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国往事第二部》 正文卷 第一章 第一节 戴上你的面具 冬至过后的第二天。她还沉浸在昨夜营外巫山一度的余兴中,朦胧之间忽然听得旁边的中年妇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她从陋榻上爬起,惺忪地揉了揉双眼,发现太阳还未从传说的东方大海中生起来。四周一片深青。 “nakruklaj!kokapatlaj!” 昨夜和恋人说了太多的现代汉语普通话,这位舂谷妇人的言语她一时没有听出来。她先是回想了一下,最后那个读起来像“啦”的,带有感叹意味的语气词,韵母是a:j,可以归入歌部;声母是l,八成是“也”这个词。在发困的几秒间,她逐一地把这些词回忆了起来,最终是“女觉也军于发也”。 “嗯,我醒了……”她摇摇头,理了理散在头发上的茅草,“现在就要开拔了么……” “对,你快点着吧。今天不朝食,等晚上再开伙。” 她才听到满屋充盈着的打包衾被衣服的声音。她仔细一看,发现斗室另一侧恋人的铺位似乎是空的。 “张嫂,你知道阿绫到哪去了么?”她问那位中年的舂谷妇人道。明明昨夜二人是一块摸回来的,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她比我们起得更早,被呼去幕中了。”对面一边回答,一边催促她整理物具。 “喔……”天依仍是有些担心。不过考虑今天的事务将会十分芜杂,自己还是先开始忙起来比较好。她遂学着同屋妇人们的行动,将自己尚有一点余温的被服叠起来,整理成一个方形,用麻绳打成几个包。这是她大学军训整理内务时学到的,半年前初穿越来时,在赵府门下为奴,也时常利用这个技能,同院的仆人晏柔时常夸赞这个巧技,但她一直没有学会。 这次随司马军远出河南,要再见到晏柔、赵小姐等人、吕陈两兄弟的机会便渺茫了。甚至连能不能活着回到洛下,也还是个未知数。她一边打着包,一边念及这些,不禁有一股愁云从心里生发。 “洛,你打得好整齐!”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同室的妇人连忙围聚过来。 “她这个绳子系得跟我们村里的田垄一样。”和她一块每日舂谷的妇人看着被褥上的三纵两横说道,“阡阡陌陌的。” “这个有章法。我们海国的军队,从前行军时打成这样,中间还能塞水壶、鞮履、雨衣、挎包这些东西,非常实用。”天依指着被团向众人介绍道,“也方便背。” 妇女们虽然不知道水壶、雨衣都是啥,但她们看着背包上的三纵两横入了迷。 “真是巧,你能把具体如何打的教我们么?”围着的人们问道。 天依遂又走到未整理的阿绫的铺位上,从被子从哪捆起,怎么叠成一个u状,先塞入哪根绳子,如何形成最终的三横两纵,一一地告诉室中的妇人们。她们又照流程做了一遍,过了几分钟的功夫,每个人都打成了现代军队的行军包,挑在肩上,舒舒服服的,比先前自己常用的方法要省不少劲。天光也亮了不少,远边逐渐地发白了。 就在这会儿,天依听得室外有士兵走动的声音,朝外面一探,原来是乐正绫被一个刀兵引着,从幕中回来了。她走进室内,发现自己的被服也被整理得清清水水的。 “阿绫,怎么样!”天依笑着对她说。 “真是辛苦了……”阿绫忽然发现包括自己被团在内的众人的被褥都被整理成了现代军队模样,“哎,等一下,你会这个?” “一直没有向你展示过。” 乐正绫蹲下身来,探出右手,将被褥拎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似乎在想什么,良久,抬头道: “我之后再谒见司马的时候,你也同去。” “阿绫是说……” “对。”乐正绫点点头,天依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捆被子这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它是士兵内务的一部分,在这件事上搞标准化,既可以提高行军和驻扎的效率,也可以在培养士兵纪律、规范观念的过程中起到一个良好的作用,哪怕是根本不在意这个进程的、封建军队中最烂糊的一支。 “阿绫现在事事都在为大军考虑。” “毕竟军事斗争是一件十分困难和危险的事,就算在上古也一样,所谓‘不可不察也’。”乐正绫将自己的被褥背在肩上,“我们是现代人,我们必须在每一个细节上尽量地帮助将领提高军队的素质,无论是在帐下做制图郎——当然,现在还轮不到——还是课士卒拼音文字,还是打被子,都是实现它的一环。实现得越多,我们在河西的幸存可能越大。” 天依点点头:“如果我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到司马军,也算是我的人生发挥出了一点价值吧。对了,你刚才去幕中参预了什么事?” “这个不能说。” “喔……” “准备好了就走吧。”屋外的那名卫兵向乐正绫说道,“一会儿出发。” “阿绫,你去哪儿?”天依问她。 “虽然行军途中住宿是在一块,但是今日上午我得和军幕一起走。”乐正绫向她解释,“司马要召我商议准备接下来的事。” 即使知道阿绫在赵司马身边条件比自己更好,她仍是充满忧虑地看着阿绫背着包囊被那名士兵领走。毕竟人不在目前的感觉非常难受。 屋内的众人继续整理剩余的物件。待基本上打理完毕时,太阳也快升起来了。劳动驱散了凌晨的寒气,妇人们背着包囊走出室外,天依二人也紧随其后。她看到邻舍几间屋子的男性家奴也已经整理完毕,带着大包小包出了门,重的物品被人们抬上牛车和辘轳车,之后他们便松散地站在门前集合待命。祁叔和万安朝她们挥了挥手。 “我们不整队么?”天依问年长的妇人们道。 “整队?”对面脸上现出费解的神情。天依便意识到在洛下大营里,赵司马的家奴中是不存在队列这一说的,大家说到底,都只是参与劳作的奴隶罢了。 过了一会儿,有几名赵司马的卫兵走过来。不同于往日见到的士卒,他们的身上穿着深红色的制式武装衣,涂成玄色的半身甲在深红的配合下显出一股武人的风格来。士兵们腰带上挂着环刀,显然,自己今日的行程就要受他们的指挥了。 “今日行八十里过夜。”其中一个卫兵冷冷地朝她们说,“你们这帮仆奴不要走得慢吞吞的,惹了罚。” 大家向这名士兵答谢。天依的心里有点忐忑,今天是自己第一次参与长途行军,单日行三十多千米,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不过有轮子和畜力来帮忙运输大宗物品,减少了很多压力。 待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后,大营里面已到处都是士卒、旗鼓和车辆了。随着远处传来的角声,天依看到第一列队伍和牛马已经迈出了辕门,而自己所从属的家奴要在一会儿后跟随赵司马的卫队行动。出师的队伍特别长,一直到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才驱着、推着大小车辆,随着司马的卫队踏出辕门。 自从遇赦被赎买为赵司马的家奴以来,自己和阿绫就几乎一直在洛阳的大营里,和女性家奴一块从事舂谷、生炊等各类劳作,还不曾迈出大营。现在这也算是开始了一场为期两三个月的旅行,自己可以尽意浏览洛阳和长安之间汉代的亚热带风景。刚走出辕门,看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天依的情绪就明朗起来,背上的背囊好像也轻了许多,自己的单裾虽然不是很厚,但是在暖阳的照射下,走了一段,自己的身体就热乎了起来。 部队沿着北边城墙走,绕开了洛阳城,进入了两京之间的大道。今日预定的行程不多,在两千年后的世界,开汽车半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如果一个人不带任何东西,像散步那样走的话,六小时也就到了。但是军队携带重物大规模行动,确实就要比往常要慢一些。封建军队紧急行军的最高水平是由清朝将领福康安在1792年创造的,他率领精锐部队,十二月从西宁出发,一月抵达拉萨,在青藏高原上五十天行军两千多公里,迅速地投入了对廓尔喀的作战,几乎称得上东亚汉尼拔,于世界军事史上也是有名可留的。不过现代军队的急行军更有效果,比如红军就曾经创下一昼夜急行军270公里的战绩,这种机动效率在很多情况下直接保证了战略行动的成功——1950年昌都战役时,第18军的穿插部队就接连翻过了几座5000米以上的大雪山,成功出现在噶厦军后方,完成了合围。 在即将到来的第一次河西之战中,霍去病的骑兵部队也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在六天之内将河西走廊走穿,与休屠王主力决战。这几乎是冷兵器时代的闪电战。 正当天依哈着寒气冥想着未来的历史的时候,她一转头,忽然发现走在队侧押送家奴的那个穿绛色武装衣的卫兵正在盯着自己看。他穿着一看就引进自阿尔泰民族的军用短鞮,小腿上打着行滕,右手紧紧握着环刀的刀柄,一边看一边走着,身上搭的玄铁铠甲片清脆地作响。 天依不敢冒犯他,急忙将头低下去慢慢行路。她穿的是布履,所幸自己又找废弃的面料给布底缝了两层,小腿也学着其他人打了行滕——也就是后来的绑腿,今天的行军应该是准备充分的。待晚上休息下来,她还得煮一点热水,烫烫手脚。 那名卫兵看她对自己恭敬避让,得意地笑了起来。忽然他想到自己之前在府上期守的时候,似乎还见到过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穿着锦服的女子。她会教很多仆役写一种奇奇怪怪的文字。不过眼前的这个家奴,显然比那个人更为狼狈一些。 “你之前是从哪儿来的?” 听到军士发问,天依连忙屈身答道: “奴是从洛阳来的。” “洛阳?你先前是哪户人家的,落到我们司马这里?”军士眯了眯眼,继续问道。 “奴原先就是司马家小姐的老师。” 听到这话,卫兵的喉头忽然塞住了。 “你姓洛?” “是。” “原来是洛先生。”他叹了口气。 “是。”天依赔笑道,“或许我们之前在府上见过。” “没错。”士兵道,“人生真是如同薤露,你半年前还是一个体面的妇人,现在就在我们这路上受苦。以后可难了。” “奴本来也就是由婢子上来的。”天依向他说,“没事。” “你一个女人家,终究是不知道塞下、塞外有多险!”士兵笑她,“当然,我也不知道。我们俩认识认识,虽然我今天可能就调到另外一个什里,但以后如果能在营中再见面的话,遇到难处,我们两个可以互相扶持。” “……奴姓洛,兄应该也知道。” “对。”士兵点点头,“我,字是昫。姓楼。河南郡人。” “以后就望大兄多关照了……” 说是大兄,天依看他的身板还很小,脸也较为稚嫩,似乎并没有出二十岁。 “对了,”士兵注意到了她们背上的被团,“这是谁教你们的?” “就是她。”队列中另一位女奴说道。 “你们这是怎么系的?”士兵好奇了起来,“这么背,把两个肩全用起来,太省劲了。” “如果大兄有意愿的话,等傍晚扎营的时候我可以给大兄演示。” “那是极好!” 从洛阳大营开出的部队大约前前后后走了四个小时,待时近中午的时候,他们抵达了道边的一个村落。全军就地休息。天依正和张嫂们坐在道边小憩,忽然看得另一个绛衣士兵提着刀走了过来。 “谁是姓洛的?”他扫视了一下众人。天依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答应。 “我们征用了一间茅屋。”士兵向她说,“司马让你进去准备。” 她遂答唯,被士兵领到村内的一所院子里。院子里除了墙以外有两间茅舍,一间是四个开间的正堂,另一间是侧室。这两间茅屋就和她初穿越来看到的吕聿征的茅屋一样,破旧且失修。在进门前的一瞬,她看到茅屋的主人站在门外,恭敬地迎送士兵进出。 还未待天依对此种情形有什么反应,士兵就关上了屋门,走了出去。她往窗户边一看,窗棂下面正站着阿绫。她正将一件半身玄铁札甲贴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名卫士正在从背后去系它的肩带。 “天依!”阿绫笑着向她打招呼。天依举头一看,发现乐正绫的头发已经被盘在头上,用一面布帻固定住了。 “中午就要开始教么?” “对。无论黄昏还是晚上,视线都不好。”乐正绫向她解释,“你不要高估古人的夜视能力,同样也不要高估我们的,毕竟半年了,我们几乎也变成古人了。” “是。我们从什么开始教起?” “从教那些人什么是老师。”乐正绫说,“这不是我说的,是司马说的。他说,如果你们穿成一个女奴,那他们就会把你们看作女奴;如果你们穿成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样子,他们就会把你当成这个样子。我们在性别上比较特殊,一支部队让女性充任长官,士兵的心里可能不平衡。得在一开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唬住他们。” “那么我们需要穿成什么样子?” “看那榻上的物事。”阿绫指了指草榻。天依顺着看去,发现草榻上放着一面半身札甲、一件颇为正式的制式军服,两个系着袋子的包,一面白色的布帻,还有两副似乎只有巫师才使用的长面具。 军士帮乐正绫固定住了札甲之后,遂从榻上取了其中的一只包,斜套在乐正绫的肩上,小包被挂在背后,上面似乎写着一些字。 “这是什么?”天依想到平日里部队的一些人似乎也会佩戴这种包,身份往往不低。 “这个他们叫/kja/,也就是‘立早章’的‘章’。上面写着我们的队属和姓名,汉军的基层军官所带的。” 天依走到榻前,拾起剩余的一件章来,发现上面刻着“洛”“通书什副”等字样。 “我是什副?”天依充满疑惑地问她,“通书什又是什么?” “简单来说,赵司马专门从部属里面搞了个拉丁化实验队。司马认为这套字符可以用来描写大部分地方的话语,所以叫它为‘通书’。我请求的人数是十六人,多了也难办。自然我们作为教师的话,也就是这个队的队正和队副,这个身份也给我们改善了一下处境。” “司马真是待我们恩遇有加……” “那是自然。不过司马严令我们得把这个班办好,办出花样,如果三月前能够带出来的话,他们这一批人还可以教其他人,日后在草原腹地或许用得上这个人群。” “‘学员’都从哪来?”天依问她。 “这个我向司马请示过,大部分是洛下征召的、家境尚可的简单识字的材官。他们会一套书写系统,再学另一套也方便很多,毕竟第一批人是教官的储备。” “年龄层次是?” “这是我特别向司马请求的。”乐正绫微微一笑,“汉朝的军制是男子二十被征为正卒,你猜我能在营中搞到的这十六个人,是几岁?” “二十岁?”天依疑惑地问道,“这半个月看下来,营中有很多人并不满二十岁。” “找到了十六个,十六岁的小娃,刚好两个十六。”乐正绫笑起来,“他们学得动。况且,多掌握一门艺能,也能帮助他们尽量远离死亡一步。” “好家伙,我们要去当中学老师了!还是小班。” 天依在阿绫和军士的帮助下,扎起头发,将武装衣、札甲和巾帻都穿戴完毕。她回头一看,发现阿绫已经将神秘狞厉的青铜面具套在了脸上。她这身行头和普通军士和一般女性都不同的地方在于,胸前的札甲上绑着背章的白色系带,铠甲后是整洁庄重的、武库提供的制衣,而脸上装饰夸张的面具更是增添了一份幽冥模糊的气息,就像《麦克白》中拥有超自然能力的女巫一样,让主角们乍一看不知道是人是鬼。人类自神话时代就一直走在追求同一性的道路上,模糊的、无法被已有经验界定的事物素来容易引起恐怖和尊敬。而文字在汉文化中素来也被神秘化为一种沟通天地的东西,似乎它与面具结合并不会引起什么违和的效果。 天依没有说什么,将背章挎在肩上,拿起那件沉甸甸的金色巫器。 “好了,我们得去见那十六个稚嫩面孔,好好吓吓他们。”乐正绫将声音压低,向尚未准备完成的天依说道,“戴上你的面具。”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章 第二节 通书什 天依将那只面具戴到脸上,系好。一股金属和汗的气味漫上她的鼻尖。显然这副面具的第一位主人并不是她。 “汉代的气味。”乐正绫对她说,“这种味道你不陌生。” 天依向她点点头。面具只在眼处留两个孔隙,她的视野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我们真的得这样去见那些士兵么?” “别样也可。”乐正绫半开玩笑地说。这让天依回想起了几年前老师在教米兰昆德拉时讲的关于“非此不可”和“别样也可”的话题。 “当然,是非此不可。”乐正绫道,“我们课士卒的初期需要进行震慑行动,汉代君民上下受楚文化影响,尚巫鬼,民间往往有长女充任巫师的习俗。我们这个性别,如果作为掌握文字这一沟通人神的神器的巫师,而非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与作为他们官长的身份一道出现在士兵们面前的话,比较容易慑服他们。” 二人着装完毕之后,被卫士带出屋门。村里到处都是被征用的院子,路沿的农民在向士兵出卖食粮。她们穿过村中的小巷,来到了一个稍大的院落中。说是稍大,其实从外墙看,这个院子也就能容下三十多人。卫兵摇摇晃晃地打开版门,天依首先看到的是房屋的正堂。她迅速明白了为什么将这个院子征用为教学的场所——村里其他院落的堂屋,似乎都将柱子埋在地中,而仅有这个院子的正堂有地基。小队的指挥官站在台基上,更能增加居高临下的威严来。 十六个面色稚嫩的士兵坐在地上,他们见到自己的新官长,连忙纷纷坐起来行礼。天依看到日上押运自己的楼昫也在这十六个士兵当中。有的小伙子看到二人戴的面具,被轻微地吓了一跳。在军队里面待了许久,还没有见过有戴这种巫师面具的军官。 乐正绫把每一步都踩得很沉,一步一踏地,慢慢地走到院子正堂的屋门口,每走一步,身上挂搭的甲片就寻寻地响一阵。天依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几日被特别训练的,但是在汉代,无疑步态也在等级社会的构成当中。《陌上桑》中描写罗敷的大官使君,坐拥“专城”的他便是“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的。天依不能邯郸学步,仅是按寻常的模样,走在阿绫后面。她看了看站在院中的众人,有人似乎在同身边新认识的火伴耳语,他们的队正比队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物。可是两位什官的眼睛却有点古怪。 乐正绫在正堂处跨立站定,将两手放在腰带后头。士兵们从来没见过军中有这种立姿。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乐正绫睥睨了一下下边的十六个人,喊了一声: “横队!” 不是丈夫的声音。众人都有点发懵,但是命令和那个奇怪的音色一道传来,他们只能立即执行整队的命令。十六个人排成了两排,显然这个什由两个伍组成,只不过每个伍超了三人的编制。这是一个非永久的特殊组织。站在最右边的两个人装束与伍兵有所不同,应当是伍长了。 卫兵拿出该什的名簿,交由什正点阅。 “齐渊。” 第一排的伍正见那个戴着青铜面具、全副武装的女性巫师什长叫自己的名字,向前一步向她敬礼。 “你是甲伍伍正?”乐正绫说,“剩余七人的名字你都认识了么?” “方才已经识得了。”伍长说道。乐正绫听他把伍兵的名字都报了一遍,又命令第二组的伍长报告。 天依看到楼昫站在第二排的第五位。他还未认出自己来,光是对什正的多重身份感到惊讶。今天这些士兵只穿着制服,并没有携带甲具。十六个人便是十六套深红色的军衣,每人分得一根笔管子,再加几张磨过的皮,除此之外无他物了。 “我是你们的什正,姓你们可能也听过,我姓乐正,往古的一个司乐的官。”乐正绫向众人道,“我右侧的是什副,姓洛,就是这个洛阳城的洛。我们是南方去汉万里的海国人,现在奉司马的指点,来到这里,做你们的什官。以后我们熟识了,名字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天依看到楼昫满脸上写着奇怪。他的眉头紧皱着,想弄明白巫师、女人、军人、异国人和司马派来的官长之间的关系。这几项在权力、性别、职能上如此相异的身份交合在一块,他在已知的十六年中从来没听闻过。这使他产生了一股对未知的迷惘。 乐正绫将名簿递给天依,又向属兵下了一个命令: “跽!” 众人跪坐下来。这是一种较为正式的坐法,小腿和大腿保持一个比较大的角度。 “我们这个什,并不在经制编制当中,是临时组建起来的。这次从洛阳西至塞下,你们就是这个什的士兵。”乐正绫仍然笔直立着,“我们这个什和别的不同。有谁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无人应答,似乎还没有人适应长官这样问话。 “你们都不说,但是都知道。因为你们是被挑选进入这里的。”乐正绫隔着面具向他们说,“甲伍伍正,你说说,叫什么。” “叫‘通书什’。” “他叫错了么?”乐正绫走下台阶,问第一排坐着的第二个青年。那个青年没有预料到这种局面,不敢说话。天依看着这名士兵,猜想了一下他从前所在什伍的规训手段。 “放心、大胆地说出来。”乐正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好像闪电一般,从原先坐着的状态站了起来,好像他对女性巫师官长的手感到特别恐惧一般,但是仍是一言不发。 “坐下,说出来就行,我们没有带荆条,也不准备踢人。” “齐伍正说得没错,对着呢。”从第二排传出一个声音。天依循声看去,是楼昫。虽然他也是从地上爬起来,站得笔直。 “嗯,”乐正绫摆摆手,“都坐下。不要求站着答问题。——你同意他们说的么?” 那个青年憋了好久,轻轻地点点头。 “说出来,没事的。” “我们这个什的名字,就叫‘通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显得很困扰。 “这个问题提得不错,夷邕。一会回答。”乐正绫又拍拍那个叫夷邕的士兵的右肩,继续问甲组的第三位士兵,那名士兵连忙也给出了相同的回复。乐正绫又走向第四位士兵,那位士兵也不敢怠慢。 “没错,像我刚才说的,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被召进来的是什么地方。”乐正绫回到正堂的台基上,“‘通书什’,四个字,但是和夷一样,我们大部分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什叫什么名字。你们从前待过的,只有甲官乙队丙什丁伍,都是数目字,不明白这个‘通书什’是做啥的。” 说完,乐正绫在堂上来回踱起步来。 “你们看看,官长发到你们手里的,有什么?” 仍是一段沉默,过了许久才有人回话: “有笔与革。” 天依听出那是楼昫的声音。 “答得很对。”乐正绫赞赏道,“我们每个士兵都要踊跃发言,有什么说什么,楼就非常好。你们都是识书断字的人,所以,我问你们,通书是什么?” “可能是知晓书的意思。”那个姓夷的士兵答道。 “嗯,这是一般会想到的答案。”乐正绫说,“但是不是,我问一下,你们的家乡,不管东来西往,这四方的人都能通话的言语,叫什么?” “叫‘通语’。” “对,通语。”乐正绫举起右手的食指,“所以,通书是什么?” “一种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的文字?”有士兵问道。 “对,你已经很接近了。”乐正绫向第二排的那名士兵说。 “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的文字,不就是文字么?”楼昫感觉费解。 “我们现在所讲的‘通书’,和你们平日里所习的文字不同,而是完全描写音读的。它并不是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但是它能描写几乎任何一种言语。而且它不需要写成一个一个字。你们今天过来,受军幕的摘选,成为两个女人的部下,就是为了受这个——‘通书’。” 乐正绫神秘低沉地说。士兵们正在迷惘之际,忽然听得一阵古怪的箫声传进他们的耳朵。循声一看,是一侧的卫兵举起了一支箫,在那里吹奏。他吹了五声长音,随后戛然停下来。随后,他和天依抬了一块木板上来。 “首先,我在板上写六个通书的符字。”乐正绫举起笔,蘸了墨,在黑板上分别写下a、e、i、o、u、六个元音字母。同时,她按元音舌位表排列了这几个字母。士兵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文书,感觉很迷茫。 “好。”乐正绫朝他们说,“我可以给你们念一下这六个文。” 说着,乐正绫将这些元音各自发了一遍。 “第一个字是我们说完话后面有的‘乎’?”夷邕问道。 “并不是。”乐正绫说,“我们要搞清楚一点,我们所学的,是能描写任何一种言语的书。我现在举一个字,‘乎’/a/,再举一个字,‘我’/a:/,再举一个字,‘女’/na/,你们觉得这三个字,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完全不一样啊。”众人答道。 “如何不一样?”乐正绫笑起来。当然,由于隔着厚厚的面具,士兵们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大家再次沉默起来。又过了良久,齐渊开口道: “乎是以舌的后面去说的,而女是以舌头来说的,我则是介于舌的后面和舌头之间的。” 在座的人颇有点头的。 “好。舌的后面,在哪,怎么后面?舌的后面和舌头之间,又是哪?‘女’/na/和‘予’/la/呢?怎么区分?都是舌头?还是它们又是前面后面?” 听完乐正绫这一顿话,齐渊不作声了。 “显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所有这些问题,通过学习这套字,你们后来都能解决。”乐正绫说,“它们有没有一样的地方?” “一样……”众人又陷入了迷糊,“一个从舌腹发,一个从舌头发,一个从浅一点的舌腹发,怎么能一样呢?” “有一样的地方。”乐正绫说,“你们不要学着单个单个的文字,就把一个文字看成一个整体,也不要把字同它所记录的你们的言语之间绑起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切分。我们说的每个话,都切成小段,你们看那个小段是什么。” 一些人想得如痴如醉。最后,楼昫说了一句: “虽然有舌头舌腹的区别,但是它后面好像有一段是一样的。就是和什正写的第一个文读起来一样的那个。但是女字又不一样,它后面那段短的很。” “对!”乐正绫转回木板前,冬日的太阳照得她暖暖的,她在木板上写下aa、aa和na,然后又在下面补上“乎”“我”“女”三个汉字。 “这下你们知道了吧?通书就是这种东西。” 这么一写,小伙子们顿时明白了。 “原来我们说的一个一个的字,不是一整块的?”齐渊问道。 “我早就说了,我们并不是在说字。”乐正绫说,“这天底下有十分之九的人不识字,他们不会说话吗?” “……会。” “往古的圣贤创造文字,是为了记录我们说的话。而不是先有这套记录,然后人们才学会说话。这个关系要厘清。同样的,我们说的话,不仅可以通过隶书去写,还可以通过篆书去写,还可以通过官方的字体去写。这是不同的体。但是,还可以通过这个,”乐正绫敲敲板上的音标,“用它来表示读音,如果你认为我们平时说的‘我’可以写作aa这四个文,他也这么认为,外面的某个人也这么认为,那那个人给你寄信,不写‘我’,写了这个aa,你收到这封信,照样能知道他在这里说的是‘我’。因为它们都是文书。但是与你们打小学的文字不同,你能直接把它拼读出来,-/aa/-,这是很了然的。当然,它和汉文书之间各有优劣,你们现在是需要学习掌握。”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楼昫点点头,“那么我们说一个‘我’的时候,是先发了,也就是齐伍长之前说的那个‘较浅的舌腹’的音,然后这个aa就是它后面跟的,和‘女’‘乎’一样的那个发音,也就是板上的第一个文书;它写了两遍,表示它读得长,而‘女’只写了一个a,表示短,而我和女的后面都加了一个弯钩,好像我们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里有东西收住了?” “太不错了!”乐正绫朗声表赞道,“楼想得有没有问题?是不是就是这样的?这么简单的对应,你们能找到吧?” 大家都点点头。乐正绫又随机地点起一个士兵来,让他复述楼昫刚才说的话。那个小伙子断断续续地把楼昫刚才的回答又讲了一遍。 “同理的,用这套符号,我们不仅可以拼我们的家乡话,还可以把其他郡国的方音也记录下来,还可以把域外的音也捕捉下来。大家进入这个营,就是为了学这个绝学,从惨淡了说,以后至少也能离战场远一点。” 十六岁的士兵们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奇的文字,就像刚才他们没见过戴着面具的女性官长、突然开始吹箫的卫兵一样。他们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感到捉摸不透,既神秘又畏惧又好奇。 “这套文字是高度精确的,以后再逐渐地课给你们,不要急躁。今天主要是端正你们的一些想法,认知一些事实。你们在这什里服役,重活累活不需要干,但是心眼一定得多长,嘴一定要多说,笔一定要多写,把自己当一个儒士看,但我们可以比儒士对我们说的言语有更多的把握。” 楼昫似乎回到了前几年自己被父亲筹措资材送到馆上学字的时候。他是父亲的妾所生的,母亲生他的时候便去世了,但父亲特别宠他,遂送他去了书馆,期待他有所小成。书馆的先生每日教他们学仓颉篇,学童每犯了小错误,如写字写得歪了,他便以鞭条责罚,严苛得很。但是每学会一个新字,他总是从心里产生一种兴奋感,仿佛自己又多明白了一点东西。若不是家道中衰,他大概可以继续学下去,最后大约可以混个小吏做,再慢慢计较前程;可是去年冬天,父亲忽然被不知道哪来的猛虫邪魔带走了。两个大哥将田亩童仆一分,他便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只身入军。 这次在通书什里,他好像又找回了当年学字的感觉,虽然这是另一门诡异的学问,诡异到军幕会不惜让两个女巫做部队军官来课书。而且这里的诸多人事都与正常的军队殊异——他有时候害怕那两个看起来像女子,用青铜面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巫师官长,以及她们传授的能把自己的言语剖成一片一片的古怪字符,但是一想到这毕竟还属于汉军的行伍,据说还是由骠骑司马亲自组建的,他的顾虑和恐慌也就暂时消减了。什正和什副教导的方式和书馆里的先生不一样,经常提问题,会顺着一件事细细地说下去,这是他所从来没接触过的,或许她们最后比书馆里的先生教得要好也未可知。在冬日的照射下,十六岁的楼昫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忽然又有了一丝新的期待。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章 第三节 热水的功能 部队中午在村里的停留时间有限。天依等人只教了五十分钟左右,第一天的课便结束了。她们在卫兵的引领下走出院子,回到方才那个土院中卸下甲具、背章和制衣,又被带回家奴的驻扎地上。 “你们刚才去做了什么?”张嫂问她们。天依和阿绫只是摇头。 “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张嫂将眉蹙在一起,“去干了活?” “是,不过干得比较轻松。”天依向她说,“阿嫂不用担心就是了。” 张嫂走到她的身侧,闻了闻,似乎嗅到了什么,道: “你臂上有墨味。” 天依向她点点头。 “是去幕中研磨了?” “倒不是幕上……”天依在火边坐下,“就是一个写字的活。” “这么看,你们应该还有一笔给酬可以拿!”张嫂叹道,“毕竟先前是做先生的,我们这种人做不了这个。” 家奴们在树下又休息了一段时间,听得村中的鼓角作响,众人将营火捣灭,将大大小小的物件背在肩上。很快,队伍又被重新整理起来。负责看护的军士又回到众人身边,催促他们出发。人们跟随赵司马的军队离开了村子,继续向平野西面的群山中走去。 大约又行了几里路,天依感觉自己的脚力又乏了起来。冬日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虽然平日里察觉不出有多暖,但是在这背负重物前进的过程中,她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夏日的感觉。她只能祈祷一会会有一股乌云蔽过来,将太阳遮住,这样晚上昼夜的温差也不至于过大,可以省几根柴火。 “以后每日都要这么走,你可得做好准备啊。”张嫂背着被服,在她耳边说。 “嗯。”天依向她点头,“我能坚持。” 天依又看了看前面的阿绫。阿绫只是默默地走着,眼睛一直盯着路面,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保持沉默能将更多气力保存下来。这半年以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祁叔流亡,从青藏高原东端一直下到洛河谷地,对于行走当是非常有经验的。 楼昫从队列的后边巡逻上来,仍然是用右手紧紧地握住那把环手刀,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他走到家奴队伍的外侧,一边走,一边看人群中那个长得极像日中自己什副的人。从她的声音来看,楼昫几乎可以笃定了。可是什官是应当佩戴背章的,也不应当在家奴的队伍里一块背着东西行路。难道两个人从姓名到身形的相似只是个巧合?他感到非常迷茫。就在这个当儿,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画得奇奇怪怪的文书来。方才休息的时候,有火伴抱怨自己被层层挑选,让两个女人来当他们的官长,心里别扭,他自己也只是沉默不语。 “哎。”楼昫轻轻地向列中呼了一声。他不知道走在队伍中的女子究竟是他的上司还是纯粹只是一个自己管制的家奴。 队伍中包括天依在内的好几个人都朝他转过来,以为他要发布什么命令。 “没事……”楼昫连忙摆手,“你们好好走,我问……洛姑娘一点事。” 就在早上,自己还得意洋洋地跟那个人称兄道妹,这会儿他却完全没有敢这样做。楼昫感觉在这样一个身份不确定的人面前,自己的言谈应该谨慎一些。 “楼兄,什么事?”天依感到奇怪。 一听这名女子仍叫自己楼兄,楼昫便全然放松了起来。看来这个人同自己的什副只是像而已,并非同一个人。 “没事!”楼昫笑起来,“走这路上,闲着无聊,逗你玩儿呢!” 天依点点头: “你现在的职能虽然还是看护家奴,但是什里课的才是长久的正事。你若无聊的话,须把日中课你的几个文书好好地记,什正明天会抽答。” 楼昫轻松的表情在几秒间凝固了起来。 “我不知洛姑娘原来就是什副!”他连忙朝天依行礼道歉,“刚才如此冒犯,实在是失礼。” “失不失礼无所谓,”天依这才发现他中午并没有认出自己,笑起来,“什官而已,缘事所置,本来与普通的士卒没有什么差别。更要紧的是日中教习的内容。” “日中教导的,我在路上一直在反复记忆,不会阙漏的!” “比这些符书更重要的是养成一个剖解事实、条分缕析的想头。”天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庖丁解牛的故事听说过吧?” “小时就听过,但是不知道什副要通过它课我什么。” “丁之所以能够迅速地把牛解开,而刀不致损坏,就是因为他在长久的屠宰经验当中,摸清了牛——我们知道牛是一个整体,而它有首身尾,每个部分又有筋骨、肌腱这些小的东西。他掌握了这些小的东西,能顺着关键的地方下刀,事半功倍。” “什副的意思是我们也要将说的话做拆分,到达这些最小的东西。什正日中课的那些书便是最小的东西。” “不全是。”天依摇摇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如果之后仍有余力,我们会再课。” “为何不现在课我们呢?我想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什副为什么说不全是。”楼昫想不通。 “米要一口一口吃。你先从最基本的东西开始,就像起房构屋需要夯地基一样。”天依向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说从前中山国有个富豪,富可敌国,看到另一位大商人建了座重楼,第三重修得特别好看,也想找人建一座重楼。工匠们来了,自然是要先定地平,找正准,然后开始打地基。打着打着,那个人不乐意了,问人们为什么在打地基。工匠们对他说,要先打地基,然后再盖三重楼。富豪听罢,非常生气,说:‘我只要第三重’!” 家奴队伍中的很多人都笑了起来,只有楼昫一脸严肃。 “什副课我这个故事,我明白了。确实,从前在书馆的时候,先生也是做这个道理。” “你还去过书馆?” “就去过几年。我父亲死了以后,两个大哥就把我赶了出来,书馆自然也没法去了。”楼昫叹了口气。 “那在我们什里好好学。如果有余闲的话,楼兄可以找我,我可以给你课一些汉文书。当然,我们都是做军的人,不会课太多。”天依向他说。 “什副还是呼我的姓就好!”楼昫连忙屈身,“没有官长呼军士为兄的……” “这没事,那还是顺你的意来吧。”天依笑道。 楼昫向她再拜,离开了队伍,继续朝前巡视去。这会,身边的家奴们才纷纷转过来向她打听消息。 “你是怎么就有了兵了!”张嫂拍拍她的肩膀,“原来日中去做的不止是写字啊!” “嗯……特殊需要。” “听刚才你们说的话,你们是向这些小伙子授书?”张嫂问她。 “对。这个什是司马授意设立的,为了课书。” “可是军中识得文书的人也不少啊?他说从前在书馆待过,也是识得的,怎么还要习?” “因为我们课给士卒的是另外一种文书。”天依向她解释。 “另外一种?”张嫂犯了迷糊,“书不就是书么?对了,你是什副,那什正是谁?” 天依指了指前边走着的乐正绫。众人连忙又围到她那边。 “乐正姑娘,你是那个课书的什正?” “是……阿嫂。” “你同我们讲讲,规训那帮小家伙的感觉怎么样?平时都是轮到他们指使我们,你可得好好出些气。” 阿绫的嘴上挂着微笑,并没有说什么。 “哎,识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就算是个女的,也能用着。”有人抱怨道,“小洛刚才同那个军士讲话的时候,一条一条的,说得那军士心服口服!我们就想不出这个道理来。早上的包带也是,看来以后还是要多请教这两个后生女。” “大家相互扶持。”乐正绫向大家请道,一不小心,背上背着的木盆滑到了地上。 “哎,乐正姑娘,你还带着这么大的盆呢。”张嫂将盆从地上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问她,“除了洗衣服,还能拿它做什么?衣服我们都可以互相帮忙洗的。” “晚上泡脚用。” “为什么要泡脚?”张嫂问。 “脚连着人的五脏,也是远行的人最器重、最要紧的两肢。走了一天了,干了很多活,晚上安顿下来,打些水,烧成汤,烫烫手脚,第二天起来手脚就没有那么乏,利于长期行走。我们海国的部曲,有靠这个来日行两三百里的。” “烫脚这么,“你们俩现在是我们这一圈人里面最大的官了。” “你这是人力鼓风机了。”阿绫坐在一旁,一边笑嘻嘻地跟她说着,一边小心地擦掉她脸上的灰。 “哼!是那火超出了我的控制。”天依嘟起嘴。 “每每你们俩说海国话的时候,我们其他人就听不懂了。”张嫂对她们说,“你们的舌头好像长得跟我们不一样,你们的话里没有舌头弹起来的字。” “嗯,这是一个大的差别。”天依点点头,但其实普通话的字音和上古汉语是有一种承递的关系在的。 过了一会儿,待夜幕逐渐地暗下来,月亮和星空逐渐出现在天空东端的时候,大家吃完晚饭,有人立马将附近井中汲的水提来,准备烧水。 “等一下——”乐正绫制止道,“得等小半个时辰,饭后不太适合烫,最好是睡前再做。” “为什么?” “这跟血液有关。”天依说,“当然,这属于海国的事情。” 一听到和血液有关,提水的人立马将水放在了地上。 “那我们就听他们什正的,先烤火,彻底入夜之后再热水!”张嫂笑呵呵地对众人道,“什长,你给我们讲讲今天你的两个伍吧!我们日夜劳作,接触不到行伍的生活。” 大家遂围在火边,都将行滕和履屦解下来,光着脚烤火,乐正绫和天依遂向他们讲述中午课那两组人的事情。 “都是十六岁的小娃,你们带的是小孩子兵。”张嫂说。 “不对,带的是识字兵。”有人摆手说,“司马部曲下哪个队长什长有那么大的便宜,带的兵全是识字兵?” “或许今上的南北军里面有呢。” “可她们还要课识字的兵识字,更进一筹!这字,按你们说的,全天下还是就你们两个人会了,要不然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妇人来做这个事。”有老妇说道,“这就是奇货可居。” “你们当年是谁课的呢?”有人问,“经师怎么可能教女弟子东西呢?” “我们是在海国学的,授业的经师里面也有女经师。”天依向她们说,“我也提过,海国的方俗和汉地不一样。” “了不起,不知道我们女儿什么时候也能这样。” 大概两千年后吧,天依想着。古典时期还在它最辉煌的时候,中世纪还要在遥远的四百年后开始,自己和阿绫却要为这样一个时代摸爬一生了。 还好,现在阿绫还在身边。 临近睡觉的时候,水终于烧了起来。众人纷纷把自己的盆端到火边,准备舀热汤。 “一定要用开水烫么?”张嫂问乐正绫,“不是会烫伤人么?” “没有说用开水。没必要那么热,适当地加一些凉水。”乐正绫说,“基本上烫个一刻多,就行了。” “一会把水先接到乐正姑娘的盆里,我们看她们怎么弄。”张嫂对煮水的火伴说。 水烧开了。乐正绫先是舀了两勺到盆里,然后加了些许冷水,用手试了试,大致处在一个刚好能烫到人的区间,将脚探入盆中。随后,天依也把脚伸了进去。由于前半年的颠沛生活,阿绫的脚和天依的比起来已经粗糙了很多,生了许多老茧。 早在赵府中第一次帮阿绫洗澡的时候,天依就发现了这个情况。当时她的脚比现在还要糙烂。不过一直到现在,每次看到阿绫的脚,自己仍会有一种心酸的感觉从她心底生出来。大家都是在现代世界平凡度日的小市民,到底是什么让她们流离到这个蛮荒久远的空间,以至于连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未可知,“彼苍者何辜,乃遭此戹祸”? 不过事已至此,只能将头从沙子里面伸出来,一步一步地为明日谋。随着足面探入水中,一股舒适的感觉从脚跟一直传到心里。一天的劳累都在这盆水中烟消云散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也来吧。”张嫂对其他人说。大家遂也泡起热水来。 “嗯,看来明天还能走个八十里!”乐正绫两手撑着地,舒服地享受着,“我现在感觉这水就跟我们房里的浴缸一样。” “半年没回去了,不知道热水器还能不能用……” “我哥应该还在家里。”阿绫的神色忽然惆怅起来,“哎,原先是我们仨,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阿绫这话说得,就好像我们死了一样。”天依的面色也凝滞了,“——不过可不就跟死了一样么?我们如果一直呆在这里,算富贵长寿的话,顶多能活到公元前六十来年。我们得再多活两千一百年,才能碰上你哥出生……”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可是,你和我都穿越过来了,会不会你哥也……会不会我们的房间,就是虫洞的位置,若真有它的话?” “嗯?”乐正绫暗淡的双眸突然亮了起来,“可是,他如果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只能希望他的境遇好一些了。”天依咬着嘴唇,“他是个男生,学会了语言之后,在这个时代至少可以混得比我们好一些。” 乐正绫不再说话。两个人相对无语,水盆里的热汤在冬季的空气中,逐渐地温凉下来。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章 第四节 拼音与基础方言 冬至过后的第三天清晨。天依从草榻上爬起来,仍感觉浑身酸乏,不过脚相对好受许多。帐中的其他人还未醒来,她悄悄地裹上衣服,走到寒冰坚固的帐外去。 东方的天际泛着一层白光,洛阳城已在冈峦和森林后隐去不见,就连城内最高的夯土高台,也被树影遮蔽了。天依忽然感觉,自己前半年所有的生活,都在这一座小城里面发生,对人生来说实在是一种浪费。 忽然一阵风吹过,天依打了个寒战,连忙蹑回帐篷里去。早上的温度格外地低,恐怕已经到了零下十度左右。走进帐篷,她发现其他火伴也渐次起来了。 “孩子官,你这回这么早就起来了。”张嫂同她说。 “您还是叫我小洛吧!” “好,小洛,能不能去帮忙把外面帐幔扎的梢给拔一下?我们一会就收。” “张嫂,咱都在一块过那么久了,就别这么客气了。”天依笑着说,向帐外走去。 “你这不当官了嘛!” 天依将帐幔四沿的木梢挨个拔去,数了数,踏入帐中,放入一只箱子。紧接着,人们便走到帐篷四周,把厚重的布幔撤去,叠好,又将木骨架挨个拆除。光这一只帐篷的布幔,就要在牛车上占一层不小的位置,其他小构件只能靠家奴们人力来背了。 “又要开走了。”当太阳从树梢间爬起来的时候,天依看着逐渐忙碌起来的营地,对乐正绫说,“今天一过,我们恐怕就进了那群山里了。——今天教什么?” “还是教他们国际音标。” “为什么我们不采用原来拉丁化的方案?”天依问道。 “我前两天确实是这么预备的。但是昨日我又想了想,他们要进行音系描写,终究是要接触国际音标的。”乐正绫说,“我们课的是通书,不是简单的汉语的表音方案。何况拉丁化只是描写音系的一个方法,在现在这个世界,没有必要在遥远的东方采用拉丁化的方案,而仅仅是为了方便和拉丁文明接触,因为使用拉丁字母的人和国家,现在还在遥远的八千公里外。” “不是说曾经有一支罗马部队和帕提亚打仗的时候失散了,来到过东亚地区么?” “那个远在日后陈汤的时期了。而且那也只是记载上的疑似,未能断定。” “甘肃不是还有一个罗马村么?” “旅游业的魔幻产品。”乐正绫道,“就跟各地的仿古商业街一样。你看他们那个村里修的西方建筑,风格在文艺复兴之后的比比皆是。” “我记得我看过一篇报告,说在当地的墓中发现过印欧人的骨架。” “现在是公元前122年,不是公元2012年,现在的甘肃西部至新疆一带,印欧人海了去了。”乐正绫看着西边的群山,“我们过几个月,也会看到的。何况那个墓还出土了铁锅,都不一定是西汉的。” “原来如此……” “教士卒用拉丁文字,看到罗马人,还是得学罗马人的语音词汇语法,不如我们直接在东亚开一条表音文字的传统,比拉丁文字更有描写性,更精确。”乐正绫说,“国际音标就能很好地帮我们开创这个传统,至于它会在后代流变成什么样子,在中国社会产生什么影响,那就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情了。” “乐正将军高瞻远瞩,小的佩服!” “不是,你不要突然这么整,搞得跟拍电视剧一样。”乐正绫笑了起来,“当然,如果有台摄像机在我们身边一直录制的话,剪剪或许能拍。” 天依听了这话,突然有些震悚。她朝四周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 “走,我们去帮忙抬幔。” 牛车已经牵到,众人将帐篷布折好,抬上车背,随后返回去取自己的囊物。 “今天还要去什里么?”张嫂问乐正绫道。 “嗯,以后每天估计都需要。” “什么时候去?食时就去么?”张嫂用袖口擦了擦手上的灰,“如果食时就去的话,我们给你们备点吃的。” “可能是吃了朝食再去,张嫂不用担心。”乐正绫向她说。 待整备完成以后,远处的鼓点又响了起来。家奴们继续跟在队伍的后面,向西面行去。官道穿过原野和田地,天依看到远处树道。 “好,夷,你在革上写一下昨日记的六个书。” 众人都以一种出头鸟的眼神看着他。他有点尴尬,提起笔,在草圈中心蘸了墨,在革上画昨日的符号,但是似乎并没有记住几个。 “行不行?”士兵们紧张地看着他。 夷邕最后只写出了较为简单的i和o。其中i还直接写成了一条竖线。 “这两个你会念么?”乐正绫看着他。 夷邕摇摇头。 “昨天睡前有温习么?你小时候受汉文的时候,老师有没有提过,说‘学而时习之’?” 夷邕不吭气,只是坐在地上。 随后,她围着士兵们转了一圈,向他们说: “我们这个什,之所以有十六个人,就是考虑到你们中间有这种无心受业的。我相信,你们还有些人,对我们两个没竖的女子做你们的官长也是暗地里不服的。可是设立我们这个什,属于军幕的命令,你们也是自愿来的,至少你们在这能课到东西,也无需让大你们几岁的官长火伴欺压。如果教到最后,还是这样,那只好再将你们放还到行伍中去,和匈奴人对阵吧。匈奴人你们怕么?” 众士兵都不答话。 “我今天先不考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都没把这个事当事,你们和夷邕一样,就没记过。齐渊,你们两个伍长呢?” “我们回去以后做了功课,什长可以考我们。” “我不考你们,我知道你们会。”乐正绫摆摆手,“剩下十三位呢?” 天依看到楼昫在士兵中站了起来,他向乐正绫报告: “我会。” “你会?”乐正绫走到他身边,“写出来。” 楼昫看起来非常自信,他拿过笔,蘸好墨,便在革上写下六个元音音标,虽然用的时间也不短。 “读出这六个。” “a、e、o、i、、u。”楼昫一一地指着这些音标,念了出来。 “看到了吗?”乐正绫对众人说,“并不是记忆力不如人,而是不肯费心。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今天教的时间会长一些,希望你们在行军的过程中留心,睡前想一想,睡醒再温习温习,今天还是教这组音,课的时间会长一些,希望你们好好记,好好学,好好想。” 天依和那名军士将另一块木板抬上来,架好。 “为什么我要教你们这组音?”乐正绫问士兵道,“它们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它们在通书里面,好像是写在中间的。”楼昫回忆了一下昨日的内容,答道。 “对。‘乎’、‘我’、‘女’,里面都有一个a,但是前后又用不同的符号表示,你们读起来发现什么?” “它们是我们汉说里面,一个名头中间的那一部分。但是前面后面的部分又不一样,所以它们是不同的叫法。” “对。它叫元音,言语里面离不开它。试想一下,我们把‘我’的a去掉以后,怎么读?” 大家试了一下,只发出来。 “你们的话里面,能不能单独作一个说法?” 士兵们都摇摇头。 “这就对了,”乐正绫说,“当然,在我们海国的方言里面,是有这个的,比如我们那边某地,把‘五’就是发为。在海国东边,几万里大海过去,还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族人,说的言语没有元音,全靠sk、br这些辅音组合成名号。不过大部分言语里面,基本上都离不开元音。而相对的,在汉人的言语里面,它前面和后面的成分就是辅音。比如南北的‘南’,怎么说?” 大家纷纷把“南”字发了一遍。 “/nm/,对吧?除了,前面还有一个n,后面还有一个m。它们就是两个辅音,而且是鼻辅音。” “元音和辅音之间有什么差别?”夷邕问道,“为什么元音常在中间,而辅音常在它前后出现?” “问得很好。上课就是要多提问,我来给你们说一下元音和辅音之间的差别。” 随后,乐正绫先画了一张口腔和喉咙的剖面示意图,向士兵们指示了几种发音器官,随后将元音和辅音在声学上的特征、涉及到的器官说与士兵们。 “你们以后如果有兴趣的,可以把已死之人的头这么切下来,然后看看它的构造是不是符合我画的示意图。然后你们可以在那找一下各个器官,比如喉头、声带、软腭,你碰碰软腭,就会发现它确实和硬腭比起来要软。”乐正绫同小伙子们开玩笑。很多人的脸上显露出难受的表情,显然他们并不愿意去想象这种画面。 “当然,知道你们害怕,以后基本上也不会去做这个事情,所以就在什里好好学吧。”乐正绫站起来,“今天我们要课的,你们要受的,不止这六个元音,我一共要教你们十七个元音,但实际上天下言语,元音的总数比这十七个还要多。这些元音按照舌头位置的高低,大致可以分为前后、高低两类,我会用一张图来标明它们的位置,你们跟着学。当然,我知道你们有人是从方言区来的。你们的方言里面如果有这个元音,就说出来,我们可以确定一下你们的方言大致是个什么面貌。如果你们方言里面有这个音,你们学起来会更快一些。” “我早就说,我们当地除了这六个元音,还有其他的!既然是受的通书,自然我们当地的言语也会有文书的。”队伍中有人兴奋起来,“我老家在河北边,我们那边把河就叫做……” “什么?”乐正绫侧耳听他又发了几遍,随后在板上写下g。看来在西汉中前期,黄河北岸的一些地区已经将歌部的-aj说成了一个单元音。 “我虽然看不懂,但是或许您教的这个就是了。”士兵道,“我还是先从全部的元音开始学起吧。” 天依明白了,今日的工作便是一边教通书什里的人掌握基本元音,一边通过这些元音做方言调查——虽然乐正绫从临洮一路走过来,关而西方言的面貌她应该是大致熟稔了的。不过日后如果要针对部队交流的基础方言设计一种简化的拼音方案的话,那这个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再一个,通过做这类调查,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课堂的气氛也会活络很多。在受完了基本元音以后,士兵们纷纷向什正提供自己那边对各种东西的土叫法,以及军中一般能够说通的音,天依就拿着纸在一边记录。大体上,行伍间使用的基本的方言仍是洛下、关中一带的通语,而秦汉时期,南方和北方、东部和西部的方言差异还未有两千年后那么显著,毕竟语言的分化还处在比较早期的阶段。 这堂课一直持续到临近食时结束。幕中派专人给通书什送来了胡饼,每人一块,她们遂挟着饼回到家奴的休息点上。没成想,张嫂向她们揭开釜盖,釜中还有一层两人份的小米粥。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章 第五节 孩子们 “唉……”张嫂看着两人手中的饼,叹了口气。她们原先是给二人预留了一份小米粥的。 “阿嫂,”天依将手上的胡饼交给她,“阿嫂太照顾我们了。我们就喝这粥吧,嫂们尝尝这饼的味道。” 和她们同住一帐的家奴们遂凑上前,拿过二人带回来的胡饼,各掰了一块尝起味道来。这种饼的样貌和味道有点像现代新疆的馕,不过没有加太多调味料,只是充盈着麦面的气息——不过这对于天天吃带沙小米的人们来说也算是一种鲜味了。这种饼原是传自中亚的一种干粮,在后世又被撒上芝麻,淋上油,正式地在汉地成为一道昂贵的小吃。 “之后如果每日朝食的时候都能分得这张饼的话,那我们大家就有福了。”天依将自己的那小片饼蘸着小米粥,一边送到自己的口中,一边说着。 大家纷纷点头,毕竟就算一小块实心的麦饼,对于日常的劳动也是非常有裨益的。她们分食完这些胡饼,捣灭了灶,清洗了釜碗,恰好食时也迫近结束,人们重整旗鼓,继续踏上前往山谷的旅程。 “大致下午我们就会进山。”乐正绫一边走,一边同天依说,“京洛两地之间的峡谷。” “这个峡谷有多长?”天依问她。 “不知道,我们到长安有三百多公里,这个峡谷估计能占据一半的路程。”乐正绫看着花青色的山峦说道,“已经设立起来的函谷关、尚未设立起来的新函谷关、秦穆公被伏击的军队、弘农、山河表里潼关路,全都在我们的脚面前。” 天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山峰的尖端甚至有点雪意,毕竟秦岭的余脉远达豫西,路上应该也有海拔一千米左右的山地。要在寻常的时候,这些积雪的山峰或许会成为游客吟赏拍照的好去处。 两人走着走着,从天依的脚底传来讯息——道路的坡度逐渐地抬高了。 “还好,不妨碍机动。”乐正绫说,“毕竟我们大部分路是在平路上走的。” 一般来说,较大的峡谷中时常会出现河流。天依向左看去,在树林的外边,正有一条河顺着河谷注向后方。河水尚未全冻,仍有泠泠的声音传来。它应该是洛河的一条比较大的支流,也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不过天依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看着这么大的一条河,天依不禁设想起来这条河中鱼肉的鲜味来。不知道黄昏扎营的时候能不能有这个活动,至少今晚泡脚的水或者冰八成是从这来了。 “哎,又来了。”阿绫看着河谷两边的树林,轻轻地说了一句。 “又来了?” “我在司马府被你救起来之前,和祁叔就在这个地方走向洛阳的。”乐正绫说道,“我们不敢走这条道,是从对面的山上摸过来的。那会已经是初冬了。” 天依看了看河对岸尚未开发的茂密的森林。 “森林里路难走么?”天依问她,“安全吗?会不会有野兽出现?” 乐正绫只是点点头。 “毕竟再怎么难,也过来了……”乐正绫并不打算将这条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说与天依。她只是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然后作了一个划痕状的姿势,然后做了个呜的口型。 天依想起来之前给阿绫洗澡的时候,曾经看到她的右臂上有一条较大的伤疤,看起来属于新伤。她遂明白了。 “就算是到清代的时候,也还是有野狼叼走小孩的故事。”天依说,“你能平安过来,真是要感谢祁叔……” “都过去了。”乐正绫说了最后一句话,松了口气。 楼昫正从列后巡逻上来,遇到了自己的什副,向她问安。 “哎,小楼。”乐正绫问他,“你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么?” 楼昫听到什副旁边有什正的声音,抬起头来,在那一瞬间,他扫到了并未躲藏在面具后的自己什官的面容。她的发髻被巾帻理起来,近午的风吹动她鬓角凌乱的发丝,阳光从道边的树冠里透下来,照在她的脸上。这是楼昫第一次揭开神秘诡谲的古代面具的阻挡,直视隐藏在拥有描写一切语言的超越性文字力量的女巫、官长、异国人等这些混乱标签背后的面容。楼昫发现,排开这些所有的符号,那仅仅是一张和他见过的其他邻家姐姐无异的,少女的面容。 “什正!”楼昫不敢多看,急忙低下头来。在刚才的一瞥中,这位什官的眼神明亮而稳定,同自己见过的一些其他官长一样。不过区别在于,这个眼睛属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眼角略显秀色。 “这条水是涧水。”楼昫将头别过去,指着河道,“我们一路到黾池,须要从这条水一直走上去。” “前边是黾池?”天依问道。 “是,明天能到。”楼昫说,“我们会在那里整宿,所以明天要行的路稍微短一些。” “这才走了两天,就整宿了?”乐正绫问他。 “嗯,”楼昫抱拳道,“因为之后从黾池出发到函谷,要在山中行个好几日,我们现在到达黾池,还算是比较轻松的,但是要为之后的路做准备。” “原来如此。” “那小子先继续巡路了。”楼昫向她匆匆报别,急忙往队列前面走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官长隐藏在神秘狞厉的面具后的脸庞,他一边走,一边感到在一片寒意中,自己的脸颊腾地热了起来。之后的几秒,他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方才休息的时候什正曾经提过,士兵们若有兴趣和机会,可以自己剖开死人的头颅,看看它的发音器官是不是如自己所绘的。他现在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也想用环首刀把自己的身体切开,看看此时自己的心脏是如何扑腾的。 还是见的世面太少,容易激动。楼昫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是在这一刻之后,他还是不住地去想和这个什正有关的问题。她和什副是如何进入军队的,凭借什么条件,而没有沦为营妇?显然,这两位所有的地位都来自她们腹中装的绝学。可是她戴着铜面具教习自己的一套符字又是传自何人,为何之前在经传中都未提及?司马让她们来课自己这些士卒,在接下来边塞的事务中会有什么用? 他不能去揣测上官的心思。他们那些大人物想的都是大事,自己一个小人物,靠自己是不会想出来的。自己只消在三个月期间,按官长教的,把这套符字练会,便也可以写大部分的言语了。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什正轻咳的声音。似乎这两日的教学活动给她的咽喉带来了一点困扰。他有点担心什正的嗓子能否在这几个月的教学活动中坚持下来。 下午。背后除了丘陵和树林已经没有任何景物了,部队在距离渑池四十五里的地方进驻下来,家奴们忙着搭建帐篷,将厚厚的幔布从车上卸下来,挂到木架上,而乐正绫和天依则帮忙起灶准备晚饭。乐正绫搓木生火的速度极快,不一会,火引子便燃烧了起来,天依看着乐正绫将这捧草捧入灶中。 “不知道这种取火法是谁发明的。”天依看着冒出来的轻烟道,“太伟大了。” “不管是谁发明,它已经用了几万年了。”乐正绫说着,小心翼翼地吹着火苗,忽然呛了几声,随后整了整嗓子。 “哎,不太行了,”乐正绫笑了笑,“才上两节课,就这个样子。” “要不下两次课我来讲吧!”天依同她说。 “没事,多喝点水,总是可以的。”阿绫摆摆手,“时日还长着,任务尚比较轻松,我的嗓子应该能,“面子无所谓,咱们吃进肚子的才是实的。” “……那你们不要走远,我先帮你们处理这饭。” 乐正绫遂将行滕和布履解了,拿了只篓子,往河滩的方向走去,天依也跟了上去。 “大冬天的,我们又没有钓具,鱼如何抓?” “你一会看那河滩就知道了。”乐正绫说着。 两个人越过扎营地外面的道路,穿过一片小竹林,来到了河滩上。果不其然,士兵密密麻麻地聚在远处的河滩——准确来说是因冬季河流水量减少裸露在外面的河床上。他们多将袖子和裤腿揽起,有的人甚至直接将裤子脱了,徒着着袍衣,在河滩的烂泥中捕鱼。天西的日头打在河面上,泛起些许波光。 “来吧。”乐正绫也卷起裤脚,带着天依走进烂泥里面。她仔细地检索着鱼道,沿着一条烂泥的踪迹,悄悄地探到那个踪迹消失的地方,往下一扎,抱起来一条黑鱼。鱼尾扑腾起的泥巴溅到她的胸前。她将鱼送进天依带的竹篓里面,拍拍手,继续去找下一条。天依知道,这也是她和祁叔在躲避追查中间习得的艺能。二人一边检索着鱼的痕迹,一边向上游走去,忽然听得前面有好几声呼哨。 天依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士兵看到两个女奴模样的人在河滩上抓鱼,在冲她们起哄。 “喂!”有人喊道,“别抓鱼了,入夜了,有的是鱼给你们抓,有的是汤给你们喝!” 众人都笑起来。乐正绫不管这些,只是继续专注地找鱼。那几个军士一看她们对自己的荤言花语并没有回应,遂兴味索然地返回身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阿绫抓住了三条大小不等的鱼,填满了筐底。就在她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她们忽然听到有人从附近的泥里走过来。 “什副!——这位是什正么?” 乐正绫将身子站直,发现是自己什中乙伍的士兵,他姓郑。他也只穿着下摆到膝盖上方的袍服,抱着一条鱼,来到二人面前。 “我刚才听有人打诨,说这里有女辈,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两位什官。”小郑一边说着,一边将鱼放进天依的鱼筐中,“我们伍长和齐伍长正带着人在河边抓鱼呢,没想到什正也在。” “我们给我们的营地改善一下条件。”乐正绫甩着手上的泥点,对他说,“我们那边女奴们说不便出来摸鱼,但是大家已经好几天没见鲜味了,我们遂出来的。” “原来这样!二位什官,你们现在就请回去休息吧。”小郑向她们道,“你们把篓留下,一会就送来!” “我们自己抓就行,我有经验。”乐正绫摆手制止。 “哪有什正自己下滩上做这个的!”小郑从天依手中抱过鱼篓,“让其他什伍的人见了看笑话。且大家这三个月都要蒙受您两位先生管教,小子们早就在想法子孝敬呢!什正、什副,请回吧。” “那你们这两日与其他士卒年龄上有差别,在这里活动有没有受旁边什伍的欺侮?” “没有,什长放心吧!” 那位士兵将二位官长劝离了河滩,自己抱着篓子一步一坑地,又回到伍中去。 家奴营地中,张嫂见二人空手回营,徒是身上添了许多泥点,而竹篓也不见了,非常奇怪。 “让我们什的小伙子见上了。”乐正绫同她说,“八成一会他们要送一篓子鱼过来。” “嗨!”张嫂抚掌道,“早知道,你就直接拿着这篓,找去他们营地,让他们代劳就行啦。” “我们刚才是纯粹偶然碰着的。”乐正绫一边拍自己衣服上凝固的泥灰,一边说,“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娃,那两个伍长能管好自己的七个人就不错了。” “小娃娃干活才带劲呢!你们尽管支使便是了。” 日头消失在了山峦背后。天色还有好一会儿才至昏,正当天依等人张罗饭食的时候,楼昫背着满满一篓的鱼来到了她们驻扎的营地。 “来得够早的啊!”有女奴冲他说。 “起远点,我见的是什正。” 家奴们看到鱼,围了上来,将他领到天依和阿绫跟前,他方才把鱼篓卸下来。 “日后如果有条件,什正捎人送个信来,我们便去做了!”楼昫摩搓着手,“要不我们每日自己加补野鲜,两位先生却跟这些人一块喝稀的,还要每天劳心劳力课我们那么神奇的学问,几个小子也过意不去。要不是大夷发现了,我们都不知道这事。” “真是有心了。”乐正绫笑着拍了拍楼昫的肩膀。这让他有点没准备好,一时间下一句话没有出口。过了好一会,他才从衣襟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自己的老师。 “对了……这是小子特别准备的……”楼昫不敢抬头,徒是看着阿绫抱着包的手说,“什正要课我们两到三个月,嗓子是一大压力。我扎营的时候,从道边的桑树上采了好多桑叶,捣碎了,您可以课完后泡了水喝,对喉咙好。……我们书馆里的老师就常吃它。” 乐正绫一时觉得非常感动。楼昫说完这套话,脸涨得通红,连忙向二人行礼告别,急匆匆地走回自己的营地去。 “桑叶真的有这个功效么?”天依问道。 “不知道。”乐正绫摇摇头,“不过小楼真是太细心了……” “你们做了这孩子兵的兵头,又兼着他们的先生,这些识字的小鬼可待你们好着。”人们笑着对她们说,“不仅仅是孝敬官长,还有孝敬师长的意味,你们是享了两重福了。” “我和天依只是来讨生活的,”乐正绫叹了口气,“只要容一个地方让我们活下去就行了,从来没求过有这样的礼遇。” “哪儿是礼遇啊!你们是官长,他们是生徒,你们受了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才是礼遇呢。今后在军中,他们能怎么样,可全在你们的想法了。” “大嫂提醒得是。我们既受了他们的好,也要向这些小娃子们负责。我虽然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希望在以后的行伍日子里面,能尽量帮到他们往上走。”乐正绫咬着嘴唇,“当然,得先对他们的劳动负责。张嫂,我们去弄盆水。” “喝鱼汤了!” 女人们快乐地鼓噪起来,各自去准备杀鱼刮鳞去腥用的物事去。家奴营周围充满了鲜活的空气。 ——第五节完—— ——第一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第一节 在弘农边境的大休 到达黾池前的晚上,许久未见肉食的家奴营地吃上了鱼。只要这条从远山绵延出来的河不远离他们的营地和道路,明天晚上应该还能再吃上一顿。 张嫂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腹,放到天依的碗里,又在她的小米饭上加盖了层鱼汤。 “谢谢大嫂……”天依欠身答谢道。 “咳!要没你们两个小姑娘,大家都吃不上呢!” 天依轻轻地咬了一口鱼肉。淡淡的鱼腥味传入她的口中——显然,家奴们是不能拿料酒来去腥的。所以腥味便和鱼的香味一块被咽入她的食道。天依感觉有点恶心,但是为了营养计,她只能闭着鼻子一口一口地咀嚼和吞下这些味道。她抬起头来,发现阿绫正在快速地将鱼肉塞进自己的腹中,仿佛鱼腥味从来不存在一样。 在和祁叔流亡至洛阳的这半年中,阿绫身上褪掉了太多的东西。在现代她时时宣称自己有的鱼眼恐惧症,在饥饿和恐惧面前也土崩瓦解。下午她在河滩上仔细地寻找鱼迹,一抓一个准,看样子她已经在祁叔的教导下做过很多次这种活。或许陇上或者关中的几尾泥鲜还救过他们的命。 和平日相比,阿绫不再每天蹦蹦跳跳的,和人有说不完的话,而变得比原来更成熟和果断了。自己却还是和半年前一样,说着要把她保护在身后,但在实际行动上却仍帮不上什么忙。 天依想着,默默地也开始往嘴里大口大口地扒起鱼肉。她们是公元前122年的——再过几天就会成为公元前121年的人,不要说鱼腥了,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都应该属于至上的美味。 众人饱食了一顿鱼汤泡饭,又按天依和阿绫教的法子煮水泡了脚。 “你还别说,今天走路的时候确实感到舒爽。”有年轻的女奴说,“看来身体四支不能小看,得养着它,不然老了就麻烦了。” “我们何不把这法子推行到军中呢?让那些尉长也赏我们些泉币。” “明天到黾池安顿的时候,我会向司马说的。”乐正绫对她说,“到时候拿了钱,大家有急用的,再一分就是了。” “好像你们两个无依无靠的人不需要资材似的……” “目前来说,确实不需要。”天依道。 “你们还小,”旁边的老妇人微微地勾起嘴角,“等再过两三年,你们就知道了。” “毕竟我们只是目光鄙近的海夷,没有什么长远之计。”天依自嘲地说。 “怎么样,这涧水的水如何?”有人问道。 “不比井水。”张嫂摇了摇头。 “它和井水不一样。兴许一会盆子里蹦出来条鱼呢!” 帐内的人们都笑了起来。 第二日,家奴和士兵们起来收拾帐篷的时间似乎晚了一些。毕竟据军队的信息,今天下午就能抵达黾池,要行的里程并不多。自然,在抵达黾池之后,通书什的课业也能多上一些。不知道昨天小伙子们把元音理解得怎么样了。 上午食时,部队在峡谷中停下休息。通书什的两组士兵仍然在树下聚好,整齐列队,向他们戴着面具的长官行礼。乐正绫向他们摆手,突然随机点了一名士兵,让他把所有的元音写下来。 那名士兵走到队列前面,磨好墨,按着昨天四横三纵的舌位图,将十七个元音一一地写下来。军士们都屏息看着他写书的动作,待他对革上的内容确定无误后,乐正绫执起后,没有说什么,而是叫了下一位士兵。 “今天下午有充分的时间课你们,所以这次短休,是专给你们温习用的。”在乐正绫检查卷纸的同时,天依也压低声音,向士兵们道。 大家紧张地站着,不发一言,脑海中全在回忆昨天所学的符号。 乐正绫花了将近半个小时,让十六位士兵一一写下了他们的答案,在革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她将甲组的音标交给天依阅览,自己执起乙组的八张短革,发现士兵们将全部的身心投入当前这个工作时,记忆效率不低。她又转向天依,确认了另外八个人的答案也没问题。 “这才像十六岁的人!”军士们看着这个戴着面具的女什正昂首说,“司马挑选你们作为这支部曲中最优秀的士兵,他没有选错!他如果来检查你们的成果,会给你们所有人嘉奖的!” “是乐正什正教导有方。”齐渊抱拳说。 “受业是个人的事情,多半靠的是你们自己的努力。”乐正绫笑道,“这套书的意义不用我赘言了,你们自家都清楚得很。它是行伍的事情,但不仅仅是行伍的事情。你们学成了以后,可能日后自己也会成为什正,或者队正,或者进那未央宫的石渠阁去,你们在书馆里动辄打骂、看不起你们的先生,到时候都可能要请教你们问题。但是这需要我们共同合力来做。” 乐正绫非常自信,在这个时光,中国的第一批描写当时口语音值的方言学家,可能就在自己的手底下诞生了。 “不过,你们会写了这些书,自己会读么?”乐正绫突然将话锋一转。 小伙子们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显然,平日里温和的女什长在这个时候又要向他们发难了。 “小楼,你会读吗?前半高展唇,怎么读?” 楼昫颇为自信地发出了e的音。毕竟这个音在他方言的音系中还存在。 “前半低展唇呢?” 这下他拿不准了。他在e和a之间模糊地找了一个位置,发了出来。 “不对!”乐正绫摆摆手,随后自己发出了前半低展唇元音。 “你们要记音,首先得弄明白这些音怎么发,不然只是胡记。”乐正绫背着手,向他们说,“这会是一个艰难、长期的工作,况且你们自己做了先生,还需要这样去教你们的弟子。你们现在还在熟悉元音音标的阶段,我暂时不要求,但是从午后到了黾池起,我会分出一部分时间来做这个事情。你们做好准备。” 众军士向她行礼,表示决心。 天依又带士兵们温习了一遍元音的书写方式,答复了几个问题,部中才方将胡饼送来。 “我们下午见。——对了,”乐正绫向自己的两组士兵颔首致谢,“非常感谢你们昨日送来的鱼,非常感谢。” “小子们做正卒的,都是应尽之事!” 直到看着两位什官走向道路后方,齐渊两位伍长才将队伍解散,大家开始朝食。乐正绫和天依告别了部属,将胡饼带回家奴营,又分与众人吃了。随后,他们继续踏上前往黾池的路程。 下午,待人们的影子由西北伸向东北,一座黄色的城邑出现在天依的面前。 这是天依在汉代见到的第二座城市。和洛阳一样,这座城池的城墙也是完全由夯土筑成,而且是字面意义的“筑”成,但是城墙的高度仅有两到三人高,面积也远比洛阳要小。不过该座城邑所控的山间盆地还有空间,除了冬季荒芜的田野以外,仍有适合军旅过夜的地方。 部队在这空地上扎下来。天依和阿绫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着装和面具,在军士的指引下向自己什的驻所走去。场地上的士兵们正在搭建营帐。乐正绫走上前去,帮楼昫撑住木架。 “什正!”齐渊走到她身边,接下她的手,“这活我们干就行了。下午我们有课么?” “有。”乐正绫点头,“上午你们温习了基础的十七个元音的书写,现在我给你们讲讲辅音,大概要一个时辰,等把元音和辅音都教完了,你们再学发音。” 有士兵一边干着活,一边笑着发出a、i、e的声音。 “大家干活的时候,一般发元音的多,发辅音的少。因为这和元音和辅音的发音方式有关。干活要使劲,肺部的气从声门出来,把声带冲开,自然地就是元音。这是自然之理。大家可以体会一下。” “什长,”忽然那个河北人发话了,“我才想起来,您在写我们方音的时候,画了一个看起来像是a和e合起来的符字,可是教我们的十七个元音里面,似乎没有那个。” “对,那些都是基础元音,至于十七个元音之外的,等之后再教。”乐正绫说,“你们方言里面那个,属于前半低和前低之间的,前次低元音。你自己想想,找找舌位。” “我知道了,官长。”那个士兵笑了起来,“我会描写它了。” 待小伙子们将营房搭建起来以后,天依和乐正绫寻即将他们集中起来,开始课辅音。有了前面元音教学的基础,再介绍辅音的概念时,状态便比较轻松,人们接受起来也较容易。 “这就是你们十六岁的好处,”乐正绫笑道,“想法活络得很,学东西也学得进。” “可是……什正,您介绍的辅音太多了,比元音要多多了。”夷邕皱眉道,“官长写到的‘塞擦音’,除了ts、dz这……舌尖前……的一列,我们都不会发。” 确实,在西汉时期,中古汉语的章组还处于舌面中的序列,而卷舌的莊组则要等到魏晋时期才形成。汉代汉语的辅音群虽然失落了大多,但是仍以塞音和擦音为主,塞擦音还真不好找。就算在世界范围内,此时塞擦音的数量也不大,比如英语一直到莎士比亚时期还没有/d/这组塞擦音。 “这个不太要求你们掌握,”乐正绫叹了口气,“现在的言语里面,你们听到它们和说它们的机会不多,不过你们的子孙后代,会将‘章’/cia/的/c/发成/t/的。” “什正何以料之?为什么塞音就会变成……塞擦音?” “语音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脉络,它是会自然发展的。”乐正绫说,“要让你们弄清这一事实,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们现在才刚起步,等你们学成了,能到长安去开馆受徒,我到那时候再教你们罢。” 乐正绫看到很多军士的眼神非常纠结。他们原先初入该什的时候就对这副巫师面具感到慑服,现在官兵熟络了以后,什正突然又预言了一个子孙后代说话的面貌,很多人对神秘巫术的敬畏再次生发了起来。当然——在学了一些东西之后,他们心里更多产生的是一种求知欲。他们似乎想现在就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饭要一口一口吃,学也要一点一点地学。”乐正绫说,“大家先将这节课的问题掌握了,你提的问题需要熟练地认识术语和各时各地的事实。” 二人再次将辅音讲了一遍,虽然大家仍然不能将其中的很多辅音说出来,但是似乎他们对记录符号的形状特别上道。这在学习国际音标的初期是非常有用的。天依甚至感觉他们学习的效率要比一些本科生还要强一些——毕竟这个现在也算是士兵们每日接触的职业之一。 两小时后,授课结束,乐正绫不能向通书什的士兵们教更多的内容,不然他们一时是消化不来的。她打算趁这次长休,向小伙子们展示一些其他的东西。 “距离夕食还有一段时间。”乐正绫用手挡着眼睛,看看太阳的位置,“齐渊,你们之前在洛下的时候,勇技如何?” “什正,只是操练而已。”齐渊道。 “受选拔以后,你们还每日训练么?” “一直没有组织……这几天又行军,没办法做。” “好,”乐正绫点头道,“我想看看你们在洛阳大营训练得如何。” 齐渊马上呼出了夷邕和自己伍中的另一位士兵,各分给他们一根棍子,要让他们对打。乐正绫摆摆手,制住了他们。 “夷邕,你这次被伍长呼出来,想必是你的技力算是好的。” “还行吧,在我们伍里还不错。”夷邕向什长的青铜面具笑了笑。他以为进了通书什,就不用再做这些日常训练。不过还好,平日没入什的时候,虽然不敌其他二十多岁的正卒,但是在现在的伍里跟同伴还是能打一打的。 “你们绝对不知道我之前半年在干什么。”乐正绫将嘴角轻轻扬起,“齐伍长,请棍子。” 齐渊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乐正绫向他展展手,示意他把木棍拿过来。队伍中不少人开始笑了。 “这……什长,不,先生,您是来课我们书的……”夷邕摆手拒绝,“打一个女儿算什么本事!” “我刚才说了,目的是检验你们的技艺。”乐正绫摇摇头,“何况——我相信有人素来不服一个女人当你们的什长,觉得丢人,以为我和别的什长不一样,徒是来课书的弱人,不具有其他那些什长的勇力。——你们绝对不知道什长之前半年在干什么。如果你们连自己的什正都打不过,就别想面对匈奴人了。若能打过,那我和司马才放心。” “难不成什正对过匈奴人?”楼昫半开玩笑地问。 “如果我说是,你信么?”乐正绫反问他。 “不信。” “来,夷邕。”阿绫从齐渊手里接过棍子,让他站在一旁裁定。她拿过木棍,先是稳住身板,往前突进一格,右手就将棍子往夷邕那边刺去。 夷邕在营中受过格挡的训练,他按照基本动作,将棍子往下一格,随后意图反制,但是耳边突然传来木棍交互的清脆声响,两秒之后,胸前便出现了对方圆乎乎的棍尖。 “下一招不行。”齐渊朝他说道。 夷邕心里有些不服气,两个人又对了几个回合,夷邕发现每次自己格下对方的第一个动作以后,就不知道如何反击了。 “打仗不是体力活,动作要练,心里要有东西。”乐正绫拿着棍子,对他说,“我半年前确实也就是一个普通妇人,是这半年保命的时候玩出来的,你们以后除了操练以外,要多做这个练习。玩得久了,不用想,自己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什正真的对过匈奴人?” 楼昫话音刚落,乐正绫卷起右臂的袖子,展现在士兵们面前的是两道刀疤,还有一道野兽的抓痕。天依知道,先前将她在赵府里救下,给她养病的时候,阿绫向自己和晏柔讲过,那道浅的是在那个前敌城寨被胡兵划的,而另一道则是在和祁叔逃离县兵抓捕时受的。在这半年间,祁叔和实战应该都教过她一些长短交接时的应对策略。 众军士都不发声了。 “现在你们怎么说呢?”乐正绫看着周遭的十六位少年,“还有其他兄弟觉得比夷邕力技更好么?几个月后在塞下,怎么办?” “什长教训得是。”齐渊低头行礼道,“以后每日下午扎完营,我们两位伍长会试着恢复操练。” “你能教士兵么?” “小子虽然年纪并不比其他人长,但是对这类事情较为熟习,不然也不可能被点为伍长。” “你要对你的兵负责,当然,本质上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性命负责。”乐正绫道,“不要以为在我们什就可以远离战场,那只是可能,不代表一定。” 小伙子们面面相觑。原先素来因自己什长不是个丈夫而颇觉羞辱的士兵,此时也收了声。 “好,今天就到这里,大家放松放松,准备夕食吧,晚上睡前烫脚的时候,记得记记今天学的,明天我们继续。” 楼昫这次真是感到开了生面。他原来对另一个性别的认识完全坍塌了。就在前一天,他还认为,什正在行伍间戴的青铜面具是在弥补自己在男性面前不足的力量和勇气,但是今天和夷邕的练习,完全打消了他昨日的想法。不得不承认,两位什官无论在学问、力技还是见闻上都比自己这些大头兵要强。他不知道什长之前是如何有机会接触塞下的战场的,不过什正今日正是给自己和其他兄弟敲了一个警钟。只要人还列于行伍之中,自己就要面对危险的环境,而为了确保自己能够生存下来,必须在力与智两方面都尽量多地掌握内容。 当然,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除了这教训以外,他内心中对于那只二十岁出头的青铜面具的兴趣,也突然大幅地增加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第二节 翻过辅音山脊 入夜了。天依和阿绫与其他家奴们用完了夕食以后,趁着夜幕降临,摸到营地外面。 天依记得自己半年前刚穿越过来时,在吕聿征的家中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当时她小心翼翼地探进院子里的茅所,十分紧张地试着完成了这个问题,用他备好的草绳善后。但是现在出行在外,在白天的营区,诸事多有不便。她们只能趁彻底入夜之后出来好好地解决一下。 她们先是在野地里中采了许多长草,随后找了一个地势较低、有几棵树环绕的地方。确认周遭没有人以后,她们方才蹲下来。 “好,就是这了。”阿绫悄悄地对天依说。 “嗯。”天依在黑暗中点点头。 二人默不作声地蹲了好久,待一切处理完以后,她们迅速地起身,整理好着装,回到营地去。这项活动对于入军大半个月的她们来说已经十分熟练了。有时候出来,她们还能遇见其她女奴。 “或许我们应该向司马建议推广一下卫生壕。” “那也不是给我们用的!”乐正绫摇摇头,“除非特别给板材,造一个围护。” “哎,以后到了草原上,可怎么办啊……” 第二天。在黾池的休息结束了,按照今日的行程,军队还是会按着峡谷走,但是会适当地越过一道分水岭,进入接近函谷关的路线。她们需要走山路,越过这个地方。 在出发之前,赵破奴司马在幕中接见了通书什的什官。 “元音的书写,掌握了?”赵司马支着手,坐在床上,问乐正绫。 “还没有。我只教了基本元音。” “发音还没有?”赵破奴眯起眼,“老夫去年向洛姑娘学的时候,公务繁忙,每天是抽点时间接触的。他们竟日做这个,怎么课起来也这么慢?” “司马。”乐正绫抱拳道,“是每日正式教的时间不多。一般他们只有在休息的时候,有一到两个时的教课时间,剩余时间全是自学。” “嗯?你们没有和他们一块行军么?” “没有。” “从今天开始,你们和他们一块走。已经这些天了,不要考虑那些大防的事。不像话。”赵破奴将脸沉下来,“你们是通书什的什官,除了晚上扎营,其他时间,你们都应该和你们的士兵或学生在一起。没有什官,我安排的那两个伍长平时是怎么带兵的?你有打听过么?” 乐正绫跪下来,向司马请罪。 “起来,今天就按我说的这么办。”赵破奴披衣起身,“洛,你作为什副,也不像话,你这两天竟然都没重视这个问题。” “我以为……我们在家奴营中,就应该随家奴一块行走。” “你们在出洛阳的时候,拿到自己的章,就应该知道你们已经不是了。”赵破奴捋捋胡须,“只是晚上宿营还没办法把你们和她们分开,但是其他时间你们得到什里去,把这个时间用起来。” 二人听命。 清晨,通书什的两个伍整理好了行具,正要继续踏上远途时,人们突然发现他们的什官远远地走了过来——而且让众人意外的是,她们并没有戴面具。看起来那副面具基本上完成了自己初期的使命。 “什正!”齐渊迎了上去。 “司马的命令,从今天开始,我们在行军途中跟随你们一起行动。”乐正绫对他说,“从今天开始,通书的教学会在行军途中进行,大家做好准备。” 齐渊向她答唯。 “东西都放上车了吧?”乐正绫四下扫了扫。 “都放好了!”夷邕向她喊道。乐正绫遂转向两个伍长,让他们按平时那样列队。 “军容还不错。”乐正绫点点头,“等角声,一会出发。” 过了一会儿,低沉雄厚的吹奏乐器的声音沿着地面传来。乐正绫领着手下的两个伍,汇入到士兵的长队中去。 “这下我们什终于有什正了!”楼昫一边走,一边说,“前两天行路的时候,总是感觉荒得很,只有伍长,没有什长。” “对了,小楼,为什么前两日行军的时候,你老是在队列里巡来巡去的?”乐正绫问他。 “这……”楼昫似乎不愿意回答。 “我们伍好像没有被司马安排过这个任务吧?” “没有。”楼昫摇摇头,“但是司马手底下负责看护家奴的卫队,他们的队正时常让我们什的人做这个。他们说,大家都是司马直属的,你们什也没有长官,白天就两个伍正带着,当然听他这个队正处理。” “他不能这样。我们俩上面没有队长,只面向司马。” “哎,什正这话应该向他说去。我在军营里生活惯了,不太敢……历来他们找我们有事,我们伍长都是答应的……”楼昫的神情里带有犹豫。 “何存,是这样吗?”乐正绫问乙伍的伍正。他姓何。 何伍正和齐渊都朝她点头。 “现在不是这样了。”乐正绫摆摆手,“你们昨天受了辅音,我们一边走,一边温习辅音,当然,还有之前教的元音,你们说不会发音,现在我们就可以开始。” “要在队列里练么?”有士兵似乎有点顾虑。 “学了大声地说出来。”乐正绫一边走,一边看着士兵们的步伐,发现他们行走并不能走齐。 “怎么搞的,步子这么乱?”乐正绫问两个伍长。 “什正,乱么?”齐渊有点不能理解,“现在是行军,也不是布阵,走就是这样走的呀。” “这样看着军容不行。再说,平时不勤练,上了阵,再用,就迟了。我们做军人的,走路也要整肃。”乐正绫摇摇头,“下午扎下营来,不课什么,专门课走步。” “什长,阵步我们练过,虽然不常练,但也不用专门课,现在可以试试。”夷邕向她说,“我们这些小弟兄平日里在军中,勇力都不如人,基本上全靠这走步讨队什欢喜了。” “那何、齐,你们把队伍带到边上来。” 两个伍在道路的旁侧停下。 “一会我会起口号,大致会喊it、nit、it,你们如果受训过,我喊一的时候你们就迈左脚,喊二的时候就出右脚。你们的阵步速度不快,所以我会从慢速开始,慢慢加快到正常的步速。有什么疑问么?” “什正,”夷邕说,“为什么喊一个数,就单出一条腿?” “那你们的阵步是如何做的?” “喊一个数,就往前走一步,左右脚都进。” “好,那我改一改。我喊一个数,你们就往前走一步,喊下一个数,你们再进一步。但是永远是左脚先出。” 乐正绫在原地踏了几步,向士兵们道,“齐步,步!一!” 两个伍的军士遂像他们的官长那样,迈出左脚,进而又把右脚收上来。起初有一些士兵疏于练习,先迈了右脚出去。她又喊出二,整个队伍又往前走了一步。乐正绫就这样慢慢地开始从最慢的地方加速。待队伍适应一段时间以后,她让天依代呼口令,自己向士兵们宣布,报数的规则会回到控制左右脚的状态。随后,她又喊了一声“齐步步”,队列遂转移进入一种近似齐步走的状态。 行在通书什后面的那个什看着那女什正带领的两个伍又从队列的后边走上来,还某种程度上迈着一种奇怪的阵步,女什正呼口令还只用两个数目字,颇觉奇怪。很多士兵朝他们笑起来: “又不是打仗,走这步干什么!” 楼昫感觉在众目注视之下,自己走着这步有点难为情。但是另一边什官又在呼口令,身体怠慢不得。 “好,保持这个速度,我们开始复习元辅音。”乐正绫并不理会这些,直接开始了教学,“我说一个,大家说一个就行了,无必要喊出来。/i/!” 随着步伐的节奏,队列里的人们发出“/i/”。 “/e/!” “/e/。” “!” “。” “/a/!” “/a/。” 随后,乐正绫又从后圆唇元音开始发起。元音成为了通书什的齐步口号,前后有不少好奇的官兵都往这边看过来。 乐正绫发完五遍元音,道路的坡度在山间变得更倾斜了。 “好,大家休息休息嗓子,”乐正绫一边走一边说,“步伐不要乱,一会我们试试辅音。现在是行军,走路的时候不必端着,只要把脚步走到就行了。我们这么走,主要是为了温习方便,发音有节奏。当然,这也有利于以后走阵步,也能锻炼你们身体协调的能力。” “明白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军士们走齐步能维持的也只有出脚的步伐而已。乐正绫和天依根本不指望他们能把手臂也摆起来而不至于顺拐,至于动作标准、踢正步,则更是姥姥家的事了。反正她们时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训练步法。 在温习辅音发音的间隙,乐正绫咳嗽了好久,似乎她的声音有点哑了。 “什正!”楼昫担心地望着她。 “没事。”乐正绫重新清清嗓子,“好,下面,我们开始来发昨日课的辅音。对于汉言的使用者来说,这个难点在于塞擦音,你们好好听我发,学一学。我从双唇不送气清塞音开始,后跟元音/a/。还记得这几个术语吧?” 众军士一边走着,一边朝她点头。 “/pa/!” 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一边有节奏地在什正的带领下发着聱牙的辅音,一边在周围队列奇怪的视线下在山间的道路中行进着。习惯了这种视线,楼昫感到在有节奏的行走中,自己的身子轻了很多。他开始轻快地发出什正教的各种辅音,像儿子被母亲一口一口地教说话,虽然他学的还没有什正发得那么标准。 乐正绫又将辅音翻来覆去地带了四遍,随后众人再次停嗓休息。 “什正,感觉我们走这路,发这些音,好像我们在翻一个辅音的山一样!” “不是辅音的山,而是弘农的山。”天依同他说,“翻过这些山需要走一天左右,大约明天下午,我们会从山里走出去,后天就能到函谷关和弘农。” “入了函谷,我们就是关内人了!”夷邕开玩笑道。 “那可遍地都是全国的豪家大室,我们几个穷鬼可就别想了。”伍中的火伴冲他说。 天依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边看着路边起起伏伏的山峦。现在关内的身份就如两千年后的北京户口一样,东汉时期有人提议将函谷关东移到洛阳那边,就是因为东移了之后,他家便能从关外变成关内。 “哎——” 楼昫正在和同伴走步闲聊,突然听到他的什长叫了一下。他扭过头去看,原来是什长走在队伍的外侧,突然被地上的石子崴到了。他连忙从队伍中走出去,询问情况。 “没事!”乐正绫仍继续走着,向他们摆手道,“大家继续行路。今天涂程比较紧,没有朝食,一会食时到了我和什副去请饼饵给你们吃。” 说完,她继续像没事一样往谷上走着。楼昫看着她的样子,心中生出一股疼惜的感觉来。今天宿营时,得在附近山林里找找有没有对脚好的药,孝敬孝敬什长。 傍晚。部队还在分水岭上,就地扎营,天依轻扶着乐正绫走回家奴队伍中来。 “怎么了这是?”张嫂问她们。 “阿绫上午行走的时候绊了石头。”天依向她的嫂嫂说,“下午继续走,负担有点大。” “咳,乐正姑娘,你现在先躺着休息吧!”张嫂连忙把乐正绫张罗到帐里,“还要走好几天呢!不缺这几步。不过还能走,应该问题不大,就几天的事。” “希望如此。”乐正绫说。 “明天你就坐车上休息,我帮你带队。”天依向乐正绫道,“我也能课士卒。” “能行么?那小伙子们……” “阿绫,我是什副。”天依拍拍她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什正有事了,就轮到什副来管教我们的部队了。” 乐正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信任地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了……” 天依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意来。自己终于可以替阿绫去做一些事情,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好了,你也别多说话了,我去煮一煮那个桑叶,你一会儿服了它。明天顺带养养嗓子。” 说着,天依便走了出去。正将她把桑叶煮烂、捞进一只木碗时,她抬起头,发现楼昫抱着什么东西,又走进了营区。 “小楼?” 楼昫走到天依跟前。只见他捧了一丛种类不同、长长短短的草来。 “这是……”天依问他。 “这是我在南坡弄到的。阿夷说向阳坡长的草,阳气比较重,可能可以活血。” 天依对夷邕的理论感到半信半疑,虽然她对桑叶的功效也存在疑惑,不过现在她只能相信这些药材。 “我领你去见什正。” 天依遂将他领到阿绫面前,楼昫对乐正绫右脚的状况和嗓子的状态非常关心。 “什正,晚上让她们给你敷这些。”楼昫心疼地对她说,“今天真是辛苦了。” “无事。”乐正绫扯着嗓子,“明天可能是什副来带你们,你们要听她的管教。” 楼昫点头承诺: “放心,明天要是哪个士兵耍滑头的,我先教训他!” 乐正绫听了此言,只是笑笑。 “什长,快把桑叶子吃了吧!” 天依把碗端到阿绫面前,乐正绫拿过碗,一口一口将桑叶咬进口中。就在这时,张嫂走进来,看到楼昫手上的草。 “哎,你捡的这都是什么!” “向阳地方长的草啊。”楼昫愣住了。 “你好歹也捡点有用的!”张嫂将并不能起作用的草一一地分出来。结果这么一分,楼昫拔的大部分草就被分了出去。他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我……”楼昫瞪大眼睛,感到自己非常无用。少年时代徒在书馆背字,在行伍中全靠火伴和什正扶持,现在连什么草能用都分辨不出来,对什长一点忙都帮不上。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长大了点的小孩子。 “好了,我们这也有人出去采草,你们的什长交给我们就行,你还是回去吧。”张嫂笑着向他说,“泡几次脚,估计也差不多啦。” “不过是脚扭了一下,也就肿一两天而已,辛苦你了。”乐正绫微笑着同他说。 “……那什长一定要好好养伤!” “算不算伤还另谈呢。”乐正绫道,“我们后天什里见!” 楼昫向什长答唯,退出营去。走在夕阳的山下,闻着自己沾满草和泥土味道的手,一股失落、自卑和亲切并生的感受同时从他心底杂乱地涌起来。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第三节 崤函之固 凌晨,一股山中的寒气灌入帐篷。睡在靠外侧的天依被寒流激醒,她将布衾又向上提了提,盖住自己的脖子,脚又露在了外面。她侧了个身,将双腿蜷起来,脑中忽然浮现出了几句几百年后才有一个叫拓跋宏的人说出来的话。 “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 部队在山中应该还要走一天,之后才能从山谷中出去,到达一个较为平坦的、后世呼为陕州的地方,现在应该叫弘农。之后,他们会进入函谷关,路程基本也就过半了。一想到自己要离开驻留半年的河南,步向关中和未知的地方,她的心里忽然生出来一股对那堵夯土城墙和自己所居院子的怀恋来。 吕聿征和陈季大约还在经营着抄书生意吧。在赵府中,同自己分离的赵筠和晏柔此时是什么光景呢?赵筠不仅离开了她,还离开了她的父亲,不知道明年她同莫子成的婚礼由谁来主持,或者,还主不主持。不过晏柔被父亲逼婚,这件事大概是笃定的。 天依感到所有人的生活,包括自己和阿绫的在内,都像一串滑脱手掌的氢气球,被风吹着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就算回到洛阳城,先前的生活也一去不复返了。怀旧不是自己的本事,自己和先前在洛下、现世结识的所有人一样,时时刻刻面对的都是新的生活,不论它是以哪种样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她如此想着,催促自己赶快睡觉,明天好有精力帮阿绫规训士卒。 第二日,部队仍然在深山松竹之间绕弯。昨日的行步给通书什的士兵们留下了惯性,就算长官不喊话,他们也能将步子走出节奏来。 “你们的什正今天要休息一日,明天再来。”天依对齐渊和小何说,“在她不在的那段时间,你们要协助我,把部队管起来,正常的课业还是要受。” “这点自然明白!”两位伍长坚定地向天依道。 “这不是因为什正确实有什么伤,而是要锻炼你们的组织。假设我们什昨天在战场上,什正同人格斗死了,你们也不能失去主心,如果我还在,我们就按现在这么办;如果我也不在,你们就是最大的长令,或者直接并到旁边的队去。” 楼昫在队列中行走,听到这番话,突然感到不太好受。他不能去设想在未来的荒原上,火伴和什长一个接一个倒下的画面——尤其是什长。素来妇女是应当远离打仗,在内舍耕织达旦,以俟夫归的。还好自己被选入的什并非战斗编制,而是识字部队,这种危险减少了很多。他可以姑且认为什副这样说是在帮自己和火伴们建立一种危机感,未雨绸缪。 将心情调整回来以后,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步伐上。此时,什副开始温习语音了。 “我们从前不圆唇高元音开始,和昨天什正教你们的顺序一样。我带一下,大家说出来就行,不用喊。”天依向士兵们说,听得答应以后,开始从/i/发起。 楼昫感觉这一套元音冥冥之中确实是有规律的。舌头先从前高发起,渐次地落到前下,又回到后高,又到后下。人的口腔统共就这么大,如此看来,海国的通书确实是可以写大部分言语的。自己只要继续学下去,说不定以后真的可以进什正说的那个阁,在长安体体面面地生活,像那些儒士那样安心治学问,有自己的家室,枝繁叶茂。当然,到时候还要那个姓乐正的女兄教更多她没教过自己的东西。 不知为何,这个十六岁少年的脑中突然联想起此时乐正绫坐在牛车上安静休息的画面。那画面和昨天傍晚楼昫见她在帐中时一样安静,整幅画面的氛境与她在什中教导学生、和夷邕长兵对决时是决然不同的。他赶忙及时打断了这幅画面,继续小心翼翼地,按天依的引导发起元辅音来。 今天下午扎营的时候,自己得好好问问夷邕,最好让他带着自己一块去采草,再找个机会去找什正,体体面面地把药交给什正又不至于被张嫂耻笑。 “你怎么三天两头要给人寻药去?”傍晚扎营的时候,夷邕颇为怀疑地问他。楼昫抬头一看,发现在夕阳的照射下,对方的脸上有止不住的笑意。 “我们什正平时教导这么辛苦……” “那这次采完药,你不用多跑腿了,我们几个替你送去便是。” “哎!”楼昫赶忙摆手。 “你看,我算是明白啦!”夷邕装模作样地摆起平日里看到的其他队正的姿势,“老弟,你想女人啦!” “什么想女人!都是来公干的,为今上……” “你是父亲还没给你安排一个佳偶哩!” “不要说我父亲——” “——所以你就打上了我们这什正的主意。”夷邕打断他,“一头母老虎。” “什么母老虎!”楼昫对这个称呼非常反感,“前来是你自己技不如人。” “你技如人,你跟她打去。”夷邕有些生气地锤了他一拳,“你现在就跟我打,我能打三个你。你同那母老虎打去!” “……那蜀人还拜老虎呢!” “你去做蜀人去,说和海国话一样难懂的叽里呱啦的话去,再用通书记下来,什正一定会很赏识你的。一来二去,你就骑虎攀龙啦。”夷邕一边逗他,一边推他的胸脯。 “你这……在什长面前低声下气的,什长一走,什么没台面的话都出来了。我向什长揭发你去!” “那药我不帮你采啦。”夷邕说着作走状,急忙被楼昫又拦了下来。 “阿兄,就你懂山林草木这些东西,以后还要仰仗你呢!” 夷邕遂大笑起来,帮他指点可采的草根。楼昫虽然感到夷邕对什长多有诨语,但自己有求于人,也没法发火。他只期望什正的脚快点好起来,再把夷邕拉出来练几轮。 二人在山上采完草,正在回营的路上,夷邕突然开口道: “说实在的,什正也确实有本事。她一个没竖的人,该见的什么都见了,连匈奴人都提前替我们见了。” “所以我特别敬重她呢。”楼昫说,“我们将来的前途,还是要凭恃人家。” “可是小弟,你有那等样的想法,我还是劝你收了。”夷邕颇为担心地向他说道,“我们什正该见的什么都见了,可指不定都见了些什么呢!” 楼昫拐了好几个弯才听明白意思。他再抬头一看,夷邕老早笑着跑出一溜烟去了。 都是夷邕乱撺掇,自己分明没有那样的想头!楼昫一边苦恼着自己的正意没人得解,一边忐忑地向家奴的营地走去。不知道什正现在休息得怎么样了。他期待自己努力的成果收获官长的肯定——当然,虽然大部分是夷邕帮忙完成的。 “哟,又来啦。”张嫂一见到他,就咯咯地笑起来。 楼昫把头往旁边一别,大步地走进去,寻找两位什官所在的帐篷。结果还没找到,他就发现自己的什正抱着一捆柴走进营帐里,背上还背着把柴刀。天依连忙走过来,接过那捆柴,扔在石灶旁边。趁着阿绫拍手的时候,楼昫急急地迎了上去。 “什正!”他将草药展示给她和张嫂,“你看,这是今天采的,筛检过了,这下可全是利活血的!” “你昨天要有那么灵就好啦!”张嫂对他说,“我们敷过药,泡了脚,今天朝食又敷了一遍,下午你们什正就下地随便走了。” 还是晚了一步!听到这话,楼昫懊恼地垂下头来。 “不过还是辛苦你了,”乐正绫笑起来,“还有小夷。你们太上心了。我明天就回什上,继续课你们。” “不管怎么说,什正的腿脚行了就好。”楼昫叹了口气。 “今天什副课你们什么了?”乐正绫问他。 “还在队列练习元音和辅音,”楼昫向什长汇报道,“在食时休息的时候,她教了我们全部的元音。” “有难度么?” “央元音突然多出了一整排,比较难。”楼昫如实地说,“不过还能接受。有些人的故乡里好像有这央的……高元音。” “哪位?” “乙伍的何伍正。”楼昫说,“他们把‘之’就说成/c/。” “哦?他是什么地方来的?” “南郡。” “很有意思。”天依笑起来,“想不到这个音值这么早就在楚方言里有了?” 楼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为什么说“早”? “你可以把这个好好记忆记忆。”乐正绫向楼昫道,“明天我们大致就要出这山了,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明天的行程吧。大家在这路上都不容易,以后不用送这么多东西过来了。” “嗯!”楼昫向什正答唯。 第二日。乐正绫回到了她的士兵当中,虽然她的嗓子比前几天低沉了许多。又经过半日的行程,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逐渐展开的平地,远处还有一条如带的大河。 “那是什么河?”天依问旁边的士兵。 “是黄河了。” 天依远远地向那条河望去。这条大河在汉代还未彻底变得浑浊不堪,作为亚热带和温带气候区的边界,河流并未彻底进入冰期,仍有滚滚的河水向东流注着。 天依望着河流,脑海里再度响起了铜管、弦乐和打击乐的合奏。这回不是《伏尔塔瓦河》,而是《黄河颂》。 “我们还会再碰着它一次的。”天依对乐正绫说,“在三个月以后。” “我在这个时代,已经和它打了好几次交道了。”乐正绫笑了起来,“你还是第一次见,以后多见见。” “嗯。”天依道,“下面是三门峡,现代从西安坐普通火车到洛阳,需要三个小时,到了三门峡,就说明路走了一半了。” “三个小时,三门峡到洛阳也就一个来小时,我们走了这么好几天。” “这证明了我们的双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有耐力……” “老茧在等待着我们。”天依一边说着,一边随前面的队伍朝山下走去。 “总算到平野上了!”队伍中有士兵高兴地喊道。 “保持步伐。”天依提醒他们。 队伍进到原野上,在河边的弘农城外驻下。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要折向西南,经过函谷关,朝潼关方向走去,路上还要经过桃林塞。 “看到函谷关了么?”乐正绫问天依。 天依摇摇头。乐正绫指向西南方,天依朝那边看去,在远远的山口外,又有一座黄色的关城。 “那儿就是函谷关。” 天依看着夯土关城,轻轻地叹了一声。没有百丈雄势,也没有万仞金城。一切浪漫的想象在这几人高的土墙前都轰然倒塌。就是这几米高的关城,配上旁侧的冈岭,让秦国雄峙六国几百年。 “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尤利西斯的感觉?”阿绫笑着问她,“没有英雄,仔细一看,全是普通人。” “普通城。”天依指正道。 “毕竟我们在现代社会看到的主要的古代城墙就是明清两朝的,西安的明城墙有十米高,唐代大明宫宫城的城墙也差不多是这个高度。你猜唐长安的外郭城有多高?四米。” “唉。”天依摇摇头,“我以为函谷关的关墙,至少比洛阳的城墙会高一点的。” “你到塞外去看看吧,看那边有没有更高的。我印象中,鸡鹿塞遗址的墙似乎有七八米高。” “这事不急。”天依回过神来,“我们趁还没入函谷关,尚在修整的时候,继续课课他们吧。” 两人帮通书什的士兵们整理好帐篷之后,天依再次支起板子,乐正绫开始向士兵仔细地讲授元音和辅音的发音方法。 “什正,我们受完了这个,接下来受什么?”夷邕问道。 “仔细辨音,试着去记音。”乐正绫向他说,“如果是今天的话,会留一个时的时间做格击的训练。” 夷邕皱起了眉。 “今天不拿你练。”乐正绫捕捉到他的表情,笑着同他说,“你们虽然被教了基本的动作,但是还不能熟练地把它用起来。可以打出第一手,防下第一手,但是没法过第二手。” “是这样的。”楼昫看着夷邕,说。 “这个归根结底要多练,”乐正绫向众人道,“从前我不太注意,现在每天须有一个时,你们甲乙两伍做格击的训练。” “规则如何?” “我相信前几日跟夷邕演示的时候,大家都大致清楚了。你不管用长的还是短的,将对方的手、躯干或者头摸到,就算这方赢。”天依向两个伍长说,“你们在旁边做裁。” “我们……能行么?”齐渊有点犹豫。 “你们是伍正。不管打得如何,胜负全听你们的。”乐正绫同他说,“你们下手不要过重,最好把甲具带上。不然把人打伤了就不好了。” 在课了通书以后,军士们纷纷将盔甲和巾帻穿戴上,一人选了一根木棍,准备挑战。 “你们两个伍,按体形,从壮往下排。”天依命令两个伍长道。齐渊和小何将队伍重新排起。 “我不知道你们受的基本的动作都是啥,你们先演示一下。” 两位伍长遂训令士兵们将基本进攻、格挡的动作先演练了一遍。随后,天依让排在伍长右侧的两位最壮的士兵出列,让他们进行格击。 一下午的训练下来,士兵们普遍不能打到两个回合以上,有少部分能打三合。乐正绫不禁对士兵日后的命运感到担忧起来。不过,就如她前些天所说的,饭要一口一口吃,学习也好,训练也好,不能指望一两天就出效果。但是,自己什正的责任必须尽到,自己得在霍去病两次大出河西之前,好好锻炼士兵们的生存能力。不管此次出塞能有多少人回来,是传说中的“师率减什七”,还是同一个段落中的“全甲”而还,自己都要尽到人事的极致。 “你是这么想的么?”晚上,在黄河边的营地烤火的时候,天依这么问她。 乐正绫默默地点头。 “我在出军之前好好回忆了一下,那个‘师率减什七’,是在汉武帝加封霍去病的嘉奖令上写及的。从语境来看,应该是对方率减什七。第一次战役,休屠王部有一万三千人,但是被汉军毙伤俘的有九千人,符合这个比值。何况,不这么理解的话,就和前面的‘全甲’矛盾了。” “可是那对于穿越之前的我们来说,是既成事实,但是它现在还正在我们的行走中产生。”乐正绫担忧地说,“一切都是未知数。就算我们全军覆没,在当下也是有可能的。伤亡总是会产生的,我们得做好准备。” “嗯……希望我们能安然挺到今年的秋天吧。” 说着,天依悄悄地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恋人。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第四节 山河表里与足球 军队并没有在弘农驻留太久。第二天清早,汉军就从河边开拔。 天依和乐正绫带着部队来到函谷关的关口。天依抬头一看,关楼并不高,架在木平坐上,而城门的门柱和城楼的柱位是对位的。显然和明清时期的城门不同,城门的宽度和关楼的开间之间具有一种逻辑上的关联。 “这算是中古样式的一个渊薮。”天依自言自语道。 “嗯?你又发现什么了?”乐正绫问她。 “没有,我只是在观察这楼。” 她们走进门洞。城门的半圆状拱券在元以后才逐渐发轫,而在唐宋及之前,城门的门洞几乎都是由密集的木柱支撑着木梁架成的。从前上初中时自己学过《陈涉世家》,里面提及“独守丞与战樵门中”,她看着这个樵门,一直以为秦代普通县城的城门不发达,城门做得跟柴门类似,但是直到穿越过来以后,她才发现樵门的这层含义。在砖拱未发展完善之前,中国的城门门洞大抵都是木结构的。 当然,元明以后,砖拱门洞大量替换了木结构的门洞,但是现代还有木结构矩形门洞的残留。故宫午门和神武门的门道就仍然体现着这类结构。不过结构样式上的变化常被附会以风水迷信一类的猜测,从前听龙牙讲在故宫旅游的轶事时,他提到有游客就对午门的矩形门道颇有微词,认为皇宫讲究天圆地方,门道应该都是圆形的,说午门的矩形门道肯定是近年乱改所致。在函谷关的门道面前,这显然不是什么入流的说辞。 中国自古以来不擅长在建筑上使用拱券,拱券结构发展得特别迟缓。而日本人比中国人更不善于利用拱券,故他们在建筑上使用拱券要更晚一些。 “我知道,你心里又有一大段东西过去了。”乐正绫笑着向她道。天依回过神来,才发现部队已经过了关城,走向山路去。 “前面是桃林塞?” “对。” “过了桃林塞就是潼关?” “不,现在还没有潼关。”乐正绫摇摇头,“不过过了桃林塞,出了这山,我们就到潼关所在的渭河口了。接下来便没有什么山路了。” 听了阿绫的话,天依对关内的路程再次燃起了期待。她十分期待在汉代,受亚热带气候区覆盖的这片八百里秦川,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象。“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这几日在山间行走,左弯右绕的,对于双足来说负担实在不小。她十分怀念那种站在吕聿征家门口,朝远方一望,就能把地平线上的景致收罗一空的平野。 “可惜我们是冬天过来的。”在通往潼关的山路上,天依向乐正绫说,“桃林塞,不知道春天的时候这边的风景怎么样。” “你就想象一下野桃花盛开的样子吧。”乐正绫道,“在两千年后,终南山一带,最有特点的就是早春的野桃树。现在我们虽然走在秦岭的余脉上,但是它也当是有的。” 天依默默地点点头。早春时期的秦岭山谷,万物还没有恢复到欣欣向荣的时刻,绿叶未尝将山坡妆点起来,不过玉兰花和红叶李在河谷中已经开过了。同时在向阳和背光的山峰上,出现得最多的还是星星点点的野桃花。花瓣的颜色虽然比较素,但它们对河谷旁侧的风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可惜,在公元前122和121年的交界点上,就连野桃花也还处在一种衰飒的寂静之中。 “要跨年啦。”天依幽幽地说。 “我们现在不过阳历年,不过不知道他们过不过夏历年。”乐正绫道,“今年这个年,我们应该是和通书什的后生们一块过了。” “那也挺好的。”天依笑道,“到现在为止,他们个个都不错。比如小楼。” 楼昫一边走在队列中,一边温习前些天学的通书字,准备下午的考问,一边听两位什官说着他听不懂的海国话。他从来没听过这两位先生说的言语,听起来有几个音似乎和汉说搭点边,但是和汉言的方言差距过大。他完全听不懂二人在聊什么,甚至有一瞬间,他感觉通书的魔力就是由这神秘的语言散发出来的。 他不能确定这话到底是不是一种方言,还是与汉人言语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言语,就像南楚和吴扬来的那些贾人自己操的言语一样。这种不确定的状态对在他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压力,自己若习得了这套符字,有朝一日必然要先调查两位什正那像唱歌一样富有调子的海国话。 突然,他听到从什副的口中脱出两个音感极像“小楼”的音节。他默默地用那套符字拼了拼,是“/iɑu-lu/”。如果用汉言的话,“小楼”拼起来显然是“/seeu-roo/”。他感到海国的语音和自己的汉言之间似乎是存在一种关联,或者说,“对得上”的东西的。而且她们和汉地之人的长相又如此地相类。难道她们的海国确实从一定程度上和汉国是同一种人,只是相隔海波,言语日渐地分离了? 一边想着,前面行走的什正的背影又渐渐在他面前模糊而神秘了起来。如果有机会的话,自己一定要好好地问问什正,让她把她身上所有的秘密都同自己说一说——就算那只威严凶恶的青铜面具仿佛一直在提醒自己什正神秘身份的不可贸近,以及泄露天机的危险。 从前在书馆课字的时候,先生曾经说过《论语》里面的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自己闻了道,傍晚就暴死在路边,自己也毫无负担——毕竟自己现在孤存世间,双亲早已踏上了另一条畏途。 “这是最后一段山路了!”乐正绫颇为中二地向士兵们喊道,“前进,向桃林塞!把元音喊起来!” “/i/!!/e/!!!/a/!……”小伙子们提起双腿,鼓起肚子,呼出类似于行军口号一样的元音序列。 又在桃林地方的山中绕了两天许,待天依看惯了关城、壁垒和樵门,士兵们将元辅音序列像五十音图一般熟练地呼出之后,汉军的旌旗终于出现在了潼关外面。 “又看到黄河了。你看,远端!”乐正绫朝西面伸展出她右手的五指。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天依想起了张养浩的这几句曲词。在元狩二年的汉代,潼关并没有被树立起来,但是山河表里的形胜却在远早于晋文公与楚国争霸时就已经存在了。 几个士兵激动地吹起口哨来。齐渊只是看了看远处的平林,并未说什么。乐正绫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些许彷徨。 毕竟在山里转了这么多天,离河南郡远了许多。大部分士兵都有或多或少思乡恋家的情节,但是既被征为正卒,过夙夜在公的日子,平日在营房里也遇不着什么可以一道窝心说晦气话的人,只能是“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了。 乐正绫感到士兵们将这些负面心理郁结在心自行发酵并不是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必须通过一个渠道将它抒发出来,不管通过何种方式。 下午。士兵们来到秦岭余脉和黄河之间没有树林的平野上,扎下营来。乐正绫在通书什的宿营地课完士卒后,并不打算让他们再做什么额外的训练,正当休息之时,突然发现栅栏外边有群司马的卫兵正搬着长长短短的横木走过。 “哎,这些横木是拿来做什么的?”乐正绫问住其中的一名卫兵。 “准备踏鞠呢!”卫兵说道。 “什么?”乐正绫对“/dap-guk/”这个词感到非常陌生。 “什长,‘球’/gu/,读得收进去,就是了。”夷邕提醒她,顺带用脚做了个踢的姿势。 “‘踏球’?——‘蹴鞠’?” 乐正绫这才发现蹴鞠这项运动在上古就存在,而它这两个字的本义也被昭明了。鞠和球古音相通,只不过有韵尾的开闭之分,而不管是踏也好,还是蹴也好,都是追逐球的一种动作。 “哦,你们是要踏球!”乐正绫对那名卫兵说。 “司马让我们闲下来的时候就踢踢,但是出军以来,基本上平地不多,今天状况可以,就小小地踢一下。”卫兵道,“从前在大营里也时常做,有专门的球城,但是现在在野外,条件只好简单一点了。这些就是我们打算做球城的围子。” 这可以说是正中了乐正绫的下怀。她正苦于军中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不好抒发士兵们郁结的烦闷情绪,现在看来,蹴鞠这项古老的运动可以适当地帮士兵减轻这类情绪,同时也可以锻炼他们的体力、反应能力和配合能力。 “好,反正今天也不多课内容,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看他们踢球去!”乐正绫转过头来,同通书什的兄弟们说道,“来,先帮忙抬围子。” 过了好一会儿,简易的鞠城在黄河岸边的一块矮地上被搭建起来了。乐正绫好好端详了一下场地,场地被刚才自己和士兵们搬的横木围成一个矩形,中间画了线,同时后面设置了两个进球区域。只要士兵们将球踢入对方的球门,就算赢下一分。这基本的规则与现代基本上相同,不过在这个草创的时期,显得简陋了一点。但是就算规则简单,早期足球比赛也注定是一项热火朝天的运动。运动的激烈程度,从它的名字——“/dap-guk/”里两个急促收塞的辅音韵尾中就可见一斑了。 一听说司马的卫队搭起了球场,场地外面的台地上迅速聚满了来自营房各处的兵士。有两个什为了争取到中线外面的坡地,还吵了一会,一直到他们的队正过来才各自收舌。 “你们这个球是怎么做的?”乐正绫问围场的一名卫兵。 “拿皮缝起来,里边包上糠,算比较轻,可以拿来踢。”卫兵说,“当然,有时候杀猪了,猪的膀胱可以往里边充气,也可以踢。就是踢不长远,几天就破。” “是这样。”乐正绫点点头。 “怎么样,通书什的什正,从前深居闺中,没有见过这个吧?”赵司马的卫兵低声问,“我们穷巷里也踢这个,不过没有城界,随意得很。现在张了场子,你可以饱眼福了。” “这个在我们那边也有。”乐正绫笑了笑。 “那您还挺博闻的。”士兵暗暗地将阿绫的出身往下降了一档。 今日球赛的一方已经进入了场地,显然,他们都是司马卫队里的军士。在台地上围观的士兵们发出了欢呼的声浪,乐正绫和天依感到自己仿佛被置身于一个万人体育场中。 “一、二、三……一共有六个人。”天依数了数。 “就这个场地,比五人制足球多不到哪去。”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看到裁判员也进入了场地。那个裁判似乎是某个队的官长,阿绫看见他的背上也挂着章。 要是这会开女子足球就好了——毕竟自己曾经选修的就是足球课。虽然一年没踢了,水平应该衰退了很多。 “另一支球队呢?”乐正绫问旁边的士兵。那士兵示意她自己看,乐正绫朝右边一望,没想到是夷邕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他们指名道姓要你们几个识字兵去踢一场。”士兵向她说。乐正绫又看了看场下,果然,在球场上的队员们正在朝自己这边摇手呼哨。 “十六岁的就得跟十六岁的踢!”乐正绫朝卫兵摇头道,“哪有大的欺负小的的道理。” “对面几个也是卫队里面十六七岁的人,”卫兵说,“他们没选到你这个什里来,就想试试你们。” “哦,还有这样的事?”乐正绫皱起眉头来。 “什正,让我带队去吧!”夷邕冲乐正绫道,“不把他们踢翻,夕食我不吃了。” “吃还是要吃的。”乐正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踢。” 夷邕遂带了齐渊等两个伍长,还有三个较精壮的火伴,大摇大摆地走到场上去。他们先聚到裁判身边,裁判宣读了规则,让双方的队长起誓服从那位官长的任何裁定,随后夷邕把六个人散在球场上,准备等待发球。 乐正绫默默地注视着他们。随着一声拍响,中线上的球被对方的士兵朝这边踢来,对面的前锋——如果有前锋这个角色的话,准确来说是站在中线侧边的球员——马上就朝着球的方向,前突到了场地的边角。三四个小伙子都扑向那只球去,但是那个前锋飞起一脚,把球打回中线。夷邕们连忙又一窝蜂地跑向中间,结果球已经被传到左侧的另一个前锋那里。通书什的队伍中只有一个守门员和齐渊在后场,齐渊跑向那个前锋,意图拦阻射门,结果那个前锋带着球绕过了他,起了一脚,把球传到已跑至门前的开局控球的前锋那里。那个前锋临门一脚,就把球踢进了进球区。 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呼哨声。夷邕在中场傻眼了。 “怎么搞的!你们都跟我过来干什么!后面一个人都没有!”夷邕摆摆手,“三个人就把我们干倒了!” 天依和乐正绫都看了出来,对于刚组建的通书什来说,最缺的东西就是配合。 又踢了几合,在对面两个前锋和中场的配合下,通书什这边的球门几乎快被踢破了。终于当对面的士兵第六次将足球轻轻松松地送入自己这边的球网,裁判宣布休息时,乐正绫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打得太烂了!”旁边护场的卫兵同她说,“您管教的这些识字兵就是不一样。” 通书什的其他人员就坐在他旁边。楼昫的脸色特别难看。 “他们只是才组建起来,”乐正绫同他说,“需要磨合。” “我看您也没办法课他们踏球啊。” 天依看着夷邕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和阿绫抱怨对方的凶猛机智,自己的伙伴们只会蛮踢。阿绫把他们叫到场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话,好像还用手指指着场地摆了些数,最后他们又重新上场。 天依继续为比赛的命运担心着。这次夷邕一个人站在了中线上,其他人都集中在自己的场地上。看起来这是一个倾向于防御的阵型。 “记住啊,不要乱跑!” 下半场比赛再次开始。这次对方的前锋并没有突然地插进来,显然,他们在找四个人的突破点。终于还是让他们寻得了一个机会,对面两个人在右面打了个佯攻,通书什场地上的几个人都向那边控球去,但是对面急速回传,又形成了后卫和一个守门卒共同面对左侧前锋的局面。那个前锋见两个人跑过来回援,急忙找了个较正的角度,冲在通书什的小伙子们抵达之前,将自己脚下的球往球门射去。 守门员慌了,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看到那只球被后卫一勾,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再一看,他将球一脚引到了留守中线的士兵处,士兵又将球传给夷邕,夷邕顺利地接到了球。随后他迸发出了自己的体能优势,绕过对方的后卫,把球送进了司马卫队的球区。 “我就说。”楼昫一拍大腿,站起来向天依和伙伴们说,“那个阿夷老是吹自己在卫队时踢得好,现在把球给他,他就开始了。” “这就跟打仗一样,部队若没有章法,对自己的作用没有认识,全混到一处去,难免给人钻了空子。我们上半场就吃的这个亏。”天依道。毕竟她自己没有参与过这项活动,但阿绫在院队踢的每一场球,她都顶着烈日去看过。 由于配合效果上的差距,最后通书什只进了两个球,又被进了三个球,还是完全地败下阵来。 “没事,以后我们慢慢练,慢慢踢,总能把那群人给服了。”乐正绫对夷邕和齐渊说道,“你的个人能力很强,今天这球也还踢得不错,大家开心就行。” “确实,好久没有这么好好踢过了。”夷邕大笑起来。 “这也是部曲训练的一部分,”乐正绫拍他的手,“以后肯定要重视。这个意义,你们应该也是能理解的。” “以后还是多期待什正带着我们争这一口气!” “一块努力吧。” 其他队伍依次上了黄河岸边的球场。球赛一直持续到傍晚,从司马到家奴,每个人的心情都在这河畔台地的刺激比赛中放松了许多。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第五节 来朝走马见闻 公元前121年的元旦,虽然汉代人不过公历年,但是这天对于洛天依和乐正绫来说意义还是十分重大的。 “我们真的在汉武帝年间跨了年。”天依看着南边的群峦和东注的黄河,喟然叹道。 “希望我们能一块见到下一年的元旦,不管它在哪。”乐正绫执起她的手,“这是我今年唯一的愿望。” “再过两天,就过华阴了。”天依道,“路程走了多半,接下来都是平路。再过些天我们就能见到长安了。” “关中一带长安的繁华主要是由它的陵邑组成的,长安城墙本身是用墙把一大片宫殿区围起来,里面并没有多少居民。” “阿绫去过那些陵邑?” “没有,东逃的时候,我和祁叔这等样人是不能进城的,太危险。”乐正绫摇摇头,“不过远远地望过。” “如何?” “都是十几到二十万人的城市,比起洛阳来说要繁华一些,因为居民普遍是从全国迁过来以实关内的大族,家境殷实,购买力强,东边和西边的商旅来往也比较频繁。” “你在那里见到了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是19世纪东方学家发明出来的概念,”乐正绫道,“不过概念没发明出来不代表它不存在。从河西走廊上下来的时候,我们就曾经在一个运玉石的车队里干过活,吃了几天饭,待到要临关检查时马上拿钱离队。” “那些玉石是从哪里采集的?” “一个叫‘klyom’的地方。”乐正绫说,“质地比内地出产的玉石要好一些,不过我对这个不太有研究。那些商人说的是原始印欧语下东伊朗语族的一个旁支,极有可能是吐火罗语的一种早期形态,但是我用我会的印欧语跟他对谈很困难,只能通过会说上古汉语或者藏语的人交流。” “真好……可以见到这么多类型的古人。” “也不知道他们在现代的后裔在哪,”乐正绫耸耸肩,“那个klyom,我猜就是昆仑,或者所谓的‘天山’。” “对了,阿绫,”天依问她,“你刚才说用会的印欧语,你用的是什么?” “拉丁语。”乐正绫道,“他还吓了一跳,以为我是西边的purum商人管教起来的人——毕竟丝绸之路东段的罗马商人不会很多,拉丁语派不上用场。” “能见到古典时代的跨文明交流,阿绫真是太幸运了。” “还行吧,在这个危险的时代,活着还是第一要务。”乐正绫说,“我和那个商人学了不少东伊朗语族的词。比如说他们说要把这个klyom挖出来的玉卖给长安的kryorttau,然后从长安的tono-planksi,也就是kaume那里买tono,带回西域去。这个kryorttau、tono-planksi和kaume都是商人,但是前者是一般的商人,后两者是卖丝绸的,其中kaume是专指,而tono-planksi由tono丝绸,和planksi组成,也就是卖丝绸的商人。这个搭配见于很多地方,比如如果是卖鱼的,就是laks-planksi。” 天依对阿绫习得的词汇量表示叹服。 “我们可是在那个商队里面待了小半个月!”乐正绫笑起来。 士卒们一边走着,一边听她们说着海国话,而中途还不断地蹦出他们从来没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 “什正,你们刚才好像说了另一种言语。”何存打断她们的对话,“听起来不像海国的话。” “对。”乐正绫点点头,“说的龟兹语。” “龟兹在哪儿?”士兵们感到困惑。 看来张骞凿空西域的成果并没有普及到下层士兵处。 “汉西边的一个国家,中间隔着匈奴故地。”乐正绫说,“明年你们可能有机会接触说龟兹语的人,如果到时候有那个需要,我再教给你们。” “海国来的官长还会西域的话么?”士兵们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从前在塞下的时候学的。”乐正绫向他们道,“和匈奴人打完仗以后,有那种西域的商人,同他们学的。” 楼昫对乐正绫广博的经历和语言能力感到佩服——这位女性官长硬是活出了家乡许多男子一辈子没活过的场面。夷邕趁机向他挤了个眼色,怀疑他们的官长从前是河西汉军或者过路商旅的营妇,或许被赵司马受用过也说不定。 楼昫赶快以当心不敬的眼神回击了他。不过他们的这个动作并未被其他人捕捉到。楼昫又低下头看看两位什官的双腿,感觉并不像夷邕的猜测那般。 “接下来的路我们都在渭河南边走,”乐正绫对军士们道,“你们下午课完书之后想做什么,格击还是踏球?” “踏球……我们有工具么?”士兵问她。 “我不知道。”乐正绫说,“或许我们到附近的村上去买。” “不行,村庄里估计没有专门做踏球的。买猪卵也不好买,现在他们杀没杀猪还不知道,而且踢一两天就破了。”夷邕摇头道,“除非我们到一些城邑的市上去买,有人专门做这个。” “可以么?”阿绫向他们说,“现在我们离华阴县倒是挺近的。” “去试试吧。”士兵们道,“刚好进进城。” “小县邑,进城也就那样。”齐渊说,“挑人过去就行。夷邕,你对球比较熟,跟什正去。” 楼昫也想参加,但一是自己对足球又没什么了解,二是羞于开口,遂憋在原地。 “小楼,你也同去。”何伍长说,“下课后什中就你没什么事,遇到盗贼了,保护保护官长。” 盗贼,这个天依非常熟悉的名号,时隔许久,再次被她的耳膜捕捉了。不知道这边的盗贼与之前在洛阳打交道的游侠相比如何,在《柏梁诗》中,似乎有“三辅盗贼天下尤”,而在后世的记载中,长安一带的匪盗也有探丸杀文武官的说法。看来治安问题就算在关中也不容小觑。 “也好,多个人多份力。”乐正绫点头道。虽然八成遇到情况了,可能具体的场面还是自己保护两位未经实战的少年兵。 “是!”听说可以赴华阴县城去购球,楼昫的脸上显出飞扬的神色来。 “其他的人,课毕之后想办法找东西,画球场,等什官回来。” 下午三四时许,在授完通书课程以后,乐正绫、天依、夷邕和楼昫四个人走在前往华阴县城的路上。他们的宿营地离华阴县城不远,走二十分钟即至。由于是进城采购,四人都穿戴上了甲具,全副武装。 “这莽原真是宽阔!”天依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她还不太习惯札甲的甲片走在路上叮当作响的声音。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乐正绫念出了《诗经》中的两句话,“虽然这句诗描写的场面在周原,离我们这还远得很。” “不过秦川在亚热带气候区真是天府之国,道旁的树和洛阳一样,估计大部分都种有几十年了。” “挺好的。”夷邕说,“哎,什副,亚热带是什么?” “一种地区气候类型。在汉国,黄河以南都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特点是河流不冻,气温超过零摄氏度等。‘季风’是冬季受北风影响少雨,夏季受大海吹来的南风形成大量降雨。黄河以北则属于温带季风气候,每种气候有不同的植物。”天依说着,“不对,跟你说什么呀!你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小伙子,现在还听不懂。” 夷邕感觉在智识上也受了两个蛮夷的气,颇为不服地说:“你们这套话,只是缘了在异国受业。要我放到你们那,我一个男子汉……” 畏于官长的地位,他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让他没想到的是,走在前面的乐正绫反倒点头赞许道: “没错,就是这样的。每个人的资质都一样,汉地没有这样的条件,但是我们也可以课你,如果通书什的课程大致结束,你还学有余力的话。” 夷邕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他只能期待未来会有这样的一天了,如果自己确实能在战事中存活的话。楼昫将刀柄紧握在胸前,时刻准备保卫两个什长,仿佛下一秒就有人出来袭击一样——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确实是这么期待的,这样他可以在什正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不过一会儿,四人通过低矮的樵门,走进华阴县城去。她们找了一个路人,让他将她们带到卖踏球的摊位上。摊主见是四个军人来买球,连忙起来行礼。 “小夷,这是发挥你智识的时候了。”乐正绫向夷邕请道。夷邕检视了一下摊上摆着的几个球,又将球们拿在手上,捏捏掂掂,又一个个放回原位,连连摇头。 “不行。” “如何?” “要么是填塞得不匀,要么是太虚,都不是什么好球。”夷邕对她说,“不过就平时训练来说,中间第二只倒还不错,看起来比较耐踢。” “你是专家,我们听你的。”乐正绫旋面向摊主去询问价钱,没想到她一口气和摊主用上古的关中方言侃起了价,最终在一连串弹舌音的攻势下,摊主将球价降到原来的六成卖给了军人们。天依和楼昫都看得发了呆。 “没什么,都是去年讨活命的时候学的。”乐正绫冲他们笑了笑。 四人由从华阴县的市场走出来,折返到营地所在的地方。通书什的弟兄们刚好在帐前把场地围起来,把石子清理了,等着开球。 乐正绫把球放在草地上,自己用脚试了试,和现代用的足球相比区别不大,只是稍微重一点。 “什正也要踏球?”夷邕轻笑着看着她。 “从前踏过,你容我试试。” 乐正绫解下刀甲,将革球放在距离球场中点十米的地方,稍微定了定神。自己上足球课的时候,期末考试的一个内容便是考验踢法,在球场上画一个圈,学生必须将在十米外的距离将球踢到圆圈内,这个项目才算及格。她将近一年没有练习,不知道这个技能还在不在。 她站在球后,对了对角度,又空踢了几下,试了试脚感,随后又估计了一下须用到的力度。一脚过去,所幸,球停在离球场中点约一尺处。 “我们这个什长怎么什么都干得,她不会踢球也要踢过我吧?”夷邕抱着手臂,朝楼昫咋舌道。 “对啊。就不容许人家上辈子是丈夫了?” “那上辈子你兴许可以和她一块过,”夷邕轻声对他说,“因为你上辈子一定守了一辈子闺阁。” “你!”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夷邕面前,楼昫感觉自己一身的男子气概都不能发挥出来,就连胸板好像也比他瘪了三分。这让他感觉特别不自在。 “夷邕,过来试试。”乐正绫呼他道。夷邕遂跑上场地,将球放回十米外,小心翼翼地踢了一脚,也进入了中点范围。这让他找回了些许自信。 不过其他人的球技倒没有怎么训练过。只有齐渊通过了这个项目的考验,剩下的四人完全不在状态。至于其他先前没上过场的人,命中球域基本上也全靠运气。 从来没踢过球的楼昫飞起一脚,甚至将球踹到了帐篷上。他在一片嘘声中尴尬地走到旁边,听候什正训话。 “还好,你们遇到的什长好歹会两脚,不然我们这个什在踏鞠这件事上算是完了。”乐正绫笑着说,“哦对,还有夷邕,他也可以教你们。前些日子说过了,踏鞠这个事,和军事是非常相似的。一个是看技术,再一个是看配合。六个人,首先要摆阵,谁突击,谁预后,谁接应,每个人得明白自己做啥。之于军队,便是我们通书什的要明白我们要做啥,我们每个人智识是一样的,我们来通书什是做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只是还没知道在球城里,你们要做什么而已。这个可以学。然后,配合有了,球能不能去到你想让它去的方位,这也是一个问题。我们先从这基本的技术练起,争取一两三个月的时候,我们能踢得好看一些。和通书一样,大家把这个问题重视起来,对锻炼脑力也有好处。” 众士兵围成一个半圆,首先接受夷邕关于脚法的教学。乐正绫在这方面的打算是,先让夷邕教脚法,等到要教基本的战术、人员的分配时,她和夷邕再一并教。不知道足球教学能给队伍的日常培养起到多少作用,不过就算做做课后的娱乐,慰藉一下士兵们疲乏空虚的精神世界,大抵上也是好的。 乐正绫一边看着场上的人们,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几片桑叶,在口中嚼着,以减轻一些喉咙的疼痛感。人类历史上残酷而充盈着张力的公元前121年就这么在夕阳的球场下,开始了它的运作。 ——第五节完—— ——第二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第一节 六人制 次日。由洛阳开来的军队离开了华阴,继续向着遥远的莽原,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地平线行军。 何存和他伍中的士兵们一边在官道上并步走着,一边看着旁侧的行道树,陷入了无尽的怅惘。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道旁或富庶或贫瘠的村庄时,浓郁的思乡之情像水浪一样拍打刺激着他们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何伍正看着路外田间一株株结霜的干巴巴的稻茬,心里想到自己在河南郡的老家。自己已经距离故乡几百里之遥,现在不在父母亲族身边,不知道家里人过得如何。 这是一个逐渐发酵的过程。当他一开始随着队伍走出洛阳大营的时候,面对着群山,心里只觉得从此以后要离家远征了,心里空落落的;但是在山中行走受课了几日以后,这种愁绪又稍微冲淡了一些。可是,当他和士兵们从桃林塞的群山中下来,再次看到和河南郡一样的原野的时候,那股汹涌的浪潮再次向自己冲了过来。他先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自己已经走了这么多路,或许再这么走下去,迟早有一天就会面临从未见过的匈奴人,如果在那儿和敌人打败了,失了性命,自己一条孤魂流落于千里之外,可能连祖坟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其次,在这死亡的危机感前,他的心里更加萌发了一种回到河南家中的退意。奈何逃亡是重罪,且无功而归只会被亲族耻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将眼前的道路走下去。 先前什正给自己展示看的右臂上的两条刀疤更让他打起了退堂鼓。什正在塞上有经历,比起她什中的任何士兵都懂得如何面对匈奴人,同最强壮的夷邕打起来也不占亏。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负了伤。何存在小时候被家里轧草的铡刀沿割过,特别害怕受伤。他一想到自己今后还要在这冰冷陌生的队伍中待一两年或者更久——或者在之前就被匈奴人或者疫病杀害了,自己的心里就犯怵。 若不是怕死,他也不会自己请愿来这通书什,学这些海国的神秘书术——在当上伍长之后,每每夜间谈话的时候,手底的士兵也都是这么说的。身在行伍,离兵戈越远,就意味着自己相对得越安全。自己这十来个各地来的孤苦无依的人,各有各的心事,每次什正一走,到了晚上,大家就围着篝火叹气,睡觉总也睡不着。 但是生活还是要过下来,当踏球没兴起的时候,每到入夜,小伙子们就会以各种的方式排解自己的情绪。他知道手底的夷邕是自己树了一套关于两位什官从前在军中做不干净活计的幻想,每天和几个人在火边靠言语挑逗和语言刺激来过活,而什正没有干预部伍的夜间休息时间,让大家可以在这个时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算是起到了好的作用;齐渊是同自己摔跤,不管摔得过还是摔不过,而其他几个不愿意参预猥琐话题的人就坐在旁边看,吆喝。 前天夷邕那老生常谈的桃色话题被打断了。有两个颇文弱的士兵不愿听他再用傍晚刚想出来的无休无止的龌龊话描写自己的官长和先生,他们为此打了一架。夷邕被二人扯在地上,向他们发誓日后讲荤段子的时候会更换故事的主人,于是开始改说他儿时和几个朋友夜间走田垄回家,看到邻院一对郎女的事情。无论如何,在这场有意挑起的打斗之后,三人郁结的心情都痛快了不少。 在昨天的踏球训练以后,什正悄悄地见了自己和齐渊。她向他们打听了士兵最近的心里状态,但是不要求他们一五一十地把所有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讲给她听。他不知道什正以后会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听了自己的报告后是怎么想的——那终究是官长的事。 何存一边走步,一边喊着元音,一边看了看右边队列中的楼昫。他的压力似乎比较小,至少他在为这些压力苦恼的时候,并没有见于形色。先前听了什正的建议,晚上泡脚的时候,自己曾经略微听他说过他的情况。这个楼昫是个小妾生的、无父无母的人,母走在先,父行在后,与部伍中其他人的环境相比,他似乎更没有资格进入书馆读书——但是他父亲的宠爱救了他。要不然,在他兄弟将他从家里抛出来之后,他只能在军中做一个最没地位的下卒,在营帐里被官长喝兵血,然后在残酷的塞下或塞外结束他无亲无后的生命,抚恤材要么是被他的伍长侵吞,要么实了他兄弟的仓库——如果有的话。 他父亲救了他。由于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了无牵挂,他似乎将通书什中的这份职业作为自己的全部生命来做了,就像两位课书的什官一样。何存完全相信,最后通书什中成就最大的,或许还可以从部队脱离出来,像官长允诺过去做更体面的物事的,大概也就是他,和其他几个同样无根无着的兄弟。他们心无旁骛,可以认认真真地去咀嚼这一套学问。不过凡未来的事都是说不准的,自己这个什说不定哪天晚上宿营的时候,发了个大水,所有人都淹走了,干干净净,编制自动取消了;或者在塞下的时候,胡人大兵突然攻塞,自己这些人被临时拉上去了,也是一样的。那时,两个什官辛辛苦苦教的这些东西,自己和其他人对家庭、故乡、前景的想念,都会成为一场空。 想到最后,百般愁绪都无用,还是安下心来做事情。他知道下午教完课以后,什里还要组织踏球训练,不如把全部身心都放到那颗几寸径的革球上。 下午。什中的小球场再次被组织起来,大家先是被什正带着绕着球场跑了几圈——这对经历长时间行军的小伙子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随后开始挨个继续训练运脚的能力。 虽然有种种复杂的情绪,但是在球场上,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少说得把球打出来,不能让那群二十几岁的大兵看了笑话。夷邕每到这就变得神气了起来,虽然他在学力上不比楼昫等几个一看就是当一辈子生徒的料,但是在关乎身体的事情上,他是大部分人的老大。 “这个东西,我反复地教是没用的!”夷邕向士兵们摊手,“唯有多练。可这一个球,十六个人轮流踢,就这一两个时踢不到几回。要不我请两位什官再多买球,要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只球,那才好!” “这个我得请示一下军幕。”乐正绫向他说,“之前这个球是我出给材买的,什里没有这方面的钱。” “你们看,别人什的什官,上面都是队正,就我们,军幕!”夷邕转回去,将右手的拇指提起来,咧着嘴向士兵们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打仗的时候军幕的人会吃亏么?要吃亏,也是那帮卫队的人,拦在前面替我们吃亏!他不是踢球踢得好么,到时候让他们同匈奴人比踢球去。” 众人都乐起来。有几位是给他在什正面前和背后的两样态度给逗到了。 “来,大家再试试脚感。我不占着这球了。”夷邕继续让士卒试踢,“要练这踏球,之后还要传球,绕人,不是一时的事情。” 夷邕从球场中间退下来,一边看着士兵踢球,一边同乐正绫商议球赛相关的问题。 “我看你们打的都是六人的球,”乐正绫同夷邕说。 “是。什正的海国不是么?” “我们那边有五人的,有六人的,也有十一人的。” “那么多?”夷邕有点吃惊。 “当然,具体的场地和规则也不一样。”乐正绫道,“十一人的场地更大一些。” “有什么寓意么?”夷邕问道,“我们一方六人,两方合起来是十二人,一年刚好有十二个月。” “没有什么寓意,或者说,我不知道。”乐正绫摇摇头,“你知道汉地的踏球有哪几种踢法么?” 夷邕遂把汉地六人制足球一般形成的几个战术说与乐正绫。其中令她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先前和司马的卫兵踢的比赛,卫兵们针对弱敌,使用了类似于倒三角的战术。两个前锋各据一角,通书什水平比较差,基本控不到球。 “差距还是明显的。”乐正绫说,“一个是需要战术,再一个,球士需要理解战术,之后还要看球士之间的配合和个人能力。” “我们说白了,每日下午做这个事,也就踢踢玩玩,舒缓一下心情……像我之前在营里编排什正的故事一样。”夷邕直接对乐正绫道,“其实我倒并无意说什正什么坏话,就是单纯的……” “无妨的,出军之苦,本来就需要发泄。”乐正绫摆摆手,“怎么编排都无事。编排得好了,大家心情舒畅,那还好呢!” 夷邕向她拜谢,随后继续说:“我们三个月肯定同那些卫兵打不成,他们踢这个好些年了。但是我们作平时行旅的补充还是不错的。” “是。”乐正绫点头,“我也在考虑,今天教完了基本的动作,可以先让小子们试踢一下,每个伍组个六人队,先把脚开起来,玩几阵,就算胡踢也无妨的。这样你们在营火旁边也多一些谈资。”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于是在夕阳离地平线还有几丈的时候,通书什内部先组织起了娱乐赛。楼昫如偿所愿地被排出了乙伍六人的队伍,站在一旁当球童。 甲伍有齐渊和夷邕两位干将,只是胡乱踢踢,打不到一会儿,两组的比分也逐渐拉了开来。楼昫站在球场外面,自己的伍长颠来跑去地抢球,心中觉得有点滑稽。不过自己如果身板好一些,饭再吃得多一些,说不定在场上跑着撒欢的就是自己了。 半场下来,乙伍面对甲伍打出了前几日通书什和卫兵一样的比分差。 “需要外援么?”乐正绫问何伍长道。 “什正要……加入?” “前几日我们什和司马的卫兵踢的时候,众军都围着看,我不好上场,今天是没事,可以大伙儿玩一玩。” 他寻让乐正绫替了自己的位置,走下场来。天依站到楼昫旁边,开始看下半场的比赛。 夷邕习惯了当前锋。他一传到球,就如入无人之境地往中场跑来,准备射门。没成想乙伍多了个前女足队员,一绕两绕,把他的球绕到自己足下,一脚就把球送回了自己的后场。甲伍的后卫水平较低,原本都在旁观自己的表现,没成想让乙伍的前锋夺了个空。幸亏那个前锋射术不精,开了个大脚,球从边界的横木那弹了一下,飞到了球场外面。 在太阳的斜射下,看着乐正绫在球场上疯跑的样子,天依回想起了当年文学院女足比赛的盛况。看台上有不少球员的男友和闺蜜,只有自己冒着烈日,提着水和毛巾,是为了接从场上下来的女朋友的。回想那时,虽然那场球赛的结果并不理想,太阳把自己也几乎晒黑了,但是初恋时期的回忆仍然相当甜蜜——尤其比起这半年来艰难的远道来说。 当天晚上,小伙子们连续几天在营外设陷阱,终于在是日捕到了些野兔,他们将兔肉也送到了家奴营来。烤兔肉遂成了营里人聊这件话题时,嘴边嚼着的吃食。 “我是真的感觉乐正姑娘是我们营里的男人。”张嫂咯咯地笑着。 “是我们营里谁的男人呀?”有人打诨道。 “当然是大家的男人!”张嫂道,“你看,说的是光靠女人,稀饭都不一定喝的上;靠得个好男人,都没有妇人什么事,每日鲜珍伺候着。这乐正姑娘可不是我们的好男人么!再说了,不是男人,怎么课书的时候素来踢得好球呢!” “理没错。”女人们附和道。她们旋转向阿绫,去打听关于更多球的故事。 “你从前在那个‘大学’里头踢的时候,还穿的女人衣服吧?” “不,是一种短裤,方便运动。”乐正绫说着比划了一下大致的形状,手上的兔肉差点掉到草间。 “啊?那裾摆到哪过呢?” “没有什么裾摆,我们管它叫衬衫,一般就到这。” “到这?——那在场应该没有男人看吧!” “嗨!我们那边的裤和汉地的不一样。”乐正绫羞得将脸别过去。她只有和姐妹姑嫂们在一块的时候才展现出这一面。 “那看来是缝制的办法不同,把裆给缝上了。”张嫂甩着食指,自作明白地跟众人说。 劳累了一天,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天依眼前腾腾升起的火焰逐渐虚化为了远景。她将头靠在旁边阿绫的肩上,听觉慢慢地模糊了下来。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第二节 音系描写 待天依从倦意中醒过来的时候,她隐约地感觉道自己的脚泡在宜人的温水里面,有双粗糙但温柔的手正捏着她的双足。随后,干柴在火中爆开的噼啪声音也传入她的耳膜。她将双眼睁开,发现阿绫正在给自己洗脚。 “阿绫……” “你今天真的是太困了,”乐正绫笑起来,“还吃着呢,就睡着了。” “……丢人了……”天依晃了晃脑袋,“我自己来吧。明明你这几天比我要累得多……” “没事,先给你洗完。”阿绫一边说着,一边捏着她的脚。其他家奴们都看着她们。 “你们俩明明各居异姓,却比一般姐妹都好。”张嫂将自己一直奇怪的心事趁着这个当儿说了出来,“而且一进我们这个营,就是这样。仿佛你们之前已经好了好几年了似得。” “嗯……”天依只是默默点头。 就在这会儿,人群中年龄最高的老妪突然开了腔: “不就是小姑娘喜欢小姑娘么。” 听过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大家都惊疑了起来。 “三老,你这真是老了,说什么胡话!” 三老是人们称呼这位老婆婆的叫法。据她自己说,她自己在家里排行居三,又在这伙中最老,大家遂用这地方乡长的名号来呼她。只见她慢慢地弯起干燥的口唇,摆出一个微笑,随后向女辈们道: “我到这世上也过了五十多年了,这事情,我见得多了。” “那……那怎么能行呢。”张嫂有些担心地说,“两个小姑娘,谁是丈夫,谁是新妇?没有男人,以后怎么依靠呢!” “无事。”老妇道,“咱们就不用替她们操这份心啦。” 随后,她便紧闭双唇,继续靠在墙脚歇息。张嫂看看她,看看洗着脚的二人,还是不敢相信她们属于三老说的那类关系。天依和阿绫当晚也并未向众人承认这一点。 第二日,平野上的营帐继续被收成一组长队,准备前往下一个距离日落处更近的地点展开。 “什副,今天教什么?”楼昫一边踩着步点,一边问走在旁边的天依。 “从洛阳走过来的这段路上,大家大致把元音和辅音的书写形式搞清楚了。”天依向他说,“今天什正喉咙不太舒服,午后由我来给你们课新的内容。” “什么新的内容啊?”军士们纷纷朝这边侧耳打听。 “拿你们学的东西,具体地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天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众人遂又生发出对新知识的兴趣来。 在进入通书什之前,士兵们散在各自的行伍中,平日里单是受其他什正的规训。那些官长待他们的队长、军尉恭恭敬敬的,在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属兵面前则是面若螭豹,直恨不得让他们做了他的僮仆。部属里的其他兄长也难免要找他们这些小屁孩的事,就连打水,生灶,洗衣服,都是他们起早摸黑地干。 和自己原来所属的什伍相比,通书什既没有特别繁重的劳动,也没有整日使唤他们的官长,大家单是日日行军,然后上半下午的课,受些新业,剩下的时间再踢个球,而几个十六岁的、至少识过字的小伙子之间也有话可聊。有几个人甚至提过,这里的生活比在书馆里还好过一些。 不过大家心底都清楚,这样安逸活泼的日子不会永久持续下去。军队的使命仍然高悬在他们头,“前两日,你在球场上是怎么说的?” “啥?”夷邕被问了个仓促,一时没想到。 “‘你们看,别人什的什官,上面都是队正,就我们,军幕!’”已经有人鹦鹉学舌地替夷邕喊了出来。大家都这装模作样的语气逗乐了。 “对,是这样的。”乐正绫点头,“我们和一般的士卒不一样,大家应该也觉察到了。要对自己有自信,至少在这汉军序列里面,我们担负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功能。什么叫特点啊,特点就是一件事物,一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不能代替了他,这就叫特点。” “我们算是有特点的么?” “你们课了我这套书,全天下!就你们十六位小兄弟,和我们两人,就算司马使君也不会的。” “确实是这样。”队伍中有人说,“我素来也相信司马也是因为这套书对接下来的兵事有利,才设置我们这个什,而且编属不能随便设立,我有点怀疑,是不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也同意……” “我不知道,”乐正绫笑了笑,“我的讯息只到司马处过。不过大家只管认真学,我们认真地课,米饭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听了这么大的一张大饼,大家在秃柳下走着,士气也高昂了许多。楼昫已经暗自下了劲,不管下午课的是啥,自己得争得一个去陵邑见见世面的机会。这样父母在泉下也会为自己感到些许欣慰吧。 一想起给予自己生命而又不曾享过自己半天孝敬的做小妾的母亲来,楼昫的眼泪又在往眼眶里涌了。 下午。部队已经进展到离灞河较近的位置,似乎远处长安城的轮廓也隐约地见了出来。 “嚯嚯,那可是刘彻住的地方!”在扎营的时候,乐正绫一边远眺着满是高台宫殿的长安,一边用现代汉语同天依说着在这个时代极为大不敬的话。 “这会就算帝王,居住条件也比不上我们的卧室。”天依道,“可惜我们离回去越来越远了。” “哎,现在想这些暂时没什么用。”乐正绫摇摇头,“一会你教一下士兵们音系描写的基本方法,然后让他们描写一遍汉代的通语。” “只描写通语?这不是送分题么?”天依有点疑惑。 “然后,我做发音人,我说上古羌语的主元音和主辅音,让他们记音。” “他们之后需要学羌语么?” “只是让他们适应一下跨语言的环境。”乐正绫看着原下的灞河和渭河道,“日后有条件的话,我会课他们羌语,或者让祁叔课他们羌语,或者匈奴语。” “好事。”天依默默地说。 通书什的什官和士兵们打好帐篷,准备好受课地点,大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听下午的内容。天依取代了乐正绫,走上了授课的位置。 “这次还是由我,你们的洛姓什副,来课你们。”天依说,“如果课的效果不好,大家还是多提意见,以后会改进,我们共同努力。” 从一节课开始,大家就觉得这种海国老师的说话方式有些奇怪,好像不像个老师一般。但是此时他们已经习惯了。 “乐正什正前些时日已经课过你们元音和辅音,接下来你们需要利用已经习得的这些符号,来描写一种语言的音系。当然,正式的描写还需要后面课,我接下来会先说一些词,你们可以记录一下。” 大家都将笔墨磨好,摊开革纸。 “鱼。” 大家纷纷在纸上写下/aa/。看到众人已经记完,天依再开口说出第二个音: “萼。” 大家写下/aak/。 “昂。” 大家写下了/aa/。 “怎么样,”洛天依停下发音,向人们问道,“是不是特别熟悉?” “我感觉出来了,”夷邕一拍大腿,说,“什副刚才举的三个字,打首的辅音都是,主要元音也都一样,都是长元音/aa/,但是收尾不一样。” “这我们也听出来了!”其他士兵说,“第一个字,aa后面就没了;第二个字,后面有个/k/,第三个字,后面有个。” 天依向他们点头。随后,自己又发了上古韵部中支韵、质韵、真韵以及侯韵、屋韵、东韵的字,让大家比对。 “什副,您举的这些字,主要元音都一样,就是尾巴不一样!” “对。如果把我刚才发的第二个字,那个/k/尾给弄没了,那它怎么样?还是花萼的萼么?” “不是了!”夷邕摆手说,“那就不是‘萼’了,变成鱼游的‘鱼’,还有我的‘吾’了。” “也就是意义发生了转化。” “对。我们叫它的说法吧,它要指的那个事物不同了。” “所以,显然,它这个尾巴变化了,意义也发生了改变。”天依笑道,“这不难理解吧?” “嗯。”众人都点头。 “那,我再发一个。”天依清清嗓子,发了一个/aag/。 “这后面的和/k/还不一样了,是个浊音。”楼昫判断了出来。 “不错,你们觉得这是啥?”天依问士兵们。 “我们北边的大山里,那边的人,说那个花萼,就是这个/aag/。”楼昫说,“虽然我们没有这个口音。” “在你们的听感里面,把/k/换成/g/,它的意义会改变么?” 众人想了想,摇摇头。 “显然,在一般的汉说里面,没有尾巴、有塞音尾巴、有鼻音尾巴,这三者是对立的。但是塞音尾巴大家一般说的是清塞音尾巴,而它就算是浊塞音尾巴,也不会和清辅音尾巴冲突,把清辅音念浊化了,不会改变它们的意义。” 士兵们试了试,将自己词中的k韵尾浊化,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我们做的是音系描写,音系的一个基本的单位就是音位。而我们先前教的各个音标,你们可以暂时看成音素。”洛天依对众人说,“音素是什么?最小的语音上有区别的单位。比如/k/和/g/就是两个音素。但是音位的概念比这要大一些,音位是最小的,能区别意义的语音单位。那么/k/和/g/,虽然语音上有区别,但是因为它们在一个‘字’的尾巴上起作用的时候,一个替换另一个并不区别意义,所以可以被归并为同一个音位。那么我们可以姑且可以按这个材料,把它在这个情况下设定为/k/。但是实际上它们俩还不能归并为同一个音位,比如当它们在开头的时候,/taa/,是什么?” “猪。” “/daa/呢?” “屠。” “所以很明显,它们在这个情况下,替换了,意义还会改变,所以它们不可以归并为一个音位。” 众人点头的速度变得稍微慢了一些。 “当然,关于音位的归纳,一共有三个原则,这个之后分说;”天依咽了咽口水,“我们来看,这个你们说的尾巴,其实可以被称为‘韵尾’。在汉说里,你们会发现每个词,或者说‘说法’,它至少有一个辅音和一个元音。有时候那个辅音前后还会跟其他的东西,元音后也会再跟一些辅音。我们可以暂时将前者界定为声母,后者界定为韵母。主要元音后面跟随的辅音,就可以称为韵尾。大家乡间的歌谣,或者在书馆里学的诗,一般句子的最后一个字之间往往是主要元音相同,后面的辅音也一样的。这个就叫押韵。” 人们点点头。 “当然——声母和韵母之间,还有一个比较难界定的,比如你们会发现,有w、j、r。它们属于垫音,在这里我们还是把它归入到声母的范围里面。” 天依将音位和与上古汉语相关的各种概念一一地剖出来,同士兵们讲解。随后,她才向士兵分析西汉通语的音系特点,比如开韵尾、塞音韵尾和鼻音韵尾的三组对立,以及塞音和塞擦音的三分状态,以及描写方法等等。 一直到她将汉代汉语的音系全部说出来,阿绫过来向士卒们发上古羌语的词,让他们描写时,天依才默默地退到一旁。下午的课上下来,她感到口干舌燥,喉咙有种说不出的干涸的滋味。而自己的恋人则要天天维持这个强度的讲授,这些时日下来,她的嗓子比自己沙哑得更厉害一些,原先阿绫清甜嘹亮的嗓音似乎暂时只能作为一种记忆而存在了。所幸,她们带的“班级”只有十六个人,不需要练习那种从讲台上发音,大教室的末尾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技能。 乐正绫将士兵们描写的成果都收集上来,准备第二天去军幕一趟,向司马汇报。傍晚,大家在营中休息的时候,天依向她分享了下午讲课的艰苦。 “怎么样,确实辛苦吧?”乐正绫笑道。 “以后我要替你多分担一些课,不能总是你来说话。”天依撅起嘴,向她说,“保卫嗓子!” “还好啦。”乐正绫同她说,“其实小楼送来的那些桑叶,功效还是有一些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安慰剂作用。” “给我也吃一点!” 乐正绫遂笑着走回帐篷里,取来捣烂煮烂的桑叶,一口一口地喂进天依的口中。天依嚼着桑叶,随着一股纤维的苦味由舌面沁进喉间,她的眼眶忽然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第三节 灞桥柳 天依嚼着从阿绫那里递过来的桑叶,一边嚼,一边想着阿绫这些时日整日地教课、与士卒说话的辛苦样子,眼睛变得湿乎乎的。 “明天,无论说什么,我也要替你上课了。”天依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向阿绫说,“我这个什副不是白干的,既然之前上过,今天也上过,大家对我还比较接受,我就能教他们。” “可是……教学计划……” “嗓子哑了,谈什么教学计划!要三个月呢!”天依嘟起嘴,“从明天开始,你就在教课之外的时间同那些小子们说话吧。我们一块分担这个任务。” 看着天依坚决的眼神,乐正绫无可奈何。她只能暂时答应她,将明日要讲的内容说与她听。随后,她又在火边,拿出下午大家记录的羌语音系来,仔细地察看。 “这件事,你是又要找使君给士兵们送福利了。”天依看着乐正绫手上的革纸,说。 “对——也是给我们送福利。”乐正绫叹了口气,“这趟不能白来。我肯定,我们队伍中的一些人,甚至可能包括我们,离开了关中地区,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在走之前,他们或者说我们,至少要见一见公元前121年东亚最繁荣的城市是怎么样的。而且,这也是做士兵工作的一个方式,他们的心理压力这么大,应该找尽可能多的机会舒展舒展。” “可是……”天依有点踯躅,“这样三天两头向司马提条件,我们只是领着两伍后生的什长……” “不,我们是汉军中最特殊的一支部队,全天下只有他们十六人。”乐正绫看着天依,“我会把音系描写的结果呈给司马看,证明一下我们这些时日的成绩,他八成会同意这个不大的请求的。况且,往长远看,我们培养的这批人会是日后中国古代语言学的中流砥柱——尽管他们可能连语言学是什么都掌握不清楚,但是他们必然是朝廷未来要重用的对象之一。提高一下我们十来个统治集团的后备人才的待遇,成本不高,但是划算。” “希望如此。”天依说,“照你这么说,我们是在把土鸡变成金凤凰。” “现代学科!”乐正绫笑着指了指上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虽然用在这里不太贴切。” “你还真是乐观……” “最苦的日子,我和祁叔去年都受过不少了,”乐正绫说,“一个人处在最坏境地的时候,看其他的任何情况都是乐观的。” “那你明日要把这些革片上给赵破奴么?”天依问道,“他去年只零散地向我和我教的下人咨询过一些拉丁字母,这些可能看不懂。” “傻吃货,看不懂才好!” 天依想了想,向她点了点头。 “这也算是小伙子们学习上古羌语的第一步了。”乐正绫说,“他们学会描写和发基本的音系以后,可能祁叔会成为他们的教导员。他是羌人。” “嗯。” 就在此时,刚好数日不见的万安也找了机会来营里送柴。他见到天依,仍是欲拜,但是被扶住。 “洛先生!”他还是很郑重地吐出以往在赵府上的敬称。 “阿安,已经不是什么先生了。”天依冲万安制止道。 “两位先生的事,虽然两营分隔,但我和乐正先生的叔叔也已经听说过了,”万安说,“我们那边都说,一个人心里有东西,走到哪,也不会差到哪去。可惜,我只能待在那边的营地里。” “我们这些天也还没找到法子,让军中把你也用起来……”天依颇为歉疚,“因为司马需要的工作主要是……” “没事!先生,您忙您的!”万安的脸上现出笑来,“我在家奴营那边,有祁大相互扶持,日子过得不比府里差。而且这个月来我除了帮厨,剩余的时日里向祁大学了好几着,还把人摔了呢!” “哎,慢着。阿安,你把谁摔了?” “唉,都是小事。” 天依看到万安的笑容并不自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说与我们。” 见两位先生这么恳切,万安只能讲事情讲给二人听。 “昨天,我们正扎营呢,旁边的队中有个士兵,过来同我们说,你们这群家奴今天没事,闲着也是闲着,给他们搭球城去,他们也要踏球了,叫我们去搬围场的梁木。” “然后呢?”乐正绫问他。 “乐正先生——那时我正同您的叔叔,也就是祁叔,拖了一根最大最长的横木,走去球城。里面有个没爹的货色,闹着玩儿,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木头上,差点把祁叔叔的手给压脱了!” “怎么这样!”天依皱起眉头。 “他不止坐,他看我和叔叔都不吭气,就笑我们都是当奴才的命,爷骑上来了屁都不敢放。我当时就拖不动了,我就和他伦理,他就笑我!说什么没有孝廉的命,还讲孝廉的话,就图嘴上功夫,是个奸奴。” “所以你和他摔起来了?”天依问他,“确实,就算司马的卫队里面也有这类事,前些天我们的士兵经常被他们叫去替活。” “对!”万安说,“我说的那个步兵队,这些时日就一直扎营在我们旁边,从前就一直支使我们做这个干那个。那会儿我一股血就冲到脑袋上了,我啥都不知道了,就和他摔了起来。他还穿着个破怂甲胄,完全没什么用,我按祁叔教的,往他肩膀下面一的这件事,提醒了我。我的体质还是女性的,长久下去,等他们成长起来,我没办法课那些士卒更好的近战内容。”乐正绫对她说,“祁叔和万安都是不错的人选,而且就私心来说,我也想让他们脱离家奴的身份,以后在一块也好照应。” “所以明日我们见司马的时候,阿绫还要向他说这个?” “嗯。” “会不会太多了……?” “不会。多乎哉?不多也!”乐正绫似乎很有把握。天依往下看了看,她的把握便是她手上的一叠士兵的习作。 第二天晨时。在向灞河对岸出发前,乐正绫将一叠阅改过的革纸通过帐中的兵尉,上递给了司马。 军尉们都对这些革片上写的内容感到好奇和疑惑。赵破奴翻了翻这些革面,向乐正绫道: “这上面的书字,我只认识少量几个,其他的,不太识得。” “因为使君接触到的只是它们经过归纳以后形成的26个拉丁字母。它不能完全描写一种人说的语言中全部的发音。” 赵司马根据其中他认得的字母,读了读里面的音系成分,随后抬头道: “是羌话?” “是。”乐正绫向赵破奴抱拳。 “按我之前识的你们的符字,虽然认不全,但大体读着,就像羌话。”赵破奴喜笑颜开起来,“后生可畏!十六个十六岁的小娃娃,课了这么多天,就把老夫学的程度也超过了。” 旁边的军吏看到他的胡子由于激动,在不停地颤抖。 “这下真真是又多了一群可以依赖的人!”赵破奴向她们说,“就我所知道的,长安从来没有用这么方便的书字来教习华夷言语的,外事难通。我们这些会说羌话、匈奴话的,又不知道怎么教,你说用汉文书来记音,他们老是看那个字的字义去,曲解不通。” 天依第一次看到了赵司马在赵府以外的地方展露出痛快的笑容。 “有时候我真是奇怪,在夏时的时候,儿子在洛阳市上把你买来,是怎样的一种巧遇!”赵破奴对天依说,“后来你还将乐正姑娘找了回来。之后我也有留心市上的人,可是有你们这种诸般巧艺智识的海国人,没有听说过第二个了。现在有了这个什和十六个小兄弟,会这般学问的人未来在汉地就有十八位了!” 乐正绫见状,遂向他托出了让通书什的士卒放一日假,去附近的陵邑见见世面,以及多补经费购球的请求。赵破奴都一一允许,签了便令。 “反正这几日主要在灞桥驻扎整顿,不移动驻地。”赵破奴最后如此说道,“这两天你们可以先不授别的,让小伙子们放松放松。” “对了,使君,敝还有一事……”乐正绫再次向司马拜道。 “如何?” “先前同我们一块入营为奴的,还有我叔叔,祁晋师,以及您府上的仆役,张万安。” “嗯。我将这茬忘掉了。”赵破奴眯了眯眼,“我知道,你是想把他们也拉一把。可是老祁我知道,那个万安有什么材能么?” “祁叔擅武艺,张之前在家奴营也一直在向他学。”天依道,“昨天,他和旁边营中的士兵结了梁子,因为他们强令家奴们曳木做球城,还以言行侮辱。他遂和那个兵打起来。” “如何?” “把人给摔了。他说这两天要纠集人教训他们,很可能是在今天。” “有趣。”赵破奴摩搓着手掌,“我年轻时出入胡中的时候,也喜欢这么玩。这样,你们先回去,等下午过了灞河,我们再说。” 将所有的事务汇报完毕之后,乐正绫和天依携带着几张命令回到了什中。听到司马同意让他们明日过渭河去休息,大家的神情都很激动。 随后便是为期半日的行军。部队要跨过渭河,得经过一座由粗大密集的木柱架成的大桥,它便是后世出土的灞桥了。 这座桥的长度极长,达到四百米。而北边的几座渭河桥,恐怕长度还是灞桥的一倍。天依和乐正绫不禁为这些巨桥所花费的木料和人力嗟叹起来。 “太壮观了,”天依说,“虽然结构不太好,但是在这个时期,不知道给人们制造了多少便利。” “是啊,不然,我们要过这样一条河,不知道要征用多少船。” 天依极目望去。她好久没见过像洛河一样的大河了,就算在冬季,河床大量露出河面的情况下,仍然有脉脉的大水向渭河涌流,并最终注入黄河。而河边的柳树历来是后世文人骚客寄情的对象,所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只是此时柳芽还未发,仍处在一种于严寒中蛰伏的状态。 在长长队列的另一隅,万安跟在祁叔的后面,害怕自己和祁叔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会遇到前来报前几天之摔的跋扈蛮横的大兵们。他战战兢兢地过了桥,又走过好长一段路,最终跟着部队在一片河边的台地上整顿下来。 其他人开始搭帐篷,拔草,堆石灶,他和祁叔借着汲水的名头,悄悄溜出了家奴的营地,走到灞河边的柳林外,打算在那儿躲躲。他们拿着大小的桶和瓦,正准备走下河床,突然听得旁边有人呼号。 “哎!” 祁晋师已然听出来是前几日结下梁子的年轻士兵的声音,他转过头一看,来的有三四个人。万安打算带他从另一个地方逃跑,但是发现河岸的另一个方向也有三个人。 “小爷说到做到!”那个前日被摔了一鼻子灰的兵脸色非常阴沉。 “你知道我之前半年最经常做的是什么么?”祁叔在万安耳边说。 “什么?” “逃跑。” 还未待祁晋师将这个词说出来,从柳树中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士兵正要向两人扑上去,但他们马上发现有另外十几个穿戴甲具的人从柳林里钻出来。走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两个背上斜挂着章、穿着甲具的什官。 “通书什?你们来干什么?”那个大兵叉着腰,看着这群十六岁的小伙子。 “家奴祁晋师,张万安,”什中最强壮的夷邕站了出来,“你们两位,还有你们这些兵,我传司马使君的命令,他请你们过去,给我们几个体弱技疏的后生展示一下抱摔的法子。” “臭奴才,你报官了!”那兵士转向张万安。 “报就报了,儿子不孝,老子能不报官么?”原先紧张无比的张万安见此情状,心头松了许多。 打算参与围殴的士兵们和两个家奴只能被通书什的小伙子们簇拥着带至柳树围着的幕下。这还是楼昫等人第一次来到这里后,见到他们的骠骑司马。 “使君,这是他们挑梁子在先的……”士兵们纷纷向他道。 “我已经知道了。你说你们这两天要报仇,”赵破奴盯着他们的伍官,“现在我刚好可以给你们报仇的机会,当然,还有体面的场地。你们冤有头债有主的,一个一个上吧,跟这个家奴比试比试。” 张万安从人群中走出来。那个前几天欺侮他的兵站到他的对面,通书什的人群坐在外侧,做这场比试的观众。 两人扑在一起。阿安运用他从祁叔在塞下摸爬滚打得来的技巧,以及先前和其他人实践的经验,钻了对方施力的空子,再次把这个新的老对手盘在地上。 之后,司马依次让在场的兵和他比试,甚至最后通书什的夷邕也上来露了一手。但是基本上万安被摔倒的次数非常有限。待比试完以后,赵司马站了起来。 “你这套动作,我看着很熟悉,陇西的士卒习惯这样。”赵破奴夸赞他,“我自己的卫兵就习这个。但是像军中的这些河南兵,刚从平土走出来,没上过阵,尿过裤子,也没这项艺术。” “都是向祁叔学的。”张万安抱拳道。 “好。乐正什正确实没有说错,以后我确实可以考虑考虑。”赵破奴捋起胡须,“刚好你和这些通书什的士兵们一样,都是十六七岁。他们平时缺乏这种技巧的训练,你和这位祁兄弟既然有术技,不妨多教他们一些。” “蒙使君泽!” 说是如此,但是赵破奴并没有立即说两人会不会从家奴中调出来,而是训斥了这支部队很久,勒令他们不要再骚扰其他编伍。 无论如何,万安——准确来说是训练了他一个月的祁叔的材能也上达了司马,不知道日后通书什会不会迎来祁叔做他们在格斗这方面的教官。乐正绫期待着有这么一天。近日的教学和训练算是告了一个段落,虽然春风还没有吹来,但是全师士马可以在水土丰饶的关中好好地休息两日,不用继续急着赶去塞下了。 西汉时期的三个陵邑,在这元狩二年的初期,会是怎样的一种景况呢?明天得好好地看看,希望这不会成为是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瞻仰它们容貌的机会。阿绫如是想着。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第四节 长安的卫星城 第二日上午。微风拂柳,通书什的两伍人走在渭河边上,向着长安北面的渭河桥前进。虽然是放假休息,但是他们被命令集合行动。那名素来帮两位什官抬黑板吹笛的军士也走在队伍外面,天依知道,他今天是作为军幕的监视人存在的。 大家都穿着较厚的粗麻便服,甚至乐正绫和天依也煞有介事地穿上了一件军幕发给的女式旧直裾,把脸用纱蒙起来——当然,直裾是套在札甲外面的。也有几个强壮的兵士藏着短刀,以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就算在天子脚下。 “什正,我们下午可以行船回营么?”何存一边走,一边问他的什正。 “不行。”乐正绫摇头拒绝,“行船水中,有倾覆的危险,军幕的要求是每一个人都安全。” “哎……”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坐上船会发晕。”乐正绫又补了一句。 大家都笑了起来。楼昫一边听着,一边联想这位素来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勇毅活跃一面的什长发晕的样子。他几乎快忘了这个女性也有柔弱或者安静的时候。 “走着去长陵县,太累了!”夷邕嘟囔着,他的背上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小箱子,那是军幕发予的他们今日的资材。 “郑,一会上了渭桥,你给他背一下。”乐正绫向乙伍中的第三名士兵说。 “慢着——我有气力。”听到此言,夷邕连忙摆手,“我能背。” “你的气力还是用在陵邑里吧。”乐正绫仍然向那位姓郑的士兵下达了命令。 “唯!” 两伍人路过许多村镇,踏上了渭桥。楼昫看到北面干涸的河滩上,有一些附近的村民正在淤泥里边捞鱼,他就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在涧河捞鱼的日景。进而,他的视线向远方延展,看到了两三座大的城邑,在渭河边耸峙着,城邑附近还有宫苑的楼阙,围着一个大型的几层高台展开。 “那些高台是……”楼昫看着远处的高台,入了神。 天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答道: “是先君陵寝。不要轻易冒犯。” 不同于现代见的封土堆,西汉时期的封土仍然维持着先秦以来习惯在封土堆上修筑高台建筑的特征。陵堆被分为数层,像埃及早期的金字塔一样,只不过在每层上又修筑了木结构的围廊,上面覆瓦,这么逐层地上去,最后在不出话来——他陷入了沉默。他知道面对这番情状,两位什官又要用海国话交谈她们私人的事情了。他试着努力去听辨她们的言谈。 “这三座陵邑,都是消费性城市。”天依用现代汉语普通话对乐正绫说,“以后汉武帝驾崩了,还要在最那端兴建茂陵,设置茂陵县;汉昭帝还要修建平陵。这五个地方,就是以后素称的五陵,关中最繁华的地带。” “那长安呢?” “汉代的长安本质是几个大宫殿,比如未央宫、北宫、桂宫等等。一开始这几个宫殿没有城墙,后来吕后为了防御匈奴威胁,用城墙把这几个宫殿连起来,就成了长安。所以长安实际上是一个宫殿群,只有少量居民在宫殿之间的夹缝中居住。” “等于说最繁华的并不是长安,而是长安外,以及渭河北边的这几个陵邑。‘五陵年少争缠头’。”乐正绫说。 “对。五陵少年就成为后世唐朝诗句里面常用的富贵人家子弟的意象。”天依点点头,“长安城的居民,大部分是宫里的、和宫殿有关的人,应该不超过十万。但是把这几个陵邑——当然现在只有三个——加起来,可能规模也有个几十万,而且由于是迁徙山东富户入关,这几个陵邑的居民购买力是惊人的。所以它也是丝绸之路在东端的最重要节点之一——其实连之一都可以省却了。” “嗯,我和祁叔从塞下退却的时候就遇到过很多商队,他们基本上都是去长安的。” 楼昫一边听着两人的语音,一边努力辨识一些发音和汉说相近的词,比如“汉”“安”“宫”等。由那个后附的“安”字,楼昫进一步推得在海国话里面,“长安”的“长”读/tɑ/,和汉地的/da/不同。似乎在海国话中,可以找到和汉地的/ttd/有对应关系的/tt/等——它们都是塞擦音,海国的塞擦音特别多,而且高元音特别多,比如/yiuo/。往往它们似乎和汉地的低元音/a/有对应。 有这么多疑似的对应关系,楼昫不禁更加怀疑,两位什官所说的海国,是否就是汉民在海外的国家,她们是不是实际上的汉民。可是她们既说的汉语,为什么自己和她们完全不能通话,且那边的塞擦音和高元音如此多,而韵尾如此稀少呢? 楼昫打算把这个问题带到塞下再问。至少在这个当儿,他想抛开这些音系上的疑问,好好地享受假日的阳光。 两伍士兵下了渭桥,乐正绫让众人散开队形,不要走得整齐,短刀也要收藏起来。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容易扰民。 又沿道路走了许久,高大的长陵县的城门终于来到了距离他们不到百步的地方。这座城市似乎并不喜欢将它的富有和热闹藏在城内,而是蔓延到了城外的道路上。摊亭、伞盖、凉棚,处处而有,小伙子们各个面有喜色。 “什正,使君划给的经费,应该不止是购球的费用吧?”夷邕问道。 “对。”乐正绫笑着向他说,“司马能看不出你们的小心思么?——对了,进了陵邑,不要呼什正什副,叫姑嫂便是。” “唯!” 众人并不打算在外围留恋。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进到长陵县城最中心的市场上,大开一下眼界,看看汉地最繁荣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用乐正绫的话说,叫“见西洋景”。城外的商贩并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楼昫和何伍长等几个乙伍的士兵倒是走到药摊上,用自己的资材买了些茶叶。 “哎,阿昫,阿存,”乐正绫也开始换用辈分的叫法来称呼自己的士兵们,“你们几个后生怎么浪费钱呢!” “这不是给‘大姑’您治一下嗓子么!”何存抱着茶叶说,“反正这是最贱的药材了,我们几个人一摊,一人也用不到多少钱,不妨多买点的。” “最贱?”乐正绫看了看茶叶。看来在汉代,是真没多少人喝这个东西。 “哪儿的茶?”天依问他。 “华阴的。不算好,随便采采。”药摊摊主陪笑道,“我卖的主要不是这个,我这儿朱砂粉很好,不知受用不?” 硫化汞都能做药?天依在心里暗自吐槽。看到她一脸疑惑的样子,摊主笃定她从前深居闺阁,没出过几趟家门,遂向她介绍道: “解毒安心用的,夫人,您出来一趟不容易,听我讲讲这朱砂的效果。小孩晚上要老是哭,心神不定,吃这个有用。” 天依摇摇头,和士兵们离开这个摊位。 “哎,夫人,还有石英粉呢!名贵是名贵了点,药到病除啊!” 药摊老板奇怪地看着这些男女走向城门中去。好药他们不买,却买一些不痛不痒的茶叶,这让他十分摸不着头脑。 “什副,其实我们也可以买一点那些粉。以后谁犯了什么病,我们可以……”夷邕对天依道。 “朱砂也好,石英也好,都是有毒的,最好不要用它治病。一般的草药都比这些矿物好。”天依说,“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使用这些药物的。” “有毒?可朱砂不是解毒的么……”夷邕对天依的回答感到很疑惑。 一行人走到城门口,守兵在检查他们的装备时发现了札甲和武器,众人被滞留了一会儿。乐正绫向守兵的队长出示了背章和军幕的文书,并告知了收藏兵甲的原因,守兵才放他们进入了作为三陵邑之一的长陵县城。这下可长了大家的见识—— 只见街面周围绿树成荫,四下里的院墙都被刷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土坯的质感。而在院墙后面,便是成片成片的陶瓦屋顶——自然,陶瓦屋顶也非常整洁。在物质条件不发达的年代,除了利用矿物和植物颜料尽可能地绘制丰富繁杂的颜色以外,整洁便是衡量建筑美学的一个重要的标准。 韩非子在《五蠹》中提到过,往古圣王的时候,他们的宫室,“茅茨不翦,采椽不斫”,也就是屋顶上的茅草并不修剪得很整齐,而屋宇上分布的椽子也没有砍得很齐。显然,这两句话的意旨便是,在商周,虽然陶瓦还没正式大面积地使用,但是人们已经将对整齐的追求融入了修剪茅草和椽子的过程。就算用茅草作屋顶,只要治理得整齐,就也能取得出色、高贵的视觉效果。而将它泛化到墙体、地板、梁架等地方,自然也是这样的。 日本的高等级建筑——一般是本土原生做法比较多的建筑物上,会使用一种叫桧皮葺的做法。它用桧树皮代替瓦、木条和茅草,将其厚厚地覆置在屋顶上,堆成一个光滑的面。虽然使用的材料比较简单,但是也能达成光滑整洁的观感。比如平安神宫等神社,有许多就是采用这样的做法,也算“翦茅茨”的另一种体现。 除了建筑物整洁,且一些门、楼、厅堂多施色彩以外,最让他们震撼的便是街上的人流了。穿着素色和彩色丝衣的人比在洛阳城里多了许多,乘车坐轿骑马的也较关东更多,在这样一片颜色的海洋中,楼昫迅速被眼前的浮光掠影给淹没了。 “跟兄弟们走!”夷邕拍了拍他的肩膀。楼昫这才从物质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跟随通书什的其他人往市上行去。 天依和乐正绫虽然长期在现代城市居住,但是到汉地这半年来,头一次见到如此阜盛的消费性城市,她们仍然被该城市相比于同时期的繁荣给震撼到了。有人坐着马车从街上经过,瞥到这些布衣在一旁惊讶的眼神,轻蔑地笑了笑。 通书什的人们挤过汹涌的街道,来到市上。这市和洛阳的类似,外部是被围墙围着的,不过道路相对拓宽了许多。在市的中央,有一座两层,约十米许高的市楼,守兵和市吏站在二楼的平坐上,便可以将市场的一半多地方收入眼底。不过市场里人多店多,各行各业都有,招揽的幡幅又多,远处似乎还有角抵等杂技表演,估计光靠几个站在望楼上的人是管不过来的。 “请问哪里是卖踏球用的球的地方?”夷邕拦住一个路人,询问道。 “东北头。”那人不屑地让僮仆指了个粗略的方向,掉头就走。 “这!”夷邕皱起眉头,“我们好歹也是……” “二侄,人为衣装。”乐正绫劝解他道。 他们躲着车马,向市的东北边走去。终于,在一个售卖各种手工制品的院落里,他们发现了一家贩卖革球的店。夷邕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询问店家球的数量及价格。众人便也围上去,增一些势头。 店主从未见过这么一大家子年轻人一块出来买球的。他对他们的行为感到非常不解。不过既然是生意,那就得做。 “你们需要几个球?” “十五个。” 店主看了看自己店中陈列的革球。 “你们要什么款式?” “径九寸的。” “只有八只。”店主笑了起来。 “多少钱?” “径九寸的,一只六十铢。” “六十铢!”夷邕的脸都青了。按这个价格,他一个月的收入还买不到几只革球。 “你们不是要买八个么?”店主看着他的脸,觉得有点好笑,“能一口气说买八只球的,应该不差这点钱吧?” “这……我们在华阴买的……” “华阴是什么地方!那也能算球?”老板伸了伸袖子,“这市上,光租这店面的租就多少去了。我看你们都是布衣,价格还报低了点。” “大姑,我们有多少钱?” 乐正绫沉吟了一会儿,向士兵们道: “没事,钱还可以。” “我们真的要花这么多冤枉钱买这几个球?” “这本来就是你父亲给的购球的费用。相信他也知道长安这附近的物价。而且,二侄,你觉得这球与华阴的球比之如何?” 夷邕从店主手里拿过一个球,在手上掂了掂,四处捏捏揉揉,最后向乐正绫报告说: “大姑,它质量好。我们在华阴买的球,虽然价格便宜,但是不耐踢,估计再过些时日就破了。这个球,踢三个月我估计应该不成问题。” “那比买那种球要划算多了。”乐正绫开怀道,“到时候就算大家不踢了,还给父亲,也是好的。” “也行。那什……大姑,我们就买了?” 那位姓郑的军士从背上卸下钱箱,将木闩打开,捧出一大摞铜钱。 卖革球的商人看着这群布衣少年拿出这么一只钱箱,不禁啧啧称奇。看来真的在这几个陵邑间,藏富之人还是不少的。 正当士兵们取来皮球,将它们挨个装进一个麻袋的时候,人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九寸的,就让这群乡巴佬买完啦?爷的呢?” 楼昫和齐渊们往后一看,有几个穿着绸子衣服的少年正叉着腰,在店前的街边站着,打量着通书什的人们。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第五节 长陵市上 那几个穿绸衣的人站在店铺门口,并不打算让通书什的人带走八只内装了米糠的革球。便服的士兵们看到是衣丝的大户子弟,都纷纷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和他们理论。 “不好意思,”齐渊站出来,“这八只球是我们先买的。你们不着急用吧?” “怎么不着急了?”为首的一个少年道,“一会就踏。你们统共十七八个人,踏两只球就够了,剩下的你们交出来。” “我们那儿一大村子人呢……”楼昫找了个藉口,试图理论。 “一大村?你们用猪膀胱就可以踢了,还专涂来长陵,专门捡这最好的店,买这么好的球?你们这是什么村呀?” “是这样……”店主向布衣们陪笑道,“这几位少爷是我的老主顾,不论先后,凡他们来了,球总是先卖给他们的……” “那钱都给了!”楼昫蹙眉道,“这长陵市上公平交易,你们过去问问市楼,我们把钱给到你这,把球装了,这就不是你的货了,是我们的货了。” 几个少年连连摆手,似乎并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天依朝周围看了看,发现他们身边还跟着些穿粗布短衣的随从。 “没必要跟这几个村人计较。你把六只的钱给我。”少年命令店主道,随后一招手,就有几个帮闲前来拿球。楼昫和其他士兵连忙去护球,楼昫走到最前边,结果被同样穿便服的随从照面门扇了个巴掌。 “哎,你!” 还没等楼昫反应过来,那个随从就踹了他一脚,将他摔在街面上。很快那个随从又被愤怒的夷邕制住,通书什的士兵们遂和这几位公子的随从扭在了一起。 乐正绫本来欲劝解,但是想到这次突发事件也是对这些小伙子军事素质的考验,遂让两个伍的人放手去干。天依和乐正绫被何存护在一边,和对面的几个少年一样,看着突如其来的这场群架。 十六岁的小兵,虽然体格还未发育完全,但好歹这边人多,还算不落下风。不过他们中确实有人被摔倒在地面上的,作为军人来说,这还是比较丢人的一件事。 “你们这不怕招来市楼的人么?” 躲在随从背后的少年发现人丛中的女子向他发话了,同时他发现自己的仆从没能干过他们,把革球从这群乡巴佬的手里抢过来。 “你个臭婆娘,管那么多事!”他向乐正绫喝道,“一看就是第一次来长陵的,知道我姓什么么?市楼的人姓什么么?你们现在仗着人多手强,一会市吏来了,看你们村的人遭不遭殃。” “好,那就看看。”乐正绫遂让小伙子们继续同对面格斗,“阿渊,连这点人都打不过,你们想想三个月后。” 士兵们也知道什官在考验他们,瘫在地上的楼昫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没想到刚站直身子,又挨了一拳。 听到骚动,好事的人们往院子里聚集过来。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市吏衣服的人走了过来。绸衣少年们见援兵来了,露出非常自得的神情。市吏观摩了一下两拨人的衣服,迅速地下了判断: “你们这些野人,怎么进城打起人了?” “是我们买了球,他们要抢这球,我们没办法。”夷邕向他辩解道。 “这么说是你们不肯让与几位公子了。”市吏皱起眉来,“大家和和气气的,你们也就十来个人,踢两三个就够了,要这么多干嘛?你们村是球村啊?” “哎,你这市吏当着有点好笑,先来后到的,我们在洛阳的时候……”夷邕遂和他论起来。 “还洛阳呢。他们怕是游贼,平日的习惯就是抢了东西就抱着不放,今天算入了法网了。”少年们讥笑道。 “没错,是游贼。”乐正绫见状说道。天依向手底下的小伙子们使了个眼色,众人扒开外套的衣襟,露出里面玄色的甲片和短兵来。 “怎么回事?”围观的人群都往后退了几步。 “真是盗贼!”少年惊慌失色道,“快叫兵来!把门的怎么使的!” 乐正绫和天依也将外头套的直裾脱下,向人们露出深色的制式武装衣和铁铠,以及标识部队序列的素文背章。 “这次我们是骠骑司马授意前来购买革球,供营中健身用的。”那个军幕派驻观察的军士从衣襟里拿出了木牌,向市吏慢慢地走去,对他说,“只是出于扰民相关的顾虑,才套上布衣,以为长陵乃天子脚下,关内雄邑,便衣出入不会有人刁难。没想到遇上自称您本家的顽劣后生,心里没个先来后到,公平买卖的概念。你作为市吏,到场之后不由分说,就让我们匀一些球给他们,你平时管事也是这样的么?” 军幕的派员一边走着,身上搭缀的甲片一边作响。市吏连连向他称谢。 “今日我们是来购球的,我就不向军幕报告究责了。”素来一直给通书什的教学活动准备教具的派员向他道,“但是你放任这几位劣少扰乱市易,如果不加反思,那下次再出现这种事情只是计时而待的。” 市吏不停地低头答唯。那几个少年见是司马军中的人,气焰也消了许多。但是他们和围观的人们并没有想清楚为何汉军的部伍里面还有异性长官。 “你!人家营中打个球,你怎么还向人家收钱!”市吏转向店主撒气道,“快把泉币还予这些军爷。” “那不成,”乐正什正摆手道,“那我们成了强盗,司马军军容严肃,不得做这种事。人家正常买卖不容易,你们莫为难他。” “是,是……” 两位什官和军士们又将外套系上,背着球和钱箱,离开了院子,留下一众人傻站着。通书什的士卒们都大笑起来,天依莫名地感觉他们今天好像和一些爽文里面描写的场景一样,扮猪吃了次老虎。 “什正,我们去吃些酒吧!”有人借着兴意道。 “还吃酒,阿昫的半边脸都红掉了。”夷邕说。这下大家才注意到楼昫刚才被打得狼狈不堪。 “哎,真给咱丢脸!”何存看着他脸上的印子,摇摇头。 “还说呢,你刚才不也给人揍了两拳。”有士兵笑话他的伍长。 “我刚才数了数,对面的仆从统共就十二个,”乐正绫对众人道,“我们打成这样,这个势头不好。我们什虽然是课通书的,但是在河外,还是安全要紧。” “是啊!”全什身上最干净的夷邕说道,“这还是几个小角色,胡人也不是吃素的,我看我们这个弱项得好好重视。” “昨天观摩的时候,有个家奴不是还摔过你了么?” “他就是一时的技巧,他没我个儿壮。”夷邕哼了口气。 “对,我回去之后得向司马呈一下这件事。”乐正绫说,“除了我们两个什官以外,是时候找人给你们教一教术技了。我到底是个女辈,在这方面不能替代健儿。” “真是昨天那个家奴么?”夷邕不屑地问道。他对可能的新教官的身份感到相当失望,楼昫支了支他的胳膊,轻声提示他们的两位什官也是从家奴中拔擢起来的。 “哎哎,正题,”背钱箱的小郑说,“去不去吃两碗。我们朝食都还没着落呢。” 乐正绫转头向那名军幕派员请示。派员向她点头。 “可以是可以,不能喝多。”乐正绫对众人比划道,“如果大家实在有这个兴味,我们可以去酒垆坐一坐。但是我们下午还要安全地回灞桥,定个量,一人三碗,这么大。菜肴你们随意。” 天依想到自己曾在赵府当女奴,后来升为赵筠的先生时候,看到的府中和外面酒垆里的碗,都属于浅碗,一碗酒并没有多大的分量。再加上汉代一般米酒的度数,三碗的酒精量估计还的海国言语。 “上次来这种地方,还是我被那个莫家的小公子盯上的时候。”天依笑了笑,同阿绫说,“我当时根本没想到,还有机会和你一块下汉代的馆子……” 还没说完,天依的脸上就泛起一阵红晕。 “而且还是长安的馆子,我现在觉得,这可比什么西餐厅、烛光晚宴浪漫多了。”乐正绫在烛光下把住天依的手——刚好,这里采光不太行,室内比较暗。 “我们点什么菜?”天依问她,“这边的酒垆,会不会像《羽林郎》里写的那样,‘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别了,消费不起。”乐正绫说,“我们就吃几个寻常的烩菜炖菜就好了——其实也就这几样做法,小炒还要等一千来年。” 什么佳肴的做法,要做一千来年?在一旁模模糊糊听现代汉语的楼昫感到十分不解。就算做一千来年,两个什官也不是神仙。她们为什么会提到这个? 正当楼昫犹豫的时候,他的肩膀忽然被什正拍了一下。 “哎,你们都点了什么好吃的?” “来了瓦炖狗肉。”座旁的夷邕率先向她介绍道,“再是这腌菜,藠头,酱豆角,鸡腊,炉饼,我们差不多啦。” 狗在这个年代还是比较廉价的肉食来源。两千多年前的墓葬中就已经出土过狗肉锅,而作为汉兴君臣之一的樊哙原先也是以屠狗为事的。 “可以有炖鸡么?”天依向当垆的妇人问道。 “有的,两位小姐。” “来一斤。”乐正绫笑着说,“加几颗梅。” 乐正绫虽然这半年来没怎么吃过荤,但是对这个时代有了荤菜怎么吃,她倒听祁叔细细地描述过。梅作为不多的调味料,在汉代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对了,天依,你在赵府这半年,有会喝酒了么?”乐正绫忽然问起另一个问题来。 “是你想喝两杯了吧。”天依早已察觉到她的意图,笑道,“与君周旋。” “请再筛两碗酒。” 过了一会儿,两碗米酒被端至二人的桌面上。天依举起漆碗,同乐正绫的相碰,二人庆祝重逢以后的第一次宴飨,各抿了一口。 “原来二位什官也会喝酒啊!”何存悄悄地对小郑道。 “很甜。”天依说,“我有时候还蛮喜欢这种米酒的,度数不高,味道好。” “所以它有欺骗性,让人以为不容易醉。”乐正绫道,“一会上来鸡了,我们再慢慢喝。” 两个人对坐着,在烛火和直棂窗透过的日光下把盏长谈。楼昫隐约察觉到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显然她们比普通的伙伴要更深一些,而且两人脸上泛起的红色显然不是饮酒所致的。在这喧闹的酒垆中,他再一次瞥见了什正不常展现在他面前的温柔的目光——只是对象不是自己。 未几,一斤炖鸡肉被端上了桌案。天依好久没闻到鸡肉的香味了,赶忙夹起一块,送进自己的口中。肉炖得有点烂,但是天依知道,在汉代的料理当中,此种口感已经属于上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自己关于味精、辣椒、五香粉等调味料的感觉悄悄地离开了她汉代的身体,而取而代之的是酢、酱、盐等。这半年来,她也已经习惯了公元前2世纪一般的烹饪手法和饮食风俗。 主要生活在汉景帝时期的枚乘在《七发》中曾经描述过时人观念中理想的食物:“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显然,无需太过嚼动的,一啜即散的,荤素主食搭配的嫩滑肉羹最合人们的胃口。自己在现代的时候,对这类羹食尚不太适应,但是经历过一天两顿粟饭的为奴日子以后,再遇到此类佳肴,自己便也欣然地加入了西汉的饕餮人群。 “来,chess。”乐正绫再次举起漆碗,调笑道,“要不要喝个交杯酒?” “讨厌,这么多人呢……”天依颔首道,“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这么玩吧。” 通书什的人们在酒垆里吃了个大饱——当然,大家主要是冲着味道来的。他们走出酒垆后,又去围观了长陵市中的杂技表演。一直到日头偏西,士兵们才离开陵邑,恋恋不舍地沿着渭河桥走回灞桥的营地。 “今天真是饱了眼福、饱了口福啦。”夷邕拍拍肚子,“那垆里的狗肉真不错!香。” “还是什正带得好!”小郑吹捧道。 “也算是上午那场‘实战’的一个奖励吧。”乐正绫说。 “哎,什么奖励!”夷邕摇摇头,“你看小楼,被打的那样。” “所以更需要犒劳了,”乐正绫转向士兵们,“只是,大家一定要长个心眼。塞外的情况是十分复杂的,就算我们不直接参与战斗,也保不齐以后会不会遇到。我这些天已经反复地强调过了。” 大家都不说话。 “今天回营以后,我会先向司马上报曲直,并做请示,然后我会先把那两位家奴请过来,教你们一些基本的东西。” “唯。” “不着急,我们在关中还要待一段时日,慢慢来,”乐正绫说,“不过假期结束之后,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投入到新的一轮学习当中。” 回到灞营,向司马复命之后,万安和祁叔被请到通书什处,教习抱摔技巧。面对祁叔这个老手,夷邕并没有占多大的便宜,反倒被接连摔了几次。但是他此刻并不敢再怠慢了——毕竟三人行,必有我师,多学会一样技能,自己在日后的行伍生活中,就多一分微妙的安定。他隐约地感到,自己进入通书什以后,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汉军正卒了。他同这支部队的羁绊可能要维持一个相对长的时间,或许自己未来的事业,便是以这个什中课的学问为基础而展开的。但是,无论如何,在那之前,自己得在今年的生死考验当中,首先活下来。 ——第五节完—— ——第三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第一节 训导团队 为时一天的假期结束了。距离部队重新从关中开拔还有两日,通书什的士兵们便在营中继续日常的训练。只是今日营中另外增加了两位他们之前已经打过交道的男子。而且人们的站位也与平日不同,今日是那个中年家奴挂上半身甲,站在他们的正前面,而身着绛色军衣和铁铠的乐正什正站在他的旁边。 “昨天的球,大家两人一组,都收下了吧?”乐正绫问众人道。 大家称是。 “这都是司马给大家的犒赏,他非常欣赏你们这些时日受业的成果,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司马的赞许,也不要辜负花这好些钱购来的好球,各种事项还是要日益精进。”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祁叔身侧: “要精进的是什么呢?一个是你们对语音的描写能力,这点你们做得尚可了;还有一个,是对汉说以外的其他种类语言的学习能力,我还没课,你们之后得学;第三个,就是自己在前线的生存的法子。这一点,光靠我是不行的,所以你们的先生从两位,变成了三位。” “他也变成什副了?”夷邕看着同样穿着武装衣的中年人,心里暗暗纳闷。一个什,有一个什正、两个什副,这已经超出一般编什中士兵与官长的疏密程度了。很显然,这三位什官是存在分工的。 “今天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乐正绫说,“新的什副,姓祁,是我在塞下认的叔叔。他熟悉塞情,军务和术技上的事,在这些方面主要由他来教你们。同时,他是羌人,也会匈奴言语,日后你们要涉及到这两类语言,他就是你们的先生。” 众人答唯,并向祁晋师行礼。 “然后,你们都比较熟悉的另一位家奴,张万安,”乐正绫走到队伍旁边,向人们介绍道,“他作为祁什副的助手,你们的陪练。他只比你们早学了小一个月,你们如果一个月后还有搞不定他的,你们最好想一想自己之后的生存境遇。我不是在说笑。” 张万安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虽然自己的身份没有改变,不过无论如何,自己还能受老主人的命来,给这群日后要干大事的子弟派派用场,他就感觉自己的价值和地位比起之前在赵府中有了很大的提高。至于洛先生先前在赵府向自己提过的那些海国的玄而又玄的道理,他则没有太放在心上。 乐正绫语罢,向祁晋师示了个意,自己退到一旁去,和天依并道站着。 “我之前只是在你们面前展示了一下摔跤的手段。”祁叔摸摸脸上的刀痕,“这没什么,只是在平日营中过日子,有人欺侮你,你和他打一架,会用到这种小艺——当然,有时候也并不是小艺,还是看用场。不过光学这个,不学别的,你们最后也就跟市上那些角抵徒差不多,卖个艺或许可以,但是战场杀敌是断然不行的。” “什副,您杀过敌么?”有士兵问道。 “非常不幸,杀过。”祁晋师说,“就你们要对付的匈奴人来说,杀过一个。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最想问的是你杀人时的感觉如何,杀人后如何,不要问我这些。谁要问,我保准先拿你来打几拳,先问问你身上吃痛的时候怎么样。” 队列中没有人作声。 “对于你们来说,学习各种格击、接兵、肉搏的技巧,并不是为了去杀人,”祁叔道,“首要的,为了让自己保存下来。如果能够相安无事,你活你的命,我活我的命,当然就不需要去拿起刀短兵相接。但是,你们将来不久会遇到,会有很多人和事来要你的头。到那个时候,如果不把对面干掉,自己命一条就没了。我无所谓,但你们很多人家中还有父母亲族,甚至有些还有内舍,你们若把一条性命搭在塞下了,变作个孤魂野鬼,你的父母兄弟会痛哭,你的新妇望眼欲穿,家里失了,在接下来的两个来月中,这种训练是非常有必要的。”祁晋师道,“我只教给了你们的什正一些长兵的术技,她又教给你们更少的,训练的时间又不长,这是你们今日打不过我的原因。但是你们身体好,又在这行伍中间做军,每天吃到饭,体格是好的,这是你们的优势。在塞外的匈奴人,一般的战兵,没几个能每天吃到饱饭的,你们如果在我麾下训练得当,近身的时候,一个,“我们不是神,力量有限,而且命运把我们弄到的地方实在是太早。经典马克思说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资本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它的基础都是市民社会。最基本的市民社会没有形成,要让大部分人拥有基本人权,这事永远不可能实现,就算这是我们最大的愿景。” “嗯,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做到人事。至少,眼下的这十六个小伙子,还有祁叔和万安,我们要照顾好。”阿绫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元狩二年的隐形守护者。”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第二节 上林苑 两日以后,从洛阳开来的部曲再次踏上了前往陇西的长途。楼昫走在路上,算了算,或许下次要再停下来整休,就是到陇上之后了。 楼昫留恋地向北方的长陵县望了望。在那儿,有球城和酒垆,眼窝深陷、皮肤白皙的商旅,穿着绸衣的恶少,炖狗肉,当垆的年轻妇女,还有在诸项夺目璀璨的富足事物之上的、最珍贵的——和平的氛围。 他隐约地感到,自己和队伍中的许多人,他们人生的巅峰期已经过去了。西边,继续沿着渭河往上走,远处又有一丛群山在等着自己。只不过那片群山之后,不再是富庶的田地和城舍、庄园,而是传说中荒凉的塞下。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军幕向大家发放了一套新的武装衣和裤子,仍然是一以贯之的绛色和白色,但是料子要看着新一点——而且裤子并不开裆了。他们以往只穿一套军服,但是这次军队却给他们准备了新装。而旁侧的司马的卫兵们也发得了这套衣服。看来新军衣是为司马的直属部队所谋的福利。但是让他们更搞不懂的是,在出发之前的晚上,大家被几个派下来的军人勒令温热水洗了头和身子。两位女长官虽然囿于大防,没有参与和督责,但是她们今晨出现在营中的时候,身上倒是也梳洗一净。为什么在出发之前要搞得如此整洁体面?难道是司马让部属为未来难测的命运作了一次最后的犒赏? 对于这次畏途,楼昫的心再次怂了下来。但是自己只能像其他的士兵一样,在新什副严厉的监督下迈着整齐的步子,一步也不停留。 乐正绫昨日已从军幕中得到了信报。她走在他们的身侧,看到旁边的楼昫一脸的沉重。 “忘了和各位说了,今天我们并不是离开关内。”乐正绫提醒他。 楼昫和队伍中的众人都惊讶地看向她。 “没错,我们要远离洛阳开来的部曲了。”乐正绫向人们说,“我们今日会随司马的卫队和家奴前往上林苑,三个月后,我们才会和主力在塞下再次相遇。” “什么?为什么?”众人很不解。 “很简单,因为司马要在关内待到一月、二月、三月。”乐正绫道,“而我们,是司马的直属编什,所以留在上林苑整训。” “司马并不随军前往陇西么?” “对。他本来是骠骑将军的司马,我们的什虽然是从洛阳部军中组建起来的,但是归根结底,最后应该汇入骠骑将军的部队。司马将在上林苑和长安同他会合。” 听闻这个惊喜,军士们都一扫脸上的阴霾,兴奋起来。 “但是!”乐正绫摆摆手,“骠骑将军的部属都是锐士健卒,我们虽然是通书什,但是也要注意军容,不然开到上林苑,让人家看我们的笑话。” “唯!” “听到没有?大家把步子打整齐。”祁晋师在旁边催促道。他打小生的一张羌人的脸,再加上脸上的刀疤,在这几天的训练中格外地起到了服众的作用。由于出征的紧张被再一次打消了,众人虽然被老祁这么规训着,但是脸上都现起欢愉的面容。原来昨日发给的军服、洗的澡,都是为今日的行程做准备。 楼昫在号令下迈大步子。乐正绫一边在旁边走着,一边问小伙子们: “对了,你们会马术么?” 众人面面相觑。 “啊……”乐正绫扶了扶额头,“一个都不会?” “从前也没这机会。”夷邕说,“不过我在我们老家骑过,我们那边养过两匹马,我在它还是小马驹的时候翻上去玩过一回。” “然后呢?” “摔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看来你们要学的东西真是太多了。”乐正绫摇摇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什正,我们这次出塞还需要骑马么?” “不骑马怎么办?”乐正绫反问道,“不骑马,跑着跟部队走?还是坐在车上?” “……进这个什可太折磨了,不仅要受难懂的字,还要整天给人打,练长短交格,还要骑马。”有士兵抱怨说。 “想想看,你们从前在书馆都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天依说,“你们这书有了,礼乐射数排开不算,至少御你得沾上边吧。骑乘,御,六艺通了两门,多好。” “那好歹给我们发辆车!”小郑开玩笑道。 “再发几匹拉车的宝马,来几瓶酒,让老子亲自给你驾车,你坐旁边喝酒,美的你!” 听了夷邕的话,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 “好了,军容严肃!”祁晋师厉声道,“我看看哪个小后生今天想多练练?” 众人连忙闭声,都不说话。 通书什的士兵们先是跟随大部队一块走,随后,他们看到前面的卫队从人群中分流出来,进入了另一条开阔的岔路。几名军士在路口停留下来,指引士兵和后面的家奴们走向那条岔路。 按原定的行程,他们的队伍是要耗费两到三日,走到武功县的。但是这次他们首先需要在上林苑整顿一两个月。 “这样也不坏。”乐正绫对天依说,“上林苑总共也才存在了两百多年,它也算是中国皇家园林的初期形态——虽然这会的苑囿还是以自然保护区为主。” “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提到里面水草茂盛,各种野生动物层出不穷,无论是打猎还是观景还是练兵,都是非常好的去处,”天依说,“只是那是给皇帝准备的,我们也就过过观景的瘾。——对了,你会骑马么?” “我不会。”乐正绫摇摇头,“当时我们去临洮报信的时候,是黄材官给了我们一匹马。祁叔骑着马,我在马上抱着他,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他是羌人,有时候会在塞下搞到马,我不行。” “那接下来是祁叔教他们骑乘?” “不,”乐正绫道,“马术这种事情,肯定不是一个人能够带成的。司马会做出安排。” “你也要去学么?”天依问她。 “不知道。”乐正绫看着路旁光秃秃的田野,“可能会。司马的意思是,这次第一次河西之战,我仍然要参加。” 听了这番话,天依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阿绫……你要去……” “去见见河西一带的居民,”乐正绫挤出一个笑容,“看看风土人情,看看公元前河西走廊的居民,挺好的。” “我明白了。马术将会是这次河西的通行证。”天依说,“我不会骑马的话,就会与这场战役绝缘。” 乐正绫默然点头。 “这也是为你好,你在内舍,安全很多。” “不行——”天依斩截地摇头,“这样的话,我也要学骑乘。我是通书什的什官,决然不存在所有人都在马上,而我步行的情况。” “哎,你……还是要和我黏在一起。” “黏在一起死,总比独留一个人要好。” 一丛人车马沿着路走了二十里许,逐渐地,在远方出现了一道藩篱。走在最前面的司马卫队向守兵出示了许可,卫兵们领着通书什和家奴们慢慢地行进藩篱当中。大家明白,这就是进了上林苑了。 在天依眼中,和在洛阳的禁苑一样,作为保护区存在的上林苑,里面的环境是高度自然的,并没有受很多人类活动的干扰——当然,和洛阳的禁苑相比,这边的离宫别馆和军队及服务人员的驻地时时而有。精锐的中央军中应该也有驻扎在这面积达几千平方公里广袤的原野川泽上的。 部队沿着沣河往上走。在这条河的上游,就是著名的昆明池——刘彻教习水军的地方。应该也有其他军队驻扎在这片广大的水域边。他们或许就会在这里住上两个月。 “风景很好!”天依看着旁边流淌着的沣河说,“这水也很清洌。” “我看这几百年也不会有个渔夫,或许抓鱼随随便便抓到很大条。”小郑盯着广阔河面上细密的水波入了迷,“尤其我看快下雨了,我小时候,每次下了雨,大兄就出去钓鱼,特别好玩。” “在禁苑抓鱼,这些可都是今上的私产!”阿绫轻声提醒他。 “是。”小郑的脚步连忙变得小心起来,仿佛地上的一棵草都是皇帝的私产。 又走了一段路,大家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没有那么多十几二十米高的树遮挡大家的视线了。在这会,天依看到,在远处,几片大面积水域以南,接近终南山的地方,树木植被还是比较青葱的。“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司马相如的这类描写虽然夸张了点,但是大致也是合乎情形的——至少在冬季是这样。 在一处接近广阔水域的林口,队伍进入了另一批汉军驻扎的地方。在这片大驻扎地的西北角,似乎已经有一块空余的地方被清理出来,筑上院落和永久性的陶屋,以便卫队、通书什和家奴们居住。司马本人的军幕就设置在营地的中间。 很明显,这里的部队和先前洛阳地方的郡国兵是不一样的。光是来往的每个人都穿着制服,这一点就是地方部曲所不常做到的。而且每人身上的覆甲率要相对地高一些,戴着背章的军官一类的人物也较多。在这片各种统一颜色的海洋中,通书什的士兵们还是被淹没了。 看着大营中来来往往的士卒,天依下了判断——看来相如赋中写到狩猎活动,“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里面提及的参与狩猎的将士,应该很多就是出自此营了。 “还好,有屋檐可以睡了。”乐正绫看着覆盖着陶屋,“可惜,只能让乐正姑娘和小洛帮忙圆我一个梦了。” “不过就像祁叔说的,学习这个还是很危险的。往年坠马而死的都有人在。”乐正绫担心地说,“要是手下的小伙子,一个不小心,坠马了,那可真是损失不起。” “主人应该会想办法的!”张嫂说,“你就可以放心了。” “希望如此吧……” 下午,按赵破奴司马的指示,通书什本来要开始分散的骑乘训练。然而冬季的天气却没有顾及他们的计划。午时过后,乌云渐渐聚集了起来。 乐正绫和天依在当地军士的护送下将马牵出营门,来到水畔的草地上。军士看了看天上的乌云,对她们说: “这一会儿可能会下雨。二位长官,你们还需要继续么?” 乐正绫思考了一会: “先试试看。” 戴着皮弁的年轻骑士遂将马匹的情绪、性格,以及上马的步骤,控鞭的力度,细细地说与乐正绫二人。结果,还未等二人上马,他的脸颊一抽,发现一滴雨水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未几,几篇雨雾从远处的群山中飘摇而至。 “奇怪了,这冬天的也会下这雨!”乐正绫蹙眉道。不过这里毕竟还是亚热带。 十六个训练马术的单元纷纷从或远或近的地方撤回营中。显然,开门的第一次训练不是很顺利。 “哎,刚上得这鞍,又要下来!”夷邕在经过两位什官时,向她们抱怨,“下次我们应该先卜个时间,选个没雨的时候,再好好地收拾它。” 乐正绫见状,也只能请骑士们将自己的两匹马也拉回马厩。这个下午的第一次训练遂不欢而散。而当大家回到院中时,地面的积水也已经生了一些,就连日常的课业也没法进行了。大家只能躲在陶屋的屋檐下,看着从檐口的瓦当滴下来的雨帘。 “冬雨。冷空气南下了。”乐正绫怅然地说,“不知道它持续的时间几何。” “如果再恶化一点,变成了降雪,那到时候倒还可以试试。” “嗯,那倒还可以,就怕一直是雨。” 天依伸手去接了几滴寒冷的雨水。还好,赶在降水开始之前,她们及时抵达了上林苑中的大营,并且获得了比帐篷更加温暖和安全的陶屋。而洛阳军的主力还行进在关中的路上,不知道他们此时和晚上会面临怎样的境地。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第三节 雨落在冬季 下午。这次降雨的雨势并没有减小的迹象,远处的终南山和昆明池整个儿都蒙在雾里。院里的积水越来越多,还好草比较盛,大部分雨水都吸收进了土壤里面。如果这里不是上林苑的大营,而是一般的耕地的话,或许这些肥沃的土壤在来年能够提供很好的肥力。天依已经开始设想这片土地上来年长出各种各样的花草的样子。 不过,就上林苑这片地区来说,在总的历史上,它不作为耕地使用的时日反倒是比较少的。日后的唐代杜甫在写《秋兴八首》的时候,就曾经提到过渼陂湖旁“鹦鹉啄余香稻粒”,而昆明池上“波漂菰米沉云黑”。显然,上林苑附近在当时是作为关中的鱼米之乡而存在的。 渼陂湖的存在要比昆明池等其他大型水域要晚一些时日消失。一直到元代的时候,有一支部队驻扎在湖畔,营中的健儿想吃鱼了,大家遂把这湖的水都放完,好好吃了顿鱼。之后,西安附近便再也没有什么大型水域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不过那是气候全面变冷之后的事情,在天依所处的现代,地方政府为了发展观光业,又将渼陂湖、昆明池等水域重新复现了出来——虽然水草丰茂的盛景还需要很长时间去恢复。 当然,现代社会已经和现在的她们几乎无关系了。 “这一下午,我们就待在庐下?”夷邕两腿盘着,坐在檐下,“闲出鸟来了!” “来,夷邕。”祁晋师见状,招呼他道。 夷邕知道这什副又要找他单练了,他硬着头皮,和祁叔走进门内。过了一会儿,从门内传出来两人搏击的声音。 士兵们也闲坐不下,纷纷走进屋去看比试,留下天依和阿绫还坐在门口。 “怎么办?雨天就这样?”天依问她。 “有两种情况,如果雨稍微再小一些,我们可以让他们下午出去恢复训练;如果温度继续降低,下成了雪,那也是可以的。”乐正绫说,“最怕的就是雨既不减少,温度也不继续变冷,那就只能耽误着了。屋内又阴暗,不适合做教学活动。” “唉……天公不作美啊。” 二人一直等到傍晚。雨仍然是不大不小地下着,仿佛这次寒流裹挟的水分十分充足。但是乐正绫看到了一点希望:她隐约感觉到,空气中飘洒着的雨点逐渐夹杂了一些颗粒,且空气的温度也迅速地降低了。为了应对变寒的气温,祁叔和士兵们在室内点起火,造起饭来。 齐渊和何存各盛了一碗最稠的小米粥,加了几根腌菜,端到两位女什官面前。乐正绫对美食心不在焉,一边啜饮着粥,一边紧张地注视着檐外从云中飞下的落物。终于,在天色几近全黑,她们准备回到家奴营歇息的时候,走在大营的主路上,乐正绫听到水分落在自己肩头的声音已经变得如碎玉一般。 “下雪了。”乐正绫默默地同天依说。 “明天的条件会好一些么?” “至少比全是雨要好。”乐正绫微笑道,“固态水至少比液态水要容易料理一点。” 在上林苑的第一天就如此过去了。次日清晨,家奴们在陶屋中睡醒,走出屋门一看,外面已经结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雪。空中的雪花仍在飘着,但是这似乎已经不妨碍今天进行的活动。远处的昆明池上,近岸的地方结了一层冰,而旁侧的开阔草地也被刷得晶白。天依和乐正绫迅速地赶到了通书什的驻地,发现他们已经按昨日分的单元,次第让骑士们给领走了。 “我们丢官了。”天依对乐正绫开玩笑说,“控制不了两个伍了。” 就在这个当儿,昨天的几名骑士来到了她们跟前,指引她们前去昨天预定的地方。 “看来今天能好好逞威风,在雪上练练。” 二人和青衣骑士们来到大营西侧门外。乐正绫朝远处一看,隐隐约约已经有士兵在一片白色的雪地当中攀上马背了。他戴着保护用的皮胄,乐正绫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似乎从体态来看,应该是楼昫。他把脚紧紧地套在上马用的绳制马镫上,从远处看不到他具体的神情。乐正绫只能祈祷他在接下来不要出什么岔子。 “昨天向你讲述的要领,你还记得么?”骑士问她们。 “我试试。”乐正绫抬起头来,仔细地想昨天他教导她们的情形。 “第一次上马,要从马的前方进入它的视野,这样对马和自己都比较安全,而且要控住它的络头,它得尽量熟悉自己的主人;然后在左侧踏登上鞍,不要太过用力……” 天依一时没想出来,而乐正绫则一一地举了从靠近马到在马背上的骑姿、控缰的方式。天依不知道这是她昨天刚受的,还是祁叔早前就已经零碎地分享给她过的。不过总之,看来自己的伴侣要先在马上大展一番威风了。 乐正绫一边回答着,一边做相关的模拟性的动作给士兵看。 “嗯。”骑士点点头,表示她已经满足了上马的要求。他遂将乐正绫带到另一人牵着的马前,准备让她试乘。 天依紧张地看着她。只见乐正绫左脚踏上绳制单马镫,手扶着鞍鞯,右腿小心地跨到马鞍的另一侧,稳稳地坐到了马上。 “不行!”乐正绫皱眉道,“右脚没有凭恃,感觉空空的。” 骑士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坐法。他只是问乐正绫: “能坐稳么?” “能。” “先不要动缰绳,你在马上熟悉熟悉。” 骑士让牵马的士兵将马牵到外面的雪地里去走几圈,随后转过身开始课天依具体的步骤和细节。他从她的神态中就可以知道,他旁边这位军司马手下的什副几乎是毫无骑乘经验和骑乘能力的。他今后的工作,可能主要得花在这位上面。 乐正绫坐在马上,被牵马的军士带着遛了一圈,她渐渐地感到坐在祁叔后面马背上的感觉正在逐渐回到她的身体里。看来今天自己的骑乘会非常顺利,如果右侧再加一只镫,拿来放脚,自己就可以彻底进入内蒙古游客模式了。不过这个鞍相对来说有点硬,减震效果不是很好。或许自己不会太适应长时间骑乘。 军士拉着马在湖边走了一遭,牵回营前,骑士还在教天依各种基本的规范。 “我回来了!”乐正绫向她招手,“一会你实操的时候一定要当心呀。” “哎,羡慕你这种运动天赋……”天依摇摇头。 “好,现在试着让她控一下缰。”骑士让那名军士把马头转向营外,随后便召他把缰绳递到乐正绫手中,回来另外上一匹马。那位军士骑上自己的马,来到乐正绫坐骑身侧,准备伴随她完成接下来的训练。 “我要出发去见见我的小伙子们咯!”乐正绫转身向天依道。随后,她一抖马绳,用腿夹了下马腹,胯下的小马便咯噔咯噔地走了起来。 天依听着她的马蹄点着雪地的沙沙声,不禁心生艳羡。看来阿绫已经获得了自己的一匹好马——虽然在马种上可能不算优秀,但是在刚接触骑术的时候,能顺利和自己磨合的马,便是好马了。 乐正绫骑着马,下了营外的斜坡,来到自己那十六个单元进行训练的草地上。不远处,夷邕正在马上,被人牵着走。似乎他在马上的平衡感不强。 “夷!” 夷邕转过头,看到什正对他行了个奇奇怪怪的,看起来像一种礼的动作。她屈着右臂,把右手搭在自己的前额右侧。 想不到什正这会已经骑起马来巡游了!他握住缰绳,也想表现一番,但是被前面的军士制止。他只能继续窝窝囊囊地坐在马背上,试着保持平衡。 乐正绫又骑着马,路过自己的一个又一个士兵。以往她坐在祁叔的马背后面,是为了从危险的塞下脱身,整个过程充满了紧迫感。但是此时,在辽阔的、漂着薄冰的湖水旁边,柔软的雪地上,她看着自己的部下,浑身充满了从容。 渐渐地,她的脑中开始浮现出红旗歌舞团的《Впytь》: “Пytьдaлekyharпoлkoвoe(军旗迎风高高飘扬), komahдnpывпepeдn(指挥员在最前面)……” 朔风迎面吹着。她一边在军士的伴随下骑着马,一边看到远处建的幡旗在大风中滚动,她感到在旷野中骑乘确实是一件豪迈的事情。 乐正绫忽而想到,军歌是组成士气的一件必要的事情。几乎任何近代以来的国家,都会通过军歌来组织士气。通书什也需要一首相称的队歌。不过至于具体如何实现,她还不知道怎么办好。 她一直骑到楼昫的身侧。随后,乐正绫试着将身子稍微前倾,贴近马头,但是由于只有单马镫,这个加速的动作她没有办法做。她只能通过挥鞭或者其他刺激性的动作来稍微让马匹加速。 