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第一卷 彘林迷云 楔子 国人暴动(上) 西周二零五年。 自武王开国起,大周王位已传十代。 西都镐京。 雄伟秦岭下,八水绕长安。 关中平原沃野千里,镐京城墙傲然孤矗。京师气派依旧,但朝野上下却愈发乌烟瘴气。 【一、看客】 “快走,要出大事!” 往日里,镐京街巷大多沉寂压抑,今早却一反常态,变得人声鼎沸。 老陶季冷眼旁观着熙攘人群,他刚收拾完自家制陶工坊,正要开张。 “嫌活得长咯?镐京城近来可不太平!”他自言自语,“卫巫为祸,还敢如此喧哗?” 卫巫,专为天子铲除妄议朝政者而设,凡被捕者皆抛尸示众,几无幸免。国人为此敢怒而不敢言,路上相见也只以眼神交流,史曰:“道路以目”。 老陶季不敢凑热闹,却觉有人拉扯衣襟,慌忙转头观瞧。 “竖子吓煞我也!” “爹,去看杀人!”来人乃是次子仲丁。 “愣头青,”这话把老爹惊得脸色发紫,赶紧捂其嘴道,“什么世道,这热闹如何看得?” 老陶季与老伴育有四子,其中三人丧命于卫巫之乱,仅剩仲丁这棵独苗进了周王师服役。几日前,这个不成器的崽子刚被提拔为百夫长,总算把两口子感动得老泪纵横。 “卫巫这次又要杀谁?”老陶季不敢高声。 “杀荣公那狗官,但与卫巫无关!”仲丁狡黠一笑,俯耳对老父低言几句…… “乖乖,这可是造反!”老陶季不敢置信,“荣公乃周天子宠臣,权倾朝野,这事要是让卫巫知道……” “‘岐山崩,大周亡’,”仲丁目露凶光,“爹,卫巫嚣张不了几时也!” “这都是些唬人的谶谣,”老陶季真想一耳光抽醒这蠢儿,“你身为王师将官,怎能轻信此等伎俩?” “信众多了,谶语便能成真,既然苍天无眼,那何不变它一变?”仲丁口气不小。 “那荣公……他被暴民关押何处?”老陶季将信将疑。 “饮马驿!”仲丁不由分说,拉起老父便往城外走。 刚行至城门,行伍半生的老陶季瞬觉反常——往日里重兵防守、密不透风的镐京城墙,今日竟然形同虚设,任凭国人们涌出城南而去。 随大流走了两三里,老陶季一眼便认出了饮马驿。 这里曾用来接待往来镐京城的使节和客商,只因这几年都城萧条,这驿站也渐告荒废。 如今镐京城百业不兴,荣公是公认的罪魁祸首,他献上“专利”之策,怂恿周王与民争利,将山林川泽之利尽收天子,这无疑在断绝国人活路。 此令一出,非议四起。为堵民之口,周王才重用卫巫以“监谤”,使得人人自危。 但此刻,这位权欲熏天的荣公正被五花大绑,囚禁小小饮马驿内,沦为暴民刀俎上的鱼肉。 老陶季不由忐忑,他还是首次目睹这位权臣尊容,倒比自己想象中年轻许多。荣公的“专利”之策害人匪浅,国人皆曰可杀。 “尔等是在造反!九族可诛!”荣公义正辞严。 他不仅身为荣国国君,还官拜九卿之一的大司徒,位高权重,颐指气使惯了。 “真要杀他?”人群中窃窃私语。 自古百姓怕官,好热闹者虽不嫌事大,但所谓“刑不上大夫”,谁又担待得起诛杀朝廷命官之罪?故而心生退意者,大有人在。 “狗官闭嘴!”骚动中,一个彪形大汉跳到荣公跟前,赏了他一通耳光。 听声音好生耳熟,老陶季定睛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那人二尺虬髯,面相凶恶,不是仲丁是谁。 这愣小子竟是造反魁首? “岐山崩,大周亡!” 仲丁大吼一声,挥舞着长刀,引来围观者阵阵欢呼。 荣公气得发抖,不知在喊些什么,但没人听得见他说话。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饮马驿内挤满了与仲丁一伙的周王师军汉,他们群情激奋,一场哗变在所难免。 这时,人群中传来几声孩童哭啼,显得十分突兀,喧嚣瞬间沉寂。 老陶季这才发现,原来仲丁不仅在下朝路上劫持了荣公,竟把他的妻儿老小也都绑了过来。 “君父,我怕疼……” “死便死矣,哭什么?!”荣公厉声呵斥其幼子。 “少废话!”仲丁二话不说,手中长刀往前一递,可怜那孩童闷哼一声,瞬间倒毙于血泊之中。 “我儿不可……唉!”老陶季追悔莫及,可哪制止得住。 “啊”地一声惨叫,荣公夫人当场晕厥,瘫软在地。 荣公却没落泪,咬牙眦目对仲丁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孤之妻儿有何辜?” “狗官害多少国人家破人亡,他们又何曾有辜?”仲丁顶了回去,在荣公朝服上擦拭沾满其子之血的刀刃。 “罢!罢!罢!”荣公长叹三声,“孤死不足憾,只可惜了天子中兴大业也!” “呸!那昏君还能当几时天子?老天也是瞎眼,有这样儿子!” “百年之后,自有公论!”荣公仰着头,视死如归。 “死到临头还嘴硬!”仲丁把长刀架在荣公脖颈上,耀武扬威地对人群喊道,“杀不杀?” “杀!杀!杀!” 老陶季深感大祸临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仲丁手起刀落,荣公被当场枭首。人群欢呼雀跃,纷纷朝其尸身啐吐唾沫。 “爹,咱家终于报了血海深仇!”仲丁面有得色,刀头还在淌血。 “儿啊,你可知酿下了滔天大祸?”老陶季已无人声,“周王师马上来镇压尔等暴动,又该如何是好? “爹好糊涂,”仲丁狂笑道,“造反的可是周王师,又有谁能来讨伐?” 他转身又朝众暴民喊道:“弟兄们,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反了他娘的,杀进镐京城里去!” “杀光卫巫!” “杀了昏君!” 一时间,压抑在国人心中数年的憋屈和压抑,一瞬间迸发出来,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岐山崩,大周亡!” 杀红了眼的仲丁振臂一呼,暴民们齐声附和,他俨然一员大将模样。 老陶季万念俱灰,只觉天旋地转。 【二、师寰】 镐京南门外,很快云集了数千造反国人。 但城门紧闭,城上显然早有准备。 “荣公狗官已然伏法!”仲丁提着首级,对守城将士高声喊话,“你我皆是袍泽弟兄,不共举大事,难道要互相残杀不成?” 城上立着一员守将,他铠甲锃亮,丝毫不为城下的骚乱所动。贼势虽大,但在虎贲师眼中,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 那守将好整以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大周虎贲,自武王始,誓死守卫镐京王城,岂可与乱贼同流合污!” “师寰!少显摆,快开城门!”仲丁认识这个对手。 此人年刚弱冠,便已是周王师中最精锐的虎贲师中战将,被誉为不世出的将星胚子。对仲丁这些痞兵而言,如何不眼红嫉妒? “放箭!”师寰大手一挥,城门上箭如飞蝗,逼得暴乱者连连后退。 “看家犬!你等着,这就拼个鱼死网破罢!”仲丁气不打一出来,准备组织强攻。 “承让。”这些暴民们能有几斤几两,师寰成竹在胸。 就在此时,城门上哨兵报道:“禀守将,太傅率兵前来支援!” “虢公?”师寰眼中闪过一丝不安,“速速随我相迎!” 太傅,大周三公之一,如今由虢公长父担任。此人乃虢国之君,袭公爵,世代簪缨,从祖父起,三代皆任王师总统领,素来以治军暴虐著称。 城门下的暴民大多是太傅手下,听闻这煞星亲自坐镇守城,心都凉了半截。似乎这场暴动乍一开始,就要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虢公长父一身红袍,头戴青铜兜鍪,威风凛凛。他迈着大方步上了城门,眯起眼睛,一脸不屑地看着城下的那些蝼蚁们。 师寰见太傅登城督战,赶忙行过军礼,道:“禀主帅,荣公已为城下暴民所害!末将师寰奉命守城门,不敢有怠!” “小小蟊贼,何足挂齿?”虢公长父斜眼看着守将,语气轻蔑,“唔,你便是师寰?” “正是!”师寰心中一凛,太傅为何出言如此不善? “去岁演武场打伤孤之爱子虢季的,是你不是?” 师寰听罢,心下大骇,不敢抬头。 原来,虎贲是周王师精英中的精英,选拔将领不论年齿、出身,只看真本事:一评功勋、二比武艺、三考智谋。如今师寰所在的位置,虢公长父的爱子虢季子白觊觎已久。 不料去年考评时,师寰丝毫没给这对太傅父子任何面子,处处压虢季子白一头,在比武之时更是打伤对方,使其卧床休养数月。今日虢公长父重提此事,想必怀恨在心。 “正……正是末将……”师寰小心翼翼。 “来人,师寰守城不力,与暴民勾通,按大周律令,斩讫报来!” 想必在虢公长父心中,小小守城将官之性命算不上什么。临阵斩将,亦无足挂齿。 “太傅冤枉!”守城官兵素来敬重师寰,闻言大惊,纷纷跪下求情。 “师寰罪行凿凿,死有余辜。再有出言相劝者,与其同罪!”虢公长父等了半天,见竟无人听令前去捉拿师寰,更是恼羞成怒。 空气死一般沉寂。 “速速拿下!”虢公长父咆哮道,“违令者斩!” 依旧无人动手。 城上风云突变,被城下正焦头烂额的仲丁瞧得正着,这可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他瞅准时机,大声挑唆道:“城上同袍,狗官心胸狭窄,留他作甚?跟我们反了罢,杀进镐京城,为民除害!”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城下暴民瞬间沸腾,喊杀声甚嚣尘上。 虢公长父慌了,他没想到自己口中的“小蟊贼”如此势众,顿时六神无主。 “师将军,恕属下失礼!”电光火石间,几位守城士兵再忍不住,提刀来救师寰。 “不可造次,”师寰暗暗叫苦,“万万不可助纣为虐!” 他哪还制止得住,手下早已举刀斩断吊桥绳索,城下暴民乘势杀入城内。 “反了,反了,都反了!”虢公长父又怒又惧。 亲兵们赶忙护住虢公长父,齐声道:“太傅,请下令诛杀反贼!” “杀个屁?快撤!” “撤回王宫护驾?” “混账,镐京城哪还保得住?统统撤回虢国!”虢公长父连滚带爬,窜下城门,只带了数十亲兵,夺路逃回封国去也。 三军统帅逃之夭夭,守城将士群龙无首,乐得里应外合,暴民很快占领了城墙。 师寰见大势已去,万念俱灰,仰天长啸,准备拔剑自刎。 说时迟、那时快,师寰只觉手臂一沉,长剑落地。定睛一看,拦住自己的正是暴民领袖仲丁。 “师将军,你乃名将之后,一身本事当卖于识货之主,何苦为这腐朽的周王朝殉葬?” “这……”师寰竟无力辩驳。 “你看那虢公长父,心胸狭窄,色厉内荏,这种人当周王师的统领,难道值得追随?!”仲丁趁热打铁,继续怂恿。 “我……” “跟兄弟们反了,杀向王宫,亲手终结这乱世!”仲丁唤人取来师寰的铠甲兵刃,亲手递还于他。 师寰一时欲哭无泪,他在周王师中声望颇高,恍惚间如行尸走肉,被暴民们推拥着,往王宫而去。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楔子 国人暴动(中) 【三、南偃】 暴动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 仲丁在饮马驿的“壮举”,早已在镐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越来越多的国人抄起农具,加入暴动之中。 数万之众迅速聚拢,攻占了周王师武库,封存于内的刀枪剑戟被暴民们洗劫一空,全副武装起来。 此时,位于镐京城正中央的王宫,也仅剩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虎贲师中专门有一千将士,日夜守备王宫防务。 辰时刚过,每日例行换防便告完成。卫戍长南偃缴完令符,离了岗哨。 他戎装未脱,便往宫外走去。他是西周开国名将南宫适后人,如今虽家道衰落,但勇武过人,颇有祖上雄风。 像往常一样,妻儿早就等在宫外,每当他换岗后,便可回家享天伦之乐。 女儿梳着辫儿,依偎在母亲怀里望眼欲穿,幼子则一蹦一跳,嬉皮笑脸地朝父亲跑来。 “良人,又饿坏了罢?咱这就回家。”南妻一脸心疼。 “不急,你听,那里有什么喧哗?” “你都已换岗,就别管了,最近世道不太平。” “那怎么成?离岗就对王宫防务不闻不问,虎贲师可丢不起这人!”南偃说得轻描淡写,一边关切地看着远方攒动的人头。 南妻想必对城外暴动早有耳闻,此时脸上愁云闪现,敏感的南偃瞬间觉察到事态非常。 “良人,求求你莫管罢。”南妻泪如泉涌,拦腰抱住自己丈夫。 说话间,暴动的人群已如潮水般涌到宫门前,虎贲卫士以寡敌众,防线岌岌可危。 “放心,不会有事!你先带两个孩儿回家等我,我去去便来。” 南偃推开爱妻,整了整戎装,义无反顾地朝王宫冲去…… 王宫大门眼看要失守,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挡在暴民跟前。 “尔等若要闯宫,先从孤尸体上踏过!” 那老者身着卿士朝服,精神矍铄,手里提着一柄大钺,那是从负伤卫兵手中接过来的兵器。可他年老力衰,又身形瘦弱,拎得十分费力。 “老狗官,活腻歪也?”仲丁一不做二不休,举刀便要砍。 “住手!”老陶季拼了老命挡住逆子,气喘吁吁道,“他是芮良夫,好官,杀不得!” 仲丁强捺兽性,不耐烦道:“甚么芮良夫?” “你糊涂!满朝卿大夫即便都烂透骨髓,也还有三个赤胆忠心老臣——太师周公、太保召公,余下一个便是这大司徒芮良夫。” “爹,肉食者都是狗官,哪有好人?”仲丁不容分说。 “你懂个屁!这三人苦劝天子十余年未果,最终被天子疏远弃用,他们乃是大周栋梁直臣,不可滥杀无辜啊!”老陶季气得发颤。 芮良夫在国人中野望极高,暴民们见他现身阻拦,也纷纷安静下来,场面陷入僵持。 见局势得到控制,芮良夫长作一揖,劝众人道:“唉,适可而止,都请回罢!” “回?哪还回得去?滔天大罪已犯下,回去等着卫巫前来灭族吗?” 仲丁一声怒吼,推开了老父,接着又飞起一脚,把芮良夫重重踹开。可怜这位耄耋老臣,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刚要往宫里闯,一枝大戟斜突然刺里插在仲丁身前。任凭这贼酋有千斤蛮力,也费了老大劲才挣脱开。 “是南叔,大家不可造次!”师寰认出对方。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卫戍长南偃,他护在身受重伤的芮良夫跟前,横眉冷对万千暴徒。 “师寰,亏你还是虎贲,竟也造反?!”南偃厉声训斥。 “我……”师寰低下了头,不敢争辩。 “虎贲训辞?”南偃长戟一挺,利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生作虎贲,死卫周魂。” 师寰昂首挺胸,大声朗诵着虎贲师的入伍训辞,此刻,他好似一名初来乍到的新兵。 南偃官阶不高,但负责教习虎贲士兵武艺,看到这一幕,暴民中夹杂的虎贲士兵心中有愧,不忍与其为敌。 “虎贲,死战不退!” 南偃一声怒吼,手下守护宫门的卫士们抖擞精神,纷纷提起兵刃同暴民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 混乱中,仲丁眼见局势反转,心生毒计,一个箭步冲向围观人群,瞅准南偃妻儿,提刀便砍。 “卑鄙小人!”南偃力战数人,已是精疲力竭,哪里脱得开身去救妻儿? 双拳难敌四手,南偃就这一分心的功夫,身上就中了数创,血流不止,犹浴血奋战。 仲丁得意洋洋,挟持着南偃妻儿,正想逼其就范。 就在此时,只听“哐当”一声,仲丁虎口一震,倒退数步。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师寰提枪来救。 “我敬你是个好汉,却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速来受死!” 师寰把一杆枪舞得水银泻地,仲丁难以抵挡,赶紧唤来帮手。敌众我寡,师寰不敢恋战,用长枪护住南偃之妻,一手抱起两个孩童,只顾往阵外突围。 “师将军!莫管我妻儿,快进宫护驾!”南偃一心只想着护主,声嘶力竭地吼着。他又击杀了十余名暴徒,却也身受数疮,已命在垂危。 “天子无道,不救也罢!”师寰噙着泪,东冲西突,枪尖所到之处非死即伤,“南叔,你放心去罢,师寰拼死也要给你留后!” “好师寰,你这恩情,南偃来生再报!”言罢,这位忠心护主的卫戍长流完了最后一滴血,撒手人寰。 南妻见丈夫殉难,也不愿苟活,竟迎着暴民的刀刃扑去,弥留之际,微弱道:“师勇士,南氏血脉,就托付于你也……” 师寰强忍悲愤,愈战愈勇,暴民不敢近前,只得目送其突出重围。 匆匆回眸,宫门已失守在即。师寰长啸一声,朝南偃夫妇尸身方向拜了三拜,便带着他们的儿女,归隐终南山而去。 【四、王后】 此刻,王宫里已乱成一团,急报如潮水般涌入寝宫。 “报!荣公被戕!” “报!南门失守!” “报!太傅遁逃!” “报!宫门告急!” 周王此时身披戎装重铠,手中紧攥祖传宝剑,牙关紧咬,怒发冲冠。 听宫门外的动静,虎贲卫士的最后防线似乎也已失守,数百勇士至死都未倒戈,壮怀激烈。 “暴民们嚷的什么?”他曾御驾亲征,也身经百战,自是临危不乱。 “岐山崩,大周亡……”王后戎姜花容失色,“咳咳……陛下再不走,将悔之晚矣!” 她有西戎血统,美艳脱俗、国色天香。当初周王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娶这位异族女子入宫,为此还和朝中的世卿元老闹得很僵。 此时戎姜刚分娩不久,又遭逢此骚乱,竟咳出血来。 “亡国之君死社稷而已,又何处可去?”周天子长叹一声,轻抚爱妻发髻。 “陛下……咳咳……勿说丧气之言……我们戎人虽不开化,也知好男儿不吃眼前之亏……咳咳……陛下出奔暂避风头,还不是来日方长?” 周王略一沉吟:“也罢,余一人这就带你杀出重围!” “陛下,这何等危急,还儿女情长?”戎姜给周王戴上兜鍪,佯嗔道,“妾身孱弱如此,难经奔波,料那些暴民也不会拿一弱女子如何……” 一转身,戎姜搂过一旁年仅三岁、正瑟瑟发抖的太子静,接着又抱起襁褓之中的初生婴孩。她是勇士之女,此刻方寸不乱,眼神透着坚定。 “妾入宫多年,仅为陛下孕育此二子,咳咳……妾别无它望,只求陛下保全他们。” “王后放宽心,他们都是余一人之骨血!” “妾身这小儿子,还没起名,请陛下赐名,他年好再相认。” 周王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抱起那婴儿,用粗壮的手指摩挲它的小手,道:“此儿手心有异纹,乃是个‘友’字,今后必有大贵,就以‘友’为名罢!” “妾身就替友儿谢过父王了……咳咳……”生离死别之际,戎姜梨花带雨,悲恸之下,又咳血不止。 周王心若滴血,对门外连喊三声:“太师、太保何在?” 大周官制,天子之下,设有三公九卿以统御百官。三公之中,除了兵败逃窜的太傅虢公长父外,便是太保召公虎、太师周公御说二人,他们乃开国贤臣周公旦、召公奭之后,世袭罔替。 周王即位后,血气方刚,任用荣公之“专利”政策,疏远了周、召二公,终酿下今日暴动惨剧。 然而,在这危急关头不避箭矢前来救驾者,不是阿谀奉承的钻营小人,偏偏是这二位不受天子待见的忠心直臣。 周公御说年近五旬,暴动前正在宫中轮值,见天子召见,忙道:“臣在,太保想必也正快马加鞭朝宫里赶来。” 正说话间,门外马蹄急促,有人破门而入。 “谁?竟敢驾车入宫?”周王宝剑出鞘,准备迎敌。 “陛下,召虎救驾来迟!”来人三旬左右年纪,身材魁梧,英气逼人。 周王定睛一看,正是太保召公虎火速赶来,事危从权,他顾不得规矩,驾着马车径直闯进王宫。 看清来人,周王感慨万千:“太师、太保,悔当初不听二位苦口良言……” “天子切莫自责,突围要紧!”召公虎连忙打断周王,“三个宫门已被暴民攻破,仅剩北门尚未失守,请天子速速上车!” 言罢,不等周王反应过来,召公虎便把天子推上马车,指着御者道:“此人乃召虎家宰,身手非凡、忠心耿耿,定能保天子平安出京。至于两位王子,臣和太师定舍命保其周全!” 周王知道,天子可以出奔,但太子不行,若继承人也离开镐京,大周法统便彻底崩塌。 “余一人走后,何时当归?” 周王还欲多问,召虎家宰早已快马一鞭,驾战车飞出宫门。 见周王顺利突围,召公虎不敢喘息,眼下,便是如何保护王后和两位王子的安全。 “二公,妾女流愚见,若将二子藏于太师、太保府中,可保无恙!” 旁观者清,王后戎姜一番话,周、召二公恍然大悟。 戎姜强打精神,用被褥包裹好自己的两个儿子,匆匆吻别后,交给了周、召二公。 “快走!拜托二位了!” “王后,你……” 话音未落,只见王后戎姜口吐黑血,瘫倒在地。 召公虎赶紧一探鼻息,早已气绝。原来,戎姜担心自己拖累二公突围,暗中服下毒丸,香消玉殒。 二公不敢久留,把王后尸身藏匿于榻下,含泪叩首,便分头带着两位王子闯出宫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楔子 国人暴动(下) 【五、召公虎】 四人中,周公御说年最长,王子友年最幼。召公虎便将仅剩的一乘马车让给他们,周公御说也知这不是谦让时候,赶忙驾车离开王宫。 眼看暴民们离自己只有一门之隔,召公虎抱起太子,徒步往王宫北门奔去。 侍从娥女们早不见踪影,王宫内亦不见往日的雍容恬静,只剩满地狼藉。 跌跌撞撞出了宫墙,召公虎东躲西藏,只敢在巷弄里面穿梭。可惜他朝服在身,实在太过扎眼,很快就被巡逻的暴民发现。 暴民们破宫后寻不到天子,也不见王后王子,只得拿公卿大夫撒气。一传十、十传百,暴民们蜂拥而来,召公虎大惊失色,夺路便逃。 眼看就要被追上,冷不防在一处巷口被异物绊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天丧孤也!” 召公虎绝望不已,仰天长叹。 恍惚间,召公虎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童站在自己跟前,衣着褴褛,依稀似巴蜀服饰。 小童也不说话,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方草席。 召公虎转头一瞥,草席草草裹着小童父亲的尸身,已发出恶臭,刚才自己正是被他绊倒。 “得罪!”召公虎起了恻隐之心,取出身旁钱袋,匆匆递给小童道,“拿去安葬乃父!” 言罢,召公虎也不顾疼痛,抱紧太子,便起身要走。不料被小童伸手拉住,他再次指了指自己父亲的遗体。 太保强压怒火,钱也给了,歉也道了,这孩童还要胡搅蛮缠不成?不禁动了杀心。 暴民喊杀声渐近,那小童稚声稚气说了一声:“躲进去……” 死马当活马医,召公虎也无暇多想,闪身钻进那草席,藏在死尸身下。他强忍尸臭,耳边突然响起那巴蜀小童嚎啕哭声。 瞬间,暴民杀到近前,为首者正是仲丁。他搜不到天子,老父陶季又在混乱中被践踏而死,正火冒三丈。 “呔,那娃,狗官躲哪里去也?” “死了……” “死哪去了?”仲丁很不耐烦,“啪”地给了那小童一个耳光。 “哇……死在草席里!”那小童啼哭得更凶。 召公虎听得魂魄出窍,紧紧捂着太子之口,暗道——“苦也!这毛孩屈打成招,竟要供出自己。” 仲丁气哼哼,挥刀劈开了草席,露出那男子尸首,涌出黑血。 一阵腥臭袭来,仲丁吃了暗亏,掩袖骂道:“娘的,我问你的是狗官,不是死鬼!” 那小童啜泣道:“这是我亡父和亡叔,在蜀国为官,却死在出使路上……呜呜……我以为你说他们……” “死鬼生了个傻子,晦气!”仲丁朝尸首啐了一口,伸腿就把那小童踹飞在地,转身继续率众追击。 过了好一阵,草席掀开,召公虎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小童用计救了自己和太子,召公虎不知如何答谢,便取出身边玉玦,一分为二,交到他手上。 “小英雄,大恩不言谢,他日你我有幸再会,便以此玦为凭!” 那小童嘴角还淌着血,点了点头,也不答话。 召公虎不敢逗留,抱起太子,奔回太保府,所幸不见追兵,召公虎这才如逢大赦。 可气还没喘匀实,又听得府外喊杀震天——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暴民们把太保府包围,里三层、外三层! 仲丁阴魂不散,在门外高声喊道:“请太保出门答话!” 召公虎站在庭院之间,环视身旁的家仆,束手无策。 他一生勤俭,既不募府兵,又未养门客。府中唯一有战斗力的家宰已经派去护送周王出城,身边只有十余名老弱奴仆,手无寸铁,岂是府外暴民对手。 “是祸躲不过!”召公虎长叹一声,只得无奈打开府门,暴民很快围了上来。 “速交出太子!”仲丁把刀放下,但口气仍旧强硬,“都说太保是好官,尔交出太子便作罢!” 召公虎心里咯噔一下,暴民怎知太子藏匿于太保府之事?犹豫间,已有几个暴民挤进太保府门,企图闯府。 召公虎身材魁梧,拼死挡住暴民,怒道:“太子不在王宫,怎会来鄙府?” “众目睽睽,切莫狡辩!”仲丁轻蔑道,“无道昏君畏罪而逃,国人总归要个说法,只得以子代父也!” 召公虎怒不可遏,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得强压怒火,问道:“交出之后,又当如何?” “便饶过太保一家老小罢!”仲丁诡谲一笑。 “那镐京城其余百官臣属及黎民百姓,又当如何?”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暴乱早已失控,我等亦无奈何也!” 仲丁说的确实是实话,暴乱一发不可收拾,镐京城内已成人间地狱,杀完公卿杀大夫,以至于国人间有仇者,都借此机会暗报私仇。 “罢!罢!罢!”召公虎仰天长叹,“容孤入府,与夫人一商。” “女流知甚?太保莫非也惧内乎?”暴民们闻言纷纷嘲笑。 仲丁拔出一剑,直插入地,道:“我信太保正人君子,就给你一刻钟,正午过后若无音讯,太保府内人畜不留!” 召公虎也不搭话,把门一掩,转身入府,来到内室。 太子静年仅三岁,虽然懵懂,但也觉察到大难临头,躲入太保夫人怀中,啼哭失声。 