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官》 第一章 太多的谜 北宋元佑四年,杭州西溪。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白日里喧闹的西溪市集也跟着安静了下来,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和远处酒肆遥遥传来的飘渺歌声便再难寻声息。迷离的月色柔柔地洒在蜿蜒而过的河面上,被清风荡成了碎银,将河边鳞次栉比的高矮屋墙也映得一派明亮。 江南水乡颇多这样临河而建的屋厦,两三层高,相互紧紧地依傍在一起,一面墙既是河沿。暑热时支起格窗让河风贯堂而入,算是不错的消夏方式。 此时河弯畔一处小楼正是如此,昏黄的灯光在二楼半支着的小窗里微微摇曳。仅有一榻一桌一柜,显得极是萧索空荡的厢房之中,一位少女正擒着一只浅口黑陶碗坐在榻边的杌扎上,就着油灯豆大的光芒,倾身向前给半躺在榻上的那个少年喂着稀粥。 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失神的双眼无力的微微眯缝着,一副高挑的身躯更是瘦骨嶙峋,看上去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而那少女年岁更小,不过十二三岁模样,乌亮的秀发扎着双丫髻。虽然瘦削的小身板撑起那身土布襦裙多少有些勉强,但水灵灵的小脸却偏要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一边仔细吹凉勺子里的稀粥送入少年口中,一边哄婴儿似得柔声说道: “哥,乖了。张嘴,啊——真~~好,这才是乖囡囡嘛。这粥最好吃了,娘晌午才专门给你赊来的细米呢……” 待那少年艰难地张开嘴吃了粥,少女接着用小指间勾着的巾帕帮他擦拭嘴角,待离近看清楚了,忽然带着喜色轻声笑道, “咦?一滴都没漏出来!嘻嘻,我去告诉娘,她定然高兴。娘——” “喔,知道了。” 同样昏暗的外厅里“扎扎”的织机声停了停,等一个中年妇人疲倦地应了一声之后,连绵不断的“扎扎”声重又充盈了满室。那少女对这么冷淡的回应也不在意,说完话便再次低下头翘着手指用小勺舀起了稀粥。 这娘儿俩都在哪里闷着头忙着自己的活计,并没有发现少年脸上倏然而过的一丝苦笑,更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此时已经发起了愁: “穿了也就罢了,居然是个傻子。傻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混到了全身不能动弹,嗓子肿到了说不出话,只能依靠妹妹喂食的地步,说死随时都有可能死。有这么穿的么……” ………………………………………………………………………………………………… 确实是“穿”了,躺在榻上的少年虽然还是那副因为一个月前掉进河里险些淹死而病成了枯槁的身躯,但灵魂却已经在今天晌午换做了近千年以后的一缕孤魂。在前世里他是个孤儿,靠着自己的努力读完大学,刚刚在事业上有了些成就便莫名其妙加入了穿越者的大军。 虽然最初也免不了震惊和无措,但就算有再多的想不明白,经过整整半天的沉淀,接受这一事实却也说不上什么难事。然而当无奈的接受了这一切以后,更大的麻烦才真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他他,他居然是个自小的傻子…… 自小的傻子就意味着不可能有什么清晰的记忆供他了解自己的处境,不过好在他是个善于分析总结的人,不论前身那傻子的记忆如何飘渺,十几年积累下来,终究还是有些碎片可以加以利用的。 他的名字叫做沈谦,母亲以及别人都把他叫做“五郎”,与他最亲近并且朝夕相处的只有母亲秦氏和妹妹金玲两个人,而父亲两个字却已经几乎淡化到了没有一丝踪迹。 这便是这个家的概况,反复印刻在了前身那个傻子的记忆深处,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烟雾一样的飘渺,实在难以形成具象,沈谦也就只能摸索着判断了。 沈谦知道这里是一个繁华集镇,秦氏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哪里都少不了用钱。再加上这次为了给沈谦保命不但用尽了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还欠下了不少债务,生活状况自然可以想见,也难怪金玲会说什么“赊来的细米”。 秦氏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并不是沈谦父亲的正妻,而只是个妾——这是因为秦氏常常被人叫做“小孺人”,而沈谦知道,小孺人恰恰就是妾——此时沈谦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好像死的还很是光荣,而他的娘子——也就是正妻似乎也已经不在了。至于其他人,这个家里似乎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但除了一个年纪和秦氏相仿的悍妇时常骂上门来以外却又几乎没什么交集,而他们是些什么人,又有什么样的牵连,通过一个傻子的记忆根本没办法理清楚。 这些就是沈谦对这个家的全部了解,除此以外他前身混沌的记忆已经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了,就算这里是宋朝也只是沈谦通过秦氏母女的只言片语大体琢磨出来的,并不敢十分确定。只是这幢还算气派却又空荡的屋子总是给他许多怪异的感觉,让他总觉得这个家似乎应该有些殷实家底和背景,并非像自己触目所见的如此萧条冷落,至于为何会如此,以前身那可怜的记忆,他实在无法再捕捉到更多的信息。 ………………………………………………………………………………………………… 实在没办法再思考下去了,沈谦无奈的轻叹了口气,目光一撒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妹妹金玲。然而仅仅就是这一眼的工夫,他的心却没来由得紧紧抽了起来: 只见那丫头低头啜着小嘴轻轻在小勺里吹了两下,忽然却又停了下来,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勺子里的稀粥出了片刻神儿,也不知怎么了,忽然胆怯地回头向大敞着的厢房门口望了望,接着像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伸出粉红的舌尖低头在小勺里急忙舔了舔。 只是这么一下,金玲就像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连忙抬起头匆匆扫了哥哥一眼,接着又抿着嘴唇低下头去,没事人一样轻轻吹了起来勺子里的稀粥。 这得多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沈谦心里不由一酸,喉头忍不住艰难地动了一下,顿时将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直透进了肺腑,害得他只能紧紧锁住眉头倒吸了口凉气,过了片刻感觉舒服了些之后才暗自想道: “还得尽快把身体养好,等能动了赶快找个机会摆脱这该死的傻子身份才是正理儿,这个家实在太苦了……” 这个念头瞬间在内心里拉进了沈谦与“自己”这个妹妹的关系,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尽快摆脱现在这种尴尬身份的想法。对他来说,要想“傻子变正常人”其实也极其容易,虽然“天反时为灾,地反是为妖”,可圣人不也说过“敬鬼神而远之”么?中国人自古都是实用主义者,最重的只有吃饭穿衣,对离奇的事向来都是可信可不信,就算只是给他们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小小理由,估计也不会有谁非得去深究原因。 这样一想,沈谦便坦然了,刚刚望着榻边上的桌角愣了愣神,见金玲又“哄骗”着递来稀粥,便费力的张开嘴去接。然而这次似乎有些不太一样的感觉,当他再次无力的躺倒时,心里却猛然一动,突然觉出有些怪异——虽然自己可以轻易背出“敬鬼神而远之”这样的名句,但‘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这种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古文又是从哪里来的?而且,而且居然还可以确知它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 …… “夫恃才与众,亡之道也。商纣由之,故灭。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故文,反正为乏。尽在狄矣……” 那两句话就像是引火草一样,瞬间使更多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进了沈谦的脑海。这些记忆全都是古文诗句,庞杂无序却又异常清晰,并不像其他事那样像雾一般飘渺模糊,弄得沈谦在猝不及防之下登时一阵眩晕,差点没呕吐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谦顿时懵了,片刻慌乱之后正要强制稳住神好好想想出了什么问题,却忽然听到外厅门外传来了一阵上楼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便听见一个未语先笑的干瘪声音在厅门口快如连珠的笑道: “哟,老妹妹还忙着呐?啧啧,老婆子我就说么,妹妹你这手艺别说在咱们西溪,就算放到杭城里只怕也是头一份,你看这织工,啧啧,真是……” 紧接着便听秦氏的声音颇有些犹豫道:“哦,刘干娘来了。屋里乱,那边有杌子,干娘自己坐。” “好,好,呵呵。”接下来便是一阵搬椅挪凳声。 即便没有隔着墙,沈谦也没办法知道这位“刘干娘”是什么来头,不过单从秦氏的语气里,他也听得出并不是十分欢迎。而金玲的表现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只见循声望着门外的小丫头在听清来人是谁以后紧接着甩头转回了脸来,低头撅起小嘴不满的小声嘀咕道: “又是刘牙婆,还没完了……” 牙婆?保媒拉签儿赚中介费的么?难怪这么嘴碎爱奉承人……沈谦多少还有些文史爱好,虽然算不上精通,但零零散散的东西多少还知道一些。听到这里他猛地一悟,顿时明白这位“刘干娘”恐怕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母亲(上) 刘牙婆自然想不到有人在腹诽她,大概是在织机旁坐稳了,只听她小声笑道: “老妹妹,前日里我说的那事,你……想的如何了?” 秦氏并没有接着接话,织机又“吭吭”响了片刻才听她慢吞吞的道: “我……要不刘干娘还是推了吧。” “啥!我说你们家遭了这祸殃东西连累,又没人撑门立户,怎么还嫌钱少?老妹妹可别嫌我多嘴,我可知道你们家已经揭不开锅了,欠的账只怕这辈子也难填上窟窿了吧?” 刘牙婆闻言语气里登时带上了不悦。秦氏被她说得有些尴尬,硬生生地挤出笑道: “倒不是嫌钱少。只是,只是金玲还小,毛手毛脚的也不会伺候人,若是拂了李家的意便不好了。再说我还得忙着织活,要是金玲不在身边,五郎也没个人照应,万一再……” 说到这里,秦氏下意识的不再说了。刘牙婆轻嗤了一声道: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你以为人家当真只是找粗使丫鬟?他家小官人今年三岁,娘不在了,爹又得忙家业功名,家里那些丫鬟也没个人能教他识字。你说这送学塾也就三五年的事儿,若是单请个先生实在不值当,李大官人总得先找个人连伺候带帮他开蒙不是。可这么合适的人哪那么好找?金玲虽说岁数小了些,可难得识文断字,大官人看中的就是这个。只要金玲做得好,今后还能少了体己钱?” “家家都有难处……唉,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 秦氏是个口懦的人,怎么听都觉着刘干娘说得在理儿,可这心里却说什么都有些不乐意,刘干娘刀子嘴一样的人物,哪里容她多考虑?忙压着话头道: “你也别这个那个了,我还跟老妹妹说知,为了金玲的事今日我又到杭城跑了一趟,李大官人可是发下话了。他知道你为五郎看病花销太大,要是嫌钱少好说,十贯不够还账,二十贯如何?就算三十贯那也是一句话的事。你说这样的厚道人家上哪找去?” “三十贯!” 秦氏几乎惊呼了出来,大概实在有些意外,嗓音明显发起了颤。沈谦听到这里顿时泛起了嘀咕。他虽然不知道三十贯在这年头具体是什么概念,但只凭秦氏的惊呼也完全能感觉出这绝非找一般丫鬟的价钱。 这位李大官人为了儿子还真是肯下血本,但是爽快到了这个地步,不知是否还有些别的说法…… 沈谦忍不住斜眼望了望金玲。只见她发着愣低下了头去,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用小勺在粥里一圈一圈的搅着,半晌过后才像是想开了似的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舀起一勺粥重复起了刚才的“工作”,然而小脸上的笑容却已看不见了。这表现与她的年龄实在不相称,沈谦心中没来由的被刺痛了一下,更是觉着自己有必要尽快好起来了。 ………………………………………………………………………………………………… “三十贯……” 外厅里,秦氏已经有些动摇了,右手机械地抛着梭子愣怔了半晌,方才犹犹豫豫的道, “李家厚道是厚道,只是……唉,要是当真签下十年契,到了放归,金玲可就二十二了。再说……她不管怎么说也是沈家的孩子,我就怕……” 秦氏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然而意思却清清楚楚。刘牙婆见她瞻前顾后的实在让人烦,“川”字加“三”字的额头上早已经皱成了核桃皮,又向前拉了拉杌子才伸着头埋怨道: “沈家的孩子怎了?你倒是把金玲当沈家的孩子,只怕人家却不认。他们沈家在咱们西溪可是大族,谁手里不富裕?可自从四年前金玲她爹没了以后,你都被那边欺负成这样了,又有谁替你们做主?嘁,不是我说,你们俩都是给金玲他爹当小,谁也不比谁高一头,可就因为儿子不一样,那沈家人一个个的……嗐,只怕你们娘几个饿死了,他们都懒得来敛尸。” 这些话不免有些恶毒,刘牙婆要的就是刺激秦氏,秦氏也不是听不出来,但连连叹气之下满心里却只剩下了无奈,半晌才极没底气的低声笑道: “刘干娘别这么说。我们,我们家五郎读书还是不错的,虽说平时不怎么吭声,可自小他爹爹教多少字他都能认识。而且留下的那些书也早早的都会背了,这怎能算……唉。”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着没意思,心酸地长叹口气才道, “分门立户那就不是一家了,谁家的事别人也不好多插手的……” “屁的读书好!还不就是个连爹娘都不知的傻儿?拖你一辈子腿脚你还拿他当个宝。” 刘牙婆满腹的愤愤不平,鄙夷地撇了撇嘴道, “老妹妹也别嫌我话难听,我不说他也是这么个事。照我说他们沈家就没个好东西,你就说那个沈括,他能是好人吗……” “刘干娘别说了,三叔怎么说也是五郎和金玲的叔爷爷呀。” 秦氏顿时慌了,虽然没敢去捂刘牙婆的嘴,但依然慌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沈括?!叔爷爷!不,不是好人…… 当猛然听到这个名字时,沈谦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然而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那边刘牙婆早已经冷笑一声接上了话: “是,叔爷爷,金玲她爹的亲三叔还不成么。可那有个屁用!照我说啊,你们娘几个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就是他沈三官人给害的。当初要不是他好好的官不做,吃饱撑的惹了这个惹那个,苏大学士恨他不说,干脆拗相公也烦他,后来连官家都不待见他了,只好躲到润州当什么梦溪丈人,金玲他爹怕是早就靠着门荫做上官了,也不会实在无法可想了再花大钱傍个门人身份出仕,被放到西北让西夏人给……” ………………………………………………………………………………………………… 话到这里,刘牙婆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但沈谦却已经被震惊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如果说“沈括”两个字还有可能让人想岔,但再加上“梦溪“两个字还能有谁! 叔爷爷,亲三叔……沈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然而他的历史知识毕竟大都来自于中学历史教材,大而化之有余,历史细节却实在欠缺,所以对刘牙婆这些明显不是教他历史知识的话实在有些一头雾水。 然而“拗相公”必然是王安石,历史上根本找不出第二个被这样称呼的人。那么“苏大学士”难道是……苏东坡! 苏东坡恨沈括,王安石也烦他,这,这都什么跟什么?!沈谦心里如同窝了一团草,完全乱了。不过刘牙婆根本没有说瞎话的理由,那也就是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太好的兆头。 这里正想着,只听外厅中刘牙婆又神神秘秘的说道: “我可是听说了,这次来咱们杭州知州的就是苏东坡苏大学士,过不了俩月就到。嘿嘿,到时候他要不把沈家整治吐血那才叫出奇。他们沈家对你无恩无义的,老妹妹你也别上赶着跟他们往这混水里跳。” 果然…… 沈谦到这时候也只能剩下翻白眼的份了,虽然他实在不相信苏老坡是小肚鸡肠的人,更不清楚他为什么恨沈括,但刘干娘说出这种话,那么苏沈两人必然是有在世人看来不共戴天的大仇,就算苏东坡不会做祸及家人的绝户事儿,可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给你好脸? 这倒霉催的,沈括到底做什么了才会落到这么人神共愤的境地……沈谦一阵牙碜,刚刚下意识地想挪挪身子时,就听刘牙婆语重心长的道: “我说这些也就是替你气不过,老妹妹别往心里去。照我说人家李大官人敢要金玲,那就是明白沈家这一大家子人的心思。五郎这个样子,你又没别的儿孙撑门户,沈家人还能把把你们娘几个当累赘?没撵你们出门就算对得起金玲他爹了,谁还操那个闲心?” 牙婆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活儿,秦氏哪里能走得出她的手?刘牙婆本来就是要挑起秦氏对沈家的仇恨,并且把她现在的困境明明白白的摆出来,以使她再也没有后路可退。因此见秦氏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在织机前讷讷的点着头叹气,老脸上接着便浮上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急忙趁热打铁道: “你呀,也就是心疼闺女,被那个十年契扎了眼了。照我说啊,要不是律法限着丫鬟至多只能订十年契,就算再续上十年又有何妨,契满了金玲还不照样是良人?如今这世道老妹妹你也别心高,说来说去你们娘几个也就是个没有半分家业的小户人家。五郎么,更是个坠脚的大累赘。就算金玲生的再巧,除了娶不上媳妇的惫懒货,谁家敢不掂量掂量?最后还不是得耽误金玲?倒不如落个实在为好,三十贯钱还完债,剩下的怎么也够你和五郎吃喝几年了,金玲在李家再给你们贴补贴补,这日子也过得去,至于今后的事,你想那么多作甚?” “唉,说的也是……” 秦氏本来就是个面软嘴懦的人,这时候哪还有什么主意?巨大的诱惑之下一会儿想到了沈谦,一会儿又想到了金玲,总觉得这样下去确实也没有什么出路,满心矛盾之下顿时只剩下了唉声叹气。 刘牙婆心知大功告成,满心欢喜之下也不愿再待着了,拍着衣襟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 “那我明日就跟李大官人这么说去了。嘿嘿嘿,这好事实在难找,金玲将来做了妾若是再给李大官人添个一男半女,你们娘俩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啪嗒——” 还没等刘牙婆说完话转过身去要往厅门口走,却听身后织机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吓得她顿时一哆嗦,还没回过神儿来就听见秦氏急急地怒问道: “刘干娘你且住!什么叫做妾添个一男半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母亲(下) 坏了菜了!刘牙婆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响,差点没栽地上,那天李大官人跟她来西溪偷偷看了看金玲很是满意,说好了先弄家里培养几年“感情”,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就算她亲娘不愿意也别想再扳回来。 这些话自然是私底下说的,哪敢漏给秦氏听?刘牙婆眼见秦氏反应这么大,后悔不迭之下差点没抬手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然而后悔也没用了,她连忙转回身皮笑肉不笑的道: “老妹妹说得多新鲜。若是只招个丫鬟谁肯出这么高价钱?人家李大官人怎么说也是……” 话还没说完刘牙婆就闭了嘴,她不闭嘴也没办法,此时对面的秦氏已经铁青着脸站起了身来,她旁边的油灯忽明忽暗,照在她脸上更显狰狞,刘牙婆只看了一眼腿肚子就转了筋,哪还敢再说下去。 秦氏此时心里早已经充满了悲苦,她是个软糯的性子,生了一个儿子又是那副模样,自知比别人低了一头。她已经认命了,所以别人讥笑她,辱骂她,甚至将她欺凌的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她都只是默默地忍受。可是今天不同,有人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她女儿身上,她却再也无法忍下去了。 然而……秦氏最终还是默默地坐下了身,重又拿起梭子抛了起来,心如止水的淡然说道: “你去告诉李大官人,这事我不能答应。我给人当小受了一辈子苦,绝不能让金玲再受一回。” “我说你……” 要是秦氏当真爆发,刘牙婆还真得好好掂量掂量,可她忽然这么一“萎顿”,刘牙婆接着就回过了气儿来,眉头微微一皱,敛着裙子疾步走回她身边蹲下道, “你可得掂量清楚,你们五郎这副样子你还想怎样?再说了,就算做妾又有什么不好,人家李大官人可是杭城里的一等城郭户,那家业……既然看上了你闺女还能亏了她不成?怎么说也比将来胡乱嫁个惫懒货好吧。” “你不懂的。” 秦氏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嘴角挂着苦笑道, “好也罢,痴也罢,五郎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成了这个样子是我对不起他,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担着就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能让他们兄妹俩受一丝委屈。哪天我若是不行了,我掐死他,捂死他,若是没那个力气,我也要拿药毒死他,绝不连累金玲,也不连累别人。” 这些话充满了苦楚,里头那种决绝的寒意更是让人心惊,可是从秦氏嘴里说出来却又平静无比,让刘牙婆听了背上登时一阵发寒。可是刘牙婆是走街串巷的人,生就的是那种欺软怕硬的性子,今天费了半天口舌最终却落了这么一个结果,要是遇上的是个不好缠的也就罢了,偏偏摆了她脸的是秦氏这个西溪出了名的懦人。眼看大笔的铜钱就这样飞了,火冒三丈之下她哪还管是不是自己理亏,“砰”的一脚踹开身边的杌子,站起身指着秦氏的鼻子叉腰就骂上了: “嗨!我好话说尽,你油盐不进是吧?你以为你他娘的是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沈家的小孺人?屁!就你?你就是个该扔该埋的穷命,生个儿子死了,再生个儿子是痴傻,就你那痴傻儿子,就算丢街上怕是狗都不吃!没人说金玲她爹是你克死的就算不错了,你说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啊!就这么个狗东西拖累着,别说你闺女,就是你也指不定哪天就得被撵出去做下贱人!还他娘在这里给我装心高,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看看满街上谁还拿你们当人看……” 刘牙婆这回是真气着了,越骂声调越高,四散横飞的唾沫星子几乎全喷在了秦氏头上。然而秦氏却没有一丝反抗,依然不住地抛着梭子。她知道刘牙婆说的没错,她就是个没依没靠的下贱人,这就是她的命,所以她嘴角上的苦笑虽然越来越浓,但心里却已经麻木了…… “娘!娘!” “乒呤乓啷。” “扑通——” “哥!你怎么了!娘,你快来呀,哥哥从榻上掉下来了!” “五郎!……五郎!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候,仿佛是想配合刘牙婆的喝骂。西厢房里忽然一阵大乱,先是金玲向外跑的急促脚步声,待一阵“乒呤乓啷”、“扑通”的乱响过后,那脚步声又急忙转了回去,紧接着就是金玲一阵惊呼。刘牙婆被吓了一跳,眼见秦氏猛然起身冲进了屋去,茫然无措之下也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了,居然也跟着跑了进去。 此时西厢房里已经完全乱套了,只见一只碗在榻前头摔成了八瓣,满地都是汤汁,而本来应该躺在榻上的沈谦却四脚大张的平趴在了地上,弄得满衣衫都是汁水。旁边的秦氏母女奋力地拉拽着他,好容易把他半抱起来,谁想这痴傻接着又一头倒在了秦氏的怀里,连挺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货,这货不是不能动了么……刘牙婆昨天来的时候还见沈谦只能躺在榻上挺死猪,完全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架势,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这么一幕,眼见之下背后一阵发凉,顿时连头发根都炸了起来。 然而这根本不算什么,差点把刘牙婆吓趴下的事还在后头,就在她目瞪口呆,扎撒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当口,只见沈谦哆嗦着头硬生生地支起了脖子,虽然因为离得远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种直透心腹的怒意却明明白白的刻在了他的脸上。他仿佛在酝酿什么,咬着牙盯住刘牙婆又哆嗦了片刻,再次向后栽倒的同时忽然嘶哑着嗓子猛然喝道: “我弄死你!” “啊?啊!” 这还是街坊们早就熟知的那个痴傻吗?!那四个字虽然带着许多的破音显得嘶哑无比,但却又清晰异常,最关键的是这明明白白就是冲着刘牙婆来的,那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极度愤怒表露的淋漓尽致,怎么可能是个痴傻! 刘牙婆顿时懵了,正在她不知所措的当口,厢房门外忽然“登登登登”地传来了一阵急响,一对与沈谦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紧接着出现在了门口,其中那个女孩怀里抱着个小小的油纸包,慌里慌张的伸头向屋里看了一眼,立刻尖声叫道: “刘婆子!你个老猪狗也敢欺负秦干娘!小乙,揍她!” “哎!” 那少年一副高高壮壮的样子,少说也比那少女高一头,可是却又极听那少女的话,答应一声捏起拳头抢进门去就要揍刘牙婆,那咬牙切齿的架势就像刘牙婆惹了他亲娘似的。 沈谦现在可没力气去帮那小子或者救刘牙婆,他软软的倒在秦氏怀里,耷着眼皮怎么看都觉着面前这对少年男女很是眼熟,可是却又说什么都想不出他们是谁,见他们如此激愤,便躺倒的更是无力,心里暗自埋怨道: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这么想虽说有些不讲理,但也完全是他们的做派已经让沈谦将他们划归了己方势力,可现在哪还用得着那少年动手啊?刘牙婆傻了一般直勾勾的盯着沈谦,两只手发羊角风似的直哆嗦,直到被身后那个少女吓了一跳才仿佛回过了魂儿来,双袖往头上一抱,转回身连滚带爬的就往门外跑,窜出厢房门才扯着因为做贼心虚已经被吓得变了音儿的嗓子鬼哭狼嚎道: “我的个娘哎!沈老五,沈老五鬼上身啦——” 那狼嚎一般的声音一直到楼底下都没停下来,中间还夹杂着刘牙婆扭了脚的痛呼声。这声音在沈谦听来实在惬意无比,但门口那对少年男女却是一头雾水,相互茫然的对视了一眼,见秦氏和金玲除了想把一滩烂泥似的沈谦弄到榻上去以外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了,所以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秦干娘”,“秦干娘”的高喊着连忙跑过去帮忙。 四个人合力,而且中间还有一个壮小伙子,搬动一个羸弱的身躯还不容易,不片刻的工夫沈谦便又重新躺在了榻上。这时候秦氏哪还顾得上别人?见沈谦依然半睁着眼,连忙趴在他脸前急声问道: “五郎,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沈谦现在当然有许多话想说。他想说“我是五郎”,他想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们受半分委屈”,他想说……虽然就在这之前他还对自己现在这个身份以及秦氏和金玲有着某种天然的疏离排斥感,但自从听到秦氏那番无限苦楚无助的剖白后,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 然而沈谦此时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刚才他仅仅只是想出头替秦氏反击刘牙婆,并没有考虑太多。前世里他虽然只活了二十多岁,但是却又有许多年没再感受过这种情感了。这种情感是刻在骨子里的某种天性,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就算他想说出来,刚才对刘牙婆说那四个字的时候也早就把他的力气耗尽了,撕裂般的嗓子传来的痛楚更是让他没办法再说更多的话。 可是沈谦却又觉着要是没有点表示总是不好,他明白秦氏为什么要忍,这个世上就是这样现实和残酷,比动物世界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没有依靠便免不了有人要欺负上门,这种事无论古今实在太多了,根本不需问原因。然而沈谦却不能忍,所以虽然刚才的愤然挣扎起身,再加上后来一个马趴狠狠摔在地上早已经让他快晕过去了,但他终于还是把仅剩的那点力气化成一个最重要的字滑出了嘴边: “娘……” “……娘!” 秦氏猛然呆住了,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半晌才在金玲的哭喊拉拽下回过了神儿来。她愣愣的望着沈谦,片刻之后忽然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啪啪”两声脆响过后,她猛地睁大泪茫茫的双眼,一把将沈谦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天可怜见!我的儿……活了——” 这哭声是那样撕心裂肺,其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委屈和悲苦,让人不忍听闻。她的五郎活了,这不是梦,确实活了!这十六年来她的儿子虽然一直在她眼前,但除了他三岁以前那短短的一段岁月,直到今天,她的儿子才算真正活了。 虽然她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奇迹,但这些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要知道自己的儿子活了就足够了。她的儿子活了,她的家才算活了,她才算活了。就算他并不是一棵能够顶立门户的顶梁柱,就算他依然比别人痴傻许多,但当听到那声已经离开了她整整十三年的“娘”时,就算接着让她去死,她也能瞑目了。 经过一次次让她无法承受的沉重打击,她本以为自己泪水早已经流干,但这一次,她却实在忍不住了,她只想放纵自己嚎啕一场。因为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豪族哀荣(上) 沈老五活了!……不对,应该说那个痴傻心里开窍了。 这个爆炸性新闻就像疾风一样迅速扫过西溪每个人的耳畔,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议论焦点。 西溪在杭州城城西十五里外,距离西湖还不到十里,因为地处一片大泽湿地,风景极为秀丽,向来与西湖并称溪湖,算得上杭城城郊最大的市集。不过就算再大,西溪充其量也就是个集镇罢了,本集人口就那么多,大家成年论辈子的做邻居,谁还能不知道谁?更何况沈家是西溪的大族,家族成员本来就多,沈老五“复活”这个消息自然传的更响。 只要是人,不论老幼亘古不变的就是好奇心。东家长西家短都能引起大规模围观,更何况这种谁也没听说过的稀奇事儿。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秦氏和沈谦、金玲娘几个住的那座楼厦就变成了比酒肆还热闹的去处。 就算去动物园看猴儿那也得买票不是,更何况看的是个大活人,你要是手里没点儿“意思”哪里好意思登门。虽说这“意思”也就是个看稀罕物的由头,顶多不过仨瓜俩枣,但备不住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对改善秦氏、沈谦他们的生活还是颇为可观的。 不过这“仨瓜俩枣”拿的倒是也值,人家沈五郎很是配合,先开始完全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时候见来了人就笑微微的点点头,差不多快看不见原先那种痴傻的呆相了;后来嗓子好点了便在秦氏或者金玲的指点下叔叔、大伯、大娘、婶娘的打招呼,再后来能坐起来了就更好了,居然知道主动招呼客人坐下,并且陪着说这说那,几乎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这完全就是一个痴傻一步步变好的全过程嘛。值,实在是值。 这个过程在别人眼里显得很自然,但对沈谦来说却是没办法。他现在身体没好,什么事都做不了,但是减轻一下秦氏和金玲的生活压力在他内心里却是个刻不容缓的任务,如果没机会那没办法,可要是有机会却不去抓却不是沈谦的性格,所以当第一个人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路数,那就是一步步分阶段的尽量延长人们的好奇心,使人们主动的反复“上缴”仨瓜俩枣,以保证利益最大化。 虽说这样一来免不了要把自己变成“被耍”的猴儿,但相对于原来的痴傻来说,这个身份并不难接受,而且也是让人们逐渐接受他是正常人最稳妥的方式。于是乎在西溪就出现了这样的奇景,一波又一波,一群又一群自以为聪明的市井百姓在一个曾经的痴傻“指挥”下,乐此不疲、三番五次的主动往沈家搬“仨瓜俩枣”,最后还落了个满意而归,实在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不过相对于皆大欢喜也不是没有麻烦事,人们虽说对傻子变正常人还能接受,但是却对这个“突变临界点”很是好奇。这事儿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牵涉到诸多医学玄学知识,每当有人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沈谦便很是认真地……嗯,玄虚地指指身边的桌角,后来想想好像找错了“恩人”,便在几天之后改成了指地面。于是西溪人很快就分成了“桌角碰头”和“地面碰头”两派开始了大论战,却没人去想沈老五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掉下来或者碰上去的。 ………………………………………………………………………………………………… 相对于每天的“表演”,沈谦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养身体和尽量多的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 养身体这个实在没多少好说的。沈谦原先是个孤儿,什么都得靠自己,自然也多少知道点医学常识,所以仅仅过了两天,他就发现了秦氏花大价钱买药却把儿子越养越回去的症结所在。 沈谦的病其实很简单,也就是因为落水造成内寒后续引发并发炎症那么点事儿,可是备不住人善被欺、马善被骑,药铺子里的人欺负秦氏没依靠又不懂行,虽然不敢给她乱抓药,但也是只求贵不求效果好,那结果还能好么?再加上秦氏爱子心切,轻易不肯让沈谦动一动,时间一长造成肌肉萎缩,自身抵抗力更加虚弱,问题自然更加严重,要是没有穿越,这倒霉孩子最后就算侥幸没死,怕是也得变成傻子加瘫子。 这个问题非常好解决,就两件事儿,活动和消炎,其他都是辅助。活动没什么可说的,自从沈谦“好”了之后,秦氏自然而然的放松了对他的“管束”,倒是消炎麻烦点——中医不讲消炎。不过不讲消炎并不代表没有消炎药,像板蓝根、黄芩、金银花、甘草等等都是既对症又常见的药,经过沈谦搜素前身医书记忆引经据典筛选后的坚持,再加上金玲跑到药铺小嘴巴巴巴巴一说,登时把本来就心虚的黑心郎中唬得一愣一愣的,乖乖地便把药换了。没多久沈谦的病情果然出现了好转,不到二十天后就能在金玲的搀扶下去街面上散散步了。 解决了身体问题,剩下的自然就是“我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很复杂。要是摊开了说至少要捋一百多年老黄历。概括起来则是沈家的开基之祖沈承庆原来是五代十国时代吴越国营田使,归宋后带着儿子沈英落户西溪,从此以后开枝散叶,传到沈谦这一辈儿仅仅六代人,前前后后就出了七名进士,再加上靠着他们荫亲出仕的人更多,一百年来终于造就出了庞大的西溪沈氏家族——这还没算依靠各种交情与官场中人结下的众多远近亲戚。 至于具体到沈谦这一支就简单多了——划归沈英次子,也就是沈谦曾祖父沈周传下来的沈氏二房。而沈谦的爷爷沈捛则是沈括的亲二哥,再加上长兄沈披,老弟兄仨同出一脉。 沈括和老爹沈周都是进士,不过沈披和沈捛不是,沈披很早就靠承父荫做了没什么前途的承荫官儿,而沈捛死的比较早,与功名仕途都没缘分,留下的几个儿子也不怎么争气,一个个上了考场就找不到北,最后只能把出仕的希望寄托在科举正途出身的老叔沈括身上。 然而这恩荫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却也不容易,关键要看你傍上的这位本事如何。按照血脉远近,哥几个最大的期望自然就在亲老叔沈括身上,然而倒霉催的是,这位老叔也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筋,居然前后脚分别告了苏轼和王安石的黑状。 王安石有神宗皇帝保着倒还没什么,最后只是把沈括大骂一场了事,而苏轼却差点死在了由此引发的“乌台诗案”里,这仇自然小不了,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两位分别是新旧两党的领袖人物,沈括左右乱打,自然把满朝文臣连带神宗皇帝在内全得罪了一遍,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什么亲侄子,就算亲儿子也没恩荫出仕的指望了。 ………………………………………………………………………………………………… 后来还是沈谦的老爹沈逋聪明,折腾了几年看看没希望,连忙找到了刚刚致仕还乡的长房堂哥,让他想办法在一名高居“开府仪同三司“之位的老上级那里弄了个门客身份。虽说只门荫到了一个基本没什么发展前途的从九品小官,但也总算入仕了。只不过人命抗不过天,没一年功夫他就被调去西北环庆路,当年就死在了宋夏葭芦大战的乱兵里。 沈逋一死,沈谦母亲秦氏的厄运就算来了。秦氏本来是富阳县小户人家的女儿,当初相依为命的老爹病故没钱发丧,正赶巧沈逋的娘子翟氏肚子不争气,快十年了都没见怀,无奈之下只得给沈逋物色传宗接代的小妾,三三两两的这么一沟通就撮合到了一起。 沈逋倒是对秦氏很中意,只不过当时沈逋的娘子为保险起见,除了秦氏以外,又在杭州找了个颜氏。沈逋也是那种“纵情”的人,两边都不冷落,没多久便两炮齐响,一年多之后秦氏和颜氏前后脚一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差点没把沈逋给乐坏。 然而人的命差别就在这里,颜氏的儿子沈诚养得白白胖胖见风长,可秦氏的儿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在月子里病死了。这样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不过好在沈逋既纵情也深情,并没有因此冷落秦氏,过了半年秦氏再次怀孕,生下的就是沈谦,也算是对秦氏的某种安慰。 沈谦出生以后倒是非常聪明伶俐,一岁多就会认字了,到了三岁时,居然能把一些基本的幼训书籍背下来。这么聪明的孩子当然大受父母喜爱,就连当时回乡探亲的沈括都大呼本房第三位进士就着落在自己这个侄孙身上,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让沈逋对他加强言教,可以说给予了最高的期望。 不过期望往往与现实相差太大,就在沈谦三岁时,一场大病把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变成了痴傻,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在安慰沈逋和秦氏,天底下的事偏偏就这么怪了,沈谦虽然连爹娘都不认识了,但偏偏记住了曾经学过的那些诗词字句,每天都是呆呆的坐在那里不停地反复背诵曾经学过的简短诗句。 就因为此,沈逋说什么都不甘心,虽然明知儿子已经废了,却依然徒劳的强迫沈谦识字学文,希望能够出现奇迹。几年下来沈谦的傻病越来越重,就连吃饭都得别人喂,到最后更是连话都不会说了,但是偏偏对诗书有感情,虽然不能说话,但只要捧上了书,痴傻的脸上便充满了专注。 这样的读书已经毫无意义了,到后来就连沈逋都放弃了希望,再加上又赶巧他娘子翟氏不在了,心灰意冷之下他也只得转而开始专心为自己谋起了仕进。 家主母离世,家主又汴梁杭州的两头乱跑没时间回家,家里总得有人挑头做主才行,说起来相比较秦氏和颜氏两位小孺人,颜氏确实要比秦氏聪明能干,秦氏是山里出来的野丫头,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年长色衰也只有性情温和这一点可取了,而颜氏不一样,他哥颜巽原来在杭州州衙当过差,后来因为大家都明白的原因被衙门给开了,转而做起了买卖,绝对是精明过头的人,当初颜氏进沈家就是他这个当哥哥的亲自撮合的。这“买卖”绝对合算,虽说舍了个妹妹,但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可没少沾沈家的光。 颜氏跟她哥一样精明,能写会算,最关键的是会揣摩人心,沈逋娘子翟氏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她活着的时候颜氏跟她还有秦氏绝对是一条心的好姐妹,正因为如此,再加上颜氏又有像模像样的儿子撑门面,内宅大大小小的事翟氏自然都交给她打理。 后来翟氏不在了,沈逋自然而然的要把内宅大权交给颜氏管,结果沈逋还没横死的时候,颜氏依然“一如既往”,可沈逋刚一死,她可接着就翻了脸了,二话没说就把秦氏娘几个从家里撵了出来,要不是族里人多少还说点公道话,恐怕沈逋原先置下的河畔小楼秦氏都捞不着住。可就算这样颜氏依然不甘心,四处找茬的将几乎全部家具都搬走不说,还隔三差五的骂上门来,基本上就是要把颜氏娘几个赶尽杀绝的架势。 ………………………………………………………………………………………………… “好一个忍辱负重的狠人……” 夕阳西下时分,西溪市集远远近近的大街上虽然依旧多有行人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但与喧闹的白日相比终究还是稀冷了许多。 沈谦在离家不远的巷口慢慢散着步,而金玲那个小尾巴则与他拉远到了将近一丈的距离,手指间捻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掐下来的野花,随着他的步伐时走时停的始终跟着不放。 这倒不是金玲还把沈谦当成原来那个傻子,而是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恢复性锻炼,沈谦虽然已经能自由行动了,总想四处转转为将来做个初步规划,但身体终究还很虚,最大的本事也就在家门口附近转转。可就算这样秦氏依然对他不放心,还是让金玲做了他的尾巴。 停住身举目南望,葱茏的安乐山就在挨着市集的地方,满山的晴脆实在赏心悦目,沈谦长长的吸了口初秋渐渐凉爽的空气,心脾间顿时一爽,不觉对刚才那个想法抱之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豪族哀荣(下) 沈家在西溪的历史并不算太长,而且前两代都是独支,到了第三代才开枝散叶壮大起来,也就是说从分家传到沈谦这一辈总共才四代人,虽然人数不少,但全都在五服内,所以徐老太君倒下的消息刚往外一传,满西溪四面八角单单本族就呼呼啦啦的聚过去上百人。 在众多族支里头,沈扶和徐老太君开创的长房二支算得上最旺的一支,全族七位进士,他们一家就占了三位,特别是徐老太君的两个儿子沈遘、沈辽更是名满天下的名士,老三沈迈虽说没本事考上进士,只能承荫,但靠着自己的本事却一直做到从六品少府少监,在普遍当不大的恩荫官里算是个异数。后来因为身体不好致仕回了乡,在诸位沈家进士或去世或流寓外地的情况下俨然就是族长。 二支本宅在西溪的西南角落里,五进五出的院落,正门上挂着宋神宗御赐“齐家”匾额,在整个西溪可算一等一的大宅。然而这么大的宅子今天晚上却显不出大了,早已罩上了白纱的灯笼映照之下,各处厅堂内外都是人影瞳瞳,喧声四起。这么多人里头穿白披孝的自然是沈氏本家以及二支本宅的仆役,而各色杂服的则是前来帮忙的四邻。没办法,要来致祭的人实在太多,而沈家又奉行节俭为福,能少用下人就少用下人,遇上这样的大事也只能临时“央求”邻里们来帮衬。 秦氏得到徐老太君丧讯后一直忧心忡忡,却又不肯说出来,一直蘑菇到将近戌时才下定了决心带着沈谦和金玲直奔二支大宅而去。 到了大宅的时候,院里院外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看得秦氏差点没眼晕,离着老远就停了下来,一边帮沈谦和金玲仔细整理孝衣,一边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进去以后的各项规矩,生怕哪里出了纰漏。直到金玲都被折腾急了,跺着脚连声催促起来,她才无奈的长叹口气,带着儿女穿过人群进了院门。 所谓死者为大,沈谦他们是本家族人,正常情况下除非被派差,剩下的就只能在老太太棺椁东西两侧墙边的草苫子上跪着守灵,来了祭拜的亲戚就陪着他们哭,完事儿了也不用一直跪着,只要按主事人的安排做,别不说一声就走就行,所以这种情况下秦氏娘几个唯一能去的地方自然只剩下了灵堂。 徐老太君的棺椁停在四进院的正厅里。由于老太太走的“不是时候”,各项准备都显得很是仓促,等秦氏他们到的时候,还有一大群一大群的各色帮闲分散在院子四处手忙脚乱的布置着灵堂灵棚。 此时秦氏也没工夫跟别人打招呼了,一直走到正厅前的台阶下都只顾着这这那那的嘱咐沈谦和金玲,眼看就要进厅了方才停下唠叨,袖子往脸前一遮刚要举哀哭进门去,就听旁边忽然有人高声说道: “是秦干娘么?啊,还真是。金玲,五哥。” 跟在秦氏身后的金玲本来还在发愁怎么才能挤出眼泪,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连忙循声向黑魆魆的门边看去,猛然看见一架用来往屋檐下挂白纱灯笼的梯子上忽然跳下来一个大高个,居然雀跃的叫了起来: “娘!是小乙哥。小乙哥也在这帮忙呐!” “呃,小乙?你怎么……” 这个大高个还真不是别人,就是差点揍了刘牙婆的那个小子,名叫莫小乙,只比沈谦小两个月,跟他姐姐莫霜是镇西莫家汤饼店莫老四的双生儿女。小户人家给孩子起名也就是个记号,他们姐弟俩刚好出生在霜降那天,所以莫老四就给闺女起名叫做莫霜,可到了儿子这里总不能叫“莫降”吧,老头一发愁一跺脚,干脆就叫小乙了(乙就是一)。 莫小乙的娘跟秦氏都是富阳人,虽然在娘家不认识,但到了西溪之后因为是同乡关系却很好,特别是秦氏被赶出家门之后没少得到莫家帮衬,虽说也解不了什么大急,但这份感情弥足珍贵。 那天刘牙婆去沈谦家的时候正赶巧莫娘子让莫霜去给秦氏送些点心,因为天黑了才让莫小乙跟着一块去,后边的事就没必要说了。只不过小户生意起早贪黑也请不起帮工,连闺女都拉上了阵,自然也没多少时间乱跑,所以自从那天之后,沈谦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莫小乙。 莫小乙见秦氏被吓了一跳,赶忙往亮处挪了一步,这才兴奋的说道: “沈三官人在我们店里定了好几百斤炊饼,还定下了桌,说是流水席用。爹娘心里过意不去,让我过来帮忙。秦干娘,五哥当真好了么?我听外头都快传神了!” 秦氏本来还想嘱咐莫小乙几句什么干活小心之类的话,可听他问起了沈谦的事,便忍不住转头向儿子看了过去。恰在这时候就见沈谦笑道: “好了,等过几天好利索了我去你们店里帮忙。天太黑,你上梯子小心些。” 去帮忙?上梯子小心些?……秦氏心里突突的狂跳了好几下。忽然之间她才发现儿子居然懂得人情世故了,这不就是说……五郎已经和别人完全一样了么!秦氏完全没去想这一个月里头她跟一直以前一样事必躬亲,根本就没给过沈谦表现人情世故的机会,而对他的装傻糊弄人的那一套更是完全蒙在鼓里。这时候突然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这一点,秦氏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欣慰。 这里正说着话,远处有人突然喊道: “小乙,小乙,莫大郎,别在那里忙了,快些去跟你爹说一声,再加上两百斤炊饼。” “哎,知道了,这就去……秦干娘,我得赶快去了。” 莫小乙更是一阵兴奋,哪里还有工夫再多说话,告着罪便大步流星的消失在了昏暗的天光和忙乱人群之中,片刻之后才听院门口处他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又高声道: “噢噢噢,五哥,我娘说等忙过这阵就去看你,你要是去看她也行……” “这孩子……” 秦氏顿时被莫小乙逗乐了。而旁边的沈谦也一样在那里笑呵呵的目送,然而就在这时,他却隐约感觉到身旁好像有人忽然顿了顿步,似乎还迅速扭头扫了他一眼,接着又转回了头去。 本来这里杂声杂语的到处都是人,有人在他身后停一停不也没什么奇怪,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就这么一转头还没看清是谁的工夫,身后那人忽然咳嗽了一声,接着尴尬的笑道: “秦,秦姨娘,五郎,呃,呃,金玲……呵呵,原来你们还没进去。” “四哥?!” “哦,四郎回来了……” 那人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白净年轻人,一身官学书生打扮。他忽然这么一招呼,秦氏和金玲也都闻声转回了身去,虽然冲口说出的话不一样,但相同的惊诧语气再加上“姨娘”这个称呼,也已经让沈谦知道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人是谁了——还用说么,沈四郎沈诚呗。 年轻书生确实是颜氏的儿子沈诚,他和沈谦之所以一个四郎一个五郎,是因为叔伯兄弟排序。沈诚也是才到,刚才无意间发现了沈谦他们,本来还想悄没声息的躲进厅去,可越是想躲越容易出问题,所以走到沈谦身后时还是本能的顿了顿步,这一顿步引来了沈谦的注意,他又不知道沈谦看没看清他,哪里还好意思再躲?见秦氏和金玲都看向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笑道: “呵呵,是这样,秦姨娘,孩儿在学里得到丧信,接着就赶回来了。本来……” “你不赶快进去,在门口磨蹭什么!” 还没等沈诚说完话,离着厅门七八步远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冷冷的喝问。众人连忙转头看去,就见一个同样披着缌麻孝的中年妇人怒气冲冲的快步走了过来。昏暗之下看不大清她的长相,但也大体能看出她和秦氏年龄不相上下,但是却远比清清瘦瘦的秦氏显得富态。 这妇人一出现就震住了场子,别说沈谦他们,就连远远近近的帮闲们听见了她的喝声,也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看向了这边,更有人饶有兴致的小声议论了起来。 ………………………………………………………………………………………………… “娘,我……” 沈诚被这妇人吓了一跳,登时变得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站在旁边的秦氏也忽然哆嗦了哆嗦,下意识地连忙向那妇人福了一礼,怯声讪笑道: “哦,颜姐姐来了……” 秦氏来这么晚其实就是想避着颜氏,她本来想着颜氏应该来得早,自己带着沈谦和金玲来晚一些,趁着厅里人多嘴杂就可以不跟颜氏说话了,然后蘑菇一会儿借沈谦身体不好为理由,跟沈迈告声假就可以回去。至于明天,到时候就该分班跪灵了,管事儿的本家绝对不可能把她和颜氏分一块去,这事就算拖过去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跟颜氏碰上头,在多年对颜氏的畏怯之下,她登时有些懵了。 颜氏瞪了秦氏一眼,恨恨的“哼”了一声后,对秦氏娘几个理都不理便快步走过去搡了沈诚一把,指桑骂槐的怒声喝道: “你什么你?啊!你一个读书人连规矩都不懂?你二祖母不在了,你不赶紧进去磕头,在这里跟几个下贱人废什么话?莫非也想变成痴傻?” “娘,这里这么多人呢,您……” 沈诚见颜氏要当众羞辱秦氏娘几个,脸上顿时一热,虽然没敢埋怨,但还是忍不住嘟囔了出来。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几乎跟他并肩站着的沈谦忽然对着颜氏拱着手弓了弓身,很是谦恭的笑道: “孩儿迷糊了这么多年,一直也没向颜姨娘问过安好。要不,要不,趁着今天就一起了吧。” 说着话沈谦撩袍就要往地上跪,吓得沈诚登时一头冷汗,急忙一把拽住了沈谦,连声说道: “五郎,你这是要做什么?哎呀,何必呀!”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远远进进围观的帮闲们猛然间爆出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就有人高声怂恿道: “对对对,五郎,你颜姨娘可是好人呐,这都这么多年了,你说什么也得跪一个。” “哈哈哈哈,沈四小官人拦着作甚?你兄弟这不是在礼敬你娘吗。” …… 在这哄笑声中,沈谦倒是没把事情做绝,就着沈诚的劲儿接着就站直了身,只在那里笑微微的望着颜氏,但对面的颜氏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两只紧紧捏着的拳头都哆嗦了起来。 颜氏不是傻子,哪能听不出沈谦要说什么:宋朝人只跪天地鬼神,一般情况下不跪活人,这小子在今天祭拜徐老太君亡灵的当口要对她一起跪,而且还是当众,那不就相当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咒她死吗?这分明就是在为以前的事公开向她挑战啊! 颜氏几乎快被气疯了,可越是如此周围的哄笑声越响,这些笑声明显都是冲着她来的,顿时让她感觉像是被当众扒光了一样难受,最后脑子里嗡的一声响,险些没栽倒在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此子难测,不妨测测(上) 徐老太君活了八十多岁无疾而终,说起来是喜丧,就算子女也没多少悲意,然而发丧终究是大事,人多点,嘈杂点正常,但是老太太灵堂外居然爆发出了哄笑,这事儿可就…… 在厅里跪灵的那帮沈氏本家倒是没敢出来看热闹,但是出了这档子事绝不可能没人管,片刻工夫就有人报到了沈迈那里。主家一干预,帮闲们也就知趣的散开了,只剩下秦氏、颜氏两边五口人被本家人连哄带撵着赶紧往厅里走去。 颜氏刚才丢了大脸,本家出来虽说不是帮她,但事实上也替她解了围,借着夜色掩护,她涨成了猪肝的脸色总算好了些,愤懑地瞪着沈谦“哼”了一声,接着就坡下驴赶忙往厅门里走,还没走进门去,袖子连忙往脸上一遮,“我的婶娘啊——”一声干嚎,整个人都扑到了停在灵堂正中的徐老太君棺椁前头。 秦氏原来怕惯了颜氏,这时候还没从突然有人替她撑腰的茫然之中回过神来,心里五味杂陈之下眼见颜氏已经哭进去了,也只得有样学样的哀哭着进了门儿,而跟在她身后的金玲干脆哭不出来了,盯着颜氏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口,急忙低着头追了过去。 这时候最尴尬的还是沈诚,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为了什么,愣愣的站在原地,两只手一直发着颤,连进门都没想起来。突然听见身旁沈谦轻轻喊了他一声“四哥”,他才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待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懊恼之下也只好“唉——”的一声长叹,连看也没敢看沈谦便快步走进了厅门。 灵堂里,西墙边跪坐在一拉溜草苫子上的沈家女眷们听见颜氏的嚎哭,本来已经做好了一起哭的准备,但忽然看见秦氏紧跟在她身后也哭了进来,却顿时懵了,心里齐齐想道:“这两位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对儿啊!” 然而想归想,哭照样还得哭,片刻尴尬的愣怔过后,西墙根下顿时哭声大起,其中也有真哭出声来的,可也有好奇之下实在哭不出来的,那就只能干嚎了。于是乎“婶娘啊——”、“祖母啊——”一阵连哭带喊,反倒是干嚎的那些位声音最大,差点没把坐在东边偏厅里的沈迈气背过气儿去。 本家不还礼,还礼不本家,你本来就是棺材里躺着那位的本家后辈,还指望谁给你还礼?在别人陪伴下大哭一场就算正式加入了跪灵大军,剩下的自然只有乖乖跪到东西两边墙下的草苫子上头去,陪着不一定什么时候来祭拜的亲戚哭了。 这是正常规矩,不过秦氏、颜氏他们今天却得到了“特殊待遇”,这里刚一哭完,旁边早就等着的一个本家连忙走过来让他们去东厅里见沈迈,当然,金玲除外。 ……………………………………………………………………………………………… “三,三官人……” “三伯。” 东厅里,其他人都被撵了出去,只有沈迈一个人虎着脸坐在一张靠背胡床上。他是孝子,按说今天应该在娘的灵前跪着才是正理儿。可他腿脚不好,也只能躲起来坐镇指挥了。 沈迈这人沈谦还是第一次见,五十多岁年纪,黄堂堂的一张长脸,也没多少胡须,大概是多年在京城衙门里养成的习惯,也可能是真被气着了,一双眼始终带着不怒自威,等面前四个人心思各异,却也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出一口地向他见了礼之后,他只冷冷“哼”了一声,却连话都肯不说。 就在这时候,外厅里忽然又是一阵哭嚎,可只哭了两声却接着就停了,紧接着门帘一掀,一个沈谦叔叔辈的本家急冲冲的跑了进来,猛然看见站在沈迈面前的那个四人组合,先是诧异的愣了愣,接着就跑到沈迈身旁躬腰说道: “三哥,周知县已经送走了。临上车轿时他才想起来,说是这些日子苏知州就要到任了,他太忙没法天天过来,准备派几个得力文吏过来帮忙。” “这个玉昆……” 沈迈眼角这才露出了几条笑纹儿,微微往后一靠身,矜持地笑道, “刚才老夫还跟他说今天不用来,你说他这么急急慌慌的做什么?呵呵呵,你叫人明天去钱塘县衙替我告声谢,就说家里人足用了,千万不要因为咱们沈家耽误了他们县衙里的公事。” 那位本家也是一脸的笑,连连点头道:“嗳嗳嗳。不过周知县他敢不慌着来吗?他怎么说也是咱们二哥的门生,老太君那就是他的师祖母,他要是怠慢了还不得被人骂死。” “胡说。这些话在家里说说也就行了,出去千万别乱说。” 