看来马镫还是较为限制了骑术的发展,乐正绫想道,至少得让自己什兵的马都安上双马镫,无论以哪种形式。 在见过一圈士兵之后,乐正绫骑着马回到了营外的台地上。天依也已经勉强地坐上马背,在军士的牵引下,到外面逛了一圈。 “显然,你这个什正不是第一次骑马。”那名还在教导天依的骑士见到乐正绫已经骑罢归来,冲她说。 “之前有骑过,但是这次是头一次单人骑。”乐正绫道,“营中没有双马镫么?” “嗯?”骑士问道,“你还要从右侧上马?” “并不是上不上马的问题,”乐正绫冲他摇头,“看来我得向司马说一下这件事。” “看来是你有什么发现了。” 乐正绫将马停住,准备下来休息。没成想,在她翻身的时候,右腿的靴子突然够到了马臀,那红马一受刺激,高吭一声,连忙脱缰而走。伴随的军士急忙牵住了马绳,但是乐正绫已经失去重心,从单马镫上跌坠到地面。刚好这一块积雪比较薄,她的肩背没有受到很大的缓冲。 她马边的另一位骑士在她摔下来的时候连忙伸出手去接,但是也只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乐正绫倒在地上,嘴里深吸了一口寒气。众人连忙围上去。 “嘶……”乐正绫从地上支起身来,被骑士们扶着,“糗大了……”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并不是很好。虽然草垫子软软的,但她感觉至少有些地方应该擦破了皮。那几块地方烫得慌。 天依也被那名军士扶下了马。 “下马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马同它的新主人还不太熟,要慎之又慎。”骑士对她说,“这点我昨天也是课过你的。” “具体的操作失误。”乐正绫摆手道,“没事,没摔着重要的地方,我感觉还行……” 青衣骑士见她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她将前胸,“她是背部落地,没伤到头脑,但是如果脊椎有影响,那就不好了。” “是。”听到这一细节,楼昫也紧张了起来,“那是治伤要紧。我们几个人可以自己训练。” “你一会通知一下其他人,让大家都注意上下马时候的动作,”天依吩咐他,“就算有军士保护,出了轻伤,那也是要养几日的。” “唯!”楼昫紧握着缰绳,向她抱拳。没成想,这一提缰绳,刺激到了马,他胯下的坐骑连忙向天依疯跑起来。在这紧急时刻,天依身旁的军士连忙挥鞭击了下她的马屁股,自己也打马朝前冲去。几秒后,楼昫的马才撞上了他们原来的位置。 天依准备不及,一边被冲锋的马颠着,一边感叹到骑乘真的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经过这两次惊吓,她再也不感觉到骑马是件有趣的事了——虽然自己同马性的磨合程度在慢慢地增加。 她听任马又跑了百来米左右,才将绳往后拉,抑制住了马匹的速度。随后,她在军士的带领下回到营地,安安全全地下了马,又按照指点,在马前控了许久的络头,进行短休。之后,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训练。今天并无什么别的事情,他们一直要训练四五轮左右,才好进行休息。 中午以后,小雪仍然下着。通书什的士兵们逐渐熟悉了自己的马匹,纷纷策马在雪地上走动。楼昫作为通书什中第一个上得马的士兵,他感到自己在马性这件事上,终于找到了胜过夷邕的地方。不过他仍然十分担心被抬回去的什正的状态。幸好,今天的训练中,只有什正遇到了坠马的事故。他们打算回营之后,好好去关心一下什正的情况。 “我就说,女人当家,房倒屋塌;女人骑马……”夷邕一边和同伴们骑着马,一边又开始他那套玩笑话来。 其他士兵并没有和往常那样笑,只是不说话,向他示意身后。他往左一看,发现自己的什副正骑在他的左边。 “嗯,女人骑马,然后呢?”天依问夷邕。 “女人骑马……”夷邕挠了挠头,“……什副,我错了!” “没事,本来体质上就有差异。”天依说,“骑马是一项体力的事情,确实骑不过。可是前面的‘当家’,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在哪位的什里,在上林苑休整。你要确实想让其他人笑话我们什房倒屋塌,那就随意吧。” 说着,天依一夹马腹,楼昫和其他士兵紧跟其后。夷邕留在原速,使劲地拉着自己的马绳,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第四节 米酒 下午。艰难的骑乘训练结束了,天依和十六个通书什的小伙子浑身都湿漉漉的。他们来到家奴营中,天依先是打听到阿绫所在的屋子,随后打开版门,走进去。未几,士兵们听得版门又被拉开。天依向众人表示,没有太大的伤,只是背部擦破了些皮。 士兵们遂安然地散去——毕竟在军营里面,受这种伤是常事。不过楼昫则对此颇为担心,若是在处理的时候不小心,撞了邪魔,伤口发了炎,日后就不好了。 “能行吗?”在回到驻地的路上,楼昫向自己的伍正,何存,问道。 “都到这儿了,还操这份心呢!”何存摆摆手,“上林苑里,能出什么事!” “哎……”楼昫说,“没办法,什正这些时日运气不好,伤病太多了。一开始是课我们书,把嗓子弄哑了;后来行军时是伤了脚;现在又从马上摔下来……” “来,我给你数数啊。”何存向他掰起手指,“一开始她给我们课书,把嗓子弄哑了,你说整了些桑叶给人送过去;后来行军时伤了脚,你缠着甲伍的人满山去找向阳面的草药;现在又从马上摔下来了,你要干啥啊?” “对啊……我要是不关心什正,谁还关心什正……” “她是赵司马的人,出了什么事,有赵司马呢!”何存同他说,“我们这等样人,把自己顾好了,把司马和她们的课整好了,人家就很高兴了。你还每天做这个,你不闲得慌啊?” 楼昫只是摇头,不说话。 “我是看出来了,你和什正有意思。”何存说。 “我没有——”楼昫正欲否认,他的语流便被伍长打断了。 “你没有你怎么三天两头往人家那儿跑?”何存笑道,“行吧,这次我们兄弟再陪你玩一回。知道你无亲无父,家里不可能给你安排好事,对你这个小兄弟来说,这事确实要紧。刚好她们也是无根无着、来路不明的人,你们凑一块,弟兄们也觉得不会很不适。” “压根不是这个!” “你现在同我们信誓旦旦说了没用,反正你现在不管有没有那个意思,我们大家都可以帮你一把。”何存笑呵呵地帮他掸掉肩甲上的雪,“说吧,你这回又想着什么呢。” 两个人遂一步一步,勾肩搭背地在前往通书什营房的路上聊了起来。 天依送走了士兵,回到阴暗隐奥的舍中,走到乐正绫的榻边坐下。乐正绫此刻仰着面趴在榻上,她的甲具和武装衣均已经脱下来了,向来客露出带有伤口的光背。张嫂坐在床边,不停地往火坑里面添柴,试图让屋内的气温再升高一些。 “张嫂,我们把榻向火旁移近一点。”天依对张嫂说。 “不行,不能把她动了。” “我再出去找几个人,我们一道搬,小心一点,就不怕晃摇了。” 天依遂出去,请了另外几个女奴进来,大家一起把床榻搬到了距离火坑更近的地方。 “谢谢……”阿绫趴在榻上说,“原来感觉还挺冷的。” 洛天依看着她背上的伤,叹了一口气,仿佛有根针一直在戳着她的心。 “都是我无能……让阿绫这些天老是受伤。” “怎么就你无能了?”乐正绫在床上笑着,“都是我自己摔的,怎么你反倒糊涂了。” “我……我现在脑子全乱了。”天依捂着脸,用力地抹了几下。 “只要上对药,不感染发炎,就没什么事。”乐正绫说,“不知道这会有什么杀菌的方法。” “我去请些布条来,你先看护她。”张嫂对天依道,随后匆匆地走出营去。室内只剩下了天依和阿绫两个人,乐正绫方才开始大声地叫起痛。 “阿绫……”天依心疼地凑到她的身边,“真的是皮外伤么?” “是皮外伤。”乐正绫一边吃痛,一边说,“我清楚,没有内伤,脊柱也没事。但是摔到地上的时候,那个甲片磨得……有点多。现在还出血么?” “大体上不出了。”天依说,“还好昨天换了套新衣服,上面的细菌没有那么多了……” “我们如何用酒精消毒呢?”天依发起了愁。 “这个时代的酒,蒸馏酒还没发明出来,酒精浓度特别低。”乐正绫道,“只能说,更多地起到一个安慰剂的作用,或者聊胜于无吧。” “哎,以后骑马一定要小心又小心。”天依同阿绫说,“还好今天的伤情比较轻。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们是现代人,”乐正绫趴在床上,“不论退化成啥样,疫苗总是打过几回的,抗菌能力应该强。这点上我不担心。” “希望如此……” 未几,张嫂从外边拿过了几条素纱布来。天依拿过一件宽口瓦,到外面去汲了水,端在了火上。 “乐正姑娘要喝沸汤么?”张嫂问她。 “不,给这布消毒。”天依同张嫂说。 “消毒?泡在水里?” “是泡在沸水里。”天依道,“伤口可能的感染发炎恶化,是由我们看不到的,许许多多非常细小的菌虫、病毒引起的。它们也是活物,虽然我们察觉不到它,但是它们充盈着我们周围。伤口创造了给它们侵入人体的机会,所以我们得通过一些手段,灭杀这些菌毒。我们是活物,怕沸水,它们也是活物,比我们更小,一遇到沸水就烫死了,所以需要用开水来杀菌消毒。而这布,你别看它干净,其实它上面也四处沾着菌虫,所以在用布缠伤口之前,得先放到沸水里,先把它的细菌杀灭了。” “是这样么?”张嫂将布凑到鼻尖前,仔细地看了看,“我看这布很素净啊。” “嫂,只有当它们特别多的时候,我们的眼睛才能看到这些极细微的东西构成的污秽,比如米上发的霉。”天依说,“为什么我们知道有这个,因为我们海国有那种能察极微之物的镜子,那样发现的它们。” 张嫂半懂不懂,总之,若天依所说的邪魔真的存在的话,把这些邪魔给去除就对了。当瓦中的水开始冒起沸泡的时候,她便将这些素布放了进去。 时近黄昏,长安地区的雪似乎又下得大了一些。楼昫抖了抖衣上还未溶化的雪片,攥着一袋铜钱,和自己的伍长一道,走到营房外面司马卫队的驻所。 “哎,”何存碰到一个深色军衣的卫士,问他,“你们是司马的属兵,平时应该有饮酒的机会吧?” “饮酒?”那名卫兵呵着寒气,“我倒是想喝两白!可是没有啊!” “啊……” 听到这个答案,站在后面的楼昫失望地垂下了头。他手里的钱是全伍的士兵凑起来给她买酒用的钱,本来有几个军士还不愿意,但是其他人一说,自己以后肯定还要当长当官,现在这点月给花了也就花了,不如匀给兄弟买人情。 “我明白了,你们是想买酒喝呢。”那名卫兵似乎窥得了楼昫手上的钱袋,“好家伙,要买一桶啊?大雪天喝酒,挺美啊!” “是,是……”何存陪笑着,“有没有存下来的?” “没有!”卫兵坚决摇头,“有也不给你们,藏着自己喝还来不及呢。” “哎,这么说,终究还是藏有了?” “没有。” 卫兵矢口否认,二人无可奈何。就在这个当儿,碰巧赵司马在大营议事回来,一进营门,就见到自己通书什的士兵和卫兵在聊事情。楼昫见到使君,连忙将钱袋子藏到身后。 “怎么了?”赵破奴皱眉道,“你们这些后生,学完了马术,来这干什么?” “司马,他们以为我们有私藏了酒,想从我们这买酒哩。”卫兵笑着向赵破奴举报。 “买酒?”赵破奴走到何存身前,“骑完马,不好好休息一下自己的背,买酒?你们是健儿啊。” 何存脸吓白了,连连向司马赔罪。赵破奴看看他,又看看畏缩着的、有什么话想说但欲言又止的楼昫,感到事情没有说的这么简单。 “肯定不是这事。”赵破奴摆摆手指,“说吧,你们需要酒做什么。是谁摔了吧?” 听到这句话,楼昫连忙上前一步,请道: “司马明鉴!” “是谁?” “我们什正。” 听到此言,赵破奴吃了一惊。楼昫寻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报与了司马。赵破奴捻了捻胡须,对那个卫兵说: “走,你跟他们去。” “司马的意思是……” “把你们藏的酒,分他一坛。” “司马大人,我们根本没有私藏酒……” “分他一坛。”赵破奴命令道。那名卫兵只得委屈巴巴地,将通书什的二人带到自己什中藏酒的地方,挖了一坛出来,抱予他们。 “你看看,你们藏的还挺多的呢。”何存笑呵呵地向那个卫兵说。 楼昫欲把那个钱袋递给卫兵作为报酬,但是被何存拦下了。 “干啥呢!司马说的是‘分’。”何存朝他挤了个眼色,“这都不是你的钱,是弟兄们的钱!” 楼昫遂抱过那只酒坛,和何存走向家奴营去。 “伍长……”楼昫问道,“这酒真的可以治伤么?” “甲伍的邕不都说了么,它可是个好东西,内伤的话,能够活血化瘀!”何存撇撇嘴,“我们之前家里人呢受了伤,也都是用这酒涂的,最后都好了。何况,余下来的酒,还够我们兄弟喝两口的。” “还是洗伤要紧。”楼昫说。 “知道你的小心思。”何存一边走,一边道,“一会你一个人抱着坛子去什正那,我就不跟着你,先回营歇息了。你好好抱着,别摔了。” 到了通书什的院子门口,楼昫将手上的钱袋递还给伍正。他抱着酒坛,又往东走了会儿,来到了乐正绫居住的房间门前,请家奴进去报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楼昫看到他们的什副走了出来。 “楼,你这抱的是什么?”天依问他。 “什副,我们整来了酒。”楼昫将盖揭开,“看,挺香的。它能活血。” 天依摆摆手: “不行。这类酒不能拿来处理伤口,会刺激到。” “什么?”楼昫倒吸一口气。 “可是,我们那边,受了伤,都要涂酒……” “米酒中酒精的度数太少,对消毒没有什么补益。”天依摇头,“相反地,它还会刺激伤口,不能拿来试。而且伤口要保持一个干燥的环境,你把酒涂上去,酒精既不多,又容易滋生细菌。小楼,你专程给什正带药来,太费心了,什正一直都很感谢你,但是最好不要胡乱地做这些事。” 楼昫听不懂酒精、细菌这些话儿,急了。明明大家都是拿酒洗伤口的,什正受了擦伤,不涂酒,万一伤口恶化了,怎么行呢?他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对了,”天依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你这酒是哪来的?” “这……是司马给的。” “司马会派给你们酒么?” “是。”楼昫说,“不用担心,尽管用就是了。” “这不是用不用的问题,”天依笑道,“没事,我们几个人可以把什正养好的。这坛酒,就当你们日中的奖励,到什里分了吧。” 楼昫抱着酒坛,只是呆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正当天依要继续劝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院口走来了赵司马和几个军尉。她急忙下级,向自己的前主人行礼。 “看来是真的,”赵破奴看着楼昫手上抱着的酒坛,说,“你们是真的需要用这个酒来治什正的伤。” “怎么回事,骑着马都能摔下来?”一旁的军尉问道,“太不小心了。” “这是第一次。”赵破奴同他说。随后,他又转向天依,“伤重么?就擦破点皮?” “是。” “那还好,说明你们这边这片草地还是比较软的。”赵破奴对旁边的军尉说。 “那当然,养了很久!”军尉笑起来。这名军尉当也是该营区的一名高级军官,他戴的背章和肩上挂搭的甲具和自己皆不一样,看着更加精致和严密。天依想着。 “我方便进去么?”赵破奴问天依。 “这……恐怕不行。” 赵破奴点点头:“那你把这坛酒拿进去,给你们什正擦擦。” “使君,”天依向他再揖,“不需要拿酒。” 赵破奴遂听了她关于米酒的一通发言。听罢,他只能对她们素来的行医的经验表示承认: “好吧,这是你们关于海国医术的事。不过不论如何,不管用不用酒,你们都得在几天内把你们的什正处理好。” “唯。” “既然这样,那这坛酒,你就带回去给什里的人。”赵破奴向楼昫说,“以后他们有事了,你再拿这个去给他们擦伤,不许喝。” 楼昫连忙答是,随后向司马和什副告退,抱着满满一坛子米酒,准备走回自己的营中。他感到自己每次都帮不上什正什么忙。一片雪片落到了他的鼻翼上,他的眼泪几乎要冒了出来。 “这小后生还对他们什正挺忠心的。”赵破奴笑着同天依说。 “是啊,楼昫是很好的一个后生。”天依对司马道,“我一会会把他的赤心转达给什正的。其实用不用酒,只是医术上的差别,只不过汉地习用酒,我们海国不习用酒而已。一切为疗伤计。” “是。” 听了这些话,楼昫的心里冒出一股感激来。自己虽然屡次帮忙不成,但是好歹热心是能够传达到的。这样,自己下午那一趟也没白去。 司马借着寒意,准备回幕小酌几杯,温温身子,之后和几个尉官出去看看雪景。天依走回了屋子,见到张嫂已经给阿绫洗过伤口,在她的背部敷完了药,正用筷子将沸水中的布捞起来,挂在绳上晾烤。 “其实我感觉好多了,”乐正绫趴在床上,“明天,我就继续骑马去。” “不行,”天依晃晃脑袋,“明天不行。等你的背伤好一些了,疤结起来了,你才好到外面去。” “啊……在室内的感觉真闷啊。” “总比在外面挨冻好。”天依浅笑,“对了,楼昫刚才想办法从司马那儿弄了一坛酒,说想来给你擦伤口用。司马也来过了。” “哎,又是楼昫……”乐正绫眨眨眼睛,“什里每次有事,他都站出来。” “我看啊,不是什里有事,而是你有事的时候。”天依轻轻地把烤干的素布揭下来,缠到乐正绫的背上,说道。 “嘶——烫……”乐正绫倒吸一口气,喊出了声。天依小心地将布从她柔软的前胸绕过来,又缠了几道,最后扎了个结。 “这下是五花大绑了。”乐正绫笑着,“不过天依,你的手艺很好。” “毕竟是从前在府上做过仆人。”天依道,“做细活儿,我还会一些。” “其实用酒精擦洗也无所谓,对伤口造成的影响不大,”乐正绫说,“你不妨答应他的,这样屡次的不成,太伤士卒的心了。” “若是平时的小伤还好,但是坠马的伤可是要重视起来的……” “这也是小伤,我看一两天我就能出去了。”乐正绫笑着,“我的体格,你还不知道么?” “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天依帮她包扎好伤口,一边说着,一边又将一条柴火送入堆中。随后,她将西侧的窗户打开一条缝,冷空气裹挟着雪花飘进屋里,将热气吹得离病榻更近了些。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第五节 镜像复制 楼昫抱着整整一坛子酒,回到了什中。众人见他拿了酒回来,纷纷拥上前去。 “哎,楼昫。”何存走到他身前,“你这给人擦完了,还有剩的?” 说着,他一把揭开酒坛的盖子,发现里面满满当当装着一坛米酒,甜气扑鼻。 “这……你咋把它整个儿给拿回来了?”何存问他。 “什副说什么也不让带进去。”楼昫只能对他说,“说米酒什么度数低,不能杀什么菌,反倒还会刺激到伤口。还说伤口需要干燥,如果把甜酒弄上去了,还会成为滋生那什么的地方。反正说法一套一套的。她们海国的医,跟我们汉地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就拿回来了?”何存叉着腰,“人家那是蛮夷之地,治病救人的法子,有没有还另说,你就给人家几个说法给唬住了?不要误了人家的伤情。” “可是……”楼昫道,“当时司马也在场。他听了什副的言语,居然也说没事,我才抱回来的。” “唔,真是奇怪。” 同时,齐渊发话了: “我看啊,还是什正和什副给我们寻福利呢。” “怎么说?”何存问他。 “她们平时就爱护我们,八成现在是看有了酒而不愿意用,想饶给我们做吃食。所谓的那些医方,你还真以为海外,她们那儿有医方啊?” 听了这话,众人都沉默起来。 “是这样的么?”小郑问道,“你这么说,我们这什官也太好了。处处给我们着想。” “哎,所以我说你傻呢!”齐渊转过身来指点楼昫道,“我们好不容易有两个女长官,她们待我们就跟慈母待孩子一样。要不是人家到处给司马撺掇,我们现在正在陇上淋雪呢!哪能住这上林苑的陶院子。结果今天人这一片好心,你硬是啥也不说就搬回来了,要不是我给你理这个,你还发现不了人家的用心良苦。” “这……”小郑闻他教训楼昫,背上的冷汗冒了出来,“可是我们和她们非亲非故的……她们本来也是军长,根本没必要这样子……伍正,你说的今天这事要是真的,那我们对二位什官真是无以为报……” 十六岁的士兵们脸上都现出羞惭和感谢的神情。那两个平时就看不惯夷邕对什官说三道四的人此时也来了气头,他们找到夷邕,打算将早上他出言不逊的新帐和旧帐一起再算一遍。 “干嘛呢!”留守什中管束的祁晋师把他们三个强行推到一侧。 “当然是无以为报,”齐渊说,“所以我们得平日里多加刻苦用功,什上和司马想让我们成为什么人,我们就做什么人。他要我们骑马,我们就是骑士;要我们写音,我们就是学者。毕竟哪有母亲不望子成龙的。” “对!” “然后这其次嘛,”齐渊将酒抱给众人闻闻,“我们当然不能辜负这一坛好酒了!” “对,它是酒中酒。”素来对酒有研究的夷邕说道,“这种酒,是原先酿过一遍之后,再把它放到那,加水,再酿一遍。是真正的精华!在甜味儿上,几乎就是一等一的,但是也容易上头。” “哎,不行。”楼昫摆手道,“司马的命令是,什里有人有事的时候,再用,给他擦伤用,不许喝的。” “傻小子,我们司马话里有话啊。”何存拍拍他的肩膀,“有事的时候,什么时候?哥们几个在马上颠了半天了,累不累?是不是需要活泛一下血,通一下经脉?然后你看,酒的功效是什么?” “可司马专门说了,这是擦身子的……” “你想,擦身子,司马有说怎么算擦么?”何存笑起来,“你沾一点,涂到我身上,当然是擦了;但是我把酒一口抿下去,它进了身子,涂了我的五脏,经络,血脉,不是更好地擦了么?” “哎!你这真是一大堆歪理。”楼昫说他不过,想上前去保护那酒坛,但是不得。 就在这会,一旁的祁晋师说话了: “这酒固然好,但是明天还要训练,不能喝酒乱事。” 听到他的嗓音,众人就连忙将酒坛子盖了回去。 “这样,它在这白地里放,也放不到春天——毕竟要烂的。我们把它作为这几日训练的犒赏,每日的人,谁要是练得好,我把酒打开,给他舀个半碗吃。然后我们每到月曜日的时候,大家辛苦了,每人喝它半碗。” “这个好。”士兵们纷纷赞成,“还是什副说话合适。” “那就这么定了,我会把这坛酒封好,谁要发现哪个人昨天没喝酒而闻到酒味的,跟我说,我当天就专门练他。”祁晋师颤了颤脸上的刀疤,对人们道。 “那要是我们闻到什副您的酒味了呢……”小郑随口插了一句。 “好小子,你敢问这个!”祁晋师两步就窜到他身前,故作威严道,“要是让你们闻到了,我打我自己!” 大家无不慑服。夷邕在人群中很尴尬——因为这几天都是抓骑术训练的时候,他在这方面并不占什么优势。或许他不太能喝上这坛酒了。 第二日。乐正绫从床上起身,感到自己的背伤好了很多,不过今天还是不能参加正常的训练。天依、祁晋师作为什副,带着十六个单元又出到营外的昆明湖边练习马术去了。在她养病的这两日,似乎一开始畏畏缩缩、在马上不敢轻易动弹的恋人,马术反倒进展了起来。或许她这么稳扎稳打地练,最后的效果也还是稳定一些。 乐正绫走到床下,欲穿上那双厚底骑兵鞮,但是一弯腰,背上的伤口似乎又要撕裂开来。她只能请一位家奴营中的姐姐帮自己穿上靴子,将米色的马裤裤脚塞到靴口里面。 “乐正姑娘今天是要出门么?” “嗯,不然这身子都快烂在床上了。”乐正绫点头道,“而且,我有些事情想同司马使君交待。” “什么事情?” “关于马的。” 那名家奴遂扶着她出了门,目送她消失在下雪的院子外面。乐正绫一边哈着寒气,一边搓着手,在上林苑大营的主路上走着。上一次下雪时,自己和祁叔还作为一个逃亡洛阳的游侠,穿着一件单衣,在洛阳的街头挨冻,随时坐着冻成一根冰棍的准备;但是幸好命运还没有抛弃自己,让她在赵府避寒的时候遇到了在里面做先生的天依,两个人一直挣扎着走到了现在。 现在这个场合,虽然没有天依说的,在府中安逸,但是自己和对方的才能都可以得到尽可能的发挥,自己也确实在改造社会、改造生活。她是特别喜欢当下的这份工作,尤其是和前半年的生活做了充分的比对之后。 她挺直着背,在雪地上一踩一个脚印,来到赵司马的幕下。 卫兵仍然横置着戟——虽然这半月下来,卫兵对她的身份和样貌体态都已经熟悉了,但是他仍然需要做日常的程序。 “通书什什正,乐正绫。”她向士兵答道,“今天你这戟头擦得挺新的!” “对。毕竟月曜日了。”士兵一边笑着收回戟,一边说,“我擦的手艺不错吧。” “挺好,我回头也该让我那群小伙子磨磨他们的刀。我看这么多天不用,兴许都钝了。” “对了,何事?”一阵寒暄过后,卫兵差点忘了盘问的最后一道流程。 “想向司马汇报一下马政。” “马政?也不归你管呀。” “想做点补充,建个言。” 卫兵旋放她进了军帐——很奇怪,虽然已经有了瓦屋,但是赵破奴司马似乎还是喜欢每日起居在帐篷中。或许这是他塞上生活的一个遗留。 “言马政?”赵破奴揉揉通红的眼睛——似乎他一直到刚才还在休息。看来他昨日和军尉们喝得有点多。 “其实不是马政,准确来说算是马事。”乐正绫道。 “什么事?” “我们上马,一般在马的左侧都有登子。”乐正绫向司马说,“我在想,能不能找匠人,给马的右侧也装一个登子。” “什么意思?”赵破奴皱眉道,“这样两边都可以上下马了?我告诉你,不行的。你这昨天不刚被摔过么?” “是。”乐正绫点头,“可是两边都装上登子,就不是上马的问题了。” “那是什么问题?” “凭恃的问题。”乐正绫说,“我们知道,步兵在地上作战,两只脚凭恃的是地面,所以稳定。那么骑兵,从前往古的时候,没有这个上马的单马镫,首先上马就很吃力,其次在马上,只能紧紧夹着马肚子,这样极不方便。” “嗯。”赵破奴司马点头,“所以圣贤发明了马登子,让人能够登马。” “但是,如果只有在一边装马镫,骑手在马上还是不容易有完全的凭恃——因为他还有右腿悬在空中。” “不是有马鞍么。” “马鞍不能代替腿脚的这个给人凭恃的功能。”乐正绫尽量比划着说,“如果骑手的两侧都有马镫,那么他的双脚就可以放在马镫上,就可以做到和步兵一样,足底有凭恃。司马如果有闲余的话,可以在您的马上先多设置一个右侧的登子,然后您骑着试一试。” “是这样的么?”赵破奴挠了挠脑袋,“你提出的这个有点意思,我会考虑考虑。” “不要小看这另一边的马镫。它虽然只是把马左侧的登子放到了右侧,但是它标志着骑手的身脚由无凭恃转化为了有凭恃。这样骑士在马上,也能像地上那样步战了,而且也无需夹紧马腹了。” “嗯……”赵破奴捻着胡须,“听着有道理。” “司马打算什么时候试?”乐正绫问他,“这对骑手的骑乘能力有显著的提升,而且降低了训练一个骑士的难度。我非常希望它能够向营中推广。” 赵破奴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 “我今天叫工匠试一试。你的背部还没好,先回去养伤吧。等他们把简易的右登做好以后,我会请你来看的。” “唯。” 乐正绫离开司马的营帐,她一边走在回屋的路上,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扑腾扑腾地跳。 不过,自己也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前进了一小步而已。马镫的发明毫无疑问非常久远的——虽然第一只金属马镫是在魏晋时期才出土的。不过,刚才在面见赵司马的时候,她仍然非常紧张,仿佛自己正站在历史的一个十字路口上,随便走向哪,就能把历史带向哪里。 这么想着,她感到背上的伤感少了很多。希望她能在今天结束之前就被卫兵传达到赵司马处,看他对双马镫的实验。 通书什的士兵们在昆明池边进行了为期一天的训练。天色逐渐向黄昏转去,当他们快要完成今天的鞍时的时候,忽然,楼昫听得远处的营门口又传来一阵马蹄。 他转过身来,原来是赵破奴司马骑了他的马,从营门口的坡上慢慢地踱下来。 众军士围聚过来,向他们的司马行礼。赵破奴的脸上似乎充盈着神气,仿佛他今天又有什么事要宣布。 “今天,我来给你们演示一下,”赵破奴说,“看我的脚下。” 士兵们向赵破奴的右脚看去,发现司马的右脚上也套着一只革登。紧接着,赵破奴直起双腿,脱离马鞍站了起来。 “你们看!”赵破奴激动地向士兵们说,“这样,在马上,也和步兵一样,有凭恃了。” “这意味着什么?” 赵破奴不回答他,而是打起了马。他踏着双登,围着场子,先是安安稳稳地以正常的骑姿骑着,随后,他们的司马先是往前仰,整个人趴在了马的脊梁上。随后他直起身来,整个人往后仰倒,同他的鞍背在一个平面上。再之后,赵司马将身子的重心往前倾,他的坐骑自然地加速了起来。在高速骑行的时候,他的下身脱离马鞍,他在草地上尽情地驰骋着,尽情地绕了三匝。 虽然赵破奴这个霍去病的军司马已经人到中年,但是他似乎还是喜欢在军士们面前展示他高超的马技。众人无法想象还有人能在马上稳定地做出这种技术动作,就连教习士卒们的大营骑士在司马切换动作的时候都惊讶地呼喊了起来。 “这……司马的骑术也太高了。”小伙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耳边自己什正的声音: “并不是骑术太高了,而是他的右腿也加了一条马登。” 大家往那边看去,乐正绫已经从营门口一步一顿地走到了士兵们中间。 “很明显,对于骑兵来说,马匹的装具是很重要的。”乐正绫站到队列前面,仰首向人们说,“今天上午,我闲着没事,到使君的营帐里,提出了这个点子。只要我们的右腿也能踏到定点上,我们就能画更少的力气和技巧,去掌握更多的术艺。” 大家纷纷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孤悬在空中的右脚。 “所以,我们可以从这右马镫上得出什么?”乐正绫问大家,“我们平时课大家读书,也有这个环节。别看你们学骑是个体力活,它也有。” 楼昫想了想: “工具很要紧。” “对,工具。你掌握了什么工具,你做事情就是什么样的。”乐正绫扶着背说,“我们在文书上,掌握了通书,或者说国际音标这种工具,取代了汉字,所以描写发音很方便;而在马鞍上使用了双马镫这种工具,就算没很好学过的人,也能比只有单马镫的人,容易做出一些动作。” 士兵们寻非常期待日后自己的马上也装上右侧马镫的情形,而楼昫则陷入了沉思。什正说的这个工具,其实就是历来说的“术”。显然,达到任何地方都有一个路径。可是,这些时日,一直是什正在指引他们导向这个路径,而自己并没有想出什么路径来。 这时他忽然一定程度地明白了学的意义。学一件事情,并不是要学它的各种细节,而是要学习它的路径。自己在书馆被强令着背各种篇章,说白了也并不是为了背诵里面的话,而是为了领会篇章的内容、道理。想到这,他忽然长呼出一口白气来。 “对了,今天你的兵训练得如何?”赵破奴问教习士兵们的骑士。 “巩固了一下昨日的内容,教了他们加速和减速。” “好,你们操练操练,在老夫眼底下试试看。” 祁晋师遂舞起马鞭。士兵们想到今晚多饶一份的米酒,都使出吃奶的劲来,而赵破奴也不遑多让,打马当先。一群骑手在雪后银装素裹的上林苑中奔驰着,前马扬起的雪尘将后来者的鬃毛染得粉白。乐正绫体力不济,只能支着自己的腰,在两个骑士的扶持下,看自己的小伙子们向广阔的林野中驰去。 ——第五节完—— ——第四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第一节 铁马冰河 bc121年一月中旬的上林苑,无论是晚冬的灌木芳草,还是路边的松柏漆檀,所有这片皇家保护区的植被都被包络在了一片雪意当中。 乐正绫的背伤已经好了许多,她沿着弯曲的道路在林中慢慢地骑行着,旁边跟随着她这些时日的教官,以及这几日一直陪伴她恢复伤口和参加训练的天依。 “你这位什正的点子确实不错,”那名骑士一边乘着马,一边说,“现在我感觉稳当了很多。” “是。”天依道,“这就是力学的魅力。夷邕原先在什中最不会骑马,有了这个双马镫,他说他两脚往登子上一放,随便向哪骑骑,都舒服得很。” 那名青衣骑士并不懂力学是什么。他的任务是教两位通书什的什官骑马,以及在苑中做武装保卫的作用——毕竟附近的野兽也不少。他们原是驻扎在苑里的精锐骑手,论起马背上的技能,连陇上一带俗善驰突的胡族都不得不服——虽然他也是戎人的后代之一。自己平时常以天子的苑兵自居,没成想自这通书什来了以后,他们这群骑士反成了给这群人当卫兵的人。他非常不服气,尤其是当他得知其他骑士都是分配予什中的男性士兵,而自己的伍却被分过来保护两位女性什官的时候。但是,这几天下来,他发现这两位女什官倒是对骑乘条件的改善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你们给鞍上加了这东西,这下是个人都会骑马了,”青衣骑士自嘲地说,“或许再过几天我们营都要让他们把苑的步兵给取缔掉了。” “所以它的裨益是非常大的。”乐正绫同他说,“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比如车,只要把车厢和车的底座分开来,之间加上弹簧,路上遇到颠簸,那个颠簸的力可以被弹簧的形变抵消掉,然后车厢里的人感受到的晃动也会变少。” “还能用在车上?” “对。”乐正绫点头。 “回头您向司马建议建议,让他把车也改善改善。”青衣骑士随口道,“我有个发小,也在附近当御士,每回传书都说那颠簸得呕吐——当然了,我们乘马何尝不是这样。如果有了这,那他要省劲不少啦。” “这我不会。”乐正绫笑了笑。忽然,附近的树梢上落下一团雪,打到了她的头帻和发髻。她晃晃脑袋,白花花的雪片在眼前散开。 “这一片白,我都快得雪盲症了。” “雪盲症是什么?”骑士又问她。他是发现了,在她们这当教官,似乎总有问不完的新鲜事情。 阿绫遂又和他无穷无尽地聊起来。先是雪盲症,然后是墨镜,然后是滑雪,再是阿尔卑斯山,然后是汉尼拔转进罗马,然后是丝绸之路,最后兜了一大圈,又回到汉地来。 “原来世界有那么大。”骑士眯眼看着眼前的雪景,神情恍惚起来。 天依骑在她旁边,忽然感觉自己、阿绫和那名骑士在雪林间骑乘的时候,好像自己在现代见过的汉墓壁画。在那片壁画中,也有在狩猎过程中,贵族少女和猎人攀谈的场面。不过此时阿绫显然不是画中丝锦粉黛的佳人,而是一个穿着武装衣和骑兵裤,嗓音干哑的什官,从前还属于逃犯。 那名教自己和阿绫马术的骑士,他的姓来自伊洛戎和陆浑戎——他姓眉,字是出。鲁迅小说《铸剑》中的主角眉间尺就是这个姓——当然,那属于一个虚构人物,不一定有族属的概念。在秦汉之际,眉出的家族被从洛阳群山中迁移至长安西边定居下来,他们虽然是远古的游牧民的后代,但是他的家族已经完全定居成为当地的农夫了。他成年的时候被征调到上林苑,做苑兵,天子的几次狩猎他都有参与,自己猎获的颇多,因而被提为伍正,手下管了四个人。 “好了,不能这么晃下去。”青衣骑士回过神来,“到现在为止,你加速的时候都用什么?” “用鞭子,或者夹马腹,”乐正绫说,“无论如何,目的是给它一个刺激。这是您前几天都在课的内容。” “对。”眉出一边坐在马背上,一边握着马鞭,向她道,“但是这种驱马的方式不好,我们一般有更好的办法,让马自己往前去。” “如何?” 只见眉出将身子慢慢地前倾。他座下的马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逐渐加快了蹄速。他高呼一声“去”,整个人便跑到了前面。 乐正绫和天依明白了——他是通过将身体的重心前倾来实现的。马感受到了这个前移的重心,便会加快速度。她们遂也高呼两声,催动军马,向前面的眉骑士追逐而去。身后护卫的骑士们也加快了速度。 眉出几乎跑成了一道影子,他沿着雪中的小径一路往前驰着,将明晃晃的环首刀抽出来,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旋转着,在旷野中长啸。乐正绫紧追不舍,身后跟着天依和其他骑兵。数不清的树干在众人的身侧快速划过。未及,阿绫发现他将自己的马带到了一条浅河处。刺骨的河水从眉出的马蹄间流过,水花溅到他的短鞮和马裤上,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他还是像疯子一样呼号着,一边踏着河水,一边让属兵和两位学员跟上来。二人自然不敢懈怠,在乐正绫艰难地让自己的坐骑踏过河流的时候,她发现这条小河正是流向渼陂湖的。 “我们骑得也太远了。”她向眉出呼道,“能回去么?” “这里是上林苑!”那名骑士只是自顾自地,跳上石子岸后便接着向下一个地方驰去,环首刀被他高高地举过头,“天子一年当中,能来住上一两个月,都已经很久啦。” “那平时呢?”天依问道。 “平时,宫苑总不可能说弃置吧。这里还会驻有一些士卒和宫人。要说士卒,那一般就从我们营和其他南北军中选出,可以轮换。我也当值过。”眉出介绍道,“要说最苦的,就是里面的宫人了。她们几乎一年到头都守在宫里,平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每天晨起梳洗,不知道给谁看——除了军士和军尉,就没人看她们了。” 这是天依和乐正绫第一次听说,广袤的上林苑里还有和她们一样的女性居住着。只不过她们由于现代语言学知识和朝廷对汉外语言研究的需要,从家奴中被拔擢出来成为什官,而她们则需要可能终生地居住在这座宫里。就算受到皇帝的恩遇,被移入桂宫,也常常是在面对空室冷床的生活中度过的。一念及此,天依的心里就一阵发寒。军服外的温度仿佛更低了一些。 “你和她们的区别就在于此。”眉出笑了起来,试图说些轻松的话,缓和当下的气氛,“同样是女人,你们和她们都有用,但有用的程度不一样。你们是对今上的大事有用,她们是对今上的小事有用。” “……我们能去那边看看么?”天依看着远处的离宫,问她的训练官。 “不行,”那位青衣伍长摇摇头,“那里是只属于今上的场所,除了担负卫戍警戒的军士,以及得到许可的人能够进入,其他人一概不许。” “像得到许可的人,一年中有多少?” “不多,就没几次。” “那她们平日里在宫中都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我不知道。”眉伍长慢慢地骑着马,说,“我们男子寂寞了,便去吃酒,博棋,或者有闲泉了,去一下狭斜,都是可以的。我值守在那边的时候,每日在墙下巡逻,都会遇见那边的宫人。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是衣冠不整的面貌——因为完全没必要梳妆——当然,有时候会遭训斥——但是大部分时间是不专心打扮的。当然,她们有时候也把自己整得很好,我基本上见到这种情况时,有很多是两个人在一块的,有说有笑地从我身前走过去,从一个楼到另一个楼。或许她们这会梳洗罢了是给对方看的。你说这多可怜!” 天依和乐正绫迅速领会了他说的意思。 “所以说,你们真是太幸福了。没有那么姣丽的容姿,动听的声音,也不用担心被选进那边去。”眉出握着鞭子,“对了,我还没打听过呢。你们离开了这行伍,打算许个怎样的夫婿?毕竟也大了,二十出头了。或者说,要找个部下?还是什么?” 见二人都不说话,眉出便也当自己的问题没提出过。 他一路催着马,带着人们往东北方向走,在下午时分,大家回到了营外的草地上,两位什官同自己的士兵会合了。小伙子们气喘吁吁的,显然,他们今天所训练的课目差不多。 “怎么这么累啊今天!”楼昫抱着自己的腰。他几乎在马上趴了下来——还好有双马镫,自己的脚还能有个立的地方。 显然大家明天的训练量都不会很大,甚至在陶院里活动聊天的士兵都不太可能有——兴许都躺在榻上休息。 “也好,这是每个在这儿骑马的人都需要过的。”眉出看看士兵们,“今天在苑里练出来,以后到别的地方,就不妨了。” 显然,如此高强度的训练是为了适应日后高强度运动的需求。营里的所有人,可能日后都是霍去病出师时挑选的精卒。 天依想起了前朝晁错《言兵事疏》中的内容: “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 可以说,晁错在文中提出的三点匈奴的优势,几乎在今天的训练中完全被顾及到了。眉伍正带着自己、阿绫和他的属兵在苑中驰逐,既有上下山阪,又有出入溪涧;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远道,疲劳饥渴;而在且驰且射这方面,眉伍正则只让他自己表现了一下。现在还只是教习骑乘,而还未开始教导马战,不知道通书什的小伙子最后在这三个项目的训练中能不能脱颖而出,在日后的塞外天地获得应对匈奴人的条件。 乐正绫哈着寒气,坐在鞍上。日中高强度的运动已经使她的身体倍感不支。看着几个仍坐在马上昂首挺胸的部下,她第一次感到这些十六岁的后生士卒,他们在发展起来体力后,自己的年龄和技术优势终于开始逐渐地落于下风了。 或许,在日后的行伍生活中,被祁晋师和上林苑的苑兵们带起来的士兵们就不会把自己的术技再看得那么好了。或许夷邕有一天会主动找自己比试——在祁叔的鼓动下,然后自己会很丢脸地败在他的面前,一如他最开始那次丢脸的样子,她将会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个性别在体力上确实有一些特长。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件好事——塞下的场面总是他们需要面对的。该教的东西都教会了,猫长成了老虎,那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安慰吧。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第二节 小小的困难 “阿绫,你胖了。” 入夜。在二人居住的陶室里面,于马上颠簸劳累了一天的乐正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仿佛整个上身都僵成了一块似的。她任由天依将手从她的衣襟里探进去,旁边的柴棍在火中爆燃,发出噼啪的响声。 “胖了么?”乐正绫笑了起来。 “比那日我们初见面的时候,要胖不少了——虽然还是很瘦。” 天依心疼地将手从她的肚皮上划过——去年十二月,她终于在赵府的门口见到阿绫时,乐正绫的肚子几乎已经瘪下去了,脸上的肌肉也显得蜡黄。很明显,这半年离乱的生活已经压垮了她的身体,而当时冬季无疑即将是置她于死地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划了,痒……”乐正绫将两手按在深衣上,隔着一层粗布料握住天依的手。她的脸上泛起一丝温红来。 “痒才好呢!”天依感受着微微带些肉感的肌肤,“你刚来赵府那会,我从你的两肋下边,平着划过来,几乎只能碰到空气……” “这一个月我进的碳水、蛋白质和脂肪比以往半年都多,当然就慢慢恢复啦。”乐正绫笑道,“而且在什中,不光饮食健康——每天进着粗粮,还得带那群小伙子锻炼,晚上睡得又足。” “是啊,适度的劳动还是使人健美的。” 天依将左手从阿绫的衣下慢慢地伸出来。乐正绫看着火光映照下的她的脸,有一股暧昧燥热的气氛在房间的寒气中浮动。 “想什么呢!”天依将视线从乐正绫的脸上移开,“训练这么累了,还是尽早休息吧。” “有心无力。”乐正绫叹了口气,“每天高强度骑马真是一件累事,我这腰以上基本上处于截瘫状态了。” “是。这我要再来一下,你这明天就不用起来了。” “不要这样,”乐正绫苦笑道,“眉伍正明天早上还要来叫我们呢……” “好吧,我们明天见。”天依无可奈何,只能解下外衣,躺到阿绫的身边,两个人相拥睡去。 一接触到榻上的草垫,天依便感觉背部除了麻软和舒适以外再也没有其他触感了。紧接着,腰上便传来一阵痛乏感。不得不说,骑马一时风光,但是长久地骑乘对于人的腰部来说也是一大考验。眉出曾经在教学的时候说过,骑在马上,最好是大部分情况下直着身子,不然腰容易出问题。她们照做了,但是一天下来,腰部还是很疼。她只能咬咬牙,期待明天这种痛觉会减轻一些。 或许自己可以在鞍下再垫一些干草或者碎布,这样鞍和快速运动的马匹之间也可以适当地有一些减震的效果——虽然她感觉在马匹配给自己之前,那匹小驹的马鞍下面已经垫了些许的这类柔软物事。不过减震终究不能等于消震,再怎么减震,坐骑活动踏碎地面产生的振动还是会搅得她和通书什的骑手们的上半身一日不得安宁。 她想起来自己从前在现代的时候经常玩的三维网络游戏。在游戏里面阿绫常常做个军娘,而自己则扮演万花谷的小萝莉给她充当辅助。无论如何,二人都时常需要骑马来帮助加快地图内的运动速度。有时候阿绫会使用双人同骑的功能,带自己一块上马,去什么知名的风景点拍照。那时她们把骑马当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毕竟游戏角色的五感无法链接到她们的脑中——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她们方才感受到,欲在马上驰骋确乎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 第二天。天依发现自己爬起身来比较困难,而乐正绫则已经支着身子站了起来——当然,很显然地,她尽量避免了做太需要弯腰的动作。显然,昨天马背的余威还在。 天依一想到再等一会儿,自己就要继续投入紧张的训练,继续在马上坐几个小时,她就感觉脑袋发晕。 “太头疼了。”天依看着窗外的晴天,哀叹一声。经过几天的大雪,乌云已经在关中地区散去,冬日的暖阳重新照到了大地上。不少家奴都出到院子里晒太阳。 “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得过下去。”乐正绫将腰带系好,随后揉揉自己的腰,“三个月眨眼快过去半个月了,时间很紧迫,我们不能把这些时间都花在练习骑乘上。士兵的近战,还有我们教的知识,都才开了个头。” “是。”天依只能硬着头皮,向她点点头。 “而且,军营里的人知道应该怎么安排。今天的时长和强度应该会比较轻松,我一会向眉伍长说一下,请他报告,让营中匀一个下午的时间出来,我和士兵们讲讲与语法有关的内容——先开个头。” “我还是不能确定,我们能教那些士兵描写语法么?”天依非常困扰,“我们可以教给他们国际音标这个工具,然后让他们记音,但是语法呢?” “或许最后在我们的教学中,确实只有语音这一块对这个时代的影响最大。”乐正绫看着白云覆盖下的终南山,“不过我想试一试。况且,你不要忘了,现在虽然是公元前,但是人类的语法学在古印度和古希腊-罗马时期已经发轫了。早在公元前6世纪,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几百年前,印度的语法学家已经发明了帕尼尼语法。中国没有产生系统的语法学,不代表语法学是一门很晚近的学科。而现在,希腊人已经把名词、动词,几个大体的词类给搞出来了。” “说的有道理。”天依表示同意。 “而且——我都不知道我说了多少个而且了,”乐正绫冲她笑着,“别忘了我们现在处于古汉语的时期,而且言文脱节还并没有像后来那么大。” 天依想了想,道: “你打算搬《马氏文通》的体系?” “嗯,我尽量把那本书的内容记起来,能记一点是一点,不过会随宜做变化。”乐正绫说,“毕竟它是我们国内现代语法学的开山之作,而且面向的是古代汉语。对于汉代的语言学来说,重要的不是把理论介绍得多全面——这我也不会——而是给他们一些基本的认识,一些传统的种子。” “我们就做播种的人?” “完全可以。”乐正绫将军衣的腰带紧紧地结上,“四两拨千斤,太极的老艺能了。” “就连太极拳也要在一两千年后才发明呢。” 两人这么说着,太阳又升高了一些。她们的教官——眉出进来请人了。 “今天起得挺早!”眉出先是向二人作揖,然后寒暄了一句。 “总不能让先生在外面等,耽误了您的时间。”天依向眉出轻轻欠身。雪后初霁,眉伍正感觉到心情舒爽,他简单地寒暄两句之后,遂带二人前往马厩,准备开始今日的课目。 “今天不会像昨日那样了吧?”乐正绫牵着马绳,问他。 “肯定的。”眉出看着冬天的碧空,“天气如此的好。” “不,我们说的是训练……” “嗯,是。”这位青衣伍长轻描淡写地说,“本来想今天会简单地教在马上做一些动作,比如砍杀、刺击之类的。但是你们的幕中考虑到你们第一次长途骑行,今天可能不太适合,所以移到了明天。所以今日没有什么有难度的课目,主要是温习,再就是习惯骑马后产生的酸乏感。” “那真是太好了。”乐正绫说,“眉伍长,您能向司马申请,下午给我们什一个休息的时间么?” “你们需要干什么?” “做一些通书什本来应该做的事。” “这个……”眉出虽然并不知道这个什建立起来具体是干啥的,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向旁边的伍兵下了个命令,让他去幕中传报去。 “你在司马面前比我要容易说话。”眉出看着乐正绫,“本来你直接去找司马,就是可以的。” 几人将马匹牵至昆明池畔的草场上。乐正绫比较艰难地踏上绳制马镫,骑上马,而天依则要吃力很多。 “我一看你们这样,我就想起之前也带过一个武官家里的姑娘。”眉出笑着说,“当时天子会猎,她也随行,想踏上马,不得。最后还是我几个人把她扶上去的。” “需要习惯。”天依在爬到马背上坐直以后,说了这样一番话。眉伍正轻轻地催马,几匹人马都向坡下走去。受马背颠簸的刺激,天依感到自己的后腰又开始吃痛了。 “既然你们下午有事,今天在马上的时间不会很多,我们也不会太远离这个场地。”眉出道,“你们就在马背上适应适应,就行。” 那名传令的伍兵并没有让众人等很久。待日头过了中午,草场上通书什的训练马队便收了队。士兵们重新聚集到通书什的陶院下面,按伍属排成两排坐着,幕中的军士搬来了大家熟悉的木板。 “什正又要课新的内容了。” 有士兵坐着说道。 “嗯。等一下——昨天都那样了,你们还能坐在地上?”乐正绫突然发现了什么,“这疼不疼?” 楼昫憋了好久,最后向她说了一个字: “疼。” 乐正绫自己试了试,发现这样会弯曲到脊椎,痛感极大。 “谁让你们坐的!快站起来。” 士兵们纷纷支着地面站起。乐正绫开始向他们讲授基本的语法——首先她向楼昫们明确了日常生活中会遇到的一些语义上的概念,比如指一个事物,指一个人,指做一件事的行为,等等。随后,她以这些例子为基点,展开了语义的概念。随后,她又将范围扩大到语法、语义、语用这三个不同范围的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她在黑板上画了一张表格,在第一排分别写下词类(语法)、语义和语用,而在之后的横行上填下名词、动词、形容词,事物、动作、性质和指称、修饰、述谓这三排概念。 结果,士兵们看着这个表格迷茫了。事物和名词他们还稍微熟悉一点,但是指称、修饰、语用、述谓、性质这些术语,一股脑地展现在大家面前,基本上没人看得懂。 乐正绫看着院中迷茫的众人,叉了会腰,又看了看木板,轻轻地叹了一声气。看来自己今天还是操之过急,说是要讲《马氏文通》,但是自己还是把20世纪后半叶以后,牵涉到功能语言学等的内容过早地说了出来。在正式开始讲授语法之前,得把这些概念得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间慢条斯理地,一条一条地给大家厘清。 下午授课的效果并不是很好。乐正绫有好几日未课士卒,自己也感觉讲课的时候有些生疏,而士兵们也是几日未学,光顾着在马上逞英雄,一下面临那么多新知识,也发了怵。楼昫原本以为在受完了通书以后,自己的学问已经大为进展,没想到今日下午的课又往他头上打了一棒。他看着那堆从未见过的术语,又看了看一筹莫展的什正,大大地发了愁。陌生的词汇仿佛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高墙,或许比塞上的壁垒还高,海国人站在高墙的雉堞上,尽情地嘲笑自己的智识粗糙。 “哎,算了。”乐正绫把墨笔搁到一边,“这件事情也是一个教训,我还是太心急,没有给你们把基础打好。” 楼昫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从前自己听闻到的一个庄子故事。说是秋天到了,许多支流的水都注入到黄河里。河神见了这盛大的水势便得了意,认为自己的水是天下最大的。结果他到自己河流入海的地方一看,发现海面比自己的河水辽阔多了,遂望洋兴叹。他感觉自己此时就好像一个河伯,看似学了点什么,结果人家随便一抖,就是自己完全不理解的东西。 ——只能慢慢来啦,无论是格击、骑术、踏球还是这通书什里的学问。他第一次感觉三个月的时间如此地短暂,自己或许还没学成什么,而什正还未教成什么,整什的人就已经随着大军出河西而不还。他想到了什正前些天在长陵市上买给自己的圆滚滚的革球,一想到自己可能没什么机会踢它了,一股纷乱的思绪便从他的心里生出来。 站着授课,大家站久了觉得累乏。在下午失败的课程结束之后,乐正绫痛定思痛,决定先给大家改善一下上课的条件。她解散了士卒,自己又和天依前往赵司马的幕中。 “椅子?凳子?”赵破奴又捻起了胡须。 “就是减小版的坐床。”乐正绫用坐姿最接近它的汉代家具向赵破奴做了一个生动的比拟,虽然它主流的坐法似乎仍然是在床上正坐。 “我们汉地的正坐,既伤害到腿——容易让腿弯曲,又损害膝盖,又损害脊椎。”天依向司马说起了这类坐姿的危害。这是她早在穿越初期,就已经向贫居的吕生申明过了的。 “脊椎是什么?”赵破奴问道。 天依指了指自己背后中间的一条线。 “哦,脊梁。”赵破奴迅速领会了意思,“确实,在坐床的床沿,坐久了,好像也没什么。” “凳子要造起来特别简单,只消立四根腿,然后将它榫接到一块板上即可。”天依说,“同时它如果足够小,便于携带的话,能让人随时随地坐下来休息,非常方便。” “嗯……”赵破奴眯了眯眼。他想了想,决定可以让幕下的木匠试一试,让他们画图先造一批二十只,给通书什教课备用着。 第二天上午,在开始进一步训练之前,赵司马的卫兵便来到陶院中,给每人发了一只板凳。 “来,大家都试试。”乐正绫对众人道。夷邕半信半疑地把板凳支到地上,自己坐了上去,发现挺舒爽的,而且脊背也不会很疼。 “有了这个,以后授课也好,行军过程中休息也好,就方便很多了。”乐正绫向他们介绍,“怎么样?” 小伙子们试了以后,都称赞起它的性能来——坐着舒服,还方便,支在地上就能上。还有调皮的士兵试图把凳子翻转过来坐。 “不要玩。”乐正绫笑着制止。 “这下好了!”齐渊说,“什正总能给我们一些好东西。这凳子也是海国的式法吧?” “差不多,以后还有更多的呢。”天依向人们道,“有好的条件,我们总会给大家满足的,但前提就是大家一定要好好学,努力学,拼命学。” “那是自然。” 楼昫虽然信誓旦旦地说着这句话,但是一想到昨天的课,内心还是有些发虚。他现在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把接下来的,所谓的语法,给课好。 “大家都把这凳子给收好,”乐正绫向士兵们道,“昨天相对比较轻松,今日安排的课目又要复杂起来了。是马上的劈砍和刺击,以及一些其他动作的训练。如果大家准备好了,就各自跟随自己的单位去训练去。” “什正,这凳子可以带过去么?” “不行。”乐正绫摆手,“在上林苑都要休息,以后怎么办?” 士兵们遂将那些凳子放回自己的榻边去。随后,他们挂上甲具和兵器,在什正的组织下,走向马厩,准备开始新一天的马术学习。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第三节 俯身散马蹄 乐正绫和天依带着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牵着马,被眉出的伍兵领到营外。 今天的训练和前几日都有所不同。在以前的时日中,通书什的士兵虽然互相之间距离较近,但都是每人单独接受一个伍的骑士的训练,到接近夕食的时候才集中起来考核成果。这种教师与学员比例非常夸张的课堂结构,加上高强度的训练,让他们基本的骑术进展得非常快。但是今天,整个什从一开始就组织在一起,而执行教学任务的似乎只剩下了眉出等五人。 待他们走到昆明池边的草场上,士兵们才发现,草场中间已经开辟了一条长长的道路。道路两旁不均匀地排列着木头和草结成的靶子。有一些前几日的教官在维护靶子。 “大家的武器都带了么?”眉出问众人。 楼昫看看自己的腰间。他的环首刀一直佩戴在腰带上,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自己在一会的练习中能不能把它用好。 两名骑士挨个检查了两个伍的士兵的武器,确认没有问题以后,眉出寻把他们带到坡下。他向士兵们说: “你们前些天都骑了马。但是,这还不够。今天你们要受的项目是马上劈砍,当然,以往来说这项训练比较困难,你们至少还得骑上半个月才能接受,但是有了右侧马镫,你们就随意吧。我们这也是第一次课,你们也是第一次学,我先给你们试一试。” 随后,眉伍正整了整自己的青色武装衣,正了正胸甲和肩甲,跨刀上马,先在空中挥了挥,转了转,试了试手,随后,又动了动右腿,踩了踩前几天新装的右侧革马镫,随后打起马来,跑上那条训练道。士兵们都看着他,先是加速到一定程度,随后把环首刀横置到腿的平面上,策马掠过第一只靶子。随着一声金属撞击木板的声音,眉出干掉了第一只靶子。随后,士兵们又看着他如闪电一般掠过其他几个靶子,取得了同样的效果。他跑完一圈,又回到众人的面前,向他们说: “不错,现在是特别舒适了。但是你们是第一次,总有各种失误。一会练起来,我们就知道了。” 随后,眉出向十六名士兵、三个什官,以及陪练的万安,介绍了马上劈砍的一般情形和细节上的注意事项,诸如将武器握紧,控制和靶子的角度及马匹的方向等等。 “开始吧。”眉出向众人说,“光说不练不行。甲伍的伍正,先来。” 齐渊向他施礼,将马牵到道前,踏登上马,随后将刀从腰带间拔出来,驱马跑上道路。他先是试着逼近第一只靶子,向右去伸出他的直刃刀。但是待到逼近的时候,发现控制马的效果不好,马匹同靶子的距离过大,因而刀砍不上木板。他就这么错过了第一只靶子。随后,他跑向下一个靶子,以上一次的经验来修正自己的距离,成功地击倒了第二只靶子。但是终究由于技艺比较生疏,他一圈跑下来,并没有击中所有的靶子,而且在所有的命中当中,有将近五六只靶子都是他用刀尖轻轻划到的。 “给你们丢脸了。”齐渊看看自己的刀,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属兵们说。 “你,继续。”眉出看着排在齐渊后面的夷邕。夷邕硬着头皮,牵马上前,踏上军马,在鞍上挪了挪位置,待教官们更换了磨损的靶子以后,策马向着第一个靶子冲击过去。 有了之前伍长的经验,自己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了。夷邕沿着伍长的马蹄,控马逼近靶位,挥刀向右砍去,没想到一击下来,挥砍的力度过于大,环刀和靶体接触的一瞬间,自己的手控制不住环刀,刀从右手上甩了出去,落在地面上。 “这……”夷邕马上勒马停了下来,下马去找他的刀。找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从雪地上重新捡起来。 “看到了吧,”眉出大声对人们说,“我之前强调过的东西,大家都以为会了,但是实际练起来,还是就那样儿。归根结底还是得多练。这要放在战场上,他这会肯定死了。” 夷邕听到这句话,脸腾地涨红起来。他紧握住刀,暗自发狠,自己决不放过下一个靶子。他重新骑上马,继续向前跑去,但是这会又因为距离过疏而没有碰到靶标。跑了一圈下来,他顺利砍到的靶子还不足伍长的四分之三。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伍中。 “岂有此理!”夷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手。它平时在步下格击的时候还有些用,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变得无能起来?他看着自己刚才由于刀柄甩脱而微微发痛的右手,陷入了迷惘。 “主要不是你的手的问题,而是控马的问题。”祁晋师哈着寒气,向他说,“当然,第一个靶子不是这样。” “好吧。”夷邕皱起眉头。 楼昫看着甲伍的士兵们挨个练习。结果到最后,他发现,有效命中靶位最多的,还是齐伍正。而自己这个伍,大家素来的体力不如甲伍,不知道自己会在人们面前闹出多少洋相。 “好,到我了!”何存骑上马,给自己打了打气,向众人高呼。 “你喊这个没用!”甲伍的士兵向他摆手,“快去砍那些木头吧。” 何存遂长呼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把所有的靶子都砍倒。他将刀摆到预定的位置,打马上前,成功砍倒了第一个靶子和第二个靶子,而刀并没有从他的手上脱落下来。 “哎哟,想不到乙伍不错!”夷邕眯起眼睛,看向何存。 “他那个人小小的,或许在马上动得灵巧。”小郑对他说。 结果,何存在连续砍倒两只木靶以后,突然感觉自己在马上有点歪,坐不稳。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鞍位,结果错过了第三个靶子。他的状态好像突然差劲了许多,之后的几只靶子,他都错过了。 “哎,看来经不住夸啊。”夷邕朝远处那匹手忙脚乱的骑手吐了吐舌头。 何存非常懊恼。他原本还打算做个开门红,把甲伍的记录给超过去,但是之后却再而衰、三而竭了。到最后,他也没超过齐渊的数目。 “状态不持久。”眉出跟他说,“在马上,稳是很重要的。像你刚才那样侧着,还好右腿也有登子,要不然就危险了。” “是。”何存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显然,他很难受。当然,其他跑过一圈下来的士兵也差不多。 眉出把目光投向了小楼。楼昫心里一咯噔,想着完了。他拉着马从伍兵中走出来,跨上马,前往第一只靶子。他感到自己的技艺并不是很成熟,故只将马匹的速度加到比平日骑行更快一些的程度,慢慢地找距离,接近靶子,击中,然后走脱,前往下一只。这么一圈下来,反倒是他击倒的靶标最多。他长舒一口气,回到了队伍当中。 “还是楼昫这种方式最稳……” 齐渊正欲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立即被眉出打断了: “稳什么?” 眉出走到楼昫的身前,看着士兵们道: “你们不要觉得他自己命中了所有靶子,好像很好。这个速度,换谁都能做得一样。问题是在战场上,敌人都是靶子么?他们不会走么?能容你这样慢慢来,像个女人织素一样,一经一纬的?说实话,妇人做活都要赶个速度,你得把速度提起来,不要这么慢,给人笑话。” 众人连连称是。随后,眉出又让乙伍的其他人进行了第一次砍击训练。众人的效果都不是很好。 “你们都是马背上的矮子,”眉出训示通书什的士兵们,“你们或许从前在步下还可以搞定一些事,但是现在,你上了这个鞍,你就得和你腰下面这匹马合成一个东西。你不仅要控制你的手,还要控制你的马,从这最基本的动作练起。我问你们,你们以后面对对面一个步卒,想取他的人头,但是他迅速地往右边弹跳,或者往左边弹跳,或者俯下身,你怎么控制坐骑和身位去格杀他?” 众人皆不吭气。 “你是不是需要预先判断一下,他欲往哪脱走?”眉出说,“然后你能让马位到达他逃离的地方,然后伸手够到他吗?如果他反击又怎么办?如何在马上格制?我们现在这还是最基本的,让你们做一个动作即可。以后要有紧急的情况,那真是够你们喝一壶的。” 说罢,旁边的伍兵提示他还有四人未参与训练。他往队列的外侧看了看,发现两个女什官,还有祁什副、什中的陪练没有参与进来。 “对,我忘了这茬了。”眉出道,“祁什副,你来。” 祁晋师称诺,跨上马,在马上坐了坐,随后抽出刀,呼哨一声,催动马匹跃上训练道。只见他高速逼近第一只靶子,马匹割裂风的声音从小径上传出来。他迅速地逼近第一只靶子,将刀往右边一挥,那只靶子应声而倒。随后他便脱离靶位,迅速跑到下一只靶子前,以同样的方式砍倒那杆木靶。当他骑着马跑完一圈下来,场地上接近八成的靶子都被教官们更换了下来。 “这么厉害?”夷邕都快找不着自己的下巴了。 “要不然为什么祁什副每天课我们那么狠?”小郑轻声向他说,“要不有两手,司马能让他当上我们的什副吗?” “那他之前在家奴营为什么频受卫兵的欺负?” “双拳难敌四手么。再者,家奴除了手,什么都没有。你让一个妇人去煮饭,不给她粟米,她能煮出来么?” “你们说什么呢?”祁叔突然厉声向士兵们喊了一句。他们连忙闭住嘴,站得笔直。 接着,乐正绫骑上了马,准备跑上赛道。大家都认为女人握不住兵器,但是乐正绫还是在维持马匹速度的情况下,顺利地劈倒了前三只靶子。之后,她也出现了失误,整个路径走下来,效果并没有怎么理想。不过她能确保砍到的每支靶子都能够倒下,总的来说,长处在掌握兵器的力度上,而短处则是对马匹的控制。她的表现稍微比齐渊好一点。而随后天依的训练效果,则不太光彩了。 “人家是另一群人,她们可以在这方面稍微落后一些,”眉出对士兵们说,“你们以后在战场上是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你们长官的人,我对你们的要求特别高。何况,你们的什正到现在为止,还比你们好一些。当然了,这是我前几天带得好。” 一群十六岁的小伙子们面面相觑。 “好了,张万安,就剩你了。”眉出向万安说。这个在之前的半年里除了干活就是干活的小仆役,非常紧张地骑上了马。他在骑行的时候倒是能够确保马匹接近靶子,但是有时候过于接近了,反倒没有空间去容他挥刀劈砍,甚至小腿还被蹭了一下,还好有行滕的保护,没有擦伤。 “你这好几次都太近,”眉出对从道路上跑下来的万安道,“不要太莽撞,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的。” “是……”张万安点头。 “好了,这第一轮,已经轮过一遍了。”眉出对士兵们说,“你们休息得差不多了吧?” “还要来第二遍么?”夷邕问他。 “没错。你们今天就是要不断地,一次一次地跑这个圈,这片草场你们很熟悉了,但是要在草场里面划出一条径路,你们沿着这个路走一遭,去砍砍东西,好像还不咋行。”眉出支着腰,“多练。” 似乎这个“多练”一直是这位青衣骑士的口头禅。当然,祁叔也经常在课士卒的时候这么说。 齐渊遂重新骑上马,准备开始他今天的第二次冲击。他挥动鞭子,再次冲向第一个靶子的位置。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昆明池附近的冰雪正在融化,当阿绫和天依完成了今天的训练,收队回到陶院中时,她们发现瓦檐上面已经有雪水,在太阳的照射下,顺着瓦当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 “来吧,大家都坐坐,休息休息。”乐正绫命令道,她打算一会还是要把昨天教的术语摆出来讲讲。就算士兵们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上午眉出的“多练”启发了她——讲课讲得多了,再去强调这些概念的含义,或许小伙子们接触得频繁,会慢慢地熟悉这些概念。 楼昫正要席地而坐,突然看到其他士兵都跑进屋子去,他才想起来早上什中发了一个叫“凳子”的坐具。他连忙跑到自己的屋里,把凳子搬出来,扎在院中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上去休息。 “哎,真舒服!”小伙子们都轻松地笑起来。 “你们这海国太舒服了,”祁晋师看着士兵们,对乐正绫说,“装在马右侧的登子,还有这个坐具,我看你们比塞外的引弓之民还会骑马,享受。” “我们那边早就不用马了。” “也是,你秋时的时候同我说过。”祁叔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一会就是你的事了,我不懂,帮不上什么。” “过几天也有叔忙的时候。”天依向祁叔说,“士兵们需要学塞外的言语,记录它们,然后做更多人的先生。” “司马设了我们这个什,这群人真够他折腾的。”祁晋师道,“还不像我,我就管身体上的事,你们这个要动笔写文书的,我不会,小时候部落里也没有文书。反倒这些小娃娃,这文的武的都要习,难受啊。” “第一批嘛。”乐正绫的嘴角弯起来,“而且,他们学的越多,以后的路走得越宽。我敢肯定,这些人里面少不了进未央宫的。” “或许吧。要真有那时候,老夫让他们签个文牍,走到哪,把这给当地兵将一看,在当地馆里胡吃海塞一顿,肯定少不了。” “叔这就想到混日子的法子了!” 三人的脸上都露出开心的神色,虽然这些只是他们美好的愿景。 过了一会儿,幕中的军士将教课用的木板抬了过来。光木板的更换,在幕中也是一笔支出。所有这些费用都是司马承担的。 “好了,准备开始吧。”乐正绫向士兵们道。大家遂把凳子排列成了两排,准备听什正重复前几日的内容。乐正绫仍然是在板上画出那张有纵横坐标的表,将术语挨个地填进去。她面对这些词,感到头皮发麻。但是教学活动不能不继续,她捋捋额上杂乱的发丝,准备向士兵们再一次具体地讲习这些概念。昨日休息的时候,她准备了许多上古汉语的例句,她计划在这些例句的帮助下,逐渐地帮助士兵们通达一些最基本的概念。至于让这些学生做理论工作,则要等到她将古希腊基本的逻辑学引入了。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第四节 第二波寒潮与语言的最小单位 夜晚,躺到床上,乐正绫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通过那张纵横排列的表向士兵们说那些语无伦次的话的了。 就算她不停地举例子,通书什的汉军士兵们还是搞不懂语法、语义、语用上的各种概念。他们只能听个大概。要真要说的话,他们的认知还是处于语义的阶段,比如知道名词在大部分情况下表称呼一件事物的意义,但是并不知道名词和指称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让阿绫很是苦恼。再加上日间进行砍杀训练的劳累,她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是悬浮在空中的。 “好了,不要想那么多。”天依说,“先休息吧。” “唉……我愁啊。”乐正绫无力地说,“朝廷征召他们,不可能只让他们描写语音。如果不能对一种语言的语法产生描写能力,那么我们带的什在这个时代产生不了太大的作用。” 说着,她欲翻个身,让自己的背部接近烤火的那一面,但是不得。她现在正在怀疑自己这几日都讲这张表,在单纯课时的积累上,最后到底能不能让士兵打开窍门。 “我感觉……是士兵对语言的认识不够清晰。”天依坐到阿绫身边,轻抚着她凌乱的头发,慢慢地说道。 “什么?” “我们在教任何东西之前,都得先告诉士兵们语言是什么。”天依将脸庞凑向她,“语言是什么?” “按照索绪尔之后美国结构主义的看法,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 “这里的符号是什么?”天依问她。 “语言符号是语音和意义的结合体。” “系统是什么?” “系统是由不同相互作用且之间存在关系的若干部分结合而成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整体。比如自然语言是一种听觉符号系统,文字便是一种视觉符号系统。” “系统具有什么特征?”天依追问她。 “阶层结构。”乐正绫想了想,答道。 “对。”天依突然站起来,这把乐正绫给吓了一跳。她走到火边,正经地面向阿绫,问道,“楼昫,齐渊,他们知道什么叫阶层结构吗?” 面对这个问题,乐正绫沉默了。 “他们当然知道。”天依说,“这个时代的官僚系统,是不是阶层结构?从汉武帝,到几千石的文武大臣,到地方和京师的小官,他们成天地与这些人打交道,当然知道什么是阶层结构。” “嗯……可是……” “只不过,他们没有将这种事实启发为‘阶层结构’的概念。”天依走到乐正绫面前,支着她的床榻,“我们得先将系统是什么,告诉他们;然后再将符号是什么,告诉他们。这样,他们才能知道语言是什么。知道语言是什么,才能知道你的三层概念是什么——语义就是语言符号内部的意义,语用就是语言符号在语言系统之外的用途,语法就是各种不同层级的语言符号组合或者配列的规则。不同层级的语言符号是什么?语素、词、短语、句子。我们得从几个基本概念开始,向他们展开我们的大厦,然后让他们向别人展开这座大厦——就算结构主义已经遭遇生成语法学派的修正,但现在是公元前121年,全世界只有印度和希腊的语文学。在黄土高原和黄河流域,在1898年之前,不存在任何成系统的语法学,而本土的方言学要到几十年后扬雄才阐发,第一本描写音系的韵书要到公元3世纪才发轫。我们向学生展开结构主义和一点的生成语法,那就够了。” 乐正绫感到天依的话和不远处坑中的焰苗一样,正在风中腾腾地耸动。她凝视着拔蹿升起的火苗,良久,向天依点了点头。 忽然,从窗外刮进一阵冷气。火坑中的火焰顿时小了不少,同时,穿着单薄衣服的天依受了寒风的刺激,赶忙跑进被窝里,紧紧地抱住阿绫。 “哎!”乐正绫被抱了个措手不及,“把手放开……冰凉冰凉的!” “冰火两重天嘛。”天依一边在阿绫身上取着暖,一边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说。 乐正绫没办法,两个人半推半就地在衾被里滚到了一起。 第二天。两个人起身披衣,发现室内的温度又降低了不少。火堆中的柴火早已熄灭,只有些许暗处还冒着火点。二人穿上制衣,又将墙上挂的甲取下来在身上扎好,天依推开门,这才发现外面又成了一片冰天雪地。 “想不到。”天依叹了口气,“第二波寒潮又来了。” “这下在林子里骑马又要得雪盲症喽!”乐正绫一边绑着小腿上的行滕,一边说。 “这么冷,不知道渼陂湖旁边的那座宫苑里,那群宫人怎么样……” “放心吧,她们至少比我们过得好多了——除了日日清冷寂寞以外。”乐正绫道,“我们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管好,争取打通那群小伙子的窍门。” “嗯。” 两个人足登骑士用的皮靴,走出屋外,前往通书什的驻地,准备等眉伍正来了,他们一块带队去马厩领马。走到院子,只见许多少年兵都哆哆嗦嗦的,楼昫不停地摩擦着手臂,好像这样能在小臂上生起火一般。 “好家伙,昨晚都让它打了个袭营。”祁晋师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窗外,“以为昨天太阳来了,融雪了,就没事了。” “别提了,夷邕昨天还就着那个火,说春天要到了呢!”小郑笑起来,“春日还没到,春天怎么到呢?明显是他自己发了春意了。” “没办法。”乐正绫说,“我看很多人都吸着鼻涕,打喷嚏,帕巾大家都备有么?” “一般都直接往地上解决的。”齐渊摆手道,“又不是小姐!” “这个不行。”乐正绫摇头,“这不是小姐不小姐的问题,而是关乎到卫生。我之前就跟你们多次强调过卫生这件事。” “我们不想娘娘们们的……”夷邕小声嘀咕起来,“这卫队就常嘲笑我们,说每七曜就要去打水,洗一次澡,浴盆都给我们磨得光光滑滑的。府上的小姐都不见得洗的那么勤。” “七曜还是最低要求!”乐正绫举起右手的食指指正,“要条件许可,恨不能你们两天一次哩。不要小看沐浴,我在伤好了以后,曾经向你们说过微生物这个概念。你们不要以为肉眼看不到它,它就虚无缥缈。如果你们把许多透明的镜片叠在一起,让它看到极细微的东西,你们就能看到微生物——当然,我知道你们这边的铜镜都是不透明的,但是我们海国有,我忘了带过来。扯远了,时常洗浴能够适当地清理身上的细菌和病毒,这有时候能救你们的命。” 士兵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为什么时下的巫医把沐浴作为一种治病的手段?抛开那冥冥之中的玄意不谈,它是有事实上的依据的。”乐正绫向士兵们说,“澡必须洗,每天晚上热水烫脚必须烫,手帕,每个人自己准备一条,日中口鼻有什么异物,吐到手帕上,晚上再洗。卫生!卫生。” 大家只能听从这位什官的命令。楼昫感觉通书什很奇怪,似乎更多时候,它的官长会教授自己保养身体的办法——或者用卫队士兵的话来说,做个小姐。或许什官的道理自然是成立的,只是自己从前不在意罢了。 “好了,在有手帕之前,你们可以先这么处理。”乐正绫道,“今天又转冷了,你们身上的衣服要穿厚穿实,甲也要挂实。” “这个大家自然知道。都过过那种日子,该穿该戴的不会落下。”祁晋师说。 “好,”乐正绫举起手,“齐渊,整队。” 众人排成两排。趁着眉出还没来,乐正绫决定先让他们在雪中做做阵步训练,热个身。待到雪越下越大,众人逐渐习惯了白日的气温的时候,眉出和其他四名伍兵也到达了营中。大家遂列着队开向马厩去。 “今天还是做昨天的砍击训练。”眉伍正带着通书什到达昨日开始训练的地方。众人发现供训练用的小道被重新规划了一遍,换了个路线。更糟的是,路径也在昨夜的暴雪中被掩埋了,只有路两旁的靶子标识着道路的大致走向。不过现在教官们骑着马将昨日设定的路径重新踏了一遍,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你们一会就沿着这个蹄印走。”眉出指着那些覆盖着雪的靶子和雪地上的新道路说。这让天依想到了鲁迅说过的,“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 第一个上的仍然是齐渊。今天他的发挥比昨日第一次训练时要稳定许多,接连劈倒了几只木靶。但是他很明显地感到吃力——本来前些日子马匹在雪地中的运动就受到了积雪的限制,而在今天的训练中,下雪带来的影响被放大了。他整个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之后,夷邕、小郑等其他人也次第上场。大家普遍的反映是,在马上做动作的感觉确实比昨天好了许多,砍得也准了不少,但是由于天气原因,马跑得没有昨日那么轻松。楼昫一边汇报着这个,一边抖落着他肩上和刀上的雪花。 “正常。”眉出看着远处覆着雪的光秃秃的漆树,“这是马的问题,不是你们的问题。在雪地跑马,本来就难一些,大家前几天也试过。” “也不是马的事,是老天爷的事。”旁边的伍兵对他说。 “——对。”眉出哈着白气,“但是我们需要适应它,毕竟就算在春天,塞上听说也是时常下雪的。” “是。”通书什的众人点头。 大家遂继续在雪地上进行马上砍击训练。打到最后,马背和自己的发帻上都结起了少许的雪。楼昫似乎非常享受用刀刃划破雪片的感觉。待到一个阶段的训练结束,大家围成一个圈烤火休息的时候,乐正绫站起来,向人们宣读了半首“海国”的诗: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首诗虽然是在唐代写就的,但是韵脚在汉代还属于同一个韵部,所以人们听起来也顺口。 士兵们听着这首诗,脑中不觉地联想起诗里描写的豪壮场面。如果有哪一天,自己真的能追得单于夜遁逃,那传至亲族那边也是非常光耀门庭的事了。 “好啊!”齐渊听了以后,直起身板来,“可是,你们海国那边也有单于么?” 听了他的问题,祁晋师开始疑惑海国的单于和胡人是什么样的。明明她从前和自己流浪的途中,说她们那边已不用马了,为什么诗里还有“欲将轻骑逐”呢?难道这个轻骑是她介绍过的开得快的车?大军乘着车追剿,那单于是有够受的。若汉地也能从海国搞到那种不需要喂粮草,只需要燃烧一种油的车辆,那这个朝廷经略边地或许将会变得特别简单。 “是歌美汉地的骑士的诗。”乐正绫只能解释,“写诗的人知道有这个情况。” “他或许就是汉人呢!”楼昫问道。 其实就是。只不过是几百年后的后人,乐正绫想着。 无论如何,这首诗也极大地鼓舞了众人训练的兴趣。楼昫憋着一股劲,打算好好练习马上的功夫。 当日的风雪越来越大。一直到下午,教官们发现终于不能再继续训练了。还没到黄昏的时分,天色就昏暗下来。风暴的云团正在天边兴起。大家遂冒着雪拔了靶子,将马牵回马厩,练习提前结束。通书什在正堂内点起火,乐正绫就着微弱的火光,开始准备向人们从系统的概念讲起。 “大家在军中过了这么久的日子,应该知道,我们的部曲基本上是由什么构成的吧?”乐正绫首先以寻常话题的形式导入,“夷邕,齐渊,是你的什么?” “是我的伍正。” “那伍是什么?” “伍就是……齐伍正,我,阿陈……”夷邕数起名字来,“我们的伍比较特殊,八个人一个伍,其他伍一般是五人一个。” “那什呢?什大家都知道。什上面是什么?” 大家纷纷举了队、曲等更高一级的名号,以及上级和下级之间的关系。乐正绫又问之以通书什在部曲中的作用——这是她一开始就课给众人的,大家也如她教的那样回答。 “那么,我就要向你们展示一个概念——系统。你们听仔细了:系统是由不同的部分组合成的,这不同部分之间,相互作用,且存在关系,而这些部分组成的整体,有它的功能。各部分也有它的功能。比如拿军队作为例子,我们的汉军是什么?” “保卫今上……以及中国。” 在这个时代,中国单纯指黄河中下游。 “好,先不讲那么细,姑且它就算这个功能吧。”乐正绫说,“那么我们的通书什,作为汉军的一个部分,也担负着功能,这个大家刚才都说过了。其他的各级‘单位’,也具有各自的功能。它们共同组成了,军队。”乐正绫说着,在木板上写下一个树形图,在各级上依次提示了各种编制单位。 “那大家知道系统是什么了。而这些大小的——‘单位’,它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阶层的关系,很明显,一层一层的。——大家还能举出什么阶层结构?” “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是一样的。”夷邕迅速指出。 “对,官僚,也是一种阶层结构。它也是一个系统,功能你们慢慢想。”乐正绫说,“可以举的还有很多,然后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我们的语言,也是一种系统。想想看,它有什么?” “各个组成部分。”楼昫说,“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还有阶层结构。” “好,我先把语言的三个子系统来分出来。”乐正绫在木板上画着,“语音、词汇、语法。语音是什么?我教过了。词汇是什么?‘山’‘杀’‘马’‘急’,这些都是词汇。语法是什么?我一会再教。我现在要教你们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说的言语中的,一种层级结构。” 说着,乐正绫用通书写了个口语的句子,向士兵们一一介绍了句子、短语、词和语素这四个概念。随后,她并没有急着进行解释,而是首先向士兵解释了“语言是个符号系统”和“语言符号是音义结合体”这个概念。随后,她方才申明,这四个单位,便是从大到小的语言符号,或者说语言单位。然后,她解释了语法的概念——语法是符号组合配列的关系。它既可以是语素之间的这类关系,也可以是词之间、短语之间。随后,在语法的层面中,句子是最大的单位,而短语次大,词次小,而语素最小。 士兵们之前光是听她说过词这个说法。楼昫当时非常简单地把一个一个字处理成为词,有的是两个字是一个词,而今天他才听说词下面还有语素的这个说法。 “语素是最小的语言符号?为什么不是词?” “最小的语言符号,这个定义表达了什么?”乐正绫问他,“表达的是,最小的音义结合体。如果一个单位,语音和意义完全相同,又不能继续往下细分出更多的这类单位,那它就是个语素。词为什么不是最小单位?因为它下面仍然能分出语素来。” “什正……有例子么?” 乐正绫遂向士兵们展开了汉代的合成词。她通过对这些词的意义的细分,让士兵们逐渐开始像半个月前认识音素一样地,认识语素这个语言中的最小单位——不能细分,同一个语素在不同位置出现时语音和意义都要完全相同。乐正绫还向他们讲述了往下切分语言单位的标准和操作。在这种操作下,葡萄这个词不能拆分为葡和萄两个语素,而黔首则是一个由两个语素构成的词。有许多人恍然大悟起来。 楼昫凑在火边,静静地听着什正说话、在木板上写字和雪落在遥远瓦片上的声音。他感到什正今天是把所有术语的根掰开揉碎了同他们讲,一个概念都是由更接近根的概念形成的。这样教课,确实自己接受起来更方便了。他感觉以往的焦虑减轻了很多,并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把前些天那些艰深的术语,通过枝蔓,也与根概念串联起来。到那会,他便通了许多了。他隐约地感觉到,这层层的概念当中存在一些关系,仿佛做任何学问,似乎都有这样一条理路一般。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第五节 层级结构与生成句子 “好,”乐正绫让汉军士兵们把毛笔拿起来,“基本的概念讲完了。我出一个语流,你们先把那个它写下,可以用汉字写,但是最好用我们课的通书——毕竟按我刚才教的,语言是一个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和汉字没有多大关系。你们做完以后,首先把属于句子的部分,画出来。” 士兵们遂拿起革纸和笔,磨好墨,准备听什正说一段当时口语中的语流。 “ajtdzrdt,大家这下知道mt、dzr和dt都是啥了吧。” 众人点头。这算是通了。乐正绫之后又解释了限定词相关的内容,并次第将mt→(g)m(名词短语由可选的限定词和单个名词组成)、mt→(g)mkrt(名词短语由可选的限定词、名词和介词短语组成)、mt→(g)mk‘(名词短语由可选限定词,名词和分句组成)、mt→mtm(名词短语由名词短语和名词组成)等等式子写下,向士兵们分析,最后初步得出名词短语的结构规则是: mt→{g或mt}m...(...表示可出现的补足语,如krt和k‘等) 她又向士兵们展示了动词短语、形容词短语、介词短语等的结构规则。最后,她用这些规则,把树形图描写成了一个由各种表达式生成句子的过程: k→mt1dzrdt mt1→m1 dt→dmt2 mt2→gm2 dzr→dj m1→我 d→执 g→而 m2→笔 “就这样,经过这些表达式,这个句子k就在汉言里面生成出来了。”乐正绫放下墨笔,“今天已经略微接触到了语法,这个不要求掌握,但是你们以后调查其他语言,也会遇到这一步。你得把它们的语法,它们怎么生成句子的给想一想。我以后会教给你们更多细节的东西。” 小伙子们感觉肩上的压力非常大。今天课的内容太多了,或许之后的几天都是在温习这个内容,和分析各种例句中度过的。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对自己的母语——汉言一无所知。 楼昫看着层层展开的阶层结构,以及在他看来精确和严谨的展开过程,突然感到一股震撼和彷徨。 “我们的语言是这种‘阶层结构’的话……”楼昫慢慢地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我们的语言是最天经地义的东西,也是把人和天地间其他东西区别出来的事物。就连这么自然的事情都有层级结构……那,是不是,我们的人世……是不是也是自然地就……” 他的脑海中浮光掠影地现出许多画面来。在县乡横征暴敛的皂隶,因自己不是正妻生的而为庶出便将自己抛出家园的兄长,自己在巷口挨冻时看到的尸体,什正带自己进城时自己看到的威壮的宫室,所有这些事情似乎都是顺天而然的。他震撼了。而自己先前脱离饥贫,进入军队以后,仗势欺笑家奴的行为,仿佛就为这个结构做了混沌的注脚。 “没错,就是这样的。一定要有一个圣王,给大家管着。他一个人管不够,还要有群臣,军队,我们都是其中一员呀。”夷邕向他说,“这本来就是合乎天道的。” 乐正绫并没有敢说什么: “我们这个阶层结构,就现在来说,就是对语言而言的。至于其他方面,我管不着,你们得请教那些鸿儒去。” 她示意楼昫坐下,在楼昫坐到原位的那一刻,她瞥到了什正的眼中显露出一丝明亮而否定的神色。 楼昫愣了一会,随后他因震惊而耸起的双眉重新稳定了下来。他回报什正以轻轻的点头。课程完毕,他慢慢地走出那间陶屋,看到大雪覆盖着的所有地方,都是由贤明的圣王私有,而平民百姓禁止涉足的财产。 一股愤怒和歉疚,从这个刚从街头的困厄中摆脱出来的十六岁少年的胸膛里面,像方才夷邕说的那种君臣父子,自古而然的结构那样,同样自然地生发出来。 ——第五节完—— ——第五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第一节 关中的麻纸 正当楼昫看着昏天黑地的大雪,紧攥着手中革纸的时候,乐正绫忽然走到了他的身侧。 “什正。”楼昫连忙收回了满腔的情绪,向她行礼。他站起身来,看到什正鬓角的几缕发丝,在凌乱地随着院中的大风摇曳。在她身后,自己的洛姓什副也跟了出来。 “什正……”楼昫轻轻地向乐正绫说,“今天下午您向我们一直课的层级结构……” “嗯。”乐正绫点头道,“你刚才提出过那个问题。” “是……”楼昫的心情十分沉重,“什正当时说,让我去问那些鸿儒……” “没错。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什官,教你们一点海国学问用的。”乐正绫低下头叹了口气,“关于这个阶层结构除开语言之外,是不是也可以作用在你们汉国当中,我没办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但是他们可以。” “不!他们不可以。”楼昫摇头,“什正,他们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说朝廷的话,朝廷永远是高高在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傻小子,我和你不是朝廷的人么?”乐正绫笑着拍拍他的臂膀。 “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被两个长兄丢出来,在街头巷尾要饭,进入这里混饭吃的人,连伍中的职务都没有;你们也不是——你们是海国人,自小生长在殊域,我这些天都知道的,你们看待一些东西,就和我们不一样,更和他们不一样。”楼昫恳切地向她说,“什正,您课的那些东西,我们书馆里的先生肯定课不了,那些馆阁里的儒士肯定也课不了。什正,你们是海国人,你们海国关于它有什么答案?您刚才已经用您的目光隐秘地传达过我了。请明以道我!” 乐正绫注视他的双眸良久,自己在心中默念许久,最后还是举起右手,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楼昫愣在了原地,一时不明白什正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他的意识在飞速地运转,未几,这位少年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地朝这位什正深作一揖。 “谢什正教导……”楼昫向她拜谢。 “我没有教你什么,我刚才那个动作是让你自己想一想。”乐正绫摆手道,“毕竟这是牵扯到我刚才点的那个部位的事,我并不打算给出什么看法。你硬要我说的话,我会说,一年有三百六十来天,所以人体也有三百六十个关节;天上有紫微垣和太微垣,地上也对应有都城,宫室君臣。” “海国并没有您后面说的这些道理,”楼昫微笑起来,“小子听过你们说海国的话,你们海国的话不是这样的。只有汉地,才有三百六十对三百六十,看起来天上有什么人间就有什么。什正正是在拿那些儒士的套辞来搪塞我。我知道,什正是怕小子做那种反手向上官告举的人,小子之前居家的时候便已见过很多了。但是什正——什正是如何想的,我已然明了了。不管什正向我说什么,我都会决然把它带到我的坟墓里去的。” “你先好好地把学问学着。”乐正绫说,“那才是我们的主业,小楼。另外,我要指正的是一点:我们是朝廷的人。当你昔时摆出那些神态面对司马的家奴们的时候,你就是朝廷的人。” 听了什正这话,楼昫将头彻底的垂下去,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向她们揖拜: “什正教训得是。小子要日三省吾身,决计不做那些事情了。请什正严加督责!” “好,在你反对这种结构之前,最好是要先想办法把自己身上的余毒清理干净。”乐正绫拍了拍他并不宽阔的肩头,“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呢?要督责的话,应该是我们互相劝勉,共同进步。” “小子记下了。”楼昫点头,“不过什正,小子还想有一个问题。” “嗯?” “什正下午课的内容,我们写不下了……” 乐正绫拿过他手上的革纸,发现两面都写得满满当当的,全是树形图、式子和概念的定义。 “确实……”乐正绫双眉紧锁,“以后你们还要写非常多的字。如果还继续用这种革纸,太吃亏了。” “什正,我知道,现在除了革纸以外,还有一种以麻造纸的。”楼昫说,“我们何不请示请示司马,让他弄一些呢?” “麻纸现在已经有了么?”天依问他。 “有了,我曾经在市面上见过的。可以比绢革都大张。”楼昫向她们道。 “或许是一个办法,如果真的能弄到的话。”乐正绫对天依说。 “我从前在赵府中,光知道有简牍和绢革,没想到纸已经发明出来了!”天依感到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蔡伦是发明造纸术的人,这样看起来,最早还不是他。 “我和祁叔在下来的时候,似乎也见过。明晨出发训练之前,去找司马试一试吧。”乐正绫向她道,“毕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书写载体对于教育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什正,那我们接下来几天还继续用革么?” “在麻纸没到前,只能将就着用了。接下来几天,在麻纸到之前,我会尽量地控制课的内容。” 楼昫遂向什正答唯,返回自己的驻地去。直到这会,乐正绫和天依才感到屋外的风雪实在是大。天依帮阿绫掸去她肩甲和头上的雪花。 “哎,完了。”乐正绫看着楼昫的背影,喃喃道。 “当我们将语言的层级结构向士兵们讲出来的时候,就注定了小楼这种小后生会往其他方面多想。这是人类的另一项区别于动物的认知能力。”天依向她说,“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好事,对他们自己而言。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他们自己而言。” “这属于语用中的言外功能发挥了用场,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乐正绫说,“我们这个什的首要目标是帮汉朝官方培训和培养记录语言的人才,为以后皇帝经略西域和其他地方提供知识储备。在这个主目标下,我们只能将自己的所学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语言学在它的学科之外是存在影响的。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就影响了现代的计算机语言,而索绪尔的能指与所指也扩展到了文学和哲学的方面。我们就语言语,我们手底下的这些士兵都是汉代的士兵,他们可不是就语听语。现代语言学建立在现代哲学之上,我们教授他们现代语言学,必然会潜移默化地把一些背景传递给他们,然后一发不可收。” “可是按照语言的层级结构来说,”乐正绫非常疑惑,“他们不应该比德,把语言的层级结构类比到社会的层级结构上,从而使它成为佐证等级社会合理性的事实么?” “没错。按汉代天人合一的思路,以及古人普遍联系的世界观,是这样的。”天依立在雪中,“但是事情在楼昫这种丧父以后一直游离在社会边缘地位的少年心中,似乎产生了有些不合乎这种哲学的变化——就算他们先前也一直混混沌沌地在层级结构中履行着自己的功能。” 天依哈着寒气,落雪飘进她的眼眶里。她合上眼,想起了前两个月自己托莫公子从狱中营救出来的陈季,以及她在洛下见过的游侠们。不得不说,在人类历史的任何时代、任何地点,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虽然一直在对基层进行渗透,但永远不可能取代非正式群体和非官方的大众文化。奴隶制时代的人也不会永远做着一个当奴隶的梦。 乐正绫并不打算把问题留待第二天再上报。她向天依说,在回营休息之前,不妨先去赵司马的军幕,将纸张的问题与采购麻纸的建议向他报告。这样,或许前赴周边采购的人员明天上午就能出发。 “都听你的,反正是在这营中行走。” 两个人遂在一片风雪当中,双脚一深一浅地向军幕的方向走去。 “麻纸?”赵司马向她们问道,“我不是不知道,而是它们太粗糙了,质地也不好看。” “可是无论革还是绢,一个是成本高,再一个是页面不大。”乐正绫紧抱着双拳,“我们这些天要深入地课他们,士兵们需要记录大量的知识,而且还需要绘图,这时候最好用的还是大量的大张纸张。” “而且最好的是将它们装订成册。”天依用手势做了一个的形状,“可以通过线,把它们缠绕成一本本书。这样士兵们写完这一页,还可以写下一页,就能够形成一本册子,就跟卷牍一样。它们都是所以承载文书的。如果在这方面非常便利,那我们的教学也会更加便利和快速。” 赵司马坐在凳子上——看起来他对于这种新家具非常习惯——静静地摸着自己的胡须。他像往常那样,先是在脑海里细细地想二人方案的可行性,随后转为思考做一批尝试性的产品需要什么工料,多少费用。 “好吧,就如你们之前提的其他许多建议一样,这点我会考虑。”赵司马说,“你们可能是这个天下最幸运的提意见的人,朝廷正在用兵之际,我们可以容许你们提出各种东西。”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河西计。”乐正绫向他稽首,“今上万年。” 天依也毕恭毕敬地拜谢。这个动作,她半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在这个时代,男儿膝下有黄金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对于下层平民来说,而更尤其的是对于女性。 “你们需要几本?”司马向她们咨询道。 “需要十六本,每本至少有五十张纸吧。”天依照着后世笔记本的形式说。 “五十张?”赵司马的声音一沉,“你们见过麻纸么?” “没有见过……” “先不着急做你们那种册子,我明天把麻纸带来给你们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赵破奴的嘴角轻动,向她们如此说。乐正绫和天依向司马答唯。 回到家奴营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张嫂等人已经在厨中张罗了好一会儿小米饭。 “这么香!”天依跑到张嫂的身边,“今天的粟特别好么?” “是你们太饿啦。”张嫂笑起来,“看你们这几天吃饭的时候都很少说话,想必是日中要骑马训练,下午又要课子弟,忙的。” 正说着,张嫂突然注意到二人身上全是雪: “哎哟,你们这两个女娃兵,赶快到檐下拍雪去!这厨里烟一熏,小心把它熏化了,沾湿了衣裳。” 二人只能先走出厨房。她们先是将身上的雪抖到檐下的地上,随后走到自己的房里,把甲具卸了,单穿着深红的制服,扎着麻布腰带,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厨房,尽情地闻小米的香味。 “你们这真是饿死鬼。”张嫂和旁边帮忙添柴的妇人笑道,“还是小鬼!我怕你们再饿个两天训练,都变成兵匪,舞着刀就来抢饭了。” 没过一会儿,香喷喷的小米饭就煮成了。两个人又帮张嫂们把米饭和下饭的腌菜送到家奴们的食室去——这个天气下,实在不能在室外用餐——随后才自己打了一碗小米饭,夹了几根腌菜,坐在门槛边,大嚼了起来。 几个家奴看着她们坐在门槛边吃饭的样子,不禁大乐。 “你们俩就是欺负我们这裤子。”有女奴向她们说,“我知道,我们这是绝对不能像你们这样坐的。” “别提我们了。就连稍微讲究些的君子,也不这么坐。太不雅观了。” “——为的健康嘛。”天依向她们说。 “所以说啊,就和张嫂说的一样,你们这真的是我们营中的男人了。” 大家有说有笑的。一碗实打实的小米饭下肚,天依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在训练、教学和下雪的负担下恢复了许多。 “对了,司马让我们明天看那些麻纸。”天依向阿绫道,“你没见过么?” “没有。”乐正绫摇头,“我东来的路上,基本上不会太用到纸。” “哎,到时候,遇见那种情况,总不会让我们自己造纸吧……” “但愿不会。”乐正绫说,“我不想再把蔡伦的名号也冒用了。” “冒用的前提还是我们能够像蔡伦那样成功改进造纸工序。”天依将碗口附着的米粒夹进自己的口中,“如果改善不了,那还会有蔡伦。这个大可放心。” “蔡伦工艺的核心就是寻找合适的材料,比如旧渔网,树皮之类的,捣碎以后在水中浸泡,然后用篾席过滤纸浆,将纸浆晾干得到质地均匀的纸。”乐正绫对着碗道,“我们每个人都学过蔡伦造纸的课文,大家都知道。但是在现在这个条件下,他实验了好几年,恐怕我们不行,等不及。” “无论如何,得试试看。” 第二天,雪比起前日来说减小了许多,虽然地上的积雪更严重了一些。在训练完成后,有一位军士前来传通书什的什正和洛姓什副进入军幕听事。她们连忙告别了自己的部属,来到幕中,赵司马正准备了一大叠被裁剪成她们比划过的大小的麻纸,让她们看。 天依凑上前,揭起一张麻纸观察,又摸了摸上面的质地,发现纸张非常粗糙——纤维不均匀,有的地方过厚,另外一些地方又薄。而且纸面纤维的分布和组织非常凌乱,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可以用来书写的好纸。 “我看,你们这次提出的这次意见,是落了空。”赵司马说,“这种麻纸不仅不能拿来编成册,而且我看它写着,恐怕也会比较麻烦。” 天依从司马处请来笔墨,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发现由于之前所述的纸张的质量问题,书写的笔感和效果要远逊于皮革、绢帛和简牍。 “看来确实不行。”天依搁下笔,轻轻地叹了一声。麻纸在魏晋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应用,看起来应该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这次是扑了个空,没有办法。”赵破奴笑起来,“不过你们放心,革纸管够,你们要多少,我们可以提供多少。你们之前说十六个人要五十张,那我可以且向骠骑将军一次性申请八百张。” 天依和乐正绫均摇头。 “这些麻纸不行,要么是工艺不好,要么是材料不好。如果我们能够制备均匀的纸的话,就完全不必使用革纸这种成本特别高的纸张。”乐正绫向司马请道,“如果您能向上级建言,麻烦朝廷排出专门人才进行造纸实验,尝试各种材料。如果处理好了,它书写能力既好,也便于量产,对于朝廷统治来说非常关键。” “我尽力。”赵破奴看着这些非常粗糙的纸说,“看来你们在这方面是做不成了,我会尽量向骠骑将军提这件事。但是,通书什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使用现成的这些材料。” 天依和乐正绫只能向司马答唯。看来,通书什的书写载体在短期之内,至少是河西之战之前是得不到任何升级了。她们不知道这最终会对什中的教学任务造成多大程度的影响。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第二节 卫生纸的发现 时间悄悄地转向了元狩二年的公历一月下旬。天依和乐正绫在闲暇之余曾经和家奴们用土制了个长方形的凹槽,收集破布、树皮等材料,请家奴们煮烂,捣成浆糊,用营中的竹篾试着筛了筛。但是出来的效果并不好。显然,她们在这件事情上并不能代替真正的师傅。 “哎。”乐正绫拿着新烘干的这些纸,“就比那些麻纸好一点。就算材料改良了,质地还是不均匀,而且纤维方向仍然很杂乱,不适宜书写。” “我看原因,一个是浆料太浓稠。我感觉我们在这方面缺点什么。” “比如?” “浆料浓稠,里面的纤维就不是很容易分开。”天依说,“那些在这个时代生产麻纸的师傅是不是这样坐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往里加点液体?” “我不知道。”乐正绫摇头。 “我看还有一个是跟造纸网有关。”天依说,“我们使用的只是家奴营里的竹篾,那原先就不是应对这个用的。我猜现在的筛网也没有得到很多改良。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是做了实验,应该把所有这些教训都上报给司马,让他联系相关的人改进。我们毕竟不是本色当行的那群人。无论如何,我们只是通书什的教官,不是造纸厂来的。” “嗯。” “当然,我们之后可以再实验实验,看在浆料上配水能不能行,配多少合适。”天依比划着手,“加水的目的是使浆料中的纤维彻底分离。但是加太多的话,也造不成。” “那就是二月的事了。我们还是先把当下的教学任务做好。” “现在士兵们是都知道语法是什么了,”天依说,“我课后还进一步强调了你在课上讲的主谓宾。” “你是怎么教的?” “在层级结构中,对于句子来说,那个句子下直接支配的名词短语就是主语,直接支配的动词短语就是宾语,而动词短语直接支配的名词短语就是宾语。主语和宾语并不在一个层面上。” “嗯,这是生成语法推出来的。”乐正绫说,“不过我有一点隐忧,以后他们可能主要的还是要用结构主义的观点来处理语言。我们牵涉过多生成语法的东西,它有的是和结构主义的理论不同的。我们需不需要向士兵们阐明一下两种理论的区别?” 天依眨眨眼睛。乐正绫接着向她说: “在他们的观念中,世界是具有高度同一性的。科学是自15世纪才产生,但是在此之前,人类追求世界同一性秩序的欲望是高度存在的。他们使用了巫术和宗教来解释这个世界的生成。我猜他们同样地把我们的理论建构出了一种神圣性,好像语言生来就是这样的,但是并不是,这只是理论。如果我们告诉他们,这只是个假设,而且存在两套理论方案,生成语法是这样的,结构主义是这样的,那他们怎么想?” 天依沉默了一会,对她道: “我想这个我们不需要太考虑。本身我们的出现,以及我们理论的出现,就已经打乱了之前被解释得比较好的世界秩序,士兵们早在通书什上课的第一天,就已经经历过这种冲击了。我不认为它会是个问题。” “无论如何,这可能是无心插柳。”乐正绫笑起来,“他们离古人世界观好像越来越远了似的。” 过来帮忙造纸的楼昫站在两个人身旁,默默地听着两个人说的现代汉语。借助上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之间的语音对应关系,以及什正说的她们海国话的特点是双音节词多,再借助结构主义切分语流的原则和生成语法的成句过程,他已经能大约听懂三成的单词,但是对里面出现的很多术语,诸如“科学”“同一性”感到陌生。但是它们似乎是和自己这个时代,朝野盛行的“巫术”“宗教”之类事物有关联的。 乐正绫和天依并不知道身侧的汉代士兵正在使用她们教的知识分析她们自己的言语。在她们看来,似乎普通话仍然是这个时代最安全的语言。 “好了,我们怎么处理这些废品呢?”天依看着被揭出来晾晒的纸张。 “这些纸,虽然不容易书写,但是可以经过裁剪之后,作为士兵们的卫生纸。”乐正绫说,“我们这两天试制的规模比较小,但是也造了二十张席面。——当然,这个我们得好好感谢张嫂她们。这一张如果裁剪成普通卫生纸的尺寸,那又接近四十张。如果给通书什的每人发五十张,那刚刚好发完。如果把我们和我们帐的女奴们也算进来的话,每人也可以发二十张左右。假设一个人在生理需要上,一次用两张,那我们四十来人也可以用个十次,将近半个月或者二十天。如果一切为军事计,单纯供士兵们使用的话,那可以用一个来月呢。” “这么说,这种粗糙的纤维纸,倒是也有它的用处。” “在这个时代,凡是纸,都有用场。”乐正绫向她说,“我们穿越这半年,最苦恼的是什么?生理需要。可以把这件事也请示给司马,让他多采购一点帮忙。而且司马前两日出示给我们的那一大叠麻纸,也不少于我们这个量。如果作卫生纸用的话,那大家是可以用很久的。而且在紧急时刻也可以作一般的纸用。” “听起来不错。” “什正,卫生纸是什么?”楼昫突然开口道。这把她们吓了一跳。 “小楼,你怎么这都听得懂了?”乐正绫问他。 “是两位什长教得好。”楼昫看着她和天依。 “看来以后小楼会是汉地第三个说上普通话的了。我们在你面前是没有什么秘密了。”乐正绫笑着同天依说。楼昫发现她们在自己交流的时候,会使用“phuthuxua(普通话)”这个词来形容她们自己的海国话。 “这个卫生纸,顾名思义,就是促进卫生的。”乐正绫同他说,“我们在海国经常使用这类纸。这两天你来帮忙,本来我们想试制能够书写的纸,但是不成功。不过这种粗纸虽然不能拿来书写,但是可以拿来做其他方面的用场。” “做手帕?”楼昫问道,“这种纸,沾水多次,就容易散,怎么做手帕呢?” “不是做手帕,现在的产量还没到做手帕的程度。”天依对他说,“当然,它在我们海国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手帕。我们扑完鼻涕,可以把它卷成一团,扔到垃圾篓去。它是一次性使用的。” “一次性?”楼昫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概念。 “然后呢,在汉地,我们这种纸的产量是低了一点,但是它可以做类似的一次性用途,如果你发到二十张,一天用掉两张的话,你可以用半个多月。” “这个用是指什么?”楼昫问她们。 “你蹲完厕的时候,它可以代替石子,或者草。”乐正绫说,“它在这方面的效率和卫生状况,要比后两者要高很多。” 楼昫听了,着实吓了一跳。 “你们海国好生奢侈!”楼昫道,“纸,我们以往的绢也好革也好,是拿来写字的,你们却拿它来……我们汉地的豪族都不这样!” “因为我们那边纸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乐正绫展开双臂,向他比了一个夸张的动作,“而且这类纸造起来本来就不是为了书写用的,你试试用墨笔,在上面写别扭得很。如果真的适合写字的,质地匀称的纸被师傅们改良出来,我们绝对不会要你拿它们来净身。那才叫浪费呢。” 楼昫听了听,感觉没错。 “可是……我们通书什这些天岂不是比一些朝中的精锐待遇都优渥?”楼昫垂下头来,“我们这些天,就跟那些大户的小姐似的,发新衣服,过一次七曜洗一次澡,每天晚上烫脚,要学骑马了,一个伍的人给我们单独教……每天用笔在革纸上写字……现在还用纸净身……何况我们还在上林苑里头。我总感觉……我们的待遇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士卒和寻常人……” “因为我们在汉军中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部分,承担着比较特殊的功能。”乐正绫向他说,“而且我们的待遇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提升,你看看那些骑士,至少能吃着肉吧,但是我们除了自己挖陷阱打肉,就不行,顿顿粟米加腌菜,有时候会给白米饭。我们在饮食上和其他普通士卒是差不多的,只是在卫生上,我多苛求了一下,让你们看着比其他人体面一点而已。当然,福利确实也有长进,但这归根结底不是我在司马面前美言得来的,是你们的学习和劳动获得了他的认可。” “嗯。”楼昫点头,“什正也不止一次同我们说了,说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希望如此吧。” 三人将纸裁好以后,乐正什正带着两位什副前去军幕中请示司马。赵破奴对卫生纸的提法非常新鲜。 “有这等好处,你们怎么不先分一份给老夫尝试尝试?”赵破奴站起身来,“也是,我们汉地的人,是不会把纸这种东西拿来做不洁之事的。” 只是纸张的生产在汉代还不普及而已。天依想起了记录9世纪唐代社会生活的《苏莱曼东游记》,里面阿拉伯海商就有提到,唐代的人不讲卫生,如完厕以后不用水洗,而是用纸擦。结果这个“不讲卫生”的方法,反倒最终在现代社会流行起来。 “这并不是不洁之事,”天依向他禀报,“相反,它倒是洁净之事。” “这老夫当然知道了,我只是同你们开个玩笑。你们殊域的人,怎么开不得玩笑呢?”赵破奴对她们说,“洛,我家小姐说,你前半年间,平时经常在她身边开玩笑的呀。” “场合不同。” 赵破奴笑了起来。 “好。这个卫生纸,我回头看看。如果便利的话,我会多进购一点,让卫队和我那群家奴也用上。” 天依的脑海里开始幻想起造纸坊的师傅们听说自己造出来的纸最终被一群士兵拿来净身的时候,他们受到的打击。显然,就现在来说,一切资源为塞下之事服务,做这些牺牲对于军事来说也是必要的。 “好了,听说你们这两天也在家奴营中制纸。”赵破奴说,“有什么看法?” “一个是浆料太浓稠。里面的纤维不能分散开,还是结成一团,那就必然会导致制出来的纸纤维凌乱。这个得加水稀释。”天依汇报说,“其次,可能是篾席上需要改良。如果能把它的网格控制在一定的密度,那应该就行。当然,我看主要还是浆料的制备上可以改良。” “用材呢?你们到处搜罗旧网,还有破布,有什么成效么?” “我们只是按历史上我们海国有的造纸法按图索骥。按理说这些材料是更好的,实际上么……也还不赖。”天依说,“当然,后面还有直接用竹子制纸的,那个更方便。” “好。”赵破奴一边听着,一边命旁边的校尉记录为文书,准备发给监纸官。显然,司马与骠骑将军乃至汉军可能的总部的沟通渠道非常顺畅,而不像寻常的官僚机构那样冗赘。监督改良造纸的官员已经派出去了。 “以后每天都会有那边制成的纸送来。”赵破奴按着桌案,对她们说,“你们对于这些纸的质量,有什么想法,一定要提出来。听你们说,你们那边的造纸技术从这种麻纸发展到正规的可书写的纸,那个人试了九年。” “是的。” “显然,你们说的这些渔网、破布,加水,就是站在他的结果上。虽然你们自己可能不会造纸。”赵司马道,“但是那些师傅有经验。我们绝对不能磨个九年来把它试出来,实际上也不会。至于什么时候制好易书写的纸张,我不知道。但是汉军等不及。你们在塞外的时候,必须携带大量的纸张和墨,准备用来描写任何一种语言。如果到春日三月出军的时候,制麻纸或者竹纸还是不成,那我们也会准备你们前几日说的,五十页的革册,我们会尽量给每个士兵提供四大本。” “成本太高了……”乐正绫倒吸一口气。 “这个没办法。”赵破奴向她们说,“相比于粮秣、甲械、军马等其他的费用,骠骑将军说,我们花在这件事上的成本还是很低的。而且粮秣甲械军马,归根结底是用一时,而通书什出河西,记录的东西,可不是一时之利。” 听到自己的努力被一直未见其人的、看起来高居在长安深处的霍去病将军所肯定,两人都有些感动。 “真是感谢骠骑将军赏识……” “骠骑将军要感谢你们。这种事,到了以往,根本找不着人来做,也无有头绪。就这点上来说,我家那几位小子虽然先前待你们不周,但是他们还是有功的。”赵破奴转向祁晋师,“老祁,你说说,这几天那些小伙子们训练得如何。” “由于雪地的状态,他们的发挥还有一些限制。”祁晋师道,“就马术来说,他们现在一般都能砍倒头两个靶位,但是稳定度还是有待之后提升。其中甲伍的表现仍要比乙伍好。关于步下,我一直在课他们。因为长期施展对格的训练,他们在步下的表现要比马上要从容很多。现在过三回是完全可以的。” “那就好。”赵破奴说,“现在已经二年的十二月底了。再过五六天,二年一月就要到了。这样算下去,离三月也就不远。我们得抓紧时间。” “是。”大家都点头。汉代的岁时是设置在初冬,一年由冬春夏秋组成,一直到二十年后的太初年间,汉武帝才更改历法为春夏秋冬。 原先立冬时,赵府中的众人办了一场大宴会,而且在宴饮之前,赵小姐和自己都被莫子成送了新衣服。在燕饮过后,节日的氛围还持续了几天。天依那会儿并不知道那就是汉代的“春节”——准确来说是除岁,她以为春节会在春天到来时发生。看来,就连春节,自己也要和阿绫一个人过了。 从赵司马的军幕中走出来,看着这些时日来逐渐看惯的上林苑昆明池边的景色,天依感到自己和阿绫对于汉军的重要性似乎并没有自己估算得那么低。显然,赵破奴只是自己的直系领导,而这场计划在更加根本的地方,是由汉军的最高决策机构形成的。自己上个月坐在洛阳的死囚牢里,被放出来充入汉军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自己这种涉及谋逆的重犯,要撤销勾决,显然不是以河南郡甚至赵司马的权力能实现的事情。 霍去病将军,甚至尚居壮年的汉武帝,及未央宫中的丞相大夫,或许都是通书什的创建者。正因如此,他们才好取得资格,跟随赵司马的直属卫兵和家奴,一同进驻到这上林苑里面。天依第一次感觉到,她同历史的车轮之间仿佛存在一根紧绷的弦。 她想起自己前半年的生活来。赵府对于无根无着的自己来说就像一条两边都是悬崖的小径,她被后面的人逼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们预期的模样。现在在司马军中,虽然依附关系仍然存在,但是自己的自由相比于去年来说,确实是要多一些的。由现代的知识武装起来,自己改造时代的机会,在这个特殊的体系里面变得愈发地大了。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第三节 拉丁化新文字 自天依和阿绫试制第一批麻纸之后,时间又过了几天。大约到了公元前121年的1月28日左右,事情并没有什么进展。 每天都会有一批麻纸送至赵司马的军幕中。天依和乐正绫在昆明池外带领通书什的士兵日日做骑术训练,回营之后课他们如何分析句子成分,如何观察语言事实,如何画出层级结构等等语言学知识。祁叔的羌话中的句子也时常被乐正绫拿出来举例。而当这所有的课目都结束,祁晋师开始带士兵们进行步下格击训练的时候,她们二人遂前赴赵破奴的幕下,查看新一批送来的麻纸的质量。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监造的,”赵破奴说,“这四天制的纸似乎还是那样,按你们的话说,只能‘卫生卫生’。当然,对于一个缺乏纸张的黔首来说,这些纸他肯定是会利用起来的。” 天依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关于曹雪芹与《红楼梦》的传说。曹雪芹下半生极其贫困,以至于他在写小说的时候,都需要向邻居和乡人借日历用的纸来写。她当时徒是感觉家中挂历用的纸太滑,确实用钢笔或者签字笔难以书写,毛笔估计更难。直到自己接触了更多知识以后,她才发现,现代的日历用纸和古代不同,在传统社会中,一般拿来制日历的纸是比较粗糙的。当然,故事的背景发生在清代,对于现在正生活在西汉时期的她们来说,清代制日历的纸至少纤维均匀致密,而且产量大,在这个时代一众的麻纸中称得上是上品了。 “确实,仍然不满足书写要求。” 乐正绫举起一张察看,这样说着,又从背上抽出一张自己随身携带的第一批麻纸,相互比较了一番,最终得出了新的看法: “工艺在进步。比如纤维的均匀程度有提高。或许它和水分配比增加有关系。但是太多了也不好,那边的师傅们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来摸索这个度。” 听了这话,赵破奴和天依又重新燃起信心来。毕竟从这种粗糙的麻质纸进展到可以书写的蔡侯纸,中间并不需要存在技术上或者理论上的跃进,而是需要反复地实验造纸材料、工具和打浆的方法。换句话说,符合通书什对植物纤维纸张预期的产品,其诞生是一个时间问题。 “就现在来说,也就你们这里对大量纸张的需求最大。”赵司马对两位女孩说,“当然,我自然知道随军进行调查,这东西是必不可少的。我昨日到营里视察的时候,看到他们革上写的笔记,似乎你们还不太用文字,而是有用一根根东西串起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着跟图似的。” “是树形图。”乐正绫向他说明,“树有一个根,然后从根上分出许多枝蔓来,这个分化的地方就是节点。对语言来说,句子就是它的根。这种图还是我课他们初期的时候用的,所以一般还分出三叉来。但是以后随着他们受的理论进展了,到时候可以直接精简成二叉树,对每个节点来说,下面都只有两个分岔。” “我是听不太懂,什么句子,二叉树。”赵破奴皱眉道,“但是我明不明白不要紧,我现在知道你们的士兵明白,那就足够了。那十六个人,你们不仅要课他们这些内容,最好还要在生活上多照顾他们,使他们顺心。我知道老祁是一个比较狠的人,对士卒比较严苛,你们是否在这群十六岁的小娃娃面前承担了母亲的功能?” “这个我们一直有在意,就是不知道做没做到。”乐正绫说,“就目前来看,小伙子们的面貌还是比较精神的。” “那十六位后生,日后的前途恐怕比我更大。他们学了你这套东西,进可沟通西域和胡地,甚至远使绝国,建业封侯,退可在长安教馆受徒,把你们的知识传给朝廷的人;或者,他们还可以进入馆阁,记录别国方言,把这天下我们汉言的面貌给搞清楚。他们对朝廷的用场,可远在我一介武夫之上。” 虽然天依很有一种冲动,想把他日后率军一举攻破楼兰的功绩提前透露出来,但是她还是忍住了。 “而且,设立通书什的目的,就是因为,你们归根结底还是两位妇人,虽然拥有相应的智识,但是终归多有不便。”赵破奴看着这叠纸,“所以将你们的智识转移给这些天资较优的后生,也是顺应了天地阴阳的道理。以后他们封官进爵,你们作为他们的先生,要找个更好的郎君,于身份上也更体面。或许日后家里出了什么困难,还得靠他们来维系。从广人脉这个角度上来讲,军中的这件事也是对你们有好处的。” “是,使君确实非常为我们着想。”乐正绫向他拜谢,“蒙使君荫爱。作为通书什的什官,好好关照他们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使君在此大可放心。” “好,我知道你们在汉地半年了,都是通晓道理的,本来这点我也不必说。”赵司马悦然,“对于这些纸,你们还有什么欲建言的么?” “没有了。方法他们已经在尝试,我们非常期待有一天那边的实验能够成功,这样士兵们能够早日用上能够用毛笔顺利书写的纸。”天依说。 “那好,你们先回吧,如果有要事再来见我。”赵破奴转向幕中的军士,“和前几天一样,这叠纸你们给两位什官搬到通书什去。” 司马的卫兵将昨日制出来,上午烘干送到上林苑的这些未经裁剪的麻纸,随着天依和阿绫两人抬到通书什的营地去。坐着休息的人们又围了上来。 “四天了,每天都送这么多‘卫生纸’!”夷邕挠挠头,“什正,我们那屋里,纸都堆得老高了,质地又很糙,写字又写不成,确实像什正您说的,只能拿来净厕。可是这堆起来的书,光拿来净厕,就算天天净,都能拿来净小三个月的了。要不要让他们制少一点?” “你们要知道这些卫生纸,师傅们造出来可不是为做卫生纸用的。”乐正绫对他说,“是为了给我们制像革帛、简牍那样可以书写用的纸的。这每天制纸,是每天都在试着改材料,改做法,只是这几天都还停留在粗糙的阶段,军中又把那边垄断了,只能日日送来。” “可是……什正,我们都不知道拿这些纸干啥好。” “你们觉得多余了,不妨出售给这营里的其他人,反正我听说时下不禁商吧。”乐正绫说,“或者你们实在不想要那么多,就向我打个报告,我再向司马建言,这些多的纸都收归到库房里去。” 说是这么说,但大家实际上都不敢擅自将纸售卖出去——毕竟是在上林苑中的赵司马的直属部队,要是日后军纪严了一点,清算这问题来,估计咎责也要放大,自己就完球了。当然,不排除自己所学的东西会成为他们的护身符。 “算了,还是先再存几天吧。”士兵们说。毕竟多一些总不如少一些。实在不行,哪天他们开发出了在纤维纸上写字的高超技巧,那这些纸就有大用了。 “你们也可以适当扩大一下消费。若净厕用不完,你们试试看每日擤鼻子也可以用那种纸,随用随扔,就不需要手帕了。” “那样也太奢侈了!”楼昫的心揪起来,“那到底是纸啊!” “总之,如何使用是你们自专自由的,我们确实管不着。”乐正绫笑着向众人说,“我们这个什别的没什么,就是自由。只要不作奸犯科,或者犯了军中的律令,其他的你们可以自便。只要把教官们,和我们课的内容紧记在心,还可以用出来,就可以了。” 士兵们纷纷向什正答唯。 乐正绫按日常的条例观察了一遍营地,看了看大家铺位的卫生现状,又指出一些应该打扫和清洁的地方,和天依一道返回家奴的住所去。这也是通书什的士兵们在加入什中之前未曾见过的科目——海国人管它叫“内务检查”。 有时候何存感觉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当个兵,以后难免要上两回战场,还要把自己和自己睡觉的地方整饬得那么干净,甚至用纸来净厕。就算乐正什正反复地说日后自己这等人要晋升发达,那到那会完全也可以不用自己来给自己做这些东西——三两个仆役或者婢子就完全解决了。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想不太通。 “楼,你是怎么看的?”何存问他,“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楼昫摇头,“晚上拿水烫手脚我能理解,什正说了,这是让人的经脉活络,这样第二天就不会感到那么累。但是要如此勤地沐浴,我也想不通。” “或许是你没像什正那样,有海国的细镜,照到那些‘微生物’。”夷邕凑上来,“你知道她们,最怕那个了。我看她们确实恨不得两天洗一次,甚至一天一次,来把那些‘微生物’全洗掉呢!” “那是她们的事,和我们有啥关系……”何存把头撇到一边,“不过,确实,整个人舒爽很多。至少不用每天去抠那虱子。” “别提了,没虱子抠了,我现在可手痒得很呢!”夷邕挠了挠楼昫的后脖子。 “哎,冰得很!”楼昫被寒气一刺激,吓得跳远了一步,转过来对夷邕道,“哎,你还别说,你刚才这一激,我想起个问题来。” “嗯,什么?” “伍正,我要去找什正一趟。”楼昫对何存说。 “你又要去和人搭上啦?”何伍正听到这个,一脸坏笑。 “我从来就没那……哎,我得赶快去。” 楼昫急急地向伍长告了别,追着什官离开的方向,就赶了过去。 “这个楼,”何存对夷邕说,“好像比我们差了一两岁似的。” “他好像没见过女人一样。”夷邕摇摇头,“我日后——受什官和司马的恩——要是能从那边安然地回来,还能混个大夫当当,我要纳新妇,肯定得找个深居闺阁的。整天这不出门,声音甜丝丝的,肤色细细的,那个才叫刺激!” 话音刚落,一直和自己过不去的那两个士兵又围到自己身前了。 “邕,你这话是不是讥谤我们什正!”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夷邕面带委屈,“怎么我到哪儿你们都跟到哪儿?” “人家整成现在这个蜡黄样子,都为的我们这个事业。没有人家,你能在这上林苑溜马?早就到陇西郡了吧!” “理我都知道。我就是单说了我自己纳人的标准,我也没说什么呀……” “没啥,你不是手痒么,我们也就是想过两招而已。”两位士兵相视一笑,同他说。 “嘿!你们这……三天不打了啊。” 夷邕扬起手指,遂和自己的老对手又走进陶屋摔跤去,大家都围进去看。齐渊和何存在一旁作裁。祁晋师这几天已经快将自己的抱摔技能课完了,所以这类竞技的观赏性变得非常强。围观的士兵们也可以加入进来,点评二人相抵过程中的得失,甚至自己上场。这逐渐变成了一个通书什中的不成文的传统活动。在这几日,他们还新添了一种活动:每人给出随便一个句子,其他人分析句子,画树形图,第二天交给什官判分。他们在这个句子的分析中遇到了不懂的概念,往往就成为第二日下午教课的内容,而这种活动的优胜者,祁晋师也会在当晚饶给他们多一口酒水。 楼昫迅速地赶到了家奴营。二人刚在营中落脚,和其他女奴还没聊几句。 “哎,小楼?”乐正绫朝他说,“你有什么问题要问么。” 楼昫先是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一直到呼吸有所恢复,他才向阿绫抛出自己的问题。原来是楼昫这几天一直在想,自己能不能在通书的基础上,创制一种纯粹表示发音的,由有限制的字母拼成的文字,这样,不识字的人们,也可以通过这样一种文书,互相沟通,将自己的话表达在纸上,供其他人读。 “你是要搞汉文拉丁化啊。”天依向楼昫说。这种观点在二十世纪被附加了一层政治意义,在文化政策上比较激进,不过确实已经有境外的不认识汉字的汉语使用者,成功地用上了西里尔文,作为记录他们汉语方言的文字,进而产生了他们自己的汉语书面语和他们的文学。还未待天依评价这种政策的得失,楼昫便抢先开口道: “拉丁化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就指的是我这个想法。”楼昫说,“它成熟不成熟,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一直在想,天下不识字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字都不识,算数都不会算,那必然还会有君子小人,层级结构自然还会持续存在下去。” “前几年父亲给你识了字,你应当算是君子的。何况有了语言学知识,以后你肯定是君子。”天依向他道。 “不,”楼昫自笑,“——我只是混进君子里面的小人而已。我也还想让其他的小人明书识礼。什正,这是纯粹和语言相关的问题,你能明以课我么?” “你的认识不清晰。”乐正绫说,“就算使用音位文字的地区,就如大秦,没有其他手段,大部分人也不能识字。拉丁化在大多数人的识字进程中,不是必要的。” “那其他手段是什么?什正能课我么?” 乐正绫一时语塞。她转向天依,发现天依在轻轻地向她点头。她决定让天依来回答小楼。 “这个所谓的其他手段,不管说的是什么,在我们现在是难以实现的。当然,我之前确实也有这个想法,并且有所行动。我去年在赵府的时候,曾经和些下人,就汉言的实际,自己简单地创制了一套记音的文字,让他们相互传习。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用这套字用得怎么样了,他们内部似乎用得很起兴。”天依支起手指,站起来,“如果你实在想学,我确实可以把这套符书课给你。但是你使用和推广这套文字的话,得明白自己要承担的一些历史的结果。” “‘历史的’?” “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后果。”天依说,“或许就没有后果——根本不会改变什么,但是也有可能,你把它真的推开了,然后对汉地造成非常大的影响。当然,我自己作为始作俑者,肯定不配说这句话。” “我不认为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楼昫摇头,“除非你们指的很大的影响,是说,对层级结构顶上那些人。” 乐正绫和天依发现,楼昫在说最后半句话的时候,他在尽量地使用普通话表达,来避免有可能的隔墙有耳。虽然他发的音歪歪扭扭的,非常不标准,许多塞擦音还是用辅音群代替了。 面对这个汉代人中的异类,天依叹了口气。他似乎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年代。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第四节 再次描写 天依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向楼昫大体地说了她整理出来的汉代汉语音系的拉丁化方案。她从基础方言的采定入手,提出这套方案主要记录的是时下流行范围相对最广的洛下方言。她大致为这套音系安排了六个元音符号,就是通书什在一开始的时候,边踏步边学习的i、e、a和、o、u。 显然,元音符号里面比起26拉丁字母来说,多了一个在它范围外的。显然天依并不打算在这方面上谨守拉丁化方案在26字母内的规矩,毕竟它的大潮可能在两千年后才会传达到东方。 随后,楼昫又向天依询问了辅音的归纳结果。天依并不打算将结果直接地告诉他,而是让他自己去按照之前教的音位归纳的方法去做。 “天色也迟了,你可以把这个作为你今明两天的作业,试着自己完成。之后,再来和我的方案进行比较,看看我们各有什么长处和短处。”天依向楼昫说,“在你回去之前,我还是要同你强调一下,我们归纳完成以后,它是音位文字,但是音位文字比起汉字来说,在识字上并不具有更多的优越性——也就是乐正什正刚才提出的,它还需要更多的条件来辅助它。若是没有这些条件,那么就算现在在使用音位文字的大秦,识字的人也是特别少的。” “是么……”楼昫说,“可是它在记录我们说的话上有如此大的方便……我们只要看着它就能读出来……” “归根结底,学习识字的难度和成本并没有太大的提高。比如说,我举两个条件:纯粹描写音位的文字,只有在进入活字印刷,以及我们所以书写的载体大量增加的时候才有很大的效果。比如,至少纸张,平民百姓都用得起;然后一部著作,可以很快地印上纸,并且那个模具可以印几百次,那这部著作就有几百本出去了。” “印刷是什么?”楼昫问她。 “你如果对它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之后再交流。现在太阳都落山了,大家都吃饭了,你还是先回去把你的方案整理整理吧。”天依笑着同小楼说。 “好吧……” 楼昫寻带着一肚子的问题,再次拜别两位什官,一步步地走回他的驻地去。他的神情似乎特别恍惚,以至于当他走出家奴营的时候,他差点和几个巡逻的士兵撞了个满怀。他连忙向他们哈腰赔笑。 看着他的身影折了一个弯消失在门口,天依和乐正绫还未发表什么评论,一阵粟米的香味便传入了她们的鼻孔。紧接着,张嫂便呼她们来吃饭了。她们遂回屋解下甲帻,去同火伴们吃晚饭去。 “哎,没办法。”天依看着小米粥中漂浮的腌豆角,“我感觉小楼是真的生错了时代。我们就算给他拉丁化,也给他不了活字印刷和造纸行业。” “他的理想非常遥远,”乐正绫说,“有两千年那么远。” “阿绫……”天依小吮了一口滚烫的粥面,突然开口向她道,“你说,我们如果哪天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他志不在此。”乐正绫摇头,“我们那边不是汉地,就算他发现我们世界的地理结构几乎就是和汉地重合的,那也不是他的汉地。” 天依沉默了下来。 “何况,就算来到了我们那个地方,他也会发现,这个社会一样存在层级结构。”乐正绫轻笑一声,“就像一个法国的左翼学者来到我们的‘海国’,会发现……” “确实。” “何况小楼只是对理想国的实际存在有一定程度的幻想而已。”乐正绫说,“他并不是一个有充分理论的坚定的战士,而更像一个信徒。他到了我们那儿,受到的冲击会比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情况还大。到那时,情况对他来说就比较危险了。他可能会接受现实,‘堕落’,成为一个层级结构的天然合法性的拥趸——毕竟别看他的言语有些激进,他在传统价值观的引导下,对大部分社会秩序建立合法性的方式还是通过与‘自然’或者说他们认知的一些‘规律’的对应而来达成的。” “或许是吧……” “何况,”乐正绫轻叹,“你说的这个情况,归根结底只是一种假设而已。我们根本找不到可以回去的方式。” “或许,我们可以在青海,或者洛河的旁边——我们穿越过来的地方试一试?”天依问她。 “我不知道。就我们到达的地点的分布来看,我们的时空与现在脚踏的这片土地,似乎并不存在一个对应得上的通道。而且如果对应得上,”乐正绫理了理她的发丝,“那除了我们以外,肯定在这半年间也已经有其他人通过可能的通道到达了这个时空,绝对不止我们两人的。同理,经由通道过去的公元前居民,应该也会有。但是我现在还没听说过在这片土地上有其他现代的存在。” “或许我们是被选择的么?”天依蹙眉,“可是那个可能的力量为什么要选择我们……” “我们还是先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既然现在无有回去的手段,也无有回到原点的能力,那就只能在这个时代且行且歌吧。”乐正绫苦笑道,“毕竟,我们在这里,就目前来说的境遇不差,也还算是大有可为的。” “嗯……” 天依非常乖巧地停止了这个话题。她知道,这个话题持续下去,并不会有什么结果。就算自己的想法确实成立,那她们也应该先在这个时代挣得回到那个地方的机会。就目前来说,最好的方式还是在赵司马的军幕中继续干活,在自己的处境相对自由的汉军序列当中积攒功业。 她又回想起半年前赵府的那个打雷的下午。她在昏迷之中,曾经梦到阿绫一遍一遍地询问自己在什么地方。她当时非常想让梦中的阿绫穿越时空过来,带自己回去,没想到转到隆冬时节,自己才发现,阿绫是和自己同期就过来了,但是她的后半部分愿望没有成功——甚至阿绫有好几次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同死神擦肩而过。 一想到赵府,瞬间,晏柔、赵筠,许许多多现在距她千里的故交都在这个瞬间来到了她的脑海里。这一个来月间,洛阳的天气应该更寒冷了。晏柔被父亲逼婚,现在运命如何?没有了赵司马,公子们在府上是如何待她们这些下人的?还和寻常一样么?自己离开以后,赵筠在府上过得如何?她现在和莫子成的关系几许?莫子成又会怎么对待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廖涯们?又有几波寒潮来了,赵筠和晏柔添衣了否?有没有受凉感冒?天依知道,当公元前121年的春天来临以后,所有人的人生便会从赵府那一方矮矮的、温暖的院墙屋檐下各自分头,向不同的方向,陌生的世界离散而去。赵筠会成为郡府儿子的新妇,穿过层层深廊,进入莫府的后院;晏柔的性取向也会被她父亲纠回,早早地嫁人。如果自己再回到自己曾经所居的那个小院的话,会发现物是人非,所有人都不在了。而自己只不过是第一个飞出赵筠的小院的人而已。 所有这些事情借着火光,来到她的心中。天依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待吃完夕食,又忙了一阵子,泡完脚,自己脱掉制衣,躺在阿绫的身边,身体完完全全地放空下来时,所有的愁绪都从暗处彻底浮现了。 乐正绫忙了一天,正欲安寝,忽然听得枕边的人小声地啜泣起来。 “怎么了?”乐正绫悄悄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头靠近她的肩上。 感得恋人的依偎,天依连忙转了个身,将她紧紧地拥住。 “我又想到赵筠她们了……”天依的声音发颤。 听得斯言,乐正绫的脑海中也想起了赵府中那几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在死囚牢里等待判决的时候,天依已经将她同她们之间所有的故事,以及她们面临的困境、冷酷的未来细细地说予了她。一想到她们,乐正绫的胸中也生起一股愁绪。 “赵小姐也好,晏姑娘也好,我虽然同她们见得不多,但我也知道她们于你我来说都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人……”乐正绫轻抚着她背上的肌肤,幽幽地说,“我们力量微薄,毕竟不能掌握命运,只能祝愿她们今后的人生能够少受点苦。世事变化太快,所有事情都在变……” “嗯,这些我心里自是了然……”天依抽噎道,“我们只能尽自己的力……把境遇搞好一点,让她们少担心……但是,每当想起来她们的时候,我还是不自禁地……阿绫,你能抱着我么……” 乐正绫不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在衾被里抱住她,用五指轻柔地顺抚着恋人的头发和身子。天依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胸膛。 天依好久没有感到这样一种安全感了。在这样一个静寂的夜晚,世界仿佛缩小到一方小小衾被的大小。自己蜷缩在阿绫温暖的怀中,像摇篮里的婴孩一般。这半年以来,在日间,她是赵府的先生,或者通书什的什副——无论是啥,总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在比自己小的小姐和士兵们面前,她总是要以坚强的那一面示人。而在今天晚上,只有她们居住的卧室中,所有的情感防线,都可以像潮水一样崩溃。自己可以在阿绫的襟怀下,尽情地将自己内心深处的弱小展现出来。 第二日早晨。天依已经不知道昨日是怎么哭哭啼啼地在阿绫的肩膀上入睡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身子被衾被包得紧紧的。阿绫已经早早地离开了被窝,正在床尾系着行滕。 “胳膊都压得没感觉了。”阿绫见她醒了,开玩笑地说。 “哎,昨晚又丢人了……”天依捂着脸。 “这哪算得上丢人!”乐正绫道,“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刻。” “毕竟它对我们的心理健康也有帮助吧。”天依低头自笑,“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要继续下去。马儿还等着我们骑呢。” “这几天一直在向他们课语法。是时候来个回马枪了。”乐正绫将小腿上的布带扎紧,“下午我打算让士兵再对自己的音系做一个描写,看看他们是否生疏了。” “……毕竟在一切调查当中,语音算是一个基础……” “嗯。” 随着冷空气的影响逐渐地消退,昆明池边的雪又化了许多,不过冰面仍然存在。今天出行训练,天依和乐正绫感到路径上的积雪已经没有多少了,马匹受到的影响并不大。显然,她们在草地上骑乘特别方便,不过夷邕等几个士兵似乎在积雪消退以后反倒对马术的把握有所下降。他们在接近靶位的时候明显有点控制不住马匹的速度。 “这是正常的,”眉出对他们说,“在上林苑里经历各种环境,你们同马性的磨合程度会更高。当你在各种条件下都能搞定它的时候,你们离最终做到人马合一,也就不远了。” 人马合一,天依想起来清代以来有个武术术语叫腰马合一。当然,自己这个时代距离八极、形意这种民间武术流派诞生,基本上也差个两千年。 楼昫这几天进展倒是不错。他基本上能够稳住阵脚,控制马匹在一个较快的速度,稳定地接近靶子,然后用合适的力度砍到木靶。他似乎是乙伍中的尖兵,水平几乎超过了甲伍的一半人。许多士兵都对他另眼相看。 而自己的水平,则已经远远地落在了乙伍之后。阿绫的马上能力也已经被齐渊超越了,不得不说,当小伙子们逐渐成长起来的时候,就算具有一定实战经验的阿绫,在体力和技术上的优势便也不再有那么大。 还好,士兵们在这些方面上的教官一直是祁晋师。 “好啊。”乐正绫从马上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继续训练的士兵们,同眉伍正说,“赖你们骑士的教导,现在他们是做得很好啦。” “三个月,我们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搞定。”眉出向前面的场地展开手臂,“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嗯。实在是有劳了。” “都是为的公事。” 训练进展到下午。待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室中坐下的时候,乐正绫和天依向他们每人分发了两张革纸。显然,下午又有什么新的作业了。 “什正,我们现在这是要干什么?” “这几天一直都在向你们课语法。”乐正绫向人们说,“我记得你们来上林苑之前,曾经描写过羌话的音系。那为你们争取到了一次去长陵的机会。” “又要进行音系描写?”小伙子们面面相觑。 “没错。”乐正绫向他们说,“只不过,这次是要进行一种汉言的描写——它更轻松,你们也对它更熟悉。” 何存的心里打起鼓来。毕竟有一段时间没接触了,乍这么来一下,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还在不在。 “好,这次我们的发音人是,一个在关东从小长大的,基本上通语比较标准的,张万安。”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将万安请到士兵们面前。楼昫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搞定这次突来的测试。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第五节 春节,来自两千年后 随着空气的稍微回暖,元狩二年的十二月即将过去。取而代之的,将会是元狩二年的一月。天依听士兵们谈论着关于时令的事情,由于汉武帝元封七年之前的年代,西汉基本上是用秦历,所以大家的岁首基本上是在十月过的——以十月作为一年的肇端,一年由冬春夏秋组成。秦历在这个方面与太初历之后的历法相差甚大,以至于在汉代,根本没有像天依的时代守岁过春节的风俗。甚至连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也是为了纪念周勃平定诸吕之乱的日子而设立的——十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一月份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节日了。”天依向阿绫说,“一月对于公元前121年的人来说,将会是一个非常平淡的月份。” “下一个值得大规模庆祝的大概是三月三吧。”乐正绫说道,“毕竟这个节日,和五月五一样,都比较著名,往往是跨文化而存在的。它不仅流行于汉藏语系居民内部,还在南方少数民族那边有。当然,我们现代过的端午节本来就是长江流域的壮侗民族的节日,后来在我们这个时代逐渐汉化了。某种程度上说跟万圣节似的。” “不是纪念屈原的?”天依犯迷糊了,“赵筠之前还同我说过,她们过五月五呢。” “这个五月五和南方的五月五还不一样。我们是在北方,你看我们现在在的北方过五月五,有几个纪念屈原的?”乐正绫笑起来,“北方的五月五,还没被南方的五月五覆盖之前,主要讲究的是它是一个凶日。必须采取一些事情来禳灾。比如在五月五出生的孩子,就应该扔掉;然后要在手臂上系五色绳,也是为了化凶为吉。而做木船比赛,用植物包糯米吃,这些是来自长江流域的壮侗民族——也就是百越的五月五的风俗。后来南方的五月五汉化以后,它的风俗进入到北方,这才形成了我们现代的端午节。” “那纪念屈原是……” “它是节日汉化过程中需要的一种附会的手法。这类传说大多产生于民间。不止是纪念屈原的,还有传说端午节是为了纪念曹娥的父亲的,纪念伍子胥的,甚至纪念介子推的。”乐正绫向她比划着手指,“显然,这些名人不可能都凑巧是五月初五投水死的,而且这类民间故事属于一类母题,就像落难母题,东南地区很多地方都有朱元璋躲元兵追杀的传说,然后在北方,还有各种刘邦被项羽追杀,在井里等地躲过一劫的传说。如果把刘邦换成李世民等其他人物,传说也是行得通的。” “我明白了。归根结底,这跟中国发明小吃频率最高的三大美食家是一样的。” “都是附会之说,但是它们是传统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乐正绫道,“当然,在我们这个贫瘠的时代,这类民间传说还没有大量地形成,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时下的巫鬼风气太浓郁了。”天依叹了口气,“许多节日还未从娱神娱鬼的主旨转向娱人。” “这也算是西汉时期的一个特征吧。”乐正绫耸耸肩。“对了,你觉得张万安前天的发音怎么样?” “汉朝本身没有能力形成一个全民族的共同语,所谓的‘通语’还没有一个确凿的标准音。但是大体的音系,和采用的基础方言是在的。张万安生活在基础方言片区内,他的发音大致和大家说的通语也是没差的。至少比我一口普通话口音的汉代通语要好了。”天依道,“至少士兵们记着也还认可。” “那就好。”乐正绫说,“再进行这么几次通语和其他语言的描写,士兵们的记音能力基本上就得到稳固了。至少让他们去河西收集当地的语音材料,就算没有录音机,也是比较保险的。” “希望如此吧。”天依看着远处苑囿外的终南山,“我们自己都是半路出家,能把这些再半路出家的人带起来……” “不要老是和现代语言学的专业人士比嘛。”乐正绫笑道,“我们本来也不是做足准备穿越来的。比上不足,但是和我们同时代相比,还是有余的。” 听到这,天依又想起了半年前初穿越来时,自己背包里的《方言调查字表》。 “真的是没有做足准备穿越来的么?我总感觉有点可疑……” “哎,管它呢。”乐正绫说,“来都来了。” “无论如何,我们还过年么……”天依用手整了整自己过度劳累,已有些许脱发的鬓角,“虽然早已经在去年过过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我们的春节。”乐正绫叹了口气,“就算汉地没有,我们也要把它作为我们现代的节日,过下去。在这个时代,春节不再是传统习俗,而是遥远的现代生活的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想不跌落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汉朝人,以后每年我们二人都应该过一些我们汉地的节日——甚至公历的劳动节,国庆节,都可以过。至少留个念想。” “那也未免太孤单了……” “傻瓜!我们两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孤单的呢?” 说着,乐正绫笑着轻弹了一下天依的小脑瓜。天依正在用篾席将今天家奴营中的试验纸捞出土槽。 “疼……” 楼昫将袖子卷到上臂上,一边不停地将天依手中递过来的竹篾挂到小院中的木架上,一边紧张地听辨着两个人说的普通话。将近一个月下来,他对海国的语言有了更加深入的把握。许多词被他听会了,但是还没到完全掌握的地步。 在初步听普通话以后,楼昫感到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一件乐事。什正和什副会天南地北地讨论许多自己从没听过的、她们也不会用汉言向士卒们说的事情。今天她们似乎在讨论海国的春节及其他海国和汉国的节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海国那边,似乎并不是把岁时设置为十月,而是像如自己家乡的关东一些地区一样,有些村子还沿用夏历,将一月设为一年的正月。看来她们是深为军营里不过一月春节而苦恼了。 什正和什副,两个在汉地无亲无故的女子,面临着这里殊异的风俗,确实比较难过。楼昫便暗暗地想着,自己和其他士兵要给乐正什正和洛什副准备过个海国春节。就是不知道她们那边具体的过法。会是和汉地的元日一样么? 如此地想着,楼昫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关于海国的问题。海国的“普通话”已经被他暗自考得,和汉言具有整齐的对应关系了。这种对应或许能够表明两种语言具有同源的关系。而什正和什副二人的面貌,也同一般的汉人极类,都是褐色的眼睛,素白的肤质,乌色的发。而今天他又得知,在岁首的过法上,她们似乎更接近于古早的夏历。这让楼昫更加增益了对两种国度之间的同源关系的猜想。但是这些时日下来,尚有几个词他不能琢磨通——比如时常在她们嘴边挂起的两个普通话的词,/inta/(现代)和/kuyn/(公元)。他不知道这两个词对应的是哪个汉代的词,以及用汉字怎么写。 他在帮什副和什正晾晒完今天的实验纸以后,向乐正绫二人作别,回到营地去,准备开始今天的马术训练。他打算晚些时候把自己的想法汇报给两位伍长,让他们在十二月的月末组织一次惊喜。 时间又过了几日。终于,天依二人一直企盼着的十二月的三十日到来了。这天上林苑中依旧无事,她们仍然是早上查看晾干的实验用纸,随后带队去营外参加骑乘的砍击和刺击训练——后者是眉出新开的课目,士兵们夹着竹竿,朝用草扎成的、更松软易制的靶子们做冲击。双马镫的改良极大地缩减了平时训练这个课目所需的时间。 午后,当马上训练结束后,乐正绫继续课通书什的小伙子们语法学的知识。而在接近晚饭的时间,则是夷邕的专场——以往的时候,这个时段被他和祁晋师主宰。他们要么进行短兵格斗训练,要么围起球城来踢球。不得不说,自长陵市上花司马的大钱买下的革球,质量确实上乘,至少耐折腾。 白天被这些日程塞得满满当当的。当她们回到家奴们的驻地之后,时间终于空余出来了。 “你们先前怎么说的来着?”张嫂笑眯眯地在厨房里看着天依,“你们说的那个‘饺子’”,怎么包的? “需要把麦面擀起来,然后把肉或者菜包进去,捏成一个个的团子模样,蒸好。” “听上去不错,可惜了,菜品不多,今天只有韭菜,还好发了面粉。” “没事,就图个气氛。”乐正绫笑着向她说。 “今天我们也来试着开开海国的味道!”三老佝偻着腰,被其他几个火伴搀着,在灶边嘿嘿地笑。 擀面用的短棍,以及作为馅的韭菜都已经备好。乐正绫在案板上擀起饺子皮,她擀皮的速度又快,擀出的皮又好。其他家奴便取来这些饺子皮,学着天依的包法,将适量的菜包进饺子。她们按一人十个的量,做了百来个饺子左右,分成三瓦在火上煮。待到几分钟后,女奴们揭开瓦盖,一股面粉和韭菜的香气从瓦中升了起来。 “韭菜饺子。”乐正绫看着被盛入碗中的饺子们,“这就是我们的年夜饭了。” “一会要不要守夜呢?” “守夜就不必了吧。”乐正绫笑道,“大家都要睡觉呢,而且明天还要训练,若休息不好,明天会很累的。” “嗯。” 天依夹起一只饺子,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起来。她太想念这种口感了。还好,在公元前121年的农历年,自己还可以在过年前夜和往常一样吃上饺子。她特别感谢张嫂们。 “主要是是个人都会馋嘛。”张嫂笑呵呵地说,“这种花样,确实以前没吃过,有意思。” 吃饱了饺子,大家熄了火,上午刚刚晾完的麻纸也发挥了作用。阿绫拿出两张裁过的长方形麻纸和一张较短的麻纸,请书法素来较好的天依在上面写字。 “这……这纸有点短啊。” “没事,你写五个字的。”乐正绫向她吐了吐舌。 “五个字,历史上有载的第一幅对联就是五个字的。”天依笑了起来,“我想想它的内容。”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阿绫问道。 “还‘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呢!” “好了好了,正经一点。” “我想写四个字的。” “那横批也是四个字!” 争了好一段时间,最终,天依在纸上分别写下了八个篆字,虽然实验用的麻纸的纸质仍然不太适合写字: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还是气象新一点比较好。”天依搁下笔,说,“毕竟我们现在也是干这个的。” “也好,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对偶的对联。——那横批就不要了?” “不用了吧。” 她们寻将这一副联粘好,贴到陶屋门口的两根柱子上,家奴们在一边看得新鲜。 “这也是海国的方俗?”她们问道,“做什么用呢?” “嗯……大概也就是祈福吧。祈求来年有一个好运气。一般这种纸都会染成红色,但是现在没有染料,就算了。” “祈福?能够禳凶么?” “能吧。” “我们也可以贴么?”家奴们遂围着她们。 “当然可以!” 于是天依和阿绫又在家奴们的盛意下,多裁了些纸,写了好几副对联,大家一块将它们贴到各间屋子的门户或者柱楹上头。瞬间,院子里就充满了两千年后的年味儿。 “真好……”天依看着这些对联说,“这下饺子和对联都成了我们发明的了。” “人在公元前,只能不停地发明这种东西。不然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乐正绫开玩笑道,“我们不是理工科生,发明不了火药枪械,只能干些这个啦。” 天色很快转暗了。显然,除夕的夜生活是过不了的。她们回到陶屋中,自己泡了个脚,便准备就寝。这个除夕夜比起现代来说,过得简陋了点,但是已吃了一顿饺子,给大家写了对联,这对于汉代的生活来说,已经足够了。待两人处理完木盆中的脏水,点起夜火,回到榻上休息的时候,突然一股春意悄悄地从窗缝中间溜了进来。 “哎,可没有说除夕夜做这个的……”一股触感从身上传至脑中,乐正绫连忙握住天依乱动的手。 “春节嘛。”天依幽幽地贴近阿绫的耳朵,“在这个时空,我们是第一个在腊月过春节的人,创造两个习俗又何妨呢?” 说着,她便在被窝中吻上阿绫的耳垂。乐正绫未准备及,两人便纠缠在了一块。攻势是如此的突然,以至于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乐正绫还没有从昨夜的袭击中缓过劲来。 “完了,这没休息好,今天又要出洋相了……”乐正绫扶扶额头。 两人迅速地下了床,用布巾擦了擦身子,换了一身新衣裳。还好,在疲惫和困倦的驱使下,两人并没有做持久的纠缠,今天参加日中的训练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哎,真是讨厌……”在给天依系腰带的时候,想起昨天的事,乐正绫的脸上仍然泛起一阵红,“我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还要这样浪漫……” 天依只是垂首笑着,不发一言。乐正绫涨红着脸,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是又未说出口,最后方吐出了五个词: “……新年快乐啊。” 两人整理好了衣裳,拉开院门,准备察看昨日试制纸的晾晒结果。就在乐正绫揭起纸张,摩着上面纤维纹理疏密程度的时候,突然一群脚步声从院门口传了进来。她们举目一看,不止是楼昫,通书什的士兵们全都涌进了家奴的院子。 “哎,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只是藏着笑容,并不说话。他们嘻嘻哈哈地把齐渊和何存两位伍长推到了前面。齐渊连忙站了个立定,命令大家排成两列横组。随后,他呼起口令,士兵们连带两位伍长,都向乐正绫和天依深揖,喊起祝福二人元日吉祥、长寿好运的话来。 “什正什副,春日如意!” “什正辛苦了!” 乐正绫和天依从未料及通书什的士兵们会给自己整这么一出。大家喊完祝福的话,站直身子,都哈哈地笑起来。 “好家伙,原来你们一直藏着有这么一天呢!”乐正绫走到他们中间,也向他们行礼,“真是非常感谢。那么既然过这个春节,我也向你们交代一下海国的一年之初为什么从春天开始吧——现在一月来了,春日已经到了。春季这个季节,冰雪会消融,东风会带着雨水到达,而在惊蛰前后,万物都会从地下萌生出来,开始它们新一年的生命周期。我们海国有句话,叫‘一年之计在于春’,人也是这样,就人来说,人之初生,也就是和这个春天对应的。你们是茁壮成长的青年,未来属于你们。在这个上林苑里好好受业,发愤努力,以后能建大功业,改变大世界。我更应该向大家祝贺,祝你们新春如意,好运吉祥!” 大家纷纷向什正道谢,随后马上就开起了玩笑。 “来,夷邕,什正说好好学习,分析一下你刚才喊的‘什正辛苦了’,k下面的节点是什么?” 一阵笑浪从庆贺节日的人群中爆发出来。看着这些十六七岁稚气未消的小伙子在寒天中笔挺地立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一阵感动从天依的心中升潏起来。 ——第五节完—— ——第六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第一节 赵破奴的匈奴话 待乐正绫和士兵们互祝了新春——而非新年的祝福以后,通书什的小伙子们马上注意到了院子里贴的春联。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纸质的装饰。 “这是什正用试制的麻纸写的?” “不是,是什副。”乐正绫笑道。 一向目近的何存凑到楹前了看,读出了对联的内容: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诗经》里的章句。” “对。”乐正绫向他介绍说,“这种叫‘对联’,是我们那边的传统风俗。只不过在我们海国那边,这种联讲究对偶,还有对仗,比如上联,声调是什么样的,下联,得和它反着来。平声和仄声。” “声调?”大家对这个概念很是迷糊。毕竟在公元前121年,汉语的平上去入四个声调还没有产生。 “我之前课过你们,我们知道,在汉言里面,有根据音质划分出来的音位,还有什么?”乐正绫开始考大家。 “还有根据音长划分出来的音位,比如汉言中有六个长元音和六个短元音。”楼昫眨眨眼,“那这个声调到底是……” “根据音高划分出来的音位。”乐正绫同小伙子们说,“我们的海国通语还不是完全整齐地和你们对应,我举一个很对应的,我们那边有一种叫吴方言,它的南部方言,有八个声调。你们汉言中,带喉塞音韵尾的清声母,这些词在他们那边读阴上这个声调;带喉塞尾的浊声母,对应阳上;带h韵尾的清声母词,对应阴去,浊的对应阳去;带ptk塞音韵尾的清声母词,对应阴入,浊的,对应阳入;剩余的,清声母对应阴平,浊声母对应阳平。你们会发现,清声母的词,大多被称为阴调类,实际发音,音高较高;浊声母的词,大多是阳调类,音高较低。不算清浊声母带来的阴阳调,就只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我们海国通语里面只有平上去。” 其实乐正绫在说吴方言声调和汉代汉语对应关系的时候,其实也就向士兵们说了汉语声调的产生。只不过她没有把海国话就是两千年后的汉语向他们直白地表现出来。 楼昫听了此言,越来越疑惑海国话和汉语之间的亲属关系。语音上存在如此系统的对应关系,简直让他这个跟着什正什副受海国学问的“语言学生”很难不觉得海国话是汉言的一个分支。他就像18世纪派驻印度殖民地的英国官员威廉琼斯那样,发现了梵语和希腊语、拉丁语等欧洲语言之间存在成组的语音对应关系。后来的印欧语系假说和历史比较语言学就是从他这里肇端的。 “而且在我们海国的温州和休宁这两个地方,他们在几十年前读‘母’‘父’‘女’这些上声字仍然像你们的汉言那样,有喉塞音韵尾。”乐正绫说,“但是现在大部分脱落了,只用声调表达了。” “那……我们的喉塞尾是不是也会脱落……” “会。”乐正绫斩截地说,“汉言,早晚有一天会发展出声调。可能是一百年后,也可能是两到四百年后。有的脱落得会比较早,有的脱落得会比较晚,比如塞音的ptk韵尾。声调就是辅音韵尾弱化的替代品。” 一想到这些几百年后玄而又玄的问题,众人一时非常怅惘。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春日第一天,大家还是要加把劲训练。齐渊,何存,你们整队先去马厩,我们得先去军幕一趟。” 大家遂列起队,祁晋师呼起口令,通书什整整齐齐地往大营的马厩走去。在这一个月的训练下,大家已经逐渐习惯了日常用阵步走队列的纪律。再加上勤讲卫生的要求,这使他们的军容比起从洛阳军选拔出来时提高了不少。军人的仪表和内务,和他们充足的后勤补给一样,是质量和效率的来源——哪怕是在封建时代,而且通书什并不直接上前线打仗。 不过在古典时期,他们在这两项上面的物质待遇已经超过了朝廷控制的大部分军队。在寻常的部伍中,单是能保障一天两顿小米饭吃到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在这个年代,实在是太特殊了。 太阳从东方逐渐地生起来,天依和乐正绫并肩走到了军幕。把帐的卫兵知道她们每日早晨都会来向司马汇报情况和察看纸张的试制效果,遂直接放她们进入幕中。 “来,看看这些。”赵破奴走到案前,拍拍上面的一叠黄纸,向自己的两位什官请道。 乐正绫仍然是像往日那样,揭起纸看了看,摩了摩,发现纸感仍然没有变好。 “看起来监制的官员和作坊的工匠还没试出适宜的材料和浆中的水分配比。”天依向乐正绫说,“这是一个长期的活。” 乐正绫将纸张放下,叹了口气。 “看来这只能作为日后战时的卫生用纸而存在了。” 赵破奴看着她的表情,又看看这一打纸,心头也生发出一阵郁闷。 “对,毕竟应该从长计议。”赵司马说,“没事,就算麻纸造不出来,还是可以给你们提供革纸。” “可是……革纸的资材是不是已经超过所当了……” “你们不要担心,该用即用便是。”赵破奴捋着胡须向她们道,“我都已经说了,这个通书什不是我一个人组建的。刚好,有一件事需要通知你们。” 天依和乐正绫连忙俯首听命。 “别急,”赵司马示意她们起来,“你们这几日课……‘语法’课得怎么样了?” “我们教了他们一些初步检测出一种语言的语法范畴以及词类的方法。”乐正绫说,“不知道成效如何。” “你们说的‘语法范畴’之类的,老夫是搞不懂了。无论如何,教一种方法,成效都是要具体地用。”赵破奴说,“我命你们下午结束训练之后把什伍带到幕下,老夫要亲自检查检查。” “唯。” “另外就是,如果检查完了,确实合格的话,你们接下来半个月可能会离开上林苑。”赵破奴对她们说,“去实地做调查。在出发之前,你们还得见一见上面的人。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检验检验你们的初步成果。” “使君,借问上面的人是……” “你们自己猜。”赵破奴突然舒展开眉头,向两个小姑娘开了个玩笑,“我也不方便说。这两天你们可能会去一趟长安就是了,需要注意的就是,你们见他,可不敢跟见我一样,礼仪要重视,不然不敬。” “唯!” 又吩咐了下午的一些事以后,两人离开了幕下,前往马厩领自己的马,心里打着鼓。不过无论如何,课业既然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看看士兵们到底怎么样了。 上林苑里的积雪已经基本上融化。乐正绫骑在马上,砍击着一个又一个靶子,阳光打在她的背后。她突然感到一阵力不从心。自己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在士兵们面前表现得坚强和全能,事实上,在这几天的训练中,就连落在后面的夷邕,与他坐骑的相性也已经非常高了。一圈下来,他基本上能够搞定大部分固定靶,就像自己在厨房切菜一样轻松。楼昫的马术也已非常发达,反倒是自己,已经逐渐地落在了两伍士兵后面。 乐正绫叹了口气。这些今年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们逐渐茁壮成长,或许自己什正的形象,日后便仅存于教课的时候了。一念及此,她的心里既欣慰,又感到一阵黯然。自己如果训练得好的话,是应该至少与士兵们的水平平齐的。 眉出察觉到了她状态的变化。不过他自己坚持认为女子天生就不适合做这种事,发生这种情况实属必然。他也并不打算对这两人做太高的要求,毕竟日后在塞下,她们更多情况下还是一个受别人保护的人物。 午后,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训练结束,通书什的士兵们在什正面前被告知了下午的安排。 “什么?”夷邕的手心发起汗来。 “这……司马要亲自检验?”齐渊问道。 “是。而且你们之后还会有更艰苦的工作,实地去调查去。”乐正绫说,“当然,这也是我们通书什的职能。既然不上阵,那我们在军中的意义就在于此。第一次大家难免都不适应,没关系,在关内多适应适应,以后到了关外,熟能生巧了。” 大家纷纷点头。乐正绫遂将自己的两伍后生引到军幕下,赵破奴已经在那等候多时。 “多日不见了。”赵破奴向士兵们寒暄道。大家并不敢出一口气。 “你们这次来,乐正应该也已经告诉你们是为的什么了。这就和部曲中每年的操演一样,你们既然不参与操演,那就参与这个吧。你们是喜欢在外面晒这暖阳,还是进帐?” “使君,”乐正绫躬身道,“声音在室内传播比较清晰。” “也对,还有这茬。”赵破奴点点头,“那你们进帐,两排坐下。” 士兵们遂分成甲伍和乙伍,甲伍坐在帐内的右侧,乙伍坐在左侧。他们拿出自己平日的笔记以及空白的革纸来。赵破奴看着他们的样子,正欲开口检验,却是犯了难。憋了好久,他憋出这么一个问题: “‘我’,用匈奴的言语怎么说?” 大家都纷纷在纸上写下了匈奴语的第一人称代词。 赵破奴见他们奋笔疾书,又说了其他几个常用词,发现大家都书写得很流畅。他遂大喜。 “使君,”乐正绫突然站起来,向他行礼,“调查不是这样调查的。” “嗯?” “使君那是在检验他们习得匈奴话的水平。”乐正绫说,“之前,祁什副已经课过他们一些匈奴的基本词汇,我在课语法的时候也离析过一些基本语法,所以他们是本来就会一点这种言语,您再考他们,等于是拿肉打狗。” “啊?”赵破奴说,“原来是老祁在教他们。” “何况,如果他们现在不会匈奴语,”乐正绫说,“那您也不能直接问什么词用匈奴言语怎么说。他们不是参通所有语言的,而是通过调查可以摸清一种语言的。您应该做的是让士兵们‘调查’。” “哎!老夫在这一块真的是一窍不通。”赵破奴垂首摇摇头,笑起来,“那乐正,你说他们怎么办?” “就‘调查’的对象来说,使君自幼在边地打拼,可会哪个汉地的方言?” “代地的,我会。”赵破奴开怀道。 “你们谁会代地的方言?”天依问士兵们。大家都摇头。 “好,现在请使君作为发音人,我们来进行语音和词汇上的调查,考虑到汉地的方言在语法上差异不大,语法可能占比要少一些。然后考虑到全面的语音或者词汇上的调查可能要好几日,所以这次我们就粗浅地调查一下大体的面貌。” “嗯。” “来,楼昫,”乐正绫转向楼昫,“你来逐声母、逐韵部地问他。其他人,记音。” 要以司马为对象做直接的调查,楼昫压力非常大。不过这是关乎到通书什前途的一件事,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他先是战战兢兢地向自己的司马深揖,随后翻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革纸,开始问他一些词的读法。 这些词都是之前什正给过的,能够大体上彰显一个方言的语音特点的词,有的能显示声母,有的能显示韵母上的区别。这是用在汉语方言的语音调查上的。楼昫发一个,赵破奴就用代地的方言答一声,其他人便在纸张记录音值。这个粗略的调查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楼昫把表上所有的词都问完。 “你问这些词,你们发现什么了么?”赵破奴关心地问他们。 “踊跃地回答。”天依提示后生们。 “我看,代地似乎缺乏-k韵尾。”齐渊看着手上的表,“它把低元音的ak发成a。” “所以是铎部和鱼部相混了。”夷邕小心翼翼地说,“而对于-t韵尾和-p韵尾来说,它们似乎还没有脱落。” “真的没有韵尾了么?”乐正绫反问众人。 大家又陷入一阵沉默。 “不对,韵尾还是有的。”齐渊一拍大腿,“它铎部的-k变成了一个喉塞音韵尾,乍一听感觉没有,其实还有。” “没错。这就是我说的拉链作用。这个-p、-t、-k和喉塞尾之间存在一根链条,它们要消失,得先是-k消失,经过喉塞尾这个阶段,然后其他发音部位靠前的韵尾才正式消失。这个在我们海国的方言里面太容易见到了。”乐正绫向他们补充了一个知识点。 “除此之外的,似乎代地的音系和河洛地区差别不是很大。”楼昫说。 之后,楼昫又向赵破奴调查了代地的词汇和语法,得出了代地方言的一些初步特征。赵破奴看着众人讨论的样子,似乎对大家的成果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他听不太明白。 “这么看来,你们确实是有些手段的。”赵破奴感叹道,“像老夫,确实不得不服。那这两天我们会带你们的什正什副去长安一趟,你们要做好离开上林苑的准备。” “唯!”士兵们向司马行礼,心里乐开了花。还好这次检验顺利地通过了,自己这两个月来昼夜忙活地也算是没白学。 不过小伙子们对接下来可能到来的实地调查还是倍感紧张。乐正什正也好,祁什副也好,赵司马也好,归根结底都是在行伍内部,自己玩,而要实地去外面接触一个母语使用者,楼昫便犯了难。不知道之后这几天外出调查是什么样的,是和今天在幕下一样,大家聚成一个团,还是自己分散开去调查?一想到可能面临后面这种情况,他的心里就产生一股慌张的情绪。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第二节 借问大将谁 颛顼历元狩二年一月初三,乐正绫和天依作为通书什的什官,跟随赵司马的车骑,走在离开上林苑的道路上。其他骑手张着幡旗,全副武装,她们二人则什么也没带,只穿了一件较为干净的武装衣,骑在赵司马的马车右侧,随时准备听训。 赵司马乘坐的马车,车舆并不像天依之前在赵府上乘坐的马车那样是全封闭的,而是三侧有围栏。赵司马坐在后排,御者坐在前排,中间竖着一根木杆,。 车队在上林苑中行了许久,最终来到了长安城的城墙下面。乐正绫上下打量了一番,城门的形制与之前所见的函谷关等关卡类似,而城墙的高度要更高一些。根据把门士兵的身高初步地估算,城墙至少有十米高,而城墙外又有一道四丈宽的壕沟。由于汉代的长安大部分属于宫殿区,眼前的这一道城墙基本上就等于宫墙外墙,故汉代长安的城墙是要远比唐代长安的外郭墙要高的——后者只有四五米许,只有大明宫、太极宫等宫殿的宫墙能够与此相匹。高城深池,果然皇都的气派就是不同。 骑手们向守城的卫兵递交了文牍,车队由上林苑进入了长安城,并减小了速度。这个连接着未央宫和上林苑的城门似乎叫直城门。在进入城门以后,天依和乐正绫发现城内并不似自己进入过的其他城邑一样,大路的两侧是繁荣的居民区或市场,而是更高的宫城的城墙。而自己的车队,只是骑行在两道宫墙中间。天依和乐正绫不知道这两道宫墙后面到底是哪个宫殿,而赵司马也没向她们交代。按天依之前在汉长安城遗址公园的记忆,或许右边宫墙内侧属于未央宫。 “就是这样的。”赵破奴在马车上说,“我们今天要前往骠骑将军的官舍,他在那儿同我们见面。” 天依想起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是霍去病生前说过的名言,虽然不居住在豪华的府邸当中,但是朝廷还是给他提供官舍的。不过官舍的条件,总归来说,或许是比赵司马居住的那种府邸是要差一些的。 “官舍分布在哪儿?” “记住了,这种话题不适合问,你跟着我来就是了。”赵破奴向她们摆手。 很快,有另外一些骑手前来接引车队。他们在直城门内的道路中行进了一会儿,未几,无尽的宫墙当中出现了一个缺口。车队拐进那个由各种院落组成的宽阔的缺口去。看来这个区域便是长安的高级官员集中居住的官舍区。 “很神秘。”天依换成现代汉语同阿绫说了句话。 “在长安不要说海国话。”赵破奴小心地指点她们,“大家听不懂。” 在进入官舍区以后,伴随的骑手纷纷离开了车队。她们又在官舍区的道路中缓慢前行了一会,未几,车队在一个深深的院落群前停驻了下来。 “这就是骠骑将军现在居住的官舍了。住这的还有其他人,你们休要打扰了他们。”赵破奴一边说着,一边从车上下来。天依二人和骑手们也小心地下了马。她们紧跟在赵司马身后,迈着小步,低头进入霍去病居住的官舍。天依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在不知经过几进院门,请示过几次卫兵,又脱了靴子以后,她们感觉自己进入了一间不宽广的厅堂。而身前的赵司马突然停住了。 “到了接引的侧室。”赵破奴轻声向二人说。 “你们就在这里等候将军。你们来得过早了,将军还没到。”负责接引来人的男侍向她们说,“一会将军会去正堂,我们会来引你们从东侧进去。” “有劳了。”赵破奴向他致意。 天依和乐正绫仍然不敢出大气,只是低头立在接引室中司马的旁边。又过了许久,那名男侍又进入室中,示意他们跟上。两个小什官就这么被赵破奴引着,来到了那个男侍所说的正堂。 天依和阿绫被赵破奴带着向他面对的方向行礼。行过礼之后,她们仍旧低着头,看着木地板。 “好啦!”一个清脆的男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想必这就是霍去病的声音。未几,那个声音又传入了她们的耳中: “好啦,我说你们呢,把头抬起来!这么低着头,是做什么?” 天依和乐正绫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她们看到一个穿着武官服,头戴武冠的年轻人正坐在正堂的椅子上——看来赵破奴把椅子这种事物也介绍给了他。 “你们看看身上穿的衣服,是军服,还有骑士用的马裤,穿什么衣服就是什么人。你们是军人,干嘛刚才行家奴的礼?”霍去病的脸上带着半笑。 二人连忙向霍去病赔罪。 “别,这免了。”霍去病抬手制止道,“我知道,你们是汉地唯一两个能教通书什的人一点东西的人,不要这么拿那套东西折磨自己。你们要乐意,也随意。” “谢将军……” “你们之前是赵司马家里的家奴。当然,你这个什副复杂一点,在做家奴之前还有一段。”霍去病慢慢地说,“这都无所谓。我的故事,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母亲也是女奴,我现在一看你们这个样子,就想起我母亲来。这没什么。我舅舅,也是从一介家奴升起的,你们的前主人,现在的长官,赵司马,也是在虏中做出来的。大家都是这群人,还讲究这些干什么?我知道,我们几个人能做的事情,比他们那些世代封侯的,那可要大多了。” 说着,霍去病笑着拍拍自己座下的椅子,“这个,我提前领教了。这算未见其人,先享其成吧。” 说着,他从新发明的椅子上坐起来,慢慢走回到坐床前,坐下。 “都是一些雕虫篆刻的小技……”乐正绫再拜。 “别假谦虚了,”霍去病正色道,“你们这么屈损自己,是做给谁看?我从司马那早就知道了,前些天,军中的马右镫也是你们提的。我试了试,感觉也不错。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们的创见,是你们来的地方有这么多东西,你们把它们的主意带到京洛了而已。光这,对汉军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我看,你们要是男子,我就奏请今上,给你们封个侯还差不多。何必老是把自己当奴婢看呢?” “将军教训得是……” “你们虽然是女辈,但是现在穿成这样,你们不能把自己和里外那群涂脂抹粉的给等同起来。我冬时就听赵司马说过,你们那边似乎男子和女子一并是受业的,我相信你们也有这个觉悟。”霍去病坐到正堂的床上,“我希望我们之间谈话能够直白一点,你们能和赵司马谈很多话题,跟我也完全可以。不要拘束那么多。” 天依和乐正绫遂向他答唯。 “现在通书什怎么样了?”霍去病饶有兴趣地询问起自己一手创立的这个特殊部队的情况。他随手翻起旁边几上的一卷文牍,随手翻了翻。 “现在——”赵司马正要回话,突然霍去病打断了他。 “你不要讲,我和你这个老骨头聊得够多的了,我想听直接教那群人的这两位海国人谈。顺便听听她们的口音。”霍去病开怀道,“我的口音是有点近河东的,她们肯定能听出来。” 大约只有霍去病这种人,才能跟赵破奴这位军司马张口闭口老骨头吧。不过赵破奴本身也并没有多老,总的来说还处于壮年。 “唯。”赵破奴遂让通书什的两位什官发言。乐正绫先是逐日地向骠骑将军汇报了自通书什组建以来每日的内容,然后报告了设置通书、语法等教学课目的意义和作用,以及在具体教学活动中的经验和瓶颈。 “不错,述职述得很好。”霍去病说,“你们受的业是比我见到的一些新举官的人还要好的,他们有的,到了具体的事情上,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当然,你这个什正也有点紧张。” “因为第一次面见骠骑将军。”乐正绫再拱手。 “什么意思,我的名声很显赫吗?”霍去病将身子往前倾,问道。二人遂把他在现代的名气向他吹嘘了一遍,当然,并没有提及他即将做的一系列军事行动。霍去病听了这个,面有喜色,吸了一大口气,但是他的气管似乎不太好,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想不到我的名字,在遥远的你们那边,也能为闻见。你们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霍去病叹道,“那么按什正刚才的描述,你们的通书什是把我们说的话,所有方面都虑及到了。那现在把你们的什放到西郊去,如何?” “对士兵们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也是锻炼。”乐正绫介绍道,“方法本来就需要练习,我们海国有个说法叫一回生二回熟。” “没错。那些小伙子今年也十七岁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封了校尉,跟着我舅舅,带了七八百轻骑就往那大幕深处去钻。”霍去病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在空中迅速地划了一道弧线,在胸前紧攥成一团,“把单于的祖父,叔父,一举都给端了!他们十七岁,也不小了。” “将军所言极是。”乐正绫问道,“西郊是哪儿?” “说是郊县,实则更远。”霍去病说,“陇上到武功、邰县那一带时常居住着一些引弓之民。朝廷打算以后征召他们加入北军,而这个引弓之民,我很想知道他们具体操哪些言语,由什么人组成。刚好,在随我去塞下之前,你们可以做做这个工作,也是一个预演。” “初步来看,可能是阿尔泰语系和东伊朗语族的居多。”乐正绫说,“不过还是要经过调查才能知道。” “你们这些语族不语族的,我就不管了。”霍去病笑起来,“你们海国关于这方面是有学问的。反正,日后我们要大出河西,通书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让这些小后生们,把河西一带的言语,搞的清清楚楚。这是唯一的目的。所有事情都要为这个目的服务。” “唯。” “刚好十二月中你们学了骑马。”霍去病说,“你们就带着自己的铺盖和调查该带的东西,骑着去,不允许你们带多的东西。这也是为了让他们适应日后塞外的环境。就给你们十天的时间吧,这时日是越来越紧了。” “唯!” 天依和乐正绫都紧拱双拳。之后,他们又围绕通书什的一些小事谈了一会。在交流完事务以后,霍去病将军便准备起身离开官舍,前往下一个地方。这位当世的名将似乎总是闲不住,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军中和宫里。天依和乐正绫一边跟着赵司马慢慢从官舍中走到衢路上,一边回忆刚才和霍去病直接见面的经过。 “怎么样?他十九岁了。”赵破奴笑着同她们说,“以后他的功业还大得很呢。刚才紧张么?” 天依和乐正绫都答曰是。 “没事,曩者我就说过,紧张是正常的,之后就会好起来了。”赵破奴将手背到腰后,“毕竟以后,他召你们言事的机会还多着呢。”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第三节 马上的远途,前往陈仓 下午,待天依和乐正绫跟随赵破奴的车骑回到上林苑的营中后,赵破奴按霍去病的委托给她们下达了西进的命令,同时向通书什发予了行程中必要的文牒。 “你们说是去陈仓。到了那儿,你们怎么办?”赵破奴询问她们,“是直接去他们的部落么?” “这一块有不同的解决方案。”乐正绫向赵司马说,“调查可以分为直接调查和间接调查,如果是直接调查的话,那确实得深入当地直接找发音合作人,很可能深入草原。但是如果引弓之人中,有住在陈仓的,我们在陈仓县即可找他们进行间接的调查。” 赵破奴捻捻胡须:“还是‘间接’调查的好。这本来就是为了给什中士兵提供经验,你们如果要进行直接调查,我还是有点担心——虽然那些引弓之人本来也是朝廷的臣民。” “至于具体采取哪种方式,我们到陈仓后再做决定。”乐正绫向他说,“至于使君担心的,我是感觉完全没必要。毕竟一直在上林苑内训练我们的眉伍正,也属于引弓之民的后裔,虽然他是属于从东边上洛那一带山地迁过来的。” “对,更何况,你们本来就是海夷。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呢……”赵破奴笑了起来,“你们戎狄夷蛮之间应该是比较好相与的了。” “交个朋友也好。”乐正绫也陪着司马轻松地笑着,但她此刻心中的压力十分大。毕竟这是骠骑将军设立的通书什第一次远出营垒进行语言调查实践,在这次实践过程当中,她们面临的情况和效果是未知的。 “上林苑去武功有百五十里许,去陈仓又有接近两百里,你们不知道几日能到。” “我们打算用最多两日抵达。”乐正绫说,“反正只要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当地的县邑,让他们提供馆舍休息便是。” “好家伙,两日?” “我们骑马行动。” “也好。”赵破奴说,“反正需要带的东西不是很多,不需要像大军出行那样拖家带口的。而且就陈仓以东来说,你们就算不能抵达县邑,在路边的镇社休息也是好的。” 三人遂又商量了许久行程方面的问题。幕下的小型会议结束以后,天依和乐正绫回到家奴营,准备日后的调查表格,而赵司马则去筹办接下来通书什的调查活动需要的笔墨革纸、驻扎装备等等物事。大约准备时间又持续了两三日,在正月的初六的清晨,通书什的马队集合在了上林苑部分苑兵驻扎地的营门口。 马队列成两排,每一排的首端都是该排的伍长,而乐正绫、天依和祁晋师则立在队伍的最前面。两排马队的后尾也有一个骑兵伍,那个伍正是上个月中教练他们马术的教官,由伍正眉出带领。 赵破奴走到眉出的马前,摆出一张臭脸,指着眉出的鼻子向他训话: “这支什兵的重要性,我日前已经跟你们交代过了。传骠骑将军的令,如果在他们调查的时候,有什么情况,你们一定要确保他们无有半点闪失,就算一个人伤残也不许。否则,你不要活着回来。” 天依想起来半年前自己初被卖到赵府的那些时日,在迎他女儿进府时,赵破奴也是以同样严厉的语气警告她们这些下人的。 眉出在马上坐得笔直,反复地向赵司马发誓,在自己这个伍的北军骑士的保护下,通书什每个人的安全都能得到充分的保障。 “好了,你们出发吧。记得每日通过驿传向北军和骠骑司马通讯。” 赵破奴挥挥手,营门口鸣起鼓号,乐正绫将悬在空中的右手按下,充当旗兵的夷邕挥了两下小红旗,加上军幕派员共二十五人的通书什马队便离开辕门,沿着通向上林苑北门的道路骑行。 “我们保持这个速度,一小时大约能走接近四十里。”乐正绫估算了一下轻装机动下的马速,基本上达到了自行车的时速。 “一小时?” “半个时。”乐正绫连忙改正,“一个时辰走八十里,大约相当于步兵带辎重行军的日速。” “照这么看,一天我们若走四个时辰,就能走三百二十里。赶得快一点,我们可以在太阳落山之前直接到达陈仓。”眉出估算着时间,“不过这样的话,人会比较劳顿。” “这无所谓的,反正训练这么多天了,我相信我们吃得消。”乐正绫说,“我们能这么跑,毕竟我们不负担辎重。驿站的马要跑起来,也能日行个好几百里。” “说得没错。”眉出笑起来,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其实你们带的东西还是不少的,不过司马又找了我们一伍人,把东西进一步分担掉了。我们可是你们的苦工了。” “日后在陈仓一带,安全还是要仰仗你们这些精锐的骑士来卫护。”乐正绫在马上向他作揖,“真是辛苦了,作为禁军来说。” “我们禁军本来就是随时准备出去吃苦的,”眉出正色道,“这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机会。至少陈仓一带还处在长城壁垒内侧,除了担心盗贼的问题以外,还是比较安全的。” “盗贼敢于袭击官兵么?尤其是你们这种衣甲鲜亮的精锐?” “我谅他们也不敢!”眉出自负地笑了起来,“当然,有不怕死的,我们一刀一个。” “如果真的遇到了这种情况,事情真的如伍长说得这么轻松的话,当然是一件好事了。不过我还是要让我的后生们做好准备,至少能帮你们一把,不拖后腿。”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突然转向后边,“是吧?” 通书什的两伍人都在马上向什正表决心。 “你们和之前的骑兵都不同,你们有了这右脚的凭恃,是牢牢地坐在马上的。要是这样你们还敌不过关内出现的可能的对手,你们就趁早回家吧。” “回么倒是想回,可是没忙完公事,回了也给人逮回来,还让人笑话。”夷邕耸肩道。 楼昫则是紧紧地握了握左手边的环首刀,又按了按胸前的甲片。他现在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想万一确实有盗贼或者其他人在路上袭击他们,自己好出出风头,又害怕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像在长陵的市上那样,还是给人撂倒。 “当然,基本上我们就是给你们打个预防针——不对,什么预防针!提前警示一下。”乐正绫向小伙子们说,“我看这关内的治安还好得很,不要有那么多顾虑。” 乐正绫素来是个话唠。就算在长期的教学和训练过程中,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了很多,她也会每日同小伙子们叨叨不绝。天依骑在马上,不发一言,只是一边看着路边的野趣,一边静静地听着恋人和马队中的后生们东聊西扯。估计她要把不断变换的话题一直持续到通书什抵达陈仓为止。 当然,事实是阿绫和士兵们的聊天在出发后不久就被打断了——他们到达了上林苑的北门。驻守这里的另外一批北军士兵将锋利的矛戟横在门口,命令她们出示出入使用的文牒。夷邕下马上前,向卫兵中的长尉出示了文牒,苑兵遂马上放他们行走。出了上林苑以后,士兵们看到了北面洋洋涌流的渭河——显然,早春即将到来,河流已经初步回暖,至少冰面已经大部分碎裂了。而河边的野梅花在植被丛中现出品红的艳色,有些早发的玉兰花此时也进入了含苞待放的状态。 “不错嘛!”乐正绫看着这些风景,感觉十分惬意。当然,这些自然景观在上林苑内也有,甚至景致在她们居住的昆明池附近还更好一些。只不过平日里黾勉公事的她们基本上无心去观赏。 “向左,我们往西走。” 夷邕听得什正的命令,又举起手中的小红旗,在风中挥了挥,通书什的士兵们在上个月自己来时的三岔路口拐向左侧,沿着广阔的渭河向河流的上游骑行。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天依吟出了这首盛唐宰相在上朝所作的《入朝洛堤步月》,“古人的意境真是好啊。” “现在可是‘蝉噪野风春’。”乐正绫指正她。 “什正,你这也扭得不对,春天哪来的蝉!明明是‘燕噪野风春’。”齐渊开玩笑道。 “你这个伍长当得也不怎么样,”何存在马上说,“燕子怎么会噪呢?雀吧。” “不管蝉噪还是燕噪还是雀噪,这最后一个字都是‘春’,和‘洲’完全没有什么关系了。”天依笑起来,“早就押不上韵了!毕竟这是一首写秋初的诗,还是写洛阳的诗,要硬套在这,就需要改;而改这个,无论怎么改,也改不到原作者那么嘉善了。” “这种海国诗倒是挺有意思的,和我们民间的一些诗一样,五个字五个字往出去。”楼昫皱着眉,细细地品着洛什副刚才吟的诗,“它也是民间作的么?” “没有,在我们海国那边,这种五言诗也是古雅的。” “原来如此。” 由于出发得比较早,经过一个上午的行进,在接近中午的时候,马队已经抵达了武功县的县邑门口。 “我们休息一下吧,还有近半日程。”乐正绫向眉出请示,“大家需要休息,刚好朝食也没有吃。” 眉出赞同她的建议。夷邕遂下马,禀了文牍,向守门的士兵出示,士兵又呈给他的官长。 “对了,借问一下,你们这的驿舍在哪儿?”夷邕向他咨询道。 “你们是受骠骑将军委派过路的?”守兵的长官看看文书,又扫视了一眼众人,确实衣着甲具不像寻常的兵士。 “这边请。”他连忙招呼士兵,接引他们前往驿舍休息。 “现在这个时间,你们还管晌食么?”夷邕问道。 “这个……”士兵的脸上露出难色,“只在官舍当中有提供。” “那我们从上林苑旅途劳顿到这里,尚未朝食,可以提供朝食么?” “恐怕也不行。”士兵说,“你们如果等到近昏的时候,驿舍就提供夕食了。” “你们这是什么地方!”眉出有点恼火了,“办事如何这么不周到。我们北军的人,出来这地界,连顿晌食都不行?” 那个守城的兵一时被吓在了原地,不敢说一句话,憋红了脸。 “好了,”乐正绫制止眉伍正,“人家也是倚章法办事,在驿舍里吃不到,我们到外面寻个酒垆。反正出来调查,有资材。” 听了这话,眉出的气头消了许多。 “哎,罢了。”这名姓眉的青衣伍正只能向士兵说,“一会我们到了驿站,你们把我们的马在厩中管好,我们出去吃一顿,回来歇歇就走。” 士兵连忙向他答应。众人只能先到武功县的驿舍将马存下,随后又被接待的驿吏接引出来,安排到一处酒垆吃饭。 “酒垆倒也不差,至少有得饭吃。”在马上颠簸一上午,早已饿了的夷邕,端起一碗菰米饭,就往嘴里送,结果一口还没咽下去,就被呛得咳嗽。 “不能喝酒。我们最好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陈仓。”乐正绫向众人说,“然后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和县上的人见见面。” “啊,我现在就想睡觉了。”小郑打了个哈欠。 “你一会可不要在马上就睡着了!”众人和他打趣道。 “不会的!就算睡着了,我也能把马骑到陈仓城里去。” “瞧把你能的……” 经过短暂的午时休整,大约在日头稍微偏向西边一点时,通书什的马队重新从武功县的县邑出发。 “大家要注意,先不要上马。”乐正绫说,“我们现在会走得比较慢,大概两刻以后,等食物在腹中消化一些了,我们再上马加速。身体最重要。” 众士兵服从她的建议,遂牵着马在道路上行走,消化食物。待到日头又偏西了一点,随着乐正绫一声令下,大家重新上马,往陈仓的方向奔驰而去。越往渭河的上游走,天依越发地有一种感觉,以三个巨型陵邑和长安城为代表的关中的繁华正在被自己甩到身后,渐而地,远处似乎有一些贫穷破落的村子又出现在她们的视野中间。 “逐渐地离开了关中,遥望陇头,似乎世界又回到了它该有的样子。”天依看着远山,惆怅了起来。 “哎,封建时代,就是这样。”乐正绫对天依说,“没办法,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我早已经在东逃的半年间适应过了。” “不知道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能不能到达陈仓。”天依向乐正绫说,“我们还要走接近两个时辰,冬季又黑得早,或许在天黑下来之前,没有办法抵达。” “就算在天黑之后抵达,我们也可以进入城内。”乐正绫说,“就是夕食可能又没法赶上了。所以我中午让士兵们吃了个饱,今天的日程就一顿饭解决。” “也对。” 从武功至陈仓的道路上,仍然有县兵的巡逻队。这让马队增添了一种安全感。毕竟就算不似长安附近这么繁荣,作为以后右扶风的管辖地域,治安还是能够有所保障。 “这赤骝跑得也挺快的,”乐正绫紧握着马缰,“这么半天,我们都走了步卒能够走两天的量了。” “等等,你管这匹马叫赤骝?”天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人会管自己的马叫‘红马’的么?” “没啥。”乐正绫正经地说,“毕竟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匹马。你要愿意,管它叫释天也可以。它们陪了我们这么多时日,也总该有个名字。” “也对,我一直想不到怎么给我的坐骑起名字。”天依咬咬嘴唇,“它是在下雪的时候被领出来的,我打算叫它‘霜雪’。” “这也太小清新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倒不像个马的名字,不过名号本来就是自己尽兴的产物。”乐正绫一边说,一边转向自己的士兵们,“你们给自己的马起过名字么?” “叫楼骁。”楼昫向什正报告。 “傻小子,你怎么给马起了个自己的姓!”夷邕吹了声口哨。 “这……以后到了塞下,它可就是我活亲人。”楼昫蹙眉道,“我们能安然从那回来,还得靠它们呢!” “这么说,你以后在塞外遇到的每一匹马,都是你的本家啦。”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众人就在这轻松的氛围中,在前往陈仓的大道上走着。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第四节 间接调查 从武功前往陈仓的行程不太顺遂。当乐正绫等人意识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她们催动马鞭,在道路上疾驰,但是还是太晚了。夜幕在晚六点之前就降落下来。所幸,马队带了火把,夷邕秉着火把在最前面探路,后面的通书什马队和眉出的一伍骑士都紧随上去。有时他们会遇到路旁的村庄,但是村民们纷纷在马队到达之前就紧紧地锁住了院门。 “只能直接到陈仓去了。”乐正绫咬咬牙,“我们必须得在城内休息。” “什正,这人困马乏的……”小郑向她请示道。 “不能在村落中间扰民。何况,在城墙外面,说不准有什么事发生呢。”乐正绫挥手向全队人说,“趁着夜色还不是太黑,月亮也还在上弦,我们摸着上半夜进陈仓城去!” 于是军士们仍然催动马匹在月光和夷邕的火光之下,在河边的林中穿梭。被月光照得水波粼粼的渭河就是他们的向导。 不知道在河畔奔驰了多久,马队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夯土城墙。 “好,终于到了!”夷邕转头向众人汇报道,随后更加快了马速,驰往陈仓的东门。但是很不幸,樵门已经关闭了。城头雉堞上稀稀落落站着几个守兵,见远处一行人从坡上下来,连忙朝他们呼喊: “何人?” 夷邕将火把换到左手上,挥了挥旗子,将他们的编属和来意报予城头上的兵士,希望守兵开门让他们入城。 良久,版门开了一个小缝。从里面走出一个什长来,要求夷邕带着他们的文牍进入门内。夷邕转过身子请示了一下什正,乐正绫向他点头。他遂带着身上的文牍,沿着那道小缝进入樵门去,未几,他和那个什长从门缝里又走出来,樵门完全打开了。 “骑马入城可能会惊扰到县邑里的人。”负责把守四门的队率来到东门,向正在入城的通书什和北军士兵说,“你们给马安上枚,在城内牵着马走,我们会引你们到驿舍安顿。” “我们现在可以去见陈仓令么?”乐正绫问他。 “他现在应该在官舍休息,你们先去驿舍,随后舍中的人会引你们见到县令。” “多谢。” 通书什和眉出的马队遂被牵引至陈仓县内的驿舍驻下。祁晋师留在舍中安排士兵今晚的住宿,而乐正绫、天依和眉出作为通书什和北军骑士的长官,则动身去旁边的官舍,夜会陈仓县令。 陈仓令还未在舍中就寝,忽然听得室外小吏来报,说从上林苑来了个经过扩编以后组成的什,以及一伍的北军,他连忙从榻上坐起来,整顿了自己的着装,披上衣出至堂上,命仆役们点起夜灯。就着昏黄的灯光,他听见院中传来三个挂甲的武士踏过地砖的声音。他又低下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未几,那三人已经来到了堂前。他不太看得清三个军官的容貌,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的制衣,当是那伍骑士的伍官了;而另外两个则穿绛色。 三人向陈仓令行礼。在他们弯腰的时候,陈仓令隐约地看见了那两个红衣武官的面容。这让他吃了一惊。不过毕竟古有孙武在吴国演练宫女,今上作为天下的主人,如果真要搞这个,也还说得过去。只是以自己的渠道,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组织。 “不知军队连夜遣你们来到敝邑,是有什么急切的命令要宣发么?”陈仓令轻声问他们。 “我们是骠骑将军军中的通书什,奉了将军的委托,前来这里,意图调查陈仓附近引弓之人的言语。” “通书什?调查言语?” “是。”乐正绫说,“我们并不是战兵,而是负责调查语言的。我们是通书什的什官,也是课他们通书的先生。” 说着,她向陈仓令递交了骠骑司马的书状。陈仓令见是霍去病下发的文书,伏案长跪读之。读毕,他将文书呈还给二人。 “这么说,是朝廷的大事,你们虽然处于什伍之间,然而却比北军更尊贵一些。”陈仓令向她长揖。 “这也是北军派出了我们伍来护送的原因。”眉出道,“我希望日后在你们县中,通书什的安全不仅要交给我们,县尉也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 陈仓令战战兢兢地向二人答复,表示这件事明天会请县尉商议,应该没什么问题。 “对了,”乐正绫询问县令,“我需要了解一下,你们县城的‘引弓之民’,或者说非汉民,都有哪些,居住在哪儿?” 听到她的问题,陈仓令想了一会儿,向她说: “大部分居住在县西北百多里的群山中。” “怎么生活在群山中?” “那边的山上有个特点,山陵比较缓,水草比较丰茂,类似于塞外的好地。”陈仓令道,“河西有许多东逃到长城内的牧人,都居住在那儿。” “哦,还有东逃到壁垒以内的?”乐正绫来了兴致。 “是前几十年被匈奴攻伐所致。或者胡中也不乏内部冲突的,零零散散有些逃难进来。”陈仓令向他们说,“朝廷用的马,很大一部分产自那儿。那边有许多马场,很多是委托部落养的。都是好马。” “是这样啊……”乐正绫用手摸着下巴,思忖了一番,又问道: “那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恐怕居住得不多。”陈仓令说,“他们喜欢聚居,不喜欢下山来与齐民杂居。不过就我所知,有一家胡儿,是住在县邑里的。他们家负责他们在山上的穹庐与县邑和关内的联系,故他们部众在西北群山的草原上也比较得势。” 乐正绫看了看天依。 “我们明天可以先带小伙子们去他们家调查一下,至少先摸一摸这边匈奴语的大体面貌,然后我们得把他们带到草原上去做直接调查。”天依向阿绫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令长刚才说了,那边的语言情况可能比较复杂,我想的是,可能除了匈奴人以外,还有塞种人,也有可能有未西逃而是东迁内附的月氏人,羌族、氐族、羯族等也可能有。”乐正绫说,“这样,如果不深入草原,进行直接的调查,我们的收获就不大。” “嗯,你说得有道理。” 两人确定了意见以后,向陈仓令告知了她们接下来的计划。陈仓令以手伏案,想了很久,对她们说: “一会我会让驿舍再做一顿额外的夜食。你们鞍马劳顿,来到这里很不容易,陈仓县得尽一点情。明天你们可以先去我说的那一家,驿舍会有人带你们去。至于你们要前往西北,我和县尉、主簿等人还要再商议。你们明天就待在县城里休息吧。” “也好。这才过了一日的时间,不过已经有点紧了。” “我们可以通过驿站,向霍骠骑将军申请延长调查时间至半个月到二十天。他应该会同意。”天依说。 “嗯,不过时间紧张,我们还是抓紧一点比较好。” 乐正绫等三人遂拜别了陈仓令,回驿舍休息。祁晋师已经将士兵们的住处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过了一会儿,驿舍的吏役生起灶台的火来,给来自长安的士兵各煮了一碗额外的粟饭。 “这夕食竟然放到晚上吃了!”何存非常不习惯。 “在我们海国那边,这叫夜宵。”乐正绫指着粟饭说,“给大家长胖用的。既然饿了半天了,那就吃,吃完就睡,睡完起来,明天我们到县上一家匈奴人家里去请教请教,这就是我同你们说的‘间接调查’。” “那直接调查呢?” “也要做,但不是明天。” 听了什正对接下来的安排,士兵们遂各自吃了小米饭,又打水洗了洗脚和手——有人擦了擦身子——随后回屋睡觉。 次日清晨,通书什的众人在舍中用完了朝食,乐正绫又向他们温习了一遍记音和进行语法调查,离析语法成分的方法,大家方在县主簿的指引下,来到那个居住在陈仓城中的匈奴人的宅院外,准备进行基本的调查。 有个看起来是他们家孩子的小孩,正在院门口和邻里的小伙伴玩石头,见到一群衣甲鲜明的陌生人列队来了,连忙叫喊着跑回院内。正在玩耍的小伙伴们也被吓散了,跑到街角上去窥探军队的行动。只见那队军人在院门口排成纵队站好,有两个打首的女军人和县官率先进了院。而几个身着绿衣的健壮军士则在院外拉了一个圆弧站哨,将长戟立在地上。 天依和乐正绫进入院内,发现那个小孩子正一边喊着“兵至了!兵至了!”,一边逃往屋内。一个看着像是男主人的穿着布衣的匈奴男子听到声音,不安地从屋里走出来,男孩连忙惊惶地抱住他的腰。男主人抬头一看,院门口整整齐齐排着两队兵士,他也慌了神。 “小家伙挺可爱的,声音很好听。”见到这个情况,乐正绫连忙笑着向男主人致礼。天依也随着她向他行揖。 “军爷……这也不是军爷……你们是……” 县主簿上前,向那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匈奴人表明了这个什的身份和来意。 “调查?是来查什么的?” “查一查这边的胡语。”乐正绫说,“这位大兄,我们的部队不打仗,是专门来查各地的言语的。” “查言语?”男主人虽然有点糊涂,但是他大致判断出来了,这群人并不是来捉人或者查抄的,他连忙将儿子遣到母亲那边去,恭敬地将士兵们请进自己的堂屋里来。通书什的人们带好书革,请他在一张席面上就坐,随后以他的座位为中心,围成一个半圈坐下。 那个小孩的母亲刚才一直没出现,到了这时,方才畏手畏脚地走进堂屋来,把北窗的挡板升上去,让士兵们的视线更清晰一些。天依看到那名女子的身材样貌似乎不太像是匈奴人。 “这就是我们的发音合作人了,”乐正绫伸手向士兵们介绍道,“让我们感谢他为我们的调查提供第一手材料。” 士兵们都向他鼓起掌来——这个仪式让院落的男主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他也不知道发音合作人是什么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乐正绫询问男主人道。 “sapoqtahun。” “sapoq是你的姓?” “是的。” “你的名字很好听。”乐正绫向他微笑。这稍稍缓解了一些他的紧张情绪。 “我们轮流来。谁先做起?”乐正绫向士兵们问道,“我希望你们可以珍惜这次机会,踊跃报名,毕竟明天以后,你们每个人都会当上调查人。” 齐渊及何存两位伍长并不打算身先士卒。他们愿意把机会让给自己的属兵。不一会,小郑举起了手。 “好,你开始调查吧。” 小郑抿抿嘴,从一群革纸中抽出一张表,先向男主人行礼,随后开始调查关于匈奴语中格范畴的问题。他说出了表上的一系列句子,请男主人换用胡语的说法表示出来。由于男主人会汉言,所以不需要祁晋师作为译者。每当询问的过程中遇到了祁晋师没有教给他们的单词,大家便试着去记录语音。乐正绫和天依自然也在记——毕竟她们要给士兵们提供答案。 随着调查的渐进,男主人逐渐习惯了这种士兵们轮流问他问题,而用他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符字将自己说的话写下来的过程。他们似乎并没有用汉文来记录,而是用了他们自己创制的一套东西。 很快,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在调查中过去了。通书什的大部分人都当过了调查人。士兵们做了满满好几页的笔记,从语法到新词汇,收获颇丰。当然,和之前祁晋师教的匈奴语比起来,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方式接受这些内容而已。 “好,正午了,”乐正绫观察着太阳的影子,向屋内的人们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大家再次向男主人答谢,随后离开屋子,走到檐下,去比较自己记录的内容。乐正绫和天依在旁边做裁定。 男主人坐在屋中乘凉,看来今天是他与汉军深化关系的好机会,他虽然感到经过一上午的谈话,自己口干舌燥,但是这件事比起其他的来说是要轻松太多了。 女主人战战兢兢地避开军士聚集的檐下,走到院中的井前汲了一桶水,将水倒进许多碗里,送给主人和士兵们喝。在捧给楼昫的时候,女主人一个不小心,木碗摔在了地上。 女主人连忙向这个看起来还十分青涩的小兵道歉。这让楼昫一时间无所适从。与此同时,男主人听到声响,赶忙从屋里跑了出来,见是妻子失了手,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立马高声训斥起她来。妻子低着头任听责骂。小孩子听闻了叱责,从侧屋跑到院子里来,见到这副场景,马上哭出了声。 士兵们都上前劝男主人。这个姓sapoq,或许能被译为‘苏卜’的男人连忙收住声音,叫她把儿子管住。女主人灰溜溜地将儿子抱起来回屋。就在这个当儿,乐正绫听到那个孩子称呼他的母亲为macer。这毫无疑问是,吐火罗语乃至早期的斯基泰语中,和英语的mother完全具有同源关系的一个词。 “等一下,”乐正绫举起手来,“你是塞人?” 那名母亲连忙将头转过来。乐正绫仔细地观察了她的面容。确实是个斯基泰人。她那一头金色的头发,并没有完全被帽巾遮住。 “你们是匈奴人和塞种人结合的家庭。”乐正绫向他们咨询道,“你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男主人先命令妻子将儿子带离现场,随后向通书什展开了他的故事。 “你们说的塞种人,在我们那边有一个部族。距我们不远。”苏卜都匈向他们说,“他们的家族是被我们的祖父辈赶来内附的,虽然来得早,但是人口、牲畜都比较弱,我们内附以后,他们为了在草原上继续生活下去,同我们部族结姻。” “你们的部族算是这陈仓西北的草地上最大的部族了么?”乐正绫问他。 “差不多吧。”那个接近三十岁的男人道,脸上露出得意的颜色,“塞人深目高鼻金发,是个不错的妇人的来源。当然,她们只是塞人的一支,还有其他河西过来的塞人部落,不过在更东北的远处。” “原来如此。”乐正绫转着毛笔,“我们接下来几天会前往你们的草地,你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忙作为向导,带领我们到你们的部落去么?” “好啊!”都匈的眼睛里放起光来,“我们经常接待长安来的人,养马的,征马的,巡视的,部落中的人对长安的人都熟。我们就是给长安的皇帝养马的。” “那再好不过了。”乐正绫笑道,“希望我们这几天能在你们的部落扎扎实实地做出一些工作来,这样回到骠骑将军的营地里,也好为你们美言。” 天依发现这名姓苏卜的男子看起来很兴奋。他似乎摩拳擦掌,恨不得下午就带通书什的人马到自己的部落去。从他的神色上看,看起来通书什对这片山地草原进行直接调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但愿如此。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第五节 地理模型和宣夜说 下午。乐正绫等人见到了陈仓令和县中的军尉,在对那一户匈奴家庭做完调查之后。她们将自己日中接触苏卜家的结果知予了县令,不知道他同县尉商量得怎么样。 “是这样的,”陈仓令说,“你们刚才说,县城里的苏卜都匈可以作为你们的引领人,那你们就可以去苏卜部。这样你们和陈仓县之间既有较密的联络,而苏卜这个部族刚好也是西北群山中比较大的一支。他们也渴望和朝廷深化关系。这样对于你们来说,这都是很妥当的。” “如此甚好。”乐正绫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天依的眉头也放松了一些。 “只是,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谅解。”陈仓令突然转了个话头,“最近县域的治安不太好,颇多事情,我们可能没办法分出很多的兵力去保护你们。” “如果真的是情况紧急,兵力捉襟见肘,那我们也不会向骠骑将军抱怨的。”乐正绫向他说。 “多谢什正的理解……”县令向他拱揖。 “问题不在这。”眉出问道,“你们打算分出多少人来?” “可能就一个伍。”县尉摊开手掌,向他出示了这个数字。 “一个伍,都是徒兵?” “是。” “一个伍徒兵……一个伍!”眉出皱起眉来,他在堂中反复地踱步,翻来倒去地说这个短语。最后,他站定,向着陈仓令道: “这个伍,你们还是用在便宜的地方吧。” “不打紧么?”县令问他。 “你们得在明天前向我们准备一张地图。我知道这草原上就有汉的马场,万一在那真的遭遇什么危险,我们如果能掩护通书什逃进最近的马场,增援的兵队马上就至;如果不能逃进马场,那就算多那一伍徒兵,又有什么用!”眉出颜色严肃,“我知道,你们平土的县邑在这件事上不太靠得住,不然司马不会派我们北军随行。何况,那几个徒兵,要真去了,还耽误我们的速度,增加部落的负担,无疑问是个拖累。” “没有草原上的地图,只有从陈仓去马场的。”县令颇为为难。 “那我们到那儿自己问!” “那那伍徒兵是派出还是不派……” “既然眉伍正这么说,就不派吧。”乐正绫向陈仓令说,“派出县兵,既对我们的调查无所增益,也对县政、县的财政有所损害。干脆就不派。你们继续干你们的,我们去草原上完成任务便是。” “其实也没事,苏卜家的人会照顾好每一个去他们那儿的人。”一听闻不用派兵了,县令的表情轻松起来,“除了他们的对立部落。” “嗯?还有对立部落?” “这个都无事。在朝廷和我们郡县的管制下,现在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矛盾。”县官坐在案前,“上一次遇到有敌对事件,还是一年前了。何况,他们那些人,有你们坐镇,他们也不敢闹事。” “希望这样吧。”乐正绫抿了抿嘴,“警惕还是要的。” 就算有一定程度的风险,自己也要让士兵们去尝试一下。毕竟在元狩二年,基本上壁垒以内,大部分冲突都是可控的,尤其是当眉出这种身着青衣的、代表长安的北军骑士在时。 “那我们明日会派出一名传令员,让他随你们一块进到苏卜部,然后再返回。日后,直到你们回县之前,他每一天都会来苏卜部一趟。” “那再好不过了。” 从县府出来,乐正绫等三人一边走向苏卜都匈的院子,一边计划着明日出行的方案。士兵们都聚在苏卜都匈家,一边继续做调查,一边等待什官回来。乐正绫走进院子,向士兵们和院落的男主人宣布了关于明日出发的消息。 “明天就动身么?”都匈问这位女什正。 “对,毕竟要抓紧时间。”乐正绫向他道,“你今晚可以准备一下。在县城的家事你应该可以让你的夫人和奴仆代劳。” “这……”都匈面露难色,“我们还是举家回去的好。” 乐正绫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似乎懂了什么。 “那孩子怎么办?” “母亲抱着。” “不颠簸么?”乐正绫复问他,“你们的部落距此多少里?” “有百五十里。” “我们明天清晨出发,中午至,有没有什么问题?”乐正绫向他展示了明日的计划,“小孩子坐在马上不要紧么?” 都匈沉默下来,未几,还是向这位女军官挤出一个笑容: “不麻烦。我们都是马脊梁背上的人嘛。他总要学着的。” “那也好。他不会掉下去么?”乐正绫又问他。 都匈眨了眨眼睛,又不复说话了。 “总之,无论如何,你明天得跟随我们去苏卜部——你的故园。”眉出向他道,“不管带不带家眷,你都得跟我们去一趟。见见父老也是好的嘛!” “这自然是一定的……”苏卜都匈颤颤巍巍地向他行礼。 第二日。士兵们早早地起来,吃完朝食之后,在驿舍中牵好马,走到陈仓的西门处。不一会儿,陈仓县尉指派的几个传令兵也就位了。待到太阳升起之后,苏卜都匈一家也遥远地从东边的街路上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他还是带了他的家人。”乐正绫同眉伍正说。 “许是害怕他那一头黄头发的老婆给养马的仆人偷了。”眉出伸着懒腰,“兴许已经给偷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人家的个人生活。” 苏卜都匈一家人走到了队伍的跟前。那个女主人似乎怕见生人,用帽巾将自己的头发裹得严严实实的,眼神也带着闪避。 “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天依用普通话对乐正绫说,“从昨天中午小楼那个碗摔着以后发生的事来看,我感觉她可能经常遭遇家暴。” “或许是这样。不知道我们在接下来的时日中能不能帮帮她。”乐正绫说罢,走上前去,向这家异族的向导行礼。 “小家伙一会骑在马上,能行么?”乐正绫看着跟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笑着问她。 那个女主人并不敢答话——就算她们处在同一性别。她还是一看这位什官身上的刀兵就发怵。苏卜都匈见什正并没有先问自己,感到自己男主人的身份有所缺失,便先一步道: “你莫跟她说话,她听不懂汉言。” 阿绫表示理解。不过,若真像都匈说的那样听不懂汉言,为什么昨日自己说她是塞人时,她会有反应? “他是苏卜家的小孩子,今年也七岁了,还不在马上坐坐,没本事。”都匈自豪地和乐正绫说着,“再过个半年一年的,他准定自己就爬上去走马了。” 乐正绫又向苏卜都匈确认了其他的准备工作。大家纷纷骑到马上,准备出发。那个斯基泰女人先是扶了自己的儿子上马,随后自己也骑上马去,但是男孩在马上支着腿,似乎并不能坐得太稳。 乐正绫看了看这个小男孩,有些担心。 “不会有事吧?我们的马鞍厚,你可以让你的息子坐到我们这来。”乐正绫向都匈道,“要是从马上摔下来,还是挺严重的。” “我的妇人会管好他的。”都匈同她道,“而且马鞍会害了他。” “行吧,那就凭你们的意见。”乐正绫叹了口气,“大家骑慢一点就是。” 马队遂在卫兵的送别下向西北边的群山出发了。他们先是跨过了一道渭河桥,随后在都匈的指引下,进入一道山谷。 “这条路真的是通往草原的?”齐渊骑在马上,看着周边的环境,“不应该啊。” “你们都没去过草原,知道草原是什么么。”祁晋师笑话他。 “草原所处的地方一般地势比较高,所以从这条山谷走上去,确实有可能抵达一片山地草原。”乐正绫向他们解释,“就算一般塞外的草原,实际上也比关内高个几百丈。” “这么高?”大家都不敢相信,“我们从前向去过塞外的人打探消息,都没说过塞下高。” “我们用的是另外一种观察手段,最后得出来确实高的。”乐正绫并没有继续介绍测量方法,只是向士兵们介绍了海平面的概念,在洛阳以东的平原,基本上只离海平面有几尺到百丈的高度,而长安所在的关中距离海平面有两百多到五百丈,河西的草原则距海平面至少有千余丈。 “可是……既然这么高,我们为什么从长安不能望到河西的草原呢?” 听完这话,乐正绫沉默了好一会。天依骑在她旁边,提醒她: “地球的假说,其实早在文艺复兴之前,中世纪的欧洲也有了解到。而关于各种天体和天穹是圆的,在这个时代也逐渐发现和证实了。” 乐正绫遂鼓起勇气,向士兵们继续说: “如果我们的地是平的,那我们是肯定能望到的。如果脚下踩的地是像我们买的革球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马上的众人都懵住了。 “假的吧?”夷邕质疑道,“照这么说,不是南辕北辙,还会回到原来地方了么?” “对。你可以在革球上试试,从一个点出发,绕一圈。”乐正绫向他道,“如果你一直骑着马向西,走个十万里路,就能回到这里。” 夷邕惊掉了下巴。 “十万里?意思是我们脚下的这个地面,不是四方的,而是按径来的?它径有多少?” “三万两千里左右。”乐正绫说,“当然,你不可能骑马回到原点,因为我们的西边,有一个非常大的地面,然后,有一个非常大的海洋,又有一个非常大的地面,有一个更大的海洋。海水占了我们这个球面的七成,地面只有三成。” 听了这个近乎神话的说法,大家都感到天圆地方的世界观受到了强大的冲击。不过这似乎又有点接近宣夜说,但是宣夜说光说了各种球形天体浮于虚空,没说地面也是大球。 “所以现在我向你们再课一个概念,‘地球’。你知道我们海国为什么知道吗?因为在几百年前,有一个海国的航海家,坐船出发,一直向西,最后回到了他所在的港口。为什么没人一路向北?你们都知道,南方比较温热,北方比较寒冷,那是因为我们处在球体的北半侧,在这个北半侧,日头距离南边中间线更近,而距离北边的点更远。一直往北走,就到了北极,那地方是严寒无比的。” “也就是说,太阳也是圆的,但它不是圆盘,而是球?而我们在的这个地方,也是球?”齐渊感到头上的汗冒了下来,“月亮和星宿呢?” “你可以发散一下。大大小小的星星,就是距离我们不等的,和太阳一样发光的球。只不过它们离我们太远了。而月亮,你们看到月亮好像每日会圆缺,实际上它不发光,纯靠反射太阳发的光亮给我们看。缺的部分就是它绕地球转的时候,被地球挡住的部分。” “也就是说,这虚空之下,到处都是球?”楼昫感到他的灵魂正在从身体中抽离出去,“每天晚上大大小小发光的球,并不是天上的神仙、天市、紫微,而是和我们的地面类似的……” 士兵们都被什正广博诡异的宇宙模型震慑住了。马队甚至一时停了下来——士兵们对它十分畏惧,并非是由于它提供的内容,而是按它这个模型推下去,近年朝廷关于天人感应的理论,乃至民间的巫师用以占卜神鬼的很多说辞,便都成为一团虚妄。 楼昫忽然佩服起乐正绫所说的那个开船去寻找世界尽头的人。 “那他回去以后如何了?是不是功名万里?”楼昫问什正。 “他的船队回来了,他在南越的东南几千里处海上,停船靠岛的时候,遇到一伙土著,和他们起了冲突,被杀了。” “啊?” 众人听闻这个消息,像是小时候在家里听了一些悲伤的故事一样,都叹惋起来。但是,人们对她所陈述的这件事,仍然不敢去相信。虽然他们知道海国的人神通广大,充满丈量事物和概念的手段,只能半信半疑地去对待她说的结果。 “我就不继续往下说了。”乐正绫向士兵们道,“我们那边很多的研究,都不能向你们说,因为凡事得从基础学起。如果你们有机会去一趟海国的话,再找机会解惑吧。” “坐船可以到么?”