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的新娘》 1、暴君的自拍 “夜阑国虽然只存在了六年,但1986年出土的夜阑拓片上所记载的律法却是一千多年前最为完备森严的律法……” 穿着深蓝衬衫的中年男人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窗外已有倾盆之势的大雨将他的声音减弱许多,敲击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更是催眠的序曲,悄然间也不知道哄睡了多少双眼睛。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某些昏昏欲睡的少年少女就好像突然打了鸡血似的清醒过来,看着讲台上的老师收捡好书本和杯子离开教室,他们才哄闹起来,忙着收拾自己的书包。 楚沅打着哈欠醒过来时,教室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 她站起来慢悠悠地收拾着课本,眼睛半睁着好像还有点没睡醒。 扫帚被人扔在她脚边的时候,楚沅顿了一下,抬眼就看到了面前的女生,她身后那个戴着无边框眼镜,扎着马尾的女生拉了拉她,“贺莹,我来扫就好了,你别……” 被叫做贺莹的女生甩开了她的手,抱着双臂还在看楚沅,“喂,我今天有事,你帮我打扫教室吧?” “今天该我值日吗?”楚沅看着她。 贺莹还没说话,她身后的女孩儿摇了摇头,“你刚转过来,值日表上还没你的名字……” 她刚说完,就被贺莹瞪了一眼。 楚沅“哦”了一声,对着挡在她面前的贺莹弯起眼睛,“那你在想屁吃?” 她踢开脚边的扫帚,也没管贺莹是个什么表情,绕开她就往教室外走。 走出教学楼,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楚沅撑着伞往学校外面走,顺着人行道走到了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她合了伞,在看从伞檐上一路滑下去汇聚在伞尖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湿润的气息拂面,有点刺疼。 她刚转来的这所高中和之前的高中不太一样,这里的校服是深蓝色外套加白色衬衣,搭着百褶裙,她早上起得迟,也没在衣柜里找到长袜,就光着腿捱了一天。 厚厚的围巾遮挡了她半张脸,她拉上羽绒外套的拉链,将耳机塞进耳朵里。 耳朵里音乐放得很大声,她垂着眼帘吸了吸鼻子,站台外雨声淅沥,天色也是阴郁灰暗的,湿冷的雾气 渐浓,将这座城市包裹在其间,好似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愈见模糊的寸寸剪影。 楚沅咬着皮筋,将自己那乱糟糟的卷发胡乱整理了两下,再随意用皮筋绑起来,眼见着公交车驶来,她连忙拿起雨伞,在公交车停稳时上了车。 昨晚没注意时间,熬夜看xe863漫,弄得她今天都没什么精神,在公交车上差点睡过了两站,楚沅下了车又自己撑着伞,往回走了一段路。 刚推开旧巷子最里端的那扇门,楚沅隔着层层雨幕,就看到不远处短廊下,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躺在摇椅上,拿着个紫砂壶喝茶。 “第一天上学,惹事没?”在楚沅把伞晾到一旁时,那老头睨着她,慢悠悠地问。 “没。”楚沅随口答一句,就要往屋里走。 她的腿已经没多少知觉了,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 “那就是打瞌睡了?”老头子哼了一声。 楚沅回头看他,“你在教室外面监视我了吗老聂头?” “沅沅,你爷爷还不是怕你去新学校不适应,在外头看了会儿!”屋里走出来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她笑盈盈地去抱楚沅的手臂,帮着她把书包拿下来。 “这都被退了三回学了,我是怕她一天还没读满,就又被撵走。”老头握着紫砂壶,那张脸仿佛天生严肃。 楚沅没说话,那老太婆却皱起眉,“初文,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了,沅沅被退学又不是她自己的错,这说到底还不是你惹的事……” 老头把脖子一梗,又哼哼一声,“赶紧去换衣服收拾东西,就等你了!” “等我干嘛?”楚沅兴奋起来,“今晚要出去吃大餐?那我想吃火锅!” “吃什么吃!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咱们得去新阳旅游去。”他显然已经是准备好了,穿得周正,还戴了顶帽子。 “……你们报的夕阳红,我去干什么啊?”楚沅嘟囔两声,她还不如在家看xe863漫啃漫画。 她刚转到春城一中就遇上了三天节假日,恰逢涂月满和聂初文报了一个去新阳的三天两夜夕阳红旅游团,说什么都要带着她去。 “你看你平时除了上学就窝在家里不出门,哪像个年轻人?也不怕把自己憋坏了!”聂初文又是那 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不懂肥宅的快乐……”楚沅撇过脸。 但她哪拧得过那个倔老头,最后还不是匆匆收拾了东西,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老两口赶去了机场。 去新阳的路上,楚沅几乎都是一路睡过去的。 下了飞机,就有旅游团的人来接他们,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预定好的旅店休息,再简单地说了一下明天的行程安排,又给了一张旅游路线图。 第二天一大早楚沅就被涂月满从被窝里挖出来,打着哈欠上了一辆大巴车,她抬眼一望,全是老头老太太。 她在位置上坐下来,拉低帽檐打算再睡个回笼觉,涂月满却从保温杯里倒了热水递到她面前,“沅沅,喝点儿吧。” 楚沅应了一声,接过来喝了。 “老姐姐,这是你们的小孙女儿吧?”坐在楚沅旁边的那个穿着貂绒衣,染了酒红色头发,还烫成了小卷儿的老太太回过身,忙跟涂月满搭话。 涂月满笑着点了点头,回了两句。 这么一来二去,她们还真聊起来了,期间导游又拿着话筒介绍着等会儿要去的第一站——夜阑古国魇都旧址的悠久历史。 历史介绍完了,导游就又开始带着车里所有的老年人们唱歌,那一首首的,可不都是老聂头平时手机里听的歌单嘛。 楚沅觉也没睡成,索性跟涂月满换了位置,让她跟那刚认识的老太太聊天去了。 这会儿聂初文也没空搭理她,正忙着跟隔着过道的另一个老头高谈阔论,平时那样严肃的脸竟也有了些笑意。 窗外的视野变得越发开阔,一座又一座苍翠的山绵延似落在白纸上忽浓忽淡的颜色,薄冷的雾色在其中皴擦出更为冷淡的色调。 大巴车终于停稳,导游招呼着大家下车往景区内走,楚沅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下车时迎面拂来的湿冷气息令她下意识地往围巾里又缩了缩。 她脚下踩着的是枯荣一岁的短茎细草,导游一边带着大家往前面的人堆里走,一边拿着喇叭喊“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一千三百年前夜阑国王都遗址……” 这一片长草的荒原之上,曾经屹立着一座繁华都城,但一千三百年过去,这里却只剩下残垣断壁。 “沅 沅!快过来!”楚沅还在看那人头躜xe863的远处,听到涂月满的声音就连忙往她那边跑。 和涂月满聊得来的那个老太太从兜里抽出来一条印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丝巾塞进楚沅的手里。 楚沅看她们摆出来的五角星队形还缺个角,就自觉地上去充当了最后的那个角。 “笑一个!”举着相机的聂初文喊。 楚沅嘴唇一弯,就是标准又灿烂的职业假笑。 连着跟一群老太太拍了好多照片,楚沅甚至还真诚地给出了不少拍照姿势的建议,弄得那些老太太个个眉开眼笑的。 魇都遗址并不是只有这一处,导游带着大家去看过了前头的断碑后,又拿着旗子招呼大家继续往另一边走。 这一回导游带大家看的,是魇都遗留下来的一处旧城墙。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楚沅看到特地为游客设立的大理石碑上镌刻着魇都的历史由来,还有一幅古城墙复原图。 那应该就是魇都旧城墙原本的模样。 由于年岁久远,这里早已经不剩下多少旧时的痕迹,荒原之间最多的,还是丛生的杂草。 但偏偏聂初文那个老头就是对这里有执念。 几乎每年他都会带着涂月满来这里一次,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残损的砖头乱瓦,也在看那连天的枯草。 像是只有他才能在这满目荒凉间,窥见曾经那座夜阑王都的一隅风光。 楚沅看他举着相机拍啊拍个没完,镜头又对准她这边来了,她就摆好姿势伸手比了个剪刀手,结果下一秒她看那老头儿眉头皱得死紧,“往边儿上挪挪,别挡着。” “……”楚沅撇撇嘴,双手插兜,往旁边去了。 当天空飘起小雪时,楚沅正捧着杯子喝热水,她仰头迎着风雪,双颊都沾染了些许冰凉湿润的触感。 寒风吹得她头发乱舞,后颈的灼烧感来得很突然,如同针扎一般,让她没握紧手里的杯子,半杯热水都随着杯子掉落时,全都洒在了地上。 落雪纷纷,那原本立着残破城墙的荒草地上,在她眼里却逐渐有了一座完整城池的影子。 如同海市蜃楼般,那里不见雪飘,不见风雨。 多少穿着古旧衣衫,模样不清的人在那座城里来来去去, 又有多少日月在她眼中交替来回,几经寒暑,又至岁暮。 仿佛有人握着一只铃铛慢慢地摇晃,那声音连同着那座城里的热闹全都收拢在了她的耳旁。 她好像在这一瞬,看到了另一个早湮灭在时间洪流里的人间。 神思恍惚时,那旧城里所有的一切又在顷刻间,毫无预兆地化作细碎的砂砾,被一阵拂过她脸颊的凛冽寒风吹散。 有东西擦着她的脸庞划出一道血痕来,楚沅看见它如同断翅的蝶打着旋儿飘来飘去,最终嵌在了她脚边的乱石堆里。 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楚沅俯身捡起来,看清照片里是一个少年,他穿着玄金龙袍,修长的指节轻撩珠玉冕旒,露出一张无暇面容。 明明是在笑,可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盈满阴沉锐利的神光,令人不敢逼视。 在她翻过照片背面时,淡金色的光如同长针一般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从照片里流散出来,刺穿了她的腕骨。 殷红的血滴在照片上,楚沅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疼痛。 她看到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后面再有一行朱红小字 “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为奴的少年 一千三百年的时间足以淹没太多有关夜阑古国历史的硝烟。 但也总有人不远万里,从遥远的另一头跋山涉水而来,就想要看一看这曾矗立过夜阑古都的枯草荒原。 那些旧瓦残垣,都是经年斑驳的影子,就照在时间的洪流里,提醒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到底埋葬过什么。 “我看这地儿没什么意思,那景区也就几面旧城墙乱砖瓦……看这些东西,哪用得着跑这么远?我在网上看两眼得了。” 楚沅等早餐的时候,听到邻桌有个挺着大肚腩的中年大叔抱怨。 那大叔穿着厚厚的棉衣,看起来身形就更臃肿圆润了些,他眉心就拧成个“川”字,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有些怏怏不乐,“还大冷的天儿呢,这儿湿冷湿冷的,风都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这话楚沅听着也觉得很是在理。 古魇都景区里的确没什么好看的,除了连天的枯草,就是几面要倒不倒的旧城墙和一些散落在草堆里的乱砖瓦。 这又是正冷的季节,她也是不太懂老聂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这么个地方。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和那大叔同桌的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又在旁边的炭盆上烤了烤,到底是年轻人,他看着精神倒很好,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也是清亮的,“爸,网上看的哪有亲眼看的真实,咱上这儿来是看历史的,看它存在过,这就够了。” 那大叔哼了一声,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兴致,他剥了颗花生吃,又觉得没劲,“我看那博物馆咱也别去看了,早点回吧!” 老板娘刚把热腾腾的一碗面端上桌,听见这话,就笑吟吟地说,“咱这里可不止有夜阑古都这一个景区可看,这镇子后头还有座龙鳞山,那儿每年去的游客可多了……” 据老板娘所说,那龙鳞山上有个留仙洞,洞里有一石潭,石潭里盛满冰蓝粼波,那是夜阑王羽化为龙时,扯下的一枚鳞片所化。 因为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夜阑王在夜阑国灭之后是生是死,就连那属于夜阑的百万强兵也神秘消失……而这留仙镇也是座历史悠久的 古镇,有关夜阑王的传说从古到今流传了不少,那座龙鳞山也是因传说而得名。 楚沅默默听了会儿,又觉得荒诞。 那对父子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很相信的样子,但那个留仙洞还是让那中年大叔来了点兴趣,他吃了口面,说,“这个倒是可以去看看。” 没再接着听,楚沅拿着打包好的早餐,将围巾拽起来点,遮了半张脸就走出早餐店,往旅馆的方向走。 她提着早餐敲响聂初文和涂月满的房门时,已经在路上连着吃了两个酱肉包。 “沅沅,你手还受着伤呢,早餐我们可以自己出去吃。”涂月满心疼楚沅手腕上的伤,忙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伤的是左手,没什么影响。”楚沅喝了口热水,又将装了瘦肉粥的塑料盒拿出来,“你吃这个吧奶奶。” “还挺自觉,几点出去的?”聂初文在洗手间里洗漱完毕,戴好了皮帽子,随手拿起保温杯倒水喝。 “六点半。”楚沅一边吃蒸饺,一边答。 聂初文打开了收音机,里头正放着他喜欢听的京戏,他坐下来拿了个包子,那张严肃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跑了多久?” “半个多小时吧。”楚沅吃了两三个蒸饺,把盒子往聂初文面前一推,“快吃吧老聂头,我回去洗澡了。” “刚吃了饭,你缓一会儿再洗。”涂月满看楚沅已经走到门口了,就忙叮嘱一句。 “知道了。” 楚沅用房卡刷开自己那间房之后,她先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了下来,也没急着洗澡,往床上一趟,伸了个懒腰。 也是这会儿,她才又去看自己左手腕上包裹的层层纱布。 镇上医院的医生说,她是被像针一样的东西给刺穿了腕骨,伤口看着很细微,但那种被洞穿的疼痛却还是很尖锐。 昨天她晕倒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了。 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她在衣服口袋里翻了又翻,也并没有找到那张照片,她又问了聂初文和涂月满,他们也说根本没见过什么照片。 如果那只是幻觉,那她又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幻觉? 她手腕的伤又怎么解释? 今天夕阳红旅团的行程也依然很满,但楚沅没跟着去,她只说自己手疼,不 太想出去,聂初文倒也没勉强她,和涂月满跟着旅行团的人一起去博物馆了。 楚沅在床上没躺多久就起来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到底下让旅店老板帮着叫了一辆去古魇都景区的车。 车上坐着不少人,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楚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随意放了首不知名的音乐,再把鸭舌帽拉得更低了些。 车快开的时候,她旁边来了个穿着军绿大衣,背着一个黑色大背包的大叔。 起初他还算安静。 车开了有十几分钟,楚沅就感觉到他一直在xe863来xe863去的。 她将帽檐儿往上推了推,正见那大叔眉头发皱,牵连着眼尾都起了几道褶子,他也许是有点忍不住了,俯身就要去摸他的鞋子。 “叔,别冲xe863。” 楚沅眉心一跳,嘴比脑子快。 那大叔手指还没触碰到鞋边儿,就僵了僵,他转头看见旁边坐着的那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脖子上绕了一圈红色针织围巾的小姑娘,他干笑了一声,“我忍着,忍着……” 这小姑娘模样儿长得好,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是张小圆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看着就乖巧讨喜。 脚底再痒,男人也到底没好意思再有什么脱鞋的举xe863,他局促地把手塞进衣兜里,从里头掏出来一包烟,却也没抽烟,只是撕了里头的纸,又在兜里摸索出一支笔来,在上头写了点什么,他又摸出来一支固体胶,把它粘到了一个封皮都磨得不成样子的硬壳本子里。 楚沅无意间瞟了一眼,看到上头几乎粘的都是形状不规则,且有些皱巴巴的烟盒纸,没粘牢的地方都露出了背面的银边儿。 也许是注意到了楚沅在看他的本子,男人一笑,那口牙齿出奇的雪白,“我每来一回魇都,就要在上头记一笔。” 楚沅听了他的话,又去看了一眼他那本子,好多页纸都有银色的边痕露出来,“那看来,你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男人摸着本子,他那张发黄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有些发干的嘴唇抿了抿,他“嗯”一声,“我得来……” 楚沅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从留仙镇上到古魇都京都只有二十多分钟 的车程,楚沅再来这里,是想再找一找昨天她看到过的那张照片。 她去了昨天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也在那乱石堆前头蹲着找了好久,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照片。 寒风迎面吹来,吹得她太阳穴有点发疼。 如果那照片不是幻觉,那会不会,它是被这风吹去了更远的地方? 身旁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楚沅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站起来环顾四周。 这荒原开阔,今天游客虽然并不算多,但楚沅只这么看也是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她忽然看见了那个在车上坐在她旁边,穿着军绿棉衣的大叔。 他站在那儿,如同一尊不会xe863的雕塑般,在遥望不远处的旧城墙。 就好像昨天的聂初文一样,久久地看着。 楚沅也学着他去看,却并没有像昨天的自己一样,在恍惚间看见一座完整的城池,耳边除了风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 这一趟,楚沅是无功而返。 她回到镇上时,在外头草草吃了顿饭,就回旅店里躺着了。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她起来才发现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回来了,三个人在旅店旁边的餐馆里吃了顿热乎乎的羊肉汤。 回到旅店洗漱完,楚沅就躺在床上看了会儿蜡笔小新,有了困意才放下手机,裹紧被子睡去。 “这就是魏家的小公子魏昭灵?” “不是他还有谁。” “他们魏家也是风光了好些年的世家大族,这说没落,就没落了……” 楚沅最先听到这样的谈话声,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立在熙攘闹市里,周遭所有的人都穿着古旧的衣衫,连周围那些房屋瓦舍都是清一色的古建筑。 周围是热闹嘈杂的声音,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她站在人群里,他们却偏偏看不见她。 囚车从长街那头驶来,穿戴甲胄的兵士个个面无表情,双目从来平视前方,不曾为任何事物侧目。 “听说魏家除了这小公子,具已当场伏法,还是新帝念其年幼,这才免于一死,充作奴籍……” 身旁又有人开口说话。 “这样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做了奴隶,我看啊,那才是生不如死!” 有人唏嘘,“谁说不是呢。” 楚沅恍恍惚惚,在那囚 车靠近时,她才看清那里头端坐着一个小少年,他乌黑柔软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露出来的半张侧脸还有乌紫破皮的痕迹,他的睫毛很长,在如此炽烈的阳光下,在他眼下投下浅薄的阴影。 他单薄的身躯只穿着白色中衣,上头已经沾染了不少脏污灰痕。 他的脊背却很挺拔,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头,像是根本听不到外头那些人吵闹的声音似的,任由所有人打量他的狼狈,议论他的不堪。 楚沅忽然听到了一支单调枯哑的曲子。 像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那囚车里小少年忽而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不是在看她。 也许,他只是在看她身后那个吹胡笳的人。 但当楚沅看清他那张仍显稚嫩,却已经足够精致漂亮的面容时,她忽然忘了要转身。 那小少年有一双郁郁沉沉的眼。 却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惊。 楚沅看见他干裂破皮的嘴唇xe863了xe863,却终究没有听见他开口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忽然又垂下眼睛。 宛如易碎的玉雕般,他一xe863也不xe863。 有风吹着他鬓前的几缕发,他却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像是被抽空了魂灵的一副血肉躯壳。 那些将他团团围在其中的兵士手中的长矛则在地面弯曲成了毒蛇一般的影子,张扬又阴冷。 乱舞的蛇影重叠,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像是入水的宣纸般被揉皱,勾勒了热闹街景的笔触变得越发不清晰,所有的浓墨重彩都在慢慢褪尽,逐渐晕散成了她眼前虚无的黑。 身体是彻骨的冷。 后颈又是那么突兀的灼烧感袭来,令楚沅陡然挣脱黑暗,睁开了双眼。 耳畔有水滴不断落下的声音,周遭是凹凸不平的湿滑山壁,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她却偏偏看见了如同萤火般的点滴痕迹漂浮在整个山洞里。 而她身上还穿着睡衣睡裤,却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这一汪碧蓝的潭水里。 它像是一颗明亮的眼睛,在这洞中漂浮的光影里,闪烁着诡秘xe863人的粼波,而在不远处的柱状石头上,楚沅看清了朱红的三个字——留仙洞。 楚沅变了脸色,她明明在旅店的房间里睡觉,怎么醒过来 却在这这儿?! 洞里除了水滴声,就再不剩些什么声音。 楚沅被这潭水冻得牙齿打颤,她刚想往上头爬,却在波光微xe863的水面隐约看到自己后颈在散着浅淡的金光。 她冰凉的手指轻触后颈,却并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 可是那种灼烫的感觉却越发强烈,在她有一瞬晃神的时候,在这样幽深空洞的山洞里,她像是又听到了那座城的热闹声音。 直到她眼前平静的水面缓缓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他穿着玄金单袍,一半的乌发仅用发带束起发髻,余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肩头,鬓边两缕龙须发,似乎在随着拂过水面的风声而微微晃xe863。 楚沅见过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张稚嫩面容,也是她看过的那张照片上轻挑冕旒的少年。 这水面似镜,镜中人在看她。 而她也在看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梦游留仙洞 凌晨五六点的留仙镇天还不见亮,除了细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冷雾就好像是落在笔洗里的墨色般四散铺开,又好像是苍穹之上的云层坠落下来,压在小镇高矮不一的房檐间。 值夜班的前台是个三十多岁,身形微胖的女人,她前头摆着个取暖用的小太阳,也许是被这暖黄的光烘烤得更抵不住睡意,她打了个哈欠,厚厚的眼皮不自禁地耷拉下来,打起了瞌睡。 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碰撞着上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人骤然睁开双眼。 她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定睛一看,门外头走进来的是个小姑娘。 她看起来狼狈极了。 只穿着一身单薄发皱的浅色睡衣,看起来还是湿的,连那一头卷发也湿哒哒地披在肩头,一张白皙的面庞已经冻得有些泛青,额头甚至还破了皮,她浑身都在细微地抖。 女人看到她也没穿鞋,光着一双脚,从脚上到露出的脚踝都有大大小小的擦伤。 她身上落的雪都已经在慢慢融化,女人看着她xe863作僵硬地走过来,就连忙站起身来,连瞌睡也都好像没了,“小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在这儿住,” 楚沅说话时声音都还在颤,她已经在尽力地将话说得清楚些,“我把房卡忘在房间里了。” 这旅馆来往的住客不算少,女人对这女孩儿也实在没什么印象,但她询问身份信息,女孩儿也把身份证号码说得流利,在电脑里也的确查到了她的入住信息。 女人在给她重新找房卡的时候,看她冷得厉害,就把自己用来保暖的小毯子披到了她身上,“你这小姑娘,啥时候出去的?” 楚沅扯了扯有些苍白的嘴唇,“我认床,在外头睡不好觉,今天醒得早了些,就出去跑了几圈,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栽进雪地里了。” 她说得很谨慎,也没透露具体的时间。 女人听了也没细想,她只估摸着,这姑娘应该是在她正打瞌睡的时候出去的。 她赶紧把房卡给找到,交到她手里,“快上楼去吧,洗个热水澡,喝点热的暖一暖。” 楚沅轻应一声,接了房卡,要走时, 却又转过身来,说了声,“谢谢阿姨,我一会儿把毯子还你。” 随后才迈着僵硬的步子往楼上走。 微烫的水冲刷着她僵冷的身体,刺激得她皮肤稍稍泛红,也终于令她的感官不再像之前那么迟钝。 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楚沅伸手接着从上方花洒里流淌出来的水流,一簇一簇的水花在撞击到她指节后又顺势流下去。 水珠压在她的眼睫,淅淅沥沥的水声更是让她再度回想起那个阴冷山洞。 那一汪碧蓝的寒潭水,是传闻中夜阑王身化为龙时留下来的一片龙鳞。 可楚沅看它,却像是一颗坠落人间的孤星。 那颗星星里映照出来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隔水望她,仿佛她才是他的镜中人。 她眼见他伸出手指,丝缎般泛着莹润光泽的宽袖自他手腕往后褪了些,在他朝她伸出手指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如他一般怔怔地伸出手指。 隔着看似平稳,犹如镜面的碧蓝潭水,她几乎同时和他点破水面,于是水波纹荡漾铺开,镜子碎裂成斑驳的纹。 洞里类如萤火般的光仍在幽幽浮xe863,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她在水里看见了一朵花的痕迹。 她曾经见过那金色的瓣痕,就在那个颠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认知的雷雨夜。 她确信自己再一次遇上了很灵异的事,她从来没有过梦游的毛病,但昨晚她醒过来却偏偏在龙鳞山上的那个留仙洞里。 脚上和腿上的伤说明她的确是自己走过去的,那寒潭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就好像她被什么无端牵引着,身体不受控地去了那里。 楚沅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仍然没有什么异样。 洗了热水澡后,吹干头发,她又自己冲了一杯红糖姜茶喝了,暖融融的温度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躺在床上,才松了一口气。 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楚沅就被手机定好的闹钟吵醒。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揉了两把头发,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就在背包里翻找出药膏来,涂了涂身上的擦伤,又在脚上贴好创可贴,避免穿鞋子的时候磨蹭到伤口。 她那头天然卷只能用气垫梳才不那么 费力,也没那么费头发,楚沅也只胡乱梳了几下,才注意到自己额角也有伤,应该是她下山的时候,借着月光也没太看清路,摔了一下,磕到了石头上。 她又拆了个创可贴贴在额角,然后穿好衣服,戴上围巾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她先把毯子还给了前台,又道了声谢,才去旁边的早餐店里给聂初文和涂月满买早餐。 今天是这趟旅行的最后一天,上午还有趟行程,是去龙鳞山的留仙洞。 可看楚沅又是手受伤,又是下楼的时候摔破额头,眼下还是一片泛青,涂月满哪还有兴致再和聂初文去龙鳞山。 “初文,这留仙镇咱们每年都有来,那留仙洞也看了好多回了,这回就不看了吧。”涂月满拍了拍聂初文的后背,又对楚沅说,“沅沅,你看着精神不大好,还是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咱就回。” 聂初文看起来还是很严肃的一张脸,他那双精神矍铄的眼像是在细细打量着楚沅,片刻后才出声问,“你这两天,身体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楚沅怔了怔,随即又笑,“我能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聂初文沉默下来,楚沅知道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后颈,但她仍然笑嘻嘻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轻微地叹了声,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但在涂月满戳了戳他手肘,冲他摇头的时候,聂初文神情就恢复如常,“你先好好睡一觉吧。” 看着他们老两口出了门,楚沅才在床上坐下来。 这会儿睡意竟也没那么浓了。 楚沅偏头去看那被天光照得透亮的玻璃窗,这冬日里的阳光,也不算刺眼,但照在人的脸上,也不见有什么温度。 这个地方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老聂头一定要带她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桥下照人影 水流急促地从水龙头里涌出来,楚沅漫不经心地洗着手。 她抬起眼,镜子里映出她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眼下还泛着浅青的痕迹,看起来精神并不好。 事实上, 从新阳留仙镇回来后的这些天,她每晚都会梦到她在古魇都景区里捡到的那张照片上的少年。 昨晚更是梦到了他被人用烧红的烙铁,在后肩上烫了个“奴”字。 昏暗潮湿的牢房,在稻草堆里跑来跑去的老鼠。 好多人的模样她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他。 即便是被人踩着脊骨,让他的半张脸都贴在了脏泥里,即便他的后肩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却像是个小哑巴。 好像从来不会说话,不会笑,更听不到那些人的嘲讽讥笑。 他只顾一点点蜷缩起身体,那双眼睛越发空洞起来,像是死了一般。 那样稚嫩的一张面庞再用些年岁长开些,就成了那夜她梦游留仙洞时,在那一汪碧蓝的潭水里看见过的那个男人的脸。 他们是同一个人。 一个叫做魏昭灵的人。 而魏昭灵,就是史书上记载的,一千三百年前夜阑古国那位君王的名字。 虽然她第二次去古魇都景区时并没有再找到那张照片,但她却还记得,那张照片后写着的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她上网查过,“天旬”就是那位夜阑王的年号。 至于日期后面的那句诗,她却始终没能在网上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洗手间里并没有什么人,周遭都很安静。 楚沅认真地端详了镜子里的自己半晌,又伸手去触摸自己的后颈,她冰凉的指腹一寸又一寸地来回触摸。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后颈里进了个异物。 有的时候她伸手慢慢地触摸,还会摸到皮肤底下似乎有个黄豆大小的硬物。 但在她从龙鳞山上回来的那天起,她再也触摸不到自己后颈那片皮肤之下的任何异样,那颗异物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从衣兜里拿出来一张纸巾把手上的水渍一点点擦干,楚沅刚想转身往洗手间外走时,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女生穿着和她同样的深蓝校服,生得一张清妍秀丽的脸庞,她胸前别着的校徽底下是她的名字——程佳意。 此刻的她看起来很生气,弯如柳叶般的眉紧蹙着,她质问道“楚沅,你昨天为什么要把那些专辑都寄到我家?!” 她显得有些过分激xe863了,“你知不知道收件的是我妈?” “昨天家里大扫除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之前我搬家的时候把你寄存在我这儿的东西也搬来了,”楚沅从她手里拿回耳机,也没多看她,“你那些东西又挺值钱的,总放在我这儿也不太好,” 说着,她抬头冲镜子里的程佳意笑,“同城速递其实也挺贵的,可你不接我电话,在学校里又要和我做陌生人,我也没什么办法。” 程佳意的手指收紧了些,她没办法迎上楚沅的眼睛。 “你……为什么转学到这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在楚沅转学过来的那一天,程佳意就已经想问她了。 “缘分吧,” 楚沅终于转过身来,说得轻描淡写,“转的学校多了,自然而然就轮到这里了。” 也没有再跟她多说些什么的心思,楚沅把纸巾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绕开程佳意,往洗手间外走。 程佳意站在那儿,她没回头,却忍不住在看镜子里楚沅的背影。 在命令禁止烫染发的学校里,她的天然卷从来都很惹眼,和她做朋友的那些年里,程佳意也见过不少次因为她的头发而闹出来的滑稽事。 可是现在, 她和楚沅,已经是陌生人了。 晚上睡不好觉,楚沅白天自然也就听不进去什么课,趴在课桌上也不知道睡过了几节课。 她朦胧间又好像梦到了那个男人。 就在阴冷潮湿的留仙洞里,她蹲在小石潭边,看见幽冷水波后,他xe863人心魄的眉眼。 明明是那样一张冷白靡丽的容颜,可那双眼睛却沉冷空洞,分毫照不进她的影子。 鬓边的龙须发微湿,贴着他的侧脸,朱砂红的单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更衬得他脖颈到锁骨的地方肌肤更白皙。 楚沅在他手指微xe863间,看见那些漂浮在洞里的莹光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收拢成她眼前的一行闪着光的字迹 “我,夜阑王,打 钱。” 也许是被那刺眼的光晃了眼睛,又或者是刺耳的下课铃声穿透了整个无厘头的梦境,楚沅醒过来时,还被口水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拿着水杯正要路过楚沅旁边的女孩儿停下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楚沅认出来她就是那天跟贺莹说不该她值日的女孩儿张琦慧。 “没事。”楚沅摇了摇头,冲她笑了一下。 睡得脑子有点发晕,楚沅索性站起来,想到外面走廊上去透透气。 可她才刚走出教室,就撞见了程佳意。 站在程佳意身旁的,是一个穿着驼色大衣,打扮得很精致时尚的长发女人。 在程佳意偏头看见楚沅,将目光僵在她身上的时候,女人也看了过来。 而她戴着的形状夸张的碎钻耳环也随之晃xe863。 “你怎么在这儿?”女人那张原本还带着些笑容的脸上,神情一瞬变得怪异起来,她又看向程佳意,“佳意,她跟你在一个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妈,” 程佳意xe863了xe863嘴唇,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走廊上来回有很多人,教室进进出出的,也有同学不免因为她们这里的xe863静而停下来看。 “学校真是什么学生都不挑的吗?这校领导都是怎么回事……”女人显然是还没从见到楚沅的冲击里回过神来,她紧紧地皱起眉头,站直身体,“楚沅,我记得之前我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佳意是好孩子,我不希望你再和她有什么交集。” 下节课是班主任于荣波的数学课,他才慢悠悠地走上楼,远远地就看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门口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他拿着教棍快步走上去,“都怎么回事?在教室门口干什么……” 才走近,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那个女人。 “是程佳意的家长,赵女士吧?”他看见那张脸,就在记忆里将她对上了号。 赵雨娴是程佳意的母亲,更是一位著名的童话作家。 之前家长会,于荣波也见过她两次。 “于老师你来得正好,” 赵雨娴一见到于荣波,脸色就更不好,“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人和我女儿在一个班级里……不,一个学校也 不行。” 她说着,再将目光落在楚沅的身上。 “那赵阿姨,” 在于荣波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楚沅忽然开了口,她像是有些好笑地迎上这个女人的目光,“你就给你女儿转个学好了。” “我转学转得挺累的,不想挪地方了。” 她是如此风淡云轻。 赵雨娴被她这样的神情态度气得不轻,她抬起下巴,又去看于荣波,“于老师,我不太明白贵校为什么会收一个有杀人嫌疑的问题学生,我实在是担心,跟这样的人在一个班,会对我们佳意造成不好的影响,要是影响到我们佳意的学习成绩就更不好了!” “妈,别说了!”赵雨娴这话说得快,程佳意根本来不及阻止。 那一瞬,她明显感觉到嘈杂吵闹的走廊上,好多人的目光都停在了楚沅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就好像程佳意在曾经的那个雨天里,看着警察把她带走时,那条街上好多人的眼睛。 “杀人嫌疑犯”这样的字眼,在周围好多人的嘴里徘徊议论,程佳意手脚冰凉,她看着楚沅,却迟迟没有办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走到她的面前去。 “赵女士,你何必要把这种事……”于荣波还真没想到她会忽然把这件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飘飘地抛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去看楚沅,见她仍站在那儿,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顿了一下,又对赵雨娴道,“那件事警方都已经结案了,跟楚沅没有关系,” 他看见围过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就又忙说,“赵女士,我们还是去办公室吧?别站在这儿。” 于荣波匆匆叫来了班长,让他带着大家上自习,然后就带着赵雨娴往办公室里去了。 上课铃来得突然。 走廊上只剩下楚沅和程佳意两个人。 外头开始下起了雨,湿润的水气从阳台上弥漫而来,程佳意抬眼去看楚沅,她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往前走了一小步,嘴唇微张还没说些什么,却见楚沅已经转过身往教室里去了。 程佳意僵在原地,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楚沅走进去时,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却是各种怪异难言的眼光。 她看见楚沅拿了书包,直接走出了后门。 原本安静的教室忽然变得 吵闹起来,他们都在看楚沅离开的后门,一边看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 程佳意走到阳台边,在层层雨幕里看见那个女孩儿背着书包,没有打伞,在冷雾烟雨里一步步地走远。 程佳意忽然红了眼眶。 昨天的天气预报里提到今天会下雨,早上楚沅出门的时候,涂月满还提醒过她别忘了带雨伞。 但当这会儿她终于想起来雨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就淋湿了。 她干脆也懒得再去取书包里的雨伞,就淋着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当这座城市开始下雨,行道树的绿都开始变得越发深邃了许多,好像所有的色彩都被没收了原有的明亮度。 楚沅在公交站台坐了好久,她脑子里空空的,就在那坐着看一辆又一辆地公交车在眼前停稳又离开。 有人来,有人走,还有人在隔着公交车的车窗看她被雨水打湿全身的狼狈。 她又站起来,顺着人行道一直走。 雨势减弱的时候,她走进了路边的一间便利店里,原本只拿了一盒她平时最常吃的泡面,但看见新出了好几个口味,她迟疑了一下,干脆又每个新口味都拿了一盒。 在便利店里接了热水泡了面,她透过玻璃墙,看见外头雨已经停了。 天色却还是暗沉沉的。 她端起泡面走出便利店,再往前顺着长桥,从覆了青绿苔藓的石阶上下来,底下是穿行而过的一条溪流。 她在浸了水的石桥墩旁边的小角落里坐下来。 长桥又遮挡了几寸天光,衬得这桥下更是一片郁郁沉沉。 她待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才埋头吃了第一口泡面。 面泡得有点太软了,但她也没怎么挑拣,连着吃了好几口,盯着面前清澈的水波,她也许是不经意想起来她在课上打瞌睡时,做的那个荒诞的梦。 把泡面放在一旁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楚沅低头在书包里翻找出来一个本子。 她用嘴巴咬开笔盖,在笔记本上撕下来好几张纸,先写了个“1”,后面又连着写了好多个“0”,最后再加上个“元”字。 她还特地用繁体在上头写了个大大的“钱”字。 书包里还有发传单的人连同传单一并递给她的火柴盒,这会儿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她把笔和本子收好,再划开一根火柴,借着那一簇乍现的火苗,点燃了那一张又一张的纸。 看着那些纸在这湿润的碎石堆里燃烧,她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鬼还是什么,你要钱我就给你打点钱,这零我也数不清,应该够你花吧?” 她揉了揉鼻子,“所以你就别再来打搅我了,我要是总睡不好觉,是会猝死的。” 也许是又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决定下个血本。 于是她从书包里翻出来一盒泡面来,也扔进燃烧的纸堆里,“你要真是古代的鬼,那你应该没吃过这个吧?我把它送给你,你就别再缠着我了,行吗?” 可那火星子太小,转瞬即灭,怎么可能烧得了一盒泡面。 “这是你不要的。”楚沅又自说自话地把那盒泡面飞快地塞回自己的书包里。 然后她又捧起没吃完的那碗泡面继续吃,却没注意到自己还绑着纱布的手腕在散出很微末的金色光芒。 好像留仙洞里漂浮的莹光不远千里掠水而来,楚沅端着泡面,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片升腾的好似萤火般的点点痕迹。 她却不知, 龙鳞山上,那座留仙洞里沉在深潭之下好多年的旧魂灵再度睁开了眼睛。 潭水如镜,他看清水波一端映照着另一方的天地。 青荇在清凌凌的溪流底下来回晃xe863,他看到了一座旧桥,桥上携满苔痕。 那些被她烧毁的纸张却突破了水面,完整地漂浮在他的眼前。 当他的手指捻起一张来,发现那上头写了一堆他看不懂的符号,唯有那个占据了很大篇幅的“钱”字,最为惹人注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魇生花种子 “楚沅,在一中还习惯吧?” 于荣波弯腰在饮水机那儿一边拿着纸杯接水,一边在问站在他办公桌那儿的女孩儿。 “挺好的啊于老师。”绕在脖颈间的围巾有点勒,楚沅扯松了一点,才答。 于荣波把接来的热水递到楚沅的面前,见她接了,就又招呼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也没问昨天程佳意母亲闹过之后,楚沅逃课的事情,这会儿他不xe863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也实在看不出她那张白净面庞上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倒是常笑着的,一笑起来,脸颊上就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程佳意母亲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于荣波在楚沅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她不了解事实真相,对你有所偏见,但是楚沅你放心,学校这边都是清楚的。” 于荣波喝了口茶,又说,“那个市局的叶队长昨天也来学校了,听说是你父亲的朋友对吧?他来找你了,你不在。” “叶叔叔?”楚沅抬头。 于荣波点了点头,“叶队长昨天跟校长谈话了,我也在场,校长也说了,既然法院都已经证明了你的清白,那学校也就不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放弃你,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楚沅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于荣波的话,她只是垂着头,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任是谁也琢磨不出来她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这间办公室里不止有于荣波一个人,还有好几位老师。 其他老师早就在注意他们这边的情况,看楚沅的目光也是各有各的复杂。 十六七岁的孩子心思敏感,于荣波也当了好多年的老师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这孩子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下去,所以他也就点到为止,转了话题,“那行,晚上别熬夜好好休息,看你那黑眼圈,白天上课打瞌睡你怎么学习怎么跟得上?回教室去吧。” 楚沅乖乖点头,“知道了于老师。” 也许是因为程佳意的母亲赵雨娴昨天在走廊上闹了一通,所以今天在学校里就有了很多双在偷偷注意她的眼睛。 在楚沅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往楼梯那边走过 去的时候,周围来回的学生也有不少人在看她,同时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我问过我以前的初中同学了,楚沅转到咱们学校来之前,就是在他们学校,她这事儿在他们学校都传疯了……” 在一楼楼梯转角后头那一小片被楼梯遮挡住的清净地里,一个女生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那刚用眉笔描了几下的眉毛,又用手肘去捅旁边的人,“跟她一个辅导班的那个女生死了,当时警方都怀疑她是凶手,可是后来法院又说证据不足,判她无罪释放……听说啊警方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真正的凶手。” “这楚沅说起来也是挺惨的,本来都不关她的事,还做了一段时间的嫌疑人……好像她爸爸还是警察呢,因为抓犯人牺牲了,还评了烈士。” 扎着高马尾的女生闻言撇撇嘴,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没听好多人说吗?疑罪从无,说不定就是因为警察没找到她杀人的证据,才判她无罪的。” 她这么一说,就令那个正画眉毛的女生手一抖,直接拉出好长一笔来,她一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忙去看还在往脸上扑粉的短发女生,“贺莹,要真是那样,那你之前……” 贺莹手一顿,抬头看她们,脸色也变得有点怪异起来。 虽然她总是那个常和人一起欺负别人的,但涉及到“杀人”这两个字,她也还是难免瘆得慌。 她和楚沅之间的过节,也就是楚沅刚转学过来的那天,她们正在洗手间里收拾一个隔壁班的小胖子。 隔间外头却有人忽然开了门,把那个小胖子拽了出去,反把她们几个锁在了狭窄的隔间里,然后就有一桶水从上头浇了下来。 “我就说她看起来怪怪的,也不合群,”拿着眉笔的女生也没心思再画了,“她,她不会报复吧?她这是什么来着,会不会就是那种反社会人格?” “不要自己吓自己,” 忽的,贺莹忽然听到一道柔软的女声从楼梯口传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穿着和她们同样的深蓝校服,留着一头扎眼的羊毛卷的女生。 她都快走到楼梯上了,也许是听到了她们的话,她就又后退了几步,退到她们都可以看清她的角度。 大课间的阳光越发耀眼 ,停在她的肩头,越发衬得她那卷发毛茸茸的,她仿佛并不在意自己就是她们口中谈论的对象,笑得弯起眼睛,似乎是在真诚地建议,“既然那么想知道,问我不就好了?” 贺莹和那两个女生再说不出一句话,你推我我推你的走出来,绕开楚沅,匆匆上楼去了。 楚沅看着她们的背影,又慢慢地打了个哈欠,才往楼上走。 她的眼下仍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色,令她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很显然,她昨天烧的“巨款”并没有什么用,她昨晚还是梦到了那个叫做魏昭灵的男人。 明明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但在楚沅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还是有片刻安静得就像是上课时一样。 程佳意眼看着楚沅背着书包离开,这会儿又见她回来,教室里好多人都在看她,可她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在她的座位上坐下来后,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程佳意握紧了手里的那支笔,半晌还是低头去看摆在面前的卷子。 于荣波来的时候在外头看见楚沅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打开玻璃窗,用教棍敲了敲她的桌面,这一下就又让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楚沅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就被于荣波吓了一跳。 “起来,好好听课。”于荣波把教棍收回来,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从教室门走进来。 楚沅不好再睡,她吸了吸鼻子,把被于荣波推开的玻璃窗重新关上。 再到后来她还是没坚持住,下午第一节课就不小心睡着了,但教地理的老师在上头自顾自地讲着,眼皮也不掀一下,根本没有在意她是醒着还是睡了。 楚沅再醒来时,已经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正在上头讲夜阑古国的历史,讲着讲着就扯到了那位夜阑王,“民间传闻夜阑王魏昭灵样貌生得非常好,《夜阑旧国传》里记载,魏昭灵的母亲是一位异族美人,他的父亲魏崇在当时又是出了名的才貌双绝……而《夜阑旧国传》里也有一句记载夜阑王样貌的话,说他是——‘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班里有女生来了兴趣,“能有多好看?比我爱豆长得还好看吗?” 因为她这一句话,班里气氛顿时活跃了些,不少人笑 起来。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倒是也认真回想了一下昨晚那个在她梦里长大了好几岁的少年的容貌。 他要是生在现代,那种容貌如果出道,应该能超过现在好多顶流了吧? 下午放学,楚沅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在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路边那辆吉普车旁站着的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休闲的两件套,下头搭了条工装裤,他留着寸头,有一张英俊硬朗的面庞,身形看起来也很高大,站在人群里就很显眼。 “沅沅。”男人在看到她的瞬间,就朝她招了招手。 坐上了叶铮的车,楚沅一手握着安全带,半晌才问,“叶叔叔,你昨天也来学校找我了?” “嗯。”叶铮一边开着车,一边笑着说,“都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你转学我也没来看看你,昨天刚好有空吧,” 他说着看她一眼,“来了就正好发现你逃课。” 楚沅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考虑到她昨天逃课的事,因为于荣波没有追究,所以家里的老聂头和涂月满并不知道,所以她就又开口道,“叶叔叔,这事你就别告诉老聂头了,我不想半夜在院子里蹲马步。” “这会儿知道怕了?”叶铮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又收敛起笑意,那双眼睛仍在看着前方,“沅沅,你放心,我已经跟你们校长谈过了,春城就这么几所高中,我不想你再因为本不该你承受的东西而困扰。” “我知道,” 楚沅垂着眼睛,轻轻地说,“谢谢你,叶叔叔。” “你是致光哥的女儿,”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叶铮抽空伸手揉了一把楚沅的脑袋,“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 在叶铮的口中忽然再听到父亲的名字,楚沅有些发怔。 她转头去看车窗外,这座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她发现,明明才过去两三年,父亲的名字却像是覆满了灰尘似的。 经身旁人提起,就好像覆盖在那名字上头的灰尘被风吹开来,又有些迷了她的眼睛。 跟叶铮吃完一顿火锅后,楚沅被他送回了家。 她才穿过长长的巷子,走到最里面的那扇门前,上了门前的两级石阶,她抬手刚要推开门,却忽然听 见院子里传来聂初文的声音“要我说,咱还是带着沅沅离开春城,到别地儿上学去,我看新阳就不错,到了那儿,总没人再在她跟前儿说三道四的了吧?” “你说什么呢老聂?咱当初领养沅沅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就在春城住,不去别的地方,她爸的墓在这儿呢,沅沅怎么可能离开?你还说什么去新阳,你怎么不说留仙镇呢?在那儿你就能时时看着沅沅身上的魇生花种子开了没有,不正合你意?” 涂月满的声音透过单薄的木门,也并不算模糊。 “老婆子你说什么呢!我哪是那意思?”聂初文明显是生气了。 涂月满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又道,“老聂,我知道你是担心沅沅在学校里头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欺负……但你不也教了沅沅功夫吗?那学校里头的孩子没人能真欺负了她去,咱们总得考虑沅沅的意愿,她爸在这儿呢,她从小也长在这儿,你叫她上哪儿去?” 院子里一霎寂静下来,也许聂初文是被涂月满这话堵住了。 楚沅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推开了大门,跟个没事人似的,双手抓着书包肩带走进院子里,“我回来了。” “沅沅,” 涂月满一见楚沅,就先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她才笑着走到楚沅的面前去,摘下她的书包,“跟你叶叔叔在外头吃饱了吗?用不用再吃点什么?奶奶给你做!” 楚沅忙说,“不用了奶奶,我吃得很饱了,叶叔叔拿起菜单就盯着荤菜使劲点,我都没机会吃什么蔬菜,真吃撑了……” “老聂头你黑着脸干什么?”她说完,又去看站在回廊里头那个双手都背在身后的老头,“打麻将输啦?” “可不是嘛,你看他这输了就黑脸的脾气,那小茶馆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都没几个愿意跟他打牌了。”聂初文还没说话,涂月满笑着抢了先,又忙推楚沅往屋里去,“你这校服裙子底下也不穿个长袜,就光着腿,也不怕冻出老寒腿,快上楼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楚沅笑嘻嘻地应了声,飞快地上了楼,跑到自己屋子里之后,她将门关上,又靠着门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拿了衣服去浴室里 洗澡。 水气弥漫的浴室里,楚沅一点点将手腕上的纱布拆开。 腕骨的伤好得很慢,她现在xe863一xe863手腕仍然会钻心地疼,但纱布之下的伤口边缘,却已经有金色光芒勾勒出的花瓣痕迹。 今早她自己换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那瓣痕,几乎与她那夜在留仙洞的寒潭水面看到的一般无二。 “魇生花——传闻中是生长在阿璧异族所居住的名为‘旧桃源’的沙漠绿洲里的一种花,夜阑王母亲‘霰’便是阿璧族人,《夜阑旧国传》中关于夜阑王魏昭灵的身世篇中记载过天旬一年,夜阑王移植魇生花于璋,并将王都‘璋’改为‘魇’。” 这是她今天上午在网上查到的,关于魇生花的百科。 一千三百年前夜阑覆灭,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魇生花,更没有人记得那种花该是什么模样。 但此刻,楚沅看着自己手腕上显现出来的金色花瓣,她又想起来涂月满刚刚在院子里说过的话。 聂初文是为了魇生花,才带她去了留仙镇。 他是不是就是在等,那颗当初覆在她脖颈皮肉之下的种子,慢慢地,在她手腕开出一朵花的痕迹? 这夜楚沅还是没睡好觉,因为她再一次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在自己的梦里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过去。 他身在阴冷幽暗的水牢里,一身单薄褴褛,破损的衣料粘连着他血肉微翻的鞭痕,在另一个肩头也烙着“奴”字的年轻男人仗着身高和体型的优势将他按进水里,手里的那柄短匕才刚刚刺入少年的后背,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吃痛大叫起来。 他稍稍脱力的时候,少年半张脸已重新显露在水面,他并不管后背血淋淋的伤口,狠狠地咬着男人的手腕,几乎咬掉了一块皮肉。 那匕首在他的xe863作之间又下移几寸,撕开更长的一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可他却趁此机会硬生生地转过身,将尖细的木刺抵在了男人的脖颈。 那个男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少年发起狠来,竟连自己也不顾。 楚沅并看不清男人的脸,却也能听到他极度恐惧的声音,“别杀我,你别杀我……” 少年的后背已经是血肉翻开,狰狞一片,楚沅都不敢多看。 少年 乌黑湿润的浅发都贴在他的侧脸,那张脸几乎瘦得脱了相,脸色惨白得厉害,水珠正从他眼睫滴落下来。 楚沅好像听到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那根木刺就狠狠地刺进了那人的脖颈,鲜血迸溅出来,楚沅看到他将那人踩进了水底。 浑浊水面浮起来一颗又一颗颜色微红的泡泡,直到他脚下的人再没xe863静,牢门外有看客拍着戴满了宝石指环的手,朗声大笑,“够狠,够狠……” 梦里的声音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所有的画面被揉成了像血一样红的颜色,楚沅猛地惊醒时,都还忘不了少年那双阴郁的眼睛。 她在床上呆坐了好久,始终不敢再睡。 最终她还是下了床,穿好了衣服,拿了手机,出门去了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个冰淇淋。 她才从便利店里走出来,就觉得自己手腕生疼。 有一瞬她甚至都看不清路边的灯火,那些高楼大厦都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扭曲起来。 晕眩感越发强烈,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在灯火未曾照尽的那片阴影里,跌进了一道凭空出现的光幕里。 山风凛冽,阵阵似山鬼的呼号一般。 楚沅手里握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冰淇淋,站在昏暗的山洞里,眼前是漂浮如萤的光影来回闪xe863,照见她面前那一汪碧蓝的潭水里,映出她呆滞的面庞。 然后,她手一抖,冰淇淋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巫阳居玉屏 山洞里石壁嶙峋,不甚明亮的莹光漂浮流xe863,在那湿滑石壁上投下阑珊扭曲的影子,风声从洞外钻进来,就好似渗人的哭嚎声一般。 楚沅浑身僵硬,后背已经有了冷汗。 她就站在那传闻中龙鳞化成的小石潭边,手腕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开始渗血。 楚沅有一瞬好像听到了很轻的笑声,雌雄莫辨。 她双腿没由来地有些颤,背后袭来的冷风却在这种昏暗寂冷的境况下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忽然攥住了她流血的手腕。 那样的力气不容人挣扎,她双腿一屈,就摔在了小石潭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风按进冰凉的潭水里。 这一回流血的伤口见了血,她听到犹如烧红的烙铁被扔进冰水里的那种“滋滋”声,明明是极度冰凉的水,却烫得她皮肉骨头都好像要被熔岩烧尽似的。 她忍不住喊叫,生理泪水隐瞒眼眶的刹那,她恍惚看见自己半浸在水里的手腕上像是有金粉从她的骨肉里浮出,洞中流光如缕,像是受到了牵引般,一点点地在她手腕上再度镌刻成一片花瓣的痕迹。 魇生花在她手腕上已经开了两瓣。 钳制住她手臂的力量在刹那消失,楚沅在水面看见自己狼狈惊恐的脸,她喘着气,眼眶里还有泪花残留,人这会儿呆呆傻傻的,反应了好久她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洞外跑。 楚沅借着手机的光连夜下山,当她走到留仙镇上时,已经是凌晨四五点了。 没有带身份证,她住不了之前住过的旅店,只能住当地人自家腾出几个房间来招揽住客的民宅。 因为价格便宜,条件并不是很好。 楚沅什么都来不及管,把羽绒服的帽子掀起来包裹住脑袋,就那么穿着衣服躺在窄小的床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楼下也十分吵闹。 楚沅翻身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底下的院子里,是这住宅的男主人拿着刀在剁猪肉,猪骨有的地方很硬,他拿着刀用足了力气往下一砍,猪骨就断成了两截。 楚沅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才发 现已经没电了。 她索性下了楼,去问女主人借了个充电器,才把手机的电充上。 幸好现在手机支付很方便,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要了一碗豌豆炸酱面,楚沅坐在桌边等的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背着大背包,穿着红色棉服的年轻女孩儿。 她看起来比楚沅大不了多少,一张青春俏丽的面庞冻得有些泛红。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饭馆里人并不少,女孩儿随意望了望四周,就径自走到楚沅这桌来了。 在楚沅和她对坐着吃面的时候,也跟她多聊了几句。 女生的确比她大两岁,今年上大二,她学校寒假放得早一些,她是昨天到留仙镇来旅游的。 吃完面,楚沅就给涂月满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早上出门是去了程佳意的家,又让刚刚和她一桌吃饭的女生帮忙冲电话那端说了两句话。 涂月满和聂初文都是知道程佳意的,也大约知道她们之间闹了些矛盾。 这会儿听见楚沅和程佳意和好,涂月满也是高兴的,毕竟她也知道,楚沅就只有那一个好朋友,这两年两个人闹矛盾,楚沅身边就没个同龄人跟她说什么话了。 听到楚沅说明天就回,涂月满也就不疑有他,细细叮嘱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楚沅没办法跟她解释这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唐事,只能说谎。 涂月满和聂初文在尽力向她隐瞒一个超出常人认知的世界,而她也在尽力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去车站的时间还没到,民宅的小房间也还没退,楚沅跟那个女生道了谢,就回东街的民宅去了。 她才走进院门里头,就看见院子里有个穿军绿棉衣的中年男人正在水龙头那儿洗头,大约是没洗发水,他竟然抓了一把洗衣粉就要往头上弄。 也许是因为那个粘满了烟盒纸的本子留给她的印象太深,楚沅这会儿一下就认出来他就是之前在车上的那个大叔。 看他真拿着洗衣粉在手里弄了水搓了搓,楚沅就走了过去,双手揣在兜里看他。 男人头发都已经被搪瓷盆里的热水浸湿了,他冷不丁地看到一双白球鞋,xe863作下意识一顿,脑袋一歪,就看到了那个穿着长款羽绒服 的姑娘。 他半眯着眼睛,显然还没认出她来,“姑娘你谁啊?” 话才说罢,他又稍微直起了点身子看她,觉得有点眼熟。 也许是她那头卷发太扎眼,长得又讨喜,再加上楚沅今天穿的,刚好也是那天穿过的羽绒服,他回过味来,“是你啊!” 楚沅见他认出来了,就“嗯”了一声,笑着问他,“叔,你用这个洗,不怕秃头吗?” 他听到她口中的“秃”字,就没由来地觉得头有点冷。 “你等一下。”他还没说什么呢,就又听她丢下一句话,转身就慢悠悠地往楼上去了。 楚沅睡醒后起来洗漱,又想洗个头,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洗发水,她就去外头的小超市里买了那种袋装的洗发膏。 她用完还剩了两袋。 男人用了楚沅给的洗发膏,坐在烧了炉子的烤火房里擦头发擦了一会儿,脑子里还在回想之前在车上遇到这小姑娘的事。 “缘分啊姑娘。”他笑起来。 “叔你怎么还在这儿?”楚沅一边喝热水,一边问他。 男人用毛巾囫囵擦了几下头发,就坐在那儿伸手烤火,“我啊,每年总有一段时间要耗在那里头。” 那里头? 楚沅想起他的那个本子,她捧着水杯,面露疑惑,“夜阑古都吗?” “是啊。”男人简短地应一句,忽然开始沉默,也许是喉咙有点发干,他起来拿了温水壶倒了一杯水来,可那开水太烫,他也不敢喝,鼓着脸吹了吹。 “叔,那里头有什么好看的?就几面旧城墙,一些乱砖瓦,哪值得你每年都来啊?”就好像楚沅并不理解聂初文为什么每年都要来这里看一看似的,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行为,“你到底对夜阑古国有什么执念啊?” 男人听了,几乎是半晌都没有开口答她,但见这小姑娘仍端正地坐在板凳上,看着他的眼睛里是毫不遮掩的好奇神色,她像是很有耐心似的,在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这么多年习惯了一直走,他也没几个时候能跟路上匆匆遇到的人多说些什么,当然也没什么人会问他,可这会儿看着这小姑娘,他却忽然有了点想倾诉的孤独感,于是他扯唇笑了一声,“哪是我啊,是我妻子。” “ 她是做历史研究的,从98年就开始研究夜阑古国这块儿了,这一钻研,就是好些年,” 男人胡噜了一把头发,“2004年的时候,这留仙镇上开了个墓葬群,她从里头残存的拓片上发现了一段文字。” “那上头说夜阑王陵就是以前大周朝九代君王共修的地下仙宫,而那仙宫就在仙泽山,可是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载这仙泽山究竟在哪里……” 他说他的妻子为了探究夜阑王陵是否真的存在,花了好多年的时间,跑了好多地方,也查阅了好多的资料。 后来她失踪了,就在2009年的冬天。 在留仙镇。 警方这么多年也始终没有找到她的下落,而他辗转多年,来到这里无数次,也是为了他的妻子。 “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呢?”男人从背包里头掏出来那个本子,手指不住地摩挲着封皮,“只要我没找到她,我就绝不相信她死了。” 这个看起来沧桑又邋遢的大叔,以前也是生活在大城市里,在出版社工作的体面人,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这原本是她的日记本,也没写个几页,” 男人说着,又在翻本子前头没粘烟盒纸的那些页,他低低地笑,眼睛却有点红,“我拿来写了,就好像能跟她对话一样。” 楚沅沉默地听着,在他翻页的时候,看到了一行娟秀的字体,上头记载的日期是2009年的十二月,后头紧跟一句“那个王朝也许从没死去,只是睡着了。” 莫名的,她心头一xe863。 “那你为什么要用烟盒纸粘在上头?”楚沅又问他。 “她嫌我字写得不好看,” 男人抹了抹眼睛,又不好意思地冲她笑,“我想着,她回来了,我就把这烟盒纸给撕下来,反正固体胶粘的,也不牢靠。” 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要用后半生的漂泊,来等他的妻子回家。 “姑娘,你不是三点的车吗?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男人收敛起情绪,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适时提醒起楚沅。 楚沅却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些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腕骨,那种灼透皮肤骨肉的疼还是令她想起来心里就发颤, 她胡乱抓了把乱糟糟的卷发。 她怕她就算回去了,没待多久,就又会被莫名其妙地弄到那龙鳞山的留仙洞里去。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来这儿是“咻”地一下就来了,可要回去,她就得先坐车到新阳市里,然后再去机场坐飞机。 她家里又没矿,哪里经得起这么一趟又一趟地烧钱。 半晌楚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我不走了。” “至少今天不走了。”她又抬头看着他说。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越来越诡秘,她没有办法忽略这些愈演愈烈的怪异现象,她想知道,自己身上这颗魇生花的种子,到底要告诉她些什么。 她至少要弄清楚,她究竟为什么会在每个夜晚梦到一个死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少年。 每每梦醒,她都不敢再睡。 怕看到他苍白脆弱的侧脸,也怕看到他被人折磨,被人殴打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好像在她梦里经历了最痛苦的人生,又好像,是她在旁观着他那些最狼狈狰狞的回忆。 她从没见过那样残酷的刑法,也从没见过血水及膝的牢狱。 她怕自己夜里睡去,就要目睹他的不幸。 本该坐上去新阳市里的大巴车的时间,楚沅却跟着那个中年大叔一起,又一次上了龙鳞山。 路上有很多行人,他们都是冲着山上的留仙洞去的。 男人说他姓孙,叫孙玉林,所以路上楚沅就干脆叫他“孙叔”了。 在爬了一段山路后,孙玉林气喘吁吁的,他站在那儿眺望底下蜿蜒的石阶,忽然对楚沅道,“你听说过巫阳吗?” “什么巫阳?”楚沅疑惑地问。 山风吹得他那好长时间没打理的,半短不长的头发,倒教人有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楚辞·招魂》里有提及巫阳,她是传闻中通晓招魂巫术的女巫,苗疆的好多邪门法子,据说也是从她那儿传的。” “那拓片上的故事后头,还有个传说,” 那也许是他的妻子在好多个夜晚都硬要在他耳边重复讲给他听的,所以他记得很牢,“说的是巫阳后人居玉屏山,曾在山中招魂夜阑亡灵。” 妻子对于夜阑古国的执着大约是影响了他,才令他在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的旅途里 ,也对那个遥远的古国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他忽然轻叹一声,“可惜,玉屏山到底在哪儿,却没有一本书上记载。” 夜阑古国留存下来的史料太少,供人研究的方向也颇受限制,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机会再将那个葬在一千多年前的王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两个人到了留仙洞时,那里人还很多。 那一汪潭水碧蓝清澈,阴冷的山洞里并没有昨夜楚沅看过的那些星星点点的流光影子,而那水面也再照不见那个男人的影子。 人太多洞里就比较闷,楚沅跟孙玉林说了句话,就转身往洞外去透口气。 事实上她还从来没在白天认真看过这座山,连续两次来,她都是很狼狈地连夜逃下山。 这山蓊郁苍翠,薄雪微覆,添些晶莹。 阳光不太刺眼,只是照得枝间积雪更显剔透。 因为洗完头卷发没梳顺,她的头发有点过于蓬松,冬天又多静电,她的头发看起来就好像炸毛了似的,所以楚沅才在外头的商店里买了个连着围巾的浅棕色毛绒熊帽子,这会儿在山上戴着,围巾又遮了半张脸,凛冽的风吹来她也不觉刺疼。 有积雪落在她帽子上,她伸手拍了拍,却看到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千纸鹤,它像是活的一般,扇xe863着纸叠的翅膀,牵xe863着她的视线。 她的脑子有片刻混沌,腕骨隐隐作痛。 等楚沅清醒了些,她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片林子里。 彼时山间雾色稍浓,她发现自己听不到那些游客的说话声了。 楚沅察觉到不太对,她立刻往回走。 可穿过浓雾,还是浓雾。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像是毫无差别。 它们一样高矮,一样粗细,树杈分支都一样,连积雪残留的位置都没什么分别。 手腕又痛得剧烈。 她好像听到了枯哑的胡笳声,隐约还有像是年迈老妇嘴里发出来的拖长了调子的诡秘歌声,咿咿呀呀地重复着,带着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感,却又教人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此刻她心神俱乱,脑子里充斥着那支苍老阴森的调子。 脚下有枯枝将她绊倒,楚沅摔下了小山坡,她脸着地,脸上沾了不少泥,鼻子最先闻到的是一种枯烂木头的味道。 那味道很浓重,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小山坡底下的沟壑里,有一处泥土塌陷的地方。 那里有一点点流窜出来的莹光。 像是某种破土重生的生机。 那枯涩的声音像是在重复某种古旧的咒语,楚沅仿佛有一瞬听到一座城的人在唤她“去呀……” 腕骨的疼痛,和脑子里的声音,都在驱使着她踉跄地走到那片泥土塌陷的地方,不知疲倦地用手去挖出一块又一块的碎石朽木。 手已经很疼了,她都看到自己手指磨得破皮出血了,却始终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 起初楚沅还能忍,可是后来手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眼泪啪嗒一下就流下来了,她一边吸鼻子,一边喊,“有鬼在吗?你就不能自己挖?我的手要废了……” 她怀疑再这么挖下去,她的手指会断掉。 可这密林就好像是被人世间遗忘的角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神神叨叨的难听调子也没人再唱了,这里寂冷到从头到尾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 她手指上的血染在了污泥里,楚沅眼看着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一直往下掏,她还被迫伏低身体。 直到她垂眼看见里头露出来的……半个脑袋??? 楚沅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才看清那原来是个陶俑神像,在一堆烂木泥土里,那神像已经有半边碎裂。 她只能勉强看清余下的半边轮廓,却实在辨别不清那到底是什么神像。 血滴在神像残存的那只眼睛里。 楚沅有一瞬觉得四周的浓雾都在刹那朝她涌来,如绳索薄纱一般将她紧紧束缚,生生挤压着她的肺部。 她好像听到了那道苍老的声音在笑,时男时女,妖冶诡异。 楚沅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了。 连眼前的一切都慢慢地看不清。 在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就好像那些包裹住她的浓雾一般轻盈飘忽。 可是骤然间,她的五感不再模糊,却又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 楚沅睁开眼时,她刚好落入了四面环水的莲花玉台上,一副镶金嵌玉的石棺里。 在明亮清莹的光影里,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撑在一人的胸膛上,玄色衣衫上绣的金线龙纹在她指腹底下有点偏硬,还沾染了她手指间的血液。 她曾在留仙洞隔着碧波水面遇见的男人,此刻近在咫尺的容颜似乎比那时还要惊艳风流。 楚沅眼眶里的眼泪将落未落,她浑身僵硬,满脸惊惧。 却是此刻,她却忽然见他浓密纤长的长睫轻轻颤xe863,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只此刹那, 她在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里, 看到了她惊恐的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龙凤金双镯 楚沅眼前一黑,意识模糊的刹那,似乎有陶瓷碎裂般的声音撕扯着她的耳膜,且像是一片一片慢慢碎裂开来,掉在地上就是清脆的响声。 也许她是走进了依山峦体势而建的桂殿兰宫,远山是隐在忽浓忽淡的冷雾中沉凝下来的青黛色,而眼前这宫阙便如伏在山脉里的巍峨雕笼般,锁着一群面目不清的人。 烟青色的薄纱长幔被风吹得掀开半边,内有身着浅黄春衫的侍女伏低身子,捧着托盘举至头顶。 头戴漆纱笼冠的宦官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替那少年整理衣袍的褶皱,再将托盘里的鞶带恭敬地奉上。 少年身着玄色的交领长袍,衣襟处露出里头一层白一层暗红的里襟,他兀自将那宦官手里递过来的皮革镶金的鞶带系在腰间,再舒展手臂,任由两个宦官将那绣着金线龙纹的玄色外袍替他穿上。 金线绣成的龙纹在这室内灯火间更添耀眼,晃了楚沅的眼睛。 有宦官拿起另一个托盘里的王冕,王冕前后的旒珠晃xe863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王冕戴在他的头上,旒珠半遮半掩了他的脸,但他却仍是楚沅在这殿中唯一能看清的人。 楚沅跟着他从殿中出来,他身后跟着百名宫人,在暗下来的天色里,个个低垂脑袋,手提宫灯。 踏上长长的白玉阶,那庄重端严的大殿内一片光影沉沉。 殿内多的是身披甲胄,手持刀剑的兵士,那些穿着黑色朝服的官员们个个都被绳索束缚着,有的官帽倾斜,有的帽子干脆就掉在了地上,连发髻都乱了。 楚沅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一些情绪,譬如愤怒,譬如恐惧。 她回头看见门槛外平整的地砖上还染着寸寸殷红的血渍,好多宫人拿着水桶来,伏低身子去擦。 夕阳落尽,如簇的灯火鳞次栉比。 犹如仙鹤翅膀般的屋檐下摇晃着蓝碧铜铃,这宫城仍旧华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但又总能在明亮的灯火里找到干涸斑驳的血迹。 也许是始终驱散不去的浓烈血腥味更刺激得大殿之中的某些人心头恐惧更甚,楚沅都能看见他们止不住颤抖的肩 膀。 少年一步步走上阶梯,回身时便坐在了那王座之上,旒珠摇摇晃晃,他的容颜在其后若隐若现。 她看得见他苍白的下颌,颜色极淡的唇微勾,却是先咳嗽了两声,随后她才算是第一次听清他的嗓音 “诸位考虑的如何了?” 清泠低沉,带着些病中的虚弱无力感,又添几分风淡云轻的慵懒。 “魏贼!” 殿中有人眼见他坐上王座便已经激xe863起来,但他直起的身躯很快又被旁边的兵士给硬生生按下去。 他却已经开始怒骂,“你魏家百年风骨倒是教你这一号贼子给消磨尽了!魏昭灵!你怎敢!怎敢篡权窃国!” 老者声声谩骂,苍老的声音几乎是嘶吼般,刺激着殿中所有人的耳膜。 “先王啊……” 他被生生按得半边脸都抵在光可鉴人的冰凉地面,还不忘大声哭嚎,“您当初就不该留这竖子性命!” “我大盛百年基业,毁了,都毁了……” 然而纵是他百般哭喊吵闹,那王座上的少年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旒珠遮掩了他那张面容上的情绪,他并不说话,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时不时地轻扣几下。 那老者到底是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声音便哑了,势头也比不得之前了。 旒珠轻晃,楚沅似乎听到了少年轻笑了一声。 看似没什么意味,却又好像透出了些讥诮。 “严相倒真是谢家的好忠臣。” 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嗓音轻缓,“还知道在这殿中给谢岐哭丧。” “魏昭灵!” 又有前朝臣子抬头,那声音里藏着的愤怒,仿佛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一般,“什么为先太子清荣复仇,我看你根本就是觊觎我大盛基业已久!你根本就是狼子野心!” 这中年男人倒是中气十足,他甚至还怆然大笑,“你坐在那上头又如何?你能洗去你身上的‘奴’字么?魏贼!你永远洗不掉的……” 此人自以为话柄锋利,深深地扎进了少年的心口,却不想他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很,像是一个在观看这场丑陋闹剧的旁观者。 所有人都知道这少年曾是云中月,却终究被碾入泥土里,成了他们眼中最轻贱的奴隶。 他们都以为,这便是魏昭灵心底最深 的刺。 楚沅看到他忽然站起身来,在殿中灯火勾勒出的明亮光色里,他被身旁的年轻近卫扶着,慢慢地步下了阶梯。 在走近那哑了声音,却还在不停咒骂的老者面前时,他忽然拂开近卫的手,直接抽出近卫腰侧的长剑。 灯火照得那剑身散出凛冽寒光,原本跪在那老者身侧的另两人当即抖如筛糠,拼命往后缩了缩。 他将剑刃轻抵在老者的脖颈间,“严非疾,你这把老骨头是很硬。” “好啊,” 他说着,又徐徐一叹,尤似惋惜般,“孤成全你。” 抵在老者脖颈间的剑刃倏而用力,楚沅猝不及防,亲眼看见鲜血从被割破的喉管里迸溅出来,却并未沾染到他的衣角半寸。 严非疾伏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就再没什么声息,那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在地板蜿蜒。 “魏昭灵!” 严非疾的死刺激了那中年男人更用力地挣扎,也更用力地咒骂,“你灭了我大盛又如何?你一身病骨,又还能活几年?!” “只怕你是有命篡夺王权,却没命守住江山……”男人说着便又大笑起来。 直到那带血的剑锋贴在他的脸颊,他对上了旒珠后那初登王位的少年的眼睛。 “你说得很对,” 男人忽而见少年微微俯身,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便显露分明,“可那又怎么样?” 少年面上浮出些许讥讽似的笑意,那双眸子郁郁沉沉,冰冷得可怕。 而那中年男人也是在此刻像是终于有了些惧意似的,他忽而喃喃,“疯子……” 夺权,却终不为贪权。 他仅仅只是想,毁掉谢氏王朝罢了。 男人终是死在了少年的剑下,余下的那些前朝臣子们终于开始忍不住地磕头求饶,口口声声要降。 “王,臣愿降……” 有人挪xe863双膝跪到了他的面前来,也顾不得地板上尚且留有余温的血液,他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头,“王,臣愿降!” 可年轻的王俯身,用剑锋挑起他的下巴,也许是认出来他究竟是谁,便轻轻地“啊”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是你啊。” “王……臣愿降!求王饶臣一命!下令斩杀您父亲魏崇的是大盛先王谢岐啊!臣是不得已,是不得已 啊……”男子抖如筛糠,声泪俱下。 “你应该是误会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在看剑锋上滴下来的血珠,“孤是给了严非疾,朱禹二人选择的机会。” 他抬眼再一扫这殿内惶惶难安的一众人,“可你们这些脏东西,配吗?” 被少年手中剑刃折射出的寒光稍稍晃了眼睛,她再睁眼时,就亲眼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戮。 殿中方才还在求饶的盛国旧臣一个一个的,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后来大殿之中除却那遍地的死尸,就只剩下他一人。 楚沅看见他回身朝那王座一步步走上去,回身再坐下来时,他握着剑柄,带血的剑锋就抵在王座前铺设的地毯上。 偌大的宫殿内,寂寂无声。 她忽见他轻抬一手挑起旒珠,露出那张苍白的面容来,看着底下那些浸在鲜血里的死尸,他忽然笑了。 笑得尤为开怀。 楚沅在以往的好多个梦境里,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却令人遍体生寒。 当他的笑声逐渐变得渺远,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犹如单薄的纸片一般被风裹挟着远离了大殿,再看不清那坐在王座上的少年。 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雕梁宫阙瞬间挤压下去,埋葬了宫城里所有的活人死尸,也埋葬了他。 烟尘四起,所有画面风化无痕,楚沅一瞬睁开双眼。 她下意识地喘气,嘴里有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趁机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哽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也是此刻她才发现上方垂下来数条纤薄的殷红纱幔,而在最上方纱幔的交汇处则坠着一颗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散着柔亮的光,如月辉般银波粼粼。 而她竟穿着一件殷红的嫁衣,乱糟糟的卷发也都被人梳理成髻,弄得她头皮有些紧,鬓发上好像还压了个有些重的头冠。 楚沅瞪大双眼,才抬起自己的右手,就发现竟被人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像个猪蹄。 ……? 她抬左手时却遇到了些阻力,她看到自己同样被包扎得像个猪蹄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纯金凤镯,上头雕刻的凤凰翎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而那凤镯上还牵连着一条细金链。 纤细金链连接的另一边是一只修长的手。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纯金龙镯。 楚沅在目光上移,看到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人,有一张方才在她梦里出现过的苍白面容,刹那间,她脑海里便又是那大殿里铺陈流淌的鲜血,和那些尸体。 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冷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 他像是睡着了。 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楚沅的身侧,连她惊慌失措下,鲤鱼打挺坐起来的时候,牵xe863了和她绑在一起的手时,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他穿着一身与她同色的圆领喜袍,圆领里露出来一截暗红一截鸦青色的两层衣襟,圆领右侧的搭扣是金镶玉的魇生花的形状。 乌浓的长发有一半被金冠束起,垂下来殷红的发带上还有金丝勾勒出的龙纹。 柔和光色里,他容颜的苍白几乎与衣衫颜色的浓烈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却又更衬得他有一种诡秘秾丽的风情。 可楚沅看着他,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那场梦境里剥脱出来,满脑子都还是他坐在王座上,手握剑柄,带血的剑锋抵在地面,身体略微前倾时,那张冷白面容上阴郁冰冷的笑。 她慌忙后缩,却一个趔趄,直接摔下了床榻。 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撑着地面,一下子痛得她眼泪流出来。 因为她摔下了床,所以她手腕凤镯的细金链就牵连地原本躺得很端正的男人身体也往床沿这边倾斜了些。 殷红的宽袖下,是他露出来的一截冷白的手腕,手腕上的龙镯中间镂空的部分,似乎还镶嵌了一颗幽蓝的珠子。 而他仍旧闭着一双眼睛,好像什么都感知不到。 楚沅又惊又怕,想擦鼻涕却只能用没有限制的右手,右手外头包裹的白布又见了血,应该是刚刚她摔下来的时候弄得指骨上的伤口又浸血了。 她擦鼻涕的时候手还止不住地在抖。 屁股底下有点冷,楚沅低头就在这光可鉴人的地面上隐约看见了自己的轮廓,她头上戴着的凤冠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金影,耳畔还有坠着珍珠宝石的金质流苏晃xe863碰撞,发出清晰的响声。 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攥住心脏般,楚沅更觉毛骨悚然,她仓皇抬头,便正见绯红纤薄的纱幔一重又一重掩映着,朦胧映出那一片又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铜镜碎片,就穿插在珍珠帘之间,将殿内的柔光切割成时明时暗的影子,而层层纱幔微遮,铜镜碎片折射出的光也并没能晃了她的眼睛。 殿内点了无数盏铜灯,那铜灯的形状几 乎与魇生花一般无二,上头的火苗一簇又一簇,仿佛已在这般静默如死水般的岁月里,燃烧了好多年。 每一盏灯铜灯,都好似是一颗天上的星宿,每一簇燃烧的火焰中间透出一缕如丝线般的流光,相互连接起来,交汇成金色的两层星盘,一逆一顺地在半空徐徐转xe863着。 殿内静谧得可怕,好似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一般,将她困在了怪诞恐怖的阴冷牢笼里。 当她的目光随着那朱红圆柱上缠绕着的漆金龙形雕塑的龙尾蜿蜒而上,就发现那接近龙头的殿梁上还坠着一颗又一颗以单薄素纱包裹的明珠,那些珠子多到数不清,几乎缀满了整间大殿的殿梁,照得那漆金龙头更显神秘威严。 而在殿梁之上,楚沅看到了颜色如旧鲜活的彩绘图案,时有绵延起伏的山脉,时有江河湖海,连接人间烟火,勾勒出房舍长街间的民生百态。 那上面的每一处风光,每一个人物或是xe863物,从山川到城阙,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 而在彩绘画卷尽头,是极尽潦草的大段文字。 楚沅仰着头好久,才勉强认出一句——“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那似乎是屈原《招魂》里的一句。 彼时殿内无风,那铜镜碎片穿作的帘子却无风而xe863,带起一阵清泠声响。 楚沅倏忽回头,再去看那床榻上的男人。 她晕过去之前,在那石棺里,她分明见他睁开过眼睛,可是这一刻,他却又像是一个被抽去灵魂的血肉躯壳。 右手的疼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于是心头的恐惧便更加难以压制。 脸色越发苍白,鬓发间都有了冷汗,楚沅还是鼓起勇气伸出右手,稍稍支起身体,将手颤颤巍巍地凑到榻上那人的鼻间。 她起初还认真地感受了一会儿,后来又盯着自己那被包成猪蹄的手。 包得这么厚实,她怎么可能感受得到他到底有没有鼻息? 可当楚沅刚想收回手时,眼前有殷红的衣袖忽然扬起,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骤然攥住。 他的力道极狠,于是她手上缠着的白布就更浸出血色来。 楚沅吃痛,眼眶里顿时积聚了生理泪水。 她看清那只手骨节修长,肌肤苍白,而那双原本还紧闭着的眼睛, 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睁开。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心脏紧缩,手上疼得剧烈,楚沅浑身都在细微地发颤,脸色越发苍白,连呼吸都在刹那静止。 眼泪从眼眶里不断落下来,她却无知无觉。 那泪痕几乎弄花她了脸上的胭脂粉痕,红白斑驳的颜色在她脸上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衣袍殷红的男人生得一双极为xe863人的凤眼,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瞥她,那张冷白靡丽的面庞上好似流露出几分讥诮,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恐惧。 楚沅眼睁睁地看他轻抬起戴着龙镯的手腕,身后铜镜碎片像是发了疯似的叮铃乱撞,一霎间,殿中那铜灯火焰穿连而成的两层星盘骤然碎裂。 巨大的碎裂声袭来时,更有强烈的气流四散铺开,震得那铜镜碎片与珍珠帘尽数下坠,散落在地面,绽开清脆的声音。 红纱幔帐被气流割裂,一层又一层落下来,将楚沅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她隔着纤薄的红纱,看见他坐起身来。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他乌浓的发,他的侧脸在楚沅眼中染上一层浅薄的红,竟也不再苍白得可怕。 彼时幔帐上方的那颗明珠坠落下来,砸在楚沅的额头上,她“嘶”的一声,却忽然看见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枚凤镯上连接着的纤细金链竟在刹那间变作了如丝线般的一缕流光。 风吹开纱幔一角,她见他指间金光如簇涌来,那一刹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被金光裹挟着腾空而起。 那些怪异的碎裂声在她耳畔模糊成了好多人的哭声。 好像她在龙鳞山上听过的,那一道时男时女的声音咿咿呀呀唱过的枯涩曲调又被人用胡笳的声音在她耳边吹响。 她眼中所见,皆是这雕梁之上的浓墨重彩。 仿佛那些鲜活的颜色被抽丝剥茧,一缕缕地在她眼前旋转融合,将她的心神都彻底吸去。 她在短暂的眩晕过后,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骤然下落。 当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柔软的床上,倒也没觉得疼,就是眼睛被白炽灯的光刺得有些发胀,耳膜也还有些刺疼。 她倏而挪开下意识挡在眼前的手臂,怔怔地偏头。 那是她多熟悉的一扇窗,此刻外头雾蒙蒙一片 ,还有积雪堆在窗台,被她养死的多肉还依然放在那儿。 是做梦吗? 可她这一身殷红的衣裙,还有头上重重压着的发冠都在提醒她那一切到底有多么真实。 忽然有一沓东西凭空乍现,就那么砸在她脸上。 楚沅摸起一张来,就看到那是自己撕了笔记本的纸,又在“1”后面添了无数个“0”,临时烧给那个总在她梦里出现的夜阑王的“钱”。 她还记得那天燃尽的火星子,可现在,她原本烧掉的每一张纸却砸了她一脸。 楚沅呆呆地躺了半晌,才坐起身来。 她这一坐,又好像坐在了什么硬东西上,屁股硌得疼,她伸手一掏,就摸出一颗浑圆莹亮的大珠子来。 木制衣柜上镶嵌的长镜映照出她那一身殷红的衣裙,上头用金线绣着与她手腕上生长的魇生花的瓣痕一般无二的纹饰,而她的头发都被梳成了与古代仕女图中差不多的发髻,镶嵌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精致华美,金丝缧成的凤尾翎羽纤毫逼真,上头坠着金质的流苏垂下来,红色的宝石在流苏晃xe863间闪烁着xe863人的光晕。 她捧着的那颗珠子散出来莹润的光,照得镜子里她那张粉痕斑驳的脸越发清晰。 楚沅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半晌,她抬起裹了白布的手,用力地擦了一下唇上的红。 绯红的色泽在她嘴角晕开,令她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狼狈滑稽。 彼时遥远地宫深处。 有人叩开沉重的殿门,迈着僵硬的步子,踩着满地的铜镜碎片,一步又一步地朝着殿内走来。 殿中残存的光影照见那白发婆娑的老者,他脸颊仍是饱满光洁的,只是额头上的川字纹却很明显,眼窝稍深,眼皮已经有些松弛,嘴巴上下都蓄着花白的胡须。 他的白发梳成规整的发髻,其间穿插着一枚青玉簪,他年纪虽已有些大了,可那腰背却还直挺挺的,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宫绦,上头挂着一枚玉佩,他看着慈眉善目的,莫名更添些年岁沉淀后的文雅气。 而此人行走之间,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僵硬感,仿佛是许久不曾走过路的人,根本掌握不好平衡。 当他抬首看见那龙榻上的年轻男人时,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便顿时红透 ,其中光影微xe863。 还未走近,老者便像是已支撑不住似的,他双膝一屈,重重跪下。 “老臣李绥真,拜见吾王!”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某种激xe863难言的情绪。 而那榻上的年轻男人却冷眼看他,忽而轻抬起左手,殷红的衣袖褪至手肘,他手腕上锁着的那枚龙镯里有一颗幽蓝的珠子在转xe863着散出一缕时隐时现的流光,又在慢慢地化于无形。 “李绥真,你做的?”他淡色的唇轻启,也许是经年未曾说过话,嗓音便透着一种颓靡的哑。 李绥真闻言,他未敢抬首去看龙榻上的王,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当即俯身磕头,“吾王恕罪!” 龙凤双镯是阿璧异族求亲时的大礼,其间连接的细链名为‘情丝’,一旦双镯扣紧,便注定魂灵相牵。 “那姑娘既是打开王陵的钥匙,她便也该是能带回您生魂的有缘人……” “臣本不该妄xe863您母族旧物,可若臣不这么做,又如何能引您生魂复归体内,从此复生?” 李绥真仍旧伏跪着,见龙榻上那位年轻的王并没有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意思,他便又大着胆子试探道,“只是,只是这‘情丝’一系,至少三年内是解不开的……再者女子的清誉是极重要的,她既是王的有缘人,又戴了这龙凤双镯,又如何做不得王后?” 他大约是不知道如今已过了多少春秋年岁,还当那王座上的王仍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仿佛这一觉睡醒,也不过是须臾。 他心里还盘算着,此前魏昭灵忙于朝政,又从来无心女色,不说未曾立后,便是在他身边常服侍的也多是宦官。 而那姑娘模样生得讨喜,说不定王看她也顺眼。 于是便命侍女蒹绿替她换了衣裙,梳理了头发,只是她那头卷毛实在是不大好梳,李绥真都看见蒹绿给她梳掉了一小撮的断发。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想起来那姑娘,便小心翼翼地抬头往龙榻上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那姑娘的身影,于是他“咦”了一声 “王后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陶俑声声碎 楚沅回来时,天才刚亮。 彼时涂月满和聂初文都还没起床,楚沅将那足有四五层的红色嫁衣脱下来,塞进了衣柜最底下。 取发冠的时候勾得她头发断掉了好些根,她五官皱成一团,硬生生地将发冠取了下来,又将盘起的发髻放下来。 她揉了揉头皮,沾了满手的刨花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树木的清香味。 因为双手不便,她只能去浴室里随便冲了个澡,出来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头发吹干梳顺。 楚沅看着镜子里那张终于干净的脸片刻,又去看自己手腕上的凤镯。 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那镯子都扣得很紧,她根本没有办法将其取下。 而在镯子下半露出的那道伤口仍旧没有愈合,她看见了细微的金色从伤口里蔓延出来,就好像印在她手腕上的那两片魇生花花瓣的根茎已经在伤口里顺着骨肉慢慢地蔓延,缠绕住她的每一寸血脉。 一夜之间,她从千里之外的新阳,到了一座幽冷神秘的宫殿,现在却又忽然回到了春城,就在她自己的房间。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不自禁地浮出那个男人的面容。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得吓人。 收拾好一切,再给自己的手上了药,裹了纱布,楚沅就出门去给涂月满和聂初文买早餐。 因为他们早就有给楚沅大门钥匙,而昨天楚沅又给他们打电话说了今天就回,所以他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只是看楚沅一双手都受伤了,他们也难免多追问几句,她就说是昨天跟程佳意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冬□□服厚,衣袖长,她将凤镯藏在衣袖里,也没被他们发现。 也许是连续很久都没有睡好觉,而昨天又经历了那么多诡异可怕的事情,这夜楚沅睡得特别沉,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做梦。 今天已经是周一,楚沅一早按照惯例出去跑步,她跑得比平时还要久一些,像是要拼了命地把某些记忆赶出自己的脑子。 跑回家的路上给涂月满和聂初文带了早餐,然后自己也没顾得上吃什么东西,上了洗了澡换好校服,外头再穿一件羽绒服,背 上书包就跟他们老两口打了个招呼,直接往门外跑了。 她几乎是踩着铃声到的教室,里头已经坐了不少同学了,在她从教室门走进来时,仍有好多人有意无意地在看她。 “她手怎么了?怎么都包着纱布啊?”程佳意听见身后的女同学在跟别人说话,她刚整理好书包抬头,正好看见楚沅从她身旁的过道走过。 她看见了楚沅包裹着纱布的一双手。 “别是打架了吧?”她旁边传来另一位女同学刻意压低了些的声音。 “她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吧……”有人撇嘴。 程佳意听得到周围人的小声谈论,她静默地看楚沅的背影,她又忍不住想,楚沅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那些话了吗? “别说了。”程佳意手指收紧,回头和那几个女生说了句。 她后桌的女生一愣,又伸长脖子凑近她,“程佳意,你认识她对吧?那天你妈妈在教室外面说的话是真的吗?我是说,楚沅她真的杀人了吗?诶你知不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佳意打断,“不认识。” 她平常是那么温柔清淡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抿紧嘴唇,冷了脸。 程佳意回过头,不再跟她们讲话。 她没有再去看楚沅,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在看,也不管身后的几个女生是在用多疑惑的眼光在看她。 从那天起,班里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跟楚沅说过一句话。 就连之前还能跟她说上两句的张琦慧,现在也不往她面前凑了。 整个一班的人都像是在刻意忽略楚沅这个人,却又总是在不经意的,注意她任何的举xe863。 楚沅倒也没什么所谓。 也许是因为昨晚睡得好,所以她今天是上课的时候精神就很好,见惯她睡觉的老师竟也抽空看她一眼,却又很快收回。 可是因为脑子里仍旧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楚沅根本静不下心,人也恍恍惚惚的。 下午放学后,楚沅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也没去赶公交,打算慢慢走回去。 春城的地势并不平坦,所以有很多桥,也有很多长长的阶梯。 楚沅从天桥上走下去,在人行道旁看到了个摆卦摊的老头。 他穿着很旧的灰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缩成一团 守在卦摊前头,鼻子冻得红红的,显然是在那儿待了挺久了。 她原本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他那简陋的摊子上摆着的黄符纸。 她又退了回去,就站在他的摊子前。 “小姑娘,算命呀?”一看来生意了,那老头把墨镜往下勾了勾,露出一双眼睛,冲她笑。 他看起来也并不想装瞎。 “我买符。”楚沅摇摇头,说。 “买符?那你想买什么符啊?”老头笑眯眯地问。 楚沅答得毫不犹豫,“能辟邪驱鬼的。” “啊这个好说。”那老头麻溜地拿了一张黄符递给她,“我这符可灵验着呢,你只要叠起来往身上一戴,甭管什么邪门儿的家伙,也别想近身!” 说着他又吹起来他那画符的手段是从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还给楚沅讲了点捉鬼辟邪的故事,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楚沅问他,“一个要多少钱?” “两块五吧。”老头挠了挠下巴。 “哦……那给我来五十个。” 楚沅直接掏了钱给他。 “……?”老头人傻了,大约是还从没见过一次买这么多符的。 因为符不够卖的,楚沅还在那儿等着他现画了几十张。 等揣着几十张黄符回到家,大门是大开着的,她走进去就看见涂月满和聂初文坐在短廊里头,一个择菜,一个喝茶,还正说着话。 “我就说你在菜市场给沅沅买什么衣服?那二十块钱的衣服是便宜,可你看沅沅这才穿了几天啊,就缩水成那样了……” 涂月满还在唠叨,“沅沅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吃穿上咱们是绝不该贪便宜的。” “行了老婆子,那不是沅沅跟我一道去买菜,我问她喜不喜欢那件儿衣服嘛,她说喜欢,那我就买了,我哪想那么多?”聂初文板着一张脸。 “沅沅是什么都不挑,但咱得挑啊老聂!”