回来,就已经心烦得恨不得一闭眼睛,再昏死过去算了。 前些日子被人为拘着躺在床上静养到现在,裴舸都感觉自?己身上要快长出毛来了,一旦能下?地?行走,如何?不快活乐哉。 只是裴舸转悠得欢快,宫人们却不得闲,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明明是远离溪河的整阔平地?,也生怕皇嗣再在自?己眼前凭空生出些什?么好歹。 毕竟,半个多月前的那一回可实在是太?吓人了。——小殿下?被飞奔而至的宫人们好不容易救上岸后,一摸鼻息,却是早已经死死地?闭过了气去。 就如同真死了一般。 据传闻,卫嫔娘娘当?时一回头,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整个人都差点直接厥了过去。 好在最后证明,小皇子那时候也仅仅只是闭过了气去而已,在所有?人一片愁云惨淡、哀哭震天?之际,自?顾自?地?接连吐出了好几大口水来,就这么又醒过来了。 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广阳宫的宫人们默默在心里感慨着:小殿下?可不正正好就是如此么! 而小殿下?化险为夷,“福”的也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整座广阳宫。 太?后娘娘闻讯后的雷霆大怒、懿安皇后拖着病体前来的诘责发难,卫嫔娘娘届时被逼得脱簪除服、跪经十日以谢罪……而这一切的责难与阴霾,都随着小殿下?醒来后种种灵思妙想而歪打正着一一化解,整个广阳宫也随之鸡犬升天?、得满宫高看。 ——小殿下?会说话了! ——小殿下?能开口叫人了! ——小殿下?竟然能贴心地?提醒太?后娘娘少饮寒茶! ——小殿下?竟然能对?着陛下?开口关?心民生社稷! 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便正是满后宫对?广阳宫里这位皇长子印象的如实写照。 满宫上下?现在谁不羡慕广阳宫的卫嫔运气好:自?个儿不得宠也无妨,还有?个独占帝心的姐姐在上面顶着;不用去受那妇人产子的辛苦累,就先白得一个便宜儿子,且其身份并不低,先靖宗皇帝的嫡长子、陛下?原来的嫡亲侄儿,现在名义上的皇长子,大病一场后灵窍顿开,聪慧乖巧,讨得了满宫上下?之欢心…… 如果?这些人的心里话叫裴舸听到了,定?然会嗤之以鼻,只默默在心里补充道:你们说的那些才是哪里到哪里,她卫淑妃这辈子里最大的运气,难道不是抚养的自?己最后荣登大宝、南面称孤,还在她死后追封了一个孝恭惠皇后,让她生前一世为妃、死后或可还能过上一二称后的瘾。 不过,想到卫淑妃,那是个烂好心但?却经不起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她的那个姐姐…… 裴舸的面色微微沉凝下?来,一边绕着广阳宫走,一边静静梳理着心中的万千思绪。 遥遥的,有?一大群人前簇后拥着朝广阳宫行了过来。 裴舸稍稍顿足,敛去眉目间阴翳色,只作平常儿女情状。 那一大群人走到眼前,便不甚明显地?隐约分成了两拨,前一拨里有?着裴舸刚刚还心中默默给记上了一功的陆医正,这明显是朝着裴舸过来、诊今日的平安脉的;另一波则只敢站在不远不近处小心翼翼地?稍稍微打量裴舸些余,便避嫌般飞快地?告退往东侧殿去了。 裴舸只隔着一段距离,只草草扫了那边一眼,便轻易分辨得出来,那相携而来、一动一静的两位,是桓宗皇帝的和嫔卢氏与康嫔梅氏。 至于她们往得东侧殿去,那里面住着的,则是一度曾独占桓宗恩宠的李娴妃。 裴舸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长到六七岁上下?才进入宫中养于卫氏之手,那时候的卫氏就已经是淑妃了,而卫淑妃与李娴妃同年入宫、私交甚笃,在桓宗皇帝波澜诡谲、斗争不断的后宫中一向是共同进退、一致对?外?……但?而今瞧着,两人可实在又没有?半点记忆中“同气连枝”的模样。 前一拨人并没有?给裴舸留下?太?多细思的时间,很快就走到了这边来。 卫漪亲自?出来迎接,不顾规矩地?直接上前挽住其中一人的胳膊,与她甜甜笑?着说一二闲话,同时顺道招呼几人往里面坐。 裴舸被簇在其中,眼神不由自?主地?在那被挽住胳膊的人身上落定?,赶在人敏锐察觉前飞快回撤,收回视线时,眼角余光划过另外?一女,裴舸马上又默默在心里又标记住了:丽嫔云氏。 迄今为止,于两旬之内,裴舸辗转于慈宁宫与广阳宫两地?间,已经见到了或多或少都曾在桓宗皇帝后宫中留下?过浓墨淡彩一笔的三妃六嫔,身份地?位从高到低依次是:武英殿大学士沈瑄之女沈恪妃、自?己的养母卫淑妃、东侧殿里的李娴妃、德嫔付氏、丽嫔云氏、惠嫔董氏、和嫔卢氏、僖嫔宋氏、康嫔梅氏。 其中比较让裴舸惊讶的便是,后来挺得桓宗皇帝心意?、曾被他盛赞为“解语花”的惠嫔董氏,现在竟然还只是一介宫女之身。 当?然,这些惊讶倒也很浅薄,不过一掠而过。毕竟,桓宗皇帝重欲好色,御极宇内求天?下?美?人,在位十年大揽秀女上千人,这所谓的三妃六嫔也不过仅仅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后来艳名更盛的梁皇后、窦皇贵妃、昭显德妃、庄嫔景氏……等等,现都还远不知在哪个豆腐坊中、泥瓦匠家。 惠嫔董氏身份偏差给裴舸带来的惊讶实在很小,起码,比起这时候本该长在宫外?王府、与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的母亲相依为命的自?己,对?比现在却已经被过继到桓宗皇帝名下?的震惊,前者实在是小得不值一提。 桓宗皇帝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如果?非要裴舸这个侄子来回答的话,他多半不欲正面相答,而是引用后来的御史大夫王晔所评的那一段。——“桓帝好音乐,善琴笙。饰芳林而考濯龙之宫,设华盖以祠浮图、老子,斯将所谓“听于神”乎!法令无章,教绝四维,五邪嗣虐,流衍四方。自?非忠贤力争,屡折奸锋,虽愿依斟流彘,亦不可得已。*” 通俗来说,就是昏庸无能、好色败德、暴戾嗜杀。 但?裴舸作为后来最终的既得利益者, 其实反倒是不好像周夫之等清流明言嫌弃“桓帝淫于色,而继嗣不立,国祚大事,孰有?切于此者!*”,毕竟,若非桓宗皇帝御极美?色,掏空了身子,三十三而亡,且后宫众美?争斗狠绝,彼此你害我来我害你,弄得这个叔叔皇嗣有?过不少、半个养得活的都没有?……那个位子,本也怎么都轮不到裴舸去痴心妄想的。 昏庸无能的桓宗皇帝,好色无德的桓宗皇帝,刻薄寡恩的桓宗皇帝,多疑猜忌的桓宗皇帝,在迫于朝臣世家压力迎裴舸入宫后不久,就秘密派人逼死寡嫂懿安皇后、陷害宋相谋反、屠尽宋氏满门的桓宗皇帝……是怎么会愿意?在刚刚大权在握、初识权柄滋味的春风得意?时刻,就愿意?把裴舸过继到自?己名下?的呢? 裴舸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他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也旁的事情做,就单单想着这一件事一直想到脑袋直发痛。 其实裴舸与自?己叔父真正相处的时日也不长。回来后初见桓宗皇帝时,裴舸甚至忍不住扪心自?问?:他叔父长得原来竟是这般俊俏模样么?裴舸都已经并记不太?清楚了,只模模糊糊的回忆起,留在自?己心里的,一直都是个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印象。 ——相处少其实也很好理解。上辈子的桓宗皇帝是被宗室朝臣按着脑袋、捏着鼻子迎了他这个侄子入宫,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桓宗皇帝都并不愿意?真正给裴舸一个正当?的继承人身份,甚至习惯性去无视裴舸这个人的存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之后没再过几年,许是裴舸躲得谨慎、等闲从不曾去桓宗皇帝身前露面碍眼,也许是桓宗皇帝仅仅只是还没来得及腾出来手来收拾这个看不多顺眼的侄子而已……总之,在对?裴舸痛下?杀手之前,桓宗皇帝先自?己死在了女人手里。 而裴舸呢,彼时的他是先帝的嫡长子、是懿安皇后顶着新君迫害拼死产下?的遗腹子、是含冤而死的宋相的外?孙,是裴庄皇室再名正言顺不过的皇位继承人了……多少读书人与清流心中裴庄皇室唯一的希望寄托。 但?对?于裴舸而言,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件躲躲藏藏的隐秘事。小时候,是跟着母亲懿安皇后在宫外?藏头缩尾地?勉强活着;入宫后,是躲在养母卫淑妃身后继续苟延残喘着。 ——苟且又狼狈,徒有?“嫡长”之名,却生生活成了个“私生子”模样。 他连让自?己正面暴露在叔父桓宗皇帝面前都不敢,生怕激得那个昏君疯性一起,就随手叫人把他也拖出去砍了脑袋……就像裴舸年幼时,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轻而易举地?便决定?了他母亲、祖父、舅舅等一家人性命一样。 这样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孩子,还要承担宗室与朝臣那隐秘的期待,去推翻昏庸无德的桓宗皇帝的□□……连裴舸自?己想来都觉得分外?可笑?。 但?现在不一样了。 眼下?宫中这一切的一切,都完全不一样了。 裴舸情不自?禁地?将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养母挽着的那人身上。 毓昭仪,卫氏。 这个在裴舸记忆中,是可以确定?、肯定?以及笃定?,绝对?从来没有?在桓宗皇帝后宫中出现过的女人。 不仅仅因为她是养母卫淑妃的堂姐,而在裴舸记忆中,卫淑妃并无同族姐妹一并入宫、在后宫中关?系相处最融洽的,也一直是隔壁而今正冷冷淡淡的那位李娴妃。 更也是因为,这位毓昭仪,长得……像极了裴舸心中那块一直不能叫人碰得的隐伤: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后又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的表妹卫昭。 不,裴舸又默默在心里否定?了这一点,严格来说,不是这位毓昭仪长得像卫昭,而是卫昭生得像她的姑母。 ——可惜自?己上辈子竟然一直不曾有?缘得见过此等绝色。 卫昭本已经是足够倾国倾城,但?眼前这位毓昭仪,却分明要在其上更胜三分,除“天?人之姿”这四字外?,再无言语可颂其颜色。 裴舸又忍不住想,他要是桓宗皇帝、见过此等美?色……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之后的论再什?么艳后、妖妃,都不过只能言一句“将就”,再无可比拟之处。 卫斐在这位“小殿下?”第六次不自?觉地?将目光溜达到自?己身上时,终于无意?再将忍下?去,回转过身,口吻倒勉强还算是温和客气:“小殿下?频频相望,可是另有?些话欲私与本宫言?” 裴舸眼神闪烁了一下?,垂下?头去,躲到了卫漪身后,没有?作声。 ——这便是身为小孩子的好处了,不想回答、不能回答的问?题,便尽可以都推给大人、不去回答。 果?然不出裴舸所料,一切自?有?养母卫淑妃替他周旋。 卫漪只回身揉了揉裴舸的小脑袋,笑?着与卫斐解释道:“舸儿喜欢着你呢,只是小孩子害羞,不好意?思说罢了。” 卫斐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再就此纠缠。 只是在卫漪看不到的地?方,与裴舸目光相接时,那眼神出奇的冷。 裴舸便霎时明了:对?方已经察觉到他有?不对?了。 ——但?世事两面,辅车相依,裴舸心想:既然这位毓昭仪竟能在如此短的几日内察觉出自?己的不对?,那岂不是直接明示着,对?方身上,也定?有?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不对?”之处? 所以裴舸并不惊恐,甚至还从容自?若地?回了卫斐一个非常得体的微笑?。 ——是那种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心智懵懂的小孩子身上、非常世俗化的礼节式微笑?。 倘若那微笑?出现在一名成年男子身上,或许也不是不能去夸一句“翩翩君子、文质彬彬”,但?因为现而今浮在一个还未满两岁的稚子脸上,那份世俗意?义上的“温润端方”,便立时现出了惊人的奇诡反差,有?一股冷不丁骇人一跳的悚栗感。 卫斐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裴舸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漠与敌意?,他甚至还隐隐松了口气。 ——是眼前的这位毓昭仪有?问?题,总要比裴舸一开始假设的另外?一种情况:桓宗皇帝死后遇到了与自?己一般的情况,重活一世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深引前世以为戒,严格远离昔年宠幸过的各色佳丽、专心独宠新人要好上许多。 卫昭的姑母、姑侄俩又长得那么相像……裴舸略略垂下?眼睫,默默地?在心里与对?方道:爱屋及乌,倒不必如此防备,朕本也并不想去如何?伤害于你。 可惜这话不好直接说出口,只留得裴舸自?己说与自?己听了。 陆琦低垂着眼睫,不言不语,只安安静静给裴舸诊完脉,这才开口,还是老生常谈地?叮嘱了那几样,便起身请辞了。 卫斐要留得晚一些,撇开旁杂人又暗与卫漪提点了三两懿安皇后与李妃间的龃龉嫌隙,卫漪听得脊背发凉,后怕不已。 卫斐看她惊恐,便适时止了声,不由得叹息道:“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既都到了这宫中,防人之心更不可无。你既收养了先帝的遗腹子,不光得自?己一心念着待他好便就完了,也得提防着谁来借你的手害他、或是借他的手害了你……这回的事情,你也该长个教训。所幸皇嗣并没有?出什?么大事,要是人真在你眼皮子底下?没了,从慈宁宫到仁寿宫、再到宫外?头的宋家,怕非得要一层一层、生生把你活活扒下?一层皮来不可。” “姐姐说得对?,我也真是昏了头了。”卫漪后悔不迭,害怕地?认错道,“总是想着都是有?孩子、做母亲的女人,将心比心,哪里至于能狠下?心来去害旁人的孩子……幸好舸儿没有?出什?么大事,反还因祸得福,康健开朗了不少,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是好了。” “大人间的是非是大人间的是非,再怎么着,也不该牵扯了无辜稚子去……我就说,怎同时下?去的,她的水性就那样差、游得那样慢、最后还是宫人们把舸儿救出来了。现在回头想想,这里面还说不得有?多大的猫腻呢。以后仁寿宫里那对?母女,定?是再不可深交、必得要远着了!” 卫斐点了点头,见卫漪真往心里去了,也不再多作纠缠。 只是犹豫了一下?,看卫漪对?裴舸而今情况一派乐观的天?真神色,欲言又止片刻,到底是没有?提裴舸的异态。 ——卫斐并不敢保证卫漪能完全理解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并且全盘接受……而不是反将自?己当?作失心疯了。 隔一日陆琦来与卫斐诊平安脉时,卫斐犹豫了一下?,先去问?她:“你前日瞧得如何??” 陆琦收拾脉枕的动作微微一顿,扫视四下?,略一沉吟,告诉卫斐:“我那天?下?午出宫后并没有?回府,而偷偷溜进了喜春堂后面的戏台,听了半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名角‘小桃红’排的新戏,是你给他们写的话本子?” 卫斐心头霎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大抵是自?己想费尽心思去解一道极难的题,可刚刚动手,便发现答案早就已暗藏在题眼间了。 “我的动作竟然是有?那样的明显么?”卫斐忍不住默默地?叹了口气,也说不上是抱怨还是什?么。 ——她那话本子写得草率,编排需要的时日的更久,且卫斐并没有?完全想好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条件下?提醒卫漪与其他自?己想告诉、也觉得有?必要告诉的人,要小心“关?照”裴舸这个外?人眼里还不够两岁的“小孩子”。 “倒也不是说有?多张扬,只是倘若有?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专心一意?地?盯着承乾宫,却又不难去发现,”陆琦坦诚道,“你前日神色诡秘地?暗示我过去广阳宫后要‘多听多看’,我也确实是瞧出些许不大自?然的地?方。” “心里想不出个头绪来,默默在心里细细回顾一遍你近来在宫中所接触的人,喜春堂自?然就格外?显眼了。” “等再过些时日就好了,”见卫斐眉眼间似乎有?抹真切的忧虑,陆琦忙又出言安抚道,“这场戏要想真正完全排好、能上台唱,至少得再要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只要能保证从你这里收了话本子的人把嘴巴闭紧,再大的本事,也难猜出来那场戏和你有?关?碍。” 卫斐抿了抿唇,没再继续纠结这些,只问?陆琦:“那你看了之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在想,”陆琦抬起眼眸,幽幽地?与卫斐道,“既然那黄家小姐死后,能重新附到司家姑娘身上……那么,那司家姑娘,又该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卫斐微微愣住。 “戏台子上只是唱,黄家小姐意?外?死去后,马上就又附在司家姑娘的尸首上活了过来,看样子,似乎像是两边同时亡故。”陆琦左手食指轻轻点在案几上,以示“黄家小姐”,又那右手指尖演作“司家姑娘”,然后两手并齐,复又分开,反问?卫斐道,“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恰恰好,要是真能就那么轻易地?便附尸重活,好端端的,司家姑娘为何?要把自?己的‘尸首’白白就送给黄家小姐了呢?” “但?倘若,两边其实并不是一起死的呢,”陆琦将右手横于左手之前,复又二者交换,幽幽地?探问?卫斐道,“比如说,黄家小姐死的早,只是她附身到司家姑娘身上后,便直接被一并带到了司家姑娘死的时候……更或者说,司家姑娘才是死得更早的那个,黄家小姐死后,被带回来了司家姑娘死的时候。” “你又觉得是哪一种呢,阿斐?” 这两者看似所差不多,但?其实天?差地?别?。 在这种关?键时刻,陆琦非常依赖卫斐的判断。 卫斐却是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简单暗示了陆琦一下?“借尸还魂”的存在,对?方就能立刻发散联想到那许多。 有?那么一瞬间,卫斐甚至想直接问?陆琦:“那你觉得我又是这里面的哪一种呢?” 但?最终,卫斐什?么也没有?说,只保持着与陆琦间一贯心照不宣的默契,轻轻拉过陆琦的右手,横于左手之前,平静而笃定?道:“我还猜,她还极有?可能是原来本姓‘司’、后来才改姓的‘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凤印 ——裴舸看卫漪、云初姒乃至于沈韶沅、李琬等人的眼神都太?过奇妙,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熟稔与自以为?是的看破,且在这短短两旬间便对于周遭一切都有?一股不慌不忙、尽在掌控的淡定从容,卫斐自觉有?七成以上可能,这人得是个重生回来的。 当然?,最暴露裴舸身份的一点,自然?还是他对卫斐别出一格的关注与在意。 在这一点上,裴舸与卫斐应该算是双向暴露。——正是因为?察觉出了对方的不对,反恰在对方心中映衬出自己的不对。 陆琦的手细细地抖了起来。 相比于卫斐对此只?是纯粹的警惕戒备,陆琦思量得则要更广、更多。 “那岂不是说……”陆琦抬眸,深深地凝望着卫斐双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卫斐微微一讶,继而极冷静地驳斥了陆琦过于乐观的想法:“就算可以探得一二,但几无对照,纵然?他愿说得,我们听了就能信得么?” “而若你我所料不差,他们当真为?同一个人,”卫斐眉心微皱,念及裴舸对这后宫过于熟稔自在的态度,心头浮过一个不算太?妙的猜想,缓缓道,“恐双方立场怕并不如何相同。” “倘如此……还有?一种药,名曰‘黯然?销魂’,服之可使人醉生梦死、神魂浑噩,”陆琦眼睫微垂,沉吟片刻,轻声与卫斐道,“问之,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斐悚然?一惊。 “只?可惜,一旦服用?,轻则失心成疯、疯癫夭寿,”陆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重则当场立毙……到底有?伤天和了些。” 卫斐眉心微拧,敏锐地察觉道:“你是有?极想知道的事情、且非得要从他嘴里才能问出来?” “是啊。不过,若不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谋害皇嗣这个罪名,我也并不是很?想沾,”陆琦并不对此忸怩,只?还是巧妙地绕过了卫斐真正想要问的,只?避重就轻地答道,“所以阿斐,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尽量拉以同盟为?先。” 卫斐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非得和裴舸联盟不可的必要。 但陆琦这回却尤难一见地非常之坚持。 卫斐只?得蹙眉猜测道:“可是朱家?的案子查得并不顺?” 陆琦不由笑了:“真要说的话,倒也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想知道的,主要也并不是为?了这个。” “总之,先试试嘛,”陆琦一边缓缓思索着,一边漫不经心地与卫斐道,“如果人真是不太?识趣,那倒也罢了。” ——只?能用?一些不太?温情的法子了。 卫斐正欲问陆琦得是个怎样的“试试”法,外面便有?宫人通传,是皇帝来了。 二人只?得就此打住,卫斐亲自起身去迎人。 陆琦则趁机起身告退。 裴辞过来时,心情显见是非常的不好,眼神扫过跪在边上行礼的陆琦时也只?是略略颔首示意,然?后就心不在焉地走了过去。 卫斐垂着眼睫,亲自沏了热茶端上来给他,也不多嘴去问,只?柔声道:“陛下请用?。” 裴辞坐下后神思不熟地喝完一盏茶,然?后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是挑拣了其中最无关紧要的,缓缓与卫斐道:“母后还是决定要把张以晴赐婚给萧惟闻。” 卫斐顿时愣住了,不能理解道:“可张家?姑娘那天不是说……” “也不知是她?先反口再提的、还是母后为?她?挑来选去,就偏偏瞧中了萧卿,”裴辞平静道,“总之,现在两边是统一了意见,就等着朕去赐婚了。” “那萧大人……”坦白讲,卫斐并不在意萧惟闻究竟到底愿不愿意。会这么说,也仅仅只?是为?顺应皇帝的心意罢了。 “朕也是这般与母后讲的,单听萧卿那一日的话便能明白,人多半是不怎么乐意的,”裴辞木然?道,“但母后却是坚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避开去问萧卿意思如何,只?道会宣萧夫人入宫、亲自说服她?的。” 卫斐听得也无话可说了。 “说不得,”静默片刻后,卫斐也只?有?昧着良心道,“萧夫人点头同意了,这最后也还真能成就一桩良姻佳话呢。” “朕现在倒希望是如此,”裴辞苦笑道,“萧夫人娘家?聂氏、乃忠义之后,萧卿父亲当年?也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虽说后头出了……但终究瑕不掩瑜、大节无损。朕现在就怕,萧夫人也不喜张以晴作派,届时当众违逆了母后的意思,惹得母后心头怒起、降下责罚。” 卫斐倒没想到皇帝竟然?还想得这么远,当然?,她?私以为?对方是有?些杞人忧天、愁苦过分了。 “结亲不成也还有?三两分面子情在,”卫斐轻声安抚失落的皇帝,“萧夫人也是知道礼数的世家?妇,太?后娘娘当远不至于如此。” 裴辞静静坐着,呆呆地出神半晌,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只?是与卫斐道:“可惜,阿斐,朕现在却是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母后‘不至于’去做出来了的。” 卫斐微微顿住,霎时意识到了皇帝的话里有?话,此番只?是在借题发?挥、真心想说的却也并不是此。 “就先原先朕也一直以为?,再怎么,裴舸也是二哥唯一的子嗣,母后当远不至于对他起什么加害之意。”裴辞撑着额角,苦涩自嘲道,“朕是不是挺愚蠢的……你们应该都早瞧出来了。” “偏偏就只?朕一个人怎么都不愿意去信,非得着人依着蛛丝马迹、细枝末节、拿着真凭实据一步一步地查到了母后头上,”裴辞平静的面容下是无法掩饰的浓重失望,“才由不得朕不去信。” 卫斐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开口多言,只?静静地抱住了皇帝的一只?胳膊,默默给予对方支持与安慰。 “母后与朕解释,是她?失察,没想到李氏竟会因嫉生恨,为?往昔与皇嫂间的龃龉,暗使人制那巫蛊诅咒,”裴辞神游天外般麻木地平铺直叙道,“但她?想要朕看在德康公主的份上,给李氏一个痛快了断。这件事彻彻底底地到此为?止、不要再张扬到人前?,以免仇怨越结越深、反害得德康公主日后无辜遭殃。” 卫斐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太?后这话还是为?李萦怀开恩考量了。——左右李萦怀本就是个将死之人,只?是不知道太?后本人究竟清不清楚这一点了。 “朕忍了忍,没忍住,反问她?,”裴辞语气轻飘飘的,有?种抽出身来游离于事外袖手旁观的淡漠,“‘倘真是为?德康公主考虑,为?何又非得要指使李妃去作下那般诛心之事、损人又不利己、还反害得她?生母不得不被迫‘过世’呢?’” 卫斐不用?再往下听就能猜想得出来,当时的太?后必然?是要险些被皇帝给气得一口气撅过去了。 ——想来太?