齐渊问她。 “这个,我不能说。” “如果是真的,我倒是想去这片地面的那边看一看。”楼昫怅然地看着路旁的山陵,“这下好了,我一下子感觉,我们汉地真是太小了。” “之前我课过你们,这个世界上,言语有几千种。”乐正绫向他说,“现在你理解这个意思了吧。” “什正,”楼昫向她眨眨眼,“你们海国的人既已游了一圈世界,你们知道我们的西端都有什么奇怪的王国么?” “我们要出征的地方是河西,它向西北绵延有四千里左右;然后会有一个三座山脉围合的盆地,那里便是汉国所称的西域。那个盆地中间是大沙漠,因为从海中来的雨云大半到不了那,沙漠四边有数十个城国组成,依赖高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生存繁息;而在那里,现在到处都是都匈的妻子这个人种。而翻过西边的那座山脉,也就是再四千里外的葱岭,就可以进入这片大陆的腹地……” 乐正绫向士兵们一一地介绍了波斯、印度、新月沃地、地中海和希腊罗马,一直到欧亚大陆的西边尽头——大西洋,再到美洲、太平洋,最后又回到山东、关内。她顺便论及了这些地方当下可能的政权及风俗现状。 “什正,你日前课我们语法时提及的英国和法国,就在西边到洋的最那头?”夷邕看着西边怅然道。 “是的。”乐正绫暗地捏了把汗。其实英语在这个时期压根还没有脱离原始日耳曼语而产生。他们要真的徒步不停,找到那个地方,自己的球就戳破了。 “这么遥远,你们是如何学到英语的……” “他们有人在我们那边。”乐正绫向他说,“就像我在汉地一样。不过现在找到方式来汉地的,暂时只有我们。” “是这样……” 上午的行军几乎颠覆了士兵们对世界的认识。听什正一说,似乎自己所居的地方,哪怕有几百里阔,之于周长十万汉里的整个地球来说,仍是非常小的地界。就算朝廷控地从齐越直到陇上,也不过四千里。他们一下子对长城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不过当他们听什正说自己的汉国仍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朝廷之一时,他们的不安稍稍地减退了一些。 随着马队沿着山谷逐渐往上走,渐渐地,在绕过最后一个山冈以后,随着苏卜都匈一声呼哨,一片主要由缓坡组成的草原,展现在了通书什和北军骑士们的面前。 ——第五节完—— ——第七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第一节 匈奴和斯基泰——在长城内 乐正绫等人随苏卜都匈沿着小径进入这片草原——看来就算长安以西仅不出千里的地方也是别有洞天。这片草原虽然还不似塞上的草原那样,地势高而平,但低矮舒缓的山冈上仍然有大片的草地。远远近近的地方都分布着穹庐。 苏卜都匈沿着他记忆中回家的路,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还有通书什和北军骑士的马队,向自己的家园走去。在整个路程中,他的那个金发的斯基泰夫人总是畏畏缩缩地,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同威武的北军骑士们行在一起。天依看出来,这个家庭内部绝对存在家暴。丈夫颇感男人的尊严缺失,见有朝廷的兵在,又不敢训斥教训她。年仅七岁的小男孩紧紧地躲在他母亲的怀中。 “你们这个家庭生活真是过得和谐,夫妻琴瑟和鸣啊。”眉出向这个苏卜家在陈仓的联络人开怀道,“草原上的人,管教妇人还是有一套的。我们要向你学。” 苏卜都匈想向这名武官说些什么,但是还是选择了吞声。 “这里水草颇好。”天依向乐正绫说,“山上还有树。我总感觉这就是日后陕西省宣传的那个‘关山草原’。” “别总感觉了,就是。”乐正绫笑起来,“这里可一直到明清时期,都是著名的马场!秦人东迁进入关中,成为农耕定居者,也是从这出发的。” “很有历史的一个地方。”天依咬着唇,道,“没想到现在这里居住的还大部分是牧民。” “这样也好,至少现在对于朝廷来说没有什么大的损害。”乐正绫说,“能够有这么一片安全的牧场,也够安逸的。” “就是不知道他们这边部落的分布怎么样。我们只知道苏卜部是这附近和汉的联系最多的,也是最有人丁积蓄的一个大族群,不知道其他的情况。” 天依这么说着,呼喊起苏卜都匈的名字。 “tahun!” 都匈连忙策马来到她的身侧听询。 “接近中午了,这里离你们的地方还有多远?” “再饶两个山圈,就到了。”苏卜都匈说,“会路过几个其他的匈奴部落,都不成什么气候。” “他们是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养马么?”天依问他。 “不是,只是现在在这。”苏卜都匈说。 “你们的食俗如何?中午吃饭么?” “会吃。族里的大人物会吃,寻常人等大部分不吃。” “噢,跟汉地一样。”乐正绫点点头。 “都匈的意思说,我们中午到那边,可以大吃一顿呢!”眉出补充道。 阿绫等人这下才明白都匈的意思。时近中午,大家都有点饿了,马队遂加快速度,绕过两个山弯。 在途径旁边的胡人小部落时,乐正绫特别留意了路边的人景。只见马牛羊散在部落附近的草地上——最多的还是羊,由穿着毛皮的牧人管着。牧人虽然身裹毛衣,但是衣服既脏又破,而身子也既黑且瘦,且骑的多是矮马,比骑狗好不到哪去。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待在羊群的边上,看着苏卜家下山的男人带着这群衣甲鲜明的汉兵从远端过来,又从另一边消失。 天依看到附近穹庐的帐布也有几个被补起来的破洞。如果不补,当寒冷的夜晚来临的时候,冷空气会顺着洞灌进来,对人的体温造成不可影响的损失。 “他们是怎么补的?”天依询问这位引路的匈奴人。 “有针。骨头做的。”都匈向她们介绍道,“还有一些从陈仓或者马场买的麻绳。你们的绳子不错。” 还好匈奴部族有骨针,和一些简单的缝织技术,要不然这他们要搞个仪式,隆重一点,欢迎我们。”眉出眯起眼睛,“好啊,那陈仓令和陈仓东门的守兵都没这么客气。乐正什正,你回头确实是要表彰表彰这个苏卜部的。” “嗯。” “不过我不太清楚,他们在准备些什么?”天依问那个传令兵。 “一般朝廷和县里的人至,他们都是要为来者准备一顿飨宴来欢迎的,免不了要杀几头羊,搞点酒。” “几头羊?那可真是太破费了。这草原上……”乐正绫摇头。 “除了筹备宴饮,我们刚才向他们说明了来意,他们要做做这方面的准备。比如,为你们腾住处,准备接受你们这个事的人,等等。” “或许还有占卜这次汉兵来是吉是凶的。”眉出捋着胡须,“我没进这个北军之前,我们那边,每次有汉人来,也是要免不了小占一下的。” “或许吧。”乐正绫说,“那你们现在就回么?” “我们可能要午后再回。”传令兵们说,“在这观察观察,确定没事之后再回。” “你们是想蹭午时那顿饭吧。”眉出微微笑道,“没事,我要是你们,我也想。” 传令兵们纷纷向这名青衣骑士保证自己没有那个私心。 “那酒是喝到什么程度?”乐正绫问传令兵们。 “按我们往时参加其他使者或者官员的欢迎酒来说,为长的是要同长老喝不少的,其他人会少一些。”传令兵向她道,“就今天来看,可能是你们四位……” “好吧。”乐正绫又想起来从前自己和老师去做民族语言调查时遇到的情况。她遂转身向通书什的士兵们道: “是这样的,这位小兄弟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吧?我这里要申明的是,骠骑将军给我们的时间有限,一会我们如果都喝了酒的话,一下午就浪费过去了。不能这样。一会进帐以后,我们先问好长老,下午部落中可以调查的地方,我们几个再同长老周旋,你们喝好了就可以调查去。” 见到自己的士兵不少有笑容的,乐正绫又向他们说: “这是为调查计。酒当然甜了,但是喝多了误事。我从前和你们一样,是学生时,和我的先生,去调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先生和村长、村民应酬,我们几个人就出去调查。大家既入了这么一行,都是这么过来的。如果有人想做这个喝酒代表,不想调查,那可以和我们换一换。大家提出来。” 最终,夷邕凭恃自己的酒量大,举手表示愿意做喝酒代表。他遂和天依换了换。 “那么下午你们的调查,如果有遇到什么事,就找我。”天依向士兵们道。通书什的众人都表示支持。 大家在冈底的树下又休息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太阳快到了头了基本的概念和范围以后,都匈向苏卜达详细地描述了调查的流程,以及自己昨日在陈仓县接受调查的情况。 “哦,这倒是有意思。”苏卜达微笑起来,“你们是要在长安推广引弓之人们说的言语了。” 都匈翻译成汉语,转达了长老的意思。 “是的。”乐正绫并不否认这一点,“如果你们能在这件事上帮助我们,骠骑将军也会特别感谢。” “对我们部落确实是一件好事。”都匈在翻译完乐正绫说的内容以后,又向长老补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当然是好事,可是,你们要具体地调查哪儿?仅我们部落么?”苏卜达向这位什官询问道。 “听说你们和一个塞人部落一直有联姻的状态?”乐正绫问他,“比如,我看都匈先生的夫人就是一位塞人。” “你还知道塞人?”苏卜达的嘴弯了起来,“没错,塞人确实和我们不同。他们来得比我们早。” “那儿离这里近么?” “近,不然他们也不会依附我们。”苏卜达说着,随后命令后生展开一张地图,向乐正绫展示了部落内部,以及周边部落的位置和地势——虽然地图上没有任何比例尺可言。乐正绫等人遂和苏卜达商定了这几天暂时调查的去处和受调查的家庭。乐正绫又当场将自己的十六个士兵分成了四个小组,让甲伍和乙伍的小伙子混组,然后向他们交代了四个部落内调查对象的名字和住所——他们都兼会匈奴语和汉语两种语言。大家都将它们记在革上。 “音系,我们大体上昨天已经在陈仓县摸索过了,今天主要就是调查词汇和语法。然后,你们自己想办法。” 众人答唯。 “那这几日在部落中的资材,是你们提供么?”乐正绫举着酒碗问道。 “是,请什正放心。”苏卜达笑呵呵地说。乐正绫又观察了一下其他人的颜色,发现苏卜介和其他几位帐中的部落成员面色多有不悦。看来这件事恐怕不像长老露出的笑脸那么简单,还需要进一步计议。事情安排完了,众人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看起来你这个什正在女中是个不凡的人,能号令这么多青壮为你效力。”苏卜达举起酒碗,再向她敬道。 乐正绫回以谦词,表示自己只是靠这个脑袋行走。苏卜达哈哈一笑,又敬了她一碗。随后,他也敬了幕中的其他人。待酒过三巡,时近下午之后,天依便带着通书什的士兵们四人一队地出到部落中去开展调查,自己暂时进入夷邕那一组,而夷邕则留在帐中,同军官们和苏卜达长老宴饮。 乐正绫感觉这半年来几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度数低确实再一次成为了欺骗性因素,甜酒的味道使她沉迷其中。但是在酒阑之余,她还是想了解一下士兵们的调查情况。长老连忙笑呵呵地将她安抚回席上。 “没事,你们的士兵都出去调查了,这儿啥事也没有。”长老的大儿子苏卜合向她劝道,“我们知道长安来的人善饮,你们喝过的品类肯定比我们的多多了。可能是我们这边的酒制备得较粗,让你们见笑了吧。” “没有,确实很好喝……”乐正绫摇头向他们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款待。” “听席间说,官正是个海夷,我们都是天南海北的人,都为朝廷谋事,现在我们南南北北的人有幸相会,得再多几巡。”苏卜达长老按着自己的心口,举着酒碗,再次向乐正绫敬酒。 乐正绫知道自己又进入了同老师第一次调查民族语时的境地。味觉仿佛已经麻木,酒的甜味已经消散殆尽,此时体内剩下的只有晕眩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宴饮似乎结束了。她勉强地和眉伍正等人起来拜谢长老,随后,听得耳边似乎有夷邕的语音,自己便倒在了一个男人的肩上,被他搀持着扶出帐篷,又进入了另外一个穹庐,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第二节 小组和部落,古突厥语 当乐正绫从酒精的麻痹下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毯子上。这张毯子是由几块粗毛皮拼成的,做工不是很精致,极有可能是部落自己生产的。她眨眨眼,看了看穹庐的的,附从苏卜部的那个塞人部落的人?” “是的,汉国主人。” “苏卜家的人骗了我们……这根本不是联姻,这是奴役。”乐正绫紧锁眉头,“你们两个部落的力量完全不对等,根本不可能有正常的联姻。” “主人不要如此说……”女奴怯怯地道,“这也是我们部落的长老们所同意的,我们也是主动过来的。只要把我们送过来,他们就可以获得苏卜部的庇护,我们的父兄得以生息繁衍,那我们来苏卜部也是好事。” 乐正绫咬紧牙关,感到很不是滋味。 “况且,我们这几年生活得也好了,没有必要抱怨什么。”女奴向她说,“我们服侍汉国主人服侍得好,他们就会送我们一些宝贝作为酬谢。我们会把它们上交给苏卜家的人,然后每天获得的食粮就会多一些……这都是苏卜家的人赏给我们的恩典。” “太不容易了。”乐正绫叹道,“可惜,我们此趟过来,没有什么好给他们的。要是知道有这样一个情况,我肯定会多带一些东西过来,给你改善点生活。” “主人不必这么关心……主人刚睡觉,一定很渴了,奴给主人备了温水。” 那个斯基泰女奴站起身来,将一直准备好的水拿过来递给乐正绫。 乐正绫一边道谢,一边捧着水碗,喝了几口,感觉喉咙清润了很多。那名女奴听得主人言谢,连忙跪下来朝她拜了几拜。这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 “不要这样!”乐正绫连忙把她扶起,“听你方才说,你是都匈夫人的妹妹?” “是。”女奴乖乖地说,“我们都是有许多主人的,她比我们幸运很多,只有都匈一个主人。我们每天要挨很多打,她每天只需要挨都匈主人的打。我们替她高兴,但是我们总想着,能不能有什么方法,让我们和姐姐不挨打。我们没办法向父兄求助,因为他们要我们好好侍奉主人,给家里带来好处。” “是啊,我来的时候也一直在想。”乐正绫说,“我看她一直对都匈这个人有所畏惧,就连上午来的路上,她也一直跟马队骑在一块,而不跟她的丈夫。” “因为她不一样。其他人的妇人都是苏卜部内的人,只有她,是苏卜部庇护的我们部落的人。其他人打夫人,可能会遭遇她父兄的麻烦,但我们不一样。” 乐正绫沉默着。 “你和你姐姐都叫什么名字?” “姐姐叫klysak,我叫manavi。” 乐正绫简单地用汉代汉语音译了一下,klysak似乎可以译为‘祁索’,而manavi可以是‘毋奴韦’。 “没有姓?” “姐姐姓苏卜。我没有姓,因为我没有一个确定的主人。” “manavi,我记得在塞种人的话里面似乎是年轻姑娘的意思?” “是。”女奴苦笑一声,“或许这就是我的名字给我带来的这种命运吧。” 听了这句话,乐正绫的情绪不太能控制住了。她频繁地眨眼睛,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但最后还是把头背了过去。女奴被吓着了,连忙劝她不要因自己的言语而伤心。 “主人莫要因我这等奴才而落泪……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 “如果让他们发见我心情不好,他们是会惩罚你么?”乐正绫的声音发颤。 毋奴韦点了点头。她看到这位女官长背对着她,她抬起头来,狠狠地抹了抹面颊,重新转到她面前。 “我会尽自己的办法,帮助你们。”乐正绫眨眨眼睛,把住这位女奴的手,“你们的部落是从河西来的么?” “是从小月氏来的,”毋奴韦说,“但是那是两三代之前的事了。” “结果来时就遭遇了这个变故……那你们部族说的语言在河西是什么样的?” “大凡河西的塞人,言语都同我们类似。”毋奴韦向乐正绫介绍,“我们父兄的部族之前较为显赫,只是近几代在匈奴和其他塞人的联合下衰败了,现在在这里勉强为生。” “也就是说,你们说的言语,基本上跟其他塞人,乃至河西更西的人,说的类似?” “可以这么说吧。”女奴道,“还有很多部落,没有内迁。准确来说我们父兄是被他们逼迫进入关内的。” “这么看,对你们部落做调查是很有必要的。”乐正绫说,“在出发前往你们部落之前,你们部落中的塞人可以作为我们的调查人,帮助我们完成一些初步的调查。” “调查是什么?” 乐正绫遂向她交代了通书什来到这片草原的动机和目的。听完乐正绫的描述之后,她的眼神里面似乎有些闪光。 “这么看,我们这些奴仆也可以为你们所用?” “希望这能稍微帮助你们提高境遇吧。”乐正绫向她说。毋奴韦又连忙伏在地面上,向她磕了几个头。乐正绫急忙搀住她: “不要再以奴仆自居了,你可以当我们的调查人。日后如果要前往你们的部落,你们也是接引人和译者。” “谢谢主人。奴还想请主人答应一件事情……今天下午,奴什么都没有向主人说,希望主人不要告诉帐外的其他人……” “那是一定。”乐正绫拍拍她的肩膀。 在这场酒醒后的谈话中,阿绫感觉酒意有所化散。她决定出到帐外去,到部落里面转一转,看自己的几个小组调查得怎么样了。 乐正绫在毋奴韦这个金发姑娘的陪伴下,走出穹庐,下午的阳光一时刺得她眼睛疼。她连忙举起手来,挡住光线。 “通书什何在?”乐正绫问旁边的部落民道。结果部落民并听不懂她的言语。所幸,有毋奴韦作为翻译,他们之间沟通了起来。 “他们都在长老和三个儿子家。” “长老和三个儿子?”乐正绫感觉有点好笑,“他们是这个地界语音最正宗的?” 部落民向她点头,这令她有点意外。毋奴韦遂领着阿绫走向长老家,只见长老家的几顶穹庐中都聚集着士兵,而天依和齐渊所在的那个小组正在调查长老的匈奴语语法。 乐正绫仔细一看,发现有三组都只有三个人,而每组都有一个人在天依所在的那个组。她感到费解,遂到了何存那一组中,询问情况。 “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问题,楼昫去向什副那边问了。”何伍正向她耸肩,“下午总体的情况不太好,花了好久才适应。” “适应适应,”乐正绫笑着同他说,“适应了就顺了。” 她又踱至天依所在的那个小组。只有齐渊和另外两位伍兵在对长老进行调查,他们提出短句,长老不停地发音。而天依则在穹庐门口外,被楼昫等四个士兵围着,不停地向他们指正音该怎么记,范畴怎么判断,搞得焦头烂额。那四个士兵见什正来了,纷纷向她行礼。 “哎,阿绫,你醒了?”天依向乐正绫道。 “嗯。”乐正绫说,“调查得怎么样?” “不太理想,主要是大家的状态不是很好,比起之前对匈奴语的调查成果来说并不更多。” “没事,合上路程和昨天的调查,今天算是第三天,还有七天呢。实在不行,过几天传令兵再来时,我们向骠骑将军打个汇报,让他再延个十天。”乐正绫说,“今天主要在干啥?记音应该是之前就整过的事了吧。” “在做形态变化,测试语法范畴。”天依向她道,“士兵们对主格、宾格这些概念不熟悉,就算我们制了表,做起来也很吃力。比如名词作宾语的时候,后面一般会加-g,这个-g就是它这个词的屈折词缀,表示宾格这个语法范畴。这个他们都要问。” 站在一旁的楼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其他士兵也唉声叹气的。 “没事,需要给他们时间。这一回生,二回熟嘛。”乐正绫笑道,“你先休息休息,润润嗓子,我来给士兵们解答一些问题。” 天依遂坐到一边去休息。四个士兵围着他们的什正,继续问一些问题。 “什正,我发现他们完全是反言的。”楼昫向乐正绫说,“我们说出师,他们说sygtaliqan,这个syg是师,和我们反过来的。” “对啊。这下你意识到世界语言是多丰富多彩了。”乐正绫在阳光下笑着同他说。 “是。” “这个就不是问题,这个语序你早认识到了。你还想问什么?” “我还想问的倒不是一个范畴的问题,”楼昫抿抿嘴,“是刚才我们在调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的。就是我们在调查的时候问了很多词,比如他们在很多涉及到人的时候,他们用的词里,尾巴上有很多/i/。” “比如说?”乐正绫抱着手臂,“你举一些词出来,我不懂匈奴语。” 楼昫翻了翻他今天用的词汇表,将其中的一张检出来,看了看,同乐正绫道: “比如猎人,他们是a;我们这些写东西记录东西的人,他们叫bitigi;草原上或者城里的商人、生意人,又叫sat;放羊放牛的人,又叫sri。” “放羊放牛,怎么说?”乐正绫问道。 “sr-,后面加个牛或者羊,就是了。” “写东西呢?” “是biti-,后面带个东西。如果是bitig,那就是书——被写的东西。” “我看这个g也是和那个宾格的g相关的。”乐正绫说。 “是。不过我们看他说单独的人,又不是,而是kii。” “这和我上月课的英语是类似的——英语里面,teach是一个动词,是教导,传习;后面加个派生词缀er,表示做教这个动作的人,也就是教师。但是人在英语里面不是er,而是man。” “是这样么?”楼昫想了想。 “也就是说,这个在这里承担的就是类似于er的功能,一个动词,后面加上,就表示了做这个动作的人,然后产生了一个新的名词。但是有时候不一定,可能还有其他的表达的方式。” “嗯……”楼昫似懂非懂,“那动词后面加,这种格式,和名词后面加-lar表示复数,属于一个类型么?” “不属于一个类型。这个我似乎前些天的时候提到过,前者是创造了新词的,后者只是改变了词的形态。一个词加上-lar,表示它很多这个语法意义;但是动词后面加上,就变成了一个新词——做这种动作的人。这个构成了新词的,一般我们就把它叫做派生词缀,也叫构词词缀;没有构成新词,只是表示了一些语法范畴,表达了语法意义的,就叫它屈折词缀,也叫变词词缀。就像我举的,英语里面的er和s,orker;然后你会发现worker后面还能加上变词词缀,比如workers,就是很多贩夫走卒。” 楼昫和其他士兵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只能尽力去弄懂什正的概念,然后做笔记。 “毕竟我们都是学匈奴语的人,匈奴语到底是怎么样的,它的语音、词汇、语法是怎么样的,这我是无法教你们的。这都是需要我们都是共同学习,共同研究的。”乐正绫说,“我只能在这些抽象的语法层面帮你们厘清一些东西,我自己对匈奴语了解也不深。” “我们问您的问题也主要在这儿。” 楼昫和士兵们又提了其他几个词法和句法上遇到的问题——有的还有记音,比如他们听到的一个元音到底记为还是好。乐正绫进到他们的小组里面,仔细地听了听发音人的音色,最后将它敲定为。 “它的第二共振峰比来说要低一点,第一共振峰则高一些。”乐正绫笑了笑。 “怎么共振峰你都听得出来!”天依感到不可思议。 “当然,我这是纯靠耳感,还没有什么声学的根据。如果我们有仪器的话,你们烧完语图,看它的共振峰,自然就很明瞭。” “真是绝。” “进行语音训练,我都是对着语图一个一个整的。花了好些天的劲呢!”乐正绫笑起来。 士兵们虽然都被什正课过有关于共振峰的概念,但是由于没有仪器,大家一直无法获得这个概念的实感,只能听着二人的交谈发蒙。 “什正,你如果有机会回海国,一定要给我们带几台语图仪来。”楼昫向乐正绫说,“让我们看看真东西。至于望远镜、显微镜那些其他的,最好也带点。” “语图仪是需要花费电的。电就是你们字面意思的电,闪电就有非常多的电。得用电提供力量,才能运行——当然了,我们一般不从闪电取电。若只带了语图仪,没带发电机,也无用。” 楼昫怅然。 下午的调查虽然艰难,士兵们大多是第一次在语言环境内进行直接调查,但是在两位什官的帮助下,还是取得了一些效果。待到黄昏的时候,大家聚合到院中总结,陆续地把调查得到的结果上递给两位什官察看。乐正绫和天依又帮助他们指出和辨别了一些问题,众人才结束今天的调查时间,吃饭——主要是奶制品,比如乳酪之类的。 草原上的落日似乎别有一番味道——虽然地势起伏比较大,坡顶也有森林。乐正绫看着西面地平线上的太阳,将所有语言调查相关的问题抛开,想起下午那个金发女奴来,一股浓郁的愁绪又从她的心底生起。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第三节 调查生活 夜晚。负责调查匈奴语的四个小组都集中到驻扎地的篝火旁边,听候他们的什官评点下午的工作。 天依抱着一份又一份士兵们写的笔记,首先向小伙子们重申了版面的重要性。 “做笔记一定要有章法,做到明晰简洁有序。”天依拿着笔记说,“你们同一个小组里面,同两个人做的笔记,一个有章法,一个无章法,这个面貌是截然不同的。” “不是只要把事实准确地记录下来就行么?”夷邕问道。 “对。这个是个大的前提,”天依向他道,“但是在这个大前提下,你们得把笔记做好。不然自己回头整理也比较困难。” 在简单看完了大家的笔记,指出一些形式上的问题以后,天依将革书发还给众人,挨个给他们指点。乐正绫则让每个小组的组长起来汇报今天下午的调查状况。 首先被点及的是齐渊。他的发言并不是很好,显然士兵们对语法范畴这个概念的掌握还比较粗糙。乐正绫马上向他们抛出了基础性的问题: “你们说你们下午在二叔家做了格的范畴,我问你们,语法范畴是什么?” 营火旁寂静无声,只有木柴在火中爆裂的声音。 “楼昫,你说吧。”乐正绫点向了楼昫。 楼昫勉强地回答了出来。随后,乐正绫马上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格是什么?” 这下楼昫也不出声了。他只能举出下午调查过的,匈奴语中各种具体的格。 “在这边的匈奴语中,‘牧人杀了羊’,这个牧羊人是主语,后面不加东西;‘羊杀了牧人’,这个牧人是宾语,后面就要加个g。这个不学语法的人也知道,当地人就是这么用的。”乐正绫重复了一遍楼昫刚才说的答案,“我们问的不是这类事实或者现象,我问的是格是什么,而不是它有什么。” 众人坐在火边都沉思起来。乐正绫开始一一地点人。最开始点到的几个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回答。乐正绫点了一圈,最后是瘦瘦的何存站起来: “格首先是一种语法范畴。再然后……它可能表示的是主语和宾语之间的关系,这样的一种语法范畴。” “好,”乐正绫又转向众人,“有人有其他意见么?” 大家如坐针毡。夷邕感到自己身前的火光都在发烫。他们仿佛在进行一场灵魂的拷问。又过了一会儿,楼昫再次开口: “为什么是主语和宾语?” “对,为什么?” “如果按什正课的层级结构来看,一个句子的主语和宾语,根本就不在同一层上。主语是同谓语相对来说的,而宾语往往处在谓语的内部,是跟谓语下面的述语来建立关系的。”楼昫小心翼翼地按照他脑内的树形图,推出他的质疑。 “嗯,你说的很对。”乐正绫向他鼓掌,“就像我们说的,主语和宾语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直接的关系。所以何伍正的回答需要修正。它表示的不是主语和宾语之间的关系,而是名词或者代词同其他成分之间的关系。你们在做调查的时候,可以试着记录一下他们说的句子,然后在调查完之后,可以试着把树形图画出来,看看这些句子都是什么样的。而格都出现在什么位置上。” 接着,乐正绫继续让第一组的士兵报告。他们汇报了下午所得的几种格的范畴,但是摸不准其中一些应该怎么表述。她和天依遂帮助他们一一地离析和确定,最终得出本地匈奴语一共有主格、宾格、向格、位格等范畴。其中主格常是零形式的,而宾格常以后附的-g出现,位格常以-ta出现,等等。 “所以‘山谷’是qsl,‘猎人’是a,而位格基本上是-ta,‘猎人在山谷里’就是qsltaa。”乐正绫向士兵们顺带解释了一下这些词格的应用,按照他们下午调查所得的词汇。 接着,乐正绫向士兵们询问其他三组的情况。四组成员分别调查了四个方面,第一组是格,而第二组是性,第三组是数,第四组是时。由于众人涉足语法学不远,所以他们的说法往往需要什正和什副进行指正,一些概念也需要重新厘清。这占用了大家许多的夜间时间。一直到彻底看不清革纸上的字为止,晚饭后的整理才结束。士兵们想打些水去洗脚,但是他们发现附近没有泉或者井。 “这下完了,今晚是搞不成了。”齐渊叹叹气,“明天我们应该在调查之余组织人去附近河里拉点水的。” “那还要征用部落里的人畜工具。”天依对齐渊说,“能行么?” “苏卜长老的地主之谊总是要尽一下的。”齐渊笑起来。 “那你同祁叔、何伍正商量商量,出个取水队的名单,明天插闲去取水就行。”乐正绫点头。 “主人,”旁边突然传来毋奴韦的声音。她突然弱弱地向乐正绫问道,“事务忙完了,主人们要休息了么?” “啊,差不多了。”乐正绫向这位金发女子点头,“以后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 “长老给两位汉军的女主人安排的,就是下午您休息的毡庐。”这个名叫manavi的斯基泰女奴向她欠身,“两位主人请随我来。” 乐正绫和天依遂从士兵驻扎区拿了自己的物事,准备回那间穹庐。毋奴韦和另外一个女奴见状,连忙欲拿过她们手上的包袱,天依没来得及反应,行李就到了她们的手上。 “主人,如果让这里的主人们看到我们两手空空而主人背负肩扛的,我们回头又要挨责了……”毋奴韦向她请道。 “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说是我们的命令。”乐正绫向她说,就在这个当儿,天依也将包裹从那个女奴处拿了回来。两个塞族女奴没办法,只能低头跟随她们回到她午后休息的那,“你们的住所是什么样的?” “除了火和毯子,什么都有,主人莫要担心。” “那不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么!小孩子正在长身体,体质弱,现在又是冬春时节,你们还是在我们这过夜。” 说着,天依又将两个女奴和毋奴韦的孩子请回穹庐,将火堆那边的毛毯分给她们。 “来,快谢主人。”毋奴韦催促他的儿子向天依和阿绫磕头。那个小孩用眼睛痴痴地看了看她们,最后咬着指头,说了句“mig”。 看到面前这个小家伙调皮的样子,乐正绫惆怅的心绪稍微慰然了一点。 毋奴韦连忙捂住那个小孩的嘴。 “不要这样,童言无忌嘛。”乐正绫抬手制止道,“小家伙平日受的苦应该很多了。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alkulf、俄语的wolk等之间确实存在一些关系。 “因为不知道谁是他父亲,所以他在苏卜部里基本上是一条野种。”毋奴韦惨然笑道,“我想,野种也好,无拘无束。我想让我的儿子长成一条野狼,想咬就咬,想吃就吃,任何人欺负他之前都要掂量掂量;或者混进一个狼群,当上头领。” “说得是——这个名字很好。哎……我们在汉国浮沉的人又何尝不是野种呢?” 乐正绫正坐着,看着那个小孩,呼喊出他的名字,张开双臂,让孩子过来。那个五岁的小家伙先是咬了咬自己脏兮兮的手指头,随后在她母亲的抚拍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乐正绫的身前。乐正绫一把将他抱起,小家伙伸出短短的五指,用触觉探索着阿绫的前胸,得到的是挂缀着的玄铁甲片以及粗糙的红色缀绳的纹理。他又将小手摸到右边,探上了她的胸侧。一股和他母亲一样柔软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来。 天依看着火堆前的这个画面。在一个人的童稚时期,他的所有的欲望的来源都是通过嘴和手来达成的。 “确实是一匹幼狼。”乐正绫浅笑着摇着怀中的幼儿,“可惜,我没有乳水给他受用。” “我奶量不够,他早在一岁多就断奶啦。”毋奴韦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吃什么长到这五岁的。” “他可能会营养不良。”乐正绫叹道,虽然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是营养不良的。就算自己,也是仅摆脱饿死的危险两个月而已。 “两位主人要在这里待多久?”毋奴韦问二人。 “可能十天,也有可能二十天,或者更久吧。”乐正绫说,“有条件的话,我们会试试看,能不能给你们分得更多的吃食。” 毋奴韦和另外一位女奴再次向汉地来的客人表示感激。甚至她有点怕,害怕这支特别的汉国军队离开以后,她们又要面临从前那样困苦下贱的生活,自己和儿子继续衣食无着,狗一般地在苏卜部里生活下去。 乐正绫二人同两个女奴在火边长谈,天依则在一边料理火事。那个名字叫狼的小朋友被乐正绫放在毛毯上,似乎这是他第一次睡在松软的毛皮上,他翻来倒去地在毯子上打着滚。夜势逐渐深了,室内的火势稍小一些,当天依再度往里添柴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天的劳顿引发的睡意向她快速袭击过来。 通书什在苏卜部的第一个晚上很快地过去了。第二日起来,乐正绫和天依穿戴整齐,走到通书什的驻扎地门口,发现大家都已经自觉地编好小组,准备前往昨日的地方进行调查。由于接下来几天还要展开更多的行动,他们基本上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拿来休息的夜晚。大家被祁晋师组织起来,先是吃了部落中送过来的朝食——大部分是熏肉,然后到马槽处秣马,随后向什正和什副报告今天的规划。 “今天你们要做啥,昨天宿营的时候有准备吧?”乐正绫询问四个小组的组长们。 齐渊等人各自向她汇报了小组今天要调查的内容,大部分还是在语法范畴中,要么就是常用词。毕竟匈奴语的音系,早在之前在上林苑中时就已经向祁叔做过了,而句法和词汇终究是一个语言系统中绕不开的大头。 “按正常的调查进度做下去,一个月恐怕调查不完。”天依掐着手指,对乐正绫说,“李方桂当年一个人调查一种红印第安语用了三个月,我们没有李方桂的才能,徒有十六个生徒,而需要在十天内做完李先生三个月的事情,是痴人说梦。” “至少十天肯定是不够的。”乐正绫看着远处的草原,“不过这次下来是以体验为主,让后生们提前过过实地调查的感觉。我们可以再看看,看几天以后的进度如何,再向霍将军打报告。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找几个调查对象,把人带回去。” “也可以。”天依说,“我们还有些时间。” 乐正绫又向士兵们吩咐了一些今天调查时的注意事项,比如在部落中调查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笔记版面要做好,等等。随后,她让四个组长解散,领着天依就往马栏处走。 “什正,你们去哪?”楼昫问她。 “调查不能光依赖我们。”乐正绫向他说道,“你们得自力更生一段时间,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我们要先去外面看看风景——观察一下周边的状态。当然,我们不会全天都不在部落里面。” “什正大约几时回来?” “到巳时左右吧。” 言毕,通书什的四个小组在祁晋师的带队下,出发前往昨日的调查对象——长老家族的营地,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调查。天依和乐正绫则走向通书什所在的马栏。眉出便也跟了上去——毕竟在北军骑士当中,他是直接对两位什官负责的。乐正绫带着天依,到昨日停马的地方,牵出自己的坐骑,踏上马鞍。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当一回sri。”乐正绫对天依说,“顺便看看周遭有没有毋奴韦说的她们的塞人部落,或者说离这有多远。” “可以。”眉出点点头,“虽然昨天下午我已经派人侦察过了,其实没必要。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他侦察的结果报予你们。” “还是自己看看比较好。”乐正绫向他道,“你就帮我们介绍介绍。” 说着,三人跨上马,往部落的营门行去。出了营门,面积辽阔、地势起伏、山上多树的关山草原展现在三人的面前。 “来,我先带你们看看最近的部落离这有多远。”眉出向二位女什官道,随后他便领着天依和阿绫前往东北方向的一座小丘。待三人登上那座小丘的顶部,他们得到了比在谷地中更为广阔的视野。 “看,就是那边。”眉出指着远处的一个居民点,“那是最近的一个部落,不知道是匈奴人还是其他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规模和势力都比不上苏卜部,基本上是受苏卜部控制的。” “汉的马场呢?” “马场普遍在较远的地方,他们应该管不太到。”眉出说,“我们现在在这,所有能凭恃的就只有苏卜部了。” 就在这个当儿,天依突然听得传来一阵马蹄声。她俯身一看,发现小丘下面正有一队武装的骑手,朝苏卜部这个方向过来。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第四节 纳贡 看到草原上来的武装骑手,天依勒起马缰,怯怯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是谁?”乐正绫并没有退马,而是问向眉出。 眉出眨了眨眼,举手示意天依停下后退的马步。 “我们是汉军,在这个地区不会有很大的危险。”眉出对洛天依说,“不要心虚。我们就站在这块岗上,看他们去哪。” 天依遂停住了马,看他们有没有下一步行动。那些武装骑手——说是武装,其实身上只是带了刀矛而已——似乎每匹马上都驮了袋子,而后面还有两辆马车。打首的几名骑手似乎已经发现了前面的高地上有人,将马队停了下来。随后,从马队中跑出三个人来,先是在坡底逗留了一阵,随后打马上坡,向这边骑来。 天依紧把着左侧环首刀的刀柄——虽然她并不会用刀。眉出示意她将手从刀柄上放开。 “你在陌生的地盘上时时向别人展露出这种戒备,日后会死得很快。”眉出向她笑道,“出刀不差这一秒。” “他们应该不是为的某些危险目的来的。”乐正绫说,“你会匈奴话么?” “不会。”眉出控着马说,“我只会一点我们家乡的戎语,但是几百年下来,那也和汉言比较接近了。说不上话也不要紧,我们在这地界,身上穿饰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保命符。” 不一会儿,从马队中出来的几个骑手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都梳着长长的辫发,穿着毛皮外套,似乎是马队中比较有头脸的人物。眉出将丈余的长戟立在马前,挺起胸来,锃亮的甲片被太阳反射得发光。几名胡族骑手见了他们的衣装,都畏缩了起来。 “你们向何处去?”眉出用汉言问他们。 马队的几个人并不能听懂汉言,只能模仿着汉人的礼节向几个介甲的骑士行礼。眉出等人向他们还礼。 乐正绫试着使用身势语言,打着手势,询问他们此去何处。马队中的几人一开始并不懂,但是在多次的试问之下,他们说出了两个音节: “sapoq。” “哦,原来是去苏卜部的。”眉出对二人说。乐正绫又向他们打了几个手势,指指自己,道: “hnaan(汉)。sy(军队)。sabaqta(在苏卜部)。” 听得这几个拼凑成的词,几个马队骑手连忙再向数人行礼,并用手势语言和简单的词表示自己的马队正要前往苏卜部,不知道他们方便与否。在取得几个汉骑士的同意以后,他们方才骑下山坡,回到马队当中,马队载着两车货物,往苏卜部那边行去。 “我猜他们是往苏卜部去进贡的。”眉出向乐正绫说。 “进贡?”天依问道。 “先前听祁叔说,草原上,部落之间分分合合,本来就是常态。”眉出道,“基本上他们不会有一个恒主,虽然这附近处于壁垒之内,也为陈仓县和朝廷的马场所管控,但是引弓之民就是有引弓之民的过法。苏卜部人多势广,又和汉有联系,自然就引得附近的部族趋附和归顺。” 天依看着那列马队沿着山底往自己的后方走去,问:“他们一般进贡些什么?” “不知道,我不是部落中的人。不过我们家族还流传着往古的诗,在那些诗里面,我们还是戎狄的时候,一般向附近的列侯进贡一些毛皮,或者牲畜,马匹,珠玉,奴仆,之类的。但是毕竟是夹在大国之间,未免于讨伐。” “那八成也差不离了。”乐正绫说,“昨日苏卜部的长老花那么羊酒宴请我们,看来是他们侍奉汉得来的声望,能够在附近产生更大的好处。” “可以这么想。”眉出挠挠鼻尖。 “走吧,眉伍正,我们继续去周遭看看,中午再回部中。” 三人遂驰下这个小坡,继续前往下一个高地。据眉出说,在那片高地上,似乎就能看得到类似于塞种人的部落。 “你们是怎么分辨他们的?”天依问眉出道。她今天似乎有很多问题。 “塞人的男性一般戴着高高的尖帽,”眉出指指自己的头了,让他们坐镇在这儿,休息休息,安逸安逸,在这儿跟周边的部落打个照面,等上贡完了,你们再干你们的事,我们和他们都完全配合这事,也好不是么。” 乐正绫又看了看坐在两边帐中装模作样的士兵们。他们的旁边都在部落的安排下摆上了陶罐和陶缶,用来装点自己的大势。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样,算是朝廷派来支持你们的坚强的后盾?”乐正绫对苏卜合道,“让他们看看,苏卜部在这里和在长安那边都吃得开。” “是。”苏卜合笑起来,乐正绫也随着他笑了笑,随后摇了摇头。 “问题不在这!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调动部队?”乐正绫质问他。 “什正,不是调动。他们是同四个小组的组长商量的。我们同意了。”齐渊道。 “你们的长官是我和眉伍正。没有我们的同意,你们不能受任何其他人指挥。”乐正绫严肃地指着齐渊说,“你在汉军序列,不在苏卜部的序列。” 这群小后生,在草原上,随随便便地就受一个部落头人的支使,如果再在一些大事上被苏卜部当枪玩,那就完蛋了。乐正绫暗自吐槽。汉军的士兵们都愣住了,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现在得向我请示,假使我同意了,才能给你们体面地整。”乐正绫转向苏卜合。 于是苏卜合复向乐正绫和眉出行礼,请求通书什和眉出的伍参与这次上贡的仪式,成为观礼人。 “不考虑你们之间上贡臣服的关系,塞上的引弓之民应当是直接听从上命的。你们借天威为你们这一个部族服务,对他们来说算是一件公平的事么?” “就按我刚才说的来讲,至少对我们部族和你们都是有好处的。”苏卜合正色向她说。 “是可以的。我们现在无需去考虑那些向他们进贡而不是向长安进贡的部落——他们甚至连会汉言的人都没有。”天依在旁边用现代汉语普通话悄声提醒她,“对于语言都不通的部落来说,进行直接的管理是非常艰难的。就现在来说,也只能借助苏卜部实行管理。除非朝廷能够派出能够沟通的官吏或者派员,但那会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乐正绫沉思了一会儿。毫无疑问地,对于汉来说,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以未央宫中的立场,他们不会允许这片广袤的产马地上出现一个代管朝廷一切事宜的土皇帝。但是这个问题的解决会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在现有的条件下,无论是通书什还是陈仓县,都只能依托这个会汉言的部族实施间接的管辖。具体到她们的什上,便是后续的调查还需要依赖这个部族来做。 “好——可以帮这个忙,那我们就隆隆重重地给你们来一次。”乐正绫轻轻地向苏卜合点头,“不过,是从现在开始算。现在之前,你们没取得通书什的授权,是逾矩的行为。士兵们坐在那儿,本来应该继续调查而没有调查,是他们失职。我以后再想处分的措施。你们以后想让这个什做什么,不能跳过我去找他们。这是大忌。” 苏卜合不停地弯腰,向她允诺。乐正绫吹了个口哨,让通书什的士兵们都从院中走出来。士兵们迅速离开了他们坐的毯子,来到院中,随着口令排成两个伍。祁晋师呼起步点,乐正绫和眉出将自己的二十余名属兵带至院外,上贡和纳贡的长老们都跟随他们走到门口。其他等待上贡的部落马队也纷纷聚了过来。 “向右转!”乐正绫让士兵们做了这个训练了很久的动作。 士兵们娴熟地从两列纵队变为了横队,随后,乐正什正又呼了一声: “阵步!” 齐渊为首的甲伍踏着阵步,往空地的南面走去。步伐非常整齐,靴子们踏在草地上,和金属甲片一块发出簌簌的声响。部落的武装们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训练。在走了约二十步以后,乐正绫令第一排停下来,向后转,随后让何存的乙伍又踏着正步走到甲伍的面前,向后转。随后,两个伍又分批次走回原位。 乐正绫向人们展示完通书什的整齐军势后,方才让士兵们解散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坐着。她顺带着下了一道命令,让士兵们不要光看,得记录每个部族的大体的语言面貌。 经过这场队列表演,远近过来的部落民都一时为这种部队行动的效率所慑服。苏卜合和父兄们站在院门口,心中一沉。 “长安人走这些步想说的是,一,不管我们部落在附近得势再多,接受周边小族的屈服,这片土地上的主人还是长安人。而那群向我们臣服的部落,他们最终的主人也只能是长安人。二,凡商量什么事,我们只能去找他们的最高长官。这是我们失误了。” “这个什官不像之前来的那么好说话,虽然她是女辈。”苏卜达说,“我们这些天恐怕没法进一步从他们身上敲更多的东西。” “那我们还需要侍奉他们么?”苏卜合问他的父亲。 “侍奉他们,就像小族们侍奉我们一样。他们是长安人,不是陈仓人,如果她能把关于我们的好消息带回长安去,那还会有更多好说话的人来到我们这里。”苏卜达眯着眼道。 苏卜合正向父亲称是时,忽然,有一阵骚动从人群中爆发了——一个正在院外等待上贡的金发深目的中年塞人,大呼大叫着,挣脱了几个人,往乐正绫的方向径直地走来。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第五节 部落矛盾 乐正绫正欲走回院子,突然听得后面传来“hnan!hnan!(汉)”的叫声。她转过身去,发现那个面貌赤白的中年斯基泰人手上握着短刀,径直向她走来。 苏卜部的几个小伙子连忙将他按在地上。 “怎么回事?先给他松绑。”乐正绫向他们道。他们遂夺了他手上的器具,将他从地上按起来。只见那个男人抬起头,向这个什正说了一通塞语。他见这个关内来的女人并不能听懂他说的话,神情一下子变得害怕起来。 乐正绫往他的身后看了看。刚才他刚从斯基泰的马队中走出来时,似乎第一个拦阻他的是他们前面的一支匈奴部落。面对这个局面,乐正绫眨眨眼睛,迅速地向苏卜合说: “把毋奴韦请过来。” “长官,其实我们部众的人也可以。”苏卜合陪笑起来。 “她是正宗的那个部落的塞人。” 不过一会儿,那个叫毋奴韦的女奴领着她的儿子,被请到了上贡地方。她见到了自己部落来的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名中年斯基泰男人眼见自己部族送到苏卜部来的女人在这里,连忙向她求助。仿佛在这时,她们就不算是部落送到这来的货物,而是整个部落的恩人一般。 天依想起毋奴韦之前给自己和阿绫讲过的身世,又看着这个斯基泰男人恳切的眼光,心里一团乱麻。 “他们遭遇了什么事情,麻烦你为我们做一做译长。”乐正绫恭敬地向毋奴韦行了个礼。这个举动被塞人部落中的众人看在眼中。 塞人男子遂滔滔不绝地向毋奴韦倾倒着他欲言的事。毋奴韦一边听着,一边向他点头。过了好一会儿,男人说完了,毋奴韦便向长安来的官兵们道: “是这样的。我们的部落在上贡之前遭遇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挂着刀站在一边的眉出问她。 “你莫看我们今日运送来的贡品少。现在站在我们前面的那个匈奴小部落,他们马队上的物事全是我们预备送来的贡品。” “是抢来的?”眉出蹙眉道。 “我只是转述我的族叔的话。”毋奴韦向他躬身,“——是抢来的。今天我们出发到半途,忽然路遇了那个部落的马队。他们部的人说,我们偏小,不成气候,是连他们也不如的。况且向苏卜部上贡的部落很多,你们这种小族遭了事,苏卜氏不一定会搭理,不如将贡品送与我们,我们得了苏卜长老欢心,也能保护你们。” “然后呢?”乐正绫问她。 “这毫无疑问是诈我们父兄的货。”毋奴韦说,“但是他们就带着刀弓,上来抢车,父兄们看射打不过他们,只能抛下一辆马车来,让他们掠取。” “人伤了没有?” “还好,未伤人过。”毋奴韦说,“但是他们就有三车的贡品可以上,我们进到部中,苏卜部的人看我们上物细少,遂把我们排到了最后位。我族叔想到这么送了货,又送了女人,今后还是很难再得苏卜部的保护,气不过,适才看到汉兵也在营中张威,所以我族叔想过来陈情。” “原来是这样。”乐正绫轻点几下头。那个斯基泰男人见汉官有反应,脸上顿时露出企盼来。 乐正绫转向旁边的苏卜部的人们: “你们怎么看?” “这话你别要偏信,我想的是,保不齐是这sarme部的人本来就凑不齐什么贡品,又和adr部有怨,故意找这个机会来栽赃的。”苏卜都匈向她说。 “嗯,确实有这个可能。”乐正绫附和地点头。 此时,那个adr部——或许可以被汉代的汉语译为“閼稹”的部落,也有人站了出来,诘难那个斯基泰人,也说了一套滔滔不绝的匈奴话,试着说服苏卜部的人。 “你看,我们是没办法分出这些事情的。”苏卜达理了理胡须,让都匈向乐正绫转译,“面对这两个部落,他们一个是较大的部落,一个是较小的部落,我们在没办法分出什么的时候,只能相信较大一个部落的话。” 乐正绫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向苏卜达问道: “这两个部落现在相去多远?他们从前又相去多远?” “现在差个几十里左右,比我们离sarme部的距离要远点。”苏卜合向她说,“至于迁入壁垒之前,我们不知道sarme部是在哪,但是那个adr部肯定是在壁垒北面的。” 乐正绫暗地里一想,毋奴韦之前曾经跟自己说过,她们的部族是从小月氏迁过来的。 “壁垒北面,好,那边塞人多么?” “不多。” “你不妨让他们先上贡,让閼稹部的人先说一下他们要上贡的内容。”乐正绫同苏卜达说。苏卜部的长老遂让他们各自回到马队中,让閼稹部的马队先进行上贡。 閼稹部的人催着他们的马车来到院里,当他们一件一件地把贡品从车上卸下来的时候,苏卜合吩咐他们的头领,向自己的父亲汇报上贡的货物。马队的头领准备充分,一口气就将马车上货物的种类和数量列了出来。 苏卜都匈将所有的货品都转述成汉语,向乐正绫说了一下。 “好,开始上贡。” 马队的和苏卜部的人十分庄重地,一件一件地将货车上的货品搬到长老的面前。他们的动作一顿一顿的,看来这是某种重要的仪式——尤其是要做给汉国人看的重要仪式。 乐正绫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器物,逐渐发现了一些东西。她发现了一个小金器,上面似乎有雕刻着公牛的图案。 斯基泰人虽然是游牧民族,但是他们在古典时代的雕刻水平是亚欧大陆上非常高的。那头公牛的图案雕刻得相当细致,几乎和希腊那边的动物雕刻神似。甚至斯基泰人的一些意匠,在两汉时期还传入过中国,为中国文化所吸纳了一部分。 这头公牛相当雄健,挺着胸膛和脊梁,牛角非常夸张,怒目圆睁,看着前方。乐正绫想了想,发现这个号为sarme的塞人部落的名字似乎也和公牛有关系。 “这个金器的名号是什么?”乐正绫问苏卜都匈,都匈将话转成匈奴语,又问閼稹部的头领。 “这就是我们部落的金牛胸针。”那个头领回复道。 “你们有打金器的能力?”乐正绫问他。 头领点头,表示有。乐正绫又将那个中年塞人呼了过来,让他朝她转了一圈。 “没什么特别的。”苏卜合向乐正绫说,“你看这干什么?” “你身上有戴什么金器么?”乐正绫继续问那个塞人头领。 那个塞人害怕外面来的官掠夺他身上的器具,畏缩地摇摇头。 “你再把袖子抬起来,转一圈。” 中年塞人没办法,只能抬起袖子,将手臂平展,又转了一圈。就在这个当儿,乐正绫发现他的左胸处似乎别着一件圆形的金标。这枚器物原先被塞人服装宽大的袖子所遮掩住了,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展露出来。 乐正绫请他将那枚金灿灿的圆标别下来,交给自己。显然,这枚小物什上的图案同閼稹部所上贡的那枚金器是一样的。 “你如何解释?”乐正绫慢慢地抬起头来,面对着那名头领。都匈遂厉声起来,将这句话转译给他。 那个头领支支吾吾地犯了难。过了一会,他抬头说: “这就是两头普通的公牛而已。我们是从别的部落购得的。” “这头公牛的角特别大,脊背上有三条竖纹,隐面的左腿是隐去的,这从来是我们部落的标识!我们部落就是sarme,公牛!”中年塞人愤怒地说,“这枚胸针是我们辛苦打的,准备上贡给苏卜部受用的!却被他们抢了去。” 大家拥上前来对比。确实,两头公牛几乎连雕刻时刻匠作的细节——颈部和背部的折点,都是类似的。看起来确实是出自同一个金匠之手。 “你还如何解释?”乐正绫复问那个閼稹部马队头领。这下他真的没有话可以说了。乐正绫命他们继续上贡,之后,从那辆马车上发现了更多塞族的贡品。 苏卜部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来并不想细管这件事,但是这名汉军的领导人却自己将线索揪了出来。 “他们欺骗了你们。”乐正绫用汉语直接对苏卜合说,“一个对兄弟部落和称臣的对象都怀有二心的部落,恐怕你们得重新考量一下是否应该信任这个部落的头人——当然,或许情有可原。” 在场众人——包括苏卜部和其他部落的人——的脸色都阴了下来。在这个长安来的什面前,似乎处理一切事情都不那么轻松直截了。 苏卜达原本想找个理由,偏袒一下那个较大一些的部落,但是在这个情况下,他只能咬咬牙,责询那个部落是怎么回事。閼稹部马队的头领和马队的成员伏在地上,一个劲地向他认罪。苏卜达怒气冲冲,认为他们撕裂了苏卜部在汉军面前的颜面,也割裂了苏卜部和閼稹部头人之间的良好关系。他要閼稹部的人们将那个头领捉拿起来,送回去交给头人们问罪。 “显然,这是一个折中的处理方式。”天依对乐正绫说,“苏卜部只能直接管到自己附近的事情,他们不可能真的去看着这个头领被押解到閼稹部,然后被惩治。八成出了这个营门,一切就不算数了。” “至少可以让sarme部脱责。”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苏卜部的长老和他的儿子们。苏卜达向她投以询问的目光,看这个什正满不满意自己的处理结果。 乐正绫向他微笑致意,表示对这个处理决定没有异议。他们遂这么办了。商队的头领和几个被指认为撺掇抢车的人被五花大绑起来,由部落中同来的人带回去。 随后,上贡的仪式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他部落在通书什和苏卜部长老的注视下纷纷呈上了他们的贡品。而刚才閼稹部所抢夺的一车贡品则被算定回sarme部。不得不说,光从这一年或者数个月一次的上贡中,苏卜部就能捞得一大笔的好处。显然毋奴韦和其他几个金发女奴平时侍奉汉官的时候,穿戴的金饰,大部分就是她们自己所出的部落所送来的。当然,最好的金饰永远在苏卜部长老家族的妻子和女儿头上。 除了黄灿灿的金子以外,最常见的便是各种陶器、粮食、干肉、酒水等等。或许第一天部落招待乐正绫一众人所使用的酒水,便是之前的贡品。不过乐正绫很怀疑在草原的存储条件下,一坛通过发酵获得的粮食酒或者奶酒能否保存一年以上的时间。如果说这类酒保存不会很久,而她们在接待宴会上饮的酒确实属于贡品的话,显然草原上的部落向苏卜部进贡的周期不会超过半年。如果每次进贡的规模都闹得这样浩大,恐怕周遭部落的生活会处于一个非常困难的水平。 难道苏卜部的长老不明白竭泽而渔、油尽灯枯这些道理么?这是乐正绫看着这些瓶瓶罐罐时所产生的困惑。 还有一点,就是她非常担心那个名为sarme的斯基泰部落马队的安全。在汉军都不常至的情况下,恐怕草原附近的治安条件也不会很好。或许他们极有可能在回去的路上被閼稹部的马队报复攻击,而他们又不似东欧草原上的强悍同胞——河西的塞人们比起匈奴人来说,战斗能力总是要低许多的。 在午时休息的时候,乐正绫将这些忧虑一一说予了众人。 “那能怎么办呢?”眉出坐在草垫子上,问道。 “要么,我们先停止在这边的调查,去那个塞人部落待一段时间?然后让苏卜部派出人来保障我们和他们的安全。”天依试着提了一个方案。 “不行,这个阶段的调查得先完成。”乐正绫说,“何况,我们离那个部落并不是很远,目视的话,最多十六千米——也就是四十里。” “那骑着半个时就到了。”眉出扶着下巴,“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派出两名骑士来伴随他们的马队,让他们先回到他们的部落中,骑士再折返回来。如果天黑之前没有回来,那就意味着他们遭遇了袭击——虽然我看那个匈奴部落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我们是长安北军的人,如果北军的人有什么不测,我们明天就让传令兵给骠骑将军送信,让朝廷大军来荡平这里。他们就算插上翅膀,也无法逃出壁垒。” “这样也好,可以试试。”乐正绫点头,“那真是麻烦你了。” “我们此行本来就是为通书什服务的。”眉出笑起来,“何况,这就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当天下午,在大上贡结束以后,眉出派出了两名骑士,和苏卜合指令的一个通点汉言的部落民,护送塞人的马队回到部落。大约在士兵们的午后调查做到一半的时候,骑士们顺利地回来了。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天依说。 “不,并不是。”骑士的脸色很阴沉,“我们在绕过第一个山弯的时候,那个匈奴马队中就有九骑试探性地出现在了我们的左侧远处。他们手上都拿着弓,甚至我有点看到,有一个人一直想把弓拉起来。然后,我将我右手上的长戟高高地举起,他们发现里面混有汉军,便远远地离开了。” 听完这话,众人都吸了一口气。 “这么看来,如果不是我们的护送,塞人的马队还真的要遭袭。”祁晋师的脸颊微动,“这片草原上的治安形势完全不容乐观。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和附近的军马场建立一些联系。” ——第五节完—— ——第八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第一节 评估与联络 显然,北军骑士所汇报的,在斯基泰朝贡马队回程中所发现的迫近引弓的閼稹人,引起了通书什上下的警觉。傍晚,大家结束调查,在驻扎地准备夕食时,乐正绫批评完四个组长以后,汉军们讨论起了这个问题。 “我们需要将这件事说予苏卜长老么?”齐渊问乐正绫,“什正,他们在这片草原上显然非常不安定。” 乐正绫在士兵们面前踱了几个来回,向他们道: “没有必要把事情做大——就算他们有报复性行动。那个匈奴部族应该还不至于为了这次上贡的事对鲜弥(sarme)部发起攻击——至少在我们还在这儿驻扎的时候。在閼稹人没有侵犯到鲜弥部的根底的安全之前,我们应该克制。如果贸然挑起苏卜、閼稹、鲜弥这三个部落之间的争端,这对草原上的每个人都不好。到时候我们也会作为针对閼稹的敌对方,在附近不好过。”乐正绫将她的意见说予士兵们听。 “我也是这么想的。”祁晋师在一旁抱着刀——他的大拇指不停地在缠着细线的环首刀柄上来回无规律地摩擦,“苏卜部的人混迹这片地方数十年,遇到这种事,閼稹人可能会在回程的途中做什么手脚,他们想必不是不知道。或许他们对此是有准备,且有自己的解决办法的——大部分情况下应该是默许这种手下小族间可控制的摩擦。但是,如果我们将这件事向苏卜部的人说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谓的皇帝的新衣,当那个小孩将皇帝没穿衣服的事情说了出去时,皇帝没穿衣服,这件事情就从共有知识变成了公共知识。”天依对乐正绫说。 楼昫隐隐约约听到他的什副说的海国普通话里带有“皇帝”“没”“穿”“衣服”等词。他对两人大胆失礼的语言感到有点费解。 “确实,在我们护送鲜弥部马队回去的路上,他们在閼稹骑手靠近之前,也早已经将刀弓抽取出来,做了准备。他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进行这种武装摩擦。只不过我们的到来制止了这件事。”那名北军骑士补充道。 “那我们就暂时不向苏卜部说今天下午护送途中发生的这件事。”眉出说,“就算那些閼稹人将该死的弓举起来,试图袭击大庄他们!” “军队要忍耐。”乐正绫从草垛上坐起来,向人们道,“并不是说对这种事情不管不顾,而是要有一个长期的解决方案。那个斯基泰部落,之后我们肯定是要去的——一是从这边的斯基泰女奴交代的内容来看,你们以后在塞外还会遇到更多的塞人部落,所以得做一次预先调查;二是,这样也能为他们在草原上的地位——当然,也有毋奴韦她们在苏卜部地位的提高做一些贡献。第三点,是草原部族同长安的联络并不能被苏卜部所垄断。最好的情况是大小部族要公平参与联系,这样压榨他们的人好歹能够少一层,长安和陈仓县对此的信息也能强一点。”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何存问乐正绫,“我们在苏卜部的调查才进展到第二天。” “大约等各种语法范畴调查完毕,基本词有了,按现在的速度,等到第七天的时候我们去。”乐正绫说,“到了那个程度,我会向苏卜达打个照面,并请求部中会汉言的女奴们同行。但是前提是你们得把调查做好。” “第七天,那剩下调查那个塞人部落也只有三天。” “明天陈仓的传令兵来了,我们向他汇报通书什曲直时,我会向霍将军申请顺延到十五日到二十日左右——毕竟多了一个要调查的地方。” “那我们回到上林苑就要到一月末了。”夷邕算了算。 “还有时间。”乐正绫说,“归根结底,我们不能把这两种语言的所有东西都在十天内调查完。那太小瞧语言了。其他大部分的内容还是要等两个月后再细细地搞。所以我们在这边就做个大概。” “有道理,就像什正一开始就说过的,‘饭要一口一口吃’。”楼昫点点头。 “对了,”祁晋师说,“我明天还是要去一趟西边的军马场。反正我不学你们这个,也问不来,在这儿是闲人一个,眉伍正又要负责我们什的安全,我去合适。” “祁叔,我们的通缉,在这地界,不知道消了没有。”乐正绫担心地望着他。 “都在司马军下面做了两个月,上面又有骠骑将军,当是老早消了的。”祁晋师笑起来,“我这一身汉军的行头,他们还能自己人抓了自己人不成?” “我让大庄和祁什副同去。”眉出说,“北军的人,他们不会不给面子。” “嗯,这样好。”祁晋师开怀道。 “最好是能让军马场那边也出一个伍或者一个什,这样在这一带,一个汉军骑手护卫通书什的一个后生,是再保险不过了——站出来时的底气和威风也更多了。就算有小股匈奴人越到了壁垒内,我们也准定能和他们战一场——何况他们不能。”眉出挺着胸脯说,“至于口才,我信得过大庄。” “那就这样说定。”乐正绫点点头,“来,齐渊、何存,你们把你们两个小组下午调查的语法的情况说一说;张原,魏功,你们准备说说词汇的情况。” “什正!可是……乳酪到了。”夷邕摸着肚子,向乐正绫道。 “啊,我忘了。”乐正绫一拍脑门,“原来还要吃饭呢!那先吃。” 大家都纵声笑起来。 今日的调查比起头一天来说有所起色——由于加入了上午上贡大会之前的时间,调查时长增加了两小时。四个小组的汇报也相对来说长了一点。士兵们对匈奴语的语法范畴——主要是通过实体形态变化表现出来的——大致有了一个概念,只不过在许多细节上仍然有所不明。而不由伍正带队的、负责调查词汇的剩下两个小组,它们的表现比起前两组要从容许多——毕竟他们只记录词汇。唯一的亮点是,午时的上贡大会,让士兵们对周边部落所操的语言状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大部分是匈奴语,有少部分是说羌语的,而说斯基泰语的似乎只有鲜弥部一个。 待到四野上的暮色降临,通书什将要结束一日的活动时,苏卜都匈突然来到了他们的院中,向他们致歉,表示中午的事件烦扰到了远道的宾客。 大家自然知道都匈过来是说场面话的,也同他客气。 “这有什么烦扰的?”乐正绫对都匈道,“这事在草原上时常发生,我们只不过是帮忙看了看。” “既然你们没有什么不便,我们就安心了。”都匈向他们再拜,“实在是礼遇不周,让列位看了笑话!” 通书什的人们又抚慰了他一会,都匈方才作着揖告退。乐正绫和天依又安排了一下第二天所要攻下的几个重点,方解散了队伍,让士兵们各自休息,自己回到苏卜部安排的帐篷中。毋奴韦秉着火把,乖乖地在营帐门口候着。 “辛苦了,你的息子呢?”乐正绫接过她的火把,插到帐外的一只木架上,向她问候道。 “他在庐里,早早地就睡觉了。”毋奴韦细声向她们说。 “那我们不妨可以在外面再聊几句,再进去休息。” 在火光之间,乐正绫忽然看到毋奴韦的脸上有一条泪迹。这让她的心颤了一颤。 “怎么了?”她询问这位女奴。 毋奴韦只是摇头,面无表情,但又似乎藏着什么话欲说。 “有什么情况,你只管同我们说便是。”乐正绫将右手扶上她瘦弱的肩膀,“是你遭到什么委屈了?” “并不是我。” “是你的儿子?”乐正绫又问道,这个金发的女奴只是摇头。 “是祁索?” 毋奴韦不再出声。 “我们还是进庐说吧。”乐正绫往四下里看了看,和天依将她带进了温暖的毡帐。她让毋奴韦在毛毯上坐下,天依从旁边的陶罐中倒了一碗奶,将碗递到她的面前,又从衣襟里探出一条牛肉干,请她吃。 “不能要主人的东西。”毋奴韦怯声推拒。 “这不是我们的,”天依笑着,轻轻坐到她身边,“这是你们父老的,我们的骑士在安全护送他们回你们部中的时候,他们为表感谢,送了我们半马袋这个。他们从前就对你有亏欠,你今天也为他们做了大贡献,你受用这个是应该的。” 事实上并没有这种赠物。待两个骑士护送斯基泰的马队回到部落以后,那些金发的游牧民只是狐疑和畏惧地看了看这两位陌生的武装战士,说了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就请他们回去了。肉干原是通书什在陈仓县购得的,每人塞一些在马上,每日装一条在衣领里,在紧急情况下作干粮之用。 毋奴韦还是再三拒绝,最后才将那条牛肉干塞入口中。肉香化入口中,她的眼泪一下子顺着眼窝流了下来。淌了几滴泪以后,她很迅速地将自己的表情收住。人在屋檐下,控制表情是非常要紧的。 “我姐姐今天又被都匈大人打了。”毋奴韦哀声道。 “为什么?” “他说,今天让长安人看了他们的笑话。”毋奴韦慢慢地说,“都是我们那该诅咒的,头发异色的种人,在该死的时间和閼稹人的马队碰面,发生了争执。都是我们那个该死的族叔,不懂得在贵客前隐忍,把小事变成了大事。我们的族叔是安然跑了,我姐姐还在,他得好好教训教训她。” 天依一边听着她充满悲怨的叙说,一边想着刚才都匈低声下气地向自己致歉时那恳切委婉的态度。就这样一个男人,在他向贵人们弓下身子之前,还在穹庐里尽情殴打与这件事情没有半点干系的自己的妻子。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 “对了,主人,你们有什么巫祝的法子么?”毋奴韦抬头恳求她们,“我姐姐今天又生了几处新伤,但是苏卜部的巫人不会给她治伤的……” “有!”乐正绫当即说着,从腰带上探出一只小袋子,递给她:“关内带来的。有什么需要的,只要我们有的,拿去用便是。有这种事情,不要找那些巫人。” 毋奴韦还没来得及准备,手上就多了一袋草药。她连忙向这位宽仁的汉国主人伏拜,又被制住。 “祁索的伤严重么?”乐正绫问她,“都伤在什么部位?” “前胸。”毋奴韦低着头,“主要是前胸。” “其他地方要不要紧?” “主人无需太操心。”毋奴韦只是说,“明天白日的时候我会把药带过去的。” 乐正绫坐在毯子上,紧紧握着双拳。 “主人莫要为这件事情动气,”这位金发家奴向她再拜谢,“天地之间,本来就是这类事多。天若替我们怜见,那些人自然被惩;天若不怜见,那也是天就本来如此的。” “天既无手足耳目,又何能替世人怜见!”乐正绫挺起胸来,“毋奴韦,你先好生休息着,陪陪孩子,如果孩子夜醒了就摆出奶来给它喝。奶是很营养的。我们过几天,或许会带你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毋奴韦迷茫地问道,“去哪?” “我们想去你们的部落一趟。到时候,希望你和祁索等几人能作为我们的译者和陪从。”乐正绫说,“如果之后方便的话,我们想把你们带到关内去做延伸。” “那……要到其他地方去……” “只要你跟随我们的军队行动,”乐正绫比划了一下,“我们能够保障附近的男人不敢对你们动手,就算是长老也不行。” “可是,士兵们……” “别的汉军我不知道,”乐正绫郑重地向她说,“我的部队,你无需要担心。” 听了乐正绫这番安慰,毋奴韦对未来可能的生活感到既迷惘又有点期许。不管与这群汉军在一起的状态是好是坏,至少总比在部落中做牛马要强一点吧,或许。 乐正绫没办法说更多的话,只能早早安慰毋奴韦休息。过了这夜,就是通书什在这里调查的第三天了,明天对士兵们来说,仍然是繁重的、耗费脑力的一天。 次日。祁晋师和那名姓庄的北军骑士早早地踏上了西行的道路,今天的调查活动仍由乐正绫和天依组织。昨天晚上已经分派过任务,四个小组都制了一张关于今日预调查内容的表。两位女什官仍然是作为答难解惑的导师,在院落中间,总领四组人马的调查活动。 乐正绫走到第四组所在的帐旁,苏卜都匈正在热情地向士兵们介绍匈奴语的词。乙伍的魏功往往问一个词,他就能把从这个词根派生出来的一个词族统统给士兵们说出来。似乎他对于汉军对苏卜部的语言调查,以及自己的调查人身份非常重视——他一点也不敢怠慢,在面对魏组长和其他三人的时候,他的表情既郑重又恭敬。乐正绫又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他昨天打老婆的英姿来。 “夫人,你们怎么说?”乐正绫插嘴问他。 苏卜都匈愣了一下,随后抬头向这位什正轻轻行了个礼,道:“我们这边管夫人是叫‘yutuz’的。” “好,你们记一下。”乐正绫转向四位士兵,“试着辨一下音。注意把发音细节也描写出来,不要只记到音位过。” “唯。” 魏功遂请苏卜都匈又说了几遍刚才的音节,和其他三个组员对了以后,确定了它的书写方式。 都匈对什正突然的一问感到奇怪。难道是她知道自己昨天在她不在的时候干什么了?汉军的消息有如此灵通么?还是祁索通过一些人把事情告诉了她? “那老夫人呢?”乐正绫又问道。 “k。” 乐正绫又问了几个和女性相关的词,比如女儿、姐姐、女主人等等,随后又问了另外一个和牛有关的词族。都匈舒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不对,牛,显然是那个塞人部落的标识!这位女什官显然是在向自己暗示鲜弥部和他们送到苏卜部的那几位女奴了。都匈一直在担心,她在面临部落内一些斯基泰女子的境遇的时候,会做何想法。毕竟她虽然是汉军的长官,但是在性别和身体上却是和那些金发的奴子一样的——她自己本身也是凭借脑力在男性的社会中孤独周旋的一个零余的人,或许很容易同那些境遇相似的奴子在人情上发生关联。一想及此,都匈就有些抱怨,汉军为什么不派一个男的官长率军过来,那样那几个塞人奴隶也正好与他派上用场,部落也能够更好地接待长安的客人。 倘若部落虐待那几个女奴的细节被她侦知,而她又好管闲事的话,自己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为什么会如此倾心于那些塞人呢?她在酒宴上就提及过那个部落,会不会那个塞人部落也是他们这次来时所倾重的,也是调查对象之一?如果这些女奴和那个一直作为附庸存在的塞人部落一块被得到汉军重视的话,这对于部落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自己和几个父兄或许应该及早地准备一下这件事。 他这么想着,抬头,发现那个什正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第二节 支援 看到乐正绫如此看着他,都匈确定了自己的直觉的可靠性。 乐正绫迅速地移开了眼神,嘱咐魏功好好记,好好听,随后她便离开了帐篷,走回第一个小组处,检查那边的记录和调查工作。苏卜都匈连忙将思绪收回来,继续认真而谨慎地回答四名汉军士兵关于匈奴语词汇的问询。 得趁今天午时,通书什集队休息的时候,去找父亲和两个兄长,商议对策。都匈想道。这个汉国长官抛给自己的暗示已经过多了。 上午的调查时间一晃而过。经过两日的调查,无论是通书什的士兵们,还是发音合作人——苏卜部的长老家族,大家都已经感到喉咙有点吃不消了。苏卜达不知道这群长安人还要将工作持续多久——在初到时的欢迎筵席上,乐正什正似乎曾经向自己说,调查要持续十天左右。一想到还要陪这群难缠的——尤其是在上贡之会时变得更加难缠的长安士兵们说上七八天的话,他就感到头疼。 乐正绫走到院里,呼了一声哨子,大家陆续地停下了调查,从四面的穹庐聚集到院中来。 “今天的调查,基本上做了一半。”乐正绫向众人道,“做事情要劳逸结合,不能一开始做就停不下来。大家可以一会休息的时候,分小组梳理梳理上午记忆的内容,整理整理革书,这样下午做起来也能顺当一些——就不求事半功倍了。按你们现在的效率,不事倍功半就已经很不错了。” 天依走向四位发音合作人,向他们致礼慰问了一番。随后乐正绫整起队伍,大家排成两个纵队,走向自己的营地,准备用午餐——这个三餐制,一般他们在关内时是不做的,除非在休假的时候。 苏卜家也开始筹备自己的晌食。都匈看着外面自己的夫人低声下气地搬来柴火,准备生火的样子,默默地走向苏卜达的帐房里。他先向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请安,随后开口道: “我这些天发现,这些金发的塞奴,以及她们背后的鲜弥部,或许会是一个破坏我们和长安人之间关系的绳结。” 听到这话,苏卜合走到了他身前: “就我目前来看,汉国人是在第一日的酒宴,以及昨日的上贡上关心起那个部族的。你有什么新的发现么?” “我后知后觉,做错了一件事——我感觉鲜弥部昨天让我们丢了颜面,我昨天回帐,回去好好教训了祁索,但是今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什长似乎在警告我。” “如何警告的?” 都匈遂将他早上接受调查时的情况同大兄说了一番。 “你在县里呆了几年,变得和那些汉人一样生疑了!”苏卜介笑话他,“鲜弥部就是一个小部落,既没有多的财物粮秣,又没有会说话的人,他们在那上面会有什么希求么?” “介——你不知道,他们一开始就是来四处问言语的,”苏卜都匈向他的二哥道,“他们必定不止查问我们的言语,既然鲜弥部是这附近最近的塞人,他们就肯定要去鲜弥部。这应该就是他们如此重视那些塞人的原因。我醒悟得过晚了,昨天做了件错事,让我们家更加被动了——就现在这个节骨眼,鲜弥部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同时会塞语和汉语的女奴,在这些汉军眼里,简直是太重要了。” “都匈说得没错。”苏卜达说,“你已经做成的事,就不要去管它了——既然他们的动机如你猜了,是这样的,那我们就应该在那些长安人面前示好,向他们展示进一步的对鲜弥部的支持。” “如何展示?” “乐正看我那一眼,我一直在琢磨那一眼。”都匈捏着下巴,“她那一眼,肯定是为了让我们这样做的。她那一眼里甚至有对我们的警告——如果再对部落里的塞人做什么事,汉国的人就不高兴了。” “草原的男儿,何尝如此看人眼色行事过!”苏卜介眯着眼,“我们不给他们提供羊、奶,他们都得饿死。” “这里的草原是汉国的草原,如果我们不按他们的要求行事,他们随随便便从哪调来大兵,再给周边的部落发信,那那些昨天还在向我们上贡的小族就变成草原的新男儿了。”都匈说,“你一辈子都没去过一次陈仓县,你怎么知道汉国的大!我知道!” 苏卜介见状,便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而且,你们没有发现么?他们今天少了两个人。”都匈说,“那个什副,还有一个骑士,都向西走了。” “他们向西?”苏卜达问道,“去军马场的?” “对。八成去那。”都匈摆起手,“我们苏卜部这下热闹了,明后天,估计他们的马队就要来了。我们不调整对鲜弥部的态度,他们的增兵一到,他们直接向我们吩咐命令,叫我们照做,那时候大家都难堪。我们得在此之前,先一步向他们的主官表现出侍奉和支持这件事的态度。这对我们部落是有好处的。” “说得有理。”苏卜达说,“不过他们调动来军马场的人,光是做这个事,应该还要一段时间。老夫或许可以请那个主官再喝一顿酒,大家把这件事摆出来,好好地谈一谈。” 下午。祁叔和小庄并没有下午就带着人从西边回来——这是在众人预料之内的。大约傍晚的时候,乐正绫正在集结部属,忽然都匈前来和她耳语了一阵。她听了几句话之后,摇了摇头,又和都匈交谈了几句,那个苏卜家的小儿子方才答唯,回去复命。 “怎么了?”天依问她。 “苏卜达欲请我晚上小饮。”乐正绫说,“但是我们还要和士兵们整理今天的调查结果,安排明天的进度,夕食是肯定吃不上了。一定要请的话,只能等到这些做完之后,入夜时分吧。” “安全么?” “肯定安全。”乐正绫笑了笑,“再说了,你信不过我的武艺么?” “信不过,何况祁叔还不在身边。” “我不会喝太多酒,慢慢周旋罢了。” “那我一会同眉伍正说一说,让他晚上也去。我在帐篷里看护毋奴韦。”天依向她道,“还有她的儿子,walkwe。” “也好。” 二人如此说定,带着通书什离开了院子,前往自己的驻扎地休息。待到乐正绫和天依给四组士兵们依次做完总结和安排后,乐正绫和眉出各将甲具卸下,折返回苏卜氏长老的院子,准备赴宴。 伴着上弦月的月色,她们走到院子里,发现几个部落民正在烤着一头山羊。显然,这头羊是为了今天晚上的贵客特别准备的。 苏卜达站在毡房门口,看见他们并没有穿戴盔甲,而是只穿了制衣过来,连刀戟也没带,脸上露出欣然的微笑。 “长老,无需在帐门口等的。”眉出向他拱揖,“外面风冷。” 苏卜合将这话译给苏卜达,又准备将自己父亲的话转译回汉语。 “我们边地上人,不挨的。”苏卜达摇手,“你们几位,黄昏收队了,还要总领一日的工作,太辛苦了。以往的汉官来,只要在我们这里吃好喝好便是。” “长老等了多长时间?”乐正绫问苏卜合。 “我们自傍晚就在这儿候你们了,有个半个时了吧。”苏卜合抱着双手,向她说。 “那真是久等了!早知道我们就早点过来,太烦扰你们了。”乐正绫连忙向他道歉。 “来,我们进庐说话,这外面有一只,里头还有一只,已经烤好了的。”苏卜合向她们请道。几人遂在部落民的护拥下进入长老的毡帐。 乐正绫看着帐中昏暗的场面,有点发虚——刚来部落时,自己就在这里大醉了一场。她现在见到酒瓮还有点犯晕。她坐到座位上,面对着面前大块的羊肉,感到吃不太下。 “来,我们先来一口。”苏卜达举起酒碗,对乐正绫说。几人将碗中的酒各饮了一口,苏卜达忽然又站起来,说了一番话。 “这两日我们接待汉国的主人,实在是有不周之处。”苏卜达说道,“我们作为这片草原上为天子牧民的长者,没有照顾好周边部族之间的关系,让你们素来行仁义的人笑话了。鲜弥部本来在这周遭是弱者,容易遭到周边其他小族的欺蒙。我们没有提供保护,反倒让你们这些客人来为他们出了声,这是我们失当。我在这里赔酒。” 待苏卜合将这一段话向二人译毕,苏卜达将碗中的酒全部倒入了自己的口中。乐正绫和眉出互相看了看。 “长老,不必喝那么凶。”乐正绫劝他,“那都是小事。” “对我们部落来说,不是小事,反倒是教训。我们苏卜部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总是容易闹笑话。”苏卜达用布巾擦了擦嘴边的酒水,“你们之前说,你们是来我们这做语言调查的。不知道你们对塞人的言语感兴趣么?” 乐正绫眨眨眼睛,回道: “非常感兴趣。” “老夫想推荐推荐——如果你们有意愿去调查塞人言语的话,我们可以把部中的那些塞人女奴都交予你们。她们时常侍奉关内来的人,也会汉言,可以帮到你们。在其他方面有什么需要,也尽可以同我们提。只要我们这个小部落力所能及的,都可以供给你们。” “长老有如此的厚意同我们合作,我们日后回了长安,真的要向将军处好好美言。”乐正绫笑道,“现在在这原上,我也无以报答,我也将这酒干了吧。” 说着,她也举起自己的酒碗,将碗中的酒仰首干尽。一股酒精的气息窜上她的脑区,她看着穹庐的道,“马场这次为了支持我们的活动,派出了一个什。现在我们一共有三十六个人,去哪都不用愁了。” 走在他旁边的便是军马场派出来的那个骑兵什的什正。那位什正分别向乐正绫和北军骑士的伍正行了礼。 “刚好,再过几天,我们就准备前往鲜弥部。”乐正绫点点头,“不过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手,我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总归多一个人算一个人嘛。”祁晋师说。 苏卜达和他的儿子们也看到了马场的援兵,这下他们帐外有几十个骑马的汉人了。如果他们横起他们的戟来,恐怕这附近的任何一个部落都吃不消。 “这下,有了现时的兵力,长安人命令什么,我们都只能乖乖从命。”苏卜合向苏卜都匈说,“还好,你前几天发现得及时,我们及早地向他们献了回殷勤。” 苏卜都匈还在思考鲜弥部相关的事情。他在计算之后汉军对鲜弥部的调查,会给这边的草原带来多大的影响。那个部落和自己的女人必然要在关内人的帮扶下受照顾一段时间了,阏稹部的人似乎不会满足于放掉这块到手的肉。自己的部落如何在这个变化中仍然保持在周边的主导作用,如何在这群金发的小族、爱这群金发人的长安人、平素欺压他们的小族中间左右逢源,他还在思索。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第三节 支付手段 那十名来自军马场的骑兵,按一字在外面的空地上排开,身上都穿着灰色的军服。看来这个军马场的物质条件也不错,能够供应给士兵服装,而无需士卒自备。 “我和他们不熟,”乐正绫对那个穿着灰衣的什正说,“祁叔和小庄同你交代过你们来的目的么?” “我们是粗人,不知道通书什是什么,只知道它是骠骑将军设的。”那个什正抱拳道,“我们不管做什么,目的都是一个,就是誓死保卫你们的安全。” “你叫什么名字?”乐正绫问他。 “我姓瞿,叫我瞿什正就行。” “多谢你们的支持。我带你去见见这个部落的长老。” 乐正绫领着这个灰衣什正,走到苏卜达们的身前,互相介绍了他们的身份。 “江怀你认识么?”苏卜合问他。 “认识,在我们那边管田的。”瞿什正答道,“他来过这?” “上一次来的就是他。我和他聊得挺好的。” “原来如此……” 这个什正便同苏卜合寒暄起来。 “既然你们有共同的交情,那今后我们在这边的事务就要多仰仗你们了。”乐正绫向他们二人说,“我们初步的合计是,你们先在这里歇息一段时间,等到二十日,我们基本上把这边的言语调查出一个架子的时候,我们就出发前往鲜弥部,去调查他们塞人的言语。这个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毕竟我们每天吃住在这里,都要耗费物力,久居了不好。” “这样的话,可以。”苏卜合抱着手,“你们到鲜弥部的时候,我们也会派人每日去探视,看他们招待天兵周不周到。” “那真是不胜感激了!” 站在一旁听话的苏卜介脸色一直不好。一听到这群米虫奶虫要住在这里享用他们的资源一直到二十号,他的脑袋就犯疼。之后他们虽然要去鲜弥部,但苏卜部作为附近最大的部落,还是难免要出人力打点支持。他这几日的白天都作为发音对象接受通书什士兵们的调查,只有到晚上和日间休息的时候,他才能收起那副殷勤认真的面色,好好地享受一下不说话的时光。 这群长安人,最好离开的时候向他们支付充分的报酬。不过从他们此次过来携带的物资来看,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给自己的。他们前几日待这群汉国人的良好态度一直建立在他们能为自己部落在骠骑将军面前美言的空头许诺上,而到了今天以后,他们则是不好好侍奉也不行了——长安人和军马场的骑兵俱在现场。 “走,我去为你们安排住处。”苏卜介清了清自己脑内的怨气,扬起眉毛,恭敬地请瞿什正和他的士兵到部中寻找落脚地点。 “刚好,这时间也接近正午了,”天依对乐正绫道,“我们先放士兵们歇息吧。有些事情想同你计议计议。” 她们遂解散了四个调查小组,将队伍带回驻扎地,众人吃饭。在夷邕等人生火的当儿,天依将乐正绫约到了营盘的角落里。 “阿绫,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苏卜部中各人的表情细节的变化。”天依问她。 “我这些天几乎都忙着带队调查了,说实话,这方面还真不太注意。这是我失职了。”乐正绫用小指抵着鼻子,“你发现什么了么?” “我们进驻到这里也有一个比较长的时间了。”天依同阿绫说,“我们刚来苏卜部的时候,吃到的第一餐——就是那席,排场是比较大的,苏卜家的人也很热情。但是到今天为止,他们的热情很明显地衰退了。” “因为我们久住?” “不仅仅是久住。如果我们驻扎在这里,完全不动用苏卜部的资源,那也无可厚非。但是阿绫,我们在这里的食物是怎么来的?” “就地补给。” “有没有购买?” “没有。” 当乐正绫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沉默了下来。 “部落的生产力水平,要支撑我们这二十来号人马居住十天以上——现在又有十个军马场的人,再加十匹马。虽然对于这个部族来说,损耗可以接受,但无论如何,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我们的存在对于部落来说,是收益越少,成本越高的。”天依用右手抚着自己左肩上的甲片,“西域诸国在西汉晚期为什么时常叛乱?汉使来往频繁,而国小城敝,使者又索要甚多,再这么侍奉下去,汉的使者就把国家吃光了。到了那个地步,那些城邦便叛乱了。” “我们虽然没有像那样过分的索取,对部落总体的生产消费没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吃了终究还是吃了一部分。”天依向她算着吃饭的账,“光从人来看,我们每个人每天如果吃三汉斤奶产或羊肉——假设为三吧,通书什十六个人,加上我、你、祁叔、万安、司马的派员,二十一个人;加上眉伍正的那个伍,二十六个人。我们吃了六天,接近五百斤了。” “这么多?” “乘起来大约有四百七十斤。”天依说,“就这么六天,我们吃了近四石!这还不算我们马草的消耗。” “这太夸张了。”乐正绫吃了一惊,“如果要是四石小米,这六天也基本上有千铢了。胡论奶和肉!” “这还不包括牲畜和酒,光是这一项的支出。” “这真是‘玉盘珍羞直万钱’了。”乐正绫倒吸一口气,“我们得算笔账,下午传令兵来的时候让他回陈仓,通过驿传请示一下骠骑将军,看能否在调查结束的时候送一笔钱来,做最终的结算。” “我看还不能靠这个。首先,这属于大笔支出,在路上必然会有损耗。” “由于一些人为或非人为的原因产生损耗?” “对。”天依点头,“而且,草原上是不常使用货币的。把这大量的钱送过来也没用。再而且,朝廷正是用钱之时。我们已经造成了不小的费用了,不能再向上讨要。我们最好是在这些天里面自己凑出一些能够抵消掉部分花费的实物实事来,这样也减少一些骠骑将军那边的负担。” “可是,这如何做呢?我们除了调查以外,基本上只有中午、傍晚和晚上有时间了。”阿绫问她。 “这个我还在想。”天依思索道,“我们现在人手那么多,大部分都是青壮年劳动力,或许可以帮部落搞一定的营造活动。建筑活动是可以非常抵消这类费用的。” “不行,这事不行。”乐正绫否决了这个提议,“一个是,对于部落来说,并不需要很多的营造活动;再一个是营造活动比较危险,也不是众人所擅长的,我们队伍里也没有匠人;再一个是,士兵们是来做语言调查的,这太劳烦他们了。” 天依沉思了一会儿,又抛出一个建议: “这些天,骠骑将军一直在委派作坊生产麻纸,关内必然累积了许多麻纸了。现在几乎所有的麻纸都是为我们所用的。在所有这些资源中,只有这些麻纸是可供我们支配,且非朝廷重大资源的。” “你的意思是……”乐正绫看着她的恋人。 “囤积着也是浪费,我们可以下午向骠骑司马报告,送麻纸过来。我们用这麻纸与苏卜部的人交易。” “这样可行么?草原上用得了麻纸么?” “难说。书写肯定是用不成的,”天依说,“但是就算不能用作书写,也可以用于其他方面,比如包装、贴补等等。或者,可以将它作为一种商品出售给来往的商旅。” “也不行。”乐正绫仍是摇头,“麻纸在这个时代使用范围还不广,很有可能没有什么价值,尤其是在草原上。而且,从长安运输麻纸,和运输其他货物,都是成本非常高的。我们不能靠骠骑将军。” “草原上的人,最需要的应该还是粮食,蔬菜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可以直接从陈仓县运得的。” “没有头绪。”乐正绫向她说,“等到今天的调查结束以后,我会再去苏卜达的帐下一趟。” 就在这时,楼昫捧着一盘羊肉走了过来。 “什正,肉好了。”楼昫向她们请道。 “好,辛苦小楼了!”乐正绫笑着接过肉盘,和天依一块走回聚餐点,坐下吃饭。 “这几天在苏卜部,日日开荤,我现在都不知道米是什么味道了。”夷邕手里抓着一块奶酪,装模作样地抱怨道。 “珍惜吧!你回了上林苑,再过上每天咸菜粟饭的日子,你天天做梦都会想这儿的。” 何存如是说着,众人笑起来。 “人家普通牧民,好几天也不一定吃上顿羊肉,甚至有的一年才杀一头羊,”乐正绫向他们说,“大家都是苦出身的,苏卜部的人好心好意把羊肉供给我们,我们应该每日向他们道谢,自己闲时了有什么忙就帮帮,你要吃腻了这肉,可以和部中牧民的饮食适当换一换。” “可是这羊肉,一开始吃还好,吃得久了,确实难免犯膻。”夷邕皱着眉头,“我这几天便利都便利不好。” “连点腌肉都没有。”齐渊说。 “嗯,腌肉?”天依忽然发现了什么,她立马转向乐正绫,“盐!我们怎么没想到呢。现在还不是盐铁专营的时代,我们可以托陈仓县进购盐来抵消部落在我们身上的支出。” 乐正绫也反应了过来。 “对,是这样的。我们提出了这个要求,陈仓令应该也会支持我们。而对于偏僻的关中西部来说,盐还有很高的运输成本,它在这里的价格显然会高出它在关中的价格。那么在这里使用盐作为我们向苏卜部支付花费的实物也是可行的。但是,这会不会对地方财政有所损益?” “我想的是另一个法子。陈仓县上必然需要一些草原的物产,我们可以促成一桩应急的互市来解决补偿的问题。” “哎,对!”魏功突然开口了,“日中做调查的时候,苏卜都匈说,他在来之前,一直在代父兄和县里谈一桩生意。部落里近来缺盐,想与县中互易,但是县里似乎近期对草原上的物事不太有进购的意图,而更想通过日常流转的商旅来购得相关的货物。他们现在焦头烂额的。都匈的两个哥哥也责怨他在县里做不好事。” “如果真的有这件事的话,我会托传令兵,向县令言这件事。”乐正绫想了一会儿,“我们可以将我们在这里花费的材料换成一次苏卜部和陈仓县互易,陈仓县进购牲畜毛皮,苏卜部进购食盐解决问题的机会,如果能抓住这次机会,那我们在这边的景况、和部落的关系就会轻松很多。我傍晚也会和眉伍正去苏卜长老那一趟,商量这件事。” 当天下午,托陈仓县进行食盐与草原交易的请求被传令兵带往了山湾的那头。大致在当天通书什的调查结束之后,部落升起烹煮夕食的炊烟的时候,乐正绫和眉出留在了苏卜达的毡院中。 “乐正什正,今天不同你的部下们吃饭么?”苏卜达托苏卜合问她。 “长老,我们来到苏卜部,受用你们的款待已经五日了。”乐正绫向他说,“这五日来,光是奶、肉、酒、盐这四项,你们部落就支出了许多——何况还有宴饮。我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是深觉你们好客的情谊的。” 苏卜介站在夕阳照不到的暗处,对她的言语报以轻蔑的一笑。要不是自己的部族在这关内居住,四周都是汉兵,这支小部队的武备又精,他恨不得现在就打个包围,把这群酒囊饭袋给宰了,将他们所带的财货尽数掠去,两个年轻女人留下卖掉,举族突出长城去。他是父亲任命清点部中牛羊口数和其他物资数量的,这些天汉兵在这每驻扎一天,他家控有的财产就少几分,这让苏卜介感到极度的心疼——他从事这清点的事业后,脾性素来如此,就算少一头羊也心疼。有时候部落中有人偷了几粒粟,他都会亲自将其狠狠地鞭伤。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苏卜达礼貌地回答她。 “不。”乐正绫忽然摆手,站了起来,“我们来到这里,粮秣本来是应该自行采购的,这样对于客主来说才都公平。” “这里是汉的土地,我们只是在这片土地上放牧的,怎么能够向土地的主人……” “盐,不知道你们需要不?”乐正绫直截地打断了他,“食盐。” 长老家族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最近正缺食盐。今天过来,主要就是想咨询咨询,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请陈仓县同意同你们交易,让两边需要的货物一次性做一个满足。我们在部落中每天吃你们喝你们,也要适当回报。” 苏卜达摸了摸胡须,随后垂下头小心地想了一会儿,良久,抬头道: “你们能送几车盐过来?” “目前还不清楚,需要联络。具体的数字我们可以折算。你们觉得合适即可。你们这两天可以出一个清单,大约需要多少盐,然后再准备相应的货物。” 苏卜达长老面露欣喜,但是他还是非常恭敬和谨慎地和乐正绫推拒了好久,最终,才扭扭捏捏地同意他们用这种方式向苏卜部支付报酬的盛情。苏卜介站在她们身后,忽然觉得这帮长安人也没有那么可厌。 向霍去病申请在当地促成一场县牧大宗交易来抵当调查费用的提议同样被传令兵带往了山湾的那头。乐正绫和天依光等待骠骑将军对这件事的回复,就过了两日。两日之后,到一月的十五日,传令兵携带者骠骑将军的回复到达了现场。 “骠骑将军怎么说?”乐正绫问那名传令兵。 “我复述不准,光把文书带来了,你们看吧。”传令兵从随身的马袋中取出一根牍片来,交给乐正什正。阿绫将牍片细细地看了,天依向她询问木牍上的内容。 “骠骑将军没有说什么。”乐正绫向天依说,“他让陈仓县自行解决。” “意思就是,既然你们提出这个点子,县令和主簿一定会为你们准备这次交易。”传令兵道。 “苏卜介这两天一直在结算,我们驻扎在苏卜部,每人每天基本要消耗十二铢左右,略等于一个常人的收入。”乐正绫道,“军马场那十人不算,会饮的支出也不算,我们二十六人,一天的消费按三百一十二铢算。那么我们要调查到二十号,基本上是十二天,这个期间的花费是三千七百四十四铢。” “都可以养一圈羊了。” “之后去塞人部落,再另外算。至少这些天的总支出是这样。换算成这里的盐价,加上运费,相当于七斛盐,而他们还需要三大车左右才能抒困。和交易量比起来,我们在这里的成本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交易量为什么这么大?”天依有些疑惑。 “他们还垄断了周边的小族购买食盐的渠道,这是暴利。”乐正绫悄悄地说。 “这么看,他们要回馈给陈仓县的货物也会很多。你们进行这样大宗的交易,大体上到交付时间,需要进展到什么时候?”天依转向那名传令兵。 “大致二十号。” “刚好,我们在苏卜部的调查也预计进展到二十号左右。”乐正绫拍手道,“这个时间差,我们刚好可以以这些物资作为我们在这次调查中向部落支付的报酬,然后前往鲜弥部调查斯基泰语。这样苏卜部的人也会支持我们后续的行动。” “这样甚好。” “我们还可以匀少数几斛盐给鲜弥部,如果苏卜部的人同意的话。比如,我们可以按在苏卜部的标准,支付他们六斛。这样他们不必向苏卜部购买带了价差的盐,也是一件好事。” “给鲜弥部六斛?我们在那待七天么?” “嗯。”天依向乐正绫道,“等大车来了,在这里卸完货,先行送过去便是。” 传令兵又向她们询问了一些比较细碎的事,确认通书什一时没有更多要求后,他便跨上马,慢悠悠地骑回陈仓复命去了。看着他在午后阳光照耀下的背影,天依忽然感觉非常感激。这些传令兵,职务虽然卑下,但是他们却来回奔波,高效地承载着各种关键的信息。如果没有传令兵,她们在这片草原上,几乎便和长安处于失联的状态。道路交通和驿传体系,对于一个古代王朝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第四节 前往斯基泰 在之后的五天中,乐正绫和天依一边等待陈仓县和苏卜部的互易活动,一边指导通书什的士兵们开展剩余的调查工作。甚至有了军马场那个什的帮助,乐正绫还成功派出了魏功的小组前往了附近十几到三十千米的几个匈奴部落,对这些部落语言的大体面貌有了一些了解。那几个部落的言语,在语法上与苏卜部的区别很小,而在词汇上则多少受一些迁入时地域的影响。而更远一些的地方,则有几个说羌语的部落。士兵们记录完那边的大致情况后,还请作为羌人的祁晋师帮忙对照了一下。 “基本上就是这样。”乐正绫拿着魏功提交的革纸,“其他两种语言我们都可以掌握,而且在关内也有人说。那我们在这边的最后一个目标,基本上就是鲜弥部。” “鲜弥部,是塞人,应该说塞语。”魏功道,“什正,你之前说有语言的系属,他们是属于哪一个系的?” “我们汉言,和羌话一样,是在汉藏语系中,你去调查的时候应该也有明显的感受。” “对,他们用/gau/来指自己的首领,您说过的,那是夏朝的‘后’。”魏功点头。 “匈奴语,或许是阿尔泰语系,至少它与我们那边的哈萨克语有一些关联。”乐正绫向他说,“而塞语,它是和我之前上课课过你们的,英语、法语,处在同一个系内,是印欧语系。” “印欧语系?”在一旁的楼昫蹙眉道,“我原以为您说的英语、法语是远在天边的了,没想到离我们这么近。” “它们虽然处在同一个谱系树内,但是他们的语族不一样。系下面还有个单位,叫语族。”乐正绫向士兵们解释,“英语属于日耳曼语族,而法语属于罗曼语族,西域那边则属于东伊朗语族。你们猜这边的塞语从属于什么语族?” “八成也是东伊朗语族。”楼昫猜测道。 “没错,猜对了。”乐正绫拍拍他的肩膀,“为什么说这么远的语言之间有亲属关系?在这里就有一个例子。苏卜部中的塞人女奴,毋奴韦,她的儿子,起名叫olf。这还不是很近。古英语是alkwe。” “好嘞!”眉出笑着,让毋奴韦把她年仅五岁的儿子抱到他的马上。随后,毋奴韦犹豫了一会,在其他部落民的注视下,骑上马,紧紧地抱住身前的乐正绫。 另外两个女奴则分别乘上了天依和祁索的马。军马场的马队也整理好了他们所需带的行礼,到了南门口。一列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出了苏卜部,向东南方向走去。 “六年没有乘过马了。”毋奴韦紧紧贴着乐正绫的后背,“自我被父老送到这来,他们就没让我乘过马,怕我逃。” “来,我把登子让给你。”乐正绫悄悄地将自己的靴子抽出马镫,让毋奴韦踏上,“这样稳一点。” “那主人呢……” “我的马术好得很!” 毋奴韦轻轻地将自己的双脚伸到乐正绫让出来的两只皮革马镫上,将她搂得更紧了一点。乐正绫感觉到毋奴韦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她身上,仿佛她是她在这周边几十里唯一的亲人。这让她感到一种责任感。 毋奴韦的儿子被眉出护在身前,这似乎是这个小朋友第一次有骑马的体验。他看着部落外广袤的风景,脸上不似先前在部中那么漠然了。 “为桂就这么从来没出过部落么?” “没有。你见过牧人的羊能跑出他的羊圈么?”毋奴韦问道,“牧人准它跑了么?” “真就是奴隶社会呀。”乐正绫叹气,“这回见到你们的父老,不知道是啥样的。” “传说在很久以前,我们的部落能征善战,当时所有的事情,大家都聚在一起决定。男人和女人并肩作战。”毋奴韦对她说,“出了很多像你一样穿甲的人,但是后来衰微的时候,我们就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 斯基泰的军事民主和男女平等的传统,在河西地区正在遗失。整个斯基泰人种已经被匈奴打散了,部落也衰落了下来。这是乐正绫记在心里的一点。 “你的父亲姓什么?”乐正绫说,“他们不准你使用他们的姓,他们姓什么?” “鲜弥。就是鲜弥。就是部族的名字。” “这片的部落都是以姓氏来命名的?” “是。” 乐正绫想起了“张家庄”“杨村”等在汉地常见的地名。看来这种命名模式是跨语言存在的——而在河西,匈奴的浑邪王部、休屠王部,则是根据控有该地的匈奴官王的名号来定名的。汉武帝驾崩时,著名的托孤大臣金日磾,便是霍去病结束河西之战后,被送至长安的休屠王的太子。 “好了,我们试试加快速度。”乐正绫向夷邕命令道。他一摇红旗,整个骑兵队伍都加速飞驰起来。这是乐正绫第一次试着完全脱离马镫骑行,还好鲜弥毋奴韦一直抱着她。 十七公里的路,众人走了一个多小时,不过前往鲜弥部通讯的苏卜部骑手倒已经折返了一回。到下午的时候,马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鲜弥部的门外。通书什的士兵们将在这里度过剩下的七天时间。 “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天依看着远处的毡帐,“听骑手的报告,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来可不是为了吃筵席的。”乐正绫道,“先和他们见见面,然后做调查,晚上再吃饭。” “关山草原在这会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匈奴语,斯基泰语,羌语,各种语言都杂合在了一块。它是这个时代的马来西亚。” “在这类地方,语言接触应该也比较频繁。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侦测到相关的现象。” 乐正绫和天依一边这么聊着,一边打马上前,与从鲜弥部走出来的人们会面。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第五节 塞人余影 通书什和军马场的马队来到了鲜弥部。这个斯基泰部落的头人和壮年们恭敬地来到部落的门口,排成两排,准备欢迎在前几天的上贡大会上帮助过他们的长安人。乐正绫认出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前几日甩脱閼稹人来向自己报告隐情的中年斯基泰男子。 “又见面了。”乐正绫向他招手。 那个中年男人握着鞭子,骑在马上,向自己拱揖。他的面色冷白,瞳光浅蓝,和坐在自己马后的毋奴韦一样。 乐正绫向面前的部落居民点扫了一眼。光从聚落的面积来看,这个部落要比之前的苏卜部要小很多,可能居住的塞人总数不过三百。这种聚落,如果光靠他们自己,显然是无法在草原上立足的。他们也只能依附附近的苏卜部。 聚集到栅门外的,基本上就是部落的大部分劳力了。这个体量还不是最小的,在《后汉书西域传》中,西域还有一个小国,名曰单桓国,总人口仅一百九十四人,而所谓的“胜兵”,亦即可以参加战斗的青年劳力,也不过四十五人。但是,就算人口体量如此小,也是在西域上正式立足,被汉朝的使者记入典册的一个国家。 “在营门外排着的这些人,就是鲜弥部的‘胜兵’了。”乐正绫同天依说,“这么看,之前的一个上贡马队,就占了他们可战之人的一半。不过我想其他小部落的情况也是类似的。” “还好。要是这个人口体量,我们把这么多盐交给鲜弥部的人,这里在我们走后就会充满危险。”天依道,“我们把盐留给苏卜部,还避免了我们同这里人的物质上的关系。如果我们每天在这里,食品不需要当地人提供,他们应该会非常乐意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的天依想事情是越来越周密了!”乐正绫脸上笑盈盈的。 从人群中出来两骑。毋奴韦等几位被他们送出去当女奴的塞人少女纷纷下了马,准备充当译人——被苏卜都匈牢牢盯着的祁索则不在此列。 塞人的首领向他们致礼,说了许多面貌有点像印欧语的话。这个言谈的风格便像是中亚以西的人了。乐正绫从刚才那个塞人首领的话里听出来一些印欧语系的基本词,如和英语“you”、古英语“thou”很像的第二人称代词“yes”,以及和英语的“we”很像的“wes”。 毋奴韦将他的话转成汉语,读给乐正绫们。 “你们远道来到我们部落,真是让我们这里生光。”毋奴韦很庄重而卑微地将手把在身前,“在上一次向苏卜部进贡的现场,是您依靠您丰富的智慧辨识出了嫌疑,明断了是非,使我们被抢的贡品顺利地交到了苏卜氏那里。您和您的部队要亲自来我们部落,我们倍感荣幸。” 塞人的首领和部落的男人们都紧张地盯着毋奴韦。他们在把这个女孩送到苏卜部当奴隶时从来没想到过她会通过一些渠道和机会学汉语,而在现在发挥很大的用处。他们仍是有点担心,怕这个身份低贱的人会报复自己所出的部族,将自己诚恳的言语用粗鄙带刺的汉言说出来,激怒这群马上的介胄之人。 还好,听了毋奴韦翻译的这些话,那个年轻的汉军女官长的脸上并没有愠色,而是带着微笑,用汉言向自己的部落说出了许多祝福的话。看来毋奴韦对他们并无怨恨。许多人的神情放松了下来。 “您是这里的长老?”乐正绫问那名首领。 首领非常恭敬地弯了个腰,向她答应。 “鲜弥长老,你们从祖宗上就说这塞人言语么?”乐正绫问他。 那名首领仍是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我们这几日可不可以暂住到你们这边,问一问你们的言语?”乐正绫问他,“食物我们可以自己解决,不需要劳烦到部落上下。” 鲜弥部的长老非常欢迎她们来部中小住——自然,这是苏卜部的骑手早就通知过本地人的,根本没有拒绝的选择,他们只是在礼貌地进行这个入营的仪式。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也并没有拒绝的打算。既然这队汉军食宿自理,每天只是放马吃外面的一点草而已,自己的部落一下子安全许多,邻近的部族不会来骚扰,那又何乐而不为呢?他甚至希望这支长安人能够久住下来。 “我们需要帮你们准备傍晚的宴饮么?”长老问她。 乐正绫看了看立在身后的士兵们,向他摆手说: “不用了,之前在苏卜部已经受用得够多。何况宴饮也耽误时间。我们到这里来是来做公事的,你们部中有没有四个比较闲的,说话又比较正宗地道的人,我们好以他们作为对象,听取他们的言语?” 鲜弥长老想了一会儿,向这位什正抱歉道: “这方面我们还没有安排。你们远道来此,必然疲累了,不妨先扎营休息,我选一下人。” 通书什和军马场的马队遂进驻到了鲜弥部当中。作为斯基泰人,这个部落的面貌还是和苏卜部有所不同的——比如人人都穿着宽袖的,带着腰带的袍服,头上戴着尖帽,而在有些有地位的塞人身上还有些许的金饰。乐正绫接近十天前接触过的那个塞人马队的头领,身上便戴着一枚金首饰。这些东西显然是他们在迁入这里之前,在河西时就一直继承下来的,只是在最近几十年中,由于离乱、掠夺、进贡,变得越来越少。 更为悲惨的是,这些金器是他们部落唯一拿得出手的财富了。乐正绫一边走,一边看着部落民的生存状态。他们是乐正绫所见过的白种人当中最贫穷、饥饿、瘦削的一群。如果午时天依没有向她建议,她们将盐带来了这里,恐怕在鲜弥部享受到这些盐的好处之前,他们就先被供应自己这三十来人的要求给压垮了。 在已有的历史知识下,天依并没有听说过这群塞人之后去了哪。在之后关山草原乃至整个陇西、关中的历史上,都没有出现他们的名字。毫无疑问,这个部落日后面临的只有更严苛的抢夺和索取,祖先的荣光化为了更多的屈辱和恐怖,他们和他们的血缘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一念及此,天依倒吸了一口凉气。 马队的人们被安排在部落的西北角——那里有几个被临时腾退出来的牧民的帐篷,她们就在那里安顿。 “这不影响么?”乐正绫指着这些帐篷,问鲜弥部的长老。 “不影响,他们可以住到他们亲戚的地方去。”鲜弥长老回答道,“我们的穹庐大得很,不影响。” “最好把他们妥善安排安排,付些补偿。”乐正绫说,“不知道你们找到了四位既有闲且正宗的说话人了么?” “找到了。”长老笑着摩着手,“来,我来介绍给你们。” 毋奴韦刚翻译完鲜弥长老的话,长老便已经将四位鲜弥部的部落民召集到了身边。毋奴韦看到他们,那四人也看到了毋奴韦,双方都惊讶起来。片刻之后,那些部落民对毋奴韦就投以不屑但畏惧的表情。 “怎么了?”乐正绫察觉到了这种不一样的氛围。 “什正,他们就是我的亲族……”毋奴韦委屈地说,“就是他们把我送出去的。” 那些人愣愣地看着乐正绫。她也注视着他们,未几,一股情绪从她的胸膛里面迸发出来。她向毋奴韦道: “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们:我不管你原先是不是他们的亲族,当他们把你送出去那一刻,他们就不是你的亲人了。你现在身份是长安人的译人,他们是被请过来的说话人,他们说得好不好,部落在长安人的印象里就好不好。我们的公事办完以后,你们作为译人会跟随我们离开这个部落,去长安。到时候,这个部落怎么对你的,你尽可以说给长安的人听。” 那四个人似乎看乐正绫在指点着他们发火。待她说完这一大串汉言以后,毋奴韦向他们将什正的这些话翻译了出来。那四个人连忙伏在地上,向这个凶狠的什正表示自己一定会配合调查,并恭敬地对待从苏卜部过来的译者。毋奴韦又将他们的话译回汉言。 “好,这还差不多。”乐正绫舒了口气,“齐渊,祁索,你们这几天就调查这个人。” 她将四个小组再次分配上不同的发音人和译人,随后,通书什开始在鲜弥部的驻扎地就地展开调查。分工仍然很明晰,只不过是跟在苏卜部时调了个个:齐渊和何存的两个小组负责调查塞语的词汇,而张原和魏功的小组则调查语法。这对四个小组的成员来说都是一个挑战。 在鲜弥部的第一天过得很快,没展开两个小时,太阳便接近地平线了。人们只能捡出最基础的几个问题来询问。比如调查语法的小组,就只询问了第一、二、三人称代词的一些变格的情况。 傍晚,将三大车盐全装进口袋的苏卜部如约地送来了奶和肉,还有少量的粮食。通书什的众人在驻扎地上生起火,煮起饭来。 “我感觉这群小伙子回长安以后是真要曾经沧海难为水。”天依说,“这二十来天下来,大肉大饭的。” “或许回去以后,骠骑将军给他们的伙食标准也会提高吧。”乐正绫看着忙碌着生灶的楼昫等人,“光是革书,就写了满满一摞了,回去我们整理成一个词库,给骠骑将军一看,稳得很。” “前提是他能看得懂。” 那四个白日里被挑选出来的发音人,站在通书什和军马场的士卒们旁边,看他们将大块的肉放在架子上烤得焦烂,深陷的眼窝里投射出饥饿的光线。 毋奴韦站在乐正绫身边,看着自己的那些曾经的亲眷,心中有所不忍。她转向乐正绫: “主人……” “我姓乐正。这里没有人是你的主人,你若称呼我的话,叫什正就行了。” “乐正什正,”毋奴韦说,“你也看到了,在这个地方,大家几乎都没什么吃的。” “所以呢?”乐正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下午的四个发音人。 “他们是调查对象,我们当然要给他们吃的。但是在此之前,我得先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乐正绫说,“你不要向我请求,你先走到他们那,问他们要不要吃上这个羊肉,然后你再过来问我。” 毋奴韦遂敛了敛衣袖,走到他们四人的跟前,用塞语同他们交谈了一会。乐正绫假装没有在关注他们,只是盯着士兵们准备烤肉的情况。过了一会,毋奴韦走到她面前: “他们确实很饿,希望通过我向什正建言建言。” “他们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比前时温细很多了。” 乐正绫又看了看那四人,装模作样地同毋奴韦聊了几句,随后道: “好了,现在你可以通知他们了。看在他们和你同族的面子上。” 毋奴韦寻小步走回她的族亲们面前,向他们说,长安来的人看在他们和自己同族的面子上,可以分给他们一些这些食物。他们一开始不信,在这个当儿,乐正绫又亲自走过去,朝他们说了些汉言,指指毋奴韦,又指指他们,用手指来回画了几道线。做了身势语言,他们才非常感谢起毋奴韦来。 过了一会儿,待天色更暗一些,众人的肉和奶便都加热好了。那下午受调查的三人也分得了一些肉,遂高兴地坐到一旁,大嚼起来。看起来他们的生存境遇和清代的蒙古平民有一点像,平时唯饮奶,只有在过年节的时候才杀一头羊开荤。 “真是有点可怜。”乐正绫叹道,“自公元前两千年开始,在东欧和印度纵横驰骋的斯基泰人的余脉,到了现在竟是这幅模样。” “他们除了人种以外,基本上和这边的游牧民没有什么差别了。”天依说,“甚至他们的言语里面还多了很多匈奴语的借词。” “你同齐渊他们交流过了?”乐正绫问她。 “交流过了。楼昫在这方面是个好手,前几日记录的匈奴语词汇,他记得特别清楚。今天他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我们带了这个什,这么三个月下来,基本上进展最大,也最有天分的就是楼昫。”乐正绫看着不远处豪饮着热奶粥的楼昫,“就算我们两只把他一个人带大成材,也是我们重要的贡献了。他可能会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语言学家吧。” “如果他能在未来的河西之战中和我们幸存下来的话。”天依补充了一个条件,“如果能,他当然会是。” “再待个七天,我们回到长安一带的时候,基本上也就是一月底,过不了几天就二月初了——以夏历来算的话。骠骑将军要在三月出军,留给我们的还有一个月。毋奴韦等人肯定要带回去,作为长期的调查对象和翻译工作人员。她们留在这无依无靠的草原上毕竟也了无生趣。她儿子也应该出去见见世面。这些小后生也好,还是身有长技而无所用之的人,我们都要让他们发展起来。我们活到现在,独善其身已经是暂时无问题的,总得想想自己身外的东西。” “是。”天依靠在她的肩膀上,“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把它给做下去。” 突然,一直端着粥碗的楼昫突然被粥中的米粒呛着了,他大咳了一声。火边的众人都转过来,看了他狼狈的模样,都嘿嘿地乐起来。那四个做通书什调查人的穷汉,不明就里,也连忙陪着士兵们笑了一通。 ——第五节完—— ——第九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第一节 语言接触及散水工程 第二日,通书什正式地展开了对塞语的调查。那四个合作人一早便被他们叫到了他们的驻扎地中,众人将他们请进各个小组的帐篷。 毋奴韦坐在何存身边,尽可能地抬着头。昨天下午她做翻译的时候,全程将脑袋低着。乐正绫抱着她的儿子,坐在她身边,想尽办法让她将头抬起来。 “你们塞人从前不是女子都能着甲介胄么?”乐正绫当时向她道,“怎么现在反倒没有从前的光彩。” 毋奴韦只是向她道歉,不说话。接受调查的那个亲族也不敢多言,只是坐在毯子上。 “把头抬起来,你是译者,要让士兵们清晰地听到你的话。你是译者。” 在乐正绫的催促下,毋奴韦尽可能地平视帐篷内的人物,但稍不注意又会将脑袋俯下去——就好像一只被关在圈中的羊一般,一旦被放出来了,在草地上跑步,仍然是跑几步就要停一下,害怕撞上前面不存在的围栏。一直到昨日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仿佛才获得一点自尊。 今天上午,什正仍然带着她的儿子坐在自己的身侧。为桂一边吃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看她母亲用两种不同的话在两种人之间交谈。面对着汉人主官和自己的儿子,她只能硬着头皮,将胸挺起来,看着自己的族亲和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将这方的话一句一句地翻译给那一方。何存和楼昫等人将头深深地垂着,一刻不停地在记音。虽然是初春时节,但是室内还有一点明火,而什正又亲自在旁边盯梢,楼昫的额头上冒出了几滴汗珠。 “不错,你的状态比昨天要好一些了。”乐正绫向她报以赞许的笑容,还摇了摇为桂的小手。 鲜弥部的发音合作人端坐在一旁,神情严肃。在之前的半天之内,他已经见识到了这个曾经的后辈与汉人之间的关系。而今晨当她进入帐篷的时候,那些负责调查的士兵还向这个舌人行礼。看来在短短的这几天当中,长安来的人们已经将这几个被卖到苏卜部女奴的地位提了起来。他今后得跟对待这些长安人一样对待她们。 乐正绫旁观了一会儿第二组的调查,站起身来,准备去祁索和齐渊的那组察看情况。为桂扑回到了她母亲的怀里。 乐正绫掀开毡门,走到齐渊们作息的那完,她和自己的恋人坐到毡帐的一角。 “天依,你刚才去哪了?” “我跟眉伍正,和军马场的马队,去部落周围巡逻了一下。” “没有去张原他们组?” “对。”天依呼了口气,“刚才军马场的人向我说了一件事,让我回来告知你。但是刚才进来的时候同你讨论了一会借词,我现在向你说一说。” “什么事?” “草原上的坏天气正在形成,雨云正在天中聚集。或许下午会有雨雪。军马场的人在这附近是看天的好手,尤其是瞿什正,他现在应该也带队回来了。” 之前在苏卜部做调查的时候,将近十天的时间里,气候都给他们放了通行证。虽然大体的氛围干燥且寒冷,但是至少没有降水,大家住着毡帐感觉很舒服。这下,大家要面临草原上的第一场降水,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毕竟按节气来算,也快惊蛰了。”乐正绫同天依说,“草原上一旦进入了下雨的季节,地面难免会变得泥泞一些,而且会有许多河流切断你的前路。虽然我没体验过,但是祁叔向我说过他在青藏高原东部的经历。当然,这种季节一般还要再过几个月才会出现,现在没这么严重,我们这也不是正经的河西的草原。” “这也算是春季之前的一次预演吧,”天依道,“让这些后生,也让我们提前适应适应。” “这种季节会对部落造成什么损害么?” “瞿什正说,鲜弥部的营盘建在较高处,但是是建在坡上,后头还有更高的地方。”天依看着在几米外做调查的士兵们,“更多的可能是风灾或者雨雪造成的损害。不过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还是打算在营房外挖条沟,如果有可能的河水,可以把它引向两侧。” “那真是有劳他们了,我们中午过去看看。”乐正绫眨眨眼睛,“他们有携带什么工具么?” “他们来的时候带了铁锹——军马场的锸,别小看它,现在还有很多地方用不上这个呢!像鲜弥部,估计就用不上。” “我们的士兵如果有余力的话,也可以去帮忙。多在这劳动劳动,以后就能在外面少劳动劳动。” 接近午时,乐正绫特别让通书什的人们早两刻结束了上午的调查。四个小组集中到驻扎地的院里,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要早开饭了,但是这会苏卜部的运食车还没有过来。 “你们看,”乐正绫指向小伙子们的身后。楼昫这才听见有铲土的声音从自己背后传来。他转头一看,原来在栅栏外面,是军马场的十一个人,正在拿铁锸铲着营外的地面。而和他们一块工作的,还有一些部落民。 “他们在治沟洫?”夷邕问什正。 “没错,”乐正绫又指指上面,“你们看这天。” “是要下雨了。”笔直站在一旁的眉出说,“天要下雨。当然,也可能是雪。不过很可能是雨雪并下,就现在这个有些回暖的景况来说。” “你们再看看栅栏外面,是什么。” 众人往忙碌着的军马场骑手们的后侧又看了看,发现后面是一道缓坡。 “不管是下雨,还是过几天雪水融化,水都很容易沿着这个缓坡流下来。可能这里就会形成一条自然河。”乐正绫说,“我们得给部落——至少是我们的驻扎地,做好一点防护措施。” “我们需要上去帮忙么?” “对,这也是对你们工事能力的一个考察。” “咋天天考察呢……”夷邕努了努嘴。 说是这么说,通书什的人们还是连忙来到了营外。 “我们正要挖呢。”鲜弥部的长老向她说,“本来这种事是要我们来做就行了,可是他们非要自己动手。” 毋奴韦将他的话转译回汉言。 “这是我们为自己的营盘计较,动用我们的人力也是应当的。”乐正绫说着,走向瞿什正,请他和他的人将铁具交给通书什的士兵们。 “这个……”瞿什正看看他们,“他们也没有治理沟渎的经验,我们对付这个土好几年了,知道从哪开始挖,往哪引,恐怕他们不行。” “那我们的士兵干活,你们在旁边建言便是。”乐正绫说,“至少你们先休息休息,等你们觉得可以继续了,我们再撤。” “也可以。”瞿什正挠了挠鼻尖,遂令军马场的骑手们将铁锸交给通书什的人,让他们继续工作,自己在旁边指导, “其实这个沟也用不着费力挖,如果不是你们挖,我们是不挖的。”鲜弥部的长老同乐正绫和瞿什正说,“这里安逸得甚,上个月也有一场雪,雪融的时候没有水流到我们的营中来。” “那可说不定,”瞿什正道,“我们早上在周围巡逻的时候,原先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基本上是按着河流的故迹来看即将到来的水的。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看到有些地方似乎有新土。” “新土?”鲜弥部的长老倒吸一口气。 “恐怕不是天地鬼神所致。”瞿什正强调了这个地貌细节形成过程中人的因素,“有人翻动它们,而且似乎是想开一条流向这里的道。我们就发现了那一处,及时地把它破坏了,但是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为了预防可能的水情,我们才准备搞这沟。” 说着,他伸出右手,将手掌排向部落后面的缓坡: “我们预设的是,在这个坡面上,距离栅栏二十丈的远处,开它个几道,如果可以的话,来十来道侧向的小沟,像切鱼背一样,这样坡上来水,会被逐层引走,水量也不大。如果可以,再在栅栏外加点土。” “你说有新土,可靠么?”鲜弥部的长老还是更关心这个问题。 “可靠,而且发现新土的地方大部分都在我们营帐的上方几公里处。”瞿什正说,“你可以想一想,他们如果是一群在这周边生活了几代的人,特别熟悉周边地的理势,然后又对你们部落有什么怨言,想在这个缓坡的上方做些动作,来引雨雪水流到你们这里,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鲜弥部的长老低头想了想,举首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得让全部落的人都来干活。” “你们可以想办法加固一下你们的栅栏基。” 鲜弥部的塞人们和几十名汉兵遂将整个中午投入了这次小型散水工程的营造,而眉出领着他的北军骑士们则又骑上马,在周边巡了几圈。当苏卜部的人送来了给养,通书什和军马场的士兵们回到帐中,开始烹煮羊肉和奶品的时候,零零星星的雨点和雪片飘进了他们的火中。 天依十分佩服西边军马场来的人。他们自己带着生产工具,下了马就能修东西。而他们辨识地貌和天气的经验也非常丰富——说下午可能会降水,下午就真的下了。甚至连雨夹雪,他们都考虑到了,这说明他们对于读取温度信息也有一个直觉。这样的部队,放到河西去,因为自然条件而发生伤亡的几率是要远小于自己这个由十六岁少年组成的单位的。 “已经做好准备了,不慌,”乐正绫向士兵们道,“除非我们挖的东西有问题,要不然水不可能流到栅栏里来。大家尽管吃,吃完休息完,开始下午的调查。” 楼昫原先还有些担心,听到什正的话,遂啥也不想了,安安心心地煮着羊肉汤,为下午的调查做准备。大家吃完晌食,收拾完灶火以后,见雨雪在院中大了,便各自回到帐篷中,生起火去做调查。就在这个当儿,眉出和瞿什正突然走进了乐正绫和天依所在的帐篷。 “下到这个份上,已经有了,我们到坡上去看看。” 二人遂跟随两位职业军官,跨上马,去营房背面的山坡探查情况。未走几步,他们发现不远处的散水渠道已经发挥上了作用。雨雪落在乐正绫的肩头,也落在这片倾斜的大地上,那落于地面的积成了一股涓流,从几公里外的山上,弯弯绕绕地向鲜弥部的营地淌来,被大家修成的前五道小渠散向坡地的两侧。 “这太邪门了!”瞿什正紧皱眉头,“谁想搞我们?” “总不会是閼稹部吧?我们在这里,他们连汉军都敢招惹?”眉出叉起腰来,“不应该呀。” “或许苏卜部的人并没有告知他们我们到了鲜弥部,甚至暗示他们汉人走了。”瞿什正道,“然后他们袭扰鲜弥部的活动被我们侦知以后,苏卜部便有了对付平衡閼稹部的名头。这是我的一个猜测。” 听着二人的对话,乐正绫暗自咬紧了牙关。一片雪砂落在她的唇上,旋即融成水珠化入她的口中。不管是草原还是内舍,部落和村落之间永远都有这种没有终止的恩怨。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第二节 临界对峙 雨雪天气一直持续到夜深时候。部落和马场的人白日修筑的沟渠发挥着作用,融化的雨雪被数条小沟散到坡的两侧去。乐正绫坐在帐篷里,听着远处河水的流声,展开一张革纸,用几块石子垫了垫,磨了块墨,准备写什么东西。 旁边是一簇火堆,天依侧身躺着休息,毋奴韦的儿子在火边的毯子上打着滚——这几天来,他一直迷恋于毛皮毯子的松软质感。待滚得累了,他便爬上他母亲的身子,在她的怀抱中安然地休息。 “你打算向骠骑将军汇报么?”天依一边逗着这个小男孩,一边问阿绫,“今天的事。” “不打算,”乐正绫摇摇头,“我这封书不是寄给长安的,是寄给军马场的。他们对这一块的控制更多。” “但也有几十公里远。”天依担心道,“我们归根结底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长,再过六天,我们就要撤出鲜弥部。当我们走后,鲜弥部还会不会受到閼稹部的骚扰和支配,我们在那次上贡大会上的动作会不会害了这里,这都是我担心的。” 乐正绫继续动笔在革书上写着什么东西,一边向她说: “如果像瞿什正设想的那样,苏卜部打算借助这件事来打击新起来的閼稹部,那鲜弥部可能暂时还不容易沦为閼稹部的附庸。无论如何,就算那个塞人从马队里走出来言事,事情也不掌握他们自己手里,不管我们当时在那采取何种态度。如果他们也像苏卜部那样,在陈仓县钉一个联络人,部落里发生了事情,他们就到陈仓县来求助,那或许还可以,但是这个部落里只有他们踢出去的毋奴韦,少数几个女子会说汉言。” “语言人才真的是特别重要。苏卜部有都匈他们,这里却除了毋奴韦等以外,没有别人。” “不,尊贵的什正,我不想同鲜弥部再有来往了!”毋奴韦突然在旁边补充了一条,“我想和你们在一块,如果你们一走,我这个人便失去了全部的作用,还会被送去当女奴的。” “这么看,这两天在说的事情,你是在充分地考虑了。”乐正绫问她。 “是。”毋奴韦点头,“我不想一辈子在这片草原上——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做一辈子贱人的儿子。至少我想把他送到你们关内去,让他在那边长成真正的一头狼。” “我们能够带你走——刚好我们需要把你们带回去,让你们继续给士兵们做调查,教教他们塞语。顺便你也能看看关中地区是怎么样的。” 毋奴韦听了乐正什正笃定的回应,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转瞬之间,两股泪泉迅速地从这个女人脸上流淌下来。 “之前在苏卜部中为奴,同汉官们睡觉,他们醒了以后头也不回,便去和苏卜部的头人们喝酒吹嘘。但是我还是不放弃,每当有外客来时,我就向头人申请,就期待有这么个机会,能把我和为桂都带出这个地方。” “汉地也不一定好。”乐正绫试图给她打预防针。 “总比在这儿吃羊吃的东西,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要好多了!”毋奴韦痛苦地说,“我恨不得你们今天就撤离,带着我们母子,还有我的姐妹,永远不回来。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山湾两次!” 乐正绫搁下了笔。或许她们在关山草原上的调查,最终并不能帮助改善鲜弥部在草原上的境遇——这是由这个部落的体量及它的人口社会状态决定的,而她们只是周遭部落生态上的匆匆过客,和其他汉使一样,并不能真正帮到什么。不过她们能够将毋奴韦等几个家奴从低贱的境地中拯救出来,那也是她们做的一点小小的工作了。 思虑良久,她决定还是试一试,继续提笔写那封文书。 “这个文书会在我们结束调查的时候被带向军马场。这样,他们至少知道这边的人在这段时间中都干了什么。”乐正绫向毋奴韦说,“我也不指望这封书能够发挥多大的效能。周边这片地方,当我们不在的时候,终究还是苏卜部说了算。” “说白了,閼稹部的人继续坐大,也威胁到了苏卜部的地位。他们肯定是做动作去抑制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对朝廷其实也不太是件好事。”乐正绫坐在毯子上,“朝廷如果有条件,更可能会采取一种均势的态度来对待这里的部落,就像朝廷内部平衡各种派系一样。而不是让苏卜部一家独大下去。” “罢了,我们说白了,还是来做调查的。我们能把毋奴韦她们带走,让她们发挥自己的长处,提高境遇,这就足够了。草原上的问题,应该留给草原上的人来解决,或者让骠骑将军他们来解决。我们不是什么草原的英雄。” “……天依,你说得对。” 乐正绫听着外面的水声,写完了这份报告,待墨水在室内温干以后,将革纸收起来,装进自己的衣襟里。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毋奴韦和她的儿子。 “为桂想认字么?”乐正绫问她。 毋奴韦一时愣住。 “回到关内,你想给他做什么安排?” “我没想过……就跟在我身边吧。”毋奴韦很迷茫,“认字?” “或许他可以跟着一个老师做做童子的功夫,进个书馆。虽然在汉地,大部分幼童也没有这个待遇。”乐正绫说道,“这样,他作为一个会识字,并且会两种言语的人,在关内应该能吃得很开。” 听乐正什正的这番设想,毋奴韦的眼中放出光来。 “真的可以这样么?” “我不知道,待部队回去之后,我们可以试试。”乐正绫轻点头,“不过前提是,他能服汉地的水土。所以这几天一直在用奶和肉补充他的‘营养’。” “我也会向天祈祷的。”毋奴韦看着穹庐的帐两种话的本事,便达成了这个愿望。这也算是她这么多年生活的一个回报吧。 第二日。乐正绫掀开帐帘,发现昨日的雨雪仍然在持续,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昨日营外流淌的雨沟中的水量也减少了许多。 “这是雪灾。”毋奴韦眨眨眼睛,反应了过来。 “它会给这片草原带来多大的损失?” “一些牛羊会冻死。”毋奴韦说,“部落昨天下午就在准备了,应该损失不会很大。” “那还好。我们的士兵也应该先把他们的马保护好,顺带把自己给保护好。毕竟这个灾害天气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乐正绫便将士兵们召集起来,大家去看护马匹。众人用多余的木材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在部落中征集了多的帐篷布,做了简易的马厩。由于人手极多,这个工程只耗费了小半日,随后,他们连忙和合作人回到帐中,开始新一天的调查。 “这真是冷。”楼昫哈起寒气,“还好屋里有火。” 在这个年代,屋里的柴火大体上就相当于暖气了。 “今天适逢大雪,不知道这个部落有没有和雪或者雪灾相关的词?”乐正绫问齐渊,“可以问问。” “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和游牧民的生存和生产是紧密关联的。我们来调查就是调查常用词,所谓的‘文化词’大部分用不上。”楼昫提醒他,“什正初二的时候课的。” “对!”齐渊这才记起了这个目的。这个楼昫,好像什正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似的。 于是两个小组开始对营中的调查人展开了关于雪和冬天相关的词族的询问。苏卜都匈坐在一旁,不时地向士兵们补充相关的词在苏卜部的匈奴语中的说法。他这一来又帮忙在匈奴语词库中增添了很多内容。士兵们都十分感谢他。 队伍调查至下午的时候,雪势并不似上午那样大了。乐正绫和天依离开帐篷,陪同瞿什正等军马场的人在部落外围巡逻。瞿什正引她们到了昨日发现新土的地方,这个地方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细雪。 “或许他们正是想借助天气来消除痕迹。”乐正绫看着这片地面,“但却还是在发雪前的数时间内被你们发现了。” “或许是。他们的手法还比较拙劣。”眉出见此笑道。 “他们可能在其他地方也设置了几个引流的小道。我们一个一个找可能无法穷尽,只能在帐外统一施沟渠来拒之。”瞿什正同他说,“这群人很精明。” 众人又查看了一下地面,随后北军的骑士们和军马场的骑手骑下坡去,走到了鲜弥部以北约十里的地方,忽然大家看见更北处的风雪中出现了一群身影。 “怎么回事?”天依察觉到了什么,“是不是閼稹部的人?” “或许吧。有待观察。”瞿什正说。他睁大眼睛,向遥远的风雪深处望去,未几,确定了他们是匈奴人。那群身影在遥远的雪雾中正变得越来越明显。 “他们在向我们逼近。”瞿什正转向乐正绫,“或许是把我们当成鲜弥部那群好欺负的游牧民了吧,谁知道呢。” “骑数有多少?” 士兵们依次数了数出现在风雪中的人马的数量。 “有五十骑,什正。” “五十骑,这是拖家带口了。”乐正绫迅速地反应过来,“肯定具有武装能力的不超过十个,被甲的或许连一个也没有。” 在这半个月中,她一直在观察这附近部落的武装情况。普遍的状态是,大家虽然常在草原上争胜,但基本上没有很正规的武装。或许是他们入壁垒的时候已经被收缴过大部分武器了。 “他们仍旧在朝我们逼近,而且在展开。”眉出看了看远方骑手的走势,“他们要展成一个环状,包围我们。或许他们以为我们是游牧民,对我有人数和力量上的优势。” “如果我们真的是游牧民,他们的战术应该是有效的。或许他们精密的计划是,在昨天用积水冲潏鲜弥部,然后在今天引起大规模的冲突,让鲜弥部臣服。瞿什正猜得对,苏卜部的人并没有告知他们我们在这。他们以为汉人早走了。” “我们如何办?”眉出转向通书什的什正。 “得杀杀他们的威风。”乐正绫道,“让他们看看鲜弥部一直有人保护。” 那群骑手抵近到了离军马场的马队不到三里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下,双方看清了对方的一些轮廓。瞿什正继续睁眼观察,未几,摸了摸自己邦硬的颧骨: “只有两个人携带了弓,那两个人比较危险。其他的,构成不了什么问题。” “老瞿真是远视!”眉出惊道。 “要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当上什正的呢?”瞿什长冲他笑了笑。 “再放他们进二百丈,然后我们张开我们的弓。”乐正绫道。 大家都将弓从背上抽出来,紧攥在手。大约在几分钟以后,乐正绫一声令下,十几张弓被张开来,齐刷刷地对准迫近的閼稹部的人。参与包围的匈奴骑手们没有意识到这群牧人有那么多的弓,一时愣住了。随后,瞿什正将他的戈笔直地竖在空中。 閼稹部的骑手们发现自己正在包围军马场的人,且对方全副武装,这才发现上了苏卜部的当。他们旋即溃散,又急忙逃回了茫茫风雪当中,生怕对方认出来自己的部族。直到看着这些黑影消失在雪雾里,天依才舒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心脏在飞快地跳动。 “瞿什正,你们军马场的人,经常处理这种草原上的事情么?”乐正绫转向瞿什正。 “这事之前就发生过。” “对瞿什正他们来说,这算是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天依补充了一条,“如果没有瞿什正昨日那条猜测,经过这两天的骚扰,我必然会特别痛恨閼稹部。这么看,这个小族简直可怜,我们再把这件事捎回部落,他们会被我们、鲜弥部和苏卜部搞得被动极了。” “至少他们在近期之内应该不敢再骚扰鲜弥部了。”瞿什正说,“在他们明确知道我们在这里驻军,以及苏卜部欲借我们和鲜弥部好好整他们以后。苏卜部虽然想利用我们的愤怒削弱閼稹部而被我侦知,但是这也不代表我们不能配合他们把这件事做下去。至少,规模没有过大而对汉廷恭顺的苏卜部,比起閼稹部来说,还是能够更好地维护我们在这边的事情。” “至少这次遭遇能短暂地改善部落的境遇。”乐正绫点点头,“其他的事情,我们回营再想它。” 众人遂将弓又挎回自己的背上,在一片风雪当中,往南归去。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第三节 协调 乐正绫和瞿什正们慢悠悠地走回鲜弥部。通书什的四个小组此时仍然在温暖的营帐中做调查,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情况。乐正绫摆出一副愁云紧锁的脸色,一言不发。 “虽然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閼稹部应该会遭遇不妙的事情,无力骚扰这里了。但是无论如何,鲜弥部还是从属于苏卜部,被它盘剥的。”眉出同乐正绫道,“如果什正想长期保存这个塞人部落的独立性,我们或许可以在这个地方增加汉的东西。比如,在营中建三丈旗,以示这个部落是汉所关心的。但是我们不是汉,这个命令,我们没办法越轨,应该由府衙来下。而鲜弥部在他们眼中并没有什么地位。” “这是一个方面,再一个是,就算真的建了这个旗子,在这狐假虎威地,也没用。”乐正绫转头向他说,“苏卜部不允许草原上出现第二个他们那样的汉的扈从,他们和鲜弥部的关系会恶化。再一个是,鲜弥部和周边部族的关系也会恶化。他们徒招呼着汉的声威,自己的力量却不能匹配,这不是一个好办法。用汉言来说,‘有咎’。就算鲜弥部的长老,也不会贸然让我们这样做。” “阿绫想了那么多日,任何我们直接帮助鲜弥部的手段都是不可行的?”天依问道。 “不可行,反势而人伪,不行。”乐正绫看着远处鲜弥部的营帐,“我们不是常驻在这的,还是应当尊重这片草原素来的秩序,原来的主人,如果他们想好好打击閼稹部,把鲜弥部牢牢地控在手里,那就让他们做吧——如果他们真的是这样计划的话。至少鲜弥部的人们可以少认一个主人。” “不过这样,在我们走后,鲜弥部就还是任其他部族索取掠夺。”眉出抖了抖身上的雪。 “我们只是延缓了这一过程。不过,我想的是,我们如果向草原上的部落放出暗示,比如长安人之后还会来探视鲜弥部的情况,那我们在这里也会持续较长时间的隐性存在。苏卜部或许会暂时约束自己和其他部族对鲜弥部的压榨。” 当然,随着草原上的兼并,大的部落对小部落建立起附庸和剥削关系,这种情况是一定会出现的。哪怕再小的草原上也有这类事。 “刚好苏卜部不是有一个长老的小儿子在部中陪同调查么,我们回去之后,待调查结束,同他商议这个。”眉出说,“我坐他旁边,看他怎么办。” “好,我们先回营休息。”乐正绫哈着寒气,“这初春的草原上还真有点冷。” “我都迫不及待回上林苑去了!”天依笑起来。 马队一行人慢悠悠地回到鲜弥部中。乐正绫和天依料理好了马,继续陪同通书什的士兵进行调查,解答他们在语法和词汇调查上遇到的一些问题。 自夏历一月份到苏卜部开展调查,这么大半个月下来,二人还是发现自己之前的教学活动有疏漏。先前在营中的教学是偏重于词库和句法,而对词法——即词的形态学,向士兵们铺展得不够。他们问的绝大多数问题,都是关于构词词缀和变词词缀的。原本若要开展形态学的教学的话,她们自己也还未拿定怎么教,到底是按结构主义的思路来,还是按转换生成语法的思路来,她们在这方面很矛盾,只能不断地解决具体问题。 “离河西之战还有一个多月——现在时间迫近一月底,骠骑将军出河西是三月份,也就是公历的四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最好让士兵们会匈奴语基础——这个已经小有成效,并且赶快深化他们对句法的认识,以及补上形态学。”天依用现代汉语普通话对乐正绫道,“我们得制定一个教学大纲。这几天没事的时候,不妨晚上合计合计。” “嗯。”乐正绫点了点头。 下午的调查活动顺利进行。士兵们正在逐渐摸清塞语的语言框架。当通书什收队准备造饭的时候,乐正绫托祁索去请了鲜弥部的长老入帐议事。苏卜都匈也被停留在了毡帐中。 “祁索,我说什么,你就向长老说什么。”乐正绫先是请都匈的夫人道。随后,她又转向都匈: “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我们请你作为苏卜部的代表,来讨论讨论。” “什正尽管吩咐。” 眉出在他的身边挺胸坐着,右手紧把着环刀的刀柄。 “之前有人在坡的上方恶意引水,意图在我们做调查的时候让鲜弥部变得泥泞不堪——我们当时只是怀疑,是不是閼稹部干的。”乐正绫缓缓地说,“没有实证。但是今天下午,我陪同北军和附近军马场的人外出的时候,有些人从北而来,把我们当成了鲜弥部的牧人,意图包围。” 听到这话,苏卜都匈的脸色有变。但是他的面色转变得似乎并没有那么突然,而是有所预之。 乐正绫遂将下午发生的事,从那群人如何来的,装具如何,到最后如何被汉军吓阻,一一地说与他。听着听着,都匈的脸上有一股怒火生起来。 “这个閼稹部,总是喜欢搞这些东西!”都匈指着地面高声道,“我们部落如此招待汉客,他们偏偏要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让贵客困扰,我们部的名声,都让这群人给败坏掉了!” “都匈,你莫太生气,閼稹部是閼稹部,苏卜部并未做错什么。你们一直招待得我们很好,我们应当致谢呢。” “不!我们没有管束好这群野狼。再放任下去,他怕是要反过头来咬自己的主人哩!”都匈的情绪显得非常激动。 “都匈,你要把这个事项带回你们的部落,让你们的父兄知道,这个閼稹部,不像话,竟然敢在明面上挑战汉军的权威。你们要好好整顿整顿这个草原上的秩序,不然,他们哪天还要翻了你们和我们的天哩!”乐正绫佯怒。 “我们宁愿再给你们搭点金具。”鲜弥部的长老见此情状,顺势开口道,“只为求一个安宁。我们只属于苏卜部,不属于他閼稹部。”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都匈长坐着,向乐正绫和部落长老点头,“我父兄都是想对每一个附庸视为同一家,一定会想办法平衡的。” “如果你能回去和父兄商议商议,定一个确定的态度,那就再好不过了。”乐正绫摩搓着手。 “我会连夜和祁索回部中一趟,明天再赶来。”都匈向她拱揖,“至迟明天早上,你们继续调查之前,必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乐正绫表示赞许,“对了,我们的调查可能不止进行一次。出于朝廷的需要,这种调查还会有下一次。到时候,再来视察你们亲睦小族,特别是鲜弥部的具体的成绩。” 都匈更是将这番话牢记在心。他连连向面前的汉官称唯。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在这里做完调查以后,几个译者可能会作为会塞语的人,跟随部队回到关中去。不知道赎身的费用几何?” “这……”都匈犯了难。以往汉官和汉使过来,都是靠这几个金发女奴来侍奉的。现在这个官长却要将她们一股脑儿带走,这不是杀鸡取蛋么? “她们是人材,是不能留在苏卜部的。这点先说明。”天依补充了一句,“赎身需要多少资材,我们可以申请提供。” “我回去再同父兄商议。不过祁索,她应该留在我的身边。”都匈难为地说,“你们把毋奴韦等三人带走是完全可以的。” 乐正绫向眉出使了个眼色。 “那你今后在陈仓县继续住的时候,得对祁索好点。我看你们夫妻也不是那么琴瑟和鸣。”眉出又拍拍他的肩膀。都匈反射性地将肩头一缩。 “我们北军离陈仓县近,以后也有机会来看看你们夫妻父子的近况。我看你儿子对他父母的关系也很有意见呢。” 听了眉出这话,苏卜都匈又向他答唯。祁索面无表情,只是将头抵着。 待议完了这些事之后,当天的晚饭,都匈的家庭被多分得了一条羊腿,以作为这几天合作的犒劳。这个匈奴人也不含糊,和夫人吃完羊腿,用袖子擦完嘴,便骑上马,赶着四合的夜幕,快马加鞭探回苏卜部去。 “我们还会再次来苏卜部么?”夜晚,在帐中休息时,天依这么问阿绫。 “八成不会了。”乐正绫将一块莞根串在木签上烤着,“我们这么讲,主要是为了鲜弥部的安全,让苏卜部和閼稹部的人吊着,不敢对鲜弥部有大的动作。”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会松弛下来的。”天依半躺在毛毯上,侧着头说。 “是的,但是这个时间会非常慢。至少一年中,都有效。或许几年之内鲜弥部都会有一个良好的待遇。” “你倒是挺乐观的。” “实在不行,打完河西再回来看看就好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天依笑道。 “不管容不容易,无论如何,我们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几天,好好地把这个调查给收完尾,月底就回上林苑,整理整理,向骠骑将军述职去。” 说罢,乐正绫拔出随身的小刀,把木签的尖头削掉,将烤熟的莞根递给在一旁流口水的为桂。这个小男孩拿过莞根,狠狠地咬了一口,结果烫得直呼气。 毋奴韦教训他的儿子道: “不先跟什正谢恩!” “谢什么恩……这太言重了。” “我们是要为在汉地的日子计。”毋奴韦向她鞠躬,“你们或许和其他的长安人不同,不计较这个,但是他们肯定计较。我这样也是为了让他以后的人生顺坦。” 乐正绫忽然愣住了。确实,自己和天依这两三个月间能够在各个场合无视小节而被容忍,徒是因为自己有一个藏着很多异样东西的头脑。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并不具有这种特殊的情况。他们只能顺从着等级社会,战战兢兢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时刻提防着越位。而自己也并未曾离开这一套体系,只是在这个体系中占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让她们在草原上不考虑这事而已。 “你为为桂想得深远。”乐正绫叹道,“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你们学习。” 为桂在母亲的指点下,向乐正绫道了个谢,随后方才继续嚼食那块莞根。这是一种高原作物,在马铃薯未传入之前,对牧民的膳食结构起到了一个较大的作用。 “自打有了小正太,有什么东西都不给我吃了……”天依躺在一旁,话中略带醋意。 “等回到上林苑那天,好好地给你‘吃’!”乐正绫笑着转过头去,冲天依做了一个暗示——明示。或许是被火光映照着,天依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羞得别过头去。 第二日清晨,在四个小组开始调查之前,苏卜都匈和他的夫人果然如约回到了部中。他带来了几个好消息,表示做长老的父亲和哥哥都同意她们提出的法子,并且通书什和北军的人也可以将毋奴韦等三人带走。不过,祁索得跟着都匈住在陈仓县。毕竟就算按汉地的人伦来讲,分离夫妻也是不行的。 “好,多谢你父兄的大量。”乐正绫向他拱手。 “我们只希望你们将我们美好的祝愿带到陈仓和长安去,”都匈用手按着胸回礼,“我们苏卜部,一向是尽心尽力侍奉每一个汉家来的人,这点是问天无愧的。” “这是一定!”乐正绫笑道,“要没有你们在草原上提供的支持,我们的工作根本没有办法展开。我反复地说了,你们有大功,朝廷只要在这片草原上还讲信誉,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我们军马场的人也看在眼里,”瞿什正看看乐正什正,又看看他,“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在这周边也会同你们合作。不过这是我们上官的事。” “那是甚好了!”都匈得意洋洋。他感觉这些天来,自己为部落出了不少的力,光是那促成的三大车盐的交易,两个兄长发挥的作用就没自己大。他在部落的影响当是也要上升一些的。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如果按从苏卜部出发,已经是第五天。进度过半。等我们到一月的二十八日,就动身回长安去。到时候,就不用再劳烦你们负担我们的粮草了。”乐正绫对都匈说,“最多还要再提供三天。” 在暂时减缓了鲜弥部和閼稹部的冲突之后,在剩余的几天时间内,士兵们的调查变得稳定了许多。有了之前苏卜部的经验,很多士兵都逐渐进入了状态。甚至在很多时候,他们能够直接用匈奴语或者塞语的基础词同调查人和译者简单地交流。 在调查的最后一晚,乐正绫命令四个小组的组长和组员对自己在苏卜部和鲜弥部进行调查时所记录的革书进行整理。楼昫将自己包中散乱的皮纸聚到一块,才发现自己这二十日的调查中,用了八十张纸,几乎把自己带过来的用光了。这八十张皮纸,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买的话,家里生活肯定暂时过不下去了。 “没想到我们做的是这么奢侈的工作。”一股愧疚的感觉从楼昫心里生出来。当夜,他对什正这么说道。 “确实很奢侈。”乐正绫点头,“工匠们没试出轻便好写的麻纸,就只能用这个。要不然,简牍,很多东西你没法展开,你还得劳烦编织;帛书,那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太花民力了……” “你们做的东西是有益的,”乐正绫向士兵们道,“你们每人应该都是把八十张给写得满满当当的了,一个小组就三百二十张,四个小组是一千四百四十张。这个分量,在我们那边,相当于一个语言的常用词典,或者语法书。当然,人家用的是小字。回去后的这几天,我们开始整理的工作,你们把你们的成果编成书,大家传抄,很多人会了匈奴语和塞语,和胡人塞人交谈便不再有障碍。这是非常伟大的功绩,是要上史书的!” 许多士兵并没有想得那么多。他们更多情况下是跟着什正教的内容来做工作。直到做完了,他们整理自己获得的材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道德经》都没这么多字!”何存感慨道。 “一种语言是博大精深的。”乐正绫向众人说,“这还不够,只是浅浅的一层。我们以后还要进一步做工作,做广,做深,做精。你们未来还会带自己的学生,你们是一个学派的创始人,一定要把这个历史的责任给担起来。” 楼昫听着什正在火边的谈话,感到自己肩上扛着整个天下——胡地和汉地的重担。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而自己这个重担,是比自己知道的东西尚多得多的、一直和士兵们同吃同行的什正,在这两三个月中亲手交到自己肩上的。看着乐正什正,随着篝火中火苗的耸动,一股激动的情思也从他的内心深处荡潏开来。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第四节 出山 元狩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按原计划,通书什结束了对苏卜部和鲜弥部的为期二十天的考察。 “二十天,前十二天在苏卜部,调查的苏卜部的匈奴语。”乐正绫掰着手指,向瞿什正交代调查成果,“后八天在鲜弥部,调查的塞语。他们是塞人。你们护卫了我们十五天左右,非常感谢你们。” “你们是骠骑将军的部队,既然有这个需求,我们当然过来相助。”瞿什正说,“希望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我们应该还会来陇上,不过那会囿于公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乐正绫看着鲜弥部帐外正在融化的雪。 “我们也只是在军马场上戍守的普通士卒而已,不是什么人物。也没那么重要。” “您已经比我在汉地见过的许多算是‘人物’的人要靠谱了。”乐正绫笑了笑,“那些人既不懂得相地,也不知道看天,更不知道水文,压根就没有一手好把式。我也是。” “我们会接引你们到苏卜部,之后,我们往西返回马场,你们向南回陈仓。路你们都熟得很。”瞿什正整理整理自己的胸甲,“如果你想为我们多做一点事,我有一根文牍,你可以在上面写一些褒赞我们的话,我可以回去交给我们的队率。” “拿出来吧。” 瞿什正遂从衣领里面探出来一根木片。乐正绫下马,去取了笔墨,在上面写了一些话,交给他。 “感谢之至!能为骠骑将军的人服务,我是受了恩荣的。” “但是它没有大印,光靠我的签字,能够发挥上面效用么?” “不能发挥,那我就留个纪念。或许我可以把它一直带到棺材里去。”瞿什正呵呵笑道。 待太阳距离地面有一丈许——这是个非常含混的说法,但时人喜欢这么叫——之后,通书什、北军和马场的人都已经将自己要在马上带回的物具清点打装完毕了。鲜弥部的长老似乎非常不舍得他们离开——毕竟他们在这里吃的是苏卜部的补给,只需要占据一隅居住空间,便能完全保障部落的安全。虽然事前也做过一些准备,但他们走后,情形终究还是不一般一些。 “长老,多谢你们这几日协助。我们将来再会面了!”乐正绫坐在马上,握着鞭子,朝他抱拳。 毋奴韦将她的话翻译为塞语。鲜弥部的长老听了此言,向她回以深揖。 “回旅吧。”乐正绫示意夷邕。 夷邕再次挥起他手上执的小红旗,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随后,北军骑士们打头,军马场殿卫,通书什的马队踏上了返回苏卜部的长途。太阳从东南方生起,照在他们背面的札甲上,反射出一些浅色的光来。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马队来到了苏卜部的营门口,大家将马停下,进去喝水暂歇。苏卜达准备举行一个仪式,将全部落的男子都召集了起来,隆重地欢送两支部队返回各自的来处。 “又白送了七天吃的,这群虫豸!”苏卜介在暗处攥着拳头。 “至少在实物上,他们给我们带来的要比我们所付出的要多得多了。”苏卜合同他说,“你是看着他们每天吃喝睡觉,不放牧,做工,感觉他们是虫豸。他们不是用手脚做工,是用心力做工,做出来的威力恐怕还比一个部落放十年羊还大。” 苏卜介听了话,转过头去。 “我们在草原上立足,一个是倚赖我们自己的人马牲畜,一个是倚赖周遭的官。这是我们的两条胳膊,不要骂你的胳膊,就算它要占用你吃下去的东西。”苏卜合说,“父亲又不是没有教导过我们!胳膊没了一条,人独臂了,一刀就被砍死了。” “你的理和那些官一样。” “对,是一样。”苏卜合拍拍他,“我看你还讨厌都匈。你肯定是觉得,他光靠在县上给汉官舐痔,我们在这个部落里操碎了心,父亲却还不小看他。可是当年是我们都决定派他出去的,要是没有他打点,这次送盐的长安人就来不了这。我们哪儿捞得走半点恩惠?你光惦记着我们的羊,酒,奶,这些草原上到处都有的货物,别人家进贡给我们,我们不用出去换更多的东西,难道等它们烂在我们的仓房和地窖里么?” 苏卜介彻底不吭声了。正好,都匈快步走了过来,和两个哥哥商议他回到陈仓县以后的工作。 “你二哥刚才在这儿发牢骚。”苏卜合道,“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睛被汉人喝掉的羊奶给懵住了。以后如果父亲死了,我也死了,介坐了位,你一定要从陈仓县好好辅佐他,不要让他乱来。到那时你的儿子也成人了,可以在县里独当一面。” “我确实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机缘巧合,他们到了陈仓,县令引见了我,我再把他们带过来的,”都匈谦逊道——他自小就怕他的二哥,“日后我会在陈仓多加提点。有了和长安人的这层关系,县上应该也更器重我一些。我们或许也可以给县兵置办些牛马,换一些东西。” “那就全靠你同那些城里人周旋了!”苏卜合同他说,“我们三兄弟是苏卜部的椽子,如果椽子不齐心,那皮毡就会塌下来,人没法过冬。大家在不同的位置上,各分其力,谁也不要看不惯谁。来,介、都匈,你们握个拳。” 苏卜介很不情愿地和都匈把上了手。 “道理想不清楚,慢慢再想。我们准备去送那些长安人去。” 过了一会儿,苏卜部的全部青壮年,在长老家族的号令下集中在了营房门口。汉军马队的人坐罢喝足以后,骑上他们的马,慢慢地从部落中列队骑行出来。瞿什正带着军马场的人排在西侧,通书什和北军骑士伍列在东侧。苏卜都匈和祁索也带着他们的儿子,走到了通书什一边。 苏卜达代表整个部族和周边他们控制的小族,向汉军致意,说了许多吉祥的话,希望他们在旅途上一路平安。自己也会帮皇帝代理好部族之间的关系,请他们毋虑。 “在这一点上,我非常信任你们。”乐正绫弯腰向他行礼。 有些部落民站在队伍中,看到那三个女奴也骑在通书什的马上,即将被他们带走,怅然若失——尤其是当他们不确定毋奴韦儿子的父亲是不是自己时。 毋奴韦最后地看了一眼苏卜部的帐篷。一想到日后她即将和姐姐一样,见到的是山下的茅屋和瓦屋,而不用再在毡帐中间混迹,她就感觉释然许多。 “现在是真的到了各自去的时候,就此别过了。”瞿什正向乐正绫道。 “有机会再见。” 苏卜部中角声大作。军马场的人和夷邕各自挥了遍旗子,两拨汉军互相道别过后,先后调转马头,消失在苏卜部众人的视线中。通书什的马队仍然由苏卜都匈夫妇引路,先是绕过两个山弯,随后走过几个长下坡,逐渐进入了陈仓县郊外峡谷中的林子。 “这密林,看着真舒服!”楼昫狠狠地呼吸了几口富氧的空气。 “我们进山的时候是一月初,出山的时候已经快二月了。”齐渊感慨道,“花开了不少,我的胡子好像也长了许多。” “才十六岁,就要美髯?”士兵们冲着他呼哨。辛苦的调查工作结束,一想到可以回到上林苑安居一段时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些喜色。毋奴韦等三个女奴也跟着士兵们大笑。 “经过这么一趟,我可不敢说这奶和荤肉有多好吃了!”夷邕捂着胸口,“这些天,快拉死我了。” “你刚来那几天可还是说羊肉好吃的。”小郑摇摇脑袋。 “别提了,一点调味料都没有,连个梅子都不加,天天这么整,谁受得住?还是快回到关中吧,我想那边的烩狗肉了。” “我们吃了盐。盐不算调味料么?”楼昫咬文嚼字。 “那也能算?!” “中午我们就能在陈仓县的酒垆开个荤,如果你们实在馋的话。反正回上林苑的路程还不急。晚上我们可能住武功县。”乐正绫见士兵们发了馋瘾,开怀向他们说,“不管怎么倒腾,都是一天半。” “那真是太好了!什正,我们赶快加快一点,两刻钟就给它到陈仓县里。” “马队里面还有妇人孩子呢,我们慢些走,不妨的。” 马队的人一边在峡谷中走着,一边看路边的野花。在一月底,野桃花这会放得正盛,眉出似乎对此非常喜欢。他随手遛马,上到路边的一处矮坡上,伸手攀了一枝放得盛的,插在自己的马袋里。 “想不到眉伍正也是个喜欢花的人。”天依看着他的马袋,笑起来。 “不喜欢花,难不成还喜欢前几天那山上下的雪么?”眉出摇摇头,斩截地否认,“你们女孩子才喜欢看花,攀枝。我攀这桃花那是拿回去碾了做药水,有功效哩!邕,你说你通点医术,是不是这样?” “是,想不到眉伍长这方面也搞的这么明白。”夷邕笑着答应,“你们做骑士的,看起来都有些其他的能力。” 楼昫骑在路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出刚才说女孩子才喜欢看花,对呀!乐正什正不还是女孩子么?他遂也悄悄地走到路的外沿,在溪谷边的一棵红叶李树上,折了一枝李花,又骑到乐正绫的身边,递给她。 “哎,小楼,你这是做什么?” “什正,你可以拿这做……做药水吃!”楼昫不敢直接说出自己隐藏在心里的想法。 众士兵转过头来,都被他这个行为逗乐了。 “做药么?它的功效是什么?” 楼昫一时答不上来。他的脸瞬间像烧了开水似的。 “你看,答不上了吧!”何存和眉出们哈哈地狂笑,几乎快把肺都笑出来了。 不过这一番,倒是把许多士兵的春心给调动了起来。大家都是十七岁的小伙子,原先都在荒草满地的山原上,这下面对满山满谷的新枝,自然是闲不住手。几乎每个人都折了一枝各式各样的花,或是插在马袋里,或是别在巾帻上。眉出手下的大庄更是直接剥来吃了。而夷邕则是多给楼昫折了一枝。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天依坐在马上自然吟道。 “还有两句呢,‘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乐正绫说,“这句诗确实不错。现在我们就是处在‘若无闲事挂心头’的阶段,至少在回上林苑之前,我们还是自由的。” “午时我们把士兵们放到酒垆去,让他们好好地饱餐一顿,我们要向陈仓令去做一些报告,下午出发。”天依对乐正绫道,“不能一声不吭地就回长安。” “是。没事,反正这些天我的肚子扛饿,就是苦了你和眉伍长。”乐正绫说着,突然嘿嘿笑了起来,“回去之后得好好补偿补偿你~” “老是开黄腔……” “哪儿开了!” 在山谷里转了许久,众人的视野越走越开阔,终于,熟悉的渭河又出现在了他们的目前。 “好,过了桥,就是陈仓县!” 行军一上午,不少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他们巴不得现在就有一队人马走出来,把自己从马上接下,直接抬去吃肉——肉要加梅子。 过了渭河,大家来到陈仓城下。守北门的士兵认得他们,连忙牵引他们去驿舍休息。而毋奴韦等女奴则向乐正绫禀报,想和她们的姐姐——祁索再团聚一会,可能在都匈家用午饭。乐正绫同意了这个请求。 士兵们在驿舍里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决定让驿吏引着出门去找个酒垆。乐正绫、天依和眉伍正则准备前往旁边的衙署拜见县令和县尉。 “什正,你们不吃么?” “时间紧,我们不吃,你们吃。”乐正绫笑着对他说,“我们晚上到武功再吃。叔,这边的事还是拜托你。” “没事,我管着。”祁晋师向她点头。 士兵们遂看着她们三人走出驿舍,前往衙署。 “晌食竟然不吃!”夷邕看着什官们的背影,惊叹起来,“不吃白不吃,我们走吧。” “哎,得给他们带点。什正们都已经如此辛苦了,得给他们带。”楼昫摆摆手,“反正不花我们个人的钱。” “哎,弟兄们都知道你这个意思。哥们几个面前,你还用粉饰什么呢?”何存道,“我们尽力帮你就是了。走走走,吃饭去先。” “不是,是真的很辛苦……” 楼昫一边说着,一边被大家勾肩搭背地挟出门外,去寻驿吏去。 陈仓令听闻月初前往山上、中途请自己筹措了十三斛食盐的骠骑将军的马队回到了县里,急忙往县府门口走,走到一半,就看见那三位长官踏着步从外面跨了进来。 “安全回来了,那可真好!”县令非常激动,“没有什么闪失,我也好向长安那边交差。” “是。你们推荐的苏卜都匈确实是个靠谱的人,我们现在在县里休整休整,下午继续出发,打算晚上抵达武功。在调查的中途,你们也帮了我们大忙,这些天和那些部落的关系比较融洽,草原上的稳定还是在的。” “那就好。”陈仓令满脸堆笑。他的负担也告了一个段落。 两人将这二十天来草原上发生的事情大致向陈仓令做了一个描述。这也是为的陈仓县更好地把握西北方向的动向,掌握更多的信息计。陈仓令又向她们询问了和当地风俗、部落长老的性格立场等事情有关的问题。双方进行了一次信报交换。陈仓令并没有拖延时间,半个小时后,她们便走出了县府的院落。 “还好,时间还比较充裕。”眉出舒了口气,“我们也可以好好吃一顿。” “先去酒垆看看吧,那群小伙子应该会吃很久。”天依对乐正绫说,“如果跟得上,我们就加入他们,简单吃一点。” “行。” 三人遂遛到陈仓的酒垆里面。士兵们见官长这么快就结束了报告,都松了一口气——不用再费心带饭的问题了。大家站起来向他们行礼,齐渊连忙帮三人又点了几样饭食。祁晋师招呼她们,来自己的位前坐下。 一见什正过早地回来,自己给她带饭的机会扑了个空,楼昫坐在众人中间,嘴里嚼着豆角,不禁又犯起一股淡淡的愁来。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第五节 二进宫 陈仓县的驿传被一匹飞骑带入上林苑,赵破奴正在帐中阅卷,听闻外面有马蹄声,急忙走出帐外。 那名驿员急匆匆地被军士接引到赵破奴的帐前,朝他揖拜。 “是什么地面来的?”赵破奴问他。 “陈仓县。” “好事还是坏事?” “您看了就知道了。” 驿员从背囊里掏出一支木牍,请赵司马察看。 “好家伙,回来了!”赵司马高声叫了一声,“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他不住地在门口踱步,情绪十分亢奋。 “二十天了,终于回来了!真是不知道他们能带回来多少东西!” 那名负责邮传的士兵并不知道司马在高兴什么——他作为传送消息的人员,只是在武功县才新负责上这根简牍的最终送递而已。 “你等着,莫着急走。”赵司马对那名传令员说,“你将这个,再传至长安官舍霍骠骑将军处。” 传令员从命,赵破奴又将那根简牍交还给他,传令员在帐外休息了一会,寻又跨上马去,驰往营门。 “通书什和眉出的那个伍从陈仓县回来了?”北军的军尉问他。 “对,没错。”赵破奴说,“这次他们深入县西北的草原,探查在那居住的匈奴人和塞人部落的言语,现在全什而还了。今天是来不及,等明日他们来了,我带他们去引见霍将军,看看她们这段时间里根底上有什么收获。” 第二日接近午时,通书什的马队终于回到了上林苑北门外的那个三岔路口。众人看着这个路口,颇觉亲切。 “哎,终于回来了!”夷邕舒了口气,将红旗向右挥挥,整个马队向右拐,走上了前往上林苑北门的路。 “这山下,树好生底多,花好生底盛。”毋奴韦望着周遭的关中景色,“这太阳也暖和。” “这还才初春呢。”天依同她说,“而且我们将进的是上林苑,上林苑是天子的苑囿,控地几百里,其中鲜花树木、百禽异兽,无所不有。比之草原上当然要丰富一些了。” “难道我要住在这个苑囿里边?”毋奴韦感觉费解。 “里边有营区和宫室。你现在是我们的合作人,要在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内继续教我们一些塞语相关的东西。我们住在营区里。”乐正绫道,“之后我们会向朝廷申请,有机会的话,给你们安排正式的住所。或许为桂也能上书馆,或者补员成为儿郎也说不定。” 毋奴韦正期待着日后在这一片百花繁盛之地的生活,忽然她听到前面有士兵的呼声。仔细一看,是马队来到了一处栅门前。光是把门的汉兵,就已经比她以往人生中见过的兵都多了。栅门前的卫士横戟将门拦住,要求他们出示文牒。 夷邕下马上前,将标示身份的文牒向士兵们示出。 “通书什,额二十员。骑士,额五员。”队率清点着他们的人数,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等一下,为什么还有三个胡女,一个儿童?” “是我们从陈仓县带下来的,预备进一步课我们塞语和匈奴语的。”乐正绫向他们解释道。 “不行。没有许可,这四人不得入苑。” 毋奴韦听了他的话,心脏陡然一动。如果她们在这个当儿被苑兵拦在外面,那接下来几天恐怕只能靠野果过活,晚上也不会有蔽身的地方。 “上官肯定会许可的,”乐正绫说,“且放我单骑入苑,请赵司马出来。” 苑兵们遂打开栅门,放了乐正绫进苑,之后便无了消息。毋奴韦坐在马上,几乎快哭出来了。五岁的为桂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气氛,也哇哇地叫了起来。 “小娃娃,乖,不会把你卖走的。”眉出低下身来抚他的头。这两天在马上,全是靠骑术娴熟的眉伍正来保护这个斯基泰小男孩。 “没事的,毋奴韦。”天依冲她说,“到已经到这了,日后的工作也确实需要开展,赵司马和骠骑将军肯定会对你有个交待。” “骠骑将军,就是那个打打手就能送苏卜部两匹绢帛的人?” “是。” 毋奴韦听罢,将头沉沉地低下去。 过了一会儿,众人听得栅门另一侧传来一阵辘轳声,祁晋师和张万安举首一看,原来是乐正绫和赵破奴乘在一辆马车上,朝苑北门过来了。赵破奴坐在右侧,而乐正绫端坐在左侧。这种男女杂坐的现象,在西汉不罕见。 “你们从哪儿搞来的几位黄花闺女,”赵破奴慵懒地倚着车槛,眼睛倒是很尖,“和有些酒垆里面的胡姬一样嘛!” “使君,她们是文牒以外的人。”苑兵们向他拱揖。 “能给汉军带来好处的人,我们把她们写进文牒。霍骠骑说,文牒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做这个苑兵,得按死章法来办事,你们办得很好,要予你们赏迁。可我们做司马做将军的则要活,什么有效的做什么。放她们进来吧,暂与家奴同,不需要文牒。” “唯!” 卫兵们遂大开门栅,放了所有人进苑。毋奴韦和她的姐妹脸上的愁云都消散了。 “眉出,你怎么骑个马这么危险?”赵破奴在车上问住了这个北军骑士。 “回报使君,”眉出先是拱揖,随后说,“要这小儿让给其他人骑,那早摔落马下啦!使君看着危险,其实在我这是最安全的哩。” “不像话,你们就不征集个车子,让这几个娘俩坐着?” “这诸位都是草原上人,为桂以后也要学会骑马的。”天依向赵司马说。 “哦,还挺有雄志。”赵破奴说,“为桂,这名字你们起的?” “音译的。它在塞语里面是walkwe,‘狼’的意思。” “看来你们是真会些塞语啦!”赵破奴哈哈大笑,这让他的心中更增益了一股自信来,“来,不管以后骑不骑马,这我看也才五六岁,太危险了。来。” 眉出旋将马停在司马的车前。乐正绫伸出双臂,将为桂从眉伍长的马背处抱到了车上。为桂似乎对这个临时悬空的感觉感到特别开心。他的小手又抓上乐正绫的胸前。 “这些天下来,这小家伙跟她亲多了。”毋奴韦向天依叹道。 “我的‘那家伙’也是。” 两个人四目相对,满脸委屈。马队慢慢地向上林苑的深处行去。 “来,来阿伯这儿来。”赵破奴笑着展开双臂,向那个棕发的小男孩喊了一声。似乎一见了小孩,赵破奴就完全不管自己是个骠骑司马了。眉出想起出军前赵破奴对自己几乎是辱骂式的训话,不禁也想年轻个二十岁。 为桂对这个满脸胡子的小老头似乎有些陌生。毋奴韦坐在马上,又担心起来。 “去,让使君抱抱你。”乐正绫轻轻拍拍他的肩背,将他送到赵破奴的怀中。赵破奴一把将他揽入怀里,用粗壮的大手盘了盘他的手。 为桂什么声音也不发。赵破奴突然睁圆眼睛,一抬下巴,朝他做了个鬼脸,为桂一下子就咳咳地笑了起来。 “使君这鬼脸也对小公子做过吧?”天依忽然想起来赵定北。 “对。我这个是个杀手锏,凡这么一做,小孩子没有不笑的。”赵破奴满脸乐着,用胡茬蹭着小家伙的脸,“可惜啊,平时忙于军事,就没好好享过天伦之乐。以后四夷和了,没事了,定北应该也大了,我就安心在洛阳养老。” “四夷太大,今上志意又广博,没个几十年恐怕是和不成的。或许我们一辈子颠沛也说不定。” 天依很清楚,如果历史不发生变化,赵破奴今后的一生要么就是在参加军事行动,要么就是在准备军事行动。他的活动范围是从内蒙古到新疆的广大西北地区,甚至还会和儿子被俘一次。在他人生的暮年,自己还会被卷入巫蛊之乱,全族无一幸存。她看着现在赵破奴和这个斯基泰小孩亲近的时光,总觉得一阵恍惚。 众人回到了熟悉的营区。毋奴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操戈披甲的精锐汉军,她一时被朝廷的力量慑服。眉出等北军骑士完成了任务,各自去休息了——司马给所有人放了一天假,而通书什的众人将马匹归回厩中,将随身的物件放在墙下,开始打扫自己陶院——二十天不住,屋里积了一层灰。乐正绫和天依则带着三位斯基泰女奴,去家奴营安排她们的新住处。张嫂们一个月不见,看她们还从西边带了几个新女子进来,都围上去看她们的面相。 “这下好了!营里有两个海国人,又有三个塞人,我们这是天下的妇人都在一营里面!”张嫂咯咯地笑着。 “嫂,别逞快嘴了。这三位以前受的苦可多了,现在又鞍马劳顿,赶快给姐妹们安顿安顿。” 女奴们遂引着毋奴韦们和为桂去准备床位。她们似乎对小小的为桂更有兴趣,恐怕以后在这营中他免不了要认几个姑母。 “打扫完了以后,今天你们也休息,”赵破奴站在通书什的陶院中,同众人说,“不许出苑,也不能走远,去打扰那些禁区。这点你们在苑里待过一个月,应该很清楚。我就怕你们忘了。” “他们不会忘的,”祁晋师拍拍自己的胸脯,“有我在,他们敢忘?” “休假这段时间,你负责组织这些小伙子——当然,在开始休假之前,这些陈仓带下来的文件他们务必得整理好。刚好最近花期开始,你可以带他们去外面放松放松。到球城踢球也可以。营区里面也有食肆,给军人提供的,你们拿着我的牍去就是。毕竟在那草原上二十天,我看你们身子板那样,估计你们也吃得够呛。” “使君说得太对了!”听得是言,夷邕放下扫帚,朝他深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看来真的是够呛。”赵破奴大笑起来。 “什正呢?” “她们一会要和我进长安,同骠骑将军会议,可能晌食我们就在长安吃。下午回来。明天,有些人可能要受封赏。”赵破奴神秘地说,“这是明天的事。你们现在就尽意休假,我们做军的,总是闲暇的时光少,困难的时日多。” 众人将司马的话牢记在心。赵破奴又看众人扫洒了一会儿屋庐,估摸着时间到了,寻走向家奴营,准备带天依和乐正绫出发。两人已经将草原上穿下来的衣裤换下,擦了身子和头,穿上了前月去长陵时穿的曲裾。 “那几个塞人安排好了么?”赵司马问天依。 “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就先让她们住下吧,”赵破奴背着手,“我去准备车,要不要给你们俩准备一辆?” 天依一时不言。 “好,我知道了。确实,这长途远道的,那就坐车吧,让马也歇一歇。”赵破奴轻笑道,“你们这真是不容易。” 待营中的事情安置妥当以后,两辆马车驶出了营区。赵破奴和二人分坐在前后两辆车上,准备再次前往长安的直城门。 “在草原上这么些天,现在再坐回这个马车上,真是安逸,一点也不晕了。”乐正绫笑着正了正自己的巾帻。 “所以你们看我平日里出行都是坐车。”赵破奴吹着春风,“这次出一趟河西,再回来,保准你们也每日贪坐这车。” “也是多亏了关中制的麻纸。”天依向他叹道,“你知道的,我们女子每月有定期。从草原上出马时,乐正什正多亏垫了厚纸,要不然马鞍都要染红了。” “实在不行,就不让你们去吃那个苦了。让通书什的人代你们去。他们也逐渐大了。” “不行,得去一趟。”天依摇摇头,“他们现在还太生疏,离了我们,可能做不出什么有效的工作。” “真是佩服你们。两个女儿家,这么玩。” 待车驾进了直城门以后,三人之间的交谈就少了。毕竟人在京城,面目要肃然,不能多说话。仍然是几名骑兵前来接引,引领他们进入官舍区,在霍骠骑司马的舍前停下。 “按上次做的就行。”赵破奴低声同她们说。天依和乐正绫遂低下头去,乖乖地跟着赵司马,先是踏进舍门,随后又在室内和室外不停地穿行,最后来到正堂的侧室处。二人几乎对这个侧室的木地板有所适应了。 “恐怕骠骑将军还要过一会才来。”负责接引的下人同他们道。 “又得等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接引的人方把他们带入正堂。首先进入她们耳朵的是霍去病的咳嗽声。这不禁让天依怀疑霍去病在历史上的最终死因会不会同肺部或者呼吸道疾病有关。 待咳完之后,霍去病朗声笑起来。 “又见到你们了。”霍去病说,“你们在那儿还有点心,还绸缪着给那个部落回报。” “也是为那边的稳定考虑。” “稳要压个度,如果用最少的花费就可以役使一个地方的人,然后控制他们在不敢造反的边缘,那也是稳定。朝廷在那安置的两个军马场也起到这个作用。” “这种控制不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乐正绫说,“何况朝廷日后还要征召他们进入北军。不能因为我们的一次小范围的调查就把他们给惹怒了。” “不错。你们想的主意也不错,既没有吃县财政又没有吃你们所在的部落。”霍去病支着手,“这事过去了,以后你们在河西,还是军队送粮食。在一个恒定的制度内,耗费反倒不多。说一说你们在草原上得到的东西吧。” “我们一月八日抵达陈仓西北最大的一个部族,苏卜部。在它东南处十七公里有一个鲜弥部,周遭的十余个部落里面,只有鲜弥部是说塞语的。它的总人口不超过三百人。” “这么少?” “如果朝廷要在那片草原征募士兵的话,主要还是和匈奴语人群接触得较多。当然,其次就是羌语。塞语可以暂时不考虑。不过河西一带有许多塞人,而且他们的言语普遍和西域通。西域再以西,几乎没有说匈奴语的,都是说塞语所在的那个语族。万里皆然。” “这么看,塞语日后的用处还广。”霍去病轻点头。 “我们花了十二天来调查苏卜部的匈奴语,花了七天来调查鲜弥部的塞语。现在士兵们主要的成果就是对这两种语言有一个记录。” “人种呢?” “周边部落至少几千众,除了鲜弥部三百人是塞人以外,一大半是匈奴人,小半是羌人。” “可能我们还是以优先征募羌人为主。”霍去病同赵司马说。 “我不负责这件事,那是将军与大将军、今上该谈的。”赵破奴摇头。 “也是。”霍去病坐起来,“这次谈话,我们可以谈得久一点。你们尽量把遇见的事,更多细节,一并说出来。多了解一些事情总是好的。” 天依和乐正绫遂被延留在官舍中,整个中午都在向霍去病将军汇报具体的工作。二十天的经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提到一些方俗的时候,霍去病会兴奋地聊起自己深入大幕时的所见,以与二人的描述相映衬。报告结束后,他还留三人在官舍里吃了一顿午饭。直到日头逐渐从南端移开时,她们才从霍去病的官舍中走出来。 ——第五节完—— ——第十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第一节 美轮美奂,花间游 下午。天依和乐正绫乘着车,随赵破奴从骠骑将军的舍中回到上林苑。 这两次面见骠骑将军,她们的一个感想便是,长安中官舍的室内设计水平,相比起同时期的其他大部分地方来说,是特别好的。在之前的大半年中,天依一直在赵府供职,故第一次面见骠骑将军时所受的冲击不大,但是二十天下来,她们从草原上归来时,再进入霍去病的官舍,它的优秀的装修便一下进入了天依的脑中。 首先,和其他令人耳目一新的建筑一样,官舍的整体面貌显得非常整洁,整洁占了美感的一个大头。或许有几百名仆役同刚入赵府时的天依一样,每天承担着清洁的职责,全年无休。地板虽然是由木板搭成的,但是每块板的尺寸均齐,在一些重要的起居房间中,上面往往还铺着价格不菲的织物。织物上面有的纹着菱形的几何图案——与窗户、阑额的设计类似,有的绣着一些动物,和“万”“岁”“福”“禄”等吉祥的字眼。这组成了她们低头在官舍中穿行时,在视觉上对官舍的第一印象。 长安官舍的木地板,双足踩在上面,是会发出回声的——显然木地板和后来中近古楼阁的楼板一样,是架空的,从室外来看,似乎夯土台基堆得和室内地板平齐,实则地板下面还有空气层。这种设计一是避免了湿气从土间传上来,二是省去了许多夯土的费用。当然,这种做法到8世纪以后,便随着木地板被砖砌地板取代,逐渐退出了汉族住宅。当然,在现代的室内工程设计中,仍然有这种做法。 其次,墙体也显得干净。虽然官舍中的墙仍然和其他地方一样,属于夯土墙,且由于木结构尚不能独立承重而需要依赖墙体,墙的厚度远超唐以后的古建筑,显得笨重朴拙,但是墙面被整个地刷成粉白——这是绘制壁画时所需要采用的素地。《论语》中讲到“绘事后素”,便体现了古建筑彩画的一种工序。官舍中大部分的墙都是圬素,而在少部分重要建筑,如天依二人会见霍去病的正堂中,墙壁也像木结构那样,被施加上了彩色的图案。她们见得最多的是石绿这种颜色,它常被拿来绘制山陵、裙摆、飞鸟等物事。虽然这个时代的彩绘工艺还比较原始。 所有这些,在赵府和洛阳的河南郡府也可以见到。令她们感受最深的还是室内的光线。在元狩二年,歇山,“虽然我们住的还就是那样。” “不妨碍审美嘛。住在上林苑里——就算住的是山洞,爬出来也能看到这些景致。” “修建它们,花了多少个部落的力量?”毋奴韦的妹妹问道。 “多少个部落,我不清楚。”天依向她们介绍,“这些宫殿中有很多是继承自前代的,也有近几十年新修的。如果要算总的人力的话,可能几十万是有的。” “太多人了!”她惊道,“周边有这么多人么?” “我们附近的长安城,城里应该有十几到二三十万人。北面的几个县邑,每个县至少也有十几万。整个关中可能有几百万人吧。” “所以我一直想把为桂和你们带下山来。”毋奴韦同她说,“sakre,你们看到这的阜盛,就不会再回到山上去和那群人待着的。” “哎,可惜姐姐早早地被都匈取了,现在只有我们三个看得到这好景。”那名叫苏解的女子颇为踯躅地道。 “每个人命运不同,她怎么说也是下山了,而且比我们还早几年。不管怎么说,我们姐妹几个是都离开那原上了。”毋奴韦叹了口气,劝她的妹妹道,“我们带为桂去采花去。” 六人又沿着昆明池的岸边,往远处的树林中行去。水浪随着南风,轻柔而有节奏地拍击着春日的岸渚,有许多芦苇在浅水中生着,野鸭出入其间。天依走到水边,发现那是许多小鱼的乐园。 “真是自在。”天依有些艳羡这苑中野鸭的生活。 “这边有许多兰草!”乐正绫忽然发现了什么。大家循声望去,见有许多佩兰生长在水边的草地上。 “带点春兰回去,增增香也是好的。”乐正绫对天依说,“梅兰竹菊,四君子。” “现在应该还没有四君子的提法,不过屈原就已经有‘纫秋兰以为佩’的诗句,他老人家是很喜欢兰草的。” 几人遂动起手来。天依小心地将其中一株兰草外围的土壤用小木铲铲出一个圆径,乐正绫将旁边的土仔细地挖空,将花边的这捧土捧起,放入篾篮。为桂蹲在一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细细地看着。 “都看迷了。”毋奴韦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六人按这种方式,大约采了十几株兰草。为桂也有样学样,采了一株,轻松地做了一件很多现代幼儿园小朋友没机会做的事。 天依和乐正绫站在一旁加油。 “真努力!真是个好宝宝。” 为桂好像是听懂了一点汉言似的,张开他的小口,哈哈地笑起来。 苏解站在一旁。似乎这两个长安人才是为桂的母亲一般。 “等我们回去之后,我们也生个宝宝。”天依忽然对乐正绫说,“等以后技术成熟了试一试,就是费用贵了点。” “骨髓干细胞生育?”乐正绫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种技术的名称。她噗嗤一声笑了: “好久没听到这些科学词了。” 大家又进入树林,去找其他的花去。考虑到上林苑仍然是一个类似于野生动物保护区——或者说集中狩猎区的存在,她们并不敢深入林中太远。而在来时,为了预防小型野兽的袭击,乐正绫还在曲裾的腰带上别了环首刀。她一边握着刀柄,一边提起裾摆,在树干之间寻找可植的野花。这个英武又俊俏的形象让天依想入非非。 日光被林稍的树冠们切碎,照到松软的地面上来,这让天依有了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感觉。她们又在树林里发现了许多小花。为桂似乎很喜欢花树杂生的地方——或者说,他之前在草原上没见过这么大片的地方。当其他女子采花时,他就在林中欢快地到处跑,而乐正绫则跟在后面保护。待到日头彻底偏西之后,五个海国和斯基泰女子都提了满满一筐的春花。天依还辨认出来了一些会在接下来一两个月中开放的花种,她们顺带采集了一些。 “走吧,也快到夕食的时间了。”乐正绫对人们说。她们遂从树林里走出来,慢悠悠地回到上林苑的大营中。当几人路过通书什的营房时,发现士兵们——包括祁晋师——全在营房中睡大觉。 “看起来他们是吃饱喝足以后就躺着了。”天依对乐正绫说,“毕竟走了两天马。其实这两日下来,我也感觉挺酸乏。” “嗯。晚上吃过饭以后,我们就打算睡了。”毋奴韦点头。 “奇怪,我现在反倒感觉体力挺旺盛的。”乐正绫伸了伸懒腰。 “你从前就是这样!现在给荤素营养滋润得,又回去啦。”天依轻捶她一拳,“晚上乖乖睡觉。” “对了,之前说过的,回去后的第一个晚上要好好爱——” “没说过!”天依嘟起嘴来。 考虑到家奴营中已经住下了两名什官和三个塞人,傍晚配给到营中的食物水平提高了。张嫂所在的这一院,每日每人的营养提高到了与改良后的通书什士兵同等的待遇。晚餐除了米面和腌菜以外,每人多了一些蔬果和调味品,听说还能过七曜就配发一点肉蛋。为桂似乎对这里的水果特别喜欢,乐正绫遂把自己的那份也匀给了他。 “我们那边有一种概念,叫‘维生素’。”乐正绫对毋奴韦说,“有维生素a、维生素b、维生素c等等。人体缺了哪一种都不好使。果品正是补充这些的,肉类也可以。比如说,长期在海中的水手,如果不吃蔬果和肉,光吃面食,就会得坏血病死掉,就是因为缺了维生素c。为桂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东西不能缺。” “都是做母亲的太无能,他从前没吃过这些,或者说,吃到的情况很少。”毋奴韦叹道,“我们也不懂这个,一到好时候,总是把粮食先给人吃。” “粮食当然也是重要的,不过饮食还是均衡一点比较好。”乐正绫坐在火边,“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们到汉地以后,会不会水土不服。毕竟汉地和草原上的食物和气候是完全不同的。” “我们尽量去适应。听我姐姐说,第一天还好,最开头的一个月会比较难受,之后就渐渐好了。” “如果生了什么病,千万不要去求助巫人,我们可以帮忙看看。”天依叮嘱她。 “不求助巫人,求助谁呢?” “海国人。”乐正绫指了指自己,“虽然我们没什么医术,但是一些常识是有的。” 毋奴韦对这些话感到困惑,不过她还是记了下来。吃完晚饭之后,大家又困又累,便早早地回到房间歇息。 “二十多天,终于回来了!”天依在坑边生起小火,便宽开衣带,躺到榻上。 “哎,先起来。脚还没泡呢。”乐正绫碰碰她,“长途远道的,得泡泡脚。” “明天再泡……”天依弱声道。 “今晚还有事要做呢!” 天依没有再说话,似乎已经进入了沾枕即着的状态,忘记了做功课、交公粮的事。乐正绫哭笑不得,只能自己去院中打了一盆水,在火上煮到温烫,端到榻前,褪去天依的布袜,轻轻地将她的脚放进温水中。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第二节 文档整理 第二天。天依从软□软的榻上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换了一个人。这软榻好像在她们出去调□查的时候被增垫过材料,睡着同现代的弹簧床有点类似。在毛毯上将就了二十多天,再睡回到汉地的榻上,自己仿佛回到了在赵府给赵筠小□姐做老□师的时光。 似乎昨晚自己入睡前,没有泡脚,也没有擦身□子,更没有来得及宽衣盖被。但是她发现自己现在却安然地躺在床□上,那件曲裾被披在被子上面,身□子被被窝温得暖暖的,非常舒服。 身边传来恋人呼吸的声音。天依转过头来,自己的阿绫正在梦乡悠游,眉头非常放松,胸口起伏舒缓——看起来做的是一个好梦。显然,尽管她昨天白日里说着精力充沛,但实际上也需要一场深度的休息。不过她不似自己那么懒惰,还是坚持着帮自己料理完所有事情,才安然休息的。 今天还有一天的假期,估计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也不会早醒吧。天依这么想着,闭上眼睛,准备进入晨时的回笼觉。 未几,她感到阿绫翻了个身,自己的腰被她的手臂环住了。阿绫将头靠到天依的肩上,用双□唇去轻□吻□她的颈□侧。 指不定这淑女现在在做什么春梦呢!天依这么想着,定住身□子,不敢打扰她的睡眠。没成想,乐正绫变本加厉,左手像那个五岁的塞人小男孩一样,触上了她的上□身。 天依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重了。但是她仍不敢打扰阿绫的睡眠,只能一动不动。但是对方的手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在上身摸了一会儿,突然一转攻势,去探向了她的腹□下。 天依轻嘤一声。就在这个当儿,乐正绫睁开眼睛,冲她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 “乃悟前狼假寐!”阿绫歪着头,笑盈盈地说。 “……早就醒了,还这么整我。哼……”天依有点小生气,翻过身去。 “我最喜欢睡美□人了。”乐正绫在榻上粘住她,“尤其是早上半醒未醒时候的。” 见天依并不答话,阿绫又将语气放低下来,柔声对她道: “人家昨晚上帮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哎,肉麻。”天依仍是假嗔一句,随后话头一转,“不过考虑到绫将军昨日侍奉本殿周到,本殿就不咎尔不敬了。” 说罢,天依便又翻回身来,同乐正绫拥□吻在一块。长吻过后,两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感觉。适逢今日全天无事,二人可以畅意欢□愉,正如后世的歪诗所言,“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二十多天的毡帐生活,将两人的欲□望压□制到了极限,这次回汉地的第一天,她们就将抑住许久的感情完全释放了出来,和外面的春花一并。 ——当然,有所不同的是,花被骤雨打完以后,并不会虚□脱颓靡下来。 一直到上午时分,两个人穿上了便时着的曲裾,好好地盘了盘发髻,乐正绫拉开版门,两个人走到家奴营的院子里。 毋奴韦正蹲着,在院中看□护她的儿子玩耍,张嫂等几个无事的家奴也在逗他。为桂在几个女人中间,一会跑向张嫂,一会跑向自己的母亲,小脚一颠一颠的。 “什正、什副,你们起了。”毋奴韦站起身来,向她们行礼。 “嗯。”天依也将衣袖敛起还礼,“昨天你们休息得如何?” “非常好,”苏解向她说,“从前在苏卜部,我和姐姐们不能睡一块,现在终于又住到一起了。我们昨晚上聊了很多话儿。而且房子上铺了东西,有树干做木架,比毡帐要稳定多了。好像我们可以睡在这里一直不用搬走似的。” “为桂呢?”乐正绫走上前,摸□摸小家伙的脸。 “你看他今天活蹦乱跳的样子就知道昨晚休息好没有了。”毋奴韦笑起来,“他一开始哭着喊着要长安的姐姐,后来我们安慰安慰,他就安然睡了。不过小孩子,就算半夜起来也有精神的。” “如果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跟我们提出来就是。你们之后还要给士兵们教东西,先生是要尊敬优待的。”天依看着乐正绫跟为桂玩耍的样子,同毋奴韦说。 “不用劳烦汉地的主人们……” “是教塞语的先生,不是奴□才。”天依向她们指正,“姐姐,你们跟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是平等的,有事直言就行。到了这,你们就叫我们妹妹就行了。” “这……岂不乱□了……” “不乱呀,”天依笑着向她说,“你们年岁长,我们年岁小,一点都不乱,这院子里的人都以姑嫂姐妹称呼的。” 斯基泰女人们只能尽力去适应。 乐正绫一把将为桂抱了起来,“来,姐姐带你看看昨天种的花。” 为桂欢笑着摆□动他的小手。乐正绫带他到了昨日种下各种野花的地方,察看它们的长势。 “这个还可以,”张嫂道,“那边的土质跟这里还比较像,也有些营养,它们大半基本上都能成活。” “花花绿绿的。”乐正绫蹲下来,指着它们,向为桂说,“hraa(花)。” “hraa。” 毋奴韦站在一边,显然乐正绫开始教这个小家伙简单的汉言了。在此之前,她们之间都是通□过表情和动作来交流。 “以后长安内会开学校,”天依对毋奴韦说,“你和为桂如果熟悉汉言,或许能优先成为学校的老□师。” 日后汉朝同西域通婚,汉帝会在长安开设学校来教那些宫女学西域的语言——即吐火罗语的前身,西域和河西的东伊朗语。就目前的观察来看,从小月氏迁过来的塞人部落使用的塞语,和西域的龟兹语是非常接近的。毋奴韦等三个女塞人,她们的生活肯定不会止于给通书什当塞语教员,日后的前途是不必论的。这也算是天依等人给她们做的一点小小的工作吧。 两日的假期迅速地过去了。在假期结束之前,天依二人还前往赵破奴的军幕,向他申请了一万根木牍。这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以至于军幕需要花一定时间来申请和筹备。元狩二年二月一日早晨,一切都恢复到了出军前的秩序。在上午,通书什被带到上林苑大营外的草地上,继续温习马战。 “在草原二十天,就没打过仗。”眉出向他们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操练起来。” 祁晋师的严厉催促成为了背景声效。楼昫骑着马,飞快地掠过一只又一只靶子,扬刀左冲右劈。张万安紧随其后,这个少年对于行伍里面的事已经非常熟练。他那个做刑徒的父亲如果看到儿子现在这样,应该会非常欣慰吧。天依如是想着。 见到楼昫若此,夷邕自然也不敢居于这个小弟之后。士兵们催动快马,轮流击中着靶子。初春的景致似乎带给了他们良好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大家都发挥得不错。 “如果能许愿的话,我希望这一辈子他们都只打靶子。”乐正绫看着远处的众人,“而没有和人比试的机会。” “应该是这样。我们出河西的时候,骠骑将军必定会派人保护的,这点放心就好。”天依向她说。 训练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今日的训练主要还是为了让士兵们找回骑行砍击的状态,何况大家从草原上记录获得的文献还没有整理。在上午结束之后,通书什就收队回到营中,今天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将把前十二天和后八天调□查获得的匈奴语和塞语资料,整理成一个词库。 “我对词库这一套不太熟悉,”乐正绫转向旁边的天依,“你给士兵们讲讲,词库的工作应该怎么搞吧。” “行,”天依点点头,走到士兵们中间: “大家还是分成四个小组坐着,前两个小组我知道是获取的匈奴语词库,后两个小组是塞语。原先这样安排,也是为的大家能在这整理的时候同时参与。” 天依这么说着,向他们抛出了一个问题: “整理词库,目的是什么?” 经过二十天的语言学实践,士兵们的反应快了很多。同时有好几个士兵答道: “词库是句法过程的素材库。” “词汇是语言的夯土。” 这些回答从结构主□义到生成语法,不一而足。士兵们现在在学派上还是模糊的,天依暂时不苛求他们将这两种理论区分开来,而是先囫囵地学着。这是一个权宜的状态,日后有时间肯定要改正。 “说得都对。整理词库,我们得编成一本词书,或者说,按我们海国的话,叫‘词典’。”天依继续考众人,“为什么不是字书,而要称词书?” “因为文□字和语言是两套系统。一个是视觉符号系统,一个是听觉符号系统。我们记录的是词,它可以用不同的汉字来表示,甚至可以用不同的文□字来表示。” “好。那什么是字书?例子是什么?” “是以字为单位,解说汉字的字形,和它记录的词的音义的书,例子是《仓颉篇》。” “词书呢?” “以词为单位,解说汉语的词汇的书,如《尔雅》。” “那我们现在就要来编辑两本词书。《尔雅》大家看过么?”天依问众人。 “只是听说过,但是没有看过。”齐渊摇头。天依知道,齐渊是通书什的十六个人中家境最好的,他如果没看过,其他人八成也就没看过。 “那好。”天依拍手,“我们正好就把《尔雅》这部分给跳过。我们今天编辑的这个辞书,和尔雅不一样,你们刚好没看过,这样也避免了它对你们的影响。” “那我们应该如何整理?” “以往的辞书——也别说以往了,《尔雅》,它是用汉字来记录的。我们也要用汉字,因为它是给汉地的人看的。但是呢,我们不能只用汉字,因为汉字不完全表音。我们应该使用国际音标——‘通书’来记录它。” “但是‘通书’只有我们会。” “所以,我们这个词典比较特殊,我们将在第一部分加上元音舌位图和辅音表,将每个音标的发音方式先写一遍。这部分的工作由我和你们的什正来完成。” 一听说这个部分不是由他们来做,小伙子们松了一口气。 “但是,有这样一个问题:有些人他不看表,或者,不像你们那么聪明,学个两个月他不懂。” 士兵们都笑起来。 “那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大家就要在国际音标后面注上音译的那个汉字,和以往的辞书的做法类似。他们看着汉字,来贴近这个音。” “但是那就学不准匈奴语或者塞语啊。” “没错。这就是一大劣势,你像匈奴语中,大家之前都整理过音系,它有前o和后o的对立。前o是什么?那就是啊。汉语的通语里面,有这个么?我们海国话是有的,比如园,就是/n/。当然了,方言里肯定有,但是我们写这个是用汉地的通语来写的。通语里面没有这个,怎么办呢?只能尽量音近了。或者加标注。这些你们一会实践的时候会做这个。”天依说道,“但是无论如何,有两套注音的方式,我们既可以让人学过国际音标后贴近匈奴语的发音,又可以让不懂国际音标的人照那个汉字模棱两可地读。” “确实,这两种方法兼顾起来就比较好,也省力。” 乐正绫在一边听,一边想,如果通书什编成的这本辞书能够流传到现代,那么现代的中外学者既能靠这个文献来考证匈奴语和古代的东伊朗语,又能靠这个文献来考证西汉的汉语语□音,那是多便利的一件事!奈何现代之前文祸太多,从魏晋到南北朝晚期的韵书那么多,都能在中古以后全部失传,她甚至不能确定今天编制的这些文献能否活过三国,进而活过南朝梁侯景之乱时的国□家图书馆大火。当然,在自己这个时空,东汉有没有可能出现都是未知的。 “再一个,”天依继续说,“一个词典,里面的词,我们把它的音描写出来了,后面就要跟上注释。这个注释,大家得把词类给它标上。比如说,/kyn/,我们先把它的音标写出来,然后后面加上汉字音译,‘言如‘均’’,再加上发音描写,‘唇圆拢也’——这个要用小字,然后再在后面写,‘名词,日也’。看书的人八成也不知道名词动词是什么,这没关系,我和你们什正会在前面的部分交代这些术语的意思。你们看,写出来就是这样的。” 说罢,洛天依在木板上写下了“kyn。言如均。唇圆拢也。名词。日也。”这一行字。 “不错,不懂通书的人,看了后面那个‘言如均。唇圆拢也。’也能发出音来。”楼昫点头,并试着发了发。他先用自己的西汉通语发出了“均”字——kwin,随后将嘴唇拢圆,便得到了匈奴语中的kyn。 “就是这样。”天依说,“我们这本辞书,考虑到它的载体会是简牍,那它是从上往下的,那我们的通书就只能倒着了。这没办法。” “反正它是给一些特别的人看的,并不是要全天下的人都读。我们尽到这个体例,就已经很方便了。” “然后,说说顺序的问题,”天依再向众人说,“词典编成之后,必然要有一个索引。这个索引也很需要功夫。我先说说安排词的顺序是什么。我们按音序。” “如何来?”众士兵问道。 “设定一系列优先级。我们请客吃饭需要排座次,编排词典也需要。我在这里给你们的要求是:元音比辅音要优先。在元音中,前后比高低优先,而前元音比后元音优先,低元音比高元音优先,展唇元音比圆唇元音优先。在辅音中,部位前的比部位后的优先,比如说小□姨子,/baltr/,肯定比太阳/kyn/要优先,也比刀子/b/要优先。而在同部位中,顺序是不送气清塞、送气清塞、浊塞、不送气清塞擦、送气清塞擦、浊塞擦、清擦、浊擦、鼻音、颤音、边音、通音。” 士兵们记录着这些优先级,夷邕暗自发汗。看来这个词库的编辑会是一项非常累人的事,不过他们在这个与外语词汇打交道的过程中,也能增进对两种语言的理解。 “那就开始,大家试一试。我们之前向司马请示了六千根简牍,现在才到了两千根,不过今天这一下午已经够用了。大家今天的任务是将记录好的词传抄到简牍上,把所有的词都抄上以后,再把简牍按音序排列起来,这样整理出来。” 面对至少几千个匈奴语和塞语的常用词,士兵们感到头皮发□麻。但是这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无论为朝□廷计还是为自己计。痛苦的文档整理工作便这么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第三节 塞语老师 时间在公元前121年的三月初缓慢地走着。太阳每日从上林苑的东南方生起来,在南边天空转过一圈,又朝西南方落去。光影移游。 士兵们从草原上回来之后,放了两天假,便投入了匈奴语和塞语词典的编写当中。大家不断地把革书上记录的各种词汇,按照天依给定的格式抄写到木牍上,然后将木牍按顺序排列起来。就这样,几千条匈奴语常用词被编制起来: “kyn。言如均。唇圆拢也。名词。日也。” “ɑtsq。言如咹室。名词。饥也。” “typ。言如戢。唇圆拢也。名词。草也。” “kari。言如歌利。名词。争雠也。” 一条条这类格式的词条被士兵们整理出来。他们每整理出一个词条,就将那根词条所在的简牍按照打首的音标放入摆在室内的一只箱子前——箱子一共有几十只。这样是为了便于以后迅速地按照音序排版。天依和乐正绫则在筹备着在简牍上实现国际音标表,以及撰写词典的总序。 “文学上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会。”乐正绫提着笔,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简牍,“一天憋不出两个字来。” “阿绫还是去设计表吧,”天依抬起头,理理自己的发梢,“我之前半年时常在赵府中从事文书工作,在这方面更熟悉一些。” “真是才女!”乐正绫笑着搂了搂她的肩,“那这序就拜托你了。” “嗯。我写完第一版草稿之后,麻烦你看一下。” 洛天依从乐正绫那拿过空空的简牍,整理了一会儿自己的头绪,随后提笔在上面开始写东西。乐正绫回头看了看她,对天依组织书面语言的能力感到惊讶。 张万安既没有受通书,也没有进一步受任何语言学知识,而这几日的体力训练也大半为文档整理工作取代了。乐正什正为了使他有事可干,让他充当助手,帮忙掌理室内的灯火,时刻在屋外备好一缸水备用。他和祁叔看着室内埋头笔耕的众人,感到百无聊赖。 “不知道今天他们的工作什么时候结束,”万安转向祁晋师,“六千根简牍,不会写不完吧?” “他们要写两本书。一本是匈奴语的词书,另一本是塞语的词书。虽然上个月他们所得的都是比较常用的词,但是每本至少有个三千多条。估计六千根不够用,侄女肯定要再往上申请。” “六千根简牍!不知道编起来要分多少卷。” 祁晋师看看箱子们前面越堆越多的牍片,又看看万安,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天下,还有叔不知道的事情哩。” “凡是用上字的,我都不知道。” 考虑到距离河西之战的时间有限,通书什每日整理编纂词典的工作将平时他们踢球的时间也吞并了。大家计划花五到七天来将词典的初版编出来,再校对个三天,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音是抄讹的,最后将这个草样交到霍去病将军处去看。毫无疑问这个词典并不能满足长期的需求,通书什的人们恐怕需要花个几年在这件事上。而这也意味着,天依和乐正绫还要在这个地方坚守个几年。 天依一念及此,就不禁去幻想三年后,赵小姐、晏柔等人的样子——前提是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在河西之战中被一个突袭的匈奴人的暗箭射中,或者在远征途中感了风寒而不治。而每每产生这种幻想,一股“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陌生感觉便会来到她的脑中。夏历二月了,按照两家去年的约定,赵筠春天就要嫁给河南太守的儿子——去年中一直对自己隐有所图的莫子成。但是如果两家要联姻的话,家长是必须在场的。而赵破奴这些时日里则一直在上林苑的军中,恐怕二人的婚礼还没有进行。如果夏历二月中他们还不找时间成礼的话,两次河西之战一开打,两个人就得等到元狩二年秋季——也就是年末了。对于赵筠来说,或许长痛不如短痛吧。 好想回洛阳去看看,去拜访一下她一直惦念的晏柔和赵筠,还有吕陈等几位兄弟。 “天依,你这就写了两句话,剩下的什么都没写呀。”耳边突然传来阿绫的声音。 天依这才从愁绪当中缓过神来,继续投入到漫长的写作的工作当中。 当天晚上,通书什结束了一天的整理工作,士兵们聚在一块,吃了些饭,天依和乐正绫照常回到自己的家奴营中,同家奴们一道进餐。词典编辑已经持续了三天,成效比较显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和小伙子们可以不必再加班加点地占用踏鞠或者摔跤的时间,可以匀出一些时间来锻炼或者娱乐。在这次词典编辑工作结束之后,对匈奴语和塞语的词汇量有所提高的士兵们就要进入到进一步的第二语言学习当中。 “我的计划是,这个时候,在什里面还可以搞搞民主。大家举手投票,自己想学匈奴语,就学匈奴语;想学塞语,就学塞语。两个不能同时课,毕竟让一个人在短时期内深入掌握两种语言,肯定不行。我们这教都是速成地教的。”乐正绫端着粟碗,对天依说,“但是不能一边倒的人数过多,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至少还要调整几个到塞语那边去的。” “我想恐怕学匈奴语的人还是会多一些,”天依吮着粥面,“毕竟他们学匈奴语的底子比较好,祁叔在一月份就开始教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也没事,本来匈奴语在短时间内占的权重就大。”乐正绫道,“再就是,我们需要培训一下老师。” 说着,她将头转向了在一旁的三位女塞人。 “你们在之前都跟我们的士兵调查过塞语。”乐正绫向毋奴韦道,“我之前在草原上经常跟你们说,你们在下到关内以后,也还要课我们的士兵们塞人言语。” “是。”毋奴韦一边向怀中的为桂喂粥,一边问道,“这几天大家忙完了么?要开始了么?” “最多过三四天,就要开始了。”乐正绫摆了四个手指,“我们有一位男什副叫祁晋师的,他之前在上林苑中课士兵们匈奴言语和一点羌语,有成效。毋奴韦,等今天过了,你这三天,可以把你的儿子交给姑嫂们,让他们帮忙带,你们三位跟着祁叔,去准备准备如何教人言语。” “当然了,这个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一个思路,是比较困难的。”天依补充道,“姐姐尽量克服克服。” “只要乐正什——乐正妹妹和洛妹妹说了,我们就尽量去做。”毋奴韦和苏解都向她们点头,“在这个地方,无论做什么,都不用和陌生的男人滚到一起,我们已经够幸运的了。” “你们可以成为很好的先生。我们共勉。” 说着,乐正绫举起粟碗,向她们致意。大家都喝了一大口碗中的粟粥——毋奴韦是让为桂喝了一大口。 为了让她们对明日的培训进入一些状态,乐正绫当晚在吃饭的时候和她们请教了不少塞语的词。在汉地说塞语,她们一开始比较紧张,不过过了十几分钟,大家就都放松了下来。 “之后你们同士兵们教,大致上就是这样的。”乐正绫对三位斯基泰人说,“这个就和做其他活计一样,织布,经经纬纬的,熟能生巧;这个也是。” 三位女子都呼了口气,向她承诺会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完好。待二人回到自己的卧室中时,天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好了,又一天过去了,”乐正绫打来一盆水,放在火上烧煮,“这几天,我看齐渊和夷邕干到傍晚都没什么精神。大家都很辛苦。” “这文献工作,可一点不比体力工作容易啊。就算那些小伙子十六七岁,他们盯着几千个词半天,若室内灯火照度又不够理想,那真是要让人犯晕的。” 天依坐在榻上,同阿绫这么说。此时,她才非常佩服之前在赵府给自己发薪的那个执事。他除了和主人、仆役们在一块的时候会与人交流,其他的时间里,他都把自己有限的身心投入进了无限的计算的事业当中。有时候,他一盯里面的账本,就是一下午。在他的精密计算下,赵府每日的支出可以精确到铢——在府中无人贪污挪用的情况下。当然,这是个理想模型。光赵定北托他从府库中偷去博弈的钱就不少。 天依感觉以后如果再有时间的话,得请赵司马帮帮忙,按长安霍去病官舍正堂那个设计,改装一下通书什院落的正堂,让阳光从屋面上也能打进来。如果能做到,那对士兵们和自己的眼睛是一个重大的利好。 第二日清晨,两人起来以后,先是带了三位斯基泰女子去了通书什那边,请祁晋师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好好教一教她们如何向汉地的人课一种不一样的语言。随后,她们前往了赵司马的军幕,准备去上表这件事。 “三天了,那个辞书编得如何?”赵司马先是支着手,问了她们这个问题。 “不管是匈奴语的辞书,还是塞语的辞书,都已经过了两千词,”乐正绫向赵司马列出了这个数目字,“估计再有两天就能初步地完成——将革书上的词完全誊抄为一根一根的词条。然后,大家再按音序将三四千个词排列起来,又需要三两天。然后我们会校对,校对完了以后,得派几个编工来,把它们一一地串成书,这功便成了。现在简牍还有缺口,可能还要两千根。” “你们申请了六千根简牍,还是不够!”赵破奴深呼一口气。 “当然不够。”洛天依向他拱手,“一种语言博大精深,仅仅靠几卷书,是没有办法穷尽它的。当然,一个语言的词汇本来就无法穷尽。” “嗯。不过,你这已经比《论语》还多很多了。”赵破奴说。 “如果把汉国的语言也编成一本词典,那情形也是一样的。”天依垂着手,向赵破奴道,“这种辞书,一本也完全不济事,恐怕得复制个几十本到一百本左右,能够满足长安宫廷对学习匈奴语和塞语的需求。” “光是传抄,就耗力甚巨。”赵破奴摇摇头。 “除非是什么呢?除非是,我们造好纸以后,可以‘印刷’。”天依做了一个“印”的动作,“它的原理是什么?让工匠刻一块木板,把内容刻在上面,然后如果监造纸的官员终于试出了可以书写的好纸,然后我们在木板上刷上墨,把纸往上一放,只要这块版不朽坏,几乎可以印出无限本。” “有这种法子?”赵破奴听闻了这种方式,整个人将身体往前倾,“要这么弄的话,不是就省了大部分的传抄费用了么?” “像刻版,我相信朝廷应该控制着有些工匠,他们是石匠,是可以在碑铭上刻字的。那朝廷也可以培养刻木版的木匠,这样古代的典籍就更容易得到保存,也能让更多人受。” “这么看,那真是一个好工艺。”赵破奴摩搓着手,“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模仿着做出来。” “反正,这本词典的应用和增补修订是按年算的。只要按方向去努力,不出几年,肯定会出来。我猜可书写的麻纸离我们也不远了。” “是,你说得没错。”赵破奴点头赞许,“你们把这本词典粗编出来以后,把它呈给骠骑将军,让他看看他一手扶持的通书什的成果。他应该会很高兴。之后,你们有什么急事要事,可以直接通过军幕的传令兵同骠骑将军联络,不必向我说。反正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也只是个大点的传令兵而已。” 二人连忙摆手,向司马多作了几个揖。 “对了,洛什副,”赵破奴忽然转向天依,“你们之前一直在草原上,忘了告诉你们一件好消息。我这段时间内,忙里偷闲,回了洛阳一趟。” 一听此言,天依的心头咯噔一声。 “是赵小姐与莫公子成婚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子成在现场同我说的。”赵破奴微笑着将手搭在案前,看着帐外,“筠儿也总算是脱离了无根之木的状态,有了自己的家了呀。我这个做父亲的,之前十几年,一直都挂念着,现在她总算是有了个贤婿。” 想到赵筠和莫子成,天依将头沉沉地低下去。她不想让赵司马看见自己泪水正在上涌的眼眶。 “我到了府中,将你们最近的事报予了筠儿。筠儿听说你在营中有所成就,高兴哭了。不过她比较担心你们在草原上的安危,我日前刚寄了封书过去,她看了那个书,她们两夫妇应该都会放心的。” “筠儿真是个好姑娘。”天依强笑一声。 “那当然了,她是我赵家的后代么。”赵破奴开怀道,“要是你们也在那就好了。毕竟是自己学生的人生大事,你这个做先生的也应该去的。以后她深居闺阁,再见人,就比较麻烦了。” “使君能向她转达我们的祝愿么?”天依仍是低着头,“我们……没什么说的,只愿小姐在那边能够无忧,我们之后再相见。” “嗯,我会传书过去的。”赵破奴允诺,“莫子成那天倒没什么表情——我知道的,他素来稳重,是一个官苗子。赵筠日后从了他,是要青云直上了。你应该欣慰。” 如果历史不变动,他们会在巫蛊之乱中被全家连坐,不得好死——除非赵筠在这三十年内就早亡了。天依听了这句话,更增了愁乱的心结。当然,赵司马一手拔擢上来的自己和阿绫,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也会被揪出来杀掉。她们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在公元前91年被汉武帝处决就只是时间问题。 “希望筠儿能给莫家生个大胖小子吧。” 赵司马说罢,又和二人讨论起通书什的工作来。他自己也是一个工作狂,似乎在这方面,他和莫子成的相性比较高。 天依已经听不清阿绫和赵司马你言我语地在说什么了。一直到走出帐外,天依才感到脸上的泪痕已经凝固。乐正绫并没有带她回到什驻地,而是带她出了大营,走到上林苑的一处落英缤纷的郊野上。 乐正绫伸出双臂,将天依揽进怀中。天依将头紧埋在阿绫的胸间,又一股泪泉从她的眼中涌出。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中被塞了一张用革书写成的卡片。 天依将卡片拿在手上,发现上面用现代的简体字写着一段话: “在时空的乱流当中,就算再美好的回忆,也会在转瞬之间变得面目全非。胜地不常,欢宴难再,这个春秋多故的世界,希望我能尽力陪你走到最后。” 天依已经很久没有在书面上见到用简体字书写的现代书面语了,她一时感到有点天旋地转。简体汉字,现在在这片全是篆隶的陌生世界上,仿佛成了故乡的一座灯塔。 “公历二月十四号写的,当时忙于调查,没有把它及时地给你。”乐正绫在她耳边轻柔地说道,“我这个人文笔不好,憋了很久,也只能写这些话。怎么说呢……天下熙攘忙碌,悲欢离合不可胜数,至少我们还在。” 天依泪眼婆娑地看着阿绫。过了好一会儿,她用手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她想对阿绫言语些什么,但是叹了几口气,最终,她还是闭上眼睛,轻轻地将双唇凑上阿绫的唇边。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第四节 勘误与审核 元狩二年的二月初七,下午。看着士兵们将最后一批记录词汇的革纸上的内容转写到简牍上,投在按音序排列的箱子前,天依感到这部基础词典的编纂进度基本上过半了。 楼昫将最后一根牍片投入箱前,眨了眨近日由于文字工作而变得迷晃的眼睛。看来书面上的事务同行伍上的事务一样,都是体力活。更要命的是前者在很多情况下还是智力活。他忽然感觉,到队伍中当一个战兵,也没什么不好的。 所幸,他这几天在工作的时候,什正和什副一改平日的着装,一直穿着橘红色的曲裾指导他们。这在士兵们平日繁重的事业之余增添了一抹亮色。比起套上铁铠、光泽暗淡的军服,楼昫更喜欢什正穿上这轻便收身的衣服以后的样子。女性就应该穿女性的衣服,这才是她们的常态,楼昫这么想着。 他这几日忙于在小组中承担组织词条的工作,他在判读革书上的音标和字迹,向执之后,这三十卷书我们肯定会托人抄写,到时候至少先给我们一套,你们通书什再持一套,供日常之用。” “嗯,毕竟我们有时候也需要这书。”乐正绫点头,支持骠骑将军的这个决定。 “好了,你们回去吧,好好享受一下你们的老骨头给你们放的假,”霍去病微笑着冲她们道,“之后半个月的命令,我会回头派人通知。你们带士卒的时间要逐步回到体力训练上,我下个月初便会挑选一万精骑出军,到时候专门分配一个百人队,来保护你们。你们就安心带通书什随我出军,去河西摸一摸那边的言语。不要担心安全的事,多亏你们提的海国登,这一个月间,我们练骑士,马上的效果提高了很多。这次出河西,肯定是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就在此时,一声惊雷突然在外面炸响。大家从正堂望出去,乌云正在天中迅速地聚集。显然,一会他们回营的途中,雨水或许就下来了。二月已经过去了一半,距离金戈铁马的第一次河西之战,竟然只剩半个月之遥!一股惊憾和恐惧,陡然地从天依的胸中生发出来。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第五节 三月雨,战争的脚步 待二人从长安官舍中走出时,天色已经昏冥下来。 时间如得如同天中积雨云合拢的速度一般快,自己之前在一片寒天中从洛阳的官狱中被放出来时,那时的场面仿佛还在昨日。在自己刚刚进入通书什做士兵们的教官的时候,她当时也没有想到,河西之战前的三个月竟然能如此快地就过去六分之五。 一股对即将发生的残酷厮杀的本能恐惧让她浑身竖起了汗毛,一时吓得走不动道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不祥之事发生前的预兆。赵司马和阿绫停下来,看着她惊惶无助的样子。赵破奴突然笑了: “确实上过塞的人和没上过塞的人是不一样的。乐正之前是从塞上下来的,她就没有那么大的想法。” “是。”天依感觉双腿沉重,“我只是突然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其实骠骑将军说会分出一个队来保护我们,哪里会危险呢?” “你这是在向我说场面话了,怕了就是怕,这个没事。”赵破奴向她摆手,“要不,这次你就不出去了,刚好塞情我们也不是特别的清楚,这次让乐正姑娘带通书什就行了。” “不,”天依听闻斯言,忽然鼓起一股勇气,“这只是心态的问题,整理整理即可。我必须要同什正一同出塞。这是我作为通书什的什副的责任。” “你最后一句没有必要说的。”赵破奴举手笑道。 天依愣了一会,随后读明白了司马的意思。 “不,有必要。”天依郑重起来。 “你们年轻妇人摆起正经来真是有种别样的意味。” 和赵司马说了这一通话,天依感到自己刚才紧绷着的心绪舒松了很多。她同阿绫踏上空马车,准备回上林苑的大营中去。御者刚刚发鞭,前面的马才开始起步,几粒豆大的雨点便斜着打下来,绕过车盖,落在了她们的裙前。没过几秒,周边长安街路的院墙上,灰黑的陶瓦都被打湿了,呈现出一种乌亮的质感。 “这还好我们是赶着上午中午来,要是下午来,那两部词典就要淋雨了。”乐正绫松了一口气。 两辆马车在几名随从骑兵的陪伴下,在长安的街路上行驶着。木轮压过夯土的街面,轮后带起四溅的水花。大大小小的雷声仍然不停地从远方传来,伞盖显然无法应付这种突来的大雨,天依和乐正绫的曲裾都沾湿了一些地方。 两侧的夯土墙也被雨点打得颜色深了一些。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弥漫在了一片氤氲许久的水汽当中,天依感到在车上连呼吸都是湿乎乎的。在长安天地间,厚墙、平瓦、高台、楼榭,还有远处宫室外侧的彩画,仿佛一下子就脱离了古典时期的拙朴,变得灵动飞腾了起来。路边有几十年的梨树,开得粉白粉白的梨花们纷纷被细雨打落,在空中飘展着。许多花瓣轻飏,无声地落到了车盖上,有的还落进了车槛。阿绫伸出手来,接过一瓣,将它展在天依的目前。 “落花真美。”天依痴痴地道。 “如果这会有人把这副光景画下来,我们俩就成了画中人了。” 在一片初春的雨中,天依依偎到了乐正绫身上。乐正绫展开袖子,将她环在自己的广袖中。 “你们是冷了?”赵破奴在前车问道。 “是。有点。” “回去让他们给家奴营送衣服。那几个塞人兴许也冻着呢。”赵破奴一拍大腿,“对啊,春天,正是寒热交接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完,赵破奴又转回头去,满脑子想他之后配合骠骑将军的计划。二人相拥着坐在车上,看着车子驶出官舍区,行过高厚的宫墙根,出了直城门,在上林苑的野林中穿行。竹海被风吹拂着,几股叶浪随着雨幕一阵接一阵地起来,细长的竹叶飘散在地。这三月的雨景,不自觉地让二人想起来从前天依在大学时写过的一首歌。 “你还记得它的歌词么?”乐正绫在天依耳边,柔声问她。 “记得。”天依眨眨明亮的眼睛,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向阿绫开口道,“细雨坠,烟水蒙蒙微醺谁人醉;烟花碎,山路重重飘渺难回……” “绵绵春雨到无期,漾起心湖水中影。”乐正绫轻声吟道,“你这歌,我现在也记得。” “是写给你的。