夫人亦惊慌失措,茫然地望着丈夫,一旁,召公虎的独子与太子年纪相仿,却一副天真无邪,对门外的一切置若罔闻。 召公虎蹲下身,搂过太子静,哀伤不已。 许久,方对太子道:“先前,孤多次劝谏殿下的父王,但怹固执己见,这才酿成今日之灾祸。门外暴民乃是冲着你父王来的,如果孤交出殿下了事,恐怕他们定会杀你泄愤。 “孤是侍奉殿下父子之人,即使处在危险,也不能对天子之过错仇恨怨怼,更不能迁罪于殿下!若将殿下交出,孤将如何面对你出奔在外的父王?孤又如何能在这世上寻得立锥之地?” “我要父王!我要母后!”太子吓得浑身筛糠。 “罢!罢!罢!都是为了社稷!”召公虎再叹三声,终是下定决心。 门外,暴民们眼看约定时刻要到,摩拳擦掌,只等仲丁下令。 “吱呀”一声,门分左右,众人见召公虎牵着一童,蜂拥围住。 “且慢!”召公虎伸手一栏,冷漠道,“孤有三个条件,便交出太子与尔等。” “快说。”仲丁迫不及待。 “其一,太子不可加以刀剑。” “好说,将其摔死便罢。” “其二,太子不可草草而葬。” “此亦无不可。” “其三,尔等需替孤保全声名,太子非召虎交出,实乃尔等所迫!” “嗨,婆婆妈妈,太保要当千古忠臣,我等成全便是!” 二话不说,仲丁大手一挥,暴民一拥而上,拳脚瞬间将一个年仅三岁的生命吞没。 府门一关,召公虎倚栏掩泣。 “便让孤一人背负这累世骂名又如何?!便让孤独自承受这切肤之痛又如何?!” 悲痛欲绝,晕厥再三。 【终焉】 三日后,国人之暴动升级成无差别烧杀抢掠,镐京城内血流成河,十万国人,三亡其一,妇孺老幼,罹难者甚众。 五日后,卫国国君卫伯和率兵勤王,与暴民激战数日,损失惨重,终平其乱。 十日后,卫伯和邀太师周公御说、太保召公虎重新出山主持朝政,诛杀首恶仲丁,并其贼党三千余人。 三月后,朝廷派出各路特使,访遍大大小小百余诸侯国,皆寻不见周天子之下落。 天子出奔,太子死于非命,仅余王子友尚在人世。依周礼,旧王生死未卜,新王不可骤立。 于是,卫伯和连同满朝卿大夫,奏请周、召二公效当年伊尹、周公辅政之先例,暂代国政,直至周天子归朝。 后太史公于《史记》中曰:“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这一年,公元前841年,便是共和元年。 也是中华文明史上划时代的一年。此年起,中国历史有了明确纪年,步入“信史时代”; 也是从此年起,大周国势急转直下,已然岌岌可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1章 序篇 ? 血案 前829年,春。 共和执政十四载转瞬而过,如白驹过隙。幸而周、召二公宵衣旰食,天下虽非盛世,倒还太平。 唯有北方异族肆虐,尤其以赤狄诸部为最。寇边不辍,烧杀抢掠,竟接连将大周北疆数个小诸侯灭国毁地、屠戮殆尽。 然天子出奔,周廷对此鞭长莫及,赤狄得寸进尺,兵锋直逼河东腹地太岳山。王室颜面扫地,边地之民亦人心惶惶,首当其冲者,便要数孤悬北境的赵家村。 …… “方家兄长,那有片红草地,快抬茹儿上巨岩看看!”少女踮着脚,兴致盎然。 “红草地?”方兴看着她递来的白皙纤手,喉头微动。 他十五岁年纪,体型瘦削,高出同龄人许多。一袭白衣上虽遍布补丁,犹干净整洁。身后斜跨一柄木剑,不过,这“兵刃”更像是孩童玩具。 他见左近无人,胆气略壮,轻挽茹儿手腕,托起她的腰肢,便往巨石上递。 “你好沉!”方兴这一使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茹儿很轻呢,”少女脸一红,匆匆把手放开,“分明是你没用,手无……那叫手无什么来着?” “手无缚鸡之力,”话刚出口,少年发觉上当,臊道,“好啊,你竟取笑于我?” “嘻嘻,谁让村里就你学问大?”茹儿银铃般的笑声从高处传来,撩拨着他的心弦。 “郎才女貌,子孙满堂嘛!”方兴自诩学富五车,嘴上不吃亏。 “贫嘴!怪不得爹爹不待见你,”她佯嗔道,“快上来看红草地。” “不待见?才不,是赵叔不了解我!”少年不安地挠着头。 他努力攀爬着,这岩石可不小,方兴的身手甚至不如茹儿轻灵。 “哪有什么红草地?” 他探着头,痴痴看着心上人的倩影——茹儿有双浅颦含笑的大眼睛,总爱穿一袭黄色夏布深衣,俏丽而脱俗。 她是村防队长赵叔的独女,与方兴青梅竹马,正值十三岁的豆蔻年华。曾经的“假小子”,如今竟出落得亭亭玉立、袅袅娜娜。 村婶们都说茹儿水灵,夸她是太岳山方圆十里、甚至是赵氏宗族的头号美人。方兴却骂这帮长舌妇居心不良——她们乐衷保媒,总怂恿茹儿,在村长老们的低能孙子中挑一个嫁了。 “刍狗们哪配得上茹儿?”少年忿忿不平,那些傻小子都是近亲繁衍的产物,“唯有与我方兴缔结连理,她才不枉此生!” “书呆子,念叨什么呢?”少女语笑嫣然,“茹儿等得不耐烦咧!” “来也!”醋意化作动力,方兴三两步追上了她,但内心戏却仍未停歇—— 大周宗法提倡“同姓不婚”,但在赵家村这鬼地方,不开化的村民却坚信,同族繁衍才能保证嬴姓赵氏的“血统纯正”。幸好,赵叔对此嗤之以鼻,他坚决不愿女儿成为一窝弱智的母亲。 茹儿她爹真是个智者!方兴心道,即便他也是个文盲。 既如此,那作为赵家村中唯一外姓人家的独子,方兴有理由相信茹儿非他不嫁。更何况,家父方武是赵叔撮土为香的结拜异姓兄弟,这门亲事岂不“亲上加亲”? 想及于此,他舌根一甜,嘴角咧出笑意。 微风拂面,春意盎然。 “啊!!!” “谁在惨叫?”方兴这才回过神来,这声音好生熟悉。 “啊!!!” “是茹儿,”这回他听得真切,“别怕,有我在!” “血,是血!”少女颤抖失声。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方兴魂飞魄散——哪有什么“红草地”?那是一大滩鲜血,正汨汨顺着草丛流淌。 “太岳山神,一定不是人血!”少女的瓜子脸花容失色,“牛羊血,要么就是受伤的马驹……”她的声音盛满恐惧。 但她指望不上方兴。 这位少年完美地避开与“勇敢”相关的所有品质,他的怯懦素来在赵家村闻名遐迩。 他甚至掩饰不住颤抖:“这哪会……有……牲畜……” “走?”茹儿眼神迷离。 “走!”少年如逢大赦,“赶紧回村,这里不好玩。”他连逞能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去看个究竟!” “这……”方兴呆若木鸡,像看着怪物一般打量着她。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副乌黑而狰狞的面庞,这张驴脸属于赵叔——茹儿那号称赵家村头号勇士的父亲。 “虎父无犬女”,他心想,尽管两人长相嘛,一个属于天国、一个属于地府。 “你……不怕血?”方兴诧异。 “怕,但万一是哪个村民跌倒受伤呢,对吧?”茹儿终归善良。 “不可能!” “啊?”茹儿一惊,眼前这惊慌失措的少年,倒比鲜血还吓人。 “赵家村近来不太平,昨日村口刚有哨兵惨遭暗杀,”方兴突然想起些什么,“家父说此命案非同小可,若再出村玩耍……早晚断送小命!” “不早说,”茹儿哭笑不得,不安地拨弄乌黑的发尾,“这离村口已出了二里多路……” “出村还不是因为……”方兴手足无措,恐惧与醋意交织,“唉,村长老的坏孙子们老爱打你主意!” “瞎说,我看你是更怕我爹爹。”茹儿香肩微耸,不以为然。 她一语正戳方兴痛点。 “你爹根本不了解我!”想起这莽汉总惦记着拆散他和茹儿,少年无名火起,一拳击向地面。 “你没事罢?”茹儿关切道。 “你站在原地别动,我……我顺血迹去看看,片刻便回……”方兴好胜心起。 心上人面前,可不能丢了男儿气概,虽然他这点勇气只能算聊胜于无。 “我不放心你。”她并不领情。 “剑……我有剑。”他吞了口唾液,企图滋润因紧张而发干的咽喉。 “木剑?”茹儿无奈揶揄,“这玩具赤狄人刀刃厚重,剁在皮肉上便会外翻,”方兴强装镇定,“正是大麻子身上的刀口……”想起刚才那恐怖画面,他又不争气地一阵干呕。 “鬼子……茹儿娘亲就是鬼子害死的……”茹儿蜷缩着,梨花带雨。 一阵少女体香袭来,混杂着春泥的芬芳,方兴情不自禁把她搂在怀中,轻抚她的秀发。 十多年来,娘亲遇难之事,茹儿从来缄口不言—— 那时,国人暴动刚平息,赤狄便将魔爪伸向赵家村。平静小村被鲜血染成人间炼狱,残暴的鬼子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凶似煞鬼,见男人便杀,见牲畜就抢。至于村中弱女子,等待她们的只有悲惨的命运。 茹儿娘亲才分娩不久,刚藏好女儿,虚弱的她便被赤狄人掳走。其后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村民们讳莫如深。总之,当赤狄骑兵把她饱经蹂躏的残躯抛尸于村口时,早已体无完肤…… 方兴永不会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那个惨绝人寰的场景—— 赵叔怀抱着茹儿,给他的爱侣殓尸。这位赵家村勇士向来流血不流泪,但那次是唯一例外。 “同是天涯苦命人也,”方兴喟然长叹,“茹儿没了娘亲,我也从未见过生母,我们都只能和父亲相依为命……” 少女哭累了,只是啜泣,呆呆望着阴沉天空,枝头上“布谷布谷”的啼声清脆短促。 “是杜鹃鸟。”方兴喃喃,他听父亲说过“杜鹃啼血”的典故。 每当布谷鸟初春高歌之时,杜鹃花便次第绽放。此鸟口舌朱红,世人便迷信认为,那姹紫嫣红的杜鹃花乃是由它们啼血而成。 他闭上双眼,殷红色沁入脑海——那究竟是大麻子的鲜血,还是漫山绽放的杜鹃花…… 疲惧交加中,便觉得时光难捱,好在有佳人为伴。 “是落日。”方兴一个激灵起身,抖了抖发麻的双腿。反复确认过周边暂无危险,轻声唤醒茹儿:“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回村!” 茹儿美目微睁,泪眼婆娑。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一时腿软无力,迈不动步。 “此地不宜久留,我来背你。” “可你这么瘦……” “此时还取笑我?”方兴拉起茹儿双手,便往自己脖颈上搭。 茹儿微微颔首,俯于少年那单薄且不宽阔的背脊之上。 他得赶紧加快脚步,勇气存量不多,兼之向来从不务农习武,背着茹儿才走上一里,已是大汗淋漓。 “方家兄长,你太文弱,”她轻拍方兴肩头,“放茹儿下来罢,走得动。” “不打紧,我背你走得快些,”方兴兀自咬牙坚持,顾不上擦拭额头渗出的豆大汗珠,“看,翻过小山丘,便到村口。” “要是被爹爹看到……”茹儿言罢,便明显觉察少年步履沉重。 他怕赵叔。 “赵叔不了解我!”方兴苦笑着将茹儿放下。他撑不住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 “你倒勇敢不少。”茹儿背倚他坐着。 “是么?”他转头同茹儿相视一笑。 山坡上绿草如茵,阴沉的天空闪现出几缕晚霞。她脸上红晕未褪,在夕阳余晖映衬之下格外娇媚。 方兴也腼腆笑着,嘴唇不自禁地凑向茹儿脸颊…… “讨厌,没个正形,”茹儿侧身一让躲开,“你说,鬼子为何总寻赵家村晦气?” “还不是为了马匹。”方兴心中追悔莫及,沮丧地拔着草——要是胆子再大点就亲到了,茹儿那么美。 “马?”她柔声问道。 “你们赵家村擅养战马,这些牲口可是鬼子最爱。他们养不了如此良驹,便眼红来掠夺。” “幸亏有方伯伯在,爹爹说他是村里头号大英雄!”茹儿微笑着道。 “哦?”方兴来了精神,“赵叔居然夸赞家父?” 少女蛾眉微舒:“爹爹说方伯伯足智多谋,有他相助,鬼子便难再占赵家村半点便宜!” “那我呢?”方兴见心上人崇拜父亲,便忘乎所以起来,“你爹爹可曾夸奖过我几句?” “你?”茹儿吐了吐舌头,“又来耍贫!” “赵叔一定夸我聪明伶俐、满腹学问对吧,”方兴自问自答,“对,还有勇敢!”他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恐惧随之一扫而空。 茹儿忍俊不禁,扭头望向夕阳,继而神色大变:“爹……爹……” “可惜赵叔不了解我,”方兴只顾继续拔草,“待他发现方家小子优点如云,便会义无反顾把你嫁我……” 此刻他飘在云端,哪料到竟有只健硕大手在身后蓄势待发—— 猛然拍在肩头,怎个千钧之重了得! 方兴只觉浑身散架,仰面朝天栽倒在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2章 赵叔 ? 壹(上) 只因村里昨日出了命案,身为村防队长的赵叔如同急火焚身,彻夜未眠。 赵家村独矗太岳山下,自成聚落,数十户村民本与世无争,日子太平。若不是赤狄肆虐这座边境小村,赵叔才不愿领这吃力不讨好的破差事。但在这偏远北地,周王室管不到,诸侯国不愿管,鬼子欺上门来,只得靠村民自发组织防务。 “村在人在,村亡人亡。”这是悲壮的口号,也是残酷的现实。 一早,赵叔心不在焉地给家中老母马接生小驹。