后那种习 惯了虚与委蛇、假作慈悲的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皇帝这样敢直接撕开一切台前?幕布、将赤/裸/裸的真相倒出来与人正面争执的了。 擅长的阴谋诡计在正经较真的皇帝面前?施展不开、惨遭滑铁卢,想来太?后说不定还会反在心里暗骂是皇帝不讲规矩、乱掀棋盘。 而事实上,太?后也确实如卫斐所想,甚至做得更过—— 愤怒之下,失去理智的太?后当时是口不择言地直接讽刺裴辞道:“哀家?一步一步、苦心积虑做到如今,还不都是为?了皇帝么?” “现不敢求皇帝能体?谅哀家?的半分苦心,只?要但凡皇帝能为?社稷稳固先诞下一二皇嗣,哀家?又何苦去做这后头的大恶人!” 这些话,是太?后直接对着裴辞说出口的。 还有?些话,是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裴辞从他母后字里行间的轻蔑愤怒里读出来:“若非是皇帝你自己太?无能、太?软弱,唯恐宋氏外戚挟皇嗣而势大,不然?哀家?又何至于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去分离他们母子?” 而如果太?后当真把这一句说出口了,裴辞多半会反问他母后一句:“您口口声声说宋家?野心势大,那您呢、张家?呢?” 只?是当时场面恶到那地步、母子二人间剑拔弩张、像是要视对方为?不共戴天之仇敌般,怀薇姑姑连忙出来转圜求和,后面那些话,也都尽皆隐忍于两人心腹之间了。 这场母子间的谈话,起于太?后因为?想给萧惟闻与张以晴赐婚而着人去明德殿请来皇帝;毁于裴辞最终到底没忍住,还是将人证物?证全?摆在太?后的面前?……与先前?的很?多次的母子对峙一样,一以贯之的不欢而散;但又与先前?的很?多次不一样,起码对于裴辞而言,在他心里,有?些东西,是彻彻底底地完全?碎掉了。 裴辞原先总以为?,再怎么,太?后于他们也是有?爱的。 之所以裴辞一直体?会到的不多,不是因为?太?后不够慈爱,只?是因为?他自己天资平平、在兄长的映衬下,相形见绌,实在普通,世人总更多留意能惊艳自己的,故而太?后只?将一腔母子慈爱,尽多灌注到了他的二哥身上。 这也并算不得什么,不过人心偏颇,本性?如此罢了,裴辞虽然?难免对此有?些淡淡失落,但绝不至于为?此而迁怒到旁的任何什么人。 但现在的裴辞知道了,或许亲情慈爱于太?后而言,才是最软弱无用?的东西。 毕竟,如果太?后真的有?爱过自己的儿?子,裴辞很?难想象,她?竟会设计爱子的遗腹子到如此地步。——在裴辞心里,那个巫蛊娃娃可以是这宫里的任何人做的,什么人都或还有?可自辩之言,但唯独有?两个,是裴辞绝对不能忍的:第一个是懿安皇后,第二个就是太?后。 懿安皇后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过继裴舸、宁愿将裴舸放到低位妃嫔名下也不在意的时候,已经狠狠打破了裴辞对血脉亲缘的一层期待。 而最后那巫蛊娃娃竟然?还真的是太?后指使的……裴辞想,只?要最初那巫蛊娃娃不是出自太?后示意,哪怕后面全?是太?后借题发?挥、顺势设计的,她?一样还是达到了她?自己的目的,但只?要最初的最初,不是全?皆出于她?的示意,都要让裴辞心里能好接受许多。 或许,太?后爱的从来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生的太?子、生的日后可以荣登大宝之人。 就像裴辞在很?早时候就隐约意识到的:太?后一直汲汲营营于将自己“整治”得更正常些,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希望自己能碰女人后可以过得多好,而仅仅只?是因为?,裴辞的“隐疾”,让她?觉得是不正常的、是怪异的、是难以启齿的、是应该纠正的。 所以,不能容忍自己生了个不正常的“怪胎”的太?后,宁可铺下层层鲜血,也定要纠正了裴辞的“毛病”。 这座皇宫,就像一个畸形的庞然?大物?,将人心一步一步,异化至此。 欲壑难填,贪心不足,得陇望蜀,诛求无已。 在绝对冷酷的权力欲望面前?,血脉亲缘、脉脉温情,便显得是那般的软弱而令人发?笑。 但裴辞笑不出来,他只?觉得累,很?累很?累。 裴辞轻轻抱住卫斐,微微垂下头,擦着她?的脸颊贴到她?耳畔,只?轻而软地唤她?:“阿斐……我好冷啊。” 卫斐一个激灵,心头莫名酸软一片,下意识紧紧反抱住对方。 有?热热的湿润擦着卫斐的脸颊落下,滴在她?的发?梢、耳侧。 因为?对方之后一直没有?再开口,卫斐便很?乖觉地一动不动,只?作未觉。 诡谲莫测的深宫内帷里,怎么会养出这样柔软的一颗心……卫斐觉得这里面很?有?股诡异的不相衬,但却并不叫她?厌烦。 因为?这样的皇帝,叫她?更进一步地想到了沉尘之。 ——在这种时候,两个人自然?是更像了。 “其实在她?心里,她?恐怕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几息后,裴辞平静了些许糟糕的心绪,冷静道,“只?是朕并不符合她?对自己儿?子的期待,她?也与朕自认为?的母亲所差太?多。” 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重了,隐隐已经略有?决断之意。 但再想想皇帝先前?毫不顾及太?后脸面一针见血地反问地那一句,卫斐又觉得释然?了,左右母子俩关系再差下去也差不到哪里了。 裴辞想,也是,这世上并没有?任何规矩,是要求作为?母亲就是一定要如何爱自己的孩子的。 但他至少希望—— 裴辞缓缓将目光下移到卫斐的小?腹上,怔怔地想道:等到这里孕育出胎儿?的那天,他会很?爱很?爱他们的。 他爱卫斐,卫斐也爱他,他们都会很?爱很?爱两人的孩子……如此,便是裴辞平生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图景了。 “其实冷静想想,太?后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裴辞疲倦道,“这个案子再继续查下去,恐怕不仅不能平息怨怒,反会生出无限风波。” 卫斐捏了捏皇帝的手,适时建议道:“给李妃一个体?面,让她?出宫清修,为?国祈福、为?己思过。” ——反正李萦怀本来就是没几天好活了,卫斐无意叫皇帝手上还要多沾染这一条人命,一来不必皇帝再为?此而心有?难安,二也是避免日后德康公主长大了再误会着另生什么怨怼。 至于懿安皇后那边……卫斐淡淡地想,她?那是铁了心要把儿?子给过继到皇帝名下,就算没有?这回,也自然?有?下回。 卫斐倒也对宋瑶生不出什么不应有?的同情来。 裴辞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拒绝,静默片刻,复又补充道:“过些时日萧夫人入宫,届时还要麻烦阿斐过去,在旁看护一二。” 这事即便皇帝不提卫斐也会有?心过去“撞上”的,但既然?皇帝提了,算是过了明路,反倒更好。 但裴辞既然?这样提了,自然?不会让卫斐就这样毫无倚恃地与太?后对上,不过旬余,裴辞便让人将从太?后那里讨回来的凤印送到了承乾宫。 与之一道的,还有?命毓昭仪代掌凤印、主持六宫事的旨意。 卫斐这下反倒是真被震住了。 当夜侍寝时,便免不了与皇帝推辞一二:“臣妾不过嫔位,代掌凤印怕是有?些逾越了规矩、难以完全?服众……” 裴辞揉了揉额角,直接道:“倘母后这样说了,那就让她?来与朕细谈一谈给你封妃的大小?事宜。” 卫斐造作不下去了,只?得就这么给接下了。 卫斐拿到凤印,后宫所受震动不小?,但其中最被伤去脸面,倒也真不是东六宫里的哪个,而还是慈宁宫里的那位。 太?后一下子就“病”倒了。 又几日,朝中一桩贪腐案正式告破,皇帝下旨处理了东南官场好一批人,当然?,这些都不足为?奇,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承恩侯张达被这事牵连得遭贬了官。 这件事传到宫内,众人顿时更明了了:皇帝与太?后母子情分见薄,张家?要失宠了。 宫中人心思各有?浮动,裴舸倒觉得这事十分正常。——桓宗皇帝本来就既不喜欢宋家?、也不喜欢张家?,张家?至少看在太?后的面上最后还是急流勇退、求了保全?;宋家?才是真的倒霉,宋偓“谋逆”被抓后,桓宗皇帝审都不稀得去审,直接下旨诛杀了他九族。 现而今真正叫裴舸激动在意的头等大事,是他前?世心腹爱卿的母亲要进宫了! 萧卿有?卧龙凤雏之才,前?世大业多亏有?他在旁为?辅,虽然?最后功败垂成,但裴舸完全?不认为?应该要怪罪到萧惟闻身上,现听闻萧夫人入宫,裴舸摩拳擦掌,只?想提前?去慈宁宫那边给结个善缘。 太?后这一病,卫斐本以为?她?给张以晴与萧惟闻强撮合的婚事也该一并给“病”没了,但事实恰恰相反,张家?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知给太?后传了什么意思, 总之,张侯遭贬后的第四日,太?后便强撑着病体?起来,下懿旨同时宣了张、萧两家?的女眷入宫。 现今后宫中是卫斐主掌内务,无论张夫人还是萧夫人,去见太?后前?,论礼数都该要来承乾宫先拜访卫斐一番。 裴舸便是瞧准了这一点,提前?央着卫漪到了承乾宫守株待兔。 卫斐念着陆琦有?“试试”的想法,近来已经不再一见裴舸就冷面如霜、戒备万分,借着卫漪不在跟前?的时节,已经与裴舸搭上过几回话。 不过私下单独相处的时间都很?短,两个人又都很?谨慎,彼此都没有?从对方那里讨得了什么便宜。 此番裴舸主动前?来,等着人入宫的时候,卫斐干脆安排人找由头支开了卫漪, 卫斐是不耐烦再如此毫无效率地试探来、试探去了,其实就而今而言。裴舸重生回来的是时机并不好: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身边根本聚集不起任何的私人势力。 如果卫斐当真有?结盟合作之意,不借着这个先手拿捏住对方,等到来日对方年?岁日长、又占尽厚望时,就更不可能了。 内殿只?卫斐与裴舸两人,卫斐作势拿了《诗三百》给小?殿下念,其中冷不丁便夹杂了一句:“陛下很?在意萧惟闻这个谋臣么?” 裴舸瞳孔骤缩,在那一瞬间极其自然?的下意识反应,叫卫斐登时便确信了:得,还真是自己心里猜的最不妙的那种,是这人承了国祚。 裴舸倒也没有?真的震惊太?过,这段时日以来,卫斐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他也同样在反过来静静观察卫斐。 对于裴舸重生回来的身份,卫斐已经猜十有?八九的肯定,但对于卫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裴舸却是有?些拿捏不定了。 ——唯一能叫裴舸确定的,就是这个女人很?厉害。桓宗皇帝被她?吸引了全?部心神,才会有?了后宫中随之而来的诸多改变。 其实两辈子变化这么大,裴舸也不是完全?没猜测过是不是桓宗本人有?了什么“变故”,但可惜他与桓宗的相处实在不多、又都是尽是些三十年?前?的少年?旧事,裴舸实在是想不起来上辈子桓宗皇帝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了……就像他已经几乎记不得自己母亲懿安皇后宋瑶的样貌般。 既无从对照,自然?更无从发?现不对。 裴舸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但既然?桓宗皇帝还能叫自己顺顺当当地被生下来、现在还好好地养在宫中,裴舸只?能默认,对方至少对现在的他还完全?没有?杀心、抑或加害之意。 裴舸没有?正面回答卫斐的问题,而是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轻轻问卫斐道:“你是从熹平几年?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在单位值班,抱歉,实在没写出来orz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问与答 卫斐压根就没有听说过“熹平”这个年号,自然也回答不了?裴舸这个问题。 卫斐只笑了?笑,学着裴舸的?模样,似有话说,却也不作答。 裴舸的?眉心渐渐皱在了?一起,望着卫斐的?神色一时更为探究审慎。 “这样,”静默着僵持片刻,卫斐微微一笑,主动与裴舸道,“这样下去也无甚意思,不妨如此,我们一人问对方一个问题,大家?轮着来如何,问时真心相问,答便以诚相答,互助互惠,如何?” 裴舸思索片刻,只谨慎地提出补充意见:“可以,但?既是要求答得时候要以诚相答,却也不可去故意问一些宽而泛、必须得要人长篇大论去答的?刁钻问题来百般刁难。” ——在裴舸看来,这位毓昭仪现既都能?一口叫得出自己身份、窥破自己重生而来的?真相,而自己却对这个养母堂姐的?来历生平、喜恶牵挂均一无所知……自己在明、对方在暗,自己的?上辈子就如一张摊开的?画卷来□□裸地展现在对方眼前,对方却是在自己记忆中?从无出现过的?“隐形人”。 且现在自己是个年幼无依的?垂髫小?儿,对方却是独得桓宗皇帝偏爱、执掌凤印的?后宫之主,如此形势对比,若真是要谈论合作,裴舸作为“势弱者”,自然是大力支持、从无拒绝的?道理。 故而,在听到?卫斐提出这个建议的?第一时间,裴舸便毫不犹豫地在心里痛快地点了?点头。只还念着“上赶着不是买卖”,裴舸便故意要再“思索”一二,不想去对此表现得太过热络。 但?裴舸实际上却是真心想以此来与这位毓昭仪结交、打开二人现在彼此互相防备的?冷漠僵持局面的?。但?却同时又忧虑自己这边赤诚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对方却又故意使坏耍赖,问他时只专挑一些非常难以作答的?问题来问,回答他时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答得漫无边际,废话连篇、有用的?一个字没有……那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那不如干脆这样,”卫斐倒大气得很,丝毫没有被裴舸所冒犯到?的?意思,笑着道,“约定你我只能?去问对方可以直接用‘是’或‘否’来作答的?问题。当然,既都如此了?,答得人真不想答也可以不答,但?要答了?,便必须无愧于心,坦诚以待。” 这回裴舸不再迟疑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也有来有往地主动礼让了?回去:“朕以裴庄皇室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以下所答,绝无虚言。你先问。” 卫斐笑了?笑,没有作太多?思考,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听您以皇室列祖列宗起誓,我反倒是很好奇……你手上可有染过同族皇室的?血?” 裴舸愣了?一愣,继而很快便笑了?。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但?裴舸同时也完全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问。 虽然裴舸一直腹诽桓宗皇帝是纵情声色、被女人掏空了?身子,但?也不得不承认,昔年桓宗皇帝以三十三岁的?鼎盛壮年之龄于行宫突然暴毙……届时前朝后宫,确实也是对此毫无防备、惊起一片震荡。 桓宗皇帝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无论再怎么?样,他也至少还是个皇帝,皇帝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死的?时候膝下却没有留下任何对于正统继承人的?只言片语。 桓宗皇帝宠信阉党,朝野众臣早便对此多?有微词,桓宗龙驭宾天?的?消息传出后,留下的?五大阉人更是如临死前的?狂欢般疯狂作乱朝堂,朝臣再忍耐不得,双方剑拔弩张、图穷匕见,又多?有不共戴天?的?似海深仇……几?地诸侯王作壁上观,更是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只待有朝一日能?以“清君侧”之名?直入洛阳。 若不是几?家?诸侯王都只想作“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渔翁”,而又怕偏作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或许那个位子,依然也不会才有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裴舸什么?事。 桓宗尸首归洛之日,便是洛阳兵乱之始,几?方势力大混斗,梁皇后为能?享太后尊荣,故而请人将裴舸秘密带入自己宫中?,以皇后之名?做主认裴舸为嗣子,将帝王传给了?彼时母家?满门遭诛、被冷待多?年毫无倚恃的?裴舸,兼命自己垂帘听政。 当然,为野心所驱动之人,最后也终将被野心所吞噬……梁皇后自己的?下场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也正是因为这皇位严格意义上并非承自桓宗皇帝而是“淫/后”梁氏,梁皇后一党被清算后,裴舸虽然能?继续做着他的?皇帝,且还依靠着自己的?几?番筹谋日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但?朝野内外诋毁他的?声浪也不小?,一直都有人揣测是他联合梁后弑杀了?自己的?叔父篡位,甚至还有人处心积虑编造传播他与梁后间有苟且之事…… 裴舸对此只有付之一笑,觉得那些人十之八/九是他后来一直试图主张变法的?利益相关者,不然若非故意恶意构陷……裴舸也实在是想象不出,他们能?对一个彼时才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有多?大的?“高?看”。 但?无论如何,裴舸能?底气十足地说:桓宗皇帝的?死,确实是与他毫无干系。 就像他也能?毫不避讳地去承认,梁后确实秽/乱宫闱,但?让那些人失望的?是,梁后通/jian者众,但?里面还真就没有他。 想到?此处,裴舸笑着摇了?摇头,还意味深长地多?答了?卫斐六个字:“来不及,不至于。” 裴舸最初能?登上帝位,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桓宗皇帝无嗣而崩;地利,彼时还在后宫中?、梁皇后跟前的?皇室子弟,裴舸是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一支;人和,梁皇后也就正好偏偏看中?了?裴舸先帝嫡长子的?“好名?声”与母家?死得一干二净的?“好拿捏”。 但?归根结底,也只是因为梁皇后自己想要垂帘听政、把持朝纲,为方便弄权,才把战战兢兢地当了?十几?年隐形人的?裴舸提溜起来、放在了?皇位上。 桓宗皇帝之死尚且与裴舸无关,桓宗的?那些儿子就更不会是他杀的?了?,裴舸那时候哪里有那么?大的?势力。至于裴庄皇室的?其余人等?,能?威胁到?皇权的?那些,先是被多?疑善变的?桓宗皇帝杀了?一批,后来梁后弄权,又砍了?一批,待梁后倒台,再连带着一批下去吃挂落……总之,等?到?裴舸真正掌握了?部□□为皇帝的?权柄时,还留下来的?也就是几?个耄耋老人、偏远宗室了?。 前者可谓“来不及”,后者便是“不至于”了?。 裴舸知道自己厉行变法以后许多?利益相关的?世家?大族为了?抹黑他,不惜伪作历史将他编造成一个忘恩负义、心肠歹毒的?阴谋家?形象,说枉费桓宗皇帝怜他孤弱将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他却是狼心狗肺反咬一口,与叔母梁氏通奸毒害叔父,借yin后梁氏之手荼毒遍桓宗皇帝子嗣,待羽翼渐丰后又一杯毒酒弑君犯上…… 这些匪夷所思的?稗官野史裴舸也听过不少,心中?自然是很生气的?。但?读书人的?嘴又偏偏是堵也堵不住的?、杀也杀不尽……裴舸捏着鼻子隐忍多?年,而今再听旁人这般问他,倒也不会恼火发作,反还会在答出这一问时多?了?一些因“不曾沾染过至亲鲜血”而莫名?生起的?洋洋自得感。 ——似乎单这一件,便足够证明自己的?德行比之先人,可是好上太多?。 虽然事实也不过如裴舸自己所承认的?,不过是“来不及”与“不至于”罢了?。 卫斐低下头默默消化了?这六个字,看那神色,也不知她心中?想到?了?多?少,只在沉默片刻后,抬眸望向裴舸,轻缓而客气道:“该您了?。” 裴舸这边反倒是犯起了?犹豫。 其实当下真正最想问的?也就只是那一件事罢,但?要怎么?个问法才能?一击即中?、不动声色……却得是个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情了?。 纠结很久,裴舸还是选择先问卫斐:“你活过了?熹平二十九年么??” 卫斐迎着裴舸希冀难掩的?目光,微微笑着,缓缓地点下了?头。 她自然是能?从对方的?语调神态中?,读出来裴舸心里真正所希望的?答案是什么?。 ——卫斐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想:按照自己上辈子的?情况,也确实不能?说是死在了?熹平二十九年前。 果不其然,卫斐这个头一点下去,裴舸的?脸色霎时变了?,整个人浑身打了?一哆嗦,双目闪烁着炯炯的?光彩,死死地盯紧了?卫斐,似乎有一肚子的?疑问忍耐不住地就要立马倾倒出来。 卫斐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结合裴舸这前后两次相问都纠缠在了?同一件事情上,不难猜测,“熹平”多?半是对方登基后的?年号,而熹平二十九年……十有八九是对方的?死期。 作了?将近三十年的?皇帝,也算是够本了?,但?以对方当下的?心机水准……却又让卫斐不得不半是腹诽地揣测着,可能?这人是到?了?小?孩子的?身体里,就有被小?孩子本身的?智商带着跑了?。 不同于卫斐的?默默吐槽,裴舸却是在这一瞬间恍然大悟。 ——裴舸想,他知道对方为什么?宁愿孤身深入桓宗皇帝那堪比龙潭虎穴的?后宫之中?,却偏还要对自己冷待戒备至此了?。 虽然这种认知,让裴舸心中?同时也不由?生起了?满腹的?牢骚、挫败与不畅快。 卫斐在点下那个头的?同时也做足了?自己忽悠不了?裴舸下个问题的?准备,于是略一思索,狠了?狠心,将自己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斟酌着问了?出来:“你的?养母、我的?堂妹,卫嫔……她最后,是死在而今这后宫中?哪一位的?手里么??” 其实卫斐真正想问的?,是卫漪是否是死在了?太后手里,但?倘若事实上太后卒于卫漪之前,那卫斐要这么?问了?,可不得是一下子就暴露了?。 而如此泛泛而问,其实无论裴舸答是与否,卫斐所能?得到?真正有用的?讯息都很少。而她这一问真正想试探的?,实际上则是裴舸是不是清楚卫漪之死的?内情。 裴舸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卫斐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却是道:“不算是。” 卫斐的?心微微一顿。 ——是便是是,不是便是不是,“不算是”又是个什么?? 看裴舸那神态,倒像是里面还要有许多?内情一般。 卫斐眉心紧皱,不欲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只抬了?抬手,示意裴舸继续。 裴舸在问出第二问是像是内心做过极大的?挣扎、又像是已经激动得迫不及待,他紧紧地扼住双手,按在膝上,双目炯炯地凝视的?卫斐,不愿错过卫斐面容中?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咬着后槽牙,缓缓的?、满怀希冀地问道:“你死前,太子继可率兵击退了?阿鲁台,收复了?冀、豫两州” 虽然裴舸内心并不愿意承认,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一生在史书上并不会留下多?么?好的?评价。 一个遭北蛮俘虏而去的?皇帝,他既没有选择在蛮人破城前自戕以死社稷,就不可能?再妄求史册另予他几?多?柔情。 哪怕他自认为自己这一生尽力了?,灭阉党、平外戚、变新法、清吏治……然而,一个遭敌军俘虏的?君主,或者更糟糕些,如果太子也不能?成事,那便还可能?直接成一个亡国之君。 又能?乞求死后得到?几?多?美誉? 重回幼年,裴舸壮志满酬,对上苍给予自己的?第二次机会感激涕零、泪流满面。他想,这回总不会再错了?,不会再遭奸人算计而妄杀重侯,不会再被杨建等?奸佞小?人所蒙蔽,不会再妄图以酷吏而求速效,不会再与萧惟闻离心离德……这回,总一定得行了?。 裴舸本以为在今生的?无限可能?之前,自己早已经完全释怀了?前世种种,甚至在初见卫斐时,也不过只是单纯感慨这位毓昭仪生得可当真是极美,继而引得他对卫昭思忆连绵,想着这回怎么?也不至于叫表妹再枉死了?。 但?在卫斐点下头的?那一刻,不,甚至更早,在卫斐提出一答一问的?那一刻,甚至更更早,在卫斐开口试探的?那一刻……裴舸便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自己以为自己不去在意了?,就当真不会在意了?的?。 他终究是被磋磨得屈辱死在了?草原之上,到?了?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故土。 却仍还是希望至少至少,他的?太子,还是完成了?他的?遗愿、重振旗鼓攻回了?洛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毒蛇 张以晴收拾齐整迈出屋门,待绕过月亮门,正要登上入宫的马车时,听得书房那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砸东西的愤怒声响。 张以晴犹豫了一下,止了要上马车的动作,绕回去到得书房门前,给守门的人使了个眼色,守门的人便毕恭毕敬地向内传禀道:“侯爷,是大小姐过来了。” 屋内屋外寂静片刻,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承恩侯张达站在里面,和颜悦色地对女儿道:“太后不是宣了你要入宫吗,怎么这时候了还在府里?” 张以晴探头往里面飞快地扫了一眼,见有个人正低垂着头站在屋内阴影处,被张达不动声色地挡了大半,并看不明晰。 “父亲,女儿不明白,”张以晴嘟着嘴很不高兴地发牢骚道,“原先女儿乐意的时候,您还觉得萧惟闻不行?