你当时玩天策,老是飞轻功摔死,我开玩笑给你写的。”天依冲她笑笑,转瞬间,神色又一变,“可是谁能想到,你这半年中却又真的实地在塞下爬滚呢?一想到这歌差点成谶,我就……” “若天想让我死,我早在那个羌人村落的畜栏中就饿死了。命运还是眷顾我们的。” “可是……就算放下将来的河西之战不提,光说我们若在这儿得了什么急病,又没有药物……一想到这个,我就……” “以我们的体质,现在的病毒奈何不了我们的。小天依,不要每天想那么多啦,眉头都拧成一块了。” 乐正绫用食指逗逗她的鼻翼。天依遂躲在她的袖中,安心听车外淋漓的雨声。阿绫的体温透过裙服,传达到她的身上。 凉气随着春风打过来,天依忽然感到自己现在仿佛正童话般地安睡在一个树洞里,洞外是冰天雪地,但是在大树的保护下,冷气只从自己的眼前吹过。天依哈着湿凉的空气,数着眼前阿绫长袖上的纹路。中午在霍去病官舍用的熟食正在腹中温暖地消化,恍惚之间,一股困意袭上心头。 “又困了。”阿绫笑着对她说,“真是小吃货,吃了就睡。” “不能睡。”天依猛摇了一阵头,“回营之后,得用这个假期的时间,想想今后的半个月应该同士兵们做什么。” “大体的方向,骠骑将军已经向我们交代过了。”乐正绫道,“细节的东西可以慢慢想,晚上也有大把时间。” “早点计划比较好,这样也有更多时间去考虑修正。” 车驾在一片春雨中回到了昆明池畔的大营。乐正绫先下车,随后牵起天依的手,天依提着裾摆,小心翼翼地踏到下面的草地上。两个人一道回营,去见张嫂和毋奴韦们。在雨水的滋润下,家奴营中墙根下的几株野花正在茂盛地绽放。不过毋奴韦的儿子似乎并不打算在雨中看花——甚至不喜欢雨,他只是乖乖地躲在屋里,同母亲一块烤火,看着雨水顺着檐沟滴落形成的珠帘。 “今天不出去?”乐正绫向他问好。 “我。雨。惧。”为桂一字一顿地向这位姐姐说。 “不说为桂,我自己都有点担心。”毋奴韦看着外面的雨势,“这惊雷响填填的,雨又蒙蒙,我真是怕山上形成一道大水,下来把我们淹掉了。” “不可能的,这儿是上林苑,周边几百里,山泽草木,都听天子的。天子让它崩,它才敢崩。”天依笑着,冲毋奴韦开玩笑。 “汉天子有这等神力?”毋奴韦和其他几个塞人似乎并没有听出来这是玩笑话,而是惊恐起来。这一下让她们无法把话头接下去。 “她在讲笑话呢。”乐正绫只能将意思转成简单的塞语,向她们转述出来。没想到的是,一听这个,几个女塞人更感到惊惶了。 大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几乎所有的户外活动都被断绝了,天依和阿绫只能在毋奴韦等所居的奥室中躺着,一边烤火,一边商量今后半个月预备出师的问题。待天色阴暗下来,天依侧身躺在室中,用手肘支着脑袋,看到外面远远近近的景物,真正地体会到了昏天黑地是个什么景观。 旁边的庖厨中传出柴火在灶中爆开的声音。显然张嫂她们开始准备火食了。天依的胃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发出了几声怨言。 “中午才在骠骑将军那吃过,现在又饿了?”阿绫一手摸上她的肚皮,天依连忙羞却之。忽然,几人听得外面传来军靴的声音。她们连忙从榻席上坐起来,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地站好,原来是赵破奴来了。 “走,去吃饭。”赵破奴对乐正绫说。 “这……已经生上火了……” “你们两个海国人,到了汉国快一年了,不懂还是装不懂?老夫是呼你们吃饭么?”赵破奴指点她们。 站在一旁的军尉开了口: “去言事去。” 两人这才明白赵司马的意思。她们连忙踏上布履,走到室外,准备同赵司马赴幕。在一旁侍候的军士将两把伞递给她们,天依和阿绫跟着赵破奴,穿行过雨中的营地,最后来到一处坚固的院子那儿。 “这鬼天气,帐幕起居不成了,”赵司马似乎对春雨摧毁了他的帐篷有特别的意见,“中午卫队就把军幕搬到了这里,他们在这点上是要表赞的。” “这里是?” “他的地盘。”赵破奴指指旁边的军尉,“他管着这个大营。” 天依和乐正绫连忙向他深揖。那名军尉也同她们还礼。 “今天不喝酒,喝酒误事。”赵破奴向他说,“当然我知道你也没有置酒,我们就简单一点,上点羹食吧。” “准备着呢。” 几人沿着廊庑走进正堂,正堂中已经点起火烛,不过在阳光缺席的情况下,照明的效果并不似电灯那么理想。每张案上都摆着一枚小灯,天依想起来半年前自己初到西汉时,这光源在吕聿征和陈季的家里是决然没有的。 食物还没上桌。赵司马先同乐正绫问起了一个她们久未再听到的话题—— “那个制图郎,之前一直想让你兼做,但是显然,只能搁着了。”赵破奴扶着案道,“你们光是课那十六个学生学你们海国的学问,就花了你们所有的时间。” “离开塞下已经近半年,”乐正绫向他回拱,“也没有携带测绘的工具,我现在对那边的地形也摸不太清了。何况,日后出了塞,纵使有精确的地图,也还是要依赖当地的向导。这是没办法的。” “是。我们对精准的地图的需求量也不大——何况你也不能精确地绘出。这样,骠骑将军会在出塞之前自己准备一些向导。”赵破奴说,“你们就安安心心做你们的事业,给士卒们课言语。我知道你们这个事是做得不含糊的。” “一定不负上命!” 两人再向司马拜道。不过一会儿,香喷喷的热菜便被送上桌面。端到天依面前的是一大碗羹食,碗中的汤汁浓稠,透明度低,色泽较白,而藏在汤中的有许多饱满的肉块。几颗梅子点缀其间,天依简直忍不住她端起羹汤就喝的欲望。 “先吃,边吃边谈。时间还早着。”赵破奴笑呵呵地说。天依这才拾起筷子,夹起一块小肉块,放进自己的口中,大嚼起来。 “之后五天,你们把教课的时间,能不能压回到半个下午?”赵破奴询问她们。 “可以。”乐正绫回报道,“士兵们虽然还需要继续学习,但是出去做一次语言类型的调查,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这样就好。你们能在三个月中间做成这个事,想必是很花了心思和体力的。” 天依刚喝完一口肉汤,听得赵司马这话,叹了一口气。 “让他们把时间逐渐恢复到以军事训练为主,以备不时之需。”赵破奴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同她们说,“毕竟出了河西,你心里会多少东西,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看得你出关,还能看得你入关回来。要不然,人看不见,你会多少东西也是白搭的。” “这个道理我素来清楚。”乐正绫点头,“我们也会积极参加训练,不让自己拖累大军。” “对。就是这样。” “有了右侧的海国登,我们可以更好地用长戟冲击敌人。这也是骠骑将军素来克敌的利器。”赵破奴放下手中的羊肉——他似乎一直不习惯使用筷子——说道,“你们在这半个月间就需要熟悉一下长戟。它是怎么夹起来的,怎么在冲撞的时候让自己保持平衡,不至于堕马,都是需要练习的。你们需要记下来。” 天依暗暗地将司马吩咐的内容记到脑子里。 “除此之外,你们要想办法整理一个清单,上面写着你们在塞外需要的物资,算准,比如革纸,要申请多少,尽快地给我。” “唯。” 赵破奴和几人一边吃着,一边讨论之后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堂外庭中的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当天依和乐正绫打着伞返回家奴营的屋中休息的时候,天依躺在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声,白日里那股浓烈的隐忧又重新回到她的心中。她开始联想四月末的事——距离现在四五十天以后,第一次河西之战已经结束了,霍去病深入河西,重创了匈奴在那的有生力量,旋即班师,准备策划夏季的第二次战役。如果自己的眼睛还能看到四月底时关中和边塞的景观,那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怀着这个浓稠的忧虑,她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时间难以睡去。 ——第五节完—— ——第十一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第一节 教学活动收紧 元狩二年的二月十六日上午,天空中仍然下着连绵的小雨。当通书什的士兵们冒着雨重新在陶院中列队站好的时候,乐正绫和天依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天依拿出一张革纸,递给阿绫,阿绫将其摊开,在雨点逐渐将这面革纸沾湿之前,向士兵们宣读了以下的决定: 从十六日到二十日,通书什继续课业的时间将从一下午缩短至一个时——受课的时间也从下午挪到了晨时。剩余的时间将让位于马上的动作和战术的训练。同时,剩余的课业将主要围绕匈奴语和塞语的教学展开。而至于语言学相关的知识,将会暂停至三月后继续讲授。 楼昫看着重新穿上军服,套上玄铠的什正郑重地向他们宣读着这些命令,感到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他紧握着拳头,感觉到拳头在冒汗。 “而至于马上的战术的训练,大家主要以长兵为主,也就是使用戟来命中目标。你们之前也练过,但是练得不太多,现在大家的骑术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而且马上都新配置了登子,可以舒舒服服地,安安稳稳地用戟去刺一些东西,而不需要担心坠马。” “真的要用上戟了?”夷邕问自己的什正。 “难不成你还要等到塞下再用?”乐正绫反问调侃道。大家都轻笑几声,不过旋即众人的脸色都变回肃然。笑容已经在小伙子们脸上留不住了。 “现在这是个比较要紧的时候,迫在眉睫,该上的,你们肯定要上。”乐正绫正色道,“要练,好好练,我也要好好练,这样跟随骠骑将军出了塞,大家都不要互相拖后腿。” 众士兵都挺起胸膛来,向什正答唯。 “好,现在大家先把书和笔准备起来,受一个时的业。”乐正绫背着手,“大概巳时,大家重新集队,开始训练。解散吧。” 通书什的士兵们返回屋去拿上受课用的笔记和墨笔。毋奴韦等人也已经到达了陶院中,她们对上午进行授课还不太习惯,不过不习惯是一回事,要硬着头皮教则是另一回事。在前面小半个月经验的基础下,她们还是有条不紊地展开了课程。 在前些天的教学中,她们陷入了一个问题——在教授具体的语词的时候,她们往往会不断地纠正士兵,让他们发出塞语中正确的音。这个占了教学活动中较大一部分的时间。不过乐正什正和洛什副及时发现并扭正了这一点。 “不能这样,”天依当时决然地向她和苏解摆手,“这样纠正发音,纠正到月底,也只是让他们的发音准确了一点。在一种语言中,一个音位往往包含多个变体,只要士兵们发出的音和你们教的音并不存在音位上的区别,意思还大致能听出来是原来的意思,你们就不必纠正他们的口音。现在需要的不是口音,而是掌握的程度。” 毋奴韦们虽然听不懂什副之后说的内容,但是显然,什中的人不喜欢自己这样纠正人。她们遂将这一点改了过去。天依这席话,表面上看是讲给教塞语的女塞人,实际上也还是说给有基础的士兵们听的。这样他们以后当老师,给别人课东西的时候,能够在这方面上分出轻重缓急。 今日上午的教学活动虽然只持续了两个小时,但是教学活动的进展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两个小时,对于士兵们来说,从效率上来说是刚好圆满的。经过之前的教学实践,天依和阿绫普遍发现,通书什的小伙子们的听课效率,在前一小时中是最高的,而一下午下来,他们掌握的总的信息量并没有四个前一小时里那么多。赵司马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河西之战,更改了她们的教学计划,缩短了连续受课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说刚好暗合了她们修订时间表的需要。 当两小时的塞语和匈奴语课程结束以后,士兵们收好笔记,被重新召集到了庭院中,再次整队。雨势虽然比起早晨稍大了一些,但是上峰并没有下达暂停训练的任务。这意味着他们之后将在雨中骑着马在昆明池边的草场上进行训练,一直训到太阳落山为止。 “虽然下了一点雨,但是这还没到妨碍活动的程度。以后在塞外,那种‘胡风春夏起’的地方,敌人不会说因为下了雨雪,刮了大风,就跟你停战。这个道理应该大家都是懂的。”乐正绫背着手,同人们说,“现在我们去马厩。军容要整齐,严肃,和你们在大小部落的牧民面前时走的阵容一样。” 天依呼起号令,通书什的两个伍向马厩列队走去,各自牵了马。他们在昆明池畔见到了眉出和他的骑士们。 乐正绫发现眉出今天的穿着和往日并不相同,而且还换了一个章。大营外草场上的骑士也变得多了。 “眉伍正,您升官了?”乐正绫看了看他背上的章,问他。 “对。”眉出毫不掩饰,“我发现带你们还真是走了个大运,我这几年除了升到伍正,就再也没动过。这次陪你们在塞上走了一遭,变了个什正。” “现在我们就应该叫你眉什正了。” “不止,以后兴许当个队正呢。”眉出嘿嘿一笑。 “大营擢拔的?”乐正绫问他。 “对着。”眉出点头,“看来我是要跟你们纠缠不清一段时间啦。” “挺好的,我以为这次回完营,我们就差不多见不到了。”祁晋师伸出他粗糙的拳头,砸了砸眉出胸上的甲片。眉出一下子没准备好,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个老羌人!”眉出摇头晃脑地说,“话不多言,你们开始训练吧。就半个月了。” 士兵们跨上他们的战马,此时,骑士们已经准备了二十支钢质的长戟,先是发到十六名士兵的手中,随后给张万安和祁晋师也各发了一柄,天依和阿绫也各自拿到了一支。 “磨得锐锐的,怎么样?”眉出对他们说。 “长久地端着,总感觉会有点吃力。”楼昫颇为担心,“如果可以的话,平时我想把它架在马镫上。” “可以是可以,但是最好不要。”眉出说,“还记得之前你们拿长兵进行冲击时被课的动作么?” “记得。”夷邕随口说了一句。 “你来演演。”眉出立马冲他道,“来。” 夷邕没有准备,只得策马到他身边,将戟身平置,腋下夹住戟杆,用简单的杠杆经验去平衡马戟。 “不错,看来你在陈仓那边搞了一个月,还没忘掉。”眉出赞赏道,“靶标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还是像之前训练的时候一样,挨个地上去试一试。至于你们集成一群怎么冲,等你们较熟习了再说。” 士兵们遂按之前冲击靶位的顺序排好。第一个上的仍然是齐渊,此时他已经能够较轻松地把握好马匹的速度、向量和要打击的位置之间的关系,他将长戟平端着,在马上微俯下身,上半身保持不动,刺向骑士们设置好的第一个靶子。在一声重响过后,齐渊感受到一股力从长戟的尖端传来,他整个人受了很大的冲击,往后倾了许多。所幸,倚靠自己之前的技艺,长戟没有折断或者脱离自己的右手,自己的双脚也牢牢地套在两侧的马镫上,他只花了一段时间就将自己的身位调整了过来,准备冲击下一个靶子。 “不错,你们这个伍正是真的伍正了。”眉出向乐正绫说,“就看一会儿,你这个什正是不是真的什正了。” “我恐怕不会胜任。”乐正绫摇摇头,“我们对这种冲刺型的武器,恐怕不太有驾驭的能力。” 眉出哈哈笑了几声,转过头去看齐渊进一步的表现。还好,整圈下来,他的效果比较平稳。不过位于小径左侧的几个靶子,他并没有刺及。 “已经很好了。”眉出看着他。 “那是当然。”齐渊笑着回报。 紧接着上场的是夷邕和甲伍的其他人。其他人的表现也还属正常,但是轮到乙伍的何存上的时候,他不仅没有掌握一个月前新学的技艺,甚至连驾驭马的技术也发生了明显的退步,几次都没有能命中靶位。甚至在冲击最后一个靶子的时候,他还折断了自己的戟柄,让戟头插在靶子上倒了下去。 “丢人啊。”当何存摆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从训练的路径中打马回来的时候,楼昫低下了头。 “小楼,我们伍,就全靠你的了!”何存向他说。随后,眉出一撮口哨,让楼昫开始他的回合。楼昫咬咬牙,夹紧了磨得锋利的马戟,打马上前,结果错失了第一个靶位。乙伍的其他士兵,似乎都发挥得不太理想。 “你们乙伍的,看起来都比较适合在闺阁里待着,带孩子,让你们的妇人上阵杀敌去,像你们的什官一样!”眉出笑他们道。这让乙伍的人既气,又对这个既侮了自己也损了什正的骑士长感到无可奈何。 “没办法,练吧,咱们。一天时间呢。”何存支着腰,对楼昫们道,“练它半个月,都是两个鼻子一个眼睛,谁还能练不上还是怎么。” “伍长,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魏功向他回报。 “就你话多!意思到了就行了!” 楼昫原以为自己会是全什成绩最劣的了,没想到的是,什正和什副端上这杆戟以后,在马道上的表现还不如他和何伍正。似乎两位女什官是真的对马上的长兵器没有什么要领——什正甚至在每一次突击靶位之前,都将马速降低,身子不自觉地往后倒,仿佛害怕每一次冲撞靶子产生的力一样。但是她还是硬解。 可惜自己资材驽钝,一时并没法和“霜雪”搭配成这个效果。这匹白马质色优良,自己半年来在洛阳那边时,从来未见到过这种接近现代马种的筋骨强健、耐力持久的马匹——就连莫公子和他做郡守的父亲,拉车的马也未若自己身下这匹这般好。连眉什正都对她分得的坐骑称赞不绝。这让她感到这匹良马被分到自己的座下,恐怕是折损了它的使命。 或许是自己给这匹良驹起的名不太合适,才导致的人马配合不畅,天依想着。可惜叫了两个月,这匹白马早已习惯了这两个音节,没有什么机会再给它改一个新的名字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第二节 东西驰突,武装到牙齿 在加大训练量以后,二月十六号晚上,之前发生过几次的背痛再次袭击了乐正绫。她躺在榻上,用手扶着自己挺直的腰背,不停地往里吸气。而天依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去。在经过两个月的马上生活以后,二人对一般程度的劳累已经有了些许抵抗,但是这还是抵不过增加的训练强度。 “霍去病要花六天时间出河西千里。在塞外,我们每日都要像今天一般。”乐正绫看着屋内的椽瓦,“如果我们不能跟上,掉了队,羌地下面的环境对于缺乏支援的我们来说会是致命的。” “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就算发生了,只要出塞没有千多里,老马识途,我们也能够在食物和马草耗竭之前回到长城。” “就算你说的情况理想地发生了,我们还会遇到匈奴部队的截击。”乐正绫说,“公孙瓒率数十骑出关巡边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几百骑鲜卑。他们当时靠着直接冲击鲜卑的本阵突了围,但是从骑亡了一半。在这个时代,我们虽然在技术层面上和匈奴部队的代差更高,但是也是危险的。” “只能继续练下去了,大家都在练,我们也得跟上。只要它不把我的脊椎搞断。”天依拍拍自己的腰。两个人互相给对面烫了一下腰背和四肢,又敷了些草药,随后将堆中的火吹到最大,趴在榻上,准备睡去。 “对了,司马前天让你准备一份清单给他,你最后定的是什么?”天依在床上问她。 “首先,五百张革纸,每人三十张,还余二十张。”乐正绫说,“其次,五百张粗麻纸。这是给卫生用的。人在塞外,一定要注意卫生。笔,一人三支;墨,一人两块。” “这是在生活和工作上的。” “肩背都有防护,有裙甲的玄铠,二十套。”乐正绫补充道,“铁胄,二十了一句,把大家都给逗乐了。 “好了,大家排好队,这个甲胄每人发一份。大家都且试一试,看合不合身。”乐正绫说道。众人遂各自领取了一套铁札,回屋穿戴。天依和阿绫也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回家奴营里去穿。 这种铁铠比起半身甲来说要复杂一些——这几副大铠仍然沿袭玄铁铠的样式,而垂缘,即甲裙,较一般的铁铠面积更大。天依将大铠披上后,发现甲裙能够覆盖到自己膝盖以上二十厘米的地方,将大腿的上部和内侧保护起来。而当她坐在榻上时,甲裙基本上能够盖到她的膝盖处。这种设计让她的安全感增添了许多。铁铠下面还垫了一层较厚的织物,它能给士兵在寒冷的天气下,增添一定程度的御寒能力。 待天依将整个大铠披上以后,阿绫将她身侧连缀铁铠两面的绳结一一地扎紧,为她扎好了皮质的腰带,又将铁胄轻轻地安在她的小脑袋上,系好。 “来,走一走。” 天依穿着大铠,感到迈开步子不似之前那么容易了。不过总体来说行动起来还行。天依寻又按着刚才的穿法,仔细地帮阿绫披挂好甲胄。阿绫登着马靴,在室内踱了几步,感觉自己真真正正地像一个将尉了。 “绫将军~”天依巧笑着同她卖了个萌。 “讨厌。” 二人步出房室,走回通书什的驻地去。大家也陆陆续续地在战友的帮助下穿戴好了甲胄。院中全是穿着重铠的士兵,要是有不清楚情况的人路过,他八成会以为这个院中正有二十名军尉在开会。当然,还有一个鉴别士兵和官长的办法,便是众人肩上没有斜挂着一枚章,而乐正绫等三位什官是一直带着的。 “行动还灵便否?”乐正绫走到夷邕面前,问他。 夷邕试着跳了跳,感觉有了这十来斤的铁甲,不是那么轻松了。 “这需要一个习惯的过程。”乐正绫说,“别说人有负担了,你想想你们的马,马更有负担。它还要驮着你们到处跑。” 士兵们都笑起来。 “乍一穿是很沉了,不过这也是我们日后在塞外保命的法宝,大家今后也还要勉力穿着。”乐正绫对众人道,“好了,现在大家出发去马厩吧。” 上林苑大营中的人们见到两排头上都戴着铁胄的重甲步兵迈着整齐的步子往马厩行去。过了好一会,他们牵引着自己的马匹,到了苑外昆明池边的草地上。 “你们先试试上马。多加了几斤负重,应该上马会有点问题。”眉出向众人命令道。士兵们遂一字排开,每人试着在加重量的情况下上马。还好,过程中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大家都坐到了马上,将长戟领在手里。 “来,齐渊。”眉出看向齐渊。他抖擞抖擞精神,一打马,前倾下身去,将长戟端平,向第一支靶标冲去。铠甲还没有特别重,故马的状态虽然受了一定的影响,但是总体来说波动不大。他骑在马上,听着自己身上的重甲随着马匹冲锋来回碰撞的声音,心中涌起一股豪壮之感。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骑士——比骑士还骑士。而如果不被选拔进入乐正什正的这个通书什,他恐怕现在还只是一个洛阳戍军中穿着半身甲给人写家书的,除了识字以外毫无长技的小兵。 一念之间,前方的第一个靶子应声倒下。他调整调整戟位,又投入到下一次的冲击当中。他的马戟在前五天的训练中,已经断过两次了,现在持在他手中的是第三根戟柄。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以后上了战场,一戟下去,戟尖又断。到了那时候,自己将处于一个比较被动的地位,所幸自己还备了环刀。 齐渊开了个好头,之后众人的表现都较为良好。或许这也跟这几日降雨天气的消退有关。当大家冲完一轮以后,眉出突然转变了接下来的训法,让他们用长兵去冲倒第一个靶子,剩余的靶子全用环刀对付。这又耗费了大家好几轮的时间。楼昫倒是对切换作战方式很适应,不过在上战场的时候,或许他们并不需要在这方面上多费心。毕竟打仗是一个结阵的活,每个组群使用什么武器,当是在作战过程当中不容易临时更换的。 穿着重铠的通书什士兵们在这片草场上东奔西驰,人马挥汗如雨。虽然士兵们穿的甲胄只是比平日里多了数斤,但是当训练时间长达将近一个白天时,当天色逐渐阴暗下来,大家便不再觉得轻松了。一天训练下来,大家的军服内侧都紧紧贴着满是汗液的背脊,楼昫在每次做完一圈冲击以后,几乎不敢把自己的身子倾回原位——那样军服的前一侧就会带着冷却的汗水给自己的胸腹造成一股冰凉的袭击。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宁愿时间赶快移到夏日,这样傍晚歇息的时候也凉爽。 不过转瞬之间,他就想到自己当下面临的并不是在什么时候训练舒服的问题,而是自己有没有命活到夏日的问题。一念及此,他就逼着自己不停地继续练下去,甚至想一直练到入夜——如果夜中灯火明亮的话。 待到下午的马上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天依忽然感到自己的腹部和胸前传来一股隐约的痛感。她一下子在马上伏了下来。这是她一直以来每个月例行一次经期的前兆,上一次发生时是在二月初,通书什刚从陇上下来的时候。她当时避免参加了体力训练,以免剧烈运动对自己的身体产生损害。按照时间周期来看,如果骠骑将军打得快,自己似乎还能在下一次经期发作之前结束最残酷的战役。而阿绫就悬一些——她上一次发生在自己的数几天之后,给通书什编辑词典的时候。当时人马不需要怎么运动,自己和毋奴韦她们也给她每日换洗垫身布,而且她还穿着较为合身的曲裾而非骑兵用的袑裤,故而也没什么问题。但是,照这个周期看,在第一次河西之战最激烈的当口,她是肯定要来一次的了。无论如何,天依自己就算避过了第一次河西之战,可能还躲不过第二次,二人的生理问题,最好是要找个时间,好好地绸缪绸缪。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第三节 生理及后勤 当看到天依在马上忽然伏下来时,乐正绫马上打马上前,搀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住。天依感到那股痛感越来越大,似乎即将奔涌而出。 “又要来了?”乐正绫算了算,料到是天依的周期到了,在马边轻轻地问她。天依紧捂着肚子,不开口说话,只是点头,阿绫即刻翻身下马,将穿着重甲的天依抱扶下来。 “快送这位什副去休息,更衣裳。”乐正绫请几位骑士将天依扶回家奴营。看到骑士们扶着她一步一颤地消失在道路的远端,她收回担心的神情,转回头来,自己也准备同眉出进入今日训练最后的收尾阶段。 “你们妇人就是这样。”眉出看着被军士扶走的天依,对她道,“每个月都要如此一番,现在在上林苑中还好,之后出了塞该怎么办?” “这也是我在愁的。”乐正绫重新跨上马,叹了口气,“我不能不跟通书什出去行动,但是照我的周期看,恐怕在塞外会来一次。” “你打算如何办?”眉出问她。 “就那样办,毕竟不会死人。不能让我一个人拖累整个部队。”乐正绫看着远处冲刺着的士兵们,“我之前在清单上写过一些和这个有关的资材,不知道军幕会不会发给。” “应该会的。”眉出支起腰来,“你们不像我们,毕竟我们男子有些事情,扛扛就能过去,你们这是未必。” 眉出在说“毕竟”这个词的时候,特意将音拉长了一点。乐正绫并不准备同他在这方面争胜。 “是。不过就算作为一个丈夫,在战前也是多准备一些比较好。” “理是在的。” 傍晚,天又重新阴了下来。通书什结束了为期一个白天的训练,收队回到营中。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去解下身上的重甲——平日士兵们自己穿半身札甲的时候,看着营中穿着大铠、威风八面的军尉,总期待有一日自己也能套上一身铁衣,但是真的穿上运动了一天,身体便给自己提出了警告。 楼昫在魏功的帮助下将自己的甲衣脱掉,整个人舒舒服服地瘫倒在了席上。他感到自己酸乏的肩膀像是失去了自己的重量,飞到了空中一般,但又没有挣脱自己的身体飘起来。这或许就是什正先前零零散散地向自己课过的“引力”,楼昫想着——从前盘古开天辟地,说是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每当他问自己父亲浊气为什么下降时,父亲辄说万事万物都有个上下轻重,这个答案并不令他满意。到了通书什,课了引力说,什正向自己介绍,凡是有重量的东西都具有引力,地面和海洋所在的球体就是一个极重的大块,故而产生了非常大的引力,自己一跳还没四尺高。当然,由于这个引力的作用,楼昫所见的一切天体和自己的地面,才会聚成一个球状。 “最好是什么呢,我带你们找几块磁石,把它磨成一个小点。它除了引力以外有磁力,磁力就能吸附一些磁性相反的东西。如果准备一些墨粉,把它们放在磁石上,”乐正绫先前在营外的草甸子上向休息着的士兵们解说这件事时,如是地说道,“然后我们在四周放墨粉,墨粉就会被吸到磁石上,通过这个墨粉,你们就明白地球、太阳、月亮、星辰为什么是圆的了。如果你们还有机会到月球上去,它因为质量比地球小,引力也就小,所以你们能在月球上一跳几丈高。” “什正,那姮娥跳起来……”小郑睁着他圆圆的眼睛,问道。 “那就没有气,人在上面活不成。根本没有姮娥。”乐正绫当时向他摆手,“民间故事。” 楼昫这几天空闲的时候一直在检查周边的地形中有没有磁石,但是无有成果。不过就算没有这个实验,也不妨碍他预设什正说法的正确性。或许肩膀在重压之下解放出来以后,还未脱离自己的身子,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上也存在引力的缘故——虽然没有地球那么大。但是,既然什正说了,“万物都有引力”,那自己肯定也是有的。不光自己有,何伍正也有,乐正什正也有。甚至在他的眼中,乐正什正的引力还比其他人的大许多。 “懒鬼,起来搬柴去!”刚躺下没一会儿,耳边遂传来何伍正的声音。楼昫连忙从席上蹦起来,忽然感觉自己这一蹦,好像也似什正说的,在月上跳高了。去了这副铁铠甲,仿佛做什么事都是轻飘飘的。 乐正绫照例检查了一会通书什的卫生状况之后,马上返回家奴营去察看天依的状态。她走到营门处,苏解正站在门口等着她。见到这个汉国官长过来了,苏解连忙迎了上去。 “下午好。洛什副怎么样了?”乐正绫问她。 “我正要过来向你汇报——她已经换上了垫布,在室内安然休息。”苏解说,“没什么事,不过这几天可能就不能乘马了。她说她可以做一些其他事。” “我们去看看。” 乐正绫和苏解走回自己的房间,看到天依已经解下了重铠,褪下袑裤,身上仅穿着一件单直裾,坐在榻上。毋奴韦在一旁看护着,看起来情况还好。 “不用那么一惊一乍的,毕竟每个月都会来。”天依笑着同阿绫说,“还是先把你的甲卸下来吧。” 乐正绫在毋奴韦的帮助下脱下了头胄和铠甲,走到天依的榻前,坐下。乐正绫以这里有自己照顾为由,请她们回去休息,准备吃饭。 “姐姐们已经准备了七条垫布。估计会用其中的四五条。”天依说,“如果我们出河西的话,倘若战事不顺,延留的时间长,那就得用十条——毕竟当时恐怕没有太多的水让我们洗脏布。” “嗯。我之前在准备清单上的名目的时候,向司马申报的就是十条。这样多半还能余出来几条,可以作为临时处理伤口的绷带之类的。” “这样还好。”天依点点头,“我们两个人,基本上在生理上,这方面的需要就这么多。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士兵们和我们每日的拉撒问题如何处理。” “多半是要在野外解决了。”乐正绫道,“大部分情况下,军队都是这样做的。讲究一些的,在短期驻扎的时候会挖掘卫生壕,但是考虑到我们大部分时间处在急行军的状态,那八成是在行军中途或者单次行军抵达的时候,休整的时候做。” “嗯。那我们俩又应该怎么办呢?” “或许我们可以带木桶去,每天晚上驻扎的时候,把木桶放在小帐篷里面,解决问题。希望桶中的异物不至于填满。还好骠骑将军进行的是短期的突击,这样我们的负担还稍微能减小一些。” “士兵们呢?” “如果要在一个地方驻扎一段时间以上,那就还是挖卫生壕。”乐正绫说,“之后我会教他们这个相关的东西,顺带请赵司马看看,他们这次如果不用,那下次遇到长期一点的作战时,还是会派上用场的。” “嗯。”天依看看屋中蹿动的火苗,“就算不挖掘卫生壕,光在野地里解决,问题也不大。你申报了五百张粗麻纸,平均一人三十余张,就这次来说怎么说都够用了。甚至还能用到夏季那会。” “粗麻纸除了作卫生之用以外,肯定还有其他更大的效用。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发掘。” “一般的用来捆绑伤口用的布条,你报了多少?” “一丈长尺把宽的,一人三条。”乐正绫摆出三根手指。 “什么都按人头算,普通部队哪有这个待遇!”天依有些心疼,“一想到我们出军的背后,农夫在田园力耕,妇女不停地织素……我们如果生在这个时代,八成也不会接受识字的教育,而成为在广大的农田中应付征缴的妇人吧。” 听了天依是言,阿绫一时说不出话。良久,她叹气道: “没办法。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我们的事业,不管是平日里课通书什,还是让他们做马上的训练,还是出去做调查,表面上看物质条件很充裕,有赵司马和骠骑将军的支持,但是他们的朝廷财政,背后还是民脂民膏。我们只是没有直接参与剥削,误以为自己的生活是凭个人的力量奋斗出来的而已。” “我们需不需要削减申请的物资的数量?” “清单已经报上去了,他们已经开始按照程序准备。如果更改清单,那会再产生几步程序,往往在这程序中消耗的资源是更大的。”乐正绫向她说,“这就如同道光帝讲究节俭,穿衣服要穿到打补丁,但是光打补丁耗费的钱,中间产生的腐败就比定做一件新衣服还多。我们在清单上申请的物资还不多,没有必要为了节约一点而多做这无谓的一步。” 天依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对啊。”乐正绫似乎发现了什么,“你在司马府不是待了半年么,这种事情,你常和执事在一块的话,不是很好想到么?” “都快忘完了。这三个月各种折腾,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曾经在赵府活过……”天依低下了头。 突然,她感到自己的下体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身下的垫布又湿了几点。她赶忙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自元狩二年的冬季以来,这种程度的疼痛几乎伴随着她每一次经期。这种痛感由很多因素组成,有的是比较冲的饮食,有的是剧烈运动和长期的旅途劳顿。她在现代和赵府中的时候,原先并不觉得经期的疼痛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在长久的颠来倒去的生活状态下,这便慢慢地发酵出来了。 乐正绫见天依这样,连忙护住了她,用被火烤得温暖的右手去揉天依的小腹,以缓解疼痛的感觉。天依发疼了一会儿,感到被一只温暖的手摩搓着,突然发生的疼痛也减小了很多。一股温暖的感觉盈上她的心口。之前在苏卜部做调查时,自己也是这么护理阿绫的。 “有阿绫在,我情愿每月多流一些血了。”天依歪着头,轻笑着同阿绫说。 “瞎说什么呢!”乐正绫一边揉着天依的小腹,一边在她耳边道,“除了这个,我不许你之后再多流一滴了。” 傍晚时分。小雨又在庭院中悄然落了起来,毋奴韦和张嫂往屋里送来了饭食,只见她们端着的其中一碗粟粥,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腌肉。 “女孩子这段时间要进补。”张嫂看了看天依的情况,对她说,“今天刚好发了肉,我们把大部分的都匀给你们了。” 天依看了看粥面上的一层腌肉,先是感谢她们的关心,随后道: “张嫂,这些肉你们吃。你们每天是要干大活的,吃了好有力气,如果未遇到经期的话。按我们海国的道理,人处在经期的时候是不能吃腌制的东西的。” “又是海国道理。可是,不吃肉怎么行呢?”张嫂皱起眉头,看着面前这两个姑娘。 “没事,可以熬过去。”天依冲她们笑了笑。 “这样吧,按你们的道理,蔬果能不能吃?”张嫂问她,“能吃,我们就煮了送来。” “太感谢嫂了!” 过了一会儿,张嫂们又送来了粥面上漂浮着绿蔬的粟粥来。乐正绫光顾着揉天依的小腹,天依端起粥来,细饮了几口。温食下肚,她感到自己的情形好转了一些。 到了荒芜陌生的时代,摸爬滚打将近一年,还能有阿绫、张嫂、毋奴韦这些人在身边如此关照,天依总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得怎样,才能将她们的恩情报答完。入夜之后,细雨依然下着,阿绫把火调理到了最大,将天依轻轻地抱上床榻,解了衣物,披在她的身上,侧躺在她旁边,准备随时伺候。 “阿绫,你先休息吧,不至于那么大动干戈。”天依在枕边,同阿绫道,“穿着重甲训练了一天呢……” “没事,二十二岁,精力旺盛。”乐正绫用手臂枕着头,笑着,“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说加了几斤重人就不行了。” “明天还要继续这样训练……” “汉代的夜晚,没有夜生活,它就是长得很。”乐正绫说,“就算过一个小时睡,明天也能早早起来,还比平时睡得多。我上大学那会,熬夜什么的是家常便饭了。睡眠时间哪有现在那么足呢!” “是,你那会经常用底妆盖自己的熊猫眼。” “哎!又揭我短。” “反正现在也没有别人。”天依用双手捂着肚皮,看着被窝外面漆黑的屋架。 “现在还好么?” “好些了,就是那布现在黏得很……”天依轻声道。 “明天起来的时候,我再给你换条。”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反正明天上午两个小时是交给毋奴韦她们给士兵课书的,我能够留在你身边一段时间。”乐正绫说,“下午训练完了,我再回来。有个三天,你就好了。” “嗯,我一般就是三天。不过这三个月来,似乎情形变得严重了一些。” “都是奔波劳累。”乐正绫撩了撩她的头发,“或许随骠骑将军打完河西之战以后,我们的生活能暂时安定下来吧。” 天依听了此言,回想起之前近一年中自己经历的种种生活。在元狩元年的夏季脉脉流淌着的洛河、在吕聿征的陋榻上因想念阿绫而哭泣时室外的蝉声、当自己被赵家的二公子卖到狭斜后,借着月光照得的嫖客的脸、当着众人的面坚持一贯三为王的卢师成、在得知自己的名字可以用一套符书写下来以后刘九欣喜的面容、洛阳街头冻僵惨死的饿殍、步步向自己紧逼的莫公子、孤立无助的赵筠和晏柔,许多面孔和事物都浮现回她的脑中。自元狩元年夏至元狩二年春,自己除了在教赵筠那段时间以外,并没有过过几天安稳的日子,阿绫更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颠沛流亡。忙碌疲顿,这或许是汉武帝时期三千万四处奔走的人民共同的生活。如果历史的力量把二人抛掷到了这段混乱的时空中,她此刻真想化为一个善信,向它虔诚的许愿,希望它不再把它的子民们像投石器上的一枚实弹一样,将他们抛向更为险酷的环境。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第四节 锥子和百人队 第二天。天依在榻上睁开眼睛,发现被窝中自己的裾下干干的,很舒服。乐正绫早已经起了床,但是没有着铠,只是将军衣穿着,将袖口揽到上臂,蹲在一个木盆旁边,静静地在洗什么东西。似乎木盆里的水泛着一阵浅红。 天依迅速地反应了过来——阿绫很早地就起来了,在自己正酣睡的时候,给自己换下了新的布条。她的肩膀一动一动的,双手使劲地摩搓着肮脏的布条,将上面的污垢和血渍仔仔细细地化到盆中。这是二人重逢以来,阿绫第三次帮自己清洗这种布条了。之前在现代社会时,相关的物资不缺,用过以后只要扔到垃圾桶中,及时扔掉便是。但是现在,她们只能使用最原始的办法来帮对方保持清洁。 “阿绫——” 乐正绫听得一个声音从自己的身后传来。她转过头,见天依已经在榻上半坐起来。 “阿绫,我来洗吧。”天依细声向她说,“我日中自己处理就行。” “别急,我这都快洗完了。一会再换个水,就差不多了。”乐正绫说着,“再用开水泡一泡,晒干备用,这事就完了。你先别坐着,躺床上好好休息休息。大早上的,不要受凉了。” 天依遂乖乖地躺回榻上,将布衾盖好。阿绫用水洗涤完布条之后,又烧起热水,将布条放在开水中泡煮。待布条在沸水中漂浮了好一会儿以后,她用一根木棍将布条捞出来,展开,在窗边架好晾晒。之前在苏卜部中时,天依也是如此帮阿绫清洁垫布的。这或许会是两人以后长久的日常中的一部分。 “阿绫好贤惠。”天依开玩笑地说。 “咳,你不也一样!” 乐正绫笑着走回她的床边,又陪着她闲坐。等到巳时过了一半,待毋奴韦等人课完士卒时,她在天依的帮助下穿戴好十斤重的铁甲,又向毋奴韦们交代了天依昨晚的情况,遂走出陶屋去,准备带领士兵们前往马厩,开始进一步的训练。 毋奴韦将为桂也带了进来。天依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脸,在每日味道不多但营养均衡的杂粮、蔬果、肉蛋的滋养下,这个小塞人的脸色比起一个月前自己在关山草原上见到时已经红润了很多,也逐渐会说了几句汉地的言语。天依这些天初步地判断,他已经可以说一百到两百词左右的词汇了。 “walkwe!”天依使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去称呼他。小家伙听了这个音,好奇地蹦跳起来。 “这个小淘气,学起汉言来,比当年的我是快多了。”毋奴韦看着他,叹了口气,“为桂比我聪明太多。” “这应该不是聪明笨拙相关的事。你当年学汉言的时候,总超过12岁了。” “是。”毋奴韦轻点头。 “人长到12岁的时候,大脑的骨缝会闭合,”天依指指自己的脑袋,“骨缝闭合之后,脑的发育基本上就停滞了,习得语言的能力也会迅速下降。人习得语言,最好就是12岁之前,而不是之后。之后就会很费力。” “那如果12岁以前不会说话呢?”毋奴韦追问道。 “这要看情况。如果他在12岁之前都没有语言刺激——换句话说不跟人待在一块,基本上之后就很难学会说话。” 毋奴韦低着头想了想,忽然记起来了什么。 “原来如此!”毋奴韦一拍手,“当我还未成人的时候,我们部落,曾经从狼群里面救回一个婴孩。之前他是让狼叼走了,但是狼又没有去吃他,他就一直跟着狼群过活。过了十来年,长辈们再发现他的时候,把他救回来,但是他一句话也不会说,眼睛也浑浑的,仿佛比狼还傻了。” “这在我们那边有个说法,叫‘狼孩’。一般狼孩,凡是过了12岁的,基本上语言是学不会了,学到的词不超过几十个。学不会语言,自然也就没有很好的智力,不能想问题,进而甚至影响到寿命。” “而我的为桂现在打小就会说三种话。他从我这受了鲜弥话——你们叫塞语,在苏卜部那里受了匈奴语,现在又在长安学汉语!”毋奴韦咯咯地笑起来。 “是啊,他的发展的潜力是很大的。”天依道,“等他再大一些,我们找个机会,把他送去学字读书,他在长安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到了。” 毋奴韦听着,忽然眉头又低垂下来。 “不知道汉地的先生收不收夷狄。” “收,怎么不收!”天依说,“他们不收,我就向赵司马打个报告,让他以后收。” 当二人聊天的时候,为桂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叠土,放在室内的地板上,开始用土捏堆一些东西。毋奴韦见了他这个行为,觉得颇有点不敬,连忙欲去打他的手。 “哎!”天依连忙制止了这个动作。 “洛妹妹,他这个到汉地以后,礼仪总是要习的。” “在家里,就算啦。”天依握住她的手道,“玩是人的天性,如果童年的时候,把人的天性给磨灭了,日后长成人才可怕也。谁做小孩子的时候不玩土呢?礼法怎么又好拿来苛责小孩子呢?我们那边还有各种玩具,让小孩子搭成各式各样的,有的是车子,有的是船,有的是高楼,这个是开发他力智的一个好的途径。现在没有这个条件,玩玩土也是好的。” 毋奴韦看看天依的眼睛,又看了看已经将土散在地板上的小为桂,只能放任他玩。 “终朝玩土,也能玩出个什么花样?” “我们那边,一家人到海边去游玩的时候,往往会有沙滩。一般家庭都会带套小铲子小桶去,大人在那晒太阳游泳,小孩子就在沙滩上刨沙,堆沙城。有的大人也会参与进来,还做那个沙雕。都是好玩的。为桂小时候玩土玩泥,稍长大一些的时候你拿些木头给他玩玩,或许长大以后他就成了一名大匠也说不定呢。不说这个,就说孔夫子,小时候也经常拿些泥土瓦块,做祭祀的用具,他那也是一种玩。” 听了天依的话,毋奴韦寻半信半疑地看为桂在地上用土堆成一个个形状。天依从床上坐下来,和为桂一块玩。上午就这么在亲子的玩闹中间消磨过去。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天依一直在家奴营中,和家奴们待在一块。有时候,乐正绫从一天的训练中疲惫地回到营地时,她会发现室内备着一盆热度刚好的温水。天依往往拿着布巾,坐在那盆温水旁边,帮阿绫做卸甲、解带、擦身子等能及的事。这个生活一直持续到了二月廿六日辰时,天依感觉在几天的调养之下,自己基本上不疼了。 “我感觉今天差不多了。”天依从榻上起来,对正在穿套袑裤的阿绫说。 “真的好了?”乐正绫问她。 “基本上已经不疼了,也不流血了。”天依嘴角轻扬,“而且,就算没好,也总需要出去走走。我这几天老是离开部队,总是不知道后生们具体怎么样。” “这几天训练得不错,今天眉队副他们打算搞个大的。”乐正绫说,“让我们什和他的骑士们,试试锥形阵。” “锥形阵?” “对。这会儿兵法里面就已经有了。”乐正绫点头,“马军和步军都存在这种阵型,各有优势。一般执行锥形阵至少需要数百人,而我们当地什加上眉出所在的队也不过百二十人,所以他们要试的主要不是大阵,而是小阵。” “小阵?” “第一次先结队突破,突破之后,将队伍分成数股,来回地突刺。”乐正绫说,“通书什和北军骑士每伍为一组,在什正的指挥下行动。这个是在破散对方的阵型以后,进行大规模的杀伤时,所用到的一种战术。或许你在老电影里面还能看见它。” “或许看过,但无论如何没有记住。”天依理理发梢,“我能过去看看么?” “当然可以。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基本上今天就不用长戟了,大家把戟柄卸下来用。” “对了,”天依忽然从刚才的对话中想到一点,“前几天你没同我说。眉出升为队副了?” “没错。队里还有很多人跟他同一个时间进来的,见他从伍正直升什正和队副,有些不服气,但是升是已经升了。司马不是说要和骠骑将军商量,在河西要给我们分配一个百人队进行保护么?眉队副所在的队便担负这次的任务。” “好家伙,真的有百人队。”天依眨眨眼,“骠骑将军出师的兵力,直接调拨了百分之一来担负保卫工作。” “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虽然我也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刀刃。”乐正绫说。 待到巳时过去一半,乐正绫带着天依走向通书什的驻地。士兵们刚下完了课,将甲胄穿戴整齐,祁晋师将他们聚集在院落中,准备带向马厩。看样子在穿过几天以后,后生们对新的铠甲在重量上的适应性有所提高。乐正绫呼起口号,大家迈着阵步,到马厩牵了马,走到上林苑大营的西门外。 “今天的天气不错,没有前几天那么湿。”乐正绫看了看天色,万里无云,她感到心情十分地舒畅。 天依站在营门口,看阿绫骑上马,和眉出旁边的一个戴着章的官长攀谈。看来这个人就是今后自己要一起共事的百人队的队正,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来,介绍一下。”乐正绫忽然将手摆向她,“这是通书什的什副,也是我的老乡,姓洛。她前几天由于身体原因,没有参加训练。今天你是第一次见她。” 那名队正在马上向天依轻轻地拱了拱手: “姓闵,字升。” “小职见过闵队正。” “不不,算什么小职!你们这个什,我们五个人要保着你们一个人哩!”闵队正笑了笑,继续转向乐正绫,绸缪今天的训练。 “我一会先让我们队的骑士给你们看一看,试一试,”闵队正说,“我们先摆一个锥形阵,给你们观摩观摩。然后你们再进入中间,每个人配到一个伍中,和骑兵们一块行动,适应适应。” “嗯,这样很好。”乐正绫同意他的设计。 于是闵队正遂和眉队副一道走马来到骑士们的军前。今天眉出带了个小号,看得出他是今天阵型演习的发令兵。他紧紧地立在闵队正旁边,准备听候他的命令。通书什的士兵们也跨在马上,看这些骑士在春天的草场上逞威风。 眉出举起他的号,仰起头,向众人吹了一个长但不强的号声。随即,队正和北军骑士们按伍组织成一个楔子,呈一个直角三角形,楔子的右边和后边垂直。 眉出从楔子的后侧打马跑到楔子的右前方,和他的队正对齐。随后,他向队正确认全队人马已经准备完毕,随后又举起小号,长吹了一声。整个骑兵楔子忽然都开始移动起来,外侧的骑士们降下他们的戟棍,准备朝前冲击。 “奇怪,为什么他们排的是一个直角三角形?我以为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的,这样两个边都可以接敌。”天依对他们的阵列有点疑惑。 “我也想不透,不过他们这样做总是有他们的道理。”乐正绫看着大楔子往远处的树林中快速地冲击。待骑士们冲到了远处的一个点,忽然楔子的前端开始以伍为单位,分别冲向两侧,拐了个几十米的弯,又冲回假想的敌人本阵。 “你们看,这个楔子的作用就是,将敌人的阵型分成两股,随后打散击溃或者歼灭。”乐正绫指着远处迂回背刺的骑士们,对通书什的士兵们说,“你们想想,你们这时在敌阵当中,忽然有一整队装了马镫的人这样搞你们。后续还有部队来正面冲击。” 士兵们都不答话。楼昫似乎有点窃喜,匈奴人或许不会这个阵型——当然,也未必。毕竟他没见过成群的匈奴人。 紧接着,他们看到骑士们分成了二十个小的三角楔子,每个伍组成一个楔子,在寥廓的草场上来回穿插。随后,眉出的号声才传入他们耳中。顿时草地上扬起一片烟尘。眼力较尖的阿绫,还看到了昆明池附近离宫中的佳人,三三两两地来到了楼阁旁边,远距离观看骑士们的操演。或许这也能给她们每日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一丝趣味。事实上,她之前几个月中和通书什的士兵们在草场上训练的时候,就曾经瞥见过台苑中的宫人向这边观景的情况。 骑士们的冲击激烈但娴熟。每两个小楔子之间距离都不远,总是能够夹击到一部分空间内的空气敌人,而又不会撞到一块。这个技巧令通书什的众人看了艳羡。他们平常只是课单兵的马上技能,而从未做过这种训练。夷邕们摩拳擦掌,似乎想要在今天大干一场。 又过了一会儿,眉出又举起他的号,吹了三声,骑士们又聚成一块,迅速地退出了场地,绕了一个大弯,骑回营门下面的斜坡来。 “真是震撼!”齐渊看着骑士们浩浩荡荡地回来,“你们想必已经是训练了很多年了。” “那是当然的。毕竟是北军嘛。”何存同齐渊说,“我们要早几年到这,也早就这样了。” “好了,现在你们每个人配属到楔子里面去,”乐正绫号令她的士兵道,“就按顺序来。齐渊,你到甲什甲伍去。” 无论是乐正绫还是闵队长,他们都很担心从来没接受过这种训练的通书什的两个伍,能否作为小楔子在阵型中配合穿插而不产生乱子。故他们采取了一种传统的方法,把士兵们打散进入骑士们中间,让他们各自跟随骑士们行动。 在重新编组完以后,乐正绫、祁晋师和万安被分到了眉出所在的地方,作为保护号手的单位。眉出仍然是吹起一声长长的号,让骑士们编成一个尖头是锐角的直角楔子,通书什的人们则杂处其间。 “你们都记好你们临时的伍正是谁了么?”乐正绫大声向他们喊道,“一会不要跟丢了。” 在确认状态完好以后,眉出便吹起号角,一百二十人组成的楔子开始向草场的另一端发起第二次冲锋。天依在把门的军士旁边,扶着营门的圆木,看着几日未见的士兵们在骑士的引导下发挥出真正在战场上能够决定什么的能量。就在半年前,他们还是星散在洛阳大营的各处,被老兵油子们到处支使的青涩男孩,或许在开拔往塞下之前还整夜未睡着觉。一阵春风吹过,日光照在天依的身上,她忽然感觉到右手的指尖,静默地流淌着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时间。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第五节 祭祀活动,什进歌 元狩二年的二月在一片鼓角声中结束了。上林苑大营外的草场上,充盈着眉出的短号及通书什和百人队的马蹄击打地面所产生的类似于鼓点的音色。有时候,春风拂过杨柳,还会给一片肃杀的声场中增加充满绿意的树声。 天依在度过生理期后,也参加了剩余时间中的训练。她和乐正绫走在骑兵楔子以外,同眉出和闵队正一块行动,并不直接参与冲击。相对而言,每日在马上骑乘跳跃的时候并不是她最紧张的时候,当每天晚上,她和阿绫躺到床上之后,时间才正式地变得难熬。阿绫由于运动量大,往往是一沾枕头,没出一分钟,便打起了呼声。天依虽然也颇感疲惫,但是当恋人睡着以后,一股即将踏上远道奔赴战场的焦虑感便充盈了她的意识。她每天晚上一想起自己即将走向一个完全陌生和充满敌意的世界,就感觉自己的心一阵慌堵。这种感觉在穿越以来是从未有过的。 睡意甚足的阿绫似乎并没有比自己更担心在战场上的事。毕竟她穿越来时所在的地点是在青海,她和祁叔一路东向的过程中,小规模的白刃战就进行了两三次,不论和匈奴人还是和关内的治安吏。在参与格斗的经历和经验上,她显然比起自己来说是更称得上是一位老兵的。 当然,乐正绫之所以能够每日安寝,或许主要还是因为她对骠骑将军和闵升所率的那个百人队的信任。但是真要到了战场上,若有一根流矢飞来,有再多的百人队也没有用。天依遂困在这种种可能的自己和阿绫的死状假设里,在被窝中辗转反侧着。 这种心理模式在二月的最后一天被放大到了最大。在这一天,她们出发去马厩之前,军幕派人下达了命令,拣训精骑的活动已经结束,到三月初四,部队便会从关中开拔,准备去凿穿河西去。当时在众士兵前,她并不能向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后生们表现出她深层的恐惧,而在当天晚上休息的时候,她在被窝里不停地腾换着身子,翻来倒去地想半个月后自己会躺在哪片冰凉的沙地上安寝,或者永远地安寝。 忽然,一股力量狠狠地将她抱住。天依惊得吸了一口气,回头,见是阿绫紧闭着双眼,用双手将自己紧紧地锁住,好像山狼扑得了一只挣扎的野兔。 还未等自己说什么,假睡的乐正绫便咬上了她的双唇。如菲茨杰拉德写的,四片唇瓣加两种元素,在口腔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反应。还未等天依将阿绫的舌头送离自己的齿间,她就感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缠入了自己的衣服。 在那一瞬间,对欢爱的热情与对死亡的恐惧被同时点燃了。两个人再度在被窝里搅成一团,如同时期汉代画像砖上两条蛇交尾的图景。天依在阿绫腹下,将这两股情绪都化为声声短吟,凝作一股温凝的泉流,冲决出黄河的大堤来,引得脑海中的十万戍卒争相负石填塞。 在此夜以前,阿绫似乎是老早地就开始在自己的身旁观察了。她不愿让自己的愁思在最后几个夜晚仍旧郁结下去,犯成什么疾病,而期冀以这样一种狂热的方式,使自己暂时摆脱死亡的阴影。在一团乱麻的余韵当中,天依想起了舞蹈这种艺术形式的最早的渊薮——在原始社会的群婚时期,部落的祭祀活动和庆祝活动还在一体的时候,人们就在火边,男女杂舞,通过对生殖方式的模仿,臻至一种高峰体验,来达到暂时摆脱死亡、偶然、混乱等在先民心中沉重的概念。从前自己学民俗学时,课本上出现的各种内蒙古和陕西岩画上的景象,寻再度映入她的眼帘。 “三月初三,也就是我们出征的前一天——也就是上巳节,长安中除了庆祝上巳以外,还要到郊外去进行一场仪式。”乐正绫轻抚着天依腰上的肤质,细声向她说,“你知道的,汉兴君臣莫不是楚人,故而还保留着楚地的神系。他们在出征之前要祭拜东皇太一,到时候,从君主到卿相,从骠骑将军到赵司马,全都要参与。除了祭祀以外,还要做占卜。如果占卜得不好,可能行程就有变。” “我们参与么?” “赵司马也想让我们参加。”乐正绫道,“但是我没答应。因为我们是海国人,我们参加这个仪式,只是去看仪式本身的程序、应用的道具、参与的人数这些东西而已。那场是朝廷的祭祀,而每支部队中尚有各自的祭祀。我们这几天要和通书什的士兵们在一块,和他们参加上林苑大营中的祭祀。顺带把工作交代一下。” “他们也要祭?祭什么呢?”天依问她。 “我们之后就知道了。”对方凑在自己耳边,“先睡觉,睡完觉了,我们自然就知晓了。不管祭祀的是谁,这会是大家出征之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第二天。时间一进展到三月份,仿佛整个上午的时间忽然就空了下来。按照军幕的安排,百人队不再组织训练,而通书什也不再进行受课的活动。物资被一车一车地送到了通书什的驻地,乐正绫指挥着众人将货物卸到院落的库房中,把草药、卫生用的麻纸等远征所需的物品按原先算定的定额配发给士兵们。楼昫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随身携带的物品时,心中充满了忐忑。他看着手上的厚厚一叠用来记录语言面貌的完全空白的革纸,感到又有一项艰难的任务要从头开始完成。 “又要开始了。”夷邕笑着走过他的身边,拍拍楼昫的肩膀,“又到你出威风的时候啦。” “这次的革书,你们不要完全拿来用作记录用。”乐正绫一边向士兵们分发着革纸,一边向他们说着,“这次不是在壁垒内部了,而是要出壁垒了。这意味着,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可能回不来。当然,我自己是十分信任骠骑将军和闵队正的。我相信他们可以把我们保护得很好,带部队安然从塞下归来。这点我比你们更有自信。不过我们还是需要这个一部分革书,它是给你们拿来给自己写东西用的。比如你们在出征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感想,经历了什么事,都可以在纸上写下来——不是给别人看,给自己看。它的好处有很多,一是能够纾解内心的压力,你遇到什么压力,把它写下来,可以得到舒张。二是它可以在很久以后,我们想要重温这段记忆的时候,它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很好的记志。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比如我,我自己身死了,那我还有文书流传于世,记录我们曾经活过的,经历过的东西。这也是非常好的。” 乐正绫这么说着,将一打打革纸郑重地交到通书什的士兵们手上。他们听了什正这番话,更是小心地将它收回自己的襟侧。仿佛在这个时候,这一张张可以拿来铭刻自己旅程的革书在自己的生命中和生命以外都变得非常地重要。 接着,什正和什副们将其他的东西,诸如皂角、墨块、石砚、毛毯、草药等相继地发给士兵们。通书什的后生们对能勉强盖住一人的毛毯感到非常好奇,之前在出陈仓、对关山草原进行调查的过程中,他们并不需要准备这个。而且他们所知道的其他汉军也没有这样装备的。 “这个毛毯是我特别申请的,列在清单里,每人一条。”乐正绫见大家对这个也很好奇,遂向他们解释道,“在河西,地势比较高,昼夜的温差大。再加上强行军,马速很快,这也容易招风。你们如果行军的时候把这个披在身上,就增加了你们在外面抗寒的能力。而且,在一些关键的时刻,它还能救你们的命。我们海国搞户外运动的,虽然不需要防备敌人的威胁,但是总也要备几条毯子应急,他们管这个叫救生毯。比如吧,有人受伤了或者受冷了,身体在变凉,把这个毯子裹住它,能够延缓它体热的流逝。当然了,我们这个毛毯和救生毯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质地就不同,很多功能我们也不具备。不过聊胜于无吧。” 士兵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楼昫将什正的话一一地记在心里,并不禁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关键时刻给什正裹“救生毯”的场面。 除了物资的分发以外,在这几天当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课目便是挖掘卫生壕。至于这类壕沟在未来会不会产生作用,还得另算。 “这个你们海国的官长和其他的官长不一样的地方,”夷邕一边用木锸铲着野外的土,一边向乐正绫说,“就是你们特别讲究一个词,叫‘卫生’。我们兄弟们都有一个困惑,就是‘卫生’到底它的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张原读过一点《庄子》,他说好像里面有这个字眼,但是忘了啥意思。” “保卫生理健康。”乐正绫直截了当地同他们说,“和我之前课过你们的,微生物,做斗争。如果我们现在在一个接近无菌的环境,那我们就不容易吸入一些致病的病菌,让它影响我们的身体机能。” 士兵们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边挖掘着壕沟。乐正绫已经同祁晋师商量过这类壕沟的理想的尺度,他们将相关的尺度预报给士兵们,这些小伙子便使用木质和金属的工具将它实现出来——乐正绫一开始还对后生们的这项技能感到诧异。不过当天依向她解释,毕竟他们打小就游走于各种度量衡中间时,她心头的惊异便又降了下去。 准备的阶段又持续了两天。为了给士兵们充分缓解战前的压力,通书什还久违地举办了几场球赛。大家筑起球城,踏开从长陵邑中购得的革球,夷邕和何存疯狂地在人群中跑动着,追逐着飞动的球。或许在战后的未来,这种球可以和士兵们的马术结合起来,产生新的体育种类——后来在唐代上流社会中颇为流行的马球。 在此期间,她们还看到有军士引了一些家畜走进大营。牲畜的种类无外乎猪牛羊等几种——显然,从这些动物的种类上就可以看出,它们中的大部分并不是给人所享用的。不知道在祭祀活动举行的时候,那些实质上并不能享用到贡品的虚幻的神祗,能否真的为汉军带来实质的好处。 一直到三月初三的上午,一股肉味隐隐约约地从遥远的空气中传来。按照三月三的习俗,无论是家奴营中的华夷人家,还是通书什的士兵们,还是上林苑大营中的骑士,都要进行沐浴净身,随后方参加大营中的祭礼。按自春秋以来一般的过法,大家本应是到昆明池中沐浴的,但是考虑到附近宫苑太多,且男女杂浴不甚雅观,这一习俗被移到了各自的陶屋中举行。家奴营中的众人都互相洗着身子,为桂披着一条布巾,笑着在屋内到处跑走。他似乎并不知道第二天,两个长安姐姐就要远离他踏上远道的事。毋奴韦和苏解执意要亲自给天依和乐正绫系上腰带。 “愿撑犁保佑你们,让你们这支客军在塞外鲜受风雨刀兵的侵扰。”信腾格里的毋奴韦一边给乐正绫的腰带打结,一边向她鞠了三个躬,口中念道。乐正绫虽然听不太懂塞语,但是其中的几个词她是能解出来的。 “我们这次出征,会汉言的塞人会另外找,可能是从商队中找。”乐正绫同她说,“你们不适合跟随军队出行,那里太凶险,你们就在家奴营里待得好好的。” “河西的匈奴人,总归休屠王、浑邪王和折兰王管,人多精强,我们河西的塞人就是被他们赶散的。你们总不会和他们直接交战吧?” 乐正绫想了想,同她点头。毋奴韦的神情遂更慌张了一些,又向她鞠了三个躬,以向长生天表示虔诚。 “放心吧,我们全副武装,能够安全地回来的。”乐正绫冲她笑着,“今晚,我们再陪陪你们,明天一早出发。” 当沐浴的活动结束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大营中的鼓号,通书什的什官们应着鼓声,将自己的部队移到被鼓号集结在了一个场地上。赵司马并不在现场——他在长安参加典礼,负责将他们安排到场地一隅待命的是大营中的尉官。 祭祀的典礼带有浓郁的楚文化的特征。在长安郊野上举行的皇家祭典,祭祀的是太一神,而上林苑大营也是。现场摆放有数量庞大的宰杀完毕的牛猪,以及芳草和酒浆,它们都围绕着一个中心的空间,装扮成神祗的巫人在上面跳着原始素朴的舞蹈。歌队在一旁站立,慢缓绵长、旋律古奥的歌声从他们的口中传出,天依一句也听不懂。整个场景庄重严肃,甚至有点压抑。祭礼的仪式有意地被设计为充满诡异和神秘的氛围,这样参与仪式的众人在一片恐惧和肃穆当中,便会以为力量广大的神明将真的赐给他们恐怖的运气。当然,它所带来的一点副作用便是,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在参与完仪式之后,幽冥的歌声会长久地缭绕在他们心中,一时不散。 “怎么了,被那个鼓声打得,巫女跳得,一时感觉懵了?”乐正绫看着回到院中的众士兵,笑了起来。 “什正,太一神,真的会保佑我们么?”楼昫充满疑惑地问她,“我们在草原上做调查的时候,他们匈奴人和塞人就不拜太一神,拜的是撑犁。蜀地,他们还拜白虎。如果大家的神都存在,那岂不是谁都能遂愿了?” “所以我们海国不讲这个。”乐正绫冲楼昫眨眨眼,“绸缪一场战争——骠骑将军也不可能真的靠碰运气战胜敌人。战争胜利的条件有很多,比如对地形的掌握,敌人动向的掌握,青铜和钢铁的兵器,训练的精密程度,士卒的纪律和士气,良好的补给,等等。我们全做到了,就能战胜敌人。就这来看,我们之利多,匈奴之利少。就算不做这个祭祀和占卜,也能打赢。这点你们放心。” 士兵们听了什正的话,仍然没有打消心中的忧惧。乐正绫自己也明白,在即将来临的第一次河西之战中,这段话,充其量只能给士兵们提供部分的慰藉。 “好了,今天剩下的还有时间,我教给你们一首歌,你们过几天行军的时候,喊几嗓子,对身心状态有好处。”天依站起来,对小伙子们道,“这首歌就是我们什的什歌了。这是我前几天没有参加训练的时候想的,给你们喊喊,你们听听: “ganhjedakoluhkronas(健儿长驱蹈关外)。 tsohijakretdasras(纵矢石,列长铩)。 gunhkkdzrmraujlodas(郡国士马威容大)。 dzothlewukrakkotsinhhlinpraras(矛戟俱进天兵厉)。akahrakhogabas(王纲赫,凶强毙)。 garakahminantas(弘宇永固民安泰)。” 天依特意地选定了“外”“铩”“大”“势”等在这个时代读-as韵母的词作为韵脚,而选定了收声短促的“石”“作”“赫”等补在其间。整首歌用西汉的汉语读出来,铿锵有力。士兵们都对这三章简短的歌感到喜欢。 “调子我就不教了,因为你们很多人五音也不全。这个就算是徒歌,没有旋律的。”天依向众人道,“大家多学唱,以后面对那些苍穹山原,寂寥无人的时候,多喊一喊,能够抗抗它们的压迫感。” 士兵们遂同什副学起了这首充满弹舌音和短促的塞音韵尾的歌。在韵脚的魔力之下,之前祭祀仪典上婉曲隐奥的调子仿佛被冲散了,大家的士气又恢复起来。喊了几遍以后,天依又将简单的曲调加进其中,士兵们打着节拍唱起来,越唱越快,越快,心中的烦闷越消散。或许,对于一支参与战斗的部队来说,他们需要的倒不是来自神明空泛而僵死的保障,而是更多的肾上腺素,更多的荷尔蒙。明日出军以后,他们会在其他的地方也唱起这类简短的歌谣。 ——第五节完—— ——第十二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第一节 杨柳依依 元狩二年三月初四日,经过将近两星期的晴好天气,上林苑中的气温已经变得十分燥热,给人一种夏天将至的感觉——毕竟按公历来说,亚热带地区已经快算进入夏天了。天依站在家奴营的院门口,感受着吹拂过来的热浪,心里五味杂陈。 经过在汉地一年的生存,她原先对炎热天气,或者说夏季的感觉非常不好。经她自己的整理,这或许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一是因为冰淇淋、空调这种解暑良品已经远离了她的生活,二是因为在现有的物质条件下,每日沐浴已经是一种奢侈的愿望,三是因为,一直到夏天结束之前,她都在赵府过着奴隶生活,挨过两顿痛打。 但是这是自己对夏天的感受。如果把对象换成一个汉代的农夫的话,他必然会热爱夏天更甚于冬天,就算炽热的阳光会将自己黑红的脊背晒得汗流滚滚,或者在稻麦抢收的时候用一场雨浇灭他一年的劳动——至少品物滋长的夏天并不用担心冻饿的危机。 自己另外较为担心的一点是,骠骑司马出军时的天气这样热,说明河西走廊一带应该也进入了热季。到那个时候,融化的积雪和东南带来的降水都会增加,地表的液态水会恢复许多季节河,原来坚固的冻土也会软化,这样就对汉军的跋涉增加了更大的困难。 历史上的霍去病在打第一次河西之战时,也面临着这些情况。但是他还是顶着如此众多的自然和敌情方面的压力,仅花六日就突进了四百公里,在半个月内凿穿西域,精准地找到并歼灭了浑邪王的主力,重创了河西匈奴政权的力量。从这个层面上来看,霍去病仍然比同时期的中原将领要高出不少来。当然,这个经验不是凭空获得的,他在这个年纪,已经实践地对塞外的地形气候有深入的了解了。 天依回回头,看张嫂、毋奴韦,还有家奴营中的其他人,都站在院门口送自己和阿绫。 “就出塞半个到一个月,肯定能回来的。”乐正绫安慰她们,“我们有这重重的保护,还不怕么?到时候,还要回来看看为桂长了几寸呢。” “说是这么说,可是……人一旦离了自己的身边,就难免什么事情都会出了……尤其是你们还远离内舍……”张嫂紧握着手中的篾条,“这样,我们这些天聚了两袋粟米,你们带上,如果没吃的了,你们可以多吃几天。” “这个不用,骠骑将军这次远征带的粮秣够多的!用不着这么费心。” 乐正绫笑着向她们摆手,但是架不住众人都把粟米塞到她们的手上。二人没有办法,只得收下心意,将粟米挂到她们的马袋中。通书什的士兵们和闵升的骑兵队都快准备好了,两人依依不舍地和家奴营中的人们做了最后的道别。为桂仍是欢笑着,向被一群铁甲片和铁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位姐姐挥手。 军幕中的传令员来到门口,将二人引至大营的北门。通书什的士兵们已经聚集在了那里,每个人身上都全副武装。营中的骑兵已经有一队先导出发前往苑外,而通书什和掩护通书什的骑兵则被命令跟随在赵破奴的卫队后面行动。 “这次赵司马——鹰击司马说,我们要先到上林苑北门,然后同骠骑将军的主力骑兵会合。”乐正绫向齐渊道,“然后我们同骠骑将军的部队去到陇西,从陇西出击。” 赵破奴的鹰击司马是在昨日拔擢的,他在这场战役中担任军司马的同时,独自领导一部骑兵,辅助骠骑将军行动,而自己的部属就分配在他的名下。 “明白。”齐渊及何存都咬咬牙。他们虽然也对将至的远征感到畏惧,但是他们作为各自伍的长官,不能在其他士兵之前表现出丝毫的胆怯。 天依看了看附近的赵破奴的军幕和卫队。赵破奴似乎在升任以后,换上了一件新的将铠,而在众人中格外显眼。天依不知道未来在河西时,这件颇为鲜明的将铠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一队一队的北军骑士从上林苑大营中骑出。未几,鹰击司马的卫队也跟着其中一队骑兵出了营门。在路过自己面前时,赵司马做了一个跟上的动作。乐正绫遂给夷邕下令,夷邕挥挥小旗,整个通书什引着闵升的百人队跟在了军幕卫队的后面。 季春时节的上林苑仍然是一股万物滋长的状态。两侧的树林中时不时有野兔出入其间,而河边的杨柳也是一副繁盛之状。这让天依想起了《诗经》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当然,今日的状态和诗里所写的不能比之。如果自己回到内舍的时候真的是“雨雪霏霏”,那就说明霍去病短期快速打击敌人的军事行动失败了,或许自己最终是像张骞一样狼狈地逃回关内的。天依当然不想自己是在“雨雪霏霏”的时候回到关内,最好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通书什的后生们一边骑着马,一边小声交谈。十七岁的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在塞外能不能独当一面,通过体格或者脑力上的优势来取得功绩。在听说有一整个百人队来保卫他们的安全后,他们整体上对战场的恐惧减轻了很多,但是压力仍然很大。在这个情况下,聊天谈话是减缓出征的紧张感的良药,故在关内的白天里安全地行军时,将尉是不禁止人们在马上私语的。甚至乐正绫等几位什官有时也加入和他们的谈话。 骑兵们行出上林苑,忽然在路口一字排开。乐正绫一开始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她将队伍拉到路口上时,她才发现,从长安附近出发的骠骑军的万骑正在道路上源源不断地行进着。马上的人们面貌状态各异:有的衣甲较旧,而有的则光鲜;有的覆甲较多,有的覆甲较少;有的携带的物品较多,有的携带的较少。相对来说,通书什的装备与其他军队比起来,仍然属于最好的那一档。所谓人饰衣马饰鞍,这装备的差距让小伙子们对自己的地位有了一种优越感。 “嘿,我们骑到陇西,一定要打听到之前所部的位置,穿着我们的大甲去好好招摇一番。”魏功对楼昫说,“让那些天天叫我们洗裤子的人看看,他们一辈子也就配让刚来的新兵给自己洗裤子。” “你是恨不得把这一身穿到你老家!”何存转过头来。 “那是当然了。富贵不还家,跟穿着丝锦走夜路一样。”魏功笑了几声,“我原来那个伍,有人三十多岁了,身上着的甲片可能还没我们身上的四分之一多呢。” “我们现在也没有富贵,说白了就是一个大头兵。把我们这一身东西扒下来,身上加起来的东西还没买一头牛的价钱多。” “什正说了,要畅想畅想前途的嘛。” 在大约看了两千多骑兵经过以后,众人看见骠骑将军的卫队在远处朝北军骑士们移了过来。北军骑士们插进了骠骑将军马队的前面,而通书什和闵队正则跟随赵司马,殿在了骠骑将军的尾后。 “来,大家把队排整齐。一个伍一列。”乐正绫号令通书什道,“昨天学的歌怎么样的,大家吼一嗓子给骠骑将军看看。” 祁叔负责起头——虽然他走音甚远。众人遂在马上齐声呼出昨日洛什副课的什进歌。这个歌声倒是惊动了前后的队列——似乎并没有什么部队在行军的过程中呼喊口号或者唱歌。这一点自三个月前便是这样。看样子,通书什应该是第一支编唱行军口号和歌曲的汉军部队,虽然他们只有二十个人。 这个动静引起了前面的反应。很快,一名披着将甲的将军便带着几个军尉,从前面骑了过来,顺带将赵破奴也引到了通书什的队伍前。众士兵都向他们行礼。 “你们挺会来事。”骠骑将军眯着眼睛,向通书什的什官说,“走马就走马,还喊话唱歌。” “让士兵们唱唱歌,也对他们参加战斗有帮助。”乐正绫拱揖道,“平日里大家晚上扎营的时候会唱歌,大部分是唱一些故乡的曲子,说明这确实是对纾解士气有帮助的。” “不错。但是在塞外和晚上,你们不能这么唱。容易把人引来。”赵破奴说,“现在在安全的环境,以后到了不安全的环境,就得收一收。” “唯。这一点我是铭记的。” “这歌喊起来还蛮有点壮气。”霍去病骑在马上,“今天安顿下来以后,我让周遭的卫队也这么学学。谁编的?” “是洛什副。”乐正绫道。 “好。不错,回头把内容呈个文书上来。” 骠骑将军这么说着,又和通书什的官兵闲聊了几句,随后打马回到自己的卫队中。这次行军持续了一整天,虽然数千人都使用马匹行动,但是在关内,整体的行军速度并不快。待到三月初四日结束的时候,大家只抵达了武功县和陈仓县中间,在渭河旁的高地上安营扎寨。 第二日清晨,军队又复出发,越过陈仓县,继续沿着渭河的河岸往陇西进发。据说部队要抵达陇西,至少还要两天。 张万安乘在祁晋师的身边,看着向自己的后方缓慢移动的山原,一股思念之情不禁从这个十六岁少年的胸臆中涌起。当士兵们都在唱行军歌的时候,他行在一旁,默默地抹着从颊边沾到铁胄上的泪水。 “阿安,坚强一点。我们这次去,不一定能见到的。”祁晋师骑在前面,挺直着背,对他说。 天依闻得万安的哭声,从队列的前面骑过来,询问他的情况。 “他想他父亲了。不知道他父亲现在在临洮,还活着没有。”祁晋师说,“如果活着,他蛮想去找个机会见见的。” “这个恐怕没办法,军事甚急,而且你父亲是在壁垒上干活,不知道他在哪一段。”天依叹了口气,“但是万安,你放心,我们能传信给他。只要我们从塞外回到陇西,那会你肯定能受到你父亲的回书。” 张万安抬起头,抹了抹泪眼:“我父亲现在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个刑徒,就算传书了,又怎么能送到呢?兴许在半路上就给军吏给撕了吧。” “只要有可能送到,我们就去托人送。”天依向他保证,“我和你父亲都亏待过你,这个是我应尽的。日后到了陇西,我马上去想办法请人做这件事,去给长城传书。” 在天依的安慰下,张万安的情绪有所恢复。他重新打起精神来,面对着眼前的群山,一边走马,一边绸缪着自己要通过文书写给父亲的话。天依看着他的样子,想起来莫子成数个月前交代给自己的话——张万安的父亲到了临洮,被分得的会是那边死人最多的活,每日负石,在宽不到三尺、十几丈高的断崖上来回搬运。这么几个月下来,恐怕张万安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人世间。她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同万安交代这个事情,让他做心理准备。 又行了一个白天,骠骑将军的军队进入了渭河狭窄的河谷。两侧山峰耸峙,树林已稍显稀疏。马群开始往海拔较高的地段爬升。天依心知,当她们从河谷里出来以后,离陇西,也就是后世的天水,便不远了。对于在平原生活久了的天依来说,比起狭窄的谷地,她更乐意于见到河谷下方的秦川平原,或者河谷顶部的河西走廊,而不乐意在河谷中走——尤其是山峦比两京之间更为陡峭的宝鸡到天水一带。在这个时期,森林还未被伐秃的时候,此地的山水倒是还好。等两千年后,这些山峰全部变成了黄土台子,再就着西斜的日影,驱车在其中穿行,那带给人的心理体验就要难受许多了。 “还好,路上没有盗贼袭扰。”薄暮,当部队于山谷间扎营的时候,在煮饭的时候,乐正绫同士兵们开玩笑道。经过了三个月在各地的生活,现在两个女什官已经完全同士兵们住在了一块。因为除开她们,部队中再无别的女性了。 “怎么可能有盗贼!”齐渊说,“盗贼见了王师,不撒腿就跑就不错了,恐怕还怕我们是去清缴他的哩!” “还是要重视起来。虽然我们不在军中担负晚哨的任务,但是大家要警觉。这不是为的现在服务的,而是为的几天之后服务的。大家长个心眼。”乐正绫同士兵们说,“当然了,匈奴人基本上不可能发动夜袭。因为他们的营养结构普遍不是很好,夜晚的视力应该没我们那么远。我们更多时候要注意的,还是我们营区内部可能由失声所产生的混乱。所以,大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得把发给大家的木头含上。我们也要含。” 楼昫听着什正这么讲话,拿出自己所发的木枚,看着看着,出了神。这支木枚和其他战时的装备一样,仿佛负载着什么预兆,被发到自己手上——当一名士兵晚上需要含着枚睡觉的时候,危险就离自己不远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第二节 陇西狄道见闻 骠骑军在渭河上游的山谷中穿行了一段时间。到三月初六的时候,军队终于走出了谷地中最狭窄的一部分,河畔的两山又变回那种缓厚的丘陵状态,而夹山之间的地貌也变得平展起来。这让天依的心情得到了巨大的缓解。看两侧的地貌,乐正绫认定是快到陇西郡的邽邑了。 “邽邑是哪儿?”天依在马上问她。 “我和祁叔逃难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它与现代地名之间的对应关系。”乐正绫看了看周围的远山,“不过从我们一路走过来的路程来看,应该附近是天水。” “天水……秦州了啊。” “是啊,”乐正绫口中嚼着桑叶——楼昫送的——说道,“这么广大的山间盆地,基本上就天水这一块。到了这边,我们基本上也就摆脱长安了。” 天依看着两侧尚茂密得甚的树影。此地在当下气候还较好,但是就居民的成分上来说,基本上也已经接近关外了。唐代的杜甫,在安史之乱期间,曾经在秦州写过许多诗。由于彼时西部边防的收缩,天水就已经成为唐蕃交战的前线,时人已经以绝塞称之。而到了唐代中晚期,来自西部的危机便更为加剧,到了白居易生活的年代,“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干脆连秦州也不管了。而在西汉的盛期,这里的人地矛盾、耕牧冲突、环境恶化还没发酵到一个紧张的程度,故附近仍然是一派祥和景象——当然,无论是此地的农民还是牧民,仍然居住在贫苦的庐舍当中。这一点在五六十年代大搞水利和农田基建、1974年铺开化肥工业之前,是一以贯之的。 自昨日过后,每日过来运送补给的车队便不再是从东边赶来的了。乐正绫曾经问过赵司马,目前她们获得的粮秣已经是由陇西郡调度分配的。当然,这些车队并不是骠骑军补给的大头,因为军队从长安出发时,自有预备的辎重。 乐正绫骑在马上,见到远处陇西郡的邽邑城墙。在她们行军的过程中,城墙和驿站便起着里程碑的作用,人们见了这堵城墙,心里就自然明瞭——他们离陇西的治所,狄道,又近了一天的涂程。 部队在城外暂歇。在西汉前期行军的一个好处是部队并不需要去践踏田野来扎下营盘,城外虽然是适宜耕殖的平野,但是显然可耕种土地的面积并没有被农业生产填满,而是仍然余留有大量的荒地。就算农业经济已十分发达的洛阳周边,森林和野生动物也还坚强地存在着。这是古典时期大部分平原的一个特点——罗马城所在的亚平宁半岛,以及法国等地,虽然拥有大片气候温润的平原,但是无论是农业活动还是文明,在这些平原上都还没达到一个发达的状态。而整个罗马帝国的粮仓还是多沙漠的埃及和多山的地中海东部。天依不禁为目睹了天水市在两千年前,土地人口均未饱和的状态而感到幸运。 “这放在我们现代,河北,指不定都算个小水乡了。”乐正绫看着渭河中流淌的清水,“不过在我们现代,渭河的水势要比这个大很多。我看天水市室内的河水都要百米多宽。” “那是和洛阳一样,在市区下游修筑了大坝,这样市区就形成了一个水库,那样水势自然盛。如果你到下游或者更上游去看一看,渭河里压根就没水。河床整个儿是干的。”天依向她解释。 听得这个消息,乐正绫只得摇摇头: “哎,毕竟是城市化,只要城里的人享着美景就好了。” 军情紧急,经过短暂的休整,数千人的马军又沿着官道,向更西北的方向行去。平野在远处可见的地平线上缩小,仿佛整个天水谷地是群峦当中的一处窄瓶。天依一边骑在张万安的身边,关注着他的情绪,一边遥看着远处隆起闭合的地貌。如果半个多月或者一个月后自己能够回来,再从远端的瓶口处走回天水谷地时,或许会产生一种“天门中断楚江开”的景趣。当然,这种景致,或许在未来的几日内,还能看到不少。 鞍马劳顿,在离开邽邑的那天晚上,扎营休息之后,天依扶着酸胀的腰腹,感到马上长行军带来的痛感正在渐渐地减小——换个说法,身体对它的反应正越来越麻木。或许这对于当下的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在数天后即将出长城,过焉支山四百公里,一直要插到酒泉地区的自己来说。 或许,如果自己有机会回到现代,自己会在一些体育运动中获得良好的成绩。至少自己的耐力提高不少。在公元前过了这半年多的日子,自己恐怕唯一进展的地方就是自己对于重体力劳动的接受程度,以及对严寒酷暑等极端天气的抵抗能力。这算是这个时代被动地传授给自己的一项技能。 第二日清晨,还未等天依睡饱,营中的号角声就已经响起来。陇西的天似乎亮得比较早,军队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驻扎地的物事,迅速地踏上了征程。大约在三月初九日较晚的时间,霍骠骑将军的大军,沿着一条婉曲的山路,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陇西郡的治所——狄道,也就是后世称的临洮。 陇西郡的大小军政官员已经和驻军们早早地地站在了城门处等候大军的到来。他们在城门口设置了引导员,负责将新抵达的部队引到陇西大营外的驻扎地。而骠骑将军、赵司马和他们直属的卫率则被停留在了城门口。霍去病将军和赵破奴将军打马上前,同当地的郡守和郡尉谈起这些天塞下的情形。郡守如是向他们汇报了长城的建设情况,以及二三月以来匈奴右贤王部队对长城的历次进犯的情况。 乐正绫作为通书什的什官,站在赵司马的身后,听着郡守一一叙述着战斗的情况和结果。忽然,她听得郡守报告了半个月前,壁垒北二十里处城寨的受袭情况。她的心里一咯噔。 “那次袭击最为严重,”郡守向骠骑将军和赵司马道,“整个城寨里的人,驻军和刑徒,死者十八。还好,郡中的援兵及时地到了,没有攻下来。” 乐正绫一边听着郡守的汇报,一边想起将近一年前,自己刚穿越过来,和祁叔到那个城寨的时候,自己同士兵们做语言调查,以及和他们一起抵挡一次匈奴袭扰的场面。黄材官等其他军人粗糙的面容浮现在自己的面前。恐怕她当时所见到过的那些或勇武或胆怯、或英俊或庸常的面孔,有大部分都在这半年来的冲突中腐烂为几块骨头了。一股冷意从远处薄暮的山景当中袭来,一下子浇灭了她原本还算炽热的心扉。 赵破奴听闻了郡守这个发言,连忙调转马头,向郡守介绍说: “刚好,我在关内带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从羌地逃下来的,去年就曾经在你说的那个城寨里面随官兵一道杀过敌。” 乐正绫和祁晋师都催马来到陇西郡守和郡尉的跟前,向他们揖拜。郡尉眨眼仔细地观察了一会,随后认了出来: “没错,就是你们向郡里通风报信的。但是你们报完信以后,就逃往关内了。你们是两个游侠,怎么会做到赵司马的军队里?” “他们对汉有大用。”赵司马说,“现在就算以前背上有十条人命,也不能捉拿之。” “那本郡便不过多过问了。” “使君,我们能否问一问那个城寨中黄材官的情况?”乐正绫向郡守拱揖。 “姓黄的材官有好几个。” “我们去年在那的时候,只有一个……” “他肯定死了,没活到今年冬天。”郡尉说,“半月前那次小战斗,就不是你们去年那拨人打的。秋初的时候,虏人又过来了一次,那次把城寨整个给攻陷了,没人活着。那里的整个簿我都勾掉了。” “谢使君告知……” 乐正绫向这位郡尉深揖,随后默默地退马回到通书什的身前。一股巨大的震撼从她心底生发出来,她又回想起和祁叔内逃,在关中四处遇劫时,黄材官默许自己获得的匈奴刀给自己和祁叔带来的大用。恐怕,在某一天她把玩着这把青铜短刀的时候,黄材官的头颅和身躯就已经在匈奴军队的马蹄下支离腐烂。而自己和祁叔如果再多待半个月的话,恐怕也会在那场战斗中如一粒尘土一般殒命,留下天依在孤单的洛阳城中永远地等待着她的良人。 乐正绫暗自下定决心,要把黄材官那棱角分明的面庞,以及他说的一口方言,永远地记在心底。如果自己哪天有机会到他的家乡——南阳郡,一定要找到他的家人作为调查合作人,专门出一版他们家族的音系,让他的声音在远古的遗响中流传下去。 “可惜了,是个男儿。”祁晋师看着天上的灰云,感慨道,“不过能死在疆场上,总是那群人的一个好归宿。” “我不认为是。尽量地活下来,总比豪壮地死在疆场上,要更幸运一些。” 乐正绫默然立着,想起日后汉乐府的一首反战歌谣: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骁骑战斗死,驽马裴回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郡守仍然继续向人们说着其他地方发生的或大或小的袭扰。再过几天,当自己随霍去病将军远出壁垒的时候,恐怕自己要直接面临的“野死谅不葬”和“朝行出攻,暮不夜归”的场面还会多得多。当骠骑将军在皋兰下与匈奴主力决战结束后,自己在战场上看到的横尸或许会是齐渊,或许会是楼昫,或许会是眉队副,或许是天依。无论是谁,自己在整场远征结束之后,在再次活着见到临洮的城门的时候,或许不会再敢于去直视城头的旗幡。 从骠骑将军和陇西郡官之间交谈的内容来看,军队似乎可以在狄道休息两日——因为从陇西本地长城沿线征调的三千名有经验的骑兵还正陆续云集到临洮大营附近,骠骑将军一直要等到兵力配属上了,才能正式地出陇西,开始稳定长城西线的事业。看来在这两日中,天依或许可以托人到郡中去问问刑徒的簿册,好帮万安传话。 暮色四合的时候,骠骑将军和赵司马的属兵跟随两位将领也回到了原定的驻扎地,天依如是地向赵司马报告了他从前的小仆人的愿望。 “你管一个小兵做什么?”赵破奴一边喝着水,一边问她,“老是拿这种琐事来烦老夫。” “不管他从前是什么,他现在是通书什的士兵。”天依向赵司马拜道,“他既然是通书什的士兵,我们做什官的,就有责任帮士兵解决问题。现在刚好部队进展到这里,这是他离父亲最近的一次机会了,我不能不管。” 赵破奴用食指静声敲着桌案: “又是海国的传统?” “是。” 赵破奴又捋了捋胡须,未几,抬头道: “这个,我明天入陇西郡的时候会抽人帮你看看,当然,我和骠骑将军忙得很,我自己不会亲自去做。我让一直负责你们什的那个派员去。那个小仆人想托人捎什么话?他的父亲叫什么来着?” 天依遂把这两天中万安交代给自己的,他所有想对父亲说的话——三根牍片,呈予了赵司马。 “我只能找他帮你把这牍片送过去,恐怕那个小仆人要再看到父亲的回书,一时是很难的了。不过如果他父亲还在的话,我们可以告诉他他现在具体在哪个地方服役。这样如果我们打了大胜仗,他还能回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太感谢使君了!我尽量把司马的话传达到他那里。”天依向他再拜。她道别了司马,回到营中,首先迎上来的便是张万安。这个十六岁的小少年,不住地问她有关于父亲的状况。 “这个只能明后天再看,阿安。如果明天进了郡府,他们在簿册中检索到了你父亲的名字,那他们会把我写的三根书简一并带过去,并且将他的具体位置报予你。你不妨歇息两个时日。” 听到洛先生如此交代,张万安充满希望地向她答唯。由于前几日路途辛苦,在陇西短休的时间过得很快。但是,一直到接近开拔的时候,赵司马都并没有来找天依,也没有派人传来与万安父亲相关的消息。一直到临近出军的前一天傍晚,天依站在陇头,感到赵司马迟迟不传消息来,恐怕并没有其他的原因——万安父亲的命运,或许同黄材官等人的命运类似。他只不过是比黄材官等人晚死了一段时间。 天依打算自己再去找赵司马一趟。在张万安最后一遍问起之前,自己得给他一个答案,一了了之。她寻迈起步来,向赵破奴的军幕走去。 “没错。”赵破奴站起来,向她说,“我一直不将他的位置不告知你,就是因为如此。簿册里面最后一次记录他父亲的名字时,他是在壁垒北面那个小城寨上做工。今年二月,匈奴寇边的死者里面,就有他那一份。不过尸骨未存。” 也就是说,张万安还在上林苑中进行训练,士兵们在编写匈奴语和塞语词典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活着;但是当词典编好,大家开始训练以后,他的父亲便与他阴阳两隔了。天依一想到这,不禁心头一揪。 “这三根简牍,你带回去吧,让他好好珍藏起来。”赵司马说,“千万不要让他做什么傻事。” “……唯。” 天依默默地收了自己前两日写好的三根牍片,将它们塞到襟内。当他回到通书什的驻地的时候,张万安正在往石灶里面扇火,准备和祁叔吃关内的最后一顿粟饭。看到自己从前的先生来了,他连忙站起来,一脸的期待和担心,不知道洛先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只见洛先生双眉紧锁,走到他面前站定,慢慢地从她的衣襟中掏出自己前日所写,预交给他父亲的三根牍片,郑重地递还给自己。张万安一开始并没有领会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把自己想传给父亲的话紧紧地攥在手心的时候,他什么都明白了。在那一瞬间,通书什的所有人,都听得这个十六岁的小陪练,将自己全部的嗓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第三节 汉家大将西出师 元狩二年的三月十一日,一万名骑兵在临洮的长城关卡上部署得密密麻麻,准备出师。天依和乐正绫率领着通书什的士兵们,站在赵破奴卫队的后侧,武装到牙齿,看着骠骑将军率领着一队队的骑手驰出关门去。到了这里,骑兵们和车辆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很多,乐正绫看着集结在关内的海一般的军人,以及比军人的总数还多两倍的战马和拉车马,体会到了霍去病的雄心壮志——他要在古典时代打一场闪电战,通过两次突然的袭击,把河西走廊彻底给凿通来。 天依站在恋人身边,又看了看长城的景象。汉代的长城与后世包砖的明城墙是不同的,汉长城——尤其是在陇西的部分,基本上是由夯土筑成,它沿着高低起伏的山峦随宜蜿蜒,如黄泥浇成的巨龙一般,而版筑这一古老的工程技术,给长城的墙体上自然地施加了几十排与墙体平行的细密的横线作为装饰。墙体上还分布着烽燧线,日间能够相望的地方还布置着烽火台,在匈奴寇边的时候,敌情可以在短时间内通过这两种方式传达到临洮的驻军处。高密度的信息传递单位的设置,也反映了在两次河西之战之前,临洮边事的紧急程度。要是黄材官晚一年被调赴那个前敌城塞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在频繁的战斗中身亡了。 个人的命运,在古典时期,光靠自我的奋斗,而不考虑时代的进程,是完全无济于事的。虽然黄材官和其他万万千千的士卒来到各处戍守,也不是由他们的意志决定的。 未几,赵司马的卫队也跟随着骑兵们驱出了关门。夷邕激动地挥舞着红旗,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久抑的压力需要一个释放的空间,通书什的后生们都像饿狼扑食一样,催动着马匹蹿出关外去。在那一瞬间,天依和众人看见了长城外面的景象: 塞外是标准的甘肃的地貌,无穷无尽的莽原在外面延伸着,而生态环境相比起两千年后的甘肃来说,还是要好一些的——植被,尤其是灌木和乔木,要更为丰富一些。大体上来说,临洮外的景观还同关山草原上是类似的。 时属春季,虽然已经接近春末了,但是仍然有许多野花开放着。天依认不清它们具体的名字,光知道它们在之前的几百年和以后的几百年中都在默默地装点着塞外逐渐变得干旱颓靡的世界。 “我和祁叔夏时过来的时候也像这样,只不过风景不同。”乐正绫在马上疾驰着,看着飞速在身边穿过的野景,对天依说,“如果我们处于一个和平的环境,我会很乐意停下来,慢慢走,欣赏这边塞上的景观。” 可惜,现在并不是“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时候。相反,她们现在是第一批试图在塞下创造这样一种环境的人。这真是有一种“肃肃宵征,夙夜在公”的味道。 汉军大队从长城内远道而出,他们首先面临的第一个小困难是城外的河流——这条河流被雨水滋养得比较充沛,水势虽然不小,但是并没有多深,骑兵们在水中穿行,乐正绫走到河流的最深处,它也只淹没了马蹄。 “希望未来我们不会遇到比这更湍急的溪涧。”天依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坐骑在水中行走。 “我和祁叔下来的时候,过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河。”乐正绫道,“当时我们一匹马也没有,我们只能手拉着手,试图走到河水较浅的地方,趟着过河。基本上人是斜着过的。这种方法十分危险,正确保险的方式是在河的这一边先扎一个桩子,在身上绑上绳子,过去以后再截断绳子。但是我和祁叔根本没有这些,我们只有两个人。” 听完阿绫的叙述,天依叹了口气。 “现在还好,跟随大军一道行动,他们总有一些工程上的手段,比如至少有绳子。以后遇到一些较宽较急的河,应该也不是问题。”乐正绫看着远处的夏树,“入春以后,我们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泥石流、自然灾害,突然的降雨,敌人小部落发动的突袭——这个应该不太可能——等等。” “你觉得这个时期分散在各地的匈奴部落是什么样的?”天依问她。 “我们可以用一个历史的眼光来看。”乐正绫道,“我们在关山草原做调查的时候,那里的苏卜部的人,有说自己和匈奴的左右贤王、单于有什么大的关系么?他们在审视自己和其他说着匈奴语的部落,比如閼稹的时候,有特别在意都是匈奴人么?” “似乎没有。”天依摇摇头,“何况匈奴这个名称本身,它包含的对象其实也有差异。现代出土的匈奴墓葬,有像毋奴韦那种是高加索人的,也有黄种人的,甚至北方汉人的。我们在关山草原上调查所得的匈奴语只是一种阿尔泰语,我相信还有说一种东伊朗语或者羌语,甚至汉语的,也被分在匈奴里面,他们那个也叫匈奴语。不过,可能是说阿尔泰语的人更多。” “嗯。”乐正绫调整了一下在鞍上的坐姿,“民族的概念,一直要到千年以后,大家广泛地识字了,才会触发。在这个时候,大家只是朴素地按照语言和样貌来区别本地的和外地的人群。就当下来说,无论是匈奴还是汉,更多是一个政权的名字,而不太重视单一民族国家的概念。这个才能解释很多现象,比如未来今上的托孤大臣之一,为什么是休屠王的小王子,以及今上为什么会在作为禁卫军的北军中大量招募辖地内的胡骑等等。像苏卜部那些人,如果加入了北军受训,八成他们也就是所向披靡的汉军了。反之亦然。” “阿绫在这方面看得很清楚。确实,像我们和祁叔,都不被这个时代的人目为同一个人群,他是羌人,我们是‘海人’,但是现在都在赵司马麾下。” “再说到匈奴——匈奴这类草原上的政权,在组织结构上又不似新兴的中央集权国家,本质是一个草原的部落联合。当他王庭的力量比较大、人畜比较多的时候,大单于和左右贤王或许能控制到一些部落。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部落在大部分情况下是各自为政的。依附于哪个大政权对它有利,它就倒向谁。骠骑将军之所以能在原来的历史上打赢两场河西之战,很大程度上也与这个有关——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面对的并不是一整块,武装到指挥部的,甚至还能打游击的匈奴人,而是大部分容易屈服于大规模武装力量的各种汉藏语系的、阿尔泰语系的、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的小部落。” “没错。”天依完全同意阿绫的分析。毕竟,她还有很多在塞外实践的经验。 “不过,这种情况也暗示着一点:那就是我们必须在短时间中打一场大决战,一举合兵击溃河西地区匈奴的大部队。如果我们输了,或者迟迟不得,河西地区的部落便会左右摇摆,那样会发生更多的情况。历史上的霍去病对此认得也很准,他就是这么打的。”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安然打完那场大决战……” 二人这么讨论着,楼昫在一旁默默地听。他已经可以听懂将近一半她们说的普通话。什正和什副今天谈的这个话题对他的启发很大。但是随着听力的增长,他对“未来”“千年以后”这些字眼感到相当迷茫。难道这两个人同一些大巫一样,能够占得今后发生的所有事?那她们为何又和自己一样,对这次出征的结果感到彷徨?楼昫不敢往下多想。 出军半个时辰,前军传来消息,骠骑将军已经率领先锋抵达了那个被接近摧毁的塞外的小城寨。又过了几分钟,乐正绫和祁叔等人也见到了一年未见的夯土城墙。 赵司马和通书什都在城寨外停马驻足了一会。这个小城寨已经不同往日,寨后的小土坡上堆起了上百个坟冢——这些坟茔都是这半年间士兵和刑徒的葬身之所。 “这个城寨,设的位置太险要了。”赵破奴对身旁的军尉说,“分配的士卒又不多,导致伤亡那么大。原本陇西郡只要在这里多设置一百人,或许死的人就不会这么多。” 乐正绫看着被新调来的戍卒补筑得更高一些的寨墙,自己同祁叔在城内和元狩元年的那群士兵并肩作战的景象一幕幕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天依则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后时光的、上个月刚刚战死的万安的父亲,以及他那个昨日在营帐中哭到四肢瘫软的儿子。昨天晚上,万安从什副处听得父亲的死讯和死期时,整个人大呼着倒在了地上,随后便使劲拿头撞击旁边的石块。通书什的士兵们连忙过来搀扶这位陪练,但是他挣扎激烈,最后还是靠力技比较娴熟的夷邕才将他制服到帐中,大家都过去安慰,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这个纯孝的少年在帐篷里泪眼模糊地闹了半晚上,最后还是洛什副蹲下身来,将他抱在怀中的时候,他仿佛受到了一些母爱的感召,才逐渐将情感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今日,张万安面对着几丈高的无情的城墙,又有一股泪意从他的眼底涌上来,但是他及时地将它止住。自昨晚那场彻骨的悲痛和彻底的诀别之后,他的心境要冷静了很多。亲生父亲已经远至泰山,自己甚至找不回他的尸骨,而生母又还在洛阳为奴,现在自己就如洛先生几个月来一直对自己说的,整个家族的命运,已经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能寻短见去追回父亲,独留母亲一个人在世间,绝了张家的嗣,而应该振作起来,好好地跟着赵司马建功立业,为祖先和后辈开拓更大的空间。所幸,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有洛先生。现在他要负起他父亲年初对自己的嘱咐,好好地保卫和侍奉洛先生了。 “我们这次出塞,再回来之后,绝对不能让这个城寨再出现下一个黄材官了。不然,我们全是无能之辈。”乐正绫看到城寨中忙碌筑备工事的新卒,对天依说,“这是我们告慰他的唯一方式。” 部队在城寨处做了少许的停留以后,马上又重新向北方疾驰而去。这次远出陇西,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越过黄河。在黄河对面,还要越过乌戾山,才是匈奴右贤王的主要控制区。城寨的士兵并没有报告短期内的敌情,这或许是一个良好的信号,他们在远征的初期并不会与敌人的部队直接遭遇。 万人的骑兵队在山谷和原野间绵延前行,一直到日头将落时,部队抵达了黄河渡口岸边,一直等到过了黄河,骠骑军才停下今日的行程,准备扎营休息。 通书什的后勤辎重装在两辆车上。士兵们和闵队正的通书什卫队的辎重组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他们将马匹用绳子栓在车边打下的木桩上,以保卫车阵内的人。大家就在这圆形的空间内支起帐篷,喂马卸甲煮饭休息。 “今天我们似乎完全没事,除了走了那百八十里路,过了河以外。”张原躺在之前自己发的毯子上,对齐渊说,“伍长,这茫茫塞外,连些农民牧民都不太见到的,这次出征不说撞见匈奴的主力,就连普通部落都没有……” “壁垒外面比较动荡危险,肯定没有多少人,”齐渊说,“我估摸着,明天,接近乌戾山的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放牧的部族。他们往往是游移的。” “那我跟你打个赌,赌明天还是遇不到。”何存在一旁说,“谁赌输了,谁当谁一天干儿子。” “谁跟你这么无聊!” 齐渊正欲转过身去,转到一半,忽然又回过来:“不对啊,这事,你愿赌服输啊。” “我刚才说的是,谁当谁一天干儿子,我赌输了,你当我一天干儿子;你赌输了,你当我一天干儿子。” “去去去!有这功夫磨嘴皮子,还是把你的臭脚泡一泡吧。” 塞外的夜晚实行管制,士兵们只能争分夺秒地趁太阳落山之前聊天。待到太阳完全消失在山峦背后时,营区的中心传来鼓号,乐正绫命令每个士兵戴上木枚,晚上禁止出声,一直到第二天再鼓为止。大家寻各自戴上休息。 这是通书什的士兵们在壁垒以外、黄河以北过的第一个夜晚。春天的塞下昼夜温差大,傍晚时什正特意叮嘱过众人,晚上休息时将毯子盖好,以防第二天感冒,影响状态。楼昫就着毯子,躺在帐篷里,四周寂寥无声,只有夜风吹帐篷和外面草地时发出的响动。 他紧紧地将刀靠在胸前,这样万一传说中的右贤王大部队来攻,自己可以马上取出刀,去和他们作战,至少杀出去。但是,这茫茫山原,面积达几千里,两支大部队又如何相互找到呢?或许,自己此次的出军,大半的概率是无功而返吧。 无功而返也是好事,这意味着自己的部队并不需要同敌人的大部队交手,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只要不在行军途中生什么病、受什么伤,就一定能够安全地回到关内。至于朝廷损失了大量的物资而一无所得,那是朝廷的事,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忽然,他仿佛听到,除了风吹草动的声音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有一种隆隆的声音,正在从远处到近处慢慢地浮现。 他迅速地坐了起来,将刀拿起。他这个动作惊动了同帐篷的其他人。 “怎么回事?”何存咬着木枚,细声问他。 “伍正,有响声。” 大家倾耳听了一会儿,确实有响声。就是不知道那是人是马还是其他东西发出来的。它的距离很遥远。 “伍正,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魏功问他。 何存低头想了想,向众人摆摆手,让大家继续睡觉。在野外,这种可疑的声音太多了。只有当敌袭确凿地发生了,哨兵发出警报的时候,他们作为营中的军队,才有权限出来作战。在此之前,随意地出到营中走动,解下木枚发出声音,都有可能引起混乱。 楼昫遂又合衣躺回他的席上。他仍然不敢立即睡觉,而是注意着那股怪异的响动。所幸,未几,那股响动从很远的地方出现,又从更远的地方消失了。或许是什么种群的动物在夜间迁徙时发出的声音。待楼昫确认那股声音彻底从自己的耳膜中不见以后,他才放心大胆地睡起自己的大觉来,毕竟第二天他们全伍还要投入另一个80-100公里的长途行军当中。这个运动量虽然不及之前从上林苑一昼夜到陈仓县大,但毕竟它是一个较长期的、更加考验耐力的行动。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第四节 贫穷的部落,乌戾山 第二日清晨。营中的鼓号将众人唤醒,大家还未从难得的梦境中恢复过来,便赶忙开始了收拾的工作。大家将灶坑捣毁,收起帐篷布,将大大小小的物什按照顺序放回辎重车上,随后,将马缰从木桩上解下来,放倒这些马桩,喂给马匹新一天的食料,随后众人跨上坐骑,准备开始今天的行程。 昨日和今日预合计行将近四百个里,也就是一百八十公里左右。这意味着到今天傍晚扎营的时候,大军很有可能就会抵达乌戾山区。而翻过乌戾山区,据队伍中的陇西匈奴士兵说,就到了须卜部管控的地界了,他们或许会在那里检索到有可能的敌军。 她并不知道骠骑将军为什么会选择乌戾山作为行军的目标。天依对公元前的这次河西之战的细节并没有很深的概念,在细节上并无把握。她只能信任霍去病在当下的所有战略,他和赵司马走到哪,通书什和闵升的卫队便走到哪。 大军排成一条长线,沿着一条河谷向北方前进。天依骑在马上,对两边的地形充满了危机感。如果匈奴大军得知众人出军的详细路线,在这条路线上布置伏兵,那恐怕霍去病的出师在第二天就会陷入不利的局面。所幸,古代社会并没有雷达,也没有卫星,双方获得对方军事情报的机会都不大。 大约大军从昨日的驻扎地开拔了一个小时以后,前方传来讯息——霍去病带着前锋,侦察到了一支游牧民马队。那支马队见有汉军过来,随即向河流的上游逃离。骠骑将军认定他们的部落不会远离这条河,已经将兵追了上去。 “将军命令你们,他一会真的寻得了那个部落,你们就赶紧跟到他的马前,对那个部落的言语进行调查,看他们和附近部落的成分。” 传令兵向乐正绫传达了霍去病的命令。乐正绫在马上向他拱揖,请他回去复命。士兵们闻到这条命令,都变得紧张起来。 “看来我们马上就要对塞外的第一个部族进行调查了,”乐正绫对士兵们说,“你们的核心词表带了吗?” 大家纷纷答以“带了”。 “叔,一会你作为译者,与部落的头人取得联系。你先说说匈奴语和羌语,看他们言语的面貌如何,然后我们就用这张核心词表,来调查调查他们具体的系属。”乐正绫转向祁晋师。 “好。” 乐正绫旋又对通书什的后生们说道: “我们现在在塞外,短促地打仗,不是像在关山草原那样给一个部落的音系和词汇做细致的描写了,而是用简短的言语和核心词表,来判断出他们说的言语,和我们所记录的这个地方的位置——虽然他们基本上是移动的,但是大体上大部分部族游居的地方不会很远,可能大部分还是山上和山下的区别。当然,这个需要具体地问。回到长安以后,我们要用这些具体的点,绘制成一片语言地图,看这个河西的地区,哪些地方是说匈奴语的,哪些地方是说羌语的。” 士兵们个个摩拳擦掌。又行了十几分钟,那名传令兵来到了通书什的队伍边缘,命令她们加速跟随自己前进。 通书什遂引着闵升的卫队加速前进,在河流更上游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几十,“不要弄丢了。现在语言地图的雏形就在你们的心里,更在你们的纸上。” 乐正绫说完,结束了通书什仅持续了几分钟的调查活动,大家收队上马。霍去病复将祁晋师召到身边,准备让他继续问这个部落一些有关于附近部落分布的一些问题。通书什和通书什卫队则在乐正绫的带领下,驱马回到了赵破奴将军所部。过了一会儿,大军重新出发,离开了这个小小的羌人部落,而祁晋师也拍马回到了通书什的队伍当中。 “怎么样,叔?他们都说了啥?”乐正绫向祁叔询问关于骠骑将军与羌人沟通所得的信息。 “骠骑将军问,他们本是羌人,为什么来到匈奴和汉的地界居住。”祁晋师说,“他们是和自己的本族有矛盾,被迫东迁到这里,以避冲突,但是日子也没多好。” “嗯。” “另外就是,这个部落里的人,说这条河谷,再往上走一段,第一个岔口,按那条分支往西边走上去,有一支匈奴人部落,也是小族;而沿着这里继续走,还有两三个小的羌部。看来我们羌人在这条河谷的这一块分布还不少。”祁晋师对乐正绫道,“或许是西边分了一些羌人出来。” 天依和其他士兵默默地将这些信息记在脑子里,等待下一次停马休息的时候,将这些信息录入到纸上。 “还有呢?” “但是,走过三个岔口,水势变得更小的时候,再往上便没有羌人部落了。如果我们进入乌戾山区,匈奴部落会更多,然后沿着这条谷一直走上去,可以沿着乌戾山的分水界翻过去,就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草地,那边居住着一个较尊贵的‘后’,也就是王,他的部族是须卜。” “这条河谷以及它的旁系的小族,完全交给这个小王来管?而这个小王上再是匈奴的右贤王?” “是。他们说他们只往山外的那个须卜部交付货物。” “原来如此。”乐正绫点头道,“无论如何,这一带的语言地图,基本上就成型了,如果他们没有蒙骗我们、提供假情报的话。” “一般不会。他们遇见大兵总是这样的,把自己所有知道的都说出来,无论是单于或者右贤王的大兵,还是我们汉的大兵。” “叔,您都说起我们汉了。”乐正绫冲他笑了笑。 “你们这两个海夷,在原上的时候,不是也被人目为汉儿么?” “也是。” 几个月下来,乐正绫和天依还是没有向祁叔表示自己就是汉地的人。只不过她们如果将这个说出来,恐怕众人也不信,反倒还会给自己惹上些许麻烦。 按照羌族部落民提供的信息来看,那个须卜部应该是这附近的一个大的“王国”之一,或许也就是骠骑将军路上经历的五王国中的一个。它所管摄的人口,应该至少有几千人左右——毕竟河西地区匈奴政权直接加间接所管制的人口总数,按多了算也就是十万许,很有可能这个数字都达不到。这还是将妇女儿童老人,以及非匈奴住民一并算上的结果。五个数千人级的小王国,加起来也在河西走廊中占了很大一部分了。把他们放在西域,都能够独当一面了。 “骠骑将军会进攻那个须卜部么?”乐正绫复问祁晋师。 “会。”祁晋师毫不犹豫地点头,“骠骑将军的意思是,对于千人以下,都不知道人是什么人的小部落,当然就不管他,直接过去;而对于这种数千人级别的王国,要给他们以威慑——等明天我们翻过山以后,如果遇见了须卜的军队,我们要将我们的人展开,如果能逼他投降,将军会再向他们申明此战的目的及安抚的政策。如果他们执意要一战,我们就合兵一处,一口气决战,然后让剩余部落望风而降便是。” “这样可行么?” “这是他的一个总的战略。对于须卜来说,我们有一万人,皆有良材,铠甲坚固——何况我们还安上了你们这个海国登,他们没有安,在马上实际上吃亏得很。” “不管怎么样,只要骠骑将军怎么安排,我们怎么做就行了。”乐正绫深吸一口气,“我们相信他。” 午后,在惊扰和安抚了数个小部族以后,部队终于进入了昨日一直在说的乌戾山区。河谷的面积正在逐渐地减小,而在山路变得陡峻的同时,气温也在逐渐地下降。远处的雪山已经若隐若现。骠骑将军命令全队加快速度,他们将在下午申时结束之前,太阳未落山之际,将人员尽量部署到分水界上,将越过乌戾山的关键地方控制下来,明天好随时准备下山冲击须卜部的军队。 众人像发了疯一样赶赴河谷的上方。楼昫在马上颠簸着,第一次体会到打仗的感觉——当稍纵即逝的战机来临的时候,他们就得用尽全力,赶赴那个点。 骠骑将军和赵司马的大军沿着这条笔直的河谷,一路往山上走。在太阳已经逐渐向山后退却的时候,前军在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处,从河谷中脱离,在当地牧民的指引下,转入了一面山坡。显然,那面山坡便是整片乌戾山区的分水岭之所在。当乐正绫等人跟在赵司马卫队的尾部走上这面山坡的时候,骠骑将军所率领的前锋似乎已经翻过了山脊,而抵达了另一条水系。 过了将近二十分钟,在许多军队掉队的情况下,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也爬上了分水岭山脊的顶部。赵破奴将自己的所部停住,自己站在马上,沿着这条流向北边的水系所组成的山谷,极目远眺。乐正绫和祁晋师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薄暮下北方冥冥的远景,一阵谷风从山口吹上来,一阵冷意袭击了众人。 “我们已经完全进入了匈奴的地界,”赵破奴对他们说,“看不到一点人烟,一点耕地,一点村庄。全都是莽原,极目之处是草地。太适合匈奴人放牧了。” “是。”乐正绫说,“如果让我现在一个人在这里,我会时刻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所幸,我们还和大部队在一起。” “经过下午的前进,有掉队的,”赵破奴向身后来时的谷地看了看,“今天他们掉队我不担心,今晚可以补上来。我们现在几乎站在安全与危险的分水岭上,我们以南就是朝廷,以北就是敌人。等到我们再向北,任何一个人,一个伍,一个什,掉队了,那他们可就糟了。在这点上,你们什和闵升的百人队似乎做得不错,能够跟进。” “我们是跟着将军一块走的,不能不硬着头皮前进。” “不错。”赵破奴赞许道,“明天的事,我现在跟你说一下。我们明天很有可能要同一支匈奴军队正式地交战,你知道你们应该在什么地方么?” 乐正绫向赵司马摇摇头,表示愿意听赵破奴的吩咐。 “如果这股军队强顽,我们必有一战的话,战场基本上是在草原上。到时候,骠骑将军会率领着大军的前锋直接冲击,他会和骑士们在一起——这样他才能指挥他们的行动。他率领的前锋大约会有两千人左右。而各有两千人,会在两翼迂回。其他的人,我们投入得再多,对于战场形势也没有什么益处,主力基本上不动,守卫辎重和后勤。所以明天,你们和你们的卫队,就待在四千多主力中间,如果匈奴人还有余兵来袭扰你们的话,你们就逃,让其他部队帮助你们处理。明天的战斗,通书什不许伤一个人。” “唯。” 乐正绫沉静地向赵司马回报。 “你是个海国来的女子,到现在为止,虽然参加过几场小战斗,但是大战你应该还未参与过。明天,你们什的命运就要掌握在你的手上,你现在有什么心情么?”赵破奴问她。 “没有什么心情。”乐正绫摇摇头,“或许应该会有的,但是现在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该来的总会来的吧,在外面的时候,不要想这么多。” “你这人真是有意思,与我比较熟悉的洛,光在我府上,每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便哭哭啼啼的——当然,有时候也没有。你却跟她像完全两个人似的。” “每个人面对这种大事,总会有自己的纾解的方式。我作为一什的主官,如果在这群十七岁的小后生面前表现得比他们还弱,我们什明天就没了主心骨了。我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柔下来,但是当我还是他们的什官和先生的时候,我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不允许我带的人一个一个地在这绝境中萎靡地倒下去。” 赵破奴听到此言,大笑起来。 “奇女子,好像你比筠儿更像我的女儿一点。……兴许是从前抱错啦。” 乐正绫一时不敢接赵破奴的话。她沉默了下来,继续看着源源不断地从背后骑上来,前往山口下面扎营的精锐汉军们。历史的车轮终于把自己和天依推到了真正的河西之战中,不知道明天以后,在充满敌意的广袤草原上,她们和通书什能否像原来的历史中,汉武帝诏书里面写的那样,全甲而还。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第五节 第一次战斗 通书什和它的卫队在乌戾山的分水岭下度过了难忘的一夜。这一夜夜风极大,由北边沿河谷吹上来的冷气直逼得帐篷哗哗作响。但是为了保持山口的控制权,他们必须在这风口处像一块磐石一样驻扎下来。 为了控制大风对夜间休息的官兵的影响,所有人的帐篷一律向南开口,而在夜幕未至之前,祁晋师还命令通书什的士兵在帐篷边修筑了低矮的挡风墙——高约三尺,但是仍然奈何不住夜中的冷风。还好乐正绫向军幕申请物资的时候,给每人多申了一条毛毯,小伙子们还可以盖着毛毯睡觉。楼昫一边盖着毯子,一边感受着渗进来的冷气。他想问旁边的火伴们冷暖的情况,但是囿于口中的木枚,无法开口。第二天,更下方骠骑宿营处的晨鼓低沉地作了,大家从毯下爬出来,摘下木枚,这才纷纷抱怨起昨日和清晨的寒冻。 “以后要都是这天气,我别活了!”夷邕抱怨道。 “坚持,坚持,”齐渊说,“你现在过得苦,过得有你老家两年前大旱的时候苦?想想看,我们回了长安,酒垆,狗肉!” “我就开个玩笑。”夷邕说着,卷起他的铺席。 通书什将物资收回辎重车上,在开灶草草地吃完朝食以后,同赵破奴将军的卫队一道,继续往山下行动。今天是他们出塞的第三天,不知道在今日,他们会不会碰上传说中的须卜部的人,而两军之间会不会发生冲突。 骠骑将军的部队趁着清晨时光,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河谷奔下了山,在上午时分,来到乌戾山区北面的草原上。这边似乎非常适宜牲畜和马匹繁殖,时值四月,草已经在荒原上次第地长了出来,甚至已经具有了一定的长度。乐正绫回头望去,自己昨夜还在宿息的乌戾山,已经化为一道高耸巍峨的山脉,成为了草原的远景。霍去病的由全骑兵组成的军队,在运动效率上,几乎等于古典时代的机械师了。 当大军在草原上向北方继续前进时,在大队的附近,散着一丛一丛的骑手。这是骠骑将军在草原上设置的斥候,他们能够保证汉军及时捕捉到敌人大小部队的方位和动向、确保大军的安全。甚至骠骑将军本人就是行在大军最前端的斥候——他素来喜欢这么做,率领一些精卒健儿先于大军前进。 部队本身也从在河谷间行进时的长条状的阵线中展开了。一万人的汉军,布成了三股大队,齐头并进,看着周边如此多的军队、旌旗,通书什的人们的安全感增加了不少。 在行军持续了一上午后,大部队正在沿着一面长达几公里的缓坡往上走时,忽然,乐正绫看到大军附近的斥候都顺从前方斥候的行动,归入了大队当中。同时,从遥远的队前驰回几匹骑兵,他们向赵破奴将军报告了刚才侦察活动的结果。很快,赵破奴的军幕也停了下来。 “看起来是有仗要打了。”首先开口的是夷邕。通书什的人们遂议论起来。 “是须卜人么?会不会不止是须卜人,还有其他人?会不会是右贤王整个跟来了?” “若是右贤王,那我们就糟了。如果是须卜人,我们还可以安然地在这大阵之中看好戏。”何存的汗马上就从脸上淌了下来——虽然他的汗水一半是太阳照射的结果。 “没事,你们就待在这,除非匈奴人把大队都杀败了,把我们也杀败了,你们撤回到山里去。”眉出向他们打气,“怕什么!上林苑里出来的,从天子田猎过,怕过谁呢?在这片地界上,要有人能把我杀倒,除非天不眷顾天子了。” “眉队副说得是。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心不要乱,稳起来。我们在部队的中心,都不稳,那就说不过去了。”乐正绫示意小伙子们安心,“只要心不乱,胜算都会加五成在我们这里。那些须卜人马上要面临我们突然的攻击,他们才乱呢。” 在眉出和乐正绫二人的安抚之下,士兵们的士气沉了下来。他们将马停在原地,等待上峰传达消息,下发进一步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有两伍的骑士分别从霍去病和赵破奴的属兵阵列中出发,执着木板,由队列的首端骑到尾端,向全军通报了当前的状态——在大军所处的这个缓坡的另一面,苏卜部整个部落,无论军民男女,都集中在北七里的地方放牧。只不过因为部队在反斜面上,他们还没有察觉。七里这个概念相当近——一辆时速30公里的电瓶车,在五分钟左右就可以抵达。现在大军已经禁止发出大规模的响声,将旌旗平收起来,时刻准备越过坡面,向这个规模较大的部族执行冲击。 “难道骠骑将军不准备谈和么?” “只要我们的大军压上去,他们自然就会谈和了。”祁晋师说,“旗鼓就是最好的谈和。” 整支汉军在一片静默中开始了对作战部队的调动。如赵破奴昨天傍晚时分对乐正绫说的,骠骑将军将两个前部——四个曲,两千人的兵力,尽数部属在在坡的后方,于须卜部落的正南面展开,准备担负主要的冲击任务;而另有两员校尉,各率领着一部骑兵绕往坡的左右两翼。而剩余的六部兵,除了另有两部骑士跟随在两翼之后以外,剩余的四千人尽数将辎重和赵司马代领的骠骑军本部保卫在中间,而通书什则正是处在这个圆阵当中。 “我们这能行么?”夷邕问乐正绫。 “能行。”乐正绫说,“骠骑将军有自己的把握。” 当众军在反斜面上准备好以后,作为什副留守的天依听闻鼓号大作,随后,在前方埋伏许久的、黑压压地排成一条线的骑兵,纷纷冲下了缓坡,开始向缓坡下面运动。而本阵和后军也开始缓慢地朝前方移动。在他们移动到缓坡,“不知道什副以后还会不会吐。” 齐渊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紧张地关注着圆阵外面的动向。突然,他发现圆阵的东南隅一部也离开了阵型,向东南方向追击而去。在更远处的,是一支放牧回来的须卜人马队。马队中男女老少皆有,而更多的则是牛羊。看来这支牧民要被汉军执得了。 当天依将胃中的物什尽数吐完以后,她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但是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仍然不断。她重新骑上马,随着圆阵一并往前推进。过了几分钟,须卜部营外战场上的声音逐渐小了。汉朝的骑兵鱼贯而入,显然,须卜部在汉军的武力面前屈服了。 鹰击司马派人前来通信,让通书什跟随他和卫队前往须卜部的营中。在那里,骠骑将军正在准备率队与须卜部的人谈判。他已经从部落中捕得了一个会汉言的译者。 乐正绫遂率领着通书什沿着新战场,跟随鹰击司马进入部落聚居区。营外的草地上散布着百来具尸体和伤员——所幸,战斗持续得不久,而须卜部只是崩溃了之后便迅速投降,故双方均伤亡不大。在草地上躺着的,大部分是穿着不太紧实的皮衣、毛衣或者麻衣的,少部分是介胄穿甲的。乐正绫一边骑行着,一边直视这战场上的死态,一阵寒意从她的背后匆匆地传来。 她这是第二次见到胡汉交兵的场面了。伤亡人数比起她们在那次城寨的小战斗中,要略多许多,但是汉兵的伤亡则小很多。毕竟部队的精锐程度,作战环境、天时地利也不同。但是不管地上倒毙的是谁,是敌手还是己方,现场的气氛都十分诡怖。这应该是乐正绫作为人类的一员所能直观感受到的,大自然在自己这个物种生理上的精妙设计——当一个人在野外遇到死去的人类尸体时,他的本能会起来一种警觉和危机感——但是这项设计却显然忽视了该物种在很多情况下需要与同类搏斗的现实情况。 而天依在经过这片战场的时候,她只能骑在马上,尽可能保持闭眼。但是一闭上眼,就没法控制马匹行路,只能将眼睛眯成缝,胆怯地看着前面的视域,但是就算正前方,都有许多流着血的尸体和伤员。距离一具尸体近了,闻到一股血腥味时,呕意便会浓烈地重新袭来,但是这会已经没有胃水给她吐了。她只能尽量坚持着,往营区内部赶去。 楼昫走在马上,看到这么多尸体,心中也有点慌。他看着什正和什副对战场的不同的反应,心里愈发觉得什正作为一个女子,实在是令自己倾慕。经历大战,面对疮痍和危险,她似乎都有所准备,甚至在更多情况下比自己这些初经战阵的少年要更为老练。楼昫虽然心知这是因为她在将近一年前就参与过一场类似惨烈的战斗,但是他对什正产生的慕仰之情还是不绝地燃起来。在这大肃杀的氛围下,这股青春之火似乎与周围的恐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而显得更加宝贵。 通书什走在赵司马身后,走过了营外的战场,准备进入寨门。就在这个当儿,忽然,众人听到了一个耳边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大家在一瞬间都紧握住了刀戈,而当楼昫还在歪着头分辨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时候,他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金属的撞击声。进而,在那个金属碰撞的声音之后的,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的、在其他场合听或许能舒缓他的心情,而在这个情况下听到则会令他痛苦失色的一声: “啊——” 他将头转回来,发现一根从部落内某个卑鄙的角落射来的箭,正插在策马行于他身前的乐正什正的胸上。楼昫眼睁睁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什正,她苗条纤细的身躯,在马上,慢慢地伏了下来。 ——第五节完—— ——第十三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第一节 谈判善后 看到中箭的乐正绫倒伏在马上,天依第一时间打马贴近她身边,看到阿绫右手紧紧握着箭柄,一动不动,伏在马鞍上。她在这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对时间流逝和外部世界变化的感知能力,也失去了自己的所有的想法和心绪。就在阿绫方才中箭的一刹那,她感觉一阵风从自己的脑中吹过,将自己方才所有的想法都被这恐怖的妖风给吹散了,留在她脑内的只有冰冷的深蓝色,象征着死亡的静态。 闵升和眉出在听得箭响的第一时间便率领了两个什驰赴箭矢发射的方向,准备去拿发弓人的项上人头。楼昫、祁什副和其他几个百人队里的骑士也驱了马,在箭来的方向排定,围成了一道人墙,防止再有箭从来时的方向射来,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楼昫此时也陷于慌张和悲痛的情绪当中,他看着倒伏在马上的什正,几乎要哭了出来。 天依大声地叫喊着阿绫的名字,但是马上的人不为所动,只是一动不动地伏着。接受到这一信息以后,天依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两腿瘫软,几乎在马上坐不稳了。她使劲摇恋人的肩膀,对方也没有反应。赵破奴司马此时也来到了中箭者的身旁,询问天依怎么回事。 “使君……快……请救伤队……” 天依一时不知道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她憋了半天,憋出来这么几个带颤的字,待最后一个音节还未吐毕,眼泪一下子从她的眸中双双涌出。 就在自己手足无措的这个当儿,忽然旁边又有了一股甲片摩擦的声音。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穿着红色军服而中箭的女什正,又重新在马上慢慢地坐了起来: “这下当安全了。” 什正这一举动将众人吓了一跳。天依猛地擦擦双眼,发现阿绫还稳稳地端坐在赤骝的马背上。乐正绫欲伸手去将箭矢拔出来,天依连忙将她的左手按住。 “箭不能拔!” “没有,它就没射进去。”乐正绫笑着舒了口气,“你看——” 天依定睛一看,发现箭头根本就没插进去,而是挂搭在几片甲片中间。甚至这个箭的箭头都不太像金属做的。 天依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它被甲片挂住了,连皮革的内衬都没进去。有这副重甲,我一点事都没有。”乐正绫笑着擦了擦天依脸上湿湿的水滴,转向赵司马,“此地不宜久留,使君,我们还是赶快进去和骠骑将军会合。” 赵破奴见这一箭没有射入,方才放下心来,命令众军护着军幕和通书什前进至部落中心处。部落内也是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但是基本的抵抗已经被肃清完毕。放下武装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士兵们聚集在几处开阔地上,蹲着听命。通书什在卫队的掩护下,迅速地来到了了部落的中心毡帐前,与骠骑将军准备开始对须卜王的谈判。 王、国相、巫师,这个部落所有的贵族都集中在这个毡帐里面。须卜王靠在自己的座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身上威风的青铜甲此刻徒是增添了他的笑料。自己的王国在乌戾山北算是五王国中最大的一个,结果面对汉军大兵的来攻,坚持不了烤一块肉的时间,他感到相当痛苦和耻辱。不过比起这个,现在很明显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汉兵已经在乌戾山北侧的草原上云集,即将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中在王庭右腹地大举进攻,很有可能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北面的另外几个王国以及休屠王部,他现在应该为自己的族人计量,在汉和右贤王之间将自己的部落尽可能保存下来,不要让它遭遇第二次攻击。 乐正绫在向士兵们吩咐了记录须卜王口语与既录的匈奴语之间的差异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后,鼓起勇气,率队大步走进穹庐,她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将自己铠甲上的箭头猛地扯下来,扔到帐中的地毯上。箭头碰到毛毯,发出沉闷的响声。 “看来你们的部落不喜欢和男儿真刀真枪地格斗,倒是喜欢向女人射箭。”霍去病站在他面前,顺势发挥道。 在场的匈奴汉军迅速将这句话转译为匈奴语,向须卜王讲出。须卜王听了此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语塞。 “我看它是冲着老夫来的。一个司马骑在前面,他怎么偏偏去瞄准一个什正呢?说不通的。”赵破奴言罢,转用匈奴语向须卜王道,“好了,你的人已经全部投降了我们。你是想顽抗到底,还是同我们合作,说出你想说的?” 须卜王向在场的将尉谢罪,表示自己愿意接受汉将的一切条件,只要他们保全自己的部族。通书什的人们紧张地记录着他的口音,似乎这边的匈奴人口音同塞下的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在部落的名字上——这个部落是须卜,据什正之前说,是匈奴的一个大姓,而之前自己在关山草原上调查的是苏卜部。这两个名字一个是sopoq,一个是sapoq,从语音上来看,很难说这两个部落之间不存在亲属关系。但是由于环境不同,内迁的苏卜部成了汉在关内牧民、与陈仓县互易的重要的部族,而须卜部却遭罹了今天的事情。 霍去病和赵司马首先向他们询问了北面一直到焉支山以南的地理信息。须卜王向他们交代,在须卜部落以北还有五个人众较少的王国,主要集中于狐奴河以北。他们尚不知道汉兵的突然袭击。 “具体方位是什么?”赵破奴问他,“人口确数,男丁数量,与右贤王的关系,都是如何?” 须卜王支支吾吾,不肯答话,出卖这些小王。赵破奴见状,复向他说: “你们部落数千的人众,数万的各种牲畜,如果我们截去你们的一半,就算右贤王体恤你的辛苦,他能把他的牛羊人口宽宏大量地分给你,让你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么?” 须卜王头上滚滚冒着汗。他此时极度地纠结,而汉军的将尉要他在短时间内做出选择。迫于无奈,在最后,这个可怜的部落可汗只能向汉的将军们将这些信息和盘托出。 “好。”赵破奴变了张脸,向他笑着说: “那你再说一说,右贤王现在在哪儿,而大单于的二儿子,现在又在哪个王国?” 须卜王又不答话了。汉将们复向他威胁他的牲畜人口,相国和祭司均泣下。须卜王平日里就算再如何刚硬,现在也是受制于人,只能在这个关头,把汉将们逼问的一切问题一个一个地回答出来。右贤王一直在远离河西的地方,休养生息,试图恢复他的部落到漠南之战以前的状态,一时无力总领河西一带事务,河西一带全凭浑邪王和休屠王处理;而大单于的二儿子呴犁湖,之前在两王的部落中,而这几天正在狐奴河北巡视。 霍去病在听取须卜王所给的信息时,眼睛圆睁着,仿佛要把他发出的空气中所有的声波都归视到自己的双瞳里。须卜王战战兢兢地将上级的底细全部抖给霍去病将军以后,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相国、祭司,大家都面如土色。 “希望你的这些臣仆不会把你今天向我们说的话报告给右贤王或者单于。”赵破奴干笑了几声,“我们汉是守约的,你向我们提供了重要的消息,我们便不会掠夺你的人众和财物。但是你得向我们提供牲畜,以补偿我们的损失。” 听到此言,帐中的须卜部人方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但是,”霍去病突然开口,“刀兵你们可以自己保留着,你们得把四分之三的弓箭,交出来,给我们烧毁。” 帐中的王相们面面相觑,同意了汉军的这个要求。霍去病心知,河西的匈奴军队对汉军的唯一威胁便是弓箭这种远射的兵器,而非近战兵器。而汉军对匈奴的优势便建立在近战上——在骑射这方面,汉军并不占多大的优势。如果烧毁须卜部大部分的弓,那么就算他们反过来袭击汉军,这种袭击对骠骑军也造不成多大的威胁,反倒是一种将自己送上门来待宰的行为。 在同须卜部的王相议定之后,众人离开大帐,向部落中的汉军和匈奴人分别发布了他们的命令。士兵们和部落民将一百多具尸体分别按所属的什伍和家庭集中起来,二十三具汉兵尸体的身份已经由各什伍确认,他们尸体上的甲胄被解下,装上一辆专门负责运输这类物事的车,而后和须卜部的尸体一道,被送往远离部落的一处地方。在那里,士兵们已经挖开了一处深坑,在里面填上柴草,准备焚烧。 这一点也是乐正绫在上林苑期间向骠骑将军上书的内容之一。大部分士兵都不理解尸体为什么要焚烧,包括霍去病本人——虽然乐正绫在书中已经向他简单地介绍了病菌、传染源的概念和瘟疫传播在微观世界的简单机制。不过霍去病仍然按照她所述的方法处理了尸体。待双方战死者的遗体被送入深坑,倒上些许油膏以后,骠骑将军命胡汉众人打起鼓来,在隆隆的鼓声当中,一把火炬被投进了深坑当中。大风吹过,坑中的躯干、四肢和头颅们纷纷燃烧起来。 进而被投入深坑焚烧的是千把张弓。随着这些弓在烈焰中销毁,须卜部的武装能力被大幅地削弱了。这个部落将在未来的冲突——无论是对汉还是对匈奴——当中,完全失去自己的主动权。 隐约的哭声从汉军和须卜部的部落民中传出。通书什的士兵们在深坑的外围,看着里面冒出的烟气,一股悚然的氛围从小伙子们的心底升起。乐正绫站着士兵们的身前,也自觉怅然。 “如果那个袭击者将角度抬高一点,我相信我此时也会在那个坑里的。”乐正绫对身边的齐渊说,“或许再过几天,我也会在另一个坑里。” “以后得更加注意了。”祁晋师吩咐众人,“进入战场的时候,大家都把背弯下来,不要将自己的脸示在外面。如果箭还在射的话。” 通书什的士兵们只是呆呆地点头。看来汉军的第一仗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虽然汉军只损失了二十三个人,而且距离他们甚远。无论如何,这需要一个缓解的过程。 骠骑军并没有立即离开须卜部。汉军还有十多名重伤员,须卜部也有近百名,大部分需要截肢。在这方面,乐正绫在之前的上书中,向他介绍了中世纪欧洲的截肢法。这种方法能够提高士兵的术后存活几率,但是术后需要用到沸油。顺带着,阿绫还特意向骠骑将军申明了用滚水对刀具和绷带进行杀菌的重要性。 楼昫和夷邕并肩站在部落中,听着被截肢的伤员发出惨叫。这些叫声几乎不像是从人类的发音器官中出来的。每当一个人截完肢以后,几勺热油便会被浇到他的伤口上。油水在伤口上沸腾的声音,以及它引起的新一轮的号角,让士兵们一直沉浸在恐怖的阴云当中。楼昫摸着自己全部竖起的头发,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今天晚上睡觉,准定要做噩梦了。 “这些士兵至少还是幸运的,”良久未开腔的夷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们比他们幸运,而他们比填沟壑的人幸运。至少他们还有机会活着回到关内,不用在这荒原上当一只野鬼。” 楼昫咽了咽口水。他感到自己此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日中战场上躺横的死伤者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到现在仍然十分恍惚,仿佛这些远看像一条“一”字的黑影中,便有他、夷邕、伍长和什正。一直到骠骑军重新集队,万人大军重新开拔前赴狐奴河的时候,楼昫骑在马上,想着的仍然是这些。 同样受到重击的还有天依。自阿绫被箭射中以后,她便一直处在一个六神无主的状态当中。她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没有智力,以至于下了马之后,在重新集队的时候,竟不能第二次上马。她在马前踟蹰,一时上不了马镫,仿佛前面一直有什么障碍拦着她不让她踏出步子。她屡次地将脚提上马镫,欲用劲的时候,都感到下肢一阵失力。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每隔几分钟就会产生一股心悸的感觉。 乐正绫见到此状,打马走到一个小土坡下,让天依站在土坡上上马。在祁叔的配合下,她将双目空洞的天依接到了自己的马上,而让祁叔代引天依的坐骑。随后,她把自己的马镫让给天依套上,自己紧夹着马腹,双臂环过天依的腰,握住缰绳,这样她便在马上掉不下去了。 大军沉闷无声地前进。人们心底里都清楚,晚上自己必须得把木枚紧紧地衔在口中,要不然若是做了噩梦,或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叫喊出了声,便会引起整支部队的混乱。原先在马上尚比较活跃的通书什的几个人,在这一战之后也沉默了下来,仿佛大家的舌头都被剜掉了一般。 天依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原野快速地向自己的身后移动。一直到太阳逐渐移近了西边的山原,她傻了半个下午,才回想起来,是自己坐在阿绫的马上,由阿绫抱着前进。她此刻方才从巨大的失落和惊惶当中缓过神来,发现午时的梦魇已经成为了历史,被永远地定格住,而远离了历史的自己和阿绫还持续地存活着,自己的后背还贴在阿绫的胸甲上。 从心悸、恐慌和痴呆当中暂时脱离出来之后,忽然有一股耻辱袭上天依的心头。虽然已经不止一次直面了危急情形,但是自己仍然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每次在关键时刻,需要阿绫和其他人来帮忙才过得下去;而当恋人或者其他人陷入危险的时候,自己却像一个傻子一样束手无策。这么对比下来,自己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阿绫……”天依轻轻地呼她。 “天依,你好点了么?”在耳边回应的是同样轻柔的阿绫的声音。 “好多了。阿绫,让我骑回我自己的马吧。” “现在还不行,你的腿还软得很。”乐正绫冲她笑笑,“等明天,你再骑回你的马。” 天依感到战争中的自己是个废物。明知没有勇力,在长安的时候却还夸口,要跟着出来,现在却只能拖累阿绫。 “不要那么丧气。”乐正绫腾出左手来,轻轻摸摸她的小脸,“每个人的长处都不同,何况你是初经战阵,一下子愣住是正常的。这和个人的能力无关系,只与时间和经验有关。” 过了一会儿,天依仍然执意下马。乐正绫遂停住坐骑,扶着天依重新骑上她的那匹良驹。天依坐在马上,深吸一口气,双脚踏了踏马镫,尽力将日中的负面状态甩到身后。不管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为了阿绫,她都不能像中午那样畏缩了。 大约是时近傍晚的时候,军队抵达了狐奴河畔。面对着流淌着的广川,汉军士兵开始就地取材,准备制作浮桥渡河。在西北的热季中,这种河流的水量虽然不尽然大,但是渡河也要付出一定的辛苦。 过了这个河,便是匈奴的五个王国,以及休屠王的故地。此时,匈奴单于的儿子也正在远方地平线外的某个地点游荡。史籍记载中一笔带过的“转战六日”即将开始。士兵们一边制作着轻筏,一边开始议论过河之后的事情。天依将自己的大脑放空,尽量不去想之后面对的险境,将全部精神都投入到了一会渡河行动的准备当中。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第二节 狐奴河与王国 在黄昏太阳的斜映下,由汉军制成的小舟们浮成的舟梁被串连在了河的两头。舟船上又敷设了木板,骠骑将军的人马寻沿着这道舟梁,源源不断地前往狐奴河的那头。 霍去病先率了六部兵——即日中讨击须卜部所率的部队过河,一直到大半的汉军以及辎重过河了,乐正绫才和通书什随赵司马走上浮桥。天依小心地打马在不宽的舟面上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着左侧从皋兰山上茫茫注下的河水,水面在太阳的照射下泛起千百片金波。忽然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一阵害怕,仿佛在过河的中道,马匹会突然受惊,蹬下河去,让自己被甲的身子沉入这条脉脉流淌的宽河。 “昭王南征而不复。”乐正绫向她念起这句《左传》当中的句子。虽然在公元前121年,作为先秦著作的《左传》尚没有出土。 “关于周昭王的死,有一个说法,便是他在涉汉水的时候,经过河上的舟梁,结果浮桥突然塌了,他也没入水中而死。”乐正绫对天依说。 “所以当齐侯在兴兵的时候,借‘昭王南征而不复’刁难楚方时,楚国的使者才有‘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的说法。在过这种浮桥的时候,就算是贵为天子,如果工程出了一点问题,或者河流出了一点问题,那他也只有覆亡的命运。”天依咬着嘴唇,“你别吓我!” “时间已经过去了八百年,汉地的舟桥技术应该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我们无须担心这个。要是真的狐奴河上的浮桥出了什么事,历史上骠骑将军的远征还怎么成功呢?” “那也只是我们来时的历史,现在的历史可能并非按照我们这么走的……” “事实就是,没问题。”乐正绫笑了起来,“你看看,我们现在在哪?” 天依连忙从刚才的谈话中抽身出来。她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过了舟桥,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小心翼翼地履着她们的马蹄,也安然地抵达了河水的阳岸。 “狐奴河这也就算过去了。”天依松了一口气,“刚才走在桥上,摇摇晃晃的。” 在她们之前渡河的六部人马车骑已经在骠骑军旗鼓的号令下开始安营扎寨。他们在河流北面数百米的地方结成了营地,此举是为了预防夜间有人在河的彼岸朝这边射箭,而众军不能渡河还击。 “意思是,这边的舟桥,一会要拆除回收?”乐正绫回头看了看尚在渡河的剩余四部兵,“看来我们在之后的几天中,回不到狐奴河南岸了。” “所谓破釜沉舟。”天依说,“没事,至少今上命陇西送的酒肉还得过几天才坏。” “如果我们的军事行动成功了,它叫破釜沉舟;如果不成功,甚至打败了,就叫刻舟求剑。毕竟现在这一战,我们不是在汉地打,而是远出河西。”乐正绫想了想,“当然,我一直信任霍去病的军事天才,他毕竟是开启骑兵作战新纪元的一员名将。” “应该是破釜沉舟。当然,不至于跟项羽做的那样。吃饭自然还是要吃的,而这些舟船也没说销毁,应该回师的时候还会用到。”天依道,“提高士气的同时也要给大家留个念想。毕竟今后还要在河西好好地打一段时间。” 当日,霍去病的部队在狐奴河北面的广袤草原上扎下营垒休息。这是他们出陇西的第三天了,全军已经接近抵达休屠王统摄的地界。经过日中的第一战,一股紧张的气氛渐渐在众人心中漫潏开来。 在大军的北面,还有五个小王国,以及远处的休屠王部。这些部落的战力加起来未必能敌得过汉军,但是大家总感觉进入了胡地,草原的地平线背后全是潮水一般的匈奴人。虽然全军有一万众,河西的匈奴势力也小,但众人终究是客军,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不及河西的居民,如果在外滞留的时间长,补给也是一大问题。全军携带的有十日粮,现在已经过去三天,虽然通过第一天的急攻,须卜部向他们提供了一些牲畜,但是远征方开始,未来他们还要深入匈奴腹地,恐怕随着时日的推进,大军如果滞留河外,后勤问题会在军中越来越大。 得知单于的二儿子正在地平线外的某个角落巡视的消息,乐正绫和通书什的众人都将战役的远景放到了通过快速的进兵捕获单于子上。早一天在河西取得战果,大家的粮食危机便可以迟一天到来。但是这种事情显然是可遇不可求的,就算关内的太一神已经保佑过众人得胜归来,但是草原上信的又不是他,而是腾格里。 不安的一晚就这么结束了。第二天,大家重新整顿物资,准备向草原深处前进的时候,大家都抱有一种期待,希望今天能够多走一点,将那个匈奴的王子擒住,好斩获功劳。楼昫在出发之前,还向北方叩拜了几下。不知道他是不是入乡随俗,拜的长生天。 经过三四天快速的行军,大军已经到达了甘肃省中部,大约要到武威市了。这个在现代拥有近两百万人口的市,贴吧上到处都是与武威人喜不喜欢吃无刺鱼、房价如何、凉州区高考上线率有多少等相关的内容,这个地方在两千年后的繁荣和拥挤似乎在这个时代荡然无存,除了大小星散的游牧部落以外,众人见到的只有长草的和不长草的莽原,一些山,以及随着大军的北进变得越来越干旱的地貌。 几乎遇到每一个部落,他们都会用兵威责问临近的部落长老,探寻匈奴王子的行踪。但是事情与全军上下的期许不同——显然,和汉地的偏僻村落一样,许多牧人的部落根本不知道单于家族的消息,甚至有的小族连军臣单于已经去世了都不知道。这些消息还是他们与汉军沟通的时候才得知的。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一边记录着部落的口音,一边有种恍惚之感,仿佛自己不属于进兵草原的朝廷大军,而是向这些部落传达新闻的单于的使者。 除了军事情报以外,他们更多地向部落民询问周边的水草形胜。这些小部落虽然只服从于周边的小王,顶多知道小王们的头顶还有个右贤王,而对王庭那边的事所知甚少,但是他们对周边的地势摸得倒是特别清楚。汉军遂从这些部落中雇人作为向导。当大量骑兵远离汉地快速作战时,就地补给及就食于敌便变得非常重要。有时候一块水草丰茂、种群繁盛的驻扎地的有无,对于军队来说便是致命的。同朝的名将李广,自己出没胡中几十年,就对寻找这类驻扎地非常有经验。霍去病虽然没有相关的经验,但他也深谙此道,时常利用向导来作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向导往往请求霍去病为他们蒙上头巾,并将他们隐藏在部队中,这样当汉军走后,他们的部族便不会遭遇他们所属王帐的惩罚。霍去病如是向他们允诺了。 在向导的指引下,部队在第四天中,预经过头三个王国。霍去病采用的策略仍然是突然袭击和武装威胁——当进入该王国十里内时,他会做一个短距离突击,一口气将四千到五千人从三个方向压到部落门前,同时让军中的匈奴部队高呼着劝降的口号,以逼迫该王国向汉朝大部队投降。前两个王国往往会在黑压压的汉军面前望风而降——当然,这也同霍去病兴兵时多携带的旗鼓以及当天草原上的大风有关——但是骠骑将军和鹰击司马并不能从这两个大部落中得知关于匈奴二王子的更多的确切信息。他们所掌握的消息,与狐奴河南岸的须卜王是一样少的。大军只能继续往北方草原的深处走去,渐渐地,西边的祁连山离众军远了,而北方有另外一座山脉隆了起来,据当地向导称,此山名为焉支山。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我颜色。”天依看着远处逐渐隆起的山群,想起来历史上两次河西之战结束之后,河西的匈奴人编的歌谣。在这次远征的背景下,她似乎对这首歌谣的蕴含有了更多的理解——显然,这首诗并不是那些普通的匈奴牧民或者河西的小族所写的。因为河西之战结束之后,虽然汉在河西地区建立了郡县,迁移了军队和居民前来拓荒定居,但是这不代表河西自此以后就变成汉地,再无游牧踪影。一直到南北朝时期,河西到陇上一带仍然是以匈奴人和羌人居民为主,而间以游牧和农耕的汉民。该地要一直到中古时期,才逐渐被汉族居民同化。这首歌谣现在来看,恐怕更多是一个曾经在河西坐拥部众人口甚多,而在河西之战以后被驱逐出甘肃一带的匈奴贵族所写的,毕竟寻常的匈奴牧民和在时常发生变乱的大小政权之间挣扎求生的可怜的小部落,也没有那么多牲畜,他们的妻女也用不上胭脂,而且更主要的——祁连山和焉支山并不是“我祁连山”“我焉支山”,而是属于他们的赵家人的。汉军在这里驻扎以后,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并没有因为农耕封建军队的抵达,而变得属于他们。 汉籍记载中的“空无匈奴”,又是怎么一回事?就现在自己经历的事来看,这个匈奴恐怕更多不是指河西地区十万左右的引弓之人,而是单纯指匈奴中央政权的影响力。众部落归附汉廷,皆成为汉朝的臣民,右贤王失去控制,自然便是“空无匈奴”了。在民族主义兴起之前的公元前121年,匈奴和汉,都是政权上的概念,当一个人为一个政权服务,他便成为那里的人。一个匈奴人可以当上汉武帝的托孤大臣,汉人也可以成为大单于的顾问。自己和阿绫宣称自己是海国人,但当她们加入霍去病的军队,远出河西,她们和骠骑军队伍中的其他匈奴部队,是一直被所经过的部落目为汉军的。 此次从乌戾山进军至狐奴河,一直到胭脂山区时,天依还发现了一个令人扼腕惋惜的现象——之前自己在陈仓县关山草原上调查鲜弥部时,部落里的人皆对自己说,在被匈奴进攻内附之前,河西一带还有其他亲属的部落。但是骠骑军北行数百里后,并没有找到太多斯基泰部落的踪迹。找到的几个,也是人口不过千的小族。恐怕在鲜弥部内附后的数十年之内,这些金发碧眼的部落,在河西也逐渐地为匈奴人和羌人联合压榨,失落了。他们有的或许继续往长城以内内附,有的或许就往西北退却,进入塔里木河流域,去寻找与他们面貌类似的西域城邦。真正留在当地的部落,是真的不多了。 “看来我们编纂的塞语词典以后会烂在石渠阁里,成为太史公烧火的柴料。”天依向阿绫开了个玩笑。 “不会的。你少想了西域。那些国家可大半都是说我们记录的语言的!”乐正绫提醒她。 “也对。” 下午,当众军抵达第三个王国时,国中的小王依托地势,居高临下地做了抵抗,但是当骑兵们的戟尖穿破第一个骑射手的无武装的胸膛的时候,抵抗旋被大兵平息了。这是汉军出师以来经历的第二次战斗,虽然仍略有数十人的伤亡,但是大家对血和身体器官的抗压能力有了一个提高。至少天依和通书什的士兵们,能够顶着地上倒伏的尸体,在闵升的百人队的护卫下,硬着头皮驱往部落的内部,展开语言调查。 这个国王一时昏了头、发兵抵抗汉军的部落,叫呼氏部。其名字得源于匈奴语中的“玉石”一词。此王国当前的地势在草原上相对较高,而附近多岩石,有不少玉石便是从这里生产的。如果汉匈两政权的战事稍微有所减小的话,这个部落想必是在丝绸之路上比较得意的。但是近年来,来往的商旅终究是小了,它不太景气。卖不出去的玉石,全都被部落民穿戴在身上。在下午的冲突中战死的百来名部落士兵中,有六七十具,身上都佩戴着装饰着草原纹样的玉件。他们似乎想以这些宗教意味浓郁的装饰来为自己在战斗中的命运祈来好运,和后世义和团企盼的刀枪不入类似,但是美好的愿景终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在双方军事长官的一念之差下,他们就成为了昨日在狐奴河畔磨洗过的长戟的试血人。 呼氏王在帐中的表现与昨日的须卜王有些类似。一开始,他们总是无法拉下脸来向骠骑将军和鹰击司马交代匈奴王子的消息,但是当汉将们进一步威胁时,他们还是迅速地屈服了。天依坐在帐中,总觉得这些拿年轻人的生命争取筹码——虽然并没有什么用——的部落领导们,他们在一开始显现出的那种决绝刚硬的态度,并不是源于他们自身的品质,而更像是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在部落中声望荣誉逢场表演的一场戏。她越想,越为刚才在营门外战死的呼氏部的小伙子们感到叹惋,虽然自己在立场上尚和他们属于敌对的阵营,而且如果是自己和阿绫冲击敌阵的话,他们也会将手上的弓向自己的胸口拉满。 与须卜王不同,在焉支山脚下,距离休屠王更近的呼氏王,向汉军提供了第一份十分重要的情报——匈奴的二王子,呴犁湖,前两日和他的卫队,进驻了焉支山南麓的卢胡王部,此时应该正在部落周围巡视。这条信息极大地刺激了霍去病,他整个人从胡登上站了起来,双手开始颤抖。通书什的士兵们心跳也加快了起来。他们感到,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可能会面对一场刺激或痛苦的战斗。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什正在上林苑里给他们讲的这首诗,仿佛就近在眼前。楼昫一边听着呼氏王的口音,一边狠狠地握紧了双拳。或许到后天这个时候,在他眼前接受调查的,可能就不是某个部落的小王,而是跨地万里的整个匈奴的二王子,呴犁湖。到时候他要看看,匈奴的王公贵族,和自己这种平民百姓,到底有什么个不同,是多长了两只耳朵,还是多生了一对鼻孔。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第三节 冀获单于子 在探明了卢胡王部的路线以后,呼氏王为霍去病又配备了十几名熟悉路程的向导。据他说,这些向导能够帮助汉军找到卢胡王的部落当下的所在。但是很明显,霍去病对这些来自小王国的向导并不十分信任。在处理完战后事宜,又向部落索要了一些物资,离开呼氏部以后,在路过另外几个小部落时,汉军复征募了一些熟悉这里到卢胡王部路线的牧人,让汉军的信息不局限在呼氏王部的向导上。 出军四天,如果说在日渐紧张的各项物资和人力中,还有什么东西不缺的话,似乎全军最不缺的便是这种向导了。深入胡中数百里,霍去病并没有李广那样精审地寻找水草丰美的宿营地的眼光。故汉军的耳目全赖这些大小部落中熟悉当地地形的人。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近百名向导在汉军队伍中起着作用。历史上的各种远征总是需要当地的向导,一直到20世纪的很多地方,仍然是这样。在与自己同期的古典时代,汉尼拔翻越比利牛斯山,抵达罗马境内,自然也是如此。 由于在呼氏王部停留了一段时间,故今日众军光是走进胭脂山区,天时便已经晦暗了下来。下午的短暂行军并没有为大家带来好运气,相反,天依一边走着,一边发现阿绫看着天空的眼睛沉重了起来。 “阿绫,怎么了?”天依在马上问她。 “你看山上方向的这团云。”乐正绫叹了口气,“我现在似乎感到,已经有一些雪片飘落下来了。” 话音刚落,一片细雪便飘到了天依的鼻尖上。天依条件反射式地眨眨眼睛,再看向远方,发现确实有几团黑云已经聚集了起来。 “要下大雪?”天依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光景,下大雪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恐怕非战斗减员要开始了,不减员也要减马。”乐正绫扭头去警告士兵们,“晚上都把发给的毯子盖好,它们就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 众小伙都称唯。 “真怪,这胡地的天,这三月份也下雪?”夷邕颇不明白。似乎对于汉地的人来说,草原和高原上偏寒的气候一直是他们关心的一大问题。 “邕,你忘了什正之前在我们前往苏卜部的时候课的了?”楼昫提醒他。 “对。我们现在距离海面的高度,足足有千丈,每距离海面越高,就越冷。”齐渊骑在马上,“就现在来看,看来什正那套海国的话是有道理的。” 夷邕摸了摸自己变得油腻的脸,感觉似乎是如此。 汉军的追赶在薄暮的时候停了下来。在雪势进一步增大之前,由于自然原因,骠骑军只能暂停行程,尽早扎营,在当地驻扎一夜,来降低风雪所造成的损失。 面对着两丛篝火和在周围卫戍的一百名骑士,通书什的士兵们大多感到,若让他们马不停蹄地行军,他们尚可以接受,虽然消耗体力甚大。但是一旦自己坐到或者躺到火边,整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日中能够被身体的疲劳和紧张暂时遮蔽的对前方未知命运和既往的恐怖场面的不安便会从暗处浮现出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鹰击司马适当延长了一些用夕食的时间,让自己统帅的众军充分地吃喝,充分地聊天,以减轻日中自己见闻所带来的压力,准备一直到近夜的时候,再命大家带上口枚休息。 十七岁的小伙子们,普遍还是对焚烧和深埋战死者尸体的行动感到震撼。按汉军之前的制度,只要大军未没,战死者的尸体会被装上一辆预先准备的车,带回关内交给家人安葬。但是骠骑军现在这样处理尸体,这意味着这些人的灵魂会留在草原上,不能回到家乡安顿。这对士气的打击是非常大的。 当然,军幕提供了补救的措施。他们让每个部的校尉都向自己的部曲们宣布,一方面,火在世上的作用是,能够将肉眼看得见的东西烧成灰以后,换成看不见的事物,从而进入另一个世界。它既然能将蔬食、木头、麻布这些事物由显变冥,它也能将一个人的灵魂从沉浊腐化的肉体中轻盈地带向冥界。这样远在塞外,纵使有千里之隔,灵魂也能够回到老家或者泰山,或者在世界上自由地游移。另一方面,火还能够烧灼人身上的秽物,使尸体不会产生疫气,危害生者的生命。 这种说法虽然大家从未听过,且更倾向于认为它是一种权宜的安慰,但无论如何,这个说法同自己家乡那些陈旧的观念比起来,两者都无法证伪或者证实。在这严峻的战争形势下,宁可信其有,这样自己若死了,或许会真的像军中所说的,一日千里地飘回到家乡受亲人的祭拜。 通书什的士兵们自然会向见多识广的什正问这个问题。乐正绫想了想,保持了与军幕一致的口径。士兵们在听了“什么都知道”的海国人认可军幕的说法以后,顿时安心了下来,也向旁边的卫队散布这一消息。仿佛一个知道许多道理的人同意一件看法,那件看法就完全无需证明地正确了一般。 当然,在短期内,这种思维方式对他们的心理健康是有好处的。 雪越下越大,还夹杂着呼啸的山风。进入夜间以后,众军入帐休息,一万人的营盘鸦雀无声,有的只有风雪吹着帐篷、草地和马鬃的旷野之声,让帐篷中闭眼的人听了感觉只有自己一人在寂寥的荒原上,孤独得很。 所幸,各帐中战友的鼾声极大地缓解了众人的这种孤独和焦虑感。无论如何,今夜得快过去,毕竟明天还有更大的困难,距离关内更远的地方等着自己去涉足。 第二日,当众人从营中起来的时候,发现虽然大家为马匹营造了些许避寒的场所,但是仍有许多马匹卧在地上以后,便再也未能站起。这对于远征的人们来说也是个恐怖的征兆,毕竟马匹要比人强壮许多,而马匹在外面憩息一夜,竟然有冻死者,可想而知,如果这一万人不在帐篷里度过一晚,而是在帐外过夜的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和这些马匹一样遭遇相同的命运。 “完了,物故了。”夷邕看着雪地上散着的死马,将毛毯裹在身上,吸着寒气。物故是古代汉语中一个非常有特色的词,当时的哲学讲究人和物一对关系,当一个人或者一条生命处于非人、非有生的状态的时候,它便从人变成了物,“同于鬼物”了。《汉书匈奴传》中的“汉兵物故什六七”,即是指因为恶劣环境、糟糕的后勤补给及其他原因,汉军减员了百分之六七十的部队。一直到唐代的时候,杜甫作诗描写潼关大败后,安史乱军对关中人口造成的打击时,也用了“遂致半秦民,残害为异物”的句子。 楼昫站在一片白茫茫的景状当中,看着什正和祁什副挨个地巡视马匹的受冻状况。大雪仍未停止,他看了看自己腰带上别的环刀,又想起来什正之前说的“大雪满弓刀”的诗句。在豪壮的情绪过去之后,他孤身一人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往后看看不到汉关,往前看也全是胡王的领地,内心十分寒凉。其他几个军士——包括百人队中的几个北军骑士,也都在雪地中呆住了,他们正在给自己做心理上的斗争。 楼昫看着他们的样貌,又看看自己,看看穿戴十几斤的甲胄,一点吧。”天依一边哈着被寒天冻得通红的手掌,一边看着两侧的山原。 汉军的旗鼓蜿蜒在山中。大家虽然移动速度明显地降低了,但是每个人仍憋着一股气,要在克服困难以后,好好地包围卢胡王的部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匈奴小王子捕获班师。无论如何,天不遂人愿。在进军一天以后,骠骑军仍然是只能在不见卢胡王部踪影的广袤土地上驻扎休息。 “得了,早上吃的马肉,一天都没用上。”黄昏,在雪中宿营煮饭的时候,魏功拍拍自己的肚皮。 “那些呼氏王派的向导,总不至于蒙骗我们吧?”何存一边看着飘入釜中融化的雪花,一边问道。有一股紧张的情绪从他的心中升起。 “如果他们真敢骗我们,我们就把他们卸了!” 有几名士兵发起愤来。 “没事,最多明天,总会好起来的。”乐正绫安抚他们,“看那些向导的意思,应该就是明天了。大家不要把脑子放到这个上面,可以趁这个时间,回忆回忆出征以来遇到的部落,他们所操的语言的状况。” “可是……我们是客军,如果他们暗中串通了几个王,合力将部队打来,我们怎么办好?”夷邕替战友们发出了他的忧虑。 “那正好,”乐正绫举起右手,向天竖着食指,“你们看我们身上穿的是什么,马上骑的是什么。如果他们敢将部队聚集起来,我们就能将他们全部击溃,一劳永逸。” 士兵们听了乐正绫的话,有点犯迷糊。 “什正的意思是,就算他们此时把河西的全部力量都集中起来,也用不着担心?” “基本上是这个没错。”乐正绫说,“何况我们处于部队的最中心,只要我们一直跟随赵司马行动,我们就很安全。” 乐正绫尽量用这些话——更多是自己在现世既成的史实,而不是当下之后会发生的事,来安慰着士兵们。就算之后骠骑将军马失前蹄,全军没入胡中了,那自己对士兵们说出的这些话,也能起到一点延缓崩溃的作用,无论如何是有利的。 第二日。虽然大家吸取了昨日刮风下雪的教训,给马匹休息的地方,按着风向起了一些防风墙,但是驮马和车骑马仍然有冻死的——虽然数量上少了很多。大家只能照旧吃一顿煮上马肉的朝食,继续往山谷的更深处赶。毕竟从赵司马那里获得的信息,据骠骑将军雇佣的大小部落的向导说,再走一个白日的路程,就能在焉支山中来到卢胡王的部落。到时候,他们可以通过之前攻取两个王国的做法,迅速地将在卢胡王部中视察的匈奴二王子捉得。 当天光再度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雪势有所减小,而一万骠骑军的车骑也终于走出了焉支山,但就在此时,汉军的前锋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众人都议论起来。 乐正绫请祁晋师走到赵破奴的军幕前,向他询问情况。未几,祁叔打马返回: “赵司马现在也不知道。现在部队暂时停了下来,他们正派人去前面同骠骑将军联系。” 众军遂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等待着前方的信息。过了几分钟,乐正绫听得前方有骑士拿着令牍向队伍的后侧,一边奔来,一边呼令: “全军在前方羊盘处扎营!” 大军遂又开动起来,前往谷外的开阔地,准备结束今日的远途。 “羊盘。”祁晋师皱起眉头,“我们是在卢胡王安帐篷的地方扎的营。” “羊盘?什么意思?”天依问他。 “叔的意思是,卢胡王部春来时可能一直在这,但是这两天刚刚迁走。” 与祁叔一道从塞上逃下来的乐正绫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她向天依解释道: “当一个游牧的部落在一个地方放牧时,牲畜会在当地积累粪便,进而肥沃当地的土地。长久的游牧生活虽然是来回迁徙的,但是基本上还是会选择之前游牧的地方,因为有羊盘的区域土地就肥美,适合牲畜蕃息。” 天依恍然大悟。 “我们便是在卢胡王部春季游牧的故地上扎的这营,当然这对我们的马也是有好处的。但是它反映了一个现象,就是卢胡王部很明显不是普通的迁徙,而是带着匈奴的二王子逃走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在雪中缓慢行军的途中,已经有人通过近道或者快马,向卢胡王知会了汉军的速来。若不是这场风雪,我们当然能拿得单于的儿子,但是现在,他们离开了自己舒适的营盘,迁走了。”祁晋师补充道。 “这个意义很重大。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对于我们未谋面的匈奴诸王来说,骠骑将军的部队不再是隐性的了。”乐正绫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信息,她看着远处的山,同天依和士兵们说,“这既是一个挑战——可能如你们所想的,再过几天,可能真的会有河西的匈奴主力集中了几部的兵,来同我们硬碰硬。但是它也是机遇。我们出军,本来就是一个在风险中寻功立业的事。希望大家能在得到今天的消息以后,做好相关的准备。”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第四节 夜战焉支山 卢胡王远遁无踪影,天色又逐渐暗下来,骠骑军只能暂时在他们的原营地上驻扎下来。但是军队并没有停止行动,骠骑将军和鹰击司马自己率领汉军中的匈奴部队,在附近的地方开始搜检卢胡王人众远离的痕迹。 乐正绫和祁晋师也被选进侦察的队伍中,跟随骠骑将军和赵司马一并行动,因为二人在塞外生存得久,对塞情有着充分的认识,尤其是祁晋师这个羌人。而天依则代行什正的职能,率领通书什就地驻扎。 “卢胡王所部也是近万人的大部落,”祁晋师捋着他的胡子,对与他同样年纪的赵司马道,“他们人众虽然是紧急迁移,但是他们携带妇子老幼牲畜,必然走不远,这样拖家带口的,也会在地上留下足迹。可惜,这些足迹被大雪遮盖了。” “不错。”赵破奴说,“而我们则不然,我们不携带妇子老幼牲畜,必然走得远。我们只要在这茫茫的大雪中判得踪迹,沿着方向直追,必然会擒得卢胡王和单于子。” “而且我们应该已经达成了打击卢胡王的目的。因为在平时里,牲畜一赶就难免有践踏死的,劳累死的,冻饿死的,遑论雪天。他们紧急搬离,相当于被汉军追赶,自然对他们部落的损失大。” “如果他们两天前就已经得到消息出发,携带人畜辎重,如果比一般汉军快,日行六十里的话,那两天也只走了一百二十里,再加上明日行一百八十里。我们最多后日就能赶上并消灭他们。”赵破奴算着,“所以现在的前提是,判得他们的走向。” “我让那一部陇西匈奴兵,散成十个百人队,沿着各个方向去探查,肯定有消息。”霍去病说,“牛羊加速迁徙,必然在地上留下尸体或者粪便。最多走三十里,便能探查到。他们纵然分头行动,我们根据踪迹的大小,也能够判别出主力所在。然后我们今晚休息一夜,明日复沿迹急行军,我做先导,争取明天追上卢胡王大部,灭之。” “单于子呢?单于子有可能并不跟随大部行动。”赵破奴问道,“我们塞外的人鬼精得很,一溃逃,肯定是分头的。卢胡王很大可能并不和单于子在一块。” “是这样的。但是在塞外,我们绝对不能分兵。”霍去病说,“这是汉军的力量所限,我们合兵一处,就是五个指头合成一个拳头,打谁都好使。但是如果五个指头张开,他两个指头夹上你每一个指头,你就受不了。” 骠骑将军并不能根据古代兵法上的文学语言将它描述出来,因为他并没有细心读过。但是他的精神是和古往今来的军事家颇为一致的。 “在局部战场,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乐正绫在旁侧垂首用现代军事名词试图概括。 “你这个教文书的妇人倒说得一套一套的。”霍去病指点她,“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历来朝堂上私下里有说我不习古兵法,没有什么谋策的,我每每生气。以后把你带着,让你去给他们解释。” “不敢……奴还要带通书什。”乐正绫急忙向他拱揖。 骠骑将军和赵司马率卫队在卢胡王部众最有可能撤退的方向上走了十余里,渐渐的,眼尖的士兵发现了些许被雪覆盖的死羊。大家下马清理雪地,发现了大量被雪埋藏的人畜粪便。 祁晋师下马检视卫士呈上来的粪便,未几,向司马报告: “昨天的。如果我们夜追,恐怕一夜就能追上他们。” 其他几个熟悉草原的羌胡军士也这么认为。赵司马将这个情况报予霍去病。未几,霍去病的脸上露出一股兴奋的神色。这种兴奋与平日里他的兴奋不同,而更加夸张和疯狂一些。看来他真的是闻战则喜的那类人。 “如果我们与其他地方发现的踪迹比对,我们就能清楚卢胡王主力的所在。士卒劳顿了两天,今晚还是先让他们休息,明天也能追上。”赵破奴对霍去病道。 “不,不,不。”霍去病缓缓地摇头,微笑着对他说,“如果我们在日中积聚力量击溃他们,不但要付出多倍的人力,他们还能成组织地撤离。而夜击,只要鼓号大振,就能让他们四散逃离,形不成合力。到时候,他们自践踏而死的,会比我们选择日中攻击造成的多得多得多。而且,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我们没有撤军,他们都会在不安中度过每一个晚上。” 乐正绫听得竖起了汗毛。这是一个恐怖的计划。 “可是,士兵们需要休息……” “谁说我要将队伍全部带去了?”霍去病深吸一口气,“除了我们的卫队以外,我只带一部兵。” “通书什需要去么?”乐正绫问赵破奴。 “去,我们狼入羊群,为什么不去?”霍去病替赵破奴答道,“在那里,很可能有卢胡王。而你们有一个百人队保着,你们的百人队又跟着司马的卫队,他们是预备队,远离战场。你们若硬要上,只要拿起你们的戟,往里冲一合再出来,你们就能看到卢胡王,如果王子跟他一块行动的话,你们还可以捉拿到那个王子。” “小伙子们可能难免会有伤亡。”乐正绫担心道。 “在哪儿没有伤亡?”霍去病轻笑,“这次夜袭,我们率的卫队和一部兵,若有百人以上亡者,我明天就让你来当骠骑将军。” “那我得让士兵们准备一下。他们今晚不扎寨了,直接张毯子睡一觉,吃完饭就跟随骠骑行动。” “好,我让传令兵传话。” 在继续探查了一段时间以后,骠骑将军将一部匈奴兵收回营盘中,听取他们搜罗踪迹的结果。最大的一股路迹正是他们自己调查的,牲畜和人众的数量很有可能上数千,而卢胡王部主体很可能在向西撤往休屠王的领地。 天依原先在宿营地中与士兵们一块搭帐篷。但是在获得中止扎营,原地睡觉的指令以后,大家,连着闵升和眉出的卫队,便马上在车下盖上毯子,趁还没入夜的时候休息了一场。直到晚饭时分,乐正绫才将要参与夜袭的事说与众人。通书什的士兵们都紧张了起来。 “这黑灯瞎火的,要是我们在行军的时候走岔了,或者被友军刺了,该怎么办?”张原问道。 “我们是预备队,如果情势紧急的话,我们再跟随司马卫队统一行动。”乐正绫说,“所谓预备队就是不到最后一刻不会上场的。” “那要真预备上了呢?” “那你们就真可以‘单于夜遁逃,大雪满弓刀’了。”乐正绫一转话风,“你们不是一直想看看匈奴王子长什么样么?或许今晚就有结果。打仗,大家都小打过两次了,今晚上我们再克服克服,无非是第三次而已。” 大家议论纷纷。不论士兵们最终的心理建设做得如何,最终,夜幕还是降了下来。汉军的十分之一被分入了随骠骑将军夜袭的队伍当中,大家纷纷给自己和马匹带上木枚,在车上装好鼓角,而并不点火把。众人只能靠盔甲、长戟的声音和模糊形状来分辨敌我,在交代了打仗时为辨析身份所呼喊的口号以后,在一片漆黑当中,多达千五百人的全副武装的骑兵队,开始沿着西边的山麓,向远处进发。 楼昫骑在什正和伍长的后面,精神高度紧张。他还是第一次亲自跟随骠骑将军进行军事行动,而且还是直接趁夜突入活捉单于二王子的行动,他原有好多话想同战友们和什正说,但是这时他只能紧咬着木衔,催着马匹前进。 大约摸黑走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前面的队伍默不作声地向两侧展开了。通书什和通书什卫队被司马带到一处高坡后侧,在那里,众军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而原地上扎着茫茫多的毡帐,以及数丛火堆。虽然在此地已经悄悄地聚集起汉匈双方的数千人众——茫茫多的汉军骑士已经被各校尉、军侯、千人分领至几个大方向,随时准备突进,但是天地之间充盈着一股寻常的静默。 经过长途劳顿的牛羊和马匹正在栏中休息。毡帐中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对,有声音,是一些妇女和孩子玩耍、男人们烤火聊天的声音。而更多的,部落中大部分的人,正沉浸在香甜的梦境中,熟睡着,有少数的人还准备养育一个孩子。一支卢胡王部的巡逻队在部落外面巡值,巡兵三三两两地聊着天,但是他们并没有察觉到山坡后面已经暗藏杀机。在这些声音的衬陪下,夜晚显得更加静谧和迷人。 就在这个当儿,天依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麦克白已经杀死了睡眠!” 这是莎士比亚的名作《麦克白》中的内容。那“清白的睡眠,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那日常的死亡,疲劳者的沐浴,受伤的心灵的油膏,大自然的最丰盛的菜肴,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营养”,即将被手起刀落的麦克白一刀斩断。在今夜,自己和所属的一千五百汉军,从骠骑将军到其他部落的向导,全是一千五百多个麦克白。骑士们的手上和刀上即将沾染邓肯国王们的鲜血。 正当她杂乱地联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突然,从三面的坡这句话了。 赵司马不乐意看到这些人,准备遣散他们让他们自己逃命。但是这数百人却不走了,他们通过在场的匈奴汉军表示,他们自愿成为新可汗军队的奴仆——在得知汉兵不会尽数诛杀他们以后。他们仓促地逃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携带任何东西,如果让他们在风雪中走几日,恐怕他们面临的命运会远比成为汉军奴仆要糟。 “哎,罢了。”赵破奴只能叹口气,“我们进营区去,看看骠骑将军有没有获得单于的二王子。” 通书什遂跟随着赵破奴的卫队前往营中。天依半伏在马上,一边预备躲从暗处射来的冷箭,一边察看着周遭的形势。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看到了许多一塌糊涂的东西:中了自己部落的骨箭而倒地嚎叫的小女孩、被扔在地上的弃婴,在营门口欲逃生而被杀的、背上有内弧刀豁口的少妇,引弦而战而被骑士的长戟刺落下马的老人。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在享受和平的夜晚,然而在骠骑军夜间的突击过后,孑遗的只有一地鸡毛。 这样的场面,在阿绫和祁叔去年所待的前敌城寨中,不知道上演过几番。战火烧到的每一处地方,几乎都离不开这些场面。逐渐见惯了尸体和伤员的天依此刻并没有太多反胃的感觉,她只是单纯地感到十分的痛苦和煎熬。出军四日,自己仿佛过了四十天一般,每天都在地狱当中踟蹰前行。 “太惨了。”天依听得身旁的阿绫叹了口气。霍去病下午的那张兴奋的脸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他此时仿佛不再是一个将军,而是巫师,口中只要一念“夜击”这个词,便会有上千人因为他的这句言语从安眠中惊醒,遭遇不幸的命运。在这个时代,匈奴和汉朝的宫廷和地方里面,这种具有神力的“巫师”太多了。 “我们去和骠骑将军会合。他们已经打进了卢胡王所居住的毡帐中,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二王子。”赵司马传来命令,“我们不会在这个王国停留太久。” 再怎么震悚和厌怖,天依和乐正绫此刻作为军官,也只能接受他的命令,率领着通书什的部队,在一丛乱尸和震天的哭号声中间,马不停蹄地往王国的深处赶去。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第五节 “锐悍者诛” 在昏暗的火光下,通书什跟随赵司马的车骑,在一片混乱当中,抵达了卢胡王主部的中心。在那里有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是当自己真正参与其中时,一切这样的道理便都变得苍白起来。自己参与塞外的远行,唯一的目的只有让士兵们和阿绫的生命保全下来。 突然,她隐约地看到,身旁的乐正绫在马上走着,忽然将身子侧俯了一些。天依咬着口枚,用喉咙发出的微弱声音问她发生了什么。阿绫不说话,只是咬着枚,摇摇头,指向马鞍处。显然,阿绫的例期到了。 按照预计,这会影响她三到五天的行程。考虑到骠骑军快速机动,恐怕她每日基本上不会得到良好的休息和营养。天依最怕阿绫在这上面,把小事拖成了大事,进而影响到身体的安危。 夜间禁止交谈,故部队在骠骑军主力外围扎营的时候,天依并不能说很多话来关心阿绫。她探了探阿绫的身下,发现出来的血量与平常不一样。这恐怕是今晚长期的急行军所影响造成的。无论如何,它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天依连忙将自己的毯子也加盖到了阿绫身上,让她在夜间休息时不要受严寒的影响。 次日,众军从宿营处起来,一部兵加上骠骑和司马的卫队回到了汉军主部当中。众校尉看得主将安然地回来,都长舒了一口气。而将士们更欣喜的是昨夜的突击还带回了一批牛羊。这意味着他们在未来的几天中又获得了一些肉食上的供应。 待天光明亮以后,天依才发现,原来昨日夜袭以后,骠骑军还从部落中抓到几个牧民。恐怕卢胡王至死也没有说出来的匈奴二王子的情报,会经由这些向导的口说出来。他和几个王妃的死,不知道传到漠北的王庭以后,大家会为他们的壮忠流几滴泪水。不同的人在历史的大潮中,各自有不同的取舍。对于老卢胡王而言,用汉地的传统来说,他是舍身而取义了的。 和之前在焉支山中的两日一样,众军在早上会餐了一顿。乐正绫坐在篝火旁,面对刚杀的牛肉,皱着眉头,并没有什么食欲。天依在清晨已经为乐正绫换过一条垫布,并且拿雪化成的水洗了洗。阿绫的垫布上面全是红色,几乎同她穿的武装衣的颜色分不开。 “阿绫,吃吧。这是小事,饱腹和营养才是大事。” 在天依的劝说下,乐正绫拿起一块牛肉,塞入自己的口中咀嚼并咽下,又抬起粟碗,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天依看着阿绫的吃相,突然感觉有些惨然。但是在这片凄怆的天地间,自己尚属于能够饱餐,安全无虞者。在昨夜的突击下,有数千人离开了他们原先居住的部落,四散逃亡。但愿他们中有人能折返回原来的部落,虽然面临的也是一片哀境,但至少不用在冰天雪地里缺衣少食地冻僵。 楼昫早早地就吃完了,正一边等战友们食毕,一边看着自己手上的革书。这张帛书是在昨夜被记录下来的,上面记录着卢胡王在被杀之前最后说的几句话。他将这些话用国际音标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但是声音记录了下来,记录对象作为一个活人却已经在一声惨叫中没了。这是楼昫迄今为止与死亡最亲密的一次交互。他看着手上记录着敌酋言语的帛书,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哭也不是,一时他感觉自己分裂成了好几个人。 今日焉支山中的雪花少了大半,但是积雪仍需要数日来融化。军情不等人,在会合聚餐以后,近万名骠骑军骑兵迅速开拔,准备开始今天的长途跋涉。太阳从遥远的东方爬升起来,照在渺茫的雪地上,仿佛在昨夜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自然依然保持着正常的运行。这令天依杂乱地联想到许多事情。在这轮圆日下,匈奴的二王子仍然在卢胡王儿子及部众的保护下,在莽原上奔驰着,卢胡王的王子当还没有得知父亲死亡的消息,恐怕他还在担忧着父王的安全。奔走在雪地上挨冻的部落民,或许正在考虑继续冒险往前走,还是冒险回到部中。而在遥远的汉地,汉武帝继续着乏味无聊的宫廷生活,千万戍卒刑徒在边疆输运辎重的路上奔波,赵筠和莫子成已经成婚两个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而在更辽阔的地域,罗马共和国的保民官正在实践着他的小麦分售法,并为贫民分配土地。帕提亚帝国已经打败了查拉塞尼王国,进一步向塞琉古帝国寻求扩张。而自己,尚在骠骑将军的队伍当中,扮演一个历史的龙套。 “阿绫,在马上如何?”天依向阿绫询问她今日的状态。 乐正绫强加出一丝微笑,向她表示没事。但是马匹每一次颠簸,都有一滴汗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看见阿绫煞白的面色,天依心痛无比。 “阿绫,如果坚持不住的话,你就不要骑马了,坐车也可以前进。” “我是什官。” “在马上难行,下来休息吧,以后给后生们当什官的日子还久着。”天依转向祁晋师,“叔,你能去同赵司马申请么?” 祁晋师遂在眉出的伴随下离开了队伍。未几,他骑行回来,带来了赵破奴的命令:让通书什的什正下马,到辎重车上躺着休息。乐正绫只能受命,走到一侧停马,在天依的扶持下,艰难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捂着小腹走向辎重车。看着阿绫走向队列后侧的一瘸一拐的身影,天依的心都要碎了。但是军队还是在马不停蹄地继续往西面行进,而没有一丝南返的意思。她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熬,熬,一直熬到骠骑将军获得他的战略意图为止。 不只是阿绫,自己和通书什中众人的身体,在几天高强度的运动面前,都显露颓靡。而这还是建立在大家这几天顿顿有肉食补充的基础上的。这还是头几天,恐怕在第一次出征临近结束的最后几日,全军乏食的时候,她们的体力才会全面退化。天依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临洮的长城。 张万安经过了几天的转战,斗志倒是越来越昂扬。似乎每一个死亡的匈奴人,他都将其当成是在塞下的那场战斗中杀害他父亲的凶手。甚至昨夜帐前那个暗处的兵上来欲袭击他们时,第一个上的是闵升手下的骑士,第二个便是张万安。北军骑士只是将那人挑翻,而万安则是打马上前,用他的长戟狠狠地戳了倒在地上的匈奴兵十几下,几乎将他的脊梁捣碎。 从万安今晨行军的状态神情来看,他仍然不满足。他真正的希望是,在未来的一场大战中,能够遇见并且亲自手刃杀他父亲的人。倘若凶手找不到,就杀掉他能找到的,凶手所属的最高的指挥官。哪怕他面临的是右贤王,或者是大单于,他都会横戟高叫,驱马上前。 部队在焉支山中紧张地行进了一天。在中午短休的时候,天依从赵司马处得知,骠骑军正在加急赶往休屠王部——那个距焉支山西数百里的地方。因为他从卢胡王部捉得的向导处得知,匈奴王子虽然同主力异道,但是他们总的方向都是往休屠王部去的。在那里,他们将要集结河西地区其他王国的主力,与汉军决战——军情的传递总是比部队要先到。这样,骠骑军就没有必要继续沿着匈奴二王子撤退的方向追击,而直接赶去休屠王部,在那里可以通过一次决战击败休屠王,甚至能等到匈奴王子并至,将他们一锅端。 骠骑将军的行动素来大胆。他几乎是一个军事上的疯子,自己只点一千五骑兵,便可以去趁夜冲击数千人的部落;而仅有一万孤军深入的骑兵,便敢去引诱河西地区的主力聚集,试图一举攻破。这是他在第一次率八百骑出征后就惯用的策略。似乎他对自己所率部队永远有使不完的信任,也不知道是部队本身的质量使他无比信任,还是他对部队的信任才使他的军士健卒一直从胜利走向胜利。 日近薄暮,在山中弯弯绕绕地行了数日以后,焉支山已经逐渐被骠骑军抛在了身后。众军再度进入了祁连山下的冲积扇平原,在遥远的西边,休屠王部,以及河西的几个大部落,即将向汉军主力展开他们的大网。 ——第五节完—— ——第十四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第一节 休屠王的影子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骠骑军的部队一直在祁连山下的冲积平原上仔细地搜索着休屠王的踪影。骠骑将军的斥候遍布周边几个公里,大军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中,从一条河流涉向另外一条河流。 处于例期休息的乐正绫仍然躺在辎重车上,望着飘着白云的蓝天。在甘肃北部,下完雪后的天空无比湛蓝,云朵一吹即散。她前几日在原上行军的时候,并未留意过天晴时的风景,直到当她和伤员一样躺在车上的时候,她才有闲暇观赏这满目的天云。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乐正绫想起来这首悠扬动听的内蒙歌曲。塞上的风景确实不同于关内,虽然在不同的时期,它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不一样的景致。在自己所处时代的一千年前,这里还是斯基泰人的聚居点,他们一边刻着兽形的金器和几何纹路,一边诚惶诚恐地对着这片玄黄的天地,祭拜他们的万物神。而在自己所处的汉武帝年间,这片土地上的匈奴人、羌人和仅剩少数的塞人,以及远道而至的汉军,正在爆发激烈反复的冲突,除了占卜战果的巫祝祭司以外,没人会忙着注意天空。两千年后,此地会变得干旱一些,但是于其上居住的人口却将膨胀起来。他们会修筑铁路、公路,在街道上开设无刺鱼店,售卖楼盘,许多年轻人,当年匈奴人、羌人和汉族边民的后裔,以及大部分后至的移民,不再在马背上争夺抢掠,而是背单词、参与高考,在工地上打工,或者做生意。 想着想着,乐正绫遂用北方民族歌曲常用的颤音,唱起这首内蒙歌曲来。她一直从“蓝蓝的天上”唱到结尾,除了远在队列前端的天依以外,没人知道她正在哼唱两千年后昙花一现的景象,唱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反歌”。无论是欲将引弓之民尽数纳入彀中的漠北王庭里的单于,还是自己现在供职的汉天子如狼似虎的军队,还是后代的天可汗、博格达汗、准噶尔汗、省政府、军政府,没人会给这片土地的大众带来真正的繁荣,除了远在百代以后的,短暂地觉醒和组织起来过的当地人民自己。 唱了一遍过后,天依也在前面为她和声。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和护卫一旁的卫队默默地听着什官们躺在辎重车上唱的这首歌。楼昫感到什正唱曲的唱法很有意思,她会将一个乐句的最后一个音节拖长,然后在开始的时候陡然将声调往上升一点,旋即又回到原来的音高上。楼昫自己模仿不出这种音高转换,这或许是通晓语言和发音的她独有的技巧吧。 什正唱歌用的是海国的话。楼昫试图用他几个月来破译的什正什副交谈的用词和语法,去判读这首歌的内容。最终他发现这首歌的前四句大致是在描绘牧人在草原上的闲适生活,而接着的四句是在说,什正向可能的来者说,草原是她的家乡。再其后的几句让他犯了浑,她们那边的人们热爱家乡,还热爱一些他无法判读的东西。而最后一句的词似乎是她们成长以后,“草原上升起不落之大阳”,难道在海国的草原上,日头是不会落下的? 楼昫感到自己需要了解的海国事物还有很多。什正唱了几遍之后,却突然又戛然失声,在车背上不住地叹气。这使得楼昫的心情也沉重了一些。毕竟思乡恋家之情,每个人都有之。 根据骠骑将军那边传来的信息,全军正在沿卢胡王部向导的指引,往休屠王牧马的区域前进。休屠王直接治下的还有三个小王国,不知道汉军能不能在今日得之。 军队马不停蹄地前进,一日只短休数次。一直到太阳又复旋转到西南的时候,众军发现了一片如卢胡王部那么大的肥沃之地。 “又是羊盘。”祁晋师看着地面,“这里地方不大,恐怕还不是休屠王的驻部,可能是其下属小王的驻地。” “叔还能从上面得到其他消息么?”天依问祁叔。当阿绫在辎重车上休息颠簸的时候,她便成为了通书什的临时的什正。 “这个,我得慢慢看。”祁晋师捋着胡须,“一会司马肯定会叫我过去,等到薄暮我们回来时,我再同你们说说。” 天依遂留在驻地,同士兵们一道筹备着今日的驻扎。从之前的几个部落带出来的牲畜几乎吃完了,而没吃的也在路上死完了,故这片草地成为了驮马和车骑马进食的良所。它们可以在这片温和的草盘上,尽情地嚼食春草,而不需要同待宰的牛羊抢食。 在之前几天的转战当中,从当地获取的肉类帮助士兵们减少了很多对补给的消耗。骠骑军出师所携带的十日粮,此时还剩半多。但是从今天以后,士兵们对携行粮草的依赖将会大大地提升。如果再多待几天,没有战果再返回的话,很有可能士兵们的口粮将处于一个临界的状态。到时候,就算再精良的部队,军纪也会出现严重的问题。天依一边同士兵们扎着帐篷,一边担心着未来的事情。 大约到太阳迫近远方的祁连山的时候,骠骑将军和赵司马回到了大军中间。祁晋师打马返回通书什的驻地,乐正绫和天依马上上前询问他随司马侦察的结果。 “这个部落比较早了,是大约两天前得到消息迁走的。看来焉支山南汉军出征的消息在两天前就已经为匈奴右部所侦知。他们估计这几天正忙着撤退和集中部落,意图让我们得不到战果而陷入疲乏,随后在我军弱老的时候,集中人力袭击我们。” “他如果要把所有的部落都迁走集中,不给我们留扩大战果的机会,这本身不止对我们有损失,对他们本身也有巨大的损失。”乐正绫捂着腰带,皱起眉头,“河西匈奴各部是居住在各个羊盘——也就是他们恒定的牧地上的。只有这些地方才有最肥沃的土地使牲畜蕃息。而他紧急下命令动迁那么多部落,会有大量的牲畜牛马在路上死亡或者掉队,就算不能为我们所得,也不会为他所用。而且休屠王和二王子如果要集中大部分的力量,那么当他们在一个地方集中起来的时候,每日的消耗也成一个问题。说白了,他们是和汉军一道打着静坐战。最终谁会耗过谁,大家都不清楚。” “如果大单于或者右贤王挥兵增援呢?”天依问道。 “右贤王在之前的战事中已经被削弱了,现在还在远离河西的某所恢复。而大单于远在漠北,恐怕在战果最终决出之前,不会到达现场。而且,大单于肯定有其他事要做,并不会介入这次冲突。”乐正绫说。 “意思是,我们这次出征,虽然军队本身也少,只带一万骑,但是我们敌人也处于弱势。现在河西诸部,焉支山南短暂臣服于我们,焉支山北卢胡王的主力又被击溃,等于只有休屠王和浑邪王这两个最大的王,有能力面对骠骑军了。”祁晋师说,“这种态势,如果让我们羌地的部族听说了,说不定他们也会掺上一脚,趁机下山同匈奴大争一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部队的命运还是很乐观的。”乐正绫松了口气。看起来,一切事情仍旧是在历史上的正轨走着。就是不知道最终决战的地点,会不会是过焉支山千里的皋兰山下。 部队在不知道哪个部落的原驻地中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大家各自吃了一升粟饭,将水壶灌满遥远高山上下来的溪水,重新打起精神,准备往更西端前进。如果他们在今日的行程中能够捕获一两个来不及迁徙的部落,那么这对整个军队在河西的生存能力来说就会有一个巨大的提升。 张万安也摩拳擦掌着。甚至在昨天傍晚,他主动要求什正将自己分配到通书什的卫队处,不挤占通书什的序列。阿绫和天依一眼就看穿他的意图——在前几日的夜袭过后,他已经是按捺不及上阵杀人的冲动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少年倒是有点继承他父亲的基因,只是之前一直在赵府中做仆人,没有得以施展而已。 经过一上午,众人早已经看不见焉支山区的最后一点踪影。在整条行进的路线上,大军接连路过几个羊盘,从那几个羊盘附近的粪便来看,当地均展现出一种居民早几日就撤走的状态。看来未来在不短的一段时间中,汉军会进入一个很艰难的时段。匈奴部落如鸟兽散,而部队无所得。 骠骑将军也已经察觉了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放慢行军的步伐,而是下令控制全部的口粮供给,理由是前几日食肉甚多,在今明两日,全军可以适当收收。 “如果前些天的肉留到今天吃,那就正好!”夷邕在马上抱怨着,“这下好了,又要进粟粥了。” “留不到的,”齐渊在队列前摇摇头,“那些牛羊跟不上,也死得快。如果留在今天杀了吃,那我们在整个行程中,吃到的肉食反而是少的。” “这……我当然也知道,”夷邕垂着头,“我只是逞逞快嘴,发个牢骚罢了。” “这种牢骚我也会发。”张原轻哼一声,“我说,这今天要是再落雪就好了。落雪也不要落大,这样明天又冻死一点马,我们全军又能就着马肉喝粥。” “切,把你美得!” “吃上马肉才美呢。马肉又酸咸,又顶饱。” 忽然,祁晋师将头转了过来,严厉地训斥他: “不要说这些!你看着没有,我们北边是什么?” 众军循着他的手指往右侧看去。张原似乎一语成谶,在遥远的天空中,又一团黑云正在聚集起来。风吹动后生们的铠甲,他们的袖子飘向南方。 通书什的人们看着这么一副场景,都塞住了声。 “完了。在这温和地带才走了两天,又要下雪了。” “真就是胡风春夏起啊!”天依倒吸了一口气,“还是无人区。” “明早就死马了。而且死的不是百十匹的事。”夷邕眨眨眼,按前些日子的经验,估算了一下明晨会死亡的马匹数目,顺带计算了一下他们能够分得的肉量。 “就算马死完了,我们也得靠粟米撑下去。”天依对众士兵说,“一直到打倒休屠王。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听到这句奇怪的话,众士兵都笑了起来。但是几秒之后,大家遂都接受了这个暗示。人在草原上,遇到一些吉利又看着有理的话,就要把它记下来。 旌旗在众军中飘着。时至下午,忽然,从前方传来命令,各部改为了横队展开。这个众人都熟悉不过的命令传达出了一个讯息:前方能够捉拿到一个匈奴部族。经过半天的行军,大家虽然肚子都咕咕叫,但是他们仍然迅速地动起来。 还未等赵司马的属兵作为预备队展开完成,汉兵就已经合围了那个部落。在骠骑军匈奴部队的呼喊下,那个部落并没有抵抗,也没有逃离,而是当即就向汉兵投降。这支由匈奴人、羌人、汉人杂合组成的部曲,在骠骑军出河西以来,实在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在出军的间期,通书什也对曾经这支匈奴部队的语言面貌进行了考察。齐渊们得出的结果是,这支部队由于常年的人口混杂,他们形成了一种混杂了匈奴语、汉语和羌语的混合语——乐正什正和洛什副喜欢把混合语叫做“kreol语”,因为在现代社会,发现的最典型的混合语就是大西洋沿岸的克里奥尔语。西汉的汉匈混合语以汉语的语法为主,而各人群使用自己语言中的音系——反正此刻这几种语言在音系上也相去不远,富有特色的塞擦音尚未大量形成。而词汇上,则是三个语言都有掺杂。在平时他们居住的时候,他们就使用这种混合语进行交流,而在临战之际,匈人骑士们则一边突击,一边使用匈奴语来劝降。 通书什随赵司马前往了那个部落的内部。在那里,他们见到了部落的酋长。 “你们为什么会回来?”赵司马问那个酋长道。 酋长一开始还羞于启齿,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 “我们住不成合适的草场。” “什么意思?” “那些草场都被大部落给占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草场,干脆回来。”酋长说,“我们以为汉军已经过境了,可是……” “可是我们才刚到。”霍去病将嘴角弯起来。 “看来休屠王那边是相当拥挤?”赵司马试探道。 “是。我们也是因此出来的。事已至此,我们愿意投降汉军。”酋长叹了口气。 在场的将尉们面面相觑。 “你们这是将你们的牲畜送上门来?”赵破奴笑了。 “送上来只是一次,如果奔波远道,到头来损失的牲畜还不如侍奉给你们。”酋长说。 “你们愿意侍奉多少?”霍去病抛出了这个问题。 酋长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紧闭着双眼,未几,报出了一个数字。众人本以为骠骑将军将按他的数目字来取走牲畜,但是最终,骠骑将军在率军离开的时候,并未下令赶取这个部落的牛羊。 走在继续西行的道路上,天依试着猜测了骠骑将军的意图。他出军以来,素来坚持着像后来的诏书中所说的一句话,“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以及“锐悍者诛”。对于没有实施抵抗的部落来说,骠骑将军并不会下令掠夺他们的任何东西。显然,骠骑将军并不是宋襄公,他在发起进攻的时候是坚决、凌厉和无情的。他这次不对归返的匈奴部落进行掠夺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汉军尚有许多粮肉,也不是因为这支封建军队是仁义之师,而是他在为今后的大战做准备。匈奴政权在这里的控制整散不一,它在权威的军事力量缺位的时候,它更类似于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这点在之前的时日当中已经得到了验证。而当集中在休屠王处的长老们听闻汉军没有侵扰这个归位的部落时,他们对决战的坚决程度恐怕也会遭到动摇。同样的手法,在历史上亦特别常见,伯颜率领元军攻宋时便属此类。这应该是骠骑将军的意旨。 年轻的骠骑将军并不似后世的一些作品所描摹的那样,是一个纯粹的武人,或者不通和不屑兵法的悍将。他虽然在平时容易冲动,情绪起伏变化,但是他显然属于能够控制军事行动的一类人,至少在什么地方用兵、在什么地方不用兵上,他比许多人都要灵清。 如果自己对骠骑将军意旨的推测是正确的话,他确实无愧于名将的称号,并不似一些评论所写的,只要汉武帝将全国最好的兵将资源分配到位,任何一个庸才都能出战果。在战争的艺术方面,天依确实只能对骠骑将军感到佩服。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第二节 决战氛围 元狩二年的三月二十日,在骠骑将军的率领下,粮草消耗近半的大军继续向西边的无人区前进着。 消耗近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它意味着部队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斩获,而徒劳返程的话,会在即将抵达汉关的时候进入断粮的临界点,虽然那时朝廷的运输队能够送达。但是此时骠骑将军还在一路向西,过焉支山数百里,路上没有遇到一个大部落。 骠骑将军自然有法子来调整军队的粮食供应——他能够缩减每日粮食的配额,但是他也没有继续缩减。似乎他有着强大的自信——在这个时候,甚至不能拿自信来说,他几乎是在拿整支军队的命运开玩笑。好像在自带的补给吃完之前,他们就能够完成既定的战略目的,从被击溃的敌人处获取大量的人众食物。 天依一直对骠骑将军的这次出军充满担心。但是再担心,她也没有能力和权力去对战争的行程提出怀疑。她和阿绫只能率领着通书什随着鹰击司马的卫队继续前进。 所幸,一夜过去,在大地重新银装素裹起来之后,军中的马匹又损失不少。这对于普通士卒来说是一件喜事,这意味着他们今日又能用紧实有味的马肉来替代他们平生大部分时间所嚼的粟米了。但是,每逢雪灾就损失几百匹马,就算出师时每人多带了两匹马,这么消耗下去,也总有消耗完的一天。 楼昫骑在马上,看着周遭的边地风景,不禁开始怀念起刚出军的时候,那时他们刚过黄河,万物还是一股春天的样子,河水也总是清的,温度也还暖和。昨日他到旁边的溪流打水准备煮饭的时候,一桶下去,随着冰凌和雪花捞上来的,除了一桶水以外,还有半桶的泥沙。他几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塞外会存在那么泥浊的水。他光将那个木桶中的洗泥淘洗干净,就好花了一阵子。大家最后还是倚靠着早上在清溪中带的水吃起的饭。 长久的行军,原本在通书什中算是最安静的他,此时此刻也难免染上一种浮躁的气息。他自己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但是克服不了。今晨进食冻马肉的时候,他差点将油手上的肉块甩脱到了雪地上。一股无名的火从他心底燃起,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在洛阳做一个安安饿殍,而要加入洛阳的部队,还被选拔入通书什,远征至此来经受颠簸劳顿的考验。 其他人也多有这个抱怨。但是他们的粮食供应仍然在众军中是比较充沛的,生活也还过得去。生活总要继续,他一看躺在辎重车上的什正和骑在马背上的什副,见她们两个本在闺阁中的女辈都在咬牙坚持,楼昫便将一切的抱怨都抛掷在昨夜那条浑河中了。 今日的行程仍然漫长,远处仍未见到匈奴的一兵一卒,部队仍然在一片进兵的浮躁中向西行动着。张万安在马队中渲染着愤怒,无休止地向通书什的士兵们说匈奴人如何怯弱无能,不敢与他们硬碰硬地正面较量,导致他们在草原上一直在无聊的行军。进而,他又将话题扯到他那晚在卢胡王部的鞭尸经历上。 天依和祁晋师对视了数眼。正当小伙子们对他在耳边滔滔不绝的话感到厌烦时,两位什副及时地制止了他。祁晋师朝他呼了一声,将他领回自己身边。 “万安。这些话,你等过两天与休屠王部决战的时候,再与你的敌人们说去。”天依向万安说,“你父亲的仇早晚是要报的,我们一定会找个机会报了它,但是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需要安静平和地行军,以等待时机。” 万安极不情愿地向她答唯,决定将自己的心火再憋几天,等到大战的时候再释放出来。 “到时候打起来了,你好好地打。但是要跟随部队行动,不能一个人逞英雄。休屠王的刀枪剑戟,可要比我们以往所遇的任何一个部落都要厉害。” 天依对他可能会做出的非理智行动非常担心。历史上的晋国元帅先轸,因为同主君的矛盾,在同狄国的一次战斗中,就赤身裸袒,冲入狄人的阵中,当场战死,以谢其不敬君主的罪。战争是死生之事,战场是死生之地,参与其中,人的压力本来就大,而如果在战场上出现冲动的话,很有可能当事者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张万安的父亲就死在匈奴人手中,他恐怕比起为父报仇的冲动来说,还有一股和父亲在阴间团聚的死亡倾向。这是她作为万安现在的“监护人”应当考虑到的——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监护人这一概念。 有时候天依自己也感到荒唐。一个差点在陋巷中挥刀将自己砍死的刑徒,到头来自己还要帮他代管他的儿子。明明自己只是一个牢骚琐屑、朝九晚五的普通人,却硬要打扮成圣母模样,理上别人家的家事。但是,要说不管的话,万安实在是在这个世间没有亲人了。至少他跟着自己走,颠来倒去地进了这个部队,参与骠骑将军的远征,如果他活着回去的话,还能算在通书什的名额中,获得褒奖,再去找机会将母亲赎出来。大家在这世上的生活都是惨然,有心力帮一把的,还是要帮。这半年来,除了特别的时候会突然想起以外,天依几乎不会记得万安还是个杀人犯的儿子,而将他全然看作自己身边带的一个孤苦的后生。不知道远在洛阳的赵府和莫子成,会不会还牢牢地记住他由父亲带来的这个身份。 无论如何,今天有必要在短休的时候专门找他聊聊,谈谈他母亲还在洛阳寄人篱下为事的事情。他的母亲也同样很爱他,也受苦受难了半辈子,他不能光顾着已死的父亲,就忘了还在做仆役的妈妈。 待到今日临近扎营时间时,前导的先锋发现了一块面积辽阔的肥沃土壤,而且上面还有来不及拆除的一些人造物。显然,这里是休屠王的地盘。单算这一片地和周边的地面的话,恐怕这里能待上万人到两万人,在塞外草原上实在是个大数目字了。 但是这个量级的定居点也为众人敲响了警钟——在遥远的草原地平线后,首次隐藏着人口体量比自己全军还多的单个部落。而这个部落还召集了附近的部落并道增援。以往他们都是以众击寡——除了针对卢胡王部的夜袭以外——现在人力的天平已经倾斜过来,他们是要以寡击众了。 在向向导们确认了此地确属休屠王地界以后,骠骑将军向全军发布了一条重要的命令,就休屠王地宿营,并且不再行军。躺在辎重车上颠簸了两三日的乐正绫舒舒服服地松了一口气。就算在辎重车上,她每日也在被动进行着剧烈的运动,这导致她的生理期延长了。 “好,那我们就扎下来,以逸待劳。”天依在马上,替阿绫对齐渊、何存他们道,“骠骑将军这道指令下来了,大家都能够安心了——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吃几天我们带来的饭。” 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仍然不安静。 “为什么命令说是以逸待劳?难道我们的口粮没有吃净的一天吗?”天依先发了设问,随后向后生们说,“在这片草原上,休屠王举起他周遭部落所有的兵,聚于我们附近的一地,他所要面临的局面必然更吃力。我们在他的故地宿营,至少还有水有草。光喝这甘甜的水,我们也能活七天。而拿他所剩的带不走的牛羊放牧,那就更长久。骠骑将军知道,他们一定会先于我们开战,到时候,我们兵强马壮,突破了休屠王,还能‘就食于敌’呢!” 或许这并不是骠骑将军的意思,又或许是。说到底这只是天依在这几天的观察中对骠骑将军行动的猜测,关于这片草原上的物产,以及汉军后勤现状的事实应该也完全没有她所想象的那样乐观。但是自己作为基层军官,只要安定住士卒,让他们沉下心来,用秩序代替混乱,或许事实就能真的倒向预期的结果。在安徽的地方传说中曹操望梅止渴,虽然前方并没有梅林,但是士兵们加劲前进,找到了水源。在历史上曹操并没有这么做过,自己和其他军官们反倒时刻在画着大饼。 傍晚时分,众军已经在这片水草丰茂的地方安扎了下来。好的宿营地是好的宿营的一半,能够提高士卒们的士气,部分减少补给消耗上的压力。李广将军在塞外,士卒不乏食,他的良好补给便是来自于这些水草丰美的宿营地。 天依一边和祁叔打着帐篷的钉子,一边看部队在远处的河边捕鱼。他们凿破冰面,张开一道网,在河中捕获着从皋兰山游下来的水族。 “这儿也有鱼?”天依问祁叔。 “有。有鲤鱼,泥鳅。”祁晋师说,“我们这山下的河,虽然不比你们的大河,但是也有鱼。” “匈奴的草原上应该也有鱼。”天依耳边忽然传来阿绫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阿绫扶着腰走到了她们的面前。 “有水草的地方就有鱼,李将军那些部队应该就是靠鱼来生活的。”乐正绫说,“水是生命之源嘛。” “看来我们今晚也能够吃到这皋兰山中的河鱼了。”天依笑了笑,“得,这自然资源还可以。” “其实这种河鱼湖鱼,中亚和西域来往的商旅吃得也多。”乐正绫支着腰道,“这附近的地界,最好的是罗布泊里的鱼。其实你听他们的名词就知道了,鱼——他们管鱼叫‘laks’,名目还挺多,这个‘laks’在词源上应该类似于印欧语其他语言的鲑鱼或者鳟鱼。” “看起来新疆和河西从前也是鱼羊两鲜的。”天依笑着听乐正绫科普她在商队中习得的词汇,“要是我们不是来这里征伐的军队,而是旅人的话,或许真的能在这好好享用一番。别提那罗布泊了,我们这还在有一天没一天地等着休屠王进攻呢。” “哎,没办法。人在草原上,能持续一日是一日吧。要是河中的鱼一时也采完了,那才可怕呢。” “我们在上游,休屠王他们应该在河流的下游。如果他们看到了军士们在这里拦截他们的鱼,恐怕今天他们就要打过来。”祁叔道,“那正好,早完早散伙,大家损失都不多。” 还没到鱼捕完的时候,祁晋师又被骠骑将军征召到他的队中,准备探察周边的环境。而乐正绫由于身体原因,没有与祁叔同去。她和天依就负责在通书什中照顾自己的十多名士兵。针对这几天的心理波动,天依将万安叫到了水旁,面对着往东北方向奔流逝去的水波,天依向他叮嘱了生命安全的重要性。在听闻什副提到自己远在洛阳的母亲时,万安的脸上由那种决死的激进复归为一股惨然。 “先生,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光顾着为父亲尽孝报仇,却又将慈母给忘了。确实,我在战场上同敌人力战而死,是痛快了我,但是老母还在洛下受苦。到了黄泉,我也难向父亲交代。”万安慨叹道,“这几日如果真的决战了,我会待在什中,和祁叔一并行动,保护好他和先生。” “也不用保护,你把自己给保全了就行了。”天依说,“我们有闵队正和眉队副在,他们会保护我们的安全。” “嗯。” “希望我的话你能够听进去,牢牢记在心里。你远在泰山的父亲肯定不是希望你报仇的,而是希望你为他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光大门庭。要报仇或者求死的话,何其简单!单骑冲入敌阵就是。但是活下来,是要难得多的。你现在还小,十六岁,今后的人生还很漫长。再过个几十年,我们都老了,那时候,你再和父亲相见,父亲也会为你高兴的。” “先生,你说的这话,就好像我母亲在我耳边说话一样。” “那你也要真正地见到母亲才是!”天依拍拍他的肩膀,“想想她这两年在府上过的日子,孤身受他人的欺凌。我们都要互相勉励,回到关内。” 万安的心眼明亮了很多。回到什中后,他一时从前几日亲历战场的疯狂冲动中脱身了出来,和其他士兵们一块安安心心地扎营,准备晚饭。而待到天色更阴一些下来以后,霍去病和他派出的斥候也回到了营盘中间。 随后,天依等人从祁叔处得知了一个事实——休屠王,以及河西地区能够征调的匈奴主力,就驻扎在周围几十里的地方。他们拖家带口,部落的总人数,至少是汉军的三到四倍。排开老弱妇孺,能够接战的青壮年,也比汉军要多。汉匈大决战的阴云,正在这片远离焉支山,远离狐奴河、乌戾山,更远离黄河渡口的土地上稠密地组织起来。 这个消息虽然既在意料之内,又在情理之中,但是听闻它由预想变成事实,还是给士兵们造成了许多压力。先前稍微平复的情绪再度紧张起来,士兵们将鱼串在木签上,一边在篝火中烤着,一边个个紧抿着嘴。 就在这会,乐正绫站起来,向后生们问道: “还记得我们出军之前,什副编的什歌么?” 小伙子们都愣住了。 “当时,远在关内,大家对出军之后会发生什么,都没有概念,也没有预料。但是现在,我们的远征就要抵达我们的最远端。”乐正绫走到营帐的一个较高的地方,脱了头胄,向众人说,“所谓的‘健儿长驱蹈关外。纵矢石,列长铩。郡国士马威容大’,我们之所以叫做健儿,我们的威容不是平时在关内展现的,而就是在这个死生的时刻展现的。大家都是十六七的男子汉,这个时候了,我们纵没有遇见事,也不怕遇见事;遇见了事,也不怕事。我们不仅骑马,肩上还应该能走马。我们还要像前几日素来做的那样,骑着这匹马,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冲开他们云集的、欲杀光我们的阵型,跑到他们的最中央,好好看看,休屠王的身上,到底长着几颗脑袋、几只手!” 说着,她挥起自己的头胄,在空中扬了扬。祁叔带头呼哨,士兵们都鼓噪起来。随后,大家在洛什副的引领下,又反复唱了几遍什歌。唱完以后,大家的心里都攒着一股气——在出塞以后,自己的命运便和军队捆绑在了一块。将军号令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一定要沉住气,在这地方牢牢地扎下来。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第三节 包围,被包围 在互相知晓兵力部署的状态以后,骠骑将军率部在休屠王的原部上同休屠王的大军进行了持续三日的对峙。这场对峙是喧闹但无声的,每天,两方都会派遣斥候部队抵近对方的营盘观察,而无论是骠骑将军,还是河西诸部,双方都会大张旗鼓地烹煮朝夕的食品,以断绝对方对通过断粮迫使自己撤兵的念头。 从形势上来看,暂时看不出来两军中间能够分出来什么胜负。或许骠骑将军的部队更占优势一些——他们能够从流经休屠王部的河流中捉取到大量的鱼类,而经过一层筛以后,再流到休屠王部的游鱼,无论从数目还是个头上来看,都逊色一些。 但愿休屠王组织的各部匈奴能够罢兵瓦解,各自散去。天依每天清晨起来都念叨着这件事。三天下来,由于在平地上安然地休息,并没有大的运动,阿绫的生理期逐渐地过去了。但是这并不是个好讯号,因为再隔个几日,恐怕自己又会来。到时候,自己可能就没有这么理想的休息环境了。 在十天的急行军、转战快打过后,突然在一片地方像只王八一样驻扎下来,每天除了造饭吃饭以外不用做任何事情,通书什的众人都有了一种脱离现实的感觉。久而久之,他们几乎忘了自己是来远征的,现在正在和休屠王征召的几万男女老少对峙中。幸好,还有每天在地平线上看到的小股匈奴部队在提醒着他们。 这颇有一种静坐战争的意味。双方都没有急着去通过突击击溃对面,而是在休憩和侦察中寻找对方疲敝的时候。骠骑军就这么每日吃喝着休屠王原部的资源,一天天过活下去。德法边境在二战期间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一直到德国处理完波兰的事情,将部队部署至西线,准备突击比荷卢,战争的天平才暂时地在德国与法国之间倒向德国一方。目前汉匈两军的领军者,正是在这天平之间寻找微妙的打破平衡的机会。骠骑将军恐怕也在猜测,在双方粮草都充裕,骠骑军远道奔袭、人马劳顿,休屠王的部落也才聚起来、未流出散意的时候,自己主动去突击敌人,恐怕还是会进入胜负参半的局面。 故在这三天之中,众军也并没有什么都不干。他们吃到了出征十日来最好的伙食——冻死的马牛和宰杀的羊,每日又不做大的消耗,光是健身训练。反正休屠王原部草料、鱼羊充沛,只要在粮草完全耗竭之前击溃敌人,自己就会有新的补给。而对于还要分心管理诸小王的意图的休屠王来说,恐怕事情还不大好弄。 ——何况,根据天依和阿绫的历史知识,在这片阵容中的不止是休屠王,还有浑邪王。在这片临时集结成的大小部落中,有两个对当的统治者,不知道军令是出自浑邪王之手,还是休屠王之手,还是匈奴年轻的二王子句犁湖能够在这里取得他的权力。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每天她们从毯子上起来的时候,自己面对的骠骑军和周遭的河西匈奴营地都不会再是昨晚的情况。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河西诸部能够整合起他们的军权归于一位领导人,或者整合不了——由于消耗问题不断有部落离开战场,甚至内乱起来。而汉军虽然通过长达数日的休息,从长途的跋涉当中逐渐恢复过来,驻扎的时间一久,也难免面临断粮的危险,或者心有懈怠。这诸多要素的此消彼长,最终会在双方指挥官的头脑中定下一个确定的决战日期。在那一天,两方中支撑不住的其中一方将会率先向对方发起进攻,从而使持续几日的闹剧落下一个帷幕。 楼昫每天都早起,试图远眺察看敌营的态势。但是当时间进展到三月廿三日的时候,他早起以后,看到的是正在收拾辎重的几部兵马。 “怎么回事?”遇事不决,楼昫先问他的什正。 还带有几分睡意的乐正绫也才穿好衣服,不知道当前发生了什么。但是楼昫发了问,她的脑袋还是飞快地转起来。直到有一部兵马将着旗鼓走向东边以后,她才迅速地察觉到了: “肯定不是撤退。” “我想也不是。大战还没开始,强敌还在目前,怎么可能撤退呢?”楼昫眨眨眼。此时,他的旁边已经聚起了夷邕、齐渊、魏功、小郑等人。 “不要看了。”乐正绫倒吸一口气,“今天就是短兵相接的时刻。我们每个人,今天都有可能死在这里。我们快去穿甲!” 几个人还是愣在那里。 “这是命令!今天大家都把精神头给打起来,三天了,吃饱了……该上马了!” 乐正绫的声音带颤。楼昫从来没听到过什正的声音发颤,今天是他头一遭。在之前的几次小战斗中,就算现场再多肝脑血肉,什正也是坚决地率领自己走过去。而在今天,她的声音发颤了。 通过什正内心中泛起的畏惧,楼昫知道了今天与往日的任何时候都不同。纵使在出军之前就已经在塞下经历过战斗的什正,她也从没面对过多达上万、能够把整片草原都压住的敌人。虽然他们看到的只是有几部兵在撤离,但是楼昫此刻心里很清楚,在短暂的对峙和静止过后,当部队开始动起来时,无论他们怎么个动法,是温徐还是迅疾,今天都注定会是疯狂的一天。 士兵们不敢怠慢,连忙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盔甲穿好。正当他们准备收拾帐篷装车的时候,赵司马突然骑马走了过来。 “你们整理帐篷做什么?” “使君,今天应该就要决战了。”乐正绫和祁叔都向他拱揖。 “没错,但是不需要整理帐篷。我们还要在这住一天呢。”赵破奴抬手制止他们。 “那那一部……” 赵破奴循着众人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东撤的部队。 “那是挑起战端用的。”赵破奴说,“如果你们需要拔营,那也得见了司马的命令以后再拔。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就待在原地不要动。” “唯。” 众人遂听了赵司马的命令,继续留在原地,生火煮饭。赵司马又急忙催着马,去其他部曲视察情况。 闵升和眉出也已经将护卫通书什的百人队组织了起来。乐正绫走到他们的驻地,同两位队率商量了日中遇事要配合的一些情况。过了一会以后,天才正式地亮起来。 “我们应该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安稳地准备。”乐正绫估摸了一下,“他们发现东撤的汉军应该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将这个发现汇报进部落,大家商议打法以后,又需要一定的时间,至于他们的部队真正地行动起来,找个机会朝我们扑来,可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那么,我们至少在上午才真正地打起来。” “如果他们知道了骠骑将军是假意撤退,按兵不动,怎么办?”在一旁的天依问道。 “他们不可能按兵不动。只要我们发出交战的讯息,他们就会立即扑来。” “为什么?”楼昫感到不理解。 “在现在这个时候,没有为什么。”乐正绫叹了口气,“希望我们还能活到今天结束的时候。