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 正文卷 第一章 冰糖雪梨 时间,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种不用付出便可获取,不受人控制,不被人左右,无论被予者是否愿意,都始终坚定向前的存在。 乾元十二年初春,姑苏城北,秦王府邸朱漆青瓦,檐角高高翘起,干净利落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栋标准江南建筑上披红挂绿,四处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儿。 贺含钏靠坐在掐金丝靛青蚕丝软枕上,透过屋内四四方方的小窗一眼便瞧见了悬在梁下的大红灯笼,笑着转头问,“阿蝉,咱们安哥儿是今儿娶亲吧?” “您说对了!昨儿个秦王殿下还来院门口给您问安,听您在午睡就说等两日再带着新娘子来。” 贺含钏身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回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乖哄和安抚。 贺含钏欢快地抿嘴笑了笑,正欲开口,喉头却涌上一股浓重的甜腥味,“噗”的一声大咳,素净的只滚了一道斓边的被褥瞬时出现了一片殷红。 “阿蝉!”贺含钏来不及嘴角的血迹,连声唤道,“快快!别让旁人看见,赶紧送到浣衣...不不,咱们自己洗干净,不能让别人知道!今儿个是安哥儿好日子,不能叫我冲了喜气!” 阿蝉赶紧扑上来,将被褥收拢在怀里抱着,埋头往外走,刚一出门,门外的小丫头伸手来接,藏在眼眸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速速往下坠,“蝉姑姑,咱们侧妃太可怜了...今儿个是她亲儿子成亲,太妃将咱们侧妃拘在屋里...小秦王也是,昨儿个来点个卯,明明都告诉了他,侧妃咳得都吐血了...偏偏殿下点点头,只让我多炖点冰糖雪梨盅...” 约莫是伤心狠了,小丫头哭声陡然放大,“要是侧妃喝点冰糖雪梨汤就能好,我愿意时时炖,日日炖...” 小丫头的哭声又尖又细。 阿蝉赶紧捂了丫头的嘴,低声斥道,“就你会哭!”阿蝉垂头一眼看到那团鲜红,眼眶泛红,“行了行了,今儿娘娘精神头比昨儿个好点,咱们别惹娘娘伤心了...” 门关得不严实,贺含钏听见门外的声音渐行渐远,靠在软枕上发愣,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风将红灯笼吹起,灯笼下的大红穗子高高扬起,形成了一道美好的弧线。 贺含钏随着那阵风,笑了起来。 老了老了,别人反倒觉得自己可怜了。 想想二十年前,谁人说起西六所的帮厨丫头钏儿不艳羡一句“那丫头运道好呀”...十三岁一手红案白案,八大菜谁都吃得好,又到当时的四皇子徐慨身边,因为人老实被四皇子生母顺嫔娘娘指做了徐慨的通房,后来徐慨大婚,她又随着他出宫开府成了他的妾室。 后来秦王妃张氏生不出孩子,她就被停了药,生下了秦王长子徐康安... 贺含钏笑着,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拿手背一擦,才发现眼泪早已止不住了。 再后来呀,秦王突然暴毙,张氏成了秦王太妃,她的儿子成了小秦王,别人尊她一句“贺侧太妃”,可事实上呢?徐康安出生后就被秦王抱到了正院,她从来没有亲手抱过她的孩子,一次都没有。 秦王和张氏把她当做一剂毒药,只要安哥儿沾染上了一点儿,就立时万劫不复。 “咻——” 喜庆的唢呐,声音很响亮。 贺含钏被吓得一抖,随即方长呼出一口气,床畔的杌凳上放着一盅冰糖雪梨汤,贺含钏艰难地伸手去够,抿在口中,味道微微发苦。 她蹙了蹙眉,拿勺子舀了一勺,梨子的核竟然没有去掉,不去核,汤是会苦的。 贺含钏愣了愣,索性将勺子放下,就着盅仰头一饮而尽。 安哥儿让她喝,她就喝吧。 她听话一辈子,当宫女时听管事嬷嬷的,当通房时听四皇子的,当妾妃时听王妃的...一辈子战战兢兢,为了活这条命,她怕了一辈子,就怕哪天板子落到了自己身上——她见过被杖责打死的人,是浣衣巷的小秋儿,因为洗皱了一件平素绢里衣,被内侍赏了二十杖,背上的肉都被打烂了,洼湿一片,发出腐烂恶臭的气味,没多久,小秋儿就死了。 贺含钏往里缩了缩,摸到了枕头下的那本书,上面似乎还残有那股冷冽的松柏香,让人微微心安。 入夜,姑苏城外礼花一簇接着一簇冲上天际,映得黑夜如白昼一般,内城的百姓欢呼雀跃,藩王大婚是大喜事,意味着明年的赋税只会少不会再加了。 秦王府里里外外也透露着欢欣沸腾的气氛,到处都是酒和硝烟混在一处的呛鼻味。 贺含钏却打着摆子,在床上缩成一团,时而发冷时而发热,阿蝉为她叠上了三层厚棉絮,却仍听见她呢喃,“冷...冷..”阿蝉满眼是泪,紧紧握住贺含钏的手,高声叫道,“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叫什么大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内在一瞬间被那股陌生的喧嚣充斥,又随着门被阖上突然安静。 阿蝉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太妃娘娘,侧妃自午后就开始打摆子,一直叫冷,怕是...怕是不行了...”阿蝉哭着一直磕头,“得请个大夫来看看啊!” 秦王太妃张氏一身喜气洋洋的正红色,妆容整齐,神色肃穆,斥道,“荒唐!殿下大婚,侧妃虽是长辈,却也不好犯忌讳!城外府内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偏偏贺妃要瞧病,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殿下生母不想着儿子好,正对新媳妇拿派头呢!” 这话儿就重了。 阿蝉忙扑在地上,埋头不起,“娘娘明鉴,只是侧妃她...”余光里,贺含钏满面潮红,混沌不清,已然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阿蝉不觉泣不成声,“娘娘,您好歹看到侧妃恭顺老实了一辈子的份上...” 张氏身边的嬷嬷稳步上前,抡圆膀子给了阿蝉两个响亮耳光,“主子的好坏,也能从你这张贱嘴里出来?!”嬷嬷冷着脸,“贺氏身边的媳妇子没规矩,拖下去杖责二十,长长记性。” “杖责”二字如一道雷霆劈在贺含钏脑门心。 “阿蝉!”贺含钏一声尖叫,张开双臂,四下胡抓,“阿蝉!” 张氏手一摆,嬷嬷迅速将阿蝉肩膀向下一垮,嘴里塞上布条往外拖。 屋子里,只剩下了张氏和贺含钏。 偏阁很冷,蜡烛也只点了两三支,将人照得昏黄变形,贺含钏感到两股热流从鼻腔流出,张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钏儿...”张氏的声音,带有不容忽视的笑意,“我还记得,当年我还没嫁进来,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了。” 张氏踱步坐下,说着吹灭了一支蜡烛,“人人都知道,我夫君身边有一个乖巧漂亮的丫鬟,有手好厨艺,陪伴了他四五年,先我一步成为了我夫君的枕边人。” 看不见,也嗅不到。 贺含钏突然不恐惧了,努力瞪大眼睛,却只能用耳朵捕捉到张氏细微的嗤笑。 贺含钏感到耳朵和眼睛都有热流滑出。 张氏看着贺含钏五窍出血的样子,心里只觉得痛快,“我想王公勋贵家的男人,身边有个可心人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养小猫小狗,男人喜欢的时候是个物件儿,不喜欢了,连物件儿都不是了。” 贺含钏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可张氏的声音却神奇地很清晰。 “可徐慨待你,可不像是在待一个玩意儿。”张氏长抒一口气,似乎要将胸口的浊气尽数吐出,“他一直防着我,怕我害了你。我生不出孩子,是我生不出来吗?徐慨每逢初一十五就来我屋里坐坐,坐一会儿就在别院歇下,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后来我看明白了,徐慨想要你名正言顺地生下他的孩子,他要他的长子从你肚皮里爬出来。” 好像有根刺扎进了贺含钏脑子里,张氏的话又像一支鼓槌,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她胸腔上。 “后来你生了徐康安,徐慨让我对着祖祠发誓,让我以张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动你和你的儿子。” 张氏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只要我动了手,存了心,我,我和张家,他都容不下!” 那支鼓槌还在敲打。 贺含钏的心脏开始紧紧收缩,像被人用尖细的指甲掐住一样,她五感尽失,却能感到来自胸口剧烈的疼痛。 “偏房的孩子怎么能当世子呢?”张氏清凌凌地笑出声,“只有把徐康安放在我膝下,才能被当做嫡子教养。我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他也把我当做他真正的母亲,我从来没动过害他的念头,谁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 张氏笑着,神情餍足得像捕到了猎物的蛇,“他尊敬我,孝顺我,听从我。徐慨死时,他只有两岁,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为他娶亲,尽心尽力为他操持,我信守了我的承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你和你的孩子下手...” 贺含钏的眼睛正在缓慢地闭上。 张氏见状,近乎癫狂地剧烈摇动贺含钏的肩膀,怕她就此解脱,更怕她错过了最精彩的那出戏。 “我守住了我的诺言,你这条命,不是我拿的,是你儿子动的手!”张氏放声大笑,“是你的亲儿子动的手!若是徐慨,他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觉得世事无常??” 张氏双眼放光。 贺含钏如折叠的浮柳,艰难地睁开眼睛,无法聚焦的目光四处寻找,心脏猛地缩紧后再被缓缓松开,她如溺水而亡的人,“冰糖...雪梨...”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像吹漏的风孔。 张氏笑得眼泪将衣襟都打湿透了,“我和你儿子说,若是新进门的媳妇只重生母,怎么办?你活着,他永远是庶出,他的生母永远是个掖庭低贱的宫婢,他的同僚友人看不上他,怎么办?以后他不孝顺我了,只孝顺你了,怎么办?我和你儿子说,你已经病了这么多年了,若是你懂事,早该随他父亲而去...” 张氏将贺含钏的脸生生掰正,逼迫她面对面,“你的好儿子竟然真的做了!” 戏落幕时,会有一记重锤。 贺含钏的七魂六魄都随着这记重锤,散在了浮尘中。 她急促地喘息。 张氏手在发抖。 屋子里,窗棂大大开着。 蜡烛被风吹得只剩下了一支还亮着。 张氏俯身低头,在贺含钏耳边隐秘地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和徐慨的死状一模一样,祝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一对泣血鸳鸯。” 风从窗棂急速灌进来。 “呼——” 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山楂泥丸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像太监闷着嗓门学鸡叫。 含钏一听这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翻身爬起,下榻的时候动作大了点儿,扯着胸口像针扎那么疼。 含钏深吸一口气,在榻板间的小黄木矮抽屉里翻出一颗茶褐色小圆球,塞进嘴里。 味道凉津津,有点冲鼻。 薄荷、山药泥、山楂泥、陈皮、冰片混在一起,那股又甜又酸又冲又凉的味道直冲脑门心。 含钏一边含着,一边顺了顺胸口,隔了一会儿,才舒服了点。 这痛,最近倒是来得越来越缓。 先头她刚醒过来,就是被胸口疼醒的,这十来天时不时地就针扎似的那么疼一下,在她想到那天那夜那些人时,胸口就更疼…疼得扎心,疼得冒冷汗,疼得缩墙角。 前两天她自个儿捣了点顺气提神的东西做成药丸子,胸口痛的时候就塞一颗,这才舒缓了点儿。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梦里中的毒,还能带到现实里来? 也不知是不是一场梦。 毕竟,梦里那疼痛是真的,她苟且偷生几十年也是真的,身边的人有血有肉,在阳光下有影子,她甚至还记得生安哥儿破水时的惶恐... 胸口又疼了一下。 含钏摸着胸口,将嘴里那颗丸子咬碎囫囵吞了,靠在炕前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再看屋子里,隔壁床的阿蝉正睡得像头酣猪,外间还睡着两个留着头的小丫鬟,正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个场景对含钏而言,陌生又熟悉。 就像几十年的回忆,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含钏靠在炕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把窗板掩实,将天际尽处那抹将透未透的鱼肚白挡在屋子外面。 还不到寅时三刻,掖庭里不比内宫,不用伺候主子,这几个丫头多少能再睡一会儿。 含钏一手拎着两个藤编暖壶,一手拎着小油灯,走在掖庭小巷里,掖庭人多路窄,啥时候都有人,一路过去到热水房,三步一颔首,五步一熟人,让含钏瞌睡消退了一半。 掖庭和内宫泾渭分明。 内宫里头的是贵人,女使和内监眼睛都是长在头话软糯糯的,像温火熬了几个时辰酥酥烂烂、肥而不腻的猪肘子。 或许是想到了肘子,钟嬷嬷愉悦起来,“江南来的丫头?” 含钏后背僵了僵,胸口又痛起来了,一开口是正宗的京话,“打小就在掖庭里活,估摸着是膳房里江南的厨子太多,染了那边的腔调。” 这倒是,许皇后爱吃江南菜,宫里头前些年找了许多江南的厨子进来,各宫各殿的小厨房也愿意迎合许皇后的喜好。 钟嬷嬷点点头。 小宫女吃劲儿地拎着两个暖壶过来。 钟嬷嬷烟杆子一抬,使唤那小宫女,“帮你钏儿姐姐多提半壶热水回去。” 含钏又是一愣。 钟嬷嬷把钱财可是看得最紧的呀,这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送了她半文钱,还搭了只藤编暖壶吗!? 含钏还来不及推辞,那小宫人难得接了个能出去窜窜的活路,高高兴兴应了是,高高兴兴地又打了半壶热水来,又高高兴兴地催着含钏往外走,动作麻溜得像以前每天在秦王府等着出街溜圈的旺财。 含钏见旺财,哦不,小宫人带着她的热水跑得飞快,忙跟钟嬷嬷福了福,“谢您的赏了!”赶紧追了上去,刚出浣衣局,匆匆忙忙地和一个穿着青紫色布衫的丫头错身而过,余光看人眼熟,名字就在嘴边,却总说不出来。 含钏追着接过小宫人手里的暖壶,拿眼神指了指那抹隐在拐角处的青紫色身影,“那位姐姐也是浣衣局的人吗?” 小宫人探头望了望,笑着点头,“是!是小秋儿姐姐!” 小秋儿? 小秋儿? 与她同批进宫,同批受训,却因为洗烂了平素绢里衣被杖责打死的小秋儿? 含钏张了张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鸡枞菌子 含钏一天都有些愣。 几十年,她从没忘记过小秋儿死时的样子——那是个秋天,她奉了膳房张姑姑的命去浣衣局领棉衣,正正好看见小秋儿被抬出来。小秋儿后背血肉模糊,伤口里渗出的血水和脓水都硬了,衣服死死粘在皮肉上,只能将衣裳生撕下来,也顾不得给她擦干净,将就一身血污,给套了件儿皱巴巴的外衫,就急匆匆地将小秋儿的尸首丢到了掖庭外的乱坟岗。 那外衫干干净净的,小秋儿的脸却红肿青紫。 含钏总觉得下一刻,小秋儿的眼睛就会睁开,流出两行血红的眼泪。 等等? 秋天? 是...是现在吗? 含钏手一抖,将硬纸盒子装的鸡枞菌“哐当”打翻在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耶!” 扯着嗓门的一把尖声音从厨房那头,翻山越岭过大锅小灶,抵达到含钏身边。 随着一起抵达的,还有一个跟尖细声音完全不相符的胖胖身影。 厨子就没有不胖的。 含钏眼神发光,连忙抬头看过去,果然瞅见了白爷爷皱巴巴、黑黝黝的那张脸,胸口顿时舒爽了很多,大声道,“您回来了!前些日子我就守着张姑姑问您到哪儿去了,张姑姑说您家里有点事儿,告了十五天的假,也没具体告诉我您去了哪儿,干了啥,都是什么事儿?您还好吧?家里还好吧?是家里出事儿了吗?” 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停不下来。 含钏说着说着,有点想哭。 多少年没见了呀。 多少年没见白爷爷了! 梦里,她自从离开了膳房,就再也没见过白爷爷。掖庭和内宫隔着一道高高的墙,宫女们出不来,再老的男人都进不去。之后她出了宫、又去了姑苏城,离白爷爷就更远了! 她死也没想到,还能再见白爷爷一面! 含钏眼眶红红的。 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利落地手起勺落,大勺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含钏头上。 这下好了。 含钏终于哭出来了——硬生生地疼哭了。 “小丫头干啥干啥呢!打我考勤呢?我去哪儿干你啥事儿!笨手笨脚的!把你卖了也赔不了这盒鸡枞!”胖乎乎的身影扶在灶台上半蹲下去收捡,一边捡一边在围裙上把鸡枞把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鸡枞精贵着呢!七八月份才出,就出十五天,过了十五天不采摘就烂在土里。我考考你,哪儿的鸡枞味儿最正?” “滇南!川贵!还有江西!”含钏忙拿手背抹了把泪,赶紧把白爷爷搀到一旁坐下歇息,自个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小簇小簇捡菌子,“鸡枞,秋七月生浅草中,初奋地则如笠,渐如盖,移晷纷批如鸡羽,是菌子里的上品。若想要从滇南运到京城,得把假根一一切除,拿油纸裹住,快马加鞭走官道,在路上耽误的时间越久,天儿越热,鸡枞菌就腐烂得越快。”含钏忍住激动,“您说得没错,这盒子鸡枞菌,便是卖了我也赔不起!” 含钏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弯月亮。 胖爷爷沉吟着点点头,脸肥嘟嘟的,点头的时候,两腮的肉都甩了起来,“还行,还没全忘了了,是看了书的。爷爷我再教你一句,精贵的食材也好,便宜的食材也罢,都别三心二意的,出了岔子都对不起食材舍自个儿一条命来成全你的恩情!” 含钏重重地点点头。 这话儿,梦里,白爷爷也说过。 她牢牢记着呢。 白爷爷是内膳房热菜局的掌勺,膳房分了御膳房、内膳房和外膳房,皆属掖庭管。御膳房专司伺候圣人、皇后和太后,内膳房伺候的是各宫的主子娘娘,外膳房则是给宫女太监和守门的禁卫做饭,御膳房和内膳房下面还分了热菜局、凉菜局、白案糕点局、饭局和挂炉局。 白爷爷名唤白斗光,是膳房的接根儿,意思就是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做宫里厨子的营生,做着一手好川菜,先帝喜辣,白家就得重用,如今的圣人喜欢清淡微甜的口味,加上白爷爷年纪也上去了,就从御膳房下到了内膳房,专司负责四川总督出身的长乐宫杨淑妃的吃食,再过几年,白爷爷就该退了,前两年白爷爷的长孙被送进宫,承袭这一门的手艺——万一遇上个爱吃辣的主儿,白家不就又起复了吗? 做吃食和做人一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际遇都深着呢。 含钏五岁就被送进宫里,原在内造房学着做胭脂,遇上了来内造房领大铁锅的白爷爷,白爷爷说她鼻子灵,在膳房也能行,就拿两大块宣威火腿找内造房的管事换了籍头,很长一段时间...内膳房都亲切地呼唤她为“火腿妹儿”... 含钏想着就笑起来,那段时间,她总觉着自个儿咸鲜咸鲜的,估摸着是被这外号腌透了,入味了。 后来白爷爷就开始教她做饭,从切工教起,纸片儿笋、文思豆腐、松鼠鳜鱼...再教火候,炸得半脆的捻头、酥得一碰就脆的撒子儿、蒸得刚没了血丝的鱼...许是她笨,恰恰好这笨放在厨子身上挺合适的,笨人心思简单,不会毁食材,一步跟着一步照着做就是,再差也有三分味。故而,学了六七年厨,如今十三四岁的她,也能帮着白爷爷打打下手,做做墩子了。 “砰!”一记闷勺敲到了头上。 “专心!”白爷爷尖嗓子在耳边咆哮。 含钏赶忙敛起心思,埋头拿细白瓷一点一点将鸡枞菌上的泥土刮下来,刮完鸡枞又配合内膳房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拆了一整只老母鸡,只留了腿子、翅中这两块活动肉撕成小条小条的,在院子里掰了三根白爷爷亲手种的二荆条,切得碎碎的,按着菜单子将料配齐。 中午白爷爷掌长乐宫的勺,炝炒了鸡丝、鸡枞菌和二荆条,熬了个酸汤鱼片,片了半扇鸭,拿鱼肚煨了个火腿,在隔壁灶上常师傅处提了四道炖菜,又凑了六个凉菜和两道点心,正将粳米饭从蒸笼拿出来,长乐宫的提菜内监就到了,“白爷今儿个回宫了?您儿子可还好?” 含钏头缩在白斗光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 这提菜太监,她认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天麻鸡汤 杨淑妃身边的三等太监,老爱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着杨淑妃的名头说话做事很不客气,其实想来也是,四十来岁了连个二等内监都没混上,在内宫说不上话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装腔作势,作出一副大爷的姿态。 白斗光拱手让了“白爷”这个称谓,“劳崔公公记挂,犬子身子还成,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人参救了犬子的命。”白斗光颤颤巍巍地撩袍子朝东南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淑妃娘娘问安了!” 崔公公乐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头才把他搀起来,神色不无得色,“白爷您为娘娘操心,娘娘心里头都清楚着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会如实向娘娘禀告。”一阵寒暄,崔公公笑着拿单子对菜,对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藏得深着呢,核菜的宫人得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再干净利落地放篮子里装好,一点不能拖泥带水,菜汤菜叶又不能溅出来。今儿个负责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饭,正蹲茅厕,含钏不愿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双手端菜,迈前一步抢着去核菜。 “炝炒鸡丝鸡枞一品!” 含钏双手过头,恭谨奉上。 “酸汤鱼片一品!” “肥鸭丝炒金瓜一品!” “鱼肚煨火腿一品!” 挨个儿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扫,正好瞧见了端着青白釉瓷盘子的那双手白得像豆腐一样,再移到裹着巾帕的头上,头发乌青蓬松,巾子下的皮肤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这么在一瞥之间都能瞧出这宫女儿的不凡。 崔公公喉头一动,将菜单子合拢,挑眉问白斗光,“新来的宫女儿?”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挡住了崔公公的视线,拱手笑道,“哪儿能啊,我徒儿,来膳房好几年了,做做粗活。” 一边说,一边亲手躬身将食盒盖上,双手递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时了,公公您好走。” 含钏看着食盒交接的时候,白爷爷手一抹,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就溜进了崔公公手里。 崔公公手里掂量了点儿,笑了笑,拎着食盒往出走。 各宫各殿提菜的陆陆续续来了又走,膳房渐渐从人声鼎沸变得沉默下来,白斗光也没跟含钏交代什么,盯着含钏看了半晌,一记闷勺又打在了含钏脑门上,打出来的三个包依次排列,组成了一个“山”字。 含钏欲哭无泪。 怪她咯? 下午空闲时,含钏熬了锅天麻鸡汤,天麻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个儿饱满,老母鸡也没去内油,熬出来的汤,金灿灿的闻着就很香。含钏拿小勺子尝了一口,鲜得牙齿都快掉了! 又将私房匣子里那几锭可怜巴巴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和鸡汤一起包在食盒里,白斗光要歇班出宫时,含钏抱着食盒子递过去,“大师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鸡汤,您给好好补补!”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点,白爷爷也不能撑这么久,早十年就回家养老了。 日子过了太久,还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钏才想起来白爷爷请这十五日的假为了回家照顾儿子。 含钏想给自己敲一记闷勺! 这狗屎记性! 提起儿子,白斗光长呼一口气,笑着接了食盒,胖胖的脸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钏清清澈澈的眼神,话在嘴里闷了闷,“我这辈分收你个小丫头当徒弟,是我吃亏!长乐宫吃惯了我的菜,爷爷我在淑妃那儿也有几分体面,她手下的人犯不着为了小事儿得罪我。”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么干脆吧! 是看在白爷爷的面上,也是看在白爷爷递过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儿上。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我跟着您好好学做菜!” 白斗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白斗光什么也不说,含钏却都懂,宫女儿在膳房是没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爷,是男人,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是外头名动天下的大师傅,宫女儿年轻的时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锅,若是做出名声了,就能进内宫给娘娘主子们做小厨房的管事,事儿少银子多,到老了能出宫安养,也算是一个出路。 可,说实在的。 含钏从醒过来到现在十来天,该何去何从,她压根就没想过,想了也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要离徐慨远一点,离顺嫔远一点,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谓的另眼相看。 含钏觉着掖庭和内宫那堵高墙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进去,她就能一辈子离徐慨远远的,只要离徐慨远远的,后面的一切,什么张氏、什么姑苏城、什么安哥儿...她都遇不见了。 梦里头的事儿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张姑姑借了剪子,给自己刷刷剪了个短刘海。 铜镜里的那个人,样子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这倒短不长的刘海似乎将眼神全都挡住了,人看上去平平无奇,是含钏想要的效果。 在挂炉局当差的阿蝉回来,一眼看见含钏的刘海,嘟囔两句:“这刘海丑死了!别剪刘海了!像个瓜娃子!” 拿家乡话品评了一番覆水难收的刘海后,阿婵意犹未尽地转了话头,一边给含钏递了个枣儿,一边小声倒豆子,“听说今儿个长乐宫那崔公公问你话了?” 含钏含了颗枣儿在嘴里,点了点头。 阿蝉压低声音,“那厮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和掖庭的宫女儿搅和,日日爱往浣衣局、针织局跑...听我师傅说,那厮前些年偷摸和针织房的宫女儿对食,后来那宫女儿死了,他就换着人对食——他总跟别人说能带着去内宫当差,结果没一个兑现!” 含钏嘴里这颗枣儿,跟卡在喉咙里似的。 如今是洗大澡的时辰,耳房外热闹闹的,到处都是喧嚣杂音。 阿蝉四下看了看,俯身埋头和含钏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外膳房的香云,香云听针织局的银钗、银钗听...” 含钏满头掉黑线,“长话短说,到底说了啥!” 阿蝉“啧”了一声,“说那崔公公手下的小卓子,给浣衣局的宫女送胰子,那宫女不要,还泼了小卓子的脸面。崔公公放了话,一准叫那丫头亲手给他徒弟满身打胰子,伺候完他徒弟洗澡,还得伺候他徒弟睡觉!” 人憋久了,能疯。疯起来,要么伤自个儿,要么伤别人。 太监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含钏把枣放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学着阿蝉的样子,轻声问道:“是浣衣局哪个宫女呀?” 阿蝉侧着头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儿?和咱们一批入宫的,看见了就点点头的那个脸圆圆的小丫头。” 含钏眼神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编暖壶,想了想,侧身从炕间收拾出一个竹罐子,拿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钏一手拎着暖壶,一手拎着罐子,往浣衣局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芝麻糊糊 午歇时候,四下都静悄悄的,几株藤蔓爬上青砖瓦墙。 掖庭天高皇帝远,二门一关,各家管各家,约定俗成中午放半个时辰的假,宫女儿太监们愿意歇一歇也好,愿意趁着日头缝补点东西也好,愿意和小姐妹走走窜窜也好。 只要别过分,管事嬷嬷和太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是大家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内宫就苦了,各宫的宫人都被拘在自家院子里,出不能单,左腿迈,右腿废,谁出现在了别宫的院子里,就打杀谁。 当初,她在千秋宫整整三年,除了帮徐慨给顺嫔娘娘送东西,再也没出过千秋宫门。 冷不丁又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儿,含钏恶狠狠地摇摇头,要把这些事情全都丢出去! 想着事儿,脚程就快,不知不觉走进浣衣局,太阳明晃晃的,几个大水池边只有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踮脚晾晒,含钏拦住一个问,“钟嬷嬷歇下了吗?” 小丫鬟摇摇头,稚声稚气地答,“还没呢!嬷嬷在暖阁对册子。” 这老太太精神头太好了,没日没夜地看账本,含钏怀疑这老太太枕头里都藏着银角子... 含钏摸了块麦芽糖过去,转身向暖阁去,在门口拍了拍胸膛,给自己打气鼓劲儿,放下暖壶轻敲三下门。 “进来!” 含钏推门而入。 关着门对账本,这老太太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点,东边纸糊的窗赫然被抠了一个大洞!那老太太正缩着头蜷着腰,借从洞里透出来的光扒拉算盘子! 服了气了! 含钏目瞪口呆。 屋内黑黢黢的,钟嬷嬷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是昨儿那个看着就贵气的丫头,再看手里拎着个暖壶,这才想起来当时她觉着这丫头相貌好,讨人喜欢,就多给了半壶热水,这多半是来还暖壶来了。 “放那儿吧!”钟嬷嬷努努嘴,没当回事儿。 含钏依言将暖壶放下,四下看了看,还好还好,老太太还舍得用小泥炉烧热水,含钏将布兜子放桌上,把油纸一层一层掀开,瓷器盖子一揭开,有股奇特的甜香味蹿了出来。 含钏拿热水烫了个茶盅,舀了三勺瓷器里面的黑粉面面,看水烧开了,便利落地用袖子卷起茶壶柄,一扬一冲,那股甜香味被开水激开,芝麻烤制碾碎后的焦香,瓜子仁丰腴的油脂香、红枣晒干剁碎的甜腻、薏米和百合略带酸涩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在九月初秋仲夏的天里袅袅升起了一道复杂且醇香的白烟。 布兜里还放了一小盒黄砂糖。 黄砂糖是蔗糖,不算甜,颗粒粗粗的,搅拌在翻着小气泡的芝麻糊糊里,没一会儿就融成了一片淡褚色的甜。 钟嬷嬷嗅着香气,不由自主地将算盘和账本放下。 含钏双手把碗送到钟嬷嬷眼前,抿唇笑了笑,“您请用。这是咱内膳房自个儿晒炒的芝麻面儿,和别的芝麻面糊不一样,咱们这个没苦味,只有甜香。您别看这小小一碗芝麻糊糊,可得费些功夫呢——芝麻先拿凉水过了两天,再放在太阳下晒了两天,把那层苦味儿给去了,再将薏米、百合、去了心的莲子、红枣、剥好的葵瓜子仁、南瓜子仁儿、杏仁儿用茶柄炒三道,再挨个儿碾碎。” 香,太香了。 钟嬷嬷吸了吸气。 谁不知道御膳房和内膳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那都给主子用的!出了内膳房,谁也甭想! 再加上,她和内膳房那管事姑姑张氏,就像一只猫一只狗,见不着想,见着了咬。 钟嬷嬷伸手接过,舀一口尝了尝,舌尖一搭上去,她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芝麻糊糊,谁没吃过? 都是市井里烂大街的东西,用料也贱,不比燕窝桃胶人参什么的。 可就是这烂贱的东西考手艺,否则御膳房的筛选标准,怎么会是一道简简单单的炒蟹粉呢? 这碗芝麻糊糊,比她上半辈子吃过的所有芝麻糊糊都香,一整碗几乎尝不出颗粒感,十几味料全都融在了一起,黄砂糖放进去的时机很好,融化得彻彻底底却尚未沉底。 钟嬷嬷没有迟疑,一口下去后紧跟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含钏心里暗暗呼出一口长气。 太久没摸食材——徐慨暴毙后,她做饭就没了意义,张氏不允许安哥儿吃她做的饭,她自己也没有自炊自饮的雅兴。这罐芝麻面糊是她醒过来后现磨的,别人磨芝麻糊大差不差磨碎碾细就成了,她拿十斤重的玉舂整整磨了五个时辰,磨到像在摸绸子一样细,这才齐活。 含钏笑着给钟嬷嬷倒了一杯热茶,“吃完甜的,喝口茶,解腻。”含钏一向不善言辞,如今不善也不行了,在心默想了想,才将这段话捋清楚,“您昨儿个大发慈悲赏了婢子热水和暖壶,婢子身无长物,想着您人贵事忙,晨间不定有机会吃早饭,这芝麻糊糊方便又养人,就想着给您做个回礼。” 一番话说完,含钏手心冒着汗。 跟徐慨说话,她从没想过这么多,徐慨说啥,她听着就是,时不时嗯两声答一句,也没刻意奉承过,现在想想她笨嘴拙舌的,在宫里和王府好好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 钟嬷嬷拿出一块绢子,抹了抹嘴巴角,“投桃报李!你这丫头倒还乖觉,叫啥来着?钏儿?” 含钏点点头,笑起来,“含钏,在外面姓贺。您叫我钏儿就成。” “得嘞。”钟嬷嬷点点头,“啥事儿呀?想浣衣局的姐妹们帮忙做点小针线?想找件绸衣穿穿?还是缺胰子板油了?” 吃人嘴短,钟嬷嬷也不绕弯。 含钏抬了抬头,笑得眯弯了眼,“借您记挂,钏儿想为同批入宫的小姐妹求个情。” 这倒叫钟嬷嬷挺意外的,“谁?” “小秋儿。”含钏抿嘴道,“听说有只恶狗追着她不放,您是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掖庭的二等太监都得给您排面。求您照拂小秋儿一二,别叫她被狗崽子叼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火腿扒鱼翅 钟嬷嬷眉梢抬了抬,脸色渐渐冷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这些日子,长乐宫崔大海那徒弟追着浣衣局的一个小丫头不放。 死狗东西,根儿都没了,还逞男人! 呸! 只是她在这宫里三四十年的光景,什么人没见过?掖庭里男男女女,男不男女不女,鱼龙混杂,水深着呢!谁又是真心,谁又是假意,这谁能说清道明? 不说别的。 就冲崔大海是长乐宫淑妃身边的人,这掖庭里多的是不要脸的狐媚子往前冲,就为了跨过掖庭和内宫中间那道坎! 谁知道那丫头是不是欲拒还迎?是不是存心的?是不是还有后招?她可见多了狗咬狗,也见多了狗咬吕洞宾的,别到了最后,人自个儿乐意往上扑,反倒骂你挡了她的青云路! 更何况,这不是还没丢命吗? 丢命,在掖庭这地方,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钟嬷嬷心里过了千遍事儿,面上一动也不动,“那丫头叫你来求我的?”一顿,钟嬷嬷笑起来,“那丫头平日里内向寡言,不声不响的,没听说过还有个内膳房的好姐妹。” 含钏微微抬了抬下颌,把下巴抬起来看着人说话,对她而言,不是一件易事。 可既然老天爷给她做梦的机会也好,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也罢,她若还唯唯诺诺,恭顺怯弱,活得跟还和梦里一样窝囊,她又对得起谁! 她没想好未来该怎么走,可她想救小秋儿一命!她发自肺腑地想救小秋儿一命! 徐慨说,她常常做噩梦,梦里头苦苦哀求,“别打我!求求您别打我!” 她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像小秋儿一样后背的肉烂得狗都不吃,她听话、她老实、她从不忤逆那些能决定她命运的人! 可最后呢? 她死在了她儿子,她亲生儿子那碗冰糖雪梨汤下! 含钏从脊梁骨根上升起了一股钻心的酸,慢慢腾空慢慢蔓延,酸成了辣、成了苦、成了痛! 含钏眼睛干涩,她很想哭,可她哭不出来,压根就没有眼泪,一个懦弱的、将希望永远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是不配哭的! 小秋儿就像是她生命中的梦魇,将她死死魇在对生的渴望里,将她死死魇在了一个奇怪的、听话的怪圈里。 打破这个梦魇吧! 含钏或许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可她知道,她应该试着改变些什么。 小秋儿的死,是在她十四岁的秋天,而如今耳房外的枫叶渐渐飘红,不是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小秋儿的死,或许与崔大海那个徒弟有关,或许单单因为那件平素绢里衣,可这其中透着的古怪叫人不得不深想。 含钏笑了笑,“小秋儿是同我一道入宫的姐妹,当初我五岁,她七岁,之后我到了膳房,她来了浣衣局。”含钏笑着,宫里头的规矩是见人三分笑,死了爹都不能哭丧着脸,“钏儿也不骗您,各有各的差事后,之后的联系就渐渐少了。如今拎着一罐不值钱的芝麻面糊就敢来找您,也不过是因物伤其类,由己及人这八个字儿。” 物伤其类,由己及人... 钟嬷嬷脸色没动,眼睫子却抖了抖。 含钏自然地收拾起钟嬷嬷手边吃剩的碗盅,将芝麻面糊的瓷盖儿压紧,用油纸裹实:“嬷嬷,我敢来找您,也是因为我知道您心里头有杆秤。您管着浣衣局这么些年,若没您守得像铁桶似的,浣衣局上上下下百多号丫头,一早挨个儿成了狐狸口中的兔子。” 钟嬷嬷爱钱,可若当真不管事,浣衣局只会更乱。掖庭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儿,内宫的大爷作威作福,进出的侍卫、太医和帮厨虎视眈眈,这么多丫头,若管事嬷嬷狠心冷肠,什么事儿都能出。 徐慨同她说过,前朝的掖庭是太监掌事,还出过将宫女儿偷偷运送出宫卖到窑子里的丑事。 到了如今太祖开山,立下了规矩,谁碰宫女儿,右手碰砍右手,左手碰砍左手。 这个规矩挡住了侍卫太医的觊觎,却挡不住太监的虚鸾假凤——掖庭的宫女儿傍个内宫的太监,穿针引线进了内宫,还是清清白白的完璧,仍可做当贵人的美梦。 含钏安安静静地埋头收拾,将罐子往钟嬷嬷手边轻轻一送,“您过过的桥,比钏儿走过的路还多。您自有您的考量,钏儿明白。芝麻糊糊,您先吃着,之后钏儿再做了藕粉、黄桥烧饼这些个好吃又方便的东西来孝敬您,权当谢谢您昨日那壶热水和对钏儿的那份好心。” 含钏福了个身,转身走了,回去得正是时候,白爷爷招呼她上大菜。 “今儿个圣人碰见淑妃了,赞了淑妃娘娘鬓间海棠不俗,夜里应当是要去长乐宫,得做吃食备下。”白爷一边拿抹布擦灶台,一边考含钏和他嫡亲孙子白四喜,“你们都说说,预备个什么大菜合适?” 白四喜入宫学厨没几天,但胜在家学渊博,十四五的年岁就当了帮厨,爷爷又是内膳房里当家的师傅,跃跃欲试的模样显在了脸上。 含钏退了一步。 白四喜大声道:“做火腿扒鱼翅吧!正好昨儿个进了一只上好的金华火腿,分层分得绝妙,一层黄一层白一层粉,配上玉节鱼翅,再炖一只老母鸡引高汤,吃着细腻爽滑,夜里吃也不饱腹,用料也好,显得长乐宫对圣人的尊重!” 白爷爷没说话,看向含钏。 含钏余光看见灶边水盆里养得两条精神得意的乌棒,心里有了主意,看向白爷爷,强迫自己别低头,“做乌棒卤子面再配一碗桂花蜜吧。” 白爷爷笑起来,嘴角一带,脸上的肉跳了跳,特别有趣,“为何不选火腿扒鱼翅?” 白四喜也不服气,可他只要看着含钏,心里就生不起来气——谁会对漂亮小姐姐生气呀?不怕孤独终老吗? 含钏见白四喜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便笑言道,“鱼翅扒火腿,料够贵重,心思也用得很好。可玉节鱼翅在黄酒里发三个时辰才能发好,老母鸡高汤需要两个时辰才能炖烂。 “您仔细想想,淑妃娘娘是蜀人,爱好川菜,做惯她菜的师傅能平日里就预备上发好的鱼翅吗?圣人今日只是偶然赞了淑妃娘娘一句海棠不俗,淑妃转头就吩咐膳房预备圣人的宵夜,这叫圣人怎么想?往小了说,是淑妃娘娘有城府有心机,往大了说就是擅揣圣意,枉议圣踪!” 擅自揣摩圣意,都够砍头的了! 白四喜愣着了。 只是做顿饭.... 至于吗... 白爷爷敲在白四喜额头上的那记闷勺,表示很他妈至于! “做菜如做人,小崽儿,学着呢吧!”白爷爷袖口一挽,将铁锅闷在烧得火红的炉灶上,“今儿个内膳房热菜局甲子号的人都留下来。长乐宫小厨房做个白案还行,大菜还得从内膳房出!除了晚膳的八热八凉四拼,还得把鱼养好,松茸菌备上,桂花蜜挖出来放凉,都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给爷候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乌棒卤子面 天色渐暗下来。 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里里外外都守着,中途长乐宫崔大海来过一趟,神色匆匆,“圣人过来了!预备着吃食没?”白爷爷将单子递过去,崔大海看了看,把桂花蜜改成青瓜冰球,将单子揣在怀兜里,又急匆匆往内宫赶。 之后来了个小太监,跑得一头的汗,对白爷爷点头哈腰,“白爷,素锦姑姑看过单子了,约莫亥时叫膳。素锦姑姑托小的传话儿,您经验足,这把儿就看您的手艺了!” 白爷爷沉稳地点点头,赏了那小太监一个银馃子。 含钏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白白净净的,十五六的年岁,长得都还算周正,就一双倒三角眼看上去绝不是个老实人,含钏脚跟脚送他出内膳房,笑道,“公公辛苦了。先头取单子是崔公公来的,如今崔公公是在圣人和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着呢?” 那小太监抹了把额角的汗,多看含钏两眼,有一瞬间藏不住的惊艳,“这位姐姐好,叫我小卓子就行。” 听含钏说起崔大海,小卓子的背一下儿挺得笔直,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和炫耀,“姐姐口中的崔公公就是我师傅,很得淑妃娘娘的重视,如今正近身伺候呢!” 一边往出走,一边往含钏身边靠。 “姐姐往后若是有事,捎信来长乐宫找我小卓子就是。”小卓子的胳膊肘快要贴到含钏胸前了,“别的不敢说,内宫的胭脂花粉、绢花香囊,姐姐您一句话。” 姐姐这词儿不敢应,只求您别越挨越近。 含钏抿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将小卓子送出内膳房。 回到膳房,白爷爷一手摁乌棒头,一手拿筷子去鱼鳞,开膛破腹收拾干净后,左手攥住鱼身较粗的一端,右手用筷子夹住鱼身,手上功夫极快,两个眨眼便将两面鱼肉全部褪入盘中。 白爷爷大拇指飞速一旋,盘子就转到含钏跟前。 含钏束发净手,边沾水边摘鱼刺,防止细刺粘在鱼肉上。 这是个精细活儿。 宫里头不爱给主子上鱼鲜,一是鱼吃的就是新鲜劲儿,内膳房到内宫抄小路跑,长则半个时辰,膳食送到,鱼肉早就老了,二就是怕鱼刺捻不干净,若是贵人被卡住了,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含钏没想进内宫见徐慨,更不想提前几十年见阎王,认认真真理了三遍后才开始起墩子。 天渐渐落黑,内膳房起了灯,除却有规律的宰切声,便只有柴火窸窸窣窣燃烧的声音。 白爷爷掌大勺,剥笋剁菌菇,刀起刀落,笋片薄得像纸,大菜刀往外一斜,一溜笋片儿炸熟猪油里,再放葱姜呛香,篓子捞葱段姜片不用,放入鱼头、尾及肚边,煎至两面金黄,灌高汤,旺火烧开。 不一会儿,膳房里蹿出了鲜味儿、香味儿、笋片的清甜和乌棒独有的粘腻味道。 含钏将鱼肉剁碎,另起锅熬汤,将鱼肉和酱油、精盐、鸡素放入锅内,旺火烧涨后转温火熬煮。熬鱼羹的功夫,含钏转身备好凉拌青笋和小茶丸。 这是白四喜进宫头一回见到含钏做大菜,看得眼神亮晶晶,目瞪口呆。 嗯...怎么说呢? 往日的含钏美则美,美在皮囊,美在身段,美在姣好的五官。 在灶台后的含钏,陡生出一股子气势,端锅起灶行云流水,收放麻溜果断,一勺子挖下去绝无半分犹豫,有一股落子无悔,至死方休的洒脱。 白家世代做御厨,好厨子他没当过,还没见过吗? 含钏手上一起范儿,他就感觉和圣人这些年偏爱年轻活泼的小妃嫔,杨淑妃已经...” 四喜没说下去。 含钏淡定接话,“已经失宠有一些时日了。” 四喜四下看了看,见着实没人这才点点头。 含钏笑起来,“杨淑妃从潜邸时就陪伴着圣人,为圣人生儿育女,常伴左右,正是因为这份情,圣人才会因为一簌海棠花来看看淑妃。” 不知为何。 含钏说起这些话,心里有些痛。 含钏垂了垂眸,拿铁串子又捅捅炉火,“食材是否名贵,用料是否丰富,都是次要的。对圣人而言,淑妃是他的家常味道。海参鱼翅常有,家常味道却不常有,而乌棒鱼卤子面就是圣人潜邸时爱吃的一道家常宵夜。” 四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含钏抿嘴笑了笑,努力将声音里的气提起来,想了想从怀里扔了本小册子给四喜,努努嘴,“翻到第二十三页,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 四喜听话翻开,认真读下去。 “乌鳢,鳢首有七星,性温,强肾经。” 强肾经.... 圣人叫膳,一般都在同-房叫水后... 这时候上一盏强肾经的乌棒卤子面... 四喜看向含钏的眼神,透露着由衷的敬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肉丁大馒头 圣人到底不是猪。 之后也没再叫膳,含钏和白四喜捱到丑时就被白爷爷撵去睡了。 第二日,白爷爷放了含钏半天假补眠,含钏一觉睡到晌午。 她是被阿蝉带回来的肉丁馒头的香味馋醒的。 正巧外间的两个小丫头也回来了,含钏笑着分了两出去,这两小丫头应当是去年进的宫,含钏还记得一个叫香穗,一个叫谷子,都是七八岁,如今在针织房当差,素日吃的是大锅饭,每日眼巴巴地打着含钏和阿蝉的秋风。 其实,也带不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肉包子还是管够的——饿不着,就是做厨子顶好的好处! 如今一人分一个肉丁大馒头,一口咬下去,肉丁和着黄酱滋滋儿冒油,葱香味、香油味儿、肉香味儿、香糟馒头的味儿混在一起,叫人食指大动。 香穗眼睛大大的,边吃得津津有味,边嘟囔着和含钏抱怨,“...本来早该下歇,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耽误了时辰!” 阿蝉笑问,跟逗小孩儿似的,“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跟你们针线房有什么关系?分明是自己活儿没做完,被姑姑留下来认罚了!” “才不是!”香穗气鼓鼓,又想起这好吃的肉丁馒头是阿蝉带回来的,她嘴里还留着肉味儿呢!声音便渐软下去,“...现在进出浣衣局都得两个人一起走,我们将承乾宫的衣裳补好了,可浣衣局一时半会抽不出两个人结伴来拿,我们就等呀等...” 两个人出门,好歹是多了一重保障,也能减少几分旁人的觊觎.... 含钏嘴嚼着馒头,耳朵里听着话,心头动了一动,有些...不知作何感想。 钟嬷嬷,到底愿意照拂着这一群苦命的姑娘。 有些人看着凶,心却不坏.... 含钏想起昨儿个夜里那小卓子在内一张脸,在外一张脸的做派——有些人看着老实本分,却满脑子满肚子花花肠子! 狼崽子是防范住了,可洗皱巴的平素绢里衣怎么办? 若真到那时候,她答应为小秋儿赔钱,也不知钟嬷嬷愿不愿意放小秋儿一码? 钟嬷嬷人不坏,当初怎么会为一件里衣就罚了小秋儿杖责二十呢? 含钏胡思乱想着,阿蝉还在逗小孩,“那可咋办!你们针线房和浣衣局可是搭子,一个补一个缝,以后她们耽搁时间,你们就吃不了饭。到时候轮着你们打菜,膳房就只有剩汤剩饭....”阿蝉靠在含钏身上,做作地“啧啧啧”,“往后你们日子可惨着了!” 香穗快哭了。 含钏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阿蝉的手背。 逗小孩的日子总是快乐的,嗯...虽说小孩子一想到以后只能吃剩菜剩饭,藏在被窝哭了一中午,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看着惨兮兮的... 一连十来日,圣人都宿在了长乐宫。 甲字号忙得脚不沾地儿,白爷爷整日整日想着菜谱,含钏便捏着菜谱找内务府领食材,体验了一把宠妃身边人...哦不对,宠妃身边厨子耀武扬威之感... 含钏努力回想,在梦里头有这一遭没?日子过了太久,含钏回忆了半天才对上号——有,倒是有这么一遭,圣人突然又宠起杨淑妃来,宠了约莫一个来月,淑妃就诊出来有孕,龚皇后拨了两个擅药膳的嬷嬷专门在小厨房伺候淑妃,皇后赐了人,淑妃要内膳房菜的机会就渐渐少了下来,白爷爷跟着就告老辞宫,出宫养老去了。 之后淑妃产下一位小公主,圣人虽时常去看她,宿在长乐宫的日子却少之又少。 宫里头都笑杨淑妃,用后半辈子的宠换了个不值钱的公主。 再后来,含钏做了徐慨的妾室,怀上安哥儿时,顺嫔娘娘召她入宫,悄声告诉她,有孕时千千万不能大补,若是将孩子补得太大,肚子会被撑得特别难看,青一块儿花一块儿的,就跟当初的杨淑妃一样... 含钏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圣人不宿在淑妃处,仅仅因为淑妃怀孩子时肚皮上的印迹,没消下去... 等等。 含钏捏着乳鸽的翅膀,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两个擅药膳的嬷嬷,可是皇后派过去的... 若是让白爷爷继续为淑妃配菜,别的不敢说,至少能做到膳食合适,荤素合理!至少不会因胎儿过大,在肚子上留下消不掉的痕迹! 含钏有点慌,抬头看了眼沸反盈天的内膳房,白爷爷正在调晾肉的酱汁儿,其他几位师父也正备着晚膳的料,含钏像怀里揣着一个烫手的大秘密却无处开口,要不要给白爷爷说?可这怎么说?说自己做梦梦见的?还是说自己已经过了一世,走了一遭,她其实啥都知道? 她听说白爷爷内人家里是给雨坛寺,专司供奉烟火的,到时候别把她捆在观音娘娘前,让她现真身! 含钏犹犹豫豫的,一犹豫就犹豫到了九月初,掖庭的枫树红成一片。 淑妃被诊出有孕。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内膳房喜笑颜开。 白爷爷满面红光,在内膳房走来走去,一会儿吆喝着晚膳备下的单子得变,一会儿吆喝白四喜雕个萝卜花都费事儿。 阿蝉挤眉弄眼,和含钏咬耳朵,“你看你师傅,挺着个肚子,欢喜那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老人家怀了龙胎呢!” 虽说不应该嘲笑师傅,但是含钏一下子笑出声。 紧跟着又开始愁。 诊出了有孕,专业催熟催大的嬷嬷还会远吗... 刚过了晌午,淑妃的赏赐就下来了。 装了三个托盘,一个盛着一条小婴儿手臂那么长的人参,点名了给白爷爷,一个盛着二十来锭银元宝,一个盛着几支小小的银钗。白爷爷带着众人朝东南方向磕头谢恩,做主将银元宝给分了,几支银钗分给了内膳房的宫女儿。 过午歇,白爷爷杵在灶台边儿,面对含钏左看看右看看,哪儿看哪儿嫌弃。 含钏有些不安地捋了捋刘海。 “过会儿,爷爷熬点血燕盅,你,带上阿蝉给长乐宫送去。”白爷爷眯着眼打量,“去换条干净裙子!把娘娘赏的银钗戴上!脸给爷爷我洗干净!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家的,咋这么脏!脸上灰扑扑的!我问问你,你这刘海,是不是把头寄到内务府,请他们家的旺财给咬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血燕桃胶皂角米 含钏被白爷爷一顿排揎整得木愣愣的,脑子里还是前头那句。 去长乐宫? 去长乐宫干啥? 她一点也不想踏进内宫! 含钏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一个掖庭的粗使丫头,到贵人跟前晃不合适!咱们往日谢娘娘赏,不也是托长乐宫的素锦姑姑将心意送进去吗?万一惹了贵人的眼,钏儿被赏了板子倒没啥,就怕连累师傅!” 含钏急赤白眼一顿解释。 白爷爷“啧“了一声,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太死了!他还能干几年?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如今他在内膳房还掌得住,他告老还乡了,这丫头咋办?老常是个好心眼,可老常手上功夫平平常常,始终成不了大器,也庇护不了含钏和阿蝉两个丫头。若来个心眼差的大师傅,这两水灵的丫头在内膳房还能活? 退一万步,这丫头有悟性,做菜有灵性,踏实敦厚,若是个男子,在膳房混上个几十年也是个大师傅。可偏偏托生成了姑娘,姑娘在宫里可掌不了大勺!一辈子当帮厨吗?可别忘了,只有内宫的女使才能到年龄求个恩典,出宫嫁人的! 进内宫,在贵人主子身边掌小厨房,是这丫头最好的归宿。 如今东西十二宫,拿得出手的小厨房掌事姑姑,寥寥无几。 等混到二十五岁,能出宫了,凭着一手御膳手艺,出来什么人才找不到? 白爷爷顺手一记闷勺想敲过去,勺子挥到一半,想起这丫头晌午还要去见贵人,硬生生止住了。老头儿闷了闷,强行耐心将话讲透,“爷爷我年纪再老,也进不去内宫。你是我徒弟,淑妃娘娘赏了这么多东西,你不去谁去?若淑妃娘娘见你一面,看你老实本分,将你留在内宫,岂不好着呢?” 含钏立刻冒了一背的冷汗。 长乐宫在东六宫,千秋宫可也在东六宫! 千秋宫有谁? 有徐慨! 含钏面色都白了。 白爷爷晓得含钏胆子小,可倒是头一回见她害怕成这样,扶在灶台边上顺着坐下,“真不想进内宫?” 含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白爷爷叹了叹气,“淑妃娘娘有孕,是难得的喜事。我若凭我这张老脸去求求淑妃,你留在内宫,倒是十拿九稳...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含钏眼眶酸酸的。 白爷爷对她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没想过要干嘛...”含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脑子笨,内宫...我...我很多事儿想不透...让我做菜挺好的...” 上辈子,她被顺嫔娘娘要去,又分到了千秋宫,就一直待在徐慨身边,徐慨是个好伺候的,她做清汤小菜他也吃,她做浓油酱赤他也吃,徐慨身边人简单,如今她想一想,内宫里哪儿有什么简单的人啊...是复杂的人,徐慨都帮她拦了... 她其实不怨徐慨的。 就算她最后被亲生儿子毒死,她也不怨他的。 如果没有她,徐慨或许就能和张氏平安喜乐,好好过一辈子吧? 三个人,三种不快乐。 何必呢? 就别去掺和了吧。 离得远远的,她做她的菜,徐慨好好当他的秦王,没了她,两个人好好的,生儿育女,或许徐慨也不用早死,或许张氏也不会心怀怨怼,或许他们的孩子能在嫡子长子的光环下,名正言顺地长大、好好地走下去。 含钏胸口痛得钻心,一抽一抽地痛着,可还是没有眼泪,轻轻叹了口气,“师傅,我只想好好做菜,这是我唯一的长处。别的我应付不来,若是出了岔子,淑妃娘娘看在您的情面,是罚我好,还是不罚好呢?” 白爷爷深深地看了含钏一眼,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去吧。给爷爷我清理血燕,恩还是得谢!让素锦领你和阿蝉在淑妃娘娘门口磕个头,就不进去了吧。” 冲着淑妃娘娘赏给白爷爷儿子吃的那一条人参,也该这么谢恩! 含钏抬起头欢快地应了是! 既是谢恩,用的材料是白爷爷的私藏,没取公中的料材。 血燕被提前泡发开了,是山南的贡品,每一盏都通体透红,含钏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盏,拿银镊子将细毛发挑干净,清洗了桃胶和皂角米,炖在文火上。不一会儿,就起了香,软软甜甜的,清冽的味道透过白瓷盖子的小孔散发出来。 这是道简单的,慢慢炖开,把燕窝炖化在水里就好。 含钏转头配起了成套的点心。 白四喜打完墩子,就蹲在旁边看。 看含钏取了椰汁、椰蓉、黄砂糖、牛乳和玉米粉,在瓷碗内侧刷了一层味道清淡的玉米油,将牛乳和玉米粉混合均匀,另起小锅,将剩余的牛乳、黄砂糖和椰汁倒在锅里,中火熬煮,一边熬煮一边搅拌,在椰奶液煮沸后,立刻将牛乳和玉米粉的混合液倒入锅中,快速搅拌起来。 含钏手法很稳,约莫十来下,锅里原本流动的液体变得越来越粘稠,含钏迅速将锅子离火倒入刷有玉米油的瓷碗里,将椰蓉洒在了溶液上,蒙上一层厚厚的油纸。 空气中,有浓厚的椰奶香和甜香。 含钏将瓷器碗藏在放着冰块的瓮中。 这方儿,白四喜还是头一回见。 他终于明白,为啥膳房出去的师傅,再差也能将食馆做得红红火火——在膳房浸润十来年,冷菜、白案、红案,甚至饭、面、米,都有百来种做法,都藏在了心里。 这些样式,在宫外可是看不见的! 宫里的师傅,虽说术业有专攻,可什么热菜用什么凉菜来配?什么菜配什么酒水?甚至什么菜配什么碗碟,这些宫里的师傅都头头是道,能论出一本经来!无论是配菜,还是做菜,非得要让一个人做出八凉八热四拼两糕点的席面来,宫里头的,谁也不虚! 白四喜喟叹一声,“钏儿,你要是在宫外开个馆子,必定日进斗金,生意兴隆啊。” 这个赞美合适! 很实惠! 含钏笑眯了眼。 等了两个时辰,燕窝熬化了,椰奶小方也成型了,含钏从庭院里摘了朵殷红鲜艳的石榴花摆盘装碟,换了身干净衣服,和阿蝉一道在二门见着了来接她们的素锦姑姑。 素锦姑姑是淑妃娘娘身边第一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国字脸,人显得很严肃,拎开食盒看了看,难得笑了笑,“这血燕成色难得,白爷破费了。”又看了椰奶小方,小赞一句,“心思倒巧,石榴多子很应景。”抬头看了含钏和阿蝉一眼,两个丫头都长得不差,尤其是有刘海那个,身量纤长,皮肤白皙,看着很有灵气,“真不进殿给娘娘问个安?” 含钏埋着头,“婢子们粗手粗脚的,害怕污了贵人的眼睛。” 素锦姑姑不置可否,递了宫牌,带着两个丫头往里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紫槐蜜(一) 含钏手中捧着托盘,低着头走路,碰见出行的贵人便转身,让脸和墙,面对面亲密接触。 约莫是天气凉快了,宫里头的贵人像终于能放风了似的。 这一路过去,含钏面壁三次,跪避两次,走得十分曲折。 怪不得配菜时,要留足半个时辰的新鲜期。 比如做翡翠白玉汤,要在白菜梗子半熟不熟的时候起菜起汤,装在密闭保温的紫砂锅里,利用这一路的余温将白菜焖得刚刚好。 这就考较师傅们的手艺了。 故而很多不够格设小厨房,位份不够、恩宠不够,在内膳房里没有专用字号的小主,每天吃的饭、喝的汤,要不是凉的,要不就焖煮过了头... 长乐宫在东边,靠圣人所居的太极殿不远,离水波碧漾、湖光山景的太液池也不远,距离膳房,若是脚程快,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位置在东西十二宫里算是上等。 杨淑妃喜欢杏花,长乐宫外的杏树郁郁葱葱种了二十来株,如今这时节没杏花儿也没杏子,宫人没刻意修剪枝丫,郁郁葱葱一片,很有些许野味趣意。 含钏将食盒托给素锦姑姑,和阿蝉跪在正殿门口,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两个丫头声音清清脆脆,“内膳房甲字号谢娘娘赏,愿祝娘娘平安和乐,万事安康!” 正巧有位身穿深褚色嵌斓边,头发挽成个小攥儿垂在耳后,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姑姑打扮的妇人从甬道走过来,身后跟了两个粗布麻衣的嬷嬷,其中一个虽低着头,眼珠子却咕噜噜,嘴边长了个痦子,瞧上去不是个老实人。 含钏和阿蝉赶忙跪到一边。 素锦姑姑从内殿迎了出来,领头那姑姑余光瞥了含钏和阿蝉,语气自矜,“长乐宫新来的丫头?” 含钏低着头,眼神定在了青石板上,只听素锦姑姑笑道,话里好像绷着根弦,“孙姑姑您可说笑了!长乐宫可不是那起子不知轻重的地界儿。皇后娘娘都正为着国库和银子,裁减身边的惯用人儿呢!咱们娘娘别的不会,跟着学跟着做,还是得用的....这两丫头是掖庭内膳房的人...” 模糊掉了含钏和阿蝉的来意。 素锦口里一顿,换了个语气,“得了,你们的心意,淑妃娘娘知道了,自个儿取了牌子出去吧。” 含钏将头埋得低低的,低声应了是,等素锦和那个姑姑走远了,这才和阿蝉站起身来,找小宫人兑了出内宫的牌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埋着头,嘴角抿得紧紧的,踏出长乐宫的大门,阿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吓死我了...” 含钏心里也纾了一口气。 对于能随意决定她们生死的人,提着一口气,总是好的。 “...那位姑姑看着真面生。”阿蝉低声说道,“没在内膳房看到过。若是哪宫的掌事姑姑,也应该来过内膳房...毕竟主子们吃食上偶尔会有特别重大的交待...” 比如圣人大驾光临,或者娘家人来宫里,或者所出的皇子公主满生辰... 这种时候,各宫的主子都会派身边得力的来膳房对单子——否则白爷爷又怎会和素锦姑姑认识? 内宫里,四处都是三三两两,结对而行的宫人。 含钏没立刻答话,和阿蝉走到僻静地方时,才小声说,“人家去的都是御膳房,不来内膳房,咱们怎么会见过?” 阿蝉“啊”的一声把嘴捂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含钏点点头。 那两嬷嬷,估摸着就是皇后赏给淑妃的饮食嬷嬷。 含钏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看素锦对那姑姑的态度已很是恭敬了,淑妃和皇后也没啥梁子,一个是圣人潜邸时的侧妃,一个是正室,两个都有儿子,龚皇后生的皇次子和淑妃前些年产下的皇八子,差着八岁呢!龚皇后那一手,可是直接断了淑妃承宠的路...圣人都不宿在长乐宫了,淑妃和圣人的情分只会越来越浅淡... 女人和女人之间,就算没有梁子,就算一方尊着敬着另一方,就算压根没挡路...下起手来,也毫无顾忌。 宫闱的甬道狭长,含钏望了望这被红墙绿瓦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 都是被困在笼子里的人,是不是只能作困兽犹斗? 又有贵人过道。 含钏和阿蝉连忙面壁跪下。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从身后传来。 含钏瞪大眼睛,指甲压进了掌心的肉里,待贵人走过,含钏才抬头遥遥一瞥,靛青绣银丝的外袍就在十米外,好像只要风一吹,她就能看到那个人的侧脸。 含钏有些发抖,拉起阿蝉往另一条甬道走去,几个拐弯,人变少了,地方变僻静了。 含钏背靠在树干上,从袖中掏出一颗山楂泥丸塞进嘴里,冲鼻的薄荷味一下子让含钏发蒙的脑袋冰了一下,响得如雷鸣的心跳声慢慢减轻下来。 阿蝉晓得含钏突然多心悸的毛病,便让含钏靠在自己身上,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是心悸又犯了吗?也是,若是在内宫甬道里犯病,被人瞧见了,咱两都得迁出膳房...好些了没?” 含钏轻轻点头,捏了捏阿蝉的手心,表示没事。 阿蝉这才一边帮含钏顺着背,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僻静,草木葱茏,隐隐约约能透过高爬的藤蔓看见远处的太液池,不远处立着一栋三层雕花小楼,便笑道,“这哪儿呀?你怎么左拐右拐,就到这儿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地方是太液池西南角,徐慨性子冷,话也少,喜欢在僻静地方看书,寻摸了许久,才找到这处前朝留下来的戏台子,他便戏称那栋三层小楼是他的别院和藏书阁... 含钏的笑渐渐浅下去,理了理衣裳,正欲和阿蝉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下闷声闷气的哼唧,和一连串粗重的步伐。 含钏赶忙拉着阿蝉蹲下,往灌木丛里闪躲,含钏踮着脚透过枝丫间的缝隙看见三个太监,拖着一个身量瘦弱的宫女儿往树丛里走,那宫女儿嘴里被塞了白布条,蓬头垢面的,死命挣扎却抵不过三个男人的力气! 其中一个太监将头抬了起来。 赫然就是长乐宫崔大海的那个徒弟,小卓子! 阿蝉将含钏的手抓得紧紧的。 含钏屏气探头,终于将那宫女儿的脸看清楚了。 是浣衣局的小秋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紫槐蜜(二) 小秋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她或许是认命了,或许是被吓傻了,任由那三个没了根的太监将她摁倒在地。那个一直向她示好、一直纠缠她的太监,叫小卓子吧?正两腿跨坐在她的身上,兴奋地解开她的盘扣,而摁住她的另外两个小太监,眼神狂热且诚挚,像两把尖刀一样死死定在她的脸上、胸上、腰上... “你这贱娘们儿,你说你早从了多好?还是你个小-骚-货,就爱这天当被子,地当床的调调?” 小卓子的声音肆无忌惮。 那两小太监听着小卓子的骚话,如同自己在干一般,发出了桀桀怪笑。 “你放心,我懂得多着呢!你若安心从了我,我师傅一定让你在浣衣局吃香喝辣,谁也都敬着你!”小卓子磕磕笑道,“你若还挣扎,老子让你死!” 油腻腻的手摸进了她的裙摆里,马上要碰到她的亵裤... 小秋儿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用尽全身气力死命挣扎,将头猛地撞向小卓子。小卓子被撞得眼冒金星,气急败坏下,“啪”的一声扇了小秋儿一耳光,啐了口水到小秋儿脸上,“妈的!臭娘们儿!” 反手又给了小秋儿一耳光! 小秋儿满面是泪,鼓大眼睛看着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啪嗒!” 一声巨响! 小秋儿惊恐地看着那张脸上的瞳孔陡然放大又突然紧缩,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滴落在她的脸上,血还是温的!是热的! 那张脸一下子栽倒在了泥土里! 小秋儿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姑娘双手将一块巨大的石头高高举起,恶狠狠地站在她眼前。 “还愣着干啥!”那个姑娘的怒吼声,“站起来,还有两个跑了!” 那姑娘将巨石往旁边一扔,一把将她扶了起来,转身去追那两见事不好立刻逃跑的小太监,不远处还有个宫女打扮的姑娘正艰难地追着。小秋儿站起身来,腿软得无法站立,只能靠在树上,眼泪簌簌往下砸,浑身抖得厉害,泪眼婆娑中她眼看着那两位姑娘一人一个拽住那两小太监往回拉,又将那两个小太监拽到她跟前强摁住跪下! “磕头!” 留着刘海的那位抬巨石的姑娘,带着哭腔吼道,“给这位姐姐磕头!” 小卓子的身体还保持着双腿跪地,脑袋倒栽在土里的样子,两只三角绿豆眼睁得又大又圆,大股大股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往外冒,像极了甜腻丰润、粘稠浓郁的紫槐蜜。 两个小太监看到小卓子的惨状,瑟瑟发抖,跟不要命似的磕头如捣蒜,“姐姐...姐姐...姑奶奶...我们错了!是卓公公!卓公公说干这一票,就给我们五两银子!还让我们...”小太监闭了口,“您大人大量!卓公公该死!卓公公该死!我们去年才进宫!家里穷,被爹妈送去净了身,太监都是没根儿的可怜东西!您就看在我们挨了刀,遭了报应的份儿上,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您了!” 小秋儿害怕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就是含钏。 含钏面色极冷,“哪宫的太监?” 其中一个忙哭道,“回姐姐,小的们是掖庭帮工的!” 含钏再问,“会写字吗?” 两个都赶紧摇头。 含钏从怀里掏出一支雕萝卜花的刻刀——这支刀,从她醒过来就被她贴身揣在身上。含钏将刀往地上一扔,“要我帮你们割舌头,还是自己割!” 小太监的面孔从惊恐、到绝望,再到充满戾气,两两相望,似乎在蠢蠢欲动! 妈的! 反正都要哑巴,还不如拼一把! 其中一个使劲蹬腿想脱离背后的束缚,谁曾料到这宫人手上力气太大,将他压制得死死的,压根动弹不得! 阿蝉手上一使劲儿,那太监的胳膊便被“嘎吱”一声卸了下来! 当厨子的,宰鸡杀牛,剁骨刮肉,啥都得干!力气大着呢!寻常的男人都没这手劲儿,更何况几个饭都吃不饱,缺了根儿的宦官! “老实点!”含钏低斥,冷笑道,“除了五两银子,那小卓子还应了你们什么?!是不是应了你们,等他玩完了,你们也能接着上!?砍你一根舌头算什么?要你们的命,都要得!” 真相被戳破,那两太监浑身如抖筛。 含钏朝小卓子方向努了努嘴,强撑起身子,刻意压低声音,“杀了一个,和杀三个有甚区别?当哑巴和当死人,自己选吧!” 小卓子的死相太惨了。 后脑勺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边脸贴在土上,一边脸冲着他们,眼睛的焦点似乎就落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 其中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后冲到含钏跟前,横拿起刻刀便往嘴里一划,顿时满嘴是血!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厚重且腥臭的味道! 含钏强迫自己压制住反胃的冲动,看向另一个,另一个满脸眼泪,被阿蝉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被卸掉了,根本无法动弹,小卓子的死相、同伴满嘴的鲜血让他接近崩溃——这两个夜叉是一定会杀了他的!是一定会杀了他的!她们连内宫的太监都敢杀的啊! 命和舌头,傻子都知道选啥! 这个心一横,舌头一屈,上下门牙磕紧,又是一嘴巴子的血! “滚!”含钏声音压低。 那两小太监捂住嘴,哆哆嗦嗦爬着往外跑! 含钏胸口填满的甜腥的怒气突然消散而去,那股怒气混杂了许多情绪,从胃里、从心里从心里、从喉咙里,一下子冲上鼻腔和眼眶。 小卓子该死! 都该死! 该用刀子一片一片将肉割下来,倒挂在梁上,让血流干净,让风把这具肮脏的躯体吹干,让太阳把他的水分晒干,让秃鹰和野狗把他的肉啃烂叼走! 梦里,小秋儿的死,必定和小卓子有关! 含钏看向小秋儿。 记忆中的脸庞在眼睛里复苏。 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还有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皮肤和完整的脊背。 含钏像全身失去力气,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出来,她终于能哭出来了,她还有眼泪...小秋儿还活着...含钏仰起脸来,她这才发现枫叶好红呀,好红呀... 阿蝉也怕得“吨”一下跌坐在地,双手捂脸,哭了出声。 小秋儿抱住两个,眼泪打不住地往下流,三人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成一团。 三个姑娘,一具尸体,缩在灌木丛里,被不远处三层小楼里的身影尽收眼底。 “主子...您看...”那个身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 “强撑出来的穷凶极恶....”那个身影也不知在点评谁,笑了笑,“等她们走了,把尸体套上大石块沉了太掖池,那两个太监...” 做了个抹脖的手法。 似乎在呢喃自语。 “哑巴,能有死人守得住秘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羊汤拉面 暮色降临,含钏三人神色匆忙地从内宫走回掖庭,三个人在二门埋着头兑了牌子,没叫侍卫看出端倪。 走到一半,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哑着嗓子,“浣衣局不是立了新规矩,宫人出行必得成双不落单吗?” 小秋儿木了木,立在原地,红彤彤的鼻子,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今儿钟嬷嬷让梨桃和我一块儿去内宫送洗好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梨桃说肚子疼,将我一个人抛那儿了,后来...我就遇见了...” 小秋儿没说下去,脸皮变得煞白,她明白了,含钏也明白了。 就像那五两银子。 人心,总比想象中,更容易俘虏。 含钏摸摸小秋儿的脑袋,看了看天色,吸了吸鼻头,轻声道,“走吧,咱们去内膳房,肚子也饿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晚膳早已送走,内膳房点着两三盏油灯,守夜的宫女儿趴在灶台上打瞌睡,见含钏、阿蝉还有个面生的小宫人进来,忙迎过来,“钏儿、阿蝉,你们哪儿去了?白师傅差点派人去找你们!又听说皇后娘娘的人在长乐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宫禁的时辰又快到了,便留了我在这儿守着等你们...” 油灯昏黄中,倒是瞧不清三个人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 含钏糊弄两句,“...从长乐宫回来的路上,没人带着,我们就迷了路....正巧遇见隔壁浣衣局的小秋儿,就一块儿出来了...”转了话头,“还有食材没?都还饿着呢。” 宫女儿指了指竹篮子,“白师傅给你留了几块饼子,你们将就着吃吧。”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了。” 那宫女儿一走,内膳房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白师傅留的饼子回潮了,软绵绵的,就像小卓子被石头砸到地上,那根软绵绵的脖子。 含钏一下子没了吃饼子的兴致,再看阿蝉和小秋儿,阿蝉满面呆滞地靠坐在椅凳上,小秋儿低低地垂着头,两个人像两根木头桩子,动也不动,除却轻微的呼吸声,没有更大的声响。 含钏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另起了炉灶,拿瓷碗从布袋中挨个儿舀出松子仁儿、胡桃仁敲碎,再加上糖屑和脂油,和入面中。撸起袖子,把面揉成团后再压成饼,送入上下都有炭火的灶火中烘烤。 不一会儿,饼的两面都煎黄了,含钏麻利地撒上白芝麻。 做饭能让她从别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腻人的甜香、丰富的油脂香和能饱腹的小麦香,从两面锅钻了出来。 炭火将烧饼烤得“滋滋”作响,白芝麻不一会儿也变成了金黄色,含钏戴上厚手套将饼子从炉火里送出来,又用面筛子过了一层乳白色的奶酥,重新再放回炭火中煎烤,浓郁的奶香味再也藏不住了,唤醒了两个呆滞的人。 “钏儿...咱们刚杀了一个人...”阿蝉呆了半晌,如梦初醒般开了口,“你拿大石头块儿把一个人的后脑勺敲得粉碎,我单手卸掉了一个人的胳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儿,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阿蝉机械地转过头,看含钏行云流水地、自然而然地烤着烧饼,不禁发出了一句灵魂质问,“是...只有我做了这个梦吗?” 烧饼炕在灶上。 含钏没应阿蝉的问,转身切了一簇新鲜的韭菜,看锅里还温着白爷爷留下来的羊骨头汤。 汤被练得白白的,咕嘟嘟地蹿着气泡,带了筋肉的羊大骨被炖得骨肉分离。 含钏趁着烧饼没用完的面粉,加水加盐,三下五下揉了一个大面团子,揪出三个几子,神色自然地递给阿蝉,“搭把手,咱撑拉面吃。” 阿蝉木着接过几子,开始了重复地机械运动。 小秋儿呆住了。 两个时辰前,她们刚杀了个人。 而现在,她们准备吃拉面。 小秋儿摇了摇脑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碗撒了韭菜和葱花,喷香扑鼻的羊汤拉面和一个金黄酥脆的奶酥烧饼就摆在了面前。 含钏轻声道,“吃吧。” 太香了。 小秋儿脑子放空,将一口面送到嘴里,面条上挂着羊汤浓厚的香味,专属于羊肉的香味,不膻不腥,面条劲道爽滑,过水的时间特别何时,刚过芯就被师傅捞了出来,咬在嘴里弹牙紧实。再喝一口汤,大约是熬的时间太长,汤里充斥着肉的味道,韭菜的香气也融在了汤里,但韭菜还未煮软,口感脆脆的,很解腻。 味蕾终于被打开。 奶酥烧饼一口咬下去,丰富的口感重新洗涤了口腔,松子仁儿、胡桃仁儿还有黄糖的甜腻瞬间抢占了刚才被羊汤占据的高地。饼子酥酥脆脆,甜到了心头。 小秋儿将头埋在羊汤大碗里,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第一次见血的发抖,全都被这碗浓香四溢的羊汤面和这一盘酥脆香甜的烧饼一一化解。 小秋儿吃得很香。 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含钏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看破看透的意义,“如果没有砸死小卓子,死的就是你和我们。小卓子,得手后,他害怕事情败露,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你于死地。而现在...死的是他...不是我们...” 这和梦里,不一样了。 小秋儿还好好地活着吃羊汤面呢... 阿蝉感受到含钏的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含钏回之一笑。 醒来这么久,这么久....压在她胸口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殆尽。 她感到自己,这才叫真的醒了。 浑浑噩噩地在掖庭混日子,固然能保命...可,她的人生呢?她如今的人生难道只有躲避徐慨,这一个意义吗?不敢好好做菜,不敢进内宫,不敢在宫里混出名堂...只因为了躲避徐慨... 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她身边的阿蝉、她努力救下的小秋儿、告老还乡的白爷爷,他们的人生呢?是不是也可以变得不一样? 就像本该在火红的枫叶下被阴谋算计致死的小秋儿,如今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一样。 含钏看了看正烧得旺盛的炉火,再看了看面前吃饱了喝足了,恢复了精神的小秋儿和阿蝉,抿嘴笑问, “好吃吗?” 油灯在明,炉火在暗,小秋儿鬼使神差地觉着,眼前这个刚救下她一命的姑娘,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菌菇肉末蛋花粥 含钏给小秋儿收拾了一小罐糟鱼,又香又软烂,用麻子叶包裹好,适合老人家吃,不费牙齿,想了想又在白爷爷灶台下摸出一坛常州兰陵酒,交待小秋儿,“...给钟嬷嬷拿去,听说钟嬷嬷是山东人,特意为她制的糟鱼,看她吃得惯吃不惯。这是常州兰陵酒,白师傅放了七八年的好东西,糟鱼香,兰陵酒清,配着吃正相宜...” 含钏顿了顿,“你跟钟嬷嬷详细说说梨桃把你撇下,让你一个人在内宫的事儿。旁的都甭说,就说中途遇到了我们,才结伴出来的。也别提...那档子事儿,就摆明了告梨桃的状,看钟嬷嬷怎么理会。” 小秋儿点点头,圆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 含钏和阿蝉结伴把小秋儿送回了浣衣局。 第二日就听说钟嬷嬷罚了梨桃跪天花,跪天花是指宫人跪在地上直到眼冒金星,可怎么评判人眼冒没冒金星呢?跪晕过去就叫眼冒金星... 这个评判标准也是很随意了。 含钏忐忑了三四日,害怕连累白爷爷,一点风儿也没敢透,更不敢向白爷爷打探。 等了几天,没听见掖庭哪里的小太监嘴巴哑了的消息,便琢磨那两小太监也不是啥好货色,铁定乱报了家门,指不定是哪宫的粗使太监,否则掖庭就这么小点儿,一下子哑了两个,这消息怎么着也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到处乱飞。 还有小卓子的死... 跟那两小太监不一样,小卓子死了,崔大海可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时日,长乐宫来提膳的机会少了,皇后赏了两个饮食嬷嬷,淑妃总要给排面,那边进得多,自然这边就吃得少。含钏找到认识的长乐宫小宫人聊墙角,试探了几句小卓子的事儿。 那小宫人看在含钏手里麦芽糖的份儿上,悄悄摸摸地透了几句,“...别提了..几天都没来当差了。人像蒸发了似的,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找着。淑妃娘娘如今怀着龙胎,谁敢拿奴才的小事儿去烦她?” 没找着? 含钏装得诧异,“啥叫没找着?” “就是太液池、御花园、几个门子都找完了,人影都没得一个!”小宫人压低声音,“...这在宫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人凭空没了的,总是那么几种情形...要么是踩空掉湖了,要么是太监爱赌钱私下里被人做了,要么是被人塞到哪口井里了。崔公公找了两天也没找了,阉人的事儿,谁说得准呀?” 这倒是真的,太监好人稀。 含钏担心着担心着,随着时间流逝,反而不那么挂心了。 谁能作证小卓子是她杀的?谁能拿出证据他们动了手? 那地方偏得蚊子都不去,更别提人了,就算是审到那两个小太监,他们哑了嘴巴,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写字,就算知道小秋儿是浣衣局的人,也没法儿说出口来! 没证据就想定罪,屈打成招也不是这么个理儿! 含钏啥好处没有,就一样,看得开忘得快,吃两顿睡一觉就放开了。 阿蝉倒是被吓病了,接连烧了三个晚上,含钏便每日下了工,等人走完了,熬一盏粥给阿蝉带回去。 粥说好做也是,说难做也是。 砂锅得好,细腻的紫砂才能聚热,灶上的温度才能在每一粒米、每一滴水上分均匀。含钏用的是时令小口蘑,味道不浓郁,胜在口感淳厚,能将肉味充分吸收。肉沫是用猪五花宰的,一半肥一半瘦,拿葱姜榨出水来,用福州青红酒、粗盐调味腌制。 先将在砂锅里刷一层油,呛香肉沫和菌菇片,再炒香珍珠米粒,最后放水熬煮。 阿蝉烧得胃口不大好,临出锅前,含钏还敲了一只鸡蛋在粥里,鸡蛋遇热立刻凝固,含钏赶紧拿筷子搅散,粥里的蛋液逐渐凝固成黄黄白白的蛋丝儿,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儿,菌菇的鲜、蛋液的香和肉沫的味道扑面而来。含钏盖上砂锅盖子,装进食盒,正提出门去,只听见内膳房乙字号里喧哗嘈杂。 “咱们主子爷烧得躺床上了!你们拿这破玩意儿糊弄谁呢!” 是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带了点哭腔。 含钏手里提着食盒探头看了看。 那姑娘穿着浅杏色的衣裳,发髻上别了支小小巧巧的银簪子,正一手叉着腰,一手拽住膳房值夜的小太监撒泼,“九皇子烧得我手背心都嫌烫!太医院拿个黄连黄芪都分不清的小伙儿糊弄我,你们内膳房拿早上吃剩的包子糊弄本姑奶奶!你们可别忘了,九皇子再小也还是主子!” 那姑娘撒着气,抹了把眼泪。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 这姑娘,她认识。 九皇子身边的丫头青环,她当初在千秋宫东院,青环在西院当差,九皇子的生娘是过了世的王美人,生九皇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王美人本就没宠也没娘家可靠,钦天监给九皇子算了一卦,算出是他命硬克母,圣人发怒,九皇子就成了本朝头一个一岁来点就进千秋宫的主子爷。 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 在宫里头,这话儿更实在。若是有生娘,不管她位份高低,总不能让你饿着冻着。若没生娘,就全凭身边的丫头婆子了...千芳宫住的几位没娘的公主,含钏记得她们外裳光光鲜鲜的,内衣里子都起了毛、起了球儿,吃的饭菜全是凉的... “您是我哪门子姑奶奶?”值夜的太监听着笑起来,把盛包子的碟往灶台上一磕,“您话儿说到这份儿,那由不得我好好跟您掰扯掰扯了!您说就九皇子生了病,一天没吃饭,如今饿了想吃东西。我是不是立马给您蒸了包子端出来?我是不是还拿食盒给您装好备好?您倒是说说看,我哪个地方对您不尊重,对主子爷不尊重了?” “您在别处碰了壁,太医院不拿您当回事儿,您找太医院闹起啊!您可别看着太医院里的是大人,咱内膳房里的是奴才,便欺软怕硬可劲儿地闹!” 值夜太监啐了一口,“知道的说您是忠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九皇子这位主子爷,跟他手下的丫头一副嘴脸呢!” 太监阴阳怪气的。 碧环气得跺脚,眼泪簌簌往下落,手指向太监,“你....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焖过的粥 “可是千秋宫的姐姐?”含钏笑着跨过门槛进屋。 那值夜太监一看是含钏,立刻变脸转笑,弓着背迎了过来,“含钏姐姐您怎舍得到咱这破地方来!” 边说边拂袖擦擦杌凳上本不存在的灰,谄笑,“白爷可好?您近日可好?您还不知道小的叫啥名儿吧?姐姐您喊我一声栓儿就成!” 小虾怕螃蟹,螃蟹怕大鱼,大鱼怕捕鱼的网。 在比自个儿身份高的人面前卑,在比不如自个儿的人面前亢——虽说哪儿都是这个道理,可宫里头表演得尤为胜。 含钏是甲字号老牌掌勺带出来的,手上功夫过关,又得白斗光看重,相貌身量在这掖庭里头都是拔尖儿的,在膳房里,含钏横着走是一点儿问题没有。 青环虽说是内宫的丫头,却在势弱的小皇子身边当差,九皇子今年才五岁,本朝讲究个六岁落定,九皇子都还没站稳,身边的丫头还不跟一盘菜似的,旁人想炝就炝,想炒就炒... 这些人,一眼望过去,谁该巴结,谁该嚣张,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不巴结不能活? 实在话,往常不觉得,如今含钏心里有点犯恶心。 含钏没看那小太监,立在灶台边上,转头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青环,“别耽搁九皇子进膳,这是我刚熬好的汤粥,姐姐若瞧得上,便回千秋宫拿小炉子给热热,服侍九皇子用下吧。” 青环红着眼眶接下,向含钏福了福,爽爽朗朗开口,“...是千秋宫九皇子身边的青环,姑娘名唤含钏是吧?我记下了,您若有事,使人到千秋宫寻我便是,恩是记下的!” 哪有什么恩呀。 不过是再来一次,总得让自己畅快点。 青环急着回内宫,匆忙出去。含钏预备着回膳房重新给阿蝉熬一份吃食,却见那小太监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杵在旁边。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可你细想想,怎么会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话儿呢?”含钏理了理衣裳摆,“九皇子好歹是主子爷,如今虽不得势,却仍能决定你我生死。” 含钏话说完便出了门子,刚拐过角,却听那小太监轻“呸”了一声,骂她“都是贱命,教训谁呢!” 含钏脚下没停,甚至越走越快。 内膳房重新起锅燃灶,白雾冲上墙起这茬,青环满腔的怒火爆了出来,噼里啪啦跟滚豆子似,“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把早上剩下的包子拿出来糊弄人!还好有位姐姐把熬好的粥给了婢,否则九皇子今儿个夜里饿了,只能啃干冷包子! “九皇子才五岁!本就发着热,若是吃了那噎嘴的包子,肠胃不克化,病症肯定又加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九皇子身子本就弱,被人这般折磨,岂不是遂了那起子的人的愿!” 徐慨眼皮子一抬。 青环立刻缩成一团,乖得像只鹌鹑。 徐慨转了头,伸手去掀砂锅盖,一掀开,那股若有如无的气味瞬时变得明晰起来,明明是清粥,却散出一股明确且浓烈的香味,青葱因为回锅而变得不似刚出锅时鲜亮,菌菇和充满油脂的猪肉末的气味也随着焖煮的时间过长而渐渐减弱。 徐慨心头闪过了一丝可惜的情绪。 若是刚出锅便入口,必定胜过许多顶尖大师傅的手艺。 青环也乖觉,见徐慨身后的贴身大丫头兰亭手里还提着刚下学的竹篮,赶紧先帮徐慨舀了一碗,“四皇子您先吃着,九皇子没胃口吃不了老少,这砂锅又大,您先吃碗垫垫肚子,稍后我再去内膳房提膳。” 徐慨接了碗,吃了一口。 眼神瞬间亮了。 很难得的味道。 宫里的菜,匠气太重。 像一朵被匠人禁锢住,照着模子精雕玉刻后的一个模样的花。 这碗粥却很好。 很随意。 肉沫宰得不够烂不够精细,却能尝出肉本身的味道。菌菇也并非松茸、鸡枞等名贵上佳的种类,就是白口蘑罢了,随处可见,随意可得,却在滚刀下充分吸收了蛋液与肉的味道,在一锅食材里闯出一片生天。 徐慨对吃,无甚要求,无毒、果腹即可。 今日这小小一碗粥,却叫他体会到了吃食的乐趣。 徐慨放下碗笑了笑,宋时东坡放笔煮肉,相国刘文定公潜心酿酒,口腹之欲确如利剑蜜剑。 徐慨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佩环,是葫芦样式的白玉,葫芦口飘了一丝水绿,藏着还不错的水头和糯。 “明儿个把这东西赏下去。”徐慨神情始终很淡,吩咐青环,“别提我,就说是九皇子赏的。拿着这东西去找内膳房管事的,把这个赏给熬粥的人,赏蒸包子那个掌嘴三十下。” 青环感激涕零。 四皇子始终愿意为九皇子出头! 只要有人愿意为九皇子出头就好! 青环看向九皇子,面色微微发红。 四皇子今年有十四了吧? 宫人们有句话,皇长子爱喝酒爱读书,性子最憨;二皇子是嫡出最贵;五皇子曲贵妃所出,宠妃所出最傲气;八皇子脾性最好;九皇子最可怜; 而....四皇子,最俊朗。 四皇子的俊,有点儿像夏天竹林里飘过的那阵风。 安静沉默,却清冽甘甜。 青环埋下头去,手里的葫芦玉坠,脸上的烫,都叫她心里头痒痒的。 刚进东院,徐慨偏身轻声交待兰亭,“明日,你去顺嫔娘娘处求个恩典,请她帮忙在膳房找两个老实、手艺好的宫人调教一番。” 也不知在和谁解释,“小八、小九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千秋宫虽不能设小厨房,却能自己动手做做不动大火的吃食,也能给他们补补身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蜜供花糕 一锅粥,含钏给了就忘了。 哪知,第二日内膳房沸反盈天——九月十九是观音娘娘证得果位的出家日,正巧九月二十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日,内膳房要提前预备观音娘娘和贺寿诞辰的蜜供糕点。 含钏正端着个大盆儿搅和蛋水面糊糊。 里面加了粘稠浓郁的蜂蜜、打发的牛乳、还有大碗大碗的黄砂糖。 打发面糊的力气大,打出来的糕点才蓬松软嫩。 含钏只觉得右手臂上的肉都一缕一缕的了,昨儿个回去脱衣裳,阿蝉说她手臂和后背起了一层腱子肉,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 要是忽略掉阿蝉猥琐的表情,含钏姑且把这句话当做赞扬。 其实含钏也不知道为啥供奉给观音娘娘的蜜供点心要做得蓬松软糯,万一观音娘娘牙口特好,就喜欢吃有嚼劲儿的,硬道的? 还有,谁说天上的神仙就只喜欢吃蜜供花糕这起子仙气儿十足的东西? 不能有爱啃大猪蹄子的仙女儿? 不能有爱烫火锅的嫦娥? 不能有喜欢猪大肠的织女儿? 这种刻板印象,要不得。 含钏一边打着蛋糊糊,一边思绪飘到天边外。 “钏儿!有喜事!”内膳房掌事张姑姑喜气盈盈进来,后面跟着个素净打扮的宫人,径直向含钏走来,张姑姑笑出褶子,话语间奉承着白爷爷,“白爷带出来的丫头,真行!昨儿个给九皇子熬了粥,今儿就得赏——一碗饭换一个赏,到底是咱内膳房赚得多!” 张姑姑乐呵呵的。 后面跟着的青环站出来,向含钏福了福礼,神色不复昨日的慌张和崩溃,笑得很得体,“昨儿个这位姐姐熬了一锅粥,我们九皇子很喜欢,特让我来下赏。” 说着递上来一个香囊,香囊做工针脚一般,用料还行,益州的单丝罗料子,多半是九皇子做剩的衣裳料将就缝。 含钏拿手掂了掂,在张姑姑跟前恭顺地福了身。 含钏没把自个儿昨日的窘态戳破,懂事的样子让青环很受用,环视了一圈内膳房,略略提高声量,“昨儿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因怠慢千秋宫的主子,被赏了三十个嘴巴子!甲字号的宫女儿做得好,主子就有赏!做得敷衍,主子就有罚!” 有用的时候叫我含钏姐姐,不用的时候就是甲字号的宫女儿... 我好心为你熬粥,你却拿我作筏... 含钏默了默。 等午歇回耳房,阿蝉和香穗、谷儿两个小丫头围着含钏开香囊,让含钏想起,梦里头街坊围着博彩店开奖的时候... 一只精致小巧的葫芦玉坠。 几个姑娘“哇”的一声。 阿蝉拿也不敢拿,“...上回小德子去神武门换钱粮,拿了一块儿比这还小、比这绿还浅的玉坠子,换了十二两银子!”努力让身体离那玉坠远些,撞了撞含钏胳膊肘,“发财请客!发财请客!” 含钏正发着愣,被一撞,险些吓得灵神出窍。 含钏抖了抖喉头,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搅了一团浆糊,这玉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徐慨常挂身上,东西不大,做工精巧都能入眼,是没啥钱但又得撑排场的皇子最喜欢的装束。 梦里,徐慨也将这块玉坠送她了。 是她刚去千秋宫当差不久,徐慨贺她十五岁生辰送的。 她特别喜欢这个玉坠子,特意熬夜打了一条五蝠络子挂脖上,后来有了安哥儿,她就将这葫芦坠子转送给了安哥儿。 转来转去,这块玉坠怎么又回到她手里了!? 含钏看那块玉坠的眼神,跟瞧见徐慨从棺材里蹦出来、瞧见安哥儿叫她娘、瞧见有人做豆腐脑放了黑糖一样一样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神神叨叨和花容失色。 阿蝉可羡慕,“钏儿,你说你福气咋这么好!要是昨儿个我在就好,我偷常师傅私藏的干海参养九皇子啊!” 含钏忍住没翻白眼。 这福气,求求了,谁想要谁拿去! 含钏的“福气”还没完。 这头刚将玉坠子藏好,那头白爷爷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白爷爷过来的时候,含钏拿着一双一尺长的筷子,踮着脚在油锅里给花糕翻面,膳房的模子都用得特别喜庆,妃嫔小主要用的就是并蒂莲花呀、喜上眉梢呀、石榴抱子呀,老太后供奉在观音娘娘跟前的,就是五瓣莲、九重竹等梵家样式。 花糕在油锅里上下翻滚,热气腾腾的。 这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也没人吃,但必须得好看。 这练的就是火候功底了。 记得以前给老太后炸花糕,有个前辈姐姐炸黑了莲花底儿,送去慈宁宫时,老太后好巧不巧瞧见了,让人把那姐姐的裤子扒了,在掖庭二门口打板子,白花花的屁股,红灿灿的血,那位姐姐第二日就上吊自尽了。 所以呀,这宫里看着繁华热闹,却是虚而不实的。 指不定啥时候就踩了坑。 “钏儿....钏儿!”白爷爷先压低嗓子,发现这姑娘傻愣愣的,眼睛心思都在那花糕上,便一记闷勺敲了过去,“钏儿!” “诶!师傅!”含钏赶忙将花糕先捞起来,等会再复炸一次就得了。 白爷爷扶着灶台,凑近含钏,“有个去处,比长乐宫好!去,还是不去?” 含钏瞅着白斗光,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承乾宫,顺嫔娘娘!”白爷爷兴奋极了,胡子翘到眉梢上,“想在内膳房挑两个宫女儿!你说你闹不来长乐宫那起子复杂事儿,那顺嫔娘娘个性温和,又避世避宠,更好的是,还有个亲儿子。” 白爷爷一手把含钏摁下,手劲儿之大,让含钏以为自己犯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白爷爷想趁机把她炸了油锅,替天行道。 “谁都知道,顺嫔那儿不过是过道手。调教好了,最后,还得落在四皇子处。”白爷爷眼睛里闪着精光,“跟在主子爷身边的前程...” 含钏脊背都凉了。 寒气,从脊椎骨蔓延到脖子。 九月初的仲夏天儿,含钏觉着后颈脖子像浸在了冷水里。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白爷爷乐了,“瞧把你兴奋的!是不是也觉着是个好去处?” 含钏咬牙切齿。 好...好...好什么好!好个屁好! 上辈子,她不就在这好去处里,坑死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还是花糕 含钏浑浑噩噩。 白爷爷极力推荐。 努力的样子,像极了路头卖艺的大爷。 含钏深吸一口气,把蜜供糕点往吸油的纸上一放,“我不去!” 不去的原因不能明说,含钏梗着脖子,只能言语含糊其辞,态度却异常坚决,“不去就不去!什么承乾宫!什么四皇子九皇子!内膳房那么多小姑娘,谁去不行?” 这要是白四喜,白爷爷一脚早踹脸上了。 一来,这高低是个姑娘;二来呢,人老了,脚也踹不了那么高了。 白爷爷力所能及地一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吼什么吼!吵什么吵!”四下看了看,内膳房或是油锅崩裂之声,或是杀鸡宰羊之声,这两师徒吵闹惯了,谁也没把这儿当回事,老头儿鬼鬼祟祟压低声音,“...这消息是张姑姑特意透给爷爷我的,若是放出来,你不去,有千万个小姑娘...还有千万个小太监往上冲!” 让他们冲啊! 含钏闷着头,脑子里“嗡嗡”直响。 满脑子就三个字。 去了就完了! 顺嫔还得把她赏给徐慨,还得做主让她当通房,徐慨还得娶张氏,张氏还得嫉恨她连带着恨毒了徐慨,到时候徐慨活不了,她也活不了!跟梦里一模一样!一点儿没变! 她又不是脑子有病! 死了一次,苦了一辈子,不撞南墙心不死?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她是能改变顺嫔的想法,还是能改变徐慨的主意,还是能让圣人不给张氏和徐慨赐婚? 这些,她都做不到! 她只能像块砧板上的肉,别人想将她清蒸,她就不能被红烧,别人想给她改花刀,她就不能囫囵留个全尸... “不去!”含钏咬牙切齿地斩钉截铁,“您让我去浣衣局洗衣服吧!您让我去外院杀鸡宰羊吧!再不济,您让我去内造局砍柴补漆!” 这丫头,油盐不进! 左右就一个“不去”! 白爷爷还想上手,却又私心怀疑,是不是平日里自己把这丫头打傻了。 “你以为这消息,张姑姑凭什么给爷爷我透出来?”白爷爷苦口婆心,“如今,你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九皇子才五岁,还烧在床上,有这个精力派人来膳房奖惩,秀威风?这赏啊,定是千秋宫里年岁最大的四皇子赏下来的!” “四皇子前脚赏了你,后脚顺嫔娘娘来要人,你自己想想,要的是谁!?” 白爷爷从祖上就混迹宫闱,这里头的弯弯绕深着呢! 圣人身边最得势的大太监崔玉生,是就他最聪明?是书念得最好?还是字儿写得最好? 是他最听得懂圣人的话啊! 白爷爷到底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肩膀,“钏儿,主子的话没说明,可咱不能装听不懂啊。” “你且记得,咱们如今在哪儿?” 含钏眼泪“簌”地下来了,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倒把白爷爷吓坏了,赶忙扶着灶台,一边拖着不方便的腿脚把含钏罩住,不叫别人看见,一边拽了汗巾子手足无措地给含钏擦眼泪。 “唉..唉...你这丫头...打小就不爱哭的...”白爷爷小心翼翼,“你小时候,我让你扛三十斤重的木墩子练臂力,也没见你哭...如今...” 进个内宫,怎么像...怎么像逼良为娼似的! 白爷爷拍拍脑门星,把这不合时宜的想法赶紧拍走! “那你说,你自个儿说,现今怎么办?” 含钏泪眼朦胧,摇摇头,“我不知道...”从拿到那块玉坠,含钏脑袋瓜就像一团浆糊,越搅和越粘稠,眼神落在了挺脱好看的蜜供花糕上,突然一惊醒,“师傅!” 白爷爷下意识,大声回答,“唉!” 这一下,倒引起膳房的注意——都停了手上的功夫朝这处看。 常师傅笑起来,大声道:“老白头!别总教训你徒弟!瞧小姑娘哭得!” 白爷爷以廉颇老矣,尚能干三碗的气势把汗巾子朝常师傅一扔,横了一眼膳房,“活儿干完了!?”又拖着残腿,把含钏拉到僻静处,神色认真,“你说。” 含钏神情有些激动,“花糕!花糕!” 花糕?什么花糕? 白爷爷云里雾里。 自己的手,可能是重了点儿... 否则好好一个丫头,怎么傻了呢... 白爷爷陷入反省。 含钏“哎哟”一声,一双眼睛因激动而亮亮的,“我听宫里的姑姑们说过,老太后满整寿时,都会开大恩典,放一批宫人出宫!十年前,我刚入宫不久,就有这么一遭!今年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按惯例,也是要放人出宫的!” 这倒不假... 白爷爷凝了凝神。 可出宫,比进内宫还难啊! 宫里头的宫人,谁不想出宫? 如今世道好,女子的地位比前朝高了不老少,出了宫,或投奔父母,好好嫁个人;或打着侍奉过宫中贵人的名头,被世家官宦聘去教家中的女儿,独自一人也能置田买地;或索性开个女学馆,收点束脩,教邻里街坊的姑娘读文识字... 只要出宫后不懒不馋不贪不傻,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这道理,谁不懂? 白爷爷想了想,开口,“钏儿啊...往日放出去的,都是内宫的女使。咱们掖庭,虽然人多事多,却是个孔雀不落足的地方...” 白爷爷这说得很委婉,却也很透彻。 含钏听懂了。 可含钏却不愿放弃。 出宫,两个字,她想都不敢想! 从梦里,直到刚刚那一刻,她从来没想过! 四五岁就入宫为奴,长在宫闱,学在宫闱,不出意外,也会死在宫闱。 这是掖庭宫人的宿命! 可当“出宫”两个字浮现时,含钏只觉得满脑子都是这两字儿,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要占据她所有的思绪。 出宫! 她想出宫! 她要去宫外看看! 这四四方方的,被红墙绿瓦分割得规矩整齐的天,她已经看够了! 她从没见过自由生长的树、淙淙流淌的河、因四季交替而自然枯萎的花! 含钏紧紧握住拳头,轻声却坚定地开口问,“白爷爷,长乐宫的淑妃娘娘,是否够格决定我的去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浑水豆花 白斗光,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 含钏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布上擦了擦,语声坚定地再问一遍,“淑妃娘娘,可有资格决定我是否出宫?” 如今的局势,不是出宫,就是去承乾宫顺嫔处。 非左即右,非黑即白。 含钏记得徐慨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壁虎如果遇到危险,会撇下自己的尾巴,断尾求生。当时徐慨告诉她,她人小力气小,遇到事情就要逃跑,先逃跑再向他告状,别拧劲儿、别逞强... 阿弥陀佛,她向来跑得比谁都快,怂得比谁的姿势都标准。 白斗光想了想,沉吟道,“...淑妃娘娘乃四妃之一,如今位份仅在龚皇后与曲贵妃之下,照理说,若淑妃开口,事成的几率不算小...爷爷我豁出脸皮去,看看能不能求个恩典。” 含钏赶紧摆手,“您别去!”连忙打消白爷爷这念头,“主仆恩情,算之有数。师傅,您年岁大了,四喜的爹身子骨不好,要拿人参养着,也得月月请太医上门诊脉...这些说起来都是逾矩的,为啥淑妃娘娘给您破了例?还不是为了这一番主仆恩情!” “如今,您若为了我,去向淑妃娘娘讨恩典。淑妃娘娘或许会给。可之后呢?万一您有急事要事,需要再求恩典呢?到时候,淑妃娘娘只会觉得咱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要了一,还想要十!”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含钏努力将脊背挺直。 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缰绳了! 只能背水一战! “我自己想想办法吧。”含钏心里也打着鼓,说来也惭愧,梦里现实加起来两辈子,她着实没为自个儿、为别人认认真真谋划什么。 当初若是徐慨不死,她恐怕仍将脑子放进胃里——吃了就算思考了。含钏细细捋了一遍,事关体大,含钏决定对白爷爷缄口不言,若是出了岔子,她一个人扛,“师傅,我心里明白的。” 白爷爷还想说什么,却被下厨的小太监叫了去,只留下一句话,“凡事多想,凡事有师傅!”便一瘸一拐去了下厨。 含钏也回了灶台,双手撑在灶台上,将花糕复炸一遍交了差。 晚膳时,张姑姑笑盈盈地过来,“...当初钏儿这丫头进掖庭,天庭饱满,肤白细嫩,我瞧着就不是这儿留得住的人,如今...”张姑姑捂着嘴笑,“往后,钏儿若是得了前程,且记得这群同过甘苦的老伙计才行!” 大家伙儿都含了抹心照不宣的笑。 也有酸溜溜的宫女儿,扯着嗓子敲边鼓,“瞧张姑姑说的!钏儿姐姐有运道,那也是那锅粥攒下的福分!和脸和皮有甚相关?” 好事的太监忙接过,“你懂什么?色香味色香味!就连做菜,都是‘色’字放前头!钏儿的脸皮,在掖庭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怎么着也能算道‘硬菜’!” 就差没明说,以色侍人,四个字了。 内膳房围坐着哄笑起来。 越说越不像话。 白爷爷沉着脸,狠狠拿筷子敲了碗沿,“不想吃饭的,就去墙角蹲着!” 白爷爷话一出,周遭的声音弱了下去。 含钏像衣裳被剥尽,赤条条地躺在砧板上。 其实也没说错。 梦里头,她跟以色侍人有什么区别? 徐慨说的话,想的事儿,读的书,她都不明白。 没上徐慨的床之前,含钏还能下厨做菜,看徐慨埋着头吃她做的饭时,她一颗心就满满的。后来上了徐慨的床,当了通房当了侧妃,旁人说的“身份”不同了,自然要远庖厨,不能做这种“奴才干的事”。 她便彻底失去了,和徐慨交流的方式。 宫里的女人,看见贵人主子穿金戴银、养尊处优,日子久了,也想当人上人。 当人上人,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成为主子爷的枕边人。 含钏闷头刨了口饭。 有人羡慕她的人生,有人想要她的人生。 可谁也没问过,她想不想。 用过晚膳,内膳房的人三三两两都走尽了,白爷爷留了一小会儿,和含钏说了几句话,又托了夜里进宫值守的小太监去给长乐宫素锦带话,还把白四喜留下来值夜。 白爷爷一走,含钏从箱底拿出一小麻袋今冬存下的四川进贡上来的东山黄豆,拿温水泡发开来,等了三个时辰,篦去小部分水后拿到后院去。 天已沉甸甸地落了漆黑的帷幕,远处打更声穿透重叠的宫墙传了进来,含钏用手推磨将黄豆磨成了极细的浆,将接豆浆的簸箕放在大木盆里,用手将豆浆尽数挤出,这样反复三四次,含钏后背浸湿了汗,白四喜端着蜡烛来瞧,有些新鲜,“明儿个磨豆汁儿喝吗?” 别提了。 含钏是京城掖庭长大的,可一点儿喝不惯豆汁儿。 臭烘烘的,像发酵过了头,馊了的潲水... 徐慨倒是挺爱喝的。 豆汁儿配炸圈儿,能吃一簸箕。 含钏甩甩手,把沾上的豆渣甩干净,也企图将关于徐慨的记忆甩干净。 夹层石膏是碾好、煨好的。 含钏在灶上吹起大旺火,将豆浆烧开后装入瓦缸里,把石膏水抹在瓦缸四周,不一会儿豆浆上就起了一层雪白的泡沫,盖上盖再焖一会儿,含钏将一根筷子插进豆浆里,竹筷屹立不倒。 这说明成了。 内膳房弥漫着豆子的清香气,瓦缸里豆腐花儿雪白雪白的,在昏黄的烛光下像黄昏时候落霞边的云。 含钏舀了薄薄一勺给四喜尝。 一入口,四喜眼睛瞪得贼大贼圆。 口感好极了! 豆腐花儿蓬松得像蒸发后的鸡蛋白,豆子的香气近似肉香,却又比肉类少了塞牙的纤维感和腥气,入口即化,压根用不着动牙齿,顺着喉咙一溜儿就滑下去了! 滑下去后,满嘴都是豆腐花儿的回甘和香甜。 “给我化一块红糖!”四喜端着碗嚷道,“用冰镇!冰镇之后,我能一口喝三碗!” 糖? 吃甜的豆腐花儿? 咦—— 含钏嫌弃蹙眉。 窗外的天边闪出一道鱼肚白般的银丝,含钏赶忙打水洗脸,人精神了不少。 盛了一小盅豆花,盅底放着一小节燃着的蜡烛。 含钏又从灶台下拿出准备好的一方青釉方瓷,深吸一口气,跟在长乐宫提膳太监身后,过了二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过水蘸料 这回进内宫,就没素锦姑姑带路这样大的排面了。 含钏跟在提膳丫头身后,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把托盘高举过头些什么。” 素锦心里“咚咚咚”,也打着鼓。 昨儿个夜里,值夜的小太监给她带了白斗光的话,说是他徒弟想求淑妃娘娘帮个大忙,但绝不让淑妃娘娘为难,只求她能在旁美言两句...至于到底帮什么忙,那小太监说得含含糊糊的,素锦自不能就这样算了,便亲去二门见了白斗光一面,白斗光说他这徒弟想求淑妃帮忙疏通一个出宫的份额。 这忙也不白帮,定能解淑妃近日之困。 素锦一听,心头微动。 若说长乐宫近日有什么困事,淑妃娘娘“蹭蹭”向上增的体重,一定算上一件! 这才刚刚上身两个月,淑妃胃口特别好,脸上身上都比往前丰润了不少。害喜的妇人长点肉倒不算大事,可宫闱不比民间啊!若是胖了丑了,无异于自断后路啊!更甭提淑妃娘娘已是刻意忌嘴,不食重油荤腥之物,可这体型仍旧不见恢复。 太医院擅长和稀泥,诊了半天脉,只说出,“淑妃娘娘注意饮食,不可贪多贪嘴”之话,反倒将时常饿得饥肠辘辘,却不敢多吃的淑妃气得面红耳赤。 饮食上,都是通的。 搞不好,做饭的厨子还真能误打误撞解这个围呢? 素锦便应了白斗光所求。 淑妃想了想,“嗯”了一声,轻轻抬起精巧的下颌,示意含钏说下去。 含钏抬起头来,仍是跪着,朗声问道,“近日,娘娘可是胃口大开,时时饿,时时想进食?” 淑妃不需答话,回答的是素锦,“这倒不假,和怀八皇子不同,娘娘这一胎不太害喜,也爱吃东西。” 含钏再问,“长乐宫小厨房,可是常常熬羹煮汤,为娘娘进补?” 素锦再点头,“一日三餐,四点五汤,是小厨房两位嬷嬷在操持。”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口津,手里捏出了一掌心的汗,“娘娘喝完汤后,是否食欲更好?且...” 含钏深吸一口气,后面要说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就是放在市井里对着妇人说,泼辣点的都能当场叉腰骂死你! 含钏稳了稳心神,到底说了出口,“且,近日娘娘发觉自个儿身沉体重,较往前圆润不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乳鸽白术汤 当着胖娘娘的面,说娘娘胖。 素锦心尖尖都在发抖,冷汗一波一波地往外冒。 这么久了,长乐宫阖宫上下没人敢给淑妃进言,“我的娘娘诶!您少吃点!您看您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啊!”“您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能胖啊!” 谁敢进言? 谁敢当着女人的面儿说她胖?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你主子... 含钏这一问,素锦不敢答,不仅不敢答,还色厉内荏地开口呛道,“胡说什么!圆什么圆!润什么润!娘娘身怀龙胎,辛苦劳累,瞧着比往常还瘦削了许多!” 含钏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姐姐诶。 您这动作有个学名,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个成语,叫“指鹿为马”,还有句俚语,叫“捏着鼻子骗眼睛”。 含钏突然觉得自个儿贼有学问了。 素锦朝她递眼色,含钏忙应景地慌乱低头,作出一副惊惶失言的模样。 含钏看不见淑妃的表情,素锦看得见,她看见淑妃嘴角紧紧抿住后缓缓张开,语声仍是柔柔的,“女使说的一点不错。本宫这次上身后,胃口特别开。之前怀老八时,吐了五个月,一点东西也吃不下。这回不知怎的,酸的也爱吃,辣的也爱吃。太医说,倒是少见,却也没明说哪里不好。” 素锦望向含钏。 感受到素锦的眼风,含钏这才重新抬头,面色肃穆,“敢劳请素锦姑姑,将正中的那盅汤递过来给婢看看。” 桌子正中放着一盏掐金丝双耳药膳盅,含钏揭开盖子,一股鲜香扑鼻而来,这盅汤熬得清澈见底,表面的油都被尽数打走,一整只乳鸽肚皮朝天躺在中间。 含钏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银勺,舀了一小勺,轻轻嗅了嗅,想了想又抿了一小口。 素锦看着含钏的表情越发凝重,急上心头,又生生压住,眼神叫随侍的丫头封了门窗,这才开口,“这汤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饮食嬷嬷熬的,可是有毒?”素锦越想越心惊,有些毒是银针查不出来的!比如银杏芽的汁液,又比如活血化瘀的藏红花!一个要人命,一个堕人胎! 这两个嬷嬷可是使了快一个月了! 龚皇后赏下来的人,不用就是失礼!长乐宫只能硬着头皮用小厨房的饭菜,淑妃娘娘也说了,龚皇后不蠢不痴不傻,她既然坦坦荡荡地赏了嬷嬷下来,便不会着人捏住错处——更何况,二皇子大有可为,八皇子刚刚开蒙,龚皇后也犯不着。 这才敢用的啊! 素锦看着含钏又抿了一小口,也不敢催,只见含钏将银勺放下后又跪在了地上,方急切出声,“你且说啊!” 含钏沉吟片刻,方道,“这道乳鸽白术汤,熬得很好,乳鸽软而不烂,药膳的味道藏在肉味里,既滋补又不至于叫人闻着犯恶心。汤炖得又清又香,只放了几粒粗盐提味,便再无他物,炖这锅汤的人,手艺不在白师傅之下。” 素锦和淑妃听得云里雾里。 都是好处,那何必跪地? 含钏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话锋一转,“这碗汤,无毒无害,若是脾胃虚寒之人长期食用,必定受益匪浅。因其中的五味药膳,白术、炒麦芽、鸡内金、焦三仙,都是健脾开胃的好药。” 含钏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来,“喝一日两日,倒也无妨。可若是日日喝,日日补,人开了胃,便时时会饿,饿了便想进食。纵然淑妃娘娘知道要克制自律,却也不自觉地多进——往日吃一碗饭便饱了,如今要吃第二碗;往日吃三餐即可,如今零嘴、点心、晌午的进补都不算正经吃饭。” 含钏说得委婉,素锦却听得分明。 气从胸口来。 喂猪呢!? 是在喂猪呢? 把淑妃娘娘喂胖,喂得圣人见淑妃就腻味? 是...这饮食嬷嬷倒是没下毒,可这比下毒还狠! 毒发不过三刻钟,若淑妃胖起来,那可真就是断了后路,磨人刀了!就算产下胎儿后,淑妃渐渐瘦下来,这需要付出多强的毅力?付出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心血?生完这胎,淑妃已经快三十了,不年轻了! 素锦能想到,淑妃自然能想到,双眸微微眯起,声音有点冷,“本宫喝了这么许多天,倒没喝出这小小一碗汤,里面竟藏着这样大的乾坤。” 含钏再道,“五味药膳,各有其味。若搭配得当,这汤便压根吃不出丝毫的药膳味,只有鸽子的清甜。” 含钏看了眼桌上布的菜,面色依旧凝重,“除却这汤,桌上的布菜也是花了大心思的。” 膳食的学问,在于搭配。 菜做得好的厨子,万里有百,会配菜懂平衡的厨子,百里有十。 膳房的人,别的不说,荤素搭配、冷热平衡,性温与性热、性平与性燥,一眼便知。 含钏挨个儿点名,“今儿个的早膳,主食是云松糕和杂蔬荞麦面。但淑妃娘娘必定会选软白漂亮的云松糕,吃了云松糕,口中因松子仁厚重的油脂而发腻。淑妃娘娘此时会想,吃什么解腻呢?” 素锦和淑妃跟着含钏的眼神在桌上走动。 “自然会选跟前放着的醋泡海蜇丝,海蜇丝无妨,只是海蜇挂油,鲜嫩的海蜇要先在花生油中浸泡片刻,再用醋拌开才会香。” 含钏笑了笑,“用过酸香的海蜇,淑妃娘娘再喝一口咸香的鸭肉粥,鸭肉粥讲究原油煎肉,鸭皮带着的板油先剔下来热锅爆香,再将鸭肉宰得细细碎碎的,将就这半锅鸭油炒嫩,最后倒水倒米,慢慢熬开。” 淑妃想了想刚刚用膳的顺序。 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 含钏最后才说道,“桌上有一个空碟,婢子猜测,淑妃娘娘应当是喝完一盅鸭肉粥后,将碟子里的蜜瓜吃完了。” 淑妃发愣。 说起吃食,含钏没在怕的,疏朗地笑了笑,趁热打铁道“云松糕含有松子油脂,属高油;醋泡海蜇丝含有花生油的油脂,属高油;鸭肉粥含有鸭板油的油脂,属高油...” 含钏目光灼灼地看向淑妃,“那盘蜜瓜,甜而绵,其中所含的糖水比一勺黄砂糖还多!高油高糖,娘娘如何能不丰润?娘娘腹中的胎儿,将渐渐长大,甚至会比别的胎儿都大!这自然是好事!” “可胎儿过大,一则难以生产,二则...”含钏看向淑妃的腹部,“二则,母亲肚皮上,难免会留下,因胎儿过大撑开皮肤的印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羊乳酪 光想着胖了! 却没想过母亲胖了,胎儿会怎么样! 素锦的爹是员外郎,邻里街坊都是乡绅地主,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后宅的争斗,没有官宦世家那么文绉绉的——你写首诗骂我,我回个对联骂你。 有钱人的后宅,只讲求有效。 素锦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的一房小妾产下一个八斤九两重的男婴后,她娘还来不及出手,她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小妾送到了寒山寺。 下人都说,因为那个小妾肚子撑花皮了,难看得很。 素锦脑子一嗡。 这个把戏,怎么会被玩到宫里来? 淑妃有过身孕,生过孩子,含钏一说出口,淑妃便懂了。 淑妃气极,手袖一挥,那盏还冒着热气儿的乳鸽汤“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混账!”淑妃骂人时,声音都是柔柔的。 若是不看淑妃如鹰隼一般陡然犀利的眼神,含钏一定觉得这是个只知道吃辣,却没脾气的川妹儿。 淑妃手撑在桌上,站起身来,低头一眼看见自己圆润得显得有些短绷的手指,再摸了摸腰间的肉,心中冒出一股恶气,她恭顺贤良,事事不逾矩,事事不出头,事事都在曲氏与龚氏身后,软和委屈换来的竟是龚氏如此待她!?好心肠里装了一肚子坏水! 淑妃恨极,轻声吩咐素锦,“去!差两个信得过的去小厨房翻厨余!看看有没有贺女使说的那几味药材!” 素锦应道,垂首向外走,却又被淑妃唤住。 “偷偷去,不要打草惊蛇!” 素锦面目稳重地颔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素锦急匆匆地回来,手里拽着一支拧干了的布袋,素锦将布袋铺开在地上。 含钏凑近一看,轻声数道,“炒白术、炒麦芽、鸡内金...”含钏抬起头,“便是婢子说的那五样!” 为了去渣,药膳装进布袋里熬,是讲究做法儿。 这也给素锦一网打尽提供了方便。 含钏辨识完毕,素锦利落地将布袋子收起来,沉声问淑妃,“娘娘,您看,那两个饮食嬷嬷是...” 素锦的声音里透着几许狠厉。 含钏忙低头,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来求出宫的...不是来当同案犯的... 淑妃笑起来,“不着急。”声音依旧柔柔的,听不出四川的调调,倒都有些姑苏江南女子的婉约腔调,“那两个饮食嬷嬷,为着本宫吃好喝好,费尽了心力,用足了心思,当赏。” 淑妃眼风里瞥见了缩在角落,竭力弱化自己的含钏。 “贺女使,英雄出少年,白师傅伺候本宫近十年的膳食,亲传弟子也是个忠心,手上功夫过硬的。”淑妃笑了笑,示意素锦将含钏扶起来,“也该赏。” 两个赏字儿,含钏膝头一软,险些又跪下去。 素锦一手将含钏架住,恭顺地搭了淑妃的话,“奴婢记得。那便赏那两个饮食嬷嬷一罐子羊乳酪并一盒银馃子可好?羊乳酪最养人,吃得惯的人日日想,吃不惯的人日日入茅坑。” 素锦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背,“只是贺女使的赏,还请娘娘定夺。奴婢不敢妄言。” 这个宫女儿,是白师傅的亲传。 瞧上去个性软、胆子小,跪了一上午,怕是膝盖头都青了。 若是这姑娘来长乐宫,在吃食上,倒是再也不用担心。 淑妃笑问,“正巧本宫小厨房里缺人,若是贺女使愿意,来长乐宫是个不错的选择。” 含钏克制住自己去瞅素锦的眼神。 前面火坑,后面悬崖... 含钏刚想开口说话,素锦搭在她身后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背上的肉。 “还不快叩谢娘娘!”素锦声音很稳,“往后入了长乐宫,额上的刘海便得梳上去了,身子骨也得时刻挺起来,甭还是掖庭那副畏畏缩缩的面貌!淑妃娘娘是圣人跟前的高位嫔妃,从长乐宫走出去的女使必得姿容端方、气质大方,不要缩头缩脑、含手含脚,到时候丢的是淑妃娘娘的脸面...” 素锦说着便训起来。 淑妃跟着素锦的话,把眼神落在了含钏额间、脸上、腰上和腿上,眼神不由得眯了眯。 圣人爱吃,也懂吃。 做得一手好菜,便能入圣人的眼了。 若是再长了一副灵气的脸和纤弱颀长的身子.... 如今她虽说是有孕,不方便侍寝,需要有人帮忙留住圣人。可这人不能太美,不能太抓人,不能越过主子去...淑妃微不可见地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腰身... 淑妃眼神横了素锦,笑了笑,“你倒好,人家还没应,你便开始摆姑姑的威风了!” 顿了顿,“赏人赏人,要赏在别人心坎上才行,贺女使你有功,你想要什么,说就是。” 被素锦掐过的地方还疼着呢! 含钏却欢喜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了! 含钏又跪了下去,朗声道,“婢子五岁入宫,只记得娘和老子早死,前些时日,梦见娘给婢子托梦,说冷说凉。婢子...婢子...” 含钏应景地带了些许哭腔,“婢子想出宫,想去翻新爹娘的坟,想在爹娘坟前尽孝,让娘不要再冷再凉了!” 说实话,五岁以前的记忆,含钏啥都没了。 像被人擦干净了似的。 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爹啊娘啊,长什么样儿、怎么死的、是哪里人,含钏一无所知。 可若没这个由头,她也不知道说啥了。 难道说,这宫里太讨厌了,徐慨也讨厌,对,就是千秋宫那个四皇子。她想出宫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要真这么说,她铁定凉啊! 含钏挤出两滴眼泪,恶狠狠地磕了个响头,“娘娘,婢子别无所求,只想出宫尽孝。白师傅说过,娘娘需要他,他就是废了两条腿,也要让娘娘吃上他的手艺,也要让娘娘肚里还未出世的小皇子吃上好饭好食,不能再叫别的人钻空子,补漏子了!” 额头狠狠砸在地上。 发出实心实诚的声音。 淑妃瞅了眼这丫头,觉得是挺实诚的。 内宫不想进,不想当贵人,不想进天颜,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只想回村里给娘扫墓。 白师傅也是实诚人。 实诚人好,实诚人不骗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酒蒸鲥鱼 内室静悄悄的,含钏大气都不敢出。 是去是留,皆在淑妃一念之间。 淑妃沉吟许久后,方才开口,“九月十九果正日,九月二十老太后寿诞,照旧例,是要放宫人出去的。只是这人选,要么是年老的姑姑,要么是家中亲眷危难的...”淑妃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贺女使先回去吧,本宫想想法子。” 没说不行,也没说一定行。 上位者都不喜欢把话说死。 含钏的理解是,这是要给自己留反悔的机会,同时展示展示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威慑。 主子这样说了,没人敢追着问了。 含钏恭谨点头,随素锦出了内屋。 刚出内屋,含钏看向素锦,整整齐齐地福了身——若素锦没打岔,淑妃执意要将她留在长乐宫,她也没地儿诉苦去。 素锦将托盘往含钏手上一放,冷冷淡淡的国字脸稍有了些神色,低声说道,“...且让娘娘想想,你帮了这样要紧的一个忙。娘娘也不是个心狠的。若想通了,自然帮着去内务府疏通打点。若是没想通...”素锦轻轻叹了口气,“便也是命了。” 谁不想出宫?谁想在这高墙里头,锁着关着,过一辈子? 她出言相帮,一是还白师傅这么些年的帮衬,二是...若真有机会出宫,那便是最好的,这吃人的宫闱,少一个人也是件大喜事吧。 含钏乖乖巧巧地点点头,一路埋着头,出二门回内膳房。 膳房烟火气特别重,热气腾腾的。 一进去,含钏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摸脑门儿,额头上全是汗,膝盖头也疼,像是骨头疼,拿手摸一摸,像拿针在刺一般。 得了吧。 她就这么点子本事,就这么大点脑仁儿。 若真让她进了内宫,搅和进那些破事儿里,她可真是活不长了。 含钏四下找了白爷爷没找着,问了白四喜,说是他爹又病了,今儿个早晨咳得不行,白爷爷火急火燎地去太医院拎了太医就往回赶。其实,本该是当儿子的白四喜回去侍疾,只是太医院不卖白四喜的账,还得老头儿亲自出面。 含钏听了四喜的话,点点头,做了回主,“待会伺候完午膳,你也回去吧,多个人照看着,你爹爹也好得快些。” 含钏坐也没来得及坐下,被白四喜灌了一大罐热茶下肚,权当提神醒脑,围了围兜,一手拿铁勺,一手拿膳食单子看起来。 我的个乖乖。 淑妃是不是早上刺激受大了?将午膳的四冷四热,全压给膳房了! 含钏四下看了看,白师傅告假时,长乐宫的单子还没来——这些时日长乐宫不常提膳,白师傅才敢告这个假。 可如今,甲字号没空闲的掌勺大师傅了,常师傅是挂炉局的人,做热菜始终欠了几分火候,另几个师傅摸不准长乐宫的脉... 这是她进言后,淑妃点内膳房的第一单,千万不能砸了。 若是砸了,甭说她出宫的事儿不好办,就是白师傅在淑妃心里头也跟着降等减分——这才刚上完小厨房饮食嬷嬷的眼药,正是内膳房表现的机会,却给办砸了,这叫淑妃怎么想? 昨儿个嘲含钏“以色侍人”的小太监撩着袖子在旁看,见含钏手拿铁勺,便讥道,“我的姑奶奶诶,如今白师傅告了假,您不会想自己个儿掌大勺吧?” 那小太监姓吴,内膳房里的诨名叫三狗,吴三狗左顾右盼,提高了声量,“您是得了顺嫔娘娘的看重不假,今儿个早上进内宫蒙了淑妃娘娘的指点也是真,可您好歹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膳房里头叫得上号的师傅可都挂在您前头呢!” 白师傅不在,想嘲的、想酸的、想怼的,想趁机压含钏一头的,都冒了泡儿。 你可以说我长得丑,但你不能说我做菜不好吃。 含钏将铁勺往大锅上一砸,被淑妃拿捏住的惶恐、一宿没睡的气儿和疲倦一下冲了上来,语气一沉,“那烦吴三爷给点点,您来说,今儿个谁来掌长乐宫的大勺?” 如果谁真有心来掌这个大勺,如今的灶台上早就备上了料、热好了锅!也不是现在冷锅冷灶,一张单子放在台上的模样了! 摆明了,是等着含钏回来掌勺! 是想看笑话,也是想压压含钏风头正盛的威风! 没人应,吴三狗也点不出人头。 含钏笑了笑,“要不,三爷,您来?” 吴三狗退了半步,脸色涨红。 阉人不掌勺,这是规矩。 身上都有残缺,怎敢给贵人供食! 含钏入宫十年,活了两辈子,没对人说过重话,更没讽过嘲过旁人的不足,这算是含钏头一回拿话将人。 吴三狗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含钏也抿了抿嘴,不做追狗入穷巷的蠢事,朝常师傅等几个大师傅拱了拱手,“几位师傅手上都压着活儿,白师傅不在,钏儿是师傅带出来,自然该顶上。待钏儿配好了菜,出了锅,请几位师傅再给指点。” 常师傅先开了口,“...钏儿是得了白师傅真传的。你尽管先做,若是不成,咱几个做师伯的,在旁帮衬着也不在话下!” 几个师傅应承着。 含钏看也不看吴三狗的脸色,风风火火地向外院对着单子,点了食材,“....要一条一斤左右、新鲜的鲥鱼,刮两只小鹌鹑,杀个甲鱼,再备下蘑菇、菜心、扁豆、萝卜等。” 想了想,纵然淑妃要控制饮食,可一直这么吃,人的嘴都能淡出鸟儿来,母亲情绪不好,也会影响胎儿,就再加了样菜,“剁两根豚肋排,剁成小块儿小块儿的,再去窖里取两头泡出味的白酸菜和五六个尖椒。” 如今,正是鲥鱼的时节,很新鲜,放在曲子和秋油里上锅蒸到鱼肉呈白玉色,这是道硬菜,也养人,同时不易催胖; 裹了玉米面和椒盐把小鹌鹑炸得酥酥的,骨头也能轻易咬碎吞下; 甲鱼是台州松门上贡的,边肥肉糯,蘑菇去梗打底,菜心摆盘,焖熟后浇上豆油、盐、糖勾的芡。 都是清淡少油,却养人健康的。 最后一道剁椒小排,非常香。 香得帮厨的阿蝉和四喜没忍住,就着白面馒头沾锅底尝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剁椒小排 肋排裹着面衣和盐炸得五分熟后,捞出控油。酸菜和泡尖椒被切得细细的,蒜片、姜片、葱白、晒干后的二荆条先在热油里炒香,再将肋排顺着油滑下去,煎得滋滋作响。肋排切得小,不需要长时间焖熟,看着封好的边被煎得焦香金黄后,便可起锅。 再撒上几节水芹菜和胡椒粒,烫一勺油,热油煎在胡椒粒和水芹菜上,冒着黄灿灿的、热腾腾的泡儿。 阿蝉吸了吸口水,麻辣鲜香熏得她睁不开眼睛,闭不上嘴巴。 白面馒头上沾了锅底的作料油,一口下去,半个馒头没有了。 四喜深吸一口香气,有些纳闷,“...这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川菜,你怎么能炒得这么香?” 含钏一颠勺,在铁锅里泡上凉水降温,笑了笑,“川菜讲究大火重料,火候是关键。” 一边儿说,一边儿从从盘儿里拿筷子夹了一块儿小排出来,用手掰开,看见肋排上的肉和骨头轻轻松松分开了,“排骨的火候,酸菜的火候、泡椒的火候都不一样。蒜片、姜片、葱白易糊易焦,大火翻出香味后,必须立刻下酸菜和泡椒,让酸菜自带的水汽把配料焖香。二荆条是晒过的,遇热便起香,稍微炒炒就能把里头的辣味逼出来,若是炒制久了,味道就会苦。” 川菜不好做,看起来是料最足、最吃味的菜,实则一个不好,配料的味道便压过了主料的本味。外头靠卖酒揽客赚钱的酒肆,会把味道做得越大越好,一来是吃不出主料是否新鲜,二来则是配菜味儿越重,客人买的解辣抬味的酒就越多,商户就越赚钱。 所以那些商户是酒肆,不是食馆。 酒肆,重的是酒后三巡,上脑后的快感,而不是食物入口入喉时的满足。 做菜,让含钏心静。 被吴三狗嘲弄和贬低带来的情绪,已在灶间的烟火里消磨殆尽。 今儿个,是素锦来提膳。 见着是含钏主的勺,素锦略略惊讶,问了两句白爷爷的去向后,唱了声阿弥陀佛,再看了看食盒里的菜,试吃了含钏备下的小碟儿,目光透出几分惊艳。 她还没吃过这小丫头的手艺。 很好! 真的很好! 白师傅擅的是巧宗儿,拿手的菜藏着精巧奇思,俗称料子成就师傅,料子越名贵,白师傅手上功夫越精细。这丫头呈上来的菜,最名贵的不过那条鲥鱼,可最抓人最好吃的确实这道剁椒小排,是充斥着市井灵性的好吃,是抛开了食材用料,单单看这门手艺的好吃。 这种好吃,很纯粹。 不曲高和寡,也不阳春白雪。 透着亲切与乡味,让人很感动...也很想,立刻来上一碗白米饭。 素锦放下银筷,盖上食盒算是认可了这第一单,面上未动,客客气气地,“贺女使送我去二门吧。食盒偏重,我们两人也好换把手。” 含钏看了眼素锦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抿了抿嘴没说话,跟着她出了膳房。 “你且放心。”素锦轻声开口,“今日的饮食,我不会告诉淑妃娘娘是你掌的勺。” 含钏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她如今做得越多,做得越好,就越容易让淑妃左右摇摆。 素锦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直到行至二门口,素锦这才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什么也没说,兑了牌子出了掖庭。 比失望更磨人的是,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落地,更不知自己能不能落地。 等待让人难熬。 含钏嘴角起了两个血红的泡儿。 阿蝉是知道含钏打算的,特意每日煮了下火的凉汤带回去,每日帮忙记着数,安抚着含钏,“...快了快了,我去问了旧例的,都是在老太后寿诞前放名单放人,咱再耐心等等。” 阿蝉帮含钏别了别鬓角的发。 