呢……如今怎么就又非他不可了?他好歹也是娶过原配夫人的了,女儿现在已经不想嫁给他了!” 最后一句自然是赌气,只是为张达隐晦暗示自己要悉心讨好萧夫人、促得此婚姻的抗拒。 张达沉默了半晌,低低地苦笑了一下,还算心平气和地反问张以晴道:“可是晴儿的年纪也实在不小了,纵然瞧不上萧惟闻,那你倒是告诉爹爹,洛阳世家子弟众多,你又是想嫁给谁呢?” 张以晴顿时哑火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萧惟闻的对比下,那些骄娇的纨绔子弟,一个个的都尤为不够看了。 张达见状,便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只疲倦般地摆了摆手,示意张以晴:“快去,别让你姑姑和萧夫人等太久了。” 待得张以晴福身退下,张达的眉眼顿时阴翳了下去。 张达又何尝愿意将自己捧在手心的皓皓明珠嫁给那边连十几年前的屁股都没擦干净的兰陵萧氏?且那萧惟闻还是个克死发妻的鳏夫!只是……那帮人也实在是太蠢了! 张达眉眼一厉,心中恨得咬牙切齿,明明自己百般叮嘱过他们不要惊动陛下、不要惊动陛下!可他们倒是好,不仅抓到手的人还能叫区区一个来路不明的赤脚大夫给救跑了、之后还能再撞上了萧惟闻! 杀人灭口不成,还反提前惊动了这位心机深沉的左中丞,想到之后几次再费尽心思?“偶遇”萧惟闻后,都或明或暗被折回来的软钉子,张达烦躁不已。 自己妹妹想求的更多,但张达却一向是个极识时务的谨慎人,他最初能得光宗皇帝赏识,也是因为这份谨慎,只是后来权势日长、形势催人狂。 但自听闻得意门生孔澄的死讯后,张达明显看出来现在这位皇帝对张氏于朝中结党的不满之意,借着这回被人查到的贪腐案子,张达已经心生退意、想急流勇退了。 ——毕竟,若是先靖宗皇帝犹在,张达尚还可倚老卖老地自恃几分功劳,可而今这位陛下……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张达与这位小外甥一无助益、二无恩惠、三无亲近,除了稀薄血缘,再无其他,又哪里还敢奢求那许多。 只是张达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告病在家示弱上多久,洛阳乡试启,朱家那个唯一遗留下的种子朱泓默竟然早已经隐匿行踪、偷偷至洛下贡院一试! 张达惊怒交加,原先那些事?,他虽然是得了光宗皇帝的授意默许而行?,但而今要是一旦真被掀开来、当今这位皇帝一旦较真,那可是张家满门一人再长十个脑袋都要不够掉的! 张达满心以为自己派去的人已经料理得足够妥帖,连老天都看在自己不过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份上起了海溢潮来帮着自己销毁罪证,后也是念朱泓默毫无所觉,不想再横生枝节,才一时心软放了他一马……没成想,就此遗患无穷、危害至此! 张达至今仍没想明白朱泓默到底是从哪里察觉出的不对,但他确信,再怎么觉得不对,至少对方如今手里应当是还没有什?么切实可信的证据,而以朱泓默的身份,想单单靠他自己再去查到一些什?么东西,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朱泓默查不到的,不代表兰陵萧家那个遗孤也同样查不到。 就像张达非常确信,以朱家人的性子,就算朱泓默察觉出了自己家人死的有哪里不对,可只要他手里没有确凿可信的证据,就不敢去皇帝面前如?何编排自己这个皇帝的亲舅舅。 而同样的情况下,萧惟闻会不会?直接找上皇帝,却又是五五之数。 原先张达看萧惟闻,一是想着到底是自己女儿喜欢,二也是看上对方与重温的儿子私交甚笃,想借着这桩儿女姻亲,缓和与镇北侯府相斗多年的紧张关系。 现在的张达看萧惟闻,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要稳住对方、百般拉拢了。——左右现在杀是绝对不能再杀了。当时既没有能灭得了口,而今再动手,杀不杀得了是其一,其二是纵然侥幸除去对方,恐怕对方死前也会?留下诸多后手指向张家。 杀萧惟闻是小,惊动宫里那位是大。 也就只有顺势拉拢一条路可走了,张达烦躁地想着。 张以晴才刚刚走出没多远,却又复转回身来,蹙眉问张达道:“父亲,家中近来可是又出了什?么事?情么?” 张达微微一哂。 张以晴绝对不是他的子女里最为机敏的,但却一定是最最大胆的那个。 是唯一敢正面向他问出这么一句的。 张达有时候十分忧虑唯一的女儿被自己和妹妹娇惯得太过飞扬跋扈,恶名在外,恐怕出了阁还不知要如?何栽跟头;有时候看着自己那些唯唯诺诺的儿子们,又忍不住去想,若是他们中但凡哪个,也能多一些张以晴身上的“莽气”,倒也不必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始终对那一摊子事?都撂不开手。 “父亲年纪到了,已生乞骸骨之意,”张达也不藏着捏着,这事?他觉得还是要提前提醒张以晴些比较好,“宫中还有你姑母在,倒也不会?苛着你什?么,但……更多的,就要你自己掂量了。” 张以晴浑身一震,彻底被惊住了。 “父亲尚且还老当益壮,怎么这么突然就想……”张以晴乍闻此讯,登时有些六神无主。 张达摇了摇头,没有多言,只摆了摆手,示意张以晴道:“快进宫去,别耽搁了时辰。” 张以晴深思?不属地入了宫。 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直接去慈宁宫,而是先上了承乾宫去拜见那位毓昭仪。 张以晴被引进去的时候,承乾宫内正一片其乐融融,毓昭仪、萧夫人、卫嫔、云更衣、乃至于那位才不到两岁的皇嗣裴舸,都聚在花厅里闲谈着说小话。 以张以晴一贯的性子,她可是见了皇帝都能直接喊表哥的人这群人里除了毓昭仪这个代掌凤印的后宫新主人,与萧夫人那有实打实的二品诰命在身、且极 有可能还要是自己未来婆母的这两位,剩下的,她是真没兴趣去行礼问安。 但今日乍闻父亲所言,张以晴心神不定,犹豫片刻,还是又依次向卫嫔和皇嗣也问了好。 裴舸再见张以晴,眼角不易察觉地细微抽搐了一下。 “张姑娘没有与张夫人一起么?”卫斐有些惊讶地询问。 张以晴犹豫了一下,只低低道:“三嫂临盆,母亲在家中照料,脱不开身来,遂只遣了臣女代为入宫向太后娘娘请罪。” ——其实不过是因为承恩侯夫人本人一意想促成张以晴入宫、十分难以理解丈夫与小姑子的眼光,太后则嫌弃承恩侯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怕她入宫来再碍了事?,干脆就只叫了张以晴过来。 本来两家要结姻亲之好,张以晴这边有太后作为她的姑姑代表娘家人出面就足够了,最多再叫萧夫人提前相看相看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倒是承恩侯夫人本人来与不来,却不定有那么必要。 见人齐了,卫斐便领着人往慈宁宫去,怀薇姑姑亲来迎了她们一行?进门,太后坐在殿内主位上,李琬正立于她边上俯身贴耳地说着什?么。 见众人进来,太后的目光也随之沉沉地先落到了卫斐身上。 两边互相见礼契阔罢,太后很快便先后找了几个由头将除过萧夫人之外的所有人分批给支了出去。 卫斐与张以晴是最后被撵出去的两个,太后着卫斐带张以晴逛逛御花园,卫斐一步三回头地去瞧萧夫人,聂清嘉对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卫斐便只有心不在焉地先带着张以晴出去了。 霜降之后,御花园也实在没什?么好逛的,且张以晴说不得比卫斐都对这地儿还要熟悉许多,哪里至于还要叫卫斐“带着”她……两个人默默走着,谁也没有心情多看边上几眼。 “到底还是毓昭仪厉害,”走了很长一段,宫人们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终究还是张以晴沉不住气些,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僵持,“六月见时,还不过只是毓贵人、表哥的新宠……而今位列九嫔之首,还代掌凤印、主持宫务。” 卫斐淡淡地笑了笑,只道:“张姑娘谬赞了,也都是为了更好地服侍陛下。” “谬赞?也许,”张以晴平静地审视着卫斐的美色,客观地评价道,“女人能长到毓昭仪这份上,也无怪乎二表哥那样不近女色的铁树,瞧了也心动开花。” “其实也不得不佩服一句,还是毓昭仪命好,能有一枝独秀的时候。要是再早两年入了宫,遇到大表哥在的时候,有表嫂在,鹿死谁手,且还不一定呢。” 卫斐听得笑了笑,仍还很好脾气地附和道:“懿安皇后国色天香,岂是本宫等庸脂俗粉可以攀得?不过到底本宫已经是陛下的人了,有些话,张姑娘还是慎言。” 张以晴默了默,冷不丁笑了出来。 “毓昭仪如?此的‘好脾气’,”表面温和的绵里藏针不是张以晴的风格,她没忍两个回合就有些忍不下去了,轻嘲道,“是不是在您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蠢钝如?猪、不堪得正眼看上一眼?” 卫斐微微顿足,站定,回过身来,纳罕问道:“张姑娘何出此言?” ——面上虽是惊讶,那双眼睛却是极静,冷静得似乎一切魑魅魍魉、鬼蜮伎俩都将会?在那一汪澄净冷水前被反衬出最丑陋的不堪。 “姑母过寿那日,在偏殿里,你是故意的,”张以晴也同样沉静下脸色,学着卫斐云淡风轻的模样,平静地反问她,“你早知道萧大人和重元驹在外面,不好婉拒,却故意放任我如?此言行?出丑。” 卫斐不由笑了。 “张姑娘何出此言,”卫斐淡笑着道,“你我是一同进得殿,您都没瞧见的人,本宫如?何瞧得见?” 张以晴仔仔细细地审视了卫斐面色半晌,然后摇了摇头,平静承认道:“算了,姑母尚且都拿毓昭仪没有半点法子,我又何等何能,能瞧出您的什?么不对……当然,也更拿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来。只是,毓昭仪应当知道,人可以聪明,但也不能太聪明了。” “聪明得真叫周围人都尽皆畏惧警惕,岂不看浩瀚史册,有几个成事?的,是仅仅靠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 卫斐含笑回道:“张姑娘可是又要与本宫作个‘交换’?” 虽然卫斐这一句语调平平,面上笑容和缓、也没有分毫嘲讽之意,但张以晴仍是被狠狠地刺到了,脸上飞快地浮起一抹潮红,胸膛起伏不停,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死死掐着指尖提醒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毓昭仪可曾听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卫斐笑了笑,非常诚恳地回道:“倘若张姑娘提的要求不太为难,本宫也是非常乐于与您结个善缘的……只是,容本宫冒昧一问,张姑娘出身侯府、又是太后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何必就偏偏非要对着一介破落门户念念不忘呢?” ——尤其还是在萧惟闻已经明确地拒绝了她之后,又极其难堪地再反悔回来。 张以晴一时竟然也没能答得上来。 ——她心底是本来就仍然还有点想要嫁给萧惟闻的,但以张以晴的骄傲,被萧惟闻那般直言了当地拒绝之后,她是绝不可能再为了这桩婚事?去求人、尤其还是求到曾经目睹了昔日一切来往的卫斐头上。 但是承恩侯告诉她,要入宫、要听太后的话、要努力在萧夫人面前好好表现、要争取去嫁给萧惟闻。 张以晴不能理解,本也不怎么乐意完全顺从于这些。但承恩侯却又近乎于明示地点醒她:家里出了事?,现在已经不是她要不要嫁给萧惟闻的问题、而是承恩侯府需要她嫁给萧惟闻的问题了。 张以晴一沉默,卫斐便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且不仅猜对了张以晴所想求之事?,还敏锐地从其中探得了一二朝堂变故。 而卫斐这一问,也完完全全又提醒了张以晴一遍而今的形势对比。 “毓昭仪,”形势比人强,张以晴再是满心的傲气轻愤,再今夕形势的变换下,也不得不对执掌凤印的卫斐低下了高傲的头,低低道,“往昔多有得罪,皆是臣女教养不当、失却礼数,实非有心冒犯。此番进宫,臣女是真心仰慕左中丞高才……娘娘若愿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臣女必感恩戴德。” “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斐笑着把太后前次对皇帝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张以晴,“既都有太后娘娘亲自为张姑娘出面、与萧夫人说和,又何必本宫与陛下这些晚辈再开口呢。” ——反正太后一意孤行要宣张、萧两家女眷入宫,想下懿旨给两人赐婚的时候,也没有多在意过皇帝的真心反对么不是? 张以晴咬了咬唇。 正常 情况下,本来也确实是不需要的。 可承恩侯既然都明确告诉张以晴要努力在萧夫人面前好好表现争取、太后最后也没有直接下懿旨赐婚……想来,此情此势,已非一般情况。 “毓昭仪,您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张以晴狠了狠心,只能把自己当下唯一能想到于对方有用的底牌透出一些来了,“十年前,皇帝在避暑山庄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么?” 卫斐猝然抬眸,面上像画上去一般的微笑终于第一次起了波澜涟漪。 “宫女爬床,”少顷,卫斐哂然一笑,摇了摇头,无奈道,“从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心底却不由懊恼地想着:先前不该偷一时之闲,听张福平道其中细节要再去求问张禄便没有再仔细深究的。 果然,张以晴听罢,立时便笑了。 “宫女爬床?表哥就是这样敷衍你的么?”张以晴心中有了底气,成竹在胸道,“且不说什么样的宫女放着皇帝、成年皇子的床不爬,偏要急着去爬当时才不过十一岁的九殿下?就说……懿安皇后与宋家为何拼了命也非得要将先帝的遗腹子过继到表哥膝下,毓昭仪也半点都不奇怪么?” 这个问题卫斐当然想过,而且还想过很多次,从慈宁宫的太后、仁寿宫的懿安皇后、宫外的张家、朝堂上的宋相方方面面地想了,做过几多分析揣测,也自认已经定下公论了的。 但张以晴现在如此言语,若不是在故弄玄虚,便代表着先前还有一些隐秘事?是被卫斐所忽略过、想当然了的。 卫斐眼眸微微一动。 张以晴笑着放软了嗓音,柔声相求:“昭仪娘娘,姑母可是表哥的生母,与您又能起什?么真正的利益冲突?不过一时意气上头,彼此都较真了些,才弄得而今这般僵持……若您这回主动在表哥面前为这桩婚事?说和,不光是臣女记挂着娘娘的好,姑母自然也不会?忘的。” 卫斐微微一顿,正欲开口,对面的张以晴却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般,吓得连连倒退,神色大变,惊怒到凄厉破音道:“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卫斐下意识回头望去,却见得后方一片深绿灌木,再无一人。 卫斐奇怪地看向张以晴,深感莫名其妙:“张姑娘看到了什?么?本宫可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对,”张以晴死死地盯着那灌木丛,脸色极其难看,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寒声道,“那里面有人,有人在偷听我们讲话,一定有人,一定有,我刚刚看到了的。” 卫斐微微皱眉,折回去就要唤宫人们过来。 张以晴却是脸色极其阴翳地朝着灌木丛缓缓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卫斐背对着张以晴没有注意,宫人们朝这边赶到一半,却是齐齐面色大变,此起彼伏地惊叫道:“张姑娘!” 卫斐甫一回眸,正正见得张以晴的身子重重地晃了一晃,然后“砰”地一声倒了下去。 卫斐像是愣在了当场,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去看。 慈宁宫跟过来的宫人们却分外敏捷,纷纷扑上去探看,然后七嘴八舌地惊叫道:“是蛇!”、“怕是有毒”、“快去宣太医”…… 一团忙乱间,卫斐与隐在下面的某双黑洞洞的眼珠对视了一瞬,脸色极为难看地视若无睹般别了过去。 慈宁宫那边,太后与萧夫人的交谈已经陷入僵凝,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太后皱了皱眉,很是不悦地呵斥道:“一个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须臾,连怀薇也着急忙慌地回来了,一进门就跪在太后身前,神色凄楚道:“太后娘娘,张大姑娘在御花园子里被毒蛇给咬了!” 太后震惊起身,摇了摇身子,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那蛇毒性凶险,但好在张以晴当时被人发现得及时、宫人们就在近前,一阵兵荒马乱后,太医也很快闻讯而至,将人放在慈宁宫里好好地上了药、只等着人能醒来……只是这么一折腾,萧夫人也不好再久留,借机告辞而去。 太后的脸色极为难看,一是忧心侄女,二是自己心里也明白,出了这等事?,两家的婚事?怕是更难成了。 好好的人都不想娶呢,谁又想娶一个中了蛇毒、还不知道能治到哪一步的病秧子回去呢? 心爱的侄女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宫中竟然有人敢以毒蛇害人……太后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还能更为哪一个而发怒。 但太后知道的是,她现在实在是很生气,也很想发作,但从所有的宫人的七嘴八舌里也纷纷透露出来:御花园事发时,毓昭仪离着张姑娘且还很有一段、是张姑娘自己偏要走到灌木丛处去的…… 而除却毓昭仪,当时还在御花园里的人,也就只有带着小皇子的卫漪、云初姒与李琬几人了。 且不说那时几人距离那一处尚远,就是跟在李琬的身边,自有太后的耳目眼线在,而李琬也指天赌咒与太后发誓:卫嫔与云更衣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三人彼此为证,都绝不可能在那时候去害了张姑娘。 再剩下的零散宫人,全被太后于盛怒之中一并押下去严刑拷打。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仅仅只是一个巧合的! 宫里怎么可能还漏有毒蛇存活?还那么巧,谁也不咬,偏偏咬到了难得入宫一次的张以晴身上? 诚然,太后也大可以愤怒地将此事全皆怪罪到卫斐一人头上,毕竟,卫斐现在执掌六宫大小事?务,旁的不论,单御花园还留有毒蛇一条,就算是意外,也由不得卫斐再脱开了罪责去! 但太后现在与皇帝的关系也确实是恶劣到了一定地步、且张家的景况也不好……怀薇又不住地在旁劝慰,哄着太后一定要冷静,绝不可再因?毓昭仪之事?与皇帝另起争端。 太后是忍着满心的怒火放走的卫斐一行?。 卫斐一出慈宁宫,脸色也彻彻底底地沉了下来, 卫漪搂住裴舸跟在她身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云初姒也是心神不定,脸色惨白。 “好好的,”卫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转向身边的卫漪,眼睛余光却其实是一直留意着她怀里的裴舸面色,冷冷道,“怎么突然就要去御花园?” 卫漪惊魂甫定,犹自害怕得说不话来。 “先太后娘娘遣李才人出来带着小殿下逛一逛,卫嫔姐姐放心不下就带着嫔妾一并跟上了,”还是云初姒喏喏地替她回道,“李才人说御花园里有一处的腊梅开得早,引得大家一齐去看……” “就知道撞上她李琬就从没有好事情,兀那灾星,”卫漪带着泣音愤愤抱怨道,“什?么早梅,又有什 ?么好看的,本来也就不应该去看的!” 卫斐深深地看了她死死抱住的怀里人一眼,抿紧了唇角,强忍着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到了承乾宫,卫漪许是被这件事给骇住了。毕竟,就算再是讨厌、前还在好好说着话的人,后脚便被遭了毒蛇一口昏死过去、生死不知……正常人都要被吓个够呛、后怕无穷。 故而,卫漪也怎么都不敢再回自己的广阳宫去,非要赖在卫斐这里再等会?儿。 卫斐也没有勉强着她非要将人撵走,只是借着出去一趟却遇着了这等倒霉事?、应该去去晦气的由头,撵了卫漪几人去洗漱,还另安排宫人们将她们今日所穿的大小衣物都一并拿去烧成灰。 待得几人重新沐浴罢出来,卫漪经过今日这一惊一吓再一暖一浴后,草草用了些东西填填肚子,便困意横生,哈欠不断。 卫斐见状,便很主动提出帮她照看着皇嗣、撵她去偏殿歇息一阵了。 等到卫漪一走,卫斐便冷冷地抬起眼,盯了裴舸片刻,面无表情地支开了剩下的宫人。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时,裴舸当即站直身子,还特特拂了拂衣袖,以示周身干净,好奇道:“你很怕蛇?刚才也被吓到了?” 卫斐脸色难堪地冷笑出声,心道这他倒是乖觉了,知道狡辩不得、也还认得挺快! “你是从何处弄来的蛇?”这才是真正让卫斐惊怒不定的,而不是什么怕不怕的问题。 “这个重要么?”裴舸眼神飘忽着闪烁了一瞬,避重就轻地绕了过去,没有正面回答,只严肃了脸色,认真地告诉卫斐道,“重要的是,绝不能再让张氏这毒妇嫁给萧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明悟 裴舸是曾经认真?思?索过大庄国祚是如何走到了风雨飘摇、几近亡国的地步。 在逐渐意识到这天?下的至高权柄也不过一个烂得岌岌可危的烂摊子后;在无数个朝中无人可用、苦苦思?索下一步又该如何去走时;在洛阳城破、为人俘虏后;在大草原上任人欺辱磋磨时,裴舸都一直没有停下过自己的思?考。 后来裴舸也明白了,有些事情确实诚然有他自己的过错,但还很有些事情,也确实是造化注定、无力回?天?。 真?要?论的话,可能都不只是骂一骂桓宗皇帝如何昏庸无德就能完的,还要?再追溯到他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在位的时候。 所以裴舸渐渐也就释然了,从根子上就彻底烂透了的那些,就不是他想管就能管得了,他最多也不过就是尽人事、看天?命。 在阿鲁台的手?下遭受折辱的时候,裴舸就曾认真?地列过若一切都从头再来,自己得要?避开的一二?三四?要?事。 一自然是最不可再轻信阿鲁台挑拨而错杀重侯,当然,他也该要?与重侯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提醒对方,镇北侯府满门都对他这个皇帝不假辞色、不甚恭敬,又与淮南王一脉来往密切,实在是瓜田李下、本就令人生疑。 若重侯爱惜羽毛,也该自觉注意了。 二?便是再见到杨建、江充的第一刻,就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此二?者,巧舌如簧,谗言惑众,实在是一万个的留不得! 三却是有些复杂了,政务上的事情总是要?麻烦许多,万事万法瞬息万变,从不是一句“得要?这么做”、“不能那么做”、“得推行这个法”、“不能再用那个法”就能简单解决的。 或者反过来说?,只有能用要?杀什?么人、不要?杀什?么人来解决的事情,才是真?正简单而好实行的。 就比如说?同样是如何用人,重侯不能杀、杨建要?杀、江充最好也立马杀了……这列下来一看就很明白。 但在萧惟闻的事情上,就要?再麻烦许多。 裴舸回?忆,自己最后与萧惟闻走到离心离德的地步,固然有两人政见上的屡屡不和的缘故:裴舸急于求成、萧惟闻守旧求稳,但终究裴舸才是皇帝,萧惟闻心有抱负而屡屡不得志,也就日?渐沉默顺从,不再多说?,只随波逐流了去。 但萧惟闻之殇,从不是这一层之过,其中还有更大一部分?的缘故,在于他的发?妻张氏。 后来害得萧惟闻心累疲乏,再厌倦于在朝堂上发?表任何意见,张氏才是那个当居“首功”之人。 张氏善妒不容人,与萧惟闻夫妻感情极不融洽,这些裴舸都早有听闻,但真?正让他完完全全记住张氏这毒妇的是——后来重侯死后,朝中武将凋零、人心离散,裴舸无奈,最后只得遣了萧惟闻这么一个文臣去率兵抵御阿鲁台似乎已经势不可挡的南下步伐。 双方在大同交手?,后大庄退到长城以内固守太原,战事最激烈的那一场,两国士兵在平阳关混战七天?七夜。 其时,朝野内外谣言横行,许多人都在传大庄军队已败、领将萧惟闻已死,张氏那毒妇许是听信了这等谣言,甚至都尚等不及亲眼见到萧惟闻的尸首归洛,就为了抢先?掠夺萧惟闻死后自己与儿子所能瓜分?到的最大利益,而极其残忍地一口气毒杀了萧惟闻的三个庶子及其生母。 裴舸尚且还记得,萧惟闻当年娶张氏,是因为张氏自己求到了太后面?前、而太后又紧跟着求到了桓宗皇帝面?前。桓宗皇帝其时虽然也并?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盛气凌人的表妹,但多少还要?看顾点太后的脸面?,且比起专横跋扈的自家人,他更不喜欢胆敢违逆自己的臣子,于是一时兴起,一出乱点鸳鸯谱,便将两个人彻彻底底绑成了一对怨偶。 而就连裴舸也不得不承认,张氏那毒妇确实命好,她呱呱落地的时候,承恩侯府早已是权势轩赫、炙手?可热,她日?渐长大的那十几年,便也恰恰好是承恩侯府张家光景最好的那十几年。 所以后来一直到嫁给萧惟闻前,张氏身上在闺中时被惯宠出的娇骄之气也半点不减。而在传闻中,张氏爱慕萧惟闻才华,萧惟闻却似乎早已心中另有所属,两人从新婚燕尔时起便已经是争执不断,经常因为一点家宅小事不和而闹得满城风雨,给诸多世家贵族当了茶余饭后的笑话。 再后来张氏六年无所出,那时候的承恩侯府已经日?渐隐退、而萧惟闻却渐得重用、年年高升,承恩侯张达看自家的女儿实在是不懂事,便主动给女婿送了两名良家妾以缓和翁婿关系,萧惟闻自然没有去拒绝。 后来庶长子、庶次子挨个落地,张氏才好不容易诞下了萧府嫡子,却又是个体弱多病的,文不成,武不就,又被张氏跟个眼珠子、肺管子似的悉心看护着,不容旁人插手?半分?,而这个“旁人”里,甚至疯魔到都包括萧惟闻自己。 裴舸日?渐掌权最初那几年,因为萧惟闻是他亲近的心腹臣子,便经常有世家大族因为欲阻裴舸这个皇帝而不成行、转而去攻讦萧惟闻这个天?子近臣,而其中被屡屡拿出来说?事的,就是这位萧大人“治家”之不严。 