匆匆用罢午食,茹儿便吵着要出门玩耍,他也准备出门访友—— 得知昨日村北有哨兵蹊跷被杀,他第一时间便想到去拜访方武。这位结拜义兄智勇双全,定然能为自己理出些许头绪。 刚要出家门,便同两位胞弟赵丙、赵丁撞了个满怀,他们似乎是冲自己而来。 “三弟,田里很闲吗?”这是赵叔标志性打招呼方式,向来不以客气见长,“还有你,四弟,弟妹近日就要临盆,你还到处乱跑?” 赵家村虽都是赵氏,但大多不出自于同一支系,血缘错杂。只有眼前这对孪生弟弟,算是赵叔同辈中唯二的亲人。 “二哥,你怎么还在这?”赵丙惊疑道。 “不对,是大哥。”赵丁反驳他。 “分什么大哥、二哥,”赵叔对这笔糊涂账很是无奈,“叫哥就行,排行的事嘛,拎不清。” 大抵当时幼儿极易夭折,老娘又在生完赵丙、赵丁这对双胞胎时难产而死。直到长大后,哥仨也没弄清赵叔到底算是长兄还是次兄。 至于自己该叫赵甲还是赵乙,赵叔也丝毫不在意——赵家村里全是野人,野人大抵犯不上拥有名字,排行、绰号够区分彼此就行。 他想不通,为何唯独村东头的方武、方兴父子却对起名这事有异常执念。赵家村历来排外,方氏父子也是仅有的“外来户”。“大城邑来的破规矩就是多,要名字屁用?”赵叔总不以为然。 “何事如此焦急?”赵叔一边关门一边抱怨,“报丧吗?”在村里,火急火燎可是大忌讳。 “快去村社里罢,”赵丁头脑简单,说话向来不过脑子,催促长兄道,“村长老们等你多时也。” “村社?娘的,又开劳什子会?”赵叔一提那几个村长老就来气,“老不死的,事也忒多。” 身为性情中人,赵叔历来爱把不悦挂在黑炭般的马脸上,他打娘胎里便是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样貌虽说能震慑鬼子,但村妇们还是庆幸茹儿长得像娘——若随爹这般又黑又丑,说破嘴皮也没婆家要。 赵丁努着嘴:“听说,是命案之事。” “我要他们提醒?”赵叔没好气道。那几个老头子除了会争马崽、争田地,正经事一窍不通,“到底谁是村防队长?管得也太宽!” “不,是另一起……”赵丙知道兄长脾气,委婉提醒,“昨日在村北,这回是在村南,人同样死在暗哨。” “什么?又牺牲一个弟兄?”赵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们两个灾星,娘的,还真是来报丧!” “是两个,”赵丁黯然,“两具尸体都被开膛破肚,跟昨日杀人手法一模一样。” “天杀的赤狄鬼子!”赵叔啐了一口唾沫,咒骂道,“又添三笔血债。” 有杀妻之仇在先,他对鬼子恨入骨髓。 “村长老们可说了,这可不一定是鬼子干的,他们更觉得是赵家村出了奸细,所以让你这村防队长过去一趟。”赵丙如实传达,毕竟村长老们自知请不动赵叔,只得由他兄弟们代劳。 “奸细?老货们真能想。”赵叔轻蔑一笑,转身回屋取了柄铜刀,斜插着别在腰间,把门一摔,“走便走,看那几只聒噪老鸦有何话说!” 村子窄长,三人大步流星,很快就走到了村社跟前。 周人崇拜社稷之神,即便是在这无人问津的小村,村中心也盖着两座像模像样的茅草,巫医对自己宝贝闺女茹儿也有所垂涎,赵叔哂然一笑,料他没那色胆。 “村防队长,”今日是驼背长老当值主持,“赵家村已出三条人命矣!” “想破命案?去现场啊!”赵叔头也不抬,“躲这开会有甚劳什子用?” “你可有头绪?”一旁的秃头长老迫不及待。 “鬼子干的,自无疑议!”赵叔挪了挪臀部,地板冻得他很不耐烦。 “恐怕非也,”独眼长老不以为然,“我等愚见,赤狄鬼子向来不知我村暗哨所在,凶手定另有其人。” “真娘的愚见,”赵叔轻蔑一笑,“谁?说来听听。” “村里知道暗哨所在者,皆在你手下村防队中,”瘸腿长老也忍不住发言,他最肤浅,反倒最爱装神秘,“那些地方,连长老们都不知……” “放屁!”赵叔火冒三丈,这帮老白眼狼竟怀疑村防队头上,“娘的,老子手下哪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没他们守着,赵家村早被鬼子一锅端咯,尔等老畜也会被当作劈柴烧!” “有话好说,别动气。”驼背长老和起稀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瘸腿长老悻悻赔笑,“你表态了便好。” 秃头长老哭丧着脸:“奸细也好,鬼子也罢,终归是出了命案。各位说,是不是去赵邑报知宗主为好?” “宗主?他老人家何时正眼瞧过咱村?”赵叔蹭地起身,咆哮道,“鬼子来了走、走了来,多少族人无辜丧命,可曾见咱赵氏宗主吭过半声?” “老宗主卒了,”巫医冷冷道,众人霎时安静,他又道,“赵氏嫡长子继位,听说倒有几分本领。” “唉,贵族便是贵族,肉食者指望不上,”独眼长老幽幽叹道,“赵札是个好世子,可他要袭了封地,成了宗主,只怕是换汤不换药。” “嘿,你这瞎子……呸呸,”赵叔像是遇见知音,“还是你他娘说得在理!贵族都是蠹虫、败类、酒囊饭袋!” 接着又转身斥责那秃头长老,“你这老糊涂,既然这么想让宗主疼爱,咋不举族搬回赵邑去?” “你……”秃头长老顿觉胸闷,缓了好久才把气喘顺。 驼背长老出来打圆场:“行了,咱们村各支系之所以脱离赵邑到此,不都是因为看不惯老宗主所作所为?” “哟,都开窍了?”赵叔双腿一盘,如簸箕般坐在席上,这姿势实则不礼至极,“老宗主真是孬种!当年赤狄刚一围城,他便弃了赵邑子民,去舔那晋侯马屁,求着当晋国‘附庸’。先祖造父在天有灵,棺板还不得掀咯?” 话糙理不糙,众人哄堂大笑。 虽说各支族向来为鸡毛蒜皮琐事争吵不休,但却有唯一共识——他们宁愿聚居于如此凶险之地,忍受赤狄肆虐,也不愿回到赵邑,去当晋国附属下的屈膝之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3章 赵叔 ? 壹(下) “扯远矣,”主持会议的驼背长老用力拍地,赶紧把议题拉回来,“凶案一事,村防队长有何高见?” “昨日被杀的是村北小四,今日早间又有村南三婶家的两个娃娃遇害,”赵叔收敛笑容,黯然屈指算着,“今日总共往暗哨派了六人,折了俩,村西、村北回来了仨,村东……” 数到这里,赵叔神色大变,忙道:“麻子!麻子回来没?” 四个村长老面无表情,自然不知。赵叔吼叫着闯出门去,却从赵丙、赵丁那里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急匆匆又跑回村社。 “娘的,麻子没回岗!”赵叔如斗败公鸡,失魂落魄。 “那……快派人去找……”秃头、独眼长老齐声道,声音颤抖。 “要你教?”赵叔转身要走,却被众长老拦住。 “等等,”瘸腿长老道,“此事蹊跷,你切莫声张,须带可信之人前去。” “废话,”赵叔心已飞出村外,“我去叫上方武兄弟便可。” “万万不可!”驼背长老拉住赵叔衣襟,一脸严肃,“恰恰是方武,最不可轻信!” “混账话,他是我义兄……”赵叔瞪大不可思议的双眼。 “我不管你和谁结拜,他是外族人,”驼背长老不容辩驳,“‘赵氏祖训是什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众长老齐声道。 “娘的祖训!祖训教尔等忘恩负义乎?”赵叔抽刀在手,将社神祭台劈下一角。 赵叔最恨这几个道貌岸然、用祖先遗言唬人的老东西。他不愿将茹儿嫁给本族人,却每次都被所谓的“祖训”噎回去。 “要是没有方武,我等早被赤狄鬼子拉去喂狼也!”赵叔暴跳如雷,“十多年来,咱赵家村哪一仗不倚仗于他?赵家村每一处岗哨、暗道、机关,哪个不是他所部署?” 众长老悉皆沉默。 赵叔说的是实情,排外如赵家村者,都因感念方武恩情,有史以来首次破例让他这户外姓人定居村内。 此人身负武艺韬略,屡次让赤狄进攻无功而返,又不辞劳苦,日夜操持村中防务。名义上,方武是赵叔副手,但没有人否认,这个“外姓人”才是民兵心中真正精神领袖。 “可方武当年出没于赵家村之前,赤狄人也从未来过……”驼背长老不敢直视赵叔,“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所以说,尔等口口声声称有奸细,是在怀疑方武?”赵叔冷冷道,“他是赤狄奸细,才引鬼子入村,搅我十余年不得安宁?” 长老们摄于他手中利刃,不敢发话,但脸上分明写满了赞同。 “依我之见,方武确不该疑……”死人脸巫医终于发话。 “这才算人话,”赵叔挤出一丝微笑,“巫医,你真他娘是个智者!” “承让,”不料巫医还有后半句,“但他那个不务正业的娃娃……” “那个崽子……”这回轮到赵叔沉默了。 不论方武说什么话,他的义弟都会奉为圭臬。唯独在对其子方兴的管教上,赵叔一万个不敢苟同。虎父本无犬子,可方武偏偏养了个懦夫儿子,实乃家门不幸—— 方兴手无缚鸡之力,胆小如鼠,毫无乃父之风。他身为野人,既不务农、又不习武,却只乐得让父亲教他读书认字,酸不溜秋,怎一个游手好闲了得? 兼之这小子巧舌如簧、油腔滑调,逢人就说他与茹儿情定三生,不成体统。更可恨的是,宝贝女儿却如中情蛊一般,总觉方兴有过人之处…… 赵叔为此快愁白了头,以至于每同赤狄鬼子殊死搏斗前都会犹豫,万一泉下见到茹儿他娘,自己又该如何交代? 方兴就是个废物! 想到这,赵叔给巫医递了白眼,咬着牙道:“我只带赵丙、赵丁去村东寻麻子便是!” 言罢,他头也不回出了村社,吩咐两位胞弟带上兵刃,朝村东岗哨赶去。赵丙、赵丁见大哥步履匆匆,又满面怒气,自不敢多问,只是默默跟在后头。 夕阳西下,阴霾暂去。在厚重的云层中,落日点燃了瑰丽的火烧云,美景让赵叔阴郁的心情好上些许。 当然,只有些许。 直到他瞧见山坡上那一幕,差点晕死过去——那小子不仅背着茹儿挽着手,还想偷亲他的宝贝闺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兴被一击打倒,“凶手”正是赵叔。 “爹你来了?”茹儿又惊又喜。 “你怎么又和这痨病鬼厮混?”赵叔没好气道。 方兴背后吃了这重重一掌,一口气上不来,蹲在地上不住干咳,活脱脱和痨病之人没有两样。 过了好一阵,他总算缓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位通体黝黑的庄稼汉,不敢说话。赵叔身体粗壮,浓密的胸毛若隐若现,手臂上满是鼓起的青筋,一看便是练武之人。 “赵叔……咳咳,别来无恙乎?”方兴捂着肩膀,那疼痛好似烈火炙烤。 “少来酸我!”我这这才用了三分力,臭小子就虚脱成这样,长大后如何打得赤狄鬼子? “你这个废物!”他没打算再搭理方兴,而是一把拉过女儿,呵斥道: “茹儿,要爹再说你几次,别和这崽子来往!孤男寡女叫人看见,如何经得起闲话?”言罢,还不忘瞪方兴一眼。 “爹……”茹儿被劈头盖脸训得哑口无言,只能双目噙泪。 “赵叔,你不了解我!”方兴歪着肩膀站起身来,鼓起勇气反问,“我爹与你八拜之交,你难道不赞同这桩亲事?” “娘的,就凭你这劈柴似的瘦长条?”赵叔面颊上遍布刀疤,在夕阳下显得可怖,“苍天无眼,方武兄弟勇武半生,怎生了你这般孬种?” “你!我!”少年口不择言。 “你很有学问么?倒是开口反驳老子啊!”赵叔把那张黑驴脸贴在方兴前额,“鬼子只认拳头,不认你那酸文臭字!” 他咆哮着,用沙包大的铁拳向方兴宣示着,茹儿的终身大事到底谁说了算。 赵丙、赵丁见气氛不对,赶紧一个箭步上前,把兄长拉扯开:“得了,和娃娃置甚么气?” 赵叔反倒不依不饶:“废物就是废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杆枪都舞不动,怎么杀得赤狄鬼子?” “舞枪弄棒,又能杀几个赤狄鬼子?”方兴一赌气,倔脾气上来,差点没挨赵叔一顿胖揍。 “你说甚?”村防队长的五官几近扭曲。 “我从文是为了学万人之敌!将来出将入相,杀鬼子可比你多!”方兴据理力争。 “放你狗屁!龙生龙,凤生凤,野人的种嘛,便是一辈子贱命,”他捏住少年鼻子,唾沫横飞,“你还想出将入相?劝你趁早别做这妄梦。” “我命由我,不由天!”方兴虽迫于淫威倒退,嘴上却仍不服输,“我会带茹儿走出这鬼地方,去大都邑享荣华富贵!” “求求你,放我家茹儿一条生路!”赵叔伸出健硕的大手,将女儿从方兴身边拖走,“闺女咱回家,这书呆子得了魔怔! 茹儿挣扎不过,“哇”地一声,梨花带雨:“爹,你为何总看不上方家兄长?” “忘了你娘血海深仇了?”赵叔刚想发作,却发现女儿正深情和那小子对望,泪眼婆娑。 这刹那,赵叔看得呆了,依稀记起当年爱妻模样——茹儿太像她娘亲了,那蛮汉恍如隔世。 十多年来,他夜夜含恨难眠。每逢赤狄入侵,他恨不得多杀几个鬼子,挫骨扬灰,以其血祭亡妻。他更恨自己,那年鬼子来时,他只顾着转移村民,竟没能保护住心爱的女人。 若不是为了抚养茹儿成人,他早就一死了之。那段往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疮疤,比鬼子在他肉体上留下的那一道道刀伤更加刻骨铭心。