不管你拜的是什么神,还是从来不拜神,趁这个机会,赶快拜一拜吧。” 太阳慢慢地从东面的地平线上越升越高。天依和阿绫一开始以为撤出的部队会是小股的,而留在大营驻守的会是大部队。令她们没想到的是,骠骑将军所统帅的十部兵,正一部一部、源源不断地缓慢撤出营区。但是赵司马直属和分管的部队,则还如泰山一般扎在营中,众人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 “什正,我们也要撤么?”看着不断撤出的兵马,何存有点焦急了。 “按赵司马的话说,除非他下命令让我们拔营撤退,否则我们就得守在这里。”乐正绫向他道,“他会保护我们的。” “可是……如果部队都撤光了……他拿什么保护我们呢?”夷邕问道。 “那我们就只能自救了。”乐正绫说,“我们看起来应该会和赵司马一块行动。” “这是分兵了。骠骑将军带着主力迁走,赵司马待在原地不行动。难道骠骑将军不将他所有的兵力集中到一块突击么?”天依紧按着她的心口。 乐正绫久久不语。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得听赵司马的。我现在猜的是,骠骑将军可能要我们作为大军之诱,吸引匈奴主力来攻。我们边打边撤,把匈奴的战线拉长,兵力拉开,他再率领大部队通过一次突击逐个消灭。也就是说,赵司马和我们可能会成为匈奴人率先攻击的对象。”天依深吸一口气。 “什副,如果您说的就是骠骑将军和赵司马想的,这是哪门子保护啊!”夷邕瞪大了他的眼珠子,“这不是让我们往匈奴人的箭雨中送死么!” “就算骠骑将军今日要让赵司马战死,他也不能不从。”乐正绫从语塞中恢复过来,“有一句话叫什么?‘置之亡地而后存’。如果我们不按骠骑将军的计划、鹰击司马的命令来,擅自做主张的话,给战事增加变数,那带来的不确定性更大。一会敌人来攻的时候,无论我们有多少人、对面有多少人,大家都要坚决跟着赵司马的队伍行动。我们只能尽力让自己的马少中箭。如果中箭了,大家赶快换一匹,继续骑,不要落在步下,让他们生俘或者砍死。” “唯!”众人都喊起来。 “再就是——我们现在还是把帐篷收起来吧。” 通书什的士兵们遂认真地做起战争准备来。其他的部队和辎重陆续撤离大营,到上午时分,他们得到了关于今天的军事行动进一步的消息——骠骑将军会率领八千部队陆续撤离,但是骠骑将军的卫队会留在赵司马的军中,假装骠骑将军本人在大营。他们是诱饵。整个休屠王原部的营地上将会只剩下赵司马率领的两千部队——包含自己在内。 两千,又是两千。这个数字天依格外地熟悉。在遥远的楚汉时代,荥阳城被楚军围攻的时候,汉武帝要出逃,陈平便驱了两千妇女出东门,打着汉王的名号吸引楚军来击,掩护刘邦逃走。而在韩信攻赵期间,在著名的背水一战中,趁赵军倾巢出动时,偷偷摸到他们营垒中换上汉军旗帜的,也是两千精兵。天依不知道为何在如此多用奇的战例中,两千这个数字会如此高频度的出现。或许这不尽属巧合。 “欲撤走还未撤的还剩最后两部,”乐正绫向众人说,“或许现在是时候跨上自己的马,与这个营地短暂告别了。” 在如此危急紧张的形势下,乐正绫仍然向大家保持着微笑。士兵们硬着头皮,找到自己的战马,跨上它们。 闵升和眉出让他们的百人队也跨上了马,准备等候赵司马的调遣。未几,赵破奴下了命令,命令众军全部驰出营门,在草原上摆开阵来。 通书什和通书什卫队作为赵司马直属的一部兵,在营门口排好队形。两千的部队,虽然两千人仍然很多,甚至比那次参加夜袭的人数还多五百人左右,但是同草原那边的上万匈奴人比起来,他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淹没在胡骑的森林当中。 从北方兴起大风,刮过草地,野草伏如波浪。面临此情此景,乐正绫突然大笑了起来。 “什正,怎么了?”齐渊问她。 “齐伍长,你这辈子有经历过被几千人追着打,而他们竟不能取胜的时候么?” 齐渊的口中没有一句话。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就是现在了!这难道还不够我们笑么?” 就在这时,楼昫也笑了起来。 “你又笑什么呢?”何存问道。 楼昫并没有回答。他是为什正而笑,什正作为一个女辈,在今天,尚能以昂扬之容笑对千万人马,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蔑视面前的这群敌人呢?倘若在战场上,什正这等人都会遇到危险,从马上跌落、身膏草野,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在这荒唐的天地间活着。 紧随着楼昫,张万安也笑了。但是他只咳咳地大笑了几声,便截然地将声音收住。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长戟,准备用它先捅个十个人。 随着其他部队的逐渐撤离,原野的尽头上逐渐出现了蹿动的人头、长矛和马头。众军都不作声,只有赵司马和骠骑将军的旌旗在队伍中飘张着。出军半个月来,河西诸部的主力终于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大家不要慌,”乐正绫抬起手,排向远处黑压压的阵线,“那些人或许有上万,但是我们一旦跑起来,真正同我们交接的可能只有上千人。我们只要用我们的铠甲防住弓箭,什么事都好说。没有说我们同时面对万把人的进攻的,一个对五个,怎么可能呢?” “唯。”通书什的众人都听命。 眉出策着马,来到一什人面前,准备向他们交代一会的配合计划。 “一会,我们会向西北方向运动。”眉出说,“这样,我们一路往东,一路向西,就会拉散匈奴部队,然后骠骑将军率主力逐个击破。我们在往西北走的时候,赵司马会率军先突出一条路,而其他部队会在我们后方殿后。故,我们的队,主要会在你们的两侧掩护你们,主要是给你们挡住射来的箭。但是仍然会有箭从我们的空挡钻过来,所以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最好不要把身子露给两侧。在突出去以后,我们会长久地跑动,一直跑。一直到我们和骠骑将军在他们的后方会合的时候,我们再大展身手。都听明白了么?” “唯!” 随着通书什的众人将眉出的嘱咐牢牢地记在心里,远处突然传来滚滚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是闷雷,而是休屠王、浑邪王和众多匈奴小部落出兵的鼓声。远处草原上黑压压的人马也迅速地开始朝通书什这边压过来。他们打一开始目标就很明确,就是冲着撤退队伍的尾部和中部过来的。 赵司马早已经摆好了阵型。他把通书什安排在了众军的最中间,以让这支部队受到最小的冲击。然而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在数万级别的战场上,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纵使知兵如霍骠骑,假如他也和卫青、赵破奴等人一样活得长久的话,他也未必能将每一场自己策划的战役都打出漂亮的成果来。 “接下来,就要多拜托了。”乐正绫扭头转向身畔的天依。天依一边用颤抖发汗的双手紧握着马缰,一边噙着眼泪,点点头。这是她们俩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并肩战斗,也是第一次面临上万敌军。希望在接下来的一整天中,这个第一次,不会成为她们的最后一次。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什伍章 第肆节 合 短 兵 第什伍章第肆节合短兵 草原上的劲风正在猛烈地刮着。远处的休屠王和浑邪王的主力,已经在草原上充分地展开成一片线列,朝原汉军大营处缓缓地压来。乐正绫往右看去,发现骠骑将军所率领的汉军的东撤路线,正好也拉成了一条横向的线列。这表面上是撤退,实际上,两军都在向对面展开。但是双方的阵线此时并不对称,匈奴部落的主力是在面朝汉军线列的西侧尾端,也就是自己这边,直扑过来。汉军主力面向的则是匈奴部落的东翼。而赵司马将带领他的属兵和骠骑将军的卫队,朝匈奴部队的西翼寻求突围。如果将这个布局图展现在一张平面上,显然,骠骑将军是将要让自己这一部成为匈奴西翼和中军的诱饵,先疲惫他们,自己率领大兵击破匈奴的东翼。随后,他们再合兵一处,与匈奴主力鏖战。这是一个大胆的计划。 为了这个计划,骠骑将军不惜将他个人的卫队也放在了赵司马这边。这样,敌人就会以为骠骑将军和赵司马都在这断后的队伍中。匈奴人真的有这么傻么?他们难道终朝认不出骠骑将军这简单的诡计么?未必。但是在大战期间,要改变既成的部署状态,恐怕比意识到敌人的诡计,要更为困难一些。 浑邪王和休屠王的骑兵队慢悠悠地朝这边逼近,大约到两公里的距离,草原上的人们驰逐起来。赵司马军中也金鼓大作,整支部队行动起来。在原先的准备当中,赵司马将大营中所剩的两千人摆成一个锥阵,锥头朝向西北,准备从西翼和中军的交界处冲出一个口子。而乐正绫和天依所在的通书什,以及通书什卫队,刚好处在大阵的中间,看起来安全可靠。 远在前方的赵司马先是判断了一下,并没有立即指挥部队跑动起来。或许他正在寻找一个时间点:在这个节点出发,汉军可以冲至匈奴的右军和中军的缝隙中,为他率军突破进入无人之境减少一些阻力。 鹰击司马似乎迅速地寻得了这个时机。随后,他率领着整个两千人规模的大阵,全速地向锥子的尖端方向驰去。 乐正绫自然也不敢怠慢。她用尽全力高呼一声,通书什和保卫它的百人队也紧紧地跟随在军阵中间。草原上扬起尘烟。 天依眼见着自己正在催动着鞍下的马匹,全速地驰往来敌的西侧,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一时感到自己正在跟随着大队人马,进行一次疯狂的冲击。两拨人,互相都知道对方要杀自己,但是他们并没有越逃越远,而是越有杀意,越往对方冲去,并且最终一定有人会死。 吃了三天的丰草,坐骑跑动的速度很快。在一片风声中,她并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在双方的对冲下,只过了一分钟,她就看见对面的匈奴部队搭起了弓。而在外围的汉骑,也已经弯弓瞄向了对面。 “要射箭了!”观察到这一态势的天依用她最大的嗓音呼了出来。 通书什的众人都做好了准备。几秒过后,她们听到了两翼皆有木材划破空气的响声。这似乎是一个良好的讯号,说明赵司马确实将部队率领到了一个匈奴右军和中军尚不及的地区中。但是紧接着的,她们复听到的,是自己两翼的许多骑兵的人鸣马嘶。说是人鸣马嘶,其实就是中箭发出的惨嚎。他们在军队的最外围,替在中心的自己和赵司马挡下了第一波箭。但是这一波箭是在箭的最大射程外射的,但愿它对落处造成的伤害并没有它初发时那么大。不知道当前部队的伤亡如何。 恐怕再射第二波箭的时候,箭雨就会覆盖到大的锥阵中间。到时候,通书什中的每个人都有可能中箭。天依和乐正绫都吞了吞口水,准备面临随机向自己落下的箭矢。还好通书什中的每个人都带了头胄。但是如果箭矢从甲胄的缝隙射进来,且动能尚未全部磨完的话,着甲的人还是会吃上亏。 众人一边快速地往前驰着马,一边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第二波箭矢的下落。但是预想中的局面并没有来,乐正绫瞪大眼睛,发现时机并没有给双方的骑兵发第二轮箭的机会——两方如果准备拉第二次弓,他们便会在开弓之前,撞在一起。双方都拔出了矛戟,没有长兵的也拿出了短刀,准备近战。 前方喊杀声震天——大队首部的楔子尖头已经深深地嵌入匈奴右军和中军之间的空当中。他们各自的指挥官分别率领部队避向了锥阵之外,但是二阵的边缘仍然与赵司马的部队擦过。这给匈奴部队带来了麻烦。汉的骑兵们骑在马上,踏着海国登,使用长戟和长矛来进攻马上的匈奴骑兵。匈奴人也以长矛回礼。不断地有人落马坠地,身上插着断裂的长兵。就连穿着轻重札甲的汉兵也不能外。毕竟长柄武器在对冲的马匹的作用下,动能可要比在射程最远处下落的弓矢要大个数倍。 天依一边听着周遭矛戟透过甲胄刺入肉身的潮湿响声、外围的汉兵和匈奴兵的惨嚎,一边驱马紧紧地跟在阿绫身边。她此刻有一种怒发冲冠的感觉——头发和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全都竖立起来。但这倒不是愤怒所致,而是在危险和惊惧面前人体的本能。她紧咬着牙关,几乎要将牙齿崩出来。 避开锥子尖头的匈奴军队迅速将马头掉转过来,准备从后面追打这部少数但打着骠骑本人旗号的部队。经过难熬的数分钟,赵司马的两千人锥阵已经成功从匈奴右军和中军的间隙中穿过,前面是一片野地。前锋已经由一个锥尖向两侧展开,这样处于锥阵中间的部队便取得了更大的活动范围。 乐正绫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心头暗喜。看来浑邪王和休屠王的部队并没有设置战线的纵深,赵司马很轻易地就突破了右军和中军。她四下看看,发现处在锥阵中心的通书什和通书什卫队都没有损失,小伙子们仍然是紧皱着眉头,面如土色地驱马随军前进。在这第一波冲击过后,通书什的命运便从死亡的泥淖中迈出了第一步。 她向众后生呼了声口哨,试图以此来使小伙子们从杀声震天的战场上适当恢复精神。 忽然,她听得自己的右侧传来马蹄的声音。乐正绫仔细一看,发现自己的估计错误——匈奴人的中军具有纵深。有一部未在前线的马军在骠骑司马冲出中右军的间隙以后,从中军的阵列中,朝赵司马的右翼冲击过来。他们同样采取了锥阵,而汉军的右翼准备不及,已经被冲了一个大缺口。第一个匈奴人在将一个汉骑士捅落马下以后,已经甩开了断矛,来到了通书什的外围,距离自己不到百尺。 他作为锥子的尖端并没有在自己刺入的汉军中存活过久。眉出同北军骑士们策马上前,和其他部队刀戟并进,那十几名率先冲入阵中的匈奴人便无力地翻在马下。 此时,其他的汉军部队也已经和入阵的匈奴军队缠斗在了一块。眉队副满脸是血,紧握着手上的马缰,转回头,向通书什大嚷: “继续前进!” 乐正绫虽然十分担心眉出的安全,但在这时候,执行命令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助。她继续率领着部队,继续随着赵司马的卫队往草原深处没有敌人的方向行去。 通书什卫队也并没有恋战。在简短地同匈奴部队格斗以后,闵升和眉出率领着骑士们也脱离了短兵现场,继续伴随通书什向外突围。此时他们的阵型有所变化,卫队不再在通书什的两翼,而是围成一个扇状,在通书什的后方。他们的队形是随通书什面临的敌人的方向而改变的。 后方的匈奴部队开始朝汉军射箭。但是由于部队进展得快,通书什虽然被箭所及,但是大部分箭已经超越了有效射程,并不具备什么威力。有一支箭落在了天依的后背上,但是天依直到阿绫和祁叔提醒,才发现那支箭附在自己铠甲的甲片和皮革衬里中间。它并没刺进皮肤太深。 她为自己感到侥幸。在公元前121年,自己和阿绫这是在以生命在诠释强弩之末这个成语——虽然中的还不是强弩,要是强弩就糟了。 众军全速奔驰着,终于突进到了匈奴阵线的后方。回忆刚才的经历,天依和通书什中的士兵们都感觉自己在地狱中走了一遭。大家欲得喘息,但是匈奴的中军和右军紧咬不止。他们似乎并不愿意放过自己这支诱饵,他们对自己的意图始终是追及、扑上并歼灭。 “什正,我的马!”小郑骑在马上,呼道。 乐正绫看了看他的马。有一支箭斜着插入了它的背,所入并不深。 “就一箭,伤及皮毛,没事。”祁晋师说,“它还可以运动起来。” 话音刚落,又几支箭插到了地上。众人赶紧加速,紧跟着赵司马。 鹰击司马所率的汉军和匈奴部队你追我赶。双方的体力都不足以支撑长期的突击,故每行一段路,两军总是有一方要慢下来歇息调整,之后再做短距离的全速前进。赵司马便逐渐地将匈奴部队的阵线拉长。 在上午的追逐战中,每当匈奴部队缓速休整的时候,赵司马便会率军打个突击,纠缠住匈奴部队,并给他们造成伤亡,随后再撤。而对汉军来说,最糟糕的情况则也是汉军尚未整休久,匈奴部队便策马冲了上来。司马军所受的最大伤亡便来自于它。赵司马的后军有五百人,乐正绫看着那五百人逐渐同第一波来击的匈奴骑手接战,许多士兵一个个背上冒出带血的矛尖,仰头堕马而死。他们无不穿着札铠,戴着甲胄,但是在冲刺面前,所有的防护都像一层白纸一样。来自关内的良家子弟,不论他有什么经历,品行如何,对自己的人生有何愿景,当他的背上突然出现了矛尖,来自河西的陌生人便用勇力斩断了他一切故事的尾巴。 乐正绫赶紧将头别回来,等待赵司马下令加速。直到有匈奴兵冲到通书什卫队前的时候,赵司马终于下达了命令。全军鼓号大振,大家遂急忙打起马鞭,再度快速远离逐渐逼近的战线。乐正绫正率领部队响应命令,突然,她感到背上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那只虫子并没有立即地溜走,而是一直叮咬着她。 不对,自己穿着甲胄,怎么可能被虫子叮呢?就在此时,耳畔传来天依发软的声音: “阿绫,你中箭了……” “中箭了么?”乐正绫眨眨眼睛。她感到眼前有点晕,在太阳的照耀下。她回头看了看箭矢射来的方向,只看见不近不远的地方有一匹马,马上驮着一具紧握着弓的匈奴骑手的尸体。那具尸体身上被卫队的马戟戳了几个血洞,汩汩的血泉正沿着马背滴落。几秒以后,这具支离破碎的身躯翻倒在了地上。 或许这箭就是他所发的。由于距离较近,故这支箭有能力穿透乐正绫的铠甲。 “那支箭……我看不到箭头……恐怕……是进去了……”天依非常害怕。她已经看到一点血迹从阿绫背上的箭杆上冒了出来。 楼昫在通书什队伍中也特别担心。他一时想脱离何存的伍,但是被他制止。 乐正绫一边在马上加速骑着,一边腾出左手来。她摸到那支箭所在的位置,紧紧攥住那支箭。 “阿绫,你要干嘛……” 天依话音未落,乐正绫便闷声将那支插入的箭拔了出来,疼得剧烈地喘气。天依看着阿绫的鲜血溅到了马鞍上。 “是骨箭,还没有倒刺。”乐正绫将那支沾血的箭头塞进自己的马鞍下,一边感着伤口的疼痛,一边勉强地笑着同天依和众士兵说,“这箭奈何不了我。等到休息的时候,我包扎包扎,便是了……” 说是这么说,在激烈的运动下,仍然有血从阿绫的创口冒出来。天依担心阿绫会不会失血过多。待部队重新慢下来以后,她一边骑着马,一边从自己的鞍下拿出来一块自己晨时烧水清洁过的布,缓缓骑行至阿绫的马前,保持与她同速的状态。天依将那块素布通过身侧塞进阿绫的甲下,探到她的创口,将布条固定在那。当她的右手从阿绫的甲下伸出来的时候,天依发现她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 “阿绫,一定要坚持住啊!”天依紧蹙着双眉,双手合十,哀声说着。她此时此刻是真的害怕阿绫像自己上大学时编练的一些歌一样,死在战场上。 “没事,这点小伤,奈何不了我!”乐正绫仍然非常兴奋。她准备将这种昂扬的斗志一直持续到战斗结束,或者自己身死为止。 在稍微平缓的态势下,她再度向通书什的小伙子们高呼道: “今天的决战,只要我们继续跟随赵司马打下去,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 众士兵都呼喊起来,甚至有些人把嗓子都喊哑了。刚从险境中走过来,经历了那么多的死生、伤亡,大家的心头都郁积着一股压力。呼喊能够极大地舒缓这种压力,以及连续的战事带给自己身体上的疲劳。 经过一上午的突击和突围,众人发现,在草原上追赶自己的匈奴部队,在数量上已经少了。一开始是整个中军和右军都在扑向他们,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只有右军还在紧张地追击着自己,向自己射箭。阿绫所受的箭伤,应该便来自匈奴的右军。但是在追击的终点,就连具有四五千人众的匈奴右军,也已经分散了。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两千匈奴部队仍然在追赶赵司马的一千七百多骑兵,准备吃掉他们。 那些匈奴部队必然是后撤去支援主战场去了。显然,骠骑将军真正率领着的八千汉兵已经使匈奴部队的左翼陷入了巨大的麻烦当中。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似乎也有一些打溃了的人马正在朝北方和西方退去。战场的态势就随着太阳逐渐转过西边一样,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赵司马此时也已经将部队完全调转过来,排成一个矩形阵,准备掉过矛头,将那支还在紧追不舍的匈奴部队击溃或歼灭。 “那支部队是卢胡王所部。”乐正绫在通书什中,一边捂着自己的后背,一边同天依说。听什正这么一说,众人都识别出了它的旗帜。 “或许匈奴右军让他们也返回,但是他们没有从命。”天依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他们是要来为他们死去的王和亲故报仇的。” “卢胡王不是死了么?”何存问道。 “看来,这支部队就是由他儿子率领的。他们有了新的卢胡王。”齐渊说,“可惜,他如果把这两千兵随右军一并投回正面的话,发挥的价值肯定比被我们打败要大。” 听到这,乐正绫也叹了口气。匈奴军制的一大弱点恐怕便在于斯,真正打起仗来,虽然分左中右,但是在令不出于一人,或者说主帅威望不足的情况下,还是部落各自为战。部落的领袖如果有什么非理性的冲动,便会对整个战场的态势发生影响。 “要报仇,好呀。”张万安紧握着他的戟,看着东面卢胡王的旌旗,“他也要为他父亲报仇,我也要为我父亲报仇。我们各为其仇,正期待在这草场上会一会呢。”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第五节 鏖皋兰下 元狩二年三月廿三日中午,经过一上午激烈的战斗,赵司马率领所剩的一千七百许骑兵在休屠王原部西面的草原上排开,同小卢胡王所率的两千许匈奴部队沿着缓坡对峙。 赵司马并不给双方休息的机会,而是直接鸣了套急鼓,号令全军骑士端平矛戟,直接向卢胡王所部突去。他看起来底气十足——骠骑将军既然能以一千五百众就击散卢胡王大部数千人,擒杀了他,那么现在面对他的儿子,自然是更不必惧怕。 但是那是夜间的偷袭,而今日是两军刀对刀枪对枪的硬仗。不过相对的,新卢胡王所率的残部,其战力或许也没有那次夜袭中来得多。今日造成的伤亡,不知道会比那次夜袭高多少。 通书什仍然处于阵的中间,随队冲锋。他们和负责保卫他们的北军骑士是赵司马的预备队中的预备队,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驱遣他们上场。 张万安一直挺着他的长戟,四下顾盼。其他人则是将长戟紧握手中,预备随时来临的危险。大约在双方的军队冲入三百米距离的时候,乐正绫令通书什全员下伏。 习惯了什正命令的小伙子们连忙伏到马背上。楼昫刚把头低下,他就感觉有风声从自己身边的空中划过。看来是卢胡王军射了一轮箭。只要躲过了这轮箭,进入了近战状态,他们便不用再担心弓矢会射到他们的面门上。 当众人从马背上起来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乐正绫急忙将整支部队停住,回头观视,发现小郑落在了后头。他的坐骑本来在上午就有伤在身,而在刚才的箭势中,有两支箭命中了马匹的面门。这匹可怜的良驹现在已经倒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能当场死亡了。小郑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可以想见,如果人的面门被箭矢命中,那将是多么可怖的一个场景。 还好通书什中的每个人都分配有五名骑士负责安全。眉出手下的一伍骑士已经来到他的身前,将一直牵引备用的另一匹马匀给小郑。小郑虽然在草地上摔伤,但是在本能的刺激下,他还是迅速地爬起来,踏上那只马镫,和那伍骑士一并回到了通书什的阵列当中。这算是一个小插曲。 第一排线列已经突入匈奴骑手中间,同他们缠斗在一块。未几,第二排和第三排汉军的线列也加入了进去。由于乐正绫等人在等待小郑的时候慢了一会,当通书什赶到前线的时候,卢胡王已经带着他的旗帜,率他的一些亲兵从阵中杀出,没想到正好和通书什及其卫队打了个照面。 乐正绫看到了距离她仅一百多米的前卢胡王的儿子,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就算赵司马安排得妥当周密,在一片乱军当中,自己和小伙子们也难免面临危险。这个新继承王位的年轻人看见这边有大量穿着厚甲的人马,连忙率几十人冲杀过来。看来他们确实把这边当成了骠骑将军或者鹰击司马的亲卫。 “乐正!你带人退后!”闵升和眉出朝乐正绫吼道,随后率北军骑士们上前接战。卢胡王率领的几十人并不是北军骑士的对手,但仍然有身上穿着大铠的骑士受刃堕马。这令通书什中的众人感到危险就近在咫尺。乐正绫正警觉地察看着周遭的态势,看还有没有其他军队来攻时,她忽然听得天依喊了一声: “万安!” 张万安没有顾及什副的呼喊。他已经高挺着矛,直接冲向了卢胡王的旗帜。这引得一个伍的北军骑士也随他冲击。年轻的卢胡王正在同闵升缠斗,没想到还有几个人径直地朝他冲过来。当他反应过来时,张万安已经将他的长戟刺进了卢胡王的侧腹。 这个一直想为父亲报仇的少年大嚎了一声,调转矛头准备刺穿这名和他年纪相仿的军士,但是万安急急勒缰退马,在骑士的掩杀下迅速地逃蹿出去。闵升把住机会,抽出腰间的环首刀,一刀将卢胡王的脖子削出了一条血印。 随着颈动脉中及腹部伤口的血液喷涌而出,卢胡王的眼神迅速地失去了聚焦。他试图抓住马鞍,但是手不听使唤。这名少年穿着的装饰繁密的青铜甲完全失去了它被穿戴的价值,卢胡王直挺挺地在马上倒下,伏在刚才为保护他而战死的卫士的身侧。 老卢胡王的另一个儿子此刻也跟随着哥哥,掌着旗帜,准备同汉军决一死战。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喉咙也被长戟洞穿。一直伴随在眉出身边的祁晋师见状,挥舞着环刀,用匈奴语大喊: “nalldi!”(王子被杀了!) 阵中的匈奴兵纷纷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来。他们的目光所得到的结果是,自己国王所在的旗帜确实已经倒伏在地上。卢胡王余部的士兵本来就遭到了很大的损失,主人又已阵亡,坚持了不多久,便各自溃散而去。这旋应了“兽聚而鸟散”的记载——虽然汉兵若要溃散也是如是。而有些士兵杀上来,意图收回他们首领的尸体,为退回过来的众军阻击驱散。 直到卢胡王余部武装完全溃散,赵司马才有余闲回来视察通书什的情况,以及卢胡王和他弟弟的尸体。就在这时,众人才发现,在几十具乱尸当中,还有一具是年少的女性。只不过她戴上了面具,在仓促接兵的时候并没有人发现。这具尸体也穿着青铜甲,衣服上面还带着饰物。 赵司马叫来捕得的卢胡王部俘虏,让他来判认这具女尸的身份。 “他是卢胡王的女儿。”祁晋师将俘虏的话翻译出来。 “这也是冲着我们来的。”赵司马说,“我们对她的父母太不好了。但无论如何,老卢胡王的部落是消灭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今天都在这里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剩余的其他后代。” 赵司马突然听得在旁边探视的乐正绫叹了口气。她一边捂着后背上的箭伤,一边看着这具较她年幼、和她同样在这片战场上,但是已经化为异物的少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求仁得仁,我们会妥善处理她。”赵司马说,“你们本来力气微小,出现在这战场上,保护好自己,到处躲藏,才能尽量地多喘口气。对了,卢胡王是谁杀的?” “是闵队正和张万安。”眉出向赵司马禀道。 “好。你们损失了多少人?通书什有没有伤亡?那个姓张的士兵还活着么?” “战死五人……重伤两人,不同程度伤了十人。大部分是轻伤。”闵升报告道。 “还能一战。” “通书什无有死亡,死了一匹马。张万安在这。” 张万安被骑士们领到赵司马面前。他恭敬地朝司马行礼。 “你好好和你的什在一块待着,回关内以后,加爵封赏少不了你。”赵司马背着手对他说,“不要在这塞外把自己玩死了。” “唯!”张万安此刻还没有从杀人的惊惧和兴奋中恢复过来。他完全处于一种复杂的情绪当中。由于生活条件的原因,他打小见过的死人不少。但是目视与真正将一个人从生命带向死亡,尚是一件非常冲击的事情。 天依坐在马上,看着万安的状态,心里也担心起来。当然,在这次残酷的塞外突击以后,每个人或许都会患上战争病。但是,现在,还并不是她们要担心这个的时候。 “好了,事不宜迟,这里我们之后再收拾。现在,我们休息休息,准备回去支援骠骑将军,并一举捣毁他们所有的营地!” 经过这场战斗,赵司马还剩一千六百人出头——尚能骑在马上作战没有重伤或死亡的人,其中骠骑将军托管给自己的卫队并没有什么损失。与卢胡王余部的战斗并不焦灼和惨烈。而战斗的氛围仍然在远方蔓延,骠骑将军率领着大部汉军仍然与匈奴部队缠斗在一块。刚才在他们进攻卢胡王余部的时候,似乎无论是骠骑将军,还是休屠王、浑邪王,都没有派出军队来响应。这个态势说明了一点——两方都没有预备队了。司马军中的众人面对着自己这边已结束的战斗,数百的匈奴兵的尸体和躺在地上哀号的胡汉伤员,感到在当前的态势下,自己这一部便是骠骑将军能够调动的总预备队。只要再有一千六百汉军加入战斗,从休屠王联军的侧翼突然出现,那么匈奴部队纵使人数再多,也会瞬间崩溃。 赵司马收拢部队,在短暂的修葺之后,率领这剩余能战的一千六百人,冒着午后的日光,向东北方向行去。大家都做好了准备,自己作为这场战役中的决定性力量,当他们返回主战场的时刻,便是战役了结的时刻。天依颇有一种自己正在经历滑铁卢战役的感觉。 大约过了一刻多钟左右,远处的喊杀声逐渐近了。翻过一道坡,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绵延十数里的战场。汉军和匈奴部队的各部来回地冲击着,鼓角声不绝于耳。总的来说,骠骑将军的汉军主要集中在东南面,而休屠王、浑邪王和其他小王的部队则集中在西北翼。如果赵司马率领的这支部队在此刻加入战场,那么最西端的匈奴部队便会受到两面的攻击,率先崩溃。然后,赵司马的部队和最西端的汉军会合后,他们便会化为一股洪流,自西向东,将胶着在战线上的每支匈奴部队逐个地粉碎。 这个打法,似乎是几年后的漠北之战的一次预演。大将军卫青与单于的主力决战的时候,战酣日暮,当天中刮起沙尘暴、两军各不相见时,卫青急忙率领军队分别从两翼包抄单于军,随后自己的主力也鼓号进兵,单于主力的崩溃便是从两翼受到夹击开始的。 “这是最后一战。”乐正绫对自己的士兵们说,“上午我们出逃,现在我们又回来了。大家要保存好自己的生命,一会,我们还要看休屠王和浑邪王出逃呢。” 众士兵都答唯。楼昫感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已经减小了大半,但是生命危险仍然像一把利剑一样悬挂在他的头顶。希望在这一波最后的攻击过后,自己、战友和什正还能安然地在皋兰山下享用夕食,好好地睡一觉。 赵司马命骠骑将军的卫队张起霍去病的大旗,率领自己的一千六百军队在草原上展开,向匈奴的右军推进。大约五分钟后,他打了一通急鼓,众人加快马速,向刚朝汉军冲击完一次、正在短休的匈奴右军直扑而去。 与汉军缠斗一上午,匈奴右军已经被削弱得很多。汉军也显得疲乏。此时,赵司马的一千六百重整旗鼓的骑士突然加入战场,致使整个右军一下面临了两倍兵力的汉军。乐正绫端着戟,和通书什的士兵们避过一轮薄弱的射击,随后,她们在骠骑将军的阵中杀入了疲惫不堪的匈奴右军。而汉军主力的左翼受到了援军的激励,也向匈奴部队反扑过去。 乐正绫浑身是汗,她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率部同闵升和眉出配合着保持安全。她原先以为她们在下午经历的战斗会比上午的更为惨烈,因为自己进入的是主战场。但是她们在突入匈奴右军以后,所遭遇的抵抗甚至比同与卢胡王余部交战时还要小。这是令她始料未及的。 在古典时期的军事思想中,军队似乎有“壮”和“老”这一对关系。在大部分情况下,当一支部队陷入疲乏,它便是老的;反之,便是壮的。匈奴右军和中军上午向赵司马扑来的时候,他们吃饱喝足,刚刚出发来击,是壮的;而当连续追击“骠骑卫率”不及,右军折返回战场,又连续打了一个上午的仗、未有好好休憩后,右军的状态便陷入疲乏。何况右军的一半——即卢胡王余部,已经在中午被赵司马的反突击粉碎。而剩余的另一半右军,在此刻的战力甚至不如报仇心切的卢胡王。接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匈奴右军旋即全部溃败。赵司马短暂地收拾了部队,随同从匈奴右军的战略对立下腾出手来的汉军最左一部,开始向河西诸部联军中人数最多的匈奴中军发起进攻。 发觉手下小王统帅的右军遭到合击溃散,休屠王一边暗骂该部人马软弱,一边分兵去堵住缺口。但是他旋即发现了右军遭致溃败的原因——日中自己追击不及的汉军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人马还余四分之三。 事实证明了休屠王分兵的策略是给已经逐渐陷入危险的河西诸部联军火上浇油。当他将自己一半的部队分往右侧时,右侧和自己本来应对的正面都变得更加薄弱。在激战一刻钟以后,为了确保自己的大部不在这一战中覆灭,他被迫做了一个决定性的选择:率领部队撤出战场,回到后方的营盘,立即西撤。 在撤退之前,他将这个消息通知了浑邪王。浑邪王恼于他的突然决定,但是没有办法,当汉兵杀至自己的右方时,他也只能率军仓皇撤散。被两位大王抛弃的剩余的中军和在上午就几乎被摧毁的左军成为了一场灾难,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同骠骑主力会合的赵司马一路从西打过来,他像拿破仑一样,只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就吹掉了普鲁士——河西诸部。当在喊杀和冷箭中率领通书什全甲杀出来的乐正绫复见到发动这次总攻的骠骑将军时,她见到了来不及随父亲后撤的浑邪王的王子,以及他的相国、都尉等等大小官员。 看着这些大小官吏,以及多达数千人的缴兵投降的俘虏,乐正绫整个人突然在马上瘫软了下来——像是一根高度紧绷的弦,突然松开了一端,在空中弹飞,瞬间又失力地垂下。天依、楼昫和祁叔连忙上前去将她扶下马,三人联手将她的铠甲解下。经过半天的剧烈颠簸,阿绫背上的箭伤并没有很好地恢复,而是进一步开裂了。并且,箭伤恐怕要比他们上午猜测得要深。 骠骑将军骑在马上,还未来得及擦去脸上的血。他看着她的伤情,命令通书什不再参与后续对营盘区的追击,而是跟随善后打扫战场的部队,回到休屠王故地上的营地中,整理他们上午之前遗落在营内的物资。 乐正绫被七手八脚地抬上赵司马收纳伤员的马车。天依牵着马,和通书什的士兵们、闵升的百人队,跟随着大车,走在回皋兰山下的路上。她的恋人趴在柴草上,一动也不动,沉默不言。乐正绫先是不住地咳嗽,良久,从她因呼喊而急性沙哑的喉中,徐徐地传出了一句话: “第一次河西之战,结束了。” ——第五节完—— ——第十五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第一节 祭天金人 “第一次河西之战结束了。” 听得乐正绫的这句话,天依忽然感到今日在马上奔波导致的剧痛和酸乏像一片云一样,消失不见。她的双肩虽然还着着沉重的大札,本来这副重达十来斤的大铠,在附着在自己身上半日以后,应该使她喘不过气来。 “阿绫,结束了,都结束了。”天依用最轻的触力抚着受伤的恋人的脊背,轻声说着,“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休屠王、浑邪王的大军已然作鸟兽散,再也不会有任何伤亡,再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一听及此,在马车旁边走着的众士兵都落下泪来。他们在赵司马的部队中,并没有成为四分之一伤亡中的一员。楼昫看着远处的大营,一时有点恍惚。虽然背后的战场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但他的耳边仍然充盈着汉匈两种语言的喊杀、詈骂、惨叫,铁质和铜质的尖头刺进胸腹扎出赤血的恶心响动。 “sret!”(汉语‘杀’) “ada!”(匈语‘危险’) “mayaq!(匈语‘屎’)” 这些汉语和匈语的词源源不断地在他的脑中播放着。楼昫拍拍脑袋,没想到这些人声被放得更大。楼昫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很明确地记得,其中的一些声音,发出这些声音的人,已经进了鬼录。 楼昫感到今夜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夜。死者的鬼魅会盘旋在他们的帐篷上空,搅得他们所有人无法安眠。而在今后无数个夜晚,面临自己的,恐怕也会是中夜在床上的惊叫。 士兵们随着善后的部队,各个垂着头,往吃朝食的营地走去。当他们到达营地的时候,众人发现,自己的营区已经被进攻掠夺的匈奴中军捣毁得不成样子。 “我的革球!”夷邕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其他东西。他急忙冲进自己的帐篷,翻找未果,得到的只是一片破残的、上面还附着着一点糠实的革片。 “该死的!”夷邕骂道。 “邕,是这只球替你死了一次。”战友们纷纷安慰他,虽然他们的脸上也无气色。大家在帐篷里检索着剩余的东西,但是在破碎的帐篷布下,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孑遗,粮肉和毛毯几乎都被抢光了。 看着小伙子们个个失落的神情,还有躺在车上一动不动的恋人,天依感到时事已经成为一团乱麻。她牵着马,走到士兵们身前,同他们说: “至少我们最要紧的东西——革书,还带在马上。只要我们把我们出军以来记录的所有这些东西留到关内,大家照样可以升爵。至于其他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大不了我们不在这个营地住了,到了河西诸部的营地那边,可以从那边再取东西。” 说完最后一句话,天依感觉自己好像一伙流寇的首领,叫人去和对面的流寇抢东西。她理理自己杂乱发干的发梢,想说点什么补充回来,开口许久,也没有说成。 小伙子们默默地收拾好被匈奴众军掠余的物什,各自判别了所属,将它们堆到大车上。大家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随后又跟着部队,像蜗牛一样走往河西诸部之前几日的营盘区去。 日中刮的大风已经吹散了所有的战云。部队走了半个下午,太阳已经迫近远山,但是无人抬起头来欣赏近昏的落霞。通书什的每个人都低着头,扶着车,甚至连负责护卫他们、平时威风八面的北军骑士,也处于这个状态。中午在同卢胡王交战的时候,除了即死者以外,还有两名骑士受伤从马上堕下,他们此刻同样躺在运送伤员的车上,但是无论从所受的伤,还是从伤员的状态来看,他们恐怕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活下来的几率不太大了。 闵升和眉出作为这支百人队的队正,他们并没有和其他士兵一样,在马上垂头丧气,虽然他们和他们的下属一样,正走在生命逐渐流逝的战友身边,但是作为单位的长官,他们二人仍然强整着情绪,一边在马上走,一边直视四野的日暮景观,以及被夕阳照着的、被人一具一具抬走的上千的群尸,通过无尽头的谈话来尽量冲散默然的气氛。 在一片沉寂和伤兵的呻吟当中,通书什的人们来到了前几日围困他们的河西匈奴诸部所驻扎的大营区中。虽然大部分参与围困的部落民已经被败兵裹挟逃走,但是此地仍然残留了数千悲伤的人群,以及大量匈奴军队来不及搬走的物资。和通书什的营地遭遇匈奴的劫掠一样,这里营地中的物资也被骠骑将军和赵司马率领追击的汉军主力劫掠了一番。许多结束了讨伐的士兵正在三三两两地将粮食、酒肉、篷布搬回他们什伍的车上,人们面露喜色。 还有一些士兵在拖拽营盘中的女子,或者直接在原地开始干活。有些部落民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和妻女,使着他们能使的一切东西来拒击,但是这种徒劳无用的反抗最终导致的只有死亡。在这里,骠骑军的军纪变得同以往他们经过其他部落时不同了。 通书什中的所有人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目前所发生的任何事进行评判和干预的能力。天依的控制力只限于她的士卒,并没有办法越级制止其他士兵——反倒有几个失了神智的士兵上前来拉扯她,像拉扯其他年轻女子一样。所幸卫队的骑士们将她与半失控的士兵安全地隔开。 “什副,我们还是先找到赵司马比较好。”齐渊劝她。 天依一时失言。通书什的卫队簇拥着他们,来到营盘区的中心。那里有几丛装饰着彩色的帐篷,同营区内的其他毡帐截然不同。看来那里就是河西二王中的一个临时停驻的地方,很有可能是休屠王的。 从帐篷区的保留程度来看,这二王逃窜得非常狼狈,几乎来不及将自己贵重的财产移走。在这个临时的行宫处,天依见到了赵司马。他正同骠骑将军在一起,观赏着一件精美的铜器。看到自己后备部队脸上的神情,他迅速地知晓了原营地的破坏情况。 “你们把那边可用的资材都收集了?”赵破奴问天依。 天依向他答唯。 “好。”赵破奴背过手,“没事,今天傍晚,我们把营中缴得的完好的帐篷布和毛毯,再分送到你们营中。你们不必担心今后宿营的事情。” 天依本来想向赵司马和骠骑将军询问军队在这片营地中的事情,但是当赵司马说了这番话后,在那一瞬间,她迅速地顿悟了:下午在营盘区中发生的这些事情,汉军的长官是默许的。她便也不再过问。对于古典时期的人们来说,军队有纪律、不纵兵劫掠,是锦上添花。而劫掠,是常事。就连一向以“文明”彪炳这个时代的罗马来说,在此二十年前,罗马军团攻破迦太基的时候,他们也对城内做了相同的事情。 将令不可违,但是天依至少还可以选择约束住通书什的行动。 “既然那边已经没办法驻扎,那你们今晚就在这里驻下。”赵司马并不打算谈论此时正在发生的和外面的兵伍有关的事情,向她说,“来,你看看这个金人。” 天依遵命走到他的身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汉军自匈奴部落中所取得的这个人像。这个雕像看起来就是汉武帝诏书中所提到过的“休屠王祭天金人”,那么这个行宫毫无疑问也就是休屠王的行宫了。这个塑像的表面覆盖着铜质,身躯不大,便于游牧部落携带。这个铜像戴着一,“我们要把水烧到沸腾,然后把布条弄进去煮。”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治好什正再想之后的事情。或许当他们回到了关内,在经历了塞外的考验后,自己和什正的关系就会更进一步。只要什正还在,自己同什正结发以后,他就可以无尽地索取她光洁的肌肤。 楼昫在帐里帐外忙碌起来,将一切材料都准备得充分,像一头不疲倦的小牛一样。自己自动受到了什正的鞭策,他不仅将满满的两缸水带到了帐内,还收集了一些适合助燃的草茸。他将火烧得旺旺的,随后,天依用两根木棍,将携带的素布条夹入水中,准备敷上阿绫的后背。乐正绫躺在毯上,不停地轻声念叨着什么。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听着阿绫凄惨消弱的声音,在帐篷中煮着素布消毒的天依和楼昫,眼中都涌起一股泪意。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第二节 浑邪王王子 天依泪眼朦胧,看着趴在毯上轻呻的阿绫。 “一年了,我们在汉地活得够久的了……结束了……让我们回狄道,回长安,回上海去吧……去找哥哥……”乐正绫一边念叨着,一边咬着牙忍耐着箭伤带来的疼痛。 “阿绫,你要坚持住,不要让这伤口感染了。只要回到关内,我们总是有办法的。现在我们离陇西还有一两千里……”天依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将煮沸的素布们用木棍提起来。楼昫已经支起两根木杆,在上面挂上被开水泡过的线,天依将素布一一地挂到线上。待布料全部泡好以后,她把开水倒掉,将煮水的瓦置到一边,换上楼昫准备的另外一瓦水,同时请楼昫去准备盐巴。 “准备盐做什么?”楼昫问道。 “配制生理盐水。”天依向他解释,“也是清洗伤口用。它的渗透压跟人的体液类似。虽然我们不能精确地控制盐的浓度,可能最后配出来的并没有医疗上的作用,但总是聊胜于无。” 楼昫虽然不太懂其中的道理,但是如果配成功的话,这应该是比较好使的。他遂出帐去拿盐。天依生起另外一丛火,将搭起来的支架放到火的两端,预备烘干素布。 阿绫在毯上吃痛了许久以后,她的喘息逐渐弱了下去。 “阿绫,你没事吧?”天依急忙唤她。 “我没事。就是背上的伤痛减小了,好受了一些……”乐正绫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呢?去年受那么些伤,都没有得上破伤风,今天这个箭又能奈我……” “话不要说在前面……”天依非常担心。 此刻,楼昫已经拿了满满的一袋盐走进了帐内。他的办事效率非常快。 “什副,这个盐水如何配?” 天依换算了一下,道: “每升清水加1.8克盐。” “1.8克?”无论对小数点,还是对克这个单位,楼昫都感到相当陌生。 “250个‘克’就是一斤。” 楼昫自己在脑中掂量了一下,随后他拍拍胸脯,向什副道: “等一会水烧好了,交给我吧!” 天依对他控制度量衡的能力半信半疑。这个时代缺乏精确的量具,她不知道楼昫能不能光靠个人对度量衡的感觉,来配制出合用的盐水。待水烧沸以后,她将瓦置开放凉,请楼昫开始操作。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楼昫将盐小心地倒进烧着水的容器。小楼一点一点地倒,倒了足有几分钟,十分谨慎,仿佛多倒一点或者少倒一点就会影响什正的伤情恢复。随后他将在沸水中煮过的木棍放入瓦中,将盐水搅拌至匀。 “什副,这个就可以。”楼昫对她说,“这瓦水有五十升许,换成盐的话我加四合半的盐,就是这个浓度。” 天依算了算,确实没错。五十升相当于现代的十升,半桶桶装纯净水的分量。四合半的盐,也就是90克。理论上能达到生理盐水的浓度,就怕楼昫对水和盐的分量判断错误。不过,他在这方面至少比自己要靠谱很多了。 天依用凉开水洗过手以后,拿下一条被烘干的素布,泡在低浓度盐水里浸了浸,捞起来,开始给阿绫洗伤。 “我还需要干什么么?”楼昫问他的什副和什正。 “暂时没什么事了。——小郑怎么样了?”乐正绫一边趴着,一边问他。 “他没有受刀兵之忧,但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受的是内伤,也在帐中躺着调理。”楼昫道,“什正,这次激战,我们除了颠簸劳顿都没受太多的苦,最苦的就是什正了……” 话音刚落,楼昫就听见什正笑了几声。 “那我就放心了。”乐正绫细声说着,“这次出河西,我原来的愿望就是,把你们什的小后生,还有我的洛什副、祁叔,都安然地带回去。有刀枪剑戟,尽量往我身上砸,只要砸不死。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也算是求仁得仁。” 楼昫的眼眶又有点湿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容易受到周遭人物的影响。 “什正,今后几天是轮到我们来守你了。”楼昫道,“什正勿要太担心什上的事,有洛什副和祁什副在呢。” “要紧的是把你们自己给照顾好。这个生理盐水,其他人如果受伤的话,你也得给他们准备相关的这水。我们此次出军回师,还要走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到关内。在这期间,可千万不能大意,一定不要让自己因为伤病死在回关的路上。这是我战后的第一条命令,通书什的每个人都得严守!违者……” 乐正绫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她没法把违者之后的处罚说下去。 “唯!”楼昫神色肃然。 “小楼,你可以去做你自己的事了。”天依向他道,“出去的时候,记得把什正的这个命令带给大家。在回到关内之前,我们主要就只做这么一件事。” 楼昫庄重地向什正和什副行礼。他原想对什正多说些什么,和公事以外的事情,但是他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跨步走出帐去。 天依用盐水将阿绫受箭伤的部位仔细地擦洗,一直到这条素布完全被染红为止。她又换了一条布,继续沾水冲洗。 “啊,真好。”乐正绫忽然又笑了起来。在天依的触抚下,她脸上的阴霾消散了很多。虽然伤口还是很疼。 “好什么!”天依紧锁双眉,“要是那根箭再往上射点,射到了胸肺,或者其他器官……或者是射到了喉咙……” “那就算发生了,也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内容啦。” “哎。你老是用这种语气说这种事。”天依一边清洗她背上其他地方的汗垢,一边叹气。 “我现在是想开了。无论轻松还是不轻松,至少我们现在还在呼吸着。箭创还没有感染,伤势还没有达到内脏,你也没受什么伤,通书什的其他人也还在。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开心的结果了。” 乐正绫趴在毯子上,如是说着,似乎她的精神状态恢复得不错。但是没过一分钟,她又陷入战争所留下的阴霾中。 天依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帮阿绫处理伤口。她用盐水把阿绫的整个背部还有胸腹清洗了一遍,随后又用素巾擦,再将长布条缠在阿绫的腰间,包裹住伤口。 “以后每天,我们傍晚都这么清洁一遍。”天依对阿绫说,“一直到你的伤好为止。” “这几天……就拜托天依了。”乐正绫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大眼睛。看着眼前人这副憔悴的样子,天依几乎心碎。 如果没有其他事务的话,天依会将今天剩余的每一秒都放在陪护阿绫上。然而军幕却并不允许她这样做。大致到薄暮的时候,赵司马托人传来命令,让洛什副作为通书什的代表,赴前营去参加在休屠王原行宫中的一场庆功宴。天依面对前来传令的军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去吧,天依。”乐正绫趴在毯上,“我现在虽然不能动,但是这里有祁叔,还有什兵们呢。” 天依遂乖乖地跟着传令卒出帐去。在临行的时候,她找到祁叔,请他帮忙照看阿绫的人身安全。 “你放心,侄婿。”祁叔爽朗地笑起来,“之前半年我和她从陇上下来,她所有的伤都是我给看的。不会出事情。” 正在一旁趴着探视火情的楼昫忽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原本正在往灶堆里面吹气,听到“侄婿”这个词的时候,他一不小心猛吸了两口灰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之前祁什副在课自己匈奴语的时候,曾经同士兵们说过,他是什正在塞上认的叔叔。那么祁叔的侄女,当然就是现在正受着伤的乐正什正了。而祁叔刚才称呼洛什副为侄婿。 或许是自己听错了,是将祁叔称呼什副的一个名号给听串了。什副作为一个女辈,所有的“婿”必都与她无关。他遂继续吹着。 天依被那名传令兵带到了赵司马处。天光逐渐暗淡,众军已经点起火把,站在门口的军士在核查了天依的身份以后,请她进入了大帐篷中。 帐篷里面的大部分人,天依都非常熟悉。除了霍去病将军、赵司马和诸校尉以外,还有一些被俘获的匈奴贵族。自己下午在赵司马面前辨识祭天金人的风格时,他们就站在霍去病几名卫兵的外围。现在他们也参与了晚宴。其中最年轻者,大概是浑邪王的王子。 贵族们并没有像日中战败时那样灰头土脸。他们清洁过了面容,擦拭了衣服上的灰土,重新变得体面起来。比起他们今日遭遇不幸命运的子民来说,汉军的首脑允许他们在此地更旗易帜以后继续保留原来光洁的模样。于是这些首领们遂也毫无负疚地洗整起自己来,似乎他们比起民众的保卫者来说,更像是一群财主。自己的财产虽然遭到掳掠和伤害,但是他们作为这群能走路的家产的主人,只要主人被保证了人身上的安全,那么就算一部分财产破失,也是无妨大雅的。何况,他们未来可能还能从这支军队中获得新的财富。 他们自然是审时度势过一番了的。或许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知晓河西地区的天空正在发生变化——由一张地图的颜色转向另一张地图的颜色。当汉军的骑兵没有大的伤害就击溃诸部落的联军,而右贤王和单于无力支援时,他们这些被俘的贵胄就做好了为这片地区的新主人服务的准备。 天依向骠骑将军和列座的将尉行礼——毕竟她是今日宴会中的身份最低者。随后,她又向受俘的匈奴贵族们行礼。作为骠骑将军座上宾客的他们,在这里的地位当然是要比自己高得多。老爷无论在匈奴还是在汉朝都是老爷,只要他们愿领两方中一方的皇粮。 在迅速且完整地行完礼之后,天依知趣地退到了最偏僻的席位,在军士的指引下默默就坐。在河西同原匈奴诸部落的敌对行动已经结束了,她们原先为了鼓舞士气,可以向士兵们宣传,说要看看这些王侯相国有几对眼睛、几张嘴巴,但是现在,最大规模的战事既已结束,他们若真要来看看这些贵俘的鼻子眼睛,恐怕也不太合时宜。骠骑将军召开这次宴会,除了作庆祝和总结以外,恐怕还有一个目标:同已执得的匈奴贵族建立关系。这次宴会和他不选择掠夺那个主动回到营区的部落一样,都是为了让以国王、小王为基本单位的河西地区的匈奴政权更快地瓦解而做的。若没有他铺垫的这些政策,恐怕浑邪王和河西各王国的残部也不会在第二次河西之战后迅速全面地倒向汉朝。 天依晃晃脑袋,决定不去做更多这种政治上的猜测。在帐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在宴会结束之后,向赵司马多申请点余下的粮肉,带回帐中去,给阿绫补身子。 祁晋师并没有被召唤到场,几个跟随骠骑将军出塞的匈奴骑士在充当翻译。赵破奴虽然会说匈奴语,但是他贵为司马,如果让他充当舌人,未免也屈了他鹰击的名号。 霍去病先是把起酒,向在场的匈奴贵族们致歉,表示自己远道而至,惊扰了众人。随后,他话锋一转,将他们原来所属的部族在这数天时间中同汉军的敌对和对峙行为一一地数了出来,声色俱厉。被俘的小王、相国、千户等贵族和陪臣一开始听得这位将军的致歉,脸上颇有滋味,然而几分钟之后,他们的脸便全无血色。 “单于道衰,我这月奉汉天子的天命率军出征,来巡探你们河西。一路上所遇部落不抵抗者,皆无所取。然而由于你们和你们主君的愚蠢和狡诈,今天我们合兵皋兰山下,让两军都吃到了苦处。”骠骑将军说,“我军的计量已经出来了,我们一共损失了一千四百二十三名健卒,十伤其二;而你们诸部,由于你们愚蠢的行为,你们所有的军队都崩溃了。到目前为止,计得的损失,就超过了五千。未计得的损失,还不知道有多少!” 汉军匈奴士兵将这番话译为匈奴语。在场的匈奴贵族们纷纷向骠骑将军谢罪。 “本来是要严厉追究你们的罪责,但是你们并不是做出决定的人,亦是被裹挟至此的。而我代天子出边,和抚四夷,也当以宽仁为主,故在此暂且赦免你们。但是你们自己要反省自己的责任。” 在场被俘的都呼道万岁。天依在室内的暗处,一边坐着,一边佩服骠骑将军说这些冠冕话的能力。 随后,那些匈奴贵族也开始了他们的演出。天依作为通书什的什官,一边默记这群贵族匈奴语常用词发音同关内匈奴语之间的差异,一边听在场翻译的结果。这群贵胄,似乎是在用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做言辞上的表进。他们大致说的内容是,在这片地区,一开始祭天金人掌握在塞人的手上;而当匈奴政权替代了月氏人以后,这个金人便成为了休屠王的祭器。现在汉兵远征至此,骠骑将军取得了这个金人,显然草原上的上天是要眷顾汉天子了。 这群人在下午还称那尊金人是休屠王祖传之物,现在便改口了。这令天依感到有些滑稽。她作为通书什的代表,一边坐在席侧,观察这些人的言语行动,一边看到在众多贵族中,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人没有洗脸打扮。 天依眨眨眼睛,断定这是浑邪王的王子。在众多匈奴贵族纷纷向汉军的将尉们祝词的时候,只有他一直没有从座位上坐起来,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他并不在意自己在酒宴上的无礼会引来祸端,甚至使自己面临生命威胁——他的身份同那些小王、相国、陪臣不一样。只要他在汉军的阵营中死去,汉军之后便需要多花更多的人力和财力去解决他不愿投降的父亲。这或许是他在这场晚宴上可以毫无拘束地表现自己的不满与悲愤的资本。 就算他有百般的不情愿,千般的不服,在接下来的十多天中,他还是得和其他俘虏一样,跟随着汉军的队伍,远离他的父亲,回到关内。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他还会逐渐地同自己的父亲适应汉的属国的地位。而当他父亲在五年后去世之后,他便会担起继续领导部落的重任。而在数百年后,高适写诗吹捧右武卫大将军浑释之,说他祖上“汉家已是浑邪王”时,还提到了“子孙相继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这个青年现在在被俘的酒宴上表现得千推万拒,但是历史已逐渐开始在他的人生中刻下越来越重的印记。他今后的人生,乃至他的子辈、孙辈,与中国北方王朝的关系,将会越来越紧。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第三节 河西地区底细 这场招待俘虏的庆功宴持续了比较长的时间,在晚宴的第一阶段,是骠骑将军对这些匈奴贵族恩威并施,以及俘虏们掏心掏肺表示臣服的演出时刻。在大约半个时之后,晚宴才正式地开始。 “使君,我就在这里光吃喝,看看他们的口音,不做其他事情么?”天依颔首低眉,悄悄地问赵司马。 “你先吃着。”赵司马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块烩羊送入腹中,“用这些酒肉把你的肚子塞饱,吃个天昏地暗的,就行了。今天请你过来,主要就不是公事。你先前课我闺女半年,现在筠儿同莫公子情感和畅,你却一直在行伍中为事,今天算是给你点好处。” 天依并不认为这是赵司马全部的意图。但是使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军令,军令大于天,天依遂也只能捧起一杯羊酒,往口中倾倒。半年以来,无论是做仆役还是当先生,还是在军营中,她已经养成了对酒这种饮料的适应,酒量比起穿越以前是极大扩张了的。一杯饮毕,天依感到神智还比较清醒,未受很大的影响,遂又默默地倒了一杯,提在手中轻轻摇晃,听休屠王手底下的一个都尉滔滔不绝地吹捧着骠骑将军的风度和威名。 未几,他再也说不出更多没有重复的奉承话了。这个阶段遂告了一个段落。随后,骠骑将军忽然举起酒,站起来: “这些万福万岁高寿的话,我在壁垒之内照例是听了很多的。诸位不必再在塞外再说一通。当然,诸位对我的热意、对今上的忠诚,我是体会到了的。但是终究,比起这个来说,有一种事情更能证明你们的热情和忠心。” 霍去病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酒过三巡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微醺——除了天依以外。听到他的这番话,汉军的众将尉都正襟危坐起来。宴会的真正环节来临了。 “我想请问你们几个问题。”霍去病看着杯中的奶酒,自笑道,“不方便回答的,或者不知道的,可以不答。你们知道右贤王现在具体在何地么?” 在场的匈奴贵族都面面相觑。未几,他们中有人从毡席上站了起来。是休屠王的相国。 “在居延泽北。” “多少地方?” “千里。他把他的王庭设立在那,这样汉军一时间就不能寻得。当然,他具体在哪里,我们现在也不知道。” 休屠王的校尉果断地将他的国王的国王的地理位置报与了骠骑将军。这真的是“我的臣下的臣下不是我的臣下”了。就是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右贤王庭具体的位置,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有所保留。天依猜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右贤王现在手上统兵几何,人众几何?”霍去病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应该是比我们河西几部兵力之和要多很多的,虽然受了很大的损失,但是他一直在休养生息。”有贵族在席上回答。 天依用右手的大拇指摩着酒杯外缘的纹路,听着他们对这些问题的回答,脑海里正在重新建构河西和匈奴地区的地图。右贤王居住在居延泽以北千里的地方,而居延泽又距离皋兰山千里。且这还是直线的距离,走直线的话,他们还要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现在河西已经初讨,右贤王要挥师南下追击骠骑将军,一个是在当地没有足够的援军,一个是追击不及。如果要赶时间,跨越沙漠的话,那在农历三月末的西北还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越国鄙远,来袭击经过决战、掠夺和逼贡以后粮草充裕的汉军,恐怕就算几万人围攻一万人,都不一定能拿得下来。 李陵只带五千荆楚健卒出关征讨的时候,遇见的还不是右贤王,而是单于的数万主力。而他在战力告竭之前,都能杀伤匈奴万余,使对方动用了预备队和引弓的小民。这还是建立在他的五千士卒全是步兵的情况下的。显然,今后的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时间内,大家都不用担心右贤王追击的问题。而休屠王和浑邪王西溃之后,尚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元气,河西地区“空无匈奴”,在短期内已经达成了。汉军可以从容地撤回陇上,而不必担心之后再有大战。听到这里,天依舒了一口气。自下午开始,她一直怕阿绫受伤在车上,箭伤未愈,而在撤退的路中,汉军又被匈奴的援军追及。这样运载阿绫的车辆就有可能被匈奴军队捕得,天依不知道要真发生了那种事情,阿绫和其他身无寸铁的伤兵会不会被匈奴士兵当场杀死。 “单于也远在漠北?”骠骑将军接着发问。 “是。”在场的匈奴贵族都应声,“他管不到河西。” “那单于在你们阵中的二王子现在在哪?是不是隐匿在我获得的俘虏中?” “我们上午还见过他,”贵族和臣僚们说,“但是他下午的时候见情形不对,已随休屠王一块北撤了。” “你们说的,乃是实情?”骠骑将军问道。 “是实情。他跑得很快,之前你们追击卢胡王的时候,他就随卢胡王的王子撤的。到了我王部以后,他就跟着我王在一块。现在你们没有捕得我王,自然也捕不到他了。”休屠王的都尉向骠骑将军说。 “对。他宝马轻骑,走得快。” 骠骑将军脸上遂露出失望的神情。二王子句犁湖本来同部队近到只有几十里之远,但是绝好的机会还是被错过了。这应该是他近几年捕得匈奴王子的唯一机会。 “罢了,我们出军,发生一万件事情,这些事情总是不能尽遂人意的。”赵司马劝霍去病,“以后我们还有机会。来,我作为骠骑将军的军司马,敬在座的诸位一杯。” 在场的汉匈将校都摆出一股轻松的状态,豪饮起来。天依也举起酒杯,安心地喝了一大口。看来她们今后返回陇上的路程将是轻松惬意的,至少和平的阳光会长打在她们的肩上。这样阿绫的箭伤痊愈的速度也能快一些。 同匈奴俘虏的会饮从昏暮持续到夜中。在场的匈奴贵族都喝得脸色红润,油光满面,仿佛他们日中并没有狼狈地被汉军所执得,而是汉军请他们来做朝廷的忠臣一样。浑邪王的王子也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但是同他的陪臣及长辈不同,他是为自己和父亲几近失国的遭遇怅惘不已。不断有身旁的近臣提醒和劝慰他,但是每次他们来时,这个小王子都破口詈骂他们。如此数回,便再也没有人在他身边自取其辱了。浑邪王的王子遂陷入了永久的孤独。他醉酒的速度便快得多了。 在半年或自愿或被迫的应酬生涯中,天依知道,喝酒须要小口,还要配上实体的下酒菜,还要同其他人聊天,才能喝得长久。周朝就已经深谙了这个道理,故周礼规定的是,在宴饮的时候,每端起酒杯喝,不能大口,而每喝两次之间还要间隔很长的时间。古代社会,贵族们几乎全天都是空余时间,所以他们可以花上一个白天来慢慢地饮酒,与在场的宾主长谈,一直到晚上都不会醉。 浑邪王王子醉酒而自知。他并不把在场的汉将放在眼里,当他喝醉了之后,他直接站起来,欲出去呕吐,结果在帐门口被两个军士拦住。他大吼起来,在骠骑将军的授意下,两名军士急忙把他架出去。 在场的其他俘虏纷纷为他向骠骑将军请罪,表示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做事没有轻重,希望他不要降罪。不过就天依的观察来看,霍去病对这个直行之人,在私人上的印象似乎要比这些油腻的中老年人要好很多。 又过了许久,夜永酒阑。当筵席上一片狼藉的时候,骠骑将军派军将吃饱喝足的这群人送回了他们所困的营房。天依以为宴会到此结束,她也能回去继续看护阿绫了。正当她拿起自己一直没动的一大块肉时,赵司马忽然叫住了她。 “你先不要回,营中有事商议。你没喝多吧?” 天依向使君拱揖,表示精神清醒。 赵司马挥挥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天依遂拿了酒肉,将自己的座位从室内的暗处移到筵席前。在场只剩下了汉军的军尉。 “总算把这群人渣给送走了。”霍去病哈哈地笑道,“他们自己都不保护自己的庶众,我们缘何要委屈我们自己的锐士呢?不过那个浑邪王的儿子倒是有几分豪气。” 天依在得胜以后是否应该纵兵大掠这方面一直同骠骑将军有非常大的分歧。然而自己毕竟是一介什官,能被叫来参加宴会也全是缘自己这个什特殊故。再加上自己素来是处于汉军的羽翼之下,受众将士的保护才能在战火中安身,她再向自己的保护者提一些质询,底气总也弱一些——古人的世界观是万事万物普遍联系的。杜工部写个诗,水的意象和五方中的北方、五色中的黑色、五脏中的肾病,硬壳的水族意象和带甲的乱军,它们之间都存在一种隐喻的关系。这固然是唐诗的出众所在,但是这个世界观的一个缺点,便是在马克思主义点亮中国之前,人们就事论事的观念较差。当一个父亲做错了事情,儿女前去提议,父亲便会以自己对他的养育之恩、子辈对父辈的人身依附关系来让子辈塞口。而这件事情本身的对错,便在父权的亲情压制下掩盖了起来。显然,在这大胜的夜晚,一个依附于汉军活命的什级吏员若想提出对劫掠这件事情的质疑,也会被以端碗吃饭、搁碗骂娘的理由加以鞭刺。 当然,就算排开这个,骠骑将军和赵司马默许军队在今日越纪的态度也是明确的。这更多是站在军事的角度上来看,作为一支封建军队,大部分士兵都不识字,不具备基础知识,也没有什么本阶级的目的,那么在物质条件逐渐匮乏的时候,维持住这样一支军队的纪律是困难的。在大战刚毕的时候,众人的神经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何况汉军所余的补给已然不多。不管劫不劫掠,他们总是要就食于敌的。自己和阿绫可以约束住通书什,是因为他们逐渐摆脱了大部分士兵的状态,对自己的地位和未来有认知和计划,但是要约束住大部分士兵,恐怕只有岳武穆、戚继光再世,在特定的条件背景下才能做到。 “我们只纵兵一下午么?”天依悄声问赵破奴。 “怎么,洛什副想带部队纵个两天?” 天依不再说话。 “明天我们就从这里开拔,牛羊牲畜已经准备好了。这次我们慢慢地走,争取半个月回黄河。”骠骑将军坐在主位说,“路上大军受来时匈奴部落的供应,军中的补给虽然快吃完了,但是应该还饿不死人。” “唯。” “明天我们拔营的时候,还会有三千俘虏跟随回到关内。我们八千人,管个三千没有武器的人,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霍去病继续说着——他虽然饮了许多酒,但是头脑异常清楚,“洛什副,你回去转告通书什的士兵,晚上会宴的匈奴贵胄,明日在你们身边行动。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在回去的路上,休息的时候,或者在马上的时候,你们都可以向他们调查匈奴语。回到陇上后,我们马上就出地图,并且你们得把你们的辞书再编修编修,扩大辞量,顺带看看,你们记录的关山匈奴语,同河西地带的匈奴语到底哪个更通行。你们换以通行的。” 原来霍去病和赵司马将自己请到营中和这些匈奴贵族一块宴饮,有这个意图。 “编修辞书是件大事,我们出最粗的版本,就花了半个月。”天依蹙眉道,“它是经年累月的。而我们之后不知道还要随军出征,恐怕……” “你们可以到时候再说。”霍去病背着手,“下一次是在夏季,中间会隔两三个月。你们在这两三个月中,就专门扩大辞书。如果到时候要随军行动的话,你们可以加入。河西地区,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小月氏。它在地图上是个空白。” “小月氏是河西的塞人被匈奴人赶走后,当地所剩的塞人余部所组成的。他们应该就说我们记录过的塞语。”天依向霍去病道,“那里刚好也接近西域。不管是西域东部的诸国也好,还是小月氏也好,还是入关的塞人也好,他们说的语言应该是通用的。” “你们如果想实地去看看,那就加入下一次征讨。如果想安然做学问,那么这次回去以后你们就待在长安。朝廷会安排。或者,我们可以捕得一些俘虏,送回来给你们观察。” “小职需要回去以后同什正商议,随后请报赵司马。”天依向他长拜。 “好。大致就是这样。”霍去病点点头,“时间也不早了,今夜不能多饮,大家各自散去,准备明天开拔之事。” 诸校尉和赵司马遂各自拱揖出帐。天依将牛肉提在手上,跟着赵司马走出帐门,向司马施礼道别以后,回到了静寂的通书什的驻地。 当天依走入帐篷的时候,阿绫仍旧趴在毯上。清洗伤口的结果不知道如何,她袒着背,似乎是睡去了。她的口中还戴着木枚,为了防止发出声音。 不知道祁叔晚上照顾得她如何。天依见阿绫已睡,只能将牛肉置在火边,预备将它作第二天朝食用。她也从自己的襟中探出了口枚,衔在嘴里,坐在阿绫的身边。 夜晚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有柴棒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天依坐在毯子上,今日所有的重压一并向她袭来。她感觉自己过了最长的一天——今天早上起来,发现骠骑将军开始了他的决战动作,遂和士兵们准备接战;上午,数千名匈奴骑兵朝自己这边涌来,她们在骠骑将军的阵列中心向外突围,阿绫在突围过程中受了箭伤;中午,她们和卢胡王余部交战,在张万安和闵升亲自斩杀了卢胡王以后,敌军向北溃散;下午,她们变成了压在匈奴主力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赵司马从阵西一直杀到阵东;傍晚,她们将原营地中未被破坏掳掠的物资带回新营地,自己和楼昫为阿绫清洗伤口;夜间,她又参加了骠骑将军和诸校尉、司马的庆功宴会,被宣发了新的命令。她今天一天所做的事情,要比之前的好几天加起来都要多。 在安然地静下来之前,那些事务一个接一个地套在天依的身上,使她顾不得疲劳,到处奔走。当她坐在毛毯上的时候,强烈的疲劳感迅速袭击了她。然而天依此时都坐不稳——她一坐到毯子上,就有一种颠簸的感觉。仿佛这个毯子也在马鞍上,一上一下的。但实际上它处于静态。天依干脆将整个人都侧躺到毯子上,用手支着头,准备当阿绫睡深以后,就将衣服盖到她的身上,确保她不会受凉。 所幸,阿绫趴的地方距离火还比较近,暂时不用担心气温的问题。 经过了半晚上静态的休息,阿绫背上的箭伤已经愈合很多——或许也不是很多,至少不流血了。不过,那根骨箭到底刺入阿绫的身体多深,仍然是未知的。就阿绫自己的感觉来说,似乎箭头并没有对脏器产生损害。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天依就这么看着阿绫熟睡的姿势。在紧张和惨烈的战役过后,万籁俱寂的深夜,她口唇中戴着的木枚、被清洗过后的光滑的、随着睡眠呼吸一起一伏的脊背,都引得天依想要趁虚而入。但是她现在是一个伤员,天依只能等到她伤势痊愈以后,再与她共同庆祝二人从河西之战最激烈的战场上存活下来,就像两个月前她们从关山草原上回到上林苑以后做的那样。 这是她第二次在床边为阿绫守夜。上一次看守她时,还是在元狩二年的十二月,四个月前。两人当时初次重逢,阿绫面临着生命危险,冻饿有可能在任何时间吞噬掉她娇弱的生命。而现在,自己在汉代多灾多难的恋人又陷入了伤病当中。所幸,战事并没有持续长久。她们还能安然地在宿营地,做伤后的简单救治和护理。 虽然睡觉的欲望像波浪一样向她用来,但是天依仍然强睁着眼睛。一直到火逐渐熄了,她才将阿绫的军服和自己的毛毯盖到她的背上,在确认不会有凉风透进阿绫的身侧后,眼皮已经快合不上的天依一下子失了所有的力气。她倒在帐中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第四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 第二日。天依从地上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阿绫今日的伤情。她昨夜的睡眠并不是很好,虽然整个人在剧烈的劳累之后处于极度的困顿中,但是她还是做了好几个噩梦。没有头的小卢胡王、插着长矛尖的汉军骑士的背、满脸溅血的张万安、被自己的战马践踏的内脏,还有流着箭伤血的阿绫,先后来到了她的梦境当中,使休憩变作了休克、梦乡化成了梦魇。 她昨夜几次欲在喊叫中惊醒,但是还好有口中的木枚抑止住了她的喊声。她每次惊醒之后,都会看看右边毯子上的阿绫,以及帐篷的穹的语言,代表着河西诸部通用的语言。我们要将我们调查获得的匈奴语音系、词汇、语法,同他们的音系、词汇、语法进行比较,修订我们的词典,让它更适用于匈奴的大部分地区。” “唯。”士兵们都答道。何存看起来比较踌躇,因为他自己的地位卑下,连队正以上的校尉、千人都未见过,更遑论匈奴的王子和小王了。什副带来的这个命令,令他紧张。 楼昫倒是摩拳擦掌。他自出征以来,就一直想看看能统领匈奴部落的人们到底是什么样,到底与他这等几乎在街头饿死的人有什么不同,是有什么良好的品质,还是有什么出色的才调。迄今为止,历过这么多大小部落,他失望地发现,他们能够统领一部的部众,大部分还是因为生得好地,继承了父兄的位子,或者通过一场残酷的政变杀败了父兄。除此之外,他们跟楼昫似乎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 “什正,我们今天就要走了么?”虽然已经获知了班师的消息,但小郑仍然扶着腰背,意图在什正这边获得对这条消息的再次确认。 “就要走了。我们今天就回。”乐正绫向他点头,“这半个月来辛苦你了,今天就不要再骑马,好好在车上养伤。” “我的伤没事……” “到车上去。”乐正绫说,“内伤也是伤,不要累着。” 小郑遂乖乖接受了她的命令,往辎重车走去。天依和阿绫仍然对士兵们自己组织调查活动不太放心——他们虽然已经有过半个多月定点调查的经历,但是这次的调查对象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处于同一个阶层。不知道这会对士兵们的调查活动带来多大的影响。 “需不需要我留下来,指导一下?”天依转向阿绫。 “不,我们还是好好休息。这些小伙子,他们以后是要独当一面的。姑且就让阿渊他们试试吧。”乐正绫摇了摇头,“小楼,你说是吧?以后你们要见的达官贵人,还有很多呢。” “什正,交给我吧!您这几天就和洛什副在车上休息,先把伤养好。” 楼昫拍拍胸脯上的甲片,向什正坚定地说。见小楼若此,何伍正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乐正绫答唯。毕竟他作为伍长,不能居于伍兵的后面。 “这些天的调查就跟你们在一月份的调查一样,流程都是差不多的。当然,之前有匈奴语的积累,你们做起来也比较轻松。有些词,或者语法,你们就不必专门去费好大劲知道它的意思。” “是,我们已经熟稔多啦。”楼昫笑道。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打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笑容十分灿烂。 在像复读机一般不厌其烦地向士兵们交代了调查的注意事项以后,天依遂扶着阿绫走向运粮车。 “等一下,什正,朝食还没吃呢!”众人忽然想起来这会正在准备朝食,叫住她们。 “有这个。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在车上吃。”天依从袖中拿出她昨晚烤在火边的、筵席上剩的牛肉,同通书什的后生们说。 何存派楼昫也跟在她们的身后,当阿绫走到车后时,楼昫爬到车上,拉着阿绫的手,和天依一并将她扶到车上趴好。随后,天依也躺了上去。见两位什官基本上没有大碍,楼昫遂返回去,一边拆帐篷布,一边准备同伍正商量一会见上那群贵俘以后如何行礼和如何开展调查的问题。 待到上午时分,汉军吃完朝食,启程开拔。在经过了悲伤的一天后,汉匈人众将这个残破的营地所孑遗的物资尽数装车带走。营中的三千男女老弱俘虏也被组织成营,他们被收缴了所有个人的财产,而由军队每天发给两次食物。这样,既无马匹也无存粮更无刀兵的俘虏们也只能乖乖跟着汉军内迁——如果他们擅自逃亡,就算遇到草原上的人,也只能被作为他们的僮仆。 或许到了年秋的时候,浑邪王率河西两部人众归附汉廷,被安置在北地以外的时候,他们还有机会同自己的部众团聚。 在出发的时候,骠骑将军的部队仍然是人山人海,旌旗号鼓。自骠骑将军出军以来,汉军在历次战斗中的损失大约有百分之十七左右。但是在损失一千六百余人以后,加上从河西诸部那获得的三千俘虏,队伍的总人数反倒增加了。但是,就总体士气而言,整支军队确实是大不如前。所幸,众人的远征到此为止。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回看着远处的莽原,被打扫一空,不再有散落的尸体,而仅有斑斑血迹的新战场,天依轻声念起这首诗。 “应该唱这首诗的不是我们,而是张嫂、毋奴韦、为桂,还有远在洛阳的赵小姐她们。”乐正绫说,“它毕竟是思念丈夫的诗。” “在我们这儿不存在这个问题,”天依躺在她身边,“我们妇妻都在‘中露’。但是,毕竟作为远客,在回不到海国的情况下,我还是更想念长安周边一点。” “天依,连我们说话,你都说起‘海国’来了!”乐正绫突然笑了起来,“在说海国的时候,还用的是上古汉语。” “现代,现代,现代。”天依叹了口气,纠正自己的习惯。她将头从草原上别回来,看着遥远的高天。 “我在想,或许当我们为汉培养人才的功劳积攒到一定程度,朝廷会特许我们成婚吧。”乐正绫趴在空掉大半的粮袋上,一边感受着颠簸,一边畅想着,“毕竟我们还是要现实一点,李陵在汉使召他回去的时候,他在草原上已经待了很久。他对汉使说,我已经是匈奴人了。就我们现在这个处境,倘若再过个一年,恐怕我们也彻底是‘古人’了。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彻底老死的话,或许为汉的朝廷稳定地工作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他们八成会把我们分派给不同的人,然后深锁闺中,老死不相往来。过个几十年,等我们都老了,巫蛊之乱发生了,我们那时如果还在的话,我们会再见上面——和赵司马一并被斩于秋场。”天依对这个想法非常悲观,“猫教给老虎一切技能,老虎却反过来捉拿猫。等我们培养出了第一批中国的语言学家,我们在这个社会的优待就结束了。到时候,他们还是会把我们归入‘愚妇’的行列,让我们像赵小姐一样,在闺院里走完人生。” 天依说完这一大段话,两个人都失去了声音。当她们趴在运粮车上沉默的时候,大车的辘轳在地面上不断地滚动,碾轧着地上的细草。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第五节 匈奴方言 骠骑将军剩余的部队在皋兰山下开拔,班师回朝。今天是元狩二年三月廿四日,自月初出军以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行程已经走过了大半,前方尽是熟悉的道路,但是幸存的八千多将士们仍然需要走十来天左右才能返回陇上和关中。 这几天的转战,尤其是昨天日中的决战,造就了大量的轻重伤员。重伤员们大多被了一到三创,部队将他们安置在马车上——刚好大部分粮车已经被吃得一空,上面有了多余的空间。 重伤员中的许多人在昨天战斗结束之后已经截了肢,并且在术后泼上了滚油以杀菌。而通书什卫队的两名北军骑士也被以相似的方式处理了躯干部位的伤口。截肢的伤员,天依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具体的人数有多少,但是恐怕这些人的数量至少超过了一百。再加上之前几次战斗中截肢的人,恐怕骠骑军现在轻伤能战的也仅剩八千人了,或许比八千还要少一点。而草原上医疗条件有限,就算在每小时走四公里程度的行军中,许多重伤员或许还会慢慢地滑向死亡。热油毕竟杀不了破伤风。 无论汉军最终的损失如何,骠骑军至少已计得歼灭了匈奴的八千人,其中五千人是被杀,还有三千多俘虏。被杀者大部分是溃逃的时候被汉军追及而死,或者自践踏而死的。而河西的诸部,在溃退的过程当中,应该还会受到很大的损失。当然,此次战役的数字是多是少,只对在宫廷里寻欢作乐的皇帝和单于,以及在前线作战的两军和边民有价值。它对于在河西地区互相搏斗战死的人类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一支部队的伤亡率是10%还是40%,对于死者来说,都是100%。 乐正绫和天依趴躺在马车上,一边听着周围伤兵的呻吟,一边看着皋兰山和被匈奴兵搅得一塌糊涂的皋兰山营地逐渐远离她们的视线,一点点地缩小。 “别了,皋兰山。我今后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儿了。”天依舒了一口气。 “我们正在走向臣服于骠骑军的那些部落——至少在我们回到陇上之前,他们还会臣服于骠骑将军。”乐正绫将双臂枕着下巴,“一天也就走个三十公里,我们现在不用再进焉支山绕圈圈,如果沿着祁连山走的话,估计是十多天,我们能回到乌戾山北。再走个几天,回到陇上,下月下旬,我们就在长安了。” “太远了……”天依听到阿绫这个估算,瞬间感觉自己这半个月所出的距离之远。 “还好,”乐正绫道,“我们这几天还能躺在车上。那些骑行或者牵马走路的人,才是累呢。” 天依一边同阿绫聊着天,一边翻个身子,也同阿绫一样趴在粮草袋上,看她们前面通书什的状况。匈奴贵族们已经被赵司马带到了通书什的身边,随他们一道返程。士兵们在齐渊和何存的带领下,正在马上向那些人询问着一些问题。天依听得并不真切,不过这些问题应该同一月中她们在关山草原上是差不多的。 “今后他们要逐渐担负起自己调查的职能。”乐正绫趴着对她说,“我们两个人不是他们的救火队员,他们以后或许还要成为輶轩使者,不能万事万物都要我们在身边带。队伍的组织,祁叔负责就行了。其他事情,我们暂且就放开吧。” “也不知道他们调查得怎么样。”天依说,“可能近午的时候会有一次短休,我到时候下车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疑问和成果。” 阿绫忽然在她耳边轻声打了一个饱嗝。 “牛肉有点撑。”乐正绫冲她笑了笑。 天依从庆功席上带过来的这块剩牛肉是她们这些天来吃到过最好的料理。因为牛肉上放了盐、酱等调味料。她们以往在塞外同士兵们吃肉,基本上都是直接烘烤进食,不加任何佐料,时间一长,再加上马肉的酸劲、饱腹感,她们对肉食便产生了恐惧。 军队一直沿着祁连山外回撤。由于现在是东向,故上午的太阳直接打在她们视线的前方,天依看久了前面的通书什,感到头晕目眩,干脆先休息。待到一上午结束以后,部队还没有彻底走出昨日同匈奴交战的战场外缘——部队仅走了十余公里许。 这个磨蹭的速度让车上的天依非常不适应。如果不是大家人困马乏,部队中还有许多像自己和阿绫一样的伤员和俘虏,她们在马上日行两百里,不出半个月,绝对能到长城内了。而自己在现代如果坐火车的话,一天时间甚至能从西安开到敦煌,比骠骑军远出的最远距离还远许多。 在这个时刻,天依无比地怀念交通便利的现代社会。 在中午短休的时候,粮草车停了下来。天依让乐正绫继续在车上休息,自己跳下车,准备去检查士兵们和匈奴贵族们交谈的情况。但是就在跳下车的时候,她伏着肚子蹲了下来。 “怎么了?”乐正绫听到动静,在车上问她。 “这一起身,就开始疼。”天依咬着牙,“不应该跳的。” “要当心一点……” “没事,事情不严重。”天依从地上站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垫布快要湿透了。到了晚上,那块满是血的垫布可能得遗弃到路上了。 她踉踉跄跄地走回通书什的休息处。士兵们见什副走过来,急忙上前去搀扶她。最先扶上天依的手的是张万安。 “你们今天上午都同哪些人交谈?”天依开口问齐渊。 “什副,我们今天上午是和浑邪王的小王子聊了几句,但是他似乎并不愿意多说话。所以我们主要是和几个校尉、王相谈的。” 齐渊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向天依介绍在另一边休息的匈奴贵族们。天依循着他的手看去,看到了昨夜庆功宴上的那些人。浑邪王王子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搭理他们,只是自顾自背对着众人作者,看远处的山原。而其他几个贵族看见昨晚在暗处见过的女什官,纷纷走上前来。 和昨晚不同,他们今日向洛天依行了礼,而并没有无视她。或许这是因为赵司马在将他们驱来之前向他们说明了通书什的工作和地位。 “日安。”天依也向他们行礼,“今天在行途上还好么?” 祁晋师把她的话翻译给匈奴人们。他们纷纷点头,表示满意。 “我们的士兵在言语上有无冒犯你们?” 贵族们表示没有——如果有的话,也没人说出来。他们似乎对这个什的什兵相当客气。 “他们都是在焉支山以西的,有的是休屠王的部下,有的是浑邪王的部下,有的是原折兰王的部下。”齐渊介绍道。 “这个我昨天吃宴的时候已经略知道了。——原折兰王?” “我们昨天随骠骑将军的部队阵斩了卢胡王。折兰王在昨天同骠骑将军主力交战的时候死了,他的部众也散去。”齐渊说,“我们昨天是杀了两个王。” “原来如此……” 天依点点头。她这时忽然想起来,昨天参与斩杀了卢胡王的张万安原先由于父亲的身亡,复仇心甚巨,对匈奴的仇视很强。现在通书什同这些俘虏一块行走,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刻进入非理性状态,抽出戟来,将到手的爵位转成一,“同一个变化,可能在一个地方发生,在另一个不发生。而它在不同的地区发生的时候,它可能在一个地区进展慢,另一个地区进展快。那么我们只要把共时上的差异找出来,串在一块,就知道它们有个变化的过程。” 楼昫急忙将天依说的第一句话记录下来。他打算今后多从这个地方着手,看看自己身边的语言有没有这种现象。 通书什的士兵们又问了天依几个问题。待到大家把上午的疑惑都解答过以后,短休也进行了快一半了。 “好了,大家趁这个当儿继续休息吧。”天依扶着腰,“我也回去躺一会。你们男子在这个地方就有优势,你们不怕每个月来这个。” 小伙子们遂各收了笔记,散去休息。 “对了,万安,下午你到粮草车那边,随我和什正一块行动。”天依转向张万安。 这个十六岁少年一开始对这个突然的命令并不是很理解。但是他想了想,旋知道了什副的意图。他连忙向天依道: “洛先生,您对我不信任。” “不,万安,毕竟你的父亲……” “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也和闵队率杀了卢胡王,我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万安猛地摇头,“先生,您不是前些日子一直劝过我么?我早就想开了。我现在所有的愿望,就是回长安,领到功爵,把我母亲赎买出来,尽赡养送终的责任。我已经杀了两个人,我想静一静,不想再杀人了。” 天依听完这席话,将右手扶上万安的肩膀。 “哎,阿安……你父亲要是见到你现在成长的样子,他该多高兴……” 张万安的眼角微湿。但是旋即,他就用双手抹掉了眼眶中可能出现的泪意。 “洛先生,您说了算,下午我就到您和什正那儿去。” “不。”天依向他摆手,“是我多虑了,屈损了你。现在我这个命令撤回,下午你就正常和什里行动就行。” “唯……” 下午。部队继续往东撤去,走了二十公里。草原上同昨日一样,刮起春风,但是风速比起昨天要小得多。天依躺在马车上,感觉着十数日来都未曾顾及感受的微风,她突然发现祁连山下草原上,农历三月末,日中的气候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要可爱许多,如果不来冷空气的话。再过一些时日,入夏的话,恐怕这里又会热起来。就现在这个气温,似乎刚刚好。 在公元前121年,没有什么比和平的时光更可贵了。天依在粮草车上将全身心都放松下来,静静地享受自然馈赠自己的温和光景,不用做任何事。阿绫也趴在车上,睡着午觉。在昨日的大激动、大混乱以后,疲累的二人都觉得得把握好每一秒闲暇的时光。 在此之后的一天行程似乎是简单的重复。大家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草原上宿营,夜间仍旧是戴着木枚睡觉,四野寂寥无人。一直到廿五日接近傍晚的时候,众军的前面出现了第一个居民点: 骠骑将军的前军抵达了那个原先脱离河西诸部联军的小部落处。过了十许分钟,赵司马的卫队和通书什也进入了部落外围。这个部落是汉军回程路上的第一个地标,他们抵达了那里,便说明距离焉支山近了。虽然他们此次东去是不进入焉支山,而是直接沿祁连山南返的。 部落的居民接待了骠骑将军的军队。当看到军队带着多达三千的河西诸部俘虏,以及小卢胡王的人头的时候,每个部落民的面色都白了三分。天依和阿绫在车上看着那个未经战火摧残的小部落,心中都生发出一股感触。这个部落如果没有被其他部落挤兑出来,回到原地休息,而是参与了对骠骑军队的围攻的话,恐怕这个部落中的许多年轻男子在两天前都会成为枯骨,而不是在草原上放着牛羊、在家里同妻子兄弟说笑。同呼氏王、须卜王们不同,这个部落长老的一念之差,在最关键时刻挽救了他们部落的大部分人,还获得了骠骑将军不掳掠袭击的保证。 大军在部落营外扎下来,准备准备烹饭进食。就在这时,祁晋师骑着他的马,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来到二人身边,对他的干侄女说: “从部落里得到消息,出大事了。赵司马让我来领你们过去。” “什么大事?”乐正绫伏着问他。 “你还记得我们待过的那个小城寨么?”祁晋师问她。 “记得,叔。” “陇西郡守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记得。——等等,难道是陇西郡将他们视为死了,但实际上没有?”阿绫反应了过来。 “两天前折兰王部军队被我们打散的时候,他们裹挟了他们掳走的吏民,向东北撤退了。他们被骠骑将军的右军打得不成样子,那些吏民趁折兰王刚死、王国群龙无首的时候,夺了一些匈奴士兵的马和刀,向东南来了。” 听闻祁晋师给出的这些消息,天依猛地从粮草袋上坐了起来。 “没错。”祁晋师点点头,“万安的父亲。” ——第五节完—— ——第十六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第一节 马上相逢 听到这个消息,天依顾不得什么,立马从车背上爬了下来,走到祁叔面前。 “万安的父亲没死?”天依仍然不太相信。但是她旋即想起了赵司马向自己说的时候,他只说了“死了”和“尸骨未存”。 “他摔下矮墙以后,被匈奴人作为俘虏抓走了。”祁叔说,“那次来袭的就是折兰王部。他这一个月中,都在折兰王部中做僮仆。” “想不到!万安的父亲还活着!万安知道了么?” “还没有。他还在什里埋灶,一会我们叫他去。我还有一个事要向你说。”祁晋师继续转向阿绫,“黄材官也在。” 听到黄材官这三个字,乐正绫的耳朵都发直了。那个在临洮北的小城寨下和自己并肩战斗,还直接或间接救过自己几回的材官,没想到也还活着。她一时感觉迷糊,仿佛自己不像在现实的世界中。 “那个小城寨两次被掠,都是折兰王所部干的?”乐正绫问道。 “是。我们那次对阵的,也是折兰王手下的小王的部队。”祁叔说,“他们对那杀掠,次要的是杀,主要的是掠。他们靠这个积累了不少汉羌的刑徒、边民,驱使作为劳役。这次兵败王死,他们中的边民便大部分逃了出来。” “黄材官……”乐正绫一边轻声念叨着,一边也从车背上起身。天依将她搀扶下来。 “走,我们去看看他们。” 祁叔翻身下马,牵马同二人一块步行。三个人先是走到通书什宿营处,将张万安呼出来。 “洛先生、叔,有什么事么?”万安感到她们突然叫自己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突然的事情。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万安,走,跟着祁叔去部落里看看。”天依向他道。 “可是这个石灶还没搭好呢……” “灶天天都能搭,过来吧。” 万安遂跟着她们走向草原上的部落南门。在南门外,万安远远地从小草坡上看到了门口排着许多部队,在那些部队的簇拥下,中间是一些衣衫褴褛的人。 “这是要参加什么仪礼么?”万安问他的什正。 “这中间的人,大多都是这半年中,折兰王从那个小城寨掳出来的人。”祁晋师向他介绍道,“你现在应该猜到你会见到谁了。” “和我父亲一块在寨上干过活的人?” “你可以把这句话砍掉大部分。”乐正绫笑着同他说。 万安想了想,紧呼一口气: “真的?” “对。” 万安向前的步履突然加快了。祁什副让他照顾两位什官的身体状况,不要走得太快。万安答唯,但是仍然心急火燎地想去确认,看看到底他们在那丛人中见到的,是不是自己父亲。数分钟后,四人从坡上走下,到了赵司马的面前。 “你们都来了。”赵破奴冲她们笑了笑,“来,你们认一认。” 从折兰王部的追杀中逃脱出来的俘虏们将刀和断矛持着,排成几排,受霍去病将军和其他几名校尉的检阅。乐正绫、天依和万安,以及其他家中曾有在塞下失散的亲故的士兵——主要是陇西士兵们,跟在他身后,在人群中一个一个地寻检着。在路过一百多人后,万安突然大呼一声,朝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扑上去。 “大!” 那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几秒,他才从来者的嗓音中听出来,是自己的儿子。 “安,你怎么在……”张圮之前从来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儿子。 “大,我来河西寻你哩!”万安的声音一下就颤软了下来,“到陇上的时候,洛先生托人去问,说是你在那个城上已经死了……尸骨不存……” “傻儿子,我这不还在呢么?”张圮笑起来,“你孤身一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是更危险多了!” “不危险。”万安咧起嘴,“我是跟洛先生来的。我们都在赵司马的军中,跟着他行动,安全的。” “洛先生也来了?”张圮有点吃惊。他向万安的身后看了看,发现天依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 “我也来了。”天依直视着他,“张圮,恭喜你从刑徒的生活中活下来。现在再同你在洛阳的街头碰上面,我们两个真刀真枪地打一打,我也不怕了。绝对不会让你再碰到我的后颈的。” “这……”张圮一时塞言。 “你走后,阿安在洛阳彻底是举目无亲了。你不对儿子尽保护的责任,我是尽到了。他现在活蹦乱跳的,一点伤病都没受。阿安还在这次战役中和禁军的骑士长一并斩获了小卢胡王,在这一点上,他不像你,只会砍杀市吏和弱者。他回去之后会进军功爵,而你会成为张爵士的父亲。” “安比我有出息。”张圮叹道,“我本来应该在前两天军败的时候,就死在乱军之中的。他不配有我这样的父亲。” “大,你别这么说……”万安几乎要哭了。 “张圮,我是在半年前就已经把你那一刀放了下来。但是你一定不要忘了那家洛阳的市吏。这是我所有想对你说的。” “如果我尚有命回到关内的话……”张圮欲说什么,但是吞吞吐吐地,好半天也没将剩下半句话吐出。 “看起来你和你息子是相见啦。”旁边有人道,“你上月老是向我念叨。这就是人的意气到了,精通于天,让你们再相见。” “老黄!”忽然一个声音从这个插嘴的兵卒耳边传来,这人转头一看,发现是去年同他一块在塞上战斗过的羌人,祁晋师。 “老黄,”祁晋师伸出右手,使劲拍了拍黄材官的臂膀,“都以为你们死了。” “哪里,起码半个要塞的人都在这里!”黄材官笑道,“另外一半,那是确乎死了。我们还不算在那一半里面。——你不是游侠么?” “现在不是了。喏。”祁晋师将他的背章指给黄材官看。 “好家伙,你的官现在做得比我都大!你这是什么部队?什么什么什副?另外两个字我认不出。” “都是托我那个拿着一个奇怪的书册,天天找你和其他士卒听说话的侄女。”祁晋师向他道。说着话间,乐正绫也走到了黄材官跟前。 “小丫头,你怎么落得进这行伍里了?”黄材官以为她做了营妇,还来不及吃惊,他就看到了这个女子的肩上也戴着章。 “我是什副,她是什正。”祁晋师向他介绍道。 “嚯!妇人做了什正,这军旅是要翻了天了。” “她不是说多能带兵,主要是骠骑将军西出关来,今上要凿空河西,这样就需要弄明白河西诸部的言语、部落。你在那会就知道的,全汉地,只有小绫,还有她的夫婿,会做这个。我认做了他的叔,刚好也就在什里做做副手。” “她那个海国夫婿找到了?”黄材官问道。 “喏,那边。”祁晋师指了指在张圮那边站着的天依。 “啊?”黄材官也大睁起眼睛来。 “说起来有点奇怪,你还记得小绫跟你一块打的时候,右手被旋过一刀吧?”祁晋师向黄材官说,“每次遇到战斗,我们可能都没事,但是不管保护得再好,她都会受危险。前两日大战的时候,她后面就受了一箭。” “那要紧么?”黄材官看向乐正绫。 “不打紧,在车上趴了两三天了,还好有天依的护理,我的创口基本上没有大危险。”阿绫笑道,“要不然我现在也不能站在这里。” “它没有伤及五脏吧?” “没有。” “箭头是用什么做的?” “骨质的。” “那就好。”黄材官叹了口气,“人在边地,无论你保护得多好,自以为自己处在多安全的地方,都没用。还是要注意一些——有时候注意也注意不到。你调查的那几个人,在初秋那次战斗中,最后就我活了下来,被他们掳去,现在还能在这里跟你说长道短。” 有不少陇西士兵都在这群人中寻得了他们的亲故,但是也有不少没有寻到。无论寻得的,还是未寻得的,都在人群当中涕泣。看起来这次河西之战,汉军的战果尚比原先预想得大一些。虽然没有彻底摧毁河西诸部的力量,也没有捕得匈奴的二王子,但是救回了被掳走数百的边塞人口。 待相逢的激情被释放了之后,天依等人问起他们从折兰王部逃脱出来的经历。 “我是在塞外从秋天过到春天的。”黄材官先开口道,“当时我们就是他们能说话的牛马,在部落中连一般的部众都不如。在这个塞外又是鬼天气,从秋天就开始下雪,一直到前些日子还下……可以说是过了大半年的冬天吧。还好,和我一起到这边的有很多人都冻死了,我还没有。刑徒张是才在这过了一个月,还没临到那种特别严寒的机会。” “之前我们听说汉军的大兵正在往我们这边来,当时那个王应了其他大王的号令,去和他们集结起来。我们当时一边帮他们扎营区,一边暗地里在商量,如果汉军打败了,那没有办法;如果汉军得胜了,我们就得趁个当间逃出来。”张圮补充道。 “当时我们每天都暗自多削木头。”黄材官说,“他们让我们起栅栏,我们说削木头是为了栅栅栏,但是多干一些,实际上拿那些木头当自己的兵器,藏到地下。我们还暗地里摸清了马厩的位置。当那天决战的时候,我们在营盘中,看到有别部人马逃回来的时候,我们赌汉军已经胜利了,就趁折兰王部的人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把多削的木头挖出来,劫了部落民,到马厩抢马,往东南逃。” “叔还会骑马?”乐正绫问他。 “大家都不会骑。但是那时候不管你会不会骑——不会骑的最后死了,在马上颠巴颠巴,会骑了,跑远了,还能活。”黄材官笑起来。 大家的脸上都轻松了许多。 “我们以为折兰王会率军来追击我们,”黄材官接着说,“本来大家已经准备被追及而死了,但是最终他们没有过来。” “折兰王死了,他的部众崩溃了。”天依向他解释。 “骠骑将军救了我们一命!”听闻这个消息,黄材官叹道,“这真的是精传苍天。这一年来,拿我们做牛马的人是他,没想到牛马活了,把自己当人的死了。” “我们当时想的往东南跑,没有想太多。”张圮说,“往西面、北面、西北、东北跑,都是匈奴地界,我们被抓到,绝对就死了。而南边,虽然你们在南边交战,但是我们要穿过匈奴的阵线,这个会死很多人。我们只能往东南跑。没想到,今天遇到了这个部落,刚好遇上了大军。” 说到这,二人仍然掩盖不住激动的心情。倘若不是这次巧遇,恐怕他们所余的口粮就不多了——虽然汉军的粮食也所剩不多。到时候,他们只能沦为流寇,去以劫掠那些小部落为生,从壮士变为草莽。 “大,你打打我。”万安突然对他的父亲说。 “傻安,我打你做什么?” “大,我现在身子飘忽的呢,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 张圮笑着拍了拍他的脸。万安感受到父亲干糙的手掌,又忍不住了。他一边不停地笑,一边不停地在眼睛上抹泪。 这次公共的团聚持续到傍晚。天依等人在黄材官等处共进了晚餐,以粟粥为主——汉军这几天的饮食也逐渐收紧了,没有办法给这些逃生的俘虏们大摆筵席。但是对于从折兰王部逃出来的吏民来说,粟粥都成为了珍馐佳肴。张圮的舌头一接触到粥面,就停不下来。一直到他一口气干掉半碗粥,他才满意地将土碗送离自己的口唇。 “兵队做的粟粥,怎么这么美味?”张圮问道。 “就是一般的味道呀。”祁晋师向他说。 “比我从前在洛下时吃的要好吃多了!真是要多谢骠骑将军的招待。” “是太久没吃这正常的东西了,乍一尝,才尝出味道。”黄材官和其他几位汉军道,“等再过个几天,天天吃这个,你的舌头自然也就回去了。” “这么说,我更要好好痛快。”张圮说着,又干掉了剩下的半碗。万安又盛来一碗粥,端给他。 “你说这个粥是太神奇了,”张圮指点着碗中的食物,“这个粥,既有实打实的,又有汤。它既解饥,又解渴。我们都不用喝水了!” 黄材官一边听着他对粥的这番话,一边几次想端起碗来喝粥。但是每当碗凑到嘴边,他就笑起来,身体一颤一颤的,他差点连碗都没拿住。 “你要是识文断字,回去之后可以写一篇《粥赋》了。”黄材官说。 “确实没人写过。”天依道,“你慢点喝,饥饿以后最忌的就是多吃东西,万一肚子撑了,会有生命危险。” 在场的数人中,只有张万安面对着他现在嗜粥如命的父亲,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他看着父亲这个从未有过的狼吞虎咽的动作,立马就明白了他之前在塞下和折兰王部吃的都是什么。他一边看,一边擦着越抹越多的眼泪。泪水顺着下巴,滴进他的碗里。 当夜,万安申请暂时离队,同他的父亲一块休息一晚,说要好好给父亲尽孝。天依向赵司马申请以后,赵破奴同意了他的这个请求——毕竟在河西严酷的环境下,他们没有携带大量的口粮和武器,也不敢贸然离队。何况,西汉虽然不像晋朝,“圣朝以孝治天下”,但是这个价值观已经在尊儒术之后被得到了加强。一个参与阵斩卢胡王的未来的军功爵士,既在战场上作风狠厉,又敦行孝悌——按朝廷的逻辑,他能够孝敬父亲,那必然也就孝敬君主。这也是朝廷所乐于看到的。 第二天,逃生的俘虏们很快就被汉军用了起来——他们走在三千匈奴俘虏的行列边,负责监督他们随军东回。收获了数百名从折兰王部逃出来的边地吏民的骠骑部队继续沿着祁连山向东南方向班师。祭祀结果显示,在未来的日子中,军队都会处于一个平安的状态。但愿神明不会带给他们谎言。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第二节 西汉河西语言地图 一千多公里的返途,在2017年或许算不上什么,就算坐慢速的火车,路上停它个二十站,24小时,也总归到了。但是对于公元前121年的汉军来说,它表征着将近十二分之一年的物候。 在接下来的数日当中,乐正绫的背伤正在缓慢地愈合,而洛天依的生理期也已经过去。二人不再趴在辎重车上卧躺竟日,而是下来骑着马,慢吞吞地随着骠骑军主力行动。 “这么颠簸,可以么?”楼昫骑在通书什的队伍中,趁那些匈奴贵族还没有到达,一边在马上打着哈欠,一边看着旁侧什正的背。 “什正是海国人,不妨的。”何存对他说。 “海国人就管着一切了?”夷邕道,“要是那箭再往上或者往右射点,我估计,我们就没有什正了。” “傻瓜,你说了这个,叫咱小楼多担心!”何存使劲地瞪了夷邕一眼。 楼昫叹了口气,将头别到一边,继续为什正的伤情发愁。 张万安作为通书什编内的成员,在这几天中没有同他的父亲一并行动。还好骠骑军总体上比较安全,而且父亲在看管那些匈奴战俘的时候,身边还有黄材官等几个先前在折兰王部认识的新友,故万安不太担心他会出现什么意外。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跟父亲每日形影不离,像两块黏着的磁石一般。但是他父亲驱遣他赶快做回一个男子汉,回到什中去继续给事。他只能暗自下定决心,等到在长安封了爵,再在洛阳置一个院子,给父母居住。到时候,已经小树功名的自己得拦着父亲,不让他再殴打母亲了。 天依这两天听万安说,他的父亲在做刑徒和俘虏的时候已经悔改了很多。他不再遇事都向人争执,而是变得礼貌客气,甚至在很多情况下,同别人过度地恭敬了。这让天依想起来《神圣家族》曾经多次评过的当时的法国流行小说《巴黎的秘密》,主角鲁道夫作为一个基督教道德圣人,到处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感化妓女、罪犯等下层人物。其中他将一个罪犯变成主角忠心的仆人的过程,受到了马克思的重点分析。通过对主角教化罪犯的方式,以及被教化者言行的深层分析,马克思最终发现主角是把这个角色从一个罪犯批判地变成了狗——一个伪善的奴才;而他感化罪犯的方式,也正是胡萝卜加大棒——杨永信式的训狗的方式。听到张万安这么说,天依感到他的父亲或许在塞下也正是经历的这个过程。 这让天依也不禁开始反省自己一直以来对待张万安的方式。她感到,自从在赵府上接纳他以后,自己和万安的地位一直就是一对传统的主仆关系。自己向万安说的关系平等,无非也是主人对下层的客套话。就算他们俩共同成为刑徒和家奴以后,在赵司马的部队里,万安仍然把她视为自己的主子。这样下去,阿安是无法具有他的独立人格的。就算他有战功,被封了爵士,主仆关系也依然保留在他的脑海深处,他从前是怎么被对待的,今后便会以什么方式来对待他控有的仆人。这让天依感到她同万安的关系,在这个小伙子上付出的努力在事实上失败了。 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自己的身影在自己的心中正变得越来越可笑。或许有一天,当阿绫发觉了这一点,她也会嘲笑自己吧。天依走在马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或许自己对待张万安的方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方向不对。自己再向他灌输和现代人际关系相关的内容,所谓批判的武器也抵不过武器的批判——只要经济上的人身依附关系还未打消,这种意识就会一直存续在古典时代人们的脑中,而且自己越说,越显得苍白。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教他汉字,和晏柔一样,天依想着。万安在她身边,虽然被课了拉丁化文字,但是只有学习汉字才能看懂用汉文书写的众多典籍,从一些文献中寻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他将来当了爵士,自然也是需要学习字的。或许在封赏以后,自己可以劝他拜一个先生受经。 元狩二年三月三十日,骠骑将军的部队已经安全地行走了近三百公里,来到了焉支山与祁连山交替的地带。再有个一周左右,他们就能抵达乌戾山下。 有赖于这个时代条件最好的护理——当然,大部分是有赖于他们自己顽强的生命力,通书什卫队的两名重伤员的伤口没有进一步感染、发病,血液也没有过多流失。虽然他们的身上由于被泼过滚油,烫伤了一大块。但是拖着大体健全的残躯活着,总比死去要好。 天依在随乐正绫、眉出探视这两名伤员的时候,两员禁军的骑士向她们表示了感谢。这让天依的心情多少慰然了一些。自己在这个时代所带来的一些东西,至少还是有点用的。 “汉军有了你们两个海国人,真是诸事顺遂。”眉出一边打马走着,一边同乐正绫和天依说,“朝廷征召你们原来是为了顺朝廷的耳朵,让它能听懂各处的言语,但是你们却为骠骑将军带来了海国登,还有热油、盐水、沸汤。” 阿绫和天依只是冲他笑,表示这都是一些微小的事宜。朝廷能够容她们一间斗室、几碗粮粟,她们就够感谢朝廷了。 “你说说,关内的妇人好女,她们坐在清宫奥室里,脸上胭脂抹着,粉末擦着,细眉画着,除了给父母嫁一个丈夫,生养后代,真是啥都干不成!”眉出说,“你们在军中忙活,虽然面容粗糙,也未得梳洗,但是才识众多,使汉军便捷多利。” “我们也是念妆奁而不得。哪有女子不喜欢打扮自己的呢?”乐正绫笑笑。 “哈哈……” “那些女子只是因为没有受到教育和训练,自然在眉队副看起来‘无什么用’。倘若她们像男子一样耕殖受业,那朝廷可用的人材,一半都是女子。”天依向眉出说,“我们海国如果也像你们汉地那样,那我和阿绫也就是两个愚妇。” 听完此言,眉出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角,没有再说什么。 “说来也奇怪,我们军中素来有这个说法,说是让女人上了战场,阴气就会比较重,对军事不利。”眉队副又开口道,“骠骑将军和赵司马选择你们出征,我们多少心里有些打鼓——可能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这一场仗下来,似乎这个说法是完全不必担心的。” “或许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女人吧。” “你这乐正,真会开玩笑!”眉出哈哈大笑,随后收住笑容,正经地向她们咨询,“你们海国也让女子上战场么?” “我们那边各国都让。我们那边有一个人群——你姑且记得它用我们海国话叫‘kuthantɑ’,排开那些假装是kuthantɑ、在国内作威作福的人以外,真正的kuthantɑ专门务人的自由。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让女子从男子的附庸下独立出来。方法就是让女子进入农田、工坊、城市、军队,和男子一块劳作。” “那男女之间不会乱么?” “不会。”天依说,“像我们北边从前有一个kuthantɑ国家,在几十年前打过一场大战,当时有个女子组建了航空团,她们就乘着飞机,趁夜去轰炸敌人。” “慢着,后面你说的这些飞机、轰炸,都是什么?” “飞机就是由木铁制成的机械,状似巨鸟。人坐在上面,可以飞上九天。轰炸是飞机上装着硫磺、硝石等物配成的兵器,将它扔到地面,如同雷炸,土石四飞,糜烂数丈乃至数百丈。” 眉出听着她描述海国的武器和战争,马缰都握不住了。 “墨子之术传到你们那了?” “不是,我们那边是两个姓‘烈’/ret/的兄弟发明的。这种飞机飞行的高度要比墨子的鸟高得多,能至少飞到五千丈高,一些飞机是飞到一万五千丈高。” “那不是飞到天市、紫微上去了么?” “天上的星辰,距离我们最近的是月亮,有一百万里那么远。当然,我们也能发射另一种东西前往月亮,但是那不是飞机。然后如果算飞机的速度和里程的话,它们中不快不慢的,一个时辰能飞行四千五百里左右。这是墨子的木鸟不及的。我们在海国,有时候到比较远的地方,就乘坐飞机去。” “你们之前在陈仓的时候似乎说过,我们这个地面是一个圆球,那你们这个飞机,绕这个圆球,不是一两天就能把它转完了?” “是这样的。” 眉出的脸都绿了。良久,他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我有生之年,最好不要看到汉国同你们交兵。我不想看朝廷大军走在路上,人影都没见到,忽然有两颗星星走过来,然后我们阵列中就打雷、糜烂。……或许你们去年突然来到这个地界,也是在‘飞机’上被抛下来的吧。” 他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看过的流星。当时他们小孩子和长辈都传言说是天帝要降下什么祸端,这样看来,恐怕是海国人坐的铁鸟在他们头上飞吧。他们生活在汉地,竟如此容易被绝国人工的器物愚弄了。这令他既对朝廷的安全感到惊恐,又对数千里外的海国非常期待。 在巡视完卫队和周边战俘的情况以后,两名什官打马回到了通书什当中。 士兵们这七天来对匈奴贵族们——近三日扩大到了一般的匈奴俘虏的调查,使得他们对河西地区的匈奴语言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各位,又到月底了。”乐正绫对齐渊们说,“明天就是四月初一。知道要干什么了么?” “什正,我们要干什么?”楼昫问她。 “二月开头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在编辑匈奴语和塞语词典。”何存说,“我们现在手头上没有词典,词典都在未央宫里,我们恐怕……” “绘制语言地图。”乐正绫向他道。 众士兵都对这件事情非常陌生。 “绘制一张语言地图,献给骠骑将军,以及今上,作为我们这次河西之战的献礼。”乐正绫说,“我不是向你们说过,你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么?我们就得做学术成果。” “可是……语言地图怎么画……”齐渊有点踟蹰,“我们都没做过。” “凡事总有第一次。你们现在对语音、词汇和语法上的调查非常熟稔了,编纂词典你们原先也不会,现在也会。绘制语言地图十分简单,它都是非常机械的工作,你们跟我做了第一次,以后无数次都会做了。”乐正绫非常自信,“你们以后还可以带你们的学生,去天下各地考察,将海内的语言地图都绘制出来。这个只有你们能做。” 后生们都非常紧张。 “绘制语言地图,第一个要务是有地形上的地图。它需要其他人测绘。我们在海国做语言地图,主要是依赖做地理的提供的精确地图,作为底图。但是在汉地,我们没有这个条件。那么我会为你们绘制河西地区的底图,按我的记忆。它肯定存在偏差,而且我不能确定比例尺,但是没有办法。关于如何精准地测绘地图,我之前说过,我们的地面是个球,那么我们以球的南极和北极为点,一个地方离它们的距离我们海国就有纬度线,而我们可以从球的两端连无数个圆出来,那个叫经线。测绘地图,主要是靠定坐标,看一个地方在球上处于什么位置,也就是经度和纬度。看纬度比较简单,我们到了一个地方,看半夜它北斗星的位置,就能知道纬度高低——当然,需要仪器。看经度就比较复杂了,所以暂时不教。” “也就是,什正画底图,在上面标上各个部落,然后我们在上面绘制地图?”楼昫问道。 “是。”乐正绫叉着腰,向众人说,“我们得先确定,这片土地上的语言,可以被分成哪些区。比如哪些地方说匈奴语,哪些地方说塞语,哪些地方说汉语,哪些地方说羌语。我们一开始就按这个来,做一张跨语言的地图。不同语言所处的区位,我们就涂上不同的图案。比如我们可以把汉语区涂成散点,把匈奴语区涂成左下斜线,之类的。” “要涂图案把地图上的地点盖住?” “或者涂颜色也可以,总之都比较直观。当然,我们对这些区间边界的认识是非常不充分的。所以我们在不确定边界的时候就不画边界,以一个居民点为中心,它旁边一些地方覆盖上就行了。另外河西地区大部分是牧人,他们冬夏会在不同的地方居住,所以我们就得准备两大幅地图,分别对应冬夏。” “嗯。” “然后再一个,我们还得准备匈奴语的内部分区。比如刚才定了匈奴语是左斜线,那么我们可以在其中分出一个山西匈奴方言和山南匈奴方言——如果以焉支山作为分界的话。而在定这个方言的分区之前,我们得设定一些标准,按这些标准把不同的方言区别开来。区别了方言区以后,我们就得把它们分为不同的图案——山南匈奴方言还维持左斜线的画法的话,而山西匈奴可以再加涂右斜线,或者在斜线之间加散点,以与另一个方言区别开来。具体绘制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发现有方言岛的现象。它在现实生活中不太直观,但是到了纸上,就直观很多了。” 士兵们听着什正讲述绘制地图的方法。楼昫一边听,一边在脑袋里构想那两大幅地图最终成型的效果。那会是一幅看起来非常惊人的画作,赵司马、骠骑将军、未央宫里的皇帝,会对这幅地图爱不释手,引为神迹,并教人广泛传抄。自己虽然才十七岁,但是他未来有可为的地方还有很多。什正教通书什做的一切东西,从词典到地图,都是他们前途的敲门砖。想着想着,他的思绪飞出了莽莽榛榛的荒原,飞回了陇西、陈仓、长安,来到了将来为自己预设的府邸当中。在个人前途的引诱下,他似乎逐渐忘却了原来在上林苑中面对冬雪时的愤怒,以及自己求什副课的,准备传之闾左的拉丁文字。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第三节 士卒乏食 当楼昫从对未来的幻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在自己回到关中之前,骠骑军的补给已经陷入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境地。军中所剩的粮草,虽然他并不能得到具体的计算值,但是就自己目治的结果,大部分粮草车都已经空了。从那次决战时略得的牛羊也已宰杀殆尽,如果不是骠骑将军在数天内三次下令缩减粮食的配额,他们很有可能在明天或者后天就进入断粮的状态。 自己的什是跟随赵司马行动,而赵司马又跟着骠骑将军前进。他数次清清楚楚地看到,骠骑将军那边还有数大车的酒肉。时近夏季,草原上温度较高,这几大车酒肉是自出关之初就携带的,经过大半个月,恐怕已经要坏了。但是骠骑将军仍然是把它们牢牢地放在自己的辎重当中,并不打算将它们分予士兵,自己也不吃。这令楼昫感到非常地可惜,同时他也一直弄不懂骠骑将军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了,就是这样。”乐正绫将绘制语言地图的大致流程和事项细细地说给众士兵以后,向他们说,“你们大家先整理整理,给出判定不同匈奴方言的标准,我去向赵司马申请两大张皮革,先给你们画底图。” “唯。”士兵们都拱手送她离开。而楼昫仍然在担忧粮食的问题。 当天上午短休的时候,有两张裁剪好的大牛皮被送到了通书什的休息地。士兵们各执边角,将它摊开。乐正绫磨好墨,准备在上面绘制底图。 这个底图的绘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乐正绫先将祁连山的轮廓大致地画了出来,她用若干个v字形来表示山区。她之所以用v字形,而不是倒v字形,主要是因为她画图的时候是以上北下南为坐标系,但是时人更倾向于使用上北下南来看待地形。 随后,乐正绫延长了祁连山的细节,将它扩展到西边的昆仑山、柴达木盆地、罗布泊,向东北扩展至狐奴河、焉支山、居延泽、阿拉善的沙漠等处,向西南扩展至青海湖、湟水,向东扩展至乌戾山、黄河、陇右、关中等地。随着乐正绫不断地根据记忆填充地图的细节,河西地区的地形逐渐在士兵们面前直观地展现出来。 齐渊、何存等人屏息盯着什正手头上正在绘制的底图。 “想不到我们这数十日来,转战的地方,就是这片地区。”魏功忽然叹了口气。 “在祁连山之南,还有一条线路通往西域?”夷邕眼睛很尖,“什正画的,似乎是这样。沿着陇右的谷地,一路走上去,也可以绕过祁连山,抵达鄯善。” “没错,”乐正绫一边画着,一边说,“许多商旅就是过那边下来的。不过这些地方多是羌人在居住。” “就是我们。”祁晋师介着胄,一边握着刀柄,一边看他的干侄女画这上面的图,“如果要填充的话,那祁连山西南的一大部分,至少从这个湖边缘,一直到陇西,都应该填上我们羌人的图案。” “那边尽是说羌语的。”乐正绫道,“我和祁叔是从青海附近下来,一路上没有见到说除了羌语以外的部落。” “对了,你们别光顾着看什正画底图,”天依提醒士兵们,“你们商量一下,这个区别焉支山西匈奴语和焉支山南匈奴语,乃至区别不同语言之间的标准,有几条。” “不同语言之间这好办,”楼昫说,“我们只要将一些基本词拿来对,就可以。比如第一、第二、第三人称代词,数词,表示牲畜、野兽、鱼虫、作物等的词,就可以很明显地剖分出汉语、羌语、匈奴语、塞语。” “嗯。”天依道,“没错,就是这样。而我们在分别匈奴语方言的时候,就不大能通过基本词来分了。” “可以根据音系,比如山西匈语老是将-l辅音读为-n,在被动态的屈折词缀上。”楼昫对曰,“而山南则大部分还是读-l。而且这种变化还有好几种,山南和山西都是比较判然的,比如说在山南的高元音i,有很多在焉支山西都变成e了。” “那么就可以通过这些标准,把河西地区的匈奴语分成山南和山西两部分。”天依说,“一会你们画图的时候,就在图的右侧将这些标准列出。” 待乐正绫画好底图之后,她将地图倒了个个儿。士兵们上南下北地看着这幅河西地图,天依感到有点不适应。 “我们先确定图例。”乐正绫在地图左侧的空白处开了张表,在上面绘制图例。她不再用墨,而是使用了从赵司马处请的朱砂。要不然,再以墨进,恐怕到最后地图和底图会糊成一团。 在和士兵们敲定图例以后,乐正绫开始用朱砂填充这张底图。她先将说汉语为主的区域用散点覆盖,随后绘制了陇西及以西的羌语区。而在陇西郡中,有许多地方是既说羌语也说汉语的。对于这些地点,阿绫便是将两种图例叠合到一起。士兵们专心地看着。 “我负责绘制羌语和汉语区,这些是出军之前就已经通过多种途径考得了的。而剩下的河西地区的匈奴语,交给你们来绘制。”乐正绫对士兵们说。 未几,她将画笔递到楼昫的手上,自己扶着背站到一旁——她的箭伤仍未很好地痊愈。楼昫抓着笔,感到十分紧张。 “来,先从须卜部开始吧。”士兵们都对楼昫说。楼昫遂在汉语区的旁边,找到什正画的须卜部的点,拿起什正交给他的木尺,正准备下笔画斜线,乐正绫突然叫住了他。 “这个斜线要在确定了一整个区域以后才能画,要不然这画一点,那画一点,不连续。”乐正绫说,“你们先看看,讨论讨论,哪些地方可以被划入这个区域,把它的边沿大致确定一下,然后再开始画。” 当日,通书什便利用短休的时间填充这两张大的底图。士兵们一边严格细致地讨论着乌戾山以北诸部落的分区,一边请匈奴贵族过来答问,一边推敲着地图的边界。这种严谨的感觉让楼昫等人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个什正所说的“学术人”,或者说,儒士。 当士兵们一边讨论着各部落的分区状况,一边翻检着自己这些天记录下来的革书时,他们发现自己每人带的革书也已经快用完了,基本上只剩余了一两张。 通书什携带的革书的告罄也意味着,此次出军以来大部分的后勤补给,都已经到达了耗竭的边缘——虽然每个人的口粮已经下降到了一定的程度。楼昫下午骑马走在路上,肚子就已经开始叫唤。他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明天早上的朝食。 一种不安的气氛在众军中间蔓延开来。在当天下午休息扎营的时候,通书什以外的一些士兵走到俘虏们中间,大声詈骂他们,指责他们吃掉了自己那份的食物,并试图从他们那边抢夺口粮。虽然这种行为很快被军官们控制住,但是它造成的影响正在不断地在众军当中泛起涟漪。 天依和乐正绫都察觉到了这一紧张的状况。倘若明天、后天还没有更多补给的话,塞外的形势就会失控。到了那时候,每个人都将重新面临危险,而这次危险,很有可能比同休屠王、浑邪王的主力决战,还要凶厄。 她们只能一边安抚着自己管理的士兵,一边用绘制地图的事务来集中他们的精神。但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面对这个接近临界点的状态,骠骑将军会怎么样处置,他有什么样的打算。 在不安的一夜过去之后,四月初一日,大军吃完和出军时相比愈发稀少的朝食,重新跨上马,准备继续往千里之外的汉关撤退。 “实在不行,骠骑将军可以杀马嘛。”夷邕在队伍当中抱怨道,“骠骑将军为什么不杀马呢?难道我们人命还比马命轻贱乎?” “骠骑将军自有他的安排。”天依对他说。夷邕只能闷声继续骑马。 这句话让天依想起了beyond乐队的《长城》中有两句歌词,“迷信的村庄,神秘的终鞅”。说实话,她自己也并不知道骠骑将军有什么良好的办法能够变出更多口粮,在不杀马甚至杀人的情况下。但是在这时候,汉军的上下皆不知道霍去病的意图和计划,她们只能通过这类搪塞的话来和抚气氛。但是汉军对骠骑将军的信任也是有限度的——即使很高。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流逝,骠骑将军虽然之前一直率领着人们从胜利走向胜利,但是在现实的困境下,军心也日渐地在摇动。 经过一上午的行军,当大家准备短休的时候,小伙子们继续发着怨言。 “这还短休个什么!来个急行军吧,不管谁掉队,今天至少能到狐奴河。”小郑抱怨道,“老是短休,一停下来,肚子就叫。能休出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乐正绫看着东南方向的烈日,“现在我们的势头已经没有出军时候那么强了。这下一行军,指不定部队就拉散了。至少我们还有多饶的几千匹马,实在挨了饿,骠骑将军也会把它们拿出来给我们分的。” “这几天都是晴日,马匹一只冻死的也没有!真是天不眷顾我们啊。”何存耸肩。 “养一匹马的代价是非常高的,在班师途中,能少死还是少死。”齐渊说,“虽然我说这个话,好像是有点为肉食者谋的意思。他们的马既多得吓人,我们又缘何为它节约呢!” 正在众人讨论的时候,忽然有两匹骑士执着令牌,从队列的前端一直跑到了队伍的尽头。 “得,看看骠骑将军又下了什么命令。”众士兵都坐在草地上,竖耳听之。骑士们高呼着一条信息: “明日呼氏王贡物行至。” 听到这话,众人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们进入山南了!”齐渊激动起来,“焉支山以南,全是被我们打服的部落。看起来骠骑将军是已经与这些王国取得联系了。” “明天又能吃到肉了?”士兵们的眼中都冒起光来。现在无论是肉也好、菜也罢,就算是最简单的带着沙子的粟饭,他们也能大快朵颐。食物的质量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哎,在陈仓县的时候,当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吃着肉,吃着奶,现在又是什么日子!”夷邕道,“我们都快成叫花子军啦,靠附近部落的接济过日子。” “还不是叫花子军,”乐正绫对他说,“那些部落不提供补给的话,还可以饱餐一顿,去讨伐他们。我们算是流寇军。” 众人都笑了笑。所幸,部队已经在数日当中回到了焉支山以南。呼氏部的车队应该正在路上。它这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等一下,不会是假的吧?”天依突然问乐正绫道。 “应该是真的。”阿绫说,“骠骑将军已经不能再消费军士们对他的信赖了。而且如果是假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就在准备出发去掠夺山南的部落。” 有了这两名骑士的传话,在当天下午,军心瞬间稳固了起来。一万人的队伍整齐了不少,大家都暗自憋着一股劲,要在明日牛羊抵达的时候好好吃一顿。有好几名士兵在马上走着走着,口水都流了下来。 大约在黄昏扎营的时候,重新安定下来的通书什的士兵们在乐正绫和天依的指导下,完成了两幅对河西地区的语言地图的绘制。在制图完成并确认无误以后,乐正绫和天依,带着这两张地图,来到赵司马的军幕,将地图悬挂在了帐外,呈给他看。 鹰击司马在几名军士和军尉的随同下,对着这份地图左看右看,几乎看不够。 “这种地图,我从来没见到过。”鹰击司马说,“你们确认这个河西地区,从天上看下来就是这样的么?” “从天上看下来就是这样的。”乐正绫非常确定,“虽然我的记忆肯定有偏差,但是大体上是没错的。” “何以侦知呢?” “我们海国有卫星,用燃料做火箭,可以把它送到数千里高的天上绕着地球转。它可以拍摄照片,将看到的东西通过波传回地面,让我们看到。” “都是这种悬而又悬的东西。”赵司马摇摇头。 “地面测绘也可以,”乐正绫道,“我们那边定地面一个位置的方法,是确定它的经度和纬度。我刚才说过,我们所在的地面是球,沿着一根轴自己旋转,那么这个轴就有南北两极,从南北极点作圆,就是经线;而垂直于这个轴切球,就是纬线。我们那边确定一个地方的位置,用纬度,通过看北极星夜晚的高度得之;用经度,通过制造精确的计时器,在一个地方算定时间,然后出发至目标地,通过测量太阳高度获得新的当地时间,算这个当地时间与计时器上时间的差,就可以得出经度的差。” “老夫一点都不懂!”赵司马一句都没听进去,“不过你刚才说这一套,老夫就信你们这个图应该就是大体精确的。” 接着,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地图。由于地图是上南下北绘制的,所以长安和陇右在地图的左上角,而祁连山、青海湖在地图的右上方,大漠在下边。这个地图天依看着很奇怪,和自己平常看到的河西地图决然不同,但是它符合汉代人的世界观。 “好,好啊。”赵司马道,“这样你们跟随大军出征,成果就昭彰了。朝廷正需要你们这些人,既会调查言语,又会画地图。从前的輶轩使者都是儒士,不会做这些。你们中间肯定未来有做輶轩使者的,还会有将兵的,使绝国的,在馆阁务史的。这些可都是实学。” “能把这些小伙子带大,让他们为这个世界做出点贡献,也算我的小小的工作。”乐正绫拱揖。 “辛苦你了。回到关内以后,士兵们都要进爵受封。你们带的通书什在这次出征中发挥的作用很大,虽没有军功,但都胜军功。” “那我和天依呢?” “朝廷似乎没有太封女爵的。你们两的爵位,若是男子,要封的话,当是在士兵们上面一级的。但是妇人大部分是成了后妃,或者是开国卿相的家人,才能得爵。”赵破奴说。 “如此……” “不过你放心,你和洛先生,都是我们不可多得的人。到时候给你们找个丈夫,不是郡县就是京官。” “我们不求这个,只求我们二人姐妹待在一起便是。” “奇怪的要求。”赵破奴搔搔脑袋,“说起来洛先生真是,她一开始被卖到我府上的时候,定北花一千二百铢就把她买进来。途中还挨过我儿子两顿鞭打,幸而未死。想不到现在,我们倒还离不开她了。” 天依侍立一旁,只是陪着笑。自己自穿越以来,和阿绫浮沉接近一年,就赵司马这席话来看,她们的生活总算要走上正轨——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止是正轨了。明天,呼氏部的补给也将要送达。她们之后的半个月路程,基本上就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了。忽然有一种比较飘忽的感觉,从她心中缓慢地升起来。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第四节 回到乌戾山 赵破奴司马在细细地看过两张河西地区的语言地图之后,让天依和乐正绫回营向士兵们转达军幕和将军对他们行动的满意程度。二人面露喜色。在走回通书什营地的途中,她们甚至开始聊起了小伙子们能升的爵位。 “我对西汉的几等爵制还真的不太清楚,”乐正绫说,“在这个大营里面混了小半年,光是跟后生们打交道,对这些事情几乎像个小学生。” “我也是。”天依耸耸肩。 “不过,管它是什么爵,回到长安,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那是真的。”乐正绫笑起来,“我们或许还能破格,成为西汉第一个后宫外戚以外的女爵呢!” “哎,什么光明的前途……”天依摇着头,向她道,“阿绫,你忘了,我们是现代人!对于我们来说,在这里每生活一天,都是晦暗无光的。” “暂时找不到回去的途径的时候,至少得体验体验开府的感觉嘛。” “这多封一个爵,闾民的负担是更重了三分。”天依说,“我们在这个大营中供职,基本上也就相当于我们在上海做一个普通的职员,地位上差不多,横向比较来看,我已经很满意了。” “开个玩笑嘛。” 在回到通书什以后,乐正什正先是将鹰击司马表赞他们的原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士兵们,随后命令他们原地休息,不再做其他整理性的工作了——这一方面是犒劳众人,给予他们福利,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部队的给养告罄,继续干活的话,夕食就更吃不饱了。时序刚进展到四月,全军便面临着物资最艰难的一个晚上。 大家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明日呼氏部的运输队上。天依甚至从心中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感觉:骠骑军原先进攻过呼氏部,杀过几十个人,然而在现在这个情形下,又要依赖呼氏部进行补给。她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傍晚当日份的最后一缶粟饭被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一抢而空以后,草原彻底寂静了下来。大家连多余的话都不说一句,仿佛多说一句,就得多消耗一口的饭食似的。在入夜扎营休息以后,木枚也并不能阻挡住众人腹中的响声。 第二日。骠骑军的补给已经进入了临界范围。若两天内再没有新的补给到来的话,军队就会在粮食上面临危险,随后,这种危险便会蔓延到组织上。 天依打着马,望着南边地平线上起伏的丘峦,捂着自己的肚皮。 “哎,这马儿吃的是要比我好了。”乐正绫同她开玩笑,试图提起她的心情,“要是我也是一匹马,能以这草原上的草为食,那该有多美。” “我去年在赵司马府上也吃过草。”天依回忆起了她之前在赵府为奴的日子,“那会我受了雷惊,赵家的小公子就天天给我喂生胆。之后有一天我和晏柔妹妹在院子里观雨,我拔起地上的草嚼了嚼,那叫一个香……” “这就是绝世佳肴啊。”乐正绫说,“你之前上民俗学的时候,也跟我说过一个你们那边的一个故事,以朱元璋落难为母题的。” “对。”天依点头,“说是朱元璋落难到某所,穷饿无聊,几乎快要死了,结果有一个农妇喂给了他一碗粥。他当时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念念不忘,后来坐了大位,派人去把那个农妇请回来,照当时的做法再做了一遍,结果索然无味。他责问农妇为什么不做得像原来那样好吃,农妇向他说,圣上当时觉得好吃,是因为已经饿了好几天了。现在当了皇帝,每日山珍海味,自然就再吃不得我这个粗菜淡饭。” “噗嗤——”乐正绫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乐正绫道,“大三的时候在北京,当时在天坛,下午三四十度,你走得快中暑了,短袖都是湿的。我们逛完皇穹宇祈年殿,出了天坛的北门,等了红灯,你就直奔马路对面那个磁器口豆汁店。” “点了碗两块钱的豆汁。”天依也想了起来。 “你拿起勺子就舀!”乐正绫在马上乐得前仰后合,“所有的酸味儿,你一个人全包了。言姐都说你才是地道的北京人。” “不得不说,豆汁那个味道,我当时喝着也就跟一般的酸菜汤一样。”天依自笑,“当时渴得极了。后来我才再买了几瓶北冰洋冲了冲。” 两人一边提着这些往事,一边用这类话题冲淡饥饿以及远道、重复的草原景观带来的绝望感。士兵们也大聊着天,采取着同样的麻痹自己的方式。 时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了大地,以及每一个在大地上行走的人身上。乐正绫和天依都穿着铠甲,在平日里她们也在阳光下紧张地行动,但是当时有比晒到自己身上的热量更为要紧的事,故她们当时并未感觉什么。但是在当前这不良的状态下,阳光成为了烦扰她们的一大因素。不止是她们,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影响。一股燥热的情绪正在嘈杂的队伍中发酵。 就在时近中午的时候,忽然,天依看到左后方的远处出现了一些人马的踪影。她的神经立马兴奋起来。 “阿绫,看。” 乐正绫顺着天依的手势看过去,也发现了远处的异动。如果这支队伍正是呼氏部和其他邻近部落的补给队的话,那从三月底持续到四月三日的粮食危机就可以极大地缓和了。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已经发现了左后方的大队人马。有几匹骑手向那支队伍赶去,探查情况,未几,传令兵从队列的前方赶来,带着骠骑将军的命令——原地休息,准备吃晌食。 这是一个极大的利好信号。汉军原先基本上同大部分平民一样,只吃朝食和夕食。而在这个时候,骠骑将军说要吃晌食,补充队伍的体力,说明再过一会,将会有大量的口粮输入骠骑军中。那么从草原的远处过来的这支人马,必然就是山南的河西部落带过来的补给了。 大家都为骠骑将军的这道命令欢呼起来。夷邕和楼昫互相拍着手,嘴巴几乎合不上。在一瞬间以后,燥热的白日摇身一变,变成了军士们脸上的阳光。 “骠骑将军真是把这些事情都算好了。”天依在马上,看着通书什的后生们个个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舒了口气。 “这下我们也不用艳羡战马的生活啦。”乐正绫吐吐舌头。 作为三月初出征以来吃到的第一顿午饭,虽然食量仍然是受到控制的,略低于每餐的水准,但是大家面对釜中的粟米,像是变了个人。士兵们正欲进食,张万安忽然离开了队伍,将他大半的饭菜都拨给了自己的父亲。父子俩蹲在地上,有说有笑地扒拉着碗中的餐食。 楼昫坐在齐渊的伍中,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看着旁侧的张万安父子。他将眼睛转回过来,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他的鼻根似的,引得他有一股水欲往眼眶处涌——楼昫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张万安的父亲之前被传战死,但是却在骠骑军得胜以后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军队当中。而自己却是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地在床上咽气的。他现在虽然有粟饭可以吃,但是比起万安来说,他已经没有对象可分予自己这大半碗粟饭了。 他又转向自己的乐正什正。她正端着一大碗粟饭,同洛什副聊天。乐正什正也不需要自己分食,她素来是自己料理好一切事情的,从来不麻烦什中的军士——除了在决战时受那一箭以外。什正或许是自己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喝兵血的什官了,或者说,她一开始在楼昫的心中,就没有作为什官存在过。 楼昫低下头,只能将碗中的流食一股脑地倾进自己的腹中,为自己效力。 在之后的几天中,骠骑军南向的路上不断地获得了来自附近匈奴王国和部族的支援。这让整支部队的行动速度又加快了一点。在渡过狐奴河以后,他们还受到了须卜王的接待。在经过了须卜部之后,在四月初六,终于,在无尽的南方的地平线上,巍峨的乌戾山重新出现在了汉军将士们的面前。 “乌戾山!”齐渊对何存说,“这个顶上的雪已经消了许多了,但是我还能认得它的样貌。” 通书什的士兵们都言笑着讨论着这座山峰。眉出和闵升骑在马上,眼见了这座山,却不发一言。他们的百人队——个个都是上林苑中的精锐,护送着通书什,跟随骠骑的大军越过这座山,在将近一个月以后,只有九十许人重新有机会看到这座界山。 看着眉出脸上的阴云,天依原先激动的心情也被浇灭了许多。她又想起“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的汉代诗句。通书什虽然在军队的保护下,没有出现死者和残者,大家全人而还,但是其他汉军部队出现的伤亡和非战斗减员,会在每个人心中留下巨大的烙印。 那几位战死的北军骑士是为保护通书什的士兵而死的。乐正绫和天依之前几日在同眉队副谈话的时候,提及过,需不需要通书什帮忙接济他们的家人。 “你们不要代朝廷行事。”眉出当时说,“我们出军,保护通书什,这是朝廷下的命令,不是你们下的命令。你们没这个权柄给北军下命令。朝廷自会安排,他们的儿子会成为郎官。” “继续为长安宫廷里面的人效死?” “要不然呢?”眉出道,“我们这些北军中的人,就是这样的。” 说是这么说,但是乐正绫还是向眉出索要了那五名阵亡骑士的家庭信息。每年在边事上身死的吏民殊多,这五家人在生活上的困难,终究靠不得朝廷,得动员自己和通书什的后生们一并解决。 当时眉出尚能健谈,但是到了现在,面对着绵延的乌戾山,这个中原戎狄人的后代,想起他以往认识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通书什的士兵们笑言了几句,也很快停了下来。一个月前浩浩荡荡地出师的众军面对着这座山峰,仿佛集体犯了失语症一般。 “现在一看,乌戾山真雄伟啊。”乐正绫慨叹道,“它在往古的时候,经历了多少往事,今后又将历多少风云,有多少农牧商旅在它的小道上吃苦,多少良人翻越了它,就再也回不来……” 一股浓重的怀古的氛围从天依胸中生发出来。与以往不同的是,自己是古事的亲身经历者。在战场上受伤的、肢体破碎的、挨了劫掠四处逃散的人们,纷纷化为幻影,若隐若现地在乌戾山区飘浮着。她希望这次回到长安以后,这片广阔的土地不要发生第二次战争了——虽然不管是历史还是当前的形势都告诉她,至少还需要一次河西之战,杀得胡汉四塞人头滚滚,“古来白骨无人收”“死人骸骨相撑拄”,河西地区的权力争夺才会初步告一个段落。 在元狩二年四月初六的黄昏,众军沿着乌戾山北边的河谷,重新翻越山口。当赵司马带着他的军幕和通书什站在乌戾山的山口上时,大家向北回头望去,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复是出军时所看到的,深青色布满云阵的天空、寂寥无人的莽原,以及吹拂着众人旌旗的大风。 “这一个月中,除了植物更绿了、天黑更迟了以外,仿佛这片山原以北,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天依对这个景观一时感到异常震撼,“在这一个月间,有将近一万人死了,受伤和流散的无法计数。然而在所有事情平息了之后,大自然将这一切都吞噬了下去。仿佛那些人和事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乐正绫道,“《淮南子》说鲁阳公与人构难,战酣日暮,挥戈止日,日为之返三舍,这样的传奇在现实中不会存在。我们在汉代,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自然上,我们的力量都异常薄弱微小。我们生活在时间的世界当中,事件是一次动程,当动程结束以后,这件事若没有拍摄、录制等途径,便只能通过记载和传言流传在人们的脑中,被逐渐地淡化、忘却。就算百代之后有人高呼着‘不要忘却’,事件也结束许久了,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批人,那么这个口号也只能成为在彼时的环境下,以古人之酒浇今人块垒的引子。” “也是。在现代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太关心这次河西之战,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关于它的记载。”天依叹了口气。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回到了现代,一定要再去武威看一看,看看我们曾经驻足打仗过的地方,两千年后是个什么样子。”乐正绫看着远处的山峦,“在我们两千年前的、早已腐烂的尸骨上,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乐正——”赵司马忽然叫住了她。阿绫连忙走到赵司马身前,向他恭敬地行礼。 “你们刚才互相嘟囔的海国话,我是听不懂。不过我想到一件事:在我们从那个山口南面来的时候,当时我们也站在这里。”赵破奴说,“我当时问,之后你们什的命运就要掌握在你的手上,你有什么心情,你说没有心情,也不能在士兵们面前表现出软弱,你不允许带的人一个一个地在绝境中倒下去。现在你是做到了。” “我们在塞外的出征是一场灾难,对很多很多人来说都是。”乐正绫低着头,“我只能尽量让我的后生们全甲而还,不辜负我对他们的责任,以及军幕和骠骑将军交代在我身上的责任。” “责任。你这小姑娘还挺会说话的。”赵司马站在大风当中,“你这几个月下来,身上中了箭、受了伤,人也晒黑了。回到长安,好好休息,带士兵们完善完善词典。吃穿用度,由骠骑将军拨给。通书什不太需要你负责任了。两三个月以后我们再出河西,如果需要你们随行,会另外通知。” “唯。”乐正绫和天依都向赵破奴司马行礼。天依延颈向山口的后方看去,骠骑将军的部队,以及他们获得的俘虏、已经有半数跨过山口,进入了山峰的阳面。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代表着汉朝直管的领土,象征着安全和秩序。经过了小半个月的转战和半个月的撤退,天依对这种有所寓示的阳光感到无比地亲切。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在紧绷地旋转了一个月以后,它终于可以安然地松解下来了。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第五节 饮马长城窟 乌戾山口南面的山腰处,在骠骑部队的命令下,乐正绫率领通书什的士兵们扎下营来。 当楼昫、夷邕等人在缓坡上生火的时候,乐正绫捂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脊背,看着漫山满谷树立的各色旌旗,又想起来这支部队出军赶路的时候,从山谷的南面底部爬升上来的场景。她当时也在队伍中和天依紧赶慢赶地往山头走,一下午就翻过了山,她当时并未想过在自己翻越之后的十几天里,会有许多人在或百步或十余步的地方拉满弓箭朝自己发射,其中一支还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她们在这个故地度过了最后一个提心吊胆的晚上——第二天,当天依和阿绫爬起来呼吸清晨二氧化碳浓度较大的、山间湿冷的空气时,她们意识到山南的时序已经悄然转移为了夏季。 “毕竟也四月了。”齐渊对她们说,“再过一个月,汉地就要农忙了。” 天依想起来《诗经》的《豳风七月》中曾经描写过先秦时期普通农牧民眼中观察的世界——“四月秀葽,五月鸣蜩……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时序的改变,首先反映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牧民眼中的,便是不同月份会出现的昆虫的现象。在《诗经》这部歌谣集中,昆虫几乎伴随了远古人类全部的生活和生产活动,频频出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和诗篇当中。比如在《出车》中,有“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在《东山》中,也有“伊威在室,蠨蛸在户”“蜎蜎者蠋,烝在桑野”等。甚至在《硕人》当中,连形容妇人的姣好容颜,先民们也使用“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丝毫不介意用昆虫来比拟美女的脖颈和五官。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穿越之前居住在被高度无机化的斗室当中,不常见到昆虫,最多也就是蜘蛛蟑螂之类,故她每当阅读《硕人》的时候,总会对这些拿昆虫譬喻感到隔膜。直到自己穿越过来以后,在赵府破败的下人住宅、遍布花草的赵小姐的院子里,她才真正浸入式地体会到了古人这些用喻的生动。 “四月份了,我看这山上已经有蟋蟀叫了。”小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这种草在甘肃的乌戾山上并不常见。 “真好,你还能听见这会蟋蟀叫。”齐渊拍拍他的肩膀。 “只是摔了一跤!那衣甲也厚实。”小郑笑了起来,圆圆的脸配上他的笑容,显得憨态可掬。天依一边同小郑谈天,问他的伤情,一边盯着这个十七岁少年的面庞。他的脸很像自己从前逛博物馆时看到的某个西汉时期的陶塑,圆脸蛋、高鼻头,眉目温和,用传统的话来说,很有福相,但是这种相貌又并不属于油光满面的阔人们,笑容中带着辛苦,期盼着哪一天自己能从劳碌中脱身,主人能开恩放过自己。而那个在博物馆展出的俑,也确实就是一个端着器物侍立的仆人。 在加入通书什之前,小郑早已经养成了这副神态,对每个人都陪笑到底。这或许受他的家庭环境影响,或者受他从小长大的社会环境影响,或者是在军营中面对官长养成的。他每日摆出这副表情,在琐碎的日子里能免去很多烦恼,但是戴上这副表情的后果之一便是,他已被大多数人自动标定为某个生来就当服务他人、被人欺压的人群,他会把这憨态的微笑一直保留到自己的坟墓中去。古代讲究以面相人,像《范进中举》中,胡屠户对自己的女婿说的,便是“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个个“方面大耳”,而范进尖嘴猴腮的,自然注定了他在考场上失败的命运。在各种资源一开始就被悬殊地分配完毕的社会,谁能成为官僚贵族,谁能成为知识分子,是跟他的面相一样,先天地就决定了的。 自己和阿绫的到来正是小范围地改变了这种情况——进入通书什的,由于年龄要求不大,所遴选来的大部分是中下层出身,即在入伍之前,自身的家庭条件并不富足的子弟。而由于要求识字断文,故被选者的家庭条件大部分是在近几年来才因为种种原因——大部分是社会的原因——落魄下来的,这样他们才能在小时候受到识字的教育。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楼昫便是一个标准的这类少年。按照原来的轨迹,他们已经不可能获得进一步发展自己的机会。除了在军中同敌人白刃拼命以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提高自己境遇的渠道。但是当士兵们来到通书什以后,自己和阿绫继续向他们提供了这个时代在某个方面最为优质的知识资源,故他们纵使长着一脸“僮仆相貌”,或者“尖嘴猴腮”、他们也能获得机会,跻身进入统治集团。 或许当小郑在关内被封爵任职以后,当他继续宽厚地笑着加入官僚和文人的圈子时,自己有如僮仆一般的神情和身态只会引来那些高高在上、心宽体胖的大人物的嘲笑。他们会嘲笑他出身低贱,容貌粗糙,气质鄙下,他们要极力通过这种嘲笑证明,虽然由于侥幸,小郑能够取得一些智识,但是在根底上,他仍然同他们这些体面人不同。这种歧视,天依是在现代也见过的,在一些重新复辟的家族面前,他们用的话术是所谓的“书香门第”和“贵族精神”。那么当天依处在那些又臭又长的家族极力夸耀的元祖的年代,在平等等价值根本没有点亮东亚的时候,这种情况自是更多和更寻常。 小郑,你一定要和通书什的其他战友们坚持下来,当我们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用你的所学去打败他们。天依默默地看着小郑,但是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 在翻越乌戾山以后,众军朝着黄河继续前进。虽然在比起出征时减半的行军速度下,“朝辞乌戾山,暮宿黄河边”已经成为了一种奢望。不过,行走在从乌戾山到黄河渡口的广大河谷中时,天依和通书什的其他人仍然感受到了极大的惬意。当他们再经过那些在河谷中星散分布的匈奴小部落时,有些士兵甚至用匈奴语跟远处的牧人简单地对了几句。在跟匈奴语打交道了两个月后,不止是分析语言的水平,通书什使用语言的能力也得到了提高。 当然,比起现代的普通大学生来说,通书什的知识仍然是零散、碎片和处于入门程度的。 当时间运转到四月初八傍晚的时候,骠骑军的前哨终于看到了远方奔涌流注的黄河,以及它的渡口。在渡过黄河以后,众军就地宿营。这是一个重大的利好信号,这意味着,从时间上来讲,再多睡一觉,他们就能抵达临洮长城以北的小城寨,而距离入关,自然也就不远了。 朝廷派遣的辎重队已经在渡口南面等候多时。当通书什乘船来到黄河南面的时候,夷邕一下来就和发给他们口粮的军士熊抱在了一起。一直到今天之前,他们一路上的粮食都是靠焉支山以南的部落接济的。现在见到朝廷的士兵和民夫向自己发放食物,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完全进入汉的控辖地带了。 当夜的气氛静谧而又和平。再也没有任何担忧困扰着汉军的士兵们,阻止他们进入安稳的梦乡。天依躺在毯子上,一边享受着清凉的初夏的夜晚,一边抱着身旁的阿绫,感到自转战以来,长期紧绷的神经总算是彻底地舒展开了。在这个情绪以及温和的气候的感召下,她的双手不禁又不老实了起来。 “再等等,等我们回去……”阿绫衔着木枚,细声对旁边的恋人道。 “等我们回长安,估计都要四月下旬了!”天依将头发埋在阿绫的右肩,“我等不了那么久。” “外面可是睡觉的什兵们……我们现在都半个月没洗澡了,身上都脏成啥样啦。等回了上林苑,我们再好好治理治理。” 天依只能叹着气,用手在阿绫柔软的身体上蹭来蹭去,过过手瘾。 “夏季总算还是来了。从今天开始,寒冷与我们无关。”天依一边享受着同恋人相与的片刻欢愉,一边听着旁边营地中的虫声,“现在想想,我还是喜欢夏季。它能让我想起来许多和吕兄、陈兄、晏妹妹在一块时美好的事情。可惜时光不等人,到今年夏季来临的时候,大家都远隔各地了。” “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申请回一趟洛阳嘛。”乐正绫说着,“赵司马要打第二次河西之战,中间我不信他不回去和儿女见见面。你可以申请过去,跟你的故人们会会,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吕兄、陈兄,辛兄、廖兄。晏柔,赵小姐……莫子成……”天依掰着手指,一一地数着这些名字。甚至就连莫子成,她现在都有一点怀念。自己再次见到他时,得穿上自己在军中素来套的大铠,秉起环首刀,向他示威——自己离开了他的荫蔽和诱惑,仍然能在汉地混得风生水起。 就这么想着想着,天依攀在乐正绫的身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几乎每个在军中供事的人都通过充沛的睡眠使自己的精气神恢复了起来。晨光也早早地来到了黄河岸边丰茂的草地上。如果不是这个渡口同临洮之间的方位关系,天依和阿绫绝对不会相信,这个水草阜盛的地界就是两千年后的兰州附近。 当士兵们把帐篷布收回辎重车的时候,天依看向附近的营盘,发现匈奴的贵族们正坐在胡登上,一边谈笑着饮酒,一边看着其他部落民俘虏们为他们准备车马。这群贵俘,似乎在第一天的狼狈之后,就迅速地重新成为了人上人。他们要随军队到温暖的长安,大量身份凄惨的仆人还在身边当牛做马,在那边安顿下来,赏花喝酒结交贵人,过了这个黄河,恐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楼昫也同样看到了这个场景。他正在乐正什正的身边拔幕钉,看到这些人,气不打一处来。 “这群硕鼠!”楼昫低声骂道,“被我们天兵打败了,还这么不可一世的模样。什正,为什么朝廷还要这么养着他们?” “朝廷这么做自然有朝廷的需要。”乐正绫一边将帐篷布掀到夷邕那面,一边说。 “什正,我们在塞外,这些时日,每问您这方面的问题,您都说上面自有安排,不让我们知晓。” “这你原本就不需要问呀。”乐正绫对楼昫说,“把这些匈奴贵族抓获回来,骠骑将军和今上是要让他们做什么?遇到事情,你得多自己想想。以后他们封你成了大人,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总要靠自己的力智来看待各种问题。” 楼昫遂低下头来,细细地想这些匈奴的贵族被朝廷优待是有什么用。未几,他便不再继续问什正这个问题了。 骠骑军的队伍在用完蔬果丰富的朝食,补充了大量维生素以后,重新往南开拔。在四月初九的傍晚,在一片金黄的暮色当中,乐正绫和天依重新看到了那座小城寨。骠骑军在这边再宿一晚,第二天便能够到达临洮了。 同她们出征时一样,上百名刑徒和士兵仍然在塞中忙活着,有的在忙田,有的在夯筑更高的台基、准备木材。整座要塞的面貌比起她们出征之前要坚固许多了。 天依骑在马上,看到从折兰王部逃出来的汉军俘虏们涌向了这座要塞,去看他们被掳走之后这座要塞的情状。黄材官和张万安的父亲站在寨外的小土丘上,对着寨里寨外的事物指指点点的。乐正绫和祁叔也打马上前。 “要是我们当初有这么多人、这么高的墙,还有这几座弩机,”黄材官张开右手,将右手铺向城墙的垛台,“就不至于覆军了。” “是啊。”张圮叉着腰,“还好,就算覆军了,我们也还活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今后这座要塞就安全了,”祁晋师同他们说,“我们扫平河西以后,这个城寨也就不会再受那么重的袭扰。再有海国人从我们羌地过来,在这个要塞也很和平。” 说着,祁晋师看了看身边的乐正绫。她听了这个话,笑了笑。 “不过这座要塞是安全了,戍卒还是始终要处于危险的。”黄材官摇摇头,“只要汉同匈奴的阵线推进到哪里,他们就会跟着去哪里筑城。我看,他们夏季恐怕还要到黄河边去劳碌。” 听了黄材官的这番话,几人都默默称是。对于边地的戍卒和刑徒来说,自己几乎注定了没有安宁的日子。在人手紧缺的长城沿线,几乎每个人都要当成两个劳力来用。无论是黄材官,还是张圮,他们的身份虽然不同,但是自长久的边塞生活下来,他们的手掌都是残破不堪的。 自然,在这绝塞之处,兵役法也常常不能得不到履行,人手稽留是常事。有时候,一个青年二十来岁被征到边境劳役,或许到十年以后,他也还在同妻子写写不完的信,指望着有朝一日上面能给自己开一条生路而不得,所谓“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东汉末年建安七子之一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就充分地展现了这个离别之苦: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天依一边想着这首诗,一边策着马在这个要塞附近不住地兜圈子。在看完城寨的今貌以后,众人都默默回到营中,准备筹备入城之前最后一晚的宿营。当大家吃完夕食休息的时候,晚风正轻轻地吹着帐幕,在帐中的火边,天依向阿绫分享了她黄昏时对这一首诗的感受。乐正绫拔着帐中地上初夏的嫩草,忽然抬起头来,问天依道: “还有另外一首《饮马长城窟行》,你知道么?” “……知道。那个是汉乐府诗,现在可能还没有被写就。”天依愣了一会儿。 乐正绫将夏草的纤维放在口中咀嚼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将草叶从口中拔了出来,开始吟诵这首校场的五言诗: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阿绫的语气细柔、舒缓而沉重。听到“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的时候,隔着一道跳跃的火焰,乐正绫忽然看见天依的眼中闪着泪花。她一下子也想起了自己去年时在塞外流落时,自己面对两千年前甘肃荒原上天高地迥的死境,那种同天依几乎没有再见的可能的绝望之感。 天依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在火边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上竟何如?”乐正绫继续念着这首诗的结尾部分。就在念到倒数第二句的时候,天依突然抢过她的句子: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说罢,天依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涟涟的二人在罗帐的火光中扑到了一起,在辗转数千公里的远征还有最后一晚便将结束的时候。蟋蟀们在帐外的草地上休憩,不停地歌唱着枯燥单一但是富有夏意的句调。 ——第五节完—— ——第十七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第一节 入关仪式 元狩二年四月初十日晨,天依很早地就从毯中爬起,在阿绫还未醒的时候,整理了一下帐中的物品。这样,在一会预备出发的时候,自己和阿绫要准备的事项就轻松一些。 在整理完以后,她取下戴在自己嘴上的木枚,走到帐外,展开自己的双袖,伸了个懒腰。公历五月的甘肃中南部,太阳爬升得极早,第一抹晨曦已经遥遥地打在了远处的小城寨处,而初亮的天空还浸泡在硫酸铜溶液的水蓝色当中。城寨的夯土城墙高达数米,太阳打在东南面的城墙上,更加增益了这片城墙的雄伟和耸峙。仿佛这个在最近的一年中时常易手的小城寨真的成了金城一般。 天依看着眼前矗立的城墙,这个数百人血与汗的成果,再度回想起在这个城寨上发生的故事——和自己出征的时候想的一样。当乐正绫和游侠祁叔东逃的时候,她们就是在这个城寨里躲藏应敌的,而万安的父亲被发配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在城后的悬崖上来回地搬运石块。同自己有关的不同的人们,同这个城寨先后发生了许多交互。这个长城以北的小城寨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天依驻足观赏,用贪婪的双瞳吸收着它的每一个细节。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城寨将不再担负防御的功能了。当下一次河西之战结束以后,长城就将修到比这里更北的地方,而这座城寨也将在漫长的和平岁月里面废弃,一直到东汉时期。天依只恨自己没有照相机,能将这座要塞在太阳初升时的壮景给永久地定格下来。不过,取而代之地,她已经用自己的视觉中枢,将眼前的这幅画面牢牢地印在了记忆深处。除非自己身死,她在今后人生的任何一刻,都不会将这座命运的城塞给忘掉。 过了好一会,受到愈发温热透亮的日光的感召,帐中的乐正绫也苏醒了过来。她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急匆匆地走出帐篷,见到天依,就迎了上去。 “原来在这儿!”阿绫将双手攀上她的肩膀,“在看日出么?” “没有,我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天依笑道,“我在看你打过仗的这个地方。” “那有什么好看的!”乐正绫吐了吐舌,“都是一万年前的事啦。” “你也是打着洋伞的紫色老太婆?” “还别说,我们如果真的还有机会回去,也算是两千岁了吧。”乐正绫格格地乐着,“就算是最老最老的老大爷,也没见过汉代的人。” “他只要见到我们,就算看到汉代人啦。”天依说,“我现在都感觉,我已经是刘彻的一个彻底的臣民了。” “到时候你也不用回你那公司继续朝九晚五了。”乐正绫道,“我看,失踪一年,公司老早也就把你除名了。我们去历史博物馆做顾问去,见到哪件衣服,就说‘不对不对!西汉没有这个’,躺着就把钱挣了。” “可是没有穿越证书啊!” 二人一边欢言着,一边看着这个边境城寨。未几,鼓号声从营区的中心传来,通书什的小伙子们也纷纷走出了帐篷。附近宿营的匈奴王子、小王、都尉们也纷纷被部落民伺候着醒来。楼昫和夷邕等人叉着腰,看着那边的响动。 “真是跟几头猪一样!”魏功耸肩道,“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来,孩儿们,我们也忙起来。让他们再看看,我们每件东西都是自己料理的。”乐正绫趁机向士兵们发命令,“今天过完,我们就进到壁垒以内了。到了关内,指不定什么好东西在等着你们呢!” 面对在长城以外的最后一天行军,骠骑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战争的阴云已经被他们抛掷在遥远的焉支山南,战友离去的痛苦也逐渐稀释。亡者已矣,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激动和兴奋地活下去,长生久视,将他们的记忆长久地留在自己的心中,才是让死者尽量不朽的正确方法。 经过这次生死冒险以后,最终留在众人内心的只有激动的心情。骠骑军的八千多骑兵,开始了他们今日的快乐行军。 走在返程的大路上,看着道路两侧逐渐增多的野桃花树,以及各种绿荫,齐渊走在乐正绫身后,突然对他的什官说: “什长,最后一天了,我们唱歌吧!” “是啊,自决战以后,我们一直没有唱歌。现在歌里的内容已经完全实现了,我们再唱起来吧!” “好。那叔,你起个头。” “我不起!”祁晋师摆摆手,“每次起头都要让他们这群毛头小子笑话。” “张原,你起一个。这个什中你音色好。” 张原笑着受命。随着他悠扬地喊出什进歌的第一句,“健儿长驱蹈关外”,通书什和通书什卫队的众军都高唱起这首歌来。长期郁结的士气,在征程的最后一天,终于爆发出来。 一旁行进的匈奴贵族们听着越来越多的汉军唱起这首歌,有的人感到身子发毛。浑邪王的小王子,一边紧握着马缰,一边紧蹙着眉头,一边看着击败父王军队的敌人们唱着这首韵脚全是-as和-ak、句子中充满弹舌音的凌厉军歌。似乎他有点后悔,没有在自己辅佐父王的时候,用匈奴语也编制一首这样的歌,让部众传唱。 “ganhjedakoluhkronas(健儿长驱蹈关外)! tsohijakretdasras(纵矢石,列长铩)! gunhkkdzrmraujlodas(郡国士马威容大)! dzothlewukrakkotsinhhlinpraras(矛戟俱进天兵厉)!akahrakhogabas(王纲赫,凶强毙)! garakahminantas(弘宇永固民安泰)!” 比起出征的时候,胜利的人们唱起这首歌,气场也更加足了三分。在什进歌的歌声当中,在四月十日下午,骠骑军的部队再次看见了绵延的长城。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内外是家乡。”乐正绫向天依说,“这下真的是家乡到了!” “我看那个关城以外,排的人,似乎比我们还多。” 乐正绫延目望去。确实,骠骑将军得胜的消息在前些日子应该已经通过使者抵达了长安,汉王朝应该是命令陇西郡在这个关卡处布置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作为“肃肃宵征,夙夜在公”的全军将士,也确实需要在长久的劳顿以后,有这样一场仪式来宽慰他们受伤的身体和精神。 遥远的汉代的鼓声已经从远处的长城一带传了过来。从人数上来看,至少陇西郡驻所的大部分守军都参加了这次仪式。他们的人数当然没有骠骑将军人多,不过就排场来看,这场仪式已经相当隆重了。 在欢迎的队伍当中,必然不乏有欢迎自己的战友全甲而还的战士。骠骑将军这次出征的时候,只从长安附近抽调了将近四千骑兵,有一半多部队是从陇西当地集结的。陇西郡的守军在欢迎骠骑军归来的时候,从他们的心里来说,大部分是在欢迎自己的袍泽。 骠骑军保持着行军时所采用的长长的队形,就沿原来的队列来执行入关的仪式。骠骑将军本人率领着他的卫队率先通过了关卡的樵门,进入到安全稳定的旧世界中。待到乐正绫跟随着赵司马,率领通书什进入高呼万岁的人丛的时候,她和天依几乎感到自己的耳朵快被无尽的鼓声、角声和人群的喊声震聋了。 “好家伙,这不亚于天安门啊。”天依对这个场景感到十分震撼。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浩大的队伍,就算自己在现代参加虚拟偶像的全息演唱会,整个现场也只有一万人许。或许今后如果汉武帝提前驾崩,自己有幸看到新皇帝登基的场面的话,那个场面会更雄大吧。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写到,汉天子田猎,休息的时候,在场的歌队可以“千人唱,万人和”,虽然有所夸张,但是至少在军事上,君臣是不惜使用这种礼节的。 现场的军乐虽然没有什么丰富的音色、铿锵的旋律,但是光是鼓点敲起来的节奏,就足以营造出一种震撼的氛围。天依感到自己此行真的是开了眼界。同时,她似乎发现,其中有一些节奏,似乎同两千年后的某些民乐鼓点之间,还有着某种微妙的相似度。或许这种音乐形式的特点便是这样的。 当她们穿过绘制着各种颜色、各种图案旗帜的海洋,走过樵门以后,赵司马突然将通书什和它的卫队带到了队列的外围。在一处小山坡上,骠骑将军和陇西郡的郡守、郡尉,陇西郡守军的全部军事长官,都在那里等待着赵司马。乐正绫和天依往关门处回看,她们的位置已经被后面的单位顶上了,而队伍的先导正顺着道路,继续浩浩荡荡地前往遥远的狄道。 “之后我们就跟随骠骑将军行动。”赵司马同她们说,“部队的主力有校尉率领,前往狄道很顺利。” “看到你们全甲而还,真是上天眷佑皇帝。”陇西的郡守和郡尉都战战兢兢地向骠骑将军拱揖,“还带回来了这么多俘虏。” “河西地区匈奴兵弱,不足一提。”骠骑将军很是干脆。这也确实符合事实,骠骑将军只用一个手指头,就把河西地区的诸部联军的各个指头分散击溃了,极大地分化和削弱了河西地区匈奴的实力。 “你们这个什也保全了下来,”郡守看到了通书什,说,“真是有天相助!” 听到这句话,众士兵都乐不可支。楼昫感到他此时的肩头十分轻松——虽然还穿着十多斤重的大铠。 “这次战事结束以后,在一段时间内,陇西郡在御寇这方面,就不需要太上心了。”骠骑将军对陇西郡的官员们说。 “岂敢!我们是为今上看守边防的,万一有变……”郡守们听了霍去病将军的话,急忙纷纷俯首,向他许诺自己会继续保护边疆,恪尽职守,替天子牧民。 “陇西郡也要拓展了。”骠骑将军说,“我们这次并不是第一次出击,今后,长城以外的匈奴人有得忙碌。” “会在河西以外建新郡么?”陇西的人们问他。 骠骑将军只是对他们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做回答。不过无论从他的神情,还是从历史来看,河西四郡的设立都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要靠今上决断,我们都是人臣,不能去妄然揣度上意。”赵破奴向他们道。 “是。”郡守和郡尉等人连忙又向他行礼。 这场接见持续了一会儿,待出征汉军的队伍走过大半以后,陇西郡的郡守请骠骑将军和鹰击司马跟随入关和欢迎的部队回狄道休息,说是官舍已经安排完毕。通书什的众人遂在一片西斜的太阳下,轻轻松松地跟随赵司马的队伍返回陇西郡去。 在道中休息过一夜以后,在四月十一日,骠骑军主部抵达了狄道。在骠骑将军再度检阅完他的部队以后,从陇西郡当地征召的汉胡部队便被指定回到集结前的地域继续进行驻训,只留下从长安征调过来的三千多精兵,准备随骠骑将军回长安。 看着大队人马沿着狄道城外的道路往四方解散的场面,天依感到心彻底安了下来。只有当她们处于塞外的险境的时候,才需要成千上万的人聚成一团。如今队伍的分散,意味着她当前所处的环境安全了大半。 自己和通书什并没有得到官舍的待遇——那是给骠骑将军和赵司马住的。她们和来时一样,和从长安调来的军队一块扎营。只不过在当时她们是要出塞面临未知的命运,而在现在,情形已经颠倒了过来。 “来,天还没黑,我们检查一下,大家没写的革书还剩多少。”乐正绫向众人说。 士兵们都翻起自己随身的包囊来。他们检出一张张自己写过的革书,又将剩余的数了数。 “什正,我这儿没写的革书还有一张。”楼昫道,“我没有在出征的时候写每日的记录,而是把全部的纸都拿来记录那些匈奴贵族的话了。偶尔也兼记一些平民的。” “齐渊,你呢?” “我还有四张。不多了。”齐渊将那四张空白的革纸示意给什正看。随后,乐正绫分别询问了通书什中的每一位士兵。基本上每人所剩的都不多了。 “这么看来每人三十张不太够用啊。”乐正绫回到众人面前,“我身上还有备用的二十张,楼昫,你用得这么紧张了,为什么不同我说?” “这总归要省着点用……” “用到点子上了,它就是省的。像这样用不尽的,就是浪费的。”乐正绫对他说,“如果光顾着节省纸了,没有多写或者漏写掉一些内容,那剩下来的革书就是浪费的。” “唯。”众人都听了这个道理。 “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应该向军幕申请七百张革纸。” 听到下次这个说法,众人都惊了起来。 “什正,还有下次么?”何存问她。 “或许会有。”乐正绫回答道,“毕竟我们是通书什。因为我们在河西还差一个地方,就是小月氏那边没去成。朝廷要征剿多次,一直要把河西一带,到西域的场口全部打通为止。那么到时候我们可能还要去一趟。” 听了此言,刚感觉从鬼门关中逃出来的众士兵又对前方的畏途有了一些恐惧。 “当然,很大几率也是不去的。毕竟我们十六个人带起来不容易。很可能不去。不去的话,大家就在长安到处搜罗外国人,做调查。然后等骠骑将军带回来小月氏那边的俘虏,这样也是可以的。”乐正绫这么安抚着他们。第一次河西之战虽然临近结束了,但是下一次夏季战役又逐渐地朝自己走了过来。不知道在两个月以后,她是将带领着这些小伙子们出现在北地,还是将继续留在长安。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第二节 硝石的理想 翌晨。在狄道的东门,通书什的士兵们在赵司马卫队后方列成了两排。从草原上远征归来的汉军在昨日已经分散离去,只剩下由长安附近调来的三千余部队尚交给骠骑将军直属指挥。在陇西郡置办的鼓号旌旗当中,他打起马,高喝一声,带领自己的卫队,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其他众军纷纷跟随在他的身后。 那三千河西俘虏并未跟随军队行动,而是被暂时羁押在了陇西郡的郡治。天依在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原本以为那些在决战中俘获的匈奴贵族也会和他们的臣仆们留在当地,但是她在队伍中还是看见了浑邪王王子等一干人。这些人应该是要被送到长安去,再由朝廷安置的。 “没有了那些俘虏,谁来伺候他们?”楼昫看着走过的队伍,问道。 “陇西郡当地应该会出一些奴隶,以及营妇吧。”乐正绫说。 “让那些部落民伺候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朝廷出力养着这些废物?” “不是朝廷来养,是这些臣仆们来养。”乐正绫转向他,“大将军是要‘和抚四夷’,对于这些以及投降到汉地的贵族来说,他们能为汉所用,在边疆管制他们的部众,那么汉也就不用派驻流官来在他们中间重新建立秩序。对上面来说,出点奴仆是没事的。” “要换我,我就让他们自己打水,自己埋灶,自己浣衣服。”楼昫咬牙道。 “先不要说这么早,”乐正绫笑起来,“你这次入关以后升了爵位,你也就过活得跟他们一样啦。” 楼昫忽然塞口。乐正绫没向他说更多的话,而是看着狄道东门外初夏的风景。夏季时分,就算处在甘肃的狄道,也是一片郁郁葱葱,远山叠翠。在现代甘南才能见到的景色,在这个时代毫无疑问地是北移了的。 天依忽然感觉有些奇异。汉朝执行了这么大规模的一次军事行动,她们在长城外游荡奔波、拼死拼活了这么久,居然都是在甘肃省一个省内打转,而且还只是跨越了半个甘肃省,敦煌等地还没到。她再次慨叹起西部省份的辽阔来。古时往来丝绸之路的商旅也真是辛苦。 不一会儿,鹰击司马的部队也出发了。夷邕舞起红旗,引着通书什踏上了继续东下的道路。 为了方便人畜车马通行和扩展朝廷对陇右的控制,以往的政权将道路修到了狄道。虽然这条道路与现代的道路相比仍显得简陋,但是比起长城以外的荒地,这条道路已经能给步下和马上的人们提供非常便捷舒适的服务。一直到出征河西之前,天依都没有感受这种人工修筑的道路带来的便利之感。现在她从陇外打转一个月,再次骑着自己的爱驹踏上此道时,感觉真的变得不同了。 “这路平平顺顺的,真好走!”何存对当前的路况非常满意。 “等下了陇头,回了长安那个温柔乡,可有的是路给你走!”齐渊道。 “哎,那会我还自己走路么?”何存排排手,“扛轿的清道的,我还用在乎路好不好走么?” “你这是还没过上呢,先想起来了。” “我们大家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乐正绫向他们说,“以后受到了朝廷的赏识,也不要太过铺张。我们海国有两句话叫‘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一个农夫,就算耕殖到死,一亩地是复杂,也固然复杂;说是简单,也简单。徒是因为汉国还没有生发这个小学问而已。” “什么学问?”赵破奴强整情绪,将身子前倾,问道。 “算学。”乐正绫道,“算学是一切学问的基础。当我们要知道地面的球径,根据北极星和地面的高度算所处的纬度时,需要列公式精密计算。要看铁在烧到什么程度的时候才会熔化,也需要计算。一艘船能够在装载多少人的情况下不翻,也需要计算。这种种复杂的计算都是从简单的计算得出来的,我们在受业的时候所受的艺类不同,也不会复杂计算,只会加减乘除和一些简单公式,但是只要朝廷着力培养工于计算的人材,去攻各种难题,别看它现在没什么,只要氛围在,它最后总是会为汉国带来无穷的便利。这是百年之计。要出使去海国肯定是不现实的,要不然海国人早就挤爆汉地了。汉国得自己慢慢来。” “先前推崇黄老的学士说有机事然后有机心,就会道德败坏。”赵破奴说,“我在府上延的卢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就不喜欢府上的执事,因为他们贪婪。会计算的都是皂隶,而不是学士。” “这属于偏见。”乐正绫蹙眉道,“不计算,不说别的,我们出军怎么成功?粮草该征运多少?敌人什么时候到哪个地域?” “你们两个海国人说的话,我爱听。”霍去病说,“如果这次回去有机会,我就向今上建言,让他开算学博士。他听不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惜,如果你们直接有造飞机、炸弹的巧艺,那就更好。” “仆刚才说过,那不是一个人的巧艺,而是一整个工业、一整个学问、几百年发展的结果。就算仆会造,图样都会画,没有材料和工艺,也造不出来、开不起来。” “是。” 五人从军幕中相谈出来以后,天色居然已经冥暗。无论是汉朝的两位大将,还是天依和乐正绫,都沉浸在一股恐怖的氛围当中。不知何时,她们已经不再在车轮底下默默地被碾,而是悄然地撬动了历史的杠杆。不知道她们有意无意为汉国君臣编织的这个海国的梦魇,在几十年的时间跨度中,会不会在虚无缥缈的言语,以及繁杂快乐的宫廷生活中被消磨掉。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第三节 再见秦川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元狩二年四月十六日,在走出渭河中上游的山谷以后,终于,在飘展的各色幡旗之前,天依看到了自己前月出征时的来所——古人眼中浩瀚的“陆海”,八百里秦川。在以往的行军中,部队的前面总是山,绕过一道山还是一道山。而在刚才,翻过最后一座山以后,顿时,前面的天地变得开阔无比,再也没有了阻人的山峦。此时,她想起了这首北朝时期著名的陇头歌辞。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三首陇头歌辞是一个戍卒在羁旅当中,用歌曲的形式表达的他的感怀。如果用西汉时期酒垆当中孤独的琴声作伴奏,将这首曲辞唱出来的话,恐怕不少人都会潸然泪下——尤其是当过征夫,服过徭役,或者远道行商的人。 所幸,就目前来说这首曲辞同自己和阿绫的处境是截然相反的。作者是要在几百年后从秦川西出陇上,去往边地,很有可能他最终就死在西边的边疆。而自己和阿绫则是刚刚从第一次河西之战中,率领着通书什的士兵们安然地活下来,并且马上要回到自己在汉国认定的第二故乡之一——上林苑中。从现代流落汉朝将近一年,只有那里,和曾经赵筠的小院子、吕生的茅庐,是自己待着尚有些安心的地方。 天依一边默念着这首曲辞,一边将目光投向辽阔的秦川。不得不说,作为陆海,最先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平原,关中盆地最令人艳羡的景致便在夏天。虽然桃花、梨花等大多数春花都已凋谢,但是在花谢之后,各种树冠都在向天空疯狂生长,甚至还有竹子。经由太阳再一照,这片平原上的绿意显得极端的浓郁。如果将这个时代关中的自然环境拿到两千年后的话,在终南山脚修建别墅的高官大贾们一定会兴奋之至——当然,如果将上林苑也挪到两千年后合法存在的话,他们将会更加高兴的。 在天依和阿绫眼前的这片万物繁盛的秦川当中,风貌最好的当属上林苑范围内的地区。按汉代规定禁苑的制度,占了几乎半个关中平原的上林苑中几乎没有平民居住,里面要么是密集的森林,要么是蜿蜒流淌的八条大河,昆明池和渼陂湖像珍珠一般悬浮在这片绿海上,被河流和渠道所串。而分散在禁苑中唯一的人类活动的痕迹,除了禁军的营垒以外,便是秦时和汉时修筑的各种离宫别馆,千百名宫人在其中缓慢地衰老,在卫兵和宦官的看守下,等待着皇帝的巡幸。 距离天依等人较近的,恐怕要属秦时七十余宫之一的阿房宫了。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项羽在进入秦地以后,焚烧了渭河北面的秦朝首都咸阳,重点焚烧了咸阳宫室。而阿房宫作为秦始皇晚年在渭河南岸筹划的、他心目中地形最理想的宫殿,在秦朝灭亡时,尚在夯筑前殿台基,只是中断了工程,并没有遭遇项羽的焚毁。而在汉代,它作为上林苑中的一所重要宫殿,仍然被穷奢极欲的统治者们使用着。一直到南北朝,苻坚统一北方时,他也还用了它作为军营,唐初的李世民也仍然在破败的阿房宫驻扎过军队。可以说,这个未建成的宫殿,使用史反倒远超了渭河北岸的咸阳宫。在天依目前,陶瓦层叠、修缮完好的阿房宫仍然静静地躺在禁苑的树林中。 上林苑的美丽——经过规划设计的人工高台建筑与自然山水之间的高度和谐,背后则是朝廷的政策——专山泽之利,禁止平民在帝王的苑囿当中耕殖。故在上林苑的范围之外,风光就并没有苑内那样“好”了——乡村和城镇杂处于平原上,而在它们附近,森林的覆盖率也并无苑中那么高,大部分是耕地。按照一些人的话说,那种景观像是地面上“长了苔藓”。不过对于西汉的人们来说,与他们持同样的看法的,应该只有长安宫苑和上林苑里的王侯将相们——那些攫取全天下的财富,靠吸血来营造和维持这个广阔的后花园的、根本不需要用金锄头种地的阔人。 这个脚底不知堆砌着多少罪恶的白骨的天堂一般的花园,依靠政府的财力维持,并不能运行长久。在汉武帝身后,为了缓解人地矛盾,长安的皇帝便向闾民开放了上林苑的耕殖居住的权利。当农民起义军入主长安以后,上林苑遂进一步瓦解了。 而自己和阿绫,现在尚作为汉王朝的两名附庸,和北军的骑士、赵司马的家奴、幽闭的宫人们,寄生在这座花园中生存着。 骠骑将军的军队从陇上开下,进入到渭河沿岸时,天依等人看到了夏季的村庄。村中的景象比起她们在农历一月时看到的要好了许多,那会毕竟还是早春时节,就算是最繁华的关中一带,也难免一片衰飒,有人要为远离冻死的威胁而发愁。至少在夏季,农村虽然仍然和山东诸郡国一样贫穷,但是至少死亡的威胁还没有那么迫近村庄,各种时令的蔬果粮稻随处可见。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下,农村在各个季节的风貌都是不同的。每家每户为了保证自己能吃上果子,都会在附近栽种果树,几乎是每种种一棵——只要有条件。而田地也总是随着月份变换着种植的作物。从荞麦、高粱到小麦、粟米,每个季度都不一样。这种轮作的方式自在汉代兴起以来,一直持续到了二十世纪末,熬过了千秋万代。 时近炎夏,无数的农民在田垄下劳动。他们大部分穿着破败的褐衣,将裤脚卷到大腿处,甚至很多人并没有穿上裤子。 “什正,非礼勿视……”齐渊对乐正绫和天依道。 “无妨。”乐正绫说着,“你们作为日后的君子的,不仅不要非礼勿视,相反的,还要多看,常看。看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做君子,对于其他人的代价是什么。你们以后若受了封,有食邑,更应该看。” “唯。”齐渊只能将什正的这番话作为命令解决。 楼昫坐在马上,听了什正的话,遂转头专门盯着旁边道旁的农民。未几,他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自己在一年以前,尚处在于这些贫民共食的境地,甚至连他们还不如——他们至少能够直接接触土地,而自己则除了在陋巷要饭以外别无他所。而现在,自己的脑中再次浮现出什正几个月前课过的表现语言单位自然关系的树状结构图。自己就像图中的元素一样,行将升入一个更高的阶级,而自己原先在上林苑中,面对着寒冷的冬景,在内心深处向汉武帝发出的怒吼,在这一会儿仿佛被雕成了一块无形的石碑,立在自己的面前,不断地向自己施加着嘲讽。 自己受了什正的知识,也要成为一个肉食者了。自己在未来可能开府食封的时候,是会像从前书馆里学的圣教那样,仁政爱民?还是如那些大人物实际做的那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还是背叛自己的立场,和黎民闾左在一起?恍惚之间,楼昫感到他不再认识自己了。他第一次对自己感到如此地陌生。 号称天府千里的秦川,并没有允许回归的汉军在下了陇头以后就马上抵达上林苑。在武功县城附近,军队宿下了最后一晚营。今天军队行进的时间并不长,在申时刚开始的时候,众军便抵达了预定的宿营地附近。 “乐正什正、洛什副,”军幕中的传令员再次来到了通书什的营中,“赵司马呼你们去。” “使君又有什么事?”乐正绫问他。 “商讨什中事务。” 乐正绫和天依遂放下手中的活计,再度前往军幕,和前几天一样。到了幕下,她们照例向赵司马行礼,随后静听赵司马的训示。 想起前些日子乐正绫在他和骠骑将军面前铺展的海国的世界,赵破奴就感觉他的心肝一阵隐痛。他和霍去病将军都更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海国人在无实物证的时候对自己的夸口。不过海国的术艺无论有没有那么夸张,飞机炸弹甚至卫星之属到底存不存在,她们有诸多巧艺是真的。在她们回去以后,自己同骠骑将军聊天的时候,这些可以不信,但他们至少确实应该听从乐正什正关于兴起算学的意见。这种意见在她们的海国能够带来诸多长技,这是毫无疑问的。 无论如何,自己今天不跟她们再谈海国的话题。 “咳……”赵司马清了清嗓子,“明天你们就到长安了。参加完军礼以后,你们就能回到你们的院子。” “是,使君。”乐正绫秉着双拳。 “对什中有什么安排?” “听候使君之命。”乐正绫道,“我们自己想的是,先把词典完善完善。在这次的塞外发现了许多新词,而河西地区通行的匈奴语与我们在焉支山以南所调查的还有一些区别。那么我们就应该修订一部河西的匈奴语词典。” “光这个你们就要再加半个月到一个月。”赵破奴支着手,“你们做好准备了么?” “仆向军幕申请的革书,每人三十张,基本上写得满满当当。”乐正绫眨眨眼,“这些都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从这些革书上,我们可以研究河西地区匈奴语的词汇,还可以研究它的语法,比如各种屈折变化。要把这次出征的东西吃透,再拿它和之前我们调查的匈奴语一块研究,通书什恐怕要花上非常多的时间。” 赵破奴听着她的报告,不停地掰着两只手的大拇指。在垂首沉默了一会儿后,这个中年的鹰击司马抬起头道: “下一次出征,预计是两个月后。我们在北地出军。你们如果把这两个月用在整理这次出征的资料上,我听你说是要花上非常多的时间。如果你们把这两个月全部用于解算出征的成果的话,恐怕没有时间做训练。到时候,你们肯定不适合出征。” “是的。” “而且你们从长安走到北地,又要花很长的时间。既然如此的话,我就同骠骑将军商量商量,下一次出征,你们不参与,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上林苑,享受安全的时光。” “那小月氏那边……” “我们到时候抓人回来。”赵司马道。 “可是……使君和骠骑将军出征的时候,我们什若不跟随军队行动的话,到时候我们应该听命于谁?” “嗯,这是一个问题。”赵司马捋捋胡须,“这个,我们还得再看。我们或许可以暂时将你们并入北军序列,待出征结束以后再转交。” “可以这么灵活么?” “此次出征我们领的部队本来也就是整合而成的。”赵司马道,“就像长安的北军骑士,按理说应当归中尉统领,这次出征抽调了一部分,那部分就是骠骑将军和我来统御。” “原来如此。不过恐怕我们和那位使君并不太熟……” “无事。你们之间通过传令兵联系。他姓司马,去年才过来做这个中尉。之前的中尉是段,那个段中尉是汲都尉的同乡,现在这个司马中尉是汲都尉他女兄的儿子。”赵破奴向她们介绍。 看来汲黯的同乡和家人遍布朝野。 在提到汲黯的时候,赵破奴忽然轻哼了一声。似乎他和汲都尉,以及他的家族,关系并不甚好。天依眨了眨眼,一边低头听训,一边想着历史上这时的朝野。似乎汲黯作为在外交上反对对匈战争、在内政上推崇黄老之治的一派,同当时的卫大将军就不太对付。自然,他与骠骑将军,乃至骠骑将军的老部下赵破奴,就更合不来了。这是天依第一次在营帐中闻到朝堂斗争的空气。不知道他历任中尉的这几位亲故,在观点上是不是偏向于他。 “中尉如果待你们有差,等我们从河西凯旋,你们就如实报予。到时候弹劾他渎职。” “唯……”天依和乐正绫向他拜言,“大家黾勉王事,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哈哈,那可是说不定。”赵司马听了此言,略带嘲谑地对她们说,“你们在智识上虽然广博,但是在这方面你们可还是个愚妇。没有老夫这么敏锐。一个人做了王臣,就一定要黾勉王事么?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黾勉自己的事呢?” “仆愚钝……” 赵司马可算找到了一个胜过这两个海国女子的地方。他的脸色不由得放松了许多。 “所以,你们同他打交道,得多长个心眼。”赵破奴继续说着,“另外,那些匈奴贵族,会暂时安置在长安的新官舍中。如果你们想继续对他们做调查,明确一些事项,你们就向我说,如果那会我不在的话,你们就上书中尉,让他允许你们面见。我和他都忙于军事,你们自己拿着文牍去谒见便是。” “唯。” “至于日常的训练,我就不让你们再训练了。你们这什里面都是明日要进爵的人,你们能管住那些爵士都已经很不错了。既然你们不第二次出河西,那也用不着那么训。你们把主要的功夫放在你们什的本业上,让骠骑将军、大将军和今上看了都高兴,那是绝好的事。” “唯!” 赵司马又向她们吩咐了回到上林苑后的一些注意事项,才将她们放还回营中。当乐正绫将通书什不再参与下一次出征的时候,全什的官兵都欢呼雀跃起来——毕竟经过血与刀的洗礼,回到温柔乡以后,没有人再有勇气敢直面鲜血淋漓的战场了。就算在什中素来大胆的夷邕,此时也是兴奋异常。在这片大营里面,没有什么人是闻战则喜的。 楼昫也感到非常慰然。这下什正和自己的安全都得到了保障。今后在上林苑中,自己有的是机会同什正慢慢地培养感情了。楼昫决定,等今年或者明年,自己在什正的带领下升了爵,积累了足够的成绩之后,他就向什正提出缔结良姻的请求——毕竟让其他官人先登了就不好了。伍中的弟兄也同他约定,不与他争抢。到时候,在他的婚宴上,就会有十几位爵士到场为他庆祝,说不定赵司马也会赏脸过来。 楼昫暗自地下了决心,那会要大操大办一番,给在风雨中奔走受难太久的、自己的新婚妻子,一个最完美的仪式,而且要将请帖发给自己的两个兄弟,让他们也到长安来,看看他们当初抛弃自己的行为到底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损伤。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第四节 阅兵献俘 四月十七日,乐正绫带领着她的什,跟随赵司马来到了上林苑的北门。但是她们并没有从队伍中分离出来——她们没有进入上林苑,而是随着三千余征自关中的骑兵继续东向。那群匈奴贵族也仍然被军队裹挟着。 “什正,我们要去哪儿?”楼昫问她,“为什么到了上林苑了,不进去呢?” “昨天我同你们说今日要参加军礼。这次的军礼并不在上林苑中举行。”乐正绫对他道。 “什么礼?大祭么?” “大军凯旋归来,要献俘献首,今上要大阅。”附近的眉出道,“你们不是常侍候今上的,不懂。” 听到这个消息,什中的人们都兴奋了起来。 “我们也要参加?” “对。”眉出对这些小后生言道,“不仅要参加,我看你们其中有些人还要受爵。” 听了眉队副的话,大家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兴意更浓了。就算自己没得任何功,去那边看看热闹也总是好的。 众军继续在渭河沿岸走着。半个时辰以后,他们进入了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全无草树的大片平地。禁军倾巢出动,将场地防围起来,但仍然挡不住渭河的彼岸、远处的冈峦上安全地看热闹的人。在检阅场地西侧,还有一块与它差不多大的驻马处。每部曲兵都将马匹停驻在场地外,随后在南军武士的监视下列队步行入场。在场地的中间,用夯土筑起了一座数丈的台基,上面张着幡幕华盖,显然,汉武帝就将在这个地方检阅班师的将士。 天依回忆起了历史上的诸次阅兵。到了中古时期,基本上唐代的皇帝阅兵,是常站在高耸的丹凤门上的。而两汉时期,从高祖以来,皇帝似乎有在京师郊外筑场阅兵的例子。今日便是其一。 不仅是阅兵,按照眉伍正所说的,今天这个场地还将承担献俘、献首等其他庆典。整个声势应该会比先前在陇西狄道时更为浩大。 不过声势再浩大,也是给高台上的皇帝看的。三千名戎士在场地上列成方阵,自己和通书什被赵司马引至较为靠中央的一隅,被通书什卫队围着,众人眼前看到的只有前面人的后脑勺。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基本上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皇帝亲临的仪式,故他们对此非常紧张。纵使老练如齐渊,他也是笔直地站在原地,挺直胸脯,一动不动,生怕违了礼节被人纠中。楼昫也在他的伍正身后站着,只不过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瞟他左前方的什正。 夏历四月的太阳打在每个人的身上,站在烈日下穿着重甲的天依和乐正绫,身上很快就热了起来。相对于现代的大学军训来说,她身上的军服比较厚实,负重也多,恐怕更难熬过一点。不过比起连日的行军,在太阳下站着已经是非常轻松的一件事了。 高台上并没有皇帝,只有宫人、宦官、陪臣等张罗着场面。恐怕皇帝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抵达现场观礼。天依不禁对皇帝的这种做法蹙起眉头,她打小时候起就对校长讲话等这些内容感到厌烦。 当被后人称为孝武皇帝的刘彻还没有抵达现场的时候,忽然有几组穿着绛色军礼服的军士从队列的前方走过来,逢人就问通书什在否,一直找到通书什的什中。 “又要有什么事?”魏功小声地向张原问道。 只见那几名军士中打首的一个,手中执着一卷帛书,在向乐正什正和闵队正确认了通书什的所在以后,他展开帛书,喊出两个名字; “闵队率升、张什士万安。阵斩卢胡王有功,上谕授闵秉铎,张官首。” 张万安正在队列中站得笔直,听到这个消息,两腿几乎发软。官首这个爵位是武功爵当中的第五等,比起前四等来说,已经拥有了很高的地位,而且还能被发予二十金——也就是二十万钱。除了这当时的奖励以外,他在试吏的时候可以优先录用——纵使自己不识汉字。他回忆起自己原先提起长戟刺向小卢胡王的时候,他只想的是为父亲报仇,并不知道他当时和闵队率做的是阵斩此次出征时斩获的三个河西王之一的大事。这令他一时晕眩。 “快,跪下来。”旁边祁晋师急忙提醒他,用脚暗踹了一下他的后腿。张万安一下就仆倒在地上,一边高呼着万岁一边拜谢皇帝的封赏。二十万钱,足够将自己的母亲从洛阳的府中赎出五百多次,能在城里买十多套院子!他的父亲并没有和自己一块行动,而是在放还降兵序列里同黄材官站在一起,他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万安的心中在狂喜。但是他感到他脸上的五官已经僵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秉着上谕的天使磕着头,同闵队正一同谢恩。 通书什中的士兵们听到这个封赏,也纷纷倒吸一口气。 “这个爵位意味着什么?”乐正绫悄悄地问身后的齐渊。 齐渊遂将当前的武功爵制的待遇和赏金向她大体介绍了一下。乐正绫听闻以后,转向天依: “这下万安都能当你的主人了。” 进武功爵的并不止两个幸运的戎士。在河西作战的时候,通书什卫队中有斩获首级的北军骑士们都各升了一级爵,虽然大部分骑士先前就有爵位在身。禁军的使者念了足有四五十个名字,才收回卷帛,返回复命。 “什正,这只是封武功爵的。我们也会有封赏的,对吧?就算不是武功爵,没有阿张那么大。”齐渊悄声问什正。 “在幕下的时候,司马同我说说的是,大家肯定会有,但是我和洛什副未必有。到时候你们各自封了爵,我和洛什副恐怕就指挥不动你们了。” 乐正绫浅笑着。 “什正,别这么说!我们有这份爵位,是君恩,往远了说,是骠骑将军和鹰击司马的提携,但往近了说,是您的栽培使然!我们无论爵拜几等,永远都是您的什兵!” “你们或许也是整个骠骑军当中封爵最小的。”乐正绫说着,“才十七岁,就有了食封。我还是为汉地的其他人艳羡你们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名军士走了过来。这回大家对他们很熟悉——他们就是赵司马的军幕所派出的军士。 “通书什戎士、伍官、祁什副,每人益爵四级,赐不更。” 这回轮到通书什上下伏拜谢恩了。不更是士爵的最上一级,仅次于大夫。虽然所受的待遇并不及阵斩王侯的张万安和闵队率高,但是众人所持重器,前途还是远大的。天依猜测这级爵位应该是他们的一个跳板,日后的大夫卿士还在等着他们。 整个什只有乐正绫和天依站着,没有受到封赏的命令。在谢完封赏以后,众人爬起来,纷纷问军士为何两位女什官没有受封。那名军士听着这些士兵的询问,只是将卷帛收回手中,回复了一句话: “身非男儿,不得受爵。” “朝廷提携我什后生,上恩浩大,无以为报。”乐正绫立马跪了下来,向军士和他代表的军功令致谢。天依也随她一起跪下。 那名军士冲她们笑了笑,随后亦返回军幕处复命。 “说中了。”乐正绫站起身,朝自己的士兵们道,“恭喜大家。长安居不易,日后你们是可以居易的了。” “什正……”众士兵都沉默了下来。 夷邕向楼昫挤眉弄眼,用神态语言表示他现在是四级爵,相当于百石的官,而乐正绫现在只是一介民女,在什中做一个斗食的什正,并无身家官爵。楼昫冲他猛摇了摇头。 他又转向乐正绫看了看,似乎她对自己不得受封这件事情早有预料,脸色很从容。相比于狂喜的什兵们,她闲雅的样貌仿佛更像一个女爵似的。 “这个爵制对什正太不公平了。这几个月来,什中最辛苦,既流血又流汗的就是她。”魏功同张原议论着,“我们只不过是贪她之功,都能连封四级。”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阴阳有别。”张原蚊声说,“我猜在她们那个海国,当然也是阴阳有别的,她们所受的少,男子所受的多。只不过她们在这儿比起我们受的多。朝廷应该看得明白,什正和什副的用场就是将她们所受的授给我们。到那时候力智本来就优越的丈夫,受了全部东西,自己再一想,懂的肯定超过了她们,这样阴阳就又正过来了。我们封爵,她们不封爵,也就是自然的事。” “你这么想……”魏功皱起眉来。 就在这时,全场的鼓号铙箫声都一齐响起。乐伎鼓吹起头遍军乐,显然,颁布封赏命令的活动已经结束,军礼马上开始。众军都整肃起来,立在原地,准备受皇帝的大阅。 待到舒缓的鼓乐将气氛带至肃穆,众军都将头安顺地俯下来以后,第一个曲子结束的时候,天依不敢抬头,但是她用余光发现有一名身穿锦绣、身体微胖的贵族,在张着华盖的步辇中,慢慢地被侍女们抬上高台,下辇,沉沉地走到高台中央。在这个仪式上,他头上戴着的似乎并不是冕旒,而是礼制化的皮弁和巾帻。这应该是周礼所传承下来的天子视军或者亲征时的头冠样式。 听闻皇帝降临的乐声,众军都被命令跪下,向皇帝不停地叩首,山呼万岁。高台附近的将相卿士也朝他伏拜。在附近围场的禁军亦全体高呼。几乎整个关中平原都填满了上万人的喊声,震天动地。 这应该是那些被俘的匈奴贵族在入关以后所见的第二个大场面。这种宏大的、展现王朝力量的仪式,能够使他们尽可能地减少对朝廷的二心。浑邪王王子素来桀骜不从,不知道他面临此景,自己的内心会是什么样的味道。无论如何,天依现在正伏在尘土当中,她看不见其他任何人。 待向皇帝致大礼以后,骠骑军的将士们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仍然伏在地上,跪听上谕。场地过于空旷,汉皇帝的声音又小,故他本人来说的话,声音传播得不甚辽远。现场有陪臣代皇帝朗诵诏谕。 这名陪臣宣读上谕用的并不是现代的朗诵腔调,而是使用一种带有曲调的,将每个音节都拖长的,一种舒缓的更近似于慢雅歌曲的诵读方式: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天依跪在地上,听着这名宣读上谕的陪臣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将史籍中记载的汉武帝对这次战役的评价宣读了出来。当诏谕向全军传达完毕之后,负责监礼的群臣高呼道: “兴。” 众军从地上起身。天依站起身来,用模糊的眼光发现汉武帝在这名陪臣宣读诏书的时候,于华盖下垂拱而立,显示他天下一人的威严。在他心中,他对霍去病这次出征打出的成果是非常满意的。 接下来便是这次军礼的重头戏——献俘和献首的环节。在这个环节之初,张万安和闵升被叫离了队列,前往台前集合。恐怕在一会的仪典上还能见到他们。 由于大部分部落俘虏被留在陇上,这次的献俘仪式主要是将多达数十人的河西匈奴贵族押至汉武帝身前。那些在草原上向他们的臣仆不可一世的贵族们纷纷向汉皇帝行礼,表示愿意臣服于天子的脚下,从侍候单于的臣仆变成侍候天子的臣仆。随即,献俘的典礼变成了一场赦免和封赏降者的仪式。匈奴贵族们都获得了相应的赏赐,而这些赏赐似乎比汉军中受爵的戎士们要丰厚许多。 毕竟老爷到了哪里还是老爷。明朝江南的绅士,摇身一变,就能继续为清代的贵族服务;清末的知县,在辛亥革命以后,摇身一变,就能变成民国的县长和知事。有些逃到国外的地主老财,在复辟以后,摇身一变,就能变成爱国华侨。天依不禁想起七八十年代一些反映这个现象的小说来。对于通书什的人们来说,那些匈奴贵族从前是军队的敌人,现在却又成了自己的尊者。 在那些贵俘脸色欢悦地向汉皇帝再拜退下以后,从场地的西侧忽然驶进许多马车和牛车。车上装载着许多物品,但是它们被布蒙着,人们看不真切。 乐正绫和天依很清楚,这车上装载的,应该就是汉军捕杀所得的五千级首级的一部分。在盛大的皇家仪典上,要让皇帝直面血腥的首级恐怕不太合适,故军队和主礼的官员采用了这种办法。随着一辆辆覆着篷布的大车经过观礼的高台,天依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头滚滚”。 军礼一共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在西征的军队向皇帝献上俘虏及首级以后,阵斩河西地区两个卢胡王以及折兰王的士兵和将尉也谒见了皇帝——在较远的台下跪拜了他。毫无疑问这是张万安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而出乎人们的意料的是,皇帝还专门命骠骑将军检视了从折兰王部逃奔出来的陇西汉俘,并代宣布将他们每人都益封一级爵。在仪典的最后,骠骑军当中最精锐的一部分步骑,身着被漆成玄色的重甲,每人都持着幡旗,穿着深红的制衣,在汉武帝的观礼台之前游行而过。时近午时的时候,整场礼仪才宣告结束。在长安的君臣离开现场之后,参与这次西征的部队才正式解散,各部曲返回相应被征召来的大营。 从检阅的场地出来,走在前往上林苑的路上,通书什的士兵们开始互相以爵士的名头开玩笑了。在接下来的两天中,按赵司马先前在行营的说法,要具体地给士兵们落实封赏,还需要个四五日左右,那么通书什上下还可以获得几日的活动时间,并不着急工作。 这意味着,张万安可以同父亲好好地团聚几日,祁晋师也可以去找黄材官喝酒。通书什的两伍人,也可以好好地醉生梦死几天。 “我们呢?”乐正绫问天依道,“以后我们可是要教一群公爵了。” “我还没想好。”天依低头说着,“一个月了,为桂的汉言应该长进了不少。六七岁的小朋友,言语是学得开的。” “你就光跟为桂在一块?”乐正绫笑了。 “……跟你。” “走,下午没啥事的话,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二人的笑声如银铃一般飘散在林间。楼昫骑行在她们的身后,他并搞不清楚这两位什官为什么没有封到爵,也笑得如此开心。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没有封赏,她们也带出了一群不更,还有一个官首。何况,光是从河西之战中存活下来,就已经够值得庆祝的了。 齐渊提议下午赏金分到以后,托什正向司马告个假,他们痛痛快快地踢完球,明天出苑去北边的陵邑耍一耍。众人皆欣然应之。夏风从楼昫的脸上吹过,在一阵眩光的照耀下,他突然感觉自己不太像在现实当中。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第五节 和平之月 出征河西时的部队,在大阅结束以后,已经“归军星散营”了。虽然诗的前后文所描写的唐燕相州之战的结局同骠骑军得胜归来的事实格格不入,但至少这句诗可以拿来较为贴切地形容部队解散后的场面。 上个月月初由上林苑开拔而出的北军骑士和赵司马的卫队一共有四百人左右,经过这次征伐,加上重伤员和轻伤员,回来了三百六十余人,伤亡较普通的从陇西集结来的边骑为小。其中负责护卫通书什的百人队是伤亡最小的,仅在战场上损失了五人。但无论如何,这个数字是细是大,那三十多位鲜衣玄甲的禁军骑士终归是把他们的生命留在了荒野上,再也没能返见长安的繁荣,只有他们破洞带血的甲胄和衣冠被装在辎重车上带回苑囿。这次汉武帝诏书中所说的“全甲获丑”,骠骑军全甲而还,除了说部队没有很大的损失以外,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战死者的盔甲没有遗失。 从上林苑的北门入苑,天依仔细地端详起这个苑门来。门道的柱子仍然被施以暗淡的朱色,而柱子支撑的过梁,以及城楼平坐的阑额上尚被施以璧带——也就是《洛阳伽蓝记》中所谓的“列钱青琐”的图案,被冷色的石青和石绿填充着。作为这各种无机物和已然失去生机的木头所堆砌起来的大门,或许许多骑士在通过这个门道以后,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和支撑这谯门门道的柱子一样,在接受大自然长久的养育以后,在王命的逼迫下,用自己的生命去点缀君王的伟业。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天依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这些数百年后的唐诗。唐代不愧为诗的国度,也就是黎民百姓如此多的苦难,才为诗人这些惊天泣鬼的句子浇上血与泪的灵魂。天依一边想着这些诗,一边听着身边劫后幸存且刚被赐爵的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兴奋聊天的声音,感到生命和亡逝在她的身边如影随形。 沿着熟悉的道路,众军回到昆明池畔的大营。池边的宫苑仍然版门紧锁,宫苑中的景象和塞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出了长城以后,洛天依和乐正绫几乎每天都要辗转百里左右,不停地奔波劳顿,不停地前往一个又一个部落。在那里没有安全可言,万事万物,生者和冤魂无时无刻不在转换,劲风吹动着黄草,如波浪一般涌起,而战死者残破的尸身则如小舟一般在其中隐现。比起那儿,上林苑中虽然风物阜盛,烟花迷蒙,但是苑中的这些离宫高台却竟日见不到什么生气,里面明明居住着成百上千正值青春的宫女,但是昆明池边却听不到一声丽人的欢笑,也见不到什么人影。比起塞下,这儿虽然是个享福的乐土,但宫墙里面却笼罩着一股死一样的静默和恐怖。这个氛围让同为女性的天依感到身上发毛,虽然她的脸上由于太阳的照射,正在不停地流汗。 自己若要选择的话,恐怕宁可放纵自己薄弱的躯质,到塞外去搏命,也不愿在这个死一样的宫苑里面活到头发花白。阿绫也早就同自己说过类似的想法。在这方面上,她们是高度默契的。 通书什回到他们的驻地。在受了赵司马关于今明两日事务的训话以后,乐正绫先是指挥士兵们解下甲胄,随后让他们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革书按日期整理好,归放至陶院东挟屋的库存中。这个挟屋是前几个月乐正绫向军幕申请加盖的,院东的陶屋地势较高,地基也相对较高,不太容易受到地气的腐蚀,可以拿来存放贵重物事。在新建的挟屋当中有一排柜子,每个大抽屉都写上了士兵们的名字,里头安放着他们在出征之前在陈仓附近的关山草原上积累的革纸。在看到这排排写着什兵的名字以后,楼昫、夷邕等人忽然长舒了口气。如果这次出征的过程中战死了一人,那么他们回来面对写着名字但再无人拉开的柜子时,他们的精神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冲击。 由于皋兰山下的大营在决战时被匈奴部队劫掠一空,他们出征时所携带的贵重物品也只剩下这些放在马袋上、记录着河西地区匈奴语言的革书了。先前在陈仓购得的革球,最终也没有找回来,他们下午是连一场球也踢不成——除非去找赵司马的卫队们。 “哎,明天等那些封赏到了,忙完了,我们后天去一趟长陵,再找那家店家!”夷邕在大战之后一直无球可踢,他不停地坐在登子上,摩搓着手。 “看你那个样子,是想找那儿的小爷打架吧。”士兵们撺掇道。 “打就打,怕什么!我们那会还是个白丁,还能拿使君压过他呢。”夷邕大声说着,“他在长陵奸猾,靠的不就是他叔伯是那儿的市吏么?市吏多少石的官?” “也就百石吧。”张原在旁边托着下巴。 “我们的爵位是不更,相当于多少石待遇?”夷邕又环顾众人,问。 “起码也有百石吧。” “我们十六个人,加上祁什副,都快两千石了!两千石的官,在哪儿横走不是走啊?”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个计算的方法,这个世道要真像你这么量,凑二十个不更,都可以着,蹲下来摸摸为桂头上的发梢。他现在虽然还是一副半高加索面孔,但是身上穿的衣服、头上扎的发髻,无不是汉式的了。小家伙睁着大眼睛,盯着这个一个月不见的大姐姐,看了好一会。忽然,他吸了吸鼻涕,向自己的母亲和阿姨们道: “姊姊变黑了好多。” 屋中的众人都笑起来。 “坏小子,怎么说话呢。”毋奴韦连忙轻拍他的脸庞,“人家刚从河西打仗回来,这么辛苦,能不黑么?” “没事,黑一点儿健康。” 天依笑着说着,一边看了看身旁的阿绫。确实,自己每日同她相随的时候都自动忽视了这一点,半年的行伍生活——尤其是在河西的征战生活,竟日在烈日下劳动,她们的脸庞都被晒得黝黑,面颊处还黑得有点发红。而不光是肤色和肤质,由于长期没有梳洗,她们的脸上还积了厚厚的一层垢。 “唉,乐正姑娘、洛姑娘,你们现在哪还有女子的气息呢?”张嫂道,“光看你们这脸,我差点是认不出来。现在这样,哪还有男子愿意聘你们呢?” “人家本来就不需要。”其他女奴提醒张嫂。她这才回想起来二人的这层关系。 “真是奇了……对了,”张嫂问道,“酢姑刚才去给那群识字兵布置床褥,回来的时候,她跟我们说,说你们全什都封了爵,还封了四级爵!” “是。毕竟我们辛劳忙这几个月,总是要有成果的。”乐正绫将小为桂抱着,坐在地板上。 “乐正姑娘和洛姑娘,海国来的,我们汉地给女子封爵,只有那些皇亲国戚才能得封哩!她们这半年,一口气带出十八个爵士,当然要益封了。”众人讨论道。 “那你们两人封了爵,是不是要搬出这个院子?”张嫂问她们。 “那是肯定的。哪有爵士跟家奴住在一块的呢……” “不,我们二人没有封。”乐正绫摆摆手。 女奴们的交谈瞬间停了下来。 “按汉国的例,只能给男子封爵,我们女子是封不了的。”乐正绫笑着向众人道,“我们今后还是继续住在这儿,哪儿也不走。” 张嫂的顾虑一下子便被打消了。但是随这句话同时而来的,便是一样令她心寒的消息。她的头一下子低了下来。 “两位姑娘有如此的才智,带了十八个爵出来,自己却依然不得封……”有家奴太息道,“果然,我们女子,不管是海国的还是汉国的,就只能给大丈夫们当这个看家护院的奴婢。” “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两位姑娘在律令允许的范围内,已经攀得很高了。”三老被人扶着,向晚辈们说,“我们生来就没有一条竖,连竖子都算不上,能够做上只有男人才能做的十斗的官,已经是破了天下的例了。没有封爵,不是坏事,而是本来在意料之中的事。抛开这个,从河西安全归来,还拉成了十几个爵士,就算不封爵,也会有赏赐,这都是好事啊。我们还是应该为两位姑娘贺喜啊。” 当天,乐正绫和天依趁午时休息的时候,向女奴们讲述了她们随骠骑将军出军河西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从畏缩逡巡的须卜部王,到匈奴人的武器马匹,到在塞外的雪中冻死的马,不一而足。到下午闲下来的时候,她们布置完房间,打了几桶水,细细地擦洗了一遍自己的身子。一直到布巾彻底地变成黑色,二人才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时至傍晚,通书什的士兵们被祁什副带着去了营中的酒垆消遣。天依本来想在家奴营中和为桂等人一块吃夕食,但是赵司马却将她们带到了自己的幕下。 “走,喝酒去。”赵司马对乐正绫道。 “仆不善饮……” “那你在陈仓上的时候,怎么同苏卜部的人应酬的呢?”赵司马乐起来,“洛先生都善饮,我知道的。” “仆等刚旅途劳顿回来,恐怕……” “这是军令。”赵司马摆起脸,“你看看你们在军中,折腾成什么样了?走,带你们去吃肉。” 当晚在上林苑大营中的庆功宴持续了一个时辰。席间仍然是老配置,主食是熏烤的肉块、肉排,辅以浇了肉汁的米羹。但是在打完河西之战以后,一个很明显的区别是——调味料不同了。猪肉和牛肉有了蒜和葱作为调味料,这令席间羹食的味道一下接近了现代的口味许多。这些调味料自然是从河西诸部联军的大营里面缴得的。天依将食面上洒着葱的美羹饮入自己口中时,嘴里尝到葱的味道,她一下子十分感动。在河西打通以后,这几项调味料——香料,将会在汉地逐渐地成为烹饪美食所需调味料的主流,于接下来的两千年中遍地开花。 由于这场宴会是在户外摆置的,故天依和乐正绫一抬头便能看到月亮。月光照着觥筹的众人,在天地之间泛起许多银意。 “现在还比较满,不过也已经缺了很大一块,是接近下弦月了。”乐正绫对天依道。 “嗯。” 天依和月亮并不陌生。当她几次陷入困境的时候,在夜晚每每抬头,都能看到天中的星月。自己无论身处哪个时间、哪个场所,自己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主要是阿绫,都能通过这永恒的月亮作无声的、默契的交流。长久以来,月亮仿佛就寄托着自己的另一半一般。 当夜永酒阑,二人与赵司马和大营中的几名军尉论匈奴语音韵结束以后,在两人出征之前所住的陶屋内,随着一声某名女子被甩到被榻上的动静,屋子的版门被应声锁上。 “阿绫……”天依看着眼前的这位恋人叉腰面对着衣襟半开的自己,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小天依,你把我灌了太多酒啦。”阿绫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将室中的布帘尽数拉上,随即解开自己的衣带,向被自己甩到榻上的天依,一步一步地走去,“明知道我酒力不胜,却频频同本将军举杯,看来你是带有什么目的的……” “阿绫,我错了……!” 随着一声轻吟,乐正绫扑上了柔软的榻衾,将天依控在身下。不等对方反应,她张开她的小口,就朝室中佳人的锁骨,吮了上去。 ——第五节完—— ——第十八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第一节 金银铜铁 次日,天依从乐正绫的身下醒来。恋人的手臂仍然沉沉搭在她的身上,天依一时不敢动身子,怕将熟睡中的阿绫闹醒。 忽然,她感觉阿绫的身上粘糊糊的,似乎在昨夜出了非常多的汗。天依一开始以为那是夙夕太过疲累所造成的,但是她向恋人的脸庞看了看,发现并非如此。阿绫的双眉紧锁,偶尔会沉重地摇摇脑袋,而且在清凉的晨间,她的身上仍然往外发着汗水。 天依一下子想起来了她上个冬季刚被自己在赵府接到时的,阿绫在晚上做噩梦的样子。看来阿绫正在为某个梦魇所困。天依急忙动手,抚醒了她。随着恋人清澈的双眸如触电一般张开和聚焦,天依听到耳旁的阿绫惊惧地吸了一口气。 “天依……!”乐正绫从梦境中恢复,见洛天依还在她的身下,不由分说就抱紧了她。 “阿绫,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乐正绫的睫毛颤抖着,“我们并没有回来,而是还在河西,在那个皋兰山下……右贤王和大单于亲率主力层层围攻,草原上箭如雨下,赵司马的人越打越少……” “阿绫,这儿是上林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天依轻轻地抚拍着她的后背,但是绕过了箭伤结疤的地方。 “要不是你摇醒我,可能我就要梦到我们被射死了……”乐正绫将头埋在天依的胸上,“太可怕了……” 两人在衾被中拥在一块。天依不停地安慰着受惊的恋人,一直到数分钟以后,阿绫才从惨烈的梦境中回过气来。天依知道,这是阿绫身上特有的体质。她在遭逢大事的时候总是表现得比谁都冷静大胆,但是这些被理性暂时遮蔽的危险事态会退回她意识背后潜在的领域,化成事后数天甚至数十天中的噩梦。每当阿绫从这种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在天依面前就变得无比柔弱。 “那个梦境太真实了……”乐正绫的声音仍然虚细,“我亲眼看到有一个骑士,在我们面前脑浆崩裂……” “回头睡觉之前得想点好事,这样总不至于受这梦魇的侵扰。”天依格格地笑着,在她耳边说,“昨天你在我上面那么如狼似虎,要我喊你绫将军,没想到现在立马就从大灰狼退回了小白兔!” “毕竟人在做梦的时候,情绪和状态是不受控制的……”乐正绫叹气道。 天依披衣起床,将几根木柴添进明火渐熄的柴堆中,往里吹了吹气,重新将火势带起来。随后,她将墙角架上的水盆置到篝堆上。 “要做什么?” “做噩梦出了这么多汗,总得洗一洗吧!”天依将布巾拿在手里,“洗完以后,换上那套曲裾,不要穿军服了。今天日程还是重的,小伙子们要受爵,应该会有很多车舆人马来营里。——你不会把昨晚宴会上赵司马说的都忘了吧?” 乐正绫扶扶脑袋,才将这些事情记起来。 “不知道他们能够拿到多少钱。”乐正绫说着,“再就是,他们还住不住在通书什的营里。对一个爵士来说,家宅和僮仆总是要置备的吧?” “战士们爵位还不太高,可能还没到这个地步。不过封了官首的万安应该就有这个待遇了。” “这也顺带解决了祁叔的住房问题。昨天祁叔一直跟万安说,要跟他住一块。回头我们万一没有容身之所了,也可以去他府上暂住。” “我不去!”天依摇摇头,“我怕他父亲。” 在草原上再度见到活着的张圮的时候,天依虽然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有气势,但是她的内心深处仍然害怕这个差点将她斩杀在陋巷中的杀人犯。 二人擦完身子以后,天依将衣架上的橘红色曲裾取下,给乐正绫穿好,系上衣带。随后,她又为阿绫盘发。在回到上林苑以后,她们终于有机会重新体验寻常女性梳洗打扮、轻襦广袖的生活。一直到太阳全然升起以后,两人穿戴一新,挂上象征通书什什官的背章,拉开窗后的帘幕,打开版门,同院中的家奴们小叙一会,随后前往通书什的营地,准备组织士兵们接受封赏。 到上午巳时,幕中派来军士,向乐正什正下达了通知。乐正绫命通书什的后生们排成两伍,准备接收封赏的财物。这些十七岁的小伙子,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色。 “不要笑!”祁晋师勒令他们。这是他第一次下没有起任何作用的命令。 未几,车铃的声音远远地从大营的东端传来。先于褒赏车队抵达的是军幕中的诸名尉官,他们过来监督通书什的赐爵和受爵情况。赵司马也来到现场。一见到军尉和使君,士兵们立马肃静了下来。显然,在当前的礼仪中,官秩要比什官的命令奏效得多。 十几辆牛车和马车被驱赶着来到了通书什的院子门口。车上放置的既有各种绫罗绸缎,又有金银铜等大宗金属货币,每辆车上还放置了一把剑。这个排场令小伙子们眼花缭乱。 “好家伙,活了十七年,除了休屠王的营帐,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金子!”楼昫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不仅是楼昫,天依这年来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黄金。她素来就听说西汉时期黄金储量丰富,但是自己自穿越以来,只在赵府上见到过许多金饰,而在同一个场景内见到如此丰富的黄金,尚属首次。 为什么一个古典时期的社会会有如此大量的金子?它或许和贸易等许多因素有关。天依并不是治金属货币史的学者,对此问题没有太大的研究。她只知道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时期,在东汉以后,黄金由于随葬和库藏等原因,复退出了历史舞台。留在地面上的金子又随着大陆和海洋的流通前往了别处。 仆从们将大车上的贵金属们抬下,每人恭恭敬敬地端着一点,立在众人面前。随车队抵达的使者从副使处取出一卷帛纸,向众人宣布朝廷给通书什的士兵们破格赐四级爵的政策。 众人纷纷伏倒听训。待到那名官员将一段长长的、经过修饰的文书念完以后,他又从副使处拿来一张单子: “齐不更渊。” 齐渊被乐正绫带到使者的身前,向使者伏拜。 “赐黄金五,家益田四顷,宅四,奴婢十人。” 听到这个封赏的内容,齐渊在地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头,以谢上恩。 “齐不更,这五万钱,你打算如何处置?”赵司马在一旁问他。 “仆愿寄四金回家,余一金在这里。” “好。” 僮仆们遂将其他价值四万钱的金银铜具及布帛丝绸搬回车上,准备再次转发至齐渊的老家。天依指引仆役将剩余的一万钱转移至院中齐渊的库柜里。同时,其他人等也没闲着,给通书什的院子做着装修的工作。轻暖的素布衾褥被抬进每个人的居室。 在受完金以后,使者还赐给了齐渊一柄六面剑,连带着写着不更的文牍,以及两套丝质衣冠,分别作常服和礼服,这些都是他爵位身份的象征。 其他士兵听着这么丰富的奖赏,个个眼睛发直。随后,使者再朗声念道: “夷不更邕。” 齐渊退回到队伍中,夷邕走上前去。 看着派员和使者们宣读着赐赏士兵们的内容,随车的仆役们不停地将车上的财物存入通书什的库存,天依想起来了《韩非子诡使》当中关于封爵制度的一句话,“夫陈善田利宅,所以利战士也。” 大部分的士兵同齐渊一样,选择了将大部分的财物同赏赐的命令一道寄回家里,让家人蒙受自己这半年来赚得的好处。但是楼昫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仆寄一金回家,余四金在这里。” “余四金在这里?”赵司马问他。 “是。” 军尉命仆役们照做。乐正绫悄声对赵司马道: “小楼家庭特殊。” 赵司马捋了捋胡须,不再说什么。 封赏的仪式持续了有半个时辰。在这次赏赐当中,和闵升一同斩杀了小卢胡王的张万安,所获取的待遇是最丰厚的。他一口气就拿了十金的钱,剩余的十金还将分批次发放。由于他的父亲也在行伍当中,而母亲尚在洛阳为奴,故他纵使想将这些资材寄回家里,他也无处可寄。 天依和乐正绫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后生们受爵。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表情。赵司马站在她们身边,忽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你觉得你们能受到多少奖励?” “仆等没有想过。”乐正绫向他拜言,“作为斗食的什官,能够从塞上安然回来已经非常幸运了,再加上仆等是女辈,本来就无封赏的可能。” “你错了。”赵司马继续捋着他那永远都捋不完的胡子,“你们不是女辈,是海夷。” 在封赏的最后,赐封使者从副使手中拿过最后一张帛书,突然宣道: “乐正什正,绫。” 乐正绫连忙走到使者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随鹰击司马西出,有功,赐金三。” “仆万谢上恩!” 乐正绫向使者叩拜数次。当阿绫谢过恩以后,天依也受到了两金的奖赏。她们俩加起来,也同一个士卒受到的赏钱一样。 “军司马一个月的给薪。”赵司马冲乐正绫道,“我知道你们用不来钱,朝廷也知道,所以给你们少了些。你们有没有打算,拿这钱做些什么?” “我想把晏柔妹妹赎出来。”天依向赵司马拱揖道,“她每日在府上辛苦,受公子们和卢先生的责打……” “不行。”赵司马斩截地拒绝了她,“这买卖我不做。她跟了我家定北十年,她离不开小公子,定北也离不开她。” 听到赵司马决然的拒绝,天依一时塞口。 “不过你回头可以把赎身的钱给我,我转寄回我的府中。”赵司马说,“毕竟她新婚燕尔,用到泉币的地方是不少的。” “晏柔妹妹有家室了?” “和小姐一个时候嫁出去的,丈夫是府上的仆役,你应该不认识。那人勤劳吃苦,是个好劳力,她跟了那个人,以后是要过好日子的。” 自己在汉代见到的唯一一个同性恋者,就这样被卷回了家庭的大潮当中。 “唉……只能希望晏柔妹妹无罪无殃,夫妻和睦……” “对了,这次封赏以后,下午你们就没有什么事了。近日你们都可以休息休息,之后再继续你们的教学课业。”赵司马道,“这几日我已经与营门苑门打点过了,大家想去什么地方,自行活动便是。你们是责任重大的,要保障十多个不更的安全。” “仆等一定尽职。”乐正绫和天依再向他揖拜。 待到使者、车马和围观的人群散归以后,祁晋师解散了受封的两排队列。通书什的士兵们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 “富贵不回家,就跟锦衣夜行一样!”夷邕挥舞着手,夸张地笑着。 “回家是一时半会回不了。”乐正绫对他说,“大家的主业仍然是在通书什中学习。” “没事,人没到家,金子、田宅和爵位也到家了!”众人开怀道。在这群十七岁的少年当中,有很多人是在原先时近落魄的家庭里,作为末子得不到抚养,或者被兄弟父母侧目,才改易年龄入伍的。在通书什学习的时候,他们一直暗暗地在争一口气,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再让家中轻视他们。而现在,他们做到了。 楼昫原先打算一个子儿也不寄回家,但是转念一想,他还是寄了万钱回去。一方面是给家里的两位长兄看看自己的成就,再是同他们做仁至义尽的诀别。以后自己走到了更高的地方,他们也别想来找自己要更多的好处。尤其是在日后和乐正什正成婚以后,他压根不想那两个贪财的兄长来到自己的中庭,见到自己如花似玉的爱妻,占任何一点视觉上的便宜——虽然乐正什正这会既黑又瘦,也不施粉黛,但是他相信在自己的护理下,什正会养回先前的样子的。 “什正,您刚才向司马告假了么?我们已经等不及去长陵市上逛一遭啦。”魏功向乐正绫咨询道。 “司马说这几天什里自由行动。”乐正绫同他说,“现在就去长陵?有点仓促吧。” “我们明天去。”夷邕说,“骑马去!” “那下午怎么玩?” “找赵司马的卫队,跟他们踏一场再说。” 当天下午,通书什的十几名爵士同鹰击司马卫队,在上林苑的球城踢了一场大赛。大家轮番上场,挥汗如雨,引得大营中休息的其他骑士也驻足观看,坐了一山坡的人。在赛事火热的时候,乐正绫都按捺不住加入比赛,施展了一下她本科时候女足校队的水平,进了几个球,引得观望的人们起哄。 “这真是有够疯的。”营中的军尉支着腰对赵破奴说,“这动静把昆池观里的宫人都给闹出来了。” “她们肯定也想踏球。”赵破奴开着玩笑,“我这个卫队今天也有排场,对面全是不更。” 体育运动释放了士兵们压抑许久的活力。夕阳西下,当大家瘫坐在球城外面休息的时候,人们都感到自己的身子轻松了很多。待回到营中,再痛快地洗个凉水澡,结束一天圆满的生活,睡一觉起来,他们就可以骑着高头大马前往长陵,纵享都市的繁华。 乐正绫躺在草坡上,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天边的云,同其他踢累了球的士卒一样。自从进了通书什以后,她就没考虑过什么端庄的礼法。天依坐在她身边,一边看着昆明池中满盛的水势,一边绸缪明日的行程应该注意什么。 “还是要管好后生们。”天依向阿绫道,“他们一下子受了这么大的封赏,不能在市上仗气凌人闹事。这个明天得注意一下。” “才十七岁的人,闹什么事呢?”乐正绫摇摇头,“大家的爵等是不更,又不是大夫。这长陵一带,有爵次的人多了去了,刚封了四级民爵就想在长陵横着走,我想也不现实。” “所以更该当心。我们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会给赵司马和骠骑将军添麻烦。”天依道,“前两天赵司马面见我们的时候,他的言语里面就已经透露出了朝廷的派系。显然至少军方和汲黯为代表的持黄老观点的文臣是不太对付的。而派系又不止这两个,还有地方上住在关中的巨豪,各个郡国的家族……盘根错节,就算为士兵们以后的仕途考虑,我们也得多提醒提醒他们,不要取得了这个小成就就把尾巴翘起来。” “除了我们以外,大家都是汉代人,对这个道理应该是自己清楚的。不过你说得对,等明天卯时出发的时候,我们向士兵们申明申明。” “嗯。” 时隔三四个月,通书什又要去长陵了。先前的那次他们是作为放了假的士兵,这次他们是爵士。天依相信在以后漫长的岁月当中,通书什学成解散以后,这群小伙子们还将多次进入这个陵邑,以工作或者享乐的目的。不知道那会,做完了什中工作的她们会被朝廷和时代安排在哪儿。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第二节 初夏的关中 元狩二年四月十九日清晨,夏季的渭河如一条静寂的白练,在青翠欲滴的关中平原上涌流。泾河、沣河,以及下游的灞河为它提供着不竭的水源。去年乐正绫和天依带领通书什前往长陵时,渭河的水面尚是现在的二分之一,许多潮湿黏浊的河床裸露在空气中。而现在,走在渭河旁边的堤岸上,盈盈的河水已经离道上的众人不到十丈了。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楼昫乘在马上,摇头晃脑地感叹起来。他和通书什的其他士兵今天并没有穿着铠甲,单是穿着一身发给的衣冠,以表明他们的爵位。听赵司马说,长安附近夏季盗贼并不常见,故他们一时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不过,为了保障通书什的安全,军幕还是命令眉出带领一个伍的北军骑士,便衣前来支援他们。 十多个穿戴着汉衣冠的少年行在渭河旁的杨柳堤路中。就年龄来说,他们还有三年才能到加冠的年纪,按理说不应该戴这个不更所戴的冠。但是既走渠道入军一年,他们平时早就戴起了皮弁、冠帻等帽饰,朝廷在封爵的时候也已经将他们默认为既冠的青年。 在众多衣冠的少年里面,穿着暖暖的素色曲裾的天依和乐正绫反倒看起来像是他们当中地位最低的人——虽然在事实上也是这样。在中央和地方的溥籍档案当中,她们还是被标定为普通的妇人,而她们所带的通书什的十六名士兵,以及祁晋师和万安,都是官方册封的四级功爵和武功爵。在她们统领的整个什中,只有她们两人没有任何爵位头衔,孑然一身。 “我们这是有点沐猴而冠的感觉了。”何存一边走,一边看着甲伍当中的小郑,“你这脸圆圆的,憨憨痴痴的,我也是尖嘴猴腮,士大夫里哪有我们这样的呢!” 小郑在未入通书什的时候就经常被开玩笑。听了这句话,他只是如常地在马上笑了几声。 “我们的什中不要以相貌来取人。脸圆圆的多可爱啊!就算尖尖的,瘦削的,也是各有风采。”乐正绫转头向众人道,“不要以相貌来取人。” “你们以后进了长安城,在官舍里面休息,在馆阁里面工作,你们见到的那群真正的大夫卿士,他们也不过如此。”天依向他们摆手,“大夫是生来样貌决定的么?富人家的孩子就漂亮、穷人家的孩子就丑,那不过是小时候进补的营养、生活习惯使然的。换句话说,你们以后有了子嗣,他们只要每日营养管够,发育总是良好的。” “什正和什副先前在海国的时候也是这样么?”楼昫好奇道。虽然现在跟随通书什转战一个月余,天依和乐正绫的样貌受到了较大的摧残,以至于她们只能在脸上挂纱出行,但是很明显,二人的骨质、五官乃至唇齿,这些基础在汉地是相当出众的。出于汉地的经验,他在第一次见到什正和什副的时候,一直将两位什官在海国中的地位看得不低。这也是大部分和她们见上第一面的汉朝人所下的判断。 “我们在海国属于中人。”天依向士兵们说道,“我们海国有种种的问题,但是就庶民的待遇上,汉国尚确实是不及的。我从前在海国时,月给有两万钱许。” “两万铢?”士兵们道,“这都快赶上赵司马了。” “我们那的物价也高,一套边长不出几十尺的房子,你不花百万钱下不来,但是我折算的时候,是算米价和汉国持平的。” “几十尺的房子,住着有什么意思?” “所以这也是我们对汉地的住宅有好感的一个方面,”天依说着,“在汉地,无论贫贱富贵,你总是有院子住。我们海国那边一半多的人都住在城里,凡是城里的人,买一套院子得有个三四千万钱。” “这太贵了!”楼昫摇摇头,“我们这一套院宅,平均下来也就万钱许。什中大家昨日发给了奖酬,正在想怎么给家里置地呢!” “这就是汉国和海国的不同了。” 两个现代人一边跟她们的新爵们畅聊着房价、物价,海国和汉地的工作和生活等等问题,一边走在初夏的关中官路上。骑行的速度不慢,毕竟他们同上林苑中的良马磨合了近半年——除了在河西换过马的小郑以外——人们对坐骑的控制已经较为熟稔。骝驹驮着他们,踏上了宽阔的渭河桥。 桥上行走着许多百姓和商旅。民众们见了如此多的不更,纷纷让到一旁,向他们低头行礼。这令通书什的后生们感到得意。不过楼昫在得意以后,忽然产生了一股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似乎自己前些年在街上走路的时候,还能随意同其他闾民庶众攀谈聊天,但是今天,自己身上穿着这副冠服,那些人见了他都朝自己行礼,自己的嘴仿佛也被神秘地封上,没法跟他们畅快地交流。 这套衣服,还有朝廷的军功爵制真的是具有一种力量,或者说“气”。自己平日里没有察觉,现在却感到它们像一道不高的垣墙一样,把自己和百姓隔开了——分明自己去年还是在道旁徒行的闾民里头的。 楼昫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中间的位置,悬浮在空中,脚下没有基石。真正的卿士贵胄不会正眼看他,而现在自己又同平民区别了开来。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回头有闲的时候,得问问什正,看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楼昫抬眼四望,似乎还有其他几个战友对这种场面感到陌生。从表情上来看,他们也陷入了困惑。或许这就是低级爵都会面临的一个问题吧。 “乡党,你这挑着两筐菜豆上哪儿卖去?”楼昫在马上问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路人。 那名路人以为自己在桥上犯了什么条律,爵士要来没收他的货物,急忙仆下来向发话的人谢罪。 “不是,乡党,不要那么慌张,就是问一问。” 菜农这才从桥面上爬起来,不光是将自己的去向、菜豆的信息说了出来,还向他说了一大通,证明自己是三代贫苦良善。 “不用说这么多的。乡党,祝你好生意!” 那个菜农再次向楼昫伏拜,才挑着担子恭敬地离开了桥面,其他围观的路人也各自散了。其他士兵都冲他笑起来。 看来今后连跟路人答话都成了一种奢望。怪,真怪。自己连升了四级爵士以后,反倒生活还不太如得爵之前似的。一想起刚才的场面,楼昫的眉头便沉了下来。 在长陵的谯楼外,众人进入了他们上次来时所熟悉的那条城外街道。见有十多个不更聚堆来到街上,路边的商贩都向他们喊号子,推售各种东西。天依对此地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向她卖朱砂做药的商人,但是这次复来的时候,那个商人的身影不见了,只有在他店中帮忙的那个小孩子还在。 天依下了马,牵着马走到药铺前,问那名小少年药铺老板的事。 “您我半年前见过,是一群小哥哥的姑姑。”这名少年记忆力旺盛,迅速地认出了她。随后,他看到这名女子身后半年前来的那群人竟然都穿上了冠服,眼里惊呆了。他连忙向眼前的人深揖。在行礼过后,他才说: “您问的是我叔叔?他有急事去了。” “喔……” “别听他的,是得风邪死了。”旁边贩瓜的人先开口了。 “你这么多嘴!”在药铺做活的少年狠狠地盯了那名菜贩子。 “得亏啊,你们之前没买他家的药。”瓜农多说了一句,随即立马闭言。 “您听这人胡说!这生死本来就是神明定的,金石草木能有神明的力么?”少年向天依道,“我们铺中的药材绝对是一等一正宗的,不掺假。我叔的性命鬼神要取,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天依转向那名瓜农,“小后生说得对,卖药的本来就是提供一个可能,不是说买了药吃了药就一定能好,还得全赖神明。他们生意开张也辛苦,不能传这谣言。” “是,仆知错了。”瓜农立马弓腰向她说。 “来,大家买点甜瓜吧!”天依转头向通书什的众人道,“渴了一早上了,吃个瓜,进城慢慢逛。” 看到这位家里有十几位爵士的这位“姑姑”来支持自己生意,那名瓜农感觉自己今天的生意应该是有了某位天君的庇佑。 天依一边咬着切好的鲜瓜,一边看着小半年不见,主人便已离去的药铺。那个店主向她吆喝时的神态仍然存留在她的脑海中。凉风吹过她的身侧,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天依的心中升起。在汉代,若暂且将“医者不能自医”这种话抛却,单看社会上的各种状况的话,在朱砂等各种矿物粉,以及不知来自何处的草药的治理下,接受治疗的人们并得不到太多的康复上的保障。这个时代的药物——尤其是携带毒性的矿物药物,更多情况下是作为心灵上的安慰剂而存在的,如同清末乡镇医生开给鲁迅的“两只蟋蟀”的药方一样。 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下,自己和阿绫若是再生什么大病,仍是只能寄希望于尽量少菌的卫生条件,依靠从食物摄入的营养维持的自身免疫系统,以及少量的草药。还好,她们在穿越之前的数年中侥幸打过一些疫苗,而在这两千年前的绝国,相当一部分病菌还不能动弹她们。 通书什的青年们在城外吃完了瓜,牵着马准备进城。在谯楼下向守兵出示了各人显示自己身份的文牍。守兵不再像上次那样严厉多疑,而是在身份亮明以后,即延了他们入城。通书什的士兵们将马匹寄存至守城的军士处,随后步行进入陵邑——长陵县内部本身没有禁止车马行驶,大家单纯觉得打马入城多有不便。 与半年前相比,长陵这个陵邑有着更多的生机。原来在冬日来时,他们只能看到素净的院墙和道路,而现在再至城内,一丛丛茂密的树荫将城市妆点得更有野趣了。 “你们想去哪儿?”乐正绫问自己的士兵们。 “去那家革球店!”夷邕捋起他宽大的袖子——虽然他自己觉得这于平日的行动多有不便,但是毕竟宽衣博带也是一种脱产的象征,“让匈奴人拿走了,我们就再买。反正有钱,把他全店的球都买下来都不成问题!” “嗯,先买它一人一个。上次花的是幕下的钱,才买了八个,这次花自己的钱。”士兵们也说。 “你们这次买球,就不是冲着球去的。”乐正绫向他们道,“你们是向那家店主人炫耀冠带去的。” “被什正识破了。”小郑和火伴们嘿嘿地笑起来。 乐正绫遂带着他们,往市上的蹴鞠店行去。 同城外的药铺主人不同,那个蹴鞠店的老板在半年中倒是并没有受疾病的侵蚀,整个人看起来较为健康。似乎在这几个月内,他的足球生意也做得不错。天依记得原先有一家开在这家蹴鞠店旁侧的门面,现在也被他赁得了,有几个伙计正在给店铺新扩的区域重整墙面,往上挂更多的革球。 见到有许多衣冠爵士云集到他的店面前,蹴鞠店的主人连忙带领那几个小厮出来,向他们长揖。不更,作为第四级爵,在当地居民非富即贵的几个陵邑中并不是什么显赫的身份——身为什中地位相对来说最显赫的,爵列官首的张万安并没有陪同通书什出来,而是在苑中陪同父亲。但是有如此多的不更一块行动——而且身上衣冠皆新,而面庞却粗糙青涩,很显然是又一批在河西之战中占了便宜的新贵要来这市上挥霍钱财。他多年的营商经验告诉自己,这部分愣头青是最容易忽悠撒钱的主儿。 待蹴鞠店主人从袖子后面露出恭敬的脸来时,他才发现这批人正是半年前和市吏的侄甥打架的那群赵司马的军士。 “列位爵爷!本处前些时日新雇了个师傅,改良了些工艺,球是更耐用了!爵爷们先前的球买去如何?好踏么?” 听到改良工艺,天依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和阿绫在半年前曾经同赵司马申请过改良造纸工艺。如今半年过去了,她们并没有从军幕那里得到任何消息。看来通书什离摆脱革、绢帛等昂贵的书写材料尚需有很长的时间——虽然可书写的麻纸现在造出来也仍然昂贵。 “不错,挺好踏的。”士兵们对店主道,“这次我们给一人来一只,都要九寸的。” 那个店长遂满脸堆笑地命小厮们将二十只——士兵们决定给不在场的万安也捎一个——革球,恭恭敬敬拿到每一个人的手上。还是像上次来时一样,他们让店长准备了一只袋子,将革球都放在里面。等下午出了城外,他们再将各自的革球放上马袋,打包带回营去。这次他们购买的踏球,可能就要跟随他们比较长的时间了——虽然再长也长不过数个月。 大家购完了革球,又在市上的其他地方逛了逛,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看了角抵等百戏。这些娱乐活动大部分是后世魔术、摔跤、杂技等项目的渊薮。当大家摩肩接踵地从长陵的市上出来会合的时候,已然是时近中午。 “什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齐渊问乐正绫道,“您吩咐。”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去过午。”阿绫冲他眨眨眼,“大家肯定都饿了。” “上次我们去的是市东北的酒垆。”何存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说。 “大家对那里的味道感觉如何?” “好是好。”张原说,“可我们现在是爵士了,再去那个酒垆,和市人走卒混在一块,难免有点失了面子。” “如果单纯想享受美食美酒,这是天经地义的,直接说出来没事。”乐正绫向他道,“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渴望,无论大夫还是庶民都是一致的。市人走卒要有了那么多泉币,他们自然也会去饱餐一顿。” “嗯。”张原点点头,随后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什正话里有话。 不过,不管什正多提醒自己不要忘掉原来的出身,反正这个女什官至多再过一两年也就成为小楼的妇人了,到时候自己和楼昫兄弟喝酒,她照例也要同那些侍婢一样站在旁边看的。张原并没有把什正的意思放在心上。毕竟以后自己的官肯定要比这个妇人还要大着呢。 张原如是想着。夷邕叫住了一个市人,向他问了全长陵中最高档酒肆的所在。众人寻请他带路,通书什一行十多名男爵,都朝着这个时代民间最豪华的料理进发而去。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第三节 “羽林郎” 当新贵的众人抵达传说中长陵邑上最大最好吃的食肆时,天依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它是一个商业单位—— 去年莫子成刚开始钓自己的时候,他曾经请自己上过一次洛阳的酒肆。当时那个酒肆里面有一座汉代样式的木楼阁,他们就在那楼上食饮,观赏洛河周边城内的秋色。她一度以为作为更繁华的都市,长陵的食肆、酒垆也会是这样,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长陵的食肆与其他院落相比并无甚么出长之处。它的门脸是一个院落沿街的南面,除了墙以外,院门处张贴着小型的旗幡,有人在门口吆喝,请顾客进去服务。除此之外,她看不到和饮食行当有关的事情。如果将这些幡旗和小厮撤去,恐怕它完全可以和居民区的院子混在一起。虽然对中国古代的大部分时间来说,从衙署到宅邸、寺庙、商铺甚至风月场所,它们大部分都是以院落而不是单栋的楼房来结构起来的。除非在人口特别稠密、地价特别高、商户又无甚多资材的情况下,他们才会向垂直发展,承担没有上下水系统的痛苦。 同时期的罗马城已经面临了这种危机。随着城内人口激增,跟不上城市规模扩展的速度,市内不得不建造大量的楼房公寓以供居住,这种楼房成为了大量市民日常生活的噩梦,以及传染病的策源地。 天依等人走到这个院子的门口,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异常热闹。天依和阿绫对视了一下,判定这确实是方才的市人所说的、长陵邑中最大的一个食肆。与洛阳的那间酒垆不同的是,它在地值斗金的长陵市上仍然包下了一大块地面,至少三四进院子作为它经营的场所。与在现代都市时的经验一样,低矮的平房和铺展的院落反倒成为了财力的象征。 “能在陵邑里面开这么大的场面,肯定是最好吃的了!”乐正绫对众后生道,“就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不更,有没有地位吃得起。” “管它呢!大不了,我们先吃了,再找司马使君,让军幕给报一报。”魏功说。 “你以后还想不想走得更远?才是四级爵,现在就问府库掏钱。”其他士兵摇首。 “我们今天身上带的资材也不少,不管行不行,我们往里闯闯看。”乐正绫眨眨眼,“过去看看那个小伙子对我们的态度如何。” 她和天依遂带领着通书什的众位爵士往宽敞的院门走去。站在门外招揽食客的布衣小厮一开始见了几个不更朝这里走过来,对他们并没有抬太多眼。但是当他发现走向他的不是几个不更,而是十七个新封的、衣冠整洁的不更,还有几名北军骑士的时候,他迅速地将自己的面容扭转了过来。在这个陵邑中辛苦讨活,这个变脸的技能是他们必备的。在他的对面,通书什的小后生们,甚至乐正绫,在元狩二年之前都还习得过它。 “诸位尊爵!”那个食肆的小厮向他们打揖,随即急忙往内中尖声通报,“里边座上!” 大家欢欢喜喜地进了长陵的大肆,在另外一个肆人的引导下来到一片案前,分头坐了。 “看来是我们错怪了邕了,”青年们道,“确实如你说的,我们这十来个不更,加起来,两句话都做不到。 各个朝代的《梦华录》,寄托了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人对古代生活的向往的文本,都是那些坐在街边痛痛快快地享受油炸美味,坐着几个人抬的大轿的士大夫,而不是不识字的老河兵所写的。 不一会儿,在大家满目的期待中,点缀着海鲜酱和蒜等昂贵调味料的大盘羊肉、肥狗羹、熬鲜鲤等菜品,以及两瓶被提在玉壶当中的名酒,一一地被请上众人的桌案。天依和阿绫、祁叔共食一案。乐正绫直接夹起一大片羊肉,就往口中送。正当她“啊”地张开嘴的时候,已至手边的羊肉突然被一只手停住了。 “这是在长安下,不是在休屠王的宫里或者赵司马的幕下,我们文明点儿。”天依笑道。 阿绫这才记起来还有餐桌礼仪这回事。她环顾四周,发现暗处一桌有几个丝衣的人在看自己的笑话,仿佛饭菜上桌了不是拿来给人吃的,自己马上动筷子,就显得跟进城的村姑一样。 “管它呢!”乐正绫嘟起嘴来,“我们自个吃饭,关他何事?吃了再话。” 说着,她遂将那块蘸了酱的羊肉一口气塞进自己的口中,大口大口地咀嚼,一边嚼,一边瞪着那边看向自己的几个男子。他们寻尴尬地笑了笑,转回头去碰杯。阿绫一口气将羊肉整片吞下,又感觉有点噎着,轻拍自己的颈下好久,待到那块大肉完全下了肚,她方才向天依和祁叔喜道: “真美味啊!又膻,又鲜,又有海味。太难得了!我就喜欢这个膻味。跟吃羊肉泡馍、羊肉串一样!” 祁叔和天依也各自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咀嚼。阿绫又从鱼汤里面夹起一小片蒜,放进自己的口中。 “撩咋啦!美地很!”乐正绫用两千年后的西安话发出了对这瓦羊肉最淳朴的赞赏。楼昫从她吃第一口羊肉就开始悄悄滴观察什正,他看着什正说着海国的方言——应该是海国的方言,自己的心里又升起一种对什正的可爱的印象。天底下还上哪去找这么活泼博识不拘小礼的女孩呢? 吃了几块鲜肉,桌上的三人开始对着敬酒。先是乐正绫和天依敬了去年一路带着阿绫东下的祁什副,随后二人对敬,祁叔又回敬了她们。短短几分钟,几杯兰花酒就下了肚。 “这酒够清!”乐正绫长舒一口气。喝这酒的口感同饮啤酒差不多,据上酒的侍婢说,店家特意将它藏在井中,待到客人需要时,再提上来装瓶。三人喝着这个兰花泡过的稻酒,清甜里面渗着淡淡的酒味,而酒香又化在夏日的凉意当中。大家无不快活。 “我们这是‘饮冰室主人’啦。”天依晃着杯子。 “来一杯傻风牌烧仙草,加一粒珍珠,两粒花生,三粒葡萄干?”乐正绫学着潮州口音,玩两千年后潮汕英豪传的梗。 “那是塘埔冰室!” “你们两个小海夷讲的笑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祁晋师小抿一口杯沿,“每次光是见你们两人在那里傻笑。” “叔,您给我们讲一讲羌地的笑话。” 随着杯盏盈了又空,中午的日光从院子的屋檐下斜着退出食肆的西间。在欢宴的氛围当中,天依感到在酒气的激荡下,她的面庞有一点燥热。 “回去之后,我们应该在什么地方修补词典?”天依问身边的阿绫。 “天依,我们这是在酒垆,你每次总是聊工作!”乐正绫摇摇手,“上次一喝完,你也是立马同赵司马谈起匈奴语音系;还有半年前我们在荒地里,你也……” 听到此言,天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哎,有时候我都感觉有点恐怖了。好像我每天晚上枕边躺着的不是小天依,而是一台语言机器,我在同机器做……” “好啦,我不问就是了。” “之后我们在天禄阁或者石渠阁,大概率在那儿。”在一番抱怨以后,乐正绫还是回答了她关于未来之事的问题。 “天禄阁?在词典之所在?” “对。词典不可能搬回上林苑的,那里已经有人在研究了。”乐正绫眨眨眼,“先前赵司马和骠骑将军说要传抄一套,但是拖到现在也没有抄。我们只能去找那个底本。” “有人在研究,是未来的‘太史公’么?” “不知道。”乐正绫耸耸肩,“他也看不懂国际音标,自然也需要通书什的后生们帮忙给他念。哎,我们说这些干嘛?来,干杯,之后的回去再说。” 三只满盈的酒杯又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看着当垆的女子和伙计们来往迎送,借着热意,天依在热意之下,想起了辛延年描写京畿附近酒垆的那首著名的《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耀,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旧,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第四节 爵士学生 新受封的爵士们饕餮地吞食着眼前端上来的一切。不断地有衣冠比他们更华贵的豪民和官吏向这边投来看笑话的目光,有些士兵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当他们向乐正什正投来咨询的目光的时候,乐正绫手拎着一瓶兰英酒,向士兵们挥道: “阿魏,阿夷,你们尽管大吃。活了十七年,才来这里走一遭,不吃更待何时?” 小伙子们本来以为什正会让自己在通邑大都注意仪态。他们几个月前在陈仓草原上给那群匈奴人和塞人做调查时,什正是让自己以礼节待当地的部落民和酋长的,她们海夷管这叫“尊重当地人民的风俗习惯”。但是今天在长安北边繁华的陵邑中,在各种官吏豪民中间过午喝酒时,什正反倒不在意众人的仪表问题。这令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听了什正的话,大家也放宽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像山中的很多匪盗一样饕餮地吃着。 楼昫同座上的人们耳语了几声,轻轻地端了一杯酒,走到什正的对面,请求坐到几位什官这边的案前。 “来,小楼,坐,正好给你尝尝这个兰英酒。” 楼昫遂坐了下来。三位什官先让他喝完杯中的余酿,随后,乐正绫又为他斟了一杯。这个举动让楼昫颇感心跳。 “什正,我来不是喝酒的。我想问一下,我们不明白刚才您的命令。” “我的理由已经在刚才说过了呀。”乐正绫夹起一块鲜鱼,放入口中咀嚼。同院中高照的日光相比,室内的灯光昏暗,这让楼昫看不清什正晒得黝黑的面庞。这令他多了一些在脑中补足什正相貌的余地。 “什正,我们一月在陇上的时候,您教导我们行礼端重,就连那些牧民都客客气气的。现在附近都是阔人,却不要求我们修这个……” 乐正绫看看天依,二人又看看祁晋师。三个人笑了几声。 “小侄先前让你们在牧场上,是让你们拉近同草原上人的关系,帮助调查进行。”祁晋师道,“我一个羌人都明白的道理,你脑瓜子这么聪明,还拘泥于礼该在何等样人面前表示么?” “这涉及到一个问题:礼是专门给体面的人施的么?不管你还是我,我们从前和渭河桥上的菜农一样一块做黔首的时候,大家都一样向他们施礼。我们自然知道那是没有办法,不施礼我们就要挨他的打。”乐正绫道,“现在大家都是在这肆上就食的,前几个月你们奔波转战多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吃点好的犒劳自己,还要看这群酒囊饭袋的颜色?市上大人是多,我先前在什里说了,不主动招惹他,惹事。现在我们这也不算惹事,我们是自己吃自己的,就算出糗也是我们自己出糗,那他们也预不得。” “是。” “你们肯定有些人摆不平这个心态,认为自己是新贵,刚从小卒升上来,不如那些既贵的人,是个土老帽,凡行为举止得体与否都要参了他们眼色。告诉你吧,别看别人现在衣装鲜华,面相白净,你们至少是做军队的文职,通过自己脑袋里的智识,在河西险地搏出来的,是正当劳动。他们中不少豪室,怎的来到这长安的?你和齐渊、何存他们都是小时候就在关东的乡村生活出来的,他们怎么扩大自己的家业,你们比我们清楚多了。” 乐正绫将声音压低,向他说。楼昫听完这番话,有好一会儿都沉默不言。 “我想起来我那边邻乡有个远亲,他们是同有秩、三老、县官打点,遇事有县兵撑持。他那个家主时常招妾,每生一胎儿女,遂下帖子让乡人出份子,出不起的便以农田抵押,不依的就遣家丁去打。这样把占了半乡的田亩。”楼昫向什正说出了这样的故事。 “那就是了。我们的吃相是看起来不雅观,但是好歹吃的是鱼羊美酒。你说的那个乡人,他的吃相不管好不好看,大口咽下还是细嚼慢理,所啖的皆是人。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实了仓廪以后,穿上好衣裳,配上好剑名马,学上礼仪,衣冠楚楚地去做一个君子。你们看了他举止得体,得体了又怎么样?自己的一双黑手洗得干净么?夫子也说了,绘事后素,礼后乎仁。只要自己无愧仁心,循礼还是放旷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是汉国在语言学这一块唯一的一批潜在的知识人,能有现在的爵等,纯是靠自己得来的。有这个底气,你们言谈举止得体与否,需要去看那些人么?我们要拜,也是在必要的时候,拜必要的人。” “什正的意思,小子明白了。”楼昫向她拜言,“什正这也是海国的教导么?” “不是。很多海国人不是这么想的。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乐正绫耸耸肩,“我们那边的很多人,和汉国的很多人,很像。” “唯……” 每次对这种事情有困扰的时候,只要一找什正,什正总能给自己说理。仿佛在母亲、父亲不在的人生当中,什正成了尚处少年的自己唯一的导引之人。一口兰英酒下喉,甘香夹杂着清气深入自己的心腹。楼昫又主动向什正敬了两杯酒,回到通书什的队伍当中。他打算稍晚一些的时候,向众人复述什正在这一块的态度,大家讨论讨论——至少要等附近没有了那些姬妾僮仆跟从左右的人以后。 通书什的后生们将所点的菜羹、美酒吃得一口不剩——这也是让他们在一些阔人眼里有如穷鬼的一大恶点。不过在乐正什正的劝慰下,大家都将所有这些目光抛之度外。待到大家酒足饭饱,前往院前结账的时候,听到伙计报出的价格,众人吸了一口气。 “打个整,四千六百钱。” “好家伙!”何存惊呼,“一顿饭,一个人就吃了两百多。够买两头牛了。” “这还是我们扎堆地吃,几个人可以点同一样盘,成本消了很多啦。”夷邕劝解他,“我们还有好几万呢。” 说是这么说,两百铢钱,一个汉代的平民,一个月也攒不出两百铢。第一次如此高地消费,众人的心里都有些发虚。 “今天是给大家饱饱口福。我们今天入这陵邑的时候,大家在街边桥上见到的人们,他们辛辛苦苦劳动,交上来赋税,供给我们的生活,但是终年劳碌,一顿这样的饭也吃不上。”乐正绫向他们说,“现在是大家初封,可以随意寻一些乐子。今后在漫长的禄爵生涯当中,不要忘了他们。” 在每人交完宴饮的花费之后,乐正绫和祁晋师带着士兵们又到长陵的其他地方去逛了一圈。大概到下午未时,日已西偏了,大家的酒意也散了,他们才回到城门口领回马,慢慢地踱回上林苑去。 走在两边种着树的大道上,楼昫坐在鞍前,听着夏风吹拂着草木的沙沙声,看着路旁行色匆匆的人们,他忽然感觉自己脱离了原地,飘在空中。曾几何时,自己在洛阳的行伍当中,做最艰难的活都只能领到一点微薄的粟米。而如今他反倒不用做任何的事情,却能有金盘美酒下肚,还有上林苑里的骏马可乘。这种生活,不是在空中,是在哪里呢?他甚至都为自己现在的境地感到有些恐惧。自己这样整日地不做事情,却享有丰富的财资,这种过于虚幻的生活能够维持下去么?人们看了自己现在的境地,不会指责自己不劳动而得食么? “军幕给定的时间是,你们可以放到月底。”一直在身边伴行的眉出提醒人们,“你们这些天如果还要去其他地方的话,我们会护送你们去。顺带从你们这边捞捞好处。” “之后,我们继续回上林苑。”乐正绫接着他的话茬对众后生道,“到时候大家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几天过的是特别的日子,但是这种日子不是给大家天天准备的。你们还是四级的不更,就爵秩来说,也还没脱离普通一兵。在营中还是要每天吃腌菜肉酱粟米,跟着毋奴韦和祁什副学塞语和匈奴语。” 听到乐正绫对自己今后学习生活的宣告,楼昫的心情踏实了一些。自己确实是还在劳动的,在上林苑的大营里面,做的是心力的劳动。自己至少还在凭借本事挣得这些日的休假,而不是和自己在故乡的远亲一样凭借其他什么。 “今天大家先回上林苑休息,毕竟人马劳顿。”乐正绫说,“晚上大概还有一场酒,是我个人作为什官,请你们诸位,还有素来保护我们的眉队副和闵队正。筵席就设在大营的那间酒垆里面,条件可能比我们过午的时候差一些,不过也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什正,我们还是均摊就好了!”众人纷纷道。 “请客该有一个请客的样子。”乐正绫将手抬起,“这一顿是海夷的宴会,由海夷来请。” “眉队副,您今晚赏脸来么?”天依向走在身边的眉出作揖。 “既然是通书什赏脸,我必是不辞的!”眉出笑着,“回去以后我将这报予闵队正,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过来。” 乐正绫看着远处流淌的渭河,眨了眨眼。她今天策划的这场晚宴是有导向的。士兵们这两天不能尽是享受。今天这一趟来到长陵,放松安逸当然是一个目的,但是也是让他们在马上看一看,自己作为新贵,身份发生变化以后,在众庶、军丁、市人和比他们要高更多阶的贵胄眼里,他们处在一个什么境地,自己到底是翻身成了老爷,能与辛苦奔波的百姓说他们不同了,还是自己仍然处于层级结构的较下层。而在回到上林苑以后,在晚上那次宴会,酒过三巡的时候,她要向眉出和闵队正询问那五名为了护卫他们而在河西壮烈殉职的北军骑士的具体的家族、籍贯,让他说出他们生前平时的故事和为人,再同热意上涌的士兵们当场商量资助那五个家庭的事宜。虽然她在乌戾山下就已经问得了那五人的信息,但是那是她个人掌握的知识,她要在今晚将它变成通书什众人的公共知识。 乐正绫的心底里一直有一股隐忧,当自己和什中的后生们纷纷被朝廷重金收买,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均显著提高以后,她们对待社会上其他人的态度会不会随着时过境迁而变异。无论是今天的出游还是晚上的那顿酒,她都要试图给她自己和人们营造一片记忆,至少让她自己牢牢记着,在自己所有的一切背后,是若干人持续或瞬间的牺牲。虽然对于这个设想最终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还是只能“劝百讽一”,她并不报太大的期望。 当夜。在酒意尚醇的时候,乐正绫向眉出抛出了这个问题。眉队副一开始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他方举着酒杯,听闻这个问题,他忽然重重地将杯子放了下来。筷子也被搁到了盘上,他用两手托着自己的膝盖,想了好一会儿。 “有一个是姓申的,叫山。”眉出说,“你们应该在河西同他聊过天。” “他的样貌如何?”士兵们问他。 “高高的,山西武功人,”眉出继续说着,“身子平直长大,脸是方形的,右脸有一道疤,是先前天子会猎的时候被一支箭擦过,侥幸未死而结的。” “是他。”齐渊猛地从坐席上站起来,“我记得清楚。那天我们正同卢胡王交战,有一根箭命中了他的面门。打完以后也没救回来他。” “他自己从前经常拿脸上的箭疤跟伍人开玩笑,说天不绝他,必有后福。”眉出右手执着杯子,口气忽然变得惆怅。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什士亦面色愀然。齐渊和这名死者曾经在焉支山中共同解过一只冻死的拉车马,当时他和这名申姓骑士相谈甚欢,但是转过几天之后,自己便看到那位健谈的勇士僵卧在了皋兰山下的草场上,齐渊连他的身份也不得知。 停顿了许久之后,眉出向他们继续说了其余四人的姓名籍贯,以及他们平日里的性格、轶事。这其中有三位骑士,都是同通书什的后生们在平日里聊过天,或者共事过的。席前沉寂下来,夜风吹进窗户,仿佛带了些什么飘物入户。士兵们都感到那是逝者的亡灵感到召唤,从遥远的昆仑来入了窗棂。 “他们平时都和我们一样,是有血肉、筋腱的人。”乐正绫对众士兵说,“这次出征,这五人纯是为了我们什中上下而死的。既然得知了他们的身份和所出,我们要负起这个责任来,安顿安顿他们的家庭。” 在酒意的促动下,什士们很快就应允了什正提出的这个意见。乐正绫并没有立即就同大家商量具体的在资金上扶持那五家家属的具体的方案,而是和人们举杯,继续完成剩余的宴饮。 眉出虽然对此不置可否——他在乌戾山北同她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向她申明,北军骑士的抚恤主要是由朝廷来完成的。但是既然通书什有意要出私人的泉币来帮助那五户关内的家属,那对于那五位同袍的亲故来说,也是一件利好的消息。何况他也实在想不出来通书什所获的那些丰厚的酬劳能被士兵们用在哪儿。 谈着这件事,众人的脸上都颇怅惘。在日中还尽情享受着长陵的繁荣的小伙子们,都将肩膀沉了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来,再举杯吧。”祁晋师举起酒杯,“我们现在谈的都是好事,是对他们的灵魂、他们自己的家人皆有告慰的。斯灵要是在场的话,他们高兴,应该也希望我们喝得尽兴。亡者已经结束了,我们要快快乐乐地替他们生活下去,这个是正道。” “举杯。” 在祁晋师的劝慰下,众人又多进了一遍酒。随后,乐正绫站起来: “下一次出河西,我们是不随大军出征了。这样也不会有人为了我们而死,这是军幕的英明决断。不过,司马和骠骑将军也是要鞭策我们,大家在这个壁垒以南,在关内安居的时候,得把学艺继续精进。大家半年前还是智力、体力共劳的,今后主要要转移到智力上面,这个大家要做好转换的准备。” “什正,我们收假以后,日后编纂匈奴语词典,是要重新编修一遍么?”楼昫问道。 “不用重新编修。我们已经有一部现成的词典在天禄阁,我们只要以那个词典为底本,将我们在河西地区调查所得的,顶代进去,再延请在长安的河西贵族过来,增补词项。不用再从头来一遍。不过这个增补的过程,可能就要花费更大的时间。”天依向他解释。 “那词典已经在天禄阁了,我们……” “我们进天禄阁去。”乐正绫向众士兵宣布。 “可那儿是宫中……” “我们可以进去。”乐正绫说,“到了那里,就不能像在长陵食肆里那样了。大家见了阁中的吏士,都要恭敬有礼。” 许多士兵吐了一口气。接近半年的劳碌是结束了,自己也好好地放松了一天。但是日子并没有好过许多,一片更大的世界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自己就如同被什正、司马和更高的上峰嵌进了一道轮辐,即将随着车驾滚向更远的、平坦的道路。 “来吧,为了什中诸君的事业,我再敬你们一杯。” 乐正绫抬起酒杯。祁晋师吹起口哨,大家都将自己嗓头淤积的声音呼啸出来,将一整杯米酒一饮而尽。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第五节 新词典,天禄阁 假期持续到了四月底。虽然通书什被允许放多达十日的假期,但是从军幕那里得来的消息是,赵司马和骠骑将军最多只能在长安再待一个月。到元狩二年六月,他们就将前往北地,准备开打第二次河西之战,并在一个月的时间中从北地出居延泽横扫小月氏。这意味着通书什还能再抱一个月赵司马的大腿。当军方的人物都撤离之后,面对执掌上林苑的中尉,汲黯的亲故,什中要依托他予自己的工作一些方便,或许就会不容易许多。 在征得士兵们的同意以后,乐正绫和天依提请赵司马早早地收了假,让士兵们早点活动起来。这样他们在五月多工作一些,在她们的直系领导——赵司马和骠骑将军缺位的时候,就可以多休息一些。正好,那会儿也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分。 毋奴韦和苏解被从家奴营中复请出来,让她们来继续教通书什的两伍人塞语。祁晋师也重新成为了山南匈奴语的教师。后生们每天白天几乎都在温习塞语和匈奴语当中度过。这与他们出军之前的状态又有所不同,在那时,学习第二语言只占他们日中很少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训练马术和熟悉武器当中度过。而现在,没了参与第二次河西之战的需要,乐正什正便将习得语言的课目延长到了下午。 由于士兵们在之前已有一定的词汇语法上的基础,也见过了许多匈奴人和塞人,课程当中时常穿插教师和学生使用目的语进行对话的联系——这也是为的课程的互动性而设计的。所有的训练都为他们在日后能够更好地使用目的语进行交流和研究而服务。 这种课目持续到了五月初一。不论是在塞外自己所听录和记载的,还是在细化的教学过程中新从教师处习得的,通书什士兵们都在笔记上获得了大量的自己先前未录的新词汇。什正要求他们将自己的革书保管好,她已经从赵司马处获得了许可,等到五月开始的时候,她们就将通过直城门从上林苑进入长安,在未央宫的天禄阁里开始编修新的河西地区匈奴语词典。 在元狩二年的五月初一日,早上辰时,众人在什里的陶院中被聚集起来。 大家身上都穿着不更的冠服——既然要进入未央宫的馆阁工作,那必然在穿衣上有要求。士兵们宽衣博带,身衣赤色常服,腰带上系着一根一丈二尺的深青色佩绶,象征百石的禄位。在初封的时候,他们一开始对这种衣裳颇不习惯,甚至张原、何存二人在行步的时候还被过长的下摆摔过一跤,但是随着时间的演进,十来天过去,他们也逐渐习惯了这种裹身的方法。 前几日祁晋师每每下课,就向自己的干侄女抱怨,自己在教一群峨冠博带的人课,台底下红压压一片,仿佛自己是什么山东的名儒似的。 “叔,你这不也是冠带授业么?”乐正绫笑着应道。 “按汉国的说法,我是‘沐猴而冠’啦。” 毋奴韦和苏解一开始也对这种课堂氛围感到陌生。在四月廿六日的时候,毋奴韦在同家奴们进夕食时,常对洛绫二人说,一看到士兵们身上所衣的常服,自己就想起来先前在部落中服侍过的那些汉使。 “毋奴韦,您放心,什中的后生们同他们不一样。”乐正绫说,“那些使节是人衣冠而牲畜行,我们的士兵不是。” “嗯。先前还在苏卜部的时候,奴就知道。”毋奴韦叹了一口气,“这算是我的一个心结,我也在尽力去适应。” 这几日在毋奴韦和苏解向什士们教塞语的时候,乐正绫和天依都坐在一旁为她们撑持场面,帮助她们从对冠服的阴影中走出来。有的小伙子也觉得不习惯,颇有换回军衣来上课的。 不论如何,在今日,众人皆深衣冠带,佩玉带剑。就连乐正绫和天依也换上了一身与什士们的等级相适应的深衣。比起通书什的士兵们来说,两位什官在朝廷秩序当中的礼序显得更不具备确定性。就连赵司马和骠骑将军也并不知道她们的常服和礼服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应该是穿着斗食什官的军服,还是一般稍有地位女性的衣裙。最后还是考虑到男**阳这方面,赵司马拍的板,让她们穿着一身女子所穿的深衣出入长安。宫中的太后、公主等贵妇人,在一些正式场合也穿的是深衣,只不过衣料更为考究昂贵、颜色更加鲜艳。二人所穿的深衣,基本上也以赤色为主,和士兵们的袍色一样。根据律令制度,百官的袍服颜色是随同五行高度对应的五时色而走的。夏季他们皆衣赤,内衬黑边白色中衣,看起来朴素但是干练。在封赏的仪式上,他们所受的冠服自然也是这个颜色。 楼昫站在队伍中,手前紧紧怀着一个木匣,里面装的是他自入什以来所有的同匈奴语有关的革书。他自己按照齐渊号令他们整理革书的办法,将革纸按照一月、二月、三月、四月分别捆起来,这样他就能将在上林苑中、苏卜部、河西地带记录的内容全部分清楚。这是洛什副提醒两位伍长,让众人照做的。 “好了,大家把要带的都带上了吧?”乐正绫把着腰间的刀柄,在众人面前问道。 每个人都向她确认了革书的内容。何存在向她展示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多带了一份——自己将记录鲜弥部中塞语的那部分革书也带出来了。 “那你这要多带一些重量了。”乐正绫向他开玩笑。 夷邕、齐渊几人在队列中向何存挤眉弄眼,但是被祁晋师喝令制止。 “一会儿会有车辆来接你们入宫。”乐正绫继续向他们说,“一共有十辆车,两两一辆,你们就按照什中的排序上车。” 先前众什士就已经料到要坐车前往长安,但是一听及此,人们还是感到一阵激动。自己活了十七年,还没有乘坐车驾的体验。这回坐在车上,不用劳烦自己挥缰,自己要好好享受享受上林苑的风光。 接着,在车舆驶临之前,乐正绫和天依向他们强调了在天禄阁中增补词典时,遇人遇事所需的礼节。现在通书什的士兵们所获的爵位,如果对比官秩的话,就连在阁中给事琐碎的小吏,也有二百石之大,在级别上是压过他们一级的。这意味着,他们在馆阁里面见到所有的人,都要向他们毕恭毕敬地行礼。 在乐正绫向他们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楼昫站在乙伍的行列中,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看着今日穿着一身崭新赤衣的什正。她的腰间和自己一样,也别着深青的绶带,而她的腰带将自己的身材扎得很紧实,其身姿便也更明晰地显露出来。这是令楼昫目中大悦的。今天到了天禄阁里,就纯粹是自己的主场了。他要做士兵们中间最醒目的一个,配合什正解决各种难题,让什正对自己更有好感。一念及此,他感到今日的劳动和之前的工作相比,丝毫不轻松。 天依的心里则全是忐忑。自己平时虽然也同赵司马打交道,也见过几次骠骑将军,但是这次是第一次进入西汉统治核心中的核心——未央宫为事,要见到的显贵、学士必然更多。据两个月前霍去病提供的信息,她们的词典进入天禄阁以后,是要给太史令司马谈看的。她们这次进入未央宫重新获取那版匈奴语词典,或许自己和阿绫就要直接同太史令面对面。天依的忐忑不仅来自自己同阁中大夫悬殊的地位差别,更来自于见到著名的历史人物时产生的,那种同庞大诡谲的历史本身直接交互的,几乎让她灵魂出窍的凉意。 过了一会儿,前来接士兵们的伞盖车抵达了营区门口。乐正绫率领着士兵们登上马车,一行人从上林苑大营的东门驰出,赶赴遥远的长安直城门,准备入宫开始词典编修增补的工作。 后生们在马车上颠簸,怀中紧紧地抱着装载着自己半年知识成果的木匣,生怕它在路上掉了。天依向后一看,轻松的神情已经从众人的面颊上消退。他们个个紧绷着脸,就连平日里在再严肃的场景都能和火伴们嬉笑打闹的夷邕,此时也是一副青涩的儒生样子。 大约经过了半个小时的车程,车子驶入直城门,进入长安。景色和洛绫二人初来时一样,门内的两侧是高而厚的宫墙,右侧是未央宫,左侧是北宫、桂宫。在宫墙上有禁军士兵来回地巡值监视,生怕来者酿祸。士兵中的不少人立即体会到了“禁地”的意思,身形更加畏缩。 不一会儿,有缇骑前来导引车队。乐正绫向他们出示了赵司马开具的文牒,缇骑们遂将他们引向未央宫北靠东一侧的宫门。在把守宫门的卫士推开那两扇沉重的版门以后,通书什通过门道,稳压于高台上的天禄阁就在众人的右手侧。 天禄阁在外观上并不似后世的楼阁——甚至它连汉代的楼阁都不属于。它仍然是一种高台式的建筑,台的面积十分宽大,台身周遭也有围廊环绕,遮蔽台基本体,而在上面有一组建筑群。看来阁的语义还未发生偏转,在这时,尚是表“仓库”的意思,到了公元以后,它才逐渐开始指代楼阁建筑,而“藏书阁”的建筑面貌也由原来的高台转向了楼阁。 天禄阁外有专门停放舆马的处所。御者们将车舆摆成两排,停在天禄阁的台外。近距离面对高峻的台阁,众人的心中难免都生出畏惧之感。而在台阁建筑上,额枋、斗拱和柱子上繁密的各种彩画也成为了让大家屈服于朝廷威严的要素。能如此铺张地使用各种色彩,本身就是物质实力的一种象征。从希腊的神庙、罗马的巴西利卡到汉代的宫阙,古典时期世界上伟大文明的建筑在他们辉煌的时代无不拥有繁琐复杂的色彩。 通书什在天禄阁门口整整齐齐地列成两排,每个人都将手恭恭敬敬地拱在腰下,低着头,等待进一步的许可。在太阳下晒了一会以后,有两名阁中的官吏出来,乐正绫向他双手呈递赵司马从骠骑将军处取得的指示他们来阁工作的许可。阁员看到是汉军下的文件,蹙了一下眉,但旋即还是放了他们入阁。阁员的这个表情被乐正绫捕捉在心。 一行人在小吏的引领下沿着阶级登上这座高台建筑。那名戴着儒冠的小吏对他们并不甚友好,只是公事公办地引导他们穿过台上的一个又一个院子。初夏时节,在阁中工作的大夫、学士不少,众人在穿行过各个院落的时候被命令小步轻走,以将足踏地面、衣服碰着佩玉发出的声音减到最小。 大概在不同的檐廊下小步前行了百来米左右,人们被引到一所幽深的阁堂门前。天依沿着门口往里看,在那间奥室里面全是柜子,上面放着数不清的经卷文书。她这才较为直观地体会到天禄阁、石渠阁这两座藏书秘库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这些文书或许从秦代以来就一直被搁置在此间,为西汉的历代太史公、经学学者和档案工作人员提供数不尽的第一手文献材料。所有人的博学,都有赖于这间无所不有的图书馆。 那名小吏将文牍转递给这间堂中的吏员,随后回去复命。通书什的众人在乐正绫的引领下向他行礼,那名堂中的书吏把他们带入幽深晦暗的堂内,辗转了几个书架,最后在堂东的一面设了直棂窗作为高窗的墙下,在户外光照亮的空间中,天依和其他人看见了他们二月份编定的词典被放在一张书案上,中间有两卷是摊开的。而在书案之前,正伏着一个青年。天依定睛察看,那名青年的腰间挂的是黄绶,同士兵们的深青色绶带有所不同,规格要高一些。这条绶带可能属于一个二百石的,或者四五百石的官。 乐正绫带领通书什的全体向他揖拜。那名小官见有一群人走出来,连忙从案前站起来,也轻轻地向他们施礼。 “这些人既不是博士弟子,也不是在阁中给事的,却是一群不更,找我何事?”那名小官问引路的吏员。 “他们是通书什的人。”吏员答道,“从今天起,他们每日要来这里编修增补这本匈奴言辞书。” 那人听了,立马来了兴致。 “是通书什的人?”他看看自己刚才还在翻阅的那本词典,又看看在暗处站立的二十个人,“怎么大半看着还没到即冠的年纪?还有家眷?” 乐正绫上前禀告: “先生,仆唯通书什的什正。您在辞书上看的许多状如蝌蚪的文字就是我和洛什副课给他们的。他们正因为年纪小,所以头脑灵光,能够接受很多的智识。” 那名青年在空气中迟疑了一会儿。 “我以为这个通书什是纠集了全天下能匈奴言语的学者为之的。” “其实不是。这个什比较年轻。” “那你这个什官如何称呼?身出何族?” “仆姓乐正。” “天水乐正?”那人问道,“那边没有听说出过这样一个女儿。” “是海国乐正。国在汉东南数千里,去年到的汉地。” “……不可思议。”那位青年蹙起眉头,“这位呢?” “姓洛。海国洛氏。” “湟水羌人,汉姓祁。” 听闻这三个人都是蛮夷,那名小官对于通书什的神秘感更加深了。 “三位什官的汉言是说得挺好的。”那名青年道,“你们的什士都是汉人么?” “是。” 气氛又凝滞了几秒。 “来,你们先请吧。既然要增补这本辞书,那我就不便再占用它。”青年举开手,向他们请道,“我就趁告假的时候,来这边看看书。日后在这上面有什么问题,还要来请教你们。” “不胜荣幸。不过先生,不知您的姓字和官秩是……” “五百石郎中,司马子长。” ——第五节完—— ——第十九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第一节 太史公 司马子长! 面对着面前这个年纪二十许的、佩戴黄授的郎中,天依的心陡然震了一下。 进入天禄阁之前,她想过这本辞书可能当前会在司马谈的案前放着。但是现在站在她们面前的却并不是他,而直接是现在还在汉武帝身边当一个五百石郎中的,日后会将太史公几乎变为他的专属词的司马迁。她和阿绫听到这个名字,急忙再度向他深揖。 “您就是太史令的公子!”乐正绫的声音都颤软了不少。 “——是我。家父是声名在外,但是没想到你们还知道我这个小郎中的名字。” 司马迁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她们笑了笑。循着高窗上透下来的天光,天依仔细地观察这位郎中的样貌神情。他的身子比较壮硕——这不同于后世素来对他形貌的刻画。在现代能够见到的大部分古人和今人绘制的想象图中,他常常是一个老学者的形象,有胡子或者没有胡子,身体较为羸弱。但是现在她们所见的尚处于青春年华的、二十多岁的司马迁,却比通书什中的后生们看起来要强壮一些。这一方面是他自小处于高爵之家,营养管够,再者是自前几年以来,他被补为汉武帝的郎中,受郎中令统率,既作侍卫,也充顾问。作为这个身份,他想必在平日里也是要多锻炼习武的。 史迁的面容同他健康的身躯倒是不太符合。虽然他在加冠以后、成为郎中以前,曾经壮游天下,足迹遍布汉的各地,在长沙的江面上浮过水,于孔庙观过风,所历贵贱百业人物甚广,但是所有的这些经历似乎都没有写在他的脸上。他同其他的年轻郎中一样,面相更加柔和,似乎对每个人都是笑脸相待——方才他同通书什中的众人初见面时也是这么做的。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的双眉十分发达,两道一字剑眉,合着高挺的鼻梁,映衬着从和柔的眼眶中射出来的犀锐的眸光。 毫无疑问,就和传世文献中展现的一样,这位日后博通古今的知识分子,于平时同友人交往的时候或许平易随和,甚至过于卑屈,但是在进入真正的学术探讨和一些关键问题的时候,便会不留情面和不选手段地保守自己的底线。这是太史公的性格。 “太史公牛马走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天依想起了《报任少卿书》的开头。这封写于三十年后、他死前的长信,便是他整个人精神气质的最佳折射。 司马迁捋了捋尚不长的胡子,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匈奴语词典,继续开口道: “这本辞书,家父这两个月来经常读。他要编集匈奴相关的资料,有遇上一些地方的时候,就来这辞书里面找。我这两日也闲着没事翻一翻。” 看来恐怕自己和通书什编辑的这本匈奴语词典,乃至她们此次来增补修订的新版匈语词典,会成为现在尚小的史迁日后写作《史记匈奴列传》时会征引的第一手资料之一。 “你们做这个增补的工作,就在这儿进行么?”司马迁问她们。 “不在这里,阁里安排的是在东阁那边。”那名书吏向他道。 “这个编修的工作大概要持续多久?” “一个月,可能不止。”乐正绫说,“一种语言的常用词至少有六千到七千个。” “词是什么?”司马迁又问她。 “楼,词是什么?”乐正绫转向小楼。 楼昫上前朝这位郎官行礼,随后将他在通书什中课得的关于词的概念说予了司马迁。这些基本概念他一直记着,从没有忘掉一个词。 “你们这个辞书就是照这些学问编出来的?”司马迁又扫了扫自己方才翻到的卷页。 “是。” “不管它是啥,确实成效显著。”年轻的史迁叹了口气,“可惜我不知道那上面的匈奴文是怎么读的,只能根据你们‘音如’后面的字来模仿一下。” “那不是匈奴文,匈奴毋文字。先生,这是通书,可以用来记录每一种语言中的语音。” “怪不得你们叫‘通书什’。”司马郎中微笑道,“家父没有同我说这么多,只是说骠骑将军底下有一个叫通书什的什,编定了这本辞书,他一个月间经常来此查阅,让我在王事之余也看一看。” “等词典增补了以后,先生和太史公就可以看到更多匈奴言语中的词。”乐正绫复向他揖拜。 通书什的士兵们和司马迁都不太摸得着头脑,为什么这个女什官要频繁地向眼前的这个官秩五百石的小郎中行礼。就连在赵司马面前,乐正什正向他行礼都没有同这个郎中来得勤快。 “你们在编修的时候,是要以这本辞书作为底本?” “是。” “那这段时间我就不看它了,让它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司马迁淡淡笑着,“等你们将它增补完毕了,我再来好好地翻一翻。你们这个词典上面有许多我不曾到过地方的、多是近塞处的风土,要搞清匈奴,还真得倚赖你们这本书不少。” “我们的词典成书就是为先生们服务的。”乐正绫一直秉着两手,始终不敢放下来,“如果能为太史令的伟业添上一土一瓦,那都是仆等的至幸!这也是仆的肺腑之言。为了汉国能够用好这部词典,我们一定会戮力务业。” “那小职就坐吃诸君的成书了。”司马迁向她们拱手道,“我先去看看其他的籍册,不叨扰你们工作。” 乐正绫带着士卒们恭恭敬敬地拜送了司马迁。他拿着书笔,前往另外一座堂去继续阅览无穷无尽的书籍。显然,他在这几十年中积攒的超大的阅读量,便是《史记》这部中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的雄厚基础。 乐正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半躬的状态直起腰来。她的心脏仍然在快速跳动。 “太史公在现在是跟我们同龄的……”她用普通话向天依道,“虽然我知道,但是这和我想象中的太史公还是太不一样了……” “我们已经改变了很多的历史,也遇见了很多的人。”天依沉默了一会儿,向她说,“作为穿越者,我们终究有一天是负起穿越者的自觉的。” “请你们将此书挟上,”书吏向她们道,“这边是一个清静之地,不适合众多人等商议编修。东阁有一处可以写字、光线不太幽阴的场所,我引你们过去。你们就在那里增补这本辞书。” “辛苦了。” 通书什的学生们各挟了一两卷书,又受着书吏的指引,前往了那个理想的抄书地——天禄阁东部的一个小院子。在那里已经有许多小吏和补员候着,端着墨砚和新斫的空白简牍,院侧的库房里面至少还摆着好几千根。这些看起来都是骠骑将军向上许可以后布置的。 滑稽的是,这些在天禄阁工作的小吏无一不是黄绶学冠的,在场每个人的禄位都较通书什为高。而从面相上来看,比起这些长居馆阁的小吏,通书什的士兵们也更像一群穿上了爵士衣服的农家少年,决然不类匈奴语词典的编修学者。 乐正绫仍然是将全什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坐到案前。张万安同那些小吏一块负责灯火事宜,祁叔则作为编书过程中的匈语顾问。 阁中诸吏都很好奇这群看起来像是从关东田亩来的、远未达到加冠年纪却即上了冠的人是如何编纂匈奴言辞书的。 “先不急着动这本底本。”乐正绫向众学生道,“大家把匣中的革书拿出来,和二月份一样,每个小组分出一个审音人。这个流程大家都清楚,你们选出的人应该也和那时是一样的。” 士兵们推举出了每一个小组的审音人。楼昫在何存组中,无悬念地被推选出来。 “先将你们记忆中的,或者说革书上的内容同这个底本上的内容进行比较。如果底本上的内容与它无异,那就顺着底本抄录到新的简牍上。如果有相异的地方,大家和我们讨论决定,到底是自己在河西的时候录错了,还是底本记错了,还是底本所在的山南匈语和山西匈语之间确实存在差别。如果是前者,那就修改自己的笔记;如果是中者,就修改底本,我们最后要在底本的后头加这种附页。如果是后者,那就也录入到新词典上,我再次强调,我们这次编纂的主要是山西匈语的词典,它是除了焉支山以南以外,匈奴大部分部落所使用的。” 乐正绫摆着手势向士兵们细细地讲述了编修第一步的任务。大家都静静听着。 “然后大家开始工作。有遇到不懂的或者不确定的问题,还是来问我、洛什副和祁什副。我们来作判断。” “唯!” “诸位生吏,”乐正绫转向在院中候着的诸生,再次行了个礼,“诸君不必麻烦,将书牍放在案上,我们自己处理便可。” 阁吏们彼此相顾,其中的一员长吏遂带着其他的吏员将书写工具放在案上,离开了小院,只留下几个小吏看护。通书什就在天禄阁东部的这个院子中,展开对初版词典的校对。他们将第一卷摊在书案的中间,天依负责将上面的词条念出,众人翻查自己的笔记,记录这条词条的人将它的面貌同天依相对。 初版匈奴语词典的词条有约三千条,天依和通书什的士兵们平均一分钟能够校对半个到一个词条——在士兵们在革纸上新记录的关于关山草原及河西地区匈奴语的信息同初版一致的条件下。而通书什每天抛去交通时间以外,可以在天禄阁中待七小时左右,但是其中又有一个小时许是在休息和饮食当中度过的。阿绫和天依预计得花半个月的时间完成对底本的校对,既给底版去除先前没有发现的错讹,又能够以底本为基础,给河西地区匈奴语做出两千到三千条最基本的词条。而之后,重头戏才刚刚开始——她们要带领着士兵们,将词条的数量,从三千条扩展到六千条以上。到时候,在河西地区所录的笔记肯定是不够用的,她们还要去拜访被俘到长安的匈奴贵族,做即时的调查和确认。 要真正地完成这个工程,让长安的贵族对匈奴语的全貌有一个了解,或许也得等到七月份了——自己穿越到汉地刚好一周年,而第二次河西之战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的时候。估计在这本大词典完工以后,她们再撰写一部匈奴语语法的入门手册,对于汉代这个时代而言,通书什中的人们基本上就成长为能够独立地进行语言调查和分析的学者了。 “/adr/,马牝者也。”天依按着音序从第一条开始读,读到了这个词条。 正当众什士点头同意的时候,楼昫突然察觉有什么不对。 “马牝者也?” “嗯。”原先记录这个词条的是张原,“我当时在部落中就是这么写的啊。我没记错。” 楼昫不急着接话,翻开自己在河西地区记录的革书,搜检了好久,最后检出一张革纸来。他细细地看着那张纸,开言道: “/adr/,我当时记得休屠王的几个都尉都管种马场叫/adtlq/,/adr/肯定是它的词根。种马场是给种马配种用的,这个/adr/我当时记的是种马,种马肯定是牡马,不是牝马。” “是么?”乐正绫眨眨眼。 “肯定不会错。”楼昫说,“我在草原上专门问了马这个词族。牝马明显是/bi/。这个是公马。” 祁晋师捋捋自己的胡须: “对,我学的匈奴言语里面,牝马确实是/bi/,牡马是/adr/。” 张原细细地看了看自己记的笔记,未几,将它放下来: “是我认错了。我当时写的是牡,但是后来在辨认的时候将它辨识成了牝。” “你这一认不要紧,马身上可少了件东西!”有人向他开玩笑道。 “这是个小错讹,竟然骗过了大多数人的眼睛。我记得什里写每个词条的时候都有讨论过,而且这个底本在成型的时候是专门校对过一遍的,它居然留到了现在。”乐正绫指着这根简牍道,“校勘多重要啊!百密一疏,有时候精力不足,累了,就算简单的东西也疏忽过去了。真的得多校。等词典完成了,我们得向那些匈奴贵族通读一遍,让他们再来纠错。” 士兵们纷纷点头,继续校对工作。天禄阁东阁的吏员们站在一旁看,他们原先不相信这群人是能够编辑匈奴语词典的,但是看到两个女子和后生们的口中蹦出一个又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匈奴说法,也不得不承认。 二十个人在檐下校对了一上午。天依读得嗓子发干,大家连词典第一卷a开首的词都没有穷尽,只校了一百六十多个词。恐怕今天一天的功夫,他们在上林苑中也只能校完第一卷。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众人的头上都捏了一把汗。这真是所谓的“编书一时爽,校书火葬场”了,天依想着。 所幸,通书什的众人在天禄阁中工作时,到了午时的时候,阁中还提供过午的饭。当大家乘凉休息的时候,有些宫娥端了二十份午食上来,以飨在东阁小院里工作的众人。大家转移到内室的空案上用餐。何存等人揭开食盒的盖子,发现里面盛的是白米粥,配菜是刷过豉酱的小烤肉。 “是烤肉!”何存惊喜道。 “我闻着里面还加了茱萸粉。”夷邕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扑鼻的香味,“宫中就是好啊!这烤肉也不是平时能够吃到的。” 经过了一上午的劳累,大家都饿极、干渴极了。楼昫并没有先吃烤肉,而是直接举起粥碗,往嘴里饮。这个是他肉眼所见能恢复水分的最快的食物。 天依和乐正绫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着不易得的午食。她们的吃相比起素来精米精面养着的阁中书吏来说并不雅致,但是时下工作为先。词典的工程量浩大,她们得尽快吃完,多争取一些让嗓子休息的时间,以更好地投入下午的劳动。 通书什的什士们也风卷残云地吞食着佳肴。当阁吏们才进膳到一半时,夷邕已经用手帕擦好了嘴,打了个饱嗝。乐正绫还向在一旁静候的宫人申请了几斗水和桑叶,以养大家的喉咙。吃光喝足后,大家一个个坐在堂屋里,一边乘着凉,一边饮着桑叶茶,谁也不说一句话。 “这群搞匈奴言辞书的还真是一股戎狄样子。” 在院外,一名阁员正向司马郎中倾吐着他上午和中午所见的通书什士兵们的野蛮行状。 “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那名阁员稍蹙眉头,说。 “他们都是在外面滚打了很久的人。”司马迁一边看向小院的院门,一边微微地捋着胡须,“和我一样,只不过我行游全国的时候还是比较体面,他们不是。朝廷有这部辞书,都是他们是在荒裔做出来的。质野一点倒没什么。” “还好把他们移到这儿。要不然,他们对着一部书,动不动说几个时辰,整个天禄阁都要受他们的叨扰。” “校雠嘛。我们校书,两人对质则可;他们是校的人多一些。我们如果几个人在一起校书,肯定也会烦吵。” “这么说下来,你还挺看得起他们的?” “算是吧。毕竟不能以寻常儒士的眼光去看这些学者。” 司马迁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什士们。未几,他笑了笑,同那个吏员道了别,一个人背起双袖,又寻向下一个堂屋,闲看典册去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第二节 “避暑胜地” 夏历五月份,正相当于公历的六月天。处于亚热带气候区北沿的汉代关中地区,中午的空气显得异常闷热。一些气体不和的人,很容易在这团燥郁的氛围中生发出烦闷的情绪。 乐正绫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桑叶茶,看着廊外的蓝天。太阳已经逐渐转到西面,到了未时的时候,她们早上校书时所居的院东室外檐下就将被西来的日光所控制。到时候,无论是什士们身上的体肤,还是他们校书用的眼睛,都会受到影响。在和士卒们饮完桑叶茶,确定嗓子恢复了一些以后,她和士兵们将东阁中的这个小院子并不是没有阴凉的地方。相反,除了南向的正堂以外,上午的东耳室、下午的西耳室,只要人从檐下进到里面,那里都会成为一处清凉的洞府。这是受汉代建筑的营造技术决定的。 由于木结构技术还较薄弱,大体量的宫殿要么依靠从深山中伐得的夸张木材支撑,要么依靠夸张的夯土墙承重。虽然天禄阁中堂屋的夯土墙没有四到六米那么夸张,但是也有一米厚。这个数据相当于唐代大明宫含元殿,以及现代南方民居一般墙体的厚度。一米厚的夯土墙,再加上屋架下面的天花板与椽瓦之间形成了一层天然隔热的空气层,户外的热度要影响室内便会变得非常困难。如果能够待在清凉的室内工作,那通书什校对底本的效率将增加许多。那几个怕热的小吏,现在正是躲在檐后的屋内,一边惬意地乘凉,看着他们在檐下的工作。 但是这个厚度的夯土墙,为了承重和保温又未加窗户和高窗,导致的一个后果便是户内的亮度和照度不够。文献工作需要合适的照度,桌案上的照度过大,眩光会影响观者的肉眼;而照度过小,又看不清字。为了保证文献上的照度处在一个较好的区间,乐正绫和天依既不能将校对处所设置在院东室的廊下,也不能设在院西室阴暗的室内,一众什兵只能在西侧的廊下做事。 楼昫也对这个情况感到不适。他自己比其他人更怕热一些,而且一看到什正的深衣和中衣被汗液濡湿的样子,他就感觉这种气温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折磨自己倒不要紧,什正也要受这个夏火之苦。他一想到这个工作要一直持续到夏天结束,一种绝望感就从内心不自觉地升起来。 乐正绫原先思考过一种休息的办法。每个小组从组长开始,每一刻钟,出一个人到户内去休息,过一刻钟再换个人。这样每个时辰每人就可以休息半个小时。但是当他们休息的时候,其他组员要翻检他们的笔记就变得困难许多。她只能每个小时让大家统一进户内休息十五分钟,进一些水,乘会儿凉,聊几句天,待刻漏漏到下一刻了,再继续三刻久的工作。 “要是能一直在户内工作,又有亮光,那才要好呢!”在未时与申时的交界处,夷邕一边喝水,一边问书吏们,“你们知道这天禄阁中有既阴凉又有光的地方么?” “有,但是那些是大史、大夫、博士才能受用的。我们这就是个空置的小院子,本来预备藏新书,现在给你们占一下。”小吏们道,“我们都受用不起那种屋子。” 天依想象了一下,它们的形制应该类似于霍去病在长安官舍中的那个正堂。不敷设天花板,而是将屋万事开头难,这个头今天开得还不错,虽然围绕几个问题作了重点的讨论,但也没有留下未完成的内容。只要按照这个节奏继续做下去,排除开温度和环境的影响,他们就能健康安逸地在石渠阁中做完新词典编纂的工作。 “大家都辛苦了,”乐正绫对众人道,“今后东阁北二院就是我们的校书地,大家可以把革书装好以后存在这里,托宫中、阁中的人保管。回去以后,洗一下身子,早点歇息歇息,睡个好觉,给自己多留一些时间,明天早上还是辰时集合。” “唯。” “大家一直关心的避暑的问题,我回去以后就和什副去军幕申请申请。”乐正绫继续说,“如果能换个理想的地方,那就更好了。不能换的话,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天依在已校到的位置放了一片签子,士兵们收拾好了书案和自己的笔记,书吏们也将书籍的底本收纳回天禄阁中藏书的原位。它虽然是通书什的成果,但是现在已经属于汉王朝的藏书。通书什的士兵们只有在获得许可的情况下才能将它暂时地拿出来,并且使用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白天。 什士们排着队,从石渠阁的南大门走出。太阳仍然垂在西边无垠的旷野上空,大家的身上都沾满了汗水。所幸,每人的常服和中衣皆备有两套,明天再来宫中流汗的时候,还可以换一套新的。 当天依和乐正绫坐在马车上,出了直城门,前往日落方向的归处的时候,天依在车上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的生活,虽然忙,而且天气也热,但也挺好的。”天依说,“穿越过来的时候,我先是在赵府门下做奴婢,后来做赵小姐的先生,都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在通书什中,仗也打完了,住处也安定下来,还能够得到赵司马的支持。回想一下,我们在汉代能够做成这样,已经是大部分人奢求的一种状态了。” “只要我们能为王朝持续地产出知识,我们就可以把这个状态持续下去。”乐正绫道,“劳碌也就劳碌点。” “直到我们找到回去的通路。”天依看着远处的斜阳。 虽然已经在这个时代安定下来,但是改变历史并非天依的本愿。倘若现在还有回到现代社会的机会,她不会放过每一次时机。她已经太想念两千年后的一切,自己所出的大学,阿绫的哥哥开的火锅店,墨姐、龙牙哥、言和……就算自己在现代社会是一介渺小的平民,她也一直梦想着回到那片电光火石交织而成的,在现在看来陆离梦幻的世界。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第三节 校书之苦 待金灿灿的斜晖将上林苑中所有的树木花草鸟兽宫阁覆上一层暗黄的时候,通书什的十辆车沿着直城门外的道路回到了昆明池大营的东门。 乐正绫向守兵出示了符牒——虽然她们往返于长安和昆明池之间已经有过几次,但是依照禁苑的制度,把守的卫士们仍然需要核对每一次出入人员的身份信息。而对于一般的城邑来说,当夜幕降临、城门关闭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夜间执行类似的制度,甚至限制夜间的出行。 这类严格的检查不仅适用于通书什这种地位特殊的下层部队,也约束上层的官僚和将军。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李广在获罪免职期间,就曾经“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最后李广只能止宿亭下,在霸陵亭过夜。这是在元朔年以前发生的事,后来李广重新得了将军的大位,马上就将霸陵尉召唤至他的军营中,一刀杀掉了。 虽然李广最后还是在肉体上征服和消灭了这个亭尉,但是亭尉所说的“将军尚不得夜行”,所来当也有背景。至少对于一般的下吏、小爵以下的人来说,这条禁令是真实存在的。 回到大营中,下了马车,夷邕伸了个懒腰,同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终于回来了!”夷邕咂嘴道,“我怎么感觉这一天,明明就是坐在阁中,怎么过得比在塞外还累呢?” “那会情势多紧急,我们顾得过来累么?”魏功对他说,“当时在马上,噔噔噔走个百里,下午下了马还能扎帐篷生火。现在整个人没有性命之虞,自然就在意这些了。” “要是再轻松一点就好了。” “我们这就去军幕问一问。大家不要多说话,先休息着,养养嗓子养养身子。”乐正绫对众士兵道。随后,她和天依擦了擦脸额上的汗,马不停蹄地前往赵司马的幕下,同他商议校书环境的事宜。 “怎么这么热?”赵破奴端坐在帐中,见到通书什的两位什官浑身湿透,吃了一惊。 “我们是在天禄阁东阁的北二院中校书的。使君,”天依向赵司马报告,“校书最好的环境需要两个要素,一个要素是有足够的光,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一个是寒热要适宜。但是那个院子的户内并不能同时满足这两者,它为了让室内冬暖夏凉,墙体太厚,导致光线过阴,我们只能将书案搬到檐下校书。但是现在夏季方盛,檐下燥热,这也会影响到校书的效率。” 赵破奴听了她们的意见,表示自己一开始并不知情。 “来,你们先喝水,今天看来是辛苦了。” 一旁侍立的军士赐了天依和乐正绫凉水。这水是从井中提上来的,颇为清冷。 “那间院子是天禄阁那边的博士安排的,”赵破奴在案前支起手,“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他们给你们安排的会是合适的场所。这些年在天禄阁中务业的人一直都很多,它又是一个藏书之所,想来户内开窗的空间也是比较少的。” “这些场所想是给鸿儒、大夫们用了。”乐正绫说,“那个院子实在是有点难以居之。后生们也说那儿待不牢。” “使君,”天依向赵司马拜言,“我们在想的是,能不能给那个院落加以改造。比如说可以把户中的北墙给拆掉,改成北窗,然后北边的光可以透进来,这样就能刚好同时满足两个条件。” 赵破奴捋了捋胡须,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才缓慢地开口道: “你去年在我府上,就经常做这个事。我在洛阳府上的大堂,今年就是叫匠人梁他们,按你传他的思路,用‘truss’给加固了。” “是。” “我先前和骠骑将军都说,要像匈奴人学汉巧一样,习你们海国的巧。但这只是我们二人的意见,我在我的府上,只要不逾制,可以随便尝试。”赵破奴稳声地说,“但是天禄阁在宫中,宫中的事情,不是我一个月给三万钱的军司马可以说服的。” “可是我们更没有办法上书今上……”乐正绫问道,“骠骑将军呢?” “宫中的事是今上的私事,而且天禄阁这种秘藏之所,是不可以随意改建的。”赵破奴说,“我一介没什么文质的老夫,都知道这一点。你们要改造校书的环境,是校书上的问题。你们要对天禄阁进行改建,是要触龙逆鳞的问题。前一个问题,谁都可以说;后一个问题,不能说。就算骠骑将军要说这个,也是要三思而后行的。” “唯。”听到赵破奴小心的警告,天依和乐正绫遂打算将这个想法带进自己的坟墓。 “涉及到宫中的话,不能随便说。也就是你们在我这儿可以稍微地提一提。”赵破奴整了整自己腰带上挂的绶带,“你们还是想一想其他的办法吧。” “如果在檐下加挂竹帘呢?”天依复躬体问道。 “这个,你们得向天禄阁申请。一会你们拿一张绢,回去修一封书,明天上到阁中。” “使君觉得可行么?” “它不改动天禄阁本身,应该没事。不过它涉及到阴阳之理、堪舆之术,你们向阁丞申请以后,让他和宫中作宰,看挂帘合不合适,会不会冲撞到什么风气。” 堪舆,风水的最早期的形态。在环境科学没有点亮亚洲、巫鬼的风气还没有散去之前,风水、吉凶之流中那些不是由先民的朴素经验总结出来的要素,总是阻碍人类迈向适宜的家居生活。体现到具体这件事上,便是通书什远离中暑和热射病的努力,还要受到环境玄学的审查和制约。 不过这总比第一个点子要好,至少在赵司马的口中,有可行性,话题并不是很敏感。 “那我们明日会去向阁中申请。”两位女什官拜谢了使君。 “对了,你们今天的进度如何?” “差不多把第一卷给做完了。”天依回复道。 “那不错,在我去北地之前,你们最好就把它做完。”赵破奴对这个速度颇为满意,“这样之后你们还有什么打算,我也可以为你们安排。” “我们想在校对完底本以后,去拜谒一些河西的贵族,让他们再浏览校正一遍。” “这样。”赵司马说,“那大约在月中旬的时候,我会和骠骑将军提前联系几个对这件事比较上心的,你们什么时候校完了,我什么时候让他们来天禄阁,找你们。他们现在都在长安中寄居,你们那本书,肯定是带不出天禄阁的。” “辛苦使君了!” “你们才最辛苦。”赵司马向她们微笑,“你们这半年来,既动体力又动脑力,乐正什正还受了箭伤,你们最辛苦。” “‘夙夜在公’。这是我们的本分。” “要是今上得知有你们这两个化外的女辈为他的天下兢兢业业,他要欢喜了,肯定要召你们进宫去享恩荣的!这样你们后半生也不用劳碌了。” 听到这话,天依心里一咯噔。 “我们只求我们二人常在一块即是。” “哈哈,老夫就开个玩笑。”赵破奴捋捋胡须,“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什么。筠儿新婚的时候,她在洛阳就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二人这一年来也相当不容易,如果其中有一个人是男子的话,肯定大家称得上是‘情比金石’的。” “谢使君理解。” “不过,真要到了那会,你们也只能隐忍退让一下了。”赵司马向她们说,“这个准备,你们还是要做起来的。” “唯!” 在没有其他问题以后,洛绫二人拜别了赵司马,回到家奴营的陶院中。劳累疲顿了一天,一踏进院子,两个姑娘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从庖厨传进自己的鼻尖。 “回来啦!”毋奴韦正带着小为桂在院子里玩,见到二人,连忙迎上来,“刚好,这饭也快好了。” “来,”乐正绫突然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两颗粗麻纸包着的烤肉丸——她中午并没有舍得将羹中的餐食全吃光,而是留了三个肉丸给为桂。 为桂的表现已经和在草原上时完全不一样了。在关山草原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几乎是阿绫拿什么,他拿过来就啃。但是现在,他牵牵母亲的手,想征得她的同意。 “这……使不得!”毋奴韦连忙举手制之。 “这可是宫中的肉丸,酱豉葱蒜齐全,还加了茱萸粉!口味一点不输我们海国的烤肉,肉质还是一,在那闷头扒饭呢。”张嫂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是真的累饿急了。” 经过了一下午的校勘,天依的嗓子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她将整卷书的词条连发音带释义都读过一遍,遇到一些问题的时候还要同士兵们商讨。何况下午还受着夏历五月的署。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像一个吃货一样,将所有的羹饭都吞进自己的肚子,然后好好地洗个澡,将自己的深衣洗罢,躺在床上睡大觉,静待第二天进宫。 家奴营中的正餐虽然不及在天禄阁吃得精致,但是在一日的疲累下,每一粒粟米,每一根酱菜,都成为了万钱不易的珍馐。天依几乎将碗舔得一干二净,张嫂又笑着给她打了一碗。 待晚餐吃完以后,二人又前往通书什的陶院,检查众人休息的情况。待回来将日中的湿衣服、汗身子打理完毕以后,暮色已然四合。 “呼!”天依宽衣解带,将自己的身子甩回榻上,下一秒便将布衾盖好,“可算完事了。” “明天我们还要走半个一个小时去长安,然后在闷热的屋檐下面待个一个白天。”乐正绫坐到床边。 “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啦!连斗志都没有了。”天依嘟起嘴来,轻轻地拍了一下阿绫的坐骨。 乐正绫哎哟一声,突然转过身来,扑到洛天依的衾被上。这个动作令天依感到猝不及防。两个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套,阿绫将天依压在身下,像一只雪白的狐狸扑住它的小兔一般。 “阿绫!今天工作得这么累,就……” “谁叫你刚才拍我的?”乐正绫吃吃地笑着,“本来我也想早点休息了,可是你刚才这么一拍……” “民女知错了!求绫将军放过民女吧!” 天依被控在衾下,像绵羊一样发出颤弱的声音。这令阿绫浑身的气血更为上涌。天依闭上眼睛,在那一瞬间,她感到隔着一层布衾,身上的肌肤传来了恋人手指的触感。 “唔……” 在阿绫面前,天依如同一只被自己用地毯扑住的、在其中乱扭的小兽,阿绫每按到一个地方,这只小兽就慌张地往另外一个方向缩去。 “不要闹了……真的得休息。今晚不行……” “嗯。” 嘴上是答应着,可直到一番把玩尽兴之后,乐正绫才笑吟吟地将手停下,拨开被子,躺回天依的身边。 虽然在刚才的触摸过程中,天依的心火也被撩拨而起,但是考虑到明天的事务,她还是让自己和阿绫冷静了下来。 “今天就不来了。”乐正绫将头靠上天依的项侧,“明天大家都要继续加油,确实得有一个好的状态。” “明天进了宫,由我来读词条吧,你的嗓子要休息一下。” “就一天而已,没有事的……” “以后我们轮着天来。”乐正绫在她耳边道,“这样两个人的嗓子都能适应一些。毕竟还有剩下的十多卷呢。” 说着,她轻轻地将榻侧的灯芯草烛吹灭,不再说话,同天依在一团黑暗中安然入眠,准备迎接次日在天禄阁继续高强度的校书活动。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第四节 帘幕无重数 五月初二清晨。天依在榻上醒来,见外面天光才明,悠然地打了个哈欠,大口了呼吸了一下晨间的空气。 “醒了?”身边传来了阿绫的声音。定睛一看,她又比自己早起了一些,已经在穿衣服。 “嗯。”天依揉揉眼睛,“真是安逸啊。如果今天不用上长安挨热就好了。” “如果不上长安挨热,那我们就要被请出上林苑了。”乐正绫一边笑着,一边给自己的中衣系上衣带。 “我再躺会儿。”天依眨眨眼睛,翻了个身,继续在床上赖了一会。 “昨天我们做完了第一卷,a打头的词。”乐正绫向她说,“今天我们估计能把第二卷给做完,工作量不大。我们在陈仓调查的词里面,a打头的非常多,所以独占了一卷。之后是打头的,应该就没有a开头的那么多了。” “嗯。”天依慵懒地应道。 “现在辰时还没到,我出去帮张嫂张罗一下朝食,一会儿给你送过来。”乐正绫将自己的衣服和发髻整理完以后,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门闩,“不要在床上赖得太迟哦。” “等一等,”听到此言,天依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我也去。” 天依迅速地下了床,将中衣穿好,麻利地跟着阿绫进到了院子里。家奴营庖室中的炊烟刚刚升起来,二人走进厨房,帮张嫂淘粟看火。 “去去去,”张嫂见依绫两人来了,急忙朝她们挥手,“你们去预备自己的事去。这儿我来。” “嫂,我们早上没什么事。”天依向她说,“我们一日里都不在,帮姑嫂们料理料理也是好的。” 每到这种事上,张嫂都说不过她们。她连忙安排天依和阿绫去洗瓦子,准备煮第二瓦粟粥。这是整场早饭当中,较为轻松,也不用沾染烟尘的活计。在家奴营中诸事辛苦,家人又不在,这半年下来,张嫂和其他几位女奴几乎把两位小姑娘当成自己的侄女了。 烹制朝食的过程较为简单——虽然这种简单是出于食材的简陋。几个人在厨房里忙了小半会儿,其他几个女奴又将昨晚吃剩的残菜热了热,家奴营的女奴们在开工之前便能每人吃上一顿热乎的、有些滋味的粟粥。 这半年来她们的待遇比半年前还要好一些——乐正绫和天依作为斗食的什官,她们将每个月自己多饶的粮食和酱豉、盐味都分摊给了家奴营的厨房,自己跟大伙吃大锅饭。 斗食这个官丝毫不大。对于一个要养育家中的父母、妻妾、儿女的壮年男子来说,就算当了什官,生活仍然有些拮据,甚至捉襟见肘。毕竟就连地方长吏都要面临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对于两个根本没有家庭的海国人来说,每个月发给的各种消费品反倒有很多的冗余。天依和乐正绫也并没有在汉代长住、积攒家业的打算,对于这半年来的她们来说,就算依附于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做一个高级打工族,自己所获的待遇也已经很足够了。故二人把月光的习惯也带到了公元前121年。 每次家奴们就这方面的问题问起她们的时候,乐正绫都会叉起腰来笑道: “‘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赵司马和军幕中的几位尉官早已察觉了家奴们从两位女什官处获得了比一般家奴更好的伙食的状况,但是在赵司马的主张下,幕中并没有追究两位主事者的责任。按他的话来说,此事是升斗之事,完全没有必要细勘。这也是两人的知识为她们带来的隐性福利之一。 在家奴营饱吃过一顿早饭以后,乐正绫返回了自己的屋内,拿出昨天从赵破奴处拿得的绢帛,准备写申请给天禄阁东阁北二院檐下加装竹帘的上书。但是她拿着笔迟疑了好久,最终仍然没有落帛。 “天依!”乐正绫在窗内呼天依道。 “怎么了?” “这个申请,我还是不会写。”乐正绫将毛笔递给她,“你先前不是在赵府做过几个月赵筠的老师么?也时常要接触这类应用文书。你知道怎么写比较得体,字也比我好看。” 天依遂接过笔来,代阿绫完成这篇申请。不过她自己也是第一次向天禄阁中写这类申请,自己也难免要斟酌几分。这半年来,她们向赵司马提出过不少建议,不过涉及到增装右马登、改良麻纸这些计划的时候,代她们撰写公文的都是赵司马命令的军幕的文职,署名也是署的赵司马的名秩。当天依在这篇绢帛上题上通书什正的落款,并在落款上压下它特属的小印时,辰时也差不多到了。遥远的钟楼处传来沉闷的报时声,两人急忙穿好作为外衣的深衣,挂上背章,出到通书什的营房中,集结队伍。 “昨晚睡得好么?”在什士们排成两排站好以后,乐正绫首先高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她将嗓门拔高,提振大家的精神。 “昨天你们活太重了,大家一沾枕头就睡了。”祁晋师说,“我第一次巡夜的时候,就没有室内不打呼噜的。” “那就放松放松,不必站得那么端直。有做什么美梦么?”乐正绫先同小伙们侃起来。在开始需要高度专注的、枯燥劳顿的事务之前,什中的气氛最好还是以轻松为主。在进入长安之前,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欢颜。 “自从入了什,我就没做过梦。”夷邕挺着身板道。 甲伍的人都哄笑起来。 “你放屁!”张原立马驳嘴,“封爵那晚上,你还说了梦话哩。” “‘钱,好多好多的钱,一万钱’!”立马有什士鹦鹉学舌地开始了模仿表演。 “那是我还没睡着……故意说的。”夷邕吐了吐舌。 “齐渊,你做了梦么?”乐正绫问甲伍的伍长。 “没做过什么美梦,做了噩梦。梦见我每天在那校书,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在词典快完工的时候热死了。” “这是个好兆头。我们海国有个说法叫梦都是反的,说明以后的校对工作会越来越轻松。”乐正绫安慰他,“说明我们以后校书,阴凉会有的,光线也会有的,佳肴也会有的——已经有了。” “我还是想再吃一回昨天那个烤肉。”魏功说,“他那个肉还不是肉块,是把肉研成末,然后再堆成丸子,外面裹上面粉,再涂上酱料烤制的,跟我们平时吃的烤肉殊异,讲究得多。” “好了,你别说了。刚吃完早饭,我现在就饿了。”什士们制止他。 “恨不得马车现在就把你送进天禄阁去!”何存翻了个白眼,“让你多干一个时辰的活,中午大吃三斤。” “要能大吃三斤,我能坐到半夜呢!”魏功拍了拍肚皮,吹起牛来。大家的脸上都挂着笑意。 在热完气氛以后,前来接乘的车队也抵达了。通书什的爵士们次第登车,准备向天禄阁去,开始今天校对第二卷——甚至第三卷的任务。 在带着词典进入天禄阁东阁的那间小院落的时候,乐正绫向陪从的书吏递交了早上天依撰的文书。那名二百石的书吏看了其中的内容,皱了皱眉头,但是他仍然遵照这个什官的请愿,带着绢帛走出了院子。 对于能否在檐下装上防阳防热的帘子,士兵们心里都有点打鼓。但是不论这封申请能被受予与否,工作还是要开展。他们趁着太阳还没高起,尽早在东屋的檐下开始了对第二卷的关山地区匈奴语词的校对。 五月初二的事务仍然繁杂。士兵们从这本底本当中发现的焉支山以西与焉支山以南判然有别的语词,并不比昨天揪出的少。每隔十几分钟,书吏们就要向士兵们递几根简牍,让他们增订新的词条。 和第一天相比,书吏们对通书什这群人大惊小怪的神情要少了许多。当他们意识到通书什的士兵们和两个海夷是在正儿八经地做匈奴语研究的时候,他们一开始从气质、举止上对这些低爵什士们的鄙夷要少了很多。这颇有点像《大中华帝国史》里面提到的情况,传教士在广东海岸被官船发现的时候,海防官一开始认为传教士是不识字的蛮夷,但是当那个蛮夷向他出示了用拉丁文字写的圣经,并且将书上的字句读给他看以后,海防官便接受了这个传教士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从先秦到清朝,每一个宫廷和治理体系中总是存在两种对域外事物持不同意见的成员,愿意去接纳其他民族的风俗、信仰、文化知识的也总是大有人在。通书什能顺利办成,在匈奴语和塞语方面取得若干成果,也是有赖于赵司马和年轻的霍去病属于这等样人。 午时,魏功大吃三斤的愿望没有实现。宫娥们送来的辅食不再是昨天的烤肉丸,而是一种啜饮起来冰凉软弹的肉冻。天依从前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听说过唐朝的宫廷里面有一种冷食——似乎叫水晶饭的,它用半透明的稻米,加上牛奶、奶油和各种甜品,放到井中冷藏,等到皇帝要食用的时候,就将它从井中提起,给皇帝和妃嫔重臣消暑用。通书什现在吃到的虽然不是水晶饭,但是猪肉冻的滋味咸香可口,也是一件解热的良品。看来在上午的文书提交之后,天禄阁还是比较照顾校书的人们的。 比起奢华甘甜的水晶饭,肉冻这种料理在汉代的民间算是比较常见的一种。据一些民间传说称,汉时有位母亲生病了,大夏天的要吃肉冻,孝顺的子女便将加了汤的肉置于井中,等放到冰凉以后,提上来给母亲受用。母亲一吃这冰冰凉凉的猪肉冻,病就好了。看起来,未央宫给什士们提供的这二十多碗肉冻,也是以类似的方法做成的。 “功,失望不失望?”楼昫一边吸着附在瘦肉上的弹滑清凉的肉冻,一边问他。 “不失望!我改主意了。明天,我还要吃三碗肉冻。” 大家都哈哈地乐起来。 “等到明天上了一盘什么,你又要说吃三盘那个!”夷邕说道。 一碗肉冻下去,众人体内的暑意都消退了很多。过硬的伙食也为下午的工作起到了保驾护航的作用。到下午四点半的时候,词数较少的第二卷就已经被士兵们一鼓作气地校完了。乐正绫并没有立即让大家开始校对第三卷,因为按照当前一天一卷的进度,不超过二十天,她们已经能够较为从容地完成整个底本的校对。没有必要去多赶时间。而且,从嗓子上来说,工作量一大,自己和天依的嗓子也受不了。她们还要尽量把嗓子保养到月底。 “今天就早点回去吧。”乐正绫对众什士道,“在帘子没装上之前,我们多在这个热流当中校一个词,越吃亏。” “阁中宫中也没有派人来消息。”楼昫有些担心,“能安上么?” “大家要相信上面。就算不给安,也会有其他办法来解决的。我们可以再等个一两天,毕竟上报要批准,中间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 大家遂将剩余的革书及多写的牍片装进自己的匣子里,检查和整理了校书现场以后,乘车回到营中过夜。每个人都期待着第二天他们再来到这个小院时,东西侧的瓦当下面会挂上非常阻热的帘子,这样自己的校书工作便能够彻底地安逸了。 但是在之后的一日中,通书什的人们也仍然是在烈日的边缘工作着,关于加装帘幕的事情毫无半点音讯。这将众人都热得够呛,也是急得够呛。一直到元狩二年五月初四,当通书什的车驾再度停在天禄阁台下的车场时,有一名黄色腰绶的官僚站在阁的门口。 乐正绫带着后生们上阁,那名官员拦住他们,问道: “而等是通书什?” “是。”乐正绫向他行礼。 “而等前几日上书,想在东阁北二院布置帘帐防热。” “是。” “昨天夜间的时候,宫中让工人在院中加布了帘帐。以后再有避暑的事宜,而辈有上书者,会尽量给而辈安排。” “上恩浩荡!” 通书什全体的成员都乖乖地向未央宫前殿的方向跪下来,叩拜三回。许多什士心中狂喜。天依一开始以为未央宫方面只是按照她和阿绫设想的那样,在东西侧屋的檐下施加了帘子。但是,当他们从甬道中来到校书的小院子里时,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连上面也盖住了!”夷邕惊呼道。 小院子几乎被魔改了一遍。东西侧屋的檐下并没有施帘子,取而代之的,是院子的四角架起的四根木柱,在上面有几根轻质的龙骨,而在龙骨上铺了一层厚茅。茅葺之间具有空隙,少量的日光从上面照下来,保证院子的亮度。这种结构并不具有持久性,和依绫二人原先设想的帘子类似,是一种临时的装修。可是它一下子就将院子变成了有天窗的室内空间。在清代的宫廷和民间生活当中,这种在夏季能够避暑,在冬季又能够防寒的暖棚,是坊间四合院和皇家院落都爱好使用的良品。 “我只能想到四个字:过于有能!”乐正绫也目瞪口呆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新铺的。在我们昨天下午走后到今天我们来前,宫中的工匠就把它做完了。” “本来院子也不大。”天依说,“而且古建筑的施工本来就以快见长。唐代的时候,唐太宗赐了魏征太极宫里的一间小殿,从那间小殿开始拆,到原模原样地在魏征的府上装好,就只用了半个月。对于汉国的御用工匠来说,在宫中的露天空间快速地搭暖棚,应该也是熟能生巧。” “这下好了!”楼昫兴奋道,“这个院子一下子成了深室,我们这下校书,可是方便安逸了。”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将书案摆好,把词典的第四卷摊开来,就着茅葺庇护下的凉意,准备满怀动力地校书。 天依看着一夜之间被魔改许多的小院,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了几句欧阳修的宋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在天禄阁东面的北二院,可谓真的符合“庭院深深”“帘幕无重数”这两条描写了。虽然词作者用此景要表示的是深居宅邸的女子的幽闭感春之情。 天依突然联想到了远隔数百里外的赵筠。现在洛阳也已经进入了热季,很有可能还下到了梅雨。自己去年日夜相从的赵小姐,也已早嫁作莫子成的正室。她现在住在河南郡的府中,在那幽深的院子里,不知她的院子上了罩棚没有?她每天孤独地生活着,有没有继续读庄子的书,聊以消愁?莫公子又待她如何?晏柔姐现在在赵府,她的新郎官又是何等样人,她还时常受公子们的欺负么? 天依对那两位少女的担忧又袭上心来,形成一股慌乱之感。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催着自己,仿佛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们两人不知道面临着什么未知的境况。 或许,自己是真的要回洛阳看一看了。等什中的各项事务都忙完,赵司马和骠骑将军第二次远出河西以后,她和阿绫一定要向中尉告个假,准自己东回洛阳,找一找昔时的故人。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第五节 上阳白发人 在凉棚茅葺的保护下,初夏日晒带来的热量并没有渗进院子太多。天禄阁东阁北二院的环境总体保持在了一种阴凉的状态。众人都感到无比舒适,这种舒适感是通书什参与校书的什士们在前三日以来想都没想过的。 “现在户内的热环境改善了很多,我们来校对第四卷。”乐正绫对众士兵道,“第四卷是,以它开头的词也有不少,我们今天估计能把做完,再进展到e,就已经很不错了。” “没事。什正,我们可以慢慢来!”夷邕说,“既然有这么清凉的地方,可能我们在这儿住下都还比大营中更舒服呢。” “但是我们并没有获准在天禄阁中过夜。”乐正绫笑了笑,“就算想,也是没办法的。” 说着,乐正绫坐到众什士的中间,抽出昨天天依安放的书签,从书签所在的那个词条开始读。 这本调查点位于陈仓附近关山草原的匈奴语词典一共有十七卷之多。以通书什校对的速度来说,他们在约二十号之前可以校完整部词典。明日是五月初五,适逢端阳节,不知道宫中对明天的日程是如何安排的。就算全什由于这个节日暂休一天,对整体校对工作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什士们在这一片透光而凉爽的窄院子中度过了一个上午。由于不需要因热入室休息,乐正绫将休息的时间控制到了原先的一半左右。大家只是喝个桑叶水,清清嗓子,就可以继续投入到刚才的工作当中。这样校书的速度也比前几日加快了。 物质保障的重要性对于任何活动、任何工作来说都不言而喻。这是天依在随骠骑将军出征的时候就深刻地意识到的。当她们每天能吃上马匹、牛羊的肉块和肉汤,粮食也不缺乏的时候,部队的作战能力是最高的;而当全军回师,在焉支山西边进入乏食的窘境,大家每天晚上都得空着肚子入眠的时候,再要和河西地区的匈奴主力打一场皋兰山之战,恐怕战斗的环境就会变得险恶许多。而在作战期间,如果每名骑士身上都装着一个小电风扇,恐怕他们的持续作战能力还可以再提高一些。 就算撇开效率,从福利待遇的角度来说,一个好的组织也必须给它的成员以尽量好的物质保障。在工人权利尚未大量被资本家和官僚侵剥的、遥远的两千年后,工人们在单位工作时,可以在休息时间痛饮工厂自制的汽水来恢复体力,住房、教育也不是持续一生的问题;而以经济、效益、建设等为幌子,打压厂内民主和增加劳动时间,在那个年代还尚未被合法化。工厂是工人的工厂,这句话在天依生长的21世纪已经变得非常渺茫,在先古的西汉时期也尚显奇幻无比,但那个时期的工厂民主,为工人阶级规划的一系列显性和隐性的福利,确实在这片土地初步现代化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天依和乐正绫此时作为通书什的什官,汉朝军队海量基层军官中的一员,对她们来说,有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是:在这半年中,她们不能给年轻的士兵们以军队民主——自下而上地组织权力的机会。如果她们以这个什为基础组织一个士兵委员会,让他们自决伍长、什长的任命以及从伙食到训练的一切事务,这一违背封建军队结构和精神的委员会必定会遭遇来自整个体制的镇压。在现存的固定的组织框架当中,乐正绫能做的,一个是厚着脸皮,不停地向赵司马的军幕打报告,尽量让通书什享受到自上而下的权力所施舍给他们的,较同时期其他部队更优渥一些的物质待遇——譬如全汉国独有的卫生用粗麻纸,以及尽量好的工作环境;二个是轻松什中的气氛,不喝兵血,不欺负新兵,不随意体罚什士,仅此而已。在古典时期,一支缺乏军事民主传统的部队里,她能为后生们做到的只有这些。 当然,单是以不喝兵血、侮辱性体罚这两点来说,通书什的士兵们就已经感觉入什之后和之前处于不同的世界了。 上午的校书活动在午时刚到的时候便被乐正绫呼令结束。在院子清幽的小环境中,大家的精神都很集中,第四卷的词汇光在上午就校过去了一半多。这使得众人午时的休息时间可以延长一些。在午饭被送来之前,大家坐在廊下,先聊起了明日端午节的事儿。 “前时我休息的时候,从旁边那个吏士那里打听,听说明天我们不可以入宫。”何存向众人道。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何存说,“端阳节,之后还有夏至,不说对长安人了,对我们说,都是夏时着,“我入宫的时候十五岁,到现在,也有五十七了。大约二十五岁的时候,那会我们宫里经常传着枚都尉的辞赋。现在一想,在你们后来的眼里,这些都是往古的故事啦。枚都尉词章华美,但是他走了也快二十年了。” “你们平时里还读诗赋么?” “怎么不读呢?”那位年近六十的老宫人慢慢地笑起来,“大家千百的姐妹,住在这偌大的长安里,每日衣食无忧,可是就是蒙不了上恩。不读些诗赋,每日守着空床,多么寂寞?寂寞了,就容易害病,惹事。跟我同年入宫的,有两位河南郡的姊妹,一位整天也不同人说话,不做事了就把自己关在房室里绣衣服,孝文皇帝还没宾天的时候,她就因为幽闭,邪鬼找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那另一位姐姐呢?” “她也是孤独,时日久了,是同把守宫门的宦官生了情,事发以后,两个人双双弃了市。” 天依眨了几下眼睛,沉默下来。 “我们女儿家,来到这长安下,多有变故。我们女子都是属阴的,若不同这阳凝和,就容易体弱。就算有些姊妹之间犯着宫禁,秘为夫妇的,也不顶用。十几二十的时候,好歹还能读一些诗书,做一些事情解闷,人到了三十以后,那书都是翻了十遍百遍的,衣裳也绣了百八十遍,乐器也听厌了,极其无聊了。蒙圣上的恩也已是奢望,到那会,邪病的坎就又来了。这四十年,跟我一块入宫的有三十六人,我把其中的三十二位都送走了。这里面,不乏有生时因为细大之事为仇家的。平日里都使劲地对着,可是,当她们走的时候,我也难免有狐兔之哀啊。到了今天子时,我连一个可以吵嘴的人儿都不见了。” “和同龄的宫人相比,老人家能够长生久视,也是一件幸事。”天依叹了一口气,说。 “或许吧。”老宫人笑起来,双瞳一直对焦着远处的院墙,“我苟活到现在,是眼也迷了,耳朵也背了。每天早上爬起来,都觉无什么生理,就教训教训这些小辈讨个乐呵。听什君这么一说,我现在一想,可能还是早入昆仑洞府的那些姊妹们,要比我幸福一些吧。你也比我幸福,你们不是长安的人,做完了事,便可以从这天禄阁出去,想留都留不住。” “大家都是劳碌。”天依陪笑道。面对着这个从汉文帝年间就已经入宫的、将全部青春都废驰在了凄风冷月中的老宫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一下子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虽然白居易的这首诗里,主角并不是宫女,而是比宫女级别更高一些——从坊间选召的妃嫔,但是在高墙之下,无论是宫女还是嫔妃,作为“后宫佳丽三千人”的那个“三千”中的千分之一,整个人生过下来,都分不到这句诗笔划中的一毫米墨水。这是相当残酷的。而面前的这位宫人,曾经貌才两兼的少女,已经将所有的残酷和冷峻,都化为了脸上随着皱纹绽开的淡笑。 “老人家,您下午也不用监着什么,大家也不用花心思造风,在户内坐着休息便是。”天依向她说,“大家在宫里原本做其他事务,已经很劳累了。现在就当歇憩。” “不!婢等造了风,好歹还有事可做。如果闲坐在那里,一是这院中的书吏不肯,再来是我们实在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了。”另一名稍年轻的宫人原来一直咬着嘴唇,这时,她突然向天依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天依垂着眉头,向她道歉。 乐正绫、祁叔和什士们在一边也默默地听着天依和这位老宫人的对话。楼昫捏着水碗,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从前父亲还在,自己在书馆的时候,先生课到有关于君王的部分,常说一些南面而王、垂拱而治、师尧法舜、泽及牛马之类的话。既是师法尧舜,为何要在这长安一带修建宏大的宫室,将半个秦中的林野都画为禁地?为何要高筑墙垒将自己和庶民隔绝开来,一桩案子就要杀三四万的人?还要将万千妙龄好女都纳入自己的宫苑来,每天侍御不竭? 他又想起来自己在之前的那个雪后的天气中,被什正课了阶层结构以后,走出室门,看着满目的帝王私产,心中不服气的样子。在渭河桥和长陵上,仅因为向其打招呼便向自己伏拜的菜农,以及食肆里在左拥右抱而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京吏,也双双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什正曾经向自己秘密地说过,层级结构只是语言的一个特征,在现实的人世上并不是先天就必然和应该存在的。今天未央宫中老宫人的一番言语,使他更坚固了自己对什正这个认识的期盼。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大家不费很多的力就能养活自己,不再有官吏、府库和战争,男子和女子也不用为一个伟大的陌生人将自己紧锢终身的地方,他一定会去那里,但是如什正说的,就连海国,也远不是那样的地方。 海国也不是,那汉国有没有可能是呢?他不知道。就目前来说,他也不敢去尝试。自己当前的能力,似乎连捏碎一只水碗都做不成。 下午校对第四卷的时间一晃而过。确实有阁员前来通知人们,五月五日的时候不得入宫——皇宫将会封闭一天,以禳灾异,并要他们在做完今日的份额后就及早地出宫。 大家遵了这位阁员带来的命令。或许是由于受午时洛什副同老宫人的谈话的影响,大家从天禄阁的南门沿着台阶走下时,每个人都一声不发。 直到快上车的时候,夷邕才缓缓地开言: “什正,我们去置办五色缯吧。” “嗯。毕竟明天要禳邪了。”众人连忙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冲折凝固的氛围,“等进了上林苑,就没时间采买了。” “那我们就请御者先折去市上看看。”乐正绫说,“现在申时才开始,我们可以在长安留得稍微多一点时间。” 在端午话题的冲和下,沉闷的气氛才稍微解开一些。大家遂言着丝线、楝叶和角黍的内容,踏上车,准备去长安的市上,筹划和明天的节日相关的物件。 ——第五节完—— ——第二十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第一节 端午节 当通书什的车队驶出天禄阁的时候,乐正绫对前来导引的缇骑出示了赵破奴军幕发给的文牍,并请求能否让她们在长安的市场就近采购一些过五月五所需的物品。 缇骑中的长官举起手,向她们说: “如果你们要在东西市停留,那你们可以从未央宫北道过去,采买完以后,自雍门出,仍然可进上林苑。你们进东市比较合宜,那边所备端午的样式多一些。我们在市门处监督,你们采买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刻,否则将控制你们下吏。” “多谢军长!”乐正绫向他拜言。 缇骑们遂引着他们来到了位于长安西北角的长安市上。这个市被一条从未央宫北阙直伸出来的南北向的大道切分成东西市,而这条大道毫无疑问是汉长安城几个主要宫殿的中轴线之一——它从未央宫的正中心穿出,南侧可以遥瞻高矗神秘的前殿,而在未央宫宫墙以北的道路东侧,则是皇后所居的北宫。东西市在道路的最北侧排开,一直到大道的最尽头——长安北墙的横门处。显然,《周礼考工记》中对理想宫殿布局的“前朝后寝、面朝后市”的描述,在汉长安这个宫殿群中最重要的西半侧得到了贯彻。在宫殿内部,朝堂面南而置,而寝宫在大殿的北侧。如果将宫殿本身作为一个单位来看的话,它供皇室和后妃们居住的场所,背靠的地方是市场区。这样他们能够轻松地从宫外取得丰饶的资源,保障宫中一切事务的维持。 长安的东市和西市自然也是以面向宫廷采办为主。通书什的什士们想要寻找出售平价缯线和楝叶的地方,但是到处都是向宫廷和在长安居住的贵人们对接的、大张旗鼓的商家,最后他们只能在靠近横门的市场最北端寻得几个铺位。 这些铺位上皆挂着各种不同颜色的细线和缯布,同什士们方才来时所见到的商业景观一样,只不过后者更为豪华夸耀。这当是端午之前长安市上独特的风景之一。青色、赤色、黄色、白色、黑色,象征着五行的色彩在铺面之间随着透明的空气飘浮。 “缯布每种颜色买个三尺去,应该基本上就可以用了?”齐渊一边择选着长长短短的绳线,一边同他的伍兵们说,“五色线要缠角黍,得多买一些。” “线可以多买一些,过完端午还可以做其他的事。”夷邕道,“缯也可以。” “照你这么说,我们把这铺面上的都包下来算了!”张原摇摇脑袋,“就过个节,没什么必要。” “反正大家随宜购买,看看自己需要多少,就买多少。”乐正绫同什士们道。她和天依合买了六丈五色缯,并带了线和许多的楝叶子回去,这是给家奴营的姑嫂们准备的。 在两刻钟限时的威胁下,通书什很快就结束了短暂的采买,每人将所购的物事装上车以后,便乖乖地被市门口的缇骑送出了雍门。好在长安的御者们熟悉附近的道路,就算不自直城门出,他们也能找到回到上林苑大营的路线。在大约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依绫二人带着二十人份的端午货回到了家奴营里。 “sakre!”天依呼着毋奴韦的妹妹,“快来帮个忙。” 正在帮着家奴们晒衣服的苏解,听到天依呼唤她的名字,连忙走到门口。只见二人胸口都堆着许多布帛细线。苏解连忙帮天依端下最上面那一半缯布,同她们一道把从车上搬下来的布匹送到库房里。其他家奴也聚了过来。 “你们从宫中怎么带回来这么多东西?”苏解一边帮天依端下最上面那一半缯布,一边问道,“这两天我们在院里听姑嫂们说,明天要过五月五了,这些是给五月五准备的么?” “没错。”天依向她点头,“汉地过五月五的具体的风俗,应该你们俩姊妹都知道了。” “第一次听说。”苏解点头,“我们从前在陇上,没有过过五月五。” “我们也是第一次在汉地过。”乐正绫笑起来,“明天我们一块儿过这个节。为桂!” 为桂远远地被母亲牵着,从院子里跑过来,看见库房中的缯布,咬起了手指。 “‘缯’。”毋奴韦指着这些缯段,向为桂说。 “缯。”为桂有样学样。 “这些明天要挂在大门口,还要绑在我们臂上么?”毋奴韦问在场的汉人。 “是。明天我们来给你绑,要不然绑得错了,厄运要遭上你哩。”家奴们神秘兮兮地向她道。 “我在塞下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日子,我们从来没绑这些呀。”毋奴韦和苏解对这种习俗颇为不解。 “小塞种!你们那边的邪鬼、风气,同这边的,能一样么?”张嫂解释道,“‘生子五月五,子害父,女害母’,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姑嫂们说过这个日子有凶是因为五月五是‘恶月恶日’,在汉国言语中,‘五’当然和‘恶’音近。但是在我们的言语中,五是/pis/,和凶恶、不祥的说法也不同。若是我现在说的不是汉言,而是我们鲜弥部的话,那恶日又在哪一天呢?”毋奴韦一直对此较为困扰。 家奴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也不用说这个。”天依开口说,“就按历法来算,毋奴韦,你们在塞下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历法?” “我们按我们鲜弥部的塞历来过日子。” “你看,塞历和汉地的历就不一样,塞历中的五月五日,同汉地历法中的五月五日,肯定有些差别。那到底哪个日子是恶日,哪个日子出生的人要被父母丢进河里,假使过两个历的人都过五月五,那他们设置恶日的时间就各自不同了。” “洛姑娘,我怎么听着越听越糊涂呢?”张嫂皱起眉头,“照你这么说,吉凶善恶的时间反倒不是神明定的,是一个人过自己的历法定的?” “这个世上的历法太多了。”天依耸耸肩,“拿我们海国现在流行的历来说吧,现在在我们海国是六月,但是汉地还是五月。汉地过乞巧节要两个月以后,但是我们海国东边的一个岛上之国,一个月以后就是他们的乞巧。” “那不是乱套了么?” “确实有点乱。”天依说道。 其实就在将近二十年后,便会有这样一件奇幻的事情发生:在现在的历法系统里,十月是一年的正月,故现在元宵节的日期是十月十五号。汉国的人喜欢把元宵节视为大吉日,但是当公元前104年,太初历编定,以一月为正月的时候,元宵节变成了一月十五号。司马迁和汉武帝合计了合计,改了个历法,就将一年中的吉日往后腾挪了三个月。不知道鬼神们来不来得及接受,有没有闪到腰。 “你们蛮夷啊,就是喜欢合到一块儿,说一些光怪颠倒的东西。”家奴们说,“照这么说,明天反倒不是个恶日了?那我们过这端阳干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挂好看的带子,吃角黍啦。”天依笑着道,“我们海国的人,过五月五,基本上也就是冲着角黍去的,没有什么恶月恶日的说法了。在我们海国的话里面,五是/u/,恶是,已经完全没有谐音上的禁忌了。来,姑嫂姊妹们,我们把这缯给分了吧。” 家奴们一边谈着明天如何包角黍的话题,一边将缯布和五色线每人分去,以准备明日禳凶的仪式。毕竟大大咧咧的蛮夷没有什么敬畏之情,自己不能没有。何况两个海国人也是过这种风俗的。 第二日。由于从校书的压力下解放了出来,天依一觉从入更起睡到了大天亮,顺带还睡了个回笼觉。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乐正绫已经早早地起了床,梳洗好了,坐在一旁结五色绳。 “端午快乐!”阿绫笑着对她说。 “快乐……”天依抱着衾被,慵懒地回了一句。 “一会儿你一起来,我们就好在门上挂五色缯了。”乐正绫说,“我不会挂,我们得一块儿请教张嫂去。” “我这就起来!”天依听罢,便一掀被子,坐将起来,整个人雪白的身躯显露在乐正绫面前——时至夏天,如果还是穿着中衣睡觉,未免有些不方便。 “唔……”乐正绫的面色忽然有点泛红。 “老夫老妻了,还没有看够么?”天依歪着头,笑着在她面前转了一圈。 “赶紧把衣裳穿上吧。耍流氓。” “阿绫给我穿!” 面对天依的撒娇,乐正绫只能停下手上的线结,从架上取下天依的中衣和双裤,为她穿好衣服。 “怎么说来着?小的时候老是有人登报,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小皇帝、小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现在是又做起公主来啦。” “公主配将军,不正好是天生一对么?” 天依坐在阿绫的膝盖上,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面庞。二人整理好衣饰,乐正绫方才已经将一圈五色绳串好,她顺势让天依轻抬玉臂,将斑斓明艳的丝绳系到她的手腕上。 “真好看!很多暖色。”天依仔细地看着这些相间互缀的纹路。这根丝绳是阿绫将五彩线分为了五股,小小心心地将它们拧成的。 “这个可花了我好久!”乐正绫笑着扶了扶额头,“编得眼睛都花了。” “阿绫的绳子由我来编吧。” “来,我教你。” 在乐正绫精审的指导下,天依也编了一股五色绳,将它缠到阿绫的右臂上。这让二人回到了自己年幼时做小手工的趣味当中。在缺乏文化工业的西汉,就连扎个臂绳,也能给她们带来莫大的兴味。 当巳时的钟远远地传来的时候,乐正绫把户门拉开,拿起长长的五色缯,向院中的张嫂去询问如何安排门户的装饰。张嫂执着缯,按五种颜色对应的方位,将它们一一挂在户门的正中和四向。家奴营中所有的瓦室门口都被女奴们点缀得充盈着色彩。 为桂也从他母亲的住处走了出来。他作为童子,所系的五色绳又同众人不一样——他的五色绳系在了两个地方,除了在左臂那儿有了一环以外,还有一环被系在了右脚跟。这是家奴们教给毋奴韦,给男童做五色长命缕来禳凶的方法。 随后,女子们又在院子里到处插艾草、菖蒲之类的香叶,以让环境看着更为吉祥。当她们将全部装点院子的事项都做好以后,时近中午,大家很快投入了包角黍的活动当中。 大家在厨房外的檐廊下坐好,每个人拿了两片长长的楝叶子,将它们叠起来。女奴们先是把叶片卷成一个漏斗状,天依和阿绫也照其那样做。随后,她们将用草木灰泡过的黍米填入漏斗中,再将漏斗上方的叶片折下,塞成一个四角的形状,再用五色线扎上,整个流程基本如现代包粽子那般。显然,这是一项流传千年的民俗了,只是粽子的叫法和材料古今有别而已。 院中十多个人,忙了二刻左右,包了百来个角黍。除了包角黍的,其余的家奴还将全部能烧能煮的瓦釜都端了出来,烧开水备用。在角黍扎好以后,女子们便将它们浸入滚水中,耐心地煮。一直到接近午时的时候,毋奴韦打开其中一瓦角黍的盖子,一股清香瞬间包围了她。 “嗯!真香啊。” “碱水泡过的黍米,再加上楝叶入了味,肯定是香啊。”张嫂道,“可惜没有多余的肉,不然,将它腌了之后,下到黍中去,那可更是绝味!我们从前给大户人家做下人的时候,就有幸吃到过几个那种角黍。” 天依站在一旁,听着张嫂描述猪肉粽,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了。 “来,吃角黍了。” 除了角黍以外,家奴们还料理了一些其他的菜。昨日的剩肉加上新添的萝卜、苋菜等鲜蔬,凑成了盆大杂烩。众人在院子里摆开桌案,将百多只角黍置于案前,大家一边就着大盆菜,一边剥角黍吃,聊天祈福,一时欢乐之甚。原先家奴营并不常置午饭,今天这顿午饭是专门为了在五月初五的午时逢凶化吉用的。 正当众人放开肚皮,享受这一年难得的佳节的时候,忽然从营门口冷不丁地走进来一名通书什的士兵。天依转过头去一看,发现是楼昫,手上提着一组蛋,走进院子。 家奴们都站起来向他行礼。楼昫摆摆手,说: “什正!看,这是咸杬子!今天兄弟们从酒垆那边搞到的。搞了四十只,大家不够吃,正好送些过来。” “你们吃就行啦。” “兄弟们正饱餐着呢!还饮了点小酒。”楼昫挠挠脑袋,“家奴营里环境凄苦,得孝敬孝敬什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乐正绫将他提的这一组蛋取了过来。面对着乐正绫,楼昫愣在原地,纠结了好一阵,突然向她一揖,吐出了自己踌躇了好久的一句话: “什正,祝您在今日和今后都无病无灾,百鬼不侵,安居晏然!” 家奴们都哈哈笑起来,夸这新爵会来事儿。 “也祝小楼学业精进,前程广大,通书什的诸君也是。我这吃好了,也来你们那边转转。” “多谢什正!” 听了什正的祝福,楼昫几乎快跳起来。他急忙又向乐正绫和天依道了别,小步轻快地向营地跑回去。 乐正绫提着一整袋咸鸭蛋,走回案前,将咸鸭蛋一只一只地拿出来,分给在座的家奴。大家既有了角黍,又有了大盆汤菜,现在复加着通书什的新爵送的鸭蛋,今天这场纳吉的午饭可谓是一场盛筵了。 “来,诸位姑嫂姊妹,吃了这鸭蛋,心神无忧。”乐正绫举起案前的咸鸭蛋,“我们海国的人说,它心内通红,能够润五脏,避五毒,解燥暑,刚好对大家都是有益的。” “我们一块都来一下!”女奴们也举起鸭蛋。 随着众人将蛋头敲击在桌案上的清脆声音,端阳的盛会也随着高照的日头,进入了最为轻松愉人的阶段。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第二节 沐清浴 楼昫送来的这提咸鸭蛋,成为了天依和乐正绫自到了汉地以来吃到的第一只咸鸭蛋。虽然比起两千年后成熟的工艺来说,这个时期咸鸭蛋的口味稍有不同,但是两个人早已经忘了咸鸭蛋的味道是怎么样的。能够吃到冒着红油的鸭蛋,将这股感觉再次提到舌尖的味蕾上,两人已经非常满足了。 角黍的状况也同咸鸭蛋一样。由于被填入漏斗状楝叶的是黍米而不是糯米,二人在打开煮熟的角黍的时候,米团的粘度并不似糯米这么大。这个纯是由地方差异带来的——这个时期长江地区的下民中已经可以用上糯米,但是在长安一带还没有很多人有这个条件。不过,就总体来说,端午节美食的味道可以在两千年时光的前端和末端之间搭起一座桥,让二人以汉时的美食,一浇现代的块垒。 天依看着为桂用小手打开绑着角黍的五色绳结,小心翼翼地剥开叶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毋奴韦坐在一旁,他吃一口熟黍,母亲就向他嘴里送一口菜。在一月底从草原上被通书什带回上林苑后,这对母子的营养水平——尤其是儿子,整体提升了许多。比起一月中旬在毡帐中见到他时,他现在已经长高了数公分——在半年之内。就他当前的年纪和身高来看,为桂日后很有可能长成一个高俊壮实的青年,作为一个身上同时流着印欧人群和汉藏人群之血的人,在长安谋事。不过那是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霍去病早已死去,司马迁继承了父亲太史令的禄位,自己和阿绫,如果还在汉朝的话,也已经人至中年,或许已各为人妇许多载。 “毋奴韦,你也吃一点儿吧!尝尝这蛋、角黍。为桂我来照顾。”坐在一旁的乐正绫对她说,“光照看为桂,自己都没吃多少。” 毋奴韦遂将孩子抱到阿绫怀里。乐正绫放下筷子,轻轻地晃着自己的身体,给为桂又剥了一只小角黍,喂着他吃。恍惚之间,天依仿佛看到了日后阿绫小心细致地抚育孩子的样子。但是天依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那名可爱而又幸运的孩子会出自谁家。 家奴营中的聚餐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乐正绫和天依作为通书什的什官,并没有吃得太多。当为桂吃饱以后,乐正绫向众人轻揖,说要去通书什的营房看一看,同什士们见个面。随后,她和天依用随身带的麻纸擦了擦嘴,洗了个手,走向大营的西侧去。 由于有酒这一款饮料的存在,当洛绫二人从营门口走进院子的时候,士兵们的宴饮还处在方盛的时段。 “什正!”什士们见两位女什官来了,纷纷请她们到祁叔身边坐下。 “什正,喝两口酒吧!”齐渊撺掇道。 “我到这儿,就是同你们喝酒来的。”乐正绫向他们笑着。楼昫端来两只碗,她自己从祁叔那边接过酒壶,将绿色的浊酿倒入自己这只浅底的碗。 “今天是端阳节,虽然是号称恶月恶日,但是我们在天子脚下,于馆阁任事,享着天子的雄威。从前仓颉做语言文字的工作,创制汉字,‘天雨粟,鬼夜哭’,而现在我们也是做着语言文字的工作,沟通的是地上诸多人等之间的交际和风俗,那些千妖百鬼,自然更是不敢扰之。”乐正绫举着漆碗,向众人祝道,“今天不去管那些幽冥之事,大家尽意快活!仆一介斗食,先敬大家一碗。” “好!” 大家皆将碗中的甜酒倒入自己的喉中。乐正绫盘算了一下酒的浓度,在酒精影响脑部活动之前,自己应该还能喝它二十多碗。 “什正,那咸杬子好吃么?”楼昫问道。 “好吃。我们在海国时就喜欢吃这个。我们那儿管它叫‘咸鸭蛋’。”乐正绫说,“想不到在汉地,还能吃上这种蛋,也是满足了我的一个怀乡之情。非常感谢大家的厚爱。” 什士们都以为她们原先没有吃过咸鸭蛋。听说海国也有咸鸭蛋,不少人犯了糊涂。不过楼昫已经对此种事情颇为接受。 “在海国,你们过五月五的时候,一般吃些什么?”他继续问什正。 乐正绫闻此,抬头想了想。 “粽子,我昨日跟你们提及了。咸杬子,汉地也有。我们那边也有端午节吃鸡子的,也是用五彩线包着。”乐正绫向他们说,“也喝酒,用艾叶泡的酒,或者喝雄黄酒。不过那几种酒在我们那边不多见了。” “海国在夏时的时候喝什么?” “啤酒。冰啤酒,特别好喝。”天依同士兵们介绍,“用麦芽,加上那个啤酒花发酵得到的。啤酒花一般在roma和波斯种植得多,所以他们那边喝啤酒喝得多。” “在比西域更西数千里的地方都有种植,然后海国都有种植?”齐渊问道。 “对。” “奇怪,就汉地没有。”什士们都摸不着头脑,“看来之后朝廷经略西域,得让人带一些回来,我们自己种种都是好的。” “那啤酒喝起来是什么样的?” “它是由麦芽酿成的,故喝起来比较甜,酒精也不浓郁;主要有一个特点来自于,它里面含了一些物质——二氧化碳。”乐正绫扶扶自己的额头,“哎,这就要跟你们讲到另外一种格致之学。就是我们海国的学者,经过显微镜——之前跟你们提过,看病菌的那种放大镜子,观察,发现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包括我们,都是由一些很小很小的粒子排列组成的。比如我手上这块皮肤,可能就有上亿个分子组成。分子又由原子组成,用目力看不到那么微察。那么这些粒子是有属性的,像不同属性的词承担不同的意义一样,不同属性的粒子构成不同的事物。比如大家平日里一呼一吸,为什么不呼吸就会气绝而亡?因为我们这个地球的空气中有氧气,我们人和禽兽,都是要靠氧气进入身体,经由心脏,通过脉中的血液抵达身体的四支,来维持生命的。每一个氧气分子,就是由两个氧气原子组成。我们每日呼进去氧气,空气进入肺,肺把氧气吸收进脉,由心脏传到身体各处,然后各处吸收氧气,产生一种物质,叫二氧化碳,它们又沿着脉汇聚到肺部,我们再一呼,将它呼出来。一个二氧化碳分子,就是由两个氧原子和一个碳原子组成。酿出来的啤酒里就有这种东西,它原先在酒里,但是你一摇,它就变成气泡浮上来。我们如果喝了太多啤酒的话,那些气体也会嗝上来,打啤酒嗝是很爽的一件事情。” 这么一大段话听下来,楼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了打啤酒嗝是很爽的一件事情。 “怪不得心不跳了,或者脉中的血流得多了,人很快就死了。”齐渊倒是有所领悟,“原来是气没法借它们到五脏六腑。” “对。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在战场上保护好我们的心肺、喉管、大腿的原因。大腿和脖颈,动脉接近皮肤,更容易受伤。”乐正绫说,“这本来是出征的时候要向你们说的,但是反倒是在聊啤酒的时候说成了。” “有了这个经验,以后我们就知道了。”什士们纷纷点头,“海国还真是学风盛大。” “现在西域之西的、海国的人,都喝啤酒打嗝,我们却享受不了。”楼昫抱怨起来。 “大家今后的人生还很长呢。待凿穿了河西,通了西域,如果汉国的需要够多的话,商旅肯定会把这些作物带进来。这也是大家随骠骑将军出征,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之一。” “这么说来,我们远征绝国真是有意义多了!”夷邕哈哈大笑。 乐正绫还向他们介绍了冰啤酒。这更令众人艳羡。在听说夏日的劳作以后,喝上气泡满满的冰啤酒,悠然地吐出几口气,能够让整个人瞬间安逸下来以后,士兵们对西域和海国这种酒水的向往也增添了数倍。 大家觥筹交错,一直到将近午时结束的时候,大家的脸上或白或红,通书什中的宴饮才告一段落。虽然绿浊的酒精浓度并不是很高,但是乐正绫和天依也基本上喝到了她们酒量所在的位置。孔子说“唯酒无量不及罪”,通书什的这顿宴饮是见好就收,大家点到为止,故众人都没有上头。 两人在宴饮结束以后,又被士兵们带着看了一圈营房里做的迎接端午的陈设,从士兵们那听闻了许多汉国各地在这一天的风俗和禁忌,方才回到家奴营中自己的屋内,躺在榻上,休息醒酒。 “那句广告语怎么说来着?”乐正绫不停地眨着眼,看着眼前支撑着屋顶的椽檩,“‘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哟’……” “劲酒是白酒,那个贪了杯真的容易出问题。”天依趴在她床边,“下午本来还要沐浴的,只能先往后延一延了。毕竟喝了酒洗澡不太好。” “嗯。”乐正绫扶着尚温的额头。 “说起来,我才发现,原来角黍包楝叶子,以五色线缠之的习俗还是挺早的。”洛天依说道,“我记得在《续齐谐记》里面,作者提到粽子文化,似乎说是建武年间,有人见了三闾大夫的幽灵,说竹筒包饭常为蛟龙所食,才改用现在的粽子形态的。” “我也不是专门人士。不过从这个事上可以看出,习俗总是比传说早。”乐正绫长舒一口气,“就好像早在屈原投江之前,大家就已经开始过五月五了。” “比如吧,屈原投江大概是公元前278年或者277年。”天依将双手合到一块,摆弄着手指,“但是齐国的孟尝君田文,他出生是在五月五日,大约是公元前三百多年。当时就有了‘五月五,子杀父,女杀母’的谣传,他差点就被扔掉了,所幸没有,才有了后来的孟尝君故事。” “嗯。”乐正绫点点头。 “现在家奴们虽然过着端午节,吃着楝叶包的粽子,系五色绳,但是我们还从来没在她们的口中听到有关于纪念屈原的事——而且在司马迁的《屈原贾生列传》里面,也未提到屈原是在五月五日投江的。”天依继续说,“但是与此相关的端午节投江故事却层出不迭。这显然是一个民间故事的母题,在各地演进出现以后,与屈原投江的事情结合到了一块,变成了一个亦真亦假的东西。” “看来我们现在过端午还不能纯然按照两千年后的文化来。” “那无所谓,”天依乐道,“文化不文化的,是后面的事。就好像总有一些人,要在大家放假快乐的时候,说某个节日‘安康’一样。硬要说的话,重阳得‘安康’,夏至得‘安康’,所有从上古发源的节日,恐怕都要‘安康’了!反正我们来就是吃吃喝喝、洗洗睡睡的。” “晚上也要睡么?”乐正绫忽然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晚上……”天依咬着嘴唇,“到时候再说!毕竟我们还是要尊敬一下这会端午节的恐怖氛围的。” 正聊着,两人忽然听得窗外响起一阵树声。这阵树声是从家奴营庭院里发出来的,和平日里闷热午后热浪席卷苑营时所吹出的风不同,那声音显得非常黏着和潮湿。天依和阿绫都爬起来,往窗外一看,原来是天色已经悄悄地变得晦暗,雨线在檐外密密地布起来。 “下雨了。” “完了,我们的衣服还挂在檐下呢!”乐正绫一拍大腿。二人急忙从榻上爬起来,到屋外去收昨日涤洗的衣物。 “这关中也有梅雨?”天依蹙起眉头,“不应该啊。” “公元前121年,气候跟我们那边完全不一样。谁知道呢!”乐正绫收拾着挂着的常服,“或许在这会,梅雨是下在京洛山东一带的,而长江流域跟广东似的。” “可不得跟广东似的么!我去年来的时候,洛阳周围的荒原上甚至还看得到大象。” “那也太夸张了。”乐正绫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还没注意到过。” 经过了中午的粽子会、酒会,以及收纳衣服的忙碌以后,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外面的雨下得一塌糊涂,天色更加冥暗的时候,两个人才开始张罗今日的沐浴。天依从水瓮里打来水,乐正绫烧起屋内的火来,将水置于其上烧。 “烧一盆应该也够了。”天依说,“今天闷得很,温水就行。反正水瓮里的水,不如井里的水冰凉的。” “嗯。一会儿是我们俩互相搓着,还是共浴呢?”乐正绫忽然问了她这个问题。 “共浴吧。这端午节的风俗也没有规定一定要单独地洗。”天依歪起头,眨了眨眼,“先前平日里洗得简单,今天用了大盆,两个人各洗一次的话,光备水也蛮累的。” 还没说完,她嘴角的笑意就已经藏纳不住。 “我知道你内里的意思了。”乐正绫也被她的笑颜传染,“但是帘子要拉上哦……” “一会儿,外面还有雨声相助,我们就着外头的风雨,好好地在水里泡一泡。” 每当下雨的时候,天依就会特别地黏上阿绫。在现代就是如此。每次她们在家中,或者在外地的雨夜里相拥入睡的时候,天依都会有一种除了斗室之外,天地间皆被雨水沾湿的感觉。而眼前人则像潮湿世界中的唯一一只温暖干燥的灵物,将自己暖暖地护在怀里。而自己穿越到汉地的最初半年之间,这种雨天的依恋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恋人的不得而加深了。今天适逢端午,又赶上雨季,黄昏时节的这次沐浴,注定要在她的脑海里留下美妙的一页。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当二人泡在温汤中的时候,天依一边撩水擦着乐正绫的右肩,一边吟出了陶渊明的这首四言。 “天依对这首诗特别有感觉么?”乐正绫问她。坐在她的对面,乐正绫也在清洗天依的身子。两个人的双髀互相交叉着。 “从前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就感觉,它和我想象中的雨天一模一样。”天依看向帘幕缝隙外的雨景,“窗户外面是山冈和平地,一场雨下来,把路都给泥泞了。而我坐在窗前,喝着淡甜的米酒,想着我的故人。” “这意境可同现在不同了。”乐正绫轻轻地亲了她一下,“我已经回家啦。” “阿绫是回家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回到我们真正的家。”天依的睫眉低垂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和你,在丽江的那家小木旅馆里面,无忧无虑地再度过一次雨夜。那才是我们真正心安的地方。” “既然殿下发话了,那末将必定会赴汤蹈火,将殿下安然地带回去的!” “不要赴汤蹈火……”天依拥住她,“我们俩都好好地,不管在两千年后还是现在,就已经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乐正绫轻轻地将她的全部身体揽入怀抱之中。两个人渐渐地在不高的水面上伏下去。窗外夏雨沥沥,上林苑中茂盛的绿叶们被风吹着,像室内乐演奏现场的大提琴一般,沙沙地奏着有律的和声。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第三节 史迁的咨询 到接近黄昏的时候,二人才筋疲力竭地从水中分开。窗外的夏雨仍然打着草地和树间,将檐下雨帘外的一切都覆压在细白的雨阵当中。 天依感到泡在水里将近一个小时,又同阿绫合欢劳累,自己的骨肉都已酥软了。 “呜,阿绫……”天依趴在恋人的胸前。 乐正绫也还沉浸在绵长的余韵之中,但是时间也已经不早,要将沐浴之后的水处理干净,还得花好一段时间。 “得准备过晚了。”乐正绫将她抱起来,用挂在一旁的干布将天依的身子擦净,“在水里继续待下去,气力也会泡虚的。” 两个人走出汤盆,将中衣草草穿好,拉开帘子。在那一瞬间,有几滴雨水溅到了天依的脸上。 “这雨是打南来的。春夏时节的雨水居然越过了秦岭。” “不是什么新鲜事嘛。”乐正绫扎着腰间的布带,“早在春时,就有很多南来的雨。而且秦岭最高处也就两千米,在南方,两千米的山峰、山脉多得是,但是雨水还是能越过它们。而没有季风气候的地方,就算靠着海边,地形平极,有的也只是沙漠。” “嗯。只能说这个时代的季风太强了。” “强到我们身处在黄河流域,都感觉像在上海一样。”乐正绫轻笑着看着她的背影,“无论穿越之前还是之后,我们一直在亚热带平行活动。” “这会的长江流域是真的比我们那会儿湿热得多……”天依说,“楚越治理下的百越先民还能享有他们的大江,今天肯定有舟船竞渡的仪式。不知道今年的长沙王还有没有在云梦泽中猎到犀牛。” “如果有余裕的话,我们就去长江流域看一看。顺带听听这会的原始苗瑶语、壮侗语是什么样的。如果氛围紧急的话,就算了。”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从后面环住天依的纤腰,和她一道站在窗前看了会儿此时的雨景。随后,她们开始料理端午沐浴事后的杂务,排出浴汤、清洗木盆,之后又去家奴营的庖室当中帮忙做晚饭。 当夜幕彻底四合以后,端午节这一在汉代被视为恶日的节日悄然地过去了。虽然它的背景和仪式风格比较迷信和恐怖,但是天依和阿绫还是将它过成了两千年后的狂欢。凡世上的节日,随着世人对世界认知的逐渐加深,总是会由狞厉转向欢乐,目的也会从娱神化为娱人。从中秋节到万圣节,万国民族无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端午节关闭宫门的时间只有一天,故初六的一大早,通书什便被集中到了檐下,准备再度出发,入宫去校对词典。 在雨水的洗刷下,院中的陶瓦又被洗得崭新。所幸,昨天的雨水并没有持续一夜。 “大家没喝多吧?”乐正绫先问了士兵们这样一句问题。每天士兵们集合,都是从轻松的话题开始的。 “没有。”夷邕拍拍胸脯。 “大家都没有,就阿夷喝吐了。”小郑老实人说老实话。 大家都轰然笑起来。 “不带你这样的!”夷邕向小郑挤了个眼色。 “还想过五月五么?”乐正绫又问道。 “想是想,没那么多钱啊。” “就算有钱,今天也不是端午节了。”乐正绫笑了笑,“今天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到天禄阁去,慢慢地把第五卷给它搞起来。” 士兵们一开始对假期结束还有一点惆怅,但是忽然之间,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事情——在天禄阁能够吃好吃的。 “酱烤羊肉丸!”乐正绫拍着手,数着士兵们在宫中能够享用到的膳食,“大肉冻!一鱼两吃!” “什正,我们现在就走去长安去!” “许十里地,你要走我也不走。”乐正绫拍了拍楼昫的肩膀,“我要走,洛什副也不走。” 聊了一刻钟天,又让士兵们检查了今天要带的中对匈奴的记载,基本上就到战国为止。”司马迁说。 “是的。”乐正绫说,“匈奴是在战国间崛起的,而汉地将这个政权的译名定为‘匈奴’,也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不过公子,我们在讨论匈奴之前,您能否先确定一下,您要说的是哪个匈奴?” “哪个匈奴?”这个年轻人捋捋胡须。天依开了口,向他解释: “——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名实有广狭之分。比如我们海国那边的外国称呼这片土地,叫china。但是它们有properchina和greaterchina之别,前者就是汉的控辖之地,而后者还包括匈奴、东胡、扶余、羌、西域、西南夷、百越等控地或者居地。这样两个china,其名和它指称的实就不一样。” “什副的意思是,‘匈奴’还有这种广狭之别。”司马迁的思维很敏锐。 “是。至少在我们当前的调查下,是的。”天依恭敬地向他点头。 “你们可以把这些‘匈奴’都说一遍。” “比如说我们现在称呼匈奴,我们是把匈奴所控辖的一切部族,如果可以笼统地说的话,都称为匈奴。”乐正绫说,“那么这种匈奴,实际上它包含着很多个部族。譬如说,骠骑将军征河西,讨了须卜部,呼氏部,浑邪王部,休屠王部,小月氏,北方还有娄烦王部,白羊王部,林胡,山戎。这些部族都是匈奴现在统辖的,汉人多管他们叫匈奴。” “是。” “很显然,这些部落,同匈奴王庭的单于家族,是不同的。”乐正绫继续道,“还有一种称呼匈奴的方法,就是单于的部族,叫匈奴。公子,您熟悉古事。秦国并吞六国,并不是说并吞是秦人住到了全天下,全天下的人都是秦人和秦人的后裔,没有楚人齐人了。” “肯定不是。只是秦王取了诸侯之地,代了其政。” “在秦这方面,就有两个叫法,一种是叫当时秦统辖下的一切人群,无论汉越胡,都叫秦。还有一种是叫秦国之人。匈奴也是这样。匈奴统辖的一切部落,和兴起以后、控辖这些人的匈奴部落,就有两种叫法。” 司马迁迅速地点头。 “还有第三种称呼。”乐正绫举出第三根手指,“匈奴部落,虽然和须卜部、浑邪王部,属于不同的部落,但是他们说着同样的言语,次而有同样的风俗、近似的样貌血统。长城内的须卜部,也是这样,而这种语言我们可以姑且称呼为甲语言,人群称为甲人群。而匈奴控辖下的小月氏,说的是和甲语族相异的言语,和西域、关内的鲜弥部说类似的言语,也是深目碧瞳之人,我们管它叫乙语言、乙人群。而秦人、赵人、韩国人、齐人、楚人,说类似的、之间有明确对应规律的言语,风俗和血统也相同,那么我们就可以管它叫丙语言、丙人群。我们现在,把甲乙丙分别称为匈奴语、塞语、汉语;匈奴人、塞人、汉人。” “什长说了三个匈奴,意思是,分别是政令所及的匈奴、为部落的匈奴、人种上的匈奴?” “是。最后那个其实可以随便换名字,我们可以叫它匈奴语族,也可以叫苏卜语族、须卜语族、浑邪语族,随便。它只是说这些部族都说的是同源的言语,相貌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是同一种人群。” “那这三个‘匈奴’之间的关系呢?”司马迁复问道。 “它们之间的关系,比如小月氏,它受匈奴政治管辖,属于第一个匈奴的范围内;但是并不是统治他们的匈奴部,就不属于第二个匈奴的范围。它说的塞语,人种金发高鼻,也不属于第三个匈奴。”乐正绫一一地举着,“再比如左贤王,它当然属于第一个匈奴,也是匈奴部的一个亲戚的分支,也说同匈奴一样的言语,人种也是,那就是无论采用哪个关于匈奴的概念,左贤王部都可以指称到它。再比如关内的苏卜部,它不归匈奴管而归汉管,所以不属于第一个匈奴,而它也不是匈奴部的,自然也不属于第二个分支;但是在言语和人种上,它属于第三个匈奴,即匈奴民族或匈奴语族。我们海国一般用突厥语族来称呼它。” 司马迁连连表示赞同。 “所以,匈奴的历史,一个是匈奴这个小部落,从微小到坐大,对应的是秦国兴起的过程;一个是匈奴控辖草原、西域和边地的历史,好比秦国吞灭六国、征百越讨匈奴的过程;一个是草原上说着某类语言的诸多部族的历史,既包括匈奴、也包括娄烦等,对应的是全体汉人的历史。” 在乐正绫同这个小郎官探讨三个匈奴概念的关系的时候,通书什的什士们、府中帮忙的小吏,也坐在檐下全神贯注地听。对于紧跟什正做了半年语言工作、时常接触各种名同实异的概念的楼昫来说,讨论内容他并不难理解。尤其是在亲身远出河西的时候,他很容易地就能将三个“匈奴”的概念剖分出来。不过对于天禄阁中未受过这类训练的书吏来说,事情就要稍微艰难一点了。 天依一边随阿绫参加着讨论,一边感到她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在这场讨论当中,他们所提到的每一个句子,恐怕都会成为日后《史记匈奴列传》的滚滚源泉。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第四节 三个匈奴与同源关系 “这么一梳理,看来匈奴还真是三个匈奴。”司马迁抚掌道,“等回了舍中,我得将这些好好地记一下。不过你说了这三个匈奴的名物,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什长接下来能说一说,这第二个匈奴,也就是匈奴部,它的历史是什么样的么?” “我对此不甚清楚。”乐正绫摇头,“我知道的应该不如您知道的,比如淳维单于和冒顿单于,这些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事情。” “这样。”司马迁摸了摸下巴。 “毕竟仆是做具体的言语的研究的,”乐正绫向他交代,“我们只能通过言语上的现象,来看待匈奴。譬如,我刚才提到了第三个匈奴,它的概念涉及到言语、风俗、信仰、人种。我可以举一个:就是匈奴民人的信仰。我们这次随骠骑将军出军,遍历了河西地区的大部分匈奴部族,发现在所有的采访中,被调查者提到最常见的一个词,就是tengri。” “‘撑犁’?” “对。”乐正绫向他点头,“这是匈奴语里的一个词,‘天’——如果我们把匈奴、浑邪、须卜、苏卜、休屠、呼氏等部共同操的言语称为‘匈奴语’的话。但是在牧民和尉官等的实际交谈当中,他们经常将‘天’视为一种人格来说。它在我们海国的言语里面被译为‘腾格里’,在匈奴语人群当中,它不仅仅是指天的词。草原地势平极,天穹笼盖四野。他们就以天作为部族的最高神,部落首领的权柄即是天所授予的。” “这个我先前也了解过。冒顿单于有致汉国书称:‘胡,天之骄子也。’这个‘天’即彼等之神祇也。”司马迁说,“不过它叫tengri,我先前没有注意。” “同时我们发现这种信仰是超越匈奴民族的,比如长久和匈奴共居的塞种居民也具有撑犁信仰,他们称呼天也就是tengri。这当是一种信仰上的借用。不过是否河西的所有塞种人都信长生天,我们只调查了一个塞种部落,小月氏的情况尚不得而知。我们现在只能说它在草原上非常流行。终于这种信仰是否发源于匈奴,尚且不是很明白。” “那我就应该暂时把它列入第一个匈奴下面。它是在匈奴的控地上广泛流传的一种信仰,同匈奴部和匈奴民族的关系还未清晰。”司马迁抿起嘴巴。 “是这样的。”乐正绫说,“像东胡、扶余、孤竹这些部落,应该也是位列在第一个匈奴上的。因为这些部落,虽然我们还没有去调查过,但他们的言语应该不属于匈奴语族,自然也就不属于第二个和第三个匈奴的范畴。” “那第二个匈奴具体包括哪些部族?” “比如说,在河西地区差点被骠骑将军逮着的句犁湖王子,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这些都是匈奴单于的亲族,是从匈奴部落发展而来的,都是淳维单于的后辈。他们是真正在第二个匈奴的范畴中。”乐正绫接着道,“对了,公子,到目前为止,你们能够追踪到的匈奴之祖到哪一代过?” “现在有载最早的,也就是淳维单于。大约到战国季年的时候。”司马迁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那么其他的,像呼衍、乌氏、义渠这些部落,在头曼单于发迹之前,就已经存在并在汉地的史籍中被记载了,那姑且就不把他们视为第二个匈奴。因为他们具体的源流关系无考。” “嗯。” “不过,无考归无考,他们肯定具有同源的关系。”乐正绫突然一转话题。 “为何?” “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匈奴语方言,拥有同样的语法结构、核心词汇和有条理的语音对应。”乐正绫将两只手摆在身前作比划,“历史上虽然有语言替换的说法,但是语言替换,当一个人群中甲语言替代乙语言时,乙语言也会在当地的甲语言中留下痕迹。到目前为止,我们在河西地区所见的那些匈奴部落,没有侦测到这种语言替换的痕迹,那么他们从前所说的母语也就是和现在一样的,祖祖辈辈都是说匈奴语。他们肯定同匈奴部是来自于同一个远古的部落。这个是很显然的。” “就好像……各地的汉人在很久之前也来自同一个部落?” “对。” “那匈奴人来自的那个部落,和汉人来自的那个部落具不具有‘同源’的关系?” “这个,我得先向您介绍同源关系。”乐正绫举起桌案上的一张革纸,忽然转头对学生们道: “注意听!” 檐下和案前的众什士都竖起了耳朵。 “我们判断两个民族之间具有同源的关系,主要看两种语言之间是否具有同源的关系。这个同源关系,主要看核心词。”乐正绫开始向士兵们和史迁介绍关于历史语言学基础概念的知识,“像祁叔,作为羌人,他们羌人说我,是什么?” “ay。”祁晋师轻松地发出来了这个音。 “汉地的言语说‘我’也是aaj。”乐正绫转向司马迁,“像这种最基本的词,还可以找出很多。比如女、而、渠,包括从一到十的数目词,包括对粮食作物和动物的称呼,皆然。那么汉语和羌语之间就是同源的,换句话说,汉人和羌人拥有同一个祖先。” “同一个祖先?”司马迁皱起眉头,倒吸了一口气,“他们是夏后氏的苗裔?” “倒不一定是夏后氏。”乐正绫摆摆手,“可能是更早。比如在三皇五帝的时候,神农氏不是姓姜么?姜和羌这两个字的关系很近,读音的关系也近。” “姜,/kla/;羌,/kla/。”天依心里默念了这两个词在汉代一些较古老方言中的发音。 “嗯。”司马迁沉默了下来。 “但是,匈奴同汉,他们的核心词是不同的,音系和语法也是相异的。那么这个同源的关系就不能成立。那您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否定的。” “按你们的说法,或许是……”司马迁对这个观点似乎颇显犹豫。毕竟在后世流传的《史记》当中,这位后来的太史公是支持匈奴属于夏后氏的苗裔的。或许这个说法并不是纯粹的一个史学的说法,而是有朝廷的意志支持,带有一些外交上的目的。 “小楼,”乐正绫转向楼昫,“你可以把匈语的数词同太史公的公子说一说么?” 听得什正的这条命令,楼昫马上站了起来,向司马迁顺顺溜溜地说出匈奴语中从一到十的数词: “bir,iki,jt,trt,bi,alt,jiti,skiz,toquz,on……” 他还要顺着十一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但是被乐正绫及时地中止了。 “好,有十个就行了。”乐正绫笑着请他坐下,“公子,显然‘一’,匈奴是/bir/,而我们汉是/it/;‘二’,分别是/iki/和/njih/;‘三’,分别是/jt/和/sum/。每一个词,语音都相去甚远。但是祁叔的羌语,同汉语则有对应。祁叔,您说说‘一’。” “lik。”祁叔道。 “就多了个l。再就是在羌语中,-k对应汉语的一些-t。汉语应该原先也是和祁叔读得一样,古早的时候是lik,在东周变到lit,再是我们现在的it。” “闻所未闻。”司马迁对语言还能流变感到吃惊,“‘二’呢?” “g-nis。”祁叔继续用羌语说出来。 “汉地是njih。前置次要音节,汉语和羌语都还有,但是现在‘二’的前置复辅音g-已经脱落了。韵尾,羌语中是-s,汉地是-h。在这上面,羌语更古老一点。” 乐正绫向他增补了这三种语言的数词,以让司马迁掌握更多的语言材料,做进一步的判断。年轻的史迁将那道剑眉紧锁起来,显而易见地,他广博的头脑肯定正在飞速运转,搜检着自己从前看过的同匈奴祖先有关的一切的文献。他的脑子毫无疑问地是个大图书馆,同历代的太史令一样。事实上,排开军中的安排的话,阅历庞大的司马迁才是比通书什的少年们更适合担任中国第一批语言学家的人才。 楼昫听着刚才什正让自己和祁叔列举着匈奴语和羌语的材料,让他惊异的是什正能将三者之间的对应关系说出来,并且在说解的时候还能说两种语言的成分哪一种更古老——虽然时常是羌语更古老一些。 这就是什正说的历史语言学么?楼昫拼命眨眼,感到什正说的已经超出了自己既在的知识体系。 细思良久以后,司马迁抬起头来: “汉人和羌人出于同一源头,我能理解,确实你们也有证据。但是匈奴人和汉人是不是皆为夏后氏的苗裔,我拿不准。我们汉地的典册有记载,夏时有一位也叫淳维的,或许是匈奴的远祖。语言上的差异,或许彼先祖是逃去匈奴以后,受当地言语的浸染,部落改易为了那种语言。” “公子,您说的这种情况,如果得征的话,可以证明的是‘匈奴人是夏后氏的苗裔’,这里的匈奴人是指第二个匈奴。我们提的‘匈奴是否与汉同源’,是问的第三个匈奴——也就是草原上百万说匈语的人是否同说汉语的人同源。那么第二个匈奴不管是不是夏人,都不能拿来证明这个问题。刚才您提到的汉、羌,很明显都是使用的第三类概念,即汉语和羌语的母语者。这个问题很明显是百万匈奴语族居民和数十兆汉民之间具不具备同源关系。” 司马迁又陷入了思考,未几,轻轻点头,确定是自己关于三个匈奴的认识还没有很严谨地进入自己的思维。 “十分荣幸能有机会同太史令的公子就匈奴的话题在这个小院子里对谈。”乐正绫向他深揖,几乎将上身屈到桌面上,“今日的这场讨论,会长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面。我在海国时就已经很仰慕公子和君父,倘若您有余兴,可否请您赐一副墨迹,我好将它作为传家宝,长久地保存?” 面对这个什官莫名其妙的一顿彩虹屁,司马迁感到十分迷惑。就算父亲是太史令,自己的名声什么时候传到几千里外去了?自己南游长沙的时候,尚且有一些当地土著不识得他的身份的。不过,他还是将这件事答应了下来。年轻的史迁提起墨笔,用工整的篆书,在乐正绫随身带的空白绢帛上写下了“学广胡汉”四个字。 乐正绫激动地快要晕过去了。 “好了,我看这羹食也快端来了。我得回去,好好整理整理我们谈话的内容。”司马迁浅浅一笑,收袖起身,“下次有其他的问题,我还会过来讨教的。” 两个人对拜,乐正绫恭送着司马迁出了院门,一直目送他在巷道的拐角处消失,才战战兢兢地回到什士们身前。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内容。”乐正绫长舒一口气,向士兵们道,“为什么之前一直按着不给大家讲授?因为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当大家掌握了各种各样的语言材料,就会很轻易地发现,各地的言语虽然不同,但是一些地方的言语之间很明显有相对应的关系。这种对应关系,既然它是一种关系,那么它昭示着什么?” 士兵们沉默不言。就在此时,楼昫突然站出来: “两者有一个共同的祖先,而祖先生下了甲,又生下了乙,甲和乙之间虽然具体的样貌不同,但是都是祖先的后裔?” “对!”乐正绫突然扬起眉头,“我先前教你们语法的时候,课了层级结构的概念。现在我要课你们另外一种类似的:谱系树!这两种概念,在我们的世界当中,都广泛地存在着。大家应该一下子就理解了。” “对,是。” 其他士兵们也在楼昫的譬喻下直观地体会到了这个关系。 “那么既然有这个共时上面的,有差异但是有关联的语言,这些语言必然在古代有原始母语,”乐正绫向士兵们说,“演变总是有条理的,每一次变化,在这个地方可能完成了,在那个地方可能还在进行,在另外一个地方可能还没发生。那么通过比较这些语言的差异,我们就可以试图构拟古代的母语。这是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 听说还可以通过现存的语言来推测古代语言的状况,楼昫更来劲了。 天依看着士兵们,仿佛看见了大二时候的自己。自己在汉地,侥幸没有因为语言不通沦落到悲惨的境地,也是有赖历史比较语言学所赐,自己所接受的构拟方案同西汉时期的实际音值出入不大,能够通过记忆上古音方案来短时习得大量的词汇。 “今后我还会找其他一些机会,让你们慢慢地接触。这个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乐正绫道,“大家不要觉得这些学问有多大的魔力,显得很神秘,是门绝学。所有的学问都是人类的先哲,千百年来一点点地努力的成果。我们能学到,你们就也能学到,除非我这个先生教得不好,教得歪了、错了。那是我的责任。” 说是这么说,但是楼昫真的感到乐正绫的身上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魅力。在衣襟和腰带的包束下,她广阔的胸怀内中,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来自海国的见识。一想到在汉地,大部分妇人都不识字,识字的也大多是豪门大族中的闺秀,而像什正这样具备庞大知识量而不列于豪民之籍的少女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楼昫就感到他现在面临的形势紧张,可以说到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地步。自己方才在什正同郎官对谈的时候,通过自己的储备,在什正面前好好表现了一把。这才是整个过程当中的一步,最好在两个月内就让什正对自己拥有充足的好感,自己这个来自农村的穷小子能像许多天降神话说的那样,顺利地抱得美人归。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第五节 底本完善 在结束了同史迁关于匈奴语和匈奴民族的讨论以后,宫人给通书什的什士们送来了今日过午的食物。乐正绫遂停下对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介绍,让大家进餐休息。 五月几乎是士兵们的学术月。自五月初一以来,大家便一直沉浸在先前调查所得的匈奴语的知识当中,并以校对匈语词典底本为线索,将它们中的许多内容一个一个地串起来。什正虽然同士兵们介绍了新的领域,但是大家对它的接受能力比起半年前刚入什的时候,乐正绫向他们介绍一些基本概念时要提高了很多。 知识的大厦是在一套基本概念中成长起来的,乐正绫和天依在大学中涉猎到这类学问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在各种基础的术语及它们构成的语句当中纠结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她们醍醐灌,太史令的公子?” “对。”听到楼昫明白了他的所指,夷邕向后仰了几十度。 “是啊,楼兄,你得注意了。”旁边一直闷头不说话的小郑此刻也开了口。 楼昫动用他极度扩展的记忆,一下子就从脑海中回忆起来什正同司马郎中会面时的所有的场景。乐正什正虽然在四五天前才同他见过第一面,可是在她们两次见面言事的时候,乐正绫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她从未在通书什中展现过的—— 一种过度的讨好,以至于谄媚。 在楼昫一贯的记忆中,从自己入通书什的第一天起,戴着青铜面具的什正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亦即他日后对她的主要的印象,总是深奥、广博和可信。不管是学业、调查还是战事,只要她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什士们就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根主心骨,仿佛就算天塌下来她都可以为自己这些后生,“估计我们这个什,就属你成家最早了。” 通书什中围绕乐正绫和司马迁的讨论并没有传到当事者的耳中。在之后的几日内,乐正绫一直在带着什士们,一卷一卷地校过三个月前编修的底本,每天不是同士兵们讨论匈语、思考问题,就是在上林苑赵司马的家奴营中同天依打情骂俏、逗小为桂玩、给家奴们夹带宫中的吃食。日子平淡而安稳。 大约到五月十五日,月亮再次进入满月的阶段时,通书什校对底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大家即将把底本校完了。在校对工作中,士兵们产生了大量有待确定核实的问题,需要去拜访长安中所居的河西地区匈奴贵族,以一探究竟。按赵司马的说法,两位什官若要得拜访,得在几日前就向他联系。故在十五日的这天黄昏,从天禄阁工作回来之后,乐正绫和天依再次走向了赵司马的军幕。 “你们的词典还剩下几卷?”赵司马先是问了她们这个问题。 “三卷。”乐正绫向赵司马如是禀报。 “三卷!整理得很快嘛。”赵破奴得意地叉起手来,“一天一卷。要是我把这个消息报告给骠骑将军,他也很开心的。” “本来我们在形成那本词典的时候,每卷的内容也不多。”乐正绫说,“大约三天后,我们就能结束对底本的整理。到时候围绕具体的语言现象有若干个问题,需要再找河西地区的人做间接的调查。” “嗯。”赵破奴身子前倾,将下巴点在支起的手上,“我知道。你们通书什嘛,除了调查就是写字。那我明天会跟着你们进城一趟,你们去天禄阁,老夫去官舍,找一趟骠骑将军,让他再同长安那边安排你们同河西贵族见面。” “谢使君的支持!” “我和骠骑将军大概是六月二日出发。在出发之前我们也会向中尉说一说,争取在我们出师的期间,他能给你们一些方便。”赵破奴道,“他虽然官任中尉,但是由于他同汲大夫之间的关系,他们基本上是反对朝廷用兵的,自然也长期同我和骠骑将军合不到一块去。可是通书什是一个同兵事不很相关的什,或许他对此还能有点好意。” “我们是为朝廷同匈奴之间的交流做事,他应该可以支持这个目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赵司马轻笑几声,“最好是大事在五月内就向我申请。你们就见这一次匈奴人么?” “在五月中,可能就见这一次,把校对底本期间出现的问题问一问。之后的就是使君同骠骑将军出军时候的事了。” “那我就在出发前将这件事也交代予中尉。”赵司马说,“这次初次见面,你们得准备准备,到时候会给你们一个白天或者两个白天的时间,你们得将这个时间利用起来。朝廷管他们还是管得比较严的,暂时不容许随意的拜访,他们也轻易地出不去。” “唯。我们会及早地准备的。”乐正绫向他再拜。 “对了,使君,”天依忽然问赵司马,“我们可以见到哪些河西地区的贵族?” “浑邪王王子。”赵破奴说,“你们到他的府上。” “王子太年轻了。我们做调查,最好是老年男性……” “——浑邪王王子同他父亲的几名都尉、小王住在一块。那些人都是中老年的男子。”赵破奴打断她,“这些人你们都可以调查,刚好他们每日都在闲着。上次我陪同骠骑将军去走访,他们每日就是喝喝长安的米酒,赏赏伎乐,玩玩越女,都快闲出鸟来了。将军一见他们,他们直夸长安的生活好,朝廷的恩大。” 天依一边恭敬地听着,一边按着赵司马的话想象河西王侯们每日在汉地花天酒地的生活。这下真是坐实了一句话:老爷到哪里都是老爷。日后汉武帝大破匈奴的时候,朝廷所俘获的更多来到长安的匈奴贵族,还要被宽厚仁慈的皇帝赐以成千上万的财宝赏钱,四处挥霍。光是私自与他们交易而掉脑袋的长安商人,就有数百人之多。几年后将在长安发生的这件事,也是一件雄辩的例证:社会中的阶级是跨越国界而存在的。 “你们回去,过两天让士兵们整理一下要咨询他们的事宜,大约这个月的二十日到二十三日,你们可以在长安的豪邸中见到他们。”赵破奴对二人说,“我看你们的衣服,下午坐车的时候都脏了,赶早回去,清理清理吧。其他具体的细节我们可以明天再谈,不着急。” “唯!”乐正绫和天依遂拱揖告退。打着伞,走在细密的草地上,天依感到词典编纂的第一阶段已经临近尾声。西汉的语言学事业在阿绫和自己的忙碌张罗下,似乎已经走上了些许正轨。不知道当她们带着学生们,把数个阶段都走完,向朝廷和汉地、匈奴的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的时候,自己和绫作为两个海国女子的光景会是怎样。 ——第五节完—— ——第二十一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第一节 底本校对成功 和前几日不同,五月十五日下午的雨并没有持续到黄昏时分。大概到了下午五点半,残云就已经退却,关中地区的碧空像是被积雨整个儿洗刷了一遍,在远处晚霞的点缀下,散现出圣洁的青蓝。同时,圆满皓丽的月亮也已经悄悄地悬在了天区的边际。 被这样的好天气所吸引,天依和乐正绫挂完了自己新洗的外服以后,两个人穿着中衣,走到院子里,同几个闲着的家奴姐妹一道观赏天色。 “这青天真好呀!”天依仰着头,伸着脖子,用目光贪婪地汲取着这在两千年后几乎不可得之的美景,感叹道,“就算这一年来已看过几次了,但还是看不厌烦。” “不知道残留在空中的水汽是不是对构成这种天色有影响。”乐正绫说,“毕竟光在不同性质的介质传递时,无论是反射、折射还是散射,它都会给肉眼感光带来差异。” “这就是光学的事情了,”天依道,“不是审美的事情。” “是啊。”乐正绫将手摆在身后,“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同我哥一块出来吃早饭,我那会第一次发现原来在白天的时候还能看见月亮。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哥哥就笑我见识少。” “你哥那会儿也不大!” “但是他每天都跟一群小邻居,放了假一早就外出打枪去。打嘴枪,拿玩具枪打。”乐正绫正缓缓地说着,忽然噗嗤一声,没忍住,低头笑了几声。 “阿绫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我想起我哥哥寒假的时候,打那个手枪。”乐正绫向她道,“他把小鞭炮装到他的枪管里——那是金属模型,扛炸。然后他站在阳台上,给鞭炮点上引线,然后一扣扳机,‘啪’一声,一阵烟冒出来,手肿了一个星期!” 听到最后,洛天依也憋不住大笑出来。与俱的姐妹们并不知道手枪是什么,但是光看阿绫用右手比划的姿势,以及最后受后坐力冲击的那个动作,她们也欢快地笑起来。身势语言在这里起到的作用就比单纯的糗事本身要大很多。 两个现代人在笑了一阵以后,突然在某个时刻一齐沉默了下来。她们来到汉地时是公元前122年,而到现在为止,公元前121年已经过了一半。如果她们继续在这片土地生活下去,还会经历120年、119年、118年……一直到她们的生命定格在某一个辽远的年份,无论如何绝对不会早于耶稣出生。不知不觉中,乐正绫已经有一整年同她的哥哥分别了,天依也是。如果她们还是找不到回到现代的方法的话,可能这辈子,二人将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亲友。就连看月亮,自己和龙牙哥看的月亮都是不同时期的,连玄学地通过月光传达心意都做不到。 “我想吃火锅了。”乐正绫忽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天依自然明白阿绫这是什么意思。她和阿绫在上海工作时,遇到拮据的时候,晚饭就全在龙牙哥的火锅店,烧一锅小火锅,摆几份食材解决。虽说吃得久了也难免有些厌倦,但是在元狩二年,现代的川味火锅几乎已经在二人心中升格至了一种神格的状态,并同龙牙哥的形象合而为一。 文天祥和其他历史上的忠志之士常常把回到汉地称为“重见衣冠”,他们以汉族特有的礼仪色彩浓厚的衣裳来指代自己的文化。而对于乐正绫和天依来说,自己当前人生最好的结局是重见火锅、重见冰淇淋,重见高架铁轨和手机基站。 “阿绫,我们一定能回去的。”天依把住了她的手。 是啊,海国不过几千里远,要是能回去的话,朝廷准了,路上船也不翻覆,就能回去的。”其他家奴也劝慰乐正姑娘。可是这番话令乐正绫却更为伤心。 “既然我们二人无可能重逢而又幸逢,那肯定也有机会回去的。”天依同阿绫说,“没有什么困难比去年的困难更大了。到时候,等我们闲下来,我们就去洛水边上走一遭。” “嗯。”乐正绫将希望寄托在了天依所说的重回洛水上面——那是她的穿越地,至少是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到的地方。青海的羌村,现在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除非等朝廷控制了河西,她们可以找个机会前往那个羌族部落做语言调查。这也是一条路子。 无论怎么说,还是得把当下的工作做好。天依看看极远的地方悬挂着的高月,希望在汉地的时候,在有机会前往两个穿越地之前,自己和阿绫的一切还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三日。校对的工作几乎是越到后面越容易,通书什士兵们的效率和最开始一比,已经提高了不少。在十八日上午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词典的最后一卷对完了,比预期还早完成了半天。 天依将最后一个词条校完,确认没有新的问题以后,将最后一卷书安然地合上,同之前的十六卷书放到一块。 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天依完成了这个充满纪念意义的小动作。 “好。”乐正绫轻轻地说了一声。 大家都没有说话,几个全程没有做过什么事的书吏靠在檐下的墙边,也愣住了。扇风的宫女和监管她们扇风的老宫娥也停了下来,小院子中仿佛流淌着一股凝固的空气。 未几,乐正绫从位席上站起来,用目光扫过每一个参与校对底本的人,慢慢地说道: “我现在正式地宣布,新词典编纂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了。” 在长久的紧张以后,后生们的脸色都舒缓了下来。楼昫看了看自己从前在草原上记录的革书,又看了看桌案上新堆的将近六卷的,同在陈仓调查所编成的底本相异的匈奴语词,一个不小心,就咧开了嘴。随后,他便感到自己的嘴,不是那么容易合上了。 “恭喜大家。”乐正绫向众人笑道,“现在大家是真正地把河西地区的匈奴语言带到了天禄阁里。今天晚上,我作为什官,还是要请大家到酒垆里面小聚小聚。” “谢什正!” “下午和明天的工作就轻松了——虽然也不轻松,但是至少比之前那半个月的要轻松——大家在整理的过程中,不是各有拿不定的主意么?”乐正绫对后生们说,“小楼,你不是拿不定河西地区的父亲到底是常用哪几个词么?” “是。什正记得很清楚。”楼昫点头。 “大家再把自己做的笔记检索一遍,每个人把自己存疑的问题找出来,我们二十日到二十三日,可能会获准前往河西贵族们的府邸上拜访他们,做一次间接的调查。” “唯!” “好了,大家先把自己的脑筋放松放松,”乐正绫举起左手,用食指在脑门旁边转了转,“大家舒服舒服,喝点水,等过午。下午,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完成了对初版匈语词典的校对工作,大家感到肩上的重担一下子卸下了几十斤,纷纷坐到檐下憩息。乐正绫和天依则是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不停地咳嗽。这几天来,她们每天中午都要到那个角落去咳嗽一番。桑叶水和其他植物汁液抵不过持久的高谈话量,在时隔一个月以后,依绫二人的嗓子又哑了。 大家还没休息多长时间,应门的僮仆又来汇报,说是司马郎中复至。乐正绫急忙清清喉咙,走回院门口,向司马迁拜午。 “听说你们的底本校好了!”司马迁兴奋地问乐正绫,“我刚才才听说,书都不看了,过来你们这儿。” “是的,公子。”乐正绫请他走到案前,将厚厚的一摞未编的简牍示意给他看,“在校对的过程中,这堆就是河西地区,也就是胭脂山以西的匈奴语,同焉支山以南一直到陈仓的匈奴语,所不同的地方。大家把它编成了牍片。” “嗯。”司马迁举起其中的一枚牍片,“可惜,那些书契字符我还是没法读出来,只能按照你们提供的这个汉字音读来迫近它的原读。” “公子和君父做工作,主要是看它的意义。读音倒没什么。”乐正绫向他介绍,“基本上这个不同的地方也有个一千条左右,有些是词上的差别,有些是音系上的差别。” “这个匈奴语,里面的匈奴应该指的就是第三个匈奴吧?” “公子还记得。” “我这些天同家父介绍了你说的三个匈奴。对于他来说,这个说法是比较受用的,能把不同史籍材料中所指称的匈奴区分开来。”司马迁向乐正绫说,“我发现你们海国人喜欢把名物分得清楚,之后再做学问。颇有一点名家的感觉。我同家父交流的时候,他也提到了这个。” “名家是所谓‘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乐正绫引用了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提到的说法,“我们海国也传名家之学,而且还比较发扬之。我们通书什中平时无论做工作,还是学习,总是要以正名实为基础的。” “怪不得。就连海国的女辈都受过这种训练吧?” “不能说都——男子也有未学而稀里糊涂的。不过就总的人数来看,确实男女都有很多。”乐正绫道。 “很不错。”司马迁说,“你们之后还要用这个底本么?” “它可能还要在天禄阁这个小院里待一段时间,还不能立即还藏阁中。”乐正绫向他摊手,“还有一堆书简,是原来编这个词典的时候有讹误的,回头要拆开来重订替换。到时候,这本记录陈仓县草原——也就是山南匈奴语的词典,同我们现在在编的山西匈奴语的新词典,一块完成以后,您同馆阁中的人坐拥两本词典,那会就有数不尽的方便了。我们先前从河西下来的时候,还为骠骑将军绘制过两张匈奴语地图,到时候若能使人临摹,带几份到阁中,也是极好的。” “是。”司马迁闻此大笑,“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出过塞。要见闻塞外的地形风土政制食货,就全靠你们这个辞书了。” “所以我们在这方面责任是很重大的。能为你们史家做贡献,仆也感不甚荣幸。” 楼昫在檐下,看着自己的什正同司马迁说话,每说几句,就要将手并起来,把腰弯下几分。九天以前火伴们在搓衣服的时候对他提出的警告又回荡在他的耳中。他忽然有些怨恨,为什么天禄阁不能将这个底本交还给什士们,而是非要让他们每日坐车入宫来做呢?这让什正见到了太史令的公子,并同他形成了友善的关系。自己在什正面前的竞争力毫无疑问地降低了许多。楼昫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大了。虽然这纯是宫中的不可抗力因素所带来的。 不过抛开这个不表,在整个校书期间,为了在什正心中形成的好印象,自己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什正也非常赏识他,甚至在一次回营后的私人聊天中,她直接说自己会是通书什中走得最远的人。可让楼昫望洋嗟叹的是,赏识也不一定代表好感。可是自己又不同夷邕一样,原来在乡间是一个早熟的情圣,几句话就能让一个傻女孩沉入自己的芳心——何况什正还不是那种傻村姑。 自己在情感上比较愚笨,如果硬要学夷邕那种法子,徒是邯郸学步而已,到时候自己在什正的眼中或许更为可厌吧。现在自己也只能从学习上,去从什正那边获得对自己的正面的看法。 自己过几天就要前往长安中匈奴贵族居住的府邸了。按什正的说法,他们仍然需要对这些骠骑将军的手下败将以礼相待,视他们如同视司马和将军一般。楼昫虽然对朝廷的这种做法感到迷惑,但是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什士,一个四级的不更爵,也只能按着朝廷的法度来行事。 为了工作的顺利进行,自己得在接下来的一天半中为这次谒见准备许多问题。楼昫打算将他能想到、查检到的每一个可能存在误区的问题都用专章记录下来,到时候挨个地问那些河西的人。 不知道那些匈奴贵族现在是什么样的?在出征归返的过程中,他们穿着昂贵的毛皮袍服,上面有精致的饰物和纹理。现在他们在长安住下也有近一月了,就朝廷为他们提供的条件,恐怕他们早已换上了汉地轻暖的丝绸了吧?就连自己这些大头兵,都已经换上了丝质的常服了。无论如何,不论是自己身上穿的,还是那些匈奴贵族所赏赐到的,最终的这些华美之物,都要落到农夫的重担上面。 怀着对即将到来的拜访的期待和担心,通书什度过了词典编纂完成以后的两天。乐正绫和天依从士兵们的笔记中搜集了大小三十余个问题,天依让他们各自将每个问题细致地记录在自己的笔记里面,以在集中讨论的时候方便查阅,同时自己也准备了一份。而到了五月二十号傍晚,当两位女什官向赵司马汇报了进度以后,赵破奴也将朝廷批准她们拜访长安中河西俘虏的文件递交到了乐正绫的手上,并对她们所能见到的几个都尉、小王的身份做了介绍。 万事俱备,二十一日清晨,什士们乘坐着车子,开始前往长安城的另一个新地方——城东安置俘获的匈奴贵族的宅邸。根据赵司马的意思,她们只要找到浑邪王的儿子所住的地方即可。 车轮在地面上隆隆地滚动着。天依和乐正绫满目严肃,手上握着装着校对过程中产生的问题的卷牍,准备向那些匈语母语者当面请教。后生们也是同样严阵以待。最终,在未央宫东北的一处遥远的宫墙下,她们抵达了一片同骠骑将军所居住的官舍一样豪华的、由灰黑的陶瓦和屋脊层层覆压的气派宫室门前。 “浑邪王子邸,到了。”引领的缇骑向两位女什官说,“和在天禄阁一样,你们可以亭留至申时结束。” “好。”乐正绫走下车舆,转向尚在车上愣着的士兵们,“开始整活吧。”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第二节 长安居不易 在农历五月下旬的热流当中,众人在下了伞盖车以后,并不敢在车前的日光下停驻太久。乐正绫带着士兵们聚到了王子邸大门的檐前,将赵司马交给自己的文牒从深衣内襟掏出,请应门的仆役前去传信。在等待传呼的间隙,一丛人被另外的几名仆人带进阴奥的接引室休息纳凉。 “这手下败将,威势还挺大呢。”夷邕说着。说是这么说,但是自己身居人家的屋檐下,气势首先就小了三分。他几乎是细声细气地把这话讲出来的。 这个语气和内容之间的反差引起了不少人的笑声。 “什副、阿楼,您们先前都在赵司马的府上,觉得这地界比起赵府来说如何?” “都一样。”天依想了想,对何存说,“我们现在还没进他的邸里去,光看外墙和正门的话,都是栋楣华彩的,大体上一样。在制度上可能赵司马要高一些,但是他们居在长安,各项事务想来都更方便。” “嗯。”楼昫也点头,“洛什副说得没错。具体的,我们得进了院里,再观察。” 通书什的什士们在室内休息了一番。未几,有僮仆入来答复: “诸位爵士,请随我来。” 大家纷纷站起身,跟着这个小仆人往府邸的深处走。天依一边走着,一边观察浑邪王王子和其他匈奴贵族所居住的大宅院的建筑和装饰。她先前随骠骑将军北征的时候曾经在休屠王的行宫里参与过安抚匈奴贵族的宴会,草原上的行宫皆是毡帐,毛皮、金铜、丝绸等货物点缀其间,龙骨在室内空间的是这么说,但是那名青年王族还是听从了劝诫,从靠几上站起来,向他们轻轻地还了礼。随后,通书什的众人才进入堂屋,在匈奴贵族们的对面坐下。适应了昏暗的灯光以后,天依才看清,为了使河西地区的贵胄们适应,这间堂屋是有意做了一些改动的设计——平面基本上接近正方形,看着像穹庐一点了。 “我们不幸在皋兰山下被执得,往长安押的时候,你们就说来问我们的言语。”浑邪王王子重新靠回那张几上,“现在还要来一趟,劳动我们这些人。你们还要问什么?” 祁晋师将这些匈奴语翻译回汉言——虽然他自己会的是山南匈语,而河西的贵族们说的是山西匈语。 “殿下,是我们近来有一些问题还没有解决,特整理了来核校的。”乐正绫回禀道。 “这个我刚才就知道了。”小王子晃了晃身子,“你们想问什么?快点问吧。早点问完了,我座前的这群老家伙们还要回去玩女人呢。” 言罢,他自己一个人哈哈哈哈地干笑了很久。在场的都尉、小王们皆面色不快。浑邪王的儿子笑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脸皮上的肌肉彻底停止了抽动,才冷冷地对堂前的众人说了一句: “问吧。” 虽然先前在北征的回程中就已经对这个小王子做过调查,楼昫还是接受不了他的这套语调。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个本应该囚禁在牢笼中的王子,在长安吃好喝好,奴婢仆人事前侍后不已的招待下,还能这么阴阳怪气地对待汉军和自己父亲的臣属、同侪。就算他是因为部落被打败而耿耿在心,打败他的部落的也不是始终不握刀兵的通书什,而是骠骑将军的大部队,以及众心不齐的诸部友军。就算战时有仇,他也不应该将情绪发在自己身上。难道这贵人向来见到骠骑将军,也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态度? 想是这么想,但是他的气场完全被这张冷峻的面孔压制住了。他本来想开口问第一个问题,但是一时竟没有成言。 乐正绫盯着楼昫。 “小楼,你的第一个问题。” 在一片固化的空气当中,受了乐正什正的激励,楼昫。如果其他部族赶羊的人用另一个音来说,那那个部族自然也会用它来说牧人的。对一个部落来说,它的根本还是牧人,尤其是牧羊的人。” 突然,浑邪王的小王子用右手轻拍了一下案头,整个人怫然而起。 “怎么了?”乐正绫也站起来,“殿下是不悦这个问题?” 那个青年河西贵族指着那个都尉,开口就骂: “你们这些老贼,天天在这个地方受用着汉皇帝送来的财帛泉粮,奴婢女子,毫无耻辱之意!你的心头里还有牧人这个词?你抛下你的部队,让兵任意劫掠你的牧人的时候,这个词在你的什么地方?” 都尉马上就将脑袋缩回了自己的衣领。祁晋师将这段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通书什听,他在一开始翻译的时候还较为顾虑,直到小王子冲他道: “转译,汉官,每句话都转译。让你们见见这些人的丑劣,比你们能够见到的还丑劣。” 说罢,这个王子将两只手拍上自己的脸,把五官拧成一块,别过头去,低吼了几声。透过较为昏暗的光线,乐正绫和天依才发现,这个小王子,在接见她们之前,是喝了一顿酒的。似乎这并不是专为通书什的到来而备,而属于他这些时日苦闷的常态。天依的脑海里再次想起来这个小王子在决战之后,当夜召开的宴会上的表现。在其他贵族向骠骑将军和校尉、司马们不断地进谄言的时候,他愤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以呕吐的名义离开了席间。当时天依以为他是受了战败的耻辱,而为这些人等所激所致。现在看来,这个小王子的动机倒还比自己想到的更多一些——他的眼里还有/syrti/这个词,他还把他王国中的/syrti/放在心上——虽然他的部众溃败已经有两个月了。 在天依心中,这个小王子的形象忽然相较其他人高大了几分。怪不得他自从被俘以来就一直摆着那张阴阳无定的脸,在随军返程的路上,当其他人都在驱使部落民俘虏维持他们从前的生活的时候,只有他一声也不吭,自己一个人做这做那,脸也不洗,手也不净。一直到自己现在在府中见到他,其他人身后或多或少都有一二美姬相从,但是这个小王子身后只有自己的靠几和酒壶。 一直到浑邪王王子暴怒地骂了同邸上的一众人等,将无耻、下流、卑鄙等一切匈奴语中的脏字都淋漓地使了个遍,他才重新坐回席上,情绪一瞬间颓唐了下来,浑身都在发颤。当他的后背接触到靠几的时候,眼泪瞬间就从他的面颊上流下。 “你们听这个者云都尉的。”这名小青年向通书什的什士们说,“他的解释就是我们能给的解释。牧羊的人在人民当中确实关键。……我喝得多了,说的杂话也多。你们不要介意。” 什士们面面相觑。这个年轻的王子瘫坐在自己的坐席上,一遍遍地用自己的手拂着前额的额头。从他的神情来看,朝廷虽然对被俘的匈奴贵族们奖以宝马安车,但是这个骠骑军俘获的最大的匈奴人却一直生活在痛苦和不堪当中。他是把这座豪华的宅邸真的当成了自己在长安的监狱在住,每天都与醉梦为伴,什么荣华富贵、金银利禄也与他无用。这个在部落战败以后将自己放逐至此的小王子,似乎比天依、阿绫、楼昫等人见过的大多数匈奴贵族,更具有某种责任感,更加胜任一个在文艺作品中才能见到的、爱民的王者的工作。 虽然在长安坐卧不安地寄住着,但是这个小王子以后确实有施展他这副苦心的地方。当河西之战结束以后,他会随父亲前往北地,并在几年后就从父亲手中接过王位,将自己的部族保存和长久地流传下去。看着小王子现在靠在座位上无奈的样子,天依对他未来的前途,以及部落民在这个年轻人管理下的生活提起了一丝期许。或许在这样一个人的领导下,他们的生存会比在者云都尉或者其他王侯将尉帐下,要稍微更有盼头——谁知道呢。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第三节 长安居易 浑邪王的小王子在将自己对其他河西贵族尸位素餐的不满情绪,以及对部落民离难的悲愤完全发泄出来以后,他整个人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暖席后面设立的木几上。虽然室内的气氛严肃悲伤,但是天依看着他,还是想到,如果浑邪王子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只液态的猫的话,他会如何从靠几上顺溜溜、软塌塌地流下来。 虽然不合时宜,但是这个生动的譬喻占据了她的脑门。 过了一会儿,正当何存开口问积压的问题的时候,这个小王子忽然从靠背上复站了起来。大家都以为他又要发什么言论,但是他向众人摆摆手,没有说一句话,自个儿被一旁的侍婢搀扶下去休息了——应该是醒酒去的。这几天来,他用长安的酒来浇自己的块垒,水土不服,自然会发生排异反应。 但愿他在长安居住的这段时间里不总是沉浸在酒桶当中,一是可能全长安的旨酒不够他造的,二是他在几年后还承担着继承父亲的事业,带领整个部族在匈奴和汉之间艰难求生的使命——虽然他没读过两千年后的史书,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酗酒的王子退出正堂以后,坐在通书什对面的河西地区的都尉、小王、千户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脸色从容了很多。通书什的什士们也颇感氛围缓和。在接下来的时光当中,他们便可以无干扰地采访这些理想的调查对象——男性,中老年,在本土待的时间够长。这些匈奴贵族向他们提供的信息将为他们确定自己调查内容的正确性提供非常大的帮助。 虽然在乐正绫和天依眼中,最正宗的发音人还是要在中等文化水平的人群中选择。这样他们既不容易受文化词的干涉,又能听懂发问的内容并有效配合调查。但是无论是匈奴还是汉的社会当中,阶层两极分化,想找一个中等文化水平的人,几乎比直接去寻县尉都困难一点。这个情况尤其以匈奴社会为甚。何况,在长安一带,除了这些被俘的匈奴贵族以外,她们也找不到其他中等文化水平以上的调查合作人了。 楼昫准备的几十个问题,在上午的调查时光中就已经解决了四分之一。这让他感觉事情颇为顺利。在同河西的贵族问答的过程当中,他关于山西地区匈语词汇的掌握正在进一步加深。或许在自己日后深入的学习下,早晚有一天他能够深入地掌握匈奴语言和匈奴文化,朝廷再将他安排到鸿胪寺工作,自己就是一个四海中枢的大吏了。到时候什正作为诰命夫人,也会每天饰金戴银,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到了接近午时的时候,不管是王子邸宅中的河西贵族,还是通书什的士兵们,在经过一上午的对谈以后,大家都感到饥渴难耐,口干舌燥。夷邕问完一个问题,还没等及回答,报时的钟鼓便从遥远的堂外传来。 “好了,小夷,这个可以下午再说。”乐正绫摆起手来,“大家求知若渴,但是也要把握一个度,慢慢接触慢慢消化。” “是。” “大家先把早上记得的笔记整理整理,把笔上的墨洗一洗,准备休息。”乐正绫向士兵们说着。当什士们低头整理文宝的时候,乐正绫以简单的匈语询问邸中的主人们,过午的饭她们能不能用上。在苏卜部和河西地区待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询问饭食这类较为简单的匈语句子她还是能熟练地说的。 对面案前的贵族们纷纷开颜向他们表示欢迎。通书什的十几位成员虽然爵位不大,但是是骠骑将军和鹰击司马特别关心的单位。他们不像浑邪王的那个不识大体的王子,他们是要在长安安坐高床,扎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的。骠骑将军的人在他们眼中便变得特别尊贵。 都尉和王侯们起身,走到什士们面前,以河西的礼节请他们在堂前摆开筵席,吃一些匈奴的味道,享受这里主人的接待。执事们见了主人的心意,急忙向庖厨传下令去。众人被贵族们接引着往大堂的后侧绕去,当他们抵达王子府的北半部分时,乐正绫和天依发现堂北的院子被装饰成了一片树木较少的开阔地,上面种着草,显然是模拟了草原的生态。 看来匈奴贵族们虽然在长安生活,于雕梁画栋的宫室中起居,但是他们还是把草原的生活习惯带回了长安。这也能够促进不同民族之间文化的交流——明清时期的西安清真寺,作为关中地区建筑艺术的代表之一,就广泛地吸纳了全国各地乃至中东中亚清真寺建筑的一些风格。穿过江南园林样式的月门,看到一堵照壁,便会看到上面镌刻的各种立体对称的几何图案。这是只有在西安的清真寺才能见到的一种奇妙景观。 仆役们摆来柴堆,很快,几丛大火便在厅堂后面水边的空地上生了起来。又有人铺开毛毯,在上面摆上桌案,以供大家会宴。在院中的侍女拿着什么的都有,有的把着各式各样的酒品,有的扶着扇子,有的则两手空空,所被单薄,专供宾客消遣。 “我们每日中午都会在这里烤羊肉吃。”那名被浑邪王王子破口骂过的者云都尉向乐正绫和士兵们介绍道,“也算怀念乡情吧。这关内的烤羊肉,肉质不及我们塞外,你们肯定也尝过。聊以解愁而已。” “看你们这神情,也不像是有愁绪的样子。”楼昫一边听,一边看着这些满脸横肉的贵胄,心中暗想。他还是不敢把这席话说出来。他不是小王子。 “所以说,食材可能粗糙了一些,但也是表了我们的一番心意。” “我们平日里也就吃点黍饭,略带点酱汁就已经很不错了。”乐正绫笑着向他拱揖,“今天能蹭邸上的这餐盛宴,仆等也是荣幸之至!” 几人便这么一边吹嘘着,一边向座上走去。三十多人围着中间的几个火堆坐了下来。明火已经被专业地扑灭了,几头羊在架上烤着,上面刷了几种这个时代能得的佐料,如油、酱、盐、粉之类的。按院中执事的解说,一会儿还要在上面淋上蜂蜜、枣梅、葱蒜等物,吃得绝对比先前在河西的行宫中只好不差。 听着这番描述,通书什的士兵们口水都流下来了。但是烤羊还需要至少一两刻钟才能入味,奴婢们便上了几份点心和凉菜,同时加了酒品,为大家开胃助兴。浑邪王的小王子也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了筵席的现场,目光仍然离散,看起来精神不好。 “殿下,”乐正绫向府邸的主人拜言,“下午还要同这些贵人们做工作,午时就不喝太多酒了。” “你们不喝,我喝。”这个青年人懒懒地说着,叉开腿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毛毯上,拿起一瓶酒就往嘴里送。 天依看着颇为不忍。 “你们不去侍奉贵客,干杵在这里干什么?”现场的小王和都尉冲未掌酒食的美姬们吼道。那些美人急忙向他们谢罪,小步走到贵族们和什士们的身前,在他们怀中躺下。但是接待什官的侍女们不知道女性是否也要受这种用,她们思索再三,也躺到了乐正绫和天依的身上。 楼昫第一次见有美貌女子横陈在自己身前,任由自己行事的。这让他吃了一惊。在衣服接触到那名侍女的瞬间,他的身子就有了反应。 不止是楼昫,通书什的大部分士兵都感觉青涩。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十七岁的少年皆感觉气氛奇怪。就连以早熟著称的夷邕,这会也犯了愣。 “我们什中的兄弟还太小,也一时不适应这种礼节。”乐正绫一边扶着自己身前的侍女,一边同小王们道,“还是将这些女子撤去吧,大家过个午,享受美味便可,用不着这么隆重。” “什官让撤,你们就撤。”小王子将一粒豆掰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着,“人家不兴你们这套。” 服侍通书什的少女们只得退立到一边。河西贵族们倒是不讲究,各个抱着怀中的佳人同什士们聊天。只有浑邪王王子,仍然是一个人,在最远的地方喝着饮不完的酒。仿佛都不用等到烤全羊上案,他光喝酒就能喝饱,然后继续在接下来的某个时刻跑去一旁吐。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几整只烤得皮肤香脆的羊被抬出烤架。厨师们将它们分成两批处理,一批是简单地切几块,直接端上匈奴贵族们的桌案;另一批是切成了片,以供通书什的来客们赏用。 “谢王子和诸位贵人招待。”通书什的士兵们向府邸的主人们行礼,随后大家便开始吃今日的午饭。 当烤羊肉被端上小王子的餐桌的时候,他抓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送,结果一个不小心,将嘴里的羊肉全呛了出来,他连忙又喝了几口酒压喉咙。 “殿下,”乐正绫向浑邪王的王子劝道,“您不能再喝更多的酒了。” “我自喝自家酒,同你有什么关系呢?”小王子摸了摸嘴唇,拿起另外一块羊肉,向这个女什官冷笑了几声。 “殿下,您现在虽然是客居在长安,但是为了王子部中的民人,您一样可以做很多事情。” “我这以后都在这儿老死了,能有什么事情?”小王子对此不屑一顾,“我就盼着快点死,回我那草原上呢。” “您是草原上的人们心中的太阳,倘若您的身子有恙,消息传到河西,您的部众会为您伤心担心的。” “对,要是我出了什么问题,在你们汉国死了,传到我王国当中,大家群情激愤,你们汉军就更难收拾了。”浑邪王王子指着她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每天都要喝了吐吐了喝,我要用这毒水,把我的腹肠饮烂,死了以后,教你们在河西难做!” 乐正绫眨了眨眼,思索了一下。似乎,这个小王子的嘴要比他的行动要厉害许多——他如果真的要求死的话,到了长安,拿把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即可,或者趁无人的时候走到旁侧的池塘旁边,一跳,就算救上来也无甚么生理。他如果要以自己的死来激化河西部落同汉国的矛盾,他早就这样做了。但是他没有,不知道是没有打算还是没有敢于,最后选择了每天喝酒这样的方式。这酒还不是高度酒,引发致命性酒精中毒的机会还不大。 这颇有一种一个现代人发愿,自己要以身证道,方式却是每天睡觉睡死的意味。 “这样太不值了。”乐正绫对小王子道,“殿下死在京师,对您的人民来说,有什么补益呢?汉同匈奴之间的战事是必然会持续下去的。骠骑将军此次出塞只带了一万骑,但是汉的皇帝要凿空西域,他早晚会让全汉国的骑士尽出河西,一直到楼兰那边。您父亲的部落在河西,就算您死了,大家激于义愤,同汉兵交戟……殿下,我素知您爱民。但您的部落民生下来的意义是什么?是让他们为您或者一个远在数千里外的单于庭被创而死,还是让他们能够在草原上安然地活下去,蕃息自己的牲畜?” 祁晋师将这番话翻译给了那个小王子。临了,祁晋师还在她的原话后面增加了一部分,说两位女什官都是海夷,自己也是羌人,大家都不是中土之人,之间说话是可以推心置腹的。 浑邪王的王子一时间没有想到如何驳斥。 “汉对河西的进兵是必然会发生的,而且恐怕是必然会胜利的。”乐正绫说,“您在随同我们回师的路上也看到了:在河西的部落首领,凡是同骠骑军抵抗的,他自己没事,但是他手下的年轻人惨死;而在不可抗的力量面前放弃的,没有一个人亡身。这是形势上发生的变革,在形势面前,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显得微不足道。不过您和您父亲的力量要更多一些,掌握着可怜人们的命运。我听说如果一个部落的首领真的爱他的部众的话,他会尽自己的力去给部众营造一个最好、最安全的环境,就好像带领他们找到绿洲一般,而不是将他们驱向沙漠。所以,要真的为了部众的生命,您不应该以自己身死的消息来让部落因愤怒走向危险。” 小王子在颓废中挺起胸来,想同乐正绫争些什么,但是支吾好久,并没有开口。 “殿下,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有另外一种主意。您现在是部落里面走得最远的人,您走到了长安,只要你愿意,你能够见到这个庞大朝廷当中的许多人,有机会为你们的部落谋福利。部落未来肯定早晚也会同长安有联系,那么现在在长安下,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一定要为我未来的部落做些什么。” “能做些什么呢?”小王子反问道,“我一个被俘的人,做些什么?” “这是殿下要考虑的事情。什么都不做,让自己荒废而死很容易,不需要什么脑子,但是寻求机会,带着整个部落向更前面的路,存活着走下去,才是难事。长安同草原不一样,长安的人需要草原上的人,这样小王子就算被俘,也可以有所为。”乐正绫继续说道,“我们通书什当然是在为汉做事,但是我们每日辛劳地工作,也兼在为列位的部落做事。我们为什么要来劳烦诸位,同我们叨叨几天的时间?因为我们在编辑匈奴言语的辞书。世上有很多问题都由言语不通而起,有了这些辞书,汉儿学了匈奴言语,可以用匈奴的言语同匈奴的部众谈话。言语和了,人之间的距离近了,民人之间的争夺也就不容易发生。从这点上来说,比起殿下,我们是更可以拍着胸脯,问心无愧地向你们的部众交代的。我们虽然忝列骠骑将军的队伍当中,但也在为河西做工作。我们为汉国的人、匈奴的人,无论上下贵贱,都在为他们做经年长久、流传后世的事。” 听了这番话,小王子又将他的坐姿调整了一下。 “殿下上午能向我们解答我们对山西匈语的一些问题,也是间接地在帮助河西的生民同汉地之人交流,今后河西的居民都会感谢殿下。我们也会在书的末尾添上殿下的姓字,已记您的德行。但是仆也真的希望殿下在长安能为您的部众找些机会,譬如,让它成为未来得势的汉天子所宠爱的部族,便是一件很大的机会。不要什么都不做,颓唐下去——毕竟部落的人们还是期待着你从长安能给他们带来好消息,好事情。” 浑邪王王子面颊上的醉红似乎消退了一些。他刚才一直把着一只酒瓶,但是在这个女什官的话语所激下,他将手中的瓶子慢慢地放到了桌面上。 “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有一些事情可做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神仍然游移不定。不过这个青年已经将酒停了,默默地咀嚼起快冷掉的羊腿。他似乎好几天没有正经吃过饭了,此刻的小王子像一头饿狼一样,两手各执着羊腿的一端,一口就咬掉一大块肉。天依看着他的吃相,感到如果他能从这番被俘之后的消极状态当中走出来,为他的部落——至少家族,在长安争取一些机遇的话,那或许也是一桩好事。 乐正绫此时方才感到肚子空空。她整理整理咳嗽的嗓子,也夹起一块羊肉,送进自己的嘴里,大嚼起来。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第四节 文字野心 受用了浑邪王子邸上颇带河西风气的过午饭,众什士吃饱喝足以后,当正午的阳光逐渐在西侧的廊庑前余出更多的日影,他们回到正堂,继续向匈奴贵族们询问自己在先前校对的时候发现的关于河西地区匈语的问题。照上午的进度来看,到二十三日上午,估计他们就能把自己积压的问题问完。 在听取了乐正绫的一大段话以后,浑邪王的小王子没有在筵席上多喝一口酒。在将上午所饮的醪酿消化得差不多后,他坐回了晨间自己斜靠的正堂主位上,酒精带来的绯红从面颊褪去,草原生活带给他的黑赤的肤色也重新出现浮上了他的脸庞。他将两腿安稳地盘踞在毯席之上,身姿也颇为端正了。似乎他对通书什调查河西语言也产生了一定的兴趣,在那个什正向自己说了调查活动的功用以后。 有了浑邪王王子的加入,下午调查的氛围活泛了一些——虽然他的年纪尚小,不属于最理想的发音人,但是上午调查时,通书什的队伍多为年轻人,而骠骑将军在河西俘虏的匈奴贵族们多为中老年,这两组不同母语者的年龄差异给他们的对话增添了一些无形的障阻。但是当浑邪王的小王子坐在堂中,不是起着破坏性而是建设性的功能的时候,他作为年轻的匈奴贵族,刚好可以起到两组人群中间的衔接作用。 令通书什还感到惊喜的是,小王子平时随父亲到处巡历,所经的部落甚多,他可以一口气举出许多部落的说法来,以供通书什的人们参考。这点在上午楼昫就有所察觉——浑邪王王子可以精确地说出匈奴语中的/qa/是由一些从丁零部过来的人群所操的。 在调查间歇休息的时候,什正还向自己补充了一点关于丁零部的知识——对于汉来说,从云中郡出娄烦,首先是东西横贯数千里的漠南草原,随后是一片大漠。在漠北又有一片高原,是匈奴屡次为汉所败以后现在所居的地方。而丁零部,则在漠北草原更以北的地方,具体的地理位置在北海附近,大部分居住在靠西的地方。 什正向自己强调北海并不是这片大陆终点的海,也不是地球北极的冰盖海洋。北海只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有数千尺深而已。从那儿出发再走个万里之远,才能抵达北冰洋几个月都为冰雪覆盖的海岸。北海之西有许多流向北冰洋的河流,丁零部和其他极北的部落便在这些河流滋润的、还不算极寒的地带生存蕃息。 “听说那儿的松林、桦树林非常好看。每到秋天,白桦林里落满了黄叶,狐狸和野兔在里面游走。”乐正绫以一片景色结束了这个知识点,“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唱一首我们那边的歌,叫《白桦林》,给你们听。” 听完什正的描述,楼昫对万里之外的丁零部产生了一股向往之情。什正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这让他在休息结束之后有点分心。不过在思维游离一会儿后,他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畅游神外的时候,他得仔仔细细地将当下的任务做好,让什正满意。至于北海和那片金灿灿的秋景,估计得等自己做了朝廷的命官,且四海混一之后再去看看了。 持续两日多的调查让通书什从这群发语正宗的河西贵族处获得了许多材料,也纠正了在二月的词典编纂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的问题。当然,对什中的许多人来说,这两天在长安的邸上进行的调查,还令自己的腹肠得到了异域的享受。三天三顿烧烤羊肉吃下来,不少人都感觉自己要变成一个匈奴人了。 五月廿三日午后,在浑邪王王子和王侯们宴请过通书什以后,最后一批问题在未时的三刻得到了解决。通书什的士兵们将简牍们整理得整整齐齐,放入自己的木匣内,准备结束对匈奴贵族们的采访。 “我们以后有机会的话,还会来拜访的。”乐正绫向小王子和诸位小王、都尉、千户拜道,“这只是初步编纂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等整部辞书编纂好了以后,我们会拿着辞书再过来核对一遍。到时候就要再麻烦诸位几天的时间。” 河西的贵族们都期待他们下次再来。毕竟在长安下,好心招待骠骑将军的人,是他们耕耘自己在汉地生涯的重大事项。 “你们编好了辞书,它能产生那么大的效果么?”浑邪王王子沉吟许久,仍然充满怀疑地问乐正绫。虽然他这两天一直在配合通书什做调查,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面貌都说予什士们和两位女什官。 “它事先是封存在馆阁当中。如果抄得多了,它至少要在长安中流传开来,虽然一时间到不了汉民那里。”乐正绫向他道,“它不是一件对汉和河西诸部立刻有利的事情,但是就长久来说,它是有好处的。” 说着,乐正绫向小王子作揖。就在作揖的当儿,她还趁这机会想向小王子说几句话,但是看着在场河西贵族们和通书什后生的脸,没有说出来。 草原上的生态,无论是之前于陈仓县上做调查时,还是在这两天浑邪王子同自己的交谈中,乐正绫都知晓了一二。早在千年之前,草原上的牧人同农耕的居民之间的冲突就已经开始了——甚至牧人自己之间的冲突都非常频繁。在无以计数的冲突当中,很大一部分,是草原人生理脆弱,牧人光靠放牧,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遇到大灾异,不求变即死。那会他们常要南下劫掠,如果离汉地远,就自己内部互相劫掠。 据浑邪王子自己说,光他们统辖的小部,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次冲突。牧人们动辄以弓马攻杀,死者数十人,甚至有一年达到三百人。 而汉多次征伐草原,亦是因为汉的边地会受到匈奴的大袭扰。农耕与牧民之间的冲突争夺,既是汉之患,又是匈奴之患。乐正绫隐隐地感觉,草原的民族要繁衍,活下去,光是攻杀掠夺肯定是不长久的,得学会如何认识草原、利用草原——汉地生民厥初,也是荒原一片,只是开发了,才有现在的兆民。汉国有文字,匈奴毋文字,如果无文字,最起码的教人放牧的书就没法写就。草原上也就一直是饥寒交迫,互相攻杀,杀旁边的牧人、农人,再被其他部落和王朝的军队杀。 现在从汉国至胡中的中行说已经在匈奴单于身边创制文字——多是用以计算牲畜人口的数量。那种文字是以汉文修改的,或许不适于匈奴言语。而且,如果难以印刷的文字被单于的亲族垄断,那对于偏敝的部落来说,亦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方才那一揖间,乐正绫一直想秘密地将自己创制匈奴拉丁化文字的想法说给小王子听,但是面对着他的脸,乐正绫还是收回了这个冲动的想法。 “非常感谢王子能在两天之中这么帮助我们。”乐正绫再次向他答谢道,“请王子相信,未来我们的工作必然能够带给河西的人们以好处的。” “如果像您所说的有这么一天的话,那是我在来长安以后自己荒废了。”小王子说,“今后你们要再来,我也没什么可以帮忙的。你们想找谁,都可以找;想吃什么,都可以吃。我尽我所能,把我所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们。” 乐正绫复向他拜谢,感激他在这两天中为通书什的调查及匈奴语辞书编纂提供的便利,并祝他在长安安居。随后,三人回到堂中,乐正绫将通书什的队伍整好,向小王子和贵族们道别,踏出邸门,准备返回上林苑做阶段性的整理工作。 在返回苑中的路上,天依向乐正绫问道: “你方才在堂上,作揖的时候似乎有事要言,拖了一小阵子。” “……我当时想到,我们可以为他们的部落创制文字。”乐正绫囫囵了一会儿,向天依说出来,“不过现在同外人说,还不是非常合适。” “真的要创制么?”天依蹙起眉头。 “这些部落掌握了文字,他们的文明之路就要开始了。”乐正绫说,“文明发展有一个必然性,不管我们创不创制,草原上都是要被文字书写系统所覆盖的。更关键的是,我们如果要创制,创制的会是便于书写和表音的音位文字。在激光打印发明之前,这种文字是最容易在印刷术上占到便宜,帮助草原上的牧人和小部落,打破祭司对知识和信仰的垄断的。” “这么说,不止是创制音位文字,还得扳个道。为了改变活字印刷在东亚的命运,我们也应该在这历史的早期,把汉地的书写系统从汉字扳到一种表达汉语的音位文字,把那套拉丁化方案散出去。”天依眨了眨眼。 活字印刷经由阿拉伯传入欧洲之后,在使用音位文字的大地上遍地开花,直接促进了宗教改革、知识爆炸。但是它在汉地却始终不能普及,受了繁冗的方块字的影响。一直到民国年间,一千多年前的雕版印刷仍然是汉地的主要印刷手段。直到激光打印和信息时代来临,汉字才适应了印刷术。 “没错。”乐正绫叉着手,“你刚才提到活字印刷,我们先前同小楼讨论的时候,我们同他说的是就算有音位文字,大多数人也识不了字,比如现在的罗马就是这样的。但是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活字印刷是在文明的演进中有重要作用的。有了音位文字,我们可以直接向赵司马提交关于活字印刷的设想,让世界在基督教诞生之前就应用活字印刷术,一步到位。” “可是那样我们就变成千古罪人了。”天依对此颇有担心,“倘若我们回去,人们万一得知我们在这个世界把汉字消灭了,我们可能会被石块砸死。” “革命时代的一句老话,‘领导人会变,人民会留下来’,换个电视剧歌词里的说法是‘黎民百姓长久,功名利禄短暂’。我把它编排编排,‘文字会改变,语言会留下来’。”乐正绫仰在车驾的靠背上,“一个民族文化的根底就是语言。只要语言还在,这个民族的文化就在——何况,到1949年的时候,在占总人口80%的文盲脑中,汉字根本没有一点位置,但他们既说着汉语,就仍是海国文化的主力军——在历史上处于沉默的大多数的汉族大众文化。” “……是。” “当然了,能够超越方言差异和时间差异的汉字一旦消亡了,这片土地的统一文明或许会走向分化。但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若是关心这个,那我也不会有创制匈奴文字的想法。我关心的是,不管是哪个人群,这片大陆上的人民大众,什么时候能够拿起文字作为自己的武器。” “光说这个,朝廷倘若知道了我们的用意,肯定不会让我们创制任何一种音位文字的。”天依对此感到担心。 “对。”乐正绫说,“我们是谋反大罪。但是我们过来,既然是这个地方独一无二的两个人,我们就要负起穿越者的自觉——你先前不也同我说过这事么?我们在这儿做各种事情,根底上不是为了刘彻服务的,而是为了这个时代及日后的数千万劳苦大众,以及贫贱的牧民,处于童蒙的越人,让文明之光早日点亮平原、森林、草原、海岸而服务的。” 天依呼了一大口气。良久,她坚定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决心,向阿绫说: “阿绫要做什么,我会帮着你去做到底,只要它对这个时代的晏柔姐、万安、毋奴韦们有好处。等编修完了匈奴语词典,我们就可以着手去做。” 楼昫坐在两人的车驾之后,靠着他半吊子的海国话听辨水平,听着什正和什副的这番交谈。虽然他对整个讨论的细节不太清楚,但是他从什正的话里听出来一点:她们要谋逆,想通过创制音位文字,再改良一种技术,让文字和知识成为这片大陆上每个人的武器。 楼昫花了数分钟来接受这件事情。在他的脑海当中,那个大雪的傍晚,什正在通书什陶院的室内向自己用眼神暗示自己对层级结构看法的场景,又变得清晰起来。看来什正从一开始的观点就很明确,社会的阶层结构应该打破,每个人都当获得自由。她打内心深处就没有站在朝廷的一边过——虽然她目前的所有计划都是依赖朝廷之力实现的。 楼昫感到自己内心的青春之火再次汹涌地燃烧了起来。什正和什副在各种公开场合都在试图缓和自己对朝廷的意见,但楼昫现在已经可以很明确地确定了,那些都是场面话。毫无疑问的,在什正和什副所在的大陆,那里一定不存在君主。她们如果来到汉地,要引导汉地的发展,成为这个制度的掘墓人的话,那自己作为什正的追随者,也一定会肝脑涂地,秘密地从之。只不过,高官厚禄、让夫人穿金戴银的想法,可能就要暂且搁到一边去了。 楼昫又想起来他从什副处所受的那套记录汉语的“拉丁化”方案。几个月来,在各种忙碌危险事务的挤压下,他几乎快把它的存在给忘记了。但是一想到未来人人识字、人人读书、人人思想的盛景,他决定,在自己闲下来之后,如果有机会长时间接触底层的平民,他就将这套文书发散出去,顺带将自己能搞到的书都用这套文字转写,形成这种文字记录的第一套智识。什正和什副肯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多一个传播的人,这个时代的希望就可以大一分。 这次众人回到上林苑的时间颇早,当大家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下午的阳光还很炽烈。乐正绫和天依便利用这个当儿,同什兵们整理了这两日从河西地区贵族们口中所得的所有问题的解。在今日结束之后,她们便会继续回到天禄阁,在将底本上的错讹改订交还以后,开始词典编纂的第二阶段:将校对底本时形成的两千多个基本词,以及在河西记录获得的四千多个新词增补到河西地区的词典当中。 “这真是一事接着一事啊。”夷邕叹道。 “毕竟你不可能期待每一天都是假期。”张原对他说,“赵司马和骠骑将军设我们这个什也不是大发慈善来的。” “对。”乐正绫向人们道,“赵司马还有十多天就要离开我们去北地,参加第二次对河西的进攻。