儒家历来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尚在于治国之前,家不齐者,也无怪乎那一阵子,萧惟闻的家事几乎被与他有利益纷争者当做了笑料、把?柄来大肆传播。 萧惟闻被张氏弄得极其狼狈,而那一阵也是裴舸与他君臣最相得之时,裴舸权势尚未梳拢在手?,又非常看重萧惟闻的才华,还试图亲自出面?为两边说?和过,当然,最后效果寥寥,叫裴舸看着都心有戚戚焉。 后来许是见张氏实在是太过顽固,萧惟闻便干脆再不插手?她那一边的事情,以至于最后养得庶子出色、嫡子平庸,张氏百般借嫡母身份打压而不得,便最后兵行险着,狠心干脆借萧惟闻死讯刚刚传开之际、众人毫无防备之时,亲手?毒杀了萧惟闻的三名庶出子及其生母。 此事当年后来真?正广泛传开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纷纷感慨世间竟然有此等狠毒妇人,简直是堪比吕后再世、连昔年□□宫闱的梁皇后都尚无可与之相较。而在萧惟闻活着从太原回?来后,张氏见东窗事发?,也索性干脆地吞金自戕了。但经此一役,萧惟闻中年丧子,一时便就此心灰意冷,与朝政、人事皆是怠怠。 所以当裴舸真?正回?来后,思?来想去,他现在年纪这么小,很多事情都做不了,或者就算是能做得也无法做、以免太过张扬引得桓宗皇帝的注意。但有那么几件是他当下迫不及待就想做的,首中之首自然是找到机会杀了杨建那个小人,可惜他当下暂时也难能接触到前朝,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去做一些边角料的功夫,就比如说?,在张氏真?正嫁到萧家之前,彻彻底底,毁了这门亲事。 而要?毁一桩亲事,方式或许有千千万,但对于裴舸这种做了几十年皇帝、习惯了生杀予夺的人而言,能靠杀人解决的,永远是最简单、最方便、最快捷的事情。 而本来裴舸还不确定那条蛇一定能咬得死张氏那毒妇,好在天?赐良机,太后那私心偏颇的老妇竟然叫桓宗皇帝宠爱的毓昭仪带着张氏逛园子……这一口纵然是咬不死那张氏,单只要?她在毓昭仪眼皮子底下出了此等祸事,太后那老妇多半咽不下这口气,双方一结怨,待毓昭仪见招拆招,枕头风吹起来,肯定是更不会愿意让桓宗皇帝给张氏和萧惟闻赐婚了。 简直是天?助我也。 裴舸盘算的很好,唯一美中不足漏算的一点,是当时到底还是稍稍不慎、被机敏过人的毓昭仪给看见了。 在毓昭仪撵他们去洗漱、烧衣时,裴舸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了,便在肚子里打了满腹草稿如何去说?服对方与自己统一战线。 卫斐看着这张不到两岁的稚嫩的脸庞,却是有些胆寒了。 要?毁一桩亲事方式有千千万,但眼前这位,一出手?却立刻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果然是做过近三十年皇帝的人,实不可真?被他两岁小儿的面?貌所蒙蔽了。 卫斐开始有些犹豫,还要?不要?放任裴舸继续生活在广阳宫中了。 卫漪是个心中没成算的,可不要?哪天?被这小子算计作了垫脚石、刀下鬼,还反要?替人周旋、替人开脱、替人请罪。 卫斐思?量着她先?前诉与小桃红排的那出“借尸还魂”,也是时候该更快些搬上戏台子了。 “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张以晴真?的死了,或者不死却残,太后必不会善罢甘休,”卫斐沉下脸来,面?无表情道,“若最后追查到你,此事又该如何善了?” 裴舸自然是想过的,这也是他为何敢在卫斐面?前动手?却不怕她发?觉后当初拆穿自己、有恃无恐的根源所在。 裴舸忍不住缓缓笑了,图穷而匕首现,平静地反问卫斐道:“可是谁又会怀疑一个两岁的小孩子能做下这等事,是全皆是出自他一人私心呢?” 言下之意便是,倘若卫斐真?不帮忙掩盖一二?,真?查了下来,裴舸到底有个皇嗣身份托底,可卫漪和广阳宫却怕是难逃其咎、福祸难料了。 “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卫斐也冷冷地笑了出来,同样面?无表情地平静问道,“你就不怕,我将你之事、全皆告知与陛下么?” “你不会的。”裴舸成竹在胸道,这个问题他方才回?来路上、沐浴之时已经再三仔细地思?量过了,“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你我既溯流而归,你又不惜以身饲虎、苦心积虑主动陷于桓宗皇帝那龙潭虎穴的深宫中,应当与朕一般,也都是为了大庄这数百年之基业不倒、国祚不衰、社稷不崩。而今大业未竟,倘就这么在桓宗皇帝面?前暴露了你我身份,出师未捷身先?死,岂不是大不值得?” 方才裴舸问出太子继是否攻下阿鲁台这一问后,恰逢卫淑妃回?来了,此事便遭中途打住,之后不久,萧夫人又过来了,便彻底被推到了更后边,且还提醒了裴舸他今日?真?正得需要?做的那件“正经事”。 几番打岔,现而今裴舸已经又自己也想通了,抑或者在卫斐当时那极短暂的迟疑瞬息,连裴舸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发?现,他好像又骤然心生退缩之意、不敢再真?的去听到那个答案了。 ——裴舸安慰自己:左右,太子继成与不成,那都已经是他的身后事了,再枉自挂念纠结,也无甚他用。 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他已经回?来了,回?到了年幼时,回?到了一切错误还没有发?展到真?正摧枯拉朽、不可挽回?之时,回?到了可以避免自己再走一遍被俘虏折辱、险些成亡国之君的悲惨命途前。 既然都让他回?来了,那他自然不能去白白地浪费了重活一世后占得的先?机,当下当下,专注当下,无关其他。 “我们其实是可以开诚布公来谈谈合作的。”裴舸面?容诚恳,言辞真?挚,“卫淑妃是朕两世的养母,您是她的堂姐、又是卫昭的姑母,若非必要?,朕也实在并?不想去如何为难你们……您在朕心中也已是半个长辈,既你我利益一致,何不坦诚交心、守望相助呢?” “您虽然现今在宫中独占鳌头,可人心易变,帝王心更容易改,荣宠恩爱,从来都是最靠不得的东西。现在桓宗皇帝待您再好,可等日?后梁皇后、窦皇贵妃、昭贤德妃、庄嫔景氏等再都一一入宫了呢?您也未必就有完全的把?握完全压下她们一头?” 裴舸这几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比先?前被卫斐忽悠着玩一问一答的时候透露出来的都多,卫斐一时静默下来,有些消化不良。 裴舸却只以为卫斐是在静心思?索,也不打搅。 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那龙潭虎穴的深宫……梁皇后、窦皇贵妃、昭贤德妃、庄嫔景氏…… 这还是卫斐自己遇着的皇帝与后宫么? 卫斐一时竟不知是自己的记忆印象哪里出了差错,还是眼前这位似乎是重生的皇帝再跟她一般地胡乱忽悠人。 “我有一个问题,”卫斐沉默了很久,有些艰难地迟疑着缓缓试探道:“‘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那他的这个‘桓’,又是打下了哪里的‘桓’呢?” 《周礼》有言:“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敌服远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壮以有力曰桓。”*通俗来讲,就是有开疆扩土、勇武作战事迹的皇帝,才会谥号“桓”。 西汉著名的少年将军、大司马,终年二?十九的霍去病逝去后,汉武帝赐予他的谥号就是“景桓侯”。 裴舸就像是被人凭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对着卫斐这一句,静默许久,才惜字如金地从唇齿间挤出来了八个字:“北伐山戎,南平百越。” 这就是裴舸最最不愿意承认的一件事,虽然桓宗皇帝于朝政上确实是昏庸无能、好色败德、暴戾嗜杀……但他在位的十余年间,大庄也确确实实是有平下好几次过边境叛乱。 虽然与此同时,百姓们依然是过得民不聊生、凋敝枯槁,以至于几乎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他有如此功绩……但当最后真?写到了史书上,也是要?远比丢了冀、豫两州,还被瓦赖人俘虏去的裴舸好看上许多。 “身后虚名,自有后世之人评说?,”裴舸面?无表情道,“你既然是从熹平二?十九年后的乱世里回?来的,那朕可不可以先?暂且认为,至少在扶助大庄国祚不被贼蛮侵蚀这一点上,你我立场所求,并?不相悖。” 卫斐沉默了很久,但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平静道:“但您自己也说?了,帝王心最是易改。现今你我立场虽不相悖,但来日?待你我立场变换,倘你再一朝翻脸,我这边怕更是难为……却似乎也并?非是要?定得与您合作为优。” ——卫斐其实在从裴舸这里旁敲侧击出大庄竟然此后再一朝便被人打得连皇帝都丢了 时,便已经决定得需要?留下这个人以继续窥视讯息、谋求其变了。 但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卫斐要?想真?实地演下去,却似乎又并?没有非合作不可的理由。 “现今后宫我既然已经能独占鳌头,”卫斐只冷冷淡淡道,“日?后自也有把?握对付得了梁后。” 卫斐想逼一逼,看能不能从对方嘴里再挖出些东西来。 果然,裴舸沉默片刻,竟还又胸有成竹地开口了:“是,您纵然不需要?一个在后宫中的帮手?,可您总需要?一个来日?能继承大统的‘儿子’?” 卫斐微微愣住。 裴舸不由笑了。——这一点,其实还是先?前张氏那毒妇提醒他的,本来裴舸自己都没有往心里去的。 “十年前桓宗皇帝避暑山庄发?生了什?么,”裴舸好心好意地与卫斐道,“张氏那毒妇藏着掖着,还要?你帮忙说?和以作交换,朕却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关于桓宗皇帝无嗣这一点,其实后世有很多种说?法。 裴舸一直比较相信的是后宫中梁后与窦氏作祟,互相屡屡暗害所致。但其实当时还有另外一种宫闱隐秘流言流传:说?是桓宗皇帝十一岁时,在避暑山庄撞上了光宗皇帝与僧道之流厮混,被当时明显不大正常的光宗皇帝在兴头上“赏赐”了虎狼之药……当夜就发?了高热,大病一场,险些夭折。 那件事后,光宗皇帝也非常懊恼后悔,就此远离求仙问道之流,逐渐修身养性起来,那天?在避暑山庄服侍的很多人也几乎都死了,个中细节已无法一一窥得,只是有嘴巴不严实的太医言说?,那药,似乎是伤及了桓宗皇帝的根本。 桓宗皇帝似乎也有被此等流言困扰到,所以大肆纳娶了一大群美人在后宫中日?日?夜夜宠幸,但后来生是生得出来,但生出来基本没有活过三岁的。便又有流言四?起,说?是桓宗皇帝根上已经不行了,生下来的也都养不活到成年。 后面?这些,裴舸其实是比较倾向?于是梁皇后她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故意放出去的,但到底都是当年曾经甚嚣尘上的流言,且桓宗皇帝到最后也还真?的是半个孳息也没有留下,裴舸琢磨着,自己这般说?辞,倒也不算是完全在瞎说?。 当然,信与不信,却是各人的选择了。 ——裴舸自己习惯了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便也突然莫名害怕起眼前这位毓昭仪会仗着而今受宠且自己年幼,会先?杀了自己以扫平未来路上阻隔……虽然对方现在还并?没有表现出丁点这方面?的意思?,但裴舸细细琢磨罢,觉得人还是得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至少这么张冠李戴一下,在这位毓昭仪能真?正怀孕、诞下龙子之前,他都暂时是安全的。 这于裴舸而言,便已经是足够了。 “桓宗皇帝当初便是在避暑山庄伤及了本源、最终也没有孳息留下。”裴舸意味深长地含蓄笑着,委婉暗示卫斐道,“毓昭仪承宠也有将近一年了,难道就当真?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那一个‘例外’么?” 为着裴舸这一句话,当天?晚上,卫斐趴在皇帝身上,开始认真?思?索起眼前人是不是真?的会有什?么“弱精”、“死精”之病患。 “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朕?”裴辞被瞧得十分?迷惑。 “陛下将来会愿意封臣妾作您的皇后么?”卫斐贴到人耳边,轻轻吐着气,非常天?真?地问他。 裴辞的脸微微红了,伸手?抚上卫斐散落下的如瀑青丝,眼睛亮亮地点了点头,抿着唇笑:“当然是要?阿斐做朕的皇后了。” 卫斐也笑,小小声嘀咕道:“臣妾也觉得……卫皇后是要?比梁皇后好听许多。” 裴辞一头雾水:“什?么‘梁皇后’?” 卫斐顿了顿,却是又马不停蹄地紧跟着问他:“陛下喜欢打仗么?将来有打算去北伐或者南征么?” 裴辞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见卫斐问得认真?,也便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认真?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忸怩道:“朕自己骑射功夫倒还算得上模样,但要?真?是去领兵打仗,却怕要?万万不行了……朝中自有会打仗的武将在,来日?就算是当真?有北伐南征的必要?,朕应当也是留守洛阳、调度四?方。” 卫斐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就遏制不住地偷笑了出来。 裴辞更加是稀里糊涂了。 “最后一个问题,”卫斐趴在裴辞肩上,止不住地笑,异常厚颜无耻地问他,“你是不是第一次看见我就觉得分?外熟悉、一见如故、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裴辞微微一怔,继而脸颊更红了。 裴辞轻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卫斐的手?捏在掌间,无可奈何地小小声感慨道:“是呀……阿斐可真?聪明,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卫斐紧紧抱住身下人的肩膀,笑得浑身打颤、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她知道,卫斐想,她现在当然是什?么都知道了……她还知道,眼前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狗屁桓宗皇帝。 他是她的尘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第三场梦 虽然卫斐并不清楚为什么看样子应该两个人同样都是胎穿,但沉尘之却似乎并没有一星半点关于前?世?的记忆,但卫斐现在却已经并不怎么在意这个了。 在卫斐终于能通过裴舸的记忆来侧面确定,眼前人他绝对不会是那个原本真实存在过的桓宗皇帝后。卫斐的内心平静而从容,甚至觉得对方就算一碗孟婆汤饮尽、把上辈子与她的纠葛都忘了?一干二净,她也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许是一颗大石在心间落了地,也许是太久没有放纵自己再肆意回忆过上辈子的事情,当晚一夜缠绵后,躺在明德殿的龙床之上、皇帝身边,卫斐难得地做了?自来到这里后第一个与前?世?有关的梦。 锅里手臂粗的耗儿鱼细嫩爽口,一筷子下去,左一划、右一分,刨除耗儿鱼身上唯一的那根中心骨,紧实饱满的鱼肉便缓缓落入口中,唇齿留香。 隔着鱼锅中袅袅而生的白烟,对面坐着的是曾经与卫斐深深纠缠过的某位故人。 当年的事在最后,卫斐非常非常地厌憎沉华。而这份厌憎,在沉尘之死后,又夹杂了?多少卫斐本身对自己的悔恨埋怨,却也不好说清。 而今日似乎是因为失而复得的欣喜,隔着一段记忆再去看去,卫斐恍惚觉出了几分“爱也成空、恨也成空”的平静。 心里空荡荡的,连这边的人世都不再留恋,对上沉华,也已经同样再无几多情绪。 沉华的心情却很好,面色红润,小腹微凸,整个人在怀孕后难得一见地现出了几分母性的光辉与女人的柔美,二人相对而坐,各自低着头暗暗静静地吃鱼锅,也并不如何开口去聊工作,却恍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沉谧假象。 吃饱喝足后,卫斐起身去把账结了?、车开出来,友情履行一次前任秘书的基本职责,主动送这位前?上司、现孕妇回家。 沉华却在半路上突然来了兴致,改了主意,说要去卫斐的家里看看先前?自己野钓回来、放在卫斐那里的草鱼还活着没有。 卫斐面色冷静地掩下眼底的不耐,只得拗不过孕妇的骄纵,只得拨转方向盘拐弯,向?自己住着的公寓行去。 卫斐在梦里有些神智迷乱,其时有一段已经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做梦、也完全没想起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她真正醒悟的时候,是手机微微震动,微信的提示音响起,顺手拨过,屏幕上浮现了?沉尘之刚刚发来的消息:【阳澄湖大闸蟹[图片][图片],还?在公司加班呀?】 卫斐悚然一惊,手指轻轻抖了?一下,整个人也霎时从迷蒙昏沉的梦境里清醒过来。 ——她想起来这是哪一天了。 卫斐挣扎着努力想醒来、不想再在自己脑子里重温一遍那天的闹剧,但手指却是不受控制地在屏幕上敲击着,很?快便回了?过去:【你现在在哪里?】 沉尘之的回复几乎是秒到,甚至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早都打好了字守在手机前等着卫斐问出来这么一句:【你家呀^_^。上周不是说想吃螃蟹?正好弄了?点刚到手里,上次小崔给我的钥匙还?没还你,今天沉康事情很?少,我就直接过来了。】 卫斐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时隔多年,她都还能几乎分毫无差地回忆起当时的震怒与惊恐:【你过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今天不方便,改日,你先走。】 这一回,对面安静了?很?久。 【对不起(>人<,】对面显示着“正在输入中”了?很?久,然后连发了?几个卖萌的表情包,最后尴尬地补充道,【可是螃蟹是我自己收拾的,我用了你这里的厨房、还?有锅碗……】 卫斐抬眸瞥了一眼周遭的路况,面无表情地冷硬回道:【螃蟹你自己带走,厨房尽量复原,锅碗来不及收就先扔碗柜里,快点,最多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家了?。】 这一回,对面安静了?更久。 卫斐握着方向盘,一直没有收到沉尘之已经离开的回复,心里焦躁如焚,烦闷之下,险些与边上一个试图超车的直接撞上去,当然,也还?是狠狠地剐蹭了一下。对方司机摇着车窗下来要骂人,看到卫斐开的兰博基尼侧边也被挂掉了?漆后,又悻悻然地一踩油门一溜烟倒回去跑走了。 也就是这时候,微信的提示音姗姗来迟。 沉尘之:【厨房已经收拾好了?,可是现在好像突然发生了?点小意外……能不能先问一下,到底是那种程度的‘不方便’啊?】 后面还附了?一个[可怜,卑微,又柔弱].jpg的小猫卖萌表情包。 卫斐不合时宜地被他给逗得气笑了?。 正欲回复,后座的孕妇大人张开了?眼,似笑非笑地开口了:“学妹,多重要的人,开车都不忘回消息?” 卫斐收敛了?笑意,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从善如流地平静认错道:“是我的错。” “不用那么严肃,开个玩笑而已,”沉华笑了?笑,“现在我都从沉氏离职了?,也不用怕真晃着我了?……话说回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沉青台没有怎么为难你?” 卫斐也顺势笑着与沉华扯了三两句工作上的事情,同样把玩笑开了?回去:“再稳也怕华总这双身子的人啊,这肚子里要是敢有一个好歹,老沉总和陈先生怕是得要叫人把我套麻袋砸尽水泥里沉尸黄浦江。” ——沉华这时候年纪已经都已经上四十了?,这还?是她的头一胎,妥妥的高龄产妇,且这孩子还?是陈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沉骏琛的头一个孙辈……重视之深,也无怪乎在医生给沉华下了?必须保胎的命令后,沉骏琛干脆直接换了大儿子沉青台来集团总部一次性接手沉华手上的大小事务。 当初的卫斐那时候心里一直在焦急着沉尘之到底走了没有走,是因为她情知姐弟俩先前?就沉康制药的新研药风波从幕后撕到了台面,而现在沉华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若是两边真在她家里再撞上了?,生出什么争执风波来,却是两头都得要再多受一些罪。 ——而且卫斐那时候冥冥之中其实也意识到了,沉华怀孕后,脾气比往先更加古怪难缠,刁钻阴毒……她的安静与平和,或许是不吝给予卫斐的,但也想来却是不会去包含沉尘之。 而也正是因为太过心急,卫斐完全忽略了沉华在听到自己拿她与陈衔开玩笑时陡然阴冷下的神色。 现在的卫斐在梦里细细审视着,却只给自己留得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两人从停车场出来时,便发现楼里的电梯因故障停运了?。 现在的卫斐已经知道,沉尘之就是因为停运的电梯还?被困在二十六楼不曾离开,可那时候的卫斐却不知道,她甚至为此暗自庆幸欢呼,隐晦地向沉华提议,不如改天算了?。 沉华却来了脾气,非常坚持,亲自打电话一层一层 过去,叫来人当场把电梯紧急修理好了。 卫斐知道她是又犯了莫名其妙的执拗病,也不想再在这时候去招惹她的不愉快,所以便一直沉默着没有去试图争取什么。 也所以当两人坐着刚刚修好的电梯来到二十六楼、当卫斐打开家门发现玄关一片清净、当她敷衍地哄着沉华去鱼缸看了?那条莫名其妙的草鱼、当沉华提出方才吃饭时还稀稀拉拉的小雨现在看外面越下越大了、不好开车要借宿一晚时……卫斐已经完全没有再想过沉尘之还?有被困在上面敞开着天台的可能。 ——沉尘之一直没有在给她发消息,卫斐便默认对方是已经离开了?。 所以当时的卫斐犹豫了?一下,她同意了。 这一声同意,足够让后来的卫斐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沉浸在了完全的苦涩中。 当然,或许灾难的发生早已注定,只不过或迟或早罢了?。 而那天只是不幸地被选中了。 那实在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夏夜,连突如其来的雷霆暴雨,都只叫人觉得凉爽扫闷,而不会让人觉得冷。 ——如果那个人不是被关在天台上穿着薄薄的衬衫淋了?完完整整的一场的话。 那实在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天,普通得已经习惯了职场沉浮的卫斐只以为那晚不过是去吃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送别前任脾气古怪上司的散伙饭。 ——如果沉华的精神状态能好得达到仅仅只是“前?任脾气古怪上司”的地步的话。 如果卫斐早知道沉华在打电话约自己出来前,刚刚将?追在她屁股后面快七年、无私奉献百拒不悔的新婚丈夫陈衔抓奸在床……卫斐那晚大概会再坦诚点、不那么敷衍,主动告诉沉华,华总您先前?野钓的那条没养活,吃太多给撑死了,眼前这条是我怕您伤心、给再换的。 但这兴许也不过是卫斐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杯水车薪、是于事毫无所补……毕竟,沉康制药的把柄,是早都已经落到沉华手里的了?。 ——当沉华以为陈衔可以拉自己出阴郁泥泞时,她或许可以大发慈悲地放卫斐一马。 但当沉华再次沦落泥泞时,她从来不会情愿放过卫斐逃离阴郁的深渊。 那实在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天,卫斐主动将二楼的主卧让出来安置好沉华、自己回到一楼的客房里洗漱后不久,就沉沉地睡了下去。 被“砰”地那一声从安静的梦里惊醒起来时候,卫斐下意识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三点四十四分。 那实在不算的吉利的数字,也确实成了?卫斐之后很长时间内的梦魇。 卫斐从客房里出来,打开走廊上的灯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血,满地的鲜血。 其次是从楼上缓缓走下来、冻得唇瓣轻微发紫的沉尘之。 卫斐感觉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脑子在那一刻确实是不怎么够用了,她的腿微微发软,嗓子嘶哑,既完全不敢去确定躺在地上的沉华的死活,也分外迷茫:“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直在你这里。”沉尘之抖着嘴唇,长而密的眼睫如扇子般缓缓垂落下来,整个人因苍白而现出一股病态的俊秀美感,剥离了?一贯的温和润厚,显出其下隐约的棱角与锋锐来,“你们上来的时候,我来不及出去,就躲在了最顶上的天台里。” 卫斐住的二十六楼,是这一栋的顶层。 天台是敞开式,上面郁郁葱葱,并不露着光秃秃的难看水泥,还?养了好多花花草草。当然,卫斐自己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的,都是后来沉尘之陆陆续续往她这里搬过来、塞进来的。 “你打120,”沉尘之这时候却显得冷静理智得过分,“我手机上去时候落在了电视柜下面。” 卫斐哆哆嗦嗦地去按完了?号码后,陡然醒悟了?。 “你不应该在这里,沉先生。”卫斐板起脸,她极力想稳住音调里的颤抖,但这件事也确实是几乎超出了她所能预想处理的范围之内,“请马上离开我的房子。” 沉尘之站着没有动。 “您这是私闯民宅,”卫斐惊恐之下也是动了真怒,直接口不择言地威胁道:“再不走,我马上报警抓你。” 沉尘之动了动嘴唇,轻轻道:“人……” 沉华痛呼出声,在血泊里悠悠转醒。 