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看到女儿重蹈覆辙——他要把她嫁到远离战乱的南方,但愿那里不再有痛苦,不再有骨肉离散,生离死别。 但无论如何,在杀鬼子报仇这事上,眼前的瘦弱小子毫无指望。别说让他保护茹儿,只要这废物不拖赵家村后腿,全村人民就该谢天谢地。 “爹……”茹儿还在挣扎。 “你女娃还要嫁人咧!”赵叔一咬牙,为了女儿,他宁愿得罪义兄方武,“天下男人死绝了,爹也不会把你许配于他!” 他铁了心肠,扛起茹儿便往村口走,任凭她如何哭闹,再不为所动。 “兄长莫不是忘了办案之事?”赵丙、赵丁望着长兄的背影,面面相觑。 二人转头看方兴呆在原地,又略带同情道:“小子,这天眼看快要擦黑,你也回去罢……” 方兴一动不动,晚照洒在他脸上,显得苍白、蜡黄。 “他确是魔怔了。”兄弟二人摇摇头,也准备往回走。 这时,少年突然撒腿飞奔,正朝他们兄长而去,哥俩大惊失色,只得边追边大喊示警。 赵叔循声扭头,方兴已然跑到自己跟前,上气不接下气。 “还有何事?”他强忍怒火。 “赤狄人……咳咳……”少年喘着粗气。 “鬼子咋了?”赵叔不知这瘦高小子又出甚幺蛾子,“有屁快放!” “方才我和茹儿在村外玩耍,看到村东暗哨里又有死人……咳咳……” “什么?”赵叔突然惊觉还有要务在身,“是大麻子?” “是他……咳咳,他死了……” “何等死法?” “也是开膛……”方兴总算把一句话讲完。 “天杀的鬼子,”赵叔恨得咬牙切齿,“茹儿你速速回村,二位兄弟,速随我来!” 茹儿含泪点头,赵丙、赵丁也各抄兵刃在手。 “我也去!”方兴突然冒出一句。 “你顶个屁用?”赵叔头也不抬地拒绝,“碍手碍脚,还不赶紧带着茹儿……不,你们各回各家!”他不愿女儿再被纠缠,连忙改口。 匆匆交代完茹儿,赵叔便不再多耽,带着二位兄弟朝村东头暗哨处飞奔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4章 方兴 ? 壹(上) 在赵叔那吃了瘪,方兴如丧考妣。他不愿让茹儿看到自己的脆弱,便决意躲着她。 目送心上人的背影融入夕阳,方兴低着头走下山丘,另择它径回村。不觉间途经一条小溪,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乃是被村民称作母亲河的赵家村唯一水源。 他撩起裤腿准备洗脸,却未料溪水冰凉,不由得抖了个激灵。 “赵叔一点都不了解我,”胡乱抹了把脸,方兴盯着水中倒影自怜起来,“枉费我如此学问,在那莽汉眼中却一文不值。” 他所言不假,大周识字率不到十之一二,而如方兴这般出身野人却能读书认字者,更是堪称凤毛麟角。至少在这小破村里,他找不到对手。 “家父已教不了我更多,但还能排在第二,”方兴屈指数着,“接下来便是那个神棍巫医;几个村长老嘛,半斤八两,动父亲离开。“咱们外姓人,何苦为赵氏卖命?”他没想通,究竟是方武离不开赵家村,还是赵家村离不开他们的英雄? “我到底在怕什么?怕茹儿被人娶走?还是怕赤狄鬼子?再或许,难道我真的是个废物?” 春寒料峭,一阵阴风吹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嗖”一下起身,冷不丁看了一眼远处的太岳山,脑袋嗡嗡欲裂——山下是沉睡万年原始森林,无边无际,从云端一直绵延至村口。每逢夜幕降临,森林上空即翻涌起浓浓黑雾,如同巨怪盘踞其上,吞云吐雾,恐怖异常。 此林乃是赵家村“禁忌之地”,那满口鬼话的巫医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说此林遭受怨灵诅咒——大凶、大邪、大恶,若误入其中,万劫不复。 巫医的洗脑术只对蒙昧的村民有效,却唬不了方兴。他不信鬼怪,但怕老彘王—— 林中野猪泛滥成灾,来村里行凶倒比赤狄鬼子还勤快,老彘王便是这其中魁首。 据传说,这孽畜专爱嗫食人的内脏脑髓,敢进林子狩猎的村民们坟头都已长草。后来命案出得多了,赵家村也用老彘王冠名此林,唤作“彘林”。更有甚者,村中每有小孩夜哭,一提这位老彘王名讳,可瞬间止啼。 初春昼短夜长,天说黑就黑。 “乖乖,我得赶紧回家。”方兴心里发怵,他似乎总有担心不尽的事情。 耳边夜虫聒噪,听上去如同鬼泣,更糟的是,不远处的彘林中隐隐传来野兽低吟。他倒是想加快脚步,可溪边的杂草足有数尺来高,兼之泥土冰冷湿滑,步履维艰。想要原途折回,早已天黑难辨来路,只得作罢。 “活见鬼。”方兴咒骂着,可这于事无补,他还是得硬着头皮穿过这条荒芜小径。一旁的彘林里倒是宽敞,但他哪有那胆子?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摸到一块巨石,困饿交加袭来,他只想倚石歇息片刻。 “这次回去,又少不了父亲一顿责罚。”对于不苟言笑的家父,方兴不知是惧怕多一些,还是尊敬更多一些。 隐约间,只听到石后似乎有二人正轻声交谈。 “是村里人吗?”方兴心念一动,“救星来也!正可同他们结伴而还。” 正待发问,他顿时发觉不妙——这是什么口音?赵家村民我大抵认识,为何这二人所言却只字不懂? 他微微探头,想看个究竟。不看则已,这一看之下,出了一身白毛汗—— 毡冠,兽皮,披发,左衽——这可是异族的胡服。 “赤狄鬼子!”方兴大惊失声,“很有可能,他们便是村中那一连串血案的罪魁元凶!” 从小到大,他听多了赤狄人烧杀抢掠、洗劫村子的暴行,但听故事终归比不上亲眼所见。如今鬼子和自己仅仅一石之隔,他只觉裤脚漏风,双腿发软。 所幸,两个赤狄鬼子并未发现身后之人,少歇片刻,便又匆匆赶路。方兴总算松了一口气,这趟家怎能回得如此一波三折? “他们这是去哪?那可是进村方向!”他不由一个冷颤,陷入沉思——眼看鬼子要对赵家村不利,我该如何是好?回村也是送死,难不成一直藏在这? 方兴进退两难,可就在这一刹那,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嘲讽着自己:“你就是个废物!茹儿谁都能嫁,唯独不嫁你这窝囊废!废物!废物!” “不,赵叔,你不了解我,”他用力捂住耳朵,几乎吼出声来,“我方兴才不当废物!” 想到茹儿的浅颦一笑,他心头一醉,暗暗下定决心。鬼子真进了村,家父和村民便会有危险,茹儿若是死了,我便也不愿苟活。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尾随这两个鬼鬼祟祟的赤狄人一程! 萌生了这个生平最大胆的想法之后,方兴反倒变得无比镇定。“待我这次为村子立了大功,看那黑驴脸会不会死心塌把女儿嫁我!” 看起来,这两个不速之客并不精细,只顾埋头赶路,对身后有人跟踪一事豪无察觉。 “鬼子这是要去彘林找死?”方兴猫着腰,忐忑地盯着二人行踪。好在他们只是沿着黑雾弥漫的彘林边缘行进,或许,彘林之恐怖连赤狄也有耳闻。 此时已然入夜,鬼子既然不燃火把,他也只得借着微弱月光,摸黑朝前紧随。又跟了好一阵,眼前终于出现熟悉景色,那是一片桑田。 赵家村水土肥沃,植被茂盛,若说村外草地是村汉们的天赐牧场,那这片桑田就堪称村妇们的聚宝盆——桑树田连,桑叶肥嫩,家蚕食之可吐出上乘蚕丝。缫丝成布,在附近诸侯国都邑的市集里便能贩上高价,是村里重要经济来源。 突然,两个赤狄人在一棵歪脖老树下驻足,那里是桑田和彘林交界,他们取出石铲,在树下飞快挖掘。 方兴躲在百步开外,大气不敢出,只偶尔露头打量那棵怪树——歪歪扭扭,丑陋诡异,但极易辨认。 树下地块坚硬,二人挖了好一阵,总算凿出土坑。其中一人解下腰间的兽皮包裹,确认过周遭无人,将其丢入坑内;另一人则迅速填土,再用脚踩实,最后放上几个石子做记号。 “鬼子看来对这里轻车熟路,莫非没少来过?”方兴关注着眼前动态,心里飞速盘算,“天助我也,看样子鬼子并未打算进村。待其走远,我便挖出那包裹向赵叔邀功!若是个什么宝贝,送给茹儿也不赖。”他越想越美。 两个赤狄人大功告成,果然顺着原路回去。虽还对这歪脖树一步三回头,但终归渐行渐远。 方兴心中大石这才落地,拔出木剑,前脚刚迈出半步,却觉身后一紧——那感觉,像是被利刃抵住后心。 “我命休矣!”方兴双眼一闭,万念俱灰,“大意也,难不成我早被鬼子发现,他们故意绕了个回马枪来杀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我就该安心当个废物,不配逞强!这下倒好,我不是去向赵叔邀功,而是径直到地下,找茹儿娘亲报道去也…… 他早已闭目等死,可身后却始终不闻人声,只传来“吭哧”、“吭哧”的怪喘。 这俩鬼子甚么毛病? “杀个孩童还磨磨蹭蹭,真不是人!”方兴大吼一声,决定举起木剑拼个虽死犹荣…… 一转身,他便愣在原地,手中木剑咣当坠落—— “真……不是人……” 眼前真不是人。 当然,也不是鬼子。 而是一只乌黑巨硕的畜生。 乍一看,那身形比两匹骏马并排还大上几分。抵住自己后背的,也并非赤狄弯刀,乃是它那粗壮锐利的獠牙。 其面庞之奇丑,连赵叔那张怪脸都要逊色十分;其利齿之狰狞,稍一前递便足以在方兴背后留下碗大的窟窿。 这孽畜双目充血,在月光反射下红得瘆人,喘着粗气的血盆大口奇臭无比,垂涎湿哒哒流了一地。此刻,它显然被眼前惊慌失措的猎物激怒,正用前蹄刨地,随时要发起致命一击。 “老彘王!救命啊!!!” 求生的本能彻底激出方兴兽性,他如脱缰野马般夺路狂奔。可惜,兽性向来与理智背道而驰,光顾着逃命,他似乎忘却了两件事,两件要命的事—— 其一,村口就在眼前,他却慌不择路,往反方向跑去;其二更致命,正是在那条路上,两个赤狄人还没走远…… 鬼子听得身后动静,赶忙转身迎敌,恍惚间,只见一个瘦高少年不要命似地朝他们冲锋。二人训练有素,很快进入作战姿态,搭弓、拉弦、放箭,一气呵成。 “嗖——嗖——” 太岳山神保佑,两支利箭只是从方兴面门擦过,呼啸而过。 当方兴终于意识到正身处前有迎敌、后有追兵的绝境之时,总算急中生智——踉踉跄跄一个急停,再顾不上剧烈转向造成的脚踝剧痛,一头扎进身边树林,落荒而逃。 天知道他跑了多久。 “这是什么林子?” 当这个疑惑从方兴脑海闪过时,他已然迷失在彘林深处。但他无暇追悔,老彘王依旧在身后如影随形。 反倒是那两个赤狄鬼子已然不见踪影,或许他们笃信,有那穷追不舍的老孽畜代劳,便不必再为这强弩之末的瘦高废物浪费箭矢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5章 方兴 ? 壹(中) 彘林是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里除了遮天蔽月的白杨树,找不到任何藏身之处。 “野猪不会上树!”方兴赌了一把,连滚带爬蹿上梢头。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但这番折腾也让他虚脱,差点没抱住树枝,倘若穿林风再大些,身材如纸片般单薄的他,十有八九会被刮落于地。 “嘭哧——嘭哧——” 树下撞击一次强过一次,老彘王蛮力奇大,宣泄示着它的怒不可遏,让闯入领地的猎物跑掉乃是奇耻大辱。 方兴被震得快散架,他虎口发麻,手上也渐渐乏力。而老彘王好似成精一般,也觉胜利在望,它欲后撤蓄力,以彻底结束战斗! “嘭——” 千钧一发之际,树下传来一声闷响,随之烟尘四起,一片乌烟瘴气。 接着,少年听到野兽呻吟,待到尘埃落定,他连呼“侥幸”——原来,那老彘王后退之际,竟失足掉进陷坑之中。 方兴定睛一看,那陷坑足有一丈来长,坑内满是竹签、蒺藜之类的暗器利刃,显然是某个猎户布下的捕兽陷阱。 “奇也怪哉,这里哪来的陷阱?”方兴心下起疑。 彘林可是赵家村禁区,这陷阱想必不是村民所设,难不成和赤狄鬼子有关? 老彘王犹在坑里垂死挣扎,亏它皮糙肉厚,竟没有当即毙命。不过它周身上下千疮百孔,血流不止,怕是凶多吉少。再三确认那老彘王已不成威胁,方兴才敢从树上跳下。 危险虽暂时解除,但他的境遇一点也不妙,身处彘林深处,到处都是白杨树交错的盘陀路,根本寻不得出径。 春寒料峭,一阵阴风吹来,冷汗如同冰块一般黏在身上,冰凉彻骨,饥寒交迫。 “啊也!”没来得及回神,方兴只觉一道黑光扑面而来。 是老彘王!孽畜从陷坑中一蹿而出,把他撅了个四仰八叉,一对杀气腾腾的獠牙近在咫尺,直扑面门。 幸亏它这全力一跃只是为挣脱陷坑,并非意在伤人。此刻正瘫在方兴脚边苟延残喘,和家猪几乎没有分别。 “老彘王啊老彘王,”方兴壮起胆,搬起一块巨石,“你嚣张一世,到头来竟死在我手上!” 他双手高举,准备送这孽畜上路,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可老彘王才不愿像方兴那般只会窝囊等死,它要反抗——摇晃着爬起来,血流如注,朝方兴龇牙咧嘴,眼球通红爆裂,面目更加丑陋狰狞。 “怎么办?” 方兴竟被吓得愣住,手中石块竟迟迟不敢砸下。 该死的犹豫,怯懦势必要付出代价! 那老彘王仰天长啸,嚎叫声直插云霄,足让百兽震恐、活人胆寒。