沈迈脸色顿时一沉,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没多少怒意,那位本家连忙笑道; “是是是,三哥教训的是……呃,那个,小弟刚才听雨田说,您让小弟和雨田一起到润州走一趟?” 沈迈点点头道:“嗯,你们明天就去,走水路四五天就能来回。回来的路上一定要把三叔照应周到。” “呃,这……” 那位本家脸上顿时现出了些难色,下意识地看了看沈谦他们,方才犹犹豫豫地对沈迈道, “三哥,小弟这些日子旧疾又犯了,身上,身上实在有些乏,要不成……也就是把三叔接回来罢了,雨田一个人又不是不能去……” “混账!” 沈迈顿时急了,挺身往正里一坐,瞪着那个本家怒道, “外头怎么说那是外头的事。老太君不在了,他们这一辈尊长就只剩下了三叔三婶老两位。你我都在这里,却让一个小辈去接,三叔他会怎么想?你也用不着跟老夫装象。明天就起程,要是头七之前接不回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嗳嗳嗳,是是是。” 那位本家被骂的顿时一阵尴尬,哪里还敢回嘴,答应一声连忙跑了出去。沈迈望着不住晃动的门帘脸都黑了,愤然怒道: “没一个成用的东西!” 说完这话沈迈接着萎顿了下去,用手撑着额头叹了半天气,这才抬起头来向一直没敢说话的那四个人望了过去,冷着声道: “你们自己说吧,这天底下谁家还有你们这样的孝眷?” “三,三官人,我们家五郎也不是想……” 秦氏只是个妾,妾和妻的差别有多大这个具体没法说,但是有一点很说明问题,那就是她连喊沈迈一声“三哥”的资格都没有。 今天这事明显是颜氏挑起来的,但沈谦怎么说也是晚辈,这一条他就站不住理儿。秦氏生怕正在气头上的沈迈把自己儿子骂个狗血淋头,虽说心里实在是怕,但还是忍不住连忙回护起了沈谦。可还没等她说出个理由来,沈迈就已经烦躁的向她摆起了手,她也只好不说了。 沈迈放下了手,没去看沈谦,却先向低着头站在一旁的颜氏瞪了一眼。愤愤的说道: “都是分门立户撑家过日子的人,老夫要是说多了只怕没用不说,还得落你埋怨。可你今天做的这叫什么?嗯?” 颜氏可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人,听到这里顿时不认了,抬头抗声说道: “哎,我说三官人,您这话说的可不对吧,今天是他沈老五弄得我下不来台。我一个妾身脸面是不值钱,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老沈家的脸还要不要?” “屁话!五郎为何让你下不来台,你自己不清楚?” 沈迈刚才也就是愤然,现在却彻底怒了,抬手狠狠地在胡床扶手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巨响过后,吓得沈诚脸顿时绿了,连忙作揖打躬的赔礼道: “三伯恕罪,三伯恕罪。娘只是,只是有些气,并不是有意顶撞三伯。” “唉,罢了……” 沈诚的表现多少让沈迈消了些气,又往后靠了靠才道, “这些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怪也怪老夫没处置好,说起来老夫也没脸说这些。不过四郎他娘你要记住老夫一句话:若要子孙敬,还需自身慈。就算不说这些,单凭今日你在老太君灵柩面前挑事撒泼,老夫就能告你个欺门忤逆之罪。你自己掂量就是。” 这些话已经很重了,颜氏就算再泼辣,自己先惹到了沈迈头上,让他抓住把柄说出这么重的话,想不心虚也难,干脆连声也不敢吭了。沈迈也不再理她,说着话又转头瞅向了沈谦,冷声说道: “还有你,五郎。你颜姨娘纵有千般不对,那也是你的长辈。就算她羞辱了你几句,你便这般气盛?老夫也不说该不该吵,只说一条你就不对,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你便一分颜面都不给你颜姨娘留?” “是侄儿莽撞了。” 这时候沈谦还充什么横?见沈迈没有别的话了,便施施然拱手告起了罪。这认错态度可比颜氏好的没边了,面子上的事终究重要,沈迈准备下的一大堆埋怨话顿时被堵了回去,满意的点点头道: “嗯,年轻人难免气盛,知错就好。今天这事暂且这样吧,也幸好今日来的都是近处的亲戚,不然咱们沈家的颜面就算丢尽了。唉……不过今后你们都要记住,凡事要先想三分退,莫要到了崖边上还不知道回头。行了,都先出去跪灵吧,五郎留一步,老夫还有话问你。” “是是是,侄儿告退。” 沈诚早就出了一身汗,见这事这么简单就压下去了,自己的娘却连个话都没有就扭身出去了,只得徒劳的想替颜氏往回遮一遮,眼见沈迈向他摆起了手,这才弯着腰跟在颜氏和秦氏的身后掀帘走了出去。 沈迈一直沈诚他们目送了出去方才抬头向沈谦望了过去,也不知在看什么,过了半晌才温声笑道: “今天是你颜姨娘先欺辱你们,老夫却挑理训了你,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 沈谦原先对沈迈不了解,甚至还对他很有意见,但是今天与他见面听他说了那些话,却瞬间改变了看法,也跟着笑了一声道: “不重,三伯也就是各打三十小板。侄儿认错快,反而挨的轻了。” “哦?” 沈迈没想到沈谦会这样回答,忽然想到他说什么“认错快”,心里竟然不觉一乐,沉住气说道, “这些日子老夫听他们说你痴病好了,却也没能过去看看,看今天这样子,确实好了。 沈迈严肃,沈谦也跟着严肃,沉声说道: “没好,只不过是痴病转成了疯病,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胡闹,触污了二祖母的灵堂。” 沈迈听到这里不觉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抬手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道: “嗯,这些话虽说听着有些怪异,不过老夫也明白你这是在向老太君致歉。很好。呵呵,说起来你娘和你颜姨娘的事确实也是当日老夫处理的不好,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后来那么多事,唉……” 沈谦明白沈迈必然要在自己面前解释解释的,不过现在他对沈迈的看法多多少少有了些转变,反倒觉着这些解释没必要,宽慰的笑了笑道: “三伯也不必太过自责,这些事侄儿前后想了想,反倒觉得也只能这样办。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总没有将自己亲眷往官府里送的道理。既然早已经分门立户了,别人家的事谁都不好过多插手,就算想插手恐怕也没那么多工夫。而且若是三伯强要颜姨娘将侄儿三口留在家里,只怕受的罪更多,别人却丝毫看不见。倒不如分开了过能让侄儿的娘少受些苦,只要在那座楼里安稳住下,有个根基了其他事都好办的多。虽说后来颜姨娘常常上门生事,但怎么也怪不到三伯头上,三伯总不能天天在侄儿家坐着吧。” 这孩子…… 沈迈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阵酸,他当时这样处理,许多人都不能理解,甚至暗地骂他的都不少,可是他能怎么办,又能跟谁说去?今天沈谦忽然这么一说,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低着头连连咽着唾沫,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良久过后心情总算平复了些,他才猛然发觉自己面前这个曾经是痴傻的孩子竟然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是十几年痴傻一朝痊愈带来的惊喜……沈迈想不明白,却也不觉着有必要深究,只要这孩子懂事他就放心了。所以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接着改变了话题道: “你能这样想就好,不过有些事老夫虽然知道极难,但是还得跟你说说。你颜姨娘虽然先前做的不对,不过今后老夫希望你还是不要恨她。” 沈谦炯炯的望着沈迈,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若是换做三伯,三伯能做到么?” “我……” 沈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才叹口气道, “唉,就算你恨她又如何,难不成杀了她么?不过是嘴上吵吵出口气罢了,又能有什么实际用处。” 沈谦沉声说道:“侄儿是不能杀她,可是若是依着侄儿的本心,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沈迈登时一阵头皮发炸,猛地一虎脸道:“胡闹!你懂什么是本心就在这里胡说?”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沈谦忽然压着他的话音道:“兽性。禽兽之性。” “什么?!” 沈迈顿时怔了,一股不祥之感瞬间在他心里升腾而起。他知道,这才是令他最为担心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此子难测,不妨测测(下) 正常来说,一般人从出生开始,就会接受各种各样的教育,各种各样的影响,到了十几岁性格各方面的东西基本上也就初步定型了,是好是坏,是文是武,只要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 然而沈谦不一样,虽然他这十几年可以算在沈迈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但这十几年他却又基本上算是白活,现在这个沈谦就算说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都不为过,沈迈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沈迈怕的就是这个。沈家是大族,他又隐然就是族长,必须得为整个家族的命运和未来考虑。沈谦刚才说的那句话虽然没什么,但深究起来却可以发现明显有点锱铢必较,以牙还牙的狠劲。 有狠劲不要紧,甚至很多人还很喜欢这样的性格,可是沈家不行。在宋朝这个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时代,讲究的是儒雅之风,宽容之风,这种性格只能被视作小人。而因为沈括之前做的那些事,沈家要不想败亡,那就不能再出小人了。 有小人当然也不要紧,哪里还能没几个小人?只要这小人没什么大本事,蹦跶不高,也不会对家族有什么大影响,可问题是通过沈谦刚才那番设身处地的话,沈迈已经隐隐对他有些此非池鱼的感觉了…… 沈迈忽然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可他知道这是事出有因,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引导为好,只得下意识地问道: “什么叫……兽性?” “难道侄儿说的不对么?” 沈谦满脸都是肃然,毫不避让地盯着沈迈的双眼道, “兽有护食之性,好不容易弄到一块肉就生怕别人来抢。如果有谁靠得近了,就算是它同类,就算并非是来抢食,它也会暴起搏击,伤之杀之而后快……三伯清楚侄儿说得是谁。” “唉……” 沈迈当然知道沈谦说得是谁,可沈谦说的是事实,他一时实在不好反驳,只能无奈的摇着头长叹了口气。 沈谦并没有要沈迈回答的意思,顿了顿又道: “这是恶兽,也有善兽。羔羊跪乳,昏鸦反哺,禽兽都知道母恩,何况是人?三伯如果是侄儿,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不要说了。” 沈迈本来一直低着头,但听到这里却忽然抬手止住了沈谦,沉思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道, “五郎……难道别人打你一拳,你一定要还上一脚么?” 这句话算是沈谦被问住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沉默良久,这才抬头决然的说道: “将相和说的是什么,不用侄儿乱说,三伯自然也清楚。侄儿虽说不敢自比先贤,但也不是锱铢必较的小人。平常的睚眦不过一笑而已,但有人要将我们母子往死路上逼,这算不算暴恶?如此恶毒却以一笑报之,难道就是扬善?就是君子?恶无恶报,却有利可图,天下人谁会不作恶?又有谁会去向善?再说被那些恶人害惨了的人真的能甘心么?” “你……” 沈迈顿时语塞,他活了五十多岁,虽说没能考上进士,但几十年官场沉浮下来也自觉什么都看透了,绝不会有什么难住他的事,可是今天在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面前,他却顿觉无力。 是啊,恶人没有恶报,谁还会向善?可是你以相同的方式还报,那你不也是恶人了么?你出了气,别人也会叫好,可是潜移默化之下,难道这种为恶得利的方式没在你心里固结下来?难道与被恶报者攸关相系之人不会因此心生恶意,再以恶报相还? 然而,沈谦的那些话并没有错,被坑害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以善报恶,以德报怨这些道理在现实面前实在太苍白无力了。是的,他说的没错,人也不过就是一种兽而已…… 随他去吧……沈迈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惫过,只得无力的挥了挥手道: “你若是觉着对,那便去做吧,只要别犯了律法就行。” “三伯……” 沈谦怎么也没想到沈迈会想到这上头去,一时间居然懵了,但转念一想沈迈也确实只能往着上头去猜,顿时便乐了,实在不敢笑出来之下,只好强绷住脸道, “侄儿刚才说了,侄儿并不是睚眦必较之人,更做不来那种泼妇死缠胡来的事,只是想替娘讨回公道罢了,难不成这辈子什么都不做,就在家里天天跟颜姨娘斗心眼?那,那侄儿成什么了。而且……虽然原来侄儿恨不得生食其肉,可今天见了些事,却又多少有些为难,总觉得原来那样想最后只会是一场空忙,除了暂时出口气,到最后还是什么实际用处都没有。” 沈迈本来都不想再管了,可听到沈谦这些话却猛然发现自己刚才想岔了,见他说自己“为难”,心里不由一奇,脱口问道: “哦?为何?” 沈谦很是认真的说道: “四哥不是坏人。” “哦……” 沈迈没想到沈谦会说出这句话,忽然一愣神的工夫,谁知道那小子满脸上忽然都是无奈,连停都不停的继续说道: “可他是个面人。” “面人?” 沈迈怎么也没想到沈谦会给沈诚这么个评价,虽然难免一愕,但紧接着倒也明白了沈谦什么意思,便嘿然一笑道: “你这样说倒也对。呵呵,四郎这孩子虽说至孝,可孝的方式不对,明知自己的娘做的不对,却连相劝都不敢……唉,可能老夫说得有些过了,以四郎的性子,就算劝也只会躲着人。可如今来看,即便他劝了也没什么用处。这样任凭他娘败坏名声却不管,说起来反倒成了不孝,可是你却又不能说他不孝。嗨——你说吧,这种事真能愁死人。” 沈谦这些话实在是说到沈迈心里去了。他越想越好笑,一时之间居然忘了沈谦刚才一直在说什么,陡然间回想了起来,他猛地一凛,微微一眯眼低声问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谦见沈迈被他“大义凌然”的话给绕晕了,只好摊了摊手笑道: “呃……反正不会让三伯为难就是了。” “混账小子……” 沈迈淡淡的骂了一句,脸上接着一阵肃然,全身倚靠在椅背上盯着沈谦看了良久,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夫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倒也不想说你说的不对。不过有句话老夫虽然知道你心里清楚,但还是要说出来让你记住:人立于世,‘名声’二字虽然难言其意,但若是丢了便再无立足之地。你不是你颜姨娘,不是女子,而是大宋的儿郎,我沈家的儿郎!你只要记住这句话就好。至于你要做什么,如何做,老夫无力去管,也不想去管。只是你必须记住,万万不要错了‘忠孝节义,礼义廉耻’这八个字。” 说完了这些话,沈迈怎么都感觉还是没交代清楚,虽然觉得自己刚才这些话足够肃穆,足够庄重,可到了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接着又婆妈了起来, “你小子给老夫记住,老夫也很烦你颜姨娘,可你要是因为她让人戳了脊梁骨,可别怪老夫收拾你。嗯……不可让人说你不孝,不可让人说你心窄,不可让人觉着你重利,不可……” “那侄儿还是回去当痴傻好了。” “屁话。你触犯老太君神灵的账老夫还没跟你算呢。还不出去给你二祖母多跪一会,进了亥时便去后厨自己找些东西吃,然后给老夫滚回家去老老实实睡觉,要是再犯了痴傻,小心老夫把你捆吧捆吧扔西湖里去。” 沈迈二话不说就对沈谦一阵连轰带撵,可是脸上却满是抑不住的笑意,等沈谦当真掀开门帘“滚”了出去,他居然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 此时沈迈确实舒心,虽然他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痴傻病消失了的沈谦,但是仅仅经过这么短短一次晤谈,他却发现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原因无他,这孩子的心思绝不像一个普通十六岁少年,虽然还免不了有些年轻气盛,却已经做到洞悉人性,并且极懂进退,而更重要的是,他的那些话虽然因为就事论事听上去难免有些偏激,但是话语之间却钉是钉铆是铆,已经隐隐露出对“修身齐家”的精妙见识,那么今后……沈迈实在不敢往下想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正是佛家所谓“凝住壁观”,“棒喝成佛”?要不然怎么理解他三岁之前的聪慧……沈迈实在理不清头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家现在急需一个这样的早慧之人,毕竟举目如今诺大一个沈家,优渥之下蝇营狗苟的太多,实在难找堪当大用之才。 大宋朝就是文人的天下,沈家能够达到现在这个高度,靠的是三代七位进士带来的红利。然而自从嘉祐八年沈括高中之后,沈家已经整整二十六年没再出过进士了,而且到了如今,除了那位被整个朝堂一致排斥在外的沈括沈三叔,其他的进士早就死干净了。如果这样下去,沈家难逃衰落命运。 沈迈刚才差点问出“你原来读的那些书还记不记得”这句话,可是最后还是硬生生咽进了肚子。他不能这样问,因为这孩子太聪明,你要是露出了这层意思,他必然明白你在想什么,那样一来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过高的期望,必然会心浮气躁,反倒适得其反。 沈迈虽然早已博览群书,但是终究没有中过进士,并不敢太过自信,不过他总有一种感觉,因为今天的气氛不大对,此子真正的能耐并没有露出来。那么……嗯,他岁数还小,可塑性极强,倒不妨找机会先试一试再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名人与街痞(上) “那天小乙根本就是走早了。要是停上一步,赶巧了揍颜婆子一顿才解恨呢。” “这丫头,别胡说,那里怎么说也是人家沈家大宅,你让你兄弟去挑事?” “挑事怎了?就算挑事也是颜婆子在先。娘你又不是没听说,那天五哥骂了她一句,旁的人都在笑谁。” “净胡说。吃完了快去忙,看不见客人大上了么,你五哥身子还没好利索,在那里都替咱们跑一头汗了。真是,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事都不懂,将来谁还敢娶你。” …… 市集西头莫家小店,晌午时分早已经人声鼎沸,喧闹无比。在大堂里硬挤出来的十几张方桌旁全都坐满了人,有人实在没地方坐了,莫老四也得想办法,所以西头那间原先堆放杂物的闲屋也被拾掇出来摆上了四张桌子,同样也是挤得满满当当。 这几天来,莫家小店与市集西头几家被沈家定下的食坊酒肆都沾了大光,每天从天亮到天黑流水席几乎没断过。流水席顾名思义就是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随来随吃随走,根本不分顿儿。反正大家都一样是为徐老太君来的,除了主家需要特别安顿的贵客以外,所有人都是哪个店里有空桌就往哪个店里去,绝不会有谁胡乱挑剔——当然了,挑剔也没用,根本没人理。 流水席不断顿儿,对于莫家来说算是发了笔不小的财,可莫家小店因为地处偏僻小巷子里,平常生意不怎么样,主要靠莫老四、莫小乙爷俩挑着担子四处叫卖赚钱,并没有请帮工,这样一来突然遇到“超大规模客流”,就算全家人齐上阵依然还是捉襟见肘,这差事应得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不过好在莫家有“贵人”相助,就在徐老太君过世第二天,跪灵轮班休息下来的沈谦就带着金玲赶了过来,本来是准备吃饭的,结果一看店里的阵势,二话没说摸起个炊饼就一边吃一边当起了帮手。 先开始莫老四和他娘子孙氏自然说什么也不答应,不过人家沈老五会说话,说是什么“给他轮的班少,又没有娘舅家人需要相陪,闲着也是闲着,权当锻炼身体”。 “锻炼身体”这话孙氏自然不懂,也不知道是沈谦从哪本古书上搬下来的字文儿,不过意思能理解——这忙他兄妹俩帮定了,所以虽然先开始孙氏怎么都觉着过意不去,但时间一长想到自己和秦氏好的跟亲姐妹似的,这娃娃只不过是在帮他娘还人情债,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本来嘛,反正相互都是邻居,虽说他们兄妹俩是孝眷,但却是五服内最远的缌麻孝,只要别把孝穿进店里来就不算犯忌讳。 这孩子……孙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沈谦,虽说这孩子先前傻了些,可自从病好了之后却完全变了个样,会做人,会说话,会看事儿,让人怎么看怎么顺眼,要不是因为他生在沈家门儿里,孙氏都想……唉,这事儿可不能乱说,没来由的让人笑话。 心里有想法,那么别管明不明白这事不切实际,嘴上却都难免会带出些口风,在后厨里跟孙氏、莫霜娘俩一起胡乱垫肚子的金玲听见孙干娘老是替她哥说话,虽然没掺和,但是却一边在汤里泡炊饼,一边不住抽空偷看莫霜,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话说了,这才满心里打着鼓低下头慢吞吞地小声说道: “我哥最聪明了,他还说已经看出店里买卖为啥不好了,说是忙过这几天……” 金玲这些话根本就是白说,孙氏和莫霜都急着去忙,哪有功夫听她说什么?特别是莫霜,她本来就是个急性子,这时候更是没有闲暇,拾了碗扭身就走,根本没听见金玲说话,见此情形,小丫头也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娘俩的背影,满腹怅然的轻轻叹口气,重又埋头吃起了炊饼。 小丫头确实有想法,她岁数小,想法很简单,很多时候考虑问题仅仅出自于好恶。莫霜自小是她的大姐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亲姐姐一样,自小照顾她,保护她。她这个姐姐是西溪市集上拔尖的俊人儿,虽说只是小家碧玉,却也濯尽了西子湖的清波。 金玲当然知道自从很早之前,莫家的门槛就已经快被媒婆踩破了,同样也知道莫四叔顾着店里的买卖,到现在也还没拿定主意。原先这些事跟她根本没关系,她自然也从来没往心里去过。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她哥哥变聪明了呀,所以她想……唉,可惜人家根本没听见。 ……………………………………………………………………………………………… 店里的生意实在太好了,好到了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的地步,不过沈家要的是固定菜品,谁来都一样,所以后厨里莫老四大锅混煮倒是省事,只是却苦了大堂后厨两头跑的沈谦他们,虽然各房各支的亲戚都由他们在沈家对应的人带过来,也用不着担心有人骗吃混喝,但这样一来,每一桌基本上都有沈谦的本家,那客套话就得说个不停了,实在苦煞人也,哪里还有工夫去注意身旁有两个人正在替他胡乱瞎想。 不过这苦倒也不至于一直折腾人,就在徐老太君倒头的第四天正午,正在莫家帮忙的沈谦忽然被沈迈叫去了大宅,而且还是大宅里的大管家专门来叫的。 沈谦一路往二支大宅赶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奇怪沈迈叫他去要做什么,可是大管家却没说出个丁卯来,只说这两天远处来祭典的故旧上了茬,沈三官人都快忙晕头了,只是让他来叫沈谦,并没说要让他做什么。 这话把沈谦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叫故旧?当然就是朋友了。沈家长房二支从老爷子沈扶到沈遘、沈辽和沈迈老哥仨都是官面上的人物,几十年结交下来的关系档次相当高,就算不是官员,也得是文士名流。这些人如果来的话,要么是官府接待相陪,要么也得是沈家有资历,有名望,上得了台面的老辈相陪,怎么也不可能轮上他这个没点出身,而且还矮了一辈儿的十几岁毛头小子身上。至于跟包扛活的粗役自有下人来做,更不可能派到沈氏本家头上,那沈谦可就实在猜不出叫他去做什么了。 然而猜不出来也得赶快去,人家沈迈就算不是族长还是三伯呢,你敢不去?吃不了你!所以沈谦在大宅门房里取了孝,连停都没敢停就急忙奔去了四进院正厅。 这时候东厅里依然一如既往的忙乱,掀开门帘走进去,只见满屋子都是人,全都聚在沈迈坐的那张靠背胡床边上,杂声杂语地围观着他双手撑开的那张整幅“四尺丹”宣纸。这些人沈谦差不多都认识,除了沈氏本家长辈就是西溪本地的名望士绅,只有一个坐在沈迈左手边杌子上,满脸都是络腮胡子的黑脸年轻书生看着面生。 沈迈一直和那位书生说着话,虽然抬眼扫见沈谦,却也没理他,继续“哦哦”连声的一边和那个年轻人说话,一边仔细研究着那幅宣纸上的字。沈谦这时候站着的门口正好对着沈迈,也看不见宣纸上写了什么,见沈迈不理他,便乖觉的默着声站到一旁听那些人说话。 “苏公实在是太客气了,这份大礼我们沈家如何当的起呀。” “应当的,应当的。我们家先生说文通公、睿达公和他都是莫逆之交,沈少府您也与他多年共事,极是相携。如今老太君仙去,又正逢他来客杭城,志铭之事自然责无旁贷。” “呵呵呵呵,是呀,是呀。” “苏公实在客气。” “既然如此,老朽若是再多客套,那就实在对不起苏公这番心意了。呵呵呵呵,承重呐,仔细收好,命人尽快镌刻……呵呵呵呵,少章啊,苏公如今到什么地方了?” “哦,晚辈来的时候,先生舟船已入杭境,只是各县还有些公事需要查勘,难免要耽搁些时日,怕是赶不上老太君头七之前前来祭拜了。实在是公事缠身,先生让晚辈代为向沈少府致歉。” “呵呵呵呵,公事要紧,公事要紧。嗯,苏公让少章先过来,只怕暂时还没住处,要是这就去劳烦杨通判终究不好,老朽的颜面也过不去。要不这样吧,老朽前边街上有个小宅还空着,少章不妨暂时住着权等苏公。如何呀?” “那也好,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呵呵呵呵,玉训,少章在西溪这些日子就由你全权照应,万万要照应周全。” 沈迈矜持地吩咐上了身旁一位名叫沈远的本家,等他“是是是”的答应下来,这才抬眼看了看沈谦,接着招手道, “五郎,还不快过来拜见你秦世兄,怎么跟傻了一样?呵呵呵呵,少章啊,这是舍侄沈谦,最不成器的一个东西,也就能做些洒扫粗役,这几日便让他早早晚晚照应你那边的起居好了……嗯?还愣着作甚。要是能跟你秦世兄学些做人的道理,那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最后这句话却是瞪着眼跟沈谦说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名人与街痞(中) 你也得给我机会说话呀……沈谦不敢怠慢,连忙向前走了一步,拱手道: “小弟见过秦世兄。” “呃……哦,好,沈世兄多礼了。” 秦少章本想接着还礼,可站起身发现沈谦身上披的是缌麻孝,却不由愣了。缌麻孝是五服内最远的关系,而且这人虽然个子不小,可实在忒嫩相了点,也不知沈迈怎么想起来让他相陪的。 不过秦少章心里明镜似的,家族家族讲的是一个族字,旁边沈玉训这位长辈不就是拉过来遮脸的么。至于这小子,虽然支份远了些,但必然是个能上台面的人物,要不然沈迈也不会提携他。至于“不成器”、“只会洒扫”什么的都不过是反着说的台面话罢了,真正伺候他的肯定还有别人。那这个礼就得赶紧还了。 沈迈可不想管这两位心里在想什么,等他们见完了礼,便笑呵呵的对沈远道: “玉训呐,少章那边为兄就交给你了,你只管好好陪着,跑腿的活让五郎做就是。少章这一路车马劳顿,也没捞着休息,你们先陪他去食香楼用些饭就送过去歇着吧。” “是是,三哥放心就是。秦郎君请,请。” 沈远鸡啄米似的连忙答应下来,说着话便极是殷勤地往外相请秦少章,秦少章谢过了沈迈,当先跟着沈远并排走了出去,而沈谦则自觉的坠了一步,一声不吭的跟了出去,把沈迈看得那叫一个满意。 为了方便待客,沈家定下来的酒肆都离二支大宅不远,客人要过去自然也不会有车马待遇,三个人转堂穿巷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可谁知道刚走到大门口,正陪着秦少章虚虚说笑的沈远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了好几声,紧接着就见他紧紧地并起了双腿,两手捂着肚子弯下了腰去,满脸都是痛苦惭愧的急忙说道: “哎哟呵,你说我这肚子。那个秦郎君啊,实在对不住。在下这两天食宿不定,把这肚子给闹坏了,得去……哎,哎哎,五郎,你陪秦郎君先去食香楼,我方便方便就跟过去。” 话还没说完,这位早就跑出了老远,看得秦少章笑又不敢笑,只好把头转向了一边,恰好正对着沈谦的方向。那沈远是快五十岁的老头,秦少章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又是老相,其实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反倒能跟沈谦说一块去,看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试探着笑道: “呃,那个,沈世兄,不知这会儿食香楼那边忙不忙……” “忙?哦,呵呵,这时候正是吃饭时辰,忙怕是有些忙的。这两天客人也多,可能得耽搁些时候。若是秦世兄不介意的话,要不小弟陪秦世兄先去别家将就将就。虽说饭菜稍稍差了些,不过总也是家里订的席面,而且也能少耽搁些工夫。” 沈谦先是一愣,但即刻就明白了秦少章这绕了八道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沈迈虽然说了一大堆话,但总结起来就一句:这位秦世兄是苏公派了的,而那位苏公是谁?沈迈把他来杭州干什么都说清楚了,沈谦得傻到什么程度才会想不出苏公就是苏东坡? 食香楼那边待的都是贵客,不是官场中人就是名流,其中必然有许多杭州治下的官员。而苏东坡是即将的杭州知州,可他如今还没到任,秦少章作为他的学生,这时候如果和他们见面,而且还坐在一座楼上吃饭,必然不好说话,他何必去找这个头疼? 秦少章听见沈谦这样说,两只眼睛顿时亮了,心中暗道一声“果然是聪明人”,连忙拱手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小弟走了一路腿脚实在有些乏,吃饭倒是小事。” 沈谦也赶忙拱了拱手,笑道: “那就好。秦世兄还请稍等片刻,我跟门房说一声,让七伯先去那边宅子里关照一下。” 说着话沈谦转身跑进了门房,外头秦少章望着他的背影满心里都是舒坦,眼见沈谦片刻功夫已经脱去孝服跑了出来,正要招呼他赶快走,以免沈远来了又得废话,就看见人来人往的大门口一个同样披着缌麻孝的清瘦中年妇人向他们走了过来,并且还略略带着些诧异喊道: “五郎。” “娘?不是还没到时辰吗,您怎么就过来了?” 沈谦也是一阵诧异,刚跟秦氏说上话,谁想旁边的秦少章接着向秦氏拱起了手,满脸谦恭的笑道: “原来是沈伯母到了。” 这就叫屋及乌,秦少章对沈谦印象大佳,看见秦氏难免也会客气万分,可秦氏上哪知道这个说话文绉绉的黑大个儿是哪根葱?见他实在面生,说出话来又不是杭州本地口音,也知道必然是身份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等的贵客,这种人现在居然跟自己儿子跑到了一块,可就不容秦氏不觉得奇怪了,所以犹犹豫豫的上下打量了打量秦少章,这才慌忙敛衽笑道: “哦,小官人好。五郎,这位小官人是?” 自己的娘在这里,沈谦哪能说走就走,见秦氏满是疑惑,也清楚她在奇怪什么,便向秦少章抬了抬手笑道: “这位是远道过来的秦郎君。刚才孩儿刚巧在厅里,所以三伯让七伯和孩儿陪秦郎君先去用些饭。” “秦郎君?” 秦氏没听见别的,就听见这三个字了,不觉又是一声脱口而出,弄得秦少章都跟着愣了,下意识地转头对沈谦问道: “伯母怎么……” 那还用说么……沈谦笑了笑道: “是这样,秦郎君,小弟母舅家也姓秦。” “哎——呀!嗐……” 这回秦少章也不文绉绉了,猛地抬手在额头上“啪”的拍了一下,接着把整个腰都弯成了虾米,冲着秦氏连连拜了好几拜,直到秦氏无措之下赶忙连声劝着去扶他,他才直起身来,满脸惊喜的望望沈谦又有望望秦氏,忙不迭的连声说道: “五郎怎么不早说呐?害的愚兄丢了大人。这明明是姑母才对呀,来的哪门子沈伯母?姑母恕罪,姑母恕罪,侄儿鲁莽了。” 古代国人对同宗很在乎,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说的就是只要一个姓,就得想方设法往血缘上靠。当然了,心里亲不亲在两说。这也是家国思想熏陶出来的结果,至今亦然。不过秦少章现在却没有一点做作,他本来就对沈谦印象不错,再加上沈谦的娘又和他是同宗,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不觉着亲吗? 这一下子双方的距离顿时拉进了许多,倒把本来独门独户,现在却忽然多出个“侄子”的秦氏弄得多少有点尴尬,推又不好推,认又不能认,只好模棱两可的尴尬笑道: “好,好,你们,要不,五郎快陪你……你们快些去吃饭吧。” “姑母要是还没吃,侄儿陪您一起去吃点。” “呵呵,我吃过了,你们快些去吧。” 本来挺好的事,可备不住那位太热情。秦氏倒不是不想多个侄子,而且这“侄子”明显地位不低,绝对只会对沈谦有好处没坏处。可她从来就没有过哥哥弟弟,这关系一时半会儿实在适应不了,没被秦少章吓跑就算不错了,哪还有心思陪他们吃饭?只好向秦少章点点头,轻轻推脱了一句之后,又下意识地看看沈谦便赶忙走了。后边秦少章连忙点头哈腰地挥了挥手笑道: “姑母慢走,呵呵……” 这笑声多少有些古怪,秦少章不想跟沈远一起吃饭,其实也未必真心想跟秦氏一起吃,毕竟这年龄差距实在太大了,他又累巴呵呵的,哪还有精力一边吃饭一边陪着小心奉承别人?所以见秦氏走了,他倒也没怎么真拦,仅仅目送了一小会儿,接着转过身歪着头一巴掌重重拍在沈谦胳膊上,“哈哈”的笑了两声,很是亲热地笑道: “这位哥,快走吧,省得把你七伯招来又得啰嗦。” ………………………………………………………………………………………………… 既然是沈谦带路,肯定不会往别处领,毕竟沈家订餐是按份儿算的。两个人说笑着不大会儿工夫进了莫家小店,沈谦正要招呼莫小乙搬桌子单独安排地方,谁想错眼的功夫却看见沈诚居然也陪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里面坐着。 虽然人多嘈杂,但门口进来的人却最容易被注意。沈诚明显也看见了沈谦,接着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去,而跟他错着桌角坐着的那个锦衣华服的矮胖年轻人却像是对沈谦很感兴趣,歪着头吊着嘴角挂着满脸流气的笑容,目光始终盯着沈谦不放,当沈谦从他身边错过去时,他忽然拍了拍沈诚的肩膀,大是一副挑衅的口吻高声笑道: “四郎,那个痴傻也没见好啊,我看他明明比原先还要痴傻几分嘛。” “二哥!” 沈诚顿时怒了,猛然一抖肩,接着将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名人与街痞(三) “这里是西溪!不是你杭城颜家大院!要想闹事给我滚出去!” 沈诚这回真被气着了,那个年轻人是他二表哥颜益,今天代表颜氏娘家人来给徐老太君烧“二道纸”,一早进了家就听他姑母鼻涕一把眼泪两行地告了沈谦的状。他平常就仗着老爹颜巽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横得跟什么似的,连沈诚都烦他,还能不清楚他这些话是故意说给沈谦听的? 说给沈谦听倒也不要紧,矛盾本来就在那里摆着,沈诚平常根本就是不敢管也管不了,可问题是现在酒肆里有不少沈氏本家,其他人也都是沈家的亲戚,亲戚们要是听见了,不明就里之下万一再打听打听,沈谦的“臭名”不就出去了么。 这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兄弟呀……沈诚越想越恼,血往头上一涌,不拍桌子才叫奇怪。他是州学生员,徐老太君倒头那天他必须请假回来,但第二天接着就被“恩准”回去了,哪里知道沈谦这几天在做什么。要不是烧“二道纸”,他们弟兄俩八辈子也难碰到一起,你说好死不死怎么在这里又碰上了呢…… 其实刚才酒肆里头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各说各话,倒也没人注意颜益,可沈诚这么猛然一喝,却把满大堂的人吓了一跳。大家都还以为这桌上吵上架了呢,于是满大堂里为之陡然一静,所有目光都齐刷刷集中了过来,甚至有几个沈氏本家已经站起身想过来干预了。 这场面实在尴尬,颜益没想到平常不哼不哈的小表弟居然会当众吼他,登时就是一愣。倒是旁边那个打横筛酒的年轻人反应快,欠身按住沈诚和颜益肩膀的同时,连忙皮笑肉不笑的劝道: “算了算了,多大点事。沈四郎别怪罪,我们二郎也就是随口说个笑话罢了。” 那年轻人这么一劝倒是真起了作用,颜益和沈诚一起别开了头,谁也不看谁,其他人一看没热闹瞧了,于是满大堂里接着又乱哄了起来。 此时最不明就里的还是秦少章,他第一次来西溪,刚拿着劲文绉绉的离开沈家大院,没想到就遇上吵架的了,好奇之下也免不了后退一步背着手看起了热闹,可着热闹还没起来接着又被压了下去,还没等他听明白这两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闹得是哪样,旁边沈谦便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 “没我们的事,去吃饭。” “哦哦,好。” 秦少章本来也就是个闲情,见沈谦叫他,便答应一声和沈谦并着肩走了开去,倒是颜益听了一耳朵接着就翻上了白眼,心里颇为别扭的想道:感情白说了,人家根本就不怕。 ………………………………………………………………………………………………… 虽说为了避开麻烦跑到了莫家小店,但秦少章怎么说也是贵客,沈谦当然不可能随便找个空桌胡乱将就一顿就算完事。当下叫来莫小乙,在大堂东边灶房靠南的小隔断里摆了个桌子,又弄了一块布遮住敞口权当是单间儿,这才把秦少章请了过来。 一碗卤肉,一尾湖鱼,四样素色菜蔬,一坛黄酒,连个配盘儿都没有。虽说多少简单了点,但胜在量大,一路劳顿的秦少章没费什么劲儿就省去了去食香楼与苏轼未来的部下们虚三套的假把式,心里实在舒坦,看沈谦自然更是顺眼。等沈谦筛了酒放到他面前,这才端起碗笑呵呵的说道: “愚兄单名一个‘觏’字,左‘冓’右‘见’,不知五郎怎么称呼?” 这称呼可有讲究,读书人道道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是一种尊重,但是不能直接喊对方的名儿,不熟悉的人就算“几郎”、“老几”之类的口头称呼也不能随便喊,这样不庄重,所以得称字。秦觏秦少章和沈谦刚才虽然私底下认了个姑表亲,但那也就是口头上表示表示亲热,根本不能作数,刚才路上不是问名字的正经地方,所以在这里正式坐下,秦觏就得庄重起来,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沈谦和沈家。 然而秦觏想庄重,沈谦却没办法庄重,只好笑了笑道:“小弟单名一个‘谦’字,左‘言’右‘兼’……秦兄叫我五郎就是了。” 这可不合规矩呀……秦觏微微愣了楞,很是不甘心的又试探道:“那,表字是……” “没有。” “啊?” “小弟尚未冠礼。” “哦” 冠礼就是二十岁的文辞说法,与弱冠等同。这倒是也基本上在预料之中……秦觏沉着地点了点头才颇为兄长的问道: “那你今年多大?” “十六。呃,准确的说快十七了。” 眼看着秦觏差点一头栽进酒碗里,沈谦连哭的心都有了,他自己也不想这么小呀…… 沈少府真敢差派,再嫩相也没想到这么小啊……秦觏连忙放下了酒碗,又擦了把汗才像自我安慰似得连忙说道: “没事,没事。愚兄今年也才二十三。呃,呃,不对,二十二……” 眼见沈谦满脸都是不相信,秦觏不自在地连忙摸了摸腮边上的刺胡,很是伤面子的脱口说道, “怎么,不像么?” “呃……像。” 这个话题实在没法再说下去了,沈谦忙摆了摆头,转移话题道, “秦兄是左‘冓’右‘见’……右‘见’?少章?!那你……” 沈谦说到这里满脸上早已经写满了震惊。秦觏看见他这副表情,脸色总算顺了过来,很是矜持地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方巾,这才轻轻咳了一声,板着身子庄重的说道: “愚兄行三,少游正是家中长兄。” 听到这里沈谦突然拿筷子在桌上拍了一下,极为兴奋的提高声音说道: “秦少游?!写了《满庭芳》‘山抹微云’的秦观秦学士吗?!哎呀——自从琴操娘子改韵谱曲之后,秦学士这首词在杭城都被传疯了!” 宋朝是一个诗词的世界,不要说文人,就是市井百姓都会为一首好诗词发疯痴狂,要不然柳永、苏轼等人也不会在当世名气这么大。秦觏哪能想到沈谦刚才在沈迈那里听见他又是姓秦,又是字“少章”,又是苏东坡的学生,其实早已经大体猜出了他的出身,现在这个做派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两个人刚才关于年龄的尴尬,见沈谦对他哥哥简直崇拜到了极点,更是不由自主的矜持了起来。早就忘了前头那一茬,呵呵笑了两声道: “那些不过是家兄的事,愚兄现在只是跟着苏学士学些为人道理,准备应考。哦,对了,五郎进学了没有?现在……” 这时候沈谦刚刚拾起筷子夹了块肉放在秦觏面前的碟子里,听到秦觏问他,便微微笑了笑,没等秦觏说完就插上话道: “哦,对了,秦兄今天可是刚刚下了车船就来西溪祭拜我家二祖母的么?” “呃,是啊,怎么了?” 沈谦不答反问,顿时弄了秦觏一头雾水,可他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边沈谦接着笑道: “哦,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呵呵,小弟也没怎么像样读过书,实在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还需秦兄指点。呃,要不这样,等吃过这顿饭小弟送秦兄回去休息,今后晨昏洒扫,还请秦兄多多请教。” “呃……” 秦觏差点没被沈谦给绕晕,可是瞬间反应过来,心里却顿时对他充满了感激。 秦觏不感激都没办法,他这一路车马劳顿,可是到了西溪还得撑着架子去和沈迈打交道,早就筋疲力尽了。然而他现在终究代表着苏轼,到哪里都不能失了读书人的身份,这累可想而知。沈谦如此聪明,刚才在沈家大宅没用他过多提醒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事做得行云流水,丝毫不着痕迹,根本就是时刻在设身处地的替他着想。刚才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谦虚,可实际意思不就是在告诉他,既然到了这么个市井小酒肆,就别再端着架子让自己受罪了么? 这个沈五郎……虽说他只有十六,哦,不对,十七。不过绝对是早慧之人,实在不能看轻他的年龄。秦觏顿时心情大敞,抬手就隔着桌子虚虚地扇了沈谦一下,大咧咧的高声笑道: “我教你?蒙谁玩呢。行嘞,别在这打文屁了。今后我叫你一声五郎,你也别秦兄秦兄了,还是喊三哥吧。” 说着话见沈谦笑呵呵的站起身说是要去出恭,忙双手撑着桌子伸头瞪眼地追着他喊道, “麻利点,快点回来陪我喝酒!真是,怎么这么多事。” ………………………………………………………………………………………………… 外边大堂里,过了老半天沈诚和颜益依然堵着气谁也不理谁,只顾着低头吃饭,那个打横坐着的年轻人陪着这两位实在是受罪,话当然是不敢说的,也只好时不时的偷偷瞄瞄这个再瞄瞄那个,希望能找个机会替他们缓和缓和。 可这机会还没找到,他忽然在东边乱哄哄的人群里发现了什么,不由“咕”的咽了口唾沫,连忙碰了碰颜益的胳膊肘。颜益正在生闷气,哪明白他什么意思,“嗯”了一声刚抬起头就看见他连连往东边努嘴,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这么一眼,颜益胖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个怪笑,接着伸头讨好的对沈诚笑道: “行了,四郎,刚才是哥哥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啊,那个什么,老六,陪我去出个恭。” 颜益根本就没指望沈诚搭理他,说着话就招呼身边那个名叫老六的年轻人起身离开了桌子,不一会两个人从后门出了大堂,老六当先轻着手脚跑进了一条夹巷,不一会儿跑了回来,忙招着手附在颜益耳朵上小声说道: “就他一个人,怎么弄?” “推茅坑里就跑,省得被人看见。” 颜益狠狠一咬牙,腮帮上的横肉都跟着颤了起来,两只拳头更是捏的“咯咯吱吱”作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名人与街痞(下) 莫家是在家门上开的店,不比热闹集市,虽说客满,其实也不过十几桌。这个时代又没普及后世明清常用的八仙桌,一桌最多能坐四五个人,全部加起来也实在不算多,所以相对来说出恭上茅房的人更是稀稀拉拉,实在是一处欺负弱小、打了就跑的理想犯罪场所。 这茅厕是莫家专门建了给客人用的,不过为了防止臭气熏到大堂里,离前面的店面多少还有些距离,高高的薄墙一隔把店里的嘈杂挡在了外面,夹巷里颇为安静。 颜益替姑母报仇心切,自然当先走在前头,可是他又怕被沈谦听见动静这事儿功败垂成,下意识地就尽量轻起了手脚,几步快赶走到短巷子尽头,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便接着一个箭步拐进了巷子北边的茅厕,谁想抬眼一望,里头除了靠着北墙的茅坑里满池的屎尿还是四下乱飞的绿头苍蝇,居然连个鬼影都没有…… “人呢!那个痴傻跑哪去了?” 颜益登时懵了,老六是跟着他混吃混喝的帮闲,不可能说假话骗他,可眼前这情景…… 老六紧跟在颜益身后,听见颜益发了怒的喝问,刚“呃”了一声,忽然之间却像是被吓疯了一样“啊啊”大叫着抱头转身冲了出去,颜益顿时被弄了个一头雾水,可还没来得及转头,眼角余光就发现身旁墙角里一个曲着腿的身影忽然高喝一声“你爹在这”,猛地站直身就举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棍子向他狠狠砸了下来。 “我的个娘!” “莫小乙——” 这一瞬电石火光般快,不过好在这茅厕建的足够大,颇有些回旋余地,虽然还没等颜益反应过来,那条棍子就带着呼呼风声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左肩上,但他好歹躲过了头去,总算没落个满脸开花。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颜益差点没疼晕过去,好在他从小跟着他爹也算是混“江湖”的老手,总算在下意识之中做出了正确判断,连忙忍疼踉跄着往南一斜身连忙退了出去,虽然在门口乒乓一声跪倒在地,差点没一嘴啃在腥臭的泥地上,但好歹比被砸进茅坑要好的没边了,爬起身来连忙外夹巷外窜去,哪还顾得上去想身后追出来的“硬点子”到底在喊什么。 然而那“硬点子”这样喊必然有其目的,跑在前头的老六刚刚冲出巷口,迎面就被一个粗壮汉子堵住了去路,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样,那汉子早已经举拳正对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砰的一声闷响过后,这位鼻梁骨差点断了,还没来得及“配合”着坐倒在地,眼前接着就是一黑,鼻血唰的流了下来。 这一下子后边慌慌张张跑出来的颜益算是惨了,被堵住生路不说,猛然一停步之下更是连连挨了好几闷棍,对面揍倒了老六的汉子也跟着一拳打过来,弄得他在前后夹击之下比老六还要惨上十分,双耳鸣响地听见一个女孩突然尖叫一声“小乙别打了”,紧接着便坐倒在地,晕乎乎地似乎又听见一个颇有些粗的声音急忙忙地低声说道: “哎呀,五郎怎么弄的?还不快把他们弄没人屋子里再说,小心让人看见说你们这里是黑店。” ……………………………………………………………………………………………… 不一会儿工夫,颜益和老六就被两个壮汉子提溜进了一间散发着霉味的昏暗小屋里,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关上,顿时把他们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这时候他们可算是真惨了,浑身沾满泥土不说,还一个满脸是血,一个肿了半边脸,趴坐在地上惊惧万分地望着面前的四个人,那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实在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那四个人其中两个自然是刚才动了手的沈谦和莫小乙,另外两个却是莫霜和秦觏。秦觏纯粹是被裹进“贼窝”里来的,他刚才在“小单间”里坐了一会儿觉着小腹有些发涨,这才想起来自己也很长时间没去小解了,想到沈谦刚去茅厕,便想跟过去和这位刚刚结识却大是投缘的小兄弟来个“同尿之乐”。 可谁知走出后门口,秦觏还没来得及去看茅厕在哪里,却先看见那个大高个的年轻跑堂打上了人,他姐姐也惊呼着冲出了后厨。而最离奇的是,沈谦居然恶狠狠地提溜着一根粗棍子从夹巷里追了出来,仿佛和被打晕头的那两位有天大的仇,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照着他们就是一顿没头没脑的乱砸。 这是在干什么!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早慧之人么……秦觏连尿都吓忘了,而且又完全确信沈谦已经看见了自己,慌乱之间哪还能有别的选择…… “小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的忙乱之后,屋子里基本上已经“秩序井然”。颜益和老六平常欺负个老实人在行,但当真遇上硬茬却狗屁都不是,此时缩坐在屋子正中的地上直哆嗦,却连一声也不敢吭;秦觏和莫小乙则一侧一后的站在他们身边。特别是莫小乙,手里紧紧攥着沈谦刚才打人的那根顶门杠,虎视眈眈的低头注视着颜益他们,那架势分明就是只要他们敢喊叫就狠揍他们。 沈谦现在这副身体经历刚才那种“剧烈运动”实在有点超负荷,此刻脸色一阵一阵的发白,除了倒气儿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本来他还想找个板凳椅子之类的地方坐下来好好休息休息,可惜这屋子是间闲屋,除了随地乱扔的几件杂物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只好双手向后倒撑住身子,叉腿坐在颜益他们对面地上的一块破旧木板上喘起了粗气。 旁边莫霜见沈谦这副模样便止不住一阵阵的心惊,她闹不清沈谦伤在了哪里,这场面下却又不好去问,满心里生怕他撑不住架倒在地上,也只好连忙蹲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屈腿撑住了他的后腰,并且抬着手臂费力地扳住了他的肩膀,然而两只好看的眼睛却瞪得滴溜溜圆,愤然地瞅向了瘫坐在面前的那两个人。 莫霜姐弟俩因为孙氏的关系,自小与秦氏极其亲近,所以对沈家那些龌蹉事了如指掌,再加上开店的人最讲究记人头儿,虽然原先不认识颜益他们,但因为他们是沈诚带过来的,莫霜很容易就能猜出他们是什么货色,自然而然的也非常容易猜出他们刚才为什么要和沈谦和莫小乙打。 莫霜心里顿时怒极了,沈谦虽然比她大两个月,可以前是傻子,她根本就是拿沈谦当自己家里的小娃娃看的。虽说这一个多月来沈谦“变化神速”,可莫霜十几年形成的固有思维哪有那么容易变过来,特别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更是容易返回去,那种自小形成的保护欲登时大炙,愤恨的瞪了颜益和老六一眼,接着抬头问上了莫小乙。 莫小乙也是满脸的极度愤怒,照着颜益踹了一脚才愤然道: “刚才五哥说可能有人要揍他,摸了根顶门棍才上的茅厕,还让我在后门看着以防万一,哪曾想两个混蛋当真要算计他。” 莫霜登时急了,银牙一咬,狠狠地啐了一口,勃然怒道: “你们还是人吗?!小乙,别废话,现在就给我结实揍他们一顿,再把他俩扔粪坑里好好泡两天!” 这位小娘子实在是……秦觏顿时被莫霜这些话说得浑身不自在,只好怏怏地摸起来鼻子,他刚才就已经感觉出沈谦跟这家小店关系不错,却没想到会好到这种程度,店家的女儿居然连原因都不问就说出这种狠话,那这关系…… 莫霜刚才在“单间“里布菜的时候,秦觏实在没好意思拿正眼看她,这时候心里满是好奇,便忍不住向莫霜瞅了过去,见她只有十五六岁模样,腰里扎着水裙,两边袖子齐齐挽着,露出半截藕嫩的胳膊,头上还包着块布帕,麻麻利利打扮看上去就让人清爽。虽然只穿了一身素布的襦裙,但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纤秀婀娜,典型的苏杭美女。 然而苏杭佳丽不是以柔美著称么?刚才这位小娘子虽说快人快语,可基本上还能算在这个范围内,可现在这副呲牙咧嘴要吃人的架势就实在有点儿……秦觏不敢往下乱想了,他老师苏老坡当年一语不慎害得柳河东臭名远扬,他可实在不敢去步后尘。 秦觏胡思乱想的当口,颜益和老六眼见莫小乙挥起棍子真得要揍下来,早就吓得乱成了一团,百分惧怕之下只剩下了抱着头连声告饶。 这副形象是在太稀松了些,沈谦借着莫霜的力迅速腾出一只手向莫小乙摆了摆,根本顾不上身边莫霜臂弯里压力猝然增大,只得费着力将他往自己肩上靠去,连忙喘着粗气说道: “小乙等等,我有话要问他们……颜二郎,我到底跟你有多大仇,你要这样坑我?” “别别别……” 颜益依然还在那里惊慌失措的抱头躲闪,片刻过后才发现莫小乙已经停了手,这才惊魂不定的哀求道, “五郎……不是,不是,五哥,你误会了,小弟只是去出恭,真的不是想害你啊。” 这位都这模样了居然还死鸭子嘴硬。沈谦顿时被气笑了,没好气的冷声说道: “死无对证是吧?没人看见是吧?那你刚才进了茅厕说的屁话又是什么意思?我防了你们十几年了,你们以为只是今天不成!你姑母仗着你家的势把我娘往死路上逼,你以为我看不见!好,就算不说这些,那我问你,有谁上茅厕会跑到门口不进去,再重新来回跑一趟,而且居然还一心轻着手脚?你们不是要做贼还是要做什么?难道还以为自己是神仙,一点动静都没有!” “原来你早就听见了……” 颜益顿时被问得一阵语塞,旁边跟着挨了一顿打的老六却低着头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顿时气得沈谦笑骂道: “废话!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刚过来,你们颜二郎就找我的茬子,我敢不防着点,敢不仔细听吗?本来我只是以防万一,谁能想到你们真敢做这种不要脸的勾当!好,你们仗着没人看见觉着我拿你们没办法是吧?我现在让小乙打断你们的狗腿也一样没人能看见!” “别别别别别,五哥,五哥,小弟认错了,以后真的不敢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我,把我当屁放了吧。” 颜益就是那种打顺风旗,仗势欺人的家伙,靠着家里的势力欺负个弱小,跟在别人后头看见有谁被揍倒了,跟着上去补一脚的勾当绝对在行,但现在这种情况却是第一次遇上,顿时被沈谦那股管杀不管埋的狠劲儿吓傻了,哪里还敢再撑下去,瞬间便“识时务为俊杰”了。 沈谦愤然的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他们,转头对莫小乙道:“小乙,你去前柜上拿纸笔来,顺便再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咱们这里。”等莫小乙答应着要往外走,他又抬头对秦觏讪然一笑道,“今天本来是陪三哥来吃饭的,唉……小弟这身子实在不顶事,还得借一借三哥的势。” “好,没问题。” 秦觏虽然还是弄不清前因后果,但刚才也大体听出了沈谦和颜益的矛盾在哪里,疑窦顿解之下更是不觉得沈谦有错,虽然不知沈谦要做什么,但还是想都没想就笑微微地答应了下来,扫眼间发现颜益他们微张着嘴茫然的望着自己,两个大眼珠子接着就瞪了过去,没好气的骂道: “看什么看!你爷爷我是五郎的表兄!”觉着气势和家族力量还没完全表现出来,接着又补了一句,“三表兄!”吓得颜益连忙低下了头去。 不大会儿工夫,莫小乙拿着一摞粗纸和笔墨匆匆跑了回来。沈谦也不多废话,示意他把笔纸放在颜益面前,接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写!把今天你们怎么算计我的经过写下来,写完了我便放你走,要不然别怪我抽了你的手脚筋!哦,对了,再写一张因为欠人赌资嫖银向我借了三百贯钱的借据。” “啊,三百贯!” “三百贯多么?那好,就一千贯。看见我三哥没有,他是苏东坡苏学士的弟子,做的证就算钱塘县衙也必然会采信。” “不不不,三百贯,还是三百贯吧。” 颜益都快后悔死了,他哪能想到这么点事儿没做成不说,居然还值三百贯钱,可是他又不敢不答应。颜益很清楚沈谦并不是冲着钱来的,而是要抓住他的把柄,让他以后不敢再相算计。 颜益和沈诚一样在州学里读书。作为州学生员,大宋朝未来官场的后备力量,名声简直和生命一样重要,如果这事传出去他就完了,虽然他根本没指望自己能考上官,但他爹颜巽费劲吧唧的把他送进州学,要是他因为今天的丢人事儿被州学打上三十大板撵出来永不录用,他爹绝对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而被沈谦抓住把柄却不一样,虽然加上什么莫须有的嫖赌性质更加严重,但除了抖出来以后被罚得更重一些,但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沈谦只是在给自己增加一道防护罢了。只要以后别去惹他,他自然不会把这事抖出来。 这傻子怎么突然变这么多,今后,今后姑母家的事说什么也不能乱插手了…… ………………………………………………………………………………………………… 没多大会儿工夫,供词借据都摆在了沈谦面前,沈谦倒也说话算数,当场就把颜益和老六放了。当然了,他们这副狼狈样怎么去跟沈诚解释并不在沈谦考虑范围内。 秦觏站在旁边怎么看怎么想笑,待颜益和老六一瘸一拐的灰溜溜走了出去,他才“嗬嗬”笑着摸了摸腮边的胡子,满是揶揄的说道: “行,五郎,三哥还真没看出来你是个狠人。不错,不错,就是这小身板么……挺大的个子,怎么瘦的跟柴火似的?” “你以为我……想啊……” 沈谦没好气的白了秦觏一眼,但由于秦觏站着他却坐在地上,也只能斜着抬头去看秦觏了。这么一歪头,他的半边脸便不自觉地埋在了揽着他的莫霜身上。忽然觉着似乎触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居然还煞是舒服,便忍不住用耳尖蹭了蹭。哪曾想莫霜脸上猛然一阵飞霞,接着便奋力将他推了出去,可看着他猝不及防之下晃着身差点没躺倒在地,小姑娘心里顿时一慌,连忙又拽住了他的衣裳,却说什么都不敢往自己身上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壬人(上) “那位秦郎君看着实在粗相,怕是得三十好几了,没想到说话却斯斯文文。唉,这才真是人不可貌相……哦,对了,秦郎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跟你三伯……” “也没这么……人家秦郎君有七伯陪着,孩儿只是跟着跑跑腿,哪能搭的上多少话。好像、好像说是二伯哪位老友的弟子。” “哦,你二伯虽说没当过什么大官,不过结交的都不是一般人,这样看来秦郎君来头确实不小……” 沈谦家那座小楼二楼西厢房里,沈谦双手枕着头躺在榻上休息,秦氏则坐在榻边的杌子上,一边就着桌上油灯低头替金玲缝补一件褙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沈谦说话。 自从沈谦“好了”之后,秦氏一直盼着他的身体能早些恢复,这一个多月来都是让金玲像个监工似的坐在旁边监督他早睡,自从徐老太君去世以后管得倒是没那么紧了,不过娘几个每天都得去跪灵,又有许多其他事要做,娘俩反而更没时间坐下来说说话,今天赶巧了娘几个都留在了家里,大概是因为秦氏对秦觏大是好奇,居然破天荒的让金玲先去睡了觉,而自己却坐在沈谦榻边这这那那的问了起来。 秦氏有兴趣问,沈谦自然不吝回答。