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作品相关 一些在开篇前的话 告读者诸君: 《嗟来的食》是一部以2004年起始的现实题材撰写的小说,因此场景内容以及人物描述上,会使广大95后乃至00后的年轻读者们感到陌生又新奇,毕竟距离2019年有相隔15年之久,比妨2005-2006年在学校盛行一时的服装发型、言行举止,在此时看来,无异于是一种非主流,但从当时新兴的网络空间来看,是属于最潮流最时尚的亚文化青年的狂欢符号之一。 但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这些符号,又逐渐地老化过时,有的被取代,有的被重塑,有的被淘汰,其中为人所乐道的多是扬名一时、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资本大鳄——他们踏着改革的浪潮,乘着开放的顺风,在计划体制向市场转轨期间,在合法与非法的灰色边缘疯狂来回,快人一步甚至几步积累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但可惜时也命也,成就他们的也是埋葬他们的,他们最终一个个倒在了粗放式超越式爆发式的财富追求,在不切实际中,以某种方式迅速坠入凡尘。 在40年间,能够活下来、活出精彩的这般人物,掰起指头一一数来,已经为数不多。他们是参与历史的人,也是创造历史的人,更是推动历史的人,他们或许每人都在另一平行空间为其他人所替代,但回顾今朝的历史长流,他们的存在无可替代,每一个神话每一个噩梦,都流传在人口,传播在书海,记录在视频。 本书以背景浅薄如草芥的小人物开篇,借时代变幻莫测的风云,力图刻画出04年以来市井人们的社会心理,力求叙述自04年以来国、家社会的重大事件,希望能正确、客观以正能量为目标向读者阐述这个厌恶者唾弃是“虚假繁荣”的时代,这个向荣者赞美是“由富到强”的时代。 当然,叙述之前,有一些必要的话需要先行向广大读者禀明: 从千禧年到零四年乃至后来,年均gdp增长率达8%左右,就业岗位、就业人数、物价水平、社会零售品消费总额、进出口贸易额、外汇储备等等,在这些年都有着近乎匪夷所思却暗含辛酸屈辱的发展,但最终,社会财富的蛋糕越做越大,社会生活的水平越来越高,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具有一个六分之一庞大的消费市场,我们将具有世界上最大的中产阶级数量,我们将具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工业产业体系…… 十多年间,这么一个曾经半封建半殖民的国、家,遭受外辱内乱的国、家,咬牙切齿,摸爬滚打,一不靠偷,二不靠抢,靠着勤劳的双手,靠着拼命的韧劲,以几千万件衬衫换一架波音飞机的不等价剪刀差,像个农民,在老爷们的国际贸易秩序下,一点一滴地积累起自家的家当,从腰杆子硬,到衣服上新,这样的焕然一新,付出的是几代人的心血,里面的故事多不胜数,也正是该书的丰富养料。 同时,这段时间,有无数的企业是其间发迹发展。盛大、四大门户(搜狐、新浪、网易、腾讯)、bat等网络公司,度过了99年的网络泡沫开始焕发新一轮的生机;联想、tcl、海尔等传统老牌的企业雄心勃发,扛起民族企业品牌的大旗,浩浩荡荡地闯入世界舞台;万科、碧桂园等房地产企业正在度过一年难熬的资金凛冬,它们都在避顺驰的后尘…… 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就像历史是过去的新闻,新闻是将来的历史,新闻记下了它们的一笔笔,随之浸入历史这口洗砚池。 再者,笔者想通过主角,向广大的读者老爷们倾诉表达一些个人的看法见解,抛砖引玉,叙述一些事件,解释一些现象。 因为,网络上一直纷争不断的议题,其实在04年乃至更早前已经埋下,只是渐渐地生根发芽,长出了花。追根溯源,会稍微更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你所抱怨你所不满的东西?它的背景,它的根源,会是什么? 其次,笔者写这本书,是想为己为像如我一般青春茫然的大众读者,呐喊之余沉下心思考—— 为什么我们不是享受的一代,而是奋斗的一代? 为什么我们不是潇洒的一代,而是苟且的一代? 这些都留在书里吧,在此,我只想告读者:不要怨这个时代,这不是一个坏时代,也不是一个好时代。 事实上,恰恰是这些年间改革开放一天一个新气象,仿佛昨天还是平房,今朝已是洋楼,不到未来多久就又变成别墅,这使生存生活在此年间的你我感觉到难以适应的变化,如同才用上功能性手机,似乎眨眼间,我们就进入了智能手机,明明3g的时代才经历了不到10年,4g都已经使用了几年,而5g已即将来临。 这种不适应,使人们尚来不及回顾过去,就得被动地接受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展望未来。而能够适应的,恰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终将会成为所敬佩所羡慕的那些阶层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就如同—— 大家都是马拉松运动员,跑在一条不断变长变宽的跑道上,跑步的速度没有跟上其他选手的步伐,没有跟上跑道变长的速度,自然而然落于后方,看不见尽头,瞧不见希望,以致于越跑越没劲,越没劲越落后,最终的结果是自落于时代,却满腹牢骚地怪时代。 而奔跑速度等于或大于跑道的,不断地向前跑的,则自然而然脱颖而出。 本书的主角,他的成长轨迹,可能要快一些,因为不仅仅他所处的时代快,也是当今时代快阅读的要求,不得不让笔者尽快地完成主角的积累期,但也请各位读者做好准备,这个“快”,是有度的,不会是跃变式。 (3)更新时间以及更新篇幅 希望能请大家谅解,笔者工作之余开书,追求质量,极可能慢工出细活。 但至少,1天1更,1更的字数会在3千-4千,4千的话多是两章。 如有什么指摘地方,还请不吝赐教。能改之处,笔者当尽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今日只有一更 依朋友邀请,到秀丽的山水摘杨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感谢帖 迟来的感谢。 小门小户小说,非常感谢茫茫书海您能看,还喜欢。 感谢66666pp、绝对十八度的打赏,感谢你们的支持! 另,今天的更新可能在下午,望见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感谢打赏帖2 小门小户小说,非常感谢茫茫书海您能看,还喜欢。 感谢66666pp、书友160503174545992、躁人辞多的打赏,感谢你们的支持! 另,今天的更新可能在下午,望见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一章 离三娶亲(上)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秦川绵延三百里,黄土坡上华阴腔。位于陕西、坐落山沟的李家村,是个靠山吃山、靠天吃水的穷山恶水之地。 每逢田里休憩,上一辈倒腾这片土地的李姓老庄农们,会为这一代的庄稼汉子唱他们耳熟能详的老腔。 像离三这样蹲在地里,吸溜着油泼面,啃着蒜头的不在少数,但块头如此大、腰身如此粗、臂腿如此壮,更堪虎背熊腰的魁梧硬汉,唯独离三一人。 身份证上的18岁,与他早已在风沙与黄土下打磨的面容不成搭配,摆脱了稚嫩与青涩,也与阴柔和白净不着边际。五官有棱有角,坚毅阳刚的脸庞因两道青黛卧蚕眉又添几丝威武厚重。 吸溜吸溜,双唇四周沾满辣子的嘴收不住地咀嚼着腰带般粗宽的面,个头达183的离三腰板挺直,看着面前的老人轻撮月琴,耳闻拨弦泛音,婉约如马儿低鸣,欲唤群马应和撒奔。 忽地,一声“军校”开场,在众喊叫附和,又一声高昂的“抬刀伺候”紧接,在众帮腔齐呼。尔后,那月琴弹、那梆子敲、那板子打、那二胡拉、那锣鼓敲、那板凳砸,在主唱词、众和声下演奏一出慷慨激昂的《将令一声震山川》。 老人那高亢又苍劲的老腔,其声壮烈,其音明亮,其气磅礴,其性阳刚,道尽军营里银盔铁甲、刀剑枪戟,伴随二胡奏出惟妙惟肖的万马嘶鸣,伴随竹板打出浩浩荡荡的万马奔腾,令听者自觉战场烟尘起,又深陷金戈铁马中。再待板凳出场,引领众人长吟“哎嗨”,洒脱无拘,御马驰骋百万军中,豪杰气不由喷涌而出。 “李三,李三,李婶叫你回村!” 离三他不姓李,不会因生在李家村就姓李,纵然他已故的前村高官外公跟李婶掐架,也掰扯不过执拗的娘。但总归老天自有安排,李家村的陕西口音怪,村里人偶尔会把离三唤成“李三”。于是乎,经久习惯,离三竟“被”认祖归宗,跟李家村同一脉了。 “诶!”离三答应着放下大碗,挺直地站在正午当空的太阳底下,自他的影子延伸过去,有一个同龄同村的青年正往这边跑,他后头还跟着一群鹦鹉学舌的同村孩子。 “李珲,额娘叫额啥事?” “好事,好事,绝对的大好事!贼他妈,你狗、日的撞大运嘞!”比离三矮半个头、瘦一圈的李珲兴奋得出口成脏,却神神秘秘,又不跟离三直说真相,只是抓住离三满是茧子的粗手,催道:“别问什么事,总之跟额回去就知道,绝对的又惊又喜。” 话音一落,李珲还给那群围着离三、欲言又止的孩子一人一记脑瓜巴子,骂咧道:“闭嘴,都不许说,都不许说,说出来还怎么看他的热闹!” “哎呦!”不明所以的离三赏了李珲后脑勺一巴掌,把他拍得耷拉着脑袋,噤声不语。 “李二丫头,你说,额有啥好事?” 梳着羊角辫的李二丫头还没说话,一旁憋不住的李胖墩跳起来,扯嗓子大喊,“李三,你要娶媳妇啦!” “啥!” 离三听得嗓子眼猛向上跳,刚要回落,就听到一窝小屁孩左一句“额娘说李婶凑钱给你弄到一个媳妇,”右一句“那新娘子姐姐可漂亮了”,叽叽喳喳,人多嘴杂,直把他的嗓子眼又提回去。 “球,额娘真给额娶了个媳妇?”离三瞪着李珲,显然要从他那里寻求准信。 李珲看事情瞒不住了,所幸也招了,重重拍了下李三的后背,勾住离三的肩,伸出拇指指向离三,向他身面前那些光棍汉子炫耀说:“李婶今儿花了6000块的彩礼淘到个如花似玉的白菜媳妇,等挑到好时候,就跟我兄弟上炕喽!” 一个同村耕地的汉子被惊得双眼瞪大,惊呼:“啥子,6000块!亲娘嘞,老李头家的也才2000块。” 在他旁边的汉子啐了一口,说:“瓜皮,没听李二丫头说她什么貌美如什么的,2000块的‘老母猪’哪赛得过6000块的‘貂蝉’!” “啥,真地啊!”离三一把拍掉李珲勾肩搭背的手,在同村羡慕嫉妒中张腿往村里跑,连放在田里的碗也忘记拿走。 “闷怂,等等我!”李珲也忙跟上去,一边跑一边抱怨,“一个月的坐吃等死都耗在今天这一跑上了。” 紧随其后的这群孩童,竟还有力气地朝田垄两侧嚷嚷,“李三要娶媳妇喽,李三要娶漂亮媳妇喽!” …………………… 李家村有上百户人家,离三家的两孔窑洞紧挨着村长家,是村里为数不多有瓦的窑洞。 离三踩着台阶蹬蹬向上,发现村里乡亲早就扎堆在自家窑洞门前那宽阔的平地上。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带个小马扎坐着,一群人探头探脑,把与外公相交莫逆的老村长、与离三相依为命的李婶以及另外两个面生的外来人团团围住。 “新郎官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认识离三的长辈一吆喝,院前这帮乡亲好似默契地回头一探,有带着欣慰、有带着忌妒、有带着艳羡,种种目光,将离三上下扫了个遍,似乎要肯定真是离三才愿让开道,以免被冒名:“三儿,先别急着,等人散了,咱们在唠。” 两人相互斜了眼,外来人便大步流星地从人群让开的一条小道穿了出去。 老村长拿拐杖敲了敲地,把回头看的大伙拉了回来,接着说:“好啦,乡亲们,热闹都看过了,天也过晌午哩,那么就散了吧。等哪天妙语家跟额合计出黄道吉日,绝不会抠搜,请帖都发,喜宴摆满,到那时你们再聚。” “散吧,大伙都散了,散了吧!”老村长家大女儿李燕搀着年迈的老爹坐回板凳,跟李婶一道应付乡里乡亲、姑婶叔伯的祝贺、调侃等,连连称会选个一个黄道吉日,摆流水席办婚宴。 半晌,离三家院前才清净下来,只剩下隔壁的老村长一家还呆着。老村长还是村长,德高望重,而他家里的大女儿是村高官,按古代封建宗族里头,一个是三老,一个是里正,而且他们一个与离三的外公熟络,一个与李婶亲密,又都是离三的干亲,因此特意留下跟李婶商量离三的婚事。 “妈,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怎么给我安上门婚事,”离三一改之前的关中腔,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枉读过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况且我们家还欠外债,哪来的六千啊?” “燕儿,把妙语丫头扶回屋里躺会,额给三儿说。”李婶刚要言语,老村长摆了摆手打断,吩咐自家闺女搀着病弱的李婶进窑里。离三也不敢轻慢老村长,恭顺地把住他干瘦的胳膊,也扶进屋里头。 “三儿,你这次讨媳妇,是干爷的主意,钱也是干爷的棺材本,”一边走,老村长一边解释说。“你先别急着说,让额说完。这钱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压着给额办丧,吃顿丧酒,不如拿来给额讨喜,混杯喜酒。你呀,也别有担子,干爷不是借钱,是出钱给额干孙子办的,是吧,燕儿!” “唉,大说的是。”李燕回头答应,“前些日子,额跟额大商量留你一笔结婚的钱,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干儿,你可有福了,那闺女额见过,俊俏得紧,而且腚大屁股圆,准能生出个儿来。是吧,大妹子!” 李婶坐在炕上,久病缠身的她有些虚弱,面色苍白,冷汗附额,强撑笑容地搭话:“是啊,那个女孩子很漂亮,也怪可怜的。刚好……” 离三怀疑道:“是聘滴,还是——“ “当然是聘滴,你这娃想哪去了!“李燕抬高了嗓门。 离三扫了眼缄默的老村长,以及垂头的李婶,眉头紧皱,低沉地说:“干妈,额们村穷乡僻壤的,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当婆娘,到这里活受罪的!“ ”何况,额今年才18,还没到法定年龄,怎么能说娶就娶呢。再说,我妈还拖着病,我得攒钱陪我妈到大城市治病,现在讨个媳妇,不是多张嘴吗!“ “三儿,是妈,是妈拖累了你啊!”李婶一听,酸苦水就倒出来,眼眶不住一红,眼角落下两行断线的泪珠,抽噎嘶哑道:“要不是我这病,你就有钱上得了燕大,也不至于埋没这种田……” 离三急得刚喊个“妈”,李燕就赏了离三一记爆栗,使了个眼色让他闭上嘴,拍着李婶的手安慰道:“养儿就得养老,这是人的命。别哭了,大妹子,再说帮干儿讨媳妇,不就是想给你冲个喜嘛!” 老村长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喃喃道:“对,冲喜,冲喜。” “冲喜?为啥要给妈冲喜啊!” 离三脑子转地极快,乍眼就醒悟些什么,猛地从地上站起,八尺的身高将射入窗内的阳光几近遮住,而这般在古代战场起码是虎将级别的人物,竟急得两眼通红,激动道:“干妈,这又是唱哪出,不是前些时候,医生诊断还说妈的病有好转吗!” “燕姐,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李婶左右看了老村长跟李燕几眼,苦笑道,“能不能麻烦大跟燕姐先回去,让我们娘俩单独说会话。” “这……” 李燕颇有疑虑,抬头迎见自家的老爹点了点头示意,便代老村长应下来:“那你跟干儿单独聊,额跟额大先回去瞅瞅。记得有什么事都照应一声,额就在那屋,出来方便。” “三儿,去送送你干爷跟干妈。”李婶本打算起身相送,却被李燕强按下来,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接过离三搀的老村长,三人一前一后踏出门。 等把门带上关紧,老村长才让一旁忍不住落泪的李燕扶回自个窑洞,边走边低声自言:“老伙计,你给你孙儿取名叫离三,说什么‘黄离,元吉,遇黄积吉’,可额怎么觉着三儿一天都没有过过好日子。” 说着,抬头望半空火辣的红日,呢喃自语:“文武双全的苗子就这么荒在这里,这样的苦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章 离三娶亲(下) “妈,你身体不好,快坐着。” 离三搀扶李婶坐在坑上,又忙打开窗,透透屋内的浊气。 经风一吹,顷刻间,连带沉闷的气氛也缓解了几分。 离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认真地斟酌了会儿,坚毅道:“妈,我们把亲事退了,拿回彩礼钱吧。六千,我能再带你去趟省城的医院,兴许病就治好了。” 李婶苦笑着,眼眶里顿生一层雨雾。她翕动着鼻翼,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游目了一圈家徒四壁的窑洞,所过处,只见到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一座四脚的衣柜、两箱被褥。 原本,门口应该斜倚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只是两年前折价卖给了县城修车摊。炕对面,记忆中布置的是一台缝纫机,此刻,耳畔边,她依稀能听见踩踏板的叮叮声。 穷病,有时候不因穷,是因为生了病,硬生生给拖穷。即便对一个小康的家庭,治病或许足以使它一贫如洗。而本就一贫如洗的人家。非但与病斗,更是与穷斗,与活斗。 离三,就在这样的贫穷下苟且,就像县城图书馆第三排第四个架子倒数第五本——《活着》里的徐福贵,他渺小如石子,但有石头的坚强,而没有铁石的心肠,他倔强地支撑着李婶早已风中残烛的健康,把自己当牛做马,给别人当牛做马,为的是救母。 “算了,三儿。”李婶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使它肆意横流。 “怎么能算了,妈!” 如关云长般的卧蚕眉一横,离三执意不肯,劝道:“您放心,您的病,我上次听医生说到省城就有的治。我想过了,这半年我再试试,实在是打工挣不够钱,那就把窑洞卖了,然后送您住院。我呢,一边到城里打工,一边照顾你。” “不,三儿,千万别,妈不能再拖累你了。妈不能为了给自己续着命就祸害了你的命。” 李婶慌了神,她抓住离三的手臂,似枯柴般的手死死地抓着,摇晃脑袋说:“你的命得好好活着,妈的命已经到了。跟你爷算的一模一样——所托非人,所托非人。” 离三咬牙切齿,他十分清楚李婶提的是谁——是那个给他一半生命的人,是老村长口里精细的知青,是外公在世时日夜叫骂的混球,是趁着回乡风舍下李婶回城享福的陈世美。 “妈,不要提他!”离三一把勾住李婶的肩膀,坐在她旁边。“还是先谈你。你不能不看病,妈,你也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没有拖累我,反而是我拖累你,不是我,你不可能过得这么苦的,妈!” 李婶伤了神,上下嘴唇打颤,“三儿,妈这病,妈这病……” “你的病肯定能治,也一定有法子治。”离三斩钉截铁道,“妈,听我的,把姑娘送回去,要回彩礼钱,我带你到省城看病。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哪怕打一辈子的光棍也值了!” 咣当,突然间,隔壁离三住的窑洞传来了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李婶一拍离三的大腿,急道:“你那屋子的女孩醒了,快,我们去看看。” 见李婶下地,离三忙不迭搀扶住虚弱的她,顺着她的意走出屋外,径直走到门前。 “妈,咋用锁把人家锁在我房里!”离三瞧见门前栓着粗大的铁链,一寻思肯定是两人生拉硬拽,女方也不情不愿,那便好,三言两语这桩婚事没准能黄了。 李婶默然不答,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上面有三根,她不熟悉地一根一根试过。 咔,锁一打开,李婶随即推门而入。 “呜呜!” 土炕上,没有好端端坐着的姑娘,只有一个嘴里塞了布、双手双脚铐上锁链的少女,正面趴着。叮叮,她两腿乱蹬。奋力地翻动身子,绑在脚上的镣铐随之发出清脆的声音,脚踝处风干的血迹格外得扎眼。 “呜呜!” 看到进门的人影,少女扬起头,赤红着脸发出声,脖颈处绽出肉眼可见的青筋,显得激动无比。 “妈,你这是?” 离三直直地与蓬头垢面的少女对视了眼,他心里大惊,转头看着李婶,疑问道:“这就是干妈说的‘聘娶’?这是哪门子的聘娶,不行,我要去问问干爷干妈!” “三儿,不要急,你不了解来龙去脉,整件事,其实是妈的主意。”李婶见愤然的离三转身想找李燕问个明白,赶紧拉住他。 “什么!您的主意?”离三脚下一顿,像是第一次认识李婶似的重新审视了一番。 “先不管这些,把姑娘嘴里的布取下来再说。”李婶说完,上前想取出封堵少女的布。 “慢着。” 离三忽而一伸手制止,这一举动,瞬间让少女心生绝望,眼神里充满了狠厉和愤恨,她滚动着身体,挪动墙边,一心求死,居然想贞烈地用脑袋撞墙。 离三眼疾手快,大手强按住少女的头,用力把她压在土炕上,即便再怎么抵抗,少女依然无法动弹。俄顷,她像是一头耗尽了力量的鱼儿,深深地呼吸着气,两只美丽勾人的眼眸闪烁渗人仇怨的光,斜向上盯着面不改色的离三。 李婶见状,催促道:“三儿,你这是干什么,快给她把布取出来。” “妈,我有几句话,得事先跟她坦明了。” 离三注意到少女的脸颊淤青浮肿,像是刚给人扇过巴掌,不免产生同情,语气弱了几分:“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拿下布以后不要大喊大叫乱嚷嚷,没有用的,都是乡里乡亲,没有人会过来的。所以,省点力气吧,和和气气地谈话,不要胡乱吵吵,也不要胡乱咬人。听明白吗!” 话音落,离三能感觉到手按住的少女,颤抖得厉害,她原本恶狠狠充斥敌对的眼睛,此刻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要觉着行的话,你就眨眨眼。” 少女眨动着睫毛,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通红的眼里流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直把李婶看得心疼,推了离三一把,凑上前,一面拿出少女口里的布,一面连连宽慰道:“孩子,别哭啊,婶不是坏人。” 刚取下布条,干涩的喉咙引得少女干咳不止,她咳嗽了几声,急不可耐地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是他们的妹妹,他们说谎,其实他们是……” “我已经看出来。”离三叹了口气,想来六千块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既然你知道,那就把我放了吧,如果你们不是坏人的话。”少女左看看李婶,右看看离三,焦虑道。 “孩子,不要担心,我们会放你走的。”李婶拿出钥匙,匆匆地给少女打开手铐。 手铐一经解开,少女顿时对眼前这个穿打补丁的旧衣衫的李婶降下几分防备戒心,瞧她黝黑枯瘦的脸都看出和蔼可亲,使得连天来提心吊胆的她不禁感到久别的人情温暖,一时间冰雪消融,整个人感动得泪流满面,蠕动着喉咙连连道:“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曼。” “是哪里人啊?怎么这么不小心,给他们这帮天杀的掳到这里来?” 咔的一声,沈清曼感觉双脚不像之前那样笨重,同时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她,此时无比激动,涕泗横流,像一个委屈急着找怀抱的小孩,立刻扑进李婶的怀里,双手搂住李婶的脖子,哭诉她一路上的遭遇:“阿姨,我是沪市人,一个月前……” 离三倾听着,从她话里得知,她是孤身一人到川省旅游,不曾想跋山涉水,到深山老林探险时,没注意到已经给一个流氓团伙盯上,秘密跟踪尾随了两三天,终于在一家宾馆里给冒充服务员的那个戴墨镜的,用乙醚浸湿的手帕捂住口鼻,迷晕了绑走了。 一路上,不甘心的她,趁着机会逃跑了三四回,但每次都在半道上不幸被他们开车截了回来,末了带回洞里便是毒打一顿,再锁进狗笼里,饿上三天。 “可怜的孩子。”李婶轻拍着沈清曼的背,发觉她脸上泥泞不堪,一把鼻涕一把泪。“三儿,去打盆水来,我给她擦把脸。” 离三点点头,按照李婶的吩咐,端起梳妆镜前的脸盆,走了出去。 沈清曼抽泣了一会儿,哽咽道:“阿姨,我现在只想回家。你们,你们能帮我回家吗?” 李婶点点头,给了沈清曼莫大的希望。然而,打完水回来的离三,跨过门槛,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可能放你走。” “为什么,阿姨都答应放我走了,你又凭什么!” “凭是我干爷出的棺材本给我娶的你!” 离三其实一开始便反对这桩婚姻,现在明白真相,更是打心眼里排斥,不过,不满归不满,同情归同情,但他总不能为了良善什么都搭进去,他迫切地需要回报,最好能让她带李婶到沪市看病,沪市那边的医院,据说是全国有名的,一定能治好李婶的病。 沈清曼如遭雷击,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地神情,忽地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慌了神看向李婶,焦急道:“阿姨,我相信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是不会为难我的,你们会帮我的,会放我走的,对不对?” “孩子,你不要急,三儿说的是胡话!” “我是认真的,妈,她是我媳妇,她是花六千块买来的媳妇。” “三儿,你说什么呢!”李婶回过头,怒瞪了眼离三。 沈清曼似乎听出了话外音,但也从李婶的脸上体会到她是真心实意心疼自己,心头涌现出喜悦希望,觉得自己有一线转机,或许不会像登在报上的那些妇女一样,过着“生殖工具”般猪狗的悲惨命运,她不希望自己成了88年那个研究生,因而恳求道:“阿姨,您就帮帮我吧,送我回家。您放心,您对我的恩情,我绝对不会忘,我发誓回去以后一定会回来加倍报答的,您赎我的钱我会十倍百倍地还你。” “孩子,你不用报答,本来救下你就没打算图你啥,那个‘结婚’其实是做给外人看的。” 李婶莞尔一笑,轻拍沈清曼的手背。 “刚才之所以要拿我家三儿结婚的名头,就是因为我们家太穷,还欠了外债,所以得有个好由头才能从别人家凑到钱,把你救下。” “真的吗,阿姨?”沈清曼喜出望外,热泪盈眶,她哆嗦着嘴巴,激动地语无伦次,“阿姨,你真是好人,你放心,我沈家人信守承诺,一回到沪市,我马上回来报恩,不管是帮你家解决困难,还是投资带村子脱贫,都可以……” “孩子,什么都不用。我只是做一件应该的善事。”李婶丝毫不心动,她婉拒道。 “妈!”离三大喝了声,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善良的李婶不求回报,可他不愿意白白错失一个机会,一个救治李婶的机会。 李婶不顾离三有什么想法,坦荡地跟沈清曼接着说:“但是孩子,现在你还不能离开村子。” “您不是说让我回去吗?”沈清曼一听,身体一僵,惊愕道。 “孩子,你不要误会,听婶跟你说。” 李婶瞧见,会心一笑,解释道:“是这样子,赎你这钱是三儿的干爷原先是他的棺材钱,是婶以三儿结婚为由向他干爷拿的,虽然骗大我有点过瘾不去,但这是老人家的心意。现在你让婶放你走,这怎么合适?总不至于前脚刚花了钱,后脚就让她干孙媳妇跑了吧。这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而且不是婶骗你,现在就算放你走,只怕出村口没走多远,你就可能被村里人给……给抓回来。” 沈清曼心里冷笑,编,继续编,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离三说道:“没错,李虎家,有个像你一样的媳妇,前些天趁他到县城,偷偷丢下孩子,从家里逃了出去,恰巧给村里的乡亲察觉不对劲,一路跟踪给捉了回来,看押起来。之后等李虎回来了,不但毒打了她一顿,而且专门打了镣铐锁在家里,又让一条狼狗天天守在屋外,恐怕这辈子是出不了门了。” “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是犯罪!”沈清曼义愤填膺道。 “怎么管?”离三扬起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送她回去吗?嘿,她是回去可以继续做人,可你让帮的人,他的家人又怎么在村里做人?” 沈清曼震惊了,她感到天旋地转,她感觉世界颠倒,在这片偏僻的地方,正经变成了不正经,不正经变成了正经,她感到一丝凄凉。但很快,她恢复正常,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望着离三,至始至终,她仍旧觉得这个故事是为了断了自己回家的念头,想把她留在这里。 “是吗?”她轻轻道。 “唉!” 沈清曼脸上的不信任,离三很明显察觉到。他不得不继续澄清:“村里离县城有几百里路,没有拖拉机,没有畜力车,光靠两条腿,除非你够警觉能躲过村里人不被发现,否则准会村民绑着村里人把你绑回来。而且,你也别以为躲进山里避过风头就没事,没用的,你是我干爷和干妈掏钱给我配的婚姻,又基本上村里乡亲在场都见证过,你信不信,就算我今天假装把你放了,你前脚刚走出村,就会给我三姑六婆们像看特务似的盯住。这样,你觉得你逃得了吗?” 沈清曼眉头拧成一团,不安道:“那该怎么办?” 李婶心中早有定计,和盘托出:“所以啊,孩子,我是想认你当个干闺女,让三儿认你作干姐,你们俩个不领证,就明面上做文章,假结婚敷衍村里人。然后过段时间,等村里人没了警惕,我们偷偷送你回沪市去。这样,你看怎么样,孩子?” 沈清曼根本不信,惨然一笑,由喜转恶,什么借结婚由头,八成是想减了她的戒备心,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她再看李婶,只觉得村妇的打扮愈发得丑陋,而从她嘴里的那些和风细雨,也认为统统虚情假意,满口谎言。 她另有算计,心想先稳住这对母子,然后趁他们放松警惕,再找个机会溜到县城,寻个电话跟家里联系,到时候家里自会派人接她回去,那时看谁敢拦。想通关节,沈清曼定了定心,平静道:“阿姨,这样也好。毕竟,不能我刚进家门,就突然失踪了,只是既然是假结婚,那同居……” 李婶的手贴着沈清曼的手背,表示理解,细声说道:“放心,三儿不跟你一块睡,就做个样子。等到那天结婚洞房完了,人都散光了,你就到我屋里,跟阿姨睡。以后也这样,你看怎么样?” 沈清曼颔首点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李婶一脚轻踹在离三的腿根,佯作发怒道:“三儿,以后她就是你姐。你要是敢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愿意,我还不……” 离三在李婶的怒视下,呼之欲出的“不愿意”又憋回肚中,嘟囔道:“反正我不会把她—” 李婶踹了离三一脚,数落教训离三一番,逼离三叫沈清曼姐。而离三实在拗不过,也心疼自家生病的老娘,只得硬着头皮,在沈清曼戏谑的目光下,宛如蚊蝇般微弱地低语了一声。 “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章 后头是安逸 前头是什么 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一天,有多少个一月,又有多少个一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对李家村家家户户来说,不过是翻完一本泛黄的挂历,再翻了三页。岁月就是这么个岁月,日子就是这么个日子,黄土地上的人,头话。 “怨我,姐,怨我。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放了,是我鬼迷了窍,想跟你作买卖,想威胁你带妈到沪市,让你所谓的沈家,让它出钱出力,给妈住最好的医院,吃最好的药,把病治好。” 离三仰起头,闭上眼,坦荡荡地吐露自己的心扉,像是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诉说自己的罪,“所以我一直防着你,一直盯着你,不让你去县城,不给你机会联系你家人,不然你就不会跟着我们遭这样的罪。” “姐,我对不起你!” 离三猛地睁开眼,泪不自禁地往下流,他转向沈清曼面朝她,二话不说地磕起头,低吼着:“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挣不到你的路钱,挣不到妈的治病钱!姐,你千万别怪妈啊,要怪就怪我,都是……都是我没用!” 他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咆哮,像是一个汉子向不长眼的贼老天叫骂,又更像一个无力的娃儿向天父后母哭诉。 沈清曼又哭了,她怪什么,她根本就不怪李婶,也不怪离三。她都看着呢,看在眼里,看在心里。 就像李婶挂在嘴边的,是她活活拖累了三儿,是她活活困住了三儿。要知道,眼前183的汉子,是擒虎弑狼,力拔山兮的武曲星,是回回第一、门门第一的文曲星,也是永恒不灭的北极星,哪怕在苦在穷的夜空,都湮没不了他心里微小的星芒——他会省吃俭用,会到县城淘旧书,会挑灯熬夜自学。可如他这般,却硬生生地困在这片风沙的小天地了,星光黯淡,只能如猪如牛地苟且着。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俗话说的好,可这么一位儒将的苗子,却到头给贫穷熊趴下,跪在地上差点站不起来。但出乎意料,他还倔强地挺着呢,像他的腰板一样挺得直直的,就算贼老天降下的灾厄磨难再多再狠,也只有李婶这样的至亲死了,他才心甘情愿地叩下他顶天立地的脑袋。 “三儿,别说了,不是你的错,不是。” 沈清曼浑身颤动,像以前的李婶一样,把他紧紧搂进怀里,用温暖的怀抱安慰心已干涸的他。她不会怪离三,也怪不了他,因为事实上,李婶早就偷偷让沈清曼联系过沈家,可是一次二次啊,没有如沈清曼的意,村口却终没有出现过沈家人的身影。 沈家会倒吗? 显然不会。 那是沈家不要她了?绝望的沈清曼如是想,也想不透,为什么沈家会不要她?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可自己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难道不比地下管道里流的脏水值钱? 不管怎样,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而这一方小旮旯里,有她的碗,有她的筷,还有她的位置。何况,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沈清曼已经熟悉这儿,她闻惯了屎、尿熏天的农家味,再让她回沪市呼吸大城市的气息,或许会让她过敏,因为沈清曼内心向往富贵奢侈的心,给这片黄土地埋得深深的。 沈清曼想留下,但是她留不住。因为李婶走了,离三走了,自己一个人呆的房子,不是家,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 “怎么走,我们有钱吗?” “姐,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钱,我会朝李珲借,凭我俩的关系,他会借的。” 离三从沈清曼那弥漫幽兰体香的怀里出来,抬起头,果决道:“到时候,再把两孔窑洞卖了,这样凑上的钱,扣了路费,剩下的应该能把妈看病的债还清了。” “不行,不能卖窑洞,你也不准借钱!”沈清曼断然拒绝。 “姐,窑洞只是暂时抵押出去,钱也只是暂时借的,你放心,我会很快赎回房子偿清债的。” 离三坚毅道:“实话跟你说,我已经跟回村招工的李土根报名了,后天就跟着他到沪市,你正好能跟我一起走。至于钱,你不必担心,够,多余的兴许能给你再买一件新衣裳穿。我想也该买,省得你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到这些土里土气的衣服,以为进了土匪窝。” 沈清曼想笑,却怕破坏气氛,她很想告诉离三,余下的钱可买不起她家里的哪怕最便宜的衣服。同时,沈清曼又很纠结,她不想离三离开,甚至产生出令她都觉着疯狂害羞的主意——跟他洞房,给他生娃,假戏成真,做对贫穷的鸳鸯。 “其实,三儿,姐想……” 沈清曼欲言又止,她太了解离三了,虽然只跟离三住了一年多,可这些时间足以让两人彷如相识了一辈子。她清楚地知道,离三是一个重承诺的人,他说到做到,即便现在做不到,条件成熟也一定做到。 “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离三不解道。 沈清曼把心里话咽回肚子里,她改口说:“时候不早了,既然要走,那我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窑洞,准备行李吧。” 离三嗯了一声,瞥了眼土包坟墓,他说道:“姐,再等一下,让我给妈再吹一段唢呐吧,可能几年,她都听不到,也见不着我了。” 沈清曼抹去眼角的泪,点点头,强颜欢笑。 离三从腰间取出唢呐,闭上眼,吹奏起来。 此时,狂风吼不停,黄沙洒满天。 青天上,白日下,唢呐吹的嘹亮,但没了一贯的刚劲、高亢、磅礴,有的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惨戚,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调很简单,是李婶在离三小时候哼的,《世上只有妈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四章 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 夜深,漆黑的屋子里,一盏煤油灯闪烁着光。 地上,放着两口大箱子,左边的一口,已经给堆在木架上的书籍填满。 离三站在书架子前,取出用废旧报纸作书皮的一本本,像《逻辑学基础》、《逻辑基础》,有的是关于逻辑学,也有大学必修的《高等数学》、《线性代性》等高数教材,另外文学、哲学、法学,换成古代的竹简,五车肯定是拉不完的。 如今,却一本接一本的,给筛选一遍后,整齐地放进右边的箱子里。这些,都是离三的宝贝,都是他费尽心思,像大海淘金般,从广阔无垠的书海里,用扣扣搜搜省下的口粮钱买了一些,拿勤勤恳恳挣的血汗钱换了一些,也有些是像挖矿,挖出来的—— 为了省下几个钱给李婶看病,离三很少买书了,只是隔三差五,跑到臭气熏天的废品回收站,从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里去淘,偶尔能淘出几本。 摸着粗糙的书皮,里面包裹的每一本书,离三得的都来之不易,他其实都省不得扔,可他只有两口箱子,装不下四个架子。所以,他宁可只带两套换洗的衣服裤子,甚至把肥大的冬装都扔了,也一定多腾出点空间,多放几本书。 “三儿?” 顺着声音,离三转过头,只见刚刚出浴的沈清曼宛如出水的芙蓉,秀丽出尘,30多块的白衬衫根本遮不住她的丰腴,一截细腻的玉臂自挽起的袖口露出,白里透红。她款款而来,朝他走来,月夜油灯下,美,难以言语。 尽管一年多相处下来,慢慢适应沈清曼的秀丽脱俗,但血气方刚的离三,还是忍不住地偷看。一看,沈清曼笑靥时的梨涡,便勾魂夺魄,看得他两眼睁睁,出神地蹲在地上。 “三儿。”沈清曼唤道。 离三惊醒,发现沈清曼正盯着他,立马羞得垂头,目不敢视,把视线挪到别处,心虚道:姐,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明天要走了,离开前,姐想再在这屋子里,跟你聊聊,可以吗?” 见离三点头,沈清曼悠悠地走到炕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三儿,坐着说。” “姐,我行李还没收拾好。”离三婉拒道。 沈清曼掩嘴笑了笑,凝视着离三的侧脸,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悉数印入眼帘。秋波盈盈,看了几息,她徐徐地垂下头,盯着自己晃动的玉足,两手来回摩挲炕上的床单,像是随口一说道:“三儿,还记得当初跟姐洞房的时候吗?” 离三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只是点着头,继续低眉,瞧了眼最后几本收拾进行李里的像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之类的经济学教材,确认无误以后,他盖上箱子扣上锁。 他不说话,沈清曼也不恼,扬起头,自言自语:“我记得,当时好像你是喝醉了酒,进了屋非要上炕,我一点儿不依,噗嗤,还从枕头下面抽出剪子,跟你对峙。哎,三儿,记得那场面吗,你就在你现在的位置,我呢,也就在这儿,你呀我啊,大眼瞪小眼,僵了有几分钟吧。” “那还不是开始妈逼我认你姐给气的,赶上又给人多灌了几杯高粱酒,兴头上。” 提起往事,离三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害起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击道:“不过姐,你也好不到哪。记得拜堂吗,你居然敢行礼的时候掀红盖头,还,还掐我手。” “那你就报复,当众把姐搂在怀里亲,扛在肩上回屋啊!” 沈清曼的话头里,没有一点怪罪,反而她一回味,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可惜,可惜生米没有煮成熟饭。忽地,动了这念头的沈清曼,不想还罢,越想,心里越不自禁地幻想假戏真做以后的事,想着种种可能,想到没准现在孩子都有了。 沈清曼想到出神,竟冷不防道:“三儿,如果你跟姐真做了夫妻,估计我们现在都有孩儿了。” 离三一激灵,回道:“姐,我们是假夫妻,干姐弟。” 一听,沈清曼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眉宇微凝,贝齿咬唇,内心纠结了片刻,问道:“三儿,那你有没有想过跟姐做真夫妻?!” “怎么——” 话正呼之欲出,但对上沈清曼的黛眉明眸,离三一怔。是啊,自己想过吗?想过。他想起自沈清曼来的头天起,有那么几天,他会做起以前从未有的春、梦,那个女人的模样,就像沈清曼。 看他迟疑的神态,答案显而易见。沈清曼扬起笑:“你想过,对吗?” 身体抖了一抖,离三别过头,不敢直视着沈清曼。他难得犹犹豫豫不果决,嘴轻微地砸吧着,想干脆说谎,却明白是在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原则。思索了很久,绷直了背的离三,叹了口气,弯下腰,从牙缝里憋出个字。 “想。” 声音如振翅的蚊蝇,却如惊雷般,震得沈清曼内心波涛汹涌。她激动地哆嗦了下,身子前倾,两眼死死地盯住离三,急切地说道:“那三儿,我们干脆结婚吧。不,姐的意思,是跟你做夫妻,姐想过了,姐想跟你在这里当一对神仙眷侣!” 离三如遭雷劈,头脑发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难道你不想吗?难道你不是也想娶姐吗!难道……” 既然坦白,索性告白。沈清曼顾不上矜持,越说越激动:“其实姐,想了很久很久,只是姐不想耽误你,姐不能自私,不能再像干妈那样拖着你。你应该走,这里的池塘容不下你,它到底是农村,是农民的土地,你不该留下来,你应该去闯,去江湖里。” 离三默然,径直走到炕前,坐在她的旁边,呢喃道:“姐。” “三儿!” 沈清曼面朝着他,揪住自己的心房,拧眉痛苦说:“姐知道,姐都知道,你一直在想。虽然你生活在山沟里,可无一刻不再仰望星空。姐懂你,你渴望踏出黄土,渴望踏上星空。而姐也相信,你一定可以!” 说完,沈清曼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抑不住地下落,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也滴在离三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手上一阵温暖,猛然抬起头,只见离三温柔地望着自己,她再也难以克制,忽地扑进离三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哭道:“只是,你能……你能答应姐吗,能在你的野心里,给姐留点位置吗?” “姐!” 顷刻间,离三不能自我,粗暴地将沈清曼搂得更紧,近乎咆哮般吼叫着:“我喜欢你,我日日夜夜都想娶你,让你当我的婆娘!” 埋在他胸膛里的沈清曼,不禁一抹红霞浮上脸颊,由耳垂到玉颈渐渐蔓延。“是吗?”沈清曼朱唇微启,缓缓地抬起头。此时,暴雨梨花后的面容,格外楚楚可人。她眉梢轻挑,暗含羞涩,“那我们就做夫妻,姐守着你,一辈子守着你,好吗?” “姐,我想,可我不能。” “为什么!”沈清曼眨动着睫毛,不可思议地瞪着离三。“你是嫌姐会成你的累赘?” 离三内疚地对视她,凝噎思索了一会儿,吃力地解释:“不,姐,你说错了,真正是累赘的应该是我。你忘了吗!离开了这里,你就不再是那个刷锅做饭的沈清曼了,而是沈家的千金。它会许你更好的未来,它不会许你再跟我吃苦,而我也不许你再吃苦,明白吗!” 沈清曼面色苍白,她终于从男女情爱中,清醒了。 在这里,他只是种田的离三,她只是居家的沈清曼。出了这里,她是沿海的白天鹅,而他只是外来的丑小鸭,而且真是一只丑陋的鸭子,毕竟它破壳而出的是一枚鸭蛋。鸭子不与鹅相配,这是常识。更何况,即便天鹅之间,也不能比目双飞不顾门第。门当户对,从来不是贬义词,攀龙附凤,难道会是褒义词? 人们向往平等的爱情,坚信抽象的它冲破地位、财富种种的桎梏。可一杆秤上两头的砝码一样重,才叫平等。而能当作砝码的,标的砝码质量的,各执一词,但里面绝不包括穷。 非但如此,贫穷所带来的自卑,同样会使来势汹汹的爱情变成苦情。尽管离三没经历过,可他的生父貌似是,尽管他不担心自己,可他不放心爱情。 一经提醒,沈清曼这才想起,她原来在沪市,还有一个家。她冷笑了一下,恨得咬牙切齿,把离三搂得更紧,毅然道:“三儿,姐实话跟你说,那个家已经不要姐了,那里已经没有姐的位置了……” “姐,不是这样子的。他们没有抛弃你,其实……” 离三踯躅于说与不说,摇摆不定间,瞥了眼含情脉脉的沈清曼。他心一横,一咬牙,说道:“姐,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五章 我爱你,注定风雨 “一件事?” 沈清曼蜷缩在离三的怀里,头拱了拱,枕在他的肩上。 “你会有什么事能瞒住我。” 离三没有跟着嬉笑,他面色凝重,沉默了会儿,斟酌着怎么说。沈清曼讶异,拿头撞了撞他的肩膀,嘟哝道:“到底什么事?” “姐,其实,其实你家里人曾经到过咱们村。” 话音刚落,离三立刻感觉到怀里的沈清曼,突然颤抖得厉害。良久,她张嘴问道:“那他们怎么没来找我?” “因为,因为刚巧被我撞见,让我全打发走了。”离三难以启齿地说。 “什么!” 沈清曼白倍感意外,既激动,又怨恨,她抿着嘴,眯着眼,一声不吭地注视离三,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是非常愧疚。一时间,涌上的火不由地熄了,沈清曼蹙下眉,又舒展开,轻吁了口气,手微微向下移,移到离三的腰间,突然发泄般狠狠拧了下去。 离三皱下眉,强忍着,“姐,我——” 沈清曼伸手掩住他的嘴,幽幽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你在这里的第十一个月。我记得是7号,那时候我从县里给妈买药回来。在路上,恰巧他们开着几辆车从边上经过,领头的挂着县府的牌子,我瞧着起疑,就……” “十一个月?”沈清曼猛地抬头,瞪大了眼,很是惊愕。 “姐?” “十一个月。”沈清曼脑袋空空,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紧接着,她双唇发抖,嘴角抽动,泪在眼眶里滚了又滚,慢慢地,像涨起的海水,溢出了波谷,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离三见状,越发地自责,张口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姐,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但,离三误会了,沈清曼哭,不是恨他怪他。她哭,是因为家族的冷漠,亲人的无情——她可是沈家的嫡孙女啊,他们竟然只来了一趟,还是隔了十一个月,那是一个什么月份? 那可是沈清曼拨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电话,是隔了八个月之久,在绝望中最后一次尝试。呵呵,他们来,不如不来,因为来的根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亲生父母早在前四次电话就断了联系,她最后一次拨打的,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打给与自己非亲非故只是看着自己长大的管家,沈叔。 结果,一次,他就来了。 沈清曼死死地咬着下唇,抽泣了一下,哽咽道:“来的人,是不是有一个白发的老人,大约七十岁左右,穿一身马褂?” “嗯。” 沈清曼当即松开拧人的手,她抬起手臂,使出全力,像狂风骤雨般,像撒气似的,不断地捶打离三的胸膛。一面打,她一面痛哭:“为什么,为什么!” 离三一把将伤心欲绝的沈清曼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默不作声,暗暗承受着沈清曼近乎发疯地拍打。 为什么,为什么爸妈不来接自己,为什么打了四通都没来接自己,而沈叔,只是一次就来了!沈清曼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孩子丢了父母会着急找,难道长大的孩子不见了,父母就不会着急找吗! “三儿!” 沈清曼委屈地叫喊,像鞭子般捶打离三的手随即停在半空,逐渐地软了下来,搭在离三厚实的肩膀上,人埋在他的胸怀里又啜泣了起来。 “姐,我,我当时太冲动了,我一想到他们要带你走,我就……我想让你呆在我身边。” “真的吗?你没有骗姐。” “我不骗人,更不会骗你。”离三斩钉截铁道。 