恍惚间,含钏好像看见了在姑苏城里数十年后的阿蝉,也这样帮她别头发。 含钏握住阿蝉的手,心里有些难受。 含钏问过阿蝉想不想出宫。 阿蝉大喇喇地说了句“不想”。 含钏明白阿蝉心里的想法,她老子还在,就在河北,若是出宫就要回原籍,可她老子娶了后娘,回去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还不如待在宫里,至少不会随随便便地嫁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当填房,就为了给弟弟挣彩礼钱。 含钏被悬吊吊地挂在半空,挂了三日,其间白爷爷安顿好儿子后急匆匆地回来接过掌勺,承乾宫的宫女也来催过入内宫的名单,白爷爷顶着压力回了张姑姑八个字,“尚在观察,还需打磨。” 张姑姑气得半晌没说话。 第四日,九月初十。 观音娘娘跟前供奉的蜜糕还挺着身形,内膳房热热闹闹的,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满头是汗的太监小跑进内膳房,扯着嗓子叫唤,“众人去二门口集合!慈宁宫的张公公来二门宣旨了!快快快!甭磨蹭了!” 含钏手上一个不稳,刻刀把食指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含钏闷了闷,从灶台下面拿了盅青红酒,让伤口烧了一把。 食指连心,伤口的疼痛让人清醒。 含钏跟着内膳房诸人埋着头向外走,二门外有一块又平又宽的青砖地,如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小秋儿低着头站在最后,一见含钏与阿蝉便兴奋地踮起脚,隐秘地摆摆手朝两人打招呼。 含钏朝她笑笑,便垂着头在队列最后站定。 待各局各坊人齐了,一个身着绛色常服,头戴白玉板的老太监站在二门的台阶上,面色不虞地扫视一圈,轻咳两声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含钏心头抖了一抖。 老太监许是久不到掖庭,如今看乌怏怏一堆人,心头烦闷,将好好一卷懿旨唱得极不高兴。 “太后有令...大魏长庆二十七年,庆果证,贺寿诞,意放三百女使归家,凿空内啻,使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现掖庭内外七局十二坊冗员十五人放归...” 掖庭有十五个人放归。 含钏手袖在袖中,捏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住着前面宫人的后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文斯豆腐 九月初,天气还热着,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含钏后背起了一层黏糊腻乎的汗。 那老太监语音语调拖得奇长,跟唱戏似的,先赞上天厚爱,再赞大魏列祖列宗光辉事迹,最后再大赞圣人和太后仁德仁意,含钏最想听的话,藏在了最后。 “掖庭浣衣局,钟沁芳。” “掖庭挂炉局,吴翠。” ..... 含钏将手藏在袖中,一个一个掰着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四个... 还没有她。 只有十五个份额。 剩下最后一丝希望了。 那老太监顿了一顿,目光斜睨了乌压压站着的这群人,喉头发出一声嗤笑。 出去? 出去又怎么着? 能进宫当宫女儿的,是良家子没错儿,可若是爹娘心疼,宗族爱护,谁会把人往宫闱里推?不就为了每年那么二三两贴补银子吗?这种出身的女子出了宫,也是浮萍罢了! 在宫里还能吃饱穿暖,存点体己银子。 在宫外,父兄让你嫁谁就嫁谁,你的银子、首饰、衣裳,甚至你这个人都是别人的! 老太监毫不遮掩的嗤笑让二门外的气氛更加紧张,他清清嗓子,看向布帛,终于念出了最后那个名字。 “掖庭内膳房,贺含钏。” 声音很近,可含钏却觉得像是从山的那头传过来似的,在耳朵边缥缈成一条若隐若无的丝线,却又震破耳膜直击脑海深处。 含钏脚下没站稳,颤颤巍巍地险些跌倒。 她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跟着众人跪地谢恩,嘴里无意识地唱着,“奴叩谢黄恩浩荡,贺太后娘娘寿诞吉祥!” 人群乌压压地铺天盖地地各自散去。 阿蝉一下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小秋儿冲破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了过来,一把攥住含钏的手,白爷爷胡子一翘一翘地扶在白四喜肩头,眼中似乎有泪光... “先回膳房。”白爷爷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含钏肩头。 含钏木木愣愣地应了个是,便随着人流朝内膳房走去。 无论春夏秋冬,膳房都是暖烘烘的,雾气腾腾的,膳房的人一下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怎么出宫了呢!?我还以为含钏要去承乾宫伺候顺嫔娘娘呢!” “我以为含钏要去伺候淑妃娘娘!” “干啥出宫呀!往后混在主子身边,当个管事姑姑,等到二十五、三十,攒大堆银子出宫,想买房买房,想置地置地!” “你懂个屁!你看过哪个管事姑姑二十来岁出宫的!全都是四五十岁干不动,才被赶出宫去的!” ..... 小太监沙哑的声音,宫女尖利的嗓音在含钏身边围成了一堵墙,她扶着灶台坐蹲在了小杌凳上,眼看着灶洞里的焰火窜得老高,被内壁一挡又像碰了壁似的往回缩。 阿蝉双臂一挥,示意旁人让开,她来说,“...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就剩最后一个份额了!我都快哭出来了!谁料到,就叫了咱们钏儿的名字!当真是惊险!”阿蝉撑在灶台上,喜气溢在脸上,倒了杯酸梅汁咕噜噜喝下肚,舒服地啊了一声,“咱们含钏是个有福气的!真是个有福气的!放宫女儿归家,十年一回吧?都是老的、病的、走不动的!咱含钏...” 白爷爷摁住阿蝉肩膀,沉声道,“没事做了吗!?午膳备好了吗?晚膳的料备好了吗!?钏儿你的豆腐丝儿切好了?甭说你还有段日子才出宫,就是明儿个出宫,今儿个也得把差当好了!” 白爷爷的怒吼,平定了风波,内膳房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含钏撑着灶台起身,埋着头把嫩豆腐墩儿摊在手掌上,拿出贴身的刻刀认认真真切细丝儿,豆腐细嫩,一触就碎,这是极考究刀工的一道菜,先将嫩豆腐切成片儿,在用刀面往一侧按压倾倒,第二刀切丝儿。 说是第二刀,实则这刀刃是不挨砧板的,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斩断的只有豆腐细密的内脂。 用刀面将豆腐挑起沉入沸水中,豆腐根根清晰、粗细均匀。 这是文思豆腐最难的一道工序。 文思豆腐是淮扬名菜,考究的就是刀工。 一个整豆腐墩儿不能吃吗?能吃。 几砣豆腐块儿不能吃吗?能吃。 把豆腐碾碎成豆腐羹不能吃吗?更入味。 可不把菜做成吃不起的样子,又怎么能体现食客的尊贵呢? 含钏笑了笑,感觉自己扑扑直跳的心渐渐慢了下来,脸上的烫也慢慢减退了下来,甚至脑袋里嗡嗡直响的那个声音也逐渐消失殆尽。 含钏手法利落熟练地将冬菇、木耳、冬笋、金针切成长宽一致的细丝儿,隔着火烤了烤半只金华火腿,将表皮凝固的白脂漂出晶莹剔透的油花儿,拿小匕首切了薄薄五片儿,借昨儿个就熬上的参鸡汤,将除了豆腐丝儿以外的所有食材尽数放入,不一会儿就熬出了鲜与香。 含钏揭锅盖来瞧,顺手碾碎了蒸熟的南瓜,将暖黄色的南瓜蓉翻进锅子里。 白爷爷顺眼瞧见了,蹙了蹙眉,“南瓜蓉?文思豆腐有南瓜蓉这道配料吗?” 含钏抿嘴笑了笑,“南瓜蓉是翻进锅里提色增稠用的。鸡汤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金灿灿、黄橙橙的颜色吧?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黏糊糊的质地吧?——除非加水淀粉勾芡...” “可若加了水淀粉,这就不是一道汤菜,而是一碗羹了。”白爷爷就着银勺底,抿了抿味,点点头,味道还行,选的是未熟透的南瓜,甜味还没发出来,不至于抢了这锅底汤的味道,见含钏认真看火试菜,便摸了摸含钏的头,“这般巧的心思,若是个男人,必定能做到御膳房的掌勺,可惜...” 白爷爷没把话说完。 含钏却听出了几分难得与不舍。 梦里头,她被选进内宫伺候顺嫔,白爷爷送她走的时候,似乎是兴高采烈的吧?觉得她日子必定越过越好,必定会有更广大坦荡的前程? 可天不遂人愿。 白爷爷应该也没想到,她会郁郁一生,不得善终吧? 白爷爷倚着拐杖外出走,含钏感到有一对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便抬头去看。 都好好的。 许是天热,脑子懵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涮羊肉 文思豆腐进到长乐宫颇受好评。 受好评的场景是,圣人正巧去长乐宫看顾淑妃,正巧赶上饭点儿,正巧将一盅文思豆腐吃完,并赞了一句,“鲜香浓郁,膳房的手艺倒是有长进。” 受好评的具体表现是,淑妃赏下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小小的一支,不沉手,是空心的,拿来赏给下人最好。 赏簪子,明摆着赏的是含钏,不是白爷爷。 含钏磕头谢了恩,想了想收拾了自己的私藏托送赏的公公带到长乐宫,是一匣子鱼胶,晒得干干的,上宽下窄,黄澄澄地透明状,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四列,统共八只。 “...托公公带给素锦姑姑。”含钏一直记着素锦帮她解围递梯子的恩情,“请您帮忙告诉素锦姑姑,鱼胶得先拿黄酒泡发,借小厨房的火放进去炖点鸡汤,挺补人的。” 素锦帮她的忙,却不是一盒鱼胶就能还清的。 含钏还想再说,白爷爷拍了拍她的背,笑呵呵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走了,师傅还在呢!你素锦姑姑有啥忙要帮,你爷爷我必定鞍前马后伺候到位!咱们和长乐宫的关系在这儿呢!话说多了,情儿就薄了!” 含钏这才住了口, 主子赏的东西不敢辞,更不敢转出去。 若是赏的真金白银,倒是能给白四喜他爹去太医院换几支人参,可这明晃晃的金簪打着人眼睛,含钏只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心里琢磨着等出了宫就去换了钱给白大哥送去。 入宫这些年,含钏没攒下多少东西。 白四喜他爹每病一次,含钏就把银子换成人参递给白爷爷,如今匣子里也就几锭碎银子和内宫主子赏下的银钗子、香囊、绢花儿这些个小东西,不值当什么钱。 如今这金簪一收进去,便显得光彩夺目,艳惊四座。 阿蝉倚在门框边嗑瓜子,瞧着这金簪笑得眼睛缝儿都眯不见了,“...等出宫了,你就把金簪子给换成钱,你没爹没娘,得先给自己置办个小屋子,大点儿小点儿都成,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含钏把匣子放炕下的坑里藏好,吹吹手上的墙灰,没多说,点了点头。 收拾着小匣子,含钏渐渐有真实感了。 原来,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道旨意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后日就要出宫。 要赶在观音娘娘果证日和老太后寿诞前,把放归的宫女儿尽数安顿出宫。 含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么想离开宫闱,苦心钻营,一门心思抗拒着这个地方。这里藏着含钏最不堪的记忆,这里粗糙破败、终日辛苦,这里每时每刻都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这里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 可如今真要离开,含钏心里有点害怕。 夜里,含钏抠着开了缝的墙壁,抱着针脚不平、棉絮积攒在成一坨一坨的薄被,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低矮的屋檐。 “阿蝉...” 含钏轻声唤道。 阿蝉也没睡着,立刻低声应,“唉,怎么了?” 含钏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拿手背揉了揉,“...我出宫后,我会托师傅帮你争到去承乾宫的份额,你好好干。二十五岁出宫时,我在宫外等你,我帮你置好宅子和地,帮你置办好嫁妆,帮你找好夫婿...” 含钏语声哽咽。 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白爷爷与含钏,还有她终于救下的小秋儿。 出宫后,还能常见到白爷爷,可阿蝉却...无法再见...至少要等十年了。 一面宫墙,那头是完全未知的人生,这头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挚友姐妹。 阿蝉...陪伴了她好多好多年啊... 在内膳房,在秦王府,在姑苏城... 含钏一眨眼,眼泪便被薄薄的棉絮吸干净了。 阿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行!到时候,你帮我找个家里有钱的,人俊不俊不打紧,得阔气!能一下子拿出两百三百两银票甩在我爹脸上,从此我跟我爹、我后娘就再无瓜葛了!” 含钏哭着哭着笑起来,“行!我一出去就在各大当铺、银号前蹲着,专门瞅着那种头戴瓜皮帽、身着绫罗衫的少爷...我见着了,我就把他拦下来,问他,你想不想娶个厨子呀?这厨子呀,长得貌美...身量高挑...还有一手烤鸭子的绝活...” 两个姑娘扯东扯西,扯北扯南,隔着窄窄的横栏,一边哭一边聊,聊着聊着又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太阳高悬,这是含钏在内膳房的最后一日。 含钏一双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仁儿似的,忙忙碌碌地在膳房跑去跑来,含钏要出宫,膳房的羡多过于妒,酸溜溜的话说了听过便是,明儿个就出去了,谁还把这些无足轻重的话头放心上呀。 午歇回耳房,含钏翻了翻床板,总觉得哪儿不对。 看屋子里的陈设,总感觉像是被人动过。 含钏蹙眉问阿蝉,“...咱们桌上的小水壶,口儿是对着窗口放的吗?” 阿蝉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看看屋子,再打开小木柜子瞅了瞅,没少啥东西,便耸了含钏两下,“疑神疑鬼的!快收拾吧!今儿个早晨四喜尽帮你跑上跑下,盖章子走流程,别到时候文书拿着了,你包袱裹儿还没收拾好!” 含钏想了想,将木匣子从坑里挖出来打开看了看,还好还好,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含钏索性将金簪子揣进内兜里,免得生事儿。 晚膳过了,白爷爷吆喝着内膳房的人置办了一顿涮羊肉,给含钏饯行。 锅子是白爷爷亲自给调的,放了葱白、枸杞、红枣和盐。羊肉片儿是常师傅给刮的,切得薄薄的,粉嫩白皙,红白分明。 配上粉丝、萝卜、茼蒿、藕片十来样配菜。蘸料满满当当放了三四碗,香醇的芝麻酱、绿油油的韭菜花儿、浇了热油的芝麻油辣子,还有葱花儿、水芹菜、蒜泥... 吃辣的不吃辣的,吃重口的吃清淡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大家伙儿围坐在一块儿,配上热腾腾的蒸汽,个个吃得面色发红,端起茶水当酒来敬含钏。 含钏忍着没哭,吃过饭就自个儿留在内膳房收拾东西,把自个儿用过的趁手的刀、厚厚的砧板、刨菜的铁起子、洗刷蔬果的马鬃刷子一一清洗一遍,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前看火,脑子空空地看了一两个时辰,待天彻底暗了下来,含钏这才抹了把脸往出走。 这个时辰,掖庭里,人不多。 含钏刚拐过拐角,便被人猛的往里一拖,腰间抵了个冰凉凉的东西。 “别出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涮羊肉的味儿 抵在腰间的东西,隔着外衫,含钏都感到了一股冰凉锋利的寒意,嗅到了一股轻轻的羊肉膻味。 约莫,是一把匕首 “别乱叫!别乱动!刀剑无眼,明儿个就要出宫了,留着一条命出宫享福不好吗!?” 又是另一把声音。 一个声音尖细,一个声音沙哑,都是太监,太监的声音很相似,倒是听不出来谁是谁。 这个打劫的时候倒是挑得好,明儿个就出宫的宫女儿,今儿个铁定身上藏了钱,且是入宫这么十几年攒下来的老本儿。若是要去内务府告,就要等明儿个,宫女儿又没见着来人的样子,内务府便只能慢慢查,这一来误了宫女儿出宫的时辰,想再出宫便难了! 大概很多宫女,都选择忍气吞声,破财免灾吧? 含钏克制住回头看的冲动,双手举起,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大哥,婢子决计不乱叫乱动,你说什么,婢子定竭力完成。” 说实在话。 虽然大半夜的被匕首抵着,含钏其实是不太怕的。 太监半夜半路伏击一个要出宫的宫女儿,能干个啥?除了求财还能干啥?若真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哪儿还能让你别动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就让你交待这儿了吗? 含钏心态放得很平。 后头倒是笑得很畅快,压低了声音,“小娘子倒是很惜命,也聪明!下房里啥也没放,全搁身上了吧?”匕首又朝前抵了抵,“入宫十来年,好东西藏了不少把?交出来!” 怪不得今儿个午歇回耳房,觉着不对劲儿! 含钏抿了抿嘴,从袖兜里抖落出几块小碎银子,伸手到背后递了出去。 后头那太监一把打掉碎银子,声音里带着明显克制的怒气,“打发要饭的?!娘娘们赏下的物件儿呢!长乐宫娘娘刚赏的金簪子,往前赏的银钗子!东西!交出来!” 含钏手背被打得撞到匕首刀锋上,虎口撕裂的疼痛让含钏倒抽一口气。 含钏带血的手伸进怀里将那支金簪子拿了出来,有些心疼,手伸到背后递给他们,“...银钗也不值几个钱...我最值钱的就是这个金钗子了...你们求财,我求保命,待我递给你们,你们松开我的肩膀,拿开匕首,我朝东走十步,你们朝西走十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位爷,你们说可好?” 拿到了金钗,腰间抵着的那把匕首松了松劲。 含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欲抬脚朝前走,却听那把沙哑的嗓子恶狠狠地开口,“等等!千秋宫九皇子也赏过这娘们东西!我记得是个葫芦玉坠子!水头好,东西也扎实!走出去不出的畅快,“...不是很厉害吗?做的菜不是很讨人喜欢吗?不是谁都护着你吗?你倒是喊啊,你喊啊!” 含钏自己打的络子,结实牢固。,喉咙越卡越死。 那太监使了吃奶的劲儿往后拽,就像挂在梁上的绳吊在了脖子上! 另外一个太监见人被掐得说不出话了,脸都白了,手抠在石板上,虎口鲜血直流,同伴却如同红了眼似的,反倒慌张结巴起来,“...别...别把人勒死了!咱们求财,又不害命!”一边慌慌张张拿匕首去割络子,一边着急催促同伴,“坠子拿着了,走了走了!” 络子应声而断,含钏的头一下子砸在了石板上。 那人如不过瘾般,站起身狠狠在含钏腰上踹了两脚,啐了一口,“臭娘们!出宫后,进窑子吧!那地儿适合你这贱样儿!” 含钏闭眼躲开,头上、身上、背上、腰上、手上皆剧痛,却忍着痛扶着墙努力站起来,破釜沉舟高声唤出那人的名字,“吴三狗!你今儿个若是不敢弄死我,就将玉坠子还来,其他的都可以给你!若你拿了玉坠,让我活着回去,我明儿个必定去敲内务府的大门,叫你血债血偿!” 夜色中,那两个身影顿住了。 含钏满脸是血、是汗、是泪。 别的都顾不得了,所有的理智全都被抛在脑后,她脑子空空的。 只有一个念头—那个玉坠不能丢,决不能丢! 那是... 那是那个梦与现实唯一的交织,也是徐慨存在过的唯一证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叫花鸡 含钏扶着墙,发出的声音嘶哑却高亢。 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吴三狗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中,含钏看到了他慌乱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钏戳穿了他们是谁,就意味着明日白斗光和内膳房掌事姑姑都会知道——在掖庭里对宫女儿行凶抢劫,要收杖责三十并赶出宫去!这娘们儿是内膳房的红人,白斗光和张姑姑都护着她,长乐宫更是看重她... 若是让她活着回去了... 吴三狗彻底转过身,把脸暴露在了亮光下。 “别!你别去!”吴三狗的同伴明显慌了,“把坠子还给她吧!她明儿个就出宫了,不会愿意耽误自个儿出宫时辰的...三...三狗!” 吴三狗甩开同伴的手,向含钏走去。 含钏扶着墙,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了拐角空地处,捂住发痛发涩的喉咙,大声唤道,“来人啊!抢劫了!吴三狗抢人了!”照理说,掖庭每时每刻都有人当差值夜的,含钏一手紧紧扣住红墙,一手捂在腰间,她腰伤了,走不快,吴三狗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揪住了含钏的头发,含钏仰着头余光里看见吴三狗的同伴站在不远处,手里寒光闪现。 含钏一咬牙,捂住腰间的手一下子抽了出来,那把雕萝卜花的小刀没有任何阻碍地猛地深插进了吴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吴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松开含钏的头发,捂着眼睛向后退去! 含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小刀拔出后,手压在吴三狗的肩头趁他吃痛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右眼! 吴三狗双目瞬时淌出殷红的鲜血! “哐当!” 同伴被吓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含钏满脸是血,急促喘气道,“给我滚!我只要我的玉坠!” 同伴拔腿就跑! 含钏一手紧紧捏住小刀,一手在吴三狗袖兜里扯出了那条络子,玉坠子还带着吴三狗的体温,含钏艰难地深咽下一口长气,背靠在墙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芦玉坠,企图将吴三狗的气息尽数擦去! 含钏还没缓过气来,只觉喉咙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钏用尽吃奶地挣扎,却见吴三狗双眼如两只黑窟窿,脸上两行血泪,似是被她激出了同归于尽的血性! 含钏将小刀猛地扎进吴三狗的腹腔,谁知他丝毫不为所动,胳膊肘上的力气却越发大了! 不过片刻,含钏眼前雾蒙蒙一片,手脚彻底是去了挣扎的气力! 昏暗晦涩的油灯下,含钏迷迷蒙蒙地看着檐角变成了三叠重影。 太可笑了。 明天她就出宫了。 今天她却要死在掖庭。 脑袋里空白一片,已经无法呼吸了。 含钏缓缓闭上眼睛。 “咻——!” 突然之间! 含钏脖子上轻松了许多! 吴三狗应声向后倒去! 含钏被带得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埋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过迫切,含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前灰蒙蒙的,不知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还是因呼吸不畅导致的眼黑眼昏还未消散! 一点灯光从小巷的尽头,缓缓走来。 从远处小小的、隐隐约约的荧光,变成了一大团明亮的、温暖的黄澄澄的光。 像烤制叫花鸡时将灭未灭的火苗。 含钏泪眼婆娑地双手俯地,努力抬起头看去。 灯后是一袭身量颀长、脊背挺拔的身影。 灯光左右摇晃,将那个身影的面庞隐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薄唇轻抿,狭长上翘的眼角印刻在浓眉之下,衣襟处隐约一抹柏叶的银子,就像仲秋被风吹响窸窣的松叶林。 含钏喉咙一哽。 若说刚才的哭,是因为被卡住了颈脖无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如今的哭如小兽呜咽,不明白为什么哭,更不明白怎么样才能不哭... 徐慨轻轻点头,随从将灯放在地上,他终于看清了含钏的样貌,满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摆的血迹快干了,脸上一片脏污,左脸肿了起来,有擦伤也有撞伤,一双眼睛或许是因为泪水的冲刷,很亮很亮。 徐慨看清了含钏相貌后,有些吃惊,稳了稳,再一颔首,随从沉默地将吴三狗喉咙上的松叶杀器取了下来,脚上像有风似的,寻着吴三狗同伴的脚步向巷子深处追去。 巷子里,只剩下了含钏与徐慨两个人。 含钏忙佝下头,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腿太软了,腰也疼得厉害,虎口的伤口完全裂开了,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含钏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先起来吧。” 清朗平和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冽。 含钏将头埋得更低了,眼神从那只手上移开,硬撑着靠在墙上站直了身,低声道,“谢过主子爷相救...”她手里还攥着那只葫芦玉坠,来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见了。 葫芦玉坠... 那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里更吃惊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缓,“为了一只玉坠,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含钏眼眶突然一酸。 值得吗? 不值得的。 她最怕死了。 若是她不怕死,她还会将梦里的场景再演一遍。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板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张氏,怕张氏阴鸷地说“你们去做一对泣血鸳鸯吧”.... 含钏埋着头,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开口,声音极为沙哑,“奴不比主子爷,奴的命还没有这玉坠子值钱。” 含钏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低着头,两行泪疯狂向下落,“被记载在册的宫人若病死、被打死,宫里只会赔给家里十两银子,若是犯了错本就该死,家里不仅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反倒有灭门之灾...”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奴只能拼命...” 徐慨看着含钏,看着这个红肿的脸都挡不住清丽灵气的小姑娘,垂着头,任由眼泪砸在地上。 他极为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刻骨的伤心。 可...就为了这只葫芦玉坠? 徐慨面无表情地递给含钏一张帕子。 含钏如被烫着了,眼神赶忙从那帕子上移开,将玉坠子往怀里一塞,埋着头,囫囵福了个礼,声音喑哑,“时辰不早了,奴...奴还有事...主子爷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往后...”含钏突兀地止住话头,顿了顿,再深福了礼,慌乱逃窜。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的模样,蹙了蹙眉,随从已经回来了,双手呈上了一件东西,在徐慨身边附耳轻道,“...那人还抢了小姑娘一支金钗子...” 徐慨掂了掂重量。 这金钗子...大概能买三个葫芦玉坠... 这个小姑娘却单单为了葫芦玉坠不要命... 徐慨双眉紧蹙,抬头看过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单薄,满青的宫装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见她,她拿石头砸死了一个太监,第二次见她,她拿小刀扎瞎了一个太监,她还为他煮过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将金钗握在手里,开口淡淡地,“把这两具尸体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发毛咸菜 含钏一路扶着红墙挪回耳房,耳房静悄悄的,东西厢房的灯尽数歇下,黑黢黢一片。 含钏用尽气力推开耳房的门,克制地喘着气儿,外房两个小丫头已经睡下,传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含钏长出一口气,拉起隔开内间和外房的布帘。阿蝉听见声响,睡眼朦胧地提着烛台,趿拉着鞋起来瞅,一见含钏满身满脸是血,手上还握着小刀,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 含钏赶忙嘘一声,有气无力道,“别声张...” 是,出宫前夕出事,千万别声张,一声张,出宫的事儿指不定就化了! 阿蝉赶忙把布帘子掩好,轻手轻脚地拿暖壶冲了两盆温水,含钏艰难地漱了口,连漱几口都是鲜红鲜红的血水,抹了把脸,阿蝉帮着擦了擦身上,一边擦一边极力克制住惊呼,“怎么那么多伤...左脸全是疤痕...这是怎么了?” 含钏摇摇头,扯出一丝苦笑。 怀璧其罪,齐大非偶。 吴三狗毕竟死了,和阿蝉说那么多,反倒把小姑娘吓着。 含钏摆摆手,“路上遇到了不长眼的...我把他解决了..” 阿蝉发出一声敬畏的喟叹。 不知咋的。 自从钏儿突然患上心悸胸口闷痛的毛病后,整个人就不一样!往前只是杀鸡利落,现在杀人也利落啊!手起刀落手起刀落,那两小太监的舌头就没了!如今已经成长为随手解决掉不长眼的能干模样...阿蝉突然对含钏出宫,膨胀出无限信心。 阿蝉又拿了红花油帮含钏揉了腰,脸上的伤没法遮,只能取了井里的冰水捂住消肿,没一会儿就到了后半夜,含钏压根睡不着,躺在炕上,仰着头紧盯纸糊的窗外,隐隐约约见着几盏随风摇曳的灯笼,烦躁地闭上眼,一闭眼眼前就出现徐慨在光后的那张脸,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感叹和奇怪的情绪,怀兜里硬邦邦的,是明儿个出宫的板子,含钏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头——无论前尘往事,无论今朝纠葛,该散的都要尽数散去,既已强求改变,又何必留恋。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鸡鸣声把含钏吓了个激灵。阿蝉特意告假为含钏送行,还在内务府借了一柄铜镜,给含钏细致地上了胡粉把伤口遮住,还好含钏年纪轻,一夜过去几乎都消了肿,只有青一块紫一块或是血痂,拿粉盖住都好办。 小秋儿请针织房的小姐妹做了一件如今时兴的窄褙镶双斓边靛青祥云的裙子,白四喜一早等在了宫门口,上下都打点到了位,白爷爷杵拐跟着含钏从内膳房跑内务府跑内门,最后将含钏送到了神武门内。 内膳房的小太监和宫人们特意在内门等着,有的小宫人送一张手绢,有的塞了小碎银子,住在含钏外间的香穗红着眼眶递给含钏一个小罐子,“钏儿姐姐,里面是我腌的咸菜,我大约是盐没放够,口子起了白毛儿,应当是不能吃了。但是我实在没啥东西送得出手啊...”说着香穗便哇地一声哭出声。 也不知是在伤心长毛的咸菜,还是伤心没东西拿得出来,还是伤心含钏要走了.. 一行人都红着眼眶,就属香穗哭得最伤心,哇哇的声音响彻神武门内门,含钏哭笑不得。 宫女放归,是喜事儿,也是伤心事儿。 放归的三百宫女,背着包袱排成两列,挨个儿递牌子、核身份、在手臂上摁戳子,大家伙都埋着头,跟着前面的步伐向外挪,含钏手死死拽住包袱裹子,手上被印了一个鲜红的章,有点像猪皮上合格的戳子...含钏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点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盖了章的猪皮。 神武门的大门被“嘎呀”一声打开了。 含钏身边有老宫女一下子呛哭出了声。 含钏突然眼眶发酸,回头望去。 红墙绿瓦,纵横耸立的檐角,隐没在人群中牵挂着她的那些人儿... 含钏拿手背抹了把眼睛,跟随人潮依次向外走,身边压抑的哭声越发多了。 人真是奇怪。 在这高墙内,一门心思想出来。真出来了,却又有止不住的不舍和牵挂,和对未知的恐惧。 京兆尹的人守在神武门外,挨个儿翻包袱对文书,一个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丝线的六品武官产正对着含钏的文书册子,“贺含钏,山东青州寿光人士,乾佑十年入宫,年十四,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二等女使...”念了念,让含钏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挑着看了一下,见着一套保存完好的单丝罗綉石榴花褙子,小小的,像是四五岁的小姑娘的衣裳,挑起来问,“这是啥?主子赏给你的小衣裳?” 含钏低着头,“官爷说笑了,是奴穿进宫的衣裳。”翻出袖口指给武官看,“您看,袖口绣着‘贺’字”又翻出衣襟口子,“这儿绣着‘含钏’两个字,连起来便是奴的名字。” 武官点点头。 有些宫人入宫入得早,便将早年间自个儿入宫时的东西都留着,也是个念想。 只是这褙子做工精细、用料考究,不像是穷苦人家能用得起的料子。 武官翻了翻含钏入宫时的文书,记着是从山东青州寿光道选的良家子,将她送进宫领赏钱画押的人写的是“叔叔”,后面落款的名字已经老旧泛黄了,瞧不清楚具体的字样。武官点点头,没在追究下去,照程序问下去,“出宫后,可是回山东青州?” 含钏摇摇头,“回官爷,家乡已无亲眷宗族,内务府发了文书去山东,无人回应,便将奴的户籍就近落在了京里。” 这也是白爷爷打点上下的结果。 是符合规矩的。 若是原籍无人回应,为保护放归的宫女儿,便就近落户,否则单单孤零零一个女子千里回乡,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岂不是好事变坏事? 武官“嗯”一声,再问,“可有人前来接应?” 含钏抿着嘴笑了笑,扯着左脸的伤口有点疼,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有的有的!是内膳房掌勺大师傅白斗光的家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麦芽糖 城门外等着三三两两的人和马车。 都是来接放归的宫女儿的。 白爷爷一早就交代了儿媳妇儿崔氏来接含钏,让含钏在人群里找,黑漆木驴车和提着食盒的妇人。 武官顺着含钏青葱似的手指望过去,果不其然有架小小巧巧的黑漆垂角驴车立在门口,等在马车前的是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妇人提着一个小臂长的食盒——膳房的白家,他知道但是不熟悉,是经年的膳房厨子了,老老小小在膳房几代人,算是有头面的御厨。 既然有地儿安顿,武官又问了两句便将牌子和户籍本都尽数递给了含钏,按规矩又交待,“安顿好了,去找甲首备份挂名,如今先挂在白家,若之后置办了地与宅屋,便可将户帖迁出。” 这便是魏朝的好处,非贱籍奴籍的女子名下允许有恒产,若有了恒产,便可单人一户挂在恒产名下,但有宗族的女子还得将户帖挂在宗族名下,嫁娶婚丧皆由宗族男人做主。像含钏这样回不去原籍的,便可由官媒行媒妁礼,倒也能嫁人,只是嫁了人名下的恒产便归入男子名下,无宗族护佑了,若是不嫁人呢,晚年就得挂靠在庵堂或是义庄,百年之后方有几缕香火供奉。 含钏连连称是。 那武官见含钏虽胡粉上得有些多,起了腻子,可眉目间倒是很有灵气,身姿瞧上去也极为得体,又加了一句,“若是有难处,去找京兆府尹,拿出入宫服侍过的证明,府尹自会按照律法规定公正处置。” 放归的宫女儿都是服侍过贵人主子的,都是通过天的!若真遇着难事,管辖的主官也得掂量这人和宫里头还有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没长眼,冲撞了哪位,背了时闯了铁板,被告了黑状,却是得不偿失! 含钏接过牌子埋着头向外走,从城门往外走,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钟鼓楼外有一条长长的宽街,铺的石渣,宽街中间铺的缸砖,是马车牛车驴车走的地方,道路两旁鳞次栉比地开着铺面,也有挑扁担四处喊货的挑郎担,也有梳着一窝丝儿时兴发髻的妇人家和化着三白妆的姑娘家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挑货闲走。 来迎放归的宫女儿的,就站在宽街前,约莫五十来人,宫女儿们一出来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阿姐!” “小姑!” “妹妹!” 不一会儿就各找各家,哭成一团。 含钏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是浣衣局的钟嬷嬷,想了想那日老太监放旨的时候头一号就念了浣衣局姓钟的一位宫人,含钏是不知道钟嬷嬷闺名的,便也没往那处想,如今见着钟嬷嬷裹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快步走到一个驴板车前,还没说话便与一个麻布外衫的女子交握在一团,泪水涟涟,口中连声唤道,“莲妹!莲妹!” 含钏看着抿嘴笑了笑。 钟嬷嬷是好人,嗯...爱财的好人... 梦里小秋儿的死,大概是在钟嬷嬷出宫后才发生的吧? 钟嬷嬷出宫了,挺好的,照她拨算盘那股精明劲儿,加之两文钱一壶的热水,必定是丰丰厚厚出的宫,无论置宅置地,都能为自己安置下一份优渥的恒产。在宫里辛苦熬了半辈子,如今也该享福了。 含钏提了提搭在肩上的包袱,朝那那辆驴车走去,那妇人提着食盒靠在驴车边上,见含钏走过来,忙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含钏手里的包袱,一边笑吟吟道,“可是贺家妹子?我是白家的媳妇儿,你是公公的关门弟子,唤我一声大嫂便是!”又见含钏脸上糊着厚厚一层胡粉,细瞧了瞧,胡粉下头似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顿了顿,“妹子劳顿了!如今出了宫就好了,自由自在的!” 是个很利落的妇人。 三十来岁,和白四喜有几分神似,宽宽的脸颊,高高的颧骨,眼睛不大却又算有神,滴溜溜地左转右转,说话中气也足。 只是眼角的纹路和手上粗糙的茧子让含钏有些惊讶——宫里头三十出头的女人,别说纹路,脸上就是一点点瑕疵都瞧不见的! 头一回见,含钏深深地朝崔氏福了一礼,声儿里有说不出的感激,“您叫我钏儿便是,劳烦嫂子来接我。” 崔氏笑了笑,“自家妹子不客气!”便拉着含钏上了驴车,车夫吆喝一声便朝南驶去,含钏挑开车帘,克制不住地朝外望——这是梦里,她终其一生都没见过的场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热热闹闹的买卖、你喊价我还价的声音,还有鲜衣怒马从街铺旁疾驰而过的少年郎和衣着精致、绢花金饰的娇小姐,含钏目不转睛地朝外看。 路边有老婆婆坐在小杌凳上,守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炉,握着一只扁扁的锅,熬煮着。 驴车从那老婆婆身边驶过。 含钏嗅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那个老婆婆在熬煮麦芽糖,融化的浓稠糖浆在扁锅里滋滋冒泡,老婆婆拿着竹签子在锅里来回搅动防止糊锅。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 崔氏便在旁笑着介绍,“...贺妹子没出过宫门吧?京城不大,从钟鼓楼到己定门就是京城中轴的一半,钟鼓楼到香山是另一半,大大小小五六千条,咱们家就在铁狮子胡同里,虽不大,却胜在离宫里近,离国子监和六部近,是原先纯宗皇帝赏给膳房的,膳房做主分了一间给了四喜祖爷爷...” 说离内宫近,还真是。 从钟鼓楼出发就拐了两个抹角,驴车便停了下来。 说不大...也真是... 门就一米来点宽,像嵌在胡同的瓦墙里似的,得一个人一个人地顺溜进去,若两个人想并排进去就窄了。 驴车被车夫牵走了。 崔氏有点不好意思,“...公公说妹子没出过宫门,害怕妹子见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就让我租一辆驴车去接妹子。” 哦,原来驴车不是自家的。 含钏心里一暖,白爷爷虽然总是朝她敲闷勺,可疼在心里头,笑了笑,“不碍的,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在宫里也是服侍贵人主子的,说跪下就跪下,说磕头便磕头,没啥见不得人!嫂子,您千万别听师傅胡说!” 说着便跟着崔氏进了门。 外面瞧上去小,进门一看,里面...真的很小... 一进的院子,四间屋子和一个棚屋,棚屋里烧着灶,院子很窄很窄,打了小圆井就没有宽宽敞敞落脚的地儿了。小虽小,可屋子里外都收拾得特别干净,崔氏将含钏领到东边偏厢,里头摆了一张窄床并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偏厢有扇小小的窗,看得出来是特意拿宣纸新糊过的,被褥床套,连带着四方桌上摆着的四口茶壶都是新的。 含钏真的很感激,很感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烤鸭 感激白家为自己提供一个遮雨的屋檐和一顿暖烘的热饭。 若没有白家,含钏甚至不知该去哪里——她从来未曾独自一人生活过,怀里揣着几个碎银子,大约能在某座不知名的庵堂赁间厢房过上一两月,含钏当初想,两个月,她怎么着也想明白了该做啥。 阿蝉便去帮她打听了京里庵堂的食宿费。 嗯... 她果然是想多了。 一、二两重的碎银子,只是贵家太太在庵堂的买茶钱... 这儿,可是京城。 京城居,大不易! 直到白爷爷大掌一挥,正好挥在了含钏脑门上,“你一个姑娘家想哪儿去!?庵堂的水深着呢!别把你卖了,你还给别人数钱!我们家还有空厢房,你跟个豆芽菜似的,一天能吃多少?瞅瞅你那下巴颏,瘦得尖成了一个瓜子儿,还有你那肩膀,爷爷我就纳闷了,你这瘦瘦小小的窄肩膀能撑得起你脑袋的重量?简直像一颗肉圆子撑在一根细葱上。爷爷我当了一辈子厨子,就没见过这么瘦的鸡爪子...” 诸如此类,接下来是白爷爷从头到尾对含钏算无遗漏的点评攻击。 含钏心里暖暖的,可听到自己下巴颏像瓜子,头像肉圆子,身子像细葱,手像鸡爪子,不禁猛女落泪。 将近晌午,日头阴了些,崔氏带着含钏在家里逛了逛,怕外人带风进去,便隔着窗棂问了白四喜他爹的安,窗棂就开了一条缝儿,含钏却被辛苦的药味儿熏得眼睛差点没睁开。 又将就剩下的鸡汤煨了菜汤饭,崔氏下厨不像是御厨世家的派头,含钏在旁边看得脚趾头在地上快抠出个洞来了——小青菜切得粗细大小不匀,盐放了三次,尝了两次都还没点头,含钏想去帮忙却被崔氏一把拦下。 “你们膳房的出了宫都不爱近灶台,说是做烦了菜!”崔氏撒了一把粗细长短皆不一的葱花,“嫂子都知道!” 其实不烦... 做饭不难不苦,瞧着被人毁了葱和菜,挺苦的... 含钏羞赧地点点头,草草用过饭后便帮着崔氏收拾灶屋,听后院有几声“嘎嘎”的鸭子叫。 含钏望了望,有一只羽毛雪白雪白、嘴和脚都是浅橙色的鸭子,翅膀短、背长而宽——这鸭是京里常用来做烤鸭的品种,叫做填鸭,这种填鸭和别的鸭不同,肉的纹路里夹杂着白色的脂肪,红白相间,细腻新鲜,这就是膳房常说的“间花儿”。 这种鸭烤起来是当娘的坏话。 正院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看白爷爷老了,中气足得很。 “...我花二钱银子买的那只填鸭呢?!”白爷爷的声音带了特意压制的怒气,“说了晚上给含钏接风,咱烤个果木鸭子吃,鸭子呢!毛儿都没见着一根!” 正院响起了嘤嘤的哭声。 是崔氏的声音。 “...爹呀,请大夫要钱啊!填鸭...”崔氏顿了顿,哭得压抑,“我把填鸭卖给巷口的留仙居了,卖了一钱银子,还搭了一串蒜和姜...” 约莫是想了想,觉得自个儿没错,声音大了些,“咱们什么人家呀!吃得起填鸭?您是御厨,但咱可不是能吃御膳房东西的人! “那丫头也是苦出身,在宫里头磕头做奴才的,为她接风,至于花二钱银子吗!?” 含钏埋了埋头。 四喜有点着急,拽了含钏袖子,“要不,咱们去街上转一圈儿?你没逛过京城吧?我带...” 白爷爷隔了许久没说话,只听见崔氏的哭喊声。 “大郎病着,要看诊要吃药!咱们家多一口人,多一张嘴已经够难了!爹呀,您为难我干啥呀!” “碰擦!” 含钏一激灵,是碎瓷声。 白爷爷隐忍的怒气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了,“多一口人,多一张嘴?你以为大郎吊命用的人参都是怎么来的?含钏攒下一份银子就去太医院换人参给我! “她是空着匣子出了宫的啊!咱们不容留,谁容留!?咱们不养她,谁养她!?两钱银子能买人参吗?放你娘的狗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芝麻胡饼 院子不大有不大的好处,比如现在... 正院稍大点儿声音,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满院子尽是崔氏的哭声,白爷爷的训斥声,还有白家大郎时不时的咳嗽声。 不大的院子,显得特别拥挤。 含钏垂着头,抿了抿嘴。 多个人,多张嘴,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筷子要多一双,栗米要多一勺,炖了鸡得多个人分肉分汤,若是再想得长远点,姑娘总得要嫁人,陪嫁该由谁出?该从哪里发嫁? 若是大户人家还好,白四喜如今还没出师,全靠白爷爷一人的俸禄撑着,又因这白家大郎的病,白家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宽敞,甚至略显凑手。 约莫是被骂狠了,崔氏也一边哭一边辩解,“您说要容留要养小姑娘,媳妇儿可曾说了半个不字儿?可咋养?还要请了婆子丫头的,当金枝玉叶的养吗?咱家可养不起!” 崔氏哭着,“大郎躺床上日日病着,您腿脚眼瞧着不行了,四喜还要说亲、置屋...难道娶个媳妇儿回来,还得和我似的,住在这身子都转不开的旧宅子里吗!我乐意,儿媳妇儿乐意吗!” 约莫是提到了体弱多病的儿子,白爷爷半晌没搭话。 白四喜红着脸,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在里头撒泼挨训的是他娘,埋着头挠了挠后脑勺,低头刷碗,含钏面色如常将白四喜手里的碗放在竹筐子,学着白爷爷的模样敲了敲白四喜的额头,“走吧,师叔带你出门逛逛。” 白四喜楞呼呼的,“师叔?” 含钏笑起来,“我是白爷爷的关门弟子对吧?你是白爷爷的孙儿对吧?我叫你爷爷师傅,叫你娘嫂子,你该叫我啥?是不是得叫师叔?”一巴掌拍在白四喜后背,大喇喇扬了扬下颌,“走吧!四喜子,师叔领着你出门儿见世面去!” ....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摇篮里还躺着叔叔呢... 白四喜带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叔,轻掩了木门,左拐右拐便出了胡同,听不见他娘的声音后,白四喜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娘人真不坏,只要不在她锅里舀吃的,她保准待你跟待亲姨妹似的。 可若是动了她锅里的饭,别说冲爷爷撒泼,便是冲天王老子撒泼,他娘也做得出来。 是有点拎不清的,往前也出现过当着爷爷说好,转头便自顾自行事的局面。 真是为了那二钱鸭子吗? 白四喜觉着也不见得。 从根儿上,他娘便不想含钏在家住,怕薄了家里的用度,也怕爷爷宠小弟子。其实吧,只要人在,只要一条心,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也不是揭不开锅了,更没有她说得立时要流落街头的窘迫... 白四喜闷闷沉沉的。 含钏笑着问,“今儿个我刚出宫门,驴车左拐右拐,就到了!” 白四喜回了回神,应道,“咱家在铁狮子胡同住,离定己门特近,左邻右舍都是住的老北京儿了,往上数三代,都是跟在太宗皇帝身边儿的,要不是太宗皇帝的厨子,要不是太宗皇帝的近身侍卫,或是经年的御医世家...” “那是得离宫门儿近,若主子有召,也能立时赶过去。”含钏点头应道,“能住这儿的人家,不说别的,必定是有门绝技傍身的。走在哪儿,都抬得起头。” 白四喜与有荣焉,带着含钏向东走,“那可不是!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东西!” 将才的尴尬和沉闷渐渐消散去了,给含钏指了指,“看那条路!上朝、国子监进学、至六部执勤,全都要走那条路!京里把那条路称作‘登云梯’...那儿是拴马槽,管他什么王公贵族,到那儿,武官下马,文官落轿,这是祖宗传下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些说法,含钏倒是头一回听,津津有味地听着打开话匣子的白四喜吹牛皮。 天儿已经全黑了。 路上灯火通明,四处都有热腾腾的气儿,摆夜摊儿的鱼贯而出,卖胡饼、大饽饽、馄饨、蒸饺的全都分散在墙根下吆喝,酒肆食馆也挂起了灯笼,川流不息的人群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还有喝醉了的酒鬼扯着嗓门朝天唱喊——这场面,竟比白天还热闹几分。 嗯... 宫里的圣人,对女人是寡情了些,对社稷倒还挺上心的。 否则也不能出现歌舞升平,民有衣穿酒喝的场景。 摆摊儿的地方,生意都还挺好的。 特别是那家卖芝麻胡饼的,摊儿前排了长长一列的队,炉火光在大泥炉里闪得很耀眼,饼子摊得薄薄的,被烤饼的后生送进炉子里炕熟,没一会儿便传出焦香鲜甜的味道。 含钏和白四喜排队买了四只饼,一只四文钱,倒也不贵。 含钏趁热咬了一口,酥皮儿的,面团里定是揉了猪油,内瓤软和,洒在饼面的黑芝麻被彻底炕出了香气,吃在嘴里味道不算丰厚,但胜在现烤现吃,香得很! 含钏想了想问四喜,“小麦每斗几钱?” 四喜想了想,“今儿个年好,不旱不涝,一斗麦子约莫两百文钱。” 含钏在心里粗算了笔账,一个芝麻胡饼的本钱不过两文钱,卖出一个就有两文钱的利润,含钏眼光扫了扫排队的人潮,便暂且预估一晚上这个摊位能卖出五十个饼子,那便是一百文的利润,一旬便是一千文,一月便是四千文! 一千二百文钱,为一两银子。 换算成银子,便是有三两银子... 含钏再问,“这个摊儿,要收赋税和租子吗?” 四喜蹙了蹙眉,“赁摊位的钱要给,好像是交给胡同的甲首,甲首再交给京兆尹。赋税没听说过,这种小摊儿,谁去给他们数流水呀!赁官家的摊位,便是交税了!” “那一个摊位,一个月的赁费为几何?”含钏手里捏着饼。 “好像是一两银子。“四喜想了想,有点不确定,“京兆尹有几个大爷就住在咱们家旁边儿,改天我帮你问问。” 若是除开月租的一两银子,那每月到手,也有净二两。 如今,一个七品官儿,年俸为五十两银子,月俸不过四两! 做吃食生意...暴...暴利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牛油火锅 逛了两圈东城胡同,含钏掐了掐时辰,揪着白四喜回去了。 铁狮子胡同静悄悄的,正院没了响动,棚户的灶间还亮着微弱的灯。 白四喜探个脑袋去瞅,惊愕,“...爷...爷爷...” 含钏跟在白四喜身后,探身瞅了瞅。 白爷爷正兜着围裙,在灶间忙活,两个灶上升起旺火,锅里咕噜咕噜冒着大热气儿,见两个小的回来了,白爷爷顾着灶上没空理会,隔空点了个头,小老头儿顺手舀了碗清水,涮锅倒水热锅一气呵成!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辣味,刺激着人口舌生津。 锅已热,白爷爷手上倒油,待油热开,炝入大把的朝天椒、二荆条、青红花椒、姜片、蒜片、葱段,大火炒香,随后放入醪糟、冰糖,紧跟着非常随性地挖了一勺白瓷罐子里的秘制豆瓣红油,又加了一大板熬炼得浓郁的牛油,炒制的底料散发出浓郁的、让人目不转睛的香气和水雾! 白爷爷手上憋着瓶口,倒入一小股辣刀子,“滋啦”一声! 烈酒的辣融在锅里,只见白爷爷眼疾手快地泼入备好的开水。 一瞬间,沸腾的水汽笼罩着灶间。 含钏被辛辣的气息刺激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白爷爷做菜爱叼杆旱烟,也不点燃,怕烟气蹿了食物的气味。 底料要慢慢熬制。 白爷爷闲下来了,使唤白四喜,“去,把里屋的火炕搬出来。” 含钏有点愣,眼见着白四喜艰难地搬了张四方桌出来,这四方桌上挖了个洞,洞上罩着一个被烧得发黑的铁丝网,白四喜一看就是老帮厨了,压根不需要白爷爷使唤,拿着火钳从灶火里取出三五块烧得红汪汪的黑炭,放进洞里。 白爷爷叼着旱烟,从井里取出好几碟东西,嚷着,“钏儿!快来帮你师傅置办呀!” 含钏这才赶忙过去。 一瞅,碟子里的食材,她认得是认得,却没咋处理过。 牛的胃、鸭肠、鸡胗、片得薄薄的腰片儿、牛舌头的片儿... 有些食材,她处理过,但没这么糙地处理过。 一碗肥瘦相间的肉蓉、红白夹杂的猪五花被切得厚厚的,还有几碟一看就是大刀阔斧切下的牛肉片儿... 宫里头的膳食讲究食不厌精,这么粗糙且原始的食材,却透露出一股势必立即攻占味蕾的架势,再加上那一锅熬煮得沸腾的红油锅子,含钏不由得食指大动。 白爷爷帮她调了蒜蓉加芝麻油的碟子,含钏下意识地想加一勺芝麻酱,手背却被白爷爷筷子一敲,“四川的牛油火锅,吃的就是清油和蒜蓉,作用是降温和裹辣,的就是锅子。”说话儿的功夫,毛肚烫熟了,白爷爷夹在含钏料碗里,示意她尝尝,“白家祖上是川人,做了几辈子川菜,手艺稳且重,要不断琢磨不断发掘食材的变化。唯独这一锅,日煮日新,每一次煮都有不同的味道。” 含钏尝了一口,入口时便瞪圆了眼。 脆!香!辣!爽! 花椒的麻、豆瓣的香、直冲上天灵盖的辣感,还有毛肚儿在唇齿之间的脆爽感,简直让人上瘾! 棚户里,油灯昏黄,牛油辣汤上下翻滚,放菜时前飞后走,左肉右菜,四周轻撒菜花,投宽猛汤中速起,白四喜不一会儿就吃得脑门儿冒汗,张罗着井水镇了甜米浆来喝,含钏和白四喜一人一壶,锅子的麻辣和甜米浆的冰甜刺激下二人压根放不了筷子。 大魏初年,辣椒自云贵一代传入,白花,锅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原是用作观赏的花谱,后来贵州人发现此物刺激回甘,做佐料甚好,辣椒便在饮食江湖里大展拳脚。 长江中上游一带,便衍生出重料味辛的川菜系。 含钏被辣得直呼呼嘴。 白爷爷乐呵呵地,或将肉蓉挖成肉圆子放在锅里,或掺一壶煮好的老鹰茶进去,或推碟下菜待客酣食。 三人围坐一桌,吃得酣畅。 白爷爷举了杯,看向含钏,小老头儿眼里有难得的怅然和温暖,“...今儿个本是备下填鸭做果木烤鸭吃,只是...”老头儿顿了顿,“后来爷爷我想了想,从宫里出来,便如井中入海,宫中繁文缛节,市井却包罗万象——就像这一个牛油锅子。” “无论是高贵的如乳猪鹿脯,还是低贱如下水五花,在这锅里皆视横理薄切,游于一锅,各有其味,互不干涉。吃锅子,于今日更相宜。” 含钏望着白爷爷笑,“砰”地一声主动和白爷爷碰了杯。 从宫里出来的宫女儿,或从勋贵侯爵府中出去的丫头,难免心里会生出几缕异样的情绪——在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待过,仿佛自己也变得尊贵了起来,舍不下曾见过的富贵,再入尘世,自然格格不入。有自立自强,建女学授课教育的,也有自甘堕落,明珠蒙尘的。 “我晓得的。”含钏重重点了点头。 白爷爷一笑,胡子向天一翘,看了眼大门紧锁的偏厢,面色一凝,轻叹了一声。 这院子小,藏不住事儿,也关不住话。 白四喜吞下最后一块毛肚儿,跟着白爷爷叹了口气。 白爷爷手指头一弹,哟呵笑起来,“你个小兔崽子,你叹个屁气!去!把灶间收拾了!” 白四喜不服气,“凭啥我一个人收拾!含钏不也吃了的吗!” 白爷爷两眼一瞪,“含钏是能掌勺的,你就是个死墩子,你不是收拾谁收拾!” ... 含钏来了,所以祖慈孙孝就会消失吗? 忙忙碌碌地收拾,白爷爷张口想解释崔氏的话儿,话在嘴边,半天也吐不出来。含钏笑着从怀里将那两个芝麻胡饼掏了来,笑着掰了一半递给白爷爷,“怕是冷了!您尝尝,我觉着没我做得好吃!” 白爷爷看了那半张饼,将那话头尽数咽下。 罢了罢了。 小辈儿懂事,愿意维护他这张薄面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白玉膏 第二日,天儿还没大亮,白爷爷拽了隔壁胡同箱子里,太医院辞了官的白胡子爷爷过来瞅了瞅含钏的脸,白爷爷拍着含钏的脑是药,更像是膳。鲫鱼煎至枯,沥去骨,下珍珠粉、象皮末、白芷粉、甘松粉,舂烂搅匀成膏。” 听着就很贵... 崔氏眼神一闪。 白爷爷示意崔氏接下方子,崔氏没接,手足无措地问道,“胡太医,敢问一句,这白玉膏几钱?” 白爷爷横了崔氏一眼。 含钏忙道,“嫂子,没事儿的,我这儿还有点银子。” 崔氏这才应了一声,跟在胡爷爷身后出去了。 当着外人,白爷爷闷着气儿,待胡爷爷一走,白爷爷把一锭银子扔桌上,领着白四喜看了崔氏一眼,“含钏的吃喝住行,不从公中走,我来担着。” 忍了忍,到底把话说出了口,“过日子,嘴里喊穷,越喊越穷。四喜要出师了,咱白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往后别再到处嚷嚷,让外人看笑话!” 这话儿说得算有些重了。 崔氏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斗光拂袖摔门而去。 京城爷们儿看脸上那张皮,比看身上这条命还重,谁要当着人被下了面子,那就是不共戴天血海仇! 他再不喜欢这媳妇儿,也总念着她守着病弱的儿子,还生下了聪明健壮的孙子,对她忍让二三,从未当面跟她说过重话——崔家是京郊的庄户人家,崔氏为给弟弟筹嫁妆便应了这门亲事,白家可是将白大郎身子弱这事儿明明白白告诉崔家的,崔家连同崔氏都干干脆脆地应下来... 等崔氏进了门,就发现这媳妇儿眼界太窄,当初死活觉得做厨子是下贱人,非得让白四喜学武,他腆着这张老脸求了相熟的武馆师傅,谁知道白四喜学了两日,崔氏又舍不得儿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后来,又想让儿子读书,托关系进了私塾,崔氏受不了白四喜读书识字比不过别人,没念两日又辍了学... 家里有个大郎要拿药保着,他撑着一副老身板在御膳房搏命,月俸也有七八两银子,再加上长乐宫时不时的赏赐,家里是尽够的! 崔氏就哭穷,哭公中没钱了,哭大郎吃药费钱,他不善庶务,便央了相熟的铁瓷儿来看账,看来看去,看出二三百两的烂账! 细查发现,崔氏全拿回娘家补贴弟弟了! 这事儿,他捂下了。 谁也没告诉。 连崔氏也不知道。 白斗光沉着一口气,越走越快。 公公去查儿媳的账,这话要是传出去,白家的脸真是扫到地上了!一家人索性从铁狮子胡同搬出去,省得街坊邻里间丢人现眼! 白斗光心里头憋着的气,含钏自是不知道,含钏如今看着哭得眼睛像核桃那么大的崔氏,也略显焦头烂额。 “钏儿妹子,不是嫂嫂钻钱眼里,也不是嫂嫂眼皮子薄,口甜心苦...”崔氏揪着灰褐色粗麻布衣裳,哭着,拽着含钏的手,倒把话扯清楚了,“嫂嫂已经四五年没置办过新衣裳了...公爹说要容留妹子,嫂嫂一句不是都没说,只是有些话是该问的呀!有些钱能不用就别用啊!咱们小门小户,不比大户人家,一个铜板子也经不起胡花!昨儿个,公公非得让我租驴车接妹妹,我话还没说完,公公就给了我二十文铜子,说已经租好了,让我把钱结清就行...我也没不答应啊!” 你凭啥不答应啊... 白爷爷都给了钱了... 你要是不答应,还想把钱给私吞了吗... 含钏被她哭得脑仁有点疼,也腾不出手揉额头——两只手都被崔氏拽着呢! “嫂嫂,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含钏想了想,将手硬抽了回来,从布兜子里拿了一小锭碎银子,“这五钱银子就当钏儿的药钱和食宿钱,每月钏儿就给嫂嫂这么多,嫂嫂您看可好?钱不多,只是钏儿白吃白喝着,心里也过不去。” 崔氏有点想拿,又想起严厉的公爹,不禁有些犹豫。 含钏抿嘴笑了笑,“我吃喝住都在白家,嫂嫂管着家里得银钱,这些算是钏儿该交的份子,这等小事,白爷爷知道不知道,意义都不大。” 含钏把碎银子放在崔氏手上,“若是嫂嫂同意,我就不给白爷爷知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崔氏是能改掉抠搜的性子,还是白爷爷能放下颜面,收她的银子了? 既然都不能,那何必为了银钱这种小事,整日闹得鸡飞狗跳? 白爷爷在膳房够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桂花糖米糕 崔氏左手把银子往外推,右手把银子往里拉,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算是应了含钏的提议,“...银子也不多,就算是贴补家用吧,等钏儿嫁人时,嫂嫂给你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 含钏嗯嗯啊啊地应了是。 天儿刚大亮,含钏和崔氏将就菜粥和焦圈吃了饭,含钏独自一人到昨儿个夜里去的那条宽街时,街上摆的早点摊儿都已经收了场,空气中只留下了些许油脂与米面混合的香气。 第二日,第一声晨钟敲响,含钏早早地起来,简单洗漱收拾过,等白爷爷和白四喜都出门值守后,便揣着几文钱出了门。 天儿还没亮,不仅没亮,西边的天际还挂着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 时辰还早,可街上已有了来往的行人和小跑的马车,四五家食肆开了门,老远就能闻到馄饨煮在锅里的肉香。 披星戴月的人们聚在食肆前买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狼吞虎咽地入口,还没细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食肆是有店铺的,卖的都是羊肉索饼、馄饨、拉面等等需要坐下来端碗吃的,食肆边儿上则是夜里看见的练摊儿。 练摊儿卖的都是花糕、捻子、米团子,这些个提前在家做好,不需要生火开灶的东西。 来不及坐下吃早膳的人们,行色匆匆地掏两文钱买个花糕,三口两口吃完便往己定门去。 白四喜倒是没说错,这条宽街,确实是是姑娘呢? 因为她未盘头,正散着头发卖米糕。 含钏微微蹙眉。 吃饭的营生,就不能讲求好看。 做饭的厨子,脸上不能有胡粉,头发不能散下来,指甲不能留长。整个人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是膳房的规矩,也是天下间当厨子的规矩。 含钏付了两文钱,又买了一块桂花蜜米糕。 齁甜了... 含钏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若说将才的米团子勉强及格,这米糕连过关的线都摸不到! 米糕是先将新米磨成米浆,经过沉淀晾晒后脱模成米粉,铺一层筛得细细的米粉、铺一层桂花糖、再铺一层花生碎,最后用一层米粉收尾,大火蒸熟。 米糕可做桂花蜜糖馅儿的,也可做红豆泥、山药泥、芝麻白糖等等,筛过得好,米粉细腻,米糕就松软,糖调得好,夹层的馅儿就好吃不腻,很香软。 这两文钱,巴掌大的米糕,又甜又粗糙,且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时间长了,有些凉,失去了刚出蒸锅的香糯绵。 含钏克制住摇头的冲动,却眼尖地发现,买了米糕的人,都会在不远处再买一杯热茶。 热茶解腻解甜,又提神醒脑。 吃米糕吃齁了,买杯一文钱的热茶,也不算大开销。 特别是过了白露,天儿渐渐凉了起来,早起的不适被一块甜得发腻的米糕和一杯滚烫清口的茶汤化解得一干二净。 市井里,学问大着呢! 含钏找了个食肆,要了一碗酸辣调糊、一杯浓醇的豆浆坐在窗口细细看。 过了五更,定己门“三通鼓”响完,宽街的练摊儿渐渐散去,含钏眼瞅着卖热茶的小伙儿收拾好了箱笼,端着小杌凳到米糕家帮忙收拾,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显得十分亲昵。 合着,这米糕做得这么甜稠,是为了照顾自家夫君的热茶生意!? 含钏把豆浆一口喝完,笑着摇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 单拳难敌四手。 人家夫妻店,一个管打,一个管埋,头尾生意都做完了,该人赚钱! 含钏三口两口解决掉调糊,捧着塞了一个米团子、一只米糕、一碗调糊、一杯豆浆的圆滚滚肚子,回了铁狮子胡同。 接连几日,含钏都掐着四更天出现在宽街,又吃得肚子浑圆回白家。 崔氏张了几次口想问,却想起手上拿了含钏一个月五钱的银子,又想起这银子可是直接进了她兜里,连公爹都不知道,便强忍不问——就当是个租客吧!谁去管租客的闲事儿啊! 崔氏端着白大郎的药碗进了屋子,到底没张口问。 只心里想着,这若是放在前朝,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敢独自一人,天还没亮便出门晃荡的? 也就是在大魏! 就是把姑娘家的位子摆得太高了,能置产、能买屋、还能买铺面做生意... 女人都去赚钱去了,家里还要男人干啥? 崔氏看着半倚在床榻边上,瘦骨嶙峋的白大郎,微微叹了口气,垂了垂眼眸,就着袖口把夫君嘴边淌出的那缕汤药擦拭干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再吃菌菇肉沫蛋黄粥 含钏一连十来日早出晚归,黑了瘦了一大圈。 练摊儿得去京兆尹赁租子、拿凭证。 京兆尹可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地儿,在宽街练摊儿也不是谁起了主意就能干的。 若靠白爷爷的关系走动,倒是问题不大。 可问题就在,含钏不愿意让白爷爷知道她要去练摊儿... 至少现在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凭白爷爷那宁丢命不丢面儿的个性,能准允她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卖吃食呀? 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含钏站在京兆尹的门前,看对立着的那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散了。 “可是那日放归的女使?” 身后的声音低沉浑厚,含钏转过身去,是那日放归时核查她身份的六品武官。 还是那日的装束,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 偌大个北京城,一出门就遇熟人,含钏只觉有缘分,忙笑着福身行礼,“儿见过官爷,您记性好,瞅着儿的背影也能认出来。” 那武官突然觉着脸上有点烫。 瞅背影就认出来是谁—这倒是真的。 小姑娘穿了件靛青的小褙,站得笔直笔直的,莫名就让他想起了放归时,这姑娘青葱样的手指指向宽街的灵性模样。 虽然胡粉敷得有些多,可也掩不住颇为标志的面貌。 如今出了宫,清汤寡水的一张素脸,却眼眸似星,鼻挺耳小,乌发盖顶,很像濯濯其莲。莞尔一笑,又如夏风拂面,是一个看着就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瞧起来像宫里出来的样子...”武官囫囵一句,正想搭话,有同僚招呼“胡大人,过会儿去吃豆汁儿”,武官含含糊糊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含钏,“怎么到京兆尹来了,遇见难事了?” 含钏赶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唤了声“胡大人!”,笑眯眯地将户籍、名帖递过去,“听说宽街早晨和晚间的练摊儿,收归京兆尹管辖。儿想租一套宽街的摊位,一个小摊儿即可!” 胡大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文书——这文书还是他给办的呢!齐全着呢,也没啥好看的!按道理一个练摊儿压根犯不着找京兆尹,找上宽街的甲首摁个章,明儿个就能开张。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使唤人在大太阳天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跑吧? 有难事就找京兆尹,这话儿可是他说的! 话说了就得办! 胡大人把文书随手递给了衙内,交代道,“给贺姑娘把章摁了”,想了想,又说,“头一个月就按八钱银子的租收吧,是我认识的熟人。” 含钏顿时笑开了花儿! 还有这等好事?!不仅顺顺利利地敲了章,还一来就打个八折!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含钏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胡大人!谢谢胡大人!等小摊儿开张了,一定给您送一个四色礼盒,您就是咱小摊儿头一位食客!” 衙内手脚麻利地敲了章,恭恭敬敬递给胡大人,胡大人审阅着,随口问道,“开小食摊儿吗?”想了想,这姑娘好像是膳房出身,便笑起来,“御膳房的手艺拿到街上去摆摊儿,可真算是糟践了。既想做吃食生意,怎么不好好盘一间铺子?摆游摊儿,到底落了下乘啊。”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平白无故省了两钱银子的含钏,笑眯了眼,“本钱少,开小摊儿是回本最快的生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吧。” 胡大人被含钏的笑感染,也笑了起来,看了眼更漏,游街的时候快到了,可还是克制不住地搭了话,“准备卖什么呀?听说宫里御膳房的芙蓉莲子酥,是一大绝。” 含钏摇摇头,笑盈盈,“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大人的笑越勾越大,余光却见衙内止不住地往这头看,连忙敛笑,“那某就等着贺姑娘的四色礼盒了。” 说着便将文书递还给了含钏,朝后衙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姑娘是住哪儿来着? 当初问她时,是不是说,内膳房掌勺大厨白斗光的家眷前来接应? 白家... 他几日前刚去了白家... 奉他家老头儿的令,给白家送了一管白玉膏。 白玉膏? 敷了特别多的胡粉的贺姑娘... 原来,那些胡粉是用来遮伤口的? 京兆尹专司捕人、破案的六品武官胡文和,这才回过神来。 还没回过神的徐慨,端着碗,看着碗里的菌菇和肉糜,有点愣神。 承乾宫顺嫔娘娘,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偏厢里飘着一股子鲜香的米粥味,“怎么样?是刚从内膳房调上来的女使熬的,我问了你身边的安肃,他说你这些日子就好这口,好喝吗?” 徐慨眉目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掐金丝景泰蓝小碗放下,“还行。”隔一会儿方抬头,“是当时得了那个玉坠子的宫人熬的吗?” 儿子从小寡言,对吃食从来不上心,好容易让她帮忙物色两个膳房的宫人去千秋宫当差,她便打听了一下,原来儿子吃得惯一个女使熬的粥,还特意将葫芦玉坠子赏了下去——这就好办了嘛,把那宫女提上来不就得了? 可看儿子这脸色,这事儿好像是没办妥? 顺嫔侧眸看向贴身女使。 贴身女使“噗通”跪在堂下,低着头,“婢子去打听了,那位女使在这次放归名单上,十来日前...就出宫去了...” 徐慨再有些愣,片刻之后方恢复如常神色。 原来是即将放归的宫人,难怪有内监拦路打劫。 徐慨眼眸微垂,将身侧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重新拿起喝完。 吃饭而已。 吃得惯就多吃。 吃不惯就少吃。 这是最低等的欲望,没必要花时间精力纠缠。 “既然已经要了两个膳房的宫人,就劳母妃好好调教一番,待学好了规矩再放到千秋宫吧。”徐慨语气平淡,“手艺好与不好,都是其次。入口的东西,看重的是那颗忠心。” 话音刚落,便撩袍行礼告辞。 待亲儿子走出偏厢,顺嫔这才靠着椅背,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这种大喇喇性子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呀... “采萍,当时阖宫就我一人生产,抱不错,对吧?” 顺嫔一声喟叹,赶忙让自个儿的贴身丫头起来,“人都走了,还跪啥跪!等他下次来,你自个儿去偏厢躲着吃茶,懒得见这活阎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荸荠肉馅饼 仲秋初冬,天儿亮得越发晚了。 宽街上,行车的师傅、上朝的官宦、读书的廪生、当差的小吏尽数在人行走巷擦肩而过,器宇轩昂的马车、简单朴素的驴车、漆面红话倒是让人熨帖,京里的爷们儿好的就是个面儿,面儿给足了,谁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娘子较真。 吃客们摆摆手,笑着散了,有的在摊口和含钏说着话,“明儿个几时来?” “寅时过来,卖一百个饼便收摊!”含钏收拾着,应道。 “多做点儿吧。你看看今日等着的爷们儿,没吃上这口,明儿个还得来。” 含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福了个礼,笑盈盈,“儿便候着客官光临。” 第二日一早,还真有前一天没吃上的食客等在摊儿前,得意洋洋地递上八文钱,“给爷来个饼!” 含钏笑得眼睛眯成两道月牙,“今儿个的饼,十文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9.11 因工作网络问题,晚上十点更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芋泥白虾冻 含钏落下的话音和八个铜子砸在瓷碗里的声音,同时达到。 食客面上一滞,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大声。 含钏笑眯眯地点点头,重复一遍,“客官,十文钱,没错儿。” 食客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压制住了诡异的不可思议的怒气,“昨儿个还是八文钱呢!” 排着队的人都围拢来看热闹,有听到前因后果的略显不屑——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谁知道内里却是个奸商!啧啧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 不屑的食客想走,却也爱热闹,就想看看这怎么收场。 人越围越多,倒有几许水泄不通的架势。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头句话啊!” 送...送你娘的京兆尹! 张三郎捂着嘴,朝含钏比了个“一”。 含钏不解地眯了眯眼。 “今儿个的一百个饼子,爷包了!”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往袖里一藏,再甩了个银锭子,“十文钱一个,一百个一贯钱,算是一两银子!赶紧做吧!” “碛!” “咋能这样!” 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顿不满意。 含钏仍旧笑眯眯,“客官爱吃,觉着十文钱划算,便是对儿最大的褒奖了。” 顿了顿,将那两银子双手奉还,“好东西得大家品,才有意思。‘时鲜’小摊儿每天限量一百个,每个人限购两个——今儿个,儿便多加一则规矩吧。” 围观人群便哄笑起来。 “小娘子有心胸!” “不错不错!” “规矩都得兴好,咱北京爷们儿最重的就是规矩!” 定己门大大打开,有三四架黑漆素面的马车从里面出来。 外头太闹了。 徐慨轻掀开车帘,看了看不远处乌压压的那团人头,略显烦躁地将帘子盖下。 这世上,吃饱了撑的人太多了,才显得这么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葱丝煎饼 三四辆车架驶向东边方向。 留下了,徐慨奇奇怪怪的埋怨。 宽街这么一闹,含钏的饼卖得更快了。所幸食客们还算讲道理,长长一列整整齐齐排着。天儿刚有了一丝儿亮,有要上朝和进学的等不住了,便退出了队列。 这一退,便是和虾仁芋泥馅饼儿,一辈子的擦肩而过哟... 纨绔食客靠在树干上,“啧啧”两声,深表可惜。 一百个饼子,天儿还没亮,含钏就卖完了。 胳膊肘已经抬不起来了,含钏脸和背都蒙上了一层薄汗,照例谢过食客捧场后收拾食摊和铁裆,抬手抹了一把汗,一睁眼却出现那位先砸场子后包圆的纨绔食客的脸,含钏被吓得一个哆嗦,连笑都没反应过来,“哎哟!您咋还没走呢!” 那被围观人群唤作张三郎的食客,双手交叉抱胸,面色很凝重。 “爷想了很久。” 含钏垂眉仔细听,神色如此认真,必定是件大事。 “虾泥粘稠,芋头甜腻,玉米儿更是一颗一颗分明,怎么会有灌汤的效果?苏杭的小笼灌汤包是因为里面有肉汁儿,且蒸笼蒸熟本就容易出汁儿。”纨绔换了个姿势,没换的是沉思的神情,“你这个煎饼,馅儿里并没有容易出水的食材,怎么会有爆浆?” 当含钏听到“你这个煎饼”时,她以为纨绔在骂她。 听下去,才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含钏顺着纨绔的思路,点点头,眯眼笑,“是呢!客官,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纨绔梗了一梗。 他要知道为什么,他就不逃国子监的课了! 还不如,一早就把这小娘子扯到京兆尹! 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要把宽街里的人,钱包全掏空! 那纨绔面色起伏不定地看了含钏一眼,后槽牙有点痒痒。 也是。 这属于独门秘籍。 好厨子都有自己的谱儿,除非磕头拜师入门,谁也不能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露给外人。 纨绔认了命,理了理袖口,抿了抿鬓发,准备赏这姑娘一锭银子就去国子监报道,刚抬脚欲走,却被这小姑娘喊住。 “客官留步。” 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纨绔转身,只听姑娘压低了声音,“猪皮冻。” 纨绔“啊”了一声。 含钏解释得更详细了,“虾仁一半剁碎,一半切块,切块的虾仁放进还未凝固的猪皮冻里。猪皮冻放在井里冰镇成块状,每一个煎饼里都有一块这样的猪皮冻。猪皮冻遇热化开,咬在嘴里就成了客官口中的‘爆浆’。” 做法和东南地区的牛肉丸类似。 只是这个做法更难。 面皮儿太薄了,则不容易包住,面皮儿太厚就没有爆浆的口感了,风味去掉一大半。 这对厨子的白案要求极高。 纨绔恍然大悟,连连击节称好,突然想起啥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凑近了指点含钏,“姑娘,出门在外,凡事要多个心眼。你把你的手艺和谱子都告诉外人,那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说着得意起来,“也就是告诉我张三郎,我这嘴巴,严实得跟封了泥的罐子!” 含钏抿嘴笑,摆摆手,“不怕。” 小姑娘身上突然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自信,“这不算什么手艺,这个学了去,儿还有几千上万个菜谱,全都在脑子里。别人若有本事复刻,那便复刻去吧!” “灶上的输赢,凭手艺说话。若这世上有人能复刻出一样的味道,儿便洗手从此不上灶台!” 纨绔被惊呆了。 若他考学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自信,他爹也不至于日日撵他撵得鸡飞狗跳了。 纨绔迟疑着,从袖里掏出个大拇哥,以示赞扬。 “时鲜”早摊儿一炮而红,宽街有个相貌姣好的小姑娘每天就卖一百张饼,价格且不固定,少则五六文钱,多则十一二文,得赶在寅时三刻前去,若是去晚了,人就收摊了。 一天就做这么三刻钟的生意,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列,就差放个人在旁边发号码牌子了。 纨绔也没说错。 含钏生意红火起来,宽街里突然多了好几个现煎饼子的摊位。 照着含钏的摊位做了两个大灶桶、盘了两个平底铁裆,开始卖煎饼。 有的叫留鲜,有的叫尝鲜,有的更过分,叫是鲜。 简直是鲜字一条街。 挤兑得卖米团子的在巷子口缩着。 买不着“时鲜”、懒得排队的食客便退而求其次,在其他摊位买个煎饼果腹得了。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也没当回事儿。 纨绔倒是日日来买饼子,因为日日的馅儿不一样,纨绔每日都猜不中第二日是什么馅料,如今见着这“鲜”字盛况,不由幸灾乐祸起来,“被抢生意啰!” 含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鉴于这是个能一口气包圆的大主顾,含钏到底还是一边埋着头做饼,一边回应道,“您且看着吧,他们这生意做不长。” 含钏一语成谶,不过五六日,街头其他卖煎饼的铺子陆陆续续又转回了老本行。 纨绔想半天没想通。 他买过一家的饼子,味儿肯定赶不上时鲜,可若是当作寻常的早点,至少比花糕吃起来舒服。 怎么就做不长呢? 问都问过好几次了,再多一次不耻下问也没啥。 纨绔趁含钏收拾摊位的时候,发了问。 含钏想了想,笑眯眯地反问他,“您想想,这几个摊儿都是卖的啥馅儿的煎饼?” 纨绔数着,“留鲜卖的是黄葱大肉煎饼、尝鲜卖的是韭菜鸡蛋煎饼,是鲜卖的是葱丝牛肉煎饼...” 含钏“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纨绔想啊想,想啊想,终究没想明白。 含钏看纨绔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常人处理肉类,特别是红肉,葱姜蒜缺一不可,否则就难以去掉肉类特有的腥味对吧?” 纨绔点点头。 含钏抬起下颌,示意道,“您看看,在宽街买早饭的,都是上朝的、进学的,若是做生意的,也大概是掌柜的那个档次。” “这群人,大早上的,吃葱丝煎饼。您觉着,和他们面对面说话的人,能高兴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水芹菜 这个画面感太强了。 纨绔仿佛已经嗅到一股浓浓的,经过储存与发酵后的韭菜大葱味儿,其间还混杂着肉馅儿里浓郁的葱姜味。 这些味道经过马车的颠簸、体温的熟成、咽喉的加热,再经由发黄起腻的唇齿... 他快吐了。 纨绔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含钏。 含钏乐呵呵地把粗瓷碗里的银钱往香囊袋子里一装,沉甸甸的,有种沉手的喜悦。 每日去了成本,她大概能赚个两百文——食材用的都不贵,重点在搭配新颖和手艺精湛,赚个手艺钱罢了。一月三旬,一旬休一日,若继续做下去,她一个月便能五千多文,五两多银子呢!除开每月一两银子的租金和每月要付给崔氏的五钱银子,她一个月净赚三、四两银子,和一个进士及第做了七品官的校书郎一般高! 在掖庭当宫女儿的时候,也不过二两月钱! 还天天早出晚归,担惊受怕。 如今她只需要起个早床,卖一百个饼子,回去歇个晌午,下午到东郊西郊菜场逛食材,顺便确定明儿个的馅儿料罢了。 若一直在白爷爷家借宿,她一个孤女,无牵无挂,这点钱是尽够的。 只是... 含钏仔仔细细地将香囊袋子拉紧封死,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一抬头就见那纨绔兴致勃勃地拿起她的竹篾簸箕对着光看,想了想,笑吟吟地开了口,“张郎君,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吧?” 这纨绔日日来买饼,偏生长得油头粉面,衣着挂饰又骚骚气气,说话流腔流调的,邻边卖金丝窝糖的婆婆见了他便如临大敌,那老婆婆姓聂,左邻右舍都唤她一句“聂老太”,家里是做风筝灯笼生意的,算是京城的老字号,家底也殷实,无奈这聂老太就好摆摊卖糖这一口,不图赚多少银子,图个日日有事做。 和聂老太熟悉后,她笑着点含钏,“张郎君日日来买饼,小贺娘子警醒着点儿。” 含钏面上称是,心里却坦坦然。 这纨绔日日来,还真是为了来买饼的... 若把这纨绔吃饼的样子画出来贴在摊前,她小摊儿的生意恐怕又能再上一层楼——纨绔捧饼,如西子捧心,既怜又爱,既憾又快。 这纨绔对吃食是真的热爱,也真懂,说起吃食来也头头是道,含钏盖章确认,这是一位合格的吃家子。 纨绔应了一声,“上八辈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儿!”又品着簸箕,赞道,“你这簸箕好,织得密不透风,若拿来颠儿糯米粉,必定筛得极细。” 东西好吃,是她的手艺好,跟簸箕有半个铜板关系呀! 含钏抹了把汗,不屈不挠地再笑问,“那郎君了解京里屋子宅子的价儿吗?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落,大致要多少钱能买?” 纨绔呵呵笑起来,“您这算是问对人了。京里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就没我张某人不知道的。您说,京里也分地界儿,煦思门内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能上这个数!” 纨绔比了个“五”。 含钏咂舌,“五百两!?” 纨绔乐呵呵笑,“煦思门内挨着皇城,胡同多,空屋少,想买还要靠机缘巧合才行。若是煦思门外,就便宜点儿,一二百两就能搞一套还不错的小院落了。” 香囊袋子变轻了... 她一个月赚三两银子,不吃不喝不生病不花销,需要十四年...才能在内城买一套两进两出的宅子... 这还得要求人在十四年后有合适的宅子挂售,且保证不涨价... 含钏抹了把脸,突然泄气。 京城居,大不易。 古人诚不欺我... 买房置地是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含钏推着小摊车回了铁狮子胡同,正巧碰见崔氏挎着竹篮正欲掩门出屋,见含钏推着小摊车,面上有点挂不住——她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含钏起早贪黑出去干了啥的人,想也能想到,不过是去摆小吃摊儿去了。 她虽不认同姑娘家抛头露面出去赚钱,可想一想家里每个月能多半钱银子的进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事儿若是让公公知道了,甭说含钏要被骂,便是她也吃不了兜着走! 崔氏眼神避开那架小摊车,笑着和含钏打招呼,“回来了?累着了吗?快进屋歇歇吧!晌午想吃啥呀?排骨?大肉?或是时令的小菜?” 反正无论回答什么,最后上餐桌的,也只有时令的小菜... 含钏笑得亲切,“嫂子看着买吧,都爱吃。” 崔氏又寒暄了两句,便出了巷子口,正巧遇见了胡太医的大儿媳妇儿卢氏,也一手挎着菜篮子向外走。 二人本是一前一后嫁进铁狮子胡同,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太医,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御厨,且因着白大郎多病的缘故,两家一向走得近,两个媳妇儿凑在一块儿说着说着,卢氏便说起了近日京中的新鲜事,“...别的不说,御膳房出来的,手艺是当真不一样...你们家借宿的那位贺娘子,如今在宽街可谓是做得风生水起...” 崔氏笑容敛了敛。 这就是姑娘家出门做生意的坏处。 钱赚了,面儿也丢了。 还好白家如今没闺女儿,若是有闺女待嫁,那可真是落了一门的脸面。 卢氏挑拣着新鲜的水芹菜,继续说,“听咱们家文和说,噢,你知道咱们文和正在京兆尹当差的吧?那,在贺娘子摊儿前日日排队买饼的人,那可真是长长一列——偏偏贺娘子也有心性,一个饼敢卖十文钱,每日卖完100个就收摊,绝不多卖!” “就这,每天的食客也不见少...水芹菜拿两棵,烦请您抖抖水罢!”说着转过头来,笑吟吟,“也是您好福气,请了位财神爷住进家里。” 崔氏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啥。 卢氏把小菜放篮子里,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翻了年关,四喜也快十四了吧?你闲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忙活起来了!” 崔氏有点不解。 卢氏“哎哟”一声,“四喜的亲事呀!我听我公公说,白老爷子挺喜欢这个贺娘子?接人出宫回家住着,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崔氏双手有些凉,脊背突然发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酸汤玉米糊糊 崔氏和卢氏匆匆别过,直到回家,神色一直恍惚着。 她止不住地想卢氏的话——莫不是老头子真有这个意思? 含钏几岁来着? 翻过年头,就十五及笄了吧?四喜也属狗,二人是同岁... 崔氏木楞地坐在灶房的小杌凳上,看着火烧得冲天的旺盛。 有时候她不太理解老头子的想法,他们家虽不是家大业大,可也不是寒门祚户吧?四喜虽无功名在身,可好歹也是领公差吃公饭的吧?公公在宫里那都是有颜面的!伺候的可都是贵人主子!这关系可都是通着天的呀!自个儿家又是京里的老户头,就冲铁狮子胡同这么一份儿产业,也不能算家无恒产的门户。 大家闺秀,她是不肖想,可小家碧玉总能攀得上吧? 不说别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她不敢求娶,可外地富商家的姑娘,她总能挑一挑捡一捡吧!? 她嫁到白家十六年,伺候体弱多病的丈夫,照顾年迈鳏寡的公公,还要母代父职,还有教导年幼不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她可曾懈怠过?可曾埋怨过?可曾当真是兢兢业业的呀! 这么大的事儿,公公却连风儿都不跟她透一句... 崔氏手背抹了把眼角,给灶台加了一把柴,灶上熬着白大郎的药,光是嗅一嗅都苦得呛人。 真苦。 跟她的日子一样。 钱也没一分,话儿也说不上。 院子里阳光倾斜而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氏侧过眼见含钏步履轻盈地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衣裳,小姑娘嘴角含笑,面目清甜,瓜子仁儿的小脸上一双柳叶眉、两只细长略微上翘的眼睛,五官正中的鼻子小巧挺拔,最夺目的是她的肤色,白,白得很,跟刚出磨的豆腐似的,又嫩又滑又细。 崔氏蹙了蹙眉头。 相貌长这样出挑,还日日在宽街抛头露面。 连胡太医家的孙儿都认识了! 一看便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姑娘! 更甭提这姑娘身无长物,且无父无母了! 就算如今摆摊儿能赚点银子,若真成了婚,还出门摆摊儿岂不是打了白家的脸!打了她儿子的脸! 这样的姑娘,也配肖想她儿子吗!? 崔氏陡然气从心头冒,她是不敢怨怪公爹的,这一口气便全记在了含钏身上。 晌午吃饭,含钏擦干净手来灶屋帮忙,却见灶台上就剩了一把银丝面,崔氏背对着她,跟前只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 含钏默了默,笑着开口,“嫂子,今儿个您不在家里用饭?” 崔氏把银丝面撒在煮得沸腾的锅里,筷子上下挑了挑,防止糊锅,侧过头“啊?”了一声装作没听见含钏的话。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提高了声量,“没事儿!我来跟嫂子说一声,晌午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去东郊菜场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食材明儿个做馅儿!” 这把崔氏听到了,嘴里“噢”了表示知道了,眼见含钏要踏出门槛,又把含钏唤了回来,笑意盈盈,“钏儿呀,嫂子听说你这些时日在宽街摆摊,生意还不错?” 含钏抿嘴笑了笑,“还成吧。宫里带出来的手艺,闲着也是闲着,赚赚零花罢了。” 崔氏也笑起来,“既在京里已立了足,那嫂嫂便来当这个恶人了。先前收的每月五钱银子是借宿费,钏儿日日在家嚼用吃饭,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崔氏眼神往东偏房看了一眼,面上有些难为情,“你也知道,你大哥缠绵病榻,看医吃药,件件桩桩都是钱呀...” 含钏笑着听,时不时地点点头,绝不先接话。 崔氏一咬牙,一横心,“既然妹子如今也赚着钱,食宿,嫂子便收个零头,一月一两银子可好?以前春闱秋闱,就妹子如今住的那间房,赁给来京考试的学生,不包饭,一个月都得上三两银子呢!” 含钏的笑如同挂在脸上似的,清了清喉咙,像有一根刺扎着。 不深不浅的,动一动才会有点疼。 崔氏眼神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头也打着鼓。 背着公爹搞这些鬼头,她也怕呀! 最好,这小姑娘自个儿懂事,自己搬出去得了! 否则,到时候掰扯起来,面子上可不好看! 风从灶间吹过,热乎乎的。 含钏如同被唤醒似的,笑得很真诚,从袖兜里拿了一小贯铜板放在灶上,“是钏儿不懂事,京城一寸地界儿一寸金,白养个姑娘也费事儿。” “既是租客,就得守着租客的理儿。明儿个还请嫂子帮帮忙,帮钏儿把屋里的棉絮呀、被褥呀、厚衣裳呀,都拿出来晒晒——快十月的天儿了,该穿厚衣裳了。” 崔氏愣了愣。 含钏莞尔一笑,“晚上,要回来吃饭。劳烦嫂嫂帮钏儿煮一碗酸汤玉米糊糊就好,您不懂吃食上的规矩。那钏儿教您,您呀,先切一块儿猪五花,不放油,用五花的油脂爆香锅底,再将香菇丁儿、豌豆子、腌肉丁儿、笋丁儿放进去炒香,再把玉米面调的糊糊撒进去,颗粒小小的,跟指甲盖儿差不多大小就成,大了不入味,小了不香。” “您记明白了吗?”含钏看着崔氏木愣愣的方脸,笑着歪头说道,“您好好做,做得好吃一点儿。膳房出来的,对吃食要求都挺高的,若照您往前做饭菜的水准,连膳房的墩子都当不了的。” 崔氏那口气,堵回到了胸口。 这...这是在吩咐她做事儿??还点上菜了? 她以为自个儿是院里的租客呢! 崔氏一愣。 一两银子一个月,还真是...院里的租客。 崔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含钏笑着点点头,挎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出门去。 刚出铁狮子胡同,含钏脸上的笑便僵了下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抱着竹篮子靠在墙上,轻轻纾出一口气儿。 若是有自己的院子就好了...小小的就行,前头的院落做食肆,后面的院落她请两个伙计,再养一只大白猫,给白爷爷空一间屋子,若白爷爷想来住也行... 五百两银子呀。 五万张饼子呀。 她得干到何年何月呀... 含钏咬了咬牙,提上菜篮子,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东郊菜场进发。 钱从锅里来,好好做饭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章 桂花 晌午过后的菜场,人潮已渐渐散去了,打盹的摊贩斜靠在柱子边浮生偷闲。 菜场是京兆尹管辖得较严苛之地,距离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校所,有京兆尹衙内轮勤值班,人员进出皆要出具名帖和戳章。 是的,又是戳章。 含钏看着自己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印子,有些无语。 如她这般日日要来的摊贩,能不能行行好,给她办张年卡呀? 这红印子不好洗,至少四五天才能消退干净——如今她手臂上全是戳章。 知道的赞她食材新鲜。 不知道的以为她湿气太重,天天拔罐呢…… 含钏心里腹诽着。 菜场管辖得这样严苛,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蔬果肉品集市吧?许多酒肆、饭馆都在此处进货上货,入口的食材若是混入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京城便乱了。 含钏心里胡思乱想着,挎着篮子漫无目的地闲逛。 用两人合抱的树干做柱,低低垂下葱茏的枝芽做棚,形成了天然存在的东郊菜场,太阳天阳光斑驳地透进来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若是阴雨天,密不透风的枝桠将雨滴尽数挡在外面,棚中点起几束不怕雨的杉树皮做成的火把。 如今天儿好,含钏在菜场逛一逛,心里那股颓唐渐渐消散。 菜场里有许多可可爱爱的小菜,江浙运来的雍菜、莼菜,白嫩嫩的菘菜,无土栽培绿哇哇,水灵灵的豆芽菜,伞柄上还带着泥的各色菌菇... 还有许多香料。 大多都是从蛮帮传来的,入乡随俗成了中原的配料。 香料是好东西,攒碎洒在肉类上,只需简单的烘烤或香煎,香料的味道与肉香味可以实现完美的融合。 含钏漫无目的地逛着,平日里买惯的店家姓贾,号称姓贾,货不假,做的肉品生意,一头硕大的肥猪儿挂在梁上揽客,摊儿上切着大块大块的红肉,边上耷着几只还没去皮的野兔。含钏称了五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贾老板顺手割了一大块板油塞进含钏竹篮子里,“明儿个要进些鱼,给你留点儿?” 鱼肉做馅儿,容易老,不好吃。 做鱼糕倒是好东西。 含钏笑着点点头,“谢谢贾老板,若是有四五斤重的鲤鱼,便给我留两条吧。” 贾老板吆喝一声,“得嘞!”他知道含钏在宽街摆摊儿,这小姑娘眼招子亮,能在这茫茫东郊菜场里发现好东西,努努嘴,让含钏到西边去,“...那头来了个小姑娘,从山里来的,今儿个一早背了个大竹筐,满满两箩筐的桂花儿,摆了一上午了没人买,大家伙买了不知道干嘛...” 含钏眯了眯眼,桂花? 倒也是。如今十月了,是桂花的花期。 可桂花能做什么? 含钏一边想着,一边朝那处走去,贾老板没说错,确实是满满两大筐桂花,花瓣摘得很精细,都是挑的大朵儿的、颜色清丽的,花瓣边边角角没有黄、没有破损的。 含钏还没走近,便嗅到了甜得发腻的桂花香。 单从品相来看,这些桂花儿是好货。 卖货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瘦得很,胳膊还没棍子粗,双眼红彤彤的,一看就哭过,双手紧紧攥住两个大竹筐子,约莫是觉察到有人走进,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你的桂花,怎么卖?”含钏笑着问。 小姑娘惊慌地抬起头来,“二十文钱...一筐...” 在东郊菜场,二十文钱一筐卖桂花儿? 谁会买? 桂花是能入菜,可鲜花入菜非常讲究手艺。 花嗅起来喷喷香,可加热过后通常都很苦很涩,十分不好处理。且花的赏味期非常短,今儿个买的鲜桂花,明儿个就蔫了坏了,这二十文钱白白打了水漂。 大酒肆的成本会控制在纯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酒肆投入了二十文,期待四十文的利润,处理鲜桂花耗时耗力,显然不符合大酒肆的利润期待。 小酒肆更不会买。 原因很简单。 小酒肆的掌勺师傅,不会处理这种棘手的食材。 含钏想了想,“三十文,我包圆,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姑娘生怕含钏反悔,迅速站起身来把两个大竹筐子往含钏身边一送,“儿给姑娘送货到家吧!您还挂着竹篮子,背不动的!” 送货到家... 含钏脑子里电光火石,像有一道光闪过。 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惊喜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回过头,是京兆尹那位胡大人,见他一身青色绫罗文琦,黄、绿、赤织成练雀三色花锦绶,帽冠银白,整整齐齐的当差打扮,又想起菜场门口特设的京兆尹校所,便想起来胡大人许是轮转到此处执勤罢。 含钏笑盈盈地福身行礼,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胡大人,您在东郊当值呢。” 胡文和挺高兴的。 被轮换到菜场当值,哪个爷们儿高兴得起来? 可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脸,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见含钏手上提着大篮子,跟前还放了两个大竹筐,便道,“要下值了,贺娘子也采买完食材了吗?” 想起含钏开业时送来的四色礼盒,不免微微笑起来,“贺娘子厨艺精湛,如今小摊儿在宽街小有名气,有两三个同僚日日买您铺子里的馅饼,带到衙内来吃。主官昨儿个尝了一个,赞不绝口,称赞比宫里的手艺还好。” 那京兆尹的官吏还挺有钱的,十文钱一个的饼子都能日日买... 含钏笑起来,“也是托您的福,若没您帮忙,小摊儿难开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含钏有些着急,她还得回去处理桂花儿。 那小姑娘也等在旁边,随时准备背货。 可胡大人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鬓发,垂了垂头便不再说话。 静谧了片刻,胡文和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锦绶取了下来,递给不远处当值的同僚,一手一个把地上装桂花的大竹筐子抬起,“走吧,我下值了。你们两个姑娘背不动,我帮你。” 含钏颇有些窘迫,刚想说话,胡大人却大步流星朝前走,她只好慌忙提起裙摆快步追上前去。 前头的身影走得快极了,压根没想等她,三步两步走街串巷,便进了铁狮子胡同。 胡大人轻车熟路地把桂花筐子放在白家大门前。 含钏很诧异。 却见那胡大人拍了拍锦袍上的灰,转身向胡同左口的巷门走去,正欲推门而入,却想起什么来,转过头笑道,“邻里邻居,往后别叫我胡大人,叫我文和吧。” 胡大人... 胡太医... 胡文和... 含钏在桂花香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喔... 原来胡大人就是白胡子太医的孙儿呀。 含钏挠了挠脑袋,一手挎起竹篮子,一手拎起一只桂花竹筐,再背过身拽着另一只竹筐往里走。 根本就不重呀! 这样的筐子,她至少还能提十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章 桂花儿 晌午过后的菜场,人潮已渐渐散去了,打盹的摊贩斜靠在柱子边浮生偷闲。 菜场是京兆尹管辖得较严苛之地,距离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校所,有京兆尹衙内轮勤值班,人员进出皆要出具名帖和戳章。 是的,又是戳章。 含钏看着自己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印子,有些无语。 如她这般日日要来的摊贩,能不能行行好,给她办张年卡呀? 这红印子不好洗,至少四五天才能消退干净——如今她手臂上全是戳章。 知道的赞她食材新鲜。 不知道的以为她湿气太重,天天拔罐呢…… 含钏心里腹诽着。 菜场管辖得这样严苛,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蔬果肉品集市吧?许多酒肆、饭馆都在此处进货上货,入口的食材若是混入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京城便乱了。 含钏心里胡思乱想着,挎着篮子漫无目的地闲逛。 用两人合抱的树干做柱,低低垂下葱茏的枝芽做棚,形成了天然存在的东郊菜场,太阳天阳光斑驳地透进来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若是阴雨天,密不透风的枝桠将雨滴尽数挡在外面,棚中点起几束不怕雨的杉树皮做成的火把。 如今天儿好,含钏在菜场逛一逛,心里那股颓唐渐渐消散。 菜场里有许多可可爱爱的小菜,江浙运来的雍菜、莼菜,白嫩嫩的菘菜,无土栽培绿哇哇,水灵灵的豆芽菜,伞柄上还带着泥的各色菌菇... 还有许多香料。 大多都是从蛮帮传来的,入乡随俗成了中原的配料。 香料是好东西,攒碎洒在肉类上,只需简单的烘烤或香煎,香料的味道与肉香味可以实现完美的融合。 含钏漫无目的地逛着,平日里买惯的店家姓贾,号称姓贾,货不假,做的肉品生意,一头硕大的肥猪儿挂在梁上揽客,摊儿上切着大块大块的红肉,边上耷着几只还没去皮的野兔。含钏称了五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贾老板顺手割了一大块板油塞进含钏竹篮子里,“明儿个要进些鱼,给你留点儿?” 鱼肉做馅儿,容易老,不好吃。 做鱼糕倒是好东西。 含钏笑着点点头,“谢谢贾老板,若是有四五斤重的鲤鱼,便给我留两条吧。” 贾老板吆喝一声,“得嘞!”他知道含钏在宽街摆摊儿,这小姑娘眼招子亮,能在这茫茫东郊菜场里发现好东西,努努嘴,让含钏到西边去,“...那头来了个小姑娘,从山里来的,今儿个一早背了个大竹筐,满满两箩筐的桂花儿,摆了一上午了没人买,大家伙买了不知道干嘛...” 含钏眯了眯眼,桂花? 倒也是。如今十月了,是桂花的花期。 可桂花能做什么? 含钏一边想着,一边朝那处走去,贾老板没说错,确实是满满两大筐桂花,花瓣摘得很精细,都是挑的大朵儿的、颜色清丽的,花瓣边边角角没有黄、没有破损的。 含钏还没走近,便嗅到了甜得发腻的桂花香。 单从品相来看,这些桂花儿是好货。 卖货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瘦得很,胳膊还没棍子粗,双眼红彤彤的,一看就哭过,双手紧紧攥住两个大竹筐子,约莫是觉察到有人走进,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你的桂花,怎么卖?”含钏笑着问。 小姑娘惊慌地抬起头来,“二十文钱...一筐...” 在东郊菜场,二十文钱一筐卖桂花儿? 谁会买? 桂花是能入菜,可鲜花入菜非常讲究手艺。 花嗅起来喷喷香,可加热过后通常都很苦很涩,十分不好处理。且花的赏味期非常短,今儿个买的鲜桂花,明儿个就蔫了坏了,这二十文钱白白打了水漂。 大酒肆的成本会控制在纯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酒肆投入了二十文,期待四十文的利润,处理鲜桂花耗时耗力,显然不符合大酒肆的利润期待。 小酒肆更不会买。 原因很简单。 小酒肆的掌勺师傅,不会处理这种棘手的食材。 含钏想了想,“三十文,我包圆,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姑娘生怕含钏反悔,迅速站起身来把两个大竹筐子往含钏身边一送,“儿给姑娘送货到家吧!您还挂着竹篮子,背不动的!” 送货到家... 含钏脑子里电光火石,像有一道光闪过。 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惊喜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回过头,是京兆尹那位胡大人,见他一身青色绫罗文琦,黄、绿、赤织成练雀三色花锦绶,帽冠银白,整整齐齐的当差打扮,又想起菜场门口特设的京兆尹校所,便想起来胡大人许是轮转到此处执勤罢。 含钏笑盈盈地福身行礼,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胡大人,您在东郊当值呢。” 胡文和挺高兴的。 被轮换到菜场当值,哪个爷们儿高兴得起来? 可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脸,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见含钏手上提着大篮子,跟前还放了两个大竹筐,便道,“要下值了,贺娘子也采买完食材了吗?” 想起含钏开业时送来的四色礼盒,不免微微笑起来,“贺娘子厨艺精湛,如今小摊儿在宽街小有名气,有两三个同僚日日买您铺子里的馅饼,带到衙内来吃。主官昨儿个尝了一个,赞不绝口,称赞比宫里的手艺还好。” 那京兆尹的官吏还挺有钱的,十文钱一个的饼子都能日日买... 含钏笑起来,“也是托您的福,若没您帮忙,小摊儿难开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含钏有些着急,她还得回去处理桂花儿。 那小姑娘也等在旁边,随时准备背货。 可胡大人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鬓发,垂了垂头便不再说话。 静谧了片刻,胡文和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锦绶取了下来,递给不远处当值的同僚,一手一个把地上装桂花的大竹筐子抬起,“走吧,我下值了。你们两个姑娘背不动,我帮你。” 含钏颇有些窘迫,刚想说话,胡大人却大步流星朝前走,她只好慌忙提起裙摆快步追上前去。 前头的身影走得快极了,压根没想等她,三步两步走街串巷,便进了铁狮子胡同。 胡大人轻车熟路地把桂花筐子放在白家大门前。 含钏很诧异。 却见那胡大人拍了拍锦袍上的灰,转身向胡同左口的巷门走去,正欲推门而入,却想起什么来,转过头笑道,“邻里邻居,往后别叫我胡大人,叫我文和吧。” 胡大人... 胡太医... 胡文和... 含钏在桂花香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喔... 原来胡大人就是白胡子太医的孙儿呀。 含钏挠了挠脑袋,一手挎起竹篮子,一手拎起一只桂花竹筐,再背过身拽着另一只竹筐往里走。 根本就不重呀! 这样的筐子,她至少还能提十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桂花糕 含钏穿过影壁时,崔氏正大刀阔斧地斩排骨。 “咣咣咣”几声,把栖在墙外柳枝上的鸟儿惊得向南飞去。 许是听见含钏进门,灶房剁案板的声音更响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薄汗,将两个扁平的簸箕洗净擦干,扯了两米长的薄纱布铺在井边,用轻纱一朵一朵地擦拭桂花,在簸箕里铺平。 落霞西降,京城的十月秋风瑟寒,有些冷,但风很大。 约莫一个时辰,含钏才将桂花擦干择尽,腰杆快要直不起来了,手臂也僵得厉害。 崔氏吃了晚饭,路过时看铺了一地的桂花儿,手里端着白大郎的药,神色似笑非笑,“钏儿,这是干嘛呀?酿桂花酒吗?”药碗有点烫,崔氏换了个手,“巷口那家留仙居最有名的就是各类花酒果酒,与大酒肆争利,咱得掂掂分量才行。” 含钏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没答话。 天儿渐渐暗下去,崔氏好心提醒,“过会子公公与四喜便回来了。” 含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 她到现在,都还没告诉白爷爷,她在摆摊儿卖饼。 倒不是觉着做吃食生意低贱。 只是白爷爷个性好强又自尊,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徒弟摆练摊儿... 含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可是好些时日没挨白爷爷的闷勺了... 她由衷地希望,这种好日子能再长一些。 否则,迟早被白爷爷打秃... 含钏埋着头不搭理,崔氏说了个没趣儿,刚迈步往里走,却想起什么来,步子一滞,这每月的食宿费若这丫头给公公提了咋办?老头子那性格知道了,恐怕今儿个这天要翻! 崔氏余光一扫,见含钏埋着头,袖子束在腰间,露出两条白花花、满是红戳子的手臂。 瞬时,心一横! 管他的呢! 若公公就此翻脸,那也好! 趁早将这丫头赶出去! 也绝了公公想乱牵红线的念头! 小小年纪,整日整日地不着家到处跑,知道的说是出门摆摊儿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去做啥呢! 这样的姑娘给她当儿媳妇,她可要不起! 崔氏咬了咬后槽牙,不再开口,转身朝东偏厢走去。 含钏没空搭理崔氏的小心思,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待风将桂花儿表层的水分吹干,这头早已烧好了土窑,含钏拿铁夹子将土窑炕里的的柴火取出来,取了几只扁扁的铁铛,将桂花铺在铁铛上,一只接一只小心翼翼地送进土窑里。 还好在白爷爷家借宿。 御膳房出来的厨子家里,什么都有呢! 简直是一个缩小的内膳房! 含钏用沙漏计时,桂花个头小,香味浓,烘不了多久。 趁这个功夫,含钏取了三斤籼糯米,糯米分成狭长的籼米和椭圆的粳米,籼米更粘更香,色白,米粒更脆,更容易舂成粉末。 是的。 含钏在灶台又翻出了一台比她膝盖还高的石臼,和一支比她人还长的棒槌。 含钏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棒槌,陡然觉得,自己就像个棒槌。 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回家,推开门,看见了神奇的一幕。 一个骨量纤细的姑娘,站在宽板凳上,双手抱住一个大棒槌,咬牙切齿地向下砸,一砸下去,雪白的粉末四溅,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魄。 白爷爷扶在门栓上,“钏儿,在干啥呢!” 含钏一哆嗦,棒槌差点砸在脚上。 “碾糯米粉!”含钏跳下板凳,强自稳住心神,拍拍手心,把黏在手上的糯米粉拍干净,转个话头拍白爷爷的马屁,“今儿这糯米不错,没沾水都会黏在手上,我嗅了嗅,约莫是临沧出产的,是新米吧?” 你可以说一个厨子手艺不行,但你不能说厨子挑的食材有问题。 白爷爷勾了勾胡子,有点得意,“...是内务府上贡的好糯,当差的太监给爷爷我扣了五十斤...算你眼招子灵,识货!” 含钏“嘿嘿”笑起来。 白四喜插了话,“你磨这么多糯米粉干啥呀!拿出去卖呀!” ... 含钏忍住了想掐他的冲动。 说白四喜蠢兮兮的吧,有时候偏偏又瞎猫撞上死耗子。 白爷爷挑了挑胡子,看向含钏。 小姑娘面色红润,眼神透亮,眼下倒有些乌青,神色看上去不疲惫,却一身的汗味儿。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含钏这丫头哪儿不对,可又说不清。 他们下值回家,含钏房里的灯都歇了,早上他们出门上值,小姑娘还没起床,硬是没凑个时候问聊一聊。 家里太安静了——老大媳妇儿再也没提含钏吃穿用度的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白爷爷鼻尖一动,嗅到了土窑里桂花香,眯了眯眼,搀着拐杖走到灶屋后面去,只见一张大大的油纸把什么东西罩住了,白爷爷伸手一掀。 赫然是含钏的摊儿车! 含钏紧紧跟在白爷爷身后,口中发涩,“师...师傅...您听我解释..” 白爷爷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有些模糊不清。 含钏赶紧道,“您教我一身本事,总得用起来谋生吧?您说过,厨子靠本事吃饭,靠手艺赚钱。乐意吃的人多了,吃的人高兴了,咱便高兴。这...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含钏边说边拿胳膊肘怼了怼白四喜,白四喜回过神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敲边鼓,“爷爷,我要是不进内膳房,我也做吃食生意去!我听留仙居的掌勺说,人一个月开八两银子呢!比咱的月钱还多!要留仙居请我当大厨子,我立马和内务府请辞...” 含钏再次克制住了掐死白四喜的冲动。 大哥诶! 您这话儿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在内膳房当厨子是铁饭碗,为啥在留仙居当厨子,是因为进不去内膳房呀! 白爷爷最看重的,觉得这辈子最有面儿的事儿——就是他伺候的人,全都是通了天的贵人主子! 含钏以为白爷爷要发怒。 谁知白爷爷后背一颓,手扶在摊车的梁柱上,轻轻叹口气儿,“钏儿呀...” 含钏忙应了个“是”。 “有什么难处,师傅帮你解决。师傅解决不了,咱想办法商量着办。” 白爷爷轻声道,“你说你要从宫里出来,师傅就做好了要养着你,给你当娘家人的准备。为你置办嫁妆,为你送嫁,若夫家欺负你,师傅就带着四喜打上门去...” 含钏的眼泪一下子被逼了出来。 小姑娘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沙。 “我想试试,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含钏手背抹了把脸,低着头把眼泪擦干净了。 梦里太无力了。 这种无力感,伴随了她在梦里的一生。 “我做的东西,大家都爱吃...我精心搭配的馅儿,大家都赞不绝口...有的食客头一天没买到,第二天还会提早排队来买。”含钏声音很轻,“师傅,我只会这个的,我也喜欢这个。您年岁高了,我不能一直拖累您,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家里又怎么能养一个闲人?” “您很早以前教过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时候练墩子,小太监练五斤的刀,您给我六斤的刀。小太监扛八斤的案板,您让我扛十斤的菜板,您告诉我,不要因为我是个姑娘就懈怠,姑娘怎么了,姑娘也能当个好厨子,做一手好饭菜...您说,在宫里要有本事才能活下去。我出了宫了,就可以没有本事了吗?” 含钏止住了眼泪,“在宫里有本事是为了活命。如今我出宫了,我想活得更好,更自由。” 庭院里静悄悄的。 白爷爷看着小姑娘低垂下的脑袋瓜子,莫名生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若大郎身子骨壮实,是不是也会长成这样优秀的人? 风把土窑焖烘出的桂花香向四周传递。 白爷爷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淡淡开口,“高温里焖久的桂花,味道会发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桂花糕成品 白爷爷想留在灶屋帮忙,被含钏说一不二地赶跑了。 白爷爷有令,白四喜留了下来。 多个人,动作确实更快。 白四喜将糯米和细砂糖舂成细腻滑顺的粉末,又将从土窑里拿出的烘干了水分的桂花,混合味道稍淡的黄砂糖舂成薄薄的粉末。 含钏将灶屋的竹帘放下,防止风将细腻的粉末吹散,隔热将猪油融化加入糯米糖粉中,搅拌均匀,用手弄碎,再取出一支孔小广深的竹筛,将糯米糖粉用筛子过滤五遍,直到加入猪油的米粉细腻蓬松。又将纱布浸湿铺在蒸笼里,将过筛的粉末均匀地铺在蒸笼底,铺上一半即可,再加入一层干桂花和砂糖的粉末,再盖上最后一层糯米糖粉。 热锅起蒸,小半个时辰。 做桂花糕一共十八道工序,混合,打磨,调制、成型、蒸笼,每一道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工与时间。 宫廷特制的桂花糕,讲究糕体软绵细致,桂花香气浓郁,入口齿颊生香,清甜可口,甜而不腻,米香、油香和桂花香交相辉映,互为旦角,谁的味道也不抢了上风,谁的味道也曾落了下乘,这才是一块合格的桂花糕。 圣人爱好味淡却雅致的菜品,桂花糕在内廷中颇受欢迎。 只可惜,饶是御膳房和内膳房的师傅,能做好一手桂花糕的,也只是少数。 掌勺师傅们或是一味追求桂花的香味,便落了个“腻”字;或是一味偏向淡雅,像在吃没发好的白糖糕,做得左一些右一些都进不了圣人的口,只一位白案局掌勺王师傅做的桂花糕是九、十月份,几位大宫的娘娘兵家必争之地。 天快亮了,含钏取出一笼,待凉后,割下一小块递给白四喜,“你尝尝。” 白四喜咬了一口,有点呆愣,“...这是王师傅做桂花糕的味道!” 含钏笑着点点头,“好舌头!这是王师傅的方子。” 白四喜不可思议道,“你,你也就看王师傅做过一次桂花糕吧!”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去年?还是前年?我记不得了,好像当时是翊坤宫娘娘面圣,塞了十两银子请王师傅亲做的。” 白四喜惊叹,“只看一次,你就学会了!?” 只看一次,就能完美复刻出同样,甚至青出于蓝的味道! 白四喜眼眶发酸,他还不如去念书呢! 念书,努努力,高低还能整两句。 这庖厨之艺,可不是努努力就能有的天赋。 白四喜带着羡慕嫉妒恨舂出的糯米粉,格外香甜。 这头锅里蒸着,那头含钏将白四喜也赶出睡觉后,彻夜点着油灯,将洒金箔的宣纸裁成二指宽的细溜儿,拿出厚厚的牛皮纸穿上掺金线的红绳,叠了整整一夜,待天刚蒙蒙亮,含钏含了口冷透了的酽茶醒精神,揉了揉眼睛,拿冷水扑了脸,收拾妥帖后正预备推着摊儿车出门子,却被睡眼朦胧的白四喜唤住,“等我一刻,我今儿轮休,和你一块儿去。” 轮啥休呀。 膳房里的小帮厨可没资格轮休。 必定是白爷爷不放心,今儿个擅作主张让白四喜去看看。 去看看也好。 免得白爷爷担心,总以为是啥龙潭虎穴。 二人到宽街的时候晚了些,有几个国子监的青年人已经等在原处了,看含钏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年轻小伙儿,便一边递钱一边笑着打趣儿了,“‘时鲜’的生意是真好,老板娘都有钱雇帮佣了。” 白四喜:??? 凭啥无缘无故就判定他是帮佣? 白四喜下定决心,再也不和含钏走在一起,每次都会受到难以愈合的伤害。 含钏眯眼笑起来,都是熟客了,也不需得介绍今日专供,熟门熟路地煎了饼,递给青年人,顺手递了个小牛皮纸装好的小裹子,“昨儿做了点小东西...请您尝尝。” 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掂了掂,把热腾腾的饼子揣好,把牛皮纸袋打开,一枚白白净净,面上点缀着几朵桂花的糕点出现在他眼前,瞧上去小小巧巧的,精致得像一幅白纸为底的工笔画。 青年人凑上去闻了闻,满鼻子的清香气,这个糕点小小的,能一口吃完。 青年人塞进嘴里,当即被惊到了。 这和寻常的桂花糕不同!入口即化,不粘牙不干涩,不苦不淡,两层糯米粉夹着一层清爽香甜的干桂花粉末,吃进去就像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挠着上牙膛!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 时鲜出品,必属精品! 青年人忙不迭地朝含钏树起大拇哥,连声问道,“桂花糕也是卖货?几钱一个?” 含钏笑着答,扬起声音,“凡今日购小饼者送尝桂花糕一个!若诸君吃得好,内造桂花糕,六只二十文钱!” 六只桂花糕,就卖二十文!? 京城里做糕点赫赫有名的白奎楼也就这价! “你说内造,便是内造的啦!”有食客起哄。 他话儿还没说完,便被排队的食客怼了回去。 “嘁——头一回来吃饼吧!?” “‘时鲜’摊儿上的东西,贵有贵的道理,出不起银子就去买米团子去!别跟这起哄!” 旁边卖米团子的小哥满脸不可置信,决定明儿个离这摊儿远点。 进国子监念书的,家里没穷的,二十文六只的糕点,洒洒水啦。 青年人伸手摸兜,又“啧”了一声,突然想起国子监不许拎包入室,就算买,他也没法子带进去! 可若是在这儿吃,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多了便不大方便了——糕点必定掉屑,落在外袍上,实在不雅,到时又惹夫子一顿臭骂。 他们可不是张三郎那混不吝的... 青年人惋惜地摇摇头,若是白日摆摊儿就好了,下了学他也能来买... 含钏适时提高声量,再道,“各位客官,或进学,或上朝,或有大生意要谈,都是北京城里的体面人儿,哪来能拎个食盒上街?时鲜’小摊儿急食客之所急,想食客之所想,您便瞧得上桂花糕的滋味儿,‘时鲜’特推出送货上门的服务,旁有纸笔,您落地址,儿今日之内带着糕点,送货上门! “莫等无花空折枝,此乃限定推出,您可同家眷、好友,共赏桂花,同迎重十!” 重十是十月初十,本就要吃糯米做的糕点。 能送货上门? 那敢情好! 正好带回家给夫人、孩子尝一尝! 青年人利索地掏了二十文钱放在瓷碗里,留了个地址,转身便要走。 含钏连声招呼住,“待桂花糕送到,您再打赏不迟!” 青年人摆摆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你早摊儿的生意不做了?若是糕点不好,或是你言而不信,我就算用二十文钱看透罢!” 信任到这份儿上,含钏福了身,利落将钱一收,把留有地址的纸条子递给白四喜保管。 一人开道,后面也爽快跟上。 一百个饼卖光,一百只桂花糕送出,六十来盒桂花糕定了出去。 六十盒桂花糕,就是一千二百文钱,成本顶多一百文...若不算人力与时间,等同于这一个晚上就净赚了一千钱。 白四喜一边咂舌,一边捏着厚厚条子,颇为敬畏地望向含钏。 含钏出宫是对的。 毕竟在宫里,她这一腔商业奇才无处施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金乳酥 马不停蹄回了铁狮子胡同,含钏和白四喜分工合作,一个整理地址,一个把桂花糕装盒。 白四喜在京城长大,分地址是驾轻就熟,按照城南城北、煦思门内外分成四沓。 含钏看了看。 还好还好,宅子基本都在煦思门内,若是送个饼子还要出城,那可真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含钏将糕点盒包扎得妥妥帖帖的,特意做旧的牛皮纸和扎染成红色的小麻绳凑在一起,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含钏比较满意,她想把“时鲜”二字加上去,可奈何如今赶时间,没工夫研墨加字。 第一回嘛,留点缺憾才完美! 含钏和白四喜重新分工,一个跑城南,一个跑城北,含钏特意花一个铜板在老叟处买了一张北京城的地图,勾点画圈跑了一下午,所幸买得起二十文糕点的人家大多都是官宦人家,或是大富之家供养出的读书人,几乎都聚集在了崇文坊与宣武坊,一溜过去,含钏将糕点放在门房,拿着食客亲写的地址条请门房签字勾圈,以留凭证。 两个时辰,六十盒糕点送完,含钏脚都抬不起来了。 一夜没睡,又起了个大早,含钏眼皮子正打着架,又想起明儿个馅饼和糕点的食材还没买,小姑娘靠在石狮子边儿上真真切切地发出一声哀嚎。 赚钱大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一连五日,含钏才将日程理顺,早晨出摊儿卖饼,更鼓响后收摊装当日的糕点,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在巷口请了两个卖糖葫芦的七八岁孩童帮她在京城中走街窜巷地送货,每人分上二十盒糕点,小童虽不识字,却对京城的胡同小路熟得很,各家府邸都记在心里头,送货快准狠,每每不到天黑,便将勾了圈的地址条尽数送还回来。 含钏也大气,照一天十文钱的酬资付给。 卖糖葫芦的小童走街窜巷一整天,也不过卖个七八串,得个七八文钱——如今只需花上半天时间照地址送货,便有十文钱的进账,小童们高高兴兴地呼朋唤友,不过七八日送货的队伍便从两个人发展为五个人,送货的地域从煦思门内,发展为煦思门内外,送货的数量从每日四十盒发展为每日八十盒。 送货的时间腾出来了,含钏便有一整个下午与晚上进食材、做糕点、装盒子,白四喜若下值得早,晚间便搭把手帮帮忙,白爷爷也帮忙定菜谱,做食材搭配的调整。 馅饼走上正轨了,含钏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利润更高的糕点上。 糕点做来做去就是这么些。 赢的是啥? 说白了,就是依赖于精细程度、手艺和经验。 白爷爷不是白案出身,走的是硬菜路线,对于糕点,他吃得比做得多。 含钏得全靠自个儿摸索。 含钏选的糕点,全是内造的方子,或是样貌惊艳的金乳酥,或是做工精细费时费力的马奶糕,或是贴合时节的秦桑糕。 这些都是经过几代宫人御厨交替改方,才立下的御供。 有些食材太过名贵,比如金乳酥上用来当做花蕊点缀的金箔,含钏便改成了炒翻沙的咸蛋黄碎,暖澄明亮,瞧上去也很提色。 算起来金乳酥最受欢迎。 面粉、糯米粉、猪油混合成一层油皮酥,红曲米粉、牛乳、白糖、面粉混合成另一层鲜红的红色油皮,油酥用过筛的面粉和猪油一比一混合而成。 馅儿料有两种,一种选的是华南五府运送来的椰蓉椰浆,一种选的是红豆馅儿。 两层油皮酥叠在一起醒面,中间包裹油酥,双色皮重叠擀平后包上馅儿料,捏成小圆团,在皮层表面切上横竖“十”字刀,入油锅炸。 在高温的油里,小小的皮酥渐次绽开,形成了一朵表皮乳白,内里嫣红的千层花。 很是好看。 许多食客点了金乳酥的名要送餐——金乳酥样子好看,适合摆在小案和四方桌上做装饰,寻常的白案师傅也没这套方子,看上去新奇雍容,便颇得富贵人家的喜欢。 恰恰好,金乳酥的利润是最高的。 金乳酥,含钏一盒六只的售价是二十二文。 成本嘛... 白爷爷皱着眉头看了看金乳酥的配方,嘟囔了一声,“奸商!” 含钏笑眯眯地挠挠头。 “虽面粉、猪油、红曲是便宜货,但这东西费油!且费心思!” 含钏给白爷爷算一笔账,“食材上的成本,一盒二十文,二十万两银子都给得。 白爷爷指头敲一敲,心里算是落了定。 国子监暮苍斋内,也有人手指头在鸡翅木大四方桌上敲了一敲。 光从翘起的手指头就能看出,这人的得意。 “尝尝!”油头粉面张三郎将盒子上的红绳一扯,露出了粉白酥嫩的内里,“时下北京城里红火的糕点,金乳酥!一天就卖八十盒,多了人不卖!得老食客提前预定,才有货上门!” 张三郎呼朋唤友,“来尝尝!好吃着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再吃金乳酥 张三郎是老饕了,一张嘴吃遍京城,吃得多,偏生长不胖——万千闺阁少女的梦。 也只有他,敢偷摸拿吃食来国子监。 夫子骂他,他便装晕,直呼脑袋痛,得吃东西续命。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捻着胡子下了定论——张三郎血淡,饿不得,想吃就吃吧。若真饿厥过去,英国公老夫人打上国子监,比张三郎在国子监吃东西,更丢脸。 国子监监丞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自隋、宋,至魏,张三郎监生成为了太学四百年,头一位获准课余进食的天选之子。 上了两堂之乎者也,肚中却空空如也,两盒金乳酥大喇喇摆在桌凳上,监生们涌过来,一人一个拿了,入嘴当即赞不绝口。 “不错不错!” “比白奎楼的糕点还好吃几分!” “入口即化!三郎,明儿个帮我带两盒送府上,我给家中小儿尝一尝。” 张三郎被簇拥在花团锦绣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乐呵呵地瞅着甲学里同流合污,哦不,其乐融融的场景,十分欣慰。 有监生一边吃,一边拿起牛皮纸盒细看,看见了“时鲜”二字,“...没听说京里开了家名唤‘时鲜’的食肆呀?”拍拍张三郎的肩头,“小门小户的东西,你也吃得进去?若说好,还是白奎楼的糕点厉害,百年老字号,排面也大,您拿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西糊弄咱,忒缺德了。” 呸! 你可以说我学问不好,可你不能说我看吃食的眼光有问题! 张三郎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没见识的玩意儿! “‘时鲜’虽只是宽街上的游摊,可手艺绝不输任何一家酒肆。白奎楼的点心,爷我也吃过,马马虎虎还行吧。匠气太重,千人一面。”张三郎拿起一只金乳酥,“知道这金乳酥是什么来头吗?” 监生们统一节奏摇摇头。 张三郎冷哼一声,“金乳酥可是内造的好东西!方子只有内廷才有!几朝的御厨改方子定方子,才有了如今的金乳酥!给白奎楼三十年,都不定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方子来!” 张三郎把金乳酥拿高,一层一层地分析,“如何将酥皮炸脆却不干?如何将馅料调得香甜却不腻?如何把红曲粉面调得如此娇嫩鲜艳?这可是上御案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马虎劲儿! “就这两盒金乳酥,还是爷凭着和老板娘的关系才走后门定到的,你若不好这口,不吃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那监生笑起来,“你说内造便是内造?我还说白奎楼的小天酥是放在王母娘娘眼前的好东西呢!” 监生们哈哈笑起来。 张三郎这混不吝的,读书没出息,吃饭倒有几分讲究。 北京城里纨绔多,就这小舍监里都各有各的纨绔,可英国公府的纨绔,却是个中翘楚——不入勾栏院舍,只进食馆酒肆,口腹之欲是最低等的欲望,大老爷们天天溺于口腹之快,不怪众人瞧他不起。 张三郎气得脸都红了,余光捕捉到一枚清冽冷峻,从不多言的皇家贵胄,把剩下的金乳酥往那处一推。 “四皇子,您尝尝!您尝尝,是不是内造的味儿!” 众人皆止了笑头,舍内无比静谧。 挑衅那监生与同窗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的神情稍稍收敛了几分。 国子监本是太学,五品官以上的官宦、勋贵世家出身子弟可前来进学,各布政使中了举的学生若名次靠前,或家中有钱有关系,也可到国子监进学,当今圣人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善革新图治,更敢创新争先,圣人朱笔高批,宫中年满十四的皇子皇孙皆出宫进太学,与监生举子一块儿念书。 故而如今几位年长的皇子便分散在太学上课。 