可秦觏的来头实在太大了些,似乎又跟三爷爷沈括有些不对付的地方,沈谦担心引起秦氏的愁绪,也只能避重就轻的大而化之了。听见秦氏说秦觏得有“三十好几”,差点没憋住笑,想到秦觏那副无奈的可怜模样,实在不知道他要是听见秦氏的话会不会抓狂。 秦氏听到沈谦这样说,便顿了顿手里的针,也不知在想什么,抬头望着桌上的灯光出了会儿神,直到脸上渐渐露出个淡淡的笑容,这才把手里的针在发髻上蹭了蹭,再次低下头缝起了衣裳,浅浅笑道: “原来娘一直发愁今后的事,可又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三伯说。不过现在看,你三伯倒是颇有些喜欢你的。你七伯虽说没出仕做过事,可终究也是从九品的承荫官身。你三伯让你跟着你七伯去支应秦郎君……嗯,呵呵。以后要是你也能出去做些差事,再娶上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子,娘就算走了心里也能踏实了。” 沈谦顿时不满了,“扑通”侧过了身来,微微皱着眉埋怨道 “这都哪跟哪,什么叫走了也踏实?您今年连四十都不到就想几十年后的事,还让不让孩儿活了?” “唉,这孩子……谁不都有那一天么。” 虽说沈谦这些话有些犯拧,不过秦氏心里却甜丝丝的,笑呵呵的瞟了他一眼才道, “做人要知足,就算今天,娘先前也从来都没想到过。再说娘怎么没到四十?过了冬可就整整三十九了。” “那不才三十八么。” 沈谦翻了个白眼,重又躺下了。秦氏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虚虚地点了点他,笑道: “行了,再说下去娘就该跟你一边大了……娘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可你终究还小,有许多事不懂,娘也不能看着你乱来。你就说那天你颜姨娘,她说两句又能少了咱们什么?你何必跟她犯拧。她是豁出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娘家哥哥又有钱有势,娘不怕别的,就怕她为了把家里那点……” 说到这里秦氏愣了愣,极是忧心的叹了口气才道, “算了,不说这些了。娘自会考虑,不许你插手……唉,只要有人就不愁有地,你身子好了比什么都强。娘也没什么大念头,只要你和金玲将来都有个着落,娘就知足了。” 您也太看不起你儿子了吧……沈谦清楚秦氏担心什么,可是现在他却又没什么说大话的本钱,也只能强行咽下了那句“颜老二今后看见了我,要是不躲着走就算他有能耐”。 忽然间他想起了秦氏刚才说什么“娶个媳妇”,脸上接着露出了一个诡桀的笑容,连忙用胳膊肘撑着身子靠近秦氏,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道: “什么着落不着落,您不就是想抱孙子么。说吧,要几个?” 秦氏顿时被气笑了,抬头道: “还几个,你连媳妇都还不知道在谁家呢。” 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沈谦极有预见性的往远处躲了躲,缩起脖子做好一切防备之后才小声道: “媳妇还不好说,前街吴老二他闺女就不错,娘找个媒婆上门去提亲,绝对一句话的事。” “啪——” 果然,秦氏一巴掌就拍了过去——虽说只拍到了榻上。 “废话,吴老二他闺女是个瘸子,有只眼还是金花,这么大了窝在家里,都快把她爹娘愁疯了,能不一说就准么。你成心气娘是不?你看得上,娘还看不上呢。” 秦氏一阵笑骂,可还没说完,就见金玲睡眼惺忪的扒在了门边上,揉着眼迷迷糊糊地问道: “哥看上谁啦?莫家姐姐吗?” “睡你的觉去!你们这俩孩子就没有一个上道的。” 秦氏登时瞪了金玲一眼,等把金玲吓得连忙“喔”了一声就跑后,这才哭笑不得的转回了头来,又看了沈谦一眼,这才低下头一边缝补,一边思虑着说道: “娘知道你这是哄娘开心,可娘不许你拿这事乱说。要说莫霜倒是不错,娘看着她自小长起来,模样也周正,心肠也不坏,就是这性子……” 秦氏没来由的叹口气,停了停才道, “虽说也不至于,可娘就怕人没个前后眼,万一今后这丫头跟你三祖母似的,那可就成大冤孽了。” “三祖母怎么了?” 沈谦知道秦氏所说的“三祖母”是指沈括的夫人,可沈括在沈家几近于禁忌,家里人能不提他就不提他,沈谦“初来乍到”,虽然隐隐也能听出秦氏是什么意思,但对具体情况却不了解,便忍不住又凑过去问上了。 然而秦氏却没那么八卦,笑了笑道: “你问那么多作甚?……唉,人呐,说什么也别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娘听说你三祖父今天晌午就回来了,本来你三伯是想让他在家里住,可满沈家门上一个个都跟避瘟神似的,最后气得他待了没多大会就搬去杭城那边的小宅子里去了。唉,虽说都有不对,可五郎你说,这又能怪谁?” “呃……三祖父回来了么?” 沈谦不由愕了一愕,刚刚脱口问出,秦氏接着点了点头道: “嗯,是回来了……唉,算了,你歇着吧,明天你三伯若是再让你去支应秦郎君,你可千万别偷懒。” 说到这里,秦氏已经颇有些索然无味,又叹了几口气便收起针线起身走了出去。沈谦望着秦氏的背影一直将她目送出了屋门,然而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 沈谦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多月,心理的契合早已经能做到,但对自己的未来却还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概念。他清楚在宋朝这个时代,一个人,特别是一个读过书的男人,要想出人头地,唯有科举做官一条路,除此以外皆为邪途。 然而沈谦又毕竟来自未来,对这一切的坚信并不像这个时代的人那么浓烈。况且他虽然继承了前身死记硬背下的那些诗书,却对真实的科举所知了了。更何况宋朝的科举并非那么好考,单单一场发解试就会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刷下来,而且就算能成功入围,后边的会试却更加严酷,虽说可以达到十比一的比例,但整个过程下来又何异于千军万马并着肩去挤一条独木桥? 沈家是常年致力于科举的家族,应该说对科举官场远比别人了解,然而虽说沈家短短三代就出了七名进士,但相对于整个家族庞大的基础人口来说,这也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更何况有命正途入仕又如何?先不说需要考多少年才能走上这狗屎运,就算当真入了仕途,除非浮沉几十年万幸入围朝堂核心,绝大部分普通官员的待遇也远非后世所说的那么好,要想日子过得好,还得从其他地方搂钱。 理想丰满,然而现实却很骨感。沈谦也想做大事,谁又不想呢?但人活在这世上就得现实,现在对于沈谦来说,最大的现实就是:他只想让娘和妹妹过的好一些,再也不会被别人欺负。另外,他还需要把往日受到过的欺负找补回来…… ………………………………………………………………………………………………… 第二天已经到了徐老太君“头七”的第五天,该来祭奠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来过了,经过数天热闹的西溪渐渐又回到了往日的秩序中去。一大早的时候,余氏铁匠铺像往常一样开了炉,等各项准备做足,爷儿师徒几个便开始了忙碌。 余老九自然是这铁铺子里的主力。西溪终究是杭州城边上的大集镇,比许多地方的县城还要繁华,绝不会少了生意。可谁又会嫌钱多了烫手呢?所以天还没亮他便连骂带喝的把几个儿子徒弟都撵了起来,完全是一副黑心资本家的架势。 差不多快入辰时的时候,余老九正在铁砧子前抡着大锤挥汗如雨,他的一个刚入门的小学徒忽然颠颠的从前头店堂子里跑进了院儿来,离着老远便挥着手大叫道: “师傅,师傅,顺昌街上的沈五郎找你,说是想做些东西,请你去前头说话。” “沈五郎?” 余老九停下了大锤,将刚刚砸过的铁片“哧——”的一声扔在身旁水盆里,这才拾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转回身粗着声问道, “打什么东西?你怎的不让他进来说话?” 小学徒还以为自己办错事了呢,顿时吓得一哆嗦,连忙解释道: “他说他不进来了,在街上说几句话就走。” “嘿,真是,邻里邻居的哪来那么多事。” 话是这么说,余老九人却早就忙不迭的跑了出去,这倒不是因为沈谦是什么大客户,而是这家伙现在还顶着孝,虽说挺明白事儿,可要是等急了当真进来,那可是大忌讳。 不大会儿工夫,余老九跑出店子到了大街上,笑呵呵的拉着沈谦的胳膊往远离店门的地方走了好几步才放下心来大是热情的笑道: “哎呀,我说五郎啊,你跟你九叔又不是外人,怎么也不到店里去呐?” “呃,呵呵,不用了。说几句就走,还得去跪灵。” 沈谦被余老九的热情弄得大是不好意思,摸着鼻子推脱了两句忙转到了正题, “是这样,九叔,我们家锅快漏了。我娘让我顺道过来知会一声,想请你打上三只新锅。” 余老九大是好奇,瞪着眼道:“三只?怎么要那么多?” 沈谦笑道:“留着也烂不了,省得以后再麻烦。九叔,你把锅打薄一些,差不多一半厚就行,锅底么,最好平一些。呃,几天能出活?” “嘶……” 这要求余老九还是头一回听说,忍不住捂了捂腮帮子才道, “薄一些?锅底……五郎,你这到底是要做啥呀?要是太薄了那不是热的太快了么,你也不怕糊锅?” 沈谦忙睁眼说瞎话的笑道: “没事没事,那不正好能少用点柴火么。我们家里穷,能多省点最好。” 嗨,这理由……余老九还真挑不出沈谦的理儿来,愣怔了片刻才道: “成是成,要赶着用,三天吧。就是……那铁虽说少用一半,可这手上的活一点也少不了,你看……” “九叔放心,钱上头绝不会亏了你。三天之后我就过来取锅。” 沈谦笑呵呵的说着话便转身摇着手走了,倒把余老九给晒在了那里。余老九挠着头皮越琢磨越觉着这事怪,可仔细一想又不觉着怪了:这沈五郎虽说比以前好的没边了,可傻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比别人缺了点心眼儿啊…… ………………………………………………………………………………………………… 不大会儿工夫,沈谦进了二支大宅,取了孝来到徐老太君灵前庄庄重重的磕了个头,也没上东边跪着,接着就掀开帘子进了东厅。 东厅里头,沈迈似乎早就等着他了,看见他进来,接着抬手向他一指,哈哈笑道: “五郎,你还敢来啊?你七伯昨天可就告了你的状了。你怎么好端端的半道就把秦少章给截跑了?听他们说,居然还认了个姑表亲。” “这事怎么也不能怪侄儿啊,还不是秦郎君自己想四处走走。” 沈谦见沈迈满脸笑容,哪还拿他的话当回事儿,忙快步走过去满脸无辜的接上了话茬。沈迈此时正在满腹里开心,倒也没多少长辈做派,大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呵呵的说道: “嗯,这个秦少章是苏东坡学士的弟子,你若是能与他攀上定然大有裨益。” “是,侄儿知道了。” 沈谦忙跟着点了点头,停了一停才试探的问道, “三伯,侄儿听说三祖父回来了?” “你三祖父?” 沈迈不由愣了愣,满脸忽然换成了严肃,摆了摆手道, “此事你不用理会。你三祖父那里自有家里长辈照应,你还是……” “三伯,侄儿想去探望探望三祖父。” 没等沈迈说完,沈谦忽然小声接上了话。沈迈半截话被堵在嘴里煞是难受,满脸阴晴不定的盯着沈谦看了半晌,忽然“啪”的一拍扶手,接着低声喝道: “谁都能去,就你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壬人(中) 沈迈见沈谦满脸惴惴,一直拿上眼皮掀他,也知道他必然明白这里头的厉害。为官从仕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你和谁走得近大有讲究,明面上没人说什么,暗底下却人人看着,自然不自然的便给你划了圈子。沉沉浮浮都在这不可说之中。 可沈迈却又不能明着面说“我指着你去给老沈家争脸”,这不是个话,别说会把沈谦吼得云里雾里,不知天高地厚,就算他沈少府也不能确信沈谦当真能做成什么事——第一印象和小小试探做不得准数,谁敢保准了说这小子将来是棵葱还是棵树? 片刻炸了营的心乱过后,沈迈才缓了缓,沉着脸道: “怎的这么不懂规矩?秦少章刚刚跟你熟了些,招呼着也顺手,你就让老夫再派别人去支应?明白的知道你有他事,若是不明白,秦少章还得道老夫口是心非,嫌他占了地方,借茬让他住着难受,要撵他走。你三祖父那里老夫已经做了安顿,天天少不了人去听差候命,让你一个什么也做不了主的小辈过去成什么话,莫非你要让老夫找骂?” 沈谦清楚沈迈这是在挑理儿,很是给面子的低了低头才陪着小心道: “是是是,可侄儿听说三祖父怕给家里人多添麻烦,说好不必多管他的事,就去杭城原先置下的老宅子暂住了。三祖父也就是躲个清闲,能有多少事支派?家里人又事忙忙的,若是再专门派个长辈过去天天候着,三祖父怕是过意不去不说,家里用人也手紧。再说昨天侄儿不懂事怠慢了秦郎君,七伯正在气头上,侄儿哪敢这就去挨他骂?倒不如跟三伯求个情去杭城跑跑腿,别的事做不了,传传话总还是行的。” 沈迈听到这里差点没把手里捧着的盏子扔出去,他还能听不出沈谦这是话里有话?昨天他自己倒是顾全大局,可家里人实在不给面子配合,愣是把沈括给气跑了,今天要是再硬派个人过去,去的人不乐意不说,言语之间万一再惹了老爷子不快,那可就两头不是人了。 沈迈听到这里多少觉着是个理儿,刚犹犹豫豫的“嗯”了一声,沈谦接着趁热打铁道: “再说这也就是越亲越好说话的事,二房这边别的叔伯兄长不是有差事安排就是在外做事求学,刚刚回来车马劳顿需要歇歇脚,三伯要是劳烦他们总是不好。侄儿闲着却嫌跑腿累,传出去也得让外人说侄儿不懂事,为了自己不受累,连亲叔爷爷都怠慢。” 这还真是越说越摘不清了……沈迈下意识地用十指轮番敲击着手里的茶盏,越想越觉得无奈。沈谦这些话还真是道理,你再躲不还是沈括的亲侄孙么?这层关系始终脱不掉,要是再让人看着这么势利,连自己的爷爷都敢躲着,那谁还敢跟你结交。这可是十足十的小人啊。 这孩子看事还真是周全,倒是我这老头子想多了……沈迈实在没脾气了,左右不是的想了片刻,觉着沈谦这些话说得到位,做事掌握分寸应该也没问题,终于点了点头道: “那也好,你就去吧。你三祖父脾气不大好,你到了那里多陪小心,早点回来就是了。嗯,你去跟老周说一声,让他安排人套个骡车送你过去。” ………………………………………………………………………………………………… 老周是二支宅门上的大管事,心知沈迈肯定得派人去向沈括问安,一大早正在琢磨谁是那个倒霉蛋,就见沈谦颠颠的跑了过来,这这那那的一说,人家一个给主家办事的外人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当即就让人套了骡车送沈谦去杭州城。 沈谦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离开西溪,一路取道向东往清波门赶,沿路正好经过西湖南岸。掀着帘子往北遥望,但见波光粼粼的湖水衬托之下,孤山上雷峰塔高高耸立,但是再往北却怎么都找不到三潭印月,至于苏堤更是没影。 杭州城作为和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同级别的大都市,自然是奢华无度,骡车走街串巷的过程中,沈谦一直往外探头注意着街两边的客流和酒肆弄楼,只可惜走马观花匆匆而过,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大会工夫就从后市大街往北一转,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赶骡车的车夫不是头一次来这里了,也用不着打听就在一家院门前停了车,等沈谦伸着头跳下来,只是往东边门上怒了努嘴就不再说话。 沈谦上去拉着门环在门上敲了几敲,不大会儿工夫大门吱呀打开,出来了个老家人,探头往外一望,见是个刚长足个儿的半大小子,于是没问话倒是先愣了愣,等沈谦说了来意,他心里更是不满,心想自己家主虽说是落水狗,谁沾上谁埋汰,可家里人也太现来现的了吧,昨天在西溪就摆了一大堆臭脸,今天居然又派了个小娃娃过来应付事儿,既然这么不待见,那还把老爷子搬回来干什么? 然而腹诽归腹诽,家里既然来了人,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下人总不能不懂事的去摆冷脸,当下就把沈谦客客气气的让了进去。 沈括这个宅子并不算大,前后两进,前边待客,后边才是住宅,由于常年不住人,昨天匆匆赶回来只是胡乱打扫了打扫,大部分地方依然还是一派尘土老厚的消落景象。 就在前院廊沿石台子上头,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抱着个酒葫芦,正四仰八叉的靠墙坐着。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盘,此时满脸上早已经红透了,衣裳也敞襟拽怀的露出大半个胸脯,在那里极度亢奋的拍打着膝盖,扯着嗓子胡乱唱着些词曲,声音含混,倒有大半听不清楚是什么。 这年轻人本来望着天自顾自的在那里自我陶醉,看见沈谦跟着那个老家人走了进来,便眯着两只通红的眼望了过来,打了个酒嗝才举起酒葫芦指着沈谦含含混混的道: “刘……伯,这小子是作……甚的?怎的,嗝——不问一声就带进来,当我老沈家……老沈家当真没人?啊!嗬嗬嗬嗬……” 这家伙说话三分笑七分闹,十足的酒气,老家人刘伯大跌面子,讪讪的驼着背连连点着头匆匆看了看沈谦,这才连忙堵嘴似的对那年轻人讪笑道: “二郎,这是西溪家里派过来支应阿郎的,你看你这……” 没等刘伯说完,那年轻人接着努力大睁开眼上下打量了打量沈谦,接着仰头哈哈大笑道: “家里?哈哈哈哈,什么家里!我家在,嗝——润州,不知道什么西溪。看你这小子一脸倒霉相,实在没人派,把你给撵来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刘伯一喊那人“二郎”,沈谦就已经知道这是沈括的二儿子沈迍沈清直,这可是他爹沈逋的亲叔兄弟,他正儿八经的叔叔。沈谦心里清楚沈清直这是让沈家门上那些人给闹心凉了,自己心里也不觉跟着一阵黯然,虽然实在对沈清直的年龄和身份感到别扭,但还是连忙向前跨了一步,恭恭敬敬的弯腰拱手道: “小侄沈谦拜见二叔。我……没人撵我来,我是自己要来的。” “自己?” 沈清直听到这里登时愣了愣,下意识的贴着墙往上挪了挪身,但随即又一脸醉相的“哈哈“笑道: “这天底下居然,嗝——居然还真有不怕死的。你爹娘也不管管么?我看你比我还要小几岁,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只怕过上几年就得后悔。” 没等沈谦接话,刘伯就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尴尬的扯了扯沈谦的衣袖,讪讪的笑道: “喝多了,喝多了,呵呵呵呵,小郎君也别理他。阿郎就在后边院子里,小人这就带小郎君过去。” “好,多谢刘伯。” 和醉汉也确实不宜多说,沈谦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便跟着刘伯穿过敞厅往二道院儿里走去。后头沈清直倒也不拦他,依旧坐在那里“哈哈”笑着说些胡话,直到沈谦进了二道院客客气气的请刘伯留步,只是要自己进去拜见时,他才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腾地往直里一坐身,猛地将酒葫芦往旁边一扔,连滚带爬的爬起身踉踉跄跄的往里追去,高声喊道: “你,你等会!你刚才说你是谁?” ………………………………………………………………………………………………… 堂屋门打开,里头书桌前正有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低头写着什么,身旁桌面上一厚摞纸显然是刚刚写完吹干了放那里的。老人神情极是专注,虽然很容易就能听见前边院子里沈清直那些酒精上头的高声胡话,但是却丝毫不为所动,直到听见屋门打开传来的“吱哽”声,这才下意识的停笔抬起了头来。 “你是……” “孙儿沈谦拜见祖父。” “沈谦……你……五郎!你是五郎!” 老人忽然全身一颤,满脸褶子里长长的两道像是被尖指甲刮破的旧伤痕都跟着突突跳了起来。他像是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震惊,双手慌乱的向外一划拉,顿时把砚台打翻了,将旁边即将写满的那张纸几乎全部污黑。 然而老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是忙乱的看了一眼,接着连忙站起身来,“当啷”一声踢开圆凳,急忙跑到了沈谦面前,哆嗦着嘴唇上下打量了他良久,忽然一把拽起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自己手心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壬人(下) 这老人就是沈括,毋庸置疑。只是这副形象实在大出沈谦意料。差两年才六十岁的人,可看那副勾身驼背的样子,你就是说他七十都行。清清瘦瘦的脸上眉目间隐隐带着老沈家近支那种……说不上来的共同点。然而满脸的褶子中却横三竖五地布着许多新旧伤痕。时间久的已经快看不出来了,新的两道却刚刚掉疤不久,看着就触目惊心,实在让人无法想象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居然要这样长期折磨他。 至于桌上那张已经被墨汁污废了的字纸……《梦溪笔谈》?!沈谦忽然产生了一阵负罪感,仿佛自己已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沈括紧紧攥着沈谦的手不放,嘴唇哆嗦了许久,才又自言自语般的问道: “你……真是五郎?” “祖父,正是孙儿。” 沈谦觉得沈括快要撑不住架了,连忙抽出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肘。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沈括忽然将两只手都撒了开去,全身摇晃了两下,接着紧紧闭上双眼抬起头狠狠地摇了两下,凄声长叹道: “五郎呐,你……不该来呀——” 这声忏悔般的呼喝说得沈谦心中不觉一疼,他明白沈括为什么要这样说。就在十八年前的熙宁四年,沈括以三司使的身份奉宋神宗之命巡视天下水利。恰在当时,苏轼正在杭州担任通判。他们两个人以前就在朝过事,私交不错,当沈括来到杭州的时候,苏轼为尽地主之谊,特意在西湖设宴招待,席间曾将得意诗作赠送给他。 这本来只是文人交往的寻常行为。然而谁也没想到,当沈括回到汴梁以后,竟然接着“研究”起了那些诗词,并从中仔细摘出“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等等所谓反诗,呈送到了神宗面前。当时虽然没有引出太大的乱子,但就在八年之后的元丰二年,新旧两派朝争最为激烈的时候,这一事件却被新党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所利用,造出了“乌台诗案”的轩然大波,险些将苏轼害死在狱中。 而就在这差不多时间的熙宁七年,由于反变法的势力过大,王安石被迫下野,只能继续去做他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就在这时,同样谁也没想到,与王安石既是亲戚又是政治盟友的沈括竟然在王安石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就一封万言奏折承到了神宗面前,要揭发王安石的诸多罪状。 王安石不是苏轼,他是宋神宗的脊骨。宋神宗虽然被迫撵走了他,但内心里依然拿他当自己的第一心腹。这一次沈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第二年王安石重新出山,当众破口大骂他是壬人——也就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其后沈括便彻底走了背运,由于接连发生的使辽事件和宋夏钓鱼城之战都与他有关系,满朝堂新旧两派高官这一次居然破天荒的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一致同意驱逐沈括。于是宋神宗便非常顺天应人的做出了决定,将他贬为均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从此形同流放。虽然元祐二年时,沈括完成《守令图》被特许进京呈献,但却再也没有被启用,政治生命彻底宣告完结。 政治生命结束也许并没什么,只要想得开。然而对于沈括来说,最大的打击却是名声彻底臭了,不但是他,就连他的家人也必然甚至已经受到了看不见的牵连,从此,他成了“独夫”…… 沈谦也很好奇沈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却只能跟着发酸。不论他有多少过错,此时他都只是一个因为当着自己侄孙无从忏悔的老人,所以……沈谦的喉头重重的动了动,终于轻声问道: “为甚啊?” “你真的不懂吗!” 沈括不敢相信的盯着沈谦怒喝了一声,绝望地紧紧咬着牙“噔噔噔”向后退了好几步,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沈谦摇头高声喝道, “我是壬人!壬人!天下人唾弃的壬人!” “可您是我祖父。” 沈谦毫不避让地盯着沈括,仅仅只是这么轻轻一句话,沈括便彻底怔住了,他失魂落魄地望着沈谦,直到许久之后,忽然“嗷”的一声掩面痛哭了起来。这哭声实在百感交集,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中所包含的心境。然而沈谦却并没有去劝。他知道,现在让沈括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比什么都强。 然而这哭声又实在太有杀伤力了,吓得在院子里苦苦阻拦沈清直的刘伯赶忙放开沈清直,沈清直也顿时被吓得消了九分酒意,连忙和他一起大步跑了过来、可刚惊恐万分地趴在门边往里看了一眼,里头的沈谦便接着抬手阻住了他们,他们也只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愣在门口了。 许久过后,沈括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苍灰的脸色居然红润了不少,他连理都来不及去理门口的刘伯和沈清直,虽然依然沉着脸,却连忙上前一步拽住了沈谦的袖子,不由分说便往桌边上拉去,一边费力弯腰地去扶圆凳,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 “来来来,快快,五郎快坐,让祖父好好看看。” 说着话他便把笑呵呵的沈谦摁坐在了圆凳上,又从旁边扯过一张圆凳自顾自的坐在沈谦对面,这才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着沈谦,连声说道, “好,好,是我家五郎,长大啦,呵呵,真的长大啦。祖父在西溪就听说你的痴病好了,却如何也想不到……嗯,嗯,真的好了……” 沈括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不知所措的抬起头四处乱撒着似乎想找什么东西。这时候沈清直才彻底回过神来,一把扒开还愣在那里的刘伯,惊喜万分的大步冲进屋里扶着沈括的肩膀表功似的连声说道: “爹,爹,刚才五郎跟我说,嗝——说了,他是自己要来的。”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 沈括两只浑浊的眼睛都快笑没了,点着头连连拍着沈清直的手道, “快快,你那什么……哦哦哦,快去让老刘煮些好茶,一定要好茶,狮峰龙井,一定要狮峰龙井!老刘,这是老夫的亲侄孙呐,老夫亲二哥的孙儿!” “哦哦哦哦,果真,果真是一表人才,呵呵,呵呵……” 沈括这颠三倒四的一阵令下,顿时跟炸开锅了似的,沈清直和刘伯手忙脚乱的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好了。这还用说么,老家里的人都是一帮子现来现的“实在人”,就算沈谦不说,沈括他们心里也明白的很。沈谦说是自己要来的一点都不突兀,只能让沈括觉着家里终究还是有人在念想着他,能体谅他,再加上那句“你是我祖父”,这就更加点题了,虽然不能彻底打掉沈括这么多年来的郁郁,但终究也算是老怀弥慰了。 不大会儿工夫香茶奉上,沈括早就不知道絮絮叨叨的叹了多少气,直到沈清直颠颠的重又跑进来,他才连忙招手道: “二郎,老夫这会儿劲头正足,还得快些赶出这份手稿。你也别光顾着喝你的酒,还不快点陪五郎出去找个好些的酒肆坐坐,这都什么时辰了。” “是是是,孩儿知道,孩儿知道。” 沈清直的酒劲儿早不知道跑那里去了,连声应下差事,这才摆出一副当叔叔的派头冲沈谦一笑道, “我说五郎,虽说你是杭州的蹲地虎,可这是你二叔家。一切客随主便,吃的好吃不好你也得给我忍着,谁让你是小辈呐……嘿嘿嘿,那个,爹,孩儿可说什么也喝不下去了,再喝就得吐了,倒不如先带五郎就近去李干娘店子里坐坐。反正难得您老见着五郎高兴,让他多住两天陪您说说话就是了。” “呃,这……” 沈括登时满脸的不乐意,瞪着沈清直起了起身才埋怨道, “啊!有你这么当叔父的么?你也不问问五郎忙不忙便替他乱做主……” 这双簧唱的……沈谦连忙鞠身站起,连连摆着手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孙儿哪有还什么别的事?照应好祖父才是正经差事。” 说完了这话,他又抬头看了看沈清直,这才继续道, “不知三祖母在哪里歇着?孙儿还当先去拜见了才是。” “呃,这……” 沈括老脸一红,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才讪讪笑道, “呵呵,那个,你还不知道。你三祖母腿脚不好,老夫便没准她跟来。” “没准”她跟来……这话说的沈谦顿时浑身不自在。但旁边的沈清直反应真叫一个快,连忙一把拽起沈谦,揽着膀子便强拽着往门外走去,还仿佛专门说给沈括听似的高声说道: “行啦,走吧,哪来那么多事。” 说着话接着又低下了声去,几乎贴着沈谦的耳朵小声笑道: “家丑不可外扬,呃,嘿嘿嘿,不是,是我信不过你。” 这些话实在是明白无比,走出老远沈谦才压着声音极小声的说道: “这事怕是也有法子治吧?” “怎么治?” “想想你娘怕什么。” “呃……老鼠算不算?” “不算,换一个。” “……你也太难为人了,倒不如问问我爹怕什么。” “三祖父怕什么?” “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酒肆奇遇(上) 赶车的把式自有刘伯招呼,也用不着沈谦操心,两个人出了沈括的宅子,往南拐了没两步路,沈清直就把沈谦带进了一家临街扩门的小酒肆——准确的说,路边饭铺似乎更形象些。之所以如此,原因无非有二:其一,沈清直从心里觉着沈谦亲,所以没那么多说道,也用不着四六八盘的穷讲究,中看不中吃;其二……缺钱。 这种小酒肆其实就是巷里人家开在家门上的小店,跟西溪那边的莫家小店是一样的情况,在这个时代的城市中非常多。如果卖吃食的话,早中晚随来随吃,就算只要碗汤面、云吞或者两三个肉素馒头也照样招待,求的就是赚几个零散辛苦钱。 沈清直似乎跟这家店面颇为熟识,又还残留着几分酒意,当先跨进门槛就扯着嗓子喊道: “李干娘,上客啦!” “哎呦,沈小官人来了,酒喝完了?” 人随声至,一个四十多岁模样,腰里扎着水裙,结束利索的中年妇人甩着满手的水珠从后门外跑了进来,看见沈清直立刻满脸挂笑地迎了上来。 沈清直转头扫了沈谦一眼,大咧咧的对李干娘笑道: “酒是不能再喝了,吃些饭吃些饭。今日我家侄儿过来,李干娘有什么拿手的菜蔬只管上,另外再上些酒,够他一个人喝就行。” “哟,沈小官人家里这么大的侄儿么?” “我爹是老小,我又是老小,我侄儿没敢比我岁数大就算他谦虚了。” “呵呵呵呵,李干娘好。” “好好好,两位沈小官人快坐,饭食片刻就得。” 干娘倒也不是认的干亲,只是普通称呼,相当于现代人平常说的“阿姨”。沈清直说着话便自顾自的坐了,沈谦跟李干娘见了礼,等她匆匆走了才在沈清直对面坐下。紧接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厮跑过来殷殷勤勤的上了粗茶,没再多招呼便退开去忙自己的了。 这小店毕竟是在杭州城里,而且还在可以算最为繁华的后市街左近,自然不如莫家小店敞阔,五六张小桌往前堂一摆就已经挤了个满满当当。宋朝人生活又不象后世明清那么拘谨,特别是城市之中,能在外头吃就在外头吃,可谓是潇洒无比。 只不过这会不在饭点儿,店里除了沈谦和沈清直以外,只有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坐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低着头在吃杂汤面,而且等沈谦他们刚刚坐下接着就吃完汇账走人了,而店里的伙计除非上菜支应,一般不会在前堂里晃悠,于是满屋子只剩下了沈谦他们两个人,倒是也自在。 根本不需要多说别的,就凭沈谦刚才对沈括那番态度,沈清直就已经对他亲的不能再亲,坐落停当,接着伸头笑嘻嘻的说道: “你老叔我手里乏钱用,你也看得出来……嘿,不说了,不说了。这家店虽说简陋了些,不过店家实在。原先我爹物色了这个宅子买下,与他家做了邻居,这十几年没曾来住,倒是多承他们帮着看顾,这么多年连个针头线脑都未曾少过。 唉,这个情你二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还呀……原先我年岁小不懂,有道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算是明白了。呃,我可不是说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说小六,让李干娘快些上热菜。我又不会短了你的钱,这么慢做什么?” “这就得,这就得。” 这里说着话,刚才那个小厮抬着个漆盘从后门里跑了进来,将几样冷盘菜蔬布在了桌上,沈清直丢开沈谦极是熟络的跟他笑骂了几句,他也只是憨厚的笑着连连答应,忙完又跑了。 沈清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自在,笑呵呵的转着头将那个叫小六的目送了出去,这才再次转回了头来。沈谦知道他现在跟沈括一样有着满腹的郁闷,正需要找个能说到一起的人抒发抒发心情,所以也不接话,只是拾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做好准备听他继续唠叨。 果然,沈清直转回头来接着就是一声轻叹,跟着拾起筷子一边在菜肴上点着一边道: “我也知道家里人那般做派是为了什么。他们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去顾他们的颜面。照我说,他们分明就是一群痴傻……呃,嘿嘿……” “你看我像痴傻么?” 沈谦虽然知道沈清直为什么突然停下了话头,可是却连脸色都没变,笑呵呵的抬头看了看他,接着又吃起了自己的菜。沈清直微微怔了怔,接着舒心的“哈哈”大笑几声,隔着桌子一巴掌拍在了沈谦的肩膀上,高声笑道: “你的痴傻病都转他们身上了,要不然如何会好?哈哈哈哈哈……唉,不过说正经的,他们这些人着实不明头。我家就算当真是臭狗粪,莫非他们想躲当真就躲得开?就算躲不开又如何,一帮子自己没本事的人出不了头做不了官,莫非还以为是我爹害的? 我爹虽说不受人待见,但终究没犯株连九族的大罪过。他们若是当真有本事,谁还会压他们一头不成?他们又不是我沈清直,也不是我大哥沈博毅,出了门就会让人指指点点,说什么这是沈壬人的猪犬之子,怕的什么……” “二叔。” 沈谦见沈清直郁闷之下已经把自己贬损的一钱不值,心知自己要是再不打断,他非得伤心的哭出来不行,便不动声色的喊了一声,接着笑道, “这天底下人谁敢说自己无过。就说满朝堂的君子,我听说如今朝中王荆公一党尽皆被贬谪,还不是个个顶了骂名,可谁又敢说他们没为朝堂出过力。” “唉,五郎,你别说了,老叔明白你的心意。” 沈清直心中一阵黯然,默了片刻,接着伸手抓过沈谦面前的酒坛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也不去相让沈谦,便自顾自的仰头喝了。 沈括虽然是闲居犯官,但终究没有被剥夺官身,所以时不时的还是会有朝中邸报送到他那里去,因此沈清直多少还是知道些朝廷里事的:四年前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宋神宗去世,继位的元祐皇帝赵煦只有九岁,无法亲政,便按旧例由其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 高太后与儿子宋神宗政见相左,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极力反对变法的司马光从洛阳请回了朝廷,紧接着便以种种理由将变法中坚力量章惇、蔡确、曾肇等人尽数撵出朝堂,王安石变法夭折。 然而旧党全面掌权没多久,领袖司马光便于元祐二年去世了,这件事的连锁反应就是旧党很快分裂成了蜀、洛、朔三党,相互纷争不断,几年下来,程颐被迫离开汴梁去了洛阳监管西京国子监,安涛也被攻讦下台,而苏轼更是顶不住压力自请出守杭州。这样一来朝廷里非但没有一改神宗朝新旧党政的局面,反而纷争更加激烈了,谁头上没顶着几个骂名,又何止早已被撵出朝堂的沈括。 然而,又有几个人像沈括这般被满朝堂不分新旧的全数看不上眼呢…… 沈清直与他爹沈括一样是聪明人,更是在自然科学上深得真传,颇有造诣,早年也曾立志光宗耀祖,可是如今……沈清直越想心里越难受,最后苦笑一声,再次倒了碗酒喝下后,才摇了摇头笑道: “不去想那些了,自从爹落了骂名,你老叔我便想开了。什么功名不功名,全不如自己过的自在。眠花街宿柳巷,赶巧了有哪个姐儿中了眼还供你钱花,何其快哉。哈哈哈哈哈,呃……” 沈清直本来前仰后合笑的挺快活,可说着说着忽然自己就闭了嘴,满脸都是尴尬的望向了店门口。沈谦正闷着声听他苦事笑说,哪知道他怎么了,微微一怔之后也跟着转头向店门口望去。 这时才发现原来有两个女孩正盈盈的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应该是听见了沈清直刚才说的话,都在那里捂嘴偷笑着连连拿眼儿瞟他们。沈清直好歹也是君子,顿时被笑了个一脸尴尬,又见沈谦转回头憋着笑望了他一眼接着又低下了头去,更是没有面子,也只好怏怏的不吭声了。 那两个女孩大概是一主一仆,年岁大些的虽然只穿着素色的常着襦裙,但遮不住婀娜的身段,只是头上戴着个广沿儿的遮头,四周黄色的纱罩垂下,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年岁小些的那个只有十三四岁模样,一身的丫鬟打扮,倒是粉嘟嘟的煞是可爱,进了门服侍着年长的那位女子在远离沈谦他们的桌边坐下,接着自顾跑到后门边高声喊道: “李干娘,李干娘。” “哎呦,原来是李娘子和绿珠娘子来了。” 不大会儿工夫李干娘便匆匆的从后门擦着手跑了进来,抬头一见两位客人,连忙极是熟络的打上了招呼。 那位李娘子也没吭声,只是静静地向李干娘点了点头,而绿珠却快语连珠的连忙说道: “我家娘子刚刚和孙娘子从西湖回来,恰好从你们这里过,便停下来想用些饭,干娘快些弄,别忘了上豆皮。” 李干娘顿时一脸的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该敛衽还是该怎么好了,忙不迭的连声笑道: “哎呀,李娘子时常照应小店的生意,今日又亲自过来,老婆子实在是,唉,唉……” 这位李娘子大概是自己平常不怎么来,却让绿珠经常来买吃食,而且还可能特别喜欢这店里的豆皮。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大家大户的娘子,李干娘居然受宠若惊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沈谦微微有些好奇,便停下筷子转头向她看了过去,就在这时就听她轻声笑道: “不妨事,李干娘,去哪里还不都是用饭么。” 这声音柔若莺啼,实在是动人,听上去也就在十五六、十六七上下。不过陌路相逢耳悦一下也就罢了,还管人家是什么人的干啥? 沈谦也不大在意,然而还没等他转回头找个岔口挑动正在那里尴尬坐着的沈清直说话,眼角余光就发现店门口又昂首阔步的走进来三个坦着胸膛的大汉。其中像是领头的那位四下撒了一眼,见李干娘就在店里站着,接着粗声说道: “李婆子,这也入秋了,阿郎那边买卖陪得太多,手头实在是紧,得需周转。都过得挺不容易的,要不你们的店租子提前两天先交上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酒肆奇遇(中) “他们几个……” 沈谦还没转回头来,就见沈清直盯着那些人颇为诧异的轻声说了一句。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稀奇,租房收租是天经地义的事,本来就没什么奇怪,虽然进来的那三位长得一副凶相,但是说的话总算客客气气,而且有根有由,完全是商量的口气,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官府没有现代那么多科学手段相辅助,掌控力差得很,市井百姓靠官不如靠己,狠人多得是,总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凶就往坏处想吧。要是这样的话,秦觏秦老三直接就是了。难不成沈清直以前见过他们,甚至有过矛盾? 沈谦一时没听明白沈清直要说什么,便凑过头来轻声问道: “怎么?” 沈清直连头都没转,只是微微抬手示意沈谦不要说话,便继续仔细注意起了那些人。沈谦一见这架势便不再吭声了,也跟着转头望了过去,而半道被抢了话的李娘子和绿珠更是免不了抬头看着他们。 李干娘见了那三个人,先是不由自主的愣了愣,接着听明白领头那人说了什么,连忙笑容可掬的迎了上去,点头哈腰的连声笑道: “又烦劳冯二郎受累了。呃,要不三位先坐着喝会酒?” “嗬嗬嗬嗬,不必了,后头还有几十家要去跑。你们麻利些,我们三个忙完就走。” 领头的冯二郎一副粗壮的模样,黑黑的脸上更是横肉连筋,见李干娘上来就巴结,粗声笑了笑便坚声拒绝了。 李干娘一看这架势,突然局促了起来,“是是是”的附和了几声,接着低头下意识地搓着手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这才试试探探的讪然笑道: “嘿嘿嘿,是都挺不容易的……呃,那个冯二郎啊,说起来早交两日倒也没什么,只是,只是你们也知道这些年西湖淤塞的厉害,城里只今年就疫了好几次,闹得人心惶惶的,这买卖实在难做,老婆子我本来想去跟阿郎求个情缓几日,可这还没来得及……” 冯二郎没等李干娘说完,接着粗声呵呵笑道: “手里钱不够是吧?” 李干娘连忙鸡啄米似的讪笑道: “是是是,正是。您看……能不能晚两日?” 冯二郎摸了摸络腮胡子笑道: “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阿郎最是好说话。别说晚两日,就是晚上半个月也没事。只要你们别少了钱就行。” “哎呦喂,阿郎可真是天下难得的大善人!” 李干娘登时满脸的惊喜,庆幸的连连拍了好几下巴掌,连忙拉着冯二郎一边往旁边杌子上让,一边极度热情的笑道, “大太阳头上让二郎空跑一趟,老婆子我哪里过意的去?这么着,听老婆子我的,没好有差,三位先吃喝些再去忙。” “不必了,不必了。” 冯二郎说什么都不肯坐,笑呵呵的摆着手挣开李干娘才道, “交不上的也不只你这一家,哪能算什么空跑。哦,要是交不上的话,阿郎有句话正好我得传给你。你也说了如今生意难做,什么东西不翻着身涨价?所以这店租——阿郎为人最厚道了——你们今天若是能全交上便交上,若是到了明天可就得比去年多三成了。” “啊,三成!” 李干娘一口气噎住,差点没憋过去,然而还没等她再作出任何反应,后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喝。 “老子跟你们拼了!去年就加三成,今年又加三成,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声至人至,只见那个跑堂的小六满脸狰狞的举着把菜刀从后门外大步冲了进来,在李干娘“小六别乱来”的惊呼声,还有李娘子和绿珠惊然的尖叫声中照着冯二郎便要砍下去,然而冯二郎却丝毫不怕,迎着菜刀挺了挺窝着胸毛的胸膛,接着抱住双臂昂然道: “来来来,有种你就往我头上砍。” “你——别逼我……” 高高举起的菜刀果然悬空停住了,刚才还一脸愤然的小六哆嗦了起来,颤抖的声音中已经变成了乞求的哭腔。 这么片刻的工夫居然发生了这么多戏剧性的变化,满屋子里的人早就都呆住了,冯二郎轻蔑地瞥了渐渐蹲下身去的小六一眼,接着转身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两个手下说道: “走,下一家。” “你们站住!” 就在这时候,沈清直猛然一拍桌子站起了身来,不等冯二郎他们转过身便厉声怒问道, “这里明明是他家的祖屋,何时成你们的了!” 坏了,这事儿复杂了……沈谦虽然同样愤怒,但见了冯二郎刚才的做派就已经发现他们是成了型的势力,绝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到处乱跑讹钱。如果在这店里硬碰硬,先不说那个小六根本就是个废材,自己两人这体量也绝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对手,更何况没有凭持的情况下,只会给李干娘他们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倒不如先避过风头再想办法。可是沈清直猛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沈谦却是头皮一炸,连想都没想便跟着站起了身来。 冯二郎他们同样也被这平地而起的爆喝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刚刚转回身眯眼往沈清直和沈谦看去,旁边早已经吓傻了的李干娘忽然快步跑了过来,苦巴巴地拉住沈清直的衣袖连声乞求道: “小官人啊,算了算了,你就别说了,我们出得起,出得起……” “不行,必须得问清楚!” 沈清直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极度愤怒之下哪里还考虑那么多,挣开李干娘一步冲出去厉声怒问道: “你给我说清楚,这店子何时成了你们的?”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沈谦忽然接道: “冯二郎,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么?” 沈清直的厉喝没吓住冯二郎,反倒是沈谦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说的他猛然一愣,下意识的打量了沈谦一眼,心里接着快速打起了转转。 冯二郎好歹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得很,片刻工夫就已经想到了好几种可能。其一,同道中人。可是自古混江湖的都分势力范围,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两位显然不懂规矩,而且看这副文弱样子就更不像了。 其二,公门中人。当官的绝对不可能,满杭州也没听说有哪位春风得意,得以高中外放的少年天才,至于其他门道的官儿们更不可能在这个岁数就放差。至于在衙门里当差的倒有可能,这样的话倒是有些麻烦,不过看他们的样子应该也就是刚刚入道,自以为了不起,狂得很,就算打上了,公门中只要使上钱,也绝不会有人帮他们。 其三,哪位高官的小衙内,也只有衙内们敢这么狂了。可如果是衙内的话,怎么会跑到这种破地方来吃这么差的饭呢?然而也不一定,说不准人家就好这一口…… 至于这两位的衣着,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显然是闲着的,这样一来可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冯二郎一时拿不准主意,眼见这两位来路实在匪夷所思,还真有些懵,可是干他们这一行的就讲究个狠劲儿,就算挨打都不能堕了威风,所以实在吃不准的情况下他一丝胆怯都不敢漏出来,又眯了眯眼才沉声道: “老子管你们是哪颗葱,这里是老子的地盘。” “你的地盘?不知道这是我大宋皇朝治下的杭州城吗!” 冯二郎本来是想让沈谦他们自报名号,哪曾想沈谦根本不吃这一套,居然愤然瞪眼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他娘的还越说越玄乎了,我大宋皇朝?他们……冯二郎见沈谦说的虽然是杭州本地话,但沈清直却南腔北调,但更多的却是北地口音,顿时连汗都快下来了,心里猛然一阵挣扎,几乎这就要夺路而逃。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候,沈清直忽然推开沈谦拦着他的那条胳膊往前跨了一步,猛然喝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我家门口闹事!你们说,这屋子到底是谁的?!” 沈清直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冯二郎猛地一怔之下,紧接着满脸现出了凶相,冲着两个手下猛然一挥手,高声怒喝道: “你他娘的装哪门子象!老子揍得就是你们!上!揍他们!” 完喽,我的傻蛋二叔,你刚才的话本来就有点露底,只不过说得含含糊糊,不容易让他们往这上头想罢了,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说这句了?以为他们跟你一样讲道理吗……见此情形,沈谦差点没被沈清直气趴到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酒肆奇遇(下) “快去报官!” 此时小店里已经乱了套了,冯二郎一声怒喝,两名如狼似虎的手下便“嗷嗷”叫着扑向了沈谦和沈清直,而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李娘子和绿珠终究是妇道人家,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眼看那边就要开打,顿时吓得尖叫起来,慌乱了片刻便相互搀扶着向店门外冲去,那副狼狈样哪里还有一丁点儿女孩的矜持。 李娘子和绿珠能跑,李干娘和小六却是在自己家里,能往哪里跑?眼看沈谦他们就得倒霉,顿时只剩下了扎撒着手在那里傻眼,根本不敢上前帮忙或者劝阻。沈清直刚才倒是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可是冯二郎他们当真动了手,他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对方扑过来的当口居然傻在了地上。 沈谦这副身板哪里扛得住那些绝对敢下黑手的壮汉一顿拳打脚踢?眼见不妙,一把拉住沈清直向桌后退去的当口连忙高声叫起了“报官”,这么混乱的场面之下他也不知道谁能听见他的话,但是天底下没有擎着挨打的道理,就是万分之一的希望那也得死马当活马医,别管是店里头站着的还是外头路过的,万一真有人听到他的话就去做了呢。 此时的场面只能用说时迟那时快来形容,好在沈谦反应还算快,这店里地方又小,几张桌子摆的实在拥挤,算得上天然的屏障,他拽着沈清直往自己刚才坐的那张桌后一躲,好歹算是起了一定的阻拦作用。 不过这阻挡作用连片刻都起不到,两个壮汉见沈谦他们躲到了桌后,其中一个迅速转身绕过桌子就要去抓他们,而另外一个更绝,居然登凳上桌,两步窜上去将满桌盘盏踩了个叮当乱响,居高临下的抬脚便要踢沈清直。 这一脚下去估计沈清直非得满脸开花不可,然而沈谦也不知是想到了还是下意识的动作,眼见那人上了桌,立刻抓住桌边使出全力往上翻去,只听“丁零当啷”、“乒砰”一阵乱响,桌上那人立刻“哎呦”一声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刚刚皱眉抱着胳膊肘要痛呼,那张已经倾倒的桌子便翻了个个儿,砰的一声重重压在了他的身上,疼得他差点没翻白眼。 这个变故倒是暂时缓解了对方的“攻势”,绕桌的那位眼见同伴摔在地上疼的爬不起来,不觉愣了愣,但随即便抛下他再次扑向了沈谦和沈清直,与此同时冯二郎也不闲站着了,即刻高声怒骂着挥拳冲了过来。 此时原来是桌子的地方因为翻桌以及此前“与桌共飞翔”的那位老兄的踩踏,已经遍地都是菜汤汁水、菜蔬肉块和破碎陶瓷片了,实在是狼藉不堪,湿滑无比。沈谦和沈清直站稳不容易,冯二郎两个人同样也是趔趄不断,这一追一逃顿时放慢了不少。 如今形势已经万分紧急,沈谦见沈清直完全傻了眼,自己又没力气再去拽他,一急之下,满头冒汗的连忙喊道: “你傻了呀?!” “额——啊!” 沈清直登时回过了神来,可刚应了一声,立刻脚底打滑,“砰”地一声坐倒在了地上。冯二郎手下那个打手脚底打着滑几步赶过来,拽住他的衣襟刚要动手,谁想身体失去了平衡,居然“嘭嗵”一声摔倒了他身上,几下挣扎起来,这才挥拳照着他没头没脑的揍了过去,不过好在这一下摔得沈清直也是浑身生疼,反倒完全清醒过来了,虽然无力反击,但好歹算是双袖一抱连忙护住了头。 这倒霉孩子真他娘的没救了……沈清直刚才那一摔,沈谦拽着他的手就已经被迫松开,危急之下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来得及去救他——其实就算想救也不过是上去陪着挨打罢了。 就在这时,冯二郎见沈清直已经有了“着落”,也便不再理他,见沈谦向另一张桌子后跑去,折身便去追他。冯二郎现在恼透了,别管有没有过节,这小子都实在太坏了,刚才漫天一番胡喊,差点没把他这个老江湖忽悠进去,要是不狠揍一顿如何能解这口鸟气? 然而冯二郎终究稍微晚了一步,眼看这就要追到沈谦身后,谁想沈谦却已经搬起一只木凳,连停顿都没停顿便高高举起向他砸了过去。此时冯二郎也刚好一拳挥过来。于是在他这一拳重重砸在沈谦胸前的同时,沈谦手里的木凳也狠狠砸在了他的额头上。一时间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伴着木凳落地的一声“嘭嗵”,齐齐向后“腾腾腾腾”连退好几步重重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过后,沈谦还算好点,虽然胸口闷疼无比,只觉着一股一股的气顺着喉咙往上涌,但脑子却还清醒。而冯二郎却恰好相反,虽然没感觉到特别疼,但是眼前却全是星星,怎么赶都赶不走,而且额头上也是一阵阵麻辣辣的刺痛,估计已经开花了。 冯二郎被砸懵了,机会实在难得。沈谦顾不上胸口和屁股上的剧痛,急忙挣扎着爬起了身来,瞅准小六傻站的方向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到了身边二话没说便抢过他手了的菜刀,又反身跑回了冯二郎身边。虽然没敢砍他,但气愤之下依然平着刀像拍蒜似的向他胸口拍了下去。 那刀怎么说也是铁做的,跟皮肉相撞还能有谁倒霉?冯二郎还没回过神来便感到胸口一阵剧痛,登时“嗷嗷”痛叫着在地上打起了滚儿。沈谦等他趴在了地上,举刀“嗙嗙嗙嗙”又是好几下,待他疼得不敢动了,这才咬牙忍着痛将刀背架在了他后脖颈上,厉声怒喝道: “要死还是要活!” “要活要活要活,好汉饶命呐!” 这位爷可不是早就被拿捏准了的软柿子小六,下手够黑,举起凳子上手就砸,绝对不考虑会不会出人命……冯二郎只觉后脖颈上一道凉,慌神之下哪里还敢再充硬汉?一阵哀嚎祈求过后,沈谦立刻高声命令道: “叫他别打了,不然我剁了你!” 说着话沈谦便将刀背用力向下摁了摁,并且“噌”的一声作势向外划了一下,吓得冯二郎顿时变了音儿的高喊道: “老三快住手啊!” “二哥!” “二哥!” “住手啊,要不哥哥就没命啦!” 此时刚才从桌上掉下来的那个打手方才缓过劲儿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正要准备忍痛加入战斗,就与在那里胖揍沈清直的那位一起傻了眼。目瞪口呆的目睹了冯二郎威风不再的一幕。 这两位是傻了,李干娘和小六却刚刚回过神儿来,眼见他们不打了,便连忙跑过去慌乱的将沈清直拉到了一旁,见他虽然一身狼狈,但总算脸上没事,也没有昏过去,多少算是放下了些心。小六连忙将功补过似的转头对沈谦喊道: “小,小官人。你刚才该,该说你们是……” “是你个屁!嘶……还不快去报官!” 沈谦顿时急了,他当然知道小六的意思是“你该说你们是老沈家的人”。可那管个屁用,杭州城又不是那种随便说个官名就能吓死一堆人的小地方,沈家是有点名气和能量不假,可那也就局限于西溪,而且现在还处于青黄不接的尴尬时期,官场中人给面子都是看在老交情上,至于市井百姓,有人甚至连沈氏家族这个名号都没听说过。毕竟这样的家族在文秀之乡的杭州实在太多了,谁会当真拿你们当回事儿,更何况你还是个本支几乎没什么背景的旁系。 小六好容易才出了这么个好主意,虽说晚了些已经不顶用了,可是也没想到沈谦会一句话就把他堵在嘴里,见他一脸要杀人的凶相,心里顿时一抖,急忙“喔”了一声,起身就要往店门口跑。可是就在这时,扶着沈清直的李干娘忽然怯声喊道: “小,小六,你别去了……” “为啥?” 小六现在整个脑子都是木的,连忙茫然的回了回头。然而还没等李干娘嗫嗫的说出理由,门外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就着这同时,只见刚才被吓跑了的李娘子在门外扒着门框向里看了一眼,接着转头循声向远处望了望,便又缩回门后不见了。片刻工夫之后,就见绿珠带着几个皂隶巡卒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她们居然没跑?!这样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们俩惊慌失措的逃出店门以后,稍微稳下神来,李娘子便让绿珠去叫了巡卒,而自己却一直躲在门外看着。前边不远处的后市大街上似乎就是有巡卒的地方。这样看来,按时间算确实也恰恰刚好…… 沈谦“呼呼”喘着粗气抬头望向一窝蜂涌进门来的七八个巡卒,登时只觉得浑身一阵乏力,松手撇了菜刀便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钱塘县衙(上) 那几个皂隶喝五喝六地冲进店堂,抬头看见屋里的几个人,倒是先愣住了。 此时狼藉一片的屋子里,几个人的组合实在有些稀奇:一个跑堂的站在门口左右乱撒着犹豫不决,也不知道是想出去还是想进去。靠后门那地方,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妇人蹲在地上,满面的忧心忡忡,臂弯间正抱扶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清清瘦瘦,一张苦皱着的脸更是白白净净,然而身上早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的衣裳却满是油污汁水,也不知道在满地的污泞中打了多少个滚儿。 再往东边一点,早已被推挤乱了的几张桌子之间,一个绝对不到二十岁、同样是一副清瘦的少年满脸煞白,大口喘着粗气向后倒扶着坐在地上,因为离地上那些油污有些距离,身上倒是干干净净,不过身边却扔着把菜刀,刀上并没有血迹。 而在那少年面前一两步远的油污里则拱腚趴着好大一条壮汉,浑身油污不说,而且还怕极了似的抱着头直哼哼,如何也不敢抬起头来。在与这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两个同样浑身油污的粗莽汉子更是一脸无措的望着那对稀奇的少年和壮汉,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去帮谁。 这他娘到底是谁跟谁打的……众皂隶里领头的魏全是钱塘县衙“正名”胥吏,也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官衙衙役,在公门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案子没见过?可是今天这事却让他顿时犯了嘀咕。 按正常情况来看,那三个壮汉应该是一伙的,而那两个白净年轻人是另一伙,至于那中年妇人和跑堂的纯粹就是无辜被牵连进去的。可这么一来谁强谁弱不就显而易见了么?两个文文弱弱的没被揍死就算他们命大,那眼前这阵仗又是闹的哪样? 魏全终究经验老道,一眼没看出名堂之下也不管那么多了,哼了一声后接着粗声揶揄道: “打呀,继续打呀,你们他娘的怎的不打了?” “不打了!不打了!衙前救命啊——” 趴在地上的冯二郎听见动静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哀求的抬起了头来。魏全心生鄙夷,心里刚过去一句“这孙子看着壮,怎么怂的跟个屁似的”,紧接着看见冯二郎的脸,却顿时愣住了。 为什么发愣?认识呗。都是在杭州城地面混的台面人物,谁跟谁没有一两场酒的交情?魏全这一眼之下虽然没敢认,但心里接着就有点偏了,连忙虎着脸转头对领他们来的绿珠公事公办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三个惫懒汉子打那两位小官人。