沉尘之便复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卫斐软着腿走到沉华身边跪下,嗓子发紧,畏惧而惊恐地问她感觉现在怎么样了。 “怕什么?”沉华看到卫斐这幅模样,却是情不自禁般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你心里还?是很紧张我、很?怕我死的吗,学妹?” 卫斐安安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动弹。 “还?是说,你不是怕我死,”沉华却竭力扯住卫斐衣角,拉着她弯下腰来,俯首在自己身侧,贴着卫斐的耳朵断断续续笑着道,“是怕我要是真死了,会让那边站着那位的前?途也就此彻彻底底被毁去了啊?” 卫斐沉默了?很?久,面无表情地问沉华:“为什么?” 沉华静静地凝望着卫斐,然后视线下垂,平稳地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口吻淡漠道:“因为我恨它。” 然后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瞅着冷眼瞧着这边的沉尘之,轻笑道:“也恨他。” 最后,复又把目光幽幽地停在卫斐身上,低不可闻道:“当然,最恨的,还?是你呀。” “学妹,”沉华笑得明艳,眼神却极冷,“我的鱼呢?我把鱼养的好好的……你把我的鱼弄到哪里去了呀?” “你把我的鱼弄丢了,你杀了?我养的好好的鱼,还?要拿一个次品来敷衍我,”沉华神态疯癫,话说得也颠三倒四道,“学妹,你的一招一式,都是我曾经一点一点教给你过的。我以为你早应该知道,如果我能被你糊弄得了?,仅仅是因为我像被你糊弄罢了。可现在呢,我的鱼没有了?,你拿什么来赔我的鱼呢?” 卫斐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乱了。 沉尘之大步走过来,握住卫斐的肩膀,厌恶而愤怒地冷冷警告沉华:“没有人的一生是应该活成你玻璃缸子养好的观赏鱼!” 沉华缓缓地抬眸看他,轻轻地嗤了一声出来,然后恶毒而怨恨地望着他,嘲讽道:“沉尘之,你就是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蠢货。可你这样的蠢货,凭什么……” “凭什么?凭我活得不像你那样龌龊又恶心,”隐忍多年的愤怒一朝被点燃了?引线,从来不会与人恶语相向的沉尘之也爆发了?,“我根本没有推你,随便你怎么去爸爸那里信口胡言,我不在乎。可阿斐不欠你什么,你 有什么事情直接冲我来,休想再拿过去那点恩情来要挟阿斐……” 沉尘之的话,断在了卫斐反手给他的一巴掌上。 卫斐捂住脸,只一味哭着给沉华道歉说对不起,再不回头看他一眼。 沉尘之舔了?舔唇角,抿了抿唇,只平静道:“阿斐,我不在乎,你不用怕她。” 楼下120的急救车的声音渐渐近了?。 卫斐的心也缓缓平静了?下来。 “沉先生,麻烦您先出去好么,”卫斐没有回头,只客气地将沉尘之拒之于千里之外,“华总伤成这样,我现在不是很有心情见到你。” 鱼“死”了?,也可以再活过来,只要沉华需要。 卫斐却不能让沉华真的跟他们鱼死网破。 沉尘之安静了?一瞬,又执拗地重复了?一遍:“阿斐,你不用怕她。” 沉华低低地笑了?起来,艰难地摸过去握住卫斐垂落的手指,欣喜得恍若二八明媚少女,只道:“学妹。” “阿斐!”沉尘之震怒。 卫斐缓缓地侧过脸去,认真地盯着那张自己在心底描摹过无数回的脸。 ——他太单纯了,他根本不知道,当初沉康制药的风波能过去,自己在背后都作了?些什么…… 当然,卫斐也从没想过告诉他,她最终也只是平静而客气地与沉尘之道:“沉先生,我想,您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华总从来都没有强迫过我,她一直都是我的贵人,是我心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现在状态不好、也不喜欢看到你,麻烦您还是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 沉尘之只缓缓地眨了眨眼睫,像是听不明白一般。 须臾后,他顿悟了?,轻轻地问卫斐:“这就是你的‘不方便’么?” 那一刻的神情,瞧得卫斐心碎。 也是从那时候起,卫斐便明了,自己从此再没有名正言顺地出现在沉尘之的世?界里、对他的任何选择指手画脚的资格了。 只是她后来到底还?是不甘心。 当然,所谓的“不甘心”,到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这个梦做得太难堪了,几乎是上辈子卫斐最不堪回首的一段阴郁记忆,如果换做后来再成熟些的卫斐,或许没有比当时更好的处理与选择……但,事后诸葛,也是多思无益了?。 沉尘之后来用了他的亲身行动来告诉卫斐,是真的“不用害怕她”;但卫斐也用自己当时选择证明了,她到底是“不相信”。 卫斐挣扎着从这场噩梦里惊醒,抹去一脸的水,下意识坐起身后,目光自然地落在了帷幕外的一汪泛着光的异色。 卫斐情不自禁地掀开帷幕走过去,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副画。 “这是悲成大师的新作,”似乎是心有灵犀,裴辞紧跟着也起来了,神色沉着地望着卫斐,平静道,“朕先才求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初雪 晋裕二年的第一场大雪在洛阳城里落下时,恰恰好?是裴辞的二十二岁生辰。 论理?,皇帝的生辰是为“万寿节”,是要?普天?同庆、大宴群臣的,但裴辞以今年泉州海溢潮天?灾故,早在一个月前便在朝堂上当众表明:他的生辰不需贺寿、不宴朝臣,直截了?当地免去了?群臣斥巨资进献寿礼的奢费。 张以晴在宫里出了?事后,太后很是悲愤萎靡了?一段时日,但随着张达在官场上日益主动的退缩避让、张氏一族日渐消沉,太后也不得不再强打了?精神与?皇帝缓和一二,闻此便提出当晚要?在宫中为皇帝张罗一场家宴。裴辞思索了?一下,没有拒绝她?这个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既是家宴,那?便除了?太后、皇帝之外,就只有宫中的诸位妃嫔与?皇嗣参与?,安静了?大半年、被卫斐的一枝独秀打压得蔫蔫恹恹的后宫众女,心思顿时活泛了?起来。 卫斐有自己的事情在忙,倒也并没有太多的注意关照旁人,但奈不住卫漪见天?地找来卫斐耳边聒噪,一时说李琬准备了?首什么琴曲,一时又道卢依依编了?支什么独舞……见卫斐不经心,心里着急,还上手要?去夺卫斐手上的戏本子,气急了?说她?:“这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有心思瞧这些闲话怪谈!连那?永和宫里清清冷冷活似个仙子模样的沈贵人都有在偷偷练洞箫了?,我们总也得有个什么曲目!” 卫斐被卫漪烦得改不下去戏目,干脆反手指了?指西偏殿,想把人直接支过去云初姒那?边:“那?边不是还准备了?一首曲子么?我们怎么就没有了?……” “姐姐,我主要?是说你?,你?啊,”卫漪急得绕着卫斐转了?一圈,气得直跺脚,“论跳舞,她?们谁跳的有姐姐好??姐姐还真?就打算只干看着她?们一个挨一个的出风头啊?” “能出风头的,旁人盖也盖不住,”卫斐慢慢悠悠,半点不着急,“不能出风头的,不去盖她?也出不来。” 卫漪皇帝不急太监急地在一旁嘟嘟囔囔了?半天?,看卫斐是真?的半点也不在意,最?后也只得气鼓鼓地一个人跑去找云初姒了?。 也就是到这时候,卫斐才有功夫从?戏本子里剥出一页空白夹层来,揉捏一二,把方?才因被卫漪的突然到访而被打断的那?一段后续细细【读】完了?,原样藏回去,然后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人世间兜兜转转,说不清什么时候谁就借上谁的力。要?不是当初在太后的寿辰后,卫斐难得动了?一回恻隐之心,救下了?当时被台上出岔子的武生所连累、被太后秋后算账的喜春堂一干人等,也就没有后面她?能那?么轻易地便将那?难以对外人明言的【借尸还魂】戏目托付与?对她?感恩戴德的“小桃红”。 而“小桃红”也不负卫斐所托,经他这业内人士的妙手改就、兼之喜春堂几回闭关演绎,这折戏现都被磨得日渐圆融,只待来年一开春,就登台亮嗓! 这是卫斐这段时日最?挂心的几桩事之一了?,好?在进展得还算顺利,而同时被她?记挂着的另外一件却就不怎么有头绪了?:陆琦在被卫斐简单点了?张以晴宫中出事的一二内情后,似乎是对裴舸彻底歇了?联盟合作之意、动了?用上“黯然销魂”的杀心。 这其实?在陆琦身上是很少见的,医者仁心,小陆大夫虽然经常自嘲自己只是个拿钱看病的罢了?,但她?的脾性顶多算是喜欢恶劣地作弄人了?些,但却绝不算是真?正的嗜杀之人,这回明明白白地在卫斐面前表现出对一个人的杀意来,反倒是令卫斐吃惊不已。 暗自琢磨几番、旁侧敲击几回,均是被陆琦给不软不硬地给挡了?回来,卫斐便知道,这事自己已经不能再继续问了?。 但卫斐又不免觉得,以裴舸脑子里未来三四十年走向的记忆而言,就这么叫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陆琦手里,物不尽其用,又未免是太可惜了?些。 可陆琦真?要?是铁了?心要?做什么事,用些偏门冷僻的毒药,下了?后再栽赃旁人,然后拍拍屁股离开洛阳……对她?也并不是真?有多么困难的事情。毕竟,连陆夫人都已经仙逝了?,而今这人世于陆琦而言算是无牵无挂,逼急了?她?,纵然是千里追杀,她?也不定真?会如何害怕。 卫斐不清楚陆琦的心结在何处,又怕裴舸夜郎自大地无意间激怒了?陆琦直接被她?痛快地给“黯然销魂”了?,只得主动找上陆琦约法三章,只道自己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从?裴舸嘴里问出来,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要?动手的时候,两?个人一起。 陆琦到这里算是没有再避讳、为难卫斐,还笑着与?卫斐开玩笑:“真?要?是弄死了?个皇嗣,少不得还得赔皇帝一个,不然那?些怕江山无后、社稷衰亡的人,可不得死死盯着皇嗣的事情查下去……这上面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全得靠你?一人了?啊,昭仪娘娘。” ——卫斐停了?一直在服用的避子丹,陆琦最?早的、当然也是唯一发?现了?。 当时卫斐还笑着反回了?一句噎陆琦:“可惜要?孩子倒却不是本宫一个人努力就能成?的事情呀!” 卫斐停用避子丹,倒也不是说她?有真?的多么亟不可待地等着想怀一个孩子了?。只是一来她?现在确认了?当今这位皇帝是沉尘之,从?长远考虑,出于诸多利益考量,冷静想想,一直再继续服用避子丹也不是明智之举;二来,卫斐也确实?是对裴舸口中的“桓宗皇帝当初便是在避暑山庄伤及了?本源、最?终也没有孳息留下”的个中真?假十分好?奇。 ——如果皇帝真?的是不能生……卫斐想到那?场景便忍不住有点想笑。 反正对于孩子的到来,左右卫斐是尽人事了?,那?也就只待听天?命了?。 但当时的卫斐和陆琦谁都没有想到,这后宫中的“喜讯”竟然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来得这般让人“猝不及防”。 只是这好?好?的“喜讯”来错了?人,就再不也显得是“喜”,而是深深地令人惊悚恐怖了?。 那?一天?的晚上是裴辞二十二岁生辰,后宫中只要?还活着、会喘气的人都来的,李萦怀出宫“祈福”后,德康公主被养在了?懿安皇后名下,这位皇帝孀居的寡嫂在那?天?晚上难得的没有称病避开,而是领着先靖宗皇帝的那?为数不多、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的数个后妃整整齐齐都到了?场。 卫斐是从?明德殿直接过去的,和裴辞一起,皇帝从?来不吝于在众人面前展示他对卫斐的偏爱,下了?御辇徒步走过去的那?一小段路,都一直是在牵着卫斐的手。 初雪夜,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很美的意境,很美的人,很好?看的月色,很好?吃的长寿面。 卫斐连对众妃嫔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歌舞技艺都是抱着纯粹的欣赏心态。 卫斐那?时候的心情其实?很好?,因为她?还偷偷给裴辞准备了?一个独他一个人可以欣赏的礼物,满心期待着 对方?届时看到后的模样。 全毁在太医一声莫名其妙的道喜上。 饶是历遍大风大浪如卫斐,当时都是完完全全的愣住了?。 更不用提当时满心以为自己绝对只是吃坏了?肚子、正羞愧于在皇帝是寿辰上因自己而传唤太医去毁了?众人大半兴致的卫漪。 卫漪下意识的第一个是非常自然而剧烈的:“何太医,您老?眼昏花给瞧错了??我,本宫怎么可能会有了?呢?” 裴辞的眉心也微微皱了?起来。 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何太医跪在地上,据理?力争道:“娘娘是不是有两?三个月没来月信了??老?夫论旁的或许不行,但这诊妇人有孕……” “何太医!”太后面无表情地抬高了?音调,打断了?何太医啰啰嗦嗦地摆证据、作论证,只冷冷地瞧过卫漪,又去看向上座的皇帝,克制道,“敬事房的彤史上,自卫嫔入宫以来,陛下似乎是从?来没有宠幸过她?的。” 卫斐抿了?抿唇,迎着卫漪陡然惨白的面色、孤苦哀求的眼神,心中霎时一凉,顿时意识到她?十有八九又是遭人给算计了?。 卫斐抿了?抿唇,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太后这句问得有风雨欲来的不详之意,下意识地朝着皇帝望过去,与?皇帝正正好?看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就连卫斐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委婉暗示皇帝接下来到底应该怎么说了?。 卫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磕绊,迟疑了?一瞬息。 好?在,裴辞在静静地凝望着卫斐的同时,却也似乎并没有再给卫斐说话意思的打算,只沉着脸地缓缓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母后说得不错,朕确实?从?未临幸过卫嫔……应是何太医老?眼昏花、给诊错了?。” 何太医霎时吃惊得紧紧闭上了?嘴巴。——他应该是年纪真?的大了?,操心记得的事情不多,连这后宫新晋的主子里,哪一个被皇帝宠幸过、哪一个没有都不甚清楚,不然绝不会当众吐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言。 太后也沉着脸不吭声了?。 “何太医看错或没看错,陛下又不是个精通妇科的大夫,怎么能说算了?呢?”宋琪弄记恨卫漪昔日于慈宁宫的那?一顿巴掌许多时日,而今终于熬到了?能逮着机会恶心对方?一把的时候,怎又能忍住不去开口,“要?嫔妾看,陛下没有临幸过卫嫔是真?,可卫嫔是否当真?就是被何太医‘误诊’得有孕……这两?者之间,好?像也并没有能完全关联上。” 此言一出,自方?才何太医的那?一句“恭喜娘娘,您已有了?近两?个月身孕”之后,万籁俱寂的宫宴,莫名得更冷寂了?几分。 太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卫斐看她?那?模样就明白,宋美人的这一番话一出口,或许本来太后还想往下隐一隐、推后再查的,也必须得在今晚、今夜,当众查他的一清二楚了?。 太后冷着脸硬邦邦道:“那?就把太医署当值的全叫过来,一个一个来诊下去!” 裴辞没有反对。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其实?说起来,当众再查本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是卫嫔当真?完璧之身,反是帮她?去去嫌疑。——卫斐猜测皇帝默许的心理?多半为此。 但随着被喊来的太医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冷硬僵持,卫斐心头那?个不详的预感越愈发?浓重、及至一步一步被人给验证了?。 太医署从?提点起,下设左右副使各一人、院判四人、医正高低四等共八十八人,合计拢共九十五人。 这九十五人里,当晚最?后被陆陆续续叫过来了?有四十三个。 所持意见大约成?一比三僵持,其中有超过的四分之一、一十有一位表示,卫嫔娘娘是当真?怀有身孕。 剩下的三十二人大多数,则是纷纷表示:“脉象滑疾流利,似有串珠流过,似真?是有喜,但……微臣愚钝,不敢妄断。” 卫斐闭了?闭眼,心情一时沉入谷底。 卫漪也彻底慌了?神,呆呆地枯坐半晌,突然奋起,顾不得还有许多宫妃、太医在场,惊怒而悲愤 地自辩道:“这不可能,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怎么会啊,我,我从?未……我尚且还是完璧之身啊!” “娘娘且稍安勿躁,此事多言无益,”这回不用宋琪弄再从?旁煽风点火,太后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已经先板着脸站了?起来,作势要?“请”卫漪过去,“且跟着老?身走一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构陷 古代鉴别?女子贞洁的方法大多极尽屈辱而又没有切实的科学依据。卫斐入宫时也是被验过身的,不过那时候许是想着这?些主儿里许多出身高贵、未来就是不入宫为妃也是要嫁入大族,对秀女们的验身也还是选用了?一种较能为人所接受的方式:着经?验老道的稳婆、妇人等,观其体态面相,尤其是重点观察眉毛与步态。 通俗的评判标准大约如在民?间流传的《鬼谷巷妇人歌》、《秋潭月说?妇人》之流,无外乎:“有威无眉精神正,行不动尘笑藏齿,无肩有背立如龟,此是妇人贞洁体。有媚无威举止轻,此人终是落风尘,假饶不是娼门女,也市屏风後立人。*”、“女人摇膝坐,蜂腰口大垂,如斯衣食薄,背婿却为非。女人桃花眼,须防柳叶眉,无媒犹自嫁,月下?与人期。见人掩口笑,手惯掠眉头,对人偷眼嘘,中须趁客游。*”、“斜倚门儿立,人来倒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随摇腿,无人曲低唱,开窗推户扉,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是等等。 但今晚等待着卫漪的显然就没有再那么轻易松散了?,事?情到此显然已经?是彻彻底底地给闹大了?,众妃嫔转而齐聚慈宁宫内,太后铁了?心要那几?个老嬷嬷务必验“实”卫漪的真身,卫斐被阻隔在“验身”的暗室外,听?不分明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卫漪间或的几?声凄厉尖叫断断续续地传来。 裴舸低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卫斐身后,像是个隐身的小尾巴。 片刻后,有宫人快步跑到太后耳边,小声嘀咕着禀告了?什么。 卫斐站得远些,并没有能窥得只言片语。 只隐约感觉到太后的脸色猝然大变,朝着卫斐望过来的眼神里,一时竟然迸射出十足强烈的恨意与厌憎。 再过了?尤为煎熬的一段时间,有三位老嬷嬷同时从暗室出来了?,一位沉着冷静,成竹在胸;一位满面狐疑,欲言又止,困惑而尴尬;还有一位眉心微蹙,似乎是有些想不太明白、又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太后冷着脸厌恶地扫了?卫斐一眼,语调竭力控制在漠然冷静的姿态,寒声开口道:“可验出什么结果来了??” ——听?那语气,却似乎是早已经?对结果有所预料、对暗室里卫漪的清白毫无期待。 头一位沉着冷静的老嬷嬷福了?福身子,给在场的太后与皇帝行了?礼,面无表情地开口回道:“启禀太后娘娘,老奴亲手验过,卫嫔已没有元红在身。”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 “没有元红也不代表就不是处子之身,”卫斐的手指紧紧地掐在了?掌心中,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非常迅速地冷静反驳道,“便如嬷嬷这?般验过,处子之身也不会再有落红了?,卫嫔在家中时活泼了?些,许是闺中跑马伤着了?而已……” 其中一位嬷嬷默默点了?点头,似乎也是正有话要说?的模样。 “毓昭仪,你?狐媚惑主,你?妹妹□□宫闱,你?们姐妹在这?后宫中就好似那汉宫里的飞燕、合德,还想着巧舌如簧蒙蔽陛下?到什么时候!”宋琪弄不待卫斐说?完,快步往前迈出一步,积极主动地作了?太后的马前卒,且还是得意非常,“就算你?再怎么胡编乱造,说?得天花乱坠,也隐瞒不下?卫嫔与外人私通、身怀孽子的丑事?!” “你?怕是不知道,太后娘娘方才便已经?遣人去?广阳宫中仔细搜查、搜罗了?好些卫嫔与外人私通的证据,而今人证物证俱全,你?不是很能编吗,那你?倒是先来说?说?看,这?张帕子上绣的又是什么?!” 卫斐缓缓地睁大了?眼眸,有些反应不过来般站定了?。 太后深怀厌憎地瞥了?卫斐一眼,抬了?抬手,将方才宫人前来回话时奉上的那张绣帕冷冷地甩在了?卫斐面前。 ——只见那上面婉转绣着十个字:“思君绵绵意,萧萧满雅林*。” 打?眼一瞧,确实恍惚是卫漪一贯的针法。 但这?张帕子,卫斐却是从来都?没有看见卫漪拿过! 卫斐死死地盯着那素色丝帕上的一针一线,撩了?撩眼皮,面无表情道:“一来这?帕子出现在广阳宫中却也不代表一定就是卫嫔本人绣的,二来就算这?帕子当真是卫嫔所绣,却又能证明得了?什么呢?卫嫔‘思’的难道不能是陛下?么?” 宋琪弄正要再开口回击,却被太后的动作给惊得顿住了?。 “卫氏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哀家今日也算是见识尽了?。”太后面无表情地感慨完,紧接着便高高地抬起手,满面生寒,就要愤怒至极地给卫斐一巴掌。 被裴辞给挡在半空拦住了?。 “母后,”裴辞面色沉静,冷冷淡淡道,“一事?归一事?,您也且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被自己的皇帝儿子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冷待,太后连带着裴辞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怒极反笑道:“陛下?怕是尚且还不知道,这?帕子上的‘萧萧’,又指的是哪一个‘萧’?” 裴辞眉心微蹙,心头霎时浮过一个非常糟糕的可能。 卫斐的脸色也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变。 “卫氏,你?再是花言巧语,替你?妹妹遮掩她所做下?的那些‘好事?’,你?倒是再好好地当着皇帝的面、当着今日在场所有人的面,给哀家解释解释,”太后紧紧地瞪着卫斐,双眸里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恨恶,咬着后槽牙恨声道,“为什么有诸多宫人可以?为证,经?常有去?广阳宫的人来他们那里打?探左中丞萧惟闻的去?向!” 卫斐错愕之后又是很快恍然,在某一个瞬间,卫斐是真的恨不得转身去?直接掐死一直在自己身后跟着的某位罪魁祸首。 “既有宫人愿意出来作证,那不妨让他们出来当殿对峙,可当真是卫嫔所问。”卫斐面无表情道,“臣妾却也不相信这?宫中有哪个妃嫔会这?般愚蠢,与人私通还要大张旗鼓地去?满宫满处地问对方的动向所在。” 卫斐借着转身的动作面无表情地扫了?裴舸一眼,暗示他最好快点想出一个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指使着广阳宫的人到处跑去?打?探萧惟闻的动向。 太后阴沉着脸不吭声了?。 ——她也未尝不曾觉得过这?些证据出现得也未免太密、太满、太过于及时。但只要一想到那日张以?晴在宫里出事?时小卫氏就也恰恰在御花园内,倘若小卫氏当真与萧惟闻有旧,那岂不是……爱惜侄女心切,太后也是被恨怒心意冲击得有些昏了?头。 裴辞抬起手,轻轻地按在卫斐肩上,淡淡地吩咐宫人道:“那就依毓昭仪的意思,把那些说?可以?作证被广阳宫的人问过左中丞动向的宫人、与被他们所指证的广阳宫宫人,一一传进来当着朕的说?一个清楚明白。” 皇帝亲自开口 过问,下?面的人再不敢轻怠迟疑,很快便将人麻利地叫了?个齐全。 而真当着皇帝的面,敢再漫天编谎的也是确实没有几?个,毕竟,“欺君”,可是头等重罪,一个不小心,后头被人给拆穿了?,脑子就马上要与身体分个家了?。 ——当今这?位陛下?平日里看着再是温厚和气,但真碰上了?事?情,杀起人来,也是丝毫不会手软的。 牵扯进巫蛊案中死去?的诸多宫人亡魂还飘荡在这?后宫深处、没满一年呢。 而这?事?情的真相本也简单明晰的很,裴辞三两?句话就问了?个明白,几?乎所有人的证词都?有志一同地指向了?同一个人:皇嗣裴舸。 “卫嫔可也真倒是不蠢,”一听?最后真指向了?裴舸,太后的脸色霎时更为阴翳, 怒极反笑,寒着脸咬牙切齿道,“她倒是家学渊源,学得惯会躲在人身后出招……舸儿一个两?岁小儿,他能懂得了?什么!更可恨的是,那贱妇竟然还利用先帝的血脉来淫/乱宫闱!” “皇祖母明鉴,”裴舸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还在后边缩着不出来说?句话,卫淑妃最后下?场如何他难以?预测,但看毓昭仪的表情,是真的似想要拿把刀将他一刀一刀活活剐了?个干净般,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罢礼,奶声奶气,言辞恳切道,“孙儿探问萧大人踪迹,只为仰慕萧大人贤名,确实是与母亲毫无干系,且孙儿探问,只在近来……” “太后娘娘,”一直隐在人群中专心致志给众妃嫔作着陪衬沉寂了?大半年的付嫔,此番第一回再度出现于人前,打?断了?裴舸的未尽之语,提起裙摆,规规矩矩地福身扼手,继而直直地朝着太后与皇帝的方向跪了?下?去?,面容沉寂而悲戚,缓慢而郑重道,“嫔妾有罪,因一时私心恻隐,有一件事?一直都?