他们小舍运道不好,没分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嫡出二皇子和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偏偏来个老四... 这四皇子沉闷寡言,朝来夕走,除却学业上的讨论,从不参与他们这起子所谓“所谓勋贵纨绔”闲聊臭屁... 傲什么傲呀! 不知道的敬你一声“四皇子”,知道的背后咋喊? “洗衣服生的种!” 人二皇子生母是龚皇后,三皇子是曲贵妃,八皇子是长乐宫淑妃娘娘所出,就算九皇子过了世的母妃王美人,虽家中不显赫,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出身。 四皇子可倒好。 母妃顺嫔是浣衣局出来的! 娘家是山西太原经商卖布的人家! 我呸! 就冲这家世,有什么好倨傲的! 也就是如今的圣人手上把得牢,一登基便将世家摁了下去,若还在前朝,勋贵世家横行,就算他姓徐,也得给他们兄弟研墨提笔! 众人不言语。 四皇子徐慨看了一眼牛皮纸盒中的最后一颗金乳酥,玲珑精致,和御膳房做的不同,同样的花型,王师傅如芙蓉待放,这一颗却如含苞待放的清荷... 很漂亮。 那监生见徐慨久久没入口,讥讽张三郎,“四皇子也不吃来路不明的穷酸货...” 他话还没说完。 徐慨便将金乳酥放进口中,做得小小的,一口一个刚刚好。 很好吃。 徐慨面无表情地咀嚼,越吃越惊讶,越吃越惊艳,这是内造的味道,这绝对是内造的味道,甚至在处理酥皮的甜腻程度上比王师傅做得更精细。母妃顺嫔爱好吃甜,他在承乾宫吃过几回御膳房出的金乳酥,入口好吃却不耐吃,吃过一个便心头发腻,需灌下一盏浓茶方可解腻。 他以为是他不爱吃甜,才不爱吃宫中风靡的金乳酥。 可如今,他吃完这一颗,甚至还想再来一颗。 徐慨吞咽下。 张三郎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慨,“四皇子,您说好吃吗?是内造的味儿吗?” 徐慨没立刻开口,不紧不慢地将笔墨收拾进竹筐中,“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张三郎喜好这一口,白五郎又何必诋毁旁人心爱之物?损人不利己,失智失信。” 他不爱好口腹之欲,可他也不能阻挡别人追求口腹之欲。 何谓自由? 此为自由。 徐慨把竹筐提在手中,不曾理会诸人目光,朝张三郎笑了笑,“金乳酥很好吃,比御膳房制出还好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年糕条 含钏自然不知国子监内,张三郎倾情推销的场面之热烈、感情之真挚、语言之丰富。 更无从知晓,这辈子的徐慨又偷摸儿地吃了她一块儿金乳酥。 含钏忙得每日脚板飞起——北京人对糕点的热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讲究的人家是要把一日三餐两点写进食谱的.含钏将每日限量送货上门提到了八十盒,都仍旧无法满足首都人民日渐旺盛的美好需求... 甚至,含钏发觉,每天早上的饼,只是买糕点的入场券。 常常是富贵人家的仆役奉命来排队买饼,拿到了热气腾腾的饼就把煎饼往袖兜里一塞,紧接着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写条子——买饼是顺道的,内造的糕点才是人家的终极目标。 你也不能说人家不对,但正儿八经想来吃吃煎饼当早饭的人便怨声载道。 这两日,含钏甚至发现,她还没开始摆摊儿,便自发地有人排起队来,可真正排到时,又换了个人来买。 合着买个饼,还出现了二手贩子的行当? 首都人民挺闲的,也是真爱吃。 含钏对自己的吃食事业,瞬间滋生出鹏程万里、富可敌国的自信。 白爷爷让含钏请个伙计,扩大规模。 含钏摇摇头,“...越买不着,越想买。越不好买,买的人便越多。” 瘦田无人耕,耕着有人争。 人这个心理吧,归根究底,还是贱。 白爷爷蹙着眉头摇摇头,闹不懂闹不懂,这做生意和做饭还真不一样,叫他炖一盅神仙鸡,都比叫他算账来得容易! 含钏也知道买个伙计更轻松。 可... 含钏一边拿石臼舂蒸熟的糯米粒,一边环视了一圈逼仄拥挤的小院儿,心里头叹了口气,若真买了一个伙计,先不提伙计住哪屋,便是崔氏那张嘴,如今她交了一月一两银子的“巨款”,崔氏尚且横眉冷对,生怕她多吃了一颗米,若再来个身强体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伙计,崔氏能厥过去。 做起糕点生意后,含钏手上的闲钱渐渐攒了些。 一个月能攒个六七两银子,手上总共有个三十来两银子。 若是赁一个小院儿,付三押一,却也有些短。 北京城置宅不易,租赁也麻烦,含钏托胡文和帮忙四下问了问,宽街上连铺带院的宅子出得少,宽街的生意多好做呀,若不是真有难处,谁会把那处的铺子赁出来?若真有前店后舍的铺子,那租金也是奇高的,一个月十二、三两银子,还不包含打点京兆尹和重新装修置办的钱。 胡文和便劝她,搬远一些,租金能降下来,若是搬到煦思门前后的坊间,租金一下子能便宜一半,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酒香不怕巷子深。 含钏当然说好,便拎了一盒山楂卷、一盒马蹄糕、外加一匣子翡翠芙蓉酥,烦胡文和帮忙给问问。 可这十来天,一点音信都没有。 含钏停了棒槌,抹了把汗,重新低头使劲砸蒸熟的糯米粒儿。 是在东郊集市里买的隆村黑糯,紫黑糯稻比寻常的糯米更有米香,并且更甜。上锅蒸熟后,放在石臼里用吃奶的劲儿捶打成黏糊糊的糯米团儿,手心沾上没有味道的清油,将糯米团搓成一条一条软绵弹滑的年糕条,年糕条里什么也不加,只放在扁平的簸箕里任由北京城的冬风将其水分吹尽吹干。 集市里也有卖年糕条的。 只是含钏看了看,摸起来干裂涩气,并不圆润光滑,便有些看不上。 一个碗里,一样食材不好,就是毁了这锅菜。 索性自己做吧。 做到天黑,含钏也没把蒸好的糯米打完。 白爷爷与白四喜下值后,白四喜自告奋勇打年糕,白爷爷乐呵呵地坐边上看,品评了白四喜如白斩鸡般瘦弱的胳膊,“...就你这个小身板,信不信含钏随手一个过肩摔?” 含钏和白四喜,两个人都并没有很高兴... 蒸好的糯米热气腾腾的,袅袅的白烟氤氲在黄澄澄的油灯上,快入冬了,寒气遇热变成了一团大大的雾气罩在整个小院之上,显得其乐融融,温暖安逸。 崔氏手中端着药碗,站在东偏房的窗棂前,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他们真像是一家人,公公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四喜和含钏亲近,甭以为她看不出来。 床上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阿崔...” 崔氏抹了把眼角,转头笑着应道,“大郎,你醒了?” 含钏的年糕条晒在院子里,总共三个簸箕的量,大约能煮一百碗。 等到十一月中旬,冬至来时,年糕条出货了,含钏把小摊儿灶桶上的平底铁裆换成了两口比她脸还大的铁锅,灶桶里的炭火斥巨资换成了燃得更慢、火力更强的银霜炭,老时辰出街。 今儿个排队的人少了许多。 冬至大过年,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人们要荐藜饭羊羔,焚香沐浴祭祀祖先,之后便要拜阙庭,朋客交相祝贺,有着和过年差不多的隆重。 朝中和国子监约莫都要沐休。 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做生意的老食客等在摊前,见含钏换了把式,便笑起来,“...今儿个运道好,赶上了‘时鲜’出新品。” 含钏也笑意盈盈,“您不仅赶上了新品,还赶上了特别的食令呢。” 北京城里第二大当铺珍宝斋的二掌柜拱手笑道,“何谓特别的食令?” 含钏将两个大铁锅揭开,里面烧着热腾腾的沸水,又将杌凳抽了出来,一摞一摞的年糕条和饺子摆得整整齐齐的,瞧上瞧上去就很喜庆。 二掌柜的“哟呵”一声明白了,“冬至了!” 含钏笑着,“是嘞!冬至才有的品类。北方人愿意点饺子吃,儿便煮饺子。若是有南边的食客,愿意点年糕条吃,儿便煮年糕汤喝,都随您!” 北京城南北皆通,大习俗是吃羊肉饺子,可另一部分背井离乡、来京或是做官,或是打拼、或是读书的南方人,每逢年节便难免略显落寞。 这是含钏在宫里发觉的。 宫里头东南西北四处都有人,比如同屋的香穗小姑娘,是淮扬人,不爱那口饺子,就天天念着家里的年糕汤和汤圆。 遇了巧了,二掌柜的祖籍便是安徽人士,一听含钏所言,鼻腔有些发酸,多少年没回家了,念的便是那口乡味,在兜里扯了银袋子问含钏,“给某来碗年糕汤吧,几钱?” 含钏笑了笑,“您付五文钱便可。今儿个是大节气,您是熟客了,收您成本钱,算是儿答谢您这些日头的关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白蚌年糕汤 五枚铜子放在瓷碗里。 含钏利落地扯六条黑米年糕放进沸腾的铁锅中,拿了只粗瓷碗,挨个儿放盐、胡椒、糖,再舀了一勺不知是什么的灰白色粉末,紧跟着在碗中放入木耳丝、蛋皮丝、撕得细细的鸡肉丝,再从红泥小炉中冲出一大碗黄灿灿的汤汁将调料与食材尽数冲开,细长的年糕条已吸饱了水分变得软糯弹牙。 含钏将年糕条捞进碗中,抬头问食客,“要撒葱花和胡荽吗?” 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浓烈的热鸡汤香味。 食客咽了咽唾沫,“放放,一点不忌口!” 含钏撒了两把绿油油的葱花和胡荽,又丢了一支小木勺在汤里。 一碗带汤带水热乎乎、五颜六色的黑米年糕汤递到了食客的手中。 冬至节庆,宽街摆摊儿的人少了一半,含钏拉了两个小木桌,用抹布擦了桌子请食客坐下,“冬至好时节,辛辛苦苦一整年,好歹落脚好好吃个饭吧!” 食客先就着碗沿抿了口热汤。 热汤下肚,一下子便暖和起来了! 萧瑟的寒风吹在脸上的凉意,被热鸡汤冲刷殆尽! 真熨帖呀! 食客又喝了一大口,舌头与口腔终于品尝到了鸡汤的鲜、咸、醇香,还有一股属于另一个品类的鲜味...食客带着不解又喝了一口,是鱼鲜的味道...他拿勺子舀了舀,汤底干干净净的,绝没有河鲜、海鲜的身影。食客拿起勺子将年糕条送入口中,软乎乎的,黑米的香气顽固地黏在了唇齿之间,年糕也吸饱了汤汁的味道,那股浓郁的海味重新席卷整个味蕾。 食客眼眶有些热。 家乡的年糕汤,就是这个味道。 娘亲与奶奶,都喜欢用虾头来熬汤,把汤熬得红红的,意味着冬天到了,日子更要红红火火起来。 食客混杂着食材,不用勺子了,就着碗沿将呼呼啦啦地埋头喝起来。 木耳丝的脆,蛋皮丝的香,鸡丝的绵软和年糕条的糯,所有味道都干干净净,泾渭分明。 这五文钱当真是成本钱了。 食客放下空碗,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含钏余光里瞥见了他的模样,笑眯眯地扬声招呼,“您吃得可还好?” 这位在珍宝斋中说一不二的掌柜笑着向含钏拱了拱手,福了个礼,“您这碗年糕汤很好。”又想起什么来,“只是某在汤里吃出了鱼鲜的味道,可找了遍也没找着鱼虾的身影,您方便说一说吗?” 含钏一边拎起小红泥暖炉倒汤,一边舒朗笑道,并不藏私,“鸡汤里煮了白蚌肉,调料中也有小银鱼干磨成的细粉。您若吃得好,往后在家请家中的厨子也能照着做一做。虽不似家乡那般地道,却也能找回三四分的意思。” 食客客客气气地再拱手作揖,“承您款待,祝您来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含钏也笑起来,“同祝同祝!” 有排队的食客笑起来,“老板是个大方的,秘方都不藏一藏!” 含钏手上动作麻溜极了,一点儿没耽误,也不接话,略带羞赧地抿着嘴笑起来。 含钏没摆过坐摊儿,这是头一遭,两张小桌子挤挤能坐十个人,一轮在吃,一轮端着饺子或年糕汤在旁边等,算是别样流水席。 卖煎饼,是拿了就走。 卖汤食就麻烦很多了,“时鲜”小摊儿前堆满了人,喧嚣冗杂,天亮透了,仍是热闹非凡。 一辆黑漆素面的马车在车道上为让行人,缓慢行驶。 徐慨眯着眼睛坐在马车里,听见车外人声鼎沸,十分热闹,有些讶异。 冬至不上朝,照理说宽街上的摊贩不应当有这么好的生意。 徐慨将马车帘子拉开,车行道与甬道离得不远,这回清晰地看见那个独树一帜,十分热闹的摊位上立着“时鲜”两个大字儿。 时鲜? 徐慨蹙了蹙眉,金乳酥? 徐慨将车帘拉大了些,低低垂首一眼便看见了人潮最中间,立在摊位之后的那个身影。 眉眼细长,襦裙鬟发,嘴角高高挑起,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愉悦,在众人中白得发亮。 是... 是她? 当初满脸的血污与青紫已然全部褪去。 旧时王谢堂前那只燕,在市井中飞得这么欢。 徐慨有些意外,突然又想起当初在承乾宫,是说做菌菇肉末粥的那个女使蒙恩出宫了... 出宫了的女使在宽街摆摊儿? 徐慨默了默,手扣了扣车梁。 侍从的声音很恭顺,“四爷,您吩咐。” 徐慨放下车帘,“没吃早食,你去看看人最多的那处,卖什么。” 突然想起这个侍从,那天夜里和他一起出现在掖庭的那个。 话头转了转,“你别去了,让小肃去。” 皇子深夜出现在掖庭,本就不符合规矩,那女使不知他是何人,当属最好。 如今也无必要让那个女使,记起那个夜里的那些事。 于她,于他都不是好事。 小肃微微愣了愣,四皇子虽不挑食,却也从不食膻腥粗粝的吃食。 看了看认真停在角落里、等待喂食的马车,小肃心里明白了,再冷漠的人,也会背后偷偷吃路边摊。 小肃开始了焦急的排队。 说实话,他,从来,没,排过,这么,长的,队。 京城的人,也太闲了吧! 为了一口吃的,费这么长的时间! 还是布置的功课不够多呀。 好容易排到了他,小肃扯着嗓子,“老板娘!” 含钏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激灵。 一抬头见是一张熟悉的脸,再一次被吓了个激灵! 这...这..这! 这不是小肃吗! 徐慨身边的太监!? 含钏眯着眼睛,强自镇定地想把他瞅清楚。 国字脸,粗得像两根蚯蚓的眉毛,眼睛像两颗熟透了的蚕豆,白白胖胖的,是他没错儿啊! 含钏瞬间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迅速站直挺身,眼神向四周飞快扫视,看了一圈,心里落了定。 危险解除。 想了想,冬至是大节气,按道理皇子不用出宫进学,若是不出宫进学,还未立府的皇子是不可以随意出宫的。 徐慨那厮插翅也飞不出定己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9.23 因工作网络原因,晚上十点更新,大家晚上再来看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羊肉饺子 今儿个冬至,许是主子施恩,太监们能轮换着出宫转一转、耍一耍吧? 松懈下来的含钏比平时笑得更热烈,甚至带有几分狗腿,“您要些什么?今儿个有羊肉饺子和年糕条汤。” 小肃想了想,主子爷难得吃回路边摊,自然要吃饱吃爽。 “一样来一碗吧。” 小肃这样说。 一碗水饺有二两,一碗年糕能吃撑。 含钏蹙了蹙眉,这是出宫打牙祭来了吗... 膳房的伙食如今这样差了? 含钏一手拿住两个碗敲佐料,快速将一碗水饺、一碗年糕汤煮好,推到了小肃跟前,“十文钱。” 小肃左手端一个,右手端一个,正想往外走。 含钏赶忙叫住,“客官!您得在这儿吃,把碗儿留下呀!” 把主子爷叫到摊儿前来吃... 小肃看着小摊儿,想象了自家主子爷一张冰脸坐在拥挤的人潮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不由得抖了抖,赶忙放下碗再掏出五文钱来,“这碗儿,算我买的!” 含钏皱着眉头,目送小肃跟走钢丝似的,一手一个碗,既怕汤洒了出来,又怕手被烫熟,亦步亦趋——跟豢养在宫里走钢丝的熊,背影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肃拐过街角,没了身影。 含钏伸出脖子去瞅,却被排在后面的食客连声催促,含钏抿了抿嘴,重新埋头煮食。 马车,小肃兴奋地将饺子与年糕条呈了上去,两个偌大的粗瓷碗摆在徐慨面前,徐慨看了小肃一眼,垂了垂眼眸没说什么,拿起勺子先舀了一个饺子。 毕竟是北京城土生土长的,还是选了冬至吃饺子。 大大的粗瓷碗,小小的十二个饺子,饺子包得很好,长仅寸许,冒出袅袅的热气白烟,皮薄肉厚,白白的皮晶莹剔透,隐约可见皮儿里切成小粒小粒的胡萝卜粒儿、芹菜粒儿,红红绿绿藏在晶晶莹莹的白皮儿里。 像一摞小小的元宝,倒是挺好看的。 徐慨一口一个,吃得微微眯了眼。 羊肉丝毫不膻气,面皮滑弹,内馅多汁鲜香,些许椒麻感把羊肉独有的膻味压了下去,却把藏在肌里最深处的鲜味勾了出来。 徐慨细细咀嚼,没有嚼到让人不适的麻椒,更没有嚼到突兀生硬的葱姜颗粒,所有的味道全都紧紧包裹在这张薄薄的、充满嚼劲的面皮中。 吃下去好像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 不一会儿,十二个饺子下肚,却一点儿饱腹感都没有。 徐慨把勺子伸向了年糕汤,汤底鲜得快把舌头咬掉。 有当初菌菇肉沫蛋黄粥的味道。 徐慨眯了眯眼,将两碗一扫而空,敲了敲车梁,小肃埋着头进来收拾。 一边收拾一边惊叹,出了宫的主子爷和脱缰的野马没什么区别... 往日吃食多节制呀——不非时食,绝不在用膳之外的时辰进食;一碟不过三口,吃八分饱就放筷。 家花不如野花香啊... 小肃心里叹了叹,手里掂了掂这粗瓷碗——就这碗,放在千秋宫里养鱼都算高攀! 马车从墙角缓缓驶出,行迹低调地出煦思门往城南去,临到晌午方打道回宫,刚回千秋宫,徐慨从内屋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红檀小木匣,递给小肃,又低声嘱托了两句。 小肃克制住意图高高挑起的眉头,收拾起极为复杂的内心戏,埋头称是。 冬至过后,天气渐凉,含钏躺在床上懒散了两日——说是懒散,也只是暂停了外送糕点的生意,早摊儿生意还得做,卖完一百个饼,就推着小车回铁狮子胡同。 正巧四喜这几日赋闲在家,下午两人便时常约着去东郊菜场看鲜货、逛好货。 入了冬,含钏便期盼着落雪。 被大雪藏过的萝卜、菘菜、豆角都会更甜、更好吃。 肉铺贾老板给含钏留了一大块儿牛腱子肉,让含钏带回去尝尝鲜,“...本来给你留了一整只牛腿,牛蹄筋儿做个豆瓣锅子,牛蹄子辣卤一个,牛肉片成薄片儿打边炉吃锅子、双椒炝炒、水煮烫辣子都好吃!” 四喜听得口水都快下来了,“牛腿子呢?” 贾老板不好意思地抠了抠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被人加钱买走了...” 含钏:... 四喜:... 那你说出来干什么? 虽没有了一整只大牛腿,可高低还有块儿牛腱子肉。 四喜口水滴答地把牛肉揣进竹篮。 含钏四下看了看,没看见那天卖桂花儿的小姑娘,“贾叔,上回我买桂花儿的那个姑娘呢?我好几个月都没见着她了,是不在东郊菜场摆摊了吗?” 贾老板双手揣袖兜,啧了一声,“那小姑娘,命苦着呢!油铺家里买来的帮佣,说是帮佣,实际上就是他家傻儿子的童养媳,平日里打打骂骂是常事儿,常常听见老板娘骂人的声音。” 贾老板朝东边努努嘴,“上回知道为啥那小姑娘到集市卖桂花儿嘛?那家的傻儿子打碎了个花瓶,老板娘说是小姑娘没把少东家看好,让小姑娘赔钱,若是不赔钱就拿着身契,把小姑娘卖到窑子去...” 小姑娘只有去后山捡掉落的,没主儿的桂花来卖... 含钏想起小姑娘那天哭红的眼睛,抿了抿嘴,朝东边望去,还油铺子大门紧闭,许是下午不营业。 回了铁狮子胡同,白爷爷已经回家了。 含钏今儿个主灶,把香奈、八角、桂叶、花椒、麻椒装在小纱布包放进煮开了沸水中,借了白爷爷藏在水窖下的老卤水,点开了卤子,又那麻绳把牛腱子肉捆得紧紧的、四四方方的,白四喜盯灶火煮上两个时辰。 牛腱子肉被拎了起来。 白四喜甚至想去嘬两口绑肉的麻绳。 含钏把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放在一边儿,又宰了两小块儿牛肉碎,切碎炒香后,在里面加入胡萝卜、洋葱、豌豆、玉米粒儿,大火一过将食材尽数盖在了中午吃剩下的藜饭上。 含钏没有忘记勾上两勺卤水。 卤水渗透进细长的米粒中,香味伴随着热气儿被吸入鼻腔。 崔氏瞧着自家公公这顿饭吃得很香,便大着胆子跟在白斗光身后,亦步亦趋地说着话儿。 话儿被风断断续续地吹到含钏耳朵里。 “...就是城东的私塾老师,姓聂,人不错,也有恒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窝丝糖 含钏停下手上的功夫。 这就是院子小的坏处。 人与人之间,压根没有秘密。 想避开人说个悄悄话,话儿还没出口,便被风吹散得不成形。 白四喜有些紧张地先看了看含钏,又看向自家母亲与爷爷的方向。 他家母亲可别作了吧... 家里多住个含钏,是多吃了一缸米,还是多喝了一口井的水呀?不说别的,含钏在家里住着,收拾做饭、打扫清理,甚至连墙上的瓦漏了,含钏二话不说撂起袖子上房补瓦。 如同看一只洪水猛兽一般。 甚至,含钏连家里的饭菜都包圆了。 若是含钏不来,他能这么大块大块的牛腱子肉往嘴里塞?? 母亲做饭,手艺不行,刀工最佳。 肉丝儿能切成头发丝儿粗细,肉丸子能做成指甲壳大小,旁人是大海捞针,他家是海里捞贝壳肉——非常锻炼眼力与筷子功。 白四喜握紧拳头看向母亲与爷爷,事关伙食,小伙子的神色比含钏都慌张。 崔氏的声音虽压得很低,可有藏不住的兴奋,“...媳妇儿打听过了,人家是考过了的秀才,就住在城东郊外,家里有十亩地,开了个私塾,有四五个学生,束脩是全然够用的,家中老母早已离世,含钏嫁过去就是当家娘子,不比现在疲于奔命、抛头露面的强?” 含钏手一下子收紧,案板边缘膈在手掌心,有点疼。 白斗光本想发火,听崔氏这样说来,细细一想,倒觉得听起来还算不错? 有秀才的身份,意味着不交税,见官不跪。 有十亩地,意味着家有恒产,能自给自足。 开了个私塾,收学生的束脩,意味着每月都有进项,旱涝保收。 最妙的是,家里没婆母... 有婆婆和没婆婆,是过的两种日子,一个束手束脚,一个随心所欲。是束手束脚好,还是随心所欲好?只要是人,用脚板心都能选出来。 白斗光左手手指在右手掌心里敲了敲,看了眼崔氏,细问起来,“东郊?东郊哪里?若是太远了,走动起来不方便。” 崔氏眼神一亮,有戏! “就在东郊杏林巷!一家三代都是读书人,若是不好,媳妇儿又怎么会拿到公公跟前说嘴呢?” 白斗光眉头蹙了蹙,杏林巷? “我记得你娘家就在杏林巷?” 崔氏笑起来,“是呢,聂秀才就是我那侄儿的老师。如今呀,我那两个侄儿都在聂秀才门下读书,不说别的,聂秀才的名声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人家一听含钏是从宫里放归出来的姑娘,又是您门下的弟子,挺高兴的呢...” 崔氏话还没说完,眼瞅着白斗光的神色越发阴沉,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止了话头。 白斗光笑了笑,“我记得你侄儿的老师,都四十多了吧?” 崔氏喉头一哽,脸上有点发白,“...若不是聂秀才上了年纪,含钏的事儿也不好说给人家听啊...” 灶屋内,白四喜跺了跺脚,立马就想往外冲。 含钏一把将白四喜拉住,低声道,“你这样冲出去,便是给你娘没脸!你爷爷当着你的面骂你娘,既是落你爷爷的脸面,也是落你娘的脸面!” 含钏本欲拉上白四喜像之前一样,躲出门去,却被白四喜反拉住,“别走!外面冷死了!你是我爷爷的徒弟,这家里本就该有你一席之地!你哪儿也甭去!” 含钏眼眶有些发热,垂了眼眸。 井边的声音一直没声音。 白斗光看着崔氏战战巍巍的脸,憋了一口闷气,“四十岁...含钏才多大年纪?翻过年关才十五。明年才及笄呢!你侄儿的老师,我还记得是个鳏夫吧?一个四十岁的老鳏夫,你也好意思给含钏牵线?这件事儿,我当你没说过,你也当没想过!” 白斗光扶在小磨碾盘上起了身,准备往里走。 崔氏一下子叫出声,“爹!您就实话说吧,您到底想将含钏配给谁?!” 崔氏余光瞥见了竹栅栏后的两个身影,心一横,若是有心胸有志气的姑娘听见她说这些话,早该气得去投河了! “含钏和四喜同岁,您一向喜欢含钏。她还没出宫时,您便日日唠唠叨叨宫里有个小姑娘多聪明、多憨厚,灶上的功夫多卓绝。等到出宫放归了,您便火急火燎地让我收拾出西偏厢给她备着...”崔氏说起来,心里就有些苦,“人说一辈人不管二辈事儿!四喜的亲事,理所应当是咱这当娘当爹的做主,爹,今儿个我便僭越一回,就要您一句准话!” 含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崔氏以为白爷爷在撮合她和四喜?? 崔氏疯了吗? 白爷爷是她师傅! 白四喜跟她差着辈呢! 手艺人的辈分大过天,若真干出这样的蠢事,白爷爷也甭在这北京城混下去了! 白四喜没听明白自家母亲的意思,可听清楚了母亲对爷爷的语气不太对,特别着急,却也知道含钏说得对,若这时候冲出去,三个人都丢脸。 “你在说什么疯话!”白爷爷一巴掌拍在石磨上,害怕含钏和四喜听见,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你在说什么疯话!?含钏是我的关门弟子,素日叫你嫂嫂!” 白爷爷气得想一巴掌给崔氏扇过去,“你可动动脑子吧!” 白爷爷气得原地打转,高高抬起拐杖,“合着你挤兑含钏,是因为这!慌忙帮含钏说婆家,也是因为这!我告诉你,我在一天,四喜的亲事便落不到你手上去!” “你这些年,补贴娘家,照顾弟弟!我怜惜你守着大郎不容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你糊涂短视,我念你是妇道人家,不曾多加训斥!你在这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曾要你立过一天规矩,照顾过一天!” 白爷爷压抑的声音让含钏听得心疼。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 “咚咚咚” 门响了。 含钏逃也似的去开门。 一个平日里卖糖葫芦,帮着送糕点的小童手上递给含钏一个红檀木匣子,“有个白白胖胖的哥哥叫我送过来的!” 含钏蹙着眉头,将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淑妃赏给她的那一支。 出宫前,被吴三狗抢走的那一支。 含钏脸上突然冰冰凉凉的,抬头一看,今年的雪终于落下来了。 白绵绵胖乎乎的,有点像甜甜的窝丝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冻秋梨 白爷爷训了崔氏快一个时辰,从崔氏这些年偷摸攒下贴补娘家的钱,到警惕防备含钏的那颗心,直到白大郎几声剧烈的咳嗽,小院才熄了灯。 一整夜,含钏翻来覆去,一点儿也没睡好。 东偏厢,崔氏嘤嘤的哭声到后半夜也没有停下来。 含钏侧着睡,偏头拿枕头捂住了耳朵,崔氏呜咽般的哭声消弭殆尽,可自己的心跳声却越渐清晰。 第二日一早,含钏明白了——直到过年暂停糕点外送,这原因嘛有许多,一则年关将近,年终考评即将开始,许多官宦人家脚板心都抓紧了,女眷小子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吃喝玩乐触主君的霉头,二来做糕点得在院子里,崔氏把话说得这样明朗,含钏脸皮虽不薄,却也不想白爷爷难堪,索性减少在院子里与崔氏碰面的机会,三则嘛... 含钏踏进珍宝斋的门槛,把那只红檀木匣子递给围栏后的伙计,笑了笑,“劳您给看看,连同这只木匣子,一共能当几钱?” 既然淑妃赏下的金簪重回手中,含钏手头便一下宽裕了许多。 三则,含钏自有打算。 那伙计年岁不大,十一二岁,看着像个学徒,把木匣子接过打开,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叹。 含钏也蹙了蹙眉头。 不过一支鎏金红宝簪子,尚且不是实心的金簪,胜在做工精巧,可用料不扎实,红宝也不名贵,左不过五六十两银子罢了。 这有啥值得惊叹的? 含钏退了两步瞅了瞅,嗯,是珍宝斋没错,北京城里最大的当铺。 难道说内造的东西这么巧夺天工? 还是这伙计太没见过世面? “您...这是死当还是活当呀?” 伙计一句话把含钏思绪拉了回来。 “死当吧。”含钏笑了笑,“您看我粗布麻衣的,戴支金钗也不像个样子。”含钏认真注视着伙计,“您看看,能给个什么价儿?” 伙计把打开的木匣子放在烛光下面看了看,“嘶”了一声,把木匣子往旁边一放,埋头去请柜台外的掌柜模样打扮的过来。 含钏一看,是老熟人了! “您好呀!”含钏笑起来。 这不是冬至那日第一个买年糕汤的食客吗? 掌柜的一见是含钏也拱手笑起来,“您好呀!” 顺手便接过了伙计手上的木匣子,眯着眼瞅了半天,再看了眼含钏,略带了些打量的意味,身子在柜台后微微前倾,“冒昧问一句,您是从哪儿来的这支簪?” “啊?”含钏被问愣了,想了想,“之前伺候的主顾赏下来的。” 掌柜的眯着眼睛,把头又埋进木匣子里去了,想了半天,“咦”了一声,“您莫不是观音果证日放归出来的贵人?” 含钏只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掌柜的却越想觉得越像,有着一手精妙厨艺的小姑娘,若真是之前伺候的主顾赏下来的物件儿,那倒真说通了! 嘿! 赚了赚了! 花几文钱,就吃了那么久御膳房做的吃食! 掌柜的有些激动,把木匣子放回原处,开了个价,“您看一百两银子可好?” 一百两银子!? 含钏克制住面部表情,一百两银子!? 就算是看出了是内造之物,一百两银子买一只鎏金的簪子,怎么看都是亏呀! 更何况这东西,并不算太精细! 含钏虽是女使出身,好歹也在王府当了这么些年的侧妃,好东西虽不多,却也看见过千八百件儿。 在含钏的记忆中,这簪子并不算太好。 昨儿个她一见这簪子便吓得赶紧阖上,之后便再也没打开过。 含钏的眼神落在了木匣子上。 含钏的惊愕落在掌柜的眼里,变成了无言的沉默,掌柜的想了想那一碗思亲思乡年糕的情谊,再回头看看刚才开出的价格,觉得自己个儿忒不是个人了——人家做生意赤诚相待,他做生意还跟这儿打这机锋,人家宫里出来的贵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必定一眼就看出了这簪子的不寻常... 自个儿这么砍价,确实不太地道。 掌柜的舔了舔嘴角,解释道,“您的出身自能看出这东西的不寻常,某一点儿没蒙您,您这虽是红玉髓,可簪体却是鎏金的,这小小一块儿红玉髓可比这看似富贵的鎏金簪体值钱多了。 “咱们若是收了,得先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将您这玉髓与簪体小心翼翼地分开,再重新请工匠打磨制作...您这东西好是好,可咱们收回来想再卖出去,也得投入大本钱呀...咱们都是生意人,亏本的生意可不能...” 掌柜的突然止住话头。 他想起了那碗食材满满,却只卖了五文钱的年糕汤。 当即忍痛开了口,“您若觉得亏,您开个价,咱们商量着来也成。” 含钏有点愣。 她当然知道红玉髓和红玛瑙的区别,两者看起来很像,可红玉髓更亮更透,品相上佳的红玉髓里甚至会出现水头与样式,这样的红玉髓可不好找,卖价是普通红玛瑙的一倍还多。 可淑妃当日给她的,明明是红玛瑙。 一颗中指指甲壳大小的红玛瑙。 品相不好不坏,很适合赏给下人。 如今,怎么会变成红玉髓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章 素汤面 含钏克制住不可置信的表情,踮起脚接过柜台上的木匣子,对准了烛光,这才仔细看了起来。 红宝表面温润光滑,内里无裂痕也无絮状杂物,在光下很透,靠近烛光高温的那一块儿渐渐变成了白色。 只有红玉髓,遇热变白,放在凉水里就会慢慢恢复颜色。 红玛瑙并不会。 那天夜里,她犯蠢,拼死护住玉坠子,吴三狗便将这支鎏金簪子抢了去,是徐慨突兀地深夜出现在了掖庭之中,把她救了下来。 含钏努力回想。 徐慨救了她,他的随从便去追吴三狗的同伙了。 而这支鎏金簪子,就在吴三狗同伙手上...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最后再不可置信,也是事实的真相。 含钏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表情。 或是欢喜,或是惊恐,或是奇异,或是淡定,好似都有那么一点儿,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情绪五味杂陈混合在一起。 就像几种天南海北的食材被炖煮在一锅。 不入口,谁也不知究竟何味。 含钏抿了抿嘴,竟不知如何品评个中滋味。 “老板娘、老板娘?” 掌柜的把含钏思绪唤了回来。 含钏踮起脚把木匣子递还回去,有些呆呆地看着掌柜的,过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是您看着给个价儿吧。” 掌柜的想了想,“一百二十两!这小红玉髓取下来能做个挺好的戒面儿,鎏金的簪体也能做个蝴蝶流苏的托儿,您也是做生意的实诚人,若往后还有这样的好货,您直管来珍宝斋找我。这满北京城,也只有咱珍宝斋收得起您手上的珍品。” 能有啥珍品呀... 每个人都觉着宫女从宫里出来能带一大堆好东西...当京兆尹在宫门口的核查是在放屁吗... 含钏哭笑不得。 就这,还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 含钏突然跟鬼打墙似的,“掌柜的,活当怎么出价?” 掌柜的想了想,“照理说,当铺起当两年,佣子是物价的二十之一,您这支簪子,活当的话,某能给出一百两银子的当金,您给五两银子做佣子即可,两年内您拿一百两银子来赎,若超期不赎回,这簪子就是当铺的了。” 活当可以赎回,但只能抵押九十五两银子。 死当不能赎回,直接给付一百二十两银子。 含钏看了那颗红得晶莹剔透的红玉髓,再次如同经历鬼打墙般开了口,“那就...活当吧。” 虽少了银子,但好歹也能两年内能赎回来。 若两年内赎不回来了,那也是她没本事。 含钏刷刷签了当票,掌柜的从账上支了银票递给含钏,笑盈盈,“祝早日回见。” 早日回见就是早日赎回。 含钏也笑,“谢您好意!”又将银票折成几叠,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拍了拍胸,从没感觉这么踏实过。 钱壮怂人胆。 出了当铺,含钏转身进了官牙。 找胡文和呢,倒是蛮方便。 只是昨儿个院子吵吵嚷嚷这么些动静,胡家听了去,今儿个自己转头就请胡文和找房子,岂不是打白爷爷的脸。 有些事儿能堂而皇之,有些事只适合阴悄悄地办。 官牙里人山人海的,见含钏是个姑娘,一群婆子围了上来,或推举好用的帮佣,或推举起年纪小的丫头,叽叽喳喳的,含钏还以为自个儿去了东郊菜场。 含钏目标蛮明确的,崇文坊到宣武坊间的铺子都可,若有宽街的铺子最好,必须前铺后舍,若是两进的院子更好,一月的租子控制在十五两以内,若是装修得特别好,不需要大变动的屋舍,价格稍高一点也成。 官牙连推了两处屋舍,一处在背街,尚且要收十两一月的租子,一处倒是在坊口,但屋舍太小,若是放四方桌,不拥不挤,只能放三桌。 含钏都觉得不太合适。 北京的天儿已经凉透了,一会儿鹅毛雪,一会儿小冰晶,得亏含钏穿的是牛皮小靴,暖暖呼呼的,也不进水。 带看屋舍的官牙伙计却惨了,穿的棉鞋,踩在雪地上,没一会儿含钏就看鞋面鞋底糊做了一团,受了潮,颜色都变深了。 伙计年岁不大,十三四岁,被冻得呲牙咧嘴的。 含钏四周望了望,坊口立了个大白旗招牌,传来了一股浓烈的辣甜味。 “紧赶慢赶看,咱们午间也瞧不好了。去前头喝碗姜茶吧,天儿冷,暖暖身子。”含钏笑着开了口。 那伙计感激地作了个揖。 含钏叫了两碗红糖姜汤,并一碟糯酪团,又看了看煮拉面的锅里沸水腾腾,便转头又叫了两碗素汤拉面。 老板高声应了是,把拉面扯得比双臂打开还长,下锅、淋高汤、撒葱花儿一气呵成,香喷喷地热乎乎地端到含钏跟前来,含钏笑眯眯地烫了筷子,先喝了口姜汤,再挑起一筷子拉面,烫得上牙膛有点疼。 入口的滋味是好的,面拉得很劲道,汤应当是拿多种蔬菜熬出来的,含钏尝出了菘菜的甜,萝卜的辣,洋葱的冲,虽然素,但味道很鲜甜,撒上葱花淋上芝麻油,别有一番风味。 一碗五文钱,也不算贵。 含钏小口小口地吃,却吃得很快,这是在宫里练出来的本事。含钏放了筷子,那小伙计还满头是汗地大口大口吃着。 含钏便捧起红糖姜茶小口小口喝,甜甜辣辣的一下肚,好像从脚一直暖到了心窝窝。 含钏低着头看,小片小片黄澄澄的姜片在红褐色的汤里来回飞旋。 小伙计放了筷子,吃饱了,身上暖了,感激地同含钏道了谢,“您破费了!” 含钏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小伙四下看了看坊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脑门,“您考虑不租,改成买房吗!?” 含钏一愣。 若能买房,当然是买房了! 小伙儿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可爱爱的虎牙,“您若手上银子够,又胆子大,这房子您买到便是赚到。” 胆子大? 买个房子,为啥要胆子大? 含钏“啊”了一声,“手上倒是有点银子...可买煦思门的宅子,怕有些难了。” 那小伙儿兴奋地站起来,跺了脚,“从这儿往里进,挨着崇华门,离宽街也不远,有一处宅子,两进两出,后舍还有一口井,约莫六间房,前面是铺子,能放五张四方桌,只喊一百五十两银子!现买现过户,您看您有兴趣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 柿饼 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 崇文坊的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还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口井! 这简直就是含钏梦寐以求的宅子呀! 更何况这个宅子才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啊! 煦思门内,哪里去找一百五十两的宅子呀! 含钏兴奋起来,不过半瞬,兴奋的劲头消减了一大半,这宅子一定有啥问题吧...否则,好端端的一处宅子怎么会这么低的价格出手? 含钏笑眯眯,眼神清澈地看向小伙计,“有兴趣呀,这么低的价格,这么好的宅子,儿怎么能没兴趣呢?只是您仔细告诉儿,这里头有什么弯弯绕。咱们这么一路过去,您刚干透的棉鞋又得白白给雪水浸湿透了。” 伙计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不晓得是因为被含钏戳破了进水的棉鞋,还是戳破了那宅子的秘密。 就这么半天的相处,伙计便觉着这小姑娘挺好的。 脾性特别好,纵是对宅子不满意,也绝不在主家跟前表露出来。 说话儿也很委婉,挺照顾别人想法儿的。 也很坦诚明白,不耍虚招,一来先说自个儿预算、需求,便奔着这目标筛选领看,不像那起子自己都闹不明白自个儿想要啥的,明明兜里就几个铜板子,还想让他带着去看官衙旁边的大宅子,呸!也不称称自个儿骨头几斤几两重! 伙计“嘿嘿嘿”笑起来,“您说对了。没点弯弯绕,这宅子还真下不了五百两。” 伙计从兜里拿布绢子把沾水的棉鞋底儿擦干净,想了想才说道,“您是敞亮人,儿也同您明说了。那宅子去年见了血,媳妇儿把当家的给砍死后就悬梁了。婆婆看着这地儿伤心,想卖了这处的宅子回河北老家去,挂了一年了,大家伙都憷得慌,没人敢买,这价从三百两降到二百两,再降到现在的一百五十两。所以儿才问您,胆子大不大?” 含钏表情估计有点崩,克制住了一会儿,这才克制住了。 这算是凶宅吧? 含钏埋头思考。 伙计把布绢子折了两叠儿重新揣进怀里,也不催促,等着小姑娘给答案。 “咱们去看看吧。”含钏再一抬头,依旧是笑眯眯的,“若是不中,今儿个咱们也不看了,明儿等天晴了咱再出来瞧。您说可好?” 伙计“嘿嘿”笑起来,让了半个身子,请含钏先走。 伙计倒是没说错,那宅子位置特别好,紧挨着崇华门,翻过坊口,就是宽街。 含钏立在门口瞅。 青砖素瓦,古拙精巧,雕梁画栋,是一个很漂亮的宅子。有一棵大树靠在墙角,支出几丛托起冰霜的枝芽。若小哥儿不和她说这宅子的底细,她一定想不到这是一处凶宅。 伙计叩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了门,见是官牙的人,嘴角向下一耷拉,“又来瞧宅子,又来瞧宅子,底细跟人家说清楚了没?别又糊弄人,折腾你们,更折腾我们!” 伙计勾着腰赶忙道,“老太太,说清楚了!姑娘还是想来瞧瞧!您别恼!这姑娘是个明白人!” 含钏跨过门槛,便是一个亮堂堂的铺舍,伙计没说错能摆五六张四方桌都没有问题,铺舍左侧是灶房,右侧是回廊,回廊通向第二进的院落。 老太太佝腰领走在前,含钏跟在后面穿过了第二进的院落。 雪还在下。 院落从里到外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内宅分为正房、东西偏厢,还有几间小小的耳房和仓库,坐北朝南,迎面风霜,那棵伸出墙头的大树就在院子的东南角,茂密葱茏,丝毫不畏惧这难耐的寒凉和冰雪。院子正中间几支高高的架子,角落里还藏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房窗明几亮,东西偏厢虽不大却布局合理,看起来虽陈旧铺灰,却很规矩。 含钏挺满意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来,指了指含钏头顶上的那根梁,“我儿媳妇儿就是在这儿吊死的。” 含钏没望向梁,却望向那老太天。 伙计心头暗道一声不好。 这老太婆又搅局了。 每每遇上这样不惧怕,有意向的看客,她总要跳出来搅局! 还想不想卖这套宅子了! 老太太见含钏望着他,嘿嘿阴笑起来,“我那儿媳妇让我们一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却变成了吊死鬼,佛经说吊死鬼下辈子要当蠕虫,她活该!” 含钏也笑了笑,“您儿媳妇为何要砍死您的儿子呀?” 老太太蹙了蹙眉,“为何?疯了呗!” 说起来儿子,老太太胸腔终于有了些许起伏,“男人吃醉了酒,打她两下怎么了?在外面包个小的生儿子,又怎么了?这宅子、家里的银子,都是我儿子做生意攒下来的!带着她和我老婆子从河北老家来了京,她偏生不知足!不知足呀!男人打她怎么了!男人不该打媳妇儿吗?不该包小的吗?非得闹!两口儿吵了架,我儿子把她摁在井边抽耳光,她却反身冲进灶屋拿了把菜刀...” 含钏面色很平静,看了老太太一会儿,便转过了眼眸,眼神落在了那棵大大的树上,“你儿媳妇儿一定很喜欢做柿饼吧?” 若在仲秋,院子里东南角的这棵柿子树结出了满满的果实,便要用长长的木夹子把缀满柿子的分枝折断揪下,挂在院落中那几支高高的架子上,经历折挂钩、削皮、架挂、捏心、下架、出水、合饼、潮霜这样繁复的工序,去芜存菁,历时一个多月,撕开满是白霜的吊柿外皮,金灿灿的胶状果肉裸露出来,晶莹剔透得像半流心的糖心蛋,细品一口,肉软黏滑,甜得没有涩味,口感绝妙,一次吃上三五个也不会感觉到腻。 这棵大树长得很好,如今虽有颓相,可也能看出曾经一定有人精心呵护过。 老太太看含钏的眼神变了,“谁管她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女人要紧的是,奉承着自己当家的喜欢吃什么做什么!” 含钏抿嘴笑了笑,看了看横在头上的房梁,终于开了口,“若是真的恨,自己便好好活着吧,这院子里的凉薄之人不值得她搭上一条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瘪梨 伙计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 这姑娘...瞧起来坦诚明朗,如今怎么...怎么... 嗯... 怎么说呢? 有点阴恻恻的? 含钏一句话,便让那老太太气得头还得置办桌椅、碗筷、锅盆,往大了说,伙计得有吧?账房得有吧?店小二得有吧? 摆摊儿,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可真要做食肆了,她一个人就是分了身,也应接不暇,难道一个人能干完厨子、账房、洗碗洗碟、采购买货等等行当? 除非把她劈成四五段吧。 含钏抿了抿嘴,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买了宅子,就是有了根儿。 崔氏闹得凶的那几日,含钏常常夜里惊醒,她的衣裳包袱从来没彻底打开过,一直都是穿一件拿一件、洗一件收一件——真到崔氏将她扫地出门时,她能迅速拎起包袱滚出铁狮子胡同。 含钏抱着银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伙计警惕地跟在含钏身后。 一路来到京兆尹,含钏和伙计这才舒了口长气。老太太一直没出现,一切文书都是提前签署给了伙计,官衙几个大红章一敲,让含钏摁了十几个红手印,头顶八品乌纱帽的官员撇着眼睛问,“会写字吗?” 含钏点点头。 别的不说,宫里教学还是挺跟得上趟的。 琴棋书画,音律词韵,这些高档货偶尔开个一两堂。 可启蒙入门还是人人都要会的,女使们才入宫的两年,既要学规矩也要学认字写字、音律花艺、识文断谱——这谁知道哪家祖坟会冒青烟,成为贵人呀?教育女使恭顺淑德,就是造福主子爷,造福主子爷就是造福江山社稷。 含钏的教学,可谓是大魏江山社稷的奠基石。 奠基石,则一定很过硬。 官员看了看含钏签自个儿名字,有些咂舌,这手字倒写得有点意思。 又是十来个红章,刷刷戳上。 官员照着一封叠成四折的文书念道,“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宽十二米,进深二十米,户主更名为贺含钏。” 将文书递给含钏,“收好了,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含钏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文书,再将那口气缓缓吐出。 她,有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八宝糯米鸡 含钏接到房本文书后,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又想起银子付了宅子的钱、官牙的佣子、疏通官吏的红封... 如今可真是兜儿比脸干净,可谓一贫如洗了。 念及此,含钏的鼻头更酸了。 伙计乐呵呵地给含钏作了个深揖,“...您往后有买卖,直管去官牙寻黄二瓜,收您最低的佣子。” 含钏回了个礼,便朝铁狮子胡同走去,这一路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软乎乎轻飘飘的。 想了想又折回到东郊集市,现买了两个大竹篮筐子,宰了一只仔母鸡,称了六块石膏豆腐,在贾老板那儿称了两条肥肉相间的猪排骨。 东南角的水产池子里窜了几大团长条黄鳝,卖家是个头戴草帽的大爷,见含钏感兴趣赶忙凑上去,“自家河沟里捉的!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以为这是小蛇呢!这叫鳝!鳝!肉嫩皮儿糯,拿去干煸好吃着呢!” 含钏没吃过,更没处理过这东西。 乾佑朝有规矩,相传吧,圣人小时候被一条蛇救过,待圣人登基后便勒令宫廷饮筵不许进蛇类、或与蛇形容相似的鳝。 还好当今圣人虽于女人上多情了些,于江山社稷倒是清醒明白的。 也晓得宽于待人,严于律己。 故而只是宫中禁令,未曾严格约束宫外。 只是宫闱是风向标,圣人不吃什么宫外便也跟着学,这些年,市面上的蛇和鳝也都少了许多。 就算偶尔有担子挑来卖,也无人敢买,毕竟不会做。 含钏想了想,杀了一斤黄鳝,请大爷去头尾和骨刺,斜刀片片儿,用篓子装了起来。 含钏提着一大筐食材往回走。 崔氏见含钏买了这么多食材,正想念叨,又想到反正不是自个儿掏钱,便撇了撇嘴角。 前几日她提起聂先生和含钏,被公公喷了个狗血淋头。她哭了一整夜后,才反应过来。 嘿! 公公绝无将含钏嫁与四喜的心! 她那颗脆弱的心哟,这些时日才渐渐放下。 既然公公没有撮合这丫头和四喜的意思,那这丫头也算是个好房客,给钱多事情少,家中的吃食零嘴都被这丫头包圆了,她这几个月就没花几块铜板! 崔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伸手去揪鸭子脑袋,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是什么好日子呀?又是鸡子又是排骨...”崔氏拎了拎装黄鳝的篓子,惊叫一声,“哎哟!怎么还买了蛇肉呀!” 含钏没说话,接过崔氏手上的篓子,笑了笑,“嫂子,您好歹是御厨家的儿媳妇,是鳝是蛇,是好是坏,您得认识,心里得清楚——师傅伺候的是贵人主子,厨子虽说不是甚高贵的行当,可师傅做的饭、炒的菜,都是要进圣人口中的。说起来,那些个外放的官宦都不曾有师傅风光。您是家眷,您的立身也得正,凡事甭往歪处想。” 含钏从头到尾,都没对崔氏说过重话,时时刻刻都笑脸迎着,软话捧着。 如今这话儿,含钏憋心里很久了。 崔氏烦她、挤兑她、厌恶她,含钏压根不在乎——就算是看在白爷爷和四喜的面儿上,她也不能与崔氏计较。 只是白爷爷和四喜如今正伺候着长乐宫有孕的淑妃娘娘,正拿着最要紧的吃食,难保不会有人拿白家做文章。白爷爷立身正、主意稳,四喜大智若愚,见人见事自有一番章程,都不是好拿捏的。 只有崔氏。 心眼大,主意多,爱财爱钱,又有个拖后腿的娘家。 若真有人拿捏崔氏,逼白家就范。白爷爷一辈子的声望,白家几代人的名誉,可真就扫了地了。 含钏想起梦里龚皇后出手搞花了淑妃的肚子,如今淑妃有了警惕,龚皇后便不下手了吗? 含钏觉得不会。 从哪儿下手?淑妃好歹是川贵世家出身,经营十来年,把长乐宫守得跟铁桶似的。 和淑妃息息相关的白家,白家的崔氏,便是其中最薄弱的一环。 含钏要搬出去了,有些话不说,堵在心头和胸口,她怕自己后悔。 一番话,崔氏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鳝是蛇,什么是好是坏...啥意思呀?” 见含钏神色温和却不太搭理她,崔氏重重地摔了东偏厢的门。 含钏叹了口气摇摇头,撂起袖子收拾起来,先处理仔母鸡,含钏拿着一只扁刀从杀口处将鸡颈骨割断,又从鸡背颈刀口处将骨头拉出,三五下便将这只鸡去了骨,肉皮完整无破损。又快速将鲜豌豆仁沸水煮熟去壳,漂在清水中,保持鲜绿色。泡胀莲米、薏仁、鸡头米,沸汤过金钩,香菌、火腿切成如豌豆大小的小丁,将豌豆仁、糯米、莲米、金钩、鸡头米、香菌和火腿加入精盐拌匀塞进鸡腹中,鸡皮抹上豆油和胡椒粉,吊在井里静静腌制。 含钏又煎了石膏豆腐、腌了排骨,备好食材后,才回了厢房收拾东西。 没什么好收拾的。 衣裳包袱都整整齐齐摆着,被褥家具都是白家的,含钏想了想又出门置办了被褥、簸箕、扫帚、碗筷、锅盆,请师傅给东堂子胡同的小宅换了锁,那老太婆动作也快,把灵堂收拾干净当天就住了出去,含钏四处撒了雄黄粉,燃了苦艾草,一个人累得腰酸背痛。 推开正房门,含钏便被铺天盖地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一边拿衣袖捂了口鼻,一边拿起扫帚收拾起来。 昨儿个来没细看,如今看一看正房,含钏挺高兴的。 四面都有窗,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会有阳光。架子床看起来挺结实的,四方桌还配了四把木凳子,梳妆台、五斗柜、月牙桌、百宝箱都置办得很整齐,新崭崭的。 只是许久没人住,落了厚厚一层灰。 含钏拿盆打了水,收拾了快两个时辰,看了看更漏,赶忙打水抹了脸往铁狮子胡同走。 正巧遇见白爷爷和四喜下值回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干煸鳝丝 白爷爷见含钏风尘仆仆的,眯了眯眼,略显嫌弃,“你这是在泥里打滚撒野了?” 含钏拿袖口再把脸擦了一遍,推开门请白爷爷先走,“今儿个是十五,淑妃娘娘要素斋戒,膳房事儿少,知道你们一准早回来,便特地置办了一桌子菜!师傅,您好好尝尝!” 白爷爷扶着拐杖“哦”了一声,也不进正房,就坐在院子里点了锅水烟,惬意地看灶房炊烟袅袅。 含钏手脚麻利,又有四喜帮厨,不一会儿便将八宝玲珑鸡炸了出来,又焖了个锅贴豆腐,出了一叠香香脆脆的骨头酥。 还剩一篓子膳片。 含钏搓搓手,有点兴奋,处理新食材总是让人充满期待! 四喜“咦”了一声,“这小玩意儿长得真难看。” 嘿! 人家让你吃了,还被你骂丑! 千古奇冤! 含钏白了四喜一眼,“咋啥都以貌取人呢,干煸鳝丝!川贵名菜!你爷爷可是川菜大家,怎么养出个爱喝豆汁儿的缺德货。” 说他可以,说他心爱的豆汁儿不行。 “嘿!你喝不惯也罢了,咋还能骂喝得惯的人呀!” 灶房里吵吵嚷嚷的,白爷爷乐呵呵地吞云吐雾。 挺好的。 这才是日子。 与其说他接济了含钏,倒不如说含钏接济了他。 往前每日下值回家,屋子里静悄悄的,要不是大郎咳嗽声,要不是崔氏细细密密的唠叨声。 日子本就不易,笑着过也是一天,哭着过也是一天,偏偏崔氏与众不同,她选择日日以泪洗面。 像含钏这样的姑娘就很好,温温和和,笑笑乐乐,将生活的苦看做一剂味料,清热解毒,极具疗效。 白爷爷吐出一口白雾,灶房中旺炉上也沸腾出一团青烟。 含钏将厚厚的膳片切成二村长的段,一分宽的丝儿,芹菜除去叶、根和筋,切成九分长的段,油锅烧红,下鳝丝煸炒,加米酒、姜丝和蒜瓣炒匀,立刻放入二荆条段、精盐、芹菜段儿,翻炒均匀后即刻起锅,最后撒上葱段和大把胡椒,淋上热油滋滋作响。 含钏揭开围兜,笑着高声招呼,“吃饭了!” 白爷爷杵着拐杖入了上座,崔氏和白四喜坐一方,含钏单个儿坐一方。 白爷爷夹了一筷子干煸鳝丝,细细咀嚼。 麻、辣、鲜、香。 口感脆嫩,外皮酥焦,肉嫩多汁,且带有浓郁的麻辣味,这个辣不是辣心窝子那种,而是入口后刺激产生的快感。 随着吞咽,这种辣味便渐渐消散,绝不持续占领口味的高地。麻与辣的配比搭得刚刚好,椒麻气冲鼻,香辣味上头,是一道很好的酒搭子。 白爷爷点点头,筷子头敲了敲干煸鳝丝这道菜,“八大菜系,这丫头信手拈来。做川菜有川菜的魂,做白案也提出了面点的香。含钏若是男...” 白爷爷止了话头,笑呵呵地打了岔,“四喜好好学着点儿,若含钏不出宫,你一辈子别想有掌勺的机会。” 白四喜体虽窄,心却宽,眼睛和心都在菜上,夹了最后一筷子干煸鳝丝,吱吱呀呀打囫囵,“知道知道,您一年说八百回!” 酒过三巡,菜过一半,含钏为白爷爷和自己分别斟了满满一杯酒——这实打实的小麦酒,闻起来就辣嗓子。 天际尽处升起了一轮圆月,含钏站起身来端起酒盅,望向白爷爷,喉头有些哽咽,“师傅,徒儿先干为敬,谢过您这段时日的照拂!” 崔氏的眼神微微闪动。 白爷爷脸上凝了凝,看向崔氏。 崔氏赶忙起身,“公公,您别看我!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含钏见状笑起来,眼角湿润,拿手背擦了擦,“和嫂嫂没关系,徒儿九月出宫,如今快到十二月了,这百来天吃在铁狮子胡同,住在铁狮子胡同...”含钏拿起酒敬了白爷爷和崔氏,“您与嫂嫂都受累了。” 含钏仰头便一口干尽。 白爷爷蹙眉头。 崔氏又作什么妖了! 白爷爷脸上一沉便要发火。 含钏赶忙拦了,“您这脾气,说来就来!高兴了,看谁谁都好!不高兴,逮谁骂谁!”想起白爷爷对自己的好,含钏鼻腔酸津津的,“您让我把这儿当娘家,往后发嫁也从铁狮子胡同出去。钏儿答应您,若真有出嫁那么一天,一定跪着给您敬茶。” “先前钏儿去摆摊儿,您不许,如今这摊儿越摆越好,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钏儿便想,或许能开个食肆?这些日子,我就自个儿出去转悠了会儿,正巧碰上个宅子挺合适,便请了官牙过了文书,明儿个就预备搬过去了...怕您骂,一直藏着掖着...您别怪我...” 当着崔氏,不敢说买,只敢模模糊糊地说碰到个宅子... 一番话说完,含钏有点不敢看白爷爷,怂怂地觑了老头儿脸色。 油灯昏黄,白爷爷脸色晦暗不明,身前的酒在油灯光的照射下潋滟生波。 院子内,静谧得一根针掉下都清晰可闻。 四喜知机地放了筷子。 合着这是一出鸿门宴呢! 若含钏有能力搬出去,那自是最好的。 四喜这样想。 远香近臭,他那老娘的脾性是改不过来了,时不时抽个筋,寻含钏个不是。 含钏顾忌爷爷和他的面子也忍着让着。 若爷爷知道他娘给了含钏排揎,必定是一场铺天盖地的****。 情分情分,情感是有分量的!吵一次便消磨一次,骂一句便减短半分。若他娘不提聂先生那回事,这样处着,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磨合好了。 可好巧不巧他娘拿个四十岁的鳏夫给含钏做媒,这...这哪个小姑娘能忍? 四喜抹了把汗,决定以身饲虎,成为打破僵局的那个人。 谁知他还没开口说话,白爷爷先出了声。 “师傅怪你做什么?”白爷爷笑了笑,脸上的褶子皱成几匹山,“钏儿,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吧。你摆摊儿时说了,小时候练功别人练八两的刀,你练一斤的。你那些生意经,师傅一点也闹不明白,却也觉得厉害。青出于蓝胜于蓝,钏儿,你是个比师傅有出息的。若需要师傅,你开口。” 若需要师傅,你开口... 含钏端着酒杯埋着头,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烤红薯 含钏埋着头,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砸落在地上。 白爷爷探身伸手拍了拍含钏后脑勺,“多大个姑娘了,还这么爱哭,别哭。,看看黄历,咱们找个好日子搬家...是哪个胡同的宅子呀?” 含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东堂子胡同口,二三三号。” 白爷爷笑起来,“离咱家也不远,就隔了一个坊口,走动起来也便宜。” 含钏也笑了起来,手背抹了眼泪,仰着头同白爷爷说起那宅子的布局。 小姑娘眉飞色舞的样子,让听的人也觉得喜气洋洋。 白爷爷跟着点头,听含钏说起那宅子先头死了一对夫妻,“哎哟”一声,“不吉利!” 含钏抿着嘴笑起来,大声道,“师傅!穷可比鬼可怕多了!兜里就这么点银子,也就只能配上这种宅子。宫里头哪宫哪院没死过人的?上吊的,投井的,服毒的,喝了鹤了话,借昏暗的油灯光圈黄历上的好日子,“...十一月三十是个好日子,翻过年关,好日子排到开春,春暖花开正好搬迁。” 白爷爷还在往后翻,已经翻到六月去了,“其实夏天搬迁是最好的,新做的家具要上漆,把夏天放过去,味儿能散不少。” 再看,就得再翻个年关了。 一年复一年,一年何其多。 含钏捂着嘴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说出的话却轻轻的,“师傅,钏儿也舍不得您。” 梦里头,含钏去了承乾宫,后又调到千秋宫徐慨身边之后,她与白爷爷的联系就少了许多,一个是亲王侍妾,一个是膳房主厨,这个关系太敏感,含钏不敢再同白爷爷联络,白爷爷也害怕打搅她的生活。后来乾佑帝薨逝,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徐恒登基即位,她便随徐慨去了姑苏,离得更远了。 白爷爷听含钏说这句话,愣了愣,翻黄历的手也停下了。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余光里瞥见了崔氏在东偏厢,投射在窗棂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出了口,“师傅,嫂嫂太过爱财,恐怕并非好事。” 含钏到底做了回小人,将崔氏擅自收取她的食宿费,并将食宿费涨到一月一两银子的事情轻声告诉了白爷爷,“...一个家里,最忌讳两个人拿主意。嫂嫂主意大、心眼小、爱财也爱敛财,若不给她机会还好,若发大财的机会唾手可得,嫂嫂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 崔氏竟背后收含钏的食宿银子! 这事儿,白斗光是头一回知道! 老头子气得立刻胡子都翘了起来,原先想通了消散过的那股气又慢慢往上涌——远香近臭,媳妇儿和爱徒不对付,那两人离远点也不是不行。从含钏起早贪黑地做糕点、摆早摊儿,他就感觉到小姑娘心思了,崔氏提防算计着小姑娘,含钏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如今若是搬出去,师徒情分也还在,若是强留下来,这情分迟早有一天会被崔氏给磨没! 可他不曾想,崔氏在他背后耍这些手段,敛这些钱财! 若是...若是...真如含钏所说,有人拿大笔大笔的不义之财买通崔氏,要挟白家在淑妃娘娘的膳食中动手脚,或是其他的宫闱秘事,那他、白四喜,甚至整个白家的倾覆之日岂不是近在咫尺? 这个崔氏! 白爷爷咬紧后槽牙。 这个崔氏越发荒唐了! 到底将搬迁的日子圈在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含钏在门外收拾东西装上牛车,白爷爷和四喜特地告了小半日的假回家帮衬,白爷爷使唤崔氏,“去,从公中支二十两银子出来。” 崔氏心头一惊,手上攥得紧了紧,扯着嘴硬笑出来,“支二十两银子作甚呀?若是要贺钏儿的乔迁之喜,明儿个媳妇儿就去集市买一套家...”崔氏本想说家具,可一想,好点的木材家具一套也得大十几两银子了,赶忙转了话头,“买一套好看好用的茶盅茶具——直接拿银子,岂不是生分了吗...” 白四喜别过脸去。 他这个娘,是真看不清局势。 挨骂挨吵,真的都是自找的。 白斗光声音低沉,“家里的银子,我是动不得了?” 崔氏忙局促地站起身来,神色有些慌张,“爹,瞧您说的。家里的银子都是您的俸禄攒下的,您要用、怎么用、给谁用,都依您的主意。” 崔氏前头才被白斗光铺天盖地的骂了一场,她也知道如今该缩个头,可实在舍不得那二十两银子,被逼得没法儿了,略带哭腔,“钏儿是您徒弟,四喜也是您亲孙子呀!他还没成亲、还没置业,往后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啪!” 白爷爷气得狠了! 不是非得要那二十两银子,是想试试这崔氏还有没有救! “等含钏搬了家,你把家里的账本子交给四喜。” 白斗光气极,语气反倒平和下来,是他的错。他纵了崔氏十来年,又忌讳公公管教儿媳,从来都是点到即止,反倒将崔氏纵得行事眼界如此小气,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只有小家没有大家,甚至连他的话也能阴奉阳违、忤逆违背,“我会尽快给四喜寻人家娶亲,到时候家中庶务就交给四喜媳妇儿打理,你离你那个娘家,你那两个弟弟远点,好好守着大郎过清闲日子吧。” 崔氏不可置信地看向白爷爷。 门外拖车的牛“哞哞”地叫。 崔氏被惊得一激灵,白四喜已经扶着白斗光跨过门槛,坐上了牛车,踢踢踏踏朝东堂子胡同驶去。 含钏坐在牛车上,撂开车帘子回头看。 崔氏正失魂落魄地靠在门廊上,面色有些颓唐和诧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素餐烩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五十六章素餐烩北京城银装素裹,牛车摇荡在雪路上扫出的一条路,没多少工夫,宅子到了。 白四喜帮忙把东西拎进去,白爷爷去坊口接晓觉寺的扶若大师,里间如火如荼做着扫除,外间红红火火做着法事,将这宅子从里到外,从地板到五行,都捯饬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 白爷爷以坚韧的决心毅力,誓让灰尘与鬼魂都无处遁形。 老爷子今儿个精神特好,戴着狐蓉裘帽,拢着棉袖笼健步如飞,晌午还亲自下厨颠了蒜苗回锅肉,五花肉被切成均匀的三指宽,烧热油后加上蒜苗、豆豉爆炒。肉在油锅里散发出独有的油脂香气,白色的肥肉被爆炒出了油脂,带皮的部分焦黄微卷。 含钏累得不行,撂起袖子,配上回锅肉干掉两碗饭。 老爷子单给扶若大师熬了一锅素餐烩,扶若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就着高笋、萝卜、菘菜吃米饭。 素斋可不好做,没法儿用高汤提味。 白爷爷先用菌子熬汤,熬了整整一宿,菌子熬烂熬融在汤里,再将汤过筛子,碾得清白透亮,再将就这一锅菌汤做素餐烩。 食材虽不多,花费的心思和精力却不少。 得道高僧喟叹,“这么多年了,若说素斋,还是您做得一绝。” 白爷爷乐呵呵地吃一锅水烟,烟杆子扫了一圈宅子,“您说,这宅子到底有没有鬼名堂?” 扶若大师理了理袈裟,笑得慈眉善目,“小施主要做食肆,无论这宅子有无名堂,贫僧这一遭都一定要来。不是驱邪,是驱人心里的惧怕。” 这一番话,倒让含钏对这个大师刮目相看。 看得透透的。 这宅子若是自个儿住,只要自个儿不怕,多些流言倒没啥。 可若是要开门做生意,那就得先把戏演好了。 这出家人修的是俗世之外的道,却深谙凡尘之内的理。 含钏恭敬地为扶若大师斟了满满一盏茶。 扶若抬头看了看含钏,眯了眯眼,人老了,眼睛难免不复年少时那般清明,浑浊之下却藏了几分精光,扶若让含钏伸出手来,虚扶一把掂了掂,再看含钏的眼神便多了几分玩味,“小施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挑却鼻正,手骨匀称,兼之耳厚手背高,处处都是大富大贵之相。” 含钏拱手笑谢。 白爷爷听到人夸自家崽儿要大富大贵,与有荣焉,嘚瑟起来,“您别说,大富大贵咱从来不想。只是,咱这姑娘摆摊儿都能挣大钱,跟我掰扯什么人力、精力和时间成本...我是老了不明白这些个东西,可就看着日日有进账!您看,这才多少日子,就盘了个这样好的宅子做生意!” 白爷爷得意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扶若大师也跟着笑了起来,再看了含钏一眼,没把话儿点透。 大富大贵。 富不难得。 士农工商,最富的当然是巨贾。 难得的是那个贵字。 勋贵勋贵,这门槛,可不是一个生意人能跨得过去的。 扶若大师揪了揪长白须,下午将做法事的阵势搞得更大。 一天的辰光很快就过了,二进的里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间的法事围观的人越发地多起来,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地议论纷纷,也都知道这宅子换了主儿,只是不知道这新主人要在这宅子里干啥。 含钏将一行人送到门口,白爷爷习惯拍了拍含钏的脑顶门儿,示意她别送了,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兜子给含钏,“一个人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不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胡乱花。为人做事重的是一个信字,人无信而不立,你要做吃食生意就一定要记得这一点——嘴在人的正中央,入口之事是人生头等大事,食料不能假、不能坏、不能短斤少两,你的每一顿饭,都有可能是食客生命中最要紧的那顿饭。” 没啥华丽辞藻,也不是啥大道理。 白爷爷或许不懂生意经,可懂做人。 含钏点点头,把兜子推回,语声略带哽咽,“您自个儿收着,您年岁大了,四喜还没独当一面呢,您用银子的地方比钏儿多。” 白爷爷胡子一翘,铁扇般的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胡说啥!年岁大什么大!还颠得动铁锅、铁铲呢!” 老头儿贼在意自己年纪。 含钏歪着头摸了摸后脑勺熟悉的那个包,扯开嘴角笑了笑,“...您一定要注意长乐宫的吃食,凡事以稳妥为主,宁平不求奇,淑妃娘娘这一胎平平安安地产下来,您就退了吧!宫里的事儿太复杂了,您别...” 白爷爷挥挥手,懒得听含钏唠叨,让小丫头别管他的事儿,带着四喜就出了门。 含钏看着白爷爷佝偻的身影,忍着没哭,回了正屋一打开,一兜子白花花的银钱,能有个二三十两。 含钏手背抹了泪,把银子放进木匣子里,又拿了铜锁把木匣子死死锁住,拿着铁锹在那棵柿子树下挖了个小坑,把木匣子埋了进去。 无论她是富是穷,这银子是白爷爷的养老钱,她一点儿也不能动。 回了屋子,含钏再细细理了理如今手上的家当,把房子的地契锁死在床头柜子里,看着零零星星铺在桌上的六七两碎银子,含钏愁得眉头快成了川字儿,数了三遍,不禁哀嚎一声扑倒在桌上。 数一千遍,也只有六七两啊! 小小的宅子,大大的烦恼。 钱啊钱! 钱可真是个坏东西! 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钱的时候想要更多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如今没性命之忧了,倒愁起穿衣吃饭了! 在梦里头,她咋从来没为钱愁过呀? 那时候她愁啥来着? 噢! 愁安哥儿不认她,愁张氏挤兑她,愁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她的眼睛和心。 含钏把脸埋在桌上,恶狠狠地想。 早知如今愁银子,当初在宫里就应当学那起子女使太监,或是学浣衣局的钟嬷嬷,一壶热水两文钱! 钟嬷嬷如今出了宫,一定过得特别好吧! 手上银子白花花,买宅子置地产,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七章 鲈鱼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五十七章鲈鱼想当初,她也是膳房里响当当的帮厨女使呀! 随手倒卖点好食材,或是在女使太监中做生意,明码标价,一碗粥几钱、一个酥饼几钱、一个素挂面几钱...这样做个几年的熟人生意,她岂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啊!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 后悔,这种情绪,在含钏这儿持续不了多久。 太阳照常升起,含钏起了个大早,挎上竹篮筐子,推开门往东郊集市去。 早摊儿的朝食生意是顾不上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食肆盘活。 昨儿个一夜,含钏都在做怪梦。 倒不是凶宅的锅——含钏梦见一排白花花的、和人一般高的银子张着个血盆大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叫嚣,“快赚钱!快赚钱!快赚钱!” 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梦的初衷,也不知是源自于她对银钱的焦虑,还是对赚钱的执念。 总之一晚上,睡得心惊胆战的。 含钏一边走,一边在早摊儿上买了一杯浓酽的热茶,灌下去后整个人精神许多。 晨间的东郊集市人头攒动,多是酒肆食肆的大采购在此处定食材,这些个成了气候的食肆一张口便财大气粗。 “明儿个给某两头猪!” 哎哟喂,以头为计量单位定食材,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定一百只红嘴白头鸭。” 一百只...莫不是只做蹼,不要吃肉? “劳您帮某留意留意两百尾鲫鱼,冬鲫夏鲤,要红腴靑颅,朱尾碧鳞的洞庭之鲋。” 看不出来这大采购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还知南朝宋皇帝吃洞庭鲋的典故。 只可惜卖鱼的老大爷听不懂,穿着水靴,眉头一皱,“啊?什么鲈?什么猪?”渔网往招牌上一敲,扯着嗓门,“您仔细看!卖鱼的!不卖猪!鲈鱼过了时节了!现今的鲈鱼肉瘦不好吃,您明儿个秋天再来瞅!” 含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了。 冬天的鲈鱼瘦得很,天气变冷,小鱼虾米都钻进了淤泥里不出来,鲈鱼越来越难吃饱,故而鱼皮下是很柴很柴的肉。 传统的清蒸做法完全暴露了冬天鲈鱼,柴火妞儿的口感。 若是浸泡油脂后,裹上蛋液、淀粉、椒盐,在油锅里炸两遍,这才稍微好吃一点儿。 集市挺有趣的。 三教九流,千人百面。 含钏照例先去贾老板处打个照面,送了一筐喜蛋给贾老板,“...如今正预备开食肆,搬了家,往后还得托您多照料!” 贾老板砍了小半只猪蹄膀放进含钏的竹篮筐子,“恭贺恭贺!正式开张营业那天,某带着妻儿来捧场!” 半只猪蹄膀,这可是大礼信了! 含钏忙作揖致谢,正想问问这些日子有啥好货无,却听见东边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您别赶我走...我立马好起来...我再也不躺在床上偷懒不干活儿了,我给您赚银子,我去后山捡菌菇和山货,我不当白吃饭的...” 含钏蹙了蹙眉头,朝东边望去。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探着头往里望。 含钏歪着脑袋看了看,通过缝隙看见一个穿着轻薄素绢衣裳的背影,跪在雪地里头,因为冷,肩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贾老板跟着含钏的目光看出去,“啧”了一声,“造孽哦!” 含钏蹙着眉头看向贾老板。 贾老板解释道,“就上次我跟你说的油铺家的那个童养媳诶!你之前不是问她吗?入了冬,那丫头就一直咳嗽,油铺老板娘舍不得请大夫,每天就多给她吃一个梨子,说是润润肺清清嗓子就行了...前几天那丫头就开始咳血了,油铺老板娘就放出话,若是五天之内还没好,就把她赶出去,免得死在自己家里。” 含钏抿抿嘴。 这世上,对女子的不公,从宫内到宫外,从未有半分减退。 “如今五日到了?”含钏轻轻开了口。 贾老板点点头,看了眼更漏,“到了吧?没到也差不到多远了,都咳血了,五天能好?”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摇头,“若是油铺捡来的小丫头,没身契,不是贱籍,这东郊集市也不全都是油铺老板老板娘那两口似的心黑狗肺,把这小丫头捡回去也行。可这丫头是贱籍,若要转身契,少不得和油铺两口儿打交道。” 说起油铺两口儿,贾老板直摇头,“这和两口子打交道,得长四个七窍玲珑心,时时处处都要算计到,否则,就得闷头吃大亏。” 那应该放崔氏迎战... 一毛不拔铁公鸡大战狼心狗肺雌雄煞,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个单薄的背影在雪地中颤颤巍巍的,若是没人管她,恐怕活不过今晚。 兜里还有七两银子。 听起来很多。 是一个八品官一年的俸禄。 可用起来却如流水流沙,手指缝儿稍稍宽松一些,银子就不知流往何处去了。 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七两银子还能置换碗筷锅盆、翻新前铺的堂屋、置办三五日的食材,若运道好、食客多,食肆能就此顺风顺水地上路营业。 银子,在兜里发烫。 若她不知道则罢,知道了,她绝不能狠下心放任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断送在冰冷的雪地中。 梦里的姑苏城,特别冷。 王府的管事克扣她的银霜炭、棉布衣还有烧炕的柴火,她便和阿蝉钻在一个被窝里取暖,阿蝉把她的脚揣进怀里,自己却被冻得直咳嗽。 咳嗽的样子,就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姑娘一样。 含钏紧紧攥了攥手板心,认命似的,将竹篮筐子放在贾老板处,转头朝东边油铺走去。 “贺娘子!”贾老板连声唤着,实在是招呼不住,笑着摇摇头——这姑娘人实诚,也识货,最要紧的是心眼好。 若他家头有个出息的儿子,一定要和这姑娘说亲! 有句话咋说来着? 宁嫁宰牛的屠户,不嫁无田的秀才... 肉铺子的少奶奶可紧俏着呢... 思绪发散得远了,贾老板赶紧扯回来,把切肉的刀往腰间一插,背着手跟在含钏身后,摆明了是给含钏扎场子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菜油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五十八章菜油喘不上气儿的哭声,围得越来越多的看客。 含钏拨开人群,正碰见油铺的老板娘叉着腰,站在店门口骂街,“滚边儿去!要哭丧别在老娘门口哭!”见看戏的人越来越多,膀大腰圆的老板娘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顺手提了缸清油摆在柜台上,扯开嗓子吆喝起来,“麻油、豆油、菜油、茶油!油膏、油饼、油渣、油底!看热闹称点油吧!看完热闹,顺手提两斗油回家炒菜,贼拉香!” 天儿太冷了。 跪在雪地上的那个小丫头剧烈咳嗽后,喷射出殷红的血。 老板娘嫌恶地动了动裙角,一脚踢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小丫头全身无力,险些后仰跌在雪地上。 含钏忙将她扶起。 小丫头后背烫手。 含钏搀着小丫头的胳膊,把她扶站起来,交到贾老板手里,“烦您让她歇一歇,待会儿就将她带走。” 老板娘见状,冲了出来。 贾老板顺手将外袍撂开,露出了插在腰间的砍刀。 锋利的刀刃,折射出雪地的白和凉。 老板娘脚下一滞,眼珠子一转,落到了含钏的身上——这丫头她见过,每天都拎着一只巨大的竹篮筐子在东郊集市买菜,先在贾得贵那儿买肉,再去前头买时令的菜,年岁不大,穿的都是粗布麻衣,长相倒是挺好的,就是一双眼睛细长上挑,有点儿狐媚,多半是哪个府邸有头有脸的采购丫头。 老板娘冷哼一声,双手抱胸靠在门廊柱子前,“带走?这位小娘子,你是要将谁带走?这丫头可是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我就算不要她了,这身契还在我手上呢!” 油铺家不缺油水,老板娘腰肢浑圆,与旁边的油桶有几分形似。 若是梦里的含钏,是怕这恶人的。 如今的含钏,说怕,心里也是怕的。 可再怂,她手上也是沾过血的,两条舌头、一只眼睛,不说别的,如今也该她横起来了! 怂啥怂,热血一上头,干就完了! “丫头生了病,您是主家,治不治都随您,谁也指摘不了您。”含钏笑了笑,“只是这大雪漫天,地上的雪都积了快两三寸了,便是宫中和官宦世家也没这样惩罚仆役的。” 老板娘笑起来,“你少拿宫里和官邸里的事儿压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知道宫里头的迷辛?!嫂嫂我痴长你几岁,奉劝这位妹子一句,别天天看话本儿,还以为自个儿是宫里头的娘娘呢!” 含钏看了老板娘一眼。 集市里,确实百人千面。 也不尽是有趣的场景。 看客越发多了。 有好心的婶婶给小丫头拿了只暖壶抱着,也有集市里与油铺相熟的摊贩在一旁斜着眼睛咬耳朵,一边咬耳朵一边看老板娘,多半说的不是啥好话。 老板娘被指指点点得有些生气,也不趁机卖油了,拿起扫帚开始赶客,“走走走!都围在别人家门口作甚!自己的丫头,我就是打死都行!管天管地,还管上了别人的事儿了!” 含钏看着老板娘笑了笑。 老板娘被她笑得有些冒包,语气一下子拔高,用尖刻的嗓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不买东西就滚!” 含钏看了眼油缸里面的油,再看了眼老板娘嘴边凶神恶煞的痦子,也提高了声量,“丫头死了,是您亏钱。您开个价吧,这丫头的人和身契,在官牙过了户,我就都带走了。这丫头的生死便与您无关,您也用不着付药钱,担恶名。您是生意人,儿也是生意人,生意人之间做事情,谈钱最靠谱。” 老板娘脚下顿了顿,嘴边的痦子都变得生动了。 把阿双转手卖了? 诶! 这倒是个好主意! 听人说,肺痨鬼可是医不好的,还不如趁现在转手卖了,找补点银子。 老板娘打量了含钏一番,倨傲地抬起下颌,开了个价,“三两银子。” 众人哗然。 有好事者扯着嗓子喝倒彩,“您可别逗了!三两银子能在官牙买上两个健健康康的丫头!买回来就能干事儿!” 老板娘把扫帚往那处一扔,“嘁”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有人想做善事当菩萨,这价儿不喊实在点儿,对得起人家吗!?”老板娘扯着嘴角对含钏笑起来,“我买这丫头的时候,她才五岁,如今八岁了,三年的穿衣吃饭不要钱诶?北京城物价可贵着咧!这丫头不干活儿,光吃饭,一个人的饭量比半大的小子还大,我收你半钱银子一年,不过分吧!” 不过分。 崔氏收她,一两银子一个月。 含钏从兜里摸出了三个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手掌心一摊开,“身契,拿出来吧。” 含钏答应得太爽快,反倒让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递到跟前白花花的手掌心,立刻决定梗着脖子,翻脸不认账,“哎呀!将才我记错了,我买这丫头就花了二两银子,您还得再添上个一两银子才行!” 众人再次哗然。 “您可太不要脸了!” “差不多得了吧!” “就当做善事,您也放那丫头一条生路吧!” 人群终于彻底看不下去了。 声音此起彼伏。 含钏静静地看着老板娘,想了想抬脚往里走,老板娘连声招呼,“诶诶诶!干啥呢!没钱买直说,到我柜台后面去作甚!” 含钏抿唇笑了笑,“您若想叫所有人都听见您这油的秘密,儿扯开喉咙,站在板凳上说下面这番话,都可以。” 老板娘一下子变了脸色,紧抿着唇跟在含钏身后到了柜台后面。 “什么秘密!什么油!”老板娘埋着头,压低了嗓子,“小小年纪,别张口说胡话,你去打听打听沈记油铺在这东郊集市里开了二十年了,是老字号!别胡说!” 见含钏与老板娘都去了柜台后头,众人好奇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迈开步子朝门口越走越近。 含钏手在油缸里一抹,轻轻笑了笑,“各大食肆的潲水,会以低价卖给养猪场和沃肥料的店家,有时候也会卖给小食肆或油铺。经历捞油、大锅烧、浮油等要钱不要脸的工序后,便是您油铺里放着卖的菜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豆腐乳(上) 老板娘脸色大变,想扑上去撕烂含钏白莹莹的那张脸。 “呸!无凭无据,你空口白牙便说油有问题,我要将你送官!” 老板娘脸色狠戾,含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心里还是怕。 终究不是那起子横人。 含钏强撑着挺直腰杆,面上分毫不显惧色。 有些人是你弱她就横,你横她就弱,若是被看破惧怕和怯意,就没啥好谈的了。 “您若要报官,儿也奉陪。”含钏手抹了一把油缸的边沿,手上黏糊糊的,有股浓重的生菜油味道,“潲水熬出来的油,黑且混浊,不清亮。只有加在颜色偏深、本身便有浓烈气味的菜油里,才能躲过买家的判断。” 含钏将沾了油的手指摩擦起热,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奇怪的异味。 含钏将手指递到老板娘跟前,“若您觉得儿说得不对,要不,您也闻闻?” 闻个屁! 老板娘眯着眼睛,重新打量含钏。 以为是富贵人家有点排面的丫头,谁曾想,这丫头在吃食厨艺上还有些研究。 呸! 运道不好,踢到了铁板! 含钏掏出素绢帕子,将手上的油擦擦干净,头也没抬,轻声开口,“那个小丫头,儿出一两银子,剩下二两算是给她看病。您若答应,咱们即刻画押签字,这油、这丫头,一个不关儿的事儿,一个不关你的事儿。若您不答应,咱现在就报官,东郊集市门口就有京兆尹的备执营帐,倒也方便。” 大魏朝,在吃食上造假作弊,是重罪! 轻则流放,重则黥刑! 老板娘咬牙切齿,“你敢威胁老娘!” 含钏这才抬起眼睛。 这么明显的威胁,都看不出来? 含钏眼神澄澈,自然地点了点头,“是的呀,您看,儿如今咋办?是报官呀?还是给钱呀?” 报官...被查处了就是重罪... 给钱...还能赚上一两银子! 老板娘迅速做出反应——手往前一摊,恶狠狠的,“付钱吧!” 含钏把掏出来的三颗碎银子收了回去,拿了一颗递到老板娘手上,“您拿好,身契也请您找找给我。” 老板娘跺了跺脚进屋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文书纸,似笑非笑地同含钏说道,“您这善心,我佩服着,白拿一两银子打水漂——那丫头咳了快一个月了,瘦筋筋的,如今挪地儿,不过是换个地方死。” 含钏没同她多说话,拿起身契走出柜台,从贾老板处架起奄奄一息的丫头,看了看身契,才知道这丫头叫柳二双,又是二又是双,多半是家里头的二女儿。 “双儿,走吧,咱回家。”含钏轻轻唤了唤她。 小丫头骨头小肉少,轻飘飘的,没比米袋子重多少。 含钏想了想,索性一抬手将双儿扛到了肩上,又从贾老板那儿把自个儿的竹篮筐子拎了起来,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心里想了想,提高声量说了两句话,“诸位,儿是东堂子胡同‘时鲜’食肆的当家,往后若诸位想下馆子吃好的,请一定来‘时鲜’试一试,第一回不来是您的不是,第二回不来是儿的不是!” 人群里笑哄哄的。 有大食肆家的少当家见含钏貌美且心善,如今趁着人多,出其不意地叫卖起来,心下觉得有趣,亦扯着嗓门回应,“都有些什么菜呀!” 含钏腾出只手把双儿往上头托了托,笑着应道,“鲁、川、粤、苏、闽、浙、湘、徽...炒、爆、熘、炸、烹、煮、炖...佛跳墙、扣三丝、开水白菜、神仙鸡、东坡肉、蒸鹿蹄儿、扒熊掌...只要您敢点,只要有食材,食肆定让您用得满意、用得欢喜。” 一溜儿菜名,都是名菜。 八大菜系,七大做法,跟溜街似的窜出来。 这是压根没过脑子吧? 少当家的笑得更厉害了,“您个小娘子,吹牛不打草稿,牛皮快给您吹破了。” 含钏如今扛着双儿,没法儿作揖,只得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十二月八日腊八开门营业,恭迎各位爷前来捧场试菜。” 好戏收场,人群笑着渐渐散去。 含钏把东偏厢收拾出来,铺上了厚厚的棉絮和褥子,灌了一个暖呼呼的汤婆子塞进被窝里,在灶屋拿了两罐儿刚好的豆腐乳,又出门买了两套麻布成衣,看了看天色,顺道拐进了铁狮子胡同,没回白家,转了脚程去了白家隔壁的胡家敲门。 开门的是胡家小厮。 含钏笑着自报家门,还得借白爷爷的面子,“...是白家大厨的关门弟子,请问胡太医如今可在家?” 那小厮还没开口,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探了头,见是穿着短打便服的胡文和,笑起来,“叨扰您了!胡大人,您今儿个轮休呢?” 胡文和摆摆手,小厮退到一边。 “嗯,轮休。”胡文和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瞧天边又开始落雪,便招呼含钏进门,“进来吧。待会儿淋了雪该病了。” 说完便不知该说啥了,胡文和便住了口。 含钏也不知该说啥。 也不知咋的。 每次和胡文和见面,两个人之间都莫名尴尬。 含钏心里想,自个儿好歹是个开饭店的,人来过往,做的是人的生意,怎么会出现奇奇怪怪的尴尬? 含钏强撑着摆摆手,笑了笑,“不了不了,是来请胡太医瞧病的。给家里带了寒气,反倒不好。”含钏四下看了看,“若胡太医不在,儿就先请善药堂的大夫先看着,若是没好转,再来叨扰胡太医。” 胡文和赶忙说,“在的!”转身朝着窗嚷了嚷,“爷爷!白家请您去瞧病!” 里屋应了一声“诶”。 胡文和再转过头,看含钏埋着头,想了想开始没话找话,“...这几日没摆摊儿吗?早间巡逻,没在宽街见到你。是有事儿?白大叔如今还好吧?今儿个是给白大叔瞧病吗?前些日子,听见白爷爷训斥崔婶儿,如今没事儿了吧?” 好多好多个问题... 含钏愣了愣,一时间竟难以抉择,到底哪个问题更重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章 豆腐乳(下) 风过穿堂,簌簌地吹动了树叶上、檐角上、青瓦上的积雪,落了院子一地。 胡文和赶忙把含钏拉扯到了门廊里。 刚拉进来,就有一块儿拳头大的雪球就砸到含钏刚站立的地方。 含钏回头看,雪球碎成渣渣,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胡文和笑起来,“若是被砸到了,爷爷就得先看你的病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样一闹,两人之前莫名其妙的尴尬消失了一大半。 含钏笑着,一个接一个回答胡文和的问题,“...这些时日为了找房子,便荒废了小摊儿,如今找着了,前几日就搬出去住了。往后小摊儿就变成了有铺面的食肆。” 含钏想了想,面前这个不就是直辖统管北京城中杂务的京兆尹吗! 赶紧开口,告他娘的黑状! “...昨儿个去东郊集市买油,沈记那家油铺做生意不地道,拿酒肆食馆剩下的潲水炼油。事关民众的吃穿嚼用,您好歹留意看一看。” 信息太多,胡文和不知该从何答起,愣了一愣,刚想说话却被从里屋出来的胡太医打断。 老人家腿脚不太好,含钏租了一辆牛车侯在门口,胡太医耸了耸白须发,“不是去瞧白大郎?” 含钏笑着摇摇头,“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直咳嗽不见好,烦您看看。” 又将菜包豆腐乳递上去交给门廊的小厮,“...带了两块菜包豆腐乳,您吃吃看,若觉得好,儿每每做了便给您送来尝。” 豆腐乳好吃耐吃,却讲究技艺精巧,要选用干制青色大豆,豆粒要求颗粒饱满、干爽,不能有缺损,辣椒、香叶、八角也要选取西域或是东南的上好之物,最最关键,是要取四方井中澄清、清甜的井水。 豆腐坯子经过半榨干后,放在精心烧制后的稻草灰里慢慢吸干豆腐坯里的多余水分,使其豆腐坯内部中空,更容易腌制入味。 待豆腐块表面发出白色的绒毛或是红黄色的粘液,就代表豆腐块儿霉好了。在烧刀子里滚个澡,涂上辣椒面、麻椒粉、白糖、香料粉末,用萝卜叶子包住放在地窖中几日,就算做好了。 上好的豆腐乳外皮绵软弹牙,内里嫩白细腻,混合上香料、辣椒的甜辛,小小一个方块配上喷香劲道的白米饭,是辛劳一天最好的馈赠。 含钏打听过,胡太医祖上是广西横山人,估摸着爱好这一口,便投其所好取了两包来。 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大夫这个行当,都是开罪不起,且要曲意迎合的。 若是能选择,当初做个医女,含钏也觉得挺好。 胡太医乐呵呵地收了,“明儿个早上,我配黏糊糊的白米粥一起吃!” 胡文和默默跟在身后,见转过坊口停在了东堂子胡同里,待看清是哪一家后,轻轻蹙了眉头。 跟着进了院子,入目可见,四下无尘、处处规矩干净,原先的杂草丛生变成了草木葱茏,墙角柿子树旁移栽了一株品相一般却生机昂扬的君子兰,迎着雪光很有一番青青雪地的感觉。 是花大心思打理了的。 再看院子里,耳房与偏厢大门紧闭,无旁人生活的痕迹。 胡文和心头赞了赞,这个姑娘实在是能干,自己养活自己,一个人摆摊儿、看房、盘铺子... 胡文和抬起头。 嗯... 除却能干,还很漂亮。 细瘦的粗麻布襦裙挂在她身上,显得脸小头小、腰肢纤细、身姿挺拔,双眼细长上翘如同神来之笔,恰似墙角那株向阳而生的君子兰。 是的,贺娘子很像一株兰草,五官不甚艳丽,形容举止皆淡淡的,举手投足之间就像轻描慢写的工笔仕女图,自有一番惬意闲得在身。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一转头便见到了胡文和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胡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杏仁蹄膀汤 一连好几日,含钏都奔波于宅子、善药堂、东郊集市来来回回,先去东郊集市摸食材,再去善药堂拿新药,接着回宅子熬药,喂小双儿服药,紧跟着就是研制菜谱,做菜试菜。 含钏将贾老板送的那只蹄髈切成小块小块的,每天拿两小块儿,入凉水井出血水浮沫,再换清水,加入小粒冰糖、枸杞、鲜杏仁,放在紫砂小盅锅里熬上两个时辰,扶着小双儿喝下。 杏仁猪蹄汤,清肺养气,温补静养,最为合适不过。 其实做冰糖雪梨盅,也有同等效用,可含钏过不去冰糖雪梨那道坎。 一想起冰糖雪梨,胸口就生疼。 疼得舒气丸都缓解不了。 老人说,身上刀疤样式的胎记,就说明上辈子是被人用刀捅死的。若是生出来时脖子上有红印,那上辈子就是被勒死的。 总而言之,这辈子身上有奇奇怪怪胎记的人,上辈子都不得好死。 含钏听了后,私心觉得徐慨和冰糖雪梨,应该是她上辈子的胎记。 单是想一想这两样,心悸的毛病都会犯。 还好这世上,不是只有冰糖雪梨一样东西能清肺解咳。 就像这世上,不仅只有徐慨一个男人一样。 一连熬了四五日的药,宅子里充斥着苦哈哈的味道。 含钏瘦了一圈儿,用小手指和大拇指就能环住自己的手腕,沐浴时摸身体两侧,能清晰地摸到几根长长的肋骨。 实在是太累了。 可这又累又快乐。 宅子是自己的,银子是自己的,日子是自己的。 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无比快活,累点又算得了什么? 许是胡太医的方子开得好,或是善药堂的药材疗效佳,也许是含钏的杏仁猪蹄汤有奇效。 三管齐下,小双儿竟一天比一天更好起来,烧也渐渐退了下去,一清醒就拉住含钏的手一边道谢一边哭,哭得撕心裂肺的。 吃了一次含钏做的小炒黄牛肉后,小双儿撕心裂肺的眼泪变成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老家的大娘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双儿靠坐在床榻边上,泪眼婆娑中满心满眼尽是那碟色香味俱全的小炒黄牛肉,“原来儿的福气,就应在这处了!感谢娘子买下儿!感谢娘子给儿肉吃!儿好了必定多多出力,能扛五十斤米,绝不偷懒扛三十斤!” 含钏私心里觉得,吃到小炒黄牛肉的小双儿对她的感激之情,突然变得如此溢于言表...如此热烈丰富... 也不知是在感谢她,还是感谢小炒黄牛肉... 期间,胡太医独自上门来复诊,捋了捋胡须,指间把在小双儿的脉上,眼神却似乎在上下打量含钏。 先问了问小双儿近况,七拐八拐之后便将话题扯到了含钏身上,“听白师傅说,贺娘子是山东青州人?” 含钏点了点头,把话题拉扯了回来,“双儿有好些吗?我发觉,夜里不怎么咳嗽了?” 胡太医囫囵点点头,“好些好些,脉象稳了许多...” 又把话题扯往别处,“家里没人了吗?怎么放归回来还留在北京城?放归前可曾与青州家中有过联系?在宫中可曾给家中写过书信?” 怎么跟盘查户籍似的.. 含钏心头一紧。 莫不是胡文和发现了她家人的蛛丝马迹?要把她遣送回青州? ??? 那她拼死拼活在北京城里买这么个宅子是为了什么? 将五岁的她狠心卖入宫闱深巷的家人,入宫近十年从未托人给她带过一针一线的家人,能是省油的灯? 烛火的灯花爆了爆,看在含钏眼里,是她自立门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美好愿景,破灭了。 含钏警惕地组织言辞,“在宫中也往原先的地址写过信的,只是从未有过回信。放归时,京兆尹与布政使司都是摸排探访过的。” “您知道的,胡大人性情谨慎,处事细心,儿的出宫核查就是经的胡大人手,若有问题,岂不是指摘胡大人做得不细不实不详?当初胡大人对儿多有照料,想来也是顾虑儿在京无依无靠的善心之举吧。” 含钏果断地将锅甩给了胡文和。 听在胡太医耳朵里却变成——“.....儿的出宫核查就是经的胡大人手...胡大人对儿多有照料....” 其他句子直接省略,老头儿只能听见核心语句。 老头儿手上抖了抖。 合着这两人还是旧相识,渊源颇深了? 胡太医瘪了瘪白发须,这事儿可有些难办了。 必须快刀斩乱麻,挥剑断情丝! 老头儿心里的千变万化,含钏分毫不知。 含钏正如火如荼地推进“时鲜”食肆的挂牌营业。 又过了三四日,小双儿生龙活虎起来,积极主动,眼里有活儿,手上有事儿。 帮着含钏打井水、除雪除草、收拾料理屋子,动作麻利干净,力气贼大! 含钏是膳房“练家子”出身,在姑娘里比力气,她可从来没怕过谁。 但当含钏看到小双儿轻而易举地抬起舂米的石臼后,不禁心中感叹。 山外青山楼外楼,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石臼有五六十斤吧? 含钏都害怕石臼把小双儿鸡崽儿似的细瘦胳膊碾碎! 多了小双儿,宅子里的事儿便轻松了许多。 含钏手上还剩五两银子,给小双儿请诊抓药花费了一两七钱银子,这还是短了胡太医的出诊费和善药堂碾药劳工费的结果。 含钏要在五两银子的范畴内,置办碗筷、木桌、椅凳...翻新墙面、地板...还要买食材、调料、锅碗瓢盆... 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腊月八日,腊八节。 这是白爷爷圈定的日子。 说是若错过这个开业的日子,含钏的食肆生意必定一蹶不振、赚的比花的多,最后走向倒闭的深渊。 嘿,在宫里头,含钏还没发现这小老头儿竟如此迷信。 腊八,含钏起了个大早,翻出小食摊车,带上小双儿,重新踏上了宽街的征程。 “时鲜”小摊儿一现身,拿着玉面尖儿吃着的张三郎瞬间出现在含钏身侧,语气哀婉,充满了对负心小娘子的控诉。 “你还知道回来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二章 腊八粥 含钏被突然窜出来的那只脑袋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原是张三郎。 见着久违的老熟人,含钏开心招呼,“您用朝食了吗!” 紧跟着便顺着看见了张三郎手里捧着两只玉面尖儿。 嗯...怎么说呢...捉奸之感大抵如此。 张三郎略显尴尬,把小小巧巧的玉面尖往随从手里一藏,决定先发制人,“你这小娘子,做事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好一个小摊儿做几日又不做了!把爷口味养刁了,如今吃啥都味同嚼蜡!” 您嘴上还挂着玉面尖馅料的油呢... 含钏伸手拿了个粗瓷碗,抵住铜壶倒了满满一碗递给张三郎,“请您喝腊八粥。” 这还差不多。 张三郎端起碗,啜了一口,眯着眼满足地点点头。 好喝。 “时鲜”小铺煮一碗腊八粥都卓尔不凡。 腊八粥是老传统了,用糯米、红糖和十八种干果一起煮成的。干果里大的是红枣、桂圆、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干等等,小的便是各类豆子,红豆、黑豆、绿豆、黄豆,小火熬制,将糯米粘稠的口感煮进粥里,干果香甜的味道煮进米里,沉水红糖甘蔗制成后的甜与厚也在同一个大碗里。 张三郎两口喝完了,探了个脑袋看,没见着以前的煎饼铁裆,或是糕点图册,反倒被含钏身边那根豆芽菜似的丫头塞了张纸在怀里。 张三郎眯着眼看。 上头的字隽永有力,下面还画了一副微缩的地图。 一张纸就几个大字儿——“时鲜食肆”开张!地图画得横平竖直,在食肆处还画了一棵小小的树。字体古拙静好,地图细致规矩,特意选的厚重不易破的罗纹纸。 有点意思。 张三郎按着纸抖了抖,“啥意思?自个儿开食肆了?” 含钏笑着点点头,“托您的福,在东堂子胡同盘了处宅子,今儿个借腊八的喜庆开业试试水,如今还没放开,只给老食客们透透风儿。您若今儿个有空,请您来尝尝菜,凭着单子,享菜品八折,酒水九折,还给您发一张至尊木牌,您若觉得好吃,凭着木牌和您本人都可以直接入座,无需排队。” 别的食肆拿无需排队作为噱头勾引他,张三郎一准把他揍出煦思门! 这小姑娘承诺他无需排队,他还挺高兴的——想他张三郎吃遍北京城的主儿,素日吃这姑娘一口饼,还得老老实实排队拿号,若来晚了,一百张饼卖完了,还看得摊儿上有无剩余的食材,若有这小娘子就帮他煎一个,若没有,那也只能明儿个请早... 张三郎拿着单子细看了看,点点头,“得嘞,下了课一准去!” 含钏拱手作揖,谢过了。 “时鲜”小摊儿重新开张,一溜熟客过来问,含钏送出去了五十来碗腊八粥并五十来张单子,都是熟客,一听含钏开食肆了,连连拱手恭喜,珍宝斋二掌柜的一见那单子,连声承诺,“一定来一定来!今儿个某带上妻儿过来与您捧场!” 开玩笑! 这姑娘哪儿出来的?! 宫里头! 做煎饼都是无奈之举,杀机用了牛刀! 做其他的大菜,这才对了口儿! 这样想想,今儿个难熬的赚钱的一天,又有了些盼头了呢! 掌柜的喝完八宝粥,精神抖擞去上岗了。 临到夜幕降临,含钏这才将宅子旁的青瓦墙上挂好“时鲜”的招牌,跳下桌子让双儿看是歪是正。 双儿歪着头,不解,“儿见其他铺子都是用木匾做招牌,咱们铺子怎么用石头片儿刻的字儿呀?” 含钏轻咳了一声。 青瓦墙上赫然挂着一个薄薄的石头片儿,石头磨得贼亮,上面篆刻了两个大字儿“时鲜”,旁边还做了个小篆体“贺”字的红泥印章。 也不为啥。 只是因为穷... 含钏去集市打探过,好一点的阴沉木一大块要花半钱银子,若是用差一点的木头,没几天在风吹日晒后便腐了朽了...好的买不起,差的看不上,含钏咬咬牙,自个儿做吧! 掖庭里教过篆章的手法。 梦里头徐慨也喜欢刻章,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正巧这屋子前头房主做的是石头生意,那老太婆走得急,有一间屋子还剩了几大片浙江青田石正好能用,便拿之前小摊儿上的题字蒙在石层上,又用粗砂纸一遍遍打磨后,拿小篆刀自个儿给刻出来了。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兜里钱少。 若是兜里有钱,含钏早就四处作了。 现如今她手指缝儿被磨出水泡,一动就痛。 在小孩子兼下属面前,就不要暴露自己穷了... “石头风吹不烂、水滴不穿,有好品格。”含钏背着手,看了眼提着灯笼的小双儿,“木头遇火则烬,遇水则腐,遇风则断。时过境迁,石头不倒,木头难寻,咱们做人做事都要学石头不学木头,听见没?” 太高深了。 小双儿看向自家掌柜的,眼睛里充满了星星。 含钏更高深地微微颔首,拍了拍小双儿后脑勺,跨过门槛坐在堂屋柜台后,静候佳音。 暮鼓敲响,风将挂在门廊处的贝壳风铃吹得叮铃铃作响,紧跟着是一只做工精良、皮料优质的牛皮短靴,紧跟着就是张三郎熟悉的油头粉面。 一进来,张三郎先四处望了望,见红木雕梁、青瓦绿植,虽无甚名贵的装饰,却也显得古朴雅致。 张三郎点了点头,再看四周除他一人再无旁人,颇有些得色,“掌柜的,您瞧瞧,您那些个食客嘴上说得欢,谁有咱来得及时来得合适?关键时刻,还得看咱。” 这属于啥? 这属于资深老饕与曼妙主厨的惺惺相惜。 含钏笑起来,套了围兜迎上去,把菜单子放张三郎跟前。 就三行字。 张三郎有点愣,抬头看了看含钏,再低头看看菜单,揉揉眼睛确证自己没看错。 “你这奸...” 本想骂奸商,却突然想起自个儿上次骂这姑娘奸商后,可是被那煎饼啪啪打了脸,便硬生生地吞下了第二个字儿,转了话头,“你这光写价格,不写菜名,谁知道点啥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10.3 今天在荒芜人烟且信号薄弱的村里吃酒,稍晚更新(具体多晚未知,但今日三更会在晚上十点前推送完毕),指路weibo_无渊_,现场直播码字条件有多艰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六十三章 镶银芽 张三郎甩了甩菜单子。 上面赫然三排字。 一两银子位。 二两银子位。 三两银子位。 小双儿一颗心悬吊吊的。 昨儿个自家掌柜定价时,她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她忐忑地表达了自个儿的忐忑,谁知掌柜的摇摇手,教导她,“...小双儿,七上八下不是这么用的,吃四川火锅烫九尺鹅肠时,用筷子挑起鹅肠,八次下锅,七次拎起,这时候鹅肠最好吃,脆爽弹牙,牛油香辣椒辣裹在鹅肠上,入。口感绝佳、味道上等——这才叫七上八下。” 然后话题就歪了。 歪到了牛油火锅上。 她一晚上都没睡好,鼻子尖萦绕着麻椒和辣椒的香。 天知道,她根本都没吃过四川牛油火锅,愣是想象出了具体的味道! 含钏脆生生一声笑将小双儿的思绪拉了回来,“您吃我的煎饼,难道就知道当天的馅料是啥了?人生处处是风景,饮食之乐,若尽在掌控之中,岂非无趣?” 含钏将菜单子拿走,详细介绍起来,“一两银子一位的餐食,四菜一汤一饭一点心,二两银子和三两银子的分别多一个菜和两个菜,三种餐食菜式不一样。您什么好货没吃过?今儿个所幸就吃爽快,来个三两银子的餐食?给您打八折,儿多送您一盘金乳酥。” 金乳酥? 张三郎耳尖动了动。 好久没吃过金乳酥了。 “那就来三两银子的吧...”张三郎正襟危坐,自觉地取了筷子与碗,端起来细看了看,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筷子是用红鸡翅木烧的,结实牢靠。 碗是定窑出的,是清淡素雅的靛青蓝,里头还掺了些金粉,这碗不便宜。 会吃饭和会做饭的人,最看重的就是吃饭的碗,碗碟好,菜好一半,哪儿都能省,买好碗碟的钱不能省。含钏咬咬牙在珍宝斋托掌柜的在定窑买了十套碗碟,给出了二两银子。 听张三郎定了最贵的餐食,小双儿略有些呆滞。 三两银子。 都能再买一个她了! 就为了吃一顿饭! 六个菜、一个汤、一碗饭,外加两个点心而已! 含钏应了声是,神色淡然地让小双儿上茶,自个儿走进了后厨。菜框子里就那么几样菜——用光了含钏最后的二两银子。最值钱的是昨儿个夜里就开始泡发的鱼胶,鱼胶泡发好了,小儿手臂长短,乳白厚重,发得很好,摁压下去的印迹没一会儿就弹起来恢复原状。 把熬好的鸡汤过滤,放入虫草花、泡好的干羊肚菌、一整块花胶,最后倒入南瓜汁,汤一瞬间变成了灿烂的金黄色。 汤在紫砂盅里熬制收汁。 含钏腾出手来做菜,土豆压成泥,半肥半瘦的肉馅和着番茄炒香,土豆泥里加入牛乳增稠,用勺子垒成一座小山,再将中心挖空,倒入粘稠的肉馅番茄浓汤,火红的汁水从土豆泥山四周蔓延出来,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含钏点点铃,小双儿双手端盘上菜。 和火山土豆泥一起乘上的,还有几碟小菜。 摆在中间最中间的那盘小菜,只有五根豆芽。 张三郎大刀阔斧地一下子把五根豆芽全部放入口中。 咀嚼下去的瞬间,张三郎瞪大了眼睛,惊呆了。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 拿镶银芽当前菜!? 镶银芽可是内造菜啊! 以做工繁复、技艺高超著名,先用绣花针穿着潮润的丝绸线将调好味的鸡蓉拉进细细的豆芽菜里,这道菜既不是蒸也不是炒,而是用炸得滚烫的花椒油浇淋漏勺里带馅儿的豆芽菜上,一边浇还要把豆芽抖搂松散了,见豆芽略一变色,唰唰散下细盐,轻掂两下,再浇热油,顷刻间根根豆芽变得银亮透明,其间的鸡蓉清晰可见。 这道菜脆嫩里镶着肉香,前朝老太后钻营吃食,这道菜是她老人家的筵上常见的。 可本朝圣人爱好江浙菜,喜好食之本味,这等工艺强精巧的膳肴,便逐步退出了宫闱席桌。 会做的人,已经很少了。 可是...食之本味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什么东西都白灼! 嘴里都淡出鸟儿了! 厨子一身的手艺,您让人天天白灼,合适吗! 这是饮食的倒退! 是对美食的侮辱! 如今绝世技艺再现,张三郎快哭了。 是真的快哭了。 小双儿看到张三郎眼睛都红了,也是等这么久才吃了五根豆芽,不饿哭才怪,便十分贴心地送了一块散发着热气儿的擦手巾,温声劝慰道,“...您再忍忍,马上就要上菜了,不然您吃吃土豆泥垫垫胃。” 张三郎依言舀了一勺土豆泥,入口绵软,是好吃的。 但有镶银芽珠玉在前,恐怕很难有胜过这前菜的佳肴了。 张三郎无不惆怅地砸吧砸吧了嘴,把镶银芽当做前菜,贺娘子有点心胸,看起来瘦胳膊瘦腿儿的,做起事儿来蛮大气,蛮有格局的。 对后面的菜,升起了更多的期待。 “叮铃” 上菜铃响了。 “快去快去!”张三郎连声催促小双儿去端菜。 小双儿捧着一只大碗,哦不,应该用盆来形容这个物件儿更合适。 小双儿将盆儿放在桌上,张三郎又惊了惊。 宽沿浅底,铺天盖地的辣椒,红的绿的、干辣椒、鲜辣椒,二荆条、朝天椒、小米辣层次丰富地铺在盆里,张三郎拿筷子在辣椒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了一块焦黄微卷的圆形状物。 这东西没吃过。 张三郎带着好奇,一口吃下去。 外部焦香四溢,咬破外皮之后丰盈的油脂混合无法闪躲的香辣味一波跟着一波刺激着味蕾,口中不可抑制地分泌出一波又一波津液。 这是什么!??? 太好吃了!!! 张三郎眼睛前冒出了一丝白光和满满的金星,敲了碗沿,神情激动地问小双儿,“这是什么?我从来没吃过这般酥脆爽口之物!这是什么食材?” 小双儿眯了眯眼,抿嘴笑的神色和含钏如出一撤,“您先吃吧。等您吃完了,请我家掌柜的亲自告诉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六十四章 香爆肥肠 小双儿都这样说了,必定是绝世珍馐。 张三郎珍惜地在辣椒里寻找宝藏,寻找了许多,越吃越香,越吃越想吃,翻找到最后意犹未尽地唤了小双儿,“这菜下酒是一绝,食肆有酒水无?” 小双儿立刻从背后掏了张纸单子,送到张三郎跟前。 青梅酒、桂花酿等花果酒半贯铜板一壶,金波、秬鬯等赫赫有名的酒品更贵一些,更辣更纯的烧刀子、烧酒更是到了一两银子打半斤的程度。张三郎看得咂舌,折中点了金波酒,汁液色泽金黄、波光粼粼,故称金波,山东济宁的名酒,用优质高梁大曲配以沉香、檀香、郁香、当归、枸杞、蔻仁等十来种种名贵中药酿造而成。 抿了一口。 张三郎龇牙咧嘴。 辣! 纯! 不似外头那些酒肆,一斤酒里八两水,喝酒同喝水没甚区别,出了几趟恭还是一条好汉——大家都是一饮十八碗上山打老虎的武二哥,有啥意思? “好酒!”张三郎击节赞赏,配着新上的箱子豆腐、酸汁虾肉炸油条、菊花鱼球,没几口便喝上了脸。 含钏从窗口探了个头来看,想了想,着手调整了菜单子,仔细盘点了菜筐子的食材,拿出红柿子、冬笋、蘑菇和小块儿瘦肉,瘦肉切片儿,素菜切小块儿和丝儿,下锅炝香是葱姜蒜末,紧跟着放入切碎的柿子,炒出红油后加老母鸡高汤,再如冬笋片、蘑菇丝和瘦肉片。接着揉面揪面,揪出疙瘩面片儿汤,待所有食材将熟未熟时,点了香醋,灶屋瞬时翻出酸香的气味。 含钏脱下围兜,一手端着面片汤,一手提着用油纸包住的裹子出了灶屋。 “这酒一点儿没掺水,您喝多了,回去哪儿能交差?”含钏将面片汤往张三郎身前一放,“儿做主,把您的黄金炒饭换成了借酒的酸汤面片儿,您好好吃了,我唤牛车送您回府。” 张三郎手一挥,脸红彤彤的,“没醉!” 一边说没醉,一边端起面片汤往嘴里喝,酸酸烫烫的特发汗,没一会儿张三郎脑门子上冒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含钏这才放了心。 发了汗,酒就醒了一半。 这纨绔一瞧就是家里宠坏的,放任在食肆里喝醉了回府,她也别再想做张三郎的生意了。 更何况张三郎懂菜,不瞎吃,这点儿挺难得的。 如今这世道,吃饭讲究的是排场,哪家食肆门前摆盆景瀑布,哪家食肆就气氛高雅;哪家食肆用金箔敷墙,哪家食肆就富丽堂皇,偏偏味道都是些狗屎。张三郎难得没落入俗套,这样大一个纨绔也愿意在“时鲜”小摊儿前排队买煎饼,说明是真爱吃。 食客与主厨之间,便如高水流水觅知音。 含钏看了眼正埋头吃唏哩呼噜吃面片汤的知音,有点想掐鼻梁,别人的知音都是前朝首辅或是当朝权臣,放她这儿,就是个憨憨的纨绔。 张三郎呼呼吃完,汗发得差不多了,看着桌上的只剩下红灿灿辣椒的盆儿,突然脑子一清明,手指了指那道菜,“掌柜的,您说这道菜酥酥脆脆,是啥做的来着?” 含钏眼神落在那盆儿上,抿嘴笑了笑,“您觉着好吃吗?” 张三郎连忙点头,“外酥里嫩,油脂酣快,许是动物身上油脂重、风味足的部位,先煸香,煸得外面的皮酥脆可口,里面的油脂却软密弹牙...” 风味足... 含钏笑起来。 若这个部位“风味”都不足,那猪身上就没地儿有“风味”了! 含钏笑得很坦荡,“此部位不太雅,您若听了,恐怕往后再难入口了。” “您说!”张三郎有些不服气,语气里带了自豪的意味,“我鹿-鞭、牛宝都吃过!英雄不论出处嘛,若是好吃,哪个部位都是宝!” 看不出来,张三郎对于吃食还颇有些大道至简的意思。 含钏抿着嘴笑,“...这是猪大肠,猪的下水,一般都是下里巴人买不起肉才会买下的大肠。您放心,这大肠,儿一节儿一节儿洗干净,又用面粉揉搓了很多遍,倒入黄酒、放上姜片和葱段腌制了许久,您今儿个一点味儿都没有吧?” 张三郎有点木。 猪大肠是哪里? 猪下水? 有什么味儿? 喝了酒的张三郎略显迟钝,等了半天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猪大肠! 装....装...装屎的部位啊! 张三郎胃里不由自主地翻出了一股酸水,可想了想难得的口感和香辣的味道,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一点一点地往下顺。 清洗猪大肠没把含钏恶心到,这把含钏恶心到了。 张三郎摆了摆手,手放在桌上,目光看着那盆红彤彤的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是不知道,就好了... 这下知道了,往后该怎么吃呀! 张三郎揉了揉头发,情感上有些崩溃。 含钏笑着把油纸包好的小礼盒递到张三郎跟前,“估摸着您吃不下了,便将今日的点心水塔糕和答应您的金乳酥给您装好带回去吃吧。”看了看张三郎支离破碎的眼神,像刚知道自己吃了屎的狗崽儿,眼睛湿漉漉的,含钏忍不住大笑起来,“您别想了,大肠好吃着呢!下回您来,我给您换种吃法儿——那铁铛烤大肠,配上生蒜片、黄豆辣酱、紫苏叶,用甜菜叶包裹住,一口一个保准您吃了一盘还想有第二盘。” 听起来,有点好吃。 张三郎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这么一闹,酒也醒了一大半,张三郎结了银子,含钏站在柜含钏站在柜台后又拿了张纸单子出来,“您要不考虑办张一年牌吧?一年两百两,您能把这儿当食堂,每晚来吃饭都行。” “这种待遇、这种价格,儿就只限定了五个名额,办完这五个,儿便再也不放出这样的优惠了。往后呀,‘时鲜’食肆做起来,便不接待试水阶段未在‘时鲜’用饭的食客了,若是新的食客想要在‘时鲜’吃饭,必定要请老顾客引荐介绍。儿将来的生意做好了,您在官宦圈子里必定是人人抢手的呀!” 张三郎听得云里雾里。 就听明白了一句话。 一年二百两,他能把这儿当食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六十五章 酸梅红烧肉(上) 张三郎迷迷糊糊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一段饭三两银子,十顿饭就是三十两,一百顿饭就是三百两... 他一年咋也能吃到一百顿饭吧? 划算划算! 便宜了一百两! 这相当于不要钱! 醉鬼自有自己的逻辑。 张三郎豪横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柜台桌上,“给我来一年!” 含钏脸上笑开了花儿,恭着腰取了张木牌,现拿出贴身的小刀在木牌上刻了一个“张”字儿,又在角落刻了一个“贺”字儿,双手递了上去,“您拿好!若丢了补办,麻烦!您拿着这个牌子,随时随地来吃饭,亦可转赠他人。若是转赠了他人,您知会儿一声,儿给改一改木牌上的名儿。” 张三郎再次豪横地把木牌子往怀里一塞,点点头,表示知晓。 小双儿送张三郎上了牛车,回来时,如同踩在水面上。 这就...赚了二百两?? 就这么简单? 她以前在油铺,没觉着赚钱容易呀! 沈记夫妇被油烟熏得蓬头垢面,赚的是黑心钱烂心钱,一个月撑死也就赚三四两银子,而自家掌柜的,一个晚上二百两银票到手...小双儿仍觉得心里悬吊吊的,一边收拾桌子碗筷,一边担忧地问含钏,“掌柜的,咱这算不算趁火打劫?万一明儿个张公子酒醒了,打上门来,还钱事小,惹来街坊邻居围观,臊了咱‘时鲜’的面子事大。” 趁人醉,赚人钱... 怎么想怎么不地道。 含钏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写账本,听小双儿这样说,停下手上动作,先赞扬小双儿,“咱小双儿这么想真好——如今这铺子里就咱姐两儿,咱们得齐心,往后多了人,就更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这铺子才能越来越红火。”又解小双儿的惑,“你说,咱们一顿饭最低定一两银子一个餐位,算不算高价?” 小双儿未曾迟疑,狠狠点头。 含钏也点了点头,“若比卖肉包子、羊肉索饼的铺子,咱们自然是天价。可若比留仙居、醉香阁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老字号,咱们的价格至多算是打平。”含钏说起往前白爷爷花半钱银子买了只鸭子想做烤鸭的事儿,“...高价位自有高价位的道理。咱们当然可以走量,从平价食肆开始做起,每日做流水盈利,也有赚头。但是,你且记着一点...” 小双儿认认真真听。 含钏认认真真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时鲜’铺子一旦在食客心中烙上了好吃不贵的印迹后,咱们便断绝了涨价,或以减少分量来控制成本的路子了。” 小双儿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含钏笑着想,孺子可教也。 比白爷爷好。 白爷爷可听不懂,只会恶狠狠地抽着水烟,骂她是奸商。 想起白爷爷,含钏脸上挂起笑容,“一旦咱们涨价,原先的食客接受不了用高价格买相同的东西,期待面向的食客却又顾忌之前的平价路子——这可是堕面子、少排面的事儿。咱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极其尴尬。所以,还不如一开始便找准定位,咱们的菜,食材虽不甚珍贵,可贵在用心、菜式有花样。之后待咱们有了本钱,慢慢引入珍贵食材的路子,咱们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响。” 梦里,刚去姑苏城时,徐慨带她去了当地一家印刷作坊走一走、看一看。 那家印刷作坊小小的,却流传了百年,印出来的书册从不花影、能放几十年不腐不朽。 一个小小的印刷作坊,靠技艺与天分,做到了行业顶尖,垄断了姑苏三城书册编印的活儿,垄断了江南的书场象征着垄断了大魏泰半文人的书籍编印制造。 苏州知府、江南官场上的官吏们见到作坊老板都要尊敬三分。 “任何一个行当,只要干到了顶尖,眼界与收入便非常人可想了。”含钏默了默轻声说。 小双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自家掌柜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含钏想起了什么呢? 含钏想起了那本书,那本带有徐慨身上冷冽草木香的书,那本压在她枕头下面一直一直陪伴她到死亡的书。 那天,徐慨在那个印刷作坊,买了一本送给她,前朝文人王柏之所作,讲的是他梦里变成了一只蝴蝶儿游遍三川五岳、四海九州,其间穿插着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这是徐慨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六十六章 酸梅红烧肉(下) 含钏想了想再说道,“若是有会做饭、曾经当过厨子的人选则更好了,不需太聪明能干,只要能当个墩子就行,若是良籍的雇工最好,日后若有新去处,或是儿用倦怠了,还能再换。” 总的来说,就是需要苦力、账房和墩子。 还得是良籍最好。 黄二瓜点点头,大摇大摆带着含钏穿过各色骡马、小摊儿,一路和人打着招呼,有人见黄二瓜领着两个姑娘,大的那个肤白眼长,小的那个怯意羞赧,便纷纷同黄二瓜笑着招呼。 “带着姑娘买啥呢!” “大老爷们当主顾时,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官牙男人多,时不时地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黄二瓜把狗皮帽子一摘,朝空中挥了挥,板着个脸,“去去去!哪儿来的蟊虫,这可是大食肆的掌柜的,别跟这儿丢脸!” 含钏想了想自个儿厅堂那寥寥五张桌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认下了“大”食肆这个称谓。 官牙的东市便是奴隶市场,问了一圈几乎没有平民身契的雇工,都是直接购买奴仆婢女。这倒出乎含钏意料,小双儿是仆役出身,自小到大身契便在各个主人手里买卖游走,咬着耳朵同含钏解释,“...大点儿的店家或主家都不用雇工,用雇工不踏实——手里捏着身契便不一样了,是不敢忤逆主家的,若是背了主家,便会被处以极刑。若是主家不顺心意,打发卖了也行,直接打死也行...” 所以油铺两口子对小双儿非打即骂,便是要将小双儿赶到雪地里冻死,旁人也不敢置喙,甚至拿到官府去说,也没甚大错处,至多至多官牙之后不愿再卖给这家仆从。 宫里头的女使都是良籍,虽说在宫里也为奴为婢,可放出来了便是自由的。 就算是跟着主子爷出来开府,也是做女官的,和寻常买卖的仆役不一样。 含钏从未学过内务,之后做了秦王侧妃,身边也只有阿蝉,几个小女使也都是顺嫔娘娘直接拨下来的,份例直接从承乾宫拨出,不在张氏处过账。 对于这些,含钏实在不了解。 黄二瓜又领着含钏再走了一圈,西市挺大的,一块一块的地被围栏圈起来,里面的仆从就像牛羊,有一些高鼻深目的人看起来不像是汉人,黄二瓜说,“...这些就是蛮夷人,有些也是昆仑奴,前唐的时候就有了,如今大魏国力昌盛,不断向北向南延展。不仅有这些,还有那些...” 黄二瓜手给含钏指了指,那群人身材矮小,看起来和汉人差不多,可腿都有些罗圈儿,里面有几个散着头发的女人,“这些是倭人,您是开的食肆,花半钱银子买一个,倭人很善于处理海鱼海虾,女人性情很吃苦柔顺,您也方便调教。” 含钏连忙摇摇头。 还是别了。 买个外族人,她还得咦咦哇哇,连比带划... 还有些栅栏里围了许多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如今蓬头垢面的,可也能看出五官相貌都很清秀,身量也都很修长,黄二瓜凑过来解释,“...这是前几个月东南那边儿遭了天灾,穷人家过不下去,只能卖女儿了,都是专给豪门大户供应的。不过这一批也就算一般般,真正的好货还得在那屋子里,免遭这露天风水日晒,坏了皮肤和头发,价格也会掉。” 含钏点点头。 小双儿紧紧攥住含钏的衣角,眼神有些畏缩。 含钏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双儿的脑袋。 黄二瓜带着两个姑娘继续往里走,有个栅栏围得特别大,里面圈了百来个奴隶。见黄二瓜过来,牙贩子迎了上来,问了问需求,沉吟道,“...苦力倒是好找,可这账房得认字儿,就是跑遍了满市场,也不定能找着一个。能做墩子的厨子嘛,我这儿有一个,可惜是个哑巴!” 哑巴? 含钏觉得哑巴没啥,厨子又不是用嘴做饭。 牙贩子带着含钏走进栅栏,手里拿着册子在一个形容憔悴、眼下青黑、眼神却一片澄澈的,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子跟前站定,“小娘子,就是他了。” 含钏刚想开口问他会做什么菜,可突然想起他不会说话。 嗯...还是有一些不方便? 牙贩子翻着册子介绍,“从西域来的,原先的主人家是个小台吉,后来被削了爵。这人跟着主人家流落到京城,据当时的记录,这人是个厨子,名叫拉提。” 含钏点点头,问出了最重要的疑惑,“那听得懂汉话吗?” 牙贩子一愣,“这...这他素日也不说话,这某也不知道听得懂不...” 含钏叹了口气,刚一转头,便见拉提一直狠狠点头。 听得懂汉话! 含钏问他,“会做菜嘛?” 拉提仍是狠狠点头。 “会做什么菜?”含钏再问。 拉提想了想,两只蒲扇大的手掌翻了翻,又拿起一只手在空中撒了撒。 噢。 这含钏知道。 烤肉嘛。 见含钏没反应,拉提急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银壶塞到含钏手中。 含钏抽开银盖子,凑近嗅了嗅,很香! 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 非常香! 香,却不呛人! 若是用来腌制肉类,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含钏把银盖子合拢递还回去,转头问人牙子,“他的身契,索价几钱?” 人牙子在心里过了过,给了个二两银子的数,差不多得了,这哑巴在这儿两个月,正常府邸买人用人怎么会要一个哑巴? 含钏没还价,直接给了银子,转了转实在没合适的人选了,苦力倒是多,可要么看起来尖滑懒怠,要么看起来呆愣不灵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头旁边集市给拉提买了两套衣服。 回了东堂子胡同后,含钏剥了几枚刚酵好的酸梅,三线肉切成粗细均匀的肉块,就着葱姜、青红酒闷在锅里,又打了碗米饭给拉提,把话儿说得很慢。 “往后,我便是你的主家了。你要好好当差,如有坏心思,我便将你送到最苦最累的煤窑矿山去。听懂了吗?” 拉提捧着饭碗,继续重重点了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六十七章 酸梅红烧肉(下) 含钏将拉提的房间放在了外院厅堂,小双儿给他烧了一壶子热水净澡。 洗了澡,剪短了头发,换了新衣裳的拉提脸上红红的出来,倒是瞧不出来是北疆的小伙儿,皮白肉嫩的,更像是中原的小伙子。 含钏拖了一个菜筐子出来,里面有一支小羊腿、一只杀了的整鸡,一筐活蹦乱跳的虾,还有几颗硕大的白菜和中午没做完的三线肉,含钏让拉提自己选食材做菜,虽说已经买回来了,但仍要考校考校新厨子的手艺——为公平起见,含钏将他藏着的香料银壶收了起来。 西域的香料和北京城里惯用的香料不一样,含钏可不能保证在东郊集市能依样画葫芦地买到一模一样的香料,一个优秀的厨子绝不能过于依赖某一种香料或是食材,且得牢记着,是你在做饭,你是所有食材的主导者,要通过你的排列组合、蒸炒做熟变成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她刚长到灶台一般高时,白爷爷教导她的。 含钏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了拉提。 然而拉提头一歪,明显是没听懂。 含钏便开始手舞足蹈地大鹏展翅般开始比划,比划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她怎么还是比划起来了?! 就是不想比划,才没要擅长处理海鱼海虾的倭人呀... 为啥一切又换到了原点? 小双儿在旁哈哈大笑。 含钏认命似的把菜筐子往拉提跟前一推,“选个食材,做一道你擅长的菜吧。” 简短的话,拉提听得懂,埋着头在菜筐子里面挑挑拣拣。 含钏以为他会挑小羊腿肉,只是院子里没现成的灶炉,含钏环视一周,在思考他该怎么烤肉。 可当含钏看着拉提拿起那一小坨三线肉时,有点愣。 看着拉提把三线肉切成粗细均匀的肉块,又探过身在灶台上挨着罐子嗅,最后拿起了装酸梅的罐子时,含钏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拉提想要复刻他刚吃过的那道酸梅红烧肉! 含钏双手抱胸,看着拉提把酸梅去核,起锅放肉块,把肉块的油尽数干煸出来后,鼻尖微动,四处开始嗅,拿了小葱、姜、灶台边上放在最里面的青红酒。 含钏灶台上的豆油有十来种,拉提准确无误地拿起含钏中午用的那壶香蕈老抽。 含钏手上一紧,双眼瞪大,看拉提重复着中午她的动作,没一会儿拉提端出一碗散发着浓郁酱的酸梅红烧肉,含钏夹了一块儿。 肥肉糯而不腻,瘦肉软而不柴,酸梅的酸甜口若有若无地浸润在一块肉上,正好解了肉食不可避免的油腻。 味道和她做的,不说一模一样的相同。 至少有八成相似。 就这八成的相似,已很难得。 含钏很大套地说一句,北京城里若能将她的手艺复刻出八成的掌勺师傅,不会超过五个。 含钏歪着头看向拉提。 拉提似乎有些羞赧地收了收下颌,指尖朝下指着地板,眼神里有些急切。 含钏疑惑地蹙了蹙眉,不太明白。 小双儿恍然大悟,“他是在问,能不能留下来了吧?” 拉提赶忙点点头。 含钏想了想,了眼菜筐子,大白菜张牙舞爪地在菜筐子里待着,含钏拿起一颗,撂起袖子被激发起了斗志,一手拿出贴身的小刻刀,一手掰白菜梗子。 小双儿私心觉着,自家掌柜的张牙舞爪的样子,和这棵白菜有点像。 含钏只取了白菜心,用牙签在梗子上扎了小洞,把贴身小刻刀舞得飞快,在白菜外层一片儿一片儿地划,没一会儿一朵含苞待放的如牡丹花一般的白菜便出现在了三人眼前,下锅汆烫片刻后迅速起锅。 老母鸡熬制的高汤是食肆必备。 含钏舀了点高汤没过白菜,上屉笼蒸出热气后快速取出。 这头吊的清汤已煮沸。 含钏将白菜的菜叶子轻轻撸下,慢慢用手定型成花苞形状,缓缓移到白釉瓷碗中,正对菜心均匀倒入煮沸的清汤,一片一片的叶子顺势打开,缓慢出现了一朵完美无瑕的清水芙蓉。 拉提看傻了。 含钏略显得意。 小双儿瞅了瞅,心里嘟囔了一声,自家掌柜这奇怪的上进心啊。 含钏递了个白菜到拉提手里,示意他可以开始。 拉提鼓捣了一刻钟,垂头丧气地端出了一盆蔫坏过季的牡丹花。 含钏大笑起来。 就说嘛! 天赋难得,苦工更难得! 这做厨子,可不能光看天赋,否则白爷爷为啥让她苦哈哈地冬练三伏、夏练三九? 含钏恨不得即刻长出几根得意的胡须,这样她就能学着白爷爷的样子捋一捋,显得很高深。 “...虽说有几分天赋,可也得好好学、勤快练。”含钏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摸并不存在的胡须,“当厨子嗅、尝、看、品、思,五大窍都错不得,错一个是二流厨子,错两个就换个营生做吧。你鼻子有几分灵巧,脑子也清醒,先做墩子苦练刀工,再试着做菜——如今已过了一招鲜吃遍天的光景了,西域的香料是好东西,可在北京城里要想成为响当当的官府菜掌勺,就得多学多看多练。” 一大串话,拉提似懂非懂,只知道自己能留下来了,便有些开心,扯开嘴角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含钏平平淡淡地点点头,带着小双儿进内院午睡去了。 刚关上内院的门,含钏便激动地靠在门上。 我滴个乖乖。 二两银子,买了这么个宝贝! 吃一遍就能大差不差地复刻出她做的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食肆不仅可以增加西域独有的吃食作为食客的调剂,假以时日,她更可以将厨房完全交出去,她只需要钻研菜谱、帮带拉提、做好统筹和搭配! 甚至...甚至...若再假假假以时日,她可以带着拉提开“时鲜”的支线铺子、三线铺子,开满整个北京城! 含钏心潮起伏,有些激动。 一呼一吸,再呼再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后,便神神道道地拖着小双儿拿着扫帚清理宅院。 小双儿:??? 不是午睡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六十八章 完整版涮羊肉 天儿愈渐凉了。 北京城里日日飞出鹅毛大雪,下一整晚,早上出来石板上的雪积得深一脚浅一脚,含钏笼着小双儿给做的双层棉绒袖笼子,踩着革靴,跑出宅子挂大红灯笼。 腊月初八食肆开了试水,“时鲜”小摊儿往日的食客大多都按照单子上的地址找到了东堂子胡同,不是所有食客都吃得起三两银子一餐的档位,也不是所有食客都拿得出两百两银子买一张全年通吃牌,大多愿意花十文钱甚至二十文钱买煎饼和糕点的食客都选择了一两银子一餐的档位,含钏看是熟面孔便发了八折牌,合算下来不到八百钱。 虽说八百钱一顿的餐,不能常吃,可素日里宴客、聚餐,或是手头有了宽裕的银子便琢磨着打打牙祭,吃点好的,便第一时间会想起“时鲜”来。 有几样特色菜是打出名堂的,比如当初惊艳张三郎又恶心了张三郎的火爆肥肠,又比如之后推出的神仙鸡和茄汁松鼠鳜鱼,都是老少咸宜的好菜。 有些实在想吃,却又日日吃不起的食客,含钏想了想,便也接受了单卖。 前提是,您得是一开始便跟着走的老食客手里握着八折木牌子,或是在店内累计花费了四千钱,也就是吃过五顿饭的食客,才有资格单卖打包。 含钏定了个规矩,每日午间和晚间都开门,但每次只招待五桌客人,一桌至多四人,每日只定出三十道外送,多了,她无法保障食物的出品和质量。 手上活钱多了,便不能如心狠手辣宰张三郎一般,以贱作贵,拿个简装的环境无耻地骗张三郎的银子...含钏闭了三日门,托黄二瓜找了靠谱的师傅彻彻底底翻新了厅堂,买了五张精巧刻花的四方桌、八仙过海的鸡翅木屏风、每桌的独凳换成了一看就很贵气的太师椅,在每张桌子间做了些许阻隔,或是立了一扇雕花窗棂,或是挂了一只插着时令鲜花的鸟笼,或是一只大水缸里面澎着新鲜的蔬果。 保证每一桌都有充足的面积和私隐,这是一家高级食肆应当做到的。 含钏领着小双儿去看,问,“现今看上去咋样?” 小双儿环视一圈,憋出一个字,“贵!” 看上去很贵就对了。 实则也很贵。 家居装潢,想贵想便宜都容易,含钏光是翻新厅堂便花了近八十两银子,更别提请珍宝斋掌柜的四处帮她搜寻物美价廉的名家古籍或是旧瓷摆件。 掌柜的听到含钏用“物美价廉”四个字儿来形容挂件摆件,脸面略略有些抽搐。 这个要求太难为人了。 怎么说呢? 这些个东西,物美,价就不廉;价廉了要么赝品要么次品,都丢份儿。 含钏便忍痛又撒了一百两银子出去,换回了一台前朝的笔洗、两幅绢本画儿、三个小的翡翠摆件放在厅堂里摆相。 手艺再好,也得让食客们觉着在这处用餐用得实在、用得心里舒坦。 装潢整上去了,食材也跟着往上走,虽也有鸡子、鲤鱼、豚肉等日常的食材,含钏也往鹿脯、银鱼、翅子这些个名贵食材上花心思,把定价控制在成本的三番儿上。 如今整修后重新开张,含钏称之为试水结束正式对外营业,赶在年前开了食肆的大门。 白爷爷送了三个花篮来,珍宝阁和贾老板也都各送了一个,让含钏意外的胡文和也送了花篮,上面写着“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看上去喜庆极了。 含钏笑着让小双儿把花篮放在门口。 大红灯笼挂在檐角、门上,待夜幕降临,三四人陆续走进“时鲜”食肆,有两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有两位是京津冀最大漕运码头上的管事,来吃过三两次了,也没问今儿个的菜,直接甩了银钱到柜台上,“掌柜,来两个二档餐饮。” 含钏应了一声。 没一会儿小双儿便端上两盏上窄下宽的炉芯,空炉芯里放着火红的炭火,把炉子端上桌后,方才灌入清水、葱段、枸杞、红枣等料子,又折返回去端上两人份的肉。 今儿个一早才宰的本地小山羊。 鲜切羊肉最考刀工,黄瓜条、磨裆、大三岔、小三岔、上脑...一只羊只能片下这几个部位用来涮肉,质地有别,肥瘦各异。 涮羊肉是宫里的吃法,冬天膳房的女使太监聚餐也爱吃这个,可膳房里条件有限,只能是有什么肉便吃什么肉,与其说是吃肉,不如说吃了个热闹。 含钏夹起长箸帮食客涮肉,每个部位涮烫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含钏眼疾手快帮着涮了一碟子的肉,又帮忙打了两个蘸碟儿,放了三勺浓香四溢的芝麻酱,点了一滴绿油油的韭菜花儿,其他的啥也没放。 这是老北京的吃法。 可架不住有人有特殊的好口儿。 含钏笑着介绍道,“...也备了蒜泥、辣子油、葱花儿和芫荽碎,您若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六十九章 斑斓叶茶 徐慨低垂着头,避开挂在门廊的风铃与高高卷起的竹帘,面无表情地跟在张三郎身后。 含钏手上的算盘一松,“啪嗒”一声砸在榉木柜台上,腿一软,下意识地想蹲下躲进柜台下的缝隙里。 这是...第二回见面吧? 今生的第二回见面。 头一回是在黑灯瞎火的掖庭,她满面血污,徐慨怕是早已记不住她的样貌了吧? 含钏心头朝自己啐了一声。 怂什么怂! 怕什么怕! 如今她是清清白白开食肆的良家女子,既不是承乾宫的女使,更不是千秋宫的丫鬟... 含钏目光坚定,捏紧拳头狠狠砸了砸柜台木面。 “嗬!你干啥啊!”张三郎吊儿郎当地撇着头,手上把专属于他的刻字木牌舞得虎虎生风,“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这儿关门闭户几日,便换了个大样儿?” 张三郎得意洋洋,“今儿个带了国子监的同窗来吃饭。”斜了脸,同含钏低声说了悄悄话,“真正的贵胄,今儿个的膳食用点心,可别给我丢面子。” 含钏目光复杂地看着张三郎。 这头傻憨憨啊... 您帮着拉生意是好事儿,可怎么就好死不死拉到了徐慨身上了?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煎饼卖给他!若是不把煎饼卖给他,他就不会一路跟到东堂子胡同来!若是不跟到东堂子胡同,后头那阎王也不至于出现在她的地界儿... 果然,古人诚不欺我,生命中所有的馈赠都暗暗标好了价格。 那二百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坑的。 含钏扯开嘴角,艰难地笑了笑,从柜台后边出来,引着二人到窗棂边的雅座落了座儿,盯着张三郎一个人介绍了今儿个的菜式,“...您知道的,分三档,今儿个是涮羊肉打主力,三档的肉有定额,二档的肉畅吃,三档的是一羊两吃,还附赠两份儿小菜并一份羊骨萝卜汤。” 请客吃饭得大气,张三郎把牌子往桌上一扔,“给爷来两份三档餐食,今儿个不要金波酒,直接上时鲜最好的翠玉酿。”转头向徐慨,“今儿个,便陪四皇...四爷喝到天亮!” 还要喝到天亮? 含钏脑袋似被打了一闷锤,憋了半天,“咱食肆宵禁前就打烊了,翠玉酿也不太够,就酿了三盅,恐怕撑不到您喝到天亮...” 