回声犹在耳畔,只见林子深处影影绰绰,又有两个庞大黑影渐行渐近,原来是两只野猪一左一右呼啸而来。 它们身形同样魁梧,机警地绕开了陷坑,护卫在受伤的老彘王身旁——这孽畜竟唤来了援兵。 方兴追悔莫及,哪还爬得回树上,他四肢已然不听使唤,瘫软在地,废物毫无悬念地又输了。 野猪们对这猎物倒是兴致颇高,三对獠牙在方兴周身蹭来蹭去,像在示威,又像在分赃。 “畜生们!来个痛快的吧!”他这次已经喊不出声,等死的恐惧远胜死亡本身。 野猪们的粗喘声越来越刺耳,獠牙越来越近……它们眼前这瘦长条的废物,很快就会变成一滩废物点心。 “咻——咻——” 一声锐利长鸣划破彘林上空。随之而来一声闷响,左边那野猪轰然倒地。 “咻——咻——” 方兴未及反应,又一支长箭飞过,右手边野猪应声跌翻,四蹄乱蹬几下,亦告呜呼。 电光火石间,两只野猪顷刻丧命! 他木然转身,这才看到两只孽畜各被一支长箭射中面门,皆从眼眶而入,后脑穿出,死状可怖。 “乖乖!一箭横贯脑壳,这是何等高超射术?”方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暗自赞叹。 锋利的箭簇、惊人的膂力、百步穿杨的射术,这三者缺一不可。救自己的是人?是鬼?还是神?月影婆娑,伸手不见五指,他瞧不清楚。 “咻——咻——” 又一声箭鸣划破宁静。方兴这回听得真切,寻声只见老彘王被射中后腿,“噗”地扑倒在地。 原来那孽畜见状不妙,正想溜之大吉,终究没能逃过一箭之噩。它毕竟是野猪之王,生猛得紧,虽中箭垂危,却挣扎着一瘸一拐消失在夜色之中…… 方兴见过赵家村民狩猎,但绝对不似这般惊心和血腥——三只硕大凶残的野猪转瞬二死一伤,他也得以体验一把从地狱到天堂的惊险刺激。 尘归尘、土归土,再听不到野猪的粗喘,彘林瞬间万籁俱寂,静得可怕。 待他恢复些许知觉,只觉得胃部一阵痉挛——野猪死不瞑目的狰狞、腥臭难当的鲜血、血肉模糊的尸身,他止不住干呕起来。 闹腾了好一阵,直到他被切割肉质的窸窣声吸引了注意力。 微弱月光下,他仿佛看到一位老者,身着兽皮,白发苍苍,身材精瘦,好一副仙风道骨。他用脚踹住野猪尸首,奋力一拔,把长箭从野猪的脑壳取出,溅起一片血浆,夹杂着零碎脑髓。 腥气袭来,熏得方兴又是一阵恶心。 老者将取出的长箭依次放下,又用锋利的青铜匕首在野猪尸体上上下翻飞,熟练地剥去厚皮,切下方方正正的腿肉,汲干了血,把肉块装到兽皮囊中——好一个娴熟的猎户。 “晚辈拜见恩人!”方兴走到老者跟前,一躬到地,“谢恩公救命之恩!” 老者并未理会,只顾低头忙活,他取出腰间麻布,开始擦拭那两支长箭上的鲜血。 方兴好奇心起,偷瞥一眼——那箭身足有三尺长,箭簇石制,却被打磨出一道又长且深的血槽。父亲说血槽是为放血,怪不得那两只大野猪在中箭顷刻丧命。 这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并不魁梧,没想到身手如此了得! 少年再次作揖:“老人家恩重如山,方兴感激不尽!” 老猎户似乎这才注意到方兴存在,缓缓抬起头来。趁着月光,方兴匆匆打量老者面貌——他有着一张写满沧桑的坚毅脸庞,目光如炬,鬓发如霜。 可再一细看,方兴背后发毛—— 兽毛毡帽。 兽皮衣裳。 散乱的头发。 刹那间,一股不祥预感袭来,方才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快速放映——麻子的尸体、赤狄鬼子、彘林陷阱、异族哨箭…… 方兴瞪大眼睛,惊恐看着老猎户:“老人家……你是鬼子?” “什么人?” 老者闻言,突然大喝一声,取出硬弓,搭上长箭,把弓弦拉得满月一般。 “咻——咻——” 利箭呼啸离弦,朝方兴面门便来。 “老东西要灭口?!”方兴大惊失色,可老者动作何等迅速,长箭早擦方兴耳边飞过。 “啊”地一声,身后似乎有人中箭倒地。此时老猎户又出一箭,又一人应声而亡。 完成二连击后,老者这才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脸上露出得意微笑。那意思,像是在邀请少年检阅战果。 方兴惊魂未定,连忙转身观瞧,只见离野猪残骸不远处,多了两具人尸。 “是他们?”方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我认得这二人,我方才跟踪过的赤狄鬼子!”利箭同样射中二人头颅,贯穿脑壳,临死前还保持弯弓搭箭的姿势。 他不禁后怕,就在自己怀疑老猎户时,对方再次救了自己一命。倘若迟上半刻,被射死在这冰凉地面上的,毫无疑问会换成自己。 方兴再次俯身叩头,拜谢老者救命之恩——两只野猪,两个鬼子,这人命债可是越欠越多了。其年过五旬,身法却迅捷矫健,在暗夜之中神出鬼没,有似山魈。 老猎户只微微颔首,聊表回应。他淡定地从赤狄尸体上取出长箭,不紧不慢地擦拭血迹,放回箭匧。 “搭把手!”见方兴还在神游,老者提高了音量,“嘿,说你嗬!” 方兴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老者在喊自己。对方虽然说的是华夏语言,但口音却大有不同,说不出来的古怪。 “恩人,何事效劳?”方兴赶忙回应。 “埋鬼子!”老者的声音洪亮而沧桑。 “这……埋于何处?” “陷坑!” 方兴转头,这才得以近距离“参观”那方陷阱——好家伙!两三丈见方的坑内暗器密布,各种野兽骸骨腐败在内,恶臭扑鼻。别说老彘王,再掉下去二十头野猪怕也填不满。 老猎户弯腰抱起一个鬼子双腿,往陷坑里拖曳。春天林内潮湿泥泞,老者略微吃力。 方兴赶紧伸手上前抬尸,可他哪有此类经验,只顾着抱住死尸脑壳蹒跚走着。死人分量数倍于活人,还没搬几步,他已气喘如牛。 突然,只觉有股热流涌到手上,方兴一瞧,差点昏死过去。 是脑浆! 他吓得不轻,双手顺势一甩,尸体狠狠摔在地上。 老猎户见状,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喃喃自语:“你还真是个废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6章 方兴 ? 壹(下) 老者显然对方兴失望至极,他自食其力,将两具赤狄鬼子尸体丢进陷坑,填上几层枯叶,又使陷坑变得隐蔽。 等老猎户忙完这一切,方兴还觉眩晕,这一天下来,他见到太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幼小的心灵伤得很重。 “死人把你吓成这样,”老者递给方兴一个水袋,“若是老朽晚上一步,现在埋的便是你也!” “多谢。”少年大口给自己灌水,凉水落肚,才觉心神稍定。 “你叫方兴?”老者问道。 “然也,”他一抹嘴唇,“恩人何以知晓?” “你方才自报名姓,反来问我。”老者眼神深邃。 “晚辈之名取’方兴未艾’之意,”方兴突然想起还未答谢,顺势便拜,“老人家救命之恩,必涌泉相报……” “你拿甚么来报?”老者冷冷道,伸手扶起,“小子破礼数颇多!” “恩公此言差矣!您片刻之间救我两命,即便今生得报,来世还欠一条。”方兴一本正经,说得很真诚。 “老朽指望废物报恩,怕是晦气!”老者微微一笑,方兴终于见他露出表情。 “请教恩人尊姓大名?” “老朽可不像你,山野猎叟而已,要姓名何用?”老猎户继续收拾战场。 方兴连忙道:“那也得请恩公赐个名讳,我回家便立个牌位,早晚供奉……” “打住,什么牌位?”老者举手作势要打,“小鬼恩将仇报,咒老朽归西嗬?” “不不,恩公误会,”方兴赶紧解释,“家父知恩图报,但凡对己有恩者,皆把其名讳刻在木牌之上供奉,以祷告恩公长寿多福。” “这倒像句人话!”老猎户干笑两声,“他日老朽遭难,需你报恩时,小鬼切莫推脱!” “方兴对天起誓——他日恩公若有驱驰,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方兴正色下跪,又叩了三个响头。 老者抚掌笑道:“好极,小鬼挺有诚意,老朽告知名姓便是。” 方兴大喜,起身又作一揖。 老者思索片刻,道:“老朽本家胡氏,你便以‘老胡公’相称罢。” “恩公老胡公在上,受……” “千万免礼,”老胡公打断方兴,故作愠色,“老朽不吃周礼那套,折寿!” 方兴已知对方名姓,心中大喜。可心念一动,觉得不对劲,忖道:“公、侯、伯、子、男,此乃大周诸侯五等爵位。这老者自称‘胡公’,难不成他是诸侯?” 又转念一想,“不对,大周公爵国屈指可数,哪有甚胡国?这老胡公面貌脱俗、武艺高强,想必是个隐者,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怕是用假名为代。” “小鬼心事重重,莫非信不过老朽?”老胡公趁他沉思之时,早把地上血迹掩埋。 “敢问,恩人是何‘公’字?” “自是公侯之‘公’也!” “这……” “老朽知汝所想!上古之时天下为公,此字又非诸侯专属,老朽就用不得?”老胡公仰天爽朗大笑。 此言大合方兴胃口,他历来自恃才高,同样视贵族王侯为粪土。虽说大周礼法繁复、阶级森严,但老胡公光凭这一身射杀野猪和鬼子的本领,就有狂傲之资,方兴钦佩之极。 “这么说,小鬼还颇识些字嗬?”老胡公起了谈兴。 “我自幼不喜农务,不从武事,便缠着父亲教我读书认字。不过,村里人却说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嗬,赵家村可排外得紧,你父子外姓之人,如何肯让尔等定居?” “老人家知道赵家村?”方兴略有警觉。 “你我近邻,井水不犯河水罢了。”老胡公满不在乎。 “家父是村里英雄,对付赤狄鬼子颇有心得,”说到父亲,方兴无比自豪,“村民敬重家父,故而破例允我父子常住。” “令尊倒是文武双全,”老胡公干笑道,“不知怎么生出你这等……” “恩人取笑也。”方兴黯然,看来老胡公和村民们没什么两样,都视自己为废物。 “你还小,”老胡公安慰道,“何必妄自菲薄?” “你们都说我没用,可你们都不了解我……”少年委屈极了。 “不了解?你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你的心魔使你变得懦弱,”老胡公有意开导,“孩子,你似乎总是在害怕——老彘王奄奄一息你不敢打,鬼子成了尸体你不敢抬,怀疑老朽是赤狄人你也不敢反抗。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我……” 明明老者全然一语中的,可自己就是迟迟开不了口,是啊,我方兴到底成天担心些什么? “老朽问你,在这山林野村,学武既可防身、又能糊口,你为何偏学认字?” “我要出赵家村,”方兴脱口而出,“这里全是鬼子,日夜提心吊胆。” “怕鬼子,是个害怕缘由,”老胡公沉吟道,“可学文就能出得大山?你只是逃避罢了!” “这……识字学文便可在大城邑谋些卿大夫职事,带茹儿过上好日子。” “茹儿?有趣,这是另一个害怕缘由,”老胡公拍掌冷笑,“可有一节,这普天之下,卿大夫自有其儿孙世袭,你一介野人如何当得?” “这……莫非野人真的只能一辈子贫苦受穷?” 老胡公微笑点头。 “野人即便学富五车,也不能出人头地?”方兴不甘心。 对方依旧在点头。 眼看着从小到大的唯一念想走向幻灭,方兴声音越来越低,表情越来越沮丧。 “所以小鬼,”老胡公不依不饶,“你还会再学文吗?” “会!”方兴含泪咬牙,但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你死不悔改,可走不出大山,赶不走鬼子,甚至你的茹儿也将被会拳脚的小子娶走,”老胡公句句拷问着方兴灵魂,“小鬼再想想,还不改志向?” “不,绝不!”方兴倔脾气上来,大吼一声。 见少年窘状,老胡公不禁哑然失笑,笑声豪迈,在深夜的彘林中回荡。 “恩人何故发笑?”少年被笑得浑身发毛。 “妙极,妙极!” “什么妙极?”方兴一头雾水。 “贫贱不能移汝之志,”老胡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倒不算废物!” “这……” 恩人是在夸我么?方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从小到大,在他有限的生活半径中,几乎没有任何人给过他鼓励和夸奖——家父算半个,但他历来不苟言笑;茹儿也算半个,但她也怀疑自己口中的未来。至于其他人,清一色视自己如“废物”。 老胡公竟然给自己高度肯定,方兴对他瞬间充满好感。 “这么说,恩人鼓励我继续学文,将来出人头地?” “老朽可什么都没说。”老胡公微笑着不再作答,转身把装满野猪肉块的皮囊背到身上,便往林子深处走。 待老者走出数十步后,方兴还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只听对方喊道:“愣着作甚?等老彘王回来寻仇嗬?” 方兴这才小跑到老胡公跟前,拱手道:“还望恩人指点出林之路!” “出林?”