沈清曼听到离三耿直的热乎情话,再想到呆了25年的沈家结果是这么的冷酷绝情,这一冷一热,驱使着她做出以从未有的出格事——她像一个在冷漠世俗里独行的孤儿,寒风习习,想要一个依靠,想借离三滚烫的身,及火热的心,驱散彻骨的悲凉。 砰! 女人似水,疯狂的女人,像滔天洪水。 离三一震,呆呆地瞧着神情坚定的沈清曼,他没想到后续会是这样子。 “三儿,姐不想回家了。姐只想住进有你的家,只有你对姐好,只有你对姐热。” 离三摇摇头,“姐,现在不行,得等到我把你送到沪市,送回家。” “不,绝对不行。”沈清曼见自己的情郎疑惑不解,委婉地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到沪市可以,但我绝不要离开你,更不要再回家。” “为什么?” “因为!”沈清曼想告诉离三实情,但不知怎么,她顿了一下,隐瞒了下来,只是说:“难道你忘了我讲的沈家是什么样的吗?他们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的,哪怕一天都不可以,只有,只有我们是真夫妻,只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我们才能——” “姐,我不能这么做。这样只会作践你的名声,会让你家里长辈看轻你的,我不能委屈了你。” “不,你听说,三儿,我的这个家,它已经……” “姐,你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来接你,有了芥蒂。其实,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从打发的那些人里,从那个自称是沈叔的人那里听到,你的父母一直都在沪市等着跟你团聚,他们从来没有忘了你。” “是又怎么样!”沈清曼像弹簧一般,陡然从离三的身上弹起,语气决然。“我已经决定跟你了,也一辈子跟你了,难道他们会同意吗,最后不一样会把我赶出家门!与其这样给人扫出门,不如干脆就不进门。” “可是姐——” “三儿,你婆婆妈妈的,还是我认识的你吗!”沈清曼一不做二不休,径自解衣服的纽扣。 “姐,你这是干嘛!”离三看傻了眼。 “三儿,姐就问你,你喜欢不喜欢我?” 离三郑重地点下头。 沈清曼剽悍道:“那还等什么,你情我愿,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姐,你别这样,你快住手。”离三瞧沈清曼继续解衣,顿时急眼,拽住她的胳膊制止。 沈清曼试图挣脱离三的手,甩动了几下始终没摆脱,她歇斯底里道:“离三,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白花花的女人都送到你面前了!” “沈清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难道在你心里,我离三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人吗,有女人投怀送抱,我就一定要,嘶——” 沈清曼恼怒地提起脚,膝盖撞向离三的侧腹,而后跑出离三的怀里,用手背抹着眼泪,用手心拭去清涕,恨恨道:“是,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懦夫,一个懦夫!” 说完,她含着眼泪,脱门而出。 离三整个人定在原地,眼睁睁目送沈清曼跑回房,咣当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过了很久,他积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才徐徐呼出,他眼睛无神,木然地瞧着煤油灯,低沉道。 “姐,我们生来不是一样的人,是意外将我们的人生线绕在了一起。如果一直在陕北,我相信我们铁定能长相厮守,可你必须回沪市去,那里有你的家,你的家人,我不能自私地让你有家不能回。而我呢,也必须到沪市去,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强大起来,否则,我怎么配得上你们沈家。” “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在夸大自己,直到我看见那些接你的车,那可不是一般小富小贵的人家能用的起的,不可能随手就是几辆几十万的轿车,更不可能出动官府朝前带路。姐,你所说的沈家,它有权有势,我想跟你结婚,而不是拴住你,掳走你,我也不允许自己倒插门,不管有没有机会。” “因为,我不想自个的姓都没开始找,就给人安了个‘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六章 男儿立志出乡关 “出村男儿、莫回头!荣华富贵向前走。黄土地荒凉发人愁诶,几亩高粱赚个球!凉炕头,穷窝窝,婆娘谁稀罕瓦窑洞……” 村口,经常在农地里哼奏秦腔的老人,为即将出乡关的村里青年信口唱了一段,声音洪亮,语调悲亢,充满着期许,充满着不平。 离三远望了会儿村子,心里五味杂陈,这里埋着他的根。如今,他拎着书箱,扛着行李,背井离乡,是想好了去沪市落地生根吗? 不是,不是,离三的根会一直扎在这里的土地,不仅是他外公的坟在这儿,他亲娘的坟在这儿,更是他自己的坟,将来也在这儿。落叶归根,现在离乡的他,不是枯黄迟暮的昨日黄花,还是一片朝阳翠绿的叶子,该随风飘落,该随波逐流,在茫茫人海流浪,浪迹到天涯,直到飘够了,浪够了,终将,他要回自己的根儿——这片黄土地上。 离三敛下所有情感,轻轻道:“姐,我们走吧。” 沈清曼冷冷地点点头,上了停在村口的拖拉机上。 轰隆隆的拖拉机,将载着这些年青的娃儿,到县城坐大巴,坐大巴到省城,到省城坐火车,坐火车去沪市。 这一趟,一人一共两张红票子,够抵得上李家村一户人一个月、两个月的收入,买下的车票都攥在乡下娃子手里,他们到现在心疼得肝都哆嗦,甚至没准到了车站,腿不听使唤地往退票口走。 但是,一想到李土根给他们画的饼,他们就像烈日高阳下饥渴难耐的士兵,眼瞅到了梅子林。一个个,都像山狗,兴冲冲地扑进了车站。等大巴车一开动,再有意反悔,也逼上梁山,只能跟着车一块颠簸晃悠地出县城。 山路,坑坑洼洼,七拐八弯以后,才上了平坦的高速公路。司机说,按车程,得开上三天两夜。 此时,27座的大巴车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呛人的烟味,坐在大巴车里的27人里,两个人正在抽烟。一个司机,一个带了6个同村的李土根。李土根抽的是十几块的玉溪烟,但他只给司机一根,他自己抽了一根。其余在车上,抽的全是同村人孝敬的陕西烟,比如猴王。 一根接上一根,不嫌多不嫌少。李土根手捏着过滤嘴,乐呵呵跟同村唠嗑,什么初中辍学、外出打工、混迹沪市等等,李土根自说自话,把以前犯的不少二流子荒唐事绘声绘色地漂白,来了个浪子回头金不换。 听的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得怎么嘀咕,可面上是要给几分薄面,毕竟据他说,他这次回村,就是代他的工头招工,回去以后起码提拔成工长,管他们几个同村的人。 “土根,你大跟额大,是把弟兄,在工地的时候,你可得照顾额点。”有人一面递烟,一面套近乎。 “都说了几遍啦,不要叫额土根,叫额图昆,知道吗!” 李土根在外闯荡了几年,越发地不喜欢同村人唤他的小名或大名,内心也越发讨厌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为此,他费了大概三十分钟的唾沫星子纠正同村人对他的称呼,统一口径,叫他的新名字——李图昆。显然啊,在大城市呆久了,嫌弃跟“土”沾上一点边。 一路上,车在沥青路上开着,太阳从那头移到这头,靠窗的沈清曼至今没跟离三说过一句话,面若冷霜,连连推拒掉他递过来的干枣、烙饼。 李土根从余光里瞅见离三的窝囊样,努努嘴示意围在他四周的同村人朝他看去,大声向他调笑道:“瓜皮,是不是陕北的种,咋地没把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疼媳妇的沪市小女婿喽!” 同村人一个个噤声,谁也不敢犯怵笑话离三,他们诡异的沉默,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倒显得捧腹大笑的李土根有些异类。 “哈——” 李土根发觉到不对劲,左看看,右看看,对众人的不理睬不满又好奇,“你们咋不笑,难道额几年没回来,李家村带把的都惧内了?” “土,不对,图昆,他是李三啊,你不认识他勒?。”有人见李土根忘记离三是谁,好心提醒。 离三?李土根一愣神,在同村人围观了几秒以后,猛地惊醒,指尖夹的烟给一哆嗦脱手掉在地上。他来不及把烟踩灭,手扶住椅背,冲离三的方向点头哈腰,道歉道:“哈,原来是离三兄弟,你看老哥这记性,竟然忘了也招了你。嘿嘿,你抽烟吗?” 李土根忙从口袋里把那盒玉溪烟掏出来,翻开纸盖想叫人传一支,又寻思不妥,咬咬牙把整盒递过来。 沈清曼瞥了眼,把李土根前倨后恭的模样尽收眼底,她一言不发,心里再清楚不过,之所以他,他们怕离三,是因为村里流传着一段关于他的传闻—— 村里从前有一个二流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门歪心思靠哄骗靠勒索同村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立威,看离三面上老实巴交,就专门找他的麻烦。有段逮到时间,总是在村头堵住离三骂天骂地,逮到就使劲抡拳踢腿欺负,但离三呢,出奇地好性子,依旧憨笑纵容,一直到那二流子有一次口不遮拦,话头里竟连带连累李婶、外公一块受骂。 自打那以后,二流子简直像人间蒸发,突然不见了踪影,村子里曾动员找了几次,却一直没找到人影。报了案,结果当地公安立案花了两年,一样没找到这个尚未注销的失踪人口。据传,二流子某天大彻大悟了,南下到一个叫鹏城的地方打工,也有的说是…… 但这并非是最令整天晃悠流荡在县高中的地痞流氓忌惮的,他们忌惮是从李家村出来的另一则关于离三的—— 据白天到山上砍柴的李铁柱说,离三曾经在山上打猎,遭到一头重达190公斤的发情母野猪的袭击,撞见的他当即吓得拔腿就跑,躲到一处石头。探头出去,就看见离三非但没跑,反而迎上去,像戏文里武松打虎那样,抄着家伙便一个劲儿狠揍粗皮厚肉的野猪,打得野猪竟满地乱窜,窝囊地往深山里跑。 而后,李铁柱目瞪口呆地瞧着离三追进深山老林。等再见着离三,已是黄昏的时候,那时,听他描述的村里人都站在村头张望,亲眼目睹他扛着口吐白沫的野猪走回村。也是在那一天晚上,村里敲锣打鼓,家家户户磨刀霍霍,烟囱冒烟,都烧着火变着法吃野猪肉。 再然后,满嘴油腥的悠悠之口把离三斗野猪,越描越神,天花乱坠,乃至夸张得都快成神话了。也因此,听过但没见过的,将信将疑,只当是一个传言。 只是,李土根嘴里貌似还记着那野猪肉的味道。 “我不会抽烟。” 离三说着,注意到沈清曼掩住口鼻,露出一副对烟味厌恶的神情,他朝李土根说:“土子,你也少抽点。” “好的,好的。” 李土根坐回位子,立即把耳朵边的烟取下来,放进烟盒,又瞄见刚才掉在地上的烟头还冒着烟,慌里慌张地一脚下去使劲碾了几下,轻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再瞧瞧离三,瞧他闭目小憩,悻悻地转回头,咽了咽口水。 “图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土根摆了摆手,又跟同村的其他人聊起了其它的话题,似乎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七章 一间 大巴车从9点出发,行驶到十二点,搁在半道休息了一阵,再开动,一直到夜间8点,车才像筋疲力尽的神骏,排放黑气,扬起烟尘,晃晃悠悠地停至一家旅店。 “都下车吧,今晚都住在这儿,明天门口集合上车。”司机一拉手刹,冲后头喊道。 车里的一干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都不答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愣着干啥呢,下车啊!”司机面色不悦。“怎么地,你们不会想在车里过夜吧?“ “是啊!咋,不行啊?” “额们就在车里睡,不去旅店,不花冤枉钱!” “对啊,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抹了猪油黑了心,跟旅店勾结,专坑同乡的钱!“ 一个人出头,其他乘客一块起哄,其实都一个意思——不管司机是不是有意开到这里,不管旅店是不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哪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他们不愿意多花冤枉钱,宁愿躺在又闷又臭的车里,度过整宿。 “贼你妈,你说啥咧!额黑心,额坑同乡?”司机怒气冲冲道。 斜倚在窗边的乘务员,原本昏昏欲睡,争执一起,猛地一激灵,抓住面前的横杆,从焐热的座位上起来。 她劝道:“都别动手,都别动手,有话好说,都是一个地方的人!” 其他给吵醒的乘客,也三言两语地劝架,这才两边松了手,怒目而视。 “各位老乡,额们夫妻俩跑了有七八年,从来没有动歪心,干过坑害老乡的事。“ 乘务员边说,边指向灯火通明的旅店,“这家,确实是附近额们能找的最划算的,一晚就25,而且有水有电睡大板床。” “你们肯定跟旅店合起伙挣咱们的钱。不成,我们就睡车里,哪也不住!”接二连三有人反对。 司机怒道:“不住,那就给老子滚下车,自给找地儿睡!” “凭啥,额们票钱都给了!” “票是让老子载你们到省城,没准你们住额车。要睡,行,加钱!” “哎,哎,火气都别这么大。为了二十五至于嘛!大伙,要额说就住吧,反正票都不止这价儿,大伙也别心疼这点。”李土根打着圆场,“再说,二十多号人睡车里,这味不得熏死人,额大老爷们不在乎,女的咋办!” 一些人动摇了,彼此观望,却不敢乱动。 “姐,我们下去吧。”离三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他只在乎沈清曼不能遭罪。 有一,便有二。又磨了一阵,其余死犟着的,也一个个不情不愿地下车投宿。 进了门,老板坐在招待台,他的背后墙壁上挂满出租的房间门牌号。隔着玻璃窗,他公式化地询问乘客,一边收钱登记,一边递交钥匙。 “一间25,住到明天12点,要几天,要几间?”老板操着关中口音重复问。 一来二去,等轮到离三,他提着两口箱子,两肩扛着行李袋,慢步走来,偌大的块头一下子遮挡住天花板上电灯的光,一片黑幕瞬间笼罩住老板。 一时间,老板察觉到一种黑云压城的压抑感,他随即抬头,随便一瞧,见是一对男女,想当然道:“一间25。”用刀型圆珠笔指了指墙壁,示意选一间。 “老板,要两间。”离三回头,偷瞧了眼静站着的沈清曼,声音很轻,怕她听见。 “两间,确定吗?额们这小本生意,收了钱概不退款。“提老提醒道。 “行。” 离三暂放下箱子,从缝在裤里子的内兜里,小心翼翼地露出钱的一角,手指沾点口水,细细清点了五张十块。 老板瞧在眼里,心里为多赚一笔高兴,唰唰地在笔记本潦草写了几笔,又怕他临时起意反悔,喊道:“两间各一夜,五十,交钱领钥匙。” “慢着!” 也不知道沈清曼什么时候走到离三旁边,她一手按住推过去的五十,斜了眼发愣的他,语气清冽:“不要浪费钱。” “老板,只要一间房。”沈清曼睨了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发呆的老板,一脸冷漠。 “哦,哦,好。” 相比较少赚了二十五,有幸一睹如此的花容月貌,老板竟一点儿不觉着亏。只是心里非常不痛快,暗想,码的,你个傻大个居然能娶着这样的,还分房睡!真他娘生在福中不知福,搁我有这样的俊俏媳妇,早巴不得天天耕田,就算累死也甘心。 离三急道:“姐,一间房就一张床,我们俩咋睡?” “难道要睡两张床吗?”沈清曼神态严肃,一板一眼,无比认真。 姐弟,有睡一张床的姐弟?邪念不禁滋生,老板的眼神越发猥琐,他壮着胆子,偷偷瞥了眼自家的母夜叉,那五官模样,是越看越嫉妒,恨得牙痒痒,不免窝火,催促道:“喂喂,你们到底是一间还是两间,后头还排着队呢!” “两间,两间。”钱给沈清曼压着,离三仓促地往兜里伸。 沈清曼一把攥住离三的袖口,不似往常温柔可人,充满戾气地瞪着他。 “去领钥匙。” 沈清曼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把他打发到隔壁的窗口,而后面朝老板,丝毫不计较他打刚才就一脸猪哥模样看她。 “老板,找五块。”沈清曼抽回两张十块。 “哎,哎!“老板谄媚如狗,殷勤道。“你弟领的是209的钥匙。上楼,左边正数第四间。” 沈清曼蹙眉,嚅嗫了下嘴,果决地纠正道:“他是我丈夫。” …… 咔! 穿过贴在墙壁上的入住须知,沿着弥漫尿骚味的走廊,离三先行一步,到了209打开门。 啪! 按下开关,瞬间,悬挂的灯泡亮起昏暗的光,一扫屋内的漆黑。 房间很小,不到20个平方,站在门口便一眼看遍。最醒目的,自然是铺上大红色花被子的床,右边是床头柜,上面安装了台泛黄老式的空调,床左边则是四扇窗户,两边的窗帘均是流苏绳裹着。 “堵在门口干什么。”沈清曼随后而至。 离三一哆嗦,不是吓,不是惊,倒像是逃避,他立刻进了屋。 砰! 听到关门声,离三又哆嗦了下,生出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可是,谁是羊,谁是虎? 女人三十如虎,可沈清曼不到三十,但缱绻眷恋而不得的女人,貌似比吃人的老虎更可怕。 “傻站着干嘛,把行李放好。”沈清曼自己都诧异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 离三哦了一声,搁下行李,却不敢回望门口的沈清曼,他强压下扑通狂跳的心,故作镇定,假装看房,四处张望。 沈清曼抿了抿嘴,鼻间轻哼了一下,对离三不理不睬,从他旁边掠过,径自走到窗前。眨眼间,算洁净的玻璃映射出沈清曼娇美的妍容,也映着离三模糊的侧脸—— 凝视他,记忆不断涌现,沈清曼眼波潋滟,目光复杂,心像是一间杂货铺,咸的、酸的、甜的、辣的,汇聚成一团,说不出,道不明是什么滋味,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欢,而是心茫然—— 三儿明明信誓旦旦说爱我,为什么不接受自己?明明口口声声舍不得我,为什么不留住自己…… 千头万绪,沈清曼理不清,剪不断。再多想,昨夜历历在目。 想不到,如她炽热的心火,居然当头冷遭离三泼凉水,刹那熄灭,失望像一缕缕的黑烟,萦绕在沈清曼的眉宇心坎。她之所以今天很少说话,说话很少热忱,除了赌气,也有失望,也有惘然。这一路上,越是离李家村远,越是离沪市近,她越发徘徊于自己的角色,同样,越是反复地审视她与离三的关系。 到底,自己与离三,是什么关系?他于她,是日久生情的情人,还是再造之恩的恩人。至少现在,肯定的是相敬如宾的“姐弟”,只是相敬如宾的,不该是夫妻吗? 沈清曼自嘲地笑了笑,微微回头,她注意到离三木然在原地,两眼直直地看向她。登时,她心里一突,克制着自己不露出一丝的慌张,将几缕青丝撩到鬓角,不敢反过身。 此时,沈清曼含情地望着玻璃里的离三;此刻,离三深情地注视沈清曼婀娜的形体。两人无言,明明站了不到一分钟,却仿佛定格在了一辈子。许久,许久,好像在比赛谁先说话,谁先谁输,谁都不肯张口先说,莫名的安静慢慢地使气氛显得诡异尴尬。 终于,离三按捺不住,主动道:“姐,我给你打洗脚水去。” “嗯。”沈清曼舒了一口气。蓦然回首,他已不在屋内。 再见面,离三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桶的边缘摆着一条自备的洗脚布。 “姐,洗脚了。” “你呢?” “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再跑一趟多麻烦。一起洗吧。” “一,一起洗?”离三惊得结巴道,“不,不了,我——” “你什么,我都不嫌弃你的臭脚,你还这么婆婆妈妈。” “可是,可是……” “怎么,难道要姐伺候你脱鞋脱袜子吗?”沈清曼白了眼,“行,那我就伺候你,省得明天再给你那同村的人笑话是沪市的小男人,不是大丈夫!” 看她说到做到,真卷起袖口蹲下身,一副伺候的姿态,离三慌了神,急急忙忙扶住沈清曼的玉臂,顾不上肌肤相亲,“别别,姐,我根本不在意……” “那洗不洗!”语气不容置疑,沈清曼压根不准拒绝。 “行。”离三羞得垂下头,声细如蚊蝇。 离三的脚刚伸进桶里,沈清曼便咬了咬牙,不扭捏地把脚放在离三的脚上,立刻肌肤接触。 面对这般的旖旎,离三僵硬地坐着,既没有鲁男子的轻挑胆大,也没有柳下惠的坐怀不乱。他现在,心肝直颤得厉害,若非使劲地憋着,双腿早已发抖。 哗啦,轻微一动,二人的脚便跟脚摩擦,脚拇指便与脚拇指触碰。一次,两次,且当每一次相触,再回想昨夜的爱恨纠葛,两颗同样慌乱的心,仿佛有一根红线串联,彼此心跳共振。 慢慢地,也不清楚是水热,或许是心热,两个人的额头都绽出汗珠。 再过几息,沈清曼已经满脸红晕,尽管她努力寒着脸。 “倒了吧。” 沈清曼侧过身,借洗脚布擦拭来掩饰内心的羞怯紧绷。 离三如蒙大赦,哗啦一声伸出脚,不顾溅出的水湿了拖鞋,他飞快地穿上,端起桶哒哒跑了出去。边跑,边想着头得淋上冷水冷静。 一会儿,等冷水浇灭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孽火,再回到房间,发现门关的只留了一条细缝,里面黑茫茫。轻轻打开,探头进去,离三依稀能看清支起的鼓囊囊的被褥。 “姐。” “姐。” 离三小声地唤了两下,看没有反应,不觉庆幸,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合上门。动作很轻,好似担心走廊里的任何动静都会吵醒沈清曼。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他从二楼蹬蹬下了楼梯,直奔招待台。 “老板,给我再开一间房间。” “早干嘛去了,没了!”老板躺在躺椅上,半阖着眼。 “什么!不会吧?”离三半信半疑,“我们才多少人,刚刚我看墙上挂了不多两把钥匙吗,怎么会没了!” 老板懒得搭理离三,不耐烦道:“你管多没多,反正都订满了。” 离三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折了回去。 望着他失落的背影,老板心里嘀咕:娘的,也知道你们夫妻俩弄什么名堂。一个非要两间,一个非要一间,结果刚又跑来多要一间,简直有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八章 王宝钏和薛平山 吱,门给推开。 睫毛微动,一直假寐的沈清曼睁开了眼,她一动不动在床上。耳畔边,隐隐地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忽地,脚步声戛然而止。 “姐。” 沈清曼抿着嘴,屏住气,一声不吭,给离三一种她熟睡的错觉。 窸窣窸窣,沈清曼能感觉到自己盖的被子在扯动,她两眼慌乱地眨动着,心跳得厉害,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再一下子,简直快要跳出她的身体。 嘎吱嘎吱,木板床闷哼了几声。慢慢地,离三像一条蚯蚓似的钻入到早已焐热的被窝中,他刚侧躺,没想到双人床竟如此的狭小,一不留神,背靠背紧紧地贴着沈清曼,一时间,他四肢僵硬,紧张得连空气都不敢呼吸。 离三咽了咽口水,扭过头,在黑暗中勉强地看到她脸的轮廓,至于眼睛、鼻子、嘴唇、眉毛,像有一层黑纱掩盖着。 “姐。”他轻唤了声。 但他怎么知道,刚才不经意的触碰,沈清曼的心跳直接骤然停止,到现在,她的脑袋还一片空白,又怎么会听见。 见没有反应,离三内心不觉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躺好,忽而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这才惊觉,两人竟是共用一个枕头,眼睛登时睁得大大的。 “熄灯了啊!”走廊里传来老板娘洪亮的嗓门,她正挨门挨户地提醒关灯时间到。 咚咚咚,敲门声不大,一般吵不醒睡着的乘客,只是让美人在侧的离三,更加难以入眠。 他深吸一口气,沉入丹田,与腹中燃起的那团火负隅顽抗。同时,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断默念静心咒,强迫自己睡觉,却不曾料到,脑海里此刻充满了与沈清曼朝夕相处的片段,它彷如影片般在放映机的播放下,一个镜头接一个地变换衔接。 “姐,你睡了吗?” 沈清曼把头缩进被窝,眨巴眼,呼热气,一声不吭。 离三故意抬高音调,又试了几次,背对的她始终没有动静,他以为已经睡深了,不免心安,敞开心扉,自言自语:“姐,一路上你不跟我说话,是因为为了昨儿的事?” 沈清曼白了眼,你说呢? “是,昨天三儿确实犹豫了,辜负了你的真心。可是姐,其实那晚听着你说的话,三儿是真想冲动一把,把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哪怕天王老子来要也不行。可是,三儿还是这句话,我想,但我不能。这里面,有沈家的干系,但我发誓,绝不是因为这儿,我就畏畏缩缩,完全是出于对姐你的尊重,不想你有家不能回,还要遭娘家的诋毁……” 离三越说越动情,渐渐地,听着他激昂的自白,怀有芥蒂的沈清曼非但化去了郁结,反而越听越入迷,越听越揪心,不自觉地紧紧抓住床单,又轻轻地松开,继而改了姿势,抱着腿蜷缩成一团,膝盖抵住下巴,修长的睫毛随着频频眨动的眼,眼眶里流转成一汪泪泉。 觉察到枕边人的动静,黑灯瞎火中,离三瞄了眼,看见她很快又止,像是不知觉地变换姿势,便继续喃喃自语:“姐,你跟我讲了很多你们沈家零零碎碎的事,可它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我不知道,但想来应是一个高门大户,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南方姑娘,因为你总是无意间说出的几个东西,蓝山、路易威登、宝格丽、范思哲……我找遍了县城,也没见过。” 回顾与沈清曼的朝朝暮暮,离三觉得她就像一只风筝,一只起先捏在自己手里的风筝,一只线头由自己牵着的风筝。一开始,趁着兴头上,他凭借东风把风筝送得高高的,高得在视线里是一团,是一块,是一圆,结果当一点的时候,才发现风筝不是手头的线能收回来的。 它飞得太高了,离着天很近,离自己很远,而绳又太细了,也许刮一阵轻微风没事,就怕是狂风骤雨给拉断了。可不放沈清曼回沪市,不放沈清曼回沈家,一辈子不放飞她这只纸鸢,光挂在墙壁上孤芳自赏,这算是大老爷们的爱吗? “姐,你是地主老财家的黄花闺女,我是贫下中农家的贫贱小子,我们的差距,有小溪流,跟汪洋那么大。” 离三不卑不亢地说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自卑胆怯,像是就事论事,实事求是。 “要说你看上我,愿意嫁给我,那是我李家多少辈攒的阴德,哪门子放弃。可要说真娶得你,地主老财会省得?不跟我拼命,也会没少给我白眼,我这脾气受不了,也不想受。说实话,姐,我想过几种法子,最直接的就是当土匪,像山大王似的掳你到山寨当夫人。” 一波又一波的绵绵情话,沈清曼听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动得抽泣起来,咽喉琼鼻忍不住地发出洪亮的哭声。 离三听得真真切切,不免尴尬,支支吾吾道,“姐,你,你没有谁。” 忽地,离三感觉到背脊袭来一阵阵滚烫的热气,那玩意儿尖尖又软软的,柔柔的又暖暖的,是鼻子,是嘴唇,是额头,沈清曼把整张脸贴在自己的后背。隐隐地,他能感觉到衣服湿了一块,给泪水打湿。 “姐?”离三哽咽了下,底气不足。 沈清曼蜷缩着,头微微地抵在离三的肩上,冲他的耳朵呼着气,鼓励道:“三儿,说下去,说下去。” 离三纠结了下,顺应心境,深情款款道:“可是姐,我不想做流寇土匪,匪就是匪,造不成反、招不了安的匪永远上不得台面。况且,我不能让姐跟着我过这种血雨腥风、提心吊胆的日子。至于王侯将相,至于上门女婿——” 沈清曼激动道:“三儿你怎么能当上门女婿呢,还偏偏是沈家!不,你不能,你从来不是吃软饭的料。你会有出息,你会翻江倒海,会自立门户,替李婶光宗耀祖的!以后,千万不要提这个词,一次都不行。” 离三张嘴想解释,“姐,我知道,所以姐,我昨晚,我……” 沈清曼用手掩住他的嘴,点点头,“姐明白,姐现在全明白。你想着自己,更想着姐,你想让姐风风光光的,是吗?” “可是三儿,你知道吗,结婚寒碜点,生活寒碜点,都没事,只要我不寒碜你,你不寒碜我,就行了!”沈清曼揪住离三的衣服,“记得《五典坡》吗?秦腔老人最爱唱的那段。” 五典坡?离三诧异地微张开嘴,是薛平山、王宝钏吗? 王宝钏,在寒窑苦苦等薛平山功成名就的王宝钏!顿时,离三心领神会,眼前陡然起了一层泪雾。 “姑娘哪晓得来路情,贫生把话说分明。我家住陕西长安城,父母双亡身伶仃。若问贫生名和姓,薛平贵本是我的名。” 沈清曼轻哼唱词,一会儿扮薛平山,一会儿演王宝钏。 “听罢言来心自忖,观相貌总非贫穷人……是儿对天有愿,打中富贵人,作为富贵妻,打中贫穷汉,哪怕去行乞。打中胡儿去投番,要学个昭君娘娘怀抱琵琶去出雁门关。今乃打中乞儿手内,也是你儿命该如此。” “姐,我懂,我懂你的心意。” 离三难以自我,他冲动地翻转过身,一把拥住沈清曼,把她搂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 “可是姐,我不能自私,更不忍心,让你学王宝钏,在窑洞里呆了整整十八年,叫你委屈受苦。我想你能呆在宰相府,那座目前我还高攀不上的宰相府,在深闺里等我,等我骑白马,带着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回来!” 沈清曼真是对情郎的固执倔强又喜又恼,赌气地咬住离三的脖子,给他留下一排淡淡的齿痕,鼓着红腮嘟囔:“三儿,你真是个憨蛋!姐都说了,不管是吃稀吃糠,吃土吃素,只要跟你一起,姐什么都愿意。因为楼上绣球打中你,这姻缘算是天造的!” “姐!”离三动情地搂住她,紧紧的,像融在一起。 沈清曼咬了咬牙,从离三眼里的坚定,她清楚暂时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即便再怎么用戏词表明自己的爱意。真是一头犟驴!百般为难之中,突然,沈清曼灵光一现,心有定计,她一反常态,莫名其妙地颤声道:“行,那姐给你留着。” 离三感受到她话里的拳拳爱意,笃定道:“姐,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你放心。哪怕将来真地一无所成,落草为寇,我也要拼命抢大户的红轿、夺土豪的家当,把你娶回山窝。不过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这一出。” 我誓为你披星摘月,去争波澜壮阔,凑得照耀余生的星光;必为你夙兴夜寐,去争千秋万岁,赢得陪伴残生的春秋,离三如是想着。 “姐,我一定要把你明媒正娶迎回我家!” “三儿,那你要记得怎么去宰相府,别走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九章 从此你南辕我北辙 从陕北到东南,一千多公里,有一座城市,迄今,一直矗立在风口浪尖之上。 十里洋场,那是旧名;东方魔都,方是新词。 沪市,偶尔,会西北望,望向陕西,彷如照镜子,拿落后、贫穷、封闭的城市来烛照自己的繁荣、发达与开放。 它高高在上,却从不拒人门外,升官发财请往此门,绕道走的人休怪。若要怨,怨自己没胆量。 它亦不怒自威,向来不咄咄逼人,悠闲自在但走别处,败逃走的人莫恼。若要恨,恨自己没本事。 至于剩下留下住下的,对沪市的观感,有以为是资本、是权势、是地位的围城,有觉得是爱情、是理想、是尊严的坟墓,有希望是野心、是成就、是欲望的沟壑。 但不管如何,站在山脚焉能品头论足高处的风光,首先,你必须居高临下。 而此时,身居底层的离三,踏在地图上标属沪市行政区的地界上,虽然第一次来,虽然第一次见,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感觉与陕北的秦川县并无二样,一样可见贫穷,一样可见荒凉,尽管这里只是郊区,但起码,离三心里有了掂量。 原来,所谓遍地黄金的沪市,也有石头子。 从二楼的宾馆,离三透过玻璃窗,纵目观看了会儿火车站附近的街道两侧,他收回眼神,拉上窗帘,在嘈杂的摩托车鸣笛声中,躺在旅馆统一配置的白色床单,脑袋枕在双手上,侧着脸看向呼呼作响的热得快。 咔,门锁打开。 “三儿,吃饭吧。” 沈清曼出去买回快餐,她一双素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 两个塑料袋里,有三个装菜装饭的泡沫盒。她一面取出泡沫盒,一面说:“附近的摊子都不新鲜,矮个里挑将军,特意选了一家看上去算最卫生的馆子买的。” 启开泡沫盒,家常菜,糖醋排骨、酸溜土豆丝、干煸豆角,一荤两素,十多块便能买到。 离三接过沈清曼递来的一次性筷子,直接掰开,两根相互磨了磨尖刺,不像沈清曼一样再浸泡在热水里,径自夹住一块油腻腻只有一点肉的排骨,便就着几口饭下了肚。 沈清曼斯斯文文,慢慢地小口吃着,一边吃,一边看向离三。和在李家村一样,他一直多扒饭、少吃菜。 曾经,刚住下,沈清曼没少嫌弃这幅饿鬼投胎的吃相,不过见多了,习惯了,同样看出了点什么——他一口菜,往往要吃掉半碗的饭——他是在有意多给李婶跟她留些菜。然而,这样无声息的疼人,在她踏入沪市的地界之后,又能有几回呢? 相顾无言,两人的情绪格外地低沉,桌上一直静悄悄的,安静得压迫他们的神经,可还是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盒酸溜土豆丝,只剩几粒干辣椒,一盒糖醋排骨,就沾着一些糖汁,所剩最后几条干煸豆角,离三默默地就着最后一盒饭,风卷残云地干掉。 自始至终,到现在,两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流,彼此对视着,仿佛千言万语,都已在眉目间细微中传达。 吃完最后一口饭,离三咀嚼了几下,沈清曼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狼藉。 “姐,你什么时候回家?“离三放下筷子,协助着收拾。 沈清曼一怔,手随之一顿,目光无神地不知看向何处。数秒以后,她微微颤动地张开嘴,艰难地吐出字,“明天。” 啪嗒,离三的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 “是,是吗。”他嘴角一抽一抽,倾尽全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到头比哭更难看。 看来,离三还是低估了离别愁绪的威力,尽管他早早在心底做好了准备,以为男子汉大丈夫能是偶遇白马寺,从主持那儿讨来的。”离三把线头解开,温柔地绑在沈清曼的右手腕。 沈清曼握住离三的手,噙泪苦笑,原来,他连连念想都给我准备好了,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细看沈清曼的笑弧向下,离三再明白不过,他双唇张了又合,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付诸行动,干脆利落,出手讯速地一手环住她不堪一握的蛮腰。 “凤眼菩提修持功德最为神妙,而这五枚,据外公说,是白马寺三代主持共持的念珠里的五颗,最具佛性,许能逢凶化吉。” 离三说着,见怀里的丽人挣脱而出,从桌上递来了一杯水。他接过,迎着沈清曼期许的目光,一饮而尽,接着说:“想着要分别了,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留给姐作念想的,便借花献佛,把它拿出来。” “三儿,姐也有东西,也想给你留作念想。”沈清曼拉着离三到床上坐着。 离三好奇道,“姐,什么东西?” …… 5:45,大概是旅馆最早的开门时间。一个人影从睡意朦胧的老板娘面前掠过,消失在门口。 再出现,沈清曼已经在青冥寂静的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 前方的路口,有一辆不该出现在这个街边的纯白迈巴赫62s,车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小姐。” 如果离三在场,一定能认出他就是在李家村让自己赶走的沈叔。此刻,沈叔穿着一身量身定制、做工精细的洋服西装,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谢谢,沈叔。”沈清曼呢喃道。 “二小姐客气,都是老爷夫人的吩咐。”沈叔打开后车门,然后伸手去接沈清曼提的行李。 “这个行李我拿着。”沈清曼手一躲,没让他接手,兀自钻进车里。 砰,车门一关,沈叔匆匆上了车,“二小姐,是回家吗?” “去大宅子吧,外公、爸妈、大伯、小姑他们,我好久都没见了。” 沈清曼靠在松软的椅背上,支肘撑着脑袋,斜视空无一人的街道,低声自语:“这里不久会有出大闹天宫的戏。” “二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坐在右前排的沈叔扭头询问。 “沈叔,你从小就疼我。你跟我讲实话,为什么前几次没有人来接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章 “乡下人”在沪市 咚咚咚! 李土根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挨个敲门。昨天,刚到宾馆,他寻思摆阔做一回东,拉拢人心,便邀请一干人到附近的摊子搓了一顿,喝了一打啤酒,个个酒酣耳热,有醉意的他又临时起意,大大方方请他们唱卡拉ok,鬼哭狼嚎到早上一点才回来。 “哈!” 李土根眨了眨睡眼,瞧着过道的电子钟显示六点十七,距离约定集合的时间只差十七分钟。然而,楼梯口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更出乎意料的是,昨个婉拒留下来的离三到现在,都没看见人,不像来的路上早早便整装待发。 当然,实属情有可原,离三确实需要更长更多的时间,消化他醒来面对的一切。 眼前,一抹格外显眼的嫣红,像一朵红梅似的绽放在一条白布上。上面盛开的花瓣,如血一般的红艳,印入离三茫然纠结的眼帘,印入黯然伤神的心里。 “沈清曼,你一辈子都是我婆娘。”离三喃喃道。 咯吱,虚掩未锁的门给轻轻地一敲,门缝开得更大了。 “醒了吗,离三兄弟?” 李土根探头进屋内,一看离三赤条条,一条被子遮住下身。 “呦,呵呵,原来离三兄弟刚起啊。”他不免尴尬,“嗨呀,敲得真不是时候。” 离三收回神,抱歉道:“不好意思,睡迟了。”说着,拿起叠好在床头柜的衣服裤子,麻利地穿起来。 李土根机灵,捏着戏谑的口吻轻描淡写地揭过,“别别,道哪门子歉,正常,这里的床确实比额们陕北的炕睡的舒服,跟娘们的肉似的,软绵绵。” 离三不回不应,穿戴整齐,随即走进独立卫生间,瞬间一怔。只见洗脸台的花岗石上,已经摆好了装满温水的漱口杯,以及挤好牙膏的牙刷,不用想,准是沈清曼离开前替他备好的。再摸摸架子上的一条毛巾,上面湿润,但没了刚拧干时的热度。 忽地,离三感觉鼻子一酸,铁骨铮铮再如何心如铁石,终给柔情融化,他眼眶一红,呼吸急促,心如刀割。 见不理睬,李土根也不自讨没趣,“咳咳,成。离三兄弟既然起来,那也抓紧点,等会儿到门口集合,记得别落下东西。” 缩回头,转过身,往隔壁走,手轻叩着门,他心里疑惑:怎么不见离三他媳妇人? …… “弟妹呢?” 蹲在门口的李土根耐不住等候,便找第一个下来的离三说话,一问问他最好奇的。 “回家探亲了。” “探亲?弟妹在沪市有亲戚!”李土根瞪大眼,一下子站直了,“穷亲戚,富亲戚?” “富的。”离三低沉地回答,神情失落阴郁。 “沪市的富亲戚,那弟媳岂不是……” 李土根察言观色,一瞅离三魂不守舍的样,以为牵挂着他媳妇,宽慰说:“兄弟,甭难过,不就是走个亲戚串个门,早晚得回来。女人嘛,不就像喂饱的狗喂熟的鸟,跟咱们处久了有感情,铁定会寻着味回来的。你啊,就当久别胜新婚吧!” 离三嗯了一声,望向远边的天际,一声不吭,静静地站在门口。 李土根撇撇嘴,找不到人聊天,只能自个抽闷烟。他习惯性地蹲下来,叼着村里人你一根我一根孝敬的红玉烟,在吞云吐雾间,看天越发地明亮,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即回头。 “额日,贼他娘,你们咋地回事!” 一眼瞧见迟到的几个竟嘻嘻哈哈地走出宾馆,李土根气不打一处,恼怒地不顾嘴里的烟才吸了四分之一,一把掷在地上,目露凶光,放声吼道:“额是咋说滴,六点半,六点半额们就出发,你们瞅瞅现儿几点!现儿几点!” 顷刻间,方才有说有笑的,给李土根训得噤声,一时间缩着脖子垂下头,任由他口吐芬香,用陕西特有的脏话骂咧了一通,屁都不敢放一个。 “球势子(方言,骂人牛、b)!骂完了吗?骂完就赶紧走,不然不更晚了。”离三瞥了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娘的!” 骂了一通,李土根的气消了不少,不再数落他们,咽了咽口水,润了润骂干了的喉咙,“成吧,看离三兄弟的面上,走吧!” 说是原谅,可路上少不了抱怨。李土根一边走,一边不依不饶,“么椽子(不像话的意思),硬生生给额拖到高峰期第一班!” “土子,”跟着李土根来打工的六人里,就离三把他以前的小名挂嘴上。“你说的工地,怎么个去法?” 离三一问,李土根收住了牢骚的嘴,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工地啊,就那么去。额们先坐公交,到最近的入口坐1号地铁,再转3号。” “地铁是啥?”有人问。 “公交是啥?” 十八、十九,甚至二十多岁的他们,在陕北这些年,有的连公交车都没见过。 他们兴致高昂,充满好奇,与其说刘姥姥进大观园,倒不如说乞儿误入大观园,一个个张头探脑,稀奇踩的砖,稀奇铺的路,稀奇盖的楼,稀奇着一切,包括他们即将上车的公交站点,以及开设此处的报刊亭。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七点不到,报刊亭已经开张。两侧张贴着一些明星人物海报,前面摆放许多的杂志、报纸、书刊,另外有零食、玩具、电话卡等杂七杂八的。 “老板,来份沪市地图。”离三擅自离了群体。“多少钱?” “六块。” 离三眉头不皱一下,他掏出抠搜了很久攒的十块,从老板那儿接过两张绿二元,以及地图。 “离三兄弟,你买地图干啥?这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喝,不白浪费钱。”李土根纳闷道,“趁着车没来,赶紧退了,把钱要回来。” 离三摆摆手,“不,以后呆在这里的日子长呢,不认识认识,又哪里知道这天地有多宽。” “弄明白啥用咧?又不像村里的地,任额拉屎撒尿,这精贵着呢,根本不能是成家的地儿,成不起!”李土根底气不足,语气弱弱的。 “公交还没到吗?”离三话题一转。 “高峰期,迟来多久都正常。” 正如李土根所言,这个点的确是高峰期,单从他们等的这一个站点,可见一斑—— 环顾四周,站着不少西装革履、穿着得体的上班族。他们大多手提早餐,只是区别在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嚼慢咽,有的干脆都不着急吃,慢条斯理,首先满足的是一大早的精神口粮,翻翻报,看看杂志。 他们一行七个,虽然半道上,给李土根威逼着取下陕北标志的头巾,但穿的衣服,扎在这样的人堆里,显得格外醒目,更不必说他们拎的大包小包无数行李,相当招摇,同样相当另类,自然而然引得其他人若隐若现的侧目窥视,但大多投来的目光却不友善,令人感觉不到一丝同根同胞的温暖,只是像报刊亭上出售的一元两元报纸上的字一般,无意间嘲弄他们是文盲老粗。 人,就是喜欢比较,更喜欢拿生活不易的人比较,来自欺欺人。 他们穿得是斯文,他们穿得是正式,光如此的外表着装便让他们无端地生出一股自豪感,然而他们还想加点动作凸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皱下眉,或是捂住嘴,同时,像约定好的抱成团跟躲瘟神似的避得远远的,眼中明里暗里闪着轻蔑、厌恶。 但其实,离三一干人只是穿的寒碜,却很干净,昨儿都用宾馆赠送的袋装沐浴液搓了好几遍,身上没有一丝儿的臭味。 不过,谁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想的,乡下人,就那么回事。 好在,彼此之间都不需要忍耐多久,李土根说的73路到了。 轰隆,车门随着远转的机械打开。村里的一干人当中,头一回坐的倒好,随群即可,不是头一回的,对公交车只开前门的做法不理解又不满,咕哝道:“咋就开一个门?后面一块开了,不进去更快嘛!” “这叫投币,没售票员。麻溜点,都取两块钱,呆会儿往箱子里投。”李土根说道。 对话的声音不大,但路过的几个人全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嘴角一扬,或余光一瞥,眼神中或多或少带了点嫌弃鄙夷的意思。 李土根察觉到他们的排外,脸皮厚习惯的他尽管不介意自己被哂笑,但他不舒服自己的同乡一样当猴子任人取乐。因此,护起犊子,扯了扯嗓子,“哎,大伙,额给你们说个笑吧。” “啥笑啊?”众人异口同声。 “沪市人的笑话。说是有两个沪市人到一个饭馆里吃螃蟹,一进门把老板喊来,问,‘老板,大闸蟹有伐?’,老板说‘有的,时价’,沪市人一听,马上说,‘大闸蟹有啥吃头,一天到夜吃,也吃怕了,算了,有甲鱼伐’。老板答,‘有,时价。‘沪市人又一听,说算了,来俩碗阳春面吃吃好喽。吃完,一个人去埋单,要老板打折,老板本一肚子气,大声说,“本店概不打折”。沪市人不乐意,用手作磨刀状,说道,‘老板,侬的一把刀老快咯。‘” 有人纳闷道:“图昆,这有啥好笑的?” “诶呀,你们咋跟闷瓜似的不开窍啊,都明显着,笑他们沪市人又抠又作呗!你瞧,你瞧瞧。” 李土根挤眉弄眼。 “瞧见他们手里的杂志没!额跟你们讲,他们沪市人精明着呢,这一本就值几块钱,买它们的这些人,都是打着算盘细算过的。经常上班看几块钱的,等到了公司,悄悄地跟其他人换一换,要么干脆顺几本,等下班了又能看几块的,往往是送一本呐,能拿回来四五本呢,而且说得好听,叫‘变废为宝’!嘿嘿,是不是比额们陕西人精明?” 正说着,恰巧有一个咯吱窝夹一本《意林》的中年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听匆忙地把杂志卷起来塞进公文包。顿时,引起了李土根他们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 中年人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上了车。 “看,那老小子估计给额说中,心虚嘞!”李土根眉开眼笑,“走,闲话不说,额们赶紧上车!” 咣当咣当,硬币进了投币箱。 离三的行李最多,他没有跟一干人一块坐到后排,就站在后门出口处,两口箱子搁在两腿之间,他的两只脚像一对钳子紧紧夹住它们不动弹。同时,他的手臂绕过杆子,腾出手来吃着从路边摊上买的俩白面馒头。 现在,不比十年后,没人会厉声喝止,不允许在车上吃东西。因为除了司机,人人有份,所以法不责众。 此刻,公交车浑似一个移动的早餐食堂,刺鼻的醋味、怪异的韭菜味、浓重的肉包子在车内飘逸。 瞧人模狗样的白领们一个个吃得正欢,打上车一直拘束着的李家村人,随之壮起胆子,无所顾忌地吃起早餐。 “……之前病毒来的时候,不像今儿这样。上车是不准吃东西的,说是容易滋生啥细菌病毒的。而且每天,车上都得喷上好几次消毒水,味道怪怪的,跟杀虫的农药似的,说是能杀病毒。但这样,那段时间坐公交的人还是少,只有,呶,像他们买不起车的就只有坐公交的命……另外,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你要是有胆出来敢坐车,基本上跟包车的待遇一样。就像额上回,壮着胆子随便上了一辆,嘿,是跟平时不太一样,甭提多自在!” “为啥?为啥不自在?” “你刚来,不晓得这沪市人的好歹。以前,额在市区里甭管坐哪趟车,这些个孙子,呸,都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觉着额们乡下人贱。” 李土根口沫横飞,说话的嗓门很大,丝毫不在意车里有沪市人。 “可没成想,有个叫萨斯的玩意儿过来,这病毒可把这帮孙子吓坏了,一个个又是戴口罩,又是喷农药,再看额什么都没有,照样上车,照旧干活,看额是又敬又怕,跟瞧神仙似的。从那时,诶,额才明白,原来这帮人,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主儿!” 话落,离三很清楚地留意到车里的一些人,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李土根,脸色多少透露出一丝不忿。 “小赤佬!” 骂人的是刚才遭李土根戏弄的中年人,想来他为报一箭之仇,打刚才没少在嘴里叨叨“乡下人”、“外来工”、“小赤佬”几个词。 李土根谈兴高,满不在乎有谁不满,大大咧咧道:“所以,千万不要看低了自个,不要因为他们,觉着额们从穷沟沟来,从农村来,就天生比别人矮那么一头,觉着他们骂额们“乡下人”,还真他、娘没骂错。但额跟你们讲,屁,全是扯淡,他们其实跟额们一样,也是乡下人,知道为啥不!” “为啥?” “因为沪市就是两个圈,像额们刚来的地,就是外面这个圈,这种人他们爱门缝中间看人,把人看扁喽。但他们想不到啊,最里面那个圈圈,住市区里的人爱在门梁往下看,把所有人都看低喽,就是心傲,压根都不承认外面圈的人是沪市人,也压根没把他们当自己人看。他们呀,其实跟额们陕西人没啥两样。“ “可要额说,沪市人真不如额们陕西人,至少额们拿老乡当老乡,他们倒好,非自家人欺负自家人,非划个道道,什么内三线,外三线,定个城里人、郊区人,吵吵嚷嚷比谁穷比谁富,嘿,你们说有意思没意思,狗咬狗!” 通过窗户,望着现代化的大都市,离三扬起嘴。 以前讲阶级,划分农民阶级、划分资产阶级、划定无产阶级,那是为革命,那是为治国,那是为理想。现在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阶级意识没了,阶层结构倒方兴未艾。富的看不起穷的,城市的看不起农村的,城乡差别出来,城乡对立起来,莫非这就是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所为之奋斗的? 这国,是华夏人的国;这城,是华夏人的城。这城市化的繁华,农村人如何享受不得? 