似是有一声轻笑。 含钏不敢深究是谁在笑,闷着头扯开一丝笑,将张三郎的话记下来,便回了柜台。 徐慨的眼神落在了一身粗布麻衣、形色匆匆的含钏身上。 割太监舌头、捅贼人眼睛、舍命护葫芦吊坠儿、生机昂扬地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和糕点...所以这个姑娘的最终目标只是开一家食肆吗? 开一间不大的食肆,院子里铺满了鹅卵石和矮子松,门廊处挂着自己串的贝壳风铃,回廊里摆放前朝的字画与精巧的翡翠小件儿,厅堂中沸反盈天,热闹的烟雾直蹿上吊梁,小娘子兴致勃勃地做吃食、酿酒、涮肉、煎饼... 徐慨平静的表情下,心里低低赞了声,有趣。 他不太与国子监众人交际,一则两大热灶在前,无人烧他的香,二则他若与勋贵世家的公子走太近,于顺嫔娘娘,于他自己,都不是好事。 噢。 张三郎除外。 故而张三郎因金乳酥之谊邀他到“时鲜”食肆聚餐时,他想了想便应了。 一是好奇“时鲜”小摊儿短短几个月就做成了食肆,二是当时脑中便浮现出那个小娘子,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 生机勃勃、充满韧劲。 他救了她一命,如今也装作不认识他? 徐慨轻轻挑了挑眉。 “...您很少和同窗外出聚餐吧?”张三郎笑着给徐慨斟了一杯茶汤。 徐慨低头看,茶汤绿油油的。 扑鼻一股奇怪的清香。 张三郎活像半个店主人,热情招待,“这是斑斓叶煮的茶,最南边产出的香叶。味道清淡,吃饭前用来清口的,您先涮涮口,之后餐食入口才是食材的本味。” 徐慨依言,品了一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真是...奇怪的味道。 香气似乎浮在表面,只存在于鼻腔中,入口便消失殆尽。 说是白水也可,说有那么一丝丝甜味也可。 不太好喝。 饶是如此,在张三郎灼灼的目光下,徐慨还是喝完了一盏。 张三郎笑得越发真挚。 到底是谁说四皇子不好相处来着? 不是挺好相处的吗? 张三郎一高兴,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时鲜”,“...上回某带去的那盒金乳酥就是出自这家掌柜的之手,您别看她年岁不大,手上功夫很老辣,推出的菜式都是在北京城里见不着的。”张三郎环顾一周,见还没坐满桌,“如今这儿刚刚开业,还没真正做起来,但菜品是真不赖,有几分御膳房、官府菜的味道,可匠气没那么重,比宫里的菜多了几分灵性。” 又想起面前这个是吃宫里的菜长大的,赶忙找补,“不是说宫里的菜不好,而是太求一个稳字儿。太稳了,就失了真...” 还是没找补回来。 徐慨却笑了。 可不是有几分御膳房的味道... 那主厨不就是御膳房出来的吗? 张三郎见徐慨难得地笑了笑,伸手抹了把额头,长舒了一口气。 含钏在柜台后抬头,瞥见张三郎喜气洋洋地冲徐慨比划着什么,徐慨半张脸被挡在了花鸟笼后,只能看到浅浅勾起的嘴角。 含钏低头,抿了抿嘴唇。 梦里徐慨和张三郎有交集吗? 含钏不太清楚。 只是照徐慨的个性,从不重口腹之欲,亦不刻意苛求某人某事,处事做人向来浅浅淡淡,含钏伺候了他这么久,从不知他喜好什么口味、亦不知他有何偏好,到徐慨身死,她都说不出徐慨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无论她做出什么菜,徐慨都是点头说好,从不下三次筷子。 也未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情绪上丝毫的起伏,更别提勾起唇角欢快地笑了。 还是蛮失败的。 含钏垂了垂头。 约莫是身份的鸿沟吧。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侍妾通房,他欢快也好,难过也好,他的情绪与想法,她都不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章 铁盘羊腿 无论难过,还是快乐。 饭,还是要吃的! 在张三郎炙热的期待中,涮羊肉锅子端上了桌,含钏走过去帮忙蘸料,谁知还没走到,张三郎就热情洋溢地做好了所有准备,还贴心地问徐慨,“您要葱花儿吗?还是辣子油?店里都有的。” ... 简直跟回了家一样自在。 张三郎这样的帮佣,哪里有卖? 她买十个! 含钏站在徐慨身侧一丈远,挑了个绝佳的位置,既完美避开了面对面直视徐慨那张脸,更不用和徐慨有任何眼神接触,含钏觉得很自在,说起话来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还有一盘烤羊排,食肆新来了一位西域的帮厨,香料调得很好,客官可以尝尝看,若是吃得惯这个味道,往后咱们食肆也会陆续推出极具异域风情的菜肴。” 徐慨微不可见地点头颔首。 圣人一心想扩张版图,东南边收拾得差不多了,如今等待兵强马壮之机,企图一举拿下北边三十六台吉。如此盛况,唐之后便不复一见,若此举大获全胜,大魏朝干佑帝必定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往大了说。 若往小了说,这位小娘子的想法是没错的,如若尽数拿下西域,大魏的贸易、经济、经书、文化必定更为开阔,到那时北京城便将囊括进天南海北的人潮,西域菜、东部菜、客家菜...必定将大放异彩。 徐慨满脑子的社稷经济,张三郎眼睛里却只看到了滋滋作响的羊腿。 一只硕大的烤羊腿被盛在特制的铁盘里端上了桌,肉朝下、骨头朝上,铁盘专门在炭火上烧得很烫,肉边上缀着的白油被烤得焦香作响。 拉提把羊腿“咚”一声放在桌子上,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从怀中抽出一片雪亮的薄刃,横着刀刃片羊腿肉,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雪白的瓷盘,把片得薄薄的羊肉片平铺在瓷盘上,撒上椒盐、辣椒粉、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粉末。 铁盘里淌满了羊肉与散落而下的香料,油被铁盘烫得冒出此起彼伏的小泡沫,散发出一股羊肉香混合各种香料的浓郁的味道。西域菜的香味是带有侵占意味的,迅速蔓延,迅速占领你的鼻腔和大脑。 隔壁桌漕运码头的管事伸过头来看, 拉提切了两盘,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徐慨多看了眼那只薄刃。 张三郎嘿嘿笑起来,“看起来不像西域人啊,扭个脖子,唱首小曲儿来听听?” 拉提脸上一红,垂着头向含钏身侧缩了缩。 含钏看了张三郎一眼,把拉提挡在身后,“西域来的就要人家扭脖子?江南来的就让人家泛舟采莲?若是草原来的是不是还得给您表演一个骑马钻火圈呀?” 含钏语气不太客气。 张三郎一点也不在乎,歪着嘴哈哈笑起来,“您摆摊儿的时候,爷就看出来了,您要当了掌柜的,必定是个厉害护短的。” 含钏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目光,不敢回头看,忙摆摆手,手一请,“羊肉得趁热吃,放凉了膻气。”便快步离开了。 离开后,含钏胸腔里突突跳得厉害。 她就没在徐慨跟前发过火。 准确的说,她很少很少发火。 这一遭,虽不叫发火,却也不太客气。 尤其还是面对非富即贵的憨纨绔。 含钏叹了口气,胸口突然感觉有点疼,坐在柜台里的太师椅上歇了歇,又连吃了几颗疏气丸,慢慢才将气儿顺下来。 漕运码头的管事用完了餐食,一个脸圆圆胖胖的矮墩儿到柜台前划正字儿——如今他正攒着次数,往后好单卖外提,一边儿怪含钏,“您也不早点交待,若知道三档餐食还另加炙烤羊腿肉,咱必定得加钱呀!您看咱是缺银子的人吗?” 漕运码头的人若都缺银子了,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含钏笑着连连赔不是,“您看您说的...” 转头又吩咐小双儿,“去灶屋让拉提烤一纸盒子的羊肉,切前腿上的肉,油脂丰富,烤出来不比羊后腿肉差。” 含钏又笑着给矮墩儿画上了正字儿,顺手拿了块小木牌出来,双手递到矮墩儿跟前,“您次数够了!这是您的木牌子,您收好,往后凭借这牌子餐食八折,酒水九折,另可单卖外包,恭贺您嘞!” 矮墩儿这才倍儿有面儿地接了。 小双儿拎着个掌心大小的纸盒子出来,含钏双手呈交给矮墩儿,“您尝尝,若是好这口儿,往后再来,儿好生给您准备。” 矮墩儿心满意足地接了纸盒子走了。 这一打岔,含钏便忘了那处还坐着徐慨,埋头合计上近些日子发出去的木牌子,普通八折木牌发出去了十三块,特制专属木牌就发出去了一块儿——冤大头正在里面憨吃涮羊肉。 客人陆陆续续吃了离开,里屋张三郎唤了一声,“掌柜的!” 含钏忙应道过去。 桌上摆了二十来盘装肉的空盘子,一整只羊腿子就剩了点儿油渣子。 这战斗力... 张三郎铁定是饿了午膳,晚上打着主意要吃垮她来着... 余光瞥了眼徐慨跟前,含钏一愣。 他吃了两碗蘸料... “给爷炒一份儿饭,掌柜的烦您亲去掌勺。”张三郎脸上吃得翻起潮红,侧眸问张三郎,“您要看着加点主餐吗?”颇为得意,“咱是特制的木牌子食客,您随便点,掌柜的一定做。” 徐慨在里屋听了掌柜的和那矮墩儿的对话,大致明白这食肆的运营规则。 胆子很大,且很聪明。 目标群体是北京城里所有付得起一餐饭三两银子的主儿。 并且还要在这个群体中形容竞争关系,作出紧俏的宾客满盈的姿态。 徐慨抬头,目不斜视且毫不遮掩地看向含钏。 许是酒意,许是灯光,油灯下的小娘子肤色更白了,细长上挑的眉眼似乎散发着琥珀色的光芒,像一束兰草,很淡却很美,美得摄人心脾,美得叫人舒心。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给我上一碗菌菇肉沫蛋黄汤吧。” 徐慨目不转睛地看着含钏,笑了笑,“若是做得好,爷赏你一块儿掌心大的葫芦玉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一章 钵钵糕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七十一章钵钵糕天刚蒙蒙亮。 挑货郎似是不知疲倦地出现在街头叫卖,叫卖声传得很远,传到含钏的厢房里,模模糊糊只剩下几道声音的影子。 就是这几道声音的影子,在含钏听来,如同电闪雷鸣。 菌菇肉沫蛋黄粥... 去你娘的菌菇肉沫蛋黄粥! 葫芦玉坠... 去你娘的葫芦玉坠! 含钏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冲到梳妆台,一气呵成翻出今儿个徐慨放在桌上的葫芦玉坠,打开窗棂,一股寒风直勾勾地吹了进来,含钏热血上头,光脚丫踩在地上,把这只葫芦玉坠使出吃奶的劲头扔出墙外。 没听见“哐当”一声,许是路上积了厚雪。 没听见声音,含钏那股热血便尚未消退,伸手便摘脖子上挂着的那只小小的葫芦玉坠,络子戴久了,摘了半天也摘不下来,反倒是那戴熟的络子将脖子勒出了几道红红的印迹。 含钏眼眶一红,热血逐渐从脑袋不能满座,却也每日不开空张,生意多起来,账本子就渐渐多了起来。 买进食材、桌椅、蜡烛、油盐酱醋、以及各项奇奇怪怪的支出是一个账本。 三个人的日用、小双儿和拉提的零花钱、给白爷爷买蔬果衣裳等等支出又是一笔账册。12345 剩下一本,才是每日营业的收入。 含钏埋下头看账本子,壹貮叁肆伍陆柒... 各式各样的数目,在她眼前乱飞,一会儿飞成了人字形,一会儿飞成一字形... 含钏叹了一口气,把账本子重重合上,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账房。 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她没问题。 可是一百三十九加四百四十八,再减去五十六,这个...她还不如钻到灶房做八个菜! 含钏算得实在脑仁痛,眯着眼瞅了瞅天气,难得大晴天又没下雪,把账本子往柜子里一锁,吆喝着双儿和拉提两个小的,“走吧,今年最后一天了,咱今儿个闭店,出门逛逛去。” 逛哪儿呢? 含钏本想去走远点,可她一个大的,拖上两个在北京城里自由行进过的小的,往远处走,实在不方便。 从未正经敞开玩过的三个人,迷失在了北京城偌大的地图中。 问了坊口素日交好,卖胭脂水粉的汪氏,汪氏兴高采烈地同含钏说,“去晓觉寺啊!今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山门一定会开,你可以去吃吃素斋,晓觉寺的素斋还蛮有名气的。”突然想起这姑娘本就是开食肆的,说不准同行相妒,便止了口,换了个说头,“不吃素斋,一年过完了,去摇个签子也好的呀,看看明年的运道。” 这倒是可以的。 含钏想起白爷爷请来为宅子做法事的扶若大师,点点头,去看看大师也是好的。 本想喊上白爷爷,却一想,今儿个宫里有大宴,白爷爷和四喜必定不沐休。 崔氏...嗯...还是算了吧。 含钏便租了辆牛车,带着两个小的,一路出了煦思门。 含钏和小双儿拿羊毛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留下拉提露出大脑门子坐在牛车板子上吹冷风。 拉提不会说话,看着含钏和小双儿厚实的毛毯,再摸摸自己啥也没有的脑袋瓜儿,嘴角一撇。 小双儿哈哈大笑,“你是男孩子,拿个毛毯子盖脑袋,该被人笑话了!” 含钏也笑,一边笑一边告诉小双儿,“不许欺负拉提。”翻了翻包袱,扯出一条颜色鲜艳的绸巾,“围上吧,好看着呢!” 太红了... 像中原的红盖头... 拉提看向自家黑心掌柜,再看看狐假虎威的小双儿,黑着脸把丝巾往回一扔。 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快乐是双倍的,含钏和小双儿笑得更大声了,空气中充斥着愉悦的气氛。 欺负人,真好玩。 含钏美滋滋地想。 晓觉寺不太远,正如汪娘子所说,山门大大开着,沿路都有小摊儿小贩卖吃食、佛珠、对联、前朝的古画... 前朝的古画? 含钏一问价钱,才十五文一张,以她浅显的眼光,压根看不出和如今她挂在厅堂里几十两银子一张的画儿有甚区别啊! 亏了亏了。 含钏一阵心疼。 给两个小的一路买着吃食上山,小双儿喜欢吃钵钵糕,小小的扣碗里装着糯糯的米糕,米糕里还夹着红枣、红豆、瓜子仁儿等吃食,甜甜稠稠的,小双儿一口一个。 到了寺里,小僧侣告诉含钏,扶若大师闭关了,三个人便供奉了香火又一路吃着下了山,牛车是租的一整天,牛车刚过煦思门,为抄近路,走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 前头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含钏耳朵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二章 松木香 含钏带着两个小的下了牛车,照一天的工钱付给了牛车师傅。 前头吵吵嚷嚷的,一阵压抑抽泣的哭声,几阵尖刻的叫骂,还有旁边一团儿劝和的声音。 含钏身形纤弱,牵着小双儿,左挤右挤挤进了人圈里。 待看清是谁,含钏张大了嘴。 钟嬷嬷! 浣衣局的钟嬷嬷! 出宫时钟嬷嬷可是穿着缂丝湘绣单衣出的宫,如今却一身粗布衣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裹子站在胡同里。 哭的是钟嬷嬷。 发出尖刻叫骂声的,正是那日到定己门前接钟嬷嬷出宫的口中的“莲妹”。 含钏手紧了紧,指甲刻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出宫钟嬷嬷唤“莲妹”的声音里,藏着多少欢喜和乡愁,藏着多少如释重负,藏着多少苦尽甘来的解脱。 如今...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莲妹冲上前去扯钟嬷嬷的包裹,口中仍旧骂骂咧咧的,一双眼通红,眼珠子都落到了那包裹身上,撒着泼,“姐姐,您风风光光从宫里出来,如今您外甥找着门路去国子监读书了,您怎么就不能拿银子出来支柱您外甥读书了!?姐姐,您心好狠啊!” 含钏看向莲妹。 和钟嬷嬷相似的脸、相似的五官,却比钟嬷嬷年纪小很多。 紧跟着便有个肥头大耳的彪形大汉从门里蹿了出来,看年纪许是那莲妹的郎君,见钟嬷嬷要走,直接横跨上前,从侧面堵住了钟嬷嬷的路。 两口子一个拽着包裹往回拖,一个挺着肚子往里赶,一对豺狼虎豹,配合得当。 钟嬷嬷压在中间,紧紧压着后槽牙,既不是放大声音哭,更不四下求援,便只死死拽住包府裹子,显得极为渺小且可怜。 这是宫里老人儿的习惯了,绝不在外人跟前露怯示弱,连哭也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决不让旁人看笑话。 钟嬷嬷多倔气的一个人,想当初叼着一支又细又长的水烟杆,站在桌子后面,烟杆子一抬,小宫女儿便跑来跑去地伺候她... 含钏气极了,紧抿了嘴,四下埋头找了找,见胡同夹缝里塞了一根手臂粗的柴火棍子,拎起裙摆一把将柴火棍子从缝隙里一把抽出。 “啪!” 含钏双手拿着木棍子,恶狠狠地打在了门口蹲着的那只石雕兽背上! 木棍子应声裂两半! 众人手上动作都停了。 看戏的四处找声音源头,拽人的抬头一愣神,抢包袱的瑟缩了一下,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紧跟着便挺起胸膛来,一下子便嚷嚷出声,“干啥干啥!抽我家门口干啥!死小孩儿!赔钱!” 跟着那彪形大汉寻声看了过来,撂撂袖子迈着外八朝含钏走来。 含钏衣角被拉提一拽,拉提一下儿冲到了含钏跟前,手里捏着那只拿来切羊腿子肉的匕首,眼神陡然大变,如一只草原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又如护食的鹰隼,眼神狠戾且阴辣地死死将那彪形大汉盯住,大有只要他敢继续上前,手上寒光大射的匕首,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架势! 那彪形大汉被唬住,在原地踱了踱。 钟嬷嬷也看见含钏了,忙别过脸去。 莲妹躲在大汉身后叫嚣,“哪儿来的小兔崽子!在人家门口撒野!”见人越围越多,双手一捧,“散了散了!都是家务事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同我自家姐姐拉扯开来,你们瞧什么热闹!”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看也不看那莲妹,径直走到钟嬷嬷跟前,依着原先宫里的规矩,同嬷嬷行了个大礼,“许久未见您,给您行礼问安了。” 钟嬷嬷两行眼泪一下子砸到地上。 含钏转头便把莲妹拉拽住钟嬷嬷包袱的手扯开。 含钏是拿菜刀的人,手上力道重,手捏住莲妹的虎口和小拇指根儿,那莲妹顿时惊叫连连,另一只手在空中四处哗啦,“杀人了杀人了!郎君,快报官!快快!” 含钏笑了笑,“报!谁不报,谁是孙子!” 头一偏,看向小双儿,“去!租个牛车跑得快些,去京兆尹报官!请胡大人来,就说宫中放归出来有头有脸的嬷嬷被人拘禁,还遭贼人偷窃盗窃财物!” 小双儿埋头往外冲。 那大汉赶忙去追,可这处自家婆娘又叫得吆喝翻天,那小兔崽子拿着匕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他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处去! 围观众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指指点点地戳在这几个人脸上。 钟嬷嬷满手青筋,指头颤颤巍巍地抹了把眼泪,把含钏摁住,低声道,“先进去吧...”闹得太大,围观的人太多,她倔气了一辈子,就没这样丢过脸,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亲妹妹,“你和阿良也都先进去,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事情掰扯清楚。” 莲妹和那个叫阿良的大汉对视一眼,看去报官的那小丫头已经冲出胡同了,眼珠子转了转。 进去也好。 姐姐一直好糊弄,就算如今有了出头的,三两句软话便说下来了,日子不也继续过? 如今留在外面丢脸,小宝学业还要不要了? 莲妹和阿良手一放,转了笑,“是是是,姐姐,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先进去说明白,别叫外人看笑话了。” 含钏跟在后头,拉提手里的匕首和凶狠的眼神叫两口子脖子一瑟缩,不敢说话。 这宅子很新。 不大。 进来就是厢房。 空气中弥漫着过节前熏肉的松木香。 含钏抿着嘴,一路跟到厅堂。 这闲事儿,她管定了。 从小秋儿、到双儿,她醒转过来,管的闲事儿挺多。 小秋儿是她梦里的执念。 双儿是因为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死在雪地里。 钟嬷嬷... 含钏看向钟嬷嬷佝偻的背。 钟嬷嬷是个好人。 润物无声地照拂着浣衣局上上下下三百来个姑娘。 含钏后来才醒转过来,梦里的小秋儿为什么会死? 因为,钟嬷嬷出宫了,浣衣局的二等太监上了位。 太监好人稀。 长乐宫崔大海的徒弟馋小秋儿,却一直未能得手,或是如今生这般,在内宫守株待兔凌辱了小秋儿,又怕东窗事发,索性联合浣衣局当事的太监用二十下板子谋了小秋儿的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三章 那壶芝麻糊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七十三章那壶芝麻糊糊这些都是含钏夜里突然被噩梦惊醒后,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一直很好奇,按照钟嬷嬷的脾性,是不可能因为小秋儿洗坏了一件衣裳,便要了她命的。 浣衣局前二十年,都未曾出现过将女使打板子打死的先例。 偏偏小秋儿死了。 后来她在宫门口看见了同样放归的钟嬷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秋儿会死?因为照拂着这群可怜姑娘的嬷嬷,出宫了。 今生,她提着新磨的芝麻糊糊去求钟嬷嬷关照一下被恶狗盯上的小娘子,钟嬷嬷面上没说什么,却力排众议立了浣衣局女使“出门成双不成单”的规矩,为此还得罪了二门的管事和掖庭的总管... 含钏面上神色分毫未动,心头却波涛翻涌。 在宫里,看惯了吃人的狗,偶尔见到一个人,便如见到一尊佛。 小娘子轻轻抬了下颌,坐在了钟嬷嬷身边。 钟嬷嬷向她投去一束目光。 含钏回过头,和钟嬷嬷对视一眼。 这个小娘子...和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在钟嬷嬷的思绪中一闪而过,紧接着就被尖细的声音拉拽了回来。 “姐姐,您别动不动就说要走,偌大的京城,您能去哪儿?”莲妹手指节敲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极其富有节奏,“您出宫的时候,可是填的投奔妹妹,若是离开了我,您这算是欺君之罪。” 含钏笑了笑。 莲妹一眼便看见了含钏嘴角挂着的讥笑,又忌惮她身边立着那只饿狼一样的崽子,到底忍了忍,冷哼一声,“这姑娘也是宫里出来的吧?我能理解您觉着姐姐受委屈了,可您也别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帮偏信吧?这天寒地冻的,又是腊月三十儿,姐妹间拌了嘴,老小老小的姐姐要出走,我就算是拦人的方式不对,说的话有错,您也不能上来就喊打喊杀,报官了事呀!” 钟嬷嬷看了亲妹一眼,闭了闭眼,轻轻舒出一口长气。 “既是姐妹之间的事,你扯别人作甚?”钟嬷嬷声音很轻,气力很弱。 莲妹和阿良对视一眼,撇撇嘴,没说话了。 钟嬷嬷抬头看了看这小宅子的厅堂,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 一个小宅子、一处幽僻地、三两蔬果瓜... 她在宫里沉浮数十载,用尽心力地敛财、攒钱,就是为了出宫的这一天。 如今宅子有了,银钱有了,幽僻地有了,却都不是她的。 钟嬷嬷紧紧攥住自己仅存的那只包袱裹,“你说要给小宝买一处宅子成婚,户主不能写我,因我与小宝只是姨甥,若我百年之后,这宅子过不到小宝头上去,我想了想便也应了,户主便落成了小宝的名字;你说小宝要读书,要走国子监的门路,一拿就是三五百两的银子,我也应了;你说阿良要做生意,家里却没本钱,找我借一百两银子,算是我入股往后能分红,我连欠条都没要你打,全都应了下来...” 钟嬷嬷深吸一口气,手用着力,手背青筋暴起,“如今你说小宝还要五百两银子找门路漏题科考,我实在是没钱了...这包袱里都是我的棺材本儿了呀!” 含钏别过头去,悲悯地闭了闭眼。 很多宫人都是如此。 很多老宫女都是如此。 宫里机关算尽,聪明一世。 出了宫,却被家人予取予求,有的是费尽心机攒下的银钱被家人诓骗得一干二净,有的是二十三十岁出宫,刚一出宫便被家里人蒙上红盖头塞进轿子里,随随便便嫁给鳏夫、残废、傻子... 在宫里躲过的劫数,全都应在所谓的“家人”身上。 知道防备日日相见却无亲无故的外人,却对几十年未见的“血缘至亲”掏心掏肺。 钟嬷嬷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呀... 莲妹的声音比钟嬷嬷更尖更厉,“姐姐,这些可都是您点了头,自己愿意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您十二岁入宫,家中老父老母尽是妹妹照料,您可曾出过一份力?妹妹因家中贫困,拖到二十四五才得以嫁出去,和打零工的夫君住在茅草屋里,您可曾帮扶过半分?如今不过是借你一点银子,你就这个模样!你且记得,你膝下无后,你死了,可是小宝给你抬棺捧香的咧!” “啪!” 含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抬了抬眸子,“那便把外甥过继到钟嬷嬷名下,改姓钟,这就去官府备案!往后小宝给钟嬷嬷养老送终,若服侍得好,这偌大的家产、钟嬷嬷的私房定然少不了他的!” 独子过继... 阿良眼神一瞪,冲口而出,“放你娘的狗屁!” 含钏温温和和笑起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您这算盘打得,是既要套着狼,还要孩子是自己的——做人呀,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什么都想要,吃相太难看,会被打。” 阿良气得跳起来想揍含钏。 踢踢踏踏,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紧跟着小双儿气喘吁吁地带着身穿六品官服的胡文和入了厅堂。 见含钏真请了位官爷来,莲妹阿良两口子腿一软,即刻跪倒在地。 含钏和钟嬷嬷是宫里放归的女使,照律法,不跪五品以下的官儿——别忘了宫里头的女使跪的是谁,若放出宫了便谁都跪,岂不是落了天家的脸面。 钟嬷嬷起身福了福礼。 含钏笑了笑,“胡大人,您来了。” 胡文和环视一圈,“嗯”了一声,见膀大腰圆的阿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又想起刚才路上那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描述,“...那男的跟头,张嘴就是咆哮,抬手就是一阵风,既不准那位年老的放出宫的女使离开,也不许咱们掌柜的离开——咱们掌柜的瘦胳膊瘦腿,小拉提见人就脸红,怕都不是那男的下饭菜呀!” 厅堂里瘦的瘦,老的老,小的小。 就这男的最唬人。 胡文和鼻腔出气,哼了一声,“天家放出来的女使,纳归京兆府尹管制,若违律乱法,也自有京兆府处置。尔等庶民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拘禁两位放归的女使!按律当处杖三十,罚二百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四章 不能入菜的金鱼 庶民对官差有天然的畏惧。 尤其是这豺狼虎豹两口子,昧着良心讹了姐姐的钱。 本就是惶惶的。 如今胡文和身穿绣着彪的六品官服,腰间佩刀,气势汹汹而来,二人的气势又再弱了三分。 莲妹和阿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莲妹当即嚎哭起来,“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诶!您可别信这小姑娘一面之词呀!这是妾的姐姐呀!亲姐姐呀!啥叫拘禁?” 女人在地上撒着泼,男人惊慌失措地看向钟嬷嬷,膘肥体壮地挪到钟嬷嬷身侧,“姐姐,都是一家人,您若想要小宝过继,那咱再商量商量也成...” 含钏看向钟嬷嬷。 若真过继了个儿子,也行。 照大魏律,过继同亲养,若儿子拜官入仕为母亲挣得诰命,亲母是没资格得封的。若过继的儿子不尊长辈,忤逆不孝,不赡养不尊重,按律法是要处重刑的。 甚至这宅子如今不是那外甥的户头吗? 那外甥若过继成了钟嬷嬷的儿子,这宅子,钟嬷嬷便可随意处置,是要卖还要是赁出去,若那外甥敢说一句不是,立马便可开衙门递诉状! 钟嬷嬷摇摇头,看向莲妹,“我不要过继。” 神情失望透的见人就脸红的小拉提? 含钏笑了笑,“您说话儿仔细些,官大爷就在跟前呢!” 与钟嬷嬷对视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若钟嬷嬷想闹大,直接报官就是,何必抱着包袱自己出门呢?伤了心是一则,到底顾忌姐妹亲缘又是一则吧?含钏声音压得低低的,“银子,怕这两口子已经挥霍得差不离了,那些银子若无凭据,便是真打到官府,也不好办。只是这宅子...” 凭啥把宅子留给这两个泼皮无赖! 含钏起早摸黑,手都起了茧,才攒下一处落叶归根的宅子。 这两个扒在钟嬷嬷身上吸血,就能住上这样好的宅子? 呸! 含钏极不平衡。 他们空口白牙,压根就不配住! 钟嬷嬷拍了拍含钏的手,枯槁的手微微发颤,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你做主吧...都交给你做主了...” 含钏转过头,“宅子,咱们得去官衙立刻过成钟嬷嬷的名字,银子就算不要了,过了名字,你们今儿个就出去住!从此之后,若你们还认这个姐姐,便逢年过节地拎点好东西来看望,若不认了,那咱就一刀两断,就算是奈何桥上撞了面,也认不识!” 莲妹和阿良对视一眼,莲妹咬咬牙,蹬地一下起了身! 什么官爷! 什么衙门! 谁拿她宅子,她跟谁拼命! “不行!”莲妹斩钉截铁,破釜沉舟道“宅子就是我们家的!本就是我们家买的!看姐姐出了宫可怜,这才把姐姐接过来住!你左一口大魏律法,右一口大魏律法,我都不晓得!我只知道,宅子写了谁名字,就归谁住!这宅子写的是我家儿子的名字,我就得住这儿!谁爱搬谁搬!” 让她继续回棚屋住? 下辈子吧! 就算罚杖责,罚流放,也休想把宅子收回去! 莲妹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胡文和看着含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佐证了女人的说法。 含钏紧紧抿了抿嘴。 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当真...当真是不要脸! 请胡文和来也是这么个结果,去官衙也是这么个结果——户名挂了别人的,再想拿回来便难如登天! 本想借胡文和的官威吓一吓这两口子,顺理成章拿回宅子,如今这样看来,再纠缠下去,也只能打打嘴巴仗了! 从长计议吧! 含钏情绪在喉咙口里闷了闷,扶起钟嬷嬷,吩咐小双儿,“把钟嬷嬷的东西、物件儿全拿好,咱一件儿不落的,都得收拾好!儿带嬷嬷回家!” 那莲妹还想拦,可看了看自家老姐姐垂下的手和浑浊的眼睛,到底将胳膊放下了,窘然开口,“若姐姐还想回来,回来便是...”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我这亲妹妹都不行,难不成那外人就行了?姐姐,您眼睛还得亮堂点儿,妹妹我到底给您留了棺材本儿。外人若将您棺材本都骗光,您别回来哭!” 含钏扶着钟嬷嬷往出走。 钟嬷嬷停了步子,扭过头,狠狠一声“啐”,“我死在外面,也不脏你眼!” 含钏有些难过。 与其说钟嬷嬷是恨毒了,倒不如说她心冷了,心死了... 挺心寒的。 家人不是东西起来,更坏。 含钏捏了捏钟嬷嬷的手心,轻声道,“您放心吧。这宅子,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家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五章 炙烤乌鱼子 又租了辆牛车,两个小的并一个老的坐在车上,胡文和同含钏走在路上。 回了家,天边都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薄雾,含钏暂把钟嬷嬷安顿在了自己的正厢房,又进灶屋煮了一碗润肺顺气的白萝卜鲫鱼汤,鱼是小双儿现跑集市买的,取了鳃和内脏,在油锅里先煎得两面焦黄,再加入热水和萝卜,等出锅时再撒上葱花,看起来诱人食指大动,闻起来也香香的。 钟嬷嬷喝了汤,便睡下。 含钏留胡文和吃果子致谢,胡文和从小瓷盘里拿了一块做成芙蓉花样的绿豆糕,拱手告了辞,“...还当着差,下回来叨扰。宅子的事儿,你先毋慌,总有办法,我去问问相熟的状师摸一摸底儿。” 含钏笑着应了,胡文和在京兆尹当差,门路比他们多。 “那烦请您问问,倒不是心疼宅子和那点钱,就是觉得心里堵。”含钏说着。 胡文和能理解,那两口子确实气人,若不是官服在身,他必定上去抽那两口子两巴掌,可节气当头,这话不能赶着说,便看了看门廊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恭贺您新春大吉,新年大喜!” 今儿个是年三十儿。 含钏回了个恭贺,“同贺同喜!” 年三十儿关门闭户,四处都不开张。 钟嬷嬷累了很些日头,睡下去了中途就没醒过。 含钏和两个小的在院子里轻手轻脚地做着年夜饭,食材是昨儿个准备好的,没甚特别珍贵的食材,多是鸡子、羊肉、鸭子这些个常见的市场货,只有四条熟成后如蜡蜜般的乌鱼子是难得好货。 这是十月份时,含钏在东郊集市买乌鱼的意外之喜,剖肚打开,两条金灿灿的鱼卵让含钏食指大动,码盐腌制,重盐渗透,重压脱水,风味便逐渐转化为如火腿般厚重的口感。 含钏力拔山兮气盖世地掀开压住乌鱼子的石块,得到了四条浓香褐变的硬邦邦的好东西。 小双儿伸头来看,蹙了眉头,“这是啥啊。” 含钏笑着拿将四条乌鱼子浸泡在高粱酒里,把膜皮撕干净去腥,放在旁边备用,“这是乌鱼的鱼卵,是嘉义那头的吃法,好吃着呢。” 小双儿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天色渐渐黑得如稠墨一般,含钏让小双儿去隔壁铁狮子胡同瞅瞅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了没,没一会儿门口便有“咚咚咚”几声跺雪的声音。 含钏迎了出去,白爷爷领着白四喜,后头跟着臊眉臊眼的崔氏。 “您可算是来了!” 含钏笑着把白四喜手里的竹篮筐接过去,喽了眼筐子里,撇撇嘴,“还以为是啥好东西呢!结果就是几颗竹笋子!” 白爷爷熟悉的巴掌一把拍到含钏后脑勺! “不识货的狗东西!这啥!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啥!”白爷爷巴掌又挥下来了,“出去别说是我老白头带出来的徒弟!” 含钏笑眯眯地捧了捧后脑勺,拿出来仔细瞅了瞅,“哟呵”一声,“您这些日子有点排面呢!黄泥拱都截得下来?” 黄泥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笋。 它的肉质比任何笋都更为细腻脆爽,本是春天才能得的好东西,只是大魏幅员辽阔,北边冷得结冰时,南边还暖暖呼呼的,又用冰窖藏着快马加鞭运到京城... 这东西少见的很。 一座山就那么三四头。 更甭提一路的车马颠簸。 白爷爷颇为得意,跟着含钏往里走,“淑妃娘娘这些日子,胎养得好,爷爷我做什么菜,淑妃娘娘都说好吃,这东西还是淑妃娘娘赏下来的。” 含钏笑起来,“您做的饭,是做到淑妃娘娘胃口上的。” 两个人在前头并排走着。 崔氏跟在后头,埋着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宅子,拽了拽白四喜的衣角,凑过头去轻声道,“你先头说,这宅子是凶宅,才叫钏儿捡了大便宜的?” 白四喜点了头,随口道,“好像是,爷爷还请了晓觉寺的大师来做法事。” 崔氏眉眼低了低。 心里恶狠狠地“啐”了一声。 看这宅子的布局结构,再看看这些个雕梁画栋,再看看摆在外面的瓷器字画... 公公还说这丫头是撇干净银子出的宫! 是个屁! 不知道还藏着多少私房! 卖饼子能赚几个银子?! 就卖了那么几个月的饼子就挣出了一套宅子! 崔氏手紧紧攫住帕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抬头问儿子,“我瞅这厅堂里就摆了五张桌子,是不是往常生意也不太好呀?”四周看了看,桌子与桌子之间还隔了隔断,离得忒远了,就这还想赚钱?崔氏想了想,“如钏儿实在赚不了钱,还是劝她把这宅子出手卖了,凶宅经了手,价儿能涨不少,她想开馆子,就在咱们家也能行呀...我把院子收拾出来,给她摆桌子。” 白四喜快被亲娘的小算盘呛出泪来了。 把这儿卖了,回铁狮子胡同? 在自家小院里开食肆赚钱? 那是算含钏的掌柜的,还是他们白家是掌柜的? 白四喜摆摆手,不耐烦道,“人家生意好着呢!照餐位收费,一个人三两银子一餐!您别打这些个挨千刀的主意,爷爷今儿个带您出来过除夕吃年饭,便是变相地解了您的足,您若再不安分,甭说账本子要给您收了,爷爷指不定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 能作甚! 还能休了她不成! 崔氏紧紧抿了唇。 拉提和小双儿在大柿子树旁边支了个竹棚子,烧了铜炉和火炕,小双儿亲亲热热地凑去和崔氏说话,却被崔氏当做自家丫鬟使唤,一会儿让小双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嫌茶水冷了,一会儿嫌茶水烫了,主子的谱儿摆得比宫里淑妃娘娘还足。 含钏索性把小双儿叫了进去。 白爷爷背着手在后面看含钏做菜,见含钏把四条乌鱼子架在火上炙烤得泛起一层黄白的小焦面,又斜刀将乌鱼子切成薄薄的蜜蜡状的东西,一左一右叠了带辣味的白萝卜片和萝卜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手上功夫没懈怠,三两银子一个人,这个价儿,能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六章 鲅鱼饺子 拉提搬了个大木桌子在竹棚子,含钏手脚麻利地置好四冷四热八盘前菜,剥了白爷爷带来的黄泥拱,从屋檐下取了一块熏得滴油的土腊肉,大刀切薄片,笋片的清香混合腊肉特有的熏制香气与猪肉所蕴含的丰富的油脂香,一点其他的料都用不着放,便可成菜上桌。 又拿油滚了油酥鸡,蒸了八宝糯米鸭,片了一道皖鱼鱼生,炖了两只酥烂的猪蹄膀,煮了个蛋饺菌菇锅子。 拉提上手,烤制了半扇羊。 最后含钏煮了半斤茴香肉馅饺子、鲅鱼饺子和玉米虾仁馅儿的饺子。 饺子皮儿也是认认真真想的方儿,茴香猪肉的是绿油油的饺子皮儿,是那菠菜舂成了汁儿和面,鲅鱼饺子是拿胡萝卜汁儿和,玉米虾仁儿的饺子皮儿是黑色的,用黑米泡水打成了浆。 除夕的北京城,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都飘出充满香气的白烟。 不吹牛皮,“时鲜”家连飘出的白烟,都是北京城里最香的那一股。 三色饺子一端上桌产,白四喜“哇”一声,“您这手艺、这心思,去御膳房也不亏!圣人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七章 一匣子茶叶 跟儿子说话,便如私塾答题。 不知道先生的问题,会突然跳到何处。 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真不夸张,顺嫔觉得她和圣人说话都没这么小心翼翼过。 圣人虽风流多情,却温柔似水,对女人从未红脸歪眉过。宫里这么多女人,圣人许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可...他在爱的时候很认真很温柔很专一呀...亦从不吝惜关怀的话语、温柔的眼神,哦,当然还有金银玉器如山般的堆砌。 顺嫔看了眼儿子棱角分明却冷清安静的侧面。 她家这阎王,可真不知是随了谁呀! 顺嫔努力回想,“...似是划了四处前朝罪臣的府邸,两处在崇文坊金鱼胡同,一处在后海的景儿胡同,一处挨宽街很近,就在东堂子胡同背后。” 顺嫔不是北京人,甚至除了香山别宫,连皇城都没踏出去过。 记下这些胡同的名字和方位,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一切为了儿子! 顺嫔见徐慨一直在喝这茶,思路一下被打断,连声嘱咐采萍,“给老四装一匣子这茶叶走,他看着爱喝。” 徐慨一听,当即放下茶盏,脑子里却想着那几处宅邸的位置,那两处金鱼胡同的必定是最好的,金鱼胡同离皇城北门东华门最近,进出最为方便,景儿胡同在后海,位置一般,胜在有山有湖,必定是四间里最大最懒散的,翻新重建定要花大量银子,而母妃不得宠已久,不能让承乾宫贴补,他手上的银钱虽多,却都不可随意处置使用,全是秘密。 东堂子背街的宅邸... 徐慨不知为何想起了那锅充满烟火气与世俗味的涮羊肉,那盒甜而不腻的糕点,那张香得咬掉舌头的煎饼,还有那两盏熬煮得当,他吃过最好吃的菌菇肉末蛋黄粥。 “二哥和三哥不会两个人都在金鱼胡同。”徐慨思索着,“一个嫡次子,一个当宠贵妃的儿子,本就处处别锋芒。分在一处。且不说二人是否愿意,二人的母后母妃也一定不愿意。” 顺嫔点点头,“贵妃已和圣人求了旨,要了景儿胡同的宅邸,说是老三酷爱丹青,有风有景,正好出佳作。” 徐慨勾了勾唇角。 大哥是真风雅,老三实话,含钏当时就觉得,那杆水烟在日日耳濡目染下,都比她会打算盘... 是行家! 是里手! 是不露相的真人呀! 含钏立刻转身把柜台下的一摞账本子搬上了桌子,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与恭顺,“嬷嬷,您若闲得没事儿,帮儿把去年的账也理理吧...不多不多!就这么几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八章 清汤米粉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七十八章清汤米粉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可真是放在哪里是适用。 自开食肆以来,含钏便没这么舒坦美好过——每天晚上清账简直让人头秃! 清完一天的账,含钏觉得自己眼睛都看对了,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什么时候清账什么时候开始掉。 含钏非常大无畏地想过,等头发掉完,她就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到伟大的饮食事业了,绝不再受这三千烦恼丝的干扰。 千恩万谢,钟嬷嬷断绝了这个可能。 含钏的头发保住了。 食肆干干净净的账本也保住了。 钟嬷嬷每日装扮得一丝不苟地出现在柜台后,口齿清晰,记账准确,收钱回找,手脚十分麻利,待客招呼,带着股宫里头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让人舒服的寒暄。 钟嬷嬷抿着头发往柜台后一站,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像食肆里沉默的定海神针。 同那日攥着包袱,心伤绝望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小双儿敬畏地说,“钟嬷嬷真像个官儿。” 含钏哈哈笑起来,“啥官儿呀?” 小双儿没见过啥大官儿,憋了半天,“像以前管着东郊集市巡逻的京兆尹里的官儿,他逛到哪处,哪处的摊贩就赶紧拱上肉呀菜呀,曾经还有摊贩给官爷递一大碗牛乳解渴。” 含钏乐呵呵的。 哟。 胡文和原来这么有排面呀! 含钏敲了敲小双儿的头,“你别小看钟嬷嬷,往前呀,钟嬷嬷可是掖庭里一整个浣衣局的头头,下面管着几百号的宫人——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嬷嬷的。” 小双儿“哇”的一声。 刚过初四,食肆里的食客比前两日少了些,晌午过后,钟嬷嬷习惯了午睡,拉提出门闲逛,含钏让小双儿去里屋睡觉,小双儿坚持要看门,厅堂静谧得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柿子树高耸在东南角,枝叶一下一下扫在青瓦屋檐上,含钏便把美人榻拖到了院落中间,靠着那口老井,铺上厚厚的羊绒毯,盖上暖暖和和的大被子,眯着眼睛听树叶“沙沙”的声音。 院子里还缺个烤窑,在井边拿砖砌一个小池子,里面养上活鱼和小虾,在柿子树旁边还可以养一笼鸡,食客来时要吃鱼就杀鱼,要吃鸡就杀鸡,这才叫原滋原味... 含钏眯着眼,穿着革靴的脚随着风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没一会儿就眯着了。 “时鲜”食肆的风铃被来人的头出口了,含钏深深吐出一口气,既是看开既是看淡,便将把他当作普通食客来看罢!谁也不能剥夺别人点餐吃饭的权力呀, “点餐是不能点了,只能说厨房有什么,儿便将就着给你做点什么垫垫肚子。” 含钏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地看向徐慨。 胸口有点痛。 眼眶也莫名发酸。 含钏眨了眨眼睛,把那股酸涩之意硬生生地藏了起来。 徐慨点点头,撂了袍子,就坐在了之前和张三郎来时坐的那个雅间。 含钏埋头钻进灶屋,厨房就还剩了点蘑菇、青菜、一小碗做蟹粉狮子头未用完的臊子,含钏看了看角落的冷水缸里泡着前两日做的米粉,想了想,生火热锅把臊子炒开,用豆油、干紫菜、姜汁、青蒜少许放入碗中,勾了一勺一直吊着的清汤,把紫菜和其他配料冲开。 米粉在沸水里稍稍烫了烫倒入碗中,蘑菇与青菜煮得稍久一些。 臊子被热油逼出的浅浅的油花,漂浮在青菜的碧绿与蘑菇的黄褐色之上,米粉乳白透亮,含钏最后撒上一把葱花,端碗关火。 “清汤米粉。”含钏把海碗放在徐慨跟前,“您吃饭前,儿要将规矩说清楚。咱们食肆,无论是配好配齐的正餐,四冷四热、八大热菜一汤一点一饭,还是您如今眼前的这碗清汤米粉,都是照餐位收费,您若觉得不划算,儿便不收您钱。” 含钏以为徐慨会冷起一张脸。 毕竟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提钱,也不喜欢她在他跟前算来算去,为他省钱。 谁曾想,徐慨却笑了笑,一边笑一边点点头,“好,照您的规矩来。” 含钏再瞅了一眼,确认这厮是在笑。 心里莫名升上一股名为“不高兴”的情绪。 所以对着食肆的老板娘,他能笑? 对着自家府邸里的侧妃,他便不会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七十九章 乳扇 梦里,徐慨不太常对着人笑。 冷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了他八五百万似的。 就连在顺嫔跟前,也极少展颜。 含钏唯一记得徐慨笑得畅快的一次,是她生下安哥儿那天,徐慨先进的产房,没看儿子先抱着她,先是笑,后来眼睛就有些红了。 之后含钏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天是不是哭了。 徐慨仍是板着一张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告诉她,是她看错了,哭什么哭,添丁进口有什么好哭的? ... 含钏回到灶屋,端了个小杌凳,使劲摇了摇头,这些事儿别想了!真别想了! 要想忘记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另外的事情来干,含钏索性午睡也不睡了,撂起袖子来照着方子做云贵那边的小食,方子是白爷爷找给她的,说是从一本名唤南诏野史的书册里找到了,酥花乳线浮杯绿,说的便是这个小食。 含钏拽了一麻兜子的乌梅煮沸熬出来的汁水,端了个大陶锅烧在灶上,把乌梅汁儿烧开,再倒入一大缸的牛乳,没一会儿牛乳混合酸汁儿煮沸了。 空气里弥漫着牛乳的奶腥味和乌梅汁儿酸倒牙的气味。 这气味飘到厅堂,徐慨蹙着眉头嗅了嗅,这姑娘在炖什么? 烂鞋底子炖汗酸衣裳? 米粉很香,配上这股奇奇怪怪的味儿就... 为了不让奇怪的味道污染米粉。 徐慨埋了埋头,三口两口便将米粉吃完了,汤还温热着,徐慨仰起头咕噜噜全喝光了。 小双儿守在旁边,知机地赶紧去收碗筷。 徐慨抬起下颌问了问,“你们掌柜的,在做什么呀?” 小双儿转头嗅了嗅,有点想干呕,但在食客面前不能怂,便大声应道,“我们掌柜的,自然是在做好吃的!您别如今闻着这味儿上头,之后做好了,香着呢!” 所以,店小二也不知道自家掌柜的在做什么。 徐慨又笑了笑。 他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如今已是他今天第三次笑了。 “给我上盏斑斓叶茶吧。”徐慨声音很轻,一双好看的眉眼在昏暗的日光下,竟出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他有些好奇了。 牛乳与酸汁结合在一起,会成为什么? 小双儿愣了愣,应声而去。 灶屋里,含钏站在小杌凳上,拿起长长的铲子在锅里飞速搅拌,没一会儿牛乳便变成了丝状凝块。含钏赶紧跳下来翻书,跟着方子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筷将牛乳凝块夹出,立刻上手揉成薄薄的饼状,含钏一边揉一边烫得直呼气,手上功夫却一点儿没闲着,将乳酪饼的两翼卷在筷子上,并将筷子的一端往外撑大,使凝块大致变成了扇子的形状! 含钏如法炮制了三四张,换了四次乌梅汁儿,找了个通风的口子,将竹筷插在上面。 北京城的天儿,又冷又干,风又大。 没一会儿竹筷儿上的牛乳扇块儿便晾干了,含钏兴奋地把三张乳扇都取了下来,捏了一小块儿进嘴尝。 呀! 就是师傅说的那个味儿! 云贵的小食,真是太奇特了! 牛乳怎么能变得如此脆脆香香的呀! 含钏保持住了这股子兴奋的劲头,咕噜噜倒了半锅油,将乳扇丢进热油里,乳扇便冒出了大大小小不一的气泡,含钏见乳扇膨胀起泡后便快速捞出,搁在熟食案板上切成小小的几块儿,撒上了黄砂糖,继续兴奋地端起盘子,撂帘出厅堂,“双儿!快来尝...” 话还没说完。 含钏再次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为啥徐慨还在? 一碗清汤米粉,吃得了这么久? 含钏转头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的眼睛和脑子都死死定在了盘子里。 徐慨听见含钏的声音,抬头看了看,“我的餐,还没上完?” 可去你的吧! 你的餐就是一碗清汤米粉! 仅此而已! 虽说咱是按餐位收钱,可并不意味着你一直坐在那儿,你就一直有饭吃啊! 含钏兴奋的劲头迅速减退,下意识地护住了乳扇,“...这倒不是给食客的...只是自家食肆的试菜,还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呢...” 徐慨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含钏的眉头扭成了个川字。 什么东西? 徐慨再喝了一盏斑斓叶茶,语调未变,“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个道理亘古未变。试菜若只是给自己试、店小二试,岂能看出其中的优劣?” 所以呢? 含钏眉头的“川”字,从宣纸上的字儿加深成为了印章上的刻字儿。 “所以,给正经的食客尝一尝,才能立辩新菜的优劣。”徐慨把茶盅放下了,目光坦诚地看向含钏,好似他是真的这么想的,绝不是为了趁机吃两口。 这还是徐慨第一次在她面前辩上一辩。 挺...新奇的... 含钏把白生生的乳扇往他跟前一放,“那便请您试试吧。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您一定要一二三说出来;若是有好的地方,您也一定要告诉儿。” 说个屁! 含钏合理怀疑,徐慨压根没有知觉,根本尝不出辛酸香臭。 徐慨夹起一块白白净净的乳扇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脆脆的,嚼到最后乳扇有一丝微酸的气味,可还未等这个味道在口腔中放大,便被接踵而至黄砂糖的甜味所覆盖,刚入口的口感是脆的,可嚼着嚼着便成为了粘牙且充满韧劲的口感。 这个风味很奇妙。 徐慨刚想说话,门廊间的风铃又响了。 胡文和夹着室外的风霜气,绕过影壁,穿着官服直接进了厅堂。 徐慨面色瞬间板了起来。 胡文和看了眼,虽有些诧异,这个时候怎么还有食客,又想了想,食肆生意好,哪个时候有生意也不能不做呀,便冲徐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招手示意含钏过来。 “钟嬷嬷的宅子,有进展了!” 胡文和略有些神采飞扬,问了好几个状师,这才问出了些名堂,“只要能证明,买宅子的钱是钟嬷嬷支付的,这场官司就能打!” 含钏也高兴起来,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发愁,“...我问过钟嬷嬷的,买房子时是用的银子,不是银票。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怎么能证明是谁的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章 五仁酥饼 如何证明是用钟嬷嬷的银子买的宅子? 含钏和胡文和坐在厅堂的四方桌前,商议了小半天。 得出的结论是,无法证明钟嬷嬷的银子是钟嬷嬷的银子,如果无法证明钟嬷嬷的银子是钟嬷嬷的银子,那么就无法证明钟嬷嬷的宅子是钟嬷嬷的宅子。 绕得含钏脑门痛。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胡文和满脸难掩颓唐,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咱们能证明钟嬷嬷的妹妹一家没有能力购入这样一处宅子,是否可以轻松一些?” 含钏想了想,总觉得悬吊吊的,“...倒也是个办法,便看官员如何判定了。”含钏叹了口气,把主动权交给素不相识的官员,也好过一点希望都没有,可问题在于,钟嬷嬷愿不愿意作为苦主和妹妹对簿公堂,含钏直觉钟嬷嬷不愿意。 倒不是说钟嬷嬷是非不分,只是老人家的想法和他们到底不一样。 许是压根就不想再见到妹妹一家人。 许是看透了看淡了,觉得自己还有一兜子的棺材本,便不想多生是非了。 含钏有点拿不定钟嬷嬷的主意,之前试探性地问了问钟嬷嬷,老人家只是抿抿鬓角的头发,垂垂眼睛便没了后话。 管闲事,不能管到事主自己不开心吧? 再想想吧! 宅子就在那处,跑了跑不掉! 含钏打起精神抬头,对胡文和笑了笑,想了想,厨房里还有没端出来的乳扇,便让胡文和稍等一下,自己钻到灶房用油纸折了个纸盒子,在里面放上了炸制好的乳扇,又挖了一勺甜甜的豆沙泥,拎了出来双手递给胡文和,“辛苦您了!您尝尝看!用乳扇包住豆沙泥吃,好像是以前南诏国的吃法。儿刚做出来的,味儿应该还行。” 系纸盒子的麻绳被含钏打了个纷飞的小结,像偏飞的蝴蝶。 胡文和看着便笑起来,脑子里莫名想起,每次他从“时鲜”拎了东西回京兆尹,同僚暧昧的眼神和揶揄的话语。 “老板娘又给你做东西了?” “好口福!好口福!” “咱们去‘时鲜’吃饭,报文和的名儿,是不是也能打折啊!” 胡文和耳朵尖有点红。 可又想起爷爷说的那番话,“他娘正给他相看着门当户对的姑娘”。 胡文和抿了抿嘴,伸手接过含钏的纸盒子,拱手作了个揖当做答谢,便又带着风霜气出了食肆。 徐慨大马金刀地坐在厅堂东南角,一手端起斑斓叶茶,一手放在四方桌上,指节轻轻叩了叩木桌板,甩了一小锭碎银子在桌上,没和含钏打招呼,便出了门去。 随从阿金牵着马,等在门外。 徐慨翻身上马,随口交代阿金,“去查一查刚刚进食肆,那个六品官儿的底细。”顿了顿,“查一下他现在手上的案子,腾个手帮忙解决了。” 一处宅子罢。 值得小姑娘费尽心思地斟酌思虑? 官道不行,就走匪道。 白的不行,就走黑的。 没有能力,帮什么忙? 平白让人欠人情。 徐慨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巷道厚厚积雪上的一排脚印,再面无表情地一拎缰绳,扭头向定己门疾驰而去。 食肆中,含钏转过头来,发觉徐慨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桌上留了一锭碎银子,含钏掂了掂,五两的样子,不觉瘪了瘪嘴。 这要是所有食客都跟徐慨似的多好呀... 一碗清汤米粉,一块乳扇就赚了五两银子。 食肆的未来可期呀! 含钏把银子揣进兜里,便没再想这事儿了。 钟嬷嬷有空时,含钏专门泡了壶雨前龙井,又腾手做了芙蓉莲花糕配着吃。 钟嬷嬷笑了起来,拿了一块儿五仁酥饼进嘴,外皮糯的,里面的馅儿香得粘牙,粗略品了品,有瓜子仁儿、花生仁儿、核桃仁儿、陈皮、山楂碎,还有些许蜂蜜糖浆做调和,钟嬷嬷吃了一块儿再配上龙井,茶叶的清香冲淡了糕点带来的甜腻感。 有时候吃饭,是一加一大于二。 一道菜,配上另一道菜时,收获的风味远比单用更美妙。 这就是“时鲜”与其他食肆不同之处。 掌柜的深谙饮食之道,知晓薄配浓,淡配烈,俗配雅,知道葱丝配鸭片、梅酱配烧鹅、蜜瓜配火腿,食客若非老饕,是不会有掌柜的配菜精准的。 钟嬷嬷细嚼慢咽后,看向含钏,“怎么了?” 含钏三两句话将胡文和的建议告知了钟嬷嬷,如她所料,钟嬷嬷沉默地垂了垂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神望向窗棂外,似是在回想往事,“...我是通州人士,当初我采选入宫时,我十三岁,我妹妹三岁,我比莲妹年长十岁,母亲产下妹妹后,身子骨便不太好了,没多久便撒手人寰。莲妹,可以算作是我带大的。” “当初采选的太监到我们村子来,我听几个姑姑说,进宫是好事,每个月能寄钱出来,等我年满二十五岁出宫时,还能攒下一笔丰厚的银钱,全家人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含钏静静地听。 钟嬷嬷语声很平静,“可我一没算到,我一进宫,父亲就带着妹妹娶了隔壁村的寡妇,连家都搬走了,我每月寄出宫的银钱压根没有送到妹妹手中,而是被几个姑姑私吞了。二没算到,待我出宫时,已经四十有余了,而我的妹妹也已经三十出头...她的成长中,没有我的踪影,甚至在遭受后母欺辱时,她时常想起我这个姐姐,渐渐地想念就变成了怨怼。” “她觉得,如今的我衣锦还乡,应当补偿她受过的那些苦和罪。” 钟嬷嬷顿了顿,笑了笑,“世人觉得我愚也罢,蠢也好,长姐如母,我本就应当补偿她。” 含钏一下子站起身来,手捏得紧紧的,克制着情绪,“那谁来补偿您!” 钟嬷嬷再笑了笑,面色很坦然,“路,是我自己选的,何须他人补偿?” 含钏低了低头,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很坚决,“您没有对不起她,您也无需补偿她。您的想法,儿不赞同。但您拒绝与妹妹对簿公堂的决定,儿十分尊重。可您愿意给是给,送不送,她却不能骗,不能要。若有其他的法子,儿一定会将您的宅子拿回来的。” 钟嬷嬷笑得极温和,伸手轻轻摸了摸含钏的头,点点头道,“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一章 水粉汤圆 一晃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含钏特意摆了朝食摊,重操旧业,拉提在宅子门口支起两口大锅,把灶生得虎虎生风;小双儿开开心心地端着碗跑来跑去;钟嬷嬷往日严肃的脸上也轻轻挂了一丝笑,帮着含钏端碗递碗。 含钏把水粉和成一个一个汤圆,汤圆中用松仁、猪油、糖、芝麻做成馅,也有用嫩肉去筋丝锤烂,加葱末、秋油做馅的。 两口锅,一口煮甜的,一口煮咸的。 一碗水粉汤圆甜的五文钱,咸的八文钱。 相比于食肆的正常物价,这简直是在回馈老食客了。 胡同内来来往往的人,知道“时鲜”日常餐位价格的,都愿意停下来买一碗——这算是占便宜,有便宜不占,不就是亏了吗! 有熟面孔的食客端着碗问含钏水粉的方儿,蹙着眉,“...自己婆娘无论咋做都做不出这样又糯又香的水粉团子...糯米是一样的米,磨子也是一样的磨,咋吃起来就觉得不一样!” 因为这碗是您花钱买的,家里那碗是夫人求着您尝的呀! 含钏笑眯眯,“令夫人的手可是用来画画儿写词儿的,您太吹毛求疵了!” 这食客,含钏认识,五年前的举子姓余,娶了恩师的幼女,考了四次春闱都还没登科,如今正蹿着劲儿瞄准新春的开科,压力太大,吃啥都觉得有毛病。 含钏抬了抬勺子,给余举子加了三个汤圆,“九九归一,祝您心想事成,早日登科。” 这吉祥话儿说到余举子心坎上去了。 笑呵呵地打赏了含钏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碎银子。 甭管银子有多大,有银子就是好事儿。 含钏笑得更真诚了。 一早上忙活完,含钏累得手臂像挂了只铁秤砣似的,含钏坐在门口歇息,小双儿探出个头看了看胡同巷道,问含钏,“...掌柜的,咱们都是一条胡同,怎么东边的关门闭户,咱们西边的门廊前都挂着各式的灯呀?” 钟嬷嬷头也没抬,“一条胡同,也分贵贱。东堂子胡同东边的尽是钟鸣鼎食之家,或家中有爵位,或一门三进士。西边的多是商贾,元宵节要挂‘五谷丰登’的灯当做彩头。虽大家伙都在一条胡同里,却是井水不犯河水,东边的瞧不起西边的。” 小双儿撇撇嘴。 一条胡同谁还瞧不上谁呀! 含钏笑呵呵地乐。 这能理解呀。 就以淑妃娘娘的长乐宫为例,正殿的杨淑妃位居正二品,膝下有皇子,还有一个快出生的皇嗣,前途无比光明。而偏殿住着的一位美人、一位贵人,都是早早失了宠,退出宫闱争斗舞台的配角。这还是一宫里住着的呢,这贵贱便如云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小双儿特意探出头看了看胡同的尽头,含钏也跟着探头看了看。 最东边那处宅子,正有人进进出出的,或几人合抱住一棵大树干,或抱着一个红檀木的五斗橱——那处宅子,这几日都有些热闹。 含钏把空碗空盆递给小双儿,“最东边那一户正在翻新呢,许是哪位封疆大吏开了年,进京述职时买下的宅邸。” 封疆大吏,就是这么豪气。 客栈住得不舒服了,怎么办? 在京城买一处宅子呀! 这可不是臆想。 这是真有的事儿。 含钏如今宅子隔壁的隔壁就是江宁织造的皇商买下的,听街坊说平时不来住,六月七月进贡绸子时才在这儿住下。 钟嬷嬷,“咱们食肆还好是开在这儿,若是开在远处或是贫一点的胡同,咱们也赚不了这么多银子。” 含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没这个能力,便不会花这么多钱在吃食上啊! 天儿黑了,含钏闭门谢客得早,听外头人声鼎沸的,便锁了院门,带上两个小的出门逛夜市——钟嬷嬷说她听见人声嘈杂就心慌,拉提也不想去,拉提想睡觉,钟嬷嬷揪着拉提耳朵,耳提面命,“宅子就你一个男子汉,不护着姑娘出门子,在家里睡觉?还是不是小男子汉了?” 小男子汉拉提被说得耳朵都红了,耷拉着脑袋跟在含钏和小双儿身后。 一路火树银花的,彩楼松棚搭得老高,竹柏插在上面,被称为“浮光洞”“攒星阁”,有金凫银雁,白鹭转花,黄龙吐水等各色机巧。子弟伶人扮演的舞队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奏丝竹,跳大舞,热闹得人与人之间得跟喊山似的,才能听见对方的话语。 小双儿一张脸快笑烂了。 一路买着吃食走,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拿着红糖锅盔,还买了只小兔子样式的六角灯挂在拉提身上。 人来疯·毫无理智·富婆双转头问含钏,“掌柜的,您是属猴的吧?”还没等含钏答应,富婆双转头就递了五文钱给摊贩,颇为大气,“再给儿来只小猴子灯吧。” 又问拉提。 拉提缩了下巴,三根手指并在一起放嘴前。 含钏:???这是个啥?鸡?还是蛇?: 富婆双瞬间就懂了,“再来个小耗子的灯。” 叹为观止。 真是叹为观止。 含钏被这两人配合之默契惊到了。 故而,拉提一个人拎着三盏灯,如一只渺小的扑火飞蛾,艰难地继续向前行。 横穿过宽街,围绕皇城开凿的护城河上正有船队游湖,打头的是一支挂着芙蓉灯的船坞,体量有些大,灯也好看,有罗帛、琉璃、笼纱、雕漆等等式样做的灯品,后面跟着的船也都不俗,一看便是勋贵权豪家的游街。 人群全都挤在桥上看热闹。 含钏并两个小的被人潮挤到了桥中间。 拉提紧紧牵住两个姑娘的衣角,不让二人被人潮推得更远。 耳畔边全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含钏笑着和小双儿对视一眼,准备挤出去。 “那是富康大长公主家的船!” 有人在人潮中高声吆喝,“去年就是他们家夺的彩头!” 含钏从头到脚的血液如同凝住了一般,余光一眼瞥见了坐在船坞的那抹身影。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 若是有礼炮,她一定朝着那个船坞,准确无误地轰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二章 松鼠鳜鱼 今年的元宵灯会,既有结彩灯楼,又有豪门游湖,既叫平民百姓观赏了买得起的花灯,也叫老百姓远观了买不起的花灯和三辈子都高攀不起的豪门千金。 含钏被其中一位三辈子都高攀不起的豪门千金,气得满脸通红地回了宅子。 第二天,嗓子就哑了,整个人也蔫蔫的,不太有精神。 钟嬷嬷摸了摸含钏额头,盖棺定论,“昨儿个是不是桥上看船了吧?” 小双儿往后缩了缩。 钟嬷嬷掩了掩含钏的被子,“吹凉了,要吃吃药才行。” 又拿了一锭银子让小双儿去善药堂请大夫,开了一副药,小双儿又跟着大夫回药堂取药,小双儿生个灶负责熬药,拉提生了两个灶,钟嬷嬷在旁边指点着熬陈艾姜汤和鸡汤。 陈艾姜汤料放得足,拉提把一大丛陈艾揪成团子、几大块的姜片放进砂锅里熬煮,慢慢熬出陈艾的苦涩和姜片的辛辣味。 这头的灶上熬清鸡汤,老母鸡放血剖肚取内脏,宰成大块大块的肉,用肚子里的鸡油把肉块炒得半生不熟,跟着起清水将鸡肉下锅,啥也不放,慢慢熬着,时不时开盖撇去浮沫,等筷子能插过鸡胸,出锅时再在碗里撒上几颗粗盐,提提味即可。 含钏喝完苦哈哈的药,刚睡下去没一会儿,就被拽起来喝又苦又辣的姜汤,刚把眼睛眯上,一碗飘着香的鸡汤又来了。 一天如此反复三次。 含钏坚强地告诉自己,病该好了,再不好,连囫囵觉都没有了。 不仅没有囫囵觉,也没有好吃的。 含钏喝汤,两个小的吃肉。 拉提把熬汤的鸡肉放凉撕成条状,放上盐、豆油、芝麻油、油辣子、芝麻、花生碎、胡椒面、白醋、小葱段和芫荽拌匀调味,配上熬得粘稠热乎的小米粥。 在正房,也就是含钏床边吃得两张嘴直吧唧。 那股香辣味飘到含钏里屋,气得她直拍床沿。 不过还是比宫里好太多了。 宫里头生病是硬抗,不敢给人知道,顶多给阿蝉知道,让阿蝉去太医院买点药渣子来熬——女使,特别是御膳房的女使是不可以生病的,一旦生了病就会被迁到宫里最偏僻的永巷,其他的倒没什么,每天都没口热饭吃,这是要人命的。 含钏身体壮得像头小牛崽,发了一身汗后,精神好多了,利落起了身。 什么富康大长公主。 什么张氏。 全都被抛在脑后了。 正月一过,能大兴土木了,含钏带上拉缇,拎了一小盒红豆糕,顺道去胡同正东头那处宅邸走了走街坊——这是老胡同的规矩,新街坊开工大吉,邻居得去瞅一瞅看一看,住在前头的余举子家里都已经送了一筐橘柑过去了。 “...正月里开工,倒是辛苦您了。”含钏笑意盈盈地又介绍了自己身份,将红豆糕递了上去,“儿是胡同尾巴上‘时鲜’食肆的掌柜的,给您带点手信来,往后便是邻里邻居的了。” 那监工头子都穿着淞江三绫布,倒是笑着接过含钏的礼信,“劳烦掌柜的费心。” 这声音... 含钏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侧身让劳工搬东西进府,那东西被红布罩得严严实实的,看形状像是个十二幅的屏风。 这宅邸里里外外做工的怕是有五六十人,含钏略略咂舌。 真是个大户人家呀。 且看摆在门口的木材用料,要么是做床的红檀木,要么是做八仙桌的鸡翅木,要么是做盒匣箱柜的小叶紫檀...都不是便宜货。 这宅邸忙里忙外的,含钏又同那监工寒暄了两句,尽了邻里的本分便带着拉提往官牙走去,临了了含钏蹙了眉头,偏头又看了两眼,如今这宅邸还未挂牌匾,尚不知花落谁家,只是... 哪位封疆大吏有这个脸面让宫里的太监来监工? 含钏摸了摸头,想到,或许是圣人御赐的宅邸吧? 挺好的。 这胡同里又多了个达官贵人。 往后,她食肆的价格,水涨船高,又能涨上一波。 走半柱香到了官牙,含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三章 陈皮花雕酒 没一会儿,鳜鱼的肉便卷了起来,变得微黄飘香。 两片鱼肉,颗粒分明,咋咋呼呼的就像松鼠炸毛的身体。 鳜鱼鱼头去了鳃和黏液,挂了糊,入宽油炸制金黄,立在鱼肉跟前就像松鼠尖尖的嘴巴和脑袋。 料汁儿是酸甜口,四色丁下锅,用柿子熬出的酸甜汁儿调味儿,这都是大食肆的必点菜,也是考验掌勺师傅的一道硬菜。 “时鲜”以前没池子,含钏不敢做鱼,总觉得低人一等。 如今松鼠鳜鱼一出,含钏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且做鱼本就是含钏的拿手之一,大约是自己爱吃鱼,便很用了些心思琢磨,无论是哪处的方儿,含钏都做得有滋有味的。 食客吃了“时鲜”的松鼠鳜鱼,树起大拇指,有相熟的食客来问,“您这处的松鼠鳜鱼,怎么同留仙居的吃起来不一样?这鱼肉的外皮儿无论放多久,吃起来都酥酥脆脆的。” 这就是秘方儿了。 先挂湿糊,再挂干糊。 湿糊里还得加上一样御膳房摸索多年的方儿——蛋泡糊,也被称作是雪衣糊。将鸡蛋清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打到起白泡儿,筷子插在蛋清中直立不倒为止。再加入几滴酒、常用的面粉糊糊。这样挂出的糊,外观形态饱满、口感外松里嫩,非常酥脆。 这秘方儿和糕点的方子不同,是不能说出去的。 含钏笑起来,“您想吃再来便是,您是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人物,费这个心思,杀鸡用牛刀了!”跟着便转头让小双儿温上一壶花雕酒送上来,“...您也尝尝这温好的花雕酒,里面放了冰糖、陈皮、柚子经络和山楂,又暖和又好喝,您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四章 叫花鸡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八十四章叫花鸡入夜时分,东堂子胡同尾巴六盏油灯,两盏高挂门廊,两盏斜倚青墙,还剩两盏被磨好的小木岔上,照亮等待翻台的人磕瓜子儿的道路。 在目光的簇拥下,张三郎为首,带着一溜子人浩浩荡荡地来东堂子胡同,啥话都还没说呢,巷口招待的那双髻小丫头便语笑嫣然地迎了上去,“您来了!里屋坐!给您特意留的大桌儿!酒和菜都备下的,只等您来就端盘上菜!” 巷道里有不服气的,嚷着,“‘时鲜’出了名的不留座儿不插队,怎么着?一见到英国公家的公子,啥规矩都破了!” 小双儿提起油灯,把不服气那人的脸照了个透亮。 张三郎嗤笑一声。 纨绔也分三六九等,就江家那小子儿,日日出了邀月阁便是怜星楼,懂个屁的吃食! 排“时鲜”的队,不就是烧个热灶,好在北京纨绔圈里有谈资吗? 是真来吃东西的吗? 我呸! 张三郎正准备说话,身边那小丫头却开口了。 “食肆开门营的八方客,只因庙小金身瘦,容不了如您一般这么多的大佛,这才劳您等上一等!咱掌柜的,又是油灯又是篝火,又是古法的瓜子儿又是焦炸的焦圈儿,生怕没伺候到位,您在这儿等,掌柜的也急在心里头。” 小双儿提拎着灯笼,“只是张三爷可是咱这食肆头一位客人!咱掌柜的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时,就承蒙了三爷的照料,您有所不知,咱掌柜的做的一个十文钱煎饼便是张三爷买下的!大家伙儿有贵有贱,可都是在这皇城根下长大的敞亮人儿,都是北京的爷们儿,您说,就冲三爷这份知遇之恩,咱家掌柜的能不备下好酒好菜,好好招待吗?!” 得嘞。 嫌张三郎插队的也不说话了。 是人张三郎有眼识到了金镶玉,如今就该人拽气! 排队的哟呵一声,老老实实地回去坐下等。 张三郎把头高高昂起,气儿喘得都比往日粗三分,带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食肆,一见含钏便“哎哟”一声,“排面!有排面!”又夸了小双儿,“您那丫头也是这个!” 张三郎比了个大拇哥儿。 小双儿脸红彤彤的。 含钏抿嘴笑起来,帮着斟了茉莉蜜茶。 就知道张三郎喜欢! 含钏眼色扫了一眼,没见着那阎王,尽是几个白嫩嫩的小伙儿,心下大定,从从容容地介绍起今儿个的菜式,“...晌午三爷过来定桌,说是要烤羊腿和几款鱼,儿再加了几样新式菜,今儿的葵菜和鸡子都挺新鲜的。各位客官若是吃得好,是儿的本分。若是吃得不好,一定要同儿说一说。” 小娘子肤白面嫩,乌鬓红唇,穿的是窄袖麻衣,可一双细长的美目却颇有勾人魂魄的意味。 纨绔们素日美人儿见得多了,可这个尤其美。 许是想到是食肆老板娘,便总觉着比那些个或安静稳重,或妩媚妖娆的美人儿更勾人。 那些个千金淑女,知道自个儿美,便自持傲气,昂着头跟只扑了红嘴唇子的大鹅似的。 有句话咋说来着? 美而不自知,方为绝美。 裴七郎撞撞张三郎,“您自个儿老实说,是来吃菜的,还是来看美人儿的?” 张三郎一脸愕然,“美人儿?”四周转头看了看,都是些大老爷们儿,要不就是大老爷们儿带着自家大老娘们儿来吃饭,“哪来的美人儿?” 裴七郎笑起来,“食肆老板娘!不就是个大美人儿吗!穿着窄袖束腰,腿长腰细。脸上虽不着脂粉,却颇有些天然去雕琢的意味。” 越说越兴奋,再撞了撞张三郎的胳膊肘,“你看到老板娘的手腕没?骨量匀称,腕间的皮肉如同白玉一般,也不知摸起来...” 张三郎蹙了蹙眉头,他很不喜欢裴七说起含钏的语气,抿了口蜜茶,不客气地打断了裴七郎的话,“贺掌柜是厨子。” 张三郎加重了语气,“美人常有,好大厨却不常有。既带你来吃饭,便是吃饭的。你会品评三公主、五公主妍与丑吗?你会品评你的姊妹相貌身量吗?退一万步说,你会品评国子监哪个夫子胡须更好看吗?” 吃饭就是吃饭,吃饭比天大。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又不靠皮相吃饭。 如此说话,太不尊重。 张三郎蹙着眉,很认真地生气,“你若想好好吃饭,便再也别说诸如此类的话。” 裴七郎被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当即便拍了桌子要与张三郎理论。 都是一个圈子的纨绔,垮着个脸教训谁呢! 桌上,和稀泥的和稀泥,打圆场的打圆场,这才将两人的争执摁了下去。 没一会儿便上了菜,先是口味清淡的前菜,芝麻酱凉拌葵菜、蜜汁鸭脯、干椒卤牛肉、油醋苣菜,跟着便上了近日走得红火的辣子鱼丁、松鼠鳜鱼、盐焗两头鲍和炙烤羊腿。 含钏亲端上桌一个硕大的黄褐色泥土包裹煮的铁盘。 在桌子旁边,拿小银锤把表面的黄泥敲碎成几大块儿,露出了里面包裹的干荷叶,含钏斯文地拿起银夹将干荷叶剥开。 一打开泥壳和荷叶,满屋飘香,一股无论在何处都无法被忽略的肉香,扑鼻而来。 是一整只鸡! 鸡皮金黄出油,汁水争先恐后地从肉与皮之中涌出。 含钏手脚利落地将鸡分成八人份,放在小碟碗中,又配以粗盐与芝麻香油,仅此两种佐料。 “这个鸡被称为‘叫花鸡’。”含钏笑着介绍,“相传前朝圣人微服私访,走到偏僻小径,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地里挖土,没一会儿便挖出了这样一个大泥球。乞丐拿手把泥球砸开后,圣人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肉香。乞丐好心分了圣人一只鸡腿,圣人一吃,入口酥烂肥嫩,遂大喜赐名‘叫花鸡’。” 这是含钏在后院做好烤灶后,新推的菜式。 今儿是第一天见客。 鸡子是选的鲜嫩的骟鸡,不太老也不太小。 佐料便恰如妇人的衣裳首饰,有的女子貌若天仙,也善于涂脂抹粉,可若穿着破烂,便是西施在世也难以凸显其美——这就是作料的魅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五章 枸杞山参茶 可叫花鸡就是一道,你如何浓妆艳抹它,它也好吃的菜。 拿香料、生抽、蜂蜜、盐、胡椒粉、青红酒腌制码匀,再塞两丛葱绳和生姜到鸡腹,用干荷叶包住,在荷叶外层抹上薄厚匀称的黄泥。民间的法子是在土里点暗炕,把鸡埋在土里炕熟,可这有个问题,鸡肉受热容易不均匀,总有地方炭火强,有地方炭火弱。 这是烤物最常遇见的问题。 含钏在后院搭的这个烤窑是宫里的传承,利用窑体本身保留的热来烤制食物,用的砖窑,师傅是老师傅了,一听含钏的要求就明白了,窑体下方用空酒瓶、石头、稻草垫起,这样的土窑可烤制糕点、不算太厚的肉、面点等等食材,烤制时受热均匀,且带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含钏相信,宫外很少用这样费时费力的法子来烤制食物了。 果然。 尝遍珍馐美味的世家少爷无一不点头称好。 含钏笑了笑,“也可尝尝蘸上粗盐与香油入口,又别有一番风味。” 张三郎带头试菜,放进口中便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很好! 烤鸡的油腻被干荷叶吸收得差不多了,故而将鸡肉蘸上香油与粗盐,便不觉得腻,只感到粗盐豁达粗犷的味道把鸡的肉与汁儿提亮得更鲜了! 真的很会做菜呀。 不仅会做菜,更会配菜。 张三郎觉得,那日的二百两银子,是他这辈子花得最值的钱。 排面有了,口福有了,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这顿饭,张三郎吃得很快乐。 裴七郎抛开被张三斥责的那点羞恼,也吃得很快乐,两口解腻的青红酒下肚,裴七郎眯着眼看油灯下的老板娘,明眸皓齿,白得跟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似的,若真摸上了老板娘的脸颊,指间该存下如何的手感呀...光是这样想想,便让他一股热血从腰间冲向脑门,酒意之下尚存的理智让他避开张三郎,低声问旁边的同窗,“这老板娘,是姓贺对吧?” 同窗也喝得面红耳赤,想了想门口石片牌匾上的那个“贺”字篆刻,迟钝而缓慢地点点头。 裴七郎沾了沾酒,在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个字,“是恭贺的这个贺字儿吧?” 同窗看了看,再点点头。 裴七郎再端起一盏酒,喝进嘴里,肉香酒纯人美,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配上酒,食客吃饭的速度是极慢的,一个晚上能翻两个台、做十桌客人的生意便不错了。 若遇上张三郎这样的聚会,那便绝了翻台的念想吧。 含钏眼光一瞥,几个喝得满面潮红的小郎君七歪八倒地醉在方桌上,其中一个小郎君还端着酒杯子,醉意朦胧地一直唱道“贺贺贺!” 还喝呢! 喝成这狗样子了! 含钏笑着摇摇头。 这一桌子非富即贵的少爷,被各家小厮领走,“时鲜”这样一番闹腾后,可算是打了烊。 这本是非常平常的一夜。 含钏累得元神出窍般沉沉睡去。 张三郎流着口水耷拉在床榻上睡得不知天昏地暗,他绝对没想到,一夜之间,他这位英国公府文不成武不就的老三,在北京公子哥儿的圈子里变得多抢手。 ...... 一连十日,含钏都在里屋雅座亭里看见张三郎的身影,每日身边陪着的食客都不一样。 到了第十日,陪着的食客有事先走,含钏正好手中无事,便过去收拾碗碟。 张三郎垂着头摆摆手,“掌柜的,您陪我坐坐吧。” 这是吃累了? 还是喝多了? 含钏笑着转头让小双儿熬一盅解酒解腻的枸杞山参清茶来刮刮肠胃。 张三郎抬了抬头,认真盯着含钏,“您看我有啥变化没?” 含钏眯着眼,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摇摇头,“没啥变化呀。” 张三郎咬牙切齿,“我变了!”举起胳膊,甩了甩,咯吱窝下的衣袖随着力道左右摇晃,张三郎恶狠狠地开口,“我变胖了!” 含钏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不许笑!”张三郎哀嚎一声捂住脸,“往日大家伙觉着我是除了吃,啥也不懂的累赘和纨绔。如今倒好,不把我当累赘了,直接把我当做门票——进‘时鲜’吃饭的门票!整日吃吃吃,我倒是没啥。但吃多了要胖呀!吃的时候不得配上酒呀!日日喝得个醉醺醺的,烦都烦死!” 是挺烦的。 同不太熟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六章 香辣干煸泥鳅 含钏努力回忆了一下,排行前四的几个皇子好像是过了一个新春便各自封了王,之后就分了府,皇子们成年了便正式搬出宫了。 徐慨的秦王府在后海,离皇城是最远的,但宅邸大、地势平,宅邸里有山有庭院有七十多间房,前院还挨着一片特别大的湖,每到盛夏时节,王府里的小丫头最爱摘鲜鲜嫩嫩的莲蓬子,含钏或是将莲蓬子取了心,碾成泥做糕点,或是就着薄蒜片清炒了吃,或是混着荷叶煮粥喝... 再不堪的回忆中,也总有那么几分美好。 含钏又想起临死前张氏说的那些话。 或许是每个人看人看事的角度不同,想法不同,在张氏口中的那个徐慨对她情根深种,处处维护、处处看重、处处庇佑... 可谁能教教她,谁能告诉她,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 如果徐慨真的爱她,为什么她不知道 含钏抿了抿嘴,吩咐拉提将喝得晕晕乎乎、一直说胡话的张三郎安安稳稳送到英国公府,热了一壶烫水,搬出硕大的木盆子,烫水里掺上陈艾、姜片、枸杞,舒舒服服地泡了脚,出了一背汗,心情也好了许多,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一整晚,梦都没做。 第二天晚上,含钏特意关注张三郎是否又带着朋友来吃饭了,关注了半天没看到,含钏便放了心——再爱吃,如张三郎这样应酬着带着不太熟悉的朋友、亲眷来吃饭,到底也不快乐! 没看到张三郎,却看到了几日前和他一块儿吃饭的其中一位公子哥儿。 含钏和善地冲那小郎君笑了笑,“您今儿个一个人吃晚饭呢?” 裴七见美人儿笑得浅淡,也跟着笑了起来,“是一个人,天刚黑,就让小厮前来排队。” 裴七落了座儿,含钏奉了一盏茶上去,只觉得这人的指尖儿从她手指尖上一扫而过,含钏便迅速缩了手,脸上的笑收了收,“小店有一二三种餐食档,菜式由儿来搭配,您若有偏好也可提前告知,儿对应着做出调整。” 指尖上还残存着美人的玉兰香。 裴七心情大好,“上最贵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意有所指,“偏好嘛,掌柜的觉得好的,某一定觉得好。” 含钏看了眼这人,应了声是,便回了灶屋。 一回灶屋,含钏便拿胰子狠狠地搓手,把指尖那点温度全都洗干净。再看了一圈,灶屋的食材,闷了闷,水缸里养着一团泥鳅,拉提帮着破了肚子取出内脏,含钏狠狠地收拾了一大箩筐的干辣椒和青花椒,先将泥鳅过干粉煎炸至半熟,另起锅烧油,下蒜粒、干花椒、干辣椒段、姜片,就这么些作料,便占据了一大锅! 整个灶屋都弥漫着呛人的辣味。 拉提捂着鼻子,看着面色淡定的自家掌柜,默默向后退了一小半步。 这必定是公报私仇的。 这辣子...可是他亲自去挑的最辣的朝天椒,晒出来的干辣椒... 一盘干煸辣椒,哦不,干煸泥鳅做好。 含钏敲敲铃铛,淡然地让小双儿送了过去。 转身又做其他的菜,毛血旺、泡椒双脆、姜鸭面、蘸水包浆豆腐... 辣,与辣是不一样的。 干煸泥鳅的辣,是辣椒经过风干后将苦味散尽,只留下了辣味与香味,泥鳅只是辣的载体,通过软烂无本味的肉,辣味才能在口腔中无限放大; 泡椒双脆的辣,是辣椒经历盐水与时间的腌制,一部分变成了酸,一部分变成了辣,初入口时只觉回甘鲜香,可慢慢地嘴唇开始发烫发肿,辣味在喉咙里持续舞蹈; 蘸水包浆豆腐的辣,藏在蘸水的干碟里,辣椒在火灶边烧制,带有独特的熏烤辣味,入口时间很短,从口中顺着喉咙滑到肠胃,胸口和腹腔便会出现火辣的滋味。 辣味的本质,就是痛。 越辣越痛,痛到最后便会产生如释重负的快感。 嗜辣之人,通常性格较为冒进,输得起赢得起,也耿直爽快。 含钏隔着灶屋看那位白面郎君,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位小郎君是爱吃辣的主儿。 五桌坐满,又渐渐散去,含钏笑着端了一壶清茶同那位裴七郎打招呼,“今儿个吃得可好?” 裴七一抬头,嘴边红了一大圈,眼睛里也泪汪汪的。 含钏憋了憋笑,递上一盏清茶,“早跟您说了,有何偏好和忌口提前告知,您倒是客气。说儿觉得好,您便觉得好。” 含钏一边说话,一边扫了眼桌上的菜,略惊,这人竟也吃了个精光? 含钏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这几日的辣椒好,够味道,餐食便以川菜为主...” 裴七摆了摆手,从兜里又掏了一小锭碎银子出来放桌上,嘴巴太疼了,有些开不了口,再次摆摆手作了个揖便出了门。 含钏以为这人不会再来了。 谁知,第二日,他又出现了食肆。 小双儿端着菜,轻叹了一声,“...这人还真是执着呀...” 含钏奉茶时,裴七还照例拿指尖扫了扫含钏的手背。 ... 含钏快被气笑了! 这人... 是不是有毛病!? 含钏反思了一下自己,难道是自己敏感了?人家拿手指尖扫她的手指尖只是无意之举?还是说,这本就是别人的习惯? 含钏特意让小双儿斟茶时关注是否会用手清扫。 小双儿拿着茶盅回来,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呀,隔得老远,还生怕我挨着了他。” 含钏:... 不知道说什么了。 一顿全辣宴都没将这郎君的坏心打下去,还锲而不舍地来吃饭... 含钏想了想,撩起袖子端起窖了大半年的泡菜缸,拿了酸萝卜、酸白菜、酸豇豆,又端起另一个大缸,捏着鼻子从里头掏出一整块酸笋,再使唤小拉提去后院的水缸里掏昨儿个刚买回来吐沙的小螺蛳。 起锅烧油,下姜片、蒜末炒香,下剪掉后尾巴的小螺蛳,打三大勺卤汁和一小锅一直吊着的清汤,下酸笋、酸萝卜、各色香料烧开。 含钏将汤底倒入铜锅里,让小双儿端上去。 小双儿捂着鼻子闻了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掌柜的...那人虽是讨厌...但也不至于煮屎给他吃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七章 螺狮粉汤锅 含钏给小双儿费了许多口舌,解释了大半天,这是两广地区延续了几百年的好东西,闻着像屎...哦呸,闻着也不像屎,只是因为酸笋的缘故,和平常的香气不太一样... 但吃起来,这绝对是好货! 若不是好货,能流传这么多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古人已经将好吃的和不好吃的为你判定出来了——好吃的,如鸡鸭牛羊鱼,在千百年的饮食文化中已经成为家禽家畜被成功驯养,那些个不好吃的,肉涩味苦的,便只能是吃个稀奇,吃个排面,没啥意义;还有一则评判标准,能流传下来的,必定是老百姓交口说好的,那些不好吃的东西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了。 一地一方一俗,一草一木一花,皆是学问啊。 含钏望着小双儿端着铜锅远去的背影,双手抱胸,笑得很欣慰。 希望裴家郎君,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呀。 裴老七理没理解,谁也不知道。 徐慨挺理解的。 徐慨就坐在裴老七的侧面,眼看着食肆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屏气凝神端出一个铜锅,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 用奇奇怪怪的味道来形容,徐慨都觉得是自己太过仁慈。 上次做乳扇时,飘出的味道,如同臭鞋底子炖汗酸衣裳。 今儿个这味道如同... 算了。 徐慨忍了忍,别想了。 想了,便吃不了饭了——这些时日宅邸翻新,他得空便过来瞧瞧,若正好到了晚膳时辰便叫小厮排“时鲜”的队列,也算是就近解决一顿晚饭。今儿个是他第二次正经过来吃晚膳,才真正见识到了“时鲜”的火爆,穿堂子的是那个脸越来越圆的小丫头,收钱算账的是一位经年的老嬷嬷,还有个白嫩的小伙子时不时从灶屋出来瞧一瞧、看一看。 囫囵一晚上,他硬生生地没见着那掌柜的面儿。 本想学着张三郎的样子,拿二百两办个“随到随吃”牌,可没见着掌柜的,便一直没这个机会... 徐慨夹起一筷子鲜嫩翠绿的青笋丝条吃进口中,脆脆嫩嫩的,清炒出来的青笋丝条吃的就是清香的那股本味。今儿个的饭菜都挺清清淡淡的,生滚芙蓉片粥也好喝,清炒白果也好吃,炒鳇鱼片鲜嫩清爽,再佐以一小碟爽口腌萝卜干,吃下去很舒服。 徐慨蹙了蹙眉。 若是没有鼻尖上萦绕的那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就更好了... 食肆隔间分得很开,各桌的食客保有最完整的私密,徐慨看不见对方是谁,却对那道充满冲击性的汤锅生起了无限兴趣,动作很慢地偏头看了看,这人很有些眼熟,徐慨蹙了蹙眉,想起来了,是国子监的同窗,似是有位叔父在金吾卫任要职。 多半是张三郎带过来的。 只是... 徐慨蹙了蹙眉,这人公子哥儿习气挺重,不像是会为了一顿饭排队,或是让小厮排队的人。 徐慨向小双儿招了招手。 小双儿挺喜欢这位食客的,不为别的,就冲着这食客的脸,她都多吃两碗饭。 “客官,您还有什么需要?”小双儿的笑和自家掌柜如出一辙,笑眼微眯。 徐慨手一指,指尖正好落在隔壁那间,“那位公子,往日倒是没见过。” 小双儿乐呵呵笑,“您好眼力。往前没咋来,这些时日来得挺厉害的,说是日日下了学都来吃晚膳。” 徐慨“呵”了一声。 日日下了学都来吃晚膳? 这位主儿? 不去酒肆喝酒?不去马场跑马?不去邀月阁吟诗作赋了? 徐慨想起上次风尘仆仆出现在食肆的京兆尹六品官,抿了抿唇,人的一言一行皆具趋向,心之所向,行之所往,缘何记挂着这处? 英国公家的张三郎是因单纯的吃食,这位裴老七却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慨低头放了筷子,再问小双儿,“刚给他端的什么锅子?” 说起那锅闻起来像...的东西,小双儿脸色大变,赶忙道,“您放心,这东西只是闻着像净房传出来的味道,吃起来还挺香的,是东南地区沿袭百年的吃食。我们家掌柜的说了,一方一地一俗皆是学问,做菜如做人要广纳百川,有容乃大,不可偏安一隅,自负自大。” 这丫头说得可快了。 就跟提前背过的似的。 是那贺女使教的吧!? 倒看不出小小女子还有这样的心胸。 徐慨再次想起了上回那道闻起来很怪异,吃进嘴却很香的乳扇,失笑道,“照着那锅子,给某也上一份吧。” 小双儿一瞬间瞪圆了眼睛。 这是什么嗜好! 小双儿一路小跑到灶屋,气儿还没喘匀,趴在门廊口上气不接下气,拿手指了指外面,“掌柜的掌柜的!外面有食客也要裴郎君的那个锅子!” 含钏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你说什么?也点了螺蛳汤锅?” 小双儿重重点点头。 含钏笑起来。 所以说嘛! 一地一风一俗皆有学问! 存在便有其存在的意义! 就像十两一件的成衣,她虽然不会买,但是也有人买,所以成衣铺子才开得下去;五文钱一卷的粗麻,她也不会买,但人家店铺仍开得热热闹闹。 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只有不会卖的人。 含钏笑着再拿了只铜锅出来,照着样儿做了汤底,配料里加上了切成小粒小粒的小米辣,另配上了水煮蛋、鸭掌、炸腐竹、茼蒿菜、菘菜、芙蓉肉片这些个配菜,最后拿沸水烫了一大碗细米线——这是最正宗的吃法了,先烫菜再煮粉,主菜与主食一锅端了,既方便又热闹。 小双儿见这净房还升了级,不觉捏了捏鼻子,端着朝外走。 铜炉里点着几块烧得火红的碳火,汤底没一会儿就沸腾了。 随着汤底的沸腾,整个食肆都弥漫着一股...如此这般的味道。 徐慨面不改色地将配菜全部下完,待菜熟,吹了吹凉放入口中。 嗯? 很意外的味道。 是真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那股味有种奇异的勾人感,让人放不下筷子。 徐慨吃得面无表情,却下菜下得很快。 含钏擦了擦手,兴致勃勃地出来看看是哪位勇士。 当吃着螺蛳锅子的徐慨映入眼帘时,含钏嘴巴张得老大,正好可以塞下那锅子里入了味的水煮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八章 碳烤响螺 含钏还未从“徐慨原来爱吃螺蛳粉”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完完整整的正月就过去了。 一晃眼间便开了春,天气渐渐回暖,护城河旁的老树抽出了新芽,河面也多了许多熬过一冬的鱼吐出的小气泡泡,坊口胡同里多了许多山货的叫卖,有山里挖出的春笋,有刚掐下尖儿的香椿,也有香喷喷脆嫩嫩的初春早韭。 城内城外,许多书生打扮的男子进进出出——今儿是大年,照例要春闱,来京参考的多是过了会试的举子,有读书人家或是好提携后生的官宦人家会为这些举子提供食宿笔墨,若有朝一日得中,也算是蓬荜生辉。 嗯,钟嬷嬷说这算是一种下注,下赢了便是同新科进士搭上了关系嘛。 在春闱之前,还有乡试和会试,故而这几日书摊、笔墨摊位的生意最好做。 噢,还有寺庙的生意。 白爷爷逝去的老夫人家就是给晓觉寺专供香烛、纸蜡的。 白四喜沐休日来食肆一边吃饭,一边抱怨,“...每日我下了值,舅公便日日拉我去帮忙,我是给活人做饭吃的!不是给佛祖菩萨做贡品的!” 含钏笑起来。 看来,清高孤傲的读书人也常常临时抱佛脚嘛! 总之春日的北京城一团朝气,十分热闹。 含钏的食肆也热闹,老食客多,新食客也不少,还有个钉子户,每天都轮换着酸甜苦辣咸地吃,日日三两银子往外掏,此人便是裴七郎。 含钏问过张三郎,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张三郎颇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也是您自个儿的孽缘...裴老七..” 张三郎叹了叹,裴老七对女人手段又多又辣,“往前邀月阁新来了一位翠丝姑娘,他豪掷过八百两银子成为入幕之宾,说是还要纳翠丝姑娘进门...可不过短短一旬,那小子完完整整抽了身,翠丝姑娘反倒被满京城的笑话...说啥的都有,都嘲笑翠丝一个窑姐儿还妄想进入伯爵府做妾室...” 张三郎想了想,他怎么能拿良家女子同贱籍女子相比?赶忙找补,“压根没拿您和翠丝相提并论的意思!你们两位姑娘从根儿上就是两种人!” 可翠丝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便又想了想,急切地再次找补,“并没有说任何一个人不好的意思,翠丝姑娘也是身不由己,您更是凭手艺吃饭...” 含钏笑起来,不在意地摆摆手。 张三郎是个好的。 看似混不吝,却对谁都尊敬,地地道道北京爷们儿。 她却知道,她在那裴七郎的眼里,不过是另一个会做饭的翠丝——若真尊敬她,又怎会不分时间场合地调笑,时不时带上朋友来起哄造势,把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裴七郎这样的高门贵子,看谁都不尊敬。 张三郎放了筷子,认真问含钏,“人是我带来的,要不我同他说说?您是认认真真开饭馆的,叫他别常来搅局。若是他执迷不悟,您也放心,我虽不中用,我家中却也有几分势力,他不卖我几分脸面,总也要卖我老子几分脸面。” 含钏摇头,“你们是同窗,裴郎君也是儿的食客,他来付钱吃饭,儿来收钱做菜,银货两讫,与人无干。您犯不着用家里的人情去得罪人。” 那裴郎君总还没有到强取豪夺,仗势欺人的境地吧? 还不到那步田地。 都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若这么急急燥燥地表明立场,人还不定笑她自作多情呢? 含钏问了问,便也就没说什么了。 谁知第二日,含钏就被打了脸。 那裴七郎照例来吃晚饭,带了两个朋友,都是一副痞头痞脑的模样,小双儿招待着落了座儿,待三壶金波酒下肚,旁边的友人便开始拍着四方桌,借着酒劲儿嚷嚷起来,“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钟嬷嬷把小双儿拦下,去迎,“这位客官,可是菜式有问题?”笑道,“咱们食肆是掌柜掌厨,如今掌柜的正在灶屋,您有需要直管同某提。” 友人斜眼一睨,见是个粗布麻衫的老妪,讥笑一声,“你算老几?哥儿几个要见掌柜的,这事儿便只有掌柜的能拿主意,去!把你们掌柜的给爷叫出来!” 声音很大。 食肆吃饭的客人都停了筷子。 钟嬷嬷也笑了笑,挺直了脊背,眼珠子从浑浊陡变精锐,“您不说,怎知老妇拿不了这个主意?” 这个一直缩在柜台后打算盘的账房老嬷,气势突然一盛,将那人逼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忙挺起胸膛,余光扫了眼裴老七正冲他微微颔首,当即手掌重重拍下桌板,“爷让你把掌柜的叫出来推三阻四,非得让老子说理由!好!老子说!” 那人环视一圈,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只脚一直抖,吊儿郎当地抬起下颌,“您这食肆菜不好吃!吃起来像在嚼蜡烛!小爷我要退菜!要让你们掌柜的在小爷跟前赔罪!你说这理由够不够格!” 小双儿气得面色涨红,“你胡说!你们明明常来吃饭!” “我们常来吃饭,今儿个还这么糊弄啊!”那人见小丫头面红耳赤,促狭地笑起来,“难道你们饭馆只好好招待新客,老客的生意做熟了,不需要花心思维系了?” 这话儿说得流里流气的。 小双儿听不懂意思,却也听出了其间的不怀好意,急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钟嬷嬷冷笑一声,“今儿个老妇还就将这主做了,您觉得这菜不好吃,老妇给您退了,饭钱一分不少地退给你们。” 钟嬷嬷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正坐堂中、一言不发的裴七郎,手掌同样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斩钉截铁道,“往后,请三位爷另择佳馆,‘时鲜’庙小容不下如您三位一般尊贵的客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裴家郎君日日来了有一个来月了,同含钏套近乎、说好话、打赏贵重的物件儿、送书册送首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是软招式用透了,带着人便来强硬逼宫?! 如今大魏虽风气开阔,可女子的处境仍远远逊于男子。 裴家郎不知要来怎样一出戏,逼得含钏一个小姑娘就范! 决不能叫这贼人得逞! 钟嬷嬷目光如炬地与之对峙。 “嬷嬷,您先去歇着吧。” 堂后传来一个轻轻软软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八十九章 炭烧响螺(中) 含钏还围着围裙,一手撂开布帘,一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胆子虽小,却也没有让老人冲锋在前的厚脸皮。 被裴老七那一桌这样一打岔,食肆里静悄悄的,众人都望向热闹的那处,有一两桌是带着夫人来的,夫人们或许妆容迥异,可如今脸上的神色却神奇地一致——充满了跃跃欲试与紧张专注。如此一来,谁也未曾注意,影壁后的回廊间多了个人。 含钏身上带着一股海腥味、葱油味、各类香料味道的集合,衣裳也没换,虽是干干净净的,围兜上却油星点点,站一晚上做菜,不施粉黛的眉眼间难免有几分疲惫。 但纵是添上了这几分疲惫,眼前的这个小娘子也是动人美丽的。 不同于任何大家闺秀的美丽。 是一种市井烟火气下,温和与生动的结合,五官各自来看很淡,细长上挑的眉眼,精巧挺拔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唇,在一张自然小巧的巴掌脸上,既像一株漂亮的菡萏,像开在冷冽松柏旁独立生长的兰花。 挑事那人冲裴七郎轻轻挑了挑眉,手在桌下比了个大拇哥,嘴里做了个两个字的嘴型,“好-货-”,来赞赏兄弟的眼光。 钟嬷嬷看到了。 气得胸口发痛,手再一拍四方桌,“嘴上放尊重些!” 那人却笑起来,看了眼裴七郎的脸色,张了口,“老嬷,你仔细着点身子骨。”眼睛滴溜溜转动起来,堂中只有一个老嬷、一个小丫头、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子儿,他们为啥来?他心里门儿清!不就是想逼着这老板娘入府做小吗?再不济,将这老板娘的名声搞臭,往后没地方去,不也变成了裴老七的囊中之物了吗?做外室也好,随手玩一玩也好,随老七高兴了。 只是为啥要他来出面? 道理也简单。 裴老七还想抱得美人归,这些得罪人的事儿自己是不能做的。偏偏裴家叔父是他在金吾卫的!你胡说!他执意要送,我们掌柜的却从来没收过!说一顿饭三两银子就是三两银子!多一文钱都没收过!” 小双儿的声音尖得不行,带着哭腔嚷到后头,谁也听不出来说了些什么! 那人双手抱胸,斜着眼睛看含钏,“我兄弟日日来吃饭,掌柜的便同我家兄弟日日搭话,如今怎一句话都没有了?”那人不怀好意地笑嘻嘻环视一圈,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暧昧,“是嫌现在人多,有些话儿不方便说?得等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那些话才方便说出口?” 有食客闷声笑了起来。 小双儿惊声尖叫起来,抹了把泪冲过去要和那人同归于尽。 含钏眉目平静伸手将小双儿的后领子一把拽住,跟提溜小猫崽儿似的把小姑娘提了回来,抬头笑了笑,“这位食客,您话儿说完了?”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 目的也达到了。 那人半挑了挑眉,算是承认。 含钏把小双儿塞到钟嬷嬷怀里,几步走了过去,扫了一眼这桌上的剩菜,单手端起一盆鱼肚烩牛尾,手一抬再一扣,一盅吃完了的清汤便扑头盖脸地扣在了那人头顶! 那人瞳孔陡然放大,还来不及叫唤便听见了小姑娘轻轻软软的声音,“您胡说八道什么,儿都不会生气的。” 隔着粘稠的羹汤,他渐渐看到含钏的神情严肃起来,音量也随之提了提,“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儿辛辛苦苦做的菜平白无故倒在地上!更不该说儿做的饭菜不好吃!那盘鸡片鲜核桃,鸡片是鸡胸肉锤成薄片儿制成的!您说鲜核桃苦?苦个屁!” 含钏没忍住,冲口而出屎尿屁,“儿剥青核桃壳,剥得指甲壳都翻了!鲜核桃为啥会苦?!因为外面那层皮没撕干净才会苦!儿将那鲜核桃撕得比你个天杀的脸皮还白嫩!你竟敢嫌儿的鲜核桃苦!?” 小双儿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家掌柜的。 所以,她家掌柜生气的点在这儿? 含钏手上还残留着牛尾的味道,一抬手把那人的脸拍开,目光看向裴七郎,语气很平缓,“您这一两月日日来吃饭,知道的赞咱们食肆好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府邸上的厨子死了。您送东西出手阔绰,儿也不是傻子,您如今想要什么?您直管说,别整这些个没用的,平白玷污‘时鲜’的名头!” 这是裴七郎预料之外的反应。 裴七郎哈哈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抚掌,“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含钏静静地看着他。 裴七郎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来,“您这一两月做辣的、臭的、酸的、咸的,某都尽数吃下。某以为这是你我之间的情趣。” 情你妈的趣。 含钏微微蹙了眉,这人原是这么想的? 总归是有点什么毛病才会这么想吧? 裴七郎背着手,看背影都能看出纨绔公子哥儿的习气,“既贺掌柜的问了,那某便也说了。”裴七郎顿了顿,这风流事儿于男子是锦上添花,于女子却是摧兰折玉,笑了笑,“某尚未娶亲,掌柜的是否愿意入了我侯爵府的门?” 回廊里的眼睛,波澜不惊,如沉水死井。 含钏开口道,“既是提亲,聘者妻,奔者妾,裴郎君缘何不请媒妁誓词?” 又不是迎正室,要什么媒妁誓词? 裴七郎愣一愣。 含钏便了然地笑了笑,“裴郎君原是想收妾室呀?” 还未待裴七郎说话,厅堂之中便听见了响亮的碎瓷声! 含钏素手一抬,将一只茶盅拂落砸地! 茶盅应声碎裂成无数的瓷片! 含钏面色很沉,终于没有笑了,声量也提得非常高,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气度,“儿虽不才,却也是清白正经之人——面诸人,此立誓,今生必不为妾! “若此誓言破,儿这一身便如这碎瓷裂片!永生永世受破败皲裂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完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章 烧焦的炭烧响螺 谁也没想到这个年岁不大、经营着一家正当红食肆的老板娘性情竟如此刚烈! 更没想到,一介平民女子竟敢当面给世家豪门排头吃! 任凭这姑娘如何利索能干,如何貌美动人,经营的食肆如何抢手火热——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只是一个如草芥般的老百姓!更别提这还是个女子! 我的天! 别看如今“时鲜”正如日中天——这都是托了豪门大家愿意捧你的福!若真将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儿得罪完了,这食肆开不开下去还是其次,这位美貌的小姑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走出京城还两说呢! 众人都屏气噤声。 那几位被丈夫带来吃饭的妇人,挺起身板,眼睛亮亮的,若不是时候不对,她们必定抚掌叫好,为这小娘子撑腰! 若所有人家、所有女子都有此等胸襟,家宅何愁不宁?夫妻何愁不和睦?兄弟姐妹何愁不亲热贴心? 家宅缘何不宁!? 因为有争斗! 无论何种情形,无论女子性情如何柔顺,只要有人争抢唯一的丈夫与家中的权利,这只能是一场鏖战!有的人家放在明处地争斗,有的人家是暗战,争斗的形式不同,本质类似... 妻与妾的争斗,嫡子女与庶出的争斗,甚至妯娌之间、婆媳之间... 种种争斗,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累都累死! 夫人们听这话儿,听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回廊里的那个男人,仍旧面无表情,眼神波澜不惊。 有风吹拂而过,青砖地上一滩白白的碎瓷。 含钏努力呼气,竭力平息起伏的胸膛,耳朵旁边有呼呼的风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畅快!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公子哥儿,这些豪门贵胄想将人当玩意儿就将人当玩意儿?这些贵家子弟,可任性妄为,不将旁人的命当做一条命! 凭什么! 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她做的饭菜是当世自家夫人做的汤圆不好吃,要讨方子来着... 含钏遥遥朝那位夫人埋首行了个礼,便理了理围兜又回灶屋去了。 含钏一进灶屋便嗅到一股烧焦的糊味,一拍脑门赶忙去看,原是将才烧在炭火铁网上的响锣底部的壳儿,被火烧出一个大大的洞! 里面的汤汁已经被烧干了,肉与内脏也都被烧得一片焦糊。 含钏低头看了看那只空荡荡的响锣,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沉默片刻后转身便将这只烧焦的响锣扔进了桶里,紧紧抿住唇,拿起大铁勺开始做其他的菜。 打更的又从东堂子胡同边走过。 食肆送走了最后一位食客,终于打烊。 钟嬷嬷轻轻将灶屋的布帘子撂开一个角,看到小娘子坐在杌凳上,背对着门,一边的身子靠在灶台边,抬着头,也不知目光越过窗棂在注视着什么。 背影很沉默,也很可怜。 小双儿想进去劝,却被钟嬷嬷拦了下来,“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吧。” 含钏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抹了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当是拉提来清理灶屋了。 含钏赶忙把脸擦干,转头道,“你先去睡吧,我来清理。” 谁料,一扭头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一章 终于出炉的炭烧响螺 含钏瞪大了眼睛,赶忙扶着灶台起了身。 徐慨? 这么晚了! 他来干啥!? 吃饭? 含钏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一听就是刚哭过,“客官,我们打烊了...” “某知道。厅堂的那位小姑娘已经同某说了。”徐慨背着手站在灶屋的门口,脚正在放在了门槛后,一步也未僭越,布帘子被高高挑起,他解释道,“本是过来看看还有无晚膳,厅堂的小姑娘说店里打烊了,叫某到灶屋来问问掌柜的,还有没有剩下的食材可做。” 小双儿... 含钏心里一声哀嚎。 小双儿对徐慨有种莫名的好感。 她上次就发现了! 徐慨统共就来过三四次,每一次小双儿都非常殷勤地招待。 后来含钏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心里便落定了,也不只是对徐慨殷勤招待吧...小双儿对长得平头整脸的郎君和样貌端正美丽的娘子,态度都挺殷勤的。 含钏眼下略微扫了扫灶屋,轻声道,“...没剩下什么食材了,残汤剩水的,客官还是请回吧。” 徐慨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便作势放下布帘。 放到一半,布帘子又被高高抬了起来,徐慨的脸再次出现在含钏的眼里,含钏一下子心又提了起来。 “你...在哭什么?” 徐慨似是想了又想,才问出了这句话。 含钏下意识地摇头,“儿没有哭。” 徐慨单手撂起布帘,静静地看着她,既不戳穿,也不追问。 在目光的注视下,含钏莫名生出几分窘迫,低了低头,眼神瞥见了桶里那只烧焦的响螺,轻声道,“儿把响锣烧焦了。” 一边说,一边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做饭这么多年了,烧焦菜还是头一回,且是如此珍贵的食材,心里觉得可惜,又十分过不去,便哭了几声。” 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徐慨默了默,轻轻颔首,隔了一会儿,再次将布帘子放下。 灶屋又陷入了黑暗中。 含钏扶着灶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刚,就像回到了梦里。 徐慨从来都是长话短说,短话不说,问了她得到了结果便点头走了。 好似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只是因为好奇想知道,才问这么一遭,得到了答案便也作罢。 有时候,如果再多问一句... 其实...如果再多问一句,或许,她的回答就不一样了啊... 含钏眼眶又有些发酸,索性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灶台上,心口有些发紧,可还没到要吃疏气丸缓解的地步, “唰!” 布帘子被一下子全部撂开! 厅堂的光亮尽数撒进灶屋! 含钏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眯着眼从缝隙里又看到了徐慨的身影,含钏眼睛突然一热,只能通过死命地眨眼睛才迫使自己将眼泪憋回去。 徐慨将布帘子挽在了门栓上,低了低头,轻叹了一声,抬脚跨过了灶屋的门槛,他腿长,三两步便走到了含钏身边。 含钏赶忙往旁边一偏。 谁知,徐慨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水缸里,指着一只长长螺嘴儿的螺类,问含钏,“这就是响锣吧?” 含钏一愣,木木地点点头。 徐慨撂起袖子,将袖口卷了两卷,单手伸进水缸里,将那只被含钏认证过的响锣捞了出来,放到了含钏跟前,神情很淡,剑眉似刀,正经得丝毫看不出这人刚才徒手捉了只响螺。 “既然刚才烧焦了,现在就请掌柜的再做一次吧。”徐慨语气淡淡的,向后退了一步,离含钏的距离远了点,“因为烧焦的菜哭,那就再做一次,要做得比以前更好,更完美,才能抵消刚才的失误。” 含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手紧紧攥住衣角,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慨在做什么呀? 含钏眨了眨眼睛,把眼泪藏在了内眼睑里。 这是在做什么呀? “我...您...”含钏张了张口,“时辰太晚了...明儿...明儿再做吧。” 徐慨摇摇头,“这道菜不做好,掌柜的恐怕会睡不着。您放心做吧,某正好没吃饭,算三两银子那一餐。”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含钏立在原地,眼神扫过徐慨熟悉的眉眼。 她突然明白自己哭什么了。 今日,不是她第一次被这样对待,被当做物品与玩意儿,被当做耍耍心眼和利用权势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在许多人眼里,她于徐慨,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徐慨眼中,她也是这样的吗? 含钏低了低头,手背再抹了把眼泪。 或许...不是的吧? 如果是,他如今为何三次撂开布帘,问她为什么哭,怕她做不好这道菜,会睡不着觉... 含钏伸手拿起响螺,将灶上的那只小小的红泥小炉里装上焖红的炭火,再盖上方方正正镂空的铁丝网,将洗干净的响螺置于炭炉上,用豆油、花雕酒、葱花、姜片粒、胡椒粒调好的烧汁先给响螺冲洗一遍。 烧汁顺着长长的螺嘴滑进肉里,含钏拿住螺嘴反复翻动,仅凭听声、观色、嗅香便可猜测螺肉在壳中的情况,如今这世道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隋唐时期传统的炭烧手法烹制响螺了,稍有不慎,螺壳便会被炭火烤穿——就像刚才那只一样! 待螺壳里的烧汁被螺肉完全吸收,一股焦香散发出来,这是响螺成熟的标志。 含钏快速揪住长长的螺嘴,,背手将螺口在熟食菜板上“磕磕磕”三下,一整个硕大的螺肉与内脏尾巴顺势便从螺壳中滑了出来! 一股难以言表的香气瞬时充斥整个灶屋! 含钏马上趁热把螺肉横切成薄片,烧制成功的螺肉焦香浓郁,回味无穷,摆盘时还将螺尾带上了,这样公平公正,意味着不会短斤少两。 含钏笑眯了眼,下意识抬头兴奋道,“成功了!” 徐慨单肘靠在另一侧的灶台上,眼神落在含钏被烫得发红的手指上,手指如青葱白玉一般,徐慨清了清喉头,再缓缓抬起眼睛。 这个小姑娘的笑太有意思了。 看她笑,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笑。 徐慨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也勾了起来,“成功了吗?还挺香的,祝贺掌柜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二章 椰子奶糊 徐慨走出“时鲜”时,神色带有一丝难得的轻松,小肃迎了上去,附耳在徐慨身侧轻声说了两句。 徐慨点点头,未置一词,大步流星往出走。 小肃忙埋头跟在身后,余光瞥见墙上挂着的石头牌匾,心里啧了一声,还挺雅致,再一留神,嘿! 时鲜! 这不就是当初那家煎饼铺子吗! 小肃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 自家主子爱吃那老板娘做的菜,正好自家宅邸不就在这食肆旁边吗? 小肃再想了想主子爷这些时日吩咐他办的事儿,把红宝石换成更有价值的红玉髓、办妥了那位出宫后被妹妹欺负的嬷嬷的家务事,如今再加上了一件...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自家主子爷还真是从没对别人如此上心过... 许是想纳侧妃了吧? 也挺好。 食肆老板娘,门楣虽说是低了些,可胜在长得美,做饭也好吃——自家主子爷可是很少在意膳食味道好坏的!如今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那必定这位姑娘的手艺是入了主子的眼的! 纳个侧妃也挺好。 往后王府的饭菜,也不愁好吃了。 小肃美滋滋地想。 小肃应当庆幸,这些话没当着含钏的面儿说出口,否则另一只配对的茶盏一定会落入肃公公的怀抱。 说起茶盏。 第二日,含钏特意让小双儿清了清昨儿个摔碎那只茶盏,小双儿清了清嗓门,先请自家掌柜的坐好。 含钏依言,坐得端端正正的。 小双儿扯了出一丝笑,“您昨儿个摔的那只,原是一套,一套有四只茶盏,两只绘花鸟纹,两只绘山河图样式的。您昨儿个摔碎了花鸟纹的,也就是说另一只花鸟纹的茶盏,咱也用不了了,还得另搭钱去买一套和山河纹路的茶盏配对用...” 茶盏得成双成对的。 一对茶盏能有多贵? 知道如今“时鲜”的每日进账是多少吗! 知道现在“时鲜”一旬的利润有多少吗! 含钏一声冷笑。 她早已过了被一个杯子的价格吓坏的年纪了好吗! “你说!一个破杯子能有多贵!” 含钏神色间有藏不住的自信。 最多最多不过五十钱! 小双儿苦哈哈地笑了笑,“也不算太贵吧。这套茶盅是珍宝斋掌柜的特意给您寻的...是咱们店里最贵的一套....一套的价格是五十七两银子...算下来您摔碎的那只,连带着不能用的那只,加起来是....二十来两银子...” 那可是咱食肆用来撑场面的茶杯... 掌柜的还是识货。 气头上也知道挑最贵的砸了。 “啪嗒” 含钏闲散着搭在椅背上的手,一下子砸在了椅子上,整个人蹦了起来,“二十两银子!” 小双儿悲痛地点点头。 “你咋不拦着我点儿!看见我要摔杯子了,赶紧把瓷碗递上来啊!”含钏气得来回跺脚,二十两银子!?就为了怼一怼裴七郎?她脑子长包了吧!? “再不然你给我使个眼色,我一下儿明白过来,咱这二十两银子不就保住了吗!”含钏痛苦扶额。 真不值当! 白费了二十两啊! 小双儿瘪瘪嘴,就那场面那情景,她哭都来不及,谁还惦记着茶盅啊... 小双儿赶紧摇摇头,可不能这么想! 先头掌柜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二十两的茶盏,都能买快十个她了! 小双儿重重点头,“往后您再要扔盘子、碗儿、茶盏,我一定把眼招子放亮点,立刻把便宜货给您递上!” 为表此话不假,小双儿午觉都没睡,在钟嬷嬷处支了银子,奉命去珍宝斋把茶盏配齐,配齐的同时,顺便还抱了一大怀的东西回来,把包东西的布兜子拆开。 嗬! 好家伙! 几十个粗瓷碗! 小双儿满眼都是小星星,献宝似的往含钏身前一垒,“您看!您以后放心砸!咱多着呢!” ... 砸茶盏事件一过,食肆的生意败落了许多——至少许多国子监的学生迫于裴七郎的情面都不愿意来“时鲜”吃饭了,常来的勋贵世家公子哥儿也放缓了来吃饭的节奏,官宦子弟也忌惮着裴家那个在金吾卫当差的叔叔,谁也不愿意因为一顿饭得罪了二世祖。 往常是排队吃饭,如今连厅堂也坐不满了。 含钏倒是没啥起伏,左右是自己的宅子,就算没生意,也没支出,前些时日赚了不少银子,钟嬷嬷都留存着,给含钏看账本子指了指那个数目,含钏“啊”一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且也不是就整日不开张,没进账了。 该来的还是得来,走了的也都是些不足挂齿的——本就是凑热闹,现在不走,今后也走。 含钏倒是想得很豁达。 钟嬷嬷也很豁达。 账本子的那个数目,够小姑娘买块稍小一些的林地了。 再过些日子,她就去寻媒婆,把这宅子搭上那块林地做嫁妆,找个平平实实的好男人嫁了——在北京城里有林地和宅子的姑娘,简直不要太抢手! 如今常见的,尽是些老面孔。 都是邻里邻居的街坊了。 那日抚掌叫好,余举子的夫人,这几日倒是常来坐坐。 余举子的夫人姓冯,父亲是户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官儿,官衔不大,却因管着吏部,是个吃香的位置。父亲是余举子的老师,五年前余举子考过会试,便请了隔壁胡同住着,任中书省平章政事姚家的五爷做的媒成了亲,如今小两口搬到东堂子胡同来住,离娘家倒也远了。 初春晌午的天气好得叫人只打瞌睡。 厅堂里空荡荡的,柿子树的枝芽扫在前厅的砖瓦上,簌簌作响。 冯夫人坐在窗棂边看书,点了一杯玫瑰香露茶饮,她能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坐上一个下午。 含钏从灶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盅乳白色的奶糊糊,一股喷香香的清甜的味道很淡,却始终萦绕在鼻尖。 含钏将这小盅放在冯夫人身边,笑着招呼,“请您尝尝新制的椰子奶糊——昨儿个去东郊集市看到一只硕大圆润的果子,比儿的头还大,说是南边供上来的,儿拿斧子开了,您别说,还真挺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三章 重酥麻花 冯夫人掀开白亮亮的盅盖,里面奶糊糊特别可爱,乳白色的奶糊上还插了一小朵黄色的不知名小花。 漂漂亮亮的,那只小花儿像插在厚厚的雪中似的。 “椰子?”冯夫人笑着问,“我在闺阁时候听父亲说过,南人不喝水,喝椰子汁儿,是他们的救命水。若中了暑热,喝椰子汁是顶解暑的。可脾胃薄弱之人不可贪吃,吃多了便就住在净房里了。” 冯夫人捂着嘴笑,两只眼睛亮亮的,若是没盘发,含钏一定以为这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真好呀。 含钏也笑,“您博学,儿只知椰子汁好喝,椰子肉好吃!” 含钏转身给冯夫人搭了一只小小的古银雕刻的勺子,想了想,同冯夫人甩下一句,“您稍等等。”便匆匆回了灶屋。 将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间扒了一个窝,将细砂白糖、鸡蛋、茶油、糯米做的水酒泡倒入其中,用手揉好后放入海藻纯碱细粉,揉匀后搓成枕头状,用湿布盖好,之后再将枕头面团切成三分厚的面片儿,再切成三钱重的小条儿,手搓成长条,两手向相反方向搓了两下,左右手各捏一头,将其合成双股,搓成草绷状。 这头起锅下宽油,用铁丝笊篱托住下油锅炸。 绞成一股的面团一下子膨得很大,含钏迅速将笊篱抬起,隔了几次油渣后,亮晶晶红彤彤的重酥麻花就炸好了。 含钏用麻花在盘子中叠成了一座小塔,撒上了熟芝麻与磨得细细的端了出去。 这才是重油重糖重酥的重量级麻花! 这股子香,是热油与面粉碰撞而来的香气,是珍贵的糖与鸡蛋混合在一起、最朴实最满足的香味,这股子香不同于椰子奶糊,它未曾掩饰,直勾勾地在空气中散发甜腻诱人的香味。 含钏笑着放在冯夫人身侧,“您拿重酥麻花配椰子奶糊吃吃看。” 冯夫人是文化人儿,又是大家闺秀,一向不太爱吃重油重糖之物,如今既老板娘热情邀约,她便盛情难却地捻了一小块儿重酥麻花放入口中。 香甜! 腻人! 酥脆! 冯夫人斯文地嚼了嚼,又拿起小银勺挖了一勺椰子奶糊放入口中。 哇... 冯夫人半捂了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含钏,奶糊入口即化,舌尖与上牙膛一抿,清爽干净的味道便融化在了口腔四壁,细腻却存在感十足的椰蓉椰丝像净涤唇齿的卫士,甚至,甚至将之前重酥麻花甜得粘牙的味道都尽数清扫一空! 她还可以再吃一小根麻花! 冯夫人又拿起一根麻花,吃了麻花又吃奶糊,反反复复,眼前的麻花和小盅里的椰子奶糊全都吃光了。 是的。 吃光了。 含钏咂了咂舌,有点不好意思告诉冯夫人,麻花...她做了她们两个人的量。 冯夫人见吃光了,显得有些吃惊,红晕染上耳垂和面颊,语气中有几分羞赧,“...其实我平日,不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四章 绿豆糕 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日,也被成为燕来时,钟嬷嬷起了个大早,挨个儿敲门叫醒了两个小的和含钏,说着,“春灶节!小孩子都得起早床!” 然后抢在含钏前头进了灶屋。 两个小的并含钏,围坐在井边,睡眼惺忪地看远处的长河星空。 早起床,也并不意味着半夜三更就起来捉鬼呀... 钟嬷嬷将葱系于竹竿,伸出灶屋窗外挑着,说着这叫“开聪明”,春社节这样做,家里的小孩子就会变聪明。 挑了一会儿又收回来,在葱下面加了一头蒜,招招手示意含钏过去拿杆子。 含钏宫里头长大的,压根不懂这些个民间习俗,迷迷糊糊接了杆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头蒜在空中风雨飘雨。 钟嬷嬷在旁边抚掌,笑着说吉利话,“以后总算是能算数了!” 所以“蒜”等同于“算”? 这是什么鬼民间习俗? 含钏:... 她本来会识算数好嘛?! 她只是算不对而已! .... 这几日临近春闱,胡同里静悄悄的,有几户人家里或有举子参考,或有学生考秀才,街坊邻里都很自觉,走路说话都轻轻的,含钏也提早了食肆晚上的打烊时辰,有些熟客晚上喝了两倍就乐意大声说话,含钏索性连酒都不卖了。 张三郎很不解,叉着腰问,“凭啥!” 含钏拿了个鸡毛掸子清理酒壶和柜子,翻了个白眼,“胡同里有学生要考试!喝了酒,容易撒酒疯!君子的酒品有时候和人品也不太相称!” 说起人品,含钏想起还有笔账没跟张三郎算,鸡毛掸子一收,也叉着腰,“您知道那裴七大言不惭说要纳我为妾吧!” 那裴老七可是张三郎带来的客人! 虽说不要他出头,但这气还是得撒! 张三郎气势弱了弱,不过片刻又把胸膛挺起来,眉飞色舞地同含钏示意。 含钏抬了抬眉毛,“您眼睛抽筋了?” 张三郎“哎哟”一声,手拍了拍大腿,“您知道这几日,那裴老七咋了嘛?” 她上哪儿知道去? 她晚上的生意一落千丈,全靠太太们下午的糕点和打赏,她都恨不得一辈子都别见那始作俑者了,见了也太尴尬了。 含钏老老实实摇头。 “他瘸了!”,张三郎继续眼睛抽筋,“您说这是不是报应!您那档子事儿刚出,第二天晚上,裴老七的马车掉到沟里去了!那孙子脚踝骨摔得个稀烂,本还想报今年的武举考试...” 张三郎手一摊,幸灾乐祸,“这下啥也报不了了!人大夫说这脚若是能好则好,若是不能好,便是瘸了!” 这人真不能有坏心。 老裴这事儿不地道,把人清清白白的姑娘往妾室的身份上逼,还把人小姑娘放在火架子上烤——这郎君如是当着众人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大张旗鼓的好,这压根就不是真喜欢,这是在毁人姑娘的名誉,还是在逼着人姑娘点头。 这种胁迫式的求爱,负担太大了,也太自私了。 张三郎冲含钏眨了眨眼睛,“您放心,等那孙子脚好了,爷让人再废他一只手!” .... 真是谢谢您了。 含钏让拉提把烤好的半只鸡拿油纸裹好,用半只鸡把这要废人一只手的纨绔赶紧打发走。 张三郎一走,含钏额头上冒了冒冷汗。 这么巧的吗? 头一天在食肆大放厥词,第二天马车便摔下水沟去,把脚踝骨都摔烂了... 这也未免太巧了。 还是说报应来得太快? 含钏挠了挠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再不可思议,缺也只能归咎于天意。 这事儿,含钏听过便忘了。 食肆晚上生意不好,店里便有时间鼓捣其他的东西,含钏带着小双儿去城南逛木料集市,在一个老匠人处定了十来个模具,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有五子登科的,有蟾宫折桂的,有状元骑高头大马的...老匠人手快,第二日便差遣徒弟送了过来。 含钏把去年的干绿豆泡在水里一晚上,在豆子被泡得微微膨胀的时候放进篦子里上锅蒸熟,豆子开花变得粉粉的后,又被倒入石臼里先拿棒槌舂烂,再拿刀背一点一点刮成沙沙的豆泥,待豆泥彻底凉下来,放入小火烧热的菜油中,慢慢翻动豆泥,撒入白糖。 含钏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和去了苦涩味的茶粉。 待豆泥散去水汽,逐渐成块儿,用勺子一压就是一块时,便可出锅了。 稍稍放凉一些,便可用模具压成糕饼。 小双儿洗净了手来帮忙,压成一块儿一块儿特别好看的绿豆糕,豆糕用粗粗的麻纸,包裹成四四方方,上面盖一张大红的招贴纸,再用细细的纸绳子扎紧,上面留一个圆环,可以手拎。 家中有学生参考的,小双儿挨家挨户去送,一户送一户说着吉祥话儿。 含钏亲拎着绿豆糕去余举子家,是家里的小厮开的门,将她领到冯夫人跟前。 冯夫人看含钏手里的糕点笑起来,“...您也太客气了!”一边笑,一边拆开,一拆便拆了个三元及第的喜庆图样,冯夫人笑眯了眼睛,“承您吉言!承您吉言了!” 含钏也笑起来,“也不是什么贵东西。想着咱们胡同今年参考的学生没有三户,也有五户吧?讨个吉利罢!儿最景仰的便是这些个读书人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咱便只能上手干粗活,压根比不得!” 最景仰读书人! 冯夫人眉心一动! 话到了嘴边,到底咽了下去。 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两人针对掺了茶粉的绿豆糕好吃,还是原滋原味的绿豆糕好吃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和友好的会晤。 过了几日,春闱放榜了。 东堂子胡同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全中! 二甲榜单取了三十二名,余举子考了第二十二名! 其余两个考秀才的也顺利考过了乡试! 胡同里热热闹闹的,虽与自己无关,可食肆里也高兴了起来,钟嬷嬷唱了句佛,笑着同含钏道,“看起来东堂子胡同还能再兴旺个三十年啊!” 胡同兴盛,地段就好,地段好了,生意才好! 含钏也高兴,和着墙外的锣鼓笑着重重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五章 大盘鸡 “您别提了...则成这四五年可真是苦过来的...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吧,那也是闻鸡起舞...虽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可真要是四五十岁考上进士,圣人一看,这不养老来了吗!还能有几个前程呀?” 此话一出,桌上全是轻轻脆脆的笑声。 油灯下,一桌子人,都是姐姐妹妹。 声音传到柜台后面,含钏笑意盈盈地支棱个耳朵听。 这是街坊里家里头有考生的人家,松了劲头约在“时鲜”聚一聚。 含钏特意送了一斤金波酒助兴。 酒过三巡,拉提特制的一大盘鸡肉端了出来——一个特别大的瓷碗,特别宽,深度却很浅,鸡肉铺在瓷碗里,还有炖得软烂的土豆块儿、洋葱、大葱、绿椒、干辣椒和许多样连含钏都不认识的香料。 都是拉提自己去东郊集市里靠鼻子嗅出来的。 这些香料上桌之前,含钏分成两份,一份拿到善药堂请大夫过目,一份贴了礼信请胡文和拿到胡太医跟前过目,两边都点了头后,含钏还自己吃进嘴,亲身试试有毒无毒。 她还活着。 所以,这些香料上了桌。 那大盆鸡一上桌便占据了大半张桌子,便引来夫人奶奶们一阵惊呼。 这一大盘色彩鲜艳、爽滑麻辣的鸡肉和软糯甜润的土豆,辣中有香、粗中带细,冯夫人吃眯了眼,太香了!这一大盘,不同于江南菜的婉约,也不同于四川菜的侵略,更不同于地道北京菜的浓油赤酱,吃进口就像坐在了广阔的大漠中,砂砾里燃起旺盛的篝火,篝火边竖插着焦香的烤鸡... “是西域菜。”含钏介绍道,“今儿个才将香料尽数配齐,您几位夫人是头一位吃到新菜的食客。” 冯夫人抿着嘴笑起来,“是我们的荣幸!” 含钏特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六章 片儿川面 十两银子一盒的绿豆糕... 徐慨胸口如遭一闷锤。 居然还有傻子买? 哦。 自己就是那个花十两银子买绿豆糕的傻子。 徐慨看向小肃的眼神有些复杂。 说他差事办得不好吧,他也把事儿闹清楚了,还突破重围,买到了万众瞩目的绿豆糕;说他差事办得好吧...这..这谁会花十两银子买一盒绿豆糕? 徐慨心里千帆过尽,面上如同老树枯木,看了一眼那十两银子的绿豆糕,“这糕点有甚讲究?” 小肃很兴奋,抱着那盒绿豆糕,如同抱住了天下,“大家伙都说,时鲜的绿豆糕吃了就能考中进士,读书人都抢着买,便比别的贵了那么一点!” ... 徐慨听完反而埋头笑了笑。 老板娘真是个促狭又聪明的小姑娘呀。 “行吧。”徐慨伸手接过小肃手中的那盒绿豆糕,“既有讲究,那便值得。”说着便拿着绿豆糕,双手身后,如闲庭信步般朝胡同尾巴走去。 已经快打烊了。 门口有几个喝多了的读书人举着书袋当酒杯,仰天长啸,口中尽是些“举杯邀明月”之类的绝世好词。 徐慨目不斜视地绕过影壁,进了厅堂,厅堂外有堵白墙,白墙上糊了十来篇文章,再一看跑堂那丫头正埋着头擦桌子。 小双儿一听有动静,抬头一看是徐慨,当即一张脸笑咧了嘴,“您来了?可不巧,咱食肆又打烊了...”小双儿手里拿着抹布,有点为难,上回把这位食客放进灶屋,第二日自家掌柜的狠狠罚了她...嗯...狠狠罚了她中午没肉吃...这个惩罚太严重了,她现在不太敢把这食客擅自放进灶屋。 小双儿左右为难。 徐慨束手站在一旁,仿若没看出小丫头的为难,自然而然地落了座,把绿豆糕放在桌上,“还有茶吗?若是灶屋还剩了吃食,还请掌柜的劳神随手做一做,只图填饱肚子。” 小双儿赶忙上前倒了一壶茶。 想了想,从柜台下悄悄拿了一碟新制的蜜饯果脯放在徐慨桌上。 说实在话,挺对不起人家的... 每次来都给人吃剩菜... 偏偏还收一样的钱... 小双儿带了几分讨好的笑,“..这是咱家掌柜自己爱吃的小零嘴儿...您先吃着,开开胃,奴这就去问一问。” 小丫头跑得飞快。 徐慨眼神移到桌上那碟果脯上,是青梅做的蜜饯果子,碧绿小巧,可爱得就像坠在墙头还未落下的未熟的果儿。徐慨虽对吃食无甚具体要求,却不太爱吃甜食,泰半男子都不太吃甜食吧?可这果子太乖了,徐慨鬼使神差地拿牙签插了一颗放进嘴里。 放进嘴里的一瞬,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这叫甚蜜饯果子呀? 这叫酸饯果子吧! 酸得人牙都要掉了。 好好的姑娘,怎么爱吃这种东西。 徐慨将那碟蜜饯果子推得远一些。 灶屋里,含钏捏了捏山根,这阎王为啥每次都是晚上来?而且都是打烊了再来?是不知道打烊是啥意思吗?打烊!关门了!不营业!他不用回皇城吗?定己门怕是已经阖上了吧?不用回千秋宫住吗?往前,也没见他日日在外撒欢不回家呀? 人都坐着了,来者就是客,也没法赶跑。 含钏认命地点点头,算是给小双儿说自己知道了。 看了看灶屋,还真没啥食材了。 这几日,生意回升,日日满座,都将食肆的食材进货托付给了东郊集市的贾老板,请他看着买后用牛车送到东堂子胡同...“时鲜”不用过夜菜,含钏基本能估量个大概,用多少留多少,实在有剩下的便拿到义善堂,或是喂了胡同里那只油光蹭亮的橘猫——除了鱼虾壳类等养在水缸里的食材。 菜筐里还有一条可怜巴巴的瘦肉。 与其浪费了喂猫,还不如赚了徐慨的银子。 含钏把瘦肉切成一寸长、六分宽、一分厚的薄片,又从缸里取了一头咸芥菜切成细末。锅在旺火上倒入三钱猪油烧热,不等油冒烟,将肉片倒入,用铁勺翻动,翻炒至肉片呈现米色,倒入酱油、咸芥菜末和清水,用铁勺推锅底搅几下,盖上锅盖焖煮一会儿后将肉片捞出备用。 又过了面条,泌上肉片原汁,撒上白爷爷特制的牛肉粉和猪油,待汤面全部沸腾,面条已然熟透,连汤带面倒入海碗中,撒上翠翠的葱花儿和胡椒面。 小双儿端着面,目瞪口呆问自家掌柜,“咱...就给人吃一碗片儿川面呀?” 