没有向您禀明。” “卫嫔在闺中时,与萧大人早有婚约。” 卫斐缓缓地,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了?跪在地上的付心岚身上。 付心岚面色坦然,无畏无惧,异常平静地与卫斐回视。 ——显然,付心岚既然决定站出来当众道明这?一事?,心里就再没有怕过卫氏姊妹的报复。 卫斐轻轻地吸了?口气,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今晚冒出来的“证据”如雨后春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是费好大一番心思给她们备下?的“盛礼”啊! “付嫔你?可确定么?”卫斐微微冷笑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付心岚,轻轻嗤笑道,“这?种时候站出来说?这?等话,您应该知道,倘若自己说?的有假,可就是刻意构陷、虚构诽谤……其罪可诛。” “这?话是卫嫔与萧大人间私相授受被嫔妾撞破后,亲口与臣妾讲起的,”付心岚倒也是豁出去?了?,稳稳地朝着卫斐不答反问道,“毓昭仪是卫嫔同出一族的堂姐妹,此婚约是真是假,想必毓昭仪是要比嫔妾清楚得很。那敢问毓昭仪可敢当着陛下?的面发誓,倘被查明萧、卫两?家的婚约是真,你?便自请废去?昭仪之位、离宫幽居?” 卫斐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付心岚须臾,唇角微勾,似嘲非嘲,正欲开口,却被另一道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没错,本宫在荥阳时,是曾经?与萧惟闻有过婚约,”却是卫漪终于形容狼狈、衣衫不整地从暗室中冲破了?宫人的辖制跑了?出来,光着脚站在被耀耀烛光照得亮堂堂的大殿内,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明明最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但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戾,看都?没有看地上跪着的付心岚一眼,只面无表情地盯紧了?太后,一字一顿,一针见血道,“但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萧惟闻高中离开荥阳,我们两?家再未有过来往,彼此皆无心意,张姑娘在宫中出事?,更是与本宫毫无干系。可怜你?们还苦心构陷本宫与萧大人私通,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怕笑掉人大牙!” “这?等陈谷子、烂麻子的老黄历,也真难为付嫔娘娘费那苦心力气,从故纸堆里刨出来,只是本宫竟不知,本宫何时与萧大人‘私相授受’、又何时被付嫔娘娘撞了?个正着、还又何时亲口与付嫔娘娘提起此事??”卫漪缓了?口气,然后才低下?头,轻蔑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付心岚,满脸嘲讽道,“本宫今日敢在这?里拿我卫氏满门性命发誓,与萧大人绝无半分男女私情,倘有半句违背,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叫本宫不得好死、永生永世为堕入畜生道不能做人、叫我卫家满门抄斩、不留一个活口!付嫔可敢与本宫一道发誓,倘本宫从未与人私通被你?撞见过、从未与你?主动提过与萧大人的婚约,你?便也不得好死、永生永世为堕入畜生道、满门满族随你?陪葬!” 付心岚微微一窒,竟是被卫漪骤然爆发的气势压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卫漪已经?不屑于再去?看向她哪怕一眼。 “本宫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没有与人私通就是从没有与私通,任你?们如何收买构陷,可本宫这?肚子,就是再等上一百年,也生不出来你?们口里的‘孽种’!” 卫漪最后转向卫斐与皇帝的方向,深深地俯身拜下?,两?行泪缓缓落下?,哽咽道:“自入宫来,与陛下?许多叨扰;从小到大,都?仰赖姐姐一路相护扶持,到了?,漪儿还是连累了?姐姐,让姐姐蒙羞了?……她们想陷害我的,无非是不忠不贞,我卫漪虽不屑与这?些阴沟里的老鼠自降身份地去?计较,但也恶心有这?些蝇营狗苟之辈时时在耳旁叨扰,也罢,我卫漪自请革除妃嫔名分,永居寺庙青灯古佛,求个清净无尘,也自有佛陀与菩萨可以?看得我的清白!” 卫漪心里其实很慌很怕,但她更知道的是,不能再让这?样顺藤摸瓜地往下?深查下?去?了?……她也是在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才后知后觉地真切意识到:卫斐与萧惟闻的婚约,是一桩多么不能提的过去?。 说?不清的污泥朝她泼过来,卫漪想,她到底是傻,被人害了?也只能等到人主动跳出来才分得清谁敌谁友、总是被旁人当做攻击姐姐的把柄,闺中时候就总是这?样了?,那些官家小姐嫉妒她斐姐姐,又拿她斐姐姐没法子,就总爱来寻了?她的一二错处来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往往也总是像今天这?样,半真半假,似真似假,三分真七分假,却足以?使得卫漪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了?。 但每一次每一次,她最后总是能被斐姐姐护得好好的,不仅能全身而退、且还能巧妙地反击一二。 最后糟了?名声也总是不怀好意的对方,也算应了?那句“苍天有眼,恶有恶报”。 但这?一回,卫漪想,毕竟,卫斐是曾经?悉心地专门叮嘱过她:“以?后这?种话,不要再乱说?了?。” 那么,自己也合该做到一个听?话妹妹的本分,帮姐姐把“这?种话”的悄然无声抹去?,不留下?分毫的端倪征兆。 卫漪想 :本来嘛,她也确实是该长?大了?……总不能真的一辈子都?做个只会躲在姐姐身后的小丫头。 她也总想着,有一天是能为卫斐也做些什么。 而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卫漪直起腰,眼含泪花,朝着卫斐缓缓露出了?一个清澈的微笑。 ——姐姐,不必有任何的愧疚自责,为你?,我甘之若饴。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剧情妃觉醒之后》↓↓↓ 官妙双人如其名,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身为恩国公爱女,甫一入宫便破格高封婕妤,再三月,晋为昭容,又六月,升至妃位,赐号妍,取“艳冠群芳、独占帝心”意。 后面就没有什么好日子了,三年后新人入宫,姹紫嫣红,各出心裁,将官妙双这前浪狠狠拍死在了沙滩上。 然后重新入宫-得宠-盛宠-失宠-无宠,循环往复。 官妙双无语了。 成者王败者寇,斗输了不丢人,可输了之后还要一遍遍重来是闹哪样啊! 官妙双开始消极怠工了。 后来,皇帝也无语了,皇帝也开始消极怠工了…… 剧透(排雷)指南: 1.本文分四卷:工具人的一生-工具人的疑惑-工具人的觉醒-工具人的反抗,有读档重来剧情。 2.本文最初男女主都只是一串数据,由游戏来设定男主睡谁or有几个孩子,后期男女主觉醒后只有彼此。 3.内含各种古早宫斗剧情,主角觉醒过程略惊悚。 4.从女配视角看大概就是玩着玩着游戏她们自己真实穿进去了……允悲。 阿斐这本进入收尾阶段了,预计四月底or五月初完结,五月到底是开晋惠帝和剧情妃作者菌非常滴纠结。晋惠帝查了很多东汉西晋历史、八王之乱相关,那人物关系真是看得作者心潮澎湃各种脑洞疯狂喷涌,但目测大纲走历史比重比较大;剧情妃是个突然冒出来挺新奇的脑洞,也算是满足控制不住想写宫斗的手……有小可爱们愿意留言一下自己更想看哪一本嘛~选择困难症作者在此拜谢,深鞠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阴谋 晋裕二年的初雪落下,飘飘扬扬,遮掩盖这?深宫中的诸多?污秽。 皇帝的二十二岁生辰最?后过得?可谓是一锅糟糕,卫嫔在慈宁宫中当着众人的面亲手绞了头发,要去皇家寺庙里出家以自证清白,她情绪如此激昂、闹得?又如此激烈,就是因张以晴出事而迁怒厌憎于她如太后者,也忍不住为之犹疑一顿。 “卫嫔现而今还想要去出宫?卫嫔你想得?可真是美啊!”宋琪弄却半点也看不得?卫漪这?幅似乎是贞洁烈女平白蒙冤的假惺惺模样,第一个跳出来,也算是替太后说?出了她心内的某些不好直接与皇帝说?的实话,“而今这?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太医、嬷嬷、满宫宫人乃至于付嫔姐姐都可以作证,卫嫔你不守妇德,不贞于陛下,与外臣私通且怀有孽种?,而今只你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赌咒上几句,我?们就该要信了?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大家都比着来赌咒,看谁咒得?狠就是了,还要那?证据作何用!” “谁不知道你有一个好姐姐,还不知道你着急忙慌地?赶着出宫去,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哪些腌臜事呢!”宋琪弄嗤之以鼻道,“现而今太后娘娘身边的老嬷嬷亲口验明的非处子之身,也能被毓昭仪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地?混弄过去了,殊不知待卫嫔一年后在宫外产完了那?孽种?,是不是还能以鱼目混珠,再自比着贞洁烈妇回到陛下这?里来继续争宠呢!可不要再恶心人了。” “依嫔妾看,卫嫔这?样的淫/妇,就应该赐死?以儆效尤,明后宫风纪,怎能再容她苟活以玷污陛下威名、皇室尊严?”宋琪弄朱唇轻吐,毫不留情地?对着卫漪刻薄道,“可别拿什么家人性命作赌了,你家里能教养出你这?样与外臣通奸的□□,就是死?干净了也半点都不可惜、被诛杀九族也合该全赖你一人。我?要是你,但凡还有丁点的羞耻之心,早羞愧地?一头撞死?在这?里,以祈求陛下怜悯、不牵累父母家人了!” 宋琪弄这?话说?得?狠毒,但再一细想,以而今的证据表现,卫漪确实很难说?得?清楚自己为何会被那?么多?的太医“误诊”为有孕在身……而倘若她真的不贞不洁,能留下她一个全尸,确实就已?经?是皇家予她的慈悲恩典了。 是而满宫诸多?妃嫔,除了卫斐是在真切地?想法?为卫漪转圜外,剩下的人听了宋琪弄的这?席话,虽然心下未尝没有觉得?她心肠歹毒、伺机报复的,但……竟然也都觉得?于大理无亏、并不能算错。 有时候,人就算不说?话,态度想法?也均能从沉默的眉眼间?表现得?淋漓尽致。 卫漪就是在这?一片的沉寂里读出了所有人的未语之意,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眼神一层一层地?从她往先熟或不熟的诸多?妃嫔脸上挨着个划过,冰寒彻骨,被冻得?微微发抖。 裴舸见状,一直低着的脑袋更低了,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一句:前后两世,卫淑妃都还是一样的不长记性、死?在相差无几的同?一道坎上…… 这?也是方才最?初裴舸一直磨磨蹭蹭不愿意出来陈情澄清的原因,毕竟,这?一幕,和上一世满宫逼死?卫淑妃的场景,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确实是重点节点的走向都大差不差了。 在裴舸看来,左右卫淑妃都是要死?了,虽然死?的时间?节点提前了好些年,但既然是与他记忆里相差无几的死?法?,反正上辈子的他尝试过了没有给救得?活,这?辈子也无需再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出来作那?一二无用功了。 “你们……”卫漪骂付心岚乃至于怼太后的时候底气都很足,那?是因为她知道这?些人本来就不喜欢她,就是故意来陷害她的,她并不在乎。同?理,宋琪弄无论跳出来说?出再怎么恶毒刻薄的言论,卫漪所受的触动也寥寥无几,但……满宫妃嫔那?隐忍的、静默的、携着淡淡嫌恶的附和态度,却是把卫漪狠狠地?给伤到了。 卫漪一个不着意,踉踉跄跄着撞上了角落里比肩站着的卢依依与梅如馨,梅如馨着急忙慌地?闪开了,卢依依却犹豫了一下,还反扶了卫漪一把。 卫漪反手紧紧握住卢依依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满含希冀,期期艾艾地?问她:“卢姐姐,你也觉得?我?该死?么?” 卢依依沉默了一瞬,低低地?埋着头,只轻言细语地?回了卫漪一句:“女子之德,在乎贞静。卫妹妹,你既做下如此、如此……与其?苟活偷生,也确实是不如,不如……” “可我?是清白的,我?是被冤枉的!”卫漪死?死?地?握紧了卢依依的手,紧到捏得?卢依依吃痛地?呼出声来,她却仿佛是痴了般,半点不顾,只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重复道,“我?真是清白的,我?是被人陷害了的……” 卢依依被捏得?满脸痛苦,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忍心再说?出什么来。 反倒是边上的梅如馨先看不下去了,跳出来一把扯下卫漪的手,挡在卢依依身前,摆出维护者的姿态来,气愤不已?道:“卫嫔娘娘真是好大的威风,您清白不清白,嫔妾们可什么都不知道,您也不用向嫔妾们这?些宫里的小人物说?明、更不要朝着嫔妾们撒气。” “您有孕是几十个太医诊的、您非处子之身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三个嬷嬷断的、告发您与外臣私通的是付嫔娘娘、说?您该自我?了断了去的是宋美人……可与嫔妾们都半点关系没有,”梅如馨说?到气愤处,手舞足蹈,还一个没忍住顺手推了卫漪一把,“您要想解释,也该是去与太后娘娘、与陛下,与太医、与断您不贞的老嬷嬷、付嫔娘娘、宋美人说?去,夹缠着嫔妾等又是作何!” 梅如馨推人的力气并不大,卫漪却仿佛是被泰山压过,整根脊梁骨都要被人碾碎了般。 卫斐快走几步过去,按住了卫漪的肩膀,隔着卫漪面无表情地?望了梅如馨一眼。 梅如馨有些心虚、亦有些后悔般别开了眼,没有敢与卫斐对视。——也不知道她后悔得?是方才与卫漪的话说?得?到底是过分了些、还是纯粹后悔于不该当着卫斐的面说?那?些。 卢依依面上倒是仍还瞧不出什么慌乱之色。 “俗话说?得?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卫斐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卢、梅二人身上移开,冷冷淡淡地?扫视了一圈,似笑非笑道,“这?卫嫔的肚子就是真如你们所说?,现还怀着个野种?在里面,那?也总不能是卫嫔一个人造出来?” “连到十个月后看看结果都等不得?,就想现在便一口钉死?卫嫔不贞不洁、其?罪当诛,”卫斐微微冷笑道,“真是生怕人看不出来,某些人自己的心里现在正是有多?慌张呢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卫斐面无表情道,“既然都认为太医不会存在误诊,付嫔又口口声声说?曾撞见过卫嫔与萧大人私会,那?不妨就请萧大人进宫来当面对峙!” 裴舸面色猝变,又惊又怒,心中第一次有了切身相关的危机感。 ——若只是到先前为止,卫淑妃死?也好、出宫也罢 ,裴舸计划的是只消自己在后面与太后和桓宗皇帝或者旁敲侧击、或是摆事实讲道理地?说?明自己着宫人寻觅萧惟闻踪迹与卫淑妃肚子里“孽种?”所怀月份的时间?对不相上,就能不着痕迹地?洗清萧惟闻身上的污名。 毕竟,连卫淑妃到底是不是蒙冤而死?的都说?不清楚,哪里就又能再钉死?了萧惟闻。 而裴舸也非常自信,以毓昭仪的手段,十之八九是能为自己妹妹洗清污名的,无论那?最?后是在卫淑妃活着还是死?了的时候。——毕竟,姐妹情深或许可能是惺惺作态,但同?宗同?族、名声互相挂累却是实打实的。 所以,裴舸在想清楚这?一切后,便只眼睁睁地?看着事态一步一步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却也只袖手冷眼旁观。 裴舸作壁上观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虽然卫淑妃两辈子都于他有抚养之恩,但他自认自己即位后对对方的追封、卫家的安抚便已?经?算是回报过先前恩德了。毕竟,就连逼死?他自己亲生母亲懿安皇后的桓宗皇帝,裴舸为了皇权稳固、自己即位的合法?正统性,也是在人前人后一直恭恭敬敬地?称其?为“父皇”的。 裴舸待满门被灭的宋家尚且薄情,与之相较,他自认自己对卫氏已?经?很是宽厚了。——毕竟,他上辈子也不是没有试过替卫淑妃说?话,可最?后不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全都作了无用功嘛。 好不容易能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裴舸非常珍惜,遭蛮夷贱辱过才知此时的皇室宗族待遇有多?么可贵,裴舸自认自己这?辈子要做的大事还有许多?,而拯救养母卫淑妃,从来都不在他的“大业”计划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毓昭仪提出要萧惟闻入宫当面对峙。 而一旦萧惟闻真入了宫、当面对了峙,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将在桓宗皇帝心里留下永久的一根刺。 毕竟,这?些男女之事本就是最?说?不清楚的。而就算再退一步,萧惟闻行事再是一贯周到机敏,最?后真能证得?清楚明白自己,但……只要牵涉进了深宫内帷的隐秘事中,单是对方今日?站在这?里对过峙这?一条,就足够令桓宗皇帝所不喜欢了。 事关男人尊严,尤其?这?男人还是最?最?刻薄寡恩、生性多?疑的桓宗皇帝……裴舸非常确定,只要萧惟闻今日?一进宫来,他在桓宗朝间?的仕途就基本完了。 桓宗皇帝是不会喜欢有这?么一个人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悠着来提醒自己那?曾经?十足“屈辱”的生辰夜的。 而现在离自己长到足以即位、桓宗皇帝驾崩,可还有十年之久呢啊!裴舸开始情真意切地?感到慌张了。 “陛下以为如何呢?”卫斐却早已?经?半点都不想再去搭理身后那?个跟屁虫的神态变换了,只平静地?转向了另一边的皇帝,缓缓问道。 裴辞沉默了片刻,眉心微蹙,沉吟着缓缓道:“朕是愿意相信卫嫔与萧卿的清白的,也罢,张禄,去萧府传旨……” “陛下!”电光火石之间?,却是太后第一个开口,喝止了此事,“依哀家之见,家丑不可外扬,也罢,既然卫嫔如此说?得?情真意切,倒不妨再给她一个机会,出宫却是不行的,就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关押在慈宁宫之内,只待十个月后,自见分晓!” 太后而今是很清楚兄长承恩侯的打算的。——无非是试图通过姻亲拉拢萧惟闻,进而再与萧惟闻联手,翁婿合力,压下东南泉州朱家的事。 而太后也与裴舸所想的一般,今日?萧惟闻这?宫一入、人一当面对峙,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再又扩大了一个层级。 不过太后到底是要比裴舸这?个蒙头蒙脑重生回来的人更要清楚自己这?个作了皇帝也难改本性的儿子。在太后看来,萧惟闻入宫对峙后,最?后无非有两个结果:一则就此没落、被定罪抑或者遭皇帝日?益疏远,正是如裴舸所恐惧的那?般;但还有二,萧惟闻能把自己辩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皇帝毫不在意,反对他更为亲近爱重了。 若是一,对张家而言无功无过,不过是不用再去拉拢一颗废棋子罢了,可……倘若是二呢? 萧惟闻会不会事后记恨是太后与张家在其?中搬弄是非、做下手脚,把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再去捅到皇帝跟前的事情,反一口气全秃噜了出来呢? 承恩侯府赌不起?,所以也太后赌不起?。 而这?一回太后提出的建议还算是公允,裴辞犹豫了片刻,并没有反对。 一场闹剧,最?后以这?种?方式草草落幕收场。 只是隐在台面下的风波不仅没有停止,反还更为波澜涌动。 卫漪被废去封号关押在慈宁宫后的偏殿内,卫斐连夜去亲手给她收拾了衣物、在宫人间?到处打点,几乎是忙碌了一整夜没有合眼。 而同?样一整夜没睡好的,还有这?后宫中的好几位,就比如说?,同?住广阳宫内的某位才人。 翌日?给太后请安罢,李琬从慈宁宫里退出来,拦住了正欲相携而去的建章宫两位。 “卢妹妹,”李琬面上无波无澜,语气平和,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心捏得?有多?么紧。“日?前多?得?了两斤洞庭碧螺春,今日?可有空,来我?这?里品鉴一二?” 卢依依只静静地?凝望着李琬,也不说?话。 梅如馨撇了撇嘴,满眼的难以置信,左右四?下看了看,然后才压低了嗓音,满是无语地?抱怨李琬道:“现今正是多?事之秋,还不知道承乾宫里的那?位是要如何发威报复呢……李才人现不老老实实地?回自个儿宫窝着,还有心情赏那?什么茶呢?” 李琬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梅如馨的意思,却也坚持着没有放下拦人的意思。 梅如馨的眼神一时又是讶疑困惑,又是震惊不解。 “我?在家中时最?是喜爱洞庭碧螺春,难为李姐姐入了宫都还一直记着,”最?后,还是卢依依先抿着唇笑了笑,主动朝着李琬靠了过去,轻声细语道,“真是让我?感动……如馨,你先回去,我?先过去李姐姐那?里一趟,错错就回了。” 李琬同?样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却是有些笑不出来。 到得?广阳宫,途经?凄凄切切、人心惶惶的主殿,到得?李琬的东侧殿。 二人分主宾坐下,李琬请卢依依过来,当然不是真为了喝茶,但倒还是一样先上了洞庭碧螺春。 一道热茶饮尽,二人间?也静默着僵持够了时辰,李琬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开门见山道:“是你做的么?” 卢依依静静地?垂头凝视着自己茶盏中仍还在漂漂浮浮的茶梗,没有应声,也没有作出任何应有的反应。 李琬的心一时沉到了谷底。 “付嫔不会莫名其?妙地?就突然去派人去查了萧、卫两家的婚事,”李琬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胃底像是压了一块重重的巨石,迟疑着缓缓道,“而我?在萧夫人入宫那?一日?偶尔在慈宁宫外撞破了卫嫔与萧夫人的亲密,后又在御花园承恩侯府嫡女出事后妄自揣测过卫、萧两家关系匪浅……而这?个猜测,我?只随口与你提起?过。” 卢依依的弯如新月的柳叶眉细细地?蹙了起?来。 “李姐姐,”卢依依缓缓抬眸,神色平静而困惑,非常自然地?与李琬道,“我?不知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李琬张了张嘴,复又闭上了,沉默了很久很久。 李琬想问卢依依,是不是你提醒的付嫔去查荥阳城里的萧、卫两家,去查萧惟闻那?个突如其?来冒出来的“原配”……但同?样李琬也完全能预料得?到,自己这?话就算是问出了口,得?到的,也无外乎是卢依依的一句“李姐姐,我?不知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绵绵思君意,萧萧满雅林’,是从卫嫔的寝宫里搜出来的,”李琬最?后也只平静地?补充道,“而就我?所知,广阳宫主殿的防备虽是薄弱、处处都有漏洞……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卫嫔的寝宫。” ——而除了承乾宫里的那?两位之外,剩下的宫嫔里,沈韶沅太清高、付心岚比她们年纪大资历老、林美人极少冒声、宋琪弄与卫漪结恶、李琬与卫漪翻脸……而就是在最?后剩下的建章宫两宫嫔中,卫漪也是亲近温柔腼腆的卢依依要远甚于梅如馨。 倘若建立在承乾宫毓昭仪绝对不会害自己亲妹妹的前提下,那?……能在卫漪寝宫动手脚的,不是云初姒、就是卢依依。 无非二选其?一。 “李姐姐,我?好像明白了,好像又没有明白,”卢依依抬起?头,非常认真地?与李琬求证道,“你这?样说?,是在替卫嫔出头鸣不平么?……那?你又觉得?,卫嫔肚子里是真的怀了、还是没有怀?” 李琬的心弦蓦然一动。 ——她是冷不丁地?想到了:何太医是诊定卫漪有两到三个月的身孕,假设那?时候卫漪就遭了人算计的话……与后面李琬向卢依依提及萧、卫两家事的时间?,却似乎又有些对不大上了。 “当初卫嫔愤而与李姐姐割席断义,我?与如馨都更亲近李姐姐一些,”卢依依拿着茶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盏里的梗叶,温柔和气道,“卫嫔几番不顾体面地?恶毒咒骂李姐姐,李姐姐不愠不怒,我?和如馨都很佩服,觉得?姐姐的涵养可真是好……原来,竟是我?和如馨都理解错了,李姐姐对卫嫔竟然还是如此地?关怀惦念么?” 李琬这?回沉默得?更久了些,最?后也没有能接续下去。 “当初皇帝派慎刑司的人查巫蛊案,最?后一路查到了仁寿宫的宫女身上,”李琬冷不丁提道,“最?后点醒我?不宜坐以待毙、而应该是先下手为强、主动除去那?宫女反拿去向太后邀功,求得?太后委以重任、方便顺势驱逐掉曾暗中挑动我?与懿安皇后矛盾的李妃……是你随口感慨的一句话。” 卢依依安静地?垂下眼睫,静静地?朝着李琬看了许久,微微笑了。 “后来你那?么巧地?‘无意’撞见尸首,吓得?花容失色、惊恐而夜不能寐,”李琬淡淡道,“究竟是单纯地?害怕尸体,还是自己‘于心有愧’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谁可怜 “人没都没了,李姐姐现在再来说?这些?……”卢依依轻微地抽了一下嘴角,还是一贯那副温柔腼腆的?