为什么要在城市人的奚落下忍耐苟且,难道农民的血管里流着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炎黄血脉,难道农民生长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蓝天红旗下? 眼睛盯着窗外,一一从眼前掠过的,不止是闻所未见的东方明珠塔,那左右陪衬的大厦高楼一样令人心潮澎湃。 更何况,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高楼大厦、住宅洋楼,随便一幢,搁在秦川的小县城,便是人间奇观。 即便再过了三站,高达十几层的写字楼、商品住宅依然一览,不能尽。 离三收回了灼灼的目光,他仰起头,望向车顶,脑子里只想起了一句话——一本满是外公注解、押在他箱子里的诗词集——他不自禁地吟诵起那首民谣。 “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那么,我得低头?” 呢喃着,离三下意识地挺直了已经绷得紧紧的腰板,横眉肃穆,心里毅然决然地起誓。 “不低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一章 南面称王 看沪市一路的风光,一直从地上到地下。 入了地铁站,随大流拾级而下,穿梭通道,排队等过门卡。 平生第一次坐地铁,未见地铁的模样,光是宏大的站厅,靓丽的设计,足以他们哇哇地惊叹,兴奋地指指点点。没有注意到—— 拥挤的人潮中,也有冲他们指指点点,暗笑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可没见过世面的一干人,哪有机会见世面? 沪市的一号线在他们七八岁地里撒欢的年纪(1993年),便通了车。之后的地铁二号线、地铁三号线,在十五六岁,正是他们当牛做马(2000年),伺候庄稼。 再当他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陕北的第一条地铁,依然没有。存在即合理,许是不合理。 毕竟,沪市的发展,配得上地铁的速度,至于穷乡僻壤… 咣当,咣当。 李土根等六人,坐在车厢两侧的座位。初来乍到的他们,对一切感觉稀奇,好奇地打量这节装修简约、现代的车厢,以致触碰一下扶手,都会啧啧称叹。 离三,依旧离群,他择了一处不碍眼的角落站着,双手抱胸,闭目小憩。 咣当,咣当。 过了几站,空荡荡的车厢,像水缸似的,逐渐给如川的人流填满,拥挤不堪,肩碰肩,脚碰脚。 这个时候,幸福,便是侥幸抢到座位。然而,截然相反,坐着的人一点儿不幸福,脸上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掩鼻晃手,而坐在李土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更甚,居然夸张到都掏出口罩,对他们的气息竟反感到如此。 “噫,伊拉哪能坐地铁额!” “哎呦,臭死啦。” 李土根一览面前乘客的各种嘴脸,他强自撑着,坐视不理。 只是,再厚的脸皮,终究不是城墙,而冷漠厌恶的目光,胜似千刀万剐。 渐渐地,若隐若现像刀尖的眼神,洞穿李土根的脸,扎进他外强中干的心,刺痛得他不自禁地低下头,偷偷地捏起衣领,嗅了又嗅。 没味儿啊!要有,也是淡淡的汗臭。走了一段路,难免会有,可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李土根想不明白,他在沪市呆了整整三年都不会明白——他们憎恶乡下人的气味,是发自他们的内心,就像进步青年笑话辜鸿铭的辫子,同样发自他们的内心—— 不过,就像辜氏的辫子是有形,就算李土根有味儿,它是外放的,心地美便如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但眼前这些脸色不善的人,他们的辫子是无形的,他们看不着,也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臭味,因为都藏在心里。那颗心,假如做成臭豆腐,吃起来嫌臭,都变质腐烂了。 李土根不懂,所以他如坐针毡,而且时间越长,屁股像给针扎了更痛。他冷汗涔涔,心虚地向左看了眼同排坐的同村人,瞧他们一个个人畜无害的样子,既不难堪,也不羞愧,丝毫没有让座的意思,李土根不由地坐立不安起来。 “仲牛,超子,额们把位子让给人坐。”李土根微微抬起贴着椅面的屁股。 李仲牛,人如其名,性子跟牛相似,憨厚,但死犟固执,绕不过弯来。他一听李土根无缘无故让自个挪座,嘟囔道:“凭啥!凭啥让给他们,拉屎蹲坑都讲个先来后到,这位子可是额先占的,不让!” “咋能不让呢!就凭现在额们在人家的地界上,客随主便,得守沪市的规矩,女士优先晓得不!” “不晓得!” “嗨呀,瞧瞧内(那)人!” 李土根指向一个耳戴mp3摇头晃脑的时尚女孩,又指了指旁边一个臃肿肥胖正冒热汗的中年人。 “咋啦?”李仲牛疑惑道。 李土根心慌意乱,瞎编了个借口,“你看他们的身子骨多虚啊,尤其那胖子。呶,像他们这种城市人呐,都不硬朗,耐不住站,万一呆会儿站出啥麻烦来,那可得停车,多耽误额们的工夫。” “是吗?”李仲牛半信半疑。 “那还有假,额还能骗你吗!”李土根拉了拉李仲牛的臂弯,又拍了拍李超的大腿,催促道,“赶紧的,站起来换他们。” “哎呦,总算把位子让出来,真是滴,把位子都熏臭咧。” “就是说。” “……” 看着一个个话间,李土根直勾勾地瞧向扔在偷看他们的女人,伸出舌头,在两排牙齿间来回舔蹭,神情极其猥琐下流。 “可惜额大没赏这碗饭吃。” 离三瞥了眼,瞬间,脑子里响起翻书的声音,一眨眼便灵光一现,停留在《子不语》的“鸭嬖”上。再眨一眼,他收回眼神,不搭理,但不是不懂,是懂了才装糊涂。 此时,车厢里的广播响起。 “叮!列车运行前方是许家汇站,有在许家汇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哎,都别傻站着,下车,在这里下车!”李土根赶忙招呼同村的人。 话落,他没闲着,给离三搭把手,自信满满地一手想举起箱子,忽地一抬,里面全是书的箱子重若千斤,刚起来便落下。“离三兄弟,你这箱子装的都啥,咋这么沉!” “我来吧。”离三伸出手。 “不不,额来。” 李土根两手握住把儿,使出力气抬起,而后用身体在拥挤的人群里挤出一条道,同时叫喊着:“让让啊,让让啊!” 其实,他不必喊,在动身下站的时候,乘客早早自觉地往四周避让,像躲泔水似的,谁都不愿意大白天新换的衣服上沾上一星半点的气味,令人作呕。 李土根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当七人统统下了站,左顾右盼瞧没有管理员,随即怒气冲冲地朝列车啐了一口,指天画地,用一段熟练的不能再熟练的陕西脏话,发泄一路上心胸里的不快。 “娘的,这帮欺软怕硬的孙子,到头不还是乖乖给你爷爷让路!” …… 转车坐3号线,车厢里的人不少,但跟1号线不同的是,这节车厢里,不管是坐着,间或站着,都是同道中人,全是土里土气没呼吸过城市空气的新兵蛋、子,因而气氛相对轻松和谐,没之前那么多讨厌计较,和和气气,彼此搭讪,相互间递烟。 烟虽不名贵,但妙在五花八门,安皖的,陕北的,赣西的,湘南的,包罗万象,你递一根,我敬一根,烟逢知己千根少,但全守着禁止吸烟的规矩,有的塞烟盒,有的嗅嗅卡耳边。 再然后,一出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帮同地的不同人相继熟络起来,姓名、家乡、工作,只要想问,他们不藏着掩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不会编瞎话糊弄。但没人追究那么深,本就是随便唠唠,打发时间。 这里头,当属一个自称从安皖农村来的青年最多话。他年方二十,理一杨梅头,皮肤黝黑,满脸胡渣,非但掩不住五官的清秀端正,反倒平添了几分浪子的不羁,再搭上那双一说话便晶莹灵动的桃花眼,使他看上去少些阳刚,略显阴柔。 或许,缺什么在意什么。 他从人群里,一眼便注意到躲在角落的颇为阳刚的离三,瞧着他的脸不免好奇,便捅了捅李土根,“那人是你拉来的老乡?” “嗯,咋啦,是不是觉着额这老乡特别?”李土根伸出拇指,冲离三比划了比划。 青年不敢冒昧,窃窃地掠过李土根,装成不经意的样子看向离三。机缘巧合,他们的视线对在一起,四目相对。 陡然间,神经兮兮的青年似乎灵敏异常,像从离三的眼中感知到什么,浑身一哆嗦,不敢再直视,别过头,心里七上八下,慌张之余格外惊讶,了不得,了不得,面如平湖,胸有惊雷,两眼如炬,贵不可言。 “哎,问你话呢,他咋样!”李土根推了推正发呆的青年。 “哦,哦,特别,是挺特别的。”青年微微地点头,“诶,大哥,您给我说说他呗。” “说,那该怎么说,能说的海了去了。要真额说,有一点是废话也得说,那就是额兄弟,就不是一般人!他啊……” 倾听着零星碎语,青年按耐不住,往前迈了几步,离离三稍稍近点。定睛一瞧,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神、容、面、额、眉、目、鼻、口。 一息间,他仿佛感觉不到呼吸,整个人几乎窒息,目瞪口呆,两眼里闪烁震撼的光芒,扑通狂跳不止的心,激动地呐喊:天地人,青云竖,一字王,出黄土! 李土根以为青年听入迷,露出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俗话说的好,‘良马配好鞍’,你知不知道,像额兄弟,他娶的媳妇那可叫一个天仙模样。你想想,要是额兄弟不了得,哪里能降得住那样的红颜祸水!” “不过可惜呀,时候不对,额弟妹回家探亲了,没机会让你小子开开眼,明白啥叫沉鱼落雁。”李土根遗憾地摇摇头。 “他!”青年猛地一把拽住李土根的胳膊,面红耳赤,像是喝了不下百瓶的美酒,“他叫什么名字!” 李土根诧异,如实说:“离,离三啊!” “姓呢?” “没姓,大家伙就叫他离三。” 青年心头一震,面露惊愕,心里疯狂地念叨:离者,为光为明、为战为争……离者,丽也,南方之卦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天下? 圣人南面听天下,帝王南面称天下。 南面? 青年当即低下头,浑身战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二章 以前镰刀,今后锤 下了地铁,一行人里多了一张生面孔。 青年看了离三三次,换来一次比一次的震撼,随之心里一次比一次坚定,毅然决然地告别老乡,打定主意非加入他们。 瞧着像尾巴一样黏在身后,李土根既警惕,又纳闷:“哎,你,干嘛呢,跟着额们干啥!” “嘿嘿,大哥,俺叫马开合,刚才在地铁上,听称呼是叫图昆大哥吧?” 他狗、日的,倒挺富裕,一出手就是一包三十的硬利群,为人也大方,发烟都不带眨眼手抖。 “嗯,没错,额就是图昆。咋咧,刚聊的还不够,想再聊会儿?” 李土根认准了他有事,毫不客气,接了一支放耳边,又接了一支插口袋,再讨了一支,才是叼在嘴里。 “嘿嘿,不是。”马开合手快,手心捏着的火机立即启开,冒火给李土根点上。“嗨!这不,刚在地铁里,听说你们这边工地工钱那个,高?” 李土根扬起眉,故作姿态,嘬口烟,嗯了一声。 “嘿嘿,是这样,图昆大哥,你们这发财的路,能顺便捎兄弟一程不?”马开合低声下气道。 李土根看了眼左右,把手臂一挥,“那不行,额只招额同村滴,你不是。” “不是,天下皆兄弟,四海一家亲。图昆大哥,几百年前兴许俺们同一个祖宗生的,再说咱不都是出村穷打工的,来这里讨口饭吃,不都遭当地人嫌弃,明里暗里骂咱们乡巴佬、臭要饭的……” 马开合舌灿莲花,“你瞧瞧他们那么排外,那咱们这些外来的不得更加把亲近,抱成团彼此照应啊。” “嘿,你小子有点歪理啊!”李土根笑骂道。 “关键理里面不还带着情分嘛!”马开合边说,边把所剩无几的烟一股脑强塞给李土根。 人精跟人精说话,往往比谁先老实。显然,在外混迹三年的李土根,挡不住马开合又吹又捧的糖衣炮弹,给伺候得飘飘然,忘乎所以,竟在随后的400米行程里,满口应承带他到工地。 离三在一旁冷瞧着,他隐隐约约觉着马开合不像是冲着工钱来的,从他说话间不住向自己飘忽的眼神,倒像是冲着他。其实,在车厢里,他便察觉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但没有杀气心机,只是有一点暧昧,仿佛女人相中了男人。 想着,耳畔边忽听见李土根说,“好了,到咧!” 离三终止了思考,抬起头,只见两面刷有“隆庆建筑有限公司”红字的白墙中间,不是经过的前一个工地的伸缩门,而是稍显简陋的一根红白相间长约4米的拦车杆,而且不是电动道闸控制,是依靠转轮的手动道闸。 寒碜,很他、娘的寒碜,关键是还没用,纯一摆设。虽然栏杆够长,可不够高,拦腰而已,梁上君子宁可跨栏,也不会蠢到爬墙,只是,到现在至少没外人敢跨隆庆的栏。 “汪汪!” 尚未迈出一步,墙内便传来犬吠。 “叫唤的狗叫黑鼻。夜里,就属它跟工地值班的人一块守夜。往后啊,你们跟大家伙一样得值班,早晚能跟它混熟。” 李土根带头,领着离三一干人跨过拦车杆。在门口,众人顺着李土根努嘴的方向看去,一只沾满污泥的黄狗拴在一块石墩上,口里流着哈喇子,摇曳像鸡毛掸子般杂乱的狗尾巴。 “走,额现在带你们去见工头,也是工地的副总。”李土根朝前带路,“有一点,事先跟你们打招呼,工头他人姓陈,名字叫啥你们就别多问,反正以后见着都机灵点,记得叫‘陈工头’或‘工头’,至于其它事儿,等到了他面前会说的,额就不费唾沫星子提了。” 沿途当中,许多指示牌排成一列,上面张贴的全是安全生产管理制度。再绕过一面活动牌,贴的是禁止、警告的内容,比妨禁止吸烟、必须戴安全帽云云。掠过指示牌,朝着这个方向,往前笔直走一百米左右,一个安置消防器材的临时点对面,就是临时搭建的工棚,也是他们往后住的地儿。 “那有两个工棚,左边的是给他们知识分子的,右边的是额们劳力的。” 李土根指向总共两层的工棚,介绍道:“第一层是给额们住的,这第二层嘛,是办公室、会议室还有工头住的地儿,他偶尔会在工地睡。” “好了,上去要见工头了,都精神点,别紧张,工头看额面上,不会不收你们。” 噔噔一步踩两三个台阶,离三从余光中,瞥见工棚前面空地的露天洗漱台,脚没闲着往前走。 二楼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李土根小心地轻叩。 咚咚,咚咚。 “谁啊?”从屋里传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 “嘿嘿,陈头,额图昆啊!按您的意思,从村里带了七个弟兄到工地讨生活。” “进来吧。” 听到熟悉的赣江口音,李土根答应了一声,“哎!”随即弯着腰,推进门,而后立在门口站定,使了使眼色,“都一个个进来,排成一队。” 会议室面积不大,里头摆放二三十张折叠凳,最前方布置的是一张棕黄色的主席台,长度约莫四五个人坐下。陈工头现在在中间的位置坐着,他的左手边有两个青涩稚嫩的青年。 “七个人,嗯,人不算少。”陈工头戏谑道,“这个项目干完了,你小子说不定能成个工组长!” “嘿嘿,这不都全仰仗您嘛!”李土根殷勤讨好,双手孝敬了一包华表烟。 陈工头接过烟,不着急拆封,敛住笑,扬手介绍说:“喏,介绍介绍,这两位是公司刚安排到工地的施工员。戴黄帽的,叫小林,戴红帽的,叫小赵。” “呦,大学生,你好你好。抽烟不?” 多亏马开合路上塞了利群烟,没准备的李土根不至于慌神,他连忙取出两支递给他们, “不,不,我们不抽的。”小林、小赵羞涩腼腆地推拒。 “不抽,学嘛,在工地哪能不抽烟啊!”陈工头笑眯眯地拍了拍两名大学生。 接着,他转向李土根,吩咐说:“右边的工棚暂时没有空房了,我跟你师傅商量了下,你们钢筋组空的宿舍腾出一张床,让他们先住下。记住啊,他们可不是工人,多护着他们点,不要让老油条踩着脖子敲脑壳,欺负他们啊!我不想像上个工地,甲方再把状告到我这来!” “工头您这话说滴,么问题!”李土根一拍胸口打包票。 陈工头满意地点头,弹了弹烟灰说:“这就是你招的人?” 说完,把烟叼在嘴里,双手负背,慢悠悠地从李土根身边掠过,打量离三在内的六名李家村人,以及冒名的马开合。 “东家,东家……”从矮到高的一个个陕北汉子,操着厚重的口音说以往对雇主的尊称。 瞧他们一个个窝囊的损样,李土根掩住笑,面上动怒道:“都说了,叫工头!” “工头,工头!”一干人异口同声。 “呦,这个小子个头够高的啊!” 离三人高马大,想不脱颖而出都难,他站着最后头。陈工头随意一瞅,眼前顿时放亮,快步走到队伍末尾,围着离三左兜半圈右半圈,边吸烟,边打量,像相马似的足足盯了十多秒,才开金口:“小伙子,多大啦?” “二十。”离三背挺得笔直,一脸平静,不卑不亢。 “站姿不错。” 陈工头饶有兴趣,捏了一把离三的小臂,发觉肌群坚实硬邦,又拍了几下他的脊背,发觉宽阔粗壮,不禁多问了一句,“当过兵?” “没有。” 陈工头斜了眼,顿时抬腿便踢,一脚踢在离三的腿肚子,但见他两腿紧绷着像两棵结实的大树,膝盖一点儿没弯曲。 “真没当过?”陈工头啧啧道。 “没有,额就一弄庄稼把式的农民。” “也是,像你这样当兵,部队哪舍得放你回来。” 陈工头不理睬其他人的目光,喃喃了这一句,到门口反个身,把烟屁股摁在鞋板上碾灭,招招手唤李土根来,“行,你小子这次做的漂亮,就全先按小工的价收了,三个月试用,合格了补钱。土子,你没意见吧?” “成,成,您肯给他们碗饭吃,那哪还有不成的!” “行!现在离饭点还有点时间,你带他们到楼下安顿一下,再带他们熟悉下工地的情况。记住,别让他们瞎逛,等会儿老人下工吃饭,再让你师傅安排他们的去处吧。” “马上。”李土根连连答应,领着一干人出去。 “小林、小赵,你们一块去。” 陈工头打发走俩学生,站在门口望着一个个背影从眼眸里走远,他目不转睛地看向离三,默然地沉浸在前半生的记忆,惋惜道:“这样的苗子,不当兵,可惜喽。” 转瞬间,又不由自嘲:“不过也是,当兵流血流汗能挣几个钱!” 他感慨着,想起十八从军之后的一幕幕,当时,他的血为保家卫国而流,如今,只为发财致富而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三章 饭碗 叮叮叮,午饭的电铃准时响起。 从一幢幢钢筋水泥搭建的楼里,跑出来、走出来一群下点的工人,三三两两,踏水踩沙,蜂拥回宿舍里取了碗筷,径直飞奔向厨房。 门口,已经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 最前面,都是年轻人的面孔,他们一边焦急地等待,一边不耐烦地把碗筷敲得震天响。 “敲啥,敲啥,还想不想吃饭哩!”勤杂师傅掌着勺,咣当咣当地敲了敲铁盆。 “刘师傅,俺快饿死了,早儿就吃了一个馍馍。你老行行好,赶紧开饭吧。”排第一个的青年卷起衣服,拍了拍露出的肚子。 “急啥!”刘师傅瞪了眼,从他婆娘手里一一接过烧熟的菜汤热饭,搁在木桌上。 伙食很简单,一锅土豆青菜乱炖成的杂烩,一桶飘着焦味的米饭,还有几笼早上剩下发硬的馒头。 “咋又是冷馒头乱杂烩,一点儿肉也没有。”几个饥饿食肉的青年大失所望。 刘师傅火爆的脾气,他一摆手,“别磨磨唧唧,不吃拉倒,滚去吃你的小摊!” “别介,别介啊,刘师傅,这月俺票子还没用完呢!” 每天,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像孩子似的发牢骚嫌弃,但最后照样吃着刘师傅做的饭菜,真香! “票子。”刘师傅一手娴熟地打菜打饭,一手张开收票子。 票子,工地上的硬通货。每个月十五,工地上几十号的工人,要到刘师傅的小厨房,让刘婶登记再交钱领票,一张票子均价三块,跟外面摊子动辄五块十块比起来,显然廉价便宜,而且没用光能一直用下去。因为这,工地晚上打牌,有的干脆不用钱,直接赌饭票,有人有次,足足赢了半年的,结果工期只剩三个月。 离三他们没有票子,但下工刚回来的李土根他师傅,钢筋组工组长人爽快,跟刘师傅一打招呼,“刘师傅,这几人的饭钱算我账上。” 众人很诧异,一人三块,七个人就是二十一块。那在陕西,够他们到县城的馆子里吃两大碗足够垫肚子的羊肉泡馍了。 然而,搁这里,李仲牛几人低头看向搪瓷碗,焦黄的饭浸在一勺浑浊的菜汤里,心里憋屈,难以下咽。当中更有交运的,饭汤里多了一味下菜的佐料,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只死苍蝇,眼尖的他们一时间酸水在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工长姓李,他上工从不洗头,蓬头垢发,下工有时手上沾灰带土,不很脏也不洗,捧着碗若无其事地吃着。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你们跟土根一样,都是从陕西来的,吃的面食多吧。吃饭吃的习惯吗?” 除了离三、马开合,其他人强颜欢笑,“行,行。” “今天不是时候,工地里的馒头啊,刘师傅来不及做,就够对付老人的,你们新来的就将就着吃饭。” “瞅啥瞅!” 李土根瞧见李仲牛、李超他们多少嫌弃抵触,把眼睛瞪得如牛眼,用筷子敲碗,“没看人离三兄弟吗,都楞憨着干啥,吃呀!” 侧目见离三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人抱怨,“图昆,这饭咋糊的呢,还没村里额娘烧的好。” “球,你们咋地,地主家媳妇,娇贵啊!”李土根顿时脸色一黑,怒喝道:“娘的,别忘了自个都是田里出身,有啥地里种的没吃不到额们肚里!那年饥荒,野菜野草树皮不都吃了,吃这饭就吃不了?” “可有……有苍……” “一案子去(一边去),有苍蝇咋啦!有苍蝇是你的福气,额想加料都没地儿找!” 挨骂的几个抿着嘴,委屈非常。 李土根板着脸,“记住额们进城是干啥的!是卖力气挣钱的。不吃饭,一个个没力气,蔫得跟软柿子似的,怎么挣钱!” 生在乡村哪有娇贵一说,吃糠咽菜,吃得上饭便满足了,哪有脏不脏焦不焦。可偏偏,一个个乡巴佬,一路上把李土根无论夸大与否的全当了真,以为进了江口沪市马上有一番天地,满脑子填满了稀奇古怪的美好愿景,没想到刚刚吸上不同于陕西的江边空气,就给眼前的一碗饭狠狠地打醒—— 原来,城市里的饭碗,不是那么容易端的。城市里的饭,不尽是好吃的。 渐渐地,发热发胀的脑袋,一浇水顷刻间冷不丁哆嗦,瞬间回到现实,落差之大令他们垂头丧气。 独独离三,安之若素,一心吃着。他饭量大,在家的时候起码得吃两大碗裤带面。眼下伙食一餐是定量的,估计只够五六分饱。 众人瞧他吃得津津有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他作表率,收起了失意,不再顾忌有没有藏石子、虫子,纷纷埋头扒饭。 李工长安抚道:“中午呐,你们先将就着。大餐啊在晚上,工地专门给这次新来的人开欢迎宴,那时,菜就不止这样了,丰盛着呢!” 李土根吃饭的速度很快,他喝下最后一口菜汤,摸出利群烟整包孝敬给李工长,小心请示说:“师傅,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安排他们,也好明天能麻利地上工?” “嚯,利群烟!土子你这次可大出血!”李工长轻嗅了一口烟草,把烟别在耳边,“是不是你小子猪鼻子插大葱,在他们面前装象装过了头,现在怕自己打保票的事黄了,丢人是吧!” “师傅,你就别拿额寻开心哩!”李土根黝黑粗糙的脸一红,尴尬地挠头咧嘴笑着,一看样子就知被戳中心思。 李工长玩完玩笑,转而一板一眼说:“行吧,那有件事我就提前说道一下,让你们明白个状况。要不然出了什么岔子,你们没准会埋怨我的不是了。” 出于礼节,离三把剩下一口菜饭的碗放下,马开合有样学样,把吃到一半的碗放下。 李工长注意到他们俩的举动,看出是出于尊重,他欣慰地点头,摆摆手:“吃,没事,没吃完接着吃。边吃边听,没有关系。要知道,在工地里吃就是最大的事,除了拉撒睡,没有什么能比吃更要得的。知道为啥吗?” “因为就像土子说的,咱们是来卖力气的,干苦活的,没有吃够用力气的饭,你们哪里能挣得动这钱,吃得消这碗行当哦!” 李工长说着往离三的碗里一看,“平时几两饭?” “八两。” “好家伙,半斤八两。工地里最多五两,你能吃得饱?” “还成,肚子能不叫唤。” 一问一答,李工长从中感受到离三的质朴淳厚,不由对他生了几分好感,想抓起碗里的白面馒头,忽而想到满手的油垢污渍,马上改用筷子夹给他。 他笑眯眯道:“不嫌脏,就拿再到底你没有手艺,所以月底领工钱的时候,除了记在账上年底结清的,千万不要觉着两三少,明白吗!” “噗,两三百!”一人闻言,当场把吃进嘴里的一口饭全喷了出来。 李工长瞧了他一眼:“怎么,嫌多还是嫌少啊?” “两三百,那不得值几百个鸡蛋钱!”那人兴奋道,“得几十只老母鸡生几十天,成,额准使吃奶的劲儿加把干。” “哈哈,那行。不过,我这边刚好有比这个挣得多的。嘿,你们也算赶上时候,钢筋组里前几天走了三个钢筋工,临时招工找不到老手顶上。我啊跟工头商量后,打算从新人里当学徒,手把手教你们干钢筋……” “这活咋干?” “简单不简单,难不难,就是制作钢筋,绑扎钢筋,没入门肯定不行。” 李土根见机补充说,“也是你们运气好,知道不!在这工地,如果没有哪个师傅肯教你一个手艺,一个工地你混下来,到头只是个力工,啥也不会,就搬砖运输。这次额师傅收学徒,那相当于给你们机会学门压身的手艺,这可是千金不换的‘铁饭碗’!” “是吗!那,那工长,啥时候选呐!”李仲牛迫切道。 “这样,看在土根的面上,就欢迎宴一结束,我串一趟你们的门,就从你们七个里选俩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工长点上烟,吐出一个烟圈,“还有一点我摆在前头说,没被选上的谁别怨谁,选上的也别姑爷娶亲敲锣打鼓,犯不着。记住喽,无论是做钢筋,还是当杂工,都各自有各自的活法,都各有有各自的累法。在工地,有门手艺的确挣得多,但在工地耍力气才是本。相信我一句,只要你干得活越多,钱自然而然挣得就越多。” 顷刻间,一团和气的场面骤然变得紧张尖锐。 众人,除了离三、马开合以外,心头火热,都盯上了钢筋工的位置,因而再看自己左右的人,双眸流动着警惕和猜忌,顾虑有人抢走属于自己的好饭碗。 其中,李仲牛按耐不住,急迫道:“那李师傅,到底咋样的人你才招他呢?” “这事,等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知道,不着急。倒是这会儿啊,你们赶紧吃完回宿舍收拾收拾。晚上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欢迎宴上,都放开点,好好认识认识每个组的老人,争取混个脸熟,对你没坏处。” 李工长倒没有和盘托出,打个哈哈避过话题:“好了,话也说了,休息也休息,我该上工地去了。土根,你带他们回宿舍吧,让他们把行李、被褥之类的都整理一遍,我估摸一会儿工头会去宿舍检查。” “好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四章 民工是一种蔑称,不是职业 一间宿舍,8人住,4张上下床,其余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储物的柜子,也没有降温的风扇,甚至挡光的帘子也不过是一条破了几个洞的床单挂上的。 在这二三十平方的铁皮盒里,八个人凑在一块,三三两两的坐在上下铺侃天侃地。 嘎吱嘎吱,由横竖四根满是锈斑的铁柱焊成的床架子不稳固,人一点小动静就闹出大声音。离三睡在下铺,平躺在拼凑成一块的床板上,两眼望向上铺那块板,上面躺的是死乞白赖硬要睡这的马开合。 大伙七嘴八舌闲扯淡着,聊完稀奇的地铁,开始有的没的聊沪市的娘们,一个个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手一边比划着今早但凡见过的女人的身段,嘴上一边口花花与米脂婆娘的姿色相对比。 小林、小赵两名新来的大学生分配跟离三一个屋,他们独守着一张床面积的小天地,与李家村来的这些人划江而治,完全游离在外,却一点儿不在乎,神情冷漠,态度疏远。 离三骨碌翻个身,床铺随之闷哼地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侧躺在床上,问小林、小赵:“你们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自称“小赵”的赵文斌扶了扶眼镜,没有立刻回答离三的问题,他脸上露出一副局促不自然的神色,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跟他一同入职的林灿没多少心眼,如实回答:“宁绍学院。” 曾幻想上大学的离三,高三时把燕京、沪市、沿海省市的双工程院校、重点大学记了个遍。在他依稀的记忆里,宁绍学院似乎不在这个序列里。 “渣三批,你没听过很正常,”林灿贵有自知之明。 “三本怎么啦,三本也是大学,何况我们毕业拿的还是本科文凭。”赵文斌异常得敏感过激,他撇撇嘴不满林灿在外人,尤其在一帮盲流民工面前贬低自谦,“不像学院里某些学生,哪比我们还贵的学费,到手的不过专科文凭。” “所以要不是看在文凭的份上,我爸妈宁愿让我复读,也不愿意掏六万块钱供我上这种大学!” 一想到四年下来的学费,林灿的心疼得直哆嗦,环视了一圈不能破得不能再破的宿舍,他为自己未来茫然而残酷的生活感到恐惧和失望,意志消沉,情绪低落。 “唉,只是哪里想得到,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一应聘就被分配到这里当什么实习生。这哪是分配,简直是发配,一个月还只是800,还不如我一个初中辍学的同学干大排档赚钱呢!” “啥!你们一个月工资有800!”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李超四人,一听赵文斌、林灿的工资,不免艳羡,交头接耳。 “听到了吗,八百,好冷松(好厉害),额家一年就算老天爷开眼也不过三千冒个尖,大学生都这么挣钱?” “球,没听他说吗!为弄出他这一个大学生,他们家可掏了六万。哎,狗剩,你们家就算把裤裆裤头都当了,估摸着都没六万一个零头!” “啥!六万?村长家的李珲买上摩托、盖上新房、娶上媳妇,摆满了荤素,统统加起来花了不就四万七八吗!六万,那不可得能在县城安个家,快快活活当城里人嘞!” “哎呦贼老天不长眼噢!给额六万,那额必须比李珲这狗日还要过得舒舒服服!最不济,得娶到一个跟李三媳妇一样的天仙、貂蝉!” “……” 众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间不时偷瞄向赵文斌、林灿二人,目光里除了羡慕,也夹杂几分嘲笑。在他们眼里,六万块巨款就供一人上个学,太不值当了,花的太冤枉了。 赵文斌看不出他们的心思,不过他很不喜欢被当成猴子似的瞧着,特别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这么围观,更加讨厌必须被迫听着他们稀奇古怪、见识浅薄的笑话。 三批怎么了,再不济是大学生,总比他们土老帽强。 赵文斌心里不屑,撇撇嘴地说:“一个月八百算得了什么,跟我一班的同学有的在国企上班,有的在建筑公司工作,刚起步一个月少说有两三千。” 马开合听出他们语气里的高人一等,故意调侃问:“那你们怎么没去?” 林灿垂头丧气,郁闷地嘟哝:“你们懂什么,这些工作机会哪里会轮得到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都是给关系户留的!” “嘁,不就是仗着家里的关系走后门嘛!” 赵文斌颇有顾影自怜之感,“不就是花钱打点,把能套的关系全套牢,把能谈的交情全谈深。哼,都怪我爸妈不争气,没有别人家有钱有势,否则这些工作不都手到擒来嘛! “唉,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啊!” 林灿深有同感,“我都不奢求我爸妈是什么企业老总、处长局长,只要一个小小的主任、科长,都不用在这里受苦,早早就托上关系,安排到哪里上班了。” 听着他们不谙世事的幼稚话,离三摇头失笑,笑容里透发着一股厌弃。 虽说一开始是羡慕,他也难以不羡慕—— 但凡有他们一半的家境,那么含辛茹苦抚养他的李婶,根本不必几次三番卖血,养他成人,供他上学,以致于卖掉了自己的健康生命。但凡哪怕有四分之一,也足以使他如愿燕京,有机会在四九城寻找“陈世美”,兴师问罪。 可是,他顽强活到二十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的人一出生就有。 然而他们梦寐以求的,是投胎更好的与生俱来的。就为了差距,竟对生身父母大发牢骚,听上去似乎理所当然,都怪父母不中用,可他们的父母真不中用吗? 难道到了李婶这样为娘的地步,也是不中用吗? 离三无话可说,因为没用,太阳照样照常升起,不还是活着,活得卑微也是活着。 离三扪心自问,他年轻不懂事一样怨过李婶,恨她为什么生下他到人间受比其他人更多的苦。 之后,等跟着外公修了佛,他寻到了一个答案,满心以为自己前世定是一个恶人,此生必当历经磨难赎罪。 但修着修着,他上了学,无神论让他不再信奉释佛,那不过是不自救的人可悲可怜乞求虚无缥缈的力量的一套说辞。 渐渐地,在漫天黄沙中—— 他顿悟,从来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没有什么救世主,坐拥千百亩的地主不是天生是地主,身聚万贯财的富商不是注定是富商。他们中一代代也许祖宗十八代都是坐享其成,但至少祖宗的祖宗中有一代是在发愤改命,给下代挣座金山银山。 人就是这样,总是想着前人栽树,自己在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有苍天大树,他们会埋怨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这一代人不能从父母那里不劳而获,而看着其他人不劳而获,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更会咒骂父母不争气。 他们自私,他们只在乎的是自己的这一辈子。 可他们不明白,生而为人,不能只顾自己的一辈子。 须知,活着,不仅是一世的活着,同样是世代的活着,远有祖宗,近有双亲,他们的懒惰与不逢大势留下的贫困与卑贱,总得有一辈或几代人扛起担子,肩负起来咬牙往前走。 人,横向的活法是一辈子,纵向的活法是代代人。 面对苟且,抑或闻达,前人选择了,过了残生,如今相同的选项重新摆在后人的面前,究竟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还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事实上,到最后,总归得有一个人,几个人站出来挑着,由羊肠小道渐渐走向康庄大道。 这不就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许吗?他们是没能力,他们是很窝囊,可再贫穷,可再困难,他们至少扛起了家庭硬撑着天地,坚持到子女将来有能力接过棒子,砥砺前行。 所以,那些成天做着“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白日梦的人,把别人家的父母常挂嘴边,口口声声愤恨生错了娘胎,不过在为自己的坐吃等死、懒惰成性寻个借口,可他们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想,那是在侮辱自己的父母,枉为人子! 离三没有因两人的偏颇之词,破坏了大学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熟悉唯物辩证法的他能把我共性与个性、歪瓜裂枣与芝兰玉树的区别。但对于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离三本能地疏远轻视,视线随之由小林、小赵转移到上铺的木板,有意劝说:“那也不可能全都是关系户,总有几名真才实学、出类拔萃的?” “当然有。像我之前遇到的一个土木出来的师兄,单凭造价师证、二级建筑师证挂靠在别的公司,一年就有五六万赚头,更别提他还在江浙有名的民企上班。据他说,今年他打算考一级建筑师呢!” 赵文斌面露羡慕,转而黯然消极,嘀咕说:“可要像师兄那样,起码得坚持熬到三十二、三十二岁才能发达。” “呵,听你们的口气,还想一步登天呐!”马开合蹬蹬从上铺下来,心里原本还羡慕他们俩能上大学,但瞧他们这副德性,打心里厌恶和不屑,说的话听上去尖酸了些。 林灿、赵文斌一开始抱着不被孤立欺负的想法,对离三他们若即若离,却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几个民工的冷眼讥讽。 一时间,好面子的林灿受不了马开合的揶揄贬低,怒视他说:“我们这叫英雄没用武之地,拿人才当奴才使唤,窝在这工地里当什么施工员,浪费时间,还就这么点破工资!” 赵文斌帮腔道:“早知道我就考个研究生,等毕业出来兴许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不像现在,跟你们这帮人住在这里活受罪。” “跟小爷在矿里脑袋别裤腰带上挖煤比起来,这也叫受罪?”马开合冷笑道,“呸,像你这类包衣(安徽方言:窝囊废)烂货就该塞回你、妈的肚皮里再生一次,叫你重新吃一回你妈的奶水做人!” 噗嗤! 赵文斌听李超四人在一旁偷笑,一股孩子气没褪尽的他难以忍受自己的自尊被侮辱,红脸赤脖,暴跳如雷说:“老子喝你、吗的奶!老子正儿八经大学毕业,你这个没文化的民工有什么资格说我!” 想不到如今,把文化切割成三六九等的学历、文凭,不单不欢迎交不起学费的任何人,还要残忍地把他们游街示众来彰显没文化的罪莫大焉。 离三不再看戏,他直起身子起床,拿强壮的身躯拦住赵文斌,把马开合挡在身后,人绷紧脸冷色道:“他有没有资格说这话,不在于比你有没有文化,而在于比你够不够成熟。显然,他够格。” “滋滋,我收回刚才的话。”马开合来回摸自己的下巴,咧嘴轻蔑道,“把你塞回娘胎回炉重造,简直是要了你妈的老命!” 赵文斌拌嘴拌不过马开合,恼羞成怒的他大喊道:“我、抄、你……” 雄健的体格、魁梧的身姿、英武的面庞、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让怒发冲冠的赵文斌头上顿浇了一盆冷水,叫他闻风丧胆,畏畏缩缩又退了回去。在旁的林灿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拉了一把,攥他回下铺坐下。 两人同仇敌忾,看离三、马开合的目光尽是仇怨与忌惮。转头望了望其余四人,迟钝的他们慢摆拍地发觉因为他们俩,此时的屋里早已硝烟四起。 见其余六人刻意疏远,林灿率先服了软,替赵文斌道歉,“文斌他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不是故意的,我代他跟你们道歉。” “你让他自己说!”离三鹰视着他们。 面对如此犀利的逼视,色厉内茬的赵文斌哪有胆气,早早吓得不能言语,多亏林灿暗地里掐了掐他的大腿。 赵文斌瞬间回过神,强自镇定下来,然而双腿仍然哆哆嗦嗦。 “瞧,他看起来不像是说气话。”马开合煽风点火道。 “对,对不起。我刚刚说的……是……是气话。” 终于,赵文斌在离三强迫的压迫下难以强撑下去,他低头避过离三渗人的眼神,嗫嗫嚅嚅。 “你最好保证说的是气话。” 陈工头领着隔壁宿舍的3人走到屋子正中,瞪了脸色煞白的赵文斌、林灿二人一眼,回头瞟见离三面不改色,点头之余又将目光落在赵文斌、林灿身上,大发雷霆。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管你具体指的是哪个人,但我警告你不要想把什么不好的词都往农民工身上扣,因为你扣不起,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既然你道了歉,那我和这些工长就当你是小孩子放屁不懂事,把这些当耳旁风略过了。” “但是,假如下一次还让我看到、听到你骂农民工的这个不是那个不是,那我可不管你们是公司派来的实习生,统统给老子滚蛋,因为老子我也是一个农民工,你骂他们就是在骂我!” 赵文斌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害怕得心肝一阵抽搐。 林灿也好不到哪去,他给陈工头盯得寒毛直竖,但他相对冷静机敏,当即再次向陈工头保证:“陈工头,文斌刚才说的的确是气话。我可以代他向您保证,他绝对没有半点歧视他们的意思。” “对对,陈工头,我没有这意思,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赵文斌赶紧附和道。 “你们这些大学生,我在工地里见多了,说的比做的好听,你们还是拿行动说话吧。” 陈工头不搭理俩大学生,转头对离三一干人说:“你们几个跟我到去会议室。在开工前,我要给你们稍微讲讲这个工地里的规定和安排,再顺便给你们搞个简单的安全培训。这样,你们明天就可以上工地干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五章 工头 “工头!” 会议室里,一干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嗯,到齐了。诶,坐,都别拘束着,搬张椅子坐。” 陈工头招呼着,然而,他不坐下,没人敢坐下。 “都看我干嘛,坐啊!”陈工头笑眯眯道。 众人左右相视,像憨实的几个,如李仲牛便不再矫情客套,随手拉了一张就近的折叠椅。 嘎吱,地面刚滑出点声。瞬间,在他背后的李超,偷偷摸摸地踢了一脚。 李仲牛顿时回过头,瞪着滚圆如牛的眼睛,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狗、日的踢我干嘛! 旁边同村的人暗自提醒,“牛娃子,你丫不要命咧,人工头都没坐呢!” 李仲牛憨归憨,但不傻,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登时斜了眼好心提醒的同伴,扬起嘴,哂笑了一下。 立刻,变了脸色,直面着一脸笑意的陈工头,谄媚至极,一边把椅子继续拉来,一边说:“工头,您不坐,额们哪能坐呢!”说着,把住陈工头的臂弯,笑脸请他坐下。 一时间,陈工头抱以深意的微笑。同时,除了离三面无表情,马开合一脸不屑,其余人为之一振,顿感懊悔,娘的,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竟让这小子捷足先登,巴结上工头。 怨悔着,恨不得一拍大腿叫出声。再看一副憨相的李仲牛,心里气得牙痒痒,贼你娘,瞧着老实巴交,想不到也一肚子油水。 陈工头置身事外,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小算盘。他扬起手臂,手往下压了压,“哎,都坐啊!” 话音落,除了离三、马开合,以及李仲牛本人,几乎所有人都像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面色难看,不情不愿地搬张椅子围坐在陈工头四周。不经意间,包括跟李仲牛要好的李超几人,一样狠狠地剜了眼装憨的人。 说到底,人能接受别人上进,独独不能接受身边人上进。 嘶。 陈工头撕开李土根送的中华烟包装,取出一支,眼随即瞄向缄默不语的一众人,“抽一根吗?” “不不,工头,您的烟名贵,额们这些人哪能抽啊!” “是啊是啊,工头,额们自个有烟。” “诶,不要这么见外嘛!来,都抽一根。” 陈工头取一根丢一根,来了三回,接着把烟交给李仲牛,“你分一下。“ 李仲牛喜上眉梢,飞快地进入角色,扮演起狗腿子,乐此不疲地照陈工头的吩咐,发烟的时候得意洋洋。 “招你们进来的那些个人,是不是跟你们通过气,叫你们碰到我,要么叫我陈工头,要么叫我工头?”陈工头翘起二郎腿。 不待人回答,他接着说:“唉,其实没必要这么严肃嘛,工头不工头的,都是工作上的称呼。要我说,照老规矩,你们平日里在工地,岁数跟我差不多或大的,可以管我叫老陈,岁数小的不嫌弃就管我叫陈叔,不要觉得攀什么亲戚、套什么近乎的。” 一包烟,一席话,在改革浪潮里摸爬滚打多年的陈国立,轻而易举地营造起一种轻松亲近的氛围。顿时,消除了与李仲牛、李超等人间的隔阂,令他们觉得没有一点儿架子,同样是两个肩膀一个脑袋,和村口整日散步的大爷大叔没区别。 “工,工头,额们真地能称您叔?“ “怎么不能!” 陈工头眼一睁,脸色认真,“这么说吧,打你们进我这个工地起,其实我陈国立就拿你们当自家人。只要你一天跟着我吃饭,就一天是我自家人。你们想想,有谁见过自家人成天喊人“工头”的嘛!” 有人弱弱地问:“可工头,万一,嘿嘿,额是说万一额们到其它工地……” “那有什么关系。大路朝天,发财最先嘛!你们要是有天觉着到外面更挣钱,或者说啊,想像之前那俩宿舍的人一样,提出来想散伙单干的,放心,我老陈绝不反对,更不会故意使绊子,挡你们的财路。反而——” 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抽了口烟,享受齿间的烟丝味,“我还会摆一桌散伙饭请吃饭,提前祝你们成功。以后要再有缘分,哪天碰在一块了,当然,不嫌弃的话照样可以叫我一声国立叔,咱在聚一聚,一块高高兴兴地喝酒。” 那人一拍大腿,举起大拇指,“嗨,工头,你这话说的,真够敞亮仗义!成,俺刘龙飞就认准你,跟你干了!” “对,额二牛也跟着工头,他指东,额不跑西,他指南,额不去北,是不是!”李仲牛附和着起哄。 一个个人头摆动,莫不答应,“是是是。” 离三坐在最外围,却清楚地观察陈工头说话时的一举一动,以及工友们接下来反应。不愧是领着几十号的老江湖,三言两语便树立起豪爽亲和的形象,假以时日,不难想今后这帮人,除了看在钱上服从他,打心里也敬服他。 然而冥冥之中,离三觉得古怪,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在细微的洞察中,感觉陈工头挚诚的目光里,游移飘忽,闪烁着微末的狡黠。 “嗯,好,哈哈,谢谢你们这些娃子看得起陈叔啊!”陈国立挑挑眉,非常满意效果,“好,那接下来,我就再讲讲一些工地的情况,你们都听听,省得后面出了事一顿子牢骚怪话……” “……这工地的活儿可不兴歇歇停停,每多花一天,就花一天的钱,而你们,就少一天上工的钱,月底就会少一些。所以啊,除了刮风下雨没办法,就像刚才说的,一般不放假,什么清明中秋劳什子,都不放!五一,十一啊,就看上面领导挑哪个日子来工地督查。都没有,继续开工,有一个,诶,咱就假前多点工作量,再给你们放假……” 过去一个多小时里,陈国立详细地给他们说明了下工地的情况,包括施工规模、施工工种、工资工伤、休假安排一系列。跟工地里的小包工头不一样,他不但说话大气亲切,而且详细讲究,像个教书先生似的,把东西掰开了揉碎了给众人听。 他这么做其实大可不必,一般直接把招来的人,丢进如大熔炉的工地里自己炼,是块好料就能炼成好钢,是块废料,活该成一块废钢。但陈国立不是,他有他的理由,正如他挂在嘴边的—— “好不容易大家进了回城,不要把心眼停在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还惦记今年种什么庄稼,有多少收成。大伙啊,不管今天,还是明天,偶尔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要知道!你现在在城里,不是在村里,不能跟种田一样光顾着背朝天干苦力。在城里,你必须多抬头看看头上的天,好好琢磨怎么连人带影都能留在城市的太阳底下,晓得不!” “晓得,晓得。” 尽管听得稀里糊涂,一个个都配合地点着头。可是,他们哪里明白,要把人留在沪市,面向江海,春暖花开,那影子里得藏着多少辛酸苦泪。 陈国立微微苦笑,转瞬即逝,继续说:“刚才跟你们讲了工地里上下班、加班守夜、值班轮班的安排,还有不同工种不同工钱,接下来,我们就说说工钱的事。” 一提工钱,这帮五大三粗一扫因为刚刚枯燥乏味而疲惫分心,陡然来了精神,猛睁开昏昏欲睡的眼,修好左进右出的耳朵。 “这第一嘛,是你们每个人,会按你们的工种,再以小工的工钱来发。这每个月啊,不会全发,四分之三都留在账上,剩下最多领二百二十一块当生活费,像一日三顿之类的花销,你们自己看着算。” “诶,陈叔,那,那记在账上的钱,俺啥时候能领啊!”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人问道。 “放心,这账上的工钱,都由你们的工组长记得清清楚楚,到时候一并报到会计那,等年终,要么竣工了一次性结清。” 陈国立吐了口烟,“还有,第二,就是放假,刚才跟你们讲了,真有放假的话那一定放。而且,别的工地我不知道,我反正会额外多贴五十给你们过节,不至于叫大伙过节了手头还紧巴着……至于杂七杂八,还有饭票,记得月初的时候想好吃多少顿,按时去厨房买小票,过后拒收。” “陈叔,额有个结儿,不知道您能不能解?”李超举起手。 “噢,什么结儿,大不大?大的话,你陈叔可解不出来。” “不……不大,就,就隔壁。”众人盯着李超,他紧张得微微结巴。 “陈叔,隔壁建的啥,额咋地瞧那墙上,有一面涂的跟工地一样,是什么,那字咋念来着?”他嗫嚅着,记忆里的字深刻,不过文盲的他不识字,说不出来。 “是裕泰,对吧?”陈国立拧了拧眉,神色异常。 “反正跟额们工地左边那面墙,刷的字一模一样。” “这个呀,嗯,本来俩工地不同公司,不需要知道,不过既然你提了,那就跟你们说道说道。” 陈国立一松双指,烟屁股从半空落下,摔在地上,迸出火星。他一脚碾平,仰头从口鼻中呼出烟,“裕泰,按行业话,就是咱的业主,是它丢下活交给隆庆公司,而我呢,就是告姥姥求菩萨从隆庆要来咱们这活儿……所以这片地啊,不单单是隆庆承接这个项目,隔壁那边,一样是这个项目,不过是二期的地基工程,但跟咱没关系,咱们跟那边是江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各挣各的钱。” “对了,话说到这份上,我得再提个醒啊!千万不要拿它那边的规矩来跟我掰扯,否则一概不搭理外,我还要……” “陈叔,额们省(xing)的,额们省的。”李仲牛等人忙表态道。 “你们记住就好。好了,最后咱们再唠唠安全培训。其实就几句话,你们不用太在意,平时多跟着别人做,自然就学会了。首先,记住三宝、四口、五临边……三宝是哪三宝,安全帽、安全带、安全网……” 说着,陈国立的脚边有六七个烟头,他的烟在之前便抽完了,现在抽的是李仲牛敬的猴王烟。他的嘴边飘出一缕烟雾,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东西,能记多少记多少,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跟着别人做准没错。” “好了,时候不早了,这会就开到这里。”瞄了一眼腕表,琢磨说得差不多了,他挥挥手遣散他们。 “嘶!陈叔,你这表不会是金子做的吧?”离陈国立最近的李仲牛眼尖,留意到他的腕表竟金光闪闪。 “哎呀妈,还真是金子做的!”东北人嗓子一嚎,其他人纷纷围上去探头探脑,想一睹金表的尊容。 陈国立挡不住他们的热情,顺着他们卷起袖口,一块金黄锃亮的腕表暴露在众人眼前。 