就这一碗面就想赚人家一两银子? 这也太黑了吧! 含钏点了点小双儿额头,这看脸的丫头! 又起锅蒸了一截儿辣味香肠,炒了一盘儿蒜香春笋,看窗外,月亮都升到了正头顶了,想起在苏州时徐慨肠胃不好,夜里时常疼得冒冷汗,便烧水温了一杯热牛乳,让小双儿一并端了出去。 含钏双手撑着下巴颏,看窗外的月亮,听厅堂里窸窸窣窣的吃饭声音,心里挺安静的。 没一会儿,外头吃完饭了,脚步声越传越远。 含钏便去厅堂收拾东西,一抬头却见徐慨折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盒贴了红封的绿豆糕,语气淡淡的,“...突然想起来。进店用餐的食客,可买一盒绿豆糕是吗?” 含钏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点了点头。 徐慨仍旧面无表情,“劳烦掌柜的给某装一盒,所需几钱?” 您不是手上有一盒吗? 含钏蹙了蹙眉。 笑了笑,“绿豆糕是现做的,放不了多久,您买两盒也吃不了。” 徐慨把手里那盒提了提,“这盒是家中仆从守在您食肆门口,花费十两银子找买到的食客拿下来的。某预备带给家里年幼的弟弟,长学识。如今要买的这盒,才是某自己要吃的。” 徐慨说得风轻云淡。 含钏听得瞠目结舌。 十两银子?! 她家的绿豆糕卖十二个铜板,倒一次手,就涨将近一百倍!? 偏偏徐慨还买了?? 含钏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徐慨,目光闪烁着,略微有些愧疚,“您恐怕是被人宰了!”含钏想了想从柜台后取出一块木牌子递给徐慨,“您...” 她不知道怎么说,总归是因她的绿豆糕才被人宰的。 徐慨久居宫中,恐怕不清楚市井价格,含钏叹了叹气,“往后您想吃什么,便拿木牌子来吧。别在外头吃亏上当了!照例是吃食八折,酒水九折...” 徐慨眼神一动。 这下,十两银子才算花得值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七章 香椿鱼儿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九十七章香椿鱼儿将出食肆,徐慨将木牌子揣进了内兜,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雀跃,走在东堂子胡同里,却突然记起那碟蜜饯青梅的味道。 酸溜溜的。 如今却翻出了几分回甘。 小肃手里拎着两盒绿豆糕,看前头的主子爷肩膀都一高一低了,老成地在心里叹叹气,年轻人,沉不住气,买了盒十两银子的绿豆糕就非得拿到姑娘跟前显摆...又再想想快要竣工的宅邸,小肃这心头也生出了几分雀跃。 前头肩膀一高一低,后头肩膀一左一右,一主一仆,看上去倒也对称。 春闱殿选之后,天选之子,哦不,圣人选之子陆陆续续或进翰林院修书攒资历,或外放县衙先从七品做做看,落了榜的读书人也垂头丧气地回乡继续苦读,只等三年后再来京一战。 走之前,还在“时鲜”约了好几摊儿。 有个抱着酒盅喝得眼神恍惚的书生,拍着桌子冲含钏叫嚷,“老板娘!您等着!三年后,某还来!您的绿豆糕,给某备上!待某考取功名...哇呕!” 吐了一地。 含钏淡定地后退了半步,招呼小双儿来收拾干净。 “待某考取功名...哇呕!” 又吐了一地。 含钏眉梢眼角半分未动。 好吧。 她特别能理解类似这种功败垂成、破釜沉舟的滋味,可是您先把话儿说完再吐好吗?对着个姑娘说,待你考取功名再啥啥啥的,就真的还挺暧昧的...要不是这书生已经白须过颈了,含钏还以为这书生对她有点意思? “待某考取功名,一定为老板娘重塑金身!” 含钏:.... 行吧。 是真醉了。 不和名落孙山的醉鬼计较,含钏给每桌喝得烂醉的读书人送上一海碗的解酒汤,又挨个儿问了客栈托胡同里打更的小哥儿确保安全无恙地送回去。 读书人陆陆续续动身回乡,“时鲜”的生意乘着这股冬风仍旧火爆,含钏加紧推出了适合春日的全花宴,以花入馔,桃花春饼、杏花酥、梨花小汤盅...这些个精巧雅致的小食,仅限在晌午后太太们的茶话中推出,若有家中无事又向来闲宽的太太,也可小酌一杯桃花酿或是青梅酒、桑葚酒。 年纪稍长些的太太很喜欢。 冯夫人的嫂嫂便很喜欢拿桑葚酒配甜甜腻腻的桃花酥,两杯下肚,夫人的脸上便浮起两团红晕,含钏先有些担心,背着夫君下午喝酒会不会不太符合大家太太的秉性? 而后,冯夫人嫂嫂一席话倒叫含钏开了眼界。 “咱们做女子的,未出阁从父,出了阁从夫,如今对女子的苛待虽比前朝好了许多,却也条条框框画满了禁锢。咱们不喝上两杯,自己找找快活,还指望那起子臭男人给咱们找乐子呀?” 含钏琢磨了半晌,觉得极有道理,决定给冯夫人嫂嫂送上一盏下酒的香椿鱼儿,香椿嫩尖挂上加了细盐、砂糖的蛋液糊,下油锅炸得香香脆脆的,像一条条河中的小鱼儿,便被称作香椿鱼儿,是宋时风靡一时的谷雨“吃春”必备,据说吃香椿便是补一整年的气血。 含钏倒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香椿鱼儿酥脆咸鲜,是下酒的绝配。 比起晚上的餐食,含钏更喜欢晌午时分,夫人太太们慵懒地靠在椅榻前,品香茗、吃清酒、尝小食的松弛状态,连带着她也能躺在柜台后面眯神聚气。 倒也不是所有的太太夫人,都如冯夫人和她家女眷那般好相处、没架子。 柿子树旁,东南角窗下那位杏眼桃腮,着一身绛红锦罗十二幅裙、套镶斓桃色褙子的姑娘看含钏的眼神便带有几分审视与防备。 当人被另一个人不怀好意地一直注视时,自己一定会有警惕的感觉,这来源于人天生趋利避害的特性。 含钏就感觉有两道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正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含钏抬起头,便同那华服锦衣的姑娘,目光撞了个正着。 来吃个糕点... 至于戴上东珠吗? 含钏眼神率先从那姑娘鬓间那支嵌东珠古金流苏簪子上移开,这穿金戴银的排面就为了来吃桃花酥,不累吗? “掌柜的。” 那姑娘手一抬,身后的丫鬟扬了头,清清脆脆开了口,“您过来一下!” 含钏抿了抿唇,手在围兜上擦了擦,笑着问,“您预备用点什么呀?” 含钏声音和整个人不太配,整个人五官是精致分明的,尤其那双上挑狭长的眼睛斜睨看人时,总有些诉不尽道不清的意味,她的声音却是软软糯糯的,像加了蜜糖的糯团儿。 那锦衣华服的姑娘听那声音,气从胸口出,再抬了抬头,待看清含钏的样貌时,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轻哼一声,“头一回来,掌柜的有什么拿手,都上上来吧。” 含钏笑了一笑,“店里专供晌午的糕点便有七十二样,加了曲子的酒水有十六样,茶汤有十八样,大家伙儿吃了都说挺好的。人与人口味不一样,儿也不知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若是都上,恐怕这一桌都摆不下。” 那姑娘紧紧抿住唇,手搭在丫鬟的手背上起了身,和含钏平视,“客人点餐,主家上菜,天经地义。我做食客点了餐,您做掌柜的却不上菜,同我在此处逼逼赖赖许久。” 姑娘画着浓而黑的眉毛,含钏的眼神从金簪移到了黑粗粗的眉毛上,再也无法移开。 黑眉毛姑娘声音一提,“您这是看不上我,不想做我生意呢?还是觉着本姑娘付不起一桌子糕点的钱,在这儿试探着装相呢!” 说话声音抬高了,吸引了太太们的目光。 含钏真的是非常讨厌在吃饭的厅堂,与人争论。 说实在的,含钏非常讨论与人喋喋不休地争论。 也不算很擅长。 吵起来实在太费神了。 含钏笑了笑,“您一点便点全上,儿是做生意的,自然喜欢您这样的大主顾。可糕点水饮,是即做即食,放久了便不新鲜了。儿劝您,也是为您好。” 有太太议论着。 含钏支棱着听了一耳朵。 “这是靖康翁主家的七姑娘吧?” “好像是...许给裴家那一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八章 桃花酥 北京城就这么大。 豪门世家就这么多。 大家伙都是连着姻亲、带着旧故的,谁不认识谁呢? 含钏一听靖康翁主家的女儿,再一听和裴家定了亲,脑子一过,深恨自己当初为啥没把那个价值二十两的茶盏砸到裴七郎的脸上——这都是什么狗屎债? 靖康翁主家的这位粗黑眉毛姑娘听大家伙窃窃私语,面上浮起一丝薄怒,看向含钏的眼神从防备与审视变为狠戾与怨怼。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才让她成了京城的笑柄! 本是一桩完满的婚事,裴七郎家是经年不衰的豪门,如今上一辈又有撑得起门庭的人物,裴七郎既是嫡出,又是幼子,用不着勤学苦读就能过上安逸闲乐的日子,等高堂一去,便可自立门户...反观她们家全是仗着老祖母与宫里太妃的关系,这才还未全然没落的! 这样一门好好的亲事!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裴七郎的腿脚废了,今朝的武举没办法参加,她冷眼瞧着,恐是那股子心气也被摔了个大半!男人家中意个女人算什么大事儿?小门小户家的纳了便是!就是裴家的门楣,想纳个小官的庶女旁枝为妾也并不是不可能!就因为这么个开饭店的丫头,让裴家、她们岳家被满京城指指点点,她当真是越来越想不过味! 岳七娘冷笑一声,扫视了一圈,“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说是为了我好!” 岳七娘抬起精巧的下颌,看含钏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开食肆的下等人,无爹无娘的天煞孤星,在宫里头不过是掖庭巷里帮厨的丫头,如今蒙了天恩放了归,倒也自矜起身份来,一口一个儿!你且记得一日为奴,终身下贱!” 岳七娘指尖触在桌板上来回摩挲了几下,如同她打量含钏挑剔讥讽的眼神,“奴才就是奴才,一辈子端茶倒水的命,不会因为你出了宫有任何改变。爷们儿逗你、闹你、和你笑,不过是把你当个玩意儿。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吗?你以为你这食肆开得红火,开得热闹,便是这世俗里的胜利者?你可醒醒吧!就你这间食肆,我动动手指头便能碾得灰都不剩一颗!” 夫人们略有些惊讶。 贺掌柜竟是宫里出来的女使? 怪不得糕点与茶饮都或多或少带了些内造的味道! 一日为奴,终身下贱... 这八个字,张氏也说过。 张氏说她与徐慨都是主子,她是宫女出身,就算是晋了侧妃也抹杀不了她曾经低贱的身份... 含钏紧紧抿了抿唇,眼前这位黑粗眉姑娘的脸与张氏的脸交替重合,两张脸的重影叠在了一起,变得模糊而遥远,似是隔了许久,又像是不过一瞬,含钏紧紧抿住的嘴唇渐渐松开,拧成一团的眉头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您若有要事,咱们可去雅室详说,以免叨扰诸位夫人的午憩。”含钏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 她是开饭店的,不是开拳馆的。 前头裴七来找事,已是很对不住用餐的食客们了。 如今诸位夫人看得起“时鲜”,便是来寻得浮生半日闲的,若躲到这儿都求不得清净,那可当真是她的过错了。 岳七本就是来找场子的,如何愿意避开诸人,含钏的退让看在她眼里却变成了理亏和息事宁人,冷笑一声,“就在这儿说!你勾引男人的时候,怎没避着人呢!?不也闹得个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吗!” 给脸不要脸。 那就不用给她留脸面了。 含钏将让的那半步收了回来,笑了笑,觉得这辈子,不对,两辈子!她的脊背都未曾如此挺拔过。 “您还没过门儿呢,便上赶着照料起夫家的事儿了?” 含钏声音轻轻的,话儿也短,“知道的赞您一句贤惠,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攀上了裴家这棵大树,打死舍不得撒手。” 含钏面色如常,一句一句话儿赶着话儿,却容不得岳七娘插嘴,“您说一日为奴,终生下贱。儿敢问您一句,如今皇城十二宫,从女使宫人做到妃嫔贵人的有几许?儿记得永和宫庄嫔与景仁宫樊贵人都是女使出身。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如今慈和宫老太后,册立为后前也做过太和殿一等女使!这些都是您口中的下贱人儿!您将儿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显然是有备而来。既如此,儿便与您好好说道说道,您说儿下贱,儿不争执半分。可儿却是蒙了慈和宫老太后的恩典放归出宫的!却不能任由您出言凌辱老太后的品性人格!” 含钏手一拍,高声唤道,“双儿,去京兆尹击鼓!靖康翁主府的七姑娘出言不逊,有辱皇家颜面!儿虽是升斗小民,却也常挂恩德!却不知靖康翁主府是只有您这样放肆僭越,还是阖府上下皆背地里嘲讽老太后的出身!” 小双儿恶狠狠地看了岳七一眼,转身向外跑去。 “拦住她!拦住她!”岳七尖叫起来,手撑在桌上,身后的仆从赶忙一人一只手将小双儿攥住! 小双儿最近吃得好,顿顿三两肉两个大馍,蛮横起来,瘦弱的同龄男孩儿都要躲避三舍。如今被人揪住,气得不行,一个胳膊肘顶开一个,跟个黑皮小牛犊子似的,俯身便撞了出去。 含钏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双儿颈脖子肉拽住,这头淡定地摁住了双儿,那头眼神淡淡的看向岳七娘,“小娘子,儿与您不同。您金尊玉贵,豪门大家出身,您在乎名声,您的家族也在乎声誉。儿却是个孑然一身,无所畏惧。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鸡蛋不和石头碰,这个道理您应该知道。” 岳七娘一声尖叫。 却也知道这老板娘说得有道理! 谁知道这掌柜的一个硬骨头! 也怪她失言! 说什么不好,说到宫女出身就是低贱... 偏偏慈和宫那个老太婆便是宫女出身! 岳七娘手撑在桌上,死死盯住含钏,不服输地喘着粗气。 含钏也看着岳七娘,转了笑,手一放,小双儿立在身后,“要不,给您来盘桃花酥?模样好看,馅料也实在,衬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九十九章 桃花酥(下) 含钏那张脸变得快极了。 一下子便从赶尽杀绝,变成亲切贴心... 岳七娘没反应过来。 含钏上前轻缓地扶岳七娘坐下,靠着她轻声耳语,“您自个儿想想,您到我这儿闹这么一场,便宜了谁?” 岳七娘没懂,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含钏,正好瞥见小娘子圆润光洁的侧脸。 含钏脸色半分未变,声音放得轻轻的,只落进了岳七娘的耳朵,“如今整个北京城里笑话都是裴家,您与您的家族若是聪明的,便可不作声。若是想搏个好名声,便是退婚也退得。可如今您跳进来横插一杠子,嘲笑裴家的人全都转头来嘲笑您,您说说,您闹这一场,究竟是便宜谁了?” 纵然是与裴七郎定了亲,这姑娘也没道理来闹。 若是与裴七郎情根深种,将她看作情敌,恨她怨她厌恶她,她还尚能理解。 听那口气,两个人也不是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贴心伴侣。 那,这姑娘来闹什么?? 除了裴家耍手段,把这咋咋呼呼又没啥城府的姑娘推出来转移视线,含钏实在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理由。 岳七娘一下子愣在原地,嗫嚅了嘴,顺着含钏的动作便坐了下来,嘴里喃喃道,“...前些时日,裴家的嬷嬷过来请安,和伯娘说起了这件事...说裴七郎受了好的排头,连带着京城里也嘲笑这门亲事...当时祖母恰好不在,去晓觉寺上香礼佛了...我便在旁边听了去...” 伯娘... 裴家的嬷嬷... 当时伯娘听了那话,意有所指地跟她说,“如今岳家门楣日渐低了,你又是个自小没娘的孩子,若是这时候能去帮自家郎君出个头,冲个锋,往后嫁了,也能得婆家一眼高看。” 她便将那话听进去了。 一心想争个脸面。 至少,要出个头,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儿媳妇儿... 含钏探身给岳七娘斟了一盏薄荷叶泡的冰糖水,轻轻开了口,“撺掇您来闹,便是将您往坑里推。您仔仔细细好好想想,在您跟前说这话的人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目的?您闹这一场对她有什么好处?想通了这关节,您便明白,儿不是您的敌人,更没兴趣掺和进豪门恩怨中去——想坑您的,另有其人。” 说完,含钏笑着把茶盏放在岳七娘手里,便出了内间,留岳七娘一个人仔细捋一捋。 一出去,含钏便笑盈盈地同各府的太太夫人们福身告了个不是,“...扰了大家伙的清闲,着实是对不住了。”又回头看了看里间,“小姑娘出身好,受不得委屈,使使小性子也是有的。如今坐下来静下心想明白了,姑娘与姑娘之间的小打小闹都是常事,大家伙儿也别放在心上!” 几句话便将刚才的举止全给摘清了。 冯夫人的嫂嫂看向含钏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 光是这份养气的功夫,这贺掌柜的便不是一般人!真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使! 含钏笑着回了灶屋。 岳七娘目光复杂地看着那老板娘身姿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些乱。 仔细想来,这老板娘说得有道理。 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是裴家!是裴七郎!若她已过门,成了裴家的媳妇儿,那便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她分明还没有过门!裴家的嬷嬷当着她和伯娘的面儿,红着眼眶说起这事儿,话里话外不就是指着她出面替裴七郎挡了这场灾吗! 还有伯娘! 岳七娘心乱如麻。 伯娘缘何要推波助澜,放她来闯这桩祸事!? 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翁主次子,便有些放浪形骸,不加进取...家中都是伯伯支撑着,可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岳家的颓势...她靠着太妃的关系,攀上裴家这门亲,裴七郎的叔父正好是大伯的吃食,“您好好尝一尝。若是好吃,再同您介绍其他的好吃食。” 含钏转头要走,却被岳七娘唤住。 “你...您留步!” 含钏停了步子,转过头来。 岳七娘看含钏的眼神略微有些闪躲,形容姿态也稍显扭捏,“将才...我着实不该口出狂言...裴七郎素来风流无度,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招惹的姑娘,只是您是他唯一一位吃了这么难吃闭门羹的姑娘...”岳七娘语气有些犹豫,“儿也是听了撺掇,便来寻您的麻烦,如今想想除了让北京城里的人将儿与裴七郎捆在一起,相提并论,实在是没有其他的用处...” 等等。 岳七娘说完这句话,便顿住了。 她若来找食肆掌柜的麻烦,传在北京城里,她当真与裴七郎分不开了... 祖母当时听见裴七郎这件奇葩荒唐事是什么态度来着?! 祖母好似很生气? 她自小在祖母跟前长大,祖母待她贴心贴肝,凡事为着她着想...往前裴七郎荒唐,她总觉得男人哪有不荒唐的,去了这个来了那个,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只是一部分是磨砂黑,一部分亮光黑...便将祖母劝住了。 只是这次太过荒唐,不仅在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还摔断了腿——祖母便更生气了,恐怕气得动了退婚的念头。 伯娘,应当是不想她与裴家退亲的吧? 毕竟大伯还在裴家叔父手下当差... 岳七娘突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微凉,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老板娘的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章 脆皮猪蹄 又过了几日,张三郎独个儿来“时鲜”用晚膳,看厅堂里既无令他讨厌的酸腐文人气,又无觥筹交错酒局间的应酬——都是安安静静吃饭说事的桌席。 张三郎背着手,如主官检阅视察般,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才是一家能干百年的好食肆的做派——想应酬吃酒的去留仙居就行,想举杯邀明月的去晓觉寺罢!留在这儿吃饭,都是牛嚼牡丹,浪费您的菜!” 含钏:... 这纯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她要是干得不好,也能回家继承英国公府——她也挑客人! 头一条就是,徐慨与狗男人免进! 心里头腹诽,面上倒是没显,含钏都用不着给张三郎介绍菜式,大喇喇地甩了句,“今儿个猪肘子新鲜,给您整一个?” 张三郎摆摆手,“您自个儿定”,便岔着腿等饭吃。 肘子难做。 一是豚肉本就下贱,不彰身份,达官贵人便不太爱吃;二来呢,肘子又属豚肉里下贱的部位,集市里除开下水和猪脑,便属肘子肉卖得最便宜;三则肘子皮厚肥油多,处理不好便腻味。 北京城里的百味斋是老字号了,比前头的留仙居档次都高,满北京城的食肆酒肆只有这家店出过一道水晶肘子,其余的都不太敢随意尝试,害怕砸了招牌。 含钏倒是不怕的。 张三郎本就是她的试菜人。 出的第一道菜,都给张三郎吃。 他若吃得好,含钏便有信心推上餐桌。 猪肘只选了临近大腿根的那个部位,月桂叶、八角、香奈、茴香、干辣椒还有拉提靠鼻子嗅出来的不知名的香料,被舂成粉末,粉末在猪肘肉上均匀包裹一天一夜,再用牙签在猪肘扎出小洞,抹上盐与白醋,送入挂炉烤制。 今儿个,含钏就送了一只肘子在挂炉里煨着,用铁叉将熟透的猪肘拖出来时,香味不加掩饰地扑鼻而来。 含钏细看了看猪皮,猪皮被烤得焦黄泛白,用铁叉戳了戳,只觉脆脆的却又充满韧劲。 含钏端着铁盘出去,当着张三郎的面儿,用刀将猪肘割成小块,刀刃划过脆香猪皮的声音“咔擦咔擦”。 张三郎默默地咽了口口水,送入口中,皮脆肉香,外皮香得快要咬到自个儿嘴唇了! 含钏放了一小碗褐黄色的豆酱,一碟切得薄薄的蒜片儿和大小匀称的青辣椒颗粒,再拿了一盆洗净的菘菜嫩叶。 含钏先夹了一块儿连皮带肉的猪肘子放在菘菜叶里,在上面放了两片蒜和一颗不辣只香的青辣椒,再用筷子挑了花生粒大小的豆酱放在蒜片上,将菘菜叶子折成一个一口能吃的菜包放在张三郎跟前,作了个“请用”的手势。 张三郎筷子都没用,手拿着就塞进了嘴里。 一入口,张三郎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这究竟是什么神仙肘子肉? 肘子皮酥脆有味,猪肉软嫩多汁,两种口味在蒜片、辣椒和菘菜或辣或香或甜的刺激下,凸显得更为明确,也更加耐吃。 没有什么比大口吃肉快乐。 没有什么比大口吃肉后,还一点也不腻味更快乐了! 张三郎快哭了。 是真的快哭了。 他愿意在“时鲜”旁边住下! 真的! 他愿意在“时鲜”旁边买个宅子! 含钏探了探身,充满期待地看向张三郎,“好吃吗?” 张三郎连忙点头如捣蒜。 含钏笑得欣慰,这傻孩子,吃个肘子肉都吃成这样儿,国子监的饭不晓得有多难吃。 约莫是猪肘肉太香,隔壁桌有食客打探,含钏便笑着,“...正试菜呢,改进改进后再正式推出,您莫慌。” 张三郎嚼着菘菜包猪肘,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定制木牌客人?便是有什么新菜,都是第一位吃到的头等尊贵人儿! 张三郎吃得很快乐。 久违的,不用觥筹交错应酬,只需好好吃饭的快乐。 含钏又亲下厨做了几盘小菜,张三郎吃了个酣畅,吃完饭突然想起日前京城的热闻,同“时鲜”似有些关系,便问道,“前些日子,岳家那七娘来寻您麻烦了?” 含钏点了点头,“来说了两句,后头倒是和和乐乐地吃了桃花酥就走了。” 张三郎挑眉,笑了笑,“岳七娘的祖母,噢,就是靖康翁主,气得不得了,把岳七娘拘在家里禁足后,只身去了裴家,说,若是地道人家,自家孩子腿瘸了就该主动退亲,裴家却偏偏能拖就拖、能瞒就瞒、能骗就骗,连到岳家请安都专挑她老人家不在的时候...” 含钏一愣。 不曾想,岳七娘的祖母是真疼爱她的。 张三郎啧啧两声,“老翁主就一句话,要退亲!” “真要退亲?”含钏开口问。 张三郎点了点头,“老翁主年轻时也是个性情刚烈的,可惜夫君死得早,儿子又不中用,否则岳家也不至于在这一代便落了魄。” 这种豪门秘辛,张三郎是门儿清,旁人都不把他当根葱,说啥想啥从不避讳他,“这回岳七娘来您店里闹,也是裴家使的坏招,一来能解了自家孩子的围,二来也不惧怕岳家借此说退亲了...” 张三郎眨了眨眼,一脸无师自通的八卦象,“您猜,靖康翁主说了退婚后,裴家怎么说?” 含钏淡定地开口道,“裴家必然说,岳七姑娘必是倾慕裴七郎已久,否则又怎会帮他出头讨公道呢?靖康翁主说退婚,便是势利小人,只见裴七郎瘸脚,却不见小儿女难舍难分之情。” 绝了! 张三郎一拍桌子,虽不说是分毫不差吧,可裴家就是这么个意思! “您不知道,当时把靖康翁主气得快厥了过去!”张三郎笑道,“这不是一边打靖康翁主的脸,一边说岳家的姑娘脸皮厚,还没过门就以裴七奶奶自居吗?” 和她猜得一模一样。 她这是变聪明了? 还是梦里头,这些个豪门做派,看够了看腻了? 把自己带入,便也能猜得出个大概。 含钏笑了笑,“结亲不是结仇,裴家行事太过诡谲,为保自家子弟,不惜败坏别家名声...” 含钏住了口,没说下去。 算了。 勋贵豪门,呵,离她有八万八千八十八丈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一章 牛肉粉 在张三郎兢兢业业地每日播报下,含钏如同看了一出折子戏,今儿个是“靖康翁主寻裴家退亲”,明儿个是“裴家给岳家大郎穿小鞋”,后天是“靖康翁主入宫寻太妃哭泣”,最后两家也没退成亲,不仅未退婚,裴家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岳家下了聘,匆匆定下今年八月的婚期。 任谁看都明白,岳家没干赢裴家。 裴七郎的祖母放出话来,“...便是我家七郎死了,岳家姑娘都要进门来给我孙儿守活寡!” ... 也是蛮狠的。 伤敌一千自伤八百,为了泼岳家的脸面,恨不得咒自己孙子死... 不太明白这些个豪门贵妇,活着在争怎样一口气。 含钏想起那日岳七娘色厉内荏的面孔下,湿漉漉的略显扭捏的神情,便不自觉地叹了一叹,被夫家算计,被伯娘撺掇,虽得祖母护佑,却仍胳膊拧不过大腿,形容狼狈地将作人妇... 裴家,并非良家。 裴七郎,更绝非良配。 岳家姑娘虽蛮横冲动,头脑简单易被挑拨,却不像是心狠手辣、毒戾乖张之辈,嗯...更像是披着虎皮的小羊,嫁入裴家,犹如羊入虎口,拿一辈子作出的牺牲为伯父的仕途铺了路。 裴岳两家这门亲事,结得叫偌大个北京城议论了好些时候。 到了晚春,裴岳两家便再未出现在人们的口中——北京城什么都缺,最不缺的便是街头巷尾,如雨过春笋般层出不穷的流言。 含钏找了个白爷爷的沐休日,关了店门自个儿也放假,带上两个小的并钟嬷嬷回铁狮子胡同打秋风,顺手捞了点儿白爷爷秘制的牛肉粉。 那牛肉粉是真鲜。 撒上几簇放在白水煮的菘菜汤里,都能把人的牙齿鲜掉。 这是白爷爷的不传之秘。 有时候来不及吊高汤,撒上一小簇,整个菜便瞬时提了色。 在宫里,有时主子要菜要得急,来不及将味彻彻底底逼出来,便只好无奈中用牛肉粉这个法子。 虽说不太地道,却是十分便捷。 含钏尝过,里面用的食材太多了,全都碾得碎烂,饶是拉提那个狗鼻子,也迟疑着无法判断所有的用料,只尝得出十来味主料,牛肉、虾米、蟹黄、松茸、各类菌菇全都风干后磨成粉末混合在一起。 说实话,有一小簇白爷爷特制牛肉粉,煮个烂鞋底儿都好吃的。 含钏再怎么左缠右泡,白爷爷都不松口教她,气得含钏说胡话,“儿可是正正经经给您磕了头,买了两斤猪头肉、一斤花雕酒,是照着规矩行过拜师礼的!照旧例,您就得一五一十地将压箱底的功夫全告诉我!否则...否则...” 白爷爷脚搭在椅子上,眯着眼抽水烟,“否则啥呢?” “否则就去官府告您!” “啪嗒!” 白爷爷顺手捞起手里的水烟枪狠狠敲在含钏后脑勺,“没出息的狗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敲了头,白爷爷手上舒服了,优哉游哉地翘着腿,随口跟含钏掰扯,“往前儿,老虎拜了猫当师傅,猫儿教老虎捕猎、藏匿...到了最后一天,学成的老虎追着猫儿要吃它,你猜怎么着?” 含钏也没规没矩地躺在椅凳上,随口问,“怎么着?” “猫儿爬上了树,老虎没学过爬树,在树下面急得团团转,怒气冲冲的说,‘好哇!就知道你这老贼藏了私!’”白爷爷乐呵呵地,再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头,继续胡诌道,“所以说,做师父的不能啥都教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咯!” 嘿! 这老头儿! 含钏气笑了,把头一转,决定不跟白爷爷说话了。 白爷爷笑得胸膛子起起伏伏,水烟袅绕看食肆那两个小的在井边追着跑,白四喜在灶屋洗刷碗筷,连崔氏规规矩矩了好几个月,正一脸娴静地坐在回廊缝补衣裳。 从前浣衣局那位钟嬷嬷,含着笑看大家伙在庭院里笑闹,全然不见在宫中当差时,那样紧绷谨慎的神色。 白爷爷挺欣慰的,轻轻舒了口气,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的肩头,“小钏儿啊。” “诶?”含钏闷声闷气应。 “等淑妃娘娘顺顺利利产下皇嗣,爷爷我就正式告老了。”白爷爷语气中有几分喟叹,“到时候,白家就看四喜的了。若是四喜有当掌勺的造化,白家兴许还能旺盛个三十年。若是没这造化,我就将四喜的儿子送到你‘时鲜’帮厨,待学成了,再送回膳房当差...等我百年之后,你记得提携提携四喜这个不争气的。” 听白爷爷安顿告老后的差事,含钏有点不知所措。 梦里,她没看见白爷爷告老不干的模样。 也想象不出白爷爷脱下掌勺白围兜的情形。 含钏转过头,抿了抿嘴,“您老长命百岁。” 白爷爷笑起来,“傻姑娘,爷爷我得活上个千儿八百岁呢!” 否则,他那病弱的儿子又该怎么办?还未能支撑门庭的孙子又该怎么办? 白爷爷留含钏几个吃晚饭,含钏惦念着早晨窖在水井里的桃子杏子,既怕窖久了有蚊虫蚂蚁叮咬攀爬,又怕窖得太冰回去吃进口闹肚子,便雇了一辆牛车,一行四人大包小包地回东堂子胡同——白爷爷不给说秘方,却恶狠狠地装了十来罐牛肉粉,并好些山上刚下来的春笋,还有几只福建进贡硕大的墨鱼干。 又吃又拿的日子,真是愉快。 含钏坐牛车上,冲往前帮她满城送糕点的小童打招呼,看一个两个小童重操旧业,抱着扎冰糖葫芦的茅草杆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含钏便笑着冲几个小的摇摇手,“...姐姐开的食肆还没落稳呢!待稳了,还请你们干差事!” 几个小童这才展了颜。 刚拐进胡同口,便听见不远处女人的叫闹哭喊,含钏蹙了蹙眉,这声音略显耳熟,一瞥眼却见钟嬷嬷面色沉凝,眉头紧皱。 牛车驶近了些,那女人的哭闹便清晰了很多。 “姐姐!您开门啊!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好歹开门,见见莲妹,见见您可怜的莲妹啊!” 含钏隔得远远的,一眼便看见了胡文和的身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二章 东郊橘 胡文和也远远看见了含钏,冲含钏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牛车驾到,含钏让拉提带着小双儿,先把东西拿进去,再问钟嬷嬷,“您若不舒服,也进去歇一歇吧。” 钟嬷嬷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哭喊的女人一见钟嬷嬷,眼睛瞬间亮了,立时扑上去抱住钟嬷嬷的腿,连声唤道,“姐姐!姐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姐姐,您外甥和妹夫都被抓进官牢去了!您救救他们...求您救救他们...” 女人的嗓音惹来街坊四邻的围观。 含钏深觉,她这间食肆,这些时日风头是出尽了,每每都被当做天桥下耍杂耍的被围观。 含钏看向胡文和,还穿着绣鸬鹚的官服,乌纱帽也戴得齐整,应当还在当差。再看钟嬷嬷那妹妹,身上虽着便服,可袖口、衣襟、裙摆都沾上了厚厚的灰渍,黄皮寡瘦,面颊狠狠凹陷,看上去这些日子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进官牢了? 含钏眼神疑惑地与胡文和对视。 胡文和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主家也回来了,清咳一声,“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含钏点点头,伸手将钟嬷嬷扶进了宅子,胡文和紧随其后,女人见大家伙都进屋了便抹了泪,利索地爬了起来,埋着头跟了进去。 小双儿将厅堂紧闭的窗棂尽数打开,阳光倾洒一地。含钏余光瞥见女人不由自主地躲了躲突如其来的光亮,又想到将才女人口中说的“官牢”二字... 是犯了事吗? 可犯了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身边还站着京兆尹的六品官儿? 钟嬷嬷口中的“莲妹”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哭得肝肠寸断,口中嘟囔不清地说着话,“...您外甥...先前考秀才...有人引诱他...说是有题能提前漏给他...咱们便信了...您不愿意拿钱出来...我与阿良便将宅子...宅子抵了出去...” 含钏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们两口子,当真是一对豺狼虎豹。无论做任何事,都处处想走捷径,什么东西都想通过不正当、不合理的方式获取。 胡文和见那女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又想起主官的叮咛,便耐着性子接过话头,详细解释,“她儿子考秀才作弊,用宅子作抵押,在当铺拿了二百两银子,疏通关系提前花钱买了考题。如今,她儿子不仅乡试没考过,甚至东窗事发,京兆尹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们家,将那宅子充了公,参加考试的学生判了流放三千里,抵押宅子的父父母罚得更重一些,削籍为奴,剥夺名下所有庶务。” 胡文和顿了顿,“京兆尹去搜查宅子时,还发现了未用完的一百一十两银子。”胡文和看向钟嬷嬷,“您是这家唯一的血脉亲缘,照大魏律例,若您拿的出补足当铺的银子和抵押产生的息子,这宅子与其他的庶务便可全数奉还于您。” 胡文和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念了念:“...东郊林场二十亩...后海庄地十亩...香山山地十亩...” 这些应当都是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来的产业。 含钏瞪圆了眼睛。 ??? 幸福会不会来得太突然了? 这...这简直就是躺着掉馅饼呀! 含钏答应了钟嬷嬷一定将宅子拿回来,可她一无权,二无势,唯一手上宽裕的便是银子了。她冷眼看那两口子,一个恶一个蠢,日子必定会过得卖房卖地。到时候,她就出钱给买下来再还给钟嬷嬷。 如今... 这算啥? 她只要补齐当铺剩下的九十两银子和产生的息子,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的所有产业,全都能物归原主! 东郊的林场? 东郊的林场,种橘子最好吃了! 酸酸甜甜!多汁个大! 哈哈哈哈嘎嘎嘎嘎! 含钏拍了拍胸脯,有点想笑,但见钟嬷嬷神色严肃,便硬生生地止住了笑。 含钏似笑非笑的样子,成功逗乐了胡文和。 挺可爱的。 还是像金鱼。 胡文和神色柔和了很多,再问钟嬷嬷,“您是否愿意补齐银子与利息?若您愿意,今儿个咱们就能去官牙把文书办妥。” 愿意愿意! 含钏紧张地看向钟嬷嬷。 她知道钟嬷嬷心软。 可如今不是心软的时候! 若这时候心软,那便是对自己的心狠! 钟嬷嬷紧紧抿住嘴唇,手紧紧握成了团,一开口,嗓音喑哑,“...他们...便为奴了吗?还有我那外甥,流放几年?还能...”钟嬷嬷深深吸了口气,“还能回来吗?” “他们的身契是活契,不是死契。若是他们肯干能干,攒够赎身的银子,主家便自会放人。”胡文和解释道,“至于您的侄儿,流放三千里做苦力,照律法是要做满十年的。科举考试不容儿戏,既是舞弊,留他一条命,也是看在他虽拿到了题,却也没考过的份儿上。” 含钏简直想笑。 实在是太可悲了。 提前买了题都没过! 这水平多次呀! 甭说十年流放,便是终生流放都使得! 女人的哭声放得更大了。 她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房子!地!儿子! 啥都没有了! 还要削籍为奴! 女人跪倒在地,匍匐着拽住了钟嬷嬷的裙角,满面是泪,仰着头显得十分可怜,“姐姐...您饶了我们吧...您同这官爷说一说...我们都是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您当过奴才,您知道有多苦的呀!还有您那外甥,自小就读书,没做过重活儿,您...您救救我们吧!” 钟嬷嬷的裙摆被摇晃得四处扫风。 这种事,没法劝。 含钏和胡文和对视一眼。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也大方地回了一个笑。 隔了许久,钟嬷嬷默默地将腿拿开,把裙摆从女人手中一点一点扯了出来,声音哽咽,“你既知道做奴才苦,你为何还如此待我?” 钟嬷嬷眼眶发红,却没有眼泪落下来,“既是违反了律法,那便受着吧。我这个当姐姐的不与你计较,事事怜惜你,让着你。” “可旁人不会让着你宽容你啊!官府不会,律法更不会!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你的,只是为了阖家生计,我选择入宫赚银子,却没教好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三章 牡丹鱼片(上) 钟嬷嬷约莫是心被伤透了,话中萧瑟清冷之意,呼之欲出。 女人被话哽咽住,抬起满是眼泪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钟嬷嬷,咬牙切齿恶狠狠道,“舍不得银子便是直说罢!何必拐弯抹角!若你一开始就同意拿钱出来给大郎疏通关系,去国子监上课!我们又怎么会沦落到去买题舞弊的地步!说一千道一万!我被父亲继母虐待是因你!我们一家被抓起来也是因你!大郎毁掉了绝好的前程更是因你!钟沁芳!你便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你不得好死!” 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谩骂和诅咒。 家人... 含钏轻轻笑了笑。 她的家人将她送进宫里,如同甩掉累赘与包袱,她记不得送她进宫的家人长什么样了,只是至今还记得,当初勾她进宫的那个内监给了她所谓的“亲人”五两银子。 为了五两银子,便将她卖了。 卖进了暗无天日的深宫内巷中。 钟嬷嬷更惨,至亲的妹妹为了银钱,算计她、欺骗她、侮辱她... 家人... 血脉相连的家人,不过是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野兽罢了。 含钏又想起安哥儿,那个用一碗冰糖雪梨毒杀了她的唯一的儿子,睫毛动了动,低低垂了垂眸。 女人叫喊哭闹得不像话,许是心中明白大局已定,借由无止尽的哭闹宣泄无法排解的情绪与对未知的恐惧,越说越不像样,尖叫着嘶吼着,“...你以为你身后那个小丫头片子便是一心一意对你了吗!?她也觊觎你的钱财!她为什么收留你呀?你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老妇!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还有什么用处!等你死了,那丫头就会吞了你的钱,和我一样,把你赶出宅子!谁会管你的死活!你活着便是个累赘!你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你好!你为什么不死在宫里!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 女人的尖叫快要将房梁压断了。 胡文和蹙眉将女人一把提起,预备将其带回官牢。 却被含钏轻声拦住,“胡大人,您稍等。” 含钏迈了步子上前,面色沉静地左手掐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来,在所有人还未看清含钏动作之前,大家皆听见了响亮的清脆的恶狠狠的一声“啪”! 含钏右手狠狠扇了女人一巴掌! “给我闭嘴。”含钏语气淡淡的,“这一耳光,是替你姐姐打你。”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 含钏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啪!” “这个耳光,是替你儿子打你。” “啪!” “这个耳光,是我自己想打你。” 含钏手劲极大,连甩三个耳光,将心中的浊气尽数甩开,女人的脸瞬时肿了起来,嘴角慢慢渗出了血,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含钏的眼神如同想要将她撕碎!含钏左手死死掐住女人的下颌骨,轻声道,“我可徒手掰开羊的头盖骨,我再稍稍使劲,你的下颌骨必定粉碎。你若乖乖的,别再口出恶言,往后余生,便让你在对你姐姐的忏悔里度过。你若执迷不悟,仍旧出言伤人,我让你非死即残。” 亲人... 若我认你,你便是亲人。 若你负我,你我便如同陌路,再无关联。 含钏声音压得极低,只落在了女人的耳朵里。 女人惊恐地看着一脸戾气的含钏,再不敢动弹了。 含钏手一放,抬起头时,重新笑盈盈地看向胡文和,“胡大人,您说若能交足银子和利息,今儿个就能去官牙过文书?” 胡文和帮忙写下一封委托文书,钟嬷嬷签了名字、摁了手印,将此事全权交接给含钏办理。钟嬷嬷将压箱底的银子都给了含钏,杂七杂八加起来能有一百四十多两,让含钏去交清宅子的剩余抵押费用和利息,连带着官爷们疏通关系的费用,含钏没要,直说,“...您给儿银子便是打了儿的脸。食肆有您才算账目分明,井井有条,儿没同您算工钱,您也别跟儿算这些个小钱。” 九十来两银子都算是小钱... 胡文和诧异地看了含钏一眼。 食肆这么赚钱的吗? 胡文和莫名想起了爷爷口中的“门当户对”,又突兀地想起自己一年二十两银子的俸禄,轻轻抿了抿唇。 含钏跟着胡文和跑了一下午,从京兆尹到当铺,又从当铺到京兆尹,这还是有胡文和这个熟面孔在,若让她自个儿跑流程文书,许是跑断了腿都没用! 先在当铺还清了抵押银子和利息,加起来合计一百二三两银子,含钏眼睛也不眨地递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数了三坨十两的银锭,推进当铺的窗口,“剩下的银子,您留着吧,算是您的劳苦费。” 七两银子...就这么给了劳苦费? 胡文和手紧了紧。 许是见这小姑娘既大气又磊落,当铺管事的亲自出了柜台来迎,手上加快速度盖了抵充红章,双手向含钏奉上,“您慢点儿走,若有需要您再来...”说完便作势甩了自个儿一耳光,“瞅我这张嘴,您来当铺干嘛!呸呸呸!” 含钏笑着摆摆手,“劳烦您的地方还多。往后若是有好的林场或是庄子要卖出手,您记得派人到东堂子胡同‘时鲜’来寻儿,若是价儿合适,还关照您生意!” 掌事一张脸笑得稀烂。 他眼睛毒辣着呢! 这小娘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睛又长又大,梨涡聚财,高鼻生财,都是福相! “得嘞!某一定记得!” 胡文和站在含钏身后,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当铺抵充的房契和条子拿到了,在官牙办理过户就很快了,几枚红章戳戳一盖,房契地契上的名字就变成了“钟沁芳”,含钏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兜里。 又邀胡文和进店里用晚膳,笑着,“今儿个劳您费心了,若不是有您在,这点事儿许是半个月都办不完。天色也晚了,家里多半没留您的饭。昨儿个得了一尾品相上好的鲤鱼,您若不嫌弃,今儿个儿给您露一手宫廷名菜。” 胡文和还没吃过含钏正经做的饭。 下意识地想拒绝。 却架不住小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 徐慨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京兆尹的六品官儿和“时鲜”的贺掌柜,有说有笑地绕过了影壁,进了厅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四章 牡丹鱼片(中) 含钏笑逐颜开地请胡文和上座,亲斟了茶水,又细问了问胡文和吃食的喜好,便绕过柜台,从兜里掏了薄薄一叠折得齐齐整整的文书递给钟嬷嬷后,围上围兜,一头钻进灶屋里。 厅堂中,或是发巾高束的翰林院鸿儒,或是细罗轻衣的大商贾,再不济也是勋贵世家的小公子、读书人打扮的举子... 含钏一走,胡文和独自坐在厅堂里,手中有些发腻。 也是。 “时鲜”的收费就已经决定了,来这地儿吃饭的,非富即贵。 否则,贺姑娘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攒下如此丰厚的银两家业。 胡文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觉自己绣着鸬鹚的六品官服在这里便如同一个小喽啰。 本就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胡文和有些后悔答应含钏留下来用饭。 自从含钏开了食肆,他从未主动来吃过饭,一来是吃不起,二来是在一众非富即贵之人旁,他总有种矮小三分、落魄三分的窘迫之感。 胡文和的局促不安,精确无误地落在了徐慨眼中。 徐慨轻轻抬了抬下颌,这人的底细,小肃去摸过——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太医院的人,他祖父做到了五品的院判,五品即能蒙恩荫,他去太医院,却通过了武秀才的考试去了京兆尹当差,从七品开始做,如今干到了六品,期间又逢家中父亲离世,守孝三年便耽误了亲事,如今已二十有四,仍孤家寡人一个。 平平凡凡一个人。 无甚亮眼的地方,亦无甚特别不好的地方。 此人,配不上贺掌柜。 不论品貌与气度,单看此人在厅堂中局促得无处安放的手与那股略带窘迫的神色,他就配不上,敢在裴家七郎跟前摔杯明志的贺掌柜。 更何况,钟家那点儿闲事,是他让小肃去抹平的。 干这厮何事? 徐慨头微微一偏。 小肃知机地从黑暗中显了身形,徐慨与之耳语三两句,小肃立刻转身,快步出了厅堂。 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靛色官服的京兆尹官员快步入了“时鲜”的厅堂,张望到了胡文和所在,几个跨步,“今儿个不是你当差吗?怎么在这儿吃饭呢!城东出事儿了!快走吧!” 有人搅了这场晚饭,胡文和没想到自个儿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赶忙起了身,探头看了看灶屋,又觉得自个儿穿着官服去灶屋不合适,便冲柜台后的钟嬷嬷拱手作了个揖,“衙中有要事!还劳烦您同贺掌柜说一说,今儿个某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尝尝贺掌柜的手艺。” 钟嬷嬷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胡文和的局促,笑着应承道,“公事要紧,我会和钏儿说。” 胡文和与上峰转头便出了“时鲜”的门。 一出了门。 胡文和只觉压在胸口上的抑气消散了不少,逃也似的回头望了眼“时鲜”的大门,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初爷爷敲边鼓,警醒他要门当户对,如今,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含钏开了食肆,做了老板娘,食肆的门不是鸿儒大家、勋贵豪门、家底足有底气的,压根不敢进。 而含钏却应对得游刃有余,将食肆经营得风生水起... 一百来两银子说给就给。 林场庄子,说买就买。 一个小小娘子,竟也能做到这个地步? 胡文和突然想起钟嬷嬷这门官司的诡异之处,迟疑着问上峰,“考生买题舞弊案,按律法,其父母可判杖责三十,亦可判削籍为奴,缘何此案从重办理,而非折中?”顿了一顿,再道,“还有一点,微臣未想明白,循旧例,若一家皆削籍为奴,那家中庶务多半尽数充公,几十年来只有极少数的案子是划判为亲属继承所有,钟嬷嬷虽是宫中放归的老奴,却尚未通天,如何会做出此等决裁?” 这个案子看似处处合规,处处根据大魏律例做出裁决,可细细一想,只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判案多半是折中,而非从重;多半是循旧例,而非开先例。 若是硬要将宅子和那些田地尽数充公,京兆尹是说得通的。 甚至,这本就是京兆尹办案的常态。 站在亲属的立场考虑,为亲属的利益谋算,京兆尹从不做此等利民之事。 着靛色常服的上峰斜睨了一眼胡文和,“不该问的话不要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京兆尹当差这么些年了,这点道理都没学会?” 说实在话。 上峰自己都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这案子是他判的,这点不错。 可判案之前,京兆府尹大人特意召了他前去指点一二,意思是办这条案子时,对事主手紧一些,对背后的苦主手松一些,松松紧紧的,他一时间还未听懂,气得京兆府尹大人拿出厚厚一册大魏律法一条一条地同他讲解... 他也是做了这么久的官儿了。 还没这么丢人过。 可反过头一想,京兆府尹是管辖整个北京城的主官,天子脚下,皇城根底,这三品大员的分量绝远远胜过势弱的六部侍郎,指使得动京兆府尹的人物,便是寻常的勋爵人家都做不到! 这背后的水深,是他们这些个低等官吏无法想象的。 上峰也回过头看了眼灯笼高挂、处处透露着古拙雅致的食肆,又想起先前同僚说起这个食肆——吃食惊艳,收价过高,掌柜的却长得倾国倾城。 再想起将才,城东英国公家的小厮火急火燎地来京兆尹,指名点姓要如今在“时鲜”吃饭的胡文和出任务。 心里略微有了点影子。 京中卧虎藏龙,他早已见怪不怪,再看一眼仍在状况外的下属,上峰好心提点,“你若和这食肆的老板娘关系好,有交集,于你的仕途自然是好的。只是凡事有度,不要越线,不要妄想,方为处事为官之道。” 上峰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却在胡文和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含钏心里也有点平波镇浪,低头看了看摆得漂亮、雅致的牡丹鱼片,再看看空无一人的桌子,蹙了蹙眉。 胡文和人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五章 牡丹鱼片(下) 含钏与胡文和返回食肆时,天色就晚了,如今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双儿正收拾着桌椅。 含钏转头问钟嬷嬷,钟嬷嬷拨弄着算盘,头也没抬,“说是城东出了事儿,上峰来把他揪走了,说是这案子只有他能办。” 钟嬷嬷说话间有些不以为然。 含钏没听出来。 只再次低头看了看盘子,三朵硕大的、由鱼片炸成的牡丹花正孤零零地绽开。 含钏有点失落。 倒不是因胡文和走了。 只是这牡丹鱼片,是她拿手的一道菜。 也是白爷爷手把手教她的第一道菜。 制作复杂、用料讲究、对掌勺者的技艺要求极高,要趁热吃,凉了鱼肉就松散了,味儿也淡了,吃起来就不是一开始的味道了。 含钏今儿挺高兴的,又恰逢昨日贾老板送了一尾皮厚油大的斑鱼——这斑鱼太难得了,活着的斑鱼更难得,贾老板说是天津港快马加鞭运送回京城的,他就抢到了这么一尾。 这鱼,在含钏那水缸里养不长。 含钏一高兴,便想着赶紧给杀了,做几道好菜,好好谢谢人家胡大人——又是帮着在京兆尹打点,又是陪着四处走动,若不是有胡大人在,钟嬷嬷这事儿必定不会如此顺利。 却不曾想—— 鱼杀好了,做好了,吃鱼的人跑了! 那这鱼咋办! 含钏端着盘子站在桌前,发了一会儿愣。 小姑娘发愣这功夫,落在徐慨眼里,显得十分有趣。 皮肤白白的小娘子围着沾了点油渍和酱渍的围兜,手里端着个比她脸还大的盘子,一张脂粉全无的脸,愣愣神的时候,眼睛懵懵懂懂的,好像一只被人抢了食的小松鼠。 其实,是一只吃食卖不出去的小松鼠。 徐慨扬了扬手,语声清冽,“掌柜的。” 含钏被拉回过神来,一扭头却见窗边雅座上坐着徐慨。 她已经不想对这阎王三更半夜出现在“时鲜”发表任何评价了。 反正他的时辰和日子,和别人的不一样。 别人吃晚饭,他吃午饭,别人吃夜宵,他吃晚饭。 他肠胃不痛,谁痛? “您又打烊了才来呀?”含钏端着鱼片,和徐慨皮笑肉不笑的寒暄,扫了眼徐慨跟前的方桌,明明上了菜的!这阎王难不成没吃饱? 含钏赶忙道,“厨房着实是没剩菜了,时辰也不早了,您要不早些回去得了?” 剩菜? 徐慨眼神落在了含钏手中的盘子上。 含钏赶忙将盘子往身后藏了藏,藏完便发觉自己是藏了个寂寞——看都看到了!还藏个啥啊!可真要把这难得斑鱼的片儿端给徐慨吃,含钏又有些舍不得。 牡丹鱼片是难得不辣的川菜名菜,和开水白菜一样。 一般来说吧,不辣的川菜,都是考掌勺师傅功底的。 正宗的牡丹鱼片通常是用鲢鱼或是岩鲤,大个儿肉肥,裹上生粉温油炸制时,能把鱼肉里的油逼出来。含钏的食材用得更好,用了难得的油脂丰富的斑鱼,剖腹去内脏后,将每一片鱼片都切成匀称统一的厚度,在放有葱段、姜片的冰水中浸泡鱼片,使鱼肉质紧实弹牙。再将鱼片两侧裹上生粉,将每一片鱼片都用擀面杖敲打成漂亮的扇形,用剪刀把鱼片多余的、不漂亮的部分修剪掉。 鱼片在油温不高的宽油中,为防止粘粘,需一片一片地入锅,并用筷子将其定型为花瓣的形状。 牡丹的底座是山药蒸熟碾成泥,加入牛乳、细盐、胡椒,再用殷红精致的藏红花丝当做花蕊,将鱼片按照由小到大的顺序插在山药泥上,摆放成一朵牡丹花的样子。 这道菜,极费人力。 卖点便是雍容好看。 装在盘里,便犹如极盛的牡丹花。 据传,这是老太后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六章 辣卤鸡爪 是挺高兴的。 在你吃我牡丹鱼片之前,都挺高兴的。 梦里头的徐慨,不言不语,内敛安静,虽叫人捉摸不透,却不算讨厌。如今看一看,话是多了不少,可还不如不说话,至少不说话时只是冷淡,这一说话是欠揍。 含钏自诩是好脾气的人,可这些时日每每一见徐慨,她心里头这股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气一来。 胸口倒是不那么疼了。 含钏扯开一丝笑,“每天都挺开心的呀。往日里客官看不出来吗?”看了眼没剩多少的鱼片,“您回去后还是喝点山楂水...晚上吃太多,容易嗝食。” 说完,未停留半刻,转头就走了。 徐慨看含钏原本是笑着的,如今却板着一张脸转头就走,有点莫名其妙。 刚才都还高高兴兴地拿着地契房契回来了? 如今怎么板着一张脸,跟谁欠了她十两二十两银子? 徐慨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小姑娘可真难懂... 脸色跟这春日的天色似的,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落雨一会儿天晴... 掌柜的都进灶屋了,只能和柜台后那位钟嬷嬷结了银子。 钟嬷嬷是认得徐慨的,前些时日徐慨来吃饭,都遇上钟嬷嬷或是午歇或是清账,没遇见过。如今钟嬷嬷看清了徐慨的脸,连忙出了柜台,照着宫中的旧例佝身福礼,“...给您请安了!奴先前儿是浣衣局的女使,蒙了皇恩放归出宫,往前还承蒙您的照顾,收过千秋宫的打赏。” 徐慨心里想着事,看了眼钟嬷嬷,无甚印象,随口道,“地契房契得收好...在宫里兢兢业业几十年,为的就是体体面面地出宫养老不是?” 话说出口,便发觉说漏了嘴。 君子之行,向不图报。 一段小事,何必日日挂嘴。 徐慨低头清咳了一声,放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也转身走了。 留下钟嬷嬷在柜台后琢磨了半天。 合着...这些房产地契物归原主,全赖这位爷使的力气? 钟嬷嬷转头看了看布帘子直直垂下的灶屋,轻轻抿了抿嘴。 月明星稀,接连几日,都是大晴天。 含钏趁着天气晴朗,租了一辆牛车,带上钟嬷嬷去她名下的产业——东郊二十亩的林场如今正荒废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种了几棵稀疏的橘子树,含钏饱餐一顿橘子的梦想彻底破灭。这还不是最破灭的,后海那十亩的庄地压根就无人耕种,不知是荒废了几十年的地,贫瘠得恐怕一颗菘菜都长不出来! 有了前头两处做铺垫,含钏看着香山那十亩郁郁葱葱...嗯...长满杂草和奇奇怪怪的压根就不结果的树...心情倒是很平静。 钟嬷嬷看着这些个压根无人打理的田地,面色沉了沉,“把银子拿给阿良去买的...后海的庄地最贵,给了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他回来说,这十亩地肥沃有赚头,本身就带着租子,一年可收三十担毛粮,十来担精粮,换作银子便是十多两银子。” 谁曾想到,却是竟是这么贫瘠!? 那阿良在其中必定是吃了银子的。 真是蠢。 只见眼前利,不见长久益。 本就是落他们的户头,还在中间吃银子,这不是吃自己的肉吗? 含钏摇摇头,那两口子便是当奴才,一辈子都只能当最低等的粗使! 第二日去,含钏就带上了官牙的黄二瓜再去一次,评了评林场、庄地和山地,含钏和黄二瓜是老熟人了,含钏还特意给黄二瓜带了一盒新出炉的紫米糕和一匣子昨儿个才捞起来的辣卤鸡爪。 辣卤是含钏这些时日推出的另一道好菜。 辣卤牛肉、辣卤牛肚、辣卤鸡爪、辣卤鸭肠、辣卤藕片...都是下酒的好菜。 香料还是拉提给配的,含钏尝了尝味儿,伸手多撒了一把干辣椒和干花椒进卤水里,教导拉提,“做菜不是模仿和复刻,得用脑子想——你这味儿顶天了算是北京城里做卤味最成功的,和留仙居这些个大酒楼的味道差不离。那食客为啥要在咱这儿吃卤菜,不去留仙居吃?” 干辣椒、干花椒成倍入味后,虽失去了一部分不太吃辣的食客,却让另一部分食客吃上了瘾。 如今,黄二瓜正啃着鸡爪站在萧瑟的山地跟前,摇摇头,“庄地和林场都还有得救,这山地...能卖了就卖了吧,回点现银,咱去赁几个能干的庄户好好打理打理您的林场和山地。” 得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 黄二瓜看了林场和庄地的地貌,心里大致有了谱,帮着钟嬷嬷规划了一番,“东郊的林场地势高、土地肥沃,您随手撒把种子便可长出好苗。您种上橘子树、桃树、枣树和甘蔗,保您一年四季都有收成。至于那块庄地是旱地,荒了许多年,前两年的收成可忽略不计,必得到第三年才可收支持平,您请两户庄户来来帮您耕种麦粟或是菘、葵菜,或是瓜类,都挺好,往后也是一项可观的进账。” 含钏听着记在心里头。 钟嬷嬷也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两从宫里出来的,从未学过庶务。 哪样田种哪样菜,什么时候收成好什么时候收成差,该收几个点的租子,又该请怎样的庄户... 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故而,女使出宫虽好嫁,家中略有些恒产家底的人家倒也不太乐意娶回去——虽懂琴棋书画,断文识字,可不会管庶务啊!许多人家,特别是官宦人家,一家人的吃穿嚼用全依仗着中的田地收成,或是店铺租子...若主妇没成算,家底便会越过越薄,一家人的吃穿都没着落了。 含钏不了解这一块儿的生意,未置一词,跟着黄二瓜的思路走。 以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贱卖了山地,又托黄二瓜找到了两户刚从山东到北京谋生的庄头,买了苗儿、种子,原处盖了两间简朴实用的宅子,正好如黄二瓜所料,六十两银子刚好怼够。 既是要打理庄户,总不能时时处处都仰仗黄二瓜。 含钏特意带着小双儿去近郊书场买了几本、、等,眼睛从书摊上扫过,抿了抿唇,终究是将那本书抽了出来,放在一块儿算了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七章 松茸 小双儿探过头来看,这些时日含钏正教着她识字,好几个月了,这丫头连千字文的一半都还没念完,更别提背完了。 双儿读书的劲头,和含钏算数的劲头差不多——反正就是看着看着,眼睛就开始耷拉,耷拉着耷拉着,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 俗话说,将怂怂一窝,一点没说错。 双儿探头来看自家掌柜的后拿起的那本书,皱着眉头,念字念一半儿,“星世米梦录...” 小双儿抬头,认真道,“听起来,有些像戏折子。” 还是快意江湖,肆意恩仇那种。 或许还带了些妖魔鬼怪。 君不见,有星世二字? 小双儿将对这本书的畅想在牛车里说出口,含钏捏着山根,看到这本书时涌起的那股酸涩被双儿没文化的言辞冲淡了许多... 再看,含钏陡生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往日她被总是被拘束在四四方方的掖庭,或是齐齐整整的王府中,如今的她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自由,无论是银钱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她可以随处可去,她可以随时可走,甚至她可以四海为家,既领略北疆浓重香馥的各色香料,又领略江南落花入鱼汤的精巧婉约。 含钏揪着拉提和小双儿问去北疆的路程。 行吧。 坐马车要需要两百多天... 拉提从家乡被虏住时是秋天,到北京时已经是仲夏了... 一辆马车,一天的租金是一百文。 两百天就是两万个铜板子。 这都是小钱。 还有路途中生疮害病、吃喝穿住、打点官吏... 含钏看了看账目的银子。 算了。 如今是银子限制了她的自由。 进了晚春初夏,天儿亮得越来越早了,时令菜式也相应着做了调整,荤的倒是没啥大变化,水缸里多了几尾鱼虾,素菜上却多了许多选择。逢换季换节气,含钏都要自己去东郊集市看上一看,倒不是信不过贾老板的眼光,只是掌勺的厨子到底更懂时令菜肴的珍贵。 有农人戴着斗笠坐在地上摆摊,小小的尖尖的笋很可爱。 在笋的一旁,还放着许多形态各异、颜色大相径庭的菌菇。 有许多菌子,含钏连见都未见过。 “老伯,这菌子都是些什么名字呀?” 农人抬头,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报了一连串儿的菜名儿,“...牛肝菌、奶浆菌,大红菌,见手青...”又拨弄了菌子下头,露出另几头可可爱爱的菌菇。 下头的比较珍贵。 是宫里常见的食材——竹荪。 竹荪也是好东西,可在含钏眼中略显平平无奇。 含钏比较好奇上面那几大簇从未见过的菌子,笑道,“听您口音,不是北方人吧?” “南边!云南过来的!家里头的崽儿跟到商行来京城做生意,我和他娘就他一个儿子,就跟到起过来了。” 嗯... 说话是带有一股浓烈的南方口音。 掖庭里同屋的香穗就是四川人,含钏能听懂,笑道,“那这菌子,是您自个儿摘的吗?” 老伯颇为自豪,“京城的,不懂得!就在山里头,漫山遍野都是这野菌子!咱们屋头一到夏天就爱吃这个,菌子要煮熟,煮一锅!用凉水把酱油冲淡,再把小米辣、朝天椒、葱、蒜切碎做成蘸水,菌子用水煮就行了,煮熟了捞出来沾上蘸水吃,鲜得很!最多最多放点鸡架子在汤里,算是有点荤腥。” 小双儿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含钏拿十文钱给老伯放在上层的菌子包圆,又花了五十文把下面的竹荪买完。 含钏拎着竹筐转身要走,却被老伯连声唤住,“小娘子...小娘子!一定要煮熟吃!一定要煮熟!” 含钏:??? 谁会生吃菌子? 有些颜色鲜艳的菌子,可是有毒的! 哦,当然,松茸除外。 吃松茸,炭烤是一种常见的吃法,在这本书里,记载着这松茸可用瓷刀或是贝刀切成薄片后,蘸豆油生食,其间滋味无与伦比,口感嫩滑细腻,自带有一股很清香的松脂和果林间清晨的味道。 含钏没吃过。 宫里头不允许生食松茸。 准确的说,宫里不允许生食任何食物。 这是为贵人的身体负责。 更是害怕自己担责。 含钏冲着老伯自信地点了点头,笑眯了眼,“您放心吧!儿是厨子!” ... 回到食肆,今儿个晌午休憩,不卖茶点和水饮。 含钏先杀了只老母鸡,将竹荪清理出来,炖在紫砂锅里,没一会儿便闻到了鸡肉的香味和竹荪的鲜味。那头炖着竹荪鸡汤,这头含钏琢磨起老伯那几簇杂菌,都是灰色或褐色,颜色不鲜艳,也无奇怪的斑点或是纹路,应当是无毒的。 含钏照着老伯的说法,舀了一大锅鸡汤做底,分放上清理过泥土的菌菇,一簇挨着一簇,铺满了整个砂锅。 小双儿兴致勃勃地扒蒜、切葱、碾小米辣,蘸料简简单单的,却有股冲鼻的香气。 含钏和双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 钟嬷嬷有些担心,“...往前村里有人胡乱吃菌子,吃死了...” 含钏再次自信地摆摆手,“您放心吧,我看过了,这些菌子没一个有颜色。那老伯也是云南过来的,一样一样的都叫得出名字!必定是在云南常吃...只是咱们这儿的人不爱吃,自然也不知道,您且看着,这东西做出来香着呢!” 香。 确实是香。 砂锅煮沸摆上桌。 钟嬷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退避三舍,看含钏与双儿两个人大快朵颐,不无担心地与拉提对视一眼。 一锅菌子吃完,双儿打了个饱嗝儿。 含钏吃得眼神都亮了。 是真的好吃! 牛肝菌软软糯糯,一下子就吸溜入了口,挂着蘸料的汤汁...见手青也好吃,鲜得快要把舌头咬掉了... 等等。 眼睛前面,为啥出现了一对小人儿? 还穿着长襦裙,打着小花伞? 含钏蹙着眉头,拿手挥了挥。 徐慨踏入厅堂,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贺掌柜与那个圆脸丫头正面对面坐着,目光呆滞,执着地挥手作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九章 菌菇锅子 徐慨愣了一愣,偏头看向立在一旁的钟嬷嬷。 钟嬷嬷忙福了个身,指了指桌上的菌菇锅子,有些发愁地看向徐慨,轻声说了几个字,“约莫是那菌子...” 徐慨蹙了蹙眉头。 这他倒是听说的。 菌子处理不好,特别是新鲜采摘的菌子处理不好,容易让食用的人精神恍惚,有些像癔症发作——这就是为什么宫里的菜不求新,只求稳。 只是,贺掌柜作为食肆老板又是御膳房出来的大厨,若此事让旁人知道了,这个食肆的生意也可以不用做了。 徐慨挥挥手,小肃从暗处的角落出来。 “请太医院的大夫带上药箱过来瞧瞧。” 徐慨轻声布置,再看吃菌子吃傻了的两个人,圆脸丫头捂着嘴“呕”地一声冲到灶屋。 贺掌柜的一身居家打扮,褚色麻布短打,白嫩嫩、肌理匀称的一对胳膊露在外面——小姑娘正歪着头冲他傻乎乎地笑,一边笑一边拿手在面前晃,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太小声,又口齿不清,徐慨压根没听清,特意佝了腰,稍稍贴近一些,压低声音,“嗯?” 突然一张大脸出现在眼前。 那张大脸上还坐着几个小人。 含钏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一挥手,一使劲! “啪!” 时间静止了。 一切都凝固了。 钟嬷嬷隐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动作缓慢地揉了揉眼睛。 是的。 她没看错。 小含钏,扇了皇四子徐慨,一耳光。 声音清脆得,就像拍在了仲夏熟透了的西瓜皮上。 钟嬷嬷动了动步子,厅堂里小双儿在吐、拉提不会说话、素日温和精明的小掌柜正笑靥如花,手摩挲在皇四子白嫩光滑的脸上,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还发得出声音的人,钟嬷嬷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该站出来——在宫里战战兢兢活了几十年,不分昼夜地伺候这些个贵人主子,她当真是死也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看见天潢贵胄被扇耳光... “您...”钟嬷嬷吞咽了口水,弯着腰态度谦卑,“您别着恼,她...她懵着呢...发着癔症呢...您...” 徐慨脸上有点痛。 那一巴掌精准无比地扇在了他的左脸。 力道之大,角度之准,让他脸上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发疼。 徐慨抬了抬手,止住了钟嬷嬷的后话,语气很平静,丝毫听不出有半分起伏,“你把灶屋里剩下还未煮的菌子捡出来,把锅子里煮了的还没来得及吃的菌子捞出来,待太医到了,他能迅速做出判断。” ——就像人被蛇咬了,若是能当场把蛇打死带回医馆,大夫也能根据蛇毒不同,及时拿出合适的解药。 钟嬷嬷回过神来,忙佝偻着腰,唤上拉提帮忙,转头朝灶屋小跑前进。 厅堂里便只有吃麻了的含钏,和刚被赏了一耳光的徐慨。 小姑娘摇头晃脑的,眼神呆滞分散,嘴里头嘟嘟囔囔的,站起身来,就站在原地转圈圈,一边转圈圈,一边手舞足蹈地不知在挥舞着什么。 挺可爱的。 徐慨低了低头,将嘴角那抹笑意藏在了暗处。 是真的挺可爱的。 平日里,这小姑娘要么阴着一张脸,要么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孔。噢,还有别的面孔,在太液池旁一边怂一边狠辣地剪掉小太监的舌头,在夜里的永巷里满面血污却毫不低头地戳瞎了贼人一只眼,还有在宽街摆摊,也是露出一对嫩藕似的胳膊手脚麻利地做朝食。 哦,还有。 怒摔杯盏,放言“永不为妾”。 这个姑娘活得就像夜空中稍纵即逝的流星,像白雪皑皑的荒地中一枝肆意绽放的怒梅... 如今的小娘子正双手抱胸,仰着头,呆呆地看向屋顶。 “贺掌柜?”徐慨试探性地开了口。 小娘子颔首,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眼神澄澈,未加一丝防备地与徐慨对视。 徐慨动了动嘴唇,却听闻巷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轻轻抬了抬下颌,把话抿散在口中。 小肃在前面带,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紧跟其后,没想到四皇子还在这处等着他,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赶忙行礼,还未蹲下去便被徐慨扶了起来,“救人要紧,两个姑娘吃下野生菌子后,一个呕吐难受,一个发了癔症,你且看看。” 白胡子老头看清桌上的菌子后,又“哎哟”一声! “见手青!”白胡子老头知道这东西!味儿好极了,但若是没彻底煮熟,人会上吐下泻,还会发癔症——这癔症倒不是要做什么,就是眼前会出现小人儿,有时候那小人儿牵着手跳舞,有时候还有好几十个小人儿在你跟前蹦蹦跳跳... 白胡子老头试探性问含钏,“您跟前有什么呀?” 含钏木木地开了口,“好像屋顶在动...”胃里有些难受,脑子也晕晕乎乎的,钟嬷嬷赶忙上前去把人扶住,含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脑袋跟着眼睛动,“闭上眼睛就能小人儿举着伞挡雨,睁开眼睛又想吐...” “中毒了。”白胡子老头下了定论,“拿个铜盆来。”余光配见四皇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处,轻嘶了一声,拱拱手,“...您请入内坐坐吧,诊治方法有些污秽,恐怕污了您贵眼。” 徐慨蹙了蹙眉,“是要做什么?” 白胡子老头面色为难,“要给这姑娘催吐...” 徐慨默了默,抬抬手,“你做就是。” 却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白胡子老头儿想了想,到底是弓着身子挡在了徐慨跟前,别叫这场面脏污了皇子的眼睛,又打开药箱子取出一小瓶药剂,示意钟嬷嬷将含钏的嘴巴打开,手上娴熟地一下子就把药灌进了含钏口中。 是瓜蒂散,由瓜蒂与赤小豆两味药组成,专解食物中毒或河豚鱼毒的催吐医方。 没一会,含钏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在了铜盆里。 饶是白胡子老头儿有意遮挡,却也有些许秽物喷溅在徐慨的外裳衣摆上。 钟嬷嬷眼睛尖,立马发现了。 赶忙拿余光扫过徐慨的脸,却未见这位年轻的皇子脸上有半分的不耐或厌恶。 钟嬷嬷抿了抿嘴,轻轻眯了眯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九章 蜜饯梅子 吐出来后,含钏感到肠胃与脑袋都舒服许多了,迷迷糊糊地闭了眼,钟嬷嬷赶忙将她搀到正房歇息。 小双儿就只有分给拉提照顾了。 拉提苦哈哈的一张脸。 只因小双儿抱着他的肩膀,畅快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钟嬷嬷不赞同地拍了拍拉提的脑袋。 人正正经经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都没嫌弃小钏儿的呕吐物,你还嫌弃双儿的呕吐物? 太医又开了一副健脾养胃的方子,四皇子徐慨一直在厅堂坐镇,吩咐拉提拿着方子去善药堂抓药,又吩咐小肃写个“今日闭店”的招牌立在店门口,把不明状况的食客拦在门外,免得叫人说闲话,又让钟嬷嬷把菌子都收起来,待含钏醒后给她认一认,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别犯这样低等的错误。 一番安排,不能说毫无破绽吧,也称得上面面俱到。 对于一位只知烹大鲜的主子爷,能设身处地地将食肆的经营安排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不觉里,钟嬷嬷连带着拉提,全都在徐慨的安排下,将暂时没了掌柜的食肆维护得井井有条。 大半食客看了“今日闭店”的招牌都叹口气委婉地表示惋惜后就离开了,也有一小簇食客揪着小肃这个生面孔问闭店的原因。 小肃自然不可能说,“掌柜的吃菌子吃中毒了!看到了小人儿!如今吐了几场!在床上休养生息!”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食肆的脸吗? 小肃公公很有学问,深谙“吊食客胃口,就是饱自己钱包”的道理,意味深长地回,“您是读书人,自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道理。烹饪如修书,试新菜便如撰文,总有些时候天赋高有些时候天赋低,从一贯之皆为一味的食肆,甭说您这样的贵人,便是街上的乞丐都会吃烦吃厌吃腻味!” 哦... 掌柜的今儿个在试新菜! 小肃公公无师自通地掏出个小册子,拿了支笔,一脸认真地问食客的门户姓名,再把单子撕给食客,“...您拿着,往后新菜试出来了,您拿着这单子找咱掌柜的,不说给您免单打折,一壶金波酒是一定要送的!” 食客虽吃了个闭门羹,却高高兴兴拿着单子。 还有还有,一个食客,小肃拦不住,可能放个饕餮在门口,能拦住。 张三郎不顾小肃在身后连声阻拦,冲破了重重阻碍,叉着腰嚷嚷着进了厅堂,闭着眼睛骂街,“干啥呢!说了我拿了木牌子,啥时候都能进!啥吃的都能点!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今儿个干啥呢!必定是关着门自己吃好吃的了!” 不说别的。 对于吃,张三郎倒是有着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确实是背着他吃好吃的了。 还把自己吃得躺床上了... 张三郎闭眼嚷嚷完,一抬头一睁眼,却见徐慨坐在厅堂正中间。 表情一愣,再转过头看了看拦他的那个新来店小二,方恍然大悟——哪有啥新来的店小二呀,说是这么眼熟呢,原来是徐慨身边那个小太监呀。 张三郎四下望了望,没看见含钏,就看见四皇子跟主人家似的坐在上首。 张三郎:? 小小的眼睛,写满大大的问号。 “您怎么在这儿呀?”张三郎笑着精准地找到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又准确无误地探身到柜台后面摸到了含钏藏起来的蜜饯果脯,今儿个是蜜饯梅子,张三郎一口一个吃得很随意,“说闭店了,您跟儿一样,在这儿等着老板娘呢?” 徐慨眼看着张三郎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 一看就是素日里没少做。 压根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徐慨蹙了蹙眉,“贺掌柜有些不舒服,今儿个闭店,你闯进来,是指望爷给你做饭吗?” 张三郎拿果脯的手顿了顿。 他再傻也觉出了几分硝烟味了。 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前些时日有个小太监拿着徐慨的令牌到英国公府来找他帮忙...说是要调一个京兆尹的六品官出急任务...而那个六品官当时正在“时鲜”吃饭... 不对头。 不对头。 张三郎一边琢磨,一边把蜜饯梅子往嘴里塞,嚼了嚼,愣生生地说了句,“您...您会做饭吗?” 说完就后悔了。 “既是不舒服,找大夫了吗?儿认识一位不错的大夫,要不儿立马去叫?” 徐慨脸色更差了。 张三郎慌得开始口不择言,“儿早就提醒过钏儿,不能把食肆打烊的时间往后推,打烊越晚,休息得就越晚,一日两日倒还撑得住。您看看,这不就倒下了吗!” 钏儿? 徐慨清了清喉咙,一张脸冷得快结冰了。 张三郎一边往后退,一边把蜜饯梅子往袖兜里塞了塞,赔着笑,“那儿隔日再来...隔日再来...” 隔日来没来,含钏也不太知道。 一连三日,这脑子都晕晕乎乎的,但好歹眼前没小人儿跳舞了。能起身了,含钏就重新开了店,听钟嬷嬷说那日她发晕时,大夫是徐慨请的,店里里里外外都是徐慨带着小肃打理着,说到后面,钟嬷嬷欲言又止,含钏连连追问。 钟嬷嬷到底说出了口,“钏儿,你知道那位食客的身份吧?” 含钏点了点头,“自是知道的,往前还给千秋宫做过吃食。” 钟嬷嬷想了半晌才开口,“那日你迷迷糊糊的,扇了那位爷一巴掌,扇得还有点狠,声音清清脆脆的。” 含钏木着一张脸,顿时僵在了原地。 钟嬷嬷话还没说完,略显担忧地看向含钏。 钏儿招人,这点儿是不可否认的。 美丽、乖巧、仗义又善良,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 若她是男子,她也喜欢。 “你扇他,你吐在他身上...那位爷一点儿都没生气,还留下来打点食肆一应事宜...”钟嬷嬷叹了叹,想起那盏摔碎了的茶杯,有时候孩子们没这个情愫,旁人戳穿了,便就此上了心,还不如啥也不说的好,转了话头,笑了笑,“许是老食客了,和咱们食肆有几分情,才愿意相帮吧。” 能有什么情... 含钏低低垂了垂眼睫。 徐慨做事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他只是一个做事一板一眼,且极负责任的人。 做任何事的目的,都只是出于自身的站位与角色,和那一抹无可否认的责任心。 梦里,他护着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妾室。 如今,他留下来打理,也只是看这食肆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撑不起门庭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章 菌菇锅子(下) 菌子火锅的风波,随着含钏和小双儿都好全下床,逐渐散去。 含钏有点不甘心。 她往前真没正经吃过云南的菌子,但就这么尝过一次后,惊为天人。 如果吃菌子的后果是下不了床,上吐下泄,头晕目眩,那么... 小双儿思考片刻后,斩钉截铁地告诉含钏,“我可以!” ——菌子,就有这么好吃! 菌子值得! 好吧,人为财死,双为食亡... 含钏能理解小双儿,但她有点想不明白,人老伯既然都叫出来名字,更是从小吃到大,那就说明这菌子没问题的... 难道她没处理对? 含钏有些打鼓。 就像江浙吃河豚,经验丰富的师傅便知,河豚内脏、血与皮皆不可吃,只能吃河豚的肉...若是换一个从未处理过河豚的厨子,许就要毒翻一群人了... 或许是她的问题? 含钏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放弃的。 毕竟... 野生菌子这种食材太好吃了! 若能推出,以野生菌子的好吃程度,必定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 可若是她无法妥善处理这个食材,那对食客而言,太过冒险了。 含钏陷入了沉思。 这个沉思随着再次回到东郊集市被打破。 小双儿眼睛贼尖,兴奋地手一指,“掌柜的!您看!您看那边!” 含钏顺着小双儿的手看过去。 那个卖她们菌子的老伯又在原地摆摊儿! 含钏一手拎着竹篮子,一手拎着小双儿,气势汹汹地朝那老头儿走过去,一见他跟前还摆着不同的菌菇,小双儿气不打一处来,“您还记得我们吗?” 老头儿抬起头,高兴地开了口,“记得记得!两位姑娘前些日子买了我的菌子!” 小双儿气鼓鼓的,“您还好意思说!那菌子我们吃了,一个上吐下泻,一个发癔症,丢死个人了!您说要煮熟煮熟!同锅的肉都熟了!菌子难道还不熟!?” 老头儿“哎哟”一声,拍了拍大腿,一个挺身起来,收拾了面前的菌子,备起摆摊的杌凳,“走!到老汉家里头切!要不老汉到你们屋头切!老汉来给你们煮一锅尝尝!老汉先吃!要是还中毒,老汉赔你们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银子... 这一看就是随口乱说的嘛... 不过这老伯看上去很自信的样子...含钏越发怀疑,难道真是她没做对? 既如此,含钏租了辆牛车,将贾老板备下的鲜活河虾、半扇猪肉、半只山羊运到牛车上,三人挤在车板上一路到东堂子胡同,下了牛车,钟嬷嬷出来迎,一见小双儿提着的竹篮子里又是那些菌子菇子,气得脑子发晕,去揪小双儿的脸,“...吃吃吃!都吃得躺床上了!还吃!为了一张嘴!命都不要了!” 小双儿脸都被揪红了,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含钏。 含钏清咳一声,“咱上次或许没做对...这次再试试...”顺手就把那老伯推了出来,“这老伯是从小吃这些菌子长大的,许是能指点咱们一二。”见钟嬷嬷濒临崩溃爆发,含钏赶忙再道,“老伯说他来做!做了他先吃!若是没反应!咱们再吃!” 这个法子听起来还行。 老伯和含钏两个人进了灶屋,钟嬷嬷一拍拉提的脑袋,拉提也警惕地跟了进来。 含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老伯处理菌子——先用瓷刀将菌菇根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再烧火烧了一锅沸水,将菌子尽数放下,待水重新煮沸后立刻捞出,放进干净的清水里把菌子清洗干净... “这一步,就是先洗一道。” 老伯一边演示一边说。 含钏赶忙记在脑子里。 洗过一次的菌菇沥干水分后放在一旁。 老伯将壶里的水倒掉,含钏知机地将高汤吊壶推到了老伯跟前。 老伯嗅了嗅,哎哟,太香了,拿了铁勺舀了两大勺汤在锅里煮沸,再依次将菌子下下去,手伸进兜里摸了老半天,摸出一只沙漏,立在灶台上,“沙子好久漏完,好久可以吃。” 含钏恍然大悟。 先焯水,将菌子中的毒素逼出来,再将菌子洗干净并把水倒掉,再看这沙漏的时辰,比她上次煮的时间要长多了! 所以,其实上次,她压根就没煮熟?? 含钏心有余悸。 有的菌子没煮熟,是会死人的! 还好还好,她逃出宫闱,辛辛苦苦攒下这么一大片家业...若真是吃几个菌子就嗝屁了,那她还不如当初安安心心地待在掖庭,重走老路呢! 万幸万幸。 含钏拍拍胸膛,沙钟簌簌向下滴,菌子的香气再次飘得老远,含钏忍了忍,待那老伯吃下一阵后,含钏问,“您还好吧?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 老伯乐呵呵地摇头,“照我的方子煮菌子,不可能有问题!” 含钏面色沉重地拿起筷子,按照不同的品类,各夹一块儿吃进嘴里,压根没尝味儿,只怀着舍身取义的态度将菌子吞了下去,闭了眼在灶屋外的炕上冥想打坐。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老伯打了个呵欠,“你再不放我走,就要管我晚饭了哟。” 含钏睁开眼,没问题! 一下子跳下炕。 将另一半未下锅的生菌子,按照老伯的方法,自己上手做了一遍!做起来倒是很快...只是面对新的一锅热气腾腾的菌菇锅子,含钏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闭着眼睛囫囵吞下几个小块。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天亮了。 含钏兴奋地跳起来,把那老伯和趴在四方桌上睡着了的小双儿挨个儿摇起来,“没问题!没问题!真没问题!咱可以干!” 天色微暗,东堂子胡同尾巴“时鲜”食肆门口照例灯火通明,排队的人沿着胡同根向外坐,第一批食客走进厅堂,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鲜得快要怀疑自己嗅觉的味道,还未落座,便有食客招招手,问含钏,“掌柜的,您这又是推的啥菜呀?” 含钏笑眯眯的,“如今春末夏初,山林里头什么最好吃?自是山珍!” 菌子! 好吃! 食客手一招,“给某来一份儿!” 含钏继续笑眯眯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来,“吃菌菇锅子,还得请您高抬贵手,签字画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炒瓜子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一章炒瓜子食客接过纸一看。 好家伙! 还真是生死状! 白纸黑字写着呢! 吃了菌菇锅子出现了一切不适,均与“时鲜”无关! 哪有这样做吃食的!? 当厨子的不将食材准备妥帖,反倒是要食客自行承担后果。 这也太霸道了! 食客正欲发脾气,却见这年轻貌美的掌柜一脸笑眯眯,两只眼睛如弯月,很是让人舒坦,便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您这生意做得,倒真是不担风险!这菌菇锅子,某知道,是野生菌子,若处理不好轻则不适,重则毙命...您这单子,某倒要看看,谁会签...” 食客话音还没落地。 另一处,便传来了小双儿高亢的声音,“英国公府张三郎签立契书,上十八色菌菇锅子!” “啪啪啪” 食客的脸似乎有些疼。 含钏像没听见厅堂里的声音似的,笑意盈盈地回应,“您这话儿说得便有些岔了,‘时鲜’虽开不久,却也从不糊弄食客。儿既敢上这菌菇锅子,便一定有方子保证安稳。”含钏抬了抬声量,“菌菇锅子乃近日食令,过了菌子采摘的季节便没有了!儿别的不敢保证,只敢保证,每一桌的菌菇锅子,儿都会吃第一口以示安全!” 含钏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放在食客身侧,笑容分毫未变,“您也可再等上一等,瞧瞧旁人吃了之后的反馈。” 这倒是能行... 没一会儿,一个古朴精致的石锅上到了隔壁桌,那股香味儿顺着气流奔向四面八方,食客透过木栅栏的缝隙,看隔壁桌那个英国公府的纨绔吃得那叫一个大快朵颐,忍了忍,忍到那纨绔吃好了结了账方才招手唤了含钏,拿着笔在生死状上签了名字,紧跟着便有一大盆菌菇石锅从灶屋端了出来! 太香了! 真的,太香了! 仿若自己置身于平静却暗藏波涛的雨林,又像是在充盈着露水与晨光的洞穴... 食客摩拳擦掌,却傻了眼。 诶? 筷子呢?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位如水仙花一般漂亮的老板娘手里拿了个不小的东西,“啪嗒”一声放在桌上,笑着告诉他,“您看着这沙漏,啥时候漏完了,啥时候咱就有筷子了。” 这吃法儿,新鲜! 食客的眼睛随即定在了沙漏上,沙子往下掉,目光便顺着沙子往下移,菌菇锅子还没吃到,自己率先变成了一个斗鸡眼。 待拿到筷子,食客珍惜地夹起一小块儿菌菇放入口中,顿时吃眯了眼,厚重滑腻的口感、鲜香浓郁的气味、挂着熬制的高汤清甜而欢愉的后味...实在是太好吃了...若再蘸一蘸,老板娘配好的蘸水,食客的眼睛猛地一下放亮了! 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不蘸蘸料,是食材原有的、带着森林与阳光芬芳的香气。 若蘸上蘸料,那便是刺激的、疯狂的、带有浓重蒜香与辣椒痛感的侵占! 好吃! 真的好吃! 食客吃得满意。 含钏卖得忐忑。 等了整整三天,未见有人打上门来,含钏这颗心才算是真真放下了——让食客签立生死状,纯属噱头,若真是在“时鲜”吃倒了,她能吃不了兜着走?这咋可能嘛!来“时鲜”吃饭的食客,均是非富即贵,甭说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便只是在宽街摆小摊儿,做吃食的不仅要为食物的好吃与否负责任,更要为食客吃下的食物是否干净健康负全责。 那日,那老伯说了,牛肝菌、奶浆菌、大红菌均无毒,只有破损时菌体颜色变青的见手青才有毒。 虽然那老伯示范了见手青的处理方式,但含钏仍不敢冒险。 带着不舍的心情,含钏将见手青排除在菌菇锅子之外了... “时鲜”的名号再次打了出去——试问有几家食肆敢让食客签订生死状后再上菜?试问有几家食肆在菜的旁边放沙漏,沙漏没漏完,不给筷子? 人的本性,为猎奇。 一时间,在北京城纨绔子弟圈里兴起了“去‘时鲜’签生死状吃菌子!”的风潮,谁不去谁孙子! 有些孙子,哦不,有些胆儿小的纨绔还真不敢签字画押,吃菌子...如此一来便遭受了人生中最猛烈的嘲笑。 菌菇锅子风靡一时,有些食肆听见了风声,一窝蜂地学,学了没几天,便被打上门去——人吃的时候是好的,吃完了就开始打小人儿了?请医官来开方子,吐得天昏地暗的!您说该不该被打! 故而,学了几日,便被打关门了。 唯有“时鲜”屹立不倒。 菌菇锅子的热潮随着夏日的正式到来逐渐散去。 含钏借菌菇锅子的东风将账本子上的银子翻了两番,大大方方地给拉提和小双儿发了分红利子,拉提和小双儿都攒着,含钏给他两说了,他们两攒到一定数额就能在她这儿赎身。又给钟嬷嬷包一个特别丰厚的红封,钟嬷嬷不要,直说,“...当铺里抵押的银子都是你给付的,如今哪里好意思要!” 含钏没理会,索性藏在了钟嬷嬷睡觉的枕头下。 又回了趟白家,衣锦还乡的,挨了白爷爷几顿后脑勺,被白爷爷揪着耳朵,耳提面命,“甭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日子还长着呢!别让这点银子把眼睛给打瞎了!” 含钏衣锦回乡而归,灰头土脸而回。 入了夏,天儿渐渐热起来。 东堂子胡同比往日更热闹些——前头那家一直在翻新的宅邸可算是有了新的进程了,日日都送些包着红布的大件家具进去,胡同里没事做的夫人奶奶们闲暇时候便爱议论几句。 “...今儿个又送了两个十二幅的大屏风,哎哟哟,我看着那红布掀起来那块儿,是上好的鸡翅木!” “前头才运了几个偌大的斗柜呢!” “还有假山盆景!我看见运进去了几株价值千金的君子兰呢!” ... 女人呀,你的本名,叫婆婆嘴。 含钏笑着在庭院支起一口大锅炒瓜子儿,放了粗盐、各色香料和新制的葵瓜子,燃着大火拿铁锹炒制。 胡同口一阵锣鼓喧天。 含钏给看热闹的夫人奶奶们一人送了一把葵瓜子,自己也抓了一把在手里出去看热闹。 这么久了! 那宅邸也该上牌匾了! 究竟是哪家哪户当邻居,谁都好奇着呢! 含钏笑盈盈地嗑着瓜子,站在夫人奶奶中间看热闹,见那蒙着红布的牌匾缓缓向上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葱爆羊肉臊子面 葵瓜子炒制得很香,含钏听从拉提的建议,加入了许多甘草香料,一口一颗,嗑得津津有味。 也看得津津有味。 牌匾一点一点儿往上挂,看得出墙内拉绳子的仆从非常小心,众人眼睛便随着牌匾的上下而上下。 锣鼓喧天,还特意请了一支礼队来敲锣打鼓造气氛。 含钏还从来没见过市井间这么喜庆的阵仗,跟着这愉悦的氛围,一张脸都快笑烂了。 牌匾终于挂到了该到的地方!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抚掌喝彩,抬高了声量,“哟呵”一声算是助兴。 含钏也笑着拍巴巴掌,跟着众人“哟呵!” 小姑娘特高兴。 这红尘市井味儿,真热闹。 鼓点变得密了。 红布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猛地拉扯了下来! 含钏喜滋滋地捧着瓜子,踮起脚来看,小姑娘眼力好,待遥遥看清那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时—— 原本欢乐祥和的锣鼓声顿时变成了催命符, 原本有滋有味的葵瓜子顿时变得又苦又涩, 原本喜气洋洋上扬的嘴角缓慢地瘪了下来, 原本捧在手心的瓜子一下子被掀翻在地上。 含钏回过神来,猛地揉了揉眼睛。 牌匾上那三个大字,一个都没变! “秦王府”! 求求哪个好心人能来告诉她... 秦王府,为啥在这儿?! 为啥出现在了东堂子胡同!? 秦王府不应该在后海吗?! 含钏踮着脚,跟着拥挤的人潮没意识地往前挤。 人群都挺高兴的。 废话! 圣人的亲儿子,亲王府邸修在了自家门口。 谁不高兴!? 这无异于抬高了整条胡同的身价! 高兴是他们的... 含钏啥也没有... “贺掌柜!” 有人笑着唤含钏。 含钏忙抬起头来,见是余举子,哦不对,余进士家的冯夫人正朝她高高兴兴地挥手。 含钏扯开嘴角,献出一抹苦笑,突然跟想起什么,含钏赶忙冲冯夫人摇摇手,奋力靠到了冯夫人身侧,一把攥住冯夫人的手,眼冒金星,急迫而期待地问道,“夫人,您一定知道,秦王殿下是当今圣人第几子吧?” 万一是封号给错了呢! 梦里的秦王,不是现在这个秦王了呢?! 万一是别的皇子呢! 或许是含钏的目光太灼热,冯夫人哈哈笑起来——小姑娘太高兴了吧!也是,胡同里多了一座秦王府邸,对于“时鲜”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 “秦王殿下是刚封下的,是如今圣人第四子。”冯夫人想到含钏不就是宫里出来的吗?便笑意盈盈地买一赠一,提醒得更详细,“秦王殿下的母妃便是承乾宫的顺嫔娘娘...” 冯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撞了撞含钏,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我听我们家则成说哦,大皇子雅,二皇子贵,三皇子痞...就这一位,长得贼俊朗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贺掌柜不是宫里出来的吗?您往前在宫里见过秦王殿下没?是俊的吧?” 俊,怎么不俊?90文学网 老大胖乎乎乐呵呵,老二尖嘴猴腮巴掌脸,老三倒是相貌堂堂,只是眉梢间带出的戾气叫人退避三舍。 这不是矮子里面拔高子,拔出的最俊吗? 谁还能眼睛鼻子随便长长呀... 呵呵。 含钏木愣愣地扯了一丝笑,僵硬而无声地回应了冯夫人。 含钏如行尸走肉回了食肆,趴坐在厅堂的杌凳上,脑子晕乎乎的,就像吃了没煮熟的菌子那样。 人是有点颓。 拉提看到自家掌柜颓废而伟岸的背影,不解地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拍了拍拉提的肩膀,一脸高深莫测,“你不懂。掌柜的去看热闹,瓜子儿被打翻了,如今正不高兴呢。” 拉提恍然大悟。 含钏听到小双儿言之凿凿的猜测,肩膀一垮,更颓了。 再颓,饭要吃,店要开,钱要赚——此乃人生。 今儿个胡同里来往宾客络绎不绝,马车行人交织如梭,胡同里人多,食肆里生意却不咸不淡的。 钟嬷嬷一边拨算盘,一边拿眼瞅窗棂外头,笑道,“到底是天潢贵胄,我瞧着今儿个尽是绯袍红衣进进出出。” 绯袍红衣就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 含钏头也没抬。 徐慨怕是这四人里面开府最晚的,她记得梦里头圣人可是亲临了二皇子乔迁宴的。 当初,三皇子气得来秦王府吃酒时,摔了一整个杯盏,怕就是发的这口气。 徐慨看上去倒是没啥,陪三皇子喝了好一顿酒,才将三皇子劝了回去... 含钏写菜谱的手顿了顿。 她就是个升斗小民,什么皇子什么王爷,都与她无关,都是梦里的事儿了。 她倒是有想过要不要搬走,可再一想,她凭啥搬走! 她先住进东堂子胡同的! 当初买宅子,她是想了又想,挑了又挑,特意选的都是离后海特别远的胡同坊口! “时鲜”刚开店的时候,一天就一两个客人,若不是张三郎那二百两银子,这店能不能开下去还两说呢! 好容易盘活了! 做成现在的样子,她凭什么要搬走重头再来! 含钏下笔略重。 似与那澄心堂纸有杀父之仇。 钟嬷嬷看了眼含钏的脸色,隔了一会儿便笑了笑。 食肆人少,自然打烊就早。 含钏晌午没胃口,只喝了一小碗面糊糊,如今倒是饿了,拉提就着没卖完的羊肉,炒了个葱爆羊肉臊子,又和了面,特意在含钏跟前卖弄了一把——撑开双臂把面拉得又长又劲道! 沸水下面,粗细分明的拉面在水里滚来滚去。 拉提把面捞起,浇上臊子,再盖上一只煎得金黄的太阳蛋,撒上翠绿绿的葱花,最后舀上一勺香喷喷的油辣子。 一碗葱爆羊肉拉面就做好了。 面条香得很。 含钏笑着挑了一大筷子入口,满满的油脂香混合着热腾腾的小麦香,塞进嘴里大大一口,瞬时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奇异的满足感。 “又打烊了? 有个声音绕过影壁。 一根面条猝不及防地顺势梭进含钏的鼻腔,呛得她拍着四方桌咳嗽,没一会儿就咳得满脸通红。 一杯水递到含钏跟前。 含钏捂着胸口,顺着拿水杯的修长好看的手指,往上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葱爆羊肉炒面 终于看到脸。 是徐慨那张喝得红彤彤的脸。 暮春初夏的夜,还有稍许凉意。 风从窗棂蹿了进来。 咳嗽之后,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呛在鼻腔里的那根面条喷射而出,在空中飞旋几圈后终于失去了活力,蔫趴趴地降落在地上。 嗯... 怎么说呢。 饶是含钏活了这么几十年,都觉得有点尴尬。 梦里相处十余载,她连个屁都没在徐慨面前放过! 如今,吐也吐了,面条鼻涕也飞了,巴掌也扇了,含钏反省了一下,约莫是出了宫,离开了出虚恭就要挨板子惨无人道的大环境,进入了唯她独尊的小环境后,整个人就懈怠了,自我要求也越放越低... 不得不说,这样还挺爽的。 徐慨见含钏没接水的意思,便将那杯水放在了桌上。 含钏干咳了两声,缓解一下尴尬,扯开嘴角笑了笑,“是打烊了,您今儿个大喜...” 大喜啥大喜。 他的大喜,她的大悲。 含钏把吃了还剩点汤的拉面向旁边放了放,顺了顺胸口,无视地上那根软趴趴的面条。温温和和地笑着转了话头,“您今儿个乔迁新居,来来往往都是大人物,您不在府邸里招待,跑出来作甚?” 徐慨一双眼贼亮。 这阎王喝酒上脸,脸蛋白里透红,配上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和紧抿的薄唇,显得有种奇异的反差。 徐慨没回含钏的话,眼神放在了含钏吃剩的那碗面上,还冒着热气儿,羊肉的香气藏在了大葱的回甜香味中,红彤彤的一勺辣子在碗里就像静波水中一束荷。 徐慨轻轻地在含钏身侧落了座,酒意让话变多,脑袋变慢,“...今儿个晚饭,我只吃了一筷子卤牛肉,被灌了三壶酒...” 回看了门口。 秦王府和食肆一个在胡同口,一个在胡同尾巴,却是怎么望都望不到。 徐慨笑了笑,见厅堂里钟嬷嬷连带着那两小的都退了出去,把含钏没喝的那杯热茶一饮而尽,就坐在了含钏身侧,轻声道,“正好二哥三哥来了,陈尚书和东南侯能换个人灌酒,我便出来散散酒气。” 既已打烊,厅堂里的油灯大部分都灭了,只剩下靠近柜台的那几盏还燃着,暖澄澄的光就照在徐慨面颊上。 含钏看了徐慨许久,看他轮廓分明、微微垂下的侧脸,看他轻轻搭在方桌上的手,看他稍有些松散的襟口,再看他低低下垂的眼睫和无浪无波的眸光。 二皇子三皇子是热灶,这热灶一来,主人家都不用在,却照样成席... 含钏笑了笑。 有点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 这样的徐慨,于她而言是陌生的。 是很陌生很陌生的。 就算共同孕育了子女,她与徐慨,言谈之间都不算亲密。 含钏没说话。 徐慨抬了抬头,“我有些饿了,你们若是打烊了没吃食了,我坐坐就走,贺掌柜不管我。” 含钏点点头,起身往内院走去。 走到一半,含钏半侧过身去,余光却见灯下徐慨投射在地面的剪影,在灯下有几分难掩的落寞与寂寥。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灶屋。 葱爆羊肉的臊子还剩了一些,含钏翻了翻食材,切了一颗高笋、半颗菘菜,将高笋焯水后捞出切粒,菘菜用盐腌制出水切成细丝,将葱爆羊肉里的羊肉挑出来,单独煎香,把有油脂的地方煎得焦香金黄。再加入焯过水的高笋和菘菜丁炒香。 拉提拉好的面也还剩了一些,含钏沸水加盐,拉面过一道水后立即捞出,过凉水沥干后放入铁锅,加豆油、茴香、茱萸酱、胡椒粉炒制匀称后装盘。 一盘热腾腾的炒面出锅。 含钏端着走出灶屋。 徐慨正靠着墙合上眼,双腿松散地翘在另一个椅凳上,整个人显得非常疲惫,却看上去...莫名地放松? 含钏抿了抿唇,将炒面放在了徐慨身前,没叫醒他,自己转身回了内院。 第二日清晨,厅堂里头摆着一只空盘和一锭碎银子。 钟嬷嬷掂了掂重量,能有个三两银子。 好吧。 于食肆而言,徐慨一人撑起了半边天。 另一半的天,嗅着暮春最后一簇蒲菜的香味,及时地摸了过来。 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 蒲菜这东西吧,江南菜用得多,是肥嫩地下根茎,炖鱼、做羹汤、做烩菜都是绝配。 贾老板知道含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海参三法 含钏挑了挑眉,笑道,“告假?难得有个假期,您不去撒开脚丫子玩儿,到东堂子胡同来干啥?晌午想吃茶饮?” 张三郎身子扭过去又扭过来,像一头白胖油亮的蠕虫。 您这么大个人了,到底在扭捏个啥!? 含钏别过脸去,抱着竹篓子,没理会张三郎,转身进了厅堂。 张三郎在后面追着跑,“老贺老贺!您别跑呀!是真有事儿找您!” 贾老板是老贾。 她是老贺... 行吧。 听起来就挺有钱的。 含钏侧了个身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张三郎一张脸通红,“今晚上,想定两张桌子...” 张三郎艰难地克制住了扭动的欲望,别别扭扭地开了口,“隔得不远不近的就好,今儿个的菜也备点儿,就您刚刚收的蒲菜,咱给包圆了,成不?” 含钏挑眉笑看张三郎。 看得张三郎发毛。 小双儿在旁边闷头笑。 “时鲜”半边天一跺脚,一狠心,说就说吧!贺掌柜一看就是嘴巴严实,不到处乱说话的主儿,再者说了,这也不是啥不好意思的话题,这..这是人之常情嘛! 张三郎的心理建设做了短短两个呼吸,便彻底崩塌,四下看了看,向含钏做了个手势。 含钏压低了腰。 张三郎声音低低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家母给爷说了门亲事,是左都御史家的二姑娘...正巧左都御史家的公子和爷是国子监的同窗,两家便约定好,今儿个晚上相看一二...让咱们家找地方...” 含钏一愣。 随即乐呵呵地笑起来。 可以可以。 有种姨母笑看自家的猪拱白菜的欣慰感。 “怎么选择食肆呀?”含钏笑不拢嘴,“儿听说都是约在晓觉寺,或是寻一个踏青郊游的时候,两家聚在一块儿相看的呀?倒是头一回听说约在食肆相看的!” 张三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左都御史尚大人一直听闻‘时鲜’的名头,特想来试试,可来过两次,都被门口排队的人吓跑了...尚家小哥偷摸跟我说了这事儿,我娘就让我把桌席定在‘时鲜’,他们家一桌,我们家一桌——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含钏止不住地笑。 还有这渊源呢! 那活该张三郎和尚家有缘分了呀! 含钏笑眯眯地应下来了,脑子里过得飞快,打好腹稿后和张三郎商量起来,“晚上清蒸一条鲈鱼吧?儿即刻去东郊集市看一看有无肥美新鲜的鲈鱼...光有鲈鱼,排场不太够。您若早说,儿昨儿个就跟您备上佛跳墙!去年腌制的火腿能吃了,再上一盘蜜火腿可好?”含钏想起白爷爷那处好东西多,拍了拍胸脯,给张三郎打了包票,“您放心吧!交给儿,定给您置办得妥妥帖帖!不丢您英国公府的面儿!” 张三郎立在原地嘿嘿嘿笑了三声。 接了个事关张三郎余生幸福的大业务,含钏拎起竹篮子带上拉提便蹭了贾老板的牛车,往东郊集市冲,冲完东郊集市又冲铁狮子胡同,逢白爷爷和四喜都不在,崔氏一开门便被含钏塞了一个布兜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小姑娘火急火燎地从灶屋拿了一大竹篮子的食材。 崔氏心头一急,赶忙唤住。 她哪儿能有含钏动作快。 含钏上了牛车,高声道,“您打开布兜子看看吧!” 崔氏狐疑地拆开布兜子,哟呵!里面塞了两锭碎银子呢! 含钏在白爷爷灶屋里扫荡了好些好货,其中七八条手掌大的干海参尤为打眼——文有文眼,诗有绝句,一桌席面也得有菜眼,得有那么几道拿得出手、记得住的菜肴,就像一个酒楼得有几个招牌菜,别的酒楼做出来的菜,才能闯出名堂。 含钏手上的好货太少了。 官府菜宫廷菜讲求粗菜细作,小菜大做,这点是含钏的拿手。可这个要求仅仅针对于评判食肆的好坏,这...这准女婿请老丈人和丈母娘吃饭,怎么着也得上几道硬菜!大菜才行! 海参其类,无味之物,沙多气腥,最难讨好,但却因货少,如此大小的海参更难得见,便愈显其珍贵。 珍贵不珍贵,倒是无所谓。 有时候,贵就行了。 含钏不准备清汤煨煮海参,这东西味道浓重,处理得稍有不慎,或食之无味,或难以入口。含钏将这干海参全部浸泡在了温水中,去掉泥沙,分作三份,今儿个做个海参三吃。 一吃,为肉汁炖海参——用肉汤滚泡三次,再用兑在一起的鸡汁和三线肉汁水煨炖到烂熟,加入香菇、木耳等食材烧制。这种吃法费柴火和精力,早晨炖上火候,晚上食用才得软烂。 二吃,为芥末鸡汁冷拌海参丝。 三吃,为海参八宝羹,放入豆腐皮、鸡腿肉、小花菇、豌豆、胡萝卜丁、玉米粒、笋丁等七宝与海参碎丁同煨,待羹汤沸腾起锅时,盖上圆弧形的香香脆脆的锅巴。一人一份,吃时需将锅巴戳烂,浸泡在羹汤中,锅巴吸足了羹汤的鲜美,又还保留着本身的脆爽,此番口感是最叫人难忘的。 一切为了张三郎的幸福! 含钏目光灼灼地带着双儿和拉提将食肆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大遍,拿出珍宝斋购入的压箱底的贵东西,不计成本到处摆放,在门廊处还摆了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确保人一进来就被这珠光宝气亮瞎双眼! 钟嬷嬷嗫嚅了嘴唇,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含钏这个傻姑娘哟... 她是过来人。 她一直想撮合含钏和张三郎的,一个是满心满脑美食的吃家,一个是会做能做倾国倾城的掌勺,英国公府是不太计较门第之见的,君不见张三郎的母亲尚且是边陲军户出身,如今不也成了英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了吗?! 她冷眼看着,含钏和张三郎处得很好——至少比同那位爷处得好... 含钏将张三郎看做知己,张三郎尊敬看重含钏... 若是能成... 钟嬷嬷笑着看自家掌柜一脸兴奋的模样。 算了。 是她想岔了。 自家掌柜,分明一副嫁儿子的高兴样子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竹盐橙皮水 天色微暗,东堂子胡同华灯初上,各家的爷们儿下了朝返家时,路过“时鲜”都得多看两眼——原因无他,时鲜那位样貌韵致却不常出现在厅堂的老板娘,正站在门口迎客。 冯夫人就住隔壁探个头出来,笑着寒暄,“您今儿个倒是空闲?是有要客来店里吗?” 含钏笑眯眯地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来吃饭的都是要客!只是今儿个的菜一早备好了,出来帮忙招呼招呼!” 徐慨在胡同口就听见了含钏的声音。 他眼力好,一眼便瞅见那小娘子喜气洋洋地,一张脸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站在门口招待。 ? 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三月底四月处的晚上,虽说不算太冷,可较之晌午,也不算很暖和。 特别是站在风口... 谁值得她站在门口等? 徐慨余光瞥见了被风高高扬起的碧青色绸布裙角,抿了抿唇,硬生生地从自家宅邸门口,转了方向,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向“时鲜”。 含钏搓搓手,指尖有些凉。 看了眼高高挂起的六角油灯,再看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影子在青石板上缓缓拉长,又逐渐变短,最后那抹颀长安静的影子被踩在了小牛皮革靴脚下。 含钏抿抿唇,侧身让了让,笑了笑,“客官,您里面请!” 徐慨撩了袍子,踏过门廊,径直入内。 含钏没当回事。 既两家挨得这么近,徐慨又是个图省事的,常来吃饭也属正常。总不能关门闭户,直说不做姓徐的生意吧? 没一会儿,徐慨又出来了,在影壁与大门口中晃荡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去。 含钏背对着压根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一出官司。 天色将晚,张三郎打头阵,看岁数和面相,身后跟着的当是英国公与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窄衣束袖,英姿飒爽,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夫人。 英国公一进去,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紫袍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来了,身后也跟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并一个器宇轩昂的公子爷——这约莫就是左都御史一家。 等的要客都到了。 没小姑娘来,许是未来岳丈率先相看女婿,再谈婚事与否? 分两桌吃饭,是为了保护两家的名声吧。 若成了自然好,若不成,落在旁人眼里也无可指摘。 含钏亲拎了灯笼,带着尚家走过影壁,口中喜气洋洋说着吉祥话,“...暮春时节,天来欲晚,您今儿个是来对的,有新鲜的、八百里加急从淮安送来的蒲菜,还得了几只制发得上佳的海参...哟,您仔细门框...” 含钏笑意盈盈地单手为尚御史挑起门帘。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 言行间透露出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令人舒适的熨贴,尚家夫人多看了含钏一眼,抿唇轻笑,颔首致谢。 两家人桌子,一南一北,隔得有些远,但一抬头便能看见。 尚御史面色沉凝,张三郎满脸通红,含钏站在柜台后,一边笑得像个老姨母,一边手里捏了把汗。 徐慨喝了口桌上摆放的茉莉蜜茶,喝进口便有些敬而远之。 今儿个的清口茶,怎么这么甜腻腻的? 再看贺掌柜那张笑脸。 好吧。 突然觉得清口茶也不是很甜了。 徐慨有些想笑,人尚家相看女婿,贺掌柜这么欢喜做什么? 一顿饭,先上四冷四热前菜,再上十二大菜,“时鲜”门面菜,松鼠鳜鱼、口袋鸭、叫花鸡、盐焗两头鲍、文思豆腐...紧跟着每人一品海参三吃,再用清汤鱼面收尾。 吃得可谓宾主尽欢。 当然宾主分桌而食,偶有不落痕迹的眼神交流,倒为这一桌菜平添几分风味。 尚夫人笑盈盈地放了筷子,啜了一口呈上的竹盐橙皮水,很清新的味道,将一桌子的菜味尽数收敛。 英国公家倒是尽心寻了一处好食肆。 尚夫人眼波流到了一直在柜台后等待的那位小姑娘,若这食肆手笔皆为这小姑娘所出,倒真是个人物。 临了,两家人凑拢,两家小辈的郎君各自拱手行了揖,英国公请尚御史先行,尚御史躬身让了让,余光瞥见东南角窗棂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张三郎顺着尚御史的眼神看过去,一见是徐慨,抬了抬手,很自然地同徐慨打了个招呼。 徐慨遥遥颔首回应。 尚御史与英国公忙拱手作揖,徐慨手向下一摁,算是做了回礼。 尚御史迟疑些许,低声问,“那位主儿,是...” 说着便看向英国公。 英国公转头笑了笑,“正是那位爷。”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郎与那位爷是同窗,正巧那位爷的宅邸定在了东堂子胡同,相互之间也有些走动和交情。”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眼光多了几分审视。 秦王徐慨,走的路子与御史差不多。 不结党不营私,突出的就是一个“纯”字。 不当热灶,当贤王,这大概便是徐慨想走的路。 走这条路就意味着,在朝中,徐慨从不轻易与人交好,若非性情相投或投他青眼之人,徐慨一概不做理会。 是个很有原则和个性的贵胄。 也正是因有这个性原则,反倒将他从二皇子三皇子的热灶之争中拔了出来! 张三郎...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油头粉面,突然顺眼了许多,原先对这门亲事他多有挑剔,张三郎虽出身英国公府,可自身却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出息本事,不算贤婿。 英国公府将话隐晦地递到尚家,他本想直接拒了,都是他家夫人坚持要相看相看张三郎,他才会下了朝带上长子,出现在这食肆。 如今这样一看——若徐慨都有心与张三郎交好,那这小子,应也有几分值得人高看之处。 尚御史点了点头,侧身让了英国公,“云山,天黑路窄,你我同行为好。” 英国公怔愣半晌后,话在脑子里心里过了两遍,大展了笑颜,“是是是!天黑路窄,还需提灯向前,方可不乱阵脚,你我二人,一个提灯一个探路,必能在前路行稳行远!” 御史提灯,勋贵探路,共走青云路,方为互补互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乳酪酥(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六章乳酪酥大约...谁也不知道...张三郎这运气好到家的家伙,徐慨的一个抬手、一个眼神就纠正了未来岳丈的固有看法...即将成功抱得美人归... 两桌人一走,厅堂里莫名安静下来。 余下的桌席均松了一口大气——虽在一个牌坊砸下去能砸中三个三品官的京城,可与两位紫袍高官同室而食,心里还是蛮紧张的。 哦,特别是其中一位还是专靠参人告状升官发财的... 见尚御史与英国公携手而去,徐慨抿了抿嘴角,心里有了个底。 含钏听不懂这些个暗话,可见两家父亲都笑容满脸,也渐渐放下心来。 食客陆陆续续结账走人。 徐慨独个儿坐在东南角柿子树窗下的座儿上,脊背挺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偶尔放了筷子抿口茶水,不慌不忙地成为留守到最后的包场食客。 含钏看得翻了个白眼。 这阎王装什么相呀!? 往前三筷子嗦完一碗面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 打更的从东堂子胡同外经过。 含钏弯腰从柜台下拿了支鲜艳蓬松的鸡毛掸子,挨着桌子一张一张掸过去,掸到徐慨身边时,含钏故作惊讶,“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没看到您还在吃饭!” 含钏看了看桌上。 几样菜都吃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他在等啥。 含钏笑着问,“这天儿夜里还有点凉,您看要不把菜给您热热?” 吃这么久了! 菜都吃冷了! 人有脸面的食客,听到这话儿就该走了! 徐慨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那就劳烦掌柜的。” 含钏:....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含钏抿了抿唇,招招手,小双儿端着就剩了点佐料和羹汤的碗盘进了灶屋,正预备转身就走,却被徐慨轻声唤住。 “今儿个英国公和尚家在相看?” 含钏有点意外。 他咋看出来的? 含钏诧异的表情成功愉悦了徐慨。 徐慨笑了笑,“估摸着这第一关是过了。尚御史这几年劲头有些猛,靠一张冷面冷脸公直不屈,是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今儿个来相看张三,怕也是尚夫人的主意。” 含钏转过身来,见徐慨杯盏里的茉莉蜜茶见了底,伸手拿了个空茶盏,将竹盐橙皮水给徐慨斟满,笑道,“这橙皮水不提神只清口,晚上喝也无事...” 茶盏倒满了。 徐慨握在手里,指腹摩梭着温润的茶盅外壁,克制住了面上的笑。 贺掌柜的心思真的蛮好猜的。 心思都在脸上。 喜怒哀乐全然不藏。 想让他走,便热菜赶客;想听他说话,便掺茶留人。 徐慨埋了埋头,藏住了嘴角的笑,“这婚事,多半是英国公主动去求的,英国公夫人倒是有眼光的。尚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尚夫人出身雍州大家,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差。且御史这个位置,找亲家是有点难的——同烈火烹油的勋贵世家结亲,难免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同避世势弱的清流世家结亲,一代两代还好,往后几代恐怕就会被排挤出京城的权贵圈子。同官宦读书人家接亲,对方家族也要权衡与御史结亲的利弊。” 含钏听得懵懵懂懂的。 这些事儿,她还真没想过。 从来没接触过。 权贵世家间的融合排挤,家族与家族间的接触思虑...她真的不懂。 不过梦里她也不需要懂。 她只是妾室,吃好喝好就行,她没资格和徐慨比肩而行,更没资格代表秦王府出面 如今听徐慨这样说完,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尚家至少愿意来看看...” 徐慨低头抿了口橙皮水。 嗯。 蛮惊艳的味道。 咸咸的,苦苦的,却很清新回甘。 不错。 徐慨心情大好,说得更细一些,“其实对尚家而言,英国公张家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英国公是老牌勋贵,太爷爷辈攒下的军功,如今的当家人却未入仕,但老夫人与宫中老太后关系很好,当家人和圣人更是学堂的同窗伴读。张三不入仕,却可蒙恩荫担闲职,是一家子说得上话、很硬气的富贵闲人。” 徐慨说得很慢。 含钏坐在他身侧一边听一边点头,“就算尚御史往后因御史身份,自身或子孙的仕途受阻,自家女儿也可在这户人家里安安稳稳过下去,不会受娘家的拖累。” 徐慨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外,这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在考虑... 徐慨清咳了一声,偏了偏头,“是这个道理。且英国公府兴盛百来年,虽有不肖子孙没出息不争气,却未出现过子孙后代太过荒唐的旧例,家规严格,家训清晰,不是那等有了今朝没明日的家族。” 说别府内院女眷的家事,徐慨不太适应,可见含钏听得认真仔细,顿了顿,到底还是开了口,“更何况,张家这么多年,男子从未传出狎玩荒唐的丑事,也未传出宠妾灭妻、家风不严的风声。姑娘嫁进张家,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含钏笑起来。 算是明白了。 为啥尚夫人对这场宴挺满意,而尚大人全程黑脸,只在最后时刻和英国公松了面孔。 一个是站在女儿的婚嫁角度考虑,要看过得幸不幸福、夫君人品好不好、家族难不难相处;一个看的是张三没功名没事业,这个女婿有点弱... 立场不同,表现出的样子也不同。 人间事,真有趣。 徐慨见含钏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笑,虽然他不明白小姑娘笑什么,可看着她笑,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含钏背向后靠了靠,喟叹一声,“我瞧张三郎也挺愿意这门亲事的,若是他能得偿所愿,倒也挺好。” 语气活像个操碎心的大娘...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得更大一些,难得地说了说闲话,“他自然是愿意的,尚家兄妹在北京城是出了名的相貌好看。您甭看尚御史貌不惊人,膝下一儿一女都是出众的。您看今儿来那位风姿绰约的公子,便是尚御史的长子...” 徐慨顿了顿,止住了话头,拍了拍外袍,硬生生地转了话头,“劳烦掌柜帮某打包一盒新鲜的乳酪酥吧,明儿个要起早进朝,路上垫垫肚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零七章 乳酪酥(下) 噢,乳酪酥! 含钏被一打岔,急急忙忙应了一声,穿着围兜就进了灶屋,烧水、揉面、炼牛乳,乳酪酥是内制吃食,做起来虽不甚麻烦,却也练手艺。 一套流程干下来,含钏坐在土窑跟前,拿围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突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 她为啥在做糕点? 除了晌午时辰,“时鲜”压根就不卖糕点呀! ??? 土窑里噼里啪啦的轻声预示着乳酪酥已经烤制好了。 含钏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愣。 还是敌人太狡猾,话题转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乳酪酥的味道从土窑隔板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经过白醋点制的牛乳香与麦香,让人食指大动。 再放就烤焦了... 含钏待土窑把乳酪酥取出来,用油纸包好,再拿之前剩下的红绳系成一个结,拿出去给徐慨。 徐慨走时,已漫天星宿盖一声,咱也不浪费。 这牛乳茶还没面世,尚家夫人和小姐是头一个吃上的食客。 含钏比较期待二人的反应。 尚夫人先吃了一根芝麻杆,微微颔首,,倒是既不粘牙,也不甜得发腻,味道平衡得很不错。尚姑娘却对漂漂亮亮茶盅装着的牛乳茶更感兴趣,秀秀气气地端起来,浅啜一口,当下脸色就变了。 好喝! 说很甜也不是很甜,就是香! 喝了第一口便向喝第二口! 尚姑娘又见茶盅旁放着一支小银勺,在茶盅里搅了搅,送了一颗木薯丸子入口,想了想索性将小银勺放下,端起茶盅大口喝了一口,牛乳茶和木薯圆子一起入口,比单个儿吃更好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糖油粑粑 看尚姑娘吃饭的样子,便觉得这位小姑娘有福气。 嗯...还有牛乳茶应当是受到了好评。 含钏放下心来,埋头招呼别的食客。 晌午茶饮时光总是短暂的,自家爷们要下朝回家了,夫人奶奶们相互作别,出了厅堂各回各家、各找各夫君。 含钏理完晚上的食材,抬头瞧了瞧。 诶? 厅堂西北角的角落里尚家夫人姑娘还在吃茶,尚夫人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尚姑娘吃东西。 含钏埋头想了想,伸手招过小双儿,与之耳语两句,小双儿机机灵灵地点了点头朝外跑去。 然后出现在了国子监大门口。 国子监下学时辰与朝堂下朝时辰类似,只是遇到爱拖堂的夫子,或是话很多的学究,下学之路便遥遥无期。 徐慨到底是出宫辟府,封了王的皇子,下一步便是出国子监入仕,圣人预备将徐慨划拨到户部当差,如今正处在两相接洽的节点,人贵事忙,进出早退本属常事,夫子博士们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而,徐慨乘着马车从国子监大门出来时,兼差马夫的小肃一眼便看见“时鲜”那个圆脸丫头正探头探脑地在国子监大门口朝里看,形容稍显猥琐,守大门的侍卫已经看了那丫头好几眼了... 小肃想了想,扣了扣车梁,“爷,食肆那叫双儿的圆脸丫头正在国子监门口打探。” 徐慨握着翻开的书页,蹙了蹙眉,有些疑惑。 靠在厢壁,单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嗯... 好吧。 是那丫头。 来国子监干嘛? “时鲜”遇上事儿了? 徐慨眼神回到书册,低声吩咐小肃,“带过来。” 小肃颔首过去,没一会儿后头就跟了个同手同脚、表情紧张的胖丫头。 小双儿确实有点紧张。 这这这...这是皇子呀... 是圣人的儿子呀... 她竟是前些时日才知道...还是她冲着这位相貌俊朗的爷傻笑时,钟嬷嬷揪着她耳朵耳提面命,“那位爷可是四皇子!得封秦王的主儿!三品大员见着这位爷无论甘心不甘心都得跪下叫爷!你傻笑啥!?傻笑啥!?” 说实话,在落入“时鲜”这个福窝窝前,她见过最大的官儿是京兆尹巡城司的官爷,还有老家县丞身边的师爷... 如今她可真是出息了。 面对面和皇子说上话了! 小双儿有点想发抖,可再一想想——她是谁的人?是贺掌柜的人!贺掌柜是什么人?拿一碗清汤小面去骗皇子三两银子的大能人! 小双儿想着想着就平静下来了。 徐慨撩开车帘问话,“你们家掌柜的派你来的?” 小双儿点点头。 徐慨再问,“叫你守着学生下学?” 小双儿略微思索了一下,倒也没错,便有点点头。 徐慨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看小双儿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仔细听话语声竟还带了点春风和煦的一位,“守着国子监的学生下学,是要请晚上去‘时鲜’吃饭吗?” 哎哟! 神了! 小双儿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不可置信。 皇子就是皇子! 一眼就看穿她的动机! 徐慨低了低头,唇角略微上扬,“今儿个晚膳有什么好东西?” 必定是又新进了新鲜难得的食材,老板娘才会如此兴奋地派人在国子监门口守着等... 还行吧。 虽不是她自个儿来的,但也比站在门口迎接的待遇好太多。 小双儿偏头想了想,照着掌柜的说法背书,“...晚上有三丁炸鹌鹑、白切柳条兔,今儿早来了一条很不错的鱼,鱼头可做两种吃法儿,半边剁椒,半边炖砂锅豆腐煲。” 是不错。 徐慨听着便食指大动。 可又想起户部的清涝账目还未过完,今儿个提早从国子监出来便是要去户部过问此事,总不能因一盘剁椒鱼头耽误公事吧? 还是得打烊后再去,留着便是。 徐慨正想说话,却被小双儿一句话打断。 “哦!掌柜的还说了,尚夫人与小姐在食肆用茶饮。” 徐慨:? 小肃:? 小肃手里捏了一把汗,心惊胆战地瞅了自家爷一眼,呵,很好,自家爷的脸色比平时还冷。 “贺掌柜,为何让你同某说尚家的事儿?”徐慨声音低低的。 小双儿浑然不觉危险正逐步逼近,“掌柜的没让奴跟您说。”圆脸圆眼,肤容红润,一看就吃得很好的小姑娘笑起来,“掌柜的嘱咐奴要把话给张三爷带到,还要跟张三爷说,若有空闲必定先梳理行装,换身鲜亮的衣裳再过去呢!” 小肃微不可见地抬了抬脖子,力图让呼吸更顺畅。 好的。 英国公家的三郎君,怕是也躲不过这遭劫数了。 徐慨低头看了看书册,轻轻蹙了蹙眉,如今国子监越发慢待了,印出的书册纸张竟有些泛黄,纸张留不住,字迹存不下,那读书人如何以诗书传家?徐慨将书册扔进了箱笼,抬头再看小肃,“进去把贺掌柜的话给张三郎带到,你押了他回英国公府换一身沉静些的衣裳——今儿个穿这身靛青的衣裳太浮,丑得很!” 小肃:...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家主子爷评论别人的衣裳... 挺新奇的... 徐慨沉吟半晌后又道,“算了,你把话给国公夫人带到,沈夫人知道如何行事。去吧,督促着张老三动作快些,别让女眷久等。” 小肃应声而去。 小双儿见徐慨几句话就把事情领会了并安排得妥妥贴贴,自个儿圆满完成任务,便告了礼后转身就走,兴高采烈地在街头买了一个糖油粑粑,一边吃一边回东堂子胡同。 徐慨看着小双儿胖胖的背影,抿了抿唇。 开食肆本就辛苦。 若身边的人不得用,那担子就压在了一个人身上。 徐慨又想起小双儿在食肆时,与今日截然不同的、机机灵灵的样子。 算了。 用惯了的人,才顺手。 不换人不添人,自也有她的道理。 只是... 今儿个吃剁椒鱼头和砂锅豆腐鱼头煲呢。 徐慨清了清喉咙,吩咐了外面留守的人,“今儿个不回宅子吃饭了,下了户部就去‘时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鱼脸肉 小双儿和徐慨结下的这门无头官司,含钏自然无从得知。当含钏看着一脸拘谨严肃的张三郎踏入“时鲜”,穿着一身靛灰外裳,腰间配了一只在油灯下流光溢彩的玉环,鬓发抿得紧紧的,看起来正儿八经的。 嗯.... 这一看就是有些年级的妇人打扮下来的手笔.. 看上去一点也不油头粉面,极讨妇人的喜欢。 含钏暗暗点了点头。 就得这样,看上去就很贤良淑德。 一见张三郎进来了,尚夫人脊背挺了挺,伸手轻拍了拍尚姑娘的手背。 尚姑娘满脸好奇地伸头望了望,刚一伸出头就被尚夫人打了打背,便同一只小鹌鹑似的往回缩了缩。 挺可爱的。 含钏笑得很欣慰。 小双儿得了含钏眼色,把张三郎领到尚夫人和尚姑娘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子。 张三郎挺着个背,只敢坐板凳边缘,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头上面,目不转睛直视前方,颇有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意味。 含钏:.... 这孩子怎么开始满头冒汗了呀? 人做母亲的一相看,哎哟,这个少年郎心态还是不太稳啊,这才多点人就紧张得满头大汗的,这要放在别的危机处境岂不是直接交待过去?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嘛! 你能不能成大器是一回事,你能不能表现得成大器又是一回事。 含钏想了想,招手让小双儿给张三郎和尚夫人两个桌子分别流水上菜,都是备好的,先是清口小菜,紧跟着就上了小碟的什锦冷拼盘,一点子猪蹄肉、明虾肉、卤牛舌、卤胗肝、酸姜芽、切成月牙状的小半颗卤蛋,跟着上了冬瓜盅、江南酥鸭、剁椒鱼头和砂锅鱼头豆腐煲... “时鲜”的菜是照着人头的分量来上的。 菜品是一样的,可人数不同,菜品的分量就不同。 张三郎常一个人来吃饭,含钏知道他的食量,都是一小碟儿一小碟儿地上,菜式多,一样菜吃四五口也能吃得酒醉饭饱的。 上了菜,张三郎面前有吃食了,含钏眼瞧着他瞬时松懈了下来,眼睛和精神全都放在了饭上,整个人显得随性放松。 含钏笑了笑。 果然吧。 还得有饭吃才舒服。 张三郎到底簪缨世家出身,举止吃相良好,举手投足都不堕面子,配上那张特意收拾后端正平整的脸和健康挺拔的身躯,倒是个不错的郎君。 尚夫人暗自点点头,再回头看自家小姑娘。 尚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埋头吃着饭,吃相虽文雅,可速度却一点不慢...眼神死死盯着那一小盘子的什锦冷菜拼盘,一点儿没抬头... 尚夫人脑袋有点大。 是带着自家姑娘来相看的! 不是带来吃饭的! 晌午刚喝了那么一大盅牛乳茶和金乳酥...这才过多久!?又饿了?这食肆的饭菜确实好吃是好吃的... 尚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抬头看了张三郎,再转头看了自家姑娘。 行吧。 至少两人吃饭的样子,还挺像的... 尚夫人心里头的这些个弯弯绕,含钏自然无从知晓,用得差不多了,尚夫人招手算账,带着尚姑娘走到厅堂,眼光一扫看见了张三郎,语声带了几分亦真亦假的惊喜,“三郎君今儿个也在呢?” 含钏埋首低笑了笑。 您都看了人家一晚上了... 张三郎赶忙起身,清咳了一声,一眼就瞅见了跟在尚夫人身后未戴帷帽,面白唇红的小姑娘,张三郎的脸唰地一下通红,手足无措那股劲儿顿时又涌了上来。 含钏捏了一把汗。 这傻儿子! 咋这么怂! 平日里不都挺机灵的吗! 关键时刻就这怂样! 含钏撂了撂袖子,脚下想动,想冲上去“放着我来!”,深吸一口气后好歹忍住——这人家相看女婿,她冲出去帮忙算个啥?知道的晓得她把张三郎当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收了媒人钱呢! 张三郎抿着嘴半晌没说话,可眼神一丝儿都不敢往尚夫人身后瞟。 尚姑娘拿帕子捂嘴笑了出来,转头同尚夫人说,“今儿个的鱼好吃着,原以为鱼头肉少、骨头大,没啥吃头,可今天的鱼头两吃香着呢!”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还有晌午的牛乳茶,头一回喝!当真是好喝!” 说起吃,张三郎成竹在胸。 “鱼脸肉最好吃,鱼头下两寸左右的脊背部,那块儿的肉最结实、最丰厚。旧时土匪绑票,往往会将‘肉票’饿上三天,然后上一盘鱼,看他从哪处下筷。”张三郎笑呵呵地说故事,“您猜猜,这是为何?” 尚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张三郎顶着一张通红的脸,顶住压力继续说道,“如果那‘肉票’先夹鱼脊骨肉多的地方,不用说,‘苦哈哈’出身,榨也榨不出油水;如果直接将筷子伸向鱼鳃边上的那块‘鱼脸肉’,那土匪必定高兴——这可是撞了大运,饿了三天还吃得这么挑剔,一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肯定得索要大笔大笔的赎金。” 尚姑娘抿嘴笑起来。 张三郎不敢看尚姑娘,只能盯着茶盅跟着笑。 含钏站在柜台后,攥着算盘,歪着头也笑起来。 真好呀。 小儿女情窦初开的情愫,未曾掺杂半分利益与争斗,纯纯粹粹的,你说了个好故事,我便跟着笑,你穿了件漂亮的衣衫,我便一边欣喜一边害羞地不敢看你。 含钏温温柔柔的眼神,落在穿过回廊入内的徐慨眼里。 徐慨不知含钏在笑什么,只觉得昏黄油灯之下,这个站在柜台后抱着算盘的小姑娘,围着简易的围,一张脸清汤挂面未施粉黛,却美得就像天际尽处,最亮最好的星辰。 徐慨胸膛中“扑扑扑”地跳个不停。 这是从未有过的。 徐慨停下步子,手撑在柱子上,眼神定定地看向清凉干净的青石板,紧紧抿住唇,未曾抬头,利落地转身向外走。 这种情感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就像心要跳出胸膛,就像脑子一片空白,就像很多很多话不由自主地说出口。 一切都不受控制,亦无法控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章 牛乳茶龟苓膏 徐慨奇奇怪怪的悸动,没人知道。 含钏甚至不知道,徐慨来了又扶着柱子转头走了这回事——她忙着呢!