涂月满停下了择菜的xe863作,看着聂初文。 “奶奶!” 怕他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楚沅适时开口叫了一声。 涂月满一听见楚沅的声音,就立刻偏头,在看见楚沅的那一刹那,她就忙站起来,笑着走到她面前去,“沅沅回来啦?今天怎么样,手疼不疼啊?” 楚沅摇摇头,“不怎 么疼。” 晚上在饭桌上,聂初文仍是一张严肃的脸,吃了几口菜他又放下筷子,看向楚沅,“等明天下午你放学了,咱们到商场里头给你买几件衣服去。” “不用了爷爷,我衣服够穿。”楚沅正捏着勺子要往嘴里喂饭,听见他这话就停下来。 “够穿什么啊?你冬天就那么几件外套。” 涂月满哪里不知道楚沅是想替他们省钱,她爸爸楚致光不是没给她留些存款,但楚沅却很少会用,她更是不会开口向他们老两口要钱。 同年龄段的孩子也许会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就好像程佳意家里头管得那么严,却还是偷偷用零花钱追星买专辑,还不敢拿回家,都存放在楚沅家里。 但楚沅却不一样,她很少会买什么东西,好像一日三餐吃饱,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世俗的。 “沅沅,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明天下午就去买衣服。”涂月满也不给她再拒绝的机会。 吃过晚饭,楚沅在底下看了会儿电视就上楼了。 她洗澡也就只能站在淋浴底下简单地冲洗一下,一双手都不能沾水,所以也没洗多久。 在换好睡衣后,她就把下午买的那五十个黄符都贴在了身上。 贴得十分紧凑整齐。 可就在她穿上更厚实一些的睡衣外套,才咬了一口苹果,她手腕上的那枚凤镯却忽然有一抹如丝线般的金色流光乍现。 那光芒不断闪烁。 楚沅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她慌忙挣扎时,一双毛绒拖鞋就都掉在了地板上,而她却早已落入了一道半透明的光幕里。 又是熟悉的坠落感。 阴冷的风擦着她的脸颊。 她睁开眼睛时,就正好看见底下又是那一副镶金嵌玉的石棺,石棺里空无一人,却铺满柔软锦缎。 她整个人栽进石棺里,倒也没有很疼。 还没从石棺里爬起来,她就听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啊,看来情丝互受牵引的时辰到了……王后娘娘来了。” 楚沅才从石棺里露出脑袋,便看到那雕刻了一簇又一簇栩栩如生的莲花的白玉台的四面阶梯下,那之前她曾在慌乱间瞥过一眼的将整个白玉高台环绕其间的水渠里,缓缓流xe863的根本不是流水,而是水银。 她仓皇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尊巨大的青铜鼎旁,站着那个只穿着一身单薄玄衣的年轻男人。 此刻他回身望她,那双眼睛就宛如是那留仙洞中的那一潭死水般,不泛粼波。 有风吹着他鬓边丝缕的发,他衣袖浓烈的颜色,更衬得他那张面容漂亮得不像话。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她,忽而朝她勾勾手指。 霎时有风吹着他宽大的衣袖,他身后则是在明珠华光里照彻分明的巍峨城廓。 楚沅忽觉有风托着她的身体从石棺里一跃而下。 她双腿是软的,才站在地面上,就踉跄摔倒。 那一瞬,她最先看到的是上方极高处的嶙峋石壁,数不清的明珠镶嵌其间,犹如浩瀚星空一般。 那仿佛是永远照着这里,永不会灭的光。 手腕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她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左手贴在一尊陶俑的裙袂上。 那是一尊高髻长裙的侍女俑。 涂抹其上的颜色仍旧鲜亮。 但楚沅却忽然看见那陶俑在刹那间有了裂痕,那裂痕不断蔓延而上,她的目光也一直往上。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这陶俑一片又一片地碎裂开来。 她也看见其中竟还包裹了一副未曾腐朽的血肉躯体,那肌肤容颜宛如活人一般,裙衫衣袂也慢慢从陶片里剥脱出来,迎风微拂。 楚沅亲眼见她骤然睁眼的那一刻, 她浑身寒毛直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她仓皇站起来往台阶底下跑,却又看到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了一个衣衫黛蓝的白发老者。 她失声惊叫,手里只咬了一口的苹果被她扔出去,就砸在那老头的脑门儿上。 楚沅听见那老头“哎哟”了一声,她脚下不稳,直接摔下了阶梯。 她还没顾得上去揉一揉自己摔疼的腿,却忽然看见了一抹玄色的衣袂。 猛地抬头,她看见那原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此刻已来到了她的面前,此刻正垂首睨她。 他赤着一双脚,锦缎织就的衣袍被明珠柔亮的光浸润得散出更莹润的光泽,身姿缥缈如谪仙一般。 楚沅抿紧嘴唇,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姑娘……”那白胡子老头揉着脑门儿,才开口,就看见那女孩儿忽然开始解外套的扣子,他有些发懵,太阳穴一跳,连忙背过身。 魏昭灵或许也有一瞬怔忡,他稍稍侧过脸去,却忽然察觉到她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脚踝。 他垂眼,便见她扒开自己的外套,露出来的里面那件米黄色的衣服上几乎贴满了朱砂笔描画得花里胡哨的黄符纸。 而他的脚踝上,正贴着她慌忙从身上抓下来的一把符纸,此刻正临风微xe863。 她明明已经很怕了,抓着衣襟的手还在抖,眼睛了也有了水雾,却磕磕巴巴地喊了一声,“别、别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沉睡的王朝(捉虫) 可能批发的符纸质量是真的不太好。 四下寂寂,贴在他脚踝的符纸被风吹得散落去了水银涌xe863的玉渠里,而楚沅的目光顺着他的衣袂往上,对上了他的眼睛。 气氛有一点怪异。 她忽然又听到了陶片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那侍女俑中包裹的中年女子满脸都沾着灰痕,连睫毛都是灰白的,从碎陶片堆里迈开僵硬的步伐走出来,她的衣裙上散出来的灰尘在极亮的明珠华光里都好似粒粒分明。 楚沅吓得双腿更软了些,她双膝扑通一下抵在地上,身体前倾,脑袋抵在了身前那人的膝盖上。 她仰头望他。 而他忽然俯身,玄色的宽袖覆在她的肩头,一种幽冷甘冽的香味若有似无迎面而来,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后颈。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 可出乎意料的,他手指的温度微热,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冷得彻骨,教人寒毛直竖。 “怕什么?”他淡色的唇微勾,嗓音仍带着一种慵懒的哑。 当他开口,就好像停留在她梦里的少年终于在这刹那之间击碎了留仙洞那潭无波死水,瞬间鲜活地立在她的眼前。 可他又早已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哑巴似的小少年,而是在那血迹斑驳的金殿里,杀尽所有降臣的夜阑暴君。 也是此刻,他指节微屈,用了些力道,迫使她仰头。 他又慢慢地蹲下身来,像是在打量她衣服上贴的乱七八糟的那堆黄符纸,她眼睁睁看他用两指捻起一张来,苍白的面容上有了些意味难明的笑意,“你画的?” 不防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楚沅有些呆愣,却迫于这张几乎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庞,她xe863xe863嘴唇,艰难地答,“买,买的……” “是么?” 他轻轻颔首,纤长的眼睫微垂,“可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 “对不起……”楚沅几乎哽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听着他这样平淡的声音,她就吓得脑子空白了。 像是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当他那双眼眸微弯,那张冷淡靡丽的面庞便如一夜临春般更添风情,足能令 人心神晃xe863。 楚沅几乎被他这忽然的一笑晃了眼睛。 他的指腹并不算温柔地擒着她的后颈,“魇生花既长在你的腕骨里,那有些事,你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楚沅怔怔地盯着他。 她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正如他所说,从两年前的那个雨夜,从她第一次遇见聂初文,再到她成了那么多人眼中的杀人嫌疑犯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窥见了这个世界云波诡谲的一角。 “装是装给旁人看的,骗自己又有什么意趣?”如同洞悉了她所有心事般,他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更像是在嘲笑她。 “你……”楚沅瞳孔微缩。 或许是因为聂初文和涂月满原本就不想让她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她才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许,她到底是个胆小的人,她不愿意撕开那道口子,去好奇那些超乎寻常的东西。 她想做个糊涂的普通人,可是这样的愿望,好像在两年前就已经不可能了。 眉头微蹙,他咳嗽了几声,于是漂亮的眉眼间便添了几分倦怠,面上的神情也淡薄了许多,他忽而松了手,站直身体。 衣袂擦着她的手臂,当他走过她的身侧,楚沅回头,正好看见那方才从陶俑里剥脱出来的女婢勉强弯下僵硬的身躯,伏跪在地,朝他行礼。 他赤着一双脚,从白玉高台走下,再慢悠悠地走上那长阶。 他的背影几乎与她那日梦里穿着玄金龙袍的少年融成一种轮廓,楚沅看着他缓步迈上一阶又一阶,好像在他身后仍有无数黔首旧臣,而他的王朝,从未覆灭。 暗红的殿门徐徐打开,他走入殿中那片黑暗里,身影消融。 “姑娘……”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楚沅一个激灵,回头就对上了那个白胡子老头的脸。 他已经在很努力地朝她表达友好,即便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他也还是勉强露出了个怪异的笑容来。 “姑娘不必害怕,我等既非鬼怪妖邪,你那些符纸对我们自然是没用的。”他徐徐说道。 楚沅往后缩了点,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骗子……” “老朽骗你这毛丫头作甚?”李绥真刚想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却见她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爬起来 就往阶梯下跑。 李绥真眼看她跑到了那青铜方鼎旁,也见她双眼瞪大,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到她身旁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楚沅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沉睡的王朝该是什么模样。 楚沅想起曾经某节历史课上, 历史老师说起过,周朝共四十三代君王,后九代君王于仙泽山共修地下仙宫,收葬历代天子亡魂,以佑大周千秋万代。 古书记载,仙泽山的面积按如今的公制单位来算,大约有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是传说里西王母旧居,她曾常在此山中时,分管天下修仙之人登引成仙之事。 那是从大周朝时起,就被百姓认定的仙山。 而仙泽山地宫修筑于仙泽山中,规模足有十五平方公里。 整座仙泽山都是周朝天子认定的天子王陵,谁也不知道,除了地下仙宫,那之中到底还存在着什么。 而地下仙宫才竣工,东周最后的君主却没能守住天子之位,更来不及将代代先祖移至仙泽山。 修筑仙泽山地宫的奴隶几乎死绝,再到后来,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传闻中的仙泽山,更不提那地下仙宫。 但历史上还是保存下来一些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的描述,说地下仙宫之深,几乎挖到了地下的储水层,一旦见到水,工匠便用铜液浇灌形成阻隔,而水银汇成江河,明珠点缀在地宫顶上形成万顷星辰之光,其中还安装了无数机关暗器,房屋宫室,极奢极华。 周朝未能将王陵迁移至此便轰然覆灭,而在龙鳞山上,孙玉林讲给楚沅的那个传说里,明明兵强马壮,国力日渐强盛,却于无声的烽烟里神秘倾塌的夜阑旧朝,就沉睡在了这座王陵里。 而此刻,她看见白玉长阶下立着一尊又一尊的陶俑,皆是夜阑的文武臣子,足有百人之多。 他们头戴笼冠,微躬身体,手中持着玉笏,双眼直视长阶之上。 “看见那第一重宫门了么?那外头,还有数以万计的兵佣。”李绥真站在高处如她一般远远望去,“正如你所见,这里的每一尊陶俑之内包裹的都是我夜阑的臣子兵卒,他们没有死,只是禁制未除,就无法醒来。” “ 你是打开王陵的钥匙,而你的魇生花,能够唤醒这里所有的人。”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和,可不知道为什么,楚沅却觉得耳膜刺疼,她浑身冷得麻木,也许是这幽深地宫里湿冷的气息太刺骨,她扯了扯唇,嗓音有点泛干,“我想回家。” 她还是个小姑娘,李绥真看着她就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小孙女,心里多了些恻隐,他也明白这般年纪的姑娘,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切,内心里不知该承受怎样的震荡。 “对不住啊姑娘,事急从权,当日是你带回了吾王的生魂,所以我以龙凤双镯为牵引,令吾王复生。” 李绥真挠了挠下巴,“只是这双镯扣紧,便是三年内不得解,且每晚双镯互受牵引,所以你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楚沅手腕上的凤镯忽有光芒闪烁,然后骤然乍现的一缕金丝蔓延出来,直至隐没去了白玉台后,那高阶之上的殿门内。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的姑娘被那逐渐缩短的金丝牵引着朝金殿飞去。 楚沅吓得惊叫起来,在半空中胡乱扑腾,直到她脑门儿撞上了殿门,咚的一声,她顿时眼冒金星。 “哎哟……”李绥真一拍脑袋,连忙提起衣袍,迈着僵硬的步子,回身便极其艰难地往白玉台后的金殿上跑。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楚沅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李绥真那张尴尬的老脸。 “这个这个,”李绥真干笑一声,“这龙凤双镯是阿璧族的旧物,为保新婚夫妻三年内能够少些隔阂,如胶似漆,所以每晚这情丝就会收紧,” 说着他还朝她摆手,“你可千万要不要挣扎,越挣扎情丝就会越见缩短。” “凤镯里的情丝种子我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所以如今的境况便是……姑娘你单方面受龙镯牵制。”说这话时,李绥真还有点心虚。 “你若实在想回,也不是没有办法,吾王如今身怀异术,他上次能送走你,这次也定然可行。” 也许是这连日来的惊吓让她实在有点绷不住了,鼻子有点发酸,脑门儿上撞出来的包也还在疼。 先有魇生花,再是龙凤镯。 她总是被这些奇怪可笑的东西弄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 可 能她买错符了吧? 她最应该买的应该是水逆退散符。 想起来买符用掉的“巨款”,楚沅心里就更是气得厉害,在那老头蹲下身来貌似还要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踢了他屁股一脚。 李绥真不防,顿时身形不稳,半个身体倒过去,压着殿门徐徐打开。 她在稍暗的光线里,抬头时并没看清殿里朦胧的纱幔后有什么人的身影,楚沅着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的下巴抵在门槛上,来回朝里头望了好几眼。 门槛咯得她下巴生疼,她几乎忘了害怕,“魏昭灵!” “我要回家!” 她不信邪地牵xe863了凤镯上的那一缕金丝,然后她整个人在一霎之间又再次体验了飞起来是什么滋味。 她重重地摔在了她前一天才躺过的龙榻上。 而他就站在床榻旁的屏风前,手指方才停留在腰间的系带上,那单薄的玄色衣袍松垮垮的,露出了他半边精致的锁骨。 而他的那张面容比刚刚看起来还要苍白,唇角还有些血迹,双眼半睁着,精神看起来并不好,此刻听见声响回头,看到她那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几乎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他眉眼微扬,忽而轻笑,却又咳嗽了好几声。 楚沅脑子有点发懵,她身子一歪,背过身翻到床榻里侧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一千三百年(捉虫) 山间白雪寸寸堆积,几乎终年不化。 有人踩着厚厚积雪走向那一片白雾茫茫的更深处,偶有覆在雪下的枯枝被踩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山风凛冽,吹得那人玄色大氅衣袂微翻。 他也许是好多年再未体会过这般凛风拂过脸颊的刺痛感,明明清瘦的身躯早已冷得彻骨,他却偏依赖于这样的冷。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乌发与肩头,他竟也微扬眉眼,流露出几分快慰。 “王,回去吧?” 一直跟在他身后,用厚厚的皮毛披风将自己裹得十分严实的李绥真迎着风雪,半眯着眼睛去看那位年轻的王。 “您身子不好,还要多注意些。” “至于仙泽山下的境况,臣自会设法查探。” 魏昭灵闻声,眼睫未抬,“李绥真,你真的以为,如今的世道还是当年的光景吗?” “王……此言何意?”李绥真抬首。 也是这一抬头,他便亲眼看见那位年轻的王忽而伸出一只手去,寒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他的手指只在虚空中虚虚一握,便有浅淡的流光流泻铺散,直冲云霄。 流散的光看似飞去了万里苍穹之上,却又偏偏被幽蓝的光幕陡然击碎。 冰雪仿佛也不是从天上来的。 而是从那幽蓝如镜面一般的光幕中凝结散落。 好像整个世间都被这时隐时现的幽蓝光幕紧紧包裹束缚。 他怎会认不出。 这结界五百年颜色一变,他见过这结界最初的颜色,是浅淡的金,而现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时隐时现的幽蓝。 “这……”李绥真花白的胡须颤了颤。 他立在原地,这冰天雪地的寒气早已顺着骨头缝儿往里头钻,冻得他浑身麻木。 “王,” 李绥真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那我夜阑……” 齿关打颤,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魏昭灵垂眸去看落在他掌心里,正在慢慢消融的雪粒,他鬓边龙须发迎风而xe863,侧脸苍白,近乎无暇,“如你之前所说,结界仍在,那么宣国就还在。” “看来他们郑氏子孙,是世世代代都不肯放过孤。 ” 他忽而嗤笑。 也许是在这雪地里待得久了,他忍不住轻咳几声,回头瞥了一眼李绥真,“孤以为,当年你与张恪二人同公输盈合谋时,便理应想到今日的变故。” 李绥真哑口无声,他近乎失魂落魄似的,眼看着魏昭灵绕过他,迈着轻缓的步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间,他的背影融成了最为孤清渺远的影子。 而李绥真立在原地,冰雪寸寸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令他再度变回那地宫里的一尊俑。 —— 也许是连着好些天晚上都会被凤镯忽然出现的金丝牵引到这地宫里来,楚沅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那水波般的光幕每次都悬在半空,她每回来都摔得很疼。 这夜她再从光幕里掉出来时,正好落在长长的书案上。 墨香味道极浓,混合着殿内金炉里燃烧着的某种香的味道,楚沅对上了立在书案前那人的一双眼。 他的眼睛形状很漂亮,眼尾稍长,微微上挑,此刻半垂眼帘时,便露出薄薄眼皮之间的内双褶皱,一双眸子神光清澈,这么倏忽一看,就让她想起了留仙镇上关于他的那个传说。 也许那小石潭的水波才不是什么龙鳞,反而更像他的眼睛。 也是此刻,他忽然皱了眉,垂眼轻瞥他手腕衣袖间露出来的龙镯,才扯了扯唇,“看来是孤忘了时辰。” 楚沅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而她身体底下正压着一张宣纸。 漆黑浓墨忽然从他柔软的笔尖滴落下来,正滴在她的脸上。 并不是很大的一滴墨。 但却滴在了她嘴角上方,像是一颗黑漆漆的媒婆痣。 魏昭灵也许是没料到这一滴墨,竟会那么的合乎时宜,于是他看着她的脸,淡色的唇微勾,一霎冲淡了些眼底的郁戾。 楚沅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于是那墨迹就在她左边脸颊上晕开时浓时淡的颜色,令她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没有人提醒她。 殿内寂静,那两位从裂开的陶土里走出来的女婢并不在殿中,楚沅忙翻身下了书案,才看到镇纸压着的那张宣纸上墨色已经糊成一团。 她回头一看,果然衣服后面已经沾染了斑驳的墨痕。 “东西带来了?”魏昭灵搁了笔,指节抵在唇畔又咳两声,如此倦怠的病容令他更添一种脆弱之感。 楚沅顿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折叠好的地图。 “上面的每一个地方从古到今换过的名字我都标注了,”她将地图展开来放到书案上,“至于你给我的地图,我都仔细比对查过了,根本没有仙泽山,也没有榕城这个地方。” 她这些天查了很多资料,为的就是要查清仙泽山究竟在如今华国版图的哪个地方,按理来说,那么大一座山,绵延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怎么可能找不到? 偏偏她收集了那么多地图,在网上找了那么久,也始终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百科资料说,当年大献朝天子皇权倾颓,到东献时期的献裕帝昏庸无能,迫于压力只得重施分封,于是九国诸侯并起,天下大乱。 当时的一方强国——宣国联合勾陈国、梁国以及丰国灭了夜阑。 后来勾陈国,梁国和丰国又相继为宣国所灭,在夜阑国被灭后的二十五年后,宣国国君却又下令迁都榕城。 那该是历史上一次重要的迁都之行,因为宣国旧王都里的百姓也都随宣国国君而迁移榕城。 但史料残缺,谁也不知道那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后,宣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比当初的夜阑国还要壮大的宣国神秘覆灭,而新王都榕城更是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就好像有人刻意撕掉了那段历史残篇。 魏昭灵盯着那张地图看了良久,指腹所到之处,他都有些微停顿,这张华国地图与他那张羊皮卷上所绘的地图地形基本一致,但唯有一个地方像是缺了一角。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笼罩在仙泽山上的结界证明宣国的确还存在,但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只能沉在玉屏山的那一汪石潭最深处长眠。 那石潭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困住他的锁链,可那夜,眼前这个姑娘受魇生花的指引跳入潭水里,从那以后他就能在水波之间跟随她的视线,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太多他从没见过的新鲜事物,所有人的穿着都同她一样怪异。 九国早已覆灭,疆土一统,朝代更迭至 今,成了唯一的华国。 可只要郑氏子孙的家国仍在,公输盈穷其一生设下的仙泽山结界就不会消失,但偏偏这疆域历史里,却再找不出郑氏的痕迹。 难道,公输盈当年还有什么隐秘之处并未对李绥真说明? 魏昭灵正垂眸思索,却忽然听到身旁的楚沅开了口,“我帮了你的忙,那你能不能把我腕骨里的魇生花取出来?” 魏昭灵终于将目光再度停留在她的身上,淡色的唇微弯,“你就那么想将它取出来?” “是。”她答得很干脆。 “你可知魇生花能带给你什么?”他轻声问。 “噩梦,” 也许所有怪诞的事情,都是从那一颗被人按进她脖颈皮肉里的种子开始的,如果可以,楚沅宁愿从来没有在那个雨夜出门,“只有噩梦。” “可它已经长在你的骨血里,” 魏昭灵伸手端起一盏热茶来,那热雾散开,氤氲着他的眉眼朦胧,“孤帮不了你。” 楚沅看他半晌,也不说话了,转身掀了帘子就往金殿外走,凤镯上的金丝竟也没再限制她。 魏昭灵轻瞥一眼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寡淡,即便殿内华光温润,那双眼睛里也始终没有多少温度。 楚沅出了殿门,就看见白玉台上有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那儿,他手里端了一只碗,碗沿不断有热气慢慢缭绕出来。 楚沅从阶梯上走下去时,才看清他碗里的好像是熬好的蘑菇汤。 “您怎么不吃?”楚沅用皮筋绑好乱糟糟的卷发,见他始终捧着碗呆坐,就问了句。 也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李绥真才回过神。 他抬头看楚沅,“是楚姑娘啊。” 楚沅看他又不说话了,就在他对面的白玉栏杆上坐下,“您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吃吗?”李绥真将碗递到她面前。 楚沅摇了摇头,“我晚饭吃得很饱。” “姑娘,老朽想问你一件事。”李绥真忽然又说。 “什么?” 李绥真看着她,“如今……是哪年哪月?” “公元2021年。” 楚沅如实回答。 这对他来说,该是不小的震xe863,楚沅看他手一抖,端着的那碗汤都差点撒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喃喃了一句,“一 千三百年……” 他忽然摇头笑了一声,眼眶无端有些泛红,“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想不到我这一觉,竟睡了这么多年。” 楚沅大概也能理解他那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于是她开口道,“至少你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李绥真不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你那汤你再不喝就凉了。”楚沅提醒他。 李绥真的肚子适时咕咕一声,他尴尬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喝了汤,把蘑菇也都吃光了。 “姑娘啊,有句话老朽得跟你说,” 他喝完汤,跟楚沅面对面地坐着发了会儿呆,也许是终于调整过来,就又开口同她说话,“这魇生花无论是怎么阴差阳错地到了你这里,它也不是王所能控制的,王……他所受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是如何看待吾王的,但你看看这地宫内外的臣子兵卒,若吾王不是一个好君王,又如何值得我等甘心化为陶俑,历经千年仍要追随?” “再者,”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还朝她前倾了些,刻意放低声音,“如今你每回离开都需吾王帮你,你何不好好与他相处?” 李绥真说她是唤醒王陵陶俑的钥匙,那么魏昭灵当然也不可能杀她。 而这一刻听着李绥真的话,楚沅忽然也觉得有点道理。 既然魇生花不能从她的腕骨里取出来,三年之内她又总是没有办法取下凤镯,倒不如试着和他……做个朋友? 楚沅还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却忽然听见瓷碗摔碎在地面的声音。 她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李绥真双目涣散,正歪着脑袋在看她。 他忽然咦了一声,“你脑袋长挺多啊。” “……啊?”楚沅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他居然还开始慢吞吞地掰着手指数。 楚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没有什么反应,还在自顾自地说瞎话。 她眉心一跳,目光停在那地上的瓷碗碎片,难道…… “你是不是吃了有毒的蘑菇??” “什么菇?”他半睁着眼睛。 “蘑菇!”楚沅放大了声音。 “吃什么?”他竟还掏了掏耳朵。 “……” 楚沅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捧来雪与红 幸好李绥真误食的蘑菇只是有些致幻的作用,胡言乱语了几个时辰也就好了。 后来还拉着哈欠连天的楚沅给她分享了自己的为官之道。 “旁的不说,你在史书上查查,在我与张恪同为夜阑左右丞相之前,夜阑一年之内换国几个丞相?” 李绥真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笑,“我为何能够比他们长久些?这重中之重,就是得会顺君王之意,想君王之所想,忧君王之所忧……” 简单说起来,就是拍马屁。 “你要同吾王好好相处,就得知道他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嘛。” 与李绥真彻聊半夜,楚沅就列出来了个清单。 今天是星期天,楚沅睡了一上午懒觉,起来洗漱完下楼才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客厅里的桌上留了五十块,底下压着涂月满的一张纸条——“沅沅,我和你爷爷去小茶馆打麻将,午饭你去外边吃。” 天气仍然很冷,楚沅穿了件棉服,戴了在留仙镇上买的那个浅棕色的小熊帽子,她看着镜子整理与帽子相连的围巾时,无端想起了那个为了妻子而颠沛半生的大叔孙玉林。 她那天在龙鳞山上忽然消失,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可惜当时她并没有来得及留下他的联系方式,现在想联系也没办法。 学校期末考试临近,考完就要放寒假了。 楚沅想,等放假了,她一定要再去一趟留仙镇,也许孙叔还在那里。 在巷口的面馆吃炸酱面的时候,楚沅又想起来昨天晚上喝蘑菇汤把自己喝魔怔了的李绥真。 他们是历经千年才从陶俑之中醒来的人,也许千年的沉睡早令他们的身体变得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们并不需要每天进食,基本三四天吃一次东西就行了。 但她想起金殿里的魏昭灵,她好像从没见过他吃过什么东西,除了喝茶。 灵魂复归躯体后,他好像拥有了奇怪的异能。 漫不经心地吃完一碗面,楚沅就提着个彩色编织大袋子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也许是楚沅的大口袋和她本人显得实在格格不入,她买菜的时候总有人在往她这边看,看她装了大半口袋的蔬菜蒜瓣,又看她 咬牙“斥巨资”买了好多肉。 那么大的一个口袋装得满满当当,楚沅连拖带抱地出了菜市场,又招来个小三轮帮她带回了家。 涂月满和聂初文都还没回家,楚沅也就放心大胆地慢慢把那一大袋子东西搬到了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 在床上躺了会儿喘口气,她起来喝了一大杯水,也懒得再戴帽子,用气垫梳随意梳了几下头发,打结的地方不好梳,她也懒得梳了,直接用皮筋绑了一下,又出门去买东西了。 掏出来昨天晚上列的清单,楚沅又忍痛买了不少东西,她的背包几乎快要装满,最后她站在一家花店前,看着清单上最后一栏,她有点犹豫。 昨晚李绥真给她看了一本册子里画有一种花,也许是保存得太好,那颜色竟还鲜亮得很。 李绥真指着那图纸说,“这花以往魇都王宫里也有不少呢,你若送给王,说不定也能缓解一些他对故地的思念。” 是他们古代人应该不知道花语这种东西吧?楚沅想了会儿,还是走进了花店里。 买完东西回家,楚沅趴在桌前写了会儿作业,闻到楼下传来老鸭汤的香味,她就知道是老聂头亲自下厨了。 于是她站起来打开窗,窗沿瞬间有积雪簌簌剥落,如盐洒下。 “沅沅,闻到味儿了?”涂月满刚被聂初文从厨房里赶出来,站在短廊那儿抬眼就看见楚沅打开窗子正在往下望,于是她忍不住笑得眼尾牵起几道褶痕。 “老聂头今天打麻将赢了吗奶奶?他舍得亲自下厨啦?”楚沅笑嘻嘻地猛点头。 “赢了,” 涂月满笑着应声,“最主要的,还是你爷爷想着你快考试了,知道你馋他这老鸭汤,从小茶馆出来就往菜场买鸭子去了。” “小满,进来帮忙!”也许厨房里的聂初文听到了,他平时就不善表达,这会儿听到涂月满跟楚沅这么说,他就更不自在了。 他每次好不意思的时候,就会像以前年轻的时候那样叫涂月满——“小满”。 “你不是不要我帮忙吗?我说你这怪脾气有几个人受得了?”涂月满转头,故意笑他,却还是走进厨房里去了。 他们老两口总是这样拌嘴,楚沅捧着脸在窗台上,看着厨房那扇窗里 映出来的他们的影子。 夜里吃完晚饭,楚沅还多喝了两碗汤。 涂月满和聂初文一向睡得早,所以她在他们睡下之后,又轻手轻脚地去冰箱里盛了一些老鸭汤打包好。 当她看着桌上的电子钟时间一到,转头时,那道光幕果然出现得很及时。 她先把最大的编织袋费力地扔进去,然后又扔了背包,再到她自己被牵引进去,时间还不到一分钟。 这回她摔在还算厚的地毯上,也没有摔很疼,只是才睁眼,就看见李绥真那个白胡子老头正歪着脑袋在看她。 而她面前的书案后,是手持一卷玉简的魏昭灵。 他穿着鸦青色的圆领袍,里头露出来一层暗红一层白的衣襟,腰间系着镶嵌了金玉的皮质鞶带。 今天竟没披散着长发,金冠束起发髻,显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庞少了些慵懒倦怠。 “楚姑娘,你这是?”李绥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是此刻,楚沅才醒过神,匆忙将目光从魏昭灵身上收回。 楚沅爬起来,才拉开编织袋的拉链,李绥真就伸长了脖子去看,然后他就高兴地朝魏昭灵行了礼,转身就去喊殿外的蒹绿和春萍,让她们将五格濡鼎取出来洗洗干净。 楚沅没想到李绥真说的五格濡鼎,几乎与现代的九宫格火锅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千三百多年前虽有辣椒,但古人却还没有发现辣椒更多的妙用。 他们的火锅叫做古董羹,汤料也清淡养生。 但楚沅在背包里头塞了袋火锅料,所以今晚的古董羹,同李绥真以往所见的,便是大有不同。 这大约是楚沅第一回去看夜阑地宫外的世界,李绥真走在最前面,一路走,一路也在旋转各处位置不同的机关,过石门,穿甬道,十分曲折蜿蜒。 古人工匠的智慧,是后人无论谁看都会忍不住惊叹的神技。 如果不是李绥真保存着地宫图纸,怕是谁走不出这里。 春萍与蒹绿早将锦缎织就的障伞撑开挡住纷纷扬扬的雪花,又扫开重重雪,添上几盏灯,再铺上几层厚实的毯子,上头放了矮木桌,木桌上的风炉炭火正旺,五格濡鼎里红汤翻滚,热烟缭绕。 李绥真说什么也不愿意和魏昭灵同坐一桌,他嘴上重复着 “岂敢僭越”,却将楚沅推到魏昭灵对面的软垫上坐下,自己则与春萍、蒹绿两人同桌在后头吃。 锅里的热烟飘散出来,就成了冷雾,朦胧地浸润着坐在她对面的那人的眉眼,好像终于为他这般明净的脸庞添上些许烟火味道。 “这里头的火锅料放得少些,应该不辣的。”楚沅拿着筷子,看他半晌没xe863,自己也没好意思xe863,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抿一下嘴唇,还是先开了口。 他出来时身上披了件大氅,此刻坐在楚沅的对面,一根指节轻抵太阳穴,却仍没有xe863筷,只是忽而开口,“你猜,从这座山走下去,能不能走回你来的地方?” 楚沅闻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那在灯影里簌簌而落的雪花,好似莹白的尽头,还是一望无际的白。 “也许不能吧。” 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出这座仙泽山,就好像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里,只留下了有关夜阑的那段历史,其它的什么也不剩下。 楚沅一度怀疑,这里和她来的地方,或许早在历史的洪流中,不知不觉地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她转过身来,“你要是实在不吃这个,那你喝点老鸭汤吧。” 说着,楚沅把婢女春萍热过的老鸭汤从保温桶里盛出来一小碗,放到他的面前,又说,“我爷爷炖的汤特别好喝。” 魏昭灵看她片刻,才伸手捏起汤匙,喝了两口。 “怎么样?好喝吗?”楚沅望着他。 魏昭灵只轻轻颔首,并不说话。 “那个,” 楚沅这是吃今天晚上的第二顿晚饭,她也没多饿,吃了几筷子就把自己的黑色背包拽了过来,在魏昭灵闻声抬首时,她原本是想把买好的那束花拿出来,可看到有几朵已经压扁了,她就没好意思掏出来。 她把几盒泡面摆出来,还有一堆零食,“泡面都是我最喜欢的口味,零食也是我最喜欢的。” 她说着就把那一堆东西推到他的面前。 然后,她又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比较大的木盒子。 “我听李叔说,你喜欢九连环,” 她把木盒子打开来,又推到他面前让他看,“这里面不但有各种各样的九连环,还有好多钟鲁班锁。” 魏昭灵垂眼静默地去看那盒子的 每一个木格子里放着的物件,目光却定格在那盒子里面一行令人无法忽视的字——“儿童益智玩具全套”。 楚沅无知无觉,她把盒盖一关,“都送你了。” 交朋友需要诚意,她以为这些就是她的诚意。 明明昨日她还因为他说不能帮她把魇生花取出而兀自生闷气,但今天,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令魏昭灵倒有些看不真切。 也许是习惯了他的寡言,楚沅说完就顺手去接了李绥真从后头递过来的一杯酒,但她起初也没敢喝,“这还能喝吗?” “放心大胆地喝,老朽自有存放好酒的法子。”李绥真朝她举杯。 楚沅还真有点好奇放了一千年的酒是什么味道,她小口小口地抿完了玉盏里的酒,竟也没觉得割喉,反而醇香得很。 但这酒劲上来的却快,她以前又从没喝过,贪了两杯就红了脸。 魏昭灵静默地看她晕晕乎乎地在那个黑色的背包里掏来掏去,等她终于掏出来的时候,一片又一片的鲜红花瓣也从里头掉出来。 她手里的花束竟然只剩下根茎。 然后他见她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跑到雪地里蹲下身,去将被风吹得飘散在白雪之间的花瓣一片又一片地捡起来。 她也许是有点看不太清,干脆就直接用手在雪地里那么一捧。 魏昭灵在看她毛茸茸又乱糟糟的卷发,看她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胖乎乎的春蚕,也看她忽然站起来,从暗沉沉的雪色里又跑进灯影热烟里来。 她捧到他眼前的,是一捧晶莹白雪,还有瓣瓣浓烈的红。 “你想魇都吗?” 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再将那白雪红瓣都安放在他面前的桌角上,“魇都不在了,你看它还在。” 后来风炉里的炭火烧尽,灯火越发昏黄微弱,她不知不觉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桌上晶莹的一捧雪早已融化成极不明显的水痕,绯红花瓣也开始蜷缩泛黑。 “李绥真,” 年轻的王仍坐得端正如松,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嗓音平淡,“你有没有觉得,她今天很奇怪?” 李绥真忙伏跪行礼,抬头时又嘿嘿地笑了两声,他摸摸胡子,“不奇怪不奇怪,依老臣之见,她这是……” “这是在对王暗诉爱慕之意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温柔的旧梦(捉虫) 今天下午是期末最后一堂考试。 因为楚沅转学过来不久,还没有成绩,所以她的考场就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 整个考室里几乎睡倒了一半,监考老师沉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坐在讲台前说教,却也没什么人听。 楚沅正做英语的阅读理解,险些被监考老师唠叨不断的声音给弄得分了神,她只好撕了纸巾揉成纸团塞进耳朵里,继续做题。 最后一堂英语考完,楚沅回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里,就听见好多同学欢呼的声音,将要放假的这一刻,往往是每一个人最兴奋的时候。 身旁有好多人从楚沅身边匆匆跑过,她慢慢地下了楼梯,外头又开始下雪。 出了校门后,楚沅要往公交站台走的时候,看见了路边黑色轿车里下来一个穿着墨绿裙子的女人。 那是程佳意的母亲赵雨娴。 她的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楚沅看到程佳意脸上的笑容也僵了,情绪变得不太对。 楚沅收回目光,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 回到家之后,楚沅先上楼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套宽松些的衣服,然后就蒙头睡了一觉。 直到涂月满来敲门叫她吃晚饭,她才打着哈欠坐起来,穿上拖鞋下楼吃饭。 快到受龙凤双镯牵引的时间,楚沅才收拾好买来的字典词典还有一本通史,就被拽进了光幕里。 这一回她掉下来的时候挂到了纱幔,于是绯红纤薄的纱将她裹在里头,摔在了地毯上。 金殿里原本是光可鉴人的地砖,但如今却铺满了柔软厚重的地毯。 她还没从绯红的纱幔里钻出来,就有人迈着僵硬的步子上来将红纱掀开来,她一抬头,就对上了蒹绿与春萍的脸。 “谢谢。” 楚沅道了声谢,站起来时她顺着金丝连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魏昭灵此刻正躺在龙榻上,一双眼睛紧闭着,额角出了些细密的汗珠,那张无暇的面容越见苍白。 身上盖着锦被,他雪白的衣袖如同山间卧雪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这是……”楚沅看向蒹绿。 “王今日身体极为不适,昏睡了快一天了。”蒹绿轻叹一声 ,又去看那桌上那碗早已凉掉的药。 厚重的锦缎长幔被她们放下来,李绥真进来时就正好看见楚沅手里抱了几本书,于是他眉心一跳,便当即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拽着楚沅的衣袖走到殿外。 因为魏昭灵尚在睡梦中,并不好控制金丝的长短,所以楚沅最多只能走到殿门外,便不能再走远。 蒹绿与春萍出来后,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李绥真便和楚沅坐在门槛上。 “你带来的可有史书?”一坐下来,李绥真就忙问。 楚沅点了点头,想着他可能是想看有关夜阑国的历史记载,就直接帮他翻到了那页。 虽然简体字与繁体有些差异,但总有些字是没有变化的,李绥真皱着眉头用手指指着书页,一点一点地找。 终于目光定格在“魏姒”这个名字。 楚沅看他一脸凝重,张口刚想问些什么,却听见哗啦一声,他竟然将那页给撕了。 “你这是干什么?”楚沅惊了。 李绥真那张时常爱笑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沉重,他捏着单薄的纸张,指腹落在那句“公主姒嫁与宣国春和君……”的字迹边缘,他喃喃道,“若是王看到了,便不好了……” “魏姒?” 楚沅看到那段介绍历史人物生平的文字前面的这个名字时,她反应过来,那是魏昭灵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不能让他看到这个?”她并不理解。 “因为王以为她还活着,” 他忽而抬眼去看那第一重宫门,又或是在看那重重宫门蜿蜒之后的座琼楼美殿,“他以为公主还在身边,就住在东门后的某个殿宇里。” “楚姑娘,你既然已经看过这上面写的什么,就应该知道,吾王的父亲魏崇出自淮阴魏氏,那是才德闻名天下的百年大族,昔年名望极盛,更有不少文人仕子竞相赞叹淮阴魏氏风骨……” 李绥真说,淮阴魏氏家风之严,时人谁或不知?魏氏子弟多出贤能之士,王父魏崇更是引得当时九国竞相拉拢。 而最终魏崇却成了盛国太子谢清荣的门客。 可清荣太子的处境并不好,他虽贵为太子,却并不得盛国那位老而昏庸的国君喜爱,他在朝中更是举步维艰。 当时的大盛早已是烂到根里了, 谢清荣孤立无援,年少的他骨子里更还有些优柔寡断。 最终在谢岐精心设计的家宴上被杀,此后没过多久,宫中便发了丧,称老君王因太子被害,忧思过度,一夜殡天。 新帝谢岐登位第一件事,便是诛杀魏崇。 几乎整个魏府的人都惨死在新帝派来的兵卒剑下,魏崇与其夫人当场死在他们那年幼的一双儿女眼前。 因为魏昭灵和魏姒尚且年幼,新帝为了昭示所谓的仁德,便将二人充作奴隶。 在那样的年代,女子沦为奴隶,便注定会拥有比青楼女子还要悲惨的人生。 后来魏崇的护卫劫囚车,原本是要尊魏崇生前所留遗言,将魏氏长子魏昭灵救走。 在一双儿女之间,魏崇选择了魏昭灵。 但魏昭灵却并不愿意抛下他的长姐,在逃跑路上,他为了保护魏姒,孤身一人引开了追兵。 听着李绥真的话,楚沅不由想起那场梦里,他浑身泥土尘埃,坐在囚车里,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来到她的眼前。 还有兵卒嘲笑他是个傻子,逃跑都找不对路。 仿佛这样就能毁掉他的尊严。 “不过是少了一个魏家的女儿,新帝谢岐也并没有太在意,只要魏氏长子仍在他手里,那便已经是对淮阴魏氏最大的羞辱。” “为了让公主免受苦难,王他为奴三年,其间所受之苦究竟几何,我……也实在不知。” 李绥真不知道,楚沅却清楚。 一时间,她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的全是自己梦过的那些关于魏昭灵的画面。 “相比起王,公主的处境却是好了太多,她平安无虞地长到了十五岁,才算与王重聚,后来王登上王位,她便成了夜阑唯一的长公主。” “可她偏偏喜欢了宣国的那位春和君,” 李绥真摇了摇头,“时年宣国与其他三国合谋算计我夜阑,王重病缠身之际,长公主姒一意孤行,坐上了宣国春和君派来的马车,跋涉山水终至宣国,嫁给了春和君。” 楚沅看李绥真将那张从通史上撕下来的纸揉成一团,她忽然问,“你不是后来才当的丞相吗?为什么会那么清楚他的家事?” “长公主走前,曾来看过吾王,我那时候耳朵好使得很,在外头听长公主说 的。”李绥真将纸团塞进衣袖里,再看向楚沅时,神情便又有些复杂,“姑娘,你或许还并不了解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平常的人谁不想活着?可王他,却偏偏拼了命的折磨自己。” “先是为奴三年,后来又为灭谢氏江山步步谋算……他早已是一身病骨,却偏偏在登上王位后就再不肯喝一口汤药。” “也许他杀了谢岐,灭了谢氏王朝,就开始在等自己死的那天了。” 李绥真越说,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他选了太子清荣母家的一个少年住进魇都王宫里,我和张恪还曾做过那少年的老师,楚姑娘,你说……王他是什么意思,我等能不明白么?” “也许是夜阑臣民压在他的肩上,所以王才选择等死,而不是自戕……” 李绥真将那通史合上,“王一生苦痛良多,既然现在,他以为长公主没有叛国,以为长公主还活着……那,我们就让长公主活着吧,那是他唯一的血亲,他珍视的长姐,也许这样,他就能好受些。” 魏昭灵幻想出了一个活着的魏姒,那是他潜意识里创造出的影子,一个从来没有背叛过他的长姐。 他从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楚沅无法想象的是,在她梦里慢慢长大的少年,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勇气与毅力捱过那些痛苦的岁月。 可她记得他的变化。 记得他那双好像永远也不会笑的眼睛。 自闭的小哑巴彻底逼疯了自己才算活了下来,可当他踩着血腥与尸骨一步步地走上这世间最高处时,他却又在盼着自己死。 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与事,能令他听来,看见,就觉得心中热切。 好像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每一秒,于他都是烈火烹油般的熬煎。 当蒹绿再热了药端来,李绥真却将药碗接过来,递给楚沅,“姑娘,还是你去吧。” 楚沅也没犹豫,将药碗接了过来,在蒹绿与春萍推开殿门时,她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殿中有人在咳嗽。 楚沅知道他醒了,就连忙端着药碗掀开了重重的纱幔走到内殿里。 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坐起身来,此刻就依靠在床柱上,一张面庞仍旧苍白得厉害,他听见脚步声,偏头便看见了楚 沅。 于是他扯了扯泛白的唇,“你来了。” 楚沅“嗯”了一声,将药碗端到他的面前去,“你喝药吧,喝了会好一些。” 可他轻抬眼帘看她,却并不说话,眉眼间神情极淡。 “你如果不喝,我就不帮你的忙了。”楚沅看他没有反应,就又添了一句。 他咳了两声,听见她的话,才又轻抬下颌,说话时嗓音更添些喑哑,“你威胁孤?” 楚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想了想,才又试探着说,“刚刚……你姐姐来看你了。” 说这话时,楚沅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 果然魏昭灵闻言便是一顿,“你见过她了?” “嗯……” 楚沅指腹贴着温热的碗壁,“你姐姐长得真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好看的女人。” “她走的时候说了,你得喝药。” 魏昭灵却垂着眸,也许在他的幻想里,他的长姐还在怪他当初没有答应让她和春和君在一起,所以即便是沉睡千年后醒来的如今,她也总不愿见他。 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说,长姐来看他了。 或许于魏昭灵而言,纵是从他喉间被烙上“奴”字的那时候起,他就在血腥泥潭里挣扎了好多年,可是被折磨得越发冷硬的心肠,却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将血肉心情当做一丝温柔旧梦。 而他守着这梦,近乎病态的勉强自己活着,却又希望自己可以顺其自然地死。 如果不曾醒来,如果禁制未破, 他好像就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可他偏偏活着,而这整个仙泽山地宫里还未复生的陶俑都在等着他。 见魏昭灵始终没什么反应,楚沅手里的药已经变得温热了,她也没有耐心再等他了,干脆手指捏起汤匙,舀了一勺直接抵到他的唇畔。 苦涩的药味已经顺着唇齿蔓延。 魏昭灵那双原本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里难掩惊愕,脊背竟也在这一刻变得僵硬起来,一时间,他倒有些不知所措。 李绥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纱幔后便朦胧看到了这一幕,他忍不住瞪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楚沅xe863作很快,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干脆直接将药碗贴到他的唇边,令他被xe863地喝了好几口。 魏昭灵被苦涩的药汁呛得一阵咳嗽,咳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庞竟也在这一刹添了些薄红的颜色,那双眼睛里更像是浸润了雾气似的。 他的侧脸看起来脆弱又漂亮。 楚沅将药碗搁到一旁,然后就从衣兜里掏了一颗糖扔到他手里,“吃了这个你就不会觉得苦了。” 她话音才落,就见魏昭灵手指虚虚一握,便有流光凭空乍现,令她眨眼间就消失在这金殿里。 殿内寂静,魏昭灵捏着那颗糖。 眼睫微垂,令人并看不清那双凤眼里更多的神情。 彼时,李绥真大着胆子将脑袋从纱幔后头探出来,“王,您看老臣说的没错吧?楚姑娘这又是劝您喝药,又是怕您觉得药苦的,还给您糖吃……她定然是十分爱慕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故土今何在 魏昭灵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在淮阴魏家, 那座宅院很深很深,锁住了好多他好多年没再见过的人。 院子里的魇生花在阳光下被照得近乎透明,清澈的水波里还有鳞片泛光的锦鲤。 母亲指着玉简上的异形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他耳朵边念。 “阿昭, 希望有一天, 娘能带你和阿姒回旧桃源去看看……”母亲想起她的故乡,柔软的声音就添了些愁绪,她的手抚过他的发顶。 而他的长姐阿姒就坐在他的旁边,看他静静地摆弄一只九连环, 她好像和他说了好多话,可他却总也听不清。 “他都十岁了, 还不会开口说话, 就算过目不忘又如何?记得那些书本上的死东西又如何?你看他这么多年有唤过你我一声爹娘么?!”父亲的身影好像永远是一团模糊暗沉的影子,他立在那长廊里, 同母亲争吵。 “他哪点像是我魏崇的儿子?” 后来画面陡转,魏崇手里的戒尺高高扬起,落在他的手心,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但魏昭灵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父亲气得掰断了戒尺, 骂他连喊疼也不会。 淮阴的深宅不知何时又变作了璋城的魏府, 魏昭灵又看到被踩碎的匾额, 不断进出的兵士盔甲碰撞着发出森冷的声响。 庭院里鲜血铺陈,尸体遍地, 也许他的父亲与母亲就躺在其中,可是他却不记得那天他们到底穿了什么衣裳,更找不出他们究竟在哪里。 他和长姐被关进囚车里, 长姐抓着他的手臂一直哭, 浑身都在颤抖。 “你看, 他姐姐都知道哭,他倒像个哑巴似的。”外头传来兵卒的冷笑。 天色像是浓墨在水里浸染出的阴郁色泽,窄巷里冷箭频发,刺穿他们身上的甲胄,有人掠影而来,踩踏飞檐翻身而下,一把长刀直接贯穿了那个方才还在嘲笑他的兵士的胸膛。 刀锋上有鲜血滴落,他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躬身干呕。 “小公子,快跟我走!” 囚车门开,魏昭灵被其中一人攥住手腕,可他身后却有人在攥他的衣角,他在惊惧之中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回过头就看见他的长姐苍白着一张脸,哭着说,“阿昭,别丢下我,阿昭……我害怕。” 长姐说,阿昭,我不想死。 魏昭灵低眼去看长姐拽住他衣角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稚嫩的手逐渐变化成一个成年女子柔白的手。 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身在一座宫殿。 他躺在床榻上,身体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一般,他根本动弹不得。 “阿昭,你别怪我……” 长姐哽咽的声音从清晰到模糊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他根本再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身体忽然剧烈地疼痛开来,像是被利箭刺穿胸腔般,又有绵密的针刺感在折磨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魏昭灵骤然睁开双眼。 他坐起身来,掀开了锦被,赤着一双脚,也根本来不及再披上一件外衣,他近乎踉跄地走出殿外。 李绥真担心王的身体,一便命蒹绿在白玉台上给他垫了软垫,就在白玉台上搭了个小几,坐在那儿喝茶看书。 听到殿门沉重的吱呀声,李绥真抬眼便见魏昭灵已走了下来,他出声唤了一声王,却见魏昭灵并未理会他,而是走下长长玉阶,往东门去了。 他眉心一跳,心道不好。 便连忙跟了上去。 魏昭灵走过长长的宫巷,再穿过东侧门,可他却又忽然停下来,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童。 “王,您这是要去见长公主么?” 李绥真擦了擦额角的汗,“夜已深,长公主怕是已经睡下了。” “王,您出来也没披件衣裳,这地宫阴冷,您可不能再受寒了……” “李绥真,” 魏昭灵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宫巷里显得有些缥缈迷惘,他没有回头,于是李绥真只能看清他单薄的背影。 他听见魏昭灵似若喃喃一般,“孤……怎么好像不记得长姐住在哪里?” 也许是他从未见过仙泽山地宫的图纸,也并不清楚这地宫里的每一座殿宇究竟都叫什么名字,所以他的大脑就没有办法帮他将关于魏姒的这一点的逻辑弄得圆融无缺。 “可孤记得,来探望过长姐。” “王……这个,这仙泽山地宫是周朝人修建的,宫中各处都极为相像,连拟定的殿宇名字都多有相似的,长公主不愿见王,王来得又少,自然会忘。” 李绥真说罢,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魏昭灵的神色。 “是啊……长姐不愿见孤。” 他忽而听见魏昭灵低声说。 在魏昭灵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时,李绥真忙提着灯笼跟上。 灯火映照在涂抹了朱红颜色的宫墙上,映出一片浓烈的红来,添了些温暖的亮色。 “李绥真,当年是孤做错了吗?” 走在前面的魏昭灵又一次开口,这似乎是他从沉睡中醒来后,第一次这般怀疑自己当年的决定,“若孤当年答应长姐,那郑炎会待她好吗?” 李绥真沉默了,他此刻并不敢妄言。 事实上,王的顾虑当然没错。 郑炎求娶长公主殿下,也许是因为一时情深,可那郑炎到底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软骨头。 今日他从楚沅带来的那本通史上撕下来的一页上,记载了长公主嫁至宣国后,不过五年,便香消玉殒。 至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就不知了。 当初的王也许早就看出郑炎并不值得长公主托付终生,所以才压下此事,奈何长公主她……到底还是辜负了王的苦心。 还未走出东侧门,李绥真便看见魏昭灵步履稍滞,他立即上去扶住魏昭灵的手臂,“王,您怎么了?” 话音方落,他惊骇地发现,魏昭灵周身竟有幽蓝的裂纹一寸又一寸的时隐时现。 好像幽蓝的锁链直接穿透他的骨髓,将他的血肉躯体强制锁住。 李绥真急得满头大汗,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昭灵痛苦得蜷缩起身体,晦涩的符纹不断穿梭在他的肩胛骨,宛如利刃割开血肉般,令人痛得难以忍受。 那一刻,魏昭灵在剧烈的疼痛间仿佛听到了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竟然无比清晰。 可李绥真却看到他的耳朵里已经流出了殷红的血液。 地宫里阴冷的风如同山间怪诞的声音般,又像是嗓子喑哑的老者在轻缓地笑。 近乎刺穿魏昭灵所有关节的锁链将魏昭灵紧紧地束缚着,就好像千年前他也只能躺在榻上任由被剥去生魂般,此刻也再度尝到了那种被剥离的切骨之痛。 他双眼紧闭时就好像在朦胧的雾色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穿着奇怪的衣衫,就坐在雪地里,在他面前的是伏卧于皑皑雪色间的巨大龙形石像,刻画的每一寸鳞片都栩栩如生。 铁索穿透龙头的下颌,而锁链上凝结出层层的寒冰。 他听到的水滴声,是从那上面滴下来的。 “怎么会有融化的迹象?”那人声音苍老,满携惊异。 李绥真一声一声地唤王,却见他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他的身体在瞬间化作了浅金的流光,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当李绥真跑到那白玉高台之下,就正好看见王的佩剑从金殿里凭空飞出,追着流光而去。 明暗光影里,立在长阶之下的每一尊陶俑仍旧寂静无声。 夜幕的黑矮矮地压入白雪晶莹深处,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夜,纸灯笼被划开一道口子,里头的烛焰熄灭,黑色的热烟一霎被寒冷消解。 穿着军绿色冲锋衣的老头心头一窒,他当即按开手电筒来,那光柱冗长,在雪地里来回晃荡。 他面前的石龙身躯绵延起伏,从龙头到龙尾竟令人一眼望不尽。 一千多年的时间,这龙身石像竟从来不曾为风雪所掩埋,而束缚在龙身的每一寸铁索都深深地嵌进地底,好像要将它永远困在这里。 刺骨的风迎面而来,令人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 老头隐约在黑与白的茫茫无界处看到了一抹身影,那衣衫红得浓烈,像是殷红的血液般。 他赤着一双脚踩在积雪里,肌肤的苍白与他衣袖的红形成诡秘秾丽的视觉差,刺激人的感官。 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冷风吹起几缕到他身前来,面容苍白无暇,一双眼睛空洞得像是盛不下丝毫光亮。 老头握着手电筒的手无端地颤抖起来,那光柱晃啊晃,令他的身影忽明忽暗。 这气息?! 老头神色大变,那张干瘪发皱的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 他尝试着用手指在虚空中点化一道符纹打入面前那石龙身上束缚的锁链上,果然下一秒他就在那人的身上看到了幽蓝的裂纹,锁链的影子时隐时现,顿时令其身上各处皆有鲜血不断流出,将他原本殷红的衣衫更添深色的痕迹。 有血液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坠在他苍白的指节。 这一幕令老头瞳孔紧缩,心中更为骇然,他来不及想更多,连忙操控着符纹寸寸依附于那龙身石像的铁索之间。 霎时,沉重的铁索开始不断震颤,碰撞发出森冷刺耳的声响。 阵阵罡风牵起幽蓝光色四散,那光在老头的眼瞳里从凝聚的一团如烟火般散开,却并未如他所愿落入山上各处的婆娑树影里。 他眼见那人伸手捏碎了那团光影,于是这茫茫雪海之间,再度升起类如萤火般的冷淡莹光。 老头手指用力,符纹便在锁链间来回游弋。 魏昭灵胸腔里气血翻涌,好像那束缚在石龙身上的锁链此刻也渐渐地在他身上收紧,他被禁锢在原地。 “生魂居然还在……”老头迎着风雪,勉强睁着眼睛,他到现在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活到如今这个岁数,竟然会在今夜真的见到传闻中的夜阑王。 魏昭灵分明早就死了。 死在一千三百年前,被抽离了魂魄的身躯束缚在这仙泽山中,无□□回,不得复生。 可眼前这人的气息与他守了大半生的龙身石像上被束缚的生魂气息如出一辙。 心头惊骇万分,可老头已来不及想更多,他哆哆嗦嗦地操控符纹,发了狠地屈起指节,于是锁链的声音更加急促,似乎是要生生地再将那人的魂灵从血肉躯体里剥离。 也许他毕生所学,都在今夜发挥了最大的效用。 可惜他是独自上山探查禁咒损坏与否,并没有人能多帮他一把。 石龙身上的锁链不断震颤,可老头却眼睁睁地看见方才还被禁锢在不远处的身影在刹那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浓烈的血腥味近在咫尺,他被掐住了脖颈。 那力道之大,几乎是要生生拧断他的脖子。 老头看见他身后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已染了星星点点的红,他双手都在操控符纹,并没有办法挣脱魏昭灵掐住他脖颈的手,于是他只能咬着牙,手指再度屈起,操控得那寸寸符纹牵引起石龙身上的锁链陡然移动。 那种像被锁链洞穿骨髓的疼令魏昭灵绷紧下颌,他脖颈间的青筋微突,指节已经泛白。 如此强烈折磨的痛苦令他下意识地仰头,冰凉的雪花砸下来,也许就落在他的眼睫。 冰冰凉凉的触感令他保持了片刻的清醒。 于是那老头眼见着他竟在这种被束缚的境况下竟还能挪动手指,一柄长剑擦着空气发出铮鸣,落入了他的手里。 老头的脸已经肿胀青紫,看起来十分扭曲。 他用足了力气,趁着魏昭灵再度被禁咒束缚的时候,挣脱开来,转身就往山下跑。 但魏昭灵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仓皇的背影。 他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锁在龙身石像身上的锁链像是投射了幻影在他身上,也刺穿了他的手臂,只动一下,就是剜骨穿心的痛,但他却仍旧强硬地轻抬起手,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下来,他将手里的长剑扔出。 剑锋刺破空气,也刺穿了那老者的身体。 看他的背影倒下去,嵌进厚厚的积雪里,魏昭灵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吐了血。 可依附在石龙身上符纹还没有失效,在这般空寂的雪地里,魏昭灵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当他倒在地上,手腕上的龙镯牵引出一道金丝跃入一抹凭空乍现的光幕,他半睁着眼睛看见那个姑娘从光幕里掉出来,摔在雪地里。 她的脸正好埋进了积雪里,满头满身都是晶莹的白。 “魏昭灵?”她原本是要生气的,或许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今晚过来会猛地一下栽进雪地里,但她回头,却看见他满身淋漓的血,看见他那张愈发苍白的脸。 他的身上好像被不知名的光芒灼烧出了大小不一的伤口,那光芒的形状好像串联起来的锁链,锁着他的血肉骨髓。 她连忙过去扶他,“你怎么了?” 带血的长剑在此刻忽然飞来,就落在他身旁,剑锋深深嵌进了雪地里。 楚沅吓了一跳,却在雪地里又捡起来个手电筒,顺着电筒照射出的光柱,她看到了不远处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一团影子。 “魏昭灵,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楚沅捧起他冰凉的脸,一声一声地唤他。 他的双眼却是涣散的,聚不起任何光影。 楚沅越发焦急,可这四周白茫茫一片,她根本没有找到李绥真和旁人的身影。 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龙身石像身上时,缠绕在龙身的锁链一寸又一寸,上面还有闪着光的不知名的符纹在来回晃动。 楚沅再回头看他身上幽蓝的光。 她干脆拔出了那柄长剑,站起身来去砍那龙身石像上的锁链。 剑锋撞击在铁索之上,溅起一簇又一簇的火星子,可她手中的剑再锋利也始终砍不断那锁链。 她回头去看雪地里的年轻男人,他睁着眼睛在看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一双眼睛空洞阴沉。 楚沅握着剑柄的手不断在砍着那铁索,她的虎口被震得酸麻发疼,手指都开始打颤。 长剑从手里掉落,楚沅泄气似的徒手去抓那龙身上的锁链,这一瞬,符纹几乎是在她伸手触碰到的时候就无声消弭。 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散出浅色的光来,以最温柔的影子,生生割断了束缚在龙身上的每一条沉重的锁链。 而当她回头,看见魏昭灵身上所有的光痕都已经消失不见。 她不由露出欣喜的神色,再跑到魏昭灵身边,蹲下身费力地将他扶起来,“魏昭灵,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么苍白的一张脸,眼尾却泛着红。 当他再度听到风的声音,意识慢慢复苏,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被那个姑娘背着。 他的身形太高大,当他覆在她的身后,她的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他的双腿几乎是在雪地里被拖行着。 她只能这样艰难的,带着他走。 “你醒了吗?” 楚沅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稍稍偏头,望见他无暇的侧脸,也看到他半垂的眼睛,于是她说,“魏昭灵,醒了就千万别再睡了!” 也许是为了维持他的清醒,楚沅不断地同他说话,“魏昭灵,我们很快就能回去的,你再等一等……” 听着她的声音,他也许终于有了点反应,干裂的嘴唇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这茫茫雪色,仿佛来路归途都是如出一辙。 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地宫究竟在哪个方向? “魏昭灵,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即便双腿早已经麻木,楚沅还是迈着机械的步子往前走,她不知道地宫究竟在什么方向,但总好过在原地看着他死。 寒风呛了她的嗓子,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干又哑,“你姐姐在等你。” “我带你回家,回去见你姐姐。” 他的呼吸都好像变得微不可闻,可不知道等了多久,楚沅终于听见他仿佛茫然地开口,“回家?” 他忽然变得像个孩子,也许他的脑子已经变得不够清晰了,说的话都像是梦里的呓语,“可我的家不在那儿……” 梦过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一帧帧回放,他红着眼眶,轻轻地说,“长姐不愿见我,她恨我。” 她说过, 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她那是气话,是骗你的,魏昭灵,她不会不管你的,我们回去就能见到她了,你听到了吗?” 楚沅实在累得走不动一步,她停下来略微歇了歇,也不敢耽搁,就勉强继续往前走。 “魏昭灵,地宫不是你的家,” 她一边走,一边偏头去看他,“那我答应你,等有一天,我会带你回你的家,回魇都去看一看,好不好?” “虽然那里再也没有从前的宫阙城楼,但是那里还有一座留仙镇,镇上有一个传说,说你受神仙点化,羽化为龙,那里还有老一辈的人给你修了个庙,我还没去看过,等你能过去我那边了,我就带你去看。” “镇上的好吃的也很多,也许你去那里随便吃点什么,也能尝到当年的味道……” “魏昭灵,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回去,我会带你回去。” 背着他的姑娘双颊已经被冻得通红,她的眼睫上衔了晶莹的细雪,明明是那么瘦弱的身躯,却还始终固执地背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聒噪,她不断地同他说着那个他阔别了太多年的世界究竟有了多少新奇的东西,像是要努力地驱散掉他脑子所有的沉重的枷锁,令他再变得清醒些,不要睡去才好。 魏昭灵半睁着眼睛去看她的侧脸,久久地看,像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在打量她的脸。 “可是楚沅,”他的声音喑哑,轻轻缓缓地落在她的耳畔,仿佛带着无尽的迷惘,“我回不去了。” 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早已是无家可归的孤魂。 他忘了什么是人间的温度。 忘了淮阴的那座宅院到底在哪里,也忘了那座被烧光了所有魇生花的城阙究竟是什么轮廓。 没有子民在那座城里等他回去。 而他的臣子,还没有从千年的沉睡中醒来。 故土不再, 他再也不能带他们回去任何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消失的榕城 当夜楚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背着魏昭灵走了多久, 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到没有知觉,她只咬着牙努力往前走。 而他勉强轻抬手指,于是她亲眼看见一点莹光从他手指间漂浮出来, 如一只生了翅膀的蝶一般, 往茫茫雪色里去。 她跟着那一抹莹光走,终于遇到了李绥真和那两名女婢,他们手里举着火把,燃烧的火焰吞没了那一缕光。 在李绥真朝他们跑来的时候, 楚沅终于松了口气。 李绥真和蒹绿扶着魏昭灵,而楚沅则由春萍扶着, 回到了地宫里。 掀开层层纱幔, 楚沅被蒹绿拿来的锦被包裹成了个蚕蛹,她临着炭盆, 回身去看床榻上的魏昭灵。 李绥真正在解他的衣衫。 春萍端来了一堆药瓶,他眯着眼睛看也看不太清,还是蒹绿念给他听,他才分辨出来伤药。 单薄的衣袍被小心翼翼地掀开来, 他肩头的伤口粘连着破碎的衣料, 李绥真只能小心翼翼地去一点一点地揭开。 楚沅看着李绥真给他伤药, 从他血淋淋的每一道伤口, 目光再落在他的那张脸。 李绥真好不容易上完药,命蒹绿与春萍扶起魏昭灵的身体, 小心地包扎好。 他将魏昭灵包扎好的手臂轻轻放下,无意一回头才看楚沅还盯着这边在看,竟从没避讳。 但他也没说些什么, 只匆匆赶去库房里头看看还有什么药材可用。 “郑家人倒真是煞费苦心, 如此毒计竟也想得出!”熬药的时候, 李绥真听楚沅说起那龙身石像,又谈及那束缚住龙身的锁链,心里便明白了一二,他当即气得面色发青,“他们这是想完全杜绝王生魂复归的可能!” “那石像究竟有什么作用?为什么锁住那石龙的锁链,也可以束缚住魏昭灵的身体?”楚沅疑惑地问。 “如果我猜得不错,是有人用巫术以石龙为引,锁住那石龙神像,也就锁住了吾王的躯体,躯体离不开仙泽山,他的生魂也……回不来。” 李绥真缓了口气,甩了甩被药罐烫到的手指,又看楚沅,“但幸好,姑娘你来了,你的魇生花,阴差阳错的,倒是解了这个死局。” “魇生花……那么厉害?”楚沅低头去看自己手腕上的金色瓣痕。 “曾经魇都王宫里有很多的魇生花,那时它不过也只是一种稀奇的异花,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当年宣国一把火烧了王宫,烧了整个魇都,所以这世上,便唯剩一颗魇生花的种子。” 李绥真一边用扇子扇着风炉,一边说,“那颗魇生花的种子是被巫阳后人改造过的,据说用了她们从仙山带回的灵材滋养培育。” “她们?” 李绥真笑了笑,“你以为巫阳,只是一个人吗?” “玉屏山中女子皆为巫阳,她们改造了那颗魇生花的种子,即便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郑家还会找旁的巫师来设下这石龙神像禁锢王的躯体,但事实证明,那颗在千年前被改造过的魇生花种子,根本无惧他这傀儡巫术。” “这魇生花开在你的手腕,融进你的血肉,姑娘,这就证明你将拥有它所有的力量,你现在才开两片花瓣,等你再有第三瓣的时候,也许就能唤醒这地宫里更多的人,你也将逐渐拥有非自然可解释的能力。” 李绥真说着,又想起来那条当年陪着自己入王陵,化陶俑的黄犬来,它这会儿还在他房里待着呢,“等哪天,你摸摸我那条黄犬,看能不能把它拍醒,我还挺想它的……” “……好。”楚沅应了一声。 李绥真将熬好的药端进金殿里,楚沅也跟着走了进去,身上还裹着被子。 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不知何时已睁开一双眼睛。 “王,您醒了。” 李绥真忙将药碗递给蒹绿,又说,“先喝药?” 他没有反应,或许是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泛白的唇,“李绥真,尸体呢?” “这,老臣还没来得及去处理。”李绥真顾忌着魏昭灵的身体,竟忽略了这事。 “去找,” 魏昭灵的声音气弱无力,“看看他身上有什么。” “是。”李绥真拱手,当即唤来春萍,与他一同出地宫。 “走的时候,李绥真还趁机朝楚沅使了个眼色。 楚沅后知后觉,等他匆匆走出殿外,才去看蒹绿手里的那碗汤药。 她走过去,将身上的被子放到一旁,然后又去端了蒹绿手里的碗,捏着汤匙递到他的唇畔。 他在看她。 也许是想起来她在路上同他说的那些话。 但下一秒,他手指微动,他与她相互牵连着的双镯丝线逐渐转淡。 楚沅端着一碗药猝不及防地掉在了她房间里的地毯上,温热的药汁撒了她一脸,苦涩的味道窜进口鼻,她五官都皱起来,差点没当场去世。 他不肯喝药的习惯还真是一如既往。 楚沅当晚就算洗了澡,睡觉的时候也总能闻到一股药味儿,弄得她睡得并不算舒服。 她忽然也有点理解魏昭灵了。 那么持久的苦味,是个人都受不了。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就起来洗漱,穿好衣服出门跑步。 在巷子口的早餐店吃过早饭,楚沅照例带了早饭给涂月满和聂初文。 楚沅跟他们老两口说想回她以前的房子去住两天,聂初文和涂月满也都没有反对,他们也都知道那是楚沅和她爸爸以前一起生活的地方,现在放了寒假,她想回去看看,他们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不要总吃方便面,不想做饭就在外头吃点儿,知道了吗沅沅?”走的时候,涂月满还嘱咐了一句。 楚沅笑着应声,朝他们招了招手,背着双肩包走出了院子。 以前住的那个房子和聂初文他们家离得并不算近,春城很大,要过去还需要坐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 但她并没有真的回那里去。 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她也还是怕走进那道门,怕看到挂在墙上的,穿着警察制服的爸爸的照片。 楚沅在附近的宾馆开了个房间,空调的暖气很足,她开了瓶矿泉水坐在床上看电视。 期间涂月满也有打电话来问她到了没有,吃饭没有。 楚沅一一应声,又说,“奶奶,我明天要跟程佳意出去玩,要爬山,可能还要去很热闹的地方,可能接不到你的电话,但你也不要着急,晚上我会打给你的。” “好好好,你们小孩子在外边玩,奶奶不打扰你。”涂月满在电话里笑着说。 挂了电话,房间里开着的电视算是唯一热闹的声音,楚沅坐在桌前吃泡面,却没有在看挂在墙上的电视,她盯着明净的窗户看,看见了好多高楼大厦里亮起的灯火,一点又一点,像是一颗又一颗落在尘埃里的星星。 每一颗星星里,都住着或完整,或不完整的一个家。 等到夜渐深了,楚沅背上包,穿好厚厚的红色冲锋衣,戴了顶帽子,再把充好电的两个暖水袋抱进怀里。 楚沅落在金殿里时,魏昭灵还睡得很沉。 乌发披散着,他静静地躺在那儿,明珠的华光照着他无暇的面庞,照得他身影如画一般,添了些不真实感。 或许是他这般出色的容貌实在难得,所以即便历史上留下来的有关夜阑的史料少得可怜,但也仍有一句关于他的“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好像这般纤尘不染却又十分抽象的言辞,落在他的身上,就理所当然地变得具象起来。 楚沅爬起来站在床沿看了他片刻,便掀起来一寸被角,将暖水袋塞进他的被子里。 然后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殿外。 彼时正坐在殿外的李绥真听到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一抬头,就看见楚沅从殿门内探出头来。 “李叔,” 楚沅走出来,又在李绥真的旁边坐下,“你昨天从那个人的身上搜出什么了吗?” 李绥真点了点头,将放在旁边的托盘摆到她的面前。 楚沅看到了一盒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烟,一个银色的小酒壶,还有一张“榕城第一医院”的就诊卡。 她拿起来那张就诊卡,看到了上面贴着的标签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个名字——“钱永兴”。 “榕城?” 楚沅瞬间就想到了那个同仙泽山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中的榕城。 “我记得那个人的穿着,还有他拿的手电筒,”楚沅捏着那张就诊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是不是就证明,仙泽山下的世界,和我那里是差不多的。” “李叔,你要下山去吗?”她忽然问李绥真。 李绥真愣了愣,然后又应了一声,“不错,若是不弄清楚山下究竟是个什么境况,只怕我们会更加被动。” “跟你一起去。”楚沅说得毫不犹豫,“我今晚不回去了,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现在就下山也行。” 李绥真惊诧地看她片刻,才说,“姑娘,你真的愿意?” 还没等楚沅回答,他就一拍大腿,“那感情好啊!你若与我同行,那我便是走夜路也使得!” 等着金丝渐渐变得微弱,楚沅便拍醒了打瞌睡的李绥真,和他一起出了地宫。 长夜无边,也许是金殿内点了安神香的缘故,魏昭灵也不知是沉沉地睡了多久,方才醒来。 锦被里像是有两样温热的东西贴着他的身体,他勉强坐起身来,于是便有乌发散落至身前来,而他掀开锦被,看到了两个毛茸茸的物件。 一个粉色,一个蓝色,他垂眸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那其中一个形容夸张的笑脸边缝好的浅棕色的卷曲绒毛,很像是昨晚那个背着他蜿蜒前行的姑娘的卷发。 殿中寂静,魏昭灵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随手掀起长幔,走出金殿外。 他站在殿门外,却并没有在阶梯底下的白玉台上看见任何一个人的影子,那些陶俑仍安安静静地睡着,整座地宫死气沉沉。 “王。”蒹绿匆匆走上来,躬身行礼。 “李绥真呢?”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迎面,魏昭灵屈起指节揉了揉眉心。 “李大人昨夜和楚姑娘一同下山去了。”蒹绿低垂眼眉,恭敬地答道。 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些细微的波澜,他看向蒹绿,“她也去了?” “是。”蒹绿低声道。 —— 楚沅没有料到,她和李绥真这一去,花了一整夜的功夫才算是到了山下,毕竟李绥真手上的地图已经是千年前留下来的东西,荒草积雪覆盖之下,根本找不到什么路。 即便是手里有手电筒,她和李绥真也还是难免一脚踩得不对,先后不知道摔进了雪堆泥坑里多少次。 说是走下山,但楚沅也确确实实在雪地里滚了好几遭。 她背的包里带的东西还算齐全,有大的保温杯,还有压缩饼干,和其他一些应急的东西。 他们这一路,虽然冷得全身都麻木了,但至少压缩饼干保证了他们并不用忍受饥饿。 楚沅最熟悉清晨时分的朝阳。 她将枯枝踩进更深的积雪里,扶着那个才摔了一跤的老头才站起来,她回过头,就看到山崖之下薄雾缭绕。 朝阳浅金色的光芒铺散开来,那阳光照见了山下不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 山雾湿冷,雪花飘落。 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就伏在山下不远处,她用望远镜还看到了立交桥上来回的车流。 她的手指僵冷得厉害,已经到了划不开手机屏幕的地步。 楚沅只好把手指放到唇边哈了哈气,然后才解了锁屏,点开照相功能,将那座在朦胧雾色间的灰白城市的轮廓定格在她的手机里。 然后她又和李绥真继续往下走,看看能不能寻找到什么人烟。 等她再和李绥真回到仙泽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李绥真这把老骨头在这一天一夜里已经是颠簸够了,而山下那个世界带给他的震撼更让他到这会儿还会不过神来。 他盲目地跟着楚沅往前走,不经意地一抬眼,就好像在雪地里看到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王……”李绥真喃喃一声。 楚沅也随着他的目光去望。 他披着一件深色的大氅,此刻抬手撑着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露出来他大氅内绛紫的织锦宽袖随风而动。 雪花从他的伞檐出寸寸下落,在他身后是提着灯的蒹绿和春萍二人。 此间雪色漫漫,暖黄的灯影又将他身后的影子拉长。 他玉冠束发,鬓边的两缕龙须发迎风而动,衬得他冷白靡丽的面庞更添了些动人心魄的风情。 “王啊,您怎么出来了?这天寒地冻,您昨日才受了重伤……”李绥真匆忙迎上去行礼。 魏昭灵看他一眼,目光再落在楚沅的身上。 她的脸上有好多处擦伤,也许是在雪地里滚了太多回,雪花在她身上融化后添了些稍暗的水渍。 她戴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系带紧紧地绑在下巴底下,那张脸已经冻得发红,嘴唇也破皮泛白。 “你去做什么?” 魏昭灵开口,清泠低沉的嗓音在这凛冽寒风里显得有些朦胧。 “我……” 楚沅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李绥真转了转眼珠,抢先开了口,“王,您看啊,是这么个情况,臣原本是打算今日一早下山的,但是楚姑娘她来的时候同臣说,她也要与臣同去……还说昨夜见王您受了重伤,若不去山下看个究竟,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所以昨夜来了还带齐全了东西,根本也没休息,带着臣就下山去了,” “王您是不知道啊,这下山的路实在难找,臣与楚姑娘几乎是滚过雪地又掉泥坑的,这路上要不是楚姑娘,臣这把老骨头,要回来怕是得明日了……” 李绥真张口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楚沅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什么时候寝食难安,为魏昭灵夜不能寐了? 楚沅正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李绥真当即打断,“楚姑娘,快将你那个什么……手,手机里的东西给王瞧瞧?” 楚沅“哦”了一声,也忘了要说什么,忙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来,划开手机屏幕,点开相册。 她手指僵硬,划错了照片。 那天她闲的没事给自己绑了两个羊角辫玩儿,自拍了一张笑得傻兮兮的照片。 “……点错了。”楚沅抬头看了一眼魏昭灵的脸,有点尴尬。 她迅速划过去,划到她今天早晨在山崖上拍到的那张照片,给他看朝阳薄雾里的那座城市。 “魏昭灵,那就是榕城。” “我和李叔到山下,找到了一个小镇,镇上的人说,这里就是宣国。” 她抬头望他,“现在的宣国皇帝,叫郑玄离。” 多稀奇,千年前迷失在历史迷雾里的宣国皇室竟悄无声息地在另一个地界繁衍生息。 魏昭灵盯着她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良久,却始终没有说话。 他再度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到她那张满是擦伤的脸,灯影的颜色隐约映在他清冷的眼瞳里。 一时间,他竟有些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姑娘。 没道理, 她何必要替他去做这些事情? 此刻她的那双眸子干干净净的,模糊映出他的影子来。 蓦地, 魏昭灵想起李绥真那些荒诞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失落的王国 虽然在山崖上的时候楚沅远远地看到了榕城的轮廓, 但真正下了山要去城里,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车程。 考虑到李绥真的头发和穿着也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楚沅过来之前就在登山包里准备了一套衣服。 那是她拿的聂初文的一套旧衣服。 李绥真换上那套衣服, 再把发髻散下来戴个帽子, 看起来也就和山下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了。 按照李绥真的说话,借石龙神像行巫术控制魏昭灵的躯体,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够办到的事。 石龙神像相当于一个中心点,在围绕这个中心点的仙泽山内或者说山下, 应该还有镇压在四方星宿点上的东西。 至于那些充当巫术媒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李绥真也不清楚。 山下危险未知, 楚沅心里也当然难免忐忑。 但她已经下来了, 就不可能再想那么多。 也许他们赶上了小镇还算热闹的时候,每隔几天小镇上的集市就会开市, 那些居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会来镇上采买东西,再逛一逛。 可楚沅看到他们交易用的纸币跟她那边是不一样的,这里也支持手机支付,但她的手机在这边是没有信号的, 当然也扫不了他们的二维码。 小镇不大, 也并不算发达, 但这里的一切于李绥真而言, 已经算是不小的冲击。 即便楚沅之前就给他看过现代城市的一些图片,跟他提起过这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世界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但那些远不及他亲眼看到的来得直观。 贸然打听询问是并不理智的行为,因为难保今天这镇上来的那么多人里,不会有跟钱永兴一样的人。 李绥真到底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 他的体力透支太多, 楚沅就给他找了个地方坐着等她。 楚沅装作穷游的背包客, 她那副打扮倒也像是那么回事。 集市里人很多,楚沅穿行其间,四处走四处看,她发现这些人的衣食住行,都好像和她那边没有多少差别。 但她又看到有些从她身边走过的老爷爷仍留着长发,要么用根木簪子挽起来,要么直接绑在身后,虽然大多数人都穿着现代气息十足的衣服,但也总有人身上穿着款式古旧的袍子,再在外头搭件臃肿的棉服外套,这在他们这里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装扮。 楚沅还看见一位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将花白的头发梳成规整繁复的发髻,戴着一两根银簪子或别上颜色深的簪花,而在毛茸茸的外套里,也是颜色暗沉的古旧裙衫。 裙底露出来一双脚,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鞋子上绣着身姿灵动的锦鲤。 好像现代与古代的两种气息,都莫名地融合在了这个小镇里的每一处。 她还能看见色彩斑驳的斗拱飞檐,也能看见石阶底下连接南北的清浅水渠,有一个大大的水车在不远处转啊转,仿佛在静默的年岁里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了好多年,而此刻泠泠的水声却被集市上闹哄哄的减价大甩卖的喇叭声盖过。 她才发觉,李绥真就算不戴帽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个孩子从楚沅身旁跑过,撞得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那匆匆赶上来的老头也挽着发髻,身上穿了件旧袍子,刚抓住自己的小孙子,就回过身来对她道,“对不住啊小姑娘,我这孙子太淘……” 楚沅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然后她就看着那老头抱起他的小孙子,走到前面的一个摊位那儿看。 楚沅注意到那摊位上摆了不少书本,还有不少文具。 她也走了过去。 身旁的老头还在问他的小孙子要不要买新文具,楚沅的目光在摊位上来回扫视,那上面摆着的好多都是小孩子喜欢看的童话图册,还有一些练习册之类的学习用书。 但,她的目光忽然定格在那一沓摆放整齐的儿童卡通地图。 她看到了最上面的那四个大字——“宣国地图”。 老板还在和那个老头讨价还价,楚沅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对准摊位上的地图拍了一张照片。 她旁边的老头和老板还价成功,他的小孙子瘪着嘴,不但收获了新的文具盒,还有两本必须要写完的练习册。 路过一个小卖店,好心的老板娘说可以帮她把空掉的保温杯重新装满热水,楚沅在等的时候,又看见柜台里的那台电视里正在播送新闻。 她看到了电视屏幕下方显示的时间,和她手机的年月时间都是一致的。 等老板娘接了水出来把保温杯递给楚沅,她道了谢,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清了去榕城的车站的方向。 怕再耽误时间,楚沅也没在集市多逗留,去找李绥真时,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跑到街边的老头堆里,看人家在那儿打牌。 他也看不懂,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和李绥真走出小镇,楚沅又看到了那棵好像已经有些年头的轩辕柏,那轩辕柏粗壮的树干上围着红绳,绳子上缀满了一枚又一枚的铜锁。 漫漫寒冬里,它的枝叶像是永恒的绿。 “姑娘,老朽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愿意同我下山来?”往仙泽山上走了一段路,两个人坐在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李绥真捧着楚沅递过来的热水,忽然问她。 李绥真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年纪还小,看着也柔弱,但偏偏就是她这样一个瘦弱娇小的姑娘,带着他走了一夜的山路,就算在雪地泥坑里滚过多少回,脸上手上都有了不少的擦伤,可李绥真还没真见她喊过疼。 要不是她,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山下去。 更不提回来。 “因为好奇,” 楚沅喝了一口热水,泛干的嘴唇湿润了些,“我也想知道山下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仅此而已?”李绥真又问。 楚沅却沉默了一瞬,她也许是想起来那天夜里,躺在雪地里的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 “也可能是因为,”楚沅将保温杯收好,“我以前觉得自己不幸,觉得自己才活了十七年就已经感觉很糟糕,但是那天我在雪地里看到他……我又觉得我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真的算不了什么。” 她背着他走,听见他说自己永远也回不去曾经的家。 他永远也无法带整座地宫里所有陪伴他沉睡千年的臣子回家。 楚沅忽然发现, 这样一个生在一千多年前的人,他遭遇了混乱动荡的年代里最为惨烈的人生。 也许曾经那个自闭到话都不会说的小少年,是被那个时代,被那些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痛苦逼迫地终于学会了开口说话。 学会如何勉强自己活下去,再慢慢地将那个烂到根里的王朝颠覆。 可当他成了夜阑的新王, 他却又开始因为活着而感到折磨。 但偏偏他的肩上压着整个夜阑,他的臣民将他当做信仰,而他就只能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信仰。 他连死,都无法自己掌握。 “地宫里现在醒过来的只有你们四个人,我能帮一点忙,也挺好的。”楚沅收敛思绪,再将登山包背上,拄着木棍继续往上走。 “……” 李绥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姑娘之所以愿意和他一起下山探查,原是因为她觉得王很惨??? 可惜了。 李绥真看着楚沅的背影摇了摇头。 多好的姑娘,就是年纪小,还不开窍。 心里装着事,李绥真走得就很慢,他忽然看见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姑娘回过头来,说,“对了,李叔,我记得你说过,凤镯原本也是有一颗情丝珠的。” 李绥真不知道她提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再找找,我那天答应过魏昭灵,要带他回魇都看一看。”楚沅对他笑了笑,牵动了嘴唇上的裂纹,她又皱起眉头“嘶”了声,也不说话了,转身继续闷头往上走。 李绥真却在看她的背影,愣了片刻,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也无声地笑了。 他就说他看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 “我是在小卖店的电视新闻里看到宣国皇帝名字的,” 此刻坐在金殿里,楚沅将手机放到魏昭灵的面前,“这个就是宣国的地图,榕城是首都,而整个宣国有9省112市。” 也就是说,在古地图上缺失的那一角所有的土地,或者说当时还有没被记载发现的土地,成就了如今的宣国。 “你有在听吗?”楚沅说着,抬头看见魏昭灵垂眸看着她的手机屏幕,纹丝未动,也不说话,她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本不关你的事。” 魏昭灵终于抬眼看她,面前那一盏茶的热烟缭绕出来,却衬得他眉眼冷淡,“还是你想要什么?” “若还是想要取出魇生花,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孤早说过,”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她,清泠低沉的嗓音仍是那般平稳无波,“孤帮不了你。” “我知道,” 楚沅干脆将手机收起来,打算回去把地图打印出来再给他,“我也没想要什么,你就当我看李叔一个老人家不容易。” 站在长幔后头的李绥真才听到这话,就太阳穴一跳。 不好,看来他还得找补一下。 魏昭灵看着她那张被春萍涂抹了绿绿药汁的脸片刻,也许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才惊觉, 自己竟差点信了李绥真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看清她额头上敷着的药汁就要滑落到她薄薄的眼皮,犹如浸润过远山颜色般的眉轻蹙,他也许什么也没想,只不过顺手要将桌上的锦帕扔给她。 当他才轻抬起手。 可她, 又偏偏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他看着她的小指微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同他将要去拿素白锦帕的手指相勾。 或许是那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让她的骨头都冻得没了什么温度,她的小指冰冰凉凉的,轻触他的指节。 魏昭灵那双薄冷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猝不及防的惊愕,他的身体陡然僵硬。 “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魇生花种子又不是你按进我脖颈里的,你没有办法,我再逼你又有什么用?”楚沅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清亮的眼眸里映着明珠投下的散漫光影,“但是那天晚上我答应过你的事,也没有骗你,等李叔找到了那颗情丝珠,我就带你回魇都。” “无论过去多少年的时间,” 他听见她的嗓音是如此清晰地落在他的耳畔:“这世上也没有回不去的家。” 她说,“少了人,也还有记忆。” 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擦过她的手腕,她的手指轻勾着他的指节。 她有一双干净又坦荡的眼眸,让他此刻看着,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幼稚好笑,也从没有人同他这样过。 纤长的眼睫动了一下,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波澜,但下颌却绷紧了些。 她手指是冰凉的温度,而他的指节微动,浅金色的光芒无声浮动,几乎是仓皇地隐没了坐在魏昭灵对面,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李绥真在外头就算是隔着纱幔也还是看清了楚沅方才的动作,他这把老骨头明明已经被下山上山这么来回两趟颠簸地疲乏极了,但见这一幕,他又清醒了些。 楚沅已经被魏昭灵送走,而李绥真稍稍掀帘,就看见穿着绛紫衣袍的魏昭灵此刻正低垂着眼,在看自己的手。 “王,您可千万不要信楚姑娘方才的话,她哪是因为臣才冒险啊……”李绥真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魏昭灵闻声,侧过脸来轻瞥他一眼。 “王您那么直接地问她,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啊,若非是心悦于王,又岂会……”说着,他还举起了自己的小拇指。 魏昭灵看他那张老脸笑得灿烂,便轻蹙眉头,撇过脸懒得再看他,那张无暇的面庞上再度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不识真面目 从水气弥漫的浴室里走出来, 楚沅吹干头发,换上了厚厚的棉服,连之前涂月满买给她的秋裤都穿上了, 外面再套了条有加绒的宽松牛仔裤。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往外望了一眼, 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开着一盏暖黄的壁灯。 再关上门,楚沅走到书桌前背上书包,看着电子钟的时间变成“21:30”, 她低头去看手腕上的凤镯,果然金丝显露, 下一秒浅金色的光幕凭空乍现, 她整个人就被牵引进去,彻底消失在了房间里。 因为穿得厚实, 再加上金殿里铺了地毯,楚沅摔在地上也不觉得疼,她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青纱屏风旁, 穿了件紫棠圆领袍的年轻男人正要将玄色的斗篷披在身上。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 他回头瞥了一眼, 一见是她, 也没说些什么,只兀自垂眼, 整理系带。 “你这是要出去吗?”楚沅站起来,问了一声。 “嗯。” 他应地漫不经心,“孤总要亲眼看看, 这仙泽山下的变化。” 楚沅惊诧, “你要下山?” “那李叔呢?”楚沅往浅薄的长幔后望了望, 却也没见到过李绥真的身影。 魏昭灵的神情越发冷淡,“他太聒噪。”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往金殿外走。 “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去?可是这是晚上啊,白天去不行吗?”楚沅连忙跟上去。 魏昭灵行至殿门外,忽然停下来,他转过身时,目光停在她手腕的凤镯上,“金丝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不必跟着。” 他白日里昏睡许久,如今李绥真被他遣去替换石龙神像的锁链还未归,他又头疼得再睡不着,索性倒不如下去看看。 魏昭灵正要转身走下阶梯,却听她忽然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一顿,那双清冷的眸子再度看向她。 “我上次和李叔一来一回,也算记得路了,你一个人去,夜里也不好走,我还是跟你去。”楚沅还想着,自己幸好带了个大的保温杯,还装了点零食。 魏昭灵沉默地注视她那张白净的面庞,他的那双眼睛里并看不出多少神色,片刻后,他淡色的唇微勾,“好。” 随后便率先转身步下阶梯。 楚沅只带了一个手电筒,但幸好电是充满了的,出了地宫,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在魏昭灵的身后。 这仙泽山上的积雪像是终年不化,楚沅来到这里也还从没看过这浓深的夜幕里像今夜这般疏星点缀,月亮浑圆。 散漫的银辉铺满了晶莹雪地,照得这一片融融光色,宛如仙境般。 斗篷几乎遮掩了他全部的身形,兜帽半遮住了他的脸,也许是因为头疼,他一路上并不说话,就如这满目可见的冰雪般,让人觉得冰冷难近。 他不说话,楚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跟着他走,适当地提醒他方向,也不多说些别的。 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楚沅忽然见他停了下来,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魏昭灵抬眼瞥了一眼茫茫夜色里的某一处,却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寒风凛冽,吹得楚沅的脸颊生疼。 “你在这儿待着。”他只简短地扔下一句,便绕过她,踩着窸窣的积雪,走进越发深邃的黑夜里去。 楚沅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夜色淹没,也再看不见他究竟去了哪个方向。 周遭静得可怕。 楚沅大概等了有五六分钟,她忽然注意到远处有光柱晃动,于是她迅速按灭了手电筒。 她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钱家人没来找?” 中年男人一边走,手里拿着手电筒一边往四处照,电筒散出的强光在雪地里来回晃荡,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入光束里,他猛吸一口咬在嘴边的烟,烟头猩红的颜色更亮了些。 “钱家哪还有什么人,钱老头他那儿子不犯事儿了么?警局还通缉着呢。”另一个紧跟他的男人身形魁梧些,是个光头,踩在雪地里的脚印子都要深一些。 “钱老头真是养了个白眼狼,这失踪了也没个人来找。” 中年男人咬着烟,又将手电筒的光往周围来回照了照。 “这仙泽山这么大,咱都连着找了好几天了,也没看到钱老头的影子。” 光头男人也觉得奇怪,“这仙泽山除了咱们几家人,外头的人是不让进的,这钱老头别是摔在哪儿了?这都已经多少天了,他会不会已经……” “钱家人不能少了,要是少了,咱们八户族剩七户族,还怎么守得住这仙泽山?”中年男人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光头男人却不以为然,“韩振,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八户族世世代代守着这仙泽山也有一千多年了?也没见着那什么夜阑王死而复生啊?我看皇家根本就是瞎担心,这都死了多少年的孤魂了,早不知道转生多少回了,怎么可能复生。” “行了,这世上邪门儿的事还少?就说咱们这些吃饭的本事,不也是解释不清的东西?还是快找人,这山上冷得很。”叫韩振的中年男人已经有些不太耐烦了。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手电筒的光却在茫茫无垠的平坦雪地里照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谁?!” 韩振脸色一下子变得肃冷起来,一下扔了烟头,当他和光头快步走近,才看清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穿着厚厚的棉服,背着个黑色的包,就站在那儿。 这里的地势平坦开阔,楚沅根本连能躲的地方都找不到,她看到那两个男人走近,还没张口说话,就听到那个光头开口问身边的中年男人,“韩振,这姑娘也是咱们八户族的?” 楚沅刚要趁势点头,就算糊弄他们一下也好。 但那个韩振却是认识八户族所有子孙的,他皱着眉,“不像。”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仙泽山?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禁地,皇家明确规定了,除了我们八户族,其他人是不能进山的!”韩振看着她,厉声问道。 楚沅连撒个谎拖延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现在就走。”她试探着说了句,便要挪动步子,但她的眼睛却始终在观察着那两个人的动静。 她买了个电棒,在书包里,于是她手慢慢往后,一点点地拉开拉链,往里面摸索。 “晚了,姑娘。” 那光头啧了一声,也许是瞧着楚沅年纪并不大,他还有些可惜,“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没事跑到这山上来做什么?”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那张脸在月光里莫名看起来有些可怕,“既然如此,你谁都不要怪,要怪啊,就怪你那不够听话的腿。” “外人是不能从仙泽山里活着出去的,这是皇家定了一千多年的规矩,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 他的声音越见森冷,不带丝毫的温度。 楚沅抿紧嘴唇,看见他们两个人朝她走来的时候,她转身就跑。 但她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其中一人抓住她的手肘,直接将她按进了雪地里,楚沅一个翻身,身体倾斜,用足了力气狠踢了一脚那个光头的腿弯。 那光头不防她有这样的力气,腿弯一曲,那条腿就跪在了雪地里。 “行啊,年纪不大,倒还是练过点腿脚功夫的?”叫韩振的男人有些惊讶地看了楚沅一眼,紧接着又扯着唇冷笑一声,“那就更不能活着了。” 面对两个男人,楚沅心里不可能是不怕的,但眼下魏昭灵还没回来,她要活着就只能靠自己。 楚沅拼了命地踢打他们。 