仔细一瞅,表盘上镶着的二十四颗钻看得李仲牛一愣一愣,他冷吸一口气:“陈叔,这白白亮亮的是啥?” “这个叫钻石,一种很名贵的宝石。” 从语气里,听起来不值得一提,但从陈国立的脸上,眉间,可见众星捧月般的他多么得意。 什么表?马开合一时好奇,从座位后稍稍凑到前面,粗粗一看,那腕表,那钻石,一印入眼帘,心里立刻有了定数,他冷笑一下,坐回位子,摇头暗笑,我当什么!这种假表,小爷不知道诓了多少冤大头。就那表盘,合金铜做的,那钻石,塑料玻璃,还当宝贝似的。 想着,他不禁差点笑出声,赶紧两手捂住嘴,怪模怪样,引得离三好奇地看过来。 “额还从没见这么宝贵的表。陈叔,能不能给额摸摸?”李仲牛再次瞪着他牛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陈国立手一伸,“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摸摸吧!” “哎!”李仲牛喜出望外,他迫不及待地伸近了手,猛然一激灵,随即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愣是擦得自个觉得干净,才敢沿着表镜小心地摸上一圈。 “滋滋,这么精贵的表,那得多少钱?”李仲牛屏着呼吸,咂舌不已。 “不贵,也就1888吧。” 陈国立昂起头,说话有点飘儿,“也是运气好,前些日子正赶上他们店里搞70年庆典,打优惠价买来的。告诉你,这表原价可得七八千呢!” 噗嗤!马开合终于没忍住,所幸没让给金光闪闪的假表迷惑住的众人觉察到,除了一旁老僧入定的离三。当然,他并非有马开合的眼力,更没有见识过哪怕是几百的表,但他貌似见过七八十万的表,就戴在沈清曼的手腕上,某天掉进了李家村唯一吃水的井里。 “额滴亲娘,七八千呐!” “不就是一块走时间的表嘛,咋这么贵呢!” “……” 众星捧月的滋味,陈国立很受用,但恭维吹捧的话听久了也厌。他袖口一拉,刻意摆出一副富贵于我如浮云的从容样,勉励众人,“不就是块表嘛!等你们以后努力像陈叔这样发达了,指不定脖子上还能多戴几条金链子!” 接着话锋一转,“好了,到下班点了,准备准备,工地的老人差不多回来了。之前不是说让你们新来的多跟老人接触接触,刚好现在下去跟他们碰面。记住喽,呆会儿在宴上自我介绍完了,末了一个人至少给我报出5个人名来,不然不准喝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六章 陕西冷娃 欢迎宴,工地里虽然办不了大鱼大肉,但至少七个桌,每一桌有像样的六道菜,两荤三素,算上中间放的一盆香气喷喷的康师傅牛肉面。 啤酒略少,一桌只有一打十二瓶,不过对于平日吃馍馍喝菜汤的他们,已经是饕鬄大餐、琼浆玉酿了。 离三、马开合相邻坐在靠角落的一桌,跟他们一起的五个人是其它队组的老人,三个赣江,两个安皖的,看面相挺忠厚老实,全木木讷讷,彼此之间不怎么交流,一味地闷着头喝酒。由此,桌上的气氛一片清冷。 离三端着搪瓷碗往里夹方便面,一筷子一筷子又吸溜进嘴里,就像那五人一样是个闷葫芦。 跟他不同,马开合机灵热情,趁着同桌的相互喝酒的工夫,见缝插针,拿玻璃瓶装的雪花往桌上一敲。 砰,立刻打破了沉闷死寂的氛围,引起一桌人的侧目。 马开合见状,不怯场、不羞涩,站起身,双手捧起酒瓶,“各位,我叫马开合,来自安皖,上工地来完全是图个生计,挣钱娶媳妇盖房子……” 一提“安皖”俩字,又听到熟悉的口音,两个正在夹菜的安皖人筷子一停,比之前稍用心地听着。 “各位年岁有比我大、有比我小。在这里,我该叫哥的叫哥,该叫弟的叫弟,是我叔伯辈的叫叔伯。不过,各位要觉得我高攀你们家亲戚了,那我改口称呼你们叫前辈,因为你们在工地呆的时间比我长。” “安皖的,安皖哪人啊?”听马开合操的是安皖口音,他们二人倍感亲切。 “亳州滴,前辈你哪人?” “哎呀,叫什么子前辈,都是出来讨碗饭吃,叫声工友就成。” 其中一安皖人口音比他明显偏重一些,“咱是宣城的!” “哎呀,宣城的,老乡啊!” 一有人搭腔,马开合拿着酒瓶,毫不客气地碰了碰杯,对嘴喝了小半瓶,不打酒嗝,也不犯晕,“今天在这桌,能认识你们两个老乡,这酒我喝得值。” 说完,又主动地找另一个老乡碰杯,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酒还剩下三分之一。 “刚才这两位老哥,他们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他们准是老乡。他们喝我的酒,那是看在安皖人的份上,给我这个面子。但我觉着怎么着也不能冷落了另外三位老哥,因为你们可也是我的工友。” 絮叨着,马开合举杯道,“几位,看在工友的份上,我们干一杯?” 酒瓶伸向三个赣江人那边,他们三人见马开合豪爽,也卖面子。“成!”当即啪嗒一碰瓶,咕噜喝下一口。 马开合一口气喝光瓶里所剩,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瓶倒悬而下,示意瓶内空空连泡沫都没了,接着又开了一瓶酒,给桌上的几位一一倒上。 “工友,工友,在一个工地的那都是朋友。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穷山沟沟难养活,逼着我们走南闯北出来挣钱,这叫志同道合。今天,我马开合有幸结交你们几位,不得不说是我的造化。来,看在工友的份上,我们再干一杯。” 离三端坐在位子上,不掺和,不介入,默默一人夹菜,喝闷酒。 马开合瞥了眼,又收回来,“来来,咱们喝!” 饮尽,又给自己的空杯满上,浑然不顾气泡涌出杯沿,端起来起哄跟他们碰杯,“缘分呐,相聚在这里就说明你我之间有缘。那既然你我之间这样的投缘,几位老哥,酒这玩意儿是不是他、m就不能少喝。来,再走一个。” 饭桌上逐渐热闹起来,赣江的、安皖的纷纷自报家门,几人逐渐熟络,开始称兄道弟,谈天说地,一会儿聊自己的经历,一会儿听别人的故事。 然而,离三依旧一个人,夹菜喝酒,像个透明人似的杵着,但他一点儿没觉着不自在,惬意得很。 马开合放下塑料杯,手肘有意地轻撞离三的手臂,侧过头望向他,“之前听他们叫你离三?李离三,姓氏平凡,名字不凡。” “我不姓李。” “那就更了不得了。” “喔,何以见得?” “人如其名。” “大开大合,开合之势,你的名儿也不错。”离三转过头。 “承蒙夸奖,主要取名字的人高明。”马开合目光闪烁,一笑而过,“叫你离三兄弟,没问题吧?” 离三掰碎了花生壳,取出里面两粒干瘪的花生扔进嘴里,目视无人,耳不闻声,默然不语,一副生人勿进的冷漠。 马开合夹口菜没往嘴里放,眼中的精光如离弦的箭矢直射离三,死死地钉在他这靶子上,一声不响。 他,看上去和马开合所认识的陕西人并无两样—— 农民的相,有着跟田地一样的性。一样的敦厚老实、面善木讷,一样的不苟言笑,生冷直楞,既不擅长交际,也不乐意交流,寡言少语,闷头不说。子曰: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可乐田的是什么者? 无农不稳,可以叫忍者吧。 吃苦耐劳、忍气吞声、忍饥挨饿、忍辱求全、忍耻苟活,把重农之下老秦人的样子活得一直相似着。 面朝黄土背朝天,肩负苛捐人劳役,像青牛那样执拗地耕着荒田,像倔驴那样犯犟拖拉着石磨,像虎狼那样凶悍去冲锋陷阵。大抵是只有这样的农民,依仗他,大秦才得以一扫六合,席卷八荒;几千年,历代王朝才得以继承汉统,延续国祚;华夏才得以于山河破碎、蛮夷肆虐而国将不国中,依旧大一统、不分裂。 陕西人,是这样农民的缩影,也由此多少朝多少代的国将都定在这儿,有多少君王多少陵建在这儿。也难怪有的陕西人骨子里很傲,估计是以为自己沾了帝王龙气,蒙了贵胄阴德,终有一日会文武来朝,成就一番霸业,因而总是不言不语里就鼻子翘得高高的,完全一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样,或许李自成当年打入北京估计就这鸟样,只可惜他们一辈子迈不进北平,到不了长城当好汉。 因为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人守着土,心里守着巴掌大的天地,自给自足,可不像隔壁的邻居晋西人,货通天下,财流四方,他们是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农民,自然比哪里的人都有着农民的劣根性,即便有段时间在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带领下进步了,可那踏出去的一步,尚不及沿海开放闲散的一脚。 终归是陕西偏远,偏僻得故步自封,画地为牢,那李家村又是陕北的偏远角,离三他是不是更像根正苗红、正儿八经的陕西人?显然,在马开合的心里,不是。 橘子的种栽在淮南长成柑橘,生在淮北出了枳橘,除去天时地理,归根结底还是种的问题。翻篇二十四史,哪一篇“太祖”、“高祖”不是龙子凤蛋,不是神光异象,因此种非常的重要,有种的种愈发了不得,而面前的人可能便是之一。 望着离三面容之上那双幽深的眼睛,自全身能感觉到他笼罩着一层诱人不禁咋舌的神秘感,不可名状。然而当人难以压抑想偷偷摸摸瞧上几眼,却忽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直射人眼,让人打内心里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不做声,便是回答。只是马开合不识趣,他啜了口酒,腆着脸跟离三敬酒:“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冷’娃排两行。想不到今天,离三兄弟你倒让我开了眼,重新认识了什么叫陕西冷娃。” 离三依旧不搭腔,碰了一杯饮尽,神情木然,视线移向满桌的狼藉。良久,看得似乎出了神,默默然,但举手投足,包括搁下酒杯,便是回答。因为酒逢知己千杯少,有的人,一杯或许有点多了。 “离三兄弟,初来相识,多点戒心是应该的,更何况我是不请自来,主动到此。不过明人不说暗话,我之所以会舍下同乡投奔这里,完全因为你。” “开门见山吧。”不斜视还罢,离三一瞥,龙眼虎目,精神气惊得马开合犹如骇鹿,心肝不由一阵抖颤。 马开合放下筷子,目光炯炯:“所谓开门见山,此为第一。开天辟地,神骨四吉。为我取名的人曾我指教一二,而你的面相便是他……” 离三郑重地说:“我不信面相,也不信救世主,更不靠神仙皇帝。” “面相不是迷信,它是科学。” “赛先生(science)还会看面相?” “科学也是种玄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马开合一本正经地说。 离三配合地问:“那你从我的面相看出了什么?” “一座青山。” “青山?” 马开合神神秘秘地说:“人生何处不青山的‘青山’,从黄土地突兀而起。” 离三挑眉,嘴角扬起一道弧,主动跟马开合碰了杯酒,微笑说:“你觉得山有多高?” 马开合双手端着酒杯很是恭敬,他满饮此杯后压低声音说:“比青云高一点,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离三盯着马开合,自嘲说,“那天庭里的神仙,连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开始不过封个弼马温,像我这么一座山,又能成哪路神仙?山神吗?” 他的坐姿端是沉稳,他的目光端是锐利,尽收眼里的马开合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陡生,他手突然抽搐了一下,咽了咽喉咙缓缓说:“不一般,当真不一般。文殊(文殊菩萨以仗剑骑狮示人)青锋,智慧宝剑。离三兄弟,你这柄剑出鞘的锋利,出鞘的凛凛,杀气四溢,寒光渗人,可是这样的宝剑容易伤人伤己,容易过刚则断,容易沉沙滋锈啊!” “战场上拼刺刀多,剑可不轻易出鞘,它是威严。”离三不紧不慢地说,“收鞘才是最好。” 马开合一怔,半分钟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上一口酒压压惊,直到自觉舌头不再打转,能捋直了讲话:“对,对,君子藏身于器,待时而动,谋定而起,乘势而达。收鞘好,收入剑鞘便是识时务,便是俊杰。” 离三眼神飘忽,不在看他,目光愿望,喃喃道:“穷且益坚,只是俊杰吗?” 马开合好奇地问:“那你想?” 离三摆摆手,含糊道:“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掏心窝子跟我讲话,其实这很不好。不了解人的过往,别轻易交心交底。” “那还不是兄弟你这把利刃的寒光刺得我心窝疼,我不得不不说些真话挠挠心窝。”马开合抿了口酒,胳膊肘抵在桌面支着脑袋,人侧着身看向离三。 离三摇了摇空空的酒瓶子:“酒不多了,还是下次挑个酒局坐下再说吧。” 酒是太少了,话到投机的二人,总不至于靠半瓶酒坐而论道,慷慨激昂。这不合适,也不宜时,因为此时工头站起来,要演讲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七章 咱农民工! “哎,哎,大伙都静静,都静静,下面工头有些话要说,大家伙鼓个掌欢迎!” 一下子,说说笑笑的众人顿了顿,放下筷子酒瓶,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首席,手热烈地啪啪拍着,掌声雷动。 陈国立应声而起,举着酒杯,面向几十号人,颇有老大派头,边压了压手,边连连说了三个好。 “嗯,看你们一桌桌盘里精光、瓶里空囊,想必大伙今晚吃得尽兴吧?”他老练地说了一句场面话。 “尽兴!“大伙能说不尽兴嘛。 陈国立颔首嗯了一声,”哎,那几个新来的,跟老人喝的怎么样!“ “好!”李仲牛等人喊道。 “那行,吃好,喝好,聊好,这说明今天的欢迎宴,办得不错,非常不错!” 陈国立一挥手臂,乘兴灌了一口,“欢迎宴这个东西,嗯,别的工地我不清楚有没有搞,但我清楚,我这里必须得搞。为啥啊?因为这是我陈国立的规矩。有人会纳闷,啥规矩啊,工地哪有摆酒请工人的规矩啊?诶,偏偏陈国立就有了,因为我得找机会谢谢大家伙。“ “谢啥?谢你们这些老人、新人,打我陈国立自立门户,拉起杆子单干起,就围在我的身边。像老孔,93年跟的我,像老赵,95年,最久的,钢筋组的小李,人年轻跟我一块出村,在外面打拼了十来年。这让我明白一个道理,知道是啥道理不?“ 陈国立一一指了指同桌的老相识,望着一张张熟面孔,抬起头,再看了看其他桌的一张张生面孔,“那就是再英雄的好汉,也得有三个人来帮。刘邦,韩信萧何张良,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那时代,这时代,一样!假如没有人帮我,我陈国立这个人能混成今天这气候!屁,没有他们这些老台柱,没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添砖加瓦,我陈国立绝不可能有这模样!“ “所以,我得在心里刻下一道烙印,给自个提一个醒,做人做事,千万不能忘了他们对我的大忠大义,千万不能。这个欢迎宴,就是一个规矩。每次一个工地开工,都要办欢迎宴,不仅欢迎新人来到我的工地,更要一直感谢你们这些不去投别人、帮别人,而是帮我、投我的人。没有你们,我陈国立有坐在这里的机会吗?没有!“ 李工长、赵工长、孔工长等5个工长带头鼓掌,底下的几十号人随之鼓掌。 陈国立嘬上一口酒,“嗯,欢迎宴吃到现在这个点,其实差不多可以散席了。但在撤桌之前,我陈国立有一些心里话,趁着酒兴,要跟你们说道说道。什么话呢?” “掰着指头算了算,算上今天,咱们在这个工地呆了有半年六个月多了,时间够长,建的楼有好几幢,新建的也有三层的影子了。不过再细算,把我以前打工包工的日头都加在一块,我陈国立在工地呆了有整整十七年。十七年是怎么个年光?跟你们这些半大小子兴许一个年纪。” “有这年龄,所以我能有资格,腰杆挺得直跟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讲一些你们要很久才琢磨出的话。哪些话呢?” 陈国立一拍桌子,激动道:“那就是咱们农民工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咱们农民工的日子是越来越有奔头了。为啥?你们可能会问,工头,为啥,有什么由头吗!有,而且不止一个。” “比妨说,你们以后不再像咱八九十年代打工,成天提心吊胆,怕哪天给逮到派出所,送到收容所去。诶,大家伙千万别误会,以为我老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违法的事!没有,老老实实一件坏事都没干过,只是因为当时啊,咱手里没有介绍信,没有身份证,没有暂住证,三证都没有,当他娘的当成盲流。整天咱就得像偷食的夜耗子,躲猫猫地打着短工,那边一百,这边五十。可是现在呢——” “不用啦!多亏了前些日子报纸里的一个青年,因为他,规矩改了,没人敢乱抓出门没带证的,所里也不敢乱遣送没证的。这意味什么?意味咱们农民工,再也不用当见不得人的夜耗子,不必东躲西藏,不必提心吊胆,可以以后踏踏实实、放心大胆地卖力气,挣大钱!” “工头说的是,放手挣大钱!”底下人振臂高呼,一呼百应。 “自然,还不止这些。再比如,你们这些从村里刚出来,可以问问前面这三桌的老人,问问他们,他们当时睡的是啥地儿?我告诉你们,都一样,就是大通铺!大通铺是啥?有谁哪天凉快,可以跨过几条街,去桥墩下看看,一眼就明白啥叫大通铺。” 回忆至此,陈国立看看自己,再看看偌大的工地,他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竟一时间感动得眼睛通红,泪光流转。 “我记得,我当时旁边睡的是小李,我们俩一个三十多,一个二十多跟十几个工人一块睡一张木板上,床单啊被褥啊啥都没有,盖的是旧报纸,垫的是红砖头。诶,小李,还记不记得那满屋子的臭味?” 陈国立说着,碰了碰听得一样饱含热泪的李工长,瞧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点头。 “还记不记得从夜里打到白天的呼噜,从夜里一直嗡嗡到白天的蚊子!” 李工长激动地继续点头,陈国立同样激动地继续说着,“哪像现在这般地步,简直是人窝跟猪圈的分别!更别说了,咱农民工往后挣得钱多了,挣得地多了!” “为啥?” 陈国立举起双手,在半空中指指点点初见雏形的住楼,自问自答:“大伙可以仔细地瞧瞧,这边,是不是工地,那边呢,是不是工地,是不是都在盖楼,是不是都得像咱这样的工人盖起来。那大伙再仔细想想,仅仅一个区的一个街道的这么一个小地儿,就有大大小小的工地。放眼下一个沪市,那得有多少人住洋楼住高楼,那得有多少像咱这样的工地搞起来,帮他们盖起来,这是不是钱,这每年是不是都有钱。跟以前呆在穷窝窝里守着那点田一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扯不着边的,就光咱账上记得那一个个,半年都攒了多少,没有万八千,也该有五六千了吧。这,咱那个年代打零工的比不了,跟你们守在土里伺候庄稼的老乡比,比得了吗?” “没法比!”陈国立摆摆手,斩钉截铁,“当他们还在为娶婆娘、盖楼房挠头跺脚,想半天除了借,也凑不出一个子儿,而你们这帮老少爷们,一回去,啪,把一袋子里装的满满的钱往媒婆面前一扔,改明儿你家门槛就让几个村的媒婆踏破了,信不!” 登时,哄堂大笑,满桌的人拍手称快,笑声不断,脸上尽是兴奋得意之色,新来的则摩拳擦掌,恨不能赶紧开工。 “所以今后,千万你不要跟我说,‘工头,俺爹妈让我回家割麦收庄稼’、‘工头,俺媳妇让我回家传宗接代’,千万别给我叨叨这些,也别说你爹妈往死了求你回农村。哼,实话跟你们讲,这些年,我只见过从农村往外跑的,还真没见过几个从城里往农村回的。” 陈国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而且,大伙,我敢保证,将来不止在沪市,不止在江宁、江浙的农民工越来越多,或许你可以到其它省城乃至县城,都能见到外出农民工的影子。” “所以,我的伙计们,要记住我说的这句话,咱们农民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了,咱们农民工会越来越有奔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八章 人看书,农民工非人哉? “艹!“ 刚才的不愉快,令赵文斌悒郁不振。早早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死死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 然而,外面的喧闹,以及紧接而至的吆五喝六,比起刺眼的灯光、硬实的木板床,更使他心情不畅,久久不能入眠。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于,忍无可忍的赵文斌一揭被子,猛地一起身。 嘎吱,木板发着闷响,不结实的高低床摇摇晃晃。 “靠,一群土老帽,喝个酒,打个牌,吗、的吵成这样。” “嘿嘿,文斌,早跟你讲了,在这里这么早睡,肯定睡不着。”林灿放下二级建筑师的考试材料。 “嘁!”赵文斌白了眼屋外,移回视线时,不经意间有东西从余光里闪过。“哎,文斌,你看那床上是什么?” “哪张?”林灿仰起头,恰巧与俯下头的赵文斌打个照面,四眼相对。 “就刚才拦着我们揍那个嘴碎的高个。”赵文斌一想起来,心里窝着的火又烧起来。 林灿抱有同感,又出于好奇,不禁走上前。顿时,他挑眉惊呼:“是本书诶!” “书,什么书?”赵文斌犹如只王八,伸长了脖子,远远看去。 好奇愈浓,林灿不顾规矩,把书拿在眼前,“我艹,金融学!” ”什么!“ 赵文斌飞快地一掀被子,从上铺嘎吱嘎吱地蹬下来,顾不上穿鞋,直接趿拉着过来。 “黄达是谁啊?”林灿望着封面上编著者的名字,土木工程出身的他,显然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文斌沉默着,从林灿手里接过书,随意地翻动了几页,利率的风险结构、金融范畴的形成与发展等章节从他眼前一一掠过,上面复杂陌生的信息知识,远远不是他这么一个工科生能管窥而得一斑的。 但他紧皱着眉头,即便视如天书,依然硬着头皮。切,一个农民工能看的东西,我一个大学生能看不懂? 然而,识文断字不文盲的他,认得纸上的每一个字,可是连在一起,就不一定。也许利息利率他懂,但利率的五种理论,摆在他面前,再看两三遍,始终是门外看门内。 “文斌,你应该看得懂吧?平时你在班里成绩就不错。”林灿冷不丁一问。 赵文斌急忙掩住慌张的神色,微微心虚道:“当然,看还是看得懂一些的,又没有多难。” “诶,文斌,你再看看这箱子。嘶,好重啊!”林灿边说,边拉出床底下的两口箱子。“你说里面装的是什么?” “等等,林灿。” 赵文斌一瞧林灿竟大胆地开箱,当即抓住他的肩膀,劝阻道:“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刚上大学那会儿我们不也干过吗!再说,他们现在又不在,看完放回去不就得了!” 林灿神经大条,像他在魔兽争霸打下boss摸宝时一样,兴奋地搓了搓手,然后打开。 他一揭开上面的白布,冷吸一口气,“嘶,文斌,你看看这些,都是书!” “嚯!”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拿出一本红皮封面的《货币银行学》,疑惑又嗤笑着,“诶,文斌,你说这破穷打工的,能看得懂这书?” “穷打工的是不是都能看得懂这书,我说不准。但是——” 忽地,从两人的背后传来喜怒难辨的声音。瞬间,偷偷摸摸的他们,如做贼般给吓得一哆嗦,怯怯地侧过身。 只见几个健步,来者离三,脸上裹挟着肃杀之气,直挺挺地站在他们的面前。登时,宛如暴雨将至的乌云般,遮天蔽日,把照射二人的灯光一丝不漏地挡住。 “可以肯定,至少穷打工的也明白不该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他两眼熠熠,精光闪烁中,隐约带着杀机,彷如云间的闷雷紫电,若隐若现,直让对视的两人不能自我地颤抖起来。 “呦,偷翻别人东西都做得出来,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们。” 马开合眼疾手快,他一把抢回赵文斌捏在手里的书。一瞅书,再冲失色的二人挤眉,“啊,是吧,大学生?” “这……这……” 被一双透发着森然凛冽的眼睛盯着,林灿心如擂鼓般重锤着胸膛,震颤蔓延至全身。正当他一头发懵,不知所为,一只大手出现在眼皮底下,像在暗示把手里的《货币银行学》还给他。 颤颤巍巍,他克制着哆嗦不止的手,把书还了回去。再抬眼,又对上离三噬人的凶光,林灿像受惊无处逃窜的猫,炸开了毛,赶紧低下头避开视线,慌里慌张地提起手臂,一边竭力推开离三,一边结舌道:“让——” 话未说完,向前推的手立刻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但见离三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林灿的嗓子眼一下抖了三抖,讪讪客气道:“请,请让一下。” 与他并肩站的赵文斌,遭受相似的压迫感同样煎熬不堪,喘不过气来,不过好在打板子哆嗦的牙能挤出话来,“你,你们想干嘛,想打架嘛!不就,不就是把你书,书拿来看一下,怎么,看一下,会,会死啊!” “死?我可干不出来,只是要你们给个说法。”离三眯着眼,面容冷峻。 林灿脑袋空空,下意识问:“说,什么说法?” “说个屁法,老子大学生看你个民工,需要什么说法!”赵文斌以骂壮胆,竟见奇效,不再打颤心畏。 “狗日的,你小子就是欠打!”马开合一旁听着都忍不住,火冒三丈,抡起拳头想打。 “哈,总算露出狐狸尾了。你们就是看不惯我们是大学生,想干仗教训我们是吧!”赵文斌冷笑,轻拍了拍脸,往马开合那边凑了凑,嬉戏道:“来啊,有本事打我。信不信我告到工头那,让你们马上卷铺盖滚蛋,从哪来回哪去。” 啪! 离三不废话,直接对赵文斌伸来的脸便是一巴掌,“打人打脸,打脸打双。另一边转过来,我要讨完说法。” 赵文斌浑如呆鹅,捂着五指红印的脸颊,眼睛瞪了一会儿,骤然大吼道:“艹,你敢打我。我爸妈都没打过我!” 说着,陷入癫狂的他,不顾强弱悬殊,抡起拳头朝离三的腹部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离三五指化爪,像鹰击脱兔,一下抓住赵文斌速度慢又绵软无力的拳头,轻轻一扭便翻了他的手腕,疼痛感随之侵入他的神经,他不由自主地啊啊叫疼。 “你呢,你的说法呢?” 离三冷冰冰地看向惊愕的林灿,随即手上稍稍再用劲,仿佛在捏一枚生鸡蛋似的,脆弱的外壳在一点一点地挤裂,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不断地袭上赵文斌的周身。 “啊!” 赵文斌急忙用另一只手想掰开离三的手,又抓又挠,浑似小孩般,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刮出几个血道子,可相比于自己感受的酸麻疼痛,简直是蚊子叮咬,不值一提。 “啊!”他的拳头,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在离三的握力下,一根一根手指如花瓣,渐渐绽放。 骨头咯咯作响,赵文斌给疼得嗷嗷直叫,“放手,快放手,骨头……骨头要断了。” “你的说法呢?”离三瞥向呆若木鸡的林灿。 “我……我,我说你妈!拳头就是说法,我早看你不爽了,来打架啊!” 林灿正想动手,就在这时—— “你们在干什么!” 微醺的李工长,在李土根的搀扶下,站在门口。 他一瞅见双方摩擦,大吼道:“撒手,都撒手!” 离三尚未撤手,马开合先声夺人,抢占大义道,“工长,刚这俩大学生做贼,偷翻离三的行李,给我们当场发现。可他们不但不认错,还想跟我们动手。” “嗯!”李工长闻言酒醒,“有这一回事?” “那还有假,你瞧瞧那边的床,箱子,都是他们翻的。”马开合悄声说,“所以工长,这么就饶了他们,不是便宜他们了!” “那也不能动手!” 回了句马开合,李工长径直走到离三边,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是这个队组的头,站得住理,我会给你们的做主。现在,先把手放下。” 离三卖李工长一个面子,迅速地收回手,退到了一侧。眼睛骨碌一转,看着痛得呻吟的赵文斌、哆嗦告状的林灿,扬起嘴唇,微微轻蔑地笑了笑,一声不吭。 “啊,我感觉我的骨头断了。” “工长,管管你的人。他,他刚才……想杀了我们!” 瞥向离三,李工长狐疑道:“他们拿了你什么东西?” 不等被害人说话,林灿立马跳出来,不忿道:“不就是拿了你一本书看嘛!” “书,什么书?”李工长道。 马开合把两本书递过去,“他撒谎,明明是两本。” 书一换手,李工长定睛一瞧,封面硕大的字,金融学,货币银行学。顷刻间,他瞳孔一张,诧异道:“这书,你在看?” “怎么可能,他一民工,根本看不懂这书,估计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赵文斌倒打一耙,恶狠狠地诋毁,“依我看,八成是从哪个地儿捡的,兴许顺来的也不一定……” “滚你的!农民工咋啦,谁规定就兴你们大学生读书,不能农民工看这书,谁说的!” 李工长毫不留情面,劈头盖脸便骂了一通赵文斌、林灿。但,也只能如此,说到底他顶多是个工组长,像林灿、赵文斌的实习生,他管不着,更开不了。当然,像他,最多就欺负欺负没依没靠、没根没底的实习生,搁施工员,给他八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开骂。 望着给骂哭的俩大学生,李工长厌恶地摆摆手,“行了,事既然发生了,你们两个不适合在这屋呆了。那这样,土根,今晚安排他们到隔壁屋去睡,把新来的两人换过来。等明天,我自己再跟工头说说情况,看他的意思。” “站住!” 马开合拦住两人,不悦道:“工长,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李土根跟离三同一个村,自然打抱不平。“是啊,师傅,咋能这么就放过他们?传出去,还以为额们怕了这些大学生呢!” 李工长侧脸望向离三,目光中透着征询的意思。 “我刚才已经讨了半个说法,希望工长能帮我讨回另外半个。”离三轻笑着,朝马开合使了使眼色。 “成,我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 马开合侧着让出条路,在与赵文斌擦肩的时候,口花花地讥笑道:“嘿,也省心,省得我得替他们爹妈干活,帮着好好教训教训儿子。” “你!”赵文斌怒睁着眼。 “瞪什么瞪,还想讨打不成!”马开合气势汹汹,回瞪了回去。 “算了,文斌,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搬吧。”林灿犹如落败的公鸡,拽了拽赵文斌的胳膊,强自拖拉着他收拾床上的东西。 “还好我外甥、外甥女将来要考一本的大学,应该不会是他们这副德性。” 李工长摇头失笑,把目光移到他手里的书。不知是何驱使,他翻了翻几页,低头一目三行地阅读,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惊疑声。 “怎么了,师傅?”李土根奇怪道。 书翻至一半,李工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小心地把书合上,当即正视着离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 不一会儿,他问:“跟我交句底。这书,你真能看懂?” “为什么工长这么觉着,觉着我们农民工不可能看得懂?我倒觉得,没什么奇怪。都是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再带个脑子,五大三粗,一样攻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十九章 两口箱子 “工长,书能给我吗?” 离三指了指他的两本在李工长手上的书,“要把它放回去。” 一经提醒,李工长从恍惚中回神,“喔,给你。” 书一递给离三,离三便径自蹲下来。瞄了眼地上开着的箱子,手一拉覆盖在书籍上防尘的白布,将它扯到一边。 刹那间,满满堆放在箱子里的各色像鱼饵般,暴露在三人眼前。他们的双眸立刻如鱼一样愿者上钩,死死地看着最上面线装《资治通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等古籍抄本。 瞬间,李工长扬了扬眉,暗赞道,好家伙,藏龙卧虎,这么多书。 马开合则猛张开眼睛,眉目间的惊异,像飞石点水,点点涟漪泛到了脸上,一脸的难以相信。 宝贝,都是宝贝! 跟着师傅,从南到北闯荡江湖的马开合,掌过风水,看过阳宅,见过阴宅,趟过穴墓,摸过不下千件的玩意儿,才练就了一双鉴宝的眼睛。虽然不及师傅,怎么着也是一个古董店斋首席的水平。 刚一眼,当看见右下角那本《范文宣公文集》时,心跳加速,血脉喷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没错的,纵然没近距离端详辨别过,可那品相的封面,年代味十足,论不上孤本,起码是一珍书。 再瞧瞧,垂涎欲滴,马开合不禁咽了咽口水。里面的那一本本,倘若都成真,那价值—— 凝望着离三的项背,马开合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原以为看透了他三四分的面目,想不到竟连一二分都如此神秘。 他怎么会有这些?莫非祖上是…… 马开合想岔了,离三的祖上,祖祖辈辈都不过农民尔尔。这些古籍善本的老物件,都是最有出息的外公,东西南北,一趟趟,用一生攒下的。 离三抚摸着,轻轻地拭去书面上微微沾染的尘土,每一本都或读或记了几遍,都是外公敦促着学。睹物思人,他不免伤感。过了一会儿,他才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细细地收拾,而后合上箱子,又打开另一口箱子。 啥,还有,还两口箱子! 又一次,密密麻麻,数量之多,看得李工长目瞪口呆,流汗涔涔,一时间酒醒了大半。 “土根,他是你同乡?”他咋舌道。 “是啊。”李土根从小厌学,初中辍业,他很难理解师傅的心情。 “他上过学吧?” 李土根想不通师傅的用意,但照实说:“是啊,额离村的时候,他在县高中呢。” “那咋不上学呢!看他这样,学习成绩肯定不差。”李工长好奇道。 “这,”李土根犹豫了下,“大学他好像考上了,当时家家户户放鞭炮庆祝,只是后来他没上。” “为啥,咋大学考上了都没上?”李工长似乎比当事人还急,急眼道。 “是……是额婶子她,她……”李土根支支吾吾。 “土子!”离三依着顺序,把《金融学》插到右侧正数第三本的位置,放在曹龙骐主编的《金融学》上面。 给离三冷不防一打断,李土根急忙变脸,改口说:“嘿嘿,师傅,来,额给您介绍,他们这次都是新人。这个,就是刚跟您说的,额们同村的,叫离三,那个,跟额关系不差,叫马——马——” “马开合。” 马开合笑脸相迎,仿佛变戏法般,又凭空掏出一包档次略弱于硬利群的玉溪烟,分别孝敬给李工长师徒。 李工长接过烟,目光却停留在离三的身上,“离三?这名字够怪的。”喃喃着,借花献佛,把烟递过去,“会抽烟吗?” “抽。”离三拿在鼻间嗅了嗅,“不过抽不起香烟,都抽土烟。” “是嘛!那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叼烟袋的秀才,想不到工地里会有你这号人物。”李工长为人和善,他亲自为离三点火。 烟慢慢地发红,离三眯着眼吸了一口,呼出时,话也脱口:“不不,工长太抬举我了,秀才可要过了府试,像我这种只念过高中的,充其量就是个童生,勉强认识几个字!” “嚯,这会儿谦虚起来了,那刚才是谁说‘五大三粗,一样攻书’的!你呀,就不要打哈哈糊弄人,虽然我看不懂刚才你那书上的道道,可眼睛起码不瞎,就你那俩大箱,怕是五个大学生都不敢说看过,说是秀才那都是说轻的!” “工长,要不我们坐着聊?”马开合招呼着,“离三,图昆哥,坐床上说。” “诶,不要再叫工长啦,听得我都觉得自个快四五十了。” 李工长指着自己这张饱经风霜、粗糙黝黑的老脸,自嘲道:“其实别看我面相老,今年我才刚迈三十六的坎儿,没比你们俩愣头青大多少。所以啊,你们要不嫌弃的话,跟喊工头陈叔一样,就叫我一声李哥,或者四哥都行。” “师傅,这可不成,这不差辈!”李土根一听,急了。“他们都喊你哥,额喊你师傅,那我不是——” 李工长教训道:“不是什么!又不是矮一辈,:“四哥,虽然中午见一面,现在见一面,才两次见面,但你既然让我们叫你‘四哥’,说明咱们还算投缘是不是?” “是啊,才第二次见面。” 李工长喃喃着,忽地捶了离三胸口一拳,“成,反正在心里憋了十多年,难受又憋屈,是该找些人聊聊。既然不嫌耳朵吵吵,那四哥就说,你们呐,就当听故事随便听听得了。” “哎,师傅,等等,额去关门。”李土根飞速地关上门,又兴冲冲地点了一支烟,如吃瓜看戏的群众,一边抽,一边等故事。 李工长双手磨了磨大腿,纠结了一阵,慢慢地开口:“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你们管我叫四哥不?因为我跟这个‘四’有个缘法。” “在家里,我排行老四,也是老幺,前头三个都是姐姐,我自然成了独苗。在家里,上至外公外婆爷爷姥姥,下至三个姐姐,没人不宝贵我的。” “当然,不止是因为农村的传统,男丁以后要撑住门梁、传宗接代,更要紧的是我爹妈生我生的玄乎。当时,我妈怀我的时候,刚好是村子里头搞结扎节育的前一阵,家家户户没有妇女主任上门,还能接着生多胎。偏偏,赶巧了,十月怀胎,打我从娘胎里出来的第二天,从公社来消息,村里就不准再随随便便怀胎生育。因为这,我姥姥觉着我就是老李家命中注定的香火种,说我这叫侥天之幸,一家人可不得更疼我嘛!” 咚咚咚! 突然,门外有人重重地敲着门,打断了李工长的思绪。 他罕见地发火,冲外面喊:“次你、娘!给老子到外面憋着,什么时候老子说可以进来,你们这帮私呀咯仔(死了、爹的种)再给老子进来,搓打门娘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章 工长的名及背负 这么一吆喝,动静戛然而止。 李工长拍了拍裤兜,摸出一盒红双喜,往上抖出一支烟,牙咬着过滤嘴叼在嘴里。 “师傅,那帮人没眼力劲,你犯不着对他们生气。” 一想屋里住的多是李家村的,李土根急忙凑上去,“来,点上火,消消气。”他腆着脸,边搪塞,边给李工长点着火。 李工长默然地点点头,抽了一口。慢慢地,一缕烟雾自他口鼻里徐徐飘出,吞云吐雾间,他幽幽地说。 “后来啊,我满岁了,按乡里的规矩,人该抓周了。四哥我,刚出生机灵,挺争气的,爬啊爬啊,一抓抓到一支笔、一本书,立马我爷奶高兴坏了,觉着是老天爷送老李家一读书种子,将来准有大出息。因为这,当属最高兴的我爷,马上下主意改名,不兴用土名碍了运道,非要走山路走水路,走了四五天,特意跑到龙虎山,找道士求赐个名字。” “让你们唤四哥,就有这出处。本来,道士取的是‘天四’。” 马开合意动,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点了点,掐掐算算,“四哥,这名字行啊,既合着你家里尊卑的行次,又应衬文曲星的星位。” “啥,啥星位?”李土根挠挠头,一脸迷糊。 啪,倒是李工长,一拍大腿,激动往马开合前头进了几步,“对,你说得很对!是这意思,我爷从道士问的就是这意思,说是老天爷吧我送到你们老李家当老四,命里将来能出世个文曲星,因为文曲星就是北斗的第四颗星。” “唉!”李工长叹了口气,“只是啊,我爷说名儿不行,‘四’听起来像死,这不是咒老天爷死吗,觉着不吉利,有冒犯天威的意思,就让道士改,结果一推二推,改成了‘天甲’,说是文曲星是主科甲星,又说以前的科举头榜叫甲榜,科举前列叫甲第,取这样的名字有讨喜盼望的意思,希望将来能步步高中,高居甲等。” “所以啊,四哥我又叫李天甲。这个名字,打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喜欢,为它足足用了一页纸练签名,就为写的好看,对得起它。事实上,我也真没有对不起它过,没有对不起过我爷扛两袋白面给我讨来的这个名字!” 李天甲戳了戳自己的胸口,目光坚定,却想到了什么,转瞬消沉下来,面带苦色,愁眉满目,喉咙蠕动了一下,想说说不出,如鲠在喉。 直到猛吸了一口烟,苦涩的尼古丁令人暂时的麻醉,李天甲忘却了痛苦,喃喃道:“直到我面对着高考这道坎儿——” 话音落,一句话寥寥的几个字,像锯子般割裂着他的心,他的脸色煞白,哆嗦不止的手一不留神,把夹在指间的烟掰成了两截。 “不是四哥吹自己,当年在高中,四哥说不上是数一数二,至少前二十是有的。可……可……” 李天甲垂头丧脑,抿抿嘴,苦笑着,“可临门一脚,他娘的竟然射偏了。寒窗十年,别说是什么重点大学,连个省城里的学院都进不了门。可笑的是,平时比老子差的那几个,居然一个个考上了。你们可能想不到,那时候你四哥关在屋里,闹啊哭啊,骂啊叫啊,到最后跟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具干尸。是姥姥,是她劝的我一宿,说这是运道不在我身上,老天爷他突然打了个盹,把哈欠打在我身上。家里人,村里人,同学老师,都觉得邪气,我也纳闷,不服气,更不甘心,考呗,再考一次,准能考上!” “可是,可是——” 颤音越来越明显,隐隐能听出哭腔,李天甲用力地翕动着鼻翼,辛酸泪在坚毅的眼眶里滚了又滚,“结果呢,整整三年啊,三年啊,贼老天打了三年的盹!这盹,害得我家倾家荡产,还得向外借债给我复习,害得我仨姐成天让她们婆家人数落耍白眼,害得这个叫‘天甲’的青年人,脑子像开了瓤的倭瓜似的,除了读书一无是处,连下田种地都是糟蹋秧苗,吃喝拉撒,呼吸空气都是浪费粮食。” “但苦的是,三年啦,眼瞅着当年念中专的同学都分配了工作,而我这个高中生,毕业了却一事无成……到头来,反而害得我爹妈为了拼命挣钱给我复习,烙下一身的病根,更害得我爷爷临终前自责不该改我的名字,愧疚是自己坏了我的运道妨了我的命,到死都没有合上眼。” 李天甲心痛地又抓又挠自己的头发,头皮都红了一片。接着他哭,但并非挠疼了抓痛了,是心在滴血,龇牙咧嘴,涕泗横流,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像米浆似的挂了下来。 “后来,爹妈累趴下了,不得已,靠着我三个姐姐的不对,工头说的似乎也不全。天是那么阔,可看的,不过是一只坐井里看巴掌大天儿的癞蛤蟆,那天属于别人,但不属于我。我知道自个有几斤几两,我能吃蚊子、能吃苍蝇,能做梦想吃天鹅肉,但那都是井里,一出了井呢?我他娘这只癞蛤蟆,就是吃条虫都得学狗,叫三声汪汪汪。” 马开合以手扶额,一些艰辛苦涩的回忆令他无不感同身受——都说强者高处不胜寒,敌人很多,但弱者就少吗?敌人多,坏人更多——他有感而发,眼眶逐渐地通红,眨动着丹凤眼,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错觉。 李土根同样听得目瞪口呆,看着李天甲,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感到陌生,重新从上到下打量这位穿着军训淘汰下来的训练服的男人,他是自己的师傅吗? 离三舔了舔干涩的双唇,手指交叉并拢,目光里闪烁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光。北得其龙,南得其凤,咱就是条狗。在村里吃屎,行了千里来城市,莫非只是换个口味,跟屎差不多的垃圾吗? “独木桥要走。” 李天甲搓了搓手,之前激昂的语调转而以低沉而沧桑的嗓音娓娓相告。 “是,虽然它又窄又险,而且千军万马跟你抢着过,可始终是要过。过不去,再不济有无数人,一块干瞪着眼陪你,但过去了呢,现在不谈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至少一个人能容纳的天地,大了,宽了,不是癞蛤蟆能比的。最最关键的是,这样的独木桥,像我们这样的人半辈子、一辈子,又能走上几回?” “没有几回,那阳光道,更是没有。一想啊,与其天天眼巴巴做白日梦,梦自己上阳光道,倒不如走几趟独木桥,咱再自己回来造一条道。所以啊,虽然咱就一穷打工,可再不济也比乡里我那几个姐夫、姐姐强。让他们砸锅卖铁,或许都没能力供他们的娃读好念好,上县里乃至市里的高中,可我省一省,吃穿留点,偶尔抽烟喝酒,省总是能省出来的。” 李天甲掰指头,边算计,边说:“供大外甥,供二外甥,供仨个外甥女,不但要念最好的高中,还要上辅导班,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在他们这个年纪,读书就是他们最能看得见、最能摸得着的独木桥。只要能撑着他们走过去,我这个做舅舅的不求什么人成龙成凤,做大官赚大钱,只求起码比我这落魄的舅舅强就知足了。” “这,就是咱现在的命,就是咱后半辈子的念,是咱欠三个姐姐、欠爹妈、欠爷奶、欠我李家祖宗的债。四哥必须让咱李家出一个大学生,四哥必须把他们供上大学,读到哪供到哪,哪怕读到国外去,老子割血卖肉也咬牙给他们撑着,不把他们送出独木桥绝不罢休,除非哪天我累趴下死了!” “土子,给我两根好烟。”离三比比手,李土根一回神,忙把剩下不多的利群拿出来。 他把烟递给李天甲,“四哥,烟没了,再抽一根。” 李天甲不客气接过,他们俩由马开合、李土根帮忙燃着。 烟一缕一缕徐徐冉起,香烟捏在离三的指间,他嘬了一口,思索着。 好风凭借力,送人上青云。没风,腿走麻了也要爬上去。不然,一辈子耕的田,在你眼里,它只是庄稼地,一辈子看的天,在你脑里,它只是日月星。可从天上观,这田可不单单是庄稼地,它也是发财池,这天可不单单有日月星,它还有银河系。 放眼看世界,眼力有多宽,人非生而知之,比你懂世界的,或许生的比你好,兴许连你的出身都不如。但他就是比你看得更透彻。这,有的靠知识,有的靠见识,有的靠赏识,有的靠卓识,还有就是结识。想得到它们,一开始的反倒要先有胆识。 “四哥,我敬重你。”离三由衷地说。 “敬重啥啊,应该是我看重你!不然我不会让你们轻易喊我四哥,就因为你,因为你小子能拿出这样的书,还看着这样的书,还看懂,我佩服你,我打心里佩服!而且,服气,知道为啥不?” “为啥。” 李天甲朝离三竖了竖大拇指,又指了指门外,“和你一比,像屋外这些从村里走到工地里的,可能就是他们一辈子唯一能迈过的独木桥,活到老或许混成你四哥这样,没什么出息。” “可你不同。”李天甲摇了摇头,“你反而跟咱工头很像,都是自己撞南墙,为自己寻桥问路,既不求佛,也不拜仙,一步一步下去先苦后甜。虽然,我不敢猜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但肯定,你小子绝不是这个工地能够容得下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诶,土根,那啥电视剧啊,什么金鳞……” “师傅,是电视剧《风云》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李土根补充道。 “什么龙啊,一条虫,一条四处找草吃的虫,都不知道猴年马月哪天能结蛹化蝶。”离三嘴角溢出一抹笑容,看起来又傻又憨,典型的胸无大志的老实人。 “那就先留下来,跟着四哥干钢筋。” 李天甲豪爽道:“我明天会跟工头讲的,把你们两个调到我这个队组,跟土子他们一块搞钢筋。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干得利不利索,但工地上的活,只要有人肯教,只要你们肯学,肯定能学成,最主要的是,我看你们顺眼,教得舒坦多了。” “成,师傅。”马开合怕李天甲反悔,开腔改口。 “哎哎,别叫师傅,还是叫声四哥,听着顺耳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一章 给我的路,只有独木 盛宴以后,杯盘狼藉。打扫干净,大家伙的热情劲儿,随着酒的催发,渐渐为一天积攒的困乏所取代,各自作鸟兽状四散,回巢栖息,独留下今天值班守夜的弟兄。 他们提着手电筒,明亮的光在漆黑的夜里照射,落地的光圈比天际的昏月又圆又皎洁。斗转星移,地上的月,在黑不溜秋的工地里慢慢地移。 汪汪,汪汪。 工地里没有一点儿冰冷嘈杂的机器声,倒是犬吠声在寂静中若有若无地响起,像极了村头里哪户不安生的狗在乱叫。一时间,幢幢有着骨架尚无血肉的住楼,偌大空旷堆积着各色建材的工地,以及偏居一方以及黑灯瞎火的工棚,在万籁俱寂中,恍恍惚惚如工人记忆里相熟的农村。 汪汪,黑鼻叫得越发的响,兴许是突然来了几个新人,多了几种生人的味道给刺激的,也或许是餐桌的残羹剩饭飘着味,飘飘忽忽飘到灵敏的狗鼻子,勾引得它异常活跃。 但不管怎样,狗叫声,宛如腐草下的萤火,时而有时而无,静不下来,就一阵接一阵地传向隔了老远的工棚这儿,闹腾得好生要安歇的工人们辗转翻身,床板随之咯吱咯吱发出声,竟莫名有了共鸣,再加上宿舍里不可避免的鼾声,演奏出一首月下的协奏曲。 呼,呼。 夜深人静,两眼朦朦胧胧,闭着是一片黑,但脑袋却一直清醒。独在异乡,尤其是第一次,睡下是不易的,睡不着才是正常的。而睡不着,又容易胡思乱想,东想想西想想,更不容易做梦,做不了梦,意识就在静躁之间徘徊回荡,像个人在小巷里来回踱步。 一般这时,他们一开始回想都格外有序,想想今天的所见所闻,比妨遇见什么人,看见什么事,有什么喜怒,有什么哀乐,渐渐地,犹如无头的苍蝇,忽而遐想过去,忽而幻想将来,其间好坏各半,忧喜交加,没个因果,没个逻辑,想哪是哪。但最后,总归人踱步也会累,想同样会累,终于困了,留着欢喜,或者,留着悲伤,沉沉地入眠。 但也有的思绪活跃到睡不着的,比起瞎想,更喜欢小声嘀咕。 “仲牛,仲牛,睡了吗?” “狗剩,二娃,怎么都睡了。” 等一一快问了个遍,总算有个浅睡的给嚷嚷醒了,他心里来气,冲发声的那边发火,“瞎嚷嚷什么,还睡不睡觉!” 李超被人一喝,立马像受惊的老鼠钻回洞,心虚地安静了片刻,等再也没了动静,又自言自语,声音细小得如蚊蝇,嗡嗡振翅。 “……你说这名额分的,也忒稀里糊涂了,额们村六个,才给了离三一个。他,额就认了,可凭啥她上铺那瓜娃子也能选中!” 牢骚抱怨不断,一直萦绕在离三的耳畔边,把他从轻微的睡眠中唤醒。难得,一般沾枕头便睡的离三,难得失眠。 但似乎不为捷足先登,当上钢筋小工,也不为李天甲的啧啧夸赞,而是李天甲酒后的那一番吐露的真言,仿佛奔腾澎湃的激流,不仅冲击他胸中的沟壑,而且在心的幽谷里回旋,久久难以平静。 路,敢问在何方? 这不是他第一次的呐喊,在黄土地,在李家村,在李婶病倒,一家重担压在十三岁幼嫩的他肩上,那才是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下,与其说呐喊,不如说是质问。