牛乳茶一经推出,大获好评,夫人奶奶们,特别是年纪稍轻一些的少奶奶特别喜欢。 含钏不知道牛乳茶为何如此受欢迎... 就像喝牛乳茶能上瘾似的? 有些看上去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夫人每天必定来上一盅,有胃口好的夫人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放双份儿的红糖木薯丸子——若是哪日亲自来不了,也必定会打发家丁或仆从特意拿上小瓷盅过来打... 跟...中了邪似的? 到了五月,还有夫人嚷嚷着要喝上五月里的第一盅牛乳茶... 这个,含钏就有些不理解了。 五月的牛乳茶和四月的牛乳茶,能有啥不一样? 含钏想了又想,思考了又思考,索性将牛乳茶做成了一个冗长的系列,比如放入了顺顺滑滑的豆腐花、煮得沙沙的红豆、脆脆香香的花生、与木薯丸子的糯不一样的小汤圆... 还有一种药膳滋补类的食材——龟苓膏。 龟苓膏说是吃食,其实更像是一味药,制作龟苓膏的食材,说句事关生意机密的话,含钏都是在善药堂买的——龟板、土茯苓、生地、金银花...十来味药材煮沸后将汁水晾凉,加入新会崖山上特有的“凉粉草”,制作成为让人清凉入脾、口舌生津的滑滑嫩嫩、入口即化且咽下回甘的龟苓膏。 含钏将龟苓膏切成小块小块儿地放入牛乳茶里,不给小勺子了,含钏特意去城东定制了专属牛乳茶的白瓷高杯,口子窄内里深,夫人奶奶们端起来就能喝,也不用担心因口子过大,将口脂染脏。 不过,含钏发现她的白瓷高杯沿口边上,常常沾染上夫人或是深红、或是桃红、或是嫣红的口脂颜色。 嗯...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宫里的娘娘们口脂从不轻易沾染,您想想,若是与圣人用饭时,端着碗吃了口菜,还将口脂沾到了碗沿...这...这不是打内务府的脸面吗? 从龟苓膏牛乳茶,含钏得出了“京中的脂粉铺子该向内务府取取经了”的结论。 随着天儿渐渐热起来,点着龟苓膏牛乳茶的人逐渐攀升,隐隐约约有超过木薯丸子牛乳茶的拥趸,这玩意儿,南宋时就有了,因其用料金贵,入口好吃,又清热解毒,深闺夫人娘子吃得多,也没见过哪个郎君端着龟苓膏牛乳茶小口小口吃。 含钏如今是见着了。 张三郎捧着龟苓膏牛乳茶,坐在椅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含钏扫视了一圈。 厅堂里莺莺燕燕,全是妆容精致、华服素锦的夫人奶奶,唯独一位张三郎,是万花丛中一点绿。 这点绿,捧着牛乳茶盅,小口小口的,喝得还挺高兴。 含钏蹙了眉头,“今儿个怎么又没进学呀?” 天天不去国子监上课,来吃牛乳茶,算个什么事儿? 往后娶得着媳妇儿吗? 含钏不赞同地看着张三郎。 张三郎“哎哟”一声,手将一个巴掌大的红封往桌上一拍,扯着脸笑道,“这是母亲给您的红封,不算大,谢您那日的晚膳和前些时日让小双儿来国子监寻我来着!”张三郎“嘿嘿嘿”笑起来,“您猜猜,咱这婚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进展得怎么样? 看张三郎那张笑得褶子都出来的脸,一定是特别怎么样呗! 含钏也跟着笑,“贺您大喜!” 张三郎笑着笑着便有些不好意思,双手环住高杯,与含钏低声说道,“...前些日子就预备着过庚帖、抬聘礼、合八字...忙里忙外的鹅,总有种...飘在云端不踏实的感觉...” 含钏认认真真地听,跟着点了点头。 张三郎继续道,“国子监里那些人都笑我运道好,看上了尚姑娘的样貌...”张三郎摇摇头,“其实不是的。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戴着一支魑魅面具,我压根不知道那个姑娘的相貌,只知道她是尚御史家的女儿。” 含钏转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牛乳茶,一种食材一大勺,满满地加了一杯的食料——老板娘连这点后门都走不了,还开什么食肆? 喝了一口。 哇哦。 真的好喝。 顺滑香浓,有苦有甜,先嚼香香脆脆的花生,再将龟苓膏梭地一下吸入口,紧跟着就是木薯丸子,嚼起来有些费劲儿,粘牙又香糯,喝一口压根不知道自己会吃到什么东西,每一口都充满了秘密。 含钏有些理解那些夫人奶奶为何上瘾了。 不过,确实也是。 喝着牛乳茶,说着小故事,这才是初夏的晌午嘛! 含钏再喝了一口牛乳茶,示意张三郎说下去。 “那天是上元节,姐姐带我出去逛灯会,我便注意到一位小姑娘一手拿着一支长长的冰糖葫芦,一手捧着一只香喷喷的蛋黄荷叶粽,带着面具在路上一边吃一边走,想吃东西时就将冰糖葫芦从下巴颏塞进缝隙里,一口一个山楂,虽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吃得特别香。”张三郎打开了话匣子。 这话儿,他可不敢和自家老子娘说。 因为小姑娘吃冰糖葫芦和荷叶粽子去提亲... 就算主角是他,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含钏埋头喝了口牛乳茶,觉得特别可爱,便抿着嘴笑起来。 含钏这一笑,让张三郎越发不好意思了,低头看了看让人充满食欲的牛乳茶,突然想起一件事儿,猛地一抬头,“您要不把牛乳茶想想办法,做成方便带走的样子吧?” ? 直接将牛乳茶做成外带的形式? 含钏愣了愣。 张三郎一下子激动起来,“我看夫人奶奶们大多是来喝这牛乳茶,其实若是能做成可带走的样子,你厅堂里便可腾出空的桌子招待想坐下来吃糕点的食客——且牛乳茶做起来简单,只需将牛乳茶熬好,看各自的喜好分别添加食料进去不就行了?” 张三郎越说越兴奋,“您只需在府邸的墙外开一个洞,通过这个口子售卖牛乳茶,咱就可以走量了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竹筒牛乳茶(上) 在宅子外墙开个洞,从洞里卖牛乳茶? 这个思路很清奇,很独特,很张三郎。 含钏摸了摸下巴,认认真真思索了这个提议,抬头看了看外墙,从内心觉得,其实是可行的。 且,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则,牛乳茶冲调便利,早上起来熬好一大锅牛乳茶,能分上好几十盅,只需要备好要加的食料就可以调制每位食客想要的专属牛乳茶;二则,牛乳茶带走饮用很方便,就如同宽街摆摊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存在厅堂招待和缓慢的饮用时间,若当真有些夫人奶奶是想借喝茶饮的由头,偷得浮生半日闲,就为了不回家那另说,含钏冷眼瞧着,好牛乳茶这一口是真喜欢,拿走喝和在这儿喝,对她们的影响不大;三则,牛乳茶打出名堂,对“时鲜”的名气也有好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散卖,更赚钱。 厅堂里只能坐这么多人,许多夫人奶奶一坐便是一下午,翻不了台子,自然就赚不了更多的银子——开个小窗专卖牛乳茶,不提供厅堂歇息,买完就走买完就走...牛乳茶喝起来好喝,做起来简单,买的价格也算是“时鲜”众多茶饮里比较实惠的,赚的应该是走量的钱... 说干就干。 含钏细想了想,热血上头,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着实难... 小双儿听完没觉出不对,钟嬷嬷听了沉吟半晌后方道,“装牛乳茶的容器用什么?咱们店里的杯子都是在珍宝斋定下的好东西,你索性送给食客拿走?还有许多夫人姑娘是不吃游食的,你让她们一边喝一边走?路上脏不脏?” 小双儿恍然大悟。 是哦! 她们打了来卖倒是便利!可用啥装牛乳茶是个大问题啊! 难道真把振宝斋,一只碗好几十文送出去? 那可赚的没有赔的多。 这两个问题,含钏都想过,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只小小的竹筒,薄薄一只,竹筒外壁被打磨得亮亮的,又轻又小,看起来不算很名贵,有些野趣,杯底还有一个“贺”字,可整体看上去不是“时鲜”的档次。 含钏笑着道,“你们猜,这个竹筒杯子多少银子一个?” 用竹筒装水,这是常见的。 钟嬷嬷见含钏拿了支竹筒出来,却有些惊讶——小姑娘是在宫里长大的,如何知道乡间竹筒装水的故事? 钟嬷嬷接过竹筒杯子,左看看右看看,“了。 含钏顺手从旁边的桌上捞了茶盅来,把竹筒杯子倒满,盖子盖上,芦杆从盖子上的那个洞伸了进去,含钏将杯子递给小双儿,示意她喝喝看。 吸吮是人的本能。 从襁褓出身之时,不用学、不用教,便保有这个本能。 小双儿从芦杆中吸出水来,双眼顿时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感! 含钏歪着头笑了笑,“芦酒,以芦为筒,吸而饮之。今之咂酒也——这是风靡了整个盛唐的芦酒,盛唐的杯子又深又重,这种酒以青稞、大麦、高粱为原料,煮熟后拌上酒曲放入坛内,以草覆盖酿成。饮用时,先向坛中注入开水或清水,再用芦杆吸饮。如果有贵客来,芦酒可谓高规格接待必备,大家轮流吸饮,吸完再添水,直到味淡后,再食酒渣。咱们如今想要多少竹筒杯子,想要多少牛乳茶都有,国富民强,自不用轮流吸饮。” 但是芦管这个传统还是可以保存下去滴...毕竟很方便。 容器与吸吮的难题解决了。 现在就面临着打墙这个问题。 含钏双手抱胸,站在自家宅邸门口,望着檐角下的红墙绿瓦,身后站着帮忙砌水缸子的周泥匠。 这是周泥匠第二次同含钏打交道。 这小姑娘能干着。 说话办事利利索索的,丝毫不拖泥带水。 要做啥,想做啥,心里有个自己的谱子。 不像个小姑娘,反倒像个有主意的小郎君。 上回来,是帮忙在后院砌了个水缸子。 这回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当真要把这面墙开一个洞?”周泥匠略带迟疑,“挖是好挖的,咱在咱自己宅子里砌两个大柱子把墙从内撑住,也是好的。只是...若往后想填补便有些难了,首当其冲里面的那两根撑墙面的大柱子拆起来就很麻烦...” 青石板垒得规规整整的。 小双儿十分爱惜这处宅子。 常常拿着帕子,一块儿砖头一块儿砖头地擦。 宅子里的每一块砖头都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如今要拆墙打窗,小双儿满眼含了眼泪,有点想哭。 含钏能理解。 人吧,对于自己的家,都是能不动就不动,能不拆瓦绝不动砖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竹筒牛乳茶(中) “拆。打四四方方的小窗,再做一扇木板窗子。”含钏语气很冷静,“您打完,明儿个儿就去官牙请手艺好的木匠来在里面搭建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木屋,您放心着好好打吧,劳烦您了。” 含钏语气很坚定。 含钏跟着周泥匠先到市集采购了两根又粗又壮的树根柱子,租了两个牛车,并排拉了回去,周泥匠就在东堂子胡同打墙,含钏带着小双儿转身又去官牙找黄二瓜请木匠。 五月的天儿。 北京城里太阳特别盛,正午时分,太阳当空照,含钏来来回回跑,鬓角面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整块背都湿透了,虽穿了身利索的短打,可整个人还是像被盖在闷实的蒸笼里蒸似的,跑得气喘吁吁的。 兴土木,是最累人的。 既不能全然托付给师傅,又不能胡乱说些外行话,还得时时刻刻盯着... 含钏叉着腰立在宅子外,胡同口,手里端了一盅拉提煮的凉茶,一大口凉茶,喝得她从脑子熨帖到后背。 诶,等等。 凉茶其实也可以卖呀? 不止是凉茶。 还有夏季解暑必备——酸梅汤也可! 秋冬寒冷干燥的时候卖热乎乎的茶饮,春夏天气炎热的时候卖冰冰凉的冷饮...一年四季,街坊四邻、过往行人解渴解馋的饮子都能通过这个小小窗户解决... 还挺好的。 不比“时鲜”差。 含钏脑子里有个雏形,可模模糊糊的,总抓不住缰。 一连十日的做工,周泥匠的墙打得完美,新请的木工给这扇小窗做了两盏开合的木窗户,再将宅子里这处的灌木草丛清理干净,搭建起了一个做工精良、用料考究、四面都开了窗户的小木屋,含钏特意让他留了冬天烧火的炕和夏天放冰的缸盆——这个档口总得有人守着,人家闷在这小木屋里,这些个总要考虑到。 含钏特意拿了橙子皮、薄荷叶、草木炭灰到那屋子吸味。 夏天,味儿散得快。 加之屋子只上了一层清油,没做特别考究的工艺,味道没几日就散完了。 隔壁冯夫人这些时日又开始重新出来走动了,含羞带臊的,一踏进“时鲜”的门儿,就看到了东边的墙上开了个窗户,有些诧异,“掌柜的,这是作甚?” 含钏笑起来,“开了个档口,专卖牛乳茶和一些子便利的茶饮,行色匆匆又想喝饮子的路人就不用进店了,就在那档口买了就走。” 这倒是很新奇的。 冯夫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腹部,探了个头往里头看,看到那小木屋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有钉在墙上的案板,又有好几个得用的木匣子、竹框子,还摆了个一看就坐起来很舒服的摇椅,冯夫人笑起来,“您真是奇思妙想。怪不得您做的饭好吃,旁人是用手做饭,您是用脑子做饭的。” 含钏眼睛落到冯夫人不由自主地放在腹部的手,惊喜道,“您!”又见冯夫人一脸不想声张的样子,当即压低声音,“难怪这些时日见您见得少,连带着见您家余大人也少,原是有这等喜事了!” 真挺惊喜的。 听冯夫人的嫂嫂的外甥女的小姑子说,冯夫人嫁给余大人五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冯家嘴上不着急,心里难保不急——冯家虽对余大人有知遇提携之恩,可也不能时时刻刻仗着恩情摆架子吧?说到底,这两口子没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还是女人! 冯夫人面上略显羞赧,“还没坐稳,家里长辈不让出门,也不让说。您就且当不知道吧!” 冯夫人欲言又止,想了想又住了口。 还是再等等? 如今她这身子骨特殊,贸贸然把这事儿提出来,她又没法子在中间说道撮合,反倒不美。 含钏望着冯夫人笑盈盈的,赶紧把她从小木屋旁边扶了出来,“...正散味儿呢!您别凑近了!”又招呼着她落了座儿,上了几碟糕点,不敢把牛乳茶呈上去,想了想把制好的杏脯干装了一盘让小双儿送过去。 含钏见冯夫人将杏脯干吃得干干净净的,临到夜里便收拾了一小罐儿杏脯干,又捡了两只小儿手臂长短的干花胶包了个小攒盒,让小双儿送过去。 花胶是很好的东西,从鱼腹中取出鱼鳔,切开晒干后制成,食疗滋阴、固肾培精。含钏选的是黄唇鱼的鱼胶,是鱼胶里最珍贵、最大的那种,被当做救命的东西的。当初内务府给了白爷爷十只,白爷爷给了她三只,本是留给她攒嫁妆压箱底的好东西。 再好的东西,也得送给对的那个人。 冯夫人对“时鲜”当真是不错的。 当初因裴七郎一事,“时鲜”生意寥寥,是靠着冯夫人带来的夫人奶奶们才把食肆救活过来的。毫不夸张地说,“时鲜”完全可以不开晌午的茶饮,单单靠晚上的膳食生意就能让含钏赚个盆满钵满,晌午的茶饮利润远远不如晚膳,含钏为何还坚持开下去? 就是为了给这一群偶尔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儿的夫人奶奶,一个歇脚之地。 在这儿有好吃的茶饮,有轻松的气氛,还有完完全全、完完整整的自己。 不是谁的妻室,也不是谁的母亲,就是自己。 含钏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些夫人奶奶在这儿用茶饮时,唤对方的时候都是用的闺名,“玉娘!”“七娘!”“阿巧!” 都是真真正正的手帕交。 就像当初在宫里一样... 掖庭里的姑娘们都是散落在地上的一颗又一颗小小的火星,若来了一阵小风,便可将这些小火星尽数吹灭,可若是这些火星聚在了一起,团成了一大块儿,便如同可燎原的火炬。 含钏每每想到这里,就舍不得关掉晌午的茶饮生意。 这样一想。 含钏脑子里的那根缰抓住了。 特意寻了晓觉寺的扶若大师定了挂档口牌子的日子,五月十八日,含钏去城东特意请给“时鲜”题字的老秀才重新提了两个字,照旧还是用石头牌匾挂在了档口的头上—— “时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竹筒牛乳茶(下) 小双儿正学着认字儿,看墙上石头匾额上的字儿,指着认,“时——甜——” 含钏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双儿的后脑勺。 含钏考虑过是否直接用“时鲜”来当做档口的名称,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换了一个既不一样,又看得出来是一家人的。 “时甜”这个名字,含钏还蛮喜欢的,有种小软酥吃进口,顿时化成渣渣的曼妙幸福感,还有种夏日里酸梅红茶入口生津的冰冰凉凉感,不是甜到发腻的感觉,是微微甜软又带几分回甘的意味。 新的名字,意味着和“时鲜”剥离开,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这儿,可以做在“时鲜”做不到的事儿——比如茶饮降价,比如用不那么精致的竹筒杯子,比如面向的食客更偏向于家中略有富裕的平民百姓... 那些付不起一盅茶并一盘点心的平头百姓,也能花少少的钱,吃到一样的味道。 不也挺好的? 夫人、姑娘们挺喜欢这个名字和这个档口的。 嗯... 从档口外食客送来的花儿树儿就可窥一二——都是贵家太太夫人们送来给这小小档口撑场面的。 快把胡同尾巴占满了...郁郁葱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从天而降了一片林子... “时甜”正式营业! 暂时只推出了牛乳茶,小双儿暂时守着档口,只卖晌午,十文一个竹筒,以芦管饮之,出身豪门世家的太太夫人们素日想喝了,便差遣仆从来买,行色匆匆的来往人嗅档口飘香,也愿意驻足买上一盏喝喝看。 单只要牛乳茶,便给窄窄小小的芦管。 若是要加食料,便特意筛了宽宽粗粗的芦管。 贴心是贴心的,好喝是好喝的,贵...也是挺贵的... 冯夫人家的嫂嫂凑趣儿买了一杯,手捧着锃光发亮的竹筒杯,小口小口地吮吸,没一会儿就喝了个精光。 冯夫人的嫂嫂目瞪口呆地捧着杯子,看了看芦管,又看看含钏,憋了半晌,“您...这才多点儿?比厅堂里的牛乳茶起码少一半!就要十文钱?” 含钏笑起来,纤纤素手一指,“您看看,来买竹筒牛乳茶的多是路过的行人,几口喝完是最好的。!人没看上,这骡子,我觉着还不错!素日咱出门不都租牛车吗?一次两次倒是小数目,时间多了,你自己算算多少银子?还不如买头骡子,素日里也能装货驼人的,这才二两,我觉着划算。” 行吧。 划算就划算吧。 故而,东堂子胡同多了一个钟嬷嬷骑骡子的身影,古有张果老骑驴,今有钟嬷嬷骑骡,老太太神采奕奕地骑着骡子从胡同口跑到胡同尾巴,丝毫不见在掖庭浣衣局时不苟言笑的模样... 好吧。 含钏姑且以为,拥有一头小骡子是钟嬷嬷一直以来的梦想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斩鸡 食肆添人这件事搁置了下来——实在没合适的,也不能硬着头皮上,含钏问了黄二瓜,若买下来发觉调教不出来要把人退回官牙,那之后这人再买卖,就走不了很好的地方了。 特别是姑娘家。 含钏一开始似懂非懂的,钟嬷嬷附耳解释一番,含钏方恍然大悟。 被前一任主家退回去的仆从,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 再买卖时,多是考虑卖到风月场所或是戏班等下九流的地方... 还是得慎重一点。 既是不来新人,小双儿咬了咬牙,拍拍胸脯,给含钏长士气,“您放心吧!撑得住!一个小档口罢了!能有啥呀!” 含钏到底把拉提拨过去帮忙。 再把牛乳茶每日营业的分量固定在了一百份,卖完,档口就关上。 如此一来,店里也是连轴转得很,白爷爷下值下得早,便过来看含钏,手上还拎了只放了血拔了毛的鸡。 小双儿和钟嬷嬷站在宅子灯笼下,来不及招待,一边伺候等位的大爷,一边给了白爷爷一个眼神,“您先进去吧!掌柜的在里面呢!” 白爷爷背着手进去,见里面高朋满座,说是五桌,也有两个两个的拼桌,含钏站在柜台后道,“这几日,爷爷我给你找个人来帮忙吧,崔氏的远房侄子,从河北来的,前些时日求着我在鼎盛居谋了个帮工的活儿。你若用得惯就用,用不惯给爷爷我说,撵了走就是。” 一开始不荐过来,就是怕含钏看在他的面子,咬着牙收下。 如今一看,这死丫头贪多嚼不烂,开了食肆又卖茶饮,还在墙上开了个档口... 就这么四个人? 是把自己当犁地的驴? 白爷爷想了想,倒不如把崔家那远房侄子荐到“时鲜”,崔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给她那没了爹娘前来投奔远房姑母的侄子安顿一个活计,他塞到了鼎盛居去,如今看看,还不如到“时鲜”,至少还能帮帮含钏的忙。 含钏连连点头! 这好! 又有做吃食的经历,还算是知根知底的人,还能解决崔氏求着白爷爷的事儿——退一万步,若是用得不好,也不必要毁了人一生,同白爷爷说一声,再打发走就是! 第二日,含钏门口出现了一个豆芽菜似的小儿郎,顶天了十一二岁吧,看上去怯生生的,站在含钏跟前,眼神颇有些闪烁。 含钏问他,“姓甚名甚?” 那豆芽菜埋着头答,“儿姓崔,名二狗蛋。” 所以全名是叫崔二狗蛋吗... 含钏:... 算了。 人的名字都是父母亲取的,也不是买了身契的仆从。 含钏点点头,“那往后叫你崔二吧。”转了话头,“几岁了?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都会些什么?” 崔二想了想,声如蚊蚋,“今年十二岁...家是河北曲阳的...您师傅的大儿媳妇儿是俺远房姑母...姑母的太爷爷是俺太爷爷的亲叔叔...” 说起这层关系,崔二想起姑母崔氏昨儿个夜里交代他的话——“你与那些个贱籍的奴才不同,你可是良籍,你姑母是掌柜的嫂子,白家对那贺掌柜有恩着呢!她得好好培养你,把你好好养着,等那掌柜的嫁人了,往后你就是‘时鲜’名正言顺的接班人。” 崔二腰板硬了硬,“家里父母亲都没了,只剩个姑母在了,前些时日俺就从曲阳进京投靠姑母来着,姑母说您会教俺做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鸡汁燕窝羹 崔氏说,她会教这豆芽菜做菜? 含钏默了默,崔氏凭什么这么以为? 含钏再打量了这豆芽菜一番,十一二岁和拉提差不多的年纪,站在拉提身边就像一只鹰和一只鸡,还是只菜鸡,感觉拉提随时能把他提溜起来... “说做菜还早了些。”含钏喝了口凉茶,“做过墩子吗?” 崔二摇摇头。 “切过文思豆腐吗?” 崔二摇摇头。 “做过挂炉吗?” 崔二仍旧摇摇头。 含钏想了想,随手从柜台上拿了一个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卡扣,撸了撸嘴,问崔二,“知道怎么处理燕窝吗?” 崔二目光惶恐地抬了头,不太敢看匣子里的东西,这白白半圆的东西就是燕窝?先前在鼎盛居,掌柜的可是把这些个高等货锁在柜子里,就一把钥匙,时时刻刻都佩在腰上...这个小小的只有五张桌子的食肆,竟然随随便便就把燕窝放在柜台台面上? 姑母...姑母不是说这就是个小食肆吗? 含钏把卡扣扣上,重新放回原处,“食用燕窝之前,先用天泉滚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若要吃咸,用嫩鸡汤、好火腿、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看燕窝变玉色为度。燕窝是极清爽之物,不可与油腻的食物混杂在一起,其质地柔软,更不能与坚硬的骨头混在一起。” 刀工不行、墩子不行、挂炉不行、连食材认不全... 不过也是,若当真都齐全了,也不能来“时鲜”从头混起呀? 含钏摩挲了下巴,“你先跟着小双儿做‘时甜’的档口吧,你听小双儿的话。半个月为限,小双儿日日给你评好、中、差三个等次,若连续三日为差便卷铺盖走人,若累计六次为差,结了工钱走人。你姑母虽是白爷爷的儿媳妇儿,却也要按照食肆的规矩来,在这半个月中若能有十次的好,往后每月工钱就有一两半的银子,若这半个月没有十次好,那往后工钱就只有一两银子。听懂了吗?” 这是昨儿个夜里含钏琢磨出来的。 任谁也说不出不好来。 就是崔氏打上门来,含钏也能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崔二听得一愣一愣的,本就有些胆怯,刚挺起的身板一下子缩了回去——提姑母的名头也没那么好使嘛!干得不好,不也要卷铺盖走人嘛!? 崔二不敢驳含钏。 这掌柜的,看起来没比他大几岁,可通身的气派,看上去比曲阳县官家里的姑娘还厉害! 崔二嗫嚅着应了。 含钏点点头,拉提板着一张脸带着崔二去内院分被子铺床。 小双儿垮了一张脸,“...自个儿都忙不过来,如今还多了只拖油瓶...”又想起含钏给安排的任务,苦哈哈的,“这二狗蛋子摆明了是白爷爷家的人,您分给我...还让我打等次,什么是好、什么是中、什么又是差呀...您也不说个一二三来...我,我这怎么处呢!” 含钏哈哈笑起来。 白爷爷就是个纯正的老头儿,人不糊涂,心却也不细,若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凭他老人家这一身的手艺怎么会从御膳房落到内膳房来?昨儿个必是看食肆忙得不行了,又想着手里头正好有这么个人,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儿,性子也胆小,压得住也用得起来,便顺手就扔“时鲜”了... 估摸着白爷爷压根没想到崔氏和她之间的弯弯绕。 不过...白爷爷从来也不知道她和崔氏的弯弯绕——她几乎没咋说过。 含钏接了就接了吧。 大酒肆食肆的跑堂小二,不也是这些人吗? 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双儿和拉提似的,一用起来便得心应手吧? 哦不对,除了拉提,小双儿刚来的时候,不也迷迷糊糊的吗?这桌的菜上到那桌去,导致这桌的食客结账的时候嘴唇子都红了,而那桌的客人有些纳闷,结账时问她,“咱今儿个的饭是治气养生矣?” 后来,含钏看了看菜桌,得嘞,人桌上一道口味重的菜都没上,全上另一桌去了... 含钏笑完,同小双儿说道,“让你觉得轻松就是好,让你觉得还行吧就是中,让你觉得怎么那么累就是差。让你打等次,就是以你的评判为准。我话儿既已说到此处,便是崔氏的亲侄子来,我都不定卖他脸面,更别说前来投亲的远房侄子了。你且帮忙看着吧,若是个的用得,至少认认真真教导能教出来的,留着便留着。若是个有恶习的或是教不出来的,结了一个月的工钱,再送回铁狮子胡同,我担保白爷爷不能说什么。” 小双儿闷头闷脑地听懂了,听懂之后就高兴起来了。 这是属于涨了她的档次呀! 她手下有人儿了呀! 她在官牙的时候,听人牙子说过,大户人家里头得脸的一等丫鬟,手下有四五个兵呢!她这属于迈上了新台阶呀! 小双儿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的状态,得了闲就在拉提身边嘚瑟,时不时抱怨两句“管人真累,还得盯着他...”或是“哎呀,那崔二叫我双儿姐,我比他还小两岁,就叫我姐作甚!” 拉提一边给肉码料,一边翻了个白眼。 说实话,含钏在旁边看着,她要是拉提,都想揍双儿。 含钏冷眼看了两日,那孩子虽本事不强,但胜在胆子小,胆子小的人用起来放心些。 小双儿安排的是崔二负责晌午档口的操作和配料,含钏看小双儿只负责收银子,时不时还能打个盹儿,夜里精神头也比前几日好多了,便放下心来,彻底将崔二交给了双儿,丢手再不管这事儿了。 因着崔二在这儿,崔氏倒还来过一次。 晌午的时候来的。 见自家侄子坐在档口舀牛乳茶,没跟在含钏身边学本事,心头有点毛,招手让崔二出来。 崔二为难地看了看坐在身后一脸无师自通恶霸相的双儿,不太敢搭话,只趁没食客的时候赶忙从档口出来见崔氏。 崔氏码着个脸问,“...拜师了吗?怎么在这儿!?没在灶屋帮厨呢?” 崔二四处看了看,神色惶恐,“您...您别说了!如今挺好的!掌柜的为人不错,怕俺热,还给俺在档口放了两盆冰——您想想,冰多贵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甑糕 崔二先头被含钏那番话,什么十五日为限,天天打等次,不合格就卷铺盖走人唬住了,如今看含钏稍稍有个好脸儿,便觉着阿弥陀佛,天恩浩荡。 等不那么怕了,再仔细想想。 这地儿,比鼎盛居好十倍百倍! 虽规矩多,但都不难,也不严苛,不似鼎盛居似的,稍不注意就扣工钱!本就没多少,扣来扣去,一个月拿在手里的还不到三百个铜板! 这儿可是一个月保底都有一两银子呀! 一千二百个铜板子呀! 他长这么大! 连银子的面儿都没见过,如今只要他好好干,啥事儿不想,每天把牛乳茶舀好,把红豆、椰肉、木薯丸子加对,他就能得“好”!就能拿银子! 更甭提掌柜的说了,只要他好好干,再过些日子就跟那个不说话的拉提似的,跟着进灶屋学本事! 前程就在眼前,姑母说的那些个什么当亲传徒弟、等掌柜的嫁了人就继承食肆诸如此类的昏话,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在家里头想出来的... 崔二拉了崔氏的衣角,“现在真挺好的了!小双儿好管着俺,俺每日都有饭吃有床睡,还有银子拿!这日子比在曲阳有了上顿没下顿,为攒钱给老爹瞧病,去吃树叶子树根子强多了!也比在鼎盛居好!” 崔氏一把将衣角扯回来,厅堂里、回廊里来来回回都是人,看着都穿着锦衣华服,又都气度不凡,她不敢在面上流露出不屑和不满,只在心里啐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话,“就这么点出息!和在曲阳比!和在鼎盛居比!一点儿不知道姑母的良苦用心!她让个贱籍丫鬟管着你!你也不知道说话反抗!都是一样的人...” “崔二!有生意!”小双儿叉着个腰,站在档口窗前喊道,打断了崔氏的后话。 崔二正愁找不着机会溜——他越想越觉得姑母的话不对劲,啥良苦用心呀?是白家爷爷把他丢到“时鲜”的!跟姑母有半个铜子关系吗!啥贱籍丫头?他看着小双儿同那些个大官儿!大夫人谈笑风生,压根瞧不出来是奴籍! 且那些个看起来就高贵的人,偏还搭理小双儿! 在“时鲜”可不是以谁家世清白来论的! 灶屋那个北疆崽儿!还是异族呢!还是哑巴呢! 掌柜的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烩回鱼肚 噢,裴家和岳家的婚事到底如期举行。 含钏有点感叹。 岳七娘真是可惜了... 那个小姑娘愣是楞了点儿,嘴巴利了点,心肠却是不坏的,两三句话就能哄下来。 配那阴冷戾气的裴七,是...这一生真可惜了。 含钏叹了口气。 看锣鼓喧天的热闹气氛,却觉得脊背发凉。 小双儿往含钏身侧靠了靠,扯了扯含钏的衣角,似乎明白自家掌柜的在物伤其类。 含钏垂了垂眸子。 小双儿仰着头,眼睛湿漉漉的,脸上的肉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 像一只胖胖的小鹿。 含钏一下子笑出来了。 算了。 天下间各人有各命。 她只需要把她身边的人,比如白白胖胖的小双儿照顾好,便阿弥陀佛了。 “回去吧。”含钏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怅然。 晚上,“时鲜”的生意照例火爆,张三郎凭借一张至尊木牌,神采奕奕地跃过排队等位的诸人,进了厅堂,坐在为他长留的老位子,想了想从兜里扔了只大拇指指头大小的银蟾给小双儿,“那去玩!” 小双儿笑得脸上肉吨吨吨,伸手扯过崔二,“..这位爷是咱‘时鲜’的贵客,英国公家的张三公子,一定认得!认不得掌柜的都没事儿,一定要认得这位爷!” 崔二连连称是。 张三郎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个小银锭子甩给崔二,“拿着吧!见面礼!” 崔二有点愣。 小双儿撞了撞崔二的肩膀头,“还不谢谢张三爷!” 崔二连忙掀了袍子就跪地磕头。 张三郎被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去拉,一边拉一边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犀利的目光,一抬头,果不其然——老贺正蹙着眉看他。 张三郎赶紧撒手! 张了张嘴,感觉略有些解释不清... 真没欺负“时鲜”的人! 赏银子算欺负人吗!? 这头百口莫辩,那头含钏湿手在围兜上擦了擦过来兴师问罪了,哦不,招待贵客了,张嘴就念叨了一遍今儿个的菜式,“今儿个的鸭子不错,看着是苏州鸭,给您上一道酱鸭?鮰鱼肚也不错,在贾老板那进的干货,给您烧了冬荨片、鸡胗肝、鸡腿肉、青菜心、虾干做一盅白烩鮰鱼肚?再来份刀鱼面、水晶肉圆、蒜蓉粉丝豆腐煲。晌午还剩了点芸豆卷收尾吧?” 张三郎咽了口口水。 可以可以。 含钏点了点头,拎起鹌鹑似缩着的崔二,转身往灶屋走去。 张三郎突然想起来,连忙唤住含钏,“老贺!” 含钏:... 孩子真不能惯。 一惯就上房揭瓦。 要吃饭的时候就是贺掌柜。 点了菜就是老贺... 含钏侧过身,“咋了?” 张三郎笑得神神秘秘的,“你知道,最近京中出了个大事儿吗?” 含钏蹙着眉头摇摇头。 啥大事儿? 张三郎勾勾手,含钏俯身倾听。 “前些时日,端王选妃了。”张三郎压低声音,“哦,就是二皇子。礼部提了裴家嫡出大姑娘作正妃,却被督察院斥驳了,你猜猜为何?” 她咋知道? 梦里头她是秦王侧妃,都不管这些个闲事儿,如今她就是个食肆老板娘,离这些闲事更远了。 含钏老老实实摇头,不太想听下去。 她对这些豪门秘辛,一点兴趣都没有。 见含钏兴趣不大,张三郎分享的乐趣顿时少了一半,想了想,抛出了个能引起含钏注意的话题,“驳斥的理由,与您还有关系呢!” 含钏蹙了蹙眉。 张三郎见含钏兴趣来了,赶忙佝俯身再道,“督察院驳斥的理由是,裴七郎品行不端,当众欺压民女,满京皆可查证。” 含钏反应许久,才明白过来。 哦哦哦,她就是那个被欺压的民女! 这也行? 选妃门槛这么高!? 张三郎再道,“我们私下来议,大家伙都以为,是圣人害怕端王的小舅子是个跛子,这才扰了礼部的提议。”张三郎笑得很舒畅,裴七那人,欺行霸市、阴阳怪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真让他姐姐当了端王妃,照二皇子这势头,等圣人百年之后当个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裴七就是国舅爷,那德行还不得散到天上去?! “无论是哪个原因,裴七,甚至裴家这脸可真是丢到天上去了!连带着提名裴家的那位礼部侍郎也被贬了官儿。如今那位裴大姑娘只怕是泪洒闺房,要么等这事儿过了远嫁,要么就地断发当姑子了哦!”张三郎说起裴家大小姐时,语气有藏不住的惋惜。 本来也是。 男人在外面闯了祸,锅由女人来背。 满京城笑话的是整个裴家和裴大姑娘,那始作俑者还不是缩在龟壳后面当王八,屁都不放一个? 含钏平白想起今儿个抬嫁妆的尚七姑娘,摇了摇头,没搭腔,转身进了灶屋。 ... 入夜打烊,小双儿依次熄灭厅堂中的油灯,崔二清查了档口的食材和门窗锁,钟嬷嬷把核账册的时间移到早上了,如今老太太已经在内院歇下了,拉提和含钏提着油灯,在影壁后查看前些时日种下的南瓜、葡萄,油灯蒙蒙亮,含钏看到了土里冒出的小嫩芽,兴奋得有些握不住油灯。 “咚咚咚”三声。 门响了。 拉提去开门,见门外是一个低着头的陌生人,有些疑惑。 诶。 不是那个经常打烊后来吃饭的王公贵族。 “请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那个陌生人拿了一只玉坠子出来。 拉提一看,原是掌柜的每日都挂在脖子上的那只葫芦玉坠,有时候忙起来,那只玉坠子就掉到了衣裳外面... 噢? 掌柜的玉坠子掉了? 拉提转头拍了拍门框。 含钏一抬头,见拉提冲自己招手,便提着油灯到了门边。 却不想,还未待她站稳,便有一股巨力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拿厚厚的潮湿的纱布捂住她的口鼻,瞬间便将她拖出了门外! 那人力气很大! 一手掐住含钏两只胳膊,一手紧紧捂住口鼻,飞快将含钏往外拖! 拉提瞳孔放大,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 却被另一抹黑影子拿刀抵在脖子上,“退下!” 拉提龇牙咧嘴地狠劲冲上头来,双手死死握住那把刀朝外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云松糕(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八章云松糕血顺着刀刃往下流! 拉提不要命的眼神吓得那黑衣人手上劲头略微松懈。 拉提趁着他松懈下来这股劲,死命朝含钏的方向跑去,刚跑出两步,背后就被横刀一划,背上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小双儿站在回廊,余光看见了门外血光喷涌,刹那间张嘴一声尖叫,“啊——” 听见屋内有动静,外面的黑衣人将拉提扔在地上后,飞奔出胡同,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马蹄声。 小双儿哭嚎着奔跑到拉提身边,钟嬷嬷一脸沉凝地随手披了件薄衫出来,见拉提浑身是血躺在门口,含钏已不见了踪影,一巴掌拍了崔二,“人是死的吗!把拉提扶进来!去善药堂买止血的药粉回来!”再跟小双儿说道,“不许哭!去街坊四邻打听刚刚是什么人进了胡同!” 钟嬷嬷说了不许哭,小双儿瞬时止住了哭声,抹了把眼泪,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突然想起什么,“嬷嬷!咱们要不报官吧!” 钟嬷嬷冷笑一声,“报官?若真想要含钏的命,像对拉提那样,一刀砍了不就行了!如今把人掳走,必定是有所图的!若含钏是儿郎,咱敲锣打鼓去报官!偏偏钏儿是个姑娘...” 姑娘被掳走... 钟嬷嬷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去!小双儿在胡同里打听完,就去找胡大人,哦不!”钟嬷嬷手脚冰凉,脑子转得飞快,胡大人不够格!若贼人把钏儿掳出了内城,胡大人压根就过不去煦思门!“我自己去英国公府求张三郎君,求也好,哭也好,踹也好!必得将钏儿找着!” 崔二抹了把眼睛,素日撑不起的腰终于挺直了,将拉提背回内院。 小双儿一面深吸一口气,一面哭着打开门,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站在门外。 “秦...秦王殿下...” 徐慨抬起头,面色如死水沉静,“门口有血,你们掌柜的呢?” 秦王! 比张三郎更有用! 钟嬷嬷赶忙佝着腰,忙回道,“被人...”顿了顿,手心里全是汗——这是一场豪赌!若秦王当真对钏儿有意,是否能接受她曾被人掳走过的事实!若不能接受,还会不会帮这个忙! 罢了! 赌一把! 钟嬷嬷心一横,“噗通”一声跪了地,大声道,“钏儿被人带走了!拉提被砍成重伤!还求秦王殿下搭救!” 徐慨眼神落在门口那一大滩鲜红的血上,面色逐渐阴冷,从兜里扔出了一块儿木牌子,侧首低声道,“去查!宵禁后进出过煦思门的人都有哪些!”脑子里过了过,“小肃,你亲去查裴家和岳家,看今日是否有人过了煦思门,若裴家有人出煦思门,就请当家的勇毅侯爷到东堂子胡同见我。若岳家有人出门,就请靖康翁主来见!话说好听些,骗也要将他们骗出来!” 再低低侧眸,不知在吩咐谁,“出内城,寻马车踪迹!” 徐慨身后出现了几道黑影,利落颔首后便腾空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要三管齐下! 北京城四处戒备,京兆尹巡夜半个时辰一次,皇城根下天子脚下是绝不允许有命案血案! 若要作奸犯科,出城到人迹罕至的山外,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宵禁前后进出煦思门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如何大海捞针地找!? 就算拿了名目,也无法一眼看穿! 当今四皇子、秦王殿下又命人去守裴家和岳家的动静,这是怀疑裴岳两家伺机复仇嘛?! 再命一队人出煦思门去寻踪! 且不论四皇子如何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只论一点——那些藏在墙角无声无息的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一个劲头不热、不受重视的皇子,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私兵! 钟嬷嬷神色复杂地看了徐慨一眼,却也知如今绝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徐慨理清了思路,埋头往里走,手背在身后,钟嬷嬷却见徐慨的手半藏在袖中,微微发抖。 没一会儿,探听今日煦思门进出的人带着一个详细的本子回来了,徐慨接过一看,后槽牙咬得很紧,猛地一起身,转身便往外走。 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至勇毅侯府,小肃正埋头出府,身后跟了个畏畏缩缩、衣裳还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 徐慨侧身下马。 那男人赶忙埋头作揖,“秦王殿下...您...” 话还未说完,便被徐慨一手掐住颈脖,直直怼进了胡同墙角,男人的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秦王殿下!”男人慌得眼神发颤。 徐慨面色沉凝,死死掐住男人的脖子,“勇毅侯,你儿子裴七郎,如今在何处?” 勇毅侯被掐得无法呼吸,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舞足蹈地胡乱比划。 徐慨松了松,神色沉得如一潭无波的死水,“说,你儿子去了哪儿?” 勇毅侯看徐慨的眼神多了畏惧和怯意,脖子疼得像被火燎过似的,“本侯如何知道!”虚张声势地抬了抬胸膛,“秦王殿下!您是皇子皇孙!裴家也是簪缨世家!您见到本侯便上手动粗,无理质问!本侯明儿个必当参您个目无法纪之罪!” 徐慨手上的劲头再松了松,低了低头,轻笑了两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一个拳头砸在了勇毅侯的左脸上!鼻腔口腔和眼睛瞬时爆出喷射的血花! “别骗人!”徐慨语气带笑,“自从裴七郎惹了笑话,勇毅侯府就把他禁了足!如今婚事在前!勇毅侯府敢将他放出府邸!?万一惹了事,这难得谈下来的婚事岂不是泡了汤!” “说!”徐慨靠在勇毅侯的耳边,声音短促,“说了!留侯爷一条命,不说您今儿个这一府的人全都他妈得被烧死!” “你敢!”勇毅侯牙关发颤,“你是皇子,我却也是老臣,裴家世代簪缨,我那弟弟更是金吾卫的...” 徐慨一把将勇毅侯的头砸在瓦墙上,粗鲁地打断了他的后话,“我是皇子,我他妈再不受宠,圣人也不会让我给一个金吾卫的官吏偿命,更不会为了一个失了势的侯爷,伤害自己的亲儿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松糕(中) 勇毅侯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紧牙关不说话。 说了,裴七就完了! 这素日冷面朝天的阎王,绝不敢对他做什么! 勇毅侯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勇毅侯低头去看,手腕上被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正争先恐后地从这道口子里冒出来! 一滴两滴三滴...静悄悄地滴在青石板上。 勇毅侯惊恐一抬头,便看见徐慨阴恻恻的眼神。 “说,就给你止血。不说...”徐慨单手用力地掐住勇毅侯的胳膊肘,血流得更快了! 徐慨勾起唇角笑了笑,“裴家如此显赫的簪缨世家,想必一定知道,割腕自尽,血到底多久才能流干?”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出体内... 血滴从手腕上滴落到青石板的过程,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勇毅侯脑子过得飞快,徐慨是不可能要裴家人的命!不会要他的,也不会要他儿子的!徐慨担不起这个罪名!北京城言官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或只是与小七有什么过节罢了? 都是京圈里的公子哥儿,还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非是些个耍狠斗恶的小事,犯不着真为了这个要人命吧? 勇毅侯不敢看徐慨的眼睛,这让他想起深林中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一口咬在人脖子上的狼! 先稳住他吧! 勇毅侯胳膊发凉,僵硬地张了张嘴,“...去了香山...白石观...您大人大量...小七行事乖戾了些,等您将他带回来,裴家一定好好照管,不让他再出去四下晃荡...” 勇毅侯话音未落,徐慨猛地撒手,翻身上马,眼神再未落到勇毅侯身上。 将死之人,有何好看? 徐慨策马向前,手一挥。 三个黑影从墙角无声无息地蹿了出来。 “解决掉。” 徐慨轻飘飘三个字落在勇毅侯耳中,只觉雷音贯耳,刚想张口呼叫,却被那三个黑影瞬时拿布套子塞进嘴里,四肢绑在一起,套上麻布口袋不知拖往何处。 夜色很黑。 先头派出的黑影湮灭在黑暗中,见徐慨从煦思门中疾驰而出,领头连忙扯了缰绳并排跟上,“...无果!未找到!近日北疆战事再起,大批俘虏入京,山地上四处都是深深痕迹的车辙...” 徐慨深吸一口气,一提马缰,马刺狠狠刺入马腹,“去香山白石观!” 快要半柱香的时辰了! 贺掌柜被掳走,已经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了。 掳良家女子出城,必定是马车,且不敢走大道,走山中曲折蜿蜒的小道... 一定等我! 徐慨被疾风吹糊了眼睛,脚上的动作却越发急切。 半柱香的时间,能做些什么呢? 如徐慨所料,含钏被塞入马车车厢,被人蒙住眼睛,捂住嘴巴,一路颠簸,行进了不知多久马车方停了下来,又被人死死掐住捆绑好的胳膊,一路推搡来到了这个荒无人烟却干净整洁的后院。 鼻尖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含钏不由自主地别开脸。 下一瞬,蒙眼的布带子被刀锋挑开,含钏努力瞪大双眼,在朦胧迷糊中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一瘸一跛地从不远处走近,待走到亮光下,含钏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裴七郎! 含钏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不停地挣扎也挣脱不了身后紧紧扣住她的那双手! 裴七郎一手拿起蜡烛烛台,一手拿着挑开布带的剑缓慢地走了过来。 他倒是想走快。 可腿脚不允许。 脚踝已经碎了。 他从今以后,都只能缓慢地卑微地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他的前程、他的抱负、他的家业、他的梦想,全都在马车坠入深沟时,毁于一旦! 毁于一旦! 裴七郎如今的脸色尽显狰狞,“好久不见呀,贺掌柜。” 含钏抬了抬下颌,平静地穿过烛火光,看到裴七郎狼狈却狠戾的眼睛。 她说不了话。 嘴被塞了布团子。 裴七郎笑着把那布团子抽了出来,“您若害怕,叫喊就是。您放心,这道观白日开门营业,夜里观里的道士都进京城了,喝花酒的喝花酒,赌银子的赌银子——这儿除了咱们,一个人都没有。” 含钏也笑了笑,“别来无恙,裴公子,自那日一别,再难见您一面,他们说您被家里禁足了...”含钏环视一圈,四个角落站了四个黑影,“看您这架势,今儿个出府还是当家人点过头的结果呢。” 裴七郎面色一沉。 他今儿个能出来,也是他祖母求情的缘故! 他同祖母说,只要让他出来,找到那食肆的老板娘泄了愤,他往后就乖乖和岳家七娘成亲,乖乖经营家业,当好裴家的子孙。 他这才能出得来。 否则,照他先前闹着不娶亲的样子,祖母和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出来的! 被说中了。 裴七郎面色极为凝重,忽而又想通了,“往前只觉得您美,没觉着您聪明。如今见您又美又聪明,我可真是越发可惜了。” 含钏静静地看着裴七郎。 裴七郎拿剑的手一伸,剑锋一挑,将含钏的衣襟口划破,外衫落在了草垛上。 含钏艰难地动了动喉头,剑锋正在她的脖子下方,含钏眼神蔑向裴七郎,“您若想杀我泄愤,杀便是。老子这一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如今看了广阔的天,看了碧绿的树,也足够了!若是个男人,便手起刀落,杀了就杀了!别整这些个没用的东西!” 裴七郎挑眉笑了笑,“有意思。您还有这一面呢?若非被逼到一个地步,您也还是挂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吧?” 裴七郎收了笑,手上动作一点儿没停。 外衫滑落后,含钏只剩下里衣与亵衣,裴七郎手一动,里衣顺势掉落。 薄薄一层亵衣在四面烛火的照耀下,隐隐约约可见里面绛色诱人的肚兜。 裴七郎轻轻咽了口口水。 含钏强忍住起伏的胸膛,索性屏息凝神,别过脸去。 “我不杀你。”裴七郎笑着走近,“打打杀杀,没意思。你让我丢尽脸面,把我克成跛子,我便也让你丢颜面,受千夫所指——您这幅胴体真好,待我享乐完,我这些个属下也来尝一尝,等天亮了,把您剥个精光,扔到煦思门外...您说说,这个法子是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章 云松糕(中下) 裴七郎面色很认真,语气也极为真诚,毫不闪烁的眼神预示着他说的一切,均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一定要实现。 太...太可怕了... 含钏努力克制住自己急促喘气的欲望,竭尽全力让自己目光看起来无所畏惧——这种人,你越恐惧,他开心;越挣扎,他越兴奋。 含钏余光微不可见扫视了一圈里屋,方方正正的一间小屋子,四个角落都有人,她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汉子,把她的胳膊扣住。 她的背面开了一扇窗,应当是朝南开的,清冷月光下,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层叠交替的草木。 若真如裴七所说... 那她只凭自己,根本无法逃脱。 若固有一死,她宁愿有尊严、干净地死去。 含钏轻轻敛了下颌,低垂眸,掩饰住了微微发红的眼眸。 不过一瞬,再抬头,含钏神色已恢复如常,看向裴七郎的眼神里充斥着嘲讽和轻蔑—— “您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颜面受了挫,便觉得这一辈子完了——我与您不同,我是命如草芥的蚤虫,您要将我剥个精光也好,吊在城楼上也好,我不怕的,我穿上衣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谁也不认识我,凭我的手艺无论如何也有口饭。” “而您走不掉!您只能被圈禁在京城,无论五年、十年、二十年!所有人说起您,还是会异口同声地嘲讽您,‘哦!便是裴家那个跛子!’您的一生就如同地下腐烂发臭的尸体!您永远无法摆脱!永远!” 含钏声音阴狠,语速极快! 裴七郎被戳破心事,怒而挥手! “啪”地一声! 一巴掌甩在了含钏右脸! 含钏嘴里陡然冒出一股腥气的血! 含钏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声,眉梢上挑,目光挑衅地看向裴七郎,“我说,我怎么闻见一股子烂肉的味道?原是您身上散出来的臭味。” 裴七郎气得发抖,抬起剑横在含钏脖子处! 含钏一点也没躲,高高抬起下颌,嘴角又一股热流涌出,眼神微微下垂,如俯视一般,“我赌你,不敢杀我。” 裴七郎被激得一发狠,将剑锋狠狠抵靠在含钏白得像玉一样的脖子上。 含钏猛地向前一抵,刀锋瞬时划破脖子,出现一道鲜红的刀痕! 见了血! 反倒将裴七郎吓得“咣当”一声,一松手把剑丢到了地上! 含钏咬了咬牙。 裴七郎这才反应过来,顺手又是一巴掌,“你个臭婊-子!你在激我杀你!” 含钏连挨两个巴掌,眼睛前雾蒙蒙一片,却仍旧目光灼热地看向裴七郎,脖子上的剧痛如今只算九牛一毛,她知道面对明白过来的裴七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也完全能够想象裴七郎说得出做得到——只为泄愤...被满京城的人嘲讽了这么多天,如今只为泄愤!只为将这些时日忍下的闲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 “抓好她!”裴七郎高声道,一手拿着剑,另一只手便将含钏所剩无几的亵衣扒拉下来,露出薄薄的肚兜! 清冷的夜色下,少女的肌肤比月光还白嫩几分,绛色的肚兜映衬在肤色上,让裴七郎瞬时看得痴了,指腹攀上含钏正在冒血珠的颈脖,油腻粗滑的指腹反复在脖项和锁骨之间来回游走! 含钏陡然眼眶发红。 “呸!” 混着血丝的唾沫狠狠啐到了裴七郎面上! 终于反抗了... 裴七郎一边拿手将唾沫抹开,一边桀桀怪笑,深吸一口气,不甚在意地将头埋在了含钏雪白如玉的颈窝里,嘴里嗫嚅着,“贺掌柜的...您说您贱不贱?推着不走,打着倒退,当时答应做我的妾室,如今又何必遭受这等屈辱...” 含钏肩头和手腕都被人牢牢禁锢住!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讨巧与绝招,都如同玩笑。 月光从她头顶越过,将她和裴七的身影尽数投射在对面洁白的墙上,两个黑影,逐渐重叠,黏腻潮湿的手指在她背上、颈脖上、脸上如饥似渴地滑过。 含钏低低呜咽一声,绝望地抬起头,轻轻闭上眼。 是她无能... 纵然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么努力了,她已经这么努力了! 她努力地出宫! 努力地好好生活! 努力地对待每一天,对待每个人! 她仍旧也没有办法过好这一生... 含钏手腕一使劲,用尽全身力气,趁身后的人不备一只手猛地挣脱开束缚,伸手去抓裴七左手上的那个刀把,慌乱之中,她无法做到将刀刃折返向裴七刺去,只能顺势将自己的腹部贴送到刀锋! 一行泪从含钏眼角缓缓划过,她勾起嘴角,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却突兀地闪现出了徐慨的脸。 再见吧。 第二次。 “咻——” 一支长剑划破长空,从含钏背后的那扇窗户冲破窗纸直射而入,从含钏的耳朵呼啸而过,直直扎进裴七的肩膀! 含钏被这股劲顺势带倒在地,泪眼婆娑地睁开,却见裴七捂着肩头被箭风带到地上,痛苦地哎哟连声,“去!快去!去外面看是谁!格杀勿论!” 这事儿决不能传出来! 私扣民女这事儿! 不能传出来! 若是走漏了风声,别说他,就是叔父也要完蛋! 裴七尚且还未站起身来,含钏转过头,反应极快,匍匐过去,一把拿住跌落在地上的剑,迅速扶住墙,双手握住剑把,深吸一口气! 窗棂外刀光剑影! 含钏未曾有半分迟疑,握住剑把,目光坚定地走向裴七。 裴七尚未从肩头的剧痛缓过神来,一扭头,却见含钏紧紧咬住牙,将剑尖拖在地上,发出“滋啦”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朝他走来。 裴七惊恐地下意识向后挪了三寸,伸出手,还未开口说话,却见一道寒光劈头盖脸地朝他袭来! 血,溅了含钏一脸。 含钏艰难地睁开眼,深吸了几口长气,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肮脏的血腥味。 含钏能感受到还有裴七郎的血珠挂在眼睫之上,有些无助呆愣地伸手抹了一把脸,再愣愣地低头看了看手心。 全是血。 全是热腾腾的鲜血。 全是肮脏的,火热的裴七郎的生命。 含钏再一抬头,张三郎已然头身分离。 一颗还正大双眼的头颅,在地上翻滚几圈后,立在了她的脚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云松糕(下) 徐慨走进内屋时,入目便是一个极其诡异的场景。 小姑娘穿着一件单薄的肚兜,单手拖着一支长剑,满脸是血,肚兜上也是血,脚边直立着裴七郎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从发难到现在,不过十来个呼吸的时间。 就这么短的时间。 贺掌柜手起刀落,砍死了裴七郎? 徐慨握剑的手紧了紧。 黑影人紧跟着徐慨。 徐慨立刻挡在门口,单手脱下披肩,一个回手将含钏完完整整地笼在披风之中。 “出去!” 徐慨侧眸沉声低叱道! 含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机灵,手上的长剑“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转过头却看见了徐慨那张脸。 是真的还是假的? 含钏伸出手拍了拍徐慨的脸颊。 直到看见徐慨脸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血手掌印。 噢,原来是真的啊...这个念头闯入含钏脑海的同时,含钏目光没有防备地落在了裴七郎头身分离的尸体上,没有头的身体如断了线的木偶人,斜靠在墙角,断掉的颈脖处大股大股地涌出黯红的血液! “呕!” 含钏头脑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率先作出了反应,“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晚上没吃饭,如今吐得全是粘稠青黄的胆汁。 含钏一手扶着墙,一手捂住肚子,弯着腰吐了个昏天黑地。 嘴巴里有血液腥甜的味道,有胆汁苦涩粘稠的口感,也有从肠胃翻涌而上的酸涩气味,含钏吐得满眼含泪,吐到胃中发空,嗓子发哑,手在墙上胡乱地摸索,下意识地想攀扯住什么。 徐慨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绢帕递到含钏手里。 帕子干干净净的,他都不曾拿出来擦拭脸上被含钏拍出的那个血手印。 含钏一把握住帕子,吐得再也吐不出来任何东西,目光呆滞地打了个摆子轻轻抬起头来,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身首相离的裴七身上。 眼前突然一黑。 是徐慨的手掌虚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了。”徐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点近,又好似虚无缥缈地远在天边。 “别看了,你不杀他,我也会动手,认真算起来,人也不是你杀的。”徐慨语气无半分起伏,若只听语调却不会知道他正在安慰含钏,“你无需有丝毫介怀,他本就该...” “他本就该死!”含钏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脖子上的刀伤凝固成了血痂,手上因用了大力气,手腕酸痛得抬不起来,可小姑娘的眼神却从刚刚的迷惘呆滞逐渐变得明亮有光,一手扶在墙上,一手死死捏住那张帕子,咬牙切齿道,“...他一开始预备将我解决后,明儿一早剥光了丢到煦思门口,他丢的颜面要通通在我身上找补回来!” 含钏鼻腔酸痛,眼泪终于一簇接着一簇,一行接着一行顺着面颊砸落下来。 刚刚未曾落地的眼泪,如今翻了一倍喷涌而出。 “凭什么!” 含钏低声怒斥,“凭什么!凭什么!任何人的命都不贱!都是有了今生无来世的!他凭什么可以不把别人的命当做命!凭什么以戏谑玩笑的语气和做法去决定别人的命运!” 含钏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您知道,他刚刚说什么吗?!他说,裴家劝他,这次发泄了怒气,往后的日子就好好地过,别在日日活在怨怼愤怒中...” 含钏一边哭,一边笑起来,“簪缨勋贵,不高兴了,不计成本地撒了气便可成亲、生子、入仕、升官...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一生...” 张氏如此,裴七如此... 世间将人的命分为三六九等,有的厚,有的薄,有的长,有的短...有人的命注定坎坷曲折,有人的命只会宽敞平坦。那些命途坦荡的人儿,将一小块指甲壳大小的石头看作人生路上最大的障碍,不惜一切代价地扔出去,变成硕大的巨石将命薄的人压得半死。 小姑娘泪流满面,紧紧握拳,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对不公愤懑的质问。 徐慨静静地看着含钏,他明白这种感受。 无论怎么努力,有时皆如螳臂当车。 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劝慰。 正如他不知,该如何去劝慰自己所受的不公。 徐慨轻轻吐出一口气,未带迟疑地伸出双手,将含钏圈揽在怀中,转身将小姑娘带出了这间充斥着血腥味的屋子。 月色很美。 徐慨低下头,将披在含钏身上、他的披风系得紧紧的,手指很注意地避开了含钏颈脖上的伤口,眼神却无法忽视含钏白如凝脂的肌肤。 徐慨刻意地避开眼神,沉吟半晌后方轻声道,“命途流转,谁人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笑到最后。你眼中,他当今的风光,只若随时飘散游走的浮云。你眼中,他如今的落魄,也只是时光长河中不足轻重的水花。” 含钏缓缓抬起头,看向徐慨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身后还背着一把弓箭。 那支射穿裴七肩膀的箭... 是他... 徐慨的手,还虚放在她的肩头。 隔着披风,她能感受到徐慨手心的温度。 而他如今,在宽慰她... “裴七郎绝对算不到,今儿个会死在白石观。勇毅侯爷,也决计无法想到,今天的晚膳是他最后一顿饭。”徐慨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有一夜颠覆、男丁皆亡、女眷没入官妓的宰辅之家,也有一个上午便被抄家去爵,流放千里的丹书铁券...从时间的长度来看,命,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含钏听得似懂非懂。 只觉哭了一场,听了徐慨的劝慰,情绪已好了许多。 徐慨说完这番话便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方抬起头,“小肃,烧了这儿。” 道家清净地,既不清净,又何必再留。 没一会儿,天际尽处腾起了红红的火苗,蹿上天空,将盖在天上的松软的云,映衬得像极了绵软蓬松的云松糕。 含钏仰着头看天。 徐慨侧过脸看她。 含钏感受到了注视,转过头,目光与徐慨撞上,交织在一起。 不做妾,做他的女人,可好? 徐慨喉头微动,耳边却响起了那夜瓷碗砸碎在地上清脆的声音。 罢了。 有这个念头,便是对她的不尊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茉莉蜜茶 这一场火,烧得特别旺。 从白石观山下顺着山林烧到山上。 火光点亮了白石观上空,亮如白昼。 仿若将含钏积攒了两辈子的怨气在一夕之间,全部释放。 也不知,含钏多久看厌了这一场由罪恶与鲜血献祭而来的火光,一行人乘马车入了煦思门时,天已大亮。 小肃下马车做的交涉,没一会儿侍卫就躬身请马车入城。 一路向北,驶进东堂子胡同,含钏裹着徐慨的披风钻下马车,刚跳下来,却听见身后徐慨的声音,“含钏。” 含钏紧紧拉住披风,转头看向他。 “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两天,睡醒过后,便会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其他的倒没什么。 含钏不至于为了自己砍了裴七郎耿耿于怀很久——毕竟,裴七郎是打定主意不会好好对她的...她没以德报怨那个心性。 可她能敏锐地感受到,她和徐慨之间与往常不同了。 大不同了。 徐慨看着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就连在梦里也未曾有过! 这让含钏很不安,但在不安之余,却又有几分窃喜与受宠若惊。 这种心情太危险了,含钏紧紧抿了抿唇,未置一词,垂了眸子向其福了福身,便从背街的小门进了食肆,一进去就看见厅堂里两个身影直立立地坐着,一个是钟嬷嬷一个是崔二。 “钟嬷嬷!” 含钏扑了过去! 钟嬷嬷一抬头,忍了一晚上的眼泪一下子唰唰落了下来,一边哭一边掰住含钏的肩膀,左看右看,见脸上、脖子上大片大片的干涸的血迹,披着一件缂丝披风,眼下、嘴角有显而易见的淤青,“...吃苦了,是吃了苦头的!身子骨没事儿吧!?”又忌讳身旁是崔二,不敢问得太明白,哭着掐住含钏胳膊,“遭了罪没!?” 含钏赶忙摇头,拢住钟嬷嬷的双手,“没有没有!秦王...秦王来得很及时。” 说起秦王,钟嬷嬷想起来了,抹了把泪,絮絮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感叹,“...还好有四皇子呀。昨儿个您被掳走后,四皇子知道了,即刻掐了勇毅侯爷逼问裴七的去向,问到便立时快马加鞭朝城外赶,我看他一双手抖得藏在袖子里...是发了真怒的,也是真的怕...!” 含钏愣了愣。 那阎王...手抖了...? “哎呀!”钟嬷嬷一拍腿,“去看看拉提吗!?手上的筋被刀斩断了,背上也血肉模糊,秦王爷身边的内监去太医院请了院判来看,如今喝了药正躺床上呢!” 手上的筋被斩断了! 拉提是厨师呀! 厨师的手呀! 含钏瞬时鼻腔中冲上一股酸意,裹了披风,往内院冲。 拉提反躺在床上,小双儿坐在床边低声啜泣,一见门“嘎吱”开了是自家掌柜的回来了,便一下子扑上前抱住含钏,压抑地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你没事儿吧?担心死了!拉提一直发高热,我...我取了好多井水给他降温都没用,掌柜的...掌柜的!拉提不会死掉吧!” 小双儿哭得撕心裂肺。 含钏看了看拉提的脸,又看拉提被刀刃砍得血肉模糊的手和背,眼泪也跟着小双儿止不住往下砸。 这傻孩子! 这傻孩子呀! 何必呢! 明明是以卵击石! 又何必当时非要同他们硬碰硬呢! “熬药了吗?吃药了吗?大夫看后怎么说?咱们要不要把拉提送到善药堂?或是花钱请大夫过来住两天,贴身照料?”含钏声音嘶哑,“给大夫说,开好药了没!什么人参太岁肉苁蓉!都上啊!咱们食肆压根不差钱呀!” 小双儿呜咽哭着点头,“说了的,都说了的!大夫说,如今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还好是伤在左手,若慢慢恢复总有机会,就怕这些日子天气热,背上那道大伤疤红肿起脓水...到时候若再救,就难了。” 拉提背上那道伤,着实触目惊心。 皮开肉绽中可见白生生的骨头,伤口上撒了药粉,鲜血被干干的药粉吸收。 含钏心火顿生,只觉当初一刀砍了裴七,实在是便宜了他! 叫他死得太痛快了! 应当一刀一刀刮了他! 含钏对裴七、裴家的恨意,在看到拉提伤口时飙升到了巅峰。 徐慨对裴家的怒意,从昨晚到现在,从未消减过半分。 一进秦王府,徐慨便匆匆洗漱后换了衣裳,低声交待小肃几句后,拿了腰牌进了宫,直奔承乾宫顺嫔处,待内殿的人都走得干净了,方开了口,“母妃,您知道,近日圣人常常在何处?” 顺嫔觉得奇怪。 这个儿子无论对谁,都敬而远之。 能感受到他的尊重,却感受不到他的靠近。 包括对圣人。 既不似二皇子般崇敬奉承地以君臣之礼供奉,也不似三皇子那般撒娇卖痴以父子之礼尊崇,如今,怎么过问起圣人的行踪了? 顺嫔想了想,反正一定不是问去哪宫娘娘那里的...方道,“凌书斋待的时间长,夏天要到了,圣人警惕着东南的涝灾,这些时日常常拿治水的书看。”又想了想,“太液池边也走动得多,许是天气渐热,水边凉快吧。”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母妃就不得宠,这么点消息也是靠以前的经历连猜带蒙出来的。 徐慨点了点头。 顺嫔歪头看了看儿子,神情有些疲惫,双眼却亮得跟两盏灯笼似的。 “你不对劲儿。” 顺嫔笃定地下了结论。 徐慨一愣。 顺嫔笑起来,“你通常很少有情绪上脸的时候,如今你看上去...嗯...有些激动。” 激动吗? 徐慨克制住皱眉的冲动。 有什么好激动的? 若现在处理不好裴家的后续,他往后余生都不用激动了——斩杀当朝侯爵,焚烧朝中道观,砍杀侯府公子与仆从若干,就算他是皇子,同样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事若运作得当。 裴家可一劳永逸。 裴家如今在金吾卫任要职的二房次子,还有那个与老太后有几分香火情的裴家太夫人,是运作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那位太夫人倒好办。 若是女眷婚嫁,太后尚且有几分重量;如今圣人势重,既非武后当权,更非吕后当道,深闺女眷在朝堂正事上掀不了大风浪。 难办的是那个二房次子。 顺嫔见儿子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默契地和采萍对了个眼神,行吧,这才对劲儿了,这阎王一天不板着个脸皱着个眉头,那纯属是不对劲儿的... 徐慨在心里列了张长长的条子,他需要做什么、什么事情最紧急、什么事情需要提前铺路埋线...理清后,心里头渐渐有了成算,将上来的茶水一口喝尽,蹙了蹙眉,这茶喝起来有些许苦味,徐慨随口说道,“母妃若时不时想换换花样,可尝试将茉莉花晒干后泡水,加入新鲜的蜂蜜,喝起来既不甜腻,也不苦涩,夏日苦多,此花茶与这天气倒是得宜。” 说完便拱拱手,出了承乾宫。 留下顺嫔一个人瞠目结舌,隔了半晌,方开口问采萍,一张口有些结巴,“采...采萍...你听见刚刚那阎..哦不,老四说了啥吗?” 采萍也有点愣,看了看徐慨的背影,再看了看桌子上那个空茶盅,“刚..刚秦王殿下,在教您怎么煮茶喝...” 一向对吃食不在意的老四,竟也知道茉莉花茶放蜂蜜煮出来好喝了! 这不是撞鬼了是什么! 今儿个先问圣人的行踪,再是眼睛亮得跟见了肉的猪,最后还有心情点评一番桌上的茶饮... 顺嫔手放在四方桌上,一拍桌子,“本宫知道了!” 采萍侧耳倾听! 顺嫔高声道,“这厮是撞了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焖油野鸡(上) 徐慨出了承乾宫,去千秋宫看了看小九,抱着小九喝了盅玫瑰花露水,又哄着小九睡了午歇。 小九身边的宫人青环回禀着近日的情形,“...您搬出宫后,膳房的人越发怠慢,有几日送过来饭食全是凉的,油就这么凝在表面,每回都是奴用油灯一点一点烤暖再给九皇子吃。好歹还是曲贵妃见九皇子可怜,特意斥了膳房两句。三皇子,哦不,雍王殿下之后也来千秋宫看了看九皇子,这日子才好过一些。” 徐慨点了点头,回原先的屋子,坐在光秃秃的床板前,沉凝了许久。 看窗外,许是因夏天到了,院子里那颗芭蕉树向阳而生,翠绿秀美,蕉叶当窗碧脆似绢,玲珑如画,很可爱。 那颗芭蕉树旁,长了一棵小小的树,长在隐蔽暗处,枝叶在芭蕉的映衬下略显焦黄。 一个朝着向阳而生,一个偏安阴蔽之处... 一个生机勃发,叶子绿得如同澄澈的翡翠; 一个安静凋落,一场意料之外的风雨便可将它摧毁殆尽。 徐慨双手撑在膝盖上,紧紧抿了抿唇。 圣人就是阳光... 他们就是那些树... 向着阳光生长就可以生机勃发,繁茂枝叶,开花结果。 反之... 徐慨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眼沙漏,早朝已下,心中有了成算,站起身来,出了千秋宫,向太液池去。 顺嫔说得不错。 夏日炎热,太液池边凉快,冲淡了蒙蒙热意,整个人变得清醒了几分。 徐慨没有挑草木葱茏的阴蔽处站立,反而背着手面朝太液池,站在了太阳直晒处。 太液池水波粼粼,阳光直射而下,徐慨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回廊有浩浩荡荡一群人蜿蜒而来,为首的正是乾和殿大太监魏东来,见了徐慨,心头“啧”了一声——这素日板着脸冷着心肠的老四怎么今儿个也知道在太液池堵圣人了? 魏东来瞥了眼东边,今儿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呀! “奴请秦王殿下安!”魏东来心里头腹诽,面上带着抹谁见了都亲近的笑,侧身让了随后而来的圣人。 圣人是去年过的四十吧? 瞧上去正春风得意,鬓间的须发黢黑发亮,面容和煦亲切。 “哟,老四进宫了?” 徐慨抿了抿嘴唇,埋了头,一撩袍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魏东来眼神一使,身后跟着的女使内监埋头散去,自个儿也跟着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分毫不见——开玩笑!秦王老四是宫里头怎样一个人?不苟言笑,也不懂变通。说好听点是端正公平,说得难听点便是不近人情,这同八面玲珑的三皇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白了,人嫡出尊贵的二皇子也并没有拿架子! 这样的人,当着奴才,跪了地。 多半,这话儿不是好话,这事儿不是易事。 圣人倒不惊讶,笑呵呵地,“你这是作甚?今儿个早上吏部给你告了假,朕觉着惊讶。你是个天塌下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小时候发着高热也要闹着去学堂,今儿怎么就告假了?身子骨不爽利?” 圣人说起小时候的事儿,徐慨眼神软了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磕了个响头,“父皇,儿有罪!” 圣人手一抬,魏东来躬身搬了只蒙了凉席板子的杌凳。 “你说说,什么罪?”圣人既没开口让人唤起,语气也半分未变,听起来仍是乐呵呵的,让人听不出他的喜怒,“今儿个你没来上朝,勇毅侯府的左骁卫裴寺光、勇毅侯裴寺景也未上朝。前者报的是家中大事,后者报的是失踪。” 徐慨双手俯地。 阳光照在头顶上,汗水顺着额头留到面颊。 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勇毅侯及其七子已死,尸身就在城外白石观,皆为儿子所杀。后者强掳良家女,企图行不轨,前者教子无方,纵容生事,言行无度,辱骂皇家颜面。儿子...”徐慨语气很平缓,如同陈述着旁人杂事,“儿子,皆一刀毙命。后又查,白石观为京中勋贵世家行苟且之事大开方便之门,挂羊头卖狗肉,以道家清净为幌子,实则内里污垢连天,儿子一怒之下便烧了白石观。” 徐慨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双手捧过头顶,“这是白石观近年来与勋贵豪门私相授受的账册。” 魏东来迈步接过。 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什么时候也没有。 徐慨不敢抬头。 他对这个父亲知之甚少。 也不如两个哥哥讨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油焖野鸡(中) 圣人不说话了。 徐慨也不说话了。 魏东来心里头有些好奇,非常抬起头来看看——这位冷面冷肠的主子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和皇帝单独说话的机会,纵使是皇子凤孙,也是少之又少! 老二老三那两个,一个说话条条是道,一个行为撒娇卖痴,更别提几位公主,恨不得琴棋书画、歌舞评弹全都在皇帝跟前日日来上一遍,生怕皇帝把自个儿忘了... 这位爷是个奇的。 圣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他是指望着圣人给他找台阶、寻路子? 圣人话儿说完,再看向第四子,想了想,手上虚抬,“你说说吧,当时斩杀裴家父子时,有想过后路吗?裴家再坏再失势,也是丹书铁券之家,也有个在金吾卫领正二品高官的二房叔叔。做人,不可冲动行事...” 圣人话停了停。 嗯。 这话是他没说好。 说谁冲动,也没法儿说老四冲动。 老四自小便泰山崩于眼前不形于色,说话做事都极有章程,话少人正,颇有君子之风。 圣人话头一转,“事情做了,总要有善后。你且说说,你的善后之法是什么?” 魏东来心头一个咯噔。 这是...圣人在教子? 还是教老四? 徐慨垂首挺立,迟疑半刻后,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儿早上想过三步善后之法。” 圣人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步,擒贼先擒王,率先攻讦金吾卫左骁卫裴寺光,裴家现以裴寺光风头最盛,裴七郎胆敢行事荒唐,也是因有裴寺光在前的缘故。若裴寺光自顾不暇,自然无法顾及大哥与侄儿的音信。” “二步,扰乱视听,白石观本就为糜烂荒谬之地,裴家父子在白石观遇害,全然可以将此事丑化后广而告之,视线一旦转移,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自然也不甚重要了。” “三步,祸水东引,白石观旁边的思觉山上,常有流寇匪类,若将此事扣在匪类身上,朝堂便可名正言顺派裴寺光出兵剿匪,裴家顺理成章大仇得报,而儿子自可安然居于幕后,既可不与裴家交恶,又可将这桩血案蒙混过关。” 徐慨一言一语,说得毫无波澜。 圣人看向他,自己这个常常被忽视的老四,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一个心有成算的少年? “那你缘何,不这样做?” 圣人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戏谑,“朕听说你和英国公的张三郎近日走得近,张三郎的岳丈便是尚御史。有这层关系在,你第一步是走得的。第一步走下来了,第二、三步也就好走了。” 徐慨抬了抬下颌,喉头微动,撩了袍子再次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 “因儿子是儿子,您是父亲。”徐慨埋着头,声音很沉,“儿子在外闯了祸,打了架,理应回家告诉父亲,是打是罚,儿子任凭家法处置。” 圣人背往后靠了靠,眼神有了些许动容。 魏东来再次克制住了抬头的冲动,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都是入宫三四十年的老人了! 这点子规矩都守不住!? 主子说话,有抬头的份儿吗! 徐慨头没抬起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手伏在耳边。 隔了许久才听见圣人的声音。 “算你有成算。”圣人声音里没有戏谑的笑意,“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徐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圣人。 圣人一眼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灼热,终是笑了笑,“如你所说,儿子在外打了架,该是老子去善后。市井里也没有,儿子打架,老子缩一边的道理?更何况,天家!” 徐慨有些想笑。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圣人跟前笑。 他从来没在圣人跟前笑过。 从来都是圣人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得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反正不能比两个哥哥答得更好——否则,当初还是承乾宫主位的龚皇后便会伺机寻他母妃的岔子。 圣人拍了拍膝头,扶在魏东来手背上起了身,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看你眼下乌青乌青的,让顺嫔给你熬盅鸡汤补补。年纪轻轻的,要知道照料好自己。都是出宫开府的人了,再过些日子...” 圣人话头一断,没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锋,“往后遇事休得冲动!裴家到底是肱骨簪缨之家,兴旺了百年,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功臣。若是得善了自是好,若是不得善了,论你是皇子皇孙,也惹得一身骚!回府上去闭门思过十日!吏部就暂时不去了,朕让魏东来给你销假。” 徐慨闷声闷气,“是!” 圣人渐行渐远。 待看不到圣人背影后,徐慨才起了身。 说闭门思过,便是禁足。 徐慨长这么大,还未曾被禁足过,如今被禁在秦王府,倒是好好看了几本书——都是小肃找的,其中一本倒有几分趣意,是讲山川锦绣风光的册子,人化作蝶游遍九州,怪诞离奇却也生动具体。 虽不是他的喜好,想来她应该挺喜欢这样的书? 徐慨转头看窗外,召了小肃把给“时鲜”送去,“...先告诉贺掌柜,裴家一事是如何善了的,再将这本书给她,不说是我给的,只说你在路上看见这本书,送去给贺掌柜压压惊。” 小肃:... 他大字儿都不识两个。 他看见个屁啊...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时鲜”关了好些天了,连晌午的茶饮都没开,冯夫人是相熟的,在街坊邻居帮着含钏解释了——老板娘过了风寒,擅做北疆菜的拉提小师傅也在养病,还托关系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来瞧病,实在是不敢开门营业。 如今小肃推开“时鲜”的大门,绕过影壁,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卧病在床的拉提小师傅和过了风寒的老板娘齐整整地坐在一起,一人手里端着一盅香喷喷的汤,拉提一只手被白布牢牢包裹住,老板娘脖子上被纱布死死缠住,两个人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小肃砸吧了嘴,有些无言。 您都残废了! 还想着吃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油焖野鸡(下) “时鲜”厅堂内,四周的窗棂大大打开,风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鱼贯而入又依次而出。 拉提单手捧着油焖野鸡,砸吧砸吧嘴,吃得老香了,另一只紧紧缠着纱布的手,随意放在桌上。 含钏笑看拉提,也挺开心的。 这可是拉提坐起来吃的第一顿饭! 先前他躺在床上,含钏也脖子、脸上、手上都是伤,没法儿做饭,小双儿做饭的手艺... 算了,别提了。 开食肆的人嘴最叼,不能说难以下咽吧,至少和“刚能入口”沾不上任何边儿。 钟嬷嬷做饭倒还好,到底在掖庭浸染大半辈子的老嬷嬷了,可食肆灶台高,锅重又大,钟嬷嬷佝着腰拿锅铲,含钏看着心惊胆战的。 最后,还是白四喜每日下了值过来做饭,想着一屋子的老弱病残,便汤粥羹碟换着法儿的做来吃。 含钏喝粥至少还能就咸菜,太医明令禁止拉提吃辛辣刺激之物,故而拉提每日就喝喝白粥,吞吞口水,虽不会说话,看向含钏的眼神却颇有些湿漉漉的——小双儿遭不住,扯着含钏衣袖,“...就给他吃些肉吧?” 含钏问了太医,拉提后背那道伤虽还未彻底愈合,却也长势良好,可以吃吃油荤了。 难办的是拉提的手。 被左手掌心被割断了筋,只能等待手掌慢慢复原。 若是能复原当然最好,也要做好一辈子左手都不能弯曲、无法使劲儿的准备。 含钏有些难过。 拉提倒是无所谓,眼神澄澈地挥了挥右手,意思是自个儿右手还能动! 含钏更难过了,常常是笑着面对拉提,刚一出屋子,眼泪便簌簌往下落。 这傻孩子,厨子的手,比厨子的眼睛还重要啊... 含钏便下定决心给拉提补补,不是还有一大半的机会能好吗! 正巧,贾老板听闻含钏和拉提双双病倒的消息,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上门探病。 五彩斑斓的野鸡,在小双儿辣手摧花下,变成了光秃秃的鸡肉。 含钏请太医看了,手腕上的伤结痂了,脸上的淤青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还没彻底愈合。 脖子上的伤,不耽误做饭嘛。 含钏撂了袖子,终于亲自下厨整了顿好的——网油焖野鸡。 野鸡除去内脏,青红酒、盐、香茅草、油倒入鸡腹中,放在宽宽大大的瓷碗里放入井中腌制。网油是猪腹部的膜油脂,带有猪肉独特的油脂香气,用温水洗净,再用冷水漂清摊平晾干。野鸡肉冷水下锅蒸熟后,鸡肚朝上放置在网油中部,再在鸡肚的上面整齐摆放冬菇、南旬片随即用网油包起,放入瓷钵里,加入熬好的鸡汤,再放入葱结、姜片和剩余的料酒、盐,用桑皮纸封口,上笼蒸两个时辰,取出葱姜即可。 含钏把一整只野鸡分作两半,拉提一半,钟嬷嬷、小双儿还有她自己一半。 钟嬷嬷和小双儿不吃,直说野鸡肉柴得很,吃进嘴塞牙,便跟有人在后面追似的,话都还没说完,拽着竹篮子就往出跑! 一只野鸡,也不是啥吃了这只就没了的稀罕货,还值得让来让去的! 含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便有些热。 拉提吃得香香甜甜的,含钏笑着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再喝了口汤。 嗯,还不错。 野鸡被炖得酥香脱骨,汤清澈见底,香味浓郁。网油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化在了汤里,只留下了猪肉独有的油脂香气。 含钏眯了眯眼,连日来已经逐渐消退的烦闷被这最后一击彻底击溃! 所有浊气都尽数排解。 所有不安都被温柔抚慰。 只留下来自食物的香气与饱足。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含钏转了转头,却见回廊里立这个人,看上去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样子。 是小肃。 含钏起了身,眼神再瞥了瞥,还好,身后没跟着那头阎王。 “您今儿个怎么来了?”含钏招呼小肃坐,“您家主子爷是想吃点啥吗?” 小肃摆了摆手,恭恭敬敬道,“担不起这一声‘您’,唤奴小肃即可。” 听说起自家主子爷,从怀中掏了本刚刚特意贴了层掐金丝封壳的,“您许是不知道,前些时日咱们爷被...”小肃指了指天,“那位罚了禁足,这几日全都窝在府里呢!昨儿个,咱主子爷在书房里寻到本书,觉着您一定爱看,便特意让奴给掌柜的送来,您瞧瞧看,若是爱看,咱府上还多着呢,时时刻刻给您寻。” 咳咳。 有时候吧。 不是非得主子说啥,就是啥的。 主子虽然不会错,但术业有专攻,姑娘家的心思,主子爷一定摸不到——若是能摸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连姑娘的小字都未曾问到? 小肃自豪起来,别看他是个太监,往前在千秋宫,他是同上下下下的女使最合得来的一个呢! 含钏看着那本精精巧巧包好的书,抿了抿唇。 所以她到底是一直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翡翠烧卖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肃极力克制住了笑开花的冲动,拱手让了让,努力让自己语气平淡,“那自是再好不过了,您这些时日还未开张,咱就按往日价格的两倍来算账,您看可好?” 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 重要的是,能有点进项——说实在话,含钏还真没过过坐吃山空的日子,这几日食肆不开张、档口不开窗,一文钱的进账都没有,拉提的医药费算上塞给太医的好处和一幅古画儿、几张嘴的吃喝嚼用、交给京兆尹按月收的赋税和营运费用...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竟有四十来两之多! 当然,那副前朝的古画,撑起了三十两。 含钏抿嘴笑了笑,“您若有心,咱们便收了算作秦王殿下日后的费用,绝不多收。” 小肃笑眯眯的,眼睛落到了桌上的油焖野鸡上。 拉提略显警惕地将自己的那半只野鸡拉到身边。 含钏转身将灶屋里另一只鸡腿和鸡胸肉切出来后浇上汤汁,择了青菜,清炒了蒜蓉菜心,再拿瓷盅舀了两勺一早给拉提炖上补身体的甲鱼汤,挨个儿装进小红木雕花食盒里,拎了出去递给小肃,略带抱歉,“今儿个您来得突然,没咋准备,都是些家常菜,想着府上蒸了米饭的,便没放主食。” 含钏想了想,又进灶屋,单独包了四个糯米烧卖给小肃,“您尝尝看吧。” 为啥宫里的丫鬟们都喜欢到膳房跑腿? 因为来膳房,有好东西吃! 小肃刚出食肆,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揪了一只糯米烧卖出来吃。 啧啧啧。 不得了。 糯米绵软,油润异常,香肥可口! 面皮儿里包裹着的肉丁、虾干、藕丁各司其职,肉丁负责香,虾干负责鲜,藕丁负责脆,在软软绵绵的糯米黏合下,三种口感与味道在口中爆裂开来。 真的好吃。 一个简简单单的烧卖都好吃。 小肃不禁期待起,自家主子爷搞定“时鲜”老板娘的那一天了! 回了秦王府,小肃拎着食盒,如同凯旋而归的英雄。 徐慨见小肃低眉顺目地拎着个东西等在门口,虽仪态与神色和往日无常,可仍能清晰感受到小肃的得意洋洋。 得意个甚? 不就是去送了本书吗? 得意什么? 在主子跟前,行事无比稳重自持,怎可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徐慨手上的书一歪,书脊轻轻敲在窗沿旁,唤了声,“小肃”。 小肃喜气洋洋地进了里屋。 徐慨眯着眼看了看小肃手里的东西。 一个食盒。 一个做工精良的雕刻五子登科的食盒。 去了趟“时鲜”,拿了个食盒回来。 徐慨将训诫的话暂且往后挪了挪,书一指,“这是什么?” 小肃赶忙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样菜接着一样菜拿了出来,待摆放完后,昂了昂下颌,“...是贺掌柜亲手做、亲手装、亲手配的午膳!油焖野鸡、蒜蓉菜心、枸杞甲鱼汤...”说着甲鱼汤,心里想着烧卖,咽了咽口水,“贺掌柜的说了,夏日苦多,咱们府邸是刚建的,厨子厨娘都是新拨下来的,不是咱用惯的,怕您吃不惯,夏日清减,这才说往后呀,若咱们府上有需要,您的膳食都可在‘时鲜’提出来。” 含钏,是怕他因裴七郎一事,被责罚后,心中苦闷吧? 徐慨闷头笑了笑。 礼尚往来,一本书换一顿饭,是他赚了。 徐慨余光扫了眼小肃,清了清喉咙,点点头算是知道此事,紧跟着便发问,“前头,如何?” 这个前头,自然是指前朝。 他如今不上朝、不读书、甚至连在吏部的差事都免了,要想知道圣人对裴家的处理,只能靠人去打听——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势弱,若是势头强劲,不用他派人出去打听,旁人也会想着法儿地把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来。 徐慨面色沉了沉。 小肃看着,脸上的喜气立时散去,躬了身,“前头御史弹劾了勇毅侯府裴寺光,弹劾其卖官贪墨,名册账本皆有,如今左骁领自顾不暇。”顿了顿,给主子爷过脑的时间,再进入下一个话题,“前日,裴七郎和勇毅侯的尸首在白石观被发现,均烧得面目全非,靠裴七郎腰间还未烧透的玉佩,裴老太太将这两具无名尸认了出来,当场哭得不省人事,宫中老太后还赏下了两株成色不错的人参。” 徐慨点点头。 这是圣人出的手了。 裴七郎头首分离,圣人索性李代桃僵,把玉佩挂在另外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随从身上——匪类可不会特意将一个贵公子的头颅砍下来,再放火烧山。 小肃接着说道,“昨日,京城金吾卫在白石观旁发现了青帮寨土匪的行迹,如今裴寺光已请命追击,放出话来,誓要还枉死的哥侄一个公道。” 徐慨指腹摩挲书梁,面无表情地沉凝许久。 这个裴寺光,太懂事了,城府也太深了。 难道他真的没有怀疑过,哥哥侄儿是否真的为匪类所杀吗? 真的没有怀疑过弹劾之后便是噩耗,世事怎会如此凑巧吗? 朝堂说有匪类出没,裴寺光甚至未曾抓获审问,便将杀害兄侄的罪名扣在了青帮寨头上...好像在告诉圣人,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听话地绝不追究,更不多思多想。 如此一来,弹劾之事,必定不了了之。 甚至,裴寺光将因长房无男丁,承接勇毅侯府,成为新一任勇毅侯。 是个聪明人。 也是个狠人。 就看他是否能按压得住爱子心切、迫切地想为长子讨回公道的裴老夫人了。 如若按下了裴老夫人的怀疑与复仇,他才将新一任勇毅侯的位置坐稳了。 徐慨脑子过了许多思绪,鼻尖萦绕的饭菜香似乎愈渐浓稠,徐慨手一挥,“行吧,去领赏。这事儿干得不错。” 哪个事儿? 是打听裴家的事儿? 还是去“时鲜”绕了伙食回来的事儿? 小肃想问,但再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张口问。 算了。 有些事儿吧,就不用拆穿了。 今儿个,他又得赏钱又吃烧卖,已是很美好的一天了呢! ------题外话------ 解释一下这几天为何更新不规律并且单更:在备婚,周天仪式,等搞完这档子破事,就规律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楂红糖冰粉(上) 含钏说到做到,每日下厨给拉提和食肆做吃食时,会额外预留一份放到食盒里,或是让小双儿,或是让崔二带到秦王府去。 崔二原先不敢去,刚挺直的脊背被秦王府的名头一吓唬,又弯下了,抠着衣角结结巴巴,“不是不去...是不敢去...” 眯着个眼觑含钏的脸色,见老板娘脸色如常,便试探着大着胆子,“那可是王爷!是圣人的亲儿子!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岂不是喊打喊杀...” 含钏把手里的铁锅放了放,看向崔二。 小伙子在“时鲜”这么二十来天,竟肉眼可见地长好了些,不说别的,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可见,日子过得是舒心的。 挺好的,在“时鲜”就求一个舒心。 “你先说说,你觉得圣人、王公都是什么样的人?”含钏笑起来,“是不是吹胡子瞪眼,长得就跟庙宇里那些个怒目金刚似的?” 崔二见过那位秦王爷,眉清目秀、面白唇红,端的是一副俊秀漂亮的好面孔。 崔二摇摇头。 这不就得了? 含钏重新拿起铁锅,却见崔二磨磨蹭蹭还在旁边扭捏,想了想,“那你想想哈,你觉着这些个王公贵族可怖可怕,你不去,就是小双儿去,那你岂不是将小双儿往火坑里推?” 崔二一下子脊背挺起来,蹙着眉头想。 是这个道理呀! 他不去,就是别人去犯险,还是个小姑娘去犯险... 那也太不仗义了! 崔二抿着嘴巴想了半晌,一跺脚一咬牙,“行吧!我去!” 含钏展颜笑起来。 这孩子挺好的。 胆子小却仗义,思虑多却听话。 和崔氏虽是远房姑侄,到底没习得崔氏那么个缩头缩尾又贪婪怕事的秉性。 含钏笑着同崔二玩笑,“从前呀,有个故事,说的是两个农夫畅想圣人的生活。一个说:‘我想圣人肯定天天吃白面馍吃到饱!’另一个说:‘不止不止,我想皇帝肯定下地都用的金锄头!’” 崔二一下子笑出声。 含钏也笑,学着白爷爷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纵然有脾性不好的食客,你家掌柜的必定也不会叫你们去招待、送东西,必得将你们护得周全。” 崔二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 不说别的,就看拉提拼死护着掌柜的,掌柜的不惜一切代价给拉提看病这份情,就能断定这地儿是个好的。 至少比鼎盛居好多了。 他在那处帮工的时候,正巧遇上掌勺家的孙儿患重疾,急需银两瞧病,掌勺的给老板说预支往后五年的工钱先撑着,老板却不干... 崔二端着食盒,埋着头往外出,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脚下却越走越快——得好好做事,否则都对不起老板娘的为人。 含钏看了看窗外,正值夏日,东南角的柿子树蓬勃生长,枝叶繁茂如盖道,“...小肃公公,刚前门的进来了一趟,王爷如今闷着呢...您注意着些。” 小肃转了转眼珠子,递了根小玉簪子过去。 素玉抿嘴笑笑,袖兜子一敛,把门帘子轻轻扯了一条道。 小肃一进去,见徐慨面向窗坐着,扫了眼桌面,叠着几折纸折子,正如素玉所说,气氛有些闷。 “爷...”小肃弓身唤道,“今儿个的饭从胡同尾巴送回来了,贺掌柜的亲手端了碗新制的,说这些日子天气热,还请您开开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红糖山楂冰粉(下) 小肃说着便先打开了那只单独装着的食盒。 里面还冒着凉气儿。 放了三个碗。 两个碗里盛着冰,一个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汤汁,里面浮着晶莹剔透、弹弹滑滑的冰粉、熟芝麻、山楂碎、醪糟。 小肃笑起来,“原是红糖冰粉呀,怪不得贺掌柜的说,请您在用膳之前喝一碗,是为了您解暑去凉有胃口呢!” 小肃埋着头一边说一边恭敬地将冰粉端出来,余光瞥见桌上的纸折子重了几叠,最上头那本摊开来,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徐慨作下的注解,最上头有三个大字“勇毅侯”,小肃将目光迅速收回——看是为了了解主子爷近日的动态,免得不知何时触了霉头;不看是为了保命,主子想让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什么,不想让你知道的,就算猜到了也最好一个字儿也别漏了风儿! 冰粉弹滑可爱,散发着凉凉的冰气。 照徐慨的习惯,他既不食过热,亦不食过凉的食物,可看这碗小小的冰粉,却总觉得很可爱,徐慨不自觉地笑了笑,将纸折子往外推了推,给这碗冰粉腾出空挡,随口问道,“‘时鲜’如今卖冰饮了吗?如今冰窖巷的冰索几钱卖?” 小肃笑着给徐慨递了一只银勺,“‘时鲜’还未开门营业呢!今儿个这碗冰粉许是今年夏天贺掌柜做的头一份——食肆门口堆着泥沙,估摸着是前些日子才做的冰窖...” 徐慨手里拿着银勺,怔愣了愣,随即弯唇不加掩饰地笑起来。 往日是张三郎吃第一份菜,如今变成了他吃第一份... 挺好的。 小肃一边说着,一边小觑自家主子的神色,“奴听说,冰窖巷的冰卖得可贵了,若是要将小冰窖装满,没个百八十两银子,应当是不成的——贺掌柜的必定是割了肉。” 徐慨拿勺子舀了一满勺入口,凉津津又甜丝丝,冰粉入口即化,山楂酸甜可口,加上冰镇后的凉意,着实解暑。 徐慨满足地在心里一声喟叹。 因勇毅侯老太夫人而产生的闷气均烟消云散——现任勇毅侯裴寺光没按压住自家老太太,老太太不信是匪类犯的事,日日递帖子入宫寻老太后哭诉要求个真相,要交出凶手。老太后被磨得没办法,称了病拒不见客,裴太夫人便穿着诰命常服跪到了皇城门口,说是要死谏。 死谏。 饶是圣人,也未曾料到,更不愿见到裴家死谏。 总要将裴家连消带打地摁下去,这件事才算完。 否则就算有圣人兜底,他逃跑得也十分狼狈——他可以对圣人说出真相顺道示弱,却不能给圣人留下他狼狈逃窜的印象。 徐慨心里过了事,耳边小肃的话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咋听进去,就听了一耳朵“卖得贵”“割了肉”。 顺着转了思路。 那可不成。 小姑娘须有银钱傍身。 若是为了买冰、凿冰窖,把家底儿都掏空了,岂不危险? 徐慨点了点头,手一挥,“给食肆送一百两银子去,就说将今年下半年的饭菜都包了,算是给贺掌柜的辛苦钱。” 小肃忙笑盈盈地跪地叩谢。 徐慨称奇,“给食肆的,也不是给你的,你跪地谢恩作甚?” 小肃恭敬笑道,“您有所不知,往日奴过去提膳,每每食肆有甚好吃的,贺掌柜的总会为奴留上一份,上回是醪糟水,这回是芙蓉糕,奴虽知道这是贺掌柜看在您面儿上赏的,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总这样吃也不叫个事儿!”小肃语气高兴起来,“如今可就不一样了!奴是拿着大笔银子去的!这银子虽是您出的,却是奴送过去的,就这面儿情也够吃几顿小点心了!” 徐慨笑起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官场上也是这个道理。 得了钱,领了好处,牵线的那人也必定能落点好东西。 徐慨怔了怔。 勇毅侯府这件事一出,得了好处的人是谁? 是和瘸子裴七郎有婚约的靖康翁主岳家——放出狠话的裴家出了两条人命,不用嫁给瘸子裴七,被裴家摁住欺负的岳家岂不是扬眉吐气了? 徐慨摩挲了下巴,三两口将冰粉喝完,招了人过来招待两句。 没几天,北京城里又开始重提当日传言——“纵是裴七郎死了,岳家的姑娘也得嫁进来守望门寡!” 岳家高兴没几天,就被气得升了天。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人不明不白地死了,竟也能如此嚣张! 岳家虽日渐势弱,却到底被激出几分背水一战的气性,雪花儿一般的折子飞上御案,百年世家如何没有几分阴私?竟被岳家刨出了先勇毅侯裴寺景除了裴七郎,在市井里,还与一个从良的官妓育有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照大魏律法,若裴寺景尚有男嗣,那侯爵的位子就轮不到裴寺光来坐。 这就尴尬了。 偏偏那孩子是裴寺景外室生的... 偏偏那外室还是个官妓... 那这位子到底该谁做? 裴寺光或许不在乎爵位,可放任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坐上勇毅侯的位子,放任一个官妓成为现任勇毅侯的亲娘...裴家丢不起这个人啊! 那头满京城都等着看裴家的笑话,这头含钏拿着小肃拿过来的一百两“卖身钱”,哦不,“卖菜钱”拓了冰室,买了冰,悄悄地率先开了“时甜”的档口,推出了许多提前在冰窖里冻过的单品。 比如送去给徐慨试菜的红糖山楂冰粉, 比如醪糟冰粉。 比如... 天气如此炎热,沁人心脾的冰品倒是头一份卖座的好东西。 别的食肆可没如此大的手笔,自己凿一间冰室来,有能力挥洒这么大手笔的大食肆却对“时鲜”开凿冰室推出清凉茶饮嗤之以鼻——有这钱,还不如多进几头绝好的鲍鱼干燕窝撑食肆的场面! 冰这东西,吃了就忘了! 绝佳上品的食材,才是能流传好几代人的! 这观点吧,也不能说谁对谁错,都有道理,只是照“时甜”的火爆程度,似乎含钏的想法更讨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章 手打牛肉丸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四十章手打牛肉丸说实在话,再次在食肆见到岳七娘,含钏还是蛮意外的。 嗯...毕竟上次岳七娘在这儿闹得着实不算愉快。 含钏怜惜岳七娘没脑子,被裴家推出来挡风波,可这怜惜归怜惜...老岳家的姑娘脾气忒爆了些,可不太敢深交。 岳七娘穿了身深靛青的长衫,未施粉黛,比起先头过来的样子,显得小了两三岁,看含钏低眉顺目地站在身侧,再看看手里的菜谱子,随口点了份点心,“来一份珍珠丸子。”又见隔壁几桌都放着小盅小盅的汤,便问含钏,“那是何物?” 含钏笑了笑,“是这几日特推的冰镇时令茶饮,冰粉,有醪糟的,有山楂片的,也有葡萄干的,看您爱吃什么口味?” 岳七娘有些诧异,“您这处还有冰镇的茶饮?” 这可真是稀罕物了。 留仙居都不定能有。 含钏颇为骄傲地点头,“也有冰镇的酸梅汁,看您的喜好吧。” 岳七娘又加了一份葡萄干的冰粉,含钏还搭了块米浆子鸡蛋糕送上来。 岳七娘一口冰粉,一口珍珠丸子,一口鸡蛋糕,吃得渐渐高兴起来。 小双儿警惕地一边抹桌子,一边盯着岳七娘,含钏不赞同地拍了拍小丫头的手背,“来者是客,你这样,人家还如何自在地吃食?” 小双儿瘪瘪嘴。 上回来,闹得个鸡飞狗跳的。 那裴家惹下的孽,凭啥沾了自家掌柜的一身腥? 这回来——还是在裴老七死了这节骨眼上来,还不知道这姑娘要干啥呢! 不得盯紧点!? 还有! 拉提的手还没好全呢! 全赖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小姐! 小双儿颇为不爽气,碍着自家掌柜的情面,抹布往肩上一搭,没看岳七娘了,高傲得像只赢了的斗鸡,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 含钏笑着摇摇头,也没管岳七,自个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待食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岳七还没离开的意思,支着胳膊,有一搭无一搭地舀着剩下的红糖水,见含钏过来了,迟疑片刻后,终是咬了咬唇,开口唤道,“掌柜的...” 含钏停了步子。 岳七埋下眼睑,再抬头时,小姑娘眼神湿漉漉的,“...我那定了亲的夫君死了...”语气略略低沉,“说实在话,我这心里挺欢喜的。那裴七郎文不成武不就,靠着他那在金吾卫当差的叔叔,很是惹了些祸事,伯母每每劝我,男人哪有不惹祸的,要把丈夫当做儿子看待,一边哄一边教,一边给棒子一边给糖,熬过前三十年,总有出头的时候...” 嗯。 这种劝法,确实很“伯母”。 当真心疼女儿的母亲,可不会这么劝。 谁会劝自家女儿熬三十年!? 熬过三十年,人也老了,心气儿也没了,那可不叫出头,那叫认命了。 含钏看岳七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到底弯腰坐在了她身边儿听她说说话。 岳七低着头,“后来伯母又来劝我,要我嫁进去。据说裴家那位太夫人非得让我嫁进门守望门寡,说是若我嫁进去,往后就是裴家的恩人,到时让我在裴家子侄里挑几个喜欢的男丁养在膝下,也算是我...我自己的儿子...裴家会尊敬我一辈子...也会...”说下去便有些难以启齿,“也会让如今的勇毅侯给我伯父另寻一处更好的差事,我那两个堂兄也能破格蒙恩荫入金吾卫当差...” 含钏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头。 那头,人都死了,还要逼姑娘嫁进门! 这头,让自家姑娘一辈子去博一个前途恩荫? 前有狼后有虎,都是些坑! 含钏抿了抿唇,“如今呢?如今怎么办?真让你嫁进去?” 岳七扯了一抹苦笑,“如今这事儿倒是搁置下来了。前两日,勇毅侯府,哦,就是裴家,被御史弹劾,说是故去的那位勇毅侯在市井里有一个外室、一个私生子,身为弟弟是不能越过儿子承爵的。若闹得不好,圣人不批承爵的条文,裴家丹书铁券就要被收回去了,这算是被削了爵!” 削爵事小,丢人事大! 大魏开朝至今,还没削过哪家的爵位! 含钏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清茶,笑起来,“内城失火,又怎会有时间顾忌您。” 岳七点点头,“祖母便趁乱为我定下了宫中太妃娘家的亲事,说是在福建,不是甚簪缨之家,只能算乡绅大族,少年也无功名在身,只是在家帮着理一理庶务。” 岳七叹了一口气,眼神看上去仿佛比上次来年长了五岁,“已是很好了,我也看清了,家中只有祖母是真心疼我,纵然往后无锦衣玉食、小食珍馐,也是平安顺遂,一生无忧的。” 含钏不知道说什么。 到底还有人真正在为岳七盘算。 是岳七的福分。 小姑娘神色略带落寞。 含钏能理解。 这算是逃出北京城,在别人眼里是失败者的妥协。 含钏叹了口气,笑了笑,“那您福气挺好。”漫无目的地随口说着,“客家菜好吃着呢!您知道潮汕的牛肉、粿条、牛肉丸子吗?哎哟!那牛肉丸子是一绝的!要一大早选温体牛脊背肉,用四五斤重的锤子一直敲打,直到肉上了劲起了胶,再加入一点点木薯粉,一个方向将牛肉泥摔打上劲...除了粗盐和胡椒粒什么也不放,就这么揪成一颗一颗浑圆的丸子冷水下锅煮熟,裹着粿条也能吃、单炒也能吃...” 岳七噙着泪扯开嘴角笑起来,“那您往后来福建找我,东南米家,我带你去吃最地道的牛肉丸子。” 含钏也跟着笑着点头。 岳七一下子绷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掉,伸手握住含钏的手,“对不住您...前头来跟您闹那一场...实在是又蠢又坏...当真是对不住您...” 含钏鼻头也酸酸的。 说实在话,她和岳七交情不算深。 她怜岳七遭人算计而不自知,待之便多了几分宽容。 如今岳七因这些与她完全无关的破事,被迫背井离乡,远嫁东南... 世道呀,对女子,总是多了几分艰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南卤醉虾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一章南卤醉虾岳七走后,含钏认认真真想了想岳七先头的话——勇毅侯与裴七郎死后,勇毅侯太夫人还敢要求岳家嫁女儿,那必定是不知道裴七身亡真相,指不定还要闹着去查去追究! 在这节骨眼上,爆出勇毅侯还有个外室和私生子! 这不是转移裴家的视线吗?! 这是事儿,谁能做?谁有动机去做?谁有能量去做? 含钏的眼神透过郁郁葱葱的柿子树,落在了东南方。 东南方就是胡同口。 胡同口处是秦王府。 徐慨...有这样大的能力和势力吗? 随手便查出勇毅侯府秘辛...一箭隔空遥遥射穿裴七郎的肩膀...随意处理勇毅侯与裴七郎的生死...在京中引起舆论... 这些能量,是从哪儿来的? 含钏不解地挠了挠头。 想不明白。 梦里头,徐慨就是个闲散亲王吧?三皇子临登大位后,几位王爷便举家搬迁至封地,唯有二皇子被圈禁在北京城中,又因三皇子与徐慨向来无冤无仇,甚至还分封了一块富饶肥沃的宝地给徐慨,记得当初顺嫔挺高兴的,特意寻了一盏半人高的红珊瑚送给曲贵妃,奈何徐慨举家迁至苏州没多久,徐慨就死了... 含钏胸口一抽,脚下一软,幸得手撑在桌上方未彻底跪摔下去。 含钏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嘴里含了舒气丸,心口的抽痛总算是缓了下去。 许久没有胸口痛,如今痛起来,连舒气丸也没办法立刻缓解。 含钏轻轻舒了口气,眼神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东南角。 裴家内里闹得个不可开交,岳七时不时派人过来同含钏通消息,说是裴太夫人坚持要那外室与硕果仅存的长房孙儿入府门,闹得先勇毅侯夫人终日以泪洗面,次子裴寺光自请出征北疆,将裴家这一溜子破事儿甩在了身后。 含钏以为,这位裴家难得的出息人儿,怕也是被自家母亲搞到心寒心伤了。 索性啥也不管,任君处置。 裴寺光一走,裴太夫人就通了宫里老太后的路子,想为外室子请爵。 圣人在折子上做了批示,“荒谬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嗯... 这是小肃过来取食盒的时候说的,岳七那段位还不至于能打听到圣人在折子上做了什么批示... 既圣人出此言,裴家的爵位便被搁置在了一旁,御史一见此情景便闻风而动,不仅仅是弹劾裴家,还弹劾了许多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簪缨世家,一时间收爵位的收爵位,砍俸禄的砍俸禄,那些个从内里往外烂的所谓“大族”被这股风一吹,散得遍地尘埃。 这事儿便闹得大了。 小肃风轻云淡地讲,含钏胆战心惊地听。 小肃见含钏一副恨不得掩上耳朵的模样,便笑起来,又记起自家主子爷的交待,“得跟她手把手说透了,在北京城里便是开一间小摊儿,这如网兜竹篮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能将小小的人勾进去。” 小肃以为,贺掌柜的知道些事儿也好。 毕竟“时鲜”做的都是勋贵生意。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知道了这些个秘辛,才能时时刻刻说对话、做对事。 小肃恭谨地垂腰,索性将话讲透,“这事儿闹到这地步,便不是裴家一家的事儿了。公卿世家占据北京城泰办的位子和银钱,几十年百来年的经营把控住了京城多数的风向。”小肃弓着身,一抬头见含钏眼神落在了桌上的葡萄,有些走神,便笑了笑,自家主子爷用心良苦,奈何美人儿眼里只有葡萄。 小肃笑着作了揖,“您若不懂也无事,且记着,京城风向要大变了,就行了!” 含钏点了点头。 她懂,她咋不懂嘛! 这不就和御膳房里是一样的吗? 有如白爷爷一般世世代代深耕细作在御膳房的老家儿,和膳房的人连着亲挂着故旧,几代人的势力都在这处,自然说话儿比一些个内务府的小官儿都好使;也有如内务府派来名为帮忙,实为督查的内监,这些人通了天,也不是好惹的货色,可奈何这是人家的地盘,说话自然就不管用。 这些个内监要想自己说话管用,就得先搓老家儿的威风。 放在裴家这件事上,不过是圣人借裴家一事,对尸位素餐已久的公卿世家发难。 借此机会,对京城势力重新洗牌罢了。 含钏不喜欢想这些事儿,不代表她真不懂。 再不懂,也是在秦王府当过大半辈子侧妃的。 就算不需要她琢磨,日日看徐慨在床榻边看书看折子,不也潜移默化中有了些许感受了? 不过,小肃无端端同她说这些作甚? 含钏挠了挠头,伸手抓了颗垂涎已久的葡萄放进嘴里。 挺好吃的。 皮儿薄肉厚,酸甜多汁,放进嘴里,汁水一下子就爆了出来。 岳七出门子那天,含钏让小双儿送了些能长久留存的风腌肉与焦圈儿过去,到底是北京城的味儿,无论到哪儿也忘不掉,小双儿回来说,“...场面不大,岳家跟前压根没摆大红灯笼和红毯子,岳姑娘由家里的长辈背出来,跑得飞快,连哭都没来得及哭,上了大红花轿就赶紧出煦思门...” 挺让人悲伤的... 可一想到这跟后面有狗在撵似的嫁人,含钏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愿岳七姑娘一辈子安康幸福吧。 也不知还有无相见机会了。 北京与福建,听说赶路坐船也得要两三个月。 等她赚够了银子,就跟着《醒世迷梦录》的脚步出去看看,大漠也去!江南也去!海边也去!高山也去! 含钏憋着一股气儿,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夜里,钟嬷嬷清五月账单的时候,那股气儿妥妥地全泄完了——五月到现在,就靠“时甜”和秦王府那一百两银子撑场面,糕点点心能赚多少钱?这宅子里里外外的修剪、清理、京兆尹的打理都是钱呀!都要银子呀! 没进项,只支出! 钟嬷嬷把账单给含钏看,含钏有点木,“咱这一个月就赚了三两银子?” 钟嬷嬷把账本子又接了回去,划拉两下,再次递过去,面无表情地说道,“哦,刚忘把驴子的草料钱刨开了。” 得嘞。 最近唯一的盈余,都被那头钟嬷嬷挚爱的小骞驴给吃了... 含钏看着账本子上的斜杠,有些无语。 这做生意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呀! 你关了几天店铺子,人家食客是不会等你的。 嗯... 就像市井里写话本子似的。 有勤奋的笔者,三个月出五个话本子,那就叫好又卖座,有懒懒惰惰的笔者,这本没写完便开了新的一本,偏偏写得还慢,一个本子分上中下来写,出了上集,迟迟不见下集,这..这哪个看客会等着呀! 含钏“啧”了一声。 没料到。 着实没料到。 都是在北京城有宅子有驴子的成功老板娘了,竟然有一天也要为钱财生意发愁... 含钏挠挠额头,虽然拉提的手还未完全恢复,但含钏还是最终决定将“时鲜”开放营业。 大不了崔二做墩子,拉提理理菜,调调味儿,自个儿一人撑掌勺,不也能行? 累就累点吧! 重新开业,必然会流失客源,这点含钏是有心理准备的,可看见厅堂里五张桌子,满满当当坐着的食客时,含钏有些诧异,冯夫人远远朝她眨了眨眼睛,几位街坊都过来了,冯夫人与余大人,巷口做宝石生意的蔡掌柜,珍宝斋的二掌柜的,还有几位熟客,张三郎率先抢了个好位子,自然而然地坐在其中。 今儿个的菜,是含钏用心配了的。 推了几样好东西。 特意请贾老板留的鲜河虾,在水缸里养了两天吐尽泥沙,用青红酒、豆油、鸡粉、牛肉粉、芝麻香油、葱白盖在盅里,放在冰窖里闷两天,再用豆腐**儿调味碟,和虾一块儿上桌,虾肉鲜嫩,味道清香,最适合夏季食用。 张三郎抿了一口,虾肉滑溜溜地从壳里窜进喉咙里,压根尝不出啥味儿,只觉得嘴里凉滋滋鲜津津的。 一口尝不出味儿,就再来一个。 没一会儿,张三郎身前的虾壳摆了一整个碟子。 张三郎还没来得及说话儿,跟前便被在厅堂里四处跑动得面色泛红的小双儿随手放了一碟油淋鸭。 张三郎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除了香,没别的了。 大颗大颗的茴香粒、风味独特的辣酱油、葱白椒盐、热油酥在肥厚的鸭皮上...张三郎吞了口唾沫,鸭子被斩成一寸见方的小块摆在盘内,盘子旁放了两个味碟,一个里面是花椒面,一个是辣酱油,张三郎先蘸花椒面,眯着眼睛享受那股刺激的味道在嘴里跳动着迸发的感觉,再蘸辣酱油,一边嚼一边点头。 辣酱油必定是自己制的。 味道未曾被浓郁的豆酱香淹没,辣味反而与豆子的鲜香交织在一起,连带着鸭皮上没有碾碎的茴香粒一起吃进嘴里,是调味的盛宴,也是香料的胜利。 鸭子淋得好不好,肥不肥,且是后话了。 一顿饭,张三郎吃得热泪盈眶,转头四下看了看,来捧场的街坊邻居也都吃得满意,张三郎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嗯。 虽然闭店这么久,手艺倒是在稳步上升。 钏儿还是那个钏儿,好样的。 张三郎又抬头四下寻找含钏的身影,没找着,直到食客走得差不多了,含钏这才从灶屋出来,满脸是汗,面颊上红彤彤的,眼睛也睁不开,一看就是被烟熏火燎得不行。 张三郎细细瞧了瞧,“哎哟”一声,“人都瘦了!一张脸只剩皮儿贴着骨头!咋的了这是?” 含钏抹了把汗,笑起来,“抽条了!长高了!您也舍得来了!” 张三郎不好意思地脸刷一下红了。 闭店这么久,他倒是派人来问过。 被账房钟嬷嬷挡回去了,说是没啥事儿。 后来又听隔壁的冯夫人说是病了,太医都进进出出好几次,他就送了好几盒人参、鹿茸、冬虫夏草、燕窝盏过来,本想去秦王府探探风,谁料得第二日就听闻,秦王徐慨被圣人撸了官职,禁足在府中不许人进出... 这还奇了怪了。 一个病了,一个立刻就被撸了官儿。 紧跟着裴七郎和他那不着调的爹也死了。 死得可惨。 一个被烧得焦烂,一个身首分离还外加被烧得焦烂... 三件事儿撞在一起,又恰逢圣人清算公卿世家,英国公府虽没闯祸,却也提心吊胆的,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还是他老丈人...嗯...未过门的老丈人递了两个字过来,“安心。” 他那老子这才平静下来,前两日简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事儿太多了,一时间也顾不上“时鲜”,还是有些不地道。 张三郎自问有点对不起钏儿,喝了口茶水,涮涮嘴,算是正式结束了这顿饭,再冲含钏神秘兮兮地招招手。 含钏俯身过来。 张三郎从兜里掏了本泛黄的旧册子塞到含钏手中,“前朝的食经!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下的!你看看里头的菜,有些还挺有意思。” 含钏抿了抿嘴,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张了张嘴,“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张三郎翻着看了看。 哎呀。 这不就是食经里写的菜谱子吗! 这是挨个儿在背呢! 含钏停了话头,把食经往身前一放,笑起来,“七岁学厨,头一遭就是背谱子!承您情,谢您的礼。明儿个,儿就把这册子拿个木架子裱起来,咱当做古董赏物放起来。” 这合着就是观赏意义大于实用意义嘛! 张三郎一边嘿嘿笑,一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草率了草率了,大意了大意了,含钏这科班出身的还能没看过这个? 主要是这段时日一门心思在亲事上...媳妇儿和朋友...嘿嘿,张三郎坚定不移地选媳妇儿。 含钏不戳穿,也跟着嘿嘿笑。 徐慨趁着夜色走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张三郎和含钏笑得开开心心的场面。 还没走进厅堂,挂着浅笑的徐慨一张脸就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羊肉菌菇炒面 张三郎扭了个头,见徐慨立在门廊处,笑着抬手招了招,“您快来!今儿个有南乳醉虾!” 徐慨的脸在暗处,瞧不清脸色。 南乳醉虾? 往前并没有这道菜... 是新菜? 徐慨抿了抿嘴角,低头撂起外袍抬脚往里走,长长的一段回廊,眼见着徐慨颀长的身形由远及近。 张三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说起四皇子,京城里谁人不赞一声丰神俊朗?便是在贵公子云集的北京城,四皇子的品貌身姿也是数得上一二的,真要拿人比,他那声名在外的大舅子算一个,嗯...也比不上,皇家自小攒下的清贵漠然较之清流世家的静谧温和,看上去更有冲击呀! 徐慨走过来,手从身后拿了出去,握着一束灼灼开放的芍药,放在含钏的柜台上。 “特来贺‘时鲜’开张。”徐慨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张三郎与含钏的中间,“听小肃说的,便请匠人将园子里开得正好的芍药剪了几朵,您插在花斛里也好...” 徐慨看了眼含钏紧紧抿起的鬓发,头发上光秃秃的,除了一支束发的银钗,什么也没有,也是,这样做菜方便。 旁的姑娘头上珠翠绢花,只有她,额间还冒着汗。 徐慨将后话吞下了,把花儿放了便双手被背在身后,转身要走。 碗口大的芍药花儿,绛色的波浪样的花瓣,细细长长鹅黄的花蕊,在深褐色的老木柜台上显得有些扎眼。 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似的。 张三郎瞪大了眼睛,紧紧抿住嘴唇,坚决不发出一丝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 四皇子,给,贺掌柜,送花? 夜里? 芍药? 大红色的芍药? 张三郎强迫自己背紧紧贴住墙,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 含钏张了张嘴,看了看花,再看了看徐慨走得不带一丝留恋的背影,脑子空空的,张口便是,“您吃过晚饭了吗?” 说完便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断。 说啥不好,问晚饭作甚? 若回答没吃,她不是还得进灶屋做饭? 徐慨停了步子,转过身来看向含钏,面色没变,半张脸正好映照在厅堂中空洒下的月光里,眼神轻轻地摇了摇头,“听闻‘时鲜’今儿个再开张,便没让小肃过来拿食盒。” 怕你忙。 徐慨想说这三个字,话到了嗓子眼,却被舌头拦下了。 说不出口。 实在是说不出口。 张三郎死死咬住嘴唇,把手也贴到墙上了,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了徐慨再看含钏,竭力不发出一丝声音。 含钏敛了敛眉,“那您坐吧。灶屋里还有点剩菜,凑合着给您做一顿。”说完手在围兜擦了擦,转身进了灶屋。 一进灶屋,含钏便低着头打理食材,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上次白石观后,第一次见徐慨吧?虽日日做着饭,却到底没面对面见,许多尴尬和为难都消解在了无端的气息中,如今面对面相见,热气便从心里、身上直闯闯地腾上脸和脑子,很多奇怪的场景重新映射在眼前—— 比如,徐慨抖落披风,将只着肚兜的她紧紧裹住; 比如,徐慨虚捂住她双眼的那双手; 再比如,面向火光,徐慨望着她的眼神和未说出口的那些话... 含钏将菌菇放下,双手狠狠地搓了搓脸。 再见时,实在太尴尬了。 明明知道该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说感谢吧,太客气了。 说一说当时有多害怕多恐惧吧,却又太亲近了。 含钏莫名鼻子发酸,揉了揉鼻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这股莫名涌上来的情绪咽下,埋着头将菌菇清洗好后切片,再切了几绺剩下的羊腿肉,挖了两勺茱萸酱、粗盐、鸡粉、水将羊肉腌起来,那头切了一段拉好的粗面,过了沸腾的盐水,待七八分熟后捞起放入冰水中——这样处理后的面既劲道又有韧劲。 起锅热油,下姜蒜片、辣椒段、葱白炒香,再放羊腿肉和菌菇片,最后放入沥干水分的拉面。 颠了个勺顺手装盘,配上一碗清清爽爽的豆芽汤。 羊肉菌菇炒面就好了。 含钏端出去,张三郎嗅着味儿,觉得是时候发出声音了,弱声弱气地举了手,“能给我来一碗吗?” 徐慨眼风横过去,张三郎话里的音儿渐弱下去。 含钏笑起来,“还有一点儿,过会子给您盛上来。” 徐慨约莫是真没吃饭,埋下头吃面,也没太理会张三郎,面不多,四五口就解决了。 含钏端了另一份出来时,徐慨面前的面碗已经空了,正端着豆芽汤面无表情地喝着。 这是...没吃饱? 含钏为难地看了眼张三郎。 张三郎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就听见含钏轻声问徐慨,“您还要吃点儿吗?” 徐慨放下汤碗,面色认真,“若还有,劳请掌柜的帮忙再添一碗。” 张三郎心中发出一声哀嚎,亲眼看着含钏手里的那碗面,在他面前打了个旋儿,放在了徐慨的面前。 含钏不好意思地同张三郎耸了耸肩。 那咋办? 徐慨救了她呢! 还是两次! 一次在掖庭,一次在白石观!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一碗羊肉菌菇炒面不够,那就两碗来报! 含钏想了想,伸手在柜台后抓了两把瓜子儿放在张三郎身前,“您可别吃了!嗑嗑瓜子儿吧。您不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吗?晚上吃多了,容易胖,到时穿喜服不好看,人家穿喜服笔挺笔挺一个板儿,您穿喜服,肩上腿上都合身,就肚子那儿凸一块儿——太难看了!” 张三郎:??? 面没了就算了。 为甚要攻击他的体型? 被张三郎一打岔,奇奇怪怪的尴尬尽数消弭。 徐慨勾了勾嘴唇,埋头笑起来,嘴里还有菌菇与羊肉的味儿,可一抬头,看见含钏生动的脸,与微微上挑的细长的眼,便只剩下了甜。 是的。 眼里、嘴里、心里都甜滋滋的。 像吃了一块儿大大的麦芽糖,又像舔过冰糖葫芦上那层薄薄的糖衣。 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笼包 不是因为,爱吃“时鲜”的菜,才向往见她。 而是因为向往见她,才爱吃“时鲜”的菜。 禁足十余日,未曾踏出府门一步,他想了许多,从裴家到岳家,从裴寺光到裴七郎,从圣人究竟想要什么到圣人究竟想要他做些什么,一环扣一环,他看清了圣人想借此机会彻查清理世家的心思,顺水推舟帮岳家落井下石。 他做了这么多,解除禁足的第一件事,并非进宫谢恩,也非向母妃顺嫔报平安,而是采摘一束芍药花,来到了“时鲜”见她。 看看她,还好不好? 哭泣的含钏、倔强的含钏、鼻青脸肿的含钏、巧笑嫣然的含钏... 在经历了白石观一事后,在亲手砍杀裴七郎后,小姑娘怎么样了? 小肃说,掌柜的脸上还有淤青。 小肃说,掌柜的脖子上的血痂结壳了。 小肃说,掌柜的重新开了“时甜”,把先前送到秦王府的冰粉,作为夏日时令茶饮推出,食客反馈挺好的,许多夫人奶奶们都爱吃。 小肃说,“时鲜”也要营业了。 一切听起来风平浪静。 可他还是不放心。 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一个未经世事且单纯快乐的姑娘,在经受如此事件后,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他害怕她从此一蹶不振,害怕她日日梦魇,害怕她陷入深深的怀疑与自责。 更害怕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从前的光。 花儿应当被呵护在温暖的室内,被充足的阳光包围,不需要她披荆斩棘,不需要她坚强韧性,她只需要快乐,只需要平安,只需要...在他身边。 徐慨从未如此渴望过什么。 那夜火光中,他尚能将话与心绪收拾干净后妥帖存放,可如今,在挂忧了十日、担心了十日、思念了十日后,再见含钏,他自己都知道,他看向含钏的眼神里,藏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 他想一直看着她,一直。 可... 徐慨手中紧紧握住竹筷,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一下子醒转过来,连忙低下头,素来冷漠安静的神色有了些许裂痕。 这些裂痕,含钏没看到。 含钏进灶屋,给嗷嗷待哺的张三郎找吃食去了。 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屉没蒸熟的小笼包,含钏生火上灶,把小笼包蒸熟后包起来让张三郎带回去。 徐慨无声无息地吃完面,张三郎心满意足地抱着小笼包,二人结伴踏月而归。 徐慨背着手走在前面。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三郎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影子,唯恐一脚落空踩了上去。 快走到秦王府了。 张三郎鼓起勇气,“秦王殿下...” 徐慨半侧了身,低低垂首,侧耳倾听。 张三郎舔了舔嘴唇,有些话吧,着实不该他说。 若是裴七郎,他,英国公府还有些底气去拦。 可若换成了四皇子,甭说他了,便是他老子也得掂量掂量,有无资格说这番话。 可他不说,谁说呢? 老贺跟他,那可是如麻花般瓷实的关系,如菘菜粉丝煲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如怪味胡豆的口感般复杂深厚的感情! 张三郎紧紧攥住装着小笼包的油纸,好吃的给予他无限力量,鼓足勇气发问,“您...是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知了猴(上) 来的人,是胡文和。 跟着他一块来的人,有的穿着京兆尹武官墨绿色官服,有的穿四品文官绛红绣云雁,五品文官绣白鹇,六品绣鹭鸶补服,乌压压一群人,约莫有个十几人。 含钏蹙了蹙眉。 哪里来的官大爷,也不提前吱一声,十几个人都够坐包场的了。 外面排位子的食客还吃不吃? 含钏心里头有些不虞,面上笑意盈盈地把目光投向胡文和——就他一个熟人,人也是他领来的,不找他找谁。 “胡大人,您这是?”含钏压低了声音,眼光在其中扫到了一个穿着绣虎豹的三品武官常服的人,三品武官...算是高位了,金吾卫统领正二品、羽林卫统领正二品,京兆尹府尹正三品统管京城除皇城外一切事宜,集侦查、巡逻、维管于一身,嗯...相当于布政使司,算是个大人物。 京兆尹府尹,都出面了? 年中聚餐? 那京兆尹可真是油水衙门。 她这儿,按人头收费,就按一人一两银子的餐费、酒水另算的标准,这十几个人,怎么着也得吃上个三十来两。 一个普通四品官,一年一季度的俸禄。 更何况,京兆尹里哪里有文官? 含钏摸了摸鼻子,看向胡文和,等着解惑。 胡文和忙把含钏拉到一边,作了个揖,苦哈哈地,“...知道您这儿紧俏,乌泱泱一帮人过来打了您个措手不及...可您今儿个无论如何也得帮帮忙。”胡文和拿眼神指了指那穿着虎豹官服的中年男人,“瞅见没?京兆尹老大!今儿个亲出面迎客,派头是这个!” 胡文和比了个大拇哥儿。 含钏抿了抿嘴。 没懂。 胡文和“哎哟”一声索性说开了,“您隔壁的隔壁那位邻居!唉!那处常年空置的宅子!” 含钏埋着头想了想。 噢! 那个供江南织造的皇商! 素日不在,到六七月的时候上京供丝绸缎子时,才在宅子里住一住的有钱人! 含钏蹙了眉头,“...一个皇商罢...用得着京兆府府尹都出面招待?” 一个是士,一个是商,差着阶儿呢! 再有钱,也不至于! 这是自掉身价。 胡文和摆摆手,俯身低声与含钏耳语,“那位皇商家姓曹,有钱着呢,说是江淮漕运码头上的领头,既贩绸子又贩盐与矿。您想想,江淮...” 所有水路通江淮。 前朝与今朝的漕运总督,不是设在北京城的,驻节于南直隶淮安府城,不仅管理跨数高官达三千里的运河沿线,还可插手当地政务税收要事... 是个狠角色。 但,也没啥稀奇的。 毕竟“时鲜”都快变成秦王府与英国公府的后厨了。 一个漕运使司,还不足以让含钏变颜色。 许是含钏表情太淡定,胡文和也莫名淡定了下来,想想他之前的慌张惊恐...胡文和脸上有些挂不住,埋了埋头,继续说道,“今儿个要宴请的就是曹家长房长孙,家里有钱,一来就捐了个京畿都漕运使司四品同知的官儿...” 话里有藏不住的轻蔑。 含钏诧异地多看了胡文和两眼。 他不也是家里捐的恩荫吗? 只不过人家捐的四品,他捐的六品...五十步为啥要笑一百步? 胡文和被含钏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色恢复如常,瞄了眼厅堂,低声解释道,“京畿都漕运使司同咱京兆尹的关系向来铁瓷儿,咱老大就说两边都请,权当给曹同知接风了。又想着曹同知的宅子在东堂子胡同,请人要请近,便有同僚提议,说要不到您这儿吃一顿。加上,您往前不是常常给京兆尹送东西吗?大家伙便以为咱两关系瓷实,便说...” 胡文和想起同僚的揶揄—— “‘时鲜’可难定了!有句话咋说来着?文入宰,武为将,不文不武英国公,得到这段位才能进‘时鲜’的门!” “诶,我记得文和同‘时鲜’老板娘关系挺近?叫文和开个后门,人或许能放咱进去!” “岂止是近!往前‘时鲜’老板娘卖烧饼时,还常常带了吃食过来请咱几个尝一尝呢!” 说得他很不好意思。 确实很不好意思。 他对含钏,有些不一般的情分。 可含钏对他却从未有过非同一般的态度,加之爷爷旁敲侧击说开饭馆的姑娘嫁不进胡家,他这心便也渐渐淡了。 后来...后来上峰叫他离“时鲜”远一些,言语间意有所指含钏与英国公三郎的关系不一般——簪缨权贵之间的秘辛,他一个小小六品官吏掺和进去便是个“死”... 他想通其中关窍后,再看含钏便有了些许恍然大悟,那一股在含钏将食肆经营得顺风顺水后突兀产生的游离与酸意也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怪不得一个小小放归宫女,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如此成功。 怎么可能是靠自己做到的? 若是没有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帮衬,怎么会经营得这般容易? 再看含钏时,胡文和心头便有了几分蔑意,刻意与“时鲜”划清距离,在他的把控之下,与含钏的往来也渐渐减少了许多——爷爷说得对,门当户对确实要紧,出身良好的姑娘不会因吃喝穿衣在外抛头露面,也不会整日游荡在男人堆里做一个见谁都是三分笑的...轻薄人。 故而,同僚激他去定“时鲜”包场时,他是有些犹豫的。 可上峰听闻他能订到“时鲜”的台桌,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背,说啥来着? 噢,说了这么一句话。 “老北京儿还是有些用处,至少各个地方都吃得开,都有人在。” 被这话逼着,胡文和硬着头皮也得上。 他是琢磨过的,没提前来预定,反而是带上一群人直接过来,想着事已至此,含钏看在胡家和白家这么多年的面儿上,怎么着也得把这桩生意接下来吧? 不得不说,胡文和想得倒是挺正确的。 人都来了,坐都坐上了,还能请走不是? 且又有胡文和的面子在前头挡着。 含钏想了想,便让小双儿到门口挨个儿解释一番后便关了院子门,如胡文和所愿,今儿个只做这一个包场生意。 胡文和轻轻松了口气,理了理衣角,抬起头,春风得意地走向上峰那处回禀去了——“没问题没问题,儿与老板娘的关系在这儿摆着,谁的生意不做,也不能不做咱京兆尹的生意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知了猴(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五章知了猴突然要宴客,还是十多二十人的桌席。 