但她从聂初文那儿学来的招式,面对他们两个人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就在那个光头掏出来一把短匕,映着森冷寒光的刀刃贴在楚沅的脖颈时,她用衣袖里掉出来的电棒抵在了他的身上,开关一按,电流滋滋作响。 光头手里的匕首瞬间就掉在了雪地里,他人也瘫软了。 韩振反应极快,在光头倒下的时候他就狠狠地攥住楚沅的手腕,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般,将她手里的电棒夺了过来,用力地扔出老远,“小姑娘,后招挺多啊?” 他直接将楚沅的双手锁在背后,膝盖按住她的后颈,然后捡起来匕首,直接抵在她的脖颈,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偏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飘飘地撞在他的手臂,韩振才分神去看,凭空凝结的一道冰刺就那么生生地割断了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臂。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右臂掉在雪地里,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将纯白的雪染上了斑驳的血迹。 光头还有些瘫软,看见韩振的手臂忽然被割断,他也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好像有轻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渐渐近了。 滚落在雪地里的手电筒的光,照见了那一抹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从暗沉的夜色里走来。 几束光照着他,却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兜帽里瞥见他淡色的唇,还有苍白的下颌。 有一缕长发露出来,随着风轻轻晃动。 楚沅看见他走过来,那两个男人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他俯身看她,嗓音带着一种颓靡的低沉,“让你待在这儿,你还真是乖巧。” 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嘲弄,还是无奈的轻叹。 “你是谁?”韩振忍着剧痛,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 听他的声音,还很年轻。 “看来你的巫术还没学到家。”魏昭灵并没有理会他无聊的问题,只是瞥他一眼,就看清了他的虚实。 “两个废物,心倒是狠。” 他说着,捡起来那把匕首,又轻声笑,“八户族?郑家人为孤,可真是煞费苦心。” 韩振和那光头面上更加恐惧,这么多年,原本就学的是家传的稀罕术法,如今却偏偏见了这么一个身怀异术,且还深不可测的神秘男人。 魏昭灵没有了跟他们废话的心思,苍白的指节握紧那匕首,直接刺进了韩振的胸口,狠狠将他踢进雪地里。 楚沅看见他再动指节,冰雪凝刺,再度刺穿了那个光头男人的胸膛。 一根又一根的冰刺,把刚刚还要动手杀了她的两个男人,扎成了血刺猬,她甚至看到了殷红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还在升腾着热雾。 鲜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刺激得魏昭灵太阳穴泛疼,他面无表情地轻睨那个呆愣愣地趴在雪地里的女孩儿。 她现在看起来狼狈极了。 或许此刻她终于发现,他并不是她认知里的那般模样,她也终于知道害怕了。 她以为那夜在石龙神像那里看过他狼狈的一面,就能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 他就是要捏碎她无知的幻想。 让她亲眼看看,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原本就是从尸山血海里走上王座的,他也永远不会介意脚下再添多少亡魂枯骨。 极轻地嗤笑一声。 她和那许多人好像也没有多少差别。 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他转身便往风雪夜色里前行。 忽的, 魏昭灵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回过头,便见方才还趴在雪地里的姑娘这会儿已经捡了个手电筒朝他跑来。 也许是见他回身看她, 皑皑白雪间,她也停下来,就站在不远处,冲他笑了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铜锁的秘密(捉虫) “这是他们的身份证, ” 当他立在那里看她的时候,楚沅踩着厚厚的积雪跑到他的面前来,被匕首划伤的手还在流血, 她也没多管, 捏着她从那两具尸体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递到他面前。 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堆揉皱的零碎钞票,她鼻尖已经冻得发红,却浑然未觉。 除了钱包,还有两个手机, 她全都拿来了。 “还好他们死的时候睁着眼,可以刷脸解锁。”楚沅蹲在那儿一阵忙活, 就是趁着解了锁, 重新录入了密码。 她还来不及看手机里都有些什么,也许能发现什么重要的信息也说不一定。 原来她现在才迟迟跟来, 是忙着将那两人身上的东西都搜刮干净。 魏昭灵那张原本阴沉冷淡的面庞,竟禁不住有一丝错愕,但兜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也令眼前的这个姑娘根本看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什么神色。 “他们想杀我, ” 楚沅看他不说话, 就自顾自地说, “如果你不来, 今天晚上死的就是我。” “刚刚那把刀多锋利啊,割我手都那么疼, 他们这些钱就当给我付医药费了。”她说着还把手掌里的那道伤口给他看。 的确是很深的一道血口子。 “这里流通的货币也跟我们那边不一样,我刚听他们说,他们是什么八户族的, 听起来人就很多, 虽然你地宫里不缺金银财宝, 但是你要拿下山换钱也可能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楚沅自己也并没有很需要这边的钱,但魏昭灵他们却很需要。 而魏昭灵此刻看着她手心里的那道伤口,却在想她刚刚趴在雪地里,眼眶泛红,身体瑟缩的模样。 她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的恐惧,也许像她这样的姑娘,也从没见过多少血腥,害怕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 可偏偏,她还敢去搜那两具尸体身上的东西, 然后朝他跑来。 魏昭灵收回目光,月光照见他苍白的下颌,淡色的唇轻启,嗓音仍旧听不出多少情绪,“走。” 手电筒的光束在雪地里来回晃荡,颗颗晶莹的雪花在光束里模糊成朦胧的影子,凛冽的风呼号着,周遭干瘦的枯枝颤颤巍巍,像是山鬼扭曲变形的爪子。 因为之前已经摸准了上下山的一个特定的路线,所以这回也少走了许多弯路,等走到仙泽山下附近的小镇,已经是凌晨四五点。 镇外那棵将军柏像是这仍旧未亮的天色里,一团未曾晕开的,婆娑浓烈的颜色,当魏昭灵慢慢走近,楚沅发现那缠在将军柏上的一枚枚青绿的铜锁忽然亮起短暂的光。 铜锁发了疯地碰撞出声响,迎面而来的气流吹下了他的兜帽,气流擦着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更削落了一缕头发。 殷红的血液渗出,魏昭灵抬眸望见那些铜锁里勾连出来的光线,他伸手握住,顿时割破了他的手掌,有血液流淌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楚沅被吓了一跳。 明明她之前和李绥真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魏昭灵控制住那道要从他指缝间溜走的光线,看向楚沅,“将那些东西扯下来。” 楚沅看他的手还在流血,她点了点头,跑过去就伸手用力去拽树身上那绑着铜锁的红绳。 果然,那一串铜锁被扯下来之后,魏昭灵手里的那道光根本来不及作为提醒某些人的信号,就瞬间在他指间破碎消散。 “这个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的?”楚沅提着那一串的铜锁走到魏昭灵的面前。 魏昭灵放下手时就有血珠从他手指间流淌下来,他瞥了一眼那些铜锁,又去看那棵轩辕柏。 “与石龙相勾连的,原来就是这些东西。” 每一枚铜锁上都附有巫术,而轩辕柏树根在泥土之下深如密网,有足够的生命力可以让铜锁消耗,这里的每一枚铜锁,都是锁住石龙神像的重要一环。 控制神像,从而困住他躯体的,也都是这些看似颜色斑驳无甚特别的铜锁。 “那就是说,这些铜锁就是李叔说的,镇压在四星点上的其中之一?”楚沅明白过来,就不由再将手里的那串沉重的铜锁再细细打量一遍,“怪不得遇到你的时候,它们才有反应。” 如果不是她刚刚及时将这些东西拆下来,任由那道光从魏昭灵的指缝间溜走,或许现在就会有人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这么容易就扯下来了?”她还有点不敢相信。 “魇生花能破除一切巫术。” 魏昭灵稍稍活动了一下指骨,也不管伤口崩裂,神情有些倦怠。 他用手指勾着兜帽,基本遮挡了大半张脸,再继续往前走。 楚沅也没随手将那些铜锁扔了,她匆忙装进背包里,再背起来就像是背了好几斤铁似的,压得她双肩有些沉。 时间还早,镇上还没什么人。 但也有24小时营业的小旅馆开着门,里头亮着暖黄的灯火。 楚沅原本想趁着这会儿时间还早,进去开个房间睡一觉的,但她抓着书包的肩带,想起来刚被自己拽下来的那么多个铜锁。 那棵轩辕柏既然种在这里,就证明这镇上一定有八户族的人。 她才扯了铜锁,就去旅馆,也难保不会被老板注意,毕竟很少会有在这个时间点去住店的人。 这小镇古朴,现代气息并不算浓厚,在漆黑天色的笼罩下就更显得深邃古旧,安静祥和。 巨大的木制水车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般,仍在徐徐转动,淅淅沥沥的水声总在耳畔。 背包里的铜锁太重,楚沅没走一会儿,就在水渠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这个给你。”楚沅在书包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找出来创可贴,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可以贴你脸上的伤口。” 魏昭灵还在打量四周,不防她忽然递过来那一片东西,他垂眸轻瞥,却并未伸手去接。 楚沅看他迟迟不接,就有点耐不住,她干脆撕开创可贴,站起来伸手就掀开了他的兜帽。 那张苍白无暇的面庞露出来,魏昭灵还未来得及避开,她就已经伸手过来,手指勾开他鬓边的一缕发,歪着头靠近了些,将她手里的那片东西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脸上。 她的指腹有一瞬触碰到了他的脸颊,就只是那么极轻的一下,却让他莫名动了一下眼睫。 楚沅并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她将创可贴贴在他脸上后,就坐了回去,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去看他手上的伤口。 他们手上的伤口都有些深,还很长,用不了创可贴。 现在镇上也没有药店开门,她也买不了药。 可能走了半夜的山路实在令她疲惫不堪,只是坐了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楚沅就忍不住闭起眼睛。 魏昭灵将目光从那转动的水车上移开,也许是身边再没什么动静,他不经意地回眼一看,就看见那个从山上一直跟着他下来的姑娘此刻半张脸都埋在厚厚的围巾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脑袋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他颇有兴致似的注视她半晌,临着此间的风,他忽然朝她伸手,白皙的手指却是伸向了她放在身旁的书包。 魏昭灵拉开拉链,两指从里头取出来一把铜锁。 那上头附着的巫术应该是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才持续了一千多年的时间,上面混杂了太多人的气息。 他才将那铜锁捏进手里,上面残留的术法就灼烧得他手掌烫红。 但魏昭灵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这种疼痛对他而言并不算是多强烈的折磨,他再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坐在长椅上睡着的女孩儿,转身便寻着铜锁上浓烈的血脉气息,缓步走入更深的黑暗里。 楚沅无知无觉,蜷缩在长椅上,睡得正香。 而彼时小镇东街上的某个四合院里,睡在主屋里的老头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一瞬坐起来,按开了灯。 那双阴鸷浑浊的眼睛下意识地去看窗外,眉头皱得死紧。 躺在他旁边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真丝睡衣,忽然被灯光晃了眼睛,她清醒过来,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挡在嘴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抱怨,“景山,你开灯干什么?” 满脸褶痕的老头此刻肃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大宁静,他掀了被子,便起身去穿衣服。 “景山你干什么去?”女人抓住他的手。 应景山阴沉着一张脸,甩了她一巴掌,“衣服穿上,赶紧滚回去。” 女人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也不敢再说话,即便现在窗外头的天色还很黑,她也只能匆匆起来换好衣裳。 应景山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女人穿着单薄的旗袍从院门离开,等院门合上,他才背着双手转身。 但他脚下忽然一顿,像是忽然听到了院门再度被人缓缓推开的“吱呀”声,他再回转过身子,那张老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那一抹披着黑色斗篷的修长身影走进来,在院子里昏黄的灯火间,应景山并看不清他兜帽遮掩下的脸。 只能看清他苍白的下颌。 “你是谁?”应景山眯起眼睛,本能地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他手里已经握了一个镂刻了繁复花纹的银色盒子。 下一秒,他就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将手里的一枚东西随手扔了过来。 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应景山低头一看,神色大变。 他应家的铜锁,锁的是镇外那棵轩辕柏,同样也锁住了仙泽山上那位传闻中的夜阑王的血肉躯体。 那每一枚铜锁上都沾着他应家人的血,没有人可以轻易将铜锁取下,也从来不敢有人敢去触碰。 可现在,他们应家的铜锁,就被这男人轻飘飘地扔在了他的眼前。 应景山握紧了手里的盒子,细密的长针从里面飞出去,同时他伸手施展术法,于虚空中描画出道道符纹。 但他却见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院子里的灯光在那剑刃之上浸润出凛冽寒光,他机关盒子里飞出去的每一根针都被那人轻松挡下。 应景山的巫术少了无数鲜血浸染过的媒介,少了族人的配合,也就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了。 这院子里很安静,应景山都来不及喊人。 那原本还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如风一般掠至他的眼前,踩着铜锁,将剑锋刺穿了他的胸膛。 彼时有风吹开些他的兜帽,应景山看到了他半边苍白无暇的侧脸。 那双眼睛是冰冷的,死气沉沉的。 应景山嘴唇颤抖,吐出来鲜血,想说话都说不出口。 而年轻男人将剑锋撤出,他就失去了支撑似的,踉跄地摔倒在地。 应景山勉强抬头去看那个男人。 他看见男人没有多少血色的唇似乎弯了弯,随后那带血的剑锋便已横在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肌肤,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里。 “你到底是谁?我们……有什么仇怨?”应景山勉强出声,嘴里还是不断有鲜血涌出,导致他的声音细如蚊蝇般。 但男人却还是听到了。 在他手中剑刃割破地上那个形容枯瘦的老家伙喉咙的同时,他才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却根本不屑回应那老家伙任何一句话。 鲜血迸溅,应景山低声呜咽,根本来不及再发出什么声音。 地上的死尸仍睁着一双惊恐的眼,而那人已转过身,朝院外走去。 小镇仍然安静,路上却有了些一贯早醒的老人。 楚沅被他们的声音吵醒,懵懂地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站在前面的魏昭灵,他腰背挺直如青松一般。 他似乎是在看对面那鳞次栉比的屋檐。 而他斗篷里露出来的一截紫棠色的衣袖上,还浸染了一片斑驳的新鲜血色。 可那似乎并不是他受伤的那只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守陵八户族 东街应家老头惨死在自家院子里。 天才亮了不久, 东街上就有了派出所的人赶了过去,警车就停在应家老宅外头的青石板路上,警戒线外头全是围观的人。 又过了没几个小时, 就有榕城市局的人匆匆赶来。 “这应家到底是世世代代吃皇家饭的, 应景山这老家伙死了,榕城那边还派人来……”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谈论着。 “死了好,死了就不能祸害人了。” 有人小声冷哼, 又被旁边的人捅了捅手肘,“别说了, 小心祸从口出!” 楚沅在人堆里听了好一会儿, 也算是知道了些这应家的事。 那死了的老头叫应景山,祖上到现在一直是在为皇室赵家做事, 一千多年的时间,让应家已经繁衍成了不小的大家族,但只有长子那一脉,才能继承这份家业, 替皇室看守仙泽山。 没有人知道仙泽山上到底有什么是值得皇室这千年来一定要让人守住的, 而除了八户族, 也从没有人能够被允许进入仙泽山。 应家明明是很有钱的, 但这千年来,他们也只能住在这永望镇上的祖宅里, 守着仙泽山,哪儿也不能去。 那应景山已经是应家的第四十几代守山人,这么些年来也没干什么好事, 在永望镇上是出了名的跋扈, 年轻的时候还杀过人, 又抢人老婆又夺人家产的,竟也还是好好活了这么多年。 好像皇室颁布的律法,总有八户族的人游离其外,这么多年以来,只要是生在八户族的人,就没人敢惹。 楚沅听着身边的这些人小声的议论,抬头时又看见一辆黑色的宾利驶来,一个穿着铁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从车里下来,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外表冷峻,轮廓稍深,身形也很高大。 “那不是闫文清闫队长吗?他可是皇室卫队的队长……”楚沅旁边的一位妇女踮起脚去看,“哎呀闫队长那模样看着比电视上还帅……” “闫队长,您来了。”市局的人迎上去,将人请进了屋里。 “怎么死的?” 闫文清才踏进门槛,脱了手套就开口问了声。 “死者有两处致命伤,一处在胸口,一处在喉咙,初步判断凶器为剑刃。”有人连忙报告刚刚检查出的信息。 “闫队长。” 院子里还有一个穿着藏蓝旧袍子的老者,他留着很长的白胡子,那张老脸上是难言的焦急,“闫队长,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应景山死在今天早晨,我儿子韩振和应家的老三进山,到现在也都没有回来。” “还有老钱,从老钱开始,这事儿就变得邪门儿了……” 闫文清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将这老者打量片刻,才说,“我记得钱家只有一个儿子了?” 那叫韩松的老人点了点头,“是,前两年犯事儿了,局里的通缉令还没撤呢。” 钱家人丁单薄,不像八户族其他几家子孙繁茂,原本钱永兴是有两个儿子的,钱家的家业也只能传给长子,奈何长子前两年得病死了,次子又犯了事儿,现在还在外头藏着不敢露面。 “闫队长,我看还是得把人找回来,这八户族没了钱家,是守不住仙泽山的……那钱家老二虽然是次子,但如今老钱都死了,他们家也没个人继承,不如就让他来延续这一脉?”韩松试探着说。 “只是这市局的通缉令,您看……” 闫文清没多少表情,只说一句,“先把人找到。” —— 从闫文清进院子里之后楚沅就再也看不清他,她也懒得再围观了,周围的人实在吵得她耳朵疼。 她从人堆里出来,就跑到水渠那边去找魏昭灵。 这里天气很冷,所以街上穿厚实斗篷的人也并不少,只是少有像他这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 他手里拿着个糖画,那是楚沅在街上等着那个画糖画的老人家做的第一个糖画,是马踏飞燕。 楚沅硬塞到他手里,而她让那个老人家照着她手机里的截图画的电吹风脑袋似的佩奇,她才咬了一口,就在人堆里被挤掉了。 “东街那边来了好多警察。”楚沅走到他身边去,而他却垂眼在看水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那样漂亮的鳞片在水波里泛着晶莹的光泽,似乎和他在淮阴旧宅里养的那些鱼没什么两样。 “那院子里死人了。”他不说话,兜帽遮掩了他半张脸,楚沅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她又说了一句。 “是孤杀的。” 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如此平静冷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也许是因为他衣袖上沾染的新鲜血迹,又或是那个人的身份微妙,楚沅当时在应宅外就不由地想到了魏昭灵。 “你……” 楚沅才开口,望见他苍白的下颌,她又抿了一下嘴唇,才说,“在山上死了三个人,这永望镇上又死了一个,你难道就不怕八户族发现你已经复生?” “怕?” 魏昭灵嗤笑一声,嗓音轻缓,却无端教人后背生寒,“孤只怕他们死得还不够快。” 仙泽山的结界是公输盈当年设下的,郑家人永远入不得仙泽山一步,所以他们要守住仙泽山,要困住魏昭灵,就只能找来修习巫术的外姓人用千年传承的血脉年年加固阵法,日积月累,依靠石龙或是各族自家的巫器作为媒介形成强大的束缚之力,但巫术古老枯涩,他们八户族中,少有能将其修行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们若各自为战,对于已经在漫长的年岁里获得异能的魏昭灵来说,就是不堪一击。 只有他们合力,才能拥有更为强大的能力。 但魏昭灵,不会给他们那样的机会。 仙泽山绵延三十平方公里,镇压魏昭灵的八户族分四星点位,永望镇上住着的应家和韩家,除此之外,还有守在另外三个星宿点上的六个家族,但现在,他也还不清楚那些人所在的具体方位究竟在哪里。 一夜奔波已经令魏昭灵眼下衔了浅淡的青色,更为其多添几分颓唐的风情,这镇上嘈杂,吵得他头更疼,他原想站起来,却听楚沅忽然说,“你等一下。” 他抬眼瞥她,就见她已经从书包里掏出来几样东西。 那是楚沅在药店买来的消毒液和伤药,魏昭灵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上已裹了曾白色的纱布。 楚沅直接抓着他的手腕过来,用棉签替他消毒,再涂药。 耳畔除了泠泠水声,还有镇上来来去去的那许多人的说话声,长椅边的春柳还未绿,远处石拱桥上的人是朦胧晨色里轻飘飘的影子。 魏昭灵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垂头替他一点一点地缠上纱布,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她。 她明明会害怕,却又不知道什么叫做退却。 如果不是魇生花,她也许永远也不会触碰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她是被动地被卷入了这些事里,却又偏偏总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而昨夜,她原本不用跟来,而这仙泽山下的事,也原本与她无关。 她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魏昭灵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好了。”融融冷雾里,他眼前的姑娘抬头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背起那个装了不少铜锁的背包,“要走了吗?” 魏昭灵站起身来,率先转身。 再回到仙泽山上时,楚沅大老远地就看到守在雪地里的李绥真,也不知道是在那儿站了多久,他的眉毛和胡须上都凝了霜雪。 “王!” 一看到魏昭灵的身影,李绥真就连忙迎上前来,“王,您怎么独自下山了?这山下多的是郑家的眼线,您……” “李叔,我不是人吗?”楚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绥真正要跟楚沅说话,却先听到魏昭灵开口道:“让你做的事,如何了?” “铁索具已换过,请王放心。”谈及正事,李绥真便收敛神情,躬身答道。 魏昭灵稍稍颔首,再将兜帽扯下来,有风吹着他的浅发拂过脸颊,头疼得厉害,面上神情寡淡。 他往地宫入口走去,李绥真连忙朝楚沅招招手,然后带着春萍与蒹绿跟上去。 再回金殿,楚沅在外殿坐着休息了会儿,喝了杯李绥真煮来的热茶,等魏昭灵从浴房出来时,她回头就看见她踏进殿内来,身上穿着一件朱红的织锦衣袍,一头乌浓的长发还有些湿润,披散在肩头。 朱红的颜色更衬得他肌肤苍白无暇,楚沅端着茶杯,险些晃神。 “我该回家了。”她站了起来,对他道。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要回去圆一个一上午都不在家的谎。 魏昭灵迈着轻缓的步子走来,听见她的声音,便轻抬眼帘,修长的手指微动,金色的光幕骤然出现,瞬间将她的身形隐没。 “王。”李绥真忙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 魏昭灵在桌案前坐下来,旁边的蒹绿便适时替他添了一杯热茶。 此时的李绥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也许是睡了太久,他才忘了分寸,竟敢在王的面前多言,那日之后,李绥真便不敢再说有关楚沅的那些“心悦”,“爱慕”之类的话了,连平日里开口也要小心斟酌。 他静静地立在一旁,也没敢再抬眼看坐在桌案后的王。 热烟缭绕间,魏昭灵的眼下始终衔着一片浅青色痕迹,几分倦怠,几分颓靡,他指腹轻触杯盏,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那个姑娘方才坐过的地方。 “李绥真。”清泠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李绥真正在神游,冷不丁忽然听见魏昭灵唤他一声,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应声,“臣在。” “你说,”魏昭灵轻垂眼帘,像是在看自己手中那只青玉茶盏里氤氲而出的烟雾。 “她果真心悦于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魇生花再绽 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 楚沅在商店买了一束花, 推开门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店员借了她一把伞,她撑着伞走入层层雨幕里,衣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拿出来一看, 是叶铮。 “叶叔叔?”楚沅接了电话, 先喊了一声。 “沅沅,你在哪儿呢?”叶铮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楚沅低眼看着手里的那束花,说,“我去看爸爸。” 叶铮那边先沉默了一下, 然后又说,“明天就除夕了, 是该看看你爸去, 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去。” 挂了电话, 楚沅在路边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叶铮的车就在她面前听闻,在这样冷的冬天,那个男人却只穿了件T恤加皮夹克外套。 他朝楚沅招手, “沅沅!” 也许是因为要去看楚致光, 一路上两个人竟也没交谈, 或许他们的脑海里都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些关于楚致光的回忆。 雨幕里的墓园背靠嶙峋山壁, 山上苍翠的颜色在灰暗阴沉的天色里更添一种渺远朦胧的美感。 楚沅撑着伞,站在墓碑前, 那上面的照片,是穿着警察制服的楚致光。 他从来都是一个爱笑的人,但穿上那身衣服, 他面对镜头就笑得收敛许多, 看起来既庄重又严肃。 她把花束放在墓前, 雨水滴答撞击着花束透明的包装纸,晕开一片水珠雾气。 明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可楚沅张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致光哥,我和沅沅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挺好的?”叶铮拍了拍楚沅的肩膀,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花束放下来,又倒了一杯好酒。 “以前咱哥俩酒喝得少,我今天特地带了瓶好酒来看你。”叶铮将那酒杯里清澈的酒液洒在目前,又笑了笑,“哥,我今天开着车呢,就不能陪你喝了。” “你放心,沅沅是个好孩子,我答应过你会照顾好她,我一定会做到。”叶铮揉了揉有点发酸的眼眶,“哥,我们都挺想你的,真的……” 楚沅静静地立着,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好久。 忽浓忽淡的雨雾缭绕,湿冷的气息像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抚过人的脸颊,楚沅来的路上明明装了好多的话想跟爸爸说,可是一看到他,她的脑子就忽然空白了。 最终,她弯了弯嘴唇,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墓碑上的照片,说,“爸爸,新年快乐。” 这是我们第不知道多少个没能一起过的新年, 因为你总是很忙,总是不在我身边。 楚沅抿紧嘴唇,眼眶红得不像话,却还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紧紧地攥着伞柄,转身往阶梯下走。 叶铮撑着伞,匆忙跟上去,往墓园外走的路上,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沅沅,你从没做错任何事情,你也不要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不开心。” “致光哥在天上看着你呢。” 楚沅听到了他的这句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略微撤开伞檐,在她仰面望天的时候,冰凉的雨珠都砸在她的脸上。 她眼睫动了一下,还是在看那阴沉空洞的天空,雨水沾湿了她的面庞和头发。 半晌后,她又垂下眼帘,继续往前走。 爸爸,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吗?你还是不要看我了? 我不是个好小孩。 “叶叔叔,我们去吃牛肉锅。”楚沅抹去压在眼睫上的水珠,转头看向叶铮,又弯起眼睛,“我请你吃。” “哪用得着你这个小孩儿请?叔叔请你吃大餐去!”叶铮轻叹一声,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 跟叶铮吃过饭之后,楚沅也没让叶铮送,因为吃饭的地方离家也不算远,她又吃得太撑,正好走回去,消消食。 雨还在下,楚沅撑着伞慢悠悠地顺着人行道走,路边的行道树积满灰尘的叶片被这一场雨冲刷出了新绿的颜色。 她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漫画屋。 楚沅正想过去看看,却看到对面从街角走过来一群人。 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只是打扮得却有些不伦不类的成熟。 楚沅看到那个伞檐偏离头顶,被雨水淋得很狼狈的女孩儿,那是程佳意。 她蹙着秀气的眉,像是很不情愿地被人强抓着手腕,往一家开在二楼的KTV走。 那些男男女女拥着她往楼梯上走,在转角时,她似乎看到了站在对街,撑着一把伞的楚沅。 但只是一眼,她就被身边的女生强拉着往楼上去了。 “程佳意来啦?”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坐在沙发上玩游戏的寸头少年抬头一看,就笑着去看旁边另一个身形高瘦的男生,“严哥快看。” 程佳意被一堆人簇拥着进去,却站在那儿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程佳意,来都来了,你站那儿干什么?今天是严旭生日,你总得给人点面子?” 那个把她拉进来的女生在沙发上坐下来,嘴里还嚼着泡泡糖。 程佳意抓着书包肩带站在那儿,“我没有要来,我跟你们也不熟。” 她原本是在奶茶店写作业,却被这群人带到了这里。 “你跟我们是不熟,” 那个寸头男生笑起来,又去看身边的严旭,“可是我们严哥喜欢你啊,他过生日,我们当然得把你请来。” 他们都是春城一中的学生,严旭也是出了名的学习吊车尾,总是爱打架,但这会儿面对他喜欢的女孩儿,他竟也没了平时的那种气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程佳意,今天我生日,要不你……” “我先走了。”程佳意不等他说完,转身就想走。 离门最近的一个女生顿时挡住了她,“程佳意,你就这么走?” 程佳意心里已经很烦躁了,她的手指紧紧地捏着书包肩带,她很不喜欢和这些人待在一起。 正在对峙的刹那,她看见包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那个挡在门前的女生不防,踉跄着往前几步。 程佳意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少女,她穿着黑色的牛角扣大衣,那张小圆脸干净又白皙,乌黑的羊毛卷看起来有些蓬松,她的刘海似乎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双眼睛明净透亮,手里还握着一把伞,雨水从伞尖不断落下来,在地面染了些水渍。 “挺热闹啊?”她像是好奇似的,探头往里头看了一眼。 “你谁啊?”那个因为门被踢开而差点摔倒的女生回头瞪她。 楚沅还没说话,就有另一个女生认出了她,她有时也会跟贺莹她们一起玩,学校里关于楚沅的事传得很厉害,于是那女生拉了拉那个要往楚沅面前走的短发女生,凑在她耳朵边说了句话。 “看来我挺出名啊。”楚沅笑得弯起眼睛。 “这里不欢迎你。” 那个短发女生听了,也许有一瞬犹疑,但这包房里人这么多,她也没把楚沅太当回事。 “不欢迎我,怎么就欢迎她啊?”楚沅说着,看向程佳意。 程佳意迎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嘴唇。 “人家不愿意来,你们还强拉来,是不是很没礼貌啊?”楚沅看向这个生日会的主人。 “关你屁事?”那寸头站起来。 楚沅把伞一丢,直接拽住了那个要过来对她动手的女生的头发,踢了她膝盖一脚。 程佳意被吓得缩到了墙角,紧接着就是瓶子摔碎的声音,有人骂脏话的声音,还有男男女女的呼痛声。 场面一度很混乱。 这是程佳意第一次亲眼看见楚沅打架。 即便那五个人里有三个都是男生,楚沅却也并不害怕,她像是学过专门的招式,格挡或揍人都比这些只靠蛮力的家伙要利落得多。 程佳意被楚沅拽出门时,她还是懵的。 后头还有人在追,楚沅拉着她跑了几条街才甩掉那几个家伙。 一手撑在小巷的砖墙上喘了会儿气,楚沅缓过来,终于站直身体,她回头就看见程佳意正在看她。 “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不要像个傻子似的被他们拉着走,大街上人那么多,你喊两声也行。” 楚沅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转身就要走。 “楚沅。” 程佳意却在她身后叫她。 “你没有杀人对不对?”她看着楚沅的背影,看她就要走,情急之下,她竟然就这么问出了口。 明明这句话,她两年多都没办法问出口。 她重提旧事,楚沅的脚步果然一顿。 “楚沅,” 程佳意看见了她在刚刚打架的时候被人打得淤青的侧脸,她手指屈起,紧握成拳,“我……我其实一直不相信的,楚沅,只是我妈妈她,我妈妈她不让我和你来往,” “楚沅,你也知道我妈妈那个人她对我的控制欲有多强,我的一切她都要管,我的成绩,我的爱好,就连我交什么样的朋友,我都没有办法自己做主……楚沅,我其实,并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 从小学到初中,程佳意和楚沅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 可因为两年多前的那场意外,一切都变了。 楚沅听着她的声音,沉默了好久,当她终于回头去看程佳意,她却扯唇笑了一下,“这话你两年前怎么不问我呢?” 她这么一句话,让程佳意僵在原地。 “程佳意,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听见楚沅说,“你可以有很多的朋友,你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我不是。” “你也不用再说什么相信我的话,你到底是相信我,还是也和别人一样怀疑我,只有你自己知道。” 如此直截了当的话就好像一把刀生生地割开了程佳意心里那些刻意被自己隐藏起来的不堪情绪。 她忽然想起自己撑着伞在人群里看着楚沅被警察带走,当楚沅路过她的身旁,看向她时,她莫名后退的那两步。 那时的她垂下头,躲开了楚沅的目光。 “今天这事换了谁我都会上去看一眼的,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楚沅又笑,牵动了唇角的伤口,她“嘶”了声,淋着细雨往前走着,只朝身后的她摆了摆手,“就这样。” 就这样。 程佳意看着她的背影,脑海里不断回荡过她末了那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的眼眶忍不住泛红,脸上也说不清到底是眼泪还是雨水。 楚沅不会原谅她的。 从这天起,程佳意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件事,从两年前,她消失在楚沅最需要人安慰陪伴的那个时候起,从她一句也不问,听从母亲的话远离楚沅的那个时候起,她就真的,失去这个好朋友了。 “对不起,” 程佳意蹲在狭窄安静的巷子里,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真的对不起……” 那么多年的时间,只有楚沅在程佳意的生命里是绝不一样的朋友,在母亲近乎病态的控制欲下,程佳意很多时候都会有种窒息感。 临近初三,快要中考的时候,她甚至站上了学校的天台。 是楚沅找到她,伸手把她拉下来,带她去吃遍了一整条小吃街,带她玩过了游乐园里好多的东西,请她喝奶茶,带她躲在被子里看动漫,把她最宝贝的漫画全集都借给她。 明明程佳意早就已经习惯拒绝所有人的邀请,不去和他们玩乐,因为她还有好多个补习班要上,但只有楚沅发现了她下意识的拒绝里,藏着的渴望。 后来程佳意喜欢上了一个明星,攒了好久的钱,买了好多的周边和专辑却不敢拿回家,她只能全都存放在楚沅的家里,一有空就去和楚沅玩儿。 楚沅的爸爸总是不在家,她是个习惯了孤独自由的女孩儿,程佳意一边羡慕她,也一边心疼她。 因为她在家吃着年夜饭的时候,楚沅可能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家里吃泡面。 楚沅是她妈妈赵雨娴最讨厌的女孩。 却是程佳意那么多窒息难过的岁月里,最宝贵的朋友。 可是,就算法院判了楚沅无罪,还给她清白,程佳意也还是同那好多人一样,在心里犹豫着,怀疑楚沅,更因为那些加注在楚沅身上的风言风语,而不敢接近她。 她太听母亲的话,她习惯了听话,最“叛逆”的那些事,也都是曾经的楚沅带她去体会的。 楚沅说的很对,她有很多的朋友,那些都是她母亲赵雨娴很满意的好孩子,是她一定要和他们来往的朋友,但楚沅却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朋友。 可是楚沅转学来的那天,程佳意却装作不认识她,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就只能是陌生人了。 —— 楚沅顶着一脸的伤回家,免不了被聂初文指着鼻子数落一顿,他要罚楚沅在院子里蹲马步,可雨还没停呢,涂月满也拦着不让他罚。 “我这是见义勇为,又不是专门打架去的……”楚沅小声嘟囔。 “你才学了几天的花拳绣腿你就能见义勇为了?你还一个打五个,你可真行啊楚沅!”聂初文看着她那脸上的淤青和擦伤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了初文,沅沅不是没事吗?你就少说两句!”涂月满在旁边拉下聂初文指着楚沅鼻子的手,又对楚沅说,“沅沅,你先上楼,等会儿奶奶来给你擦药!” 楚沅也没多逗留,应了一声就赶紧往楼上跑了。 “不行,我要知道那帮小崽子是谁,”聂初文还想去找楚沅。 涂月满忙拦他,“哎哟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还想干什么啊老聂?” “小满!”聂初文大声喊她一声,又往楼上指,“你看看她那脸,那都肿起来了,姑娘家的,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个崽子下的手!” 聂初文气急了。 也是此刻,楼上的窗户忽然被人从里推开,底下正争吵的老两口抬头就看见楚沅趴在窗户边冲他们笑,“行了老聂头,你现在看我是挺惨的,但你要真见了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更惨。” 说完她就把窗户给关上了,留下院子里的老两口面面相觑。 晚上吃完饭,楚沅就上了楼,做了会儿寒假作业,她又一边吃零食一边看蜡笔小新,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才穿好外套,梳了梳头发,再背上背包。 脸上贴了三个创可贴,看起来有点滑稽,楚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会儿,看见身后的光幕出现,她很淡定地栽了进去。 凤镯有一瞬发出极为清晰灵动的声响,楚沅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她一抬头最先看到的,是戴着龙镯的那只手。 金丝勾连,光色如莹。 他穿着鸦青色的衣袍,宽袖间露出一层玄黑一层暗红的袖口,此刻手里正握着一盏茶,热烟漂浮,他偏头看见了她的脸。 “怎么弄的?”他看见她脸上贴着的创可贴,还有淤青破皮的嘴角。 他唇角微弯,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声,又抿了口热茶。 “打架了。” 楚沅爬起来,也不见外,直接就坐到了他的对面。 “赢了?”魏昭灵慢悠悠地将茶盏搁下。 楚沅也许是没想到他会好奇这个,自己倒茶喝的时候抬头看他一眼,差点没被热茶烫了手背,她反应迅速,将茶壶放下,才说,“也不算赢,一打五我怎么打得过……” 虽然那三个男生力气根本没有那天在雪地里要杀了她的那两个男人的力气大,也不像那两个男人有拳脚功夫,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再加上那两个就爱扯头发抓脸的女生,她应付起来怎么可能不吃力。 “但是我跑得快啊,他们没追上我。”她说着又想笑,牵动嘴角的伤,疼得她皱起眉头。 魏昭灵看她片刻,那双眼睛却仍旧冷淡平静,却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对了魏昭灵,” 楚沅说着,把锁在自己手腕上的凤镯往后移了一下,露出来她手腕上的魇生花,“这个从下午开始就在发亮了,时不时的还有点疼,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魏昭灵闻声,低眸去看她手腕上的那两瓣魇生花。 果然金色的瓣痕在闪着细微的光泽。 “你的魇生花,要开第三瓣了。”他只一看,便收回目光,再站起身来,掀开长幔,往殿外去了。 楚沅还坐在那儿看自己手腕上的花瓣,她一时也忘记了金丝的限制,整个人一下飞出去的时候,她脑子还是空的。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是温热的指腹贴着她的肌肤。 幽冷好闻的淡香袭来,她一抬头就望见了他那张无暇的脸,距离有些近,她都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 “站好。”他垂眼睨她,嗓音低冽。 楚沅这才站直身体,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跟着他走出殿外。 “王。” 李绥真原本在白玉台上看书,瞧见金殿里走出来两人,他便站起身先向魏昭灵躬身行礼,然后再喊了声,“楚姑娘。” 楚沅朝他招了招手,也许是看到李绥真,她就想起来之前他告诉她的那些话。 他说,等到她手腕上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的时候,她就能唤醒地宫里更多的人。 只是现在第三瓣还将开未开,楚沅不由转头看向魏昭灵,“我现在就能唤醒他们了吗?” 关于这颗魇生花种子的效用,魏昭灵也只是从李绥真的口中听说的,他灵魂沉睡多年,这后来的许多事,都是李绥真与张恪二人与玉屏山公输盈合谋的结果。 于是此刻,他只淡声道,“你可以试试看。” 楚沅还记得蒹绿与春萍从龟裂的陶片里走出来时的样子,那样的景象无论她再看多少回,都是一样的诡秘神奇。 她跑下阶梯,往四周望了望,就在白玉台下的水银渠旁,那一尊陶俑前站定。 那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男子。 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双眼像是在看白玉高台上的石棺,这一看,就是静默无声的一千三百年。 楚沅抿了一下嘴唇,试探着朝那陶俑伸出手。 当她的指腹才触碰到陶俑的肩膀,她腕骨上的魇生花有淡色的光晕散出,一晃眼,就在那陶俑身上添了裂纹。 陶俑寸寸碎裂的声音,有点像鸡蛋壳裂开的声音,却又比那声音还要有厚度一些。 藏在内里的血肉躯体逐渐从碎裂的陶片中剥脱显现,楚沅亲眼看到灰尘从陶俑里那人的眼睫上簌簌地落下。 他的脸沾着灰白的陶土。 眼皮却颤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立在他面前的姑娘。 而在那姑娘的身后,在那长阶之上,是他甘愿守在地宫千年也要追随的王。 他最先屈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伏拜高阶之上的夜阑王。 仍旧年轻的嗓音,开口说话却十分艰难缓慢: “臣,容镜,拜见吾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卫将军容镜 容镜。 《夜阑旧国传》里记载, 容镜出身寒微,跟随夜阑王魏昭灵推翻旧朝,其人武功超群, 曾在旗岭一战中率领起义军大败旧朝敌军, 一战成名。 他是一早就跟在魏昭灵身边,最年轻的卫将军。 夜阑魇都城破,夜阑王魏昭灵生死未知下落不明,而卫将军容镜也随之神秘消失。 有人猜测, 容镜早已在夜阑城破时饮剑自刎,追随夜阑王而去, 也有人说, 夜阑王魏昭灵根本没有死,而卫将军容镜便是跟随他出逃魇都。 那夜阑百万兵卒, 还有文武大臣仿佛都是一夕之间消失的,那么多人要一齐离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偏偏,历史之中, 没有人能找到有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 才会有后世里那么多人对夜阑旧国产生浓厚的兴趣,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它神秘消失的原由, 可历史浩浩荡荡流转一千三百多年,能够给后人留下来的东西是少之又少。 楚沅从来都不喜欢枯燥的历史课, 但托了这段奇遇的福,她现在能把《夜阑旧国传》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好像那陶片,就是历史拢在后世所有人眼前厚重的一层纱, 而此时此刻, 楚沅亲手撕裂了那层神秘面纱, 眼睁睁地看着纸张上记载着的,属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个人,再度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身穿石青长袍的年轻男人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时,便有陶土灰尘乘风弥漫开来,呛得楚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长阶之上,那一抹鸦青色的身影终于缓步走下来。 凛风吹着他的衣袂和乌发,年轻的王走到水银渠畔,那张常年苍白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凤眼微弯,他的脸庞仍旧冷淡靡丽。 “起来。” 他只略微抬手。 “诺。”容镜再度俯身行礼,要再站起身时,却有点超乎寻常地吃力。 白玉台上的李绥真忙下来,帮着把容镜扶起来。 “左相大人?”容镜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就看到了扶着他起来的人,正是夜阑左丞相李绥真。 李绥真点了点头,“容将军。” “王,您真的复生了……”容镜再将目光移到魏昭灵的身上,他也许想要笑,但面部肌肉还是太过僵硬,那样一张冷硬俊美的面庞此刻表情就看起来有点奇怪扭曲。 “这都要多亏了楚姑娘,你能从陶俑里醒来,也得谢谢人家……”李绥真适时开口。 容镜这才看向那个穿着奇怪的姑娘,他也许是反应过来,便道,“魇生花?” 李绥真颔首应了一声。 “容镜,多谢姑娘。”他对楚沅拱手行礼。 楚沅摆了摆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明明这个人刚刚还只是一尊安静的,不会说话的陶俑,现在却鲜活地立在她面前,跟她说话,还朝她行礼。 李绥真这会儿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松开容镜的手臂,便回身跑到白玉台上,指着那一尊面容苍老,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陶俑,又跟楚沅道,“姑娘,快,咱们趁热,你再试试?” “这是谁啊?”楚沅走上去,仔细端详了那陶俑片刻,又问李绥真。 “我夜阑的右丞相,张恪。” 李绥真站在那陶俑前,一时百感交集,虽然他总有不少时候是跟这老古板不太对付,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到底还是同路人。 当年夜阑的左右丞相,一个是黎国来的李绥真,另一个则是大盛旧臣张恪。 他们当年同归夜阑,也是那时震动九州的大事。 同魏昭灵的父亲魏崇一样,李绥真亦是声名极盛的名士之流,他曾是黎国人,也曾做过黎国君王的臣子,怎奈黎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听之任之,李绥真有心报国,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大好的年纪,在黎国蹉跎困顿几十载。 在那个九国并起的混乱年代,收拢门客谋士是各国君王或臣子都会做的事,无论是哪国人,若能争取,便要争取。 时年李绥真被黎国君王一贬再贬,黎国边陲流放路上,正遇轻裘快马,持剑杀人的魏昭灵。 看似单薄清瘦的少年,苍白的面庞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痕,以一人之力杀尽近百追兵。 他将剑锋狠狠刺穿盛国兵卒的胸膛,鲜血迸溅出来,血珠压在他鸦羽般的眼睫,血痕蜿蜒而下,那张清癯面庞一抬,李绥真便看见一双阴郁冰冷的眼睛。 也算是阴差阳错,跟随少年而来的人杀光了押送他的兵士,那时的李绥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身后还有家国,却到底也再回不去自己的故土。 从那时起,李绥真便成了盛国叛军匪首魏昭灵的臣子,此后推翻旧朝,创立夜阑,他先为御史大夫,后再与张恪同为左右丞相,时年六十一岁。 而张恪身为盛国旧臣,亦有天下人皆知的贤能之才,只是盛国君王谢岐残暴昏聩,他在朝中亦是被处处打压,不得重用。 他归降夜阑时,亦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总有人骂他叛国贼,却也有人叹他识时务。 “姑娘,试试?”李绥真收敛神情,再看楚沅。 楚沅点了点头,试探着伸手触碰了一下面前这陶俑的手臂,在她身后,白玉台下的魏昭灵和一旁的容镜也在看着。 可是这陶俑却迟迟没有丝毫的裂痕出现,楚沅小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更不提那种龟裂的声音。 “怎么没反应?”楚沅又拍了拍那冰冷的陶俑,她偏头去看李绥真。 李绥真挠了挠头,又指着了指白玉长阶底下那群摆列整齐的陶俑,“那你拍一拍他们?” 彼时,当魏昭灵走上白玉台,他静静地看着那个穿得有些臃肿的姑娘跟着李绥真往长阶下走去,在明珠柔亮的华光里,那些陶俑静默无声,恍若是天生不会动的死物。 他看到那个姑娘穿行其间,摸一摸这尊陶俑的肩膀,拍一拍那尊陶俑的后脑勺,却并没有传来丝毫陶俑碎裂的声音。 仍旧一片死寂。 楚沅已经摸了一手的灰尘,她疑惑地说,“李叔,这些不会都是假的?里面其实根本没有人?” “不可能。”李绥真当即反驳,随后他看到楚沅手腕上魇生花的光芒有逐渐减淡的趋势,他连忙说,“你等等啊!” 说完便一撩袍子,匆匆往另一边的宫门去了。 楚沅立在原地,一脸茫然,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长阶上的魏昭灵,地宫阴冷,他没有披外袍,此刻正在咳嗽。 “上来。”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这样偌大空旷的地宫内,显得尤为清晰。 只是说完,他便转身往金殿里去。 楚沅跑上阶梯时,正见行动不便的容镜此刻正被蒹绿与春萍扶着,艰难地往偏殿去。 这是这样的情况下,容镜也没忘了要握紧他手里的那柄剑。 他身上的陶土灰尘都需要清理,所以也没跟着去金殿里。 金丝的限制已经不在,楚沅也没有再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她走近内殿里,看到了一碗早被放凉的汤药。 而那位年轻的王坐在书案前,竟在解一枚红玉九连环。 “我送你的呢?” 楚沅在他对面坐下来,“虽然可能我送你的那一整套都比不上你这九连环的一只玉环贵,但是我那个种类很多啊。” 魏昭灵闻声,抬眸瞥她一眼,手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那只玉连环,却并不说话。 “魏昭灵,虽然我只去过山下的永望镇,但是你那天也看到了,现在的宣国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楚沅习惯了他的寡言,她也没恼,只是自顾自地说,“虽然这里和我那边是两个世界,但我看宣国现在应该是一个拥有现代文明的君主制国家,这里的现代化程度和我们那里看起来好像也差不多……” 她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又跟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地宫里的人都会醒,还有李叔说的,在地宫后面,仙泽山更深处还有你们夜阑的百万兵俑,他们也是会醒的。” “过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宣国皇室都还是不肯放过你,不肯放过你的臣子兵卒……那你知不知道现在那些现代化的热武器是很厉害的?” 魏昭灵终于再度抬眼看她,“所以?” 他仍然是那样冷淡平静的样子,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无法撼动他这份沉静。 “总有一天,”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像是想象了一下以后魏昭灵和这整个地宫的人也许会面临的那些事,“他们会发现你的,也许你们和他们之间要花很多的时间周旋。” 也许这片土地,终将无可避免燃起战火。 那是楚沅这样一个身在和平年代里的人并不想看到的局面,但这仙泽山底下被迫沉睡千年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又是何其无辜? 如果宣国皇室一定要步步紧逼,那么战争终将避无可避。 虽然楚沅还不知道夜阑的百万雄兵究竟为什么会在历史之间悄无声息地失踪,转而沉睡在这失落的世界里,但根据李绥真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她猜测,这些应该都跟宣国脱不开关系。 “不管怎样,你总要先了解现在的宣国?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足够让这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楚沅说着,就指了指那一碗被他从头到尾忽视得彻底的汤药,“在那之前,你得先活到那个时候?” 李绥真说,沉睡便等于被冰雪封冻住了时间,当这地宫里的每一个人醒来,那他们的寿命又会跟随时间而逐渐流逝。 魏昭灵也是一样。 如果存了心不肯治病喝药,他是会死的。 魏昭灵静静地听她说了好些话,也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她的用意。 他的那双凤眼轻睨着被他随手搁在一旁的玉碗。 她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原来就只是想要说服他喝药? 轻咳了两声,魏昭灵收回目光,面上仍是倦怠慵懒的,他扯了扯淡色的唇,“也许到你所想的那一步,根本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孤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郑家周旋。”他忽而冷笑一声,再将手里的九连环随手扔下。 那玉环一时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楚沅却听到他说,“无论能活多久,收拾郑家人的时间也够用了。”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无波,犹如留仙洞里那潭死水般,令人在他的那张无暇面庞上看不到丝毫的生机。 楚沅怔怔地抬头看他,她张张嘴,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忽然又开口,竟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楚沅,” “孤记得你说过,魇生花带给你的只有噩梦。” 他稍稍闭了闭眼,像是在低嗅茶盏里氤氲而出的清香味道,再睁眼看她时,他淡色的唇微勾,嗓音如敲冰戛玉般清泠,“既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噩梦,那么你……便不该入梦太深,有些事你不想管,那就不要管。” “否则,来日若是后悔,你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但并不妨碍楚沅听明白他的意思,她捧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没办法替我取出魇生花,我就算再不愿意做这场梦,我也已经在这儿了。” “我做什么事一向不会想那么多,” 她干脆再提自己倒了一杯茶,下巴有点痒,她又用手指挠了挠,“既然做了,当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想得太多,头是会疼的。”她说着就又灌了一口热茶。 然后又拿过来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头装着一套衣服,她递到他面前,“这个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你可以试试,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去换,” “你应该还要去榕城?虽然永望镇上你这样的打扮并不算稀奇,但我估计去那样大的城市你还是得换身衣服……” 说着,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书包里的那堆纸币都掏出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这些钱我都忘了给你了。” 魏昭灵看着她将那一堆揉皱的纸币推到他的面前,又看了一眼那袋子里的衣服,他忽而垂下眼睫。 也许她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奇怪一些。 诡谲的巫术,死在他手里的三条人命,还有这地宫里随时会因她而复生的陶俑,竟都吓不住她。 即便真如李绥真之前所言,她也到底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一时的意乱又如何值得她这样? 他忽然皱眉。 年轻的王从未领教过何为风月,他当然也没有办法理解这个姑娘的许多行径。 “王!” 内殿里忽然的寂静被人打破。 楚沅一回头,就看见李绥真掀了帘子匆忙进来,而他手里还抱着……一条狗。 也是被陶土包裹着的。 “王,” 李绥真最先对着魏昭灵俯身行礼,“楚姑娘的魇生花还没长齐全,看来唤醒人是费些力,但王,老臣这黄犬伴臣多年,臣入地宫前原想将它放了,谁知它硬要跟来……这一跟,哪知道,它也是一条睡了一千多年的狗了……王,既然如今楚姑娘还无法再唤醒旁人,不知臣可否让姑娘试着,唤醒我这黄犬?” 魏昭灵并未言语,只是看了一眼楚沅。 “……李叔,你先把它放下,我试试?”楚沅站起来。 李绥真听了她的话,便忙将抱在怀里的那只看起来就像是陶土烧制出的假狗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他满心欢喜地看着楚沅。 楚沅则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才伸手去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陶土的裂纹出现的很突然,就好像气球爆炸似的,烟尘散开来,直接溅了楚沅一脸。 碎陶片堆里的小黄狗还用力地摇晃脑袋和身体,把身上的陶土灰尘都甩出去,呛得楚沅直咳嗽。 “汪汪汪!”小黄狗摇晃着尾巴,已经开始围着李绥真打转。 那个老头高兴得脸都笑成了花儿,连忙喊,“德旺啊!” 楚沅抹了一把脸,回头去看魏昭灵。 明珠的溶溶华光里,魏昭灵一抬眼就望见那个姑娘沾满灰痕的脸,就连她卷曲蓬松的头发上也沾染了不少尘土。 她看起来狼狈又懵懂。 魏昭灵只看一眼,薄唇微弯,那双凤眼里竟也有了微不可见的一丝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噩梦的轮回 李绥真为了给他的小黄狗买狗粮, 特地取了一幅《山溪鹿饮图》来送给楚沅,那是他曾经的画作。 作为夜阑的左丞相,李绥真在山水画上的造诣, 在当年也是天下闻名, 他擅山水画,而张恪则尤善书法。 但夜阑国倾塌得突然,他们留下来的书画作品也并不多,因此其价值到现在就更大了。 但楚沅拿到那幅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聂初文和涂月满解释, 她想推脱,但李绥真却硬往她怀里塞。 无奈之下, 她只能收了, 并答应要给李绥真的那只小黄狗买最好的狗粮。 在楚沅走后不久,容镜便迈着缓慢又僵硬的步子走进金殿里来, 他换了身衣服,也重新梳理了发髻,手握一柄七星剑,原想屈膝再朝魏昭灵行礼, 却听他道, “免了。” “坐。”魏昭灵竟还亲自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容镜站得笔直, 还有些犹豫, 但见魏昭灵抬眼瞥他,他才躬身拱手, “是。” 待他在对面坐下,魏昭灵便将玉盏推至他的面前。 魏昭灵只抿了一口茶,侧脸仍旧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 “容卿本不必随孤来这地宫里。” “你可知你这一觉, 睡了多少年?” 容镜垂首, “臣知道,左相已将一切都告诉了臣。” “可有后悔?”魏昭灵的嗓音轻缓。 “生而为人,这一生注定要有诸多取舍,”容镜想扯着嘴唇笑一笑,表情却仍是怪异的,“若说没有什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臣唯一的遗憾,便是错过了家人太多的年岁……但是王,” 年轻的将军抬首去看坐在对面的王,好像这岁月从来也没有流逝过,他仍如当年那般坚毅锐利,“臣不后悔跟随您。” “无论过去多少年,赵家人永远不够磊落,他们用邪术害得您生魂飘零,躯体禁锢,更害我夜阑百万兵卒险些被活埋坑杀……这累世之仇,他们不肯罢手,臣也自当该与您共进退。” 魏昭灵闻言,嘴唇微弯,那双凤眼里竟也被这金殿里的光色浸染得添了一丝暖色,他轻轻喟叹,“那么孤,便多谢容卿了。” “臣不敢。”容镜险些又要跪下,只是腿上力气还不够,僵硬得厉害。 彼时李绥真从殿外匆匆进来,他隔着纱幔只在内殿里看清了魏昭灵和容镜二人的身影,便知自己是来迟了,楚沅已经回去了。 “何事?”魏昭灵搁下玉盏。 “禀王,老臣找到了另一枚情丝珠,也亏得是楚姑娘将德旺复活了,臣在房内将德旺的小碗找出来时,才发现那珠子就在碗内……” 也许是千年前方才进地宫时,他那只黄犬不知何时便将情丝珠拿去玩儿了,那碗内积满灰尘,他方才清洗的时候才发现情丝珠就在里头。 也幸好,德旺没给吞了。 李绥真说完,就掀了帘子,拱手将珠子奉上。 魏昭灵接过那颗幽蓝的情丝珠,又垂眼去看自己手腕上那枚龙镯里的珠子。 他将珠子攥进手里,却又忽然见龙镯里再度有金丝时隐时现。 金丝不可能一天显形两次,除非…… 魏昭灵神色一凛,他当即站起身来,双指并拢时,金丝割破了他的手指,极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竟硬生生地用手撕开了一道淡金色的光幕。 “王,您这是做什么?”李绥真大惊失色。 魏昭灵下颌绷紧,那双凤眼紧盯着光幕之间,那边映出一片漆黑的夜色,还有急促的雨幕。 本该在房间里睡觉的楚沅是被人悄无声息地带出来的,路灯暖黄的颜色照见这一方天地里丝丝的细雨,却照不见那几乎要捏碎她腕骨的人的面容。 那人眼睁睁地看到她腕骨上的魇生花开出了第三瓣,一双颜色诡异的眸子里藏满阴戾森冷的光。 楚沅用尽力气挣扎,可她的拳脚落在这人的身上,却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他的弹跳力超乎寻常的好,即便是扛着楚沅这么一个人,他穿行在夜色之间,竟也身轻如燕,不用凭借外力,便如生了翅一般腾云而起。 郊野之外,楚沅被重重地扔在地上。 雨珠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她勉强看清面前多出的那几个人。 “开第三瓣了。”那个把她掳来的人一开口,就是沙哑难听的嗓音,还阴测测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另一个人兜帽里的眼睛也许正在打量楚沅,他低声道,“得赶紧。” 楚沅看到有一个人拿出来一柄细小的刀刃,他们围着她时,就像是在看案板上的鱼肉一般,阴冷的目光从她的脖颈,再到她的手腕。 在那人蹲下身,要用刀子划破她脖颈皮肉的时候,楚沅往后一缩,躲开他手里的刀,再一脚踢在他的腰腹。 那人闷哼一声,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尖细的声音响起,像是带着些不耐和气恼,“按住。” 话音刚落,就有几人想来控制住楚沅。 楚沅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反身又踢在另一个人的膝盖,她趁机夺了一把弯刀过来,雨水压得她眼睫很重,她一刻不敢眨眼,“别过来!” 弯刀割破了那个率先想要上前来制住她的男人的手臂,她握紧了那把刀,却又在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手指渐渐脱力,那刀从她指间落入泥土里。 她再也挣不脱这种可怕力量的束缚,被按在泥土里时,楚沅看着其中一人捏着那细小刀刃朝她走来。 “你这双眼睛如果不想要,我可以帮你剜掉。”也许是见她那双眼睛仍在紧紧地盯着他们,手握小刀的男人哼笑一声。 与此同时,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掐住了楚沅的后颈,冰凉的指腹按着她后颈的皮肉,似乎是在寻找那颗魇生花种子最初生长的痕迹。 他们要割开她的皮肉,从脖颈到她的手臂,顺着魇生花生长的方向取出完整的金色根茎。 极薄的刀刃贴在后颈时,楚沅几乎被那种割开皮肉的疼弄得浑身颤抖,她想挣扎,可四肢却被暗色的光芒紧紧地锁着,让她没有办法动弹一下。 刀刃蜿蜒而下,从后颈到肩背,长长的口子里涌出鲜红的血液,楚沅痛得牙齿打颤,可她却没有办法发出一点儿声响。 寂静的郊野,荒草山坡旁边就是一条少有车辆经过的公路。 楚沅忍着剧痛回头,重重地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腕,她用尽力气咬住不肯松口,几乎要将他的血肉都咬掉。 “妈的!快把她拉开!”男人痛得手里那柄刀掉下来,连忙喊旁边的人帮忙。 有人强硬地捏住楚沅的下颌骨,那力道之大,让她的颌骨近乎发麻,她的下巴脱臼,再也没办法咬合。 雨水冲刷着她唇齿间的血液,楚沅再也没有力气同这些人周旋,她看见那人再度举起了那柄小刀,她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 手腕上的凤镯被泥土沾染得脏污难辨,她更看不见那凤镯里有金丝闪动。 时隔两年,她再一次面临这种极端的恐惧。 哪怕之前在仙泽山雪地里的那两个人都远不如这一群穿着黑色斗篷,面目不清,又身怀异能的人更令她恐惧。 好像那个雨夜已经在慢慢同今夜重叠,淅沥的雨声,昏黄的路灯,还有一张布满伤疤的脸…… 刀尖上的血液被雨水冲刷干净,那人握紧刀柄,原本他可以先割断她的喉咙,但要取完整的魇生花,就必须要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最为残忍血腥的手段,却偏偏让这些人都显得格外兴奋。 兜帽之下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冷冷地看着那个死到临头却仍要费力挣扎的少女,像是在讥笑她的不自量力。 忽的, 淡金色的丝线乍现,犹如撕裂空间一般,金色光幕凭空出现,一抹修长的身影从其间穿行而来。 公路旁的路灯并照不清他的轮廓,那些人也并没有看清他的机会,他手里的一柄剑飞出,寒光闪烁,最先刺穿要将刀尖凑近楚沅后背的那人的腰腹。 血色迸溅,血滴如雨。 他只屈起苍白的指节,便有流光洞穿那些举着刀朝他奔来的人的手掌,他们手里的弯刀落下。 他们的异能在此人的面前,就显得不堪一击。 剑锋回转,在那人手指轻勾的瞬间,便擦着空气,割破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喉咙。 耳畔忽然只剩下雨声, 楚沅从混沌中找回些意识,她半睁着眼,在污泥里仰头望见那人雪青色的衣袂。 她满身血腥,陷在泥泞里,可他的衣角却自始至终未能沾染到一丝的脏污。 一柄烟青色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挡去诸多雨水,而那雨珠撞击在伞檐上的声音,便更显清脆可闻。 楚沅看他蹲下身来,伸手最先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听到骨头的脆响,她的下巴又复了位。 他要扶起她,可她看见他的手指,却忽然捡了污泥里的那柄细小的刀,好像脑子里的那根弦在此刻骤然崩断,她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发了疯似的要将那刀刺进她长着魇生花的腕骨。 他的手却偏偏攥住了刀刃。 锋利的薄刃割开了他的皮肉,殷红的血液顺着掌心流淌下来。 他静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是伤,发丝紧贴苍白面颊的姑娘,当他开口,清泠的嗓音便在这雨地里显得很是清晰,“不是不怕吗?” “这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她仰着苍白的脸望他,眼眶红得不像话,她明明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都不稳,可那双眼睛却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可看着他,她又忽然想起来些什么,又嗤笑一声,“对啊,我怎么忘了,你就不怕。” 楚沅想做一个普通人,糊涂一点也好,怎么样都好,她想远离那诡谲未知的所有事情,但从两年前开始,从她被涂月满和聂初文收养开始,她就已经逃不脱了。 她不想面对的所有事,却偏偏要接二连三地撞到她眼前来。 “我收回我之前的那些话不行吗?”也许是见惯他嘲讽人时的神情姿态,楚沅此刻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瞪着他,仿佛是泄气似的,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与难堪都自暴自弃地给他看。 “你就算是废了你这条手臂,你也剜不出来魇生花。” 魏昭灵夺了她手里的那柄刀,随手扔了,又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臂,扶她坐起身来,“真要取出魇生花,你就没命了。” 他说着,又去看她,却见她那双眸子里空洞一片,再不像方才还在仙泽山地宫时那样灵动含光。 她抿紧苍白的嘴唇不肯同他说话。 魏昭灵轻轻叹了一声,他随意地用手指拂开贴在她脸颊的湿发,又将衣袖里的锦帕递到她手里,“你同孤不一样。” 他忽然说,“那个时候,孤只有不要命,才有命活。” 也许他从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真的会跟一个人提起自己的从前。 她是那般可怜又狼狈的模样,却又偏偏又倔强得不像话。 看起来胆子小,可她见过他杀人,甚至还敢连夜走下那座原本对她就极其陌生的仙泽山,她背着她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带他回家。 现在,她还敢刺穿腕骨,想要取出魇生花。 她生了一副最为柔软可欺的模样,却又有着一副倔强的骨头,她有自己的脾性和尊严,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她就会变成一只会扎人的刺猬。 “但你不用做那样的选择,”魏昭灵强硬地扶着她站起来,极暗的光影里,他就立在她的面前,她听到他说,“魇生花之所以惹人觊觎,是因为它有其不一般的力量,你可以试着掌控它,到那时,也就很难有人伤得了你。” 他也许是看到了她眼眶里滑下的两行眼泪,便随意用指节极轻地抹了一下,“哭什么?” “孤会教你。” 年轻的王大约是第一次这般允诺一个姑娘。 他将纸伞塞入她的手掌里,嗓音如旧冷淡平静,“楚沅,从这里离开,不要再看身后的一切,若是怕,便将这都当做一场梦,等你醒来,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幽冷的香味近在咫尺,却又转瞬即逝。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腾空,竟被那纸伞带着跃入更深的黑暗里,耳畔不再有他的声音,只有淅沥的雨声,还有冷风。 她看不到身后那片荒草连天的境地里,如萤火般的光芒星星点点浮出飘散,一簇又一簇的流火燃烧着地上所有的尸体。 而那身着雪青色衣袍的年轻男人立在流火之间,身形又逐渐破碎得没了影子。 等在金殿里的李绥真和容镜几乎是在看到那一道金色光幕骤然出现时,便连忙迎了上去。 他们看见魏昭灵从光幕里落下来,整个人都摔在了地毯上。 “王!” 两人齐声大唤。 李绥真看见魏昭灵的一双手掌遍布血痕,血肉被灼烧得狰狞模糊,当他和容镜将魏昭灵扶起来时,也许是气血一阵上涌,他们眼见他吐了血,那殷红的血液沾染了他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襟,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李绥真和容镜将他扶到床榻之上,看他脸色越发苍白,鬓边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李绥真便道,“王,没有情丝珠作引,您强行突破结界是会反噬自身的!您……” 果然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魏昭灵已经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 犹如金色的雷电缠身,他便是陷入昏睡,脖颈间也依旧青筋微显,显然那种剧烈的疼痛并没有在此时放过他。 “蒹绿!备药!”李绥真急得不行,忙挽起衣袖,转身朝殿外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我带你回家 楚沅被那一柄纸伞送回了家, 她没有开灯,只借着手机的光从柜子里找出来一个药箱,她自己脱了衣服, 就站在洗手间的那面镜子前, 一点一点地给自己消毒擦药,后颈到背部的伤口很长,所幸那人的刀还只来得及轻轻划开她的皮肤,伤口并不算深。 可碘伏涂在伤口上, 原本凝固的血痂散开,虽然不像酒精那样刺激, 但伤口的疼却还是让她忍不住弓下脊背。 涂药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楚沅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把脏衣服裤子全都换掉, 然后就瘫在床上,愣愣地睁着眼睛。 她忽然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穿过走廊, 走到了另一头的那个房间门前, 她伸手握住门把手一拧。 聂初文被忽然的推门声惊醒, 他在门外壁灯昏暗的光线里, 看见了少女那张红肿且满是擦伤的脸。 睡意顿时全无,聂初文猛地坐起身来, 他按开了灯,顿时明亮的光线铺满了整间卧室。 涂月满被灯光刺得睁了眼,她看见楚沅那张脸时, 便也忙坐起来, 掀了被子下床, “沅沅?沅沅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下颌已经肿得不像话。 聂初文也掀了被子下床来,他在楚沅的面前站定,也许有一瞬他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后颈,那里果然有伤口。 于是他神情一变,猛地伸手去握住楚沅的手腕。 他日思夜想的魇生花,居然就开在她的腕骨,浅金色的花瓣就在眼前。 “……沅沅?”涂月满也看见了,她再度抬头去看少女那张脸。 楚沅任由他们看着,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就算他们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她,就算她也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发生的,该面对的,都还是会找上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聂初文看着她,半晌才出声。 楚沅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开口时嗓音出奇的哑,“很早。” 她只肯这样简短地回应一句。 房间里寂静无声,最后还是聂初文跟涂月满说了声,“小满,咱们先带她上医院去。” 去医院的路上聂初文和涂月满都显得很沉默,楚沅的下颌骨脱臼又才刚复位,她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在医院先又处理一遍她后颈到肩背上的伤口,又用绷带给她固定住下颌骨,等一切都弄完,楚沅下巴上缠了白色绷带,脸上也贴了两块方形的医用创可贴,看起来十分可怜。 再回到家,老两口也没什么再睡的心思。 聂初文捧了杯热茶在手边却也迟迟没喝,他看着楚沅,半晌才说,“是什么人带走的你,你看清了吗?” “没,” 楚沅想摇头却有点不大方便,“他们都穿着很宽大的斗篷,头上戴着帽子,把脸遮得很严实。” 她这话说完,客厅里又再一次陷入寂静。 “你手腕上的东西,叫魇生花,” 聂初文终于又再一次开口,他并不知道楚沅已经知道了那颗种子的来历,“我祖上,是夜阑魇都人,那颗种子是我们聂家传下来的。” “传说它是能够在人的血肉里蔓延生长的奇花,一旦与人血脉相融就会使人获得神奇的力量。” 聂初文说着又去看楚沅的手腕,“但就算是我聂家人,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让魇生花的种子进入人的血肉。” “沅沅,” 聂初文那张总是很严肃古板的面容,此刻满是复杂的愧意,“当初有人偷走了它,可偏偏,它最终又阴差阳错的,落入了你的身体里。” “你既然早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那么你也该知道,这个世界在许多人面前显露出的,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平静。” 聂初文说,“从千年前开始,这世上就已经有人拥有特殊的能力,他们表面看着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却拥有了常人没有办法拥有的力量。” “那你呢?”楚沅被绷带限制了说话的幅度,只能小声地问。 聂初文那张苍老的面庞上神情有一瞬凝滞,随后他只说,“以前有过。” “什么叫以前有过?”楚沅没明白。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并不少,强者对弱者的剥削是必然的,他们会因为异能而生出贪念,有的人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就会想要去剥夺别人的能力。” 这也许是聂初文最为隐秘,也最为难堪的往事,“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异能了。” “你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时,就会显露出特殊的气息,他们寻着气息找到你也就不是什么难事,我一直就怕这个,” 聂初文闭了闭眼睛,“谁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怕楚沅的魇生花显现,也怕它不显,因为魇生花能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但同时,也能让她获得自救的能力。 祸福相依,互为因果。 在那些人发现她的魇生花种子之前,他必须要让她尽快掌握魇生花的力量,所以聂初文才会带楚沅去新阳的魇都旧址,那里是魇生花的故地,也藏着夜阑古国留下的玄机。 她踏上那里的土地,她脖颈里的种子就会感受到那里的生命力。 聂初文原想隐瞒这一切,在魇生花真的长出来之前他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她,他担心她无法面对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但很显然,她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学会独自面对了。 聂初文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楼上去,也不知道他在上头叮铃哐啷的找什么东西,楚沅在底下等着,等得打起了瞌睡。 “沅沅,喝点豆浆。”涂月满端了一杯豆浆到她面前来。 楚沅睁开眼睛,想打哈欠,下巴却被绷带限制着,她略微清醒了些,捧过杯子,小心地衔着玻璃吸管小口小口地喝。 涂月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道:“沅沅,我和你爷爷不是有意要瞒你……” “奶奶,你也有特殊能力吗?”楚沅却问她。 涂月满摇了摇头,“我哪会那些,我认识你爷爷的时候,他也已经是个普通人了。” 正说着话,聂初文就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上拿着个朱红的盒子,走到楚沅面前来时,他将盒子打开来,从里头取出来一根暗红色的锦带,那锦带上还绣着金线水波纹。 “这里头缝着迷踪草,你戴上它,也能暂时遮掩掉魇生花的气息,免得外头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找到你。”他说着便抓住了楚沅的手腕,也是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金凤镯,“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前几天在地摊儿上几十块买的。”楚沅含混地回了句。 她答应过李绥真,不能把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甚至是魏昭灵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看着还挺逼真。” 聂初文多看了两眼,也没多想,忙把那锦带缠在她腕骨上,遮住了魇生花的瓣痕。 “对了,你是怎么逃脱的?”他又问道。 楚沅喝了口豆浆,只答,“有人救我了,天太黑,我也没看清他。” 听她这么说,聂初文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眉头皱得死紧,仍像是满腹心事,但最终他只说,“你喝完就去睡一觉。” 楚沅从没想过,除夕这一天,她几乎都是睡过去的,因为缠了绷带,她也吃不了什么东西,所以晚上涂月满给她熬了浓稠的粥,让她用吸管喝,而那一桌子的年夜饭,都只有他们老两口吃。 楚沅看得眼馋,却动不了嘴。 电视里正在放春晚晚会,可他们老两口坐在桌上,却是食不知味,更笑不出来。 “过年别愁眉苦脸的,老聂头。”楚沅伸手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你不挺爱喝酒吗?今天喝,没人管你。” “奶奶你做这么多菜你不吃就浪费了,” 她还想笑一下,但是缠在下巴上的绷带不允许,“我想吃也吃不了。” 涂月满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一句,“等你好了,奶奶再给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吃过晚饭,楚沅在院子里看了会儿远处天空里绽开的烟花,那声音听着并不明显,也许是因为距离实在过远。 巷子里有小朋友跑来跑去的笑闹声,红灯笼的光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楚沅转身上楼,一进自己的房间,她就看见了那把纸伞。 聂初文和涂月满一向睡得早,昨天半夜醒来又送楚沅去医院,回来也没休息,所以本该三个人聚在一起好好过的除夕夜,却都没有了什么意思。 时间才九点多,他们就已经睡下了。 而楚沅静等着那道金色光幕出现,她拿着那把纸伞落入光幕里,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才一出现在金殿里,就看见魏昭灵躺在床榻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身上盖着一层锦被。 而李绥真正命蒹绿将那铜盆里的血水倒了去,他回头,又小心地将魏昭灵缠着白布的手放进锦被里。 “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他一见楚沅,先是一阵惊愕,随后也许是猜测到了什么,他又明白过来,“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昨夜王是去救你的?” “他怎么了?”楚沅说话不方便,只能点点头,简短地问一句。 “王强行突破结界限制,身体受到了反噬。”李绥真叹了口气。 楚沅闻言一愣,她再将目光停留在魏昭灵的那张苍白面庞上,他闭着眼,在睡梦里都是皱着眉的。 这一夜魏昭灵都没有醒来,但李绥真已将另一颗情丝珠交给了楚沅,那颗珠子锁入她的凤镯里,她已经可以来去自如。 第二天一大早,楚沅起床后就忙着收拾东西撞进背包里,她下楼之后,看到聂初文在院子里练五禽戏。 “沅沅,你这是?”涂月满在短廊里坐着喝茶,看见楚沅戴着鸭舌帽,穿戴整齐,又背了一个黑色的大书包,她就站了起来。 “爷爷奶奶,我想趁着还没开学,出去玩两天。”楚沅走下阶梯,站在还有些积水的院子里。 聂初文站直身体,“你想去哪儿?” “新阳。”楚沅也没打算瞒着他们。 果然聂初文一听,他那双眼睛里便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涂月满哪放心她一个人出门,便想拦着,“沅沅,你一个人出去多不好啊,你要是真想去,我们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奶奶,我想自己去。” 楚沅说着又将缠了锦带的那只手举起来,“有这个在,他们找不到我的。” 他们到底也没拦住楚沅,聂初文猜到楚沅也许会想再去新阳一趟,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涂月满最终只能嘱咐她,每天都要打电话发视频回来报平安。 当天中午,楚沅就到了新阳市,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顿午饭,她又去了车站搭车到望仙镇。 在之前住过的那家旅馆办了入住,楚沅又去街上转了转,最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一件男款的黑色长羽绒服。 她也去了东街那个民宅,但却没有在那儿找到孙玉林。 晚上跟涂月满和聂初文视频说了会儿话,楚沅掐着时间等着那金色光幕出现,也许是因为她也有了情丝珠,所以这割裂时空的光幕便显得稳定许多,她这一次是正正经经走进去的,再也不用摔来摔去。 昨夜躺在床榻上还紧闭着双眼的年轻男人此刻已经醒来,他那双冷淡的凤眼只看着上方暗红的幔帐,也许是手腕上龙镯里勾连出的金丝牵连得他手腕动了一下,于是他才稍稍偏头。 这一偏头,就正好看见了那个裹着厚重棉服的女孩儿。 白色的绷带从下巴缠到了她的脑袋上,卷曲的头发有点过分蓬松,鼻子上还有血痂,唇角也还留有淤青。 她的样子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明明才和人打过架,脸上的淤青乌紫都还在,昨夜却又差点没了命。 他看着她走到他的面前来,也听见她问,“魏昭灵,你还好吗?” “死不了。” 他动了动泛白的唇,嗓音竟然出奇的哑。 “那你准备好。” 她忽然说。 魏昭灵一时间还没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听她说,“我带你回家。” 也许是缠在下巴底下的绷带限制了她说话的音量,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模糊。 但魏昭灵还是听见了。 他嘴唇微动,还什么都来不及开口,就见她忽然转身往金殿外跑了。 等她再回来,她身上已经带了一个小包袱,那里面都装着他必须要吃的药。 即便这一次的反噬还没有到要了魏昭灵的命的地步,但他不肯吃药,就要反复忍受身体的疼痛。 魏昭灵神思混沌时,她的手已经扶住他的手臂,迫使他坐起身来。 待他下了床,几乎半边身体都倚靠在她的身上,她勉强扶稳了他,又仰头望他一眼,然后就带着他走入了那淡金色的光幕里。 李绥真在殿外隔着朦胧的纱幔看到那两人消失,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对身旁的容镜道,“容将军,像王这般倔强的脾性,终须有人比他更倔,才算有得治。” “左相大人此言何意?” 容镜听了他这话却蹙起眉,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绥真一时无语,半晌又问一句,“……容将军还没成过家?” 见容镜点了点头,他便拍了拍他的肩,也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往阶梯下走,回自己的住所,逗小黄狗去了。 留下容镜一头雾水,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也没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 小旅馆的房间内,楚沅扶着魏昭灵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她匆忙去端桌上那碗泡面,她用叉子挑起一根来喂进嘴里,“时间正好。” 魏昭灵蹙着眉,看她坐在那儿一根一根地吃面,他咳嗽两声,又见她放下了那碗泡面,然后将包袱里那套衣服拿出来放在床边,“等你好一点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 “我还给你新买了一件羽绒服,可以穿在外面。” 她说着把那件羽绒服也拿来放到他的面前,又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魏昭灵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当他抬眼看她,犹如浸润着远山般朦胧颜色的眉微微蹙起,一张冷白的面庞看起来神情更为冷淡不耐,他的嗓音仍旧带着些病中的喑哑,“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沅被他抓着手腕,也没挣脱,她索性拿过来一个垫子就坐在他的床沿,“你昨天救了我的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在这光线明亮的房间里,魏昭灵看清她那双清亮干净的眼眸。 他听见她说,“所以魏昭灵,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指节稍松,她站起来,当着他的面,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明净的玻璃窗外,是这小镇的夜色。 檐角重重雪,遥映霓虹色。 这样的雪天里,那漆黑天幕里的一轮月竟尤为圆满,冷淡的银辉落在房檐的积雪上,就更显出晶莹的色泽。 一颗又一颗的星子点缀在夜空之间,仿佛它们已在这样的夜色里闪烁了好多年。 就好像,魏昭灵曾在他的魇都看过的每一颗。 恍惚中, 他听见她说,“魏昭灵,这里是望仙镇,是离你的魇都最近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重归旧时城 当她开口说故乡。 魏昭灵就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目光, 从那携满薄雾的玻璃窗上移开,他看着那满天的星子,也看那房檐上露出的半轮月光。 后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 等他再醒来, 那扇窗外照进来尚有些灰蒙蒙的晨光,他看见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四仰八叉地睡在了地毯上。 她的脑袋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卷发经过一夜的胡乱折腾已经蓬松凌乱得不像话,他几乎都要看不清她的脸。 适时有单调奇怪的曲子忽然响起来, 他看见刚刚还睡着的女孩儿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楚沅被手机的闹钟吵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床上的魏昭灵, 却不期对上他的眼睛。 “你这么早就醒了啊?”她想打个哈欠, 下巴却被束缚着根本做不了大幅度的动作,她只能闭上嘴巴, 坐起身来。 对于睡下的时候还在沙发上,醒来却在地毯上这件事,她看起来也并没有很惊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我要出去跑几圈, 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等我回来。”楚沅穿好外套, 再戴了围巾, 回头对他说了句。 魏昭灵看她走了出去,房门一关, 房间里就又恢复了一片寂静,他垂下眼睛,他的脸色仍然苍白无血, 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 于是他面上的神情便显得越发寡淡阴郁, 太阳穴有些刺痛,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他静静地躺着,像是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再睡着,开门的声响让他清醒了些,于是再睁开眼睛,他就看到楚沅摘下帽子,提着几样东西走了过来。 “我买了粥,你吃点?”楚沅说着,就将塑料袋里的那碗粥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魏昭灵看她舀了一勺粥就凑到他嘴边来,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他往后退了些,自己勉强坐起身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那碗粥,无声地拒绝了她喂粥的动作。 楚沅也没想太多,把勺子递给他,自己插了吸管喝豆浆。 望仙镇上的早餐种类有很多,她还看到了一些她之前都没吃过的早餐小点,但她现在也张不开嘴,只能看上两眼。 喝着豆浆,楚沅偷偷看了一眼魏昭灵。 正如李绥真所说,他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清贵公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从小就被刻意教导过,那些东西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所以他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在此刻安静地喝粥,也是那么赏心悦目。 他的食欲并不好,喝粥也只是机械地重复几口,然后就随手搁了碗,又开始无休止地咳嗽。 楚沅没再喝豆浆,她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来递给他,然后又忙着去翻昨天夜里从李绥真那儿带来的药材。 那些药都是一副一副包好的,她拿了一包就跑到外面买了一个小锅,然后借了附近饭馆的火熬药。 药味是闻得见的苦涩,楚沅守着炉子一刻也没敢离开,等她手忙脚乱地终于将药熬好,她端着药碗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宾馆。 房门被打开时,苦涩的味道随之蔓延进房间里,躺在床上的魏昭灵蹙起眉头,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她端着碗走到他的面前来。 楚沅将手里的碗放到床头柜上,“你不喝药的话,会很难受的。” 她说着想要伸手去扶起他,却被他攥住手腕。 此刻他那漂亮的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不耐,“孤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 他说完就甩开了她的手。 身体的不适令他少了许多耐心,眼底总是郁郁沉沉一片倦怠,他的衣衫颜色浅淡,更衬得那张面庞苍白得过分。 好像他周身都散发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楚沅有一瞬无端生出几分怯意。 她沉默地看了床头柜上,还有热气从碗壁逐渐缭绕而出的那碗汤药,抿了一下嘴唇,她还是伸手捏起汤匙。 忽然被她捏住下巴的时候,魏昭灵那双阴郁冷淡的眸子有一瞬睁大了些,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无休止的疼痛折磨得他几乎没什么力气,她用了些力道捏住他下巴时,他竟没能挣脱。 也许他是愣住了。 她将汤匙递到他唇畔,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抵着他的唇齿灌了进去。 他被呛得躬起脊背咳嗽,咳得他眼尾都添了些淡淡的红色,这一瞬,他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添了些不太正常的血色,就好像窗外枝条招摇的树梢落了瓣梅花在晶莹白雪里,于是就有了一种冷淡里的靡丽,透出些莫名的破碎感。 “我答应你,” 楚沅拍了拍他的肩背,替他顺气,“等你有了力气可以走路的时候,我就带你去魇都。” “可你要是不喝药,你是不会那么快好的。” 靠在床柱上轻轻喘息的年轻男人闻言抬眼看她,也许是咳得太狠,他那双眼睛染了些浅淡的水雾,微红的眼眶更让他无端少了些阴沉锐利,连轮廓都柔和了些。 夜阑国破前,他已经有二十五岁,但如今他这一张面庞,看着却仍如少年一般,好看得令人心惊。 魏昭灵只盯着她片刻,又忽然极轻地冷笑一声。 她仗着魇生花,知道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什么都敢做。 连着两三天,也不管魏昭灵愿或不愿,楚沅都一天三顿熬好药,再强硬地喂他喝下,她也说过好话哄他,但他也始终没什么反应,所以楚沅后面也就懒得说了,仗着他没什么力气,她就直接灌。 李绥真用的也并不是什么普通的药材,那些都是当初从玉屏山的巫阳后人那里得来的,是温养疗愈的灵药。 魏昭灵的气色虽然还是很差,但比起之前也算好了一点。 所以这天吃过早餐,楚沅就将魏昭灵扶到了洗手间里,那面巨大的镜子映出他们两个人的模样,她看着镜子里的他,说,“魏昭灵,你可以自己换衣服?” 魏昭灵还没开口,就见她单手去解自己的领口的扣子,他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竟有些罕有的慌乱,“你做什么?” 楚沅闻声抬头,“我给你演示一下怎么系扣子啊。” 但见他再看向她的冷淡目光,楚沅讪讪地松开了纽扣,“那,你自己能站着?要是你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把衣服递给他,然后就出了门,站在外面玩手机。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楚沅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水流声,他似乎还轻声咳嗽了两声,于是她伸手敲了敲门,“你好了吗?” 洗手间的门被人忽然从里面打开来,楚沅最先看见他修长的双腿,深色的西裤穿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衬衣衣角都被收进了裤子里。 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八快到一米九的样子,虽然因为常年病着,令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清瘦,但他到底也是在血腥疆场里拼杀过的,身体柔韧,宽肩窄腰,比例也非常优越,好像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很好看。 他披散的乌浓长发看起来跟他的穿着有些不太搭,却也分毫不影响他那张过分出色的面容带给人的冲击力。 他应该是洗了把冷水脸,有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流到下颌骨,滴在衬衣领口的边缘,留下湿润的一点痕迹。 楚沅有一瞬看愣了,等她反应过来,又连忙去把之前在街上买来的那件长款黑色羽绒外套拿过来。 他在床沿坐下来,她就抓着衣袖替他套上衣服。 “这样会不会冷?”楚沅看了他一会儿,又问。 魏昭灵不习惯她的靠近,他稍稍往后了些,只轻轻摇头。 “你的头发,要不我给你梳起来,梳个辫子?”楚沅盯着他披散的长发片刻,拿了梳子过来,却见他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她,她就默默地又放下了梳子。 往事越千年,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已经很少有男性会留那么长的头发,但当楚沅坐在小镇某间理发店的沙发上,看着他那犹如丝缎般的鸦青长发,她又觉得剪了好像有些可惜。 于是趁着理发师还在那边忙着找东西没过来,她就走到他旁边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要不还是不剪了?” “你的头发挺好看的,剪了怪可惜的。” 魏昭灵在镜子里看见了她那副纠结的神情,下一秒他被她握住手腕,扶着站起来,然后就听见她讪笑着对那边刚拿了剪刀要过来的理发师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不剪了。” 说完她就拉着他出了理发店,却又回身站上几级阶梯,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压到了他的头上。 “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正月里剪头发不吉利,会死舅舅的。”她满意地点点头。 这天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阳光终于有了些温度,还有些刺眼,他甚至看见了她那张干净面庞上细微的小绒毛。 “魏昭灵,我现在就带你去魇都。”阳光里,从下巴到头顶绕了一圈绷带的女孩儿看起来有些滑稽好笑,没有了帽子遮掩,路上来往的好些人都不由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但她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似的,只顾牵起他的手,扶着他走。 魏昭灵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昨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里透出来暖黄的光,他又听见那个女孩儿在里面弄出的动静。 她应该是在自己换药,拆后颈和背上的纱布时也许撕扯到了原本结痂的伤口,他都听到了她痛得吸鼻子的声音。 他见过她的眼泪,是惊恐惧怕间,止不住的生理泪花,也是忍不住疼的时候,眼眶里憋不住的水雾。 但她却很少真的哭过,就连昨夜,他也只听到了她短暂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常见她笑,就算下巴被绷带缠紧,她也总是会忘了这回事,笑得弧度一大,他就会听见她颌骨的脆响,然后她一僵,不敢再笑了,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又忘了。 她看起来像是没心没肺,可是她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事,谁也不清楚。 正月里的望仙镇虽然比不得平时热闹,但也还是有一些游客,楚沅带着魏昭灵坐上了一辆去魇都景区的车。 车里充斥着一种铁锈味道,还有各种人混杂在一起形成的莫名气味,这些都令魏昭灵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楚沅特地先给他在座位上垫了铺展开的纸巾,扶着他座下之后,又拆了一个崭新的黑色口罩递给他。 见他迟迟不接,楚沅就干脆把口罩替他戴上。 指腹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脸颊,他身形一僵,拧起眉看她,但见她几乎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睫又颤了一下。 “戴上这个应该会好一点。”楚沅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又去翻自己的背包,见保温杯在里面,她也就放下了心。 在大巴车行驶的路上,楚沅看到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脑海里想起来第一次坐上去魇都的车时,那满车热闹的声音。 那时的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去到那个地方。 雾蒙蒙的天色掩去了好多苍山翠色,绵延山势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她却将目光不自禁地从车窗,移到了同样在看窗外的他的侧脸。 帽檐压得很低,她并看不清他的眼睛,黑色的口罩也遮掩了他的半张脸,她猜不到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破这份寂静。 当大巴车在魇都旧址外停稳,已有人陆续下车,楚沅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魏昭灵,我们下去。” 他始终沉默,任由她扶着下车。 