老胡公不以为然,“这可是彘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嗬?” “那该如何是好?”方兴没心情开玩笑。 “信得过老朽便跟着,信不过嘛……老朽指个方向于你,自己凭本事走出彘林。”老胡公继续走着,丢给方兴两个抉择。 方兴略一琢磨,赶忙道:“我信!恩人救我两番,自不会加害,我愿跟随。” “老朽可没逼你,你跟紧便是!”老胡公大笑,转身便走。 老胡公脚力甚劲,越走越快,丝毫没有休息之意。方兴向来不以筋骨为能,加之饥寒交迫,早已体力不支。 望着老胡公矫健身影,方兴心里依旧疑窦重重。今日变数迭生,疑团接二连三,他确实需要好好捋捋思绪。 先是那两个鬼祟的赤狄鬼子。 往常,赤狄皆是大张旗鼓地到赵家村打秋风,赵家村人少财乏,犯不上大举来攻。更何况,鬼子始终把赵家村的战马看做长线“生意”——只要村民还养马,抢劫便比灭村划算许多。 那为何如今鬼子为何要杀赵家村哨兵?又为何在歪脖树下埋下包裹?又为何会在彘林里被老胡公射杀?只可惜如今死无对证,怕是只有等出了彘林,再去歪脖树下查个究竟。 随后便是遇到这位自称“老胡公”的神秘老叟。 老胡公口音不是村中之人,其勇力才学,甚至举手投足间的风度,皆与山野农夫大相径庭,想必是隐居于此的世外高人,而无人敢入的彘林正是不错的避世之地。 可他隐居彘林究竟意欲何为?他与赤狄可否有渊源?一方面,他面对鬼子却毫不手软,箭箭毙命;另一方面,他行为习性又不似华夏,尤其那离弦后呼呼作响的长箭,又极其诡异。 回忆起这摄人心魄的奇怪箭矢,方兴突然想起家父说起过的哨箭,那可是赤狄鬼子通风报信之物。 想及于此,方兴赶忙问老胡公道:“恩人,您方才所用之箭,可是哨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7章 老胡公 ? 壹(上) 黑夜静谧,月影婆娑,浓雾漫漫。林子里依旧笼罩在诡谲和恐怖的氛围之下。 老胡公一路疾走,刚才发生的一切事出蹊跷,他也需要整理思绪。 他于林中发现两个赤狄蠢兵行踪,刚欲射杀,却撞见那老彘王行凶,逼得身后那憨少年命悬一线。人命关天,他起了恻隐之心,冒险改变计划而将方兴救下。所幸,两个鬼子最终还是死于自己箭下,未酿大错。 此时忽听方兴提及哨箭,老胡公心中一凛,心道不好:“这小鬼懂得不少,他难不成是探子……” “哨箭可是赤狄叫法,”老胡公驻足扭头,故意厉声质问,“难不成你小鬼是赤狄人嗬?” 方兴一脸无辜:“自然不是,否则鬼子不会追我。” “未必,”老胡公一边继续试探,一边暗暗紧握匕首,“或许你是赤狄叛徒,事泄遭到追杀,也未可知!” 方兴被如此逼问,百口莫辩。他一路疾走,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这小鬼再普通不过,是老朽多心也!”老胡公渐渐放下戒备,眼前人并未受过任何侦查训练,体能也糟糕透得煞有介事。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那得学到多大本事?!”老胡公仰天大笑。 少年沮丧道:“唉,这不过又是一厢情愿罢了。上阵打仗乃贵族特权,我一介野人,只能终老在这荒山野岭,等待鬼子宰割。” “适方才,有个小鬼在老朽跟前信誓旦旦,要带小情娘走出大山,”老胡公揶揄道,“怎么?此人雄心壮志被老彘王所食?” “恩人莫取笑于我罢!”方兴心情沉重。 “你了解你口中之敌乎?”这小鬼越来越讨人喜欢,是个可造之材,老胡公有意再点拨其一番。 “恩人是说赤狄鬼子?” “可不单赤狄,而是四方之异族。” 方兴摇头。 “虽说你粗通文墨,志向亦不小,”老胡公顿了顿,“但你视线囿于村野,格局亦为太岳山所困,实属大憾!” “愿恩人明示!”方兴期待。 老胡公从石头上起身,和方兴面对面席地而坐。二人之间恰好留了一小块空地,老胡公把砂石抹匀,用鸣镝在其上画了起来。 “北狄、西戎、东夷、南蛮,合称四夷,居于四方,而华夏夹其中。上溯五帝三皇,下沿虞夏商周,历来异族环伺,亡我之心不死,中原从无宁日。小小赤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方兴点头,怅然若失。 “故而,大周以远近亲疏划分政区,以抗强敌。”老胡公在地上画三个同心圆。 “内圈方圆五百里,称为王畿,归周天子直辖,西都镐京、东都洛邑皆囊括在内。中圈方圆五百里,分封数百大小诸侯,皆大周亲戚、功臣之封地。 “外圈亦方圆五百里,置最信赖的诸侯于边境,如齐、鲁、晋、燕、随等,此为对抗四夷的最前线。我们现居之地,便在外圈之中,此间大国乃是晋国,武王之后,其地位于华夏和北狄混杂交汇之处。” 方兴道:“那三圈之外,便是戎狄蛮夷?” “好悟性!”老胡公微笑着又划出两个大圈。 “第四个五百里之圈,所居者为东夷、南蛮——东夷渔猎为生,乃上古少昊后人;南蛮处湿热障毒,乃战神蚩尤余党。 “第五个五百里大圈,便是戎狄所在,戎在西,狄在北——此二族同诸夏血缘最远,又以放牧游猎为生,残暴野蛮,故而与大周最水火不容。” 言罢,老胡公放下长箭,取出皮囊,呷了口水。 方兴连连点头:“我听家父说过,此乃大周‘五服’制度,只是他所言不如恩人之详。” “不错!大禹治水之后,便用五服划定疆域,经夏、商二代,一直沿用到大周,虽说简单粗暴,但也一目了然。从内到外曰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合称‘五服’,表明臣服大周,按不同等级进贡称臣之意。” “那这五服之内,皆是大周疆域?” 老胡公眼神突然暗淡:“大周开国初年,天下大治,四夷闻风归服。可如今王道衰微,政局动荡,国人暴动后四夷更不来朝,大周若再不中兴,迟早礼崩乐坏,不知还能剩得几服?” 老胡公知道方兴此时尚无法对他所言感同身受,但其天资聪颖,记性犹佳,当下然虽不甚了了,想必已努力默记在心。 突然,方兴想起一要紧事:“恩人,方才那两个鬼子,究竟意欲何为?” “彘林历来不缺送死之人,”老胡公轻描淡写,“赤狄鬼子近来不信邪,总想进彘林试试命硬与否,可惜皆有去无回。” “鬼子为何要进彘林?”方兴疑道。 “彘林大凶大恶,远近皆知,”老胡公不动声色,“赤狄之所以铤而走险,想必有大图谋。” 方兴自言自语:“莫非,鬼子想从彘林绕过岗哨,然后突袭赵家村?” “是有此种可能,”老胡公抚须微笑,这少年的世界里怕是只有赵家村,“或许有更大阴谋,也未可知。” 他知道,对赤狄而言,灭个小小赵家村轻而易举,何须多此一举?但他不忍心把这残酷现实告知方兴。 “更大阴谋?”方兴迟迟没回过味来。 老胡公安抚少年道:“你倒不必忧虑,只要鬼子还觊觎战马,赵家村倒便一时半会儿亡不了。真要让赤狄下决心灭村,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开出更高价码。” “什么价码?” “自是比一年从赵家村掠夺五六十匹战马还高的筹码。” 方兴年纪尚小,见识又浅,自然琢磨不出此话深意。 “雷雨将至也!”老胡公突然起身,把方兴从神游中拉回。 “恩人会看天象?” “不会看,但会听。” 果然,侧耳倾听下,彘林深处断断续续传来低沉的春雷声,大雾弥漫,暴风雨顷刻便来。 “老朽栖身之地便在前方,你若不弃,前去歇脚避雨如何?”老胡公提议道。 “最好不过!”方兴此时似乎也不再患得患失,欣然应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8章 老胡公 ? 壹(下) 二人起身重新赶路,前方岔道一个接着一个,这种盘陀路在彘林里再常见不过,难辨东西南北,一不小心便会走回头路。若非老胡公引路,方兴决计会迷失于此。 就这样,一老一少边走边聊,二人来到一块危岩之下,老胡公突然驻足:“到了!” “这是……山洞?”方兴下意识地躲开那块危石。 “遮风避雨之处而已。” 若非老胡公扒开遮住洞口的杂草,没人会留意到其中竟有密道。洞口上方那块峻岩兀自矗立,微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寻常人不敢立此之下,便发现不了此中奥妙。 洞口仅可容一个人通过,方兴紧跟着老胡公,侧身挤进洞中。 石壁阴凉,青苔遍布,脚下似乎有潺潺之声,蒙蒙水汽扑面而来。又走了数步,便不再狭窄,一片豁然开朗。 老胡公不知从哪摸出一枝火把,火石敲击火镰,“呲”地一声,火焰升起。 方兴目不暇接,许久才感慨道:“鬼斧神工,别有洞天!” 溶洞有数丈之高,乱石嶙峋,石柱、石笋错落林立。比起潮湿压抑的彘林,这里却干燥异常,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彘林之中竟藏有如此神仙洞府!”方兴讶异感慨。 “没见过世面,”老胡公悠闲地将火把插入石壁缝隙,放下弓箭,把野彘肉挂在壁上,“喝点山泉,压压惊。” 方兴称谢,接过老胡公递来的木斛,一饮而尽。 “这山雨若来,一时半会可停不了,”老胡公转身拾掇柴火,摆上装满泉水的陶鼎,“听你小子肚中叫嚣一路,老朽胡乱熬些肉羹,权在此暂歇一夜罢。” “那叨扰了!”方兴又饿又困,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老胡公开始忙碌起来,洞里各个角落堆满干柴、粮草,如同小山包一般,就地取材,甚是方便。 很快,火升起来,将陶鼎内的泉水烧沸,老胡公把新鲜的野彘肉块投入,蒸煮片刻,便肉香四溢。回头一望,那少年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舔嘴唇。 就在这时,洞外电闪雷鸣,暴雨如约而至。洞内弥漫起一阵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来尝尝,”老胡公给方兴盛了碗肉羹,热气腾腾,“味道如何?” 方兴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连连称赞:“好鲜的汤!还加了菇!” “你倒挺有口福,野彘肉可不常有,”老胡公心情畅快,“再给你小子添点料。” 言罢,他又取出一小包,朝方兴碗中抖了几粒白色晶体。 “这是……盐?”方兴欣喜道。 在先秦时,盐是极贵重的调味品,在贫乏的乡村野地更是罕见。老胡公这幽密山洞中藏有食盐,倒是让方兴大出所料。 “快吃,折腾了一天。”老胡公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快朵颐起来。 方兴小心翼翼夹出一块彘肉,在嘴里细细咀嚼,野猪肉虽粗糙,但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当时的野人可轻易吃不上肉食,那是王公贵族才有权享受的奢侈品。 “恩人,你这打猎吃肉的日子,可比锦衣玉食的诸侯公卿们滋润得多也!” “冬日大雪封山,旬月打不到猎物的时日可也不少,”老胡公给了个白眼,“让你这瘦小子嚼半年树皮,看你还会说这风凉话否?” 方兴一吐舌头,擦了擦嘴,又埋头喝汤。 吃饱喝足,老胡公便开始着手制作彘肉脯,在物资匮乏之时,一片肉脯能捱过三天饥饿。 而方兴则围着火堆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的恩人聊着。 “小子,令尊教你识了何字?又读了甚书?” “约摸有数百字,家父也不认得更多,”方兴神情略有沮丧,“至于书籍,边境之地无书可读,只有在大城邑,贵族们才能涉猎群书。” “能识数百字,放眼王畿国人之中,也已十分难得。”老胡公一边说着,一边用石钩将切成长条的彘肉挂起风干。 “恩人,野人读书识字,真毫无用处?” “我问你,”老胡公没打算正面回应,“上古仓颉造字之时,鬼哭怪嚎,为何?” “晚辈不知。” “人类若识了字,便会向天帝告御状,故而鬼怪退散!这虽是神话,但你说文字是否重要?” “多谢恩人点拨。”方兴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圣人结绳记事,后才演化为文字,此乃华夏与戎狄蛮夷之别也。如今大周倾颓,正是用人之际。” “岐山崩,西周亡?”方兴脱口而出。 老胡公突然作色,斥道:“此乃谶谣,别有用心之人编造以蛊惑民心,切不可再言。” “晚辈知错。”方兴知道说了错话,赶紧缄口。 “乱世,只会让黎明百姓受苦,生灵涂炭,”老胡公叹了一口气,“但乱世出英雄,建功立业不看出身,反倒是你的千载良机。不过……” “不过什么?”方兴屏气凝神,满脸期待。 “你若只会读书识字,就有如这陶鼎缺了一足,如何能立身立功耶?”老胡公循循善诱。 “愿闻其详!” “成大事者,允文允武,不可偏废,”老胡公拍了拍少年肩头,“就你这副身板,翻山越岭都难,如何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笔和帛书又如何杀得赤狄?” 