模样,人也只安静笑着反问道,“又是想从我?的?嘴里给问出个什么答案来呢?” ——静枫死了,李琬亲自动的?手,事实便是如此简单而明晰,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卢依依都不曾恐惧过李琬的?心狠手辣,李琬还反来质问卢依依这些?,确实是显得有些?刽子手替受害者鸣不平的?可笑荒唐来。 李琬默了默,似乎是自知?理亏,下意?识地垂下视线避开了对面的?卢依依,只轻不可闻地总结道:“现在才明了,其?实你早在那时候……便就已经暗中投靠于太后?了。” 卢依依恬淡一笑,并不忸怩,直接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平静分析道:“你我?八人一同入宫,沈贵人是武英殿大学士之女?,‘一门四进士,父子两探花’之家?,是前朝文臣中可与宋相?扳一扳手腕的?清流肱骨。如馨父亲是陛下潜邸时就随侍左右的?仪卫正司出身,现今朝堂武将中稳步高升的?军中新秀……这一文一武,皆是陛下而今十分看重的?肱骨心腹。” “而宋美人再是不得陛下喜爱,可却还有个作宰相?的?伯父和身为?先?帝皇后?的?堂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宋家?一日不倒,宋美人就在这后?宫中多一日的?无忧无虑。” “卫氏姊妹与云氏出身皆尔尔,但三人就近抱作一团,毓昭仪容颜昳丽,最得陛下欢心;卫嫔傻人有傻福,能过继到先?帝嫡长?子这样的?孩子在自己名下。”卢依依淡淡道,“独我?与李姐姐,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 “枉有五姓七望之世家?大族女?虚名,但于前朝,父兄并不得陛下十分看重抑或是亲近,于后?宫,一无帝王宠爱二无子嗣傍身三无可靠荫蔽……李姐姐自己应当也十分清楚这等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的?滋味最是难受,不然先?也不至于那么急着想走卫氏姊妹的?路子。我?投靠太后?,与李姐姐昔日主?动讨好、交好卫氏姐妹,似乎也无甚区别。不过都是谋一个更好的?日后?罢了。” 李琬又默了默,轻轻地反问卢依依:“那你给‘谋’到了么?” 卢依依神情寡淡,不喜不怒,没有反应。 “卫嫔今日没有当场直接逼死于慈宁宫之内,幕后?之人便已经棋差一着,”李琬面色沉着,只冷静分析道,“待到十个月后?,卫嫔不证自清,又能‘谋’得了什么呢?” “李姐姐说?得很是,”卢依依只神色恬静地附和道:“倘卫嫔真是清白的?……那可却是真不知?道付嫔娘娘的?心里是怎么想着的?了。” 卢依依如此的?软硬不吃、滴水不露,李琬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闭了闭眼,没有再继续深问下去,只提醒了卢依依:“卫嫔是很好算计,但毓昭仪可不蠢……小心最后?可别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卢依依笑了笑,也只平静地意?有所指着重复了一句:“倘卫嫔真是清白的?话。” 李琬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 卫漪是不是清白的?,李琬其?实也并不能十分完全?地拿得准,只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判断,倾向于更相?信卫漪当时那副模样是遭人给算计了……而同样对此将信将疑的?,还有翌日入宫给卫斐请平安脉时,才得知?昨晚风云变幻的?小陆大夫陆琦。 “我?们得预备好两种情况,”承乾宫内,陆琦一本?正经地与卫斐分说?,“倘卫漪当真无辜,我?们只用静观其?变、护好她不被旁人插手即可;倘卫漪肚子里真是……” 卫斐面无表情地抬眸瞧了她一眼。 陆琦被她看得心虚消音,只小小声地嘀咕道:“我?是觉得就算你妹妹真有了也不算什么啊。皇帝先?做的?初一,休怪旁人要作十五。深宫寂寞,皇帝让一群如花女?子给他生生地守活寡守到死,本?来也是皇家?先?不地道的?,就算怀了又怎样?只是该早与我?点明的?,拖到而今,慈宁宫内耳目众多,却是不好偷天换日、瞒天过海……” “卫漪说?她没有,她就是没有,”卫斐身体十分困倦,大脑却精神活跃地片刻也休息不得,没有功夫与陆琦扯那几多俏皮话,只冷冷道,“现在的?问题是,并不是她真的?没有,最后?就查出来的?一定是没有……” ——太医署的?“误诊”,老嬷嬷的?“验身”,可一可再不可三,孩子卫漪是铁定是生不出来的?,但谁又知?道,幕后?之人会不会趁着卫漪被困慈宁宫、卫斐这边鞭长?莫及的?时候,给卫漪人为?地制作出一出“小产”来呢? 毕竟,处子之身都能被验出有孕,停了几个月的?葵水复乍来时……也未必不能被有心人作出成“小产”的?假象。 陆琦默了默,也十分诚恳地告诉卫斐道:“我?虽然接触不多,但也听说?过这世间是有存在能使女?人显出假孕脉象的?药。而想要制造出下腹血流不止的?‘小产’迹象,若是用药得当,却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麻烦的?是,我?并不知?道卫嫔先?前因被人所下何药而显孕态,估摸不明她如今的?身体情况,却也不好再妄断她而今应该去重点防范什么。” 卫斐闭了闭眼,揉着额角皱眉道:“我?已吩咐张福平昨晚亲自带人连夜封锁广阳宫主?殿,只是听太医那意?思,卫漪受人算计早不是这一日两日的?,少说?也有月余之久……” ——却不知?道让陆琦现在一一去验,又能不能验出真正的?问题在何处了。 “我?需要时间。运气好的?话三五日,差的?话空耗一个月都是有可能的?,”事关重大,陆琦不敢托大,沉吟片刻,老老实实地估测道,“倘能进入慈宁宫中见上卫嫔一面,亲自把?脉探问过,或许能少走些?弯路……但,看而今情势,那些?人能连你家?和萧惟闻的?婚约都能扒拉出来,恐怕难会再忽视你我?之间的?关系、坐视我?见卫嫔。” 陆琦还没有去慈宁宫尝试过,但她对此的?预计并不十分乐观。 而事情的?发展也果然不出陆琦所料,拜访慈宁宫被太后?亲自召见后?,得了太后?冷冰冰地一句:“陆太医原也是荥阳人啊。” 陆琦便不由在心底低低地叹了口气,躬身长?拜,恭恭敬敬地回了句:“牢太后?娘娘挂念,微臣确实祖籍荥阳。” 然后?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诊完例行的?平安脉,就非常知?情识趣地主?动告退了,没有再自取其?辱地去多此一举地提那一嘴。 陆琦折戟而返,卫斐顿时更为?忧虑慈宁宫中怕是会有人对卫漪不利,怕迟则生变,索性直接求到了皇帝面前,梨花带雨地小哭了一场。 裴辞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擦拭过卫斐半真半假的?眼泪,吩咐张禄去内务府宣旨,命内务府总管许永平亲自坐镇慈宁宫关押庶人卫氏处,全?权负责庶人卫氏周遭一切事务。 内务府总管许永平是皇帝登基后?亲自提□□,十成十的?帝党,对皇帝非常的?忠心无贰,皇帝对他也是十足地信赖倚重。 ——仁寿宫的?巫蛊娃娃案,是许永平亲自领着慎刑司的?人靠着实打实的?证据为?皇帝抽丝剥茧、一层一层追到了太后?身上都咬死不放;卫斐第一次独自主?持中秋节宫中盛宴的?大小准备事宜,皇帝放心不下,也是遣了许永平全?程在旁听候卫斐吩咐。 而这么一个人进驻慈宁宫,卫斐这边是出于对皇帝的?信任而放了大半心去,太后?却是被气得够呛,且在后?宫中不少人心中,却又殊不知?是何等的?凄凄惨惨戚戚。 ——卫斐是坚信卫漪清者自清,皇帝派人去就自能主?持公道。而看在并不清楚内情人的?眼中,却只会忍不住觉得皇帝宠爱卫氏宠爱得昏了头,以至于到了甘愿为?爱妃而头戴绿帽也要亲自去料理干净那会威胁到爱妃名誉的?腌臜事的?地步。 东六宫中离皇帝最近的?永和宫内,付心岚端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就着一壶小酒,自饮自斟,断断续续地低声感慨道:“她只是哭了一场,她也就只是哭了一场啊……” 永和宫的?大宫女?问萍进来,按住付心岚手边的?酒杯,只摇着头阻止道:“娘娘,您今日饮得太多了。” “问萍,”付心岚定定地盯着被问萍收起的?酒盏,并没有再去痴缠顽要,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好像被人拿走了最后?的?一块希望般,语气平平道,“你可能数清楚,陛下有多久,连见都没有再单独见过本?宫一面了啊?” 问萍记得清楚,但她不忍心与付心岚说?,最后?也只能笨嘴拙舍地开解付心岚道:“娘娘……左右这么些?年都是这个样子,也不是一样熬过来了嘛。” 付心岚定定地坐着出神,并不应声。 话一出口,问萍也觉得自己这一句开解得不好,复又赶忙地画蛇添足地补充道:“那林美人过得还不如我?们呢,再说?……难道真像董姑娘那样,现在也不过是御膳房中的?一个宫女?。当初要是选了另外?的?一条路走,就一定能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么?” “董氏,董氏……”付心岚仿佛哪里被触动到了,神色莫名地重复了几遍“董氏”,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却不是说?选哪一条路就走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反驳了问萍前面的?那一句,“不一样了,早就不一样了。” 光宗朝间,因为?太子妃宋瑶独宠却三年未有所出故,光宗皇帝忍无可忍,龙颜大怒,以雷霆手段给东宫赐下两侧妃,同时急于抱孙子的?光宗皇帝还一并迁怒了其?余数位未有子嗣的?儿子,无论大婚与否,皆给他们赐下一二侧妃。 皇帝盛怒,且是因东宫无后?而置气,在这对天家?最尊贵的?父子爆发矛盾时,没有人胆敢在其?时再发出一丝一毫的?违逆之言,唯恐作了这场僵持中的?出气筒、惨遭那“池鱼之殃”。 付心岚就是在这时候,被光宗皇帝的?随手一指,给指到了瑞王府中。 进府第一天,俊美无俦的?瑞王殿下便青涩而腼腆、满怀歉疚地告诉付心岚:自己身有隐疾,不能与人同房……那时候摆在付心岚面前的?,有两条路。 后?来这两条路也同样被摆在了后?来从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那里赐下来的?董、林二女?眼前。 对于这两条路,付心岚在做选择的?时候,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甚至一直到现在,她也都并没有如何真切地后?悔过。 ——毕竟,面对那般年轻俊美的?瑞王殿下,这世上恐怕不会有哪个女?人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付心岚抵不过,林氏也没抵得过,而董氏所谓的?“不如后?宅、甘愿为?婢”……也是作瑞王身边的?“贴身婢女?”。 付心岚嘲讽地弯了弯唇角,都是千年的?狐狸,又何必唱什么聊斋。董氏那所谓的?出奇之举,也不过是欲拒还迎、另出新招,妄图去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 起初,付心岚告诉自己:不能同房也没有什么,丈夫年少俊美且出身高贵,不能同房便意?味着这后?宅里的?女?人往后?也必不会有太多……就这么安静相?守着过一辈子,又何尝不是人人艳羡的?境遇呢。 当然,没过多久,付心岚就发现,瑞王殿下的?问题已经并不仅仅是“不能与人同房”那么简单,他似乎是十分之畏惧避讳女?人……所以付心岚不得不把?自己的?“安静相?守”,勉为?其?难地往下将就改成了“遥遥相?守”。 但这也并没有什么,付心岚很快就又找到理由满足了自己。——听瑞王殿下那意?思,恐怕是没有娶正妻之意?,而只要宫中不再强硬地赏赐人下来,这府里,也就只有付心岚与林氏两人了。 林氏宫女?出身,不过是皇后?赐下来教瑞王通人事的?“半妾半婢”玩意?儿,付心岚却是经历了正而八经选秀、被皇帝金口玉言钦赐给瑞王的?。 彼此身份高低,明显之至,付心岚心里很满意?,暗想,得不了相?持相?守,能作了瑞王府实际上的?女?主?人也不差。 但是后?来,光宗皇帝崩了;东宫登基,再后?来,靖宗皇帝也崩了……瑞王不再是瑞王,而成了“陛下”。 付心岚在受封为?嫔后?前去慈宁宫拜见太后?的?第一面,便从太后?那隐隐嫌弃的?眼神中知?道,不仅她“相?守”要不到,“安静”也没了。 但那时候的?付心岚仍然还能找得到理由安抚住自己:比起至少还曾与皇帝有过潜邸数年情分的?自己……明显是新入宫的?这些?“贵女?”们,要更为?可怜一些?,不是么? 新人入宫,付心岚的?心情分外?复杂,有同情、有敌视、有怜悯、有嫉妒、有心头被激起的?隐约不安、也有冷眼旁观的?讥嘲,但……终究还是自以为?占尽前情的?优越夺了上风。 可现在—— “原先?谁都以为?陛下不能碰女?人,见过大卫氏后?,陛下便可以了。”付心岚幽幽道,“原先?连懿安皇后?都以为?,除去大卫氏,皇嗣最有可能被放在后?宫中资历最老、与陛下相?处最久的?本?宫名下,小卫氏跳下去后?……早都不一样了。” 付心岚怔怔想道,也许她从最一开始就不该去谦让……太后?寿辰由一人主?持变作三人,从皇帝走过来,眼睛里却只看得到跪在地上的?卫氏时,她便已经输得一无所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谁可疑 卫斐目的达成,拭罢眼泪从明德殿退出来,垂头凝思着往东六宫回。 从明德殿前的长阶上下来,才五六步,遥遥便见着一位身披袈裟、僧侣模样的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从巫蛊案便可看出,皇帝不笃信僧道之流,宫中少见僧人、道人,乍一看得?,卫斐心下微讶,不由自主地就先顿住了脚步,稍稍驻足于此。 待那?僧人行得?再近些,卫斐才蓦然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位盲人。 那?僧人耳力应是极好,虽然目不能视,但似乎一样毫无偏差地觉出了卫斐那?边正是有人在,也微微站定后,朝着卫斐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左右便有明德殿的小太?监乖觉地上前,替二人彼此介绍道:“这?位是香山寺的悲成大师……这?是宫里的昭仪娘娘。” “悲成”两个字触及了卫斐脑海中的极细的一根弦,她略一思索,用一种天真无辜的语调,状若好奇地随口与悲成和尚道:“陛下东暖阁里挂着的那?副《一枕黄粱》,便是出自于大师之手?么?” 悲成朝着卫斐微微点了点头,继而?便又是一阵无声的微笑。 卫斐稍稍一愣,继而?恍然,这?个大和尚不仅是目盲,而?且还口哑。 卫斐只得?心有惋惜地放弃了试探深问的想法,朝着悲成和尚客气地福了一福,便要作辞。 悲成和尚犹豫了一下,却反而?主动抬手?拦下了卫斐。 卫斐愕然抬眸,不解其意。 悲成和尚低眉敛目,只从袖中掏出一串凤尾菩提子,递与卫斐身前。 卫斐犹豫着伸手?收下,还未来得?及去细细观赏,便见悲成和尚又在袖中摸索了一阵,复掏出一条桃木长签,又慈悲笑着递到?了卫斐触手?可及之处。 卫斐的眼皮轻轻跳了一跳,扫遍四下,宫人太?监们均乖觉低头垂首。 卫斐抬手?犹豫着接了那?桃木长签过来,只见其上以簪花小楷端端正正地书着:【嘹呖证鸣独出群,高?飞,羽翼更也纷,云程北进?,好音逐闻,朝云暮雨,交加有凭。*】 这?是个上上等的吉签。 无论是真是假、算得?准算不准,在这?时候出现在正是精神紧绷、殚精竭虑的卫斐面前,签文本身都称得?上一件足以使人心情舒畅的“好音”了。 卫斐眉眼微动,轻声道了句“谢过大师”,这?才告辞离去。 从明德殿往承乾宫回,途中正经过永和宫,卫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进?去当面问付嫔一句萧、卫婚约她又是从何处而?得?知?的。 ——早在千年?前孔夫子就说过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付嫔是在瑞王时期就陪在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个中内情,早清楚得?明明白白,而?当初面对入宫的新人时,那?几?次疏漏错口、欲言又止的表现……其中也未必没有故作姿态、等看好戏的心思。 她既都已经豁出去以亲身当众诬陷卫漪与萧惟闻有私情,想来心中积怨已久。在卫斐没有拿到?能切实控制住付心岚的把柄前,当面对上,也多半套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 回承乾宫前,卫斐先过去广阳宫卫漪的寝殿内转了一圈。 陆琦与卫斐有旧的关系在太?后那?里被半挑明后,陆琦也直接不想藏了,直接大张旗鼓地来广阳宫收集诸多物?什,堂而?皇之地为卫氏姊妹做事。 只是到?底内宫外臣有别,卫漪身上的污名未散,陆琦也不好于东六宫久留,收完东西就全随身拿回太?医署去研究了,卫斐过来时,正正好与陆琦错了开来、就见着了被她安排在这?边守着的张福平。 卫斐吩咐张福平还是先一力顺着那?条“绵绵思远道、萧萧满雅林”的绣帕往下查,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便见窗外正有人在探头探脑着。 卫斐与张福平同时警觉地止了声,待卫斐看清楚来人,不由微微冷笑,面无表情扫了外边守着门、正是手?足无措的宫人一眼,冷冷地开口道:“请小殿下进?来。” 广阳宫本来服侍卫漪与裴舸母子的宫人们一听,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放裴舸进?了门。 张福平默不作声地躬身后退出去,亲自守在门窗前替卫斐看护。 广阳宫的采光并不差,只是今日天甚阴,虽无风雨雪下,却隐隐有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郁感,冷冷的阴光透过窗柩洒下来,衬得?端坐着的卫斐面沉如?水,满眼满脸的风雨欲来。 裴舸心虚地放缓了步子,低头绞尽脑汁疯狂思索着磨蹭到?卫斐身前,膝盖一软,非常麻溜地跪了下去,奶声奶气、毕恭毕敬地称呼对方?:“母亲。” ——裴舸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此番卫淑妃能否扭转乾坤、得?证清白,有这?么一桩疑名在先,她即便回宫复位,都难再顺顺利利地将自己收归名下抚养。 还不到?的两岁裴舸非常需要一个新任的“养母”。 而?如?今满宫风头最盛、独得?帝心,敏锐通惠,又十分清楚裴舸底细的毓昭仪卫斐无疑会是后宫中最为合适的那?一个。 裴舸也确实是迫切地希望能尽快地和这?位毓昭仪绑定在一起。 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时机。 裴舸也明确地向卫斐展示了自己对此的诚意与欢迎。 但让裴舸失望的是,很明显毓昭仪却并不太?吃他的这?一套。 卫斐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只冷嘲热讽他道:“殿下还是莫乱叫人,本宫可实在是当不起殿下的这?一句‘母亲’……您若是想叫,也应是朝仁寿宫唤去。” 裴辞误会了卫斐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因为怨恨与懿安皇后昔日的纠葛而?故出此言,皱了皱眉,困惑而?小心翼翼地与卫斐解释道:“可是……宋家,也并碍不着你什么呀。” 宋偓是再过几?年?就要死的人了,裴舸回来后,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挽救自己母族的灭门之灾,但后来细细想过,发现这?几?乎是一个相悖的论题。 ——以裴舸现在的年?岁,一旦想出手?拯救宋偓,十之八九会与桓宗皇帝对上;而?一旦被桓宗皇帝发现了自己的“不妥当”……那?不要说去救宋家了,怕是连裴舸自己多半也得?连带着栽进?去。 而?就算裴舸能够天降英才地不动声色保下宋偓性命,可一个前任皇帝的岳父、一个注定不会被新帝能完全托付信任的宰相……他在仕途上,也注定再作不出什么太?大的成就。 是按兵不动、顺其自然,尽量不去更改大的几?方?势力格局,等到?自己登基掌权后再秋后算账、徐徐图之;还是苦心经营保下一个如?鸡肋般实之 无用、弃之可惜的孱弱宋氏外家,但赌上的却是自己可能为此被桓宗皇帝、日后的梁皇后(如?果?将来梁氏入宫后还能再爬到?皇后之位的话)、而?今的毓昭仪等都加倍提防,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地错过登临帝位的时机……裴舸单单就目前来说,还是较为倾向于前者。 裴舸想,这?也不能怪自己太?冷心薄情,只是命中如?此……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总还是有个重要与更重要的区分。 万般诸务,只不过是敌不了一句“不值得?”。 卫斐定定地审视了裴舸足足近一刻钟,直看得?裴舸不自然地改了好几?遍跪着的姿势,才面无表情地移开眼,沉默片刻,觉得?可笑般轻呵了一声。 ——就在刚才,卫斐还在愤怒于裴舸对卫漪这?个养育过自己两世?之人的冷心冷肺。 现在,从裴舸那?微妙的语调间读出了他待自己生母懿安皇后和外家宋氏都所差无几?的态度后,卫斐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愤怒”才是真正的可笑。 “当年?的卫淑妃,”裴舸曾在意图与卫斐结盟时透露过卫漪前世?最后的封号,卫斐便顺着他先前所言,面无表情地追问裴舸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舸犹豫了一下,想着而?今卫淑妃遭人陷害、身陷囹圄,眼前人正是焦躁愤怒之时,实在也不好再与人拿乔。——等真把人给触怒得?罪了,也是不美。 卫淑妃的死,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裴舸私以为凭借毓昭仪的聪明才智自己也应该能根据那?流传出去的只言片语猜出个七七八八的,会这?般问他,也不过是想求最后一个板上钉钉的真相罢了。 “桓宗皇帝于行宫突然暴毙后,朝中广宁王与新都王的风头最盛,然而?你我皆知?,此二子为桓宗皇帝异母弟,一旦登基称帝,梁皇后就将不得?不面临被逼交出中宫之权的局面,梁皇后专擅弄权,欲收养桓宗子侄辈好以太?后之名摄政,”裴舸低着脑袋,语速飞快道,“然而?当时洛阳城内动荡不安,桓宗子侄辈虽多,在梁后眼前却只有朕一个……朕却是早被收养过继于卫淑妃名下,梁皇后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将朕养在她的名下,指使殿中将军郭守冲玷、玷污了卫淑妃,然后又以私通外臣、秽乱宫闱、身怀孽种等等罪名,当着满宫妃嫔的面,以儆效尤,处,处死了卫淑妃。” 而?还不得?不说,梁皇后这?一招杀鸡儆猴,还真的是一下子就把整个后宫都给震住了。 而?在梁后把持住朝纲后,那?郭守冲也自然是作了她的入幕之宾。 这?些宫闱阴司,自然不足以对外人道也,但从卫淑妃那?不光彩的死因和“恰到?好处”的死亡时间而?论,本也不难猜出是谁害死了她? 所以当初毓昭仪拿这?个事情来问裴舸时,裴舸不由自主地深想了一层,才回了一句“不算是”…… 卫斐闭了闭眼,脑海中一时回荡起临来前地府阴司的那?一句:“遭奸人害,含冤而?亡,怨气经久而?不散,终成厉。” 也无怪乎是“终成厉”了…… 卫斐被恶心得?胃底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可本宫先前问你此事时,”电光火石间,卫斐也敏锐地想起了先前事,登时寒声质问裴舸道,“你却告诉本宫是‘不算是’。” 如?果?单听裴舸这?番言语,害死前世?卫漪的凶手?似乎仅仅就是一个梁皇后,那?梁氏既未入宫,那?自然不该是“不算是”,而?是一个直截了当的“不是”。 ——虽然卫斐觉得?这?件事情里裴舸这?个既得?利益者也半点都不无辜,但她也不会觉得?裴舸的德行能高?尚到?把自己算进?在这?个“不算是”里。 裴舸犹豫了一下,暗悔先时没想好失了言语分寸,犹豫片刻,也只得?又与卫斐补充解释道:“朕的玉蝶当时已经记在了桓宗皇帝与卫淑妃名下,梁皇后其实本就已经可以‘母后皇太?后’之名与淑妃的‘圣母皇太?后’一同垂帘听政,但……卫淑妃与李娴妃同气连枝,与梁皇后早有不睦,惠嫔董氏便为梁皇后献此毒计,借机干净利落地除去了怕日后会碍她们事的卫淑妃。” “惠嫔董氏?”卫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其实在那?一刻,她并没有在脑海中想到?什么人可以将其对号入座。 “不错,”裴舸却非常佩服地抬头望向卫斐,主动地顺着她的话往下,替她解了惑,“就是现在被您挤兑得?只能到?御膳房作一掌膳宫女的董若璧。” ——卫淑妃当时死的那?个时间,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梁皇后在其中必不清白,所以当初毓昭仪问此事,裴舸下意识便她是在试探为梁后献计、害得?卫淑妃冤死的幕后之人。 而?董氏现在到?底还算不算是这?后宫中的人……裴舸分不明晰,也就只能含糊其辞地答了一句“不算是”。 “当初梁后眼前的大红人惠嫔,现在却只是御膳房里区区一掌膳宫女,”裴舸自觉自己很能理解毓昭仪这?时候急着问上辈子内情的缘故,也和和气气地与卫斐分析道,“而?卫淑妃也提前了近十年?出事……恐怕两世?相差甚大,并无法从其中窥得?一二破局之路。” 卫斐只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没有在意裴舸的分析,末了才抬头轻飘飘地瞥了裴舸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想再被认到?本宫名下?” 裴舸皱了皱眉,也察觉出了毓昭仪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飞快下降、急速恶化的态度,只审慎道:“朕私以为,这?于你我都算作有利无弊,是个很好的双赢之举。” ——最早最早的时候,对方?与自己说话,还是很客气的称呼过“您”的。 卫斐扯了扯唇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冷冷淡淡地与裴舸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是先安安静静地在广阳宫等一阵子。” 