因为他茫然,虽拔剑四顾,有力有气,心却不知所向—— 直到语文课本上,遇到了迅儿哥,一接触他那句——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下子,他有了一丝的顿悟,大道如青天,重合的是走的人多,比如高考,因世情,因国情,因人情,隋唐到现今,无数寒门子弟一个个,前仆后继都在走同一归路,可人生多歧路,难免分分离离,各自走各自的路,你不愿意探险就走寻常路,你甘愿冒险就走不常路,甚至,你可以走绝路,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 路很多,他的路是什么? 因为迅哥儿给了他第一次答案,离三觉着能给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为此他到图书馆取下他的一本本著作散文,疯狂地寻找路的出处,就像一个迷路的人满头大汗,四处寻问路。 最终,他果然找到了一句新的——什么是路?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这就是他的路吗?披荆斩棘。 这就是他的道吗?负芒披苇。 困难重重,可再险峻重重,困难又在哪个方向?离三不禁困惑,一个日头接一个日头,苦思冥想。时而年轻气盛,有好高骛远的志向,怀不切实际的抱负,时而畏缩如鼠,有安土重迁的羁绊,有当牛做马的奴性,但都付诸岁月汪流,来不及摸着石头走,就在春夏秋冬,随一年的四季,穿上单衣脱下,穿上棉衣脱下,而任何一刻的不平凡也褪下,离三重归了平凡。 是,他的路就是平凡,一条平凡之路。 十五岁,他坚定了下来,人走的,人没走的,但至少要走出一条成功路,或有岔路,或有歪路,也或有不平路,可他就是要走出一条路。 于是乎,忙着打小工补贴家用而荒废学业的他,某天某晚,半夜从熄灯宿舍出来,静悄悄地溜到那充满着屎尿、弥漫着骚臭味的厕所,借3瓦灯泡的橙黄色,翻动一页且一页,窝着一年复一年。对于离三,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书更没有香味,有的只是尿骚怪味。 然而,臭气熏天里,弥漫的是沼气,是易燃易爆炸的气体。砰,经离三心头复燃起的星星之火一点,立刻一发不可收拾,不再是窝囊地残害花花草草的野火,而是温暖他在炎凉冷暖中的心火。 任东西南北风,任雨打风吹,火种不熄,一直向前,一直向前,那条路开始清晰了,如临深渊,他要走过的就是深渊。而那条路,也许是看过,才更清楚,比李天甲更清楚,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走独木桥,因为他的前半生,只有独木桥。 通往自个的姓,是。 通往成功的路,是。 通往沈清曼的路,也是。 毕竟,他只是一个农民,不是华西村这样富余的农村娃,是穷乡到僻壤的山沟娃。山沟嘛,不就是要爬,不就是要翻,不翻山越岭,不跋山涉水,不走羊肠小路,不走铁链飞索,否则他能到哪,他哪也不能去。在山沟沟里,他就是一条山狗,有一个穷穷的鼻子,出了山,它顺着富贵的味儿,千里奔乞。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禁从合着的眼里流出,但离三没发觉。千头万绪早已化成了睡意,迷离中,最后的最后,在似醒似睡的状态下,他希望着,希望自己能从平凡的农民工不骄不躁地开始,不气不馁成为一名不平凡的农民工。 年轻,精力足,一顿不踏实的睡眠并不影响第二天的劳动。 第二日,清晨6:14,东方既白,白得跟鱼肚似的,距离开工还有16分钟。 洗漱台前扎堆满了人,一个接一个拧水龙头接水。 厨房在最左侧的一间,早餐照旧排队领。 咣当,咣当,刘师傅手里的铁勺,就是开饭的信号。 他的面前,一张木桌上放的是一锅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张放的是一盆冒热气的稀饭。门口,已是大排长龙,饿着肚子的工人拿着碗筷探头探脑,眼巴巴等着轮到自己。 工地的早饭是定额的,一人三勺稀饭、两个馒头。但凡吃完觉得垫不饱肚子的,可以到外面的早餐摊儿。 离三起得很早,精气神不会因为少了一觉就萎靡不振。他早早地起来,跟马开合一块洗漱,领了饭蹲在一块地儿跟李天甲、李土根他们一块吃着。 “哎哎,你们是地主的少爷,还是哪家的娘们,哪有人像你们这样吃!” 李土根发现李仲牛、李超他们竟小口小口呷吃着,拿筷子铛铛敲起碗,“额给你们做一遍,看着啊,好好学学。” 说完,他立马行动起来,不像刚来的新人一样把馒头搁稀饭里,也不像他们一样慢慢吮吸着,而是悠悠地在粥面上吹吹凉,接着双唇紧贴在碗的边沿,猛地张嘴按顺时针转动着碗。 吸溜吸溜,等转上一圈以后,李土根碗里连米带水已经一起被吞咽下肚了。 “瞧明白了吗!都学着点,按你们刚才的吃法,至少得多花四分钟。”李土根伸出四根手指,语气夸张。“知道四分钟意味着啥不!” 见他们一个个懵懵懂懂,李土根瘪瘪嘴,“等哪天你们来不及吃饭,做工做到一半肚皮发饿的时候,就明白了。” “好了,土根,让他们慢慢适应,自己琢磨。” 李天甲转头看向离三、马开合,见他们的搪瓷碗一样已经空空,里面没剩下一粒米,欣慰地点点头。 “行,土根,一会儿你带他们到棚里熟悉下情况,到时候我再过去跟你们俩讲。” “成,师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二章 不对路 “呦,图昆,这么早就上工啊?” “哎呦,哪,赵工长,你可比额早呢。抽烟不?”李土根迎面碰上赵工长,客客气气地递了根烟。 “大清早,就抽你的烟,合适吗,别你师傅又恼你了。”赵工长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他不单拿,还从李土根的烟盒里多拿了一根,搁在耳边。 赵工长得了便宜,还不卖好。他一瞅烟盒的牌子,脸色一变,“嘶,俺说图昆呐,咋你档次低了呢,就大前门啊?” “嗨,甭提了,赵工长,这不为了额几个同乡,稍稍手头就紧了嘛!”李土根打着哈哈,又恭敬着给点上烟。 “嗯,那是该好好打点打点。”赵工长吸了一口,大前门的味儿令他眉头皱了皱,微微不高兴,“这仨都是你老乡啊?” “不不,这些是,那个不是。” 李土根指了指离三一干人,借口说:“嘿嘿,赵工长,要没事,额得先走咧。额师傅叮嘱了,让额带仨新人先到地方熟一熟,好等会儿上手。” “行行,去吧!”赵工长再抽一口,嫌弃地砸吧嘴。 “哎!” 李土根背转过身,笑脸立马拉下来,翻翻白眼,暗自地啐了一口,嘀咕道:“娘咧,真倒霉,大清早就遇着煞星。” “图昆,他是谁啊?”李仲牛偷偷瞄了瞄赵工长,见他把烟直接扔在地上。 “木工组的工长,诨号赵钱孙,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老爱蹭额们这些人的烟啊酒啊。” 李土根说着,拍了拍李仲牛,“嘿,别瞅了,别让他记住你,不然有你苦头吃。记住咯,往后啊,大家伙见着都赶紧躲远远的,不要给盯上。这家伙属蚊子,甭管你穷不穷,都要吸你一管血出来。” 李超疑惑道:“可额瞧你刚对他挺……” “废话,他他娘是木工组的头,额们钢筋组是续人家的活儿干的,他们要是故意马虎干不好,连累的可是额们!” 李土根无奈地叹口气,甩了甩手,“行了行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啊,听额的准吃不了。” 他边说,边把李仲牛、李超几个人,带到两幢住楼之间,那里排着一列队伍,再旁边是一辆辆手推车。 “嗯,就这了,你们先好好干,千万别给额丢脸!” “诶,图昆。”李仲牛匆匆地拉住准备离开的李土根。 “咋咧?” “不是,那到底额们得干这活多久啊,啥时候额们也能跟你、跟离三一样,也干钢筋呐?”李仲牛睁大了牛眼,满目期许。 “是啊,是啊,额们都想知道。”李超等人异口同声。 “这你问额,额又问谁啊。额又不是工长,不然,你,你,你,你,老子早拉你们进组。”李土根叉着腰,“这样,你们呐,平常的时候都备包好烟,人放聪明点,留意着其它组里老师傅老人啊,看上了人手艺,就跟娶媳妇似的,黏着他缠着他,总该能学个几手。” 一个、两个嘟哝道:“那得多大功夫?再说,有钢筋挣得多吗!” “咋不多,就刚木工,那挣的就不比钢筋少。”李土根瞅了眼天色,“不多说了,总之啊,手艺是求过来的,不是人送过来的。行了,你们自己琢磨吧,额上工去了。” 话落,李土根冲离三、马开合,及另外一新人招招手,拐个弯往钢筋下料的工棚去。背后,有无数双充满嫉妒羡慕的眼睛注视着,每个人都恨不得取代他们的位置。 但是,工地是现实的,有多大的能耐,干多大的活儿。没干过木工,没干过水电,没有金刚钻,在工地可来揽不到瓷器活。 然而,总归什么都不会,却不能说空有一身的力气,应该庆幸自己四肢健全,能够施展十成十的蛮力气,从搬砖、运泥浆、抬脚手架等等,虽然挣得是最廉价的辛苦钱,时不时还得警惕工地里拉来其他的临工。” 与此同时,梁二柱子同样侧着脸,斜视李土根,“吗的,以为找了几个同村的到工地,老子就怕他要卖他面子,没门!” 吴师傅疑惑道:“诶,我说你梁子有完没完,人图昆来工地,手脚一向勤快,跟工地里人也亲热,咋就单单你对着来劲呢!” “师傅,你不晓得。这孙子太欺负人,仗着跟工长的关系,往组里塞了俩跟他一块的,把原本说好了进组的一俺老乡挤下去了。你说说,俺能不来气,俺能不替老乡出口气!” “住嘴,这事是能乱说的!什么挤到名额,进组的事完全看工头、工长的意思,你咋地说好……” “他就是抢了。”梁二柱子转过头,阴阴地看向李土根他们。 “……大致就这些。离三、开合兄弟,你们呐就先在这儿随便看看,呆会儿等师傅回来,他会仔细地跟你们掰扯。” 李土根把手搭在另一个新人的肩上,把他拉到一侧:“至于你嘛,工棚里的老人没空,你就先跟着额吧。” 那人木讷地答应了声:“哎!” “离三、开合兄弟,你们俩在这站会儿,额带他去上工了啊!”李土根领着新人到一台空闲出来的套丝机器旁,手把手地开始教他。 环顾四周,需要加工、制作的钢筋摆满过道,十几个工人按照钉在木板上的图纸,分工有序地各干各的,作工有条不紊,冷拉、调直、切割等等十分熟练,全神贯注,丝毫不为工棚里来了三张新面孔而分心,俨然像一群工作热情、感情麻木的机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三章 人各有命,富贵在你 仓库里,游荡着三个人。 李天甲一如既往,黄色安全帽,一贯的军训服。他走在离三、马开合的前头,一一细说钢筋里的门道。 “钢筋工,钢筋工,无非是倒腾钢筋的工人。掰直、截断、套丝、弯曲……绑扎,学会了,今后这碗饭你就端平了,吃上了。不过学之前,咱不要心急吃豆腐,烫了嘴,先得见识见识这机器做出的钢筋啊,到底什么样,明白有什么用。” 他说着,从右手边堆放齐整的一堆里,取出一根受力筋,“这个啊,就叫受力筋,是专门用在梁啊柱啊上面,没有它,房子即便盖起来,也跟纸牌似的,撑不过几阵风。” “至于这架力筋……” 仓库不大,却容纳了工程基本所需的诸如受力筋、箍筋、架力筋、分布筋几类构型,但囤积的量只有一两天,兴许半天就要用去一多半。 李天甲介绍完,立定在分布筋堆积的地方。“认识钢筋各自的用处,可以涨点见识外,关键关键是给看图认图打点基础,一眼能瞧明白这里得啥构件。当然啦,要是你们单单只想学个上料绑扎,要么干脆就绑扎,那四哥前番的话就是扯淡,闲浪费唾沫星子。” 他转回头,看了看离三、马开合,“不过四哥看你们两个,不是单纯就想学点皮毛吧?” “四哥乐意多教,那再好不过。我们不怕贪多,反正嚼的烂。”离三莞尔一笑,“只是四哥,你刚说看图认图,它究竟什么用?” “嘿嘿,你知不知道为啥四哥我,能当上钢筋组的工长?知道是凭啥当的?” “反正不会是走工头的关系,我瞧工头不像是任人唯亲的人,一定是四哥有啥真本事?”马开合说了句没用的大实话,却无声息间拍了两个人的马屁。 李天甲似乎很受用,他哈哈大笑着,“那肯定,没有点别的硬本领,光凭着作料绑扎哪能降服住钢筋组里的老人。实话说吧,四哥能当头,靠的就是这看图认图。不过得再往深一点,用行家的话说,就是翻样。” “翻样?”离三细细地咀嚼着。 “翻样呀,说起来简单。就甲方啊,会把图纸给咱们工头。我呢,跟老赵、老孔几个,一块按照这图纸上的设计,得又快又准地算出大概的工作量。你比方说,工程用多少钢筋啊,钢筋得都做成啥形状,再多挤出点时间,还能算出整个活儿大概得用多少人,花多长时间。” 李天甲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总之啊,想当工头,没有翻样的本事,也得找几个懂翻样的人,不然就是盲人抓虾,肯定做不大。” “这么一听,我们两个更要感谢四哥。本以为只弄点皮毛,没想到能学到一手裁缝的手艺。”离三说道。 李天甲性子直,绕不过弯弯,疑惑道:“裁缝的手艺,啥意思?” “不瞒四哥说,我以前在村里那会儿打猎谋生。当时,一般完好的皮毛能卖个好价钱,不过扯了裂了、不完整,那价得跌个几成。” 离三回顾着打猎的生活,“可是啊,我留意到收购这类皮毛的人,他们往往有一手裁缝的好手艺,能把皮毛制成半成品,这种拉到集市里转手一卖,价格就是另一码,比不完整的要高。现在,四哥你不就是像裁缝,教我们这类打猎的更好的本事嘛!” “啥裁缝啊,咱就一张飞,可使不了绣花针。”李天甲说了句俏皮。 “不过,当‘兵’打仗这看图认图的本事倒有。而且,四哥希望你们两个今后也要学会,不为着什么飞黄腾达,这么远的咱扯不上,就说翻样,比起苦哈哈地在大晒天绑扎钢筋,不仅多挣钱,还地位高,工头都不得不仰仗你。” 说话间,李天甲神采奕奕,脸上不免有得意之色。 “也就是凭这手,工头才放心把这么一个组交给四哥,四哥才有底气让下面的一个个服气。所以啊,你们想不想学?”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然,不想当老板的打工,不是好打工。 离三点点头,感谢道:“四哥愿意教,我们求之不得啊。” “得,别跟四哥客套。”李天甲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皱不堪的纸,递给离三。“打开瞧瞧。” 离三展开,入的第一眼是“钢筋配筋表”五个醒目的粗体标题,视线下移,φ10@100/200(2),φ10@100/200(4)……表格下方里密密麻麻填有各类型号的钢筋。里面的数字,都看得明白,但是符号,没接触的门外汉,非常陌生。 “不用刻意想。” 瞧离三一项项看着,李天甲忍不住烟瘾,取下夹在耳边的烟,拿到鼻间嗅了几下。 他将将享受了一番,擦了擦鼻子,“你还没有入行,一时半会大多都看不懂。不过有的嘛,倒可以直接说。比如单上,是不是标了钢筋的直径,9、10、12、14之类,一般工地上的也就用这几种……” “四哥,这低碳钢、中碳钢,中碳钢跟高碳钢以什么来区别?”离三指着单子,针对上面疑惑不明的地方,向李天甲请教,态度恭谨,说话客气。 一问一答之间,李天甲的脸上溢满笑容,看离三的目光里尽是满意,嘴上更是频频夸赞他讲得不错。 “一般工地常用的,有两种模样。一种就像这样的,有螺纹,另一种是开合旁的那堆,光圆光圆的,摸起来还跟娘们的脸蛋似的滑溜滑溜的。” 李天甲回答完最后一问,亢奋之余,才发觉喉咙说了许久有些发干,”就先说到这里,有些啊,没有必要着急弄懂。翻样这活儿,是讲究经验跟知识。以后上手了,照你们的脑壳,慢慢肯定能全学会。“ 他望了望外面的日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接下来四哥带你们到工棚演示一下机器该怎么用,这个才是你们的立足之本。到底是钢筋工嘛,不会钢筋那咋成!“ 离三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在表单上。刚刚一番东问西问李天甲,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摸到了冰山的一角,再看例如φ8@200(2),大脑很快便作出反应,嘴唇张开,喃喃着:“直径8,间距为200,双肢箍。“ 啪,李天甲见离三学魔障了,拍了下他的肩。 “怎么了,四哥?”离三敛回眼神,抬起头好奇。 “暂时啊先别琢磨,如果还有啥不懂的,等下班。下班以后,四哥这脑袋瓜子里仅有的,你只要不嫌弃,统统可以学去。” 李天甲面露难色,略显愧疚。一旁的马开合看在眼里,心里直呼离三不简单。从前,只见过被请教的端着架子矜持自满,但凡从嘴缝里挤出一点经验门道,请教的人哪个不得态度恭谨,可偏偏轮到离三,反而调了个个,倒是没教完的李天甲恨不得掏心挖肺,倾囊相授。 不简单,马开合凝视着离三的侧脸,心里又嘀咕了下,转瞬接腔调侃道:“四哥,你这样我可得替图昆报个不平了。听他说,他为了求你指点,那可是花了刘备请诸葛亮,三顾茅庐了才成的!” “土根跟你都说了?哈哈,既然你个小崽子心里门清,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李天甲笑骂着,“你们,可真是一包烟不掏、一次腿没跑,就从我这里白学了全部的本事。不比土根,像你说的,三顾茅庐,硬生生装乖卖好,孝敬了四哥足足一个月才求来的。所以,待会儿回去以后,口风都严实点,千万不要让土根知道,背地里说我作师傅的偏心。” “这,要不四哥,干脆我跟开合啊,都按土子的弟子礼来,不能让四哥你吃亏,也让土子没有别的想法。“ 说完,离三转脸向马开合,“你觉得呢?” 瞧这么一件小事都做的周全,滴水不漏,马开合讶异的同时,心领神会道:“是啊,四哥,你把看家的本领都给咱,咱可不能白要。” “诶,几包烟钱罢了,四哥不在乎。之所以乐意教给你们,按武侠里写的,完全是看在咱们对上眼了,意气相投,根本不为了别的,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们喊我‘四哥’呢!” 离三深情真挚地说:“一行有一行的门道,不拜师学艺,凭着一脑子楞劲儿想把这行撞出个门清来,那得花多少心思时间。而四哥你愿意这样教我们,不止是仗义,可是说是恩义了。” “对,对,恩义!”马开合附和着。 “诶,就别兴着吹我了。啥仗义恩义的,无非就是钢筋这一点儿活,不值一提。说实话,除了翻样,就钢筋,它拢共才多少东西,无非就是下料和绑扎嘛。即便没有我教,,工地上好些机器、材料都是工头掏钱先垫的,底气十足。“离三说。 “是啊,土根没说错,工地上不少的家当,都是工头花十几年工夫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攒出来的。也因为这,也不止是这,工头才能到今天这气候。俗话说的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如果你没有吃饱饭的能耐,吃饭都可能咽死你。” 李天甲的语气中流露出敬佩之情,毕竟他一路跟着工头,见证了陈国立从无到有,由小做大的过程,而且一直是他的老班底,老底柱。 “但工头不一样,他就是一个敞开吃的种。你们想想,工地七八十号人,领着这些人干,不但得把工地里里外外的整清爽喽,而且对老板们给的各种图纸,要看得懂不含糊。除了这些,既得琢磨怎么使用工人,让底下人服你听你,又得琢磨怎么伺候老板,让上面人给饭吃。这就是当工头要做的份儿,呵呵,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马开合吹捧李天甲一句,“可是四哥,我觉着你懂得也不少,跟工头没两样。” “这话说的,不废话吗!好歹我也跟工头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就算是块榆木头都能长芽冒尖了。” 李天甲摊了摊手,“可木头,哪能跟工头比,他才是遮阴挡雨的苍天大树。且不说工头这些年挣下的施工队的家当,单单说出他的身家,就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攀扯的。” “四哥,这话怎么说?”离三问道。 李天甲神神秘秘道:“嗯,可以跟你们讲的,不过啊,你们自己听着就行,千万别传出去。” 他们俩面面相觑,都点点头答应,李天甲压低声:“其实工头他已经是沪市城里人,在沪市这边可有两套房子,孩子老婆也跟着脱了赣西的农村户口,转到城里了。“ “四哥,我虽然头一回来沪市,但之前听人讲过,现在想做沪市人可没那么容易。” 离三格外惊奇,因为他曾听沈清曼随口提过。据她说,沪市前几年的政策变动,户口不再是买房便能入,而是有指标限制,全年似乎只纳1.6万人,当中还有一部分要出给引进的高新技术人才,因此能落沪市的户就更少了。 “嗨,主要是工头人精明,会打算。他在00年的时候就买了一套松江60平的房子,当时有一个政策,叫什么蓝印户口的,掏钱就能入。这个工头也特意指点过我,叫我别寄钱给老家修缮老屋,从银行贷出款子买套房,搁城里升值。可惜呦,当时四哥人傻又倔,心里总惦记自家外甥、外甥女的学费,就没心思借钱买房……” 蓝印户口?这事李天甲不提,离三倒忘了沈清曼也跟他说过。通俗的讲,就是买了房的业主,可以另外花钱,一般一人二到四万不等就可以入户口,但在02年4月1日起,各地区开始渐渐取消。 “唉!” 李天甲一想到这事,气不打一处来,后悔自己不听工头的好意,竟白白错过了当城里人,尤其是沪市人的机会。他越想越难受,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脑门几下才泄了气。 “后来是真真没想到,房价会涨得这么厉害,政策也跟着改了,不允许花钱再入户了,害得你四哥我想从赣江农村变成城里人,再也没了门路。唉,现在想想,四哥我当真是被驴子给踢傻了,要不按工头提醒的,咬咬牙当年也买一套50平的,到现在,咱就能以收养的名义,拉个读书上进的外甥、外甥女过来,让他们有机会上沪市的高中!” 李天甲越说越火大,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拍打,又恼得直跺脚,来回踱了一会儿步,渐渐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嗨,还真别抱怨别人比你富贵,也别怪老天不公没给你机会,关键是自个没琢磨明白人家为什么能比你富贵。就比方说工头吧,他觉着沪市这几年的行情还得往死里涨,于是前些年又托关系,借贷买了一套徐家汇80平的房子,光自己贴的钱就有70来万。“ “而且人又瞅准了将来盖房子的活多,挣的也多,就推了一些店铺的施工单子,全都改接楼房的活儿。唉,这就是眼光啊,富人有富命,穷人有穷病,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陈国立,李天甲难以用言语形容对他的崇拜,因为在改命。 人各有命,有些人天生就大富大贵,这个“天生”,阴阳怪气点可以说是生个好人家,怪里怪气点可以讲是投了个好胎,因而他们的成功,在嫉妒的眼里,与生俱来不算本事,而当属理所应然,因为谁让他们有个好今生。 也因此,自诩投坏胎的他们,求不来便各安天命,今生修不来的命禄福缘,有的人便寄托来世,给轮回钻了空子,乃至像祥林嫂捐了门槛,情愿千人踏万人迈,所求仅仅是临终咽气前能拼个概率,仗着微末的阴德求个好的转世,不入畜牲道,也不重回人道又当一回畜牲。 但往往,也不尽然。 有的就知命不认命,只因奇思幻想里的某一天梦见了龙,哪怕倾家荡产都学一身屠龙术。这一屠龙,有始有终,有个异想天开的终点,有个微不足道的,一路上,伴随着冷嘲热讽。然而,谁又会想到,风云际变—— 心中有“龙”的草芥屠夫,一直在耳旁风中咬牙切齿地坚持,磨刀霍霍,终于那一夜雷电交加,鱼龙在天舞空,他横空出世,名满神州。 他们是生来的好命吗?只是努力着,奋斗着,等来的必然。 “等这一单干下来,我估摸着等收到尾款以后,工头铁定会跟开发商打个商量,谈个内部协议暗地里以内部价买一套……” 李天甲发觉自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忙收住嘴,再三叮嘱他们,“这些事情,我也是看在投缘才跟你们讲讲。平时就连土子我都没跟他提,你们可千万别在工地上瞎嚷嚷。要是被工头听了风声,那影响就不好了。” “四哥放心,我和他嘴上都有把门。”马开合满口答应。 李天甲笑着说:“开合,你也别抻着脸了,将来或许你命里会有这一天。好了,跟你们闲扯了这么多,浪费了不少时间。我看还是加紧回工棚,尽快教会你们俩个怎么使机器才是要紧的!” “是是,四哥话说的在理。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咱现在吃的是钢筋的饭,就不想别的,先把吃饭的家伙学精了,再谈以后。”马开合嬉皮笑脸,快步随李天甲一并往仓库外走。 离三面无表情,与他们并肩走着,心里在想,人人常宽慰自己,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可这话他是越听越别扭,一场富贵,难道有别人送你不成,不都是自己拼来的? 就算是不义而富且贵,不义也是自己做,命怎么注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四章 找茬 四月开花季,乍寒的料峭风变得柔和,不再像二、三月份耍着刀子割肉刺骨。 阳光不甚毒辣,照在人身上倍感暖意。工地里从淮南来的脱下几天未洗、沾染着汗臭的“棉毛裤”,另外那些从大西北地区大老远来的也脱下“衬裤”,至于东北那嘎达,一样脱下“线裤”。 归根结底,他们脱的,和豫南来的同胞没两样,都是秋裤。说到底,五湖四海,在寒冷交迫时,穿的其实是一条裤子。 不仅秋裤,工地上有的还会脱下很久没洗的棉袄棉衣,只穿一件单衣,一条单裤。他们卷上裤腿,挽起袖口,两眼、两手、两腿,乃至身体的其它部位,悉数活动着投入到盖房建楼。 工人,从前是农民的他们,就像勤恳在地里种庄稼,正在机器的轰鸣下干得热火朝天。 白天,忙碌的身影多是钢筋工、木工、力工,到了夜里,等混凝土车一开进来,打灰工与砼工(tong,混凝土工的别称)的活最为多。 越忙越热,挂满脸的汗径自流下,曾几何时,这汗,这汗里的无机盐,落在的是他们承包的田。肥水不流外人田,辛辛苦苦大半年,毋论丰收,抑或欠收,自给自足。 然而丢下镰刀、举起锤头的他们,如今吃穿住行,尽管哪一样也都从汗水里得,但那一排排、一幢幢他们用汗水修筑的洋房住宅,却不像收成时的麦子,归他们。兴许一辈子,几代人,也轮不到他们。 而跟他们无缘无分的,又何止这些楼房。 无缘,是没可能,无分,是没福分。为生存,他们顽强地活着,犹如四下寻食的工蚁,卑微渺小却支撑蚁穴。只是,工蚁五月寿便获解脱,生而为人的他们要多久? 咕咕,咕咕。 拉直机,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作业着。 离三戴着粗麻手套,小心翼翼地向机器推送弯曲的钢筋。不一会儿,两只手套上沾上一层厚厚的油污。 咕咕,钢筋从他手里间慢慢地移动,摩擦得手套发热,上面的油仿佛给烧沸了,手像浸入了滚烫的油锅。不单单如此,偶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钢筋上那些细小的薄刺,在滑动中,隐隐透过手套,割着他的手掌。 也幸亏,他这双手,推石磨蹭过皮,割麦子流过血,打猎劈柴、种田耕地,无不把老茧变得更粗糙,无不对炎热酸痛更加地忍耐。 咔,用拉直机里拉得笔直的钢筋,马开合宛如刽子手,手握着铁钳利落地夹断,然后抓起七米长、十二毫米粗的钢筋,放到一旁堆积的钢筋里,稳稳当当。 咕,咔,机器运转匀速,他们好似机器的一部分,像齿轮般跟上节奏,一根一根,一上手至少三四百斤,一撒手可能就一下午。 “喂喂,新来的,你们咋地回事?做事也忒墨迹点!” 梁二柱子站在工棚里,望着工棚外夕阳斜照的离三、马开合,在无风的傍晚,说着风凉话。 “想搁老子刚上手那会儿,光一个人,就比你们俩多。喂,你们到底行不行,不行就赶紧拉倒!” “梁二柱子,你说啥呢!”李土根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擦了一把脸上凝满的汗珠。 “说啥,当然说实话呗。瞧瞧,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这干活太慢了,下工了都没干完。”梁二柱子靠在机器边,抖着腿。 李土根冷笑道:“呦,嫌弃他们速度慢呐!成,你这么牛咧咧,不如自己亲手上,露一手给额瞧瞧,让额见识见识你啥速度。” “凭啥!凭啥他们干慢了,就不兴说哩,就因为他们是你老乡?“跟梁二柱子聚一块的打赤膊的一人,站出来助阵。 “透呀嘛!梁杆子,你说啥呢!”李土根一听赣西组团针对他同乡,一天的酷热积攒的燥火,一下子掩不住,爆发出来。 “嘿,跟二柱子一样说实话吧。咋啦,仗着有工长不让咱说啊。嘿,咱偏要说。” 梁杆子撇撇嘴,无视李土根的怒瞪,招招手起哄道:“诶,大伙来评评。同样三点上工,呶,瞅瞅,瞅瞅他们,有谁见过这样没完成量的,见过吗!” “呦,又是你们俩!” 就在这时,领着一组完成今天任务的李天甲,悠悠地回来。 他从老远便听到争吵声,走近了一瞧又是熟悉的面孔,又是一样的刺儿头,双手负背,笑眯眯道:“这是当上工长啦,还是我让你们暂代啦?” 梁二柱子嘴硬着,“都没有,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干活慢。” “噢,看不惯?”李天甲看向梁杆子,“你也是这意思?” 梁杆子一瞧是工长,欺软怕硬的性子一下子暴露,缩了缩头,讪笑说:“不,是,工长,我也是这意思。这不这点我寻思想快下班,可那俩孙……那俩人干活慢,不拖着弟兄们不下班吗?” “呦,你来寻思?这工地,工头不寻思,这工棚,我不寻思,倒是你梁杆子费心啦,天天寻思。”李天甲脸上的笑容更甚,可在梁二柱子、梁杆子他们眼里,恰恰相反,阴冷的很,冷得他连打了两个冷颤。 “工长,二柱子不是这意思。”梁杆子哆嗦着说。 梁二柱子连连点头:“是,是,他没这意思。” 李天甲脸色陡然一变,“没这意思,你他吗的咋呼啥!”说着,他上前就是一脚,踹得梁二柱子踉踉跄跄,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拉扯到跟前,破口大骂道:“老子才是工长,娘咧,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娃娃管!还嫌慢,也不撒尿照照,自己刚来啥样。就你那游手好闲,他们俩刚上工这劲儿就比你强。” “再说,你懂个卵子!” 他冲梁二柱子怒目一瞪,转向工棚里投目来的众人,又笑着脸,欢喜道:“他们的量,半天就做完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老子提过一嘴,给我吓了一跳,以为在吹牛。结果来一看,嘿,还真他娘全做完了,还憨憨地问咱下午再干啥。大伙,咱能说你俩小子真是个人才,活干完了就下午歇着吧,能这么说吗?” “不能吧。”李天甲摊摊手,朝仍然干活的离三、马开合指了指,“所以啊,我给那俩家伙,又多定了咱们一天的量。大伙瞧瞧,他们现在堆了有多少!” “原来是这样。” “1天,那可不少啦。” “可不是,瞧那量,估计差不多啦。” 众人窃窃私语着,再看看离三、马开合的身影,不由地收起了小觑轻视,回头又看看慌了手脚的梁二柱子,彼此熟悉的不好直言什么,但眼神里,若有若无地埋藏小心思。 “是这样,工长你不会包庇他们才这么说的吧?”梁二柱子有话说话,质疑道。 李天甲一听,便听明白。“咋啦,你觉着是我点了他们的名,就一定会照顾他们?” 梁二柱子嘴倔:“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没见着。” “都搁仓库里了,要不陪你瞅瞅?”李天甲气笑了。 “工长,梁子他不懂事,没弄明白就瞎嚷嚷,可他本心不坏,只是心急了点。你看,要不算了?”身为梁二柱子的师傅,吴师傅挺身而出,为他求情收场。 “成,吴师傅这么说,咱得卖你个面子。不过呢——” 李天甲松开他的衣服,提脚踢在梁二柱子的腿肚子上,“咱也不能光看着。你!嫌人慢,等急的话,那你就赶紧搭把手啊,帮忙抬钢筋去,别他、娘闲站着风吹屁股。” “搬搬,都是工友,该帮忙,该帮忙。”梁杆子胆子小,顺着杆子就往下爬。 梁二柱子则抻着脖子,在众目睽睽下给这么教训,但好面子的他敢怒不敢言,双拳紧紧攥着,一直到吴师傅狠狠地看向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跑过去,帮马开合、离三他们抬运起钢筋,来回四五根钢筋一趟。 “大家伙也都别闲看着,趁着下工的点还有会儿,都过去搭把手,把钢筋抬进工棚里。”李天甲发号施令,让但凡有空都上去帮忙。 离三并肩和李天甲一样运钢筋,边走边说:“对不住,四哥,活慢了,连累大家了。” “诶,别听梁二柱子鬼扯,机器就这么快,难不成吼一嗓子还能变快不成。” 哐的一声放下钢筋,李天甲拍了拍手,夸奖道:“倒是你和开合干的不错。好家伙,才上手没几天就干完了这么大量的活。嗯,学的不赖,真有你们的。” “主要是四哥教的好。”离三反夸了一句。 “打住打住,高帽子就别往四哥头上戴,咱就适合戴戴土老帽。” 李天甲说说笑笑完,忽地问道:“奇怪,你们咋惹到梁二柱子他们的?” 马开合回答道:“按图昆哥说的,他跟梁二柱子不对付,可能因为我们俩是他招的,也不对付我们。” “嗯,依这小子的性格,是有这可能。”李天甲沉吟了片刻,“是这样的话,那你们以后得小心点,这小子干事挺出格的,别有什么落到你们头上。” 离三点点头。 叮铃叮铃,下工的电铃响了。 李天甲一拍离三的肩膀,“走,忙完了吃饭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五章 那微弱的灯光 六点半下工,拖着疲乏的身体,一个个饥肠辘辘,肚子空空。 晚上,照例是四笼蒸馒头,两锅青菜土豆汤,吃的下去已经咽进肚子里。 觉得张不开嘴、下不了咽的,就会呼朋引伴,三三两两一聚,翘着下巴鼻朝天,摆出一副地主阔少的得意色,看样子是去吃什么山珍海味。 “走,甭吃这糙饭烂菜,咱们喝酒吃肉去。” 喊归喊,实际上,不过顺着工地前的小路拐个弯,到前边的凉粉摊、小炒摊点上一份。 也有会做人的,低调非常,不声不响溜出工地,到外面的饭摊搓上一顿,或许再喝一瓶冰双鹿,接着装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又溜回来,愣谁都猜不到他肚子里的油水,似乎比其他人肥腻得多。 总之,民以食为天,不管吃什么,吃一解决,剩下的只有地上的事,而睡觉是最大的事—— 劳碌了一天,身子骨再硬朗也得休息缓缓,但不一定都能沾了枕头立马就睡。眼下这会儿,工地正在浇筑水泥,砂石、水泥在混凝土搅拌机搅拌所发出的嘈杂声,没几个人能承受,大多数在等消停会儿再睡。 至于中间空出来的时间,大家伙都想法设法地熬过去。 只是,工地上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斗大字很难认一麻袋的他们又看不懂小说,看得见、看得懂的,大概只有工棚前空地上的那一片夜空。 然而天公不作美,今夜黑漆漆,肉眼可见的只有浮云里的一轮浅浅的残月。 云很淡,不值得看,倒是那月,抬眼间使他们不自禁陷入一种虚幻,仿佛回到了乌黑的村里,置身自家前院里,一样如以前坐在门口纳凉。 举头望明月。低头缘何思故乡?大抵日落而息的庄稼人,在缺灯少电的农耕时代,闲来无事跟他一块望月亮的都是家人。而现在,他离故乡离家远远的,恍惚之间,一种熟悉的感觉不免牵动起记挂。 但整夜没事,总不能一直看月亮。 夜里没活的工人,都在动用自己的五官、四肢,打发时间。 “一对三。”“管上,对五。”有的在打牌。 “像这么大的碗,在家里,俺能喝这么十来碗烧酒。”有的在侃大山。 “哎呦,赵工长他们木工组不讲究,又把木料搁在路中间,差点没把咱绊倒。”有的在抱怨。 其中,也有得空清闲,脑子的活路一轻松,突然渴望看书的——从陕西带来的满满两大箱子的书,一小半是外公传下的,一多半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据说他下乡来李家村的时候,背的行囊里装的就是这些毒草。 关键他不止带,而且在夜里还悄悄看,不但看,有时借机到城里,更会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冒险淘回来几本,《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等,都是他熟练地运用“地道战”、“麻雀战”,成功躲过一次次的明搜暗查。 最可气的是,他还耍了心眼—— 蒙骗村里的父老乡亲,说是给他们诵读语录,可到头,他给讲的,全都是这些。 李家村有阅历的叔伯辈,对他是又爱又恨。而在李家村近三十年的记忆里,也不可以没有他。没有他,当时同一辈的他们,就听不到《双城记》、《悲惨世界》、《茶花女》之类的悲喜故事,但也因为他,李家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得替他兜着藏书的事,一个个都提着心、吊着胆怕被连坐打发去批斗劳改。 同样,这是这个人作为父亲,留给离三唯二的东西,另一件是苦难。不过他没有狭隘,书照样读,也因此爱上读书。 剩下的一多半,就是离三费时费力攒下的。有的是从县里的图书馆、从学校的阅览室、从大大小小拢共二十七名教师那抄的,有的是省吃俭用,咬牙跺脚,横了横心从书店里买的,比较稀罕的像高鸿业的《现代西方经济学》,是他央求着老班邮订的,还有一些,是每逢在垃圾回收站打零工,用自己的工时小心翼翼换的。 当然,里面不包括他离开秦川山河两天前买的二十七本,也不包括他将来从每月工地发的生活钱所购置的。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那么多书,现在的得空了,离三读书的冲动如涌入堤坝决口的洪涝,强烈到一发不可收拾,难以压抑。 “土子,工地的灯一般亮到几点?” 离三这会儿,跟马开合、李土根蹲在一块,翻着李天甲开小灶偷给他们的图纸,一点一点地学看图。 李土根正搔着头,纠结问题。一听离三问话,回答说:“八点啊,咋啦?” 八点吗?离三心里嘀咕,宿舍里的灯仅仅能维持到八点,八点以后该怎么办? 也许可以买一盏手电筒,也或许不用花钱。离三想着,“值班只能轮?” “那咋可能!人有三急,谁没有一个急的时候。有事啊,可以找其他人替嘛。嗯,你干啥这么问,是不是值班那天你有事?” 李土根热情到:“有事,兄弟你就说事。额没问题,那天额帮你值了。” “不能一直帮人?” 离三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图纸上的问题,更让李土根稀里糊涂。他疑惑道:“哪有这样傻的人咧!又不发钱,说是休半天,顶多歇仨四小时,完了下午得接着干重活,干不好还得扣半天工钱,哪有傻人乐意多值的。” 离三点点头,那干脆买一堆蜡烛,熄灯了摸黑出去,蹲个角落也行,正好天气在转暖,倒也凑合,但就算夜里冷一些也不打紧,想来身体能撑得住。 “土子,附近哪里有杂货店?”离三问道。 “呃,有的有的,在西街……”李土根手指着一个方向,突然瞧离三站起身,惊疑道:“哎,离三兄弟,你干嘛去!” “我去买点东西。” 下了决定,离三毫不犹豫往大门口走,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工地。 汪汪,此时,拴在门口的黑鼻闻不惯他的生人味,上蹿下跳晃动着铁链,汪汪,汪汪,犬吠不止。 对于黑鼻来说,离三是陌生的,对于离三来说,工地外的一切同样陌生。来了有四天,这回算头一回迈出工地的门。 但他又不像黑鼻那样警惕,那么躁动,他的心静如古井,泛不起一点波澜,即便是呼吸几口沪市的空气,也没有一点自卑的颤动。 正对面,矗立着两根电线杆,中间有一盏路灯,灯没亮,或是坏了,或是天暗的还不够彻底。 然而,当他往前刚走几步,呼咋呼炸,路灯微微地闪烁着,眼前一道黑影伴随周遭的亮光出现,他蓦然回首,那灯一点不阑珊。 忽闪忽闪,每一次的发光就像一粒雨滴滴在他一泓幽泉的心,泛起涟漪,分外激动,因为—— 他可以省下蜡烛的钱,买更多的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六章 蚯蚓与蛆(上) 学会了冷拉、调直、切断、套丝、弯曲、除锈,接下来学绑扎。学之前,更要先学的是怎么省力气搬钢筋。 四月,时间正好,日头不晒,钢筋即使在太阳底下晾了半天,表面摸上去也是暖呼呼,一点儿不烫手,不比夏季酷烈的日子,整一条钢筋能烤得仿佛一根烧火棍,手指一碰都能烫得无意识地缩回,更别提要肩膀扛着这样的三四根。 而等入了冬,天一凉,冷风呼啸,把大地的暑气吹得散尽,漫天遍地里寒气习习,将热腾的“地龙”吹了个凉透。这个时候,人又巴巴地想起盛夏的好,能当汤婆子,不像现在,迎来的是一根根钻心凉的冰棍子,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抬钢筋也不光有温度上的难处,它外表的螺纹暗刺,细小却锋利,在衣服上磨一阵能磨扯坏了。虽然有人心疼衣服,但心疼归心疼,谁也不愿意光膀子学货郎担扁担肩挑着,磨下一层皮。 风和日丽,和其他干活的钢筋工一样,离三的肩膀、脖子各绑了两条破布毛巾。一般工人扛四五根,他一趟是九根。 往楼上抬,注意脚下,楼梯都是一截截钢管搭成的,上去的都要吆喝两嗓子,他也不例外。 “让让,麻烦让让。” 凡是一经过这里的,无论工龄几何、经验多深,都好似趟人生这一汪深浅莫测的溪流,全身的精力都集中起来,手扶着粗糙的墙面,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能晕,眼不能花,沉着应战。 单骑闯了几层楼梯,总算是上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 没办法,小公司的工地,没有大中型企业的阔气,没有升人的电梯,升物的吊车也偶尔不用。他们是人,有时候就当机器。 万幸过去一周,没听说有工伤的坏消息。都平安,白天平安,夜了也平安;昨天是平安,今天正平安,明天将平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人平安,一切随遇而安。岁月静好,人匆匆,人头上长的那片“林”也郁郁葱葱—— 抓了抓过眉遮耳的乱发,觉得隔三差五洗头麻烦,离三便问李土根:“附近哪里有理发店?” “有一家,那家额常光顾,就是离这远,隔两条街。” 碰巧背对着他们的梁二柱子正和室友们打牌,他一听见,满肚子坏水泛滥,开始盘算该怎么报当众挨骂的仇。鼠目转睛了一阵子,他突然一脸坏笑,轻推了一把右手边的年青,凑近了轻声嘀咕:“吴能,你不是今晚……” 一聊完,吴能抬头看向离三,冲他招呼了一声:“哎!你也去洗头?” “不,我去剪头。” “嘿,都一个意思。打算找什么价格的?” “尽量能便宜就便宜。” “瞧你抠搜的劲,第一次去不给自己挑个好的?”那年青瘪瘪嘴,说话带几分嫌弃。“别怪我没提醒你,便宜的手艺都不怎么滴,整得也不好看,到时候挑错了可没理说。” “美丑我不挑,都一样。” “庸俗,忒庸俗,俺说你们这些嫩芽啊……” 梁二柱子截住吴能的话,问他:“行啦行啦,吴能,就说愿不愿意一块吧?” “成吧,看在一个工地,又是‘同道中人’,省得你个嫩芽给人坑了。”没正经读过一天书的吴能多看了几本小说,竟能活用成语。同道中人,可不是同一条道上的。 “喂,你怎么样?”梁二柱子搁下牌,转过身问向离三。 “离这远吗?” “不远,三四分钟准到。。” 离三微笑道:“行,麻烦你带路了。” “那你等等,等我这副牌打完。”这局牌也没打多久,吴能最多出了三张就输钱了。他面色不虞,心里有气,把牌甩在桌上,抄起所剩不多的票子起身,喊了一句:“走吧。” “哎,吴能,又去找你的凤啊?要俺说,你就甭去了,丢俺们鲁东人(yin)的脸,那么孬,嘿,才两分钟就无能喽。” 同乡的调侃,淹没在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离三压根没听清。 …… 一条街上,昏暗的路灯照不清来往人的模样。 一个巷口,却向外散射出比路灯更亮的光,粉的,红的,紫的,颜色妖艳,暧昧诱惑。 站在光下的,是一群夜里找食的流莺。 “帅哥,洗头吗?” 无论是多大的年纪,长相多埋汰,只要是男人,从不挑食,搔首舞姿都去搭讪。风一吹过,从她们身上飘出的香水味,很快扩散到四处,刺鼻异常。风尘味,许还混合着她们唇齿间的尼古丁味。 离三不禁疑惑:“这里有理发店?” “怎么没有!这里,嘿,可是有名的洗头按摩一巷子。”吴能说着,笑容逐渐猥琐。 摆脱了站街女的纠缠,他疑心越来越重,但还是跟着吴能走进了小巷。巷子很窄,右边是一堵墙,它在灯光的映照下粉红发紫。 左边是一家家紧挨着开张的洗头店,店门多是玻璃门,从外往里一瞧,一眼就能看见座位上坐着的各色穿着打扮的女人,矮的高的、瘦的胖的,无所不有。 她们有的在补妆,有的在揽客,但离三没发现有一个是在理发。便再看了眼玻璃门上贴的各种时尚发型的海报,未免有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感觉。 “吴哥!” 踩着白高跟的凤儿挽住吴能的胳膊,一面拉扯近,一面态度热乎地说:“你可算来了!” “凤儿,是不是两三天没来,俺想嘞!”吴能的占着凤儿的便宜,口花花地说些荤话。 “吴哥,你不知道。刚才你没来前有俩人就想找我,要不是念着你的好,这会儿你可得找别人哩。” “嘿嘿,好情妹妹。今个晚上,俺非好好收拾你。” “走,房间都预备着呢。”凤儿由着他占便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俩人紧紧依偎着就往一家店里走。 离三见状,终于确定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他摇摇头露出自嘲的笑,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长相不差的一女给拉住。 那女的抓住他的胳膊还死死不放,一面往他身上倒,一面眨着眼说:“呦,平时没见过你呀,头回来吧?嘻嘻,看着长得蛮帅的,也挺壮实的,这样吧,给你打个折扣,一晚上四十?” 离三被这种亲近搞得浑身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拿开那女人的手,婉拒道:“不好意思,我来错地方了。” “姐姐我都懂的,第一次嘛,呵呵!”女人显然是看上了离三,她的手尽管被离三抓了下来,却很快又拉住了他。“一回生两回熟,来多了就习惯了。帅哥,就别不好意思了,一晚上才四十,姐姐今天可是赔了本呢!” 离三往后一退,保持了两三步的距离,他伸直手说:“我要找的是理头发的店。” 女人还以为他因为头一回害臊拉不下脸,于是乎揶揄说:“呦,来这里理发?是要姐姐给你下面理理吗?” 在旁边看热闹的姐妹听得一乐,几乎同一时间噗嗤一笑,有一个和她熟悉的姐妹更是捧腹大笑说:“哎,小兰姐,生面孔啊,这一看就是个毛没长齐的,是该给他好好理理下面。” 也有操着方言不怕事大的说:“什么理发啊,小兰,他是根本没看上你。”说着那晃动水桶腰的阿姨向离三招了招手,声音洪亮道:“哎,小子,是第一回吧。来,让阿姨疼你,事后按规矩俺再补你一个红包。” 掉进了盘丝洞,相中他的英气俊朗、雄健壮硕的蜘蛛精,不得个个张牙舞爪的。 面对众人的戏谑讥讽,离三付之一笑,而且昂首正步,每一步都恰当好处地踩在她们奚落讥讽的每一笑声,脸上既无一点羞愧,也没半分羞赧,而是像天地包容万物兴衰那般的沉稳从容,看向花枝招展的蜘蛛精,一本正经地问:“剪个平头,多少钱?” 诚恳认真的语气,不似玩笑的回答,大出她们的所料。 离三重复了一遍:“剪个平头,多少钱?” 人有好奇之心,尤其对那些异乎常规难以遇上的往往多看几眼、多听几句,纵然是流莺,也不例外。可以说,人之始,性奇也。 但好奇的劲儿总归要消退,就像再美美若貂蝉昭君,多看也难免会有看倦的时候。她们对这样正经的回答,渐渐地失去取笑打趣的念头,慢慢地在他一次又一次提问下,心底里,仿佛被水钻钻穿了眼,正不断有一股股羞耻感如水柱喷涌而出。 “理个平头多少钱!” 不再是哗众取宠、看热闹眼里的笑话,它听上去是多么的刺耳扎心,唤醒她们在堕落沉沦中丧失的道德感,使她们一想起自己的不光彩,打着厚厚粉底的妆容都遮掩不住不自然的反应。 她们笑他,有意的,是一种取笑;他问她们,无意的,是一种讥笑。反反复复,那一句句仿佛一下下鼓捶,捶得她们的脸皮,砰的一声如鼓皮穿了一个大洞,体无完肤。 仁之端,是恻隐的话,礼之本,那当是羞耻。 “神经病!” “七叶子(方言:愣头青),甭跟他搭理!” “你个损崽脑壳坏是不……” 她们像遇到苍蝇似的避之不及,一个接一个放出脏话粗话。离三闻若未闻,望着那些逃窜的暗娼流莺,她们像被驱赶的蚊子苍蝇,嗡嗡振响,又围在那群客人周边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他不由地失望—— 秦淮江畔、八大胡同,那些扬州瘦马,那些花魁娘子,还有更低一等的烟花土娼,仿佛重现在眼前。 有何差异呢? 想来想去,应该是女权的有无与多少。 在稼穑未兴,以采集为生的时候,一个种群的繁衍生息,形成了母系社会、女权部落,她们有着独立地位。 但当春种秋收,围绕农田施劳苦做,在生理上占据优势的男性注定是社会生产的主力,渐渐男女有别,曾以繁衍权享有地位的女人慢慢屈服于生存,成了田地的附庸,男人的附属,以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土地田产私有,让财产依附田地、生产依赖男人的女性渐渐沦为可交换的商品,灾荒年间甚至有过典妻卖女。与之而来,在经济形成的政治、文化的压迫与束缚也开始愈演愈烈,比常言的红颜祸水,更加洪水滔滔。 但它粉饰得极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代时以男人为主的知识分子群体手里攥的是“道”。他们可以在典籍中树立他们心仪的形象,在宗法礼教中塑造他们心目的典型,制造舆论,传播他们心中的好女人。而女人呢,她们早在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理中灭去了人欲,没有了话语权,她们不能够呐喊,不容许抵抗。 再说,抵抗又能怎样?她们学的就是三从四德,不是四书五经,哪怕学会了八股制义,庙堂上又何来她们的位置? 也许公主能罕见地有她们的跋扈,可是给她们底气的不是女权,而是皇权。 更可惜这世道,灰姑娘多,公主少。即便是公主,又何尝不是一群被圈禁在权力圈当作羔羊豢养着,拿来装饰门第、炫耀豪富、彰显地位、认同尊位的“吉祥物”,在议和中,她们的爱情婚姻,同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理。 直到—— 直到热血洒江边,牺牲多壮志,终于换到了一声真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自此,女人干体力活,干脑力活,干她们保障自己生存的活。不再阿附他人,自力更生,由此得以独立,由此她们的个性得以解放,由此她们的权利得以争取。 可眼下,有这么一批人,竟主动地将古时多少女性梦寐以求的权利一一放弃,又投身于几千年来无数女人强颜卖笑的污秽勾当,成了遭人唾弃的行尸走肉,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堕落此道,其乐融融。 究竟为什么? 思绪仿若泉流般潺潺流得很快,离三却才走过了第三家,距巷口还有几步路。就在这时—— “请问是你要理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七章 蚯蚓与蛆(中) 冒然叫住离三的,从年龄上看,是一个小姑娘,纯真可爱。 