脚下仍是短茎细草,可当初泛黄的颜色终于见了些绿意,楚沅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拿着喇叭的导游说话的声音。 而立在她身旁的他,迎着湿冷的风抬头,好像周围那些嘈杂的声响他都听不见,他只是久久地站在那里。 也许在那些人的眼里,眼前的这片荒原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向他们证明传闻中的夜阑古国,是真的存在过。 可是对于沉睡了一千三百年,仿佛什么都还停留在昨日一般的魏昭灵而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那么真实的梦。 所有人都在看残留在荒原之上的断壁残垣,只有他目之所及,便是一座完整的城。 好像那座城里最为热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 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挪动步子,再往前走。 他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是耳畔热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眼中那座完整的城,再度化为残垣乱瓦。 历经一千三百年的岁月流转,这里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王都的子民,还有那满宫的魇生花,都被宣国人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楚沅。” 年轻的君王忽然伸出手指轻勾下遮挡了他大半面容的口罩,露出来那张苍白的面庞,此刻的他眸子里满是迷惘,他轻唤一声身旁的姑娘,问她,“你说,孤为何一定要回来?” 一块断碑,几处砖瓦城墙,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不剩下。 他身为夜阑的王,却没有守好他的家国,没有守好整座王城里所有子民的性命,他们的骨灰也许早就同这里的每一寸泥土相融,而他愧对的,又何止只是这一座城的人。 “你来过,并且记得它原本的样子,记得这座城里的人,还有你的国家,这就已经足够了,” 楚沅望着他的侧脸,也许是魇生花令她听到了这里曾经最热闹的声音,她大约也能明白一个时隔千年重归故土的人,此刻心里究竟该有多么迷茫痛苦,于是她伸手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说,“魏昭灵,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他们等你很久,你来了,他们很高兴。” 魏昭灵闻言,也许有一瞬发怔,他迟迟地垂眼去看她的眼睛。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冰冰凉凉的一片雪花压在了他的眼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荒山星月夜(捉虫) 他那么想要回来的地方, 却早已经不是曾经的故乡,这片土地历经千年,荒芜又苍凉。 那一阵又一阵凛冽的风声, 都好像是等在这里的夜阑亡魂的声音。 魏昭灵静默地站在原地许久, 他始终没有走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去,也没有近距离地去看那处断碑,还有那几处旧城墙。 楚沅带他坐上回望仙镇的车,快到中午时, 街上的人又多了些,卖各种各样的小饰品, 小玩意, 又或者是卖小吃的摊位从街头摆满街尾。 楚沅闻到了各种食物的香味,这些天她没法好好吃什么东西, 所以这会儿看到这些小吃就更加眼馋。 她忍不住买了一包糖果子,还有一串糖葫芦,红色的糖浆里包裹的不是山楂,而是味道清甜的冬枣。 她以前吃过一次, 糖浆里的冬枣又脆又甜, 比起山楂, 她更喜欢这个。 可惜这会儿买了她也不能吃, 于是她把糖葫芦凑到魏昭灵的嘴边,“你尝尝看?” 魏昭灵皱起眉, 推开她的手。 “魏昭灵,我吃不了,你帮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她又把糖葫芦凑到他的面前。 她仰着头望他, 明明是自己嘴馋, 但是她的嘴巴张不太开, 糖葫芦稍硬,更不提那包糖果子,她一样都不能吃,但看他吃也行。 在热闹的人群里,此刻的她显得更加聒噪,一直把那串犹如琥珀般浑圆泛光的糖葫芦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也许实在被她吵得头疼,又或是不太想看她的那双眼睛,他竟真的低头咬了一口她的糖葫芦。 压低的帽檐遮掩了他的眼睛,当他张口去咬她手里的糖葫芦,她只来得及看清他线条流畅的苍白下颌。 “甜吗?”楚沅看他咬了一口,再站直身体时,他淡色的薄唇上沾了些色泽新红的糖浆。 魏昭灵没理她。 “这几天你被我逼着喝了不少的汤药,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高兴,但我这也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啊……” 楚沅一边跟着他往前走,一边说,“你这些天喝了那么多苦的药,今天我请你吃糖,你也别生我的气。” 说着,她又看到旁边的小摊上的什么东西,于是她走过去,拿起来其中的一个小龙人的挂饰。 那是一个Q版的娃娃,人身龙尾,尾巴犹如冰晶一般半透明,上面的每一枚鳞片都刻画得很精细。 她在娃娃的后背上发现了“夜阑王”三个字。 “老板,这是夜阑王?”楚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抬头去看那摊位后头站着的中年大叔。 那大叔眉眼和善,闻言也笑着点点头,“姑娘,这可不就是夜阑王嘛,咱这儿的传说里羽化成龙的,可就只有那么一位!” “只要二十,买一个吗?”他又说。 楚沅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里,那一抹清瘦修长的身影,这天的阳光好像真的有些过分刺眼,也有些太温暖。 枝头房檐的积雪在暖色的光晕里悄悄消融,天空中也不再有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应该是好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也再没见过这么鲜活的人,他立在喧嚣里,却安静得像一幅画。 楚沅静静看他,明明他原本就来自这里,可现在他站在那里,却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 在望仙镇东街的尽头,有一座百年前修建的夜阑王庙,那是一座并不大的庙宇,据说,是一位姓齐的老人用了毕生的积蓄请人修建的。 据说那位老人在年轻的时候受了些打击,导致精神出了些问题,有的时候一发作就又哭又笑,谁也认不得,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来到望仙镇住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庙。 还是替那位在史书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好名声的夜阑王修庙,这件事在当时的望仙镇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老人活了百岁,死也死在了庙里。 后来那座庙无人修葺,塌了半边,直到前些年新阳市发展望仙镇的旅游业,才拨了款将那王庙又重新修葺了一遍。 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位姓齐的老人究竟为什么要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的夜阑王修建王庙,这反而为离奇消失在千年之前的夜阑王更增添了许多的神秘感。 世人总是会对神秘的东西产生更多的好奇心。 楚沅也是第一次来看这座王庙,神奇的是,和她一起来到这里的,就是被这座王庙供奉着的,曾经的夜阑王。 庙里有一尊金身塑像,楚沅一踏进门槛,就看到了那尊夜阑王塑像。 那轮廓并不算很清晰,楚沅看了一眼塑像,又去看身旁的魏昭灵,令她惊奇的是,塑像的那双眼睛跟他尤为相像。 香案上常有香火不断,守庙的人基本每天都会续上。 楚沅在庙内的圆柱上看到了镌刻得极为深刻的两行字迹,虽然历经年岁,却仍能看清——“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 “这……” 她一瞬瞪大眼睛,这样熟悉的诗句,同她之前在魇都旧址里捡过的那张照片背面的朱红小字如出一辙。 “魏昭灵,这句诗我见过。”楚沅拉了拉他的衣袖,望着他说,“我第一次去魇都遗址的时候在那儿捡到了一张照片,那上面的人是你,照片背面除了这句诗,还有一个日期,” 她略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那天之后我身体里的魇生花就开始生长了,” 楚沅又皱起眉,“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一千多年前怎么可能会有照片呢?” 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穿越这回事吗?一个人真的可以回到过去,甚至去到未来? 想到这里,她又问他,“你想一想,八月十五那天,有没有人拿着奇怪的东西对着你拍照?” 她说的这些现代词汇,魏昭灵现在也都能听得明白。 听她说起天旬三年,八月十五,他那双向来清冷的凤眼里此刻也没有多少神情波动,过往的那些岁月里,于他而言,少有记忆深刻的时候,但如果真的有人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没有什么印象。 于是他轻轻摇头,算是无声的回答。 “那就奇怪了,那张照片算怎么回事?”楚沅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张忽然出现又消失的照片,绝不可能是她一时的幻觉。 那张照片就像是打开她后来所有神奇境遇的开关,原本附着在她脖颈肌肤之下的魇生花种子从那天开始生长蔓延,在她的腕骨留下痕迹,也是那天,她捡到那张照片,就看到了一座城,看到了那座城里来来往往的人,还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看似杂乱无章的际遇,又好像总有些莫名的关联,可是现在的楚沅,还没有办法把它们完整地联系在一起。 想不明白,她索性也就暂时不再费神去想,她又看了一眼那尊金身塑像,虽然这庙宇并不大,也并没有很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种年岁沉湎后的古朴清幽之美。 没有在外面逗留太久,楚沅就带着魏昭灵回到了旅馆。 他见了风总是要咳得更厉害些,楚沅回去就先熬了药端给他,她把自己买的糖果子放到他的面前,“你喝完可以吃这个,就不会苦了。” “但是你不能不喝。”她说这话时也没在笑,看起来是一副没商量的严肃样子,可她下巴到脑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都还是有些好笑。 也许是见魏昭灵仍旧没什么反应,只冷眼看她,她也没什么耐心,就想要故技重施。 可她才朝他伸出手,还没有触碰到他的下巴,她就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坐在落地窗边的年轻男人依靠在椅背上,那张苍白面庞上总有几分冷淡慵懒,他轻睨着她,修长的指节抵在唇畔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开口:“孤说过,不要多管闲事。” 楚沅站在那儿,不但身体动不了,连开口说话也没有办法。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去端起圆玻璃茶几上的那碗汤药,然后他站起身来,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 瓷碗边缘抵着她的唇齿,他面无表情地灌给她小半碗苦涩的药汁,看她的五官皱成一团,他才稍稍扬眉,弯起淡色的唇,轻轻嗤笑一声,“你熬了这几日的汤药,也该尝尝它的滋味。” 楚沅这辈子还没喝过中药,她没有办法形容入口的这种苦,苦得她太阳穴都发麻。 所幸他到底也没都喂给她,他搁下碗,再坐下来时,楚沅才发现自己忽然就能动弹了。 她赶紧一把抓过那包糖果子,掰碎了往嘴里喂。 果然他一有了力气,就能够动用异能,他这几天一直记着这笔账,就等着现在跟她算。 楚沅气得不行,一整个晚上都窝在沙发上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虽然还记着仇,但第二天下午她还是带魏昭灵去了龙鳞山,上山的路总是多阶梯,她怕他体力不支,虽然没跟他说什么话,但她还是在默默地扶着他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当他们慢慢的,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山去,当她看到不远处的留仙洞时,山风簌簌,卷着无数枝条间的每一片叶子发出声响,她莫名读出了整座山的喜悦。 “你的魂魄之前就锁在这里,对吗?”留仙洞里还有不少人,楚沅指着那一潭碧蓝的水波,回头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沉默地去看那一潭死水,在他的灵魂回到躯体里之前,他的意识是不清晰的,他可能在这里睡了很久,才等到楚沅被魇生花牵引而来的那天,才隔着这碧波潭水,与她同时点破水面。 洞中有细碎的莹光忽然漂浮显现,引得游客连声惊叹,忙拿出手机拍照,而楚沅却看见那些漂亮的光影倏忽落在他的肩头。 那一霎,他整个人都好像变得不太真实。 出了留仙洞,楚沅就在往旁边的树林看,魏昭灵看她站在那儿,就开了口,“你在看什么?” “我上次去仙泽山地宫之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引着我不受控制地去了这片林子里,然后挖出了一个神像,好像是那个神像,把我带到地宫里的。”楚沅想起来那天的事情就觉得后背发凉,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在泥土乱石里挖得满手是血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魏昭灵听了她的话,便也抬眼去看那片树林,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他还是迈开步子,朝着树林里走去。 楚沅看他去了,她迟疑了一下,也还是跟了上去。 但进了林子里,她却发现这里的树木参差不齐,几乎每一棵都是不一样的,而那些游客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山间冷雾微拢,周遭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更没有忽男忽女的声音阴森地缭绕在人的耳畔。 她根本找不到什么沟渠,也找不到什么陷在泥土里的神像。 “奇怪,我那天就是走的这边啊……”楚沅一时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在其间,明明刚刚还听得到的那些游客的说话声在这一刻又变得不够明晰。 不过只是刹那之间, 楚沅就再看不到来时的路。 天旋地转的一瞬,她晃了晃脑袋,就发现眼前的景象又有了变化,而刚刚还站在她旁边的魏昭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上了那边的小山丘。 她连忙跑过去,看见他垂着眼,在看底下那一尊半边碎裂,陷在泥土里的神像。 “你认识这个?”楚沅开口问他。 即便污泥已经将那尊碎裂了一半的神像弄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魏昭灵只看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 “那是巫神像。”他轻启薄唇,简短一句。 话音才落,他才又将四周打量一番,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传闻中的玉屏山,就是这座龙鳞山。 “巫神像?”楚沅听了他的话,又想起来“巫阳居玉屏”的传说。 龙鳞山,就是玉屏山。 这里有巫神像也就合乎情理。 天色渐渐暗下来,可楚沅却还没在浓雾里找到出口,她索性就地坐下来,看魏昭灵仍旧站在那里,她就伸手拉了他一把。 原本就是无心之举,他也许是在想些什么事情,出了神,一时不防,再加上原本就力有不逮,他竟就这么被她拉着踉跄两步摔下来。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身体也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楚沅懵了。 魏昭灵最先反应过来,他支起身体最先看见楚沅的脸时,他那双凤眼里流露出几分错愕,随后他轻拧起眉,坐起身来。 楚沅还躺在地上,气氛有一点尴尬,她瞥见他冷白的侧脸,他的神情寡冷阴郁,根本没再看她一眼。 “对不起。”楚沅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她也就老老实实地道歉。 但他却并没有理她。 楚沅也没坐起来,她无聊地抬眼去看天空,明明周遭的雾气还是很浓,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夜幕里的星星每一颗都很明亮,就好像天河里的每一颗,都在这里留下了最璀璨的影子,这夜空,像是有人刻意而为的幻影。 数着星星没一会儿,她又数忘了,打算重数的时候,她想起来昨天看过的那间王庙,于是她忽然开口,说,“虽然不知道百年前那个姓齐的老人究竟为什么要给你修庙,但是魏昭灵,好像对他来说,你就是很重要的信仰,” 她偏头去看他,“你看,就算那座城没了,时间过去再久,也还是有人记得你,记得你的夜阑。” 凛冽山风里,少女的嗓音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 有一瞬,他的那双眼睛里光影微动,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她。 躺在草地上的姑娘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数星星,在天幕里映出银河的轮廓时,那万顷的星辰在浓黑的夜色里低垂下来,冷月的银辉照见她的面庞,也照见她被冻红的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棉服里,只露出来她的那张脸,还有她卷曲蓬松的头发。 “我昨天请你吃糖,你倒好,请我喝了半碗苦药,” 她还记着昨天的事,但因为刚刚自己让他摔倒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再记仇,于是她抬起胳膊,当着他那双漂亮冷淡的眼睛,缩在衣袖里的手一下子冒了出来,朝他舒展手掌,露出来一个小龙人挂件,“就当扯平了。” 魏昭灵还在看她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里的东西,她却已经嫌举得太酸,索性再往前了点,把那个挂件塞到他的手掌里。 “这是人家望仙镇的文创产品,说是羽化为龙的夜阑王,还挺好看的,二十块也算花得值。” 她又在笑了。 魏昭灵看见她不自觉弯起的眼睛,就算此刻在这样的荒山里,就算她的手已经冷得不像话,那温度触碰到他的手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指节,握紧了那个人偶挂件。 荒山星夜,好似幻梦。 他始终不懂眼前的这个姑娘,究竟凭什么总能这样坦然地去接受发生在她身上所有的一切。 他更不懂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因为她的几句话,还有她手掌的温度而忽然忘了好多的迷茫与不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误入水木阵 巫阳后人不仅会巫术, 还通晓五行阵法。 曾经的玉屏山,也就是现在的龙鳞山上仍旧保有巫阳后人留下来的无数复杂的阵法,普通人看这里的花草树木并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 这里也困不住任何一个普通人。 否则这里也不会被新阳开发成旅游景点, 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 但对于身怀异能的魏昭灵,又或者是携带魇生花的楚沅而言,这里的幻阵一重又一重,且并不是那么容易解除的。 “我们就等到九点半,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地宫里去。”楚沅倒也并不着急,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而屏幕右上方显示这里根本收不到一点信号。 魏昭灵却将目光落在底下那半陷在泥土烂木里的那尊破碎的巫神像, 他只是指节稍稍一屈,便有无形的力量裹挟着那尊破碎的神像从污泥里腾空而起。 楚沅看见他指节收紧了些, 只虚虚一握,那神像就在一瞬之前彻底碎裂,细微的烟尘漂浮着,在这溶溶月华里显得粒粒分明。 楚沅被那神像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嘛?” 但话音刚落, 她却在那齑粉烟尘里隐约看见一抹影子, 像是一个女人的身身形, 那张脸却是模糊的。 只是那么一两秒的时间,那抹幻影转瞬即逝。 地面开始颤动, 她看见周围的婆娑树影几经变换,盘结的树根蔓延移动,有的已经从泥土里暴露出来。 楚沅没有防备, 被来回移动的树根绊倒在地。 风声越发急促, 她忽然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腐臭味道。 她差点干呕, 连忙捂住口鼻,又避开那些树根站起来,回头时,她看见魏昭灵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剑,那长剑从他的手中飞出,直接斩断了其中最为粗壮的树根。 淡色的气流荡开,震得树梢的积雪与叶片都在簌簌而落,树根突破地面,翻出来一层又一层的泥土,也让空气里的腐臭味道越发浓厚。 月光照见那被树根翻出来的泥土竟然是暗红的颜色,楚沅勉强稳住身形,却又看见泥土里露出来半个白森森的骷髅。 这片林子里的土地几乎都在繁密的树根移动间被翻了个彻底,于是她看见了还没有来得及被时间消解干净的头发,腐烂血肉里露出的白骨,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还有一些残损的衣料。 好像这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泥土里,都埋着不知名的枯骨亡魂。 数目之多,楚沅根本没有办法判断那到底是多少尸体,后背寒毛直竖,她再也忍不住躬身干呕。 当魏昭灵走到她的身边来,她看见他的剑尖上还有浓绿粘稠的汁液滴下去,也许是被这空气里的味道熏晕了脑子,她差点把那绿色的汁液看成了殷红的血。 “这些人……”她嘴唇微动,再度抬眼时,仍是森森白骨,遍地血腥。 “都是些被剥夺了异能的人,” 偏偏如此血腥恐怖的境地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平淡轻缓,只是这种腐臭味道实在难闻,他的指节抵在鼻间,另一只手里的那柄剑也在刹那消失,“应该有人早发现了这水木阵,便将这里当做了这些人的埋骨之地。” 水木阵原本是巫阳所设的机关,传闻中曾经玉屏山也有很多人去过,却并没有人在山上发现什么巫阳后人,于是“巫阳居玉屏”便变得越发不可信,他们哪里知道,外人眼中的玉屏,和巫阳居住的玉屏,是有内外之分的。 玉屏山上阵法遍布,没有人可以轻易窥探有关巫阳后人的秘密。 后来玉屏山究竟在哪里已经不可考,而巫阳后人居于玉屏山的传闻就变得更加缥缈难察。 但很显然,早有人先于楚沅和魏昭灵,发现了龙鳞山就是玉屏山,更发现了这里重重阵法之一的水木阵。 要失踪的人永远失踪,最好藏匿尸骨的地方,就在这水木阵里。 楚沅听见魏昭灵的话,手脚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冰凉麻木,她觉得自己已经无从落脚,好像她踩着的每一寸泥土之下,都有一抹枉死的孤魂。 她不自禁后退两步,却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像是什么硬硬的卡片。 手指哆嗦地按开手机的光,楚沅看到那沾着暗红泥土的卡片上还穿着一根蓝色的系带,那像是一张工作证。 “魏昭灵,你看这个。”楚沅喊了一声身旁的人。 她用铺开的纸巾裹住手指,勾着那系带将那工作证捡了起来,又把手机塞进了魏昭灵的手里,借着手机的光,她用纸巾抹去上面湿滑的泥土。 卡片上有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她留着黑色的长发,戴着一副框架眼镜,五官很清秀。 那是华国历史研究院的工作证。 楚沅看到名字那一栏上写着——“叶秋彤”。 她险些没握住那张工作证,她没有办法再去看半掩在泥土之下那些腐烂的尸体,手已经有些发抖。 “你认得她?”魏昭灵只瞥一眼那工作证上的照片,又见楚沅神情奇怪,就开了口。 楚沅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但是这个名字,我见过。” 就在孙玉林拿出来的那个旧笔记本的第一页,她无意间看到过那上面有娟秀的字体写着三个字,就是“叶秋彤”。 加上历史研究院的工作证,这个身份也跟孙玉林失踪的妻子十分吻合。 2009年的冬天,那个女人消失在望仙镇,整整十二年,警方没有放弃寻找她,她的丈夫也在跋山涉水,穷极半生地找她。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原本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她无声地死在某一天,死在某一个人的手里,然后被掩埋在黄土之下,血肉躯体化为水木阵里所有树木的养料。 楚沅记得孙玉林谈及妻子时,那双眼睛里的爱意仍不曾被十二年的岁月磨灭半分,他仍然深爱他的妻子,他永远在寻找她的路上。 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捏着那张工作证,满脑子都是孙玉林红着眼眶说起自己妻子时的表情。 也许是他们触碰到了那个人在水木阵里留下的东西,彼时凛风袭来,冷得刺骨,这树林里的雾气也逐渐变得如血一般红。 之前楚沅是一个人被巫神像牵引进来的,那时她魇生花的力量还并不强烈,所以并没有触发这水木阵里的机关,但现在魏昭灵和她两个人都出现在这里,而她的魇生花又已经开出了第三瓣,于是血雾越发浓烈起来,越来越多人朦胧的影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那像是被刻意投放出来的幻影,可当楚沅看到那张和她手里工作证上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脸时,她还是吓得后退了两步。 巫神像破碎时,有东西落入了魏昭灵的手里,此刻正被他捏在掌中,他或许也并未料到这水木阵已经被人改造成了专门埋尸的地方,血雾包裹而来,他旁边的姑娘被那雾色里的幻象吓得踉跄后退,于是他便顺手扶住她的腰身,“站好。” 如此血腥阴森的场面,他那张冷白的面庞上却始终神色清淡,没有多少波澜,他伸手时,便有无形的气流击碎了那些幻象。 收拢的血雾又弥漫开来,衬得那天上的月亮都染了浅淡的红,可是被风吹来的细碎雪花却有着最为锋利的棱角,落在他的手背就划开道道血痕,再被温热的血迹融化成水。 楚沅看见他受伤,“魏昭灵你没事?” 魏昭灵重伤未愈,今天上山走了这么久的一段路,也已经让他的身体极为疲乏,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却仍没管被扎伤的手,只是那双眼睛里透出几分阴沉,他咳嗽几声,手指抵着血色的气流,就好像他的手掌正触碰尖锐的刀刃。 “出口在你的左侧。” 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早已被风卷走,此刻他鬓发间已经有了薄汗,他开口说这话时,并没有去看楚沅,只是盯着眼前那越发浓烈的血雾。 血雾聚拢时,其他地方就被月光照得分明,楚沅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就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左边,那里的树木早已被他的长剑斩断,辟出一条道来。 “你不走吗?”楚沅焦急地问。 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魏昭灵的那张面庞显得更有一种朦胧动人的风情,可偏偏他的那双眼睛太过冰冷,像是凝着浮冰碎雪一般,暗沉沉的,更照不进一点光。 “你不必多管,走就是了。” 她只听见他清泠的嗓音。 楚沅看了看那条路,又回头看他,暗红的血雾在他的面前收拢成似妖似鬼的狰狞形态,仿佛是吞天巨兽一般,张牙舞爪地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是顷刻间就要将他吞噬。 脚下是血腥泥泞,还有无数人的白骨血肉。 迎着强风,楚沅勉强看清他,却见他忽而蹙了眉,随后就吐了血,那殷红的颜色染着他原本泛白的唇。 但他却还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迹,鬓边的龙须发被吹得来回晃荡,他的侧脸在这样诡秘的光色里忽然就添了些妖冶。 淡金色的流光裹挟住那浓浓血雾,在刹那之间凝结成冰,他苍白的指节一屈,坚冰破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已经有些脱力,太阳穴刺痛得厉害,神思有些不太清晰的时候,却有人忽然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半垂着眼,看见了那个女孩儿的脸。 她并没有听他的话离开这里。 好像她总是这样,不够听话。 “这水木阵已经被人改造过,你方才不走,现在若是后悔,也已经没用了。”他有些不耐地提醒她。 “那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楚沅才不管他说的什么,她往四周看了看,那些树根又在徐徐蔓延移动,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只要我们能坚持到九点半,我们就能回地宫里去。” 树根就像是人的手,突破泥土蔓延出来,一旦抓住什么,就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其绞成两截。 随着地面不断有树根翻出,也有更多的白骨与残肢从泥土里显露出来,血腥味,腐臭味,几乎要让楚沅忍不住呕吐。 她艰难地带着魏昭灵躲过一截又一截探出来的树根,但还是没能防住那一截看似细嫩的树根缠住了魏昭灵的手腕。 他神思混沌,睁不开眼。 楚沅急得不行,只能匆忙去翻书包,最后找到一把美工刀,她就拿着那把美工刀一点一点地磨断缠住他手腕的树根。 魏昭灵睁眼时,正见抱住他的姑娘捏着他的手,在看他被树根缠得乌紫破皮的手腕。 而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躲在了一棵巨树的树洞里。 洞口缠满树根,只要有探进来的趋势,她就会马上拿起美工刀去割断。 她怀里手机的光照着树洞,有种潮湿的木香味道。 “我们不该来这儿的,魏昭灵。”也许是看到他醒了,楚沅满是伤口的手还捏着美工刀不放,她眼下有了浅浅的青色,看起来狼狈又疲倦。 魏昭灵却轻轻开口,他的嗓音像是被这树洞里潮湿的气息浸润过,又添了些沙哑,“不,孤必须来。” 当他舒展手掌,楚沅自他掌心看到了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 那像是一枚项坠。 “这是什么?”楚沅问他。 “姨母应该等了孤很久,”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他再吐了血,却握紧了那枚白玉雕琢的魇生花,他喘着气,轻声道,“可惜孤,始终未能见她一面。” 听见他这么说,楚沅忽然想起来那尊巫神像碎裂后出现的那个陌生女人的幻影。 他的意识再度变得混沌不清,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楚沅却感受到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于是在这狭窄的树洞里,她抱住他,又用衣袖去擦他唇边的血迹,“魏昭灵,你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睡,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几乎是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过。 可是外面再度有树根蔓延进来,楚沅捏着美工刀匆忙割断,尖锐的树根从缝隙里再探进来,她的手臂被缠住。 树根拼命收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生生绞断。 楚沅痛得手上没了力气,美工刀顺势掉落,魏昭灵也许是听到了她呼痛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那树根的木刺已经扎进了她的手臂。 于是他抬手,勉强凝出冰刺来将树根割断,可刚刚还抱着他,让他不要睡的楚沅,此刻已经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那一刻,手机屏幕的光照见魏昭灵那张苍白无血的脸,他看见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21:30”。 于是他伸出戴有龙镯的那只手,淡金色的光芒凝聚起来如水波一般的光幕,瞬间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进去。 彼时坐在地宫金殿外打瞌睡的李绥真忽然听到了殿里像是有了动静,于是他睁大一双眼睛,第一眼正好看见趴在他旁边的小黄狗。 他顺势摸了一把狗头,忙站起身里,转身推门进了金殿里。 掀开层层长幔,李绥真果然看见了魏昭灵的身影,只是他停在绯红纱幔之后,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 他看见他们的王怀里抱了个姑娘。 但见魏昭灵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怀里的姑娘也不省人事,李绥真便回过神来,掀了帘子进去,俯身行礼,“王,您与楚姑娘这是怎么了?” 魏昭灵将楚沅放到床榻上,才一手撑着床沿坐下来,他闭了闭眼,像是连呼吸时心肺都是疼的。 “去取药。”魏昭灵没有心思同他多说些什么,开口只是简短一句。 “是。” 李绥真忙点头应声,转身匆匆往殿外去了。 金殿内再度变得寂静无声。 魏昭灵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何时又将目光放在了床榻上,那个姑娘的面庞。 她过分倔强的脾性总是会让她吃些苦头。 可好像即便是这样,他竟也从没见她后悔过。 就好像今夜,她抱着他蜷缩在潮湿阴冷的树洞里,明明一双手都已经被割得伤痕累累,却还是捏着那把刀一刻都不敢放松。 明明只要她从那条路离开,就不会再有这后来的许多事。 可她偏偏就是不够听话。 抑制不住地轻咳了两声,魏昭灵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她片刻,终是伸出手,扯过了床榻里侧的锦被,并不算温柔的,随手盖在了她的身上。 一身的血腥味道还裹着那片林子的腐臭味,这让魏昭灵很不好受,他原想起身去换了这身衣衫,却见那锦被将她整个人都遮掩了,脸也藏在里头,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再度伸出手将遮住她脑袋的被子掀开了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孤独的王朝 “王, 您不在的这几日,有大批的人来搜山,看他们训练有素, 应该都是郑家派来的。” 容镜一进金殿里, 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悉数禀告给魏昭灵,“依照王您的意思,死在山上那三个人的尸体臣具已处理妥当,他们不会发现的。” 彼时魏昭灵方才沐浴过, 一头鸦青的长发还浸着湿润的水泽,他只穿着一身朱砂红的单袍, 里头露出来一层白色的里衣衣襟, 大约是水温足热,所以令他那张原本苍白的面庞竟也熏染出几分薄红颜色。 为了保持清醒, 他勉强吃了颗李绥真递来的丸药,太阳穴刺痛发紧,他只用指腹略微揉了揉,听着容镜的声音, 他面上却看不出多少神情。 “既不是八户族的人, 便不必打草惊蛇。” 他终于开口, 声音缓慢, 有些漫不经心,“盯紧永望镇上的韩家, 先找出其他六户守陵人所在的方位,郑家的账,之后再算。” “是。”容镜垂首, 低声应道。 待容镜退出金殿, 李绥真抬首看一眼坐在书案后的魏昭灵, 便忍不住劝道:“王,您还是早些休息。” 他说完才像是想起来那长幔后的床榻上还睡着一个姑娘,她起先是晕厥的,后来就纯粹是睡得很沉,呼吸声也越发绵长。 蒹绿替她上了药,现下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王,不若,臣命蒹绿和春萍将姑娘待至偏殿去……”李绥真又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必了。” 魏昭灵喝了口热茶,眉宇间才有一瞬舒展。 李绥真只得低头称是。 “只是,臣斗胆一问,王与楚姑娘究竟是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又是弄得这一身伤?” 殿内寂寂无声,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开口。 桌案上摆着棋盘,魏昭灵用两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坐。” 李绥真随即领会,便再躬身行礼,随后在魏昭灵的对面坐了下来,捏起棋笥中的黑子轻扣在棋盘上。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二人手中棋子轻扣玉盘的声音,李绥真正捏着黑子要落时,却又忽然听见了魏昭灵平缓的嗓音:“孤曾记得母亲提过,她有一个双生妹妹,与她同出旧桃源,却意外离散。” “孤此前从未见过母亲的这个妹妹,更不知她究竟在何处,是死了,又或是活着。” 李绥真花白的胡子微颤,他捏着黑子落于棋盘,却忽然听得坐在他对面的王轻笑了一声,只是他并未将手伸向棋笥,李绥真却见他捏着一枚东西扣在了棋盘之上。 其音清晰,蓦地令李绥真胸口里的那颗心脏也随之一窒。 那是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花瓣间又有金色痕迹由内蔓延出来,宛如金粉浸润过一般,自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这世间,唯有从旧桃源出来的那对双生花,才有这绝无仅有的两枚玉。 “李绥真,你可从未告诉过孤,这公输盈便是孤的姨母。” 他说这话时,声音听起来仍旧是冷静平淡的,却偏偏让李绥真脑门儿上有了一层冷汗,他忙伏跪在地,垂首道,“王恕罪!” 公输盈是这个“王朝复生”计划最大的谋划者,她是玉屏山的山主,一个将一生都要献给巫神的巫阳女。 “孤此前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为何愿穷毕生之力与你二人合谋,光复夜阑。” 殿中柔光照在魏昭灵那张面庞上,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情绪外露,即便是质问,他也仍旧是散漫慵懒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夜阑不是她的家国,她没道理那么做。” 历任玉屏山主都会得到之前诸代山主的传承,不但是高绝的巫术,还能拥有更为神秘莫测的力量。 可公输盈她究竟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将他藏在这仙泽山的地宫里,精心策划这一场千年后的复生? “王,并非是臣不愿告诉您,而是当年盈夫人曾嘱咐过臣,此事若能隐瞒,便不必对王提及她曾经的身份……” 李绥真说着,用衣袖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冷汗。 昔年天下人皆知夜阑王魏昭灵的母亲顾霰出自阿璧异族,而身为顾霰的双生妹妹,公输盈本应也姓顾。 然而在当时的乱世之中,顾氏姐妹于战火动乱之中离散,李绥真并不知道当年的顾盈究竟是因何而成了后来的公输盈。 巫阳历任山主皆姓公输,而一旦成为山主,就必须要接受其血腥变态的传承,这便导致那个韶华正好的女子在一夕之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即便盈夫人得到了玉屏山主的传承,但只凭她,又或是巫阳后人所有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令王生魂复归的,更不提那百万兵卒化俑……”李绥真再不敢藏着那些事,此刻也都尽数说与魏昭灵听了,“当年宣国与其他三国是用了邪术才使王您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也是他们用了邪术,才使得我夜阑百万兵马险些被活埋殆尽……盈夫人曾说过,他们依靠这种不正当的手段强行扭转了天下大势,天道必是会有所惩戒的。” “她是受天道指引的人,借助的也该是上苍之势,她曾说过,她是为了保住您,也为的是顺应天命,” 李绥真抬首,悄悄望了一眼魏昭灵,“臣以为,宣国当年迁都榕城,一定要守在仙泽山附近,想来应该是在怕些什么,郑家也许是知道了什么……王,我夜阑与他们宣国,即便是迟了千年,看来也终究无可避免要翻一番这累世的旧账。” 以邪祟之法改换天地,终归不由天道所容。 宣国还没来得及发展壮大,就被困于这孤清之境,周围没有邻国,没有更广阔的天地,这里就好像是被束缚的孤岛,而宣国就成了这孤岛之间,失落的王国。 即便原本身为诸侯国,郑家却在此摒弃侯国身份,自立为帝国,但他们到底也是见不得光的。 春夏秋冬有四季,但在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冬日。 这注定是被白雪覆盖的国度,是永远封闭在这片土地上的孤独的王朝。 “至于有关盈夫人再多的事,臣也是不知情的,她当年并未对我多提。”李绥真再说起公输盈,便又伏低身子,恭敬道。 话音落毕,李绥真静待了片刻,殿内始终是安静无声的,弄得他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直到他听到棋笥里棋子碰撞的清脆声响,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位君王平淡的嗓音,“坐。” 李绥真瞬间舒了口气,忙应声坐下。 见魏昭灵再落一子,他也忙捻起棋笥里的黑子垂眼去看棋盘的走势,略微想了片刻,他便落了子。 彼时帘内原本安静睡着的姑娘像是忽的梦呓了两声,虽未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李绥真还是不由抬首去看了那长幔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这一看,才见魏昭灵也侧过脸往那后头瞥了一眼,那张面庞上没有什么波澜,再回过头时,又从棋笥里捏出一颗白子来。 原本是在下棋的,李绥真也一直不敢再开口多说些什么,但过了片刻,他却忽然听见魏昭灵开口道:“李绥真,你可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王……何意?”李绥真冷不丁地忽然听到他这么一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昭灵兀自落了一子,连眼帘都懒得掀,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下,令人并看不清此刻他的眼瞳里究竟是什么神情,“固执,顽劣,” 或是忽然瞥见那个被自己随手扔在案上的小龙人挂件,他淡色的唇微弯,却是笑意寡冷,“还很幼稚,愚钝。” 明知跟着他是多危险的事情,明明有很多的机会,她可以全身而退,她却非要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始终无法理解这个姑娘,明明他在她的眼里看到过恐惧害怕,可她却又偏偏是个不肯轻易退缩的人。 “这……” 李绥真终于明白过来魏昭灵是在说帘子后头睡着的那个姑娘,于是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王,臣以为楚姑娘这般小的年纪,却有这样的胆识,是极为难得的……” “有了魇生花,就注定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普通人的生活,按理来说,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而言,她不可能不会害怕,但是很多时候,人的恐惧与无畏并非是不能共存的两个极端,有的人会因为害怕而停滞不前,而有的人却会正因为害怕而更要往前……” 小心地偷看一眼魏昭灵,见他垂着眼眸在看手里的那枚白子,李绥真便清了清嗓子再道,“王,臣斗胆说一句,姑娘为了王,已是三番四次置身险境,王您既已知姑娘的这份心意,合该待姑娘好些……毕竟,她因魇生花而被动地卷入这一切,那本是她不能选择的,但救您,救臣或是救容将军,那都出自她的真心。” 李绥真从第一次见魏昭灵那时起,他就已经是一个满手染血的少年,活得分毫没有人气儿,扭曲血腥的奴隶生涯造就了他阴郁狠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他从未见过人间风月,那颗冰冷的心也从未爱过一个人。 或许他根本就从不知道,什么是爱。 所以他活在这世上,才会觉得人世无趣又负累,唯有仇恨是支撑他的动力。 李绥真想,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教会魏昭灵什么是爱,也许他就不会深陷在过去的那些痛苦的折磨里,好似这活着的每一刻都如烈火烹油般。 有人爱他,才能消解他对这世间的恨。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楚沅呢? “臣告退。”李绥真看到魏昭灵的衣袖拂乱了玉棋盘上所有的棋子,他也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并不再多说,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退出殿外去。 沉重的殿门被徐徐合上,殿内纱幔微微摇曳拂动,这里再一次寂静得不像话。 魏昭灵忽然扔了手里的那枚棋子。 桌上的小龙人挂件的龙尾被明珠的华光照得晶莹剔透,他静看片刻,又忽而拧了眉。 他站起身来,伸手掀了那帘子。 躺在床榻上的姑娘整个人都缩在锦被里,只露出她还裹着绷带的脑袋,细听之下,她的呼吸声清浅却可闻。 魏昭灵看见她的手从被角里无意识地探出来,原本包扎好的白色布条或许是因为她的胡乱动弹而散开来,露出手上的道道伤口。 他就站在床榻旁,打量她的眉眼,也看她从被角里露出来的那只手。 那个风雪夜,她自顾自地承诺他,一定会带他回家。 她做到了她的承诺,他真的回到了魇都,虽然那里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光景。 也是她告诉他说,拥有记忆就已经足够了,他踏上那片土地,就算是回家。 她说那个替他修建王庙的老者,将他当做了很重要的信仰。 她妄图用她的三言两语,就要消解他内心里所有的挣扎与迷惘,可凭什么?她为什么总要注意他的心情,为什么总要猜测他在想什么? 魏昭灵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他更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的,会甘愿为他去做任何事。 可李绥真却同他提及她的心意。 魏昭灵那双黑沉沉的眼瞳盯着床榻上的姑娘半晌,那张向来少有情绪表露的面庞上竟多了几分困惑。 最终,他沉默俯身,伸手将她手上松散的布条重新系好。 但在方才系好的那一刻,他也许是用的力道稍重了一些,引得睡梦中的姑娘蜷缩了手掌,她的手指刚好捏住他的指节。 那是很轻柔的触碰,她的手指是温热的,有些柔滑,只虚虚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却令魏昭灵脊背一瞬僵硬。 像是极轻地羽毛轻轻扫在他的指节,有点细微的痒意。 他反应过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 却是那一刹,他又听到了她模糊的梦呓,竟然是在唤他的名字。 “魏昭灵……” 他看见她嘴唇微动。 “你……”她的声音含糊,他起初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她却偏偏又重复着念:“大郎,该喝药了……” “……”魏昭灵凝视她那张面庞半晌,竟是气笑了。 她竟然连在梦里,都仍记挂着这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银枝簪见雪(修改) 楚沅一觉醒来, 只感觉两只手火烧火燎的疼,她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之前受伤的手都已经用白色的布条包扎好了。 上方是绯红的幔帐, 她躺在金殿的床榻上, 而环顾四周,她并没有在这内殿里看到魏昭灵的身影。 殿内寂静无声,一颗颗明珠的光芒柔亮,她的手机早已经没电了, 也没办法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楚沅忍着疼,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来, 就看到她原本穿在身上的外套已经被人叠放在床尾。 外套里露出来半截卡片, 让她又想起了龙鳞山上那片树林里的事情,潮湿的树洞, 不断蔓延的树根……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掀开被子下了床,又穿好外套,掀开纱幔往外走。 乌木案几上那一尊铜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 那是比烂树根要好闻的味道, 金殿大门敞开, 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案上那一卷书翻了页, 楚沅走过去才看到那本书似乎就是她带过来的那本通史,正好翻开在被李绥真撕掉的那一页, 上面还残留着不平整的碎纸痕迹。 穿着朱砂红衣的年轻公子睡在乌木案几后的软榻上,他闭着眼,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 有些遮住了他半边凝白无暇的侧脸, 褪去清醒时的阴沉锐利, 此刻的他看起来竟也多添了几分朦胧的柔和。 楚沅再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不自觉轻了些,才又发现他手指间还握着一只九连环,那竟然不是他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红玉九连环,而是她送给他那一整套的玩具里其中的一个。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晃了晃脑袋再定睛一看,是她送的不锈钢平价九连环没错。 他此刻睡着,楚沅发现自己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她轻手轻脚地在案几旁坐下,用旁边的帕子捏起风炉上茶壶的盖子,然后拿起长柄竹提勺舀了热茶到玉盏里。 茶水从竹提勺里灌入杯盏,热气升腾弥漫开来,她忽然听到“噌”的一声,反射性地循声看去。 软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睁开了双眼,他衣袖底下露出来一柄长剑,剑鞘已经在他指间后退两寸,露出其间锋利的薄刃。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他拧眉,那张面庞上满是警惕肃冷,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些,直到对上楚沅的目光,他才一顿,身体也不再像刚刚那样好似蓄势待发的弓弦。 楚沅一开始也被他那样的目光盯得后背生寒,但见他神色再度恢复如常,她才开口,“你没事?” 魏昭灵按了按眉心,轻轻摇头。 半开的朱红轩窗外有风吹着他的衣襟微翻,露出来一截白色的里襟,外面明珠的莹光常亮不熄,照得这地宫里的每一日,都如此刻这般,亮如白昼。 楚沅握着竹提勺舀了一杯热茶推到他的面前,有些不解地问道,“你睡觉总抱着一柄剑干什么?” 魏昭灵靠着圆枕坐起来些,又忍不住咳嗽几声,伸手端了她推过来的茶盏,将要凑到唇边时,他却又停下来,轻抬那双阴沉的眸子瞥她,“自然是防着你,若你不安分,孤便杀了你。”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慵懒,又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未醒透的睡意,如云般飘忽。 楚沅闻言嘴角一抽,又不小心被杯子里的热茶烫得倒吸了一口气。 不安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从他的那双眼睛里看出几分冷淡暗沉的笑意,那分明是刻意的嘲弄。 楚沅听了这话,不紧不慢地把茶盏放下来,嘴角待笑不笑,语气有些促狭:“想杀你的人又找不到这里来,你不用一直抱着剑,那把冷冰冰的东西在被窝里是怎么样都捂不热的,你睡也睡不好。” 他闭了闭眼,掩去眸底那些涌动的幽暗情绪,并不开口。 而此刻楚沅的余光扫到地上那柄剑,又忽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最后一场关于他的梦里,他就是拿着这柄剑杀光了那座大殿里所有的人。 她忽然之间,好像又明白了这柄佩剑对于他的意义。 一个多年无法安睡的人,也许总需要借助外物带给他安定的感觉,时间一久,那就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一柄陪着他从时间最肮脏的泥潭里走到云霄最高处的佩剑,剑锋多年饮尽仇恨血,也该是最能令他心感安稳的物件。 楚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面上流露出一点不太自然的神情,像是在懊悔些什么。 彼时魏昭灵看见她那副表情,极轻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抱着剑睡也没什么不好的,”楚沅有点不太自然地挠了挠下巴,“挺好的。” 魏昭灵听到她的这句话,那双原本神情清淡晦暗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光影。 金殿里变得安静起来,只有杯盏时有时无的轻微碰撞声,又或是风炉上煮沸茶水的声音。 楚沅借着低头喝茶掩饰尴尬,她又看到自己衣兜里露出来半截的那张工作证,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忙将工作证拿出来放到桌上,“魏昭灵你看这个。” 她盯着上面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又想起来水木阵里那么多的尸体,那些尸体有还未腐烂完全的,也还有已经化作一堆白骨的,根本辨认不出那一具才是这个工作证的主人。 她想到这里,就开口道:“魏昭灵,我认识她的丈夫,那是个很好的大叔,为了找她,他已经在路上颠沛了十二年,” 楚沅说到这里,眼底多了一点茫然,她轻皱起眉头,像是有些苦恼,“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个东西交给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我感觉,他是因为相信她还活着,才坚持了这么多年,我怕我告诉他了,他会很难过。” 楚沅从没见过像孙玉林那样长情的人,为了妻子甘愿放弃一切,哪怕希望渺茫,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 殿内溶溶的光芒透过层层的红绡照在魏昭灵的侧脸,纤长的睫羽在他眼下投出极浅的阴影,他眸底仍是疏淡清冷的,“十二年的时间,也许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早就不在乎了,你将这一切告诉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或许孙玉林心里很清楚,要找到一个活着的叶秋彤,原本就是一种渺茫的奢望,这样无休止,也看不到尽头的寻找,对他来说,虽然不失为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但也是一种既残酷又浪漫的希望。 “说的也是。”楚沅垂着头略微想了想,如果她真的把这件事告诉了孙玉林,他或许不会再为了这件事而来往奔忙,但同时,他也许就失去了许多原本刻意要留给自己的希望。 更何况水木阵里的事情她又不能告诉孙玉林,仅凭一个工作证,也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她将那张工作证又重新塞到了衣兜里。 “你说,水木阵里那些人都是被剥夺了异能的,为什么那个人剥夺了他们的异能,还要杀了他们?”提起水木阵,她又想起聂初文,“我爷爷说他是在小的时候被剥夺了异能,但那个人并没有杀他。” “大约是为了永绝后患。” 魏昭灵对异能的事情也并不了解,好似他从醒来之后就已经身具某种特殊的能力,但如今,他也并不清楚这些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 也是通过水木阵里的那些残留了异能气息的尸骨,他才发现,无论是这里,还是她的那个世界,拥有异能的人并不在少数。 “那我爷爷还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聂初文并没有同她多说以前的往事,她也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情,但见水木阵里被掩埋的尸体,她又难免有些担心聂初文。 “与其担心他,倒不若担心你自己。”魏昭灵轻睨一眼那根绑在她手腕上的锦带,“迷踪草的效用在你的魇生花生长完全之时便会消失,届时会有更多的人嗅到它的气息,若你在那之前还未能学会掌控它的力量,便免不了被那些野狗似的东西剥皮拆骨。” 楚沅知道他说的“剥皮拆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要取出魇生花,那些人就只能剥开她的皮肉,拆开她的骨头,才能取出完整的根茎。 她一时握住绑着锦带的那只手,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或是终于见她沉默垂首,神情也有些不太自然,魏昭灵便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颇有兴致地望她,“怕了?” “你被五马分尸的话你不怕吗?”楚沅听出他凉丝丝的语气,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魏昭灵扯了扯唇,轻抬一手,指节稍屈便有淡色的流光从他指间飞出,牵引着木架上的一只盒子稳稳地落在了楚沅的面前。 “这是什么?”楚沅看着那只盒子,又抬头看他。 魏昭灵那张冷白的面庞上神色淡淡,只略微轻抬下颌,示意她将盒子打开。 楚沅按开银质的锁,打开盒子时,便看到了红色的锦缎上是一根精工细巧的银簪,银质累丝穿插勾连成一朵镂空的魇生花,其中点缀了小巧浑圆的珍珠和玉珠,錾刻了漂亮的花纹,而簪身则如两条蛇一般纠缠相拧,却仍旧纤细精致,并不显得粗苯。 “好漂亮啊。”她一看就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又抬头看他,“是给我的?” 见他颔首不语,楚沅就又多看两眼手里的那枚簪子,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那双眼睛在他的面庞上来回打量,“无缘无故的,你送我这个东西干什么?看起来还挺贵的……” 魏昭灵还未开口,忽然见她忽然探身过来,一张脸忽然凑得很近,近到他都能嗅到她身上极浅的茶叶香味。 那双圆圆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携满清亮如粼波般的神光,她乌黑的眼珠转了转,故意笑着说,“魏昭灵,你不会是喜……” 楚沅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正对上他那双冰冷阴郁的眼睛,她心头忽然一窒,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她硬生生地蹦出另一句话,“簪子挺好的,谢谢,谢谢你啊……” 她说着又往后退,却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都趴在了案几上,差点没把案上的香炉给弄得摔在地上。 魏昭灵看似是没多少表情,但耳根却已隐隐地有了些薄红,在这金殿的光线里却并看不太清,楚沅并没有看到。 敛去眼底的那一丝狼狈,他冷眼看着才从案几上直起身,坐回去的楚沅,“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 “刀剑笨重,与你防身多有不便,这个正好。”魏昭灵也是醒来后第一回见她手里的那根簪子,可他此刻试图回想起有关于这银簪的某一部分记忆,却始终有些不太清晰。 “防身的?” 楚沅捏着那根簪子来回地看,才看见背面似乎镌刻着两个字,她临着灯笼里的光,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两个字——“见雪”。 “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簪子吗?要怎么防身?”她疑惑地问。 魏昭灵的语气有些云淡风轻,“你可以按下一枚花瓣试试。” 按花瓣? 楚沅摸着银簪上的花瓣,将信将疑地按了一下,极轻的“咔哒”声响起,她就眼睁睁地看到银簪的簪身骤然缩短至簪头,细如银丝般的东西从中弹出来,一颗银质雪花尖锐的棱角嵌入了那朱红圆柱上。 坚硬的银丝仍旧勾连着,在这殿内的光线里,闪着凛冽的冷光,那被风吹起的红绡有边角擦着银丝,竟就那么被生生割断,落了片碎布在她的脚边。 楚沅目瞪口呆。 她忽然明白这根簪子到底为什么叫“见雪”了,这见的哪里是雪,怕是见血封喉的血。 “魇生花喜爱日光月华,你可常带它晒一晒,至于收拢其气化为己用的方法,孤都可以教给你。” 公输盈交给李绥真的一本典籍里记载了关于这枚被改造的魇生花的一切,也提过魇生花的寄主该如何将其力量化为己用。 魏昭灵看她一下又一下地按花瓣,足将那朱红圆柱上戳出好些个小孔,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笑,但那笑意终究未至眼底,只是清清淡淡的,“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谢谢。”楚沅就当自己听不出他最后那句是在说风凉话,仍然跟他道了声谢,然后又去看自己手里的那支银枝见雪簪,“这个东西,你原本是要送给谁的?” 看起来就是女孩子才会用的纹饰,并不像是他会用的东西。 “是……你姐姐吗?”她提起魏姒,语气就不由地添了几分小心。 魏昭灵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面上神情寡淡,“她用不上这件东西,给了你,也算物尽其用。” 这支见雪,是当初魏昭灵才与魏姒重聚不久,他命人铸的。 他儿时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好多人的声音和目光,也自然忽略了他的这位长姐。 长姐抱怨他不像她的亲弟弟,不会同她说话,不会和她一起玩儿,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像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哑巴。 而后来与长姐重聚后,他们之间却比之从前还要多了几分生疏,魏昭灵想做一个好弟弟,可身为奴隶的那三年里,早已将他身上诸多的温暖都消磨干净,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与长姐相处。 他忘了该怎样去做一个正常的人。 时年动荡,他命人找了擅长机括术的工匠特地打造了这支“见雪”,用来给长姐防身。 但她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触碰一下。 从那一年起,这支见雪就一直封在盒子里,再没见过天日。 当初长姐不愿收下的见雪,如今却被眼前的这个姑娘捧在手里,如获至宝一般。 好像这样东西等到今日,才终于有了它的用途。 魏昭灵扯了扯唇,笑意未达眼底。 彼时地宫里的光线仍然明亮,却是分毫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交替,楚沅的手机没了电,她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凤镯里的情丝珠召出那道割裂时空的光幕,楚沅穿过它,就到了她心里所想的那个旅馆的房间里。 被子乱糟糟的,窗帘也被半开的窗户外袭来的风吹得来回晃动。 晨光薄雾里,她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色。 楚沅收拾了东西,去前台退了房,在网上买了机票,然后就去外面的早餐店里吃了个早餐,再去车站坐车去新阳市里。 回到春城之后,聂初文和涂月满也没多问她些什么,只是有的时候会偷偷地观察她几眼。 这天阳光很好,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院子里的桃树也已经有了一颗一颗的小花苞,天气再也不像之前那段时间那样冷。 涂月满在院子里给楚沅洗过头发,正拿毛巾给她擦拭,“沅沅,要不咱去理发店把你这头发给弄直了?我看你这一天梳得也费劲。” 楚沅自己拿毛巾搓了搓头发,“不弄。” “你自己不嫌麻烦就行。”涂月满笑得眼睛眯起来,眼尾又多了几道褶子,看楚沅的目光好像永远是这样慈爱温柔的。 “对了,你爷爷给你买的新手机还好用吗?” 涂月满想起来这茬,“他说是什么最新款的,可不便宜。” “不便宜还买啊?”楚沅掀开毛巾的一角,看向她。 “这不是他翻以前那些东西,翻出来那幅画儿嘛,”说到这儿,涂月满就不由感叹起来,“你说那幅画怎么那么值钱啊?咱卖画的钱,都能在南华区买栋别墅了。” 春城南华区的地段寸土寸金,那儿的房子更是贵得吓人。 说起来那幅画,楚沅也有点内心复杂。 她之前从新阳的望仙镇回来的时候,老聂头就已经发现了她特地藏到阁楼上的那幅画,他们老两口在家里大扫除,她又是放在阁楼墙角的藤编箱子里的,他们腾地方打扫的时候就给发现了。 聂初文的旧物件并不少,据说都是他们老聂家传下来的东西。 那些物件杂乱无章,他也记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了,突然翻出来一幅署名为夜阑左丞相姓名的画,他还纳了闷儿了,以前怎么都没什么印象。 楚沅回来那天,他们老两口都已经请人鉴定过那幅画的真伪,因为夜阑左丞相李绥真留下来的画作实在是不多,他这么一弄,直接都引得电视台的人过来采访了。 还有一些喜欢李绥真的山水画喜欢了大半辈子的收藏家,或者是画家,还有一些研究夜阑历史的爱好者也都过来了。 那天大概是聂家这个小院子里最热闹的一天,楚沅差点都没挤进门。 前两天老聂头一拍大腿,就把那画卖给了一个出价不菲的国画收藏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那画留在他这儿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卖给会欣赏它的人。 楚沅一声不吭,只是在交接的那天被迫跟着老聂头对着摄像机职业假笑了一回。 老聂头虽然严肃,平常说话也总是硬邦邦的,但是收到巨款的那天晚上,他就戴着他的老花镜,点开楚沅的微信,十分大方地给她转了几万块钱,又给涂月满也转了几万。 楚沅原本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那幅画,就稀里糊涂地被老聂头给卖出去了……好像给李叔买狗粮的钱也够了。 “他都有钱了,知道买手机换电视换洗衣机,那为什么不干脆换个房子?”楚沅把毛巾搭在肩上,她的头发被自己揉搓成了鸡窝也没在意,她走到短廊那边的石桌前倒了杯茶喝。 “……老聂头泡茶就跟不心疼茶叶似的。”她只喝了一口就没再喝,实在是又浓又苦。 “要真换房子,你舍得离开这儿啊?”涂月满将盆里的水倒了,回头笑着看向楚沅。 楚沅望了望院子里的花草盆栽,还有结满花苞的树,她一手撑着下巴,虽然没说话,但心里仔细一想,好像也的确是这样。 学校已经开学了半个月,因为李绥真那幅《山溪鹿饮图》的关系,楚沅和聂初文还上了电视新闻。 学校里几乎很多人都知道楚沅“一夜暴富”了。 但碍于之前的流言,班里有些女生有时候会聚在一起偷偷谈论她,但大家仍然会刻意避开她,也没有什么人跟她来往。 “她运气也太好了,我听说那幅画可珍贵了呢,虽然新闻没说具体卖了多少钱,但我觉得应该是不少……” “肯定不少啊,我昨天可看见她手机了啊,就那个最火的牌子,还是最新款呢,少说也一万多块,我想要我爸说什么都不给我买。” “凭什么呀,她不是杀人嫌疑犯嘛?听说当时她十五岁?那个时候被送到福利院去,她这么大的年龄了,身上又有不清不楚的事儿,竟然也有人愿意收养她……” 楚沅走到教室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聚在靠墙的课桌那儿的几个女生谈论的这些话,玻璃窗半开着,所以她也听得很清楚。 她手里还端了杯热奶茶,纸质的吸管软掉之后,纸屑在她嘴里有点怪味,不太舒服。 其中有一个女生不经意抬头看见了窗外站着的楚沅,她顿时没了声音,又去推了推旁边的人。 那两个女生也抬头,正好看见楚沅。 仍是那样扎眼的羊毛卷,穿着和她们一样深蓝色的外套,里头是白色衬衣,领口还有蓝色的蝴蝶领结,底下搭着蓝色百褶裙。 她校服外套右侧别着的校徽有点歪,底下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面对她们几个的尴尬表情,她也没说什么话,收回目光就往前走进教室门口。 程佳意在走进校门的时候就看到楚沅了,但她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她当然也听到了这几个女生说话的声音。 “佳意,你来啦?”其中有一个女生总跟她一起玩,看到她出现在窗外,就笑着喊了一声。 程佳意抓着书包肩带,看了她一眼。 她听得出这女生的声音,最刻薄的话,也是她说出口的。 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女生跟她打招呼似的,程佳意径自走进教室里,谁也没看,摘下书包放进课桌里,坐了下来。 那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脸色奇怪。 楚沅把软掉的习吸管扔掉,也没管教室里有没有人在看她,直接掀开盖子喝了几口,咸甜的奶盖味道浓厚,还有抹茶的清香。 只要不吃纸吸管,嘴里就没什么怪味儿。 她在衣兜里摸到了老聂头给她新买的手机,她平时也没太关注这些,虽然想着应该是不便宜,但也没想到还真要一万多块钱。 大约是他之前在菜场给楚沅买二十块的衣服被涂月满抱怨了,他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太对劲,所以这些天除了给家里的电器换新,还自作主张地跟涂月满去商场给她买了不少衣服。 那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头,楚沅一直都知道。 莫名笑了一声,楚沅把手机放回衣兜里,拿出练习册来翻了翻,打算做会儿题。 上次期末考试虽然没吊车尾,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想起来老聂头看到她成绩单时脸黑的样子,她觉得这学期自己是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下午放学后,楚沅特地去了超市给李绥真的那只小黄狗再屯点狗粮,提了两大袋,她又买了点零食泡面。 但晚上九点半那道光幕一出现,她探头过去才发现那好像并没有在地宫里,于是她果断搁下了最重的狗粮,只背着书包走了进去。 夜风吹着脸颊,江边绿柳成荫。 对岸高楼大厦间闪烁的霓虹灯影坠落在江水粼波之间,层层涟漪铺展开来,映着融融夜色。 这里,是榕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此间春夜里(修改) 楚沅站在横穿江水的天桥上, 而在她正对着的靠近江水的石柱护栏旁,立着三个人。 “楚姑娘来了?” 李绥真最先回过头来,看见站在后面的楚沅, 他笑眯眯地开了口。 容镜闻声也转过身, 这位年轻的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将自己的长发修剪成了利落的短发,他五官原本就生得硬朗俊美,这样的短发更衬得他轮廓刚毅。 他穿着一身现代衣装,分好看不出他是史书上那位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 “容将军你剪头发了?”楚沅伸手指了指他的脑袋。 容镜有些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 “依照如今的情势,我应该会时常下山来, 只有融入这里, 才方便行事。” 楚沅“哦”了一声,又去看那个穿着衬衣西裤, 外面还搭着一件长款风衣,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魏昭灵,你也剪头发了吗?” 她走过去, 踮起脚就要掀他的帽子, “给我看看。” 魏昭灵抓住她的手腕, 垂眸睨她。 楚沅盯着他的眼睛片刻, 又看到他耳畔的一缕浅发,“哦, 没剪啊。” “姑娘看来是不希望王剪了头发?”李绥真转了转眼珠,想摸自己的长胡须,却没摸到, 他才想起来自己留了多年的长胡须已经在今天早晨就忍痛刮掉了。 “虽然他长发短发应该都挺好看的, ” 楚沅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下, “但是他这么好的头发剪了又怪可惜的。” 她是客观地在说他好看,这原本就是事实,但这样直白的话语却听得人耳热,连容镜都侧目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没有什么表情,李绥真那个老头却在偷笑。 魏昭灵盯着楚沅头顶的发旋儿,想起在望仙镇上,是她带着他去镇上的理发店里剪头发,但也是她最终后了悔,又拉着他跑出去。 “江永他们呢?没跟你们来吗?”楚沅看见这里的高楼大厦,繁华夜景就能猜得到,这大概就是宣国的首都榕城。 至于江永,那是半个月前被她拍碎陶土后,从中醒来的曾经魏昭灵的近卫。 除了他,还有七个人。 那天地宫里陶片碎裂的声音就跟鸡蛋壳破裂的声音似的,她当天晚上做梦都是小鸡破壳的场景。 “他们早出来了,容将军这头发就是刘瑜给剪的。”李绥真答了一句。 “……” 楚沅反应过来,“半个月的时间,刘瑜连这门手艺都学会了?” “要融入这里嘛。”李绥真嘿嘿一笑。 刘瑜是个神奇的近卫,他会失传已久的易容术,能够依靠他那些瓶瓶罐罐易容成任何人,拥有任何身份,楚沅还亲眼见他表演过变脸。 容镜跟李绥真坐到另一边的长椅上喝楚沅带过来的啤酒去了,而她就跟魏昭灵并排站在一块儿,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魏昭灵,你看这个。”最终还是她先憋不住开口。 说着,她就伸出手,好似无形的气流从她指尖飞出,激荡起桥下江水波涛涌现,犹如什么在其中炸响了似的。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开始可以掌控它了。”这大约是楚沅这两天最开心的事情,但是好像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人,也只有跟身边的这个人,才能这样没有遮拦,“你送我的册子,真的很有用。” 她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开心的时候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了的欣喜笑意,就像此刻她用那双清亮的眼眸望着他,微扬着下巴,看起来有点骄傲,又好像在期盼他能够给予肯定。 “怎么?不抗拒它了?”魏昭灵仍记得她曾经说过,魇生花带给她的,只有不平静的生活,还有挣不脱的噩梦,可现在她摸到了一点掌控它的窍门,即便只是这样的程度,也令她兴奋不已。 他的语气凉凉的。 楚沅听了这话,先是微微一震,随后她垂下眼睛,抿着嘴唇沉默下来。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带着一点惴惴的心理,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装作不知道,或者潜意识地忽略掉,她就能回归自己所希望的生活。 从之前那些穿着黑色斗篷,面容不清的人找到她,拿着刀割开她的后颈时,她到那个时候才近乎被迫认清这个事实,世界上有很多的事不是她想逃避,就能够逃避的。 “我想活着。”楚沅双手撑着护栏,偏头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很久没有见他这样弯起眼眸,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庞多添了些生动的情态,却仍带着一种颓靡郁冷,“只有杀了他们,你才有命活,可楚沅,你敢杀人吗?” 听到他的这句话,楚沅不由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观地面对生死。 “嗯?” 听到他的声音,她回过神,耸了耸肩,“没什么不敢的。” “不敢也没关系,” 魏昭灵轻抬下颌,没再看她,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于这江风之中,朦胧落在她的耳畔,“你听话些,孤也许会帮你。” 地宫里的金银让刘瑜带了一点出来,用了别人的身份去兑换了一些钱。 楚沅在仙泽山上从那两个要杀了她的人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都给了刘瑜,他的身形却只适合那个叫韩振的,另一个男人的身份证上是个光头,他懒得剃头,所以他常用韩振的身份。 这么做也是故意的,用以引韩家人上钩,毕竟如今他们都还不知道韩振已经死了。 楚沅是第一次逛榕城的夜市。 “李叔,我想吃这个!”楚沅看到了一家卖卖章鱼小丸子的店,她就拍了拍李绥真的手臂。 李绥真也瞧得眼花缭乱,但听楚沅想吃什么,他想都不想直接拿钱买。 魏昭灵走在后面,看见那个姑娘不一会儿手里就被李绥真塞满了东西,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不妨她忽然停住脚步,回身来将那一颗用竹签扎着的章鱼小丸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蹙着眉,稍稍往后退开了些,“你做什么?” “我在听话啊。” 楚沅笑嘻嘻地再把那颗张丸子往他面前凑了凑,“你先吃,我再吃,这还不听话?” 魏昭灵一时怔住,眼睫动了一下,他那张冷白的面庞在这一刻多了些不自然的神色,随后他便推开她的手,率先往前走去。 街上的灯光越发明亮,于是总有人不断将目光停留在他们四个人身上。 当然,大多都是在看魏昭灵和容镜。 即便魏昭灵戴了帽子,但他过分惊艳的相貌还是引得来往的行人忍不住地看向他,而容镜长相也十分出色,他们这一行人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容镜在附近的商场里买了几个手机,手机卡都是刘瑜办好的,他应该是适应这个世界适应得最快的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罐可乐。 却是顶着韩振的容貌。 到了酒店,刘瑜叫了烧烤外卖,李绥真和容镜都在外间吃烧烤说话。 别看刘瑜适应得好,却还没放下身份观念,一口一个“左相大人先请”,“容将军先请”,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臣下不敢”。 楚沅早就被李绥真买给她的那些零食吃饱了,再没多的胃口分给烧烤。 她看魏昭灵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低眼在看手里的手机,她摸了摸衣兜里的东西,犹豫了好一会儿,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她也还是掏了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那也是一个新手机。 魏昭灵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个是我买给你的。”楚沅见他没接,就把手机放到玻璃圆桌上,又说,“你们这里的手机在我们那儿是用不了的,要是你去那边了,这个也能用得上。” 魏昭灵挑了一下眉,他垂首看了那手机片刻,才不紧不慢地伸手拿起来,再半垂着眼去看挂在手机上的那个小龙人挂件。 以为弄丢的物件,现在却挂在这个手机上。 屏幕亮起来,照着他清冷的面庞。 果然,她那边的手机在这里,是没有一点信号的。 点开通讯录,那里面已经存好了一个号码,备注着“楚沅”两个字。 他的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到她的脸上。 她也在看他,眼睛干净清澈,好似不曾掺杂任何杂质的涧泉般。 “这个挂件我看你扔在桌上一直也没用,我昨天就拿走了,你看它挂在手机上不挺合适的吗?多好看。”楚沅有点后悔当时没多买一个。 那个卖挂件的大叔不会知道,传闻中的夜阑王已经用上了他的周边产品。 魏昭灵将目光从挂件上收回,随手将绥真拿给他的那个手机推到了她的面前。 楚沅愣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又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给我了吗?” “那你呢?”她拿着手机划开屏幕看了看,她还从来没在这边体验过有网的生活。 “容镜会再去买。” 魏昭灵只淡声回了一句,便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落地窗外有忽明忽暗的霓虹光色透进来,落在他的身侧,染着他雪白的衣衫多了些明亮的颜色。 他的眉眼总是倦怠冷清的,难掩苍白病容。 坐在他对面的楚沅摆弄了一会儿新手机,没一会儿又坐到床尾的沙发凳上,找了遥控器打开电视。 这边的电视剧电影,甚至于动漫产业都发展得很成熟,楚沅随便找了一部悬疑动漫来看,明明名字,人物外形都不一样,但她越看越觉得剧情很像是她那边某部几年前很火的悬疑动漫的复刻版。 看得没意思,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最后慢慢地往后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明亮的光线里,魏昭灵看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姑娘的脸,纤长的睫羽半垂,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王。” 彼时,李绥真出现在了门口,也许是见楚沅已经睡着,他便放低了些声音,“江永来了。” 魏昭灵颔首,并不说话。 在李绥真转身去外间后,他便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将衬衣的袖口解开,往手腕上挽了几寸,随后便俯身抱起床上睡着的女孩儿,穿过一道忽然出现的金色光幕,出现在了另一边截然不同的夜色里。 她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暗黄的灯。 窗外不再有积雪压檐,好像天气也没有他来的那个地方冷。 这是一个安静的春夜, 窗外树梢上还衔着将绽未绽的花苞,已经有了些湿润晶莹的露水。 他也许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是有些轻柔的。 将他放在床上,又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随后他才像是有了空闲去打量这件并不大的屋子。 他也注意到了在她那张床的里侧,有一个差不多同她一样高的毛绒玩具熊,她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此刻就下意识地往被子里拱了拱,也往那只熊的怀里靠去。 魏昭灵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依赖一样东西的模样。 也许她这样的姑娘,也只有在这种无人静谧的夜里,才会放松紧绷的那根弦,不再像个刺猬。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竟弯了弯唇。 于是那样冷淡靡丽的眉眼,一霎便如这春夜里初绽的第一抹颜色般动人。 金光裹挟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这个房间,而躺在床上的女孩儿仍在安睡。 窗外无风无雨,仍是平静安宁的夜。 —— 因为夜里睡太晚,楚沅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尤其艰难。 她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报告”还没喊出口,她就看到了讲台前面站着一个长发少女,还有两个身形高挑的少年。 那两个少年,一个秀气精致,一个疏朗清俊,而那个少女五官生得很好,透着些清冷的气质。 一时间,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从他们三个人的身上移到了教室门口的楚沅身上。 “快进来。”班主任于荣波看她还愣在外头,就朝她招了招手,“可别再迟到了啊。” “知道了于老师。”楚沅应了一声,走到自己的位置那儿坐下来。 她这会儿才搞清楚状况,这三个人是转校生。 这本不关她什么事,她也不关心,才把课本取出来她就打了个哈欠,她也没听到那三个转校生做什么自我介绍,就开始打瞌睡。 第一节不是于荣波的课,英语老师也不关心她是不是在睡觉。 但当她一觉睡醒,才发现自己好像被那三个转校生包围了。 原本坐在她前桌,左边,还有后桌的同学都换了人,而他们三个人都在看着她。 “……有事吗?”楚沅才刚醒,就被他们吓了一跳。 那个相貌精致的少年就坐在她左边的位置,但这会儿却把凳子拉到了过道上,就坐在那儿。 他摸着下巴看着楚沅,忽然说,“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 楚沅刚想打个哈欠,就又被他一惊一乍的声音吓到,“我就说你这名字熟悉!” “你叫楚沅,”他的手指着她校服外套右边校徽下的名字,“还是个小卷毛……” “咱俩小学同学啊!”他拍了一下楚沅的桌子,“你就说,你以前是不是在东陵区的树人小学?” 楚沅原本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但没想到他嘴里还真蹦出了她小学的名字。 她皱起眉,“你是……” “我是简玉清啊。”少年露齿一笑。 楚沅终于想起来这号人,却没办法和眼前这个少年划等号,她有点不太确定,“简玉清?那个说要找人揍我的小胖子?” 楚沅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当初那个叫简玉清的小胖子六年级的时候不但交了份大致内容为“去网打游戏真开心”的周记,被老师罚当着全班朗读,还因为楚沅看不惯他欺负同桌而骂哭了他之后,他扬言要带着一公交车的人来揍她,但是楚沅等到六年级下学期,小胖子转学了,也没人来揍她。 她这话一说出来,坐在楚沅后桌的那个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那个,当时我那是年纪小不懂事。”简玉清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一把头发。 “哦。”楚沅点了点头,也没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她还想趁着下课再补会儿觉,毕竟下节课是于荣波的数学课。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她又忽然听见简玉清说了一句。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楚沅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你们还是专程来找我的啊?” “对。”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生忽然就开了口。 不知道为什么,楚沅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也不再睡了,本能地警惕起来,再将这三个人来回打量了几眼。 “楚沅,” 那个容颜清丽的女生用一双粼波清淡的眼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刻意放低了许多,那是只有他们就近的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城郊公路旁边的荒草地里那几个被烧得连灰都不剩的人,” “是你杀的,对吗?” 楚沅眼睫动了一下,几乎是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就本能地收紧了些指节,但衣袖遮掩下,她的反应也并没有被这三个人看清。 “你在说些什么?”她笑了一声,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是吗?” 女生却还不愿意放过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楚沅,语气近乎强硬地说,“那些尸体是烧了个精光,可你的气息还留在那儿。”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间绽出一颗透明的泡泡,包裹着一缕淡金色的气流在其中游弋,如同颜色入水时铺散开的痕迹般。 除了他们之外,其余的人都看不到她手指间的东西,楚沅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她推开女生探到她眼前来的手,不以为意地说,“我听不懂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请你们离我远一点。” 她看起来困倦极了,脸上神情也不太好,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埋头趴在自己的臂弯,闭上了眼睛,谁也懒得搭理。 “我们是不是搞错了?”简玉清认出来楚沅是他的小学同学之后,就变得有些犹豫起来,他把两个人招到他这边来,小声地说,“她哪会那些啊,我小的时候和她打架都不敢用异能的,怕把她打坏了……” “你和她还真是小学同学啊?没搞错?”那少年歪头看着简玉清,对他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 “小叔,我不会认错的,她那头卷毛,名字,还有脾气都和小时候差不多,单眼皮,脸也还是那么圆。” 简玉清说着又望了一眼靠着窗正睡觉的楚沅,“反正我觉得她不像,赵凭霜,你确定真的是她吗?” “我的寻踪术不会出错。”被叫做赵凭霜的少女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那就奇了怪了……”简玉清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再将目光移到那个正在睡觉的女孩儿身上。 而由于他们的样貌太过出色,三个人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楚沅最近的位置,原本坐在那儿的三个同学巴不得换位置,但同时他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新来的这三个转校生一定要坐在楚沅的周围。 楚沅本身应该是班里最没存在感的人,但她的存在却又没有办法让大家都忽略掉。 “不是,他们干嘛要坐那儿啊?”正吃着小零食的一个微胖的女生跟旁边的人说,“他们不会认识?” “看起来不像啊。”有人往他们那里再看了一眼,又觉得奇怪。 坐在前面的程佳意听到了她们讨论的声音,她捏着一支笔,也忍不住往楚沅那边看了看。 简玉清看起来就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精致美少年,班里好多女生都忍不住看他,而他旁边的简灵隽又是另一种温润俊逸的长相,也很难令人忽视。 而赵凭霜就更像是自带仙气似的,班里也有不少男生偷偷看她。 但偏偏这三个人,都围着楚沅打转。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在楚沅的耳朵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原本是很困的,但这三个人的忽然出现,却令她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半睁着眼,纹丝未动地埋在臂弯里,瞥了一眼隔着过道的简玉清,直到急促的上课铃声响起来,她才装作被吵醒似的,慢吞吞地伸着懒腰坐直身体。 下午放了学,楚沅收拾好书包就走出教室。 走到校门外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她拿出耳机塞进耳朵里,胡乱按了一首歌。 公交车缓缓驶来,在站台前停稳,楚沅走上去刷了公交卡,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但她在车窗外看见了一直跟在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楚沅绷紧一张脸,还要再坐几站才到她家附近,但听到到站提示音时,她就站了起来,从后门下了车。 楚沅顺着一条寂静的上坡路一直走,道路两旁的樱花树已经盛开,在地上落了许多残损的颜色。 她走进她常会去的那家便利店里,买了一盒泡面坐在玻璃墙前面的长条高脚木桌前坐下来,一手托着腮,抬头看着那三个无头苍蝇似的家伙急匆匆地从底下跑上来,都气喘吁吁的,正东张西望。 当他们看到坐在便利店的玻璃窗里的楚沅,脸上都闪过一丝同款的尴尬。 楚沅率先打破尴尬局面,对着窗外那三个人挥了挥手,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她掀开泡面的盖子,开始吃。 她坐在里面气定神闲地吃面,在外面的那三个人却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才互相推搡着推开了便利店的门,走了进来。 楚沅正吃泡面,却有人忽然捧了一大堆的零食放到她的面前,她捏着塑料叉的手一顿,抬头撞见简玉清那张刻意挂着讨好笑容的脸,“楚沅,咱俩好久没见了,以前都是我不懂事,这些都请你吃。” “你花的是我的钱。”简灵隽才扫完付款码过来,忍不住提醒他。 简玉清闻声回头,“小叔,就当你借给我的,我下个月还你还不行吗?” “小叔?”楚沅不由看向简灵隽,他的年纪看起来和简玉清看起来差不了多少。 “他是我祖父和继祖母的老来子嘛。”简玉清习惯了这种疑问,他答得也非常顺口。 说完他就在他旁边坐下来,“你就吃这个啊,要不我们请你吃大餐?” “我吃这个挺好的,你的东西也拿走,我们俩没那么熟。”楚沅吃了口泡面,才慢吞吞地开口。 她吃完就把泡面盒扔进垃圾桶里,又拿起书包,看了面前的这三个人一眼,若有所指地说,“你们家也在这附近吗?” “楚沅,我们又没有恶意……”简玉清一时脸红,看她走出便利店,忙捧起那堆零食跟上去。 但楚沅已经走上了天桥的阶梯。 见他们没有跟上来,她就顺着天桥往另一边走,在外面绕了一圈,她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 风声吹得巷子砖墙后的绿树簌簌而动,天边雷声阵阵。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心里总是不安宁,在饭桌上也心不在焉,仍然在想那三个转校生的事。 他们应该也都拥有特殊的能力。 但是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城郊的事?明明那天魏昭灵幻化出的流火已经将他们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他们发现了她,又为什么绝口不提魏昭灵?难道他们并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 “想什么呢?吃饭!”聂初文用筷子敲了敲碗壁。 楚沅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懒懒地回了句,“想数学题呢,没做出来我真是茶饭不思的。” 聂初文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吃过晚饭,楚沅就回楼上的房间里写作业了。 她明明是在很认真地做题,眼看着一道题就要解出来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看不清草稿纸上的字迹。 有种奇怪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院子里的灯光早已灭尽,涂月满和聂初文已经洗过碗,回到自己房间看电视去了,电视的声音时隐时现,而楼上楚沅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大开,窗帘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漆黑的房间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水滴声如同时钟的秒针一般,几乎一秒一滴。 楚沅朦胧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好像已经很久很久,可她的眼皮很重,身体软绵绵的也没有什么力气。 她的意识渐渐清晰时,又听到好像有人手指刻意拨弄出的水声,弥漫的热雾拂面,空气里好像又有那种奇怪的香味。 她眼皮颤动,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却最先看到一面被热雾熏得模糊不清的镜子,暖色的灯光投在一面嵌着朱红细纱的屏风上,映出一片绯红浓烈的的光影。 瓷白的浴缸里几乎要漫出来的热水,花洒里还有水滴时不时地掉落在浴缸满溢的水面。 她看到了那个穿着墨绿旗袍的女人。 缭绕的水雾里,她纤白的手指一寸寸地擦去镜子上的水雾,于是镜子里渐渐显露出她的脸。 那是一个仅看侧脸就很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她用一根发钗挽着头发,露出来坠在耳垂的,浑圆的珍珠耳环。 楚沅看到她那张柔美的面容,除却眼尾的一颗痣,她脸上没有一道褶痕,更没有丝毫的瑕疵。 她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却涂了色泽艳丽的口红。 楚沅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她又看到旁边的木架上摆放着一整套大大小小的刀具,浴缸边摆放着的玻璃杯里是颜色乌紫的蜡烛,火苗时而跳跃,好像那种香味就是从蜡烛里传来的,她脸色一变,“你是谁?” “你没见过我。”女人开口,嗓音温柔绵软,她微微一笑,镜子里映出的神态却显得僵硬又诡异。 她的声音又轻了许多:“可你见过我的女儿。” 那张漂亮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变得扭曲起来,好像还隐隐有青筋在薄薄的肌肤底下凸起。 灯光照着她胸前那枚白玉蜂鸟胸针。 楚沅几乎是在看到那枚胸针的瞬间,脑海里就下意识地浮现出龙鳞山水木阵里那道形如蜂鸟般的气流。 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却见女人已经在用那双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睛在打量她。 “你忘了吗?” 她的声音听在人的耳畔显得尤为毛骨悚然: “你杀了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深山旧村落(修改) 现在是夜里的九点整。 简玉清打开车门下来, 一手插着裤兜,看着司机开着车往车库的方向驶去,他才不情不愿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他还没走近, 就看见那扇雕花铁艺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来, 许多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玉清少爷。”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一眼就看到了简玉清。 “蒋衡,你们这是干嘛?”简玉清面露疑惑。 “岚夫人不见了。” 被叫做蒋衡的男人只来得及跟简玉清解释这么一句,“少爷,我先走了。” 他们一行人匆匆地离开, 简玉清还愣在大门外有些回不过神。 岚夫人? 那不就是他三婶婶吗? 那个罹患精神病,常年被关在简家西边小洋楼上的女人, 名唤钟雪岚。 他也就小的时候见过她几面,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艳丽的女人,肤色雪白, 还总爱涂颜色鲜艳的口红,总穿一身剪裁合度的旗袍,胸前也总是别着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烫了小卷的乌黑头发,坠在耳畔的珍珠耳环, 还有她那张好像永远也不会笑的面庞。 她常是沉默的, 谁也不搭理, 静静地坐在那儿,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毫无瑕疵的一只花瓶。 是因为她不似真人般的容貌,再加上那总是阴沉寡淡的表情, 让简玉清只见过两三次,都还是记得很清楚。 自从简玉清的三叔死后,他就再没见过这个女人, 所以这会儿乍听到她不见了的消息, 他才想起来她。 简玉清也没再多想些什么, 他迈进大门,一路走到小花园也没看到什么人,可见蒋衡他们并不是出去寻找钟雪岚的第一批人。 这偌大的简家,显得尤为寂静。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简玉清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有一抹身影从黑暗里渐渐走入昏黄的灯影里。 简玉清在看清那个人的刹那,差点没握住手里的手机,而他屏幕里的游戏人物已经冲到了对方的塔下,在一声提示音中丢了性命。 “……楚沅?” 他瞪大眼睛,惊愕出声。 庭院灯光照见那个女孩儿狼狈的模样,她的额头有一点红肿,浑身都湿透了,包括原本蓬松的卷发也都还在滴水。 “你这是怎么了?”简玉清连忙走过去。 楚沅看到他的时候,面上也有些意外,随后她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开口却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被水呛过的气管仍然疼得厉害,导致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哑,“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家啊。”简玉清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老实。 楚沅听到他这么说,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就抿起泛白的嘴唇,下颌也绷紧了些,她懒得再看他一眼,绕过他就往前走。 简玉清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看见她手背上被灼烧出的一道伤口,他先是一怔,然后就皱起眉,出声叫住她,“楚沅,你不是说你不会异能吗?” 她那伤口并不是普通的烧伤。 而他也看到了她手指间残留的淡金色的痕迹,如同细微的气流般萦绕在她的手指,如同一时熄灭不掉的火焰。 他虽然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但那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拥有的。 更何况,她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楚沅听到了他的质问,她身形停顿了一下,手指还是酸麻发疼的,她也没有办法控制那些仍旧萦绕在她手指间的痕迹,她回过头看向他,扯着嘴唇笑了一下,“我有说过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 简玉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灯火尽头的黑暗里,也是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这个楚沅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 路边有零星的灯火,楚沅手背上的烫伤疼得她手还在发抖,但这夜风足够冷,吹得她手背上的伤口,也能稍微缓解一丝的疼痛。 衣服还湿着,被风吹得就更像是冰块贴着她每一寸皮肤似的,让她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淡金色的光幕出现得突然,在这样少却人烟的地方,楚沅迈入光幕,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以为迈过光幕就是酒店温暖的空调房,事实却是白雪覆盖的一座深山。 “楚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容镜最先看到忽然出现的楚沅,但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就不免有些惊讶。 彼时,魏昭灵闻声回头,也正好看清她。 茫茫夜色里,他穿着白色的交领长衫,里面还露出来一截朱砂红的里衣衣襟,清瘦的腰身间系着一根红色的宫绦。 明明他看起来好像穿了三四层的衣服,可是他的衣袖却如云似雪般轻盈,在这月华之下,还泛着银丝绣线莹润的光泽。 他的长发有一半束起成髻,缠了白色的发带,而此刻他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也随风微动。 “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微弯,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像是颇有兴致地在打量她的狼狈。 “遇上了点意外。”楚沅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目光,只说了一句。 魏昭灵站直身体,偏头瞥见方才被他扔给江永的那件玄色大氅,他只稍稍抬了抬下颌,江永便立即将走上前来。 魏昭灵抬手便将那件大氅拿起来,随手朝楚沅扔过去。 仿佛还带着些温度的大氅一下子盖在了她的脑袋上,她什么都看不见,鼻尖却嗅到了只有他身上才有的幽冷香味。 她把衣服拿下来,就看见他的侧脸,在这样浅淡银辉里,他的下颌线流畅漂亮,鬓边被风来回拂动的一缕浅发更为其增添了莫名动人的风情。 “如何?”他此刻没再看她,而是望向从黑暗尽处匆匆走来的刘瑜。 “王,再往前就是一处村落,那里有些古怪。”刘瑜此刻已经不再是韩振的那张脸,他原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十分英武,此刻来到魏昭灵的面前,便俯身行礼。 魏昭灵闻言,便轻轻挑眉,语气清淡,“走。” “这是去哪儿啊?”楚沅裹紧了身上那件大氅,跟着他们一起走时,才小声去问旁边的刘瑜。 “此处是位于仙泽山东南面的一座深山,钟家人应该就在这山里。”刘瑜低声同楚沅解释。 “钟家?八户族之一?”楚沅反应过来。 刘瑜应了一声,又冲她笑,“这还得多谢姑娘你当初捡了韩振和那应家老三的手机,他们的手机里的确有些有用的东西。” 刘瑜真不愧是易容天才,他不但能够易容成韩振的模样,更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韩振和那应家老三的手机收集整理出所有碎片化的信息,然后重新分析建立韩振的社交关系,通过一些网络社交账号,或是微信聊天记录来精准地还原出韩振这个人的性格特点,还有他的某些说话习惯。 韩振是个脾气古怪,没那么多社会关系的人,比起应家老三那复杂琐碎的关系网,扮作他确实要省力一些。 因为韩振的妻子是钟家人,刘瑜就扮作韩振套了那个钟家女人的话。 但他只知道是在这座山里,却不知道更为具体的方位。 楚沅听了他的话,就说,“有轩辕柏的地方,应该就是钟家人所在的地方了。” 她还记得永望镇外的那棵轩辕柏,还有那上面一大串的铜锁。 “李叔没来吗?”楚沅往四周看了看,始终没有看到李绥真的身影。 “左相大人年事已高,王命他不必跟来。”刘瑜回答道。 他们一行人沿着山路仍在往前走,幸而这些天没有下雨,山间的小路也并不泥泞,道路两侧连绵的树影暗沉沉的,一片压着一片,在月光里显得十分扭曲。 楚沅忽然听到了几声响动。 走在她身侧的刘瑜也听到了,所有人都不由停下来,警惕地观察四周。 那像是一个女人微弱的呜咽声,时不时的,又总有几声乌鸦渗人的叫声。 楚沅打开手机的光,照见不远处那片连天的荒草,在她手机光照过去的时候,她明显看到荒草颤动了几下。 刘瑜和江永他们反映很快,忙抽出刀剑来,往那边跑过去。 楚沅跟过去时,便毫无预兆地看到了被刘瑜他们扒开的荒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破烂的衣衫,嘴唇已经干裂出血,脚腕上还嵌着一个捕兽夹,殷红的鲜血从她的伤口里渗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也许是被忽然出现的几个男人吓了一跳,她那双灰败的眸子满是惊恐,但见忽然探头过来的楚沅,她又有片刻的怔忡。 “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楚沅看她浑身都在颤抖,就开口说了一句。 