在这十天内,我们只能加班加点,最好在他走之前能够遇到什么问题,让他解决一下。至于假期,或许他走之后,我们可以向新接管我们的中尉申请,再告几天假缓冲缓冲。” 听到什正可以在下个月初再申请放假,士兵们的脸上都露出悦色。不过楼昫的心里并不轻松。他的思维已经越过了几天的假日——一想到自己今后将会帮助什正做一件很大的事,他的心就扑腾扑腾地跳,停不下来。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第五节 第二个阶段 五月廿三日晚。在从长安的浑邪王子邸中回到上林苑后,当天晚上,乐正绫进入了又一个有点噩梦氛围的梦境。 她梦见的仍是两个月前的那场仇杀。她身上披挂着十许二十多斤重的甲胄,跟随着赵司马的部队,率领着通书什不停地在草原上奔走,躲避飞来的箭雨。四周喊声震天,可是自己的前后却丝毫不见一个人,只有天依骑着马在自己的旁边。 骑着骑着,忽然自己箭伤处的那个位置又传来痛觉。紧接着,传入她耳中的是天依带着颤音的呼喊。自己往后一看,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只有一匹草原马驮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抱着弓,身上穿着几个血洞,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当那具尸体头部着地、倒伏在地面上时,整片无人的荒原一下子都暗了下来。黑幕先是遮住了天空和远处的皋兰山,随后向她们渐渐逼近,吞噬着一切可见的东西。一直到最后,乐正绫站在天依旁边,除了身旁的恋人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乐正绫听到、随后是看到无数的冤魂从黑暗背后浮现出来。这些冤魂说的都是匈奴话和上古汉语,乐正绫虽然听不出它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凭借着梦境赋予自己的直觉,她感到这些冤魂在围着自己打转,质问着命运为什么独独选中她们,她们为了什么而活下来。 坐骑下的马也不见了。在自己思考问题的时候,不经意间,冤魂们吃掉了马,而怕鬼的天依还缩在自己怀中。所幸,事情还没有至于不可为的程度。在纷乱幽怨的鬼号当中,黑幕的彼端似乎传来一些人声。 是自己一年没有听过的、某种充满底噪的,一定是从哪种扬声器中发出来的声音。未几,乐正绫的耳朵渐渐地明了。这是现代语言学家周殿福发国际音标中各种元辅音的录音。有了这遥远亲切的支援,乐正绫面对绕旋着的胡汉众鬼,忽然如道士一般呼了一声。随后,她拿出了自己的道符:上古汉语的拉丁化方案,以及以同样的理念创制的匈奴语的拉丁化文字。在那一瞬间,这些符字变成了一个个的小木块,盘浮在二人空间的四周,变出来一张张写满黑字的书页。在纸张翻动的嘈杂声音中,众鬼魂的号角似乎减轻了一些。诸灵围着这些符字转了数圈,随后风一般地离开了。 乐正绫睁开眼睛,从方才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阿绫,你又做什么怪梦了?”首先传入耳廓的是天依的问句,“刚才把我抱得这么紧,差点我气都断了。” “没梦到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乐正绫看着视野高远处的椽瓦。 “我在梦里一定被阿绫保护得很好。”天依笑了几声。 “这倒是真的。”乐正绫也咧开嘴,“不管怎么说,睡眠是充足的。现在是几点?” “天亮了有一会儿了,估计是六点多吧。” “我们洗漱洗漱,差不多也该把那群小子们继续带回天禄阁做事啦。我该起了。” “我再眯一会儿……” 上午。在阔别四日之后,坐着公车,通书什的什士们重新进入了未央宫区域的东北门,来到天禄阁的台前。当他们走进先前工作过的东阁北二院的时候,从石渠阁那边请来的编书工们已经将整部以陈仓苏卜部为调查点编定的匈奴语词典散成了一根根牍片。地上到处都是散开的绳韦。士兵们今日得先按前三日从河西贵族处所得的、对山南匈语调查有误的词条去掉,换上修正后的词条,才能展开下一阶段的工作。工作量倒是不大,一上午能够做完,对于经历了二十天越来越高效的校书任务的什士们来说,不是个问题。同时,在东侧的库房里面,还堆积了近一丈高的空简策。这些都是从府库当中拿出来的,用于下午以后新词条编写的备用牍片。 “这简牍,这时候就是这么麻烦。”乐正绫对天依说,“一部书中有一片简出了错,原先编好了整卷书,还得拆分下来,换掉了简片,再整个儿重新编回去。” “哪儿啊!要是线装书,更不好改。”天依摇摇头,“写书难免有差讹的,而在传抄刻印过程当中,错讹更多。有时候一本书一个版本,几百页厚,光是校勘这个版本的错讹,出的校勘记,能出一千页厚。” “我把这茬给忘了。”乐正绫笑道,“谁教这会儿没有线装书呢!” “等关中的麻纸作坊搞出成纸,我们再向司马献活字印刷的计,第一本线装书就可以出来了。”天依道。 “恐怕还得等个好几年。那蔡侯改良纸就用了六年时间,这工坊试了半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可能现在还在瞎撞。” “反正还没有到追求大印量的时候。”天依看着散在案上排好,一根一根被换下去的牍片,“就朝廷现在所需的量,这样编编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辛苦了编书的工人。” 过了一个时辰,在什士们将该替换的牍片替换完成,并加以检查确认无阙无漏以后,编书工们抬起桌案,将几张木案连带着上面的底本小心翼翼地抬离院子。 “哎,列位师傅,这是做什么?”乐正绫问他们。 “我们把它抬到北四院去,那儿无人,我们将每卷次第地再编上。”编书工人的头领向她说,“阁丞说了,我们在这儿编,影响你们的事宜。” “辛苦师傅们了!”乐正绫向他行了个深揖。这石渠阁和天禄阁,汗牛充栋的文献,恐怕有大半都是这群御用工人夜以继日地编出来的。如果抛开官秩,谈他们的地位的话,这些工人的地位恐怕比整日除了看通书什校书以外就无所事事的小吏要更高一些。 在盛着二月词典底本的几张长案被抬走以后,院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这是通书什在北二院工作以来,第一次离开这十几卷底本。 “大家先休息休息。”乐正绫转向什士们,“上午我们就做这一项工作。等到吃完了过午的饭,再把下午要用到的笔记拿出来,我们开始确定山西匈奴语词典中剩下的那些词。” 乐正绫在这里并没有强调剩余待编的词有六七千条之多。这个数目字,她先前同什士们提到过,但是现在在工程即将开始的当口儿,为了避免庞大的工程对编修工作者士气造成的影响,她并没有将这个数说出来。 “大家还记得一开始整理词条的时候,是怎么整理的么?”天依问众后生。 楼昫想了想,很快就答了出来: “是大家把笔记整理到一块,然后商量,确定它具体的音值,商讨它的意义,在牍片上写下。现在我们确定音值的时候并不是按严式音标来记录它的发音,我们也没法请调查人到我们现场来发音,只要较宽地,按照匈奴语的音位系统,将一个音在音位系统中所属的音位找到,描写下来就可以。” “没错。”天依点头,“那会你就是做那个辨音的工作。你的听力很准。” 楼昫回想起了当时在上林苑的陶院当中编书的日子。令他印象最深的反倒不是自己从各种记音的方案中择选出正确描写方法的过程,而是什正那袭暖色的曲裾。当时他们尚没有跟随骠骑将军出河西,什正的脸型匀称秀丽。在编书的时候,光是看着什正的腰肢,楼昫就能感到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自己身上。这是他一生当中也难以忘记的。 而现在,夏季都快过了一半了。 “我们当时怎么整理词典,现在就还是怎么整理。”乐正绫继续向士兵们说,“这个也不需要强调,下午大家拿到空牍片,分小组开始讨论的时候,当你们写下第一个词条,你们自然而然地就重新将这一套熟悉起来了。我和洛什副还是在你们四个小组当中来回巡,给你们提供建议。如果我们搞不定,你们可以问祁叔。” “唯!” 喝了会儿水,大家迅速地投入了山西匈语词典的词汇补完计划当中。开活第一天,忙碌一些是好事,前几天做多一些,特别地熟稔了,之后的日子便可以轻松许多。 天依同乐正绫预估了一下士兵们完成任务的效率。在校对之前那本词典的底本的时候,大家花了十七天时间,将山西匈语的两千多个常用词校了出来。那是全什人都合成一块,参与校书的结果。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六千多条焉支山以西匈奴语的一般词,这个词量是先前的接近三倍,但是士兵们分成了四组,又要好做一些。恐怕他们完成这个增补工作,也大概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这个时间虽然对于赵司马出军的日期来说显得长了,但是对于编辑一本正常的、包含数万个词的、将词语的词性、词义、例句都准确地记录下来的汉外词典来说,这二十天也不够干什么。不过通书什现在做的毕竟是草创之功,等后生们日后有了自己的子弟,人数多了,水平也上来了,接触匈语调查匈语的机会和次数也增长了,自然他们就可以去将这部草创的词典越编越大,越编越雄厚。到时候,他们还可以把汉代各地的方言,也编辑成若干部非常宏大的词典。 可惜,这些大部头的书籍,不知道能流传到两千年后而不散佚、成功成为历史语言学调查对象的能有多少。 中午。天禄阁久违地为什士们送来了羹食。似乎在五月底,什士们所受到的菜肴又同月初的时候不一样了——上来的烤串乍一看同烤羊肉无异,但是众人一吃,发现口感不对。肉不再是羊肉了,这是鲜虾去线捣泥以后,结成的虾丸串。 “好家伙,山珍变海味。”夷邕一边嚼着虾丸,一边啧啧道。 “这还不是海味。这应该是河虾。我们这儿离海远着呢!” “有不吃虾的么?”魏功环顾众人,“我可以帮他改善一下伙食,他把虾给我,我把匣里的饭给他去。” “拉倒吧,想得美!”大伙都被他逗乐了。 “要这样每隔半个月换一次餐食,倒是也挺不错的。”齐渊一边将虾丸上的酱涂到米饭上,“宫中的饭菜,吃着不腻味。” “朝廷太支持我们了。” “对人家宫里人来说,就是每日多做它百来串的量。”魏功一边拎着手中的串,一边道,“想想,这未央宫里,成千上万的吏员、宫女、妃嫔、亲戚,多我们二十个人,算多么?” “是。可我们还是要谢恩的,平日里真吃不到这些。” “谢恩,该谢恩。”众人戚戚道。 “最大的谢恩就是把我们的词典增补好。”乐正绫向什士们说,“词典增补好了,能派上点用场,匈汉交通了,河西巩固了,给朝廷带来的价值可比我们这些天在这儿吃用掉的要重要多了。” “还是什正道理讲得明白!” “吃吧。” 吃完羹食以后,日头从正南方向西移去,通书什正式开始了编辑匈语词典的第二个阶段——增补新词的阶段。三个月前,一开始带领士兵们编辑词典的时候,当时乐正绫的心里还有些打鼓,对士兵们整理材料、合作编纂的能力有点怀疑——虽然他们已经半自主地进行了一场为期一个月的语言调查,但编定词典毕竟是另一项她们从未碰过的难事。但是这三个月过来,众人的经验和学问都长进了许多,当大家安坐在天禄阁的小院里面增补词条的时候,乐正绫和天依都感到比三个月前从容了很多。整个下午下来,士兵们向她们提问、请二位什官决疑的次数,比起二月份编写底本的时候,要少了近一半。这是个好兆头,或许再转过一年,什么经籍都不看,什么圣贤都不学,而专门精研语言的什士们就可以将这个时代知识的大梁。 乐正绫这几个月还时常向他们引介一些其他方向的知识,虽然头一遍听的时候大家都不懂,但是小半年下来,众人在细菌、病毒和消毒方面已经初步具有现代普通人的常识,地圆说和基本的地理也已经渗透到士兵们的世界观中——虽然分子、循环、天文等一些更深一点的常识还没有为他们所理解,不过乐正绫会将这种艰难的科普继续持续下去。如果还有余力的话,自己开设一个数学班,给士兵们教教小学的方程式,让他们多方面发展也是好的。 总的来说,下午的活动较为顺利,事情也不多。天公似乎也作美,在中午过后,天中下了小雨,为士兵们驱散热气,而在临近昏时的时候,雨水又恰到好处地停下。回到上林苑以后,众什士都觉愉快。增补阶段的第一天便如此轻松地结束了。 “不知不觉,五月也快要走到底了。”走在回家奴营的路边,看着路旁天边的彩霞,乐正绫忽然抖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啊。”天依一边踩着地面上长的草,一边说。 “如果把我们的事情按月份来计的话,还是挺奇妙的。好像我们到汉地每个月都有不一样的生活。”乐正绫搓了搓手,“就拿我们相遇以来说吧。去年冬时,我们还被莫公子关在监牢里,之后被赎到洛阳的军中;腊月,我们就在通书什做了什官,到了上林苑。一月份,在陈仓草原做调查;二月份,编写山南匈语词典;三月,随骠骑军大出,一直到皋兰山,四月又转回;这个月,我们又在编写山西的匈语词典。谁能知道下个月、两个月后、三个月后,我们在什么地方呢?” “居无恒所是我们现在的命运。”天依道,“不过就当前来说,我们的生活是稳定的,一直在上林苑里。大家都在长大,未来也有可期。” “希望是这样。”乐正绫继续遥望着赤霞,“我们已经前进了这么多里程,也向这个时代提供了足够多的东西。有时候我会觉得困倦疲劳,如果说早前我在通书什任职的时候还很想闯的话,现在我只想把剩下的一切研究都交给什士们,让他们自己慢慢琢磨了。我想念我哥。” “三个月后,指不定我们就在上海了,也说不准呢!”天依安慰她。 “去洛阳一趟吧。”乐正绫叹了口气,“到洛水旁走一遭,蹚蹚水,就算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可以濯一濯足。” “等忙完了词典这一回,我们就申请去。潮流凶险,春秋多故,我们最好不要一直滞留在这个时代。” ——第五节完—— ——第二十二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第一节 三伏天 从廿四日众人开始增补新词起,一直到五月末,通书什的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短短五天下来,大家已经为这本更大的匈奴语词典增补了两千条新词。光就这一点来说,他们在匈奴语词典上所做的贡献,就已经逼平《尔雅》的水平了。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辞书,《尔雅》收录的条目也仅有4300余条。 在体例和结构上,通书什的士兵们也没有根据《尔雅》的经验来进行这部词典的编纂。乐正绫和天依带给他们的是海国的经验——无论是《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这些字典和词典都是根据字母来排列的。而在没有26拉丁字母传统的汉代,乐正绫将其稍微改变了一下,让学生们将这本词典按照音序来组织词条。故从某种程度来说,通书什的这份工作,还为古典时期东亚的词典编辑提供了另外一套组织条目的架构:根据音序来排列。 早在三个月前,天依就在词典底本的序言里写了本部词典是“因声定类,利见查检”,只要一个人听到了一条匈奴语的发音,他就可以通过首先听到的辅音或者元音来在词典中找到它的位置——不会国际音标的也可以根据汉字谐音来寻得这条词的所在,可谓方便。 美中不足的是这部词典还是在“学富五车”的时代编定的,它的载体是厚沉的简牍。每当要查阅的时候,需要查阅语词的人得将十几卷简牍都搬出来,然后一一地翻阅。倘若要随身携带,也不方便。故这本词典的命运早在什士们将一个个词条写入简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的——它注定是要被封存在天禄阁中,只有那些平时不太接触匈奴人的、馆阁当中的学者——比如司马迁和司马谈,要了解一些匈奴部落的风俗人情时,才会光顾它的藏室,在里面翻上一翻,当一本百科全书那样看看。 不过万事毕竟都有个开头。在公元前,能搞出这样一部词典,就已经实属不易,利用了许多现代语言学的入门知识。倘若要将它做成《现代汉语词典》那样人手一本的程度,恐怕不等个一两千年是真的没有办法。天依虽然有在这个时代推广活字印刷的意愿,但是活字印刷的基础在于造纸业的蓬勃发展。从元狩二年十二月一直到元狩二年五月底,赵司马一直没有给他们带来关于那个麻纸作坊的任何消息。也就是说,第一张可供书写用的、纤维均匀纹理平顺的纸还没有造出来,更遑论印刷术了。 时近六月,工作也没有那么好做了。天依和乐正绫二人还是低估了关中的气候,五月份她们见识到的热流,在天禄阁方面用凉棚覆住了院子以后,并没有给参与校书和增补的什士们带来进一步的困扰。但是在五月底,下午不再出现什么雨水之后,东阁北二院中的热度平衡再次被打破了。就算什士们把桌案搬到檐下,什么事也不做,空气中的热量也会渗过凉棚上覆盖的茅葺,进入院内,将众人热得汗流浃背。 两位女什官作为通书什物质条件的保障者在这方面出了很多力气。每当什士们不向她们提问题的时候,天依就和几个宫女打来凉水,将水泼在院中的砖石上,让水蒸发。每过一个小时,她们就这样泼一次。但是对于天依来说,这种降温的效率比起屋的就说,该要的就要。等我从塞上回来,你们再归我约束。”赵司马言简意赅,同时向她们做了个眼色。显然,在私下讨论的时候,赵司马曾经向二人提到过中尉所属的派系。他今天能同乐正绫说“该要的就要”,说明就现在的态势下,这名中尉在朝廷中还不敢直接节制骠骑将军托人管理的部队。这对通书什来说是一个利好消息。 说完了这条消息,赵司马又一一地走过什士们,同他们寒暄了几句,才同那名军尉离开现场。按他的估计,此次出征可能又需要两个月。 “中尉!我们的待遇可真是优渥。”士兵们讨论道。在现在这个时世,中尉是北军的总指挥官、京畿地区的治安官,手掌禁卫,实力雄厚。这个官职也是后世执金吾的前身。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领导,通书什在与他打交道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第二节 欢送赵司马 虽然已经正式得知了赵司马将于六月初三前往北地,自己的什将由长安朝廷的中尉代为管理的消息,乐正绫仍然率领通书什的小伙子们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学术活动。在之后的两天中,什士们一直在天禄阁东阁的院落中,一边在凉棚下抵抗酷暑的侵扰,一边继续完善着焉支山以西匈奴语的语词。词典编纂是一项具有持续性的工作,什士们可能还要继续工作一个月,词典才有可能形成一个较为完善的体系。 无论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在他们继续完成词典的时候,赵破奴都要在河西跟随霍去病四处拼杀,无暇顾及什中的事务。说来也微妙,通书什刚在五月下旬拜谒过浑邪王子在长安寄居时的府邸,乐正绫还向那个小王子交代过自己未来可以在文字上帮助他部众的意愿,转过十天,乐正绫的不参与,其实也是参与。”魏功说,“一打起这种仗来,我们县里肯定又是要鸡飞狗跳,到处输租抽丁了。” “我们现在是不更之家,受到的影响总要少一点。”何存同他道,“大不了把赏过来的钱,再当作税钱搞一部分出去。” 士兵们一边这么谈论着即将发生的战事,一边围观祭祀仪式。大家都没想到仪式会持续很长时间,有那么多繁琐的环节——他们先前自己经历的时候,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明天我们在入城之前还有一段闲暇,大家得到营门口向赵司马道个别,向他祝个好。”乐正绫转向士兵们,“就像我们出征的时候大营的士兵也到营门送别一样。他毕竟是我们的老上司,老恩人,我们得祝他在河西安然无恙。之后,我们再继续我们的工作。” 什士们都将此话记在心上。 第二日。天依和乐正绫早早地起了床,将内务理好,走到院子里。由于要准备出军,今日的朝食做得特别早,时间还不到辰时,太阳刚从地平线下爬起来,炊烟就在各队骑士的营中升起了。家奴营为了同营中的作息同步,也依着大营的时刻做起早餐来。 “还好这次出征你们不走。”张嫂同依绫二人道,“上次你们走,可把我们给担心坏了!” “上次是带着任务去的,没有办法。要去河西实地踩一踩,调查那边的言语。”天依说,“既然已经都安然地将这些东西查回来了,自然也不用再出去第二次。大家的学业也有所成就,出去第二次,万一损失了一个人,那都是朝廷没办法接受的。” “是。” 天依和乐正绫同家奴们喝过粟粥以后,就前往了通书什的营地,与什士们会合。大概辰时三刻的时候,从幕中走来了郭军尉。乐正绫喊起口令,将士兵们排成两列纵队,听候他的吩咐。 “营中预拨出的骑士,他们所有的东西在昨天就已经准备好了。赵司马大概两刻之后就出发。”这名军尉先是向他们介绍了今日出发的时间,随后同众人道,“大家跟着我,先到营北门口去候着。” 乐正绫和天依遂带领通书什,被军尉引至上林苑大营的北门口。在北门外有一座小丘,刚好可以容军士们在上面休息,已经有一些单位被带至门口周围歇下,准备参与今晨的出征式。什士们被安排在山坡稍微靠近路边的地方。这样赵司马出征时,第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们。 不一会儿,营门四周已经聚集了数百人——基本上是大营总兵力的一小半。过了早上八点,参与第二次河西之战的北军部队已经在北门内排成一条长龙,赵司马和他的卫队正排在队列的首端。赵破奴本人跨着大马,立在北门外,气定神闲地看着一众骑士们。 郭军尉上前同他问候,并向他指出了通书什所在的位置。当赵破奴顺着这名军尉的手指,将目光投向什士们时,众人向他行礼。赵司马又在马上向郭军尉重申了一些远征时管理通书什的细节,郭军尉才向他拜揖,回到观礼的坡下。 未几,当太阳升到更高的位置,照到林外路面上的时候,坡上的鼓号大作。赵司马向在场的众军发表了演说,并用昨天祭祀占卜所得的结果来向出征的士兵证明:就算在草原上,天命仍然偏向汉国的一方。他的演讲并不冗长,在一阵大作的鼓点当中,他便率领着五百名北军骑士,以及运输他们辎重的队伍,沿着干燥平整的道路向上林苑的北门走去。在北门外的那个三岔路口,他们仍然要与霍去病所部合并,渡过渭河,经过接近十日的行军,到达北地郡,随后同公孙敖一道将兵出壁垒。 “使君百战皆捷!”通书什向他喊道。但是他们的祝颂消失在了现场震天的鼓乐和其他部队的声音当中。 当最后一辆大车携带着粮秣消失在群林的最远端,鼓角又鸣了半晌,出征礼才宣告结束。郭军尉并没有对通书什下更多的命令,而是让乐正绫自行组织今天的编书活动。乐正绫一时分不出来到底是通书什的工作已经稳定到了一定的程度,军幕也对自己颇为信赖,还是他在赵破奴走了以后,对这个什的事务并不关心。 “这就走了……”众人议论着,“三个月前他们也是这么看着我们走的。” “走吧,道完别了,我们去长安,继续编词条。”在观礼的部队各自解散,恢复日常的课目和训练以后,乐正绫对众什士道。 大家回到营区,乘上在那儿等候的公车,驰往直城门去。今天由于送离了赵司马,他们这日份的工作减少了一些——比起往日,他们要晚一个小时抵达未央宫。 “天依,你还记得我们那个世界的历史么?”在马车上,越过一丛又一丛竹林时,乐正绫悄悄地问身旁的人道。 “记得。这次出征虽然准备充分,但是只有骠骑将军一路人马完成了战略目的。不管是博望侯张骞,还是右北平的李广,还是公孙敖,要么是导失路——比如公孙敖没能与骠骑将军预期会合、张骞没能与李将军会合,要么是受匈奴重兵围困损失惨重——比如李广。但是还好骠骑将军远涉沙漠,给河西地区的匈奴势力造成了重大的打击,这才挽回了汉王朝的脸面。不过从成本上来讲,朝廷还是用了三路人马的物资和人力,打了一场一路人马的胜仗。” “这次我们身在历史当中,不知道是偶然性还是必然性伴随着我们的生活。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经历的时代都同历史所书写的大同小异,但是此次这么大规模的出征,李广还会不会为左贤王主力所困,公孙敖还会不会跟骠骑将军迷失道,就真的说不定了。” “总不可能是汉军大败吧?”乐正绫笑道,“连骠骑将军都败了,不可想象。那样我们什的工作都不好做了。” “反正我们是小角色,安心地在长安把这本匈语词典做好便是。”天依说,“编完了词典,我们再同那个郭军尉申请申请,让我们再拜访一次河西的匈奴贵族,找他们把词典上的词都核对一边。大概骠骑将军回师的时候,这本词典也就编完了。” “嗯。”乐正绫靠着车槛,“不过我总感觉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简单。赵司马一出师就是两个月,这两个月中我们同那名中尉能不能建立良性的反馈关系,他作为汲黯的亲故,他们那一派,虽然听司马说不支持骠骑将军和大将军,但是我们毕竟是军中较为文职、给汉廷创造知识的那一类人等。不知道中尉每天事务繁忙,肯不肯给予我们足够的方便。” “按理说我们的工作是太史公和史迁也认可的。前些日子,史迁就找你问过几次问题。能得到这个时代最有文质之人的认可,应该不至于。” “反正现在一切的猜测都是我们对中尉的陌生带来的。”乐正绫舒了口气,“不管他们做什么,我们得尽到我们所能,给郭军尉和中尉留下足够的好感。这样后生们以后离开了军队,来到朝堂和馆阁上,路也好走一些。” 在对这两个月中通书什新领导的猜测中,两位什官的马车驶入了直城门。天禄阁东北二院的一切还是如昨日她们来时一样,插不上手的书吏们仍然是躲在室内听着什士们蹦自己不通的匈奴语词,老宫娥亦照常使唤年轻宫女,到了休息时间,两位什官也在院中给士兵们洒水扇风。似乎在赵司马出征前和出征后,通书什的事务和待遇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制度的机器仍然在乐正绫、阁丞等齿轮的顺应下有条不紊地向前运转。树上不时传来知了的聒噪,野马在光线中浮动,令人烦闷的六七月份就在赵破奴和骠骑将军缺位的情况下,来到了通书什的身边。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第三节 礼轻人意重 自五月下旬以来,在词典编纂上,分成四个小组共进事业的通书什毫无疑问地取得了很大的成果——除了两千多个在校对底本时形成的基本词以外,他们已经从笔记中整理了数百个新的常用词,内容从天文、时序、地貌一直延伸到瓦甑的名头、装饰的纹样。这个工作持续两个月,这个时代东亚最先进最完善的词典,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本匈奴语词典,就将以三四十卷的大部头面世,成为一本中国语言学史上绕不开的煌煌巨著——无论其失传与否。 但是,什中的事情并不是只有辞书的编纂工作。譬如在赵司马月初前往北地之后,天依和乐正绫每日同通书什在天禄阁中工作时,便总觉得周围缺了点什么。 天依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自己在初穿越来时的半年时间当中,就是在赵司马的府邸里面过着并不自由的生活。无论是为奴挨打也好,还是给赵筠战战兢兢地当老师也好,赵破奴司马作为府邸绝对的主人,自己总是恐惧他的威权,忌惮他的脾性。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迎接赵筠的宴会前见到赵司马的时候,他向自己和奴隶们发布的训令: “若是我从小姐那听到你们有谁犯了家法,或者有敢欺侮她,对她忤逆,就让你们充军,若是婢女就转卖出去。” 这番话并不独赵司马的首创,赵家的公子们平日里向奴婢们言语,基本上也是以这种威胁性的言辞为主。但是同他的几位儿子不同,赵司马在说完这段话后,还会在后面补充一句: “但若是小姐错在先,那另说。” ——这便是他同他的公子们,尤其是二公子,最大的不同了。就事实上来说,相对于那几个年轻狠厉的后生来说,司马使君也尚是对自己有很大的知遇庇护之恩的。 在自己同阿绫的海国知识被发掘出来之后,自元狩二年冬日以来,赵司马对二人的态度发生了一次非常大的转变。当他应了骠骑将军的委托,征召二人组织起通书什以后,在这半年间,凡是她们在什务或者个人方面有什么需求,只要走到赵破奴的幕下,他就能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讨论许多问题。天依一开始并不很适应这种变化,但是经过什官与军幕之间半年的磨合,再加上出征河西以来司马和骠骑将军对什中的各种保护,在依绫两人的心中,这位军司马俨然成为了一种名为“老领导”的亲切印象。这个结果是天依初来汉地的时候,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的。 她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可以被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还是什么——应该不至如此。在古典时期,作为没有家族背景而具有一定程度的知识、能够被保证基本生活的人群中的一份子,天依很清楚赵司马同自己的关系是这个时代上层人物同知识人关系的一个缩影。无论是远古的王朝还是现代的市场社会,要建立统治基础,其中必要的一环便是将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收编为自己的附庸,让知识分子成为殿堂的扬声器而非大众的先锋官。在这个大背景下,自己和阿绫能从奴隶、逃犯、死囚的危险境地一举翻身,并不是由于这个社会有很大的流动性,其同自己的努力也无太大的关联,纯粹是展现出海国长技的她们在统治者的眼中变化了标签。 在穿越之前,自己看到一些大女主的宫廷穿越剧,总是为其中的女性形象感到不快。在编剧、制片方的运筹下,似乎具有一身现代知识的女性,到了古代,只能跟这个阿哥谈恋爱、与那个王爷玩暧昧,而现代人能够施展的事则一件也不做。但是穿越一年来,天依才发现,自己真到了那个境地,能够做的还远不如那些幸运的姑娘。 何况,无论是以某种形式去奋斗,无论是出卖知识还是出卖爱情,她们都要依附于政治和社会上的父权体系,在里面当一名乖巧的角色。自己和阿绫在这个社会体系中所做的,同那些大女主爱情片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现在二人面临的新环境是自己的直接领导从赵司马换成了另外一位军尉——官秩没有赵司马大,也不一定能见上几次中尉,而且他同两人是完全陌生的。这两日在什中增补新词的时候,天依每想及此,就担心通书什能否继续像先前那样在长安中,只要在学术上有需求,打个报告便能开绿灯,受方便。 乐正绫也担忧这件事。她们打算找个时间,先同这位军幕中的臣尉打上第一回交道,试试情况。 “阿绫,我们明日去见他的时候,需不需要带点什么东西?” 六月初四日夜,当两人披散着中衣躺在床上纳凉时,天依一边摇着自己闲时在家奴营中织的草扇,一边问阿绫道。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郭军尉属于何等样人。”乐正绫看着黑漆漆的屋实话也不如我们后世那么常见,必然这种赠礼也还未过时的。况且,姜相对于五谷来说还高产,真的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在这方面也是可以有寓意的。除了姜,我们再送一些其他的,更美的东西,来辅佐这个主礼。” “天依真是有文化!要是我,真的不知道该选点啥好。”乐正绫说笑着,亲了亲身旁人的右颊。 第二日一早,两人从军幕的卫士那里打听了郭军尉近日的日程,确认了他近几日都在营中。在从长安中增补词条归来以后,她们去了垆上,向厨人买了一大袋生姜。随后,趁着离夕食还有一段时间,天依和乐正绫提着这花钱买到的大量的姜,以及顺带着在垆下买的两瓶酒、一斤腊猪肉,从营里出发,前往军幕。 郭军尉见到两位什官在司马走后不几天便前来拜谒自己,手中还提着酒肉,脸色颇为舒展。他将身子前倾,向二人问道: “你们带这些物事,是来做什么呀?” 这是明知故问。乐正绫将礼品托给天依,向前躬身道: “赵司马同骠骑将军远出北地,在接下来的数月之间,通书什的工作全要倚赖君的领导,麻烦您的精力。我们什中的后生,为了表达对军尉的尊敬和感谢,特置办了酒肉,托我们转赠给您。礼品微小,不成敬意。” 郭军尉听了乐正什正的这番言论,神色颇为愉快。 “你们通书什,作为骠骑将军亲自指点的什属,以后有大前程的人,能看得起我这一个小小的军尉,实在是不敢当。” “军尉同赵使君一样,什中今后要开展什么事务,都离不开您的指点安排。”乐正绫说,“我们什虽然是专务言语的一个什,但是平日里我们都在向什士们课礼义人节。小子们虽然还未及冠,但都是懂事的。希望您能够将敝等的一片心意收下。” “那为了什中后生们的情谊,本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郭军尉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天依将手中的酒和腊肉交到旁边的军士手上,郭军尉一挥手,那名军士将其提入了帐后。不同于后世的一些伪装成书法、文玩的礼赠行为,在这上林苑大营的军幕当中,似乎直接行礼并不是什么需要秘密进行的行为——甚至在公共空间便可以做到。天依先前颇有在赵府的厅堂中看见洛阳的官员在宴会上同赵司马互相酬赠的场面。 “我看这位什副的手上还提着一袋东西?” “禀军尉,这也是什中上下小小的一点心意。刚才徒是说了酒肉,大家除了食品以外,还准备了一些姜,欲献给您。”乐正绫继续拱着手,“我们送这份姜,主要是借它发个愿,祝愿使君在身体上能够康健强大,关弓如月,恒见雄风;于任途上也能够薄种广收,年岁丰饶……” 乐正绫借了姜同强的谐音,以及姜的产量高来引述她的吉言。一通话听下来,军尉的脸上更加红润了——虽然她们今日的礼赠自己尚买得起,家中也不乏,但是他见赏的不是礼品的币直,而是通书什这两位女什官对自己这个新上司及时表展的心意。 “这倒是个好的彩头。”郭军尉欣然地对乐正绫说,“你们通书什不愧是骠骑将军择选的,专门务言语的什,说话也这么让人听着舒心。你们放心吧,今后你们在长安下有什么事宜,尽管告诉我,我会像赵司马那样尽职上报,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谢军尉!有劳军尉了。”二人向郭军尉再次拱揖。 “我这两日忙于营务,一直没有过问编书的活动。你们现在成书的过程当中,需要我代你们做什么事么?” “现在还无事。”乐正绫答复道,“一般每日入宫的事宜,我们二人就可以调节,照着先前的例便是。不过日后确实有需要麻烦到军尉的,比如我们还想在词典编完的时候,找那些在长安的河西贵族校对一番,希望您在那时可以同中尉申请申请。”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郭军尉向她们点头,“赵司马出征之前是特意向我交代过这件事的。我常年在营中为事,同中尉也较熟稔,你们且放一万个心去。” 看起来今后通书什在郭军尉的代管下,不会有什么问题。乐正绫和天依再次向这名军尉拜谢。随后,天依向军士呈上了姜,她们恭恭敬敬地同这名新领导告别,返回通书什的驻地去。 看着空空的双手,乐正绫长舒了一口气。 “看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天依向她道,“我看郭军尉的表情神态都颇自然,也非常接受我们的礼物。” “毕竟我们的特殊地位让我们在人情这方面可以少做一些工作。”乐正绫说,“若不是这样的话,恐怕什官还得别人来做,我们光教课。那样也不错,至少就不用考虑这方面的事了。” “生活在汉代,还是需要考虑的。”天依摇了摇头,“今后我们还得去试着同郭军尉建立更深一些的关系,最好是在中尉一派的人当中做些正面的形象,这样后生们日后如果有要从仕的也可以走得更远。” “嗯。”乐正绫抿嘴道,“退一万步讲,如果我们在汉代得一直存活下去,这对我们自己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回家奴营中,准备吃饭休息。在之后的数日当中,高温虽然尚未散去,但是东阁北二院中的气温已经被许多方式控制住。在长达十余日的暴晒以后,在六月初八日的下午,乌云再一次聚集,为关中地区带来了久违的降雨——虽然在通书什中编书的人们更倾重于它降温的效果。这场甘霖似乎也是一件好的预兆,在未来的较长一段时间里,通书什的活动或许会较为顺利地进展下去。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第四节 晚餐会 时间接近六月中旬,通书什增补词条的阶段不知不觉已经进行了小半个月。天依和乐正绫原先有一个想法,在赵司马走后,她们向郭军尉在月初申请一次假期,给士兵们缓解压力。但是这增补的工作一开始,仿佛事情就停不下来。大家闷头苦干,一直干到雨水在院中地砖的低洼处都积起了厚厚的一滩水凼,众人才发现已经快十号了。 “完了。”九日夜间,二人在榻上休息的时候,天依一拍脑门,“这进度一起来,就没空在中间插假期。” 乐正绫没有吱声。 “连着做个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在暑期,也太辛苦了!”天依颇带担心地说。 “是挺辛苦。”乐正绫掰着手指。 “阿绫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比较简单,就是向郭军尉向中尉申请休假。”乐正绫将头倚在竹枕上,说,“无休止不停歇地干下去,是个人都会累。我们折磨,什士们跟着受折磨。这样状态就算上来,一个月后也会下去的。得让士兵们有休息的时间。” “这样词典的编集会不会延后几天?” “从前的工人怎么活的?少年宫,文化宫,俱乐部,三班倒,带薪休假,住房日用品几乎免费。”乐正绫在夜幕中掰着手指,“福利健全,也不影响经济高速发展。我们做通书什的什官,要警惕用效率的幌子去做一些我们讨厌、大家也不舒服的事情。” “是。我是把心思全钻到词典上了。” “既然在古典时代,我们这个什没有办法推行军事民主制,决定权在朝廷任命的我们手上,我们就得负起士兵代表的责任。”乐正绫接着说,“我们是人的代表,不是词典,或者其他朝廷项目的代表。不能被这些任务把人给异化了。” “异化理论。”天依笑起来。 “我就是搬个名词儿!” 于是天依同乐正绫在榻间商量起休假的具体安排。 一夜过去,在六月初十的下午,从天禄阁回营以后,她们面谒了郭军尉,向他提出关于在六月中旬申请休假的事情。 “从赵司马给我说的来看,你们是从五月初一开始做这个工作。”郭军尉一边说着,一边举着凉水碗。等这句话说罢,他轻轻地举起水碗,喝了两口。 “是。”乐正绫同他禀报,“我们是五月初五日休息了一天,二十日和二十三日姑且算休息了半天。现在词典编辑的工作进展了快一半了,一方面是两千多个基本词有了底,另一方面是又查检出了一千多个一般词。希望军尉能同中尉和天禄阁申请申请,让什中的士兵们休息个两日,之后他们更有力气做事一些。” 郭军尉听了她们的报告,靠在海国椅上思考了一会儿。 “这个不是不可以。”郭军尉说,“虽然平时行伍中基本上就罕见这个,但是你们毕竟同一般的部什不一样。” “军尉,我们提出休假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偷懒,而是为编纂工作的总体计。”乐正绫再进言道,“我们那边寻常的农夫,在夏时刈麦的日子里,早上割完了几垄麦子,也会回到屋里去喝点茶饮,稍事休息,再作劳动。通书什虽然是个务言语的什,但是言语工作耗费心力,耗费眼力,也是个体力活,何况暑间也确实比较炎热。倘若中间有几天假期让士兵们调整调整,养心静气,恢复精神,那也是件好事。” 郭军尉将两只手支在膝盖上,又想了想,随后向两位什官道: “既然你们是为了词典上的事业提出这个请求的,我明天会修一封书给中尉,看他如何决断。他平日里忙得很,全京畿的治安事宜都归他管,我估计他看到这封书,就是说一句话,就准了或者不准了,再让其他人去解决去。” 见两位什官仍然有点踯躅的样子,郭军尉复言: “我会把你们的理由也写上去的,这样更信服一些。” 二人又向郭军尉询问了什士们在放假期间的活动范围。军尉向她们表示,自己对情况不熟悉,如果要出苑的话,也得中尉下令允许才能办。 “谢军尉!”言完了事情,乐正绫和天依同郭军尉道谢。 “对了,你们前几日送我的腊肉,我送回家里了。内室前两天回报说,比较好吃。”在正事结束以后,郭军尉同她们谈笑起来,“小儿子很喜欢。” “毕竟是上林苑中的腊肉,品质是肯定比外面要好一些的。我们买进的价格也贵一些。” “你们是从酒垆买的吧?” “是。” “我自己就好那一口。”郭军尉,“可能家里的人也随我,不过家在长陵,而且平时主要也就是米饭肉蔬,这种多味腊品,说实话的,也不常吃。我也就是在军幕为事的时候沾了光。” “军尉的生活也不容易。” “是啊。比起闾民来说是要好很多的了。”郭军尉微笑道。 天依又想起来后世文献中关于汉代的地方长尉,拿到的禄钱和粮食还不足以供养一家人生活的描述。看来除了赵司马这种超级人物,以及受骠骑将军的便居住在关中的通书什以外,汉代一般吏民的生活也确实没有太受到生产力水平的支持。 这让天依更萌生了之前通过制造人力流水屋要带众什士再到大营中的酒垆里去搓一顿,开个晚餐会,大家吃吃酒聊聊天。每天同大海一般的简牍打交道的、中午只能在编书地点将就着吃些宫中多做的羹食的什士们,莫不对这场餐会充满期待——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场晚餐会是什正和什副出钱垫付费用的。 每次什中在大营的酒垆里面聚餐的时候,餐费都由乐正绫和天依提供。楼昫一直想替什正分担一些,但是每次都不得。这令他颇为苦恼。 “大家先回去净净身子、净净衣服。”当车队回到营中时,乐正绫对后生们说,“今天下午适逢不下雨,明天应该也能干,大家趁机给假期做做准备。吃饭不急,现在天色黑得迟,我们酉时多去酒垆也是可以的。” 大家寻回去各自捯饬汗衣,顺便搞卫生。乐正绫同天依在军幕中谒见了郭军尉以后,也回到家奴营中,打水洗了顿凉水澡。大概在傍晚五六点,太阳西偏,下午的温度稍微降下来的时候,大家换上平时的便服——大部分是军衣,前往酒垆中去。 虽然在接近两个月的工作中,大家在长安基本上都是穿着华丽的爵士常服,戴着冠带、挂着青绶,但是一放假,小伙子们连忙换上了原来的布衣。这一方面是后生们家境艰苦,爱惜丝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穿着麻布军服赴宴,不管吃成啥样,都不心疼,大家也可以放开肚子食饮。 天依预先在酒垆中说好了几张靠昆明池的桌案。等乐正绫将队伍带到,当垆的妇人便将军人们延至这片苑景房,回头便去给他们招待好酒好菜。 “嚯,这个地儿从前没来过。”魏功一边揽着袖子,一边看着洛什副拿下的这片案席。这里是酒垆的南侧,过道的北边是厚实的夯土承重墙,南边便是什士们就餐的空间。显然这片区域是在酒垆完成以后,后来新在外面增建的,故只需要柱子和一道叉手便可以将后加的一圈瓦檐支撑上。柱子之间除了有不高的槛墙以外,全是通透的直棂窗。士兵们坐在席上,只要往南一看,芦苇莲华充盈的水滨、素波荡漾的昆明池,还有远处仿佛从湖水里升出来的宫苑、穷峦叠翠的南山,在一片夕阳的余裕当中,尽收于什士们的眼底。这令先前一直沉溺于音标和汉字中的人们胃口大开。 “在这儿吃饭也太美了!”楼昫感叹道。 “是洛什副选位置选得好。”乐正绫一边欣赏着湖景,一边同他们说。 “先前在垆中会饮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天依道,“今天刚好垆中还有这个位置,我就捷足先登了。” 士兵们都感谢洛什副的慧眼。大家纷纷上座,趁着羹食美酒还没端上,一边看着窗外的辽阔景色,一边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 “那儿还有水鸥呢!”何存指着外面远处白杨观外的水边说道。 楼昫和两位女什官都顺着何存的所指看去。确实有成群的白鸥在宫观外面的水面上聚散飞翔,颇为灵动。 “kldekptegenqutarbar。”楼昫不禁脱口而出一句匈奴语。 “湖上、多、鸟、维?”何存一句一句地翻译道。 “嗯。”楼昫说,“湖上有很多水鸟。” “你都能用匈奴语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乐正绫问他。 “就一些简单句。” “这个简单句可不得了!你这把词之间组织的时候,该加的词缀都给加上了。”乐正绫叹道,“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是个不错的匈奴语学者了。” 楼昫听了什正的夸赞,不觉面色红起来。还好他坐在面西的位置上,黄昏的阳光打在他的面颊,掩盖了他的这一神色。 “我记得你六号增补这个‘湖’这个词的时候,自己就把这个词条编完了。”乐正绫向他说。 “是。” “/kl/,言如柯。唇圆拢也。名词。湖也。其或为湖音传入匈奴语然。” 天依将这支楼昫直接编成的词条背了出来。她作为词条的整理汇集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大脑里也装了个匈奴语词库。 “你看,我对你这个词条印象很深。当时你主张这个匈奴语表示湖的/kl/,就是从汉地的‘湖’这个词传过去的,因为它和汉言的‘湖’读音太相近了。” “一个是/kl/,一个是/gaa/。”何存补充道。 “这只是猜测,我发现它们都是一个舌面后塞音打头,主要元音是一个接近a的元音,不过我还是捏不准。”楼昫挠挠头。 “/gaa/还不足以同这个音有很强的对应关系。如果是有一个表示水域的/gaaj/或者/kaaj/,那说不定同它有关联。因为现在汉语的/gaaj/,是由更古的/gaal/变来的。”乐正绫向他解释,“-aj韵的词,它从发音相似的-al变来,是很常见的。古老的诸羌人语中,同汉言同源的这些词,莫不是以-al结尾的,而且和匈奴语等语言对译的时候,也经常是他们的-al对译我们这边的-aj,说明这些词是在更古的时期当中借入匈奴语的。何况,现在还有些方言把这些字不读-aj,读-al。” “那我就得继续找了。看看之后有没有什么类似的词。”楼昫将双臂抱起来。 “如果湖和/kl/确实有关联的话,草原同平土之间的交流还真是由来已久。”何存太息道。 “还不止是平土呢!”天依说,“湖一开始还是一个南方的词,扬州一带有五湖。后来才传至中原。” “这真是……” 过了一阵儿,许多瓶瓶坛坛的酒被垆中的妇人端了上来,按什士们的需要分置到几张案上。 “什正,喝这么多,得吃几个菜啊?”有士兵问道。 “这不是我点的,是洛什副之前预点的。” “哎。反正喝了,回去一躺,明天又没啥事!”张原向那什士说,“大家都是男人。” “大家自己控制好量。今次喝不完,大不了大家带点回去,存个几天。”乐正绫四顾道,“喝酒的时候我们海国有条规矩。今天大家是来赏美食的,不是来受酒精的罪的。也不像那些人宴饮,非要把人弄倒,玩得了无意思,大家根据自己的量,各自尽兴便是,想醉就醉,想少喝一点就少喝一点,不用太考虑。” 其实这根本不是海国的规矩。具有各种名目的酒文化,到了21世纪,还经久不衰地流行于这片土地上。 “什正既这么说了,那大家自然是各尽其意。”夷邕打开一壶稻酒,“来,伍长,我们来对饮。” “好!”齐渊一拍桌子,也准备动手了。每次宴饮,喝得最开的就数他们二人。 “哎——什正还没祝词呢。”其他人连忙将他们俩握着酒碗的手按下。大家都在碗中盎中斟了满满一碗,乐正绫举起满溢的大碗,站起身来,同大家道: “我也数不清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在酒垆里聚饮了。喝酒总是好的,喝得合适了,能够愉悦精神,放松身体,冬日喝酒还能暖暖胃。大家每日畅游于词山句海之间,胡汉的辞人们见了肯定是艳羡不已,可终究还是辛苦的。今天中尉能开恩准我们两日假,我作为斗食,在这餐前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能开怀畅饮,轻松快活,我们做什官的也就开心了。来,大家碰一个。” 众人都吹着口哨站起,每桌的杯碗碰到一块。滴滴清酿随着木器同漆器的碰撞溅洒出来,如许多珠玉似的,落到案中的酱菜盘里。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第五节 学术路线 随着盛着酒的各种容具碰到一块,在通透的大直棂窗前,众什士将假日晚餐会中的第一口酒大口地饮下。远处的宫苑、湖泊、山脉,在斜晖的镀映下,极大地催化了小伙子们的兴味。 天依将杯中的陈酿饮下,在一股甜美的酒意当中,她感到时下的斗室在气质上颇有点像自己在电影中看过的,一种具有近代东洋意味的房间。都是室内铺设木地板,下面挖出一个空气间层来阻挡土壤水汽的侵陵,都是三面封闭,而有一面由树木等自然景致组成——不过相对于它,这酒垆的一隅要显得更活泛一些。天依印象中的那个房间的松柏山水是将素色涂满墙壁,随后在上面画成的;而酒垆的观景面则是用窗棂借了窗外上林苑的活风光,得江山之助来装点这间餐室。从这个意味上看,它倒得了许多明清时期私家园林的意旨。 不管是东洋也好,还是明清也好,在自己身处的公元前121年,这个房间同它们自是没有多大关联的——这会日本尚处在部落时期,其建筑风格还未发展到近代那么美善成熟,就连日本最本土的、高度具有南岛民族风格的神明造样式的神社,也还需一段时间才在岛上产生。而明清园林的诸项设计也是在“借景”这一纲领的指导下进行的。或许扩建酒垆的匠人们在营造这面瓦檐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美学思想,也不具备多少审美上的理论。但是他们就这么朴素地把这间屋子简单地营造出了园林建筑一般的气氛。 ——当然,广义上这里确实属于园林建筑。在绵延百里的上林苑中,就连自己和家奴们居住的瓦室都属于园林建筑。 刚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放假的什士们大口地啜饮着冰凉的酒水。自进入夏日以来,他们几乎每天离不开井中提上来的各种东西——从作为荤菜的肉冻一直到饮用解渴的茶水。而两个从现代过来的姑娘,自然对它更具有依赖性。在冰箱缺乏的时代,荫凉的深井承担了大部分人对于低温的向往。 “趁饭菜还没上来,仆还要再敬大家一杯。” 乐正绫在敬完第一杯酒以后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又倒了一大碗,向众什士道: “今天是六月十四日,六月份已经过去一半了。我们的赵司马同骠骑将军现在估计正引兵大出壁垒,同骠骑将军赶赴河外搏杀。同时李将军也要出右北平。别的不说,光说大家的球友,在赵司马的军中便时刻面临着危险。愿他们在河西平安顺利。” 说罢,乐正绫和士兵们又饮了一大口。正好,这么敬了两回,除了酱菜以外的第一批热盘被端上了众人的案前。是一些河虾,每案还有一盆汤水肉丸。 “好,开吃!”乐正绫展开眉头,向小伙子们道。大家纷纷坐回席上,抓起筷子,晚餐会正式开始。 “这良醅清羹,太爽利啦。”夷邕一边分析着口中的虾壳,一边饮着甜酿,同身边的人道,“再加上外面的好景致,那么大一片湖,旁边仙宫楼阁的。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快活!” 齐渊听着他的话,但是没有响动。在喝过两口凉酒以后,他忽然想不通一个问题。纠结了一会儿,他决定问什正: “什正!” 乐正绫正同祁叔聊着天,忽然听得齐渊的声音。 “怎么了?” “什正,我刚才喝酒的时候,有件事情不太明白。”齐渊向她道,“夏日来临,个个都要依靠井里的东西生活。我们想吃凉菜了,用吊篮装着碗盘到深井里,吊上来就冰凉;平日吃的井水也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伍长,这个问题,什正不用回答,光我就能答出来了。”夷邕一拍胸脯,对他说,“这天地阴阳不同,天阳地阴,太阳照着地,才会发热;太阳不照到地,就发冷。这井底深藏地下,当然就冷了!室内避了阳日,不是也发凉么?”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想听听什正的海国道理怎么说。” “对。”乐正绫说,“夷邕说得是对的。我们那套道理虽然不讲阴阳,但是小夷说太阳照着地会发热,这是没错的。太阳就是一只热球,无时无刻不向外界散发热,我们地球离它刚好不远不近,就不冷不热,适宜我们存活。”乐正绫说着,用筷子串了一只肉丸,拿天依的左手作为太阳,开始拿丸子模拟地球,“先前同你们讲过,我们的地球是围着太阳转,自己也转。自己转,不是的专著。这样在民俗上,通书什的士兵们也能够走得甚远。 不过,虽然这群小伙子的路可以走得很远,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们八成不会成为一个纯粹的知识人,整日地做研究,而是会被朝廷委以官任。隋代的陆法言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在年轻的时候参加父亲同颜之推等人的音韵学沙龙,就想着做音韵相关的事情,奈何世务繁忙,自己的兴趣一耽搁,转眼之间,一头青丝旋已变成白发。在沙龙上谈笑风生的大学者,也大半不在了人世,人鬼道殊。当然,陆法言尚比较幸运,他在退休之后仍然把《切韵》给编成了,并且传之后世,成为了研究中古汉语语音的第一手材料。 值此欢愉之时,乐正绫和天依并不想同后生们主动说太多学问上的事情,除非是有学生问自己。大家或聊着各家童年的趣事,或谈着这几个月来的共同见闻,分享一些对所遇的人和事的看法。由于什士们出自洛阳军,多是从洛阳周边的平原来的,故他们自己的生活同质程度较高,并无甚多可言——除了天依会在吃菜时向他们询问一些农村的习俗,他们才会向这位海国什官提及。除此之外,出现在众人口中最多的话题,还是大家在塞上看的胡人、羌人、塞人,以及他们的牧猎生活和游牧文化。 随着太阳逐渐西撤,室外的光影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原先昆明池上还闪着黄澄澄的粼光,已经悄然为平缓碧蓝的素波所代替。湖水并没有颜色,它的纯蓝是日头消退后的天空倒映在湖中的结果。在卸去了那层烁金以后,池面上鱼群的活动似乎也隐匿了不少。倒是一些在傍晚活动的禽鸟,此时纷纷地从水岸的灌乔木中扑腾着翅膀飞出来,结成群落飞旋。 “这坐在这里,喝喝小酒,谈谈天,就能坐看外面的风景变化。属实是不错啊。”何存抱着肚子,打了一个嗝儿。 “嘿!这才多久,几个菜,你就吃不动了?”魏功捅了捅他。 “我这个打嗝跟吃饱了没有关系。”何存摆手道,“调整调整。这不菜都让你们吃了么?” “我们这边上的盘子,大郑一口顶我们三口,他都给吃了。”别桌甲伍的什士们突然向他们抱怨,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楼昫在笑的时候,突然回想起了中午后生们在天禄阁中关心的问题。他等众人的笑声过去以后,转向乐正绫: “什正。我们这几日出游的事,郭军尉有说什么么?” “对了,我差点给忘了。”乐正绫一拍大腿,“我们先前申请的时候也向郭军尉提过。他今天从中尉那边得到了答案。” “怎么说?” “大家得爵已经有近两个月了。作为爵士来说,总是十几二十个人扎在一道,非要一块儿才能出去,也没什么必要。所以明天大家可以在几个陵邑自由行动,大家有想出去的,明日到军幕去拿牍牌便是。但是你们要同你们的卫队取得联系,让卫队差人在外护卫你们,夜前把大家送回来。” “这是中尉说的?” “大意是这样。”乐正绫说,“明日我是同两位什副一块出去看看,大家可以以伍为单位,或者平日里有玩得比较好的,也可以与俱。” 夷邕第一时间拍上了齐渊的肩膀。这两个来自甲伍的酒鬼明天估计是要在不知哪里的酒垆中大醉一场啦。 乙伍的后生们暗中推了推楼昫。楼昫连忙接着问道: “什正,我明天可以同你们一块去出游么?” “这不行。我们几个什官要自己清净一下。”乐正绫婉言道谢。 “我想和侄女单独待一待。”祁晋师笑着帮腔。 “那……洛什副呢?” “我们海国人,当然是在一块啦。” “好吧……”楼昫抿了抿嘴。 “没事!”何存和魏功拍拍他,“明天哥几个请你去,吃好喝好玩好。” 不论如何,明后两天能够出去自由活动,而暂时不用考虑新词条的事,大家的心里皆有悦意。天依也颇感轻松。在这半年中,两人多是忙于公事。除了晚上共寝以外,天依同阿绫独聚的时间几乎少之又少。这回蒙了军幕的方便,她们能在这京畿的城镇中好好地度过一天时间。 晚餐会在一片杯盏相碰和男女杂笑的欢乐中结束了。随着近满的圆月从树梢上升起来,酒垆内的军士渐少。吃饱喝足的什士们从桌上站起,各自回屋休息。走在营间的道路上,听着鸟虫在旁边树丛中的啼鸣,天依不自觉地将手挽住了乐正绫的臂膊。 “总算可以过过我们的二人世界了。”天依依偎在她的身侧。 “什士们各自在外面,应该没有什么事。毕竟有北军的骑士们护着。”乐正绫颇为慰然,“他们也大了,就算我们不在,他们也能够自己做些事情了。” “明天我们还是到长陵去么?” “当然了。”乐正绫道,“长陵我们最熟,离苑里也最近,可以驱马得之的。何况,那城里还有许多我们没去到的地方呢。” “嗯……我想去长陵的抄书店看看。”天依道,“毕竟吕陈两位恩兄的抄书店我常去。那是洛阳的店,关中地区风物阜盛,肯定抄书行业也比较繁荣。我们可以到那儿去看看这个时代有什么,流行什么。” “文学少女!”乐正绫开怀笑着,“等明儿一早起来,穿上我们那件丝纱,我也陪天依当一回文学少女去。” ——第五节完—— ——第二十三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第一节 文化生活 待乐正绫和天依互相扶持着,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奴营的时候,明月已经初悬在天。众女奴们已经忙完了事,各自回屋就寝。二人就着月光,摸回了自己的居室,拉开大门,天依还没来得及点燃灯芯草,就听到乐正绫扑在了床上。 “需不需要喝点茶水,缓一缓?”天依问她。 “不醉。只是想睡觉……”乐正绫将自己的发梢撩起来,闭着眼睛,“明天还要进城里,早点起来准备。” “那我就不点这火了?” “嗯。天依也早点睡觉吧。”乐正绫的口音已经变得非常迷糊。 天依寻放下了手中的灯草,坐回榻上。她先是宽了自己的衣带,按着自己对室内布置的记忆,探着黑将其搁到衣架上悬好,随后帮沾枕即着的阿绫松解衣襟,将被子盖到她的胸口。待这些细事忙活完了,天依也打了几个哈欠,躺到乐正绫身边,准备酒后的休息。 就在自己的脖子刚沾到枕头的时候,枕边看似睡着的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把自己拥在怀中。 “这回吓不到我了!”天依道,“圣斗士是不会被两种相同的招数打败的。” “那两种相同的姿势呢?” 天依才反应过来,乐正绫就在被窝里滚了一滚,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好久没有做功课啦,天依同学……” “阿绫,门还没锁!” 乐正绫慌忙转过头去,看屋门口的状态。结果冷不防被天依一个翻身,二人的位置一下子调反了过来。 “公主……力气见长啊。”乐正绫吸了一口气。 “都是随骠骑将军凿过一回河西的人了。公主也有长为姬骑士的一天呀。”天依将薄唇靠下来,在阿绫的耳侧轻声诱道。 “说得跟什么游戏似的……” “现在正要做的不就是这个么?” 语罢,天依便将身子贴上阿绫。时隔大半个月,在短假的前一天,两人终于又有闲情来度过她们的夜晚。伴随着夏夜流动的凉风,在家奴营的斗室当中,轻薄布衾的掩护下,洛绫两人再度在对方的肩头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今日正逢六月半,品物滋盛。渭河由于受了夏时充沛的雨水,相较于春末,水量又涨大了一些。大鱼小鱼成群结队,在河面上巡游跳动,泛起一阵一阵的波澜。两名身着赤色深衣、扎着发髻的年轻女子骑着马,在一名北军骑士的随同下,沿着渭河柳堤岸边的官道,往长陵的方向驰去。而在她们身边,还有一骑年长的四级爵。 在上林苑和天禄阁中养了将近两个月,避了两个月的日头,原先在急促的出征中变得黝黑的面肤又重新恢复了过来。以往她们出行时常要戴将整个面部遮住的纱笠,现在二人又可以自由地将自己的头脸解放出来了。 同先前在上林苑和河西一样,护卫两位什官的还是眉出。他为了出行的方便,没有着甲,只是穿着禁卫军的军服。而为了方便守兵确认身份,眉队副仍然将肩章挂在自己的背上。在禁卫军的护送下,两个人似乎变成了什么地位显赫的贵妇小姐似的。 “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乐正绫问身边的眉队副。 “不这么招摇,进了长陵邑,长陵人能给你们挤兑死。”眉出催马在二人身边侍骑,“——你们这跑得也太快了。我可能还赶得上,祁什副就不一定了。” “你管好你自己的马吧!”祁晋师向他笑道,“老夫这个马同你座下这匹马,都是苑里出来的,指不定谁骑过谁呢。” “这五六月来,每日都是坐车去宫中,在那一坐一个白日,再坐车回来,吃饭睡觉。”乐正绫向眉出说,“身体就一直窝缩在那儿,没个动弹。今天复得了这马,岂不是得好好地锻炼锻炼?” “是该练练。”眉出点头道,“你们这马养在马厩,吃了两个月的草秣,肚子都长膘了。” “简直成了马中的贵人啦。”天依在一旁笑道。 “贵人骑贵马。你们两个海国的蛮夷,受我和祁什副这陪衬,恐怕到了长陵中人人都来结交你们哩。” “结交两个斗食,那可是太亏了。”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适当将马速减了一些。 “还真不算亏。”眉出摇首,“结交了你们,也就有机会结交那些个爵士。你手底下这些人,日后可都是要在京畿发扬光大的。我这几年在苑中,见到的真正有学问的吏员卿士倒是不多,你们手底下这群人才十七岁,再长个几年,肯定有大用场。你看,现在最不亏的就是我,最先结识你们,半年直接从伍官到了队副。” “这么看,我们俩倒是还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 “哈哈!”眉出开怀笑道。 待官道上见了行人,四人便将马速降低至正常的程度,慢悠悠地前往远处的渭河桥,走去长陵邑。假日的节奏不快,她们中途还在路边的一处野林间放马吃了会儿草,赏了几丛花。待三个什官和眉出踏过渭河桥,走到长陵门外的那一丛拥挤的路市上,时间也才九点许。 “这地方我都来厌啦。”眉出在向守门的士卒交了马匹以后,看着近处的门道,蹙起眉头,同身边的两个海国人说。 “毕竟眉队副是在这好几年了。”乐正绫答道,“长陵是距大营最近的一处陵邑,极易走马得之。光说我们,在这半年中,至少就来了三四次,何况是眉队副了。” “说是来厌了,但是每次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眉出支着腰,“我们北军的兄弟,经常结队去逛一处狭斜。那儿一是姑娘多,而且耐看;二是那处狭斜见到是北军的人,就可以少要你点泉币。不管姑娘还是阿妈,都是期待有朝一日子弟们变成了将尉,心中还念着那儿,彩鸡变成金凤凰哩!” “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么?” “当然是她们妄想啦。大家是北军骑士,天子的卫率,出来散个心,那也算是屈尊降贵。”眉出道,“大家都有爵位在身,以后再不济,也是要取哪个县官的闺女、哪个府吏的妹妹的,轮也轮不到她们。这些人要么是闾民的后代,要么是中道衰落的良家。靠这一门卖生而已。” 天依一边听着眉出对这一职业的评述,一边回想起来自己去年被二公子以百二十铢卖到狭斜的危险经历。直到现在,她还特别感谢廖涯和辛沙昴两位游侠。若不是他们及时相救,或许自己早已在肉体上辜负了阿绫。 “我倒是可以同你说一件我们那边的事。”乐正绫眨了眨眼。 “来,我最稀奇听你讲这个世界上的事了。”这个二十多岁的古戎苗裔马上就笑了起来。 “说除了汉地,我们那还有一个地方有皇帝。当然,那是几百年前。”乐正绫一边在街市上走着,一边向眉出和祁晋师说,“说那个皇帝,不同于寻常的天子。有一次他要建立武功,去亲征外国。自己率了大军,一路吃吃喝喝,走个千把百里,到了一个叫大同的地方。有个打铁师傅的老婆,当年四十来岁,就是一个一般的年长妇人。结果那个皇帝在路边见到了那个打铁师傅的老婆,一见倾心!” 阿绫才把笑话讲到这儿,眉出就已经笑得整个人一颠一颠的。 “继续说,乐正什长。” “然后那个皇帝就把铁匠的老婆给掳走了,每日恩爱,又往西走个千多里,结果一名敌人也没见到,光是吃喝玩乐。回程的时候,他把这个妇人又交回铁匠手里,给他下谕令,说你要为朕养好你的老婆,之后朕再来,还要召他。” 眉出和祁晋师都抱着胳膊,大笑不止。 “这是个什么皇帝!”祁晋师咧着嘴说,“老夫也活了四十来年了,在羌地也待了二十年。我们那边的酋长也没有这么做事的。” “反正我们那边有研究说他这里有点问题。”乐正绫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也有可能是人家偏爱那种。”眉出将笑声压下来,转向祁晋师说,“我们在狭斜就见过几个,进来什么姑娘也不点,专问那阿妈点三十四十的。那狭斜中还真有几个。” “这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了。”祁晋师捋起胡须,“确实,这个世界上,喜好什么人的人都是有的。” 一想到自己的干侄女同洛天依的关系,祁晋师就对这件侄女讲的故事不太惊讶了。 “那那位天子之后还有没有去过那儿?”眉出继续问道。 “没有。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外出巡视,结果掉进了水里,受水病而死了。”乐正绫说。 “哎。这天子也太能跑了。” 言谈之间,四人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间门面稍阔的抄书店前。 “哟,这都不用问路,都已经走到了。”乐正绫指着书店的楹柱,“你昨日不是说要当一回文学少女么?现在刚好。” “我们进去看一看,这时下有什么书可以看的。”天依同两位男爵道,“祁叔、眉队副,你们二位也进店么?” “我识不到多少字啊,一看字就烦。”眉出蹙起眉头。 “老夫自然更不识了。” “也不是说识不到,就是不爱看书。”眉队副补充说。 “那两位可以先在别处逛逛,我同洛什副在店里看看?” “那可不成,要保护你们呢。” “刚好对面有一间卖水的地方。”天依看向书店正对面的商店,你们可以在那边休息,这样既能看着我们,也惬意一些。” “那我们俩就去那边吧,顺带看看他那有没有什么吃点卖。”祁晋师遂拍拍眉队副。眉出一开始还有点犹豫,但是一想在城里也不会出什么事,便放下心来,和祁叔去喝水了。 乐正绫和天依走进那家抄书店。店长在刚才就看见了她们同禁军骑士谈话的场面,故两人一进门,他便带着几个招迎的伙计向她们伏拜。 “恭迎夫人临店!” “哎,我们是来看书的。也不是什么夫人。”天依摆手制止。 “恭迎小姐!” “也不是小姐。”天依笑起来,“你们忙各自的,我们就随便看看。” 店长遂起身散了伙计。但是他仍然亲自陪着她们,向她们介绍店中的各类书籍。这个书商向依绫二人推荐的,大多数都是一些楚辞类的作品,或者是一些赋。显然,这个时代的贵族女子看来主要喜欢看这个——同二人先前在宫中接触的宫娥们一样。 “这些我们都是看过了的。”当书商引介绍到宋玉的赋时,天依向他如此说道,“我们小时就经常看它。” “……两位小姐真的是爱辞赋之人,家学精致啊。” 乐正绫倒是从书柜上找出了一卷书来。天依凑近一看,发现卷首的标题似乎是《为吏之道》。 “这类书你们店中也常抄常卖么?”乐正绫问店长。 “是。时常有大小吏员过来买它的。”书商笑道,“小姐,这书不好读,读着没什么意思。” 乐正绫倒是饶有兴味地在其中翻了起来。天依也在一边看。这令书商一时摸不准这两位姑娘的兴致。 “这本《为吏之道》,上面儒家的风气很重。”乐正绫一边浏览着其中的内容,一边择取其中的一些片段读给天依,“你看,比如‘君惠臣忠,父茲子孝’,‘除害兴利,茲爱万姓’,很明显都是儒家的一套话语。” 又翻了几页,和仁、爱、慈、孝相关的字眼多次地出现,而且句子中很明显带有浓烈的儒家的价值。 “阿绫,不止是儒家。还有这个,有点道家的意味。”天依又指到其后的几片牍片上,说,“‘怒能喜,乐能哀,智能愚,壮能衰,恿能屈,刚能柔,仁能忍,强良不得。’《老子》里面也有类似的,什么‘曲则全,枉则直……少则得,多则惑’;那个强良,跟《老子》的‘强梁者不得其死’,很明显就是梁字在这儿写了良字。这都是以道家的思想来说怎么当大夫、当吏员的。” “二位小姐真是天资聪慧!还对儒道有涉猎。”店长笑道。 “看来现在虽然是重了儒术,但是黄老、庄子的影响还是在的。”天依向阿绫说,“这个《为吏之道》里面,儒家和道家的内容是相杂的。” “也有可能是这本书比较早了,是在黄老之术尚兴的时候就编定的。里面出现儒家的内容倒也不奇怪,毕竟儒家的影响从秦前起就很大。” “哎,对。小姐真是细察,大家之所以来买这书,就是因了这本书有些年头了。”书商介绍道,“这书,可是前秦的时候,官吏读的。” “啊?”书商的这番话让两人颇感意外。这书竟然是秦代的吏治读本,这同她们的认识不太相合。在印象中,秦朝似乎是一个厉行法家的朝代,并且还有过焚书坑儒事件。 “我们拿到的第一个本子,是拿古隶书写的。那个古隶书还不是我们现在写的隶书,写法还不一样。只有秦人这么写。”书商一边做着书写的动作,一边向她们介绍。 “现在还有那本底本么?” “哎。”书商唯唯,急忙叫伙计把那份底本从奥室中拿了出来,给两位姑娘看。天依一翻检起书上成排的字,看了几排以后,连连点头: “是秦代的文书。” “这么说,秦代在全国倒不全是靠法家治理?”乐正绫有点闷了。 “回头我们有机会回去,可以找几篇文章研究研究。”天依说,“或者,我们回宫,同史迁谈一谈此事也有收获。毕竟出土的秦简也不少了,其中可能就有这些书简。至于秦朝重法家,打不打压其他学派,毕竟我们不到那个时代,是会对那个时代有许多刻板印象的。” “嗯。” 天依等人不敢多动这本古本,急忙请店长又把它送回收书的地方去。店长刚才听两人的言语当中有“回宫”和“史”二字,对她们的态度更是不敢怠慢了——虽然她们身上除了赤色的丝锦及几件玉佩以外,并没有什么可以标志身份的饰物。恐怕她们是哪位公主或者妃嫔,微服出宫的。 “对了,方才两位小姐提到《老子》里面的内容,刚好这些时日这长陵附近流行一篇赋。”书商再向她们推销,“这篇赋的作者素爱辞赋,也通老庄的书,文采斐然。近日他的新赋流到了长安中,很多人读了以后颇有叹息感泣的。” “有这么神奇?”天依好奇了起来。她在脑海中将这个时代流传到后世的所有的辞人都过了一遍,但是不确定是谁。 “蜀中的司马子长,擅写大赋,为人所知。”书商说。 “司马子长?” “这赋的作者同司马子长各有不同。老司马最为我们知的还是铺排场面,宏阔雄壮。”书商说,“他不一样,是专写自己的情的,情辞真挚,打动了很多人。这几天几个人就抄这个,也能卖出许多份。” “是谁呢?”天依问道。 “两个人字里都带一个‘子’字。”书商揭开哑谜,“是河南郡郡守的公子,姓莫,字子成。”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第二节 情赋 听到莫子成这个名字,天依整个人都震悚了一下。不过这个动作没有被低着头的书商捕捉到。 乐正绫赶紧扶住她。 “河南郡的公子在洛阳是非常有名的,各种名士都认识他。关中他的名气稍薄一些,但是通过这个赋,这些天越来越多人知道他了。”书商说,“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直到半个月前有书吏拿着这个赋来让我们抄,我们一打听,才知道的。” “是这样。”天依的神情稳定了一些。她问那店长: “这莫公子,照你刚才说的,还挺多情的。” “是啊。” “你能同我们说一说,他这篇赋大致写的是什么么?” “听那书吏说,是据他去年在洛阳的经历改写的。”抄书店的店主介绍道,“他在父亲友人的府上参与宴会时,无意中见到一名美人。那佳人刚好同洛水和洛阳一样,都姓洛。那人容颜姣丽,才思敏捷,却因为来自异方、无依无靠,而在府中做奴隶,过着困苦的生活。公子对丽人一见倾心,做各种努力去搭救她,那异域的丽人蒙了他的得救,得了体面的日子,却对他不领情,弃他而去。公子遂整日生活在困苦当中,以酒消愁,以迄于今,成了这赋。” 天依听着店主介绍这赋的内容,越听,越发是哭笑不得。 “那辞中的情思真是绝了!仿佛把他心头每一寸血都倾泻出来一般。”书商总结道,“相比起来,那女子……” “那女子确实有够负心的。”天依轻笑道,“身蒙了他的救,却不思报恩,毕竟是异国的人,少些义理。” “是啊。”书商叹了几口气。 “你能把那篇赋拿过来,给我们看一看么?我们还没有看过这篇赋,想看它文思究竟如何。”天依问道。 “好,刚好今天抄成了十几份,我让小子给您拿过来。” 过了一会儿,被辗转传抄数百遍的莫子成的赋,被展开在了依绫两人面前。乐正绫冲洛天依笑了笑,两个人一块看上面的赋辞。 这篇赋是以赋体的四六言句式组织的,在格式的方面显得四平八稳,同西汉其他时期的赋一样。它的修辞形式、内容的结构方法也同天依认知的汉代赋相去不大。在开头言的是作者第一次在父亲友人——也就是赵司马的宴会上见到这名异国佳丽——即天依的场景,首先他花了一些韵文来铺陈酒席的壮观,酒品的繁盛,伎乐的气派,而在宴酣的时候,文中的女主人公便以一种神仙的面貌出现在宴会的中间,光是描写天依的骨相、姿色、声音便又出了八韵左右。汉代人写赋喜欢将事物的所有方面都写一遍,无论是传说中司马相如写《长门赋》,还是曹植写《洛神赋》,他们都会把赋中的女主角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里到外,从静到动,每个地方细细地写一遍。莫子成也是这么做的。 天依越看着这些夸饰自己容颜的词句,脸上越发地发红。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被时人写进文学作品里,变成和陈阿娇、甄宓一类的形象。有种羞耻感从她的心里潏发出来。 那名书商见她脸颊绯红,向她说: “看来这莫公子的文笔确实好。” “确实挺好。”天依附和着他,继续看下去。 随后那一段一转笔风,写了女主人公当时在府上受的艰苦惨淡的生活。而自己回到府上以后,辗转反侧,对她的思慕与日俱增,最终决定帮她脱离这片苦境。而在赋的最后部分,重点敷写了美人对他的绝情寡恩,以及无情地抛弃他离去后,他所受的精神上的煎熬。总体上的情感起伏,似乎同后世曹植的结构有点相似。整篇赋在文学语言的渲染下显得既凄美又动人,天依一边欣赏一边感到,如果自己不是文中的那名丽人的原型的话,她看着这篇赋,确实会为作者的多情,以及笔下他爱情的不成功而感慨哀伤的。 ——这也是她现在对赋中的文辞感到不适的原因。 “不错,这赋确实是好赋。虽然平铺堆砌甚多,但是以他与美人的交接为线索整个看下来,能够催发人的惆情。”天依对那名书商说,“我可以将这篇赋买下来,带回去细看么?” “好,完全可以!”书商眉开眼笑,“它现在一般卖百二十铢,如果是这个简牍本的话。” 百二十铢,恰好是自己被赵司马的二公子卖到狭斜的价钱。这算是生活对自己开的又一个玩笑。 “可以买。它的价钱还是挺便宜的。”天依看向阿绫,“也不缺这一些。” 两人从随身带的小匣中摆出四十枚钱,交给那名店长。店主遂将手上的卷子用线缠了,恭恭敬敬地递到天依的手上,并祈愿她们回宫以后能常介绍姐妹来光临自己的店。 “我们不是宫中的人。”天依向他说,但是店长说什么都不信。 两人拿着莫子成的赋,又浏览了店中的其他一些各种书籍。这个时代长安附近的几个陵邑,是充足的,无论是从店面的门脸,还是店员的规模,还是书籍的种类,都比洛阳要好很多。除了实用的农书、医书以外,店内还不乏诸子之学、为政经商的经验,还有辞书和一些字书。显然,从这些书籍的种类来看,就可以知道书店所对应的顾客都处于什么成分。两人又买了两本字书,打算带回去给毋奴韦的儿子开蒙识字用。一直到半个小时后,她们方从抄书店中走出。 虽然刚才为了驱散小赋所带来的不适,同阿绫在各种书海中杂游了一番,但是一呼吸到室外的空气,一股压迫感瞬间又盈回天依的心头。 “我家天依也进了这汗青了。”乐正绫冲她笑道,“前面看赋的时候,我发现他把你写得,就跟天上来的仙人一样。” “阿绫别开玩笑了。”天依的神情颇为紧张,“我现在就怕远在河南郡的莫公子并没有把我放开。” 乐正绫思考了一会儿,说: “你的意思是,他还想控制你?” “这篇赋的后半段完全都是诬造。”天依向阿绫道,“他只铺张放大了这赋中的人是如何不受他的恩意的,却只字不提一件很关键的东西。” “他当时在跟赵小姐订婚。”乐正绫答道,“应该是十月十一月份时候的事。” 乐正绫虽然是在隆冬时节才来到洛阳街头乞讨,没有经历事情的全过程,但是她在这半年间已经从天依口中得到了所有关于这件事的信息。 “赵司马刚好随军出征,他回来以后,看到这篇赋在长安流行,莫子成就这么完全不顾自己的女儿,而去抒发同另一个女子的情思,不知道刚卸战甲的他会作何感想!”天依看着手中的卷子,神情严肃。 “一夫多妻制在这个时期是合法的。就算有人把它扭曲成一夫一妻多妾制,它也只是换了个名目。”乐正绫说,“不过,赵司马看到婚后到如今的这副场面,应该也会不快。” “确实,赵家同莫郡守的婚姻本来就是为了在朝中结成联合,幸福恩爱倒确属其次。”天依咬着牙,“哎,我的筠儿!她在这篇赋中,莫子成不分一个字给她,世人也皆无视之。她现在每日在赵府的闺房里面,面对着那个夫婿,长久下去,她的精神肯定会出问题的。” 说着,天依不自觉地将手中握着的华丽凄惨的情赋捏紧,攥着竹片的指节通红通红的。 “你买这篇赋,要带回去做什么?是为了留作纪念么?”乐正绫问她。 “未来有闲时,写一篇批评的文章,自己看。”天依紧咬牙关,“抄一份留个文本,然后把它烧了。‘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还不能扬其灰。我要亲自把这些灰撒在他的面前,来给现在的筠儿,还有你和祁叔半年前挨的打报仇。” “到时候也叫上我。”乐正绫拍拍她,“现在我们是通书什的什官,十六名通汉言、匈奴语的爵士的先生,就算站在他面前,也不虚。” “就怕他这篇赋在未来有更大的影响。”天依怅然说着。 “走吧,我们先去找祁叔和眉队副。” 两个人穿过街道走进卖水的店子里,同祁叔和眉队副会合。他们正踞在一张隔间的案前,面对面坐着,喝着井水,就着一盘小豆。 “这么快就看完了?”眉出站起来。 “嗯。”天依点头。 眉出看到洛什副手中还拿着卷简牍,向她询问道: “这是在那家店里买的?我看它似乎也不厚。是什么书?” “一篇赋而已。”一边天依说着,一边将它塞进自己的袖中。 “这是洛阳的那个公子写的。”乐正绫用羌语同祁叔道。 “就是那个把我们关进监狱,迫使小洛向他就范的那个公子?”祁晋师对莫子成这个名号非常熟悉。当时她们被执入监,自己和侄女都受过狱吏的打。而其中他的身板还在小洛面前被那公子亲自命人照顾过。 “是。”她用羌语把之前在抄书店中看得那篇赋的情况报予了这个中年男人。 祁晋师听完,微眯双眼,向他侄女说: “他唯恐这件事各地的绅士不知道,恐怕是为了让关中的官僚观念里面,把洛姑娘和他强凑起来。我部落里面小时候就经常有这种事情,长老的儿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就发动大家每天在女方周围说,在牧场上说、村场上也说,说个半年,女方自己也受不了,便和合了。”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乐正绫将手攀着双臂,“现在关中的官吏学士应该还不知道那赋中的人就是赵司马手下通书什的什副——不过他已经说了那人姓洛,是异国人。当这篇赋传阅过多以后,只要他在其他场合同人随便说一句,好事的人们自会寻来的。” 祁晋师和同她对着叹气。 “照你们这么说,这篇赋倒是别有用心了。”眉出突然道。 另外三人都吃了一惊。 “北军的营垒里面各种人都有,我自然也听得懂羌语。”眉队副向他们笑言。 看来不管是海国话还是羌语,三人所使用的机密语言在一些时地也并不是万能的。 “听了乐正什正向祁叔说的,这我倒是对洛什副有些同情了。就算你到了关中,那个公子还能把指掌伸到长安来。不过,洛什副,就算在他家里为妾,生活也还是好的。如果我是女子,我会缠着他的。” “我不能对不起赵小姐。”天依说,“虽然先前已经很对不起她了……” “那是你们在洛阳的事情,我不清楚。”眉出又坐下来,吃了几粒软豆,一边吃一边说,“我看这篇赋的影响还不好说。虽然我无什么文学,但是前几年上林苑中大猎的时候,曾经听宫里的贵人讲过,故皇后虽然召大辞人写了赋来摹写她的美貌,让今上再重视她,但这区区几行文字,改变不了什么。” “所谓‘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乐正绫随口举了一句海国的词。 “你们是海国人,又是朝廷安排的重要人才。这天底下,能教人把各种言语分出来的,除了你们没别的了。官秩虽然低,但你们要说一句话,提什么要求,也。 “推荐的,你们什也经常去。那市上的百戏,再看也无甚么意思。” “是。那百戏也就是两个人对着角抵,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抵赢了,就算胜。大家在那赌钱。除此之外,有的是踩高跷,有的是凌空过板子,这些在我们海国也是常见的。”乐正绫对百戏评价道,“角抵戏里面,就那个东海黄公,施法术搏虎的表演,还算是精彩的,至少有些情节。” “那老虎是人扮的,没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是人扮的,才有些意思哩!”乐正绫摇头。这个取材自民间故事的搏虎表演,乐正绫怎么看怎么像后世舞狮的渊薮——虽然作为角抵戏的一种,老虎只由一个人扮演。而且两者之间差了一千多年。 “去酒垆找几个人玩博弈吧,你们也不会。”眉队副继续计算着,“我们骑士们去的地方,你们两位又不方便。” “就是那狭斜?”乐正绫眨眨眼。 “是。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想去?” “去那狭斜也可以,听听曲子嘛。”天依说,“顺便看看,长陵的狭斜到底是怎么样的。从外面进去的人、从外面被卖进去的人、欢迎头一种人的人、教训第二种人的人,我想见一见。” “通书什的两位什官出入风月之地,恐怕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尤其两位什官还是女辈……”眉出颇为踯躅。 “是好事,那至少时人也不会太看得起我们。”天依同他说,“如果众人都觉得我压根配不上洛阳的那位公子,那我也安逸一些。” “这么一说,或许也不错。”祁晋师捋了捋胡须,“老夫也要进去看看。” “祁叔,您都四十许了……” “就算到八十许,也是要去看看的。” 骑士长哭笑不得。在两个海国姑娘和老羌人的期许下,眉出没办法,只能带着这三位天南海北来的奇怪蛮夷,引往他和战友们常去的那家场所。天依原先以为那个狭斜同自己在洛阳被卖到的场合一样,都在深巷之中。没想到,眉出只是简单地带她们在大街上绕了几个弯,就在城东找到了一家上面挂着异色丝带的气派院丛。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第三节 长安大道连狭斜 “这就是了。” 眉出指着有几名女子站立迎客的大门,向通书什的几位什官道。 眼前就是被后世称为妓院的建筑群,而且是这个时代等级最高、最具有代表性的这种建筑群,天依不禁拿它同自己印象中和实地到过的该类场所进行比较。 古典时期的汉代人总是喜欢把一切都做成院子——其实不独是汉代,这种传统一直持续到了现代生活降临。从府衙、宗庙到寻常的市肆、宅院,四平八稳的院落布局永远不变,变化的只有厅堂挟屋的形制、样式、装饰而已。就算独栋住宅流行的中国南方,也往往会在宅子内部搞一块天井出来,院落只是从包含着建筑,变化为被建筑包含在其中。 中国的影视剧在拍摄时经常将古代的风月场所和娱乐场所处理为楼阁。至少在汉代,天依还并未见到这个端倪——何况自己在现代所见的幸存的传统妓院,大部分也是铺展在平面上的。自己一是参观过某地的明清妓院博物馆,二是在一个破落的老城区中随阿绫夜行时,见到过红色醒目的夫妻保健的招牌。两者皆深藏在旧巷之中。毕竟相比起宅院来说,古代的木楼阁一是在地价不高的地区无什么兴建的必要,二是缺乏隐私——木地板的传声性能非常良好。 自己在长陵,无论见到的是酒垆、商店、阔人的宅邸,还是这种场所,它们展现给街面的永远是由墙壁簇拥着的院门。若上面没有区别各种建筑群功能的装饰,恐怕天依真的分不清这些院门里面到底是什么光景。 “这看着跟寻常的院子差异也不大。”乐正绫同眉出说,“不过他们竟直接开在街沿。” “这可是长陵邑上名气很大的一家,在全长安也是少有的。”眉出支着腰,“平日里至少是我们这些人才玩得起。” “它里面是怎么样的?” “有一个正院,料理来宾的事务的。然后进两侧的甬道,旁边都是单独的小院子,给来者受用。有些是一个姑娘有自己的院子,有些是开放的。”眉出非常认真地向她们道,“那些有自己院子的女儿价格都不贱,就连我们也不常去,但是逛着是非常有趣味的。平时她们就会拿各种各样的东西去装点自己的院子,什么名贵的花草、讲究的器物,每所都有不同。不仅能受用到人,还能受用到景。到阿妈堂上选这些姑娘,就跟抽宝似的。” 天依听着眉出这番介绍,越听越感觉它的布置跟赵司马在洛阳的府第大同小异。赵府也是在中轴线上安排承担公共事务和仪式的大院、大厅堂,旁侧是仆人杂役和家人居住的空间。自己和赵小姐的院子刚好就在府的东侧,而且她们去年也确实经常种一些花来装点自己的小院子——在赵筠不得出府玩耍的情况下。天依越这么想着,越发感觉自己同筠儿去年的生活同这些深院中姑娘们的生活,在物质环境的方面,相差不远。 当然,如果考虑到个人的社会关系,那固然是很不一样的。 眉出带着祁晋师和依绫两人走向院的正门。在门口招徕顾客的几名姑娘见到穿着禁卫军制服的人靠近,马上迎了上来。她们个个身着画衣,面施浓彩,冶艳很甚。 “眉兄!半年不见,我还以为您不要小叶了。”其中的一人认得老主顾,用双手缠住这位北军儿郎的右胳膊。这让眉出颇感觉尴尬。 “这个……”眉出有些局束地看向祁晋师,发觉他正在朝自己开怀大笑。 “眉兄,您身边这两位是?”姑娘们问他。她们不知道眉出今天前来为何带着两名女子,且那两名年轻姑娘也有一袭漂亮的衣裾,看起来来头不小。 “这几位才是贵客,我今天来不是自己来的。”眉出趁机将那名叫小叶的姑娘的手从自己臂上放开,对她说,“我这半年之所以鲜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伊等。今天你们得伺候好。” “今天主来的是这两位小姐?”几名招迎客人的女子面面相觑。不过,连眉骑士这种禁军健儿在今日都要屈于她们的尊,想必这二人不是宫中的人,就是哪个显贵的妹妹或者女儿了——虽然她们没有乘坐车舆,有众多的侍从跟随。不过她们还是不敢怠慢。 “我们今来这里,纯是从前没来过,想尝个鲜。”乐正绫同那几名女子道。 姑娘们一时不懂她说的尝鲜到底指什么。 “听听曲子,歌声,乐舞。”天依向她们解释,“要不然,我们女子来这个场所干什么呢?” “原来如此……二位小姐、眉骑士,还有这位君子,请进。” 姑娘们派了小叶将四人接引进入院子,走进正堂,同阿妈问价。在确认她们今日是来听乐舞表演的之后,院方为她们点合了一组上好的伎乐,引四人到北面的一座大院中欣赏。 刚走到院中,四人就发现院子里面种了两株大树。巨大的树冠将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清凉当中,到处都是荫蔽。而阳光还能从叶间透下来,形成一道道光带,微尘在其中飘浮。看来一会在这院中的表演不会在逼仄隔音的室内进行,而是会在明亮干净的院中。 “这院子还挺有点趣味的。”乐正绫看着树下摆置的几张榻席以及几案,“设计得比我们的院子要舒服一些。” “小姐说笑了。我们这儿肯定没有小姐的府上好。”小叶在旁边陪笑。 “我觉得我们那儿还好吧。小为桂喜欢在屋下料理那些花,张嫂和苏解也帮忙,春时也是有一番风景的。”天依说,“不过这院子确实好,要是筠儿的院子也有这种布置就好了,那样她每日也不至于面对着空荡荡的庭中寂寞。” “是啊。” “小姐那个院子我是知道的。莫子成他自己没有什么这方面的情趣,院子很简陋,里面什么都没。”天依叹了口气,“小姐待在那儿,肯定要疯了。” “两位小姐还认识莫公子?”有几个姑娘向她们打听,“他这些天写的赋在长陵很流行,甚至有些宾客来就想让姐妹们念这个,边念,他们边同姐妹们‘为人道’。” “哦,莫公子的赋还有这番用场。”天依眯起眼睛,颇感好笑。恐怕前时抄书店抄赋的生意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同这些场合有关的。 “是啊。”女子们道,“各时在我们这边,流行的辞赋总是不同的。” “小姐,您若同莫公子有过接触,能不能同我们说一下他到底如何?长得俊美么?才思人品呢?”姑娘们的八卦之心燃了起来。 “长得确实俊美。”天依说,“人比较高,肤色也白净,五官端正。” 听了天依的这番话,姑娘们不禁对莫子成充满了期待。 “果然是才人有骨相!”小叶道,“这不同样人,生下来相貌不同,才质也就不同,真是件说不明的事。” “那小姐见过他赋中写的那位女子么?” “嗯……也见过。”天依答道。 “她不是莫公子虚写的?我们知道,有一些赋里面,写的不是实在的人,而是一个寄托。” “不是寄托。我确确实实地见过她。”天依柔声对充满期待的女儿们道。 “她真的有赋中铺写得那么端秀冶艳么?她不是一个异域的女子么?异域的人同我们中土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女子们一下子围绕赋的主人公抛出了许多问题。连进院中预备开演的伎乐也停下手中准备的活,听天依介绍同那赋有关的事情。除了文人雅士、宫人皇室之外,或许赋的最大受众就是这些这个时代的风尘红颜了——当然,也只有该职业中最高级、最幸运的女儿才有机会对这些文学作品感兴趣。天依从前被卖至洛阳的狭斜的时候,自己只是拖着一身荆伤、拳脚,在昏暗的月光下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嫖客无情地举起而已。 “没有什么不一样,相貌没有不同,徒是说一些叽里呱啦的鸟语。”天依一一回答她们的问题,“她说的那些鸟语,在我们听来粗俗得许多了。” “既然能获得莫公子的芳心,或许是他能欣赏域外的那些言语。”小叶摆手,“有时候我们听不懂一种言语,不是说那种言语就真的难听。” “对,小叶说得对。没有难听的言语,只有自己尚未适应的言语。”乐正绫在旁边附和,“不愧是眉队副选上的,眉队副眼光高。” 突然被这位女什官提及,眉出站在一旁,颇感局促。 “这异国的女子,大约比你们大个三四岁,同我同龄。”天依继续说,“她的面容也说不上多好看,也没有慢步轻摇的身段,也不讲什么仪礼,比起你们这些长安的佳丽简直是差远啦。那个莫公子能够迷恋上她,纯粹是缘了他眼力不好。” “啊?”众女子听了天依这番描述,都不敢相信。赋里的女子被莫子成描写得像天仙一般,她们实在不能接受被词章所神化的伊人是这样的。 “可是,我们看莫公子的赋,大家都为所感,有的姐妹都哭了。”有女子颇感迷茫,“要是真如小姐所说,那异国婢子全无什么长处,他缘何还要浪费笔墨来……” “这也是我很奇怪的一点。”天依也表示无奈,“粱肉摆在面前,有些人就喜欢嚼稗子。莫公子的趣味有些偏差,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吧……” 女儿们对天依的话仍然半信半疑。如果以后还能在长安中找到一个见过他们的人,她们还会向他重复一样的问题。 “好了好了,两位小姐是来听你们奏乐歌唱的,不是让你们来一口气问这一连串琐事的。”眉出笑了笑,结束了这个话题,“你们将你们有的最好的水平,给我们的两位小姐看看,让她们见一见长陵最好的伎乐是什么样的,合不合她们的欢心。” 听了禁军老主顾的话,大家连忙忙碌起来。不一会儿,庭中的那些坐席便被不同的乐器占满了。首先在天依和乐正绫的眼中形成印象的是打击乐——说是打击乐,其实就是一个人,拿着两片木板,看起来是为整个乐曲和舞蹈提供节奏的,也就是后来所称的“击节”。负责击节的伎女看起来有一定的年岁了,她在这方面肯定是一把好手;而旁边的主乐器还有琴、箫、笙三种,光凭这三种,一首古曲就可以被组织起来,形成较为丰富的音色。而手无任何乐器的尚有两人,一人侍立一旁,恐怕是唱歌的;而另一位女子则非常稚嫩,看起来才十五六岁。或许正是少女身体的柔韧性,让她在流落至此以后,被抽中练习舞蹈。 可怜初二八,逐节似飞鸿。古诗所言不虚。 四人向乐队恭敬地致意。击节的伎女俯身默然答唯,随后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木板合到一处两回。随后,就按着这两击之间的节奏,三种乐器首先开始鸣咏。“五嫂咏筝,儿咏尺八”,唐传奇《游仙窟》当中描写风尘女子演奏乐器的场面便在数人的面前活见出来——虽然乐器有所不同。 同欧洲古典音乐中的室内乐类似,汉代的乐曲讲究慢雅,并且一首乐曲也由几个章节组成。演奏者将每个音符拖得较慢,而舞女的舞步也未有那么急促。相对地,舞蹈的难度便表现在舞者能否将每个动作的细节做得到位精确。在这番乐曲当中,两人最注目的就是那名年纪最小的舞者。 当一套长长的乐曲被伎女们表演完毕之后,天依同阿绫都站起来向她们拊掌,夸赞她们的艺术。 “这真是如听仙乐!”天依向女儿们道,“我先前并没能听到这么好听的乐声,今日是得闻了。” 天依是言属实。这半年来,她基本上没有听到什么正规的音乐——就连正经调过音、符合五调音高的乐器,她都鲜有见到。今天在长陵的狭斜中听了几名年轻盛妆的女子为自己认真的表演,虽然乐句、旋律、节奏都同现代的流行音乐有所不同,亦同近古时期的戏曲相异,但身在这样一个音乐荒漠当中,她真的特别感谢她们。 能收获禁军骑士保护对象的褒扬,女孩们的脸上也乐开花来。希望来自这两位贵人的肯定能为她们今后在长陵声望的增长有补益。女界有女界的规矩,身处在这群大大小小的院子当中,只要自己的名头足够响亮,自己就不必每日应付、伺候那些来解衣冠的人,而是能将更多的心力放在自己的事上。 “来,姐妹们演奏辛苦,都来檐下坐坐,喝点清水,吃吃点心。”天依招呼她们来檐下的席上小坐。听了新主顾的这番话,众人都挟了乐器,围坐过来。 天依对那张琴很感兴趣。调琴的女子马上将这张琴摆置到案面上,天依在上面弹了几个音符。 “小姐也是知琴的人?”那名画着淡妆的年轻女子问天依道。 “从前学过一些。不过弹得不是很好。” “小姐的家学真好。”鼓琴人俯下首来,礼貌地回道。天依听到她坐在身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一叹当中,天依迅速地领会到了这名琴女的生活。她们同别处的游女不同,就算隔了厚厚的一层妆奁,天依也能识得,她们小时是享有不错的生活的,至少营养还过得去。它或许昭示了这样一种假想:西汉的陵邑虽然是豪商巨富充斥的城市,但是无论是商业活动也好,还是宦海沉浮也好,生活是动态的,竞争和失败也总是占了绝大多数。在一个古典父系社会当中,家庭的男性享有最大的权力,也承担最重大的义务。男主人破了产,或者丢了官,全家人的生活一下子就落魄下来。每当此时,他们快乐单纯的女儿们便会被以一纸契约,卖到烟柳之地,整日为他人卖笑,从城市繁荣的享有者跌落为辛苦维持城市繁荣而过着时人眼中不堪生活的女郎。 不管这个假想同现实相符与否,天依并不想继续想下去。无论如何,现在大家在庭院中安坐,在这方小空间内享有着短暂的闲适。在一番欢愉的气氛当中,要聊就应该聊一些高兴的,让大家都开心一些的话儿。天依遂同这名姊妹聊起她的琴谱来。乐伎们谈起这个,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不到长陵的这方天地中,天依和乐正绫都不知道这个时世还有那么多乐谱,并且它们的形式比工尺谱要更为古老一些。 在交谈的过程当中,乐正绫突然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想在乐谱这方面,也为这个时代的音乐,以及后世研究音乐的学者们,做一些微小的工作。自来到汉地以后,她的这类想法太多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尚未有一例付诸实践。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第四节 聊暇日以销忧 太阳逐渐挪向了正午。院子里树冠形成的日影也越来越短了,上午能从叶片中透见的碧空,也在太阳的影响下变得淡白。不过,檐下仍然尚为清凉。通书什的三位什官在眉出的陪同下,同几位歌妓、乐妓杂坐着,同她们聊天。 “我们再为小姐、君子们鼓一曲吧。”那名负责击节的年长伎女向他们请道。 “不鼓了,现在院中有些太阳。”乐正绫抬起手来。 “那小女几个同小姐们就在这里侍坐,不干活,总也说不过去……”那名抚琴的女儿细声说。 “能够有些姐妹聊聊天,也挺不错的。”天依笑起来,“我们平日里,同男子说话的时间多,同女子说话的时间少。” “哎,我们也是。”小叶坐在案边,抱着袖,“也就上午比较闲。午时一过,那些个贵人来了,全要伺候他们。” “有的主顾还特别麻烦,喝了顿酒,全吐在小女们身上,真是脏死了!”琴女补充道,“每次就怕遇见这种醉主顾。特别用力,不把你当人看,还出各种事端,临了结账的时候,还在阿妈面前抵赖。” “这人一醉,他自己的本性就出来了……” 女儿们纷纷议论着。似乎她们都有侍奉过这种主人的经历。 “这几个醉人,他们在长安中身任何位?”乐正绫问她们。 几个女儿原来就以为她们是宫中的什么人,现在她向姐妹们打听起这话来,几人连忙闭口不提,生怕两位小姐私访回去后将这院中的底细都告诉今上,那几位主顾在长安吃不了兜着走。 “反正,那些衣冠服的男子,遇上了酒,什么东西都能做出来。”抚琴人托起下巴,惆怅地说,“未喝酒时,过来做客,卿卿我我,言笑晏晏的,还说要把我赎出去做正经的外妇;那天赴完宴过来,一起兴头,将小女庭中的花摧折光了。那些都是我几年来各处辛苦寻得的,他就那几下子,把院子弄得一塌糊涂。我攀住他哭求,他回头就给我一巴掌,揪着我的耳朵到院门口,将我身上的衣服扒给院役们看……” 说到后面,那名调琴的佳丽已经接近无声。 “那个醉汉到底是为什么职的!?”乐正绫将案上的拳头攥紧。 “奴不敢说……”这位琴女生怕将他的名号将这位小姐说出,“他的官不大也不小,若他在这件事上丢官了,他全家没有着落,肯定会过来院里杀我的……” “消消气,他后面还是向院里赔了花钱的。”眉出小声同乐正绫道。看起来他作为这个圈子的一员,对此事似有所知。 乐正绫只能坐回席上慨叹: “这好端端的人,一披上官衣,怎么就成了禽兽呢?” 天依想起了很多事情。自己在赵府上见到的二公子,便正是这样的一种形象。他面对父亲、儒士、洛阳城中的各种官吏,总是满脸和颜;但是他将荆鞭落在自己和赵府的其他仆役上时,完全就是一副恐怖的面庞。天依所处的时代有一部电视剧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冯远征饰演的男主角对着妻子视角的镜头拳打脚踢的面相,刚好可以对上赵二公子向奴仆施暴时的表情。这种情况并不是孤立的,在整片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前一分钟还高踞台上饮酒作乐,而一转眼就“金刚怒目”,朝着抬举着他的众人大声詈骂的阔人们,恐怕占了绝大多数。从汉的各个郡国,到匈奴的河西小王部,靡不如是。 甚至,天依还有点担心赵筠的景况。筠儿嫁到莫子成的府上也有小半年了,虽然她贵为赵司马的小姐,但是当赵破奴日常不在的情况下,她被反锁在河南郡守府的闺院里时,不知道莫子成会怎么对她。莫子成是每年责审数百名死犯、能够眼都不眨地把阿绫投进监狱的人,他能对赵筠做出什么事,赵筠在莫家到底生活得如何,天依心里实在是没底。她不知道当莫子成写就针对自己的那篇赋时,站在他身边的筠儿究竟是一个什么状态。 “哎。姐妹们聊天,怎么回回都聊到那些禽兽上?”小叶开怀劝道,“前天是这样,今天又是。不值得。我们在这院中再怎么骂,他们不是也照常当他的官,骗他的妻子,边骂我们这些人‘婊子’边天天过来?算了吧。” “是。这个午时也快到了,不若现在点几味羹食,大家吃一吃。”乐正绫配合她转移话题,“顺带我还想听您聊聊琴谱的事儿。” 那名鼓琴女将满腹的悲怨向两位女客倾诉出来以后,情绪变好了许多。自己的表达能够收获身边几位陌生人的共情,她感到心底也不那么压抑了。她遂继续同乐正绫聊起她们坊间的记谱方式来。天依托熟悉狭斜羹食的眉出点了几盘适合六七个人一块吃的下饭菜,又请了几碗黏黍饭,准备过午。 “这狭斜上还是挺有意思的。”祁晋师盘腿坐在席上,把着自己的刀,同眉出说,“怪不得你经常来。” “我来主要不是听曲的。”眉出笑着顺了顺额头上扎起的青丝。这句话引得他经常光临的小叶也咯咯地笑起来。 “下次有此等好事,你不妨叫上老夫也一起。”祁晋师微眯起眼。 “哎。祁叔,您都老大不小了……” “是啊,我想在这儿寻个新妇。”祁晋师抱着臂。 “这位爵爷,狭斜上素不是干净的地儿。您到这狭斜中来寻室女,恐怕跟到北地去寻竹子一样呢。”有伎人半开玩笑地说。 “老夫是个羌人,也不在乎室不室女了。”祁晋师摆摆手,“不是又如何呢?一个人,总不要看他过去是何等样人的。小女子,你要知道我做这爵爷之前,一年前是什么,你就不叫我爵爷了么?” 祁晋师同阿绫,在接近一年以前,还是在陇上四处逃难的、作为朝廷捕捉对象的游侠。 “爵爷有故事。” “有是有,要说没有,那也没有。”祁晋师哈哈笑道。 四人同乐伎们一道度过了这个轻松的假日中午。由于女儿们下午还有工作,一家别的客人指名道姓要她们,通书什的几位什官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便结账离开了狭斜。 回望着被重重彩带粉饰的大门口,天依同乐正绫说: “这些小姐妹还挺可爱的。” “哪个姐妹不可爱呢?”乐正绫言道,“不过她们整日在这里面工作,太辛苦了。” “两位要动脑筋给她们赎身的话,也赎不出来。”眉出向她们道,“一是赎身这等事都是同姑娘交好的主顾做的,是准备纳为外妇的。如果单是赎身,她们被赎出来也回不了家,也找不到郎君,最后还是要回到那当中去。” 天依想起了鲁迅对《人偶之家》的讨论,以及《伤逝》这篇小说。在他的观点中,娜拉出走能不能成功,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不成功。女性没有经济地位,没有职业和收入来源,就只能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来回腾移。2010年以后的各种打着“大女主”“女性独立”标签,打着从古代到现代的各种背景,而内核还是跟不同的男人谈恋爱的影视剧,也正是无心插柳地反映了鲁迅的这个看法。 在公元前121年,自己同阿绫比起狭斜中的妙龄女儿们来说,也只不过是从卖笑变成了卖知识,在赵司马军下附身罢了。 “再一个是,就算要赎,阿妈也不会准许的。你们在院中见到的,除了小叶以外,多是有自己院子的人,才艺好,姣容美,活也不错,是这狭斜吸钱的大头。有其他的狭斜也想借赎身为由把她们揽走,这儿阿妈识破了这个诡计,抵死也不让的。你们要赎出去,恐怕也不行。”眉出继续说着,“再说了,就算不用赎,她们这等名妓,是有自己的归宿的。等到三四十了,赚不动了,就好从良嫁夫啦。” 听着眉出对这个行业的介绍,天依的脑中回旋出中学学过的这篇《琵琶行》: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这首诗虽然写于中唐,但是这种狭斜生态,早已在汉代就已经有了端倪。自到了汉代以来,天依就一直有一种感觉,从前在学校学到的、纸面上一行行的诗句,能够纷纷在自己眼前活现起来。 妓女的命运,恐怕一直是这样了。但是就算脱离了音乐酒性的狭斜生活,像赵筠、晏柔及这个时代大多数良家女儿那样,过了及笄的年龄就走进深深的院子里,那也只是跳过了“今年欢笑复明年”,而是直接进入到了“去来江口守空船”的阶段而已。 “所以我说你们俩真是难得的两个幸运女人了。”眉出笑着向她们说,“人生天地间,贵在一个自由快活,你们托了军幕的福,现在就挺快活的,顺便连带着我和祁叔一道快活。” “不知道这个快活能持续多长时间。” “现在快活就不错啦。” 午后日头炙热,没法在日光下长时间地移动,四人寻在逛了逛街市以后,又在市边的摊位上休息了一会儿,饮了回水。饮完水,又走一段,又休息。大约到太阳足够西倾,四人才回到长陵的城门口,从厩中取回了马,骑行回苑去。 “明天还有一日。”眉出说,“你们如果不嫌累,我可以带你们再转转上林苑。” “沿着半年前那路线再骑一趟?” “嗯。” “那太好了!”乐正绫非常开心,“半年前正是雪满之时,现在又是酷暑,明天故地重游,它这上林苑四时的景,就看了三时了。” “到时候你再把那叽里呱啦的歌给我唱一唱。”眉出似乎对《草原骑兵歌》非常感兴趣。 四人沿着渭河,穿过上林苑的北门,在一片假日的余兴中回到了大营里。在将马还回大厩时,适逢其他几组出游的什士们。他们由张原带队,去了另外一个陵邑,也是刚刚回来。 “玩得咋样?”乐正绫同他们打招呼。 “嗯,不错。”新爵们都说,“酒挺好喝的。什正呢?” “去了趟狭斜。” 小伙子们都瞪大了眼。 “哈哈,开个玩笑。我们就在长陵转了一圈。” “什正咋还去长陵啊?那地方都玩烂了。” “下次你们带我去其他地方逛逛。” “好嘞!” 同什士们寒暄过后,又拜别了眉队副和祁叔,两个人沿着营中的大路走回家奴营。但是走到男营的院门口,她们发现一些未干活的奴仆正围在一块,听一名士兵说事。 定睛一看,原来那后生是楼昫。乐正绫同天依悄悄地绕到一旁,看他在同男奴们讲什么。 “这第四个字母,我在地上这么写。”楼昫一边拿着一根树枝,一边在地上画道,“就长这样,它就是/d/。” 原来是楼昫在教家奴们认一些字母。恐怕他教的正是天依半年前传给他的拉丁化记录汉语的方案。 “这下可好。”一名较壮的汉子擦擦额头上的汗,“光用这几个字母,我写一个/ba/,就是‘扶’。写一个/da/,就是‘图’。” “后面那个a发得长了,得写成/daa/。”楼昫指正,“我们言语中有短的a,有长的a,写成一块就混啦。” 他正在认真地向家奴们说着,忽然他一抬头,见到家奴们都冲自己笑。 “哎,你们笑什么?” “你看。”那小伙子笑着对他说。 楼昫猛地回头,发现什正和什副正站在自己身后。他连忙站起来,合拳行了军礼: “什正、什副!你们回来了。” “你这什么时候开始教的?”乐正绫问他。 “刚开始呢。” “今天没出去过?” “出去了,和甲伍的伍正、阿夷,还有我们伍正一块去的。”楼昫说,“也是才回来。” “你要向兄弟们课这套字?” “是。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在家奴营里做一做。” “看来你真是有心为人们做事。”乐正绫叹了口气,“在你面前,我反倒惭愧多了。” “没有什正和什副传给我这套方案,我也做不成。”楼昫说着,转身向男奴们介绍道,“这就是这套书的创制的人,乐正什正和洛什副。” “我们见过,先前也是家奴营中的,不过在女营里边,隔着一道墙。这位就是老祁的侄女,那位是小张的主人。”仆奴们指点着说。 “是。”两人向家奴们行礼。 “她们创制这一套,你们以后要写字,就可以这么使。你们有机会再传给你们的家人,以后书信往来不用写字,光读上面的音,也就能读出来啦。” “这真真儿好。”几个凑得近、学得快的家奴说,“这真是女仓颉。照你这么说,我们把这些记音的字都认全了,成千上万个字都可给它省了。” “对。”楼昫开颜道,“大家着赶紧学,日头要西了。回头我再有闲,把那些典籍、古人的名句都用牍片写下来,给你们认读。就算大字不识,也能跟那些儒士口头一较短长去。” 听了这话,家奴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我们也来。”乐正绫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你们如果讲着有什么问题,我和什副可以补充。” 在陵邑中悠游了一整天,又骑马,虽然身体有点吃不消,但是看到楼昫在实验她们的设想,二人身上的劳顿感也消了大半。楼昫转向家奴们,开始介绍e的写法,并举出/be/和/de/的一系列词,比如脾气的脾,马蹄的蹄,啼哭的啼,等等。家奴们个个摩拳擦掌,催促他把下面的字母都一口气说出来。 “这事情急不得。”楼昫向他们制止,“就算什正课我们,也是课了好几天,从洛阳一直走到函谷关,每日每日地教,我们才牢牢记得。今天我就课八个,等明天温习温习,再课八个。孔夫子不是说过么?‘学而时习之’,鸟出生学飞翔,要来回飞习,我们学东西也是一样。要不然,今天你全记住了,明日都忘了,那等于没学嘛。” “小楼,你真是有个先生的样子了。”乐正绫打趣道。众人也欢笑。不过仆役们学习的心确实是切的,楼昫虽然比他们小几岁甚至十几岁,但他们都愿认这个小后生做他们的小先生,教训他们。 天依不禁回想起风起云涌的革命时期。在知识尚被垄断的时代,无论是大城市的工厂还是苏区农村,当穷苦大众拥有受教育权的时候,他们会挤满课堂,像吞食蜜糖一样吞食知识。江西光是一个十万人的县,参加识字班的农民就有数万之多——虽然这个进程在1935年以后便被kmt的三光政策血腥地中止了。 天依去年在赵府上给一些下人课这套拉丁化文字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中流露的也更多是求知的渴望,而不是保卫方块字的义愤——他们作为不配识字的人,本来就同汉文绝缘。今天楼昫在课家奴们的时候,大家的眼眸也是一样。比起日中在长陵中的见闻、莫子成居心可疑的赋,街上衣锦雕鞍的场面、妓女们被妆点圈养的生活,这一群衣衫褴褛在土院中从a开始习字的人,他们的身上似乎更充盈着一股张扬的活力。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第五节 理论与镜子 乐正绫和天依看着楼昫给家奴们指点他们的文字。楼昫在教完头八个字母之后,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来给人们利用这些既有的字母组词造句,让大家加深对这一组符号的理解。 他面向的对象主要是男家奴中年纪较轻,对什么东西都接受得快的那一部分人,多在二十岁左右或者以下——他自己在接受什正教育的时候,也才过完十六岁。什正在刚开始课的时候,就向自己说过,人在年岁尚轻的时候要学东西,虽然学习是一件从小到老的过程,但是对于青年来说,凡教的东西,心里容易进去一些。 有一些三十来岁的也聚在人群中观察。至于更老的,则是在屋檐下歇息乘凉。按他们的话说,自己平时就经常弯腰为事,现在好不容易白天的活干完,就不更劳烦自己了。就算把这套字都学了,他们也无所用之,无非让晚辈替自己写一写。 在楼昫的引导下,家奴们不断用已有的八个字母拼凑着一句句话语。一开始有许多人把b和d写错——他们对左右的认识并不明晰。楼昫和乐正绫便重点解决这个问题,让大家反复习之。在半小时的温习过后,大家终于不再镜像地处理这套线性阅读的文字符号。 天依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他们在习得符号过程中搞反字母方向的偏误,想起了自己从前阅读过的若干篇古文字材料——不仅是在现代的课堂、宿舍和图书馆里。去年她同卢师成争论王字时,自己曾在游侠们提供的古代甲片当中翻出过少数商代的文字。在那些材料上面,记录最高统治者称号的文字就存在这种现象。有的甲片上整个形体朝左,有的又整体朝右。这两个字,演变到后代,便分别成了“司”和“后”这两个字。 文物爱好者对某个鼎叫司母戊鼎和后母戊鼎的争端,便是由这远古时代用字上的不规范带来的。这也实属正常,不能苛求古人。就算是文字发展得非常成熟的后代,每个字的方向和形体固定下来,用字之人也并非人人都是学究,有的时候写别字,有的时候简化一套俗字,这种情况在宋代以后是非常普遍的。现代所使用的简体字,有很大一部分,字形便是来自这些中古、近古时期的俗字,从万民大众中来。 不过对于拉丁化文字来说,方向搞反可是件大问题。原本要写个“乎”/qaa/,上下颠倒一下,变成“夫”/paa/,就难免生很多误会。故在初教的阶段,教师一定要将这个问题扭转过来,不然会造成实用上的混乱。 在温习了半个小时之后,楼昫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的麻衣——若裹着一身丝,家奴们便蹲得不离自己近了——结束了今天对这群男家奴的教学第一步。家奴们个个面带红光,在地上画了几十个a,来向他和什官们道别。乐正绫们向他们拱手,同他们约定明天再来。三人走在夕阳退却后的路上,乐正绫向他询问第一次当教师的感觉: “你的学生们怎么样?” “真的笨死了。”楼昫向什正道,“就八个字母,搞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中还有一些人没记住。” “那就对了。”乐正绫轻轻向他点头,“第一次课,总是这样子的。你作为先生,要有耐心。我们做什么事一开头不是这样呢?第一次用手搓火,也是要搓个半小时才能生出来嘛。”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向他做钻木的手势。去年经过半年的混乱生活,她在这方面的动作已经相当娴熟——老茧也不少。 “我们什当年也是学这个,花了几天就把一套符字全记下来了。那还不是文字,是通书。”楼昫摇摇头。 “你们不同。”天依将手展到前面,“你们打小都有进书馆,或者有师傅教的经历,自己本来也学得许多字,甚至看过书,我们来教你们,你们是有基础的。再一个,你们学习这个是军幕设立这个什的本业,你们每日课本业,不做其他事情,当然进度就快。” “是。”楼昫摸摸自己还没长出来的胡子,“家奴们从前都没有受过字,完全一片空白,甚至他们有人问我,这个天神为什么要造/a/来表示这个音,造/b/来表示另外一个音。” “你是怎么说的?”乐正绫笑起来,“那会儿我还没来。” “我当时跟他们说,天神是这么定的,让他们初步地信服。” “嗯,初步地可以这么说。而且大家都是信神的,这样说容易理解。”乐正绫点头,“你自己以为呢?” “我自己以为么……什正,您几个月前就课了,语言是一套符号系统,文字也是一套符号系统,而符号有一个性质是约定俗成的。第一个人群约定了这么用,日后流播,基本上就稳定。就算变了,也是人群的约定俗成发生了变化。” “对,太对了。”乐正绫举起大拇指表扬他,“小楼!真是个俊后生。你学东西真是四通八达的。” “都是什正说,让我们从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定义去分析问题,那分析就很清晰。”楼昫欣喜地说。 “这个你要坚持下去。”乐正绫停下来,郑重地对他说,“从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定义去分析问题,那就是理论。理论是一套尖锐的工具,可以作为匕首投枪使用。你以后不管做什么,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善用理论来分析。你知道我们海国的三个镜子的故事么?” “什正,我不知道。” “人自己长成什么样,每个人当然有自己的样貌。”乐正绫道,“世界上较为光滑的物质,它只要光滑,你什么光到那,它能够反射出来,我们的眼睛再看,就能看出来那个东西囫囵的样子。但是,我们海国有三个镜子,一面镜子是凹进去的,另一面是平的,还有一面是凸出来的。这样,光从一个角度射到镜子上的一个点上,再反射出来,路线就不一样,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也就不一样。” 说着,乐正绫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光的反射原理,向他介绍了法线的概念,帮助他理解。 “怪不得,我看大户人家有些铜镜,磨得凸一些的,跟磨得平的,同一个人照着就不一样。”楼昫挠了挠脑袋,“这么说,这镜子是跟反射有关。我回去得同齐伍正说一说这个事,他最喜欢研究这类道理。” “我现在讲这个事主要是讲给你听的。小楼,你的脑袋这么聪明,你想想看我要说什么道理?”乐正绫将眼睛眯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楼昫发动他的脑筋,未几,道: “什正刚才在说理论,用理论的是人;而又谈到了镜子相关的话题,照镜子的也是人。什正想说的是,这不同的理论就同不同的镜子一样,照一件东西,理论不同,出来的面貌也不同?” “没错,就是这样的。”乐正绫用力地拍拍他,“人不照镜子或者水面,永远无法得知自己长什么样。事实没有理论来观照,一个人能把握的就只有事实,不会思考,没有结论。而用不同的理论去关照同一样事实,呈现出来的事实的面貌也会不同。所以,比事实更重要的是理论。” 听完什正这番话,楼昫陷入了沉思。未几,他抬头问道: “什正,相比于凹的和凸的镜子来说,磨成平的镜子应该能照出本来的面貌吧?” “同它们比起来,确实是这样。所以理论有优劣之分,但是小楼,一:没有一面镜子能够完全磨平;二:再好的镜子,照出来的也仍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通过反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面貌。” “我明白了。”楼昫站在原地,急忙从襟里掏出几片牍片,将他从什正处听得的这些话记录在牍片上。这几个月以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听到有什么当学的,就马上动笔记下来。今天什正向自己课的是理论的重要性,记录完以后,他在草地上站定,向什正深揖一回。 “什正!我们那边的先生要是有您这么大的洞见,就好了。” “这也不是我的洞见。”乐正绫展着手说,“而且,这是做学问的人自然明白的一点。你像前朝的诸子,每子都著书立说,现在还有著书立说的人。他们著书立说,就是建立了自己的一套理论,用自己的理论去观照这个世界。你们的先生虽然不说,应该也懂。” “是这样的。” “当然,在海国的理论中,我们只教给你了语言学的其中一套理论,其他的我们气力有限,没办法去向你一一地介绍。但是你也可以自己创造一套理论,定义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假设,然后围绕它展开一系列论证,然后拿来指导你的生活和学习。” “我能够创造理论么?” “只要你的理论能在道理上自洽,就行。”乐正绫说,“我刚才说理论是一套尖锐的工具,可以作为匕首投枪使用。往小了说,它能够改变个人;往大了说,能够改变世界。你闲着无事的时候,可以自己发明几套理论,试着去证明它,或者去证明它不行,也是很有意思的。” “唯。”楼昫向她们俯首,同时,他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什正,我今天的行动是听了你们前些时日在车上的言谈而做的。只不过到了今天,才有闲暇将它付诸行为。我遵从的是什正的想法,什正的这套想法肯定也有它的理论吧?” 乐正绫愣了愣。她看了看天依,随后,向他道: “没错,虽然我对它的掌握很粗浅。” “什正的那个理论,在这方面是怎么说的?” 乐正绫将他带进路旁的一丛灌木里。天依四下观察,见没有人,向乐正绫点头。乐正绫这才将这句话说与楼昫: “它是这么说的——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 听到这几个字,楼昫颇为费解。 “书馆上的先生,说的都是圣贤创造了一切。” “是。譬如说文字,汉地认为汉字就是仓颉所造的。他一个人能造出成千上万个字来,给人用。”乐正绫说,“儒士们对汉字起源的解读,反映的就是这个观点。” “先生也是这么教的。” “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呢?”乐正绫继续说,“字肇造之初是不是一个人创制的,现在对我们来说年代太久远了,已不可考。就算假定在远古的时候,先民还在‘穴居而野处’那会,有一个人确实能不重样地创制出几千个字。但是就算不考虑这个阶段,也一样有事例能够证明刚才那句话——我们现在使用的文字来说,它经过了好几个阶段。除了不太可考的最开始,还有其他的阶段。” 楼昫将自己的袖子收紧了一点,继续专心致志地听什正说下去。 “近一点的时代,距离我们不远,我们可以知道一些东西。小楼,你知道许多字并不是仓颉的时候所造的,而是近世的产物。” “是么?” “比如说,昏,现在在先秦的一些典籍里面,写作‘昏’的,有一个意思就是结婚。”乐正绫说,“这个不知道你从前在书馆的时候看到过没有。” 楼昫抱着臂膀,沉吟了一会儿,向什正说: “好像看到过。” “当时远古时期有抢婚的现象,一个部落的男子趁着天色黑下来,跑到另一个部落去掠夺年轻女子。所以这种活动以‘昏’来称呼它,自然也就这么记的。但是现在缔结婚姻,倒是有了一个婚字,在左边加了一个女,用来将其与傍晚、昏暗的‘昏’分开。这便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使用文字的时候,对文字做的一个改进。很多多义的字,加一个部首,来分流它的意义。” “是。” “那这是哪位圣贤做的呢?圣贤一般考不考虑这个问题?”乐正绫设问道。 “我估计就是写字的人,顺手地加了,来明确它们之间的意思。”楼昫说,“不仅是这种古今有别的字,就连现在都出了很多俗字。” “这些俗字肯定是用字的人这么约定起来的,并不是来自某一个人。在日后的时间里,有些俗字会固定下来,成为大家都常用的用法。那这便是众庶创造了俗字。这是在文字上,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历史上的王侯将相、皇帝君主虽然有很大的权柄,但是他们也得依势行动。支配他们策略的是什么?天下熙攘,农民耕织,工匠制铸,商贾走贩,吏士征纳,大夫运筹,整个时世的权柄就建立在数十百兆人每日的生产,和他们的生产构成的关联上。一个人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是无论他做得再如何,历史最终怎么发展,也不是他决定的,而是整个参与世界运转的人,一个个个体的动作行为所构成的洪流。我们单个的人,看起来力量并不大,也无什么权柄,但是在合适的条件下,也可以做出很大的贡献。比如这个时代偶然创造俗字的一个人,可能他就是一个抄书匠,但是阴差阳错的,后世的人都用上了他的字。” 为了确保楼昫能够顺利地听,乐正绫举的多是文字这一个方面的例子。而作为延伸,她还举了临近民族的历史——羌人的一支,现在的古藏人,之所以能在三四千年前从陇西进入高原,便是部落民们在漫长的时间里驯化了牦牛,种植了大麦,使他们适应高原上的生活,开创了一个新的民族的历史。而近的,则有楚部落筚路蓝缕,在汉江一带开荒,从而使楚国兴旺起来的故事。她在灌木丛中同楼昫说话的时候,尽量在一些简单或者敏感的词上使用了普通话的发音——这样既安全,小楼也听得懂。 “什正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楼昫眨眨眼睛,“这么看,现在我们也是庶众——如果不考虑那个爵位的话。而我这两天在给家奴们课什副传的那套文字……” “这套文字的未来在你身上。”天依走到他跟前,向他说,“我们有余力的时候也会课其他人,但是就现在这个时间来说,正儿八经地向人们传授这套书写系统的,唯君而已。你可能开启一个时代,极大地促进这个时世的进展,也可能做的东西竹篮打水一场空。包括我们这半年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有这种可能。但是,有个盼头总比没有盼头要好。” 楼昫听了什副的这段话,又看向乐正什正。她们的眼神中全是对自己的期待。面对着什正殷切的目光,他感到身上的责任之重。 “天色也不早了,回吧。”乐正绫道,“最后我想送给你一句话,是我们那边的一位哲人说的,希望我们能够共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楼昫拿出牍片来,将被什正翻译成汉代口语的这句毛姓哲人的话记录在上面。他准备将这句话长留在自己的笔记中,每过几天都拿出来看看。 ——第五节完—— ——第二十四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第一节 脚色扮演 在说完秘密的话题以后,三人从灌木丛中走回大道上,准备各自回去歇息。累了一天了,家奴营中的小米饭正在召唤着天依二人。 “对了,”楼昫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什副,您今天去长陵中买了卷东西?” “啊,是。”天依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把着那篇莫子成的赋。 “这是辞赋?”楼昫好奇道。 “没错。” “什副,可以给我看看么?” 天依同乐正绫对视一眼,随后将手上的卷子递到楼昫的手上。小楼解去了线,将简牍打开,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这篇文的名字: “《皎人赋》。光这名字就知道它能风靡起来。”楼昫看着这个标题砸了砸嘴,“是写什么人的?”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乐正绫同他说。 楼昫遂继续阅读那篇赋的序言。读了一会儿,他猛地抬头道: “是说什副的!” “是。”天依点头道。 “这不是莫公子写的么?”楼昫道,“当年还在司马的府上巡班的时候,仆役们就多向我传有关于你同他的轶事。当时我们都以为你要和小姐进郡府去,一道侍候他。但是后来你不知怎么就和什正到了这个军中。我后来也被调回了大营,没有继续听说这个事。” “我自己内心有所寄托。他欲强迫我,我走投无路,只得入军。”天依向他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你入军的原因是类似的。” “莫公子那么好,为什么您还要那么抗拒呢?这是我当时想不通的。不过什副现在说内心有所寄托,我便明白了。”楼昫看着赋中的内容,“这辞采真好,我是写不出来。” “哪里!你可比这莫子成厉害多了。”天依笑对道,“他辞采再好,他能用匈奴语写出文采很好的篇章句子么?小楼可以。” 听了天依这番言语,小楼也嘿嘿地憨着乐了几声: “他们外夷有什么文辞呢?连文字都没有。我就算会说,我也写不出什么有味道的句子。” “不,任何一个人群,只要它有语言,就会有自己的文辞。”天依摆手,“就算无文字,也存在口头的文辞。我们先前在河西的时候,你一直没听过当地的人在进行祭祀活动或者晚聚的时候唱过什么歌谣么?” “那些牧人、祭司的歌谣……歌谣算辞章么?” “算。”天依和乐正绫异口同声地向他说,“《诗经》中的《国风》,百多首,都是周代的采诗官从各地采集的民歌。那怎么就不算辞章呢?” 楼昫听了她们的话,又垂首想了想,似有所悟。 “你也可以在闲的时候,和其他几个人,做做这样的采诗官嘛。”乐正绫补充道,“不仅采汉地的诗,还采匈奴外域的诗,写成文献流传下去,对后世千秋万代研究我们这个时世都是有补益的。” “嗯。”楼昫向两位什官点头,“什正和什副既然有这样的期许,小子必不负之!” 说完,他又低下头,将这篇赋的剩余内容看毕。在看到最后的时候,他蹙起眉头来: “这个莫公子,现在还想着洛什副呢。” “是啊。”天依将手摊到背后,“我今天一直对这件事很苦恼。这篇赋在长安中流传,恐怕总有一些好事来找赋中之人,重新撮合良姻的。” 楼昫将嘴唇闭上,未几,开言道: “什副的担心,我能够理解。我回去会同通书什的弟兄们商量一下这件事。” “不,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天依向他说。 “小子觉得还是早点告诉他们。这样群策群力,大家的脑瓜子都能转转。何况,它既然在关内流播,弟兄们早晚有一天也会知道这件事。” “还是等消息传到他们那儿再提吧。”乐正绫摆摆手,“它这个传播,能慢一天是一天,最好我们能赶及赵司马回来,再和他讨论。” “既然什正这么说了,那我就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楼昫向她行礼,“我回去自己也想想看。” “多谢小楼了。” 三人走回各自的营中。天依一回到屋里,想将赋文放到案边,但是一想到赋文相关的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将那卷简牍沉沉地掷在案上,差点把编绳都摔散了。 “‘敬惜字纸’!”乐正绫冲她开玩笑。 “没见过敬惜餐巾纸的。”天依斩截地摇头,“我是替筠儿摔的。一想到筠儿,还有你和祁叔冬天被他乱执乱押的事儿,我就感觉这赋可恶、可憎。完全没有人权……” “这赋也是抄书店的诸位辛辛苦苦抄出来的。对着这赋发火,不如对着莫公子的当面发。”乐正绫笑着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我的小天依,不要生气!现在正是放假的好心情,不要因为这种人伤了心肝。” 一边说着,乐正绫一边摩挲着她的腰腹:“忍一时……” “忍一时越想越气!”天依咬紧牙关。 话音刚落,天依忽然感觉自己的颊侧被打了一个啵。刚才还颇有怨怒的她马上将气头消了大半。 “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得逞。”阿绫将双臂锁紧了一点,“莫公子抢不过我。” 恋人的手将自己的纤腰紧箍着。在这番压迫之下,天依逐渐有了点感觉。 “阿绫……” “我在想,那公子写这篇赋的时候一定在想,当这篇赋流传到长安,为小天依所知的那天,她会做些什么。”乐正绫细声地在她的耳边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俩今晚就打个庆祝……” 对方对着自己耳廓说的每个音节,开口度都不大,时值轻柔悠长。这种类似于asmr的听感随着发音时呼气产生的暖流沁入天依的神经深处,令她右耳绯赤。 “我们……就这么办。” 当晚。在同女奴们吃完夕食,洗漱过后,乐正绫将自己的长发扎起来,梳成士人的样子——莫子成在洛下就经常留这种发式。她顺便将自己在市上买的一,“莫公子当时要真有阿绫的这番力气,我恐怕也就为他所得了。” “有这一半都足够啦。天依这半年也锻炼了不少,劲头比一般人要大。” “嗯。”天依眨着眼睛,沉浸在方才的快意当中。 假期还剩余一天。第二日,两人并没有外出,而是整上午待在家奴营里面,同姐妹姑嫂们度过时光。张嫂们为营中的士卒们烧大锅早饭时,天依就伏在灶旁控制柴火,乐正绫则在毋奴韦忙碌的当儿,帮这位女塞人带着为桂,教他认几个基础的汉字。儿童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确实非常强,在今年一月份之前,他还在苏卜部的营地里过着捡食的生活,而半年下来,为桂就已经像是一个小的汉地之人了——何况他身子里确实流着一半汉官的血液。 到下午时,两人又受了眉队副的款待,沿着半年前的那条路,好好地领略了上林苑暑时的风光。待到近昏,二人归厩还马,恰好楼昫同什士们从外面游玩回转,男奴们的事也了了一些,男奴营中的小课堂便重新开张了起来。小楼在乐正绫和天依的陪同下,走进家奴营的院中,很快就为迫不及待想学下面八个字母的年轻人团团地围住了。 看着这群人贪婪的目光,楼昫心中非常感动。自己昨日开始做的事毫无疑问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能够影响到那么多人。和其他百石级别的官爵类似,他们都在影响这个“社会”——什正经常用这个海国的词来指称他所在的世界。只不过后者是从人们那里拿走禾黍稷粟,而自己除了拿走以外,尚在给予人们一些东西。 “小先生,今天要教的第九个字是什么?”打首的一个青年道。 “这个不急。”楼昫走到昨日教他们字的地方,拿起旁边的干枝,没有立即在地上画,而是向家奴们问道: “你们还记得昨天学的八个字是什么么?”楼昫问道,“我来考考你们。‘夫’怎么写?” 家奴们都在沙地上画出了/paa/。只不过有些人忘记了用两个字母表达长元音,写成了/pa/。 “很好。”楼昫拍着手,又听写了其他的一些词,让他们温习之前的八个字母。一直到大家将昨日学的完全熟稔以后,楼昫才开始继续教下一批字母。 依绫二人仍然是坐在石头上旁听他的授课。预计在明天或者后天,他就能将一整套字母介绍完。不过这还是个开始,他还要向人们说出一套拼写方案,哪些字母能同哪些字母结合,拼写出什么词,以及强调词之间空格的重要性。基本上他会长期地同家奴们待在一起,直到他们能完全熟练运用这套工具。 “看小楼这两天这样,我就想起来我去年给刘九和匠人梁他们课这套字的时候。”天依说着,“当时搞了将近半个月,他们算是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同家人简单地进行一些交流了。至少能把自己说的话刻到木片上。” “有你的经验在前,他也教得去一些。”乐正绫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她同天依道: “哎,不知道造纸术怎么样了。” 毕竟如果有了拉丁化文字和使用拉丁化文字的人,又有了可以书写的纸张,那么活字印刷术在中国生根发芽、发展顺利便是计日以待的事。 “我们只知道这关中有麻纸作坊,并不知道他们每日在做什么。负责监造的官员也一直在,但是赵司马在的时候,并没有提及造纸的情况。现在他身在河西,我们就更联系不上他们了。”天依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这样的话,我们明天从天禄阁回来,应该向郭军尉过问过问,看看他能不能帮忙联系,或者托中尉联系。”乐正绫支着手。 “也没必要,我估计还是没有进展到。这几个月,每个月送来的纸相较上个月,质量都有所提高,但是仍然只能作为什士们的卫生用品,或者包些东西用。”天依说,“既然上个月是这样,这个月估计也进步不大,毕竟试出合适的配方和工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造纸的情况,只要下个月初,他们送来下一批麻纸以后,我们就知晓了。” “它是一个大问题啊。”乐正绫感叹道,“从前我们光是知道造纸术是四大发明之一,不知道它为什么是四大发明。现在到了没有纸的时代,才体会到它内中多少不易。” “要说的话,也是造麻纸的工匠比我们更不易。我们只是提出点子,苦头全是他们吃。以后如果可书写用的纸制造成了,我一定要申请去那边看一看,看改变时代的工匠们是何等样人。” “到时候我就不去了。编纂词典费工夫,我要时刻陪在小伙子们那里。”乐正绫将身子后倾,“你代我给他们稍件礼品,见完他们回来,同我说说在那边的见闻吧。” “阿绫,你怎么知道,这书写用的纸制成了,是在我们编纂词典的时候制成的呢?”天依笑了笑。 “也对。指不定是六年后呢。到时候我们在不在这个世界上都说不定。” “相信朝廷之力和工匠们的精神。”天依看着眼前在沙地上学习书写的众人,“纸张进展的速度是肉眼可见的,可以书写的纸,我总感觉,离我们不远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第二节 关中的新文字 两日的假期一晃而过。六月十七日一早,在关中撒了两天野的通书什重新在院中聚集起来,等待公车抵达,准备返回自己的工作地点。 “又要回天禄阁整那词典了。”夷邕拍了拍脑袋,“烦啊!我这手头还有好几百词。” “谁不是呢?”何存咳咳地向他笑了两声,“有两日假就不错啦。一般的吏员,就算一月有假,还要顾家人的活命,手头拮据。我们虽然也送了四万回家,但好歹还有万把泉币在自己手上,胡乱造。” “等到有了家室,拖妻带儿的,那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夷邕长唉一声,蹲在地上。 “得了,你从前是个什么货色,自己撒泡尿照照;从前你同那几个相好,她们是什么货色,你也照照。你现在赏了爵,能在关中取一个大户人家,或者小康之家的女儿,你恨不得把她脸上的粉都舔净哩。” “嘿!”夷邕将头一仰,和着大家大笑起来。 “粉可不能舔,有剧毒。”乐正绫提醒他们。听了什正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众后生愣了一会儿,笑得更欢畅了。 “我们可是这全关内最爽快的人了。只是在馆阁里面写写字,写完吃饭,吃完还写字,其他事务有什正和什副来操劳。关内侯,他光是忙和其他臣僚的事情,就要焦头烂额了,都没我们这么舒坦。”魏功说,“胡姬越女唱着,好酒好菜伺候着,给个仙人我也不做。” “那咱不得谢谢什正什副?” “谢啥,都谢过了。”乐正绫将笑容收敛起来,向他们摆出手,“放了两天假,回去还能把工作熟练拾起来,就是最言谢的了。” 众什士纷纷向她答唯。 乐正绫又放任这群小伙子在假后的上午聊了一会儿天,一直到御者们驾着公车,从营外的道路上驶入。通书什解散队伍,踏上这十辆漆车,往上林苑东面的城邑不急不缓驰去。 当漆车开始颠簸的时候,楼昫整了整自己的冠带。在假日过后的第一天,他与自己的同侪相比,算是最快将状态扭转过来的一个人——这同他在这两日黄昏时向男家奴们课拼音文字的事有关系。他顺应什正的理念,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活事,就算放了假,不接触书册,他也在生活中实践自己所学的那一套内容。故今日入阁工作之前,他对两日前在阁中的流程还颇为熟稔。 “我想了想,今天回去以后,还是去寻一趟郭军尉吧,就算我们知道麻纸还没造成。”天依在车上同身边的人说。 乐正绫听了天依的这番话,歪着头想了想: “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天依道,“郭军尉同我们的关系毕竟不若赵司马。我们可以同郭军尉和中尉加密一些联系,就算不问麻纸的进度,我们也可以向他汇报这两日什中放假的情况,吹他一波,让他滋润滋润。” “这样也不错。”乐正绫托着下巴,“那我们回去的时候得再买点腊肉。他小孩子喜欢吃。” “腊肉就不用买了,每次过去都送礼,不需要。”天依一边在车上摇晃,一边道,“那样就太刻意了。” “也对,郭军尉是聪明人。” 两人这么商量着,驶过一片片竹林。当马车进入未央宫的宫墙,在雄伟的天禄阁前停下来时,大家都发出轻声的怨气。可是事情不等人,就算有一百个不愿意,他们也只能乖乖地被书吏们引进原先编辑词典的小院落中。在穿越各种皇帝大夫可能随时出现的甬道时,他们尚是如履薄冰,低头小步;而一进到被凉棚遮蔽的院子,他们就立马现了原形,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几个自小在康乐家庭中长大的书吏们,对这群野俗气息浓郁的爵士颇为不耐。这行人,就放了两日的假,今日收假的时候便呈现出一种颓势来,身上是穿着整洁的常服,可个个蔫头耷脑的,像是在狭斜里泡了两夜。若不是在那边鬼混喝酒,把大好的精力糟蹋掉了,他们今日怎么会如此颓靡呢? 乐正绫看了看坐在案前的众人,笑道: “这个在我们海国也有一种称呼,叫假后综合征。放假的时候开开心心,一把假收了,人就缓不过来。这个是正常的。上午我们把工作做得少点、慢点,大家慢慢把劲头找回来,反正不差这半天。” “唯。”什士们都整了整自己的面貌,挺身坐着。 “小楼,你们那组先开始吧。我看你们组几个人精神头不错。其余的人先在旁边看看,温习温习。” 一片夏风吹过,隔壁院中的树被吹起了几片树叶,飘到通书什编书的院子里。大家就在这上午的风中开始了河西匈语词典的增补作业。头一个时辰比较困难,但是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家的状态基本上也七七八八地找回来了。天依和宫娥们也不闲着,又是泼水又是扇风,为后生们假后第一天的体感温度保驾护航。 “你日后要嫁了夫婿,他肯定是要享福的。”老宫娥一边坐在一旁监督宫女,眯着眼睛,一边向天依说,“做一个斗食的官,还不忘女儿家的本,殷勤伺候。真是温良极了。” “谢老人家夸赞。”天依笑笑,“日后会有的。” 到头半日的事务结束时,虽然效率不高,但是后生们群策群力,也扩写了一百余个词条。时及正午,阁中也按时发来解暑的膳食。什士们扎着堆,将第一口宫中制作的凉羹化入自己口腔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复沉浸入各种匈奴语词的海洋了。这对下午来说是一件利好消息,在充足的假日结束以后,他们能够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先前的事业当中。 当天傍晚,从天禄阁中编书回营以后,乐正绫和天依带着收假的消息,再次谒见了郭军尉。 “通书什又有什么事情要报告么?”郭军尉问二人。 “军尉,仆二人是来禀告假中的情况的。”乐正绫向他俯首,“在这次假日当中,我们全什在十四日晚到大营的酒垆会餐了一顿,随后两日自由活动,仆等十五日同祁什副和眉伍正去了一趟长陵,十六日在苑中逛了逛。什士们这两日去了长安。大家都无恙。” “嗯,安全就好。” “主要是闵队正的队保护周全。什中每人出行都有骑士护卫,有他们在,什中上下都有余裕。”乐正绫继续秉着手,“这次假日大家过得都很愉快,今天回了天禄阁,重新面对那本词典也更有干劲了。若不是您和中尉特许准假,我们什还享不到那么大的福气。” “赵司马出征之前是向我吩咐过的,让我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通书什有什么求,我都要应之。”郭军尉说,“中尉也看他的面子,予你们方便。” “仆等实在是感激军尉和司马中尉,无以为报。” 听了这句话,郭军尉在海国椅上笑了起来,拍了拍椅子的靠手: “方便都是相互的嘛。是你们予了我们这个方便,我们自然也不能冷落了你们。” 天依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看来自己和阿绫向赵司马提到的解放膝盖的方案,在这个时代逐渐开始为人们受用了。 “这都是海国的小技,能够为汉地所采,仆等是相当荣幸的。”乐正绫言道,“对了,既然提到这个,仆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半年前我们向赵司马提过,可以用麻料制可以书写的麻纸。当时骠骑将军和朝廷准之,派了一名监造官去同工匠们试制。现在赵司马远在河西,我们不知道现在那边的进度是如何的。” “这样么……”郭军尉道,“你们是想托我过问一下那间作坊的进度?” “是。”乐正绫说,“如果能帮忙打听到点消息的话,仆等感激不尽。” “既然你们需要我帮忙,那我责无旁贷。”郭军尉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在这项大的事业中,我们还能帮你们做点什么,问点什么,那我和司马中尉也是很高兴的。” 二人再次向郭军尉拜谢。 “这个纸张的消息,这两天就包在我身上。”郭军尉笑起来,“代我同你们的什士说,在馆阁好好干,好处、方便多得很。” “唯!” 无论是郭军尉也好,还是他上面的中尉司马安也好,似乎通书什并不像赵司马出军前担心的那样,为他们所阻碍——虽然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同中尉那一派不对付。通书什作为骠骑将军的下属,不仅没有为中尉所绊,而是颇受到他的方便。这是一件很奇的事。天依的脑中有两个猜想,一个是两派力量当前已有明显的高下之分,司马安忌惮赵破奴和霍骠姚的声势,打狗看主人,他不敢不同该什行方便;二个是司马安有心拉拢通书什和什中的小伙子们——未来官僚队伍的新鲜血液。郭军尉刚才让阿绫和自己向什中的后生们转达好意,或许也是出于后一种考虑。 二人向郭军尉道别以后,仍然去找楼昫,和他一道给男家奴们教习拼音文字。在这三日的教学活动中,小楼仿着乐正什正的路数,创造了一套练习方式:家奴们分成数个组,互相在地上向对方写一些文书,让对方来认读。这为该套文字附加上了约定俗成的社会性。在家奴们的练习和书面交流下,这套拼音文字已经在这个小群体中正式地形成为一套文字——记录语言的视觉符号。 “现在这套文字,虽然大家识了多半了,大家还不能拿它同家人进行交流。”在今日份的新课业结束之后,楼昫秉着手上的树枝,同家奴们说,“因为文字跟语言一样,是要一个人识得,另外一个人也识得,才能沟通无碍。像我说一句匈语,你们就听不懂,因为你们不习得匈语。文字也是,你们识得了,你们的家人识不得,书信就还是难以此通。但是就你们之间来说,学了这一套文字以后,互相通信是无碍的。” “是。那我们的文书今后怎么用呢?”那个蹲在最前面的年轻家奴一边用手搔着膝盖,一边问道。 “我可以用这种文书给你们抄写几部书,或者几篇文章,让你们来学。”楼昫说,“今后你们自己也可以这样同自己交流,如果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套书,那你们这一套在你们身边就越方便。” “我们就是家奴而已,就算学了书和文章,目不识丁,在这个世上也无法更进一步。” 就某种程度来说,汉地的人对于读书的实用主义观点,也属于它流传千年的传统之一。 “至少可以养一下自己的气,或者知道往古的圣贤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楼昫说,“不过如果想以文字上进的,在课完这套文书以后,有想习字的,我也会每日教他。你们通了汉文字,那就不一样了。” “小先生,我看就算啦。我们都是贱……”有家奴说道。 “我和洛什副也是贱籍。”乐正绫忽然从石头上坐起来,环顾了一眼众人,“我是被追了半年的盗贼,洛什副一开始就被卖到使君府上做奴才。贱籍没什么,不管是贱籍还是贵籍,都是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算是司马使君,他也是从边地一路上来的。” 听了这番话,打首的那个年轻家奴兴味大涨。他朝这位什官连连点头。 “我们人生天地间,总是要同诸多的困难险阻争斗。”乐正绫继续说,“就算机会再渺茫,也总是要争一回试一试。如果大家不是心底里有这样一股劲,又缘何聚集到这一块,听这位小先生讲课呢?” “这什正说得是。”那名青年向他的同伴们吹乎道,“我们从前没有文书,书馆就算想进,也无钱可纳。现在小先生这么不辞劳苦,给我们教,几乎不收什么,大家得珍惜。我们以后不但要学,还要学得深,学到里面去呢!” 其他家奴们也应了声,横下心要跟着小先生和两位女什官学字。 乐正绫又慢慢地坐回那块石头上。楼昫顺着这个势,又带他们温习了许多用法,方才结束今日的授课。走在回营的道路上,他一边回忆方才什正朝众人勉励的样子,一边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向什正道: “什正,您刚才一席话,他们都笃定了要跟着我们学书。” “这个太稀松平常不过了。”乐正绫向他耸耸肩,“他们内心是这样想的,但是犹豫踯躅。我只是把他们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你先前在洛阳街头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既已无甚生理了,不若就拼一把,你才到的洛阳军中来。” “是。”楼昫轻点头,“我最惨的时候,比这些家奴还无着落。他们一日能吃两顿饭,我一顿吃不上。” “这样的生活已经是最艰难的了,就没有比这更艰难的事了。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必然是肯学并且苦学的。”乐正绫叹了口气,“不过我这一说,是给你挖了个坑。今后你的担子就重了。这是一个约定,你得把他们中想学的人给带得好好的。不仅是白天要劳累,从天禄阁回来以后还要劳累,不得安宁。” “什正,没事,既然我想跟着您的路走,这就是我当为的。” “有句话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乐正绫摇头道,“你只教了他们三天,现在还觉得挺有士气。若长久地教下去,那真是一件累人的活计。实在不行的话,给他们教完了拼音文字,就行了。” “什正,我会一直课下去的。”楼昫郑重地对她说,“我才课了他们三天,什正课了我们半年,这半年当中什正的嗓子大半时间都很沙哑……” “我这个情况不同。给你们授予知识是我的责任,骠骑将军指定我和洛什副给你们做的。你是无偿做事。” “总之,我得先试一试。这条路能走多远,我要先走过之后再说。”楼昫仍然非常坚定,“什正春日在塞上课我们的时候不是说过一句话么?想要知道梨的味道,就要把它摘下来,亲口地尝一尝。” “真是个好学生啊!”乐正绫拍了拍他高挺的胸肌,“有你这种意志在,汉国的民人何时不兴呢?既然你决意这么做,我和洛什副也会每日过来参加,代你分些工作。你做到什么时候,我们就帮你做到什么时候。” “什正,您还是自己先……” “我们仨一块。”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第三节 夏日清凉 和楼昫道别以后,天依和乐正绫走在回家奴营的路上,突然,乐正绫用双手枕着头,开始哼起l‘inteationale的旋律。 一队在大营中巡查的士兵提着盾矛路过,听到这个什官样的女子在哼歌,向这边瞟了几眼,随后继续他们今天的任务。 “生活在这个时代也有一点好,光明正大地哼这曲子不用担心什么。”天依笑了笑,同阿绫说,“不过你哼的时候,脑内是哼的什么语言的词?” “天启的版本。”乐正绫道。在她们穿越过来之前,有一个叫天啟apocalypsis的视频主曾经唱过一版自填词的上古汉语国际歌。 “‘尧舜禹辞世久矣,孔儒难保黎民百姓’?”天依用普通话将这些词发出来——毕竟用上古汉语说这类歌词的话,她们就要为周围的军士执得了。 “是啊。小楼现在走在这条道路上,我感觉有一种知音一样的感觉。” “我不这么觉得。”洛天依摇摇头,将刚才的笑意收敛起来,“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无心插柳,我们把他引上这条道路,是使他陷入了危险。” “是。我们只能组成‘普通话国际’,无论何事用普通话交流,尽量不让他被朝廷发现。” “这个估计很难,”天依说,“我们被朝廷一手扶持起来,全是有赖于他们对我们的掌握——他们知道我们拥有一套能够描写所有语言的文书,自然也就具有创制文字的能力。现在他们对我们的支持全然是建立在这种能力对他们有益上的。如果他们在一段时间后发现,文字被我们拿来教导百姓,让他们识字,并且拿来反对君主,恐怕这事就不好了。” “晚清朝廷虽然意识到新军建设和西化教育中诞生的新一代人会成为自己的掘墓人,但他们为了使政府强大,还是将这些事情持续了下去。”乐正绫纠缠着自己的食指。 “不过晚清朝廷是有重大的外部压力,驱使他们学习西方的道路。”天依提出另一个问题,“现在在东亚,汉朝并没有这样的压力。” “实在不行,如果我们把这个教育尽可能做到装点门面,比如让大家第一课教‘我惟汉国人,我忠大汉国’这种话,可能能够帮助我们蒙混过关。无论如何,这事情一旦开始了,就肯定有个结局。我们只能尽自己的力,把事情导向好的一面。” “是。”天依将眉头低下去,“我只是又担心,你被关到那大牢里面,面临生命上的危险……” “小天依,这么多次困难我们都化险为夷了。还缺着这次么?”乐正绫开怀顺着她的发髻,“相信我,我们能把这件事情搞下去。这个时代的明天还大有可图。” 天依抿紧了嘴,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回到家奴营里,在同姑嫂们吃过饭以后,入了夜,当她们躺在榻上准备入眠时,天依忽然又同乐正绫谈起了这样一个话题: “对于小楼……我们要不要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他?” “嗯?” “阿绫,我这几个月来,发现他对你有些意思。”天依用手肘支着自己的脑袋,侧身向她说,“不是寻常的意思,是那种意思。” 乐正绫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了愣。 “我?不可能吧。”乐正绫眨巴眨巴眼睛,“这汉地的女子这么多,端庄娇艳的也不少,我每天出入营垒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肤色,也不化妆,还整天跟一群小伙子混在一块。” “感情这种事情是说不定的。”天依说,“就好像小时候我同你一块玩的时候,当时怎么知道,未来你就是……” “照你这么说,是我身上的味儿太浓了,你和小楼都喜欢?”乐正绫半开玩笑地道。 “嗯。” 乐正绫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不过,他真的对我有感觉么?”乐正绫仍然对此不太相信,“我一直觉得,他是什中最好的一个学生,各种东西都接受得快,我说什么他也能答出来……” “小楼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后生。”天依说着,也咧起了嘴,“奈何你们两人的敏感程度都太差了。半年下来,小楼看不出来我是你对象,你也看不出来他对你有心思,光放到对他的培养上。还是需要我来结束这个哑谜——我还是这两个月来才发觉出来。我们好像一到这种事上,脑袋立马就笨了。” “这……” “哎,我去年也这么笨。当时连晏柔姐都发现了,我还心存侥幸。”天依又躺回自己的枕上,“小楼每次被你提到,站起来回答什么问题,或者发言做事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有时候说话急促,有时候又有点结巴。” “或许这是他在老师面前正常的表现?” “半年前小楼一开始见到我们确实挺青涩的,甚至还害羞。”天依继续说,“但是半年过去了,同样是先生,他见到我,就没有这些反应。但是见到你,他还是整个人轻飘飘的。说明和我比起来,在他心中,你占有一个其他的位置。” 说着,天依将这两个月来她观察得到的所有楼昫对什正的小反应一一地说了出来。临了,她将手环向身边的恋人,向她道: “无论如何,你有福了。” “哎,有什么福啊!”乐正绫晃晃脑袋,“同男生处理这类关系是我最麻烦的事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小楼能够去推想、咨询和跟随你的理念,很大一部分也是缘于他对你这个人有兴趣吧。”天依说,“不知道当他知道你同我有明确关系的时候,他的理想会受到多大的冲击,或者他继续文书事业的动力还有多少。” 乐正绫一时说不出什么,靠在枕上,仔细地想这件事。 “我想的是,不管他感情失败以后,他还追不追随你,我们肯定是要将他拒绝的。我们不要等到他在公开的场合正式向我们表白,再婉言谢绝。到时候他失了这情感的里子,又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这样对他打击太大了。”天依想了一个主意,“最好是提前把我们二人的状态透露给他,让他自己心里做了准备,自己重新考虑一下。” “我们这半年来,始终没有在后生们面前表现得过于亲密——最多像姐妹一样,就是怕公开这段关系给我们带来话柄,小伙子们到处说……” “这不就带来了这个麻烦么?”天依笑着摩挲阿绫的手,“我们也不在公开场合表现,日后找个我们仨一块,周围人不多的时候,我比较明示地亲你一口,或者做点其他事情,他自然就知道了。小楼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会理解到的。” “真的行么?”乐正绫仍然担心,“要是我们做了这事之后,他仍然不愿放弃呢?” “那是他自己理智和感性思维的结果,我们也尽了我们的义务,至少没有愧对他。这毕竟是很伤他心的一件事。” “哎,小楼……”乐正绫看着面前屋上的椽架,“也对,十七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他也是有情之人……” “那就这样决定下来?”天依向阿绫眨眨眼,“这是我能想到对楼昫最好的做法了。” “我得再想想,至少几天内还可以从容从容,反复思量一下,不用那么着急。不过你的思路是对的,我们肯定不能在公共场合让他伤心。说不定他的这件事,什中的其他人老早知道了,就等着他同我公开的那一天呢。按你的方法做,至少他还可以向自己的火伴们说,是自己对我这个男人婆失却了兴趣,而不是什正抛弃了他。” “嗯。这样对他对我们都是次差的选项,我才同阿绫说的。”天依笑言,“好了,既然将我的发现告诉你了,我也尽了自己能做的事了。睡觉。” 说罢,两人吹灭燃到一半的灯草,在一片半明半暗的月光下盖好薄被躺卧。不一会儿,日中劳累的她们便沉入了梦乡。在天禄阁和男家奴营中花费得过多的精力并没有给予她们继续在夜间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 接下来几日的工作较为平稳。乐正绫经过数个白天和黄昏的思考,也想不出比天依的提议对三人更好的办法,两人遂敲定在未来的一天向楼昫袒露她们的关系。不过在这几天中,楼昫充满干劲的工作刚开始,她们并不忍以这个消息去冲击他的精神头。同时,为了响应楼昫的事业,她们二人在女奴的营地里面也正式开办了识字班,趁一日的早时向张嫂和毋奴韦等年轻妇女教一些拉丁文字和汉字,音意两开花。对于为桂,她们则是重点教他认读汉字,以让他在未来能够适应长安的生活。 一直到六月二十二日,大约相当于公历的七月中,许久不见的夏时午后的暴雨又回到了天禄阁东阁北二院中。这场雨和端午节后的雨都令士兵们感到亲切,对于天依来说,她和宫娥们也不用在炎热的下午想尽浑身解数降温了。看着檐外日渐增密的、从茅葺上渗下来的雨水将院中地砖逐渐润湿,天依长长地舒了口气。 对于这个时代的关中来说,六月正是最炎热的时候。所幸还有强对流天气能够救人之命,要不然天依真的不知道,在室外辛苦劳作的平民百姓能够在这样的炎热气温下坚持多久。 不过,降雨虽然能够有效地降温,但是晴日里较为方便的工作和出行也会陷入暴雨的泥泞中。无论是有太阳还是没太阳,在这夏日中劳碌的几百万人总是会处在不同种类的麻烦当中。而排开关中的情况,在雨水滴落的同期,总人数十万左右的汉匈大军正在从右北平到小月氏的广袤大地上艰苦地厮杀。一共有数万战士和百姓殒命沙场。看着檐外滴滴答答的雨水,每想及此,天依都会陷入眼前的一片雨帘当中,而几秒过后又弹跳般地从方才的沉郁气氛中脱身出来。 在开始暴雨后的一个课时结束时,庭院顶上铺盖的茅葺已经完全被雨水浸透。大量的水从茅葺层上渗下落地。什士们从词条整理中抽身出来,看着下午的暴雨,又是喜又是忧。 “这雨以后不会每天都下吧?”何存看着积起一些水凼的地砖,颇为心焦。 “恐怕会。”乐正绫说,“这类天气一般会持续个几天到十天,上午放晴下午下雨,到了傍晚又天晴。” “什正,您说说这夏天的下午为什么这么多雨?” “很简单。”乐正绫向他们展开高中地理的知识,“水不是白从天上来的。首先我得跟你们说温度。先前我们说过每种物质都有三种状态,固态、液态、气态。每种物质在什么温凉条件下,会变成不同的态。这种温凉的条件我们管它叫温度。水在一定的温度下会结冰,在一定的温度以上会沸腾,变成水汽,它在不同的温度下,就有三个态。金属也有三态,这也是为什么把铜烧热就变成了铜水,浇到模子里,过一会它冷却又变成铜器的原因。一般我们海国管水结冰的温度叫零度,水在平土上沸腾的温度叫一百度,我们每个人体内的温度是三十七度左右。汉地冬春是一二十度,夏季会到三四十度,大致是这样。” “零度是没有温度么?” “不是。”乐正绫摇头,“零只是一个标记,零以下还有温度。一个温度比零度大一度就是一度,比零度小一度就是零下一度,或者叫负一度。我们在算数的时候更常见这个问题,比如一减去二,是多少?是负一。这和数牛羊不一样,零不是没有东西,它只是一个尺度。” 虽然先前颇有课过计算,但什士们对于零和负数的概念十分陌生。 “这个我先给你们介绍着,今天有空我会细细地说。”乐正绫继续道,“比如说秦始皇下葬时,在皇陵里用水银为江河。水银我们知道,它是液体,看起来跟水似的。但是它在够冷的时候仍然会变成固态,当温度是零下三十九度,也就是说比水结冰还要冷三十九度的时候,它就会变成固态。” 齐渊一边疯狂地记笔记,一边陶醉地听着。听到零下三十九度这个数目字时,他浑身一哆嗦,仿佛自己真感到了那么冷。 “你们是怎么知道温度是多少的呢?”楼昫问道,“水结冰当然是零度,沸腾是一百度,那我们怎么知道一天早晨……空……空气里面的温度是多少?” “我们那边工艺精巧,有各种不同检测温度的仪器。我介绍下比较古老,也是千家万户都用的一个,水银温度计,用水银和琉璃制成。” “这还家常?”大家不敢相信。 “几铢钱一个。”乐正绫耸耸肩,“当然这不重要。我给你们介绍它的原理。” 齐渊坐着静听。倘若有闲暇和钱币,他也要照着这个原理搞一个出来,献给君王。 “任何东西都有‘热胀冷缩’。”乐正绫比划着,“你若精审去量,你会发现一瓮水,冷的时候就变小了,热的时候是会变大。它是液态,在不同的温度下,个头不一样。水银既然是一件东西,它就也符合这个原理。所以我们海国的工匠造温度计是烧制一根琉璃管,管里面,有一个非常细,比毫厘还细的洞,把水银灌进去,封上。在上面和木工用的规矩一样标上度,测一个物体温度的时候就把它探进去,零度的时候水银的大小就到这,一百度的时候就到那,就非常方便。” 听了这什正口中“古早”的水银温度计的做法,齐渊立马打了退堂鼓。 “好了,温度课给了你们,我们主要说夏季午后为什么下雨。”乐正绫继续说,“三态实际上并不是在一定的温度下才能变为另一种状态。比如我们地球上的水,每时每刻都在蒸发,从液体变成气体。这些水汽进入空气,我们知道空气会流动,又有压力。我们每个人都对身边的事物有压力,比如大家对坐席有压力,对其他东西也有。当压力不平衡时,压力大的就会影响压力小的。比如你坐到浑邪王府的毛毯上,毛毯上的毛会被压下去。而空气压力也会不均衡,它这个不均衡……” 涉及到的概念不少,乐正绫遂临时地开了一节科学课,先让大家自由休息。随后,在接下来的一小时时间中,她先说了空气的热胀冷缩和气压高低的关系,随后向小伙子们提及赤道附近由于受太阳辐射形成低气压带,而极点形成高气压带。而在之后,她又举了低气压带的气体如何向南北侧移动,受地球重力和冷却下沉成为高气压,海洋和内陆这种地形如何影响气压,待她将整个地球的简单气候模型以及汉地的气候动态说予什士们时,下一轮休息时间已经来临了。 齐渊将什正说的一整个球截面,以及球表面关于气体流动的箭头都画在自己的革纸上。自己以前所学的许多知识都在这个问题上串了起来,当关中午后暴雨的成因最终被什正铺叙出来时,他感到精神愉悦。同机械重复的词条辑录工作比起来,什正上的这堂风雨课,虽然需要好好动脑筋,但是他能将自己沉浸在一个由几个基本原理出发进行推演的游戏当中,反而不累人了。 看着案前另外几个从头皱眉到尾的什士,齐渊感到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上什正的讲法。自己或许在语言学这方面是不如楼昫了,但是在这个区间,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不知道什正平日里冷不丁就会讲述的这些内容,能够帮助以后的自己做出什么样的成就。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第四节 塞外消息 在从塞外归来以后,乐正绫第一次连着在什士们面前说一个小时的话。这让她条件性地回忆起了半年前教他们语言学基础时一个个喉咙干枯的夜晚,自己每晚都在嘶哑和干咳中同天依休息。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下午的这阵雨水,是我们关中的温气团,遇到了匈奴高地下来的冷气团,空气的温度一下子下降,我再看看……”齐渊翻检着自己的笔记,断断续续地说,“原先一个温度能容留的水汽多,现在下降后容留的水汽少,水汽就从气态转为了液态,变成水,落了地,就是下雨了?” 当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齐渊放下离他的眼睛只有半尺近的革纸,看向乐正什正。 “没错,机制就是这样。”乐正绫说,“汉国的大部分冷气团都产生自匈奴高地及其以北内地的高气压。汉国在大陆的东部,受海洋的风和这内陆的风影响大。每年春夏,裹挟着丰富的水的东南风从大洋上飘过来,赶跑冷气团,两者交会的地方就下雨,从闽越一直下到燕代;到了秋冬,冷气团又强,重新回来。所以春雨和秋雨都很常见,夏季我们这边的暴雨也正是两者交锋的结果。” “什正,虽然您的道理我半懂半不懂,但是按您的解释,怪不得这春雨一场比一场暖,秋雨一场比一场寒呢。”何存啧啧道。 “这真是涨了见识。”齐渊拊掌,“我现在真的是感觉,人不学道理,就无以立身。往常,大家都说见识、见识,没有这套术路,徒是见了冬天喊凉,感了夏阳呼热。为什么凉、为什么热,都说是风师雨伯的。现在听了海国的学问,使我目明多了,耳聪多了。什正,您每天下午都同我们讲一讲这些问题吧!” “我要讲,也不知道在哪里讲起。”乐正绫摆摆手,“你们在生活中有什么疑问,把那个疑问说了,我才可以跟你们说一说。距离我受相关的课业已经有个五六年了,有些东西,我也半懂,或者忘了。那就需要慢慢地琢磨。今天你们问的是这个很大而有点深的问题,所以我给你们讲了很多东西,梳理很多概念,才能把这个问题讲清楚。比如说温度、温度影响气压、气压在高低空的运动方向、怎么形成风、地面和水域对温度的影响、太阳对地球温度不均衡的影响,等等吧。中间我还说了几个公式,需要大家有算计的基础,奈何汉国一切都在起步,我一个人也教不了那么多东西。”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从最初的算学开始学。”齐渊的眉头仍然拧成一块,“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学,只想学算学。” “《庄子》还是哪本书里,不是有句话么?”乐正绫冲他笑笑,“‘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我们这些海国人人人都有机心,不要把你也拉下水了!” “那无所谓!那些不为机事的,机心也见不得少。”楼昫帮甲伍的伍长说,“我是算不起来了。齐伍正有这个能力,我们全什出去吃饭玩耍的账目,都是他算得最灵清。” “你在入伍之前有基础?”乐正绫问齐渊道。 “是。我小时候就喜欢数羊玩,后来背了表,算东西快一点。” “六乘九是多少?”天依问他。 齐渊愣了愣,随后答道:“五十四。” “看,就这种东西,全什就他一个人背过。”什士们帮腔道,“他当伍正,头脑是灵清的。” “不错。不过算学作为一门学问,不止是加减乘除那么简单。像你们洛什副,上年在府中同木匠们试梁架的时候,就不止用上了加减乘除。回头你想学,过个两天,和小楼一样回苑以后来家奴营里吧,让洛什副教你我们会的。” “唯!”齐渊向她拜谢。 乐正绫遂让书吏撤去画着一个大大的地球,以及亚洲东部陆海局势,上面还画着各种箭头的木板。在她课这些内容的时候,书吏们也盯着这块木板仔细地看,但不同于平日里潜移默化渗透着,自己也参与绘制过河西语言地图的通书什,书吏们连地球的概念都没有,对描写汉国的地图也完全看不懂。他们和什士们仿佛是两个极端,一者精于圣贤经典,一者精于海国术艺。而宫女们看着乐正绫在木板上用墨笔展开她解释降雨的道路时,也颇感觉艳羡——自己若是早有一身这样细致的心思,就算在宫中或许也能受宠几分。 “您说了这半个时,雨都快停了!”张原摩搓着膝盖。大家向外望去,雨水确实少了不少,都哈哈地笑起来。 “不错,看起来我们回营的路上会干一点。”乐正绫欣然地说。 “我从前以为下了雨是变冷,没成想不是下雨变冷,是变冷下雨。这个顺序我们家乡的父老就搞反了,回去得告诉他们。”魏功将手插在腰间。 “不将他们对自己生长的这片土地的认识完全扭转过来,同时把我说的不同方面的原理仔细地剖析给他们,你是说不服人的。”乐正绫摆摆手,“我为什么能课你们,不能课一般的家奴呢?因为这半年来我把底子交给你们,没有交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适合直接接触这类话题。你要同父老说的话,也是先交这个底子。” “嗯。不过这些原理……我一时还记不住。” “可以让齐伍正再课你们。他这方面是个小天才。”乐正绫指着齐渊说,“往后汉国要实现什么计算的项目,比如计算这个子午线的长度,肯定要请他去。” 听到此消息,齐渊将身子挺了挺,感到和往古的先贤相比,自己很有可能在日后做出一场事业。这令他感到既兴奋,又紧张——要真堪负那样的重任,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好了,任务不要荒废了。还有半个多时,我们得把词条再多增补一些。这才是大家学得最深、最成熟的部分,也是朝廷委托大家的主业。”乐正绫挥挥手,让众人继续分小组整理词条。 前几日楼昫在家奴营中开始课表音文字的行动,以及这天下午对关中午后暴雨成因的解释,为六月下旬的忙碌工作开了个坏头。除了编纂匈奴语词典以外,乐正绫和天依在从天禄阁中回到家奴营时,还得陪着楼昫和齐渊,和他们一块工作——对于齐渊则是教授——到开饭的时候。不过这至少还是在为这个时代的知识添砖加瓦,发光发热。何况,在今年的一二月份,她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天依对六月末中课齐渊小学数学的教师生活颇为适应。毕竟自穿越以来起,她自己空有一身,连户口都在赵家的掌握当中,在赵府只能使用现代人的知识,靠给小姐当老师来维持生活,教师也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职业。和往常的小学生一样,齐渊用了一个傍晚便接受了四个加减乘除符号以及未知数x的概念,并在之后逐渐地能算一元二次方程。不过他写方程的时候,除了那些符号以外,仍然是用汉国的数目字,这个书写形式反倒让老师不太适应。她想课给齐渊阿拉伯数字,但是若要从阿拉伯数字教起,又要费好长的时间。反正都是符号,用来用去没差别。 随着这些副业的进展,以及白天逐渐地缩短,通书什编纂词典的工作也进入了早秋的状态——在亚热带的关中,就算到了农历七月,也仍然是一片热海。但是这热已是夏日的余温,很快将为北方一波一波南下的冷空气所迭替。同气候一样,大家在阁中也干得火热,不过当小伙子们空闲小憩的时候,他们心中自知,这片火热的劲头不久就将结束。两个月来,通书什较细密地整理和审核了四千个河西匈奴语的常用词,每天每个小组整理十几到三十个。大家每添完一页词,都将那片革纸放到另一边,久而久之,笔记越变越薄。最多各人再说个几页,到七月初的时候,他们再到长安去找一趟浑邪王王子,去掉一些错讹,词典便可以付予工匠来编韦了。到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回来的时候,他们看到这几十卷的匈奴语辞书,肯定会再为什士们升位加赏。而天依想要摆脱莫公子的控制,唯一的办法也是走这条路,让那篇赋中的女子不再是任描刻的小角色,在长安的贵人们面前拥有自己的话筒。 距离骠骑将军和其他几位将军出征的日子也过去了将近一个月。随着同塞外战事相关的信息逐渐由驿递系统回到长安,每天中午空闲的时候,大家都会同阁中的吏员们聊起最新的消息。不幸的是,所传回的信息多是负面的。如在六月廿五日,未央宫中的人们最先获知的便是李广军四千骑为左贤王四万所围的消息。什士们打小就听说李将军善战拒敌的传说,对于他被围的消息,既担心,又觉得不会出什么事。而乐正绫和天依则是预见了这次战役的结果:激战两日,士卒死伤过半,张骞晚至才解围。不过她们并没有将这个既成事实报予士兵们。 时隔两天,随着新使者的抵达,战情也获得了更新—— 中午,正当大家吃着过暑的冰饭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响动。 光是听步履踩在地上的声音,什士们便知道是阁吏们在到处通知。依绫二人也整理了一下心态,准备听李将军战损的消息。 首先迈进门来的是一名葛姓的书吏。什士们马上放了饭,围上前,问他李将军的消息。 “葛兄,怎么样了?是不是右北平外的事?”最先开口问的是夷邕。 “是,是。”那名阁吏连连答道,把住夷邕的手,“李将军胜了!” 什士们都举起手欢呼起来。夷邕一把就将这传消息的吉人抱住,引得后者连连惊呼。 乐正绫和天依则对这个消息睁大了双眼。自自己穿越以来,历史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展开了岔路。这让二人第一次感到今后的历史突然由一系列笃定的事实,瞬间变得陌生起来。 什士们童年就有的偶像维护了他的形象。那名阁吏被夷邕放下以后,说了更多的细节:李广第一天被围时,先派自己的儿子与数十骑巡于敌骑左右,还告军士,以慰众心,随后将四千骑驰入匈奴最薄弱一部,与左贤王属下的小王裨将开始了近战交锋,双方至夜而止。次日,广复引军入阵鏖斗,会张骞万骑至,合围左贤王右翼,左贤王弃之退走。广骑死伤近半,同张骞所杀、捕得者尚在计算,不过大略应当接近万人。 什士们一边听着那名阁吏对战事的描述,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直到阁吏将这场战斗的结果完全地说出来,大家才摩搓着手,大呼爽快惊险。毕竟众人都是在骠骑将军麾下参与过第一次河西之战的人,阁吏光是把粗略的过程说出来,不用做什么细致的描述,大家就能联想到皋兰山下血腥的场面,自己就发汗紧张。 “李将军真是我们汉国的军神!”齐渊说,“从我们小时候,他就在塞上,做那飞将军;现在出军虽然老了,但还是能杀破敌阵致胜。” “若博望侯没有及时到,恐怕就危险了……”楼昫将手合上,“不过这应该也是李将军和博望侯约定的战法,他率四千人作为大军之诱,故意引左贤王来围,和骠骑将军深入应该是一个道理。” “将军之所以能当将军,真是不得不服他们。”谈及率领自己从塞外安全归来的老领导,士兵们也非常兴奋,“不过这次骠骑将军的战报迟迟未传入关中,会不会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会吧?”齐渊蹙起眉头,“虽然说骠骑将军离关中更近,战报是应该早到一点,不至于现在都没有音信。上次征河西,已经消磨掉那边的很多力量了。这次复征,又带了数万人,又有公孙将军做后应,怎么说也不至于兵败,最多是无果。” “先别急。”乐正绫向他道,“或许这同距长安的距离无关,而同距边塞的距离有关。可能李将军同左贤王是在漠南打的,离右北平边墙近,那么战报就容易千里而至;而骠骑将军是要出北地去河西,首先得越过居延泽,光这可能就比李将军和博望侯走得远,何况中间部落多,使者不易行走。我们第一次征河西,不一样是临近关塞了,朝廷才获得我们战胜的消息么?” “应该是这样。”众人都同意阿绫的这个猜测,不过心里多少在打鼓。毕竟当一个将军带领着部队和辎重走出壁垒时,就算有再多的好条件,将军如何洞悉局势,部队的命运恐怕一样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不过前两天李将军那儿传回的消息更危险,今日再报,形势都已缓解了。较李将军兵粮更多的骠骑将军,当也没有什么问题。 作为通书什的什官,乐正绫非常关心的是此次出征能否如历史上那样抵达小月氏,并带回来操当地语言的塞人。她要同他试调查一下,对比鲜弥部说的塞语同月氏人说的塞语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而对天依来说,她则关心骠骑将军的部队什么时候能够收兵抵达长安,自己什么时候再见到赵司马。麻纸、自己对早期抽水机及流水屋面的设想,乃至自己彻底拒绝莫子成的机会,都需要依赖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实现。李将军的得胜已经鲜明地昭示了一件事实:世界历史正在一步一步地偏离她们所在的轨道,虽然这时变化还不大。那么赵司马个人在河西的安全也就重新由确定变成了存疑。站在六月的尾巴上,她希望赵司马能在河西不受刀枪剑戟和瘟疫急病的侵袭,健健康康地带着自己的部属班师还朝。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第五节 七月流火 “李将军和博望侯在右北平出师顺利,靠万把骑兵都击退了左贤王,那么骠骑将军在河西的胜利想必也是指日可待的。” 乐正绫一边将口中的烤羊肉丸咽入腹中,一边同人们说道。 阁吏和什士们纷纷称是,继续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宫中既得的情报。有几位宫女则趁着院里热闹的当儿,坐到了天依旁边。 “我们虽然驽笨,但是这两个月看下来,眼睛较明的都知道了,你们在写匈奴人说话。”一个较年轻的宫女将大扇放在一旁,“听说你们这些匈奴话都是跟随骠骑将军春天出征的时候采集的。那你们想必也参加过大战?” “是,这是不可避免的。”天依停下筷子,“骠骑将军出师,主要的大战是同河西诸部的联军打的,当时的形势确实危险。我们什有赖将军和赵司马的保护,处于阵中最安全的位置,但是仍然有骑射和持刀矛者冲入阵中的。那会特别危险。什正穿着那么厚的铠甲,还能被人近距离将箭从背甲射入,还好没有伤及脏器和头脑……” 宫女们听完天依的话,转头看了看那名正在大快朵颐的女什官。似乎过了一个季度,她的箭伤已经痊愈得很好,至少对她的行动没有任何的不便了。要不是今日什副告诉她们,她们并不会知道这名女什官是在塞外受过伤的。 “那边的物候怎么样,同汉地比之如何?”另一位宫女问道。 “乐正什正前几天给什士们课气候的时候,你们如果听了,大致的情况就知道啦。”天依向她说,“首先决战的地方是在我们这西北方向的两三千里外,它在地势上更北,受到的日光更少;地势比较高,离海面的高度更高;身在内陆,海风较少吹至,这三者导致它比关内更冷。” “那那边是下雪的天气吧?” “不是每天都下,但是下过雪。我们春天出征,三月十五日,我们在焉支山中转的时候,来了一场大雪。许多战马和拉车马、驮马都物故了。还好大家的准备比较多,对士卒的损失并不大。” 宫女们惊奇的是天依能够把出征期间发生的事情精确到日。看来她对于这次远征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怎么说呢,出征每日都得苦中作乐。有时候白日行路期间,就聊些天,当然,更重要是的是饱口腹之欲。冻死的马,或者获得的牛羊,基本上都带不远,军中就解来吃了,既增了肉食,又能让自己多活几天。” “那便宜呢?” “便宜也殊为不便。不过什中出征之前特别带了许多粗麻纸,我们用粗麻纸洁净。我和什正是女子,选地方不方便,虽然教什士们挖卫生壕,但是我们去不成,就一人带张袋子,互相帮忙着套住。”天依一边说着,一边笑道,“其实也没啥,我们一月份的时候就做过一次这样生活的预演,就是去陈仓的草原上调查那边的匈奴人和塞人的时候,我们当时就那么做了。” “真是太艰苦……”有人皱起眉头,“如果让我们随行,这样的生活,我们恐怕都坚持不了。比起在塞外,还是宫中轻暖舒适。” “是啊。未央宫是天下的腹里,待在未央宫,比待在什么地方都安全,如果宫中无事的话。” 天依又向她说了许多参与河西之战时的见闻,从人为兵器所中是什么反应,一直到战后截肢浇热油消毒的场面。宫女以天依向她叙述的关于塞外兵战和生活的种种细节去想象此次李将军出征时的百态。以往她们深居宫内,见到直接参与过战斗的人不多,就算见到,对面同自己也地位悬殊,贸然询问属于无礼。在今日院中谈起征匈奴之事的时候,她们才能从战事的亲历者口中得知如此多的细节。 “和我同宿一室的姐妹,颇有家中的长男被征调去服役和征行的……”那名执扇的宫女轻轻叹了口气,“我之前光是知道塞外艰苦,听什副这么说,我要是把这些事告诉她们,恐怕她们真是会忧思生病的……” “一个人孤身在外,同家中通信,就算收到了文书,也总是不能确认发信之人的安全。”天依将双袖摊到裾间,“有时候,这个信一发完,家人收到信的时候,可能发信的人就战死或者病死了。没有办法。” 天依想起来后世出土的关于秦代两名叫黑夫与惊的士兵的家书。书信中多是管家里要钱和衣服之事,以及自己无恙,问家人是否无恙等等。这两份书信的收信人都是家中的大哥衷,而考古学家出土这两封书信正是在衷的墓里。也就是说,在写完这封信以后,黑夫和惊应该就死在了楚地的战场上,并没有机会回家同哥哥、母亲、新妇团聚;而大哥也只能将这两个人最后的书信作为他们身灵的寄托,带进自己的坟墓当中。 下午,当关于战事的讨论和过午时间一并结束以后,通书什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增补工作当中。虽然在这个时代,不同的地方正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但他们自己的主业仍然要继续下去。毕竟仗已经打了将近一个月,距离骠骑将军和赵司马从河西还师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到时候,他们还要在两位汉将的羽翼下,做更多的一些事情。 时间又在寻常的轨迹上流过几日。到七月初一的时候,一大早,天依就听见乐正绫在室中研墨水的声音。 她懒散地从床头坐起来,睁开双目,视界仍然比较模糊。天依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走到阿绫身旁,发现她正在一张革纸上制一张表,现在还处在画线的状态。 “这是什么?”天依眨了眨眼,问她。 “做教学用品。”乐正绫一边用一块小木条将革纸折出一道道线格,一边说,“我们从前的教师,一般什么教具,自己做的比较多。我现在就跟从前的民办教师一样,自己做教具,下午给小楼用。” “你打算制一张声韵配合表?”天依猜道。 “对,给你猜中了。”乐正绫笑起来,“这就跟我们小时候的字母表一样,先前大部分事情都是在泥沙地上做的,字母也是在那画的,擦掉就没了。有了这张表,原先记不清楚的家奴,一拿到这张表,他就能想起来。起到一个帮助强化记忆的用处。” 天依点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 “这么看,我也得给齐渊做一份量角器、圆规、尺子之类的。毕竟每个学小学数学的总是需要它。” “那个你怎么做?”乐正绫将木条换了个方向,一边画竖线,一边问天依,“直尺和三角尺都可以做,它们和圆规应该现在就有。可量角器怎么办?” “量角器可以这么处理。”天依说,“我去年在赵府的时候,跟匠人梁他们做桁架的小模型时,曾经在测量工具上花过力气。我当时跟他们合作过,他们出技术,我出想法。简单的量角器的话,只要有了直尺和两种三角尺,光靠这两个,至少可以把一个圆分成二十四份十五度的图形,先用简单的布帛,折两边和两角,形成中点,顺带能把它分成八份,用墨笔勾线——这个做建筑彩画的张工特别擅长。赵府上大部分新建筑,彩画要勾墨线,都是他画,端笔特稳。随后我们使用圆规将它画成一个圆,多余的部分裁掉,随后用三角尺的三十度锐角,可以把一个四十五度分成三个十五度。这样至少就能做出精度是15°的量角器了。这是靠等腰直角三角尺和锐角为30°的直角三角尺能做的。然后我们再作一张锐角为18°的三角尺,每次去贴这些15°角,就能把量角器的精度细化到3°。3°其实已经是很小的一个范围了,而且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完全是可以达成的。这个是中小学数学知识,早在公元前五六百年,几何非常先进的希腊人就已经在利用这些方法。” “确实,尺规作图对于公元前的希腊人来说不新鲜,在现在也不是什么新事物。这也就是用尺规作图作量角器的办法。”乐正绫说,“就算我们不能做出精确到1°的量角器,这个量角器对于帮助齐伍正了解数学问题也已经足够了。要做出更精确的量角器,只能以俟来者,有更高明的办法了。” “我现在在想的是,等齐渊熟悉了数字比较大的乘法运算以后,先找关中地区的木匠,作一个直径一尺的圆,先弄一个精确到3°的量角器。它的直径不是一尺么?周长就大约是3.14159265尺,那么我们用一根3.14159265尺长的线,把它除以360,用矩尺和墨线将它分成360段,贴到量角器上,画上刻度,这样1°的量角器就可以得到了。” “想得挺理想。”乐正绫轻笑道,“不知道实际操作可不可行。” “本身制作这个量角器的工作,也是和齐渊离不开的。他肯定要参与全程,光是在我们用尺规作图作出等腰直角三角尺、30°锐角直角三角尺、18°直角三角尺,乃至精确到3°的量角器的这些过程中,他慢慢就能够熟悉几何在当下的一般进展。这样就算精确到1°的量角器失败了,也不要紧。我再由这个规矩方圆的形象,慢慢引导他进入用公式表达的、比较抽象的几何数学。”天依向阿绫展示了她对齐渊的教学计划。 “你是要让几何学在东亚也发源?”乐正绫将表格上的最后一个表音文字填完,同她说,“我们现在所做的工作可一点都不轻松,你教齐渊这个,要是正式化了,日后可是要把你累死。” “多少干一点就是一点呗。”天依扶上她的肩膀,“你不是也大早上就起来画表格么?” “至少现在你还找不到木匠。我估摸着,你得等到赵司马回来,才好进一步施展这些东西。” “是啊。” 听了乐正绫这番话,天依又回想起前几日捷报频传时她们对骠骑将军出征结果的讨论。在赵破奴带着他的卫队回到上林苑中之前,她产生了许多的计划,这些方案都得依赖赵司马来实现。至少在这件事上,赵司马是替代不了的。给齐渊制备教具教数学并不在官僚系统赋予通书什的任务当中,这件颇为旁左的事应该只有较为通达开明,且明白算学意义的赵司马和骠骑将军能够准允。至于给男家奴们课表音文字,此事更是最多只有赵司马能知道。只有赵司马知道天依在赵府上给他的家奴们课过文字,并且对她持一个正向的立场。 “都快立秋了,按农历来说,夏天都要结束了。骠骑将军应该要回来了。”乐正绫说着,“节气是和公历一致的,现在农历是七月初一,公历已经到了八月。再过几天,基本上就是立秋。” 天依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 “确实。有一种夏日余热的意味。我记得08年看奥运会就是这个天气。” “再过几天,要贴秋膘啦。”乐正绫将革纸摊在桌面上放凉,向她开玩笑道。 “贴秋膘是人在夏天的时候不吃什么东西,体重下降,立秋才要多吃肉。”天依使劲摇头,“就我们这五六月在宫里过的,每天轮着法儿吃宫中的膳食,大家都馋得慌,天天都在贴膘,立秋还吃,那真是要变成一头小肥羊。” “就是要把你喂成一头小肥羊哩!”乐正绫坐起身来,咯咯地笑着,“匈奴到了秋天的时候,野草金黄,马吃了那草,个个膘肥体壮,可以拿来练兵。羊养得白白胖胖的,尝着不是也更有滋味么?” “我……不让你吃。”天依走回自己的榻边,捉起衣裳,准备着衣洗漱。乐正绫欣赏地看着她将裈腿、中衣、深衣一件件穿到自己身上。 “你现在这个身材就挺好的。上半年这么下来,既有点健美,又匀称,小腹又有一点微胖。”乐正绫托着自己的下巴,“这可不能让某条洛阳的大尾巴狼看见,要不然狼还要过来逮羊。” “我可要让他看看是瘦狼的力气大,还是肥羊的蹄子劲道。”天依说,“到底是河西老兵了,虽然一次刀都没出过,但我不介意跟他角个抵。” “对了,你之前在买下他的赋的时候,不是说回来之后要写篇批评文章么?”乐正绫将右肘靠在桌案上,“这眼看半个月过去了,一点儿没动嘛。” “还在构思呢。”天依将最外侧的腰带系紧,打上一个结,“只要我没到《月子》那个速度,我就胜利了。” “《月子》是七天憋出六个字来,你这至少也得写十二个字了。” “实话说吧,我这些天除了在给齐渊备课以外,是在想咱们那词典的序怎么写,没有在构思这个。”天依说,“上次那个序言肯定要修改和扩展,那个序言是给我们在陈仓调查所得的底本用的,我们这次新编定的词典,光词条就摆了小半个东厢,成品至少有个四五十卷。这才是一本煌煌巨著,我得新给它写个序,让朝廷的人,不管哪个派别的,看了这个序,就知道我们,尤其是通书什的什士们在塞外的工作有多危险、在馆阁中有多辛苦。我写篇批判文章,就算用了什么文艺理论,也不能给时人看,形成作用。这个词典的序不一样,我们如果靠这个辞书能更进一步,而词典的序能够锦上添花,那它对我们将莫子成拒之门外可是更有实际的作用的。” 乐正绫听着她的话,神情认真起来。 “你打算写多少字?” “一千字左右,应该多于这个量。”天依说,“就像许慎著《说文解字》时写的序,他作为古文经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写的序不止是介绍这本文字学著作,还对汉文字的发展和演变史、时人由于不识古文,无理据说解文字而造成的谬误和笑话都有涉及。我写这个序,主要也是要把我自己对匈奴形成的认识写一下,譬如说匈奴语的各民族,历史上的族源为什么决然不同于汉,为什么不能以音译的汉字字义来理解该词在匈奴语中的本义等等,对看这本词典的人起到一个教育的作用,也让朝廷依托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匈奴。” “这篇序也要流传千古么?” “流传千古不至于,至少要让它成为我们现在在这个时代的武器。”天依吐了口气,“只要我们比洛阳郡守的儿子对于未央宫来说更重要,他做的一切事情就都是没有意义的。希望当我们有机会站到他面前时,我们能够从容地跟他谈话。” ——第五节完—— ——第二十五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第一节 战云夷 在向乐正绫说了自己关于应对莫子成,以及在朝中进贤保身的看法以后,两人洗漱完毕,到家奴营中继续教为桂识了一个小时的字。大约早晨八点许,她们同通书什的什士们一道乘上公车,赶赴长安的天禄阁中处理剩余的词条。 时间已经静悄悄地行至七月初一。元狩二年的四分之三成为了不可溯及的往者,年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季节。整个什的工作仍然维持在原来的轨迹上,小伙子们被书吏引至院内,将自己匣中的里看闲书的时候,曾经向他介绍过这个什现在在做的一些工作。不过,当那名青年抵达院中,准备为通书什做顾问等事时,他看着四个小组不断组织成词条的工作,整个人的精神头就泄了三分。这颇有一种叶公好龙的意味。 剩余的书吏们用看愣头青的眼光盯着他。他们虽然在这院中没有“进德修业”,也对通书什的工作完全帮不上忙,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但是这两个月下来,他们好歹学了几个匈奴语的词。当什士们集中讨论一个词的词义的时候,他们常会将它的发音多次地重复。这时,坐在窗内乘阴的书吏们便会复读机一般地复读这些语音——它不在通语正音的范围之内,书吏们复读它也仅是为的消遣。 除了院中书吏的人员有所换动以外,七月第一天的工作一如往常。在白天的事务结束以后,当什士们乘着车回到院里,天依正要同齐渊赴家奴营继续温习一元一次方程时,从军幕中突然走来了一名军士,呼两位什官前往幕中接收新纸。 “哎,每个月月初的纸又来了。”乐正绫同天依说。 “这每个月都发一批,兄弟们用不完。”齐渊抱怨道,“以后他们可以少制一些,不要老是送那么多过来。” “我们先去看看本月发的纸有没有什么问题。库房中余的太多,你们平时擤个鼻泗也可以用上它嘛。” “唯……” “那齐伍正,今天昏时休息。昨天课的内容,课后出的题目你可以回去重算一遍,毕竟已经教过的东西没有什么难度,以你的算力,只要明白了原理和过程,很容易能复算出来。”天依向齐渊道,“等我和什正回来,我再同你出几道题,你晚上算算。” 说着,两位女什官被军士接引前往幕下。一进幕中,郭军尉便从座上站了起来,向两人张开手: “来,什正前些日子托我去问制麻纸的情况,我过问了。今天作坊里中送了上月新一批制成的纸来,你们试一下。” 乐正绫循着他的右手看去。在自己的左前方摆着几摞纸张,看起来质地不一。她和天依对视了一会儿,天依上前向帐中的军士请墨吏又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这次他脸上的激动毫不亚于上一次得知李将军获胜。 依然是夷邕走到他的身前,按住他快要跳起来的身子: “你这表情,都不用说,我们自然都知道了。” “你们总想知道点细节吧?”那名阁吏对他说。 “快说说,是如何了?” “骠骑军与公孙军失道,骠骑将军引兵过居延海,至小月氏,服之;南转入浑邪休屠二王地,复与河西大虏转战,杀、俘四万人,现在已经还至陇西,估计再过十天就回来了。” “师丧多少?”夷邕又问道。 “丧什三。” “还好,是一场大胜……” 对于骠骑将军的这次胜利,什士们虽然表现得也很兴奋,但是比起李将军来说,骠骑将军能够取得这种规模的大胜,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的。何况,在东路军胜利的背景下,骠骑将军在河西取得他的战略目的,也不再那么未知而悬空了。不过,还是有一件事让士兵们坐不住——这次捷报中战果的规模远远超过了东路军追击左贤王所取得的进展。 “说是杀、俘四万人,这其中杀了多少,俘了多少?”什士们又问他。 “杀了三万五千人,俘虏六千人。在小月氏杀的比较少,俘虏的比较多;在决战的时候,须卜王所部被杀的比较多,他自己也献了首。” 阁吏将这个数目字报出。自小生于小康之家、长居馆阁的他在谈起这两个数字的时候光是将音调提高了,而对这些数目并没有很准确的概念。什士们有。在他们参加的第一次河西之战中,光是在呼氏部营门外的山坡口卧死的一百多人,就能够七七八八地将缓坡填塞出一种恐怖的模样。而在噩梦般的皋兰山决战中,河西部落死亡、重伤不治超过五千人,而汉军也死亡千五百人。这将近七千当天早晨还吃着饭,傍晚便僵卧腐烂的尸体横在数十里的草原上时,它们能够将这所有美丽的风景化为地狱。 这还是七千多具尸体。而阁吏说匈奴方战死三万五千人,汉军也十去其三,这接近五万个死人,倘若处理不当的话,不知道要给河西地区带来多大的瘟疫。 后生们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手脚一时无法放置。或许什正向赵司马提的让他们不参与夏季战役的建议,在一言一语之间,挽救了许多人,甚至包括什正自己的生命。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第二节 立秋 “赵司马回来之后,你打算先找他做什么?” 在得知胜利消息的七月初六傍晚,在吃夕食的时候,乐正绫如是问天依。她将碗中的粟粥扒进腹中,开口询问。 天依夹着箸子,看着远处的暮云,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阿绫说: “向他报告通书什这近日的工作,后生们基本完工的进度,以及这一个多月间同郭军尉和司马中尉的接触,这些你比我擅长。毕竟你是什正。” “嗯。” “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会同他说可以书写的麻纸已经被制出来了。我打算首先向他提及防虫纸张的主意,比如在纸浆里面掺浸花椒、黄檗的纤维汁等等,或者往里面加一些有毒物质,比如铅。但是加铅的话,制出来的纸既有毒,又成本过高。我打算还是向他说前两者。” “花椒在这时候也不便宜。”乐正绫笑了笑。 “是。历史书上说西汉皇帝穷奢极欲,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拿花椒做椒房殿的保温涂料。”天依说着问道,“驱虫,尤其是驱蠹虫的植物,还有哪几种么?” “生姜。”乐正绫首先说道,“生姜能够有效帮助驱虫,价格较花椒来说也比较低贱。不过这一是历史上没造过生姜纸,二是不知道它能不能驱赶书虫。” “除了生姜,还有呢?” “用来熏衣的艾草,熏衣一是帮衣服增香,二是给衣服驱虫。但是这同样有两种不确定的情况。” “所以我打算请赵司马做几个实验,试制它们。”天依说,“再把它们放到书虫扎堆的通书什库房里去,看哪种效果最好,性价比最高。” 于是阿绫又向她列了几种常见的植物。除了这件事情,天依还向乐正绫说了像唐代大明宫自雨亭那样的流水屋,时隔一月,身穿的衣服突然变换了色彩,确实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尤其是在衣服的颜色被严格控制和规定的西汉时期。 不过两位女什官则是一直都衣着赤色的深衣,并没有人给她们发新衣。或许是对于二人的身份来说,她们并没有随五时易服色的必要。为两个身居斗食的民妇发上一套赤衣,对她们已经是非常好的待遇了。 “这套衣服,我们是明天再穿。今天你们还是穿黄去宫里。”乐正绫对众人说,“毕竟明天才是立秋。这服色更换,说明了一点,就是我们是从盛夏的时候开始做这部词典,到了现在,基本上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相对的,大家调查所得的词条,基本上也快整理完了。赵司马是从六月开始出征,现在也已经征完回转,十日许能回来。司马出发前,曾经勉励我们将辞书编好,现在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得给他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大家都颇感这十日的任务不轻。 “我们海国每个人都要运动,健身强体。其中有一项叫跑步,当一个人跑了很长距离,快跑完的时候,他会加速,来让自己快点通过终点。这个加速我们叫冲刺。现在辞书工作进行了两个月多,我们也该冲刺一下了。”乐正绫鼓励他们,“剩下的工作量不大,也不需要大家多干、辛苦地干。只要在赵司马回来之前,他能看到一个完整的词典的面貌就行。等完成了词典,大家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 什士们一边应着,一边将白色的新衣放回自己的衣架上,登车入宫。怀着对即将到来的闲暇的期盼,众人又在天禄阁中度过了一个辛苦的白天。在中午休息时,乐正什正曾经向他们说过一句海国的诗,“宜将剩勇追穷寇”,既然剩余的词过几天就能够增补完,那么自己不如多干几天,来让休息的时间能够多余一些。而且当前工作的早一些完成,也能够提高朝廷对他们的映像。当太阳从东南偏向西南,乐正绫向小伙子们宣布收工的时候,每个人比起前时都多增补了十个词左右。 正当二人从宫中回来,准备返舍时,郭军尉忽然将她们召至了自己的幕下。天依一走进帐门,就发现案前摆着两套女式的白色深衣。 “这是明日立秋你们要穿的。”郭军尉指着那两套衣服,“你们就算是斗食,身无任何爵位,也要跟着他们衣白了。” “我们今早方发现,按照礼制的话,我们二人是不讲究五时色的。” “但是赵司马在出军之前还是给你们发了两套赤色的,同你们什的颜色相配。说明在他眼中还是想让你们跟上什士们穿的服色。”郭军尉坐回原位,“上个月是逢了赵司马出征,大营中事情烦乱,当时忙得稀里糊涂的,没有顾上这个。一直到月初一快更季时,我才想起赵司马的这个意旨来。临时给你们定发黄色的已经不可能了,幕中商量了一下,就采了两套白色的,正好立秋马上要到,可以穿上。” 乐正绫和天依互相看了看,自笑起来。确实,比起较为稳定的什士们来说,自己所处的身份算是搅乱礼制的一大祸首。不管是赵司马还是郭军尉,对两个人适用的衣色、衣制都是杂乱草率,没有先例可以借鉴的。或许他上报朝廷时,朝廷也不怎么清楚。 无论如何,多谢郭军尉在几日内领悟了赵司马的处理办法,让她们有了新衣服穿。在将白衣带回舍中挂上后,立秋这个节气终于如期而至。七月初八清晨,天依和乐正绫早早地从榻上醒来,将衣架上的新衣取下,互相给对方穿上。 “半年下来,确实有点审美疲劳。”乐正绫看着天依身上明亮洁净的白色,笑道,“以往我们的武装衣也好,便服也好,还是在未央宫内的常服也好,要么是深红色,要么是浅红色,要么是橘红色。现在我们和大家一样都穿上白了,今天到阁里一定是耳目一新。” “我们能见的大部分宫中的人应该都会穿着白色。”天依眨眨眼,歪着头说,“等到金秋的时候,一切景色都变成深深浅浅的,黄绿、黄红,那会儿人们不管是穿红衣、黄衣还是白衣,都和物候非常相配。”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张艺谋有一部电影叫《英雄》的。”乐正绫仔细地为她的腰带结上青绶,“它那里面就是,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主色。有的整个画面是红色的,有的是青色,有的是绿色。” “想想到那时候都觉得有些美!”天依笑起来,但转而又有点踯躅,“不过秋天结束后,元狩三年就要开始了。到时候新年新冬天,又得冻死很多人。” “这个自然的变更是没有办法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生产力状况,就注定了每年冬天都得冻死人。我和祁叔去年是撑过来了,但总有没撑过来的……” “唉,一想到这,我就感觉借流水屋,“我们又没办法带他入宫。” “在苏卜部其实没事。那会他天天在外面,只有晚上才回来,也没有出什么事情……” “现在不同了。”乐正绫摇摇头,“现在身在禁中,倘若他一个人,闯到马厩、马场等危险的地方,或者凌犯了什么高位,麻烦就大了。” “乐正姐姐,我们今天学多少字?”为桂说着汉言,扯着乐正绫的衣角问道。 “别急,我们先把前几日学的再温一温。”乐正绫蹲下来,请他进屋。天依将一张细麻纸在桌面上铺好,研好了墨,让为桂用毛笔蘸墨听写。乐正绫说一句“羊”,为桂就在纸上慢慢地写下“羊”这个秦隶书字。 看着小为桂一笔一画地在纸上认真地描摹汉文,天依不禁联想这个赵司马抱过的、塞人女奴的儿子未来会在关中取得多大的成就。对他来说,跻身中游的最捷短的走法应该是稍长以后就加入北军,或者充任郎官。朝廷肯定不会放任任何一个闲人在上林苑中吃米,他们早晚会将他用起来。 两人在案前辅导了他五十分钟,又同毋奴韦和苏解详细地说了一些倘若在营中见到皇帝车驾时必要的讳让礼节。随后,她们照往常的日程前往通书什的营地,准备同什士们一块前往天禄阁。 “今天天子要郊迎、祭祀,还要演练车骑。我们还要进阁去埋头苦干。”魏功在队列中抱怨道。这个很隆重的礼他们不得观,不少什士觉得错过了很多——当然,他们主要是想看车骑演习。 “毕竟天子秋祭和我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乐正绫向他们说,“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不仅做这个观礼的人,还能做这个参与礼的人。今年的秋礼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况,天子的大礼,我们大家先前也不是没看过。大致就是那个程序。” “哎,还是把词典早点编好吧。”齐渊道,“今天多干一点,提前一天编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一身轻。” 在辞书工作完成的诱惑下,大家遂重整士气,准备登车。小伙子们个个换上了新发的白衣,而今天来迎的车夫们,身上也穿着素色的麻服——他们不是遵循礼制,而是本来就无什么颜色可以挑选。不管是冬天、春天、夏天还是秋天,车夫们不是衣米白的素色,就是衣简单浅淡的青绿。 由于今日皇帝和公卿百官要从宫中起驾进入上林苑,从直城门到上林苑东门的道路被封锁了,不让任何人上路通行。通书什的车队只能绕一个大弯,像端午节前一日从北市回苑时一样,从上林苑东北的雍门入长安。当车驾驶入城门的时候,大家一下子体会到季节变换带来的视觉冲击:在前一天的时候,长安中的吏士还是一片黄海,一夜过去,从雍门口到天禄阁,所有人的衣服都变了一层颜色。从在天禄阁前把守的卫兵,到接引他们入阁的阁吏,到院中的书吏和宫娥,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白色的净衣,从武装衣一直到女性的曲裾。树冠中的叶子还是一片沃若,院中并没有非常浓重的秋意。 “这年的秋天应该不太好过喽。”着上新服的宫女们议论纷纷。 “嗯,为什么?”乐正绫听到了这话,停住问她们。 “什正,我们当地有个谚语。‘朝立秋,冷飕飕;夜立秋,热到头’。”宫女们向她解释道,“今年是朝立秋,所以我们说秋天可能不好过。” 乐正绫和天依在原地站定,互相看看,想了想。这确实是汉代的一句经典的民谚,“朝立秋”“夜立秋”,就是指立秋具体降临的时间。不过她们还是吃了一惊,在这个时代,天文观测技术还能拿来测量节气降临的准确时刻。 “宫中是如何判断立秋的朝暮的?”乐正绫继续问道。 “看日影。” “喔!”二人恍然大悟。日晷这类测量日影的仪器历史不短了,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日影还没移动到标着立秋的地方,就不属于朝立秋;反之,就属于。至于立秋时间的早晚对气候的影响,恐怕就属于纯粹民谚的成分了。 “什正,这个立秋的早晚,同气候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关系?”齐渊问道。 “问一个问题,得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乐正绫转身向他说,“朝立秋,是不是真的冷飕飕?夜立秋,是不是真的热到头?做个实验就非常清楚。如果我们有温度计的话,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放上三个不同的温度计,在几个朝立秋的年份测量它秋初数天的温度,再在几个夜立秋的年份测量,得到这一套数据,我们才能看立秋时间的早晚是否和气候有这么大的关系。我的直觉是,没有关系。因为地球围着太阳转,每年节气早那么几个时辰或者晚几个时辰,对总的温度分布和大气环流作用不大。后者才是导致温度变化的最大的因素。” 听了什正的道理和猜想,齐渊深感“实验”这种事和精确仪器的作用之大。今后如果有多余的力量,他就去计较这方面的事情。 “秋天到了,立冬也快来了。”天依对乐正绫说,“去年秋末的时候,我被万安的父亲砍晕,躺在榻上休息的时候,就想到《淮南子》里面的‘立冬,草木毕死’。现在转眼间,一年多过去,又快入冬。” “你这么说,听得我蛮冷的。”乐正绫笑起来,“这秋老虎还没来呢,就要谈入冬啦。” “我总感觉,秋季会是一个大变化的时期。夏天我们没有做什么事,徒是做了这一件事,在天禄阁编纂词典。现在元狩二年的大战役也结束了两次,等赵司马一回来,我们能够活动的空间又变得很大了。” “今年秋天在很多事情上确实会是一次变局。其实从上月末开始,这个端倪就已经出来了。先前纤维均匀易书写的纸的制成,就向我们预告了这一点。”乐正绫深吸了一口气,“看吧,看这三个月间,我们能做些什么。” 二人言谈之间,什士们已经在案前坐好,展开自己剩余的笔记,以及空白待填的牍片。天依和乐正绫也各入各位,随同着通书什的十六名爵士,开始了秋季的第一天工作。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第三节 体例全备 经过在天禄阁中两个月的长跑,看着眼前这些从塞外拼死拼活调查下来的笔记终于只剩下最后几页未被整理,楼昫这些天因连日伏案举笔而变得发酸的肩膀似乎骤然轻松了下来。与其说是轻松,倒不如说是肩膀的神经已经有些麻木了。 半年前在为第一次河西之战做体能上的准备的时候,什正曾经对他和其他兄弟们说过,人在跑步的时候要将自己的呼吸调匀,在最初的几里路当中,人呼气的频率会加快,身子会先陷入一段疲惫期。但是当跑者坚持抵达一个节点以后,原先肌肉的酸胀便会麻木,而且呼吸也能维持在均匀的状态,接下来便好跑得多了。 或许是做任何事都有一个这类过程。这是楼昫第一次参加工程量这么大的词典编修任务,虽然自己的耐力挺好,但是在五月底到六月初的时候,那么多机械的工作做下来,他也难免感觉身体疲劳。到了现在,临近结束了,虽然每日的工作量在加大,他反倒感觉手头上的革书轻飘飘的。距离自己向什正表白的日期越来越近,他打算在这本辞书彻底呈交上去之后,找一个众人都在的时间,向什正正式求婚——虽然他还没有到有家室的年纪。 如楼昫那样在任务结束前感觉轻松的并不在少数。大多数什士都有这样的感触,就像在一次长跑跑完以后,当跑者走回场地边缘坐下休息的那一刻,肌肉顿时的松弛总是能使他痛快淋漓。连天依也有这种舒畅之感。 “用我苍老的眼回顾, 过去的一切是如此遥远。 一条石路上, 疲惫的牛群在傍晚渴望归家, 一辆负载沉沉的马车,一条残旧的轮迹。” 这是天依想到的一首瑞典的诗,《用我苍老的眼回顾》中的几个句子。站在初秋的这一节点,同现在比起来,先前通书什在天禄阁中编校增补的两个月时间似乎转瞬即逝,而更之前参与第一次河西之战的经历更是如同一场幻影。时序腾换,什士们的衣服由赤变成黄,黄又变成白,院里下午的雨水积了又干,打雷的积雨云方聚辄散,楼昫在泥地上给家奴们写的字母被画了又擦。这所有的记忆都仿佛被按下了快进,在她的眼前多倍速播放着。 只有阿绫。这两个月来,乐正绫还一直温柔地待在自己身边,同自己共同度过无聊而有味的汉朝生活。由于阁中中午发给的肉蛋膳食,再加上家奴营中小米等粗粮的作用,她的气色已经较打河西之战时温润了许多,和去年腊月比起来更是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阿绫的容颜正在逐渐恢复到穿越前的状态——甚至可能比穿越前还好一点。毕竟她没有受到各种添加剂和化妆品的影响,也习惯素颜出门。 在莫子成复向自己发起遥远攻势的当儿,天依更感觉到自己实离不开阿绫。她要将当下所有的事情做好,保卫自己和她的坚牢关系。既然半年前阿绫不在的时候,莫子成都没有将自己从阿绫那儿掳走,那现在他更不会有可能,哪怕他撺动所有的同僚和为他那篇赋而感动流泪的旁观者一起围上。 在这一阵轻松而稳定的氛围当中,通书什轻易地将每人剩余的几页词条校对完毕。在七月十二日上午,临近午时的时候,三个小组陆续停下了他们的讨论,在檐下散坐休息。而又过了半个小时,楼昫所在的小组,也最终静默了下来。 在其余十多人的注视下,楼昫将最后五枚书简分别投入东库按音序排好的木箱子。当他转身回到火伴们面前时,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坐在檐下和齐伍正一道乘凉的夷邕,一边用袖子扇着面,一边看看空无一人的案前,一边看看庭对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许久说不出话来。 阁吏们也为这安静的气氛影响,一时都不说话。这个氛围直到一分钟后,才被突然站起的乐正绫打破: “好,这个阶段,我们结束了!” 乐正绫振开宽广的双袖,向什士们高呼道。大家这才从梦一般的状态中回神过来,确认多达七千多词的河西地区匈奴语,确实被自己这十几人全部整理了出来。现在回想,以往两个月的工作似乎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自己肩上。而现在,那座大山在楼昫将最后一枚书简投入箱子的时刻,悄然飘走了。人人都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同几个卫士一道在门口负责保卫工作的祁晋师听到什中的呼喊,也转身过来,问进度是否完成了。在得到答复以后,他的脸上也浮现起欣喜来。 “好样的,你们这些后生,就是行!” 祁晋师用拳头挨个捶过什士们的前胸,向他们每个人表示祝贺。 “祁叔是期待,有一天他说的羌语也能被你们编成一部词典呢。”乐正绫趁机说。一听到这话,原先还兴奋无比的什士们一下子又蔫了下来。 “哈哈,开玩笑。”乐正绫轻摆右手,“到时候这些词典,你们有了学生,让你们的学生再分担。” “我们也可以开馆受徒么?” “今后肯定可以的。”乐正绫说,“大家高兴完了,好好坐在檐下等等过午饭吧。下午我们回去,我就向郭军尉汇报,这两天再去浑邪王府上一趟,把每个箱子拉过去,校一校既有的词条。到时候就是一对一问,你们一个人负责一到两个箱子,对应一个匈奴贵族。他们有译者。这是这两天的安排。在校对完之后,回来,剩余的工作就交给韦匠完成了。” “嗯!” 什士们听到什正关于这本词典编修事务最后阶段的安排,感到最困难的皋兰山之战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困难只有如何从塞外慢慢走回陇西。虽然校书的过程也不轻松,但是有这部雄厚的底本在,他们看着箱中众多的简牍,就能获得激励——这些简牍象征着大部分的工作已经被自己抛到了身后。 宫女们在老宫娥的指挥下,也停了扇风的任务。乐正绫和天依走到她们面前,向她们作了三揖。 “这两个月大家在檐下工作,没有中暑,真是有赖于你们的保障。”乐正绫同宫女们说,“你们既泼水又驱风,这扇子重又大,什士们心力辛苦,你们体肤受苦。可以说这部辞书,有一半是姐妹们两个月中摇扇摇出来的。太感谢你们了。” 宫女们也向这位女什官还礼,表示在通书什为爵士们服务,其实是自己在宫中做的最轻松的活计。 “那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活?”乐正绫同她们聊开。无事一身轻的什士们也将身子转过来听。 “比如吧。我们中有些姐妹是净那些盒的。”年轻宫女介绍道。 “什么盒呢?” “比如后宫的妃嫔、皇族,有行便宜事的,是在室内行,一般下面都垫有织物,把那盒子端出来洁净。” “原来她们用的是这个法子。”什士们都点头,“这活确实苦。” “这活说苦是苦,但是比较安全。”那名宫女继续补充下去,“还有一些就一点不安全了,动辄挨罚。譬如为主人们更衣、浣衣的。衣制是汉家素来所重,如何洗涤主人们的袍服衣裳,是非常讲究的。穿戴,亦甚讲究。倘若更衣或者浣洗不甚,主人们外出宴饮或者为其他事,其间由于衣未整净而遭到他人非笑,回来就会打骂当日负责的姐妹。” “做仆人的,干了活出了疏漏,确实要罚一罚。”张原说。 “不,”天依向他摇头,“出疏漏与否,是看谁?全看主人。主人要是有意拿这些宫人撒气过瘾,就算宫女们做得全无问题,也会挨罚的。” 在赵府过过几月奴婢生活的她,光是从身边的丫鬟处听二公子动辄惩罚仆役的事,就有三四起。她对这种路数再熟悉不过了。 宫女们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毕竟在未央宫里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说主人做的事情不好,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人。 乐正绫遂将话题转换为浣洗昂贵的丝衣有什么巧便的方法,既洗得干净,又对衣物磨损小。这一点在宫中不甚敏感,也是她们和什士们日后实打实用得到的。宫女们遂和什士们分享她们宫中老辈人传下来的洗涤法,从入水搓洗的力度控制一直到什么时候加多少皂角,这些经验都有涉及。这让通书什的成员受益良多。 由于今日上午已经将全部的工作完成,在阁中用过午膳后,通书什便提前乘车回到了家奴营里,算是放了假。乐正绫和天依先是到军幕找了郭军尉,请他帮忙联络中尉,安排同匈奴贵族第二次见面的事,在走出军幕的帐门后,她们便走回家奴营,天依准备用下午的时间,将脑中构思的这部词典的序写出来。 乐正绫静静地坐在窗前,为她磨好墨,准备看她写出什么章句。天依提着笔,在下午充足的光线下,先是在作为草稿的素纸上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写下: “匈奴者。壁垒北胡也。古有猃狁。熏粥。荤粥者。皆匈奴也。其人自名/hun/。猃狁。熏粥。荤粥。匈奴。皆为中国文书译其自名者。” “你这写着文言文,把国际音标都代进去了。”乐正绫笑道。 “这不用国际音标,还是用汉字音译的话,就跟‘匈奴’‘熏粥’之属一样了。”天依说,“何况没人规定写文言文就不能用国际音标嘛。这本辞来国际音标就占其中很大一部分,若单是不在一篇序中写国际音标,还不如在这序中也写。这样识得国际音标的人好歹还能拼出来。” “是。”乐正绫向她点头。 随后,天依在纸上写了对匈奴部落来源的猜想、现在匈奴王朝的家族世系及他们风俗器物思想方面的内容,乐正绫默默地看。这就同许慎写《说文解字序》一样,首先要交代和这本书的内容相关的背景知识。而天依着重发力的地方是,她用很多的笔墨交代了河西匈奴语词典中的匈奴,和作为单个部落、王朝的匈奴并不是一个概念。后者多不过数万人,而前者则是指操词典中这种语言的百万草原牧民。他们和他们的语言可以被称为匈奴语,也可以被称为浑邪语、休屠语等等。 “这就是语言学内容了。”乐正绫说,“也就是我和司马迁说的‘三个匈奴’。你这个落实到书面上落实得不错,要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用简短的篇幅组织这么多的内容。” “毕竟给赵小姐做老师,有一手还是有的。”天依冲恋人微笑,随后继续下笔。 在第三个部分的内容中,天依论述了这种语言同汉语并非同出一源,说明草原上的牧人同汉人并非同源。她举了数词、表示父母亲族的亲属词和土地树木山水鸟兽等基本词的例子来试证明这个观点,又占去了一张纸。而在第四部分,天依特意由匈奴语和汉语在指称具体事物和概念上使用的不同语音,来着重说明,一种语言中某个事物的发音和记录它的字形,同这件事物本身并无直接的联系,往往是约定俗成的。一个人群约定以某音来指称某事物,不代表那件事物本来发这个音。天依专门举了五月五日在汉言中谐音恶月恶日,而在匈奴语、塞语中并不谐此音的例子,认为五和恶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至少在汉语以外的言语中不是这样。 “这个你要写了,对朝廷的迷信是一个打击。”乐正绫摇摇头,“恐怕不合适。据我所知,众多儒士是喜欢系联的。五行、五色、五方、五脏之间的关系都是他们想象出来的。包括许多吉日和凶日,你这一说,好像这些都无什么意义了。” “现在距离独尊儒术才过去几十年,我想时代的思想应该并没有后来那么固化,还存在有改良的余地。何况铁的事实在这里。”天依道,“我们这本词典,我的这个序,也主要是给馆阁里面的人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许面向不了大众,这样产生的影响也就不会很大。这样,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写成以后,不急着装订,而是容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回来以后,再请示给他们看。不行的话,把它删掉,序言也还是有很多价值的。” “嗯。这样比较稳妥,赵司马说行,那就行。” 天依又接下去展开第五部分。将匈奴和匈奴语,以及他们对匈奴语乃至世间语言达成的较为敏感的认识铺展下来以后,天依马上开始说这本词典对朝廷有什么裨益,譬如帮助汉地的人研究匈奴人和匈奴社会,更好地制定对匈政策,促进汉匈人员之间的交流等等。这是为词典保身的一个部分。 在序言的最后,天依对通书什的学员们作了高度的评价,认为他们前途广大,并希望语言研究能在汉国越做越好,继续发扬下去。待她将整篇序言落实到笔端,太阳已经明显地偏西了。 “虽然写了好几张纸,但确实是这个时代难得的文章。”乐正绫评价道,“我虽然不太通文言文的艺术,但是我知道一篇文章的价值全在它的内容里面,而不在它的形式。南北朝时期的宫体诗虽然极力追求形式,但留下来的好作品反倒少。” 天依点点头。乐正绫所言甚是。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在现代学术界那么受关注,主要也是因为它里面有许多涉及到南北朝时期的社会、文化、制度、语言相关的内容。 “这个序可是锦上添花了。”乐正绫笑着挠了挠后脑勺,“让我写,我是真的写不出来。