而且,与巷子里那些流莺不同,她穿的朴素,一件宽松的圆领短袖衫,搭下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从上到下让人不时觉得寒酸土气,着实不足以招蜂引蝶。 另外,她的气质更酿不成勾人心魄的夜香。反而,像是一株误栽种在罂粟花丛里的水仙,令离三眼前一亮,仿佛在一片靡靡花味当中嗅到了深掩下的丝丝清新芳香。 “您好,我叫阿香,是那家理发店的老板。” 阿香娇憨的脸没藏住心底的羞怯,手指略微颤抖,指向巷口往里正数的第二家,上面挂有“阿香美发”的招牌。 “刚才听是您说剪头发?” 对视她的眼睛,目光里的真挚让人难生出怀疑,离三点点头说:“剪个平头,多少钱?” “平头五块。”阿香摊开手掌,伸直五根手指。 “行。”离三欣然而往,推门而入,一下将十五平的店面装修一览而尽。 店门口摆的三张坐垫是红的折叠椅,用于客人等候时坐的,搁在西南角。它的背面靠墙角,置放着一台洗头床。东北方则有一架陶瓷烫发机,再后面是一木柜,上面陈列着各种瓶瓶罐罐。正中间,三座并成一排的镜台,每座镜台上镶嵌的单面镜里都映有一张黑色的转椅。 很难想象在一个花街柳巷中,竟会有一家麻雀般小却五脏俱全的理发店。 “能耐啊阿香,比我还会拉客,这礼拜是第三个了吧!”最右侧的转椅上,正坐着一个染紫烫卷的女人,她嘴里叼着烟翘起二郎腿,一手攥着一摞纸钞,一手点着。 阿香一惊:“咦!陈凤,你还没走?” 转椅一动,陈凤面朝门口,两眼一瞅见阿香背后站的离三,笑着打趣:“呦!还是一个蛮俊的帅哥。行,你生意做得越红火了。哎,我说是不是该帮忙照顾照顾姐妹的生意?” “嗨,帅哥,要不要我给你洗这个头?”陈凤向离三抛了媚眼挑逗,又咬着唇身体前倾,明显故意让身子任他白白观赏。 “陈凤,你干什么呀!” 阿香瞧陈凤又故技重施,放浪勾搭她的客人,气得一跺脚,几步冲到她的面前,却看她依旧嬉皮笑脸,一点儿不惭愧羞耻,不禁不满道:“赶紧上你的夜班去!” “凶什么凶啊。”陈凤把烟几乎喷在阿香的脸上,见她咬着嘴唇,隐忍着没有发作,愣了一下,噗嗤一笑。 她慢慢地直起腿从座位上起来,神情换了一副,朝咬紧牙根忍气的阿香赔笑“咯咯,好啦,阿香,跟你闹着玩呢!怎么,还当真生气呀?成,那等我下了班再和你聊。” 说完,扭着腰臀缓缓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向离三抛媚眼,说话略带一丝暧昧的口吻:“帅哥,想我给你洗头的话就去xx洗浴中心。我是二十七号,看在阿香的面上,小费就免了。” “陈凤!” 在一阵格格的笑声中,窝着火的阿香顾忌离三的存在,拿陈凤一点办法没有。 她叹了口气,忙笑脸盈盈面向离三,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陈凤她是我同乡的姐妹,野惯了,嘴巴大爱瞎说话,您别介意。” 离三轻笑说:“没关系。” “先生,请先到那边躺下洗个头。” 阿香松了一口气,招呼他躺在洗头床上,接着打开冷热水开关,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后将花洒对准他的头冲洗,同时不忘贴心地问一句:“先生,水凉不凉?” “刚刚好。” 得了答复,阿香加快打湿他的头发,旋即关了开关,两手撕开一包海飞丝的袋装,将洗头膏挤在手掌上,紧接着往浸湿的头发上轻轻涂抹,渐渐搓出泡沫,然后缓缓用劲,又是挠又是抓。 “先生,这里痒不痒?” “不痒,谢谢。” “那这里抓得疼不疼?” “不疼,谢谢。” 离三的客气劲使阿香笑出声,她说:“先生您真奇怪。” “怎么说?” 阿香一边轻挠他的头,一边说:“您张口谢谢,闭口谢谢,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其实您不必这么客气。”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您’了,我就是一农民工,听你用‘您’、‘先生’,不适应。” “那我就管你叫大哥,你就叫我‘阿香’吧。” 凝视离三,见他安静地躺着,脸上、眼中不像之前两名农民工拘谨不安。阿香微张开嘴,心里觉得他特别—— 同样是外来务工,这周的第一位客人老实巴交,经常在她不刻意的触碰下变得紧张害羞,和他聊天总是吭吭哧哧,一句流畅的话都说不出来。在阿香看来,憨憨的他木讷呆愣,表现得不自信,爱下意识低头,躲避视线。 然而,离三没有。而且他不像第二位有着二流子的习性,沉稳安静,聊天不油腔滑调,不“姐儿”、“妹儿”的自来熟,说话也不脏话连篇,把“他、妈的”、“草、你妈”这种当口头禅。他看上去实在谦和,脸上没有那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样,叫人多看几眼,虽然只看出他的平凡,却越瞧越舒服,越瞧越顺眼。 然而绝不止于此,在这项需要察言观色的理发行当干了有三年的阿香,她直觉上感觉他不一般,但假如让她道个子午寅丑,还说不出一条来。 头搓了三四分钟,仰面的离三问道:“请问可以冲掉了吗?” 阿香一经提醒,才发觉搓的时间太久,她赶紧停下手,面露愧色说:“喔,不好意思。” 她忙开了花洒,又试了试水温,等水热了些开始冲洗。一面力道轻柔地冲洗,一面连声抱歉:“对不起,大哥。” “没事,我是看你洗这么久,还以为是我的头太脏了。”离三调侃自己一句,替她化解尴尬。 “没有,大哥,你的头挺干净的。”阿香噗嗤一笑,接着关掉开关,从洗头床边上的草筐里取出一条对折的毛巾,上面飘着淡淡的洗衣粉气味。 “只是不洗头,干的不好剪。”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轻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擦拭。借着擦的工夫,她渐渐回味出一点她身上的不同,可依旧说不出道不明。 擦得差不多了,阿香把擦拭用的毛巾放进另一个草篓里:“大哥,你坐中间位置可以吗?” “行。” 离三坐下以后,与镜子里满头长发的自己对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扬起嘴角,想到这样长的头发,当年陕西窑洞那会儿,李婶不嫌弃,沈清曼也会嫌弃着替他清理。 那一年多,离三没有再找过村里的剃头匠,他的头发都是沈清曼理,用的是一把锈了磨磨了再锈的剪子和刮刀,从疼到不疼,从马虎到精致。不过现在,她走了有一周了,走的时候把剪子刮刀全带走,可能很久没有她为自己剪。 念想,是刹那的一念之间便想她。 裹着一条深蓝色理发围布的他,注视镜子中只露出一段脖子、一颗脑袋的自己,满头的乱发,满头的乱绪,剪不断的是他对沈清曼无比的思念。 阿香梳了梳他两边的头发,看向镜子,看向湿淋淋的头发下那张英挺的面庞,她多嘴一提:“其实大哥,按你的脸型,理一个像贝克汉姆那样的油头或背头,绝对好看。” “不用了,还是平头吧,便宜。” “大哥,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理成肯定更帅。”阿香从镜台抽屉里取出电推子、牙剪等工具。“那要不我给你理个板寸头吧,也很适合你,也是平头的价钱,大哥你觉得呢?” “板寸头,她也说过适合我。”离三轻声呢喃了一句,定睛瞧镜子里的自己。“行,板寸头。你也别因为我吃亏,该多少钱就多少。” “不骗你大哥,价钱一样,都是5块。”阿香轻推电推子的开关。 嗡嗡嗡,离三的耳畔边响起电推子的声音。 “大哥,你跟同龄的那些工人可真不一样。”阿香一丝不苟地忙活着,她推掉鬓角的头发。 离三眉目向上扬:“噢,哪里不一样?” “你比他们自信。” “是吗,我怎么没这感觉?” “大哥,我说这话不是故意恭维你。不瞒你说,我从学徒干起有三年多了,见过的人不算少,接待最多的就是大哥你们这种人,但他们都比不上你。就比如‘便宜’,他们中有的一提起,声音很小,人不自觉就低头,不敢看人,像是一说‘便宜’就被人比下去似的。也有的反常,一听见‘便宜’跟扎了刺似的,像丢了多大的面子,总大吵大嚷掰扯自己口袋里的几个钱,巴不得告诉店里人他有钱。 阿香仔细捯饬着他的头发,抽空说:“这两种人,我以前的老板,她说他们这叫自卑。” “你觉得我没有?” “反正大哥你我没看出来。” “不不,每个人都会有自卑的时候,你只是没看见我这一面。” “呀,我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阿香惊道:“她说,自卑谁都有,不只我们这些刚进城里的农村人,暴发了有钱的反而更严重。他们老嫌弃自己以前是农村的,最恨的就是有人提他土。听说有一次,有这么一个人到店里消费,帮他理发的那个师傅喜欢笑,他就以为人在笑他土,立马动火甩了人三嘴巴子,又从包里拿出一大把现金要店里的人给他往最贵的做,不过——” 离三看她越说,笑得越厉害,诧异道:“不过怎么了?” “不过他是个秃子,谢了顶,就鬓角后脑勺还留着一搓头发,哪里做的了贵的,哈哈!” 阿香怕自己一激动刮伤离三,关掉以后才大笑,“也就老板机灵,说给安排护发,其实就是用海飞丝洗了一个头,却对他说成是用了进口高档的护发剂,结果他不但愿意出钱,离开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打这次以后,每次来总嚷嚷着要护发,可臭美啦!” “你也不要太笑他,臭美总好过自卑。” 离三没有笑,他心里无奈,臭美至少珍重自己,保护自己,自卑却是轻贱自己,伤害自己,相比较更容易酿出更多的悲剧。 “呀!”阿香一惊,眼睛瞪得溜圆似灯笼,双瞳里的异彩像灯火一闪一闪通亮。 “怎么,你老板又这么说过?” “对,赵姐说过。” “赵姐,你以前的老板?” “对啊!我以前就在她店里当洗头妹,女的,人特有能耐,心肠又好。幸好有她,不然我一个乡里来的丫头,哪里能像现在自己当老板。” 阿香一提起赵姐,就特容易激动,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又挺,眼眶微红,哽咽道:“其实一开始,我从赣西跑来这,没想过会有今天,就只是不想我爹妈逼我嫁人。” 离三凝视着镜子里的阿香,无不怜惜道:“你不想随随便便地嫁人?” 阿香关了电推子,眼眶里隐隐闪着泪光:“不想,也更不想再让他们强逼我,当年他们就强逼过我。其实,如果我是个男的该多好,没准他们就愿意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大哥,也许你觉得我吹牛,但那年我的的确确考上了二本,学校就在杭城,是师范。填报志愿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将来能成老师。可是,他们说家里穷,我又是女的,嫁人就行了,不需要上大学,书要给弟弟上。” 离三凝视着镜中动情的阿香,安安静静地当个好听众,听她继续说。 “大哥,虽然我不知道赣西到底是穷还是富,但我们那个地方,我敢肯定是真的穷。百来户的村,十户人家九家供不起一个大学生,有好多个因为缴不起学费白白错过了。” 阿香用手背手掌揩了揩眼泪,“那年,我弟弟念高二,如果我不跑出来打工多挣点钱,真的,我爹妈就真的会把我嫁了人,赚一份彩礼供我弟弟念书。” 阿香凝噎,擦了擦眼角泪花说:“我不想这样,我想嫁个我喜欢的男人,我不想凑合着过一生,更不想被爹妈当牲口似的卖了。所以我跑出来,我要自己给自己挣个幸福。” 离三怕她越说越伤心,有意转个话题:“那个赵姐她待你很好?” “嗯,嗯,当然好。当时我一个人刚进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个伴儿,幸亏是遇上赵姐,是她好心收留我。不但免我吃住,给我工作,还允许我跟师傅学手艺。” “她人的确好。”离三说道。 “是啊是啊!” 阿香一想起赵姐,她便心潮澎湃。“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贵人,要没有赵姐,我现在没准也成这巷子里的其他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她抽噎了一声,接着说:“在那里我就想在赵姐手底下打一辈子的工,哪怕领的是学徒的工钱也没关系。可她对我太好,说我手艺学得不错,可店里不缺理发师,再让我呆着反而亏待我,就推荐我到她朋友新开张的店里当美发师,工资一个月开一千五,比一些上过大学的都高。” “那又怎么想着出来开店?”离三问道。 说起这茬,阿香当即转悲为喜,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唇角上扬的弧线透露出自信骄傲:“赵姐说:‘水往低处流,人得往高处走。’我在她朋友店里又干了一年多,平时偷偷学习怎么经营,再省吃俭用攒了一笔能开店的钱,就越来越想开店自己当老板,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头脑一热就干出来了。” 离三不解道:“那怎么想到选在这里开店?” 阿香的脸上流露出尴尬,弱弱道:“当时光想着开店了,出来的时候也没想太多,结果自己一动手才知道成本多高。好地段的租金贵,好装修的费用高,单花它们两项,剩下的钱,我算是绝对不够置办陶瓷烫发机之类的设备。那这生意只能做洗剪吹,像给人烫发美发根本没法做,那生意就少了一大截。这一合计,再扣除水电费,可能还不如重回店里呢。” “所以这里的租金便宜,把店开这里?”离三神秘一笑。 “这里不是我租的。”阿香面露难色,垂下头心虚说,“说实话,我的钱就够置办设备搞个简修,租一般地的开店,连押一付六也做不到。” 离三拖着长音:“那这店——” 阿香支支吾吾说:“是我拉伙找的人出的,就……就刚才大哥你遇见的陈凤。” “她?” “对,这地方是她租的。”历练了三年嘴巴的阿香也会见人说鬼话,可她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面对着离三居然有一股想把心底话全掏空的感觉。 离三夸奖道:“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挺好的,点选得不错。虽然开在这里不见得会有一些人来,但起码巷子里的会很愿意。毕竟她们吃的都是‘美丽’的饭,爱美心会比一般人更重,总会来光顾你的店。” 看着镜子里的离三,见他丝毫没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态,坦荡自然,说话语气也带着真诚,没有半分开玩笑,阿香一时间愣了出神。 阿香喃喃着:“好,好……” “好了,板寸头是这样吗?嗯,很怪。”看着镜子里一半短、一半长的头发,离三哭笑不得。“看着不习惯。不好意思,你还是帮我理成平头吧。” “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八章 蚯蚓与蛆(下) “不是不是,还没理好呢。” 阿香忙重启电推子,嗡嗡推着他的头发。一边推,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大哥,你刚刚那番话说的太有道理了,我不知不觉就出神了。” 离三大笑说:“哈哈,我还以为板寸头会是这样。” “大哥,店里的生意还真像你说的一样。” 阿香绕着耳朵推掉离三鬓角的一块,然后从桌上拾起海绵揉擦。 “光顾我的一般都是她们,有的成了回头客,还会领自己的姐妹过来。像大哥你这种路过理发的人,我开张到现在只有七个。其实说实话,我还是想服务你们。” “来的都是客。不要在意她们做过什么,做服务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和她们相处要平等交心,这样你的生意自然会越来越红火。” “呀,你说的跟陈凤一样。”阿香很是意外。 “是吗?” “嗯。她说好几条街的人宁愿不去自己街边的店里美发,也跑来我这里,就是觉得呆在我这才像一个求美的正常女人,不会觉得自己那么不堪,比较轻松。” “这说明你从心底没有看不起她们。”离三说道。 阿香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刀,细心地修剪他的头发:“呵呵,其实一开始心里还是挺膈应的,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钱少,才不会来这里开店。对她们,一开始挺嫌弃她们这种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觉得她们就像人骂的那样,‘臭婊子’、‘骚货。不过几个月相处下来,却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觉得她们是什么样?” 阿香眉头轻蹙,感叹道:“唉,她们其实命苦,都不容易!” 她顿了顿,“这些巷子里的人,她们有的九几年就从乡村来沪市里头,那个时候工作的地方少,而且又抓盲流,又有下岗,她们刚来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干不了。如果没有同乡的引荐,到哪里都可能找不着工。说实话,她们没有我的幸运,刚一进城就遇上贵人,给一个好活儿。” “据一个姐妹说,她刚进城的时候,就在一餐馆里干洗碗刷筷,从白天洗到晚上,手洗到褪了皮,一天只有二十。另外啊,还有一个,好像是在服装厂缝缝补补,一个月白天黑夜,一天算上加班得有十四五个钟头,结果到手的工资才只有城里的三分之一,而且一有招城里人,替下的准是她们。” 嫁夫,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样的日子对农村里的某些女人来说,早已丧失了兴趣。 她们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厌倦了乡土,厌倦了一眼望到头慢悠悠的生活,心向往城市,满脑子只有进城的冲动,哪怕没有本钱,没有手艺,没有学历,可一想到白日梦中城里的灯红酒绿,那份欲念便驱使着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出乡村。 但当两只脚都迈进去了,她们却在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中迷失,只会瞎转悠。 转悠来转悠去,非常的难堪,她们原本是向往城市的物质丰富,可进了物质的围城中才发觉没有自己的一席位置,才发现,原来乡里的一口饭,在城里竟然贵得吃不起。穿金戴银的梦,只能是彻底地破碎,眼下最要紧的是生存。 生存逼迫着她们像流浪到城街里的山狗,四处寻食。 兜兜转转,她们或许饿了好几天,或许吃厌了垃圾桶,在看不见希望的深渊底从守望,终于到绝望,心灰意冷,难免会在一丝骨肉香气的诱惑下发了狂,不在意肉是否有毒。 “乡下进城不容易,看的见、看不见的苦都要咽下。”坚强如离三他莫名地心酸,他久久才语气沉重地说,仿佛说给阿香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她们里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喜儿的。她二十六七,大我五六岁,六年前来的沪市,而且带了一个孩子。她孩子很可爱,可身体弱难养活,一般的活赚的钱根本不够看病的,她后来就干起了那个。我开张刚有一段时间,她总会一闲来我店里跟我商量兼职,帮洗一次头给一块。” “后来我才知道,她一天洗头挣的五块钱,就是她一天的饭钱,四块面包,一瓶自来水。再后来几天,我就再也没见着她了,一开始以为她是活多没时间,可当福利院的人来抱走孩子才知道,她是杀了她乡下的老公逃到城里的,前几天刚被抓到,抓到的时候诊断得了艾滋。” 阿香鼻子“咝咝”抽吸欲出的鼻涕,她用颤抖的嘴唇伤心地说着。 “其实,她老公该杀。她老公就是一个赌鬼,在村子里面什么都不干,游手好闲,只会赌钱,经常赌输了就回家毒打她。打完之后,就拿家里的东西低价卖了继续赌,不到一年,背了一身债还不了,债主找上他家,他竟然要拿她跟她孩子抵债。终于,喜儿忍不下去了,拿了一包耗子药偷放进他酒瓶里药死他,跑进了城里。” 故事说完,潸然泪下,阿香抬起手,用手背抹去滑落而下的泪水,她哽咽说:“大哥,她们是真不容易,会干她这行的哪个都不容易。我也因为喜儿,才觉得干她们那个的不一定是脏,而是这个世道太脏。” 听到有关她们的点点滴滴,离三想起了养活他的李婶,她虽然没进过城受苦,可在村里遭的难已经够多了。她们同为女性,同样在困难中受苦。 对此,他不无同情,默默呢喃着李婶常念诵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当然,也不是全部都不情愿。比妨前些天跟好几个聊天,她们都说干这行多好,不用干活,不用加班,钱来的容易又快,而且赚得还多。万一运气好傍上哪个大款,就算当小三,也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呸!没脸没皮的,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的这样的,虽然当初我也有过这念头——” 阿香一副恨其不争的神情,用一种哀其不幸的口气说:“在赵姐店里的时候,总有这样的人来美发,每次看她们穿的漂漂亮亮,身上一件件都是名牌,心里羡慕她们,什么都不用干就有这样的生活。幸好赵姐点醒了我,她说:‘别看她们现在风光,那都是她们拿一生换的,一点儿不划算。’她让我安心学手艺,踏实过日子。” 生活丰富多彩,灰白、黑暗也是颜色。离三沉思了一会儿,心想:“谁都有选择的权利,可不是谁都有几个好的选项,它只有坏,还有更坏。” 咔嚓咔嚓,剪刀动,头发落,理发围布上积了一堆毛发。 阿香停下动作,认真地审视离三的发型,左右来回打量了三次,满意地放下梳子、剪刀,抓起棕黄的海绵,擦拭掉落在鼻梁、耳朵、后颈的碎发。 “现在想想,她们过的日子那的确说不上是日子。糟蹋自己赚钱,这饭能吃多久?再说了,万一她们措施做得不好,容易得病,那病姑娘一沾上那可是一辈子都毁了。”阿香一想到她见过的病症,不觉冷吸一口气。 通过镜子注视短寸的自己,五官的端正硬朗被衬托得愈发凸显,离三不禁赞赏沈清曼的审美,也夸赞阿香的手艺:“剪得真好。” 阿香一边拆解围巾,一边格格地笑:“我干过的两家店里老板都夸我手艺好,所以我才有信心自己开店,再说生意就算黄了,大不了再回去打工。” 她抖了抖理发围布,任那一堆堆的碎发掉落在地上,“大哥,你去那躺着,我再给洗洗干净。” 离三躺在洗头床上,直视她的脸问:“有想过招工吗?” 阿香一面搓洗他的头,一面骄傲地说:“是想招个女工来着。最近来做烫卷的不少,也有不少巷子里的姐妹帮忙介绍,来的人越来越多。光我一个人,又是洗头又是烫发的,忙不过来。” “你可以试试像喜儿那样招个女学徒。” 阿香笑得愈发灿烂:“已经招了一个,这几天就来上班。我想考核她一阵子,等合格了就收下来教她手艺。” “招到第一个,就能招第二个。招的多,说明生意就好,那店迟早可以开得越来越大。阿香,你这么干,就不只是赚钱了,也是和你那赵姐一样,再做善事。” 离三描绘的光景让阿香乐得合不拢嘴,但她自谦说:“哪里敢想这样的事。大哥,我现在想的就是赶紧把本钱先赚回来。” 望着那张与她年纪相仿的面孔,阿香觉得他不仅沉稳温和,而且和他聊天让人感觉到一种在偌大的沪市里少有的平等。 这种平等,不是出于两人之间的出身、职业、地位的对等,而源自离三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包含着一种包容,一种与人为善的性格,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些,或许是阿香从他身上所能察觉到的不平凡。 “大哥,欢迎下次再来。” “一定。” 这两个字说完,离三推门而出。他重新被巷子里缤纷的粉紫光笼罩着,歪斜的影子追随他同行,又学他在巷子外的一盏路灯下停下,模仿他抬头望一眼城市里的光。 那闪耀着的光,刺眼,就像烈日里的一道道强光,既能照得所有人都晕了眼,又何尝不能照得乡村来的女人眼前发黑。她们渴望融入这座城市,就像破土而出的蚯蚓,歆羡着星星的明亮。可她们不应该乱钻乱动,尤其是不该把黑不溜秋通往深渊当成了路。 那是一条不正不明的路,一步一步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一错再错,到头寻见的不是星的璀璨,而是如夜的漆黑。但错已至此,再回头又怎得复返! 满天群星,漫天灿烂,蚯蚓在底层泯然消失,人生终为了什么,变得如此凄惨? 翌日城里,放了阳光,也进了苍蝇,它生了一窝卵—— 孵出一群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二十九章 苍蝇聒噪 工地的工人,作业的时候几乎不说话。 因为说话,在他们眼里,既影响效率,又浪费时间。 而如今,工地最讲究的就是时间和效率,就像八九十年代从蛇口流行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另外,说话同样浪费力气。比方抬搬物件上楼,人原本是一鼓作气,噔噔几个台阶上去。可一说了话,那沉着的一口气,可能轻易就由眼、嘴、鼻这些窟窿洞里泄出,就得多耗一口气扛上去。 而在工地,体力就是本钱,就是立足的根。 所以,经常是只闻轰隆隆的机器声,听不着闲言碎语。 但偶尔,躁动不安分的年青人,面对枯燥的机械式工作,会像是拖着木犁的耕牛,哞哞叫唤几声。大呼小叫、插科打诨,也只有朝气的他们可以,毕竟身体结实有的是壮力气,就算呼扯啊呀的乱喊,也能一口气提回嗓子眼。 但喊归喊,一会儿也杳无人言,因为机器隔三差五的声音太过嘈杂轰鸣,一下子便盖住了他们的。 咚咚,轰轰,等机器歇了,人跟着歇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团,但说话的也不多。有时咀嚼的细微声,便是彼此的交流。 这并不奇怪,搁在中午不奇怪,搁在晚上一样不奇怪。 农村来的见闻,或许都比不上他们吃坏肚子的次数。就算是有,这么长的时间,多长的家长里短、村中轶事终将会说干了口水,说渴了喉咙。 即便再有,有的大多是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神话,而且讲的平淡无味,远远不及老人的那股子味道。 当然,也有几个出众的嘴皮子利索的—— “俺上个工地住着一人,有一次手给砸了,流了不少血。急急忙忙,给大伙送进了诊所。他包扎的时候,俺问他,咋这么不小心伤了。他说是那个跟他一块抬的龟儿子不讲究,说好了喊口号一块扔,结果一二,没等仨,他球的一松手,把手给砸底下了。俺疑惑啊,问跟他一块抬的。可你们猜怎么着?那货说,哪来的三儿,做梦啊,丫的只有一二!” 像这样,无非是把上一个工地说过的故事,照搬到这个工地给生面孔再重复一遍,听一遍倒稀奇,多听一两遍还是厌了。可单调烦闷的生活、疲乏困倦的精神,没有点新鲜娱乐怎行! 所以,工地里一有什么新鲜的事出炉,对于凑热闹的他们,无异于一根掷在地上的骨头,引得他们饿狗扑食,一拥而上。有的刻意装矜持,明明想听却故意离得远,可又竖起耳朵向人堆里凑,面无表情,把笑声往肚子里装。 但其实,换一种方式,改了不用口,用广播广而告之,效果便差得多。因为大伙都听得着,听的内容又一样,就觉着不稀奇,没什么价值传播,一会儿能像广播过耳的声音,让内容在记忆里作一回过客。 坏就坏在,一些没什么笑点的小事,是从不牢靠的嘴里传的。 传的人,要老实忠厚还好,一五一十复述的基本能记住的,不能记住的不会乱说,就算人问起也会答“不知道”,然而要赶上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那说的便天花乱坠,添油加醋,什么细节都能给补齐。 离三这件事,便是如此。 吴能,向来轻浮爱口花花编瞎话。以往一直是滔滔不绝,描述欢愉的经过,描绘床上的风、骚,这回深夜归来,却不提好汉当晚勇,一反常态,谈起了离三,把他找理发店的乐子分享给同寝的老乡弟兄。 “就昨个晚上,跟俺去的那货……啥!你问哪?就那儿!对,俺领他去的时候,一见着姑娘的面,你们猜怎么着?他、娘咧怂球,被娘们瞅一下就直哆嗦,被娘们摸一下就犯头晕,咦,真孬……” 光成了他们一寝室一晚上睡不着的笑料还不算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吃午饭工夫,吴能、梁二柱子他们像是淘了什么贵重的宝贝,逢人便说,并享受着这种被人围着追问的热情。 东扯西扯,话头就像一捆线团越扯越长,越扯越乱,乱得跟之前似乎是两码事。 “哎,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嗨,就是工地里的李三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他昨天去西桥街那个巷子里啦……” “哪个巷子?噢,那巷子啊!怎么,他被警察抓了?” “没,没有,没被抓也没去嫖。他呀,哈哈,他居然让婊、子给他理发!” “理发啥服务?新推出的?” “就理发!就是咔嚓咔嚓剪头发!” “哈哈!找婊、子剪头发,他、娘的,他怎么不干脆给婊、子立牌坊算了!哎,后来怎么啦?” “后来……后来……哦,后来还真有一个娘们愿意给他剪。剪到一半的时候,他就问那婊、子,‘你剪得不错啊,从哪学的?’那女的就回答:‘俺剪过村里的狗、剔过猪的毛,你的头发巧了,和它们一样。’哈哈!” 讲不下去的就编,讲完了也编,编的有得好笑,有的不好笑,好笑的继续传下去,不好笑的改进了也传下去。 一传五,五传十,工地里几十号人,谁都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毕竟难得出一个身边的新鲜事。 但越传,传的越不像样。 “哎,你听说了没有?”一个年轻人胳膊肘子轻碰了碰离三,故作神秘地问他。 “听说什么?” “啊,你没听说啊!这事工地里可全都知道。” 那人瞧离三一脸的疑惑,不似作假,他像寻到宝贝似的立马往离三身边凑,压低了声音说,“工地里有个叫李三的,你认不认识?” 离三在工地里用的名叫“李三”,他点点头说:“认识。” “呀!你们认识?”他惊呼一声,“哎,那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到西桥街那个洗头巷啦?” 见离三又点点头,他眼睛渐渐睁大,上身不断往前倾,声音也跟着高了一调,“那你知不知道他去那边干嘛?” “不是去剪头发了吗?” “屁咧,剪什么头发啊!他竟然让那里的婊、子给他……” 离三听着编织他的离奇笑话,脸上却未曾显露一丝半点的愤怒,反而嘴角上扬,但不是一抹冷笑,而是弧度微小的一丝宽容的微笑。 那人斜着眼观察他,看他既不捧腹大笑,也不哈哈大笑,总之笑得不厉害,奇怪道:“怎么,不好笑吗?” 回过头一想,想他兴许跟李三早就认识,准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笑,因而变得索然无味,不再把离三当作宝贝,起身就离开。 恰恰此时,李土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后面相跟着马开合。 “离三兄弟,你咋还沉得住啊!”李土根上气来不及接下气。 离三搁下洗干净的搪瓷碗和木筷,语气平平道:“怎么了?” “咋,你还不知道?”李土根惊讶道。 “知道什么?” “嗨呀,就是工地上传你昨晚的事啊!说你不是个男人,下面不行,又说你是个傻孬,上面不行,反正里里外外,都在坏你的名声哩!“ 李土根激动异常,唾沫横飞,“离三兄弟,额们不是外人,同村同脉的兄弟,你给额一实话,到底传的是真是假?” 离三擦了擦脸上李土根喷的唾沫星子,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短寸,“那里面有一家真的店,我只是去剪了个头发。” 说着,他啧啧地推荐说:“瞧,剪的是还不错吧,像个样子。你们呐,今后嫌头上毛糙糙不想洗,趁早也去那剪了。” “嗨,都啥时候了,就先别聊剪头了,说说这乱子怎么平吧!”李土根眼瞅着一脸平静的离三,急得双手在腿上不停地搓,牙同时磨来磨去,咯咯作响。 “平?”离三不急不慌,显然不把非议当一回事,从容一笑。 娘咧,兄弟是真仙啊,这当口还姜太公钓鱼,沉得住气。李土根咋舌之余,琢磨道:”是啊,得平啊!兄弟你不晓得,这事可关乎着额们陕西男人的脸,绝不能由着工地上乱传这事,那不等于耐人扇额们的耳光嘛!” 他越想越火,“不成,一定得平,而且,额想这里头,不光光是吴能那蔫坏的二痞子,八成跟梁二柱子那帮人伙穿一条裤子,给兄弟你下套哩!” 这时,李仲牛匆匆跑来,嘴上嚷嚷:“图昆,图昆,探清楚了,探清楚了!“ “咋,是不是狗、日的梁二柱子搞的名堂!”李土根鼻里呼着怒气。 李仲牛喘着粗气,“对,是他,就是他这个撒万货(不是好人),他现在正逢人说李三的坏呢!“ 李土根阴沉着脸,冷声冷气道:“好啊,还真真让额给想中了。娘的,梁二柱子心精啊,叫吴能骗兄弟你到巷子里,然后坏蔫嚼舌头造你的谣,贼他娘,太欺负人嘞!” “图昆,这事不能算了。你说,咋办,额们咋拾掇他们!“李仲牛同样怒气冲冲,一副荣辱与共的样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抵今时今日的秦川人,同秦风里说着的老秦人,骨子里的性格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同根同脉,同仇敌忾。 李土根“嗖”的一声当即站直,“天老子的,有离三兄弟压茬(方言:压阵),还咋拾掇,就干他娘的,让见识见识陕北人的厉害!” “慢着,土子!”离三慢慢地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咋咧,离三兄弟,你是想到啥更好的主意整治他们?”李土根眨着眼,“给额们说说,这里就属你最有脑瓜最有能耐。”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我没有什么主意,有也只有一条,就是让它传下去。” “啥!让它传?”李土根怔怔地看着离三,见他身处在笑话中心却居然一点儿不羞不恼,皱着眉毛不解。 “土子,这件事别放心上,更不要做什么。做了,反而容易出乱子。” 离三双手叉腰,淡然道:“就以不变应万变,由他去吧。” “由他去?咋能由他去呢,离三兄弟!这不成,这万万不成,这事额跟他梁二柱子么完!” 李土根生气归生气,但脑子没有给火气蒸热糊了,他明白离三的意思,事情是不能闹大了,闹大了万一收不了场,吃亏的还是自己。只是,他们有理,他们有理谁怕谁啊! “离三兄弟,要不这样,你就甭出面,让额来。额呆会儿就把村里人聚齐嘞,今晚就旧账新账一块算,跟他们好好掰扯掰扯。不然,这帮牛牛娃非扎势(方言:嚣张)不可,明儿得骑到额们头上哈把丝(拉屎),那可羞先人嘞!” 李土根拍了拍自己的脸面,“额丢不起这人!”他当即反身,瞧架势是准备立马行动。 “土子!”离三叫住李土根,轻笑问:“工地里的人知道离三这名字吗?” 李土根一怔,下意识回答:“没吧,除了李家村出来的,估摸着就师傅叫得出。看吴能、梁二柱子在工地里传的,不都传李三嘛!” “那就对头喽。”离三往前一走,人挡着他说,“土子,就按我说的,先别急着算账,等过一段时间。” “嘶,兄弟,这为啥,你刚就说‘以不变应万变’,这倒究(方言:到底究竟)是为啥,你把额弄糊涂了。” “土子,还记不记得李寡妇?” “李寡妇?李寡妇是谁?”李土根被问得稀里糊涂,一时半刻想不起她是谁。 “你自己好好想想,但总之啊,都不要乱动,动就容易生乱,那你就不是帮,而是祸害了。” 离三再三又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留给李土根、马开合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哎呀,休息的差不多了,我该上工了。” 捉摸不透的李仲牛没有定计,回过头看李土根,“土根,那额们咋办,到底办还是不办啊?” “咋办,凉拌呗!” 李土根没好气地头一拐,望着离三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跺脚,啪的一声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垂头嘀咕:“呵,额可成剃头担子——一头热哩!但也怪嘞,离三兄弟好像变了,不像是李家村那会儿!” “可不是,要真搁村里,就算给梁二柱子十几个狗胆,也不敢冲了李三的太岁,不嫌活腻歪!”李仲牛附和着。 “嘿,怪玄乎的,李寡妇,这是啥人啊?”李土根挠了挠脑壳,“牛娃,李寡妇你认识吗!” “不知道啊,谁啊?”李仲牛一样稀里糊涂。 李土根暗暗地想:嗯,这保准是离三兄弟出的招。 “哎,离……兄弟,‘李寡妇’是谁啊!她咋地能治他们!”李土根越想越觉得,越觉得越心痒痒,他急匆匆往前跑。 马开合缓缓地站起来,从刚才,到现在,他只听只看不说话,一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倾听他的一言一句。但陷入这样无端的诋毁讥笑,像李仲牛、李土根这类的匹夫早已暴起,恨不得流血五步。然而,他却不急躁奋起,不畏缩逃避,而是从容不惊,不理且看它。 这份气度,这份脸皮,更深了解的马开合,打心底生出无比的赞赏—— 强者,嘲讽耻笑是他一路的伴奏。 说“苟富贵,勿相忘”的陈胜,黔首耕田被笑; 说“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的刘邦,屡战屡败被笑; 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刘秀,骑牛上阵被笑; 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曹操,宦家阉后被笑; 说“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司马懿,妇装中风被笑; 王侯将相,况且都逃不脱在不入流时受人讥笑,何况一个农民工呢? 那又如何?万里的长风鹏正举,九皋的鹤鸣声闻天。 一些鼠目寸光,再蹦跶也只在树枝间来回的燕雀斥鴳(yan)而已。他们的声音,就算能穿得过树叶,也穿不过树林,就算穿得过树林,也穿不透鸿鹄大鹏所飞的高空。 到头来,他们一时的笑,仅仅苍蝇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聒噪罢了(lia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章 忘了难忘 夜晚人歇,工棚前的空地,多了许多彻底没事的人。没事,便又扯起有关离三的各种版本。 笑自然在所难免,但也有不满足人前背后笑,他们想找出当事人,当面奚落一番。 “算了,这事怪丢人滴,多少给人留点脸。”有人看不下去,劝阻说。 “怎么能算哩!” 也有不依不饶的,不知分寸的年轻人均多,坚持要找,特意跟着吴能、梁二柱子,结果找了半天,也没见离三的人影。 这时,有人怀疑了:“是不是假的?” 吴能立马站出来反驳:“肯定是觉着丢人躲起来了。” 大家都觉得后者更有理,于是耐着性子明天继续找,反正人跑不了,准在工地里。 上班的时候,工人依旧卯足了劲儿加油干,下工时分,抽空打听“李三”下落的大有人在。可是,李家村的人不说,马开合不说,李天甲不说,任梁二柱子他们有心找,可就是找不到人。 “梁二柱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工地有这号人吗!” 质疑声多了,梁二柱子气急败坏道:“咱没说谎,那人是李土根的同乡,他还托关系让进了钢筋组呢!走,问李土根去!” “啥,李三?跟额这次从村来滴,就没人叫这名的!”李土根面对兴师动众的二十多人,眼不眨,心不慌。 梁二柱子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瞧他的眼神不对,充满怀疑,顿时气得脖子跟脸通红,“放屁,人明明第一天上工吗的就跟在你后头,你咋说瞎话!说,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李土根冷笑一声,回呛道:“藏?没这号人老子藏球子!倒是你,天老子的,跟额有仇就直着来,像个小媳妇似的编瞎话嚼舌头,也不怕摔了大男人们的面子!” “搓打门娘,人一定是给你藏!”梁二柱子抻长了脖子,扯开嗓子喊,“大伙,俺可没胡说,人给他们陕北的藏喽!” “滚球子,没这人额藏个屁!”李土根啐了一口痰,昂起下巴。“要不,额俩打个赌?” 梁杆子赶紧拉住作势答应的梁二柱子,把他的口封住,小心地问道:“赌,赌啥?” 李土根蔑笑了下,两手举得高高的,“哎,大伙静静诶!这样,额这人不像他们小气,就先不怪罪他们晌午嘴烂口毒,诋毁额们陕西人。现在啊,既然他们非说工地里有李三这么个同乡,成啊,那就找啊!找没找到,这事不就白了。反正他要是一个工人,还在陈头跟额师傅下呆着,哪能不干活,肯定出来干钢筋。到时,大伙可以找找嘛!“ “是啊,是啊!”围观凑热闹的异口同声地附和。 李土根见状,心里笑嘻嘻,按离三教的,接着起哄:“是吧。那额就跟他们赌这个,就赌这个人找没找得到。咋样,梁二柱子,你说有这人,还他娘地用他污蔑额陕西人,那你有种赌吗!“ “赌啊,有啥不敢,赌什么!”梁二柱子扒拉开梁杆子的手,大吼道。 李土根的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嘿,额陕西人度量大,也不占你便宜,也不给工头师傅添乱子,简单,谁输了,就请谁一帮人摆一席,请个牛栏山,咋样?” 梁二柱子狞笑道:“成,老子非喝哭你们!” 李土根起哄道:“那就定了。不过,有句话得提前说,就是这个找人的时间啊,可不能说一直就一直,你得给额一个期限,不然你找不着一直拖,那额这顿酒还喝不喝,是不是,大伙!” “对,对!”李家村的人分散扎在人堆里,率先叫出来,其他看热闹的一样相应,纷纷攥着拳头举起手助威。 “梁二柱子,人图昆说得对,得有一个期限呐!” “行,你说多长!”梁二柱子自认为赢定了,自信满满道。 李土根暗想盘算得逞,“一个月,敢吗!“ “他娘的,有什么不敢,老子还嫌一个月太多呢,半个月就成。只要这小子搞钢筋,老子就能揪出来。” “成,那就半个月!” 梁二柱子转回头,大手一挥,跟一片人讲:“哼,到时候,大伙都记得来看,一块笑笑这个缩头的乌龟。” “好!” 应承归应承,上班那会儿,哪有时间到工棚围观,也就托在钢筋工作的朋友同乡帮忙留意着。然而,一天接一天过去,人到底是没找到,不少工人暗暗地觉着或许就是瞎编的。 但其实,离三一直都在工地,只不过他人和马开合一块在楼房绑扎钢筋。因为好巧不巧,这几天天气预报着下雨,尽管从前几天的天气看,很难相信明后有雨,可没辙,那是清明前后。 清明的天气是怪的很,前一阵子可能又是红日又是晴空,下一秒就湿蒙蒙要下雨。但凡有雨,绑扎的进度就要加快,因为钢筋淋过雨就会生锈,要抢在水锈前浇筑,不然就不是返工那么简单,得重新耗费一批钢筋,这都是钱。 因此,按陈国立的意思,钢筋组得加班加点,抓紧把后边的进度超前做了。这些天,钢筋队组的活儿很重,梁二柱子也忙着绑扎,心里虽然急,可根本顾不上这一茬。况且,乌云密布,在阴天里干活,这种环境,愣谁也难以辨认谁是谁。 慢慢地,两天过去了,工地翻了底朝天,找了几遍也找不出“李三”,大多数工人全当是梁二柱子、吴能他们编的,一笑而过,再没兴趣找离三。 李土根兴奋极了,吃饭的时候问:“哎,离三兄弟,两天一过,咋就跟么事一样,大伙都不议论了?” “新鲜没了,自然就不传了。” 风波就在新鲜劲儿一点一点消散中不声不响地化解了。 也许再过几天,或者几周,或者一个月以后,等梁二柱子愿赌服输,请李家村的人喝牛栏山的时候,工地的人才回想起,噢,还有这事! 若有人重提这件事,差不多就像人们再讲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似的,久远得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似的,也忘了故事是真是假。 就像李寡妇,她的本家也是李家村。丈夫不幸去了,从婆家就搬回娘家,没有娃娃,安安稳稳和老娘一起过。按辈分,离三应该称呼她一声“李二婶子”,但全村上下都叫她“李寡妇”。 这么喊她,不是幸灾乐祸戳她的痛处,也不是点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而是发自内心地敬佩她。因为她赡养的老娘,不是生她的妈,而是她婆婆,她家里的爹娘早在她出嫁十多年就去了。她把婆婆接到李家村住在自己那口窑洞,把丈夫那屋子好窑,不吝啬腾出来给小叔作了婚房。 她被村里人一直唤“李寡妇”,而不叫李二婶子。因为李家村的婶子很多,但“寡妇”就她一个。但不是说村里就没有寡妇,只是李寡妇把她寡妇能做的都尽到了。名节全了,孝义全了,妇德全了,要说没全的,也就是不幸没有个后。 然而,就像她这样一辈子受村里敬重的人物,死了就一两年的工夫,村里那思念、那敬重渐渐地淡了许多。 那些她的故事——不改嫁照顾她婆婆、省吃俭用接济她叔子、舍生忘死跳水救孩子——村里面上年纪的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还有很多故事兴许都不记得了,而与她不相干的李土根、李仲牛,显然全忘了。 然而,假如她果真有子女,他们会铭记吗? 就算是清明节,活着的人即便按照习俗,带上纸扎,带上香火,上山祭祀,却那大排长队的人群里,有多少脑海涌现死者的生前,怀揣哀思在纪念? 或许有很多是真心,不远万里也回祖墓坟茔,但难保另一些不是随波逐流,哪怕与死者在世有多么深的感情。 因为死了,阴阳两隔了,纵使有形的东西也同他割裂,就连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身体都不再属于他,又何况是感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们来到坟前,在阴沉沉的天色下,面对坟土哪塌了一块或几块的坟茔,看正对面墓碑上的青苔,看周遭遍地丛生的杂草,麻木,视而不见。他们来,不像是祭亲思怀,倒像是在做一场仪式。 烧铜钱纸、烧纸钞、烧扎彩、燃红烛、点线香、洒黄酒…… 事实上,的确是一种仪式。 但这一系列的形式,是为了留给生者充分的时间,让他们暂且把世俗琐事搁置一旁,能全身心回忆起死者生时的片刻记忆,将为时间掩盖深藏的那股哀思,渐渐地释放出来。 它需要时间,因为生活这壶热水,倒进人这一杯碗里太多次了,几乎无时不刻不再冲泡对死者怀念的这点儿茶叶。 起初一泡二泡,清香有余但伴随苦涩,接着三泡四泡,苦涩少了却带着流连,然而次数多了,茶叶没换,那茶杯里能喝到的滋味,迟早成了开水的平淡味,没有悲,没有喜,尽管里面飘着茶叶,人还记得名字。 等仪式做完,时间到了,上坟的人假如品茗不出茶香,可以说,那杯茶水淡得没有味了,也可以说,生人与死者之间的那段感情,兴许断了。又或者,时间不够。 不过,他们不会因此多留片刻,会如过江的鲫鱼随下山的大流回阳间的家。 毕竟死去的人岁月无限,而活着的,时间不太长。更何况人死了,不能复生,与他共有的一段即将消逝的感情,莫非能重燃? 当然可以重燃。 铭记下与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毋论清明,时不时挑拣出来勤勤擦洗,就会像重沏了一壶新茶,旧的滋味尚存,新的茶香或能四溢。所以—— 清明节,离三即便不回陕西,即便不回村子,他不去两座山,不到两座坟,不能磕头,不能上香,但他其实依旧过着节,只是化繁为简,少了形式,回归本质。 这几天下班以后,他不再一如既往蹲在路灯下看书,他打着伞,满脑子想的都是与他外公、母亲的事。 事太多,外公他想了两天,而母亲他想了三天。有时候想到了外公,顺带就会想着李婶;有时候想到了李婶,顺带也会想着外公。 他不但想,还会记下来,因为他怕忘了,哪怕一件事他都不甘遗忘。 正如此,当离三打着一把伞,蹲在地上回想往事,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旁边竟站着一名老人。 老人同样撑着伞,一把大黑伞,把路灯忽闪的光拦截在外,伞下一片黑,看不出老人长的什么模样,只是他的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格外明亮,像盏灯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照在离三的身影。 一开始,并不特别留意,只是一瞥眼间的好奇,瞧离三的打扮,不像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 从经验看,应该是一个工人。老人对此笑了笑,笑容挂在他慈祥而苍老的脸上,弧笑不断上扬,皱纹也不断上扯,就像波浪起伏拍打海岸似的。 “你是附近工地的?” 突兀的一问打扰到离三的思绪,他停下笔转过身,同时抬起头,眼见一把大黑伞遮住了人的脸,不过他还是从那只撑伞的手推断出,问话的是一名老人。 “就在对面工地。”离三回答的时候带了一点尊敬。 老人点着头:“难得,难得。瞧你写写记记的,都记着什么呀?” “记着一些事。” “应该都是你不想忘的吧?” 离三好奇问:“您怎么知道是不想忘的?” “不是不想忘的,谁又会记在本子上呢!” 老人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无感慨说:“可惜啊,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不像你,记着写点什么。写下来好,写下来可以翻翻。” 离三没有说话,老人也安静下来,两人就在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气氛略显得沉闷,直至黑不溜秋的街道里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溅水声。 “呦!接我的车到了。” 尽管萍水相逢,离三对年迈的老人始终保持着一份不做作的敬意。他腰杆笔直地站立着,目送老人蹒跚的背影,亲切地说一句客套话:“您慢走。” 老人叹了口气:“你继续好好记,不要像我,等老了,想记起一些事也记不起来了,懊悔!” “老爷,外面凉。” 只见司机从车屁股后头是熠熠发光的三叉星出来,连伞也顾不得打,急匆匆地接过老人手里的大黑伞,接着拉开车门,恭敬地弯着腰退到一边。 离三看不出这车,跟之前沈叔那车孰轻孰重,总之于他一般贵重。这个老人不一般,他心里闪过一念头,老人已经矮着头已经进了车里,他也不在意,随即背转过身,继续蹲下来记他外公的往事。 “爷爷,那人您认识?”副驾驶座的人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离三,扭头问向老人。 “不认识。”老人摇摇头,笑了笑。 “爷爷,您还是回去住吧。