等刘瑜掰开嵌进她血肉里的捕兽夹,他们才把她扶起来,楚沅原本要问她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划破空气的声音,她感受到面前的的这个女人身体震了一下,她看到女人胸口在顷刻间破了个血窟窿。 彼时守在魏昭灵身侧的江永还没反应过来,魏昭灵脸色一变,他注意到那颗破空而来的东西时,便迅速出手,淡色的流光从他指尖飞出,在穿透那个女人的东西即将没入楚沅胸口的时候,瞬间将其碾碎,化为齑粉。 而那个女人温热的血液溅在了楚沅的脸上,她看到了定格在女人脸上那样惊恐的表情,当她倒下去,楚沅还看见了她脖颈上一道道的旧伤疤,竟还少了一只耳朵。 她衣袖里露出来半截瘦骨嶙峋的手臂,上面也全是狰狞的伤疤。 楚沅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下去,倒在压着积雪的荒草堆里,那双涣散的眼睛像是永远也闭合不上了。 面前忽然有一只手递过来一方锦帕,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到那一截白皙的手腕,还有他宽大的衣袖。 那样干净的颜色,就如同堆叠在这山间的白雪一般,不染尘垢。 魏昭灵见她迟迟不接,便直接将帕子扔到了她的手里,“擦一擦你那张脸。” 随后他一挥手,便有簌簌的冰雪凭空而起在他掌中凝结成冰刺飞出,那隐藏在密林之中的那抹身影也许是没料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他才开了枪就后悔了,正打算闷头埋在草堆里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却不妨被擦着草叶而来的冰刺刺穿了双目。 强烈的剧痛令这个身形干瘦的男人忍不住惨叫出声,猎/枪脱了手,他在草堆里来回得打滚,月光照着他那张丑陋扭曲的面庞,显得更为渗人。 或是嫌他聒噪,魏昭灵蹙了蹙眉,一时便有冰刺再度刺穿了他的胸膛,将他活生生扎成了个血刺猬,而那些冰刺见了温热的血液,就在顷刻间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密林深处有火光若隐若现,许多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楚沅才用帕子擦脸,却不妨忽然被魏昭灵攥住手腕,她皱起眉头“嘶”了一声,被动地跟着他往另一边走。 他们躲进了更深的黑暗里,就藏在山石后面。 楚沅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想挣脱开魏昭灵的手,而他却极快地松了手,借着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里穿插而来的一缕浅薄的月光,他看到自己的手掌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迹。 他垂眼看见她手背上那一片被灼烧出的烫伤。 “我……”楚沅动了动嘴唇,刚要小声开口,却见他眉目一凛,忽然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楚沅眨了眨眼睛。 不远处传来那些人的说话声,火光明灭不断,从巨石上方流泻过来些许暖色的光线。 她看到他的侧脸。 风吹得他鬓边的那一缕浅发晃啊晃,忽然擦到她的眼皮,就那么很轻的一下,有点痒。 但她也忘了挠。 那边一片吵吵嚷嚷,过了好久,才有村民张罗着把死掉的那两个人抬回去,他们四处搜寻了一番,也并没有找到这边来。 等到那边再也没有什么声音,魏昭灵捂住楚沅嘴巴的那只手才放下来,他唤来容镜,“你带人跟着他们,看看那村落里到底是什么境况。” “是。”容镜颔首领命,随后便带着江永和另外几人离开。 魏昭灵站起身来,复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血迹,他再回头望向还蹲在那儿的楚沅,“你在那边,和人交手了?” 楚沅的伤口疼得火烧火燎,她甩了甩那只手,抿着嘴唇片刻才应了一声,“嗯,一个女人。” 她干脆抓了一把雪要往上捂。 可他却又俯身攥住她的手腕,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脸,那一刹她指节稍松,白雪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龙凤镯没有反应,便证明那个人还没到能够威胁你生命的地步,”他垂眼时,她都能看清他根根纤长的眼睫,她听见他清泠的嗓音:“你但凡机敏些,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我在家写作业,结果她用奇怪的东西把我迷晕了,又把我捆起来把我往水里按,我能挣脱就不错了。”楚沅忍不住反驳他。 单凭异能来说,那个女人的异能其实并没有多强,相反她使用异能的时候还非常痛苦,完全是强弩之末。 但她用的那种特殊的熏香,却让楚沅没办法积蓄太多的力气。 也不知魏昭灵有没有在听她说的话,他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只是将衣袖里的一只小的瓷瓶扔到了她的膝盖上。 随后他便再度站直身体,转身往那群人消失的地方走去。 “楚姑娘,那可是好药,治烫伤也有奇效,王给你的,你可要好好收着。”刘瑜看魏昭灵已经往前走了,他就凑到楚沅的身边来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就连忙跟了上去。 楚沅捧着瓷瓶借着月光看了又看,她站起身来,一边打开瓶塞,一边也跟着前面的两人往前走。 魏昭灵的药的确好用,她涂了一些在手背的伤口上,那种凉丝丝的感觉蔓延开来,慢慢地竟然也就不再疼了。 古旧的村落处在这山间最平坦的地界,即便现在已经是深夜,但从他们这边看过去,仍然能够看到未灭的灯火。 楚沅远远地望着,她看到了一座和村里其他的房屋都大相径庭地木楼,那木楼前前后后的飞檐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里头的光芒长亮不熄。 容镜已经回来,他身后的江永还绑着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已经被江永用布条遮挡起来,所以这个男人并看不清眼前的情形,更不知道他面前立了个衣衫雪白的年轻男人。 当着这个人的面,容镜并没有直呼魏昭灵,只是对他颔了颔首。 魏昭灵并未说话,只是看向容镜。 容镜当即会意,便开始盘问,“钟家在哪儿?” 那个中年男人身体虽然在细微的颤抖,但他却还咋咋呼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上了山,就是进了钟家的天罗地网里!敢惹我们明义村,钟家人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永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匕来,贴在那人的脖颈,锋利的刀刃只一挨他的皮肉,就划出一道清晰的血痕,“说不说?” 中年男人感受到了刀刃冰冷的触感,他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也不待容镜再逼问他,他就磕磕巴巴地开了口,“从,从南面的一线天上去就是……” “那你带我们去。”容镜说道。 那男人听了这话,便身形一僵,随后连忙摇头,“不,不行!我要是去了,钟老就会知道是我背叛了他,我会死的!我不去,我不去!” “那你如今就不怕死了?”容镜用剑柄打在他的膝盖,在那人将要大声呼痛的时候,又卸了他的下巴,塞了布条到他嘴里。 “你听好了,摘下这布后,你若敢往后看一眼,我便剜了你的眼睛。”容镜再将刀刃贴在他的脸颊,警告道。 那男人抖如筛糠,又说不出话,只能一阵点头。 在要绕过不远处的村落,往南边去时,楚沅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挂满红灯笼的木楼,她总觉得那是一个诡异的地方。 “好奇?”她忽然听到魏昭灵的声音,回头撞见他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形状漂亮的凤眼。 “不急,等孤解决了钟家的事,你再回来慢慢看。”魏昭灵说这话时慢悠悠的。 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他转身便往前走。 楚沅也连忙跟上去,“你是不是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啊?” “你也可以现在就去。”魏昭灵无视掉她望向他的目光。 “……不了。” 楚沅刚刚在密林里就觉得那些村民每一个人都很怪异,他们还异常的团结,那木楼里到底有什么她都不知道,她贸然一个人去,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好奇归好奇,但也没有命来得重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十二罗星纹 一线天就是因两侧山峰石壁夹峙, 所形成的狭窄石巷,这般陡峭逼仄的自然景观与蜀地的奇峰多有相似,山势奇绝, 颇有“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之势。 “上面有钟家人守着呢,我们一般是不让上去的。”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只望了一眼那石巷里往上绵延的石阶,就停住了脚步,他反射性地想回头, 却被一柄匕首抵在了脖颈处,他浑身一颤, 不敢再转头。 “敢出声, 我就杀了你。”容镜抬头瞥了一眼那狭窄巷道最漆黑的高处,压低声音再度警告道。 说罢他便回头看了江永一眼。 江永颔首, 立即带着三个人手脚轻快地顺着石阶往上走。 他们穿着现代的衣装,也都戴了口罩,所以那中年男人并没有看清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只来得及看清他们手里握着的刀剑。 楚沅站在魏昭灵的身边静静地听, 却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忽的, 石巷里有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自上而下, 来回摇晃。 容镜便回身来看魏昭灵, 见他点头,他才叫两名近卫押着那个中年男人往前走。 楚沅跟着魏昭灵走近那狭窄石巷里, 几百极的阶梯有些长,但无论是容镜还是这些近卫他们个个都身轻如燕,似乎他们从陶俑中醒来后, 身体就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们的弹跳力, 力气,反应力,还有其它方面的身体机能,都比普通人要强数倍。 她走到最上面去,眼前的一切便豁然开朗。 还算平坦的山石地面躺着几具尸体,他们应该就是那个带路的中年男人口中所说的,钟家守山的家仆。 江永一路上带着人已经解决了不少巡夜的家仆,尸体全都被掩埋在积雪之下,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钟家的宅院坐落在四峰包围之间,形成的一片盆地之上,他们从从一线天上来,就立在了四峰之一的山巅,而钟家那座尤其古朴的深宅大院就在这山巅之下。 四峰之间,唯有通过一线天,才能上到这里来。 但如果要下到钟家那座宅院去,就只能通过底下连接到山峰石壁上的铁索。 这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容镜将带路的中年男人用剑柄打晕,他走到魏昭灵的面前拱手道,“王,臣先下去探路。” 随后他便唤来江永和刘瑜他们,飞身下去的同时以剑鞘与铁索相抵,双手分别握住剑柄和剑鞘的尾端一路滑下去。 楚沅在上面远远地望着,还能在时浓时淡的寒雾里看到铁索与剑鞘摩擦出的火星子。 到她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形时,她转头正见身旁衣袖雪白的年轻公子忽而伸手扯下来系在发髻间的那根发带,于是鸦羽般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手中的发带转瞬间就缠在了她的腰间。 他并未借助任何东西,带着她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铁索之上。 急促的寒风拂面,楚沅在被动地跟随他往下的时候,撇开重重的雾气,她眼见那座宅院越来越近。 “王,这钟家足有十二重朱门,每一重门上都布有天宫十二罗星纹,若轻易靠近,必会打草惊蛇。” 容镜匆匆走到魏昭灵的面前来,垂首低声说道。 天宫十二罗星纹,也是古老阵法之一,常被修习阵法之人用在家宅之内的每一重门上,其形成的符纹便能密如蛛网般的编织在整座宅院的上空,若有生人不走正门,□□越院,轻易靠近,便会触及天宫十二罗星纹,从而引起主家的警惕。 这种镇宅的阵法,已经并不常见了。 有这阵法在,他们当然就更不能硬闯,于是魏昭灵唤了刘瑜来,让他带着人换上了那些家仆的衣服,又用极短的时间简单地易容了一下。 楚沅和魏昭灵仅仅只是穿上了家仆的衣服,并没有易容,所幸这夜色掩映之下,那昏黄的灯火也无法窥见他们脸上更多的细节。 守在大门前的家仆原本就已经有些困倦,巡夜的低等奴仆回来,他们打着哈欠也没多看两眼,毕竟下等奴仆都是割了舌头的,他们也自然不会有什么交谈。 有个身形微胖的男人看着他们走进来,便沉默地走到那第一重朱门前,用一把蜂鸟形状的钥匙开了锁,然后就木着脸站在一旁等着他们走进去。 楚沅一看那蜂鸟的形状,就眉心一跳。 这宅院里阴森寂静,路上来回的奴仆都是垂着头,沉默不语。 提着刀的大汉站在院子里就跟木桩子似的,每一个都目不斜视,站在灯火明灭处。 有女人惊恐的叫喊声由远及近,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那边正有几名奴仆拖着一个用铁索困住的女人往他们这边来。 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张脸几乎被长发给遮掩完全,她被拖行在地上,身后便是蜿蜒的血迹。 她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想说话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发出尖利浑浊的声音。 好像她已经知道了,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 这里是阴暗的转角处,并没有什么人,在他们路过楚沅等人身边的时候,魏昭灵却忽然抬首,转过身。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那些人中的某一个人的注意,他回头看向魏昭灵,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被冰刺刺穿了胸口。 容镜反应极快,在魏昭灵出手后便同江永迅速抽出藏在衣服里的刀剑,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就抹了他们的脖子。 等刘瑜将那些尸体藏好后,他们原本是要带那个昏死过去的女人往第二重朱门去,但楚沅见那个女人近乎奄奄一息,她又想起来那个被猎/枪打死的女人,她拦住容镜,“容将军,要不你们把我绑起来?” 容镜一顿,下意识地抬首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在听见楚沅这句话时,便已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那双凤眼里或有一丝讶异,但也只是片刻,他开口问她,“你想好了?” 楚沅点了点头,然后就自己脱下了外面那件衣服,再特意蹲下身弄了些泥土到身上,又把头发弄得更乱一些,教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不知道自己把头发揉成了毛茸茸的一团,还抬头看魏昭灵,“这样还行吗?” 魏昭灵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他轻轻颔首,“走。” 刘瑜只是虚虚地将铁索捆在她的身上,楚沅还时不时地学着那个女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声,装作挣扎不开的样子。 她演得十分认真,甚至还有点入戏了,刘瑜勉强忍住笑,努力摆出一副呆滞麻木的表情。 魏昭灵走在后面,看着前面的那个姑娘假装挣扎的模样,灯火照不见他微弯的眼睛。 第二重朱门依然有人守在那里,蜂鸟形状的钥匙打开门,所有人都静等着他们走进去。 魏昭灵看见那钥匙的纹路,每一把应该都是不一样的。 即便他们现在拿到一把也没有任何作用。 这座宅院很深,每一重门就是一道阵法,院中树木花草皆是阵中棋子,若无人引领,便很容易陷入迷局。 他当然可以不费力地毁掉这些阵法,但那么做,只会引起那位钟家家主的警觉,这座大山是钟家的天地,虽然这些阵法并困不住魏昭灵,但钟家人若要逃,却是易如反掌。 没了轩辕柏作为媒介,他们八户族的人也还能找到别的东西作为媒介重新控制石龙神像,所以在没有见到那位钟家家主之前,当着这一重又一重的院子里那么多双眼睛,他们只能更为小心。 更何况这宅院太大,朱门分布的位置并不相似,每一重院落都是绝不一样的,他们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出哪里才是主院。 但在他们带着楚沅走到第九重朱门之前时,守在院门前的人却不让他们再往前,朱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了几个奴仆,他们的衣服颜色同下等奴仆的并不一样,他们也并没有被割了舌头,一个年轻男人只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刘瑜一眼,就道,“人给我们,你们下去。” 容镜一怔,本能地稍稍偏头往后看向魏昭灵。 这样的情况实在不是能够一直僵持着的,楚沅深吸一口气,她偷偷地拽了拽魏昭灵的衣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先进去,龙凤镯有反应的时候你可得来救我。” 说完她也不等魏昭灵反应,就又开始表演呜咽的哭声,还把铁索弄得声声作响。 魏昭灵还未开口,便见她已经被人粗鲁地拽了进去。 男人拽住她胳膊的时候就用力一折,让楚沅的左胳膊脱了臼,她没防备,疼得叫出声。 “安分点!”男人又拽住她的头发。 魏昭灵被黑色斗篷的兜帽遮掩住的那双眼睛盯着那个男人抓住她头发的手,神情变得越发阴郁冰冷。 朱红的门掩上,他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眉宇间有了烦躁之色,他忽然就少了几分耐心。 穿过一重又一重朱红的院门,楚沅几乎要被院子里那些奇怪的树木给迷了眼,拽着她的两个人揍得飞快,而她为了装作没有力气,几乎是任由他们拽着她的手臂,一路拖着双腿被动地跟着他们走。 拽着她头发的人下手不轻,楚沅觉得自己的头发很可能被他拽掉了一小撮,她也不忍着疼,一声一声地叫喊着。 “爸,我说了我想跟韩振离婚!你为什么不让!他就是个窝囊废!” 最后一重朱门打开,楚沅听到一抹激动的女声,她一抬头,透过半遮着脸的头发,她看到了那院子里横穿着连接两处楼阁的长廊上,立着一个穿着碧绿衣裳的女人,而在她的面前,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那老头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拄着一根拐杖,后头还站着几个抱着枪的年轻男人。 这间院子里的光线足够明亮,楚沅看见那棵茂盛的轩辕柏就矗立在庭院的中央,粗壮的树干上竟然裹缠着一缕又一缕的头发,还坠着一颗又一颗的犬牙。 她看见冒着黑气的符纹在上头来回打转,每一片树叶都是不正常的青黑色。 “雪曦,婚姻不是儿戏,这哪是你说离就能离的!” 老者苍老的声音传来,但在底下的楚沅并看不清楼上他的那张脸。 “就因为他们韩家也是八户族?可是咱们钟家是他们韩家能比的吗?!”那女人尖刻的声音十分刺耳。 “好了雪曦,你忘了钟家的祖训了?夜里女子不得外出,快回房去!”老者也许是看到了底下被奴仆押来的楚沅,他便懒得再同那女人多说些什么,只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那人便对她道,“二小姐,请回房。” 女人仍有些忿忿不平,但她却是最知道自己这位父亲的古怪脾气,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好转身。 而楚沅却在她转身的刹那,好像在她胸前看到了一枚东西。 她没有看清。 但当那老者拄着拐,从吱吱呀呀的木楼上一步步地走下来时,当他走入这更为明亮的光线里,楚沅在他的胸前看到了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她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诧的神情,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今夜把她绑去简家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世界,为什么那个女人胸前的蜂鸟胸针,和眼前这个老头的蜂鸟胸针如出一辙?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水木阵里形如蜂鸟般的气流。 原本毫无关联地几件事,好像在这一刻,都被一枚胸针莫名其妙地串联在了一起。 “什么时候送来了个这么小的?”老者那双阴鸷浑浊的眼睛细细地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打量一番,声音粗哑难听。 “也许是赖二他们抓了外头的。”抓着楚沅头发的奴仆终于松开了手,恭敬地回答。 “外头的?” 老者低低的笑声带着浓重的阴森气,“姑娘,那就带你见见咱们这儿的世面?” 楚沅看着他手掌里有了汹涌的黑气,那干瘪的皮肤好似每一分褶皱都染了浑浊幽绿的痕迹,连掌心的脉络都是乌青的。 院子里摆了好多奇形怪状的石灯,在他手指符纹涌动的瞬间,便燃起一簇又一簇的青绿火焰。 那两个奴仆忽然松开了楚沅,退开老远。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这老者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楚沅看他的手已经朝她伸了过来,便果断地按下从衣袖间滑出来的见雪花瓣,银丝飞出,割断了束缚住她的锁链,也擦着老者的脸,银质的雪花潜入了那棵轩辕柏粗壮的树干里。 老者脸上笑容在顷刻间变得僵硬,他后退几步,再看向楚沅时,那双眼睛就显得更加森冷渗人。 楚沅揉了揉自己的头皮,把头发往后拨了拨,露出一张沾了泥土的脸来,“不是要让我见见世面吗?我得看得更清楚些才行。” “你是谁?”老者警惕起来,铜铃被人摇响,一处连接一处,一重门连接一重门,传遍整个钟家宅院。 于是一时间,朱门被人打开,院外进来了许多人。 楚沅捏紧了手里的见雪,看见这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她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发怵,但面上却仍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情绪。 巫术和异能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老者并非没有见过身怀异能的人,所以他将楚沅打量片刻,便再往后退了几步,朝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 拿了刀的那些家仆连忙围上去。 楚沅操纵着手里的见雪,银丝收缩来回,快到根本让这些人看不清楚,她敏捷地避开他们的攻击,银丝同时割破他们的血肉,指尖的气流涌出覆于银丝之上,更将他们震出老远。 与此同时,老者伸手施展巫术,那些石灯上的火焰再次燃烧,于是便有一道又一道的光线穿插束缚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那些光线触碰到她的身体不到半分钟,就全都消失了。 反而是那棵轩辕柏的枝叶开始莫名颤动,上面的头发就好像有生命一般收紧,犬牙碰撞,发出混乱的声响。 “怎么会?”那老者的眼睛里终于添了些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能够不受巫术所控的人。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谁也不可能会对巫术没有丝毫的反应。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楚沅回头看他,故意弯起眼睛。 老者的那张脸在这一瞬变得更为阴沉,他只看了身后的人一眼,下一秒那两个人就挡到他身前来,将手中的东西对准楚沅。 楚沅看到那黑漆漆的枪/管,身体就僵硬了一些。 “既然巫术伤不了你,那你就试试子/弹的滋味。”老者脸上再没有分毫的笑意。 他说完,转身拄着拐就要匆匆离开。 眼看那老者就要消失在楼梯边缘,她却没有办法往前一步,而面前的人手指已经摸到扳机,就要扣动。 也是此刻, 守在门口的那群人忽然被强大的气流震得倒在地上,楚沅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觉得微凉的风擦着她的脸颊,那一刹,冰刺已经刺穿了那两个举着枪的家仆的身体。 殷红的血液在他们的胸膛晕开,楚沅后退了两步,又见一柄长剑飞出去,刚好嵌入那老者将要路过的那面墙,他就差一步,脖颈就与那剑刃紧贴。 老者浑身一震,转头时,就看见院门处有人迈着轻缓地步子走进来。 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将下等奴仆穿的黑色斗篷解下来,随手扔到一旁,仿佛他已经忍了那衣服的血腥气很久,此刻他露出一张玉白无暇的面容来,唇边却还染着血迹,脸色也十分不好。 楚沅在看到他的一瞬,就想起来之前在望仙镇上,他路过那轩辕柏时,就被那上面的铜锁弄得很不舒服。 刚刚那老者施展巫术,没有伤到她,却引得轩辕柏有了动静,想来也应该引得魏昭灵身体出现了些不适的状况。 此般光影里,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如雪般的长衫缓步而来的年轻男人。 他像是越过了时空的桎梏,从遥远的年代,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来。 也许是看见楚沅按出见雪的银丝费力地去割轩辕柏上的那些缠了多年的头发,他染血的唇弯了弯,忽而开口,“楚沅。” 楚沅闻声看向他。 “转过去。”站在灯影下的雪衣公子只朝她抬了抬下巴。 楚沅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换了个方向,继续用力地去割轩辕柏上的头发,每一缕头发都代表了一个无辜女人的性命,她们死在历代钟家人的手里,也成了被钟家禁锢的鬼气,依附在这些头发上,年深日久,越发坚硬。 而魏昭灵看见匆匆赶来的容镜已经带着江永将那老者拦了下来,他才漫不经心地去看这院子里的人。 直到他认出那个将楚沅的手臂拧脱臼的人。 于是刚刚还嵌在墙壁上的那柄剑在他轻抬手指的瞬间就回转剑锋,擦着空气,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砍下了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烈火烧天阔 沾染了血迹的长剑化为流光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蜷缩在地上, 翻来覆去地连声惨叫。 楚沅本能地想要回头,却见魏昭灵忽然抬手,朝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轩辕柏树干上缠裹着的头发已经被银丝彻底割断, 楚沅看了看他,直接收回了见雪,然后走到他的面前去。 那个男人还在呻/吟,楚沅下意识地要偏头, 却被魏昭灵的手扣住下巴,硬生生把她的脑袋扳了回来。 就在楚沅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魏昭灵忽然握住她那只脱臼的手臂, 楚沅瞬间皱起眉头,想说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 她听见骨头的一声脆响,她一时痛到失语,眼眶里已经有了生理泪花在打转,但在那种骤然的剧痛过后, 她的手臂却变得轻松起来。 楚沅试探着活动了一下, 已经不疼了, 她眼睛一亮, 不由抬头看向魏昭灵,“行家啊……” 一张白净的面庞刻意沾了些泥土, 卷曲的头发也被她自己揉得像个鸡窝,她却浑然未觉,还朝他笑了一下。 那模样, 有点傻。 魏昭灵咳嗽几声, 将她拉到身后去, 再对上那站在木楼长廊下的老者一双阴冷的眼睛。 “你是何人?”身形有些佝偻的钟裕德不由握紧拐杖,他的目光在魏昭灵的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是有些忌惮,他沉声问道,“此番闯我钟家,意欲何为?” 魏昭灵却根本不想答他,鼻间年深日久积累在这地砖之下的血腥气太过浓厚,于是他皱起眉,太阳穴有些刺疼,“天宫十二罗星纹?比起应家,你们倒是有点意思。” 八户族有衰有荣,如永望镇上鼠目寸光的应家,人丁单薄的钱家,又如这窝在深山密林里,好似土皇帝一般的钟家。 钟裕德乍一听他提及应家,眉峰一剔,他那双浑浊的眼里神光微动,随即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于脑海,“应景山是你杀的?” 魏昭灵只是轻睨着他,并不开口说话。 钟裕德看着那张苍白郁冷的面容,越发确定心中所想,于是他面上更多了几分惊骇。 他又想起在仙泽山上莫名失踪的钱永兴,还有应家的老三,又或是他那个失踪后却又莫名出现在榕城的女婿韩振…… 钟裕德看着魏昭灵的神情越发阴戾。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个人的身份,进而又怀疑此人的动机,仿佛他已身在一个巨大的谜团,其中充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年轻人,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钟裕德到底是活了七八十载的人,他久经风霜,早年于三教九流中也是混得如鱼得水,于是此刻他面上分外镇定,语气冷硬,“我们八户族乃是皇室麾下,伤我八户族的人,可是重罪!” “嗯。”魏昭灵脸上神色未变,看起来没有丝毫波澜。 “你不妨告诉我你的来意。”钟裕德见他迟迟不语,又开口道。 魏昭灵只是看了容镜一眼。 “其他四户守陵人在哪儿?”站在钟裕德身旁用剑刃抵在他脖颈间的容镜问道。 宣国之内,鲜有人知道,守着仙泽山的八户族,守的并不是那一座巍峨绵延的大山,而是仙泽山地下的王陵。 “你这是要把我八户族赶尽杀绝?”钟裕德那张面容上神情有一丝龟裂,终于显露出慌张之色。 “你说是不说?”容镜再将剑刃往前移动了两寸。 钟裕德面上的镇定全都烟消云散,看着站在明亮灯火里的魏昭灵,“你可要想好了,我八户族的人从来都是受皇家庇佑的,你若敢伤我,皇家必定不会放过你!” 楚沅听见他的话,忍不住嘲讽,“好狗。” 钟裕徳闻言,脸色微变,他看向楚沅,可横在他脖颈间的剑刃又凑近了半寸。 也是此刻,他借着光,勉强看清了容镜剑刃上的镌刻的七星纹路,这种镂刻出的星宿相连的图案并不多见。 钟裕德素日爱收集一些古旧的物件,对于刀剑也颇有研究,这剑刃上的图案,他分明是在兵器图谱上见过的。 要熔铸成这样一柄七星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唯有跟随夜阑王的那位年轻的将军,才拥有这样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 史书记载,那是夜阑王赐予那位卫将军的。 钟裕德的神情一瞬变得怪异起来。 “看来你是不想说。”魏昭灵厌恶这宅院里驱散不去的血腥味道,他也逐渐没了耐心。 “年轻人,这么着急做什么?”钟裕德转眼之间便收敛了神色,又笑了笑,“我说过,万事好商量。” “你想知道剩下的四家守陵人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但咱们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你必须答应我,放过我钟家。” 他虽是说着这样的话,手指却在衣袖间微不可见地敲击了几下,像是在小幅度地施展某种术法。 断臂的男人看到石灯的烛焰摇曳了一下,他当即会意,转身冲向最近的那一盏螣蛇石灯,迅速扭转了底座上的蜂鸟石雕。 与此同时,那些家仆也再度蜂拥而上,将楚沅和魏昭灵都围在中间。 于是密如蛛网般的光幕显现,从夜空之间不断下压,迅速将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包裹在了其间。 每一盏石灯都在徐徐转动,藏在这宅院里的另一重阵法顷刻启动,密网收拢的瞬间,钟裕德手中的黑气再度显现。 在他伸手打向容镜之时,容镜反应极快,迅速躲避开来。 而钟裕德也是趁此机会迅速逃离了那蛛丝般的密网,看他们所有人都被逐渐收拢的网阵困在里面,他一笑,脸上的褶皱挤压出更深的痕迹。 “家主,家主救我!”断了臂的男人在网阵里眼睁睁地看见钟裕德拄着拐,慢慢悠悠地走上了楼梯。 可当钟裕德再度站在楼上的长廊间,往下看时,他看见院子里所有被困在密网里的人,除了魏昭灵一行十一个人,剩下的都是他钟家的家仆,但他却分毫没有要救那些家仆的意思。 “年轻人,你认得那天宫十二罗星纹,那你又知不知道这织灵阵?”钟裕德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流露出阴森的笑意。 埋在这地砖底下的每一条人命所积压出的鬼气不但是禁锢仙泽山地宫中那位夜阑王的躯体重要一环,也同样是这织灵阵的能量来源。 阵法不属于巫术,即便是那个体质奇特的姑娘,也挣脱不开。 楚沅被收紧的网丝弄得踉跄了一下,额头抵在了魏昭灵的后背,她扶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才见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立即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却穿透网丝,根本无法割断。 “魏昭灵,”楚沅抬头去看他,“这个根本割不断。” 魏昭灵的手指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不紧不慢地看向长廊上的钟裕德,他那双清冷的凤眼里连一丝慌张也无,仍如死水一般,不显波澜,却又忽然冷笑了一声。 钟裕德眼见着被困在织灵阵里的那个年轻男人轻抬起手,淡色的莹光从他手指间弥漫铺散开来,犹如流水一般四散奔涌,同时强烈的冷粉袭来,吹得这院落里的灯笼都从檐下跌落,摔在地上燃烧起来。 院子里灯泡声声破裂,火光却渐盛。 钟裕德的脸色一变,下一秒他就看见如簇的光芒朝他涌来,于是长廊在这强大的罡风气流涌动间彻底断裂。 烟尘四起,钟裕德在长廊断裂陷落的时候随之摔了下去。 吐了口血,他才勉强推开压住他的木板木桩,就看见织灵阵已经在那个年轻男人弹指之间,破碎无痕。 也是到了此刻,他才发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也许拥有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的特殊能力。 钟裕德眼看着身着雪衣的年轻男人迈着轻缓的步子朝他一步步走来,他那张满是皱痕的老脸上终于显露出了惊惧之色。 “想清楚了?”绵延的火光里,那些家仆却早已死在织灵阵里,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烧得恶臭难闻,魏昭灵立在他的面前,仿佛已经被耗光了耐心。 钟裕德咬紧牙关,仍旧不肯开口。 魏昭灵站直身体,好像他雪白的衣袂从未沾染此间的半点血腥尘埃,仍如晶莹霜雪般,还泛着冷淡的光泽。 他手指微屈,便有一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魏昭灵看他时便如同俯看蝼蚁时的平淡神采,但眉眼间的阴郁戾色却越发浓重。 但站在火光之间的楚沅却并没有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因为那一瞬他衣袖里的发带好似乘风飞出,朝她而来,就在那迎面而来的风声里,轻轻覆在了她的双眼上。 她只听见钟裕德含混惊恐的一声呜咽,然后就有轻风携来幽冷的香味,那似乎是这满院腐臭的味道里唯一清冽好闻的香味。 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 当她随着他乘风而起,覆在她眼前的发带滑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那柔软轻盈的一抹白往下,望见的便是那座宅院里燃烧的火光,那烈焰灼烧着那一棵茂密的轩辕柏,迅速蔓延出更为盛大的火焰。 身旁的人衣袖如雪,侧脸如同好似落入人间的谪仙一般明净无暇。 楚沅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忍不住看他的脸,当她回过神,就有些懊恼,她又想起来容镜和刘瑜他们,就开口道,“容将军他们呢?” “他们随后就来。”魏昭灵只简短一句。 无论是身为卫将军的容镜,还是魏昭灵的那八名近卫,他们原本就拥有超绝的轻功,更何况如今他们的体质也已与常人不同,他们自然可以轻易脱身。 “那我们去哪儿?”楚沅又问他。 魏昭灵终于偏头看向她,溶溶月华之下,浅淡的银辉都在他的肩上,他那张苍白的面庞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惊。 于猎猎风声中,楚沅见他淡色的唇微弯,她听见他说: “去成全你的好奇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八角楼之谜 八角高楼携满绯红绢纱的灯笼, 在夜风中来回晃动,于是一寸又一寸红色的光影也随之摇曳。 那角楼有一种古朴的美,却偏偏被粗矿的铁锁链封住了所有的门窗, 在这茫茫夜色里, 就好像青黑的藤蔓一般缠裹着整座木楼。 “我还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锁。”楚沅看见那楼门外挂着的一把巨型铜锁,不由咂舌。 魏昭灵只看了一眼那铜锁:“万字锁。” “万字锁?”楚沅偏头看向他。 “这种铜锁需要四把钥匙同时拧转,才能打开。” 但这样精巧的锁,只能防得住普通人。 魏昭灵那双凤眼里笑意寡淡, 只轻抬下巴,语气慢悠悠的, “用你的见雪试一试。” 楚沅闻言, 应了一声,然后按下见雪的花瓣, 刹那间银丝飞出,银质的雪花棱角嵌进那楼门上,碰撞得粗壮的铁链发出“铛”的一声。 她握紧见雪,银丝扭转, 一个用力就在火星飞溅的瞬间弄断锁链。 “这银丝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么粗的铁链都给弄断了, 跟切菜似的。”楚沅不由感叹出声, 也没敢用手指触碰那虽然极其纤细, 却是削铁如泥的银丝。 失去了束缚的楼门徐徐打开,夜风随之趁虚而入。 楚沅下意识上前一步, 然后她闻到了一种带着木头腐朽的霉味。 应该是封闭了很久。 这样一座古朴华美的八角楼,同这依靠悬崖而建的村落里其它简陋屋舍相较,就显得格格不入。 而楚沅借着檐角红灯笼的光, 看见这样一座外边华丽的角楼里, 一个接一个的铁笼。 她仅仅只站在台阶上, 就看见距离最近的铁笼里那几个蜷缩着身体的女人,她们的手脚都带着冰冷的镣铐,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里面。 楼里贴了很多的黄符纸,上面朱砂描画出的图案就好像是迸溅的血液般,潦草又血腥。 这座八角楼在她的眼里就好像成了潜伏在精致皮囊下的凶猛恶兽般,这朱红楼门就是恶兽的血盆大口,在朝她嘶吼,要将她吞噬。 楚沅之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呜咽声,事实上,而在这扇门打开之前,她也设想过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但此番来看,眼前的这一切似乎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她喉咙干涩,一时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忽的一阵风不知道从哪儿吹来,她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顺着脊骨一路往上爬。 相较于楚沅,魏昭灵脸上的表情就平淡得多,甚至懒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他只是饶有兴致地去打量身旁那姑娘的神情。 就在魏昭灵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楚沅忽然迈步走入楼里。 她提着一盏从檐角摘下来的绯红灯笼,借着里面的火光再将这昏暗的室内照得更亮一些。 睡着都仍在不自觉地哽咽出声的女人们骤然被轻缓的脚步声惊醒,她们仓皇地睁开双眼,却望见铁笼外徐徐而来的,是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姑娘。 好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紧紧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下一秒,楼上一阵响动传来,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望见铁栏杆里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 那还是一张稚嫩的面庞,往下看时,还在玩锁住她一双手腕的锁链,拨弄着碰撞出清晰森冷的声响。 楚沅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把灯笼再往上一提,就又照见在她后面,还有好多探头过来的稚嫩孩童。 楼下都是年轻的女人,楼上则是年幼的女童,而铁笼外的木桶里应该就是她们的食物,但楚沅才靠近,就嗅到了难以言喻的酸味。 或许那些村民们吃剩的东西,除了喂家里的牲畜,还用来喂这楼里的女人。 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楚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铁笼子里那一张张明明还很年轻,却已经蜡黄的面容,在灯火离得近些时,她们还会本能地后缩,把身体努力地蜷缩起来,像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楼门里的一只只不会叫的老鼠,本能地想要找个洞钻进去。 楚沅神思有些恍惚,她提着灯站在那儿,却忽然隐约听见嘈杂的声音,她回过头,透过大开的楼门,她看见远处有绵延的火光不断靠近,还有好多人说话吵嚷的声音越发清晰,竟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声势浩大。 “愣在那儿做什么?” 她忽然听到立在楼门处的魏昭灵忽然开口,她对上他那双神色清淡的凤眼,又听见他冷静的声音:“想做什么都由你,否则你这一趟,也是白来。” 楚沅先是一怔,随即忙说,“那你可要帮我挡着点。” 她才说着这话,就已经按下了手里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雪花嵌在楼里的圆柱上,她拉上银丝,手腕一转,就削断了左侧所有铁笼的锁链,在那些锁链连着铜锁落在地上时,她又弄断了剩下的所有铁笼上的锁链。 “快出来!”楚沅朝她们招招手。 一开始铁笼的的女人们还有些迟疑,但看着大开的笼门,她们原本灰暗的眼睛还是有了微弱的光亮。 有了最先蹒跚着步履走出来的第一个女人,其他的那些女人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那些村民渐渐近了,楚沅动作极快地帮她们弄断了手上的镣铐,然后又跑到楼上去救那些女童。 这楼里的女人也有原本就是这明义村里的,长到十几岁就被自己的父母送进这八角楼里,等着献给钟家。 也有专做拐子的人同明义村的人谈生意,钱都由钟家出,明义村的人算是中间人,从拐子那儿买来女人或女童关进楼里。 常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给守楼的人一些钱,进楼里挑选女人过一夜,如果是要选个女人生个孩子,就得再多出些钱,这样也能将被选中的女人留得久一些,暂时不用送到钟家去。 如果生的是男婴,那个女人就能免于被送进钟家等死的命运,但要是个女婴,便会连同女婴和女人一同扔回八角楼里。 这些都是楚沅从一个说话哆哆嗦嗦的女人口中听来的零碎话,但只是听了这么一点,她的后脊骨便开始发凉。 “你们是什么人?” 楚沅才走到楼门口,就听见为首的那个皮肤黝黑干瘪,生得一双绿豆眼的老头用粗粝的声音质问。 在他身后是举着火把的村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东西,除了锄头,扁担之类的东西,其中有几个人手里还抱着猎/枪。 集中的火光将这楼门照得通透明彻,却刺激得楼里的那些女人更加畏畏缩缩,不敢往前。 “敢管我明义村的事,我看你们是嫌命长!”那老头看到了那些女人的身影,他那张干瘪的脸皱起来,就更显得丑陋扭曲。 他才说完就去看旁边举着猎/枪的几个中年男人。 那几个男人当即举起枪,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扳机。 但在他们扣动扳机之前,魏昭灵抬手拂袖,淡色的气流铺散开来,如同忽然而至的强烈罡风一般将这些聚集在楼门前所有的人都给震出几米开外。 拿着枪的几个男人再也没有机会扣动扳机,他们的胸口已经被冰刺穿透,坚冰融化,火光里,只能照见他们胸口的血窟窿。 也是这一刻,容镜他们终于匆匆赶来。 魏昭灵掸了掸衣袖上略有残留的灰尘,空气里被扬起的尘土令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他的眼尾已经添了些微红的痕迹,稍稍舒了口气,他挥手将楼门关闭,才轻描淡写般地开口: “都杀了。” “是。”容镜领命,下一秒便拔出七星剑。 楚沅站在昏暗的楼里,她只能从被封闭的窗户看到那些飞扬又坠落的火光,好多人的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可她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偏偏没有丝毫波澜。 在她后面蜷缩成一团的那些女人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开始笑,好久没有说话的嗓子被牵扯出粗哑的声音。 有人笑了一声, 然后她们忽然又哭作一团。 就好像一个又一个早就被折磨得失去了自我的疯子。 但是那些孩子站在那儿,她们都有一双懵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楚沅,也在看那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 楼门忽然再度打开来,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吹着人的脸颊有点刺痛。 刚才还站在门外那么多的人都已经倒在地上,成了再也不会动的尸体,只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茫然地站在那堆尸体中间。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哭着哭着,又大声笑起来。 楼里的女人们带着孩子跑出去,像是终于挣脱牢笼的一只又一只的鸟,她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火光连成片。 蔓延到了八角楼。 那种燃烧着木料,火花迸裂的声音,就像是食人的恶兽被烈火灼烧着发出了痛苦的嘶叫。 后来楚沅站在远处的山崖上,亲眼看见那座八角楼在火光里倾塌,于是火焰又蔓延出去,如一条火蛇一般,蛇信收展之间,彻底吞没了整个村落。 “她们看见你了,这样没关系吗?”楚沅忽然回头,看向魏昭灵。 “无妨,” 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映出那渺远跳跃的火光,却仍然是阴沉晦暗的一片,“她们看不清孤的脸。” 他早已施了术法,他们这一行人的脸在那些女人与孩童的眼睛里,比雾气还要朦胧不清。 更何况八户族如今已经死了四位家主,即便是有新任家主想重新建立媒介控制石龙神像,他们也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做到。 郑家安逸了一千多年,也该让他们尝尝惴惴自危的滋味了。 长夜浓深,楚沅穿过淡金色的光幕,看到摆在自己床头的那个电子钟上显示着:凌晨4:00。 她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又吹干了头发,才往床上一倒,睡得天昏地暗。 但她这一觉其实睡得并不好,梦里总是出现那座燃烧的八角楼,她看见那些铁笼,耳边充斥着那些女人小孩的哭笑声。 那些声音振聋发聩般,提醒着她——那是一个和她所在的地方,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六的一整天,除了早上雷打不动地出去跑步,还有中午和晚上两顿饭的时间,她几乎是睡过去的,第二天她才有了精力去把自己没有做完的作业一一完成。 两天假期就这么消耗过去,周一一大早,楚沅照常早起出去跑步,跑完回来洗完澡吃了早餐,再换上校服背着书包走到附近的公交站台去赶公交。 到了教室,她一抬头却看见简玉清他们三个人正围坐在她的课桌前,而简玉清正在盯着那平整光洁的桌面。 “我桌子这么好看?”楚沅走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课桌。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身体不由往后退开些。 一上午的时间,几乎每一节课,楚沅都能感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视线压力,坐在她后面的赵凭霜在盯着她的后脑勺,坐在左边,隔着一个过道的简玉清也一手撑着下巴时不时地看她。 也只有坐在她前桌的简灵隽没空回头。 但她却偏偏气定神闲,认真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讲的内容,还时不时地做笔记,算两道题。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来,楚沅伸了伸懒腰,随便收拾了书本放进桌肚里,就要到食堂去。 可简玉清却憋不住了,趁着教室里已经不剩什么人,他拦住了楚沅。 “楚沅,我有件事要问你。” 简玉清端着一副严肃的样子,看起来却根本不像那么回事。 他压低声音,同时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三婶婶的女儿,到底是不是你杀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旧事再浮影 在楚沅离开简家的当夜, 简玉清在西边的小洋楼上发现了“失踪”的钟雪岚。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她被绑住了手脚,半浸在盛满水的浴缸里。 发髻散乱, 那张没有丝毫瑕疵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血色, 她的目光呆滞,静坐在浴缸里,香薰蜡烛的玻璃片掉在浴缸里,擦破了她的脚腕。 她墨绿的旗袍被水浸泡得发皱, 那张脸明明是冷白的,艳丽的, 可是她的眼神中却总是弥漫着一种枯萎的死气。 就像是颜色浓烈的红色玫瑰花瓣边缘已经开始蜷缩泛黑。 简家的老太爷简春梧和简玉清的父亲、大伯都不在家, 一时也赶不回来,简玉清的母亲陈家敏着急忙慌地让蒋衡他们出去找人, 哪知道钟雪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回到了小洋楼里。 “我真的没有想到,当初被牵扯进那件事里的人,就是你。” 从城郊那些特殊能力者的尸体,再到这件两年多前的旧事, 简玉清怎么也没想到过, 这些都和楚沅有关。 当初法庭宣判时, 简家人并没有出席, 而简玉清和简灵隽都在国外,他们更不清楚这里面更多的事情。 他们都很清楚, 钟雪岚的女儿,简玉清的堂妹简平韵是死在特殊能力者的手里,而法庭上的嫌疑人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儿。 她不是真正的凶手, 简春梧也安排了人暗地里为其提供证明清白的有利证据, 再加上那位叫叶铮的警局队长也一直在为她奔走, 所以最后法院判了她无罪释放。 “那天那个路口的摄像头都已经被损坏,而你的不在场证明只适用于你是一个普通人的前提之下,” 简玉清紧盯着她,“可你有异能啊楚沅。” 楚沅静静地听着他说完他所有想说的话,才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的目光,“所以呢?就因为这个,你就肯定人是我杀的?” 她笑了一声,挥开他挡在身前的手臂,“让开,我赶着去吃饭,没空听你讲笑话。” 简玉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她的步履轻快,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赵凭霜注视着玻璃窗外走过的楚沅,好像仅仅只看她的背影,就有一种云山雾罩般的神秘感。 “我们也吃饭去!”简玉清皱着眉头,一手插在裤兜里,率先走出了教室。 春城一中食堂的红烧肉是出了名的好吃,每天中午抢红烧肉的学生数不胜数,所幸学校考虑到学生们对红烧肉的喜爱,供应的量也多一些。 但即便是这样,楚沅今天来得晚了点,红烧肉已经卖光了,她只能郁郁地点了别的菜,吃了顿没多少滋味的饭。 中午饭没吃饱,下午的物理课她也有点没听明白,一整个下午她的心情都是烦躁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下课时她索性拿了本子和书去了办公室找了教物理的老师请他再给她讲一遍。 教物理的杨老师是个中年男人,他平时也没太注意楚沅,见她是来虚心求教的,他只愣了一下,就把茶杯一放,和颜悦色地再给她讲了一遍。 下午放了学,楚沅回到家做了会儿作业就听见涂月满在底下喊她吃饭,她打开窗户应了一声,转身跑下楼。 在饭桌上,聂初文又叮嘱了一遍,让她一定不要摘下缝了迷踪草的锦带。 “至于往后的事,咱们……再想办法。”聂初文的声音听着平静,眉心却是紧锁的。 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就被剥夺了异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样才能保护住楚沅,而关于魇生花,他也仅仅只是知道它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可他却并不知道该怎么激发出那种力量。 楚沅看他和涂月满说起这件事来,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干脆把筷子“啪”一声放到桌上。 在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时,她轻抬起左手,魇生花的颜色在她指间化作了无形的气流,如风一般被她的手指轻轻地推出去,却猝不及防地削断了院子里摆放着好几盆绿植的木架。 在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里,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目瞪口呆。 “你……” 过了好半晌,聂初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学会掌控魇生花了?” “你怎么做到的?” 聂初文那张严肃的面容上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喜色。 楚沅弯起眼睛,“某天晚上忽然顿悟了,然后就会了。”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说的话很不着调。 吃过饭,楚沅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弄断的木架给收拾了,又把那些歪来倒去的花盆给一一摆好,扫干净从花盆里撒出来的泥土,然后才上楼。 晚上九点半,楚沅背着书包穿过金色光幕,走入了一座金殿。 坐在书案前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上面绣着精致漂亮的金丝纹饰,他的宽袖随着他手指翻动书页的动作微晃,带出水面波光般的光泽。 他抬眼看见她,便抬了抬下巴,“坐。” 楚沅应了一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来,她看到摆在书案一角托盘里的饭菜,“你不吃吗?” 她也不等他反应,伸手将托盘推到他的面前去,“不吃就凉了。” 托盘把摆在魏昭灵面前的书卷挤到一旁,他蹙着眉抬头看向她,却见她已经拉开了书包的拉链,取出了一盒泡面来。 “我又饿了。”楚沅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拿了竹提勺去舀了旁边风炉上茶壶里的水来泡面。 今天的茶壶里并没有放茶叶,只是煮沸的净水。 两人对坐,一个喝粥,一个吃泡面。 新口味的泡面有点辣得过分了,楚沅的额角隐隐有了些汗珠,可茶壶里的水太烫,她舀了一杯也还没放凉,但见魏昭灵面前摆的那一杯他从头到尾都没碰,她索性拿过来一口喝了。 但喝下去的哪里是水,那是辛辣割喉的酒。 楚沅止不住地咳嗽,她干脆后仰,躺倒在地毯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坐起来,“怎么是酒啊?” 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添了些浅淡笑意,手指捏着汤匙,却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等到杯子里的水终于不那么烫,楚沅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鼓起勇气吃泡面。 眼前有一片浅淡的热烟弥漫,那是风炉上茶壶里徐徐缭绕而出的水雾,吹着人的脸颊,湿润又温暖。 室内绯红的纱幔微荡,灯火的光穿透其间,投射出一片颓靡黯淡的红色剪影。 多像是那一夜,水气氤氲的那间浴室。 那个叫钟雪岚的女人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在擦干雾气的镜子前,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也看见女人那张没有丝毫瑕疵的面庞下缓缓起伏的青筋,像是一条又一条睡醒的虫,亟不可待地要冲破她那一层薄薄肌肤的束缚,露出最为丑陋的内里。 她像是陷在了两年多前的回忆里,一双眼睛里只能看见殷红的血液,她开始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韵韵”。 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狰狞,抓着楚沅的头发把她按进浴缸里,那一瞬原本满溢的水更漫出去许多。 楚沅的额头撞在了浴缸壁,被硬生生地按进水里。 钟雪岚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起一柄小刀,她也许是在想象当初她的女儿简平韵死时,被人割开的后颈。 可钟雪岚还没一刀扎进楚沅的脖颈里,却忽然见她手指间有淡色的流光乍现,犹如火焰一般灼断了绑住她的绳索。 楚沅反手拽住钟雪岚的手腕,将她按进水里,用从她手里夺来的小刀抵在她的脖颈之间。 被水呛得鼻腔和嗓子疼得厉害,楚沅咳嗽了好几声,水珠从她的额头一直滑到下巴,再滴落下去。 钟雪岚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了几下。 楚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嘲笑似的说,“原来疯子,也会怕死啊?” 可慢慢的,她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不见,好像这两年多过去,她仍旧没有办法从那场噩梦里真的走出来。 因为总有人要这样提醒她。 就算法院判她无罪,就算叶叔叔奔走那么多天的时间还给她一个清白,那又有什么用? 在这世上,还是会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还是有很多人会怀疑她。 如果那年中考完的暑假,她没有失去父亲就好了。 如果那个暑假,她没有去辅导班就好了…… 她或许就不会遇见同一个辅导班里的简平韵,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和她起争执,更不会被简平韵盯上,在长达半月的时间里被她欺负,受她羞辱。 “我只说一次,我没有杀她,” 楚沅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迎上钟雪岚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你爱信不信。” 她说完,就将钟雪岚按进浴缸里,看着她挣扎,就算钟雪岚用异能将她的手背灼烧出了一道伤口,她也没放手。 等到钟雪岚坚持不住,楚沅才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 “不是我做的事,你最好不要算到我的头上,不然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楚沅说完,瞥见那被放在浴缸里侧的香薰蜡烛,她伸手拿起来,直接摔在了浴缸壁上,“砰”的一声,玻璃破碎,蜡烛的火苗湮灭在了水里,碎玻璃一半掉在地板上,一半沉入了水底。 “在想什么?”冷不丁的,魏昭灵的声音忽然传至她的耳畔。 楚沅茫然地抬头,对上他的脸时,才回过神。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有点泛红,或许是那杯烈酒熏得她思绪迟缓,又或者是泡面太辣,辣得她的脸颊都有了些薄红。 魏昭灵初看她的眼睛,不免怔了怔,总觉得这并不像是平日里的她。 “魏昭灵,” 她却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一手撑住下巴,她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杀人吗?” 魏昭灵并未开口,只是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因为在好多人心里,我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她弯起嘴唇笑起来,可是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 她在一个雨夜出门,在路上遇见简平韵。 那时候最不勇敢的楚沅,终于鼓起勇气反抗简平韵,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打架,可后来她的脚后跟被身后堆放在一起的废弃钢管绊倒,她拽着简平韵一起倒下去时,后脑种种地抵在钢管上的同时,她看见简平韵瞪大了双眼,好像她原本攥在手里的一颗什么东西不小心按进了她的脖颈里。 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路口旁边的荒草地里,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越发清醒。 路灯昏黄的交叉路口,被神秘力量击碎的摄像头,还有穿着黑色斗篷的几抹身影,以及……简平韵的尸体,都被她看在眼里。 那些人如风一般掠入黑夜里,像是青面獠牙的鬼魂一般来去无影。 也是那夜,楚沅躺在草地里,看见了打着伞匆匆赶来的聂初文和涂月满,那时的她本能地闭上眼睛装作昏迷,任由他们扶着她离开那里。 后来楚沅才知道,是简平韵偷走了聂初文手里的魇生花种子。 而失去了缝了迷踪草的锦袋,魇生花的气息就遮掩不住。 那些人以为魇生花在简平韵的手里,但却不知道,那颗种子阴差阳错地被按进了楚沅的脖颈里。 魇生花种进入血肉后就会收敛气息,直到开出第三枚花瓣时,才会重新显露声息。 而从那天之后,她的人生就成了一场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噩梦。 同一道伤疤不断被人揭开,一如那夜钟雪岚是非不分,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又如简玉清在今天上午咄咄逼人的质问。 还有学校里那么多双偷偷观察她的眼睛,那么多议论她的声音。 甚至两年多前,她被警察带走后的几天内,铺天盖地的新闻报纸上总有醒目的内容:“警察父亲因公牺牲,成为烈士,女儿却误入歧途,涉嫌杀人……” 她拼命想要忘掉的好多事,却总是会有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逼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 “我爸爸是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警察,” 楚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跟他说这些,明明好多事她都已经习惯了藏在心里。 此刻她再也吃不下去一口泡面,捧着脸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也是飘忽无神的,“他是我的骄傲。” “可是魏昭灵,我却是他的污点。” 在好多人眼里,她就是他那么光耀的,那么伟大的人生里,唯一的污点。 神思恍惚之际,楚沅却被对面扔过来的一卷书“啪”的一声盖在了脸上。 她接住掉下去的书,抬头看他时,已经有点恼怒,“你干什么啊?” “一杯酒而已,可孤看你醉得不轻。” 魏昭灵用一双平静清冷的凤眼轻睨她,“外人看的永远都是热闹,而非是真相,你的脑子难道还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如玉无暇的面庞上神情疏淡,“旁人的眼光,原本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楚沅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在史书上也并没有留下多少好的名声。 李绥真说,当年建立夜阑,魏昭灵是在王宫大殿里斩杀了一批臣子,但那些都是盛国旧臣。 除却两位宁死不受降的盛国忠臣严非疾、朱禹之外,其他殿里剩下的都是为官不清的蛀虫。 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事的事情都没少干。 那些愿意受降,身家还算清白的盛国旧臣并不在当日的殿中。 严非疾、朱禹一定要做盛国国君谢岐的忠臣,而魏昭灵身为新朝夜阑的君王,只能除其后患。 但夜阑从没有株连九族的连坐之法。 所以那些死在大殿之内的臣子的后人便有离开夜阑,定居他国的,他们以笔为刃,写了不少抹黑魏昭灵的文章。 楚沅还记得李绥真看见书上那些留存下来的文章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直喊:“都是扯淡!” 楚沅想到这些事,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隔着书案探身往前,伸手拍了拍魏昭灵的肩,“还是你比我惨……” 但她没控制好身体,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栽进了他的怀里,一双腿还在桌案上。 气氛忽然有点怪异。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腿上,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僵硬地转头,正好见他垂眼睨她。 “……对不起。” 她真诚地道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钟氏锁灵环 那夜刘瑜从钟家带出来一个被打晕的女人。 楚沅那时就认出她就是在钟家主院二楼的长廊上和钟家家主钟裕德起争执的那个女人。 她叫钟雪曦, 据刘瑜所说,她是钟裕德的二女儿,韩振的妻子。 几乎是在听到“钟雪曦”这个名字的时候, 楚沅就反射性地想起那个住在简家小洋楼上的那个女人——钟雪岚。 她们不光是有相似的名字, 且胸前都别有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难道她们有什么联系吗?可明明,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蜂鸟胸针独特,应该是钟家的家徽,可是为什么钟家的家徽, 又会出现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 楚沅已经为此而烦恼了一整天,这会儿下午放学走在路上, 她又不自禁地思索起这件事。 “楚沅, 我父亲想见你一面。”她正垂着头去踢脚边的石子,却忽然听到了一道清润的声音。 楚沅一抬头, 正对上简灵隽的脸。 少年俊秀清逸的面庞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一片淡金色的阳光里,好像他的发梢都染上了浅浅的金色。 “你不要怕,我父亲知道平韵不是你杀的, 他不会为难你, 只是想见你一面。”或是见她没什么反应, 简灵隽又耐心地说了一句, 他的语气很柔和,人也很有礼貌。 楚沅看着他, 心里又觉得怪异,简家的老头要见她做什么? 她原本懒得搭理他,转身想走, 可脚步一顿, 她蓦地想起住在小洋楼上的钟雪岚。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在不断倒退, 楚沅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奶奶,我们班主任弄了一帮一学习小组,所以我现在要去简灵隽同学家帮助他学习,老师说他成绩太差了,让我帮他一把,” 楚沅冲着电话那端“嗯”了几声,又说,“晚饭我回来吃啊,最多两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简灵隽听着她打电话的内容,也当然听见她说他名字的时候咬字刻意很重,他面上露出笑容,却静默地等着她挂了电话才说,“这次月考,我好像是年级第一。” “哦。”楚沅不咸不淡地应一声,又点开摄像头拍了一张她和简灵隽的合照,再上传到云端。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说过,我父亲不会伤害你,我们简家又不是什么奇怪的组织,不吃人的。”简灵隽当然知道她又是打电话,又是拍照片传云端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安全意识太好。” 楚沅偏头看他,很敷衍的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钟雪岚,她才不会坐上这辆车,更不会去见简家那个老头。 进入简家的大宅,楚沅看着那一扇木门朝她徐徐打开,偌大的客厅里,一盏极大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每一块水晶都折射出粼波般的影子。 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穿着宽松的深色长衫,鼻梁上还挂着老花镜。 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父亲。”简灵隽率先走过去,唤了一声。 简春梧闻声抬头,看清面前的简灵隽,他又偏头去看还李在不远处的楚沅,两年多前,他见过这个女孩儿的照片,样貌倒是看着和那时候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那双眼睛,却变了很多。 那双黯淡的眼瞳如今却清亮得很,好像这个女孩儿在这静默无声的两年岁月里,已经把自己同以前彻底割裂了。 “过来坐。”简春梧摘下老花镜,朝她招了招手。 楚沅立在原地片刻,顶着简春梧和简灵隽两个人的目光,她还是走了过去,在简春梧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也不想拐弯抹角,听一个陌生人的寒暄,直接开口道,“你找我做什么?” 简春梧闻言,便叹了口气,“楚沅,你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你的。” “平韵的事,原本与你无关,却平白害你被困在流言里这么长的时间……”简春梧也许是回忆起了一些当初的事情,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多添了些复杂的情绪,“平韵早些年被她父亲娇惯坏了,后来她母亲又得了病,她也变得越来越叛逆,像咱们这样有特殊能力传承的人家,如果滥用异能,是会出大乱子的,我为了约束平韵,不让她用异能惹出事端,就封住了她大部分的异能……” 简春梧提起简平韵,便面露些许自责,“谁知道我封住了她的异能之后,她却被人害了。” “虽然不知道这两年你经历了什么,”他略微收敛了些心绪,再度看向楚沅时,那双因为皮肉松懈而耷拉的眼睛却在有意无意地看她的手腕,“但是我很清楚,那个时候的你是没有异能的,平韵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身为简家的老太爷,简春梧当初也是将楚沅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躺在医院里昏迷不清的时候,他也去探查过她的脉门。 普通人的脉门和特殊能力者的脉门是完全不一样的,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轻易掩藏住这种血脉的痕迹。 所以简春梧才敢笃定,当初年仅十五岁的楚沅,并不是杀害简平韵的凶手。 相反,他在调查楚沅的过程中,还得知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平韵她……当初欺负过你,你从头到尾都是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人。”简春梧当然明白流言如刀的道理,可是当初的凶手找不到,这桩摆在明面上的悬案没有结案,他就永远没有办法还给她平静的生活。 “抱歉楚沅,是我和平韵的父亲没有教好她。” 楚沅的确是没有料到,这位简家的老太爷要见她,竟然只是为了道歉,可面前的这个老头,坐得姿态端正,嘴里说着抱歉的话,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愧色。 “对不起楚沅。”伴随着这一道突兀的声音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看到蜿蜒楼梯上有一抹身影快步走下来,那是那天还在质问她的简玉清。 他此刻的神情有些尴尬,站在楚沅的面前,朝她鞠躬,“我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跑去那样逼问你,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楚沅以为来的是鸿门宴,没想到是道歉大会,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才好。 不多时,简玉清的母亲陈家敏踩着高跟鞋走过来,要留楚沅吃饭,她也没推诿,就在那长方的木桌前坐下了,和简春梧对坐着。 “楚沅,我有点好奇,你当初明明还是个普通人,怎么现在却有了异能?”简春梧在寂静的饭桌上开了第一句口,貌似是不经意的一问。 她的异能,绝不是剥夺了旁人的东西,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行留在体内,是会带着尖锐的戾气的,可他观她,周身气息却圆融得很。 楚沅正勉力用刀叉切割面前的牛排,“可能我的异能它前十几年都睡着了,这两年忽然就醒了。” 说完,她喂了一块肉到嘴里,还有点生,她吃不太惯,当着这么多双眼睛也不好吐,勉强吞咽下去才又去看简春梧,她微微一笑,“不过前天你们家的一个女人绑架了我,而今天你又给我道歉……” 她说这话像是不着调的玩笑,又有几分耐人寻味。 简春梧的脸色有点发沉,却又转瞬带了些笑意,“绑你的,是我那三儿子的遗孀,她早年受了些刺激,精神一直不太好,大约是听说你是杀了平韵的凶手,所以她才那么做的,是我简家的不是,今天给你赔罪。” “是吗?可我看她跟我说话还很清楚。”楚沅不肯再吃那牛排,只是装模作样地用刀叉去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我那弟妹啊,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虽然是能说话,但也整天神神叨叨的,楚沅啊,她的话,都当不得真的,你别往心里去。”不同于简玉清的神经大条,简灵隽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陈家敏感觉到了气氛里的微妙味道,于是忙笑着打圆场。 一顿并不好吃的晚餐很快结束,楚沅站起来便要告辞,简玉清忙跟着跑出去,“楚沅,我送你!” 简春梧还坐在餐桌前,那张脸变得更严肃了些,盯着楚沅和简玉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才去看坐在自己旁边的简灵隽,苍老的声音透出些冷硬的意味:“你说,她手腕上的,会是什么东西?” 楚沅走出简家,也没搭理简玉清,一路往底下的公交站台走,等来了车她就走上去刷了公交卡,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简玉清在车快开的时候及时上了车,但楚沅抬头一瞥,看见他摸了摸裤兜,掏出来一张一百块的钞票扔进了收钱箱里。 她啧了一声,没管他。 他是大方,但公交车司机却死活要找他钱,不能多收,但收钱箱锁着也找不开,就要他站在前门的门口,让每一站上车的有零钞的乘客把钱交到他手里。 他一路上就跟个迎宾的木桩子似的,苦着脸站在那儿,生无可恋地收钱。 楚沅在后头坐着,看见他那副样子没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等她到站,她才站起来从后门下车,眼尖的简玉清就也往后门跑。 “小伙子你钱还没收够呢!”公交车司机喊了一声。 “不要了!” 他胡乱应了一声,把一把钞票塞进裤兜里就追着楚沅去了。 “你还没吃饱?我请你吃饭,楚沅!”简玉清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身边,“我是诚心道歉的。” “我家又不是没饭吃。”楚沅近乎敷衍地回了一声。 简玉清一时嘴快,“那我去你家吃饭!” 他说得很理直气壮,且成功地引起了楚沅的注意,她停下脚步,终于将目光移到一直紧跟着她的这个少年的脸上,“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我们没那么熟,你不要烦我。” 可即便是她这么说了,简玉清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我之前问你城郊的事,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和我小叔,还有赵凭霜,我们三个仅仅只是觉得你厉害,真的!楚沅,我们都有家族传承的异能,但是我们现在还远远达不到你那样的水平,我听到我爷爷说那几个都是能力超强的家伙,你却很轻松地就把他们彻底送走,我真挺佩服你的!”简玉清像个非要堵在她耳朵边的喇叭似的,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楚沅掏了掏耳朵,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可她却忽然想起钟雪岚。 她一顿,双手抓着书包肩带,状似不经意地打断旁边还在说个不停的话痨,“你三婶婶的事,你知道多少?” “三婶婶?”简玉清乍一听她提起钟雪岚,他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下。 “对不起啊楚沅,我三婶婶她精神不好,好像从七八年前就已经这样了,她平常都住在小洋楼上,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她几面,她总是神神秘秘疯疯癫癫的,但就是这样,我三叔也还是特别爱她。” “三叔出意外死了,她的精神也变得更不好了,后来平韵出了事,她的脑子就更不清醒了。” “我看她胸前别着一枚蜂鸟胸针,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挺特别的。”楚沅听了他的话,又提起那枚白玉胸针。 “哦,那个啊,那应该是三婶婶她的家徽?我母亲说她从来都不肯拿下来,但是我问母亲,三婶婶的家在哪儿,她也答不上来,好像三婶婶是我三叔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 简玉清对他这位三婶婶的来历也所知甚少,也许最清楚的,应该就是他那位已经去世的三叔了。 “哦。”楚沅静静地听他说完,才点了点头应一声。 简玉清也到底没有真的跟着楚沅去她家吃饭,楚沅走回巷子里,走上阶梯伸手推开木门,里头传来的京戏声音就越发清晰。 “不是去同学家学习吗?回来这么快?”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的聂初文掀着眼皮看到她,还挺惊讶。 “嗯……”楚沅懒懒地应一声,“老聂头,我饿了。” 涂月满在屋里听到她的声音,就探头出来,“沅沅饿了?我这就做饭去。” 今天晚饭吃得早了一些,楚沅吃完就照往常一样上楼做作业,时间到了九点半时,淡金色的光幕被她手腕上凤镯里乍现的金丝牵引出来。 她正想走进去,却撞到一个人的胸膛上。 楚沅抬头,正好看见魏昭灵的脸。 她想起昨天晚上眼前的这个人面无表情地提着栽进他怀里的她的后领,把她扔回了对面的软垫上。 楚沅往后退了两步,看他从光幕的另一边走过来,不由开口道,“你今天终于肯过来啦?” 魏昭灵穿着款式简约的休闲装,戴了顶帽子,帽檐半遮住了明亮的灯光,他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却显露分明。 “只是来看看。”他迎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咸不淡的。 “看什么?” 楚沅好奇地问他。 “看看你,”他说着,一双凤眸微微弯起,竟也好像在一瞬间染了些柔和动人的春色似的。 他的尾音刻意拖得长了些,而楚沅的神思都好像随着他这样的情态和声音恍惚了一下。 好像心跳漏了一拍。 “到底有多惨。” 可下一秒,他的下半句话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让她骤然从奇怪的神思里惊醒,她有点气不过,“……我们两个人间惨剧就别互相伤害了?” “你是来找钟雪岚的?”楚沅想起钟家的事,她也就反应过来,“我今天问简玉清了,他说钟雪岚是他三叔从外面捡回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她如果真的是钟雪曦的姐姐,那她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是楚沅始终想不明白的事。 魏昭灵的反应很平淡,“既然你与孤都能借助龙凤双镯来去自如,旁人也自然有他们的办法。” 楚沅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魏昭灵忽然上前两步,同她靠得很近。 下一刻,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再挥手将窗户彻底打开,然后便带着她飞身从窗户一跃而出。 银白的月华里,簇簇春花的影子还很朦胧。 楼下是电视嘈杂的声音,偶尔夹杂几声涂月满和聂初文的笑声,他们从未察觉,有一双人影从二楼的窗户掠过树梢,飞入云霄。 迎面的风几乎吹得楚沅眼眶发酸,她根本看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只觉得身体一直是腾空的。 魏昭灵的手里捏着一枚蜂鸟胸针,那是刘瑜从钟雪曦那里拿来的,凭借这上面的气息,他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另一枚蜂鸟胸针的所在。 他们两人落在白色小洋楼二楼的阳台上,楚沅揉了揉像进了辣椒水的眼睛,才看清那玻璃门。 魏昭灵手指微屈,强烈的气流将其推开,他率先走了进去。 夜风吹动深色的窗帘,睡在床上的女人猛地睁开一双空洞的眼睛,在不甚明亮的卧室里,她借着阳台外洒进来的微弱光线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 她抓着被子坐起来,本能地往后缩。 可是淡色的流光在她眼前如同一簇火苗一般燃起,映照在她的瞳孔里,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动弹。 她微弱的异能根本没有办法抵抗这种强大的威压。 那火苗骤然浸入她的眉心。 “怎么样?”楚沅看魏昭灵收了手,忙问道。 “有人剥夺了她的异能。” 魏昭灵微微蹙眉,他的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个已经失去意识的女人脸上。 “不可能啊,她明明还有异能。”楚沅还记得那天的事,钟雪岚的异能虽然微弱,且使用起来像是承受了不少的痛苦,但她的确是拥有异能的。 “因为她自己夺了回来。” 这也是令魏昭灵颇感意外的一点。 “她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巫术留下的禁制,这种禁制造成了她的能力再回到她的身体里时,产生了排异。” 钟家行巫术的媒介除了那棵轩辕柏,还有一只锁灵环,可刘瑜他们却并没有在钟裕德身上找到它。 锁灵环可以连接其他八户族用以施行巫术的媒介,更能准确判定出剩下的四户人家所在的位置,可偏偏这东西不在钟家。 钟雪岚是钟裕德的大女儿无疑,可她身上也没有锁灵环,不仅如此,她的脑子里还住了一只啃噬记忆的蛊虫。 而一个疯子是自然给不了他们任何答案的。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如此苦心孤诣,又到底有什么目的。 兴致尽扫,魏昭灵面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寡淡,他再没有留下来的兴趣,转身时,便对身旁的楚沅道,“走。” 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魏昭灵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楚沅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一步步去踩他的影子,猝不及防见他回头,她便扬起笑脸,也不心虚。 魏昭灵拢眉,大约是在打量她的脸。 明明昨夜她在那烟熏火燎间已经红了眼睛,可此刻她在他的身后,又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似乎所有的难过、愤怒于她而言都只是一时的,她转过脸,就能忘得干干净净。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魏昭灵静默地转身,漫无目的似的往前走。 “魏昭灵!” 树叶被风吹出簌簌的声音,楚沅忽然想起来些什么,她快步跑到他身边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我们去玩儿!” 她是一脸兴奋的表情,用一双明净的眼睛望着他,抓住他的衣袖,“我带你看看什么叫做不夜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尺素寄相思(捉虫) 春城最热闹的时候不是白天, 反而是晚上。 老城区的盛春街延续了几十年的烟火气,天刚擦黑就有摊位从头摆到尾,露天席地地摆着些桌子和简易马扎, 冷食热炒, 烧烤麻辣烫应有尽有。 来来往往的人潮将着街道挤得更显狭窄,街头还有弄了个音响,架着麦克风唱歌弹吉他的歌手。 魏昭灵仍然不适应这种嘈杂的热闹,就好像在望仙镇上的那一天一样, 可偏偏,总有这样一个人要拽着他的衣袖, 走进这样的烟火喧嚣里。 她应该是最喜欢这样的地方, 除了在望仙镇上时,她因为下巴脱臼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街上的那些小吃, 后来在榕城的夜市上,她就像今夜这样从头吃到尾。 魏昭灵静默地看她蹲在用充气水池边,小心翼翼地用小网兜去舀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她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舀起来一只小金鱼,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惊喜, 偏头望他, “魏昭灵, 你看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晃动的鱼尾溅了一脸的水珠, “扑通”一声响起来,她下意识地回头,发现自己舀起来的金鱼已经自己跳回水里了。 她擦了把脸, 干脆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也来玩一下啊。” 魏昭灵垂眼看见她正仰面望他, 她前额的刘海都已经被水珠浸湿了些,她像是丝毫觉察不到他的不耐,捏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快点啊魏昭灵,就是这只!”她还认得出从她的网兜上逃走的那只颜色金红的小金鱼。 像个小孩子被激起了莫名的胜负欲。 魏昭灵觉得好笑,到底还是蹲下身去,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网兜,可当他平静地盯着那水波里的一只只金鱼时,她却忽然握住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令魏昭灵脊背稍僵,他一时怔忡,便任由她牵引着他拿着网兜的那只手往右边移动了些,“你别认错了啊,它在这儿呢!” 她毫无所觉,满心满眼都只有那只“漏网之鱼”。 魏昭灵垂眼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顺势将网兜下移,沉入水波里,转眼就带起了那只金鱼。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迅速。 楚沅看到他网兜上的金鱼还愣了一下,然后她诚心实意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提着金鱼袋离开盛春街,楚沅又在附近的电玩城里玩了一通,魏昭灵就提着金鱼坐在那儿冷冷淡淡地看她。 她什么都玩,什么都尝试,还会时不时地回头看他,看他还在那儿,就朝他招招手笑得灿烂,转头又去玩别的。 也许是这夜的风有点冷,魏昭灵又忽然开始咳嗽,楚沅停下来,看见他的脸色好像又苍白了几分,她想起自己拉着他在盛春街玩了那么久,也吹了不少冷风,她不禁有些赧然,“今天就到这里,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快回去。” 紧接着,她又把手里的金鱼袋递给他,“这个是你抓到的,你就带回去,地宫里除了李叔那只小黄狗,也没什么小动物了。” 她朝他笑,“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谢谢你愿意和我来。” 这两年她没什么朋友,没什么人和她来往,也当然不会有人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和她一起来这里玩,以至于春城好多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可她今晚真的很开心,就算他好像什么也没做,甚至不肯吃她递过来的东西,不肯陪她玩,但他坐在那儿,她回头看见了,也还是觉得很开心。 所以她总回头看他。 此刻魏昭灵静默无声地打量眼前的她,明明她常是会笑的,有时真心,有时假意,或有敷衍,或是嘲讽,可今夜,她却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他险些忘了,即便她已经见过那么多的风雨,身上也承担了比常人还要沉重的东西,但她也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她如此乐观的心态,也替她保留了一份简单的天真。 “走。” 他淡色的唇轻启,只简短一句,随后便绕过她,率先往前走去。 在无人的旧巷里,淡金色的光幕凭空显现,楚沅看着他迈开双腿将要走进去,她忽然喊他,“魏昭灵。” 他闻声回头,正见她朝他招手,“晚安!” 又是那样一张笑脸,他眼睫微动,清冷的眼眸里也许沾染了这昏暗长巷里几寸灯火的光,泛起些细微的波澜。 他侧过脸,垂下眼睫,走入了光幕里。 彼时李绥真已守在金殿中许久,或是听见殿中垂挂的铜镜碎片摇晃碰撞出的声音,他一抬首,便见魏昭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殿中。 他摘下帽子,乌黑如缎的长发已经有些凌乱,他抬首在铜镜的碎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今夜他好像做了很多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也包括他提在手中的这只金鱼。 他眉宇微蹙,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恍惑。 “王,您这是……”李绥真上前行了礼,又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金鱼,便小心地开口。 魏昭灵仿佛才回过神一般,他伸手将那金鱼交给李绥真,语气平淡,“去将它安置了。” 李绥真接过来,他眼珠转了转便福至心灵,“是楚姑娘送的?这鱼传尺素……她待王还真是一片真心啊!” 鱼传尺素? 魏昭灵有一瞬怔忡。 “王请安心,臣这便将其好好安置!” 说罢,他便转身告退。 偌大的金殿寂静下来,魏昭灵回过神来,那张面容上添了些倦怠,他掀了帘子走进内殿里,脱下外套,又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一颗一颗地去解衬衣的扣子。 衣襟渐开时便露出他精致白皙的锁骨,魏昭灵轻声咳嗽着将衬衣脱下来,乌浓的长发半遮住了他后背线条流畅的脊骨。 他的腰身清瘦却柔韧,腹部肌肉的线条轮廓分明,那样脆弱苍白的肌肤在一刹被颜色暗红的锦缎衣袍遮掩大半。 他再掀帘走出内殿,去了设在偏殿的浴房。 浴桶里的热烟缭绕蔓延,他端坐其间,长发大半都已经被水打湿,侧脸还沾染了些水珠。 或是忽然想起李绥真的那句“鱼传尺素”,魏昭灵慢慢睁开一双清冷的凤眼。 难道她真的是故意为之? —— 榕城皇宫勉政殿内。 “陛下,当夜不但是钟裕德被杀,明义村里的人几乎也都死绝了,从山上逃出来的那些女人里有几个闹得很凶,现在媒体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舆论已经进一步发酵。”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双排扣西装制服的闫文清禀报道。 长长的乌木漆金书案后,立着一个年轻男人,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随意地落笔便是潇洒落拓的几笔。 他的长相看似温文秀致,骨相每一分都生得恰到好处,天生一双温润笑眼,周身都像是浸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书卷气。 彼时他握着笔的动作未停,墨色一笔又一笔在雪白的宣纸铺开,“钟家行事向来不知收敛,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那老家伙自己嫌命长。” “好好安顿那些女人小孩,尽可能给予多的安抚,” 话到此处,他笔尖稍顿,抬眼看向闫文清,“朕记得,钟裕德还有一个女儿?” “是,那钟氏女名为钟雪曦,是韩松大儿子韩振的妻子。”闫文清恭敬道。 郑玄离应了一声,“那便提她上来做钟家的家主。” “八户族如今只剩四户,”他随手将毛笔扔进笔洗里,看着那墨色在水里渲染散开,“文清,这个人是想将八户族赶尽杀绝啊。”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这么想要置八户族于死地?”他坐下来,又端了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陛下,臣觉得,很有可能是当初与八户族一同守陵的那些夜阑守陵人的后人。”闫文清推了推眼镜,说道。 当初守仙泽山夜阑王陵的,并不是宣国派遣的八户族,而是被魏昭灵初登王位时便脱了奴籍的十二个人。 后来宣国皇室先祖派人上山斩杀他们,有九个人都死在了宣国士兵的刀下,却仍有三个人从此逃脱,下落不明。 如果他们三个人当时还活着,也很有可能延续了各自的血脉。 只是这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闫文清也并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否还记得这段累世的仇怨。 但如果不是他们的后人,那么整个宣国,又有谁真的敢对八户族动手? “还有一种可能,” 郑玄离听罢,眉眼间仍带着浅淡的笑意,“也许死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夜阑王魏昭灵,真的复活了。” 闫文清闻声抬头,看向书案后那位年轻的皇帝,他稍怔了怔,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陛下,恕臣直言,这死而复生之事,原本就缥缈未知,何况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位夜阑王……他真有复生的可能吗?” “你不信啊?” 郑玄离的语气轻飘飘的,他说话的语速也一直都是这样轻缓从容,“朕也不信。” “可我郑氏先祖用八户族守仙泽山守了这千年光景,这早已成了刻在郑家祖训上的规矩,朕又怎么能坏了这规矩?” “传闻不是说,魇生花可使仙泽山王陵里埋葬的所有生灵一夜复生吗?那朕一定要看一看这魇生花,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威力。” “可陛下,我们又该怎么去找这魇生花?” 在闫文清看来,这传闻中的魇生花就同夜阑王死将复生的谕示一般,神秘缥缈。 郑玄离微微一笑,他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摆在书案上,“也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那洒金的宣纸上赫然只有两个字 ——“楚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陌生的影子 食堂里人声嘈杂, 几乎每一张桌子前都坐着不少人,大家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只有楚沅这儿清净许多, 除了她以外, 也就再没有别人。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一边吃饭,还一边在想数学卷子上最后那道错题,学校食堂的红烧肉味道很好, 吃着也并不腻味。 她刚低头扒了一口米饭,就看见对面放下来两个餐盘。 楚沅抬头, 正好对上简玉清的笑脸。 “楚沅, 我们可以坐这儿?”他虽然是在询问,但实际他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对面的两个位置被简玉清和简灵隽占领, 而她旁边又坐了个赵凭霜。 楚沅一时无言,这几天他们三个人真的是像跟屁虫似的,她吃饭他们跟着,下课又非要聚到她这里来聊天扯淡讲冷笑话。 “楚沅, 你为什么手上总绑着一根锦带啊?”简玉清吃饭的时候又看见她手腕上绑着的那条锦带, 没憋住问了声。 他这话一出, 赵凭霜和简灵隽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楚沅的手腕上。 “没什么, 小装饰。”楚沅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看,她咬了块红烧肉, 脸上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情绪。 “哦……” 简玉清也不是很懂她们女孩子的爱好,也不多问了,马上换了话题, “那咱们下午放学, 去网咖打游戏?我请客!” “不去。”楚沅摇了摇头, 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啊?”简玉清问道。 楚沅弯了弯眼睛,抬头看他,“我们又不熟,再说了,我还得复习呢,要是这次再考不好,我们家那老头会不高兴的。” 简玉清的神情有点蔫蔫的,“我以为我们挺熟的了……楚沅,你要学习也行啊,咱们下午可以去奶茶店嘛,我小叔学习很厉害的,他可以教你。” 楚沅听了他的话,还有点诧异。 这就不打游戏,改学习了? 她实在是不太明白,这三个人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缠着她。 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些什么? 楚沅垂下眼睛,往嘴里喂了口饭,又想起那天在简家的那顿饭。 她才不信,简春梧找她只是为了道歉,如果真的只是道歉,那为什么两年多前他不出现? 偏偏在这个时候,专程让人把她请到家里去道歉……这还真是看不出多少诚意。 在这段时间,楚沅也从简玉清的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特殊能力的信息。 简玉清说,现在拥有特殊能力传承的,主要有五个世家,春城简家,新阳林家,海城余家,京都赵家,除了这依靠血脉传承的五个世家,还有许多零散的异能者,散乱在世界各地,但又都与五大世家多少有些联系。 五大世家中,京都赵家的家风既正,实力最强,其次就是春城的简家。 赵凭霜就出自京都赵家。 “行啊。”收敛心思,楚沅抬头见简玉清还在看她,她便随口应了声,然后端起餐盘,率先走了。 赵凭霜还在盯着她的背影看。 “看什么呢你。”简玉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赵凭霜收回目光,“她看起来真不像是有异能的。” “是?我也觉得她不像,可偏偏城郊那几个心黑的家伙还真是死在她手里。”简玉清说着还感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她一样厉害啊。” 简灵隽笑一声,“等你四五十岁的时候也许有可能。” —— 下午放学,楚沅还真跟简玉清他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奶茶店学习,不得不说,简玉清虽然看着傻了点,但他学习成绩却还是不错的。 “我记得你小学经常考鸭蛋?”楚沅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事。 “……我小叔教的好。” 简玉清干笑两声,挠了挠头。 几个小时的时间,楚沅被他们吵得头疼,好好的一道数学题,他们非要攀比谁的解法多。 这可能就是学霸独特的秀优越方式。 楚沅索性用纸团塞上耳朵,写其它的作业去了。 快到晚饭时间,简玉清又说要请吃饭,但楚沅没答应,收拾好书包就要去附近的公交站台等车。 路过路边商店的玻璃橱窗时,楚沅有一瞬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了她身后有一抹张扬的影子,可她停住脚,认真去看那玻璃窗上的自己,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皱了皱眉,楚沅继续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沅沅最近学习很用功,奶奶特地给你炖了这汤,补补脑。”饭桌上,涂月满给楚沅盛了碗汤,又笑着说。 聂初文终于舍得关了他那收音机,看涂月满没给他盛汤,便抿起嘴唇,也不说话。 楚沅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 她笑了声,把自己的那碗汤递给他,“来,你们小满给盛的,您先喝。” 楚沅这句话一说出来,聂初文那张老脸竟然有点不太自然了,他故意板起脸,“你个小丫头片子!” 但也没把那碗汤推回去。 “行了老聂,跟孩子计较什么?”涂月满忍不住笑话他。 楚沅笑嘻嘻地接一句,“因为老聂头也是老小孩呀。” 然后楚沅就被聂初文弹了个脑瓜崩。 她“嘶”了一声,揉了揉脑袋,“老聂头您手挺重啊。” 一顿晚饭吵吵闹闹地吃完,楚沅在奶茶店就已经写完了作业,她决定放松一会儿,就上楼搜了部喜剧电影来看。 夜里九点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楚沅戴着耳机,正被电影里的主角逗得发笑,可她脸上的笑容又在顷刻间变得僵硬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后背剥离,她的心肺像是被巨石挤压了一下,令她下意识地扶住桌角。 晦暗阴沉的影子从她窗前摇曳而过。 楚沅拿掉耳机的瞬间,她听到楼下好像传来了响动,她瞳孔微缩,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跑。 客厅里已经一片狼藉,楚沅看到涂月满额头破皮出血,已经躺在地上昏迷过去,而聂初文却被一抹黑影掐着脖颈。 如同一个人照在灯下的影子从那层光里剥离出来,成了它主人的傀儡,化作一团偶尔模糊成一团,偶尔又显出人形轮廓的黑气。 楚沅看到那影子已经操控着茶几上的水果刀划开了聂初文的手臂,鲜血淋漓。 “爷爷!” 楚沅来不及想更多,她直接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去,银质雪花嵌进了木制的墙壁,却并没有办法割裂那道虚无的影子。 影子转过头,却并没有人的五官,它不过只是一团混沌的黑气,它像是在打量楚沅,动作却是迟缓的,像提线木偶在等着那背后之人操纵它。 而聂初文也经不住昏了过去。 楚沅手指间有了淡色的气流萦绕着见雪银丝的每一寸,她感受到被锦带包裹的魇生花印记在隐隐发烫。 但她的银丝还没触碰到那影子,就有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忽然乍现,一道流光率先从其间飞出来,瞬间便打散了那一抹影子。 与此同时,远在西河区的一处河滩畔的男人额角青筋微拱,忍不住吐了口血。 “她竟然这么厉害?”男人粗哑的嗓子里满是惊诧。 聂家客厅里的灯光明亮,楚沅将昏迷的涂月满和聂初文一一扶回房间,又找来毛巾擦干他们脸上的血迹,再用急救箱里的东西帮他们包扎好伤口。 做完这一切再下楼时,她毫无意外地看见魏昭灵立在满是狼藉的客厅里。 “魏昭灵,你觉得,会是简家做的吗?” 楚沅走到他面前去,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薄薄的眼皮有点泛红,脸上神情看似平静,却又仿佛积蓄着更多的阴云。 “如果是,你想怎么做?”魏昭灵很少看她这副模样,他轻轻挑眉,故意问她。 楚沅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她一时也懒得去找雨伞在哪儿,直接把连衣帽往头上一拉,便要往院子里去。 可她才走出一步,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她的帽子。 “你放开!”楚沅回头瞪他,却还是没挣脱开他的手,她那张脸上终于没有办法再维持之前的平静,“魏昭灵,如果只是我,我或许还能再忍一忍,可他们为什么要动我爷爷奶奶?” 魏昭灵却弯了弯眼睛,“若今夜此人的目标只是你,孤看你也未必忍得了。” 只不过,她向来不是冲动的人,这回倒真是有人触碰到她的底线了。 “用自己的影子依附在你身上,简春梧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因为涉及钟雪岚的来历,魏昭灵当然也探查过简家那些人的能力,简春梧虽然是一家之主,但他年老体衰,异能再强,也达不到操控影子的地步。 “影子是虚非虚,它最能感知你的异能究竟是不是来自于魇生花,若你方才真的使用了异能,或许现在你就已经暴露了。” 也幸而他来得及时,阻止了她。 “他之所以对你的亲人下手,一则是为了刺激你,逼你出手,二则……应该也是为了探查他们究竟有没有异能。” 魏昭灵说着,抬眼见她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像是从那种一时的激愤里回过神来,她终于冷静了些。 “出息。”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魏昭灵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那双向来清冷漂亮的凤眼里流露出极浅的笑意,“孤也没说过,你就要咽下这口气。” 楚沅闻声,不由抬头看他。 眼前的他穿着一件鸦青色的圆领袍,腰间是镶金的皮质鞶带,宽大的衣袖里还露出一层暗红一层白的两层袖口。 古人似乎总讲究这样的衣衫重叠,却又飘逸轻盈的美感,他此刻立在灯下,就像是突破时空限制,撕破一幅千年画卷而来的世家公子一般。 “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孤只信,谁若掀了这风浪,”他的眼瞳犹如浸润着月辉的疏冷光影,像是在教给她一个道理,“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有一时的平静。”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门口走去。 屋檐撇开层层烟雨,楚沅恍惚间,看见身旁的他伸手时便有一柄月白的油纸伞握在他的手里。 “再不走,他可就真的逃了。”瞥见她仍在发愣,魏昭灵便缓缓开口道。 楚沅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抱住他的腰身,“我准备好了。” 魏昭灵眼睫一颤,他应该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地抱住他的腰,他脊背僵硬,垂眸看见她卷曲的头发,稍躬的后背。 捏着伞柄的手一晃,那油纸伞险些没握住。 苍白无暇的面庞上无可避免地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情绪,他开口道:“站好。” 嗯? 