含钏笑盈盈地招呼着人分成四桌落座儿——店里都是四方桌,没放圆桌,当初想的是做精致小厨,如今乌压压一群人过来,没办法,只能分桌而坐了。 国字脸高额头的京兆府尹坐在主位左侧,留了一个空儿出来。 含钏想,这便是留给那位曹家公子爷的主座儿了。 拉提手还没好,含钏没留在厅堂招待,一头扎进灶屋,盘点了现有的食材,样式种类倒是多,水缸里既有新鲜的活肥鳝鱼,也有几尾精神头十足的鲜鱼,笼子里养了两只光鸭并一只小母鸡,冰窖藏了羊腿子和几匹上好的猪肋排,压箱底的好货如干鲍、鱼翅、燕窝等等便不说了,怎么着也能轻轻松松撺一桌上好的席面。 这倒不难。 难就难在,怎么撺? 总要做好了,赢了受请的人口碑,才算是给胡文和做了脸面吧。 含钏摸着下巴想了想,索性挑了四斤鳝鱼活杀,放宽油将鳝段里的水分炸干,与蒜头、葱结、豆油、砂糖、青红酒一起放入小盅里炖,鳝鱼熟后形似肉卷,色泽金黄,富有弹性,这样炖出来的鳝段用筷子夹起后,两端下垂不断,食之极烂,味道浓厚酥香,是江淮菜里很有名的炖生敲。 俗话里“小暑里黄鳝赛人参”,习武艺者多喜食之,虽当今圣人在宫中禁了鳝、蛇类的食材,然在市井内没这么多的忌讳,关上门吃几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这菜是专为江淮人和武官做的,算是应景。 又做了鸭包鱼翅、水晶肴肉、松菌虾仁、鲤鱼莼菜川汤片儿...都是口味清淡、滑润鲜香的江淮菜。 规规矩矩、平平无奇一桌,没菜眼。 菜眼,便是一桌菜的点睛。 做菜,特别是做席面,二十来个菜,四冷四热的前菜、八到十个热菜、两个羹汤、两个小食、一盘时令果子,每道菜都得做好,可这样人家能记住哪道?花费一个时辰吃完一桌席面,难道就让人得出一个总体评价,“还行,挺好吃的”? 这或许是普通食肆的要求。 却不是含钏的标准。 含钏希望吃过她做菜的人,放下筷子能品评一句,“...这道油酥鸭子香酥脆口,那道白灼花螺新鲜脆嫩...” 总得有几个菜,记得住,说得出,下次来,还会点。 这要求挺高的。 白爷爷听含钏说完都默了半晌,理解过后一个闷勺挂到含钏后脑门,“你以为你这是在做画儿?画一张卖一张叫好一张!呸!就是那些个文人骚客,也得他死了入土了,他的那些画儿、那些词儿才能出名!” 好吧。 含钏认识到自己的要求过高,但对不起,她没想过改。 做菜和作画写字,在她看来真没啥区别。 古话说,君子远庖厨。含钏以为这是男人为躲避做饭撒下的弥天大谎——作词是字与字的碰撞,做饭则是食材与食材的交流更替,都是由单个儿便整体、由一变十的过程,都充满了变数与赌-博,都是等待旁人品评的被动品,凭啥作词就高人一等,做菜就肮脏低贱? 含钏拟完菜单,将需要时辰焖煮的菜上灶,把备好的前菜与热菜陆陆续续端了出去,站在灶台前思考这桌席面的“菜眼”。 眼神一晃,落在了火炕边上的镂空竹篓子上。 这是今儿早上贾老板送过来的。 一筐子虫子。 知了猴。 宫里头没吃过这个,这东西压根就进不了御膳房。 太滥贱了。 嗯...而且还是虫子。 含钏都能想象各宫娘娘们吃到这虫子时,花容失色的表情。 但是今儿个来做一道椒盐知了猴做“菜眼”,倒是应景——六月初夏是吃知了猴最合适的日子,肥瘦适宜且肉质饱满,若再晚一些,知了的壳就变硬了,吃起来费牙。 拉提眼瞅着自家掌柜的把一筐虫子倒在了水槽里,佝着头洗洗刷刷后,然后加盐和适量水将那些虫子浸泡了一会儿,起锅烧热油,手背试了试油温后再将沥干水分的虫子放进油锅里来回翻炒,没一会儿就窜出了奇怪的香味。 拉提默默摇了摇头。 奇怪的中原人啊... 猪肉羊肉鸡肉鸭肉那么多,为啥要吃虫子呢? 再看自家掌柜的撒了粗盐、胡椒粒、花椒粒儿进去翻炒,拿勺子舀了一只戳到他跟前。 拉提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只张牙舞爪的焦褐色的虫子,慌张地摇了摇头。 摇头的结果是,虫子被递得更近了,便要贴着他的脸了。 自家掌柜的声音很沉,“吃!做厨子的,什么都得吃!还要不要当掌勺了?别说虫子,便是大肠、猪嘴里的天花板、装食物的肚胃,鸡鸭的肠子、爪子、舌头,兔儿的脑袋全都得吃!当厨子的不能有忌口!” 拉提:... 什么叫兔子的脑袋? 为什么要吃兔子的脑袋呀?? 拉提怀疑含钏在骗自己,却找不到证据,只能尖着手指地捻一块尝了尝。 哇哦。 拉提惊讶地看向含钏。 好吃! 香香脆脆的! 一口咬下去,饱满的肉填满整个唇齿。 香! 配上酒、配上夜色,这点儿压根不够一个人干完的! 嗯...前提是不让人知道这是虫子... 含钏亲端着干煸椒盐知了猴出了灶屋,一抬眼便看见那国字脸高额头三品大员身侧有人落了座儿。 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高鼻大眼,肤色极白,眼睛微微上挑,不说话间带有几分自矜与贵气,一开口说话嘴边却有两只小小的梨涡,看上去亲切和睦,如春风拂面、温文尔雅。 含钏一抬头,那男子也抬头,含钏一边笑着同其颔首致意,一边将知了猴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温声介绍:“...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曹植曾写过一首蝉赋,记录了蝉的一生与天敌,最后说道蝉最大的天敌是‘厨子’,便足见它的好吃。” 众人笑起来。 含钏也笑道,“初夏时节吃知了猴是最好的,各位食客还请动筷尝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金坛子酒 炸知了? 这倒是盘新鲜菜。 胡文和踮起下巴看了看,待看清盘子里是甚之后,略显无所适从。 这是...这是虫子吗? 胡文和难得与京兆府尹同坐一桌,心里知道是因今日定得“时鲜”有功,前头的菜都挺好,金波酒也挺好,一桌府尹大人与那位年轻的曹同知相谈甚欢,今日之筵开局极好,不能毁在了这盘虫子上... 胡文和站起身来笑了笑,伸手接过含钏手中的盘子,“...炸知了未免太有童趣了些。” 将盘子拿在了手上,未放在桌上,朝含钏轻声吩咐,“且换一道菜吧?都是朝中重臣,一块儿磕虫儿实在是不像那么回事?” 千想万想,没料到胡文和会砸她场子? 含钏愣了愣,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温和干净的笑声。 “是炸知了?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方才老板娘说的三国时曹植的话儿,再往前推推,先秦庄周便说过。往后再说,齐民要术里特意提了蝉脯法,取蝉的胸脯肉或烤、或焯或蒸,再配以酢、香菜、蓼等物可上餐桌食用——可见食知了是从古至今源远流长的习俗。” 含钏望了过去。 那位风姿绰约的曹同知正笑着侧过头,与京兆府尹说话,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听话听音里还带了几分北京腔。 不像是江南长大的子弟,倒像是京城的贵公子。 曹同知笑着将手一抬,示意胡文和将盘子放下,“先头在江南没吃过这些食材,一到夏天来来回回便是‘渔夫三鲜’——莲子、藕与鲜鱼,如今好容易从江淮到皇城根下,必得是大开眼界喜纳百川。” 曹同知边说边起身,含笑温文,“如今到了京城,是没见过的要见一见,没尝过的要尝一尝,没试那么过的得试一试。若是在下初来乍到不懂事,翻了车犯了错,还得请诸位大人一定体恤小儿初临宝地、不懂人情世故,小儿在此提前谢过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将满满一杯金波酒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皆抚掌称好! 京兆府尹笑道,“曹公子太客气了,京畿漕运使司与京兆府是经年的老搭子了!陆上的属咱管,水上的属贵部管辖,您是从‘渔夫三鲜’变了‘渔樵两边’!” 大家伙哈哈笑起来。 都是些成了精怪的人... 小的从一盘炸知了拜起码头,老的从一个“渔夫三鲜”说到“狼狈为奸”... 人家是在商言商,这伙人是在食肆既谈吃又谈事。 含钏弓着身,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欲转身退了出去,却无意间瞥见胡文和低着头,双手捧着酒盏坐在原处,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在热闹中稍显寂寥。 这世间事本就如此。 众星捧月,被捧的只有一轮月亮。 其他的星星,全都只能是陪衬,且永远都是陪衬。 胡文和为显出众,把她架了起来,曹公子却润物无声,既解了她的围,又顺道借机表了心意,反倒显得平和沉稳。如此一来,谁会去在乎胡文和的情绪?没人会在乎的。 含钏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一顿宴吃了夜黑风高,打更的来来回回过了数次,都是官爷,又是胡文和的上司和客人,含钏没叫打烊,由着这群爷们儿在厅堂里敬酒吃喝,金波酒都快被清了库存了,含钏便上了与金波酒差不多口感、却贵了一倍的金坛子酒。 胡文和保持着清醒,喝了一口,轻声问含钏,“...比先头那酒更涩些,不是一种酒?” 含钏笑起来,“您倒是长了根好舌头——不是一种酒,先头的金波酒被喝光了,如今上的也是好酒,原是于文襄公府上的方子,有甜、涩两种味道,涩味的更好喝,颜色也好看,像松花似的,比原先的金波酒更清爽。” 胡文和看了看喝得正高兴的京兆府尹,又转头看了看手里的酒,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含钏再笑,“您放心吧,给算一样的钱,不多收。” 胡文和笑了笑,点点头,再加了一句,“倒不是京兆尹没钱,只是要按照惯例来,若是贸贸然多了钱,谁也不好交代。” 含钏了然颔首。 回了柜台,含钏便把钟嬷嬷赶去睡了,小双儿和拉提坐在柜台后打呵欠,看不出来崔二倒是个夜猫子,一到晚上眼睛贼亮,端茶倒酒全赖在他身上了。 含钏诧异,“不困?” 崔二绿着个眼睛摇头,“不困!俺以前在老家,白天要干农活,只有夜里能干自己的事儿。” “干啥事儿呀?”小双儿困着搭了个腔,“夜里除了睡觉,还能干啥?” 崔二嘿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夜里,俺才能腾出时间跟着村口的裁缝绣衣裳...” 含钏:... 小双儿:... 拉提:???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合着崔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桂花糯米藕(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七章桂花糯米藕逢场作戏喝上几杯,活活氛围就行了呗,自己怎么能真正喝得欢喜、喝得投入、喝得折进去? 搭了台子,就得做局外人。 看哪处的菜少了,看哪家的杯子空了,看谁喝得不行了,提前备上清汤素面或是醒酒汤...自己都喝折了,这些事儿谁干? 开局得好,善后不也得好? 如今... 谁来结账?谁去送人? 含钏沉了一口气,心里有些着急。 账都好说,都是熟人熟事的,今儿个付,明儿个付都是一样的。 可这一屋子醉鬼,少说也得有十来个,清醒着的一只手就能掰出来,剩下的谁去送到家? 都是比胡文和品阶高的官爷,她倒是不怕累,出门骑着钟嬷嬷的小驴车挨个儿送回家,可她也得知道大家伙都住哪儿吧?! 大不了! 她出钱给这群醉鬼在隔壁官驿开几个房间得了! 总是胡文和的同僚上峰,得挨个儿伺候好了! 含钏再看了一眼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胡文和,抿了抿嘴。 目光无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却见开头与京兆府尹喝得恍恍惚惚的曹同知,如今正神色清明地小口抿了抿茶水,步子不急不缓地向她这处走来。 “掌柜的,您打烊了吧。”曹同知眼神扫了眼厅堂,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耽误您这么些时候了,这些人,我让家仆小厮挨个儿送回去,您就甭管了。” “您知道每个人的住所?”含钏话没经过脑子,冲口而出。 曹同知笑得更温和了,“瞧您说得,入京为官,今朝赴宴,自是要准备妥帖的。”曹同知站得笔直,挨个儿看过去,“京兆府尹大人住金鱼胡同,家中有一老妻一独子,需灌了醒酒汤再送回去,免得他被老妻唠叨责骂。白大人住后海,家眷众多,只需完好无损地送回即可。孙大人就住隔壁的铁狮子胡同,送孙大人的时候能顺道把胡大人一并送回家..咱们京畿漕运使司大人们,您应当更放心吧?” 对宴请的对方尚且了如指掌,对自己的同僚岂不更熟悉详细? 含钏不由咂舌,再看这位曹同知,眼神里多了几分慎重。 这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 酒桌上哥俩好,你侬我侬可,酒桌之下,各处功夫都做足了的... 这哪是老老实实入京为官呀。 这是气势汹汹大展宏图来了! 含钏笑着应了个是,便没搭腔了。 曹同知家就在隔壁的隔壁,家仆小厮没一会儿就来了,一个搀一个跟着出了门。 含钏去搀胡文和,却被他一把丢开。 胡文和红着脸和双眼,嘟嘟嚷嚷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曹同知左手提着灯笼,光映照在侧脸,如一株遗世独立却柔和安静的君子兰。 曹同知眼光往含钏这处扫了扫,嘴角轻翘起,忆及桌上京兆尹同僚打趣这位年轻的胡大人与这位绝美的食肆老板娘那些话。 “这位胡大人,不曾尊重您。” 突如其来的话。 含钏轻“啊”一声,抬头看曹同知映在柔和暖光的侧脸。 曹同知再弯唇一笑,将手中的灯笼递到了含钏手上,笑得如同将才什么话也没说,“您的手艺很好,鄙人从未吃过如您手艺一般的珍馐,何其有幸居您左邻,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配上曹同知这张温和干净的脸和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如沐春风。 真是如沐春风。 含钏脑子里只留下了这四个字。 快哭了。 在经历了嘴贫跳脱的张老三,沉默冷冽的徐老四,阴狠戾气的裴老七,忽近忽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胡文和后,突然出现一个正常的,不对!超常的、儒雅的、温和的、聪明的男人! 含钏真的快被感动哭了,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亲近。 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如果你觉得你同一个人相谈甚欢,或许不是你俩一见如故,而是对方屈尊降贵愿意与你相谈甚欢.... 含钏连连点头,忽而想起什么来,转身从柜台里拿了一支木牌子递到曹同知手中,“远亲不如近邻,这个牌子是小店的贵宾牌,几位热心肠的邻居都有,您拿着这牌子来吃食上能有点折扣。” 含钏说着,又赶忙加了一句,“倒不是觉得您付不起银子,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了,若您瞧得上小店的饭菜,往后还愿意来吃饭,这牌子也能省些银两。” 崔二奇怪地看向自家掌柜的。 老板娘可不是个几句话就跟人熟悉的人... 连英国公家的张三郎也是吃了好些时日,自家掌柜的才同他有说有笑来着。 连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位尊贵的秦王爷,如今都没见到自家掌柜同他真心地展个笑颜... 不正常。 不太正常。 这还是“时鲜”头一次追着人送木牌子。 崔二缩在含钏身后,若有所思地想。 曹同知将木牌子接了,举了举牌子,笑着同含钏示意,“知道了,谢过掌柜的好意。” 含钏笑盈盈地将他送到门口。 第二日晌午,“时鲜”刚开了店门,胡文和就过来了,带着银子过来了。 含钏给算了钱,“十八人,一人一两银子的餐食,加上喝的酒统共三十五两。” 含钏说完看了胡文和一眼,再低头看账本,“您是老熟人了,看在您面上打个八折,收您二十五两,您看行吗?” 钟嬷嬷看了含钏一眼。 什么叫“您看行吗”? 不行还能再降咋的? 胡文和听含钏算钱,听到最后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超,今儿个上峰扔了三十两给他让来结帐,说府尹大人昨儿个是喝高兴了的,若是不够再来支。 不够,咋可能再去要了嘛。 若是真超了,也得自己垫钱了。 垫也没啥,只是一年本就才二十两的俸禄,垫了钱府尹大人也不知道,别到最后钱也出了,苦劳也没捞着... 胡文和从怀里掏了三个银锭子出来,含钏利落地找了几块碎银子还过去,一边埋头理菜谱,一边同他搭腔,“您往后有应酬,提前同儿说一声,突然来这么一大帮子人,甭说食材,便是儿也累得够呛的。” 胡文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含钏转头去做别的了,便讪讪然地住了口。 待胡文和走了。 小双儿看着有些奇怪,“...您往前与胡大人不挺好的吗?今儿个你们两咋这么客气?” 含钏抿了抿唇,“因为他待人不客气,所以我才待他客气。” 昨儿当时就觉得不太舒服。 再一想,前些日子拉提和她都告病关门,张三郎又送药材又送银子,白爷爷和四喜日日过来瞧她,徐慨那阎王更甭提了... 连冯夫人、岳七姑娘、珍宝斋的二掌柜都来瞧了病。 唯独胡文和。 一点声响都没有。 再出现的时候,便是逼着她为难... 倒不是说非得有所表示,只是... 含钏把菜谱册子理整齐,理着理着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桂花糯米藕(中) 一眨眼,初伏将至。 含钏起了个大早洗头,也是钟嬷嬷的规矩,说初伏大早沐头,不生垢腻,俗称修佛头。崔二去善药堂买了干栀子、茉莉等花,收在马尾蓝络里,含钏给自己与小双儿的床帐上都悬系了一只,闻上去清清甜甜的,既能驱虫又能安眠,说起来是夏日必备。 含钏给晌午来吃茶饮的夫人奶奶们,一人送了一只。 冯夫人喝着冰甘蔗水,拿着马尾蓝络子特别高兴,“...您这处的东西,不拘吃食、摆设布置,还是这些个小东西,当真是精致得很。” 含钏心尖尖疼了疼。 那不咋的? 她不识货,钱识货。 她不认识哪个摆件好看,就请珍宝斋掌柜的挑最贵的...就跟这马尾蓝络子似的,有的店家卖两文钱,她挑的这家卖三文钱...多的这一文,就是奔精致去了。 含钏笑了笑,“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桂花糯米藕(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九章桂花糯米藕他小肃可是当报喜鸟的命,咋能当乌鸦呢? 这么想着。 小肃埋了埋头跟在徐慨身后,绝口不提新搬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第一眼便极讨人喜欢的贵公子。 第二日傍晚,含钏听见胡同外熙熙攘攘,出门一看原是坊口好一位游医支起了铺子把脉诊病,人来人往的,人来愁眉苦脸人走喜气洋洋。含钏见一位粗布麻衣的妇人拎着一兜子麻油纸药材从门口过,含钏笑着同那妇人搭腔,“...婶,这是在作甚呢?大家伙的咋一窝蜂全跑去瞧诊?” 妇人“哎哟”一声,“说是市井里有名的神医!晌午摆的摊!一连摸了三、四个人的脉象!病症、素日吃的药全说准了!”说着便提了提手里的药材,“给儿子抓了副治梦魇的药,不过据说这大夫扎针看骨是祖传的,只是出诊费太贵了,说是照时辰收费,一个时辰五百文。” 扎针看骨的手艺是祖传的! 那岂不是瞌睡遇到枕头了吗! 运道太好了! 含钏有些雀跃。 不过,一个时辰五百文,两个时辰就快一两银子了——这收费,比“时鲜”都黑。 含钏在心中默念了三声“钱识货”。 待坊口人少点了,含钏让小双儿把大夫请了进来。 大夫一边摸拉提的脉,一边理了理长长的白胡须,声音平和无波,“扎针吧,若有条件便扎个百来天,若实在没办法,十天半个月也行。” 这跨度太大了。 三个月也行,半个月也行,十天也行... 也太随意了吧? 含钏看向大夫的眼神有点怀疑,甚至没着急把拉提的左手先亮出来。 大夫瞥见含钏不信任的眼神,想起秦王府对他冷冷的耳提面命,清咳一声,找补回来,“最好还是扎满三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位小师傅伤了手掌筋,若不是前头养得好,如今这手便也算是废了。” 病症倒是说对了的。 含钏将信将疑地问,“咱们做的食肆生意,每日要劳您早上一早过来扎针,您看成吗?若家住得远,您的车船费也可一并囊括在诊费里。” “可以可以。”大夫赶忙点头,“早上、晌午、晚上、夜里,只要您方便。” 含钏:? 这么随意的吗? 含钏和钟嬷嬷对视了一眼,再看这大夫一套银针铺开,细的比麦芒还细,粗的有水面那般粗银光闪闪瞧上去确是经年的老物件。 高低扎了那么多针了,也不多这么几针了。 含钏点点头再问价格“那就早上吧?您过来,儿给你预备早膳您看怎么算银子合适?” 含钏话还没说完,大夫就开了口“五两十两的您看着给吧。” 含钏:?? 有点怀疑这大夫了... 许是含钏表情太惊恐,大夫捋了捋胡须,又加了一句,“若是小师傅感觉好转您再加银子。也不是乡野庸医无需自吹自擂,全靠疗效说话罢!” 这话说得倒让人信服了几分。 含钏点点头,将大夫请到里间为拉提扎针,看这大夫虽年岁有点大,下手却很稳当也颇为胸有成竹再看小拉提既没疼得龇牙咧嘴,也没板着个脸无动于衷反而眯着眼睛有些惬意,含钏在心里再点点头梦里头在姑苏城听说过,好的大夫找准穴位扎针是一种享受穴位处会涌起一股暖流让人感到温暖轻松。 含钏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见含钏出去了,大夫那颗悬吊吊的心这才放下来——他是造了什么孽?十三年前就从太医院告老回家,如今却被秦王身边的公公拉出来扎针,还明说得好好诊断,否则... 否则后面的话儿,那位公公就没说了。 不过想来也不是甚好话... 他出宫的时候,那位爷还小,可如今在太医院打听了一番,那位爷风评两极分化有些严重,有的说他沉稳踏实,有的说他沉默冷血,说甚的都有,唯一不变的是这位爷极少苛责仆从,可说话是说一不二,若是有越了底线的仆从,有一无二,当场便发作了。 嗯... 这种极少提要求的主子,一旦提了要求,就得全力完成。 在宫里混迹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要有的。 ... 老大夫一连来三日,拉提的左手一日好过一日,从能拿茶盅到能握住随手的古银匕首,小双儿看得热泪盈眶,含钏欢喜得连连请老大夫留下用茶饮,“...今儿个做桂花糯米藕,要不您留下尝尝看?” 老大夫抹了把额上的汗,忙摆摆手欲推辞,却被含钏热情摁下。 “今儿个才买的九孔藕!九孔藕最绵糯,甜丝丝的,便是生吃也好吃。米也是今夏的新米,桂花儿酱是去年熬的,拿红黏土封了口子埋在井边,如今吃正够味儿呢!” 嗯...听起来确实挺好吃的。 老大夫半推半就坐下了。 没一会儿,含钏便端了一份熬得香香的桂花糯米藕出来,桂花香与莲藕清香达成完美交融,莲藕白生生的,糯米在孔中满满当当,淋的桂花糖浆里还有些许鹅黄花蕊,最巧的是莲藕边上还卷了一只碧绿新鲜的荷叶和一幅不知用什么勾勒出的渔夫泛舟图。 老大夫食指大动。 含钏亲斟了一杯浓稠的龙井茶,“小点略甜,龙井回甘,您配着吃,不容易腻。” 老大夫正欲抬筷,却听回廊处有声响,转头一看却见了一个熟悉却陌生的身影。 这阎王,哦不,这秦王怎么这时候来了。 老大夫忙放下筷子起身。 含钏顺着老大夫的目光看过去,是徐慨。 有些吃惊。 距离上次送她芍药花,已经过去七天了。 初伏都过了五天了。 这厮是出公差了? 还是换厨娘了? 府邸的菜不难吃了? 不需要到“时鲜”端菜了? 含钏抿了抿唇,伸手把身后的围兜取了下来,还没说什么却见那老大夫颤颤巍巍起了身,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小的拜见秦王殿下...” 含钏蹙了眉头。 这老大夫不是市井里有名的神医吗? 怎么会认识徐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章 蜜汁火方(上) 含钏把疑惑压在心里,回了头看向徐慨。 嗯... 她再不想承认,这个男人的品貌看上去着实有几分姿色... 徐慨从回廊处一路走来,着一身靛青色素服长衫,头发高高束起,一路过来眼神漠然,走路利落,微微偏过脸,优秀挺拔的五官显露无疑。 含钏轻轻敛了眼睫。 “孙太医。”徐慨走过来,手拱了拱,再看向含钏,“贺掌柜。” 白胡子大夫看了看秦王与这老板娘之间还挺熟稔,想了想,笑道,“倒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您,您交待的事儿,微臣正干着。” 还干得挺好! 那小伙儿的左手,可是一天比一天好。 这功劳干了,就得说! 但不能自己说。 白胡子大夫笑盈盈看向含钏,等着含钏给他找补——这小老板娘,看着年纪不大,人情世故倒是颇通,必定知道他是啥意思。 谁知道等半天也没等到含钏背书。 含钏是有些愣的。 所以,这位大夫压根就不是甚江湖游医,而是宫里太医院的老太医...来“时鲜”给拉提瞧病,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含钏眼神木木地看向徐慨。 是徐慨请的大夫? 所以才会随口要诊费,让她看着给就得了... 所以才会任何时候都可以出诊... 所以才那么巧,恰好她在为拉提找大夫,恰好这位孙太医便出现在了东堂子胡同...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五味杂陈,徐慨后面的小肃公公听孙太医暴露了,先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一想,却觉得是个契机,稳住心神看向徐慨。 冲啊!我的爷! 这机会都不冲! 找啥机会冲呀! 徐慨听了孙太医的话,眼眸都未抬半分,颔首点头以示知晓,没在此处过多纠结,抬头看向含钏,“...夜里帮我留一桌,备上好菜好饭,食材上多注意些,来客不喜羊肉、鸭子等腥味重膻气大的吃食,便照着宫里的口味安排即可。” 噢... 原是来订餐的... 含钏从心里兀地升起一丝奇奇怪怪的失落,轻轻甩了甩头,要把那点儿失落都甩走再抬头展颜笑了笑“可是两个人?口味上有忌口的吗?辛辣?酸甜?都行吗?约莫何时过来?”含钏话没停,张嘴说个不停“那儿照例给您留一张窗下的位子可好?再布置上时令的碗莲可好?桌子是深绛色碗莲是粉桃色,再加上碧绿脆生的莲叶看上去好看极了...” 含钏喋喋不休,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徐慨点了点头都没落座随口道,“你做主就行了。” 说着便抬脚出了食肆,又想起什么,转过头道“这桂花糯米藕看上去不错晚上记得上一碟儿。” 说完就转身走了。 小肃眼神瞥了眼含钏,再瞥了眼自家爷,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三圈,趁主子爷还没回过神的机会,赶忙上前同孙太医交待“...劳烦您了,咱们王爷特意交待了那位小师傅可是贺掌柜的左膀右臂,一定要好好治、治得好。” 主子爷快走远了。 小肃狠下心再多留片刻跟含钏正正经经地福了福身,笑起来“孙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儿了先前干到院判告老回乡一手银针功夫在太医院几十年都无人出其右,这次千辛万苦请了孙太医重新出山,您放心,拉提小师傅的手,没问题。” 含钏胡乱点了点头。 心里有点乱。 说不上来哪里乱。 反正就像调料瓶打倒了似的,酸的辣的甜的咸的全都有。 这是在干啥? 徐慨是在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润物细无声地帮她? 出于左邻右舍的情谊? 还是... 含钏深吸一口气,重新展了笑颜,以更恭谨的态度招待了孙太医,又重新做了安排,“...崔二,你每天早上起个早床,架上驴车去接孙太医来扎针。”既是徐慨穿针引线介绍过来的,自然要方方面面照顾周全。 孙太医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秦王殿下每日派了人来接的,您客气了!” 含钏胸口更闷了,笑了笑,倒是很坦白,“往前不知道您的年岁和资历,以为您是来撞运气的游医,始终有些戒备。您也自谦,从未透露一二...如今知道了,自是要更尊敬才好。” 孙太医一笑,白胡子就翘了起来,笑声都透露出几分实诚,“哎呀!您有所不知,秦王府的肃爷特意嘱托的,甭告诉您甭告诉您,害怕您心里有负担。如此一来,小老儿这才...” 孙太医嘿嘿嘿笑起来,这秦王与贺掌柜打的机锋,他是老了看不懂了,哪有帮了忙不让人知道的? 今儿个他瞧秦王来了,下意识起身告礼,告完礼心里就有些打鼓——他...是不是穿帮了? 可看秦王的神色,倒也没怪罪他,这才放下心来——还好没闯祸。 闯没闯祸,只有徐慨心里知道。 徐慨一手随意地搭在小案上,一手指尖轻轻敲打凉簟席,他没说话,可气氛有些低迷。 小肃立在徐慨身侧,屏息静气,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往后做这些事,隐秘一些...”徐慨轻声开了口。 小肃小觑了自家主子爷的神色,没见怒意,语气便稍松了松,“是。”还是解释两句,“孙太医年岁大了,有时候有些记不清旁人说了甚,往后奴必定更警醒。” 顿了半晌。又想了想,心一横,僭越便僭越吧,腰越佝越弯,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其实,您为贺掌柜做了许多事...那支红玉髓...裴家...钟家...如今帮忙请个大夫为食肆的小师傅瞧病,实在不算是大事儿...” 小肃心里有些急。 有些事儿,您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贺掌柜是个好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都是真心换真心,否则也不会将食肆经营得如火如荼,更结交了如张三郎、冯夫人这样的权贵... 这样的姑娘,说不做妾,可拿出真诚去换,若是真喜欢,便去争取。 退一万步。 王府得势得宠的侧妃,不比平头百姓家的正妻,甚至小官小吏家的正室有体面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蜜汁火方(中)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一章蜜汁火方小肃搞不懂,想不通。 徐慨一抬眼,眼风凛冽。 小肃的话全都如数堵回肚子里,把嘴巴闭得牢牢的,就此噤声。 帮忙做事,是为了邀功请赏吗? 或许在朝堂上,不可避免,会有。 可他需要贺含钏回报他什么? 贺含钏又能回报他什么? 一个小小姑娘,纵是平日里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到底是个姑娘,当一个权力大于她、地位高于她的男人帮她的忙,时时刻刻关注着她,她会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她没办法回报他的。 所以这些事情,让她知道了,便只会给她带来负担和压力。 若是只会给她带来负担和压力,那他为什么要伸手帮这个忙? 徐慨轻轻抬起下颌,再轻轻叹了一口长气,有很多事情他可以抓住,就算凭他现在的能力抓不住,只要他坚韧努力,在不久的将来,他或许也能得偿所愿。 但,含钏并不在里面。 有的人有的事,并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比如,他无法驳斥圣人,自己选定秦王正妃人选,偏偏含钏碎瓷为誓,此生绝不为妾室。 徐慨往后靠了靠,背靠在黄花木椅凳上,后背有了依靠,整个人便如释重负地再呼出一口气。 身体放松了下来,不知为何,胸口里面,胸口最深处,却有些酸痛。 这种感受很奇怪,是从未有过的。 徐慨抿了抿唇,目光灼灼地看向不远处摆放的白玉石雕,雕的是菘菜叶子的情状,叶儿是碧绿鲜翠,梗子结实大气,若含钏看见了,想的必定不是这台玉雕有多贵,而是菘菜叶子能做甚菜? 徐慨想着便笑起来,笑着却渐渐板正了起来。 ...... 徐慨亲来订餐,还特意交代了另一位食客的喜好忌口,又说了照宫里的口味准备...这一听就是个大人物啊! 含钏心里再乱,也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毕竟,赚银子比这些个糟七糟八的情绪要紧多了! 含钏特意去了趟东郊集市,买了一筐子新鲜的青梅与樱桃,杀了一只嫩肥母鸡,又见小摊贩处摆了几个大水缸,里面飘着椭圆形、长叶柄如新生的小荷叶一般的莼菜,看上去翠绿可爱,一看就很新鲜,含钏笑着问,“...老伯!您这莼菜是哪里的出品呀!” 那老伯答,“昨儿才从漕运码头运下来!西湖三潭印月出产的,您一看就懂行,西湖莼菜是餐食要求的时候,含钏心里就有了个谱儿,一溜的菜便蹿了出来,正巧遇上了这两缸子新鲜的莼菜,首当其冲便是西湖莼菜羹,只是徐慨说了来客不爱吃羊肉、鸭子等有味儿的食材,含钏便将莼菜羹里原有的鸭胸肉换成了牛肉条儿,用牛肉和鸡高汤冲开焯水煮沸的莼菜,口味清香鲜嫩,又有润肺清热的功效,极其适合夏天食用。 又从后院的水缸里捞了大河虾,混着龙井,炒了一份龙井虾仁,再炖了一盅八宝肘子,黄焖了鲜活的河鳗。含钏去窖里看了看,带皮上腰封的火腿已经熟了,含钏割了一小块儿,一面横切三刀、竖切六刀,刀口深至肉皮却没割破肉皮面。 取用一只大碗,把皮儿贴碗底,放入碗中,加清水二两、白糖一两、料酒三钱、放蒸笼蒸熟后沁出汁水,再经三次蒸煮,肉已酥烂,再将肉连同煮熟的莲子扣入高脚盘中。 锅用旺火烧开,倒入火腿汁水,烧沸时,注入白糖和团粉浆,马上用勺搅拌,起锅时均匀地洒在“火方”上,再将殷红的樱桃摆在“火方”正中间,在其周围摆上青梅片和去核樱桃,撒上糖桂花,构成了一副美丽的引人垂涎三尺的图案。 徐慨来得早些,在厅堂里坐着等。 没一会儿便出了胡同去接,接回一个身形颀长、体貌端正的男子。 含钏特意出来,站在柜台后。 这不是三皇子,如今的恪王,往后的圣人吗? 再转念一想,徐慨和三皇子关系倒是一向融洽,同眼高于顶的二皇子不咸不淡,同闲云野鹤的皇长子点头之交,如此一来,矮子拔高子,三皇子倒是和徐慨关系很好的年长皇子了。 兄弟之间在外吃个饭,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 含钏敛了敛眉,套上围兜又钻进灶屋备菜,便再不管外间的事儿。 待含钏忙完出来时,天儿已经黑乎乎的了,几朵微弱的星辰闪在北方,预示着明日天气必定不晴朗。 含钏出了厅堂,窗下的雅座只剩下了徐慨一个人。 含钏看了眼钟嬷嬷。 钟嬷嬷同含钏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来客先走了,掌心又往下摁了摁,意思是气氛融洽,无甚大事。 含钏点点头,放下心,正欲转头走,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 “含钏。” 含钏转过头,这才看到徐慨脸红扑扑的,桌上摆了三壶酒瓶子。 这死酒鬼。 含钏抿了抿唇,没准备搭理。 “你怎么不戴那支红玉髓的簪子?”死酒鬼眼神亮亮地看向她。 含钏止住了步子。 红玉髓的簪子? 什么红玉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蜜汁火方(下) 含钏脑子有点乱。 有点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抓住了。 却被风一吹,又飘得老远。 这厮...莫不是送了哪家姑娘红玉髓的簪子...记成送给她了? 呸! 含钏脸色一下子垮下来,转头跟崔二说,“今儿个打烊了!让小肃公公把秦王送回府上去!”说完抬脚就走,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板着个脸,“告诉肃爷,‘时鲜’该是什么时候打烊便是什么时候打烊,咱们开食肆的也是人,说的也是人话,他家主子若想来吃晚膳,就同旁人一样,吃晚膳的时间来!再过了打烊来,便恕不接待!” 崔二看了眼自家掌柜的,眼神充满恐惧。 这话,他可不敢说——对方是谁?是秦王。 秦王是谁? 是皇子! 惹怒了皇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谁敢说,谁去说。 崔二动作略带迟疑。 含钏眼神一凛,崔二稍稍加快了行动的步伐,往外走去。 “含钏,你为何不戴那支红玉髓的簪子?”那管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顿、指名道姓,话声里透露出几分执拗的认真,“你如此珍惜那只葫芦玉坠,却为何从未戴过那支簪子?” 含钏步子滞了滞,回过身来认真地看向徐慨。 双眼晶晶亮,面颊两块酡红,看上去不如平时冷漠,反倒傻乎乎呆愣愣的。 “你何时送我红玉髓簪子了?”含钏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 酒醉的徐慨有问必答,老老实实地开口,“你出宫后。先前在掖庭,两个太监抢了你东西,我找回来了,让小肃把那支普通的红宝石簪子换成了红玉髓,看上去差不多却要贵许多...” 莫名其妙的敲门声... 莫名其妙出现的木匣子... 被她当掉的红玉髓... 含钏记起来了。 是那支红玉髓簪子! 她当掉了那支簪子才有了买这处宅子的钱! 她的记忆并没有错!淑妃赏下的簪子确实是一支嵌红宝石金簪!而后来回到她手里的那支簪子上镶嵌的也确实是一颗价格翻番的红玉髓! 她以为是她原先不识货,或是淑妃拿错了! 如今... 如今竟是这样?! 那颗红玉髓竟是徐慨换的??? 含钏胸腔陡然多了剧烈的起伏抬起头看向徐慨的眼神迷惘而疑惑,“你你为什么要换?” 徐慨声音像一条直线,平淡认真地叙述“那颗红宝石不好看我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 意外之外的回答。 含钏呆在了原地,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是徐慨醉了吧? 醉了再说胡话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慨。 她眼中、记忆中的徐慨永远是冷静自持,少言寡语的。 从未有如此失态且对答如流的时刻。 含钏向前迈了两步手撑在桌子上抬起头,神色同样认真,“你说,我是谁?” 徐慨闷着头笑了笑,这笑的弧度比所有时候都大“你是含钏,一年前在掖庭内膳房后来出了宫,如今是‘时鲜’的老板娘...” 含钏再问“你刚刚一起吃饭的人,是谁?” 徐慨眼神落在了身边的空座儿上歪着头想了想“是恪王三皇子。” 含钏的话,就绕在了嘴边,就绕在嘴边! 一张口便能问出来。 含钏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你为何觉得我值得更好的?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含钏在心里发问,努力张开嘴,却始终没有声音。 脑子乱得如同一个硕大的毛球,找不到线头在哪里,更遑论从何理起。 她看见徐慨歪着头,双眼亮晶晶的像藏了好几朵璀璨的星辰,就那么看着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含钏轻轻偏过头。 算了。 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有些事,问了也没有意义。 含钏站直了身体,埋着头,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开口把崔二叫过来,却听徐慨轻声又说了一句话。 声音太小了。 含钏什么也没听见。 含钏侧耳,“啊?”了一声。 徐慨再道,眼神呆滞却认真地从含钏脸上一一挪过,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应声找来的小肃打断了——“实在耽误您!” 小肃得了崔二的信儿,火急火燎地撩袍入内,见自家爷一张脸红彤彤地坐在座位上,赶忙躬身去搀,“爷,爷?您可还好?”一边搀,一边连声同含钏说对不住。 话被打断。 含钏轻轻吐出一口长气,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纾解压抑。 徐慨喝醉了便木愣愣的,到底那么大的个儿,单是小肃也扶不起来,崔二旁边也搭手。 含钏默然地埋头退了半步。 待小肃将徐慨送了回去又折返回来赔礼时,含钏才轻轻开了口问道,“当初那支红玉髓簪子,是小肃公公送到铁狮子胡同白家的吗?” 这么一折腾,小肃两鬓间正冒着汗。 又听含钏这般问道,小肃脊背陡然挺直,鬓间的汗更多了,想起自家爷的吩咐,张口便想否。 含钏蹙眉,略提高了声量,“秦王殿下都同我说了!” 诶? 小肃眼中充满不确定。 咋可能? 自家爷嘴上最严,又有成算...小肃眼神在桌上的三壶空酒瓶上瞥了瞥,就这么点猫尿,主子爷不至于! 小肃正想狡辩,哦不,解释。 含钏声音放得极低,“肃爷顶好是同我好好说!若您藏着掖着,明儿个我寻了秦王说是您告诉我红玉髓的事儿。” 小肃:??? 这就没有必要了吧? 不过,若不是爷自己说漏了嘴,贺掌柜怎么会知道那红玉髓——这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 小肃笑了笑,“您既已知道了,还想问奴什么呀?奴也是奉命行事的人,主子爷叫奴怎么做,奴便怎么做。您心里头已经有了答案,您便是再问奴,奴也只能回您一句无可奉告呀。” 顿了一顿,小肃软了话头,“主子爷是怎样的人,您或许看得比奴清,不说别的,便是主子爷杀了勇毅侯那件事,为了谁,您自是清楚的——” “比起斩杀朝廷重臣,一支不值钱的缠金丝红玉髓簪子又算得了什么事儿呢?” 小肃笑着低声接了先前的话头。 缠金丝红玉髓簪子... 说得这样详细。 不就是变相承认了吗?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小肃的后话打断。 “便是钟嬷嬷那桩事儿,也比这红玉髓簪子值钱呀。” 小肃留下一句话,笑盈盈地打了个千儿,又同含钏告了福,便转身向外走。 钟嬷嬷的事儿... 含钏急促地大喘了几口粗气。 回过头想想,确实是...确实是...怎么会这么巧? 钟嬷嬷搬过来没多长时间后,她的外甥便被抓住作弊买题,妹妹妹夫便被削籍为奴...房产地产全都名正言顺地回到了钟嬷嬷手里... 她以为是胡文和帮的忙! 她以为是京兆尹办的事儿! 如此一想,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胡文和不过是六品武官,如何有实力草蛇灰线地在保全钟嬷嬷家产的同时,手段近乎完美地铲除掉钟家那对豺狼虎豹!? 这一团乱麻越来越大,思绪越来越乱,线头越来越多! 她根本不知道从何理起。 徐慨在她身后,做了这么多吗? 帮她解决掉了这么多的麻烦,却未置一词? 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含钏手紧紧攥成一个拳,短短的指甲深深地刻进了肉里,惶然无措地转头看向窗外。 梦里,梦里的徐慨是否也为她做了这么多? 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更无从知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夜色很美,夜空中点点闪亮得星辰就像今晚徐慨的眼睛。 徐慨为何要这么做? 答案就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豆麦酱(上) 六月中,天儿热得像盖上盖子的蒸屉,含钏躺在雕花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徐慨歪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她的样子。 风吹动院子那棵长势良好的柿子树簌簌作响,叶子与枝桠交叠在一起,成就了沙沙而轻快的响声。 含钏紧紧闭上眼,再翻了个身,隔了一会儿,猛地坐起身来,翻身趿拉了鞋,准备去点一柱安神香助眠,哗啦了一根火柴。 火星点亮了狭窄的方寸之地。 跳跃律动。 含钏看着那一小簇火苗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梦里。 安哥儿正丫丫学语,也是这么热的天儿,也是夜里,也有油灯闪烁的光亮,徐慨难得抱起安哥儿,小奶娃藕节一般粗细分节的胳膊被徐慨轻轻握在手里。 “叫,娘——娘——” 徐慨抱着安哥儿面向她,轻声轻气地告诉安哥儿怎么叫“娘”。 那晚的灯光也很美。 律动而跳跃,点亮了她眼前的那一片天。 又是一阵风吹来,柿子树沙沙作响。 含钏一个激灵,眼前的火柴快要烧光了,发散出一股硝烟与木头烧焦的味道,含钏愣了愣,鼓起腮帮子一下子将那股火苗吹熄灭了。 整间屋子又变得黑黢黢、静悄悄。 含钏一晚上醒了梦、梦了醒,梦见了院子东南角的那株柿子树结果了,红彤彤圆滚滚的柿子坠满枝头,又梦见姑苏城的小桥、流水和青瓦屋檐,刚要梦醒却如同被人推下山崖似的,一下子又重重地跌入了另一个梦境。 含钏没睡得安稳。 徐慨睡得很香甜,香甜得第二日清晨,冷着脸吩咐小肃叫人进来换被褥。 徐慨脑子晕晕乎乎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热的龙井茶,顿了顿,“昨儿个我喝醉了,贺掌柜没送醒酒汤?” 小肃弓着腰,耷拉着脑袋,眼睛稍稍抬了抬。 还送醒酒汤? 人贺掌柜直接下了逐客令,打了烊就别去吃饭了! 自家爷也是着实好玩儿的。 横眉冷对不许他漏了风声,千方百计斥巨资请了告老还乡的孙太医,还非得让人装成江湖游医去“时鲜”瞧病...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告诉贺掌柜,如今可好,两滴猫尿,啥都招了。 招得他是进退两难,在贺掌柜跟前只能故弄玄虚,否则压根圆不回来! 如今咋办? 他就看着,自家爷如今咋办? 幸灾乐祸加痛心疾首的语气必须藏好。 小肃背弓得越发弯,“您...您都记不得了?” 徐慨看了眼小肃,面色一滞,放了茶盏,沉声道,“说。” 徐慨的语气太过凝重,小肃快跪下了。 “...您昨儿个给贺掌柜的说了红玉髓、钟家、勇毅侯府的事儿...”小肃埋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地面,“许是没说完,可贺掌柜的如此聪慧,必定顺藤摸瓜猜到几分。奴奉命接您时,贺掌柜的还逼问了奴,这些事儿的来龙去脉。” 小肃提起衣摆,“噗通”一下跪下,“奴一点儿也没说!看贺掌柜面色不太好,奴搀着您便回府了!” 小肃说完,半天没听见响动,也不敢抬头,借着擦额头汗的机会,眼风飞快地瞥了眼徐慨的脸色。 很好。 自家主子爷脸都黑了。 一只手正揉捏着鼻梁,嘴巴抿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肃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自家主子爷的吩咐,见徐慨略微抬了抬手,便赶忙起身服侍着更衣、沐浴。 徐慨出府的时候走得极快,如今勇毅侯府裴家大事一了,圣人顺势将他从户部撤出塞进了吏部,将二皇子端王放到兵部,三皇子恪王入刑部,除却端王,他与恪王都轮了一遍,六部虽在一起,每个部门之间却相隔甚远,户部与国子监相邻,他每日坐马车去上差即可,如今在吏部,吏部尚书左先生是位勤俭自勉的老生,家住煦思门坊口往东,尚且日日行路上差,他初来乍到,虽是天潢贵胄却也不好日日马车出行——免得落人口实。 往日走路上差还挺高兴,因为要途径胡同尾巴,也就是“时鲜”。 今日走,徐慨行如疾风,走得飞快,大步流星地从“时鲜”大门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倒是其次。 主要是不知道,他同含钏究竟具体说了什么? 他...不至于说什么胡话吧? 徐慨站在吏部门口反复想了想。 应当是不至于。 他与三皇子相约“时鲜”用餐,是为贺三皇子亲事大定——定了定远侯许家的嫡长女,据说是位贤良淑德且温文典雅的姑娘,其父许长印如今外放出去,时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驻成都府,是京中功勋世家里难得的实权派,待外放归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这事儿本就不太下酒,就这么,他能喝醉? 噢。 三皇子自己也拿了两壶酒来,说是自家酒窖酿造的粮食烤酒,虽不辣口,后劲儿却足,他喝时无事,喝完坐在原处却脑子嗡嗡的... 如今怎么回想,却也无法想起他究竟说了什么。 徐慨在吏部门口磨了许久,终是沉了沉,转身进了吏部大门。 他在含钏身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无论是伸手帮忙,还是思考,还是单纯地想念... 这些时间,早已超过,他数年来对某一件事所有的关注。 三皇子赐婚后,接着应当是大皇子。 二皇子的婚事还在圣人的考量之中,大皇子之后恐怕就是他。 封王赐府邸,紧跟着就应当是赐婚。 赐婚... 徐慨紧紧抿了抿嘴唇,再低头看手上历年名册,只觉这一个个簪花小字糊成一摊烂账,理也理不开,拆也拆不清,反倒叫人心里堵得慌。 含钏清早起来睡了个回笼觉后,倒将这些破事甩到了脑后,只觉神清气爽——有些事,只要没说开,就如同生米下锅没开火,闷再久,就两个字儿,没熟!把没熟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想,烦恼的是自己,烦恼来烦恼去,头发会掉光光的! 含钏拎着菜篮子,带上小双儿,牵着小乖,哦不,牵着驴,逛东郊集市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豆麦酱(中) 说句实在话,东郊集市,含钏当真是熟得不能再熟。 哪处的瓜甜,哪处的菜好,哪处的肉新鲜,哪处的鸡子是纯正的跑山鸡... 她真是门儿清,至少能贾老板相较一二。 越逛越觉得,食材少。 这个食材少,是有对比的。 往前在宫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论啥,只要御膳房想要,内务府就四海八荒去采购。 说要一只红嘴六爪的鸡,内务府可不敢供上绿嘴八爪的鸭子——谁知道是哪宫的贵人发了疯,指名道姓要吃个啥呀?御膳房要东西,开罪得起? 无论何时,无论天南海北,御膳房的菜篓子什么都有。 冬天有庐瓜,夏天有萝卜,一年四季都有鱼鲜河鲜海鲜,更有小牛肉、乳鸽、乳鸭... 唉。 狐假虎威的日子,可真是怀念呀。 含钏挑挑拣拣铺子上的笋菜,再看看不远处的菘菜和隔壁摊位的葵菜,心里头叹了叹气,这日日都是这么些食材,她想换方儿做也没法子呀!矮子里面拔高子,挑了一篓子槐叶回去做冷淘吃,一小袋子荞麦仁、一小筐扁豆和三两乌梅,又跟贾老板定了猪蹄膀和羊肩肉。 含钏一边挑着碗里头的,一边四处打望看着锅里头的,陡然眼神一亮,那日那位卖西湖三潭月莼菜的老伯又出现了! 含钏过去一瞅。 嗯。 平平无奇小黄豆。 没意思。 含钏转身想走,却被老伯唤住,“小娘子,您是个识货的,您倒是看看咱这黄豆子是哪里的好东西呀!” 黄豆而已。 含钏转过身抓了把黄豆在手里,小双儿探过头来看,“啧”了一声,说道,“比咱们先前在东郊集市上买的豆子要大颗一些。” 老伯一声“嘁”,“您仔细看看!再闻一闻!别的不敢说,就在这东郊集市,老汉家这豆子必定是最香最大的!”四下瞅了瞅,压低了声音,“看您是老主顾才跟您说,这豆子是山海关以北运过来的好货,走的也是漕帮上供的路子,这都是从内务府扣下的东西——您若不信,满市场转一转,您去看看咱说谎没?谁有这个底气和门路从山海关外运东西到东郊集市来卖?这骡马费、贡品和卖品,到底是两回事儿!” 这倒是真的。 宫里头进贡的食材,个头大、颜色鲜亮、味足味正,不存在集市里的菜品时而好时而弱的情况。 这也很好理解。 在东郊集市买东西,就是十中选一。 宫里头用的食材,是百中选一、千中选一。 以北京城为范畴选食材,和以整个大魏朝为范畴选食材,这能一样吗? 含钏凑近闻了闻黄豆,一股豆类独有的腥气和清香扑鼻而来,确实比东郊集市其他铺子卖的豆子更好。 含钏看了看那老伯,笑问,“您同内务府的关系倒是铁瓷儿,啥都能扣下?” 老伯也笑起来,“您甭跟这儿打趣,鼠有鼠道,蛇有蛇道,这偌大北京城,一个匾额砸十个人,七个三品官儿...谁家里头没一两个得势的亲戚呀?您甭管老头子的食材哪里来,您只瞧着好不好、在做豆酱便自告奋勇地帮忙,一边将煮得烂熟的豆料倒在席面上,一边与新制的小麦粉混合在一起,一边忆苦思甜,“...刚进宫时,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豆麦酱(下) 想起久久不见的姐妹,终究有些感伤。 钟嬷嬷见小姑娘先前语气还高昂着,说起同屋的小姐妹一下子这情绪就低落了下来,便笑起来,这在外面再沉稳来事儿的食肆老板娘,其实也只是个不过十五六的小丫头罢了,在外头硬撑着逞强,回来也是个说起久不相见的小姐妹会失落低沉的姑娘... “等着吧。”钟嬷嬷笑了笑,“宫里头想往上爬难,向下落可就容易了。等她二十五岁,请个恩典出来也是一样的。” 说来那么容易呢! 含钏问过白爷爷,小秋儿还在浣衣局,阿蝉却被遣到了承乾宫——是,便埋头退了出去。 崔氏一直絮絮叨叨的,“...你兄长这几日倒还好,也能吃得进去也能睡,大夫说是个好事情。” 含钏点点头。 白大郎身子骨能好,那是最好的,白爷爷也能稍稍松口气,四喜也能没这么重的担子。 走过院子,含钏见院子里是多了点东西——正中间架了个木棚子,上面引了几株葡萄苗儿,苗儿还小,嫩绿嫩绿的缠在木架子上,脚跟脚地往上爬。 崔氏忙道,“你师傅说等告老后,要在院子里辟一畦菜地专种蔬果,这不!我就请人来搭了个葡萄架子,你别说,搭了点东西在院子里看上去确实要漂亮些。” 含钏再点点头。 含钏不主动说话,崔二也不开腔。 只有崔氏的声音。 “说起来也是托了你的福,四喜的亲事定下来了。崇文坊做澄心堂纸生意的商户,去‘时鲜’吃了一顿饭后,听说你师从公爹,又听说四喜在宫里当差,便请人过来探了探虚实。” 崔氏说起此事,颇为自傲,“也是四喜自身优秀,那闵老板一见咱们家四喜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上) 京城六月的天气,一阵好一阵坏,特别是夜里。 好时星空万里、弯月高悬,坏时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刚打烊,崔二关门的时候望了望天,转头提醒,“记得把院子里挂着的衣裳收回来,今儿夜里有暴雨,指不定还要打雷。” 这话一语成箴。 含钏刚躺下,便听见窗棂外雨滴洒落满地的声音,如斗米洒落在木桶,一颗一颗饱满而结实地砸在丰收的木板上,又如一只又一只即将进入明炉肥美壮硕的鸽子飞累了停留在屋檐墙角,没一会儿就听见天际尽处“轰隆隆”的雷鸣声,天空裂缝透露出的明亮闪电划破细而密、长而光的雨帘,直直地透进东厢的窗棂。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趿拉鞋将窗户板阖上一半,回到床上还没睡安稳便听见门口“咚咚咚”几声剧烈的敲门声! 含钏一下子惊醒过来,披了件外衫出回廊看。 一推开门,就看见拉提拿着刀往外走,身后跟着畏畏缩缩的崔二。 钟嬷嬷也被惊起来了,披了件素衫,靠着门往出看。 “拉提!”含钏把拉提唤住,“拿刀做什么!” 拉提拿着刀比划了两下,寒光闪闪的,看上去怪吓人,又指了指门,眼睛绿油油的,像一头狼似的。 小双儿靠着钟嬷嬷,声音有点抖,“拉提是怕又像上次那样,来的人不好!” 噢。 含钏明白过来。 那回,裴七郎上门掳人给小拉提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谁来掳人,还使劲敲门呀?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来干坏事儿了? 含钏招招手,把拉提拦下来,撑了把油纸伞穿过回廊,隔着门板问,“来者何人?” 许是听见里面有声音,门外那人尤为激动,声音发着颤,却陡然提高了声量,突兀的高声在静谧得显得单薄,“钏儿!是嫂嫂!是你嫂嫂!” 崔氏的声音。 大雨夜的! 含钏正想开门,却被拉提一把拉住。 小伙子眼睛里藏着几分鱼死网破的戾气。 拉提手往下摁了摁,小双儿在旁边解释,“请您稍等等!” 拉提转身冒雨钻进了院子,拿了支梯子靠在墙上爬,猫着头四周看了看,隔了一会儿才冲含钏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门了。 噢... 这是害怕崔氏只是幌子,还有人打伏击呢! 含钏心有戚戚然,她也敢没想到这些事儿,就算被裴七郎掳走过一次,她还未吃一堑长一智...得了拉提首肯,含钏将门板拉了一条小缝,崔氏便借着这条缝拼命钻了进来,一钻进来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双儿将油灯往前送了送,借着昏黄的灯光,含钏这才看清崔氏的样子! 浑身湿漉漉,穿着一双湿透了的布鞋,头发丝儿紧紧贴在头皮和面颊上,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手也在抖,脚也在抖,跪在地上好歹还算找到一个着力处,整个人似是有了主心骨。 含钏心头闪过一句不好,赶紧让小双儿扶起崔氏,语声快极了,一句跟着一句,“怎么了?可是大郎君出什么事儿了?早上去瞧他不还好好的吗!” 只见崔氏哭得呜咽靠在小双儿身上,连连摇头。 含钏有些发急。 白爷爷呢!? 白四喜呢!? 家里吵架了吗? 吵架了,崔氏也因当是回娘家啊! 到她这儿来算个什么事儿! 含钏一跺脚,声音里没了客气,“有什么事儿,您也倒是说呀!您光顾着哭!我是能猜谜还是读心!?究竟怎么了!” 崔氏哭得肝肠寸断,眼看着她又滑了下去,跪在地上,哭得呜咽,说话断断续续的,“...公公...你师傅...还有四喜...今儿个不该当值...却也没回家...我等到...我等到子时...两人还没回来...我就有些慌了...就去胡太医家碰运气,看看他们能不能知道点什么...” 崔氏光顾着哭了,一下子又停了下来。 含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很不好,见崔氏又停了话头,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扣住崔氏的肩膀,“然后呢!” 崔氏悲嚎一声,“后来才知道,你师傅被扣在宫里了!” 含钏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深夜...被扣在宫里...膳房...主子的吃食... 含钏脑子嗡嗡直响,耳膜像有支打鼓在旁边又敲又打!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含钏死死扣住崔氏的肩头,眼睛瞪得老大,“知道为什么嘛?!师傅如今不是专司杨淑妃的膳食吗!?出了什么问题!” 等等! 杨淑妃... 杨淑妃的产期,便在六月下旬... 如今... 过了初伏,又过了夏暑...如今堪堪六月底! 含钏感到自己后背、脑门和鼻尖陆陆续续冒出了冷汗,暴雨斜斜穿透回廊,直接打在青砖板上,凉丝丝的雨滴顺势溅起在了含钏裸露的脚踝上。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如果有铜镜,她会发现她如今的脸色发白,眼下发青,如一摊死灰。 如果是吃食出了问题,主子闹肚子或是起疹子,都是小事。 大不了赏一顿板子,罚几年俸禄。 可... 杨淑妃... 事涉皇嗣... 如果事涉皇嗣,师傅这一条命,外加四喜,就算是再加上白家和她贺含钏,都不够砍头的! 崔氏哭得俯倒在地,头磕在地上,声音一抽一抽的,“我...我觉着不对...又托胡太医和他那在京兆尹当差的孙儿帮忙问一问,可...可再多也问不出来了! “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在家里来来回回走,又去内门守着...又去胡家守着...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了,这才过来了...” 崔氏已哭得气若游丝,抬头一把,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含钏的手腕,“你是公公的关门弟子,公公待你如何,你心里是知道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喜...和公公!只能靠你了,只能靠你了啊,含钏!” 含钏也想哭,眼眶发红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白爷爷还在宫里头受罪呢! 哭,又有什么用! 含钏将崔氏的手一把摔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中)两更合一 含钏回过头,钟嬷嬷面色也不好,甚至称得上面如死灰。 宫里出来的,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被扣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含钏蹲下身子,强迫崔氏与自己对视,开始不觉得,一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发颤,“嫂嫂,你仔细想想,这段时间有无不妥之处?或是奇怪的地方?若是有,你提早同我说,咱们坐在一起商量合计,总能有个法子。” 崔氏偏头想了想,隔了许久才低着头,一边哭一边摇头,“真没有...真没有的...” 含钏轻轻点点头,扶着柱子缓缓站起身来,立在原处低头想了许久。 脑子飞速运转,有千百条消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钟嬷嬷上前将含钏扶住,有温度的掌心撑在含钏的后背上,“先将情况打探清楚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咱们就算是想动作,也没办法。” 含钏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转身回厅堂将柜台下的大木匣子抱在怀里,又急匆匆地跑到东厢将藏在柜子后的木匣子拿出来,一打开将里面薄薄一沓银票全部抽了出来,一张银票五十两,略略估算这儿有二十来张,没了银票,木匣子里空荡荡的,还剩了点零星可怜的碎银子,含钏索性一把抓了出来,将银票折成四叠,连带着碎银子放进布香包里揣进怀中。 含钏独自站在东厢房里,四周都静悄悄的,眼眶一热,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含钏轻轻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擦干眼睛,又将上了锁的梳妆台打开,将珍而重之放着的房契拿了出来,一并塞进了怀中。 食肆众人都换了衣裳,厅堂的油灯点得亮亮的。 除却崔氏嘤嘤在哭,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围成一圈等着含钏。 崔二轻轻拉了拉姑母的衣角,低声劝道,“...大家伙都在想办法呢...愣一直哭,除了惹人讨厌,没别的用处。” 崔氏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 含钏撑着手,将银票分作三份,低声道,“...小双儿和嫂嫂还是去胡家等着,请胡太医看在世交的面子上一定帮忙;钟嬷嬷您仔细想想,在宫外有无使得上的关系,若需银钱开路,直管同我说,只要能塞钱,无论多寡,咱如今有的能尽数给出去,咱若是没那么多,这屋子的房契、‘时鲜’的名号全都能抵出去。” 小双儿低着头吸了吸气,眼睛红红的。 含钏轻轻拍了拍小双儿的脑袋,扯出一丝笑,“宅子没了,店没了,咱还能努力干,拼命干,买回来——那可是我的师傅呀。” 小双儿抽泣了两声,轻轻点点头,“...知道的,奴知道的。” 钟嬷嬷将银票往回一推,弓着腰,“老婆子还有私产呢!用不着你的钱!” 含钏有些绷不住,偏头揉了揉鼻根,将眼泪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窗棂外的雨越来越大,狠狠砸在院落中,枝叶繁茂的柿子树被疾风劲雨吹打得枝桠四处胡乱拍打。 含钏和拉提一组,拉提举着油纸伞,含钏拎着油纸灯笼,在昏暗的雨夜里淌水穿过几道胡同,来到了一处门槛极高、朱漆青瓦的府邸,含钏轻轻扣了门,没一会儿便听见门房被扰了好梦不耐烦的声音,“谁呀!” 含钏扬起声音,“‘时鲜’食肆的老板娘,求见三郎君!” 门房约莫是没听懂,嘟嘟囔囔的,半晌没动静。 含钏语气放得很低,从门缝里塞了张五十两的银票进去,“...求您行行好,帮儿通传一声。儿知如今夜深了,您也为难...真的是很急事,三郎君一听是儿,也一定会来见的...儿不进去...不扰府里主子们的休息,只是求您一定帮儿通穿到三郎君...” 含钏揪着银票,门里许久没响动,隔了一会儿,银票从门缝里“咻”的一声梭了进去。 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 如今深夜天黑,唯有钱帛动人心了! 门房见着钱,清醒了几分,门内传来迟疑的声音,“从外门...还要通报进内门...如今主子们都睡了...若是因此受了主子责罚...” 含钏咬咬牙,再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塞进门缝,“...您着实劳苦了...” 一百两银子在手,门房乐呵呵的——这和做着梦被银子砸醒有啥区别? 若是来找其他主子,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三郎君倒是可以试一试,这位郎君性子好,也体谅人,再听门外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门房将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小缝儿,待看清含钏的相貌,呵!这还是个相貌不凡的姑娘呢! 一个漂亮姑娘,夜深人静来找三郎君... 门房倒是不敢怠慢了,看了眼含钏,“您稍等等!”便埋头钻进悠长的回廊。 含钏忐忑地站在门口,脚上如同长了几根尖锐的刺,压根立不住——张三郎是她认识的、愿意帮忙、且有能力帮忙的唯一人选了,纵然是以卵击石,她也得试试啊!是白爷爷呀!是教她、接纳她、爱护她的白爷爷呀! 隔了一会儿,便见张三郎披着外裳,快步从游廊走了出来,一见真是含钏,有些着急,“怎么了?” 含钏抿了抿唇,长话短说,“想求求您,能否打探一下如今宫里的情形?儿的师傅被扣在了宫里,生死不知,儿实在是不知道寻谁帮忙了,也实在是给您找麻烦了。若您有门道,请一定帮一帮儿,若您没有门道,儿也谢谢您这更深露重出来见儿。” 张三郎蹙了眉头,突然想起含钏那一手炉火纯青的官家菜..原是如此! 是宫里出来的呀! 张三郎再听含钏说后话,沉吟半晌,开了口,“你先进来门房坐一坐。”埋头想了想,急匆匆地拿起伞往外走,“我有个同窗,如今是羽林卫!他或许能知道!” 羽林卫是负责守卫宫闱的侍卫! 就像穿过狭窄悠长的洞穴,突然看到了光明! 含钏赶紧狠狠点头,坐在门房递过来的杌凳上,再次陷入焦灼的等待。 张三郎回来得快,一看便是没打伞跑回来的,脸上头发上全是雨水和汗,脸色不太好,抹了把头发,“...他今儿个刚下值,便被我从床上捞起来了,说是晚膳后便封了长乐宫,不许人进出,连带着宫闱的内门和二门进出都非常严苛...”张三郎声音一低,“说是那位怀有皇嗣的淑妃娘娘突然发作,情形...不太好...” 含钏脸色一变。 预想的事变成现实。 甚至比预想更糟! 含钏脚下一软,险些滑下杌凳,再开口便带有明显的哭腔,“如今的情况呢?有转机了吗?” 张三郎面沉如水,摇摇头,“他下了值,后面的事儿就不知道了。” 也无从知晓! 事涉内闱后妃,岂能这么容易打听! 宫中的事本就是秘辛,打听都是一场大罪啊! 张三郎靠在门廊见含钏颓唐地靠在柱子上,突然福至心灵,猛地挺直了脊背,“走!咱们去秦王府!若是秦王睡了,我造也把他造起来!” 徐慨! 含钏猛地一下眼神亮了起来。 徐慨... 含钏又突然颓了下来。 含钏茫然地抬起头,暴雨倾城,一簇紧接着一簇的直挺挺的雨线,如同不要钱似的撒下来。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好似下了很大决心,“是,去秦王府吧。” 走路太慢了。 张三郎要了一辆马车,没一会儿就到了秦王府门口。 门房认识张三郎,也认识含钏,没多耽误,小肃便出来了,小肃见了浑身湿漉漉的含钏,一句推辞的话都没有,侧身让出一条道将二人带到了正厅房。 一看这厅房的蜡烛便是刚点燃的,光还很势微,摇摇晃晃的还未立住。 徐慨穿戴还算整齐,面色沉凝地坐在厅堂上首,听到含钏与张三郎进来的声响,抬了抬下颌,一眼便看到了一身湿透的小姑娘,脸色惨白、眼睛里倔强地包着一汪眼泪,徐慨侧眸看向小肃,小肃没一会儿便拿了一张干净软和的毛巾给含钏披上。 含钏揪着毛巾角低着头。 张三郎三句两句便将事情说清楚了,抹了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是贺掌柜的师傅,您是知道贺掌柜人品的,这样的徒儿,师傅也差不了。您在宫里头比咱说话好使,您看看有没有办法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事儿——就算真要处置,咱也得闹清楚所谓何事呀!” 张三郎情绪有些激动。 徐慨看了看张三郎,再看看含钏,伸手招来小肃,交待几句后,便沉了声音,“既是被扣下了,那自然是要审的。宫里头审问,不会让人死,若是死了,线索就断了,反倒得不偿失。一晚上的工夫定不了罪,人肯定还活着,你可稍稍放宽心。” 含钏抬起头,看向徐慨。 这话是同她说的。 用的是你,不是你们。 徐慨说话的语气,百年如一日,那就是没有语气。 就算是宽慰,也按着一副波澜不惊的腔调。 含钏有些想笑,扯开嘴角却没想到眼角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便赶忙低了头,“师傅是世代的御厨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师傅心里门儿清...一直念叨着待伺候完淑妃娘娘这一胎,他老人家便洗手归隐、告老还乡...师傅恐怕是这宫里,除却淑妃本人,最不愿意淑妃出事的人了!若是师傅做的吃食口味不好,惹了主子们的嫌弃,儿尚且能想通。可...可如今...” 含钏的眼泪,便如同窗棂外的雨线,一簇接着一簇往下砸,含钏赶忙拿手背擦脸,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往下掉! 含钏狠狠吸了气,将那股劲儿憋住了,继续说道,“若是淑妃的胎出了问题,师傅却被扣下了,这罪名,师傅不敢受,儿也不敢受!若当真因此处置了师傅,儿必定去顺天府滚了钉板,击鼓鸣冤!” 含钏眼神里露出几分狼劲儿。 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吧? 否则,照她如此温和宽容的个性,又怎么会说出这样不管不顾的话? 徐慨指节在黄花木桌板上扣了扣,语气很沉稳,“且等等吧,凡事不要慌,慌则生乱,反倒不好。” 半柱香的时间一晃而过,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小肃风尘仆仆地回来,一开口,语声便略带迟疑,“...去寻承乾宫打听了,顺嫔娘娘身边的采萍说,杨淑妃用过晚膳后吃了一碗内膳房贡上的甜金瓜八宝莲子泥,吃完后便发作了,太医后来在那碗剩了一半的莲子泥里查出了藏红花...” 藏红花是活血化瘀的... 是极珍贵的补药... 对身怀六甲的妇人而言,却是闻之色变的毒药... 淑妃是快要临盆的人! 用了藏红花,很有可能大出血,更有可能一尸两命! 小肃看了眼含钏,“据说,那碗莲子泥,是从白师傅手中出去的。如今搜了内膳房没找到剩下的藏红花,暂且没证据证明是白师傅的手脚,将白师傅押在了长乐宫的耳房,上了...” 小肃顿了顿,低头轻声道,“上了四十板子,不过白师傅坚决没认,他那年幼的孙儿也被上了板子和嘴巴,也没认,有些硬气,只喊冤,拿白家立了誓,说是若有半分坏心,便叫白家生生世世过奈何桥后为案板上的鱼肉,为牲畜、为蝼蚁...”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 有阴谋。 一定有阴谋。 师傅不可能的! 徐慨沉了沉声,“圣人呢?圣人怎么说?” 小肃埋下头,“淑妃娘娘正在生产,不宜见血,圣人只说彻查,至于怎么彻查都是龚皇后说了算的。如今在内膳房没查出东西,正一个宫一个宫地查...” 徐慨脸色不是很好。 此事不好办。 徐慨猛地一抬头,“含钏,去把你师傅的家里人带过来。” 崔氏? 含钏招了招手,拉提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崔氏便畏畏缩缩地进来了,见徐慨坐在上首,脚一软便双腿跪在了地上。 徐慨音量略微抬起,突然间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特有的倨傲与压迫,“你若是想救你儿子,就老老实实回答本王的话。你若是不想救,本王立刻让人拎你出去!” 崔氏哆哆嗦嗦地佝着头,应了声“是”。 徐慨再道,“你好好想想,近些时日,究竟有没有奇怪的人找过你?有没有奇怪的事发生?” 崔氏张皇地抬起头,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膝头一软,声音发着抖,“有...有倒是有...前...前几日...庶民在...门口捡到了一箱银子...约莫有三四百两...” 含钏陡然挺直脊背,迫切问,“你拿了!?” 崔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再看厅堂上那个年轻男子板着一张脸,冷峻得如同索命的阎王,崔氏哭道,“没拿完...庶民就拿了三锭...又把那箱子给放回门口了...” ------题外话------ 这章厚吗?厚就对了!我才知道,书评是计入运营数据来着...请大家多多留言!多多章评呀!多多投推荐、月票呀!么么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下) 这个...这个蠢材! 含钏喉头兀地涌上一股甜腥的血气,手摁在椅凳把手上,脚软得动也动不了,不长的指甲狠狠扣进掌心肉里,疼痛让含钏瞬间清醒,说话的声音又急又快,“银子呢!?用了吗?还在家里吗?放置在何处!?”含钏突然想起什么,迫切发问,“那银子...那银子是什么样子!?” 崔氏一愣。 银子还有什么样子? 不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吗... 含钏的眼神太急切,而坐在上首那位天潢贵胄脸色沉凝,眼睛中却有无法藏住的狠辣,崔氏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努力回想,“...比寻常的银子亮一些,锃亮光滑...” 崔氏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我也没敢全拿,只想着这银子放在大街大路上,我不拿也会有别人拿...”哭得眼睛肿得压根看不清眼白,“真没拿多少...就三锭银子!我约了约,一锭银子十两...” 含钏热血直冲上脑门。 官银啊! 是官银啊! 只有内制的银子才会雪白锃亮,在市井里流通的银子都是粗糙发暗的... 含钏高声打断了崔氏的哭嚷,“如今银子呢!?你花了吗?” 必须将银子拿到! 否则,宫里头验出了藏红花,宫外的宅子里有内制银两,当真是说也说不清,说也说不明白了!若不将银子拿到藏好,白爷爷如今宁死不认的坚持将没有任何意义... 崔氏哭着,一边哭一边抽泣,拿手抹了把眼睛,眯着泪眼看含钏,瑟瑟缩缩道,“两锭银子给了崇文坊卖堂纸的商户...还有一锭银子我藏在了院子井里...” 徐慨手一抬,侧身吩咐,语气很快,“立时派人去铁狮子胡同,掘地三尺找到那锭银子!若是遇上了宫里来抄家搜查的人,便立刻回来,不要硬碰硬!” 手一挥又招来一个面生的仆从,“你想办法进宫找掖庭岑管事,跟他说,板子要打,力度还请他心里有数,事成之后必不会亏待。” 小肃跟着上前,徐慨飞快说道,“让百川去承乾宫找母妃,盯住敬和宫曲贵妃。”想了想,再道,“去将恪王请来...”话声渐渐低了下去,抿唇摇了摇头,“算了,等会儿再说。” 徐慨急切却有条不紊地安顿下来。 含钏看不懂,却一眼看见崔氏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福至心灵,陡然暗道一声不对! “啪!” 含钏一巴掌拍在桌上,沉了一张脸,目光阴冷地看向崔氏,“不是说没给嫁妆吗!既没给嫁妆,又如何给了整银子!你小气贪婪,不见兔子不撒鹰,如何连庚帖都还没过,便将银子给了那商户!你好好给我说清楚!若再不清不楚,仔细我要了你的命!” 小肃折返回来,听见含钏的怒斥,吃惊地抬了抬眼,再一瞥自家主子爷,却见主子爷产神色如常,眉眼间丝毫未动,小肃忙低下头去。 崔氏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忙道,“...真没骗人!那两锭银子是我送给那商户女儿压宅子的!那家商户姓喻,家里只有一个嫡出的姑娘,说是吃了‘时鲜’的菜敬仰白家,这才主动牵了线说是聊聊!那家夫人说自家闺女出身时,高僧算了命说是命格弱,说亲前得要婆家送两锭银子抬命,还要先对一对我们家四喜的生辰八字...” 崔氏哭着往前爬了两步,“后来那个箱子就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了!我有意与喻家说亲,便背着公公拿了三锭银子,送了两锭给喻家,还把四喜的生辰写了过去...” 含钏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望向徐慨。 太巧了。 整件事都太巧了。 说亲前需要两锭银子抬命,第二天便有一箱银子出现在白家门口。 女方命格弱,便在未过庚帖的情况下,要了崔氏手写的生辰八字... 也就是说,宫里的人,在宅子里是否找到官银都不重要。 崇文坊喻家处,还有两锭官银和崔氏亲笔写下的生辰八字...只要官家的人顺藤摸瓜摸到喻家,那两锭银子和那张条子便会成了白爷爷的催命符——根本无需解释,也无从解释,赃款、字据什么都在...白家哪儿的官银...必定是收了宫中某个主子的银子...为什么要收银子...因为... 因为...白爷爷会放藏红花在淑妃的吃食里... 这是阴谋。 这是诬陷。 这是借刀杀人。 白爷爷就是那把染血的刀,是博弈者手中的棋子,是一家用来诬构另一家的工具。 此事不再是吃食、膳房或是白家的问题了。 有可能是中宫,有可能是敬和宫,有可能是景仁宫... 每一个得势的娘娘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以淑妃为饵料,直击对家。 这是宫闱内斗,拼个你死我活。 含钏扬了扬头,轻轻阖眼,再睁开时目光灼灼,下定决心。 含钏站起身来,面向张三郎深深福了个礼,开口时语气却不容置喙,“您先回去吧。如今留您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此事凶险,若当真...”含钏艰难地吞咽,“若当真事不如人意,您留在此处便是话柄。先前是儿不懂事,脑子简单,没想到这里。如今想到了,既知前方是陷下去就拔不出来的沼泽,便不能拖着您往下坠。” 张三郎急迫地上前,正欲说话。 含钏摆了摆手,“您仗义,我记心里了。若还有机会,必定报答您。您不顾自己,也要想想国公府和尚家...” 张三郎急迫地上前,正欲说话。 含钏摆了摆手,“您仗义,我记心里了。若还有机会,必定报答您。您不顾自己,也要想想国公府和尚家...” 张三郎脚下一滞。 徐慨面无表情地开口,“得之,你先回去。” 说着小肃与另一个面生的公公便一左一右强硬地搀着张三郎往外走。 含钏转过身,正欲对徐慨说什么,却被门口急切的脚步声打断。 含钏回过头看。 是那个去铁狮子胡同拿银子的黑衣小哥! 含钏面露期待。 那黑衣小哥躬身将那方银子呈在徐慨跟前,徐慨拿手一掂,看了眼崔氏,“是官银。”再翻过银子的背面,细看了看,轻轻抬头抿唇,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小肃,你拿着这锭银子去恪王府把老三请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二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九章甜金瓜八宝莲子泥徐慨笑了。 含钏一个大步向前,看到了那锭官银底座的两个大字—— “敬和”。 含钏抬头看了看徐慨,张了张嘴。 她脑子有些搅得像隔了夜的熟浆糊,在宫里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内务府给每个宫室的俸银会写了各宫名号,宫里的银子成色更纯,这是防止宫人或低位妃嫔将银子流出宫外...这是另一手段断绝了宫内宫外流通交往的途径。 谁也不会傻到,拿印有自己宫室名号的银子去买凶杀人啊! 含钏看向徐慨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一开始就预备请三皇子恪王过来的... 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几锭银子上刻的是“敬和宫”曲贵妃的名号... 徐慨的脸在灯下轮廓更加明显,眼神沉得如同深不可见的海底。 送走张三郎后,徐慨来回踱步,时不时和小肃交代几句。一个时辰为计量的沙漏漏了一半,窗外响起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低低垂下的湘妃竹门帘被猛地一把打起,竹帘子扫在门栏木框上“啪啪”作响! 含钏望过去,一个神色匆忙,披了一件靛色外衫的俊朗男子沉着脸从游廊跨步进来,见室内还有个不认识没见过的小娘子,眯了眯眼看向徐慨。 “三哥。”徐慨站起身,轻声招呼道,目光投向含钏,粗略一带而过,“这便是那位苦主御厨的弟子,她发现自家师傅家里有印刻‘敬和宫’名号的官银,又想到今日她师傅在宫中被扣下了,觉得事有蹊跷,这才来寻我帮忙。我见了‘敬和宫’的字样,丝毫不敢大意,立刻遣人过去寻你。” 这番话说得... 含钏微微咂舌。 她从未想过徐慨是个如此有成算之人? 三皇子恪王手里正好拿着那锭银子,往地上一丢,冷笑一笑,“被扣下!呵!长乐宫淑妃的胎出了问题!吃食里有药!父皇大怒,如今正封了宫门,让皇后一宫一宫地搜查!母妃的敬和宫和顺嫔的承乾宫也没躲过去!龚皇后好大的心胸!” 恪王语声里的阴冷叫人不寒而栗。 许是察觉到自己言语间的失态,转了眸子看向徐慨,“这银子,是在那厨子家里找到的?” 徐慨轻轻颔首,把话分成两段说,“那厨子的儿媳是个眼皮子浅的,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匣子白银,她没敢全拿,就拿了三锭银子。” 恪王眉头一蹙。 如今手上的,只要一锭! 恪王正欲开口,却被徐慨中途截断,徐慨语气不急不缓,“在自己家里藏了一锭,又拿了两锭给预备下定的姑娘家,姑娘家是崇文坊卖澄心堂纸的喻家。这喻家和背后主使,有无勾结,咱们暂且不谈。那两锭银子在喻家放着,便是个祸患。” 当真是个祸患。 一点儿火星就可被立时点燃。 恪王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不过是个商户,灭了他满门也无妨。” 徐慨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笑了笑,“那倒也是不必,咱们只需无声无息地将那两锭银子替换出来即可。”徐慨手一摊,让恪王看看内室四下,“三哥,你知道的,弟弟是个不受宠的,手下没多少可用之人。但凡弟弟手下有帮手,替您解决了便是,必定不叫您更深露重跑一趟。” 含钏低着头眼皮子跳了跳,克制住了抬眼看徐慨的冲动。 刚才一瞧便是练家子的黑衣小哥...听话听音十分得宜的小肃...先头领命离开的黑脸小哥...哪一个不是可用之人? 徐慨身边卧虎藏龙,却是含钏活了两辈子,头一遭发现。 恪王眼神扫了扫。 内室干净朴素,没甚摆件,最值钱的还是摆在门廊撑场面的大金鱼缸。 恪王叹了叹,拍了拍徐慨的肩头,响指一打,跟过来的仆从悄无声息地立在了身后,恪王语气阴冷地吩咐,“去,去崇文坊喻家找那两锭银子,偷偷找也好,威逼利诱也好,必须找出来!” 徐慨眼神在地上定了定,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含钏,恰好遇到含钏抬头与他对视。 二人交换了眼神,徐慨轻轻补了一句,“三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银子。若是喻家与背后主使有勾结,岂不是打草惊蛇,置自己于险地?” 恪王想了想,冲仆从轻轻点了点头。 老三老四依次坐下,崔氏被带了出去,含钏坐在徐慨的身边。 含钏手脚冰凉地坐着,脑子里过得飞快,若是找得到自然好,若是找不到呢?如若喻家是背后主使的棋子,又怎会将那两锭银子堂堂正正放出来——必定是精心藏好,作为最后一击。 含钏迷惘地抬起头,徐慨正靠在椅子上与恪王神色如常地说着话,手却背在了身后。 含钏仔细看,却见徐慨将手往下轻轻往下压了压。 是叫她放心、稍安勿躁的意思。 沙漏滴滴哒哒向下流得飞快。 天际尽处,出现了微光,不一会儿便有了鱼肚白的影子。 真神奇。 夜里无论再大的狂风骤雨,只要东升日出,便乌云退散,日光乍泄。 等待让人难熬。 含钏艰难地坐在椅凳上等待着,抬眼看恪王双手抱胸眯眼假寐,徐慨却偏过头看向窗外,一半侧脸在白光中,一半侧脸在昏黄的油灯下。 含钏静静地看向他。 突然心底涌出了一股平静的气息。 有门帘被撩开的声音! 含钏猛地站起身来。 恪王的仆从三步并作两步走,撩袍单膝下跪,未置一词,双手过头呈上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 含钏鼻腔发酸,热流向上倒涌。 徐慨拱了拱手,“还是您的手下得用,若非您,此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恪王伸手接过那两锭银子,转过底座,脸色发沉发青,“当真有人要害母妃和我!” 徐慨没接话。 恪王怒气冲上面颊,“去!把这两个银锭子熔了!此事必定是皇后所为,带人阖宫排查的是她,想一箭双雕的也是她!若真将谋害皇嗣的罪名摁在了母妃头上,我与母妃还岂能好过!心肠之歹毒,骇人听闻!” 等等! 皇后! 梦里,搞花淑妃肚子的人是皇后! 今朝,赐下吃食嬷嬷故技重施的人,也是皇后! 含钏冲口而出,“等等!这两锭银子,还有用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章 珍珠薏米粥(上) 恪王回过头,见是一直老老实实坐在徐慨身边的小姑娘开口说的话,眯了眯眼,这才正眼看了含钏。 长得还不错。 嗯... 比还不错还要好很多。 眉梢眼角细长上挑,一点儿粉黛都未曾施受,熬了一整夜,却仍旧肤容白皙细腻...比宫里那些个粉扑得比城墙还厚三分的宫人女使,或是北京城里眼睛朝上看、嘴角向下撇的世家女子,看上去让人舒服,至少...让人想听她说话。 恪王挑了挑眉,示意含钏说下去。 徐慨手心冒汗,亦看向含钏。 含钏抿了抿唇,在脑子里过了过怎么来说这个话,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开了口,“...淑妃身边有两位龚皇后赏下来专司服侍她饮食的嬷嬷,在儿出宫前夕,儿发现那两位嬷嬷特意给淑妃食用导致胎儿变大的食物,儿...儿大着胆子回禀了淑妃,淑妃介于那是龚皇后赏下的人,且手头无证据,便暂时没有动那两位,至少在儿离开皇宫之前,那两位嬷嬷仍在长乐宫伺候...” 也就是说,龚皇后赏下的人,和淑妃是有旧怨的! 恪王眼底一暗,“可若是将这两锭银子放到那两个嬷嬷处,银子底座仍是写的‘敬和’...本王母妃仍旧脱不了干系。” 含钏大大摇头,“自是不行的!便要让龚皇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宫外不许官银流通,皇城的银子皇城用,这是老礼儿了。无论是您处,还是秦王处,儿相信一定找不出龚皇后宫中的特制官银!如今去内务府打探,若是关系瓷实,拿得出皇后坤宁宫的银子自然最好,若关系本就悬吊吊,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儿知道城东有几位做印刻的老匠人,手艺精湛,若请人仿制,许是不难。” 官银贵在哪儿? 贵在成色! 宫里用的银子是最纯的! 在宫外压根找不到! 便是官员、亲王的俸禄银子都掺了几分杂色! 各宫官银底座落的款儿,统一是小篆,简单明了——也好仿制。只要成色是官银,将底下的落款拜托给手艺过硬的匠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正好,手上有三锭成色极纯的银子。 两辈子,含钏从来没出过 含钏目光忐忑地看向徐慨。 徐慨看她的眼神略有诧异,而这番诧异一晃而过,被他藏在了眼底最深处。 恪王在思索这个主意是否可行,让龚皇后自食恶果自然好,可...始终有风险,比如仿刻的字被人认出了真伪,比如做仿刻的人嘴不严... 恪王在犹豫。 徐慨轻咳一声,“三哥,您先去休息吧。之后的事情,我会看着办。既这三锭银子已拿到手,此事便再与敬和宫无关。” 大半夜被叫起来,恪王掩袖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先在你府上厢房睡下。若还需帮忙,知会随风即可。”恪王身后那个身手矫健的灰衣侍从一个跨步,拱手埋头算是亮相。 徐慨点了点头,“谢过三哥。” 恪王一出门,那仆从随风紧跟其后,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徐慨脸上渐渐板了下来,侧眸看向含钏,“跟我进内室。” 一进内室,徐慨亲手阖上木门,吩咐含钏,“把所有窗户全部关上。”窗户一关,所有的光便从油灯里氤氲而出,徐慨转身搬开书架,书架后的墙里藏了一只隐蔽的小柜子,徐慨拿锁打开,从里面取出东西放在了桌上。 含钏定睛一看,正是三锭官银! 翻过底座,赫然印刻着“坤宁”二字! 含钏不可思议地看起头望向徐慨。 他...怎么会有别的宫室的银子? 在宫里,刻有名号的银两,便如同个人的私章,一两银子、一颗金瓜子均要记录在册,给了谁、何时给的...便是防备着诸人钱帛乱人心。 许是室内没有外人,徐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轻轻在桌子后面落了座儿,眼睛略微往下耷拉,注视着鸡翅木大书桌上一圈绕一圈清晰紧密的纹理,隔了许久方开口,“你这个蠢货...” 含钏:?? 突然被骂,含钏疑惑的眼神落在徐慨眼里,略带稚嫩。 “若宫中的手艺都是民间随便一个匠人都能复刻的,你以为内务府是干什么吃的?”徐慨语声淡淡的,“退一万步,你口中的匠人确实有本事复刻宫中的工艺,那你认为让恪王知道了,那人还有活路吗?” 含钏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 是! 是! 若宫外的匠人都能随意复刻宫中的手法,特别是涉及如同私章一般可代表个人的物件儿...那人必定在摇篮中或是被招安,或是被铲除... 那位老匠人,还为“时鲜”刻过牌匾! 含钏后背升起冷汗,好险!她在无意之中,险些...险些害了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含钏满脸通红,局促地低了头。 徐慨抬眸看了看含钏,语气波澜不惊,“等会儿,我会让小肃去跟恪王说,民间的匠人做不出我们想要的东西。再将这三锭银子如数还给恪王,他愿意熔便熔,愿意留着有其他用处便留着,都与咱们无干了。” 含钏抬起头,轻轻点头颔首。 小姑娘还算受教。 徐慨吁出一口长气,“我也会同恪王说,把眼光放在那两个吃食嬷嬷身上,他在宫里的根基深,若当真有异样,便一定会找出几分不寻常。咱们再伺机将手里这几锭印刻有‘坤宁’的银子放进那两个吃食嬷嬷宫外的家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的手段,龚皇后难保不会灯下黑。” 含钏想了想,“那...若咱们将这三锭官银都还了,之后出现在吃食嬷嬷家中‘坤宁’的官银,咱们又该怎么解释?恪王不会怀疑您吗?” 比如,怀疑你为何会有“坤宁”的官银? 会怀疑你背后的势力,比表现出来的深厚得多? 徐慨眼睫抬了抬,“吃食嬷嬷既是皇后赏下的人,宅子里本身就藏有皇后赏下的银子,不是很正常吗?” 含钏想了想,方恍然大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珍珠薏米粥(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一章珍珠薏米粥隔了半个时辰,小肃按照徐慨的说法将那三锭银子还了过去,弓着身回来复命,学着恪王的语气,“...银锭子总不是唯一定罪的证据,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了蛛丝马迹就有迹可循。敬和宫没做的事儿,甭想栽到我们头上!” 徐慨满意地点点头。 老三和曲贵妃被逼得出了手,旁人自要避其锋芒。 锋芒要避,边鼓要敲。 徐慨转身便吩咐先前那位练家子黑衣小哥,查清楚两个吃食嬷嬷的居所,再将准备好的银子放进去。 一通事,连消带打,一晚上过得极快。 日出东方,天儿开始大亮,夏日清晨的暖阳清澈得就像山间的溪水,不似晌午的灼热,也不似傍晚的颓唐。 一夜无眠与情绪跌宕起伏,让含钏略有些恍惚。 “去内室的软榻上歇一歇吧。” 徐慨的声音轻轻响起。 含钏看了过去。 徐慨背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双手交叠在胸前,少年郎身子骨长得快,须发也长得快,一夜的功夫,面上便起了青茬。 含钏静静地看着徐慨——他眯着眼睛,并不会知道她的视线。 “去睡一下。今儿个我沐休,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些事,两个人一起熬,事情处理起来会比较通畅?”徐慨蹙着眉头睁开眼睛,不赞同地看向含钏,“若不出所料,天一亮,宫中金吾卫就会前往白家搜查,我已将崔氏送了回去,也让人耳提面命、威逼利诱了一番,事涉她的亲儿子,她知道怎么做,金吾卫自是无果而归...曲贵妃接了恪王的信,动作不会慢,短则今明两日,长则明后两日,你师傅或许就能被放出来。” 其实,照皇家的习惯,就算不涉事,可沾了这事儿的边,也不会有好下场。 且看淑妃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好坏了。 若是好,圣人龙颜大悦,赦了这些人,也不是没可能。 可若是不好... 就算与他们无关,这些人也不能活着走出皇城。 可是这些话,不能和含钏说。 若是说了,小姑娘必定更慌乱。 听徐慨这么说,含钏迟疑片刻后轻轻点了头,没去内室的软榻歇息,而是出了这间房,去了待客的正厅坐在凉沁沁的椅凳上,人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刚眯了眯眼,便晕晕乎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也没睡好。 一直在做梦。 时而梦见白爷爷和四喜站在皇城的城墙上,时而梦见自己和徐慨面对面坐着喝茶下棋,时而张氏涂了鲜红的口脂附耳说话,时而梦见白爷爷后背、大腿血肉模糊,一片殷红的血迹! 含钏手心一抖,猛地抬起头,一看沙漏,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含钏站起身来,在正厅的窗户下来回踱步,想了想,索性带上拉提回了“时鲜”,钟嬷嬷、小双儿和崔二都围了上来,拉提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伙都各自散去。 含钏独自一人进了灶屋,撂起袖子将昨儿个浸在水里的薏仁米捞了出来,把新鲜的莲子去了芯,取出砂锅,一半米一半水十来颗莲子,焖上砂锅盖熬粥。 灶火很大。 没一会儿砂锅盖子便被沸腾的水和汽冲了起来。 含钏将砂锅转到文炉上去,拿小火慢慢熬煮。 一闲下来,脑子里便塞满了事儿。 含钏转身去了后院,从咸菜罐子里取了一截儿酸笋、一截儿泡水萝卜、一大帮子酸白菜。 酸笋切丝,泡水萝卜切块儿。 酸白菜切条,和着厚切大块儿五花肉一块焖起来。 肉香混合着酸菜又辛又酸的味道,融解在夏日清晨的风里。 含钏将五花肉从酸白菜里挑了出来,切成一片一片的薄片儿,再起了一口干净的平底宽口锅,不放油只将薄片五花肉放到锅里小火慢煎,没一会儿,白花花的肥油被火逼了出来,焦黄的边角散发出熏人且诱人的香气,未去皮的猪皮也微微发焦,焦香酥脆中藏有猪皮原先的糯与弹。 含钏将熬好的粥、两样小菜和酸菜煎五花肉薄片分装进了食盒,抹了把额角的汗,一路提到了秦王府。 徐慨本不欲用早膳,却嗅到了五花肉侵占性的香气,鬼使神差地来了一碗珍珠薏米粥,配上小菜,三口两口便将自己的份额吃了个底儿朝天。 含钏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小肃埋着头进来,见二人正在用膳,知道主子爷不爱吃饭的时候说话,也不爱别人同他说话,便垂首在旁等待。 含钏看向小肃的眼神透露出几分渴望和期待。 徐慨将筷子放下,看向小肃,“怎么样了?” 小肃埋着头,恭敬回道,“...金吾卫带了一队人去搜了白家的宅子,什么也没搜到。倒是顺嫔娘娘托人传了消息出来,说是曲贵妃与皇后杠上了...” 小肃顿了顿,“曲贵妃说皇后严于待人,宽于律己,阖宫上下都搜了个遍,却偏偏略过了自己的坤宁宫和赏给淑妃的两个嬷嬷。皇后气不过,带着人便去了坤宁宫,又说淑妃身边的两个嬷嬷虽是自己赐下的,却不是宫里的嬷嬷女使,只能说是自己荐的,不能叫坤宁宫的人,便又带着人亲自搜了两个嬷嬷在淑妃处的居所,倒是也什么都没搜出来。” 含钏后背一松,有些泄气。 小肃再道,“后来,曲贵妃点名要见那两个嬷嬷,咱们顺嫔娘娘眼神尖,一眼便被看见了其中一个贼头鼠目的嬷嬷指甲上有些黄色...” 含钏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被水润湿的藏红花...极容易在人的手上留下黄颜色! 小肃笑了笑,埋着头,语气放得很柔和,“如今,金吾卫又带着人去了那两个嬷嬷在宫外的住所,还未出结果。” 徐慨语气如常,“淑妃呢?可已顺利生产?” 小肃答道,“顺嫔娘娘说,血已经止住了,太医们和圣人都守在长乐宫。” 都是好消息! 含钏精神陡然振奋,一仰头,干了这碗珍珠薏米粥! 小肃回禀完后,又出了门廊,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门外“哐哐”几声熟悉的脚步声! 人未至,声先至。 “找到了!果然那两个婆子家里藏着皇后赐下的银子!”恪王掀开门帘,“金吾卫顺藤摸瓜,在那婆子的灶房找到了两锭有名号的官银,又在内室找到了一匣子被抹去名号的银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猪肉藕丁鱼包 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击了含钏,含钏猛地起身,陡然间脑门发嗡,耳朵里传来“嘶嘶”的声音。 含钏狠狠甩了甩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恪王,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与恪王搭话,情感却敦促着她“快张嘴询问!快问白爷爷怎么样了!”‘ 在含钏开口发问之前,徐慨的声音显得又平又淡,“那便尘埃落定了?那一匣子的官银底座必定也是‘坤宁’二字,落在灶房的那两锭没来得及磨掉底座的银子,便是最好的证物。”徐慨目不斜视地看向恪王,轻声问,“淑妃娘娘可顺利生产了?” 恪王愣了愣。 这他就不知道了。 淑妃生产与否,便与他无干了。 私心重些,他倒是希望淑妃借那藏红花,这胎落不下来。 那位置就一个。 前面已经有人和他争了,犯不着再多一个。 徐慨一看恪王的样子便心知肚明了,轻轻颔首,难得扯了一丝笑,“贵妃娘娘沉冤得雪,也不枉这一晚上的奔波,三哥,我让仆从驾马车送你回府吧。”说着便转头吩咐小肃。 一晚上便在无形间化解了龚皇后的诬陷,还顺势泼了一盆脏水到龚皇后身上,抓住这机会,还能把龚皇后搞臭搞死! 恪王心情大好,哼了两首小曲儿跟着朝外走。 徐慨去送。 走到回廊,恪王回头看了看,瞥见了半扇窗棂后那姑娘清新灵气的侧脸,笑着拍拍徐慨的肩头,“这妞儿不错,越看越有味儿,有眼光。等你娶了正妃,就能把她收房了。”恪王着意抬头再看,却不见含钏的面容了,恪王笑了一声,声音放得略低,“其实吧,如今收了房,也无人敢说一二三。男人嘛,身边怎么能缺女人?别说这么个出身不高的丫头,便是公卿世家的姑娘小姐,若是看上了,便求就是,难不成圣人和未来的正妃家里还能因为个把女人责难自己儿子?” 徐慨眸光犀利得像一把利刃出鞘的刀。 他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松仁鹅油卷(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松仁鹅油卷鱼包做起来不容易,毁起来却很快——韧劲十足的鱼皮长时间浸泡在汤水中,鱼肉的韧性将会大打折扣,连带着鱼面皮儿里面的猪肉馅也会进水散味儿。 含钏尝了一个后,便把后面的整整齐齐包了几大排没下锅,等着白爷爷出来后再下锅煮。 现吃现煮,才新鲜好吃。 含钏回厅房收拾了一大堆东西,藿香正气丸、人参片、干净的衣裳、小麦酱饼、冰块、用竹筒装好的加了冰的牛乳茶...小双儿到了后院,正看到含钏拿着小铁盆往租来的马车里放,抹了把汗,“您这是做什么呀?” 含钏头也不抬,“放个冰盆在马车里,这天儿热,两人身上都有伤,凉快点,他们也能舒坦。” 小双儿:... 行吧,辛苦那匹马了。 含钏杂七杂八拖了小半车,想了想从内屋抱了一床被褥、一床凉簟子铺在车厢里。 白爷爷和四喜都挨了板子。 铁定是不能正经坐下的,上车就躺着比较不折磨人。 含钏准备妥帖了,趁着太阳还没彻底升上来出发。 拉提驾着车,含钏和钟嬷嬷坐在马车里——钟嬷嬷是自告奋勇要去的,说和白爷爷是老伙计了,受了这大灾大难的,得去接他。 钟嬷嬷去了,马车坐不下,小双儿就去不了了,崔二更甭提了,一直埋着头做事,说是没脸面见白爷爷。 那孩子知道这事儿是自家姑母闹下的祸端,今儿个早上一见含钏便“噗通”一声跪地,红着两只眼睛,哽咽着致歉,“...姑母为人不坏,只是眼界太窄了,等白爷爷和四喜哥回来,一定请白爷爷好好教训教训她。”说着便给含钏磕了个头,“俺替姑母给您赔罪了!” 孩子是好孩子,姑母却不是个好长辈。 看人看事,还没个乡头出来、没咋见过世面的孩子清醒! 含钏想起她就是气,捂着胸口摆摆手,“别提她,就是赔罪了!” 崔二埋着头,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含钏让他起来他梗着脖子也不起来只说要赔罪。 含钏手劲大,拎着崔二的脖子跟拎了只瘦弱的小猫儿似的一把揪了起来,恨铁不成钢“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我既然收了你你便是‘时鲜’的伙计是食肆的内伙子,和别人都没干系! “你姑母犯了错,咱没法儿代替白爷爷和你四喜哥说原谅,毕竟挨板子的是他们吃苦受罪的也是他们险些没命的更是他们!若他们愿意谅解你姑母,旁人说再多也没意思。 “若他们不愿意谅解,咱也不能强求。这犯错,有一就有二,你姑母那性子是个拗的我瞧着,是谁也纠不过来!” 崔二红着眼眶看向含钏把话在心里过了两遍。 掌柜的这话,话糙理不糙是这个道理,在村里头若是苦主没吱声儿谁也不敢去求情! 可... 崔二闷着头抹了把眼睛。 可是姑母给了他一口饭吃带他来了京城! 若是没有姑母他一早饿死在受了灾荒的田里了! 崔二迟疑地看向含钏,“那如果..如果姑母往后没人养,俺能给姑母一口饭吗?” 含钏看崔二的目光十分温和,“同我之前说的一样,你的银子,你的决定,和旁人也没有关系。” ... 含钏站在马车旁边,看内门宽街相连之地,游人如织,环视一圈最后将眼光定在了内门上。 渐渐晌午,天儿热得很。 钟嬷嬷上车遮太阳,含钏如老松入定般立在内门口。 太阳直射脑顶门,在含钏快要用目光把内门盯穿前,内门旁边的小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儿,内膳房挂炉局的常师傅和几位脸熟的小师傅扶着白爷爷与四喜出来了。 待含钏看清二人的样子,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白爷爷的后背衣裳全是血! 有的血渍已经干了,有的血渍还湿漉漉的鲜红的,后背的衣裳都快烂了,几块儿布条儿臊眉烂眼地耷拉着。白爷爷眯着眼睛斜靠在常师傅肩膀上,下巴本就稀疏的白须上也沾着血,头发乱蓬蓬的,几根银丝高高翘起,若不是耷在常师傅肩膀上的指尖还在动,说是没了气儿也有人信。 四喜也没好到哪儿去,比白爷爷稍有些精神,却也气若游丝,出气比进气多! 含钏抹了眼泪迎上去,对常师傅深深鞠了一躬后,伸手接过了白爷爷,拉提把白爷爷和四喜背上了马车。 马儿嘶鸣一声,踢踏往外走。 白爷爷使劲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钏儿...?” “唉!”含钏哭着高声答应,“是钏儿!” 白爷爷摆了摆手,“那群狗日的...” 说话费力极了。 喷出的气儿让白须发轻轻发颤。 “那群狗日的...他爷爷我不能认...没做过的事儿...他娘的北京爷们儿不能认...” 含钏憋着的眼泪一瞬间就砸到了衣襟口,抽了抽气连连点头,“好好好,咱不认!谁认谁是王八犊子!” 一路回了“时鲜”,刚将白爷爷在正厢安顿好,徐慨过来了,身后跟着那位针灸和药理很是厉害的老孙太医,含钏和钟嬷嬷在回廊等。 没一会儿孙太医出来,面色有些沉重,捻了把胡子,低了低头同含钏轻声说道,“...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这算是一个大劫数。掌柜的也是在宫里长大的,您也知道。有些宦官内侍手上是有手艺的,同样的板子,别人打下去虽也皮开肉绽,却不伤及筋骨。您家这位老人挨的板子...瞧不上外伤不重,却是打到内里去的。” 含钏艰难地咽了咽,看向孙太医的眼神多了哀求,“那如今怎么办?您只管用药,千年的人参、万年的苁蓉,只要您说,千金百两,咱都四处搜罗...” 含钏死命含着泪,“师傅立刻就能出宫养老了,我灶屋里还包着他老人家爱吃的鱼包呢,您说这...您说这...这不能够啊!” 徐慨在身后静静地听。 小姑娘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嚎啕没有低吼,却有不容掩饰的撕心裂肺。 徐慨心尖有点疼。 很心疼,真的,很心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松瓤鹅油卷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四章松瓤鹅油卷孙太医轻轻叹了口气,“您知晓医道里有这么一句话吗?人活三更,人死五更——意思是今儿个夜里若老人家熬得过五更,小老儿便有八成的把握救回来。若是熬不过...” 含钏泪目地看着孙太医。 小姑娘的表情太可怜了。 孙太医不忍心再说下去,再叹了一声,“老夫尽力而为,尽力而为罢!” 含钏赶忙抹了眼泪,连声谢过,侧眸吩咐小双儿给孙太医将暖阁收拾出来,请孙太医小憩。 如孙太医所说,白爷爷一整天便昏昏沉沉的,喝了药也换了衣裳,伤口处上了徐慨送来的白药止血,含钏熬了点儿参片白粥,扶着白爷爷喝了两口,怕他被呛着也没敢多给。拉提将灶屋里的鱼包下了烫水,给孙太医送了一份儿整的,其他的便囫囵地分了。 含钏吃了一两个,刚吃下去,就觉着这东西五更为限吗?两个人守着,比一个人守的信力大一些。” 信力? 含钏蹙了蹙眉,什么是信力? 徐慨笑了笑,“我母妃信佛祖,小时候常常带着我跪在佛祖跟前读经文,说天上的神佛靠人间的信力而活,信力大,神佛的力量就越大,帮助人间的范畴便越广,也更愿意满足信徒的愿望。” 徐慨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眼神平淡安静,“后来有一次,圣人突然来了承乾宫,看见我跟着母妃在诵经,大发雷霆,立刻将我迁到了千秋宫,再不许我挨着母妃住。仔细回忆起来,母妃便是那个时候渐渐失了宠。” 含钏静静地听着,咂了咂舌,不知该说什么。 顺嫔是挺信佛的,常常挂在嘴上的话便是“修今生渡来世”。 这样的人也好,心中有神佛有信仰,便很难做出违背本心、大奸大恶之事。 “顺嫔娘娘信佛祖,便希望您也得到了佛祖的庇佑,才会教您诵经念佛文的吧?”含钏笑了笑,侧头看里屋的灯光还亮着,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我也信佛,我也愿意为师傅跪上三天三夜,许下若师傅好转,愿三年茹素,并为佛祖再塑金身的诺言...人总是愿意将自己深信的、自己觉得很好的事物,荐给自己最亲近、最看重、最爱的人。” 徐慨偏头看向含钏。 两天两夜没合眼,小姑娘眼睛里全是血丝,神情很憔悴,但眼神很亮,似是有股劲在推着她硬撑着。 徐慨轻声问,“你师傅,待你很好吗?” 含钏也看向井中的月亮,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师傅是掖庭,乃至整个皇城对我最好的人。” 不。 是梦里加上这辈子,对她最好的人。 若是她遭此劫难,白爷爷也会如此救她、帮她。 梦里,她没办法报答白爷爷的恩情了,她甚至不知道白爷爷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他还好吗?龚皇后吃食嬷嬷那件事得手后,崔氏还捅了娄子吗?若是当真捅了娄子,又是如何善了的呢? 诸如此类,此间种种,她什么都不知道。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是师傅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是师傅告诉我靠自己才能活,是师傅支持我的所有决定,是师傅给了我放手去做的勇气...师傅对我,便如同亲人、良师、挚友...” 含钏微微抬起头,眼睛里有波光粼粼的泪光。 “若师傅不在了,便又少了一个完完全全真心待我的人。” 上一个完完全全真心待她的人,七窍流血凄凄而亡。 “叮—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的又来了。 三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松瓤鹅油卷(下) 打更的声音闷闷的,像从封闭幽深的井下传来。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转头便向里屋看去——油灯亮堂堂的,孙太医还在里间换药,时不时传来白爷爷低声无意识的呜咽。 是换药疼的。 还能疼,就是好事。 总比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好。 徐慨看见小姑娘双手交叠放在裙琚上,见里间无事,又将头转了回来,抿着嘴低着头,只能看见精致好看的下巴和高挺小巧的鼻梁,那双最漂亮最特别最与众不同的上挑凤眼藏在了氤氲着白雾的夜色中。 徐慨听见小姑娘轻轻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长得好似要将眼前的白雾吹散。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盛夏的夜晚,静悄悄的,有几声蝉鸣,持续不间断,响亮又清脆。 含钏没问徐慨为何要留下来陪她。 徐慨也没解释为何不回府。 两个人坐在回廊的栏杆上,隔得不远,却也不曾靠近。 “咕噜咕噜——” 徐慨的肚子叫了起来。 含钏望过去,徐慨的脸“唰”地一下从下巴红到耳朵尖。 “饿了吗?” 含钏抿唇笑了笑,轻声问他。 徐慨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抿了唇,“过时不食,夜里再饿,也不能吃东西,为免积食伤身。” 怪不得梦里,徐慨吃晚膳总是节制,夜里也从不加餐,她以为是他不饿,结果却是因为这些刻板的要求。 含钏抬了抬下颌看着他,终是笑了起来了,“这是什么荒唐的谬论?您说过时不食,孔子也曰,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意是什么?天意是你肚子叫了,便需要吃东西。” 徐慨看向含钏的目光有些诧异。 还知孔子曰? 含钏被气得笑起来。 掖庭也要开课的好吗! 礼、乐、雅、书、数...有些在别院的女使还需学骑射、马球和投壶,在掖庭里有会来事儿的女使四下打听做过总结,前朝圣人的后宫三十七人,十人为世家簪缨,十人为民间良家,其他的尽是宫中的女使或别院的宫人。在掖庭里学得好的,还有机会选进内宫做妃嫔身边的掌事女使,再不济出宫后开女学、受富贵人家的聘请也是一条光明路啊! 不过...含钏算学得差的...每每月试,都与阿蝉你抄我我抄你,最后的结果要么阿蝉倒数第一,要么含钏倒数第一,要么...二人并列倒数第一... 含钏的自信,还是被白爷爷要进了膳房才渐渐起来了——书读得不好,菜做得好,也是一条路嘛! 若没有白爷爷,她不知她何为长处,更不知该如何应对未知的风险。 含钏刚刚展开的笑,慢慢浅了下去,扔了一句话,“您等等,儿去给您找东西吃。” 含钏翻身进了灶屋,看了看食材,还有几块鸡脯,一兜子松子还有一罐子前些时日练出的鹅油,想了想拿面粉加入融化的鹅油揉成薄薄的面皮儿,松子放在火上带壳烤熟后拆开碾碎,鸡脯肉下水煮撕成丝儿,小砂锅热锅不放油,将鸡丝里的水分炕干,放入豆油、粗盐、黄砂糖和胡椒粉,面皮刷上一层薄薄的蛋液,将鸡丝放进去卷个小卷后上锅蒸。 含钏就蒸了八个,她不吃,都给徐慨和孙太医。 又拿热牛乳冲了一杯玫瑰花露,下意识准备放糖,忽然想起徐慨不爱吃甜的,便讪讪然地住了手,顿了顿又想了想,玫瑰花露本就有涩味,就算过水过得再好,处理得再完美,玫瑰花露的涩味也需糖来掩盖。 不放糖,味道少一半。 管他徐慨吃不吃甜的呢。 含钏两个汤盅里都放了一勺黄砂糖,热牛乳冲下来将玫瑰花露的香味彻底逼了出来。 含钏找了个鸡翅木的托盘,把蒸屉和热牛乳都摆在中间,走到回廊见徐慨仍坐在原处,又腾不出手,便轻“嘘”了两声,“唉..唉!做了松瓤鹅油卷和玫瑰花露热牛乳,孙太医也累了,我瞧着刚换药换完,您要不也坐起来,咱们吃点东西补一补?” 徐慨听到两声轻浮的“嘘”。 有点像唤狗。 算了。 她师傅还昏睡着,生死未卜,便不同她计较了吧。 徐慨埋了埋头,站起身来,跟在含钏身后进了内室。 一股浓烈的呛鼻的药膏味和苦涩酸臭的中药味。 孙太医正在净手,看含钏进来了,说起白爷爷的情况,“...一直有些发热,时而高热时而低热,用了冰袋和薄荷去热,收效甚微。” 含钏把托盘放下,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方小软巾。 孙太医接过擦了手,摇了摇头,“这热是从老人家骨子里逼出来的,若是这热能退,人就能醒。若是不能退...” 含钏蹙眉,“若是不能退...若是不能退,是不是就醒不过来了...” 梦里的小秋儿便是这样的! 被板子打得血肉模糊,拖出去烧了一整夜,第二天就没了! 含钏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腿一软,险些将托盘砸到了地上。 徐慨清咳一声,眼风扫向孙太医。 孙太医刚想说话,却见徐慨的眼神,话在嘴边转了个方向,“那倒也不是,您师傅有一点好,如今还能喂得进去吃食和药,这一点便胜过了千千万了。” 含钏松了一大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扯开一丝笑,“您不知道吧?白爷爷在内膳房便是体型最大最壮的,全赖他老人家肯吃东西,若是不爱吃东西的人在膳房也活不出来——瘦津津的连口锅都拿不起来...” 含钏回过头找托盘,徐慨顺势自然地将托盘举到含钏眼前。 含钏将玫瑰花露牛乳递给孙太医,再请孙太医坐,“您一天没吃正经饭,您尝尝看儿的手艺,等师傅好了,儿叫师傅给您炒一锅最正宗的辣子鸡与过水鱼。” 说着便将蒸笼屉打开,香气混合热气扬得老远。 孙太医看含钏和那阎王双眼通红,尽是血丝,心里“啧”了一声。 这冷名远播的阎王,竟也能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不敢想象,不敢想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参汤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六章参汤孙太医和徐慨坐在屏风外吃小点,孙太医绷了一整天,如今吃了热腾腾又香极了的点心,不由放松地抒了一口长气。 含钏端了根杌凳,坐到白爷爷身边,白爷爷脸上卡白,眼睛紧紧闭着,嘴唇上翻起的死皮泛白,手也放在被子外。 白爷爷的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痕,有刻花的小刀划伤的长口子,也有切骨头的砍刀留下的深可见骨的伤疤,短短的指甲缝里、指缝间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含钏抿了抿唇,起身润了帕子,拿起白爷爷的手一点一点将那些血迹擦干净。 含钏瘪瘪嘴,悲从中来,又有些想哭。 阿蝉跟她说,病人在床上躺着时,不能守着他哭,不吉利。 含钏张大嘴巴,深深吞了一口气,将眼泪死死憋了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 孙太医就歇在了隔壁的暖房,若有事便去叫醒他即可。徐慨让含钏去软榻上歇歇,含钏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徐慨没法子,屏风后又窄又狭,两个人挤在病床前对病人也不好,徐慨便绕到屏风后,趴在桌上守着。 白爷爷的呼吸非常不均匀,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含钏握住白爷爷的手,趴在被褥上。 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 含钏一闭上眼,便如同跌落进一个充斥着辛辣药膏味与苦涩汤药味的棉花团里。 “叮叮——叮叮——” 打更的声音! 五更了! 五更了! 含钏“蹭”地一下坐起身来,脑子从没这么清醒过,手极其利落地先去探白爷爷的鼻息,紧跟着便去靠上了白爷爷的额头。 含钏愣了愣,再反手摸了摸自己额头。 是...是退热了吗!? 含钏将贴在白爷爷两颊的冰袋稍稍往后撤了撤,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再颤颤巍巍地用手背贴了贴白爷爷的额头,是..是退热了! 一声尖叫被含钏遏制在了喉咙口里! 退热了! 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 含钏快步绕过屏风,见徐慨睡眼惺忪地正起身迎着她而来,便不由自主地一冲上去,双手紧紧环抱住徐慨,语声带了哭腔与狂喜,“爷爷的热退下去了,你知道吗!爷爷活过来了!” 徐慨呆愣在原地。 含钏抱得太紧了。 厨子出色的手劲和腕力,徐慨从快要折断的胳膊上得到了深刻的体会。 小姑娘抱得很紧,说了那番话后便再没了声响,徐慨低头看含钏的脑密辛了,便同含钏嘱咐了两句“熬夜的砂锅要文火熬,不能烧焦了”便合上了门。 “龚皇后,太狠了...” 含钏憋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话。 白爷爷神色一下子低落下来,“...你爷爷我是棋子,淑妃娘娘何尝不是?这板子倒也没挨错,若我警醒些,对长乐宫的吃食再仔细点儿,或许这事儿能避免。淑妃和我也不会遭这场大罪。” 含钏笑了笑,将一早小肃过来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白爷爷,“淑妃娘娘也算是因祸得福,圣人怜惜她生产不易,差点丢了命,昨儿个就晋了从一品的夫人位份,连同刚出生的小公主也赐了名号和封邑。” 白爷爷是真高兴,把参汤咽了下去,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嘶哑,急声问,“皇后呢?皇后怎么处置的? 含钏抿了抿唇,“那两个吃食嬷嬷谋害宫妃与皇嗣被灭了门,居永寿宫的德嫔娘娘被打入了冷宫,母族被褫夺了封号,被抄了家。” “皇后呢?” 含钏低着头,“龚皇后因未把持好六宫秩序,爱护有孕后妃,被禁足六个月。曲贵妃暂掌协理六宫之权,如有要紧大事,还需请老太后出面定夺。” 白爷爷脸色垮了下去。 也就是说,龚皇后将过错全都推给了住在她邻宫且平日里与坤宁宫颇有交情的德嫔身上,而她自己全身而退? 白爷爷轻轻抬了抬下颌,努力将这口气顺下去。 含钏轻声道,“皇后...终究只有一个。” 这道理,天下人懂,圣人更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冰镇西瓜(上) 这就是妻子与妾室最大的区别。 妻子无论犯多大的错,也是正室,不到万不得已,可以送回老家,可以送到道观,可以在府内修一处佛堂关起来,越兴盛的家族便越忌讳休妻,既是丑闻,也让人对家族的名誉、掌舵人的能力产生无端怀疑,特别是若妻室娘家门当户对,甚至高出几分时,夫家便更要斟酌了。 哪个家族还能有皇家兴盛? 谁都知道是龚皇后作下的孽,可谁也不能说。 只能蒙着鼻子骗眼睛,把不相干的人拖拽进来充当替罪羊,夺了龚皇后的权便算作交差... 含钏低头舀了勺参汤吹凉,递到白爷爷嘴边,“嫂...崔氏企图与之定亲的喻家,昨儿个当家人出门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伤了,腿断了,下半辈子恐怕都只能躺在床上了。那家的夫人也因误食了剧毒的草药成了哑巴,可见好人有好报,坏人自有恶人磨。” 谁是磨人的恶人,这自然不言而喻。 徐慨... 含钏想起那晚的那个拥抱。 是拥挤的、黏腻的、充斥着一夜未眠的倦怠与大悲大喜后的起伏,也好像将积攒了两辈子的情感如数奉还、彻底暴露,又似乎是密谋已久却伪装成冲动而为的遮掩... 含钏眯了眯眼,把那天的感受企图全部甩在脑后,一抬眸快速转了话头,“淑妃娘娘醒后,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您赐了白银二百两和香山上五亩地,算是为您正名也是撑腰。银子暂且锁在门柜里的,地契存在钟嬷嬷处,待您大好,钏儿赶上小乖,噢,小乖是店里的小毛驴,钟嬷嬷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冰镇西瓜(中) 尽孝道! 是来催命的吧! 是嫌白爷爷好得太快了吧!? 含钏看崔氏这番德行,便知其未曾知错能改,甚至根本不知错! 拉提双手一使劲,胳膊后背的肌肉便绷得紧紧的,崔氏的脚脖子顺势被提溜了起来,崔氏本就瘦弱单薄,拉提如同提一只小鸡仔似的将崔氏提到了井口,转头看向含钏,等待自家掌柜的命令,说杀人绝不放火,说杀一双绝不落个单。 崔氏的叫声尖得快要震破糊窗棂的纸。 含钏静静地看着她。 含钏怕拉提手酸,微微颔首让拉提把崔氏丢在地上。 崔氏因倒立面部变得通红一片,身上一挨地,便迅速站起身来,瑟缩着往后退了一大步,离拉提远些后这才敢哭着抬头看含钏,手抬着指了半晌却没蹦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你...你” 含钏身量高,脚的步子迈得大,没两步便走到了崔氏跟前,一抬手,“啪!”的一声。 含钏狠狠地扇了崔氏一巴掌! 小双儿倒吸一口气,钟嬷嬷拍了拍小双儿的头,心想,宫外的丫头就是不经事,掖庭里的丫头一早便见识过扇耳光、打板子、扎手指、夹脚脖子这些个刑罚,血和眼泪是掖庭最不缺的东西,只是含钏...钟嬷嬷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含钏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性情平和、心地善良却有难得的义气,如今动手打人却也是被气得狠了。 人被气狠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崔氏被打得双耳发蒙,捂住左脸,肩膀如抖粟,眼睛埋在散落面颊的发丝里,畏缩地目光闪烁地看向含钏。 怂货。 含钏在心里“啐”了一口。 遇强即弱,遇弱即强。 这一巴掌,含钏是用尽全力的,如今手掌心火辣辣的疼,眼看着崔氏的左脸如发好的馒头慢慢蒸了起来,又红又肿。 含钏静静地看着崔氏,“这一巴掌,你合该受着。我自出宫,一向待你尊敬有加,你若有要求,我莫无不从,你若不喜,我莫无不应。你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六九章 冰镇西瓜(下) 崔氏挣扎得厉害,脸上眼里尽是惊恐,双手被拉提捆在背上,嘴被堵住说不出话,奋力发出呜咽呜咽的声音,含着眼泪一直往东厢看。 拉提锢着崔氏,含钏进东厢看,白大郎正睡着,两颊凹陷,神情却很安稳。 床榻边正熬着药,小红炉里火苗蹿得高,药汤“咕噜噜”烧得正旺。 含钏闷了闷。 所以崔氏是害怕药被煮干了,白大郎置身险地? 含钏提了壶凉水将炉子浇熄,再看了眼白大郎,常年未曾活动身体,胳膊虽松散,却未见萎缩... 不说别的。 崔氏对白大郎是尽了心的。 含钏轻轻摇摇头。 人呐,真奇怪,为何没有一直坏或是一直好的人? 胡文和性情温和,愿意帮忙,却在骨子里透露出几分不尊重;白爷爷主意正、手艺强,对待白大郎却仍是自私的;钟嬷嬷性子强势、从不曾折腰,却甘愿承受亲妹妹的压榨与欺负... 在送崔氏去香山尼姑庵的路上,马车颠簸,含钏静静地坐在车厢里。 所有人都是这样,有的好的一面,也有坏的那一面。 那...那梦里的张氏呢? 在她看来,梦里的张氏从未和蔼可亲过,一直是阴冷疏离的,无论是待她,还是待徐慨。徐慨对张氏着实不热情,可张氏也不曾温言缓语地同徐慨说过话呀?含钏认认真真仔细回想,从张氏入门那日,虽认认真真处理庶务、打理家中诸事,可始终将是疏离的,疏离于王府之外,疏离于府中诸人,直到圣人驾崩,藩王各自出京领藩,张氏的正院也从未用过王府的旧人——正院得用之人,要么是张氏从娘家带来的心腹,要么是开府后张氏经手采买的仆从,从前王府的人和从千秋宫出去的人,张氏从来都横眉冷对,不假辞色... 所有人都不是一张纸片,纸片的正面是一个样,反面又是一个样,而在她片面且狭窄的认识中,张氏只有一个面,那便是坏——杀了徐慨、教坏安哥儿、杀了她... 可所有的行为都应当是事出有因的。 张氏恨她...是因为爱徐慨吗?张氏暗杀徐慨也是因为爱吗? 含钏轻轻蹙了眉头,她努力回想却始终找不出张氏爱徐慨的证据,徐慨是个很板正的人,对正妻一开始是尊重的,也愿意在外人面前给张氏体面,可张氏呢? 含钏记得入春时分,徐慨常常会因柳絮与浓烈的花香,浑身起疹子巨痒无比,府里便没有栽种柳树,连应季的花卉也极少摆出来,徐慨的书房、暖阁与内室常常都用冷冽清新的松柏香熏制,近身的仆从和侍女都不许佩戴香囊。 含钏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章 干菜焖肉 含钏就着银勺子挖了一口,眯着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没这么吃过! 酸乳酪加上新鲜的水果? 这也太解热了吧! 一路从东堂子胡同走来的黏腻与潮热,全部消失殆尽。 含钏笑起来,“姚伯,您也是个要进厨房的人吧?” 被称作为姚伯的中年男子赶忙摆摆手,“奴担不起姑娘的尊称,您叫奴老五即可。” 含钏笑着应道,“五伯。” 五伯惶恐地退了又退,躬着腰回答含钏一开始的提问,“...奴惶恐!奴在官牙待了快四个月了,因年纪大,先头在善药堂做工,后来被人买走后,便又是十来年,前些时日...”五伯顿了顿,“前些时日,又是被当时的主家发卖出来的,在官牙里想买奴的人不多。往前在主家确实是在厨房帮厨的小厮,黄二爷听说了奴的来历,便力荐了奴过来。” 一把年纪被主家发卖了... 有点惨了。 含钏笑敛了敛,手里端着冰乳酪西瓜盏,问五伯,“您往前是在哪儿做工来着?” 五伯头埋得低低的,“不过是京畿周边的一个小户人家,说出口,您也不一定认识。” 看五伯知进退又有在药堂做工的经历,又有做帮厨的经验。 又是个男的。 在白家倒也合适。 白爷爷如今是不在膳房做事了,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也挺好。 含钏送给五伯一块儿银雕的叶子,笑着交待了几句,“白爷爷与四喜都是省事的,只是如今白爷爷这背还需精心。大郎君身子骨一向是弱的,也劳您费心。家里的嚼用除却白爷爷给您的钱,我这处每月另外再给您二两银子,白爷爷的药钱、水烟钱、吃肘子的钱且另算,您看成吗?” 这相当于是当这家的管事! 五伯弓着腰,连连点头! 含钏再笑起来,“家里头的爷们都是不管庶务的,在四喜没成亲前,咱们以三个月为限,您将进账出账都拿到东堂子胡同的‘时鲜’来,咱们对一对,若白爷爷也认可您,四喜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南瓜粟米粥 小胖双大发神威,没一会儿厅堂里的人便四处散去。 拉提一脸懵地手里端了个新菜出来,却见桌上没人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小双儿拎住后脖领子一把拽回灶屋。 厅堂里,有钟嬷嬷敲算盘的声音,有崔二洗洗刷刷的声音,嗯... 含钏仔细听了听,还有拉提和小双儿躲在灶屋啃鸡爪的声音。 徐慨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笑起来,“食肆里的伙食,平日便开得这么好吗?” 含钏抿嘴笑笑,看桌上摆了三盘新菜,一盘荷叶鸭子、一盘薄荷茱萸酱无骨鸡爪、一盘爆焦羊肉,还另上了一碟白灼莲子羹算是个素菜,配的是南瓜粟米粥,香香软软的,闻起来便食指大动。 这算好吗? 先前的两头干鲍泡发多了,含钏亲自下厨调了个鲍汁酱汁,一人分了一大块儿... 今儿这个难道不是家常的粗茶淡饭吗? 含钏给徐慨舀了一碗南瓜粟米粥,知道他刚下了六部,是用过晚膳的,吃不了太多太油太腻的东西,“...有句话是咋说的来着?宁可在食肆当二钱银子一年的跑堂,不愿意去金店做二两银子的管事...在食肆做工不愁吃喝,伙食也不能差——人家食客来吃饭,一进来便看见伙计们面黄肌瘦,掌柜的骨瘦如柴,谁会觉得这食肆饭菜好吃呀?” 这是什么歪理? 徐慨接过粥碗,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越来越发现含钏的歪理多。 冬不吃肚,夏不吃馅,说是冬天天冷,清洗的人怕水凉,不会好好清洗,肚条便会有味儿,夏天天气热,馅儿料味道大,便是肉馊了也被成堆的佐料压住了味... 他第一次听,惊呆了。 后来想想,着实是这么理儿。 贺掌柜的,虽不甚聪明,可见人见事,却是在理儿上的。 徐慨舀了一勺南瓜粟米粥入口,轻轻点了点头,盛夏的南瓜特别甜,又软又绵密,入口即化,“便是粥,也是‘时鲜’的好喝。” 徐慨想起了含钏第一次,哦不对,第一次给九皇子熬的那盏菌菇肉末蛋花粥。 徐慨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粥,笑了起来,“你那只葫芦玉坠,还是当初我吃过内膳房奉给小九的粥,觉得很不错赐下去的。当时不曾想,那碗粥也是您熬制的,那玉坠最后也到了您手里。” 说起这件事,含钏轻轻抬了抬下颌,脸上颇有些火辣辣地。 徐慨又夹了一块儿荷叶鸭子,轻嚼细品,吞咽后方开口道,“那时深夜在掖庭,太监要抢你的葫芦玉坠,你如何拼死不愿?” 含钏低了低头,再抬头时便笑意盈盈的,“...当时儿已知要出宫了,身上若无长物,出宫后也是走投无路,还不如拼...” “那支金簪,比葫芦玉坠更值钱。”徐慨不急不缓轻声截断含钏的话,“你却随那两个太监抢走了。” 含钏话被哽在喉头,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小姑娘的脸藏在从窗棂处直射进来的那束光里,轮廓婉约动人,就像等待一春后藏在狭长逼仄的叶子中,那朵清丽灵气的兰花。 徐慨笑了笑,也没说话了,刚准备低头喝粥,却被小姑娘带有几分倔气与破釜沉舟的话打断。 “那你为什么要将淑妃赏赐的红宝石金簪换成红玉髓?为什么要帮助钟嬷嬷拿回房契地契?为什么让钟太医乔装打扮来诊治拉提?又为什么冒着暴露势力的风险,在宫中几番斡旋救下白爷爷与四喜?” 含钏手捏得很紧,掌心里冒出了汗,她想死死盯住徐慨,却不由自主地将眼睛落在了桌上波光粼粼的茶水杯盏中。 茶汤澄清,就像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 含钏看到了茶汤上自己那双怯懦却迟疑的眼睛。 含钏手握住茶盏轻轻一晃,茶汤在不大的乾坤中摇曳四晃,那双眼睛随着水波纹路消散得没了影踪。 含钏缓缓抬起头,强迫自己看着徐慨,至少现在...她要看着徐慨! “当你杀上白石观,猎杀勇毅侯?”含钏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为何要轻轻蒙住我的眼睛,让我别看裴七郎头首分离的尸体和漫山遍野的火光?” 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白爷爷事发之前,答案便呼之欲出。 含钏轻轻将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吞咽下,看着徐慨,看着徐慨那张锋利而冷峻的脸,看着徐慨将碗不紧不慢地放下,看着徐慨也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她。 徐慨脸上有轻笑,不似以往那般面无表情。 “我想保护你。” 徐慨的声音,就如同飘在云端的风。 “想为你规避世间所有的危险,想让你活得轻松,想看着你...” 想看着你笑。 不想你陷入危险,不想你成为别人的猎物,不想你为烦恼皱眉。 这样的情绪,是爱吗? 徐慨说不清。 爱是什么? 是圣人对待宠妃时赏赐下的金银珠宝,还是张三郎对尚氏的患得患失,还是同僚同窗们对门当户对的妻子推崇尊敬却不亲切? 他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 可徐慨知道,他是心悦于含钏的。 因看见含钏而喜悦,因听到她的声音而喜悦,因吃到她的饭菜而喜悦...这些喜悦叠加在一起是爱吗? 他可以因为自己那所谓的“爱”,强迫含钏违背誓言,待在他身边吗? 徐慨长抒了一口气,“我做的一切,都不曾想过给你带去压力...” 这个答案... 我想保护你.. 不想给你带来压力... 徐慨说了很多,却没有一个是预想中的答案。 含钏挺直的脊背一点一点弯了下去,绷得紧实而倔强的眼睛也慢慢向下移转,攒了两辈子的勇气,一瞬间全部泄气。 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 说不清为什么,说不清是什么。 含钏艰难地扯出了一丝笑,嘴角还未彻底勾起,一滴眼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落下,砸在了光洁的手背上。 含钏赶忙将头压得更低。 “若您愿意...” 好像有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在喉咙扒拉。 “若您想,那个誓言,对您而言,可以不作数。” 再有一滴眼泪砸在了手背上。 含钏努力吸了一口气,却也止不住眼泪的流淌。 眼睛太疼了。 这几日哭得太多,眼睛太疼了。 含钏强迫自己笑起来,将上一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若您愿意,那个誓言对您而言,便不作数了。” 既然徐慨的答案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千层油糕(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二章千层油糕徐慨手一颤,粘稠的粥便洒在了手背上。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誓言可以不作数了? 