他们来李干娘店里生事,那两位小官人看不过眼跟他们吵了起来,他们便不讲理打人。衙前快抓他们下大牢。” 绿珠满脸都气愤,胡乱的一通乱指,没用魏全说话就先给冯二郎定了罪名。这话说得冯二郎他们顿时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可冯二郎就算也认出了魏全,这时候同样也不敢相认,只好又抱头趴在了地上。 魏全本来还想替冯二郎找点偏理儿和和稀泥,听见绿珠上来就往死坑里砸,登时忍不住皱上了眉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躲在门外的李娘子忽然轻唤一声“绿珠”,接着敛裙迈步走了进来。 李娘子这一出场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她虽然遮着脸,但身段却实在惹人,魏全和一帮子跟班登时愕了一下。不过人家魏全终究见多识广,当即回过了神,捂着嘴重重的咳了一声,接着粗声对绿珠埋怨道: “你这丫头都什么跟什么?说的不清不楚。行了,在这里的哪个都不许走,都跟我去见县尊,县尊自有公断。来啊,先把身边有刀的那小子索了,取了刀做证物。” “遵命!” 跟着魏全来的那些人都是“轮差”来的弓手和杖直,纯粹是老百姓临时轮的劳役,并不算正式的公门中人,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临时工,怎么可能不听魏全的话?闻言之下齐齐高喝一声就从腰里抽出铁链去套沈谦。吓得旁边绿珠连忙气愤的喝道: “衙前好不讲理!为甚不说刀是那个惫懒汉想砍这位小官人!” “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抓!” 魏全哪有心思理她?见手底下那几位良心发现之下发着愣顿了顿身,接着连哼都不哼就猛然挥手再次发下了命令,于是众差吏二话不说便再次向沈谦扑了过去。 沈谦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索拿归案”,没有罪也得先给你扣上罪,明确的说就是先在心理上压倒你,让你没见老爷就先拉稀。这么明显的拉偏架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眼看那些差役晃着锁链冲了上来,哪里还来得及喘粗气,连忙抬手一摆,高声喝道: “都慢来!我是读书人,不要辱了斯文!” “都慢来!都慢来!” 魏全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两步冲上去阻止起了那些手下。两把将他们推开,急忙弯腰对沈谦问道: “你是读书人?” “我……” 没等沈谦想好措辞,只听不远处沈清直忽然疲惫的接口说道: “我是润州州学生员。” 老叔,你可算真聪明了一回……沈谦听到这里眼泪都快下来了。大宋朝就是读书人的天下,得罪谁也别得罪读书人。可读书人也是有分类的,范仲淹庆历兴学之后,读书人只有在官学听读至少三百日才有资格参加基础的发解考试,所以官学生员也就成了读书人的正牌出身。 官学生员待遇很优厚,不用承担赋税劳役,除大罪不得刑夹,为的就是刑不上大夫,保持官学生员这些准士大夫的斯文体面。可沈谦连官学的门儿都还不知道往哪边开,这“读书人”三个字说出来实在有点理不直气不壮,如果胡说自己是生员更是犯了大罪,这话可就实在不好说出口了。然而他又不能不这么干,毕竟他还是有去官学读书的理想的,如果今天被索子一套,那就是进官学最大的拦路虎——品行不端,曾遭刑责。 沈清直的话果然镇住了魏全,他也没注意沈清直说的是“我”还是“我们”,但眼见沈谦他们俩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却绝对不敢再惹麻烦,怏怏的向后退了一步,摸着鼻子怎么想怎么郁闷,最后也顾不上什么“交情”了,接着就把气撒到了其他人身上。环顾着四周指指戳戳地高声怒道: “趴地上这个,还有那两个,呃,那个跑堂的,你动手没有?” “衙前,我真没动手啊……” “行了,一块索上。” “啊!没打怎么也索?” 小六差点没被吓尿裤子,两腿一哆嗦,哀嚎着就叫唤了出来,魏全正在被读书人“欺负”了的气儿头上,哪还能有什么好气儿,瞪了他一眼,立时喝道: “屁话!你说你没动手就没动手?上了堂等县尊公断。还有你们两个读书的,不索你们是不索你们,不过若是敢不听话,可别怪爷爷拳头不认人!” 接着便不理他们了,一边望着手下人动手一边对李干娘、绿珠她们道: “你们俩必是见了他们打架的,一同跟我去做个证……嗐——我说你这老婆子哆嗦个甚?只是让你去做个证,又不是让你吃板子……” 魏全正在这里大发“官威”,没曾想门口一直静静站着的李娘子忽然柔声说道: “这位衙前,刚才的事奴家也曾从头见了,愿同去为证。” “呃……” 这天底下有争着去吃饭的,倒没听说过有谁争着去过堂。魏全登时被李娘子说怔了,不过怜香惜玉之下态度却好了不止一两分,虽然“官威”依旧,不过称呼却变了, “小娘子也曾见了?那也好,正乏作证的用,那便一起去吧。行了,兄弟们将人看拿好,这就走。” ………………………………………………………………………………………………… 不大会儿工夫,李干娘小店里便人走一空。由于这里是条小巷子,并没有什么人来往,估计等沈括发现沈谦和沈清直这么半天都没回去,还得以为他们叔侄俩跑哪里快活去了呢。 被人押着走就没那么舒坦了,虽然没有索子套着,但也没有车马伺候,在满街好奇的目光中走街串巷了许久,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衙前街。 杭州城是两浙路的路治,又是杭州的州治,同时城里头又分为“钱塘”和“仁和”两个县。宋朝的路相当于现代的省,不过没有固定的衙门,但州府和两家县府却都有衙门,所以杭州城一州两县三衙门全都坐落在仁和、钱塘两县分界处的衙前街,彼此相距不过一两百步远。也说不上是不是为了公务来往方便,反正开初就是这么建的,到了后来明朝时衙门全部搬到西湖边上的涌金门里,照旧还是三家衙门挤在一块——整个儿成习惯了。 州衙自然在三个衙门的中间,不过沈谦他们是从南边往北走的,抄近路刚好得从州衙和钱塘县衙中间穿过去。沈谦两腿灌铅地跟在人群里,刚刚从州衙和县衙中间的巷子里折身转到衙前街向县衙走去,忽然听到身后远处有人喊道: “喂!沈五……” 那声音离得有些远,听的并不是很清楚,沈谦下意识的回了回头,还没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什么,旁边正没好气儿的魏全登时吼道: “好好走你的路!乱看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钱塘县衙(中) 历朝历代各级官署衙门都有建制标准,大宋朝的钱塘县衙自然也不例外。还没到衙门前,远远走在衙前街上,抬头就能看见衙前正门上飞檐斗拱的敇。敇两侧白壁绵延,既是县衙南侧围墙,也是公文告示的发布地,左为扬善,右为惩恶。 进了敇穿过仪门往里走,甬道上迎面就是一面照壁,北面墙上绘着幅“吞日犭贪兽”,与更里面的公署大堂前立着的獬豸亭同为“戒官”之用,而獬豸亭里面的石碑上刻的则是宋太宗亲笔戒词“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整个甬道上大堂、二堂、仪亭,三堂依次而建,两边成片的建筑则是县衙六房办公地,再其内则错落建有知县厅、县丞厅、主簿厅、尉厅、仰高亭等等建筑。当然了,沈谦他们此行目的地只在事实上并不对外开放的县衙大堂,也不可能看到后边的建筑群,仅仅只是听别人说知县厅前高挂的匾额是“抚琴”二字,大概意境太好,已经多少年都没换过了。 县尊没到,大堂就不能开,一干“人犯”只能在院子里等着,自有人报到知县厅里。 此时的钱塘知县名叫周岩,字玉昆,三十岁出头,正经的元丰朝进士出身。别说完全懂规矩不敢扔掉公事到处乱窜,就是没这个规矩,他现在也没这个工夫。新知州如今已经进了州境,正在所辖各县不打招呼的提前查勘,说不定哪天就得直接杀奔杭州城履任视事,钱塘县和仁和县都是杭州的首县,公务繁多,你要是不好好做足准备,怎么应对知州的查勘? 忙啊,实在是忙……所以现在周岩最头疼的就是前头传过来哪里又出事儿了,让他开堂过审。这杭州富甲天下不假,可刁民也多,一个个横横的不说,还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路背景,远不如他此前履任的西北县百姓那么好收拾。 人家周知县好歹也是孔孟弟子,天子门生,当然少不了天大志向、悯人之怀,可问题是理想与现实差距往往太大,碰过下头人几次阴奉阳违的软钉子之后,周岩也学乖了,目标很明确:只要不是影响他顺利离任升迁的大问题,那就得过且过吧。至于今天,还是先升堂好了…… 正堂大启,沈谦他们被带了进去,两旁杖直衙差在地面上把水火棍戳的砰砰乱响,沈谦和沈清直问心无愧,而冯二郎他们见多了世面倒没什么,李干娘、小六和绿珠他们却早就吓得双腿打颤了。 片刻的工夫周知县冠服一整的进了大堂,往官案后一坐,接着拿起醒木“啪”的一拍,倒把底下好几个人吓得差点没跪地上。不过人家周知县这也就是例行程序,倒也不是想故意吓谁,惊堂木一过,目光却先扫到了李娘子身上,登时便有点不满了,沉着声说道: “官堂肃严之地,把帽子摘了。” “是,周县尊。” 李娘子敛着衽柔声应了一句,接着抬手摘下遮头递给了身旁已经很有些惊慌失措的绿珠,虽然依旧微微低着头,但露出来的却是一张未施粉黛,依然明眸善睐、柔美不可方物的俏颜。 难怪要遮着呀!这小娘子要是素面朝天的往大街上一走,那得杀死多少目光呀…… 漂亮女孩谁不爱看?李娘子真容一现,别说满堂的衙差和冯二郎他们,就连自称宿花街眠柳巷的沈清直都不由呆了一下,至于沈谦当年倒是经历过网络的狂轰乱砸,可是也照旧多看了两眼。不过还得说人家周知县定力真好,猝然看到李娘子长什么样,却先点点头笑上了,摆了摆手道: “好了,在一边站着吧。” 原来这两位认识,那这位李娘子到底是……沈谦撒目看到周知县的表情,心里便有了个大概的印象,正在那里想着,周知县已经换上了满脸严肃,往满大堂的人群里一看,接着问道: “出了什么事?” “啊?呃……” 按照流程,知县没问案之前,底下就已经将案件经过拟出来了。不过坐在周知县斜侧面的贴司书办一时没回过神来,听到周知县问他,才捂着嘴咳了一声道, “禀县尊,有治下小民冯裕、冯泰、李锁、沈迍、沈谦等人于后市街乙支巷赵家食铺滋事互殴,损毁堪巨,请县尊详查慎刑。” 周知县听到这里转头奇道: “后市街那边不是老齐的地盘么?” “咳咳咳咳……” 书办听到这里顿时满脸的尴尬,吃咸了似得连连咳了好几声,这才连忙起身跑到知县案前小声道: “后市街那边甲丙各巷归仁和,乙丁各巷归咱们钱塘。” “哦。” 周知县脸不红心不跳的点了点头,摆摆手正要让书办下去,那个书办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冯李三个人是颜巽颜大官人手下。” “颜……” 周知县顿时愕了一下,刚刚下意识的说了一个字,那书办便沉着的点点头退开了。他们俩是咬着耳朵说的,可周知县一惊一乍,周围又没别人说话,那个“颜”字还是让沈谦听见了,再配上周知县的表情,他心里登时惊了一下,陡然想起颜氏的娘家哥哥就住在后市街,而且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很大,便猛然知道了冯二郎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看这意思周知县在底下人哄架之下也有拉偏架的可能……沈谦望着周知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正在心里打着转,已经恢复了正常表情的周知县轻轻咳了一声,接着坐直身沉声说道: “经干人报上详情。” “禀县尊,小人奉命巡视后市街,于今日巳时三刻接案……” 本案的经干人自然就是带头抓人的魏全,见周知县问上了,便“嘡嘡嘡”把情况说了一遍,并且把那柄刀呈了上去。这时候他已经把冯二郎的情况通过那个书办告诉了周知县,在两边人和证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自然是看见什么说什么,至于剩下的事交给周知县看着办就是了。 周知县一边听汇报一边低着头翻来覆去的看那柄刀,见这刀也就是普通的菜刀,上边还带着很重的酱肉味道,其中一面沾着许多板油,另一面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实在有些稀奇,不过上头没有血迹,那就没法和伤痕做对照了,如果真是凶器的话,唯一的可能只有被人拿着用横面拍人,不过堂下几个牵扯进案子里的人,除了最年轻的那个以外,全都是一身的油,这样的话也只能让他们脱衣检验了…… 等魏全说完,周知县才抬起头来,随手将刀往旁边一扔,开口先问上了沈谦他们: “你们俩就是沈迍和沈谦。” 别看沈清直自称浪荡子,其实作为生员,他内心里早就恪守了规矩,听见周知县问他,虽然依然浑身疼的难受,可还是规规矩矩的拱了拱手道: “是。晚进正是沈迍,求学于润州州学。” “哦,那你呢?” 周知县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了沈谦。沈谦也忙跟着拱了拱手,低着头谦恭的说道: “小人沈谦,西溪人氏。这位沈迍沈清直是小人的叔父。” “小人?” 周知县顿时被沈谦给说笑了,又扫了沈谦一眼才笑道, “你不是读书人么,怎么成小人了?” 沈谦连头都没抬的接道: “小人尚在西溪家中苦读求进,尚未入庠,不敢在县尊面前自称晚进。” “没进官学怎么能……” 周知县耷了一下眼皮,刚下意识的说了半句,接着就是一愣,登时不说了。他虽说做官审案子稍稍糊涂了点儿,可人情世故不糊涂,连续两次听见沈谦说西溪,心里顿时郁闷,暗自想道:这小子看着岁数不大,还真是精明呐。 周知县现在不郁闷都不行,毕竟沈谦的话所指太明白了:西溪,那不就是说他是沈迈家里的人么?而那个沈迍自称润州生员,又是他的叔父,西溪沈家和润州连在一起,唯一的指向还能有谁? 这他娘的还真难办了……周知县越想越为难,他不想粘上沈括的晦气,可作为沈迈他二哥沈辽曾经的学生,他又知道沈迈是那种顾全大局,绝不肯让人戳脊梁骨的人,肯定会因为母亲的丧事把沈括接回来。他装不知道不去拜见不要紧,可是知道了再不去那成什么了?人家沈括再不受人待见不也没被剥夺官籍么,在官籍那就还是他周岩的老上级,老前辈,两个老字来到了他的地盘,他不去拜见? 这事儿说什么都不能捅破,不过沈家的面子却必须得给点,要不然沈迈面前不好说话。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又来了,颜家是钱塘县的大地头蛇,势力盘根错节,如果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恐怕今后自己也别想安安生生的在杭州做官了。 那这种情况可怎么办……对,凉拌,哪边麻烦小就往哪边偏呗,沈家只不过是交情面子的小问题,只要别让沈迈抓住太明显的把柄,他也没理由为了两个犯了罪的家人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而颜家不一样,这是关乎自己能不能安稳做官的大问题。颜家私底下乱七八糟的事他周岩又不是不清楚,这案子明显跟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有牵连,万一因为这么个小小案子牵出后边一大堆秧来,估计满县衙都得有不少人暗地里要找自己麻烦。 主意拿定,周知县脸上接着换上了亲切的笑容,用右臂在案上撑住了,微微向前倾着身笑道: “准备考官学?准备的如何了?” “……一塌糊涂。” 沈谦尴尬的抬头笑应一句,接着忙规规矩矩的低下了头去。周知县满意的点了点头,坐直身轻声笑道: “呵呵,很好,读书人还是谦虚些好,万万不要张狂失了体面。嗯,你们俩暂且站一边吧。” 官学生员要是定了罪也一样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而且还要剥夺出身,不过在没定罪之前却不能跪,周知县有意给沈迈留面子,所以干脆混淆了生员和读书人的概念,含含糊糊的便让沈谦和沈清直一起站到了一边。然而接下来他态度可就不一样了,抬手一拍醒目,登时换上满脸官威高声喝道: “堂下冯裕、冯泰、李锁三人寻衅滋事,跪下!” 要说冯二郎他们仨真懂规矩,嘭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宋朝人不是不跪活人吗?其实这得往两码事上说。一个人如果不是作为证人被带到堂上,别管情由如何,本来就已经犯了不自律的罪过,就得受到相应的惩戒。不过跪的并非是堂上那位县老爷,而是高挂在他身后代表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的“旭日海山”图和“明镜高悬”匾。人家读书人有孔圣人的戒律守着,可以用儒家精神自责本心,你不过是个市井刁民罢了,懂什么自责?那就得用“天威”吓吓,让你老老实实招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钱塘县衙(下) 把嫌疑犯吓趴到地上,下一步自然是询问案由。李干娘是店主,周知县自然先让她说。可是李干娘上了堂早就吓得六神破……周知县盯着沈谦看了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 “分析得很好,本官也是茅塞顿开,继续说下去。” 沈谦躬身拱了拱手道: “谢周县尊夸奖。我叔父也是牵涉此案之中的人,以常理论,本不当予以采信。不过他是我大宋生员,正如县尊所说当以天下为己任,当有悯人之怀,虽不为一瓢糠,亦当为天下苍生鸣。今日与冯二争执,以至于为其追打,都是为此……” “周县尊啊,明明是互殴,小人也被打了呀。” 冯二郎见沈谦把周知县定性的互殴改成了追打,惊怕之下不等沈谦说完就忙大声插上了话。人家周知县心里何尝待见颜巽这些人,如果不是被手下人胁迫害怕给自己带来麻烦,怎么可能胡乱偏袒?现在沈谦明显占了上风,又明确露出了要保他的意思,那后边肯定会有你要是再偏袒我就有治你的办法这句话,他得傻到什么程度才会继续偏心眼?听见冯二郎哀嚎,顿时火了,啪的一拍惊堂木,怒声喝道: “住嘴!一个一个的说!沈谦,你继续。” “谢县尊。” 沈谦又拱了拱手,接着转身盯着冯二郎三人高声问道, “我亦是牵涉案中之人,所言不可为据。不过我所说的话都是据常情而论,周县尊高坐公堂,明镜高悬,是与不是自有明断。我问你,你三人皆为粗莽大汉,我二人却只是文弱书生,我二人人不如你多,力不如你强,敢先动手吗?不是被你追打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沈谦啪的一转身,再次对周知县拱手道: “请县尊明察,其时经过李干娘、赵小六、李娘子、绿珠皆可为证。冯二三人进店催要租子,说是如果今天不交,明天就要涨三成,其后赵小六为其所逼无奈,欲用菜刀吓他,他却如亡命之徒一般说什么让赵小六往他头上砍。这些话李干娘刚才已作证言,冯二也已认了,已由周县尊作定据。 小人倒要问冯二一句,即便这屋子当真是你的,你随意涨租,还要租契何用?又将大宋律法置于何地?你状如亡命,又将大宋刑统置于何地? 周县尊。冯二三人追打我叔侄二人经过李干娘说得断断续续,并不十分清楚,小人愿重诉一遍,是否属实,县尊可向李干娘和李娘子求证。是时小人叔侄因看不过冯二他们欺人,起身与其言语争执,我叔父问他那屋子何时成了他的,他不予回答便命冯泰、李锁二人追打。 我叔父读书之人,不善搏击。小人亦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此情县尊可遣人去小人家中求证——我二人不敢与其硬扛,只得连连后退躲避,其后李锁登桌踩在盘碟汁水之中摔下桌来而受伤,同时又带翻了桌子,溅起满地汁水,使我叔父滑倒在地,为冯泰所擒相殴。小人幸而躲开,却被冯二追打,情急之中为求自保方才举凳相拦,恰好被冯二撞在上面伤了额头。 小人见其摔倒,为免其爬起来继续追打,才将赵小六手中菜刀夺下希求威慑,其后冯二并没有爬起来,小人生怕出人命,方才壮着胆子上前查看,谁想正巧冯二要爬起身,小人害怕之下才拿刀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并且将刀背横在他后脖颈上逼迫他命令冯泰停手。小人这样并非为了伤他,仅仅只是情急之下自保以及救叔心切,若说是持械伤人倒不如说是被冯迫的无法可想。 这些便是全部情由,各人所伤皆从此来,请周县尊明察。冯裕没胆量回答我叔父所问,却以蛮力相欺,恰是违犯大宋刑统不可寻衅伤人之款。至于赵家食铺所用房屋归谁所有,以小人愚见,屋契必然是在冯二那里,不然他也不敢这样大胆妄为。但屋契是如何到他手里的,县尊必有明断。” 沈谦嘡嘡嘡说了经过,虽然把自己主动进攻全部说成情急害怕之下的应激反应,但这些都是心理活动,前头又加了那么多原因理由,而且生病这事还可以查证,谁又能说他当时不是这么想的? 周知县摸着下巴听了半天,已经完全听出沈谦要把冯二郎往死里整治的意思了,但是却听不出他想把这事闹多大。为了免得把自己再牵进去,周知县实在不敢随随便便就偏回来,眼见冯二郎他们跪在地上已经筛起了糠,只得沉下心来沉吟片刻,方才抬头道: “你说的这些有些可以查证,有些却不过是你各人所想,如何查证?” 沈谦道:“查证之事是公中公事,小人不敢乱说。不过家伯曾对小人说过:不平当鸣。小人家中皆为读书向理之人,家亲杭州颜巽颜大官人家中亦多有官学中人,绝不可见不平之事。若是冯二背后还有他人,以至于妄念擒缚县尊之手,令县尊秉公之时多受钳制,难以伸张正义。家伯与颜大官人必会召集族中读书之人为县尊振臂而呼。哪怕将状子递到知州那里,官家那里也在所不惜。” 颜大官人?这小子另有所指啊,除了说给我听,还说给冯二他们听,小小年纪心眼子居然这么多,这不明摆着说现在是新知州上任的节骨眼上,让我小心着点儿么……周知县哪能听不出沈谦这是在暗中威胁他,同时也是给他个回旋余地,便忍不住莞尔一笑,摸了摸下巴又道: “冯裕可曾说过他后边还有人?” 沈谦连忙接道, “当时太乱了,这些话有没有小人倒是没注意。不过小人却听他说还要到后边几十家去忙,不知道是何意思。” “你…… 沈清直见沈谦刚才一直理直气壮的替李干娘他们伸冤鸣不平,没想到他这会儿突然又睁眼说瞎话了,顿时心里就有点急了,可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沈谦就狠狠的向他瞪了过来,猛然想起刚才沈谦不让他说话,也只得强行忍住。就在这时候,只听站在角落里的李娘子突然接口说道: “当时确实太乱,冯裕三人没说几句便动手打上了人,奴家与绿珠惊慌之下只得逃出店去,并未注意到有没有这些话。” “哦?是吗?” 周知县淡然的笑了一声,也不再理他们了,转头又对李干娘问道: “冯裕之后可还有别人?” “我,我,我……我不知道。” 李干娘干脆直接吓懵了。 “嗯,此事本官会派人详查,若是确实为强占他人房产,且其后还有主使,必定严惩不贷。” 周知县满意的点了点头,刚说了一句长脸面的话,就见侧门那里匆匆跑进来一个书办,二话没说就趴在他耳朵上嘀咕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便把一份书札放在了案上。 周知县被那个书办的话说的吓了一跳,早就忘了堂下还有人,连忙下意识的问道: “这案子怎么惊动了杨通判?” 通判可是州府里的二把手,在老知州离赴他任,而新知州还没到任的情况下负有监州职责,基本上就相当于杭州的一把手,沈谦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里头会牵进去这么个大人物,顿时有点懵了。而那个书办连忙往大堂底下的几个人看了一眼,没敢吭声,只是指了指案上的书札就跑了。周知县一脸的心神不定,连忙哆嗦着手将书札打了开来,看了还没两眼,猛然“啊”的一声惊呼,接着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急咧咧的向堂下一挥手,高声喝道: “沈谦说其后还有几十家,只怕此案所牵连不只赵家一家,抑或还有其他案情。所需证据繁琐,还需细查。来啊,先将冯裕、冯泰、李锁三人收押,待详查之后再行开审。其余人等暂且回去,不得无故外出,随时听候传讯。退堂!” 周知县说着话猛地一拍惊堂木便火急火燎的跑了,倒把满大堂的人都给看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人不奋发枉少年(上) 县老爷一声令下,下大牢的就得下大牢,不用下大牢的就得乖乖滚出去。好在过堂之前沈谦他们的姓名、住址等等情况都已被记录在案,以方便各项调查,如今出来倒没那么多麻烦。 出了县衙门儿,重又面纱遮脸的李娘子就带着绿珠远远走开了,让绿珠就近雇了辆驴车,也没再打招呼便走了。沈谦心里感激她帮了自己的大忙,但见她不想再和自己这些人掺和,也便不再上前搭讪,与沈清直、赵小六一起陪着哭啼不停的李干娘步行回了后市街。 打开锁具进去,李家小店里依然还是那副狼藉模样,李干娘见状伤情,本来都已经不怎么哭了,进了门却又“嗷——”的一声哭上了。沈清直和赵小六一人一个凳子低头闷声一坐,正在满心里别扭,哪还有心思去劝她。 反倒是沈谦来来回回踢开挡在后门前的破碎垃圾,回头看见李干娘还在那里哭,便劝她说这事已经惊动州衙,恐怕是和颜巽其他案子牵连上了。颜巽虱子多了抓不过来,绝没胆量再惹麻烦,这才多多少少劝住了李干娘。 不过劝得了人劝不了心,沈谦也知道自己这些话不可能完全打消李干娘娘俩的顾虑,但只要让他们看到点希望,不至于寻死觅活抹脖子上吊就行了。 现在这种情况下,沈谦实在不敢问太多再去刺激李干娘,当下让赵小六抱来了坛酒,自己先掀底对着嘴儿的“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接着又倒在碗里往自己身上前前后后洒了不少。自己准备停当,也不多说话,拿碗就往沈清直身上泼洒,吓得正坐在那里内疚懊恼的沈清直连忙站起身往旁边让了一步,茫然的高声喝问道: “五郎,你做啥?!” “做啥?我们出来了这么久,三祖父他就算不到处找,心里也早就挂牵着了,你现在这副埋汰样子怎么跟他交代?还不快喝上几口,装作喝多吐了一身,赶快回去挺猪睡觉,省得他来问你。” 今天这事儿都是沈清直挑起来的,沈谦对他哪还有好脸,说着话又往他身上泼洒了不少,这才将酒坛递了过去。 ………………………………………………………………………………………………… 沈谦和沈清直从出门到回来整整用了两个时辰,老爷子沈括哪能不着急?半个多时辰之前就把刘伯派了出去,刘伯倒是从李干娘的小店门前走了一趟,只不过看见铁锁把门,也就没过去看,急急慌慌的在近处各食铺酒楼找了一圈没点收获,正发着愁往回走,刚刚到了家门口,就看见沈清直他爷俩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往近处一凑,好么,不但满脸通红,脏兮兮的身上更是满身酒气,就这模样还不知道喝了多少呢,能自己找到家门走回来就算不错了。 刘伯哪敢怠慢,当下就连扶带拽把这俩“醉汉”弄回了家里。沈括见了也吓了一跳,迎上来还没来及问,就见沈清直低头紧紧闭着眼仿佛连点知觉都没有了,沈谦倒是还好点,傻呵呵的一笑,大着舌头说道: “喝,喝多了,我把他摁地上拖,拖回来的。” “哎呀!你们这俩孩子……快快,老刘,把他俩弄屋里去躺着。” “拖回来的”绝对一点都不掺假,就沈清直外衫后摆上蹭破的一道道口子,还不知道在地上被拖拉了多久呢。 沈括哪里还来得及埋怨,连忙吩咐着刘伯一起将他俩弄进了沈清直的房间。将沈清直往榻上一扔,本来还想把沈谦弄到那间刚刚打扫出来的客房里去,哪曾想他扑通一声趴倒在榻上,任谁拽都不动了。 沈括和刘伯毕竟都是六十岁的人,哪里还有力气搬动一个大小伙子,只得无奈的长叹口气,费力地替他们褪去外衫,再给他俩搭上被便关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不片刻就静了下来,听动静沈括应该是又去写他的笔谈,而刘伯则拿着沈谦他俩的脏衣服去前院浆洗。沈清直屏着气听了许久,等确信已经没人在院子里了,方才嘭嗵一声坐起身来,双臂抱着膝满脸懊丧地发起了怔,良久过后才幽幽说道: “刚才在堂上你为何不让我说冯二后边还有人?” “周知县和冯二他们已经投鼠忌器,再加上后来州府里的通判又莫名其妙插进来了一脚,李干娘他们至少暂时不会有事。都明白的事为什么还要再说?” 沈谦倒是翻过了身来,却依然闭着眼慵懒的躺在那里,不过心里却再次泛起了猜疑,今天的事确实奇怪。那位李娘子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官差没有找她的情况下要主动上堂作证?另外只是这么一件小小的突发案件,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惊动了州府里的二号人物,以至于一封信把周知县吓成那样。这些事哪一件单摘出来都让人费半天思量,如果再合在一起,简直就是匪夷所思了…… 沈清直见沈谦满是一副事情过去就不想再理会的架势,顿时急了,“嗵”的一声侧坐过身盯着沈谦愤然怒道: “你明明知道冯二后头有人,祸害的也绝不止李干娘一家,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如此嚣张。这次若是不一次打死他们,等这件事消停了以后他们必然还得找李干娘一家的麻烦,那县官又是如此混账,李干娘今后还有的活吗!” “说得轻巧,你打的死他们么?” 在沈清直猛然一愕中,沈谦也跟着坐起了身来,丝毫不想让的盯住沈清直沉声说道, “这世上强欺弱、恶欺善的事多了去了。你一个郁郁不得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知道眠花街宿柳巷一抒郁闷的书生能见到多少?若是多见几次,还不得把你活活气死。就说今天,我知道李干娘是被人欺负了,可她原先还能委曲求全,经你这么一闹,今后连委曲求全都做不到。你自己说,冯二他们打上来时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就这样你还想替人出头,到底是在帮李干娘还是在害她?” “我……” 沈清直顿时被沈谦说得无言以对,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力的低下了头去。沈谦望着他长长叹了口气,终于软下语气道: “我知道二叔你并不是坏意,可这样做并非是在帮人。你清不清楚周知县为什么偏袒冯二?” 沈清直又不是傻子,只不过阅历少了点儿,听到这里颓然的点了点头道: “清楚。冯二后头的人必然树大根深、牵涉甚广,周知县要想安安生生做官就不敢轻易得罪他。至于我们,不过是两个无用的书生罢了,而且年纪小好欺负,就算家里还有点背景,只要他顾着面子别让我们太难看就对他没有大妨害。只是他没想到你小小年纪……” “那你还埋怨什么?” 沈谦没好气的接了一句,顿了顿才道, “周知县何尝没有过你这般书生意气?只不过做了官见识了种种事被磨灭尽了。这杭州城龙色混杂,什么样的人物没有?不要说他周知县,就算知州也没办法。他们不过做上两三年就要离开,种种世道不公就算想管,又管的过来么?” “我不甘心!” 沈清直越想越觉着无奈,然而心里的火却也越积越多,最终再也憋不住爆发了出来。沈谦生怕沈清直这声怒吼被沈括听见,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屏着气停了半晌才低下声说道: “你不甘心,我也一样不甘心。可不甘心并非书生意气。你有悯人之怀,你有怀苍生之念,那就要先让自己强大起来!不然的话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救谁……你是我叔父,本来不该我说你。不过现在来看,若是我不说,只怕你就得一辈子消沉下去了。 三祖父落下了骂名不假,但他是他,你是你,朝廷并没有因此限制你的举业,你若是因为别人如何看你就抬不起头来,就自毁前程,那你就是废物,就是狗屎! 我早已听人说过,你课业精湛,一目十行,是难得的应举之才,更兼三祖父杂学之能,如果不是因为三祖父的事,早已去科场搏杀了。若是你当真心怀天下,那你就得振作起来,好好地去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让别人不得不承认你沈壬人的猪犬之子实为擎天之才,不得不委你以重任!只有如此你才能替你爹洗骂名,才能真正去救李干娘这样的人,才能说你不负一身才学抱负! 你有这个胆子吗?有吗!” 说到最后,沈谦已经红着眼吼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自己的内心里又何尝没有一股峥嵘之气升腾而起…… 屋子里猛然间惊了下来,许久过后,沈清直方才缓缓的抬起了头,他紧紧地咬着牙,望着沈谦的目光渐渐变得坚毅起来,虽然没有放开声量,但说出来的两个字却已经充满了决然: “我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人不奋发枉少年(中) 当天下午,沈谦和沈清直的酒就已经“醒”了。沈括作为爹和爷爷,哪能不埋怨几句。不过埋怨过去也就罢了,总不能拿这点儿事说个没完,好在犯了错的那叔侄俩认错相当快,几乎是九十度大躬弯在他面前,连连保证今后再也不喝酒。那态度简直诚恳的没边,反倒让老头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重了,最后心虚之下居然又反过来解释了好几句。 按沈括的意思,他本来是想把沈谦留下来陪自己住两天的,可是沈谦有周知县“案件审结之前随时在家听候传讯”的命令在身,却如何也不敢住,再加上他和沈清直一致的意见都是不能让沈括在官府找上门来之前就知道实情,以免老爷子为此生气和忧虑,所以在当天下午沈迈派人以送吃用物品的名义来接他的时候,他便找了个理由跟车走了。 沈括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沈谦再过来,陪着吃完饭后虽然没再留他,但也一直送出门,目送着骡车拐出巷口才回去忙他的《梦溪笔谈》。直到红日西落时分,他方才搁笔起身,揉着发酸的手腕,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此时天地间已是一片灰蒙蒙,空气渐渐凉爽,沈括当院站着抬臂括了几下胸,这才背着手“橐橐”地向沈清直所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推开门,屋里一片油灯昏黄,沈清直捧着一本书坐在桌案前正看得聚精会神,居然连有人开门进来都没有听到。沈括下意识地顿了顿步,这才轻声喊道: “二郎?” “啊?……哦,爹。” 将精力完全聚于一处的人最容易被吓一跳。沈清直陡然听见有人喊他,先是茫然的应了一声,接着猛然站起了身,居然有些惊慌失措的将那本书连忙背到了身后,仿佛怕被沈括看到似的。 沈括也不接话,走过去将那本书从沈清直身后拿了过去,凑近了一看,原来是一本《易官经》。宋朝科举已经限定了考试书目,特别是王安石变法之后,更是作了细致划分,将《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称为大经,《论语》、《孟子》称为兼经,作为科举范围。也就是说,这本《易官经》正是科举考试用的。 “《易官经》……” 沈括若有所思的轻叹了口气,将那本书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案上,站在他旁边的沈清直满脸都是尴尬,仿佛做错了事似得连忙笑道: “爹。我,我用了饭也没别的事做,也不敢喝酒了,闲来无事刚好翻到这本书,所以才……” “呵呵呵呵,好,好,该看看了。” 沈括摆了摆手,接着抬头满目慈祥的向沈清直望了过去,沉了良久才轻声笑道, “你和五郎今天是不是……出去打架了?” “啊?!我……” 沈清直一听这话,头发根都炸起来了,连忙摆着手道, “爹,您,您可别乱说。” 沈括笑呵呵的摇了摇头道: “你们俩装醉回来,那模样能骗得了你刘伯,又怎会骗过老夫。老夫当年刚刚考中进士,磨勘扬州司理参军,掌管一州刑讼,可是曾潜心钻研过仵作之事的。就你们俩那点小小的障眼法……呵呵,你周身油污,后身衣摆多有磨损,胸背上更是多有拳脚印痕,脸上却干干净净,显是被人搡倒在地拳打脚踢时抱住了头。 而五郎身上却是干净,但仔细看也能发现他鞋底沾满了油污,与你身上所沾油污一致,而且左胸口亦有很明显的一处拳痕,双手之中更有些许被木屑刮出的血痕,必是曾以木器伤人。不过你身上并无如此印记,也就是说你们叔侄俩曾与别人打过……呵呵呵呵,二郎,人家五郎明显比你会打呀。” 这眼光实在太毒了!就好像亲眼在现场看过一样。小家巧终究还是玩不过老家巧呀……沈清直差点没咬了舌头,哪里还接得上话?不过沈括也没让他说话的意思,顿了一顿又笑道: “你们回来时都是一身新鲜酒气,不过五郎手上有,你手上却没有,与前面的事合在一起,恰是说明你们担心老夫知道,故意如此做的。而且还是五郎出的主意,并以手沾酒向你身上泼洒,而你只是擎等着。呵呵呵,这个五郎啊,今年才十六,哪来那么多鬼心眼?” “爹……我,我们。唉……” 沈清直实在无言以对了。沈括望着他不觉摇了摇头,又笑呵呵的道: “二郎,你是爹的儿子,爹了解你的性情。你先前已经绝了仕途之念,今日回来却潜心于《易官经》,若是没有受到天大刺激绝不会如此,若是没有人开导亦不会转过念想来。老夫想了想,在这杭州城里你我并没有多少认识的人,而能如此劝你的更是没有一个。若是如此,莫非是五郎么?可他才十六啊,这怎么可能……” “爹,你别说了……” 沈清直实在受不了了,想起今天遇上的种种,顿时悲从中来,往地上一蹲便双手抱着脸痛哭了起来。沈括这辈子最内疚的事并不是诬陷了谁,害了谁,而是因为自己的事害了两个儿子。所以低头看着沈清直这副委屈的模样,嘴唇都跟着微微哆嗦了起来,半晌渐渐平复了心情,方才抚了抚沈清直的头发,轻声说道: “告诉爹,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爹……” 虽然已经和沈谦商量定决不可告诉沈括,但如今的心境之下,沈清直如果不说出来却会把自己憋疯。当下他渐渐稳住心绪把整件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顿时把沈括听了个满脸阴晴不定。直到沈清直抽抽噎噎的停住了话,沈括又木然的坐了良久,方才思量着什么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踱起了步。 “……句句中理,和大道而中孔孟之义,虽不乏狡黠世故拉扯威胁之处,却是无奈之下正心之行……十六,他真的是十六么……” 沈括仿佛呓语一般自言自语着,当踱到门口时,他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猛然拂袖转回了身来,沉声说道, “明日家里来了人,你让他们回去跟你三哥知会一声,就说老夫要在杭州多住些日子。让你三哥多送些常用之物过来。” 沈清直还没有从激动中完全回过神来,听到这里不由一诧,下意识的问道: “爹要等着这个案子审结么?” “不,老夫要等子瞻赴任,当面向他请罪。只要他不计前嫌,不要耽搁了五郎的前程,就算让老夫下跪,老夫……也认了。” 沈括背对着沈清直紧紧闭了闭双眼,抬起头时喉结艰难地蠕动了一下,两行浊泪倏然滑落。 ………………………………………………………………………………………………… 颜巽颜大官人在杭州城确实算得上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算私底下见不得人的买卖,台面上的生意也不小,哪能少了眼线?所以冯二郎他们刚刚被抓进钱塘县衙,他就已经得到了风声。 不过颜巽是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已经感觉出这事有可能牵扯出更多的污秽,但他依然一直到第二天才跑去钱塘县衙通过关系偷偷问了问情况,在得知冯二郎被押下是因为周知县说要查后边的事,并且杭州通判杨蟠居然也插了一脚进来以后,心里早已经惊惧无比,所以虽然在案卷上看见了西溪沈谦的名字,反而来不及奇怪了。 这种事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摆着得出血,颜巽心里那叫一个疼,可是却还得硬着头皮去见周知县。周知县倒也没避嫌不见他,当下就把他传进了知县厅。 知县厅后边的大院子里,钱塘知县周岩正伸着腿悠闲地坐在一张斜靠背矮椅上,双手捧着盏茶正在打盹,眯着眼看到颜巽匆匆跑了进来,没等他见礼,便笑呵呵的招手道: “颜大官人,你手底下那个冯裕的案子怕是有些麻烦啊。” 不麻烦我还跑来做什么?颜巽连忙规规矩矩的拱了拱手,点着头讪笑道: “是是是,这些混账东西没一个长眼的,小人一句话没嘱咐到,他们就出去生事,唉……您看这又给周县尊热出乱子来了。” 周知县轻轻“哼”了一声,耷拉着眼皮笑道: “颜大官人也别这么说。本官虽说是在官场,但你们那点事还是知道的,你也用不着跟我掖着藏着。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颜巽心中一凛,连忙陪着笑道: “是是,是小人的错……那个,周县尊啊,小人西湖边上那个熟丝场子又出了些新款式,您……” “放你娘的臭狗屁!你当本官是贪官吗!” 周知县顿时急了,乓的一声将茶盏往身旁小几上一顿,接着坐直身黑起了脸。 惹不起的官,躲不起的吏,颜巽就算再横再有能耐终究只是个市井百姓,周知县这模样他哪能不怕,连忙作揖大躬的赔罪道: “周县尊恕罪,恕罪。小人只是想沾些县尊的光,想请县尊过去提些字,并没有别的意思啊。” 周知县又“哼”了一声,再次一靠身方才懒懒的说道: “你们这些人的心思本官明白。你来见本官之前必然已经看过了案卷,自然知道杨通判插进来了一手,如今苏知州这就要赴任了,你却给本官捅了这么大个篓子。你让本官很是难做啊。”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该怎么做。只是……” 颜巽连连舔着发干的嘴唇在那里咽唾沫,半天想好措辞才试试探探的陪着小心问道, “周县尊,冯二他们只是在个小店子里打了一场架而已,怎么会,怎么会惊动了杨通判?” “怎么会?哼,还不是因为你们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了么。” 周知县歪着头轻轻哼笑了一声,再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笑道, “对了,我听说那个西溪的沈谦跟你是亲戚,怎么本官觉着你们也不怎么亲呐?” 这种关系要是能亲那才叫奇了怪了,颜巽没想到周知县会莫名其妙的突然单独提到了沈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下只得讪笑道: “唉,嘿嘿,家务事,家务事,实在是一言难尽。” 周知县望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又是哼哼一笑道: “亲不亲的不说,既然是亲戚,你总得知道些他的事才行呀。这么重要的关系都摸不清头脑,居然还放任手下将麻烦惹到他的头上,就这么点心眼,你还做什么买卖?” 颜巽登时更懵了,急忙道: “啊?沈,沈谦?他,他,他怎么了?” “还怎么了。” 周知县斜了颜巽一眼,轻声笑道, “本官让下头人去查问了查问,你还是沈谦的舅父。怎么连他是杨通判的弟子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啊?!杨通判的弟子!” 颜巽闻言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想都没想就惊声叫道, “这不可能啊!他前些日子还是个……” 然而还没他说完,那边周知县早就接上了话,笑呵呵的说道: “是啊,本官原先也没想到,险些为了你的破事坏了自己一世英名。昨天在堂上杨通判就派人送来书札询问该案,后来本官去州衙拜见杨通判,才听杨通判亲口说,这个沈谦是他的关门弟子,正准备等苏知州到任之后举荐上去,让他做一做大苏学士的门人,好好用些功备考以求一举功名。你自己说吧,这沈谦又是你的亲戚,又是杨老通判的得意门生,你不好好巴结不说,居然还让你手下人将他打了,弄得他非得将你拽出来不可……哼哼,这种事本官可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我……” 颜巽此时满脑子里已经完全是天旋地转,左边是沈谦,右边是杨通判,正脑袋顶上还压着个苏东坡,这么大的压力之下,他险些没眼前一黑坐倒在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人不奋发枉少年(下) 就在颜巽差点被吓死的当口,沈谦正在做着他目前最重要的事。 昨天晚上回到西溪时,沈谦何尝不像沈清直那样在某些事的刺激之下满心峥嵘,所以匆匆向沈迈汇报了些情况回到家里以后,他虽然很累,但还是撑着架打开了自己房间里的那口大箱。 那箱子里装的全部都是书。虽然沈谦以前是傻子,但对秦氏来说,那些书却是儿子的命,所以当初被赶出家的时候,秦氏几乎什么要求都没提,只是千祈万求的请沈迈一定要把这箱子书搬来。 看到儿子蹲在书箱前神情专注的翻检,在门口悄悄向里看的秦氏只剩下了抿着嘴偷笑。这两个多月来沈谦重病缠身,将近两个月都是只能躺在床上,前一个月越养越瘦几乎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哪还能读哪门子书。后来虽然神奇般的好了,而且仅仅只过了不到一个月就能下地行走,但这孩子仿佛完全忘了以前的唯一爱好,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那口箱子。 不过儿子的身体终究比什么书本都重要,秦氏虽然忧心忡忡,但在沈谦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之前却是如何也不敢提这事的,所以今天见他终于再次想起了那些曾经唯一的“老朋友”,心下实在是无限安慰,不但自己绝不进去打搅,就连金玲也被她勒令不许发出动静,以免影响沈谦读书。 然而秦氏猜得出开头,却如何也猜不出结尾。此时蹲在书箱前的沈谦满心里并不是对知识的无限虔诚,反而是……无限震惊。 震惊来源于前身那堪称恐怖的记忆力。宋朝科举依然还是素质教育,追求孔子六艺齐身的实用大贤之道,别说读书世家的精英教育,就连向整个社会有志有识者几乎全面开放的各级官学,所教授内容都不仅仅局限于科举范围之内,不但经史子集皆有,甚至还包括兵学、算学、水利、农田、历法等等。 具体到沈谦,因为他三岁之前表现出来的无比聪慧,沈逋从一开始就是按照致用大贤的要求来规范儿子的,虽然很快沈谦就一病而傻,但沈逋不甘心之下依然不改其道,所以这十几年积累下来的那满满一箱子书可谓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不但经史子集、十家九流、历代诗词歌赋几无差漏,就连稗官野史、前唐传奇,甚至最老版的《周脾算经》都有。数百本各色书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半人多高的大箱子之中,光那种视觉冲击力就足够震撼了。 然而这也就是视觉冲击罢了,当怀着满腹虔诚翻开那些书的时候,沈谦却是大跌眼镜。没办法,前身留给他的知识库实在太过完整清晰了。以至于他翻开最上边一本《谷梁传》看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后边的内容居然接着就像潮水一样涌入了他的脑海,害得他连追看都来不及,而且竟然是一字不差。 到了后来他渐渐适应了这种感觉,甚至达到了看到一册书的书名,里边的内容接着就像影印一样一页一页出现了在了他的脑海里,就连哪里有污损,哪里有黑点儿都清晰异常。而当他在震撼之下将目光从书箱里挪开时,更多的记忆依然源源不断的涌来,而那些内容的承载之物——书籍并不在这口书箱之中,如果没有想错的话,应该是留在了自己从来没去过的那个家的书房之中吧。 这种情况之下,沈谦还能再做什么?对,写字。前身的记忆就像永封性仓库一样只进不出,但是要表达出来却绝无可能。然而这一次他又错了,当他“无师自通”地磨好墨提起毛笔点在纸上时,一笔行云流水的行楷瞬间印入眼帘,或许这才是前身在老爹沈逋变态一般的坚持之下表露出来的真正性格…… 第二天那箱书又没了出头之日,虽然沈谦有可能在需要时去打开一下箱盖,但要想再恢复到原先天天箱口大开的时代已经绝无可能。 今天是徐老太君头七的第六天,一大早秦氏就带着金玲轮最后一班跪灵去了。沈谦昨天晚上得知秦觏去给他一个李姓朋友的什么本家亲戚捎书信,今天正午才能回来,而沈迈念着他“实在辛苦”又没派他的差,总算难得的睡了个懒觉。 然而这懒觉到了辰初时分就被打断了,头一天铁匠铺的余老九好容易逮着个不懂还价的大羊牯,生怕他娘知道了反悔,用了不到两天时间紧赶慢赶就给沈谦赶制出了特定的铁锅,同时又因为害怕自己的学徒不会说话,等看到秦氏领着金玲去了大宅,居然自己颠颠的就给沈谦送上了门儿去。 只不过这次大羊牯一点不羊牯了,沈谦迷迷糊糊地揉着眼告诉余老九,他昨天已经去杭州城问过行市,铁五工五,再加上人情还价,只能给他六成价钱,要不然“你就拿走,我不要了”。 这他娘不是坑人吗?!就这倒上水都怕压露底儿的薄铁锅,要是拿回去傻子才要,可要是狠狠心回炉却连本儿都收不回来了。最后见沈谦实在不热情,余老九也只好自认倒霉,拿着比预期整整少了四成的铜钱摸着头回了铁匠铺,并且咒天骂地地发誓今后再也不做沈谦这小兔崽子的生意。 面对余老九的腹诽,沈谦连个喷嚏都没打,打开麻袋简单查看了查看,接着原封不动地提出家门直奔莫家小店而去。 由于如今已经到了徐老太君头七的尾声,该来的亲戚都已经来过了,只等“七”那一天再汇聚一堂送老太太下葬,所以已经热闹了好几天的莫家小店陡然静了下来,这个时辰更是连个单身的孤客都不上门。 走到莫家小店那条小巷里,沈谦老远就看见一身利索打扮的莫霜费力地端着一只大陶盆走出店门,正要去门边不远处的大柳树下泼水,便远远的喊道: “莫霜。” “啊?!五,五哥,你,你怎么过来了?” 那么一大盆水对于莫霜这个岁数的小姑娘来说实在算不上轻省活儿,挺着腰将盆端出来再把水泼出去必须得一气呵成才行,甚至是在惯性作用下的半被动动作,想停都停不下来。 莫霜倒是早就听见沈谦喊她了,可微微晃着头一直把水泼出去才提着盆回过头来。看见是沈谦,这丫头居然满脸都是惊慌,一双有些失措的妙目更是连正眼都没敢给沈谦一个,平常的伶牙俐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惊然“啊”了一声之后,舌头竟然像是打了结。 沈谦提着麻袋走了一路正微微有些喘气,也来不及注意这些,见莫霜搭了话,便随口接道: “你五哥我为什么不能来?” “喔,喔……” 莫霜被沈谦说的一阵脸红,慌忙应了两声,微微低着头仿佛没话找话似的说道, “今天也没客,爹和小乙一大早就出去吆喝了,明天还有一客,我和娘怕到时候忙不过来,正在准备物事……” 莫霜说话的当口,沈谦已经渐渐走到她的面前,喘了一口粗气道: “四叔出去了么?不妨事,你们家里有人就好。快搭把手帮我提后厨去,快累死我了。” “喔喔,知道了。” 莫霜这才注意到沈谦手里提着个大麻袋,里边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着什么,只看沈谦那副趔着身呲牙咧嘴的架势就不轻。莫霜猛然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两声将陶盆顺墙一搁,又在水裙上擦擦手才两步迎上去接过了沈谦手里的麻袋。 那麻袋里装的是三只铁锅,虽然比这个时代常用的锅轻了一半,但三个摞在一起也绝不是一点半点的分量,莫霜这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神情,却没想到入手的是铁疙瘩,顿时被闪了一下,定住身一边往门里提一边好奇地问道: “五哥拿来的这是什么呀?” “别问了,进去再说。” 沈谦一脸的轻松,神神秘秘的笑应了一句便跟着走了进去。店里头莫霜的娘孙干娘听见动静连忙跑了出来,看见沈谦和莫霜那副样子,不由微微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哎呦,五郎这是……” “没什么,今天正好没事,想过来做两个菜试试。” “做,做菜?我们五郎会做菜么?” “试试呗。” “呀,娘,这是啥东西呀?!” …… 说着话,三个人前后脚走进了后厨,在莫霜和孙干娘七手八脚的乱帮之下,沈谦将三口铁锅从麻袋里掏了出来。这玩意一露世,差点没闪了莫霜她们的眼。看着吧,确实是铁锅,可又怎么看怎么别扭,底浅口大不说,摸上去似乎还比常用的锅薄了不少。这东西能做什么用?! 就在孙干娘和莫霜的目瞪口呆之中,沈谦挽起袖子把灶台上的旧锅挪到一边,接着将一口新锅安上,又吩咐莫霜点火续柴,自己则左左右右的将能用得上的菜蔬作料都拢在了一起,然后取了块羊肉放在砧板上,极是娴熟的用刀旋起了薄片。 这架势实在匪夷所思了点,孙干娘和莫霜都看傻眼了,莫霜在沈谦的指挥之下更是变成了木头人儿,一边连连好奇的望着沈谦,一边在灶下点起了柴火。 待柴火熊熊燃起,铁锅已经炙热起来时,沈谦早已经将羊肉,葱白切好备用,虽然羊肉没有经过冰冻没法切的那么薄,但旁边菜油、糖、盐、酱油什么的早已是常用之物,至于黄酒更是上等的料酒,想配料不齐备都难。至于铲子,这个时代早就有了烹煮菜肴时压菜用的铁铲,更是不在话下了。 此时莫霜和孙干娘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们娘俩就是靠饭店谋生的,行家里手哪里还能看错?就凭沈谦切肉切菜制备作料那副麻利劲儿就绝非一时半会儿能练出来的。他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沈谦正忙着正经事,哪有功夫去忙别的,不过有些事却不能不交代清楚,便一边往热锅里倒油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 “我知道今天没什么客人,可备不住有人串门,万一让人看见实在丢不起那人。莫霜,你听着些外头,如果来了人千万别让他们进来。 “哦,喔……” 莫霜连忙答应一声,还没来得及往门口走,就听见她娘很是心疼的说道: “肉还没熟怎么就切这么碎,莫非要包肉馒头……哎呀!五郎,油是不是放多了。你拿铲子这是要做啥呀……” “不多,正好。” 沈谦也不多加解释,笑呵呵的觑了孙干娘一眼,又手脚不停地忙起了自己的活儿。 五六分油热就可将羊肉倒入翻炒,其间缓缓倒入黄酒,等羊肉泛白时,葱白即刻入锅,翻炒均匀之后,酱油、糖、盐依次加入。没等沈谦忙完,满后厨里早已飘满了孙干娘和莫霜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奇异香气。莫霜深深吸了一口,登时惊然呼道: “好香呀!” …………………………………………………………………………………… ps:今天想休息调整一下,就这一章吧,明天继续,顺便向各位大大求点票票。拜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一鸣惊人(上) 中华饮食向来讲究煎炒烹炸,不过这个“向来”要看从什么时候开始。沈谦看过许多网络小说,涉猎很杂,原来一直奇怪为什么那么多穿越古代主角要以做饭发家。他总是在想,抄来抄去有意思吗?没点儿创意。然而到了这个时代他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简直离谱。错的并不是别人抄,而是到了这个时代你没大富大贵的出身却又不想这么干,简直对不起自己。 华夏饮食文化源远流长,但各种制作方法却有先后顺序,至少在北宋以前依然还没有“炒”这个说法。这是沈谦来到这是时代后的一个重大实地发现,为此他还趁着给莫家帮忙的机会好好研究了一番。最后发现,问题的关键就在锅上。 中国最早的烹调工具是鼎,无论赋予它多少文化内涵,依然改变不了它最初是做饭家什这个事实。那玩意谁都知道是什么笨重样子,当然,民间也有釜一类的小型炊具,可以算锅的正统来源,但那玩意跟鼎其实是一类玩意儿。 后来随着社会进步出现了真正的锅,但因为冶铁技术限制以及惯性思维,很长时间以内的锅都很厚,加之最常用的柴火产生的热量较低,即便开始使用煤炭以后,由于锅的问题,也很难达到炒菜需要的急热。 当然了,时代总是向前发展的。在最初的暗暗狂喜过去以后,沈谦便开始谨慎对待起了这个问题,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暗中做了调查,最终的结论是,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炒菜,只不过炒菜绝不是普通人能尝到的东西,别说广大地区的小地方,就连杭州这种级别的城市都没几个人会炒菜,而且还全部都是来自于东京汴梁的顶级大厨,不论哪一个都绝对是厨协中常委一级的存在,除了能进出那两三家顶级酒楼的大富大贵,普通人连味儿都闻不到。 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现代社会除了天天“大一桶”的顶级宅男,只要肯动动手,没有谁学不会一两样最简单的小炒。更何况沈谦很早就是孤儿,曾经经历过很长时间节衣缩食的窘迫生活,所以后来有些钱了之后对吃之一道情有独钟,不但喜欢吃,更喜欢研究如何做着吃,于是,这便用上了…… 这是一盘颇为简单的葱爆羊肉,沈谦之所以选择它下手,是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厨房开胃必杀技——辣椒。虽然很早之前人们就已经学会用茱萸调制辣味,但那种辣带有很重的土腥气,绝对无法比拟辣椒,而且沈谦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想不出去除那种味道的方法,再加上这时还没有对牲畜的阉割之法,猪肉虽然早已广泛食用,但那种膻味却不为人喜,并非上等肉食,所以沈谦也只能因时因地制宜了。然而既便如此,在那份葱爆羊肉尚未出锅之时,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也已经写在了孙干娘和莫霜脸上。 “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乘着热气蒸腾,沈谦迅速将羊肉出锅装盘放在了灶台上,并亲自给孙干娘和莫霜取来了两双筷子。孙干娘已经完全呆住了,但那种从来没闻到过的菜香却实在勾人,旁边又有沈谦连声催促,她终于连连咽着唾沫,哆嗦着手接过筷子极是小心地伸向了盘子,连连夹落了两次方才将一块羊肉放进了嘴里。 那羊肉终究是刚出锅的,热得很。孙干娘没有十足的心理准备,一块肉进了口顿时烫得她皱眉咧嘴的连连吸起了凉气。但既便如此难受,她依然没舍得吐出来,痛苦了许久才嚼碎咽了下去,拿着筷子的手顿时定格在了半空中,“嗯嗯”连声地满脸都是难以琢磨的神情。 莫霜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虽然那盘菜的香气以及孙氏的表情足以证明这是什么样的美味,但她还是下意识的偷偷看了看笑呵呵注视着她们的沈谦,犹豫良久方才迟迟疑疑地伸出筷子夹起了一小块羊肉,微微抖凉以后用左手掩着送入嘴里,仅仅嚼了一嚼便彻底怔住了,甚至连孙氏陡然的惊呼声都仿佛没有听到。 “五郎,这,这是什么菜?!” “葱爆羊肉。” “葱爆,葱,葱爆……你这是从那里学来的?!” “这个么……” 这个问题沈谦其实早就找好了答案,一招拆百变罢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弯起食指挠了挠鼻翼,这才笑道, “我也不知道。自从那天碰头病好了之后,我就觉着心里比原先明白多了。昨天去杭城见三叔祖,他带我去酒肆吃饭时刚好吃到这道菜,说是叫什么炒菜。我回来琢磨了琢磨,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了。噢,对了,除了这道葱爆羊肉,我好像还想到了一些其他菜的做法,只是没试过,不知道能不能做的好吃。” “这,这怎么可能!这种做菜的法子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先前连见也没见过呀!” 沈括虽然名声不好,但在孙干娘这种层次的市井百姓眼里已经是只能看见脚趾头的存在了,因此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带侄孙去超顶级酒楼吃饭的经济能力。 莫测之事不影响自己的生活,既然难言难思,便不言不思,最多好奇的争论一番就全不当回事儿。这是国人的惯有思维,更何况沈谦还给出了完全可以接受的“合理”原因。听到这里,孙干娘脸上居然现出了一阵失魂落魄,再次急匆匆夹起一块羊肉吃了,方才匆忙转头对依然将筷子尖碰在唇边,怔怔地望着菜盘也不知在想什么的莫霜急咧咧的说道, “莫霜,哎呀,你这丫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去把你爹叫回来呀!” “哦哦。我这就去。” 莫霜猛然回过了神儿来,又匆匆瞟了沈谦一眼,连忙解下水裙扭身快步跑出了后厨。 看样子就算有再利索的女人,家里的大事儿还是得爷们儿做主啊……沈谦见孙干娘已经没工夫再理他了,便笑眯眯的拉了张小杌子坐在了一边。 莫霜果然机灵,心知这事儿事关重大,找到了莫老四都没敢当街把实话说出来,莫老四正在三十过去四十不到的火壮年纪,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麻烦,心急火燎之下赶忙跟着闺女往回赶。 急匆匆的赶回家里,灶上的羊肉在孙干娘实在舍不得之下还剩了大半盘。