您在这儿,一大家子人肯定都不放心。” “不了,就住老宅里。” “可是爷爷,这边的治安不太好,而且老宅好多年没翻修了……” 老人不再理会,他自己心里想的,他自己最清楚——只有在老宅,他才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想起他几十年前青春时的许多平凡事,那时,他的青春很少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一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上) 铁丝、铅丝钩、小撬棒,离三拿着它们,在三层高的楼面上绑扎钢筋,扭转着铁丝在十字的钢筋打个结扣,把它们捆牢。 从早干到中午,歇过日头最毒辣的两三点,三十多个钢筋工又投入到其中,令一条条钢筋纵横交错成网状。 “大伙再加把劲啊!” 陈国立双手负背,慢悠悠地陪同着监工、施工员一道督查着工程。按计划,今天要浇筑上混凝土,随行的技术员、测量员在做浇筑前的检查工作,看做工合不合格,需不需要返工,但一般走个过场,人毕竟是好吃好喝供你像大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工人们加班加点,继续留在楼层上作业,附在身上的汗从太阳由东到西,渐渐给和煦的晚风吹干成了盐巴,些许白色颗粒甚至附在衣服上。 离下班早过了四十分钟,工人的热情头,早早地消失殆尽,一个个在9米高的楼上磨着洋工,彼此闲聊打趣,几个饥肠辘辘的更是长了狗鼻子,隐隐闻到一百多米开外的饭菜味。 “啥味啊,真香!” 离三擦了擦额头凝着汗,落日的余晖洒下金粉,照在他的脸上,侧面因逆光披上了一层黑纱,蒙住了他晒成古铜的肤色。多少天了,皮肤上黄土地所赋予小麦的金黄色,逐渐褪色,换染了一层由钢、铁、碳、土等掺杂成的金属质感的“油漆”,粗糙又刚硬。 “行,下工吧!”陈国立打手一挥。 “下工,下工了!” 几个离陈国立近的工友拍拍屁股起身,边跑边冲其他工人嚷嚷。 “噢,噢,下工喽!” 其余原本懒洋洋的人,精神顿时一振,拔腿便跑,跟着闹哄哄从楼梯下去。 噔噔,蹬蹬,一截一截钢管搭成的简易楼梯,止不住地给脚踏出清脆的声响。而一旁的吊篮,久久没有传来伸缩声。 也难怪,没人敢,在工地里,宁愿多走几层楼,但没谁除了不得已外,尝试多坐几回吊篮。 “下工回来啦!” 迎面打招呼的,是接手晚上准备作业的砼工。他们一个个吃过晚饭,或用手指剔着牙,或用舌头舔着,看神情对今晚的饭菜很是满意。 “呦,今晚啥菜啊?” 他们拍了拍充实的肚子,“今个吃白菜猪肉炖粉条!” 有人起劲道:“对,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刘师傅炖了粉条,里面还有猪肉呢,赶紧去,晚了只能捞着白菜哩!” 几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年轻抵不住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咽了咽喉咙,一下子飞奔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在斜晖下追逐打闹。 他们一边穿梭过人群,一边叫喊:“晚上吃白菜猪肉炖粉条,去迟了就没猪肉咯!” “嗳,那个鳖孙别挡俺的道,俺今天非要吃到猪肉不可!” “得排前头去,太后头,估计又是啥也捞不着!” 在他们的鼓动下,干了一天活的工人被这股朝气感染,沉重的步伐变得轻盈起来,疲惫的身体再次充满了力量。渐渐地,三四十岁的壮劳力当中,开始有人回返青春年少时那般,和年轻人竞赛跑。 跑着,跑着,伴随滚滚烟尘跟郎朗笑声,把身在异乡里的陌生、疏离与孤独,暂时抛在脑后。 “弄啥哩,弄啥哩,都给俺排好哩,排好哩!” 刘师傅掌着一大勺,见工人排的队零零散散、嘈杂无序,当即敲了几下冒着热气的铝制圆桶。 伴随着咣当咣当的清脆声,乌压压一片人安静下来,他大声吆喝:“哪个龟、孙要还在乱蹦球,嗳嗳,说你个鳖、孙呢,瞎插啥队,娘咧!” “嘿嘿,大爷。” 今晚的白菜猪肉炖粉条,让工地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刘师傅客气了几分,都希望着好声好气能多换刘师傅一勺半勺的。 刘师傅撇撇嘴:“得得得,你们平时俺不知道?一个个都是端着碗吃饭,放下筷子骂俺!” “嘿嘿,哪敢啊。”刚就给刘师傅吹胡子瞪眼骂成鳖孙的工人,捧着空碗,筷子上戳有两个馒头,一脸讨好殷勤的孙子相。 ”别对着俺笑,又不是漂亮的娘们,笑的跟鬼见愁似的。“刘师傅埋汰着,勺里给的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每人一个搪瓷碗,都只有一勺,是肉是菜,是多是少,一切随缘。 年轻人点头哈腰腆着脸,“大爷,俺是信阳那旮沓的,和您是豫南老乡,您看就多给俺一勺……半勺也成……” “半勺,中啊,看在老乡的份上,俺不废话,直接做主给你再满上一勺,给你小子当散伙饭,省得工头打发你走之前,怨俺没给你吃饱饭。” 刘师傅捞起一勺伴白菜的粉条,咧开嘴露出里面一口的黄牙,慈眉善目地说:“咋样,还要不要?” 河南小伙瞬间胆寒,脸色蔫得苍白,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盛有一勺粉条的碗护在肋下,苦笑说:“大爷,不要咧,俺不要咧。” “不要就滚蛋,别给俺堵在这哩!” 刘师傅举着勺子的手作势下挥,假装要敲河南小伙的脑壳,吓得他撒腿逃跑,跑的时候,小声嘀咕着:“老鳖(吝啬)。” 刘师傅人老,耳朵可不聋,听得清清楚楚,立马怒骂道:你个鳖孙说啥,再哔哔句,小心俺代你爹摆置摆置(收拾)你!” “下一个!” 刘师傅喊这话时,怒气看样子没全消,谁也不愿这个节骨眼凑上去闻火药,担心少不了他一顿数落,也害怕连带着那飘香的白菜猪肉炖粉条会克扣一些。 离三满不在乎,他迎上怒气冲冲的勤杂大爷,劝慰说:“大爷,您消消气,别跟嘴碎的一般见识,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吃亏的还是自己。” “噢,是离三啊!”刚才还是雷阵雨的刘师傅,碰上离三就转了晴。他紧缩的额纹,像泡开的木耳舒缓而开,“嗨,这帮孙子没大没小,就是欠摆置!” “唉,不说啦,刚下工饿着了吧?” 刘师傅亲切地问了句,当即将勺子里的粉条重新倒回桶里,特意花了点心思给他捞上有三块猪肉的白菜粉条,而且那猪肉块大肥实,和前头排队的简直没法比。 刘师傅干脆利落地倒进离三碗里,小声地说:“剁的时候,留了几块大的专门给你的。” 离三从一旁抓了两个馒头,憨笑说:“大爷,太谢谢了!” “谢啥,都是照规矩办事!“刘师傅狡黠地眨了眨眼,“何况要谢,也是大爷谢你。那狗皮膏药够神的,几帖下去,想不到俺疼了这么多年的风湿感觉好哩!“ “碰巧,碰巧,膏药都是外公做的,当年他腿上也落了像您一样的病根。” “诶,不管怎么说,俺都得好好谢谢你!” 刘师傅将勺子在桶内壁咣当敲几下,抖落掉黏在勺子上的粉条,亲切道:“可俺也没啥拿来谢你的,也就在规矩里头多偏向你点,让你吃着点别人没有的好。好哩,你去旁边吃吧,大爷要继续忙嘞!” “哎,大爷您忙。” 离三握着俩热馒头,一碗盛满的猪肉白菜炖粉条,绕开人的视线,径自走向老地方,那里就聚着李天甲、马开合跟李土根。 “四哥。”离三问候了一句,便找了个落脚地蹲下身闷头吃饭。 “今天还老规矩?”李天甲凑近离三,扯下馒头的一块就着粉条吃进嘴里。 离三吸溜了一口粉条,边咀嚼,边由喉咙发出一声:“嗯”。 “今天迟了可有两三刻钟。”李土根捏着另一个馒头刚碰到唇,取下来说。 离三一改平常吃饭的速度,狼吞虎咽,根本不带嚼地吃下两个馒头,碗里的猪肉炖粉条也所剩无几。 他蠕动了下喉咙,“只是迟了两三刻,又不是没了一晚上,其它干快了就能省出时间来。” “成,有股子疯劲!” 李天甲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啧啧道:“不过啊,偶尔缓缓精神也没事。过几天就五一啦,按工头往年的规矩,不管有没雨,工地一般都放三天假,你可以计划着干点事。” “是吗!”离三挑了下眉,空的搪瓷碗搁在地上,两根筷子又平行搁在碗沿上。“四哥,我还真有一个事想问问你?” 李天甲刚站起身,一听又蹲下来。“喔?有什么尽管问!” 离三递给李天甲一支红梅,接着取出火柴盒,从里掏出一根火柴,嚓,嚓,划出火来给他先点上,又护着火给自己点上。 四哥,你来这地界比我时间长,对附近应该挺熟悉的吧?”他一面摇火柴歇火,一面叼着烟说。 李天甲没着急抽上一口,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很实诚地说:“四哥来的是久,可大半的年景都在工地上过,说,你那些书都是从哪淘的?” 合着是这事,李土根吐了口气,不假思索地回话说:“师傅,这你要去问开合。这些书,都是他给找来的。” 话落,离三的目光投向正在洗漱台冲洗碗筷的马开合。 “你知道工地附近哪有有书摊或者书店吗?” 离三走到马开合身旁,拧开水龙头,两手在碗内壁不断揉搓。 “三条街里,我知道的,也就一个书摊和一家书店。” 马开合不问缘由,一边揉搓着碗,一边回答:“那个书摊在向阳三号街,老摆在一家卖牛杂粉店门前,但我劝你就别白费心去一趟,那摊子铁定是没有你要看的,都就是一些琐碎的小说。倒二号街还有一家书店,可那里边我估摸着也没你想要的。” “在哪?” “真去?”马开合对视着离三,见他满脸认真,“那你心里要做好准备,别抱太大希望,毕竟这附近,那种书店我看连你箱子里的书只怕都没有,更别提另一些你想找的。” “总归去找找看,不行再做打算。”离三把碗放水槽上,双手捧着冲刷而下的水,冲自己的脸上又泼又擦,接着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 “什么打算?” “实在不行的话,五一的时候去一趟市区找找,正好发下来的生活补贴攒了三月,买一些书不成问题。顺便再找找图书馆,以后大不了多跟守夜的弟兄倒一趟班,算起来来回刚好一次借还的。” “换班?不用吧,守过夜的好几个可都欠着你呢!只要你一提嘴,那些个平时念你好的谁好意思不替你。” “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我不也想隔三差五借盏大灯看书嘛!” 离三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朝马开合抱以一笑:“谢啦!” 马开合摆摆手说:“谢什么!” “谢你告诉我,不然肯定得白花一些时间找。”离三迈出前脚,“好啦,不早了,那我先走了。” “今天都这个点了,还看?” “习惯了。”离三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看他慢行,马开合的脚下像扎了根的树挪不动,而目光像离了弦的箭移不开,视线直钉在光照下离三那明暗相间的背影,不禁纳闷— 他的腰杆咋能这么直,像是能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二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中) “查到李离三这个人了吗?” “沈叔,李离三可能是假名。我托公安系统的朋友查过,陕北没有一个叫李离三的人。” “小姐这段时间还有和他联系吗?” 手机屏幕散着微弱的光,仅仅照亮沈叔的右脸庞,他鬓角白中带黑,脸颊隐隐可见几条如鱼鳞般的褶痕,但鱼纹交织处红润亮泽,看起来气血充足,健朗康泰。 没有。小姐自从回来,闭门谢客,很少主动与人来往,就连以前交好的冯、张、唐几位小姐的邀约,也总是托故不去。” 电话的那头传来一阵清脆爽朗的女声,语气中却带着几丝担忧。 “沈叔,我觉得小姐变了很多,跟失踪前大不一样……” “小姐的事,是我们作下人的能议论的吗!你只需要记住自己的职责,保护好小姐的人身安全。” 沈叔措词严厉,毫不客气地打断,并以命令的口吻吩咐:”还有,最近你要多注意点小姐接触的异性,明白吗!” “沈叔,这是?” “尤其是给我继续留意那个李离三,千万不要让他有任何的机会和小姐私下接触。”沈叔捏了捏微蹙的眉头,万分郑重地叮嘱,“一旦有他的行踪或者消息,一定及时报告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立秋明白。但是小姐如果执意跟他碰面,我该怎么办?是否像对付其他骚扰小姐的人一样处理?” “你处理不了。”沈叔仰头叹了口气。 许立秋一怔,听沈叔的口风,是认定自己战胜不了这个男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怎么也曾是女子特战队的一员,虽然不是佼佼者,但对付寻常几个表面彪悍的大汉不成问题。除非—— 想到了什么的许立秋,睁大了眼,难道小姐喜欢的这人有…… ”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你要确保的只有一点,绝对不允许小姐被他带走。“ 沈叔说着,脑海里又闪过沈家的保镖与离三搏斗的画面,他握住手机的手不由地战栗。 说实话,见过大江大浪的他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像离三这样又快、又猛、又狠的拳脚。 一时间,那场打斗仿佛重现在他眼前。 匪夷所思,明明隔着最近的保镖也有三四米远,可离三他只是右脚一蹬,整个人就像使了遁地术一般,缩地成寸,一眨眼就跃到保镖的面前,而其一瞬间的出招,威势不亚于猛虎出山。 仅仅一回合,仅仅一挪步一腾移,在矫捷地避过保镖下意识的出拳,同时以攻代守,仅仅一脚之力,就把硬朗健壮的保镖踹断了三根肋骨,事后检查其中一根险些插入肺部。 当时送去医院的时候,主治医师问沈叔,他是被多少钝器打成这样的? 沈叔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回答:“一个人。” “一个人?”主治医师瞪大了他那双看病二十多年的老眼,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他半信半疑地又问:“人怎么打伤的?” “踹的。” “踹的!踹了几脚?” “一脚。” “一脚?”主治医师的眼睛瞪得已经不能再大,大到已经极限了,他冷吸了一口气,“这得什么人的一脚!” 看主治医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沈叔是一肚子的苦水说不出,其实他能感觉到,这一脚,只是离三的下马威而已。 可就是这区区的下马威,就将沈家费心思招来的强大精干的一个个,打成了外强中干。哪怕这么说,会令当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保镖寒心,可寒心又怎么样,事实压倒一切雄辩。 一个保镖前一秒直挺挺站着的,后一秒,在凌厉的两脚之威下,不堪一击。一勾腿一侧踢,便让荣获全国自由搏击冠军的高手硬生生横着躺下,送进医院才得知轻微脑震荡,小腿侧骨骨折。 按他昏死前的说法,离三使的这叫内劲。 内劲是什么,不习武的沈叔不清楚它的厉害。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至今不忘什么叫霸道。 前两个人狼狈地倒下,剩下的三个保镖谨慎了许多,不敢轻易出击单打独斗,他们面面相觑,默契配合,发挥人数上和经验上的优势,果断站成三角,形成包围圈将离三围困住,任他双腿再强的力量,近身颤抖不给他留下摆动的空间,再加上以多打少,恐怕接下来得应了那句“双拳难敌四手”。 然而离三抉择果断,将结实的身体当成强硬的盾牌,硬挨了轻量级拳手的一记刺拳,硬冲出了包围圈,接着且战且退,连连躲闪后退,那一刻,他的退便是进,他的守便是攻。 攻守转换之间,重磅的拳头又多次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麦黄的皮肤已经一阵紫一阵青,但即便多处受创,他却能越战越勇,越战越巧。那架势,沈叔咨询过一些内行,他们说这个人,是高手! 离三自然是高手,而且是一个武功与智慧结合的强手。 他见三人成阵,于是装成疲惫不堪、摇摇欲坠,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人上钩,摸准了他们一人里必定有贪功心切,擅自行动露出马脚。 “这个功劳是我的啦!”那人作势来了一下气大力沉的鞭腿。 其余的两人不甘抢功,着急地一样不顾防守,一人挥舞出一发硬邦邦的拳头。 但是,他们想不到离三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姿态,他舍身硬扛住他们的攻势,腾出余力毅然反击,犹如犹如毒虺露牙,一下子掰断一个人的关节,又不留情地肩肘手合气,一处发力,打得其中一人当场捧腹晕眩。 就在最后一人反应过来,再施拳脚的时候,离三眼快手快,当即比画出一个以柔克刚的太极,轻描淡写的推手借势借力,就将他一个重达一百七十斤的汉子倒地在三米远,咳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当时亲眼目睹的沈叔,当场像遭雷击般怔住了。而更令他震惊的,是狂风黄沙下离三的身影—— 他宛如一柄寒霜彻骨的宝剑,冷得即便是久经风浪的他也不得不心肝直颤,但最让他无法介怀的,是他那一道直射而出的目光,它是一道剑芒,刺得沈叔自己不得不低头,不敢直视。 至今回想,依然寒毛直竖,沈叔叮嘱道:”必要时,可以动用沈家的牌子请警戍区帮忙。但一定注意,千万不能单独跟他发生任何的冲突和摩擦,更不要跟他动武,明白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半晌才答复:“立秋明白!” “就这样吧,嘟。” 沈叔挂断电话,却突然想起什么,立即输入号码,“帮我到军区里查一个人,看看他没有没入伍从军。他叫李离三或者李三,对,不管有没有,查清楚以后都跟我联系。” 挂断,沈叔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自己多想了一步,想着离三如若真的藏在军队当中,一定得想尽办法、动用各种资源把他扼杀在摇篮里,绝不能给他有任何大放光彩的机会。 因为沈叔太明白了,像离三这种搁在猛将如云的战争年代,铁定是拔尖的人才,简直太适合在军区里,肯定能成各大军区的香饽饽。就算上面没有靠山,再不济都有两毛四的水平,况且他这样的性格头脑,指不定能扛上一颗、两颗金豆。 然而,沈叔怎么都想象不到,军区里没有藏着这条龙,而在偏远郊区的一处工地,卧着一头老虎。 只是,离三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不是天赋异禀,除了皇天后土,谁也不晓得,但能不能天道酬勤,至少除了老天爷,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幼年时,他便半主动半被动,跟着外公习武耍把式。但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玄乎,有什么洗髓伐经、什么打熬身体、什么药浴灌顶,他甚至偶尔吃一顿肉长长身体,也得跟山里的野猪、山猹、山鸡等斗智斗勇,更别提深山老林里还栖息着豺狼虎豹。 他也没有所谓的大机缘,像《说唐》里的罗士信、李元霸那样,能拜入名师高人门下,他使的拳脚功夫不过是照猫画虎,照他外公指的路子耍的把式。可以说,他的耐力是在山里奔跑练出来的,他的气力是对着大树击打磨出来的。 要说他童年不幸里幸运的,那也是他虽然没有父亲,却有一个酷似严父的外公。 想当年,才有个人形娃娃样的他刚穿上开裆裤,就被外公狠心扔进了寒冷彻骨的河水里,一心想爬上岸又被踢了下去,被逼着在水里游泳,在水里打拳,在水里闭气,在水里潜着。当他能够忍受了,外公却殁了,却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比外公更狠心的——生存所赋予的煎熬。 他需要上学,李婶需要治病。 就这样,将将根骨长好的年青被迫当牛做马,总在收成的时候,得绑着粮食,到三百里开外的县城贩卖,卖了置了一些药材;总在春耕的时候,得绑着耕犁,为自个家的三五亩地松土种地;总在欠收的时候,得绑着粗绳,挨家挨户代那些没驴的人家当个畜生,替他们拉磨面粉,补贴家用。 一文钱难倒好汉,而试问还有多少在苟活温饱,还有多少在远望小康? 煮酒论英雄,风雨里在小亭的曹刘,一个叛出宦官的衙内,一个编织草鞋的贵胄,一样脸皮厚心肠黑,他们逐鹿的都是中原江山,可出身更微末的刘大耳奔寻的路、历经的苦、费劲的心较曹何其多,一句“汉室贵胄”,莫非就是一个好出身? 出身不能决定命运,但能决定起跑点。 敢问生而不能存的人,有什么条件和别人家的孩子同一起跑线? 生而不容易的人,又哪里还顾得上和同龄人在漫漫人生路上赛跑,和他们赛跑着的是饥寒交加的贫困、是靠天靠山的穷沟。一旦跟不上速度,他们面对的便只有死。 这样的他们,除了黄皮肤、华夏话,又何曾像一个炎黄子孙骄傲地活着? 陕北有个词,叫“活人”,意思不单是活下去,更要活的像一个人。 而动物的活法,是生存,他,离三,是人,不要生存,要生活。 就这么活人着,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却当不起戏文里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也不是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败寇,事实上离三只不过是被生计所迫的庄稼把式,累出了一身的蛮力气。但不懂的乡亲,误以为他是壮士武夫。 可是,离三从到头尾报的出名、叫的出字的“武林绝学”,也就是上初一那会儿,跟退伍回来的一名独臂军人学了一阵子军体拳,至今保留在离三拳脚里,但不是当兵两三年退伍的那种花拳绣腿,而是招招致命的杀人术。 除此以外,只有几本当年被外公拿去垫桌脚的,却没有封面的残卷。离三闲来没事,拿他当五禽戏、八段锦练着玩。 说是练着玩,可若是有练过形意拳的内行在场,一眼就能认出离三现在在仓库空地上练的这套拳,就是形意五行中的崩拳,而且是号称“打遍天下”的半步崩拳。 步走尺寸,垫步纵力,发劲快步,践步如飞,形意以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他的足、脚、膝、骻、腰、脊、背、臂、肘、手蓄势成架,浑如一张张弛有度的牛筋石弓。 吐纳一息间,离三形神合一、以意导气,以力发劲,后腿一蹬,猛然前冲,猝然崩颤,拳到力发,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大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胆魄。 精神聚一,刚柔并济,在十米来回间施展同一套五行拳,收放自如,随曲就伸,拳拳挥之带风,招招出之闻响。在工地混泥土机器搅拌的轰鸣声下,他心无杂念着耍着,耍了只是运动前的热身。 接下来,离三做了五组一共两百五十个俯卧撑。其中五十个,他双腿并拢,挺胸收腹,屈肘弯曲使胸膛贴近离地1米,一分钟左右便要做足。接着气不喘、色不改,双手慢慢往里收至比两肩还窄,继续收腹屈肘,上下起伏,做得是大汗淋漓,做得是肌肉紧绷,短短两分钟内又做足一百个。 呼吸了不过几口气,离三又忙着左右两侧交替继续俯卧撑。左右开弓,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动作速率近乎不差,满头的大汗随身体的摆动自额头摇摇欲坠,飞溅落在沙土上。滴答滴答,刚滴下浸湿又转瞬蒸发,一百个做完,胸膛下的沙土倒湿得发硬发黑。 不到六分钟的俯卧撑不过是他一个小时的前戏。一个多月里,每隔三四天,全身痒痒的离三都要操练操练自己发霉的身体。这一个小时对于他,勉强不叫自己倒退罢了。 舒展舒展愈渐流汗发热的身体,离三下蹲沿着仓库还算平坦的空地,绕着一圈又一圈做蛙跳。影子随跳动跟着跳动,满身是汗的离三屈膝像一只癞蛤蟆似的蹦跳着。 他抬头望去,那盏平日里窝在它底下读书的路灯至今暗着。与此同时,这个时候,市区里的各大夜场、酒吧、ktv、会所等娱乐场所此时却灯火通明。 夜沪市,夜未央,七八点以后的沪市才是真正的沪市,混迹过市区的陈国立最有感触——这位成长在动荡穷困的年代,成熟在喊口号兴斗争的时期的转业军人,幸亏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淬炼了几年,懂得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形容它,也得亏在沪市这个大染缸里漂洗了几年,懂得用“流光溢彩,繁花似锦”来赞美它。 只是那令人迷醉的灯光照不到这片尚在开发的地段,倒是几个工地里的大多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和都市里穿行的白领、精英一样,也在同一时间寻欢作乐。 和古时相近,今人所乐之一,依然落在“酒”上,只是区别大概在于是喝洋酒,还是啤酒。 雅俗有别,贵贱由命,像洋酒这样的舶来品,对工地这帮糙汉,像琼浆玉酿似的吸引力的确很大,可一看标出的价格,立马战战兢兢,只怕口腹之欲瞬间烟消云散。 目欲为色,耳欲为声,口欲为味,人欲则为贪。 然而,这帮在村里就安于现状的他们,即便有那么一刻的野心勃勃,敢破釜沉舟来到城里,却照样狗改不了吃屎,很少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毕竟连屎都吃得下去,它们这群山里流浪来的野狗哪里会挑剔城市垃圾堆旁的烂肉?当然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哪有狗不想着吃肉,哪有人不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离三是想,所以,他正拖着重达三十斤的废铜烂铁,在仓库空地上来回跑圈。 跑至十圈一千五百米,他期盼的那盏路灯忽闪忽闪地亮起微光,望向它,不禁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今天看书的时间不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三十三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下) 在工地,上工少有闲话,都留到下工一吐为快。 闲聊没完没了,能聊家长里短,能聊故事见闻,能聊吃饭挣钱,有时候寂寞难忍,这群在工地里起码要干上一年左右的雄性们,和军营里血气方刚的士兵一样,对女人充满了幻想与饥渴,谈什么都能把话题拐到女人及她们的某些部位。 说到底,工地实在太过封闭,偏偏陈国立又不爱招女工,所以整个工地上下除了刘师傅的婆娘,几乎见不着女人的影子,都是带把的爷们,这可把他们之中一些不管是开没开过苞的都憋坏了,就差没给掉漆的墙壁上“油漆”了。 当然,某些按耐不住的寻花问柳不算。 在工地,扑克同样是打不厌的,有太多的打法能让人换花样打,时而温瓯跑的快,时而南苏掼蛋,时而粤南牛牛。除了耍耍牌瘾,还能挣钱,而且是凭本事运气挣钱。 因此,在工棚前面的脚地上,老有工人喜欢支起折叠桌,有的闲聊,有的打牌,有的一面打牌一面闲聊。其中一桌,位置离洗漱台差不多有五六步远,坐在位子上的三个人,都是离三认不出的生面孔,倒是斜对面坐的是熟面孔,他同村的李仲牛。 哗哗哗,水龙头出来的水冲进搪瓷盆里。 离三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裤衩站在洗漱台前,抡起毛巾,把盆里的水往自己打满肥皂的上身泼。泼了几下,水滴顺着他的脸、他的胸膛往下流,接着晚风冷飕飕一吹,全身凉嗖嗖得舒服。 “嘿嘿,这把要是再赢,今晚俺可就赚三十嘞。” 一个看模样大约四十的中年人,背对着离三,他一脚踩在凳面上,另一条腿不停地晃悠,手摸了摸赤脚片子,神情颇为得意。也确实该得意,光今天晚上,他赚的就有好几张棕色的伍圆,而这把,他又抓了一手好牌,赢是八九不离十。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边理牌,一边嘟囔:“嘿,老孙,你今天的手气够邪乎的!” “是挺邪门,连着三把,把把王炸带炸弹。” 坐老孙左手边的歪着脑袋,耷拉肩膀,看上去有些散漫。“哎,老孙,你该不会出老千吧?” “啥!手气旺就是出老千,这是嘛道理!” 一听怀疑他作弊,老孙出牌的手顿了顿,瞪大着眼看向交好的牌友,冲他们发火说:“我说老王,你好歹跟俺老孙打了这么久的牌,俺啥牌品你还不清楚?” 老王瘪瘪嘴,发酸说:“那也不该把把这样啊!” “咋滴!听你的意思,还觉着俺出千?” 老孙当即一拍桌子,举起手作赌誓状,“好,那俺发誓。小李,老王,亮子,你们都给俺作个见证。要是俺当真出老千的话,那俺就是他、娘是后娘养的,生……” “嗳,老王他不是输红了眼瞎说糊话嘛!老孙,快把手搁下,别扫了打牌的兴。” 亮子抓住老孙的手使劲拉下来,“你老孙什么人,我亮子是晓得了。好了,好了,继续打牌,这把我叫地主!” “我也叫!”老王接茬。 “我叫!”老孙一喊,当了地主。 一开局,他往桌上摔了三带一,同时说:“老王,别人可以跟俺冲,你可不成,也不想想上周是谁赢俺最多滴。今个这回,哎,叫冤有头,债有主。” “管上!”老王掏出根烟,叼在嘴上。“那这债还的是不是忒狠了点,打了两周,额愣是倒贴你10块钱!” 老孙摆摆手示意不跟,“嘿,这叫有得必有失,有赚必有亏!再说嘞,俺挣你们这点儿牌钱也不多,去一趟西桥街,一晚上俺还得搭进去些钱呢。“ 亮子猥琐一笑,调侃说:“五一快来嘞,咱们有三天假,现在老王你赢了又不少。诶,是不是哪天要去找你的小霞啊?“ 一旁看牌的李仲牛两眼迷糊,小声说:“小霞?” “就是老孙的姘头!”老王说着打了一副连对。 老孙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去,去,那时候俺才不找小霞呢,不划算。” 亮子好奇问:“咋地不划算?” “嗨,你咋不好好想想!五一放假喽,那么多工人闲咯,不得都有空去洗头店花花。俺估摸这几天她得涨价。所以等过完节再去,那个时候冷冷清清,价肯定回去。现在嘛,嘿嘿,俺还是多从你们这里赢点钱,攒起来等五一以后多去她那边花。管上!“ “洗头……那是啥地儿啊?”李仲牛憨实得着实可爱。 老孙一脸猥琐相,看向单纯的李仲牛:“俺说牛娃子,你都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咯,咋洗头店都没听说?” 亮子狐疑道:“是啊,前阵子不是图昆跟梁二柱子就因为这闹的,后来你不跟着图昆一块还吃了梁二柱子的酒席嘛!“ 李仲牛羞窘得垂下头,支支吾吾:“原……原来叔说的是那啊。” “咋咧,是不是心里想整整?”老王揶揄道:“正好,老孙,到时候你就喊小李跟你做个伴!” 就在李仲牛被三个打荤腔的老人逗笑着,面红耳赤,全身像火烧一般。与此同时,离三将装满水的搪瓷盆举过头。 离三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仰视站在他旁边这位西装笔挺的大叔,皱着眉头很疑惑。 “要火吗?”小胡第二次问话,手里的火柴盒同时递到他面前。 离三展颜笑了一笑,把搁在耳朵旁的纸烟取下,叼着划了一根火柴。咔嚓,火苗将烟纸烤得翻卷了起来,渐渐焦黑。随即,他把火柴甩熄灭,把火柴盒递还给小胡,同时说:“谢谢。” “客气。”小胡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指向停靠着的车。“年轻人,有位老人想请你到车里聊一聊。” 望向那漆黑一片,连车的轮廓也看不清,隐隐只见到车轱辘,离三疑惑道:“请问他认识我?” 小胡迟疑了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难回答。 离三倒看出端倪,拒绝道:“我认识的人里,买得起一个车轱辘的都没有。不好意思,请代我向那位老人说声抱歉。” 说着离三站起了身,眼神里开始变得警惕。他撒了谎,他认识的人里有一个买得起何止一个轱辘,那个人可还请得起保镖。再看眼小胡,离三已经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沈叔这次带来的保镖。 多年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小胡,立刻敏锐地发觉到他泄出的一丝杀气,他张开双臂,面目和善道:“别误会,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不姓沈?” 小胡真诚地回道:“不是。” “真不好意思。”离三一愣,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小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处,问道:“有姓沈的人找你的麻烦?”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事。”离三抽了一口烟,放松身体又蹲了下去,继续看书,也不看人,表现得极其无礼。 “你是建筑工人?”小胡打量着离三的穿着,一想到老人让他询问面前人的困难,他如实照做。 离三点了点头。 小胡讶异地扬了扬眉,问了一句自己想问的话:“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这样的灯下,是什么样的人会在看书?” “那位老人也是好奇这个?”离三反问道。 “是我好奇,可能他也好奇吧。”小胡拿不定主意,话里含含糊糊。 离三冲他笑了笑,“现在你看到了,是我在看书。” 小胡闲聊了几句,消解了彼此之间因为误会造成的紧张感。他着手老人的第二个问题:“当工人吃了不少苦吧,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困难?” 离三婉拒道:“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认清,”小胡瞪大了他那双澄净的眼睛。“有的人一面之缘就全看透了。” 离三沉默了半晌,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里面的人一次说的。”小胡不敢贪功,如实讲道。 “你很诚实。” “那你能和老实人坦诚吗?” “我说了他会帮我吗?”离三露出玩味的笑。 小胡遗憾道:“这我无法回答,本来你可以问问他,只是你拒绝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胡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竟不经意叹了一口气,看离三的目光里也透露着惋惜。他不得不惋惜,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年青人可不是什么苦中作乐的二代,只是一个实实在在有点小奋斗的农民工而已。 尽管看样子刻苦用功,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但就刚刚的几句话里,离三错失了一个就算读几十年都难遇的机会。这个机会,仅仅是出于贵人的一个好奇的念头,但对于出身草芥的离三来说,无异于青云直上的大机缘,就像《小偷公司》里讲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然而,离三不像趋之若鹜想拜访老人的那些人,他说不去就不去,白白和梦寐都求不得的机遇失之交臂。 为此,小胡越看他,越替他觉得可惜,因为他也是农民出身,天生对劳苦大众有一种同情与亲近。 “有,现在就有一个。”离三的脸被小胡的影子覆盖着。“不过得请你帮忙。” “我?我能帮到你什么忙?”小胡纳闷道。 “麻烦你让让,你挡住了我的光。” 小胡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近,把他看书的灯光给遮住。他忙撤到一旁,道了一声歉以后最后一次问:“真的是没有,还是不说?” 离三莞尔一笑,注意力从小胡的身上,重新回到书上,一声不响。 见状,身为局外人的小胡不由地替他着起急,就差跳脚点出老人的一些身份光环,所幸口风严的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多嘴再提醒一句:“真的想好了?兴许说了以后会有什么惊喜也不是不可能。” 离三连头也不抬,不紧不慢、语气平平地说:“谢谢你送我火柴,也麻烦你替我向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他的火柴。“ “光谢谢,没有别的?”小胡情绪激动。 “也有。” 小胡怔了怔,“什么?” 离三从10块钱的烟盒里掏出两支均价不过5毛的烟,朝小胡那递过去。“烟不是很好,不介意寒碜的话请你,还有那位老人尝尝。” “哈哈,哈哈!” 听完小胡的叙述,老人笑得非但合不拢嘴,眼留不住泪,而且脸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一条条里都藏着笑意。 笑了一阵,老人接过小胡递来的火柴盒,用笑得发颤的手指取出一根火柴,轻轻地划了一根。 一瞬间,火光照得黑乎乎的车里微亮。 老人用火柴将烟点燃,笑吟吟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心里有火,就给光,的确有点多此一举。” “老爷,医生说您不能抽烟。”小胡一看到老人作势要吸烟,顿时就后悔把烟交到他手里。 “诶,小胡,我就闻闻味而已,你别犯急。” 老人将火柴甩灭,“这烟啊,又不全是要抽。当年主席不也讲了,他有烟瘾,但没那么大,别看一天说有五十根,其实很多根本没抽过。” 小胡听老人又回忆他跟着伟人的岁月,也不打搅,附和道:“那他老人家拿来干什么?” 老人嗅了嗅燃着的烟草味:“思考者他有沉思的姿态,每个人思考也有每个人思考的样子。” “这烟,就是思考的道具。你看那小伙子不就是这样?”说着,老人指了指灯下的离三,只见他双指夹着烟,烟灰挂了一串,烟雾轻轻飘浮,却根本没抽。 “老爷,这年轻人有意思。”小胡由衷地说。 “有意思吧。”老人结果还是抽了一口,他吐了个烟圈。“有点意思,才可能不平凡。” 时间,慢慢地流逝。 熄灯时,工棚里永远会少两个人,一个在跟黑鼻一块儿守夜,另一个在路灯下蹲着看会书——一本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的《证券投资学》,有283页纸这么厚,现在还剩下57页,跟密密麻麻的笔记结合着,离三算是看了第四遍。 “老爷,不早了,十点了,您要注意身体啊。” 望着那依然手不释卷的侧影,老人微微一笑,“那样的老灯,最多只亮到十一点。” “老爷,您怎么知道?”小胡诧异地问。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老人缅怀着抬起头,鼻间除了闻到烟味,隐隐又嗅到了花香。 梅花香自苦寒来,今夜有暗香徐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四章 应付主义 天蒙蒙亮,白光慢慢地揭开青灰的被窝,把红日拽了出来。 六点一分,洗漱台前的水龙头,哗哗不停,一排长蛇似的队伍松散着排着,人有好些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气。 “哎,吴能,咋啦这是?看上去像软了的柿子? 梁杆子一瞅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蔫坏的秧苗,软手软脚,无精打采,打趣道:““嘿,该不会昨个又上哪个娘们肚皮,把自己整虚了吧!” “去你、娘!梁杆子你别脱裤子乱放屁,老子可是他、妈累坏的!”吴能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气,“这几天也不晓得工头咋想的,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干,偏要咱们到大门口装啥门,完了还要除铁锈刷油漆,可把老子累坏了。” 梁杆子往吴能凑了凑近,窃窃私语说:“听说是有啥子大官这几天要来俺们工地检查,把大老板都可惊动了。” 吴能一听,昏沉的脑袋登时来了精神,愈发小声地问:“真有这回事儿,俺还以为是梁二柱子瞎编的?” 梁二杆子附耳说:“俺也是听俺师傅说的。说人家来咱工地检查啥安全,说是一查出毛病,人放一句话出来,就得跟村里杀猪的刀,咔嚓一声,像宰猪似的把俺们工地给宰喽。那时候,别说工期了,估计连工地都没了。” “真滴?” “那还有假!没瞧见昨个工头跟着大老板在工地上转悠着,八成是叮嘱着事,估计今天还得再来。” “是吗?”吴能睁大了眼睛。 “咋不是!俺师傅偷跟俺说,他今天就给点名嘞,早上得陪工头去见大老板……” 俩人交头接耳的同时,围坐在一圈的离三他们三人,此时在静静地听李天甲在讲。 “这几天计划有变,你们几个,跟大家伙一样,都不忙活钢筋了,都跟着我一块把棚里那堆机器检查检查,小毛病的能立马修的立马修,一时半分修修不好毛病的,提前打声招呼,工地先当它报废处理几天。” 李土根不禁迷糊,依着陈国立以前的脾性,哪里会想着照顾机器设备,除非到了逼不得已,实在损坏到影响施工进度的时候,否则谁也不会操零碎心,浪费一星半点的工夫为工人的安全生产考虑。 “师傅,这次工地来啥人了?”李土根于是问道。 “不该知道的别瞎问。” 李天甲口很严实,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漏不出嘴缝。 “总之,这几天都打起精神头来,不许开小差,尤其是土根你,这次千万别马马虎虎找不痛快,都上点心,不然到时候撞上工头的枪口,那就不是没一天的工钱这么简单的。” 离三点点头:“放心吧,四哥,我们都有数。” “嗯。还有,离三你可以放心好了,梁二柱子这回让我派去帮老赵了,不在组里,他还是找不了你麻烦。” 话刚落,不远处急急匆匆跑来孔工长,他气还没捋顺,大喘气着断断续续说:“老李,你咋还没吃完呢!快,工头可还等着咱们一块迎接张总呢!” …… 才过去两三天,工地的门口已经焕然一新。之前是拦车杆,现在是平移门。门的两侧,两面重新粉刷过的白墙散发着一股刺鼻劣质的油漆味,飘逸在格外鲜艳的红漆字——裕泰地产、隆庆建筑。 望了眼红字,粗脖子上戴一大金链子的张总,甩了甩他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抬头瞥了眼迎候的陈国立,以及一众的工长。 他问:“人都在这啦?” “都在,按张总的意思,都叫来了。”陈国立当即回答。 张总嗯了一声,手反剪在背后,大步掠过众人,径自走进了门边才转过身,“行,那场面话咱也省得费口舌说,直接入正题吧。其实这话,前个昨个都讲过,还是那句话,老陈该怎么吩咐的,你们就怎么做。” 陈国立小心地跟在他后面,搓了搓手,脸上一副讨好人的模样:“是是,张总,你放心,他们肯定照做。”答应着,他忙使了使眼色,暗示着自己的老弟兄。 “老陈啊,今天就还是按早商量好的办,所有队组做事都手脚麻利、心眼尖细一点,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不然就让他连带一组统统给我滚蛋,听明白吗!” 李天甲皱了皱眉头,心里不舒服,但形势比人强,靠人家吃饭又不受人家脸色的? 他和其他的工长一样,嘴上附和着:“一定,一定。” “行,那现在,都赶紧的,各自马上回去盯紧点自己的人,别他、m让人偷懒耽误老子的大事。”张总手一挥,打发他们走。 “老陈啊!”张总看着他们离开,身边留下陈国立,还有这趟陪同来的两个人,手臂上都纹着龙虎的刺青。 “张总,你抽烟。” 陈国立忙不迭掏出一盒没动过的九五之尊拆开,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面前。俗话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辛苦十多年攒下这副家当,那在李土根、李天甲眼里是风风光光,但在张总面前,无疑是跪着要饭的。 这个张总,是打从温瓯来的大老板,据说当年靠着几条渔船起的家,后来携大款在沪市的股市大海里捞了不少金银珠宝,由此爆发了,特意设了一家建筑公司,在偌大的沪市纯粹没有名堂,可在偏小的宝山却小有名气。 十多年,在海风海水里打熬的他,养尊处优了这么久,晒黑的皮肤慢慢变白,枯瘦嶙峋的身子渐渐肥硕,从他圆圆鼓鼓,像怀胎多月的肚子就能看出,这些年山珍海味吃了肯定不少,而烟嘛,一定也见识过比九五之尊更名贵的。 张总挑剔了看了眼,丝毫提不起兴趣,他扬了扬傲慢的下巴,对随从甩了一个眼色。 随从心领神会,当即从公文包取出一个铁皮盒,上面的洋码牌子翻译来叫威利牌,里面的mini雪茄任张总挑选一根夹在手中。 叮,随从机灵地点上火。 张总叼着雪茄凑过去,让火焰慢慢地烤着雪茄,就像此刻的他正拿时间炙烤着眼前的陈国立。 陈国立为了掩饰尴尬,自己抽出一支,啪啪火机点了三下,这才点着。他吸了一口,“张总,你就放心吧。这几天我盯着呢,绝对没有问题,保证明天不会给来督查的领导看出任何毛病。” “嗯。”张总半阖着眼,声音由喉咙里闷哼一声。 “老陈啊,我是信任你的,不过还得让你手下的工人再加把劲。”他缓缓地睁开眼,呼出一团烟雾,“明天那可是市里建委、劳动局的领导下来督查,陪同的是区局里的一把手,当然,照例少不了咱们的这回的金主,裕泰地产的小刘总。” ”虽说不一定就抽查咱们,可能到隔壁苟犊子的二期看看,但还得多加注意,不能有侥幸心理,万一工地整不好,给领导揪出一点小辫子给比下去,那人前一句话,嘿,老陈,就那么轻飘飘一句,就能像捏蚂蚁似的弄死老子。那我要是死了的话……” 陈国立立即表态说:“张总,我跟您是一根绳的蚂蚱,您死了,我老陈哪能独活!” “所以老陈啊,今明两天,工地上都给我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盯紧喽,不准出半点儿岔子!” 陈国立自信满满道:“张总,你就放心!我老陈在这行里的名声咋样,您一开始找上门想必也听说过。别的我不能保证,但要说……” 张总摆了摆手,截住他的话说:“这种话就别说了。这样,区局子里递出来的消息,他们查的起码有三点,安全生产跟房屋质量事先让你一直准备着,现在,就差你手底下那几十多号工人怎么统一口径,应对领导问起你手下的事了。” “依张总的意思?” “有几件事,我要你今天去办。” 张总伸出一根大拇指:“第一件事,呆会儿我叫的一货车会拉来七十多件统一的工装,放心,这衣服就当我接济你们的,全白送。你一会儿安排人,把这些个衣服统统发下去。等到明早,工地所有人都得给老子全穿上。别人问起来的时候,都得说是老子‘隆庆’的员工!” “这没问题,弟兄们白挠张总您一件衣服,那肯定乐意。” “第二件事,今晚我会安排了俩厨子到你工地住一宿,你给整理出一间单间让他们住下。” “厨子,张总,你这是?” “你懂什么!万一这几个领导一时兴起,想尝尝这儿的伙食,你那堆‘猪食’你们能吃,能让人领导吃吗!” 陈国立强撑着笑,暗吞下不快连连说:“是,是,还是张总想的周到。” 张总正眼不看他,我行我素,挥舞着手臂说:“好生伺候着他们。这俩人,是我高价从酒店里请来的。还有,明天我采购一批的菜肉一大清早都会运送到工地来,你找几个手脚勤快地都卸下来,让他们做菜。到时候,你,还有你一帮子人,都给我敞开肚皮吃。不过,万一领导要是问什么,吩咐你的人最好都放机灵点,该怎么回答都仔细想好喽,不会回答就不要回答!” “放心,我呆会儿就找几个头脑机灵的,吩咐着办。” “至于第三嘛,下午我还会再安排十几人到你们工地里,里面好一些都是熟练的老师傅,你这两天也安排下住处。” 陈国立脸色一变,着急道:“张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咱当时谈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现在可不兴这么塞人的!” “诶,老陈,你误会啦。这些人不是安插抢你的活,是我专程叫来充充门面的。” “门面?”陈国立纳闷道,“张总,咱七八十号人还不够有场面?” 张总取下雪茄,对陈国立的小心眼冷笑了一下,“不够,想吃下二期的主体就不够。老子得多摆摆实力,让裕泰的小刘总见识见识咱隆庆的实力,好叫他识趣,把二期的项目乖乖地也交到咱手里,绝不能便宜了隔壁那狗犊子!” “张总,这……这事也成,只是您看是不是该把前一季度人工钱给——” 话未说完,瞬间两道凶横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国立,但他没有退缩,硬着头皮说:“结了?我这还垫着不少的钱呢!” “老陈,你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现在眼前要紧的是什么?是领导视察的事。其余的事,等视察完了再说。” 陈国立张张嘴,呼之欲出的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强颜着同意。 “怎么,老陈,工钱拖欠上你底下有人开始抱怨了?”张总警惕道。 陈国立摇摇头:“这怎么可能,都是跟着我陈国立干了这么多年的,这铁打的金字招牌,他们一时半分怎么会抱怨。” 张总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光,转瞬间他笑眯眯地遮掩过去:“没有就好,哈哈,没有就好。” “张总,人工费的事那就按你说的,视察完再聊。” 陈国立见讨不回前一季度的款子,心里不忿,寻了个由头准备抽身离开。“张总,你要没其它吩咐,我就先回去召集人布置了。” 张总抓月住他的手臂拉着,“哎哎,老陈,怎么,不给钱生气啦!你放心,这钱我拖不了你老陈的。没看去年的新闻,人首长可是亲自替农民工要回工钱。眼下,咱们沪市,还有隔壁江浙省、苏南省哪个不是抓紧办清欠工钱的事,你想我会傻到着,把陈国立往自己这边拉近,同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邪笑。 陈国立狐疑地侧过头:“张总,您还有事?” “哎,老陈,别闭口‘张总’,张口‘张总’的,我在江湖上,人都叫我张弛,你也可以这么叫。” 张弛冲随从招了招手,比划了一个夹烟的手势。顷刻间,随从再次打开威利的铁皮盒。 张弛一言不发,从里面取出一根,竟亲自先递给了陈国立。 “呦,张总,你这么客气,可是折我的寿。” 这样诡异的举动,令陈国立百般琢磨也猜不透。心里莫名涌上的不安,使他没有第一时间配合着接过手,而是试探问了一句:“张总,您还有事?” 张弛咧着嘴,唇角扬起一抹难以捉摸的诡笑,他摆摆手说:“不,不,没事,哈哈,是这样子。明天一早啊,我希望你能组织他们到工地上集中,我想再给他们提提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五章 光明所至(上) “咳咳,想必你们底下有的人都听说了。” “没错,今天某个时候,会有大领导到咱们工地视察,顺便啊,这不过五一了嘛,他们也代表官府慰问下大家伙。