裴舸心知?此话不假,倒也没有特别的失望。 卫斐回到?承乾宫,云初姒已经战战兢兢地等在殿前恭候多时,一见卫斐身影便主动迎了上来,福身扼手?行礼罢,压低了嗓音结结巴巴道:“卫嫔姐姐突然出事,娘娘这?里可,可有嫔妾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云初姒心里很慌张,她现在早都已经是跟卫氏姊妹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卫嫔如?果?并不无辜,那?难免云初姒这?个除了毓昭仪这?亲姐姐罢、近来与卫嫔走得?最近的宫嫔要连带着吃挂落。 毓昭仪有帝王盛宠不怕,可却也并不见得?还有心再去顾及云初姒如?何。 而?如?果?卫嫔是无辜蒙冤。那?就更糟糕了,如?此隐秘之事,多半是身边亲近人下手?……云初姒隐隐觉得?自己现在很有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满身是嘴也说不明白的惊惧惶恐来。 ——其实在慈宁宫那?晚,云初姒甚至是曾经隐秘地期待过卫嫔当时要再有骨气些,一个愤然,一头撞死在慈宁宫的梁柱 间以明示自己清白。 这?样下来,卫嫔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孩子的事也不至于再纠葛着拖下去,拖得?云初姒这?个一头雾水的局外人跟着提心吊胆、怕个不停,而?其中要是真有冤屈,毓昭仪也正好凭靠卫嫔之死大闹一场,把万事万物?都查他的清楚明白,那?云初姒这?个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人也是自自然然的坦荡无畏。 总要好过现在事事不明,既要担忧卫嫔肚子里真有了孽种,又还怕卫嫔蒙冤,毓昭仪把这?一笔账疑心到?了自己头上…… 但心里再是惶恐,云初姒也明白,自己既已经与卫氏姊妹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这?时候必得?表现得?与卫氏姊妹同仇敌忾、主动主动再主动才好去免除被“秋后算账”之忧。 卫斐淡淡地扫了云初姒一眼,已经无心力再去在乎她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小盘算,只脚步不停地回到?殿内,没有应声,也没有撵云初姒走。 云初姒只得?讪讪笑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卫斐进?来。 卫斐到?得?殿内坐下,疲倦地按了按额角,招来安顺,耳语着秘密吩咐了他两句。 安顺也知?道现在不是能再掉链子的时候,皮绷得?紧紧的,没有敢让卫斐等待太?久,以最快的速度拿了一副画回来复命。 卫斐没有避讳云初姒,她并不觉得?以云初姒的脾性,有敢能去背叛自己的胆量,当着云初姒的面缓缓展开了画像,眉心紧蹙地盯着画中人,半晌无言。 ——卫斐是曾经见过董若璧的,可那?是刚进?宫三个月、第一次侍寝时候的事情了,记忆多少有些不甚分明,还需要画像来唤醒佐证。 那?时候董若璧还是明德殿里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卫斐和皇帝当时从她那?里话赶话地吵了一架,后来卫斐再去明德殿,就再没有见过对方?了。 卫斐压根都不知?道后来董若璧被安排到?了何处…… 云初姒不明就里地顺着卫斐的眼神一并看去,看着看着,脸上的神情也渐渐显出了一二疑惑之色。 卫斐从眼角余光里留意到?,心下微动,主动问她道:“你见过她?认识她是谁?” 云初姒怯怯喏喏地点了点头,低低道:“这?是御膳房的若璧姑姑,听说还是陛下潜邸时候的老?人了,后来……嫔妾曾在御膳房内与她见过几?遭。” 云初姒说到?一半,自知?失言,下意识便消去了中间那?一段。 “后来遭本宫挤兑,”卫斐冷冷淡淡道,“被从明德殿陛下眼前给贬到?了御膳房去,是么?……本宫却是连自己不知?道,究竟是何时出手?整治过她的呢?” 云初姒尴尬而?笑,不敢多言。 这?宫中其实很有些事情是习惯性地瞒上不瞒下的,尤其是主子们间的纷争。 董若璧从明德殿被换到?御膳房去,虽然品阶上抬了一层,但却是实打实的明升暗降,御膳房内宫人云集,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是非多的地方?捕风捉影的言论就更多……下面好些人都在传:董若璧是丫鬟命、贵人心,妄图就明德殿大宫女的便利攀上皇帝这?根高?枝,飞上枝头去作凤凰,却也不看看自己在后宫的主子们面前还能算不算得?上一盘菜,这?不,第一眼就遭了卫主子的忌讳,马上就被“发配”到?御膳房去了。 也就是云初姒的出身和位份都足够低,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才能流传到?她的耳朵里。其实就张福平、安顺等人,又何尝没有在外面听说过一二风声,只这?董氏不过一区区宫女,一算不得?什么大事、二也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有志一同地绝不会去卫斐面前谈起、怕惹她晦气罢了。 “御膳房……”卫斐神色冷淡地琢磨着这?一地,微微偏过头,眼神定定地落在云初姒脸上。 云初姒被看得?一惊,待反应过来卫斐的未尽之语后,霎时后脊背发凉,震惊得?瞪大了眼眸,难以置信道:“卫姐姐的意思是,那?董氏区区一个宫女,竟然还敢在主子的膳食里动手?脚?这?,这?一旦被查出来,绝对是要被扒下一层皮还不止的,这?不大可能……” “正常来说确实不太?可能,”卫斐面无表情地沉吟道,“心怀有怨却就又未必了。” 云初姒欲言又止地瞧着卫斐。 “也许是想从本宫这?里动手?,寻不着嫌隙,就拿了本宫的妹妹出气,”卫斐自然明白云初姒想说什么,论理,董若璧若是真豁出去了想在膳食里动手?脚来报复,那?必然得?是报着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信念,可“挤兑”她的是卫斐又不是卫漪,很没有道理去冒着必死的决心去陷害一个不相干的人……卫斐认真思索道,“也或许是一开始就真的是冲着本宫来的,只是卫嫔时常来此,与本宫不分你我,替本宫误遭了算计,然后一步错、步步错,对方?干脆便将计就计,临时去把设计陷害的对象换成了卫嫔。” 云初姒大受震动。 “这?也就能够充分解释得?了,为何她们想陷害卫嫔一个未曾承宠的宫嫔,用‘绵绵思君意,萧萧满雅林’与卫、萧婚约和付嫔的证词来陷害卫嫔与外臣私通便也罢了,”卫斐却是豁然开朗,极冷静地分析道,“何至于要大费周章地曲折至此,用‘假孕’这?种离题千里的招数来委婉设计……因为这?个假孕局,很有可能在一开始,本来就是给本宫所准备的!” 云初姒粗粗一想:一旦毓昭仪有孕,先是其他宫嫔借机上位、争先分宠。——到?了那?时候,恐怕毓昭仪再怎么也不好以孕妇之身霸占着皇帝了。 然后再以假孕内情,进?可拿来秘密威胁承乾宫为其做事,退可以公诸于众陷承乾宫于不义……确实是要远比现在只不愠不火地设计了卫嫔一遭要有用很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第、四场梦 在看着董若璧画像陷入沉思的同时,卫斐冷静周密地将初雪夜那晚冒出来的所有针对卫漪的“证据”再?又从头复盘梳理了?一遍。 最早是太医的“有孕”证词,何太医当时很笃定地与卫漪道:“娘娘是不是有两三个月没来月信了??”。 而当时的卫漪不知?是惊恐太过、心乱如?麻,还是被?何太医问到了?点子上,总之,并没有当场直接反驳。 而倘若何太医所言确实为真,那卫漪遭人受此算计的时间,起码要追溯到中秋、秋分前后。 然?后便是慈宁宫嬷嬷们的“验身”、从广阳宫卫漪寝殿中搜罗出的绣帕、诸位宫人的证词、付嫔当众牵扯出的萧、卫婚约。 其实这些也都?未必是什么?严密铁证,尚还有可辩驳之地。只是当夜当时,几方“证据”层出不穷,你未唱罢我登场,才让卫斐不由得左支右绌,显出几分按下这个、又浮上那个的狼狈来。 嬷嬷们的“验身”可以是遭人收买,也可能是技术不精、拿捏不定,体察上意而故作?有此结论。和宫人们的证词一样,说不好是被?人故意引导误会了?,还是真遭了?收买有心如?此。 绣帕和付嫔能亲口点出萧、卫两家的婚约才是真正可以顺着往下查出个一二三四?的。那素帕绣起来并无甚难度,而又只消得能赶在太后派人去广阳宫四?处搜查前随手往哪一个犄角旮旯里一塞便成……也说不好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前后干的。 付嫔能亲口点出萧、卫两家的婚约,如?果不是知?情人主动向她透露,单她自己遣人去宫外?暗暗探查,荥阳虽不远,可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卫斐眉心紧缩,意识到在既不能与卫家尽快联系上、也不好再?主动去问萧惟闻的前提下,倘若再?不能亲口从付嫔那里试探得出一二思路,那光有卫斐自己坐在这里空想?一场,怕却是极难能自己想?象出来的了?。 粗粗一数,现在卫斐迫切想?要知?道无非是以下这四?个问题:卫漪中的药究竟是什么??又是谁人通过什么?方式下的手?她寝宫内的那张语焉不详的绣帕是谁放的?付嫔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萧、卫两家的婚约? 中秋、秋分前后这个时间点,让卫斐很难不去把李萦怀这个人再?从自己的记忆里拎出来,而倘若前后两辈子害卫漪至此的凶手里面有“熟人”,那个董若璧既为御膳房的掌膳宫女,倒是确实是有充分的下药途径。但……若是单单只倚靠这些细节而断定,这个结论推出来也未免有些太粗暴武断了?些。 动机、手段、目的,想?要一个人能痛下决心布出如?此大的一个局,总得有这三者齐备。 李萦怀的动机是什么??害卫漪对她来说可达不到半点的好处……倒是退一步,若李萦怀还是贼心不死,仍然?不曾放弃将德康公主从懿安皇后手里过继到新帝后宫中的想?法,却是有可能针对卫斐布上这么?一个假孕局,届时卫斐一旦稀里糊涂地被?诊出了?身孕,李萦怀自可以拿“假孕内情”作?为要挟,让卫斐出手帮忙去皇帝面前为德康公主过继之事而说情。 但卫斐想?想?,又觉得有不对,“假孕局”固然?有可能要挟得了?自己一时,却绝不可能有用太久……那李萦怀自己都?已经是濒死之人了?,并护不了?女儿德康公主几时,而卫斐那时候也曾亲口与她明言过:倘若李萦怀敢动对卫斐那几多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脚来,卫斐是绝对会报复在她女儿德康公主身上的。 所以,倘若李萦怀的本意是设计卫斐“假孕”,再?拿“假孕”来威胁卫斐替她说服皇帝过继德康公主,那么?最少最少,也得需要一个而今还在宫里的“同盟”,一来方便视宫中形势、随机应变,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是,得在卫斐能翻脸报复前,拿捏死卫斐曾经“假孕”的证据,以此提防卫斐轻举妄动;并且成功将德康公主抚育膝下、抵抗卫斐有可能针对孩子的报复。 如?此,动机有了?,目的有了?,手段……董若璧倒是正好补上了?这里面缺的那一环。 但董若璧的动机和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被?调到御膳房而对卫斐含恨至此?旁人不清楚,卫斐自己却很肯定,自己除了?第一次侍寝罢晨起早上帮皇帝更衣时的那一眼?,或许并没有含太多的善意,但再?其他的,可绝对没有当面针对过这位董姑娘! 难道就为了?那一眼?、为了?被?调到御膳房去做了?更高一阶的掌膳宫女,就对卫斐恨到了?如?此地步?倘真如?此,那这位董姑娘长?到而今,怕是恨得欲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的人物能直接从承乾宫排到小北门去。何至于有如?此大的气性! 董若璧是能被?太后那个老人精挑中赐到儿子府里的宫女,卫斐并不认为对方会“小肚鸡肠”到如?此地步。且皇帝曾告诉过卫斐,董若璧是自己选择以仆婢的身份“侍奉”在皇帝身侧,这样的聪明人……更不至于为了?几许私怨而做下如?此不过脑子的蠢事。 除非……也还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卫斐起初还推测,李萦怀相约的那个同盟人,十之八九得是出在皇帝的后宫中,十个女人里再?除掉自己与卫漪、因巫蛊案无辜被?设计已然?与她翻脸的李琬、懿安皇后的堂妹宋琪弄,剩下的六个里,沈韶沅多半瞧不上李萦怀这点子鬼蜮伎俩、下作?手段,云初姒绝不敢这样反咬卫斐……付心岚、卢依依、梅如?馨,还有那个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美?人林氏,卫斐觉得谁都?有可能,好像谁都?有动机,但好像也谁的动机都?不足以为此。 但在董若璧这个人出现在卫斐的视野里后,卫斐豁然?开朗,意识到或许自己最开始还是想?的狭隘了?。——倘若李萦怀的设计都?意图拿“假孕内情”威胁卫斐去皇帝那里求情过继德康公主了?,何不再?狠点,同时要挟卫斐把董若璧也推到皇帝面前呢! 这个样子顺下来倒是能更好理解了?,李萦怀这个局做的是一朝不慎、必受其咎的危险买卖,她自己倒是快死了?不怕、也与懿安皇后间的仇结得深似渊海,再?怎么?也已经没有能比德康公主养在懿安皇后手里更凄惨的结局了?;但倘若“同盟者”是这宫里正儿八经选进来的妃嫔,确也真是并不需要去冒那般大的风险、就只为了?得到一个非皇帝亲生的公主在名下。 而李萦怀也同样未必放心得过她们。 但这个“同盟者”要是董若璧……那就完全能给合得上了?。 所以卫斐才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凭借着自己抽丝剥茧、有条不紊的分析,恍然?大悟,豁然?开朗,悍然?得出了?这场设局一开始指向的可能本来并非是卫漪、而是自己的结论。 至于后来是怎么?又歪到了?卫漪那里,绣帕的出现、卫、萧两家的婚约又是从何走漏,卫斐暂时还没有特?别的头绪,只是当机立断,转头望向云初姒,果决地吩咐她道:“一事不烦二主,本宫明日便去向陛下请旨,你亲自出宫走一趟普华寺,帮本宫好好地问一问李妃几个问题。” 李萦怀出家为尼、远离宫 闱,但卫漪现还被?困在慈宁宫里,卫斐并不方便轻易离开去亲自找李萦怀当面对质。张福平既要看守广阳宫、又得追查那素色绣帕的来源。云初姒却是早在当初秋风纨扇时就已经察觉了?卫斐与李萦怀之间的某些暗流涌动,且她现在又急急地来卫斐这里求表忠心以证清白,卫斐要是真放着她不用,恐还怕她惊惧之下出什么?画蛇添足的昏招。 果然?,云初姒一听卫斐此言,当即大喜,激动得身子都?微微发抖,福身朗声领命:“嫔妾必不负娘娘所托!” 云初姒走后,卫斐又叫来安顺,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他几句。 安顺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丝可能的线头将眼?下一团乱麻的局面理出一二思绪来,卫斐坐定后,怔怔地出着神,一时不知?道是该希望自己怀疑到李、董二人身上,是追对了?还是追错了?。 若是假设的全错,追错了?人,自然?是白白浪费现下珍惜宝贵的时间;可要是真追对了?……卫斐不由觉得自己当日在皇帝面前为李萦怀建议的那句“出宫祈福”,由衷地讽刺了?起来。 虽然?卫斐不杀李萦怀的本意也并非是念着李萦怀如?何如?何,但……若是最后真查出来这事与李萦怀脱不开干系,卫斐只觉自己内里可实在是要憋屈得太狠了?! 卫斐摩挲着在明德殿前偶遇的悲成和尚赠与自己的签文,指尖尤其是特?意在那“好音逐闻”上徘徊了?许久,也算是勉强与了?自己一个宽心安慰。 倏尔回忆起当时一并还被?赠了?有一串凤尾菩提子串珠,卫斐连忙也一起掏了?出来,串珠触手润泽,但细细观去,也不难发现其上还隐约刻着有八个字:“人生之适,亦如?是耳!” 正是出自唐朝沈既济的《枕中记》:“开成七年,有卢生名英,于邯郸逆旅,遇道者吕翁,生言下甚自叹困穷,翁乃取囊中枕授之。曰:‘子枕吾此枕,当令子荣显适意!’时主人方蒸黍,生俛首就之,梦入枕中……及醒,蒸黍尚未熟。怪曰:‘岂其梦耶?’翁笑?曰:‘人生之适,亦如?是耳!’*”,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黄粱美?梦”的出处。 与皇帝东暖阁内挂着的那副《一枕黄粱》图恰也相合相应。 翁笑?曰:“人生之适,亦如?是耳!”,梦也,人生也,都?是一样的……悲成和尚为什么?要送刻着这八个字的一串凤尾菩提子给她?单单就是因为自己当时问了?他皇帝东暖阁中挂着的那副《一枕黄粱》图么?? 卫斐心下微颤,陡然?想?起了?那晚在明德殿内,自己做的那个少有的清楚明晰的那个“梦”。 从心而言,卫斐几乎不愿意去称呼那是一个“梦”,因为正常来说,梦里的场景无论在梦中时如?何的清晰真实,一旦梦醒,最多在刚刚晨起时恍惚一瞬,总是能飞快地忘掉十之八九,最多留一二印象最深的场景……但即使隔了?这么?多日,那晚梦里的任何一个细节都?仍还在卫斐的记忆中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之所以能确定是那天晚上梦到的,而绝非自己本来的记忆,是因为卫斐在梦里神智清醒的时候,曾刻意地去让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记录一些在原本的记忆里自己所不曾关怀在意的东西?。 那真实地与其说是一个梦,不如?说是一段过往的“重建”…… 更让卫斐十分在意的是,她那晚从梦中惊醒后,被?帷幕外?的异常光彩所吸引,掀开帷帐走到《一枕黄粱》图前时,第一眼?看到的泛着异光的地方明明是画上正躺着做梦的卢生脑袋下的那个“枕头”,而在皇帝清醒起身过来与卫斐解释后,卫斐再?去细看,却发现闪着亮光的,却登时又变成了?是画作?右下角旅店主人那一锅“尚未熟”的黍米。 此后卫斐借故几番验证,泛着异光的地方都?是那粒粒黍米,张禄见卫斐在意,还曾主动与卫斐解释过:那黍米上许是在悲成大师作?画时加了?稀有的丹石,才能显出那一抹奇异的明亮来。 卫斐只能告诉自己,那天晚上,是她自己一开始看花眼?。 就像那一晚皇帝从帷幕里探出来、望向画作?时那尤为幽深的神色,后也很快便收敛殆尽,不现丝毫异样。——仿佛全是卫斐一个人半夜迷瞪、瞧花了?眼?。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怕就怕…… 坦白讲,虽然?现在卫斐心里已经□□成把握认定皇帝就是沉尘之了?,但要是说真能完全把他们两个毫无嫌隙地当作?同一个人,那也绝对是在扯谎,生长?经历的出入,注定两个人在很多方面还是有相当的不同,更别提沉尘之明显是将前尘往事一忘皆空后在这里从一张白纸重新长?来,与其说是同一个人,还不如?说他又重新投胎进入了?下一世的精准。 沉尘之把所有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从卫斐的角度来说,如?果他还能再?重新想?起来那些旧事,自然?是非常高兴且乐见的。但要说多急于皇帝能立马把一切全都?给她想?起来,卫斐倒也没有那么?的迫切,尤其是……像那一晚卫斐梦里的事情,他还是别想?起来的为好。 卫斐也就是抱着这样难得的心虚且鸵鸟的心绪,在皇帝再?从没有主动提起那一晚的情况下,也一直没有敢再?开口去问上一二。 而今拨弄着这串上刻“人生之适,亦如?是耳!”的凤尾菩提子,卫斐当夜洗漱罢躺在床榻上,心绪纷杂,一时想?着慈宁宫里的卫漪,一时想?着明德殿中的皇帝……用了?很长?时间才进入睡眠。 然?后就飞快地又被?拉入了?一场梦中。 香烟缭绕,梵音袅袅,摩肩接踵的拥挤间,足以见得这座寺庙的香火之鼎盛。 卫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棵枝繁叶茂、高大挺拔的许愿树。 树上面挂满了?红色绸缎,满溢着世俗的尘愿。 沉尘之就站在树下,长?身玉立,身材挺拔,仗着自己够高,往上面轻轻松松便又加了?一块红缎子。 “卫秘书,”沉尘之隔着一段距离,遥遥地朝着卫斐笑?问,“你相信会有‘前世今生’的存在么??” 卫斐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顿了?顿,卫斐抿了?抿唇,听到自己很轻而散地回了?一句:“很浪漫的想?法。” 那意味不明的语调间,大有些不以为然?之意。 这很正常,因为这个时候的卫斐与沉尘之的关系已经下降到了?冰点,卫斐尝试过求和,很多次,输得一败涂地、不堪回首。 她自认自己不是什么?错过了?才知?道珍惜、追悔莫及就非得要跑去纠缠不休犯贱的人,对沉尘之的态度已经疏远到了?比刚认识的陌生人都?强不了?多少。 沉尘之苍白着脸笑?了?笑?,自嘲般摇了?摇头,从人群中缓缓踱步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很客气地朝卫斐道谢:“劳烦卫秘书百忙之间还抽出空来陪我到这里。” 卫斐亦很客气,彬彬有礼得近乎于冷漠地客套道:“二公子不必客气,都?是沉总的安排……可以下去了?么??我下午两点钟还有一个会。” 沉尘之站在山口吹了?一小阵风,然?后才回过头来,释然?般笑?了?笑?,只道:“走。” 两人间隔着很宽的一段距离,徒步下山。 没有人开口说话。 山上的风很冷,这是卫斐那时候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走了?一半,沉尘之似乎也察觉到了?风很大,犹豫了?一下,脱下了?外?套,转身递到卫斐身前。 卫斐非常刻意地与他保持了?足够的社交距离,脸上的笑?容完美?刻意地就像是画上去一般,只摇头拒绝道:“多谢好意,但是不必了?。” 沉尘之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搭在了?自己手臂间的外?套,风牛马不相及地突然?冒出来了?一句:“我却是相信的。” ——你不信,但我却是信的。 或者应该说,像卫斐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那样,那时候的沉尘之与其是想?向她说:他相信存在有“前世今生”,不如?说是他一厢情愿地“希望”存在有前世今生这种东西?。 那时候的卫斐当然?听不明白,她甚至强迫自己,刻意将视线从那个在人群中分外?显然?的人身上移开。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自然?就不会难受了?。 人只有想?赢的时候才会输,如?果都?一点也不在乎了?,哪里还谈得上“输”。 所以当时的卫斐只是很客气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沉青台的座驾卡着时间出现在山脚出现。 卫斐平静地拉开侧门上车。 沉尘之站在外?面没有动。 车窗摇下,上任不久的沉氏集团新掌舵人淡淡地望着自己的异母兄弟,只平静问他:“不用我送你一起回去?” 卫斐已经看不到沉尘之的神态,只听见他非常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摇了?摇头,自嘲般笑?道:“哥你去忙,我回去也没有多少事情,早一点晚一点都?一样……我想?再?在这边转悠一阵,散散心。” 沉青台没有强求,只顺口多嘱咐了?他一句:“下个月就是你和的常小姐的订婚礼,不要一个人在外?面逛太久,早点回去,也抽点时间陪陪她。” 卫斐的手指紧紧地绷出了?青白之色。 后面沉尘之再?回了?什么?,卫斐脑子里嗡嗡作?响,已经没有心力去细听了?。 只记得没过多久,车窗摇上,两边分开了?。 沉青台非常平静而自然?、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地嘱咐卫斐道:“下个月老二和常家的订婚礼,记得提前列几个备选的礼物来给我看。” 卫斐平静地应了?声:“好的。” 当时的卫斐以为,这就是她和沉尘之最后的结局了?。——一场无疾而终、阴差阳错、前缘难续的初恋。 卫斐却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的清晨,沉青台一边在办公室对着落地窗打领带,一边头也不回地叮嘱她:“闽秘书中午被?车撞着崴伤了?脚,今晚的订婚礼,还是你陪我一起去。” 卫斐正在整理文件的手微微一顿,头也不抬张口便是一句拒绝:“今晚已经有约了?,我帮沉总打去秘书台问一下今天哪一位有空。” 沉青台顿了?一下,平静地从玻璃窗的反射中与卫斐对视了?一眼?,手下动作?微慢,只缓缓道:“……不能推的约?” 卫斐完美?微笑?以对:“事关终身大事的约会。” 沉青台微微蹙眉,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勉强被?卫斐的这个理由给说服了?,没有再?继续强求,只道:“也好。” 卫斐整理齐文件,退出沉青台的办公室,回到自己那边,坐着出神了?半晌,才刚刚想?起来要还要去给秘书台打电话,按到秘书台电话最后一位的前一秒,自己的手机铃声先一步响了?起来。 卫斐盯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人,迟疑了?半分钟,才缓缓接起。 “柴小姐,”卫斐客客气气道,“沉总现在在办公室。” “我知?道呀,我刚还跟他发消息……我打到你这边来,当然?就是为了?找你的呀,”柴静茹,陪着沉青台从学生时代一路走到职场、从校服到婚纱的沉太太,卫斐为了?摆脱沉华主动毛遂自荐过去的第二任伯乐,“晚上的订婚礼你不去?真有约假有约啊?” “我上次给你介绍那个你没坐够十分钟就借口加班结账走人,上上次更是干脆直接放人鸽子……什么?约来头这么?大,能让我们的拼命三郎也甩下工作?去约,快快发给我看看,有图有真相,无图不算数!” 卫斐只面无表情地回道:“是真的有约,高中同学很久没见,上个月刚回国?约好了?一起吃饭,已经推辞过很多回了?。” 柴静茹叽叽喳喳的声音登时一顿。 “高中同学?”柴静茹的语气古怪,里面有一股没有收敛干净的看好戏意思,轻轻“啧”了?一声,隐约似乎嘟囔了?句“那还真是碰上了?对手了?”,然?后也不再?与卫斐七扯八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直接撒着娇明言要求卫斐道,“今晚就帮帮忙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