楚沅听见他的声音,她松开了他的腰,又站直身体,疑惑地望他,“是要走着去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影照走马灯 路灯昏黄的光色照在寂静河滩的碎石堆里, 将自己浑身都包裹得很严实的男人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力气站起来。 心肺痛得剧烈,男人的步履已经有些踉跄, 雨势越发急促, 打在他的衣帽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寻着路灯最明亮的方向,想要迈上石阶,走到公路上去。 可雨水打在伞檐的声音越来越近,男人终于听见, 他警惕地挺直脊背,反射性地回头。 一柄轻飘飘的纸伞从深沉的夜幕里坠落下来, 男人的视线还没从那伞上移开, 他的腰腹忽然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力,他下意识躬起脊背的瞬间, 整个人已经被迫飞出去,摔在满是碎石的浅水滩。 男人痛得蜷缩起身体,他勉强抬头,正看见那灯影最暗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着两抹身影。 一个是拥有一头扎眼的卷发, 看着年纪很轻的女孩儿, 而另一个则是穿着古代的衣袍, 锦带束发的年轻男人。 他当然认得那个女孩儿是谁,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 “楚沅。”魏昭灵只随意地轻瞥他一眼, 便唤了一声身旁人的名字。 楚沅应了一声,踩着碎石慢慢地走到半个身子都已经浸在水里的那个男人的面前去,口罩遮掩住了他的面容, 楚沅看着他的眼睛, “你认识我, 对?” 男人用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她,却并不肯开口说话。 楚沅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飞出的刹那,那片坠在末端的雪花嵌进了泥沙里,银丝在雨幕里割断一颗又一颗从天空中落下来的雨滴,点缀出缕缕的寒光。 她将见雪网上一扯,藏在其间的银丝显露更多,她将其横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脖颈前,又伸手扯下他的口罩。 竟然是个络腮胡,一脸横肉,凶相毕露。 “小胡子长得还挺别致。”楚沅故意把银丝再往他颈间移得更近了些,她脸上也再没有什么笑容,“谁让你来的?” 男人咬紧牙关,仍然不肯吐露一个字。 “不愿意说啊?”楚沅握紧了见雪,银丝一寸寸缠绕上男人的手臂,就像他的影子用一把水果刀划开聂初文手臂的皮肉一般,银丝轻触男人的皮肤,就已经割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缠得再紧些,便嵌进了血肉里,几乎就要轻易地割断他的骨头。 男人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种痛,他终于开始痛苦地喊叫起来,可这寂冷的河滩,阴暗湿润的角落,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楚沅的手有点细微的发颤,也许她还是习惯不了这种血腥的味道,也讨厌看这个男人丑陋扭曲的面容,但是想起聂初文和涂月满,她就有满心的怒火,刺激得她无法保持冷静。 可男人却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下一秒,他的周身开始有一种暗色的气流涌动。 魏昭灵神色一凛,迅速上前抓住楚沅的手,拉着她飞身后退,他一挥袖,那落在地上的纸伞便好似乘风而起,适时挡在他们身前。 几乎是纸伞遮挡视线的刹那,楚沅听到了“砰”的爆炸声,月白的纸伞上溅了星星点点的红。 仍是这样潮湿的空气,却又有血雾渐渐弥漫开来,一时间血腥的味道越发浓重。 纸伞落在地上,而刚才狼狈地躺在浅滩边的那个男人已经没了踪影,只余下一团漂浮在水面的诡秘流火,一点点地顺着血腥蔓延过来,火舌舔舐着那柄纸伞,无惧这毫不停歇的雨势,燃烧成更炽烈的火焰。 “他这是……爆炸了?”楚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话音才落,她就开始反胃。 空气里还有皮肉烧焦的味道,掺着血腥味,也让魏昭灵有些难以忍受,他转过身,率先往台阶上走去。 楚沅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像他这样的人,你问不出什么也很正常。”雨势有减小的趋势,没有了纸伞遮挡,魏昭灵的头发,脸庞和衣衫都已经沾染了不少水渍,可他却毫不在意,仍同她沿着河堤往前走。 楚沅听见了他的话,却还是垂着头默默地走着。 魏昭灵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于是他停下来,侧身看向她,“你在害怕?” 楚沅摇了摇头,“没……”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绑着锦带的那只手腕,又回头去看那片河滩,路灯的光根本照不到刚刚那个男人的躯体彻底爆炸的地方,她又开口说,“像那个人一样在暗地里窥视我的,也许还有很多人,如果只是我自己,我其实并不害怕,毕竟跟着你们这段日子我什么都也见过了,但我怕他们伤害我爷爷奶奶……” “他们是很好的人,这两年多也是真心待我的,我不希望因为我而让他们这后半辈子不得安宁。” 即便涂月满和聂初文是因为魇生花进入了她的身体才收养了她,即便他们对她有所隐瞒,但楚沅能够感受得到,他们对她的好是真心的。 她的父亲楚致光临终前原本是将她交给了她早逝的母亲的妹妹,她的姨母来照顾,作为答谢,楚致光还把部分遗产交给了她的姨母。 但在楚沅深陷杀人案的那时候,她的姨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一切,带着她自己的女儿离开了春城,也带走了楚致光给她的报酬。 连楚沅的辩护律师,都是叶铮找的。 后来法院宣判楚沅无罪释放后,因为叶铮出任务不在春城,她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在福利院里,十岁以上的孩子是很少会有人收养的,何况楚沅已经十五岁。 但楚沅记得那个薄雾微笼的清晨,她坐在福利院的长椅上发呆,而那对老夫妻在人群里遥遥一望,一看见她,就相互搀扶着走到了她的面前来,挡住了她眼前的阳光。 他们冲她和善地笑。 明明那个雨夜,她看到过他们的身影,也知道是他们把她送进医院里的,但那时,她却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对他们笑。 他们对她很重要。 从她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很重要。 因为当她开始发现自己无家可归的时候,是他们重新给了她一个新的家。 “魏昭灵,我真的很喜欢我现在的这个家,我不想有任何人破坏它,”楚沅在雨幕里望着他的脸,那双眼眸清澈又坚定,“我一定要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路灯的光线里,雨雾朦胧又湿润,魏昭灵看见她的脸颊上贴了一缕浅发,他盯着她片刻,竟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替她拨开,可才轻抬起手,他却又停滞下来。 “虽然我以前是挺不情愿面对这些的,但是我现在又觉得这应该也是一种幸运?”楚沅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自顾自地在同他说话,她说着又冲他笑了一下,“能认识你,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是很开心的事情。” 此刻的她,就像那个雪夜,他杀了那两个男人,转身离开后,回头却看见她在茫茫雪色里向他跑来,还朝着他笑。 魏昭灵这一生见过诸多世态,他将太多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了血腥杀伐里,也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此时此刻,他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姑娘的目光,又该如何回应她这般不知矜持的话语。 他怔怔地看她,一时失语。 “哎我怎么忘了,你身体不好,不能这么淋雨。”楚沅看见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下来,她一拍脑袋,一时有些懊恼,随后连忙拉住他的手,“快,我们赶紧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你先回去今晚,我等会儿自己回。” 她不知道,被动地跟着她往前走的魏昭灵此刻正垂着眼睛,在看她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心头泛起波澜,令他在此刻更有些无所适从。 魏昭灵向来寡言,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懒得搭理人,他也许从没试过像今夜这样,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在无人的桥洞底下,楚沅看着那道金色的光幕显现,可魏昭灵走到那光幕面前,却不知怎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楚沅朝他招手,魏昭灵侧过脸不再看她,那张沾染了不少水泽的苍白面容上再度恢复清冷淡薄的神情,他抬步走入光幕里。 楚沅看着光幕消失,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她憋不住打了个喷嚏。 转身离开桥洞,但楚沅却并没有立即回家,她在路边挡了辆出租车,直接到了简家。 在去河滩的路上,魏昭灵告诉过她,那影子虽然不是简家捣的鬼,但简春梧那个老头的确在她身上留了追踪的术法。 所以此刻,楚沅站在简家楼下,仔细分辨了一下不远处那些窗户里透出来的异能气息。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左侧三楼的一个窗户。 那应该就是简春梧的房间了。 楚沅吸了吸鼻子,慢悠悠地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迅速飞出去,银质雪花精准地击破了那扇窗,银丝一再探进去,从下往上,直接将房间内的那架实木床从中间给劈成了两半。 已经陷在睡梦中的简春梧被忽然的塌陷给惊醒,他的老腰明显发出脆响,他瞪大一双浑浊的眼睛,突如其来的疼痛弄得他胡子都在发颤。 这动静并不小,住在隔壁的简玉清还在熬夜打游戏,忽然听见这声响,他就赶紧跑过来,一打开门就傻眼了,“……爷爷,您的床怎么成两半啦?” 简春梧狼狈地扶着腰,转头时便看见已经碎裂的玻璃窗。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那天没看出来,那个女孩儿脾气倒是不小。 “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来扶我!”简春梧回头看见简玉清还杵在那儿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样子,脸色就变得更铁青了些。 楚沅看见简家别墅里亮起一盏又一盏的灯,她才双手插在衣兜里,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与此同时,远在另一方世界的榕城皇宫里,穿着蓝色睡袍的年轻男人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立在长廊里。 长廊外,是宫人还来不及扫除的积雪,而他衣衫单薄,却分毫不觉得冷一般,甚至他手里的玻璃杯壁还覆着一层冷雾,里面还放着几块冰。 他身后的圆桌上摆着一盏走马灯。 每一面都雕刻了不同人的身影,里面的灯火照着走马灯来回慢慢地旋转,于是便一面又一面地投放出那些轮廓不清,却举止各异的人影。 直到灯火再也照不出其中一面的影子,男人终于回头,像是颇有些诧异地打量了那走马灯一眼。 “文清,看来,何业平是死了。”男人温润的眉眼里似乎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 一直立在廊椅旁的闫文清闻声便也不由地看了那走马灯一眼,他皱起眉头,“陛下,看来这个楚沅,很不一般。” 郑玄离喝了口水,将玻璃杯随手放在一旁,才去看一直捏在双指间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儿。 她有着一头天然羊毛卷,长着一张小圆脸,单眼皮,眼睛的形状也圆圆的,穿着深蓝色的学校制服,正弯起眼睛在笑。 “是很不一般。”郑玄离忽而轻声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拨乱谁心弦 魏昭灵回到金殿, 沐浴过后便歇下了。 蒹绿送上来的汤药放至凉透,连那种苦涩的味道都在热度流失间渐渐消散。 案上的金炉里燃着安神香,烟雾缕缕缭绕而出, 映衬着殿梁上浓墨重彩的颜色更显些许生动, 如同飘忽的层云一般,而那画里的人物,鸟兽下一秒便要活过来似的。 忽的,躺在床榻上那一抹衣袖殷红的身影却忽然攥紧了身侧的那柄长剑,他脖颈间的青筋微显,突如其来的疼痛如同细密的长针一般不断撞击扎刺着他的五脏六腑, 令他的脸色刹那变得更为苍白, 额角也有了细密的汗珠。 他睁开一双眼睛, 伸手扯开衣襟,果然看到自己的锁骨旁边有了淡金色的裂纹, 而幽蓝的流光形如锁链一般穿透他的骨骼, 一如那夜一般,将他的躯体锁住。 殷红的鲜血渗出,落在他朱砂红的衣衫上, 染出更深的颜色。 守在殿外的春萍和江永听到了殿内的响动,便迅速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快步走进了内殿里。 春萍看到原本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此刻已经倒在了地毯上,周身还有幽蓝的光芒不断在闪烁, 她大惊失色, “王!” “王!您这是怎么了?”江永立即同春萍将魏昭灵再度扶到床榻上, 然后他便又对春萍道:“春萍姑姑, 快去寻李大人来!” 春萍点头, 匆匆忙忙地跑出殿外去了。 与此同时, 殿内金光乍现,光幕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浑身湿透的楚沅。 “楚姑娘?”江永出声唤道。 魏昭灵闻声,勉强抬眼,正好看见那个身上、发梢都还在滴水的姑娘。 “魏昭灵,你这是怎么了?” 楚沅才走到自家巷子口,就感觉到凤镯有点发烫,她担心他出事,就赶紧过来了。 可此刻的魏昭灵并没有力气理会她。 不到片刻,李绥真和容镜便都赶了过来,他们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只听说王出事,便立即跑来了。 “是石龙神像!”李绥真一见魏昭灵身上幽蓝的锁链,便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由有些焦急,“王,您为何不让臣将那石龙神像的锁链全都更换了?如今他们八户族的人更不知消停,可苦了王您的身体……” 除了钱永兴探查石龙神像的那一次, 还有前些日子那钟雪曦登上钟家家主之位,八户族共约子时祭月神,以将钟家的血脉传承转移到钟雪曦的身上的那时候,魏昭灵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石龙神像的制约。 八户族的巫术历经千年,相互的牵连已如轩辕柏的根须一样深,而他们对于魏昭灵躯体的束缚尤甚,更非一朝一夕便能解除。 魏昭灵止不住地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又吐了血。 在所有人都分外慌乱的时候,他却慢慢地用指节蹭去了唇角的血迹,才开口,“若全都更换了,八户族和郑家,都会起疑。” 说罢,他又掀了掀眼帘,轻瞥容镜,“你去查一查,这次八户族又是哪家有了新的家主。” “是。” 容镜当即颔首。 待容镜他们都走出殿外,魏昭灵轻靠着床柱缓了半刻,才看向楚沅,“你做什么坏事去了?” “我去把简老头的床给劈了,” 楚沅也没有要瞒着他,“要是他下次再过分一点,我就让他像他的床一样,断成两截。” 魏昭灵闻声,不由轻笑两声,却又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更引得他又是一阵咳嗽。 楚沅连忙去轻轻地拍他的后背,他的衣料很薄,她冰凉到没有多少温度的手隔着衣料就触摸到他的后背,她又缩了一下指节,像是怕自己的手指冰到他。 魏昭灵也的确因为她的触碰而僵了一下,但身体的疼痛却令他没有办法再腾出心神去多说些什么。 后来,她把他扶着躺下来,靠在软枕上。 而她就趴在他的床沿,望着他说,“你睡,魏昭灵。” 她浑身还湿着,像只在水塘里滚过的猫,头发却显得更卷曲了些,明明在他眼中,她才是可怜又狼狈的那一个,但她却好像浑然未知,仍然在为着刚刚从李绥真口中听来的那些话而不免心生波澜。 她从一开始遇见他,他就好像现在这样苍白又脆弱。 这人世更迭,可是郑家和八户族对他的伤害,却已经形成了一种血腥的,扭曲的,千年传承。 “我今晚不睡了,我也跟着容将军去看看,那个什么新的家主害得你疼成这样,我也得把他揍成傻子才解气。”反正明天放假,她也不怕耽误上学。 她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可是这殿内溶溶的明珠华光照在那边木案上的玻璃鱼缸里,魏昭灵看见了那条鳞片泛光的金鱼。 他泛白的唇微动,却什么都还来不及说,便见她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匆匆往殿外去了。 她的背影在纱幔后朦胧又渺小。 可魏昭灵怔怔地看着纱幔被风拂动的弧度,那纤薄的边角好似羽毛一般被风吹着拂过他的心口。 极轻,极浅。 但当夜楚沅跟随容镜下山也没能查出什么,她十分疲累地回了家,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倒头就睡。 但翌日,容镜却又从山下匆匆带了份报纸回来。 捱过一夜的疼痛,魏昭灵眼下是一片倦怠的浅青色,他咳嗽几声,坐在书案后喝了口热茶,才强打起精神,垂眼去看被容镜摆到他面前来的那份报纸。 “五年前711抢劫杀人嫌犯被无罪释放”的标题十分醒目。 “王,应该就是他了。”容镜指着那则新闻旁边的那张照片道。 照片上的男人右侧脸颊上有一道很醒目的疤痕,魏昭灵的手指在膝上轻扣了扣,便轻启薄唇,“通知刘瑜,去霍安县。” 容镜垂首,“是。” —— 钱永兴的小儿子钱家勇回到霍安县了。 五六年前他抢劫致人死亡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纵然他是八户族的人,但当时社会舆论重压之下,皇室还是下了批捕公文。 他逃亡了这么些年,却忽然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当天清晨摆豆腐脑摊的一个老头在街上认出了他,想也不想地就打了电话报了警。 警察来得很快,把堂而皇之地回了钱家祖宅的钱家勇给抓了个正着,当天的网络新闻下,有很多人都在说这真是大快人心。 但没过两天,钱家勇却被放出来了。 当地的警局出了公示,大致内容是说当初那桩抢劫杀人案证明钱家勇是凶手的证据不足,而没过半个月,警方就抓到了“真正的嫌疑人”。 钱家勇还是回到霍安县了,还是光明正大地回来的。 “振哥,我还说给你打电话呢,倒是你先给我打了,也只有你还惦记我了,什么时候过霍安来,咱们有日子没聚了,现在我也成了钱家的家主,你得给个面子?”身形高瘦的男人坐在青砖巷子里的烂木巷子上,用肩膀和右耳夹着手机,手上拿着一个打火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出火焰,又紧接着扣灭。 他的一侧脸颊上有一道略长的伤痕,五官长得很拥挤,那双眼睛并不大,笑起来就成了眯缝眼,却仍然透着些狡猾精明。 “那行,振哥你先忙,等你哪天来霍安了,知会一声儿,兄弟我酒都给你备好了。”男人听到手机那端的声音,笑了声,把打火机塞进裤兜里,挂了电话。 这青砖巷子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老头。 这会儿天还没亮,冷雾稍浓,那老头旁边是一个改造过的木制摊位,他嘴里被塞着一团布条,根本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天是你给警察打的电话?”男人终于有功夫搭理他,他甚至还慢悠悠地走到他那摊位面前,戴好手套,自己动手弄了碗豆腐脑。 男人吃了几勺豆腐脑,就将碗搁下,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他看见那老头在看见他拔出刀鞘里的刀刃时露出惊恐的神情,一时笑得更加恶劣,“老头,多管闲事是会惹祸的。”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把匕首刺进那老头的胸口,听见他呜咽不清的微弱叫声,男人又笑了几声,拔出匕首,又刺几刀。 老头已经没了声息,男人才拔出匕首,然后趁着这暗沉沉的天色将老头的尸体扛到了这巷子后头一片几年没复工的楼盘工地里埋了。 摆豆腐脑摊的老头失踪四五天了,霍安县人心惶惶,很多人都知道当初最先认出钱家勇,并报了警的就是那个老头,而他现在神秘失踪,这很难不让人把这件事和钱家勇联系在一起。 可是警方查来查去,却也没查出什么跟钱家勇有关的证据。 “钱家勇,你已经成了钱家的家主,身为八户族的人,你应该明白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这样屡次三番地给我们找麻烦,是不是太放肆了点?”郑灵信这两天已经收到了太多来自民间的投诉信件,已经不堪社会舆论所扰,这些天她也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郑秘书,我听说不但是我那爹,应家和钟家都出事了?”钱家勇根本不在乎她语气里那点警告的意味,灌了口酒,还有点唯恐天下不乱,“我钱家落魄,我那大哥又死得早,我们钟家就只剩下我这么一个独苗了,要没了我,八户族要再培养一户新的守陵人,恐怕得费些功夫?” 他一副洋洋得意的作态,也不管对面的郑灵信到底是多尊贵的郑家人,“行了,还是那句话,你们如果多个我些好处,我自然会少惹些事。”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濯缨姐姐,这个钱家勇真不是个东西,可偏偏他是八户族的人,他惹了事,我还得一直给他擦屁股!”郑灵信气得不轻,重重地将座机的听筒扣上,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身裁剪合身的黛色西装,衣衫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胸前还憋着一枚郑家皇室的家徽,未及膝的裙摆下是一双纤细白皙的长腿交叠,脚上踩着一双白色高跟鞋。 她生得一副温婉柔美的好相貌,周身气质也是清清淡淡,优雅如兰。 “灵信,祖训有言,只有八户族才能守得住仙泽山,纵然你我不想放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女人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语速缓慢。 郑灵信听了撇撇嘴,没法反驳,只好认命地去处理自己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 “濯缨姐姐,你今天忙了很久了,还是好好休息,这有我就行。”她忽然又从那堆文件里抬头,看向沙发上的郑濯缨。 郑濯缨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处理完手上的事再说。” 说罢,她又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明明闻着是很香甜的味道,可喝一口才发现内里的苦涩,但若加一两块方糖,却又变得香甜浓醇。 但她抬眼看了一眼巨大落地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才想起来这样的东西似乎并不属于常年寒冷的宣国。 也许是听到高跟鞋的声音,郑灵信抬头,看见方才还坐在沙发上的郑濯缨已经打开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同为郑家人,但郑濯缨却是宣国的长公主,当今皇帝郑玄离同父异母的妹妹,又兼着皇室发言人的职,还是皇家办公室新闻分部组长,她大概是郑家皇室里最有事业心的女人,这都好几年了,天天都在忙工作。 郑灵信晃了晃脑袋,继续打气精神看看文件。 而在另一边,挂了电话的钱家勇才剥了几粒花生米吃,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却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提着个酒瓶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院门那儿,才伸手打开门,借着外头路灯的光,他看见门外那人的一张脸。 他一下子笑起来,“振哥,你还真来了?” “不是你请我来的?”站在门外的“韩振”挑了挑眉,一手插在裤兜里。 “来振哥,进来说。”钱家勇忙把他迎进门。 韩振不动声色地朝寂静的街道瞥了一眼,才走进院门里,等跟着钱家勇在主屋的饭桌前坐下来,他才说,“你现在跟一级保护动物似的,我看外头守着你的人不少啊。” 钱家勇抹了把脸,一边给韩振倒酒,一边哼笑,“当初恨不得把老子抓到就枪毙,结果现在还不是得好好保护老子。” 韩振和他碰了杯酒,“我看不止是保护?” 钱家勇的脸色有点发沉,灌了杯酒下去,又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妈的,老子前段儿杀了个老东西,他们怕老子再惹事,说是保护,也是监视!” “兄弟,不是哥哥说你,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逃了这么些年?路上的日子不好过?你怎么刚回来就又犯毛病?”韩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钱家勇神情阴戾,“那是以前!现在能一样吗?现在八户族被重创,我钱家这一脉就剩我一个了,要是我没了,他们得花多少时间找新的守陵人磨合巫术?” 他说着又不由冷笑,“八户族的巫术和普通的巫术不一样,无论缺了哪一户都会直接影响到仙泽山的封印,以前老子的事儿被那帮媒体闹得太大,皇家不管老子,其他户族也忙不迭地把老子从八户族里除名,可结果呢?老子现在还不是成了钱家这一脉的家主,他们还不是得乖乖把我钱家勇的名字重新写到八户族的族谱上?” 说起这件事,钱家勇干脆拿起酒瓶子跟韩振碰了一下,“振哥,当初也只有你和我爹是向着我的,我跑的时候你还给了我不少钱,我钱家勇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么些年,我都记着呢。” “不过振哥,你现在虽然还不是韩家的家主,但我听说,你老婆钟雪曦被上头提拔成钟家家主了?”钱家勇冲他挤眉弄眼,“振哥,钟家可是山里的土皇帝,虽然钟家的宅子是烧了,但我听说你岳父的家财都藏在外头呢,那火也没烧着,你老婆当了家主,你现在日子也应该比以往舒坦多了?”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优越感便是通过制造高低不等的阶级来体现的,八户族中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是顾家,即便是八户族中人,也不知道顾家人究竟住在仙泽山下的哪个地方。 仙泽山太大,八户族分散在山下不同的地方,唯有顾家是神秘未知的,三年一次的族会顾家虽会派人参加,但从来没人见过顾家的家主。 而在顾家之下则是吴家,吴家业大,比钟家更甚,巫术也是八户族中数一数二的,再往下就是孙家。 韩家虽然比应家和钱家要好些,但当初韩家子孙修习巫术却不小心弄毁了悉心培植数年的轩辕柏,从此便只能跟应家共守一棵轩辕柏,从那之后,韩家的气运便受了阻。 这些年又亏了生意,并不算好过。 “提她做什么?”韩振听了他的话,故意摆出一副不太自然的表情。 钱家勇当然是知道作为韩、钟两家联姻的对象,韩振和钟雪曦这些年不但没个孩子,感情也一直不太和睦,他夹了一筷子菜喂进嘴里大嚼特嚼,又道:“说起来,振哥你当初该联姻的对象应该是钟家的大小姐钟雪岚?之前族会设在钟家那次,我跟我父亲去钟家,还见过那钟雪岚呢,那长得叫一个漂亮!可惜后来也不知道咋回事就失踪了……那钟雪曦还真不像她姐姐,长得实在太普通了些。” “不过振哥,现在钟雪曦好歹也是钟家的家主,你要是把她哄好了,那钟家的财产不迟早是你的?” “行了,”韩振皱着眉,又拧开一瓶酒重重地放到钱家勇面前,“喝酒!” 两人一阵碰杯,喝了不少酒。 “兄弟,我问你个事。”韩振打了个酒嗝,剥花生都没剥开,“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蛊虫,能钻进人脑子里啃噬记忆的那种?” “蛊虫?”大概是酒喝多了,钱家勇的脑子反应有点迟钝,而后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韩振,“振哥你喝酒喝糊涂了?巫蛊巫蛊,巫术和蛊术可不分家,咱们八户族里会养蛊虫的,不就只有顾家吗?” “是吗?”韩振神情迷茫,“我还真忘了。” “振哥你就是和你家里闹别扭太久,这些事儿都忘了。”钱家勇眯着眼睛笑话他,但舌头已经有点打结了。 又喝了没几杯,钱家勇和韩振都醉得趴在桌上了。 但当钱家勇打起如雷的呼噜声时,趴在他对面的韩振却忽然睁开眼睛,双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房门像是被风忽然吹开一般,他偏头便看见门外立着两个人。 深色的斗篷遮掩了那个年轻男人大半的轮廓,只露出苍白的下颌,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有着一头羊毛卷的女孩儿。 “王。” 韩振,不,或许应该唤他刘瑜,刘瑜垂首行礼。 “王,可要杀了他?”容镜跟上来,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况,便拱手问道。 魏昭灵轻轻摇头,被这夜的冷风浸得有些低沉的嗓音轻缓,“杀了他,过几日八户族的族会不就缺了个主角?” “先留着,于你也有用。”魏昭灵看向刘瑜。 “是。”刘瑜应声道。 “容镜。”魏昭灵转身走到院子里,却又忽然停下来,“你去一趟春城。” 春城? 楚沅听到这句话,反射性地抬头去看魏昭灵。 容镜一开始也有些发怔,他当然知道春城是在另一个世界,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便明白过来,当即拱手,“臣领命。”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钱家,刘瑜用韩振的身份证在霍安县城的一个酒店开了几个房间。 楚沅吃着刘瑜买来的夜宵,又怕魏昭灵的汤药凉了,便站起来跑到卧室的房门前敲了敲,但里面却好像没什么声音,于是她拧动门把手,打开了门。 与此同时,魏昭灵也刚好打开浴室的门,他穿着单薄的棉质白衫,衣襟微敞,露出还沾着些水泽的白皙胸膛,他湿润的长发披在肩头,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浴室里的热雾随之散出来些,衬得他的眉眼更加动人心魄。 楚沅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她才转过身,面露尴尬,“你的药快凉了……” 但她又忍不住想起刚刚他敞开的衣襟里似乎显露出了几分腹肌的轮廓,她的脑袋开始不太听话地慢慢往后…… 忽的,她的脸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不算温柔地推了回去。 “你不要误会,” 楚沅这才反应过来,她脊背一僵,但眼珠转了转,她又开始义正言辞地解释,“我只是有点好奇,你说你都睡了有一千多年了?怎么还能有腹肌呢?” “就算是被冰冻起来冻很久,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腹肌?”她说着要转头,却被他扣着后脖颈,像一只被提溜着脖子的猫,她没办法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她摆出一副毫无私心,认真求知的正直模样。 “既然你求知若渴,” 身后他的嗓音仍如敲冰戛玉般清泠动人,好似近在咫尺,因为她嗅到了他身上幽冷的香味,“那孤也能成全你,让你睡上一千年。” “……我睡什么睡?我本来也没腹肌,要是睡一千年,我不但不可能有腹肌,很可能骨头都没了。”楚沅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她的后颈在魏昭灵的手掌间更显纤细脆弱,好像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立即拧断,眼睫垂下,他淡色的唇微抿,那张苍白的面庞也许是被浴室里的热雾熏染得染了些薄红,到此刻也没有分毫减退。 她撒谎。 还惯会巧言令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孙氏翠玉岛 楚沅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座同仙泽山地宫里一模一样的金殿, 殷红的鲛纱覆满内殿,每一枚明珠坠在其间便好似一颗颗的星子一般。 纤薄的鲛纱被风一层层吹开,如同黄昏燃烧的红霞一般蔓延浮动。 那一抹修长清瘦的身影披散着乌浓的长发, 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长衫, 金烛台上火苗跳动,铜镜碎片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也映出他霞姿月韵般的容颜。 她眼睁睁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勾开绯红的鲛纱,在越发朦胧的那一场靡丽的梦境里,用一双薄冷的凤眼望向她。 他的衣带未系,敞开的衣襟里露出他半边精致的锁骨, 白皙的胸膛, 再往下……就是线条分明的腹肌。 他在她的梦里弯起眼睛, 却像是惯会摄人心魄的狐妖一般,在那样模糊绯红的光线里, 更添几分妖冶。 闹钟的声音来得突然, 也很刺耳,楚沅猛地睁开眼睛,她一下子坐起身来, 顶着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总觉得有一股热气儿直冲脑门儿。 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好久,又皱起眉苦苦思索。 明明她是个正经人,为什么会做这么不正经的梦??? 上午上了两节课, 楚沅跟着广播里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眼保健操, 做完最后一节才睁开眼睛, 她面前就已经摆了一袋零食。 她顿了顿, 偏头对上简玉清的笑脸。 “这下你应该饿了?”简玉清说着, 就把书包里的零食全部捧到了楚沅的课桌上。 与此同时, 前桌的简灵隽,和后桌的赵凭霜也都在看她。 “……”楚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干脆站起来,“我上个厕所。” 说完她就朝教室外走去。 “他们三个干嘛对她那么好啊?”简玉清的举动实在有点惹人注目,教室里不少人都看到了,还有女生十分费解地和身边人讨论。 “简玉清不会喜欢楚沅?”咬着棒棒糖的另一个女生猜测道。 “赵凭霜。”坐在赵凭霜后面的女生犹豫了好一会儿,又偷偷地看一眼简玉清,还是伸手戳了一下她的后背。 “嗯?”赵凭霜回过头。 “那个,”女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抿了一下嘴唇,才又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楚沅她……” “她怎么了?”赵凭霜不动声色,等着她的下文。 “她初中的时候有牵扯进一桩杀人案里,虽然后来是无罪释放了,但是……但是外面都有在传一些东西,” 女生说着顿了一下,又抬头看她,“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跟她……” “你在扯什么淡?”她话还没说完,却被简玉清忽然打断。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引得教室里许多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这边,那个女生更是愣住了,连自己后半句想说什么都忘了。 “你看见她杀人了?”简玉清没顾及简灵隽的阻拦,看着那个女生继续道,“听了几句流言就觉得是真的了?” 女生也许是没想过会是现在这么个情况,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还有点委屈,她动了动唇,“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 “行了别说了。”赵凭霜开口了。 她看着就是那种清霜冷月般的长相,此刻她面无表情,更添了些疏离感。 女生有点难堪地抿紧嘴唇。 教室里的气氛有点怪,楚沅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回来,透过玻璃窗看见简玉清板着脸站在讲台上,她打了一半的哈欠都憋了下去。 “楚沅是不是杀人犯,不是有的人用嘴就能说了算的,两年多前那个案子的被害人是我的堂妹,如果楚沅是凶手,那我们现在也不可能是朋友,希望有些人别再听风就是雨,挺没意思的。” 简玉清这一番话,无异于一个炸弹炸响在一班的教室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初楚沅被牵涉进去的那桩杀人案的被害人,竟然会是简玉清的堂妹。 教室里议论声四起,那个最开始和赵凭霜搭话的女生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 楚沅立在窗外,看着简玉清从讲台上走下来,她有一瞬发怔,却忽然听到身旁有脚步声传来,她一偏头,正对上程佳意的眼睛。 但仅仅只是一秒,楚沅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迈开步子走进教室里。 程佳意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中午在食堂吃饭,简玉清他们三个人仍然跟楚沅坐在一桌,他话多且密,简灵隽和赵凭霜应该都习惯了,根本没在听他说些什么。 楚沅扒了口饭,抬头却不经意地看到坐在对面的简灵隽的衣袖里露出来一截红色的麻花绳。 上面坠着一枚小小的玉牌,上面还镌刻着复杂独特的纹路。 “你这个东西还挺好看的。”她忽然开口。 简灵隽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到自己手腕上露出来的玉牌,他笑了笑,“家里长辈给的,我从小就带在身边。” 楚沅点了点头,舀了勺汤喝,才又开口,“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们三个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图什么?” 简玉清正闷头吃鸡腿,忽然听见她的这句话,他看了一眼赵凭霜,又看了看简灵隽,然后他放下鸡腿,身体往前倾,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当然是因为你很厉害啊,像我和我小叔,我们虽然有异能,但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提升自己,你别看赵凭霜是京都赵家的人,她也一直不得要领,” “你就不一样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年纪,就已经这么厉害的人。” 简玉清说到这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如果你愿意教教我们就好了……” 楚沅一时无语,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告诉他们,当初在城郊的那几个人根本不是死在她手里,她很可能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可是魏昭灵的事情,她谁也不能告诉。 所以她只能干笑一声,继续埋头扒饭。 下午放了学,楚沅一走出校门外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人行道旁,树荫下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或许习惯了笔挺的站姿,穿着简单的休闲装,却仍然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正是放学的时间,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学生很多,好多女生都不由自主地去看他的脸,也有偷偷拍照的。 但他优越的身高还是能够让他在人群里看清他要找的人。 楚沅看见他朝自己招手,便也朝他点了一下头。 “你认识他吗楚沅?”简玉清疑惑地问。 而赵凭霜也在看那个男人,她那双杏眼将他打量片刻,总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的气质有些不太一样。 “嗯,一个朋友。”楚沅简短地答一句,又说,“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迈开步子,朝那个年轻男人走去。 在往公交站台走的路上,楚沅问他,“容镜,你怎么找到我学校来了?” 因为魏昭灵的命令,所以容镜前几天通过龙凤双镯勾连出的光幕,跟着她一起来到了这里。 目前容镜正住在她家附近的酒店里。 “王交代的事我不能耽误,但我昨晚夜探简家也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钟雪岚脑子里的那只蛊虫必须取出来,我需要再想想办法。”容镜对她也没什么隐瞒。 “今晚那边不是有什么八户族的族会吗?你不去?”楚沅问道。 容镜摇了摇头,“有江永刘瑜他们在王身边,也足够了。” “那,这个手机给你用,我看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能弄清楚的,你应该要在这边待一阵子。”楚沅从衣兜里掏出来自己的手机,刚要递给他,又顿了一下,她讪笑一声,“不好意思,我先处理一下**。” 说着她就开始打开相册删掉一些故意拍的搞笑照片,又把剩下的统统都打包发到自己的微信里,再退出所有的社交软件。 几乎是一气呵成,她把手机再递给容镜,“你总住酒店也不是个事,等过两天我去给你租个房子,这样也方便一点。” “多谢楚姑娘。”容镜朝她颔首。 两人在公交站台分道扬镳,楚沅坐公交车回了家,放下书包就去厨房做晚饭。 “沅沅,还是我来,我已经没什么事儿了。”涂月满在外头喊她。 “奶奶你看电视去,你喜欢的相亲节目要开始了哦。”楚沅一边择菜,一边慢悠悠地提醒。 涂月满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客厅去了。 夜里九点半,楚沅准时穿过光幕,走入了另一方世界。 同样是人间的四月,她那边已经日渐回暖,草长莺飞,但在宣国,虽然已经少有下雪的时候,但天气仍然是冷的。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木楼之上,有人忽然伸手将她拉到长柱之后。 墨蓝色的兜帽里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楚沅一转头就认出了他。 “安静。”他稍稍俯身,淡色的唇轻启,嗓音刻意压得极低。 微微的热气喷洒在她耳畔,楚沅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做的那个不太正经的梦,她的表情变得有点不太自然,稍稍想往旁边挪一下,却被他的手扣着臂膀,没办法动。 木楼下,是一群人围坐在一张极长的木桌前说话。 扮作韩振的刘瑜也在其间。 “今天好歹是咱们八户族的族会,顾家人怎么还不来?”吴家的家主是一个穿着皮衣的老头,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个透,右耳的耳垂也不知怎的,缺了一块,他赶着来参加族会,假牙也丢在路上了,这会儿说话还有点漏风。 “他们顾家人一向排场多,要不是同为八户族,我看人家也不稀罕跟咱们几家来往。”那孙家的家主是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婆。 她穿着黛绿的裙衫,身上还戴了夸张的银饰,两只耳垂被两串长的银耳环坠得更下垂了些。 “还是孙太婆你们这儿的路太难走了,你们藏得倒是比那钟家还要深,来这儿可是将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得够呛。”那吴氏家主回想起这一路上的颠簸,又觉得老腰隐隐作痛。 孙家在仙泽山东面海河尽头的岛上,借着他们家族的宝器,他们不同于其他八户族必须要守在仙泽山下,他们不受距离的限制,仍然可以控制轩辕柏,连接仙泽山上的石龙神像。 孙家又掌握了迷阵,迷阵每年一变,只有通过孙家人的指引,外面的人才能到岛上来。 “吴鹤年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来过,老了就要服老,谁让今次的族会是设在我这里,你要是受不了,我劝你还是让你们老吴家的年轻人接你的位子。” 孙太婆惯会阴阳怪气,这一番话刺激得那吴鹤年一张老脸很快就黑了下去。 “您二位这是做什么?可别伤了和气。”双手撑在拐杖上的韩松开始打圆场。 孙太婆冷哼一声,紧接着眉头又皱成“川”字,“这顾家人也太慢了些,夜融去了得有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见把人接回来!” “韩叔,你说着顾家到底住在哪儿呢?这么些年,他们真一点儿口风都没漏?”钱家勇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去敲面前的瓷碗,他等得也有些烦躁。 “没有,” 韩松摇摇头,“这么多年来,还真就没人知道顾家人住在哪儿。” “他们顾家可是八户族之首,哪是我们这些能比的。”那孙太婆冷哼一声,干瘪枯瘦的手里捏着一枚绣花针来回地看。 这话音才落,那沉重的院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楚沅站在木楼上,听见院门的“吱呀”声,她稍稍探头,看见檐下的灯影映照出那门口的一抹清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雪白的衣衫,却是一头乌黑短发,五官生得秀气干净,他脸上带着些笑容,脸颊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奶奶,顾家人接到了。”他看向坐在右侧第一个位置的孙太婆。 他就是孙太婆口中的孙夜融。 待他退开些,门外却来了个打着光膀子的肌肉男,他身形高大,一身肌肉也十分发达,这就显得他的头身比很奇怪。 他穿着工装裤,肩上还搭着一件已经湿透的衣服,那双眼睛就像是常年睡眠不足似的,眼下是一片显眼的青黑,令他的那张脸更显凶相。 令楚沅最为惊讶的,是他的身上还印着一串又一串青黑色的奇特符纹,从手臂蜿蜒至肩颈,再到他的胸膛腰腹。 楚沅的脑袋忍不住又往前了些,似乎是想看清他身上青黑色的印记,可猝不及防的,一只手忽然挡在了她的眼前。 ??? 楚沅伸手摸到他的手腕,她回头寻着他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魏昭灵你干嘛?”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好看?”他清冷的嗓音忽然落在她耳畔。 楚沅一开始还没明白,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问,“你说那个肌肉男的纹身啊?挺酷的诶,就是弄得有点儿太密了,要是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多看他两眼,估计都得当场厥过去……” 她说得有点儿来劲了,“还有他那肌肉,虽然夸张啊,但是那个轮廓真的好明显哦,你就跟他不一样,你们还是有挺大差距的……” “你见过?”他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 楚沅的嘴太快:“可不是嘛,我昨晚刚做的梦……”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原因是原本挡在她眼前的手忽然就捏住了她的下巴,她脸颊的肉都有点变形了,她眨了眨眼睛。 而此刻魏昭灵的下颌绷紧,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他那双常年郁冷的眸子像是被她忽然的这句话给击碎了表面的冰层,他满眼惊愕,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 此间昏黄的灯火照不见兜帽里他脸颊泛起的薄红,连他自己也毫无知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此夜月溶溶 檐下的绢纱灯笼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木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满身都是青黑纹身的男人身上。 他们并不知道楼上的长柱后的阴影里藏着两个人。 “对不起……” 楚沅隔了好一会儿,才垂下脑袋真诚地道歉,“我有罪。” 她有点懊恼, 又有点尴尬。 魏昭灵才回过神, 便像是触碰到了烫手山芋似的,松开了她的下巴,他侧过脸,不愿意搭理她。 彼时楼下那个说话漏风的老头吴鹤年忽然笑出声来,“怎么又是你小子?你们老顾家的家主这么多年不肯露面,可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人?” “跟外面的人摆谱也就算了, 好歹我们也是一千多年都上在同一本族谱里的, 你们顾家连每回参加族会都只派些小鱼小虾来, 是不是有些太傲慢了?”那孙太婆握着长柄烟斗站起身来,身上和耳朵上的银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孙老, 吴老, 不必这么大火气,您二位不也说了?我顾家千百年也都是这样的规矩,”那肌肉发达的男人扯着嘴唇说了句, 又用那双跟化了烟熏妆似的眼睛打量了一番围坐在长方木桌前的所有人,才又轻飘飘道:“既然千百年都这么过来了,诸位也没必要说这些废话。” 他这话说的并不客气,顿时令在场的许多人都黑了脸。 孙太婆一拍桌子, “顾旸, 你是不是太放肆了点?” “不敢, 只是诸位应该也知道我顾家是八户族之首, 也自然肩负着更多的责任, 还望孙老和吴老理解。”顾旸说着这样的话, 那张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倨傲之色。 孙太婆和吴鹤年正欲发作,韩松却适时站起身来,伸手阻止,“好了,今日是咱们八户族的族会,还是别在这些小事上过多争执的好,毕竟都是为皇室做事的。” “顾旸啊,快入座。”韩松说着便朝那肌肉男使眼色。 顾旸也没再多说些什么,把那湿透的衣服往椅背上一搭,径自坐了下来,他身材伟岸,坐下来就跟一座山似的,抬着下巴,分毫不在意坐在他对面的孙太婆脸上不悦的神情。 “听说钟家和钱家都换了新的家主,可是这应家,今天却缺席了?”顾旸的目光在这木桌前的每一个人身上来回巡视。 “那应家的老大,看来是还不肯接手家主的位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丁家家主开口了。 “应天霖倔得很,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应景山那老家伙闹矛盾,跑出去自个儿过了,现在让他这个嫡子回来接手应家,他也不愿意,我听说,他连他父亲的葬礼都没去。”韩家和应家共守一棵轩辕柏,应家的事儿,韩松也是知道一些的。 “老大不愿意,那他们应家不是还有个老二吗?”钱家勇满不在乎地说。 吴鹤年却说,“嫡子尚在,哪有把家业交给次子的道理?” 这话应该是戳到了钱家勇和钟雪曦两个人的痛楚,钱家勇脸色有些不好,一直坐在那儿的钟雪曦更忍不住开口道:“吴老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那应天霖一直不肯接手,难不成他们应家的家主之位就要一直空缺着?” 钟家没有儿子,钟裕德一辈子有不少女人,但最终也只有两个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女儿。 大女儿钟雪岚,小女儿钟雪曦。 从小到大,嫡女钟雪岚无论是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其他方面都比她要好,而钟裕德对钟雪岚的疼爱也远超于钟雪曦。 所以对于钟雪岚,钟雪曦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姐妹情感。 “雪曦啊,如今你钟家就剩你一个了,你也不用再争些什么,钟家和应家是不一样的。”吴鹤年抬了抬有点耷拉的眼皮,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八户族之内,若女子为嫡,同时又有次子,那么家主之位也只会直接越过嫡女,传给男子。 除非像钟家这样,后辈之中只有女子,那也就别无选择。 “吴鹤年,你要是存心不将我们女人放在眼里,就滚出我老太婆的翠玉岛去!”他这话又惹了孙太婆的不满。 眼见底下又开始一顿闹哄哄地吵架,楚沅小声地问身旁的人,“魏昭灵,你准备怎么办?你要把他们都杀了吗?” 魏昭灵的目光一直停在院子里的那群人身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有些散漫慵懒,“杀了他们,还会有新的家主继位。” 轩辕柏不毁,剩下那些家族的法器还在,只杀了这些人,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你是想等族会结束,派人跟着他们?”楚沅再看一眼楼下的那些人,她忽然恍悟。 魏昭灵看她一眼,算是默认。 “这仙泽山近来屡屡出事,按我们家主的意思,是让应家尽快选出新的家主来,十五天后的祭月日,咱们每一家都各派些人上山,再加固一下石龙神像的封印。”木楼下,顾旸将顾家家主的意思传达得很明确。 “闫队长也是这个意思,” 韩松适时道,“这事不能总这么拖下去,应天霖要是还不松口,就让应家的老二做应家的家主。” 闫文清是皇室卫队的队长,也是皇帝郑玄离面前的红人,他的意思,自然也就是郑玄离的意思。 这场族会开到了凌晨两点多才散场,那孙太婆叫来自己的小孙子孙夜融,叫他带着人安排众人在不同的院子里住下。 孙家的家奴比钟家的还要多,岛上戒备森严,几乎每一处,每十几分钟就有巡逻的人往返。 木楼下还有提着灯笼守在两旁的家奴,魏昭灵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的情况,忽然唤了声,“江永。” 明明他声音极低,但楚沅却还是看见江永不知从哪里翻身上了木楼来,身手十分灵敏。 “王。”他来到魏昭灵身前弯腰行礼。 “盯紧他们。”魏昭灵只简短一句。 “是。” 江永轻声领命,身影再度没入黑暗里。 族会并不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次会面,新上任的两位家主——钟雪曦和钱家勇此前也没有什么机会去学巫术,他们就是要借此机会,将已死的前任家主身上的巫术传承,转移到他们的身上。 所以这次钟雪曦带了钟裕德的骨灰来,而钱永兴的尸体至今都没找到,所以只能单靠引灵之术隔空渡来钱永兴的传承。 一时半刻,他们应该还不会离开这翠玉岛。 一场戏看罢,楚沅原本已经穿过光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可能是因为自己说漏嘴那个梦的事,她再和魏昭灵独处的时候,面对他的那双眼睛,她就难免有点想找个地洞钻一钻。 她逃也似的离开,可在浴室里洗完澡,换了睡衣出来,坐在凳子上用吹风机吹头发时她又忍不住想,他今晚睡在哪儿啊? 她看翠玉岛上除了招待客人的院子,剩下的许多屋舍都是上了锁的,那锁也并非是普通的锁,外人胡乱触碰怕是会引起孙家人的警觉。 那孙太婆一看就是一个刁钻的老太婆,生怕八户族其他人多拿她一根针一粒米,岛上不仅巡逻的人多,机关也多。 龙凤金镯的情丝珠目前只会在晚上的九点半开始起效,直到凌晨六点为终,所以她想了想,还是摇晃情丝珠召出了那道光幕之门。 冷月银辉散漫,圆融的一轮月光,似乎足以铺散照尽整个人间。 楚沅没想过自己赤着脚再度踏入另一个世界时,她会站在高高的屋顶,踩在屋檐直挺的脊线上。 脊线两端的尽头是挂着铜铃的翘脚檐。 她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墨绿的斗篷被风吹开了些,露出其间朱砂红的衣袖,原本挡住他大半张脸的兜帽已经因为他这般随意的躺着而滑落下去,露出他乌浓的长发,还有那张无暇的面庞。 他手中握着一只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玉壶,膝盖上还放着一只红玉九连环。 “你回来做什么?”也许看见她,令他有些意外,那双平淡无波的凤眼轻抬,睨着她时,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吗?”楚沅没敢乱动,怕掉到檐下去,“魏昭灵,能在这儿睡着的人,心得多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楚沅就大着胆子往前迈了几步。 她走得很小心,魏昭灵枕着一只手臂,瞥见她的举动,便动了动白皙的指节,于是淡色的流光飞出,像颗小石子似的打在她的脚踝。 楚沅顿时踉跄后退,身形不稳,她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淡色的流光却又如同绳索一般锁住她的腰身。 流光缩短,她转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他慢悠悠地坐起身来,抬头望见面前的这个女孩儿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便嗤笑一声,月光映照他的侧脸,似乎神情却冷淡了许多,“既然知道这里危险,还不回去?” 他话音才落,却不防她忽然蹲下身来,一手抱住了他的腰,与此同时她的手还准确地抓住了他戴着龙镯的那只手腕。 原本郁冷的眸子陡然一滞,他瞳孔微缩,而她一缕卷曲的头发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像是刻意轻轻擦过脸颊的指腹,令他瞬间神思一乱,僵直身体。 手中的酒壶滑落到檐下去,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巡逻的家奴,可在他们匆匆赶来,将手中的灯笼光照向檐上的前一刻,原本在檐上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经随着一道淡金色的光幕而消失不见。 不留丝毫痕迹。 静谧的夜,窗外春枝婆娑,花影被风拂得簌簌而动。 只开着一盏小夜灯的房间里凭空出现了一双身影。 楚沅松开魏昭灵的腰身,她抬头看见他那张还看不出多少情绪的脸庞,“你也不怕被他们发现,还睡人家房顶。” 在他缓缓地,用一双眼睛看向她时,她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说,“你又不知不知道你自己,你多爱咳嗽啊,要是你忍不住咳嗽了,那他们不就都发现你了吗?我这可是为你好!” 楚沅说完就把他往浴室里推,“你来都来了,今晚就在这儿睡。” 魏昭灵看着浴室的门被关上,他立在暖黄色的光线里许久,忽而回头看向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年轻男人少有这样恍惑的情绪表露,他久久地盯着自己,又皱了皱眉。 楚沅听到浴室里有水声响起,她松了口气,在衣柜里翻出两床被子来,一床铺在地板上,一床用来盖。 弄好地铺,她看床上有两个枕头,她拿了一个放到地铺里来,却又忽然听见开门声传来。 她反射性地回头,正见那个穿着单薄的朱砂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还有热雾随之铺散出来,转瞬即逝。 这样一幕,多像是她那场荒唐的梦。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把他的衣带系得一丝不苟,每一处都不曾落下。 楚沅回过神,指了指自己的床,“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但见他的头发还在滴水,她又站起来拿了电吹风,要给他吹头发。 电吹风的噪声响起,热风一阵阵地吹着他的湿发,魏昭灵静默地盯着那扇玻璃窗,在微暗的光影里,那窗上映出站在他身后的,她模糊的影子。 她的手指猝不及防地穿插在他的发间,魏昭灵脊背一僵,眼睫微动,他忽然回头,攥住她的手腕。 “你干嘛?”楚沅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为什么,魏昭灵看着她的眼睛,指节不自禁地又松开了些。 楚沅也没多想,趁机挣脱他的手,继续帮他吹头发,“你头发还没吹干呢。” 后来噪声退去,夜仍是这般寂静。 魏昭灵躺在陌生的这张床上,忽然看见睡在床下的楚沅坐起身来,下巴抵在他的床沿。 “魏昭灵,你是不是没带你的佩剑啊?”楚沅说着又站起来。 眼见她俯身,他便僵直了身体,“你做什么?” 楚沅看他一眼,仍然探身往床里侧伸手。 魏昭灵顺着她的手,看到了靠在墙边的那只跟她差不多高的毛绒玩具熊,她把它的一只手拉过来,塞到他的手里,又笑起来,“你将就一下,和它手拉手睡觉。” “这只熊是我小时候,我爸爸给我买的,我那时候一个人在家经常会害怕到晚上做噩梦,我爸爸就给我买了这只熊,他说它很厉害,能吃掉我所有的噩梦……” 提起楚致光,楚沅脸上忍不住更多了一些笑意,“虽然我根本就没相信过这么扯淡的话,但是它陪我也的确很久了,你就把它当成你的佩剑。” 说她没心没肺,可是为什么有的时候,她又总能这样心细如尘。 魏昭灵看她又在地铺里躺下,他才算有了些反应,低眼去看自己手里抓着的那只熊的手臂。 他指节松开,再偏头,静静地望着床沿。 “还有,魏昭灵我必须要跟你解释一下,关于我梦到你的这件事,是真的没错,但我是个正经人,梦里你还穿了件衣服呢,信息量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大,你放心。”她的声音冷不丁地又冒出来。 她甚至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今晚尽量不梦到你。” 魏昭灵神情一僵,他皱着眉闭起眼睛,原本冷白的面容再度有了些微烫的温度,他咬牙,“楚沅,你最好适可而止。” 即便是心思难以收敛,即便是情难自禁,她又如何能够这般不知遮拦地向他坦白她那些荒唐的梦? 他一时心绪翻覆,难以平静,可片刻却又偏偏听到她的呼吸开始变得逐渐绵长。 于是他一顿,坐起身来时,便借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看见了地上那个把自己裹成蚕蛹的姑娘此刻已经呼呼大睡。 她将他搅扰得不得安宁,自己却睡得这般心安理得。 此夜漫长,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那张脸上,久久难以移开。 她好奇怪。 可是溶溶夜色里,连风都变得安静。 她沉沉的睡着,时不时地还模糊的梦呓两声。 有那么一瞬之间,他忽然又觉得, 她有点可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此夜月溶溶 檐下的绢纱灯笼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木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满身都是青黑纹身的男人身上。 他们并不知道楼上的长柱后的阴影里藏着两个人。 “对不起……” 楚沅隔了好一会儿,才垂下脑袋真诚地道歉,“我有罪。” 她有点懊恼, 又有点尴尬。 魏昭灵才回过神, 便像是触碰到了烫手山芋似的,松开了她的下巴,他侧过脸,不愿意搭理她。 彼时楼下那个说话漏风的老头吴鹤年忽然笑出声来,“怎么又是你小子?你们老顾家的家主这么多年不肯露面,可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人?” “跟外面的人摆谱也就算了, 好歹我们也是一千多年都上在同一本族谱里的, 你们顾家连每回参加族会都只派些小鱼小虾来, 是不是有些太傲慢了?”那孙太婆握着长柄烟斗站起身来,身上和耳朵上的银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孙老, 吴老, 不必这么大火气,您二位不也说了?我顾家千百年也都是这样的规矩,”那肌肉发达的男人扯着嘴唇说了句, 又用那双跟化了烟熏妆似的眼睛打量了一番围坐在长方木桌前的所有人,才又轻飘飘道:“既然千百年都这么过来了,诸位也没必要说这些废话。” 他这话说的并不客气,顿时令在场的许多人都黑了脸。 孙太婆一拍桌子, “顾旸, 你是不是太放肆了点?” “不敢, 只是诸位应该也知道我顾家是八户族之首, 也自然肩负着更多的责任, 还望孙老和吴老理解。”顾旸说着这样的话, 那张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倨傲之色。 孙太婆和吴鹤年正欲发作,韩松却适时站起身来,伸手阻止,“好了,今日是咱们八户族的族会,还是别在这些小事上过多争执的好,毕竟都是为皇室做事的。” “顾旸啊,快入座。”韩松说着便朝那肌肉男使眼色。 顾旸也没再多说些什么,把那湿透的衣服往椅背上一搭,径自坐了下来,他身材伟岸,坐下来就跟一座山似的,抬着下巴,分毫不在意坐在他对面的孙太婆脸上不悦的神情。 “听说钟家和钱家都换了新的家主,可是这应家,今天却缺席了?”顾旸的目光在这木桌前的每一个人身上来回巡视。 “那应家的老大,看来是还不肯接手家主的位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丁家家主开口了。 “应天霖倔得很,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应景山那老家伙闹矛盾,跑出去自个儿过了,现在让他这个嫡子回来接手应家,他也不愿意,我听说,他连他父亲的葬礼都没去。”韩家和应家共守一棵轩辕柏,应家的事儿,韩松也是知道一些的。 “老大不愿意,那他们应家不是还有个老二吗?”钱家勇满不在乎地说。 吴鹤年却说,“嫡子尚在,哪有把家业交给次子的道理?” 这话应该是戳到了钱家勇和钟雪曦两个人的痛楚,钱家勇脸色有些不好,一直坐在那儿的钟雪曦更忍不住开口道:“吴老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那应天霖一直不肯接手,难不成他们应家的家主之位就要一直空缺着?” 钟家没有儿子,钟裕德一辈子有不少女人,但最终也只有两个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女儿。 大女儿钟雪岚,小女儿钟雪曦。 从小到大,嫡女钟雪岚无论是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其他方面都比她要好,而钟裕德对钟雪岚的疼爱也远超于钟雪曦。 所以对于钟雪岚,钟雪曦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姐妹情感。 “雪曦啊,如今你钟家就剩你一个了,你也不用再争些什么,钟家和应家是不一样的。”吴鹤年抬了抬有点耷拉的眼皮,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八户族之内,若女子为嫡,同时又有次子,那么家主之位也只会直接越过嫡女,传给男子。 除非像钟家这样,后辈之中只有女子,那也就别无选择。 “吴鹤年,你要是存心不将我们女人放在眼里,就滚出我老太婆的翠玉岛去!”他这话又惹了孙太婆的不满。 眼见底下又开始一顿闹哄哄地吵架,楚沅小声地问身旁的人,“魏昭灵,你准备怎么办?你要把他们都杀了吗?” 魏昭灵的目光一直停在院子里的那群人身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有些散漫慵懒,“杀了他们,还会有新的家主继位。” 轩辕柏不毁,剩下那些家族的法器还在,只杀了这些人,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你是想等族会结束,派人跟着他们?”楚沅再看一眼楼下的那些人,她忽然恍悟。 魏昭灵看她一眼,算是默认。 “这仙泽山近来屡屡出事,按我们家主的意思,是让应家尽快选出新的家主来,十五天后的祭月日,咱们每一家都各派些人上山,再加固一下石龙神像的封印。”木楼下,顾旸将顾家家主的意思传达得很明确。 “闫队长也是这个意思,” 韩松适时道,“这事不能总这么拖下去,应天霖要是还不松口,就让应家的老二做应家的家主。” 闫文清是皇室卫队的队长,也是皇帝郑玄离面前的红人,他的意思,自然也就是郑玄离的意思。 这场族会开到了凌晨两点多才散场,那孙太婆叫来自己的小孙子孙夜融,叫他带着人安排众人在不同的院子里住下。 孙家的家奴比钟家的还要多,岛上戒备森严,几乎每一处,每十几分钟就有巡逻的人往返。 木楼下还有提着灯笼守在两旁的家奴,魏昭灵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的情况,忽然唤了声,“江永。” 明明他声音极低,但楚沅却还是看见江永不知从哪里翻身上了木楼来,身手十分灵敏。 “王。”他来到魏昭灵身前弯腰行礼。 “盯紧他们。”魏昭灵只简短一句。 “是。” 江永轻声领命,身影再度没入黑暗里。 族会并不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次会面,新上任的两位家主——钟雪曦和钱家勇此前也没有什么机会去学巫术,他们就是要借此机会,将已死的前任家主身上的巫术传承,转移到他们的身上。 所以这次钟雪曦带了钟裕德的骨灰来,而钱永兴的尸体至今都没找到,所以只能单靠引灵之术隔空渡来钱永兴的传承。 一时半刻,他们应该还不会离开这翠玉岛。 一场戏看罢,楚沅原本已经穿过光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可能是因为自己说漏嘴那个梦的事,她再和魏昭灵独处的时候,面对他的那双眼睛,她就难免有点想找个地洞钻一钻。 她逃也似的离开,可在浴室里洗完澡,换了睡衣出来,坐在凳子上用吹风机吹头发时她又忍不住想,他今晚睡在哪儿啊? 她看翠玉岛上除了招待客人的院子,剩下的许多屋舍都是上了锁的,那锁也并非是普通的锁,外人胡乱触碰怕是会引起孙家人的警觉。 那孙太婆一看就是一个刁钻的老太婆,生怕八户族其他人多拿她一根针一粒米,岛上不仅巡逻的人多,机关也多。 龙凤金镯的情丝珠目前只会在晚上的九点半开始起效,直到凌晨六点为终,所以她想了想,还是摇晃情丝珠召出了那道光幕之门。 冷月银辉散漫,圆融的一轮月光,似乎足以铺散照尽整个人间。 楚沅没想过自己赤着脚再度踏入另一个世界时,她会站在高高的屋顶,踩在屋檐直挺的脊线上。 脊线两端的尽头是挂着铜铃的翘脚檐。 她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墨绿的斗篷被风吹开了些,露出其间朱砂红的衣袖,原本挡住他大半张脸的兜帽已经因为他这般随意的躺着而滑落下去,露出他乌浓的长发,还有那张无暇的面庞。 他手中握着一只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玉壶,膝盖上还放着一只红玉九连环。 “你回来做什么?”也许看见她,令他有些意外,那双平淡无波的凤眼轻抬,睨着她时,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吗?”楚沅没敢乱动,怕掉到檐下去,“魏昭灵,能在这儿睡着的人,心得多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楚沅就大着胆子往前迈了几步。 她走得很小心,魏昭灵枕着一只手臂,瞥见她的举动,便动了动白皙的指节,于是淡色的流光飞出,像颗小石子似的打在她的脚踝。 楚沅顿时踉跄后退,身形不稳,她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淡色的流光却又如同绳索一般锁住她的腰身。 流光缩短,她转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他慢悠悠地坐起身来,抬头望见面前的这个女孩儿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便嗤笑一声,月光映照他的侧脸,似乎神情却冷淡了许多,“既然知道这里危险,还不回去?” 他话音才落,却不防她忽然蹲下身来,一手抱住了他的腰,与此同时她的手还准确地抓住了他戴着龙镯的那只手腕。 原本郁冷的眸子陡然一滞,他瞳孔微缩,而她一缕卷曲的头发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像是刻意轻轻擦过脸颊的指腹,令他瞬间神思一乱,僵直身体。 手中的酒壶滑落到檐下去,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巡逻的家奴,可在他们匆匆赶来,将手中的灯笼光照向檐上的前一刻,原本在檐上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经随着一道淡金色的光幕而消失不见。 不留丝毫痕迹。 静谧的夜,窗外春枝婆娑,花影被风拂得簌簌而动。 只开着一盏小夜灯的房间里凭空出现了一双身影。 楚沅松开魏昭灵的腰身,她抬头看见他那张还看不出多少情绪的脸庞,“你也不怕被他们发现,还睡人家房顶。” 在他缓缓地,用一双眼睛看向她时,她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说,“你又不知不知道你自己,你多爱咳嗽啊,要是你忍不住咳嗽了,那他们不就都发现你了吗?我这可是为你好!” 楚沅说完就把他往浴室里推,“你来都来了,今晚就在这儿睡。” 魏昭灵看着浴室的门被关上,他立在暖黄色的光线里许久,忽而回头看向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年轻男人少有这样恍惑的情绪表露,他久久地盯着自己,又皱了皱眉。 楚沅听到浴室里有水声响起,她松了口气,在衣柜里翻出两床被子来,一床铺在地板上,一床用来盖。 弄好地铺,她看床上有两个枕头,她拿了一个放到地铺里来,却又忽然听见开门声传来。 她反射性地回头,正见那个穿着单薄的朱砂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还有热雾随之铺散出来,转瞬即逝。 这样一幕,多像是她那场荒唐的梦。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把他的衣带系得一丝不苟,每一处都不曾落下。 楚沅回过神,指了指自己的床,“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但见他的头发还在滴水,她又站起来拿了电吹风,要给他吹头发。 电吹风的噪声响起,热风一阵阵地吹着他的湿发,魏昭灵静默地盯着那扇玻璃窗,在微暗的光影里,那窗上映出站在他身后的,她模糊的影子。 她的手指猝不及防地穿插在他的发间,魏昭灵脊背一僵,眼睫微动,他忽然回头,攥住她的手腕。 “你干嘛?”楚沅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为什么,魏昭灵看着她的眼睛,指节不自禁地又松开了些。 楚沅也没多想,趁机挣脱他的手,继续帮他吹头发,“你头发还没吹干呢。” 后来噪声退去,夜仍是这般寂静。 魏昭灵躺在陌生的这张床上,忽然看见睡在床下的楚沅坐起身来,下巴抵在他的床沿。 “魏昭灵,你是不是没带你的佩剑啊?”楚沅说着又站起来。 眼见她俯身,他便僵直了身体,“你做什么?” 楚沅看他一眼,仍然探身往床里侧伸手。 魏昭灵顺着她的手,看到了靠在墙边的那只跟她差不多高的毛绒玩具熊,她把它的一只手拉过来,塞到他的手里,又笑起来,“你将就一下,和它手拉手睡觉。” “这只熊是我小时候,我爸爸给我买的,我那时候一个人在家经常会害怕到晚上做噩梦,我爸爸就给我买了这只熊,他说它很厉害,能吃掉我所有的噩梦……” 提起楚致光,楚沅脸上忍不住更多了一些笑意,“虽然我根本就没相信过这么扯淡的话,但是它陪我也的确很久了,你就把它当成你的佩剑。” 说她没心没肺,可是为什么有的时候,她又总能这样心细如尘。 魏昭灵看她又在地铺里躺下,他才算有了些反应,低眼去看自己手里抓着的那只熊的手臂。 他指节松开,再偏头,静静地望着床沿。 “还有,魏昭灵我必须要跟你解释一下,关于我梦到你的这件事,是真的没错,但我是个正经人,梦里你还穿了件衣服呢,信息量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大,你放心。”她的声音冷不丁地又冒出来。 她甚至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今晚尽量不梦到你。” 魏昭灵神情一僵,他皱着眉闭起眼睛,原本冷白的面容再度有了些微烫的温度,他咬牙,“楚沅,你最好适可而止。” 即便是心思难以收敛,即便是情难自禁,她又如何能够这般不知遮拦地向他坦白她那些荒唐的梦? 他一时心绪翻覆,难以平静,可片刻却又偏偏听到她的呼吸开始变得逐渐绵长。 于是他一顿,坐起身来时,便借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看见了地上那个把自己裹成蚕蛹的姑娘此刻已经呼呼大睡。 她将他搅扰得不得安宁,自己却睡得这般心安理得。 此夜漫长,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那张脸上,久久难以移开。 她好奇怪。 可是溶溶夜色里,连风都变得安静。 她沉沉的睡着,时不时地还模糊的梦呓两声。 有那么一瞬之间,他忽然又觉得, 她有点可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爱欲之于人 “王, 江永已经暗中跟着那个顾旸去了。” 榕城燕陵区的一幢别墅内,已经洗掉脸上所有伪装的刘瑜恭敬地站在客厅里,“至于丁家, 吴家, 臣也都派人跟着了。” “嗯。”魏昭灵轻应一声,“孙家的轩辕柏先不要动,等查清其他三户所在,再一同毁了。” “是。”刘瑜垂首领命。 茶水还在不断往外冒着热气,杯壁还有些发烫,魏昭灵将其搁下, 或是想起了那钟雪曦, 他便抬首再度看向刘瑜, “你那位夫人,没有发现什么?” 提起钟雪曦, 刘瑜的脸色变得有点怪异, “她和韩振原本就不合,韩振早年又因为联姻的事跟韩松闹得不愉快,自己出来住了好些年, 钟雪曦也不常和他一起住,他们两个是谁也看不上谁。” 韩振原本心属钟雪岚,但钟雪岚无故失踪,韩家和钟家就只能做主让韩振娶了钟雪曦。 而钟雪曦原本就妒恨钟雪岚, 她也知道自己嫁的这个男人是喜欢钟雪岚的, 她当然也更看他不顺眼。 韩振是死了, 但是伪装成韩振的刘瑜在翠玉岛上的那些天也是真的心累, 那个女人一天不跟他吵架就难受, 他为了伪装成韩振的暴脾气, 也就闷头和她吵。 “王,只是这韩振和钟雪曦以前吵架吵急了,还得打起来,但是臣哪对一个女人下得去手……”这才是刘瑜最郁闷的地方。 “所以你就由着她打了?”魏昭灵看一眼他脸上的淤青,还有脖颈间的血痂,不由失笑。 “……臣实在下不去手。”刘瑜的声音听着有点闷。 但所幸钟雪曦没多少气力,打人倒是不疼不痒的,只是那指甲挠人还挺疼。 魏昭灵摇了摇头,轻抬下颌,“坐。” 刘瑜刚要说“不敢”,但他抬头看见魏昭灵的那双眼睛,便咽下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拘谨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些天是辛苦你了,” 魏昭灵手指微动,便好似有无形的气流推着一杯茶落入了刘瑜的手里,“钟雪曦虽是钟家人,但手上也的确没沾什么血腥,八户族的事了结之后,便留她一命。” “臣知道了。”刘瑜低头应声。 他竟无端松了口气。 “看来你也不想她死?”魏昭灵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 刘瑜一时语塞,半晌才想到说辞,“她其实本性并不坏。” 钟裕德欠下了多少人命债,钟雪曦实则是不知情的,天一黑,钟家女儿的房门都会被人从外头上锁,可见钟裕德原本是不想让他的两个女儿来担这份血腥的家业的,也许他是想交给女婿韩振,毕竟韩家式微,只能依靠他们钟家才能维持在八户族中的地位。 可韩振也不是个听话的主儿,与钟雪曦的婚姻生活也一直是有名无实,两人相看生厌,根本不愿意做个听话的傀儡。 钟雪曦只是生活在一个扭曲病态的家族里的可怜人。 “她担了钟家家主的位子,却不知道这位子是要靠人命才能维持住。”刘瑜想起那日在翠玉岛上,她继承家族传承后,大约是在某些随着传承进入血脉的记忆里看到了许多血腥的东西,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如纸,双目涣散地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且看她日后的选择。”魏昭灵咳嗽几声,把玩着手里的那只红玉九连环,语气轻淡。 看她是选择走钟裕德的老路,还是放弃钟家家主的位子,这便是决定她生死的最后选择。 “臣明白。” 刘瑜捧着那盏茶,垂首应声。 —— 春城今日的天气预报有雨,楚沅清晨便带了雨伞出门,但走到巷口,她便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人行道旁。 薄雾朦胧,雨丝柔软。 楚沅撑着伞快步走过去,“容镜。” 容镜闻声回头,他先是对她笑了笑,才道,“楚姑娘,我今日来便是想请你告诉王,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多待些时候。” “你是查到什么了吗?”楚沅问他。 “简家其他人都不知道钟雪岚的来历,唯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简少聪却已经死了,这条线索也就断了,”容镜谈及正事,神色便更严肃了些,“但我查到,京都赵家藏书百万,几乎都是这一千多年来所有关于特殊异能的书籍。” “这你都查到了?”楚沅不由咂舌。 “五大世家都在收容散落各地的特殊能力者,以扩充自己家族的能力,我以身试法,做了京都赵家的门内客。” “可你没身份证啊,他们不会起疑?”楚沅惊呆了,没想到才几天不见,容镜就已经打入京都赵家内部了。 “这里的世界远比宣国要大,也有许多来自荒山无人之境的入世者,”容镜说着,又笑了笑,“只是门内客,又不是座上宾,他们查得出我的异能并非是靠剥夺他人得来,便也将我收入门内了。” 楚沅看他还掏出来一张身份证,她拿过来看了又看,“他们还把你从黑户变成有身份的人了??” “可惜我在赵家也只能探听到一些浅薄的东西。”容镜敛眉,叹了声。 “那也挺好了呀,你看你身份证都有了,以后你在这儿更方便了。”楚沅把身份证还给他,又看见手表上的时间,她的表情一变,“先不跟你说了,我还得上学,要迟到了!” 但才跑出几步去,她又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他,“你先等我消息,我认识一个赵家的人,说不定能从她那儿知道些什么。” 容镜在雨幕里朝她点头,“多谢姑娘。” 楚沅只朝他招了招手,赶紧往公交站台跑。 她连生煎包都没顾得上买,匆匆赶到学校,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再在课桌前坐下来,一气呵成。 “楚沅,你起晚了啊?”简玉清伸长脖子过来问。 “嗯,”楚沅随口应一声,又一边在书包里翻翻找找,一边问他,“第一节什么课来着?” “数学。”简灵隽回过头来答了一声。 他话音才落,班主任于荣波就走进教室里来了,手里还拿着前天小测验的卷子。 于荣波叫了几个同学发卷子,楚沅的卷子才被放到她课桌上,她都还没看清分数呢,简玉清一手把卷子捞了过去,“我看看你多少分?” “简玉清。”楚沅踢了他凳子一脚,朝他伸出一只手。 简玉清撇撇嘴,还是乖乖地把卷子放到她的手上,“你这回数学考得还挺不错的嘛。” 楚沅拿回来卷子,看到上面红色的“132分”,她弯起眼睛,又在盘算下午把这张卷子拿到老聂头面前去,让他当面对她提出表扬,并请她出去吃大餐。 坐在前面的程佳意听到了他们那边的动静,她不由地回过头去看楚沅,她正转头在看坐在她身后的赵凭霜的卷子。 他们三个跟她说着话,楚沅还笑眯眯的。 也是这一刻,程佳意才终于意识到,楚沅好像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她有了三个新的朋友。 自从简玉清那次在班上说了那样一番话,班里许多人对楚沅原本的看法也有所松动了,很多人也好像不再刻意地去避开她了。 “这话你两年前怎么不问我呢?”耳畔似乎又响起那一天,拉着她从KTV跑出来的时候,楚沅问她的那句话。 程佳意捏紧卷子的边角,一点点揉皱,她终于将目光从楚沅身上收回。 或许她习惯了楚沅把她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看见她和别的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她还是会觉得心里难受。 可是楚沅,又凭什么只能有她一个朋友? 窗外的雨势渐收,讲台上的于荣波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一道一道地讲卷子上的题目。 程佳意久久地盯着课桌上被她揉得不成样子的那张卷子,每一个字落在她的眼睛里都是涣散的影子。 一滴眼泪掉在卷子上,浸湿了某道题的答案旁,那颜色鲜红的勾。 上完三节课,楚沅在洗手间的盥洗台前洗手,一抬头却在镜子里看见赵凭霜推门走了进来。 赵凭霜再从隔间里出来,看见楚沅还等在盥洗台那儿,她顿了一下,走过去洗手时,便看着镜子里的她问,“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楚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有个事想问你。” “说。”赵凭霜拿纸巾擦了擦手,转头看她。 “我听说你们赵家关于特殊能力的藏书有很多,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那种记载巫蛊之术的?”楚沅开门见山。 巫蛊? 赵凭霜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楚沅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但她还是如实答道,“我记得是有的。” 赵家的子孙都能进入藏书楼,她小时候也经常在那儿玩。 “那你知不知道那种可以吞噬人记忆的蛊虫?”楚沅又忙问她。 赵凭霜的异能是赵家人里最微弱的,虽然家里并没有人因此轻视她,兄妹叔伯待她都很好,但从小要强的她却始终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很多的时候都会独自躲在藏书楼里看书,看得多了,自然记得也多。 赵凭霜几乎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我记得有一种祭春蛊,早春时节那蛊虫的幼虫是休眠状态,外形与一般的茶叶无二,如果它进入了人的身体,吸收了人体营养,就会逐渐生长,并苏醒过来,然后爬到人的脑子里,啃噬记忆。” “那这种蛊虫,还能取出来吗?” 赵凭霜皱着眉,想了片刻才抬头看她,“我也记不清了,但好在我还记得那本书的名字,你要是着急的话,我下午回去联系我堂弟,让他帮我找找看。” “谢谢。”楚沅朝她笑了一下,但停顿了一下,她又忽然问,“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吗?” “反正你也不会做什么坏事,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赵凭霜耸耸肩,抱着手臂继续道,“你的事你愿意说你就说,不愿意就不说。” 楚沅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不由一愣。 但赵凭霜却拍了拍她的肩,“放心,这事我也不会跟简玉清他们提,你晚上等我消息。” 说完她就转身推门走出去。 而事实证明,赵凭霜也的确说话算话,晚上楚沅在书桌前做作业时,忽然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 赵凭霜:查到了,祭春蛊是要和阵法一起施行才能发挥效用,要是想取出蛊虫,就必须要带被下蛊的人回到最初去过的阵法里才行。 阵法? 楚沅把手里的笔搁下,看着微信聊天界面,她一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才像是忽然恍悟似的,回复了赵凭霜的消息。 楚沅:谢啦!等下周一上学请你喝奶茶!! 回完消息,她忙给容镜打了电话,“容镜,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带钟雪岚去一趟新阳的望仙镇……” 在望仙镇龙鳞山上的水木阵里有和钟雪岚身上的蜂鸟胸针极为相似的气流形状,而之前魏昭灵又说过,钟雪岚被人剥夺过异能,又自己夺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异能。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水木阵要么是钟雪岚在没被人下蛊之前设下的,要么就是那个剥夺了她异能的人设下的。 好像此前笼罩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在这一刻终于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而雾气尽头的真相,也许就藏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 楚沅将这些都跟容镜说了,但紧接着她又有点苦恼,“可是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带着钟雪岚离开呢?” 简玉清说过,自从上次钟雪岚失踪过一次后,简家人就把她看得更紧了。 更何况现在要去新阳就一定要坐飞机,只要钟雪岚的信息出现在航班记录里,难免不会被简家人查到。 直到九点半的那道光幕之门出现,楚沅才突然灵光一闪,她穿过光幕,出现在了另一方世界的一个房间里。 楚沅第一眼看见那个穿着宽松衣袍的年轻男人正坐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她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我知道怎么把钟雪岚脑子里的蛊虫取出来了。” 魏昭灵闻言挑眉,偏头看她,那双凤眼里适时显露出些许诧异,却只轻缓地问一句,“是吗?” 楚沅往椅背上一靠,又说道,“我和容镜明天一早就坐飞机去新阳,所以你今晚得到我那边去,等我们到了望仙镇的龙鳞山,你再去简家,借用龙凤镯的牵连,把她带过来。” 只有依靠龙凤金镯里情丝珠的互相勾连,才能让钟雪岚不着痕迹地从简家消失,去到千里之外的新阳望仙镇。 楚沅一番话说完,才发现魏昭灵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的心里有点毛毛的,一脸莫名,“……你看我干嘛?我这个计划不完美吗?” “很不错。” 魏昭灵收回目光,转而去看黑沉沉的天空里疏漏弥漫的星子,“不过,你确定要去?” “为什么不去?” 楚沅拿了个橘子,一边剥一边说,“要是我手上的这只凤镯能取下来,戴在容镜的手腕上,那肯定就用不着我去了。” 她随口的这一句话,却令他那双凤眸微眯,当他再度将目光移动到她的那张脸庞上,他片刻才轻嗤一声,“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的语气有些不善。 “龙凤镯是只有夫妻才能戴的?”楚沅扔了一瓣橘子到嘴里,她又掰了一瓣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可是我们也不是那种关系啊。” 她的笑脸有些过分灿烂,嘴里说出的话也带了些故意的玩笑,他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的脸片刻,却忽然轻笑一声。 他眉眼微扬,情态身姿,无一处不动人。 好似这从来凛冽的宣国的夜,忽然有了春迹可寻。 楚沅有一瞬间晃神,却又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接过她手里的橘子,但下一秒,她却又被他捏住下巴,眼看他将那一瓣橘子塞进她的嘴里。 “楚沅,在魇生花这件事上,确实是不由你选择,但孤要做的事,你原本可以不必参与进来。” 他用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你知道孤想做什么,也该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危险,可你还要卷进来,” 他问,“为什么?” 楚沅挣脱开他的手,吃完嘴里的那瓣橘子,她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是为了你啊。”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听到她这样直白的话,魏昭灵也还是无法习惯她这种忽然的言语攻势。 他那双凤眼里光影微动,喉咙有点泛干,竟忘了自己此刻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反正我早就已经掺和进来了,” 楚沅把椅子放平了一点,方便她躺得更舒服些,她双手枕在脑后,继续道,“从在明义村那晚回去之后,我就发现了这个宣国,和我来的那个地方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像腐朽的烂木头外面裹了层金漆似的,外头看着漂亮奢华,谁又知道里面都烂成什么样了?” 空有现代社会的皮囊,内里却已经烂到了根。 法律是维系一个国家社会稳定的关键,但如果有人像八户族一样游离在法律之外,那法律又怎么能够真的实现公平。 “魏昭灵,你说郑家这样的,怎么还能一千多年都把皇位掌握得稳稳当当,就没什么不服他们的起义军搞搞事情吗?”这才是楚沅最为疑惑的。 魏昭灵此刻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听见她的话,他便道,“郑家既然能够控制八户族守着孤,便自然也能收拢一些特殊能力者。” 楚沅一听,她顿时恍然,“对啊,用有异能的人来压制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即便是被郑家收拢的特殊能力者谁有了异心,郑家也应该有制住他们的法子,否则郑家的王朝也不可能会延续至今。 “那这么看来,我更要帮着你了。” 她忽然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引得魏昭灵下意识地侧目。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楚沅迎上他的目光,冲他笑,“我在魇都旧址听到了很多声音,他们说,” 她说,“你是很好很好的王。” 那一声声的胡笳,还有那如海市蜃楼般的幻象里那些热闹的声音都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们的骨灰埋在黄土之下已有千年,风流云散,却在冥冥之中自成夜阑亡魂的一种意念,让她这个局外人,终究成了局中人。 魏昭灵一时发怔,几乎忘了反应。 这世上误解他的人,远比信奉他的人要多千万倍,但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将那些不痛不痒的口诛笔伐放在心上。 他唯一愧疚的,只是没能在有生之年守住当初的夜阑,更没有保护好魇都里那些活生生的性命。 可她却说,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这多荒唐。 魏昭灵无声轻笑,纤长的睫羽遮下他那双眼瞳里更多的情绪,却仍无法按下内心的温澜潮生。 爱欲之于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这是早年,他十七岁时,从当时因妻子落入敌手而背叛他的副将口中听来的,当时那副将已将长剑悬在颈间,双眼泛红,“公子不懂‘爱欲于人,逆风执炬’的道理,背叛您虽非臣的本愿,纵臣知道这么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但臣也只能……这么做。公子您却不一样,您不知爱欲,不会爱人,也自然不会有灼手之患。” 在此般暖色的光线里,魏昭灵忽而去看自己方才捏过身旁那姑娘下巴的那只手,明明未曾捧过热茶,只是轻触过她的肌肤,指腹却偏偏有了些灼烫之感。 是因她的花言巧语,还是为她看向他的那双眼睛? 这夜魏昭灵再度穿过光幕之门,去到了另一方世界里,她的那个小房间。 他躺在她的床上,而她就睡在床下。 寂静的夜,他仍在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清冷月光,看自己的那只手。 她却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洗手间上厕所。 魏昭灵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细想更多。 但楚沅从洗手间里出来,打着哈欠,眼睛也没睁开,很自然地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趴。 魏昭灵猝不及防地被她压在身下,他骤然睁开双眼,却见她的脸已经埋在他的胸膛,甚至她还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两下。 “楚沅。”呼吸一滞,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庞不可抑制地泛起薄红,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几乎咬着牙唤了声她的名字。 楚沅还没有很清醒,直到她的脸颊被他用力一捏。 她疼得“嘶”了一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正对上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气氛有一点尴尬。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讪笑一声,“对不起啊,我睡迷糊了,忘了你在我床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爱欲之于人 “王, 江永已经暗中跟着那个顾旸去了。” 榕城燕陵区的一幢别墅内,已经洗掉脸上所有伪装的刘瑜恭敬地站在客厅里,“至于丁家, 吴家, 臣也都派人跟着了。” “嗯。”魏昭灵轻应一声,“孙家的轩辕柏先不要动,等查清其他三户所在,再一同毁了。” “是。”刘瑜垂首领命。 茶水还在不断往外冒着热气,杯壁还有些发烫,魏昭灵将其搁下, 或是想起了那钟雪曦, 他便抬首再度看向刘瑜, “你那位夫人,没有发现什么?” 提起钟雪曦, 刘瑜的脸色变得有点怪异, “她和韩振原本就不合,韩振早年又因为联姻的事跟韩松闹得不愉快,自己出来住了好些年, 钟雪曦也不常和他一起住,他们两个是谁也看不上谁。” 韩振原本心属钟雪岚,但钟雪岚无故失踪,韩家和钟家就只能做主让韩振娶了钟雪曦。 而钟雪曦原本就妒恨钟雪岚, 她也知道自己嫁的这个男人是喜欢钟雪岚的, 她当然也更看他不顺眼。 韩振是死了, 但是伪装成韩振的刘瑜在翠玉岛上的那些天也是真的心累, 那个女人一天不跟他吵架就难受, 他为了伪装成韩振的暴脾气, 也就闷头和她吵。 “王,只是这韩振和钟雪曦以前吵架吵急了,还得打起来,但是臣哪对一个女人下得去手……”这才是刘瑜最郁闷的地方。 “所以你就由着她打了?”魏昭灵看一眼他脸上的淤青,还有脖颈间的血痂,不由失笑。 “……臣实在下不去手。”刘瑜的声音听着有点闷。 但所幸钟雪曦没多少气力,打人倒是不疼不痒的,只是那指甲挠人还挺疼。 魏昭灵摇了摇头,轻抬下颌,“坐。” 刘瑜刚要说“不敢”,但他抬头看见魏昭灵的那双眼睛,便咽下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拘谨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些天是辛苦你了,” 魏昭灵手指微动,便好似有无形的气流推着一杯茶落入了刘瑜的手里,“钟雪曦虽是钟家人,但手上也的确没沾什么血腥,八户族的事了结之后,便留她一命。” “臣知道了。”刘瑜低头应声。 他竟无端松了口气。 “看来你也不想她死?”魏昭灵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 刘瑜一时语塞,半晌才想到说辞,“她其实本性并不坏。” 钟裕德欠下了多少人命债,钟雪曦实则是不知情的,天一黑,钟家女儿的房门都会被人从外头上锁,可见钟裕德原本是不想让他的两个女儿来担这份血腥的家业的,也许他是想交给女婿韩振,毕竟韩家式微,只能依靠他们钟家才能维持在八户族中的地位。 可韩振也不是个听话的主儿,与钟雪曦的婚姻生活也一直是有名无实,两人相看生厌,根本不愿意做个听话的傀儡。 钟雪曦只是生活在一个扭曲病态的家族里的可怜人。 “她担了钟家家主的位子,却不知道这位子是要靠人命才能维持住。”刘瑜想起那日在翠玉岛上,她继承家族传承后,大约是在某些随着传承进入血脉的记忆里看到了许多血腥的东西,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如纸,双目涣散地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且看她日后的选择。”魏昭灵咳嗽几声,把玩着手里的那只红玉九连环,语气轻淡。 看她是选择走钟裕德的老路,还是放弃钟家家主的位子,这便是决定她生死的最后选择。 “臣明白。” 刘瑜捧着那盏茶,垂首应声。 —— 春城今日的天气预报有雨,楚沅清晨便带了雨伞出门,但走到巷口,她便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人行道旁。 薄雾朦胧,雨丝柔软。 楚沅撑着伞快步走过去,“容镜。” 容镜闻声回头,他先是对她笑了笑,才道,“楚姑娘,我今日来便是想请你告诉王,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多待些时候。” “你是查到什么了吗?”楚沅问他。 “简家其他人都不知道钟雪岚的来历,唯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简少聪却已经死了,这条线索也就断了,”容镜谈及正事,神色便更严肃了些,“但我查到,京都赵家藏书百万,几乎都是这一千多年来所有关于特殊异能的书籍。” “这你都查到了?”楚沅不由咂舌。 “五大世家都在收容散落各地的特殊能力者,以扩充自己家族的能力,我以身试法,做了京都赵家的门内客。” “可你没身份证啊,他们不会起疑?”楚沅惊呆了,没想到才几天不见,容镜就已经打入京都赵家内部了。 “这里的世界远比宣国要大,也有许多来自荒山无人之境的入世者,”容镜说着,又笑了笑,“只是门内客,又不是座上宾,他们查得出我的异能并非是靠剥夺他人得来,便也将我收入门内了。” 楚沅看他还掏出来一张身份证,她拿过来看了又看,“他们还把你从黑户变成有身份的人了??” “可惜我在赵家也只能探听到一些浅薄的东西。”容镜敛眉,叹了声。 “那也挺好了呀,你看你身份证都有了,以后你在这儿更方便了。”楚沅把身份证还给他,又看见手表上的时间,她的表情一变,“先不跟你说了,我还得上学,要迟到了!” 但才跑出几步去,她又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他,“你先等我消息,我认识一个赵家的人,说不定能从她那儿知道些什么。” 容镜在雨幕里朝她点头,“多谢姑娘。” 楚沅只朝他招了招手,赶紧往公交站台跑。 她连生煎包都没顾得上买,匆匆赶到学校,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再在课桌前坐下来,一气呵成。 “楚沅,你起晚了啊?”简玉清伸长脖子过来问。 “嗯,”楚沅随口应一声,又一边在书包里翻翻找找,一边问他,“第一节什么课来着?” “数学。”简灵隽回过头来答了一声。 他话音才落,班主任于荣波就走进教室里来了,手里还拿着前天小测验的卷子。 于荣波叫了几个同学发卷子,楚沅的卷子才被放到她课桌上,她都还没看清分数呢,简玉清一手把卷子捞了过去,“我看看你多少分?” “简玉清。”楚沅踢了他凳子一脚,朝他伸出一只手。 简玉清撇撇嘴,还是乖乖地把卷子放到她的手上,“你这回数学考得还挺不错的嘛。” 楚沅拿回来卷子,看到上面红色的“132分”,她弯起眼睛,又在盘算下午把这张卷子拿到老聂头面前去,让他当面对她提出表扬,并请她出去吃大餐。 坐在前面的程佳意听到了他们那边的动静,她不由地回过头去看楚沅,她正转头在看坐在她身后的赵凭霜的卷子。 他们三个跟她说着话,楚沅还笑眯眯的。 也是这一刻,程佳意才终于意识到,楚沅好像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她有了三个新的朋友。 自从简玉清那次在班上说了那样一番话,班里许多人对楚沅原本的看法也有所松动了,很多人也好像不再刻意地去避开她了。 “这话你两年前怎么不问我呢?”耳畔似乎又响起那一天,拉着她从KTV跑出来的时候,楚沅问她的那句话。 程佳意捏紧卷子的边角,一点点揉皱,她终于将目光从楚沅身上收回。 或许她习惯了楚沅把她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看见她和别的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她还是会觉得心里难受。 可是楚沅,又凭什么只能有她一个朋友? 窗外的雨势渐收,讲台上的于荣波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一道一道地讲卷子上的题目。 程佳意久久地盯着课桌上被她揉得不成样子的那张卷子,每一个字落在她的眼睛里都是涣散的影子。 一滴眼泪掉在卷子上,浸湿了某道题的答案旁,那颜色鲜红的勾。 上完三节课,楚沅在洗手间的盥洗台前洗手,一抬头却在镜子里看见赵凭霜推门走了进来。 赵凭霜再从隔间里出来,看见楚沅还等在盥洗台那儿,她顿了一下,走过去洗手时,便看着镜子里的她问,“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楚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有个事想问你。” “说。”赵凭霜拿纸巾擦了擦手,转头看她。 “我听说你们赵家关于特殊能力的藏书有很多,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那种记载巫蛊之术的?”楚沅开门见山。 巫蛊? 赵凭霜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楚沅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但她还是如实答道,“我记得是有的。” 赵家的子孙都能进入藏书楼,她小时候也经常在那儿玩。 “那你知不知道那种可以吞噬人记忆的蛊虫?”楚沅又忙问她。 赵凭霜的异能是赵家人里最微弱的,虽然家里并没有人因此轻视她,兄妹叔伯待她都很好,但从小要强的她却始终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很多的时候都会独自躲在藏书楼里看书,看得多了,自然记得也多。 赵凭霜几乎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我记得有一种祭春蛊,早春时节那蛊虫的幼虫是休眠状态,外形与一般的茶叶无二,如果它进入了人的身体,吸收了人体营养,就会逐渐生长,并苏醒过来,然后爬到人的脑子里,啃噬记忆。” “那这种蛊虫,还能取出来吗?” 赵凭霜皱着眉,想了片刻才抬头看她,“我也记不清了,但好在我还记得那本书的名字,你要是着急的话,我下午回去联系我堂弟,让他帮我找找看。” “谢谢。”楚沅朝她笑了一下,但停顿了一下,她又忽然问,“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吗?” “反正你也不会做什么坏事,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赵凭霜耸耸肩,抱着手臂继续道,“你的事你愿意说你就说,不愿意就不说。” 楚沅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不由一愣。 但赵凭霜却拍了拍她的肩,“放心,这事我也不会跟简玉清他们提,你晚上等我消息。” 说完她就转身推门走出去。 而事实证明,赵凭霜也的确说话算话,晚上楚沅在书桌前做作业时,忽然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 赵凭霜:查到了,祭春蛊是要和阵法一起施行才能发挥效用,要是想取出蛊虫,就必须要带被下蛊的人回到最初去过的阵法里才行。 阵法? 楚沅把手里的笔搁下,看着微信聊天界面,她一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才像是忽然恍悟似的,回复了赵凭霜的消息。 楚沅:谢啦!等下周一上学请你喝奶茶!! 回完消息,她忙给容镜打了电话,“容镜,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带钟雪岚去一趟新阳的望仙镇……” 在望仙镇龙鳞山上的水木阵里有和钟雪岚身上的蜂鸟胸针极为相似的气流形状,而之前魏昭灵又说过,钟雪岚被人剥夺过异能,又自己夺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异能。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水木阵要么是钟雪岚在没被人下蛊之前设下的,要么就是那个剥夺了她异能的人设下的。 好像此前笼罩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在这一刻终于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而雾气尽头的真相,也许就藏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 楚沅将这些都跟容镜说了,但紧接着她又有点苦恼,“可是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带着钟雪岚离开呢?” 简玉清说过,自从上次钟雪岚失踪过一次后,简家人就把她看得更紧了。 更何况现在要去新阳就一定要坐飞机,只要钟雪岚的信息出现在航班记录里,难免不会被简家人查到。 直到九点半的那道光幕之门出现,楚沅才突然灵光一闪,她穿过光幕,出现在了另一方世界的一个房间里。 