见当家的回来了,孙干娘连后厨门都没来及让他进便赶忙把他堵在了门口,极力压住声音急匆匆的把经过说了一遍。吼得莫老四大步冲进后厨,甚至连已经站起身等在一边的沈谦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便用手抓着连吃了好几口。 只见他漱着手指愣怔了叙旧,猛然间高叫一声“我的个娘”,便急忙惊疑不定地转身望向了沈谦。大嘴一张,说出来的话却极是简单: “五郎,当真是你做的?!” 沈谦淡然笑道: “四叔只说这菜怎么样吧。” “还能怎样?!炒菜,绝对是炒菜!” 莫老四下意识的连连搓着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呼吸困难似的低着头连连喘了几口才匆忙道, “四叔原先年轻时在杭城一家大酒肆打下手时,曾赶巧了偷吃过一口残菜……” 说到这里,莫老四猛然想起在小辈面前说这种事实在丢人,不禁满心里都是羞愧,挠着头皮“嘿嘿嘿嘿”憨笑了几声才接着道, “唉,那时候你四叔我年轻嘴馋,因为这事还差点让人打了,嘿嘿嘿嘿,算了,不提了……这炒菜四叔虽说只吃过一口,不过那味道这辈子都忘不了。虽说吃上去和这个不大一样,可四叔当了一辈子厨子,敢说绝对是一个法子做出来的。那种,那种火气怎么烹煮也出不来!而且,而且那味道似乎还不如你这道菜好。” 那是肯定的,这个时代终究还是炒菜的发端期,各方面都不成熟,还翻不出那么多的花样,水平也不见得就一定比自己这个千年后的馋虫高?当然了,这只是在炒菜方面,其他方面实在不敢跟人家比。 沈谦自然知道莫老四原来在杭州学过厨,刀工、勺工各方面都很有功底,要不是为人太老实被排挤,也不会回西溪在小巷子里的家门口开个小店了。说起来按他的手艺应该也能揽来不少客人,可问题是西溪毕竟不是那种三家酒馆一座城的小地方,你店门不朝街,又没有明显超出别家的绝活,自然也只能艰辛度日。 如果不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再加上两家的关系又不一般,沈谦也不会跑到他家里来,见他认可了,便笑问道: “那,四叔,要是有这门手艺,能赚大钱么?” “能!怎么不能?” 莫老四登时大睁起了眼,满打保票的拍了拍胸脯粗声笑道, “你四叔也是有过见识的人。这么跟你说吧,你有这门手艺,就算杭城和丰坊的福翠楼都得花重金延揽你去做大先生。” “爹……你怎么还没听懂五哥的意思。” 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莫霜都快被莫老四气着了,微微皱着黛眉匆匆瞥了沈谦一眼,连忙道, “五哥要想去什么福翠楼,还来咱们家露这一手作甚?他是沈家的读书人,自己就算会,也不敢做这一行呀,给你送钱来了都不懂,真是……” “啊?这……” 莫老四可没见着闺女刚才扭扭捏捏的样子,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火咧咧,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摸着后脑勺寻思了片刻,这才猛地一拍头反应了过来,刚要裂开大嘴哈哈大笑,但脸却紧接着又皱上了,犹犹豫豫的道, “唉,五郎。四叔知道你跟先前不一样了,就连你家长支的三官人都拿你当大人用。可,可你岁数终究还是小,有些事不懂。就算你会这道手艺,想传给四叔赚钱,可四叔这小店在这么个破地方,谁能知道?别说没人知道,就算名声传出去赚上钱了,就咱们这点小本钱,杭城那几家大酒肆见咱们抢了生意,还能不排挤?有些事,唉,这世道有些事该怎么说才好啊……” 莫老四被人排挤怕了,想到这些心里顿时发憷,刚才的兴奋劲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说着话便黯然的抱头蹲在了地上。 抢人生意如同杀人父母,别人怎么可能不排挤。沈谦如果连这个都想不到,那还混个什么劲儿?见莫老四还没开张就先怯了,顿时忍不住一笑,连忙将他拉起来笑道: “既然有这门手艺,今后肯定是要往大里做,本钱我想办法。不过四叔想那么远做什么?就凭四叔的厨艺功底,这炒菜之法一学就会,咱们到什么山说什么话就是,要是真到了别人排挤到头上的地步,那咱们也绝不是等闲之辈了,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去应对?四叔若是信得过,如何经营,如何应对这些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你只说学不学吧?” “……学!他娘的,我莫老四窝囊一辈子了,凭啥不能过两天舒心日子!要是真能成,四叔就全指着五郎赚钱了。四叔也不是那种没良心、不知道谁给恩的人,当真赚了利就你六我四。明天四叔就去衙门里交契书。” 人家沈三官人当过那么大的官儿,难道眼光还不如自己……莫老四无意间瞥见了正眼巴巴的望着他的孙氏和莫霜,想到她们娘几个跟着自己过的实在委屈,登时觉得自己要是再这么胆小怕事实在没脸给莫霜和小乙当爹了,于是狠狠一咬牙一跺脚便答应了下来。可那副狠劲儿还没保持片刻,他接着又萎顿了下来,垮着腰极不自信的咽口唾沫道: “只是……唉,五郎啊,你看你四叔都这岁数了,小乙虽说毛毛躁躁,可岁数小倒是还有可能行,只是不知道这手艺学起来难不难啊。呃,呃,就算学会了,咱们怎么才能把名声打出去呀?四叔,四叔这脑子实在是……” 莫霜听到这里顿时急了,一跺脚道: “爹,有你这样的么?什么都靠着五哥,那还要你做啥!” “那个莫霜,你别这么说……咳,其实也不算难,就四叔的功底包教包会。不过我还得忙着考官学,在后头出谋划策行,前头实在不好出面,还得靠你们撑着。终究是你们出力,而且要想做好也不能只靠炒菜,所以利钱还是五五好了。至于如何经营。咱们这样……” 沈谦一边说一边腹诽:这是什么学生啊?完全想不起来尊师重道不说……咳,虽说岁数比他小,辈分儿比他低……但怎么说也是授业之师啊。当然了,这个说起来倒是没必要讲究,可他居然还想光出力不操心,那还要你做啥? 如果不是莫霜突然来了那么一嗓子,沈谦差点不想要这个“徒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一鸣惊人(中) 就在沈谦和莫家人偷偷商议的时候,西溪街头却来了一群特殊的人。 时近午时,三辆插着官旗的大车从东边官道上缓缓驶入西溪,刚刚踏上西溪主街顺昌街的石板硬路便齐齐停了下来。车夫自将大车靠在路边等候,而各车厢轿里下来自动排成队的那些人却实在扎眼。 最前头是两名袍服鲜丽,帽上簪花的喝道衙差,每个人手里擒着一面锣,刚迈步便齐齐用锣槌“哐——”“哐——”的敲上了,锣声悠扬而又极有节奏,瞬间将远远近近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跟在喝道衙差身后的是个三十许的官员,挺胸昂首,器宇轩昂,一身崭新绿色官服,头上的直脚幞头两边帽翅随着脚步不住乱颤。 而跟在这位官员身后的则是两名抬着面黑漆大匾的力夫。匾额之上刻着四个红漆大字——“断机孝贤”,右下角落款则是白色的“钱塘县”、“周某”的字样,如果仔细看的话,那匾额上的黑红白三色漆面鲜鲜艳艳,竟有多处还没完全干透。并且为了让路上的人都能看见上头的字,抬匾的力夫在那名官员身后足足缀了五六步远。再后头就没什么可说到的了,只不过跟着四名佩刀的皂隶,也不知道是在保护前边的官还是匾额。 西溪可不是一般的小地方,号称杭西第一市镇,距离杭州城仅仅十五里,而离西湖连十里都不到。又因为这里有一大片湿地,其间山峰陡峭,溪水潺潺,浅湖遍布,风景秀丽,与西湖堪称绝配,几成一体。向有“游湖不可不游溪”之说。 西溪市镇靠着西溪湿地发展起来。大名在外,远近游人自然不少,只怕客流量比住户还多,各条大街上还能少了熙熙攘攘的行人?所以那支奇怪的队伍刚刚亮相,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好奇的围了上去,虽然没敢挡他们的路,但在街两边以及后头却早就挤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纷纷议论这是要往谁家送匾。只可惜人家那官只管让看,却不管解释,更是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不知多少人尾随在了其后,要跟着去看看这稀罕事到底让谁家给摊上了。 ………………………………………………………………………………………………… 偏远巷子里的莫家三口和沈谦自然听不见大街上的热闹,依然在后厨里详尽规划着未来。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只听隔着墙的大堂里突然传过来一阵“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还没等孙干娘、莫霜娘俩惊慌的跑出去招呼,就听一个急躁的大嗓门猛地高喝道: “我说,老四,老四!我们家沈谦沈五郎在不在你们这里呐?” “周管事?!哎哎哎,我在这里。” 沈谦一听是沈迈宅子里的大管家来找自己,不明就理之下连忙起身和莫老四一起快步跑了出去。在后门那里刚碰上面,大家就被周管家那副汗哒哒,怎么擦也擦不尽的模样吓了一跳,实在闹不清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周管家可顾不上这些,一边举袖没头没脸的擦着汗,一边喘着粗气忙不迭的连声埋怨道: “哎呀,我说我……我的五郎君啊。我们满西溪的到处找你,你怎么真跟外头人说得似的跑莫家来上门啦?” 这话一出口,莫老四老两口和沈谦顿时一脸的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而莫霜更是满脸腾腾热的连忙一步退进了后厨门儿——干脆没脸见人了。 人家周管家可顾不上这些,也不知道是调侃还是埋怨的来了这么一嗓子之后,急忙接道: “快快快,快跟我走吧。三官人怕是等急了,若是再不过去,他老人家非得开骂不可。” “出了什么事了?周管事!” 沈谦这大半天都呆着莫家,哪知道外头怎么了?闻言之下登时一惊。刚刚惊声问了一句,早就跨出去老两步远的周管家连忙跳着脚又转回了身来,急咧咧的说道: “哎呀,还什么事。你可给咱们西溪和老沈家挣了大脸啦!人家钱塘周知县今天大中午头上亲自跑来西溪,给你娘送来块大匾,说是你昨日在杭城后市街上揍了几个横行了好几年的大街痞,又在大堂上据理驳得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堪称士林楷模,就连州衙的杨老通判对你都是大加赞赏。 周知县说这是你娘教子有方,就跟当年孟夫子他老娘似的教出个好儿子,所以为了扬善必须得好好表彰一番才行。这不送完匾接着就去大宅那边坐着了么。三官人知道了这事就让我们四处找你,你要再不去可就得改挨骂了啊。” “哦哦,好,这就去,这就去。” 沈谦一听周知县居然办出了这么一出,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来不及多想便连忙答应着与周管家一起穿过店堂跑了出去,被丢在后头的莫老四和孙干娘满脸都是茫然,相互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下意识的问道: “五郎他……会打架?” 这问题实在没人能回答,不过躲在后厨门里,红扑扑的小脸上依然没有恢复原色儿的莫霜却没有多少奇怪的神色,只不过微微一低头,目光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失落。 ………………………………………………………………………………………………… 这时候“西溪出了个少年英雄”的消息早就在满大街传了个沸沸扬扬。因为一个多月之前的“神奇”事件,西溪市集上认识沈谦的可不在少数,于是这一路跑过去,满脸笑容满嘴夸奖的,满面惊疑追着问的乱个不停。 二支大宅里此时正有个笑面虎周知县,还有一个动不动就开骂的真老虎三伯沈迈在等着,沈谦哪还有工夫多说话。只得一边跑一边笑眯眯的敷衍着路人,于是身后便传来诸如什么“你看人家沈家郎真不愧书香门第出来的,出这么大名了都一点不傲”之类的考语。 眼瞅着再拐两道巷口就到大宅门上了,沈谦正不敢停步的时候,撒眼间忽然看见一个满头白发、满脸深褶,看上去差不多得七十有余的老妪坐在一家大门门槛上。那老妪也远远看见了沈谦,竟像是吓破了胆似的连忙拄着棍儿哆哆嗦嗦地爬起了身来,当沈谦将要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时,她忽然胆战心惊的苍声叫道: “你,你,你是人还是鬼!” 刘牙婆?! 到这时沈谦才辨认出面前的老妪是谁,他怎么也没想到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一直没再出过家门的刘牙婆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整整老了十岁都不止! 沈谦本来很是怨恨刘牙婆,甚至还想过要找机会收拾她一顿。然而此时街上一见,他却只剩下了发怔,刚刚望着她下意识的停了停步。刘牙婆忽然发出了一阵劳顿无比的哼哼唧唧,接着便什么都不顾地绊着门槛颤巍巍的拼命门里跑去,同时肝胆俱裂的惊声叫道: “不关我的事!你别找我啊!” 这惊叫声伴随着吓破了胆的哭腔,大概是听到了这哭腔,刘牙婆的儿子急忙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看见沈谦站在门口,先是一怔,接着满脸尴尬羞愧的笑了笑,连话都没说就赶忙扶着刘牙婆进了院子。 “不关我的事?别找我……” 沈谦望着刘牙婆家挡门的照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旁边正急着赶路的周管家便急咧咧的拽了他一把,皱眉咧嘴的连忙说道: “你在这发什么傻?快走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一鸣惊人(下) 沈家长房二支大宅。 当沈谦和周管家匆匆赶过来的时候,二进院正厅门口早就聚满了人,几乎全是沈家门上的女眷或者丫鬟,正在那里人挤人地扒着门往里偷看。听见沈谦的动静纷纷望过去,也有喊“五郎来了”的,也有喊“沈五来了”的,叽叽喳喳一阵纷乱,没等沈谦快步走到门口,厅里的人早就知道了消息。 诺大的厅堂里,沈迈和周知县分主客位俨然坐在北边的尊座上,下首则有五位沈家尊长虚虚地陪着说笑,而在西边靠近门口的最下首处椅子上坐着的则是秦氏,正颇有些手足无措地揉搓着衣角。脸上红扑扑的也说不上是在笑还是什么表情,微微低着头满是局促不安。而在秦氏椅子旁边则贴身站着金玲,她紧紧抱住娘的胳膊,此时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扫望上首那些大人。 这二进院的正厅是沈迈会贵客的地方,别说一个外房叔伯兄弟的妾室,就是沈迈的夫人平常也捞不着进来。虽说今天自己儿子争气给了自己这份殊荣,但对秦氏来说,压力也是够大的,所以听见外头说沈谦到了,紧接着便下意识的站起了身来。反倒是金玲小小年纪没那么多忌讳,虽说挺怕她三大爷,但看见沈谦进了门,还是极力压住兴奋小声喊道: “哥。” 秦氏和金玲听得见,沈迈他们当然也听得见。不过还没等沈迈他们有什么反应,周知县却当先站了起来,极是亲热的高声笑道: “嗨呀,哈哈哈哈,我们五郎怎么才来呐?” 旁边一个沈家长辈连忙跟着站起身笑容可掬的接道: “还不快点拜见周县尊。” “小人沈谦拜见周县尊。” “哈哈哈哈,五郎就不要那么多客套了。说起来要从睿达公这边论起来,咱们还是学兄学弟呐。五郎也别什么县尊不县尊的,叫着外道。” “呵呵呵,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那不乱辈分了么。” …… 满屋子沈家长辈见周知县一个劲儿的套近乎,全都是一脸与有荣焉,乱纷纷的陪着一阵说笑,哪还给沈谦留说话的空。周知县也是满脸的荣彩,快步走到向他鞠礼的沈谦面前把他搀起来,又左右乱撒几眼全部照顾到了,这才笑眯眯的对沈谦道: “昨天五郎做了大智大勇之事,别说是下官,就是咱们全钱塘县也跟着荣彩。这可是扬善震恶之举,按说下官应该好好表彰一番才是。只是昨天时辰太仓促了些,也没忙过来,后来退堂之后仔细想了想,这事还真不能随随便便就过去,要想让咱们钱塘荡涤污秽,人人向善,这种事就得大张大扬才行,所以便让人连夜制备了匾额,今天赶过来又听沈少府说你向学聪明,下官这心里实在欢喜。不过呢,这事该夸谁呐,啊?” 一番官样文章说到这里,周知县神经兮兮的顿了顿,又左右撒望两眼才提高声音抑扬顿挫地大笑道, “当然不能是你,要夸也得夸令慈呀。令慈教出了个俊才,下官一宣扬,立下了这个表率,满钱塘的为母者见了自然会有样学样。只要人人往善处教子,都像你们西溪沈家这样向学向善,下官还用愁地方不靖吗?哈哈哈哈,五郎啊,你做了好事,下官却没褒奖你,不会记恨下官吧,啊?哈哈哈哈……” 这种官样褒奖怎么听怎么带着做作,可别人就是爱听,满厅里一阵附和不说,门外也登时传来一片哄笑。 沈谦心知周知县这匾送的有门道,里头弯弯绕不少,颇有示好堵自己嘴的意思。可是又不能点破,见全家门上都是一脸光,连忙拱着手鞠身笑应道: “小人只是见不平而起愤然,当时并没有太多过心,却没想会得周县尊如此褒奖,实在是愧不敢当……嗯,小人代家母谢过周县尊了。” “应当的,应当的……哎!五郎刚才这句话下官爱听,下官要的就是你这份纯心自然,要不然为何要向令慈赠匾呀?哈哈哈哈……” 周县尊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全没有一点耍心眼的味道。矜持的坐在主座上一直没吭声,只是笑微微捋着胡子的沈迈见这门面戏唱的也差不多了,便笑呵呵的道: “五郎也坐吧,陪周县尊说说话。” “是,三伯。周县……呃……” 沈谦本来还想先把周知县让到尊座上坐下,可撒眼看见秦氏还在下首站着,接着笑了笑就不说了。这还用说么,今天周知县至少在名义上是来给秦氏赠匾的,秦氏才是真正的主角,可赠匾热闹了一阵子之后,秦氏在周知县眼里却完全变成了摆设,居然忘了今天要宣扬的是什么。人家秦氏在最下首坐着,你让她儿子坐在上首?这叫人办的事儿么? 周知县在官场上混了也有些年头了,那双眼尖的很,看见沈谦这架势,接着就是一悟,心里暗叫一声“差点丢了人”,连忙面不改色的转身向沈迈拜了拜笑道: “沈少府,下官也不再坐了,只要见了五郎便算圆了这差事。衙里头公事还忙,下官实在耽搁不起,这就告辞了。” 沈迈连忙欠欠身阻拦道:“没有这个话。玉昆今天既然过来了,怎么也得用了晌午饭再回去才是呀。” 周知县听到这里眉毛一挑,极是熟络的调侃道:“哎!沈少府千万别这么说。要是再说下去,下官可就真想住你家不走了。” 沈迈顿时一脸忍俊不禁,也不再虚套了,摆了摆手呵呵笑道:“你这个周玉昆呀……好好好好,老朽也不虚留你了。老朽腿脚不便,便让五郎他们代劳相送好了。” “沈少府这些日子实在累,还是多歇息歇息为好。明日里老太君下葬,下官怕是过不来了,只能让雷县丞他们过来。今天便算是提前告个罪。呵呵呵呵,下官告辞。” 周知县说着话便礼数周全的退出了厅去,沈谦自然跟着几个叔叔伯伯一直往外送,转身要走的时候见沈迈向他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也没吭声便跟了出去。 后边秦氏当然也得跟着送,带着金玲一直走在沈谦侧后方,一边走还一边不住地弯腰替他拉拽后襟上的褶皱,生怕人家周知县看着他埋汰。然而秦氏手上是在这样做,但不住望向沈谦的目光中却已隐隐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 到了大门口,县衙来的大车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周知县顿住步向其他人笑了笑,接着拂住沈谦的袖子把他拽到了一边,很是神秘地低声笑道: “昨天因为那事,下官去拜见了杨通判。杨通判先开始不知道详情,听说你们在赵家食铺里打架砸了个稀巴烂,颇是恼火。说是……呵呵,五郎也明白,下官就不多说了。后来下官将详情禀报了上去,杨老通判这才变了脸,对你们大肆夸赞了一番,呵呵……” “呵呵,杨……” 沈谦早就听说杭州通判杨蟠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年纪一大差不多都有点老顽童的性子了。听周知县这么一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两声,本来还想说“杨通判事必躬亲,堪称楷模”,但猛然想起昨天杨通判莫名其妙插手那件案子的事,心里却是一凛,怎么都感觉周知县这些话克三扣五的实在有些另有所指,心念电转间顿时想到了种种可能,虽然都不确定,但依然硬生生的将后边的话咽了下去,顿了顿才笑道, “杨通判都骂上了,小人实在是……有些莽撞了。” 沈谦这些话怎么理解都行。周知县本来就是想试探试探他,见他脱口说出一个“杨”字突然住了口,像是寻思了寻思在自己面前对杨通判的合适称呼后才接着说下去,心里仅剩的那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神情古怪的看了沈谦一眼之后才低声笑道: “年纪轻轻挨骂怕什么?像你学兄我这么鲁钝的人想挨骂还挨不上呢。呵呵,要不今后五郎教教我怎样才能挨骂?” 周知县突然借着刚才“睿达公”的由头改了称呼,而且语气也猛然变得极其亲昵,沈谦心里登时就是一阵豁然开朗,虽然依旧不怎么确信,但还是按照这个思路走了下去,连忙向周知县拱了拱手笑道: “周县尊这样说实在羞煞小人了。嗯……冯二那案子还请周县尊多费心,小人一向听说县尊秉公极严,自然会给小人叔侄和赵家一个公道。不论如何判处,小人都无不依从。” “呵呵呵呵,自然,自然,五郎不必再说了。” 果然是个难得的明白人,知道我的难处。难怪小小年纪就深得杨通判喜爱……周知县完全放下了心,再次拱手与沈家人告了辞便登车走了。 ………………………………………………………………………………………………… 二进院正厅里,早已撵走了一众看热闹女眷的沈迈依然还在等着沈谦,见他回来了,招了招手问道: “周知县走了?” 沈谦连忙躬了躬身,极是小心地说道: “是,三伯。已经送走了。昨天的事……” 沈迈没等沈谦说完接着向他摆了摆手,略一凝思才道: “这些事老夫不管。你们在外头只要别吃亏,别落下不谨骂名就行,至于能不能扬名倒在其次。我把你叫回来是有些事没想明白,昨天你和清直与那几个街痞打架怎么会惊动了杨通判?” “这个么……谁知道呀,侄儿也正奇怪呢。或许又牵扯上其他案子了吧。” 沈谦心里虽然多少有了些谱,但是却不敢跟沈迈说,随口敷衍了一句后,忙转了话题道, “对了,三伯。秦少章去会他朋友,今后可还回来住吗?” “哦,秦少章替李廌给他杭城一个什么本家送书信去了。老夫今天晌午已经派人去问过。说是那边实在客气亲热,要留他多住一天,今天便不回来了,明天再回来为老太君送葬。到时候他回来,你还得跑勤快些。嗯……” 沈迈说的这个李廌在后世名声不显,沈谦也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才多少听说了他的名字。据说是苏门六君子之一,跟秦观、黄庭坚他们齐名,不过现在还没考上进士,应该正跟着苏轼求学。 沈谦见沈迈虽然解释的很清楚,但对此却似乎不是很关心,也便不再问了,而沈迈则一边随口应付一边低头想着心事,半天才抬起头微微叹了口气道, “这个周玉昆为人太过谨慎,今天跑到老夫这里还遮遮掩掩,不肯说个十全,却让老夫自己猜,哼……唉——算了,随他去吧,虽说想不明白,不过想来想去,杨通判插手终究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今后做人做事再多加谨慎些就是了。不过万万不要像周玉昆这个样子,他自以为聪明,其实恰恰犯了为官的大忌。嗯,要是没有别的事你便下去吧。” “是,侄儿记住了,侄儿告退。” 沈谦连忙答应一声告退了出去。他听得出沈迈满腹的愤愤,虽然沈迈只说什么周知县“谨慎”,但那一声“哼”再加上后边的无奈叹气却绝不是那么回事,看样子沈迈也不是怎么喜欢这个周玉昆啊。 有了这个共同点,沈谦顿时对面前这个明显对自己要求越来越严的三大爷又感觉亲近了不少。 ………………………………………………………………………………………………… 第二天是徐老太君下葬的日子,这才是整个葬礼的最。前边六天各方面的亲戚朋友都是按照自己的情况陆续来的,但到了今天却必须齐聚一堂,也好等午时至阳时分送老太太魂归仙府。 一大早的时候,绝大部分该来的人都来了,这是因为这个时代交通并不是那么方便,要想赶上中午不迟到,就得提前来。而且送葬之前还有最后一顿待客宴席,虽然对于有钱有势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亲戚,花了钱总没有白饶沈家一顿的道理,所以这顿宴席可以说是人数最多的,而且同时同点开饭,并不是之前那种随来随吃的流水席。 正是因为同时开饭人数太多,沈家又多找了几家酒肆。不过就算这样,莫家小店里依然还是排了个满满当当。秦觏虽说已经回来了,但这回就算不必暴露身份也必须得由沈远陪着去食香楼,而沈谦又有暗底下的事要去做,也只能“真诚”地注视着秦老三那双满是怨念的大眼珠子,随便编了个瞎话就跑了。 跑,必须得跑,因为沈谦伟大目标的,就在前方那个名叫莫家酒肆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诈你没商量(一) 辰巳交刻时分,太阳已经滑到东半边天空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处暑准时的凉风将路边河畔的依依杨柳吹得刷刷作响。然而这渐寒的声息却太过无力,完全淹没在了人声喧哗之中。 沈家长房二支大宅内外以及远远近近的街巷上,到处都是人,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扯闲篇,或独自站在街边巷角发呆,服色不同,长相各异,要说唯一的共同点,便只剩下全都在右臂上系了白布条。虽说不怎么吉利,但却是待会儿被沈家人邀去坐席和送葬的“通行证”。 距离送葬前那顿宴席还有些时候。特意换了一身粗布衣袍的颜巽背着手在人群中随步踱着,见到认识的人也免不了停下来说笑,可扯不了几句便会找个借口离开,仿佛在暗暗寻找什么。 这工夫大家也就是无聊闲等,谁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事,所以颜巽那副多少有点贼兮兮的样子也不会有人多加注意,至多有那么几个熟悉他的人会随口或者在心里发两句感慨——这颜大官人对徐老太君还真是尊重呐,居然这么低调,把常穿的上等料子都换了。 颜巽可顾不上去想这些,踱到沈家大门口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一身孝的沈谦和他两位本家叔叔商量着什么匆匆向外走去,便不由自主地远远站住了身,一直将沈谦他们目送出去,方才捋着胡子思虑良久,终于猛地一甩袖,下定决心快步走进了大宅院里。 不大会儿工夫,一身白孝的颜氏就从徐老太君的灵堂一路找了出来,东瞥西瞥地看见颜巽一个人在三道院运水的偏门口站着,便猛地一皱眉头,连忙快步迎了上去,离着老远便招手高声喊道: “嗨呀,哥,你这是啥时候到的?怎的也没派人知会一声呀?行了行了,这里人杂杂的,也没谁照应你,还是先去家里歇着,一会吃饭我派人回去请你。” “来来来,妹子,哥哥正有点事得跟你交代交代。” 颜巽哪还有心情去颜氏家里休息,连忙扯着她的衣袖拽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没等颜氏好奇相问,便四处撒着眼低下声问道: “我听说你们家……那边的沈谦痴傻病好了?” 颜氏登时就有点恼,大煞心情的恨恨啐了一口才黑着脸道: “屁,就他娘的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颜氏都这模样了,颜巽自然也没必要再问下去,连忙晃着手止住她的牢骚道: “妹子,你听哥一句。虽说你们两边原先不睦,可那都是沈谦痴傻时候的事。如今他好了,你还是得顾全些大局,低低身段把他们接回家住又怎了?” “凭啥?!” 颜氏登时不愿意了,愤然的瞪了颜巽一眼怒道, “怎么着,这他娘还吃上老娘了不成?老娘也不是软柿子!沈逋那老死鬼活着的时候一点不着调,四处的瞎跑,甚时候管过家里事?翟氏又是个没主见的人,里里外外哪里不是靠老娘撑持?噢,如今他沈老五病好了,便要捡这便宜?没门!这家业是我家四郎的,他一分也别想要!” 颜氏越说越激动,颜巽生怕被人听见,登时吓了一跳,连连摆着手阻拦道: “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点吧。就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说都是你撑持,要不是你哥哥我……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只问你一句,昨日里周知县给秦氏赠匾的事你听说了吧?” “那又怎样?” “还怎样!你看不出来沈五郎后边不简单?” “屁的不简单!” 颜氏本来还以为颜巽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听到这了却只剩下了撇嘴冷笑, “不过是个愣小子挑事打架罢了,你手底下哪个不比他狠。也亏得周知县闲的屁凉,把这事吹捧的好像多了不得似的。” “嗨呀,你怎么还不明白?” 颜巽顿时急了, “你以为人家周知县当真跟你坐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一般闲?他这匾送的大有讲究。哥哥可是打探过了,沈五郎身后头绝对不简单,他,他,嘿——他是杭州通判杨蟠的弟子。” “不可能啊!不可能,绝不可能!” 颜氏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连忙眨着眼晃了晃头,半分也不敢相信的瞪着颜巽看了半晌,这才下意识的说道, “你这都听谁瞎说的?那痴傻上个月还他娘只知道吃喝拉撒,这才几天就成什么杨通判的弟子了?你做梦呢吧!” “什么叫瞎说?” 颜巽现在一个头顶两个大,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才初步摆平官衙和冯二郎他们,而且还不一定能不能妥过去,自然不敢说实话。本来还指望自家妹妹在这边能替自己往回拉一拉,就算不能把沈谦引为己援,也万万不能成了仇,可一看颜氏这架势,他顿时只剩下一脸的黑,连连咽了几口唾沫才道: “这话可是周知县亲自从杨通判那里套出来的。沈老五不单是杨通判的弟子,听那意思,杨通判对他还极是喜爱,说是要将他举荐给苏知州,将来科举做官只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说你,啊,家里放着宝贝疙瘩不知道往怀里抱,还瞎着眼往死里得罪,你疯了你!” 颜巽这番埋怨说得颜氏一阵云里雾里,寒着脸愣怔了半晌,猛然间像是悟出了什么,登时眉眼一竖,冷笑一声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劝我,说了半天原来都是为你自己做打算呐。” “别胡说!当哥哥的可是为你好。” “你放屁!” 颜巽顿时吓了一跳,谁想刚要辩驳,颜氏登时怒喝一声,叉着腰便骂上了, “别人不知道你,老娘还不知道?后市街那边是你的地盘吧,跟沈老五动手的是不是你手底下的人?噢,你得罪了人,让老娘来扛着,凭啥!” 颜巽顿觉一阵无力,底气顿时短了三分,生怕别人听到似的连忙摆手道: “好好好,是我手下人惹了事,权当哥哥求你了行不?你说凭啥?咱们爹娘走得早,要不是我把你拉扯大……” “滚你娘的!” 颜氏本来还只是心里顶着一口气,可听见颜巽这样说心里却是一阵冰凉,发疯了似的红着眼怒喝了一嗓子后,根本不去理会远处望过来的好奇目光,指着颜巽的鼻子便怒骂了起来, “你还有脸说拉扯我!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拿老娘当人看过?不说先前,就说那年我不愿意给沈逋做妾,你为了你自己,问过我没有?你说,你打了我没有!把我关进黑屋子里差点饿死了没有!” 颜氏越说越气急,食指一直戳到了连连退身的颜巽鼻子尖上, “好,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就说今天,你也有脸说为我好?呸,为我好个屁!我这辈子什么亲人都没有,就一个四郎。老娘费心费力被人骂都是为了他,如今沈老五病好了,你们一个个顺风倒,想让老娘分给他家产,没门!那些都是四郎一个人的,都是!谁也别想抢走!别想!” 颜氏像是被气疯了,失魂落魄的哆嗦着身子四下张望了张望,紧接着抬手扯下头上的孝布惯在地上,对顿时吓傻了的颜巽连理都不理,便一声不吭的踉跄跑出了门去,任凭颜巽怎么喊都不肯回头。 完了,在沈迈家把孝扔在地上,后边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呢……颜巽口干舌燥的只觉着一阵天旋地转,突然想起他外甥沈诚应该在四进院灵堂里,想也不敢多想便连忙拔腿跑了进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诈你没商量(二) 巳正时分,距离午正恰好还有一个时辰,沈家门里为了不耽搁下葬,几乎是全族出动,按早已安排好的桌次将所有亲朋都安顿进了各家酒肆。 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免不了有等级,更何况还是上千人的规模。就算是现代,婚丧嫁娶包酒店都存在一个谁坐大厅,谁坐单间的问题,在等级深严的时代,这个问题自然更加重要,稍有差池就会惹来不快。要么嫌你看不起他,要么觉着你给他安排了“坐不起”的地方让他丢脸,虽然不一定结下梁子,但牢骚话肯定少不了,谁敢去惹这个麻烦? 莫家小店终究是小巷子里的低档酒肆,自然也安排不了什么上档次的客人。不过正因为安排到这里来的客人都在一个层次上,济济一堂没什么隔阂,自在之下反倒更加其乐融融,还没开宴,满厅堂里就已经笑语盈坐,热闹无比。 厅堂里在乱,后厨里同样乱成了一团。孙干娘、莫霜、莫小乙、金玲正忙着一盘盘的往长条案上摆放菜肴,以方便一会儿往桌上端。金玲是临时加入进来的,这两天沈谦鬼鬼祟祟的乱跑,金玲还能不更加缠他?最后沈谦实在是不胜其烦了,只好在多次警告“不许告诉娘”之后把她带了过来。小丫头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岁数,这么刺激的事哪能不愿意掺和,自然是连想都不想便没口子的答应了下来。 而在后厨门口,莫老四正在往身上套一件节时才舍得穿的崭新袍子,那双做菜时十分灵活的手因为紧张已经变得笨拙无比,拽拽这里,拽拽那里,怎么都觉着浑身不自在。在他对面,沈谦则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低声交代着什么。莫老四听见店堂里的喧哗,脑子不免有些懵,虽然不住“嗯嗯“的表示自己听见了,但始终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想拦都拦不住。 “去吧,沉住气。” 折腾了良久,沈谦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打量莫老四,终于微微舒口气点下了头去。谁想刚才还沉着气的莫老四一听这话,接着两腿就是一软,矮下身子登时满脸都是痛苦,颤声乞求道: “五郎啊,要不,要不,还是你去吧,你看你在衙门大堂上都……” “我要能去不早就上去了么。” 沈谦都快被莫老四气笑了,抬起脚就狠狠地踩在了他崭新的鞋面上,等他“嗷”的一声痛呼着抱起了脚,而后厨里的其他人也都停住活儿诧异的望过来的当口,这才沉住气道, “四叔,我不是要踩你,是让你清醒清醒。你跟我说过,你窝囊一辈子了,有了机会为何不能过几天舒心日子?今天就是你的机会,你上去了便上了台面,不然的话只能永远窝囊,是要长脸做人还是窝囊一辈子,你自己选吧。” “对,对,说什么也不能这么窝囊了……” 莫老四终于清醒了不少,一边在嘴里不停念叨,一边木头似的转身向大堂里走去。见他这副模样,沈谦反倒更不放心了,而孙干娘几个人更是一窝蜂的挤到了门口,满心紧张的听起了动静。 前边店堂里依然是一派喧闹。客人们正等着吃饭,哪曾想店主却穿的跟新姑爷似的走了出来,诧异之下不免渐渐停住声纷纷向他看了过去。 虽然一直在心里强迫自己镇定,然而招呼客人的事莫老四虽然没少做,但当着这么多人讲话却还是头一遭,这么多目光齐刷刷地聚过来实在让老实了大半辈子的莫老四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他顿时一阵头晕,半晌方才强制压住恐惧开口道: “各,各位。小,小人是这店里的掌柜莫四,今,今……” “好——” 没等莫老四说完,满屋里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大家来这店里来吃饭,总得给店家点儿面子,然而他们虽然是一番好心,却哪能想到不给面子还好,这一给面子,莫老四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脸色一黑,居然好半天都不知道下边该说什么。 “哎呀!” 就在这时,躲在后门口的莫霜双眉一蹙,连忙摘下水裙,想也没想便快步冲进了店去,虽然被满屋更是诧异的目光扫的满心里通通狂跳,但还是强制压住紧张,微微抬着头尽量不去看满屋人的眼睛,沉住气极快的说道, “各位叔叔伯伯,各位亲友四邻。诸位今日都是为着老太君来的,我们莫家酒肆虽然只是老太君的乡邻,但先前却没少得到老太君照应。如今老太君走了,每每想起来,我们心里都是一阵阵的难受。虽说只是承沈三官人的意办些酒水,可这心里却总想为老太君做些什么。我们也没什么大本事,只会做些菜蔬,想来想去也只能在沈三官人定的席面之外再加两道菜,以略表我们莫家酒肆对老太君的一番心意了。” “好——” 满屋子里登时又是一阵鼓掌叫好声,这次声音绝对比刚才的敷衍高了不知多少。这还用说么,店家在席面之外又附赠两个,虽说是先前没听说过的事,但人家小姑娘说的入情入理,并没有什么不当的地方,白得好处谁会不愿意? 听到这叫好声,躲在后门外的孙干娘都快哭出来了,扶着门框抓着衣襟喃喃说道: “你说你这个死老头子呀,怎么这么没出息,害得丫头去抛头露面。还有你这丫头,谁让你这么说的呀。人家是沈家的亲戚,不是咱们莫家的呀?你又不是人家沈家人,可不能乱说呐。” 金玲被孙干娘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问道: “干娘怎的了?” “没怎的,胃疼。” …… 沈谦可没功夫去理会这两位,长舒一口气,一边让挤在身边的莫小乙赶快上菜,一边退着身将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那爷儿俩迎进了院子里。根本来得及去理会满脸都是惭愧的莫老四,连忙对莫霜问道: “你怎么想起来进去了?” “我,我……” 莫霜腿都有些打软了,刚才的镇定顿时跑了个没影没踪,眼见爹娘和弟弟都忙着去上菜,而金玲也跑进后厨帮着往外传,这才小嘴一瘪,扶着沈谦的胳膊带着哭腔道, “五哥,我都快被吓死了。” “稳一稳,稳一稳。” 沈谦万万没想到莫老四最终没撑下来,却让小小年纪的莫霜给撑下来了,心里顿时百感交集,连忙把她扶到后厨里让她坐下,这才安慰道, “不要紧。四叔眼看着要撑不住架了,要是再没有人上去解释清楚,虽说也没什么,至多让客人奇怪些,但在我家三伯那里终究还是有点不好看,我本来想着四叔实在撑不住就自己上去,却没想到你先了一步。你做的很好,让我少了不少多余解释……莫霜,真的,你做的很好。” “嗯嗯。” 莫霜受了鼓励,总算是吃了颗定心丸,紧张也渐渐消散了开来,可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顿时又紧张了起来,连忙抬头极不自信的问道, “五哥,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面对这“功臣”,就算有点小小的差池,沈谦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宽慰的笑了笑道: “没有,本来说好的就是献个心意。也只有这么说才不会犯我家三伯的忌讳。你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做得非常好。若是说让他们品尝什么的可就不大合适了。” 也确实是如此,莫家小店生意本来就清淡,平常也不会有几个人登门吃饭,要想尽快将名声打出去,只能无奈的抓住这次最后的机会。可是你打广告不要紧,要是太明显却会触犯徐老太君和沈迈。毕竟人家办的是丧事,你这么干不管怎么说都不对,也只有尽量低调,往办丧事,献心意这个岔口上靠才行。 果然,还没等沈谦完全安抚住莫霜,隔墙的店堂里忽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喧闹,到处都是“这是什么菜”、“米饭怎的能做这么好吃”、“快尝尝这个,肉味真鲜啊”一类的惊奇哗声。 听到这么强烈的反响,再次躲回后厨的莫老四总算长长出了口气,瞥眼看见沈谦,顿时满脸不好意思的挠起了头,嘿嘿憨笑道: “五,五郎,你,你说四叔没进去之前还想的好好的,咋一进去就什么都忘了呢?” “看样子大店东的气势还得再练练才行。” 沈谦站起身来,对莫老四仅仅只是报以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 给桌上多上的确实只有两道菜,一个蛋炒米饭,一个葱爆羊肉,之所以如此,自然还是为了那句“向徐老太君献心意”、献心意就得心诚,不能让人觉得是为了打广告,如果借徐老太君的葬礼打广告,虽说也没什么,但沈迈那里终究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好看。 正因为如此,这个度就必须把握好,既要起到广告效果,又要防止薄沈迈面子,所以什么“莫家会做炒菜”之类的话不能说,但上的菜必然得特殊点才能表达出心意,这样一来就不显得突兀了。至于是什么菜让别人去猜就好了,只要他们觉着好吃,并且还是从来没吃到过的美味,今后自然会再来,并且八卦之下还会当免费的传播者。这些传播者来自四面八方,其中更有许多来自杭州城,这样的传播力度必然远远大于那些因为住在西溪知道莫家小店才会偶尔来上一两次的纯底层人士。 另外只做这两个菜也是有讲究的,沈谦会的自然不止这么少,可仓促之间莫老四不可能掌握那么快,如果做糊了或者做生了都会适得其反,所以为了赶今天这个最后的机会,也只能由沈谦亲自操刀。 而这样一来恰好又与向徐老太君献心意对上了。莫老四虽然功底不错,但完全掌握炒菜精髓,以至于最后能随心所欲绝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就可以合理低调了。如果别人问起来为什么没这种菜了,他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别人,这是专门向老太君献礼做的。既可以将短期内的手生搪塞过去,还能表达出对徐老太君的无限敬仰,连沈迈这个冤大头都跟着大得面子。而且还不影响在客人大量登门问询的情况下推出其他菜品,不断引起更大的轰动,实在是个双赢的局面。 这样计划是很好,然而让沈谦没想到的是,这边的事刚刚办安妥,其他方面却出事了…… ………………………………………………………………………………………………… 午正时分,徐老太君的安葬仪式准时进行,上千人的送葬队伍蔚为壮观,再次将西溪人以及来西溪游玩的游客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仪式庄严肃穆,没有一丝杂音,充分表达出了徐老太君的人缘和沈迈三兄弟的面子。 这样的场面下,刚才在莫家酒肆里吃饭的那些人虽然满心里都是新鲜,却又不敢提这个话题,至于完事回去怎么样就两说了。所以葬礼进行的很是顺利,等三鞠九叩的给老太君发完丧之后,腿脚不好,只能有别人搀扶这才能走动的沈迈都快累的没个人样了。 然而让沈迈怎么也没想到,等亲友们渐渐散去,他刚刚回到家里正跟族里说得上话的几个兄弟商量着后续的事,刚才在葬礼上似乎没有出现的颜氏忽然抱着个匣子气匆匆的跑进了厅来,不说别的,就她那双通红的眼睛和一副要吃人的架势都能吓人一跳。 这架势实在有点不大对头,在众兄弟的目瞪口呆之中,沈迈顿时沉下脸来问道: “四郎他娘,你要做什么?” 话音一落,只见颜氏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匣子一举,高声叫道: “请三官人做主,贱妾要和沈五郎他们分家!” “分家?!” “这时候分什么家?” …… 颜氏的话顿时引来满厅惊呼,沈迈脸色越来越难看,抬头见厅门外沈诚满脸紧张的高喊着“娘”快步追了过来,心里登时一阵无名火起,“砰”的一声将拐杖戳到地上,沉声说道: “胡闹!老七,你去把五郎他们娘几个叫过来。老夫今天就给他们好好分分这个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诈你没商量(三) “……碧柳巷宅子一所,三进三出,广开二院,东西各一,正屋九敞,厢廊若干……” 堂屋里,沈迈黑着脸独坐尊位,手里紧紧捏着拐杖,一双细眼眯缝着,大是一副要吃人的神情紧盯住颜氏不放。 堂屋正中临时摆了个矮桌,七伯沈远等四个沈家长辈满头冒汗的清点着各项书契。从匣子里取一张,高声念了,待颜氏确认便堆放在一旁,不片刻的工夫就是厚厚的一摞,什么屋契、田契、庄户、店契、金银细软古瓷清单……总之东西真不算少。 颜氏来得早,又憋着气要压秦氏一头,没用沈迈相让,就自顾坐在了东边的下首椅上。眼睛么,是绝对不会去看对面椅子上坐着的秦氏,一直撇着脸望着门外的院子,沈远问她一句,她便气昂昂的高声应一声,绝对连点异议都没有。而扎撒着手站在她身后的沈诚却是满脸的晦气,听见娘斗鸡似的“昂”一声,便跟着叹一口气,接着瞥眼偷偷看看对面的沈谦,脸上的晦气同时也跟着加深一分,却始终不敢吭声。 秦氏他们是被叫过来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完全处于被动之中。秦氏更是不知在想什么的一直低着头,两只手不住揉搓手帕,对面颜氏挑衅似得“昂”一声,她也跟沈迈似的跟着长长叹口气,同样也是一句话不说。而站在她身旁的金玲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虽然被秦氏紧紧地拽住了手,但一双大眼睛依然气鼓鼓的瞪着颜氏,估摸着她要开口了,便抢先似的“哼”一声,那架势完全是对上阵了。 沈诚站在他娘身后,沈谦自然也是一样,只不过沈诚是印堂发黑的绿脸儿,他却没事人一样双手扶着秦氏的椅背不吭声,也只有沈诚叹气的时候才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看他,有时候目光对上了,沈诚接着下意识的往旁边一偏脸,他才跟着微微叹口气,依然还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他早已经做好准备跟颜氏论论这件事了,然而怎么也没想到颜氏会在徐老太君刚刚下葬这种怎么说也不合适的时候突然提出来,而且显然事出突然,根本就没跟沈诚有过任何交代。这是要做什么?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就这些了?” 分家这事儿得讲个开诚布公,得两边人都到了才能清点家产。沈远本来不想掺合这破事,可被三哥强按牛头在这里当主事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好半天将一匣子文书逐字逐句念完,这才长舒口气向颜氏望了过去。颜氏刷的收回了望向院子里的目光,又微昂着头“昂”了一声,这才气昂昂的道: “就这些。三官人、七官人你们要是觉着贱妾私藏了什么,只管去家里搜查,若还有一丁点针头线脑,贱妾全算他们那边的。” “够了!” 沈迈在地上“嗙”的一敲拐杖。这族长气势倒是真不小,满堂屋里登时为之一静。好半天沈迈才酝酿着平住气缓缓说道, “四郎他娘,分家的事是你提出来的,你自己先出个章程吧。” 颜氏既然敢来那就又准备,高声说道: “贱妾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章程?当然是全凭三官人做主,今天贱妾就是要跟他们划个了断,以后谁也别瓜葛谁。贱妾就不信这天底下没个公道,三官人敢明着去偏秦氏他们。” 这话说的……沈迈差点没被气懵,紧紧咬着牙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 “你说没瓜葛便没瓜葛?纵使分了家,四郎五郎还是亲兄弟,这一层何时也变不了。四郎和五郎若是……” “三伯!” 沈迈话还没说完,沈诚忽然高叫一声腾地一步跨了出来,像是被沈迈的话给触伤情了,哆嗦着嘴唇拱手向他疾速拜了好几拜,带着哭腔说道, “此情让侄儿何堪……侄儿不愿分这个家呀,请三伯做主。” “滚一边去!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颜氏顿时急了,抬脚就将沈诚踹了个趔趄。沈诚连一点防备都没有,胯骨吃痛,突然双袖一抱头,蹲地上便嚎啕了起来,看得对面沈谦心里那叫一个懊糟,咬着后槽牙盯着他看了片刻,紧接着便把脸偏到了一边。 然而沈迈见了沈诚这副模样,脸色却慢慢缓和了不少,暗暗叹口气道: “四郎,你站一边去。你娘说得没错,这个家不分也得分了,闹成这个样子,你以为还能过到一起去?倒不如分利索了大家都清净。” “哎!就是三官人这句话。” 颜氏得了理儿似的一把薅住沈诚,将儿子搡到身后才转头对沈迈道, “三官人说吧,怎么分。” “这个……” 眼前这种情况沈迈原先还真没想到,要说颜氏不想将家产全部揽到自己怀里,他是绝对不信的,可现在颜氏这番爽快的做派又是什么来路?难不成是眼看着拖不下去了,没办法可想之下当真愿意舍财…… 沈迈还真有点吃不准颜氏此时的心态,不过秉公就不怕她耍小心眼,捋着胡子沉哦了片刻转头对秦氏沉声说道: “四郎他娘要分家,五郎他娘,你没什么意见吧?” 秦氏满脸都是琢磨不透的晦暗神色,下意识的转抬起头看了看沈谦,又低下头搓了搓手帕才道: “唉,分就分吧,本来就是分着过的。前些日子贱妾还想找三官人说说……” 颜氏顿时不认了,瞪着眼欠身一指秦氏,高声怒喝道:“你闭嘴!三官人自有公断,哪用得着你说。怎么着,前些日子就像找三官人说说,下手够快的你啊!” 秦氏被颜氏吓了个手足无措,连忙寒着脸辩解道:“颜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请三官人……” “娘,你怕她作甚!满屋子就她话多,凭甚不让你说!” 这两边的矛盾早就不是一天了,金玲见秦氏依然还是唯唯诺诺,心里顿时气急,然而刚争辩了一句,那边颜氏接着一个凶巴巴的冷眼瞪过来,指着金玲的鼻子便骂上了: “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你不过是个赔钱货罢了,该死哪去死哪去!” “你!” “颜姨娘说话不要太难听……” “够了!” 就在沈谦也忍不住要开口的当口,沈迈猛然又是一喝,登时镇住了所有人。他疲惫的向后靠了靠身,微微闭上眼道, “要吵出去吵去,不要在老夫这里闹。唉……既然你们两边都同意分家,那老夫便说句公中的话。介休遗下两子一女,又都不是正妻生的,那么便没有什么嫡庶之分,按我大宋律法,两子应当共分,一女也应当得其嫁妆之资。依律女子减半,你们二人又都是妾,没有资格分家产,便将家里的产业折抵折抵分成五份,五郎和金玲三份,四郎两份就是了。四郎他娘,你没意见吧。” 沈迈这话是专门说给颜氏听的,要是这么分,明显颜氏吃亏,而且她又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这个规矩,今天突然闯上门肯定有准备。先不管她准备往秦氏他们娘几个头上栽什么赃,先把最公允的办法说出来,并且把颜氏和秦氏都摘出来,那么后边不论怎么闹都占了主动权。 沈迈打算的很好,然而颜氏的表现却让他大跌眼镜,只见颜氏双眉一挑,丰腴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个笑意,欠了欠身笑道: “大宋的律法,贱妾哪敢有什么意见?四郎两份,沈老五两份,这丫头一份,这自然是最公允不过的了。不这么分哪里对得起天理王法?” “嗯?” 颜氏这样说实在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沈迈诧异的微微睁开眼向她看了过去,只见她像是讨好似的伸头掰着手指头对有些不知所措的秦氏笑道: “秦姐姐,我跟你算算啊,官人遗下的产业笔笔有据,屋产么,大宅子一座,楼房一所,这不用我说,你都知道。田产的事你原先不管家,怕是有些不大清楚。官人那几年四处求官,这里巴结,那里巴结,折腾进去的不少,不过还剩下三百多亩上等良田,百亩桑园。店产么,这个你也知道,顺昌街上的雅顺楼酒肆虽说是我娘家哥哥出了七成的资,后来又是他那边派人来经营,不过我也不跟你算那么清楚了,剩下的三成资全都折抵进去。 这么多东西我今日细细算了算,除去田里所产该归谁今后谁经营没法细算。剩下的总共可折钱五千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笔笔有据,总共值两千贯。加起来是七千贯,你那边要是按着律法分该得六成,也就是四千两百贯。呵呵,这个数不小吧?若是你觉着我还有藏着的,只管让你那大本事的儿子去细查。若是查出来,就是有万贯,我也认了,全部归你们。如何?” 这时代一所独院大屋也就值百十贯,一亩上等水田也就十贯,虽然没时间细算,但这个数字应该大差不差。然而秦氏这些话却说得实在阴阳怪气,让人怎么琢磨怎么怪异,秦氏满脸都是阴晴不定,低着头一声不吭,其他人也都是目瞪口呆,倒是沈谦缓缓长出了口气,沉声说道: “颜姨娘说七千贯便七千贯吧,都这样说了,必然不会再藏私,孩儿也不会去查什么。你只管明说,你准备如何把这七千贯都变成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 颜氏猛然仰头狂笑,笑声渐渐止住眯眼望向秦氏的时候,满脸都是成功耍了猴子后的快感,抬手一指沈谦厉声喝道, “沈老五,难怪别人说你长能耐了,杭州城里当官的个个都认识,还什么得人家杨通判的喜爱。呸!你以为老娘怕你?老娘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家里有多少东西,最后却只能眼馋什么也得不到。姓秦的贱人,沈老五,家里东西多不多?若是分到你们手里能不能一辈子吃香喝辣,万事不愁?哈哈哈哈,可惜了,你们一文钱也别想得到!看看这是什么?” 颜氏猛然往怀里一掏,紧接着便把一张白底写着黑字的白绢高高举了起来,站起身厉声喝道, “都看看,沈逋去西北之前给我留下了话,家产全归四郎,秦氏他们只要饿不死就行。这算不算遗嘱?算不算!比你们那狗屁公中管不管用!他沈老五就算认识什么杨通判又算个屁!若是敢徇私,老娘我告到官家那里去!让你们都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 说着话,颜氏发了疯一样将那张白绢平平展开,弯着腰快步从所有目瞪口呆的人面前匆匆走过,在每个人面前都是略略停顿,但到了秦氏面前却刻意停下了身,要让她看清楚上边的每一个字,并且高声喝道, “你看清楚,这是官人的私章,官人早就不要你们啦。哈哈哈哈哈哈!” “唉……” 一声凄然的长叹从秦氏嘴里轻轻滑出,接着两颗泪珠便悄悄落了下来。她此时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心里只剩下了悲苦。 别人这时候都已经说不出了话来,毕竟宋时法律与现代相似,遗嘱的效率远大于法律继承。沈迈登时被闪了一下,下意识的捋了半天胡子,这才低声说道: “颜氏,即便介休留下了遗言,但那也是在五郎病情见不到盼头之下的无奈之举,如今……” “那你有本事让沈逋从地下爬起来再写一份啊!原来我不拿出来是给你沈三官人面子,今天既然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也不怕来个鱼死网破!” 颜氏两眼通红,咬着牙剧烈战抖着狠狠瞪向沈迈,吓得他心里猛然一毛,竟不知该怎么怎么说下去了。然而就在此时,秦氏却缓缓的抬起了头来,惨然的笑了一笑,接着对沈迈无力的摇了摇手道: “三官人不必说了,贱妾知道官人他为何会如此。这也是我们应得的。” “娘……” “娘,既然是儿子的东西,儿子分五郎一半还不行吗?” “滚!没你说话的份!” “唉——” 眼见金玲扑在秦氏怀里哭上了,而沈谦却紧紧地扭着拳头低着头一声不吭,对面沈诚更是差点给颜氏跪下了,整个屋里都乱成了一片,沈迈心里不由一阵屋里,实在无话可说之下,愤愤然的一扭身,干脆谁也不看了,只有秦氏的声音悠悠说道: “贱妾不怪官人那样做,贱妾也什么不要了,只要还有那处住处就饿不死。钱财再多也有花尽的时候,只要五郎好了对贱妾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原先贱妾便想求三官人帮五郎在官学里某一个籍,只不过连连赶上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敢说。 这几日里贱妾看着五郎行止有度,心里自然是说不上来的欢喜,只是没想到他的性子里会有些争勇斗狠,若是任着他这样下去,贱妾心里实在是怕。今日既然到了这个份上,贱妾也舍去这个脸了,还请三官人尽快走动走动,帮一帮五郎,就算他笨拙无用,将来没有什么出息,也得收收他的性子才行。” “好好好好,五郎他娘你放心,老夫即刻就想办法。只不过州学考期已过,要想进去还得等明年,要不这样,老夫去问一问,看看能不能让五郎以发解前听读三百日的名义先去借读几个月先适应适应。” 沈迈本来就又让沈谦进官学的打算,只不过没准备这么仓促罢了,今天眼看自己实在对不起秦氏,满心里想弥补之下哪还有二话,几乎是讨好似的连连打下了保票。 颜氏看到这里顿时忍不住撇了撇嘴,她知道自己赢了,哪里还愿意去理会这些,又将手里的白绢往上一举,对沈谦高声喝问道: “你娘认了,你认不认?” “认!” 沈谦猛然松开了双拳抬起了头来,斩钉截铁的一个字顿时把颜氏吓得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这才眯眼冷笑道: “你沈老五认就好。那所楼也是我的,你们要住也可以,今后必须交租钱!” “租钱?前日在杭城李大官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谦愤恨的瞪住了颜氏,猛然冒出来的一句话登时震得颜氏心里一毛,下意识的向后连连退了两步,这才哆嗦着嘴唇干住嗓子说道: “李,李……你胡说什么!什么李大官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诈你没商量(四) “你自己心里清楚!当真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吗!” 当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之后看见颜氏惊然一颤,沈谦本来尚存三分疑的心猛然就是一沉,无名怒火却腾地一声窜了上来。他虽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却已经不再有怀疑了——那件事就是颜氏在后边捣的鬼,即便她不是主谋,主谋也必是颜巽…… 满屋人没有想到沈谦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跟分家没有半分干系的话,顿时全都愣住了,齐刷刷的目光扫过去时,见他狰狞的脸上已是一派铁青,心里无不是突突狂跳,除了颜氏以外,任何人一时之间都想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颜氏终究是做贼心虚,刚才正处于暴虐秦氏母子之后的变态狂喜之中,根本不可能预料到沈谦会来这么一出,毫无心理防备下想不暴露出真实心境都难。此时后悔不跌之下虽然见沈谦怒然驳定,但依然徒劳的希冀这是沈谦心有猜疑,却没有任何证据抓她的短,仅仅只是空口大话讹诈她而已。 有了这想法,颜氏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虽然心里不停地打着响鼓,但还是蔑然的瞪了沈谦一眼,毫不相让的叉着腰冷笑道: “沈老五,你胡扯什么!什么李大官人,杏大官人,老娘不知道。你要说五通神,老娘或许还怕几分,你拿活人想吓唬谁!” “只怕这李大官人要比五通神还要凶恶几分吧。” 沈谦紧咬着牙哼的一声冷笑,沉了沉气说道, “前日我去杭城呆了一整天,你莫非以为我只是陪着三祖父不成!你知道我去做了什么,又可知我为何在与人打架,而且偏偏是在后市街!” 沈谦特意将“后市街”三个字咬得极重,颜氏心里猛地一突,还没来得及接话,身后沈诚忽然颤声乞求道: “五郎,五郎啊,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误会,你万万不要……” “你给我闭嘴!” 沈谦“哗”的举手一指沈诚,勃然怒道, “沈诚,要不是你这个废物,家里的事绝不会如此不堪,你还有脸说话!” “我,我……” 沈诚根本就是万事被蒙在鼓里,出言相劝也不过是听见后市街三个字陡然想起自己的舅舅,这才连忙回护,本来是一番心情矛盾之下的好意,哪曾想到沈谦会猛然将怒火发到自己身上,猝然听见沈谦说他是“废物”,先开始还仅仅只是突觉委屈,但略略一思,却发现自己空怀善心,却劝不了娘亲,护不了兄弟,连齐家都做不到,不就是个废物么…… 这心思让沈诚一阵黯然,失魂落魄的怔怔盯住沈谦愣了片刻,猛地感觉到一阵心累,“唉——”的一声长叹便蹲地上抱着头不吭声了。