这,咱们得感到荣幸,也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他们。为啥呢?” 陈国立站在工棚的空地上,手拿扩音器,对着一列列松散的队伍喊:“大伙想啊,人大领导,手头里多少大事啊,忙都忙不过来,却全撂下了,从市里大老远跑来城郊,跑到咱们的工地看咱们,那是不是给了咱们农民工的面子,那是不是咱们绝不能落了人大领导的脸?” “是啊,是啊!”下面的工人交头接耳道。 “所以这里,在领导人没来之前,这回给咱们饭碗的张总,今天亲自要交代几句。你们呐,都给我上点心注意喽,到时候别遇到大领导小领导了,像脆了皮的饺子一戳全露馅了,平白给咱们工地惹了大麻烦!” 陈国立把身体一侧,手一扬指向在太阳底下撑着伞的张弛。紧接着,他慢慢地后退,一边把舞台交给张总,一边用扩音器说道:“来,现在有请张总给咱们讲话。大家伙一起鼓个掌,表示欢迎。” 退下去的时候,八面玲珑的陈国立并没有傻不拉几地就退到一旁,干听着,他摸爬滚打人场这么多年,做任何一件细微的事,都无不包含着人情世故。 只见陈国立,当他在把扩音器恭敬地交给张弛的同时,立刻一举手便接过了随从为张弛打的伞,如影随形地又跟着张弛往前走,而且摆弄手势,不住地暗示底下的弟兄们热烈地鼓掌。 啪啪啪,掌声雷动。 张弛在一片掌声中慢悠悠地站定,他清了清嗓子张口,示意着要讲话啦,可以停止鼓掌了。 他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指不定领导已经在来的路上。这里啊,话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们也记不住。打紧的,你们只需要记住几点。这第一嘛,就是他、娘的给老子笑,见到领导,谁都不准摆出一副哭丧像死了妈似的脸,都得给老子高兴着。” “这第二,领导来工地不光是看,也会抽空问你们几句话,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几口人,为什么打工,这些啊你们都照实说。但是有一些啊,比如问起你是不是老子隆庆公司的员工,有没有签过合同,公司有没有给你们交过五险啊……这些问题,你们都得放心上点,都给老子答‘是’,明白吗!” 底下雅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明白吗!”张弛又吼了一嗓子。 “明白,明白。”陈国立一激灵,赶忙答应着,又使了使眼色,摆了摆手势,很快,乌压压一片人声不齐地喊着“明白”,但事实上,什么叫员工,什么叫合同,什么叫五险,他们很多人心里并不明白,也不明白有什么用。 “好,好。”张弛微笑着,“大伙这么肯配合,那我这做老总的也不亏待你们。瞧见那厨房里俩脖子粗新来的没,他们都是老子特意从五星级酒店请了特级厨师,今天中午就由他们做菜给你们吃,每个人一荤两素还有汤,饭菜统统管够。” “那感情好咧,谢谢张总!”有馋嘴的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插话打断道。 “嗯。不过啊——” 话给张弛拖长了音,慢慢地说:“那些领导要有人过来问,问你们平时吃的怎么样,你们得……” 话未说完,人群里霍地又站起来一个人,大喊道:“当然得说今天的饭菜可真够差的!” “哎,咋能这么说呢?没听张总说,人可是大厨,他们烧的能差!” “你们懂个屁,这是吸引大官听咱的,后面还有话呢!”那人啐了一口唾沫,立刻装腔演戏道:“嘿,不行,今个饭菜忒难吃了,领导你们没来前几天,那是顿顿有馍有汤,还有肉吃,那味道才滋美,你们呐,来错时候啦,前几天来就好咧。咋样,张总、工头,咱这话可以不!?” 啪啪,张弛听得眉开眼笑,拍了拍掌,“这个好,这个好,大伙都跟他学学,就照他这意思来。” “张总,啥学学,不就是装装样子糊弄人大官吗,谁不会啊!”另一个面孔眼红别人出了彩,从队列里站出来,拍胸膛保证说,“您放心,俺们这些农村出来滴,除了耕地种田,糊弄大官也是有经验哩!是吧,大伙?” “中!俺村子以前,不说省里市里来的官,就说来的京官,也少说三回五回了。不会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那村里的书记、村长还能饶了俺们不成!” 张弛竖起大拇指高举着:“好,好!” 离三望着一个个不甘落后的样子,隐隐发笑,干一件事,却撒着三百六十天的谎,与其纯粹应付着办事,但不如真真切切地随良心做事,每一天都用心干点正事,三百六十天,迟早能干出一点好事。可惜啊,智慧出,有大伪。 “张总,我看也差不多了。”这时,陈国立附耳对张弛说,“是不是我们先到门口候着,让大伙散了都干活去?” …… “欢迎各位领导百忙之中,屈尊视察隆庆的工地。” 张弛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站着,迎面相见的第一位恰恰是自己的老相识。 “呦,祝局,你好你好,近日别来无恙吧?” “好好。” 正值盛年的住建局一把手祝立清点点头,一手托住张弛的臂肘,一手为身后的市区领导引荐:“赵主任、韩局,这位就是我在路上跟你们一直提的,隆庆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张弛,张总。” 祝立清反手又给张弛介绍:“这位,是劳动局的韩局。张总,韩局他还兼着我们市农民工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副主任。” “您好您好,韩局,鄙人隆庆建筑的经理张弛,你管我叫小张就行。”张弛的背微躬着,双手握住眼前这四方脸的男人伸出的一只手,手上用力地摇晃着。 “嗯。”韩康再看了一眼张弛,把手轻轻地抽了回来。 祝局托着张弛的臂肘往前走,向他继续介绍:“至于这位赵主任,他是市建委分管质量安全、生产安全的主任。” “赵主任,您好您好。”张弛红润的脸上,此刻愈发地通红,握人的手也愈发得紧。摇了几下,张弛识趣地手松了松,让赵主任抽手而去。 祝立清瞧张弛客客气气,非常上道,满意地点点头,敛下所有的神情,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张总,赵主任、韩局坐车可坐了一两个小时,我看是不是该请赵主任、韩局找个地方,先坐坐休息一下啊!” 张弛一怔,反应得也很快,忙不迭地张开手,连连说:“对对对,祝局说的是。赵主任,韩局,工地简陋了些,不介意的话,请一块到会议室里喝一杯粗茶。” 赵建国瞥了眼同行的韩康,见他微微摇头,便对祝局说:“立清兄,今日我跟韩局的行程安排得都紧,上午视察完以后就要回区里开座谈会,我看喝茶就免了吧,直接进入工作吧。” “嗯,行。”祝立清点点头。 他面向张弛:“张总,那就开始,带赵主任、韩局看看你的工地。” “好的,好的。” 张弛一手抓住陈国立的手臂,将他拉到身旁,“各位领导,他是隆庆建筑公司专门负责和祥家园项目的副经理,叫陈国立,接下来就由他亲自带路,领几位到工地视察。” 陈国立虽然没有跟市里的领导打过交道,可这几年也遇见过不少的区里来视察,经验多了便有了底,遇事根本没有慌张,沉着冷静地说:“几位领导,请跟我来。” 督查的一行人,一共十三个人,有的来自住建局,有的来自劳动监察保障队,他们前前后后结成一支队伍,踏着轻松的步伐,慢步踩在砂砾遍地的路上,除了赵、韩,以及从市里跟随来的,其它的一个个略显漫不经心,眼神多少都有飘忽。 “张总,人不少啊。这些工人,都是你们隆庆的?” “是的,韩局,他们都是隆庆的正式员工,是公司通过公开招聘,经过层层试用才签订协议的合同工,一个个跟公司都有劳动关系,每一个人都有五险保障。” 韩康瞥了一眼张弛:“喔,是吗?” 张弛抱着吹牛不交税,继续吹嘘:“没错,韩局。隆庆的牌子可能搁你们市里的领导,没怎么听说过,但那是扎根还不够深,创办经营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在市一级还不怎么响亮,可单纯在宝山,那绝对是小有名堂,是一家正规有资质的合法公司,这点,祝局他们是最清楚的。” 赵建国笑了笑:“张总不要紧张,韩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例行问一问。你们也应该知道,最近对建筑行业啊……” “懂,懂,赵主任,干这行的哪能没听说。”张弛把预先准备的软中华呈在他们的面前,“不过,在这里我可以提前打个保票,隆庆是绝不会做电视新闻里播的那种为了节约成本、谋取利润,就把项目转包分给一些不靠谱没资质的施工队,更不会丧尽天良地剥削农民兄弟的血汗!” 韩康再瞥了眼张弛,面无表情地脱离了队伍,往干活的人群里走,一下子拦住了一个长得年轻稚嫩的大小伙子。 “年青人,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韩康亲热地问道。 注视着四方脸上一股英气的韩康,马开合竟不紧张胆怯,“领导,您好。” “诶,我好不好是其次,关键是你好不好啊?”韩康笑问道,“来了几个月,感觉怎么样?” 马开合利索地回答:“干了得有四个月了,一切都好。” 说话干脆,语气肯定,再加上那土气却憨实的脸,高高在上位的韩康竟真察觉不到他有没有说谎。 “嗯,干的不算长也不算短,那干活干的怎么样,加班多吗,挣的工资能领多少啊?” 马开合偷偷瞧了眼陈国立,见他正冲自己使眼色,不禁笑说:“加班不多,工资倒挣的多。像我这样的,一个月少说七八百呢,比种地强多咧!” “那工钱有领着没?” “当然得领了,不领我哪能安心干活啊!” “全领了?” 马开合张嘴欲说,一旁的李土根嘟嘟囔囔,小声嘀咕了句:“领,领个屁,说了半年又半年,都快一年没结清。” 声音虽轻,韩康听不清但听出有人在牢骚,掠过马开合,往李土根在的人堆走去,“刚才是你们谁说话?” 李土根猛地一哆嗦,吓得脸色一白,根本不敢回头。 “刚才好像是你这边说话,说什么‘领’?”韩康往李土根的方向凑近,“领什么,是不是……” 离三在李土根的对面,他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领导,额说的是哪有全领,就领着三分之一。” 张弛脸色唰地煞白,又忽地涨红,他眼冒火星地瞪着抢话的离三,看上去恨不得把他当场碎尸万段。 韩康瞪了想辩解的张弛,转过头又看向离三:“喔!你们不是合同工吗?莫非每个月都没有全额发给你们?” 张弛咬紧牙根强压下怒火,反身对一样惊骇的陈国立说:“老陈,怎么搞的,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呢,不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陈国立也感到一阵牙痛,“张总,我也不知道啊,那人我见过几回,人挺机灵的。” “那依你的意思,他会不会是故意的?”张弛阴沉着脸,眼眶里露着凶光。 陈国立暗道倒霉,支支吾吾道:“这……我说不准。” “哼,这个人,我不想明天再见到他,叫他滚蛋。”张弛咬了咬牙,“另外,等会儿你得配合着我,赶紧想办法圆回来,不然工地万一出了事,你的工程款,哼哼。” 然而,出乎张弛、陈国立的预料,离三没有存不存心,他不过是实事求是,想不违心地说一些实话。 就像他回答韩康的,“领导您这就想岔了,工钱哪里能一次性都给了,没有这说法。” “张总,是这么一回事?”韩康转向张弛。 张弛当即挽救着说:“对,对,韩局,这工钱不会全额都交给他们。” “喔,为什么?” “是这样的,韩局。工地里的工人他有时候吧,家离得这里比较近,来我们沪市打工,就是农闲的时候想多徒几个钱。可一旦村里农忙了,需要他们回家卖力气,那他们一晚上可能一溜烟人就跑了,压根不管你合同签了多久。” 张弛面露难色,尽量兜转回来。 “这种,韩局,你应该知道,干建筑的,千能万能,就是不能耽误工期,这一个人跑了,就可能拖好几天的工期,这一群人跑了,那包的那些工程,就得多耽搁时间。所以建筑这行,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支一部分扣一部分,等到了年中或年末的时候,再一次性给结了。” “是这样?” “是这样子。”张弛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给一并干活的其它工人使眼色。 一直打刚才偷偷留意的李天甲、李土根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韩康的身上,异口同声地说:“领导,干这行的都是这规矩。” 同时,李天甲瞧见张弛、陈国立的脸色不对劲,赶忙围护着离三:“领导,他这人是刚来咱工地的,前后不到一个月,建筑这活里的规矩他不全懂,偏听偏信,您千万别被他的话整歪嘞。” 韩康扫视了四周的人群,微笑说:“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韩局,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年轻,不懂行里的规矩。”张弛强颜欢笑,双手搓了搓。 陈国立也违心说谎:“对,领导,是这个情况。他呀,不懂事,之前就为了工钱的事,跟我闹过别扭,我苦口婆心跟他掰碎了讲明了,还是不成,嘿嘿,属倔驴的。” “诶,刚入行嘛,就会这样子。一开始规矩没人教,一时半会琢磨不透,需要人点拨,我当年也不例外。” 韩康多看了一眼离三,“年青人,希望下次我再到这个工地的时候,希望你能像刚才那些人一样学得通透。” 赵建国会心一笑,“是啊,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当韩局跟我再来的时候,能再看见你啊。” 说完,他问向张弛:“你觉得呢,张总?” “哎,没问题,下次领导再来,我专门把他也喊来,请领导再考验考验他。” 张弛皱了皱眉,又赶快露出笑脸,扬起手臂作了个请的手势,“来,领导,咱们继续,请到楼上再看看。” “张总。”陈国立拧着个脸,为刚才的不愉快感到尴尬。“听领导的意思,那这人?” 趁着赵建国、韩康上台阶的工夫,张弛一面瞧向对此无动于衷的离三,一面愤愤道:“开除就免了,他这个月、下个月的工资,一分都别想有。” “哎!”陈国立愧色地答应了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李天甲,手指指点了下离三,看样子是恨上他了。 李土根也瞧出来,工头将来准要给离三穿小鞋,内疚道:“离……离三兄弟,都怪额这张嘴,额……”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膀,从容道:“没事。来,继续干活。”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在不远处的一角,幽幽地说着酸话:“哼,脚踩着狗屎,算你走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六章 危也是机(上) 一路上,两人像事先沟通好的,赵建国侧重在看,韩康侧重在问。 噔噔,锃亮的皮鞋踩着钢筋才上了五楼,韩康已经问了二三十名工人,几个问题来来回回重复问了二三十遍,问的就连在旁遮掩补救的张弛、陈国立也觉得口干舌燥,像有一团火炙烤着喉咙。 “……农民工兄弟,为沪市的发展建设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像他们这样一帮可亲可爱的人,希望张总这样的企业家,能够多多关心照顾他们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 张弛嘴角一抽,领导果然都爱说场面话,照顾什么啊,给他们碗饭吃就得感恩戴德了,还怎么照顾。就一群蚂蚁,踩死了累坏了反正有的是新蚂蚁来接替,照顾根本没必要。 他心想着,但脸上当即扬起一抹微笑,诚恳至极:“当然,当然,韩局。“ 韩康身体微微一侧:“赵主任,你看你有什么话要讲的?” “对,对,赵主任,请您垂询。虽说我们隆庆啊,以往的项目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安全事故,但这不能说明我们今后就没有什么疏忽大意的地方。“ 应对了不下十来个数的抽查视察,张弛的嘴上功夫日益见涨,都快公式化了。 “希望各位领导,要是发现了什么问题,请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改正,防微杜渐。“ 赵建国的脸上有了些许的变化,就像懒了一阵子,喝了一杯咖啡忽地精神起来一般,他面朝张弛,满意地点点头:“工地很整洁,没有废物废料乱堆乱放。至于消防设施,也比较齐全,没有过期现象。另外电路方面……总之,大体上我还是很满意的。” 张弛越听,心里越惊,不禁咋舌,天,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眼瞧他上楼,也没见他离开去过别的地方,怎么什么都知道? 赵建国指向通往六层的简易台阶:“韩局、祝局、张总,我们再到上面看看吧。” “老陈,你带领导介绍一下。” 张弛说着,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有意地落到了祝立清的身旁,悄悄地问:“祝哥,这赵主任有点怪。” 祝立清一边小心地扶着扶架子,一边头拐向张弛:“怪?呵呵,张老弟,怎么这么说啊,咱们赵主任哪里怪了?” “他刚才不说话,我心里没底。现在他说话了,我心里更没底。”张弛偷偷瞄了眼赵主任。“哎,祝哥,你说我一直跟着赵主任,也没瞧他出过这栋楼,怎么我工地的情况他都知道?” “嘿,你懂什么!“祝立清轻笑一声,“人领导都防着视察的点预设路线,不希望看到事先预先布置的,不然怎么能摸清楚具体的情况。“ “那赵主任他们?”张弛眨巴着眼睛,聆听教诲。 祝立清手掩住嘴,向着张弛吹耳朵风,“实话跟你说吧,人领导就是把自己当目标,吸引着你们,私底下早就安排质量监测、技术业务科室的几个人到你工地随机抽查去了。“ “嗨呀!” 张弛一拍大腿,双手相互搓着,庆幸地舒口气:“还好咱事先有准备。嘿,那还得多亏祝哥你仗义,提前给我打了招呼,叫我从头到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把工地检查个透。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对付了他们这一招。” 祝立清嗯了一声,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张弛立起一个大拇指,“祝哥,兄弟之间我就不在这里言谢了。这样,今天晚上我做东,老哥你赏脸到和平饭店一起喝上几盅,怎么样?” “今天就算了,我晚上跟你嫂子约好了,回家给孩子过生日。” “什么!侄子过生日?哎呦,老哥,你看我这生意忙的,竟然都忘了我大侄子今天生日,我的错,我的错。” 张弛一拍脑门,激动说:“祝哥,干脆这样。我让人直接订和平饭店一大包间,叫他们好好装点装点,搞成一个像样的生日宴。到晚上的时候,我叫公司里的人开车去接你们吃饭,你觉着怎么样?” 祝立清摇着头,却含笑:“这样不太好吧?就我们几个,太铺张浪费了吧。” “一点也不铺张,一点也不浪费,咱哥俩是兄弟,侄子过生日,做叔叔哪里能不疼侄子。”张弛勾搭着祝立清的肩,扯近了说,“祝哥,到了晚上那时候,老弟我一定准备一份生日礼物给他!” 祝立清顿时眼前一亮,满意地点点头:“好,好。那你都这么说,做哥哥的就不客气了。到晚上,我就在家里等着你的车。” “行,老哥你等会儿就给嫂子打电话,叫她别操心在家里整了,安安心心到饭店吃。”张弛一拍胸膛保证道。 就在这时,陈国立唤了一声:“祝局、张总,赵主任、韩局在叫你们,说是一块坐吊篮下去。” 见赵建国、韩康冲他这边招手,张弛略弓着背一边挥手回应,一边问道:“哎!老陈,吊篮那你检查得没问题吧?” “张总,这你放心。里里面面,上上下下,大到悬吊平台,小到螺丝钉,检查了起码三回,保管没有问题。” “那好。” 张弛点点头,刚迈出一步,又站定回过头,“诶,那这吊篮一般能载几个人下去?” 陈国立确定无误地说:“张总,我们工地的电动吊篮额定载重是630千克,也就是说,不在高处作业的情况下,一般坐个五六人绝对没有问题。” “好,那我、祝局还有你,就一道下去。老陈,这个操作你应该没问题吧?” “张总,这你大可放心,电动吊篮的操作很简单,保证不会出岔。”陈国立坚定地说。 听语气轻松,张弛、祝立清跟在赵建国、韩康的后头下去,依次站在悬吊平台上,几个人伸出一只或者两只手,紧紧握住平台上的护杆,眼睛时不时往隔了五层楼的地面瞟了瞟,两股隐隐有点打颤。 陈国立粗看了一遍钢丝绳,请示道:“几位领导,是直接下到地面吗?” 赵建国低头望了一眼下面的工地,身临高处的他略感不适,便摆摆手说:“不,停到4层,我们走路下去。” 电动吊篮的上升或下降按钮,都是点动按钮。 陈国立按下标志下降的绿色按钮,悬吊平台轰地一声,伴随着钢丝绳嗡嗡的伸缩声,吊篮徐徐地向下运行。咕咕,当吊篮即将下滑至4层的高度时,陈国立松开按钮,耳边却突然听见,吊篮下滑的咕咕声还在持续,他立刻骇然,左顾右盼,不禁大惊失色,悬吊平台没有停止,完了,机器坏了! 从四层滑下的一刹那,张弛便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而当平台快要下滑到三层,他的心不由一紧,焦急道:“哎,老陈,你是不是太阳晒久了糊涂了,赵主任说的是四层停下,你怎么没有停!“ 陈国立慌了神,手足无措之间,他仓皇着脸结巴说:“不好啦,张总,机器出故障了。” “什么,出故障?出什么故障了!” “不知道啊,反正它……它停不下来了!” 这个时候,哪怕外行的韩康也察觉出反常:“张总,怎么回事,四层不停,怎么快到三层还不停啊?” 祝立清跟着着了急,他双手紧紧握着护栏,冲张弛大喊大叫:“张总,快让你的人把吊篮停下!” “陈国立,你他、娘的快想办法啊,给老子把机器停喽!”张弛两腿打着颤,他忍着哆嗦的唇齿,完完整整地说出了一句话。 “张总,是不是机器出问题了!”赵建国最先明白过来,质问道。 张弛在危急关头,仍不忘糊弄:“不,不,赵主任,只是点意外,很快就好。”糊弄完,脸一半铁青一半苍白地专项陈国立,两排牙齿哆嗦着,打颤道:“陈国立,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紧给老子停下来。” 陈国立冷汗涔涔,心无定计,吞吞吐吐道:“张总,我……我……” 十万紧急中,工地底下传来一声突兀的喊声:“工头,快按下黄色急停按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七章 危也是机(下) 这一声,突然,却彷如救命稻草,虽然稻草很细很脆,可能一拉扯就拽断,但总好过于自由落体。 啪! 按下急停按钮的一刹那,咚的一声,由于惯性,悬吊平台晃了几下,终于停在了两层三层之间。 离三双手叉腰,人像一座孤山独峰,巍然屹立,腰杆子挺得直直的,犹如生在巅峰的青松,:“这小子行啊!老陈,你哪找的?人才,人才!” 陈国立一想到项目不会泡汤,笑得也跟荷花似的:“哪里,哪里,主要是张总您慧眼。要不然,我还真不晓得工地有这么一号人才。” “刚才升降的时候,为什么停不下来?”赵建国考问到。 “有几种原因,一种是可能交流接触器主触点没有脱开,一种是控制按钮损坏……” “平台倾斜呢?” “离心限速器弹簧松了,或者是电机制动器不灵敏……” 见赵主任、韩局长问东问西,看离三回答游刃有余,张弛搓搓手,兴奋说:“多亏了这小子,多亏了这小子啊!老陈,既然是人才,那就得好好关照。这样,工资翻倍,多出来的一份就由我出。” “呼啦呼啦!” 就在这时,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警笛声,声响越来越大,貌似那车离这里越来越近。 刚才还一副怀疑、不停刁难离三的韩康,听到动静直起腰板问:“怎么回事,怎么有警笛声?” 张弛心里一激动,差点忍不住要从喉咙喊出一声“好”。但所幸顾忌场合,他故作姿态,佯装焦急,明知故问道:“不会是发生事故了吧?” 一个干事冒冒失失地闯进人的视线,慌里慌张地说:“不好了,隔壁工地吊篮倾斜,有三个工人被困在上面了!” “领导,隔壁出事了。”张弛又重复一遍,有意转移他们的注意。 “什么!”赵建国眉头一皱,“韩局,我们赶紧去看看!” 目送督查的一行人火急火燎奔赴别处,张弛的脸上终于不必再竭力掩饰难以压抑的喜悦,他哈哈大笑着说:“老陈,你马上通知你工地的人,就说老子今天高兴,晚上那门口的饭摊,我包下请他们吃一顿酒。” “张总,这……如果对面真出事了,我们这边摆酒庆贺,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陈国立猜到张弛高兴请客的原因,虽然对他的幸灾乐祸感到不舒服,想到隔壁有几条性命或者垂危有点担心,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意外事故为自己可能带来的好处——承接二期工程项目——他竟打心底深处有点激动期冀,虽然这份希望或许是沾上血的。 可是钱嘛,不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张弛冷笑说:“去他、妈的影响!要是今天是老子白事,你信不信那狗犊子除了摆酒,他他娘还会在老子门前放烟花!” “不必说了,总之是老子乐意摆酒,你只管通知就是!” 张弛摆摆手不给陈国立说话的机会:“还有,那个救了老子命跟项目的小伙子,他娘的,今天要是没他,咱们统统就白事了,嘿,哪还有闲工夫看那瘪犊子出事!老陈,呆会儿叫他到会议室一趟,就说老子要好好谢谢他,要给他发奖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八章 黑暗去了 就像羊群无不爱草坪,但凡人,无不爱凑热闹。 说到底,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而在华夏,好奇凄惨悲戚,更甚。 这种人看热闹,很少喜欢看羡煞旁人遭嫉妒的幸福,大多是满怀幸灾乐祸,像观望刑场斩首似的,通过好奇的眼,冷漠的光,向着那些即将成为命运这位刽子手的“刀下亡魂”,指指点点,絮絮叨叨。 人说,叫周作人的这个人说,我从来不怕从最坏最心存恶意的方面去推测华夏人。 现在,一听说隔壁可能闹出人命,工地里立刻收起来对风头的离三或妒忌、或惊奇、或羡慕、或佩服的情绪,一个个纷纷交头接耳,胡乱臆断猜想。 “都叽叽歪歪什么呢,还不去外边看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帮隔壁的!” 张弛一声吆喝,犹如开了堤坝的闸放水,他们三三两两一溜烟地跑的没影,留下来凑离三热闹的,已经所剩无几。 “行啊离三,真没想到你还会这手,藏得够深的啊!” 深藏不露的离三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露了一手,把李天甲看得是一愣一愣。他回过来神,用因为激动而发颤的拳头,重重地捶在离三的肩膀,激动道:“啥时候会的,看起来挺能耐的?” “是……是啊,离三兄弟,你……你咋还会修这个哩?”李土根怔怔地盯着离三看,脸色呆滞,眼里尽是不可思议,说话更是舌头捋不直、说不清。 马开合不像他们一样,一惊一乍,但也惊奇,向离三投去疑惑的目光。 “呵呵,没什么能耐,四哥,皮毛功夫。” 离三一面把扳手等器械收拾回工具箱里,一面说:“以前在陕西那会儿打工的时候,工地里用的多是别的地儿淘汰下来的,没几样不是老化的。平日里人多活又重,用久了,发生点磨损故障是常有的事,总容易出意外,经常割伤烫伤。我呢,当时就留心了下,偶尔抽空到图书馆翻了翻书,又跟学校里的电工请教会儿,想着这些设备哪天万一坏了失灵,自己能赶紧搭把手,快速处理,同样——“ “寻思靠着这点维修的粗糙手艺能在工地多兼一份职,多挣一笔钱。没想到修着修着,倒渐渐有了一些经验,马马虎虎能对付一些情况。”离三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谦虚道。 “嚯!” 李天甲冷吸一口气,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重新打量起他:“难怪钢筋你这么快就上手,合着你小子之前就在工地干过,还是一个多面手,居然连维修这么精细的活都会。” “什么多面手,四哥,可别这么说。” 离三苦笑着摇摇头,他何曾想过因为多面手而得到赞赏,他只是生存所迫,被迫着东学西学,就像孔子,“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为了挣学费医药费,为了还人情还钱债,离三就是这样想尽办法能多会多懂的东西。 “我也就是图个技多,能多挣一份是一份。其实只是一个二把刀,里里外外只会这么几招,没多大的能耐。” “你看你,成,你小子想揣着低调。” 李天甲嘿然一笑,“但一句谢谢四哥还得说,刚才要是没有你站出来,那几个人的命一没,咱们工地连带这七十多号人辛辛苦苦快一年的工钱恐怕都没着落了。就这,四哥大晚上要多敬你几杯,好好谢谢你!” “四哥,你这话说重了——” 就在此时,忽而不远处的工棚二楼响起传唤声:“喂,刚才那个修机器的,到会议室一趟,张总找你!” …… “老陈,你是怎么搞的。刚才要不是赶上工地恰巧藏了一个维修工,你知不知道这场意外后果会多严重!” 面对张弛的兴师问罪,陈国立面露难色,尴尬道:“张总,我也不知道啊,按理说没道理啊,整个工地,我可是里里外外检查了有三遍了,该维修的都维修了,该报废的都贴‘报废’了。谁能想到这吊篮会出这事,这……这真的……” “你不用说了,负责检查吊篮的那几个立马给老子滚蛋!还有,结算工钱的时候这个月的工资扣光。娘、的,出了这事还想领老子的钱,做他、m的美梦。” 陈国立一听“结算工资”,即便辞退几个农民工略感心痛,但脸上的喜盖住悲,他含笑着拿出一堆工程量单,说道:“张总,上两个季度的,人工总共五十万四千。这是清单,您要不审核一下,看多了还是少了?” 张弛瞥了眼厚厚的工程量单,冷笑道:“老陈,你想什么呢。今天因为你的疏忽,差点把天捅出窟窿,现在你还有心思跟我要钱啊?” 陈国立瞪大了眼,愤愤道:“这……张总,你这话就不对,事故归事故,工钱归工钱。何况昨天不都讲好了,等人领导视察走了以后,就把大伙去年半年度的人工费结了,怎么能说变了卦就变卦!“ “是啊,是说给钱啊,可今天这事,老陈,你觉着你好意思跟我张口要五十万?”张弛摆明想借事故,压一压结清工钱的事。 陈国立顿时急了眼:“张总,生意可不兴您这样做的。当初你请我干活的时候,可是——“ “诶,老陈,你先别急啊,我又没说不给你钱。我的意思啊,”张弛拍了拍陈国立的肩膀,和颜悦色,“因为这次的事啊,可能惹的祝局不愉快,今天晚上老子得放血让他满意,既然事情是你们这边出的,是不是得由你们担当一下?” “张总,您的意思,是想拖一些款子,这次先给祝局点安抚着?”陈国立混迹了多年也修成了人精,一下子便明白。 张弛缓缓地坐在折叠椅上,翘起两郎腿,摇头晃脑:“诶,老陈啊,这次也是没办法,谁让好不不巧生了场事故呢?” 会议室里气氛格外凝重,沉重得陈国立的眉头也随之向下紧皱。 “可是张总,事故不没发生吗,你和我,不还好好地站着坐着?“ 张弛抽着雪茄,“可要是发生了呢?“ 他把一堆本需要审核的工程量单材料扔在木制讲台前,啪的一声手拍在硬邦邦的木板上,青黑着脸说:“张总,揪着这事可没意思。这做买卖,可是贵在一个‘诚’字。” “哎,老陈,你别着急啊!我没说不给你结清,只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啊。” 张弛仰起头,向半空轻吐了一口烟:“这做建筑承包工程的,哪处不得花钱。上下要打点着,哪处大爷小鬼不得伺候着。再说了,大头上,除了你们人工占大头,该掏钱给材料商一部分吧,不然那些个钢筋、混凝土、水泥谁给啊,总不能你们变出来吧?” “张……” “老陈,你先听我说。” 张弛截住陈国立的话:“最近出了很多的事,这裕泰他们家的财务出了点状况,不瞒你说,其实就是面铺太大,空了他们的钱袋,紧巴得慌,可他、娘的,却连累老子跟你们饿着。嘿,实话跟你讲,这次之所以能向他们成功讨来八十万的工程款……” 张弛举起手,拍了三下自己的面颊,一下比一下重。他狞笑着:“是妈、的我这个总经理豁出脸,在人刘总面前装了三宿的孙子,从ktv一直娘、的装到洗浴中心,当着那帮小姐的面就差把我下面那玩意儿阉了能成奴才太监。可这么装,他也才抠搜搜挤出那么八十万,怎么能喂饱你、我还有材料商这三条狗呢!” 天下无不是父母,听着不像孝顺,倒像“儿皇帝”认衣食爹妈,找了强人当靠山。那既然都唤了“爹”,再改口称呼“爷”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天底下多的是大爷,而更多的是削尖了脑袋想当人孙子的。 张弛摊摊手,故作无奈的神情说:“更要紧的是,那些材料商里给我供货的,有好几家都是人裕泰指定的货家。老陈,你想想,我敢短了他们的应付款吗?” 陈国立终于怒火中烧,话里也带了三分火气:“张总,去年俩季度您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三月又三月,不至于钱都得让着材料商吧,也该留一笔聊了聊我们这笔账吧。” “唉,老陈,也怪我当时谈项目多喝了几杯,昏眼的时候没瞧出设计图要求的钢筋、混凝土这些,它裕泰他、妈的质量标准定这么高。嘿,这材料钱死贵死贵啊,可那姓刘的王八、犊子给的呢,每逢给的有时候还不够材料钱的,这你让我到哪说理去!” “那不对吧,张总。” 陈国立冷笑,心想都在建筑行当里混,蒙谁呢!设计图上标的那些高标准材料,合着不是你们建筑公司跟设计院组团忽悠开发商。明面上写怎么地,背地里偷工减料用低标准,等混凝土一浇盖成楼,谁一眼看得出来。鬼六子,我帮你遮遮掩掩搞进一些废锈钢筋,靠、你娘不讲究,还想着拖钱。 “那总不能为了材料,就活该让我跟弟兄们受委屈吧。况且今年这好几个月的工钱,你也都一点儿没结。就前些会儿,弟兄们怨气很重,都在议论纷纷,闹着要罢工,是我考虑到你的难处,在合同外主动帮着垫资了仨月的,否则这会儿恐怕他们早捅到政府那,就等着领导那怎么说来着,对,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 张弛眼皮一跳,进而笑眯眯说:“老陈,我体谅你还有你下面农民工的难处,可谁又体会我的难处啊!大家出来闯江湖做生意,讲的是一团和气,互相帮忙,你就当再帮我一次,三十三万,先给你三十三万救救急,剩下的六月份一并结算——” 陈国立绝不妥协:“张总,不是我想跟你搞僵关系,是你现在连去年的款都不肯结清,这样做下去会让我还有手下人都没底,担心做完,张总你又像这次拖着欠着,恐怕到时候会让他们寒心没劲头的,就算是这一季度再运材料来,我怕他们干劲不足,那些栋楼怕是长不了个头喽!” 站在张弛左侧的跟班伸直手臂,恶狠狠道:“你敢威胁我大哥,别忘了刚才吊篮上是谁差点害死他!” 陈国立大喝道:“孬逼、将的,你小子胡说什么。谁害死谁,你老子我不也在吊篮上!” 咚咚咚!剑拔弩张之际,几声敲门响,宛如鸣金,屋内的刀光剑影倏忽消失。 “哈哈,老陈啊,我这小兄弟刚出道,年纪轻不懂事,你多包涵啊。” 弛将雪茄摁在烟灰缸,使劲地碾了又碾,又笑了笑说:“有关工钱的事,我们等会儿在继续。眼下救我们小伙子来了,我们理应先好好感谢他才是。” 陈国立黑着脸,双手抱胸:“那是自然。” 站在门口的,便是离三。当迈进会议室的第一步,敏锐的他察觉到氛围异样,但揣着明白故作茫然,一脸憨实地面向一众人:“张总、工头,你们找我?” 张弛眼前一亮,拍着掌大笑说:“哈哈哈,救我跟老陈的人才来啦!” 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陈国立,含笑地把威利牌的铁皮盒递过去:“哎,年青人,抽不抽烟啊?来,抽抽我这个。” 离三摆摆手,推辞说:“张总,我农村来的,抽的多的就是红双喜。抽您这烟,我怕糟蹋了,也把嘴弄刁了,再抽红双喜就不是味了。” “臭小子,你懂什么,张总这烟可是好烟,叫雪茄,可名贵着。给你抽那可是看得起你。” 陈国立话里头在教训离三,但手头上摸出了自己的半包利群烟,递过去:“算了,你还是别抽了,糟蹋张总的好意。” “诶,老陈,别这么说嘛,我倒觉得这小子不错。“ 张弛眯着眼,一把将陈国立的手臂拉了下来,同时扭头冲其中一个跟班吩咐:“哎,歪头,你马上,麻溜到外面杂货店给我恩人买两条红双喜回来。” 歪头颔首,头一点不歪:“是,大哥。” 看出离三又想推辞,张弛重重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继而轻轻拍了又拍:“别推辞,年青人,这是你应得的一点点奖励而已。” 说话间,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却若隐若现着刀疤剑痕般的皱纹,隐隐散发出一股瘆人的凉意,给人一种不容拒绝的感觉。 离三望了望陈国立,只听他说:“张总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那太谢谢张总了。”离三装憨道。 张弛见状,咬着雪茄,一把伸手勾住离三的肩,拉着他反身面向陈国立,一边走,一边问诸如“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工地做什么”种种亲近人的问题,离三一一作答。 “为什么出来打工啊?”他又问。 “挣得比种田要多。” 张弛稀奇道:“噢,种田?那你这一手维修的本事,又是从哪学来的?” 离三以回复李天甲的又重复了一遍:“张总,以前农闲的时候为图多挣几钱,就经常到工地里打杂工。那会儿工地机器都旧,总出故障,这不又想图俩个维修钱,自己琢磨试了一阵子,勉强算会一些简单的修理吧。” “自己自学出来的,好,好,也多亏你自学出来的本事,可把老子跟这项目的命给救回来了。要不然老子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工程,嚯,全他、娘地可能便宜了别人。” 张弛貌似刻意忽视陈国立的存在,他径自坐在折叠椅上,接着拍拍他旁边的空椅示意离三坐下。“我得感谢你,真的,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感谢你!” “这样,鉴于你刚才的表现,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决定让你们工头把你的工资调高一倍,多出来的钱就由公司出。” 张弛又举出三根手指,“另外啊,我准备了三千块钱,当作这次你替咱们工地化解危机的奖金。哎,六子,把我皮包里的信封拿出来给李三。” 离三丝毫不客气,视作理所当然,他双手接过信封,眼既不看它一眼瞧瞧,手也不打开它一缝数数,只欠身看向张弛说:“谢谢张总。”话毕,他又看向陈国立说:“谢谢工头。” 张弛像是赌气,有意地分清楚他跟陈国立:“哎,先别着急感谢你工头。这纯属我一份心意,接下来老陈他怎么表示你对他的救命之情,老子就没兴趣知道。不过现在——” 张弛两臂放在左右折叠椅的椅背上,语气忽转严肃道:“老子感兴趣的是,那机器到底怎么故障的?” “张总!”陈国立情急之下霍地从折叠椅上站起来。 离三看了眼陈国立,神情凝重。 张弛保持着严肃的姿态,一板一眼地问责:“哼!是不是有人疏忽大意,没有检查清楚,遗漏了忘记修理造成的?李三,你尽管如实地说,千万不要因为什么工友情就包庇别人,也不要因为你们工头在这里就隐瞒,大胆地说,说出来我不但保你没事,而且……” 陈国立闻言,怒极反笑,心想我说你他、妈怎么跑去亲近这小子,又是送烟又是送钱,原来在这里等我,想从他口里把吊篮的屎盆子扣我头上,逼着让步。 他冷笑着,冷眼旁观张弛勾住离三的肩往身边扯近,可是一举一动没显露半分的不满,也没有一言一行打扰张弛的行动,就像一个局外人似的就这么看着。 离三不懂其中的龃龉,他思索了半刻说:“张总,那个机器应该是有人故意破坏的。” “什么!有人搞破坏?”陈国立眉毛一挑,露出意外状。 张弛瞪直眼,厉色道:“仔细说,说清楚点!” “我刚刚维修的时候,拆开来检修,发现之所以出现控按钮失灵的情况,是因为机器里面有很多的砂石。但按理说,前些日子工地里四处检查机器设备,我又昨天顺便检测了一遍吊篮的运行,如果当时机器里有那么多的砂石,吊篮肯定就出问题了,不可能拖到刚才那个时候……” “你说的是真的?” 张弛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信服了离三的说法,也立刻锁定了罪魁祸首—— 哼哼,狗犊子,找内鬼阴老子是吗? 哈哈,没想到阴我不成,反被老子安排的阴了吧。哼,虽然老子手下留情,不让人弄出人命来,但当着市区里的领导出了这档子事,不说今后够不够格跟老子争工程,就你丫这公司,上下打点能保住命就烧高香喽。呵呵,跟老子斗,去你、娘的做梦吧,哈哈! …… “你们,都别送了,都别送了,就这再见吧。” 从工地里出来,张弛挥手致别,转身顺势钻进路虎揽胜,对司机座的歪头说:“开车送我去和平饭店。” 话刚落下,又自言自语喃喃:“妈、的,狗犊子今天这一手,害得祝立清那货差点跟老子翻脸。不行,今晚得想法稳住他,否则他一使起绊子,我这正大腿迈着就摔得更重了。” 歪头不悦道:“大哥,姓祝的不讲究。这些年,吃咱们的酒店,住咱们的别墅,开咱们的汽车,玩咱们的女人,拿的卡也够多了。可他非但不收敛,两年来还变本加厉,要我看,不如给他点苦头尝尝,叫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歪头,过过嘴瘾算了,还得按着规矩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对当官的动粗。哼哼,他也不容易啊,快退休了才坐上这位置,不赶在退二线多捞点养老的钱,到时候权力一交,谁还会送钱给他。” 张弛看得通透,“总之对付贪,无非多花点钱,比起麻烦,还算值得的。六子,叫你准备给我大侄子的生日礼物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哥。” 张弛嗯了一声,说:“对了,明天你通知公司财务,叫她给老陈的账号打三十六万七,来支付上年那群民工的一些工资。” 六子提醒说:“大哥,您决定给?那三十六万,放出三四月,能赚……” “人老陈既然都拿罢工说事,我们也别太把关系搞僵,毕竟楼不是没盖好嘛!何况如今中央的领导发话清欠拖欠款,又他、m赶上到处民工荒,也就他这样手底有七八十号人,建制齐全又是熟练工人,好使唤也好用。以后如果咱们接下裕泰的二、三期工程,兴许还用得上他。” 张弛眼看车窗外,轻声说:“况且老子还想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离天三尺三 第三十九章 神木 我是马开合。 到十五岁,一直是安皖宣城一个偏远山沟里一户人家的独子,父母双全,他们养活的了我,却供不起我念书。初中辍学,一直帮衬着家里农活,日子不好,但不坏。 九八年,发洪水,田淹了,村毁了,人也遭了灾,独独我嘎爸(爸爸)遭了“祸”。他得了大肚子病(血吸虫病的俗称),什么都不懂的村里人怕传染,拦着当时哭哭喊喊的嘎妈和我,把他隔离去别地儿。 等水退下来,他的死活没人知道。 只知道住了十五年的房子,像碰碎的鸡蛋,木头瓦片碎了一地,自己的枕头、被子,甚至是把柴刀全给冲走了。 无依无靠,无处睡觉,我嘎妈带着我回到她娘家,里面没有血浓于水的温暖,只有舅舅舅妈如洪水般的奚落冷眼。 熬了三个月,我嘎妈终于经娘家人撮合,改嫁了,讨来的彩礼钱全让姥姥给舅舅盖新房。而我,一分没有,平白无故,嘎妈就这样离我远去。因为嫁的男人不愿意我认他爹,说是十五了,养的生怕养成一头白眼狼。 于是十五岁那年,我,无父无母。 那个时候,洪涝把村里各户的家、地都给“吞”了。他们自己的家都没了,谁会有心思顾及我这个无家可归的? 那个时候,我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会的,除了认一筐字,识一地粮,别的什么都不懂。幸亏天无绝人之路,那会儿撞上黔贵打工回来的俩同乡,他们要招工。 那个时候,村里往城市务工,没人熟人压根找不到门路。运气好,他们相中了我,还愿意包我车票钱。印象很深,那一次我跪下了,泪流满面有没有不清楚,但泣不成声是铁定的,因为出发那天,我的嗓子还沙哑着。 一路上,我以为他们是好人,做什么都麻利乖巧,就想和他们交上干亲,结果到了站,竟真的实现了。有一刹那,我感觉,一块伤心的心田终于浇上高兴的泪水。 他们给我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许我认那个年长剽悍的叫“表舅”,对我一直挺照顾有佳的年青让我唤他“表哥”。双手接身份证那一刻,我无比地爱他们,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个家,同样,我无比地恨我嘎妈,因为她夺了我一个家。 接下来,“表舅”和“表哥”用好几辆大巴的路程,把我从黔贵火车站带到了一座矿场里,给矿长介绍的时候他们谎称我十八岁,我信任他们,木讷地点头称是。矿长看我是标准的农村娃,试了几下很有力气,合格留用了,给的工钱不高,两百,但包吃住。 我满心欢喜,还没等领第一个月的工钱,就掰着指头,盘算着该给“表哥”、“表舅”买点啥。可没过五天,呜呜警笛响着,突然来了一群警察,他们好十几人围追堵截,竟把表哥表舅逮捕了,说他们是什么“矿洞诈骗谋杀案”的嫌疑人,还将我带回了警局调查录口供。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面慈的不一定心真善。就像他们,他们招供说,居然想隔段时间把我杀了,谎称矿难找矿长讨一笔抚恤金。呵呵,我的命挺值钱的,能从厂里讨到一两万。 就这样,我幸运地躲过命劫,留下了性命,可就是那两百块包吃住的饭碗丢了,原因是矿场停工整顿,禁止雇童工。 失了业,一个安皖的人在黔贵的土地上,人生地不熟,沦落成一个流浪的小乞丐。所幸扒垃圾堆、偷鸡摸狗没干多久,又有一家煤矿厂暗地里重开起来,广纳群“贤”,招了我“屈才”当背煤童。 发一个竹篓,里面能装大约一百斤的煤炭球。订这些煤球的都在五十里、一百里开外的乡下村庄,那边的山里,家家户户都以种烟烤烟发财,所以这煤球隔三差五就要,少不得拖延。 也耽误不得,因为煤球堆在一块会自燃,能烧的竹篓滚烫滚烫像着了火。 一开始跑,煤粉容易吸到嘴里、鼻子里,惹得我咳嗽流泪,后来习惯了,也就能顶着灰头黑脸,不要命地跑。 借这个,我挣了钱,一趟几十里山路,一趟五毛钱。 一天下来,我能挣6块,够买几块面包,对付着肚子吃完还能剩一两块,那时候,我梦想能趁热吃一碗三四块的螺蛳粉。 可是始终都吃不到,因为有时候太饿了,可能前些时候攒的也都搭进去了,也就凑不足钱买一被褥,买一衣服,买一裤子,买一鞋子,什么都买不起,冻也就挨不住。 黔贵的冬天,对于单薄衣服的自己,真冷。 尽管在桥墩下,烤了火,我又找了很多干秸秆垫着,但冬天一来,还是瑟瑟发抖着被冻醒。可实在没有棉絮被子,也买不起,更不会做梦想着有人送我,咋办? 偷。 虽然土地教会了我敦厚,可皮糙肉厚一样经不住生存的鞭打。 何况,天寒了我,人冷了我,我又何必拿我冻坏的脸贴他们热屁股呢?偷呗,不偷我会死,他们被偷却冷不死。 于是,我有了被子,有了棉袄,有了棉裤,还能换着袜子穿。再然后,我十六岁第一次换了一双新鞋,据说还是大品牌,叫回力。 再到后来,瘦的跟麻杆似的我,黑的跟煤炭似的我,竟然硬生生撑到了十七,而且在深山老林里,幸运地找到了一座灶君庙—— 庙里的墙塌了一截,其它几面的墙皮也掉了,露出斑驳的砖块色。稳坐中央的灶君神像,它上面的屋顶裂了一道长长的缝,阴天时就老往里飘风灌雨。 但跟桥墩一比,肯定只好不差。 终于,我不用再睡桥墩了。我打算住这儿,花了半天的时间偷了一户人家一口正煮着菜汤的锅,捡了一些破烂,铺了一地的秸秆棉絮,吃睡在这,有了一个家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背煤为生,靠偷窃为活,偷生,就是为能苟且地活着。多活一天,就多一天不让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捆了我下地府,因为我的罪,注定要走十八层的好几层。 不清楚是不是应了“坏人活千年”的话,也不清楚是不是灶王爷看我可怜,迟迟阻止阎王爷来收了我,总之让我活到了遇上我师傅。 打那以后,灶君庙这个家我才别了,从此四海又成了我的家。 之后,等等,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我不是在和离三他们三个吃饭吗? 喝多了酒微醺的马开合回过神,直起驼着的背,他呆滞的双眼又闪烁有神。他记起来了,他自己是因为听见了久别的“煤”,才陷入了这沉沉的回忆。 “……6月15日,国、家发改委调整了南方、华东、华中、华北4个区域电网的电价,电价总水平平均提高了2.2分。调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解决电力企业成本增支问题,调动电力企业生产经营的积极性。那2.2分钱究竟能否有效调整煤电双方的心理平衡呢?有请专家……” 此时,一台搁在木桌上的16寸彩电,里面正播着“煤电之争”的专题报道。 然而,小饭馆里消费的升斗小民对此毫无兴趣,他们中的一人实在听不下去,放下筷子,冲忙活的老板娘直嚷嚷:“哎,老板娘!我说你把遥控板又放哪啦!给我换一个频道,那个……那个《大汉天子》就快播了。” “先看这个,这个要紧。”旁边一桌有一个中年人驳了一句。 “要紧,要紧有啥用!你看了以后,电价就不涨啦?”那人朝中年人瞥了一眼,一把抢过老板娘递来的遥控器。他一边换台,一边大大咧咧说,“官府说涨,它就会涨,咱们老百姓能咋办?就受着呗,难道还能去大门口去苦去闹求别涨!” 人很多就是这样,情愿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他们觉得,就算问清楚了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涨的总该涨,该跌的总该跌,自己茶米油盐的生活反正一样过得不好。反倒是因为知道的太多,那种没有希望的无力感,只会使生活也变得不舒服。 中年人瘪瘪嘴说:“那听听总没错,至少国家涨的合理,多交钱的时候我也舒坦些。” “合理咋啦!合理我掏钱也不舒坦,还不如多看会儿电视去去火。”那人把频道摁到教育3台,王刚扮演的主父偃随即出现在清晰的画面中。 他们得过且过,凑合着活,比起为什么生活这么紧巴,为什么挣的钱少花的钱多,兴许还不如问明白电视剧里男主角为什么会喜欢女主角。至于煤价的涨,他们,就和千百年前的老祖宗,一样承受着。 “开合,你发呆想什么呢?”李天甲嚼着几粒花生米,凝视着他。 “没……没什么,来,四哥,我们走一个。”马开合噙着泪跟李天甲碰了一杯,但那份心底沉痛的话,清醒的他却不会往气氛轻快的酒桌上说。 搁下酒杯,啤酒喝入肠胃里时,眼泪便从眼眶里夺目而出。他止不住在想,到底那狂飙增涨的煤价里,掩藏着多少像他这样童年的凄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