楚沅第一眼看见那个穿着宽松衣袍的年轻男人正坐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她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我知道怎么把钟雪岚脑子里的蛊虫取出来了。” 魏昭灵闻言挑眉,偏头看她,那双凤眼里适时显露出些许诧异,却只轻缓地问一句,“是吗?” 楚沅往椅背上一靠,又说道,“我和容镜明天一早就坐飞机去新阳,所以你今晚得到我那边去,等我们到了望仙镇的龙鳞山,你再去简家,借用龙凤镯的牵连,把她带过来。” 只有依靠龙凤金镯里情丝珠的互相勾连,才能让钟雪岚不着痕迹地从简家消失,去到千里之外的新阳望仙镇。 楚沅一番话说完,才发现魏昭灵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的心里有点毛毛的,一脸莫名,“……你看我干嘛?我这个计划不完美吗?” “很不错。” 魏昭灵收回目光,转而去看黑沉沉的天空里疏漏弥漫的星子,“不过,你确定要去?” “为什么不去?” 楚沅拿了个橘子,一边剥一边说,“要是我手上的这只凤镯能取下来,戴在容镜的手腕上,那肯定就用不着我去了。” 她随口的这一句话,却令他那双凤眸微眯,当他再度将目光移动到她的那张脸庞上,他片刻才轻嗤一声,“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的语气有些不善。 “龙凤镯是只有夫妻才能戴的?”楚沅扔了一瓣橘子到嘴里,她又掰了一瓣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可是我们也不是那种关系啊。” 她的笑脸有些过分灿烂,嘴里说出的话也带了些故意的玩笑,他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的脸片刻,却忽然轻笑一声。 他眉眼微扬,情态身姿,无一处不动人。 好似这从来凛冽的宣国的夜,忽然有了春迹可寻。 楚沅有一瞬间晃神,却又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接过她手里的橘子,但下一秒,她却又被他捏住下巴,眼看他将那一瓣橘子塞进她的嘴里。 “楚沅,在魇生花这件事上,确实是不由你选择,但孤要做的事,你原本可以不必参与进来。” 他用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你知道孤想做什么,也该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危险,可你还要卷进来,” 他问,“为什么?” 楚沅挣脱开他的手,吃完嘴里的那瓣橘子,她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是为了你啊。”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听到她这样直白的话,魏昭灵也还是无法习惯她这种忽然的言语攻势。 他那双凤眼里光影微动,喉咙有点泛干,竟忘了自己此刻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反正我早就已经掺和进来了,” 楚沅把椅子放平了一点,方便她躺得更舒服些,她双手枕在脑后,继续道,“从在明义村那晚回去之后,我就发现了这个宣国,和我来的那个地方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像腐朽的烂木头外面裹了层金漆似的,外头看着漂亮奢华,谁又知道里面都烂成什么样了?” 空有现代社会的皮囊,内里却已经烂到了根。 法律是维系一个国家社会稳定的关键,但如果有人像八户族一样游离在法律之外,那法律又怎么能够真的实现公平。 “魏昭灵,你说郑家这样的,怎么还能一千多年都把皇位掌握得稳稳当当,就没什么不服他们的起义军搞搞事情吗?”这才是楚沅最为疑惑的。 魏昭灵此刻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听见她的话,他便道,“郑家既然能够控制八户族守着孤,便自然也能收拢一些特殊能力者。” 楚沅一听,她顿时恍然,“对啊,用有异能的人来压制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即便是被郑家收拢的特殊能力者谁有了异心,郑家也应该有制住他们的法子,否则郑家的王朝也不可能会延续至今。 “那这么看来,我更要帮着你了。” 她忽然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引得魏昭灵下意识地侧目。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楚沅迎上他的目光,冲他笑,“我在魇都旧址听到了很多声音,他们说,” 她说,“你是很好很好的王。” 那一声声的胡笳,还有那如海市蜃楼般的幻象里那些热闹的声音都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们的骨灰埋在黄土之下已有千年,风流云散,却在冥冥之中自成夜阑亡魂的一种意念,让她这个局外人,终究成了局中人。 魏昭灵一时发怔,几乎忘了反应。 这世上误解他的人,远比信奉他的人要多千万倍,但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将那些不痛不痒的口诛笔伐放在心上。 他唯一愧疚的,只是没能在有生之年守住当初的夜阑,更没有保护好魇都里那些活生生的性命。 可她却说,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这多荒唐。 魏昭灵无声轻笑,纤长的睫羽遮下他那双眼瞳里更多的情绪,却仍无法按下内心的温澜潮生。 爱欲之于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这是早年,他十七岁时,从当时因妻子落入敌手而背叛他的副将口中听来的,当时那副将已将长剑悬在颈间,双眼泛红,“公子不懂‘爱欲于人,逆风执炬’的道理,背叛您虽非臣的本愿,纵臣知道这么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但臣也只能……这么做。公子您却不一样,您不知爱欲,不会爱人,也自然不会有灼手之患。” 在此般暖色的光线里,魏昭灵忽而去看自己方才捏过身旁那姑娘下巴的那只手,明明未曾捧过热茶,只是轻触过她的肌肤,指腹却偏偏有了些灼烫之感。 是因她的花言巧语,还是为她看向他的那双眼睛? 这夜魏昭灵再度穿过光幕之门,去到了另一方世界里,她的那个小房间。 他躺在她的床上,而她就睡在床下。 寂静的夜,他仍在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清冷月光,看自己的那只手。 她却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洗手间上厕所。 魏昭灵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细想更多。 但楚沅从洗手间里出来,打着哈欠,眼睛也没睁开,很自然地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趴。 魏昭灵猝不及防地被她压在身下,他骤然睁开双眼,却见她的脸已经埋在他的胸膛,甚至她还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两下。 “楚沅。”呼吸一滞,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庞不可抑制地泛起薄红,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几乎咬着牙唤了声她的名字。 楚沅还没有很清醒,直到她的脸颊被他用力一捏。 她疼得“嘶”了一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正对上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气氛有一点尴尬。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讪笑一声,“对不起啊,我睡迷糊了,忘了你在我床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再入水木阵 为了不让涂月满和聂初文担心, 楚沅只说自己要跟朋友出去玩,她东西也没收拾太多,只背了一个背包。 容镜有了身份证, 一切也方便很多, 楚沅和他坐了早班飞机去新阳,又从新阳坐车去望仙镇。 先在旅馆开了两个房间,楚沅先给涂月满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又去楼下和容镜吃了顿饭,再坐车去龙鳞山下。 这里四季常有游客,楚沅和容镜跟着一群人往山上走, 现在天气已经不冷了, 山上的花也都开了个遍, 青黛苍翠的绿意里是各色的繁花点缀,清风拂来便带着草木花香。 留仙洞那儿人很多, 楚沅和容镜也没什么兴趣往里挤, 她还惦记着孙玉林,但在人群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他。 在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的时候, 楚沅和容镜走去了右边的那片林子里。 林子里草木丰秀,空气清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在天色渐渐暗下来时, 那些热闹的声音慢慢远去, 浓雾不知从何处弥漫而来, 这林子里的树木在松动的土地之间来回移动逼近, 迫使他们往更深处去。 楚沅还记得那夜从泥土里显露出的残肢断臂, 枯骨血迹, 但今天,这里却好像又一次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只有空气里的血腥气再遮掩不掉。 “看来那个人回来过。”楚沅捏着鼻子,说了一句。 容镜低眼看着脚下的泥土,他俯身只用匕首挑开些泥来,便能看到底下或深或浅的红色痕迹。 他皱起眉,“血迹还算新鲜,此人当真有恃无恐,即便知道此处已经被发现,他也还敢将新的尸体埋在这儿。” “说不定,人家就等着我回来,然后把我也给埋了。”楚沅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天色像是被毛笔上滴下来的墨汁逐渐染得浓黑,夕阳的余韵早已褪去,圆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在天际,冷淡的华光照得这树林是一片诡秘的青黑。 周遭静悄悄的,竟连一只乌鸦的声音都听不到。 楚沅看着手表的时间到了九点半,她一抬头,淡金色的光幕凭空乍现,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那个目光呆滞,身形容貌都极为年轻美艳的女人。 她胸前的白玉蜂鸟胸针在月亮银辉与金色流光交相辉映之间,闪烁出更为莹润的光泽,而在她身后,便是穿着一身鸦青色圆领袍的魏昭灵。 女人的高跟鞋陷进泥土里,她下意识地低眼,才将鞋跟□□,便在这般还算明亮的光线里,看见了一截断指。 空气里的血腥味刺激了她,她惊声尖叫起来,身体却僵硬在原地,根本不敢动弹。 也许是因为她脑子里的那只蛊虫开始变得越发兴奋,女人那双柔媚漂亮的眼睛里眼白扩散,漆黑的瞳仁逐渐隐没消失。 她的额头,脸颊,甚至是脖颈间,手臂上,都有青筋微鼓浮动,如蛊虫不断生出的触角一般潜伏在她薄薄的肌肤之下,不断蠕动。 楚沅看清她身体的变化,又望向魏昭灵,“看来这里的确就是操控祭春蛊的阵法了。” 祭春蛊是需要阵法来提供血腥精气的,不然只依靠寄主一个人的气血,不过几年时间寄主就会被它吸干气血而死。 改造水木阵,将被被剥夺异能的人埋在这里,同时也为祭春蛊提供血腥精气,对那个人来说也应该是一举两得。 只有让祭春蛊回到这里,闻到这些它赖以生存的血腥味道,它才会陷入失控癫狂的状态,不再紧紧依附在人脑里。 果然片刻后,楚沅就看见钟雪岚皮肤之下微拱的青筋消失,只是蛊虫失控折磨得她头疼欲裂,她摔倒在地上,只余眼白的眼睛看起来尤其恐怖,她的喊叫声也逐渐变得更为凄厉。 魏昭灵适时出手,淡色的气流无声浸入了钟雪岚的脑子里,他指节稍稍曲起,钟雪岚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她不由仰头。 楚沅看见她那微鼓的青筋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一路往下钻到了她的后颈,它一点一点地鼓起来,似乎是亟待将她薄薄的肌肤撑破。 与此同时,她忽然又听到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立即回头,便见泥土里有一寸一寸的树根破土而出,不断朝他们而来。 她忙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飞出去,迅疾地割断了不少要探到她脚边的树根,但她转身却见钟雪岚已经被树根紧紧包裹。 树根不断收紧,仿佛是要将她的身体彻底绞断。 魏昭灵用另一只手施术才弄断了朝他伸过来的树根,淡色的流光从他指间飞出,也将钟雪岚身上的树根割断。 “容镜,刀。”魏昭灵看容镜已经脱险,便立即道。 “是。”容镜应声,直接将手里的匕首扔了过去。 魏昭灵一伸手,便准确地攥住了刀柄,他也没有丝毫迟疑,直接用刀刃割开了钟雪岚的后颈。 一条细长的口子里不断流出殷红的鲜血,通体雪白圆润的蛊虫蠕动着将那道血口子撑得更开了一些。 魏昭灵用刀锋穿透蛊虫,将它彻底从钟雪岚的后颈里拽出来,随手扔在地上。 楚沅正在砍树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正见那蛊虫像发了疯似的往泥土底下钻,一点点地啃噬那些腐烂的尸体。 她被恶心得差点干呕,一脚上去就把那只肥胖雪白的蛊虫踩扁。 密林里的浓雾开始变得绯红,楚沅握紧手里的见雪,往魏昭灵和容镜那儿走近了些,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彼时凛冽的冷风阵阵袭来,吹得人后背汗毛倒竖。 钟雪岚已经昏了过去,楚沅把她扶到旁边的石头边靠着,仍不忘用见雪的银丝割断那些蔓延而来的树根。 “王,有人来了。”容镜敏锐地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魏昭灵回头看了楚沅一眼,“过来。” 楚沅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忙走到他身边去。 血雾遮掩了密林深处太多的秘密,也令他们看不清那一道藏在其间的身影,那人也就停在那儿,也许正用一双眼睛,慢慢地在打量他们。 “你们绑架我的女人,还弄死了的我的蛊虫,你们不如说说,这笔账该怎么算?”他的声音竟然出奇的朗润好听。 只是缓慢的语气里,仍然难掩其中的阴森戾气。 “要算账就面对面,你躲着不露面算怎么回事?”楚沅朝着血雾浓深处喊。 男人笑了一声,他已经分辨出她的气息,几乎与上次残留在水木阵里的气息一般无二,但……他的目光再移动到她身边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奇怪,” 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怎么你这个人明明拥有异能,身上却没有异能之息?”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身上的气息都会变得各不相同。 异能越强的人,就越能感知到旁人身上的气息。 而楚沅是因为拥有魇生花,所以开出第三瓣魇生花后,她就已经能够做到分辨异能之息。 但无论是楚沅,还是此时的这个藏在血雾里的神秘男人,他们都没有办法感知到魏昭灵身上丝毫有关异能的气息。 容镜捡起地上的匕首,慢慢地后退到魏昭灵的身前,警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 也是此刻,那个男人的身影如同幻影一般从雾气里瞬间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他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却是披肩的头发,他似乎是瘸了一条腿,所以此刻手里还握着一把拐杖。 他的左眼是不正常的颜色,像是一只不会动的义眼,瞳仁是幽碧的颜色。 “原本你不来找我,我也是会去找你的。”男人的目光再度停留在楚沅的身上,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缠着锦带的手腕。 “那还真赶巧。”楚沅皮笑肉不笑地回一句,同时按紧了手里的见雪。 “不如你们先告诉我,” 男人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那个昏迷的女人,“你们取出她的蛊虫,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他说这话时,目光是看向魏昭灵的。 可魏昭灵那双凤眼里已经有了些不耐之色,他更不屑回答此人任何问题,抬手时便有凛冽的气流朝那男人而去。 男人反应迅速,却还是被擦破了脸颊。 他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血痕,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时间这密林里血雾更甚,他戴着翡翠扳指的那只手里有纤细如丝的光芒飞出,如同操控傀儡的丝线一般,顿时引得地面不断震动开来。 楚沅踉跄了两步,脚踝像是缠上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只已经只剩一半血肉,露出森白指骨的手。 她吓了一跳,忙用见雪的银丝将其割断成两截。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泥土里爬出来,带着极为浓重的血腥腐臭味道,熏得人几欲作呕。 “小心!”容镜提醒一声,便拿着匕首上前去砍杀那些围过来的傀儡尸体。 魏昭灵被这样弄些的味道刺激得太阳穴生疼,仿佛有一瞬他又回到了日日浸泡在血水地牢里的那些岁月。 形如蜂鸟般的气流再度于这水木阵中涌动,翅膀扇动,血雾一寸寸地朝魏昭灵而去,要将他彻底吞噬包裹在其间。 楚沅才处理掉身后探过来的树根,回头便见魏昭灵被血雾给笼罩了个彻底,她看见那个拄着拐的中年男人脸上流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或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为她在恐惧,于是他开口道,“你放心,你的命还算金贵,我还得留着,把你交出去。” 因为常年剥夺其他人的异能,他周身显露出来的气息杂乱浑浊,如同茹毛饮血的恶兽一般,狰狞又丑陋。 楚沅来不及和他多说些什么,忙伸手去触碰包裹住魏昭灵的血雾,想要将他拽出来,了她的手才触碰到那血雾,就好像被烈火燎过似的,她右边的整只手掌甚至是手腕都被大面积烧伤。 那是惨死在这个男人手里所有人所化的怨戾之气,颇有吞噬一切,嚼碎骨血的趋势,触之即伤。 楚沅痛得几乎憋不住眼眶里的生理泪花,可她却还记得石龙神像身上附着的符纹从未离开过他的躯体,只要八户族的人施展巫术,牵动石龙神像的铁索,他身上的符纹就会化为幽蓝的锁链穿透他的骨肉。 在这个男人施展术法的时候楚沅就已经看出来,他居然是八户族的人。 而男人此刻脸上的笑容也已经慢慢僵硬,他那只义眼仍旧一动不动,另外一只眼睛却陡然大睁了许多。 他看到了血雾里不断闪动的符纹,还有那若隐若现的幽蓝锁链,一时间,他便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后退了两步,满脸不敢置信。 “魏昭灵!”楚沅忍着疼,还要去触碰那血雾。 容镜正在奋力砍杀那些不断从泥土之下爬出来的尸体,听见楚沅的声音,他回头才发现魏昭灵已经被血雾包裹,可越来越多的尸体围上来,他根本没有机会过去。 但楚沅的手还没触碰到血雾,那雾气便在刹那间轻飘飘地散开来,她的手腕也正好被人攥住。 魏昭灵身上已经因为被符纹所化的锁链洞穿而流淌出殷红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衫,但此刻的他睁开一双眼睛,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反而是在低眼去看她那只被灼烧得没有一寸好皮肉的手时,他忽而蹙了眉。 上次他和楚沅困在这水木阵里之前,他已经身受重伤,并没有多少异能可以使用,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你是不知道疼?”他松开她的手。 楚沅的手已经疼得在发抖,勉强稳住声线答他,“那我不是怕你死了吗?” “站那儿去。”魏昭灵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到钟雪岚的旁边去。 楚沅只好走过去,但她才一会头,却见模糊的一道光影如绢纱一层又一层的笼罩在她的眼前,令她并看不清那一边的境况。 与此同时,魏昭灵不顾身体被幽蓝锁链束缚的痛楚,一步一步地往那个男人面前走去。 他每走一步,便有流火无端四散,燃烧着那些被牵引起来的尸体,发出更为恶臭难闻的味道。 “你……到底是谁?”男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眼见魏昭灵走近,他便拄着拐,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有一股子寒意如潜伏在皮肉之下的虫一般,顺着脊骨慢慢地往上爬,令他一时满身冷汗,心中的恐惧也在逐渐被放大。 “你已经猜到的事,还要孤怎么回答你?” 魏昭灵伸手,便将容镜手里的匕首再度收入掌中,他慢条斯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那双郁冷的眸子里毫不掩饰他的讥讽。 但他也仅有这么一句话的耐心,在男人察觉不对,转身要逃的时候,两道冰刺几乎贯穿了他的手臂。 男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他的义眼从眼眶掉落,只余下丑陋干瘪的黑洞,剩下的另一只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 他的两只手臂都已经被冰刺斩断。 “这种断臂之痛,比之烧伤如何?”魏昭灵在他面前蹲下身,语气慵懒缓慢,那双眼瞳却是漆黑阴沉。 魏昭灵伸手将带着血迹泥土的刀刃抵进男人的嘴里,不允许此人轻易咬破藏在齿缝中的药囊,极薄的利刃压着他的舌头,“你还有些事没有跟孤说清楚,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容镜适时接手,握住刀柄的同时将藏在他齿缝间的药囊取出。 因为容镜暂时封住了他的经脉,所以这个男人也就无法燃烧自己所有的异能自爆。 光影散去,魏昭灵回身时,便看见原本该站在钟雪岚身边的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神色一凛,径自往前俯身将她抱起来。 “将他们都带回地宫。”淡金色的光幕乍现时,魏昭灵对容镜道。 “是。”容镜垂首应声。 穿过光幕,便是金殿。 在外殿打瞌睡的李绥真忽然听见了殿内传来些许响动,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忙站起来往内殿里去。 看见容镜带了一男一女回来他就已经很惊讶,见那男人一双手臂都没有了,他就更为惊骇,忙转身去殿外招呼人来将那陌生女人和男人都弄出去安置好。 容镜回去换衣服了,李绥真才端着伤药走回内殿里,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置在床榻旁的小案几上,又对魏昭灵道,“王,臣来给楚姑娘上药。” “不必。”魏昭灵咳嗽几声,只说一句。 起初李绥真还没反应过来,但他偷偷抬头一看,便见那位年轻的王已经伸手拿了托盘里的药瓶。 他顿时恍悟,连忙说,“臣告退。” 说罢,他便匆匆往外头去了,还生怕自己消失得不够快。 殿内沉寂下来,魏昭灵身上幽蓝的锁链即便已经消失,但他身上的伤口却并没有因此消失,殷红的血液已经将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色泽。 但他也终归无暇顾及。 将冰凉的药膏慢慢地涂在床榻上那个昏睡的女孩儿的手上,他也许都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小心。 涂完药膏,他再用布条将她的手裹起来,包扎好。 她的手受伤的次数太多,魏昭灵已经记不清这一回到底是第几次,可此刻,即便是涂完了药,他也还是久久地坐在床沿,静静地看她苍白的脸。 她的额角有了些细密的汗珠,魏昭灵随手抽出一方莹白的锦帕来,替她擦了擦。 其实有很多事,他本不用她去做。 无论是千年前亦或是千年后,他早已习惯了来路归途,孤云野鹤,孑然一身。 而自他复生的那时起,他便知自己唯一该做的,便是要亲手了结这累世的仇怨。 可偏偏魇生花开在了她的手腕上。 又偏偏,她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姑娘。 她总是不够听话,一定要这样义无反顾的,来到他的身边,一定要用那些花言巧语来扰乱他的心绪。 就好像今夜,她明知那血雾很有可能会将她的整只手臂都废去,可她却还固执地要拉他出来。 长夜浓深,案前的金炉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烟雾,铜镜碎片轻轻慢慢地一声又一声地碰撞着,像是某个人的心跳声。 他忽而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轻轻地叹息: “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再入水木阵 为了不让涂月满和聂初文担心, 楚沅只说自己要跟朋友出去玩,她东西也没收拾太多,只背了一个背包。 容镜有了身份证, 一切也方便很多, 楚沅和他坐了早班飞机去新阳,又从新阳坐车去望仙镇。 先在旅馆开了两个房间,楚沅先给涂月满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又去楼下和容镜吃了顿饭,再坐车去龙鳞山下。 这里四季常有游客,楚沅和容镜跟着一群人往山上走, 现在天气已经不冷了, 山上的花也都开了个遍, 青黛苍翠的绿意里是各色的繁花点缀,清风拂来便带着草木花香。 留仙洞那儿人很多, 楚沅和容镜也没什么兴趣往里挤, 她还惦记着孙玉林,但在人群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他。 在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的时候, 楚沅和容镜走去了右边的那片林子里。 林子里草木丰秀,空气清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在天色渐渐暗下来时, 那些热闹的声音慢慢远去, 浓雾不知从何处弥漫而来, 这林子里的树木在松动的土地之间来回移动逼近, 迫使他们往更深处去。 楚沅还记得那夜从泥土里显露出的残肢断臂, 枯骨血迹, 但今天,这里却好像又一次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只有空气里的血腥气再遮掩不掉。 “看来那个人回来过。”楚沅捏着鼻子,说了一句。 容镜低眼看着脚下的泥土,他俯身只用匕首挑开些泥来,便能看到底下或深或浅的红色痕迹。 他皱起眉,“血迹还算新鲜,此人当真有恃无恐,即便知道此处已经被发现,他也还敢将新的尸体埋在这儿。” “说不定,人家就等着我回来,然后把我也给埋了。”楚沅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天色像是被毛笔上滴下来的墨汁逐渐染得浓黑,夕阳的余韵早已褪去,圆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在天际,冷淡的华光照得这树林是一片诡秘的青黑。 周遭静悄悄的,竟连一只乌鸦的声音都听不到。 楚沅看着手表的时间到了九点半,她一抬头,淡金色的光幕凭空乍现,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那个目光呆滞,身形容貌都极为年轻美艳的女人。 她胸前的白玉蜂鸟胸针在月亮银辉与金色流光交相辉映之间,闪烁出更为莹润的光泽,而在她身后,便是穿着一身鸦青色圆领袍的魏昭灵。 女人的高跟鞋陷进泥土里,她下意识地低眼,才将鞋跟□□,便在这般还算明亮的光线里,看见了一截断指。 空气里的血腥味刺激了她,她惊声尖叫起来,身体却僵硬在原地,根本不敢动弹。 也许是因为她脑子里的那只蛊虫开始变得越发兴奋,女人那双柔媚漂亮的眼睛里眼白扩散,漆黑的瞳仁逐渐隐没消失。 她的额头,脸颊,甚至是脖颈间,手臂上,都有青筋微鼓浮动,如蛊虫不断生出的触角一般潜伏在她薄薄的肌肤之下,不断蠕动。 楚沅看清她身体的变化,又望向魏昭灵,“看来这里的确就是操控祭春蛊的阵法了。” 祭春蛊是需要阵法来提供血腥精气的,不然只依靠寄主一个人的气血,不过几年时间寄主就会被它吸干气血而死。 改造水木阵,将被被剥夺异能的人埋在这里,同时也为祭春蛊提供血腥精气,对那个人来说也应该是一举两得。 只有让祭春蛊回到这里,闻到这些它赖以生存的血腥味道,它才会陷入失控癫狂的状态,不再紧紧依附在人脑里。 果然片刻后,楚沅就看见钟雪岚皮肤之下微拱的青筋消失,只是蛊虫失控折磨得她头疼欲裂,她摔倒在地上,只余眼白的眼睛看起来尤其恐怖,她的喊叫声也逐渐变得更为凄厉。 魏昭灵适时出手,淡色的气流无声浸入了钟雪岚的脑子里,他指节稍稍曲起,钟雪岚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她不由仰头。 楚沅看见她那微鼓的青筋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一路往下钻到了她的后颈,它一点一点地鼓起来,似乎是亟待将她薄薄的肌肤撑破。 与此同时,她忽然又听到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立即回头,便见泥土里有一寸一寸的树根破土而出,不断朝他们而来。 她忙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飞出去,迅疾地割断了不少要探到她脚边的树根,但她转身却见钟雪岚已经被树根紧紧包裹。 树根不断收紧,仿佛是要将她的身体彻底绞断。 魏昭灵用另一只手施术才弄断了朝他伸过来的树根,淡色的流光从他指间飞出,也将钟雪岚身上的树根割断。 “容镜,刀。”魏昭灵看容镜已经脱险,便立即道。 “是。”容镜应声,直接将手里的匕首扔了过去。 魏昭灵一伸手,便准确地攥住了刀柄,他也没有丝毫迟疑,直接用刀刃割开了钟雪岚的后颈。 一条细长的口子里不断流出殷红的鲜血,通体雪白圆润的蛊虫蠕动着将那道血口子撑得更开了一些。 魏昭灵用刀锋穿透蛊虫,将它彻底从钟雪岚的后颈里拽出来,随手扔在地上。 楚沅正在砍树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正见那蛊虫像发了疯似的往泥土底下钻,一点点地啃噬那些腐烂的尸体。 她被恶心得差点干呕,一脚上去就把那只肥胖雪白的蛊虫踩扁。 密林里的浓雾开始变得绯红,楚沅握紧手里的见雪,往魏昭灵和容镜那儿走近了些,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彼时凛冽的冷风阵阵袭来,吹得人后背汗毛倒竖。 钟雪岚已经昏了过去,楚沅把她扶到旁边的石头边靠着,仍不忘用见雪的银丝割断那些蔓延而来的树根。 “王,有人来了。”容镜敏锐地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魏昭灵回头看了楚沅一眼,“过来。” 楚沅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忙走到他身边去。 血雾遮掩了密林深处太多的秘密,也令他们看不清那一道藏在其间的身影,那人也就停在那儿,也许正用一双眼睛,慢慢地在打量他们。 “你们绑架我的女人,还弄死了的我的蛊虫,你们不如说说,这笔账该怎么算?”他的声音竟然出奇的朗润好听。 只是缓慢的语气里,仍然难掩其中的阴森戾气。 “要算账就面对面,你躲着不露面算怎么回事?”楚沅朝着血雾浓深处喊。 男人笑了一声,他已经分辨出她的气息,几乎与上次残留在水木阵里的气息一般无二,但……他的目光再移动到她身边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奇怪,” 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怎么你这个人明明拥有异能,身上却没有异能之息?”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身上的气息都会变得各不相同。 异能越强的人,就越能感知到旁人身上的气息。 而楚沅是因为拥有魇生花,所以开出第三瓣魇生花后,她就已经能够做到分辨异能之息。 但无论是楚沅,还是此时的这个藏在血雾里的神秘男人,他们都没有办法感知到魏昭灵身上丝毫有关异能的气息。 容镜捡起地上的匕首,慢慢地后退到魏昭灵的身前,警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 也是此刻,那个男人的身影如同幻影一般从雾气里瞬间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他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却是披肩的头发,他似乎是瘸了一条腿,所以此刻手里还握着一把拐杖。 他的左眼是不正常的颜色,像是一只不会动的义眼,瞳仁是幽碧的颜色。 “原本你不来找我,我也是会去找你的。”男人的目光再度停留在楚沅的身上,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缠着锦带的手腕。 “那还真赶巧。”楚沅皮笑肉不笑地回一句,同时按紧了手里的见雪。 “不如你们先告诉我,” 男人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那个昏迷的女人,“你们取出她的蛊虫,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他说这话时,目光是看向魏昭灵的。 可魏昭灵那双凤眼里已经有了些不耐之色,他更不屑回答此人任何问题,抬手时便有凛冽的气流朝那男人而去。 男人反应迅速,却还是被擦破了脸颊。 他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血痕,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时间这密林里血雾更甚,他戴着翡翠扳指的那只手里有纤细如丝的光芒飞出,如同操控傀儡的丝线一般,顿时引得地面不断震动开来。 楚沅踉跄了两步,脚踝像是缠上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只已经只剩一半血肉,露出森白指骨的手。 她吓了一跳,忙用见雪的银丝将其割断成两截。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泥土里爬出来,带着极为浓重的血腥腐臭味道,熏得人几欲作呕。 “小心!”容镜提醒一声,便拿着匕首上前去砍杀那些围过来的傀儡尸体。 魏昭灵被这样弄些的味道刺激得太阳穴生疼,仿佛有一瞬他又回到了日日浸泡在血水地牢里的那些岁月。 形如蜂鸟般的气流再度于这水木阵中涌动,翅膀扇动,血雾一寸寸地朝魏昭灵而去,要将他彻底吞噬包裹在其间。 楚沅才处理掉身后探过来的树根,回头便见魏昭灵被血雾给笼罩了个彻底,她看见那个拄着拐的中年男人脸上流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或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为她在恐惧,于是他开口道,“你放心,你的命还算金贵,我还得留着,把你交出去。” 因为常年剥夺其他人的异能,他周身显露出来的气息杂乱浑浊,如同茹毛饮血的恶兽一般,狰狞又丑陋。 楚沅来不及和他多说些什么,忙伸手去触碰包裹住魏昭灵的血雾,想要将他拽出来,了她的手才触碰到那血雾,就好像被烈火燎过似的,她右边的整只手掌甚至是手腕都被大面积烧伤。 那是惨死在这个男人手里所有人所化的怨戾之气,颇有吞噬一切,嚼碎骨血的趋势,触之即伤。 楚沅痛得几乎憋不住眼眶里的生理泪花,可她却还记得石龙神像身上附着的符纹从未离开过他的躯体,只要八户族的人施展巫术,牵动石龙神像的铁索,他身上的符纹就会化为幽蓝的锁链穿透他的骨肉。 在这个男人施展术法的时候楚沅就已经看出来,他居然是八户族的人。 而男人此刻脸上的笑容也已经慢慢僵硬,他那只义眼仍旧一动不动,另外一只眼睛却陡然大睁了许多。 他看到了血雾里不断闪动的符纹,还有那若隐若现的幽蓝锁链,一时间,他便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后退了两步,满脸不敢置信。 “魏昭灵!”楚沅忍着疼,还要去触碰那血雾。 容镜正在奋力砍杀那些不断从泥土之下爬出来的尸体,听见楚沅的声音,他回头才发现魏昭灵已经被血雾包裹,可越来越多的尸体围上来,他根本没有机会过去。 但楚沅的手还没触碰到血雾,那雾气便在刹那间轻飘飘地散开来,她的手腕也正好被人攥住。 魏昭灵身上已经因为被符纹所化的锁链洞穿而流淌出殷红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衫,但此刻的他睁开一双眼睛,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反而是在低眼去看她那只被灼烧得没有一寸好皮肉的手时,他忽而蹙了眉。 上次他和楚沅困在这水木阵里之前,他已经身受重伤,并没有多少异能可以使用,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你是不知道疼?”他松开她的手。 楚沅的手已经疼得在发抖,勉强稳住声线答他,“那我不是怕你死了吗?” “站那儿去。”魏昭灵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到钟雪岚的旁边去。 楚沅只好走过去,但她才一会头,却见模糊的一道光影如绢纱一层又一层的笼罩在她的眼前,令她并看不清那一边的境况。 与此同时,魏昭灵不顾身体被幽蓝锁链束缚的痛楚,一步一步地往那个男人面前走去。 他每走一步,便有流火无端四散,燃烧着那些被牵引起来的尸体,发出更为恶臭难闻的味道。 “你……到底是谁?”男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眼见魏昭灵走近,他便拄着拐,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有一股子寒意如潜伏在皮肉之下的虫一般,顺着脊骨慢慢地往上爬,令他一时满身冷汗,心中的恐惧也在逐渐被放大。 “你已经猜到的事,还要孤怎么回答你?” 魏昭灵伸手,便将容镜手里的匕首再度收入掌中,他慢条斯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那双郁冷的眸子里毫不掩饰他的讥讽。 但他也仅有这么一句话的耐心,在男人察觉不对,转身要逃的时候,两道冰刺几乎贯穿了他的手臂。 男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他的义眼从眼眶掉落,只余下丑陋干瘪的黑洞,剩下的另一只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 他的两只手臂都已经被冰刺斩断。 “这种断臂之痛,比之烧伤如何?”魏昭灵在他面前蹲下身,语气慵懒缓慢,那双眼瞳却是漆黑阴沉。 魏昭灵伸手将带着血迹泥土的刀刃抵进男人的嘴里,不允许此人轻易咬破藏在齿缝中的药囊,极薄的利刃压着他的舌头,“你还有些事没有跟孤说清楚,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容镜适时接手,握住刀柄的同时将藏在他齿缝间的药囊取出。 因为容镜暂时封住了他的经脉,所以这个男人也就无法燃烧自己所有的异能自爆。 光影散去,魏昭灵回身时,便看见原本该站在钟雪岚身边的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神色一凛,径自往前俯身将她抱起来。 “将他们都带回地宫。”淡金色的光幕乍现时,魏昭灵对容镜道。 “是。”容镜垂首应声。 穿过光幕,便是金殿。 在外殿打瞌睡的李绥真忽然听见了殿内传来些许响动,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忙站起来往内殿里去。 看见容镜带了一男一女回来他就已经很惊讶,见那男人一双手臂都没有了,他就更为惊骇,忙转身去殿外招呼人来将那陌生女人和男人都弄出去安置好。 容镜回去换衣服了,李绥真才端着伤药走回内殿里,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置在床榻旁的小案几上,又对魏昭灵道,“王,臣来给楚姑娘上药。” “不必。”魏昭灵咳嗽几声,只说一句。 起初李绥真还没反应过来,但他偷偷抬头一看,便见那位年轻的王已经伸手拿了托盘里的药瓶。 他顿时恍悟,连忙说,“臣告退。” 说罢,他便匆匆往外头去了,还生怕自己消失得不够快。 殿内沉寂下来,魏昭灵身上幽蓝的锁链即便已经消失,但他身上的伤口却并没有因此消失,殷红的血液已经将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色泽。 但他也终归无暇顾及。 将冰凉的药膏慢慢地涂在床榻上那个昏睡的女孩儿的手上,他也许都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小心。 涂完药膏,他再用布条将她的手裹起来,包扎好。 她的手受伤的次数太多,魏昭灵已经记不清这一回到底是第几次,可此刻,即便是涂完了药,他也还是久久地坐在床沿,静静地看她苍白的脸。 她的额角有了些细密的汗珠,魏昭灵随手抽出一方莹白的锦帕来,替她擦了擦。 其实有很多事,他本不用她去做。 无论是千年前亦或是千年后,他早已习惯了来路归途,孤云野鹤,孑然一身。 而自他复生的那时起,他便知自己唯一该做的,便是要亲手了结这累世的仇怨。 可偏偏魇生花开在了她的手腕上。 又偏偏,她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姑娘。 她总是不够听话,一定要这样义无反顾的,来到他的身边,一定要用那些花言巧语来扰乱他的心绪。 就好像今夜,她明知那血雾很有可能会将她的整只手臂都废去,可她却还固执地要拉他出来。 长夜浓深,案前的金炉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烟雾,铜镜碎片轻轻慢慢地一声又一声地碰撞着,像是某个人的心跳声。 他忽而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轻轻地叹息: “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年少系春心 “王, 丁家和吴家所在的位置已经基本确定,但……江永把顾旸跟丢了。” 金殿内,刘瑜恭敬垂首, 对坐在书案后的魏昭灵禀报道。 魏昭灵闻言,目光终于从案上的宣纸移动到他的身上, “身为八户族之首,这顾家的人的确有些本事。” 他的神情阴郁难定,将毛笔丢进盛了清水的笔洗里,看着笔端晕散出缕缕浑浊的颜色, “既然不能连根拔起, 那就索性先将能处理的,都处理了。” “是。”刘瑜当即领命。 彼时,李绥真忽然从殿外匆匆走进来,行礼道,“王, 钟雪岚醒了。” 魏昭灵轻应一声,随后便对刘瑜道,“你先回去。” “臣告退。”刘瑜如今还顶着韩振的身份,不能时时待在仙泽山上。 魏昭灵走出殿外,却并没有看见楚沅,他便看向身旁的李绥真,“她呢?” “楚姑娘知道钟雪岚醒了,便跑去永德殿了。”李绥真答道。 明明刚刚还在这儿吃夜宵呢, 转眼的功夫人就跑了。 魏昭灵才到永德殿, 便见楚沅正蹲在那被铁链锁住的钟雪岚面前, 正打量她。 他抬步走进殿内, 伸手抓住她的连衣帽将她拽起来。 楚沅被迫站起来, 回头望见魏昭灵的脸。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钟雪岚忽然开口,她的眼睛并不再像之前那样呆滞无神,而在眼前的这三人中,她只认识一个楚沅。 于是她的眼睛紧盯着楚沅。 “他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楚沅看了一眼魏昭灵,才对钟雪岚道,“你一个宣国人,还是八户族钟家的人,又为什么会成了华国春城,简家老三的媳妇儿?” 钟雪岚身体骤然一僵,脸上的神情变得很怪异。 “我看你现在比那天要清醒,两年前我根本没有异能,我也不可能杀你女儿简平韵,你如果还是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也许就永远找不到杀死简平韵的真正凶手了。”楚沅一边说着,一边还在观察着钟雪岚脸上的神情变化。 “你身上没有背什么人命债,我们不会要你的命,我们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从宣国到了华国的,那个改造了水木阵的男人又是八户族里的什么人?” 钟雪岚却垂下眼睛,只是沉默。 她纯白的旗袍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有泥土脏污,她的脖颈也被白布缠裹着,时常梳起来的发髻已经散下来,她那张脸却仍然白皙无暇,眼角眉梢都是天生美艳的风情,从未被岁月改变。 “难道你就没想过,也许你女儿是死在他的手里?”魏昭灵盯着她片刻,忽然慢悠悠地开口。 这话如一根纤细尖锐的针,冷不丁地刺进钟雪岚的心脏,她猛地抬头,看向魏昭灵,“他呢?他在哪儿?” 她忽然变得这么激动,倒让楚沅有点惊诧。 但她又想起来那夜在水木阵里,那个瘸了腿还独眼龙的中年男人口口声声说他们绑架了他的女人。 可钟雪岚明明是简玉清的三叔——简少聪的妻子。 楚沅嗅到了瓜的味道。 李绥真搬了把椅子来,魏昭灵适时坐下,“想见他可以,但有些事,你必须要先说个明白。” 那个男人的嘴是很难撬得开,但这个女人的弱点却很明显。 钟雪岚抿紧嘴唇,一双眼睛有一瞬变得有些恍惚迷离,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寂静又昏暗的殿内才响起她的声音:“好。” 这些年,她少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在楚沅将她扶着坐到垫了软垫的椅子上时,她又抬起戴着镣铐的手,轻轻梳弄好她凌乱的头发。 她双腿倾斜,赤着的一双脚轻抵冰凉的地面,坐姿端正优雅。 她一边用纤白的手指轻轻抚去双膝上衣料的褶皱,一边开了口,“我的确是八户族钟家的人,我的父亲,是钟家的家主钟裕德。” “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钟雪曦,即便我父亲除了我的母亲,还有很多女人,但父亲也只有我和雪曦这两个女儿……” 巫术的传承,是钟裕德最为忧心的一件事。 但这种血腥的传承,即便他常年是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狠角色,却也到底不忍心让自己的两个女儿走上这条不归路。 所以钟家女儿的房门一入夜,便会被守在门外的家奴上锁。 一般情况下,她们也都不能踏进主院一步。 钟家的宅院很大,钟家女儿的院子离主院是最远的,她们当然也不会听到夜里那些被巫术血祭的女人们惨叫的声音。 为了保住钟家的巫术传承,钟裕德千挑万选,才在八户族中选出一个韩家的韩振来和钟家嫡女钟雪岚联姻。 但偏偏,钟雪岚却拥有特殊能力。 “特殊能力是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得到,在宣国,皇室每年都会筛查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一旦这些人被查出来,就被会强制收归到皇室卫队里,作为最特殊的一个部门,为皇家做事。”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替皇家做什么事情,甚至于他们从进入这个特殊部门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人能查到他们的踪影,他们的父母子女虽然会每年都收到皇室的高额补贴,但他们却没有机会再见面。” “即便是八户族的人,一旦觉醒巫术之外的特殊能力,也终究难逃这样的命运……但我的父亲为了保住我,用了些关系让我躲过了筛查,我则一直称病在家,从未出门,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八年。” 那大概是对钟雪岚来说,最为风平浪静,闲适安稳的一段日子,故而此刻她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憧憬,但仅仅只是一瞬,她的双眸忽然又黯淡下去,她停顿半刻,才道:“那个男人,是顾家人。” 他叫顾同舟。 是八户族之首顾家三房的庶子,也是被顾家人交给皇室的特殊能力拥有者。 顾同舟少时曾去过钟家,他很爱笑,嘴巴甜,在钟家后花园的木廊上给她讲过很多天外面新奇有趣的事情。 可惜钟裕德是看不上他这个三房庶子的,但见钟雪岚同他走得太近,他便将顾同舟有异能的事捅给了皇室。 顾家人无奈,第一时间便将顾同舟交了出去。 但谁也没料到的是,顾同舟却在半路逃了,他千方百计联系到了钟雪岚,说要带她离开钟家,离开八户族。 那是钟雪岚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回应一个少年的感情。 即便是后来的逃亡路上,她再也没有办法穿整洁漂亮的衣服,再也没有那一匣又一匣的珠宝首饰,即便她食不果腹,狼狈不堪,却也没有后悔过。 那个叫顾同舟的少年说会待她好,他那时也的确做到了。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钟雪岚也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而皇室的天罗地网遍布九省十八州,他们对于搜寻特殊异能者也总是愿意耗费心力与人手,顾同舟还因此瞎了一只眼睛。 为了保住钟雪岚隐藏的异能不被发现,少年顾同舟在堆满积雪的荒原里,临着单薄帐篷里那一盏昏暗的油灯,久久地去看灯影下那跟随他天涯海角的少女美丽的面庞。 他最终只留了一封书信给她,掀开帐篷的一角,走入风雪更深处。 从那天起,顾同舟便同那些收编进皇室特殊部门的特殊能力者一样人间蒸发,但即便是顾家,也没有什么人记得他。 钟雪岚二十一岁那一年,钟裕德做主,举办了钟雪岚与韩振的订婚宴。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勇敢,就已经交付在了那唯一被她放在心里的少年身上。 订婚宴在钟家办了一次,又在韩家再办一次。 韩家不像钟家住在深山老林里,而是住在繁华热闹的霍安县,那夜钟雪岚久久难眠,却在凌晨时分忽然听见房间里的座机响起。 电话那端的声音已经褪去少年的几分青涩,添了些清润明澈。 他说,雪岚,我来接你的话,你还会跟我走吗? 即便三年的时间过去,他对她,仍然小心翼翼的,带着些羞涩期盼。 钟雪岚又一次跟着他走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走便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彻底离开了宣国。 可是这一次,她发现顾同舟变了。 她亲眼见他改造水木阵,也亲眼见他杀人。 被剥夺了异能的男男女女死在他的手里,每一个人的死状都是同样的扭曲凄惨,而他因为那些不属于他的异能通过不正常的手段进入他的身体而变得越发暴躁阴狠。 有一天,他克制不住身体里的异能冲撞,失了神智,竟然连她的异能都剥夺了去。 等他清醒过来,他又哭红眼睛,不断跟她说对不起,又狠狠地用匕首划开自己的手掌,抱住遍体鳞伤的钟雪岚,硬生生地把跗入自己血脉里的,属于她的异能还给她。 但因为他身体里的异能之息太混杂,这就使得她的异能再回到她身体里的时候产生了排异反应,致使她的身体变得更为羸弱。 钟雪岚无法忍受他的血腥残忍,趁着他因为异能之息四下冲撞而陷入昏迷时偷偷离开。 华国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国度,而这里的世界也远比宣国的九省十八州要大太多。 “但我遇上了少聪,如果不是他,也许我很快就会被顾同舟发现,”钟雪岚提起简少聪,她的神情终于缓和了许多,也有了些温度,“少聪对我很好,他让我重新过上了我喜欢的生活。” “但顾同舟他不肯放过我,”原本被她抚平褶皱的衣料忽然被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他杀了我的丈夫简少聪,又在我的脑子里放了蛊虫,让我慢慢地忘掉了许多事情……” 或许是又想起了在水木阵里的那一夜,简少聪就死在她的眼前,而顾同舟强硬地灌给了她一杯热茶。 那茶叶入口,灼烧肺腑,烫得她神思恍惚。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你送回简家?”这是楚沅想不明白的一点。 这个顾同舟费那么大的周章,杀了简少聪,又在钟雪岚的脑子里放了蛊虫吞噬她的记忆,他没有理由做完这些又把钟雪岚放回简家去啊。 钟雪岚摇了摇头,“他那种疯子,谁又猜得透?” 伸手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又整理好自己的仪容,钟雪岚站起来,看向魏昭灵,“你们撬不开他的嘴,我也许可以,” 殿门外又冷风徐徐吹来,吹得她乌黑的长发微动,那张明艳的面庞始终看不出分毫沧桑疲态。 “但请你们答应我,若是问出来了,你们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魏昭灵轻抬下颌,示意她说下去。 钟雪岚站得端正,莹白旗袍的裙摆微微拂动,如一朵静夜里的白昙般,美得令人心惊,“给我一柄匕首,让我亲手……杀了他。” 魏昭灵闻言,眉峰微挑,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流露出几分兴味,他轻轻颔首,毫不犹豫,“好啊。” 楚沅看着李绥真带着钟雪岚走出殿门,那外头明珠的莹光更衬得钟雪岚丝缎旗袍上透出更为柔亮的光泽,好似月亮清冷的银辉般。 “你不怕她看到地宫里的这些情况,出去乱说吗?”她忽然问身旁的魏昭灵。 魏昭灵负手而立,语气慵懒,“她受祭春蛊所扰太深,即便取出,也只能清醒这么一日。” 楚沅一怔,她不免又去看钟雪岚逐渐消失在长阶下的背影。 “你的手如何了?”忽的,她听见身旁的人再度开口。 楚沅抬头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除了吃饭不太方便,其他一切都还挺好的。” “走。”魏昭灵轻应一声,率先走出殿门。 但楚沅跟出去,却发现他去的并不是关押顾同舟的那间殿的方向,她连忙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魏昭灵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该换药了。” “……?” 楚沅反应过来,才说,“这个等会儿换也行啊,我们还是先去顾同舟那儿看看。” “不着急,戏迟一些也能看,” 他说着,素白修长的手指朝她勾了勾,“过来。” “……平时见你喝药也没这么准时,怎么我换药你还掐点儿呢?”楚沅一边抱怨,一边往他那儿走,“我发现你这个人这两天有点不太对劲。” 但她一时又说不上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正好李绥真将钟雪岚交给了一名近卫,他回身才上来阶梯,就被跟着魏昭灵走下来的楚沅拦住,“李叔,问你个事儿。” 他们两个走在魏昭灵后头窃窃私语。 “李叔你没觉得你们王这两天不太对劲吗?”楚沅盯着魏昭灵的后脑勺,凑近李绥真说悄悄话。 “是吗?”李绥真一开始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不是吗?他多双标你不知道啊?他自己不好好吃药,还掐点儿让我换药,这也就算了,我晚上躲被窝里看动漫他都能知道,好家伙大半夜的就闪现到我房间了,还逼我早睡……” 楚沅到现在都觉得很诡异。 李绥真一听,他也不由地偷偷看一眼早已经走出老远的魏昭灵,他清了清嗓子,“楚姑娘你多虑了,王他没什么不对劲的。” 他笑得眯起眼睛,“我看王对劲得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花开第四瓣 沉重的殿门徐徐打开, 明亮的光线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渐铺散开来。 在那般雾蒙蒙的光线里,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看见那一抹柔白袅娜的身影慢慢地走进来。 她赤着一双脚,行走间旗袍的裙摆如水波涟漪般拂动。 男人仅剩一只眼睛, 可他还是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来。 他看见她,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期。 积雪压檐,长廊无尽。 靠在廊椅上的少女穿着缃色旗袍, 明明宣国四季常寒,可她手里却总拿着一只绢纱团扇。 扇面是她自己绣的, 三两片银杏, 青绿相接,犹如漂浮在那雪白细纱上,她素手轻摇, 一针又一针细腻的丝线泛出柔润的光泽。 而她的脸, 他只看一眼,就放在心里好多年。 “同舟。” 女子娇柔轻软的嗓音突破了那些纷乱朦胧的记忆,突然地落在他的耳畔。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回过神。 他记起自己那只丢了义眼的干瘪眼眶,也记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臂。 可是岁月, 它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年轻美貌,她好像仍然是他记忆里的, 那个等在长廊上,只会安静地冲他笑的少女。 男人那张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松弛沧桑的脸上一时闪过诸多的情绪,他竟然不敢回应她, 也不敢叫她的名字。 “同舟,我为什么来找你, 你应该知道?”她走近他, 垂眼看他。 她的神情姿态, 一如当年那般温柔。 “他们叫你来的?”顾同舟躺在地上仰望着她,半晌嗓子里才有了干哑的声音。 钟雪岚一手抱着臂膀,静静地看着他。 顾同舟本能地躲开她的目光,却又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他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只已经没有眼球的眼睛。 他的脸早就失去了年少时的清峻端正,变得阴戾丑陋。 于是此刻,他竟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怕被她看清自己的狼狈,可偏偏,他已经是满身狼狈。 “雪岚,如果你一定要问,”他将半张脸都贴在地板上,不让她看见自己那只空洞的眼眶,“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什么活路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却又忽然说,“要是时间还可以重来,就好了。” 钟雪岚听了,却轻笑一声,她蹲下身,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弯曲不堪的香烟,她慢慢地将其中一根抽出来,白皙纤细的双指夹住那根烟,她用他的打火机点燃,特地重新涂过鲜红口脂的嘴唇抿住香烟,深吸一口,烟尾的火光猩红,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口鼻弥漫出来,一时白烟缭绕。 她徐徐开口,“顾同舟,如果时间能重来,在霍安县的那一回,我一定不会跟你走。” 明明是这样砭骨锥心的话,可顾同舟的那只眼睛却骤然一震,他慢慢抬头看她。 在这呛人的白烟里,他失神地去望她那张美艳动人的面庞。 “我以为你后悔认识我。”他忽然笑起来,好像这潦草的一生好久没这样开心过。 “以前的顾同舟很好,”钟雪岚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云雾缭绕间,她的脸庞更添一种颓废的美艳,“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即便后来他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但钟雪岚却也始终记得他的眼睛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这样一句坦诚的话,却让顾同舟笑着笑着,又憋红眼眶,“雪岚,你知道的,我是身不由己。” “每一个被郑家掌控的特殊能力者,都没有办法再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看着她,又忽然想起了在荒原上的那一夜,“我已经成了傀儡,我不能让你再变得跟我一样了……” “那少聪呢?”钟雪岚的声音始终平静得不像话,她甚至用指尖轻抖了抖猩红燃尽的烟灰,“顾同舟,你杀了我的丈夫,也是身不由己吗?” 提起简少聪,又听她称呼其为“丈夫”,顾同舟的表情一变,即便此时他已经失了双臂,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人,但他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阴戾仍然令人毛骨悚然,“雪岚,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如果你不离开我,这一切不就不会发生了吗?” 钟雪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忍不住用手指轻抵口鼻,轻轻地笑起来,“那平韵呢?” “顾同舟我问你,我的女儿简平韵是不是你杀的?” 顾同舟迎着她的目光,好像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隐约看见了那个丑陋的自己,他爽快地应了一声,像个疯子一样笑着说,“是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真的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钟雪岚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一颤,烟灰掉落,缭绕的白烟里,她的那张脸上的情绪终于绷不住。 “顾同舟,我的女儿才十五岁,” 钟雪岚伸手攥住他的衣领,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她的情绪已经失控,“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你凭什么?” “她身上有魇生花。”顾同舟用冷静又残忍的口吻告诉她,“即便那天收到命令的不是我,也还会有别的人。” “雪岚,她注定该死。” 明明他已经将她放在心里偏执又疯狂地爱了好多年,即便是后来她爱上了简少聪,成了那个男人的妻子,顾同舟也还是爱她。 可是此刻,他却偏偏忍不住用这样尖刺般的话去刺激她,看她失控,看她满腔怒火,却又无计可施,他反倒从其中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慰。 没有了祭春蛊,钟雪岚已经可以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烟,红唇微张时便徐徐吐出缕缕的白烟。 “顾同舟,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是身不由己?” 她细如柳叶般的弯眉带着一种特别的风情,“你进了狼群,这么多年杀的人你也许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你可曾对他们抱有过一丝愧疚?你总说你是逼不得已,但你其实已经成了一头没有人性的恶狼了。” 钟雪岚忽然将手里的半根香烟扔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顾同舟瞳孔紧缩,在那种突然而至的尖锐疼痛中,他慢慢地去看自己胸口的那柄匕首,当他迟疑地将目光再移到她的脸上。 他才发现她原本无暇的面庞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 顾同舟反射性地想抬手去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可他已经没有手臂了。 “真没想到,” 钟雪岚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是你逼我的,顾同舟。” 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看着他干瘪空洞的那只眼眶,好像被挖去树根之后仍旧残留了一些根茎脉络的树坑。 他的眼睛是为了救她才瞎的。 那年逃亡路上,少年原本坚定的内心也是因她而开始退缩的。 为了掩盖她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的事实,那个少年终归还是选择孤身离开,成了郑家走马灯上的一抹影子。 她曾经关于爱情的诸多憧憬,都是他给的。 可后来她这半生的痛苦折磨,也都源自于他。 “是你先不相信我的,顾同舟。”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也许是回想起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丑陋可怖的眼眶,指尖的冰凉几乎令他浑身一颤,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她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她看向他的每一寸目光。 他怕她看到他丑陋的眼睛,又怕她从此不肯再看他。 她明明还在身边,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患得患失,心里越发深重的自卑感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甚至于对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得病态。 可她就像是他指间的流沙,他抓得越紧,她却反而离他越远。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同舟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过一帧帧好似前尘般的往事。 他还曾年少,在木廊下遇上个少女。 “可是雪岚,我有选择吗?”他那张面容上仿佛添了些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他认真地看她,想要在黄泉路上也记得她的脸,“我如果不学会做一柄习惯饮血的刀,皇家就不会让我有命活……” 他眼眶里的泪意逐渐变得明晰,“雪岚,八户族里的阴私你看过多少?你又知道你的父亲钟裕德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而我,我只是顾家的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庶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他嘴唇颤动,近乎自嘲,“可我想活着,我想见你,这也是错的吗?” “我的这辈子对我来说,只有你是重要的,” 他说着又缓缓摇头,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滑下了眼眶,“可是雪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都不重要了,同舟。” 钟雪岚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好似当年仍深爱他时一般温柔,“你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但你死前,还得告诉我顾家在哪儿。” 她说,“这是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想让他们毁了八户族?”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在固执地看她。 “是啊。”钟雪岚轻轻颔首,眉眼微扬。 顾同舟看她片刻,忽然又笑了几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替顾家保守秘密?也许在那个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那个最是将血脉传承看得重要的家族,却越是冷冰冰的,没有人味。 在钟雪岚低身附耳时,他嘴唇微动,将自己保守了多年的有关顾家的秘密都说给了她听,那一瞬,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他看着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衫的褶皱,却再没同他说一句话,转身便朝那殿门外去。 她的衣摆莹润轻盈,小腿纤细。 他看着看着,眼皮便渐渐沉重起来。 他知道,因为祭春蛊的关系,今日一过,她就会彻底失了神智,再也无法保持清醒。 而她宁愿疯疯癫癫,糊里糊涂地捱完下半生,生生与他相错个几十载的时间,也不愿意死在今日,和他在黄泉路上重逢。 “同舟,我们谁也不要再怨,来生都清清白白地做人。”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减的前一刻,他在恍惚混沌之中,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顾同舟死了。 钟雪岚出了殿门,便将顾同舟说给她听的那些话都告诉了魏昭灵。 李绥真带她回永德殿去,而楚沅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魏昭灵回头见楚沅那副模样,便开口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楚沅闻声回神,她偏头看他,“我只是觉得,按顾同舟说的那些话,郑家应该是用了什么极端致命的手段控制住了他们,” “他们两个人之间从爱到恨,说到底也都是郑家和八户族造成的。” 如果没有那些血腥的家族传承,如果不是郑家把所有的特殊能力者都控制起来当做杀人机器,也许钟雪岚和顾同舟之间,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在宣国那个扭曲病态的社会里,深受其害的,又岂止是他们两个? “至少如今,我们能先毁了八户族。”魏昭灵率先走下长阶。 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连忙跟上去,“对诶,那魏昭灵你什么时候收拾他们啊?要做什么准备吗?” 可没走几步,她却又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发烫。 拨开锦带的边缘,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在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这一次,这种烧灼感顺着她的每一寸血脉蜿蜒而上,痛得她神思恍惚,如果不是魏昭灵回过头来及时拉住她的手臂,她就要一头栽下阶梯去。 第四瓣魇生花要开了。 魏昭灵只看一眼她的手腕,便明白过来。 于是他将她打横抱起,匆匆往回走。 李绥真才走到白玉台下,便见魏昭灵抱着楚沅从那边的宫门处快步走来,他擦了擦眼睛,又惊又喜。 但见楚沅脸色不对,他又连忙问,“王,楚姑娘这是怎么了?” 但他话音才落,就见楚沅浑身都淡金色的光芒逐渐显现,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她被汗湿的浅发。 李绥真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他恍然大悟,“这是……第四瓣魇生花开了?” 楚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脑海里充斥了太多嘈杂的东西,犹如僧人在她耳畔念着晦涩难懂的佛经,一声声,一阵阵,又好像是死去的亡魂在唱着诡秘绵长的曲调。 淡金色的流光从她身上飞出,如一缕又一缕的丝线般铺散,又破碎成星星点点的莹光,落在了那些陶俑的身上。 白玉台上仅剩的那一尊陶俑最先有了碎裂的声音,而片刻之后,那长阶之下的陶俑也开始有陶片碎裂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沅意识清晰了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魏昭灵抱在怀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 魏昭灵却在看那些逐渐碎裂开来的陶俑,他的长发被冷风吹着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 楚沅本能地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看见白玉台上那一尊正在碎裂的陶俑,又看见长阶之下那些陶片齐刷刷往下掉的陶俑,她瞪大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手腕,“怎么这回跟搞批发似的?” 而彼时那些陶俑一个个睁开眼睛,在簌簌灰尘落下的瞬间,沉睡千年的他们醒来的第一眼,就望见了玉阶之上那位年轻的王。 他们本能地弯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齐声大唤: “臣,拜见吾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旧臣重生宴 夜阑的旧臣都醒来了。 那白玉高台上唯一仅剩的陶俑也在那夜碎裂开来, 露出曾身为夜阑右丞相的张恪的血肉躯体。 原本冷清沉寂的地宫变得热闹起来,好像因为他们的复生,这里才终于有了些人气儿。 虽然他们体质已与常人不同, 靠食物摄取能量也是几天一次, 但楚沅还是费了些劲,和容镜一起去订购了一批的蔬菜水果, 还特地租了个小仓库, 为的就是避免人多眼杂, 方便他们将那些东西都运送到地宫里。 夜阑的这些旧臣加起来已有近百人, 即便是几天吃一顿饭,这所需要的东西也并不少。 虽然刘瑜如今是顶着韩振的身份在榕城住着,但他要往仙泽山上运送东西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这些东西只能通过楚沅来从另一边的世界运送过来。 而这近百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是个不小的场面,十几尺长方的几张木桌坐满了人,有的人讲究,还硬要先沏上一壶茶才肯吃饭, 单凭蒹绿和春萍两个侍女,是没有办法忙得过来的,他们也不太拘着, 想做些什么都自己动手, 也没有什么一定要仆从布菜的毛病。 李绥真摸了摸桌子底下那只小黄狗的脑袋, 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楚沅,“诸位,诸位在动筷前, 莫忘了要谢谢这位楚姑娘, 如果不是她, 你们也不知还要在这地宫里睡上多少年, 你们今天能有这顿重生宴吃,也全是楚姑娘同容将军二人忙前忙后了这两日的时间。” 楚沅闻声抬头,正对上好多双望向她的眼睛。 随后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持着酒盏站起身来,对她拱手行礼,“多谢姑娘!” 说罢便一个接一个地将杯盏里的酒一口饮尽。 楚沅拿了摆在面前的杯子也喝了一口,她喝不了那些割喉的烈酒,只能用茶水来代替。 “姑娘,这位是御史大夫,宁仲胥大人。”李绥真向她介绍坐在他对面那位,看起来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王十六岁时,宁大人便已跟在王的身边了。” “宁大人,”楚沅记得这个名字,她看宁仲胥举起杯子,她也就举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喝了口茶,她才又说,“我知道您。” 宁仲胥有些讶异,“姑娘是如何识得老朽的?” “您是不是写了篇《别西琼》?”楚沅放下杯子,问他。 宁仲胥乍一听《别西琼》,他便颇生感慨,握着杯盏一时难再放下,“西琼州是老夫的故乡,当年离开西琼州,老夫也是有感而发才动了笔墨……但听姑娘的意思,如今这人世,竟还保留了老朽的这篇文章?” “可不是嘛,宁大人您这洋洋洒洒六百多字的一篇《别西琼》,现在都印在我们高中语文课本上,前两天我们老师刚教过您这篇文章,还要我们全文背诵。” 楚沅也是费了些力气才把这千古名篇给背熟了。 宁仲胥也是没想到,这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他当年随性而作的《别西琼》,如今竟也成了学堂里的那每一个学子读过的名篇。 宁仲胥静默片刻,他低首去看面前酒盏里清澈的酒液,忽而一叹,“可真是往事越千年……” 而除了宁仲胥,李绥真又向楚沅接着介绍了许多人。 譬如太尉徐沛阳,廷尉冯珏,大将军何凤闻,他们也都是在史书上极有声名的人,冯珏、徐沛阳善诗词,而何凤闻也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他也是史书上记载的,卫将军容镜的师父。 “冯大人,我前两天才考过试,好巧不巧,上面有道题是赏析你那首《春夜》的。”楚沅当时写了挺大一段,结果最后就得了三分。 她聊着聊着还把当时的标准答案给他们复述了一下,大概就是生动形象地描写了眼前春夜的景色,但实则抒发了作者内心里对旧朝盛国国灭后的什么什么心情这样的句式,但冯珏本人听了却一脸懵然,“这……我没这意思啊。” 楚沅差点被茶水呛到,可她看着这满堂的人,内心之中陡生一种莫名的奇异感,从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居然能够和这些在历史上留下过丝缕痕迹的夜阑旧臣同坐一席。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场奇遇,也许从她第一次去魇都旧址的那时候起,一切就都已经注定。 注定她会走上这样一条路,遇见魏昭灵,遇见这仙泽山地宫里的所有人。 心里一时也有些感慨,正好春萍拿来了些果酒,她倒了半杯,也抿了几口,又听着饭桌上这些人同她说话,她也忙回几句。 郎中令沈谪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也是年纪轻轻就跟着魏昭灵做了当时盛国国君谢岐眼中的“叛军”。 楚沅之前就在江永和刘瑜那儿听过他的名字,他们算是沈谪星的下属。 但这会儿楚沅看他片刻,总觉得他的脸有几分熟悉。 沈谪星是个不太爱开口说话的人,在饭桌上她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喝酒。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她曾做过的那个梦。 初登王位的魏昭灵在魇都王宫的大殿里诛杀那些盛国旧臣那日,扶着他走下阶梯的年轻近卫,似乎有着一张跟沈谪星一模一样的脸。 “楚姑娘,再喝点儿?”太尉徐沛阳原本就是武将出身,身上没太多文人的温润气质,他年纪虽比不得李绥真大,但好歹也是已经是个老头了。 “老徐,楚姑娘还是个小姑娘,你别劝她喝,等会儿张恪那个老家伙来了,你们俩喝去!” 楚沅还没开口,李绥真抢先说道。 “那楚姑娘会推牌九吗?”徐沛阳摸了摸黑乎乎的胡子,又真诚发问。 “打麻将啊?” 楚沅还没跟古代人打过麻将,她来了点兴趣,“我会啊,我爷爷打牌我经常去看的,徐大人这意思是要搓几局?” 徐沛阳爽朗一笑,“这感情好!” “楚姑娘,其实……”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又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楚沅咬了一口苹果,“您说。” “我当年入地宫,我那夫人是硬要跟来,她如今还在西角门的芳月殿里,还没醒来呢……”徐沛阳提起他的夫人,脸上的情绪便多了些复杂。 这里所有的夜阑旧臣,都是当初自己做了决定要入仙泽山地宫追随夜阑王的,他们何止是抛下了自己的家人和故土,更将自己变成了没有退路的孤家寡人。 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王朝复生计划究竟能不能够实现,他们等同于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求证,若未能实现,他们便将是永远锁在陶俑里的血肉白骨,而一旦实现,他们面临的便是现在这副境地。 家人故土,都死在了一千三百年前。 而他们之间所隔之春秋,早已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要一个王朝复生,本来就是一个疯狂荒诞的构想,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试探这个构想究竟能不能成为现实,但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亲人也牵涉其中,大多数的人也都没有机会回家一趟,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 可徐沛阳的妻子程天娇年轻时也是盛国将军家的女儿,本就有一身好武功,魇都城破时她也一直跟在他身边,到最后他要去仙泽山送葬夜阑王,她也硬要陪他生同衾死同穴,当年,他们是一起入仙泽山地宫的。 “我的爱猫!” “我的两只爱犬!” “我的猪!” 大约是酒意上头,很多人都忘了什么尊卑官职,听到徐沛阳说这样的话,他们也立刻附和。 “……还有人养猪呢?”最后那个人的声音十分与众不同,楚沅一看,是今日掌勺重生宴的御厨。 “大家都不要着急,放心,这个地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我都会让他们活过来的。”楚沅对他们保证道。 李绥真说,当年公输盈是受命于天,才有了那样强大的力量做了这王朝复生的局,而在仙泽山地宫里埋葬千年的每一个人的复生,都是上苍给予夜阑的补偿。 宣国用了不够磊落的歪门邪道扭转了天下大势,破坏了历史洪流的正常走势,然而兜兜转转,长此千年,宣国与夜阑,终归还是要有一个结果。 一场重生宴结束,张恪也没有来,楚沅在回金殿的路上遇见了他。 那是个跟李绥真很不一样的老者,纵使满头华发,他也依旧腰背直挺,自有一种肃正清风般的风骨。 他跟聂初文差不多,都长着一张天生严肃的脸。 “张慎之,你这个老家伙连醒过来第一顿酒你都赶不上?”李绥真一见他,便道。 “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 张恪随口答他一句,便将目光放到楚沅身上,“楚姑娘,老夫还未多谢姑娘当日之恩。” 说着,他便要对楚沅拱手一礼。 “张大人别,”楚沅喝的那点果酒已经让她有些醉了,但这会儿行动还是自如的,她忙拦住他,“魇生花意外落进我身体里,唤醒你们的是它,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是姑娘和它有缘,也跟夜阑有缘。”张恪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少有地流露出些许温和的神情。 冥冥之中,这便是定数。 “行了慎之,咱们多年未见,这两日也还没个机会凑在一起喝酒,我看这夜还长着,咱们便再温上一壶,聊聊?”李绥真同张恪虽说曾经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两人到底也算是多年的老友,那日见张恪从陶俑碎片堆里走出来,他心里也是极其高兴的。 “那楚姑娘……”张恪看向楚沅。 而楚沅朝点了点头,笑着说,“春萍姑姑会送我回金殿去的,您和李叔就喝酒去。” 待李绥真和张恪离开,楚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跟春萍走回去时,便见那偌大的空地上的陶俑碎片早就被人收拾干净,而春萍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铺散出的火光被风吹得灭尽,镶嵌在嶙峋不平的石壁上的一颗又一颗的明珠照得这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她看见了魏昭灵,他穿着殷红的织锦长衫,腰间的皮革鞶带衬得他腰身更显清瘦,一枚温润的白玉挂在衣袂之间,而此刻他的身前,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马。 那白马乖乖地站在他的面前,披散的鬃毛如同白雪一般干净漂亮,它的浑身的肌肉遒劲,马腿修长有力,长长的马尾偶尔也会晃荡两下,像是从哪幅骏马图里生生跑出来的。 那是魏昭灵的马。 楚沅之前一直以为那匹陶土做的马就真的只是一个摆在长阶下的摆件,谁知道那天那么多陶俑裂开来,它也裂开了。 “魏昭灵,你这是要去哪儿?”楚沅看到他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便跑上去问他。 魏昭灵闻声偏头来看她,“喝酒了?” 他看到了她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 “一点点果酒,度数不高。”楚沅冲他笑,“你是要去骑马吗?我也想去!” 魏昭灵牵着马往右侧的宫门走去,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跟上。” 楚沅连忙跟上去。 仙泽山仍在下雪,天边的圆月散出银白的光辉,将每一寸积雪都衬得更为晶莹剔透。 马蹄踩在雪地里,几乎没有多少声音。 他们来时的脚印也都慢慢地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薄薄地遮起来。 楚沅原本脑子就已经有点不太清晰,走着走着,她忽然踩到枯枝,脚下也没稳住,直接脸着地,摔在了雪地里,更摔出个跟她一样大的坑来。 魏昭灵回头正好撞见这样一幕,觉得有些好笑,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楚沅迷迷糊糊的,被魏昭灵提溜着后领子从雪坑里抓出来,她抹去脸上的雪水,望见他的脸。 月亮的华光在他的肩头,而他乌浓的发间落了些晶莹的雪花,寒风吹着他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也吹着他殷红的发带。 “你这样的人,还是滴酒不沾的好。”他明明是在嘲笑她,可嗓音里却并没有透出多少冷硬的味道,反倒有些令人不易察觉的柔色。 “我可以骑一下你的马吗?”她却问他。 魏昭灵听了却并未答她,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臂,迫使她站起身来,却又在忽然之间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在楚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轻轻松松地将她送上了马背。 楚沅坐在马背上,她反应过来,笑的时候有热气化作缕缕白烟,又很快消散,她抓着缰绳,挺直腰背,十分自信地大喊一声:“驾!” ……但马好像没什么反应。 楚沅低头看了看马的脑袋,她又去看魏昭灵,“它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起我?” 魏昭灵面对她那样迷茫的目光,不由地稍稍侧过脸,却又在下一秒翻身上了马,就在她的身后。 耳畔的风声变得急促起来,白马疾驰在这风雪之间,它的鬃毛迎风而动,楚沅觉得空气都变得凛冽了许多。 刺骨的风擦着她的脸颊,可她的脑子却还是混沌的,可是为什么月亮和白雪,这样的颜色落在她的眼睛里,从没有一日像今天这样,让她为之沉迷。 那好像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的脑子连思考问题都变得很慢,身体无意识地往后一靠,正好靠进了他的怀里。 楚沅不由地仰头,正好望见他近在咫尺的苍白下颌。 嘴唇似有片刻无意间擦过了他的颌骨,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却引得魏昭灵浑身一僵,连缰绳都没有握紧。 于是身体后仰的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所幸积雪厚重,摔下去也无关痛痒。 只是她在他怀里,一侧的脸颊就抵在他的胸膛,他一时无措,却见她迟迟没有什么动作,于是他垂眼,在这溶溶月辉里,临着光看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大约是她本就喝了酒,摔下马时就更为眩晕,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意识。 而魏昭灵看她半晌,鬼使神差般,他忽然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也许他从未这样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声,在此间的风声里,那是比风还要真切的声音。 纤长的眼睫微动,他又去看漫天簌簌落下的雪花,而他躺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殷红的衣袍仿佛是这一方天地里最为浓烈如火的颜色。 他怀里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姑娘, 或许在她今夜的睡梦里, 她也听到了他的心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最好看的人 当日钟雪岚用匕首刺进顾同舟的身体里, 却并未令其立即毙命,于是魏昭灵便命李绥真用药吊着他一口气,留他多活了这些天。 “郑家敢将他们这些人当作棋子散出去, 便应该有控制他们的法子,而棋子究竟是死是活, 或许郑家人也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魏昭灵将手里的黑色棋子轻轻放于白玉棋盘之上,扣出清脆的声音, “旁人死了倒无所谓,但这顾同舟是顾家人, 难免会引起郑家和顾家的警觉。” “是臣等耽误了王两日的功夫。” 坐在棋盘对面的张恪垂首叹了声。 “顾同舟若不死, 孤便还有些时间。”魏昭灵修长白皙的手指里攥着一枚棋子,垂着眼,似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棋局,“张卿今夜也可随刘瑜下山,多看看这一千三百年后的宣国是个什么模样。” “是,” 张恪应了一声,将一颗白子放置在棋盘之上, 才又抬头问道,“臣一介文臣, 不能在此事上为王分忧,实在惭愧……但王, 您真要与何凤闻将军他们同去?您如今虽身具异能,可您早年落下的病根却仍未治愈,臣是怕您的身体……” “无碍。” 魏昭灵将白子扔进棋笥里,彼时春萍无声地添了一杯热茶, 恭敬地放到他的面前来, 在那氤氲的热雾里, 他淡色的唇微弯,“倒是张卿,你当初踏进王陵,封入陶俑,可曾料想过此举的后果,便是血亲离散,世上千年?” 张恪闻言,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也又些难言的情绪流露,但片刻后,他却又笑了笑,“王应知,当年您受四国巫术所制,魂魄离体时,这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特殊能力?这人世本该是普通人的人世,若非郑氏逆天而行,这世间便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当年盈夫人复活王朝的设想,可谓是空前绝后,可堪是这人世第一春秋梦,但时年王您魂魄无踪,魇都城破,那郑启更是设了巫蛊之术将我夜阑近百万的将士生生活埋……臣与李敬也是别无他法,才与盈夫人合谋寻了这仙泽山的所在,将王与诸位被活埋的将士借由巫术隔空移至此处,盈夫人曾言,用大衍巫术行陶俑泥封之法,或可使死去的人血脉重塑,也能使活着的人生命凝固,待魇生花生长之时,便是我夜阑重现生机之时。” “臣当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入的王陵,却不想,竟还真有复生的机会,若说对血亲无愧,那亦是不可能,” 一千三百年,这于张恪来说,到底是一个常人无法用一生去丈量的岁月,但他偏偏在一千三百年后复生,如今再见当初的夜阑王,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便难免有些感慨之色,一双眼眶也已经有些泛红,他不由朝坐在对面的魏昭灵拱手,又道,“王是值得臣追随的王,不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老臣……从未有悔。” 人活一世,终是要求“值得”二字。 令君王复生,便是他此生最为值得的一件事。 “张卿,若无你与李卿,孤便没有复生的可能……”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清的面容竟也因此刻这位年老的臣子的一番话而有些动容,他轻叹一声,再道,“多谢。” “是老臣该谢王,” 张恪摇了摇头,他抬首看向魏昭灵,“臣知晓王少时所受之苦令这人世在您眼中便如炼狱一般,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明,可事关我夜阑被埋的将士,还有如尘这般无家可归的夜阑臣子,因而,臣才斗胆,硬要让王再回到这人世里,是臣……未能体谅王之艰辛,臣有罪。” 魏昭灵半垂着眼,任是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只待张恪这番话说罢,他才轻缓地开口:“张卿何罪之有?” “孤即便是死,也该先将他郑家这千年基业毁个干净,报了宣国与我夜阑这累世的仇怨。” 他轻笑一声,苍白的面容在这内殿明珠的华光里更添几分冷淡靡丽的美感,“总不能教孤,教我夜阑的将士与子民,生生忍了这口气。” 他话音方落,手腕上的龙镯便勾连出一道金色光幕,穿着厚棉服背着黑色背包的姑娘从其间探头出来,看见除了他之外,内殿里还有张恪,她笑着说了句,“张大人也在啊?” “楚姑娘。”张恪对她颔首。 魏昭灵一见她,便对张恪道,“张卿先下去准备,待刘瑜一到,你便随他去榕城。” “是。” 张恪起身,对着魏昭灵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退出殿中。 楚沅看魏昭灵也站起身来,去取屏风上挂着的那件黑色的大氅,她便在小案几前的软垫上坐下来,自己用竹提勺舀了一杯茶来喝,“我们现在就要走吗?” “嗯。”魏昭灵慢条斯理地将衣带系好,只懒懒地应她一声。 楚沅把茶杯放下,站起来,“那我们是要去顾家吗?可顾同舟那天给的路线是要过什么九曲峰,我听刘瑜说,那九曲峰跟迷宫似的,怕是得花不少时间。” “去翠玉岛。”魏昭灵简短地说了一句。 “孙家?”楚沅刚开始还有些惊诧,但随即她摸了摸下巴略微想了一下,她忽然就明白过来,“我们去孙家,你再派人去吴家和丁家,再让刘瑜解决韩家,四族同灭,只剩下一个顾家……” 她话说一半又想起来,“不对,还有个钱家勇。” “刘瑜顺手的事。”魏昭灵淡声道。 “也对……这样一来,就算顾同舟死了,让郑家有所察觉,八户族只剩顾家,一时也没有办法再牵制你了。”她点了点头。 魏昭灵看见她那满面笑容,不知为何,眼睫微动,那双凤眼倒是看不出多少心绪,“走。” 说罢,他率先走出内殿。 楚沅再喝了口茶,又连忙跟上去。 按魏昭灵的命令,孙家由他带人亲自去,而吴家则交给大将军何凤闻,江永也早已经出发去了丁家。 正好学校放了五天小长假,楚沅在聂初文那儿找了个借口,收拾收拾就过来了。 去翠玉岛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楚沅上次穿过光幕就直接到了翠玉岛上,但这回却经历了坐车,坐船。 但对她来说,却也算是新奇的旅途,她一路上还挺开心的。 这江河之上的雾气很重,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是浓烈不散。 沈谪星不爱讲话,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船舱外,而楚沅躺在甲板上,枕着手臂盯着他看。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暗红的衣袂被这江上清风吹得像断翅的蝶,来人不偏不倚地立在了沈谪星的身前。 楚沅最先听到做了一整天哑巴的沈谪星开口,唤了声:“王。” 她看到那暗红衣角的主人,那是一张苍白漂亮的面容,她朝他笑了笑,也没起来,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魏昭灵,坐啊。” 魏昭灵却站着没动,只是低着眼睨她。 不消片刻,那沈谪星便从船舱里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到魏昭灵的身后,随后又退回原位站着。 看魏昭灵在椅子上坐下来,楚沅撇撇嘴,从甲板上爬起来坐好,双手撑着下巴回头又看了沈谪星一眼,又对魏昭灵道,“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挺像以前的你的,都是闷葫芦。” 魏昭灵闻言,轻掀眼帘瞥她,颇觉好笑,“以前?你如何知晓孤的以前?” 楚沅也没想瞒他,“我就是知道啊。自从我第一次去过魇都旧址,魇生花开始在我手腕生长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 魏昭灵一怔,或是并未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他看向她半晌,才开口道,“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梦到你被关在囚车里,从一条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也梦到你做奴隶的那几年……”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魏昭灵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忽然收紧,几乎将那扶手掰断,指节都已经泛白。 他或许是从未料想过,自己最为耻辱难堪的那些年,竟会像一帧帧的电影一般,让身旁的这个姑娘在每一场梦里亲眼目睹。 “……魏昭灵?”楚沅愣了一下,她唤他也不见他应声,她观察了一下他的侧脸,索性坐得离他更近了些,半个身子都靠在他的椅子上,她仰头望他,小小声地说,“先说好你不要跟我生气啊,那也不是我想不看就能不看的,我总不能一直撑着不睡觉?你是夜阑王,得讲些道理。” 魏昭灵应该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的,但却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他垂着眼睛好半晌,才终于将那双犹如凝着浮冰碎雪的眼睛望向她,又忽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他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她,“若孤不讲理呢?” 楚沅被他那双冰凉阴沉的眸子盯着,她后背没由来的有点发凉,但她却还是迎着他的注视,并没有半分要退缩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窥探人**的爱好,但熬夜不睡觉是会猝死的,” 可能他的力道有点大,她下巴有点紧,说话就有些不太方便,楚沅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她没掰开,只好又望着他说,“看了就看了呗,那不都是你的经历吗?我要是不看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呢。” “我可不经常夸人,所以我也没有太多彩虹屁说给你听,反正因为那些梦,我反而比他们更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的声音每一个字落在他的耳畔,都是能够灼烧肺腑的烈酒,烫得他心思翻乱,一时间,他低眼看着挨着他的椅子坐在身边的这个姑娘,过了好久才轻声一笑,那双清冷的凤眼微弯,其中神光几乎堪比这船下浮在粼波间的月辉,他的声音变得轻缓飘忽,“那你告诉孤,孤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彼时天光水色共接眼前,星光月影流于波涛之间,可眼前的他衣衫暗红,鬓边的两缕龙须发在江风之中来回微晃,所有的光影照在他的面容,好似这江间夜景也比不得他眉眼分毫。 楚沅有点晃神,话没过脑子就从嘴里跑了出去,“最好看的人。” 她忽然这样的一句话,令魏昭灵那双眼瞳里神光稍颤,他的呼吸仿佛在这一瞬都变得有些灼热,原本捏着她下巴的手微松,但他凝视她的脸庞半晌,指腹上移,轻轻地蹭过她的嘴唇。 他想知道,她的这张嘴究竟为什么总能说出这种不知矜持的话,可当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唇畔。 他忽而又想起那个骑马疾驰,枕雪而眠的夜。 年轻的姑娘仰头望他,嘴唇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而今夜,她坐在甲板上,靠着他的椅子,仍在仰头看他。 他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忽的, 他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偏过头,迎着江风去看这浓雾弥漫的夜。 她总是这样, 总要将恋慕的话放在嘴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再入翠玉岛 翠玉岛并不小, 岛上日夜轮替的家奴人数也不少,楚沅跟着魏昭灵一行人偷偷上岛之后,便有近卫拿来一张图纸。 那是刘瑜之前扮作韩振, 来参加八户族族会时偷偷绘制的翠玉岛地图。 但仅凭图纸, 他们也只知道这岛上各处大致的守备情况, 却并不清楚这孙家的轩辕柏,究竟在什么地方。 “沈谪星。” 玄色的兜帽遮掩了魏昭灵大半张脸,在这夜色笼罩下的青黑密林里, “你留些人在这儿等着, ” 他说着, 便抽出一柄匕首来,没有丝毫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掌, 任由鲜血滴进他从腰间取出的一枚银丝镂刻的银蜂里,再递到沈谪星手里,“等它有了动静, 便跟着它去。” “是。”沈谪星虽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仍低头应声。 “那是什么东西啊?”楚沅伸长脖子去看了看被沈谪星握在掌中的银蜂, 那颜色已经不复鲜亮,变得暗沉发黑, 上头还镶嵌了一颗青色的石头。 “引路蜂,它沾了孤的血, 便能感应到施加在孤身上巫术的根源的大致方位。”魏昭灵用一根布条简单地将伤口遮掩起来,复而看向她, “你就待在这里,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你是不是想用你自己当饵?” 楚沅听清引路蜂的用途, 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有那个孙家的家主用她的巫术法器操纵轩辕柏来控制你的时候, 这引路蜂才能感应到轩辕柏的方位?” 魏昭灵轻瞥她一眼,淡色的唇微弯,笑了一声,“还算聪明。” 他没有否认,便令沈谪星变了脸色,他将那引路蜂捏在手心里,拱手道,“王,此法不可,这么做,您会很危险的。” “孤没那么多耐心耗在这翠玉岛上,” 魏昭灵那张面容上神思收敛,再没什么表情,苍白的下颌在此间月色里,更添些冷淡颓靡的颜色,“怕什么?只一个孙家,还要不了孤的命。” 他的命令不容置喙,纵然沈谪星再有疑义,他也不敢违抗魏昭灵的命令。 最终他只能低下头,“臣领命。” 也许是见魏昭灵抬步要走,楚沅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在他身形一顿,回头看向她的时候,她开口道,“魏昭灵,我来这儿不是看戏的,就算是看戏,我也得去戏台那儿才能看得到?” 魏昭灵白皙的手指轻触她的手,从她的指缝里勾出自己的衣袖,“不许跟来。” 他只这一句,随后便转身离开。 十几人陆陆续续沿着他的方向也跟了上去。 楚沅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最深处,她叹了口气,有点泄气地蹲下身,也许是后头太安静,她一转头就看见沈谪星和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们一个个都跟个不会动的木桩子似的,站得直挺挺的。 今夜又是满月,银色的光辉散漫地落下来,散落在孙家的廊前檐角,如霜如雪般冷淡漂亮。 守在家宅大门的几个家奴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眼睛也渐渐眯起来。 有人实在困顿,不由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再拍了几下自己的脸,让自己保持清醒,捱到换人的那一刻。 但他才拍过自己的脸,眼睛刚睁圆了些,就被一道寒光晃了眼,紧接着便有湿润温热的东西溅在他的脸上,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他一转头刚好看见方才还好好站在自己右侧的另一名家奴已经倒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柄剑。 他也仅来得及看清这一幕,随后便被另一柄长剑刺穿了胸膛。 几名近卫率先上前推开了孙家的宅门,魏昭灵提着剑,剑锋自他踏上石阶起便与地面摩擦出清晰的响声。 自仙泽山地宫复活的这些近卫的体质与身手都早已非是常人可比,他们身形犹如鬼魅,一路往前,也一路杀了不少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魏昭灵才踏入主院的石阶,便将手指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从睡梦里被惊醒的孙太婆外衣都来不及穿上,只披了件披风便匆匆出来,她才一到院子里,便见到了不少死尸。 孙家的二儿子孙行云急急忙忙地带着妻子跑出来,一看到这院子里的境况,便站到廊椅上去摇铃铛,可摇了许久也不见外头有家奴进主院来,他甫一见孙太婆,便踉跄地下了廊椅,跑过去,“母亲,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你慌什么?”涂了暗红色口红的女人身上挂满了银饰,她手上握着一柄弯刀,从月洞门那边走来时,身上的银饰叮铃哐啷地一阵响。 而孙太婆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他们,她的眼皮已经耷拉松弛,显得一双眼睛更小,那眼瞳里却积聚了阴戾的精光。 她看着那个从主院门外缓缓走进来的男人,他穿着玄色的大氅,兜帽几乎遮住了他大半的轮廓,她只能通过他的下颌判断他是一个年轻人。 “你是什么人?深夜闯我翠玉岛,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孙太婆站在阶上,高声说道。 男人非但没有答她,反将手中的长剑扔出去,刺穿了在那木楼上正要放暗箭的家奴的身体。 看那家奴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高楼摔下来,孙太婆终于察觉到此人身具异能,并非常人。 她那张发皱的面容变得更为阴沉,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而她身旁的三女儿已经抽出弯刀,朝那年轻男人而去。 孙太婆只来得及喊她一声:“行香!” 下一秒,她便看见她的三女儿还未触碰到那人的衣角分毫,便已经被无形的气流震出去,摔在地上吐了血。 反观她那二儿子行云和二儿媳明珠,早已躲到一旁去了。 孙太婆冷哼一声,心底暗骂他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平日里弄死多少奴婢也不见他们心虚,遇上事了便是这副瑟瑟发抖的怂包样。 她暗自念动苦涩的咒语,戴满金银戒指的手指不断变换着手势,混沌的黑色气流从她的手掌中升腾而起,形如蠕动的蛇一般,张扬地吐着蛇信。 四周院墙行镌刻的符纹一道道显现,只是刹那的时间,孙太婆睁开眼,便见那符纹缠绕在那年轻男人身上的瞬间,激荡起的强风吹开他的兜帽,于是这满院的人在这一刹,终于窥见他的真容。 那样苍白无暇的一张面容,在溶溶月光之下,更添一种不染尘埃的美感。 孙太婆看见幽蓝的光形如锁链般贯穿了他的肩胛骨,殷红的鲜血不断从伤处渗出,可他那张脸上却并未过多地表露出什么痛苦的神色,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 孙太婆瞪大双眼,在她对上他冰冷的目光之时,后背不由渗出冷汗,她面皮上的褶皱也开始细微地发颤,如一根又一根的枯树枝嵌进泥土里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玉冠束发,身披玄氅的年轻男人,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攥紧,弄得她心肺生疼,喘不过气。 而魏昭灵的目光落在她胸前悬挂的银质雀鸟项链上,那颗镶嵌其中,作为鸟眼的宝石尤为显眼。 “找到了。”他薄唇微弯,声音极轻。 而彼时,在孙太婆施展巫术的同时,远在密林深处的沈谪星手里的那只引路蜂便像是受到了巫术气息的指引,从他掌中飞出。 沈谪星忙带着人跟着引路蜂飞走的方向去,楚沅见状也跟了过去。 在与孙家宅院相反的西南方尽头有乱石堆积而成的一道天堑,与一座高峰相连,几乎挡住了半边天。 长满杂草的石阶上是一道漆黑的洞口,洞口守着不少人。 “等等。” 沈谪星原想号令众人一鼓作气,将守在洞口的那些人都解决了,但他忽然又在那火光之间看见那乱石堆里仿佛还镌刻着什么特殊的符纹,草木根茎编织而成的绳子上缀满了暗红或玄黑的绸布,上面还沾有某种特殊的青黑汁液。 “是巫术。”沈谪星收起引路蜂,皱起眉头。 这里附着的巫术复杂多样,它们所释放出的戾气极强,若是他们贸然前去,怕是会被绞死在那石门前。 楚沅猫着脑袋往林子外望了望,她又偏头看向沈谪星,“那我先去。” “楚姑娘?” 沈谪星一怔,随即他摇头,“不可,王说过……”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楚沅打断,“我有魇生花,任何巫术都对我起不了作用,你们放心!” 如果是以前,楚沅心里也没什么谱,但自从第四瓣魇生花绽放之后,她发现自己能够控制的力量也越来越多,加上她这些天也没闲着,练得多了,便更娴熟。 “我先去把那些东西弄掉,你们再出来。”她说着,就站起身来,轻轻一跃便飞身出了密林。 沈谪星根本来不及阻止。 当楚沅落在人群里,那些聚在火堆前打瞌睡的家伙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们拿起手边的刀剑,却见她一脚将放在长凳上的酒坛子踹进了火堆里,一刹之间,火堆里的火焰更为盛大,火星子四散,热气烫得众人仓皇后退,而她却已踩着长凳飞身掠入半空按下见雪的花瓣。 银丝飞出,精准地割断了那些依照特殊方位串联而成的根茎绳子,手中淡色的流光积聚成气流散出,震得石壁上镌刻的符纹图案碎裂散落。 正在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操控着黑色的气流朝她而来,但那气流却轻飘飘地从她肩头擦过,瞬间无影,并未对她造成丝毫的伤害。 楚沅腾出空来去看那个男人,她虚虚地踩在一根石柱之上,手在鼻间晃了晃,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这位大叔,你不觉得这玩意比你放的屁还臭吗?” 那中年男人自眉骨到下颌有一道很长很狰狞的伤疤,他披散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其中黑白两色的头发几乎各占一半,混杂其间。 他穿着款式老旧的藏蓝色长衫,听见她这句挑衅味道十足的话,那双眯缝眼就更成了一条看不见什么神光的缝隙。 “小姑娘,你是什么人?”他开口就是极其沙哑的嗓音。 楚沅没答他,只是抬眼看到远处好像有火光蔓延,她伸手指了指那边,“大叔,你们家着火了,你不看看去?” 中年男人皱起眉,适时有从孙家宅院那边跑过来的家奴凑到他面前来,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顿时,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 他再望向那站在石柱上的年轻姑娘,也不再多问她些什么,再度操控巫术,幻化出道道符纹袭向楚沅,只要那些东西触碰到她的脖颈,就能将她生生绞死。 孙行雨是这么想的,但那符纹才触碰到她的衣料,就瞬间风化无痕。 他那双眯缝眼终于瞪大了些,但看着也还是跟没睡醒似的。 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特殊能力者,巫术所衍生出的符纹都能对其造成一定的伤害,但他前后两次操控巫术,却都没有伤到她半分。 楚沅也没工夫再跟他废话,见雪的银丝飞出,直接将他的侧脸擦出一道很深的血痕,她趁此机会再用另一只手积蓄起一团浅淡的光色,轻轻散出。 流光推向石壁,刹那爆炸声出,烟尘四起。 “沈谪星!”楚沅回头朝不远处的林子里喊了声。 沈谪星当即带着众人从林子里飞身而来,将那些朝楚沅而去的家奴一个个抹了脖子。 这过程,才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沈谪星踩着孙行雨的后背,将长剑横在他脖颈间,楚沅在地面站定,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他手上的戒指一个个取下来。 “楚姑娘你这是?”沈谪星看她费力地去掰孙行雨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她想干嘛。 “他的法器应该就是他手上的哪枚戒指,但是刚刚那光晃我眼睛了,我也没太看清是哪个,”说着,她又忍不住对被按在地上,正在瞪她的孙行雨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你没事戴着么多戒指干什么?炫富也用不着每根手指头都套一个大宝石戒指?多土啊。” 她话音才落,便见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瞬间刺穿了孙行雨的后背。 那是一枚极精巧的飞镖。 孙行雨已经没有了声息,沈谪星提剑回头,便见那个穿着白色衬衣搭着浅色牛仔裤的少年提着一只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不远处。 楚沅也看见了他。 他是笑着的,她看见他脸上浅浅的酒涡,便瞬间想起来第一次来翠玉岛的那个深夜,她和魏昭灵站在木楼上时,看到过这个少年。 他叫孙夜融,是那夜奉孙太婆的命令,去渡口接顾旸的那个人。 他是孙太婆的小孙子。 “我见过你。”他提着灯笼慢慢走过来,也不管楚沅身边的那些近卫手中握着的剑上沾染了多少血色,他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一双眼睛只盯着楚沅。 “是吗?”楚沅站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嗯,” 少年点了点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那天你就站在房檐上,我在底下看到你了。” “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受巫术控制的人。”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奇心。 楚沅总觉得他很怪异,她低眼看了看地上已经没气儿的孙行雨,又抬头看他,“你是不是天太黑没看清?你这杀的,应该是你大伯?” 少年摇摇头,他轻轻地笑,“怎么会错?” 他说着,又抬头回望那远处蔓延灼烧的一簇火光,他手里灯笼散出的光影照得他清隽秀气的面容平添一丝诡异,“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的声音似若呢喃,更暗含着几分快慰的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极轻的触碰 “你……不是孙家人吗?”楚沅有点摸不着头脑, 明明那天晚上她亲耳听到那孙家的老太婆说他是她的小孙子。 “是啊,” 孙夜融朝她微微一笑,“但, 这并不妨碍我想让他们死。”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那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孙夜融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他从未如此享受这翠玉岛上湿冷的空气,“我送你一份礼物。” 灯火映衬他秀气的面容,却多添了些难以言喻的诡秘之感,“穿过这山洞, 你就能看到那棵轩辕柏了。” 他将一张图纸, 三柄匕首都交到她手里,“这是石洞内的机关图, 还有这三柄匕首是开启石门的钥匙, 必须要三人同时旋入, 才能打开。” 楚沅忽然被他塞了一大堆东西,她一霎呆住,片刻后又皱起眉, “不是……你干嘛?你把你们家的底都交给我了?是你傻还是你觉得我比较傻?” 孙夜融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脸颊的酒涡显现,令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畜无害, 清爽干净的少年,“如果是你, 你会把一个地下埋满尸骨, 连树木都要靠血气入泥才能生长的地方, 当做是家吗?”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 “这么恶心的地方, 也就只有他们那些习惯了拆人骨喝人血的家伙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去。” 话罢,他便将手里的灯笼也塞给了楚沅,“信我还是不信都由你,你如果真要进洞,就拿着这灯笼,免得摸黑。” 也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他忽而抬首,越过沈谪星一干人等,再度去看那火光更盛处,他轻叹一声,“原本我还想和你说会儿话的,但是好像来不及了。” 他转身一跃便飞上了那边的山崖之上,在那些摇曳不定的火光里,楚沅看见他朝她招了招手,“下次见。” 孙夜融的身影消失得迅速,如一颗远坠的流星般,谁也没有看清他到底落去了什么方向。 “他……有异能?”楚沅抱着怀里的那堆东西,满眼惊诧。 孙夜融才刚刚消失,魏昭灵便已轻踏树梢,飞身落于众人的眼前。 “王。”沈谪星恭敬地行了一礼。 楚沅回过神,转身时看见魏昭灵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肩胛骨处更是一片血肉模糊,破碎的衣料都与血痂粘连起来,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更加苍白许多,前额满是汗珠。 而他手中,正捏着一串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银质雀鸟项链,在她手里那盏灯笼的照射之下,那雀鸟的眼睛闪烁着暗沉的光,银质翎羽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 “你没事?”楚沅走到他的面前去。 魏昭灵摇头,目光停在她手里的图纸和匕首上,“哪儿来的?” 楚沅把孙夜融的事跟他说了,又把那堆东西捧到他眼前,“我看他对孙家好像有很深的仇怨,但也难保他不是在诓骗我,你说我们能相信他吗?” 魏昭灵随手拿起她捧在手中的一柄匕首,两指稍稍用力,便听“噌”的一声,刀鞘与薄刃分离半寸。 他目光沉沉,扯了扯唇,“看来他原本就打算借刀杀人。” 将匕首递给沈谪星,魏昭灵轻抬下颌,“试试。” 沈谪星垂首称是,将楚沅手里的另外两柄匕首拿来交给身后另两名近卫,便朝那石门走去。 三柄匕首的薄刃嵌入石门上的机关锁,他们同时用力转动刀柄,不消片刻,便见石锁“咔哒”一声响,被里头的机关撑开,分离成了两半,朝着不同的两个方向迅速转动。 地面开始震颤,那石门缓缓上移,朝他们展露出漆黑幽深的洞口。 “我扶着你走。”楚沅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说着便扶住他的腰身,她的脑袋从他的衣袖下穿过,让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可她的脑袋在他大氅里拱来拱去也没找到出口,“魏昭灵,你外面这件挡着我脸了,你快弄一下。” 魏昭灵被她抱住腰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有些僵硬,听见她的话,他低垂眼眸,伸手掀开大氅的边角,让她的脑袋从里头钻出来。 他鬓边的一缕浅发轻轻地荡啊荡,轻蹭过她的鼻尖,楚沅皱了皱鼻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扶着他往洞口去。 “沈谪星,将引路蜂放进去。”魏昭灵自然不可能轻易就相信那个孙夜融的说辞,于是才至洞口,他便对身旁的沈谪星道。 沈谪星低首应声,随即便将那枚引路蜂再度放了出去。 与此同时,魏昭灵两指捏住那张图纸,比对着引路蜂飞进洞中触发的每一个机关的位置。 在引路蜂被洞中机关粉碎成齑粉的时候,魏昭灵轻佻眉峰,“倒还是真的。” 魏昭灵每走一步,便将洞中被触发的机关毁坏一处,楚沅则将灯笼交给了沈谪星,她腾出一只手来,用见雪里飞出的银丝毁掉石壁上蜿蜒亮起的符纹。 穿过逼仄的石洞,前方有了湿冷的水雾拂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越发的近了,他们头上再无石壁遮掩,楚沅这时才发现,这山峰竟如一弯半月般,他们穿过石洞,便立在了这弯月峰的凹面。 那淅沥水声便是从山巅坠下来的流水瀑布。 那棵从千年前便屹立再次的轩辕柏就长在这里,它粗壮的树干被浑圆的水渠包围,水渠里却并非是水,而是浓度极高的血液。 它的树根盘踞浸泡在这血水之下,青黑的叶缀满树梢,形成了大片的浓荫。 魏昭灵才一靠近,那轩辕柏便有了动静,血池里也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一颗又一颗的泡泡,楚沅看到他的脸色更加不好,她就伸手在衣兜里掏出来一只火柴盒,拿出来对着盒面一划,手中聚起淡色的流光同那擦出火焰的火柴一起抛入血池。 犹如淋了汽油一般,那火柴微弱的火光一触碰血池表面,便轰地燃起了好大一团火焰,不消片刻,那火焰便从树根一直往上缠绕住一整棵轩辕柏。 火舌吞噬着它的树干,腥臭的味道不断蔓延开来,弄得人几欲作呕。 地面开始无端震颤,沙石不断从上面落下来,魏昭灵反应极为迅速,他回头看向沈谪星,“走。” 话音才落,楚沅便被他抱紧了腰身,她只来得及看清他暗红的衣袖忽然遮住她的脑袋,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一刹,她满目殷红,鼻间尽是他身上幽冷的香味。 急促的水流打在她脑袋上,却并未沾湿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垂下眼睛时,便已见脚下是浓雾遮掩的万丈深渊。 他带着她越过瀑布水帘,飞身到了对面的山崖上。 魏昭灵应该是已经力竭,他和楚沅双双摔在地上,在楚沅掀开他的衣袖时,他克制不住地吐了血。 冷白的下颌染了些殷红的血色,看起来更有些触目惊心。 “魏昭灵!”楚沅才扶他坐起身来,便被他握住手腕,抽出她袖间的见雪,他按下了其中另一枚花瓣,于是比那银丝稍粗的的东西飞出去,深深地嵌进了对面的石壁里,而沈谪星等人也趁此机会,握住剑柄和剑鞘尾端,从那边滑过来。 即便他们拥有和常人不同的体质,但异能却也并非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他们虽有轻功,还做不到横跨两座距离并不相近的山崖。 对面的山巅压下去,将他们来时穿过的山洞,还有那燃烧的轩辕柏都埋没其中,巨大的烟尘四散,又被无处宣泄的流水冲尽,不断有山石落入深渊底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所幸沈谪星他们每个人都平安到达了对面,无一伤亡。 “王,您没事?”沈谪星一见魏昭灵,便匆匆忙忙走过来。 魏昭灵轻轻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先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咳得他喉间再度涌来腥甜,又吐了一口血。 孙家的轩辕柏养了上千年,因为藏的好,保护得也很小心,又时常用新鲜的人血供养着,所以它给魏昭灵的禁锢不可谓不深,犹如附骨之疽一般,那姓孙的老太婆每催动一次巫术便会令他痛苦难当,而靠近这棵轩辕柏,便会有一种它的树根枝叶都在贴着他的骨头蜷缩移动一般,烧毁它的同时,他的每一寸血脉都像被灌进熔岩般灼烧得他难以忍受。 这便好像在生生地拔除钉在他身体血肉里的一根极深的钉子,每挪出一寸,便要承受一番痛苦。 “魏昭灵你怎么样?”楚沅急得不行,伸手想碰他,却又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你哪儿疼啊?” 可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却越发渺远,好似她离他从来都如此遥远,他的思绪也变得很慢,半睁着眼睛看她。 她的眉眼也慢慢地变得好模糊。 直到他慢慢地合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来不及深想。 彼时天光大亮,沈谪星看魏昭灵昏睡过去,便立即带着人去寻了个山洞,将里面简单地处理了一番,铺了些干草,又生了火堆,然后才将魏昭灵安置在洞中。 沈谪星他们身上一直有带伤药的习惯,楚沅要了些瓶瓶罐罐过来,但她才解开他玄色大氅的衣带,便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和边缘的衣料粘连得很厉害,才结了血痂的伤口要清理,就免不了再一次撕扯。 “沈谪星,你带酒了吗?”楚沅看着就觉得疼,她一时有点下不了手,片刻后,她回头看向那个一直守在旁边的蓝衣青年。 沈谪星点了点头,将随身携带的一只银质酒壶递给她,随后便走出洞外去,吩咐人找些食物回来。 楚沅打开酒壶的盖子,小心地捏住魏昭灵的下巴,灌了他一些酒,然后又用布条沾了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酒液,轻轻地擦了擦他伤口的边缘。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揭开最外层的大氅,又去解了他的腰带,再将他暗红的外袍慢慢地解开,紧接着是黑色的长衫,再到最里面那件白色的里衣。 她已经满头大汗,鼻尖都有了细微的汗珠。 她一层一层地将与血痂粘连在一起的衣料剥离开来,即便动作再小心,也还是不免牵动伤口,再度引得鲜血从伤口里流淌出来。 他的伤口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两侧的伤口都是被那巫术所幻化出的幽蓝锁链从肩胛骨彻底洞穿,单单这么看着,就令楚沅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眼睫颤了颤,忙打开一只瓷瓶,将里面的药粉一点点地倒在他的伤口上,而此刻他脖颈间的青筋微鼓,下颌也无意识地绷紧,他或许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楚沅一边替他涂药,一边鼓起脸颊,极轻地吹了吹。 凉风忽然而至,却令魏昭灵腰腹微收,她的目光不由从他白皙的胸膛往下,慢慢地移到他的腹部。 他的腰身劲瘦,薄薄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腹肌的轮廓流畅明晰,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的人鱼线没入胯骨被裤腰遮掩。 楚沅鼓着脸颊一口气没出来,反倒把自己给呛住了。 魏昭灵才睁开眼睛,便正见这个姑娘正俯身在他身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近在咫尺,她的脑袋离他的胸膛十分接近。 “楚沅。” 魏昭灵垂眼看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带着几分咳嗽过度的沙哑。 此刻的他衣衫半解,脸色苍白如纸,双颊却无端添了些可疑的薄红,而他的发髻也早已披散下来,几缕乌浓的发落在肩头,更衬得他肌肤冷白,他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躺在干草堆上,平添一种脆弱的破碎美感。 “我只是在给你上药。”楚沅反应过来,她忙把目光收回来,有点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却蹭了自己一鼻子的药粉,弄得她打了个喷嚏。 她佯装镇定,“真的,我就是上药而已,上药总得脱衣服?我看你好像有点疼,就给你吹了吹。” 说着,她又故作真诚地问他,“你还疼吗?要不再吹吹?” 她又憋了口气,鼓起脸颊。 在她要再次靠近他的时候,却见他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唇口微张,原本鼓鼓的脸颊就好像被轻易戳破的泡泡,而魏昭灵开口,嗓音仍有些虚浮无力,“你……” 他神思混沌,心头温澜潮生,才开口又忘了自己此刻该同她说些什么。 但他看见她的眼睛,忽然之间,他喉结动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指节的力道又松了些许。 忽然之间,他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 他的指腹反而蹭去了她鼻尖上的药粉,是很轻很轻的触碰。 洞外有风穿行而来,带起一些细微的轻响,落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令人难以忽视的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而彼时,远在榕城皇宫的勉政殿内, 那一盏经年不停的走马灯在厚重的窗帘遮掩下,散发出昏黄光芒的同时,折射出里里外外几面人影。 忽的, 其中一面暗下来,再照不见那一个人的影子。 坐在书案后的郑玄离不经意地抬眸一看,那张柔和清俊的面容上慵懒的笑意在片刻之间收敛殆尽。 “顾同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发现真相后 是谁家的小可爱漏订章节啦! 他也没问昨天程佳意母亲闹过之后, 楚沅逃课的事情,这会儿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也实在看不出她那张白净面庞上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倒是常笑着的,一笑起来, 脸颊上就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21 “程佳意母亲说的话, 你别放在心上。”于荣波在楚沅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她不了解事实真相, 对你有所偏见,但是楚沅你放心,学校这边都是清楚的。” 于荣波喝了口茶,又说, “那个市局的叶队长昨天也来学校了, 听说是你父亲的朋友对?他来找你了,你不在。” “叶叔叔?”楚沅抬头。 于荣波点了点头,“叶队长昨天跟校长谈话了,我也在场,校长也说了,既然法院都已经证明了你的清白, 那学校也就不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放弃你,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楚沅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于荣波的话, 她只是垂着头, 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 任是谁也琢磨不出来她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这间办公室里不止有于荣波一个人,还有好几位老师。 其他老师早就在注意他们这边的情况, 看楚沅的目光也是各有各的复杂。 十六七岁的孩子心思敏感, 于荣波也当了好多年的老师了, 他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这孩子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下去,所以他也就点到为止,转了话题,“那行,晚上别熬夜好好休息,看你那黑眼圈,白天上课打瞌睡你怎么学习怎么跟得上?回教室去。” 楚沅乖乖点头,“知道了于老师。” 也许是因为程佳意的母亲赵雨娴昨天在走廊上闹了一通,所以今天在学校里就有了很多双在偷偷注意她的眼睛。 在楚沅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往楼梯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周围来回的学生也有不少人在看她,同时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我问过我以前的初中同学了,楚沅转到咱们学校来之前,就是在他们学校,她这事儿在他们学校都传疯了……” 在一楼楼梯转角后头那一小片被楼梯遮挡住的清净地里,一个女生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那刚用眉笔描了几下的眉毛,又用手肘去捅旁边的人,“跟她一个辅导班的那个女生死了,当时警方都怀疑她是凶手,可是后来法院又说证据不足,判她无罪释放……听说啊警方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真正的凶手。” “这楚沅说起来也是挺惨的,本来都不关她的事,还做了一段时间的嫌疑人……好像她爸爸还是警察呢,因为抓犯人牺牲了,还评了烈士。” 扎着高马尾的女生闻言撇撇嘴,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没听好多人说吗?疑罪从无,说不定就是因为警察没找到她杀人的证据,才判她无罪的。” 她这么一说,就令那个正画眉毛的女生手一抖,直接拉出好长一笔来,她一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忙去看还在往脸上扑粉的短发女生,“贺莹,要真是那样,那你之前……” 贺莹手一顿,抬头看她们,脸色也变得有点怪异起来。 虽然她总是那个常和人一起欺负别人的,但涉及到“杀人”这两个字,她也还是难免瘆得慌。 她和楚沅之间的过节,也就是楚沅刚转学过来的那天,她们正在洗手间里收拾一个隔壁班的小胖子。 隔间外头却有人忽然开了门,把那个小胖子拽了出去,反把她们几个锁在了狭窄的隔间里,然后就有一桶水从上头浇了下来。 “我就说她看起来怪怪的,也不合群,”拿着眉笔的女生也没心思再画了,“她,她不会报复?她这是什么来着,会不会就是那种反社会人格?” “不要自己吓自己,” 忽的,贺莹忽然听到一道柔软的女声从楼梯口传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穿着和她们同样的深蓝校服,留着一头扎眼的羊毛卷的女生。 她都快走到楼梯上了,也许是听到了她们的话,她就又后退了几步,退到她们都可以看清她的角度。 大课间的阳光越发耀眼,停在她的肩头,越发衬得她那卷发毛茸茸的,她仿佛并不在意自己就是她们口中谈论的对象,笑得弯起眼睛,似乎是在真诚地建议,“既然那么想知道,问我不就好了?” 贺莹和那两个女生再说不出一句话,你推我我推你的走出来,绕开楚沅,匆匆上楼去了。 楚沅看着她们的背影,又慢慢地打了个哈欠,才往楼上走。 她的眼下仍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色,令她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很显然,她昨天烧的“巨款”并没有什么用,她昨晚还是梦到了那个叫做魏昭灵的男人。 明明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但在楚沅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还是有片刻安静得就像是上课时一样。 程佳意眼看着楚沅背着书包离开,这会儿又见她回来,教室里好多人都在看她,可她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在她的座位上坐下来后,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程佳意握紧了手里的那支笔,半晌还是低头去看摆在面前的卷子。 于荣波来的时候在外头看见楚沅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打开玻璃窗,用教棍敲了敲她的桌面,这一下就又让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楚沅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就被于荣波吓了一跳。 “起来,好好听课。”于荣波把教棍收回来,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从教室门走进来。 楚沅不好再睡,她吸了吸鼻子,把被于荣波推开的玻璃窗重新关上。 再到后来她还是没坚持住,下午第一节课就不小心睡着了,但教地理的老师在上头自顾自地讲着,眼皮也不掀一下,根本没有在意她是醒着还是睡了。 楚沅再醒来时,已经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正在上头讲夜阑古国的历史,讲着讲着就扯到了那位夜阑王,“民间传闻夜阑王魏昭灵样貌生得非常好,《夜阑旧国传》里记载,魏昭灵的母亲是一位异族美人,他的父亲魏崇在当时又是出了名的才貌双绝……而《夜阑旧国传》里也有一句记载夜阑王样貌的话,说他是——‘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班里有女生来了兴趣,“能有多好看?比我爱豆长得还好看吗?” 因为她这一句话,班里气氛顿时活跃了些,不少人笑起来。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倒是也认真回想了一下昨晚那个在她梦里长大了好几岁的少年的容貌。 他要是生在现代,那种容貌如果出道,应该能超过现在好多顶流了? 下午放学,楚沅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在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路边那辆吉普车旁站着的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休闲的两件套,下头搭了条工装裤,他留着寸头,有一张英俊硬朗的面庞,身形看起来也很高大,站在人群里就很显眼。 “沅沅。”男人在看到她的瞬间,就朝她招了招手。 坐上了叶铮的车,楚沅一手握着安全带,半晌才问,“叶叔叔,你昨天也来学校找我了?” “嗯。”叶铮一边开着车,一边笑着说,“都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你转学我也没来看看你,昨天刚好有空,” 他说着看她一眼,“来了就正好发现你逃课。” 楚沅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考虑到她昨天逃课的事,因为于荣波没有追究,所以家里的老聂头和涂月满并不知道,所以她就又开口道,“叶叔叔,这事你就别告诉老聂头了,我不想半夜在院子里蹲马步。” “这会儿知道怕了?”叶铮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又收敛起笑意,那双眼睛仍在看着前方,“沅沅,你放心,我已经跟你们校长谈过了,春城就这么几所高中,我不想你再因为本不该你承受的东西而困扰。” “我知道,” 楚沅垂着眼睛,轻轻地说,“谢谢你,叶叔叔。” “你是致光哥的女儿,”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叶铮抽空伸手揉了一把楚沅的脑袋,“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 在叶铮的口中忽然再听到父亲的名字,楚沅有些发怔。 她转头去看车窗外,这座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她发现,明明才过去两三年,父亲的名字却像是覆满了灰尘似的。 经身旁人提起,就好像覆盖在那名字上头的灰尘被风吹开来,又有些迷了她的眼睛。 跟叶铮吃完一顿火锅后,楚沅被他送回了家。 她才穿过长长的巷子,走到最里面的那扇门前,上了门前的两级石阶,她抬手刚要推开门,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聂初文的声音:“要我说,咱还是带着沅沅离开春城,到别地儿上学去,我看新阳就不错,到了那儿,总没人再在她跟前儿说三道四的了?” “你说什么呢老聂?咱当初领养沅沅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就在春城住,不去别的地方,她爸的墓在这儿呢,沅沅怎么可能离开?你还说什么去新阳,你怎么不说留仙镇呢?在那儿你就能时时看着沅沅身上的魇生花种子开了没有,不正合你意?” 涂月满的声音透过单薄的木门,也并不算模糊。 “老婆子你说什么呢!我哪是那意思?”聂初文明显是生气了。 涂月满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又道,“老聂,我知道你是担心沅沅在学校里头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欺负……但你不也教了沅沅功夫吗?那学校里头的孩子没人能真欺负了她去,咱们总得考虑沅沅的意愿,她爸在这儿呢,她从小也长在这儿,你叫她上哪儿去?” 院子里一霎寂静下来,也许聂初文是被涂月满这话堵住了。 楚沅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推开了大门,跟个没事人似的,双手抓着书包肩带走进院子里,“我回来了。” “沅沅,” 涂月满一见楚沅,就先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她才笑着走到楚沅的面前去,摘下她的书包,“跟你叶叔叔在外头吃饱了吗?用不用再吃点什么?奶奶给你做!” 楚沅忙说,“不用了奶奶,我吃得很饱了,叶叔叔拿起菜单就盯着荤菜使劲点,我都没机会吃什么蔬菜,真吃撑了……” “老聂头你黑着脸干什么?”她说完,又去看站在回廊里头那个双手都背在身后的老头,“打麻将输啦?” “可不是嘛,你看他这输了就黑脸的脾气,那小茶馆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都没几个愿意跟他打牌了。”聂初文还没说话,涂月满笑着抢了先,又忙推楚沅往屋里去,“你这校服裙子底下也不穿个长袜,就光着腿,也不怕冻出老寒腿,快上楼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楚沅笑嘻嘻地应了声,飞快地上了楼,跑到自己屋子里之后,她将门关上,又靠着门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拿了衣服去浴室里洗澡。 水气弥漫的浴室里,楚沅一点点将手腕上的纱布拆开。 腕骨的伤好得很慢,她现在动一动手腕仍然会钻心地疼,但纱布之下的伤口边缘,却已经有金色光芒勾勒出的花瓣痕迹。 今早她自己换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那瓣痕,几乎与她那夜在留仙洞的寒潭水面看到的一般无二。 “魇生花——传闻中是生长在阿璧异族所居住的名为‘旧桃源’的沙漠绿洲里的一种花,夜阑王母亲‘霰’便是阿璧族人,《夜阑旧国传》中关于夜阑王魏昭灵的身世篇中记载过天旬一年,夜阑王移植魇生花于璋,并将王都‘璋’改为‘魇’。” 这是她今天上午在网上查到的,关于魇生花的百科。 一千三百年前夜阑覆灭,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魇生花,更没有人记得那种花该是什么模样。 但此刻,楚沅看着自己手腕上显现出来的金色花瓣,她又想起来涂月满刚刚在院子里说过的话。 聂初文是为了魇生花,才带她去了留仙镇。 他是不是就是在等,那颗当初覆在她脖颈皮肉之下的种子,慢慢地,在她手腕开出一朵花的痕迹? 这夜楚沅还是没睡好觉,因为她再一次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在自己的梦里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过去。 他身在阴冷幽暗的水牢里,一身单薄褴褛,破损的衣料粘连着他血肉微翻的鞭痕,在另一个肩头也烙着“奴”字的年轻男人仗着身高和体型的优势将他按进水里,手里的那柄短匕才刚刚刺入少年的后背,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吃痛大叫起来。 他稍稍脱力的时候,少年半张脸已重新显露在水面,他并不管后背血淋淋的伤口,狠狠地咬着男人的手腕,几乎咬掉了一块皮肉。 那匕首在他的动作之间又下移几寸,撕开更长的一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可他却趁此机会硬生生地转过身,将尖细的木刺抵在了男人的脖颈。 那个男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少年发起狠来,竟连自己也不顾。 楚沅并看不清男人的脸,却也能听到他极度恐惧的声音,“别杀我,你别杀我……” 少年的后背已经是血肉翻开,狰狞一片,楚沅都不敢多看。 少年乌黑湿润的浅发都贴在他的侧脸,那张脸几乎瘦得脱了相,脸色惨白得厉害,水珠正从他眼睫滴落下来。 楚沅好像听到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那根木刺就狠狠地刺进了那人的脖颈,鲜血迸溅出来,楚沅看到他将那人踩进了水底。 浑浊水面浮起来一颗又一颗颜色微红的泡泡,直到他脚下的人再没动静,牢门外有看客拍着戴满了宝石指环的手,朗声大笑,“够狠,够狠……” 梦里的声音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所有的画面被揉成了像血一样红的颜色,楚沅猛地惊醒时,都还忘不了少年那双阴郁的眼睛。 她在床上呆坐了好久,始终不敢再睡。 最终她还是下了床,穿好了衣服,拿了手机,出门去了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个冰淇淋。 她才从便利店里走出来,就觉得自己手腕生疼。 有一瞬她甚至都看不清路边的灯火,那些高楼大厦都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扭曲起来。 晕眩感越发强烈,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在灯火未曾照尽的那片阴影里,跌进了一道凭空出现的光幕里。 山风凛冽,阵阵似山鬼的呼号一般。 楚沅手里握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冰淇淋,站在昏暗的山洞里,眼前是漂浮如萤的光影来回闪动,照见她面前那一汪碧蓝的潭水里,映出她呆滞的面庞。 然后,她手一抖,冰淇淋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 四下寂寂,贴在他脚踝的符纸被风吹得散落去了水银涌动的玉渠里,而楚沅的目光顺着他的衣袂往上,对上了他的眼睛。 气氛有一点怪异。 她忽然又听到了陶片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那侍女俑中包裹的中年女子满脸都沾着灰痕,连睫毛都是灰白的,从碎陶片堆里迈开僵硬的步伐走出来,她的衣裙上散出来的灰尘在极亮的明珠华光里都好似粒粒分明。 楚沅吓得双腿更软了些,她双膝扑通一下抵在地上,身体前倾,脑袋抵在了身前那人的膝盖上。 她仰头望他。 而他忽然俯身,玄色的宽袖覆在她的肩头,一种幽冷甘冽的香味若有似无迎面而来,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后颈。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 可出乎意料的,他手指的温度微热,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冷得彻骨,教人寒毛直竖。 “怕什么?”他淡色的唇微勾,嗓音仍带着一种慵懒的哑。 当他开口,就好像停留在她梦里的少年终于在这刹那之间击碎了留仙洞那潭无波死水,瞬间鲜活地立在她的眼前。 可他又早已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哑巴似的小少年,而是在那血迹斑驳的金殿里,杀尽所有降臣的夜阑暴君。 也是此刻,他指节微屈,用了些力道,迫使她仰头。 他又慢慢地蹲下身来,像是在打量她衣服上贴的乱七八糟的那堆黄符纸,她眼睁睁看他用两指捻起一张来,苍白的面容上有了些意味难明的笑意,“你画的?” 不防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楚沅有些呆愣,却迫于这张几乎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庞,她动动嘴唇,艰难地答,“买,买的……” “是么?” 他轻轻颔首,纤长的眼睫微垂,“可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 “对不起……”楚沅几乎哽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听着他这样平淡的声音,她就吓得脑子空白了。 像是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当他那双眼眸微弯,那张冷淡靡丽的面庞便如一夜临春般更添风情,足能令人心神晃动。 楚沅几乎被他这忽然的一笑晃了眼睛。 他的指腹并不算温柔地擒着她的后颈,“魇生花既长在你的腕骨里,那有些事,你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楚沅怔怔地盯着他。 她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正如他所说,从两年前的那个雨夜,从她第一次遇见聂初文,再到她成了那么多人眼中的杀人嫌疑犯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窥见了这个世界云波诡谲的一角。 “装是装给旁人看的,骗自己又有什么意趣?”如同洞悉了她所有心事般,他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更像是在嘲笑她。 “你……”楚沅瞳孔微缩。 或许是因为聂初文和涂月满原本就不想让她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她才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许,她到底是个胆小的人,她不愿意撕开那道口子,去好奇那些超乎寻常的东西。 她想做个糊涂的普通人,可是这样的愿望,好像在两年前就已经不可能了。 眉头微蹙,他咳嗽了几声,于是漂亮的眉眼间便添了几分倦怠,面上的神情也淡薄了许多,他忽而松了手,站直身体。 衣袂擦着她的手臂,当他走过她的身侧,楚沅回头,正好看见那方才从陶俑里剥脱出来的女婢勉强弯下僵硬的身躯,伏跪在地,朝他行礼。 他赤着一双脚,从白玉高台走下,再慢悠悠地走上那长阶。 他的背影几乎与她那日梦里穿着玄金龙袍的少年融成一种轮廓,楚沅看着他缓步迈上一阶又一阶,好像在他身后仍有无数黔首旧臣,而他的王朝,从未覆灭。 暗红的殿门徐徐打开,他走入殿中那片黑暗里,身影消融。 “姑娘……”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楚沅一个激灵,回头就对上了那个白胡子老头的脸。 他已经在很努力地朝她表达友好,即便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他也还是勉强露出了个怪异的笑容来。 “姑娘不必害怕,我等既非鬼怪妖邪,你那些符纸对我们自然是没用的。”他徐徐说道。 楚沅往后缩了点,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骗子……” “老朽骗你这毛丫头作甚?”李绥真刚想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却见她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爬起来就往阶梯下跑。 李绥真眼看她跑到了那青铜方鼎旁,也见她双眼瞪大,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到她身旁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楚沅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沉睡的王朝该是什么模样。 楚沅想起曾经某节历史课上, 历史老师说起过,周朝共四十三代君王,后九代君王于仙泽山共修地下仙宫,收葬历代天子亡魂,以佑大周千秋万代。 古书记载,仙泽山的面积按如今的公制单位来算,大约有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是传说里西王母旧居,她曾常在此山中时,分管天下修仙之人登引成仙之事。 那是从大周朝时起,就被百姓认定的仙山。 而仙泽山地宫修筑于仙泽山中,规模足有十五平方公里。 整座仙泽山都是周朝天子认定的天子王陵,谁也不知道,除了地下仙宫,那之中到底还存在着什么。 而地下仙宫才竣工,东周最后的君主却没能守住天子之位,更来不及将代代先祖移至仙泽山。 修筑仙泽山地宫的奴隶几乎死绝,再到后来,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传闻中的仙泽山,更不提那地下仙宫。 但历史上还是保存下来一些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的描述,说地下仙宫之深,几乎挖到了地下的储水层,一旦见到水,工匠便用铜液浇灌形成阻隔,而水银汇成江河,明珠点缀在地宫顶上形成万顷星辰之光,其中还安装了无数机关暗器,房屋宫室,极奢极华。 周朝未能将王陵迁移至此便轰然覆灭,而在龙鳞山上,孙玉林讲给楚沅的那个传说里,明明兵强马壮,国力日渐强盛,却于无声的烽烟里神秘倾塌的夜阑旧朝,就沉睡在了这座王陵里。 而此刻,她看见白玉长阶下立着一尊又一尊的陶俑,皆是夜阑的文武臣子,足有百人之多。 他们头戴笼冠,微躬身体,手中持着玉笏,双眼直视长阶之上。 “看见那第一重宫门了么?那外头,还有数以万计的兵佣。”李绥真站在高处如她一般远远望去,“正如你所见,这里的每一尊陶俑之内包裹的都是我夜阑的臣子兵卒,他们没有死,只是禁制未除,就无法醒来。” “你是打开王陵的钥匙,而你的魇生花,能够唤醒这里所有的人。”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和,可不知道为什么,楚沅却觉得耳膜刺疼,她浑身冷得麻木,也许是这幽深地宫里湿冷的气息太刺骨,她扯了扯唇,嗓音有点泛干,“我想回家。” 她还是个小姑娘,李绥真看着她就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小孙女,心里多了些恻隐,他也明白这般年纪的姑娘,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切,内心里不知该承受怎样的震荡。 “对不住啊姑娘,事急从权,当日是你带回了吾王的生魂,所以我以龙凤双镯为牵引,令吾王复生。” 李绥真挠了挠下巴,“只是这双镯扣紧,便是三年内不得解,且每晚双镯互受牵引,所以你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楚沅手腕上的凤镯忽有光芒闪烁,然后骤然乍现的一缕金丝蔓延出来,直至隐没去了白玉台后,那高阶之上的殿门内。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的姑娘被那逐渐缩短的金丝牵引着朝金殿飞去。 楚沅吓得惊叫起来,在半空中胡乱扑腾,直到她脑门儿撞上了殿门,咚的一声,她顿时眼冒金星。 “哎哟……”李绥真一拍脑袋,连忙提起衣袍,迈着僵硬的步子,回身便极其艰难地往白玉台后的金殿上跑。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楚沅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李绥真那张尴尬的老脸。 “这个这个,”李绥真干笑一声,“这龙凤双镯是阿璧族的旧物,为保新婚夫妻三年内能够少些隔阂,如胶似漆,所以每晚这情丝就会收紧,” 说着他还朝她摆手,“你可千万要不要挣扎,越挣扎情丝就会越见缩短。” “凤镯里的情丝种子我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所以如今的境况便是……姑娘你单方面受龙镯牵制。”说这话时,李绥真还有点心虚。 “你若实在想回,也不是没有办法,吾王如今身怀异术,他上次能送走你,这次也定然可行。” 也许是这连日来的惊吓让她实在有点绷不住了,鼻子有点发酸,脑门儿上撞出来的包也还在疼。 先有魇生花,再是龙凤镯。 她总是被这些奇怪可笑的东西弄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 可能她买错符了? 她最应该买的应该是水逆退散符。 想起来买符用掉的“巨款”,楚沅心里就更是气得厉害,在那老头蹲下身来貌似还要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踢了他屁股一脚。 李绥真不防,顿时身形不稳,半个身体倒过去,压着殿门徐徐打开。 她在稍暗的光线里,抬头时并没看清殿里朦胧的纱幔后有什么人的身影,楚沅着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的下巴抵在门槛上,来回朝里头望了好几眼。 门槛咯得她下巴生疼,她几乎忘了害怕,“魏昭灵!” “我要回家!” 她不信邪地牵动了凤镯上的那一缕金丝,然后她整个人在一霎之间又再次体验了飞起来是什么滋味。 她重重地摔在了她前一天才躺过的龙榻上。 而他就站在床榻旁的屏风前,手指方才停留在腰间的系带上,那单薄的玄色衣袍松垮垮的,露出了他半边精致的锁骨。 而他的那张面容比刚刚看起来还要苍白,唇角还有些血迹,双眼半睁着,精神看起来并不好,此刻听见声响回头,看到她那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几乎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他眉眼微扬,忽而轻笑,却又咳嗽了好几声。 楚沅脑子有点发懵,她身子一歪,背过身翻到床榻里侧去了。 少年身着玄色的交领长袍,衣襟处露出里头一层白一层暗红的里襟,他兀自将那宦官手里递过来的皮革镶金的鞶带系在腰间,再舒展手臂,任由两个宦官将那绣着金线龙纹的玄色外袍替他穿上。 金线绣成的龙纹在这室内灯火间更添耀眼,晃了楚沅的眼睛。 有宦官拿起另一个托盘里的王冕,王冕前后的旒珠晃动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心火终燎原 内殿里一片寂寂, 躺在床榻上的年轻男人的面容看起来苍白又脆弱,纤长乌黑的睫毛半遮下来,在他眼下投出两片浅淡的影。 即便楚沅已经重新在床沿坐下来, 他的手指也仍旧牵着她的衣袖,好像忘了要松开。 朱砂红的单袍衬得他的肌肤更加冷白,微敞的领口露出来白色的纱布,纱布下的伤口晕出殷红的血液, 他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是汗珠。 楚沅从衣兜里掏了一张纸巾来替他擦了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但总憋着也不好,你要不都说出来,说给我听,也许会好受很多。” 可魏昭灵看着她,却忽而轻声道, “那你呢?” “我什么?”楚沅一开始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爱哭,很多事也不愿对人讲。”他的话是如此直白, 那双眼睛也仍在注视着她,“那你, 又是怎么过来的?” 从魇生花意外落入她的身体里那时候起, 她的人生就已经不受自己所控,她被迫看清这个世界最为神秘未知的另一面, 从失去至亲, 到卷入杀人案, 她从一条人声鼎沸,热闹喧嚣的阳关道慢慢走向另一条孤清寂冷的永夜路。 可偏偏,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你……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楚沅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大自然, 明明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表露到明面上的人, 更习惯了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压着,但此刻她再抬眼看向他,她忽然又开口,“是个人都有难过的时候,以前我没什么人可以说,后来也就习惯了不说,我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我也挺不想他们再为我担心些什么,很多事,我也不好对他们讲,再说了,哭有什么用?除了在乎我的人,谁管我哭不哭的?” 她抿了一下嘴唇,双手撑在膝盖上,有点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没再看他,“但是如果你想听我的事,你可以跟我说你想听,我……愿意跟你讲的。” “这样有公平一点吗?”她摸了摸鼻子,问了声。 魏昭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她,看她干净的眉眼,也看她卷曲的长发。 “楚沅,”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恍惚,大约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这样想要将自己的心事剖开,说给另一个人听的冲动。 “我以前在渝州牢狱里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从那里走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长姐,” 他泛白的唇微动,叹息声透出几分迷惘渺远,“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我以为,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从未觉得身在牢狱,作为奴隶的那些年有多耻辱,但长姐却总要提醒我,她要我杀光那些曾经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的所有人,要我干干净净地去做一个淮阴魏家的儿子……” 他忽然轻笑了两声,透着几分讥讽,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有些泛红,他认真地去看眼前的这个姑娘,“可悠悠众口,岂因杀戮便能永远封住?” “我是个什么人,我的这双手到底干净还是不干净,谁又不清楚呢?” 他自嘲似的弯起眼睛,那眸底的光影便好似月亮落于湖面的粼波,冷淡凄清,“满手血腥的怪物做得久了,我竟还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人,我还以为我与长姐,仍能如寻常姐弟般,殊不知,这份血缘亲情在她眼中,原本就单薄如纸。” 楚沅静静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头也不禁涌起了些莫名的滋味。 也许他们两个人终归还是有些相似的,在她父亲死后至今的这段岁月里,她常是孤独的,而魏昭灵在他那更为惨烈的人生里,走的那条路只会比她更为孤独难熬。 那些过分扭曲血腥的经历,令他逐渐成长为一个再也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唯有儿时的那段记忆,是被他藏在心底反复触摸的温暖。 而在那世上,唯一同那段记忆有关的,就只剩下他的长姐——魏姒。 魏姒的叛国,无异于在他眼前将他悉心保护了那么多年的,有关于“家”的记忆亲手粉碎。 到头来,他还是孤身一人,活得像个怪物。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越发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份真实的记忆,所以在巨大的痛苦中,他才精神失常,幻想出了一个从未叛国,只是恨他的长姐。 楚沅一时感受良多,她也许什么也没来得及再去深想,在一种忽然的冲动作祟下,她俯身伸手抱住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她靠在他的胸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她这忽然的举动而身体变得越发僵直。 “魏昭灵,你的重生,就是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既然觉得难受,那以前所有不好的事,你都不要再去想了,就像我一样,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别再回头看。”她半垂着眼睛,轻轻地说。 他们明明是生在不同时代的人,可有些际遇却偏偏要重合在一起,楚沅曾经以为魇生花带给她的只有噩梦,但此刻她却又很庆幸能够遇见他。 糟糕的人生不会永远糟糕,活着永远比死了好,也许知道真相,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的事情,只有撕破那层假象,他才能够真的走出来。 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那双眼睛从没离开过她的侧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些因为避不开的真相而翻覆难止的心绪竟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好像有许多事忽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温澜潮生,翻沸灼人,他鬼使神差的,忽而伸手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 “楚沅,” 他开口再唤她的名字,仿佛嗓音从未如此温柔过,他朝她笑,一双凤眼弯如月亮般,星子和波光都在他的眼瞳里。 他只是这样轻轻地一笑,眼尾仍带着些未褪的薄红,宛如碎琼乱玉里悄然初绽的一抹春色,他只是看着她,便让她陷在他的那双眼睛里,神思晃荡,心跳迅疾。 她忽然听见他问:“在顾家为了我那样拼命,值得吗?” “值得。”她仍然没回过神来,那张嘴的反应却还是很快,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 她的脑子没转过弯,一时也想不出来更多,只是固执地强调,“就是值得。” 那一瞬,楚沅又听见他笑。 他的嗓音褪去了几分初醒来时的沙哑,多了些清冽,低低的,偏偏又莫名有些撩人。 当他低首,那张无暇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楚沅的睫毛止不住地颤啊颤,她也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却纹丝未动,只是那么僵硬地,慢慢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很轻很轻的呼吸拂面,好似燎原的火,令她的脸颊越发地灼烫。 鼻尖最先相抵,楚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垂着眼睛去看他的唇。 轻柔的风吹着绯红的纱幔微扬,她眼睫微动的刹那,他已经稍稍偏头,温软微凉的唇轻抵她的嘴唇。 她几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一声声,一阵阵,都好似敲打在鼓面上越发急促的鼓点,可此刻她却一时间分辨不出, 那到底是她的心跳,亦或是他的。 气息相缠的刹那,她忽然屏住呼吸,他唇上的温度明明是冰冰凉凉的,却偏偏烧得她的脸颊烫红不止。 铜镜碎片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这内殿里的轻纱轻柔曼舞,此般朦胧的光景,倒像是一场绮丽的幻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喜欢我多我久 四月份的月考结束, 高二每个班级都开了家长会。 简玉清的爷爷简春梧和他父亲都没有来,但他似乎也早习惯了这种事,只是简灵隽不在, 他还是难免叹气, “要是小叔叔在,他就直接当我家长了。” 关于简灵隽的忽然消失, 简春梧好像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跟简玉清说简灵隽在国外有点事要做,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连请假都是简春梧让人来请好的。 楚沅也怀疑过简春梧到底是不是宣国人, 但他们简家怎么说都是好几百年的特殊能力世家, 简春梧那大半辈子的生活轨迹也全都有迹可循, 如果说他不是宣国人, 那么他跟简灵隽之间是有什么交易也说不一定。 这也只有被关在仙泽山地宫里的简灵隽自己最清楚了。 家长会简家没人来, 但赵凭霜的父亲,传闻中京都赵家的家主, 那位赵氏集团的董事长却来了。 他算是京都的风云人物, 一举一动也都备受媒体关注。 赵凭霜说, 他是在春城有个项目要来看看,顺便来参加学校参加她的家长会。 “聂老先生,好久不见。” 楚沅从洗手间出来, 穿过走廊还没到教室门口, 就看见那个被簇拥着走出来的中年男人在门口站定, 对聂初文含笑点头。 “赵先生,咱们也是得有个□□年没见了, 你看着到还真没什么变化。”聂初文一见他, 那张总是很严肃的面容不由露出了点笑意。 “你爷爷奶奶跟我爸爸好像认识?”赵凭霜走到楚沅身边, 低声说了一句。 赵松庭听见了赵凭霜的声音, 他回头,正好看见和赵凭霜站在一起的楚沅,他和善地笑了笑,“楚沅?” “赵叔叔你好。”楚沅走过去,朝他点点头,又问,“您跟我爷爷奶奶认识?” “算是旧相识了,” 赵松庭才说了一句,那西装革履的秘书便凑过来提醒他时间,于是他站直身体,对着聂初文和涂月满说道,“我来一趟春城也不容易,后天晚上在景明酒店有个聚会,二老可一定要来,” 说着,他又看向楚沅,“你也一起过来。” 他说完这番话,也没再多停留,让秘书将请柬递给聂初文,便打着电话匆匆离开了。 “你爸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居然还能来家长会,哪像我爸……”简玉清看赵松庭离开了,才凑过来感叹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来家长会。”赵凭霜静静地看着她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她柳眉微蹙,面露疑惑。 她父亲总是很忙,成为赵家的家主之后就更加的忙,除了要管理赵家的企业,他还担着世家之首的责任,要处理的事情就更多。 不要说是她,就连她的两个哥哥,学校的家长会她父亲也从来没去过。 但偏偏这一次,他却是一反常态。 这很不像他。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雨丝细密,天色也雾蒙蒙的,透着暗青色,楚沅撑着伞和老两口走出校门,坐上公交车回到家她才问,“老聂头,你跟那个赵叔叔是怎么认识的?” “大概□□年前,如果不是他,我的一条腿怕是都要保不住了。”聂初文提起往事,便不由叹了口气。 他是每年都要去一次新阳望仙镇的,但涂月满那时候身体不比现在,所以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去。 那年他坐得那辆客车出了事,车子翻到公路底下去,他的右腿被压在车门里压了很久才等来救援。 医院原本说是要截肢的,但那天晚上,一个年轻男人却推开了他病房的门,并使用特殊能力治好了他的腿伤。 那个人就是赵松庭。 赵家是五大世家之首,肩负着维护这个世界普通人与特殊能力者之间的平衡的责任,更是世家中的表率,而自一千多年前异能初显之时起,就总有一些心术不正的,散乱在世界各地的特殊能力者为了获取更加强大的力量,而选择剥夺其他特殊能力者的异能。 有的是血腥致命的剥夺,不但剥夺异能,还要剥夺性命,这样才能确保夺来的异能再也没有回到原有者身上的可能。 但这种方法很少会有人使用,因为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大多也和普通人一样拥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失踪还是死亡,都会引起一些外界的注意。 所以更为常见的,还是只剥夺异能,不伤人性命的方法。 只要多花几年时间,一边暗中监视着丢失异能的人的日常生活,一边再彻底炼化夺来的异能,那异能也就再回不到原有者身上了。 而为了补偿被剥夺了异能的人,同时也为了让他们不要对普通人吐露有关异能的事情,京都赵家联合其他四大世家共同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为被剥夺异能的人提供补助金。 毕竟,特殊能力者如果失去了异能,身体就会比普通人要差很多。 而当年赵松庭就是寻找统计被剥夺了异能的人的主要负责人。 “那这么说,赵家还真是够可以的啊……”楚沅听完聂初文的话,不由感叹,“还有这个赵叔叔,他也挺好的,这又是给您发补助金,又是消耗异能给您治腿伤。” “是啊,赵先生是个好人,” 聂初文说着又去摆弄他那收音机,“要不是有着补助金每月领着,我和你奶奶当初怕是也没那个能力领养你。” “可是您不是说,那后天是简家做东,办的五大世家的聚会吗?那去的应该也都是特殊能力者,赵叔叔邀请您去干嘛?”楚沅把瓜子仁一颗颗地剥到瓷碟里,等够多了才一口吃掉。 聂初文摇了摇头,“这谁知道,大概是想让我这个老头子去见见世面。” 可楚沅却觉得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行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今晚出去吃。”聂初文再没工夫跟她多聊,只说,“你生日那天撞门上还撞出个轻微脑震荡,就光顾着上医院了,也没工夫给你过,这回你考试考得总算也像样了点,今晚就一块儿把生日给你补了,你想吃什么,咱就出去吃什么。” 听见他提起生日那天,楚沅差点被瓜子仁卡住喉咙。 她十八岁生日过得十分潦草且搞笑,那全都是因为她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精神恍惚还撞在了门框上,撞得她满脑子都是星星。 那夜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他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还有他那双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温柔过的眼睛。 她不但没睡成觉,还总感觉自己有了缺氧症。 “发什么愣?还不换衣服去?”聂初文看她还在桌前呆坐,就眉头一皱,没好气地喊了声。 “知道了知道了。”楚沅回过神,拖长声音回。 在外面吃了顿饭回来,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多,身上的火锅味道太浓,楚沅上楼脱了外套就走进浴室里洗澡。 出来换了件衣服,她吹干了头发,看时间还早,就躺在床上用手机随便找了个电视剧来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明明还是盯着屏幕的,但电视剧里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却好像离她越来越远。 她又是这样不自禁的, 忽然想起那夜的自己,也想起他。 想起他弯如月牙般温柔的眼睛,还有那个忽然的亲吻。 手机“啪”的一声砸在脸上,也砸散了她满脑子不太正常的思绪,楚沅只觉得鼻梁骨生疼,她蜷缩进被子里,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再度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的光线很明亮,衣柜上镶嵌的一面镜子映照出她绯红的脸颊,她看了镜子里面的自己一眼,手肘抵在双膝上,一双手把卷发揉成了鸡窝。 床头的电子钟不知不觉已经显示出“9:30”,她手腕上的凤镯里有金丝勾连出来,成了一道淡金色的光幕。 楚沅掀开被子下了床,刚要迈进去,但她却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那鸡窝头实在有点搞笑,她跑到梳妆台那儿拿了气垫梳顺了好几下,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走进去。 金殿里仍有明珠被绯红的鲛纱托起,于是散漫的红色光影铺开来,映照着这内殿里光影温黁又暧昧。 微扬的纱幔后,魏昭灵着一身朱砂红单袍立在玻璃鱼缸前,他垂着眼帘,冷白的侧脸靡丽如画,他一抬手,宽大的袖袍后移了些,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他修长的手指微动,将粒粒鱼食撒入水里。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魏昭灵轻抬眼睛,隔着纤薄翻飞的纱幔看向她。 那一秒,楚沅心里咯噔一声,好像听到胸腔里的那颗心再度疾跳起来,毫无章法可言。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荒唐的梦。 也是在这金殿里,层层鲛纱被风拂开,宛如霞光一般缓缓流动,他也穿着这样红的一件衣衫,也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望着她。 唯一不同的是,今夜他的衣带系得规整严谨,连衣襟都无一丝褶皱。 这也许就是梦境和现实的差别? 楚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过来。” 他忽而朝她勾了勾手指,嗓音如敲冰戛玉般动人。 楚沅失去思考,像个被他牵动在股掌之间的木偶,随着他的字句而听话地走到他的面前去。 一杯热茶被他放到她手里的时候,楚沅才被那杯壁微微的烫意弄得回过神,她抬头看向他,却不经意地将目光停在他的薄唇。 石龙神像已经在昨日被李绥真等人彻底销毁,不再受巫术牵制的魏昭灵终于多了些血色,他的唇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淡薄。 “看什么?”他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问。 “看你。”她的嘴永远比脑子快。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于是她忙移开目光,不尴不尬地讪笑了一声,也没再出声。 但魏昭灵却因为她这简短两字而有了些笑意,那张向来冷淡的面容终于多添一丝柔和,他随手搁下鱼食,再牵起她的手。 殿内很安静,连从门外吹来的风都变得好温柔。 两人在一张桌案前坐下来,却又是一时无话,楚沅看见他在翻阅刘瑜让人送来的信件,她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 他不紧不慢地用手指翻过一张又一张的信纸,目光专注而平静。 “魏昭灵,你喜欢我很久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冷不丁地落在耳畔,魏昭灵捏着信纸的手一顿,他蓦地抬眼,看向她。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没有等到他开口,楚沅也不在软垫上坐着了,她一屁股坐在桌案上,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的眉眼,“不然你那天晚上亲我,是因为什么?” 她说这话时,不自觉地俯身低头凑近了他些,想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没什么。”魏昭灵仰头看她,声音平静又清泠。 楚沅瞪起眼睛,“没什么?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她见他迟迟不说话,就有点耐不住了,她干脆身体再前倾了些,面对面地瞅了他一眼。 魏昭灵微怔,下意识地仰面看她,眼睫稍颤,耳尖于几不可查间偷偷地添了些颜色。 但他始终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此刻在她这样澄澈的目光里,他更显得有一丝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开口。 但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也许,她也听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犹怜草木草青 “你不说我也知道。” 楚沅看到他的耳尖肉眼可见地泛起薄红, 她忽然坐直身体,将脸偏到一旁去,嘴角却控制不住的微微上扬。 这好像一点也不突然。 辗转两方世界, 即便一开始并非她心甘情愿, 但总归在魇生花带给她的这段日子里,她还是跟着他走了并不平静的一程。 没有风花雪月, 只有血雨腥风。 可时间最懂该如何将暗暗滋生的诸多情愫慢慢熬煮成某一瞬间的心照不宣。 “下来。” 魏昭灵的神情仍有些不太自然, 他指节轻扣桌面,只道一声。 她这么随意的一坐, 便将他所有的信件都压在底下了。 楚沅却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信纸来, 她大致扫了一眼, “顾家的家主躲到榕城皇宫里了?” “她手里有家传的法器, 对你还会不会造成影响?” 事实上, 八户族之根便在于顾家的法器,它是构建八户族血脉传承的根本, 轩辕柏至多只是媒介, 毁了轩辕柏, 他们也还能找到新的媒介,只要顾家的法器还在,他们就仍能重新来过。 只不过, 他们需要一些时间。 “暂时不会。”魏昭灵简短地说了一句。 “那你们把石龙神像毁了, 这下宣国皇帝应该就知道你已经复生了?” 楚沅皱起眉, “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了,要是他用炮弹轰了仙泽山怎么办?” “仙泽山有结界, 非外力可损毁。”魏昭灵当然知道当今世界的热武器有怎样的威力, 但仙泽山的结界为巫阳大衍巫术的根源, 若无天道相佑, 这结界又岂能历经千年仍有源源不断的灵气输送环绕? 楚沅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如果仅靠那些武器装备就能毁掉一座仙泽山,那么郑家也就不会这千年来都要养着八户族,指望他们用巫术控制魏昭灵的躯体了。 “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做?”她又问。 “等着。” 魏昭灵端了茶盏慢饮一口,他半垂着眼,面上多添了些闲适悠然的神色,“郑玄离未必相信孤真的已经复生,当年除八户族之外,仙泽山上的守陵人共有十二人,死了九人仍有三人逃出,至今下落不明,” 他再度将目光停留在书案右侧的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年轻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穿着笔挺贴合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枚象征皇室的徽章。 楚沅见他在看那张照片,她又伸手去翻了翻照片旁边那一堆的资料和信件,她不由咂舌,“这全都是关于郑玄离的资料啊?你这是从很早之前就让人搜集了?” “只有清楚一个人的性格,才能进而了解他的行为。” 这是魏昭灵惯常会做的事,只是目前落在他手上的这些资料都太浮于表面,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楚沅歪着脑袋去看书案上的那张照片,“他们郑家基因好像还挺好的,简灵隽,不,现在应该叫他郑灵隽了,他都长得挺好看了,这郑玄离也长得挺不错的。” 魏昭灵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面上没有多少情绪表露,却是随手搁下了杯子,手指捏起那张照片,将它翻过来往下一扣,塞入那堆资料里。 楚沅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她抬头盯了他两秒,好像忽然顿悟了点什么,她先有点憋不住笑,但还是努力地憋了回去,又伸出左手搭在他右肩上,“其实他们俩长得也就那样,你才是最好看的。” “我在通史上看到,好像你母亲是阿璧异族的?我看有专家分析阿璧异族并不属于华夏血统,那这么说起来,你还是混血儿啊……” 她说着又往前了些,她专注地去看他的眉眼轮廓。 她温热的气息有些近,如同一支羽毛般轻轻地拂过他的脖颈,魏昭灵有些不太自然地往后了些,稍稍偏过头。 但也是此刻,他好像忽然听到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原本坐在他面前的书案上的姑娘俯身,双手穿过他宽大的衣袖,环抱住他的腰身。 魏昭灵不由一怔。 “魏昭灵,我特别开心。” 他听见趴在他肩上的姑娘忽然又说了句。 这样近的距离,他几乎能够听清她说这句话时字里行间难以藏匿的笑意,她是真的很开心?开心到他只听见她这样的一句话,心头便莫名一动,忍不住也随之微弯眼眸。 “为什么?”他垂着眼睛,轻声问。 “因为你啊。” 她答得果断,也轻快。 而魏昭灵静静地看着那盏朱红圆柱旁的宫灯,细纱柔和的烛焰的光,透出微黄的颜色轻柔地漫出来,洒在她的肩背。 他忽然有些失神。 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也从来没有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更不会有人像她一样,一腔孤勇地靠近他。 他稍稍偏头,去看她近在咫尺的侧脸。 最终,他终于肯试探地伸手轻贴她的后背,他仍旧什么话也没说,也许他实在不清楚此刻的自己究竟该怎么开口,但他却忽然变得放松了些,轻轻低首,也将下巴抵在她的后背。 好像在这一刻,摇曳的灯影,拂乱的鲛纱,又或是风炉上缕缕潜带茶香的热烟,都成了一场温柔的梦。 他们之间曾隔了一千三百年的时间,那是足以冲淡太多人和事的冗长岁月,但偏偏就是有这样的际遇,让他们能在这一年相遇。 正在魏昭灵神思恍惚之际,趴在他怀里的楚沅却禁不住动来动去的,于是他松了手,又看向她。 楚沅扶着腰勉强支起身体,撞见他的目光,她就有点尴尬地讪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啊,我这个姿势不太对,腰有点疼。” 但是说完,她又忽然僵住。 ……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我没别的意思。”她摸了摸鼻子,又添上一句。 魏昭灵轻笑一声,伸手揉乱了她的卷发。 大约是曾经被自己忽视的许多情绪从那夜开始逐渐变得分明起来,楚沅发现自己这些天越来越没有办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看着他笑,她也会笑,就像此刻,她又忍不住抿起唇角笑。 “对了,郑灵隽你打算怎么处置啊?不会真的要一直关在这儿?”她忽然又想起来那个少年还被关在西侧门后面的某间偏殿里。 魏昭灵听她提起郑灵隽,面上的神情便淡薄了许多,他缓缓摇头,“明日便将他放回去。” “放回去?”楚沅面露惊诧。 “你可还记得应家的铜锁?”魏昭灵仍是不紧不慢。 楚沅点头,“记得啊,那铜锁怎么了?” “那铜锁上仍有巫术附着,若取一枚锁在郑灵隽身上,便不怕他不听话。” 应家的铜锁相互感应勾连,取其一枚锁于人身,便能操控其人生死。 楚沅想起来那天在顾家巫神像的石台上的情形,不由道,“他其实也并不坏,在顾家的时候他也没真的想揍我,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虽然那些人都叫他殿下,但是我看他们好像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他还是你长姐的后代。”说这话时,楚沅小心地瞅了他一眼。 魏昭灵把她的那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听到“长姐”这两个字时眼里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波澜,他反倒轻应一声,“若不是因为这一点,那日孤便已经杀了他。” “就算他不是你长姐的后代,我看你也不会杀他。”楚沅却笃定地说。 “你这个人我早看明白了,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你心里永远都有一杆秤,不该死的人在你这儿,怎么样都不会丢了性命。”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残缺的史料上为他留下一个不清不楚的暴君名声,太多被他放过的人最终却偏要对他口诛笔伐。 然而他, 从血腥泥沼般的牢狱里走出来,从奴隶到君王,他在最为年少的时候,就已经走过了最为惨烈煎熬的一程。 他早将世间的炎凉看透,那颗心看似坚冷如冰,却偏偏仍旧保有最温柔的那部分。 “是吗?” 魏昭灵过了好半晌才真的回过神来,他面上带了些漫不经心的笑意,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神光却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似乎总能扰乱他的心神,却又令他颇生触动。 “难道不是吗?”楚沅凑近他,冲他张扬地笑。 魏昭灵手指轻抵她的眉心,令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离得远了些,他的心绪也终于平复了些许,他轻舒一口气,“夜已深,你回去。” 楚沅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她其实还有点不太想走,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她也不好久留,只能用凤镯召出光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楚沅始终都睡不着,床头的电子钟散出浅淡的光芒,显示——“11:30”。 她叹了口气坐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凤镯片刻,她又没忍住召出光幕,再拖着自己那只超大的毛绒玩具熊走进去。 她穿过光幕之际,细如轻铃般的声音在金殿内响起,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骤然睁开双眼。 他看见她站在不远处,一身浅色的睡裙显得有些单薄,且裙摆只到膝盖,她白皙的手臂和小腿都没有丝毫遮挡。 魏昭灵有些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手指轻勾的瞬间,那木制屏风上挂着的一件披风便好似乘风而起,精准地迎头盖在她的身上。 楚沅才把披风从脑袋上拉下来,便见他已经坐起身来,锦被从他身上滑至腰间,而他靠在床柱上,指节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才问她,“怎么了?” “我睡不着。”楚沅把披风搭在身上,又把自己的那只毛绒玩具熊抱起来扔到他的床榻上。 魏昭灵看见那足有她高的玩具熊被她扔到他床榻的里侧,他便浑身一僵,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似的,“你做什么?” 他的反应有些大,楚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想做什么啊。” 说着,她又掀开他锦被的一角,低眼便看见那柄宝剑,她又抬头看他,“抱着剑睡的习惯还是得改,这多硌得慌。” “这个就送给你了。”她指了指那只玩具熊。 魏昭灵看着那只很占地方的玩具熊,眉头微蹙,嘴唇微张便要说出拒绝的话,但见她那副笑盈盈的样子,他又忽然缄口。 而楚沅摸着下巴,终于回过味来,她弯腰凑到他面前,“你刚刚是不是以为,我是想跟你一起睡啊?” 魏昭灵一顿。 “那其实这样的话,我也可以……” 她故意逗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他手指间如簇的流光微闪,一时间这内殿里无端有风袭来,吹得鲛纱乱舞,铜镜碎片穿作的帘子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而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 “魏昭灵你干什么?”楚沅瞪起眼睛。 风吹着他乌浓如缎的长发缕缕拂动,而他冷白的面庞上添了些极浅的笑意,一身朱砂红的衣袍衬得他容色更为动人。 “好好睡觉。” 他只淡声一句,指节再动时,她的身影便被光幕吞没。 楚沅栽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还裹着一件魏昭灵的披风,她在床上趴了会儿,才把那披风接下来往旁边一扔,自己裹到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而魏昭灵靠在床柱上,看着床榻里侧的那只玩具熊,殿内的灯火照着他的侧脸,半晌他才轻咳几声,正要躺下时,却偏听见外面传来何凤闻的声音: “王。” 魏昭灵面上的神情陡然变得极淡,他隔着几重纱幔,轻瞥一眼那道模糊的身影,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轻轻喘息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如何?” “今日上山的共有一百三十六人,臣承王令,具已诛杀。”何凤闻稍显苍老的嗓音从帘外传来。 魏昭灵轻应一声,唇畔微浮冷笑,“将那些尸首一个不少的都给孤扔下山去,让郑玄离好生看一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眉眼多动多人 “陛下, 派出去的一百三十六人全都死了,是住在永望镇附近村子的几个村民发现的。” 阎文清凌晨便匆匆赶去了永望镇,据那边的警察局长说, 那些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仙泽山下,身上都覆盖了不少冰雪, 已经冻得十分僵硬。 一百多个人的尸检报告没有那么快出来, 阎文清下午赶回来就匆匆进了宫。 “你让人把那些尸体都运回来交给濯缨,看看他们身上除了外伤还有没有异能之息残留。”郑玄离的那张面容上已经收敛了笑意,那双眼睛有些泛冷,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对外就说他们死于西北极寒之地的救援任务。” 如今也正是西北受灾之际,皇室已投注了些人力物力过去。 “如果最早发现尸体的那几个人管不好他们自己的嘴,就杀了,死因你去想。”郑玄离慢悠悠地说着,“总之, 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任何影响我郑家千年大计的人和事都绝不能留。” 眼看,这历时千年的谋划就要迎来曙光,在这个紧要关头,绝不能让民众发现端倪。 “是, 臣明白。”阎文清低头应了一声,随后又道,“只是陛下, 如今八户族尽灭,只剩下一位顾家的家主, 而我们派去仙泽山的人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难道……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出现了什么异动?那夜阑王, 真的复生了?” “究竟是夜阑王复生,还是那三个守陵人的子孙作祟,只有一个人能给朕答案。”郑玄离揉了揉眉心,将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抽出来。 殿外忽然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陛下,顾家主求见。” 郑玄离挑眉,“让她进来。” 话音方落,殿门缓缓打开,穿着一身水绿裙衫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有着凝白的肤色,未施粉黛,却偏偏涂了殷红的口红,一头柔亮的长发长至脚踝。 她似乎并不喜欢穿鞋,踏进殿门里来时,也是一双赤脚,脚踝上还绑着一根红绳,上头串着几颗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浑圆的骨珠。 而在她身后也跟着走进来一个少年,他脸上常带着笑,笑起来时酒窝就很明显。 “顾舒罗拜见陛下。” 女子跪地行礼,声音总透着一股子凉意。 少年也随之跪下来,低下头。 “起来。”郑玄离轻道一声。 “是。” 顾舒罗应声,随即便同身旁的少年一起站了起来。 “你是孙家人?” 郑玄离将目光停驻在那少年身上。 “是的。”少年微微一笑,两个酒窝又显露分明。 “一个顾家的家主,一个孙家家主的小孙子,你们二人好巧不巧,都未曾见过灭你们八户族的罪魁祸首。” 郑玄离的视线不断在他们之间来回,他面上显露出了细微的笑意,颇有些感叹,“看来这千年来,是皇家让你们八户族过得太过安逸,以至于旁人打上门来,你们连人家的面都没见,便先跑了。” “陛下,舒罗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我顾家藏在深山天堑,可这帮人却仍有本事找来……他们不只有几人那么简单,且个个身怀绝技,其中更有一人身具异能,极为厉害,一路损毁我顾家符纹无数,巫术于其毫无作用,故而舒罗才带着法器匆匆逃离。” “顾氏法器是八户族之根本,舒罗必须护住它。” “那你来看看,你所说的那个身怀异能,巫术又对其毫无作用的人,是不是她?”郑玄离说着,便将两指间夹着的那张照片扔了出去,正好落在顾舒罗的脚边。 她俯身拾起,看见照片上是一个有着一头羊毛卷的女孩儿,随即她低首道: “陛下恕罪,舒罗走得匆忙,并未与其正面相对,只是听家奴来报,连闯我顾家十八院,直入巫神台的,的确是一个姑娘。” “那你呢?” 郑玄离再度看向顾舒罗身旁的少年。 少年轻瞥一眼顾舒罗手中那张照片,他又伸手拿过来捏在指间多看了几眼,随后他微弯眼睛,只道一声,“陛下恕罪,草民当时并不在翠玉岛上,也并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 郑玄离听了他们两人的回答,再将阎文清从那少年手中拿回来,放到他眼前的照片打量一番。 他的眉眼神情仍是柔和的,连唇边都慢慢地浮出丝缕笑意。 “朕记得,顾家除了巫蛊之术,寻踪的本事也颇有建树?” “舒罗的确会些寻踪法。”顾舒罗答道。 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终于流露出几分愉悦的神色,他轻轻颔首,“只要她出现在宣国,朕就一定要找到她。” “不论是夜阑王复生,还是夜阑守陵人后代作祟,她总是脱不开关系的。” 魇生花能破除一切巫术,这是郑玄离早就听过的传闻。 待顾舒罗和那少年走出殿外去,闫文清才道,“陛下,平王殿下也已经失联很久了,臣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 郑玄离闻言,他不由看了一眼那盏灯火常亮的走马灯,“他那一面纸影还在,应该还活着,继续找。” “是。”闫文清应道。 “就算是那位夜阑王真的复生了,朕也不是只有一个八户族可以用,毁了便毁了……”郑玄离在书案后坐下来,再抚平衣角的褶皱,眉眼明明带笑,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贪心不足蛇吞象,反正都是些蛀虫。” 为保宣国基业千秋万代,他郑家祖先,又岂会将一切的希望都只寄托于一个八户族身上? —— 凌晨十二点的春城仍旧是车流不息,楚沅打了辆出租车去了南华别墅区。 在离简家大门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她看了一眼昏黄路灯映照着那扇铁艺大门,又回过头看向那个同她一起下了车的少年,“你家到了。” “谢谢。”郑灵隽有些不太自在地说了一声,但见楚沅盯着他,一副欲言欲止十分好奇的样子,他垂下眼睛,说,“你想问什么就问。” 楚沅听见他这么说,她也就不再犹豫,开口道:“我听说春和君一脉到今天已经没落了,也是到你这儿,那宣国皇帝才封你做平王……这应该是天大的殊荣?但是为什么在顾家那天,你还能被自己人给打了?” 郑灵隽听了,面上显露出浅淡的笑意,开口却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就算封王,那也不过只是一个虚名,而为了这个虚名,我付出的,是我的性命。” “楚沅,” 郑灵隽站直身体,这夜风吹得他短发微乱,他沾了些脏污的衬衫也被吹得随风微鼓,“我知道钟雪岚失踪的那几天,是你带走了她,我相信你也已经知道了顾同舟的事情。” 他惨然一笑,“我虽姓郑,可这千年来郑氏子孙繁衍如繁茂树枝,郑家人太多了,而郑家人内斗也从未停止过,可每一次内斗的赢家都是最先迁都榕城,最后自立为帝的宣王郑恒那一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郑家嫡庶之间的争斗远比寻常的大户人家还要更为血腥惨烈,但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能撼动郑恒那一脉攥在手心里的皇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楚沅问,“为什么?” “郑恒当年专修得一门技法,而那技法一代传一代,从来都只会交给下一任的君王,郑家旁支永远没有机会修习,而每一个被郑家强制收用的特殊能力者都会被描画在一张又一张的绢帛之上,君王折纸为灯,便将他们化作了纸上的影子,从此由那灯笼之间的火光朗照着每一寸身影,生死与自由,都再也不能握在自己手里。” “我拥有特殊能力,并且我的能力与宣国外部的结界磁场相同,可以撕裂结界缺口到达这里,所以即便我是郑家人,郑玄离也仍然要我替他做事,我入灯成为纸影,他还我这没落的旁支一份体面殊荣……这也算是一种交易。” “当个亲王就那么好?可我看那天跟你一起去顾家的那些人也并不尊重你啊。”楚沅没有办法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虚名。 “对我来说那是虚名,但对我的家族来说那就是枯木逢春,你既然已经去过宣国很多次,那你就应该清楚,宣国和这里是绝不一样的,这里的世界很大,但宣国却只在那方寸之地,千百年来,没有外敌,只有内斗,即使它披了层现代社会的壳子,但骨子里其实仍然是皇权贵族至上,我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保不住我的家族,也保护不了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楚沅乍一听到他还有个姐姐,还有些惊诧。 郑灵隽轻应一声,“她叫郑灵信,在郑玄离的妹妹,也就是濯缨公主那儿做秘书工作。” 他早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跟魏昭灵和盘托出,当然也没有瞒着楚沅的道理,“我身上锁着一枚铜锁,再说……夜阑王他也算是我的半个先祖,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复生的事告诉任何人的。” “但是……”他忽而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打量楚沅。 “但是什么?”楚沅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你……” 郑灵隽一开始像是有些羞于启齿,但犹豫半晌,见楚沅双手抱臂皱起眉头,一副有点不太耐烦的样子,他还是开了口,“我看你……好像对他很不一般。” 他还记得在顾家的巫神石台上,她站在那尊依靠石壁而雕刻出的巫神像的肩头,即便那些惯食腐肉的乌鸦用尖锐的鸟喙啄得她后背一片鲜血淋漓,她也还是固执地要击碎石壁,去毁掉生长在外面的轩辕柏。 “你在顾家为了他那样拼命,之前你带走钟雪岚,是不是也是为了他?没有人会这样无缘无故的为另一个人做那么多的事,你,我是说你是不是……” 他后半句始终也没说出来。 “你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他啊?”他说不出来的话到了楚沅这儿就说的顺畅多了,她甚至都没等他反应,脑袋一点,“对啊,喜欢。” 也许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有些迟,以前她也从没有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可当魏昭灵终于朝她迈出第一步,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朝着他去。 “可是楚沅,你们之间相差太远了,要算起来,他现在都有一千多岁了……”郑灵隽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魏昭灵是魏姒的亲弟,也就是他的半个先祖,而这个祖宗不但在千年后死而复生,还仍旧保有千年前的年轻容颜。 “他睡着的这一千多年不算数,你就当他还是二十五岁。”楚沅才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行了你快进去。” 郑灵隽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他朝着简家大门走去。 最先得知他回来的消息的,是已经睡下的老太爷简春梧。 他匆忙披了件衣服,拄着拐杖从卧室走到书房里去,彼时郑灵隽已经换了身衣服,正站在落地窗前,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你忽然消失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简春梧拄着拐杖走过去,脸色并不好看。 “简春梧,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了?”郑灵隽听见他的质问,也没回头看他,“我去哪儿什么时候用得着告诉你了?” 简春梧一顿,“我还没老糊涂,只是你这样忽然消失,我就要花不少功夫去替你遮掩。” 郑灵隽终于回头看他,少年俊秀的面庞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却总有一股压迫感,“那是你该做的。” —— 将郑灵隽送回简家之后,楚沅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她醒来时,雨滴不断敲击着玻璃窗,天色暗沉沉的,还有些散不开的雾气。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楚沅起来收拾洗漱完,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 因为她没有早起跑步,少不了被聂初文一顿数落,她听完掏掏耳朵,又老老实实地在回廊里蹲了会儿马步,直到涂月满叫她吃午饭,她才在餐桌前坐下来。 “今天晚上带好请柬,咱们去看看。” 吃饭时,聂初文冷不丁地这么一句话,让楚沅才想起来今天似乎就是五大世家集会的日子。 赵松庭来了春城,也不知道容镜有没有过来。 容镜自从成了赵家的内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京都活动,魏昭灵让他安心待在这边,也是为了更多的了解这世家里的事情,以防万一。 晚上七点半,楚沅跟着聂初文一起到了景明酒店,涂月满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并没有一块儿来。 景明酒店的宴会厅很大,极为夸张的水晶吊灯光线明亮,照在光可鉴人的地面,又映出很多人模糊的影子。 楚沅和聂初文走进去时,宴会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在轻柔缓慢的音乐声中,那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 长条桌上摆放着糕点食物,还有一些香槟红酒,这样的场面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场舞会,可来这儿的人,都不是来跳舞的。 “楚沅?” 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楚沅循声望去,正好看见简玉清端着一个瓷碟朝她招手,而在他身侧的,则是昨夜才回到简家的郑灵隽。 “楚沅你怎么才来啊?”简玉清跑到她面前来,因为那天家长会他见过聂初文,所以这会儿也毫不含糊地喊了声,“聂爷爷好!” 聂初文才笑着应一声,或是简玉清的声音太大,引得那边正在和简春梧说话的赵松庭抬了头,他第一时间走了过来,“老先生来了?” 说罢,他又对聂初文身旁的楚沅点了点头。 “赵先生邀请我来,那我肯定是要来看看的。”聂初文和他握了握手,那张原本严肃的面容上也带着些笑意。 而彼时那简春梧的眉头皱得死紧,盯着楚沅的目光有些不善,大概是仍记着楚沅之前锯断了他的床,害他腰疼得进医院的那件事。 “老简,那老先生和那小姑娘是谁啊?看样子你认识?”注意到简春梧表情变化的林山海不由问了声。 “不知道。”简春梧硬邦邦地回一句。 他再去看正和聂初文谈笑风生的赵松庭,脸上的神情越发地不好看了些。 赵松庭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邀请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算盘。 他想不明白,但一旁的郑灵隽却不由地蹙起了眉。 这场宴会的所有人都几乎到齐,几个世家的家主都在椅子上坐下来,简春梧作为这次世家聚会的东道主,自然是要讲几句话的。 景明酒店是赵家的产业,今日世家聚会,景明酒店也就暂停营业,而这宴会厅外也做了极好的保密工作,厅里所有的摄像头也全部都被拆除。 说是聚会,实际上还有能力的交流。 但这也不是武林大会,不用舞刀弄枪的,弄出多大的阵仗来,也不过只是让世家里的年轻一辈出来展示一下异能的强弱,也算是另一种切磋。 “我三年一度的社死现场又要来了……”简玉清到这会儿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又去看身边的楚沅,“你等会儿可别嘲笑我啊。” 说完他就站了出去。 五大世家里的少年少女都站在了一起,赵凭霜也在其中,而她身旁就是郑灵隽。 楚沅突然想起来,郑灵隽跟她说过,简春梧给了他一个合理的身份,他则在这三年一度的宴会上,帮简春梧捡起被简玉清丢掉的脸面。 虽然郑灵隽刻意隐藏了一部分异能,但总算也没让简家太丢脸,毕竟在简家后头的,总有平林的刘家垫底。 “我看还少一个人。”简春梧原本要先按名册叫人上来,却忽然听到赵松庭开口说了一句。 于是所有人再度看向赵松庭。 而赵松庭却在人群里准确地搜寻到楚沅的位置,他朝她微微一笑,“楚沅,你也来试试?” 楚沅忽然被所有人盯住,她一开始还有点发懵,反应过来之后,她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点什么,她对上赵松庭的那双眼睛,笑着摆摆手,“不了赵叔叔?这是你们世家里的事,我掺和什么啊。” “我们一向不拘泥于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你既然有这个能力,又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赵松庭说道。 林家的家主林山海有点没太看明白,他不由将楚沅打量了一番,又问赵松庭,“松庭啊,这小姑娘也有异能?可我们怎么感受不到她的异能之息啊?” 新阳林家排是京都赵家之后,第二大的世家,他们的子孙修习异能之术也自是人才辈出。 那林家的小女儿林香允是出了名的天才,之前异能测试的第一名是赵凭霜的二哥赵凭月,第二名就是她。 她年纪还小,但已经比过了世家里太多的年轻人,此刻看所有人都顾着去看那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女孩儿,她就有点不太耐烦了,“赵叔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与测试的?您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的,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灰老鼠。” 她语气很不客气,楚沅还没什么反应,简玉清先变了脸色,他要上前开口,却被楚沅拍了拍手臂。 林香允原本还要说些什么,但看见赵凭霜冷冷地瞥她,她忽然闭上了嘴。 “赵叔叔,我一定要测吗?”楚沅抬头,再度看向那个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语气听着很平静。 赵松庭仍然对她笑得很温和,“楚沅,试试。” 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还是一大群特殊能力者,楚沅摸了摸手腕上的锦带,魇生花已经开至第四瓣,只要她不取下这根锦带,即便她动用了魇生花的能力,这些人也根本不会发现她的能力究竟是来自于哪里。 “那他们先。”楚沅抬了抬下巴。 赵松庭满眼笑意,看向简春梧,“简老,您可以开始了。” 简春梧面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心里却在暗骂京都赵家老的小的都是些狐狸。 所谓的异能测试,其实就是让他们每一个人操控自己异能的焰芒,异能越强,焰芒越盛,反之异能越弱,焰芒也就越发微弱。 楚沅看见简玉清憋足了一口气,死盯着自己的手掌,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才显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来。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林香允勾了勾手指,清风如缕吹过他的手掌,刹那便吹熄了他手中的焰芒。 “林香允!”简玉清气得不轻。 那林香允半点没有心虚的样子,还嘲笑他,“三年又三年,简玉清你怎么还是这么没长进呢?” “香允,闭嘴。”林山海看简春梧的脸越来越黑,就忙出声制止。 测试异能并没有多消耗时间,很快那些少年少女都测试完成,其中仍然数赵凭月和林香允最强,而赵凭霜的焰芒比简玉清的还要微弱。 但林香允却是不敢嘲笑赵凭霜的,虽然赵凭霜异能微弱,但林香允以前也没少吃她的亏,她最清楚赵凭霜即便是不用异能,整人的手段也很令人抓狂。 “楚沅。”赵松庭看向她。 楚沅没有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手掌才舒展开来,她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从大门处走进来的容镜。 他穿着一身规整服帖的西装,宽肩窄腰,俊美的五官也十分惹眼。 容镜也看见了她。 但在他要朝她走过去时,他却见被那些人围在其间的楚沅朝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容镜脚步一顿,随后他移开目光,朝着赵松庭身后头的那些赵家内客所在的方向走去。 也是此刻,人群里发出惊呼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安静的场面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楚沅手掌里的焰芒一簇接一簇,燃烧跳跃着,那火光照在人的脸颊便有轻微的烫意,淡金色的气流在焰芒之间来回穿行,宛如流星的尾巴。 林香允原本也没把她放在眼里,直到她看见楚沅手里的焰芒,她几乎不敢置信般地瞪着那燃烧的焰芒。 不要说是世家里这最年轻的一辈,就是在场许多成年人都未必能有她这样的焰芒,而平林刘家的家主和简春梧也都已经看直了眼。 即便是他们两个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焰芒。 彼时林香允仍然不肯相信,她手指一动,一道气流瞬间涌向楚沅,她动作极快,而在场的人目光又都集中在楚沅的身上,所以也并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只是那气流才触碰到楚沅的手掌,便荡开一阵强劲的罡风,流火从她手指间散出去,直接烧着了林香允的头发。 林如海慌忙用异能招来桌上的冰水迎头浇在林香允的头上,才算保住了她的头发。 “就这啊?” 楚沅见林香允摸着被烧焦的头发瞪她,她反倒还露出了笑容来,“还是治治你这嘴欠的毛病,能力不行,话还挺多,不然你再长大点儿,出去是会被社会毒打的。” 那林香允被气得狠了,还要开口,却听赵凭霜道,“在测试的时候动真格,你还不觉得丢脸?” “就是,到底还是比我小个三岁,连测试的规矩都不知道守。”简玉清趁机也刺她一句。 原本嚣张跋扈的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他们三言两语的,气得眼圈都红了,最后干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跑了。 也没等宴会结束,楚沅就先跟着聂初文走了,一路上聂初文并没有说话,楚沅还觉得奇怪,但在下了车,他们爷孙两个沿着巷口往里走时,她忽然听聂初文开口道:“楚沅,你是出息了。” “干嘛?老聂头你夸我就好好夸,多说几句。”楚沅扶着他的手臂,笑了几声。 她还是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聂初文看她一眼,却道,“沅沅,你也该看出来了赵先生这趟说是请我,其实目的在你?” 楚沅脚步一顿,“老聂头你知道你还带我去?” “魇生花在你身体里,你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我总是怕你应付不来,这外头觊觎魇生花的人有多少,威胁你性命的人就有多少,如果你真能进了世家的门,也就相当于你有了庇护所,他们不会不管你的死活。” 这才是聂初文今天去这场世家宴的目的。 楚沅闻言,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笑了笑,“可是老聂头,要人家庇护我,我也得付出些什么?不然人家做慈善也不必要做到这份儿上。” 雨早就停了,巷子里的石板路还有些湿滑,楚沅嗅到空气里的草木青苔香,她又道:“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多没意思,我还是比较相信我自己。” “你啊,就倔。”聂初文摇了摇头。 爷孙两个走进了家门,楚沅才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面前就有一道金色的光幕勾连而出。 她也没歇口气,抬脚就迈了进去。 大概是她今天是掐着点来的缘故,她走进去才发现自己不是在金殿里,而是在一间水雾缭绕的屋子里。 魏昭灵才从浴桶里起身,堪堪穿上一件玄黑色的单袍,那样单薄的一件衣袍遮掩不住他肩背漂亮的脊线,而还未来得及系紧的前襟露出半边白皙的胸膛,他的肩颈与锁骨之间都还有未擦干的水珠。 大约是腕骨上的龙镯发出了细微的响动,他不经意地低眼,便见龙镯里的情丝珠已不知何时牵连蔓延出一缕金丝。 他一顿,随即转身顺着那金丝勾连的另一端看去。 那个姑娘站在朦胧水雾的尽头,一双澄澈的眼睛正愣愣地盯着他看。 楚沅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样一副情形,总之这内殿里的火光有些昏暗,那水雾也忽浓忽淡,而他又穿着一身玄色的单袍,更衬得他肌肤冷白,眉眼动人。 魏昭灵扯下来外袍披在身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神情也有些不太自然,嗓音经由热雾水气熏染得更添了些低沉,“不是说晚些时候过来?” “那幸好是没来晚,不然哪能看到这些……” 楚沅想也不想地开了口,但话说一半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一时间,四目相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