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正站在一旁心里突突跳的七伯沈远终究是于心不忍,虽然闹不清情况,但还是忍不住连忙劝道: “那个,那个五郎啊,你千万别这么说,四郎怎么说也是你……” “都给我闭嘴!从现在开始,谁再敢劝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此刻沈谦已经完全处于暴怒之中,就连站在她旁边的金玲都被吓得停住了哭声,连忙钻进目瞪口呆的秦氏怀里,更别说被沈谦赤目圆瞪,以指相胁的沈远了。 沈远这几天奉沈迈的命令与沈谦一起照应秦觏,一直感觉自己这个侄儿明白事,懂道理,有眼力件儿,哪能想到他发起火来会是这副如虎扑食的骇人气势。一时间沈远完全懵了,连连咽着唾沫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时,只听身后沈迈砰的一敲拐杖,沉声怒道: “都给老夫闭嘴,让五郎说!” 这老头倒是真明白事儿,可沈谦现在还能说什么?他一切都是猜的,以势唬人威力无比,但实质性的问题却只会说得越多露的马脚越多,而且……当沈谦目光收回扫到蹲在对面的沈诚身上时,心里那种复杂已是难以名状。 ………………………………………………………………………………………………… “你敢骂四郎!老娘给你拼了!” 就在这时,在沈谦的虎吼之下,早已经失了方寸颜氏下意识地哆嗦着头扭身望了望沈诚,猛然一阵暴喝,然而刚刚双手一抬要去掐沈谦,便被沈谦双眼里高炙的怒火给镇住了,失魂落魄的保持着那个抬手张指的动作,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沈谦定定的望着颜氏,半晌才幽幽说道: “你也懂得舐犊之情,可是却想过别人没有?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原先我还想着处处让你三分,但从今日起,你已经不配再让我称一声姨娘了!” 话到这里已经彻底成仇,沈谦心知颜氏绝不会轻而易举就认罪,他必须诈,必须绕,必须要让颜氏自己从心里害怕才行,所以不等颜氏说出任何话,他便抬手一指颜氏怒道, “颜氏,你给我听好。原先我就已存疑,所以前日我去杭城,除了要看三祖父,剩下便是为了这件事。该见的人我都见了,不必我说你也知道是谁。哼哼,你们当真做得好打算呐,知道他心里必然有所忌惮,便想出什么十年的法子来给他去疑。就算你们不明说我也明白,什么十年,不过是蒙混别人,生怕别人畏怯罢了。若是让你们做成,哪需十年,只怕当天便要闹上了,我说的可对!” “你,你……” 沈谦这些话实在不清不楚,似是而非,很多都只是自己怎么想,然而却又句句紧扣主旨,如果你心虚,想不往真相上靠都难。颜氏见沈谦说得“确切”,如果没有真去做绝不可能说得这么驳定,心里顿时全乱了。 颜氏心里怎么能不乱?自从沈谦掉河里差点淹死以后,她深恨老天爷没把事儿做绝,回娘家时自然少不了牢骚满腹。她哥哥颜巽又不是什么好鸟,贪图将雅顺楼全部份额都占到自己手里,便给她出主意如何将秦氏彻底挤出沈家。办法很简单,四个字: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当然就是那位冤大头李大官人。李大官人刚刚丧妻,正在精神空虚期,颜巽又千打听万打听得知他多多少少有些幼少之爱,加之金玲虽然年龄幼小,但出落得亭亭玉立,很有些样子了,于是这主意便顺了理成了章。 首先,颜巽找到手底下与李大官人有些交情的一个心腹借出游的名义将李大官人引到西溪,并想办法让他“无意间”看见金玲,同时让那个心腹对金玲大加夸赞,把李大官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打心里便对金玲有了那种感情。 其次,在这个先决条件达到以后,那个心腹便想方设法勾着李大官人时时关注金玲,最后弄得他实在憋不住了,只好主动打听起了金玲的情况。那人才假装惊讶的说什么“你连想都别想,那丫头是西溪沈家的闺女”。 如此一番折腾,先将李大官人打成落霜茄子,再趁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又假装好人要帮他成就好事。说的话很圆滑,“你别看那丫头是西溪沈家的闺女,可闺女跟闺女不一样,这闺女不怎么金贵,她是妾生妾养,上头又有个傻子哥哥,家里头实在不待见他们,早就将他们赶出来任其生死了,虽说你把她弄来当妾会打老沈家的脸,但这事缓上一扣却容易得多。” 怎么缓?明婢暗妾呗。沈家出了个别人的妾室脸面上不好看,可一个不受待见的闺女为了生计去别人家当丫鬟却容易接受的多,为什么呢?宋朝和其他朝代不一样,丫鬟都是合同制的,而且最多只能签十年合同,虽然在合同期间属于贱民身份,但合同一满,主家绝不可留,离开了主家依然还是“良人”,而且因为当丫鬟大多情况下都是在大家大户,往往会积攒下不菲的钱财,反倒更容易嫁得好,确实是一条奇怪的生财之路。所以在宋朝时,除非是大富大贵或者殷实家庭的嫡出女,一般人对当丫鬟这事并不是很抵触。 不过当了人家的丫鬟就得受人管,金玲毕竟岁数小,进了李家门那还不是任李大官人摆布?生米做成了熟饭,产生了感情,就算公开了这层关系,沈家人除了明着骂两句,难不成还能真要“姑爷”的命。所以李大官人在热血沸腾之下便上了套,后边的事自然就是任人摆布,只等着成其好事了。同时被蒙在鼓里被颜巽和颜氏当了枪使,准备借他以“卖女谋财、败坏家风”的罪名将秦氏彻底撵出去。本来这一切都很顺利,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准“大舅子”沈谦突然不傻了,顿时把一切都打得一团糟,只得全部叫停。 在这里边刘牙婆只是扮演了个见钱眼开的角色,多少知道一点实情,却又对整个阴谋不甚了了,只不过在心虚惊惧之下不小心把知道的那一丁点儿实情秃噜了出来,被沈谦抓住了而已。 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颜氏自然知道,可是她又不确信沈谦知道多少,但是有一点很明确,只要沈谦知道了大体脉络,并且将证据抓在手里,这就是将她撵出沈家门的最强利器,到时候就算有沈逋的遗嘱也救不了她了。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能不毛。心慌意乱之下,她心里虽然只剩下了一丝希望,可还是不甘心的怒吼道: “你胡扯!你栽赃老娘!你想说什么,有种当着三官人的面明说出来! “真让我说么?” 此时已经是心理是否强大的较量了,沈谦毫不相让的盯住颜氏冷哼了一声,那边颜氏哆嗦了哆嗦,猛然高喝道: “有种你说!” “说就说。三伯……” 沈谦连看都没看颜氏,接着便转身向沈迈拱上了手,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三伯如何,颜氏突然双膝一软,凄厉地高喝一声“三官人“,接着扑通一声软软跪在了地上。 这架势实在是把满屋人都惊住了,秦氏和怀里搂着的金玲怔怔地望着颜氏,沈诚完全只剩下了发傻,沈远他们更是惊疑不定的相互觑看,而沈迈则黑着脸冷冷的哼了一声,根本连话都不说。 颜氏这副模样已经是彻底崩溃了。沈谦抿着嘴唇转过身望了她许久,长长叹了口气才道: “你自己看着办吧,李大官人对此事非常生气,如果不是我拦着,他非得找你拼命不可。不过他已经说了,你骗他险些白扔四十贯,他必要你百倍出血,四千贯一文不少给我,不然的话,他不介意堂上作证。此事你侄儿颜益也掺和在了其中。你若是不相信,便去问问颜益,为了那天的事,这四千贯倒是该他出还是你出。哼……娘,金玲,我们走。” 此时秦氏和金玲完全懵了,根本想不明白沈谦到底是怎么拿住颜氏的,然而这股无形的强大震慑力却是清清楚楚,秦氏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从心里觉着儿子是她的主心骨,虽然满心里莫名可怜起了颜氏,但犹豫了犹豫,最终还是轻叹口气,领着咬住嘴唇不住回头看颜氏的金玲跟着沈谦走出了厅去。 厅里,沈迈已经怒极而笑了,沈谦虽然最终也没将实情说出来,但只看颜氏的样子,他也知道这件事如果捅出来必然是令颜氏万劫不复的大罪。 这孩子最终还是顾念着沈诚这个没出息的哥哥呀……沈迈一阵颓然,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心力交瘁过。他一直看好沈谦,但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自以为毒辣的眼睛并没有真正看透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这孩子心里有一头虎,只不过他自动的给这头虎建了个牢笼,只有在极度愤怒之下才会将这头虎放出来,然而当愤怒仅仅消退了少许之后,他便会迅速的给这虎套上锁链。然而,虎不依然还在那里么…… 他就是一头虎,绝不会愿意让别人为他规划未来,绝不会愿意让别人驾驭他的命运。沈迈突然感觉自己老了,虽然他一心想掌控沈家的命运和未来,但现在他却只剩下了无力。 这并不是争勇斗狠,秦氏还是没看透自己的儿子呀。随他去吧,谁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沈迈闭着眼轻轻笑了笑,再次望向瘫在地上的颜氏时,目光中只剩下了可怜。喃喃说道: “颜氏,做人要有良心,没有良心便猪狗都不如。五郎说得对,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唉……老七,你们扶老夫出去,老夫不想再看见她了。” (第一节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州学(上) 万顷西湖水贴天,芙蓉杨柳乱秋烟。湖边为问山多少?每个峰头住一年。 按古人言,西湖四季景,景景不同,各有千秋。初秋时分,马蹄踏过湖畔芳草地,遥望山峦起伏,虽然不象春景那样明艳媚人,却自有一番沉稳恬适,恰如弱柳般的文静佳人,让人为之心头一醉。 车马行人如织的西湖南岸官道上,两辆阔厢的骡车衔尾东行,前边那辆骡车厢帘高高掀起,车里一名虬髯黑汉和一名崭新儒袍儒巾,做一身书生打扮的十六七岁高挑少年一边探头向外,漫无目的的撒望着湖景,呃,或者说人景,一边不住地说着什么,或者说是那黑汉子说,少年只是“嗯嗯”的点着头听,只是间或问上一句。 “……差不多就是这些。不过学里可不比家里,规矩严得很,别说你十六岁,就是三十六,学谕说打你手板照样打你手板……” “这么没面子?” “废话,无规矩何成方圆?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守人家的规矩。别说你沈老五只是个普通州学生员,就算宗学那些天潢贵胄,还不是一样,别忘了夫子也是天。” “这个,这个,三十六……”少年很是纠结,竟像是真被打了一样下意识的搓了搓手。 于是那黑脸汉满脸都是“你总算有不懂的地方了吧”的神情,得意的挑了挑浓浓的眉毛,“嘿嘿”笑道: “怕了吧?是谁跟我说他老兄上知轩辕穿什么颜色胯裤,下知千年骡马喝油驾车?再吹呀。” 面对这样的挤兑,那少年连脸都没红,矜持着坐直身潇洒地理了理衣襟,摇头晃脑的清清嗓子道: “吾所知,汝不知,要不成你秦少章反证一个。” “呃……这个倒也是啊。” 黑脸汉愣了愣,心想这玩意儿就算是他胡诌,你也真没法反证呀,正微微一懵的当口,那少年又道了: “就是有板子也打不到我手上来,学谕那里板子一举,我就连忙告饶,汗涕皆下的告诉他:非我不知也,实有秦氏名觏字少章者胡教也,板子当击其尊臀,哦不,当击其师苏氏名轼字子瞻者尊臀也,是那家伙把规矩教歪了。” “哈哈哈哈,你小子够坏的啊。还仗上杆了,那谁还敢打你。” ………………………………………………………………………………………………… 这骡车上坐着的正是沈谦和秦觏,秦觏昨天得了刚刚到达杭州,便去西溪祭拜徐老太君亡灵的苏轼准许,晚了一天才和沈谦一起从西溪赶往杭州,秦觏的目的地自然是州衙,而沈谦的目的地则是杭州州学——前两天他三伯沈迈才刚与州学教授强渊明联系上,今天让他前去面试。 疏通了关系再面试在很多情况下也就是走个过场,不过大宋朝的官学不行。原因很简单,那里是未来天子门生的聚集地,你要没有真才实学还想进去?没门。 毕竟这不单单是州学一家的事,直接与州一级最重要的发解考试挂钩,每季每月的考试试卷不但州学教授、学谕一大帮子人要细查排序,淘汰冗员,就算州衙里的知州、通判等等进士出身的高官也会时不时的前来查问,万一逮着个忒不合格,滥竽充数,拿驴充马的废物点心,就算是州学教授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起来沈谦的面子应该不小,苏轼亲传弟子秦觏秦三郎的把臂之交。可这没用,不说别的,就说苏轼前来西溪祭拜徐老太君时,他一个没有功名出身的小子连外围都靠不上,连仰慕已久的苏大胡子长什么样都没见着,就更别说搭上话了。秦觏倒是漏了两句说是在苏轼面前提到过沈谦,不过这事儿后来连提都没再提过,看样子人家忙得跟个轱辘似的苏轼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去。 不过话说回来,沈谦的志向或者说沈迈对他的期望又不是巴结上哪个高官,也好靠门荫做官,认不认识苏轼其实没什么区别。而且不管是沈迈也好,秦觏也好,都对沈谦进州学的事信心满满。 怎么说呢……这小子别看岁数小,学问却很扎实,秦觏作为正牌出身的生员,而且还能当上苏轼的学生,科场上那是今科不中,下一科也必中的十足把握,学问自然不用说,经过与沈谦半个多月的接触,便发现这小子不但会看事儿,让人与之交往如沐春风,而且小小年纪早已经将科名内的书都读全了,准确的说是记全了,并且虽然只是偶有所露,但每每都有独到见解,让人不觉而悟。 这也正是秦觏愿意和沈谦交往的真实原因所在,他们读书人受“老祖宗”孔夫子的影响,天生里带着等级观念,你如果只是会来事儿,有眼色,在他们眼里始终不过市井小民,也只有在学问上可以被他们接纳,才能真正成为朋友。说起来有点势力,可就是这么现实。 然而秦觏也就能看到这些,沈谦底下很多事儿他看不见,这倒不是他俩关系不密切,而是在万事不周的情况下,很多情况沈谦连他老娘都得瞒着。 分家事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秦氏虽然有严重把柄握在沈谦手里,但让她拿出四千贯也相当于要她半条命,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颜氏根本不敢在家里坐着。 李大官人那里自然不敢去问,但娘家却必须得跑,结果颜巽还只是摇头叹气,连连劝她破财消灾,息事宁人,而颜氏她二侄子颜益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姑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整个儿的靠到了沈谦一边,反正是沈谦怎么说他就怎么是,非得劝着姑姑把家产分给沈谦不可。这事儿颜氏自然是满心惧怕加满头雾水,但颜益心里门儿清,别说沈谦抓着他的把柄,就是沈谦那句“该颜益出还是该你颜氏出”都能吓他个半死,他可不想也没能力替姑姑出这四千贯。 最后颜氏实在无法可想了,可是却又舍不得手里的产业,只好求到颜巽头上,向他借钱来填窟窿。可是人家颜巽是做生意的人,当初劝了半天,颜氏都不肯定,现在自然可以理直气壮的亲兄妹明算账,虽然把钱借给了她,但明说要她立借据,虽然没象对别人那样黑要高利,但利息却一文也不能少,而且利息也实在说不上低,恨得颜氏差点没把颜巽吃喽。 仅仅四天,整整四千贯钱便堆在了沈谦面前,秦氏和金玲早就看呆了,而沈谦却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同意就这样了结,除去他们现在所住这栋小楼以外的全部家产都归沈诚所有,他不再要田产店产今后产生的半分孽息。这个结果让颜氏大感意外,不过恩断义绝也实在说不出“感谢”两个字了。 四千贯是什么概念,由于物价、物品等等原因也没法与现代直接对比,但在这个时代来说绝对是个成规模的地主了。独院大屋的房产才值一百贯,那还不是随便买?其他的东西自然更不用说。不过这些东西都不在沈谦眼里,到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把一些事告诉秦氏了,毕竟以后的事业必然要开的很大,要想永远瞒下去根本不可能。 如今秦氏已经拿儿子当主心骨了,虽说多少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无奈的表示,只要别耽搁了学业,便由着沈谦去折腾。 有了这四千贯钱什么都好办了。虽然半个月时间不算长,但也能做不少事,莫家小店那边继续吊着人们的胃口,在莫老四炒菜技艺飞速发展的情况下不断推出新菜品引起轰动,终于在一个合适机会将莫家炒菜的名义打了出来,彻底引爆舆情。 这种破天荒的事满大街的人都关系,同行们自然更关心,只不过时间太短,莫家又没什么要做大的明面动作,大家也只能先压住忐忑或者兴奋地心情观望了,以期在获得最完善资料的情况下一招而胜,获取最大利益。当然了,莫家也不是当真没动作,此时正在暗底下抓紧物色合适店面,准备先把根基打下来。 ………………………………………………………………………………………………… 这些事已经足够撑满半个月,忽忽悠悠的晃了过去,还没等万事周全,沈迈那里就来了消息,让沈谦去州学报名。好在他去了之后至少好几个月都不是正式生员,只算发解前听读学籍,州学里那些又发庠资又提供食宿的正式生员待遇自然捞不上,只能在论学之余回家去住,这反倒成全了他这个大忙人。 骡车晃悠着到了清波门,秦觏要进城,沈谦却要往南转去凤凰山下的夫子庙,也只能就此鞠别。想起这些日子和沈谦朝夕相处,眼看着就要分别,秦觏这个黑大汉心里居然酸溜溜的,一直挨磨到城门之下才让骡车停在街边,眼望着城门里来来往往的熙攘行人,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临别赠言才好。刚“呃”了一声,就听沈谦笑问道: “三哥,那天我来杭城时,你是不是去州衙了?” “呃……” 秦觏不觉愣了一下,回头看见沈谦满是怪笑,忙无辜的说道, “没有啊。那天我替李廌送信,就住他本家家里了呀。” “真没有?” “真……嗐,拉倒吧你。” 秦觏猛然间恢复了粗豪的笑声,大咧咧的摆了摆手道, “那天我确实去了。都到杭城了,虽说你三伯留我在西溪住,可我也不能不先去拜见杨通判呐,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东坡先生的好友,没公还有私呢。只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刚了州衙的门,居然就看见你小子被逮了。所以么……嘿嘿,不过后来杨通判说你是他的学生这事和我真没关系。我只是在大堂后头听了整个过程之后去向他禀报了一番,后边的事就不清楚了。” “谢了,三哥。” 沈谦轻声笑了一句。秦觏微微一愣,接着抬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沈谦背上,高声笑道: “下去吧,臭小子。三哥还得跟着苏学士在杭城呆两年呢,今后还不是可以时常把臂共游。跟你三哥说这种话,找死啊?” “好,就此别过。祝我好运。” “好,祝你好运。要是烤糊喽别怪三哥打你尊臀。” 沈谦笑呵呵的跳下马车回身向秦觏抱了抱拳,秦觏也微微欠起身来向他挥起了手,将头伸出车厢外一直目送着他在莫小乙的拉拽下跳上后面那辆骡车远远离去,方才招呼车夫赶车进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州学(下) 杭州州学位于凤凰山脚下的文庙。文庙也就是孔庙,又称至圣庙,在“礼乐昌隆”的时代各地方都有建制,虽然是用来祭祀孔圣人的,按说应该算宗教礼仪场所,但读书人都是孔圣人的徒子徒孙,能让他老人家天天听朗朗书声从而老怀弥慰也算一种孝敬,所以一般情况下,特别是宋朝以后,很多地方的官学都建在孔庙里。 沈谦是头一次来,当然不敢来得太晚给人留下坏印象,刚刚入了辰时便驱骡车抵达了目的地。 孔圣人的地盘儿自然不能让骡马粪乱污染,所以刚刚到了棂星门左近,紧接着便有跨刀的学卒吆喝着拦了过来,等骡车靠边停了,又看了沈谦恭敬递上来的盖有州学教授强渊明大印的介绍文函,这才将他和扛着大卷行李的莫小乙领到了棂星门的偏门处,又过来几个学卒上上下下的搜了身,方才公事公办的交代了一通规矩,并指明了路,将他们放了进去。 大宋朝的干部管理学院就是神气呀……沈谦来到宋朝本来就对神秘的官学暗有几分崇敬,今天经过这番在钱塘县衙都没受过的折腾,更是又崇敬了几分,心里默念着“到了人家矮檐子底下就得低头”,忙保持着最好的态度谢了那些学卒,这才迈着尽量士子的步伐跨进了这片神圣之土。而陪着他来考试的宋朝土著莫小乙更是从骨子里对这地方有种恐惧感,虽然平常愣了点,但今天那副亦步亦趋的小模样却比沈谦还要规矩好几分。 进了棂星门往北走,经壁水桥再到大成殿就是整个文庙的中轴线。在供奉孔圣人塑像的大成殿周围自然不能让士子们乱跑,不过其他地方,特别是往东出了快睹门,往西出了仰高门的东西两片殿宇屋厦却是生员们的天下,所以沈谦领着莫小乙进了孔庙,抬眼所见,到处都是身着浅蓝色制式儒袍儒巾的生员,那阵势虽说比不上军队严整有序,但别样的浓郁文气却让人从心里不敢造次。 州学学官办公地在弘道门里,位置比较偏北,所以沈谦来到这里时几乎穿过了整个孔庙。在弘道门门口又有一道学卒岗哨,临时担任沈谦书童兼伴当的莫小乙到了这里就不能进去了,将行李往旁边一个石台子上一放,一边休息等候一边将沈谦目送了进去。 ………………………………………………………………………………………… “姓名?” “沈谦。” “年龄?” “十六。” “籍贯?” “西溪。” “要说钱塘县西溪。嗯,有字吗?” “呃……哦,仲惠。” “搞什么名堂,连自己的字都记不准?” “那倒不是,学生尚未弱冠,原先家母都是称学生为‘五郎’,因为要来求学,才临时由家伯取字‘仲惠’。也就是昨天的事,学生一时没想起来,所以才失了礼,还请学谕恕罪。” “读书人嘛,没有字还行?慢慢习惯吧。嗯,口齿还算清晰,反应也还算快,模样也算周正。抬起两只手张开让我看看。嗯,放下吧。再张开嘴,嗯,牙口还行。再走两步……” 在一间大栅窗透光明亮的文房之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刘姓老学谕眯着一双大近视眼,捋着一撮山羊胡一会儿看看桌上的介绍函,一会儿看看站在桌边的沈谦,问过基本情况之后的一番折腾弄得沈谦汗都下来了。这是要干什么?面试学生还是买丫鬟吆牲口…… 不过虽然满心里都是不情愿,可是还得按人家的吩咐办,总算刘学谕没让沈谦脱了衣裳检查零件全不全,这就算很照顾面子了。 不大会儿工夫,基本面试结束,刘学谕也不问学问,扔下沈谦走到靠西墙堆满了文卷的格子柜前,几乎将脸贴在上头寻摸了半天,这才找出一张写满字的纸还有几张空白纸放在沈谦面前,并捎带着将文房四宝也推了过去。招呼沈谦在桌子对面坐下才道: “十二经都读过吧?” “哦,略略读了一二,文辞不通,今后还需学谕多多教导。” 沈谦连忙谦虚。这事明摆着的,州学相当于现在的大学,不可能从怎么写字开始教你,基本功必须扎实,而且要有基本的思辨能力才有考进去的可能。 “嗯,很谦虚嘛,不错,不错。” 刘学谕好像特别喜欢当面评论别人,捋着山羊胡点了点头道, “学里用的主要是大经、兼经。不过十二经都是基础,不可偏废。嗯,既然读过,论策的规矩知道吧?” 沈谦连忙道:“哦,学生原先只是读书,做文规程倒是经验的不多,只怕做不大好,还请先生多斧正。” “噢,很好。” 刘学谕再次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了,将文房四宝往沈谦面前一推,道, “今天只是个入庠试,也没那么正规。你又不是逢春正经往里考的,没那么多时辰。强教授说了,两个时辰三道题,大经、兼经、策各一,论就不用写了。试试基本功而已,没必要那么花哨。写吧。哦,对了,虽说只是个私试,不过该有的规矩还得有,按照规矩还没给你安排斋舍,斋舍就不必写了,换成籍贯就是。籍贯一定要写清楚,钱塘县西溪……哦,还有还有,落笔只能用正体,不可污损,不可勾画,否则视为废卷。另外先写好姓名籍贯再看卷……呃,就这些了,看卷子吧。” “多谢学谕指点。” 这位刘学谕还真是事无巨细,就差直接告诉怎么答卷了。沈谦连忙道了谢,这才从一旁取小竹筒在砚台里倒了些水,抓着袖子细细的磨起了墨来。刘学谕眯着眼见沈谦做的有模有样,满意的“嗯”了一声也不再理他,自顾自的往椅背上靠了靠身,便将一卷书捂在脸上读了起来。 虽说是看卷答题,不过古代总是有些死板规矩,比如这考试,你必须先写好姓名各项才能开始研究题目。当然了,要说死板也有点过,主要目的还是怕你一头扎进题海忘了前边的事,闹到最后来个白写就不值当了。沈谦既然要来州学,别说刘学谕“规矩”出身,板的跟什么似的,万事都怕别人不知道,就是沈迈、秦觏他们肯定也会提前把各种事项向他交代清楚,所以并不存在出问题的情况。 然而沈谦不出问题,人家刘学谕事儿却多,等沈谦刚刚把姓名、籍贯写好,他忽然放下书冲沈谦摆了摆手,老脸一红,很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呃……那个什么,不要动笔,现在写到哪里算哪里,一个字也不要多写。我去小解一下就回来。” 说着话也不管沈谦同意不同意,刘学谕站起身拿起题卷向自己这边的桌上反着一扣,在上边压了条戒尺才绕过桌子快步走到了沈谦身边,二话不说便弯腰要往那张刚写了没几个字的卷子上趴。 沈谦见刘学谕这副模样连忙站起身让开了,刚刚站定身就听他略带着惊讶说道: “哎呀!十六岁小小年纪,不说别的,这笔字可实在是工整啊,若是没下十年以上的苦功绝对练不出来。行,行,就写到这里,不要动题卷,待我回来再看。” “是是是,先生不要慌,学生等着就是。” 哪来那么多啰嗦事儿,这可都算在我的考试时间里的啊!沈谦见这位刘学谕实在是啰嗦,心里那叫一个别扭,可嘴上却还得劝他慢着点儿。那老头儿实在是憋急了,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便快步向门口走去,到了门槛那里还扶住门框弯着腰下意识的摸索了一下。这模样看得沈谦那叫一个揪心,连忙跑过去扶着他小心翼翼的迈了过去。 刘学谕仿佛放下了心来似的长舒了口气,又微弯着腰打量了打量地面,接着捋着胡子眯缝着眼凑近看了看沈谦,这才撤开头笑眯眯的说道: “我片刻就回来。你……呃,要不这样,笔是万万不能动的,还是先看看题,老夫不算你不守规矩。哦,对了,你可小心着些,万万不要让别人看见。” 后边这句话,人家刘学谕完全是贴在沈谦耳朵边上小声说的,生怕被人听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大才啊(上) 这位刘学谕实在给面子,挺板的一个人小小的感动了一下,居然偷偷破了规矩,然而…… 虽说只有三道题,不过此三道可不比彼三道,宋朝科举自神宗改制后,最正统的进士科发解式、省事都是三天,题目才多少呢?大经经义五道、兼经经义三道,论一首,时务策三道。当然了,由于入场检查等等啰嗦程序占去时间不少,真正的考试时间也就两天多,但两个时辰三道题也绝对只是……嗯,看看你基本功罢了。 刘学谕人是板了点,但上了年纪更讲人情,生怕耽搁沈谦的时间,差点没尿一半抖一抖就回去。回到文房,他生怕沈谦再来扶他,刚刚迅速跨过门槛,就影影晃晃的看见沈谦挺挺直直的坐在椅上目视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题目还是在发呆,可走近一看才发现,自己出恭前用戒尺压住的题卷居然依旧原模原样的放在原处,连一丁点被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嘶——这孩子…… 刘学谕忽然满心里都是感动,连忙隔着桌子老远地将题卷抽过来放在了沈谦面前,一边往自己的椅子边走,一边笑呵呵的说道: “快做题吧,时辰可是紧。除了答案,其他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只管问我。诶!不必谢了,耽搁一息是一息,我可赔不起。” 说着话,刘学谕坐在椅上抬手止住要道谢的沈谦,向椅背上一靠身又将那卷书捂在了脸上。 沈谦这才急忙开动,伸手将题卷拿近一看,只见上边是单列出来的三道题,并没有正式考试时并列其上的考场规则,字体颇小,贴在墙上没几个人能看清,应该是临时从平常月考季考中随手抄拟下来的。 题目三道,大经经义是《礼记》曲礼上第一“君子抱孙不抱子”,兼经则是《论语》宪问第十四“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而时务策啰哩吧嗦的写了一大堆,不过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遇上灾荒怎么办? 以上题目除了没有论,正是科举大考考题的基本样式。宋朝科举曾经有过一次重大变动。熙宁八年,王安石将神宗朝之前沿袭唐制的贴经、墨义和诗赋论策改为了分四场专考大经、兼经经义和论、策,求的就是剔除浮华,选取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才。其后变法虽然夭折,但这一考试方式却保留了下来。 后来宋神宗去世,当今官家赵煦登基,朝野之中虽然出现了是否应该重启诗赋考试的争论,但上一科元祐二年戊申科——也就是元祐朝第一次科举还是按原有方式进行,并没有恢复诗赋项目。 单说现行的科举内容。所谓“论”就是议论文,因为沈谦不考,没必要多说。至于“策”,又称“时务策”、“对策”。由考官提出治国安邦、国计民生方面的问题,考生作出相应回答;而“经义”限制比较多,是以给定经书里的语句为题目,并要求应考者用所选经书内容进行论证,也就是考察考生对各经的掌握运用能力,这样一来考生就必须在那几本大经、兼经上狠狠下苦功了,要不然你连原话都记不准、记不住,那还怎么为自己的观点作证据? 有了基本概念,下笔就容易多了,沈谦原先做过很长时间的跨国公司营销工作,残酷如战场的商业竞争中最需要缜密思维,而他前身又是个封存的知识宝库,所以根本不需要像记性不大好的人一样搜索枯肠的去想哪些书中原句可以用来论证题目。这一下子算是在占大便宜的基础上又省了不少力。 “君子抱孙不抱子”说的是祭祀祖先时的规矩,如果拔高的话则是做人应该有什么样的道德标准,而“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本身就是“君子抱孙不抱子”的同义寓,两者具有相辅相成性,只可惜由于不在同一本书上,考试时不能相互论证。 理解了意思就好动笔,不过儒家各经有许多形而上地方,讲究的是自律道德,自律这东西多多少少就有些务虚了,所以往往会流于表面,而且还是用同一本书里的内容证明这些道德对不对,如何对,很难看出一个人真实的思想境界,更多的只是测试对基础书籍的掌握理解能力,在仓促之下想写出别具一格,让人耳目一新,心头一震的文章极难。 然而沈谦终究来自千年以后,为工作成绩更加突出又涉猎颇广,看到这些题目,很容易就会想到许多这个时代尚不存在的东西。“君子抱孙不抱子”,“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王阳明? 沈谦心头猛然一颤,连忙在草稿上刷刷写了几个字,抬头一看刘学谕那老头儿看书都快看迷了,而且居然还故意微微背对着自己,估计就算自己偷偷找本《论语》或者《礼记》来抄,只要不太明显,他都不会过多干涉。 真是个好老头…… 沈谦在心里由衷发出了一声感叹。 ………………………………………………………………………………………………… 接下来自然得把所有题目分析清楚才能动笔,儒家经义本来就是一体,看全题目除了了解题目本身,更有相互启发促进的作用。 那道时务策是问遇上灾荒怎么办。怎么办?当然不是问你怎么逃命,毕竟你是以一名官员的假定身份进行应答,自然是如何抗灾救民。 看到这道题目,沈谦不由长长舒了口气,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后市街赵家酒肆时,李干娘说得一句话——“这几年西湖淤塞厉害,光今年杭城就疫了好几次,闹得人心惶惶”。 这句话对李干娘来说自然是为了晚点交店租,但是却非编造谣言。自从元丰朝以后,朝廷新旧党争愈演愈烈,好几任杭州知州都是被政敌排挤出朝堂的,这样的心境之下还怎么指望他们安心理政为民?所以近二十年来西湖一直没有通淤,湖床在上流河道的瘀滞作用下年年抬高,很多地方湖水已经很浅了,甚至出现了泥堤严重影响湖水流动。 再加上湖边许多农民为求私利不断向湖内垦田,西湖水面已经比二十多年前减少了近三分之一,严重影响了蓄水能力,甚至在这几年还出现了湖水倒灌杭州城的严重灾情,闹瘟疫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怠官害民啊…… 沈谦心里一阵沉重,仔细一想之下便发觉这实在是笔由思动,绝对是出题人对眼前烂局面极度反感才有了这样一道题目。 于是也不必再多想下去。沈谦酝酿着文思,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便文不加点的刷刷写了开来。 ………………………………………………………………………………………………… 一个多时辰,仅仅是一个多时辰,准确的说还不到三个小时。刘学谕估摸着沈谦差不多该写完兼经经义了,实在坐乏之下正准备走过去看上一看,虽说不敢打搅沈谦的思路,但起来走走总不算过错吧?然而还没等他放下书,忽然听见桌对面的沈谦恭恭敬敬地说道: “学生答完了,还请学谕过目。” “呃……” 刘学谕顿时被震了一下,下意识的回了回头问道, “做完了?” “是,学生做完了,请先生过目。” 没写完谁敢乱说话?沈谦拱着手极是驳定,说完话立刻站起身拿起文稿恭恭敬敬的双手递向了刘学谕。 “嗯?怕是还没到一个时辰吧……” 刘学谕满脸不相信的看了看沈谦,转过身来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扣,忙接过文稿捂在脸上看了一眼,接着拿开了满是埋怨道, “年轻人怎么这么毛躁?题目审清了么?避讳做好了么?策不下千,你写够一千字了么?” 这年轻人虽说懂礼貌,可岁数始终摆在那里,还是不够沉稳啊。不对,是忒不沉稳。这成什么话……刘学谕顿时满心里都是恨铁不成钢,谁想沈谦又是恭恭敬敬拱了拱手,极为谦恭的说道: “学谕恕罪,大经、兼经两题学生先前做过几次相近的拟文,所以没耽搁时辰,策也写足了,学生刚刚粗略算了算,大概在一千五上下。” 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前身那位这十几年除了看书就是“刷刷刷”,想写不快都难吧?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原先玩儿的就是脑力劳动,国家级公考也曾参加过,只不过倒霉催的千人取一排在第四名被刷下来了吧?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原先在电脑上键盘一敲,只要思路顺,一小时三千根本不在话下吧?这毛笔毕竟还是差了点…… 沈谦也是满心里委屈,可还得编瞎话。那边刘学谕一听他原来做过这两道题,脸色才算好了些,“嗯”了一声,一边埋头看稿一边倚老卖老的说道: “说实话就好,这才是君子所为。不过拟文与考文不一样。拟文可由你随便写,考文规矩多得是。而且要想出佳作,临场密思,遣词用字极为重要,还要时时想着避讳,最忌心浮气躁。今后万万不可如此毛躁,须知做文需先养性,性不稳难出佳文,你还如何应考出仕啊……嗯?!” 刘学谕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诧异的抬头看了看沈谦,紧接着又埋头看起了手里的文稿,差不多得有半刻钟时间,就在沈谦忐忑不安之下都有点闹不清他老人家是在找避讳还是干什么的时候。刘学谕忽然“啪”的一拍桌子,抬手一指沈谦,立时厉声喝道: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这里哪里也别去,我去去就来!” 说着话,刘学谕拿着文稿快步向外走去,到了门槛处脚尖一勾槛沿,接着一脚迈了出去,大步消失在了门口。 原来这大近视眼老爷子早就练出来了,只不过在没必要的时候尽量小心一点罢了,那我刚才岂不是瞎操心了么……沈谦目瞪口呆的望着空荡荡的门外,心里顿时只剩下了哭笑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大才啊(下) “……骥称其德而不称其力,乃其力便于天下。小人见者,力骥也;君子见者,便于天下,故称其德……” “……骥从其德而志于力,犹君子从其德而志于学。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衡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 “……力之道,表为其行,以君子道论实为‘知’,有德于天下方是为‘行’。德匿于力,志而知,志而行,从而一之。故曰,君子之道,若骥不称力而称德,一贯志之,知行合一,方利天下……”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杭州州学衙房之中,州学教授强渊明拿着答卷的手渐渐由平静变得哆嗦了起来,当读到“知行合一”四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了,连着用三种语气重复了这四个字以后,三绺淡髯之中的微微张开的口唇如何也合不上了,若有所思的呆立半晌,猛然间一甩衣袖,顿时将手里的文稿晃得唰唰作响。望向垂手等在一旁的学谕刘瑜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 “知行合一!刘老,单凭这四个字也足可抗衡二程‘先知后行’了呀!若没有天颖之悟、越世之学,何至于斯!” “呵呵呵呵,是呀,强教授。若不是如此,在下为何要来求见?” 刘瑜眯着眼注视着强渊明的超夸张表情,自己脸上却满是淡然的笑容——已经激动过去了,自然也就淡然了——等强渊明几乎声嘶力竭的说出这番话以后,他抬手捋了捋胡子,试探着笑道, “以强教授之见,此子可称为……大才么?” “什么大才?难怪刘老学名闻于两浙,却未能从举入仕。这分明就是天才呀!单凭‘知行合一’四个字也足以立身传世了!” 强渊明登时不满的瞪过了眼来,刘瑜倒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到他话却是浑身一阵不自在,捋着胡子满心里连忙自我安慰了起来:虽说我六十他四十,可他是官我是民,忍住忍住…… 不过想是这么想,心里的失落却还是免不了。刘瑜眼见强渊明匆匆走回桌后坐下重又仔细读起了沈谦的答卷,顿时把刚才想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略有些怏怏然的跟过去说道: “强教授不妨再看看他的时务策。此策直论西湖之事,言虽简而意赅,条分缕析。就算限于主旨不得不露些针砭锋芒,但隐的却极是恰当。即便官中实用,也足可力压群议了。” “好,好,锋芒不要紧,此子看得极是清楚,该隐处丝毫不露,足见其心思之密。而且这种私试小题大考之中绝不会出现,刘老不必为他担心。” 强渊明望着桌上的文稿满脸都是兴奋,右手在桌上不停的拍击。这声音实在扰人,不过反倒让刘瑜微微有些低落的心情变好了,忽然想起自己跑过来真实目的是什么,忙刻意的躬了躬身,试试探探的笑道: “强教授,以在下愚见,沈谦沈仲惠足可入上舍了。” “呃……” 强渊明愕了一下,顿时清醒了过来,颇有些责备的横了刘瑜一眼才道, “刘老也是学里的老学谕了,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不论他如何聪慧,就算是状元之才,进了学也得从外舍起步。更何况他今年才十六,早早的予以过高褒扬,到底是帮他还是害他?” “可……” 刘瑜始终还是不甘心,然而刚“可”了一声,强渊明便接上了话: “刘老也用不着耍这些小心思。上舍归你执讲,这沈谦早晚还不是得经你门下。慌什么?唉,有些事你不知道,本官也有难处……算了算了,本官知道你在沈谦面前必然失了态,他若窥出你的心思,对他绝非好事,还是把他传过来,由本官训诫训诫。” “是是是,在下这就去传。” 刘瑜仿佛亲手打破了最喜爱的古董花瓶,弯着腰连连点头间满脸都是汗,答应一声连忙跑出了衙房。而在他身后头,强渊明却满脸都是阴晴不定。 为什么阴晴不定?心里犯难呗。宋朝官学之制,地方官学每州只有一名实职进士出身官员,也就是他强渊明所任的州学教授。他这个位置非常特殊,虽然只是知州的从属官,但除了州学以外,还管着全州各县所有的县学、蒙学,以及全州所有的文化礼仪活动,可以说一肩挑起全杭州的教育文化工作。 这位置算得上文化官儿。在宋朝这个文事极盛的时代,特别是在庆历兴学“强官学弱私学”以后,肩上的重任绝非其他任何官职可比,负有为朝廷抡才的重任,全州所有进士皆出其门下。所以在朝廷选任时可谓是优中选优,如果不是人尖子,根本别想坐上这个位置。这也意味着在他们如果能在任内做出突出成绩,远比别人更有拜相的机会,而且更容易丰满自己的羽翼,达到势力大张的境界。 前途很美好,而且老天爷也很给他强渊明面子,“乓”的一声就给他扔下一个不世出的人才来,而且还是新鲜热乎未出炉的,只要教导好,绝对能为他的仕途大大的加一把力。 可是问题同时也来了,强渊明虽然照顾沈迈的面子让沈谦来读书,可那只是让他来而已,并没有太当回事儿。毕竟强渊明怎么也没想到沈谦会有如此学识,而且还听说他在后市街打过一架,虽说不是做坏事,但却明显不是君子所为,让他来也不过就是不好推脱罢了。所以才让一贯严谨的刘瑜对他进行面试,目的就是要借刘瑜的一板一眼狠狠打压打压沈谦这种富门子弟的傲气,让他老老实实做人,别给州学添麻烦。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强渊明清楚沈谦是什么人。他可是沈“壬人”的亲侄孙,虽然朝廷没明文规定不许沈括的近亲考科举做官,但现实是如今朝廷里的派系对立都已经到明面化的地步了,连超级大佬苏轼都扛不住压力跑到来杭州,你要是没系没派没靠山,就算考上了也就是个滚穷山沟里转一辈子圈的穷命。以沈“壬人”这八不靠边,谁沾谁埋汰,谁都想躲着的形象,会有哪个人愿意把他孙子拉到自己派系里惹人笑话,惹人厌烦?没有派系,他沈谦就是有能耐考上状元那也没前途啊,而且连带着自己这个“门师”也得招人冷眼,那不就得不偿失了么? 这都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如果沈谦当真聪明,有本事扭转自己前程,一切都还不好说。这方面不能不小心应对,绝不能打压他。可问题是如今前来杭州当知州的苏轼就是沈“壬人”的大仇人、大对头,你这时候让沈谦出名,让他能的跟什么似的,这,这是要戳苏轼的眼吗? 说实话,强渊明倒不介意戳一戳老坡的眼,原因无他,强渊明跟苏轼份属两派,他是新党巨头蔡京蔡学士的好友,如今神宗已逝,新党被打了个稀里哗啦,蔡京和一大帮新党领袖更是被贬谪出朝,像强渊明这样的角色也只能低调做人才能躲过风暴,实在不敢多惹事。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像刘瑜这种政治嗅觉极不灵敏的乡绅佬可以见才起意,他强教授却必须考虑更多。 然而到这里问题又出来了,他强渊明是不想惹事,可人家老苏偏要惹他,到任第一天召集群僚见面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上任以来一塌糊涂,杭州上一科几乎全军溃败,他把心思都用到怎么跑官上了。这他娘虽说是吹毛求“屁”在胡扯,可为了自己的升迁,这时候实在不宜去惹他。 至于沈谦。此人不可打压,也不可捧,最少在近两年里不能让他表现的太抢眼,说什么也得避过苏东坡的任期才行。虽说这样一来沈谦就算今后能成大器,也必然无法在自己任期内赴举应考,成不了自己的手里出来的进士,但日子长着呢,谁知道今后哪颗树上发嫩芽?所以就算要雪藏他,也得对他表现出关心,让他觉着自己是为了他的前途好才磨他的性子。反正他才十六,就算没机会赴考元祐六年的大比,只能往后拖三年,但到时候他也就二十一岁,实在说不上是在压制他。 当然了,强渊明也不是没有过将“知行合一”四个字据为己有的念头,可是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虽说读书人偷不算偷,只能算拿,但偷……哦,不对,拿什么却大有讲究。一些小小不言的东西拿来给自己充充门面不妨事,但这种足以抗衡二程的言论如果不知天高地厚就往自己怀里抱,只会把自己撑死。试想,如果他强渊明抛出了“知行合一”,天下的大儒必然会排着队来找他论学,一番论谈之后让人家发现他根本达不到这么高的思想境界,那他强渊明还活不活?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士林?所以,沈谦此人不能抬,也不能惹。 嗯,不能抬,也不能惹,还得让他觉着我强教授在关心他…… ………………………………………………………………………………………………… “学生沈谦拜见强教授。” “不必多礼。此处虽是官衙,不过彼此都是读书人,就不必那么多讲究了,坐吧。” “谢强教授。” …… 没有多大会儿工夫,沈谦就被刘瑜带着来到了强渊明的衙房之中。沈谦作为读书世家出身,其实很早就已经知道了强渊明的大名,所以今天虽然是“意外”被带过来,但也没多少惊讶,从从容容的拜见之后,早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的强渊明便听不出冷热的让他坐下了。 而一心想把沈谦直接弄进上舍的刘瑜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走,虽然强渊明向他摆了摆手,但他还是躲在门外偷听上了,而且还故意露出半条胳膊以引起强渊明的注意。他这样做也是没办法,饱读了一辈子诗书,名倒是多少有些了,却到老在举业上都没有本分机会,也只能指望门下能出个有希望大成的人物了。 强渊明也没工夫去理刘瑜,将那份手稿随手往桌上一扔,捋着胡子沉脸道: “你伯父沈少府将你荐到本官这里,本官也不能不买他这个面子。读书么,自然可以,本来州学中就有临时听读之制,只不过此类情形较少罢了。也说不上是沈少府为难本官,你也不必太过拘谨。” 沈谦听到这里都有些愣了,心说“我没拘谨”啊,连忙接口道: “多谢强教授。学生年岁尚幼,其实也不懂什么。伯父他老人家说学生野惯了,也该收收性子好好准备准备读书,虽说是以‘听读’来学里求学,其实不过是为了明春学考做些准备,实在不敢奢求听读三百日便去取解。毕竟学生天资鲁钝,如若再不自知,那就实在不应该了。”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这样说,正常情况下强渊明难免会有些惊讶,不过前头有沈谦“知行合一”那四个字做铺垫,强渊明反倒觉着沈谦这些话再正常不过,点了点头道: “也不必妄自菲薄。君子不当狂傲,却也不当自卑。谁敢说你听读三百日便去取解一定过不去?万事都在人为,只要用心便没有不成之事。” 说到这里,强渊明又将手稿拿起来翻了翻,这才道: “你不是逢春正式应考,又是本官亲自发的荐信。所以刘学谕已将你的应答之文呈给本官看了。嗯,虽说笔力稚嫩了些,不过基础还算牢靠,也多少有些可看的见识。比如这里:应灾不如防灾、治灾,平日做足了功夫自会减去不少灾祸,应灾之时必然会轻松许多。这就很好么,说明你着实用心读题了……除了这里,其他地方不能算差,只是亦不过差强人意而已。嗯,来学里读书足够了,还需多努力,不可骄燥。” 沈谦连忙欠身拱手应道:“学生多谢强教授恩遇,今后定当潜心于学,不负先生所望。” “不必客气,今后好好读书就是。” 强渊明见沈谦谢的实在快,不由点了点头,本来还想再打压打压沈谦,但又实在挑不出可说的缺点,也只能含含混混的一笔带过,可临了一双眼睛却始终陷在“知行合一”四个字上拔不出来,最终还是没忍住道, “本官看你做‘骥不称其力’一道时,浓墨大论‘知行合一’四个字。骥称德不称力这个么,夫子此言众家所解不一,有称其德在调教而成千里,亦有称其有资于用谓之德,你所持乃是两者兼论……不妨跟本官说说,如何想到的?” “知行合一?” 这句话沈谦还真不大好解释,在现代就算中学生写议论文都知道往名人言论上找论据,更何况是大人。说是找论据,倒不如说是“人家谁谁谁都说了,你还敢不信”。其实目的还是为了把自己的观点说圆,倒真不在乎是谁说的,毕竟现代人缺乏对名人的敬畏感。这已经成了风气,沈谦自然也不例外,当时看见“骥不称其力”那句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只不过没写“王阳明曾经说过”之类的套路话罢了。 当时时间太紧,这不过是很正常的反应,沈谦也没多想,反正王阳明也好,朱熹也好,还是谁谁谁也好,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古人(虽说他现在比这些古人还要古),把他们的言论拿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有什么不可?不过看到此时强渊明极力压制的表面平静,他心里却多多少少有点后悔——这得多大的名言啊,要是放到关键时候用,绝对可以让自己一举成为大思想家,就这么随随便便用在今天,实在是暴殄天物。 不过后悔也就是一闪而过,反正写都写了,还能怎么着?比这更惊人的言论他沈谦知道的还多着呢,没必要太在意。所以沈谦只是顿了一顿便淡然笑道: “学生也没怎么想。只是见了此题便想到了这个道理,也便用上了……呃,好像,好像先前有谁跟学生这样说过。还请先生恕罪,学生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是谁了。” “哦……” 沈谦这句话实在让强渊明吃惊不小,历代大儒都没想到的至深道理居然让这小子随便做个题就临时想到了!而且听他的口气,他明显对自己的判断驳定无误,并且根本不拿这当回事。 嘶……这到底是他根本没意识到这句话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还是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随随便便就能想到的“浅显”道理,他根本没有必要太当回事儿…… 别人说过?他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了?他这神情语气明显是不到时候不愿多说呀!看样子把他压得太低必然会引起他的反感……强渊明彻底被震住了,眼波一闪连忙收了回去,轻轻咳了一声才道: “这四个字如此解释一番倒是也有些道理,本官还望你今后有此思亦有此行,不负……咳,不负所学就是了。” 强渊明差点秃噜出一句“不负如此聪颖天资”,总算反应快收了回去,连忙向门外招了招手道: “刘老,沈谦既然是你验看的学问,便由你做他的座师好了。先让他去内舍跟着学几天吧,若是还行便留在内舍,若是跟不上还是退回外舍慢慢研习学问。” “是是是,强教授。那个,仲惠啊,寝舍那边给你安排了个临时铺位,你先跟老夫过去安顿安顿。” 自从王安石变法之后,外舍、内舍、上舍分层学习的三舍法已经通行天下各州县,不用去外舍就进了内舍,那离进“尖子班”上舍肯定也不远了,而且刘瑜也管着内舍数舍,强渊明这个决定明显是既照顾沈谦也照顾他刘瑜。 刘瑜满心里都是喜不自禁,可是看到强渊明那副表情,却也知道不能太给沈谦好脸,虽然满心里要配合,但说出话来却难免会露出口风,这还没认识多长时间就“仲惠”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你在另册(上) 杭州是东南第一州,州学也堪称第一,单单正式在读生员就达两千七百余人,就算与东京汴梁的太学、西京洛阳的府学相比也不遑多让,这么多学生汇集一堂,管理上就是个大麻烦,好在北宋官学规模不断扩大,管理方式也跟着日臻完善,斋舍法就是最核心的管理方式之一。 所谓斋舍法就是将所有学生分为两个大的部分,也叫两斋,按现在的话说就是系。其中最主要的一斋称为“经义斋”,主考进士科。由于进士科是士子进身高官的唯一途径,所以这一斋人数最多,基本上达到了整个州学生员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剩下的一斋叫做“治事斋”。主授讲武、水利、算术、历法等等实用学说。相比经义斋来说,治事斋属于偏道,除了经义斋生员在其中兼学一技,剩下的都是进士科无望,准备走其他门路入仕的“差等生”(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独木桥挤不上去,何必钻牛角尖)。 在两斋之下又分舍,也就是班。每舍三十人左右,有公用大屋数间,其中包括宿舍,论学堂和饭堂,生员平常的生活范围就在这里头。而舍又分为三等,最低也是人数最多的是外舍,主授初入州学或者老是考不进内舍的生员;再往上一等是内舍,属于“德艺双馨”的被选拔人才;最上一等是上舍,到了这个层次那就是拔尖的了,就算不一定能考上进士,但过发解试绝对是小菜一碟。这还只是州学里的上舍,如果到了太学,上舍生只要德操、学识考评双优,就有希望直接授官,实在让人眼热。 沈谦小小年纪来州学求学,自然不可能上来就冲着考不上进士来,所以别说把强教授都给震了,就算面试成绩平平,也只可能去经义斋。要不然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如回家一门心思经营饭店舒坦呢。 沈谦扶着刘瑜从弘道门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莫小乙实在等得闲极无聊,都躺在放行李的石台子上睡着了,听见沈谦喊他,这才猛地睁开眼扑通一声跳下来,两眼难受的眨了好几下才连忙问道: “五哥考完啦?考上了么?” “还行……小乙,快来拜见刘学谕。” “哦哦,小人拜见刘学谕。” “呵呵呵呵,不必多礼。仲惠,你们俩跟老夫来。” 刘瑜也看不大清莫小乙长什么模样,反正看着挺大一块头就是了,听他喊沈谦“五哥”,而他又是“小乙”,也闹不清他俩具体是什么关系。不过这事不在人家刘学谕关心范围之内,笑呵呵的接受了莫小乙的拜礼便领着沈谦他俩向快堵门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对沈谦交代道: “仲惠呐,你明年春上正式入学必然是十拿九稳,不过没参加学考之前与别的生员多少还是有些差别。你也用不着觉着别扭,只要学识好比什么都强。内舍那边老夫给你准备了一个铺位,不过是硬挤出来的,毕竟内舍各舍都是按人数抽考上去,俱已人满,不比外舍。先这么凑合着吧,终究不是天天住着。 另外,你一会儿见了斋长,让他带你去领生员冬夏袍衫之时,别忘了做好名录,然后再去领一块入门信凭,老夫都已经跟那边说好了,让他们写清楚‘听读’字样,要不然平日里进出不得门。逢甲己五日一论学需早卯,昏定方止,你头一天必须来学里,强教授已经交代下去了,食宿不需再交钱。不过你终究还不是正式生员,庠资和给食钱若是现在就下发实在没法上账,所以还得等明春。为了正己正人,免得别人说道,也只得让你来回跑了,不论学的时候你在家好好用功就是……” “种灰?种什么灰?怎么读个书这么麻烦。” 莫小乙扛着铺盖跟在沈谦和刘瑜身后亦步亦趋的走着,见刘瑜啰嗦个不停,而沈谦却只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更是从心里怕了读书两个字。低低的嘟囔一句,根本就没想起来他五哥刚得了个“仲惠”的字。 就这么走了不大会儿工夫,前边穿过快堵门,再往北穿过天中门,就见院内屋舍层层,亭榭错落、榆柳成荫,处处可见前朝碑刻,环境颇为雅致,确实是一处相当不错的读书场所。 院子里有许多或读书或散步休息的生员,看到刘瑜进了院子,远远近近的纷纷上前见礼,那一身身儒雅之气跟外边的市井世界简直判若云泥。 这院子里应该都是刘瑜的学生,刘瑜也看不大清谁是谁,只是笑呵呵的跟他们打着招呼,不一会就领着沈谦走进了一所阔大的联排屋舍。穿过摆放着一排排桌椅的堂屋往东间儿门里一拐,就看见排满榻柜的大屋或坐或躺的差不多有五六个人之多。 要不是教室就在外头,这分明就是大学时代的集体宿舍嘛……眼前的景象实在让沈谦倍感亲切,还没来得及环顾全室,屋里一水儿蓝的那一帮人便急忙跑过来跟刘瑜见上了礼,说话间纷纷好奇的打量着沈谦和莫小乙。沈谦谁都不认识,也只得笑微微的点着头权当招呼。 在众生员众星捧月之下,刘瑜自然是大得面子,草草的笑应几声就将沈谦向前招呼了招呼,接着对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白净书生笑道: “钦叟呐,这位是沈谦沈仲惠。强教授见你们舍里还有个空铺,便将他安排了进来……呵呵呵呵,仲惠呐,这位唐恪唐钦叟是你们本舍斋长。” “哦,钦叟兄好。” “仲惠兄好。” “仲惠兄好。” “小弟见过诸位兄长。” …… 刘瑜那里一交代,沈谦和唐恪连忙相互见礼,旁边那些生员也跟着一通拜,笑眯眯的虽说多少都带着些读书人的矜持,但总算是亲热。刘瑜见他们自顾自的相互招呼上了,忙挥挥手打断笑道: “好了好了,你们以后同学时日还长着呢,慢慢问礼就是。仲惠今天刚刚过来,老夫交代清楚还有事要去忙。” “哦哦,是是是。” 唐恪连忙拱着手点头称是,微微张着嘴和善的向沈谦笑了笑,忙对刘瑜问道, “刘学谕,这位仲惠兄是……外舍刚刚调进来的?” “呃,那倒不是。” 州学里的规矩就是在外舍成绩优异才能进内舍,而且还得多次考评才能按批递进,很少有单蹦,如果单蹦绝对不是一般人才,所以像沈谦这种情况很少见,也难怪唐恪会这么问。刘瑜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沉哦了沉哦才笑道, “是这样,仲惠今日才来咱们州学,只是暂时听读,等明春再参加学考。他岁数有些小,不过学识不错,你们这些做兄长的还当多照应些才是啊。” “哦,原来是这样……是是是,刘学谕尽请放心,学生知道了。” 话虽这样说,但当听到‘听读’两个字的时候,唐恪脸上接着就有些不自然了,而其他几个生员也是表情各异,但很明显刚才那种矜持的亲热猛然之间就没了,其中两位甚至颇为鄙夷的瞟了瞟沈谦,虽然当着刘瑜的面没好意思转身走开,可还是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大有一副不愿与沈谦共站的架势。 这么明显的变化沈谦如何会看不出来。这已经不是欺生了,而是他们读书人内心傲气在作祟——我们辛辛苦苦才杀进内舍,凭什么你连正式学籍都没有就跟我们为伍!凭什么跟在我们身边偷学问!靠关系进来的吧?无耻!下作!非君子所为! 这局面让沈谦忍不住暗暗一叹,这种事他也没办法,今后的事也只能再说了,反正眼前不能说什么。沈谦想到这里又对各位学兄报以一笑,而众学兄却一个个像是避瘟神似的连忙“呵呵”干笑着微微向后仰了仰头。 气氛发生了变化,沈谦看得出来,大近视眼刘学谕当然也听得出来,他一开始想把沈谦弄上舍去,眼见如此景象,心知别说上舍了,就是这内舍恐怕沈谦也得很长时间才能……还不一定能不能融进去,毕竟这里头不单是学识的问题,还有一个资历在作祟,不过如果让沈谦去下舍实在有辱他的天分,也只能这样了,不管怎么说与人相处也是一门学问,你做不好这学问,就算有本事考上官也不会有多大出息,那……自求多福吧。 不过刘学谕终究对沈谦另眼相看,面前景象尴尬,他虽然没法把强渊明说的那些话说出来,可要是不说点什么,这心里始终不舒服,便捋着胡子沉哦了沉哦道: “仲惠虽是新来,不过所作文章老夫看了,很有些道行。就是去太学,两年升内舍也不是什么难事,今后分到你们斋舍,你们还当多多切磋学问,互促求进才是。” “是是是,多谢先生指教。” 刘瑜这么明显的责备加给沈谦长脸,一帮子读书人得傻到什么程度才听不出来?于是在唐恪的带头之下,五六个书生全都弓起了腰。刘瑜见他们这副模样,忍不住“哼”了一声才对唐恪道: “仲惠刚来,安顿了铺席还得去领袍衫凭牌,各种事实在是多。你是斋长,这些事老夫便交给你了。一定要照应好。” “谨遵先生所命,先生走好。” 唐恪连忙拱手答应了下来,见刘瑜说完话就往门外走,忙领着沈谦和一帮子同学送了出去。 刘瑜这一走,几个生员的态度接着不一样了,除了唐恪跟沈谦并排站着目送刘瑜,其他几个人都自顾走进了屋去,连一个上来招呼沈谦的都没有。 唐恪怎么说也是斋长,脸面上总得应付过去,见那几位同学实在不给面子,尴尬之下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急忙搓着手讪笑道: “你看,他们几个也真是,唉……” “不妨事。” 沈谦已经有心理准备了,那还怕什么,不过看着个子不高的唐恪还真是负责,倒不免对他颇有些好感,虽然看得出他心里也别扭,但还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就算过去。唐恪脸色这才好了些,连忙挥手拽袖地招呼沈谦进屋道: “仲惠兄还是先安顿安顿,等停当了小弟再带你去领东西。呃,那个谁……对对对,那张空榻就是仲惠兄的,你把上头的东西清一清铺好就是。” “那个谁”自然就是莫小乙,其实不用唐恪说话他也早就动上手了。他虽然不爱读书,但头脑活泛,手脚麻利,再加上又跟沈谦自小一起长大,虽说原先情况特殊了点,但就算沈谦“好了”,习惯成自然之下他也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反正就是兄弟呗,比亲兄弟还亲的那种。 更何况人家五哥还会做那种好吃的炒菜,又很有经营头脑,如今都快把他一家人指挥懵了,能不亲吗?而且他爹本来就是让他暂时冒充沈谦的书童来帮着搬搬铺盖,也好给沈谦长长脸面,显得家里阔气,以免别人欺负,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不勤快着点? 