方兴闻言,沉思片刻,突然下跪不起。 “你这是何意?” “恩人文韬武略,定是大贤隐士,”少年连连叩了三个响头,“方兴三生有幸,得遇高人指点迷津,今愿拜恩人为师,侍奉左右!” “速速请起,老朽担当不起。”老胡公苦笑来扶。 “恩人答应了?” “不,老朽向来不收徒,”见方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又劝慰道,“我乃闲云野鹤,苟全性命于此罢了,而你乃入世之人,岂能囿于此山林之中虚度光阴?” “可……”方兴心犹不甘。 老胡公摆了摆手:“老朽教不了你什么,反倒是令尊武艺高强,文韬武略,你何必舍近求远?” 方兴见拜师一事无回旋余地,只得悻悻点头。 “天已不早,快去歇息,明日一早老朽指点你出林。” 说罢,老胡公捣灭柴火,到洞角找片干草垛子席地而睡,登时鼾声如雷。 方兴无可奈何,亦觉倦意袭来,只得也就近找片平地,铺上干草树叶,和衣而卧,片刻入眠。 一夜无话。 次日。 天刚蒙蒙亮,方兴一轱辘爬起,只觉粟米粥香味扑鼻,老胡公早就张罗好朝食。 “小子,起得倒不晚嗬!” “晚辈不该贪睡。”方兴赶忙迎了上去。 “喝过粟米粥,老朽就带你出林子。” “不敢有劳恩人,只需告知路途,晚辈自会寻路出林。” “彘林遍布盘陀,外人何尝走的出?倘若又遇见老彘王,恕老朽见死不救嗬!”老胡公微微一笑,盛了两碗粟米粥,同方兴面对面吃了起来。 一碗热粥下肚,瞬间驱走春雨后的寒意。收拾罢,老胡公便带方兴出洞。 彘林上空阳光明媚,乌云黑雾早已散去,也不见恐怖诡谲的气氛,别有一番清新。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老胡公突然停下脚步,一指前路,道:“老朽便送到这,往前再走两三里,便是赵家村之所在。” 方兴循方向望去,果然便是故乡:“晚辈就此告辞!多谢昨日……” “行了,啰嗦嗬!”老胡公摆摆手,“大恩莫谢,哪日老朽有个马高蹬短、需你相帮时,切莫推脱便是。恕不远送。” 方兴不禁泪目,又扑通跪倒,朝老胡公叩首再三,起身便走。 “小子站住!”老胡公望着方兴背影,突然想起要紧之事,便喝住对方。 等了半晌,却不见少年回头,他三两步走上跟前。 “噗嗤”一声,老胡公哑然失笑:“嗬!小子流甚么泪?女娃似的,给老朽哭丧送终嗬?” 方兴赶紧用衣襟抹去泪痕,道:“恩人还有何吩咐?” 老胡公也收敛了笑容,一脸郑重:“小子,老朽有话问你,你好生回答!” “诺!” “你夜闯进彘林,今晨又匆匆出林,期间发生何事?” 方兴不懂老胡公为何明知故问,挠头道:“晚辈被老彘王追杀,遇见恩人救命……” “一派胡言!”老胡公面带怒色,这少年好不懂事。 “这?” “老朽问你,彘林里荒无人迹,何来恩人?” “是也!无有恩人!”方兴突然开窍,“我昨夜为老彘王追赶,误入彘林。幸而死里逃生,又在树上睡过一夜,便又误打误撞出得林来。” “孺子倒也可教,”老胡公又沉吟片刻,“昨夜之事,我只希望你三缄其口,莫向任何人提及老朽!” 少年当即发誓:“皇天后土在上,方兴必不泄露彘林中所见之事,如有背誓,必遭……” “行了,老朽信你,”老胡公欣慰一笑,“赤狄眼看要有大动作,你还需设法让赵家村多加防备,切记!走罢!” 方兴连连称是,转身离开。 走了数十步后,再回头观瞧,已然不见老胡公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9章 嬴茹 ? 壹(上) 两日之内,四起暗杀血案接踵而至,茹儿能感受到爹爹身上千钧般的压力。 如果说赵叔已然身处沸腾的油锅之中,那昨晚方家兄长的失踪,就好比在那一点就着的锅中,又放了一把烈火。 茹儿恨爹爹,只因他在日落前粗暴赶走玩伴,害得方兴生死未卜。她一夜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但她不敢说。 赵叔何尝不是火冒三丈,不过是在生他自己的气,弄丢了义兄的独子,他又如何不自责?不由得自抽了几个嘴巴。 找!这是唯一的办法。 天刚亮,村民们便分头搜寻方兴下落。事实上,他们并不认为这废物有多么重要,而是大伙都觉得亏欠方武太多,多少尽些绵薄之力而已。 赵家村正值多事之秋,全村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赵叔为村外每个岗哨都加倍配置哨兵,村防队剩余可用于搜查的人手便捉襟见肘。 茹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兄长,除了彘林没搜,村内外其他地方都翻了个遍,依旧没有方家小子下落。”赵丙、赵丁气喘吁吁地赶来汇报。 “村子就这么大,那小子会去哪里?”赵叔闷闷不乐。 “爹爹,为何不派人去彘林找找?”茹儿忍不住问了一句。 “大人说话,插什么嘴?”赵叔从没这么凶过女儿,“那是小孩子能去的地方吗?要真去了那里,便是死路一条!” 少女“哇”一声哭起来,伤心欲绝。好啊,既然你们都不去,茹儿自己去。 她下定决心,便往村外跑去…… “愣着干嘛?快拦住她啊,还嫌不够闹心么?”赵叔着慌,赶紧派两位弟弟去追女儿。 村口小溪与彘林只有百步之隔,茹儿并不敢真进林子,只是睹景思人,在小溪旁黯然神伤。 她和方兴从小到大都在这溪边嬉戏,二人心意相通。可那该死的矜持啊,阻止了自己向那榆木疙瘩吐露衷肠。 “太岳山神啊!但凡能换他一条命,茹儿嫁谁都愿意,”她对着大山暗暗祷告,止不住大哭起来,“他要是被鬼子害了,我也……” 不知又哭了多久,茹儿双目浮肿,眼泪接近流干。 “榆木疙瘩,你一定能活着回来的……”她痴痴地看着溪对岸发呆。 “别等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死定了!” “是你?”茹儿吓了一跳。 对方披头散发,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个死人般惨白的脸,看着他,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胡说,你不许诅咒他!”她拒绝相信他的话。 “茹美人,赵家村可不再太平咯,”死人脸露出不整齐的黄牙,笑容猥琐,“你孤身一人在此,如果被赤狄人掳走糟蹋,啧啧,那多可惜?” “你……你想怎样?”她慌忙起身,倒退了几步。 她对眼前之人有说不出的恐惧,尽管对方向来不吝夸奖自己美貌,并口口声声把自己奉若女神。 “我哪舍得对美人如何?”那人一甩头发,阴阳怪气,“不过,比起那废物小子,我难道不是更像佳偶吗,茹妹妹?” “你不要过来!”茹儿大喊着,她从怀中拔出一柄匕首,把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我死给你看!” “别!别!”那人惊慌失措,“女孩子家咋玩起刀来……” 对峙一会儿,对方不敢再有非分之举。这时,茹儿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身后跑来,她如逢大赦——“丙叔、丁叔!” 来人正是赵丙、赵丁,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回去!找到那小子了!” “死的还是活的?”那披头散发的男子酸酸道。 “你别胡说!”茹儿恨不得一刀扎穿他。 “活的,不过……”赵丙转向那男子,“巫医先生,兄长也正要找你呢。” “找我?”巫医的死人脸上露出异样笑容。 “不过什么?丙叔快说呀!”茹儿心急如焚。 “一码事,一码事,”赵丁接过话茬,“方家那小子还活着,不过,他是从彘林里出来的……” “活着就好!”少女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太岳山神开眼!” “彘林?”巫医酸溜溜道,小眼睛盯着茹儿,随后露出狡黠微笑,“这么说,那小子可要落到我手里也!” “你说什么?”茹儿一惊。 “赵家村祖训,”巫医得意洋洋,“擅闯彘林者,皆为中邪之恶人,需要……嘿嘿,放血祓除一番!” “胡说八道,”少女惊恐地看着两个叔叔,“快告诉茹儿,巫医在骗人,对不对?” 赵丙、赵丁齐刷刷摇头。 她失落极了,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谁知道这巫医会对方兴做出多过分的事情?中没中邪,村子里可全凭这神棍一人说了算。 “走着,”死人脸志得意满,“这小子活腻歪了,敢进彘林,哼哈!” 言罢,他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往村子方向走着。 在他身后,三个人心思各异,紧紧跟随。 …… 此时,赵家村口很是热闹,方兴正被一大群村民包围着—— 纵观赵家村历史,进彘林后还能生还之人屈指可数,而方兴是其中唯一尚在人世者。 茹儿见那榆木疙瘩气色不错,似乎无甚异样,忐忑的心多少放宽些。 他正努力向村民们解释:“我只是误入彘林,并无大碍,怎么可能中邪?!” 很遗憾,除了茹儿,没人愿意相信他。 “村中祖训,彘林乃赵氏禁地!敢踏足者,定不轻饶!”说话的正是爹爹,面对这位魁梧大汉,方兴向来唯恐避之不及。 “我又不是你赵氏族人,凭什么要去见赵家巫医?”但今日方兴似乎情绪激动。 茹儿突然有种不祥预感——这还是他么?那榆木疙瘩历来温文尔雅、唯唯诺诺,怎么今日从彘林出来,竟敢顶撞爹爹? “你中邪了!”死人脸巫医阴阴笑着,他乐于加入战局。 “见你作甚?我要回家!”方兴想挣脱赵叔控制。 “进彘林自然要去祓除,中没中邪,神灵自会还你清白,”巫医诡异一笑,“你要没中邪,为什么会怕我?” 茹儿叫苦不迭,方兴再能言善辩,怕也说不过这个阴险狡诈的巫医。 “这是大周,周礼明令禁止民间行巫事!”方兴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娘的!你小子活腻歪了,敢亵渎神灵!?”赵叔单手掐住方兴后颈,轻轻一提,少年便双脚悬空。 “快放我下来!”方兴大喊大叫,“爹,我家父何在?他怎么会和你这种蠢货结拜?” “你找死!” 赵叔勃然大怒,抬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朝方兴招呼。 “爹爹,住手!”茹儿跳了出来。 她明眸皓齿、皮肤白皙,乌黑长发用红绳挽成两个总角。赵叔铁汉柔情,见是女儿,悬在半空的大手刹那停住。 “爹,你快放开方家兄长……”茹儿拉扯父亲。 “不干你事!他擅闯彘林那肮脏之地,已被邪祟附体,需要看巫医!”赵叔不由分说。 “那我先行一步,回去准备祓除仪式!”巫医难以抑制其兴奋,正摩拳擦掌。 茹儿知道他铁定没安好心,恶狠狠盯着他,但却敢怒不敢言。 “有劳了!”赵叔一手押着方兴,一手拉着女儿,径直往村子里走去。 村里住着百余户人家,大多以农耕和放牧为生。低矮的茅草房分列在还算宽敞的村道两侧,整齐划一。春天万物生长,正是母马分娩、幼驹存活率最高之季。沿街看去,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马厩里忙碌着。 赵叔为人慷慨直爽,又是村防队长,在村子里素来威望很高,村民们见到他都热情打着招呼。 “茹儿她爹,你找到方家娃子啦?”一位热心村婶问道。 “可不,但这小崽子倒中了邪。”赵叔道,抓着方兴的大手倒是一点也不放松。 “哟,不得了,这话从何说起?”村婶好奇心顿起。 “他昨晚一整宿都在彘林,清晨方归。” “唉哟,那真不得了。进那地方会给村子招来噩运的!” 茹儿瞪了她一眼,这些人就是那榆木疙瘩口中常骂的长舌妇,唯恐天下不乱。 “叫上你家男人,还有左邻右舍,咱请巫医给这崽子做个祓除。” “得嘞,交给我了!”大婶一边去呼朋引伴,一边不忘添油加醋,“啧啧,不得了,多好的娃子,就这么中了邪。” 这位村婶可不简单,论嚼舌根之能,她是此间一等一好手。想必不到一个时辰,赵家村蠢小子误入彘林的“光荣”事迹,就会通过她的利口,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整个村子。 突然间,茹儿感觉来往村民都用异样的眼光瞧方兴,如视怪物一般。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心上人,他已绝望地闭上眼睛。 从小到大,彘林始终是赵家村绝对禁忌。她也想不到,以胆小怕事闻名的榆木疙瘩,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胆,居然敢孤身夜闯彘林? 或许,只有中邪是最合理的借口罢!众口铄金,茹儿也渐渐有些相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