要是没有小天依组织文采,可能这个辞书是要有一个干巴巴的序。现在这样,文质两可。” “希望它能带着我们走向更好的明天吧。”天依站起来,将最后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晾在窗台上。 “这时候也近四五点了。虽然今天是趁工作完成,放了半天的假,但小楼似乎没有放假的意思。家奴营里面的人应该都放了工作,我们不妨去男营那边看看,看小楼在不在那儿。顺带着,这次教完课回来的路上,我们得在他面前做出那件事了。” 乐正绫说完,向天依使了个眼色。 “刚好齐渊要休息休息,我们可以一道过去。确实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小楼会有什么反应……不过既然要放在今天,我们就这么做。此事宜早不宜迟。”天依将两手支在胸前,“一会我们去看看。” 待写着序言的纸张被完全晾干以后,二人将它们从窗边收下,用一卷简牍压住。之后,两人寻换上了常时所穿的便服,向营中男家奴平时聚居的地方走去。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第四节 泡沫破裂 十二日傍晚,家奴们结束了日间的活计,散伙回营。通书什的三位先生从营门的右边走来,两位女先生在石头上坐好,年纪比较小的男先生则将众人召集在一起,准备课字。 这近一个月来,他已经将洛什副课给自己的表音文字大致地教与了众家奴,并且已经开始教简单的汉字。大家也逐渐同这位小先生熟络起来——虽然他在名号上属于四级的爵士,并且在以后还有可能高升。 “来,我们昨天教到哪儿了?”楼昫抓起被自己用了很久的枝杆,问近几日学得最快的一名学员。 “教到一到十的数目字。” “大家还记得么?”楼昫又问众人。 不少家奴表示已经忘了许多。楼昫遂做了个测试,用树枝在地上画下几个字符,分别让每个人回答是几。从家奴们反馈的结果来看,五以后的数字,字形记住的少,没有记住的比较多。而他向家奴们问这些词用之前课的表音文书如何写的时候,家奴们写出来的普遍比较准确。 看着这个情况,楼昫发愁起来。依靠表音文字的字符同发音之间的关联,家奴们可以做到“我手写我口”,只要记得相应音书的读法和写法,就能将整个词拼写出来。而一旦教学从表音文字进展为汉字,家奴们先天在受教育上的不足便立马展现毕尽。楼昫最先选取的是最简单的数字,从一到四尚且好说,大部分都是画条条,画个几里的事折腾完了,本来都等着你回来,我们一块去来几杯,庆祝庆祝。”魏功说,“你倒好,放风放了半时辰。” “我错了!今晚一定多喝一点儿。”楼昫笑着同他们打赌。 “不行,我先前从什副那听了一个词,做事情得‘量化’。”齐渊摆手,“你精确到杯。” “五杯!”楼昫摆出五个指头。 “小楼豪爽。”后生们都冲他乐道。众人遂簇拥着他,一道披星戴月地前往营中的酒垆去。 “对了,这词典过几天校完对完了,你是时候同什正说那个了吧?”何存一边走,一边攀着他的肩头,问他。 “嗨,没这回事啦。”楼昫摇手道。这令众人吃了一惊。 “哎——楼,你之前可是信誓旦旦地同我们说,你非什正不取的。”何存迷糊了。 “词典快完工了,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现在改主意了,我现在都是爵士了,这本词典有了以后,还要更加官进爵呢。有这个利禄,我娶谁家的美娃不好啊?”楼昫道。 “你要放长线,钓大鱼!”夷邕用力拍拍他的腹间,“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你看,男人的嘴,到这就显着呢。”魏功也附和着说。 大家哈哈大笑。楼昫这才感到些许轻松。在这个当儿,他忽然庆幸自己是在表白之前获得的关于什正的这条信息。要不然,等到他在全什的面前把自己预想的那席说出来,恐怕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收不回马缰,退无可退了。这个寡淡的慰藉,让他心头浓稠难驱的刚刚失恋的悲伤聊以消退了一厘。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第五节 调整 楼昫在大家的簇拥下走到大营的酒垆中,在靠向昆明池的那一面坐下。这个空间是上次晚餐会后什士们常来的地方,要不是洛什副发现了这边的景致,恐怕他们要对着昆明池和终南山的美景痛饮还得晚几个月。 不过这个地方当前对楼昫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处所。他刚从什正已有所属的震撼中脱身出来,现在来到这个地方,月前和什正面对面聊匈奴语词时的场景不禁又复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这令他非常不适。不过他不能将自己的心绪表露给弟兄们,毕竟体面话已经说出来了,是他主动抛弃的乐正什正,而不是什正的现状中断了自己的感情。如果是后者的话,一是自己在什中脸面挂不下去,二是若有几位大大咧咧的火伴撺掇自己从什副那里夺回什正,自己脑袋一热,可能事情还更加复杂。 什士们照例点了几壶他们爱喝的糯米酒,点了几样羹菜,凉热兼备。 “今天是阿楼蛮重要的日子,他要放下旧爱,准备去寻新人了。”齐渊对众人说,“让我们来祝他能找个门当户对的美娇娘!” “好!” 受了齐伍正这一声呼,这群十七岁的青年都站起来向楼昫祝贺。楼昫把着盏中的酒,酒杯里动态地倒映着窗外的光影。他又想起来什正曾经给自己说的镜面的譬喻,想到她通过这个给自己喻晓的理论和事实之间的关系,又有小股惆怅从心底生发出来。 唉,还是先吃酒吧。楼昫愣了愣,一股脑儿把杯中的甜饮吞入喉中。 “阿楼,你这决心可是不坚定啊。”夷邕眨巴眨巴眼睛,立马将他的这个状态看了出来。 “是,你是这块的当行老手。”楼昫点头。 “这可怎么办呢?”齐渊放下酒杯,向他道,“你既然决定了要明媒正娶聘个大家的千金,这个心结是一定要过去的。” “这样,以后我们每天都给你说一说什正的不好。”张原拍着桌子,“她有什么?不就是个海国蛮夷嘛。要说她身上的使人生厌的地方,还不简单么?” “这是个好主意。”楼昫将双手支在桌面上。虽然这法子同自己的情感几乎极端对立,但是大脑告诉自己,要在短时间内放下自己对什正人身上的执念,恐怕还是兄弟们的这个路子比较好。 大脑这个概念也是什正课给自己的。在初入语言学的时候,什正就同什士们说过,人的思维和语言都是随着大脑的发育而发展的。脑部分三个区域,大脑、小脑和脑干,大脑主管五感和思维,而小脑则主管身体的动作。人醉了酒,小脑受麻痹,故而走路不稳,但是大脑可以保持清晰。若不是什正向他们说这个,楼昫今天还不会知道醉酒对精神的影响到底是怎么样的。 自己在这一年中,似乎所有智识上的进步,都有什正的影子。这个事实令楼昫非常痛苦。就算自己追求什正失败,她也会在之后的一生中恒久地影响自己。当十几杯酒在觥筹交错中被吞下之后,楼昫终于向兄弟们说出了他的这番苦恼——虽然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思维。 当然,他仍是没有将傍晚的经历坦白出来。 “啊啊。原来阿楼烦恼的是这个。”齐渊拍拍他,“其实不止是你了。我们什中的人,哪个不是受什正和什副的‘作用’呢?” “哎,对。齐伍长,你这些时日,从阁里回来,不都要到家奴营里去同什副学算数么?” “学的不是算数。”齐渊摇手道,“什副说我受的这门业叫‘数学’,跟‘算数’不一样,虽然我还处在算数的阶段。” “那数学是什么呢?”众什士问道。 “说说算数吧。算数就是两个数字加到一块,或者乘起来,怎么乘,乘对了就好了。有多种不同的算术的方法,但是它就是算。”齐渊脸上微红,“数学,我想想……它至少是和语言学类似,比如都需要一套提前公认的东西,在这些的条件下去推导或者证明什么。” “能证明什么呢?” “我还没学到。”齐渊说,“我们现在学的都是一些古人已给出的,比如说勾三股四弦五,它是勾的平方、股的平方加起来等于弦的平方。说白了,一个三角形如果有一个角是直角,两条直角边的平方加起来就是最长边的平方。什副打算之后有机会进长陵或者长安了,买一本算学书给我学。” “古人怎么证明这个勾三股四弦五的?” “什副教了一个她们海国的证明的法子。” 齐渊用酒在桌案上画出一个直角三角形,而又以它为基础,画了一个每条边都由一条直角边和另外一条直角边组成的正方形,又以斜边为边长在其内画了一个正方形,这样就将这个大正方形分为了四个相同的直角三角形和中间的小正方形。随后,齐渊试证了小正方形的面积既等于弦的平方,又等于大正方形的面积减去四个直角三角形的面积,用这个等式证明了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于弦的平方。 “显然它是有条件的,就是运算的人知道长方形和直角三角形的面积怎么算,而一个数加另一个数之和的平方等于两个数各自的平方再加两倍的两个数的乘积。有这两条做基础,剩下的就可以用逻辑导出来。” “不错,看样子你同什副学得巧。”什士们盯着这张酒图看了半天,颇以为然。 “所以说不止阿楼是这样想的,我们每个人,这半年走过来,身上、脑袋里想的事情,多多少少都离不开什正和什副了。”齐渊拍拍楼昫的肩,“我们可以让你讨厌什正,好帮助你从她里面脱出来,寻你的新欢。但是这同你在学业、为人上很受她的补益,两不搭边嘛。我这些天在算学上从什副那里得到了许多,也不代表我就喜欢上了她。” “是。确实两不搭边。”楼昫沉沉地点头。经过齐渊的旁敲侧击,他似乎有点解脱了。自己和什正的关系并没有终结,虽然在感情上已经几乎是一团死局,但是什正在其他方向仍然是自己的指引人。他仍是什正的学生,沿着什正所指的道路继续前进着,而且以后很有可能是什正这一套学问在汉地的唯一继承人。这么一想,他感到自己和什正的关联还并没有消退,而是仍然紧密地联系着。 “我可能有些想开了。”楼昫咧开嘴,向各个看着他的兄弟们笑了一笑。 “来吧,干!” 众多酒盏又立马碰到一块。随后,大家各分了一块卤鸡,在嘴里大嚼起来。 另一边。乐正绫和天依并没有趁着假期的夜晚做什么。她们陪同院的家奴们吃完晚饭之后,就回到了卧室中。天依就着灯草检查了自己下午所写的序,订正了几个错字,随后二人便到榻上休息。但说是休息,两人对楼昫的担心仍然悬在空中。 “这事我们是做了。”乐正绫叹了口气,“虽然说是一不做二不休,但是我还是怕事情超出我们的控制,也怕楼昫想不开。” “小楼的神情你应该也看到了。”天依向她说,“显然他是对你有寄托的,当我们将我们的关系坦白给他以后,他立马就失落起来。” “对。所以我现在特别担心他,不知道他回营以后如何。” “他在什中有十多个兄弟,他们似乎同他都处得不错,也没啥欺凌之类的现象。他向他的火伴们说一说,或许就会好很多。”天依继续道,“而且傍晚这件事,已经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最妥当的办法了。” “这几天我们得重点关照关照小楼,让他缓一缓。” “不,不用这样。”天依在枕前摇摇头,“按往常那么做就行了。不要再给他以可能的希望,似断还连的那种,那样对我们和对他反倒都麻烦。这半年来,小楼是亲自给我们带出来的,也见过一点大风大浪。我相信他和莫子成不同,遇到事情能想办法,权衡可行性,也有自制的能力。虽然今日这事纯是我们加在他身上的一场‘戹祸’。” “明天我们会拿到许可,带着那些箱子的词条前往浑邪王子邸上进行校对的工作。估计在赵司马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能结束这个工作,并将词典付与韦人。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能让繁忙的工作适当冲淡今天傍晚他受到的冲击。”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个身,“哎,你第一回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想不到这半年带出来的最看好的后生,对我原来是这个感觉。” “毕竟正值青春。”天依说,“这半年我们是将什士们当学生看,学生们看先生就不一定了。当然,到目前为止,我只发现小楼一个人对你有不一般的好感。其他人许是看不上我们的海国身份,或者容貌什么的,还是想明媒正娶地聘一个官家的小姐吧。说实在的,也就楼昫同他家里的关系最为淡薄,境遇最差,所以他也是最容易被我们海国的那套事物吸引的人。” “小楼还挺可爱的。”乐正绫抱着衾被,“希望除开我们这件事,他能够走出自己的人生来。” “安心啦,这是小事情,偶发性的。”天依笑起来,“我们又不是什么女主角,要男人见一个爱一个。何况海国和汉地之人观念风俗又不一样,在人群中没多少人会注意我们的。” “嗯。”乐正绫轻哼一声,打了个哈欠,“也差不多该睡了,不然明天到浑邪王子那不好过。小楼今晚的状态如何,我们明天一早起来就知道了。” 语毕,两人吹灯同眠。到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二人结上正式场合穿着的正装,在幕下得到了后几日行程所需要的文牍,来到通书什的院中。后生们才用完朝食,在屋檐间休息,等待公车。 “早上好。”乐正绫向众什士行礼。 大家也向他们的什正还礼。趁这个时机,天依看了看楼昫的精神面貌。 比起昨日刚得知什正和什副的关系时,他今晨的神态已经安然了许多——至少是在什正的面前。看来昨晚他在回营以后通过某些方式排遣和接受了事实,并且在今天做好了进入长安校对辞书的准备。或许其他什士昨晚对开导他起了作用。 看着楼昫这么尽力摆出自信和无事的状态,天依的心中竟有些感动。自己应该好好感谢他,小楼在感情的重创之下坚强地承认两位什官的性别内的关系,放过了自己和阿绫。这是具有某种超越性的意志才能做成的一件事,而这种强大、超越感性的意识,她在自己二十出头的人生中并没有见过几例。 天依又回想起小楼从前在什中的种种经历。半年前通书什未建成的时候,他还是个喜欢同赵司马的女奴们开玩笑的卫兵,那时虽然他同其他普通的卫士一样,甚至在士兵的群体当中比较柔弱、受欺负,只能在地位更弱的家奴们面前找回自信,但是能从饿死的边缘只身入军,并且在赵府站上岗,或许就已经证明了他内敛的人格当中有一根未断的弦在紧紧地绷着。而无论是半年前什中第一次开课,还是第一次在赵司马面前验收教学的成果,还是在陈仓县城调查第一个匈奴人,在远僻的关山草原询问部落长老的亲族,在皋兰山下冒着箭矢跟着乐正绫跑马保命,战后直面河西地区被俘的贵胄,当众人来到一个新环境,面对一个新对象逡巡紧张的时候,他永远都是冒着压抑陌生的气氛往前的么?当时我说的是尊重草原牧人的生活习惯,现在我要说,在我们校对的时候,得尊重那些河西贵族所余不多的尊严。这样就算是对朝廷,也是没有坏处的。” 众人都将这条事项牢记在心。而对于天依来说,两个月前为困居长安所苦的浑邪王的影子又飞入她的脑海中来。在通书什做第一次校补的时候,浑邪王王子经过阿绫的劝解,决定在长安振作起来,为他的父亲和部落在剧变的形势中谋求更多的机会——可能是拿赏赐的钱财广交贵人,也有可能是以其他方式。而月前第二次战役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当他听到父亲的部族再遭失败,为骠骑将军的骑兵再度劫掠和屠戮,不知道会做何感受。 ——第五节完—— ——第二十六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第一节 第二次校对 七月十三日上午。在长安中,一组车驾为开道的缇骑引领着,从天禄阁东北侧的宫门里驶出,沿着宫墙之间的宽敞道路,前往城东侧安置被俘河西贵族们的宅邸。 在从天禄阁出发之前,什士们是先乘车从上林苑的驻地来到天禄阁中,将他们前几个月辛苦编集的词典草稿按音序从工作地点分箱搬到车上,之后才出发拜访这些贵俘的。每个什士都分得了二箱——少数是三箱牍片,同时每人还随身携带了百十片空白的简牍。他们得在两天的时间里将需要校正的词条用这些新的简牍更正替代,按照乐正绫的估算,一箱最多出现二十到四十处错讹。 车舆排成长队于长安的街道中行驶着,轮辐在土路上扬起许多飞尘。从东南升高的太阳仍然保持着它入夏以来的威力,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炎热。 “这七月一眨眼就过了一半了。”乐正绫攀着车槛,“时间真是快。” “这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去挺快的。当然,也可能是和我们每晚吃完饭就睡,基本上没有夜生活有关吧。”天依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在这个时代度日如年反倒挺磨人的。” “我都想穿越了。”乐正绫忽然笑了笑,“穿越到之后去。” “这么说,我们每天睡觉不是都在向后穿越么?”天依扶了扶自己的发梢,“也是奇怪。这回事好像就在我们来前发生过,我们到汉地之后,无论做了什么,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再次触发。也再没有听说过有其他穿越来的人。” “确实非常奇怪。”乐正绫将神情沉下来,“如果我们秋后回洛阳时,在你穿越来的地方并不能找到连同我们两个世界之间的线索,那我们就完了。” “不可能完蛋的。” 天依十分从容地说道。她此时能如此同乐正绫说这些话,并不是因为她掌握了回去的手段,或者对回到现代建立了深厚的信心,而只是因为她和阿绫现在能够确保在汉地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在不期待穿越回去的同时不用担心来自时代的压力,故可以用这些言辞来纾解这个不太可能达成的愿望。 这次再到了浑邪王子府门上,什士们对府中的环境和布局已然熟悉了很多。有些人对正堂后庭的烤羊腿印象颇深,在正门停候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议论此次能否还如上次那样得到那么优善的肉食。 “上次去是五月,这次是七月。按理说,就算时蔬、一些果子,也差不多熟下了。”乐正绫同他们道,“而牲畜吃了一夏天的草,也总是要肥一点的。” 众人听了乐正绫的话,又对七月的羊肉咽下口水来。看着这些小馋鬼,乐正绫不禁暗乐。两千年后的立秋时节有贴秋膘的习惯,在这两千年前,它或许也逐渐在汉地和草原上发端了。这或许同秋季本身的属性有关——在温带和亚热带地区,大部分丰收的节日都是发生在秋季的。草原上的牧人在秋季能养肥他们的马,带大他们的牲畜,自然也能吃上更多东西;而汉地的农夫也能“秋收万颗子”。在物质生产不甚发达的古代,贴秋膘不仅仅是有趣的民俗,还负担着一项生存需要——没有冬眠传统的人类得在秋季进补更多的东西,为生产基本停滞、气候恶劣的冬天储存体力。 “如果王子和小王、都尉们还是像上一回延留我们用午食的话,那大家就能享受上了。”乐正绫说。 什士们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其他事情来。一直到府中回来报命的仆人将他们领出亭候室,他们才将言语停下。在众仆人的带引之下,什士们穿过长长的甬道,在正堂之前,大家像初至时那样,仍旧列队向堂内行礼。河西地区的贵族们已经复聚在了堂内,准备接受他们的第二次提问。双方脸上都洋溢着期待。 乐正绫先前还在顾虑当骠骑将军的捷报传至这里时,众贵族的精神会有什么变化。他们中大部分人看起来仍然保持了自己的初心——没心没肺,只要自己能够在长安安居下去,原来的部落遭遇什么样的打击都和自己无关。这是在她豫料之中的。在堂上端坐着的人,变化最大的还是浑邪王的小王子。他应该也得知了自己的部落被杀败的消息,不过目前这位青年也和那些他曾经痛斥过的小王、都尉一样,面目上并无什么悲愤之感。 经过这两个月,小王子是就彻底成为和者云都尉等人差不多的角色了么?恐怕未必。因此上,乐正绫和天依更加感谢和珍惜他现在对通书什展现出来的和颜来。 浑邪王王子在和通书什互行过礼之后,抬起手来,颇为兴奋地说了一番话。根据他言谈里面大致使用的词,大家都能听出他是在谈论什士们的工作,但是最终的意思还是要祁什副来补充: “先前已经托友人打听过了,听说你们在阁里,按几个月来询问我们的成果,编成了一部很大的书。什正上次走前曾经同我说过,这部书是能够沟通汉与我们河西诸部,也能沟通汉和匈奴的。如今这部好书写成了,你们又要过来对正上面的话儿,我怎么能不欢迎呢?” 乐正绫复向他拱揖,向他对通书什的支持道谢。随后,她又向王子询问近来身体是否安好,精神是否康健,有没有过量饮酒等等,得到的都是较为正向的回复。在一番客套之后,她率领什士走进正堂,向在场的贵族们道: “此次我们来,校对的形式稍微不同。辞书上要校对的量是先前的三倍多,故我让每名什士各携了一卷书,少数是两卷书,希望能同你们一对一进行校对。” 祁晋师将她的话译回匈语。坐着的众人互相探讨了一会儿,同意这么展开校对。幸好府上每位贵族都配有一名舌人,两种语言口译不是很困难。 “这府上有没有单独的房间?这次可能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天依补充了一个问题。毕竟听音需要较好的声场,现在每个人都要一对一地进行校对,在正堂中七嘴八舌地肯定不行。 “有,主要在后庭。”浑邪王向她介绍,“就是前一回我们每日过午的地方,四周围廊后都有内室。在那里讲什么事情,都非常清静。做到中午,可以直接到庭中来吃肉。一共有三十余间。” “这样甚好!”乐正绫欣然道,“那我们就往那儿去。” 此次校对的地点便选在王子邸后庭周围的小室当中。每位什士都要同一名河西贵族对谈,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内校上两百到四百个词。虽然在皋兰山之战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身为普通士兵的他们在这些贵族面前还要低声下气,貌甚谦恭,但是今日已经是事易时移,讨好骠骑将军的通书什、尽力去帮助这项朝廷的工作完成,一转成为了小王、相国和都尉们在长安要面临的事情。故什士们也能够以一个平视的角度去面对面向他们提问题。 一对一调查是通书什工作的新局面。之前他们虽然半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进行调查,但无论是在陈仓县上,还是在关山草原,还是在河西走廊、浑邪王子邸,什士们多是组成四人一组的小组,或者作为一个整体,每个人在集体中发言。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单人面对调查对象。一开始除了楼昫等少数几人之外,大部分后生都有点紧张。不过在乐正绫和天依的依次指点下,他们逐渐走上了正轨。在校对工作的开端,依绫两人做了分工——乐正绫负责巡看甲伍,天依则检视乙伍。这样阿绫和昨日情感受创的当事人也可以隔开。 不出所料,在乙伍的什士中,楼昫在进入状态这方面是最快的——和寻常一样,他一同者云都尉对面坐下就进入了调查的氛围。他面无表情,将整个身心都认真地投入同这名都尉检点词条的工程里面。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有点像现代的德国人,一进入工作时间便将整个身子投入进去。天依知道这实是一种异化的状态,小楼这么将精神集中在工作中,将自我几乎忘记,恐怕也是出于移情的需要——毕竟他昨日刚受到自己和阿绫的打击。 检视了楼昫的工作状态无问题后,天依就迅速地退出了这个房间。前往下一个乙伍什士受命的场所。她不想同小楼发生太大的工作之外的关联——在他的心灵相对来说最为脆弱的时期,自己能够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不要打扰他。 当二人各将半院转下来后,通书什的第二次校对工作基本上已经正式地展开了。站在中庭里,能够听到三面的房间中传出的各种匈汉杂糅的问答,以及译人恭顺谨慎的腔调。 “可以,看来什士们的工作是无什么问题了。”乐正绫轻舒一口气,对天依说,“半年来我们一直想着让他们独当一面,现在确实,我们可以逐渐松开自行车的握把了。” “我猜赵司马回来之后,通书什就可以稍微解散了,不再需要密集的课程。”天依抱着臂,“到时候我们也可以把我们的力气稍微‘解散’一点,做做其他事。比如我可以将基本的数学课给齐渊,你和小楼也可以花更多一点时间到家奴们身上。” “是。”乐正绫说,“还有你的计划。”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忽然看到小王子也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在中庭的水边休息乘凉。 和依绫二人一样,他并不直接参与此次校对的工作。语言调查需要的理想发音人是发音器官健康的本地中老年男性,小王子并不是最理想的调查对象。故他只能出来在庭院中闲坐。 乐正绫同天依走上前,询问他现在的情况。 “您今天无什么事么?”乐正绫问他。 负责看护的祁叔充当三人之间的翻译。 “无什么事。我们这几天的事务就是好好地招待你们,所以没有其他事情。”小王子回复道,“一会我会去东侧的庖厨,给你们看看中午羊肉的肉质。” “小伙子们对这里的羊印象深刻,就算在宫中享用过膳食,也没有忘记这边羊肉的口感。” “是么?”听闻通书什的爵士们对府邸上的羊肉有正向的评价,王子非常开心,“那些是我们在市上专门挑选过各家羊,长安的肉市很奇怪,有些大店卖的羊肉不好,至少没有到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但是贵货往往也无什么好货,八成是经营者同皇家有什么关系,靠说话来垄断的。” “你们海国那边也有市场么?我想知道知道你们那边是如何的。” “也是一样的。”天依说,“无非就是骗人的渠道更广了一些。” “我们是买那些贵羊肉——买了也不给自己吃,也不给你们吃,就每月发给下人吃一顿。”浑邪王子说,“那个肉总是处在新鲜和不新鲜的两态之间,也没见宫里的人到那里买过。” “为什么要买过来呢?” “我们六月份合计了一下,光靠朝廷的赏赐是不能下去的。”小王子向她们细细地说,“说白了,我们是已经打听到经营那家肉店的似乎是朝中哪位大夫的远亲,在长安做这生意。凡是舌头不钝的人都知道这家肉不行,但是我们这些素来在草原上享受的人如果去帮衬,食肉的人就会怀疑是自己的舌头出了问题。他们也同意同我们偕作。” 天依想起来一年前自己初穿越过来时,在洛阳的市上借着海国人的身份推销陈兄的鱼的事情。早在两千年前,低端和高端消费者的取向就已经被掌握在了“专业人士”的话语当中。 “所以你们是靠这个挣得的钱?” “是。朝廷不准我们同商人交易,但是日常买进荤素食材不算在内。长安人也傻,看到我们差人去买肉,原先不买他家的,也跑去买了。我们拿了肉店的钱,也算是在长安交个朋友。” 通过这件事同哪位大夫的族人行了便宜,小王子并没有告诉她们,只说开肉店的亲戚同那位高官非属同姓。其他和这件事情同属一类、程度更深的行动,他也缄口不提。 “您这两个月间确实变化很大。”乐正绫向他笑道,“有您在长安,您父亲和在河西的部众就有奔头了。” “唉。”小王子叹了口气,“说是这么说,朝廷对河西的征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事不好说,不过我看应该今夏就结束了。”乐正绫说,“经过这两次大战,河西绝对会被汉王朝控制。到时候您的父亲和部众就会成为汉臣。” “到目前为止,我在长安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朝着这个去的。因为你同我说了这个可能。它最后真的能成为事实么?恐怕你也不知道。” “确实。我只能提供大致的方向。” “不管如何,在偌大的草原和腹里,茫茫天地间,除了父亲以外,还能有另一个人忧心我和草原上的部众,我实在是很感念了。” 小王子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道别,准备去东院查看羊肉的准备情况。看着他的背影,乐正绫觉得到目前为止,历史改变的幅度还不是很大。除了双马镫早了已知时间几个世纪应用、可供书写的麻纸提前一百年制出、李广将军在右北平反败为胜了以外,大部分事还是按着原来的轨道运行着。至少浑邪王部仍然会在汉的羽翼下走向繁荣,这是笃定的。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第二节 凯旋 秋季的第一个节气转眼间就过去了小半。乐正绫原先给什士们每人定的两百到四百个词条,基本于四天内被校完。什士们每日将四个时辰泡在浑邪王子邸上,而按河西贵族们这几日的安排,他们这几天需要做的也只有帮助这什爵士完成词典编纂工作这一件事。故通书什在邸中进展得颇快。四天后,当时间行至元狩元年七月十六日下午未时三刻,在其他空余出气力的同伴的帮助下,最后一个身负两卷任务的什士——魏功,也将最后一个词条同来自河西的发音人校对完毕。 “这部辞书,你们就算完成了?”小王子看着那名什士将箱子的中行说在单于身边仿着汉文创制文字,但是等传到我们那边,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这也是一个困难呀。”乐正绫托着下巴,“如果朝廷能有余力的话,或许能为你们创制一套文字。” 当然,这是一个敷衍的说法。如果通书什不为匈奴语创制拼音文字,蒙古高原附近的民族在今后使用的文字基本上就是仿照汉文创制的这一套文书。汉朝恐怕是绝对不会主动让草原上的人们掌握文字的。 众人走出房间。什士们将自己携带的箱子整理好,乐正绫带着他们向河西贵族们道别。 “希望我们日后还能相见。”小王子以匈奴的礼节,向她们行礼。 “只要你们还在长安,就有见着的机会。”乐正绫向他深拜,“或许还会有下一次调查的。” 客套完之后,乐正什正率领着通书什的爵士们回到车上,准备返回天禄阁。今晨她们自阁中来时,她就已经向天禄阁上报,要求一队韦匠下午到东阁北二院就位,准备将词典付韦。当她们带着箱子走回院里时,那些匠人正张了各种的桌案、工具,和书吏、宫女们一块候着通书什的队伍。 踏进门槛,就着下午的阳光,天依认了出来,这些人正是先前一直给词典服务的工匠。为词典的初稿和修订本韦编的也是他们。 “又要劳烦你们了。”乐正绫同打首的匠人说。 “这是我们的本业。” “来,”天依指挥身后的什士们,“大家将箱子们摆在案上,把箱中的词条散出来,还是以音序排列,之后就是韦匠们的事了。” 小伙子们各占了一张木案,将一根根牍片从里面拿出来,先是按第一个音标的发音部位和方法将它们粗分成几组,随后将这些组群中的词条按第二个、第三个音标的音序进一步细分。基本上这个工作每人花了一小时来完成;而校正每卷词条的音序,又花去了一小时。到日头特别转斜的时候,确定每卷书牍片的顺序已经排定,匠人的头领方对两位女什官说: “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你们定了这些词条的顺序,这两天我们就可以将它们编出来。不过我似乎没有从你们这边看到有序。” “序是之后再编,我们要等到赵司马回来以后再考定内容。”天依对那名匠人说,“到时候我们单独将序交予你们编成。” 韦匠的首领向她答唯。随后,在什正和士兵们的注视下,匠人们将这三十多张桌案小心翼翼地抬往院外。当整个院落变得空空如也的时候,大家都长舒一口气。 “我想起一句话来,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乐正绫转身对什士们道,“这部词典我们也是编了三个月,如果加上之前的广泛调查的话,也有半年左右。一个人参加一个团伍,跟他说你要参与编成一本六七千词的辞书,还要编一本近三千词的,这两本辞书都不是你的母语,大家的负担肯定很重,一开始连记音都不知道怎么记。但是从今年十二月下来,大家从第一步走起,一口一口地吃,一步一步地做,到现在,隔了大半年,算是像抽茧丝那样把这两个工作做完了。” “《庄子》说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正是这个道理啊。”齐渊感叹道。虽然词典编纂的工作在他这里结束了,但是洛什副教他简单数学的课程才刚刚开始。 编修工作的完成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愉悦,但对楼昫来说不是这样。在自己先前的想法中,当词典编完的时候,也正是自己当着众兄弟的面向什正表白之时。然而这个设想在五日前被截然地中止了。前几日自己还可以通过沉浸在同者云都尉的探讨中来麻痹自己,现在所有的活都已完成,自己的面前好像一阵大风吹过,落了个白茫茫一片。 自己回营之后还会继续给赵司马的家奴们课汉字,并且温习那套表音文书。至少自己追随什正的念头并没有发生变化,而且乐正什正还能每日同他一块推进这个事业。就算不做恋人,每天能够交流几句也是好的。 五天前的那次冲击也是他对同性别之间感情的第一次接触。或许不仅在海国,汉地也广泛存在着这样的关系,只不过是秘密的、地下的。自己从前接触另一个性别太少了,对此不很熟悉。今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向能搭上话的女子调查这件事情。调查这个方法似乎已经深入了他的脑袋。 “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在天禄阁了。辞书已经付与编书匠人,我们明天就算来,大家也找不到东西校,还浪费公车的人力、马力。”乐正绫对什士们说,“天色也不早了,大家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好好歇几天了。” 什士们欣然从容地将自己带到阁中的物什收捡起来。乐正绫和天依则是走到宫娥们面前,同她们作最后的道别。毕竟下次再入宫做什么事情的话,侍候她们的可能就是另一批人了。 “倘有下次还能得见,我还会问你们更多宫里的事儿的。”乐正绫向宫人们说。 “宫里的事都不是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宫女们笑道,“无非是今天这人生了病,明天那人积了食,后日他人挨了打。更多还是我们问你们宫外的日子哩。” “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向你们说宫外面最新的情况的。你们住在哪里?” “这个不能同什长说,就算说了,什长写信什么的,也传不进来。” “这……” 乐正绫只能问了几位宫女的名姓,以期日后有消息。日头也已偏西,既然没有更多事可干,院中的各路人马都按原路撤回自己的居所去。 接下来的两日,通书什已经没有更多事务。众人只需在上林苑中等待词典韦编完成及赵司马的回转便可。几个陵邑也已逛腻,天依和乐正绫日间除了同眉出在苑中骑骑马,熟络熟络自己的坐骑以外,便是在家奴营里做做老本行。乐正绫是同楼昫一道给男家奴课汉字,而天依则主要教为桂识字,以及给齐渊做一些小学和初中数学的功课。说忙也忙,不过比起给什士们灌输大量的理论知识,这些都不算花费大量时间的难事,二人尚可得几小时休息。 趁着成书付韦和赵司马回营之前的这几日,天依又用上月初发给的麻纸,好好地修改了几遍河西匈语词典的序。改动的范围不大,主要是用字酌句方面有一些取舍。当这最后一项同匈语词典相关的事务结束以后,二人真的进入了一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氛围——虽然前几日通书什还在浑邪王子邸上校书的时候,她们还期待赵司马的马走得慢一点。 一直到七月十八日,军幕终于派员过来传信,向人们报予了鹰击司马将于明日献俘礼结束之后返回大营的消息。并且在两人谒见郭军尉的时候,这名军尉还有意向依绫二人透露,今上对赵司马在出北地后副佐骠骑将军的功劳特别看重,或许她们这个原直系领导还能封到侯。 一直到郭军尉郑重地向她们说出侯这个词的时候,天依才猛然想到半年来始终未曾料及的一点:赵家要搬家了。 就西汉的封爵制度来说,列侯虽然各有食封,也可以向封邑的百姓征收地税,但是在行政上,土地仍然是由朝廷控制管理,列侯并不能之国。他们享受优渥的待遇,但是大部分需要迁移到关内居住,受皇帝的控制。赵破奴这两日获封了侯,那也就意味着赵家要从洛阳举家迁徙到长安来了。 天依首先想到的是晏柔和赵筠。在这次大迁移当中,自己或许见不到赵筠——她在今年春月已经同莫公子喜结连理,之后想必一直作为莫子成的夫人,被重重锁在河南郡府的深阁当中,就连她的哥哥恐怕也见不上几面。此次赵家要自洛来京,恐怕筠儿同家人见上面反倒更加困难了——除非莫家真的在地理层面上同赵家同进同退,也来做京官。而晏柔,听赵司马说她是嫁给了一个同在府中为事的仆役。虽然不知道这半年来她生活到底如何,但是至少她应该能同夫君、主人一道入关。 “你们的司马是封爵了,中尉可是要换了。”郭军尉支着手说。 “中尉要调任?”天依问道。 “嗯。”郭军尉沉沉地点头,“战事初定,他秋后就不掌京师各营兵马了,调任河南。” “去河南郡做什么?” “当然是郡守了。”郭军尉笑道,“河南郡的原郡守要入朝。毕竟他在河南好几年了。” 听到司马安要同莫郡守换位置的消息,天依的心陡然震了震。刚才自己还在猜想赵司马和莫家是不是地理上的同进同退,现在一瞬之间,郭军尉透露的消息就证实了脑中的这条猜测。她原先光是知道司马安几年后会死在河南太守的任上,但是没想到他调任河南就是今年秋季的事情。她不清楚这是否和历史轨迹是相合的。 “河南郡守是进京来做中尉么?” “不是,中尉另有人选。至于原郡守入朝做什么,我也不清楚。”郭军尉继续说,“我不随中尉东去,而是要继续同赵司马待着。恐怕这长安这几年还是骠骑将军说了算。” 看起来郭军尉先前一直在卫霍和汲黯一方游移不定,这会恐怕得彻底选择倒向前者一方了——而司马安的东迁、作为赵司马亲族的莫家入朝,应该也是政坛小气候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反映。随着骠骑将军和卫将军所代表的皇帝青睐的武人勋贵集团,使用革新后的冲击战法——包括阿绫贡献的右侧马镫——不断在汉匈战场上获得大胜,他们的派系在长安也逐渐占据了越来越大的份额。不仅是赵司马,自己和阿绫,乃至通书什的士兵,也会在一段长时间内分得这场气候变化的红利。一时间,天依不太清楚,到底是时势让自己和阿绫受了这些益,还是自己和阿绫也以技术人员的身份间接参与了扩张自己所处派系的斗争。从这个角度来看,司马安在两个月中没有非常刁难二人,反倒是他人性当中非常闪光的一点。 回想自己一年前偶然地穿越到洛阳,而被卖入赵家,天依忽然觉得自己当年在阴差阳错之间,被动地站对了队。很多在早时发生的事,那会儿的自己徒是“当时已惘然”的,一直到很长时间以后,自己才见得到它的影响和流散。或许未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历史扳道工的作用会像雨水滴落湖面产生的涟漪一样,一扩一个圈,越来越大。 转过一夜,七月十九日上午。就像欢送赵司马出营一样,通书什被郭军尉组织起来,列队排到大营北门外的长坡下。而大营的骑士们也被部署在原先的位置,准备热热闹闹地欢迎赵司马和大营中参与夏季战役的战友的归来。 “赵司马总算要回来了!”齐渊看着眼前满山坡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喜。这次赵司马重新回来做他们的上峰,什副就好向他再请制量角器和各种数学工具。到那时候,什副教起自己来、自己学起数学来,才叫真正一个得心应手。 “知道你们想他。”乐正绫双手支着腰,悦然地同众什士说,“我也想。先前受着中尉的管,有些事总是不方便提。现在赵司马凯旋了,自然也有更多事可为了。” 听着乐正绫这番话,楼昫也开始期待未来的事情。元狩二年虽然已经进入了一个收尾的阶段,但是就什正和什副用的海国历来算,离海国年——即春夏秋冬为序的年末还有近一半的时间。如果说在春季和夏季中自己过的是一套生活的话,在这个秋季和冬季组成的下半年,自己还是要面对新的世界。很多事情已经结束了——艰苦的调查、血腥的战场、匈奴语和塞语词典、以及这几天一直在思索的,自己和什正的擦肩而过,在今日的晨风中都已经成为了身后之影。而尚有很多事情,等待着自己去彻底推开它的门扉——譬如可以拿来藐视长兄的更高一层甚至多层的爵位,以及汉地和草原上的拼音文字。 人群在道路的两坡喧闹了大约一个小时,待众人都感觉身上被晒得发热、太阳临近正午时,几名上林苑北门入来传信的骑手驰过参仪的人群,随后山坡上的鼓号大作。又过了一会儿,红色的幡旗和各种文质的好马出现在了远方树林的后面。打首的那名全副武装的将尉,便是今日刚得封侯的赵破奴司马。 军幕的几名提前得知消息的军尉,命击鼓的士兵在此时大呼: “从骠侯!” “从骠侯!” 通书什也跟着其他部队随声和之。鹰击司马催缰骑至人群的正中间,忽然驻马,从腰间的另一个陌生的刀鞘当中抽出一把锋锐反光的内弧弯刀来,朝众人炫耀。鼓声和欢呼再次雷动。眉出站在天依旁边,双臂高举着,把嗓子都喊哑了。从他和几名骑士的疯狂来看,这次夏季河西战役在人们心中确实是一场几十年不见几场的大胜。 赵司马的凯旋不仅带回来了这把匈奴贵族所持的弯刀,以及大部分安全或者仅受轻伤的北军士马,还为通书什和依绫两人在公元前121年下半年的生涯开了一扇变幻莫测的大门。自己和阿绫前往洛阳穿越地的主意恐怕在这一年已行不通了,随着赵家和莫家咸从洛阳入关,她们的活动范围会缩小至关中地区。而自己和阿绫的点子会对她们和世界产生什么更大的影响呢?天依决定拭目以待。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第三节 今日告功成 当赵司马——准确来说,应该是从骠侯了——挥舞着那把金灿灿的内弧弯刀,打马进入辕门,同其他接引的军尉会合时,夏季出征河西的大部队方才走到人们的眼前。 此次出征在上林苑大营中调动的北军骑士没有比上次多许多,同样的,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以后,平安得胜归来的也没有比上次多许多。两次出征,大致都有十分之一的人战死或者重伤,不能回返大营。队伍出发前,每人装甲鲜明,但是经过近两个月的征战,在上林苑中衣食优渥的骑士们也已同常居塞下、满衣尘土的戍卒无异。 乐正绫和天依一边看着这些凯旋归营的部队,一边联想着自己参加第一次出征时回来的场面。那会她们徒是为活着回来受赏感到兴奋和余悸,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当前是什么面貌。她们相信这些经历过更激烈的战事的官兵们现在也正处于这样的状态当中。 夷邕一边随人群欢呼着,一边计算赵司马的卫队中缺了多少人。他左数右数,一直到卫队通过辕门入营之后,也没有见到先前那个踏球的时候一直同自己对着干的高个卫士。顿时他就哑然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同自己熟稔的锐士两个月间真的会阴阳路殊,为了确认那名骑士具体的情况,他打算之后再找赵司马过问。 到接近中午时,全部出征的军队都开进了上林苑大营的北门。欢迎礼结束,众军各自散归。乐正绫和天依才刚带着什士们回到院中,就有军士来让她们速进军幕言事。 “什正,你们能帮忙问一下么?”逮着这个机会,夷邕叫住了阿绫。 “什么事?” “你们要进军幕,能否问问赵司马,卫队里面老是踢球,在门前拦我的那个,两条眉连在一块的,高高的南阳健儿,他还在否?” 乐正绫记下了他说的几条特征,向他允诺,遂同天依一块被军士接引走。刚踏进赵新侯的帐中,一股轻松热烈的气氛就将她们包围了。 赵破奴的面前摆着一盆温水,他正在用盆中的湿巾一遍遍地擦洗着自己的脸。而郭军尉和其他几名常驻幕中的军尉则站在一旁,赵司马一边擦脸,一边同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场面特别欢愉,让人放松。 “参见从骠侯。”洛绫两人向新侯行军礼。 听到从骠侯这个名号,赵破奴哈哈大笑了一番。 “今天在渭阴散礼之后,每个见到我的人,第一句话就是从骠侯。”赵破奴开怀道,“你们两人叫了我半年的司马,洛是叫了我一年使君,现在也改叫侯了,我倒是挺不习惯的。” “恭喜从骠侯武功圆满。” “这回的武功确实圆满的很!”赵破奴用布巾擦了擦右脸颊,对她们说,“你们想必在宫中都知道了。原先骠骑将军是要同合骑侯出北地后会合,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至。我们在那停了一天许。好在骠骑将军决断英明,他说:‘不能继续停了!’直接往西长蹈。” 从骠侯一边说着,一边用没拿布巾的那只手在空中挥了挥,学骠骑将军当时的动作。 “然后,就遇见了河西二王的主力,也就是长安小王子他那个父亲。”在擦完了左右脸颊以后,赵破奴呼了一口气,将布巾浸入水中涤洗,“这可不是巧了么?而且当时我们发现,在敌人的阵里头,连春季出征时第一个归降我们的须卜王,这会也在他们的阵列里面。说明他们正将河西地区的诸个部落合聚起来。要是再晚个三五天,指不定到场的部落越多,仗就更难打。我们是从小月氏下来打了一场大战,在阵中把那个贰于汉的须卜王斩了,又击败了二王的主力,其他没至的部落便也望风散去,或者照春季出征时纳粮肉给我们。” “骠骑将军真是兵贵神速。”乐正绫叹道,“也常有大势助他。” “是啊。你别看我被封为从骠侯,我哪里有从什么呢?就是做做侦察、斥候、后殿等工作,跟着将军享享福。要不是骠骑将军打这场仗,我哪儿能封上侯嘛!” 天依站在一旁,想起了李广难封这句话来。“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李广虽然个人武功高强,但是他率军出征得大胜者不多,或许这同他在战略战术上还是维持着旧式作风也有关。 “好啦。我是两个月没管你们,现在你们得跟我说一下你们这两月中怎么样!”赵破奴指点她们到自己跟前来。 “使君,辞书的增补已经完成了。”乐正绫向他汇报道,“前几日托郭军尉和中尉帮忙,去见了夏初来京的河西贵族,做了校对,现在已经在韦编了。” “多少个匈奴话头?” “还没统计过,我猜七千词左右。”乐正绫眨了眨眼睛。 “可不得了!”赵破奴听完转向郭军尉,“看来我走以后,你们真的如我在时一样支持通书什。” “这是从骠侯临行前给我的交代,我不能不去把它完成。中尉一是爱您和骠骑将军的面子,二是都有一颗为君为国的心,所以也支持。”郭军尉答道。 “可惜皇上还是不重用他,把他迁到洛阳去了。”赵破奴说着,对乐正绫和天依道,“对了,你们知道河南郡守秋时要入京这件事么?郡守换人了。” “郭军尉已经同我们说过了。” “这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我封侯之后,是要举家迁来的。莫郡守也迁过来,那我还能在血战之后,见见我筠儿。”赵破奴一边说,一边仰首道,“今上还是天恩。” 说着,他走到帐中的空间里,朝他君主的方向拜了几拜。大家都看在眼里。 “不过词典尚有最后一部分没有完成。”天依决定向赵破奴提起序言的问题,“奴写了一篇序言,不过一直没有落实,希望使君能够看一看,帮忙定夺。” “我是写不来这些东西,能把字认全了就已经很不错啦!”赵破奴摇头,“你们自己斟酌便可。” “不,使君,并不是看文字上的东西,而是看它妥不妥当。”天依说。 听到此言,赵破奴决定还是看一看她们的序言。天依遂折返回家奴营去将那几张写着序言的纸呈交过来,留下阿绫同赵破奴和众军尉寒暄道喜。当她再次将麻纸们挟入帐中的时候,帐内只留下了从骠侯和自己的恋人。 “军尉们有事,已经都出去了。”赵破奴向她说,“来,我们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序。” 天依将手中的麻纸双手呈递给他。赵破奴看着纸上写着的一个个字,突然惊呼了一声。 “嗯?” “使君,六月份他们制得、七月份我们发得的纸,已经可以较方便地供书写用了。”天依向他说明。 赵破奴将这几张麻纸放到案面上,揭起其中的一张,展在空中细细地看,边看边摩。 “这纸的质地,好像就如你们一月份说的那般,均匀得衷。看来这六个月来,他们确实没有白忙活。” “对。”天依说,“奴想的是,这纸一旦制完,对汉地的改变是很大的。” “如何说?” “使君,”天依忽然往后退了几步,整了整自己的袖子,朝他深拜,“我同乐正这两月来一直在思忖能让使君在朝中更进之策,希望能用海国的术艺协助它。就这纸的方面,我们初步想到的是这几个主意。” 乐正绫也站到她的身边,向赵破奴施礼。 看到这位洛姑娘今日如此郑重,赵破奴慢慢地坐回帐中的海国椅上,抬起右手,示意她说。 “现在的麻纸,制出来,有两个方面,可以努力。”天依展开她的陈述,“一个是,制备麻纸虽然较简牍绢帛皆便,但是不便于保存,所以还无法代替书策丝革。它的不便于保存,并不是怕火烧——以往的材料也怕火烧,而是怕蠹虫蛀食。” “看起来你们海国是用纸的国度,特别害怕这个。” “是。”天依点头,继续说道,“但是我们海国先前就针对麻纸有方法。只要在纸浆中加入驱逐蠹虫的材料,或者将纸浸泡在相关材料的汁液里面,就可以做到防腐防蛀。” “什么材料?”赵破奴将身子往前倾。 “一个是铅丹,不过铅丹一是昂贵,二是有剧毒,不仅是蠹虫吃了它有害,人吃了它也有害。所以不推荐用之。”天依开始列她知道的防虫材料,“二个是花椒,花椒也能驱蠹,这个效用很好。当然类似的香料,比如麝香之属也可以,但是缺点就是都比较昂贵。” “有没有不昂贵的材料?” “还有一种,黄檗的汁液。如果把黄檗的汁液用来造纸,造出来的纸是较为防虫的。”天依说,“现在黄檗还算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植物,我自己想了想,或许就用黄檗汁来造纸,可以防虫数百年,甚至千年。” “你们那边有这种黄檗纸,存留千年的么?” “是有的。” 敦煌莫高窟中的许多唐宋时期的经卷就是用黄檗纸写就的,在漫长的岁月当中没有被虫蛀蚀腐烂。 “那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所以使君如果在麻纸制备出来以后,趁着这个机会,向朝廷上表,将造纸直接更进一步,那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赵破奴一边抚着桌案上的麻纸,一边想着这位洛姑娘给自己出的主意。自上个冬天她和匠人们试着在府中改良梁组以后,她就向自己展现出了海国的一面,不停地向自己介绍那边的术艺。有时候赵破奴自己都感觉自己在身边养了两个小点子,时不时就能蹦出几个新巧来。 “此次同李将军一道出征的博望侯之所以被封为博望侯,就是因为出使西域,博文广志,并且带回来了芝麻等许多新的东西,能为汉所用。我们给使君出的这个纸,也同芝麻一样,未来在汉地有大用。”天依向赵破奴说,“仆等二人是依附于使君立身的,使君优荣了,我们也与有荣焉。” “我相信你和乐正姑娘的这个心思。”赵破奴点头赞许,“你且将同这纸相关的另一件事说说。” “另一件事就是印刷了。”天依道,“使君,在公府为事,总要携带印信。这个印信,是在木或者玉上镌刻阴文或者阳文,然后当用的时候,涂上颜色,在要用到的地方一印,图案就出来。” “是。”赵破奴说,“它同印刷的关系是?” “印刷可以说是用一种更大的印信,做更多的事。”天依继续向他介绍,“现在关中制出来了麻纸,而往古的经典要写在纸上,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传抄。但是如果想象一下,匠人可以将一叶的内容雕刻在一块木板上,然后将这块木板刷上色,将纸覆于其上,一页纸就能印出来。假设我有一卷二十页的书,木工花时日刻成二十页木板,那这块木板至少能存放十年以上,在这个期间,只要有墨,将纸放在上面印,就可以不用抄写也可以成书。如果我有两百页纸,只要刷刷墨就可以印十本;有两千页纸,就可以印百本。它会给汉地带来多大的方便!” 听着天依描述雕版印刷术能够为书籍复制带来的巨大效益,赵司马不禁眼睛发直。怪不得这两个海国姑娘半年前一直在向自己鼓吹制造麻纸,原来她们的用意不是约省书革,而是麻纸制成以后有这么多可以为的东西。 “再有一个,奴先前不是有课君府上的仆役以一种书音的文字么?那种文字同另一种印刷法非常适合。”天依说,“像小印一样,制成上千个小印,但是那种书音文字只有二十四个字符,刚好对应二十四个节气。” “最后那个话你不用讲,知道你们不信这个。”赵破奴笑着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是,如果对用你们那个文书的书册的话,只要用这些小印组成一版,也自然可以刷得便捷。” “对,可能比我刚才提的雕版印刷更便捷。汉文书虽然也可以用这种印刷法,但是汉文书光是形体就有上万个,这意味着要造上万个字符。而其中的常用字,一部书可能会出现它上千次。那就要用满架的小印去排版,光是检出这些小印就非常困难。而且印完一版之后,排版要拆散复位,不像木板,十年后还能拿出来印。所以这种印刷法,对于我们这种表音的字符来说非常方便,但是对于汉文书而言,印一些账本之类的简单或许可以用之,但对于复杂的书册来说不可行。” 汉字在活字印刷上的这个困难一直持续到激光排印法发明之前。民国以来虽然有铅字排印,但是那种排印也只是在现代印刷业上不得不采取活字印刷而产生的。工厂要准备数不清的铅版,用二维坐标系给每个汉字编码,在排印的时候工人按坐标编码来辛苦检字。也只有在工业社会,才能造出那么多的铅字让各地的工厂玩。 “嗯,是这样的。”赵破奴说,“我也想不出来汉文书要怎么用它。至于汉地的人要用你们这种书音的文字还是汉文书,这也不是我能拿捏的。所以你举的两种印刷法,老夫暂时只能向朝廷说前一种。光是那种,就已经殊为便利了。” “我们也是如此想的。” 待天依将关于纸在防腐和印刷上的两个主意出给从骠侯之后,三人方才开始看天依写的这篇序言。 天依的疑虑主要集中在序言的第四部分,用匈奴语和汉语中语言禁忌的不同来说明社会上谐音禁忌的虚妄。赵司马一边反复地看这个部分,一边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琢磨考虑。最终,他抬起头: “老夫先前在胡中学胡语的时候,也想过这个,不过当时想这事对自己立身来说没有太大的帮助,就不想了。老夫现在的想头是,这一个部分可以写,但是无必要。我们献给朝廷的这部辞书主要是给朝中、馆阁内的人看,既然那些学士对我们的世界有一个解释,这个序言就没必要写这个,给他们添堵,也同自己过不去。” “也就是说,为了让这部词典让更多人接受,让使君、通书什和仆二人能够借着这部辞书有更好的收益,这一个部分可以删去。”乐正绫迅速领会他的意旨。 “那奴就将这一个部分删去,留下其他的部分。” “嗯,这就很完满了。”赵破奴笑起来,“你就把这序抄录到简牍上,交给我,然后我遣人送进宫去。等过两天辞书整个由匠工编成了,我们就拿它去向骠骑将军报功,献给朝廷。你们什四月份受到朝廷的褒奖,那个是中途的,主要是因为在塞上制了图,调查了匈奴言语虚实。现在这部辞书是斯事的一个延伸,把这事做完了,你们才会受到完全的禄位。” 听到此言,乐正绫和天依都抖擞起来。怪不得通书什的什士们先前被授予的是低级爵中最高的一级,而没有到第五级。这么看来,自己这半年中算是乘着风云激荡的潮流,坐上了火箭。一年前她们在不同的地方所受的危险和折磨,似乎在元狩二年已经冲折抵消。当眼前的乌云散开之后,一条时代的大路,正在二人面前展开着。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第四节 鸡犬升天 待天依当场将从骠侯指点过后的序文抄到简牍上后,赵破奴将这一堆简牍接过,捋了捋胡子,安心地点起头。 “这就算好了。”赵破奴的嘴角扬起,“这次匈奴语辞书的事,我和骠骑将军是不受更大的益封了,它的功劳主要就算在你们头上。” “这次奴等能够封上爵位么?”天依首先问他的是这个。 “这个要看今上的意思。我看爵士们这次可以到大夫,以后就可以正式为官了。但你们还应该没有,因为既往的爵制实在找不出这个先例。”赵破奴道,“你们知道什么情况下是妇人得爵么?” “一个男爵死后,家中没有男性来继承他的爵位了。” “嗯,这是一个方面。再一个,就是皇族的,比如说公主,以及后宫中人,可以得到和军功爵相当的一种爵位。”赵破奴继续说,“你们除非入了宫,受今上的赏识,才有可能拿到这份爵位。” “奴等不愿入宫……” “所以就封不到了。”赵破奴看着案前的两人,“封不到也好,落得个清静自在。不过我想的是,你们不一定奔着爵位去。海国之人传来技巧,而且都是重要的技巧,这是古来没有的事。朝廷完全可以新造一种号,诏给你们嘛。” 在这句话中,乐正绫脑海里首先浮想起来的是齐天大圣这个名头。 “就算没有,也无什么关系。”赵破奴劝解她们,“我过两天就给洛阳发信,让他们着手准备迁移入关的事情。入了关,到时候你们如果无事的话,就住我的府上。筠儿的那个院子许久没人住了,刚好可以给你们住。” 听到自己曾经和赵筠一块经营的小院现在落得个人去楼空、人非物是的下场,天依不禁有一股淡淡的愁绪在心中隐发。 “我们只希望君侯能够为我们两人在这个世界上提供一片屋檐来避雨,除此之外无甚他求。”乐正绫向赵破奴揖拜。 “你们两人放心。老夫可以说去年起捡到了一片摇钱树,可不是得好好地供养着么?”赵破奴笑道,“对了,李将军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李将军和博望侯对左贤王的战役?” “嗯。今天我也是才有消息知道细节。这场仗打得凶险异常,按原来李将军那个打法,恐怕得输。”赵破奴说。 “他原先是什么打法?”乐正绫问道。 “天下的将军,只有卫将军和骠骑将军用骑兵,是让他们端着短兵冲入虏阵的。”赵破奴向她们介绍,“之前,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是双方骑射对决。” 乐正绫眨了眨眼,应该是胡服骑射以后的传统。 “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天依迅速地背出晁错的名句,“这马和射的水平,汉骑皆不如胡骑,恐怕在骑兵上这种打法不如人。” “对。自汉兴以来,由于汉地的骑兵,在骑射上普遍逊于胡骑——毕竟他们放牧打猎,等于天天练习——所以基本上出征还是防御都需要大量坚强的步士来跟随,这样确实步伍能够驱逐骑兵,但是无法扩大战果,追不上敌人。这样花大力气深入塞外,既慢,也捉不住几支部队,肯定是无功而返。”赵破奴说,“以往李将军就是,领得兵同匈奴对垒,就是射。在没有形成明显的优势之前就是你射我一箭我射我一箭,没有什么战果,全靠他一人的射艺来不定的事情。或许就算老夫的侯位,都是依赖你们这个建议才得的。” “君侯夸张了。” “你们本来依靠这一条,就能得侯。”赵破奴用手摩着膝盖,“侯号我都帮你们想了一个,就叫‘海国侯’。你们的登就叫‘海侯登’。而现在都没有一点爵位,说明朝廷是不授予女子爵位的。不过你们放心,就你们现在的位置,没人动得了。你们不是爵士,而是隐在的侯了。” “谢君侯为我们解难。”乐正绫向他再揖,“那我和洛二人便没有忧患了。” “你们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汉国的贡献上去,粱肉丝帛一定少不了你们。”赵破奴咧开嘴同二人打了这样一个包票。 “对了,君侯,”天依又向前一步,“不知道君侯能为我们制几副规矩么?比如三角尺和量角器。” 赵破奴想了一会,才想起来: “就是你去年同匠梁他们做海国梁时用过的海国规矩?” “对。”天依点头,“甲伍的伍正,他有算学和致知格物这方面的兴趣,我这些天一直在尽力教他。但是一直缺乏这个规矩。” “你都先课起算学了?”赵破奴将身子往前倾,“好事,我们没有分担给你们的事,你们都帮忙做起来了。这几套规矩,有模样么?” “需要一套木工规矩。我们用规矩作图,就可以作出不同的三角尺、圆规和量角器。” “听起来也是一件很精妙的活计,能够让人的心力变巧。”赵破奴说,“那我就直接向幕下的木工说这件事,让齐伍正能有所学。” “谢君侯!” 待将赵破奴出征以来紧要的事情都向他汇报过后,二人又向赵破奴问了夷邕拜托自己的那个问题。得知那名锐士并没有身死,而是因重伤在陇西养病没有参与回营的仪式,二人方带着这个好消息退出帐外。待向夷邕交代情况,回到家奴营中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向她们袭来。 “半年了,终于自由了。”乐正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终于我们的事情告一段落了。” “我们临走的时候,赵司马说让我们和什士们这几天好好歇一歇,在苑中恢复恢复自己的身子。在献书之后,马上就会有封赏过来。”天依说,“我们下午得把这件事情给小伙子们通知通知。” “嗯。顺带着,这几天我们或许可以把象棋同他们科普一下。”乐正绫笑起来,“毕竟在娱乐手段缺失的这个时代,有一个新游戏很重要。” “要不要把几个桌游也介绍给他们?”天依问她。 “象棋不就是一种古老的桌游么?” “也对。我都一年没碰过象棋了,现在手也怪痒的。还有五子棋、跳棋、飞行棋,双陆棋……哎……” “面包会有的,棋盘也会有的。”乐正绫牵起她的手,“我们虽然一直附庸在赵司马的门下,没有自己的独立性,但是就今天在军幕中听闻的消息,看起来我们二人并不是‘门客’当中无足轻重的,而是同赵司马之间有一些双向的依赖。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有底气地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在秋后正式地拒绝莫公子。” “下午我们做什么?” “先把今日穿着观礼的衣服换下来吧。”乐正绫说,“换上便服,我们同眉队副去走走马。然后回来以后,我们把衣裳洗一洗。洗完,也就差不多要跟小楼去给家奴们课字了。” “还是那条线?” “还是那条。”阿绫向她点头,“那条是最常走的,也是野兽最少出没的一条无人道路。相对来说最安全,风景也不错。树荫很多。” “我们恐怕这四季的景色都要给它见了。”天依开怀笑道。 下午。两个人如期地约了眉出,三人一道骑着训练、出征时的马,在广阔茂盛的树林、草地、溪流之间穿行。 “这个地方到了秋天一定很好看。”天依看着旁侧营养发达,几乎同现代的自然保护区一般的树冠,对眉出说,“你们这几年都驻在上林苑里,这个眼福是不少的。” “是啊。”眉出一边悠闲地控着缰,一边说,“天子除了打猎、郊祀以外,每年总要来上林苑几次,游乎各种宫观之间。不为别的,就是在长安待惯待厌了,出来看看这好风景。” 天依听着他的话,想起来后世传的汉武帝游黄河写的《秋风辞》。能写出“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这种辞句的,如果抛除近臣润色的部分,确实能算是有诗人的气质。毕竟长在深宫的帝王,平日里依靠宫中的几个藏书阁,就能接触到天下大部分的经典、辞赋,又在皇子阶段即有许多保傅教导,可以说他们往往本身就是最大的文化人之一。 “那那些宫观中的人到了那会,肯定非常高兴。” “确实,我们在苑中,虽然同她们相隔,但是听说每年都会有几个被天子看上,入宫享福的。当然,享不享福,我也不知道。毕竟宫中还有那么多人呢。”眉出道,“不过既然天子过来,总比不过来要好,自己总有一个受幸的机会。” “这个机会我想也不过十年。可能一到二三十岁,天子还没见自己一面,就已经到色衰爱弛的这一步了。”乐正绫向眉出说。 天依想起的是唐代的白居易。他曾经在诗中提过,十五岁的伎乐,自己十年中换了三批。每一批都是十五岁被自己买进来,到了十八岁就已经嫌老了,转卖出去。汉武帝和白居易都属于古代社会的知识分子,也写过一些好诗,但是在对待这些女子的时候,他们的取向或许也是一致的。 “毕竟天子就那一位——天无二日,要他倾爱每一位女子是做不到的。”眉出一边往前骑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些宫人被家人送入宫来,本来就是让她们以一生之命来搏一番,看能不能够乌鸡变凤凰。就算不能被皇帝看中,自己家在宫里有一位人,也总是什么时候能用上的。” “是。这是一场赌博……对于她们家中的长辈来说是你情我愿的事。” “汉地的说法是,做子女的,父母对自己有恩,总不能够不孝。”眉出看着远处的溪涧,“我自己当然是戎人后裔,但是我们在汉地住了这几代,也早已变成汉地的人了。” 三人这么说着,来到了注向昆明池的那道小溪边上。下午阳光炽热,大家打算停下来,从树荫下的溪流中打点水来喝,顺便洗洗脸。 天依踏着几片小卵石,小小心心地来到溪边,用手接了一捧水,抹在脸上。夏季最具灵性的便是这山间的水,当土地的温度能被烤到煎鸡蛋的时候,这些流水还处于几度到十几度的清凉当中。往日同阿绫、龙牙哥进山的时候,她们就将西瓜和可乐用网装了,泡在山溪中的小水潭里,要饮的时候就提出来,温度如同冰镇。 “你们也洗脸?不怕脸上的妆花了?”眉出开玩笑道。 “无所谓了。我们今天就没有化妆,用《诗》里面的一句话,叫‘谁适为容’。”天依轻笑起来,“而且在这个时代频繁化妆的话,对肤质不好。” “不是让皮肤看起来更白么?”眉出用淌着小水滴的手,做了做往脸上傅粉的动作。 “皮肤看起来更白,不是皮肤变白,而是这种粉质的颜色是白色。”乐正绫向他解释,“像我们现在,有条件的女子是用铅粉来敷面,因为铅粉是白的。” “对。用铅粉有什么坏处呢?” “铅这种物质是有毒的,敷在皮肤上,铅通过皮肤进入人体,只要剂量到了,就会引起中毒。就同水银,以及含有水银的朱砂一样。后者我知道在汉地时常拿来做药,比如小孩受了惊吓,用那个来压惊。但是在我们那边,认为它应该少用。尤其是肝和肾没有发育好的小孩,更要少用;而婴儿是要禁用。大人也不应该长期服用,单次也不要多服。不然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中毒,严重的会导致循环衰竭,死亡。” 听到死亡这个词的时候,眉出整个人抖了抖。 “怪不得前两次去长陵的时候,你们看那个药铺上的朱砂,都对它不太欢喜!” “不是说它不能治病,而是汉地之人没有广泛认识到它的毒性,觉得它能够治疗头风、夜惊这些病,就是好药,平时多多地吃它。这样反倒是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这么看,吃是可以吃的,就是要少吃。”眉出点点头,笑容逐渐从他的嘴边生起来,“还好,我迄今为止还没吃过几回。按你们的话,这算是捡了大便宜。” “该吃的时候也得吃。”天依继续说,“这是说了朱砂里面有水银,水银有毒性;粉里面有铅,铅也具有毒性。所以长期傅粉,皮肤就受到摧残。而且一大层东西附在皮肤上,皮肤同外界的空气交换也是堵塞的,这样不好。” “这么来看,你们不傅粉,反倒是养皮肤的好方法了。怪不得我先前去狭斜的时候,有些姑娘,就三十多岁,就已经只能做做乐伎,无法见人了。”眉出在河边蹲着,看着流过的水面,“那汉地的粉,除了铅粉以外,哪些算是危害不大的呢?” “像是一些白色的土,比如陶土做的粉,比铅粉好多了。我们海国的粉底,还是有用高岭土的。” “我以后若有家室,生了个女儿,就让她敷这种粉,可不敢让她敷铅。”眉出开怀大笑,“今天这事算是又让你们海国人上了一课。” 几人在溪边洗过了手脸,重新回到马前,准备向远处出发。马蹄在溪水中踩过,激起几片白白的泫花。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第五节 客从远方来 在广袤的川泽中间悠然地骑行了一个小时之后,三人踏上一面花丛簇拥的山坡,于乔木较少的坡的话让天依印象深刻——事实也证明阿绫确实带着什士们一个不少地,迎着匈奴人的箭雨前进,在赵司马的羽翼下回到了关内。这一次登高虽然同之前的几次比,二人面临着直接的生命上的威胁,但是前途反倒是比在洛阳中的几次要光明多了。 “这花垫子,躺着真舒服啊!” 恋人的嗓音从耳边传来。天依转过头来一看,阿绫已经躺在了满是粉白绽开的花地上,闭着眼睛愉快地休息。 天依和眉出也试着躺了下来。首先为神经中枢捕获的是触觉上的舒适感——毕竟有一丛鲜活蓬勃的纤维垫在自己的身下,如何能不柔软呢?随后,一大股野花蕊中的香味便传入了她是鼻翼。 “嗯,香!”天依说着,在野花地中尽情摊开双臂。眼前享着碧蓝雪白的云天,视野的上侧有绿叶的点缀,身旁清香沁鼻,住在未央宫中的帝王每日困于土室床榻当中,何时曾享过这么自由的待遇呢? 乐正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道: “我现在总是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现在躺在这,好像总不是暂时的,之后还要有很多事似的。可细细地一想,什中所有的事都忙尽了,应该是能在这儿躺多长时间就能躺多长时间的。” “是啊。”天依笑着看着眼前的天际,“你这话让我想起来从前看的一篇文章。说是一条热带鱼被养在鱼缸里面,游几下就要撞到玻璃壁,所以每次都只能游几下;结果放回大海的时候,它还是游几下就停下来,再游几下,生怕撞到什么。” “就跟我们在海国上班的时候,假日休息一样。在家里躺着的时候,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缺了,要逼着我们起来给老板劳动一样。” “我们在这也是黾勉王事,所以出现这种心态也是正常的。”天依道,“当然,秋后朝廷肯定还有事情让我们和什士做。我们只是这几天得闲休息而已。” “我就不像你们。”眉出说,“今天我同你们出来就是我的工作,每天如果没有这样的工作,我就在场里习武,同人技击,或者摔跤、比马。” “哎,对了。”乐正绫从花中坐起,“眉队副,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碰过刀了。我想同你试一试,看退步了多少。” “你在从前就打不过我,现在更是啦。”眉出笑着翻身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花瓣和花蕊,从一旁的灌木中折了两支长度相当的棍子,用手掰了枝杈,准备响应这位女什官的要求,和她对练几合。天依也支着身子,准备看阿绫和这名骑士长在花海中的练习。 乐正绫按照半年前在上林苑中眉出课给自己的内容,把两腿摆开,将身盘压得低了一些。眉出拿着小枝,看了看这名什正穿着橘色的曲裾,认真地和自己相对的场面,哈哈地笑了几声。 “你这个样子,我完全是没法下手。”眉出笑着说,“半年前我们是各自有紧急的事要面临,教习的需要都很紧,当时放得开。现在这些事情都结束了,你们俩又一身娇娃的打扮,我就感觉现在是纯和从前那些贵胄的女儿在游戏了。” “没事,眉队副,你攻过来便是。”乐正绫向他道,“我就试一试,看现在自己如果碰上盗贼的话,能有多大的胜算。” “这么说的话,我得好好地模拟一下盗贼了。” 说罢,眉出清了清嗓子,整个人跳了跳,舞起手中的树枝,向眼前的少女呼哨着挥去。乐正绫往后退了几步,首先招架了他的前两着,同时伺机想办法,看能不能趁着间隙回击一番。但是眉出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趁着阿绫连步后退格挡的时候,眉出趁着自己着装上的优势,几大步绕到她的身侧,二人遂将格斗停了下来。 “这个时代的盗贼,有像眉队副这般艺术的应该不多吧?” 乐正绫心有余悸。如果刚才是一个真正的匪徒攻来的话,自己可能就没命了。 “不多。”眉出摆摆手,“没事,对一般的盗贼来说,你们这样基本就可以了。而且你们若要出行的话,我起码是要伴随的。到时候遇到什么人,也是我先上,你们也不用掺合进来。” “徒君一人,恐怕总还要几个打下手的。” “什么是打下手!我上去,就是为了防你们有事。要是你们有事了,我就算全身而退,也是要责过的。” “那就算为你和我们共同的安全计,我也得重新练一练了。”乐正绫眨眨眼,“正好这几天空闲,没有更多的事情,眉队副下午有空么?” “有空,一直有空。” “那过了午我们就来找您。” 经过这次格斗,乐正绫深感自己的武技在河西之战以后已经荒废日久。对于常在户外行走的男女来说,一手好刀法在这个时代是非常重要的。汉民向来不乏有刀剑技击的风俗,倘若他们被官吏逼迫成了盗贼,那么自己和天依如果手无缚鸡之力,又无眉队副协助的话,就很容易为盗贼所得。自己和祁叔去年在冬下的过程中,就差点被一伙小盗贼包过圆,故她对这类事情颇为重视。 又在坡刚刚好。 “这天气让人怪想睡觉的。”天依不禁慵懒地翻了个身,“反正也不做什么。” “辰时三刻的时候还要跟小楼一道编教材呢!”乐正绫提醒她。 “好好好,我知道了,要让位于小楼。”天依的话里颇带醋意。 “……也是为教学计嘛。”乐正绫向她吐了吐舌,“晚上再补偿你。” 听了这话,天依才满意地从榻上起身,洗漱穿戴。待同家奴们吃罢朝食,二人便坐在窗前,等着小楼过来。但是到了辰时二刻许,没等来小楼,却等来了打着伞的眉出。 “眉队副!过来有什么事么?”两人走到檐下,同他会面。 “我来是送一些东西的。从骠侯家人为从骠侯送家书,顺带给你们捎了一些礼物。从骠侯让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们。”眉出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一只布包递给她们。 “从骠侯的家人?”天依问他。 “准确来说,是从骠侯的千金女儿。” “筠儿?!” 听到眉出将来信人的身份报出,天依整个人在原地震了震。她小心翼翼地从阿绫手中接过那只素色的布包,将里面的收藏慢慢地解出来。 ——第五节完—— ——第二十七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第一节 赵筠的礼物 当天依在雨帘下打开眉出送来的布包时,她发现里面有一张素帛,为丝带所扎着,而在书信旁边,还有一些莲子。 “这些是赵小姐送的礼物。”眉出同她们说,“她送了一些给从骠侯,从骠侯欢喜得很。她还留了些许给你们。” 看到夏时的莲子,天依迅速明白了筠儿送礼的意思。莲子就算在现代也有“连子”的谐音,多子多福,而它在古时的诗歌中间也不乏有多子多福、子孙满堂的象征和寄托。筠儿同莫子成已经结姻数月,她在此时往长安送莲子,恐怕是要向父亲和自己的洛先生传达一个消息——自己在写家书的时候已经怀上了孩子。 再一看用来扎书信的丝带,那条丝带绝对不是用来系卷帛的,而是有其他的用处,比较像宽大的腰带——丝带的带口还明显有被裁过的线头。天依想了想,这或许正是自己听说过但没见过的“绅”——无论是绅士、缙绅、官绅,这些绅虽然在后世指代官僚,但是它的意义是由已婚之士系的腰带带头发展而来的。那么这条用来系牍的束带,或许就是从她丈夫的大带上裁下来的,或者是筠儿以自己的腰带来模拟它——她用绅来扎捆卷子,也是为了向自己的父亲和先生表达这样一重意思:绅在西汉读/hin/,而身在此时也读/hin/。她是用了这个谐音,来表示自己已经“有身”,即有孕了。 天依一时懵在当场。她想不到赵筠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若怀上了孕,她的身子能否承受得住。莫子成似乎对低龄孕妇的安全毫不在意,或者按照时世上普遍的观念,他并不认为十五岁还没有成年。否则他也不会让赵筠在婚后就马上怀上自己的孩子。 这种事情,对于莫公子这种汉代的人来说是非常正常的,甚至对于古代的大部分时期都正常——青楼楚馆中的妓女是二八飞鸿,十六岁;而北魏孝文帝有自己的子嗣的时候,才十三岁。营养不良、预期寿命短、春秋多故,能够救死扶伤的医学也不发达,使得大多数人尽量选择早些结婚,早些养育后代。 但是对于天依来说,她就要郑重地忧虑筠儿的安全了。尤其是进入秋季以后,从骠侯和莫郡守全家都要从洛阳徙至关中。官路虽然没有乌戾山那般艰难,但比起平土来说也是崎岖险阻,筠儿首先要过的第一关,便是如何在安定胎儿的前提下,被接来关中。 “信是给先生和乐正什正看的,我就不打扰了。”眉出向两人说。 “嗯,多谢眉队副!” 看着眉出重新打起伞消失在院中的雨幕间,依绫两人回到窗前,将残绅系着的卷子打开,从右上角开始读。 “七月望。筠拜问洛先生无恙乎。乐正无恙乎。筠无恙也。五月闻先生、乐正从父俱出塞为王事。乐正负被箭。今无恙乎。筠自归后三月。蒙壻惠泽。已有身二月矣。……” 二人在案前长跪,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赵筠寄来的尺素。这封信同她写给父亲的信同一批寄来,想必是她在得到了父亲战胜敌人、正在凯旋的消息以后,用笔写就的。在书信的开头,赵筠言说自己的身子没问题,并就自己夏初时候获得的消息,问乐正绫箭伤怎么样了。乐正绫很想当场向信上说一声自己无事,但是奈何书帛并非手机,二人要回复什么,只能再修一封书,寄回洛阳去。所幸,现在还没有到“岭外音书断”“家书抵万金”的时候,这封信是七月十五日写的,而天依和乐正绫是在廿三日在上林苑中收到——捷报在七月初六传入长安,按照这个速度,在七月中旬确实也能传到洛阳。那么从这个信息流传的速度来看,对赵家来说,从长安到洛阳快传书信,只需要一周的时间。或许它是借赵司马——现在的从骠侯的权位,经过驿站传递的。 两人接着读下去。在交代自己身孕的时间之后,赵筠向她们说,从自己归入莫府以来,莫公子就对自己非常好。他每天让仆人送来许多吃的,品味众多;倒春寒了,派人给自己的床榻添衾被;到了夏日,又装上凉棚和卷帘。他平时是忙于公务,不常和自己交接。但是同自己待在一块的时候,他总是还和先前在赵府一样,教自己读书、练字、习艺,有时候也下点弈棋。每当她和夫婿在一块的时候,闺院当中总是充盈着欢笑。半年以来,闲暇的时候,她又激励自己读了很多书,同妆娘学习用妆的技巧,轻步柔动,以继续从一个农家女孩慢慢地贴近莫公子需要的才女的标准。自己在莫家什么都好,就是同洛先生长别,出了赵府,平日也见不到晏柔姑娘,莫公子再不在的时候,身边没有同龄的少女,有点孤独。 天依越读下去,凄清之意越多。她抬头看看窗外,雨水正沿着每一块檐外的瓦当,无穷无尽地往青草当中滴落。 “难道莫公子就不和她出去么?”乐正绫问道,“你同我说过,他去年秋日的时候,带过你出去。你那会同他还没有关系,赵小姐现在是他的正妇,上得厅堂,总有一些事情她也会出席的吧?” 两个人继续往下看。所幸,筠儿在这半年中没有一直被锁在郡府的闺阁里面。在几次洛阳士官聚会的时候,已经成了莫夫人的赵筠不仅是作为莫郡守的儿媳、莫公子的新妇出场,更是作为远出河西的赵司马在洛阳的代表人之一,在席上仍是能受各家官僚的吹捧和拜重。哥哥们在筵席上同他们商议正事,自己则把住机会,结识了几位长吏、尉官的夫人,平时就同她们通信聊天,改善关系,想办法让夫君的路好走一些。莫子成直夸自己是他的内贤。 在信的最后,赵筠还提到了另外一件事——莫子成的那篇赋。筠儿在信中问二人,是否莫公子的赋已经在关内流行起来,为她们所获晓。她在信中劝解天依,让她不要为此事烦忧。夫君只是单纯地想抒发一下自己对秋冬之事的感怀,经过了她的同意。时下丈人要调任入京,自己正在府上组织家产迁移的事项,忙得一塌糊涂。她在信中请洛先生在收到书以后安心等待,还有两个月,自己可能就随全家——不仅是自己现在的全家,还有娘家的哥哥们——搬到关中了。 “筠儿写这信,或者说寄信的时候,恐怕经过了莫子成的干预。”乐正绫猜测道,“她毕竟是在府中写的,而每一封书信都要至少传到府门,才能发出去。尤其这还不属于密信,是她公开向父亲和我们寄的。这件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要我们和她一对一地谈一谈,才能知道。” “嗯。” 天依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同时叹了口气: “筠儿真是一个好姑娘。她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乖乖的,也能够做事。现在她是莫公子的正妇,她就安安心心地帮莫公子做事了。月后她要平安来到长安,我一定要同她见一面,好好地叙长叙短。” 二人将绢帛合上,互相合计了一下。纵观绢帛中提到的事情,天依觉得最为紧急的,便是筠儿在入关过程中所可能遭遇的凶险。 “豺狼虎豹,或者说有什么匪徒,都不太现实。京洛之间的路是很安全的,巡逻兵巨多。”乐正绫摆摆手,“不过你想说的,可能是她是一个孕妇?” “没错。”天依道,“现在的马车我们都知道。我们年轻气盛,身子又不弱,纵然是女子,坐车上呆个一两小时,路再颠簸都不会晕眩,何况平时是时常乘马的。但是筠儿现在才十五岁,又有妊在身,现在应该怀了两月。长安到洛阳的路程要三四百公里,举家迁移的话,比步兵可能更慢点,要慢慢地走一个月。在这个月间。如果坐在马车上行路,现在这个减震的工具,除了伏兔就没别的了,远没有罗马先进。它对于怀孕的未成年女子来说,非常危险。” “嗯,这是个大问题。”乐正绫点头,“就算是轿子,也总有些振动。” “罗马时代乃至之后的马车,我一个是听说有弹簧——你半年前也同眉队副提起过。”天依试着展开她的想法,“另一个很关键的,像现代的轿车一样,西方古典时期以后马车的车厢并不是同底盘连着的,而是处于一个悬挂的状态。比如它和底盘之间,是靠皮革制成的几根带子来把它撑在空中的。” “没错。它很多情况下就是一念之差,汉地造马车没有这个思想,将车厢和底盘分离开来,在之间加缓冲的装置,底盘震动就不太影响车厢震动。一直到明代,其实产生了这种思想,比如当时有种炉子,火在内胆里面烧,外面罩个球,不管被窝的人怎么动那个球,里面的内胆都不倾覆。但是它还是没有具现到这个马车上。” “这么看我们得找一找赵司马——从骠侯,争取在筠儿出发之前,把马车开到她的家门口。”天依眨眨眼,“先前听眉队副说,从前皇帝要见老臣的时候,为了让他们在马车里少颠簸,会在车轮上垫一些布料。这些当然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根本上减震效果不大。那么我们这种发明,在思维上就领先了一个层次,必然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红利。” “等编完了今天的教件,到近午的时候,我们就去找从骠侯。顺带着,你可以请他帮你捎一点回信给筠儿。” 听了乐正绫的话,天依寻开始准备要同赵破奴报告的内容。大概到了午时,二人将各自要捎给赵筠的书信写就,带着它走到赵破奴大帐的门前。书信以白纸写就,二人想要以此来向赵筠展示自己在长安托她父亲做的一些成就。在向赵司马献上自己同赵小姐的回书以后,依绫两人较为郑重地向他提出了关于悬挂式车厢的想法。 “车厢悬于空中?”赵破奴一时不太能理解天依所说的话,“你们确定那个‘湛无’/roma/国就是用这悬空的车厢?” “君侯!它并不是悬空的车厢。”天依将自己上午准备好的一张关于马车的图样献给他看,“它是和车体分开的,不由车的梁支撑它。相反,车架在它外面提供一个架子。” “那它不是还是隓到车架上去么?”赵破奴站在纸前,比划着手指问道,“你们先前说大地是一个球,上面的人物受球吸着,这车厢不是摔到车架上么?” “它实际上还有承托,就是靠车架上面系的那些革带。准备一些革带在车架两边,让它们松紧有度,不让车厢碰到底盘,也不让皮革断掉。四个架都加上这种革带,就能让它同底盘不直接接触,而是有所缓冲,这样震感来了,地面上震动了底盘,这个力要传到车厢,得先经过皮革这一层。革带自己可以变形,抵消很多这个力,那么车厢震动就小,也从容。” 其实中古时期的斗拱便是以这种结构来起到适当的抗震作用的。当地震过来时,由许多零碎件构成的、衔接柱子和梁架之间的硕大的斗拱就会发生形变。当力传导至这些构件上时,它们自身会发生形变和平移来抵消掉一部分震能,同时构件之间的非刚性连接也能够为它们的形变和平移留有余地,这样斗拱在无意中就能起到减震消能的效果。如果车厢和车架之间也是这种非刚性连接的关系,那么车厢所受到的震感就会非常小。 “还是先前说的那句老话,海国的什么学问,道理,你同什士们说——同齐伍正说,说不定他能懂。但是老夫刚从塞下回来,也未上过你们的课,我听不懂。你们的道理我当然是相信的了,而且这事是为我筠儿能够安全来京,你们想这法子也确实很辛苦。就从这出发,我就得听你们的。”赵破奴一转话风,“但是不管信不信,我们得先做一辆车出来,看看它到底能不能靠得住。” “嗯。从骠侯打算怎么试这事情?要动用车匠、革匠,肯定要上报的。” “骠骑将军刚好从塞下归来以后身体有点小恙,不太乘得动舆。”赵司马说,“倘若我们这车制出来,他每日出行就可以方便许多。这必是他所乐见的。” 听到骠骑将军身体的小恙,天依的心里不禁发毛起来。或许霍去病在四年后突然离世,就是由这小恙隐伏成的? “如果骠骑将军有这个需求,那我们肯定可以开始做。”乐正绫向他作揖,“这个工艺最要紧的是如何让皮革良好地支撑,不让它绷断,也不要让车厢随意摆动,也不要让它越出车架。这就需要试。” “如何去试?”赵破奴问道。 “首先要想出一个车架,上面能用皮革连接车厢,并且不让它倾出车架以外。再就是,起码得计算车厢的满载重量。这其实不难,比如我们知道长宽高各半尺的某种木料有多重,我们把每条各种木料的长宽高都乘起来,再乘以这些单位,就能知道它总重多少。再加上车上如果能坐四个人,每个人当它是二百斤,那么木料加上这八百斤就是这几组革带要承受的重量。”在赵府中同匠人们一道共事过、对此颇为熟悉的天依介绍说,“我们去年在府上计算梁架的重量即是如此的。这样我们准备一些八百斤加上木料重量的重物,将它们放在革带上,由马车带着去跑,跑个几天就能试出到底这革带怎么布置能较为安全了。” “嗯。”赵破奴捋着胡子,“如果骠骑将军能够同意的话,这两天就可以开始试。不过又要劳动你们,毕竟这些时日一直是无事的。” “为了赵小姐能够平安来京,这些事情是不算什么的。”天依再拜道,“我们最怕小姐在路上出什么事,子孙不保,甚至对小姐也有危险,故想法出了此策。” “现在大家都叫我女儿莫夫人了,你们还叫她赵小姐。”赵破奴笑了笑,“你们两个人真是我跟前的好宝物,我下午就向骠骑将军汇报,只要明日他应许,我们就马上开始做。如果做成了,不仅对我女儿有裨益,献给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这些时日在依绫两人的撺动下,从骠侯似乎非常愿意从技术的途径去为自己的家族打开一些新局面。至于古罗马式的,用革带悬吊车厢的办法能不能实现,就要看她们同工匠们磨合,所产生的最终的效果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第二节 机心机事 晚上,当天依结束对齐渊的教学,同毋奴韦和张嫂们吃过夕食,又同阿绫在屋内洗过澡以后,她将一件轻薄的细麻衣简单地披在身上,躺回榻中。 “那个《说文解字》,许慎的儿子献给朝廷以后,朝廷给他赏赐大概经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个间期里面。”天依向床前的阿绫说。 “或许是朝廷在议论如何赏赐我们和什士们,以及安排之后的工作。或许前者并不需要几天讨论——他们这次不管升到几级,我知道他们上面就是大夫这一级爵。过了大夫,就是官大夫、公大夫、公乘。当然,再往上就是朝廷或者地方级别的了。我估计什士们就大约在五到六级之间。至于我们,无非是再赏一些泉币吧。” “嗯。”天依顺了顺头发,“有泉币也已经够可以的了。现在虽然不是金钱社会,但是要购买一些小宗货物,还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日后的发明都同赵侯绑定,可能大部分的赏赐都会流向他,而我们则是为他所保护着。” “那样也不错。”乐正绫在灯前道,“对了,明日或者后天要开工的话,我们若竟日待在工地上,那小楼和齐渊怎么办?” “齐渊我就带他到现场去。他最近学的都是几何,也有一些计算的功底。”天依说,“在实践中,他能够更加地掌握一些知识。比如算木材的密度,我们等于是在汉代做一个实验,这会让他启发很大。” “那小楼呢?” “他就只好委屈一下,一个人在家奴营中课他们汉字。毕竟你要跟过来一块参与设计。” “嗯。”乐正绫算了算,确实只能这么安排。抬头一看,天依正在榻上展开双肩,散着衣带,向她摆着小手。 “哎,我都忘了。”乐正绫一拍脑袋,“白天说好了要补偿你的。” “这么快就向美色投降啦?”天依清笑几声。 “来吧。”乐正绫坐到她的床边,看着她的小肚子,“这个时代的晚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剩个这了。” “这回阿绫打算怎么做?”天依柔声问她。 “按一个卦来,《咸卦》。”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控住天依的两只足趾,“第一步,‘初六,咸其拇’!” 天依受制于人,脸腾地红了起来。按照这个卦剩下的爻辞,阿绫还要控住她的腓——小腿,再到大腿,到“九四,贞吉,悔亡”,阿绫就会同自己“憧憧往来”。之后,两个人的躯干、面颊、唇舌便绞缠在一块。乐正绫似乎打算这么按古老的卦文,一步一步地使她陷入进去。 当阿绫把住天依的大腿的时候,天依用脚轻轻地推了她一下。 “到了这个份上,就已经由不得你了。”乐正绫笑道,“《周易正义》解释这一爻的时候说,‘股之为物,随足者也。进不能制动,退不能静处,所感在股,志在随人。’现在我‘咸其股,执其随’,控住你的脚丫子,你还有什么可动的呢?” 天依听着阿绫一边掉书袋,一边将双股贴近,在一股恍惚的热意当中,她的神情也逐渐迷离起来。二人便在咸卦的指导下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七月廿四日。两人一早起来,同家奴们吃过饭以后,首先去了赵破奴的帐下,同他确认情况。 赵破奴似乎非常重视这件事——毕竟它同自己女儿的安危有很大的关系。故他在昨天下午就通过一趟来回长安的使者明确了骠骑将军对此的态度。据从骠侯转述霍去病的意见,他允许两人在上林苑的大营内,使用营中的车匠和木匠来制造这种车——至于皇帝这边,完全不必担心。骠骑将军这会在宫中正是骄宠无二的。 “那我得回去把齐伍正叫过来。”天依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课他,这几天他刚好用得上。” “嗯,那你可以将他也带去。老夫顺带也观摩观摩,看你们如何计较。”赵破奴捋着胡须,“那一会老夫带人去通书什那边,将你们带过去。” 天依和乐正绫向他答唯,返回通书什的营中。天依找到齐渊,让他带上前几日发备的三角尺和量角器,让他同自己一道行动。 “什副,是什么事情?”齐渊问她。 “前几日你不是一直在从我学算学么?”天依对他道,“在课堂中学,总是不若实地去用一用。我们今天就可以有地方实践。你可以将前些时日学的所有的东西都用出来。” “什么用场呢?” “我们去制一种颠簸不大的马车。” “那是匠人的事情,我恐怕……” “没事,去看看,总是好的。” 齐渊遂推掉了同夷邕们今日一道练球的事。乐正绫也向楼昫吩咐了这几天的日程,楼昫虽然当场称是,但是想到这几天可能要离开什正、单枪匹马地教家奴们汉字,他仍是感觉有些孤寂。 不过一会儿,从骠侯便带着几名军士来到了什中,身旁跟着郭军尉。 “要去的人安排好了没有?”赵破奴问什正。 “已经吩咐完了。”乐正绫向他如是答复。 “就齐伍正一个人去?” “是。” “那就走吧,我们去预定的地点试一试。”赵破奴向齐渊招了招手。齐渊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他感到今日之事有从骠侯参与,必然是件不小的事情。 通书什的三人恭恭敬敬地跟在赵破奴和军尉的身后,沿着大营中的大路往东走。一直到了营区的东北部,他们走进一处木栅栏围城的宽阔场院中。这个场院是利用一块平地,伐去上面的树木筑成的,中间是平坦的土地,而在场院的边缘有数组大小不等的建筑,皆较为简陋。天依先前进长安城的时候,得知作坊多集中在城的东北部,看起来这个方位对于上林苑大营来说也是较为适用的。 场院南门旁侧的屋内已经聚集了一批不少的人。他们都穿着粗布麻衣——乐正绫和天依为了准备今天之事,身上也穿着它——踏着草鞋。想必这些人就是在上林苑中为工的车匠们。 他们见到赵司马和几名军尉过来,纷纷向主人们深揖。 “听郭军尉说,你们都是老车匠、老木工了。我来上林苑不久,对此不是很清楚。”赵破奴向这些匠工们慢慢地说,“我知道你们的把式相当好,北军的每一辆战车,它的轮毂都是你们给斫成、輮成的,而对于一些安坐的车来说,你们也有很好的经验。今天,我们是奉了骠骑将军的意旨,将你们召集过来,做一件事情,就是想办法制造一种新的车。” 匠工们仍是俯首听命。 “来,你们同新的匠工见个面。”赵破奴在草场上往右走了一步,抬手将洛天依和乐正绫送到众人前面,“就是她们。” 匠工们都抬起首来看,没想到就是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不知哪里来的女布衣。这让他们感到非常迷惑。 “她们是什么大匠么?” “并不是。”乐正绫向人们道,“我们技术比较笨,也没有多少木工的经验。洛什副曾经在从骠侯的府上同工人共事过,但是我没有。遇到需要用手来完成的活,我不如师傅们。” 今日天依负责带着齐渊,教他计算各种数值。同工匠们联络、介绍原理,则交给了一年来一直在同各种人物接触的乐正绫。 “那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呢?”赵破奴转身设问。他要想办法让工匠们知道二人来此的作用。 “我们就是那种新车的提出人,并且画过一点草图。今天过来这里,是想和各位匠师一道试一试这个车辆,看它能不能行。” 乐正绫一边说着,天依一边同齐渊展开她带来的几张在白纸上写的车辆的草案。天依除了纵剖面、横剖面以外,还尽量地画了车辆在三维透视下的示意图。 “君侯,是朝廷嫌我们技术不工了么?这车我们造得已经够好的了,怎的还有新车呢?”有些车匠感到委屈,向从骠侯拜道。 “不是嫌弃,更没有要驱逐尔等的意思。”赵破奴同他们说,“以往汉地的车,人坐在上面,遇到不平的地方就颠了。这次我们要造新车,想办法让人不那么颠。” “人在车上,车子颠了,人可不得颠么?”车匠们问道。 “我们那边的工匠,关于连接,有刚性连接和非刚性连接。如果一样东西和另一样东西处于刚性连接,外界摇动它的时候,自然它跟着一起动。”乐正绫向人们解释,“但是如果处于非刚性连接,外界摇动一个东西,它摇动的力气能够通过连接物抵消一部分,另一样东西受到的摇动便能减小。” 听到这个女布衣如此说话,大家一时都摸不着头脑。 “简单来说,我们这种新车便是要通过非刚性连接来实现它。比如,我们先造一个车架,然后在车架上绑几条皮革带,再做好车厢,把它和车架用这几条皮革带连接起来。这样它和车架之间就产生了一种非刚性连接。这样车轮滚到石头,车架摇动大,车厢摇动不那么大,就可以让坐在车厢中的人少颠一点。”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听得了吧。”赵破奴向他们道,“这几张画上,画的就是那种车的样式。这种车也不是什么神技,而是在西边外国就已经有的。现在我们汉地要仿着它。” 一听说外国已经有了,车匠们对此的接受度便高了起来。至少它不是悬在空中的一件事情。 “那我们可以这么做,反正已经有人做成了。”工匠们同赵破奴道。 “好。”赵破奴看向乐正绫,“你们先说一说,第一步需要什么。” “先同师傅们认识认识吧。”乐正绫向大家揖拜,“仆姓乐正,大家呼我的姓,叫我乐正就行。我身边的这位姓洛,叫她洛即可。草样便是她设计的。” 工匠们遂也同她们报上了自己的姓。从这个环节当中,乐正绫得知站在最前面的,刚才向赵破奴诉苦的车匠姓逢,他是这众车匠中手艺做好的一个,故对自己工艺的自尊也最强。 “首先需要准备一个马可以拉动的车架,不着急在上面做车厢的。”乐正绫说。 “这会儿正造着一辆车,确实还没安车厢的。”车逢向她们汇报,“车架已经有了。你们想制备一个什么车架?” “车架的两边要有短柱伸出来,结成栏杆。”乐正绫比划着,“同战车一样,只不过战车是防止人摔下,这些短柱和栏杆是为了防止车厢倾覆。” “然后,要在这些短柱之间,结上革带?”车逢问道。 “对。”乐正绫点头,“比如有四组革带,车厢两条边放两组。将它们联系起来。对于车厢,我们可以先制一块能将四组革带和车子边沿搭上的木板,然后制一份草图,计算车厢自身木料、床榻,以及四个人的重量。按这个重量,在木板上放置相应重的石块,先让马车载着它走个百里路,上坡下坡都要试。如果革带绷断了,就要另找革带。一直到革带没问题,经受得了这个磨损为止,我们就能将车厢做起来了。” “嗯。”在场的工匠对此皆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虽然这个话语上的清晰不代表实际操作的简单。 “那个车架,我们可以先过去看看么?”乐正绫问那名匠人。 “可以。你们来看看。” 众人遂跟随着场院中的匠工们,越过几间工坊,来到摆着那副车架的地方。和这个时代大部分的车舆一样,它是一辆较大的二轮车,从面积上看,可供除车夫以外的一到两人乘坐。这辆车的底盘已经完成了,只要有马来套上它,就可以拉走。只是上面还是辕架,并没有做上车厢。 “这个可以说刚刚好!”天依一见到它,就对它赞叹道,“刚好处在了一个我们最需要的状态。” “像这样的车架,还有几个。”车逢向他们说,“按你的想法,是在这四周先围上栏杆和望柱,然后在柱上设个安装皮革带的地方?” “对。在它同革带连接的地方,最好是设一些布包着,这样革带同器件摩擦,磨损就小。有了这些革带,我们就好在它上面连上木板,再在木板上放石头。”天依比划着。 “嗯。”匠师们点头。 “那么你们的工作就是在这上面上栏杆,”乐正绫同他们说,“在你们上栏杆、安革带期间,我们是算,它一般需要承担多少重量。” “这车厢的重怎么称呢?它一整个,不好称。我们是要在安装之前,把每根木料都称出来么?” “我们有办法。这样,我们需要两位木匠,我们去合计车厢的尺寸和造法。”乐正绫问车逢,“你们这边对造车厢最熟稔的木匠是谁?” “我!”车逢毛遂自荐。随后,他推荐了另外一位中年的木匠,姓曾。 “我们先来确定一下车厢的宽度。”乐正绫走到这个底盘之前,准备让齐渊用他的曲尺测量车辙之间的距离。 “这个广度都是循制的,不用量。”车逢道,“车辙是七尺广,往者的车厢大概是它的八成,五尺六寸。” 乐正绫估摸了一下。往者车厢的宽度大概就是两根望柱的间距。如果她们要制成悬吊的车厢,大概这个新车厢的宽度又得是望柱间距的大概七成,那么按这个比例,车厢就只剩下了四尺,宽80厘米。这种车厢绝对太为逼仄。车轮之间的宽度是得严格按照车同轨的政策来的,朝廷说啥就是啥,那么只能将功夫用在车辆底板的宽度上了。 “不行,最好得换个底盘,车架最好是它的九成。” “恐怕这个底盘,不是那么好换的……”车匠们有点踯躅。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天依忽然说,“我们造望柱,并不垂直地面出发,而是往两边去适当倾斜。这样既不用换掉底盘,更换上面梁方的位置,又能适当拓宽车厢。它可能也能稍微抵掉一点革带的拉力。” “那可以试试,不管怎么说,车厢最好是要五尺广。”乐正绫道。 “我们想办法做四根望柱,看能不能达到什正说的这个。”匠师们心中都有点忐忑。 “然后我们假设车厢就是五尺广,然后有个一丈之长,这样一个人能够躺卧于其中。同时一般车厢得有个六尺高。我们按六尺算,再给定一条木料或者一根木板的广度,我们看看,它到底能有多少重。”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第三节 密度和重量 在大致和师傅们合计完今日的任务之后,宇下的车工和革工们便在这个工作间内开始了他们素来熟稔的活事——木工们负责给底盘的纵向方子上加装望柱和栏杆,而当望柱的角度和尺寸大致确定以后,乐正绫为革匠们假设了车厢位置,让他们计量需要准备多长的革条,才能保证它们能够保证车厢的悬吊状态。完成了这些事,革匠们遂回到自己的作坊去,开始想办法制备八条适当的带子。 “木匠和革匠都动起来了,还需要铸造金属器件。”乐正绫转头向从骠侯说,“每根望柱的柱首需要套上铁环,相应的车厢底也需要套上,让两根革带套在这两个环里,才能起支撑的作用。” 天依遂让齐渊用一张新纸作画,开始现场设计和绘制金属器件的三视图和透视图。待到两人画完,赵破奴遂命郭军尉派人带着两人新画的图纸返回长安去见骠骑将军。虽然这个从骠侯并不通物理格致的知识,但是他明白现在这个工程的机制——两个海国人就是要把轿子安到马车上面去。革带的作用便是一双双奴仆的手。 在木材的端头制造金属衔接来包覆它并不算一件新鲜的事情。早在先秦时期,汉地的工匠们就已经开始铸造金属件来包覆巨大的梁头,以防止雨水的侵蚀。而在梁柱衔接的地方,人们也会使用金属而非榫卯来衔接它们。这个传统虽然在汉代以后就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它的形式作为一种装饰的样式被融入了古代彩画当中。宋以后的额枋彩画,枋的两端往往就用颜料画着一个视觉单元,这个单元的名字就叫“箍头”——显然,它是由这种构件在视觉上的作用变来的。 在金属箍头还实体地存在的时候,从骠侯在权力向自己开绿灯的情况下,让关中的工匠们制造几件小尺寸的箍头,并不是多大的难事。至于在上面预留金属环,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来处理,也不是很大的难事。只要工匠们能造门环,他们就能造这个器件。 “好了,逢老师、曾老师,我们去算算车厢大致需要多少重。”乐正绫转向留下来的车工们。 “这车厢底座还没做起来呢,如何算?”匠人逢有点奇怪,“称都没地方称的。” “老师,你打算用哪种木材做底座?”乐正绫问他。 “按以往的,是用做车辕子的柳木。”那名木匠道。 “这里有柳木么?” 木匠二话不说,带着他们转了几个房间,到了一间堆放木材的原料库里。 “如果要用柳木做板的话,得再在下面铺两根横方,来支撑住它们。”木匠向她们解说,“这方子也是柳木。” “金属的连接件,它应该是和望柱的头子相合的。那么我们如果把连接件的另一边确定在这两条横方的方头处,它的头部也应该和望柱合上。”乐正绫说,“可能有点细,不要紧。每条望柱是套两条革带的,到时候会有四根而不是两根横方来支撑柳木板。” “嗯。”匠人逢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就可以按这些板材和枋子预定的,来算一算它们的重量。”乐正绫一拍手,向匠人们道,“你们可以从柳木的木料上,截取三个方来么?” “怎么截?”匠工们问她。 “在不同的地方,比如说木料的首、中、尾,分别截三个长一尺、广一尺、厚一尺的小柳料,把它们放在秤上称。”乐正绫道,“这里我同你们说,对于一个方来说,不管是长乘以广还是广乘以厚还是什么,得出来的当然是一个面的大小。而当我们再乘以第三个,就可以得出它一整个东西的大小。而我们知道了每个长广厚一尺的方子重多少,对我们刚才说的四条柳木方和柳木底板,我们知道它们各自整个东西的大小,就能算出来它大致多少重了。” 齐渊在一旁点了点头。这便是洛什副最近一直在教他的密度概念。质量除以体积便是密度,它换成单位表示是斤/立方尺。只要量出来一种材料的大致的密度,就能算同样木料的重量——只要知道后者的大小。那么无论那块木料有多少大,长有五十丈,广有五十丈,厚有五十丈,他们不用称量也能知道它的重量。 “这么一块完好的柳木,从它分出来三块小块来,剩下的不是可惜了么?”木匠们道。 “不可惜。”乐正绫说,“它是有它的责任的。如果我们拿这三块小木料,算出了长广厚各一尺的柳木的重量,那以后在用到柳木梁或者柳木方、柳木板的时候,图纸上画着它要多少大,我们不用上秤,就能够算出来它重几何。” “你们找一根小的柳木来,或者有什么废料,也可以拿来用嘛。”赵破奴对人们说,“总是好算一点。” 于是工匠们按乐正绫所说的精神,在库房里面四处找使用价值较小的柳木。最终,他们找到了一段前时孑遗的、对于作梁来说形状不太理想的河边柳木,按乐正绫说的方法,在上面取了三个区间,开始截长宽厚各一尺的小立方。其他几个匠人则将上林苑的工场中所用的最准的一件秤端了过来。当木匠们用曲尺、垂绳等各种工具确认了各个小木块相邻的三面都是相互垂直的以后,天依带着齐渊将木块挂到秤上,准备开始称量。齐渊仔仔细细地盯着秤上的数值,分别将三个木块的重量在自己随身带的笔记上记下,并呼给在场的人。 “三十三斤五两。” “三十三斤九两。” “三十三斤七两。” 乐正绫将这三个重量加起来除以三,平均它的密度是每个立方尺三十三斤六两重。 “大致是这个数。”乐正绫同赵破奴和在场的工匠们道,“逢老师,你们这个柳木板和每条柳木方子,大概它们的长广厚,如果要用在车厢上,各是几何?” 天依和齐渊在工场里找到了一张小案。她掸去案上积的灰尘,让齐渊将纸铺在案上,准备计算。 “木方,您说刚才是要端口同望柱差不多,那么它的截面当然是按望柱的来。基本上跟望柱的长广一样。” “那就是四寸。然后它的长是?” “长随车厢的广。”木匠说,“再加个一尺,两侧以安装您说的那个箍头。” “车厢广五尺,那么这几条方子各自再加一尺,齐渊,你算一算它的体积。” 天依看向齐渊。他列了一个式子,四寸乘以四寸乘以六尺,算出来又往前退位,得出来是九点六个立方尺,即九个立方尺加上六百个立方寸。 “算错了!”天依提醒他。 齐渊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算式,发现他只往前退了一位。如果早将四寸换成零点四尺,就不会这样做错。 “是零点九六个立方尺,即九百六十个立方寸。” “点是啥意思?”匠人们都不太清楚他用的术语。 “也就是九百立方寸加上六万个立方分。” “一尺不是十寸么?”乐正绫向众人说,“寸尺丈,不都是进十的关系么?这个四寸,往前进一位,还是四尺么?明显是十分之一个四尺。数有整数和小数,如果我们在尺这一块算整数,那寸就算小数,小数在前面加点来表示它。九点六尺就是九尺六寸。九点六寸就是九寸六分。今天我们算的是立方,广厚高相乘,既然一尺等于十寸,那一立方尺自然等于十立方寸乘十立方寸乘十立方寸,也就是一千个立方寸。那九点六立方寸就是九立方寸加上六百个立方分了。” “……您之后有时间,同我们细细说说。顺便,零是什么,我们也不懂。” “我们假设一个东西宽一尺六寸,可以说成一点六尺。但是如果它不达一尺,只有六寸,换算成尺就只能说是零点六尺。”乐正绫摊了摊手,“一加一得二,这个大家都知道。一减一得的就是零。它不是没有,是零。” “我知道君侯为什么让你们两个女子来了。”车逢向她们说,“你们在这数目字上有东西。” “总之一条方子就是零点九六个立方尺。”乐正绫将话题拉回来,“一个立方尺的柳木平均是多少重?” “三十三斤六两。”齐渊报道。 “那这条柳木方子多少重?” 齐渊又在天依的指导下,列式子算。最后他得出来的结果是: “三十二斤四两。” “乘以四。”乐正绫道。 “四条柳木方子,一共要重一百二十八斤。” “32千克。”天依默念道。 “柳木板呢?” “柳木板的广长都随车厢,厚是两寸五分。” “嗯。”乐正绫又转向齐渊。他连忙继续他的计算工作。这次木板的长是一丈——十尺,宽是五尺,高是一寸半。他最终得出它们的体积是七点五立方尺,重量是两百五十斤。 “这两百五十斤就是车厢底座的自重了。我们再算车厢。车厢非常轻质,确实适合拿来在悬吊车厢中当板材。齐渊用这个密度来算,发现如果换用杨木,车厢两侧的木板每块只重一百零八点三斤,前后的木板只重五十一点九斤,比起柳木来说要轻个小一半。 “还要减,两侧至少要开窗子,窗子至少要是木板的四分之一,这样才能让乘客透风观景。而车前还要供人上。这些都是用不着木料的地方,得减去。” 齐渊重新估算了木材的重量,发现总重还可以减去106斤。 听到这些消息,乐正绫转向从骠侯: “那么车厢的自重,不考虑底座的话,就是假设的伞盖、四根柱子、三面的板子。再加上三个两百斤的人的重量——假设它满载,不算车夫。” “一共要一千四十二斤六两。”齐渊得出了这个数值。 两百六十千克,也算是一个不小的重量了。天依眨眨眼。这些是地板和底下的木枋要承托的,加上它们的话,整个悬吊车厢,八根皮带在满负荷的情况下要解决三百二十多千克车厢的重量,又要跑个几百公里而不磨损。这让天依对马车的前景非常忧虑。不过既然这个时代的罗马共和国可以做成这样的马车,技术水平相类的汉朝应当也能够做出来。 “那到时候,等木方和木板做出来,金属器件安嵌了,皮带装上了以后,先不急着往上搭车厢。”乐正绫向赵破奴和工匠们道,“我们先在木板上面放千五十斤的石头,把它们放到上面,让车夫驾着马车跑,看看它能不能经得住磨损。” “有了你们这个‘密度’的算法,似乎算重量倒是变得简单了。”车匠们都说,“我等能入禁苑,是因为制车的工夫一等一的。看起来你们能到这上林苑中,在这一块,也是和我们一样,全天下一等一的。” “当然了!”赵破奴笑道,“她们所来非域,乃是来自精巧绝国之人。” “不敢当。”乐正绫向他们作揖,“我们只是用那边简单的方法计算了一下,至于复杂的算拉力、张力、剪力等的式子,我也不太会。可能这个算出来的结果,同车辆的实重,还并不太相合。不过能用上一点是一点吧。” “那我们就先开始做车厢底。”车逢和其他几名车匠说,“如果加工赶时的话,大概明日吧,我们能够将它制出来。” “革匠那边恐怕比较辛苦。毕竟他们没有现成的皮带,需要制备。”赵破奴捋着胡须,“金工那边也是。” “如果金属器件制出来了,革匠们还没好,我们可以用粗麻绳试一试。”乐正绫同赵破奴说,“如果用粗麻绳就可以把这一千斤满负载给稳稳地拉起来,那就完全可以用粗麻绳,只是看起来不太雅观而已。” “雅观倒是其次的,”赵破奴说,“老夫是不觉得在这种器物上,为了雅观,就能把它的实用给抛掷掉了。要是一个老臣,或者需要远途跋涉的人,在车上颠簸死了,那它外面再精巧,还用彩绘画了草木鸟兽,这种再多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显然,赵破奴说这番话,是为了她的闺女考虑。和依绫两人一样,赵破奴这段时间最害怕的事情恐怕就是筠儿在入京的路上受了颠簸,胎儿没有保住,甚至连自己也有危险。只要这种马车能够有减震的作用,并且安全,他作为一个父亲,就要用自己所有的能量,不计一切地去实现它。正好,对于现在的骠骑将军来说,它也是一种刚需。 “好了,现在基本上不需要算东西。”天依对一直坐着的齐渊说,扶他站起来。齐渊将满纸写着数字和算式,涂改甚多的白纸收入自己的袖中,感到今天什副带自己过来,真的是实践了之前在课堂上教的许多内容。这令他受益良多。 “齐伍正的数目算得不错。”从骠侯走到他的面前,拍拍这个小伙子的胸脯,“我从骠骑将军自河西回来的时候,曾经有一天听这两个海国人说过她们海国的机事。从天上飞的铁鸟到糜烂数丈的惊雷,我听了都不信,或者说不敢去信。但是我知道她们那有百般工巧、智识。现在老夫是知道了一种叫密度的事情,还不知道它怎么算,甚至不知道立方是什么。整个汉地,我知道,除了这两个海国人以外,现在有一个新人知道了,就是你。” 听着这名高高在上的君侯向自己夸赞着他的前程,齐渊的心中洋溢着一股飘然的情绪。赵破奴在自己的面前,亲自向自己说,几日后升了爵,他在关内想娶哪位大夫的好女,自己可以为他介绍。齐渊虽然连忙婉言谢绝,但是当君侯向自己宣布了他在繁衍宗族方面比之其他同龄人的优先权的时候,他的嘴唇还是张得合不拢。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第四节 皮带 待天依和齐渊将方才计算车厢重量所得的各项数值,以及车厢大体上的图纸交给车逢等工匠后,她们在这边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按从骠侯的意思,她们并不是要竟日和工匠们待在一块——她们作为通书什的什官自有自己的事,何况两个弱女子加上一个十八岁的什士,就算加入匠人们的工作,能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她们作为技术官僚的培养人,他还要担心她们的安全。 这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分离时的常态。孟子说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至少从比他更早的数千年开始,一直到天依和阿绫所居住的现代,这种分化带来的阶级差异始终存在,恐怕在长远的未来也会持续存在下去。她们来到这个时代,就算带来了海国的一些东西,也没法改变这个问题——何况她们本身作为多务脑力劳动的人,还能够在这套体系中受益。就算楼昫急着要将世界颠倒过来,他作为在公元前121年活着的人,也只能慢慢地做一些导向工作,来为自己死后数千年社会的未来积蓄细微的能量,在湖面上投掷石子,荡起涟漪。到目前为止,如果说依绫两人在上林苑中安逸居住的同时还无意中为这个世界的人们做过一些事情的话,她们所做的也仅是这件事。 三人跟着赵破奴回营。在路上,这位从骠侯忽然转过头去问洛天依: “你们素来精于计算,那么你们要造好的这辆车,大概能去掉多少颠簸?” “这个仆算不来。”天依摇摇头,“我只是海国那边的一个普通妇人,只能算算一件东西重几何。至于一块木料能够担负多少的重量,或者说这个皮带能减掉多少的颠簸,我没有技术也没有智识,算不出来。” “嗯。”赵破奴听罢她的言语,摇了摇头,“要是还有其他海国人来到内舍就好了。” “我们也希望有。”乐正绫和天依都苦笑几声。倘若有另外一个现代人出现在这个时代,不管他来自哪个地方,是什么种族,他们之间都是老乡了。 “你辈从绝国过来,到现在也有一年了。”赵破奴说,“从那么便利的地方过来,肯定是很不习惯的。” “‘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天依向她的主人道,“我辈难免是有思乡之情的。虽然在那边辗转流落,但是总是自己故园的风致好……我们那边也有一句话,叫‘金室银室,不如家室’。” “谁都想有个家园。”赵破奴同情道,“如果哪日你们找到回去的通路,或者说有那种铁鸟飞来汉地,那老夫也会向朝廷上表,让你们归返的。奈何你们这海国四通八达,怎么就是没有来内舍的路呢?” “仆等也不知。” “既然没有回不去的法子,就只能在这边长居了。”赵破奴对她们说,“现在朝廷并没有想好怎么安置你们,等我一家秋后徙来长安,若平时不在什中住,我就请你们住回新府。到时候你们在家里好好过,为老夫出谋划策,饮食无忧,我就同筠儿一样养着你们。到时候你身边先前有亲近的丫鬟,也调过来。” 说到这个话题,天依最先想起来的是半年前同自己一块挨打受责的晏柔。倘若自己能够回到赵府——当然,是赵府向她走来,并让她以从骠侯所器重的身份长居下来,那晏柔就能在府中有一块坚实的靠山。这能令她少受很多苦。一想到这,她对未来又燃起一点信心。 “对了,”乐正绫忽然向赵破奴禀道,“我们交上了辞书,已经有数日了。不知道朝廷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没有。”赵破奴摆手,“至少我没有听说。这个是小事,至迟在八月之前,肯定会有封赏。现在你们什士都是不更,写了这部辞书,少说能得上个大夫。这可比临阵杀敌要快多了。” 两人都点头。在她们半年的教导下,什士们可以通过她们给出的终南捷径,沿着路直接往上攀爬。同样具有一些海国的知识,汉地的男性在升迁的可能上要远比她们要大。 “君侯,这回两位什官还是不受封么?”齐渊恭敬地问赵破奴道。 “上次没有受,这次恐怕还是受不成。”从骠侯答复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妇人就不能得爵,除非你们什官日后进了宫中,被封了妃嫔,又喜获子嗣,那或许还能封一点。或者说嫁给一个爵,成为爵夫人。” 听到此言,齐渊慨叹了一声。倘若不是小楼前些时日抛弃了什正,可能什正是能够过上爵夫人的日子的。 “那这么说,什正和什副就一直是民妇了么?” “也未必。没有先例不代表她们不会变成先例,这几个月我们本来不给女子发五时服,但是也发了。这部词典功绩这么大,乐正和洛先生作为带头的人,怎么说也得给赏赐。就算不封爵,也可以找个其他待遇。”赵破奴说,“这也是这几日一直在讨论的,骠骑将军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仆倒是想到我们那边乡土有那种爵寡的。”齐渊试着提出他的想法,“是那种爵士,丧了夫,又无有儿子来继承他的爵位,就是爵寡了。比如我们里中有个捐粟得了大夫的,前年病死,他的夫人就变成了大夫寡。” 听到这个,赵破奴眯起了眼睛。身旁这两个海国女子之间的关系他早已一清二楚,她们在海国时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夫婿的——更遑论夫婿死亡无有后代了。不过这个在汉地既成的规制当中,倒是确实有可以操作的空间。 “你是说,若要封,是朝廷给她们的夫婿封一个爵,然后视她们的夫婿已经亡故?”赵破奴问他。 “是。我想到的可以这样。” “她们恐怕还没有夫婿。就算有,她们的夫婿既非汉地之人,更不是编户齐民。怎么可以这样搞呢?而且她们的夫婿姓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我夫婿姓乐正,洛什副的姓洛。”乐正绫向赵破奴道,“倘若能受个大夫,刚好是乐正大夫寡、洛大夫寡。” 听到这个海国女子这么编造相关的信息,从骠侯的笑意一点也憋不住。这倒是把齐渊吓了一跳——原来海国那边不时兴同姓不婚? “那我可以同骠骑将军商量一下。就是这个寡,名头上实在是不好听。”赵破奴说,“日后临了,人人都说你们是寡,恐怕不太好。” “总之全听朝廷的办法。”乐正绫向他作了一揖,“朝廷如何做,我们领谕谢恩即是。就算没有任何封赏,能在君侯和骠骑将军门下,仆等也没事。” “嗯。老夫回去之后,再同骠骑将军通两回信,联系联系。” 走到军幕的大门口,二人拜别了赵破奴,带着齐渊回营。她们预想要花一天时间熬在车场里,但是真的开始了工程,她们发现除了设计悬吊车厢用去了一上午以外,剩余的时间仍然非常多。她们遂还是像之前等长安消息时那样过日子,教为桂写汉字说汉言,陪着楼昫课家奴,以及向齐渊传授一些基本的数学和自然常识。 时间遂又过去了三日。每天两人都和赵破奴前往上林苑的车场,观察造车的情况。由于有现成的底盘,人手又足,匠人们只花了三天,便准备好了在车场实验所需的东西——皮带、预制的能嵌于底盘望柱和车厢底梁的金属件,以及一面完整的车厢底。以这种罗马式车辆能用到的技术以及西汉中央工匠的能力,要做成这些并不困难。 到七月廿七的上午,乐正绫和天依已经在同工匠们将两侧有环的铁箍头嵌到望柱和车厢底枋上。在乐正绫的设计当中,为了让铁箍头同望柱之间有更紧密的关系,她还专门在箍头的中间加了两个孔。木匠们按着这两个孔凿穿木材,将一根铁销嵌入其中。这样,箍头便同木材合为了一体。 “这叫牙。”乐正绫看着铁销们,“这个时代的匠人喜欢用‘牙’来称呼它。‘犬牙交错’的牙。” 这些箍头并不是这辆车唯一的金属器件——这辆车上安装的金属件远远超出了一般车辆所需的数量。为了安定四根柳木望柱,不让它们被车厢拉垮,乐正绫在望柱的两边托从骠侯制备了相关的薄铁条。如箍头一样,这些与望柱同长的铁条中间有孔,一根根铁牙从它们之间穿过,这样柱子两侧的铁条就能将望柱牢牢地定在一块——如果西汉时期的冶铁工艺在这个需求上比较靠谱的话。另外,在望柱同车底盘的交接处上,也用铁件加以固定了。 “你们造这车真是给骠骑将军造的。”赵破奴看着这车上的一片片铁片,“铁再多一点,都能当战车使了。”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在车马前面披上铁衣的。”乐正绫说。 安装好了环,工匠们将车厢底盘抬到车上,将一条条革带连在两个环之间。在东亚,古来有“操吴戈兮披犀甲”的辞句。皮革,尤其是强度硬度较大的皮革,对于西汉的人们来说尚不太陌生。倘若从结构到皮革的这些环节都没有问题,那么今天恐怕匠人们就能收获一次完满的实验。 同时,为了预防革带在跑马的时候同铁环之间发生剧烈的摩擦而使其磨损断裂,乐正绫还让人们在铁环上包覆了一些丝织物。这样革带至少不会同并不光滑的铁环直接摩擦。 “石材运到了么?”乐正绫问车逢。 “运到了。”那名熟练的车工说,“一直在上秤,刚才已经上了六百多斤,合起来应该有一千多斤。” “这个一千多斤是我们预定的这个车厢的总负荷。是要把什么重物,包括三个人也加上去时,它应到的重量。平时这辆车要载的重量肯定低于它。”乐正绫托着下巴,“一会确定一下这个皮革之间连接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将它拉出去上石了。” 赵破奴站在一边,看着逐渐由海国人的图纸成形的这面全新的悬吊车厢底,感到自己是开了生面。第一次听说悬吊车厢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两个海国人具体要说的是怎么回事。听说远在极西的“湛无”国已经开始实用这种车子来减小路上的颠簸,他不禁感到汉地和外夷之间交通有无的重要性。前月自己同骠骑将军辛苦打到小月氏,便是为了让王朝进一步勾连西域。 在架子连接完之后,车匠们检查了八条革带的连接状况。在革带的作用下,车厢底板被悬在底盘上方约八寸的空中,就算全部的革带都拉断了,车厢也只会下落十来厘米,,“一个时辰换一次马。如果一个时辰能走二十公里的话,一个白天下来,它能跑八十公里。按这个最大负载连跑个三四天,如果革带或者铁环没有绷断,我们就成功了。” “恐怕第一天它都撑不过去。”天依笑了笑,“我看还是得加装一根望柱,或者在革带边上多加几根绳子。” 众人都对今日的试验感到期待,同时感有一些压力。对此最有压力的是赵破奴,倘若这类马车在两个月内都不成功的话,那在孕中的筠儿从洛阳东来就要受苦了。 工人们将一千零五十汉斤的石料全部放在了车厢底部的柳木板上。实验的第一个阶段成功了——在增到车厢的设计最大负载的时候,柳木板并没有立即出现什么问题。随后,那名训练有素的公车车夫跳到了车架前面,执起鞭子,准备开始号令两匹马。 大家均屏住呼吸。从车匠逢一直到依绫两人、齐渊、从骠侯,他们都做好了车辆刚起步后悬吊车厢就断裂的准备。 “君侯,仆开始了。”车夫在马车上先向赵破奴施了礼。 “开始吧,宜早不宜迟。”从骠侯向他挥手。那御者得了号令,遂用鞭条一击前侧的拉车马。满载着两百多千克石材的马车寻缓慢地启动,向宽阔的场院里驶去,并加速到了一般马车的水平。赵破奴看着车上装载的石料,心中忧然,仿佛那些石料就是他新孕的女儿。 “君侯,这是最大的负载。我们是加了三个两百斤乘客的数,光三人的重就占了六百斤。一般车厢里就坐一个人,那样车厢的总重也就六百来斤。”天依在赵破奴的身侧说,“一辆大车一般可以载二十五斛以上走很久,我们这次试验也不过载着十七斛,它在只有一人的情况下载重还是十斛。在现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跑个三天,若不出什么问题,那它肯定能载着小姐从洛阳安然来到京师。” “嗯。”赵破奴向她点头,“你们为我家筠儿绞尽脑汁,就算这次不成功,我也要好好谢谢你们的心意。” “君侯哪能屈尊谢我们两个蛮夷!” “蛮不蛮夷之属,都不重要了。”赵破奴摇头道,“去年你刚被定北买入我家的时候,我还能把你当成一个少通点经典的海夷,也没有打算将你一直留在府中,也不太想管你。可是现在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倘若没有你们,今年的许多事情或许都很难办。在找到回去的路径之前,我希望你们一直同我,同骠骑将军,站在一起。”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第五节 从赛车到公乘 元狩二年早秋的上午,在树木与栅栏围合的宽阔的场院中,训练有素的车夫控制着天依和齐渊设计的悬吊车厢样车,在院子的土地和碎石地上一圈一圈地跑着。马匹从来没受过这么大强度的劳动,累得浑身发汗。同时,还有其他几个朝廷试车的工程在院里展开。驾驶着寻常样式马车的御者们见这辆奇形怪状的车上载着石块的木板直晃,纷纷投来嘲笑的目色。 同现代的驾校类似,这种场院占了不少的面积,能供十多辆马车在上面竞逐驰骋。整个上林苑占据关中将近一小半的地方,纵横数百平方公里,要清出这样一片空地来做车马实验,是非常方便的事。这所场院恐怕在遥远的文景时代,就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为了让受试的车辆更能模拟到实际的路况,场院的地形并不是全然四平八稳的。有的地方地上全是细碎砂砾,有的地方凹凸不齐,有的地方全是草,还有的则是每天都能人为地制造出一些泥泞来。还有上坡和下坡。凡是各地的官道上会出现的路况,在这场院中全能模拟出来。这算是这个时代的实验机构了。 最考验车辆的抗震性能和颠簸的是砂砾路面。每次看到自己的样车辆在这种地面上颠簸,天依的心都会不自觉地悬起来。仿佛在这条路上,下一秒,按照图样实现出来的车辆就会散架,不是皮革磨断就是望柱折断——虽然在金属件和铁钉的护卫下,后者一般不太会实现。 天依已经准备好实验失败后制造第二辆样车的打算。如果这次不行,那么制造第二辆样车的时候,除了皮带以外,就用叮铃作响的铁链来连接车子。这样难免会让车辆看起来有点像囚车,但是它的耐性应该是比皮带要好的。 齐渊也同样为这辆样车能否成功而担忧。如果它幸运地一次成功,那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一桩好事。但是他也不太相信这辆车能够顺利地走完三天的路。 车夫驾着这辆车在场地中跑过了十圈。待十圈跑下来,众人将他召到场边,检视上面皮带的磨损情况,以及其他可能存在的问题。 “革带和望柱都没事。”车逢仔仔细细地察看了革带和望柱的情况,向从骠侯报告道,“其他地方,也还看不出来什么。这石头也还稳着。” 赵破奴遂转向那名御者: “请继续跑吧。” “唯!” 在简短的休息之后,那熟练车夫又打起马,载着两百六十千克的石头继续驶入试车场,同其他马车一块奔驰。 “这马是真好啊。”乐正绫看着拉着车在不同路况中起伏抖擞的马匹,“君侯,禁苑中的拉车马也是天下最好的么?” “差不多。不说天下最好,至少比之关东是最好的。”赵破奴说,“这个试车的御者自然也是最好的。” 天依想起来赵破奴刚才对那名车夫使用的是请使而不是命令的语气。看来在这场院当中试车的车夫,地位是非常有之的。恐怕只有皇家才能直接命令他们。她不知道工匠们是不是也是这样。 “这御者是驾了十年车了。技巧精进娴熟。”赵破奴道,“倘若能有这样一人为老夫执鞭,老夫反倒有些感觉过荣了。” 天依一边附和着他,一边想起来古代君子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凡是同这六艺相关的,就算不是君子,恐怕有一门精深,也是作为能人好生优待的。至少御这一方面,禁苑中专门试车的御者是这样,显然他们在这个时代受到的恩荣不同于赵府内部的缪叔等人。 时间眼看过去了一个时辰,车逢等人制的样车累计已经跑了三十公里,即这个时代的七十五里。御者驾着满是泥浆的车从场地中脱离出来,驶到众人面前。 “是有什么事了么?”赵破奴问他。 “没有,君侯,马跑累了。”御者道,“如果要保证这个驰速,需要换个马。” 工匠们遂将车绳解下来,几个小厮牵着两匹浑身是汗的拉车马返回厩中,准备换马。 “君侯,你们若有其他的事情,就可先回吧。”御者向他们说,“一个时辰了,现在还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在这场里试着就行。出了什么事,再来禀报你们。” “嗯。”赵破奴捋捋下巴上的长须,“竟日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事宜,而且我们也起不到什么用场。那你们在这边要好好地试,将它试好。毕竟倘若这辆车成功了,是有些人要坐的。” 众人都称是,感到肩上有一股压力。 赵破奴遂留下郭军尉专门监督这件事,自己带着通书什的数人返回大营。天依仍然对接下来实验能否成功充满紧张,但是如从骠侯所说的,她们在那儿干看着,也做不上事。她和齐渊只是个画图样的,乐正绫只是个同工匠们聊天的。她们分内的事情前几日就结束了。 “接下来你们就和什士们等封赏的日子吧。”赵破奴向她们说,“我看这日期近了。不说试车能不能试成,你们得准备准备了。” “到时候需要准备什么?” “你们明天开始,穿上你们那套白色的丝衣,让什士们也穿着,预备随时受封。齐伍长,你回去转报你两伍的人,不要让他们傍夜去喝酒了,喝酒比较误事。这两天他们也不要擅自离了院子,知道他们愿去长安周遭玩,但是过两天要封赏的时候找不到人,就坐不敬了。” 赵破奴开始向她们叙说过两日的注意事项。二人将这些事一一地记在心里。 “对了,老祁这两天在哪呢?”赵破奴问阿绫。 “他和万安白日不在。他们和黄材官一直在长安下谋住处。”乐正绫答道,“找入关的洛阳人,从他们手中购一套洛阳的宅屋。” “他们还惦记洛阳干什么?”赵破奴蹙起眉来,“他们就算在河南郡置了房屋田地,现在他是斩杀了卢胡王的人,有这机会他不在长陵或者霸陵搞一套,日后你们在关中,互相也好照应?” “万安说河南郡的地直贱,在长安要花上几万买一院,在洛阳就要一万。我们也还没有劝他。” “他还是仆人脑袋。”赵破奴向洛天依说,“你作为他的老主人得跟他说一说。都拜官首了,纵使长安附近一个院子几万钱,洛下一个万钱,那又如何呢?在长安,日后有多少的机会?那几万钱比起日后的数十万钱,哪个重要?他不要老是想着见好就收,过好日子。” “是。我们之后会去跟他讲讲这个道理。”天依答唯,“君侯,他对洛阳还有一件顾虑是他的母亲在洛阳寄人屋檐下。他要回去把母亲给赎回。” “这他不用管。我给那边修书一封,让我几个儿子办这件事。”赵破奴甩了甩手,“既然我们都到了关内,就不要再走出去。他今后要有什么志业,也要在我府下。” 看起来从骠侯是要将这一个十六岁的官首包揽在自己可及的地方,以后或许还要锻炼提携。不过万安父子、祁叔和黄材官同自己一块待在长安,确实也是一件好事。 这三日的天气对于试车来说非常便利。关中地区受着明媚的热气团的控制,没有下一滴雨,每天都是湛蓝的天宇覆盖着四极。或许生活在长安城东的一众匈奴贵族们会非常欢迎这样的天气——毕竟晴天是草原上的常态,不常下雨。 通书什的什士们按着赵破奴对他们的指令,这几日中只在上林苑活动,骑骑马,练一些武艺,或者就是请天依来继续为他们讲一些语法方面的事情——在娱乐手段不发达的年代,讲课都成了一种娱乐。 人人无论走到哪儿都穿着一身白衣,以确保来益封的使者突然降临的时候,他们能够体面地穿着不更的衣服受封。毕竟从无爵到有爵的时候,他们可以穿着粗布麻衣,但是从四级爵往上再升的时候,仪式难免就要正式一点。 在这几日饭后的话题中,朝廷会否对两位什官封爵也成了什士们经常讨论的话题。齐渊向他的伙伴们说了他们家乡的爵寡这一可能,但是这为一些人所反对了。 “你这不是给这两个海国妇人下诅咒么?封了这个爵寡,她们在汉地还嫁的出去么?”夷邕摊开手,“楼,你说是不是?” 楼昫只是闭目不答。就他既掌握得的信息,对这两个海国人来说,它并不是件问题。什正和什副从来没有在发愁嫁人之事。 只是,在这个当儿,兄弟们又提起它,这难免让小楼有点余怅。 到了七月三十日,早上辰时的时候,对悬吊车厢载重耐久的实验还在进行。但是军幕的派员并没有带着依绫两人前往场院,而是告知她们,到通书什,准备今日的益封。 “乐正姐姐,你们要受钱了?”为桂抬着小袖子,问乐正绫道。 “对。”乐正绫一把将他抱起来,转了个圈,“起码是受很多很多钱。到时候,用这些钱,在长陵给你多买点玩具。” “我喜欢木锁。”小为桂奶声奶气地说,“洛姐姐会给我带木锁,让我拼接着玩。我想要木锁。” “怎么跟两位姐姐说的!”毋奴韦在旁边责他,“就贪要东西。” “为桂,等明天我们测一测你的汉字好不好?如果能写出八成,姐姐就给你带新木锁。原先那块木锁肯定拼厌了吧?”乐正绫问他。 一听到写出字能有新木锁玩,为桂开心地拍起手来。 “那我们先去营里了。等发了泉币,我们买些酱酢、时蔬回来,傍晚可以加个餐食。”乐正绫将他从怀中放下来,同院里的家奴们挥手道别。 二人走到通书什断断续续住了近半年的陶院中,祁叔已经整好了队伍。但是按照军幕派员的说法,今日的仪式并不在院中举行。它比上次封赏更为正式一些,大家须到幕下领取赏赐,听候诏谕。大概到了巳时,军士们将通书什的人们排成两列,带到了军幕所在的院子当中。从骠侯和诸多军尉都站在院内的屋檐下,而在更隐奥的地方,站着朝廷过来宣诏的显赫使者。天依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冠上长长的饰带。 金银财宝仍然是罗列在院子当中,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夺目。不少什士见到了它,目光还是移不开。虽然他们在此前就已经颇为富有,但是在以贵金属作为一般等价物流通的社会当中,几千年来,对每个人来说,它永远都是不嫌多的。 除了金属以外,新的佩剑和冠服也颇亮众人的眼。他们原先虽然已有丝质袍服,但是那只是示意着不更的待遇。现在光是三采的黑绶,就已经够标明他们将会封得的身份——这种绶带是六百石千石的官吏得佩的。恐怕他们要得的爵,比起不更来说,还要不低。 当将尉们认定时间已到,人也齐备之后,赵破奴向宣诏的使者使了个眼色。那名使者从室内的阴影中走出来,当太阳一打到他的脸上,乐正绫便连忙下令众人向他跪拜。使者在这场仪式当中,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那名官使者将诏谕打开,一字一句,开始郑重地宣读谕文: “上曰。中土荒裔。殊俗异言。古来塞绝。今有冠军侯致海国九译之材。延越女二以道士。辗转西土。疏贯语言。成匈奴言语卅九卷,以通华夷。其功亘古无见。益封六百户。” 一开始天依还愣了愣,封六百户是封给谁。随后她想了想,这道谕下来,它的首功是发给骠骑将军。虽然这对于他来说属于象征性的增加,就算不加封,他的荣宠也在朝中无匹了。 “从骠侯责办督道。有功。益封四百户。” 赵破奴走到院中,向朝廷的来使跪拜谢恩。随后,使者还赏赐了短期地帮助过她们的郭军尉,随后,结束了这道皇帝亲自颁发的诏谕,他才念起皇帝同朝廷商议决定的、对通书什人员的奖赏来: “通书什戎士、伍官、什副祁,每人益爵四级,赐公乘。” 听到这,众人马上反应过来了——他们的什正应该还是任何加封都没有的,只是作为诏谕中的“越女二”而存在。 天依和阿绫对这个事实倒是比较接受。毕竟在上一次封赐当中,她们除了万钱以外就沾不到任何东西。对于自己来说,有万钱的奖赏也非常有用了。不过,朝廷若能开恩封她们个较为正式的位置,就算是爵寡妇,她们在莫子成面前也能硬气一点。 “齐不更渊。” 像四月份时一样,齐渊走到使者的面前,跪下伏地听赏。 “赐黄金廿。家益田廿顷,宅廿。” 这是公乘作为第八级爵的标准待遇。从封得的田宅来说,它同上一级爵——五大夫的差异并没有同下一级爵的差异大。五大夫的封田是廿五顷,而低一级的公大夫只有九顷。显然,将什士们封以公乘,代表了朝廷的一种态度——他们已经可以作为华夷方面的技术官僚用起来了。如果乐正绫和天依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话,她们恐怕早能进入朝堂。 虽然在得知自己的爵位是公乘时,齐渊就知道他的家族能够获得二十顷田,但是他的膝盖还是发软了。自己从来没有为家庭挣得过那么多的田产,他日后回到关东省亲,恐怕家人会将自己当成神来供奉吧。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摇钱树。 齐渊再三拜谢,随后从军士的手中拿到了新的冠服。他还是决定,将财产的十分之八寄回家里,余下十分之二,也就是两万钱在长安身边。当他退下以后,其他欢欣鼓舞的什士也得到了他们作为公乘的物质条件。 当乙伍的魏功领取了奖励时,众人知道朝廷对两位女什官的奖励要来了。乐正绫和天依走上前去,准备听候赏赐。 楼昫看了看站在院中沐着阳光的什正。在这个当儿,他已经是贵为公乘——普通百姓能够得的最高之爵了,而什正为自己和火伴们辛苦半年,仍然是一介民妇,任何一个有爵的人都能够藐视她。这让楼昫颇感不公,仅仅是性别不同,两个海国少女就得在汉地一直抬不起头来。不过,若没有《礼记》中的那句“妇人无爵,从夫之爵,坐以夫之齿”,她们又怎么会在汉地受到如此待遇呢? 楼昫还来不及为自己曾经的恋慕之人感怀,那位朝廷的使者已经开始念对两个海国女子的赏赐了。听到头几个音节,齐渊先是乐了起来。 “什正乐正。有功无封。于理不特焉。今从冠军侯、从骠侯谏。追易其亡夫爵八级。为乐正公乘。乐正氏为公乘夫人。” ——第五节完—— ——第二十八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第一节 爵夫人 那名使者读完对阿绫的封谕,又按照同样的格式,给天依读了一遍: “什副洛。有功无封。于义不合焉。今从冠军侯、从骠侯谏。追易其亡夫爵八级。为洛公乘。洛氏为公乘夫人。” 听到宣诏的使者追封自己那编造出来的亡夫是公乘,而自己作为公乘寡,享受公乘的待遇,乐正绫的心中乐开了花。看起来赵破奴在前几日,接纳了齐渊提的那个建议。同时他按照自己和天依先前言的,关于她们夫婿姓氏的谎言也提交给了长安。这样,自己日后走到什么场合的时候,人们还是能叫自己“乐正夫人”,叫天依“洛夫人”,而不是一个其他姓的夫人,将她们的本姓掩盖过去。 在听到封什正的亡夫为“乐正公乘”的时候,楼昫也惊了一跳。月中旬自己得知什正已经有属的时候,什正光说她和洛什副是一对。但是今天朝廷又说有一个她的亡夫,也姓乐正;甚至洛什副的亡夫也姓洛。这一时让他颇感矛盾。 从朝廷的封赏同自己之前所获信息的龃龉来看,恐怕这件事内部的造假更多一些。什正从来未对自己说过她和洛什副都恰好有一个跟自己同姓且都恰好亡故的夫婿,可能这更多是她们为了可能得到同爵位的身份而编造的。而朝廷也正一直缺乏对两人封益的宣称,不能打破《礼记》中的陈规。现在有了这个名头,朝廷就好开口封她们了。 看到甲伍的齐伍正满面欢喜,楼昫不禁去想这件事是否同齐渊有关联。他这个月一直在洛什副帐下受算学,前两天还同从骠侯在一块监造车子。或许他是向什正什副提出爵寡这种身份可能的人? 不管怎么说,什正和什副今天能得到公乘的待遇,并且成为一个夫人,这是非常让人高兴的事。他也和什中的其他兄弟们开颜起来。 齐渊一边敞开着笑,一边朝他什中的火伴们挤眉弄眼,向他们暗示自己在什正受封上出了多大的力。 “今上万年!” 乐正绫和天依齐刷刷地跪倒下来,接受使者的封赐。随后,使者开始宣读她们——准确来说是她们虚置的“夫君”具体领赏的内容: “乐正公乘。赐黄金廿。乐正氏代受之。” “洛公乘。赐黄金廿。洛氏代受之。” 二人再度向谕令伏拜。与其他公乘不同的是,她们的“亡夫”除了黄金以外,并没有得到田地、宅地的赏赐,可能这还是同她们的海国身份有关。对于非编户齐民的绝域之人来说,在海外授予他田宅确实较为拧巴。而朝廷可能实际上也不想将大量的土地资源给予两个没有家庭的海国蛮夷。不过,能获得黄金二十和一个爵夫人的名号,自己在长安能够寻得一个安稳的住处已经是没有问题的了。何况她们还能寓身在从骠侯府中,天依能够和匠人梁们搞更多的事情。 当两人起身之后,军士向她们发予了公乘夫人相应的服饰——一套丝质的襦裙,由熟绢裁制而成,质地柔软。这是今后她们出行时所要服的衣物。还有一套正式场合穿着的礼服——通体洁白的曲裾,很明显是秋时穿的。到了冬季,她们应该还要领一件黑色的相同款式。 腰带上的装饰也没有闲着。除了绶带以外,另外一件重要的事物便是组玉。在商周的时候,人们习惯用组玉来区别大夫卿士的等级,但是到了西汉时期,成组的玉饰便主要由女性来佩戴了。至于头部的饰物,乐正绫和天依获得的是玉质的笄——也就是簪子。除了这些以外,她们还得到了公乘级爵位相应的印信、长冠、黑色的三彩绶带等等。这些是她们的“亡夫”应得的物事。 见到什正和什副恭敬地接过新服,楼昫又拦不住自己的思维,开始想象什正穿上这一身公乘夫人的常服以后,同什士们见面时的容颜。人饰衣裳马饰鞍,什正本就五官端正,现在穿戴得这襦裙绶笄,腰间佩上那组琼玉,自己本来就没有制住的心火可能会重新燃起来。他长舒一口气,准备做好与此相关的心理建设。 宣谕的使者在读完对人们的封赏以后,便又退回神秘的檐下空间当中。通书什的全员再次向皇帝拜谢。待那名使者从军幕的院中走出,返宫复命之后,军士们代什士们将这些赏赐移回了他们的院中。 “你们虽然为公乘了,但是基本上还是要居于这个院子当中。毕竟现在你们还在什中为事。”赵破奴同什士们道,“至于之后通书什解不解散,换成一个师门,那还要另说。如果换了,你们就要在长安下有专门的居所,每人有一家,只是住得近。同时,你们的婚姻也可以由老夫来代为做媒。” 什士们听到之后还有这么好的待遇,都有些激动。就天依来看,赵破奴和骠骑将军是要将通书什的十几号人都纳为自己的门生,日后他们无论在朝廷得了多大的官,自己都能同他们一道进退。什士们在去年之前还过着困顿的生活,现在有这么大的好处,自然也是很接受他伸来的嫩枝。自己和阿绫也是很乐于接受的。在未找到回到现代的通路之前,自己尽量在骠骑将军一派的戏下得到保护,可以说是最安全的一种生活。同时,她们也得想个办法,看看骠骑将军能不能延寿几年。 受了爵夫人的封号,拿了二十万钱的奖赏,依绫两人没有闲着。在从骠侯的准许之下,她们到酒垆里面买了十来千克鲜肉、鲜鱼和一些去腥用的黄酒。时近中午,她们提了满手的荤腥出现在家奴营的营门处。 “哎,你们总算是回来了?”苏解首先看到了她们,连忙上前来分提食材,“姐妹姑嫂,快帮忙提肉。” 无事的女奴们都过来将二人手上的鱼肉提回庖厨。张嫂将她们延到井旁,提了一桶水,帮助她们净手。 “不是说好买点时蔬的么!”张嫂轻声怨道,“这么破费,买这么多肉食。提也难提呀。” “这不是今天有喜事么?”乐正绫一边洗着手,一边说。 “是有喜事。”张嫂笑起来,“巳时的时候,我们见一丛幕中的人,托着玉佩鲜服进营了,问你们的住所在哪。当时就感觉你们肯定是受了大奖赐了,怎么样,这次朝廷赐了你们什么?” “两个公乘夫人的号。” 听到此言,张嫂的眉头蹙起来。 “你们要嫁给哪个公乘?” “不是嫁给哪个,就是两个公乘夫人。上面是先封给我们两个人‘亡夫’做公乘,我们自然成了公乘夫人了。” “哎?先前没听你们说过这个。” “嗯……” 张嫂一下子失落起来。原来两人之前是各有夫婿的,只是夫婿亡故了。或许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们一直没将这件事实说给姐妹们听。不过看到她们能够如此活泼地面对这件往昔的事,心上没有什么负担,而且还得了夫人的封号,张嫂对她们现在的状况也就放心了。 “买了三十斤肉、鱼,下午我们再去买点时蔬、果子,白米,葱姜酱酢,等到晚饭的时候,就可以做大餐了。”乐正绫说,“算是我们在这半年蒙各位姑嫂的恩惠,今天事业小成,回报回报,让大家饱个口服。” “这么多肉,撑都给我们撑饱了。”另一个无姓,只有名字叫栢的女奴笑道,“不过我们吃这么多饭,主人知道么?” “主人是准的。” “那我们可以放开来吃了!”栢说,“不能辜负了两位姑娘这好意。” “还叫姑娘呢?人已是夫人了。”张嫂怪她。 “姑娘,一直是姑娘。” “嘴儿真甜!” 几人都乐开了花。 这次封爵后的第一顿晚餐,天依发挥了她在赵府同晏柔学的厨艺,亲自上场,做了几道炖菜、水煮菜。这个时代尽可能能获得的调味料,她和阿绫都搞来了一份。甚至连蜂蜜天依都买来了几升,粘在果子上,预备作为饭后的甜食让大家品尝。 当然,考虑到家奴营中的人数,大部分菜肴还是营中的人们做的。到了下午接近六点的时候,一群人在院中围坐下来,准备吃今年最宽裕的一餐饭。 “今天是乐正姑娘和洛姑娘有了喜事。她们被朝廷封了公乘夫人。”在开饭之前,张嫂对大家说,“她们买了这么多东西,给我们开宴会。我们享了福,她们辛苦,不能不念。从去年冬日她们入我们这营来,干的事太多了,大家都得了好处。比如说春日的饺子、端午的角黍,还有平时的一些肉食,都是托了两姑娘,我们能沾上光。再说几位塞人吧,还有为桂,她们原先在草原上过什么日子,是乐正姑娘把她们赎到这儿的。现在洛姑娘还给为桂认字。” 大家都点着头,向两位海国少女道喜。 “嫂,你这么一套套地说,我都羞红脸了。”乐正绫扶着脸颊,轻声道。大家都笑起来。 “那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为了感谢两位姑娘——从今以后是公乘夫人的盛意,我们吃吧!” 张嫂挥手道。桌旁的众人纷纷夹起筷子,将荤素百味夹到自己的碗中。 “我要吃蜜梨……”看到在碗中的五花肉片,为桂对他的母亲说。 “那个我们吃完再吃。”毋奴韦道,“先吃饭。” “小朋友就是老想吃甜食。”乐正绫笑起来,“小为桂,这五花肉上面也刷了蜜的。你尝尝看。” 为桂夹起它,在嘴里咀嚼一番,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小动作,大家的嘴角都合不上。这个中原人和斯基泰人混血的小男孩可以说是家奴营中这半年来的吉祥物了,每个人都喜欢逗他。 由于众人平时接触肉食的机会少,接触盐以外各种调味料的机会更是不多,所以今日筵席上的菜肴,无论荤素,都被一扫而空。看着自己做的几样菜被一筷子一筷子夹完,连汤都倒到碗里,大家如此受用自己的料理,天依心中潏起极大的成就感。 到大概入夜的时候,同众人将晚餐的现场收拾好,洗涤了餐具以后,两个上午刚受了封赐的少女回到自己的室中,沐浴洗漱,准备过完农历七月的最后一天。 “啊,安静下来了。”天依坐回榻前,长舒一口气。今天她们一大早就同什士们准备封赏的事,下午又在采买、料理晚饭相关的食材,一直到刚才,才彻底地闲下来。 乐正绫则是在案前试上午发的那根玉簪。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个时空,她从来没有戴过这种质地的簪子。这根来之不易的簪子同自己今日被发予的襦裙、常服、组佩一样,都是自己几个月来的工作,一个月搏命的成果得到主流社会认同的标志。 “我是累得不行了,要明天再试。”天依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对着铜镜的样子,笑起来,“现在我们也到了‘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的那个程度了。” “懒起画蛾眉,淡妆梳洗迟?”乐正绫条件反射地接了下去。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你还缺丛花儿。”天依躺倒在榻上,“不过对我来说,不需要花也已经很饱满了。” “赵小姐从洛阳到了长安,看到我们这半年的变化,一定会高兴的。” “哎,说到筠儿,”天依忽然挂念起前几日一直在场地上奔驰的悬吊车厢样车,“今天我们一直没去场地上看那辆车的情况,不知道它啥样了。” “既然今天君侯没有同我们说任何同它相关的事,说明它还在健康地跑着。”乐正绫将钗钿从发髻上拆下,转过身对天依说,“三天了,明天上午再跑跑,它如果还是没事,就说明它在结构上没有问题。到那时候,工匠们在底座上面加装上车厢,画上彩饰,就可以直接给骠骑将军和赵小姐用了。这样她也能更安全地抵达关内,同我们重逢。” “嗯。”天依听着阿绫的话,感到心中温暖了许多。 “骠骑将军那个病到底是什么病?” “史籍没有记载,我们也不是学医的,不清楚。”乐正绫说,“没有记载的事情,而且一点线索也没有,不可能得出什么结论。甚至还有流言说霍去病是功高盖主而为武帝所害,殊不知在卫霍以后,武帝欲得名将如二人者都不得。这种事当也是随意发挥的。” “或许同骠骑将军见得久了,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什么病。就目前来说,他的身子还很健康,得的病都是些小病。不过他最终死亡,也可能是劳累过度猝死,或者是临时染疾。”天依说,“无论如何,现在历史已经改变了。李广和张骞的胜仗已经在向我们说明一件事,就是霍去病很有可能不会在几年后去世。” “这么看,我们日后如果要将青春奉献给这个时代的话,他可能是一座伟岸的靠山。”乐正绫走回天依的床前,“它应该不是我们当下需要太考虑的事。就算骠骑将军走了,我们还有从骠侯呢。” “来吧。”天依忽然拍了拍榻边。 “怎么了?” “明天是八月初一。”天依神秘兮兮地说。 “八月初一要如何呢?” 天依笑起来。 “有一部动画片叫啥来着?《马丁的早晨》,每天早上起来都变成另一个样子。”天依说,“我们在这个时代,不也是像马丁一样,时常改易自己的身份么?” (和谐内容请到贴吧相关帖子查看)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第二节 奔驰的骏马 当二人送走夏历七月的最后一个晚上之后,天依依偎在阿绫的身边,感到浑身酥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之间的生活习惯已经完全恢复了穿越之前的状态。自第一次河西之战结束,她们从塞外回来后,她就已经习惯了同阿绫在温暖的陶室中同体合眠。妇妻生活的健康有序,加上日益提高的生活条件,使得她在出门面临这个时代新的一天时都能慷慨从容,感到自己有一些底子,或者说后路。 相比之下,去年近乎苦行僧一般,闭塞在赵府之内而不得通导的日子,反倒是一天比一天难熬。自己越过,越感觉精神变差,过不下去。这个局面直到同阿绫重逢以后才得以纾解。或许对于自己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说,恋人的肌肤在精神生活中确实是非常重要的。 明天就能检验自己同齐渊规划的悬吊车厢样车的结构强度的成果了。她对用铁片、铁牙加固过的望柱并不担心,主要是心忧革带会不会在三四日的高强度行驶中磨损掉。 忽然,天依听得四野静寂的茅室外面发出了一些声响。起初是树叶被摇动的声音,随后,她听见一些雨水从檐口滴落到地面上,越滴越多。 “下雨了。”正在进入梦乡的乐正绫也为这一秋时的声音所惊觉。 “秋天真的要来了,冷空气南下了。”天依将自己和阿绫身上的衾被盖得更紧了一些,“这时机,好像我们刚才是在求雨似的。” “唔……原始民俗确实有以那个来求雨的啊。”乐正绫在半梦半醒之间又随口脱出一句令天依面色泛红的话来。 “明天还能试车么?” “肯定能试。”乐正绫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抚摩着天依的头发,“就是要辛苦辛苦御者了。” 第二天。当两人从衾被中起身的时候,室内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十来度左右。乐正绫穿上中衣,走到檐下拉开帘子,发现院中的草地已经皆为雨所沾湿了。家奴们在户外的都在打着伞劳作。 “接下来几天都会很阴凉了。”乐正绫伸了个懒腰,“这一场雨来得真是及时。它也不在我们试车的时候下,就专门在试车的最后一天,也是我们领到公乘夫人的后一天,来下。” “我们得想办法过去。”天依问她,“我们有雨鞋么?” “我们可以穿上前时营中的革缇去。那个防水。”乐正绫说,“顺带我们今天就穿武装衣了。那个衣裳沾了泥,是好洗的。” “嗯。” 两人遂还是穿着自己出征归来时用的绛色麻衣,开始今天的行动。乐正绫打开伞,两人先去通书什中找了齐渊,准备同他一块赴场。 齐渊穿了一身公乘的袍服,宽衣博带的,见到两位什官一身征衣,愣了愣。 “这天气,你穿这衣服,回头沾了泥!”乐正绫提醒他。 齐渊一拍脑袋,表示忘了这件事,赶忙被其他什士笑着簇拥回屋内去更衣。几分钟后,他也披了一身麻衣,走了出来。 “伞。” 齐渊从夷邕那边拿过伞,素来爱看车马的祁叔也加入了他的伞盖,四人一道前往车场,准备看最后一天试车的成效。 从骠侯和郭军尉已经在那里许久,军士们正在往御者身上套一套厚厚的蓑衣。 “今天是天公不作美,下得这么大,要辛苦辛苦你了。”赵破奴看着身上全副武装的御者说,“你们素来驾车,那车都有车盖,难不倒你们。但是今天你驾的这个样车,车盖还没盖上去,不要着了什么凉,生了疾恙,教人担心。” 对于这名御者,赵破奴似乎是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他的。 “君侯且放心!”御者看了看旁边的马车,麻利地拍拍胸口,“今天我一定把这车给试了。体格健壮,无忧!” 赵破奴亲自解下身上的皮革披风,为他反挂在身前,让他挡雨。 “君侯!这……使不得……” “你挂上。今日是你驾车,不是老夫驾车。”赵破奴在确保他的前身也滴不到水以后,拍拍他的胸脯,“好壮士,今天你要立功了!” 在从骠侯的多次激励下,那名御者似乎是抱着决死的心态,攀上的样车。他催动马鞭,很快就将两匹新马发了起来。他轻轻地打了几个鞭,就将马车催入场中,同其他的车辆赛起来。 “嚯,这车夫!有两下子。”祁叔见到他开车的模样,赞叹道,“不输塞上的车兵。” “他可是驾了十年了,你说塞上那些人,驾了十年的当然也有,不过不多的。” 赵破奴同祁叔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两个人都是在塞外锻炼过的中年男人,一个羌人一个汉人,虽然各自的爵位利禄相差悬殊,但是他们在话风中的相性似乎意外地好。 看着御者娴熟的技艺,以及在大雨中狂飙的马车,拉车马那矫健的身姿,乐正绫想到的是自己先前听过的一首蒙古歌曲——《tolinhul》。这首歌是由图瓦的哈仁嘎乐队奏唱的,国内的大部分蒙古赛马视频,都会用这首歌作为视频的背景音乐。乐正绫并不会蒙语,不过她可以在这个雨天里,将歌曲的旋律轻声哼出来,赞美这位勇敢的车夫。 “可惜现在没有车载音响。”天依听到她哼歌的声音,向她开玩笑道。 “这御者要是身上着了雨,回头染疾,那可能很久都找不到同样好的御者了。”赵破奴看着雨中的那一道车影,转向车逢们,“你们准备了温酒么?” “备了一碗呢。” “可以熬姜汤给他喝。”天依建言道。 “你们海国那边以之来防凉?”赵破奴问她,“我光知道姜有通神的好处,还没想到这一层。” “对。”天依点点头。 赵破奴马上令工匠们用姜制汤。御者刚在大雨中跑完两圈,从骠侯就让军士张起幡旗,指示他回来。 “君侯,怎么了?”御者向赵破奴作揖,问他。他满脸潮湿,分不清是汗液还是雨水。 “来,喝姜汤。”赵破奴向端着姜汁的车工使了个眼色。 那名御者见君侯要给自己喝热汤,想这汤应该是为自己防病的。他接过汤碗之后不敢怠慢,一口气就干了半碗。 “慢点喝,不着急。”天依在一旁道。 待车夫将一碗温热的姜汁痛饮下肚,他二话没说,就重新登回车上,准备之后一上午的行驶。 今天的实验是决定性的。马车能不能较为长久地安全地用,就看今天的这一上午了。天依等人打算一直待在车场里,直到试验圆满地结束。 在观察车辆性能的时候,天依还向齐渊和车工们现场开了数学课,教他们计算材料的密度,并且实地测算了大部分木料在干燥状态下的密度。 天依本来还想向他们说一说力。但是力要涉及到加速度的概念,天依打算之后找个时间再同齐渊探讨。 秋雨的特点是比较连绵。从昨夜起就淅淅沥沥的雨,断断续续地一直下到中午还没有停止的趋向。车辆的最后半天试验便在雨帘中落下了帷幕。御者结束了一上午的劳顿,刚从样车上下来,众人连忙将他簇拥到檐下,脱去他身上的蓑衣、斗笠和披风,发现他还是浑身湿漉漉的。 “是汗。”赵破奴说。军士们连忙将这名御者扶到火边,脱去他的麻衣,让他的上身在火前烘干,随后将一套新的麻衣为他穿上。 车逢和车曾等车匠,还有一些在场的革匠,都纷纷上前检验跑了近四天,在场院内奔驰了四百二十公里——将近一千多汉里的车身。革带和衔接革带和车环的布帛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磨损和形变,但是没有到达断裂的程度。当大家将湿漉漉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抬下悬吊车厢以后,赵破奴还亲自摇动了一下车厢底板,它还是可以像刚造好时那样晃动的。 望柱和车架由于被铁片和铁牙的加固,整个结构表现良好,没有解体的风险。 “我现在就想试一试坐这辆车了。”赵破奴哈哈大笑。 待上午的实验结束之后,车辆被拉回仓库当中。革匠们准备去制作新的更坚韧的革带,而车匠们即预备在车身风干以后,往上加装车厢。 为了保证车厢的自重更轻,在上午测算了库房中各种木材的密度之后,他们使用了密度更低的松木来代替柳木作为框架,前者的密度是后者的三分之二。这将使车厢的自重变得更轻,更有利于非刚性衔接件们的安全和耐久。 “这可谓是万全之策了。”在听车匠们说了他们安装车厢的计划以后,乐正绫彻底将心放了下来。自己和天依设计的这个悬吊车厢在前面三天的高强度试验中已经证明了它自己,现在车厢实用期间的自重要远低于它试验期间的重量,而且它也不会每小时三十里地去不要命地奔驰,一个时辰就换一批马。赵小姐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车子里,从洛阳坐到长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辛苦了。”赵破奴对那名正在烤火的御者说。 “这都是为的君侯,还有骠骑将军。”御者笑道,“有新的马车,我是第一个驾驭它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试这个车实在是有点费马。” “费马是肯定的。它实际跑的时候,肯定不需要这么快。”赵破奴一边说着,一边道,“你们这些为这辆车计较的人,待这车上完彩了,都有好事。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要不要吃顿饭?” “上面欲给什么,我们就谢什么。”御者的语言很朴素,“这本来是为公的,我自己原来也有月给。” “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赵破奴看着他和工匠们笑起来,“老夫的女儿怀了孩子,秋时就要乘坐这种车来京。” 听到赵破奴的这番话,大家的神情都严肃起来。原来这辆车并不止是给骠骑将军和坐不动车的官员坐的,从骠侯如此关心这辆样车的情况,还同他的女儿有关。 “能为从骠侯为事,我们都觉荣幸。”工匠们向他行礼。 “所以说,这种车成了功,开造以后,老夫要私人地感谢你们。要么延你们至我的帐中吃顿酒?” “君侯确实是慈父。君侯若要请仆等,我们也不敢不受。” “那大概月中的时候,我请你们。”赵破奴同工匠们说定。 天依看到齐渊站在一旁,似乎有什么话想开口,但是又不愿说出。她寻代他向从骠侯问道: “仆等和齐伍正呢?” “你们也来?来。”赵破奴笑道,“这车有现在的形状,就离不开你们。何况齐伍正还帮忙测定了这所有木材的‘密度’。它要报给朝廷,对于天下都是有好处的。” 听到赵破奴这么肯定自己的成果——虽然是在洛什副的指导下完成的,齐渊终于将一颗心放了下来。日后自己应该会在这方面做一些深入的事情。 在安排和预告完了接下来的事情,御者也完成了他的使命之后,几人慢慢地走着雨,沿着道路打伞踱回营中。 “今天不到这场院来,我都不知道长安中的人驾车这么奢侈。”祁晋师对赵破奴道,“就跟不要命一样驾,一个时辰换两匹马。这禁苑的厩中,良马确实多啊。” “就是这个场院里面,特殊需要。”从骠侯向他解释,“这场子是试驾的,不是说平时也这么开。这么驾几日,是要看看它这个车架到底能在最艰难的情况下撑不撑得住。” “看起来最后是撑住了。”祁晋师点头,“以后老君侯也要上这车了。” “这么着也得弄一辆。我是年老了,平时也有点嫌车板太硬、太硌,喜欢这个。”赵破奴笑道,“多亏你在塞外把你这个干侄女弄到了洛阳,有的之后的那一串事,要不然现在很多事情是怎么样的,老夫是想不出来。” “都是治安吏追迫得紧。”祁叔说,“再就是去年秋后塞上也确实紧急,没有办法。要不然我们叔侄可能今年还在临洮呢。” “那可不行,朝廷就损失很多。”赵破奴说,“我估摸要是你侄女在塞上出了三长两短,李将军他今夏就打不赢。” “怎么说呢?”听到右北平外之战这个话题,乐正绫和天依都竖起了耳朵。 “我们在塞外就已经得报了,说是李将军高捷,但是上月回到长安以后,才知道怎么回事。跟你们说吧,乐正夫人腊月在上林苑发明的海国登,传了四个月,渔阳、右北平、代地的骑手也在用了。”赵破奴向人们道,“其中就包括李将军这四千前驱。他是什么呢?以往他打仗都是扎下来,同匈奴人射。他一个人射艺当然是很高强了,但是全军同匈奴射,虽然能够杀伤,但是自己的伤亡也相当。倘若对面兵力又多,自己又无法全军而退,就会覆军。以往汉地的骑士,行骑射,都是如此。” “骠骑将军用兵似乎一直是反之,同匈奴人短兵交接,让骑兵变成马上的步卒。”乐正绫眨眨眼。 “是。从他第一战就是这样,那会战果就颇鲜明了。那些草原上的人精于射,但是不精于马上和步下的格斗。”赵破奴点头,“可是呢,虽然是改用短兵,但是你端着长戟,刺中敌人的时候,如果不凭恃好,就容易翻身。这一直为我们所苦。要不是今年腊月你提了海国登,我一试,骑手确有凭恃,可能我们征两次河西,伤亡还更巨呢。” “我们在天禄阁中得知告捷消息的时候,阁里的人说是李将军这次是纵兵入阵的。”乐正绫回忆起相关的内容,“是李将军和博望侯加装了海国登以后,也改易了战法么?” “是。” 听到赵破奴确认阿绫带来的右侧马登改变了李广的命运以后,天依看着眼前如雾一般的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支近代欧洲民谣: “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对于李广来说,数千里外的一个海国少女在从马背上摔下来以后,向当地的军幕提出的加装马镫的计划,在无形之中拯救了他的失败,也让他在战后有能力同张骞合兵一处,继续追击残敌,扩大战果。倘若李将军读过她们来前的历史的话,或许他会在来到长安之后专门见一见这个确实地扭转了他的命运的公乘夫人。不过不见也不要紧了——面对着一扇新张开的,自己全然不熟悉的历史的大门,无论是天依还是乐正绫,内心都十分清楚,她们时下在汉王朝统治的核心,做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将之后的世界历史完全改写。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第三节 精确到一 在细密的秋雨当中,几个人打着伞,踏着能够遮住泥土的草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天依忽然感觉有点奇怪。赵破奴现在贵为从骠侯,今日逢了这次坏天气,他为何同自己这些什中的人们一块行路,而没有乘坐方便的交通工具呢? “君侯遇到这场雨,不乘舆往返么?”天依问他。 “从军幕到这边才多少路,老夫还不是那种深闺妇人,去哪儿都要人抬着。”赵破奴听了此言,笑道,“你们作为女子,现在不是一样打伞走着么?” “是。” “从骠侯欲行路,我就是他的从者。”郭军尉也说。 看起来这属于从骠侯的个人风格。他并不是像骠骑将军那样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同绝大多数官僚也不一样。他自小便在边地摸滚,是从草芥中人发展起来的。现在虽然人到中年,但也有一些威风质野的气息存着。他或许在不出远门的时候,也不愿将自己锁在车舆当中。 “这几天,你们靠算密度,算出了车厢之重,甚至知道一块木材多大,就能算出它多重。这都是由于你们掌握了话头。我们原来也想着,一个东西越大,他总是越重的嘛,但是就没有一个‘词’来说道它。” “是。君侯,发明概念很重要。”乐正绫应和他。 “再有一个,我看洛什副很在意测量的工具。”赵破奴继续说,“这几天她向齐伍正课那些东西的时候,就拜托我制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事,比如说不同样子的,我想想看……‘三角尺’,还有那个分了一百二十份的圆盘。后者是拿来做什么的?” “测量角度。各种东西不尽是直的,比如两根线,这样相交,”洛天依摆了个锐角,“这样就需要量角器来测量两根线之间到底怎么交互的。我们今后还要尽量做精度为1°的量角器,也就是将一个圆分为三百六十度,来更好地测量。” “它除了拿来教课,于实际中有什么用场么?” “用处殊大!”天依展开双袖,向君侯道,“君侯,您还记得先前我们说的,绘制地图的方法么?” “什么方法?老夫已然忘了。” “我们在河西绘制的语言地图只是我按记忆来临摹的。要绘制精确的地图,就要有一套标准,将每个地点变成数字,图上要有经纬,每个地点经几何纬几何。我们在什中课的是地球的概念,大地既然是个球,并且沿着一根轴转,那么它两个轴的,“不过我们以往没制过尺子,光是用这些规矩。您说要在上面标上寸,还有分,那怎么标?” “这好办,可以先制个圆规。先制个一寸的圆规,两头都是尖端,”乐正绫说,“然后用圆规来定点。圆规不会骗人,只要圆心的位置不发生变化,我们就可以一寸一寸地确定皮尺的尺度。而今天有木工在场,我们直接用木工的尺寸分就行了。” 在乐正绫的建议下,木工们找来了自己使用的标准尺和标准寸,将它们贴紧皮尺的端头,在上面以细笔点画刻度。这种工作十分精细,工匠们在摹画的时候,眼睛需要非常贴近刻度。室内光线不足,他们就在檐下进行作业。大概前前后后精雕细作地忙活了半个时辰,第一条一丈长的皮尺就制成了。 “这条皮尺厚几何?”乐正绫问工匠们。 “厚一分。” “好。”乐正绫转向齐渊,“现在要发挥你的计算优势了。” “什正,接下来怎么算?” “跟昨天说的那样,要制一个周长三百六十分的圆板,求它的直径是多少,进而求半径是多少。那个半径还需要减去一分的厚度。” “为什么要减去一分的厚度?”齐渊问道。 “不减,皮尺那三百六十分就无法包住圆的周长。你仔细想想。” 齐渊思忖了一会儿,拍拍脑袋: “对。” 他遂开始列算式。圆周长的公式是直径乘以圆周率,他将3.14代入进去,得出半径是五十七分三厘,减掉一分是五十六分三厘。他又将3.1416代了一遍,大致无差。工匠们按这个数值,制了一支相应半径的圆规,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圆。在确定了圆盘的边缘以后,木工便沿这条圆周动起了斧锯。 “多么好的一块圆盘啊。”乐正绫看着这个日后将有大用的量角器,感叹道。 待合适尺寸的圆盘制成,工匠们欲将带有刻度的皮尺卷在它的周长上时,为了保险起见,天依还是带着齐渊先在它上面画了十五度线,将三百六十度分成二十四份。乐正绫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十五度线同皮尺刻度之间的关系,最后确定按照皮尺刻度去画是可以较为精确地得到每个角度的。 画墨线的工人按着刚才的法子,仔仔细细地将皮尺上的每一个刻度标到圆盘上。当墨线工将最后一个刻度画完时,乐正绫让紧绷着皮尺的匠人松开手。一面三百六十等分的量角器就直观地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真是细了!”那个墨线工说,“这个活比我平时描车马、描人物,还要细一点。” 齐渊看着这张圆盘,也自觉不容易。他先前和洛先生鼓捣来鼓捣去,两个人都只能鼓捣出最小刻度为3度的量角器。现在见到刻度如此细的量角器,他感到自己能够掌握的世界又往下细化了几分。 不知道什正说的显微镜、温度计,乃至于语图仪等物事能不能由汉地的工匠们制出来。他对未来抱着十分的好奇。 “就是这样。”天依说,“拿这个直径十一寸的量角器,就能够去测量日影的角度了。” “可以测量了?”赵破奴问她。 “如果君侯想让我们试一试的话,我们可以带几个有兴趣的什士先练一练。到时候到了秋分日,可以直接分组去各地测量。我们可以从关内开始。” “嗯。”赵破奴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他转向参与制作的木匠和革匠们: “这个量角器,作为样本,放在这里。今天可以先按这个样式做个二十份,用去的材料包在我身上。今后它肯定还会用到,少不了。” 工匠们得了命令,遂将这副量角器留下。如果不发给其他的人,他们平时做木工,亦能用到这些工具。来自从骠侯手下这两位女子的术艺,让他们在这几天之中收获许多。恐怕自己作为落实这些工艺的人,日后也能得到好处。 “关中各个城邑聚落的方位,原先不是没有地图。”赵破奴向乐正绫说,“可是我们素来看地图的人,苦于它们无法具体地判别方位。主要靠自己熟悉。” “主要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定位体系,以及比例尺。”乐正绫在雨幕下答复道,“地图的诸项要素,最难在比例尺。一张良好的地图,它图上两点之间的距离,是同实际距离之间存在关系的。没有一个精确的定位,就无法精确地算两点之间的距离,比例尺也就忽大忽小。现成的地图虽然堪用,但是每个汉地的人总是想知道自己这片土地,从天空往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汉地没有办法发射卫星上数十百万里去遥看,但是只要有一个参照,能够很确实地凿定这些点在地球上的位置,地图就会变得非常真实。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造一只地球仪,将每个地方都刻在上面。” “你们这是要经天纬地呀。”赵破奴开玩笑道,“太史令都没想过这个。” “或许可以把这一套传给太史令的公子,让他来做。” 天依想了想,事情如果真的这么发展,这个世界后世教科书中画的司马迁的插图很有可能是一个人身边站着个地球。那么在张衡之前,世界历史上就又可以多一个同地球为伴的人。不过想是这样想,欲创造一个新的天地概念,在这个时代恐怕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就算入得人心,也需要根据它来修正宇宙理论,让天人合一那一套继续下去。 幸好自己处于的是汉朝,传统宇宙概念还在变易的过程中,不断有新的说法被提出来。天主教廷也还尚未来长安设立奇奇怪怪的裁判所——耶稣都未出生。就算宗教裁判所在用火刑,他们也是承认希腊人提出的地球这个概念的。自己和阿绫的新认识,或许能在这个时代带给东亚的人民一些新的东西。 ——第三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第四节 赵破奴乘车 这次冷空气似乎来得比较强。自元狩二年入夏以来,天依光是知道有些日子的午后会下阵雨,很多时候是雷阵雨。但是这次的雨不同,它并不剧烈,也不裹挟着大风,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八月初一起就一直没有停过。这场雨比起夏末常见的阵雨来说,似乎更像是节序变化的预兆——就同天依的服色从明黄更为素白一样。 整个八月初二都浸润在丛丛雨滴当中。在回到家奴营的陶院,陪为桂识完今日份的字,又同他玩了几局她们传来的象棋之后,天依和乐正绫回到自己的室中,开始讨论八月份自己的计划。 “既然今天上午三百六十分的量角器已经制得,齐渊也具有了一些囫囵的地理知识和数学知识,那我们就可以开始向朝廷申请较精确地测绘大地。”天依向乐正绫说,“我先前提出的大部分的点子,无论是制备可供书写的纸,还是用黄檗汁制防腐的纸,还是向赵司马说雕版和活字印刷的方法,这些都无需我们亲自去行动,就可以完成了。只要赵司马有这个精力,就可以托工匠们去做它。但是测绘大地,既是一件大事,又需要我们实地去试,指导。这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很根本的一件事,至少同纸是一样的。” 虽然赵破奴已经被封为从骠侯,但是由于穿越后素来的习惯,在说普通话时,天依还是不太能将他的称号由赵司马扭转过来。 “自古以来,这种事情都是最大的官儿们去做的。”乐正绫看着窗外的雨,“我们现在只是公乘夫人,没有那么大的能量,除非是皇帝准许,让大司农或者少府授权我们去做。当然,如果能做成,那肯定是一件伟功。” “阿绫感觉我们应该从哪儿开始?” “应该先考虑一下,如何说服朝廷的高官,让他们明白这个地球模型。” “时人都能够观测到一系列事实,在这个时代也已经有一定的天文知识积累下来了。我们可以通过建立地球模型,来对这些天文现象,每一条都能作解释,逻辑上能够自洽,就不难说服人。”乐正绫说,“譬如日食月食的现象,还有月相,我们可以作日、地、月三个模型,在他们的堂上推演,上弦月是什么样子,日偏食是什么样子,还可以画出赤道来论证为什么会有季节,春秋分是怎么来的。当然这还需要向他们引介半球的概念,不太容易。可能光是讲义,预备三个球的摆法,就能出一部小册子了。” “这很困难。”天依抱着臂,“不过不止是天文知识,我们以往给汉地带来的事物,应该已经能引起长安的重视。这或许让他们在会面之前先天地对我们积累了一些信任。再加上赵司马在朝廷的权势,他若要代我们引荐,也是好的。” “要及早绸缪,我们得先把这三个球和小册子给做好。”天依说,“我们谁来向他们做讲义?” “我半年中经常同什士们讲这些,可能我熟练一点。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这件事就我来准备。不过我们还得考虑其他的,如果要进行经纬度测量的话,除了这个,还得准备些其他的。” 天依用手指点着小臂,紧闭双唇细思。未几,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倘若我们做的这个讲义没问题,能够成功拉得项目,那剩下的就是在实测的时候可能产生的误差了。譬如,在测量纬度的时候,测量人员得确保那根杆子是直直地立在这个地面上,而不是有斜度。” “对。实地的地面,我们将杆子打下去,它不一定是垂直于地面的。”乐正绫坐在床前,“如何确保它同地球垂直?”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们现在处于古典时期,不是处在规矩绳墨都没有的时候。那会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有绳墨、规矩。这个时代已经有定平的法子了。我们只要找一个能够捕捉日影的地基,比如县署,即可。” 听到天依这个提醒,乐正绫才想起来,中国古代早就有了确定地面水平线的办法,原理一个是水面,另一个是垂绳,都是利用二者的物理特性得之的。那么以这些方法来建成的建筑,至少地基就可以是水平面。不过,阿绫仍然对它的可靠性有些担心。 “这些地基终究不是我们打的,可能会有误差,或者经年累月了,地基容易塌陷变形。我们还是自己打桩子,比较合算。” “既然要自己作业的话,首先对于垂直的来说有这样两种办法。”天依继续道,“一种是,我们光用这根杆子来校正它自己。比如在杆子上放横枋,然后从枋上吊下一根垂绳,用这根垂绳来校正杆子。这是自《营造法式》就有的一种办法。还有一种,便是我们直接以这根垂绳的影子来观察日影,到时候拉线直接以这根绳子的影子端头为一点,它自己的最高处为一点,连线于两点之间,用量角器测它。” “这两种方法皆可,我是感觉这次测量用后一种方法就行,这样也不用管地平不平或者杆子平不平了。” 乐正绫言毕,天依忽然不说话,又想了半晌。随后,她抬起头道: “当然我刚才说这套话,没有分清主次。我现在才想到,更重要的是确保地面要水平。倘若地面不平,得出来的数据一样失真。最好的办法是造一个池子,往里面倒水,这样日影可以精确地反映在水面上,但是难于记录它。就这个来看,作业就不能在当天到了那个地方再开展,还是得让工匠提前作一个几丈方的水平地面来得稳妥。这样也用不着自己准备什么墨线了,直接找根杆子。” “说了一大通,回来还是得用到工匠,光靠测绘人员自己不行。”乐正绫笑了笑,“毕竟我们这个是考工之学的延伸吧,在这个时代,大匠同天文学家之间确实是存在关系的。” 二人遂敲定了进行测绘的过程。首先,测绘人员跟随工匠在秋分日前带着工具安全地抵达一个县邑,工具有这个时代定平用的水平、准绳等工匠用器,一根一丈长的杆子,一根直线,几台能同长安时间对应上的水漏,充足的小木片,以及一只量角器。到了某地,先在城内观察有无水平地基,若没有则临时形成一面水平地面,可以以土累成,或者以木桩加板钉成。随后,在秋分日赴场地立起杆子,在近午的时候开始测绘,漏钟每滴若干下记一次日影,同时将水漏显示的长安地方时写在木片上,放在相应的影端上。找到最短的日影,撤去其它标示日影的标记,用线连接影端和杆头,上量角器测量。木片上写下的它同长安地方时的差异,就可以拿来测算该地的经度,每半个时辰差15度;而日影角度加减当日的太阳直射点纬度,就是它所在的纬度。测量人员将这两项数据传回长安,在以长安为中心、画着经纬线的图纸上确定了那个城邑的点,便可以得到一副比例尺较为精确的地图。这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再一个关键的是在经度测量上,如何准确地同长安的地方时对齐。”乐正绫继续问道,“我们用刻漏,还一连用几座,我也很怀疑它的精度。” “这是没办法的,”天依耸耸肩,“现在这个测量水平,只能拿它来用。整个八月我们应该都会很忙,要在几天之内让朝廷的人开始这个项目,之后的时间得组织测量人员进行培训,然后要在秋分之前把小组散出去,到每一个县邑去测量。我们到时候肯定也要亲自去一个地方。如果不赶急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引入太阳直射点移动的函数,它应该是一个正弦函数,这样每天都可以出去做调查,只要算上那天太阳直射点所在的纬度就行。” “要用到这个,可比逮到一个春秋分日更难。”乐正绫听了这个法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还是赶赶时间吧。可以到朝廷批准之后,先把我们什内的十六个人培养起来,这样至少可以到十八个城邑去——我们两人那会也分开几天。到时候三个月之后,又到二分二至日时,此法估计也能传开了,我们不用操劳,这个时代的人也好精确地填充空白的经纬度地图了。” 在本月所有的事都决定完之后,天依清了清因讨论而发干的嗓子。排开刚才这长长的对话,两个人在陶室内,一个坐在案前,一个在床上歇息,似乎两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动作,窗外的雨也仍是下着,看起来世界上无事发生。但是人类的魔力便是在虚空的、由不同频率的波组成的言语之间,许多事情会发生,世界能够在他们互相传递的、同现实事物完全没有必然对应关系的、约定俗成的符号中被改变。 二人遂又静等了两日。在这两日当中,她们除了为可能到来的面谒编写讲义、制作日地月模型、同齐渊及什士们加课细说八月的测绘计划和原理、给为桂课字以外,两人在营中休闲漫步时,看到工匠们已经为新车的车厢上好了色,采用的颜料同这个时代的建筑彩画一样,多为矿物颜料。秦始皇兵马俑初出土时,未氧化的那些颜料也由这些组成。或许这辆车不久之后就会发挥它的作用。 到了八月初四,第一波秋雨终于停下来时,二人获封时发予的秋衣已经派上了用场。在这天的清晨,赵破奴亲自来到家奴营的院中,告知她们随自己回幕下,上午要进城。 “是穿那套曲裾去么?”天依问这位侯爵。 “是。你们不要穿常服,得穿礼服去。”赵破奴干脆利落,“到我帐下,我请了妆师,给你们好好地画个妆。” 自己从前几度面见骠骑将军的时候,也未有化妆。难道说这次要见的官员,比骠骑将军还要大? “你们现在毕竟是公乘夫人了,做夫人的就要有夫人的样子。对了,这玉、簪子,该佩的也佩上,我在门外等。” “骠骑将军是应允了这件事么?” “将军动身了。”赵破奴同她们说,“他应了诏准备到边地去,接收河西二王了。河西诸部这次打得元气大伤,恐怕要倒向朝廷。第一次坐上你们这辆车的人,可能还是我。”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赵破奴的嘴角明显向上扬了一些。 依绫二人不敢怠慢,回屋急急地更换好衣服,在腰间系上公乘夫人的三色绶,挂上组佩,又将自己的发髻整好,就带着讲义和模型跟随从骠侯回到他的帐下。有几位专门的妆师已经等候于那,二人一进帐,便被妆师请到海国椅上,往脸上又是扑粉又是含胭脂。她们来前所理的发式也被重新整理了一番。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不说乐正绫了,天依也是第一次这么被人重视。原先在赵司马手底下做先生,自己也是自力更生。自从完成那本河西匈奴语词典、获封公乘夫人之后,两人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往前跨了一大步。 在妆容完成以后,天依首先转过头看了看乐正绫,发现她的面部比原先白了不少——不止是不少,都有点惨白的感觉了。两瓣薄唇也是烈焰如火。天依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了天依的笑面,身边一直憋着的阿绫也破了功。 “这有啥可笑的,不是漂亮得很嘛。”从骠侯摩搓着手,在两人的身前踱着步,“这才像个公乘夫人,不错。” 在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爵夫人的样子以后,赵破奴带着她们走出帐外,已经有两辆安车停在了那儿。其中一辆就是平常的车舆,另一辆的样式二人很熟悉,那就是她们之前所参与设计的那辆悬吊车厢的样车。 “今天老夫算是第一回乘它。”赵破奴指着那辆样车的车厢道,“算是为我女儿提前试一试这辆车,看它坐着到底舒不舒服。” “要想绝对的舒服,它是完不成的。”天依为他打预防针,“它只能通过同底盘的不直接的连接,来适当减少一些震动。减掉的震动主要还是水平方向的,而不是垂直方向的。它只是较车厢直接同车辕等底架连接的车辆,受的震要少一些。” “老夫自然知道,这完全没有颠簸的车,在世上是没有这种车的。除非羲和的那辆车,跟你们的铁鸟一样在空中穿行,或许没有颠簸。”赵破奴用手指指着头顶的云天,转了几转,同她们开了个玩笑,“这次是要委屈委屈你们喽,还要乘着原来的那种车。” “仆等素来就是乘那种车的,年轻力盛,也不怕颠。希望君侯乘坐以后,能将体验报知我们。”乐正绫再向他施一揖,“对了,今日我们要入长安见的是哪位大夫?” “大农令。”赵破奴向她们介绍,“同汲大夫齐名的,也是关东的贤人,郑家的。” 天依听到这个姓氏以后,想了一下这个时期有可能为这个官职的人物,似乎是郑当时。现代常用的一个成语,“门可罗雀”,典故出自司马迁的《史记汲郑列传》,第一个同它带上关系的人,就有汲黯和郑当时。这位太史公在列传中说:“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这位郑当时能与汲黯并列于一本列传,有如霍去病同卫青同列于一本列传当中,可见这位大农令也是一位贤者。 不过,这位郑姓的大农令现在坐的完全是自己的对立面。他现在应该是传统天道秩序的传承者,自己和阿绫此次进长安是为了战胜他,将日地月模型较好地推呈给他,让他接受海国的这一套,从而让测绘计划成功批准。当自己进了厅堂,正式地面对他的时候,她或许就顾不上感谢这位西汉的贤人了。 “上车吧。”赵破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说,“希望你们能在大农令前,把你们那套道理顺流地说出来,说服他。实在说不服,还有老夫呢。之后朝廷的大计是需要更精确的地图,就算为我自己计,我也要为你们帮个场的。” 得了使令,二人遂登上靠后的那辆安车,准备出发。随车的军士将依绫两人所在安车的车帘一盖,她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四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第五节 郑当时 天依和乐正绫坐在安车上,车帘四降,她们什么也看不见。自齐渊向赵破奴提出公乘寡的主意,她们成功被升为公乘夫人之后,自己的生活就变得严肃起来。原来她们作为斗食的什官,乘坐的车舆是无需在四周安上车厢板,也无需挂帘遮挡的。但是在受封之后,今日再入长安,她们就只能像赵小姐一样,被锁在车里,不准见路。 不过公乘这个爵位在汉地并不罕见。譬如汉天子经常授予河南等地全民一级民爵,而他们到了塞上,杀敌有功,或者是家中纳粟有功,便可以升到公乘。塞上的部队当中公乘不少,有几个奴仆,有辆车,有马,拥财产也上十万,但是他们的妻子就未必乘坐这么封闭的安车。虽然公乘仅次于司马迁祖上五大夫的爵位,但是它作为平民百姓可得的爵当中最高的一级,仍然带有一些平民的色彩。或许普通的公乘夫人也是乘不上这种车的,现在二人乘坐这种安车,或许只是赵破奴想的临时的办法,为入长安见大农令时装点门面而用。或者说,还有一种可能,长安关内的公乘比起边地的公乘,物质条件还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这位从骠侯坐在装饰完成的悬吊车厢里,整个人有什么感受,比起一般的车辆如何。她们虽然是这种样车的设计人,但是从未在上面坐过。赵破奴算是为他的女儿当了一回小白鼠。 在车厢中颠簸了数十分钟后,乐正绫扶着自己的额头,靠在厢边休息。她素来有晕船的毛病,现在到了汉地,平时乘车遇到颠簸还好,一遇到全封闭的车厢,又没有晕车药、风油精,她的感官就迅速地败下阵来。 “要紧么?”天依问她。 “不要紧……离长安还有多远?”乐正绫一边闭上双眼试着调节,一边问前面的御者。 “夫人,还有一刻钟。” “我们可以将帘子打开,入了长安之后再降下么?”她再问车前的人。 “夫人贵为爵妇,若轻易以面示行路的话……” 话音未落,天依便将车帘掀开,让阿绫看外面的路景。一股秋风灌进来,将车内凝滞的空气驱散了一些。见到二人自作主张,御者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默默地将精神回到自己的本职当中,继续催动马匹。 又行了十多分钟,车队进入了长安西面的直城门。这次安车的车帘不得不掀下来了,所幸乐正绫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起码她自己说能在封闭的车厢环境中撑到终点。 进入了长安的大道以后,路面变得平整不已,颠簸明显地减少了。这对于车厢中的乘车人是一件好消息。乐正绫一边用手点着太阳穴,一边突击复习自己要讲述的内容。天依感到车辆在城中打了几个弯,最终,轮辐滚动的声音和帘外缇骑护行的马蹄声都减小了下来,至于无声。 应该是大农令的府到了。御者走下车来,几名府前候车的仆人将车厢门口的帘子卷起,请两位夫人下车。 当自己的双脚在安稳的地面上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乐正绫感觉自己好了很多,看着大农令的雄伟府邸,她原先紧绷的脸上展出轻松的神色来。天依原来还打算若是她状态实在不行,就由自己代讲,现在看来她还是能独当一面。 在府前站着几个人。天依认出其中一位年轻后生,他便是自己在天禄阁校书时常跑来通书什问询事情的司马迁。他此刻是侍立在另一名老年高官身后,或许那人便是他的父亲,即太史令司马谈。 太史令毕竟是要尽天文历法的事的。司马迁继承了他父亲太史公的职位之后,在公元前107年就受武帝之命制定了太初历。从这一年开始,中国历史上一个年份的节序不再是冬春夏秋,而变为了春夏秋冬。 着一身华服的从骠侯也从前面的悬吊车厢样车上走下来,满面红光。他看起来对今天之事非常有信心——先前出发的时候,他说过会为自己和阿绫保底,让她们尽量说。这个保底当是安全上的保底,让讨论不致从学术上的分歧变为政治上的嫌疑。 乐正绫和天依连忙跟上赵破奴,低头小步前行。几人来到门前,先是赵破奴同大农令、太史公等数人相互问礼,随后他让了一步,向他们介绍道: “这就是老夫昨日同你们通信时提过的,她们从海国带过来的安车。这车坐着同轿辇似的,遇到颠簸,摇动不大,要比一般的车舆舒服多了。” 听到赵破奴的乘车体验较好,两人心头的担心少了许多。这种车应该会在今年秋天以后,在长安洛阳等地大流行。到时候车逢、车曾这些工匠也可以借助制造这种车的法子,获得青睐。 几位官员,尤其是太史令司马谈,似乎对这种车颇感兴趣。毕竟对年逾四十的司马谈来说,就算乘坐安车,也避免不了颠簸之感,颇为不便了。 “早就闻两位公乘夫人有多般艺术,博望侯是从西域带来了珍奇,你们二妇人是从东海带来了机巧。”另一名高官说,“听说你们先前在从骠侯府上的时候,也同匠人们商议过一种屋架。” “这位是少府。”赵破奴向她们介绍。 乐正绫和天依连忙向少府深揖,同时又再向在场的所有大夫施礼。 “从骠侯调管得不错,颇知道礼数的。”站在中间的大农令赞赏道。 “海国也是颇事教化的。我们二妇人虽然不知,但是也明白圣贤之德流泽四海,化齐万物的事实。”天依俯首弓身,向他吹捧道。 听到这个海国人这么说,这位大农令似乎有些怪之。 “海国对天地的理解同我们不一样,但是那边的君子也是习礼仪教化的。正因如此,才能在事业上有诸般进展。”赵破奴趁机在一旁解说,试着弥合海国和汉地的三观。 “昨日通信的时候,你就同我说过了,说那边是以天地皆为球体的,这还同浑天说不一样,她们是浑天浑地。还说她们那边已经有升到天上的器械,证明这一点。”大农令问从骠侯。 “是,那两张河西的诸民言语图就是什正按那器械展现的印象画的。”赵破奴解释道,“上面的地点确实大致符合我们出军的路线,不过是以记忆临摹,终究不实在。现在朝廷若用了海国那边的测绘法,日后画图就精确了。” “今日我们是有备而来,这二夫人就算说什么,我们都能听一些是一些。”大农令说,“纵使结论荒谬,此法如果可行,那也是能行之的嘛。来,我们到堂上谈。” 数人遂在侍从们的簇拥下走进大农令府中。司马迁跟在他父亲身后,脚步轻快。从第一回在天禄阁中同他见面起,天依就知道这个太史令的儿子是个知识磁铁。不管是前几年的壮游也好,还是在天禄阁中问事也好,还是今日听有所发展的浑天说的讲法,他都是逮着机会就去。司马迁的父亲写过《论六家要旨》,要论六家,必然是对六家都有涉猎。这足证太史令一家对知识的探究是不分学派的。 看到司马迁在场,天依感到心安。假使长安的大农令是洛阳儒士那种人物,在堂上因为异端邪说发起雷霆来,除了从骠侯,至少还会有人为自己说两句话吧。 堂内靠外的一侧点起灯光。天依将三个模型分别摆在一张案上,其中太阳是一个大球,和地球之间隔着非常遥远的距离;月亮是一个小球,放在地球旁边。 “这三个球是什么?”大农令首先发问。 “维日地月。”乐正绫说,“这是我们海国对天地的认识。大家为何看日头、看月亮都是圆盘,而看大大小小的星星也都是圆的呢?它们是球。我们所居的大地,我们人很渺小,居于其上,感不到它是球。太阳极大,如果站在太阳上,也直是觉得它是平地。” 众人并未发话,而是坐在座中,看这个海夷演说。 “为什么它们是球?因为万物都有引力。引力是每个物体都能产生的,只要有重量,就有引力,对周边的事物有作用。我们每个人当然有引力,但是我们重量不过二百斤,基本上触摸物体,感觉不到。然而我们的大地是一个庞然大物,它的引力巨大,每个方向都受它的力,聚合起来,又靠高速绕太阳旋转,这个旋转又产生一种向心的力,自然是球形的。” “你提到高速旋转,我们感觉不到高速呀。另外,为何你说是大地高速绕太阳旋转?” 乐正绫问大农令: “使君,汉地可有测日高之法?” “有。”大农令对这个非常熟悉。这也是他们做天文工作时常熟稔的法子,依靠勾股定理来测算。 “测日高之法,测出日高几何?起码有三四万万里吧。” “每次测算的都不一样,不过大致是这样。” “我们都知道近大远小,我们在这里看终南山不大,在终南山面前始感其大。我们这离终南山有四十里,终南山之高在我们的视野里就几个太阳那么高。终南山和我们的宫室相比才高五六百丈,那太阳距地极远,你们觉得太阳有多大?” 熟悉这种算式的大农令,一时算不出来。 “我们海国测得地球周长十万里,而按刚才那样算,太阳的直径少说就有一百五十万里,才能在地上看着这么大。极大极重的天体,是它绕着一个轻的转,还是我们绕着它转?” 天依配合着她的内容,将案上的地球和月球执起来,绕着巨大的太阳旋转,而月球又绕着地球旋转。四座静寂。 “浑地距离太阳三亿七千万里,绕太阳转一圈是过一年,一天要走多少时间呢?太阳照着地球,向阳那面是白昼,背阳那面是黑夜,浑地还要自转,自转一圈,一昼夜要转十万里。我们只是与大地同转,不感觉它高速罢了。至于高速旋转为何会产生向心力,使君可以找个水桶,在水面上用手转着,看看会不会产生漩涡。” 到目前为止,这个新封的公乘夫人说的话并没有超出他们理解的范围,也尚无什么漏洞,虽然观点全新。大农令看了看从骠侯,发现这位侯爵也看着自己,满面微笑。他遂示意她继续说。 “同时,地球绕着太阳转,地球又沿轴自转,但地球的南北轴不是同黄道垂直的,而是有一个角度。如果我们把一个垂直的角分为九十度,这个角大概在二十三度半。这样太阳直射地球就有一个直射到的点,这个点上最热,越往其南北,受太阳光越少,越冷。而地球移到这里的时候,太阳直射点在南半球,南半球就盛夏,北半球就隆冬,汉地管它叫冬至;移到对面这里的时候,直射点在北半球,又反之,即是夏至。移到正中间的时候,南北半球受的光热都一样,不冬不夏,即是春秋分。我们汉地处在北半球,夏至炎热,冬至寒冷。但是往南走个一万里,冬夏就会反过来。” 几位官员轻轻皱眉。这个模型仍然可以解释冬夏,但是它引出一件事,就是自己所在的大地上,居然有冬夏完全相反的时候。 “你是说,我们现在,往南一万里正在过春天?” “是,随着地球绕日旋转,太阳直射点正在往南半球移。”乐正绫点头,“如果认识到我们大地是一个球,就完全可以理解。这个南北半球冬夏相对,一个半球冬另一个必然夏,跟昼夜是一样的。有白日的那半球肯定是与黑夜的那半球相对的。而且,如果我们将大地看成球,这个模型还能解释月相和日月食。我知道汉地传统是日食月食是上天降灾,惩戒帝王,但是它纯粹是几大天体正常运行,会出现影子罩住了的一个关系,跟月相、昼夜是相同的原理。” 天依将月亮摆到上弦月的位置。 “我们知道月球绕地球转,一圈是一个月。”乐正绫继续说,“月球自身不发光,而是有赖太阳照的光。当月球转到这里的时候,月球的阴影一半为我们的地球挡住,所以一半是黑的,另一半亮;再到满月,月球不受地球遮挡,可全受太阳光。月相变化纯是地球遮挡的结果。而日月食是日地月处在同一直线上时发生的,太阳为月球所挡就是日食,月球为地球所遮就是日食。这些都是非常自然的现象,转到那就是那,不足畏惧。” 这个模型虽然不太精确,但是确实天文现象都能得到很好的解释。几位对天文有志的大夫抱着袖子,对乐正绫说: “姑且按你这么说吧。我们的大地若是个球,是一团浑地,它怎么样呢?” “这就是我们海国测绘法的基础。”乐正绫道,“以往汉地绘制地图,找不到合适的大地标准。我们海国做地图,为什么能精确,不靠别的,就靠确定某个地点在球面上的位置。只要有一个经度,有一个纬度,就能确定它的位置。” 天依拿出另一个较大的地球模型,上面画着经线和纬线。赤道和南北极还特别标粗了一些。她拿起这只从夷邕那借用的革球,擎住南北极,开始旋转。 “这是地球自转。”乐正绫指着球说,“它沿南北极的轴旋转,而对于这么小的球来说,每束太阳光照来的方向都是可大略看作平行的。这样我们在各地立起垂直于地面的杆子,日光在正午照过那根杆子就会有角度。我们还是把一个半圆分成一百八十度,一般春秋分日,太阳照在赤道,也就是零度纬度上,刚好那根杆子无影。而在长安,影子端点同杆端之间会有一个角,大概三十四度。南北极肯定是九十度——也就是影子无限长。因为它刚好在昼夜交替的地方。那我们就能引入纬度来确定,长安在北纬三十四度。实地去测,应该也是这个数。” 天依在上面粘了一根小杆,用手指指示太阳光线照过杆子产生的日影。 “这样一个地方南北的程度就可以通过纬度确定。东西的程度,我们刚才说地球自转,一昼夜是转一圈,我们还是设一个圆三百六十度,而一昼夜又是十二时辰,那么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东西距离十五度,它们当地的时间就差半个时辰。只要我们携带精确计时器,以长安的午时为准,到东边一个地方,比如会稽,发现若会稽的正午同长安的正午差半个时辰,说明会稽离长安,东西有十五度经度差。这样给一个经度,给一个纬度,所有的地方都能在地图上清清楚楚地确定,只要地图上绘制着经线和纬线。这就是海国的精确测绘法。” “对,就是这样的。”赵破奴一合手,同身边的大农令和少府说。看着两个公乘夫人制作的,某种程度上具有颠覆性而又与传统宇宙模型有着若隐若现的关系、十分能说服人的日地月模型,人们都塞语不发。 ——第五节完—— ——第二十九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第一节 测绘训练 当乐正绫配合着天依的模型演示,将以日地月模型为基础的经纬度测绘法表述出来以后,大农令府的正堂中一时无人发语。大家皆处于一种面面相觑的状态。 赵破奴看着大农令,发现他的眼神也投向自己,整个人一动不动的。这个郑氏家族的后人或许正在考虑如何接受这个全新的学说。汉地关于天文有许多学说,譬如盖天说是天宇是一个半圆形的苍穹,大地覆在其下;浑天说是将天作为一个圆球,绕着地面旋转;宣夜说则是认为天不是圆盖,日月星辰和白昼黑夜都是浮气。而现在这个海国的模型,可以说是既有浑天说的影子,又有宣夜说的大体,不同的是又往前走了几步,将大地也作为了一个球,将天与地都用球来统摄了起来,并用一个重量和引力的概念论述它们的存在。 这个模型能够一下子解决许多问题。从重物为何下坠,到日月星辰为什么在天穹上的移动速度不定,到朝廷至地方的计时器为何不准确,到一个地点如何精确地定点在地图上。只是它实在是太新了,在前朝之前没有前贤提出这样的学说。而它若是由汉地之人提出来的也就罢了,诡异的是它还是由两个会说汉话、辨析华夷语言、造稳定的马车的海国蛮夷带来的。 “天盖上面的星辰你们作何解释?”在沉默中,司马谈代大农令发问道。 “在这方面我们不认为天空是穹盖,持的是宣夜说的态度。这个可以用近大远小的办法说它。太阳距离我们三亿多里,是这么大,而它发的光能够完全照亮地球表面。其他星辰看着比太阳小多了,发到地球的光也不能够照亮地球,而且在太阳照到地球的时候它们还被隐藏着。说明它们离地球远多了。” “你的意思是,那些星辰也是虚空中的千万个太阳?”大农令郑当时从座上站起来惊道。 “是。所以我们看到夜空中有大星有小星,这些星辰一方面是大小有不同,譬如有比太阳大几万倍而极远的;一方面是远近不同。它们并不是在同一片天盖当中,而是互相极远。譬如我们府门口有一棵树,远处终南山上也有一棵树,如果太阳离我们有三亿多里而是这个状况的话,离我们最近的一颗星辰大概有百万亿里,而它的实际直径是太阳的七分之一左右,从而变成现在的那么一颗我们看来发着微光的星星。” 乐正绫一边道出这个宇宙模型对星辰的解释,一边捏了把汗。这个模型将极大地震惊在座之人,至少紫微垣、天市垣这些能同人间君臣对应的星域的概念将会不复存在。 果不其然,大农令提出了这几大星域的问题。 “它们这些叫法仍然是可以存在的。虽然我们的宇宙极广阔遥远,太阳和我们的大地只是其中的一粟,但我们站在地球上来观察宇宙,仍然可以从方向把众多同一个方向上的极远无比的星辰并入若干个天区。这在统计星辰、绘制天区的时候是有用的。当然,我们在北半球,每年能看到的只有宇宙的一半天宇。如果有条件的话,汉国还可以遣使南下一万多里,进入南半球,那边的星区是同此地决不同的。譬如,北辰在南半球就看不见。” 大农令的双拳紧握着。他恨不得现在就上书派一队使者南下一万里去观察南部星空,来证实或者驳倒这个海国人对大地、日月、星辰的看法。 乐正绫将这些补充的内容说完以后,长吸一口气,向在场的众位这个时代最有志于天文学的学者们深揖: “愚妇在海国并不是治这方面的人材,就好像愚和洛夫人并非制车的材料一样。精审地计算一年精确的日数,计算闰年,改变历法,这些都不是愚等的长项,只是我们海国术艺较为普通,人人又能受学,这些都是愚等十余岁的时候在海国受的业,我们只是将前贤的成果搬到汉地,为诸位大德作一引介而已。关于星辰的说法,倘若不利于天子的,即宜去之。只要有日地月的观念在,就可以据此来做地图的测绘了。愚今日所言毕矣。” 又是一阵静默。未几,在座的几位大夫互相讨论起来。大农令在同太史令、少府语毕,同这数人做出共同决定之后,将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口中吐出一个字: “可。” 乐正绫和天依连忙复向他拜谢。 “姑且叫你们这个学说为‘浑地说’吧,虽然它不足以概这个猜想。”大农令道,“你们这个汉地还无法用,因为你们没有提出拿它来更进一步、更精确地算天的办法,我们也才刚接触,对它比较陌生。不过你们的认识如果是正确的,确实可以将它用于丈地的工作上。我们可以向今上推荐你们的新说,让你们暂且带着人试一试,做出一份关中的县邑定点来,以与我们馆阁中收藏的图册对照。倘若此法确实在地图上可行,我们就可以在这个说法的基础上去进一步做一些事情。” “换句话说,虽然它有种种便利,但是在你们没有以此法做出成绩之前,诸公是不认的。”赵破奴为他补充出他话里的意思,以帮助两位海夷理解。 洛绫二人连连向他们答唯。 “那么,此事我们就定下来。”大农令向左右的同僚说,“今天回去之后,还是让从骠侯的这个什来做这件事。在秋分之前,如果今上能够准了这件事的话,从骠侯给他们配上人员工匠,散去诸县邑去。到时候再回来制成一张图,九月能够上献。” “嗯。”赵破奴同他们应允。随后,贤公们又同依绫两人讨论了一些在做此类测绘时所需的一定的物质条件,诸如准备平地等等。当两位公乘夫人结束了本次会面,从府中走出来后,天依看着长安外面川流的车马缇骑,太阳照在自己的身上,她的肩膀才如触电一般松开。 在上午面谒大农令的时候,太史令和他的公子并没有发太多的议论——虽然大农令也没有发太多,不过他们比起这位公府的主人来说要更沉寂一些。这位须发皆有些泛白的中老年人只是坐在座上静静地听,而侍坐一旁的司马迁也只是埋头做一些笔记。或许他们在这个话题上确实比较中立,或者更倾向于做一个不同学派中间的观者。 大农令代表着朝廷对这类新说的态度。官方虽然知道这些法的便利,但是作为一个较保守地运行着天地秩序的系统,除非他们能将这种新说以传统的、不越过朝廷天下架构的、温和一些的解释来将它容纳进来,否则他们就会继续使用旧的学说来研究天文,帮助皇帝制定春秋制度。这不算是一件错事,至少在政治上完全不算。 在登上返回上林苑的画车前,赵破奴叫住二人,向她们说: “你们回营以后,这几天即可以召集通书什的什士们,将这个测量的方法教给他们。可以先在幕下让他们体验体验。骠骑将军设立这个什,不是只为了记录华夷言语而设的。有其他的海国办法,他们也可以一学嘛。” “嗯。”乐正绫答道,“汉地之人,本来就是有很多通才的。这样培养他们也行。不过他们要学,得选一个地点,譬如在那个车场边上选一个平整的地面,或者在军幕那里。而且杆子和垂线也需要准备。” “就摆在幕前,让老夫和众军尉看看。这样我们日后出到什么地方,也能够以此来辨别南北的方位。” “唯。” 赵破奴又看了看外面的大路,想再同她们说些什么话。未几,他复开口道: “这些天长安一直要忙,你们作为通书什的什官本来在辞书编完之后也可以闲下来几天……等到今年过去了,或许会好一些。” “仆等夙夜在公,只是觉得充实。要竟日地闲下来,仆等也不知道做什么事情。现在的这些事情,也是我们自己提出来的。” “既然你们对它适应,那老夫也不说什么。”赵破奴将右手从胡须上放下,“过几天再听你们的佳信吧。” 三人遂各登车离京。在回到营中之后,天依向齐渊派发了任务,让他回去给什士们开个小会,当个教师,教教他们用海国的方法测量纬度,明日腾出一个中午来实地测绘本地的纬度。或许过几天大农令会托赵破奴让通书什散到关中的各地去细定它们的位置。 “我们能做到么?”听到这个消息,这个十七岁伍正首先想到的是此点,“我是可以,但是其他弟兄……” “我记得从河西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同大家讲过了原理,至少地球的概念大家是在的。如果实在说不通原理,你就让他们准备好,明天去用一用量角器就行。”天依向他说,“他们到各地去将角度报出来,然后将它记下来回报即可。当然,你今天回营的时候,要讲东西方便,你把我做的这几个模型带上,顺便把这个革球还给夷邕。” “我回去尽量试试。” “以后你是要将我们的这一套传下去的人,要面对的不止是你的兄弟们。现在小楼是在做先生,其他人也得尽快适应,让他们不光是知道道理,还要将道理说出来。这个在你们日后的生活中是很重要的。”天依嘱咐他。 “唯。”齐渊将两拳提到胸前,摆了个军礼。 八月初五接近正午的时候,天气尚好。太阳周围并没有什么浮云,在乐正绫和祁叔的带领下,聚到军幕的院子里。这个院子是为匠工们所平整过的,也敷设了地砖,大致能同水平面平行,院中已经立起一根杆子,齐渊也将前几日木匠们制的直径尺余的量角器带了过来。 “差不多进入午时了。”赵破奴向两位女什官说,“你们是现在就开始定日影么?” “现在就开始吧。” 乐正绫向这名侯爵施礼,转身向众什士道: “昨天你们在营里应该都受过齐伍正的说法了。” 楼昫随着众人点头。虽然是点头,但是他和许多火伴通过这个动作回答的只是受过说法,而并不是对他讲授的内容有很大的认识。就算齐渊将整个革球摆在他的面前,他也还需要什正和什副的实践来帮助自己以确凿的理解。 或许是这几日同什正一块给从骠侯的男家奴讲授汉字,耗去了大部分脑力,让他对自己主任之事以外的知识发生感应。今天自己也只是来听一个做法,看什正和什副如何演示的。 “首先,我们需要确定一个最短的日影。”天依作为这场测量的组织者,对众人道,“现在已经近午了,我们得频繁地记录这根杆子影端的位置。基本上得在地上打点。至于日后出去,为了测量它东西的程度,还得在打每个点时,标记那个点的长安时。今天大家先隔一段时间打次点。谁来做记第一个点的人?” 齐渊自告奋勇。天依遂将他呼到杆下,从一旁的军吏手中递过一支笔,让齐渊点在杆影的,今日太阳在地球上直射的地方,距离我们长安,南北有二十七度半远。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在今日算的这个数字,它不能拿来算纬度。为什么?因为太阳直射点一年中是南北游移的。现在是夏至到秋分的过程中,它不像春秋分日在赤道上,也不在冬至日时所在的南纬二十三点四五度上。我们现在没办法测定它。我们要得到的是我们相对于一个恒定的赤道的南北程度,而不是相对于游移着的太阳直射点的南北程度。所以只有在我们知道今天太阳直射在北纬哪一度上,我们才能得出我们现在所处的纬度。或者说只有在春秋分日的时候,我们才能知道我们确切的纬度。” 天依预估了一下,今天的太阳高度角是二十七度半左右,那么长安本地的纬度是三十四度,也就是说今天太阳直射点大约在北纬六度半许。先前她和阿绫在想,只有在二分二至日的时候汉地才能进行调查,今天看来或许不是。如果从今天开始,每天这个军幕中都测量一遍太阳高度角,那么她们就能得到秋分日前后各十七天的太阳直射点纬度。如果接着做下去,只要做满一年,或者最取巧的,从秋分到冬至,她们就能将太阳直射点纬度制成一张表,表上列出日期距离二分二至日有多远时,在该日测量纬度时需要加上或者减去的修正数。这样就可以将汉国的测绘人员解放出来,让他们在一年中每天都可以进行测绘。这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 她打算今天测量结束之后,同阿绫和赵破奴合计合计,让上林苑的这个军幕中每天都进行测量太阳高度角的活动,以得到一批精确的数值。太阳高度角移动的正弦曲线在这个时代是无法算得的——她们两个文科生能力也有限。但是她们能通过日日对日影进行打点的办法,越过这个正弦曲线,直接测出每一日的太阳直射点。有了这个办法,在秋分日前后,通书什就可以随宜出动了。 ——第一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第二节 更新出动方法 在针对什士们做的测量训练结束以后,什士们各自散去回营,天依将齐渊叫住,同阿绫一块留在从骠侯的面前。 齐渊正对接下来还有什么事奇怪的时候,天依走到赵破奴和各位军尉的身前,向他说出了自己关于在营中测量长安地区每日的太阳高度角的提议。赵破奴先前在大农令的府上已经接触过二人关于太阳直射点的说法,故他听到天依说出纬度计算公式的时候,并没有花很长时间来适应和接受。 “这个说法有个前提,就是你们已经知道长安的‘纬度’了。”赵破奴说,“当然,就算不知道,过个十六天也会知道。” “长安的纬度大概是北纬三十四度,离北极有五十六度。”天依直接将西安的纬度照搬过来——毕竟未央宫就在现代西安城区的西北方向,“这点我在海国受业的时候记得比较清楚。它的小数还不多,就比整三十四度多一点。” “那这还好办了。”赵破奴向她点头,“那今天我们算出这个角度是二十九度,今天直射角肯定就在北五度。这就是个简单的算式,老夫都会了。” “只要我们每日都在苑里测量长安的太阳高度角,只要从秋分测算到冬至,就可以用一季来推四季,得出距离分至日多少天,太阳直射在哪度了。这样只要在任意一天测量某地的太阳高度角,我们出一张表,测量人照那张表来加减,就可以将此地的纬度得出来,便无需二分二至日。” “这个很好。”赵破奴非常同意她的这个办法,“前时在大农令府上,你们说只能在二分二至日出动测量,你应该早点想到这个主意,向他们说,这样就省得老夫再同他们通信了。那么从明天开始,军幕最好就有一组人,开始每日做这个事。” 说到这里,几人都将视线投向齐渊。齐渊这才明白,他被什副留在幕下,原来是为了做这件事。 “此表是要通行万古的,只要没有一个新的测算的办法来修正它,它就会一直存在。”天依对齐伍正说,“你这几天带几个营中的匠人和军官,教他们熟练地计算、读数,这样你过几天随什出去调查,他们也可以一日一日地将这副表填完。” “什副还是让我做先生。” “是。”天依向他确认,“你以后早晚有一天是要做很久的先生的。今年是给你许多机会,让你慢慢对这件事熟稔。这话我也反复地说过数遍了。” “是什副用心栽培。”齐渊向她行礼。 “那么,有了洛什副的此种办法,我们就可以随便选一个时地出发调查?”乐正绫询问道。 “对。”从骠侯说,“显然,这样就把测量的人的时间给它放出来了。” “话说回来。君侯,今日用的是水漏,汉地还有其他的计时器否?” 听了乐正绫的这个问题,赵破奴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胡须浓密的下巴,随后,他对这两位公乘夫人介绍道: “这个计时器是军中用的,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你们虽然跟着骠骑将军,但是你们没有见到。骠骑将军的帐幕里面就带着这种刻漏。宫中也用刻漏。汉地基本上都是用刻漏为主。军中和宫中的有所不同,宫里用的是大型的、不动的水漏,深藏在奥室当中,就连老夫也见不上几面,徒是听说。听说那个水漏是计时精确的,前一天正午,滴到后一天正午,那个刻度刚好在正午。出征的军中无有那种良好的条件,营盘多要转移,所以一般我们携带小型的刻漏。这种漏是利于携带的,长安中造得也不少。估计你们如果要任何时机便宜出行的话,也是带这种漏。” “此种刻漏精确否?”乐正绫复问。 “并不很精确。你们要的是刚好到第二日正午,但是这种漏总是有一些差谬。譬如第一天午时开始计,到第二天午时,就慢一些。” “你们出征的时候,天天看那漏,一般能看出它慢得均匀么?” “慢得均匀。第一天好像是差小半刻,第二天是差半刻,到第四日就差一刻了。” 听到这个消息,乐正绫颇为兴奋。 “均匀的误差就是没有误差。它是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的。”乐正绫向赵破奴说,“就跟洛什副刚才提出的太阳高度角修正一样,这些都是有规律的物事,既然它有规律,就可以找到它的规律,然后给修正值。到时候测量的时候补正,得出的数还是差得小的。” “这么说,长安的刻漏你们可以用起来,不需要携带大漏?”赵破奴问她们。 “可以,完全可以。这样出行也就不需要携带更多东西,一辆车就可以带走。”乐正绫说,“不过这种刻漏是以日为单位的,不知道有没有以时为单位的更小的水漏?” “有。那个小刻,一刻的刻度更大,一般一刻分为五分,还可以往细刻。不过那个能计的时间有限。” “我们可以把五分再分成三份,一刻给它分成十五份。这样用大漏看长安时在午时,就同时用小漏开始计时。这样就能得出正午的确切时间了,不再模糊于一刻。”乐正绫拍起手来。 “那就把那个小漏也带上,回去我令匠人改刻它。对了,我看了你们今天的训练,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赵破奴正色道,“我看你们这个量角盘,它最细的刻度就到一度左右……” “对,它这个问题也很重要。”天依答曰,“今天我们只是让什士们初练习一下,让他们体会一下太阳高度角的概念,所以只用了齐伍正的量角器。就目前这个直径尺把的量角器,能够量的不多。关中地区南北最多是两百多里,最南端到最北端才不到一度的差。到时候如果在关中做测量的话,就遇到这个问题,就是按这个量角器的刻度看,纬度可能都是三十四度。我们没有聪明的办法,只能托您制一个径一丈的大量角盘,这样一个刻度也就是八寸,我们就可以将刻度再细化到十分之一度。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办法了。” “一丈的量角盘,恐怕上去是个问题……”齐渊听着她的话,有些困扰。 “所以不能用它直接测太阳高度角了,而是在地面上摆半个这样尺寸的量角盘,用那个盘去看直角三角形的另一个角。它与太阳高度角相加得九十度,我们测出来这个角,用九十度去减它,就能得太阳高度角了。” “嗯。不过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圆盘,不过既然洛先生提出了它,我回去就让木匠监造。你们过两天可以再同什士们来一趟,我们试试用它来测。” “这样我们就可以得知本地确切的纬度。”天依说,“在纬度上面,量角器的精度能到十分之一度,其实已经非常精确。这个十分之一度大概是近三十里,我们能够依托它打出汉地每一个县邑的位置,而不会囫囵作一团,前提是地面确实完全水平。” “到时候就要看大家如何测量,和匠人配合各显神通了。”乐正绫看了看齐渊。他对未来的这项精确计算的事业感到非常棘手。 “对了,齐伍正,你将这个法子回头告诉什士们去。今天我们是不追求精度,只是让大家体验一下。未来直接在地面上摆半圆的量角器,更加方便一些。” “既然这个测量的法子大定了,那你们现在跟老夫去帐里一趟,我们确定一下关中的预调查的地方。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大农令处得了允许,你们过几天就可以出发了。” “唯。”天依和乐正绫向他行揖。 “那仆……”齐渊问道。 “你可以先回了。”赵破奴说,“记得将刚才在我们身边听得的,尤其是洛什副说的,告诉弟兄们,让他们做做预备。” 齐渊遂告别了数人,返回营中去。而依绫二人则是跟随赵司马走回,准备去商量待测量的地方。基本上就通书什的人数,以及朝廷设置的机构、测绘法的精度来说,她们在关中一般要调查接近或者超过二十处地方。 在自己素来所居的帐中,从骠侯从架子上拿下一卷革纸所制的地图,将其展开在她们眼前。 “这幅图我一直没有让你们看,现在能让你们看,但是你们不能将它流传出去。虽然老夫知道,对于你们来说,你们对关中各处地点之间位置的印象要比这张地图还来的精确一些。” “这属于军事机密了。”乐正绫点头,表示理解,“未来我们到各地去获得当地的经度和纬度,估计这些数值也会属于秘密,是要交回朝廷,不向公众宣布的。” “没错,你们是一点就通,这话无需我进一步解释。”赵破奴指着地图上的郡县都邑,开始向她们介绍比较重要的几个城镇。 首先从骠侯向她们指点的是长安和长安周遭的几个陵邑。这些陵邑作为这个时期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群之一,聚集了近百万来自关内和山东的贵胄、豪民,以及依附于他们的财富而就食的大部分平民。 关中平原的中心,渭河两岸,长安和长陵、高陵、安陵、阳陵、霸陵等地需要六组人前往调查。而再往附近延展一些,在东边有蓝田、新丰、栎阳,一直到郑县、华阴、临晋、夏阳;而在北边有郑国渠址北的云阳、频阳等靠近黄土高原的县;南边是秦岭,西边则大部分是上林苑的控地,人口城邑并不多,仅上林苑西有武功、鄠县、陈仓等城邑。基本上所有的欲调查的地方加起来,有二十多处。 “我们还是可以将什士们分为四组。”乐正绫向赵破奴说,“这关中地区所有的城邑,大致可以分为四区。一区是长安蓝田霸陵等渭河以南的城市,一区是渭阳的几个陵邑直到云阳一带,一区是霸陵高陵以东至于黄河,一区是上林苑直到陈仓。这样这四区也就可以交给不同的什士去处理。仆想的是,当齐伍正这两天教会幕中的人每日量太阳高度之后,出发的条件就成熟了。让甲伍调查靠东的两区,乙伍调查靠西的两区。齐伍正已从洛什副那儿受了基本的测量知识,可以担这个任务。我们就带着乙伍去远一些的地方,譬如陈仓一带,尤其是关山草原那边。” “你们也可以分为两组嘛。”赵破奴向她们说。 “还是分成四组,这样每组的人不少也不多,都能派上用场,于效率来说也最高。”乐正绫答道,“顺带,仆等还有一件私心——就是想去看一看半年未见的陈仓西北草原的情况。现在那边秋后草长,应该正是丰收的时候。” “哦,你们还有这个想法。”听了她的这个请求,赵破奴笑起来,“对,你们一月份是在那边待了一个月的。没想到你还有点想念那儿。” “毕竟是毋奴韦她们所出的地方。仆也想看看,现在那边鲜弥部的境地是如何的。” 天依听着乐正绫说着这些话,自己的思绪回到了今年的一月份。当时她们是在鲜弥部狐假虎威地向苏卜部的都匈说了一番话,说今后还要来调查鲜弥部的情况,让他们尽苏卜部作为大族的义务,保护好这个小族的安全。当时她们并没有回到这里的打算,这些话徒是言语恐吓而已。不过就现在来看,倘若她们又能逮到一次机会,重返鲜弥部,并在那里继续简短地调查几天的话,草原上的人们便会真心地相信汉地的人重视这几十塞语的有多少?” “俘虏多是说匈奴言语的,没见着说塞语的。或许在大战之前他们就已经逃命了。” “所以说塞语对汉人来说过于遥远。现在仆等所知道的,兼通汉言、匈奴语、塞语的,只有毋奴韦和苏解两姐妹。毋奴韦要照顾她的儿子,我们带苏解出发。到时候她可以让我们在草原上畅行无阻。” “好。”赵破奴爽利地同意了她带人的计划。随后,三人又就过几日出发调查的细节,哪个小组何日调查哪个城邑,讨论了半个下午。一直到太阳颇为西斜,在从骠侯的帐中开的这个讲大事的小会才结束。赵破奴将此次谈话的重点写在信上,让传信的兵士报往长安,而二人则带着几页备忘录回到在家奴营的住所。 齐渊已经回营去同他的火伴们言事,楼昫也待在营中,今日暂时不去教家奴们识字。腾出空来的依绫两人便同张嫂们一块休息。 “我们到时候能带苏解出去的话,我就把我的正服套给她穿。”天依向身旁的恋人说,“历史上素来有个成语,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她穿上一身丝,草原上的人见了这名半年前被带到长安的鲜弥部女奴如今似乎飞黄腾达的样子,我们再宣称她是译官,鲜弥部的人便会被青眼有加。这样那片草原上的塞人也能得到保护一些。” “嗯。”乐正绫对她刚才在帐中的提议颇为赞成。她们半年前在做调查的时候,想尽解数提高这个塞人部落在草原上的地位,最后在走之前,她才想出一个办法,向人们宣布她们会第二次来鲜弥部做调查,并且将几位鲜弥部的女奴赎身带走。今天将这个办法圆上的机会无意之中降临到了她们的身旁,借着关中地区第一次精确测绘的东风,她们找着了重返草原的机会。只要她们将带走的女塞人金玉鲜服地装点起来,作为一个贵客被苏卜部的长老接待,像閼稹部向鲜弥部抢夺贡品、偷掘沟渠这种事便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到那时候,不用拜托小族竞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苏卜部权衡督促,他们自己也会自动停止对鲜弥部的敌对行为。毕竟在长安中有人的部族,到当前为止也没有第二家。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位,当牧人和长老们见了这个显赫优荣的女塞人,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大人会在什么时候再次回到这里,体察她的亲族的情况。 ——第二节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