沈谦也知道这时候不会有谁愿意搭理自己,好在没人拿那张空铺上的东西说事儿,这就很给面子和有书生气度了,所以干脆也不去找不自在,进了屋便挽起袖子走过去要给莫小乙帮忙。 然而沈谦刚走到榻边伸手弯下腰还没来得及去拽铺盖,与他的榻对着的那张榻上忽然传来了“哧”的一声哼笑,沈谦双眼刚刚往哪里一瞄,就见斜躺在榻上的那个矮胖书生阴阳怪气的笑道: “仲惠兄可真够体恤下人呐。只是好端端怎的找这么个傻粗大个当书童?他读过书没有?不怎么像啊。” 这番话话音未落,满屋子早已传来了好几处极力压抑的“哧哧”笑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你在另册(下) “老子长得壮关你鸟事!找……” “小乙!不要无礼。” “青云兄!你,嗐……” …… 莫小乙刚才就已经看不惯这帮书生前恭后倨的臭德行了,本来为了沈谦还强忍着,没想到自己不找事,那酸书生却先说上了阴阳话,那一肚子火哪还憋得住?不过刚忽的一声站直身捏拳瞪过眼去,还没来得及说出“找揍啊”,沈谦便拽着他的袖子拦阻了回去,而与此同时,还站在屋门口的唐恪也尴尬的喝了一声,见沈谦要息事宁人,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有辱斯文。”青云兄倒是被莫小乙那副凶样震得一凛,再加上唐恪那一声喝,多少也有些怏怏,白着眼向同屋的几名生员撇了撇嘴,接着掉过身背对上了沈谦和莫小乙,不过嘴上却绝不服软,声音带大不大的嘀咕了一句。 这他娘还没完了!莫小乙在街面上野惯了,怕过谁?眼见那位青云兄故意说给他听,登时火冒三丈,虽说在沈谦拦阻之下没当真过去开揍,可还是愤然的抬手指着青云兄对沈谦急道:“你看他……” “好了好了,忙你的,不要多嘴。” 沈谦照样不急不躁,只低着头在榻边弯腰铺铺盖。唐恪实在看不下去了,皱了皱眉连忙挽着袖子快步走到沈谦榻边笑道: “来来来,小弟也搭把手。” “不必了,这被褥放久了飘尘,钦叟兄小心眯眼。” 沈谦倒不是针对唐恪。可别管什么原因,别人已经欺负到了头上,他却总不能连点表示都没有,虽然说话还是客客气气,但那层拒绝的意思却已经露了出来,唐恪实在尴尬,只好讪讪的往下顺着袖子笑道: “仲惠兄不用慌,今天也不是论学的日子,时辰多得是,等弄利索了小弟再陪你去取衣裳凭牌。” “好,多谢钦叟兄。”沈谦又笑呵呵的向唐恪点了点头便弯下腰继续忙活,旁边莫小乙多少平复了一些,瞪着眼不满了扫了满屋人一眼,接着拽住被头撩起来往前一送,顺口说道: “五哥,你拽住那边,我抻一抻。” “嗬,五哥,小乙……这主仆俩可真叫一个亲呐。” 青云兄对沈谦也就是不顺眼,可莫小乙居然敢回嘴顶撞他,这读书人面子可实在受不了,虽然背对着沈谦他们,但听见岔口却接着又调过了身,一番阴阳怪气登时引起了满屋子哄堂大笑。 这笑声透着十足暧昧,莫小乙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什么不懂?心火往头上一顶,哪还管你什么生员不生员,虎着脸刷的一扔被子,两步跨到青云兄榻前,没等唐恪他们反应过来,不由分说薅住他的领子就把他拽起来高声喝道: “老子招你惹你了!再满嘴放屁,信不信爷爷揍你!” “这位小兄弟消消火,消消火。” “就是呀,何必呀。” …… 莫小乙突然发作,旁边那些生员哪还敢再幸灾乐祸的看热闹,见唐恪大惊失色的冲了上去,也跟着一窝蜂的围过去劝上了架,反倒是沈谦还弯腰留在原处继续忙他的,好像根本没听见。 青云兄和莫小乙比起来也就是一团囔囔肉,可是气势却一点都不输给他,在唐恪他们拉扯帮衬之下奋力拽开莫小乙的手,气呼呼的怒道: “你这小子撒什么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你这厮刚才胡扯什么?!” 就这么点儿犄角旮旯里头又被四五个人胡乱拽着,莫小乙一时半会儿也施展不开拳脚,趔趔趄趄的一阵怒问还没完,青云兄就跟着急上了。 “我胡扯?我说什么了!” 说着话青云兄撇开莫小乙,愤然的向沈谦一指道, “这野人我懒得搭理。沈仲惠,我只问你一句,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莽夫,听不懂人话吗?我说的哪里有错,夸你们主善仆忠难道还落下不是啦!” 读书人就是会讲“道理”,莫小乙哪能说得过他。可莫小乙嘴上不行,心里却不糊涂,见他反倒先挑上了理儿,顿时火冒三丈,奋力挣开唐恪几个人的手高声怒喝道: “你他娘什么意思,自己心里清楚!” “清楚你个屁,有种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 “哎哎哎!算了算了!” …… 两句话不合,莫小乙说动手就真动上了手。唐恪他们哪敢真让他打着青云兄,连忙前边拦后边拽,好容易才合力把这俩乌眼鸡似的人隔了开来。 唐恪毕竟是斋长,职责所在,见青云兄公开挑起了矛盾,气喘吁吁的拦住莫小乙立刻黑下脸怒道: “韩川,你若是不想考绩为差等,就给我闭嘴!还有你,沈谦,入庠第一天便放任仆役行凶,想被撵出去吗!” 刚才还文文雅雅的人猛然间发了火,斋长气势可就出来了。韩川虽然还是一脸的怒气,可只是瞪了莫小乙一眼,却也不敢再吭声。而沈谦这时才沉着脸转过了身来,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副表情却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这可是刚来第一天就被欺负了的苦主,唐恪就算想公允,心里也少不了理亏,虽然刚才喝骂了一句,但看到沈谦满眼的怒火却不敢再压制他,正想着说句话圆一圆,就见沈谦啪的向他抱了抱拳,平静的说道: “唐斋长,你我都是读书人,也别说模棱话。韩川什么意思他清楚,你我也都清楚。要是说出来那就是在下不懂事。但就算不说,若是任人揉捏,还有必要再读书吗?” 沈谦这话算是把矛盾都挑明了,并且说明了自己为什么不拦阻莫小乙的原因,有理有据之下唐恪还能再说什么?只得息事宁人的连忙摆手道: “唉……好了好了,都是同舍学友,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闹这么僵。这样,仲惠兄,今天闹出这番事都是小弟这个斋长未能尽责。错都在小弟身上,小弟代韩青云向你道个歉,今后……” “嗳,唐斋长,在下可当不起。” 韩川气哼哼地昂着脸,满是一副不领情,不等唐恪说完就把话头抢了过去,唐恪顿时急了,心想你傻呀?这么说不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挑事么,理儿全都让人家沈谦占去了,就这点儿心眼还读书人呢……唐恪越想越气,愤然怒道: “韩川,你什么意思?你怎就知道沈仲惠学识一定不如……” “钦叟兄不必说了。” 又是没等唐恪说完,沈谦便向他摆了摆手,淡然说道, “要说学问,小弟年幼学浅,定然不如各位兄长,钦叟兄也不必为小弟遮脸。小弟本来就是入舍向诸位兄长求教的,若是只顾着脸面,这辈子也别想求进。这样吧,后进为弟,小弟这里代小乙向青云兄陪个不是。小乙是小弟家的邻居,自小被爹娘宠溺惯了,也不知道个轻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青云兄海涵。” 这番话已经把“五哥”、“小乙”两个称呼解释清楚了。韩川一拳打在空袋子上,没伤着别人,反而闪了自己的腰,要是传出去肯定会被人笑话心思龌蹉,有特殊癖好,那不丢死人了么。瞥眼看到唐恪他们脸上都隐隐露出了古怪,心里顿时燥的难受,没去想是自己惹的事,反而怪到沈谦头上,觉着他故意让自己下不来台。有了这想法,韩川哪能不生气,虽然看见沈谦恭恭敬敬的向他拱着手要和解,但还是拧着头恨恨的“哼”了一声,连理都不理就自顾躺到榻上去了。 这模样实在不够大气,跟人家沈谦明着把理儿争过去之后的大度表现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怎么有脸去欺负人家岁数小没学问…… 唐恪顿时只剩下了摇头的份,剩下的几个生员刚才虽然没好意思像韩川那样公开欺负到沈谦头上,但心思却是一样的,现在当然是怎么想怎么觉着别扭,虽说清楚沈谦是个硬茬,绝不肯让别人随便揉捏,但心里却还是不服,眼见莫小乙挑衅的横了韩川一眼,接着“哼”了一声甩袖走回了沈谦身边,也只得纷纷乱乱的讪笑着替韩川遮掩了过去。 这帮人矛盾的心理沈谦一清二楚,不过今天闹的实在有点僵,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学问上的事了,毕竟暗地里顶牛之下,就算自己只是随便说点什么,都会被他们理解为卖弄,那可就成激化矛盾了。反正今天也不在这里住,沈谦也懒得搭理这几个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所谓读书人,所以只是笑吟吟的敷衍了两句,便重又招呼着莫小乙忙起了自己的活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期望(上) “……五哥,也就你好脾气,刘学谕那么大年纪都对你客客气气,那几个酸秀才却好不讲理,好像咱们踩了他们尾巴似的。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揍他们一顿多爽快!” 夕阳西下,一辆骡车沿着西湖南岸辚辚向西行去,车厢之中莫小乙依旧愤愤不平,虽然见沈谦忙了一天累的够呛,靠在厢壁上眯缝着眼直打瞌睡,可还是忍不住捏着拳不停唠叨。 沈谦本来没吭声,但听多了也心烦,微微皱一皱眉,连眼也不睁的道: “你揍他们一顿当时倒是爽快了,只怕今后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为啥?” 莫小乙见沈谦说得蹊跷,不由一愣,但反应过来却满是不在乎,鄙夷的撇了撇嘴道, “我会怕他们?特别是那个韩川,我一拳就能揍得他连他娘都不认识。有种便找人来寻仇,我一个人要揍不死他三五个,今后就不姓莫!” 沈谦却不以为然,睁开眼轻轻笑了笑道: “还揍死三五个呢。你今天要是敢动韩川一手指头,明天就得发配岭南。” “啊!这么严重?!难不成他韩川还是什么金枝玉叶?” 岭南就是现在的两广和海南,在这个时代大部分地区依然烟瘴遍地,在人们印象里根本是个十去九难回的恐怖所在,所以发配岭南就成了仅次于死刑的最重刑罚,让人谈之色变。莫小乙没想到自己如果再冲动一点这辈子就完了,顿时吓了一跳。 “他倒不是金枝玉叶,不过却是大宋朝的官学生员。按律制谁如果无故殴伤生员,那就是冒犯朝廷,要发配岭南的大罪,就算有前情证明是他欺负人在先,你伤了他也少不了吃板子。” 沈谦倒不是故意吓莫小乙,见他听到岭南两个字,大张开的嘴都合不上了,便往回收了收温言笑道: “小乙你记住,这世上最坏的不是欺行霸市、劫人钱财的恶霸,而是读书人。他打不过你,可他能阴死你。就说今天吧,韩川无冤无仇的为何总是去撩你?你以为他真看不出来你打他十个都有剩的么?他要的就是让你去打他,只要你打了他,那你就算完了。 别说韩川了,今天在舍里的那些人哪一个看我顺眼?他们苦读诗书,不知道费了多少气力才杀出重围进了内舍,这份苦你不读书是想象不到的。而我连正式学籍都没有,却在进学第一天就去了内舍,按照他们的想法必然是走了门子,今后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靠着关系抢走他们进上舍的机会,他们心里怎么能平衡?一时之间摸不透我的底不敢乱惹,有气无处撒之下还能不找你的茬。说白了还是要给我下马威罢了。” “啊!这群鸟厮这般不地道!” 莫小乙本来只是生气,经沈谦这么一解释,汗毛都竖起来了,满是后怕的骂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望向沈谦的目光中顿时带上了埋怨,气鼓鼓的说道, “五哥,你也够不地道的。明知道韩川要阴我,为何还不说清楚拦住我?!” 沈谦都被气笑了,抬手照着莫小乙后脑勺啪的就是一巴掌,笑骂道: “废话,他要给我下马威,我还能不借你的势吓唬吓唬他?你以为韩川挨了揍真就那么舒服?再说你以为当真那么容易就打得着韩川?要是你真打了他,唐恪就在面前却不去救,今后也别想再当斋长了,剩下那几个生员也别想再混下去,还能不拼了命去救他,哪里用得着我去拦你,要是去拦的话不就把气势给泄了吗。” “说得倒也是啊,就那榻挨柜、柜挨榻的破地方,前头五六个人一拦,要想揍他还真得费点工夫……” 莫小乙摸着后脑勺难为情的笑了两声,接着匆匆瞟了沈谦一眼笑道, “嘿嘿,五哥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那话还真没说错,你们读书人就是坏,一个比着一个的互相阴,就拿我这大老粗当猴耍了。” 沈谦又是一巴掌拍过去笑道: “你倒是真会抓别人的话把,谁说读书人都是坏人?咱们俩是从小的兄弟,我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敢这么干吗?别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你,就是四叔那里都交代不过去。” “是是是,我说错了还不成么。” 莫小乙又是一阵不好意思的笑,沈谦轻轻舒了口气,温言笑道: “要不是兄弟,五哥就不跟你说实话了。既然敢告诉你,就没怕你埋怨。今天这事对你对我都是个教训,五哥告诉你也是为了让你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别再这样糊糊涂涂的了。虽然五哥知道你不爱读书,但有些道理你却必须明白:在这个世上只靠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今天的事是这样,咱们开店更是如此。在这世上,只要你动了别人的好处,那就别指望别人毫无芥蒂的去接纳你,去分给你好处。咱们只能靠自己,只有自己比别人强,别人才不敢来欺负。 你不信试试,等咱们的酒肆开张以后,一个月之内如果没有人把麻烦惹到咱们头上,五哥就跟你姓。韩川他们是书生,除了读书没有别的本事,也只能阴咱们,可那些开大店做大买卖的哪个不是地头蛇?对付咱们能用上的手段多了,你如果还是只想着自己一个人就能揍三五个,到时候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嗯,五哥说得没错。” 莫小乙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他先前虽然不喜欢动脑子,但经过今天这件事,却对沈谦的话懂之又懂了。他的目光从来没想今天这样清澈明晰过,肃着脸缓缓的点了点头道, “别说以后酒肆开张了,就是这些日子都没少有人偷偷找到家里去,有转着圈问炒菜怎么做的,有问哪里来的大厨的,反正就是想占便宜,要不是有你的交代,爹差点没顶住。特别是雅顺楼的掌柜蒋兴,上来就说他那酒肆的东家是后市街颜巽,差点没把爹吓趴下,后来还是我姐反应快,跟他顶牛说我们东家是西溪沈家,才把他吓跑了。 唉……五哥,原来我莫大活得实在糊糊涂涂,要不是这些日子经过这些事,又有你当面教训,只怕这辈子也活不明白了。今后只要是五哥说的,兄弟我绝没有二话,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就算被揍了也爽利,反正兄弟就算还是闹不清什么外舍内舍上舍,也认准了五哥绝不是凡人,跟着你绝对吃不了亏。” “莫霜……” 沈谦不觉有些默然,不过仅仅一瞬就笑呵呵的抬起了头来,举起右手笑道: “兄弟?” “嗳,兄弟。” “多学点心眼。” “放心,只要是五哥说的,绝对没问题。” “咱们靠自己。” “嗳,靠自己。” “啪”的一声,两只右手重重的拍击在了一起,接着便是紧紧一握。 而在厢帘之外,秦氏刚刚找来送沈谦去州学读书的老车夫齐九却是耳背,满耳之中充盈着车轮骡蹄声,根本没有听见车厢里的动静。 ………………………………………………………………………………………………… 今天在州学折腾的时间实在有点长,等回到西溪,天早就黑了下来。沈谦和莫小乙自然是各回各家,至于向沈迈汇报什么的只有等明天了。 秦氏虽说认识不了几个字,不过沈谦他爹沈逋当年也是州学出来的,所以秦氏对州学里的事多少也了解一些,听儿子说刚刚进州学就被分到了内舍,那颗悬了一整天的心还没落下来就砰地一声跳了上去,还没等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可思议就已经喜极而泣了,当夜便焚香向沈逋“送去”了好消息。 第二天一早,几乎一夜没睡的秦氏早早的就起来给沈谦做了饭,催着沈谦起身赶快去向沈迈报喜,而且还特意荷包了三个鸡蛋,说是有说道:既然沈谦刚进州学就进了内舍,今后必然能连中三元,只要赶快吃了这三个荷包蛋,解元、省元、状元就全让他一个人给包了。 这种封建迷信沈谦当然不会在意,可架不住老娘信,他自然也得“虔诚”起来,只不过他从小就跟鸡蛋黄儿特别没缘分,虽说硬撑了下来,但吃到最后差点没噎着,那副要翻眼儿的模样大有即将回到痴傻年代的架势,吓得秦氏和金玲顿时慌作了一团,半天才想起来去找水。 吃完饭将沈谦送出门,秦氏和金玲收拾停当也锁了门顺着顺昌街上南头某个地方去了。而沈谦一个人一路往西边走,不大会儿工夫到了沈迈的宅子,听门房说沈迈一早就等着他了,自然是连忙驱步赶了进去,刚走进沈迈所住的院子,还没来得及往堂屋门里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招呼道: “五郎。” “呃,二叔?!” 迎出来的人是沈清直,这位发誓再也不回西溪的“壬人”之子虽然当先便向沈谦打了招呼,但走到门口就不再出来了,而且满脸上都是沉肃。沈谦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微微一愕之下连忙迎上去问道, “二叔什么时候回来的?三祖父呢?” “你三祖父昨日晚上就坐船回润州了,他老人家让清直留下来专程向你辞行。五郎,昨日考得如何?” 沈清直并没有答话,回答沈谦的是在屋里微微向前伸着头的沈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期望(下) “内舍?” “内舍!” 当沈谦将昨天在州学里的事说了以后,沈迈和沈清直两个人都惊住了。与沈谦对面坐着的沈清直还仅仅只是眯着眼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而沈迈却急忙脱口问道: “强渊明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 沈谦来回扫了扫沈迈和沈清直老少兄弟俩,心知虽然有些东西不能说,但当着这两位至亲的长辈却有必要露一露实底,于是略略一沉道, “具体原因侄儿也不敢乱说。不过强教授给侄儿的题目里有一道‘骥不称其力’,当时时间仓促,侄儿想到哪里便写到了哪里,怕是其中‘知行合一’四个字让强教授略略有些入眼。” “知行合一?” 沈迈和沈清直几乎同时下意识的脱口问了出来。沈谦沉着的点了点头,将自己在考卷中对‘知行合一’四个字的解释说了一遍。听到最后沈清直袖子已经猛然颤抖了起来,没等沈谦话音落下,便惊然问道: “五郎,莫非你没听说过伊川先生曾言‘以知为本,先知后行’!” “听说过啊。” 伊川先生就是‘二程’里的程颐程正叔,如今其兄程颢已故,理学界他便是大宗主,在大宋文坛政坛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说前世里沈谦只是把他看成毫无干系的历史人物,但到了这里,他却是一层天,需要人们仰望,同时也需要有人超越。然而,这更需要天大的勇气…… 想到这里,沈谦不由长舒了口气,抿着嘴唇微微闭了闭眼才不慌不忙的说道: “侄儿正是觉着伊川先生这句话有偏颇,所以才有感而发的,其实落笔之时也没多想……” 这语气表情明显蕴含着“怕了”的意味,一直怔怔盯着沈谦的沈迈听到这里脸色方才正常了一点,又意味深长的望了望他,这才微微笑道: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呵呵,知行合一……” “三哥,五郎说得并无错呀。” 沈清直见沈迈满是不屑,登时有些不满,急忙接口道, “小弟刚才想了许久,伊川先生那句话确实如五郎说得一样有偏颇。你怎么……” “你们俩都不过是牛犊罢了,呵呵。” 沈迈不以为意的偏了偏头,笑呵呵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 “老夫知道你沈清直必然要为五郎鼓与呼,人之常情,老夫理解。不过你们若是不想身败名裂,以老夫之见,这四个字五郎可以说,但若是有人问起来,你还是只言偶有所得,并未深思好了。” “唉……” 沈清直黯然的低了低头,长长叹了口气却全是不甘。沈谦一直低头抿着嘴,听到这里却坚定的抬起了头来,点点头轻声应道: “是,三伯,侄儿明白。鸿儒白丁莫可道,虽言往来实笑人。” “呵呵呵呵,好,好。” 沈迈眉宇之间本来还隐隐有些担忧之色,但听到这里却双眉猛然一松,欣然的点了点头笑道, “我西溪沈氏三代七进士,但这二十年来却一蹶不振。今后就要看你沈仲惠……还有沈清直的了。” 沈迈还是头一次说出这句明确的话,他已经没什么可担忧的了,也丝毫不怕沈谦会飘飘然,毕竟他清楚这孩子早已经超越了这层肤浅。然而他在“沈仲惠”之后顿了顿才提沈清直,这多少还是让沈清直有些失落。 ………………………………………………………………………………………………… 沈清直在沈迈那里并没有呆多久,他并不讳言“专程来向沈谦辞行”这句话。而且就算他不说,以沈迈的老道,也不难听出这层意思。沈迈清楚沈清直为什么要这样干,其实沈迈也很无奈,所以更是没理由埋怨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了三十岁的小老弟。 沈谦的意思本来是要把沈清直一直送到大运河会稽码头,但沈清直不肯,只是和他并着肩一言不发的沿路往东走,反倒把那辆租来的骡车远远甩在了身后。 旭日之下,两条颀长的人影缓缓挪出西溪市集,当踏上官道的黄土路,沈清直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遥望着远处的山峦,长长叹了口气道: “冯二那个案子判下来了,哼哼……周知县收集了半个多月的证据,最后却只查出冯二他们欺行霸市,以高利债胁迫李干娘等七家店铺将屋契赔给他们。哼哼,七家……” 说到这里沈清直颓然的摇着头又是一声冷笑,方才继续道, “冯二他们三人被判刺配三千里,后头却无背景,至于李干娘所说的那个什么颜巽更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哼哼,五郎,你相信这些么?” “不相信又如何?” 沈谦淡淡的笑了笑,背着手沉默了片刻才一字一顿地道,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等着吧,有那一天。” 如果放在以前,沈清直此时早应该激动起来了,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以前,所以听到沈谦的话只是笑了笑,接着转了话题道: “五郎,有件事以前我心里一直奇怪,只是始终不好意思问,今日你我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再见,为叔……” “二叔听没听说过达摩面壁九年之事?” 没等沈清直说完,沈谦便笑呵呵的向他望了过去。沈清直微微一愕,紧接着就反应了过来,胸臆长舒的“哈哈”大笑几声,也不再提这句话了。紧紧地捏了捏拳头转口笑道: “五郎……仲惠,为叔与你约定明冬共聚汴梁,还望你不要违约。二叔我已经志在此次辛未科榜眼了。” 榜眼…… 沈谦清楚后年春上就是辛未科大比,因为要前往东京汴梁备考,头一年秋天在地方各州发解试中“取解”成为举人的士子都要提前赶往汴梁,而且在十月份还得去礼部投状,所以头一年冬天的时候,应考者们就已经齐聚一堂,迎接人生最重要的考试。这也是沈迈想起让他以听读三百日的名义前去州学的原因所在,从这个时候开始到明年八月十五左右的发解考试刚好一年有余,比“三百日”略多,所以这个名义非常恰当。 沈清直的话让沈谦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指在鼻尖上轻快的一蹭笑道: “行啊,小侄只求你别学章子厚。” 章子厚就是当今新党领袖章惇,这位爷性格很是与众不同,在苏轼中进士那年的“千秋第一科”之中与一群震烁千古的大名人一起成功杀入殿试,但就因为他侄儿章衡是同科状元,他居然不受封就拂袖而去,直到下一科才再次考取甲科,被士林传为佳话,同时也成了笑话,原因就是他曾经说过,他章子厚比谁差都行,就是不能比他侄子章衡差。这种人实在是…… 沈清直见沈谦这样调侃他,眼角里连笑纹儿都挤出来了,以拳护口“吭吭”的笑咳了了好几声才神情严肃的道: “我沈清直不愿意去比章‘杀人’,而且我侄实为我师,别人我都可不服,唯独服你沈仲惠。” 说话沈清直长长舒了口气,低头抬手从袖子里取出厚厚两封封书信郑重的双手递给了沈谦,笑吟吟的道: “那天咱们装醉回去,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后来向我询问了经过,说是……唉,他昨日回润州之前让我亲手将这封信还有治理西湖的详细方策交给你。望你好好记下,今后或许能用上。” “三祖父去见苏知州了?!” 沈谦没去接那两封信,当先却惊呼了出来。沈清直又是一个“什么也瞒不住你”的淡淡笑容,方才神色晦暗的说道: “昨日爹去见苏学士了。当着一大群外人的面,苏学士倒是与爹谈笑自若,后来屏退左右单独对坐,两个人却都没话了。唉……最后爹起身后退无言长鞠下拜,苏学士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 沈谦也是一阵黯然,微微叹了口气才道, “看样子苏学士这辈子的心结也难解开了。” “随他去吧。他终究还是明白爹的意思的,这就足够了。” 沈清直满脸都是释然的轻松,笑呵呵的将那两封信塞进沈谦的手里,转身一拂袖大步向着等在路边的骡车走去,远远地只传来他狂纵的一番笑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哈哈哈哈哈哈……” 沈谦默然的遥望着沈清直的背影,一直等他的骡车从视线中消失,方才重重的咽了口唾沫,低头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那封信只是一张便签,应该是沈括写《梦溪笔谈》时临时抽取出来的,入眼处信上不满了密密麻麻的工整蝇头小楷,仿佛沈括一丝不苟的音容笑貌出现在了沈谦的面前。 “五郎吾孙,面字如晤…… ……吾与其相交数十载,虽已成忤,却知苏公东坡者实为天下务实之翘楚。吾目西湖淤塞不堪,已知按其秉性,牧杭必经营。故集昔日所学,汇治湖方略者二十相授与汝,望汝切切深记,彼日大兴治湖之事,汝当自荐于东坡,或可受用,必利汝他日文事…… ……吾知汝必疑乃祖昔日之事。壬人者,实反复也,吾受之咎由,亦无颜面剖白。吾知吾孙非营苟之辈,他日可展非难事也,当擎举而非拖拽,唯望吾孙以乃祖为戒,虽当惜名为要,亦当唯本心不可破…… 诚此切切,落笔泣下……” 本心……沈括的本心到底是什么…… 他已经将颜面和满腹傲气全部抛却了,这样做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孙儿……沈谦心里百感交集,长长叹了口气之后,若有所思的缓缓将信笺折好放回信封。但当将那份治湖方略拿到眼前时他却默然了,望着信皮沉默良久,终于没有启封,许久过后便决然的将其贴身藏在了怀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开张(上) 顺昌街其实是两条街,在西溪市集中心成十字向四个方向延伸,形成西溪的主干街道,取得就是个喜庆的寓意。 在东西顺昌以南的街道自然称南顺昌,这个没什么可说道的,反正整条顺昌街得尽地利,是商铺最为密集的所在,其繁华程度就算相比杭州城里的后市街、和丰坊、涌金门都不遑多让。 繁华的代价就是“居大不易”,据说沿顺昌街商铺的租价与杭城里的几条主街相当,一般人连打听都不要打听,要不然丢不起那个人。当然了,这种事当事者讳莫如深,毕竟国人自古就有财不外漏的习惯,而外头的人也就是瞎猜,就算把顺昌街炒成东京汴梁最繁华的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大家也就是当个乐子听听,然后再感慨一声“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捏”也就完了,谁也不会拿这当饭吃。 不过这些日子顺昌街房价却再次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议论焦点,原因无他,那个挑着担着满大街售卖炊饼,经常连顺昌街都不敢踏足的莫老四居然在南顺昌租下了相当大的一座两层商铺,据好事者考证,单单租价都不会低于每年两百贯,这,这,这,他得打多少炊饼才能填上这个窟窿啊! 当然了,莫老四会做神奇的炒菜这件事也是近期最为热爆的新闻。别说西溪,就算杭州城里都被惊到了,据说已经有不少人去他家那座说塌就塌的小破店里吃过炒菜,无不夸赞不已。但就算这事可以认定为真实,但莫家有多少家底,还是有不少人隐约知道的,反正花两百贯租下南顺昌的商铺绝无可能,更何况这还只是租金,其他乱七八糟的支出不知倍几,他一个原先只打炊饼的老实人从哪里来这么多钱? 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传言起来了,据极不可靠消息说,莫老四敢这么干倒不是他手里有这么多钱,而是后头有一个真正财大气粗的东家,据说就是西溪第一家——沈家。 沈家作为西溪的百年望族,每支每户都有不菲家资,这个可能性倒是有,但是人家沈家人对此一直讳莫如深,就算满大街都在传这事儿的时候也没人出来证实或者否认,反正就是吊着大家的胃口。 各种消息传来传去,每当人们的兴头即将消退的时候,关于莫家的新闻便又莫名其妙的传了出来,什么低价,什么还有比炒菜更劲爆的拳头产品推出,花样百出,无穷无尽,却没有谁知道这些消息到底是谁往外传的——大部分人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看客罢了,但是,又何尝不是有心人花费心思拉来的免费传声筒呢。 反正,在整整一个月里,那家尚未挂上招牌,大门也是紧闭的顺昌街临街商铺始终以种种不同的神秘形象勾引着人们去打听,去观望,去期盼…… ………………………………………………………………………………………………… 国人做事讲究彩头,比如选日子,必然是三六九往外走,不逢双就只能在三九,要的就是个吉利。在无数期盼的目光注视之下,七月二十九的巳时,那座已经封存了一个多月的神秘商铺终于门板齐卸,西溪街面上与莫小乙要好的三五个小厮穿着崭新的稠衫,在早已得到消息提前聚到这里的无数关注目光中,将一块“和顺聚昌”的硕大黑漆匾额挂在了高高的正门门额之上。 早已经被市井百姓猜了多少遍的酒肆名总算露出了真面目,“和顺聚昌”,应顺昌之名,以和聚财,看到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哪里猛然间爆发出一阵叫好鼓掌声,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便不得要领的跟着高声呼喝了起来,于是乎热烈的彩头便席卷了半条顺昌街。将远远近近许多目标并不在此的闲逛者也吸引了过来。 接下来自然是重彩头,宋朝已经有用纸筒裹火药编成串的爆竹,逢年过节声声不断,求的依然还是个吉利,当二十串特制的千响爆竹在酒肆门外依次点燃,烟尘齐飞的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时,不但将气氛拉到了最高点,同时也在向人们证实着这和顺聚昌酒肆东家真正的实力。 要做就做大的,这就是沈谦的座右铭,小打小闹还不如不做,当爆竹的烟尘还没有完全散尽的时候,六名身穿统一宝蓝色稠衫的小厮便分两队排在正门两侧,笑语盈耳的高声招呼起了客人。 这个时代其实已经有了店小二门口迎客的规矩,但那不过是看见来了客人才迎出去的零散举动,像“和顺聚昌”这种穿着统一制服提前准备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又一个让人没想到面前,准备饕餮的人们兴趣更浓,不一时便一窝蜂的挤进了阔大明亮的敞厅,当看到整齐排列的近五十张大桌之上都摆着考究的花瓶,其中还插着时鲜的花卉,顿时都傻眼了——这是酒肆吗?从来没见过呀,还没见到菜品,这好心情就已经完全提起来了…… ………………………………………………………………………………………………… 不过相对于好奇心一次次被提高的众多饕餮客人,也有人心里不爽。此时就在“和顺聚昌”斜对面的一家茶寮里,三个坐在门口桌前的中年客人就是满脸的阴郁,一边喝茶一边注意着“和顺聚昌”门前的热闹,当大量客人乱哄哄的开始往里挤的时候,其中那个身穿拷绸的中年胖子便恨恨地“哼”了一声,接着将茶盏重重的顿在了桌上,往袖子里一掏,片刻间取出两贯钱来,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对桌对面一个二十多岁,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低声说道: “十贯钱,这两贯是定子,只要你把事情做利索了,剩下的八贯一文也不会少你的。去吧,小心些。” 说着话他从腰间摘下了一个小小的布袋递给了年轻人。那年轻人白白净净,见了那布袋居然哆嗦了哆嗦方才犹犹豫豫的伸手接了过去,很是不自信的小声说道: “在下如此做了,蒋掌柜当真不再计较先前的事?再,再给在下十贯钱……” “哪来那么多废话!老子这头发都让你染绿了,你还想没点说法就脱身?门都没有!” 那中年胖子正是雅顺楼的掌柜蒋兴,年轻书生不提“先前的事”还好,这么一提,他顿时脸色一黑,咬牙切齿的便骂了出来,呼哧呼哧喘了片刻,终究还是觉着光吓唬起不了作用,只得沉住气说道: “不用怕,你是外地人,没人认得你,再说你又是个读书人,绝不会有人注意。去吧,再晚两步就占不上座了。只要你把这事做好了,先前的事老子既往不咎。” “是是,在下这就去。蒋掌柜,您只管等着好消息。” 年轻人强自打起了精神,连忙将那个布袋藏进袖子里站起身快步跑出了茶寮。而后边的蒋兴却依然黑着脸气哼哼的喘个不停,打横坐在他一边的那个瘦脸老鼠胡一直把那年轻书生目送进“和顺聚昌”方才转回了脸来,很是不放心的伸头对蒋兴道: “蒋掌柜,东家那里可是发下话了,这‘和顺聚昌’后头背景绝对不小,让咱们别乱惹事。您这么干……唉,万一让东家知道了……” “屁!” 蒋兴愤然的瞪了瞪眼,小声怒道, “他颜大官人家大业大,拿咱们雅顺楼不当回事。可老子不行,莫老四这么干,别管他后头是不是沈家,都是要把老子挤死的架势,雅顺楼要是倒了,老子吃什么去?” 那老鼠胡也是一脸的无奈,认同的点了点头道: “说起来也是。东家不养闲人,从来都不讲个情分。雅顺楼若是倒了,咱们也只能喝西北风了。只是,小人觉着这么干怕是也没什么大作用,终究……” “唉……” 蒋兴听到这里脸上一阵一阵的发黑,皱着眉咬了咬牙,只能无奈的说道, “终究什么呀,咱们难不成还能去拆了人家的店子?咱们没本事弄死他们,那也只好恶心死他们了。” ………………………………………………………………………………………………… 与此同时,“和顺聚昌”的后厨大间里,沈谦和莫老四矜持的坐在胡凳上,面前则恭顺的垂手站着二三十号人,正在等着他们训示。 沈谦世面见得多了倒没什么,一边说话一边悠闲的喝着茶,而被他硬拉过来陪着坐在一边的莫老四却是满脸紧张,怎么也找不到发号施令的感觉。面前站着这么多人实在让他眼晕,也只得时不时的转头去看站在一边的莫霜和莫小乙姐弟俩,权当分散一下紧张的情绪了。 “……刚才我已经说了,既然让大家来,那就是将你们视为‘和顺聚昌’一份子看的,只要你们没有二心,‘和顺聚昌’就不会亏待你们。孙伯,你不是一直想问能不能教你们炒菜吗?当然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为什么,你们也都明白,我这里就不多说了。” 沈谦悠闲的喝了口茶,接着说道, “这些话可能有些伤情面,不过早说总比出了问题再说要好得多。前些日子你们几个大厨我都教了些炒菜以外的技艺,倒也不是想让你们拜什么师,目的还是为了‘和顺聚昌’。赚钱嘛,总是得多些路数才行。不过你们只管放心,我沈五不是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该让大家得多少心里有数。 我‘和顺聚昌’讲的只有四个字——多劳多得。你们做得多,做的好,自然也赚得多。今天大家都在这里,我便说个明白话,从今天正式开始,你们每做一道菜,便可得这道菜价钱里的半成,多用些心思让客人相中你们的手艺,钱绝对不是问题。” “哎呀!半成……” “一道菜就是半成,那一天下来岂不是……” 沈谦别的话都没怎么引起别人的注意,倒是这句“半成”顿时引来了一片惊呼,这种薪酬办法实在是闻所未闻,那岂不是说只要肯干,只要把心思全用到手艺上就一切都不用操心了吗! 这句话瞬间点爆了几个厨师的情绪,他们欣喜的相互看了一眼,连忙齐齐拱手道: “谢东家栽培。” “嗯,客人已经进来了,你们去准备忙吧,头一天更是马虎不得。” 沈谦点着头遣散了众厨子,接着把站在后边那十几个统一蓝绸的年轻人叫道了跟前,也不多废话,直截了当的说道: “你们都是和小乙还有我一起长大的兄弟,这‘和顺聚昌’是小乙家的,也就是你们家的。做好了,大家都能有个根基,做不好,大家原先怎么辛苦今后还是怎么辛苦,所以心里都要有个谱。昨天我说过的事绝对会有,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万万不要出了岔子,若是出了岔子,别怪兄弟们都没脸面。去吧。” “是,东家!” 这十几个人都是从小和莫小乙一起厮混的贫家壮小伙,原来靠什么谋生的都有,活得实在辛苦,这次在沈谦策划之下被莫小乙招揽了过来,能有个稳定的谋生手段,实在对他们感激不尽,哪会有二话?见沈谦又把昨天说的话着重交代了一遍,连忙打起百分精神轰然应答了下来,紧接着便鱼贯走出了后厨门去。 这一番发号施令也就片刻工夫,却已经把各个事项全都安顿妥帖,早就把莫老四还有莫霜、莫小乙姐弟俩看傻眼了。莫小乙连忙凑到莫霜耳边悄声说道: “姐,你发现了么?” “啊!什么?” 一直望着沈谦也不知在想什么的莫霜猛然间回过了神来,刚刚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莫小乙便极是神秘的小声说道: “我看五哥怎么像是天生就该让别人围着他转呢。” “哦……” 莫霜怔怔的应了一声,片刻方才神情复杂的微微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开张(中) 沈谦说那些话必须躲在后厨,“和顺聚昌”真正的东家是他,可他又是州学生员,将来是要考进士做官的。大宋朝虽然大力兴商,却不允许官员明着去经营,连带着官员后备军——生员也有此限制。 “明着”这两个字很有讲究,也就是说,你可以经商,但是不能让人抓到把柄。所以一般情况下,官场中人虽然多有经商者,但都是躲在后台。至于前台则另有他人代为经营。这种情况主要集中在官营项目,比如盐铁酒醋等等大宗项目的“买扑”(承包)权上,这个好理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至于那些吃不到“肥肉”的有钱士人阶层,更多的则是像沈谦这样,找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替他们前台支应,自己则后台遥控、坐分干股。这种情况不要太多,所以沈谦绝没有什么压力,不过就算招来的人都是眼明心亮,知道分寸之人,该避讳处他还是得避讳一些。 ………………………………………………………………………………………………… 明亮的敞厅里没用多长时间就已经坐满了人,也有一家挤一桌的,也有人少拼桌的,加之“和顺聚昌”所用的餐桌都是特制的八仙桌,每桌能做八个人,不算没有开放的二楼雅间,只在一楼大厅里就已经挤了三四百号人。喧哗热闹直冲霄汉。 这些开业第一天就跑来的人当然也不乏恰好走到这里被国进来的,但绝大多数都是提前知道“和顺聚昌”头日优惠。图个占便宜是一方面,新鲜好奇更是主要原因,所以还没等店家出来招呼,所有的目光就已经集中到了后厨与厅堂通联的那处通道口,都想在第一时间看看“莫家”会在第一天弄出什么幺蛾子。 巳时正,店门外再次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于是重头戏来了,在所有人的翘首企盼中,四名蓝袍小厮各举一块崭新水牌排着队从后廊走了出来,来到柜台旁就将水牌高高挂在了两侧粉壁早已钉好的挂钩上,当遮在水牌上的红纸揭开的一刹那,满厅堂里历时爆发出一片震耳的惊呼声。 “不是只有炒菜吗?煎炒烹炸?这是什么意思呀!” “水陆汇?!你们快看,怎么还有这道菜!哦,鱼香肉丝……鱼香?还肉丝?!” “荷香展翼?教化鸡?那禽鸟也能教化吗?!” …… 这阵纷乱自然是因为那四道水牌,只见水牌上煎炒烹炸各据一块,分别用四种颜色加以区分,在每一块水牌顶端那个大字之下则详细的列出了这一门类的菜品,最前面是雅名,中间是说明它是什么菜的诨名,最后则是价钱。每一类菜都有十五六道之多,这么多闻所未闻的菜名猛然间集中起来冲击着人们的视网膜,那种震撼力绝对将主打炒菜的压力分担了不少。 果然传言不虚啊,炒菜原来只是个噱头,这“和顺聚昌”的能力远远超出炒菜的范围,你看那“煎炒烹炸”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虽然大家都明白——就算那个“炒”神秘了些,但至少也是听说过的,但其下的菜品却均是未闻,单看菜名就已经让人垂涎欲滴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菜的做法和名称本来就是随着历史发展不断变动的,沈谦最近这段时间没少在去杭城各大酒肆“潇洒”,已经确定了哪些菜此时还没有,又经过精心辨别才初步定下了这六十余道用来一鸣惊人的菜品,在经过精心包装,初步效果自然是不错。 就在气氛最为热烈的时候,一身崭新行头的莫老四笑容可掬的微弯着腰走了出来,后边则成两排跟着二十名蓝袍小厮,进了敞厅,莫老四往柜台前一站,而那些小厮则穿桌过椅,分散站在了四下的红漆大柱旁。 今天来“和顺聚昌”的自然大多数是西溪本地人,就算对莫老四不熟,至少天天见他走街串巷也不会面生,陡然看见“店东”出来了,自然不自然的便静下了声来,全都向他望了过去。 ………………………………………………………………………………………………… 莫老四经过上次的洗礼,怎么说也得痛定思痛了,虽然照旧满心里打鼓,但沈谦已经提前对他进行了培训,不但告诉他今天来的都是西溪本地熟人,而且让他别看下边客人的眼睛,尽量看头顶,说话也只说最简单的。这么点儿事他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经过心理准备之后,心态自然好了不少,等小厮们在四下里站定了,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少,微微仰着头拱了拱手干笑道: “各,各位父老四少,小老儿莫四拜谢诸位乡邻前来捧场了。莫,莫四我是个嘴笨之人,多的话就不说了。大伙吃好喝好,要什么菜只管就近招呼旁边的小二……哦,哦哦哦,那个,嘿嘿,水牌上写的都是今后的价钱,小店刚开张,为求个利市,头三天一律半价,承情,承情……” “好——” 莫老四先开始说得磕磕巴巴,但猛然想起最重要的事忘了说,心里登时一惊,舌头反倒顺溜了。下头的那些客人这些日子早就在各方宣传之下对杭城那边炒菜的价格有了个基本的概念,刚才看见水牌上的价钱就已经发现至多也就是那些大酒肆的两成,这价格虽然还没低到天天吃糠咽菜的赤贫阶层也能当饭吃的程度,但对于西溪这种富庶地方,却也算普通百姓都能消费的水平。所以听到莫老四说头三天价钱还要减半,那种由衷的欢呼顿时高炙。 一片欢腾之中,差点虚脱的莫老四连忙弓着腰逃也似的向后廊跑去,而与莫霜、莫小乙、金玲一起躲在后廊口往外偷看的沈谦却极度庆幸抬手拍了下额头,猛然听见抱着自己胳膊的金玲尖声尖气的欢呼了一声“四叔真棒”。便连忙和莫霜他们一起扶住了差点趔趄摔倒在面前的莫老四。 “好极了,四叔总算有点大店东的架势了。” “别别别,五郎,你还是杀了四叔吧。这活四叔可真干不了。” 沈谦忙笑道:“这不比上次好多了吗?多经见上几次,就算和官面上打交道都不成问题。” “唉,唉,别提了,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你还得让我再稳稳。” 莫老四低着头抬起蒲扇大手向沈谦摆了摆,满头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淌汗,黑着脸喘了半天才缓过了劲儿来,很是不自信的连忙转头对莫小乙问道, “小乙,爹今天还像个样子吧?” “嗯……比,比在后厨里还是差了那么点势。” 莫小乙生怕老爹扇自己后脑勺,说话总算委婉了不少,哪想莫老四听到“后厨”两个字,猛然像是回过魂儿似得趾高气扬了起来,瞪着眼啪的一扇儿子后脑勺,粗声大气的说道: “那是,你也不看看爹是做甚出身的。给老子麻利些,这就去小厨,咱们爷俩一人一口锅,让你娘和你姐打下手,要是不把爹平常教你的那些手艺都显出来,小心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哎哎哎。” 眼见莫老四像个得胜将军似的大步走向专门用来炒菜的小厨房,摸着后脑勺的莫小乙只得向沈谦扮个鬼脸,连忙追了上去,在他身后,金玲也一步不离的跑过去要帮忙。而莫霜快步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身转了回来,微低着头打量了打量沈谦,极是小声的说道: “谢谢你了,五哥。” 沈谦不觉一愣,笑呵呵的问道:“谢我?为什么?” “谢你让爹知道什么是抬头做人。” 莫霜小脸一红,不等沈谦答话便低着头扭身跑进了后厨,只把沈谦一个人留在那里傻呵呵的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开张(下) 真正的热闹来源于其后极快上桌的菜品,由于煎炒烹炸各种做法明细分到了几名厨师头上,再加上水牌上的菜名实在晃眼,即便食客们都是冲着炒菜来的,在身旁伺候的小厮极力推荐之下,也难免会对其他菜品兴趣多多,大大缓解了莫老四他们爷俩的压力。 再说第一天揭牌出来的炒菜只有十六道,不管有多少桌客人,翻来覆去的也只能在这个范围内选,就算莫老四他们精益求精,但在大锅翻炒之下,一次也能出两三盘,压力自然又减少了不少,出菜哪能不快。 火炒之后鲜艳的菜色,几乎没有人闻到过的浓郁菜香,别具一格的优雅用餐环境,这一切对客人无不具有极大的冲击力。不要说本身就让食客有着强大心理期盼的炒菜,就算那些经过精心包装的叫花鸡、事实上的油炸肯德基,以及在解决了茱萸土腥气之后做出来的水煮鱼、麻辣豆腐等等等等都无不引起一阵阵惊呼赞叹,以及停不住嘴的大快朵颐…… “太好吃啦,这辈子也没吃过呀!”这是此起彼伏最多的声音,往往在后边还会语调夸张的加上一句,“官家怕是也就能吃到这些吧!” 当然也少不了挑挑拣拣的愤怒抗议:“你别跟我抢,那盘给我留着!”或者是“这荷香展翅也太他娘烫了吧,嘶……吃不进嘴去呀。”接着旁边就有人反驳道:“你不吃,全留给我,我就相中这展翅了!” 除此以外还有哭的,看着挺大的年纪居然一边吃一边哭,连话都不说出来,把躲在后廊往外偷看的沈谦都给看傻眼了。 巨大的赞叹声浪以及饕餮形象对挤在店门外没捞着进来的等待者们更是具有无形的巨大冲击力,每时每刻都有更多的人挤过来,在喧哗与菜香引诱之下,或涎液滴答,或摩拳擦掌的准备强占先机,看准哪里有人吃完空出桌便要当先抢上去。 不过这时候想“持强凌弱”显然不行了,就在店里刚刚坐满,菜香刚刚四溢,惊呼声刚刚此起彼伏时,门口的那些小厮便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沓沓的纸条,虽然很是客气,却又决不允许质疑的“请求”大家排队领号,按号入内。 西溪怎么说也是文昌之乡,这个规矩不难接受,不过好容易挤着排队领到号的那些人却接着又围挤在了店门口,生怕有人不讲道德,没号也硬挤进去。 反正,此时店里店外都已经乱下天了…… ………………………………………………………………………………………………… 刚才那个书生别看着文弱,身手倒是麻利,虽然后发,却来了个先至,第一批就闯进了店来。由于他是自己一个人,自然只能与别人拼桌,与他同桌那几位虽然没撵他,不过实在不认识之下也自觉跟他划出了界限,硬生生的将一边桌子给他让了出来。 这书生也不是特有钱那种人,要不然也不会被蒋兴威逼利诱着来做下贱事,而且蒋兴也没说单独给他饭钱,显然饭钱在那十贯钱里头。所以虽然那些菜品实在诱人,但他还是咽着唾沫大手一挥……只要了两道菜。 那些菜确实太好吃了,别说那盘诨名叫做什么京酱肉丝的炒菜早已让他神往许久,就算那道用面裹着的炸鸡翅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美味,一时间让他的心都酥了,竟然没来由地产生了浓浓的负罪感。 然而情感是情感,理智却更重要,这书生把人家蒋兴的小妾睡了,要是这时候幡然醒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蒋兴那性子还不得杀了他?于是…… 当那盘京酱肉丝被风卷残云地干掉了一大半以后,书生瞅准身旁那名专门伺候这两桌的蓝袍小厮被另一桌叫过去介绍菜名,而同桌那几位只顾着吃喝说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机会,连忙哆嗦着手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小布袋,用桌面挡着别人的眼,打开口儿用两根手指夹出了一只死苍蝇迅速扔进了炒菜里。 这一切做的实在太顺利了,书生来不及擦汗,正准备再掏只苍蝇扔进菜里就起身大喊时,没曾想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有一只有力的手紧紧箍住了他拿着布袋那只手的手腕,紧接着一个声音低声笑道: “客官可吃好了,还算对胃口吧?” “呃……” 书生下意识的连忙抬头看了过去,这才发现在临近那两桌伺候的高壮蓝袍小厮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他的暗中举动,并且迅速跑过来直接抓了他的罪证。 这一下子书生头皮都麻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在桌对面那几位诧异的注视之下,心惊胆战地干笑道, “对,对,对胃口……” “对胃口就好。” 那个小厮是和莫小乙从小一起在西溪街面上厮混的发小,虽然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儿,但成天泥里滚土里爬,好人可实在算不上,虽然笑呵呵的应了一声,但目光向菜盘里一瞟,接着怪笑道, “咦,那菜里黑乎乎的是什么?” “呃呃呃,葱葱葱,葱花!焙糊了,焙糊了。” 那书生颇有急智,眼看戳穿了倒霉的是自己,急忙拾起筷子迅速伸进了菜里,手脖子一转便又进了嘴,虽然满脸都是吃了苍蝇的表情,但总算把一场危机化解了过去。 “嗬嗬嗬,客官慢用。哼——” 那小厮说话间小指一勾就将布袋神鬼不知的攥进了手里,接着瞪了那书生一眼,又拍了拍正在另一桌赔笑介绍的同伴,便远远走了开去。 书生这才算惊心不定的长出了口气,眼见桌对面那几位又忙起了吃喝,不敢走也不敢留之下连忙捧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这才横下一条心再次大吃了起来,不过还没来得及吃几口,就听见店门那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喧哗。 ………………………………………………………………………………………………… 店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沈谦根本不可能看过来,所以刻意躲在角落里的那个书生做的事他不可能发现。正全神贯注的注意着店里的动静呢,扎着水裙,手里掐着一绺芸台(油菜)的秦氏正好从厨廊里走了出来。看见沈谦在那里站着,便走过来伸着头一起向大厅里看去。 这“和顺聚昌”的东家是沈谦,按说秦氏是正儿八经的老太太,擎等着别人伺候就是了,可她是苦命人,手脚闲不住,就算儿子出息了,依然不改秉性,更何况孙氏跟她是好姐妹,这店里头一天开张,人手紧得很,她哪敢不来帮忙? 就这么向大厅里看了一眼,秦氏忽然没来由的轻轻叹了口气,沈谦其实早就发现她过来了,听到她叹气,忙转过头去问道: “娘,怎了?” “唉,也没啥。娘就是看着客人多有些心惊。” 秦氏微微皱着眉,咬着下嘴唇思虑了片刻才道, “五郎,娘倒不是不让你开店赚钱。只是娘也听说过不少事,你说咱们‘和顺聚昌’把炒菜的价钱压这么低,以后杭城的客人也免不了会跑来,若是,若是惹急了那些大酒肆,娘就怕……” “嗐,娘,你都想哪去了?” 沈谦本来还以为秦氏是怕他一门心思钻进钱眼儿里忘记读书,正想着好好解释解释表表决心,哪曾想她是在考虑这些事,一个没反应过来差点没笑出声,憋住了才一本正经的说道,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那些大酒肆能坐大靠的并非这些。娘,您不妨好好想想,他们那些人得多傻才会不知道价钱低才能客人多呀?那他们为甚还把炒菜定那么高?这叫奇货可居。他们并不想让市井百姓也去吃炒菜,要是谁都能吃得起,那还算什么珍品?” “那,那……” 秦氏嘴懦,连颜氏都说不过,哪里说得过沈谦?听到这里也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总觉着他把事儿想偏了,只得道, “你知道这个道理,那怎么还……” “娘,你听我说,孩儿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对别人可以不理不睬,对自己的老娘可不行,沈谦连忙转过身来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的分析道, “这些日子孩儿把杭城那几家会做炒菜的酒肆都跑遍了,发现他们要的是孔夫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但菜品要色香味俱全,而且还得摆出有寓意的形状才能上桌,这叫吃个品味,要招待的正是那些满腹诗书,讲究忒多的高等达官贵人,根本就没将市井百姓放在眼里。 孩儿没根没基,如果也象他们那样做,不但争不过他们,而且也没什么特色,不可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大老远跑西溪来吃一样的饭菜。所以才找那些大酒肆看不入眼的市井食客下手。只要菜好吃,管他什么品相。而且把价格降这么低,那些原先就吃得起炒菜的贵人根本不可能拉下脸来占这个便宜让人笑话,这样一来就和那些大酒肆不在一个层次上了,相互不争客人,至少短期内不会冲突。至于以后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唉,你岁数大了,比娘有主见,若是觉得对便去做吧,只是万万不要耽搁了读书。” 秦氏听着也是个道理,虽然依然不放心,但还是微微叹口气就不再说了,正要转身回后厨去,瞥眼却发现店门那里乱了起来,便向刚说了句“孩儿知道了”的沈谦怒了努嘴,接着快步躲回了后厨。 ………………………………………………………………………………………………… 店门口确实乱了起来,不但沈谦他们听得见,满大厅的人也都听得见,只见那里一阵骚动,不大会儿工夫,挤在店门前的人群便乱哄哄的分在两边让出了一条路,紧接着其间走进来一个衙门里的皂隶,往门槛前一站,高声喝道: “钱塘周县尊到!” 这人在街上估计已经喊过一嗓子了,不然门口那些人不会乱纷纷的躲开,而店里的人刚才没听见,这时候忽然听说西溪上头的父母官儿到了,登时又是一阵大哗。纷乱间只见先是两排四名皂隶开道,后边一个身穿便服,头戴员外方帽,三十多岁的儒雅中年人走到门槛处便停下了身来,很是恭敬的鞠着身向里头让起了什么人。 不大会儿工夫,一位西溪的大名人就登场了。只见沈迈在老七沈远还有另外一位沈家尊长的费力搀扶下拄着拐棍挪进了店里,带着好几位西溪本地乡绅与周知县一同向着柜台方向走去。而在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莫老四正擦着满头热出来的大汗跑出后厨廊,离着老远便深深的弓着身子向周知县拜了下去。 “哈哈哈哈,莫四郎,不要多礼。” 周知县今天没穿官服,所以也没摆什么官威,声音洪亮的说笑着免了莫老四的礼,接着对沈迈道, “莫四郎的手艺前些日子下官尝过了,很是对口味。所以今天来西溪公干,听说莫四郎宝庄新开,便没有不央着沈少府一同来捧场的道理呀。” 沈迈也捋着胡子连忙附和道:“是呀,是呀,莫四也算是老朽的近邻,老朽知道他的性情。是个老实人、实在人。做生意么,绝对是童叟无欺。” 那边莫老四连忙诚惶诚恐的拜道:“谢周县尊夸奖,谢沈三官人夸奖。那个,那个什么,底下坐满了,要不成,要不成楼上先开个雅间……哦,不不不,嘿嘿嘿,两个,两个,也请这几位差大哥上去高坐。” “哈哈哈哈,果真是老实人呐。那下官便叨扰了。” 周知县开心的笑了几声,在满厅人的附和笑声中向急忙跑过来准备招呼小厮摆了摆手,接着面向满厅拱了拱手笑道, “下官钱塘县周岩,今日本来只是来咱们西溪公干,赶巧了陪沈少府过来吃个饭,却不曾想搅了诸位的雅兴,实在是失礼。诸位还请吃好啊。” “周县尊客气。” 满大厅里登时响起一片乱纷纷的笑应,周知县这才笑呵呵的陪着沈迈向后廊处的楼梯走去。而满大厅里的喧闹中却已经多少带上了些异样。 能有这异样心情的全都是聪明人。人家周知县是什么身份?那是全钱塘县的父母官,就这么巧今天来西溪公干,又赶巧了因为吃过莫老四做的菜便要来凑热闹吃饭?再说了,沈迈是西溪的第一闻人,平常来了贵客都是留家里招待的,就这么情愿费劲吧唧的挪着两条残腿陪周知县来这里?当然了,你也不能说人家这样做就不对,但这里头他就是有不正常的地方。 不正常的地方很多人都能猜得到,别看周知县和沈迈都说只是来吃饭,但在“和顺聚昌”开业第一天就这么巧来了,明显是象传闻中那样,沈迈就是“和顺聚昌”的大店东,就算不是,至少也吃不少干股,要不然也不会这时候露面。至于周知县么……有些事可不能说太明白。 这是在为“和顺聚昌”镇煞气呀,上来就抬出县尊这么一尊大佛,后头还不知道有什么背景呢。满厅的人登时好奇心大增,吃饭的话题更是丰富了许多,而那些隐藏在食客中准备找挑事岔口的人却被镇住了,虽然饭菜实在好吃,绝不至于味同嚼蜡,但那种低落心情却可想而知。 至于那位可怜书生,此时哪里还有再坐下去的胆量,连忙汇了账快步挤过店门口的人群跑了出去。到了大街上生怕被蒋兴逮着揍一顿,根本不敢停留,可瞥眼往斜对面那家茶寮里瞟了瞟,却发现蒋兴他们早就跑的没影儿了…… ………………………………………………………………………………………………… 这种小角色连个插曲都算不上,沈谦注意不到,周知县、沈迈他们自然也注意不到,当来到后廊前准备拾阶上楼的时候,周知县发现沈谦正站在楼梯口恭敬的向他拱着手,便停下身哈哈笑道: “五郎,下官听沈少府说你刚进州学就入了内舍,实在是可喜可贺呐。” 沈谦连忙应道: “周县尊过奖了,晚生向来愚钝,能有寸进全赖县尊和三伯父教导。” “哈哈哈哈,好好,年轻人就当谦逊些。” 周知县到现在还欠着沈谦一道人情,虽说今天出了面也算还了这个情,但由于一些“原因”,他也搅在了这“和顺聚昌”里头,这个情实在不能算还上,所以只是心领神会的向沈谦点了点头,便摆摆手笑道, “既然这么巧都在这里,五郎不妨陪沈少府和下官吃几杯酒。” 说着话也不等沈谦答话,周知县便笑呵呵的招呼其他人往楼上走去,而被拉在了后边的沈迈却虎着脸瞪了沈谦一眼,沉着声说道: “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快扶着老夫,只让你七伯他们受罪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打机锋(上) “和顺聚昌”开张极是顺利,效果甚至远远超过预期,当天一直忙到子时才渐渐息客。等关门粗略算了算账,发现单单轮桌数就达到了五百桌,如果按半个时辰一桌算,也就是每张桌子至少轮了十二轮,基本上都是这拨客人刚抬脚,下拨客人接着就替了上去,连擦桌准备的空当都没给在大厅伺候的小厮们留。 这样的情况之下,就算全场半价,“和顺聚昌”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东家自然也不会小气,全酒肆上下近五十号人谁都少不了大大的开业利市红包,所以大家虽然早就快累成稀泥了,却也满心欢欣鼓舞。道谢的有之、表忠心的有之,又乱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闭门歇业。 第二天生意自然更是红火,更多得到消息的人纷至沓来,从辰时开业到子时歇业,又是一整天无暇休息的忙碌。接下来的日子更是如此,在无数免费宣传者的大力鼓噪之下,消息不但传遍杭城,甚至远及杭州治下的余杭、富阳、临安、于潜、昌化、新登、盐官诸县,就连临近各州也多有耳闻,数不清的食客慕名而来一饱口福,“和顺聚昌”一时间成为西溪集镇上最为热闹的所在,同时也为临近的各类商铺带来了大量商机,至少短期内堪称人人称道。 能够出现如此夸张的红火局面并非仅仅来源于炒菜大名一方面,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更多地还是因为沈谦在此前一个多月里的精心准备。 为了一炮而红,沈谦几乎跑遍了杭城大大小小的酒肆,搜集菜品种类以及各阶层各类食客的品味喜好,还有各大酒肆东家们的性格习惯,由此获得了巨量的第一手资料。 与此同时,沈谦利用前世所学,挖空心思造出了数不清的“新闻爆料”,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将还未开业的“和顺聚昌”包围在了巨大的神秘光环之中,使之始终处于街头巷议的最焦点,以此为开业创造最佳的舆论氛围。 除此以外,沈谦自然也少不了在人才方面的储备,除了厨师的甄别,保证酒肆顺利开业和正常运转的其他人员也丝毫不露的全部加以亲自筛选。 这些还都是能概括的东西,至于其他细节性的运作就实在说不过来了。当然了,作为早已熟知商战内幕的人,沈谦自然也少不了许许多多的暗中运作,这些东西在现实世界面前倒也说不上阴暗龌蹉,但是却也摆不上台面来。这不周知县在开业当天就来了么,这不单是面子和钱的问题,里头明明暗暗的说道多了…… 做这么多事需要钱,需要许许多多的钱。不过沈谦不在乎,不舍得花怎么能挣?所以当初颜氏把四千贯钱堆到他面前时,他才会答应的那么爽快——除了这四千贯钱,他不再染指家里的任何产业。这既是因为他对土地不熟,实在想不出让田地里长出金子的方法,同时也是因为那座雅顺楼事实上算颜巽的产业。他在有能力建立自己班底,并且可以让他迅速壮大的情况下,得无聊到什么程度才会去跟颜巽挣那个所谓的控制权? 沈谦绝不想做躺在祖先基业上小富即安的田家富翁,要问为什么……也没有原因,反正就是性格所致呗,有些人就是这样耐不住寂寞,说不清楚也没必要说。经过一番辛苦,他已经为自己规划中的商业帝国打下了地基,虽然已经召集在手底下的那几十号人一时之间不可能让他像对莫家人那样信任,但他相信自己有能力也有耐心让他们成为自己最忠诚的班底,并以此逐渐壮大,这一切仅仅需要时间和行之有效的手段。 ………………………………………………………………………………………………… “和顺聚昌”顺利开业,后边也就没多少需要沈谦非得顶在“一线”运作的事儿了,至少如今酒肆需要的各方面人员都已配齐,在一个时间段内完全足以应付不断增长的客源,至于今后如何保持局面进而扩大事业,如何在明明暗暗的商业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如何培养人才这些都是后话,而且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好的,需要沉下心来慢慢运作。 那么接下来沈谦就有更重要的事做了,那就是他的学业。如果说之前科举仕途对他来说还仅仅是理想抱负,甚至是力挽华夏即将沉沦局面的一腔热血,那么到了现在,其中更增加了许多现实意义……这些东西不可说,实在是不可说的,说破了就不好听了。 目前来说,沈谦也确实没多少可担心的,“和顺聚昌”确实红火,但这只是表象,相对于这个时代真正的大商家来说,“和顺聚昌”的规模不过是小儿科。而且店里头不管是账房、厨师还是其他人员,在开业之前的一个多月里早已经见识了沈谦的种种手段以及身后的背景,就算想炸翅,一时之间也没那个胆量。 再说了,莫老四虽然老实了些,可是没缺心眼儿,平常小小不言的事得过且过也就罢了,真正关乎他能不能抬起头做人、能不能真正过上富足生活的大事他哪敢马虎,自己能解决的小事绝对会不遗余力,至于解决不了大事又怎么敢不跟沈谦商量? 至于莫小乙虽然岁数小了点儿,有时候混了点儿,但本性并不坏,而且也不笨,要不然也不能在西溪街头小一班儿的“混混”里站住脚,并且配合沈谦将他们招至麾下,用于酒肆各项工作以及以后的人才培养,虽然前途未可知,但完全值得重点栽培。 而且最关键的是莫霜,这丫头生于贫家,老爹又实在不给力,生活所迫之下不但养成了泼辣的性子,也养出了细腻的心思。别管哪方面的事儿,不哼不哈的打眼一看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糊弄她难了。谁要是不想为了俩不该拿的臭钱被她弟弟揍个满脸开花,最好还是别去惹她。 ………………………………………………………………………………………………… 店里暂时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沈谦就得乖乖地去州学五日一论学。其实不光是店里一切理顺之后,就是在“和顺聚昌”待开业没开业那会儿他也得这么老实,毕竟州学直接对朝廷和皇帝负责,你得有多大面子才能动不动就翘课还不受处罚? 沈谦原来一直觉着官学很神秘,但是仅仅跟着上了两次课就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这个时代虽然还在讲孔子的因材施教、有教无类,追求什么师生促膝交流的教学法,但事实上已经流于形式,固然名为“论学”,但更多的是生员把平时读书遇到的疑惑当堂提出来,由专授该经的学谕回答,至于反过来的询问学习进度、感悟几乎没有。 要说还有点“孔子”的至多也就是在本堂即将结束时让生员们相互就学问提一提看法作为补充,而下了课之后你还跟不跟别人相互讨论,学谕们已经没什么兴趣去管了。再加上三舍分级制,可以说已经在很大程度具备了片面追求科举的功利化色彩。这方面反倒是垂死挣扎的私学还在追求原初的儒家教学理念和教学精神。有此局面,也就难怪那些家风极好的儒学世家宁愿让子弟读私学或者在家读书,也不肯把他们放到官学里来了。 那些超高等的聪明人早就和州学以及州府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顶多让子弟在科举前去官学挂个听读三百日的名儿便以种种理由光明之大的翘课,极少有当真来官学读书的。 这样一来出身渐已败落读书世家的“大才子”沈谦就成了特例,不明就里之下死心眼的想来州学读书,而且就算出过大名也仅仅局限于西溪,外边极少有人知道,并且上来还摆了州学教授一道,令强渊明不敢不把他直接放进内舍,要想不被同样不明就里的同窗们挤兑可就实在没天理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反正西溪沈家如今也就是个瘦死的骆驼,顶多看上去比马大,早就没有了读书的氛围。沈谦即便很快就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可还得硬着头皮去州学读书,毕竟读书跟读书不一样,在没有明白人引导的情况下,就算你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真正的科举规范却无从学到,到最后至多也就是个饱读诗书的市井百姓罢了,根本别指望什么功名。 好在沈谦在入学当天借莫小乙玩的那个下马威多少也起了些作用,同舍生员们见他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倒也不敢再欺负他。不过这样一来也有副作用,那就是在读书人自尊心的左右下,众学兄有意无意的便与沈谦保持了距离,虽然明面上没有人再说怪三怪四的风凉话,但暗底下却一致对他采取了孤立政策,就算在论学课堂上也几乎没有人对他提出建议或者意见。特别是那位韩青云韩川老兄,平常看沈谦的眼神都不怎么正常。这种冷处理甚至可以说比揍他一顿还让他寒心。 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越往别人身上贴,别人躲得越远;你越想告诉别人你学识不比他们低,他们越会觉着你心里不服气要显摆,再加上授课的那几位学谕又都不是强渊明和担任本院集正,极少直接授课的刘瑜,那副死相根本就是摆明了不想多说话的架势,沈谦哪还有什么证明自己,拉近关系的机会? 忍着吧,人心就是这么没法论说,想在短期内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学兄”们认可接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沈谦懂得进退,所以也不急于一时,最重要的还是尽快学习科举知识,所以如此两三回“论学”下来倒也算相安无事。当然了,至于以韩川兄为代表的那一拨人暗底下在打什么算盘就不是沈谦能知道的了。 ………………………………………………………………………………………………… 八月中旬有一次秋考,由于此次考试在科举年将是州府直接组织的发解试,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比年考还要重要几分。即便不是科举年,州府高官界时也将随机抽调试卷进行查阅,所以州学对此极是重视,生员更是不敢马虎,学谕们也得强自打起精神来。这“论学”课的氛围自然也就好了不少。 八月的第一个甲日,也就是“和顺聚昌”刚刚开张仅仅三天的时候,沈谦又老老实实的坐在了论学的课堂上。为他们讲解《礼记》的那位孙学谕已经七十有余了,春困秋乏之下上下眼皮忍不住的在那里直打架,不过大考在即却也得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回答生员问题也频繁详细了很多,而且还时不时的说一下应考技巧。 这本来是好事,可本舍有整整三十名生员,能留给沈谦提问的时间实在不多,他也只能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仔细听别人所问所讲,并将有用的内容记录下来了。 总体来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素质还是不错的,别人发言时绝对是静谧无声,阔大的论学堂之中总是只有一个人的洪亮声音来回回响,既是问答有关自己的问题,同时也是在为学友们提供学习参考。 就在这一天晌午,州学教授强渊明和一众州学执掌早早的候在了棂星门正门之外,刚进未时,便见十数辆轻便马车远远的驶了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打机锋(中) “……沈仲惠所提几处问题触及发解、省试要点,直击关窍,问得非常恰当,老朽特此予以表扬。诸君都当时时以大考为要,纵使诗书道理为本,但终究也只有考上科举才能治国平天下,一展抱负,绝对没有为了颜面便不好意思相问的道理。嗯,这样才算君子坦荡荡。所以嘛,诸君今后还当以沈仲惠为榜样,修身为本,治事为要,不要只顾着面子呀。” “谢夫子夸奖。” “呵呵呵,不必多礼,坐吧……呃,诸君可还有要问之事?” 动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脑子,而且还是在最容易瞌睡的大中午头上,对于过了七十的老人来说实在不算轻松。当最后一名生员躬谢坐下后,孙学谕捋着白须笑眯眯的评论了一番,等被重点表扬的那位答谢坐下后,又眯眼环顾一周,见没人说话了,这才笑呵呵的点点头道, “当真没有问得了么,啊?呵呵,你们今春才入内舍,秋考在即,可万万马虎不得呀。” 这老头倒是负责,虽然已经不想再吭声了,可还是习惯性的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也就是句虚话,能进内舍的人至少也在州学里折腾两三年了,早就学会把该问的问题提前拟好,除非极特殊情况,绝不会临时去惹先生的烦,所以满舍又是一寂,斋长唐恪接着站起身对孙学谕长臂一拜,高声说道: “谢夫子教诲。” “谢夫子教诲——” 一阵挪椅碰桌声后,全舍生员齐齐起身向孙学谕拜了下去。孙学谕满意的点了点头,抬手笑道: “好,好,诸位都坐吧。本堂还有些剩余时辰,你们不妨相互论论,嗬嗬,除疑如除恶,亦要勿本呀。” “遵夫子命——” 众生员轰然应答坐下之后,舍里顿时静了下来。不静也没办法,刚才孙学谕虽然说让大家“论论”,但事实上是“论争”,论争这东西只有在意见不同的时候才会出现。然而学舍不是大马路边上买菜,可以开骂掐架,必须要有儒者之风才行。所以一般都是由斋长先发言定下基调,挑一些不容易引出严重分歧的地方来“论”,并且还不能指名道姓的说这是谁说的,以免产生过激冲突。大家怎么说也都是君子吧,怎么也得求个“和”字,所以除了必须硬出头的斋长,这时候谁还会去抢话? 唐恪是斋长,这时候也只能当仁不让,俯身从桌上拿起一叠草稿,翻着看了一眼,接着向学友们环顾了一周,高声说道: “《儒行》云: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 接下来自然是一大段原文。这些话出自《礼记》儒行篇,说的是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儒者。其中这一条叫做“近人”,简单地说就是儒者接人待物的方式,如何对别人,如何看待财物。 这时候舍里完全是一派异样的寂静,不少人都相互偷觑了起来,就连刚才一直低着头做补录的沈谦也抬起脸诧异望向了唐恪。 这种情况很少见,不过原因却很简单——唐恪今天吃错药了,他居然打破了这些日子全舍默契保持的排外活动,把沈谦刚才答问孙学谕的内容当了话题。唐恪这是要什么,是想借机整沈谦,还是…… ………………………………………………………………………………………………… 唐恪其实也有苦衷,他怎么说也是斋长,必须要顾全大局,虽然明白学友们要排挤沈谦,但现在都一起论学三次了,大家却始终不给沈谦说话的机会,甚至看见他起身就抢先接下话头,这么明显的不和让他这个斋长实在难做,也只能找机会缓和缓和了。 在唐恪看来,缓和的关键就在“学问”两个字上,矛盾的核心是大家认为沈谦没资格坐在这个课堂上,可你们老是不给他机会证明自己就盲目排斥,怎么说也不是君子所为吧。 而今天恰好就是个机会,沈谦刚才说这一段的时候,唐恪就发现除了细节上分歧,沈谦的看法和自己的认知并无根本冲突,恰恰是不容易引起矛盾的话题,不妨以此为引给沈谦一个说话的机会,如果他学识不错,就算大家有意见,也必然会慢慢接纳他;如果他真是靠关系硬挤进来的,那对不起,我唐恪也看不起你。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愿意去了解唐恪的苦衷,就在他侃侃而谈的同时,生员们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坐在韩川后桌那人更是猛戳韩川的脊背,并且连连努嘴向沈谦那边示意,生怕韩川没注意这些话是沈谦说的。 学舍里已经有些乱了,孙学谕也在那里打瞌睡,根本没什么心情去管,大家各有注意力之下,完全没注意院内走进来五六个人,当来到他们学舍附近听到唐恪谈论“儒者之行”时,领头那个五十余岁、闲服方巾的淡髯儒者向身旁的人摆了摆手,便静静聆听着停住了身。 ………………………………………………………………………………………………… 唐恪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就算同在一舍也实在看不上那些“小人常戚戚”的行为,权当没看见之下侃侃说道: “刚才小弟听闻某兄谈及此论。言道:‘行人’者,律己推人,虽为二亦为一。故君子不当以金玉为宝土地为富,然亦当以此为宝富。何解?律己乃为教化,教化当思推人。氓民以金玉为宝土地为富,君子教化氓民,固然要恒守君子之道,亦当思氓民之思,方有教化之方。弟颇以为然,承受教。” 读书人反对别人的观点都是先求同,刚才沈谦说“要想教化百姓,就得先了解百姓喜好,然后从这些喜好入手,顺应其喜好才能找到教化的方法”。这样说至少不算错,所以唐恪才拿出来先“求求同”。 不过下边可就不是“存异”了,而是“争异”,要不然还论个什么劲儿?所以为了表示歉意,唐恪虽然没好意思直接向沈谦下拜,但还是向着大差不差的方向拱了拱手,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远远近近的便传来了不少嘀咕议论声: “怎么回事?” “斋长什么意思?莫非……” “别说话,听着。” “嘿嘿,原来没发现唐斋长还会……” …… 这些话实在不好听,甚至还是故意说的,原因除了老矛盾,更在于大家看不惯孙学谕刚才表扬沈谦那件事。沈谦提的那些问题是问大考的时候如果遇到《礼节》方面的题应该注意什么,明显带着急功近利,根本就不像个君子样,这种事都值得表扬,那不是欺负面皮儿薄的人嘛,更证明你是靠关系进来的,不趁机骂骂你还等什么时候?……呃,当然了,这是看不惯你,而不是嫉妒你被表扬。 唐恪越听脸色越黑,下意识的瞟了瞟用手心托着腮帮,满脸都是“被你打败了”的神情望着他的沈谦,这才轻舒口气,也顾不上文绉绉了,直接白活道: “诸位都肃静!小弟认为,呃……” 唐恪差点没被学友们气背过气儿去,慌乱的停了停才想起来要说什么,忙接道: “小弟认为,此论虽然恰当,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偏颇。所谓教化,重在一个‘教’字,而化只能算附属。君子如果考虑太多市井百姓那些俗欲,意志不坚者恐怕反为其‘化’。所以孔圣正是考虑到这些情形,才说儒者‘不宝金玉,不祈土地’。正是要我等先强行摒弃俗欲,才能担起教化之责……呵呵,至于不惑知天命的那些大儒倒是可以从心所欲,如兄长所言这般随心教化。小弟愚见,还请诸位兄长雅正。” ………………………………………………………………………………………………… 唐恪本来的意思是想说,沈谦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却对很多普通读书人不适用,所以强行让大家摒弃私欲虽然教条了点儿,但并非坏事。可他刚刚说完话还没来得及示意沈谦接着发言,就见自己身后那个生员忽然站起身急冲冲的高声接道: “小弟附议钦叟兄之论!” 这他娘还喊上了,你就这么不想让沈谦说话?! 唐恪心里那叫一个气,可还没等找理由去压服那位仁兄,就听见四面八方像是吵架似的传来了无数的声音。 “对呀,这就像大禹治水。光去顺着水势疏导,一时半会倒是不会出事,可时间长了呢?谁能保证没有涨水冲堤的时候?” “那位仁兄的说法不止是偏颇,而是全错。” “说句不恰当的话,君子在上,氓民在下,你顺着他们?” “以在下看,什么‘当思氓民之思’,恐怕是给自己不守君子之道找理由吧!” ……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先开始还只是争理儿,后来越说越激动,干脆直接成了对沈谦的人身攻击。 这局面实在是太难看了,唐恪脸色越来越黑,两只拳头不由自主的紧紧捏了起来。正在讲台上打瞌睡的孙学谕更是被吓醒了,眯着两只眼茫然的扫视着满屋生员,半晌才喃喃道: “这是论上甚话题了,怎的这般热闹?” 这还是屋里头,外头同样受到了震动,那位凝听论道的儒者是从头听下来的,摸得清大体脉络,听到这里眉头顿时紧紧的锁了起来,抿着嘴与身旁那位七十岁上下,正捋着白须不住摇头的儒者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脸色都黑了下来。 这两个人仅仅只是相互交换眼色,可陪在一旁的强渊明一帮人却越来越心惊,腿都跟着打起了哆嗦。强渊明心道一声“完了”,刚想闯进舍内喝止那些生员,那位儒者接着就向他摆了摆手。就在他不知所措的当口,只听屋里忽然传来了唐恪的一声高喝: “都闭嘴!……仲惠兄说说你的看法。” 这一声喝确实起了作用,屋里接着就静了下来,而屋外头的强渊明也跟着庆幸的长嘘了口气,偷偷瞥见那两位儒者眉头渐渐松开,而且一直盯着学舍的门没注意他,这才连忙抬袖在额头上擦了把汗,两腿一软,差点没坐到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打机锋(下) “多谢钦叟兄。” 沈谦轻轻拂袖站起了身,虽然淡然的向唐恪报以一笑,但目光向其他生员一扫,却已经满是不屑。 沈谦如今还屑什么屑?原来他还抱着以和为贵的心态不想和这些人起冲突。如今么,他并不是看不起这些人,而是绝对的看不起他们。你说一帮也就刚刚进了内舍不到一年,今后有没有本事闯进上舍还不知道的人就好意思在这里动不动就看不起别人,排挤别人,甚至有人一哄架,仗着人多连脸都不要了……你们闹清楚别人的来路了么? 就这素质和心胸也好意思开口闭口君子?先别说在座的这些人至少百分之八十进不了上舍,就算真有本事进上舍又能怎么着?上舍仅仅是官学的尖子班,与人数虽然稀少,但却以超精英化为培养目标的各私学相比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就算科举考试最基层的发解试也得费劲吧唧的才有希望确保解额,而且取解率一般也就在三分之一左右,进了京之后更是得有九成被刷回来,好好算算这是多低的比例吧。 这说的是上舍生。外舍生除非神威大发,否则根本不用考虑仕途两个字,也就学点文化为今后多创出条谋生门路罢了,所以沈迈才会对沈诚那些已经进州学有些年数的人不抱什么希望。至于内舍生也就是瘸子里拔将军,比外舍生好那么一点儿,还有点希望进上舍而已,这满屋人恐怕都没有一个能考上进士的。那你们还有什么资格眼高于顶,看不起别人? 沈谦倒不是觉着自己一定比别人强多少,但和这么一班自以为是的人为伍却实在没什么兴趣了,对着坐在讲台后发愣的孙学谕躬身拱了拱手,这才向满舍环顾了一周笑道: “诸位学兄刚才所言小弟颇有些不认同,孔圣曾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就在《礼记》之内,小弟相信以诸君才学根本用不着现去翻书。何为人?氓民也好,君子也好都是人,都有此大欲。而饮食男女又皆需金玉土地,诸君以为何等君子才有本事不‘顺着他们’,却能除此俗欲呢?” 说到这里,沈谦刻意停下来让众生员来反驳自己,可当初他们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完全是仗着人多才有人夹在其中不讲理否定了这个道理,而且咋呼的还挺响。现在沈谦这么一说还有谁敢反驳?舍里自然是安静的一塌糊涂,就连根本没瓜葛的唐恪都是脸上微微一红,接着下意识的坐下了身。 沈谦对唐恪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还挺感激他,想到后边不得不把他的话拿过来直接摔地上,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又向他歉意的笑了笑才继续道: “这让小弟想起了一件事,古之勇者可于虎豹口中夺食。然夺其食,其必暴起搏击,除非将其杀死,否则别无他法。禽兽尚且如此,人又好得到那里去?别说夺其衣食,就算……” “仲惠兄这话怕是不对吧?读书人以禽兽比人,心里还有没有一个民字?” “对呀,如此蔑视生民,如何能算君子?” “读书是要求仕进的,这般心思,唉……” …… 反正今天借着由头叫开面了,生员们也没打算给沈谦留什么面子,好容易找到他一个“话柄”,一名生员不等他说完,立刻抢上了话,后边紧接着便有一大群人跟着“冲杀”了起来。然而沈谦连点话空都没留,即刻高声接道: “‘且夫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里头的‘牧’字作何解?” “这……” “这个牧字能做此解吗……” 这话倒不是孔子说的,可是却出自孔子也赞赏的大贤左丘明之手,你有本事驳一个?几位咋呼的最响的仁兄顿时哑了火,倒是有位老兄想反驳一下,可仔细一想,这个“牧”虽说是“治”,但细究起其表达的心态,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于是也跟着哑了火。 沈谦连看都没看他们,接着说道: “上古之世人少而禽兽众,若不是有遂人、有巢,如今还有没人都不好说,所以不可以人比禽兽恰如什么‘君子在上,氓民在下’的自以为是一般可笑。” “谬论! 又一位仁兄不服气的应了一声,接着红着脸把头低了下去。沈谦看了他一眼笑道: “如今只是论学,小弟说这些无非是想说君子亦为人,能成君子乃是修身养性约束私欲之故,并非没有人欲。君子尚且难以摒除人欲,只可将其尽量约束,又如何强求百姓摒弃私欲呢?做不到这一点却又强行去做,岂不是无用之学,诸君学之何用? 所以孔圣的意思仅仅是君子当以忠信义为宝,而轻金玉土地。君子是要治国牧民的,如若也象氓民一般视金玉土地为宝,必将与民相夺,戗民害民,国将不国指日可待,此为治民之要。并非君子不知金玉土地为宝,而是修身之后知道只有重忠信义而轻金玉土地,方才能国邦安宁,只有国邦安宁。君子方可安居庙堂,金玉土地相比与此又算得了什么? 刚才钦叟兄所说‘意志不坚者恐为其化’,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很恰当,这天下有几人敢说自己绝无私欲,只求大道?若是颇多这样的人,我大宋厚币养士又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说满朝堂皆为意志不坚者?小弟不妨相问一句,朝廷可否削夺全部官员俸禄和生员庠资呢?” 这回可实在没人敢接话了。坐在这里的生员别看整天大道理不离嘴,其实根本没什么实际社会经验,离开书本就完全两眼一抹黑了。沈谦突然提到朝廷,他们才猛然回过神来,可不是吗,大宋朝廷不就是在用实际行动支持他沈仲惠的观点么?这玩意谁敢反驳! 如今的局面已经是一边倒了,沈谦几句话就把满屋子生员压了个喘不过气来,干脆也不再客气,继续说道: “说这么多其实也就是一个道理,让君子强行摒弃俗欲根本不可能。君子也是人,不是机器……咳,不是草木,孰能无欲?所以身为君子,应当修身养性,自觉约束俗欲。而朝廷呢,当为君子分忧,褒其善惩其恶,满足其恰当人欲所需,这样才能使君子有家国之思,方才谈得上教化百姓。 至于教化百姓,就当知道他们喜好什么。你连他们喜好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强说这些都是错的,君子与氓民如同两头牛顶着犄角,还谈什么教化?所以绝不可强行约束其所有俗欲,而是教化引导,褒扬其中的善处,严惩其中的恶习,如此才是君子之道。 孔圣曾言‘有教无类’,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并非单指教授儒学,孔圣又曾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岂不正是说自己深知氓民喜好?圣人之言当相互映照着读,若是斫篇摘句不论其他,以小弟愚见,只怕有失偏颇。还望诸君慎思。” 沈谦说着话向满屋人作了个罗圈揖,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众生员很是刺耳。什么叫斫篇摘句,有失偏颇?这意思不就是我们都学偏了,这辈子也别想考上科举了么?! 很多时候被挤到墙角旮旯里,人的脸面比天还大,特别是修养不足的书生更是如此,众生员见满屋子二十几号人居然干不过一个比他们岁数都小的小书生,心里那憋屈可想而知,虽然实在找不到沈谦的错处,可自尊心作祟之下,不少人还是拍着桌子高声叫道: “俗论!俗论!” “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反对,沈谦都快被这帮犟牛气着了,双手往身后一背,高声笑了一阵,等他们没用唐恪和孙学谕呵斥就心虚的停住声望了过来,便敞声笑道, “小弟读的书少,又是年轻气盛,在诸位饱学君子面前东拉西扯乱卖弄,实在有些莽撞了,还请诸君见谅。这样吧,为表歉意,小弟说一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权当赔罪。 说前唐时候,有一田家翁与一僧人为邻,这田家翁嫌僧人的庵堂挡了他去田里的路,便想给那僧人些难堪。有一天僧人在庵堂里打坐,田家翁就进来问他:你看我像什么?那僧人睁开眼打量了打量,说:像佛陀。田家翁一听僧人这样说,心里很高兴,可想了想却觉得僧人是在奉承他,于是又说:你知道我看你像什么?僧人问:像什么呢?于是田家翁就哈哈大笑说:像肥田之物,现在你看我还像佛陀吗?僧人又看了看他,说:像佛陀。” 这个故事自然是改编自苏大胡子那段典故,不过这典故纯属谣传,其中的关键人物苏小妹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就算抛开苏小妹不说,这段故事此时也根本不存在,还不知道要到几十几百年后才会被生造出来。而且就算十万分之一这事是真的,沈谦也不相信苏大胡子哪天会为这点破事来打自己,所以根本不存在怕的问题。 沈谦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眼见满屋人包括孙学谕在内都是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两声才道, “那田家翁就觉得奇怪了,怎么我骂他他还觉得我像佛陀呢?是不是我长得当真像佛陀?于是他心里大是高兴,说:当真吗?那僧人又看了他一眼,摆摆手说:不可说,不可说,不悟难成佛……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段就是沈谦在恶作剧之下自己加的了,说到最后满屋人更是茫然,虽然怎么感觉都像是沈谦在骂他们,可又实在想不出到底是怎么骂的。沈谦被他们那副一头雾水的可怜模样逗得实在忍不住了,顿时又是一阵大笑。 满屋子里都是沈谦的笑声,而在舍门之外,那个五十余岁的儒者捋着淡淡的胡须听完沈谦前边的故事,略一琢磨接着就是会心一笑,但没曾想沈谦接着又冒出后头那段话,他猛然一愕之后,登时“扑哧”一声笑喷了出来,伸着头从窗子往里看了一眼,接着拽着身边那位也在捋须轻笑的七旬儒者向院门口走去。而强渊明他们哪敢怠慢,自然是连忙追了上去。 到了院门口,那儒者笑微微的对强渊明问道: “说禅的那位生员岁数看着着实不大。他叫什么名字?” “呃……” 强渊明可实在有点不敢说,可那儒者都已经问了,他又不好不回答,犹豫了犹豫才道, “回先生话,他叫沈谦。” “沈谦?” 那儒者略带着诧异微微吸了口气,下意识的问道, “他是哪里人氏?” 强渊明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 “呃……钱塘县西溪。” “西溪?!他怎么在内舍?!” 那儒者听了强渊明的话先是一愕,但接着却诧异的向院子里撒望了两眼。与他同来的那位七旬儒者同样也是一岔,但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向上一弯,干脆不说话了,只是眯眼微笑着捋起了胡须。而强渊明却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应道: “正是内舍,他……唉,那几个生员实在是……” “噢……嗬嗬嗬嗬……” 那位儒者忽然像是想明白了所有事,颇有些许怅然的微微叹了口气,但随即便释然的笑了,抬手缓缓捋了几下淡髯,转头对身旁那位七旬儒者笑道: “好好的机锋就因为心境不对,硬生生的让他自己给说破了,呵呵呵呵……公济兄,此子如此顽劣不堪,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那位七旬老者可不这么认为,依然眯眼缓缓地捋着白须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极为自得的微微晃了晃头,矜持的笑道: “为何笑不出来?若是屁股后头一群疯狗追着咬你,我就不信你苏老坡不急。” “哈哈哈哈,公济兄还真是护……嗬嗬嗬嗬……” 那儒者仰头一阵舒畅的大笑,本来想挤兑那七旬老者一句什么,但瞥眼看了看诚惶诚恐的强渊明,却接着不说了,只是捋须浅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君子 沈谦如果知道隔墙有耳,而且那“耳”还是被“剽窃”了版权的苦主,绝对不敢这么嚣张。不过做都做了,也没办法。俺岁数小不懂事,如有得罪之处……你特么来打我呀。 有了这一场冲突,沈谦已经完全没心情去虚应那群废物了,当日日暮课罢,他连寝舍都没回,便在一道道躲躲闪闪的目光注视之下,趾高气扬的大步离开了本舍。 离开自然是不想和那些废物再同住一宿。杭城是什么地方?那是与东京汴梁同级别的大都市,还能没人连夜送你回去。就算当真没人愿意赶这个夜路,只要你有钱,什么样的住处找不到? 落日余晖与漫天晚霞之下,沈谦洒然地甩着袖子穿行在无边的生员海洋之中。众生员或去吃饭或去休息,倒也不会有谁去注意与他们同样着装的沈谦。就这样穿过天中门快要到快堵门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沈谦身后的人群中高声喊道: “仲惠兄!仲惠兄!沈仲惠,等一等!” “哦?钦叟兄?” 沈谦闻声停步转回了头去,见是唐恪微微喘着气追了上来,便转身笑吟吟的向他拱了拱手。唐恪满脸都是讪然,目光略略一躲闪,连忙胡乱地回了个礼,颇为尴尬的笑道: “那个……仲惠兄放心,小弟并非是要请你回去。今日的事确实……唉,说起来要不是小弟我……” “钦叟兄今天晌午是不是故意给我难堪?” 没等唐恪结巴出什么实质内容来,沈谦忽然板着脸肃然地问了一句,在这么直白的话面前,唐恪猛地一愣,随即就是满脸通红,下意识的连忙摆手道: “仲惠兄千万别误会!我本来只是想……” “这不就结了么。那你还道什么歉?说真的啊,不是奉承你,在小弟眼里这一舍之中满目戚戚,也唯有钦叟兄这一支算得上出淤泥而不染了。” 沈谦翻脸比翻书还快,眼见唐恪满脸的惶恐,说着话扑哧就是一笑,登时把刚才的严肃气氛扫得干干净净。 人家唐恪可是实诚人,没什么曲里拐弯的花花心眼,本来满心满意想解释解释,却不想被这小子开了涮,一时没回过神来,当时就愣那里了,怔怔的一思,接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皮,像个小姑娘似的腼腆笑道: “唉,你看小弟这个不透气的,呵呵……其实,唉,小弟才疏学浅,只不过刘学谕栽培,年初刚刚立舍就让小弟做了斋长,虽说不是公选,可小弟职责在身,总还得顾全大局……” 说到这里他不觉顿了顿,脸色渐渐严肃了起来,向沈谦庄重的拱了拱手才道, “小弟是个迂人,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仲惠兄晌午说的那番说禅玄机在哪里,不过小弟却不是坏人,清楚仲惠兄心怀坦荡。说句实在话,当初仲惠兄半道入舍,小弟心中其实也有些……呵呵,毕竟这种事实在太少了,仲惠兄年岁又太小,想让人不想偏都难。今天的事虽说是想给仲惠兄一个自证之机,其实,其实,也免不了试探试探你学问的意思,若是……” 下边的意思自然是“你要是没真才实学,活该受欺负”。唐恪是坦荡君子,可再坦荡这话也太难听,实在说不出口,也只能呵呵一笑就红着脸停了下来。 沈谦也没有接着接话,只是笑呵呵的打量着唐恪。他前世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所以虽然对唐恪并不了解,但仅凭几次接触以及简单的分析也能知道这是个内方也外方,涉世未深,并不怎么会隐藏自己的实在人。 这还用说么,这一舍多说也就建立了半年,舍里的生员又来自于外舍不同的班,刚刚建舍的时候肯定谁跟谁都不熟,而且又正逢大家“脱颖而出”正意气风发的时候,谁能服谁?这种情况下斋长一职也只能由“班主任”来指定了。一般情况来说,指定的话只能有两种情况,一个是按学习成绩选第一名,一个是选原先就认识的人。 可问题是担任集正的刘学谕管理的是上舍和一部分内舍,根本就对外舍不熟,而且看那意思跟唐恪也不像有什么渊源的样子,那么不管是因为哪种原因让他当斋长,可能性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唐恪原来就因为学识不错,在学谕们那里有些名气,这才是最正常的推理。 至于人家唐恪,通过入学第一天那次接触,沈谦也看出他是什么人了。绝对是个勤勤恳恳,在其位就要谋其事的人。上边下来的命令只要没有让他确信触犯了自己的做人原则,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他也会认认真真的去执行,并且想尽办法力求做到最好。你说这种绝对值得信任的人,就算后来舍里有公选,谁会好意思把他选下去? ………………………………………………………………………………………………… “晌午的事要不钦叟兄就别提了,要是再说下去那只能是钦叟兄觉得小弟是个戚戚小人,生怕小弟记恨你,今后找你麻烦。” 沈谦微一低头呵呵笑了两声,唐恪满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只得连忙摆手说了句“绝对不是那个意思”,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想到沈谦这又是在涮他,接着就偏头自嘲的“嗐——”了一声,惹得沈谦又忍不住一阵大笑,好容易停住了才笑微微的道, “机锋这种事吧,虽说听上去玄妙,其实也就是耍点小聪明,跟学识并没有太大关系。人和人性格不一样,钦叟兄是沉稳大气之人,没必要纠结这些花花肠子。嗯……反正小弟觉着这一舍之中也就你一个可交之人,至于钦叟兄看不看得上小弟,小弟可就实在……” “嗐——你又来了。好好好,晌午的事不提了。小弟追过来本来是有些话想跟仲惠兄说的,可让仲惠兄这么一绕,却全都忘了。” 唐侃差不多已经适应了沈谦的套路,连忙讪笑着摆了摆手笑道, “是这样,小弟生怕仲惠兄因为今天的事太过气愤,若是就此影响了学业就不好了。仲惠兄考前这两次论学万万不要不来。明年秋上就是发解试,按学里的规矩,今年秋考一过,就要从内舍和外舍之中遴选不到年限、尚不够格入选上舍的卓异之才暂入上舍论学一年备考,发解试之后即便未能取解,只要成绩优异,也可留在上舍。上舍里多为饱学之士,与之论道必然大有裨益,这个机会仲惠兄可万万不要错过。” “噢?是这样……小弟多谢钦叟兄提醒。” “仲惠兄不必客气。呃,那个,要不你快些走吧,再晚些怕是不大好出棂星门。” 沈谦没想到唐恪是来说这事儿的,那这意思不就是说再委屈上几天,秋考之后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让那帮废物无话可说,然后光明正大的跻身上舍了么。 真是个实在人……沈谦拱着手望着唐恪匆匆离去的背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了。这位唐恪唐钦叟确实是那种脚踏实地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心里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却绝不肯说“我看好你”之类的奉承话,更不肯背后论说别人的长短——即便心里也对那些人看不上眼——这才是真正符合上古意味的直诚君子呀。 ………………………………………………………………………………………………… 学自然还是要上的,总不能看见天上飞着几只苍蝇就不吃饭,“和顺聚昌”的生意自然也不能放松——至少在还没有完全步入正轨之前绝不能有一点马虎。所以在“和顺聚昌”开业的头几天,沈谦除了去州学,剩下的精力自然大部分用在了酒肆上,以免莫家人压不住阵脚。 不过现在跟原先只有莫家人参与的时候不一样了,沈谦是“吃干股”的大店东,为了保持自己在酒肆众多雇工眼里的老板威严,以免有人不知好歹犯上惹事,具体的活儿不能亲自去干。所以这些日子只能当个甩手掌柜,没事就这里转转,那里转转,想好好观察观察手底下这些人,看看谁值得重用,谁值得培养。 未来酒肆的各方面基层管事自然会大部分从现有的人里选择,然而可以总抓一切事宜的大掌柜现有的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可以胜任。不过这也没办法,在这个级别上足以信任到可以放权,并且还有胜任能力的人哪有那么好找?至于莫老四么……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而莫小乙至少还得学几年才能有点样子,所以短期内沈谦也只有先两头兼顾着了,而且还得在这个过程中好好物色一下合适人选。 酒肆刚开业,正是最红火的时候,为免横生枝节,那就不能乱跑,这几天沈谦基本上都是耗在了酒肆里,吃饭自然也在这里吃。不过酒肆里生意实在是太好了些,就算二楼单间开放也是天天客满,而后厨里腾腾的热,还没吃就已经一头一身的汗,根本不是个吃饭的地方。 所以无奈之下沈谦只得专门让人备了个小桌,吃饭的时候就抬出来放在大厅角落里,供他一边吃一边观察大厅里的情形,吃完了就再搬回去,以免被人长期占住,自己又没地儿吃饭了。 这么做倒不是沈谦豁出去了想让满西溪都知道他是“和顺聚昌”的老板,而是这个店面是孤楼,后边连个院子都没有,实在找不到别的吃饭地方了。而且西溪就算再繁华,本地人口其实也就那么点儿,相互之间熟头熟脸,“和顺聚昌”大店东这么大的事儿你得达到什么样的保密级别才能完全瞒得住别人?所以,随他去吧。 好在大宋朝女性地位还是颇高的,可以有自己的财产,就算有哪家暗中的竞争对手想抓沈谦的小辫子也抓不到,毕竟他沈谦有一半干股虽然清清楚楚有据可查,但那上头写的是秦氏的名字,而且秦氏也不是出头应承店面的人,店契上写的是人家莫老四的名字。所以你查呀,你告呀!别忘了大宋朝开明的很,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商贾子弟照样能读书考官,更别说只是吃干股了。 自家的产业自然没有自己浪费的道理。反正沈谦也不怎么讲究,所以每一顿也就让后厨弄上一两样菜,顺便再温上壶酒活络活络筋骨也就罢了。虽然没有人陪,但满耳朵里都是嘈杂热闹,偶尔还能听到近处桌上传来几段荤素笑话,倒也不觉着无聊。 八月第一个甲日论学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大晌午头上,沈谦依然如故的坐在大厅角落里自己的那张专用小桌之前。桌上只有两盘炒菜和一碗汤面外加一壶黄酒,实在是简朴如斯。正当沈谦埋头大嚼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面前晃晃悠悠的过来了个人。 这人应当是正对着沈谦的桌子来的。沈谦不觉诧异的抬起了头来,刚一打眼,就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旧直缀,满脸红光的胖大和尚也不知道从哪里拽来了一把椅子,根本没用沈谦相让,就乓的一声将椅子顿在了桌子对面。大咧咧的往上一坐,才很是敷衍的合了个十,高声大嗓的笑问道: “阿弥陀佛,施主这里没别人吧?” 这叫怎么个架势?杭州到处都是寺庙,倒是随时都能看见和尚,可这和尚这架势却又实在怪异了点儿。沈谦抬头望着他微微一怔,看见一个没来得及去拦那和尚的小厮满脸惭愧地向这边跑了过来,便向他摆摆手,接着对那和尚笑道: “没人倒是没人,不过那边桌上客人起身这就要走了,大师父不妨去那里坐。” “那桌?” 和尚好像根本没听出沈谦撵他的意思,瞪着眼转头顺着沈谦指的方向看了看,接着摇了摇头道, “嗨呀,太大了。出家人不可犯贪界,一个人占下七八个人的地方,佛祖也会怪罪的。呃……呵呵,施主,你可信一个缘字?贫僧刚才在店门口打了一卦,恰与这个桌子有一饭之缘,施主不会是在撵贫僧吧?” 沈谦摇着头轻笑了一声道:“和尚也打卦吗?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多谢施主。那个店家啊,先上碗筷,让贫僧看看可有什么果腹之物。” 和尚眉毛眼睛顿时挤到了一起,虚虚的向沈谦起了起手,接着转头喊上了站在身后还没来得及走的那名小厮。那名小厮下意识的望了望沈谦,见他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意思,这才慌忙跑到柜前取来了碗筷放在桌上,接着笑容可掬的招呼道: “店里的菜谱都在水牌上,大师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小的。就是全素也有……” “阿弥陀佛,贫僧看看再说吧,先看看那些菜里头没有葱姜蒜。” 和尚望着墙上的水牌斜身向小厮起了个手,顿时把那小厮的后半句话堵在了嘴里,实在是让人难受.可人家是客人,没跟你吵没跟你闹,你根本不能说什么,也只好点头笑应一声“大师父慢慢点”,接着就腹诽一句“臭毛病真多”,连忙躲一边招呼别的客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疯和尚 破讲究还真不少……沈谦歪着头笑望着那和尚轻声笑道: “五荤之中有姜么?” “阿弥陀佛,没有,不过贫僧不爱吃。” 大和尚随口应了一句,头也不回的望着水牌继续研究,停了停才匆匆转头扫了沈谦一眼,很是认真的补充道, “太辣。呃……不敢请问施主,那道麻辣豆腐里可有姜么?” “咳咳,不知道。” 沈谦极不自在的摸了摸脸,随即掩饰着摸起了酒壶,正要往碗里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问道: “大师父持戒吗?” “阿弥陀佛,长持。” 大和尚依然还是不回头的望着水牌,沈谦点头“哦”了一声,一边将酒向碗里倒去一边笑道: “也好,那在下就不虚让了。” “果然是好酒啊!贫僧老远就闻见了!” 没等沈谦话音落下,“长持”的大和尚忽然吸溜着鼻子转过了脸来,看着那碗里晃晃荡荡的黄酒,两只眼里顿时泛起了光,腆着脸鞠身一把抢过沈谦手里的酒壶,二话没说就往自己面前的碗里倒去。 那小小的一个壶能装多少酒?沈谦也就是解解乏罢了,刚才已经倒了两个半碗,剩下的还不够那和尚铺满碗底儿的。这事儿可实在有点大出他的意料,连连晃了几下才怏怏的将酒壶放在了桌上,双手端起碗眯着眼很是小心的吸溜了起来。 这和尚还真有点意思……沈谦干脆不吃了,双肘支在桌上饶有兴趣的笑望着那和尚,等他吸溜完伸出舌尖在碗沿上舔了舔,这才直起身向旁边的小厮招手笑道: “小二,给这位大师父搬一坛上好的陈年东阳来,算在我账上。” “是嘞,客官稍等,这就来。” 这店里的小厮每一个都是沈谦亲自把关选进来的,绝对眼明心亮,听见沈谦说把账算到他身上,那个小厮还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连忙配合着吆喝了一声便手脚麻利的跑了。 一听沈谦要送给他酒,那和尚登时满眉满眼的都是笑,捏着胸前的念珠连连点了好几下头,却不说感谢话,反而煞是感兴趣的笑道: “施主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这回改成沈谦低着头只顾夹菜不理那和尚了,那和尚歪着头“嘶”了一声,颇是不甘心的又问道: “当真不奇怪?” 沈谦这才停下筷子微微抬起眼皮看了看那和尚,再次低下头夹起一片肉吃了才道: “有什么可奇怪的。‘佛祖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是为持戒呢?还是每天佛号不离口,桌上却摆‘素鸡’、‘素鹅’是为持戒?大师父要想骗吃喝还是多说点奉承话为好,在下可不喜欢哑谜。”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有趣。” 那和尚猛然间眉开眼笑,拂着掌前仰后合地笑着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见那个搬着酒坛跑到桌边听他俩说话都听傻了的小厮愣怔着都忘了放下酒坛,连点客气话都不说就一把抢过去,自顾去了泥封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低头闻了一闻才端起来敞声笑道, “果真是有些年头的东阳陈酒。施主与贫僧干一碗如何?” “好,大师父请。” 沈谦也不客气,搬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满碗,端起来跟老和尚碰了碰仰头喝了下去才问道: “敢问大师父法号?” “贫僧觉元。” “出家人不打诳语。” “阿弥陀佛,佛祖心头坐。” 老和尚觉元很是庄重的合了个十,沈谦又瞥了他一眼道: “那我还是不问好了。不过诳语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这话可是够恶毒,不过人家觉元好像根本不在乎,合十微笑道: “不怕,佛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观施主与一人极为相似,尖酸刻薄、口不饶人。嗯,还需养些性才好。” 沈谦摇了摇头笑道:“出家就免了吧。反正大师父也没那个诚心,就算在下只挂个记名弟子,只怕也得被大师父带沟里去。倒不如继续在红尘中轮回轮回,多走几次忘情川,或许还能去去戾气。”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难怪难怪。” 觉元这时候已经开心到了极点,也不再说话了,依然转头去看水牌,胡乱指戳着对傻在身边的那个小厮吩咐道: “油炸鸡来一只,炒羊肝,呃……那个那个,还有……呃,算了,今天先每道水牌上各来两样最贵的尝尝,今后再换着来,钱都记他头上,反正他也不付账。” “啊?!东家……好,好好,大师父稍等。” 这意思不就是不给钱白吃了吗……小厮彻底懵了,满头大汗滴滴答答淌个不停,舌头早就不听自己的了,失魂落魄的发现说漏了嘴,而沈谦却只是摆了摆手让他按觉元的吩咐去办,这才连忙擦着汗再次跑了。 ………………………………………………………………………………………………… 这小厮就算再聪明也就是市井上那种聪明罢了,哪知道觉元和沈谦那些听上去完全不相搭的扯淡话就是佛家所谓“打机锋”,是以寄寓深刻、无迹可寻,乃至完全非逻辑性的言语来表现自己的境界或考验对方,别看表面上是在互相调侃,其实从见面第一句话就已经互相试探上了,三言两语下来早就把对方的层次摸了个底儿透,再往后自然没有什么遮拦。 这和尚肯定有来路,而且也绝不是冲着吃饭来的。他自己都不忌讳这一点,沈谦还能听不出来?只可惜沈谦没抓没挠,纯粹是突然间被动应战,上哪儿去摸头绪?心知就算自己直接问,这老秃驴也肯定不会说,干脆也就不问了。正歪着头琢磨的当口,人家觉元却转过头望着他先笑上了: “贫僧前些日子来西溪听说出了个什么‘断机孝贤’,本来还觉着是什么好事,却没曾想满大街的一听,居然是打架打出来的。哈哈哈哈哈哈,施主还需赎些罪才是呀。” “赎罪?意思是让你这秃驴多骗些吃喝喽?” 沈谦也是丝毫不让。觉元听他这么说顿时摸着头皮“哈哈”大笑道: “这怎会是骗吃喝?乃是施主欠贫僧的呀。贫僧依稀记得,上一世你我同在西方,有一日于佛祖法驾前听法四散,施主于碧波池前拈花发下宏愿,欲赴凡尘斋僧十万钵,以成不二大道。施主如今沉恋凡尘,只怕早就忘了,贫僧今日前来正是领取这第一钵的。” 沈谦哪理他这一套,“嗤”的笑了一声道: “少来了你。你不过依稀记得而已,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世我是在千载后的中土。哪听过什么佛祖弘法?要想赖上我也行,下一世不要忘了还上就是。” “哈哈哈哈哈哈,贫僧记得了。下一世定然还上。” 觉元笑的都快呛出来了,合着十连忙答应。沈谦这才笑问道: “大师从何处来?” “贫僧从来处来。” 觉元根本不跟着沈谦的路子走,哪曾想沈谦接着又跟了一句: “来处是何处?”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觉元又是一阵大笑,笑完了才再次合十道, “‘来处’就是灵隐寺,贫僧如今正在那里挂单,了了一场缘分便走,绝不会让施主多破费的。” “哦?既然如此,那在下还是不问好了。喝酒。” 沈谦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虽说依然闹不清觉元的来路,不过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个准谱。所谓“挂单”就是和尚云游四方暂时住在一个寺庙里,也就是说觉元这是承认自己不是灵隐寺的和尚,甚至不是杭州的和尚,然而他却说一口地道的杭州话,这就不大好解释了。你可以说他本来就是杭州人,也可以说他语言天赋极高,想模仿哪里话就能模仿哪里话,要是不情愿说,你根本听不出来。可这样一来,你就更难猜出他的底细了。 沈谦完全可以确定觉元这是故意来言语相试,不过又绝对不单单是为了什么“断机孝贤”。再加上他又说什么“尖酸刻薄、口不饶人,像极了一个人”,而且还说“难怪”,这又很可能是他从一个和沈谦性格极为相似,而且又因此对沈谦很有好感的人哪里听说了什么,这才在感兴趣之下前来相试的。 可是这样一来又绕进去了,觉元不像个简单的和尚,那么那个人也必然不简单,但是杭州城里不简单的人多了去了,而且是个人物就都跟和尚亲得跟亲兄弟似的。在没有一丁点儿线索可循的情况下,沈谦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大好猜出那个人是谁。虽然从“断机孝贤”来想,那个人有可能是周知县,可周知县根本没这个理由。 那么如果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捋的话,沈谦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杨通判了。可人家杨通判当初也就是买秦觏的面子给他解解围而已,而且自从那件事之后根本就没再有过任何表示,这么长时间了估计连自己门下有沈谦这号“学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同样也没理由。 那么还能有谁?是线索理错了还是根本就从头想错了?沈谦不觉有些头疼,忽然间往后一折想到了秦觏,心里猛的就是一凛,一个名字瞬间闪着耀眼的光芒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不可能吧!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的理由呀!何况就算有又跟和尚有什么关系?! 沈谦心里突突的狂跳了好几下,虽然怔怔的望着桌对面大吃大嚼的觉元差点脱口说出了三个字,但那三个字对他来说却又实在太惊人,在没凭没据之下最终还是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钱途(上) 觉元也不知道搞什么,就算沈谦有意无意躲他,他也基本上隔两天错三天的就来一趟。沈谦在的时候倒也罢了,好说话,没边没沿的扯扯淡、打打机锋就当是饭钱,可就是不肯说自己是谁。如果沈谦不在,那可就热闹了,店里的小厮稍有怠慢或者暗示付饭钱,他就没点庄严宝相,俩眼珠子一瞪,动不动就是“小心老衲把你们店里的龌蹉事抖出去,让谁谁谁读不了书做不了官,只能跟我去当和尚”。这杀伤力颇大,别管真假,莫老四、莫霜他们每次都会赶紧息事宁人,其他人哪还敢跟他犯拧? 灵隐寺到西溪的路不算近啊,省这点饭钱够来回的车马费不?难不成为了这点儿吃就天天当行脚僧?店伙计们自然只当觉元是馋死鬼托生,不过仔细想想别看他咋呼的响,其实大多也就要些味儿重点的豆腐青菜之类,倒不是十分的不讲理,主家都不在乎了,自己还瞎操那个心干啥? 而沈谦心里却另有念头,清楚觉元还不知道要干什么,什么时候才肯说实话,不过绝对只会对自己有好处没坏处,当然也就权当不理他,倒要看看他耍什么幺蛾子。 时日匆匆,经过几次论学,沈谦差不多已经对应试技巧有了些系统化的概念,虽说是胸有成竹,但有唐恪那句话在,也不敢有丝毫放松。那口箱子自然再次打开,原来的乱翻书却变成了有目的的挑选。 过了中秋前的最后一次论学就是大考,这时候就算你脑子里有图书馆,多翻翻书也绝对有必要,所以就算在“和顺聚昌”里转悠,沈谦袖子里也少不了装一本虽然已经被废止,但事实上却远比章句方式训诂更加实用的王安石《三经新义》之类的书,抽空就拿出来看看。 这天大晌午头上,沈谦正在二楼内回廊趴在栏杆上一边往下边的大堂里看,一边在心里默着几条经义,就见店门口走进来一个粗褐短衣、头戴斗笠的大高个子,进了门拽住一个小厮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就和那个小厮一起四下里乱撒了起来,抬头看见沈谦正在二楼回廊,那小厮抬手一指,大高个子接着抬头豪爽的笑道: “哈哈哈哈,五郎!” “三哥?” 满大堂里都是喧闹的客人,那人要是不喊,别人还真不会注意他,不过猛然听到这么熟悉的一声,沈谦当然免不了错愕的循声望过去,就这一眼,他立时欣喜的招了招手,接着大步跑下了楼梯。 “三哥这是怎么了?遭了难了?” “哈哈哈哈,跟遭难也差不了多少,这不要饭来了吗。我到了西溪四处一打听,猜着你也得在这里,还不快找地方让三哥歇歇脚,快渴死我了。” “好好好,孙二,快去看看还有没有单间。” “是嘞。” 来人正是秦觏,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他那副儒雅的书生行头早不见了踪影,一身短衣短褐不说,裤脚袖口上还满是泥点,再配上那副粗相,就算他说自己刚刚出了水田扔下锄头就跑来吃饭也不会有人怀疑。 不大会儿工夫,孙二便请了下来,接着又被客人叫跑了,沈谦跑去后厨吩咐了上菜便连忙陪着秦觏重又回了楼上,往临后街的一间单间里一坐,连忙关切地问道: “可有些日子没见三哥了,你不在苏知州那里好好读书,这是怎么了?” “嗐,别提了。” 秦觏在沈谦面前根本没什么讲究,大咧咧的将斗笠往墙角的小柜上一扔,自顾在门边的水盆了洗了手,摔着水珠走回桌边笑道, “三哥哪有那个好命?先生他哪是当官的,分明就是个奸商。衙里正名、守厥、私名各项人手不够用,他也舍不得去雇人,偏偏要抓我和方叔的苦差,就连书党小小年纪,哦,书党比你也大不了几个月,也被他派了出来。折腾了这么久,你看看,哪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抓你们苦差?苏知州这是要做啥?” 沈谦知道“方叔”是李廌的字,而“书党”则是苏轼三子苏代的字,这两位一个是高足,一个是爱子,沈谦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苏轼怎么想起来要这般折腾他们。 秦觏“哈哈”笑道: “你上哪知道去?如今就连钱塘、仁和县衙那边先生都还没知会,只是说先筹备着等朝廷的消息,至于你三哥我么,也只能当苦差了,这不今天刚走到你们西溪么。唉,如今朝廷里头只顾着闹,就连太皇太后都陷里头出不来了,谁还有心思理会地方上的破事?估计这次先生少不了要吃瘪。” “苏知州刚来半个月就要治西湖么?!” 沈谦心里一惊,顿时惊呼了出来,秦觏不觉一愕,忙下意识脱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说么,你秦觏要是有个大脑跟别人长得不一样的叔爷爷,也照样能提前知道……这事儿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沈谦下意识的抬手往胸口上一捂,犹豫了犹豫却又放下了,抬头笑道: “这事五哥就不要问了。” “噢~~你小子有鬼。难怪先生要骂你,哈哈哈哈。” 秦觏抬着手指了指沈谦,满脸都是“你连知州的心思也敢乱差,还一猜一个准”的笑容。然而他这话实在蹊跷了些,沈谦不觉奇道: “我招谁惹谁了,苏知州骂我?” “你再能啊,还是有不知道的事吧?哈哈哈哈,三哥还告诉你,你小子在先生那里可出了大名了。” 秦觏满是揶揄的戏弄了沈谦几句,见他一头雾水的望着自己,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抬手指点着沈谦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好容易回过了劲儿才一边往回噎笑一边尽力平住气笑道, “你是不是入了州学就进了内舍?” “是啊。三哥一直没来,这是从哪里……” “你别管。我再问你,前些日子你是不是说了段故事戏弄别人?” “什么故事?” 沈谦整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那会刻意去记一些不重要的小事,更何况秦觏还没说清楚,听到这里更是雾水满头了。 秦觏哈哈笑道:“还装。上个甲日你们论学,那些生员是不是都找你麻烦?你是不是耍脾气跟他们干上了?后来是不是还说了一段什么‘肥田之物’的故事?你说,有没有这事儿吧。” “啊!你这都从哪里听来的?!” 这次沈谦还真有点儿懵了,那件事之后从来没有谁再提起过,他上哪知道苏轼和秦觏是怎么听说的,而且苏轼居然还骂上了自己。 秦觏就喜欢看沈谦茫然的表情,两个字——解气。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开心的一塌糊涂,幸灾乐祸的指着沈谦坏笑了良久才道: “从哪里听来的?当然是从先生那里听来的了。那天先生和杨通判恰好去你们州学巡视,好死不死偏偏听见你在那里长篇大论。后来还专门去强教授那里抽查了你的卷子,回去之后就把你骂了。 哈哈哈哈,你别害怕,骂是骂了,不过是笑骂。说是你小子心浮气躁,把难得的禅机说成了骂人,愣说他们自己废物,就满眼看着别人都是废物,而且还什么悟不了你的禅意,这辈子也别想得中。哈哈哈哈,我一听就是你小子的臭脾性。 不过先生也说了,这事不能怪你,而且你也算得上人才难得,那篇治湖论策虽然就问而答,难免有些缩手缩脚,不过却深得他心。至于那句‘知行合一’,更是堪称警见,就算他也思忖良久方才得悟。只可惜此论虽妙,却分解太少,还需完善方可成大论。 唉……三哥听先生这样捧你,本来想请他将你收在门下,只可惜先生说你岁数还小,就算功底已深,但和他年轻时一样,锋芒太利,还需磨一磨性子方可当真成大器,如果早见于世,只怕会像他一样有毁器之祸。而且为了不让你心浮气躁,还决不让我们讲这些话传出来,我……唉……” 说到这里,秦觏顿时后悔自己一高兴把什么都说出来了,懊恼之下就差扇自己一巴掌了,然而还没等他想出该说点什么话压一压沈谦突然而起的傲意,就惊诧的发现一只静声听他说话的沈谦忽然转头对着大敞开的门外高声叫道: “谁在外头?去跟后厨说一声。觉元要是再来,给他的麻辣豆腐里放半盆茱萸!” “啊!半盆?那还能吃吗!” 秦觏实在没听明白沈谦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觉元”是谁,可刚刚脱口问出,就见沈谦满脸悲愤的转回了脸来,仿佛要吃人似的咬着牙说道: “三哥你别管,我要把佛印那老秃驴辣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