那个发誓不做侧室的誓言? 徐慨脸色陡然变得铁青,将筷子“啪嗒”一声重重放在了桌上。 她以为他是什么人? 挟恩图报的小人!? 她又以为她在做什么? 天桥底下,后背插着一根稻草,卖身救父的可怜姑娘!? 这都什么事儿?! 徐慨猛地站起身来,急躁地来回踱步,“你你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名堂。 厅堂的声响传到了柜台,钟嬷嬷站在柜台后望过去,蹙了蹙眉。 刚刚不都好好的吗? 这才多久? 怎么一个低着头在哭,一个站起身像是气得想揍人? 不对呀。 这两人,秦王殿下虽是出了名的不假辞色冷面王爷,可待人待事,尤其是对待宫人上,从未有过劣迹...自家含钏则更是好性的人,见谁都是笑,从没听过钏儿大声说话、重话骂人.. 如今这是怎么了? 钟嬷嬷算盘往柜台面上一放,朝小双儿使了个眼色,小双儿探了个头出去,有些着急又有些疑惑,对钟嬷嬷的意志照单全收、心领神会地出去晃了一圈儿,回来贴着钟嬷嬷的耳朵悄声说,“...没听清...隔得太远了,但听语气,秦王殿下好像在发脾气...” 秦王殿下确实想发脾气,但克制住了发脾气的冲动,强迫自己语声语调轻柔下来。 “...您这便是低看了我,也低看了自己个儿!一早便同您说了,我所做的一切,原意便是不想给您带来压力!否则又怎会让钟太医乔装,让小肃把改后的金簪子丢到你家门口呢?!若我是个挟恩图报的人,我全然可以将件件桩桩都仔细说与你听!我可曾这样做过!?” 强迫自己轻柔的徐慨说到最后,却也激动起来,解下佩在腰间的玉牌,一把摔碎在地上,指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玉。 含钏看看地上的碎玉,再抬头看看徐慨。 徐慨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么些年了。 这么些年了! 她从未看到这个样子的徐慨——气急败坏得面红耳赤。 含钏一下子眼泪止住了。 徐慨紧紧抿了唇,双手撑在桌上,盯着含钏,声音低沉得像坠入海底的石块,“若要誓言不作数,除非碎瓷可重新贴合,除非这碎玉可重新成为一块完整的玉牌。只有那个时候,您的誓言才能被打破。” 徐慨深深地看了含钏一眼,撩袍转身向外走去。 含钏呆呆地坐在原处发愣,桌上的菜都没咋动,荷叶鸭子就被夹了一块儿,薄荷茱萸酱的凤爪愣是一支都没卖出去,只有那一小砂锅的粥...南瓜的暖橙色与长粳米煮得透白明亮的颜色交相辉映,在灯光下有些像胡同口各家府邸门口高高挂起的灯笼。 粥,这种食物,是最有“家”的味道的。 米与水,经过炉火的锤炼和时间的烧制,逐渐融为一体,产生新的味道,成为第三种截然不同的食物。 就像夫妻。 夫妻夫妻,两个来自完全不同的出身氏族,因一纸婚约被拴在了一起,共经甘苦,同面辛酸,风吹不走、浪打不散... 含钏定定地坐着,坐着无意识地笑了笑。 夫妻,真是这世间最奇妙的关系,两个未有血缘、未有交集的人成为了世上最亲密的人,甚至是相伴最久的人——父母会先你一步离开,子女会各自成家立业,手足兄弟在陪伴你度过成长路后也隐退在茫茫的人海中了。 只有夫妻。 从黑发到白首,一直相伴左右。 除了妻,谁也做不到。 真令人羡慕呀。 含钏心里这么想。 隔了许久,灯火“砰”的一声爆开,含钏被吓了个机灵,站起身来背对厅堂抹了把眼睛,利落地伸手将桌子收拾了。 二人闹得不欢而散。 徐慨一连几日,脸都阴沉沉的,蹲在六部收拾了一支狭窄冷硬的床板将就过夜,小肃回府邸给徐慨拿被褥,守书房的素玉悄声问小肃,“...爷这是怎么了?前几天回来便拉长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也不笑...嗯...虽然平时也不算平易近人,但好歹也没这般吓人呀!” 小肃眯着眼看素玉,沉声问,“听说什么?” 素玉“啧”一声,“肃爷爷!瞧您说的!奴能听说个甚呀!爷身边的人,您打头,往下顺,谁嘴巴不是跟缝过似的?便只是探探口风,左右求您疼惜疼惜咱内院几个当差的丫头呗!” 小肃松了口气。 他毫不怀疑,只要主子爷身边的人走漏了事关贺掌柜的风声,他们几个全都不死也得脱层皮! 主子爷对贺掌柜...唉... 小肃埋头摇了摇,不好说! 素玉推了推小肃。 小肃抬头正声道,“不该问的甭问!知道的说您忠心为主,不知道还以为您藏着坏心思呢!主子爷雷霆雨露均是恩典,板个脸就是不高兴了?那主子爷若笑起来,您还能跟着开心不成?位置放正,既想要别人多疼疼,自个儿就得着调!” 小肃正经起来也不是个插科打诨的,素玉肩膀一缩,啥也问不出来,彻底歇了气。 小肃一手摊着湘妃竹凉簟子,一手抱了玉石枕头,心里头叹口气儿。 还以为能成。 结果还吵翻了。 一个哭,一个气,自家主子爷当晚上觉都没睡着,安息香点了一整夜,翻来覆去的,安息香点了一整晚,也能听见主子爷翻来覆去的声音。 主子爷为人板正是真板正,说一不二,一根弦,心里头是知道贺掌柜的身份够不上正妃,可若真要纳了侧,主子爷却也心疼小姑娘。 偏偏人又没法儿控制,自己继续是喜欢呢?还是悬崖勒马呢? 若能像吹蜡烛似的,不想喜欢的时候,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了,那世间诸人也没这么难受。 喜欢还是喜欢,想让自己不喜欢也还是喜欢,可偏偏又不能喜欢。 嘿! 跟个绕口令似的! 小肃再摇了摇头。 难! 这世上,啥都不难。 舍得力气便能挣出日子,舍得银子便能过好日子,只有这男男女女的事儿,可不是力气和银子能买来的人。 所以才有那么几多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呢! 小肃公公叹了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都阅尽千帆了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千层油糕(中) 徐慨气得住到六部去,含钏自然不知道。 含钏也萎了萎,可一沾床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跟了了一桩大事儿似的,可谓是如释重负。 睡了一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 厅堂里大家伙都准备着用早膳了,钟嬷嬷仔细看了看含钏的神色,在心里点了点头,还行,不愧是掖庭出来的,伤心不过夜这规矩还是立得好。 “过来用早膳。”钟嬷嬷招呼着含钏坐下,“今儿个上午陪老婆子去看看你师傅罢,看了你师傅若还有空档,咱租个牛车去东郊林场看看,庄户头说石榴熟了,让咱先去尝尝看。” 不说石榴,就是宅子庭院里的那棵柿子树结出的果子都压枝芽了。 崔二看过说再过三旬,就能吃了。 没什么比开花结果更叫人欢喜。 含钏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落座,看桌上摆着拉提精心熬制的河虾瘦肉粥,几碟清爽脆口的小菜,荞麦豆沙窝头,还有个盘子被碗罩住了。 含钏抬头看拉提。 拉提深褐色的眼睛里透露出几分狡黠和得意。 小双儿一巴掌拍在拉提背上,“得得得!知道您厉害了!快开吧!快要饿死了!” 拉提无端受了一记重掌,顿感胸闷气短。 可以。 胖双掌法有进步。 拉提捂着胸,朝双儿比了个大拇哥。 含钏乐呵呵地笑着盛了碗粥,拉提将碗一把拿开,盘子里是油光蹭亮的干菜焖肉,看上去卖相极好,带皮的五花肉上了糖色儿,油亮亮的,晶莹剔透的肥肉瞧上去一点儿也不腻,深褐色的干菜吸收了肥肉的油脂显得润嘴又饱满。 含钏夹了一坨肉放入口中。 呜哦! 不错。 很不错。 很好的味道。 冰糖的甜、豆油的酱香、干菜风干制成后产生的独特蔬果味,火候刚好,先大火将油脂尽数逼出,留下的便是冻肉,哦,也就是肥肉的细腻温润的口感,再用文火慢炖,把火当做刺绣的针,把各类味道作为针上的线,交缠交错交织,色彩层叠、勾勒准确。 含钏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吞咽下后睁开眼对拉提说,“还不错,这道菜今儿个上晚膳的单子。” 上单子! 哇哦! 这是最高的认可了! 小双儿一巴掌再次拍到拉提背上,兴奋道,“厉害厉害!” 拉提后背被震得生疼,比了个手势——还是您厉害,有您在,哪儿还需要屠夫呀,一巴掌不就了结猪命了吗! 小崽子们打打闹闹的,气氛很欢快。 含钏笑着小口小口地吃了早膳,本欲让店里所有人都一块儿出去走走散散,小乖,哦不,驴子拉不了这么多人,大不了就租一辆牛车。 崔二却缩了头,摆摆手,“你们去玩儿吧,俺就不去了,俺留在店里洗刷碗,晌午你们就在外面吃饭吧。如今进了秋天,在‘时甜’档口买冰饮的人不多了,俺一人也应付得过来。” 小双儿还想劝,含钏摆摆手。 这孩子怕见白爷爷呢! 觉着是他们崔家造的孽呢! 也是有良心的孩子。 含钏笑了笑,“那就辛苦您了!” 崔二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什么来,请含钏稍等等,窜进后院捧了个红木盒子出来交给含钏,埋着头道,“...俺攒了四个月工钱和食客的打赏买的...您帮俺带给白爷爷吧,请他老人家多吃吃多补补,身子骨早早好起来...” 这孩子才来四个月吧? 五月底来的,如今九月中,合着工钱全都攒着买这了? 含钏笑着点点头,拍了拍崔二的脑袋,“白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在牛车上,含钏把红木盒子打开,里面红布上钉着一支小小的参,不算大,可须子挺长的,一看年份也短不了。 这参再小,也得要收五、六两银子的? 这孩子... 一个月本就只有一两银子的工钱,偶尔食客赏点碎银子小铜板,只怕是全拿出来买参了——“时鲜”虽说包吃包住包穿,可自己也得存点银子娶媳妇儿吧? 含钏把盒子阖上,钟嬷嬷喟叹了一句,“一笔写不出一个‘崔’字,可一笔能写出一个‘人’字儿,他同他那姑母便是完完全全两个人。这孩子本本分分的,往后你若再开铺子,或是嫁了人,这孩子能帮衬着你打理生意——精明不精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实有良心。” 钟嬷嬷这就想得有点远了。 含钏笑了笑,搂过钟嬷嬷,“若再开铺子,您便是...嗯...账房总管!” 钟嬷嬷也乐呵呵地笑,“老了老了!一心一意把双儿教出来了!” 一路说说笑笑的,辰光过得快,白爷爷好了许多,姚五伯也撑得起,一个人料理三个人的事儿井井有条的,四喜再过段日子就能回膳房做工了,白爷爷递了信上去,淑妃很是挽留了一番,却也再赏了银子下来算是全了主仆情分。 白爷爷让姚五伯把那匣子银子拖出来,对含钏说,“你自个儿带走,我老了老了要这么多银子干啥?买药吃吗?你那店虽说赚钱,可做生意也得有厚本才行,爷爷我提前把嫁妆给你...害怕见不着...” 白爷爷话还没说完,就看含钏怒目而视。 “见不着啥!?见不着啥!?”含钏气鼓鼓地叉着腰,“您这是咒您自个儿呢,还是咒我呢!?怎么就见不着了!明儿个儿就去把婚成了,您好生地把嫁妆给留着,到时候一并拿出来,亮瞎夫家的狗眼睛!” 白爷爷一抬拐杖,跟打狗似的打在含钏背上,“呸!小姑娘不要面子!亲都还没说呢!就夫家长夫家短了!这点儿银子就能把你夫家眼睛闪瞎了?!你是要嫁个啥人?”白爷爷想了想,表情一变,气势有点凶,“不许嫁穷小子!得门当户对的!你赚钱,对方也得赚钱!咱是成亲,又不是捐银子救穷!” 含钏:... 往前也没见白爷爷这么势利眼呀? 含钏笑起来。 等从东郊林场回食肆,刚过晌午,厅堂里满满当当坐着夫人奶奶。 含钏刚进去,冯夫人就冲她招手,“钏儿,这边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千层油糕(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四章千层油糕含钏笑着踮脚同冯夫人打了招呼,走过去见冯夫人独个儿坐着,面前放了一小盏龙眼燕窝盅,没动多少。 含钏笑着,“有些日子没见您了,前头是白爷爷和拉提相继生了场大病,这十来日,儿这处倒是清闲了,您那边却有些走不开?” 说着又转头吩咐小双儿,“...给冯夫人来一份新出的千层油糕。”同冯夫人笑着说道,“千层油糕是扬州名点,一层面皮一层糖一层油,配您滋味浅淡的燕窝盅是配得的,且解腻呢!” 冯夫人“哎哟”笑言,“一来您这,便又是糖又是油,我家则成说食肆开在家门口万分好,只一条不好——胖人!” 冯夫人柳叶眉,瓜子脸,是标准的美人儿,更甭提那腰肢纤软,盈盈一握。 “您家余大人是念书念晕头了!”含钏顺势坐下,笑着给自己斟了杯清口茶。 说话间,小双儿端了点心过来。 油糕呈半透明的芙蓉色,面上撒了红红绿绿的果脯,被切成八瓣乖巧精致的菱形,摆放成一朵漂亮的小花儿。 冯夫人拿了一块入口,点了点头,绵软甜润,面皮虽多却不厚,每一层都被摊得薄薄的,里面一层糖油、一层化开的糖渍猪板油丁,糖和油均被层层包裹,密实封存,手上功夫稍有一丝差池,这饼子便腻得不能入口见人。 “时甜”和“时鲜”的东西是当真好的。 冯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难得地吃了一块儿糕点便放了手。 这倒是奇了。 含钏笑起来,“您这是怎么了?” 冯夫人抬头扯了笑,“往后呀,恐怕吃您的手艺,便难了。” 诶? 冯夫人靠得近了些,轻声同含钏说,“...你姐夫,我们家则成或许往后就不编书了...朝廷打北疆,一寸土一寸地地往外挪,一边挪就得一边塞人不是?你姐夫或许翻了年头就去肃南任知县。” 外派得这样远! 含钏有些惊讶。 余举子,不对,余姐夫这才考中不到一年,便申领外放,还是去肃南? 《醒世迷梦录》里写肃南在甘肃嘉峪关内,是个极其远僻又荒凉的地方,更别提如今官家在扩北疆,又是个战事四起的苍凉之地,余姐夫一介文人去那处作甚? 冯夫人看含钏惊讶的样子,便笑,“我就知道你晓得肃南在哪儿...则成输我二十两银子!”顿了顿,低头舀面前的燕窝盅,舀着也不吃,“则成说为何读书?为精忠报国,为万民苍生,为鸿鹄大志...如今边陲缺人,地方上不能动,北京城的官吏四下塞银子找关系不想去,我爹...噢,我爹是在吏部当差,也劝则成赌上一把,若成了,仕途坦荡平步青云,若不成,也算是为国尽忠,总比一辈子编书修书来得英雄。” 这翁婿二人... 含钏咂舌。 这境界,实在是敬佩。 “您也一并去吗?”含钏问冯夫人。 冯夫人点点头,低头看煮得浓稠香甜的燕窝,“去!我与则成一直在一块儿,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我同他一处,他读书我研墨,他砌城墙我递砖,夫唱妇随,岂不乐哉?” 冯夫人想起娘亲劝她的悄悄话儿——“...肃南天高路远,你就别去了,把身边的丫头抬一个做通房得了,趁则成还没去赶紧怀上身子,就在京城养胎!” 冯夫人不由撕碎手里的绢子。 她出面去抬通房!? 还让通房跟着则成去任上?! 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抬个姨娘去充正头娘子的派头呀? 更何况,让她给则成说小的,她实在心里头酸溜溜辣乎乎的。 “更何况,我不去谁去!?咱们家可没妾室!”冯夫人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听就是压了气的。 含钏忍俊不禁地笑着点了点头。 挺好的。 夫妻一起吃的苦,便不叫苦了,过几十年再回头看,全是甜滋滋。 兀地想起徐慨。 若他那日说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怎么办? 含钏的笑渐渐淡去,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想他作甚? “具体何时启程呀?如有空,我给你们备一车吃食带过去,路上吃也可,带去也可。”含钏轻声问。 冯夫人笑一笑,神色爽朗,“还早着呢!只是报了名,谁去谁不去,还要官家定夺!咱们如今也只是嘴上说一说罢!”转了话头,“说起来,还没同你说正经事儿呢!我一早想给你牵线做媒了,知道铁狮子胡同那位老御厨是你师傅,便想着等你师傅告老回家时,请了他老人家做你长辈为你定夺——只是如今那位老师傅不刚生了场大病吗?许是没精力管这些个事儿。你是自己开店谋生的,本就能给自己做主,要不先给你说来听一听,你若觉得行,咱们再继续往下谈?” 含钏:??? 所以你出远门上任之前,最放不下心的事儿,是她的婚事!? 含钏颇为受宠若惊。 担不起担不起... “您这...” 含钏瞠目结舌的样子逗乐了冯夫人,捂着帕子笑弯了眼,“您甭不好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打听过了,您除了那位老白师傅,便没长辈了,既父母之命够不上,那咱也得听听媒妁之言不是?我便长话短说,同你先说说那人的情形。” 还真有个给她准备的人呢!? 不是随口胡诌的?? 含钏看冯夫人的眼神充满惊恐,一撑桌子想要跑,却被冯夫人一把摁住。 “那小生也是读书人,是我爹前年认下的门生,徽州人,祖祖辈辈都是制墨的人家,在徽州也算是大户。年纪不大,翻过年头二十五,前年中的举子,如今在山茅书屋任教,想一边教书一边考试,也算常习常新。前些年因读书耽误了嫁娶大事,家里人托我爹帮忙寻门亲事,我这不一想就想到你了吗!” 那可真是谢谢您呢! 含钏忍住抹额的手。 冯夫人是真热情的街坊邻居,先头“时甜”还没做起来,就是冯夫人拖家带口地来捧场。 如今生意小有所成,冯夫人便开始操心她的亲事了... 等她的亲事落定,冯夫人是不是又要开始催着她生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火腿煨甲鱼 含钏感到自己额头在冒汗,余光无意识瞥了眼小双儿,却见这死丫头正瘪着嘴偷乐。 很好。 小胖双的饭,减半。 铁板钉钉,谁求情也没用了! 转过头,这边还得具体推脱,含钏搜肠刮肚地想句子,“...您都看得上的人儿,自是到了这份上,碍于情面也得见上一面,万一见上一面了,那读书郎嫌她粗鄙不堪,开食肆赚银子丢人现眼呢? 含钏这么想着,第二日开了张单子给贾老板帮忙采买,备下了一只甲鱼、两斤肚头、两条鲜活的鲥鱼、一只精神头十足的老母鸡和一只仔鸭,后院里腌的那支火腿还没熟,偷白爷爷家那支火腿被片得只剩下骨头了,只能厚着脸皮叫小双儿再去白爷爷家蹭点。 只是含钏万万没想到的是,胖双理解的“蹭点儿”是扛一整只腌制好的猪后腿回来... 也行吧。 火腿本就鲜,入菜的方式多,提鲜增香,往后也能用得着。 搞一个火腿炖甲鱼,火腿肉取肥瘦相间的,剁成四大块,拿葱结、姜片、绍酒文火慢煨,煨到甲鱼弹软多汁的裙边与皮儿充分吸收火腿咸香的味道,即可出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奶汤炖佛手 这头将火腿甲鱼煨在灶上,那头漂洗了猪肚头,投入沸水煮烂捞出,切成八分长、四分宽的条状,在肚条的一端切若干刀,下沸水一过,边缘弯曲折叠便成了佛手状。 取一紫砂锅置于旺火上,放猪油、老母鸡煨的高汤、佛手肚条,待汤汁呈乳白色,放入冬菇、木耳、熟蛋黄片,烧至再开时,盛如汤盘中,撒上胡椒面、芫荽、香葱。 两道汤菜需慢火轻煨。 含钏又备下瓜樱鲥鱼、什锦蜂窝豆腐、葫芦鸡、香辣五香兔腰,三人份的量,又念及冯夫人身怀六甲,熬了一盅滋补的鱼胶鸡汤,若是胃口不好,正好也能就着这汤水下碗清汤面。 夜幕刚落,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含钏站在柜台后迎客,有些老客知道含钏前些日子的难处,笑盈盈地打招呼寒暄两句,“您师傅可大好了?” “承蒙您关心,如今躺着休养!”含钏笑着带客入座。 四桌没一会儿就满座了。 含钏给冯夫人留了最好的座儿——东南角窗棂下,柿子树的枝芽蔓开,在窗户内侧盘成了一副自然而然的工笔画,墙角摆了支红檀木的高脚花杌,旁边支了一盏蒙了层红油纸的灯笼,气氛被渲染得静谧精致。 读书人,应该还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热油蒜蓉拌青瓜 余大人解了围,正巧前菜流水似的上了桌,小胖双训练有素地挨个儿介绍,余大人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小老弟,您先尝尝这食肆的味道?我家夫人虽嘴碎又无聊,有句话倒是没说错的,这处的吃食是个这灯笼,便是十斤的鸡、二十斤的米、三十斤的猪肋排也得单手拎得起来。做厨子,练手劲儿是基本功。”含钏随口接话,说完便觉得这话儿接得不对,把自个儿说得像个汉子似的,想了想还是得往回找补几分,“不过儿如今已经练出师了,做的都是灶上的精细活儿了,不用日日再练这些基本功了...” 魏先生埋头“吭哧”一笑。 气氛有点尴尬。 含钏只好跟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尖,“魏先生是读书人,拿的是狼毫笔,素日里琴棋书画。将这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说给先生听,倒是折辱了您。” 魏先生摆了摆手,灯笼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两个人的影子也同样的节奏动了动,明暗之际,气氛显得有些暧昧,“先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再有琴棋书画诗酒花,您是从宫里放归的女使,您的学问指不定比我还高。” 含钏憋出一声笑。 这个回答就显得有些敷衍和虚假了。 咋可能比举子、教书先生的学问还高嘛... 说实在话,含钏看到教书先生有种莫名的惧怕,或许这就是天资不足的人对学问好的人天生的敬畏,往前在掖庭上课,有几位才女预备役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坐也坐在最前面,学这些个诗词歌赋、点差插花特来劲,含钏和阿蝉就是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 含钏念及此,脸上的笑带了几分真诚,“除了您,这世上还有人说过儿学问高的。” 魏先生笑问,“敢问何人?” 含钏笑道,“往前在掖庭上课,儿与同屋的女使常常是倒数第二与倒数第一。那位位列倒数第一的女使,还时常赞扬位列倒数第二的儿,‘我觉得你今儿个的课学得真好,我就学得没这么好!’...” 含钏演得声情并茂。 魏先生笑出了声,两个笨蛋的抱团取暖,也挺可爱的。 冯夫人止了脚步回头望了望,见灯光下魏先生比含钏高出大半个头,灯笼也是魏先生拿在手里的,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漂亮,或像那菩萨跟前的童男童女长大了的样子!冯夫人笑着撞了撞余大人的胳膊肘,眉飞色舞,“看来,这双媒人鞋,我是穿定了呢!” 余大人拍拍冯夫人的手背,只笑不语。 含钏将三人送到门口,黢黑一片,冯夫人与余大人就住隔壁,转过头就到了。魏先生却住得有些远,山茅书院在香山以东,乘马车也得一个时辰左右,含钏便立在门口又寒暄了两句,马车才扬长而去。 不远处有光,含钏探头看了看,胡同口亮着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含钏心里一咯噔,埋下头,逃也似的飞奔回了内院,冲到正房,“噗通”一声正面跳到了床上,将头紧紧埋进了软绵绵的枕头里。 隔了一会儿,含钏才呼吸顺畅地把头抬了起来,摸了摸面颊,十分烫人。 像烧开后放在风口凉了一会儿的热水。 含钏脑子有点空。 不知道该想什么。 内心深处有些羞愧,又有些害怕。 含钏坐在床沿上,深吸一口气后又分作两次吐出来,如此反复,脸上的烫人和被打乱的呼吸这才渐渐恢复正常。 含钏抬手“啪”的一声拍在了右脸。 醒醒吧贺含钏! 你纵然是嫁人了、生子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了,你也未曾有半分对不起徐慨!也同徐慨没有半分的瓜葛联系!你跑什么跑!有什么好跑的!如今说亲嫁人,八字还没一撇呢! 清脆的声音把含钏的思绪拉了回来,照例无论心事有多乱,一沾枕头,一闭眼,含钏打着呼噜睡得个人事不省。 可,太医院精心烧制的安息香也未让徐慨的梦,变得有多甜。 徐慨睁着眼睛看床榻上的水波纹蚕丝帐子。 帐子一片素色,没有半分花纹,可偏偏让徐慨脑子有点乱。 徐慨心烦气躁地翻了个身。 明儿个得让人把这帐子换了,至少得换一张素净典雅的帐子来。 徐慨心烦,闭了眼索性不看,可一闭眼,脑子里便浮现出含钏同一位青衣男子同立一处的场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柿子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八章柿子那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散。 徐慨猛地睁开眼。 将才回府,隔得远远的,见“时鲜”门口有一盏灯笼亮着,再定睛一看,是含钏与一名青衣男子并肩而立。胡同口和胡同尾巴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也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话。 约莫是在送食客吧? 可什么食客值得含钏亲自去送? 便是前些日子内阁的张相公去“时鲜”用晚膳,含钏也只是将他送到了影壁处,如今这是什么人,值得含钏亲自送到门口? 且远远望去,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徐慨坐起身来,沉吟半晌后,终是扣响了窗棂的木板。 “主子爷,奴在。”小肃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压得低低的。 徐慨抿了抿唇,想起上次与含钏的不欢而散,话就在嘴边,却吐不出来,愣愣地坐在原处不知待了多久——他妄图理顺过他对含钏的情感,可就像一团乱麻,所有的线都被搅在了一起,找不到理顺的线头,更无从谈起捋清理齐。 像走进了死胡同,再往前走,是一堵南墙。 是无解的。 他无法娶含钏为正妻,他的妻室在天下人、在圣人、在朝堂重臣的眼里应当出身贵家、个性和顺、面目模糊的,就像如今宗室里所有夫人一般。他与正妻是偕同共进的关系,没有血脉奔张的激情,没有魂牵梦绕的缠绵,他会尊重她,推崇她,保护她,或许没办法做到爱她。比起爱人,他与正室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像东家与掌柜的搭伙。 这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所有簪缨世家中,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然后,男人们再将真心喜爱的、舍不得放手的女人收归在身侧,赋予她财富、力量和子嗣,将不想给正室的东西都给她,“一贤妻、二美妾,人生足矣”,如此便可成全自己“完满”的人生。 徐慨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说实话,仔细想想便可知男人口中的“圆满”,是踩在女人的肩膀上做到的。有的女人是一株柔弱攀附的菟丝花,而有的女人却是疾风知劲草,那样的女人舒朗开阔,仗义韧性,可挺立门庭,亦可相夫教子... 小肃弓着身立于回廊处,等待半晌也没等到主子爷的后话,不着声色地偏头瞅了瞅。 自家主子爷的侧脸映在糊窗棂的堂纸上,轮廓分明,却显得有些落寞。 小肃舔了舔嘴唇,继续等着。 他可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呢! 徐慨低低垂了头,月光透过窗棂隔板处的缝隙倾斜在深褐色床榻边,他渴望含钏吗?他想要含钏吗?他希望时时刻刻见到含钏吗?他愿意推翻从前所有的预设,愿意重新开拓一条另类的路,冲破藩篱与阻碍去追求他的渴望吗? 仲夏初秋夜,东风啸有时。 徐慨的声音隔着窗棂隔板,轻却稳,“去打听打听今儿个在‘时鲜’吃饭的人都有谁?” 小肃眼睛一亮,拂袖拍了拍,清了清喉咙,张口便来,“回主子爷,奴将才出门子点灯,正巧碰见‘时鲜’的小双儿,噢,就是那个圆乎乎的胖丫头,随口攀谈了两句,说是今儿个咱们胡同里住着的那位先头在编书,如今自请边陲的余大人带着媳妇儿与交好的同窗,去‘时鲜’吃了饭。” 他小肃是谁? 主子一抬脚,他就知道向东向西走的! 今儿个,他眼瞅着自家主子爷望向胡同尾巴的眼神不对,便赶紧过去找小双儿打听,一打听才心惊肉跳,暗道不好。 这是啥!? 别以为他是去了烦恼根的太监,他就不知道! 没吃过猪肉,见没见过猪跑? 两夫妻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单独出去吃饭,偏生吃饭的地儿挑了个掌柜的年轻美貌,偏生这男未娶,女未嫁,两人看上去还挺登对! 这是啥! 这是相看! 小肃觉得自己讲得委婉中带着隐晦,隐晦里藏了直白,直白中又留了些许让主子爷自我猜测的空间,他对刚才的回答打满分。 徐慨对小肃的回答打零分。 徐慨语气发沉,“交好的同窗是谁?带过去说了什么事儿?是头一回去,还是去了好几回了?说话办事,需讲究章程,功在细节,这些规劝不应只用在内务上,还应体现在当差回话的方方面面...” 噢。 您还嫌我说得不够具体。 小肃闷了闷。 这些...他确实没想到。 不过就点了灯的时间,他也不能拽着小双儿问啊... 小肃连声应是,徐慨躺了下去,睁眼看那素净的帐子,脑子那团乱糟糟的麻球在空地滚了两圈,“哐当”一声落在了徐慨的心上。 不理清楚,他许是无法安宁了。 徐慨轻轻闭上眼。 第二日,日头还成,仲夏的太阳像强弩之末,阳光似是要用尽的力气,能晒多少人晒多少人,能晒多少个时辰晒多少个时辰,含钏瞅着过了晌午天儿渐渐阴下来的空隙,赶忙拿了支高挑细长的竹竿子在院子里打柿子。 竹竿的便是美柿子,河南洛阳、嵩山一带所产的“黄饼”,柿霜浓厚,将柿饼上的白霜扫下,甜得甚至可以当糖食。 说实在话,这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是含钏下定决心买下这处宅子的原因。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穷... “分一篓给冯夫人,一篓给珍宝斋二掌柜,一篓给张三郎...”八个一篓,含钏分作堆数,想了想还是将秦王府的柿子留了出来。 正分着,冯夫人过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羊角葱卷春饼 ·含钏笑起来,将柿子竹篓递给她,“您倒过来得巧,免得儿平白跑一趟。柿子性寒凉,您怀着身孕,尝尝味就行了。” 冯夫人满面春风,身后的丫头接了竹篓子,自个儿一边搂着腰,一边寻摸了个放了软枕的杌凳落座,抬头看含钏一身短打,手里握着支竹竿,打柿子打得满头是汗,便笑起来,“真羡慕你,自自在在的,想打柿子打柿子,想上山看庄子就上山看庄子。” 含钏放下竹竿,给冯夫人沏了一盅茶,低头倒热水,“...咱自个儿喝的茶,卖相差点,碎碎细细的,味道不差,您尝尝。” 冯夫人接过茶盅,顺手放在一边,身形向前移,眉飞色舞,“今儿个,魏先生过来了一趟,您猜怎么着?” 含钏没开口,低头抿了口茶。 这味儿真还行。 小双儿贪便宜在夜市里买了二两,一个老汉说是从福建运过来的,拿碎茶压成的茶砖。 含钏对这茶能好喝,是存疑的。 喝了两口,方觉,高手在民间。 这份制茶工艺,也不比贡品茶汤差。 冯夫人见含钏没说话,“哎哟”一声,这姑娘得气死她! 除了做饭和做生意,就没个急性! “魏先生想问问您的意思!”冯夫人见院子里都是含钏身边的人,便也没避讳,“魏先生说了,若是您点头,他即可请媒人去铁狮子胡同寻您师父提亲,规矩照着京城的走,若您愿意,继续开店也行,继续当掌勺的也行,若您乏累了,这食肆您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都随您。如今,就看您的意思了,您若想再看看,咱们找个时候去晓觉寺上香也可,叫上您师父。” 小双儿恨不得将耳朵支起来,转头与钟嬷嬷对视一眼,瘪瘪嘴。 真是那魏先生了吗? 也不再看看了吗? 胡同口那位品貌上佳的王爷呢? 彻底退出备选了吗? 小双儿有些泄气,她可一直把那位冷面王爷当做自家老板娘在对待呢!换个人,她才不会鞍前马后地伺候呢!更何况,那位冷面王爷杂七八啦地帮着食肆干了这么多事儿,又是救掌柜的,又是救白爷爷,如今胜利的果实被别人给抢了... 小双儿都为他憋屈! 钟嬷嬷抿了抿唇,收回和小双儿对视的目光——如果真的是那位魏先生,只能说这个选择不好不坏,平庸无常... 含钏埋头将茶盅轻声放下,再抬头,脸上挂了笑,“您的好意,钏儿是真谢谢,也真心领了。昨儿个见了一面,魏先生人很好,若他不嫌弃往后来吃饭,钏儿必定夹道欢迎,也愿意不做生意了陪他聊天吃茶,可...” 含钏顿了顿,这是说的真心话了,“可若就此托付终生,钏儿实在点不下这个头。如今食肆刚走上正轨,钏儿还有许多想做的未做,想实现的未曾实现,如留仙斋、百味堂这等百年食肆的根基,‘时鲜’还没筑牢呢。您说让钏儿去看看,只是看看,若是不成,便也算了。如今钏儿实在谢谢您,但也实在只有算了。” 含钏这番话说得当真是贴心贴肠的了,和冯夫人面对面坐着,神色很真诚也很认真。 小双儿莫名松了口气。 好险! 冲啊!王爷! 您若有小肃爷一半积极主动自觉,这偌大的食肆早就成了您囊中之物了啊! 小双儿在心底的咆哮,含钏无从知道。 含钏倒是看出冯夫人挺想咆哮的,赶忙站起身,一下一下给冯夫人顺气儿,哭笑不得,“...您说说您,您这样婶儿的,压根没法儿去做冰人。姑娘不答应要生气,小伙儿不答应也要生气,您便是再想当月老,也得...也得看两人合适不合适呀!” 冯夫人捻着绢帕子抹了抹脸,深呼一口气,忙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您既不答应便算了...牛不喝水又不能强摁头,不生您的气。只是如今怀着身孕,不知怎的,常是一口气冲上脑得冯夫人有些馋了,丫头拎了食盒,又说了几分话便出了门子。 含钏长呼一口气。 这事儿可算是解决了。 钟嬷嬷笑着一边摘柿子挂着的叶,一边问含钏,“昨儿个看你和那位魏书生还聊了两句,今儿个怎么便态度如此坚决地回绝了?” 含钏笑笑没说话。 她自个儿也说不清。 想来想去,只觉得,这事儿行不通。 不仅行不通,她一想,还直犯恶心。 让自己犯恶心的事儿,可不能干。 含钏这处态度明朗了,却也没想到他还会到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章 柿饼 魏先生过来时,含钏正在院子里做柿饼,拿干帕子擦了擦柿子上的灰,再削掉脆柿子的皮儿,干净的麻绳在沸水中煮一煮后自然晾干,一个穿一个,挂在后院阴凉处的木架子上,像一个接一个黄澄澄的小灯笼似的。 崔二过来说,“掌柜的,魏先生在厅堂等您。” 含钏默了默,擦了擦手,换了身衣裳绕过回廊。 如今是上午,还没客人过来,魏先生独个儿站在厅堂里,听有响动转头来看,笑道,“您小小食肆,玩意儿却多,既有前朝的农林樵渔图,又有今朝定窑出品的琉璃靛青双耳盏,上回来眼里只有吃食倒是没留意,今儿个再来看后只赞您眼光好。” 含钏也笑起来。 她不讨厌魏先生。 比起胡文和的刚愎自用和又卑又亢,裴七郎的阴狠毒辣,魏先生也算是一位进退有度,言语间也是位有头脑的男子。 可不讨厌是一回事,共度余生又是一回事。 “您谬赞了。”含钏笑着为魏先生斟了一盏茶汤,“您来得早了,晌午食肆里‘时甜’开张,卖一些茶饮、糕点和小食,不供应餐食。一直到晚上,才有餐食供应。” 魏先生举过茶盅抿了一口,轻声笑起来,“您聪明伶俐,既知某不是为饭食而来,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含钏脸上挂着的笑淡了淡,低头将茶盏的把手摆弄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抿了抿唇,“您这话便奇怪了,食肆门大开,不做生意做什么?您来便是客人,说是朋友呢?这也只见了一面,尚且还不熟悉,儿便只当是客人来对待,既是客人,那自是为了吃食来的。” 话说得不太客气。 魏先生听后也没恼,勾唇笑了笑,“您瞧上去温温和和的,说话却也带着刺儿。”魏先生没给含钏接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冯夫人想撮合咱两,某是愿意的。您能干、机灵又有心胸,若是嫁了人,必定也不会将眼光仅仅限于内宅。您有您的食肆、您的生意和你的主张,这一点是很难得的,也正是某想要的。” 含钏脸上的笑渐渐散去,看魏先生的目光多了几分疑惑——她同贾老板谈进货生意,也差不多就这个调调。 这是谈成亲呢?还是谈合作呢? 许是含钏的眼神太过不解,魏先生不由将笑拉得更大一些,“您甭慌,某今儿个来只是为了将话说明白,中间隔着冯夫人与余大人,咱们这话怎么也说不明白的。” 含钏伸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在魏先生对面落了座儿,眼神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想把食肆做好做大,某正需要一位应付家里、陪伴左右的妻室,某不会干涉您的交际与日常,也不会管束您的言行与喜好,若您不愿意,您甚至可以不用搬来与某同住。您始终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一个或是处处不如您、需您养家打理的,或是门第略高,却眼高于话,想了想。 说实在话,魏先生开出的条件,还真的是不亏的。 她能继续做她的生意,活她的人生,握着自己的银两,若是没钱了还能找他要...等几年过继一个小女儿或是儿子,自在洒脱,无人管束,也不需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除了多了一个魏太太的身份,她什么也没改变。 甚至,这个身份可以带给她许多便利与保护... 如今,较之前朝,虽对姑娘家的苛求少了许多,但从古至今存下的许多旧俗,却仍旧让姑娘家举步维艰。 含钏清了清嗓门,抬起头来,表情认真严肃,赤裸裸地问魏先生,“您能坦诚地告诉我,您究竟是有什么问题吗?” ...... 入夜风高,送走最后一批食客,小双儿出门收灯笼,却瞥见有个身影由远及近走了过来,小双儿心下大喜,连忙迎了上去,“...秦王爷!”深深福了身起来,“您总算是来了!” 说完方觉这话不对,跟盼了许久他来似的。 她丢脸倒没啥。 不能让掌柜的丢人。 小双儿赶忙改了口,“您有日子没来吃饭了,大家伙都想您。” 徐慨眼风一扫,目光有些凛冽。 小双儿打了个寒颤,赶紧圆谎,“主要是钟嬷嬷与奴有些挂念您,别的人倒还好。” 小肃弓着身跟在徐慨后面,看了眼小双儿。 就这? 活脱脱一个银样镴枪头,面上礼数被那位钟老嬷嬷调教到位了,这根儿上还是个小泥腿胖妞儿... 徐慨嘴角抿了抿,熟门熟路跨步绕过影壁进了厅堂,厅堂没人,徐慨大步流星穿过回廊,一把推开二门,便见满院子的月色下含钏背对着他,踮起脚挂一连串儿的柿子饼。 徐慨轻咳了一声。 忽闻男人声音,含钏手一抖,吓得立刻转身,一见是徐慨,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实在是打烊了。”含钏下意识开口,“真不骗您,今儿个吃晚膳的人多,备下的食材全都用溜光了,您若不嫌弃,我只能给您遛个黄菜。” 卧鸡蛋就是遛黄菜。 北京人常避免说蛋字儿,觉着不雅观。 有时用“木樨”,有时用“芙蓉”,有时也用“鸡子儿”。 徐慨充耳不闻,撩了外袍两步便走到了含钏跟前,目光灼灼,“你与山茅书院的那位魏先生,怎么回事?” 含钏心头一跳,目光别了别,不瞧徐慨,“...什么怎么回事...” “甭装傻充愣!”徐慨声音压得很低,“老实说!” 含钏往后退了一步。 吼什么吼! 左不过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闹情绪时十来天不露面,一露面便是斥责人! 在梦里,徐慨可是一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的! 含钏手一甩,险些打到晾晒的柿饼上,用同样的语气回敬他,“没怎么!” 徐慨薄唇紧紧抿住,看含钏的眼神紧紧追逐,隔了一会儿,方将语气平缓了下来,“你们如今是在相看议亲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杏仁露(上) 是又这么样了! 是犯国法了! 还是天条了! 她是不能议亲相看了吗!? 她就活该两辈子都做你徐慨的女人吗! 以上,为含钏在内心张牙舞爪地咆哮。 当然了,这些话,给含钏八百八十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冲徐慨吼出来的。 经年威压之下,含钏表达怒意的方式稍显迂回—— 含钏转过头理了理晾晒起来的柿子,没立刻搭理徐慨,待将麻绳缠在一起的柿饼分解开后,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待将徐慨晾得跟这柿饼一样风干后,含钏转头过来,仰着头看徐慨。 熟悉又陌生的,十六七岁的徐慨。 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少年郎,和梦里那个,姑苏城里沉默安静的男人慢慢交叠在一起。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眉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 含钏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徐慨,为何身上、衣物上、常备的书上都有这股松柏香。 徐慨说,是顺嫔娘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杏仁露(中) 这才几天? 前天魏先生第一次来“时鲜”,今天上午第二次来,统共三天。 徐慨派人将那魏先生翻了个底朝天,不仅查了在北京城的前世今生,还查到了徽州老家去... 含钏转过头来,看徐慨的目光闪闪亮亮的,抿了抿唇却什么也没说。 徐慨见含钏总算是站住了,方纾出一口大气,这才开口轻声解释,“...我将才压根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也从未觉得那些个官宦小姐、世家姑娘比你好在何处。” 一阵风吹过,吹得木架子上的柿子四下摇晃,吹得不被丰硕果实拖拽的柿子树轻松摇曳,吹得含钏... 吹得含钏脸上凉津津,手心却湿漉漉。 徐慨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从未有过的柔和。 素日冷面的那张脸,也透露出温暖的神情。 徐慨笑了笑,“你很聪明,也很仗义,你有一手好厨艺,也有为朋友亲人拼命到底的勇气,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有祛恶向善的愿望。便只是这些长处已胜过千百个出身高贵的姑娘。你没有配不上谁,天底下,若你想,谁人你都配得上。” 可我仍旧配不上你。 含钏静静地看着徐慨,这句话在心里绕了许久,最后也被这风吹散在了空中。 徐慨再道,“因为觉得你好,便不希望你陷入魏书生那样的陷阱中。他不喜欢女人,纵然你再好,他也不会喜欢你。在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他或许能尊敬你,或许不会欺负你,可他不会发自内心地爱你、...” 徐慨的声音缥缈得像从远山传来似的。 徐慨越说,声音越低。 他在这样劝含钏。 他接到小肃报上的消息后,便紧赶慢赶地来了食肆,生怕这傻姑娘一头撞进这段没有爱只有责任的婚姻。 而他...却默守陈规地,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质疑地逆来顺受他的命运? 如果他不愿意含钏成为魏书生的工具,那他为何愿意自己变成一个工具? 徐慨声音闷沉地低了下去。 含钏却满眼含泪地抿唇笑了起来。 徐慨觉得她好? 在徐慨眼中,她聪明?仗义?善良? 含钏拿手抹了把手背,徐慨走近后,她整个小小的人,便如同依偎一般靠在了徐慨的影子里。 含钏笑了笑,轻声道,“魏先生是个好人。” 含钏抬头看了看天际中的漫天星辰与那轮被乌云遮盖的弯月,想起了上午魏先生的后话—— “我不喜欢姑娘,我有心悦的人,可宗族家眷、市井仕途都不允许我们明目张胆地亲昵相守。如果规则是一定要娶一位妻室,我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那我为了魏家和前程,我也只能这样做。但我也不愿骗人,姑娘们都是水做的,都应当被爱人捧在手心精心保存、耐心呵护。我不敢同那些个姑娘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但我相信,您会理解我。您作为一名女子,在这世道尚能不随波逐流,自己努力挣出一条路来,我以为您能理解我,也愿意接纳我。” 魏先生将话说得很明白了。 将利与弊、长与短都摆在含钏面前,把决定权交给了含钏。 没想过骗人,也没想过口蜜腹剑地先解决自己的困境... 如此这般,已是很难得了。 含钏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思考,究竟答不答应。 其实是想答应的。 含钏没有想嫁的人,含钏觉得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梦里,徐慨未曾负她,如今这一世,她更欠徐慨良多。她已做不到全身心地去做别人的妻子、爱人。 甚至想到这个念头,想到会和其他人,其他任何人亲密无间,她都觉得恶心。 一种由衷的恶心。 一种不由自主地反胃干呕。 如果真的嫁给了魏先生,她...很多想法都可以尽数实现。 含钏轻轻开口,“魏先生什么都跟我说了,他的喜好、他的需要、他求娶我的原因,我都知道。” 徐慨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含钏。 含钏与之对视,笑了笑。 她觉得,自己脚下好像有一个高高的阶梯,让她可以与徐慨平视。 “我认为,如果将婚姻看作一场合作、一笔生意、一个买卖,魏先生给我开出的条件不坏。”含钏轻声道,“甚至,让人有几分心动——与其嫁给一个本就互不相爱的人,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顺族亲,平庸忙碌地终老一生,那我为什么不选魏先生?至少,我可以免去被爱人伤害的痛心疾首,至少...我可以清醒冷静地做出所有判断。” 徐慨眼里的光莫名弱了。 含钏笑起来,再正经地福了身,“谢您提醒,儿不胜感激。” 含钏未作停留,转身就走。 徐慨心头一慌,拔高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突兀特殊,“含钏!” 含钏低了低头,不想让自己被徐慨再次绊住脚,脚下的步子未曾停歇。 “含钏!若二人之间有爱,那应不应该结合!” 徐慨的声音有藏不住的慌乱,“如果,如果不需要痛心疾首,不需要你冷静判断,不需要你平庸忙碌,那你愿不愿意试上一试!?” 试上一试? 含钏停住了步子,半侧过身。 初秋的风,初秋的夜,比起夏日多了七分凉意,含钏为了方便晾晒柿饼,穿了一套短打,薄薄一层,袖口被布条勒得紧紧的,素衣麻衫,素面朝天,什么话也没说,眼睛里却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那些藏在心里、被吞咽回肚子里、梗在喉咙里的话,全都涌进了眼睛。 徐慨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心里反问了自己一句,你可知如今在做些什么?你可知之后你需要筹谋些什么?你可知...这会给小姑娘带来多大的压力? 徐慨吐出那口气,轻轻垂了垂头。 我知,我都知。 徐慨心里这样答道。 徐慨上前一步,双手摁在含钏的肩上,顺势将小姑娘身影板正,两个人双眼对视。 徐慨轻轻开口,“含钏,我知你绝不为妾室,也知你有自己的心胸与抱负,我或许不太懂你,可我懂我自己。” 那轮弯月从乌云后蹿了出来。 庭院深深,月色如水。 徐慨的声音,也像这夜的月光。 “含钏,我喜欢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杏仁露(下) 天际的月亮,夜空中的星辰,飘荡在星辰四周的浮云,浮云中穿梭的风,胡同小林间势弱倔气的蝉鸣... 含钏耳边“嗡嗡嗡”,她活了两辈子,从未发现仲夏初秋的月夜,竟如此喧嚣。 当所有的猜测、辗转反侧和懵懂萌动,都融化在了这四个字里。 含钏有些愣。 看着徐慨的脸,有些陌生又熟悉。 曾几何时,她也在月夜里,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认真仔细地用目光一寸一寸攀过徐慨的眼睛、鼻子、嘴... 梦里她很清醒,很清醒地知道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就算百年之后他死了,和他葬在一起的那个人也不会是她。 因为清醒,所以她从未动心。 或者说,从未放任自己心动过。 含钏没说话。 徐慨看着含钏,声音轻柔却坚定,“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闸蟹(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四章大闸蟹徐慨是踩着棉花回秦王府的。 干了一碗杏仁露,扫荡了一整碟奶皮卷,短短的胡同,走出了长长的路。 徐慨脚下发软,一路回府,拿冷水糊了一把脸后倒头便睡,梦里嘴里全是香香甜甜的杏仁味与浓郁粘稠的奶香。 含钏难得失了眠,嗯...大概失了半个时辰的眠,徐慨走后没一会儿,天就稀里哗啦地落了大雨,雨点滴答滴答砸在屋檐与窗边,让人好眠,含钏迷迷糊糊地闭了眼,失去意识前,含钏突然想到——幸好住得近,就算突然落雨,也淋不着徐慨... 第二日,食肆庭院里,崔二往地上撒水贴尘,拉提详观水缸里养着的那两尾新鲜的草鱼与河虾,小双儿探头看了看正院,门窗都还紧紧闭着,小声同钟嬷嬷讲,“...掌柜的还没起床,要不我去叫叫?” 钟嬷嬷笑着摇摇头。 老人家睡不着,昨儿个她躺床上闭着眼,半晌没入睡,起来关窗的时候正巧看见院子里含钏和胡同口那位秦王爷说着话。 两个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与往日不同,虽无亲昵动作,气氛里却流淌着轻松。 挺好的。 秦王素日风评虽凶,却也为人正派。 自家含钏更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秦王喜欢含钏,不稀奇。 只是以含钏谨慎小心的个性,能应下秦王的话,可真是...可真是爱惨了吧? 钟嬷嬷摆了摆手,待日头升起来,方端了一盅生滚牛肉粥、一碟酸笋、一盘南瓜窝头进了正房,托盘一放,便将窗户大大打开。 秋日暖阳倾泻而下,含钏眯着眼睛醒过来,见外头阳光快照头顶了,一个激灵赶忙下榻趿拉鞋子,揉了揉眼睛,“您怎么也不来叫我一声,今儿个的备菜、晌午的茶饮谱子全然没准备,那两小的去东郊集市拉货了没?我找贾老板定了一筐子蟹...” 钟嬷嬷笑起来。 小姑娘眼睛还半眯着,双鬓间的头发蓬松零散,显得脸庞越发小巧秀美。她是知道含钏漂亮的,若是不漂亮,她头一次见含钏也不能白送她一壶热水! 只是没想到,出了宫当家做了主,小姑娘还能更漂亮。 “两小的拖着小乖去东郊集市了。”钟嬷嬷佝着腰,给含钏拧了把洗脸帕,“早晨秦王府的小肃过来一趟,吏部事忙,任期满三年的布政使与总督要在九月间回京述职,走水路的从天津卫上岸,还需准备相应事宜,秦王今儿个一早上朝便接了这业务,这会子许是快出京了。” 含钏愣了愣,伸手接过帕子抹了把脸,清醒许多。 出差,还专门让小肃过来讲一声呢? 含钏抿了抿唇,心里暖烘烘的,有些想笑。 可...今儿个就出差呀... 九、十月份,秋高气爽,正是吃螃蟹的时候呢。 钟嬷嬷给含钏递了杯热茶,笑道,“小肃说,秦王特意吩咐,到了天津卫,就给咱们运一筐子活蟹。若是差事办得好,他过了中秋就回来。” 没多久了。 今儿个是八月初,中秋八月十五,顶天还有十来天。 回来的时候,正是吃月饼的日子呢。 含钏一边咕噜噜喝茶,一边眼睛里藏着笑。 钟嬷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也有些担心——秦王爷与自家小钏儿在一块儿,两个人你侬我侬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自然是好,可只有关口总是绕不过去的,端王恪王的王妃人选已定,紧跟着便是大皇子与四皇子,纵然圣人有心把四个年长的儿子拉出距离来,这成亲的时间也差不了多久,总不能等到老二、老三都有后了,才为其他儿子说亲吧? 钟嬷嬷忧心地看了赤着脚坐在床沿边上的小姑娘一眼,抿了抿唇,没开口说话,再想了想,自己个儿的眼界还是浅了。 秦王持重,含钏自有主见,办法总比困难多。 钟嬷嬷一边忧一边喜,含钏全然不知。 含钏倒是心态放得很平,昨儿个算是月下君子诺,自是答应了徐慨,含钏特意让崔二送了一盒金乳酥去山茅书院给魏先生,顺道带了话,“人生苦短,总有些人总有些事需要去拼一拼,望魏先生好。”食盒里还装了支如今在北京城一牌难求的“时鲜”木牌,静候魏先生大驾光临。 崔二来回一天,回来的时候带着魏先生送的一本书。 含钏翻看一看,微黄泛旧,《饮膳正要》,薄薄一册却有三卷,卷一讲聚珍异宝,卷二讲食疗诸病及食材相生相克,卷三将各类物料。 含钏一直想要这本书,往前御膳房藏着一本,她想誊抄下来却实在是...咳咳...有些字儿都不认识,也没笔没纸没时间,出了宫去东城书集上逛了又逛,也没见到过这本书,含钏便想着许是此书只该藏于宫廷内闱天子脚下,寻常人要来也无用——里头讲的鹿、狼、熊、鲤鱼、雁等数品,除却天家与大富大豪之家,谁人吃得起? 如今得了这本书,含钏高兴极了,又让崔二装了一匣子“青壳白肚,金爪黄毛”的大闸蟹给魏先生送去。 一来一往,倒是谁也没提“成婚”那起子事儿,处得反倒比先前更亲近三分。 ... “...‘时鲜’送了一匣子大闸蟹到山茅书院,山茅书院又回了一篓子野山花做礼信,还是小乖,噢,就是‘时鲜’养的那头小秃驴,累得四肢趴地不愿意起来,贺掌柜被钟老嬷嬷斥了几句,这‘时鲜’与书院的频繁往来才止了头。” 小肃双手交叠在膝间,垂着头回禀。 徐慨听了,面无表情。 呵。 合着不做夫妻,做姐妹了? 这头送一盒糕点,那头还一本书,知道的说二人知音难觅,不知道还以为这两情意正浓呢。 徐慨抿了抿唇,看案头上,那一众下月就要到京叙职的高官名册,有点看不进去。 谁也不愿头天诉了衷肠,第二天就相隔百里千里呀。 可谁知道圣人今年这么急性,往年均是年前或深冬方召任期已满的地方官回京,今年偏偏提早了两个月,说动就动,整个吏部都忙得后脚跟不着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闸蟹(中) 徐慨在天津卫忙得脚不沾地,含钏在东堂子胡同也没闲着。 有句话咋说来着? 感情不能一直快乐,但是金钱能。 一直赚钱,一直快乐。 含钏深悟此真谛,看了看“时鲜”每日满座的厅堂,再看了看店门口不似往常那般热闹了,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回家重新搞了份食令菜谱。 “时鲜”推了一出“蟹宴”,十三种食蟹的方儿,有历朝历代传来下的古方儿,也有店家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新吃法,还有藏在蟹壳里的古钱... 据说只有三枚古钱,谁吃到古钱,就送谁限期一年的“时鲜”免费餐食。 一年以内,无论何时来吃饭,只要排得上队,进得了门,就能免费吃饭。 且那枚古钱也是好东西。 含钏在珍宝斋特请掌柜四处寻的春秋刀币,单单是这古钱,价值便可抵数顿饭钱。 颂秋吃蟹赏菊,本就是千古文雅之事,文人食客们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趋之若鹜在“时鲜”店门口排起长龙。 有老食客用完这出“蟹宴”,白墙题词,“右手持杯,左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 嗯... 自然是有些文人夸张手法在里面的... 可不得不说,北京城的人儿偏偏就吃这一套! 闻名蜂拥的人,越发多起来。 含钏实在接不了散客了,便约定只接待有木牌子的食客,且有木牌子的食客尚且要排队,照例是每日五桌共计二十人,若是您拿的排号为“二十一”,那便对不住了,您明儿个请早。 曹同知下了朝,看“时鲜”门口暂时无人排队,想了想脚跟着便往里走。 含钏正指挥崔二与拉提把养螃蟹的水缸抬到厅堂门口,食客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一个食肆无论怎样宣扬自己的食材新鲜上好,也没有食客亲眼目的即将入口的食材鲜活肥硕,更有说服力! 含钏余光瞥见门口有人影,没回头,高声招待,“...您过些时辰再来吧!还没准备妥帖呢!” 含钏话音刚落,曹同知便背着手进了厅堂,笑着朝含钏拱了拱手,“原是如此,是某唐突,您先忙着,某端个小杌凳等在一旁可好?” 是他。 含钏对他印象好极了,笑着福身回了个礼,又转头唤小双儿倒茶,“...上一份六安片茶汤来。”亲为曹同知收拾了一个桌子,“您既来了,便没有等着一旁的道理。您且稍等等,这几日火的‘蟹宴’,您是江淮人,许是好这一口?” 曹同知笑着点点头,“是。每逢秋高气爽之时,祖母便要人在稻米、高粱旁的田间捉螃蟹,也吃阳澄湖的大闸蟹,用蟹八件慢条斯理地拨着吃。吃之前先拿戥子称个重量,吃了之后再将破碎的蟹壳放上去称重,兄弟姐妹间总要比比,谁的蟹壳轻,谁就吃得最干净。” 这听闻,还是含钏第一次知道。 曹同知说话很有技巧,抑扬顿挫的,引人入胜,叫人不由自主地沉下心听他说下去。 含钏听得津津有味。 曹同知抿了口刚上上来的六安瓜片,低头看了看,茶叶大而绿,饮之有荒野寂寥之沧桑感,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个食肆,很良心,也很用心。 再看这食肆的那位手艺惊人的掌柜小姑娘,听得很认真,便笑着再说,“某每次吃得都心浮气躁,没有半点耐心,蟹的小腿总是弃而不食,肚子里也囫囵吞枣。故而总是最后一名。祖母为了惩罚某,便让其他的兄弟姊妹都在后院采一把艾草尖净手,搓碎了洗去腥气,唯独某不许洗手,拿笔拿书,一抬手便是一鼻子的蟹腥味。” 太有意思了! 含钏展颜笑起来,这位祖母也有意思,惩罚人的手段也有意思,螃蟹能吃,手却不能洗。 挺好玩的。 含钏笑着颔首,“那您一定对吃螃蟹又爱又恨。” 曹同知放下茶盅,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本人属狗,记吃不记打,想到螃蟹,不会想起那股腥味,而是满鼻满脑都是螃蟹咸香鲜嫩的美味。” 小双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凑了个脑袋,“您真属狗呢?” 曹同知正襟危坐地摇摇头,“自然不是,若真属狗那祖母岂不是骂对了?本人属马,马到成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马。” 小双儿再乐呵呵地笑起来,看了掌柜的一眼——这位曹同知真好玩儿,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能接得下去。 含钏咂舌。 全然看不出只比她大两岁呢! 看他说话处事滴水不漏的样子,还以为是官场仕途上的老手了呢! 含钏与曹同知说着话儿,厅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含钏抱歉地和曹同知笑了笑,便接待其他食客去了。 上菜的时候,多给曹同知上了一道蟹酱阳春面。 蟹酱是白爷爷去年制好的,很小一坛,白爷爷拿给含钏吃的,含钏想了想开了盖儿,一层黄澄澄的蟹油蟹黄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含钏给阳春面里加进两勺蟹酱,清汤面还是那碗清汤面,只是这清汤面上铺着的那层蟹油叫人光是看着便只想鲜得咬掉舌头! 含钏出灶屋时,特意看了眼曹同知。 翩翩贵公子,一手拿着蟹八件,一手拿着姜片、绍酒蒸出来的蟹,吃得温文尔雅又慢条斯理。 哪里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囫囵啊! 贵公子对菊吃蟹,含钏满足地点点头。 这若画成画儿,还是挺好看的。 含钏本来只预备做十天的“蟹宴”,奈何没吃到的食客太多,有些甚至托了冯夫人和白四喜来作说客,让含钏给留几天或是当天给留一桌。想吃的人太多,含钏索性便将“蟹宴”延后到了中秋。 中秋月儿还不算很圆。 老话说了,十五的月儿,十六圆。 如今抬头望天,还能看见那轮月亮稍稍缺了一角。 含钏透过窗棂看月亮,却始终没见到预想中的那个人来。 待食客们都用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往外走,那个人终于风尘仆仆地现了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蟹粉粥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六章蟹粉粥徐慨大步流星往里走,走到门口顿了顿,低头现将靴子与外袍上的灰尘抖落干净后,方抬脚跨过“时鲜”的门槛。 回廊高高挂着灯笼,徐慨往里走,没走几步,便听见厅堂里传来声音。 “拨算盘,逢十进多少!?” “逢十进...一?” “那你为何不进!三十七加十四,你自己看算盘上是几!是几!” 钟嬷嬷悲愤却克制的声音在回廊后,显得十分响亮。 徐慨快步进去,见含钏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右手算盘左手账本,一颗头像长在木桌上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一看就很敷衍。 钟嬷嬷叉着腰立在身后,脸上隐忍到不想再隐忍的表情,一看就是被折磨了许久。 再看那三个小的,缩在灶屋里,既不敢出来劝,更不敢冒头看热闹...噢,那个胖乎乎的圆脸丫头胆儿还是挺肥的,伸了个脑袋出来,咧着嘴,也不知在高兴啥。 徐慨轻轻吐出一口气,被那些个封疆大吏气得发闷的脑袋,一下子就被纾解开了。 徐慨清咳一声。 钟嬷嬷一抬头,见是徐慨,忙敛了裙角出来福身告礼,“您来了。”正想把含钏一并拉起来,脑子里过了过,到底没动作, 含钏也抬头,看灯笼高挂,沉默冷淡却轮廓分明的少年双手背后,步履稳健地走过来,便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 嗯...有一说一。 抛开她与徐慨之间的种种纠葛是非,光看脸,她若是小面摊儿的老板娘,徐慨是来吃面的食客,她一定偷摸给他多舀两勺肉汤! “今儿个正好是中秋。”含钏顺势把算盘一推,帮徐慨把杌凳推出来落座,“吃饭了没?” 再看徐慨衣裳、外袍,甚至头发上都挂着灰,抿了抿嘴,嗯...这一看便是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到食肆来的... 含钏低低垂了垂首,想笑又觉得有些羞赧,再一想想自己的年纪,梦里都活了四十来年了,啥都见过了,连徐慨肩膀上有个红色胎记都一清二楚,还羞个甚呀羞! 见含钏和徐慨说着话儿,钟嬷嬷福身便往里退。 小双儿好奇仰着头问钟嬷嬷,“...我觉着今儿个掌柜的和秦王爷,有些不一样。” 钟嬷嬷笑道,“哪儿不一样了?” 小双儿想了想,又摇摇头,“说不出来。往日是掌柜的态度是恭敬加感激,今儿个...嗯...掌柜的对秦王爷的态度,就像对咱们的态度,是一家人,是自家人。” 钟嬷嬷掐了掐小双儿的双环髻,“咱们小双儿看着钝,肚里精,心里眼里都藏着事儿呢!”再看了看崔二和拉提,两个一脸懵的小崽子,便笑起来,“三个人的脑子全长在一人身上了!” 厅堂里,徐慨随意落了座儿,真落座松懈下来,才觉得累。 “让小肃同你说了中秋回京,那就一定中秋回京。”徐慨语气淡淡的,端起茶盅一饮而尽,余光瞥了眼算盘珠子,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含钏,“三十七加十四,你算了个四十一?” 再想想钟嬷嬷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和被折磨到怒火攻心的语调,便敞怀笑起来,“哈哈哈哈,钟嬷嬷骂你逢十进一,原是骂这个,哈哈哈哈!” 含钏:... 含钏别过脸去。 这叫什么事儿! 离了这么许久,又是中秋佳节的时候,钟嬷嬷一边骂她一边逼迫她打算盘。 这个就更绝了,一边嘲笑她,还一边喝她的茶! 含钏想了想,索性把那算盘摇乱! 自那夜后两人第一次相见那点儿尴尬,瞬时消弭殆尽。 有的,只是贺掌柜的气急败坏和恼羞成怒。 徐慨极少开怀大笑,从生下来到现在,记忆中似乎没有,如今这样笑开,心头被那群封疆大吏闹出来的气彻底没了,渐止了笑,看含钏脸涨得通红,手往下摁了摁,“无事无事,只是在想,一个开饭馆的老板却连算盘也不会打,着实有些吃惊。” 徐慨扬了扬头,强迫自己把笑意一并摁下去,四下看了看,“往前不都是那位钟嬷嬷算账吗?如今怎么非逼你打算盘了?” 说到这儿,含钏一耸,叹了一声。 这事儿,别提了。 “钟嬷嬷在东郊有块林地。”含钏一边说,一边收账目册子,“如今在收夏天的租子,佃户与田庄的管事起了争执,管事张扬跋扈地打伤了两个佃户,今儿晌午闹到了东家这儿来,钟嬷嬷便想明日启程去东郊看看。我就想着,钟嬷嬷到底年岁大了,一来一回时辰也不短,索性让她好好歇三两日,在庄子上转一转,顺带去庄子旁边耍一圈。” 含钏声音絮絮叨叨的,声音也轻也柔缓,“...正好那庄子旁有处不错的湖泊,泛舟也好、钓鱼也行,钟嬷嬷累了大半辈子,让她好好歇两天吧。” 徐慨点点头,“所以,这账本子就又交到了你手里?” 含钏有点绝望,绝望中又带了点侥幸,侥幸里还暗藏了几分不安,点了点头,“就这两天,账本子也出不了啥大事儿吧?最多不过算错点银子,大不了从我的私房里赔公中嘛。” 徐慨弯唇又笑起来。 他紧赶路慢赶路,一路从天津卫快马加鞭回京,便是为了不失诺。 如今和含钏坐在一处,什么也不做,已觉郁气尽消。 虽都是些家长里短,却让人很舒服。 徐慨伸长了脚往后靠了靠。 若是含钏不赶他,他能在这儿待一夜。 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你用过饭了吗?灶屋还留了两只大闸蟹,我拿鸡蛋清养在水缸里的,比你送过来时更肥,要不熬个蟹粉粥?” 徐慨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含钏身后,进了灶屋。 含钏先拿花雕酒蒸蟹,再掰开蟹壳,用小银勺子将厚厚的蟹黄掏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将蟹脚、蟹钳的肉勾了出来,再拿了只紫砂锅呛油放姜片爆香后,放入蟹黄粉和蟹壳。 没一会儿,便传出一阵浓厚的蟹粉鲜香。 徐慨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还是在京里好,可以吃你做的饭。在天津卫,吃凉食、喝冰水,连面都是坨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蟹肉汤包 含钏正将炒香的蟹壳捞出,转身倒沸水进紫砂锅,听徐慨这样说,不禁“啊?”了一声。 徐慨再不受宠,也是个天潢贵胄吧? 出门当差,怎么能冷饭残羹呀? 身边的人怎么照料的? 含钏蹙了蹙眉。 徐慨见含钏脸色一下子垮下来了,心情顿时大好,抿唇克制住笑意,“也不是甚大事。来京诉职的官员每每挑晌午用餐或傍晚用膳的时候上岸,我接到消息,自然要在码头等候——都是三品以上的一方大吏,我虽是皇子,在此等官员眼里,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儿。” 含钏勉强点点头。 行吧。 人家资历深,活该人家拽。 官场上的事儿,含钏是一点不知道,不知道的便别乱发言,含钏住了口。 徐慨想了想,又道,“这次见到了一个人,对我的态度,倒是超乎我的预料。” 含钏手上将粳米洗净后倒入紫砂锅里,又倒进半壶清水,切了细姜丝一并放入,再盖上紫砂盖子,听水涨饭噗。 在梦里,徐慨从未同她说过这些事儿。 含钏现在想一想,一来或许是想保护她,二来呢,也没必要,同妾室说官场上的是非,不就像对牛弹琴? 含钏笑了笑,其实如今也是对牛弹琴,反正她也听不懂。 只是徐慨对她的态度变了。 挺好的。 徐慨接着说道,“曲贵妃的哥哥任期也到了,回京诉职,见我便送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青玉蝉。”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是在道谢吗?” 长乐宫淑妃产女,以白爷爷为饵,意在栽赃敬和宫曲贵妃,一箭双雕的计谋又毒又辣,却被徐慨叫上三皇子恪王一顿连消带打,叫坤宁宫龚皇后自食恶果,淑妃平安产下公主晋了夫人的位份,曲贵妃顺势谋了协理六宫的权利... 一定是恪王同自家舅舅说了些什么,那曲大人才会一见徐慨便送了个大礼吧? 含钏笑了笑,“恪王殿下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徐慨抿唇笑了笑,隔了一会儿,见含钏离灶台与明火都远点了,便顺手拿了个木勺,一记闷勺敲在了含钏脑出口。 徐慨感觉自己越吃越饿,原是为了赶路,没吃晚饭,便觉得有些饿过了,如今一碗粥下肚,倒将饿意引了出来,徐慨点点头,“来两个吧。” 蟹汤包是含钏精心制的。 里头的馅儿是肥瘦相宜的猪肉、四五只大闸蟹的蟹肉和蟹黄,再剁了点晒得喷香的虾干、干香菇、高笋和豌豆粒儿,中间还包了一颗小小的猪皮冻,包管上火一蒸、入口一咬,那肉馅汁水多得喷出来。 外头的皮儿是含钏自个儿擀的,薄得能见光,蒸熟后晶莹剔透,拿筷子拎起灌汤包摇一摇,能眼见着里头的汤汁和馅料跟着摇晃。 徐慨咬一口,顺势吸了口灌汤包里的汁水。 又鲜、又香、又清爽! 徐慨索性不敢松口,害怕里面的汤汁淌出来,便索性忍着烫,一整个塞进嘴里。 冷面少年郎吃灌汤包吃得油光粉面,且面颊鼓鼓的,像只松鼠,看上去就好笑。 含钏没忍住,抿着唇,笑弯了眉眼,“你吃慢点儿!仔细烫嘴!” 徐慨说吃两个,结果干完了一整笼。 含钏害怕他积食,找了山楂片儿来。 徐慨摆摆手,“不碍事,立刻上马回天津卫,又不立刻睡觉,不会吃撑。” 含钏有点愣。 什么?连家都不回? 来“时鲜”吃顿饭,就又回天津卫? 徐慨看了眼天,再看灯下的姑娘,有些想拥入怀中,可到底克制住了,声音放得很低,像是在哄小童,“先去睡吧,愿你好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三拼锅子(上) 中秋时节,含钏本想做月饼,却被“蟹宴”抢了风头,腾不出手做月饼。 看隔壁五芳斋的豆沙五仁月饼卖了个盆满钵满,小胖双颇有些不服气,“...学的是咱们先头做花饼的料,也请城东的那位老秀才画了店徽,也用牛皮纸和红麻绳做包装,简直就是抄袭!就差没在牛皮纸上写个‘时鲜’了!” 小胖双气得脸都红了,只待含钏一声令下,她就带着拉提手撕了五芳斋去! 她主要负责骂,拉提主要负责撕。 含钏倒是觉得没什么。 总不能你一直吃肉,叫别人喝汤不是? 有钱一起赚,自然是最好的。 过了中秋,秋天过得快极了。 含钏日日去铁狮子胡同看白爷爷,帮工的姚五伯是个能干的,庭院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比起崔氏日日将白大郎拘在屋子里,姚五伯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三拼锅子(中) ,妙手生香 小双儿第一眼看到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点儿的小份铜锅,便直呼可爱。 是大铜锅的微缩版,可连锅上雕花雕漆的样式都一点不落地照抄了下来。 小双儿笑道,“这位匠人,手上功夫真精细!” 能不精细吗?! 一个锅子半钱银子呢! 半钱银子呢!她能买二十个大锅! 还是手艺人赚钱... 含钏忿忿不平地想,浑然未想起,自己拿一碗素汤面去诈徐慨一两银子时的黑心肝。 小双儿说精细是没错儿的,来吃饭的食客也觉得精细,锅子热气腾腾的烟雾中,有老饕撇头问含钏,“贺掌柜,咱这小锅子能买一个回家吗?家中老妻幼孙,应当都喜欢!” 真抠门·充大方·心在滴血贺掌柜笑着回,“...您说买便是折煞儿,您若真喜欢,待您用完餐,儿送您一个便是。” 含钏说完这话儿,便只觉兜里少了半钱银子。 老食客乐呵呵笑起来,摆了摆手,“谢谢您嘞!您这铜锅看着精细,咱也不占您便宜,您若不卖,明儿个咱再带上老妻幼孙来吃便是,无碍无碍!” 世上还是好人多。 兜里的半钱银子又回来了。 待食客们目光重新回到面前雾蒙蒙的锅子上时,含钏仔细翻了翻册子。 哟呵! 这位想要锅子的食客,还真是个老客了! 拿牌子的时候,是在去年冬天。 也就是“时鲜”刚刚开业的时候。 “时鲜”刚开业就拿到木牌子的食客,更是含钏在宽街摆摊时就跟着的客人。 是老客了! 含钏想了想,在结账的时候,让拉提取了一只新制的未用过的铜锅出来,拿牛皮纸卷了起来,笑着双手递到老食客,“咱是开食肆的,食客喜欢最要紧。您是店里的老客了,承蒙您一年的关心和照顾,这全当是儿送给您幼孙的冬礼。” 老食客长了一张福气满满的圆脸,看上去五十来点儿,眯眼笑起来时,相貌看上去有些眼熟。 老食客伸手接过铜锅子,也未推辞,笑着同含钏道了谢,“谢您的礼,您锅子的底料其实能再多一些,比如云贵的木姜子红汤锅、东北的酸白菜锅底、潮汕的山泉水锅,木姜子红汤锅可烫鱼片,酸白菜锅底可烫白肉与沙豆,山泉水锅可烫新鲜的黄牛肉片...一方一俗,都可融于这口小小的铜锅里。” 含钏愣了一愣,抿唇笑起来,是老道行家了。 前两个,她是知道的。 山泉水锅子,她却是第一次听说。 更甭提生烫黄牛肉了。 前朝历代是禁食耕牛的,本朝自出兵西征后,北疆西域食牛也放牛,又见北疆西域的男人体格健硕、身量较之大魏的男儿高出半头,早在仁宗皇帝便解了封禁,只提不食耕牛,可农家单养的牛可食、与北疆通商贸易的牛也可食。 只是有一条,只要这牛做过一天耕牛,杀之食用便是违例,要给这牛偿命的... 故而,“时鲜”什么都敢做,偏偏牛肉不敢做。 虽放开了食牛的规定,可真正敢吃的人,除了王公贵族,也没谁了。 含钏笑起来,“前两种,好办。只第三种...儿着实做不到呀!若是买到耕牛,一则对不住牛,二则对不住食客,三则...儿这脑袋只一个,着实不够砍。” 老食客哈哈笑起来,拿着牛皮纸包好的小铜锅,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点点头,“小老儿愚见了,贺掌柜您自行琢磨,自行琢磨!” 说着便迈着外八字往外走。 第一个铜锅送出去了,第二个半钱银子还会远吗? 这好事不出门,占便宜的事儿传千里。 来吃饭的食客都想要。 含钏索性立了规矩——凭木牌子领铜锅子,木牌子上面的号数越小,就说明是“时鲜”越早的食客,便越能领到,每天限领十个,统一临打烊了在柜台处领取,只比牌子上的号数,最小的十个能领。 这公开公正又公平。 谁也造不了假。 借着这股东风,把久未露面的张三郎也吹进来了,一见含钏便苦哈哈一张脸,往座上一怂一趴,尽显颓唐,“...爷死了。” 含钏笑起来,“合着,如今是块儿墓碑在跟我说话呢?” 张三郎悲愤地敲了桌面,“您别跟我这儿贫了!您自个儿算算,爷多少天没露面吃饭了!爷的二百两银子可真是花得冤枉!蟹宴没赶上、铜锅子没领到、三拼锅子连见都没见过!要啥啥没有,天天搁家里看书第一名!” 含钏想了想。 好像是。 上次白爷爷遭难,她求上英国公府,那是近些时日最后一次见张三郎了吧? “您作甚去了呀?”含钏把锅底单子递给张三郎选,“...前三样都寻常,我荐您尝尝贵州的木姜子红汤锅底,再荐您打一份鱼腥草、芫荽、小米椒颗粒的蘸料,配上鱼片和茼蒿吃,是一绝。这几日,吃得惯的食客赞不绝口,吃不惯的食客差点没给我把桌子掀翻了。” 含钏清晰地记得有个食客满怀期待地吃下鱼腥草后的情状—— 快把墨绿色胆汁吐出来了。 张三郎有气无力地搭了手,先回答与吃有关的问题,“上!给我上!我有啥吃不惯的!屎做好吃点的,我都愿意尝尝。” 跟着再回答与吃无关的问题,“我那未来岳丈提出要求了,不是要房要地要聘礼,是要我翻过年头考过乡试,只有我成了秀才,才把尚姑娘正式嫁过来...我啥时候考上,啥时候成亲...” 含钏“咦”了一声,“这么惨?” 张三郎哭着点头,“可不是吗!我爹一听,给我请了四个先生!您想想什么情状!” 张三郎哀嚎,“上午两个先生上两堂课,下午两个先生上两堂课,晚上四个先生轮番来守我做文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您看看,您看看,我如今这张脸,是不是瘦得只剩骨头了!” 含钏认真看了看。 还好啊。 毕竟底子在那儿,再瘦能瘦到哪儿去。 这话却不敢说出口。 含钏垂怜地开了口,“...那您今儿个晚上使劲儿吃点吧...我把所有锅子都给您上来。” 您就当最后一顿饭来吃吧... 含钏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章 三拼锅子(下) 含钏上了两个锅子,外加一个三拼锅,备了竹笙、各色菌菇、大青虾手打成的丸子、片得薄如蝉翼的黄花鱼片——这是为柿子菌菇锅准备下的; 另有鹅肠、黄喉、鸭血、猪的天花板和嫩滑鲜香的芫荽丸子——这是为牛油麻辣锅准备下的; 再就是砍得大块大块的新鲜河鱼鱼头、鱼块、茼蒿菜——这是为木姜子锅子准备的。 菜的分量都不多,凑起来一个青壮年的男子饱餐一顿,应当是问题不大。 分量不多,种类却多。 崔二和小双儿话!” 又想起家里那四个凶神恶煞的先生和做不完的卷子,张三郎一边哀嚎一边收拾东西往家走。 ...... 说实在话,含钏没想到推出的三拼锅子,竟又在北京城掀起一道不小的风潮。 含钏以为,北京爱吃涮羊肉,对各方各地的吃食也包容善待,多种锅子合并推出会引起食客的好感,这点她是预想到了的,却没想到受欢迎的程度竟比先头的“蟹宴”还盛。 小双儿裹紧新制的棉衣,望着窗棂外呼啸而过的北风,还有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树杈,发自内心地说了猜想,“...因为天气冷,吃锅子最暖和吧。” 含钏对这个猜测深以为然。 想了想,又斥巨资——十两银子,请匠人在厅堂里挖了一个壁炉,又在了楼顶的瓦片上开了个烟囱,壁炉里随时都烧着柴火,一走进厅堂,便暖气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样子,嗯,很像“家”。 可渐渐地含钏发现,胡同口排队的人少了些。 许是胡同里排位,一边排一边被北风刮着,人冷,便不愿意多等。 这也没办法。 总不能在胡同里搭个屋棚烧炉子吧? 十月初,含钏独个儿一人看望了白爷爷,从铁狮子胡同往回走,刚过宽街,便见巷口的留仙居往外冒着热气儿,一股一股白雾似的烟从窗棂缝隙、门框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厅堂、门廊和二楼的游廊里满满当当坐着人,店小二肩头搭着帕子在门口叫客,一说话便哈出白气来。 热热闹闹的,看上去生意好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菜包 ,妙手生香 倒是有些惊讶。 留仙居是百年老店了,挂炉的烤鸭做得炉火纯青,几款京菜和鲁菜也做得有些腔调,是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食肆,用餐人数、规模和“时鲜”也是不能比的——人家上下两层楼,一层楼就有十来张桌子,第二层雅间便辟了十间,和含钏一个晚上五张桌子连台都不翻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留仙居规模虽大,容客量广,却也不是走的平民百姓路子,餐钱并不便宜。 含钏之前来看白爷爷,晌午懒怠做饭,带着老头子来吃过一餐。 点了个招牌的鸭子、一碟万字扣肉、一碗白灼青菜心,便吃了含钏一两二钱银子。 那只鸭子就算了八钱银子。 当真是不便宜。 如果按照“时鲜”的配菜与菜式,又按照留仙居的价钱,含钏定三两至五两一个餐位,是完全没问题的。 价钱高昂,限制了食肆的容客量,每餐有七八桌的客人已是很高的上座量了。 如今留仙居高朋满座,含钏反倒吃了一惊。 含钏见夜色渐暗,又记挂“时鲜”的营生,急着赶路,便也未曾进留仙居一探究竟,再过了两日,便将此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还是一个老食客的提醒,叫含钏把这事儿重新记起来了。 “贺掌柜的,您这铜锅子,外头有几间食肆有样学样,抄了个七七八八的,您锅底有六种,他学着您凑出了七、八种锅底料子,菜品也大差不差。” 老食客对这种复刻抄袭的行为嗤之以鼻,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儿什么聊斋? 北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食肆就这么几家。 各家都有各家的特色和招牌,不说别的,就冲着这百年的名号,也不能做出抄袭复刻的事儿来! 这是砸自家招牌! 老食客不赞同地说,“他们家锅子也按人头算钱,一人半钱银子,菜管够,一人一个小锅,连小锅都能双拼...这生意着实是好了不少,钱也赚得老多。” 含钏陡然想起了那夜看到留仙居人声鼎沸的样子,默了默没说话。 铜锅子多好抄啊。 都是不太需要手艺的,胜就要胜在菜品新鲜、菜的样式多且新,锅底要够新派,最好是北京城的人儿没见过没听过的,才会怀报着猎奇和热闹的心态来吃吃看——含钏做这锅子跟闹着玩似的,等过了热潮,含钏就要把锅子收了,推其他的新菜了。 有人学就有人学呗。 这风潮,也算是“时鲜”引领起来的。 若是有人为北京城的吃食店家著书立传,在这个秋冬,“时鲜”必定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这样想想,还挺兴奋的! 含钏没当回事儿,紧跟着在推锅子的同时,又推了几样正值秋冬食用的菜肴。 其中一样,是含钏一直很喜欢的——菜包。 贾老板原是送了一板车的白菜来,个头大小叶黄,生吃就脆甜可口,据说是从山东黄芽快马加鞭从官道运到北京城的,又是打的内务府定制的旗号,收了含钏大价钱。 不过含钏撕了片梗子尝后,又觉着这钱花得值。 这白菜比北京城近郊出的白菜好吃很多,又甜又脆,腌制成跳水白菜也可,栗子烧白菜也行,但含钏想起在掖庭的吃法,膳房的女使宫监们来自天南海北,有从冰天雪地的山海关外来的,初当帮厨时还是个小丫头呢,膳房的伙食虽好,他们一群小崽崽却也吃不到好东西,每日也只能分点白米饭、白菜叶、,“...听说这里都是达官贵人来吃饭的地方。” 拉提想了想,手上翻飞,回复了小双儿。 小双儿愣了愣,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 含钏一点儿没看懂,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便同含钏耳语,“拉提说,咱们食肆也是达官贵人吃饭的地方,咱们还有秦王是长期饭票,咱们没输。” 含钏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不说别的。 每每见到小双儿翻译拉提的手语,含钏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拉提就做了四五个动作,小双儿能翻出八百字的长文来!一个动作蕴含了这么多意思? 几个人埋着头说话的间隙,留仙居的店小二送了菜单子上来。 含钏顺着看下去,果不其然见到了新添加的几行字。 菜包、糯米糍团、各色铜锅... 含钏眯了眯眼,甚至还有先前“时鲜”火了很久的特色菜,如焖烤羊排、瓦块鱼、鱼胶椰子鸡汤... 有种来到了,宽街“时鲜”分鲜的错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芙蓉鸡片 含钏照着单子上眼熟的菜都划拉了一遍,三个人点了快十道菜,看了眼店小二,丝毫叫含钏打住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唇。 百年老店做成这个样子,真叫人看不起。 “就先上这吧。”含钏笑了笑,“酒水请上食肆里泡酿的青梅酒吧。” 店小二抹子往肩膀一搭,脆生生地应了个“唉”,眼光将含钏三人从上到下一扫,心里头有点嘀咕,这三人吧,奇奇怪怪的,做主的那位小姑娘年岁不大,相貌很漂亮,气势身段都摆在那儿,说是出身大家也唬人,可左瞧右瞧这姑娘穿的是淞江布、蹬的是棉布鞋,脸上没擦粉也没画眉,耳朵上就戴了对小小的丁香花金耳塞,手上没戴戒指也没戴镯子,单瞧这身上的架势不能是有钱人家的姑娘。 再看跟着的那两,虽面色红润、身体健硕,看打扮也不像是大家大户出来的。 更别说,豪门世家出来的,哪个主子会和下人们坐一块儿呢! 既不是有钱人家出来,咱留仙居的饭,吃得起吗? 店小二皱眉,别是吃跑堂的!转身便同看店的师傅耳语了几句,这才进了灶屋传菜。 店小二心里的弯弯绕,含钏是不知道的。 待点的吃食上来,含钏先将筷子伸向桌子中心的芙蓉鸡片。 留仙居的餐食概用中小盘,菜仅盖满碟心,分量不大,也能理解。 美食者,不一定是饕餮客。 做口味与品质的食肆,多半分量上是有欠缺的。 这点不扣分,也不加分。 含钏放入口中,嚼了两下,蹙了蹙眉。 这不是留仙居的水平。 她先头来吃过,这食肆的挂炉是招牌,做得尤其好,其他的菜也不差。 白爷爷能下咽的东西,十分为满分的话,至少能打个七、八分。 可如今这芙蓉鸡片... 鸡胸肉未彻底斩成泥,还有筋膜与指甲盖大小的肉,先入锅时也必定不是用的温油,而是小火生油,鸡片儿够大却不够薄,够碎却不够韧,够熟而不够嫩。 本是一道简简单单的官府菜,讲究的就是火候恰到好处则见功夫。 如今一入嘴,鸡肉柴而老,且腌肉的绍酒放多了,吃进口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和涩意,根本就不是一家百年老店应有的水准! 含钏用手捂住嘴,悄悄将肉吐在了自己的帕子上——没法儿咽,这没法儿咽,若是这掌勺老老实实做家常菜,兴许含钏还能吃得很开心。如今这菜不伦不类,画虎不成反类犬,吃起来有点恶心。 再看小双儿和拉提的脸色。 拉提面无表情地空口嚼,小双儿欲言又止,也吃得有些艰难。 小双儿埋头轻轻问含钏,“...掌柜的,这菜,几钱来着?” 含钏想了想,这道芙蓉鸡片是她点的最贵的菜,比了七。 小双儿咂舌,“七十文!?” 含钏点了点头。 七十文。 七十文就吃了个嚼不动的树皮子。 小双儿有点想走。 含钏拍拍小双儿的脑袋,轻声道,“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怎可一拳定胜负?” 含钏把筷子伸向了近日“时鲜”新推的菜包,这道菜很难做毁的,只要酱正常、菜正常、是饭不是粥,吃进去的口味就不会有天差地别的不同。 含钏咬了一口。 还是天真了。 里面的馅儿,用得很好。 含钏吃出了虾仁、荸荠、藕带,掺在三分肥的猪肉馅里,用豆瓣酱炒在一起,胡椒、花椒味道放得很重,一口下去,许多种口味在嘴里迸发,不知轻重缓急,更不知主客随宾。 含钏吃得有些愣。 真是神奇的搭配啊... 菜包本是山海关外平头百姓的时兴吃法,如今加了虾,加了初冬精贵的藕带,一下子山鸡变凤凰,身价提上去了,口味却...一言难尽... 哪个天杀的会用豆瓣酱炒青虾仁和藕带??? 一个极鲜,一个极浓,凑在一起,是认真的吗?掌勺的心不亏吗? 暴殄天物,这四个字,掌勺的会不会写! 含钏吃得有些生气。 抄袭就抄袭! 抄袭都抄不成功! 满分的卷子就摆在面前,他不仅抄反了,还自己添了许多奇思妙想! 能把人气死! 可惜了这些个食材! 若是藕带和青虾仁会说话,必定到阎王跟前哭诉自己死不瞑目! 含钏放下筷子,脸色沉沉的,不知说什么。 实在话,她很少生气,几乎没有过生气的情绪,如今愣是气得一股火从肚子往上冒,喉咙口又干又辣,耳朵气得懵懵的。藕带与虾仁本是夏天的东西,在秋冬时节能吃到是食客的福气,这中间花费了养藕养虾人在泥塘刨食、快马加鞭运到北京城、又用冰窖精心保存等等心血和成本。 钱是小事,糟践东西真是...真是...真是叫人恨得咬牙切齿! 还有一点。 一个食肆做起来难,可能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心血,从采购、定菜式、出成品到做出口碑与赞誉,这个过程,含钏知道——有些食材不能进热水,便是三九日,也得手浸在冰水里淘洗,被菜刀割手、被食材上的刺儿刮手、被热铁锅热油烫手烫脸都是小事儿。鸡都还没叫,做食肆的就得起床到集市看货,猪都睡了,做食肆的还得守着打烊... 这么一个百年老店,如今的出品,竟然是这幅德行。 谁火抄谁的菜系,胡乱糟蹋珍贵的食材,拿手招牌菜做得令人大失所望.... 一个食肆做起来难,毁起来却很容易! 食客一次来吃,不满意,第二次来吃,仍不满意,便会彻底丢了这个客人! 含钏紧紧抿了抿唇,扔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双儿和拉提走了。 店小二心头一咯噔,拔腿便追,再见桌上银光闪闪的,凑近一瞧,是一锭银子! 柜台后的人抬头看了含钏出门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到晚上,“时鲜”快打烊了,就还剩一小桌客人还喝着酒,回廊里一个身着墨绿绸丝长袍、头顶翡翠白玉束冠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刚走出回廊,见柜台后立着的含钏,便轻笑一声,吊儿郎当地开了口,“...我道是谁今儿个在留仙居点了一桌子菜又不吃完...原是‘时鲜’的老板娘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老黄瓜 含钏正埋头拟明儿个的菜谱,听声音,一抬头,眯了眯眼。 好一个油头粉面又鼻歪眼斜的老黄瓜。 偏生还穿了件墨绿色的绸丝袍子,刷绿漆。 含钏心头一过,便对来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 小双儿在身边“呵”地笑了一声,抬高了声量,“咱们食肆打烊了!您明儿个赶早吧!” 来人冷声笑了笑,“赶早?您这地儿,过几月便没生意了,还赶早?您求着人,人都不来。咱奉劝您一句,趁如今还有生意,便多翻几台,多搭几桌,挣点快钱吧。等日后没生意了,您店门口摆着的杌凳、小椅,统统砍了劈柴去吧!” 含钏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这什么世道? 抄袭复刻、胡乱做营生的,反倒到正经做生意的人跟前狂吠? 是天皇玉帝给的厚脸皮吗? 含钏不想同那人纠缠,脸一沉,招呼住了小双儿,唤拉提,“拉提,送客!” 拉提撂起袖子,迈开外八往外横着走。 不得不说,北疆男儿的身量着实高大,拉提这一年来吃得好睡得好,轻轻松松的过日子,不仅蹿了个头,臂膀上、腰上、腿上都长了腱子肉,脸还是少年的脸,身形却像个能干活能干架的汉子了。 拉提往外一怂,便跟一座山似的。 来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再看厅堂里的那桌客人正往外看,北京爷们儿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来人向前站了一步,“来者是客,开门迎客,您这生意做得还没道理!许您去咱留仙居点一桌子吃食找茬,就不许咱来光顾光顾您的生意?” 来人声音放得高高的,“您先说说您去留仙居干嘛!把店里新出的、招牌的都点了个遍,三个人一人吃一小口,知道的说您在品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想抄留仙居的菜式!” 小双儿一口血堵在喉咙。 啥叫含血喷人,这就是! 啥叫倒打一钉耙,这就是! 啥叫吃屎的把拉屎的堵住了,这就是啊! 小双儿手指着那人,气得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开眼界,真是开眼界了。 前头崔氏蔫坏自私,那裴七郎阴狠毒辣,也不似这般无耻厚脸皮呀! 含钏听着那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也不恼,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朝其拱手作揖,转身把小双儿推在了身后,笑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您别恼...” 含钏笑了笑,看其,“听您口气,应当是留仙居的少东家?儿是‘时鲜’掌柜贺氏,敢问您如何称呼?” 少东家,这词儿听上去略有排面。 来人听了,有些得意,仰着头笑了笑,“鄙人留仙居陈思白,你唤鄙人一声陈掌柜的也唤得。” 含钏佯装蹙了眉,笑道,“儿虽不才,也记得留仙居的掌柜姓瞿...世世代代都是瞿家菜,您姓陈,莫不是瞿掌柜的外甥或是外孙子?” 陈掌柜别了别嘴角。 嗬! 这小娘们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真不知道? 陈掌柜头高高扬起,“鄙人是瞿掌柜的女婿,岳丈上月中了风,如今瘫在床上,留了口信,留仙居大大小小的事宜请示鄙人即可,您说鄙人算不算得上留仙居的掌柜?” 口吻阴阳怪气的。 含钏发自内心地听着很不舒坦。 钟嬷嬷从内屋走出来,扫了一眼这妖魔鬼怪,便冲含钏做了个口型。 含钏恍然大悟。 赘婿呢! 上门女婿! 否则偌大的家业,怎么会交给一个外人!? 含钏再琢磨着想想,上个月瞿老掌柜的中风...好像就是从上个月起,留仙居的菜式就盯着“时鲜”抄袭,“时鲜”出什么,不出三天,留仙居就出一模一样的菜式! 合着,是因为变了掌舵人呢! 偏生这掌舵人,还不是姓瞿的! 含钏了然地笑了笑,语气语调很礼貌,“陈掌柜的,您今儿个来是...用饭呢?如今食肆打了烊了,便是天潢贵胄来,咱也不出品,您若非得用饭,咱便只能将您请出去。” 含钏说着便换了语气,生意略沉,带了几分清冷,“您若是来找茬呢,儿奉劝您一句,千万打住,且一定记得将诬赖儿抄袭菜式的那些话趁早吞回去。否则...” 拉提撂起袖子,露出拳头大的腱子肉。 含钏语气直巅巅地往下坠,“否则,就别怪儿不客气!叫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含钏气焰陡然嚣张起来。 陈掌柜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时鲜”的老板娘一无背景、二无权势、三无势力吗!?往日都是笑脸迎人,脾性很好,应当吓唬吓唬就成的吗!? 如今这气焰... 再看看身边那伙计气势汹汹的样子... 陈掌柜向后缩了缩,又想起这些时日靠抄“时鲜”菜式赚得盆满钵满的银子,钱壮怂人胆,硬撑着笑道,“您也甭吓我!今儿个我来,自是有事与掌柜的相商的。” 含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掌柜再道,“...您这食肆,我清楚。您从宫里出来开了这家店,做得呢也还行,有食客有人买账,但您确定您经得起折腾吗?” 后面的话儿,陈掌柜压得很低。 含钏眸光一闪。 陈掌柜笑道,“您这处只能坐五桌人,只要您推了新品,留仙居立刻仿制推出,您这儿的客量立马少上一大半——来您这儿吃饭的人,都非富即贵,谁愿意当个孙子似的在那儿排队等着?谁又是真心实意地来吃饭的?” 您把噱头打足了,我那处紧跟着就推您的新菜,又有留仙居的名头打底,您说大家伙是愿意继续跟您这儿耗着,还是到我那儿烤着火听着小曲儿,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饭?” 这就是量产和精制的区别。 含钏眸光深沉地看向陈掌柜。 她相信,陈掌柜说的话。 真心实意爱美食、愿意耗费时间等饭吃的达官贵人,是少数。 随波逐流、跟风起哄,吃饭求个排场的富贵人,才是大多数。 “时鲜”先推菜,留仙居紧随其后,靠留仙居的百年名头和容客量,一定会把食客抢走。 至于口味... 跟风起哄的人,需要什么口味? 卖相做好点,食肆环境绝一点,服务收费都跟上趟...应酬请客就已经很有面子了。 陈掌柜笑起来,很有些无赖的样子,“肉烂了在锅里,大家伙都是吃这碗饭的,你赚钱我赚钱,差别也不大。” 含钏第一次听见,有人把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t脱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现炒码粉 小双儿想冲出去说些什么,却被含钏一把拦住。 这陈掌柜的,是有备而来。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做,且已耐心评估过这么做的后果与收益。 果然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含钏抿了抿唇,眸光平淡地看向陈掌柜,面色冷冷清,说话的语调也未有半分波澜,“你今日来,是为何?是通知我一声,留仙居要靠抄袭为生了?” 含钏素着一张脸讽笑了一声,“还是希望,我为你鼓掌欢呼,赞你一句商业奇才?” 陈掌柜的哈哈笑起来,一笑,那嘴更歪斜了。 “贺掌柜人长得不错,话儿也贫,真好笑!”陈掌柜手往桌上一搭,十个指头带了八个戒指,戒面比指甲盖还大,不像个食肆掌柜,倒像个倒腾贼货的,“今儿个我来,是同您求同存异,看看有没这个缘分合作合作的。刚我也说了,大家伙都是同行,肉烂在锅里,您若愿意,我出八百两银子买您二十个菜方儿,您把这‘时鲜’一关,该嫁人嫁人,该回家回家,把这宅子抵出去,您怀里揣着千把两银子,怎么活都够了!” 陈掌柜二郎腿一翘,手头玩着绿松石的戒面,“听说您是宫里放归出来的,既没回家,那就说明老子娘要么死了,要么您觉着他们死了。姑娘家们,终归要出嫁的,您拿千两银子当嫁妆,纵是娘家势弱,也总归有人要,您也甭谢我。咱这当哥哥的,得为妹妹想着事儿呢!” 一个街溜子。 一个又痞又坏的街溜子。 含钏低头笑了笑,隔了一会儿,方缓缓直起身来,伸出左手,掌心向外,四个指头动了动,语气很淡,一边说一边转身,“拉提,把陈掌柜拖出‘时鲜’,往后他来一次,卸一支胳膊,再来第二次,卸一只腿,若是告到府衙,本姑奶奶赔钱。” 拉提得了令,把那陈掌柜的胳膊往后一扭,幸好胳膊不够长,若是够长,必定得拧成一个麻花。 陈掌柜的一声哀嚎,嘴里不干不净地叫,没一会儿声音就消失在夜色中。 人被拖走了,麻烦还在。 含钏背一下子松下来。 钟嬷嬷“啧”了一声,“这事儿有些难办呀...” 做生意谁都要脸。 若真是将脸皮扯下来,只为了赚钱,也不是不可能。 说不准赚得更快些。 “留仙居本就是百年老店,名头打出来的,咱们食肆满打满算才开第二个年头,东西是好,却也怕截胡...”钟嬷嬷忧心忡忡,她一听就知道留仙居想干嘛——吃得起这个档次餐食的人,就那么多,菜品一样,菜式一样,吃得更方便更不用排队等位...别人为何不去留仙居? 单凭口味? “时鲜”做的,就是一个新。 新菜、新口味,还有一直吊着人的新胃口。 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时鲜”的生意必定受到冲击。 钟嬷嬷轻轻叹了一口气。 出了宫,还遇到这种人,也实在是...不要脸得明明白白的... 他只在乎赚银子,压根不在意名声,你又拿什么和他斗? 更何况,做饭的事情,能叫偷吗? 你用了葱,就不许别人用葱?你做了猪蹄儿,就不准别人做肘子? 这你知道他在抄袭,她也知道他在抄袭,谁都知道他在抄袭。 可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吃闷亏还打不出一个喷嚏,简直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受! 钟嬷嬷看向含钏,小姑娘紧紧锁着眉,看上去有些焦头烂额,钟嬷嬷再转头看看东南角下长得葱郁茂盛的柿子树,张了张口——这件事,她们不好解决,可若交到徐慨手里...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话儿在钟嬷嬷嘴里转了一圈,到底没说出口。 罢了。 小儿女的事儿,旁人甭掺和。 含钏这姑娘,看似性情平和、温顺亲切,内里、骨子里却有些硬气在的。 否则,说出宫便出宫,说搬出白家便搬出白家,把身上的银子全都砸进这个当时压根不知成与不成的食肆... 含钏不去求助,自有她的道理。 钟嬷嬷拍了拍含钏的后背,轻声道,“早些睡吧,甭为了这猫儿狗儿的生气,不值当。” 含钏点了点头。 是不值当。 这种人,还不配她生气。 只是,这事儿得解决。 她还指着“时鲜”赚钱在香山上,买下良田千亩当个富贵地主婆呢! 第二日,含钏起了个大早,拎了一壶新打的烤酒,并一食盒子的小食,辣卤的猪耳朵、猪尾巴、鸭肠子和鸡爪子,又起锅炒了一份粗盐花生米,见小双儿与崔二都还睡着,拉提一身短打站在庭院里,顶着北风练晨功,一手拎一个二十斤重的大石锤,深蹲再起深蹲再起。 嗯... 豆芽菜都长成腱子肉了... 含钏招招手,让拉提陪着自己去铁狮子胡同——那陈掌柜说话做事混不吝,若藏在某处伏击她,拉提在身边也能放点心。 刚进铁狮子胡同,就听白老爷子“吨吨”炒菜的声音,含钏探头一看,好家伙,老爷子杵着拐杖颠大锅呢! 满院儿的泡椒、酸萝卜、花椒香味儿,香喷喷,叫人不自觉地口舌生津。 白爷爷把碗放含钏和跟前。 茂盛一碗粉,上面铺了一层刚现炒的码子,泡椒切小段儿、酸萝卜整整齐齐的四方小块儿,鸡肠、鸡肝、切得小小的鸡心和鸡胗,混合着泡姜、泡萝卜的香气散发魅力。 码子上择了两根绿油油、脆生生芫荽和葱叶,在寒冷的早晨,一碗热腾腾的现炒码粉,叫吃过早饭的含钏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 拉提看向含钏,有点手足无措。 白爷爷怒目圆瞪,“哼”了一声,两个二筒瞪得像庙里的关公。 含钏连声解释,“...他是北疆人,吃不了禽类的杂碎...” 白爷爷一巴掌拍在拉提后脑勺,言简意赅,“给老子吃!” 一边身残志坚地拿水烟,一边腾云驾雾一番吞吐,胖老头半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做厨子的,不能有忌口。你自己个儿都不吃,还想要食客吃?糊弄鬼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挂炉烤鸭(上) 含钏递给拉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紧跟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一巴掌挥到拉提后脑勺,“师爷让你,你就吃!师爷做的饭,你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能吃到,多少人排着队、捧着钱都吃不上这口儿!” 含钏转过头,笑得极其谄媚,“师傅,您说是吧?” 拉提有些想哭。 早上,掌柜的冲他招招手时,他就觉得不对! 合着,如今他只是掌柜的讨白爷爷高兴的工具人! 他算是看透了! 白爷爷被含钏捧得通体舒畅,水烟的白雾冲到眼前,白爷爷摆手让烟雾散开,咳了一声,“得了!你这丫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你爷爷我好话的时候,没一回是好事儿!今儿个过来作甚?直说!” 老头儿再看了眼碗里的粉,水烟枪拍了拍含钏的头,语气嫌弃,“先吃先吃!再等会儿,粉全坨了!” 含钏手里捧着粉,想了想,埋头嗦粉。 这码子粉,是湖南一带的小食。 一碗好的汤粉,讲究四点,一汤、二粉、三码、四调料。 汤须是提前吊好的骨头高汤,汤底是一碗粉最基本的味,汤是什么味道,粉的味道就已大致定型。 粉则有圆有扁,有宽有细,有湿有粉,都是新收的大米磨制成的米粉,嗦进口便是一股子浓郁的米香。 码子是浇在粉面上的菜,一般分煨码和炒码,煨码则是制好后放在一旁等着粉的,炒码这是现吃现炒,求一个热气儿。 白爷爷用的圆粉,码子是泡椒鸡杂,粉在汤里玉体横陈,嗦在嘴里劲韧性足,不易断,裹带汤汁与码料,在这初冬的早晨,辣乎乎热腾腾,就已经是满分了。 含钏满足地喟叹一声,拍了拍拉提的脑袋,“...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做早饭要如君王起朝,善于纳谏才是,要广开言路。今儿个煮两广的艇仔粥,明儿个做川贵的油茶撒子儿,年轻人不要老是一成不变的糕点、粥、豆浆、油条、炒肝、焦圈儿、包子、窝头、汤面、炒面、拌面...吃也吃烦了。” 白爷爷听得气笑了,“小丫头片子,有得吃还嫌东嫌西。”瞅了眼含钏的碗,吃了个底儿朝天,连汤都喝光了,背往后一靠,“说吧,有啥事儿?” 含钏赶忙恭恭敬敬地手脚规矩放着,埋着头,低声道,“师傅,您与留仙居,有交情吗?” 白爷爷想了想,颔首点头,“算半个同行吧,他家小瞿子三十年前是我后辈,怎么着?和留仙居有事儿?” 还真有交情? 含钏想了想,也是,北京城就这么大,做灶上手艺的顶尖也就这么几个,谁不认识谁呢! 含钏埋头说了,“留仙居瞿掌柜倒了,说是中了风,瘫床上起不来,话儿也说不出。如今留仙居掌舵的,是他家上门女婿...他那女婿,您认识吗?” 白爷爷皱眉,“他家姑娘,我倒是见过一次。成亲的时候,我随礼了,人没去。小瞿子就他家姑娘这么一个孩子,留仙居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宽街开了一家,后海胡同里也开了一家,专做官府菜,吃着挺好,不像那些个匠气重的。小瞿子膝下无子,招个上门女婿当儿子用,也无可厚非...怎么着?小辈儿不懂事,惹着咱们家钏儿了?” 那可不是! 这还差着辈儿呢! 含钏是白爷爷徒弟,那陈掌柜的岳丈是白爷爷后辈,意思是陈掌柜得叫她一声师叔! 手艺人,最讲究辈分! 如今这就是以下犯上,反了天了! 含钏支着耳朵听,眯了眯眼,“那您知道那陈掌柜是个啥人吗?” “那爷爷我就不知道了,光听同行的说,小瞿子的女婿人不错,性子平和也踏实。”白爷爷回想,“那小伙儿好像家里不太富裕,是近郊农家子,原也是举家供的读书人,只是考了两次乡试都没过,又听媒人说煦思门里留仙居在招上门女婿,这才搭上的姻缘。” 白爷爷又想起件事儿,补充上去,“噢!听旁人说,当初小瞿子给了女婿家二百两银子算是买断了,往后女婿就同自己家没甚关系了,一门心思跟着小瞿子学厨来着。” 白爷爷想起含钏一开始的话,蹙着眉头,“早让小瞿子别多喝别多喝!这下可好了!倒床上了!别说喝酒,便是喝水也得让人服侍了!” 白爷爷的话,故事量太大了。 含钏埋头想了想,又问了几句,再详细问了问白爷爷的状况,见老爷子精神头十足,后背也渐渐挺得起来了,便也放了心,放了食盒和烤酒转身欲离,又想起什么来,千叮咛万嘱咐白爷爷,“...您既看到前人的例子,您也要吃一堑长一智才是。水烟和酒,越喝越有?都少吃!水烟也少抽,酒也少喝!您要真瘫了,我铁定把您背到香山上,找个空地扔了!才不管你!” 白爷爷举起拐杖准备揍人。 含钏和拉缇身形一闪,瞬时没了踪影。 过了两天,留仙居愈演愈烈,不仅抄菜式,更抄装潢与店面布置。 听熟悉的食客说,留仙居将二楼雅间好好打理了一番,不仅做成了曲水流觞样式的连接,还学着“时鲜”的摆设,请了几幅前朝的字画和时令的花卉,摆放在犄角旮旯处的高脚杌凳、双耳花斛、白釉杯盏都同“时鲜”有异曲同工之妙。 恨得小双儿牙痒痒。 含钏听了默了默。 当真膈应。 就像掖庭里,一个地方当差的小丫鬟处处学你,学你穿衣服、学你说话、甚至还学你蹙眉咳嗽...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法儿找管教姑姑告状,却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留仙居这样搞,“时鲜”的生意日日减弱。 除却极其铁杆的食客,许多都去了留仙居。 门口排队的杌凳也没人坐了,炒制的瓜子仁、砂仁、豆蔻也没人吃了。 账目册子上的数字,日日都在降。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寻了个晌午,含钏让崔二去留仙居打包了一份挂炉烤鸭、一份万字扣肉,还有些其他的小菜,装在食盒里。 含钏一手撑起油纸伞躲雨,一手拎着食盒,往轿子胡同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挂炉烤鸭(中) 轿子胡同离得不远,拐过长街,铁狮子胡同的东南向就是轿子胡同。 偌大“瞿宅”两个字,挂在飞翘的青瓦屋檐下。 含钏埋头理了理裙摆,将伞收起来,细心地在檐角回廊下把伞上的水珠抖落干净,这才让小双儿去扣了宅邸的大门。 “叩叩叩——” 门歇了一条缝,一个鬓间白发的老苍头伸出个脑袋来瞧。 含钏脸上挂着得体适宜的笑,从宫里出来的姑娘一看就是规矩得体又礼貌可亲的,声音糯糯的,“劳您通传一声,儿是铁狮子胡同沉御厨白斗光的徒弟贺氏,同瞿老爷有几分交情,听闻瞿老爷近些时候身子不适,师傅老人家便派儿过来瞧瞧。” 阿弥陀佛。 师傅那斗大的脸皮,这时候不用,啥时候用? 徒弟的存在,不就是拿来坑师傅的吗? 老苍头听了白斗光的名号,把门拉开了些,绿豆大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拿沉到土渣子里的京腔回了含钏,“...您稍等等,奴去回禀东家。” 没一会儿,就听见大门“嘎吱”打开的声音。 老苍头佝着腰在前头领,含钏与小双儿跟在后头。 宅子呢,是个三进三出的合院大宅,且有一条回字形的游廊,可不通外院,直接从内门进内院,含钏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白干、雪松和五针松,回廊下摆的木槿、金丝桃和瓶兰也长势上佳,一看就...嗯...价值不菲。 可以说,拥有这样一出宅子,是含钏的梦想了。 嗯...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痴心妄想... 这宅子若放在东堂子胡同,没个一、二千两银子,边儿都挨不上。 还是得赚钱。 赚钱才是硬道理。 含钏一路过去,跟到内院,又换了个垂髫双环的丫头带她。 小双儿看得啧啧称奇,跟紧了含钏,耳语道,“...都是开食肆的,掌柜的,您看看人家这排场。” 含钏:... 行吧,她咬咬牙、努努力,争取早日带着这群小的飞上天。 到了正堂,小丫头领着含钏和小双儿绕过十二幅屏风,一个着绛色缎面高襦、手里捂着镂空铜壶暖手宝的女子,二十五六的模样,面容姣好,杏眼桃腮,眉目温婉,腹间高高隆起,身边的小案桌上还放着绣花的绷子和七色的彩线,瞧上去很温和的样子。 含钏眼神落到了女子隆起的腹部,张了张嘴,口中有些涩。 突然有些想打道回府了。 女子笑着起了身,先同含钏福了福礼,声音细细弱弱,“瞿叔说白爷爷的徒儿过来了,儿原以为是位利落老道的姐姐,不曾想却是位年纪轻、相貌美的小姑娘。论辈分,儿需唤您一声师叔。” 论辈分,是该长一辈不错... 含钏也深揖回礼,笑了笑,“咱们各论各的,您唤儿师叔,儿唤您姐姐,都成。” 女子拿帕子掩口,笑弯了眉眼,请含钏落了座,“...儿记得小时见过白爷爷一面,是个爽快开朗的性子,如今见您,确是白家门的徒弟不错。”又招呼丫头上了茶,笑问了问,“白爷爷近日可好?还住在铁狮子胡同吗?儿记得那位白家那位大郎君身子骨有些弱,如今好些了吗?” 未待含钏回答,女子笑敛了敛,“...咱们做小辈的,本应年年去探白爷爷,可近两年,我父亲身子骨也不太爽利,想着身上有药气,不好走街串门,如今倒是劳累您亲自登门了。” 是个挺温和且知礼的女子,说话举止也带了京人懂规矩的老礼儿。 含钏对瞿家娘子印象挺好的。 又想起那支眼斜嘴歪的老黄瓜。 呸! 含钏在心里啐了一声。 白瞎了。 含钏手动了动,小双儿知机地拿将红封与装着参片的红木匣子拿了出来。 含钏笑了笑,“前些时日,师傅从御膳房退下来了,在家呆着一门心思给四喜说媳妇儿,昨儿个儿去铁狮子胡同听老人家说了这么一嘴,便想着过来瞧一瞧——您是知道的,四喜如今也在御膳房当着差,白大哥身子骨弱,嫂子便自请去了庙里为白大哥祈福。儿算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如今营业着一家不大的食肆,替师傅过来看看,也是应当的。” 含钏顿了顿,再笑道,“留仙居是老字号了,又开在铁狮子胡同坊口,师傅常带着儿去学习光顾。前两日去吃,菜式较之前有些不对,师傅左打听右打听,这才知道瞿老爷的近况,连声叹连声念,只恨腿立刻不瘸了,赶紧插上翅膀过来看看。” 瞿娘子听含钏这样说,脸色微动,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这番话什么意思? 意思可太多了。 一则这小姑娘能代表白师傅,二则是留仙居这些时日的菜不太对劲儿,三则...她也是开食肆的...若当御厨的白爷爷算是半个同行,这小姑娘就全然是整个同行了。 她今儿个来做什么? 不光是来探病的吧? 瞿娘子面色静了静,手放在了腹间,笑着叫丫头收了红封与红木匣子,“谢您的礼信。父亲年迈体弱,如今是儿的夫君在经营打理留仙居,换了掌柜的,自然食肆的菜式味道会有区别。 瞿娘子想了想,开了口,“若白爷爷也觉得口味菜式差别大了,待思白回家,儿会问一问。” 含钏喝了口茶,看了眼瞿娘子,仍是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 心下有些笃定。 瞿娘子必定不知道那老黄瓜都干了些啥。 含钏想了想,起身将随身的食盒打开,将里边的烤鸭片、酱料、葱丝、黄瓜条依次拿出来,看了眼候在厅堂内室的丫头婆子,再看了瞿娘子一眼,“下人们的身契,可都在您手上握着?” 瞿娘子不知含钏要做什么,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含钏颔首,那还好,不用屏退下人。 含钏拿过一只干净的瓷碗碟,用银筷子夹了一片烤鸭,点了一筷子酱料和几簇配料,亲手递到瞿娘子身侧,轻声道,“您也甭问陈掌柜的了,您自个儿尝尝,便知道差别大不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挂炉烤鸭(下) 走近了,含钏才看到瞿娘子的食指、虎口和大拇指有一层厚厚的茧。 只有常年握笔,或下苦功拿过菜刀的人,才会有这层茧子。 含钏垂了垂眼。 心里叹了一声。 说实在话,今儿个的举动,是有些贸贸然的。 若留仙居这样乱搞,是这两口子合谋为之,那她今儿个就像个丑角似的,变成了鼓上的跳蚤,一蹦跶一鼓点,除了样子不好看,还平白无故惹人笑;若是瞿娘子与那老黄瓜感情甚好,无论那老黄瓜怎么糟践留仙居,瞿娘子也一字不提,那她就枉做小人了。 归根究底,老黄瓜再怎么糟践留仙居,也是别人的家事。 冲击到了“时鲜”,她怎么应对,却又是她的本事。 要应对,其实对含钏而言,也简单。 这不是个死局。 “时鲜”全然可以不予理会,一个“拖”字诀了事,大不了推两道极难极富噱头的硬菜,留仙居学不出来,那“时鲜”只要稳住了,还是赢。 破局好破,放任老黄瓜糟蹋留仙居,含钏却于心不忍。 是真的于心不忍。 一家百年老店做起来要几代人付出心血,做毁做垮,却只需要一个人、一个胡作非为的念头——同行生嫉妒是不假,同行也可惺惺相惜,含钏不忍心看到老黄瓜一个人毁掉了留仙居百年基业。若是瞿娘子执迷不悟,或压根便是一对豺狼虎豹的两口子,那含钏虽做了小人,却也做得心安。 瞿娘子先单吃了一口鸭肉片,面色沉凝地挑了酱料沾在舌间上,闭唇抿了抿,放下银箸。 含钏眼见瞿娘子胸腔有了几分剧烈的起伏后,方缓缓平静。 含钏没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轻声道,“瞿姐姐,您说,有差别吗?” 瞿娘子抬头的眼神,初带了几分惘然,不过一瞬便缓缓恢复温婉,喉咙发苦,语气如古井无波,“...鸭子不对,不是用的挂炉白油鸭,肉里没那层间花,略微发柴,用的是普通麻鸭,肉是黑红色的,吃起来肉老,细嚼下去有酸溜溜的味道。” 含钏点了点头。 瞿娘子看了眼碗碟里还剩下的鸭肉,深吸一口气,再道,“上色的糖水也不对,用的是块糖,麦芽糖熬得很老,期间有杂质,吃在嘴里不滑顺。甚至连烤鸭的炉子也换了,没有用柴炉,用的是炭炉,炭炉火力大小不好调节,鸭子流出的油太多,不好吃,柴炉烤制的鸭肉干净清亮,却表皮的油流得少,甚至带有木柴特有的熏香气。” 瞿娘子说了这么多,反倒叫含钏刮目相看了。 吃起鸭子不对,这在含钏的意料之内。 吃出糖水用料、炉子用材,含钏没想到。 含钏看瞿娘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不愧是老牌食肆的传家人,便是不干这个行当,老手艺也没丢。 瞿娘子见含钏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苦笑,手放在腹间,身形向后靠了靠,好似要找一个支撑,轻轻开了口,“食肆的其他菜...是否也有问题?” 含钏松了一口气。 “留仙居最近一直在推新菜...”含钏斟酌着字句,“您或许有所不知,儿经营的食肆叫‘时鲜’,近些时日还有些食客,也常常推新菜...” 看着眼前这个温婉柔软的女子,含钏有些不忍。 瞿娘子蹙了蹙眉,“‘时鲜’?我听说过这家食肆,小巧精致,我爹去吃过一次,很是夸赞过,说假以时日,必定在北京城有一席之地。您便是‘时鲜’的掌舵人?这样年轻的姑娘!?” 含钏轻轻颔首。 瞿娘子腰有些酸,再往后靠了靠,抿唇笑了笑,“您年少有为,儿很是敬仰。”又想起含钏没说话的话,赶忙请含钏继续说下去,“您且说,留仙居这些时日还有哪几处不妥?” 瞿娘子见含钏有些犹豫,叹气后又笑一笑,手抚在高高隆起的腹部,“您不用顾虑我,我腹中的孩儿姓瞿。” 既是这样说,含钏索性眼一闭,心一横,连珠炮似的,“‘时鲜’近日推新菜后,留仙居立刻推同样的菜式,可无论是出品,还是食材,都压低了成本,直接导致口味与用料比起之前留仙居的水平都落了下乘。如今,留仙居借由推新菜的势头,确是蒸蒸日上,可这种赚快钱、毁名誉的方法,儿是外人不好评论,如同您所说,您姓瞿,您肚子里的孩儿姓瞿,往后您的子子孙孙都是瞿家人,留仙居是瞿家的产业,你们却不能不知道如今的形势。” 含钏说完,屋子里的温度陡然凉了几分。 “哐当!” 瞿娘子云袖高拂去,将木案上的茶盏、绣花的绷子、装鸭肉配料的碗碟尽数扫落在地! 茶盅落在铺了厚毛毯的地面上,没碎没裂,沿着盅沿“哐哐”转了两圈。 含钏抬头看瞿娘子气得面红耳赤,心里有些后悔。 人还怀着孕呢! 她怎就啥话都说出口了呢! 含钏忙起身,却被瞿娘子一把薅住胳膊,“您且请坐,让下人们收拾。” 瞿娘子几个呼吸,已然平复下来,看地上一片狼藉,茶汤将厚毛毯氤氲出一片深褐色。 丢人。 这是闪现在瞿娘子脑子里最突出的两个字。 随之而来的愤怒、羞赧和歉意,都没有这个情绪来得强烈。 太丢人了! 食材上的偷工减料,尚且可算作是被人坑蒙拐骗了。 抄袭其他食肆的菜谱菜式?! 每间食肆的菜谱均是不外传的,越高档的食肆,菜式越独特越富有特色,叫人一听就知道是这家食肆出品的菜肴。 那些个鱼香肉丝、溜肉片、清炒蔬菜等等家常菜,每个食肆都会,撞了菜谱倒是无妨。 可别的食肆推一道新菜,自家就跟着推一道一模一样的... 百年间,留仙居从没做过此等下作之事! 太丢脸了! 若是她死了,不...不!列祖列宗会先将百年之后的父亲骂回阳间吧! 瞿娘子一手紧紧握住木案的边角,一手撑在后腰上,眼神闪烁。 再见含钏似有愧疚的神情,强撑起身来,站着冲含钏拱手致谢,“...今儿个谢谢您了,您来告诉儿此事,儿不甚感激,必定彻查清查此事,给您给白师傅一个交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鲜鲤鱼 含钏走时,雨落得小些,含钏和小双儿把伞收了起来,沿着轿子胡同根儿往外走。 没一会儿,小双儿撞了撞含钏的胳膊肘,“掌柜的,您看...” 含钏顺着小双儿眼神望过去。 一个拿大头巾包裹住脑袋的妇人从“瞿府”侧门蹿了出来,埋着头一路往宽街去。 含钏笑了笑。 也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瞿娘子看上去是个有主意的人,又怎会信得过只有一面之缘陌生人的片面之词?必定是要去求证一番的。 看瞿娘子做事有章程不盲从,含钏未因其不信自己而生气,反倒松了口气——是个有主见有脑子的就好,甭是被那老黄瓜蒙着头坑蒙拐骗的就好。 含钏带着小双儿慢慢往回走,在城墙根下,看有一妇人挑着一篓子水桶摆摊售卖,凑近一瞧,两个大桶里装了满满的水和十来条漂漂亮亮的大鲤鱼。 鲤鱼新鲜得在水里胡蹿,尾巴打水溅起了清亮的水花。 嗬! 这倒少见! 冬天天凉,北京城要下雪落冰,不太好找鲜鱼。 含钏催了贾老板几次,贾老板都是两尾两尾地送,哭丧着脸,说含钏把他往死路上逼。 “您看看我长得像鱼吗?!您看看!要不我脱了衣裳,下河给您捉去!” 看贾老板一身肥膘,含钏倒是想点头——反正一身膘,下河也沉不下去,废物利用,浮在水面上正好捉鱼。 如今见一篓子鲜鱼,含钏有些心动,笑着问,“天儿凉,不好捉鱼,在集市里也极少有活鱼卖,要不是死鱼,要不就是半死不活的鱼。您这处的倒是鲜活。” 妇人抬了抬头,脸上红红的,手指也红肿得老高,一看便是生了冻疮,有些地方又干又肿,皲裂得整只手千疮百孔的。 妇人一笑,“您识货!那些个怕冷的就拿网兜子打鱼,这天儿除却快死的鱼,谁会钻网兜子?咱是端了个小杌凳,双手双脚浸在水里,全靠手捉网捞,这样打起来的鱼才新鲜,身上也没伤!” 这么冷的天噢...还浸在冰水里捉鱼... 含钏问了价,用二百文将鱼包了圆,两个姑娘提不动,含钏留在原处,小双儿回东堂子胡同拉驴车。 含钏便有一搭没一搭与妇人说着话儿。 妇人手脚利落地打理鱼篓子,怀里揣着还没捂热乎的铜板吊子,“...瞧您小小年纪,却不曾想是位大主顾!除了鱼,咱村林子里还有野兔子、野鸡子,门口那条河里还有螺蛳、田鸡和泥鳅,您若想要,您便同妾说,妾给您打去!” 这还行。 术业有专攻,贾老板做的到底是六畜生意,拿这些小东西去侮辱人家,有点超纲。 含钏笑道,“那行,您往后若有这些好东西,直接挑到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找贺掌柜就行,给您算市面上的价,不占您便宜。” 妇人大喜过望,连连鞠躬致谢。 没一会儿,小双儿牵着小乖过来了。 妇人帮忙把水篓子麻利地抬上板车,约莫是手上裂开的冻疮沾了水有些疼,妇人轻轻“嘶”了一声。 含钏从怀里掏了一只贝壳油递给那妇人,“...嫂子,这玩意儿止痒消肿,您记得擦擦。” 没等那妇人反应过来,含钏坐上板车,小乖便“蹬蹬”往东堂子胡同驶去。 小双儿笑着往含钏身上靠了靠,“您心真善,我是您捞回来的,拉提也是。钟嬷嬷也是正难时,遇到了您。崔小哥也蒙了您的庇佑,否则就他那姑母的习性,往后也得不着好。” 再回过头看渐行渐远的“瞿府”,小双儿叹了叹,“...只希望瞿娘子遇着您了,也能逢凶化吉——至少早日摆脱掉那根刷了绿漆的黄瓜。” 含钏抿了抿唇。 希望吧。 这种家事,还得瞿娘子心里有数才行。 否则,旁人再急切再觉得可惜,都是白用功。 含钏在这头有些担心,瞿娘子那头却紧紧蹙眉抿唇,听包裹着头巾的婆子在堂下来报。 “...所幸婆子是内院洒扫的粗使,素日不往主子跟前凑,姑爷便是看见了奴,也不认识...”那婆子头佝得低低的,将食盒呈上,“奴听夫人您的,点了半只烤鸭,又点了几道咱留仙居传下来的名菜和几道菜单子新添的菜式...奴也认不得字,前头还能随口唤,后头只能拿着菜单子跟跑堂的比划了...” 瞿娘子贴身丫头把食盒呈了上来。 瞿娘子径直夹了一块鸭肉入口。 脸色很差。 那位贺掌柜,没有骗人。 再看食盒里的其他菜,瞿娘子面色闷得如同吃下一只苍蝇。 “店里客人多吗?”瞿娘子轻声问。 那婆子点了点头,“多倒是多,都在大厅坐着,一桌四五个菜,看上去生意挺好的。” 瞿娘子再问,“价格呢?这半只鸭子,收了多少钱?” “三百三十文...”婆子答,“这一盒子的菜,刚过五百文。” 五百文... 也是半钱银子了。 往常这半只鸭子,就要卖半钱银子... 瞿娘子瞬间就明白了陈思白想做什么。 降低收费,降低食材菜式质量,拓宽食客范畴,提高留仙居上客量... 简而言之,便是自降身价! 为了赚钱,自降身价,对于百年老店而言,只有死路一条! 目光太浅了...实在是太浅了... 瞿娘子手搭在腹间,仰起头深深喘了几口气,脑子里过得飞快。 父亲卧病多久,陈思白掌了多久舵。 这么久的时间,食肆店铺没有一个人同她回禀陈思白所作所为,更没有人告诉她食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说明什么?说明陈思白把食肆握得牢牢的! 原先用的旧人老人,要么是被排挤到了边缘,要么就是被彻底弃用,班底换上了陈思白的人手! 陈思白在慢慢侵蚀留仙居... 在父亲重病,她身怀六甲的时候侵蚀留仙居! 瞿娘子拳头握得紧紧的,一睁眼,见满屋低眉顺目的丫鬟婆子。 内院的人,用不到食肆里去。 但... 内院的婆子...多半是与食肆里的管事连着亲的... 瞿娘子眉头舒展开来,扭头与身后的婆子笑着开口,“马婆子,我记得你当家的在食肆管着账册?” 瞿娘子笑得极为温婉,“你家孙女儿,我看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鲤脍 含钏将鲤鱼搬回食肆。 一个水缸不够用,还将灶屋里的大水盆、内院泡咸菜的空缸子,还有小双儿的澡盆子拿了出来。 小双儿:? 十几、二十条大鲤鱼在水里游得欢畅。 钟嬷嬷笑道,“咱这些时日是要推全鱼宴?” 含钏笑着点点头。 有食肆不要脸,想要学她们。 好啊。 欢迎来学。 先斥巨资在这冬天买上这么一大篓子的活鱼去,再把香煎橙皮鱼排、藤椒滑鱼片、豆腐鱼丸、剁椒鱼头肉、奶汤鱼片粥、凉拌鱼皮都学去啊!都学去! 若是能一股脑学走,含钏管他叫大爷! 其实,旁的都好抄。 只一样。 除却含钏,别的主厨很难真正如数复刻——生鲤脍。 前头那位脸圆圆、身形也圆圆的,想要买三拼锅子的老食客背着手进来,难得没排队,心情挺好的,再见素日在柜台后拟单子的小娘子今儿个穿了身白常服、围了个长兜儿,将头发尽数抿在了脑后,站在餐桌旁斩鱼生,便笑起来,问跑堂的小姑娘,“...今儿个这是作甚?” 小双儿努力回想含钏教给她的话,机机灵灵开了口,“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今儿个得了几尾十分新鲜的鲤鱼,掌柜的说要做全鱼宴,大菜就是这道生鲤脍。大晃白、小晃白,舞梨花、柳叶缕、千丈线...您想看哪种刀法,想吃哪种鱼脍,便当场给您做。” 圆脸食客捋了捋下巴颏的长须,眼里满是笑意,恍然大悟,“吹箫舞彩凤,酌醴脍神鱼。今儿个,某是来对了。” 食客不多。 含钏将木案摆在了厅堂正中,斫脍时,案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纸,用以吸取切鱼肉时流下的汁水。含钏手上功夫极为麻利,扯下鱼皮,抽出鲤鱼后背的血筋,沿着中段大骨,刀刃紧紧贴住骨头,手腕翻飞,便将完整洁白的鱼肉尽数切下,斩去鱼骨与血合,高举寒光尽显的贴身匕首,匕首刀刃白光便如旭日东升时的白煦,此为大晃白,手腕轻轻抬起再急速落下,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不一会儿新鲜的鱼肉便被切成了如柳叶般的丝缕,此为柳叶缕! 鱼肉切好,案板上的白纸无丝毫水汽。 这等刀工,引来食客的连声称好! 圆脸食客筷子夹起鱼生,在橙子皮与芥泥、酱油、香油、白萝卜泥、熟芝麻碾成的酱料中轻轻沾了沾,放入口中。 牙齿触碰到鱼生的瞬间,圆脸食客便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 口感弹牙,鱼肉被处理得不见分毫腥臭,粘上清爽可口的酱汁,放入口中,脆脆的鱼生、丝滑的口感、清新的味道就像一曲赞歌交织在一起。 鱼生须细品,可奈何刀工太好,入口轻嚼两下便尽数化成味道的源泉。 圆脸食客眯着眼看了看含钏。 这个小姑娘,前途无量。 不只在食物的处理上,更在处事为人上。 这个时候下大力气玩儿这么一出,这是在和留仙居硬刚呢! 留仙居是老字号招牌,当家的瞿老爷子路子广、人脉多,在北京城算是一号人物。这小小的食肆,不吃哑巴亏,态度鲜明地正面刚过去——你要抄菜式,行,你抄,你索性有本事就连同这刀工、这鱼料、这酱汁一起抄! 看起来这小姑娘性子软绵绵的,内里倒是憋着一股劲儿,有些乾坤! 圆脸食客笑着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全当打赏了。 ...... 三两日后,“时甜”经营晌午,夫人奶奶们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儿,含钏靠在柱子上补觉,迷迷糊糊地睁眼见一个大肚子妇人扶着腰走过来。 小双儿撞了撞含钏。 含钏猛地一激灵,这才看清楚原是瞿娘子大驾光临。 细看过去,也觉出什么变化。 气质照样温婉和善,说话柔柔的,和前两天挺像。 “...您这处是晌午做茶饮甜食生意?”瞿娘子笑着找了个离柜台很近的地方落了座儿,接过菜单子,看完后笑着点了点头,“看名字,每一样都好吃极了。您看着给上一盏茶饮、一碟小食吧。” 含钏见瞿娘子神色无恙,放了心,转头唤了一盅招牌的木薯圆子牛乳茶,再看天气凉意四起,便笑着同瞿娘子打商量,“来一盏姜撞奶吧?吃进肚,您暖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暖暖和和的。” 瞿娘子温婉笑着颔首,“您安排便是。” 没一会儿,牛乳茶和小食都上了。 姜撞奶拿白釉瓷盅装着,旁边配了一把小小的精致的雕花银勺。 女人嘛,天生爱靓。 瞿娘子先看雕花银勺,再尝味道,“唔”了一声,神色有些惊艳,“很不错!姜的辣味、奶的香味、黄砂糖的甜味...口感也好,抿一抿就化在嘴里,很好!” 含钏得了老牌世家传家人的称赞,笑得挺开心的,余光一扫,却见瞿娘子镶澜边衣袖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紫,笑容敛了敛,神色认真地抬头注视瞿娘子。 瞿娘子没想遮,反而将手腕伸了出来,笑也敛了三分,“您看到了?” 含钏没动,等瞿娘子后话。 瞿娘子另一只手环住这只手腕,扯开嘴角笑道,“...思白拽着我往回廊走,先拽着我的手腕,见我不从,便伸手拽我的头发,想让我带他去找留仙居这些时日的账目本子。” 含钏手一下打在木桌上。 她想过千百种后果,没想过那厮竟敢动手! “他人呢!?”含钏眼神扫视瞿娘子的脸上和脖子上,没再见到显而易见的伤痕,稍稍放下心来,“他怎么你了?打你了吗?可曾报官!?” 怎么能报官! 就算报了官,丈夫打妻子,官爷也不一定愿意插手管束! 含钏嘴抿得紧紧的,心里很后悔,“...对不住...当时不该同你...” 瞿娘子笑得很恬淡地摆摆手打断含钏后话,气度平和温柔,嘴角微微勾起,绽出一个极温和的笑。 “无碍的,他拽了我头发和手腕,我叫人砍了他拽我的那支胳膊。” “他再也甭想提锅炒菜了,更别提拨算盘、拿毛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章 夹生饭 瞿娘子说得风轻云淡。 含钏愣在原处,被骇得嘴巴都合不拢。 “砍...砍了一条胳膊...” 瞿娘子笑了笑,把雕花银勺放下,轻描淡写道,“我夫君将食肆的管事、账房换了人,将原先的管事与账房先生贬到了天津卫,食肆里的人看他顺理成章地接下了留仙居的生意,便以为是我的意思,谁也不敢来回禀,既怕他秋后算账,也怕我们两口子沆瀣一气...” 瞿娘子尝了口牛乳茶,点了点头,笑着打了个岔,“您这处的茶饮和小食真不错。”再继续说道,语气温和却藏了几分漫不经心,“他把着食肆,我管着后院,食肆看上去固若金汤,实则一碰就碎——我瞿家百年家业,岂容他个黄口小儿糟践破坏;我管着的后院却如铁桶,我说要见血,今儿个就必定见血光。” 含钏瞪圆了眼睛,若是有铜镜,她必定发现她眼里藏着星星呢! 人不可貌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瞿娘子看上去三从四德,温驯顺从,实则却... 含钏不由自主地为瞿娘子理顺了背后的靠枕,没发现自己的动作略显谄媚。 瞿娘子柔柔浅笑,“我让人拿到了食肆的账本,一核算,账册不对。挂炉鸭分明用的是百文十只的麻鸭,在账册上照样写的是白油鸭,明明用的煤炉,却仍将清理柴炉的钱算了进去,降低的那份成本便吃到了我夫君自己的兜里,我粗略算了笔账...” 瞿娘子眼波流转看了看含钏,话就在嘴边。 食肆的账册,就像食谱一样,也是机密。 含钏赶忙摇摇头,“您放心!我自家的算盘都打不对,更不会算您家的账!” 钟嬷嬷绝倒。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瞿娘子也笑起来,贝齿轻轻露出,眉眼间显得很愉悦,“我粗略算了算,就这么一个月的时间,我夫君约莫昧下了二百五十两白银。” 留仙居还是不一样的。 昧银子都能昧二百五十两。 “时鲜”一个月能净赚二百五十两就不错了。 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这么想想,还是有点辛酸。 含钏抿了抿鬓边的发,“您既已发现,陈掌柜自然恼羞成怒又气急败坏,假模假式地拖着您去对册子正‘清白’...”含钏语气一沉,“昧钱是昧钱,却也不能动手,尤其是您还是怀着孩儿...既两个人已撕破脸皮,那往后您预备如何?” 小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是啊。 往后预备怎么办呢? 瞿娘子笑着眨了眨眼,却想起昨儿个晚上,陈思白左手捂住右肩那个汹涌喷血的窟窿,满地都是血,曾经笑着在月色下为她净手擦面的男人跪在满地的血泊里,面白如纸,浑身如抖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双眼的泪水,砸进血水里。 他求她,“...我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都是我迷了心窍,想着老头子卧床不起,留仙居便是我们夫妇二人的...便以为我怎么做都成...阿敏我错了...您找个大夫吧,我在流血...我快死了!” 她挺着大肚子,站在庭院的台阶上,冷冷地看着曾经的君郎。 她闹不懂。 她柔顺温和,从未诋毁讽刺过陈思白上门女婿的身份,听父亲的教导,处处以夫为先,为什么陈思白要这么对她,对留仙居? 她更闹不懂。 为何当初温文尔雅又谦卑恭顺的夫郎,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食肆里排除异己,大肆敛财,丝毫不顾惜瞿家的声誉和留仙居的招牌。 如今是把控留仙居,之后呢? 等父亲百年,她将会在留仙居,乃至内宅丧失所有权力,陈思白又将会怎么对她,怎么对待留仙居? 她不敢想象。 可她却知道,男人,有家业重要吗?有父亲重要吗?有瞿家百年的声誉重要吗? 没有。 瞿娘子双手捧着牛乳茶,侧过头去,窗棂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就像她出嫁的那天——花轿从瞿府出门,在北京城绕了一圈,去京郊接上了等候多时的陈思白,又绕回了瞿府,天空也沉闷地一直砸小雨滴,相熟的婶娘说成亲时落小雨不好,既没将雨下透,又不是晴空万里,两口子容易成半生不熟的夹生饭。 “往后呀...”瞿娘子声音低低的,“夫君不还没死吗?我也不会和他和离,我将他送回京郊老家去,他愿意种地便种地,愿意使点小钱做生意就做生意,左右失了一只胳膊,再也翻不起浪了。” 含钏“噢”了一声,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问,“为何不和离呢?到底看清了一个人,你与他之间最后一丝颜面也没有了,又何必拴在一起?” 瞿娘子手抚在腹部,抿唇笑了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我与他和离了,氏族耆老必定要提出给父亲过继嗣子,继承我留仙居。我若不和离,那我们这一房还有男丁,待我生下孩儿,若是有个有出息的,我便与陈思白和离,绝不叫他拖累孩儿。若是个没出息的,留仙居少不得还要我支应门面,和离与否的意义便不大了。” 也是。 那被砍了一刀的老黄瓜如今就是个工具,在那儿树着,能帮瞿娘子挡不少的风雨质疑。 含钏看瞿娘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 这位小娘子真是叫人折服。 思路清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更明白自己应当舍弃什么...男人过分了,便离开,过得下去便继续在一起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再修炼个八百八十八年,也达不到这层境界,含钏在心里这样想。 含钏咂了咂舌,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了,伸手摸了摸盛牛乳茶的杯盏,扯开嘴角笑了笑,“还好还好,还热着,若是凉了,我便叫人给您热一热。” 瞿娘子腰靠在软枕上,看含钏的眼神很温柔,“今儿个来同您好好说一说,一是怕您担心,二是给您赔罪。往后留仙居由我直接负责打理,待我生产无暇看顾的那些时日,还请贺掌柜帮忙搭个眼,您说可好?” 含钏一下子笑起来,“自是好的,您甭叫我贺掌柜的,太生分了。您叫我钏儿吧,含钏便是我的闺名。” 瞿娘子也笑道,“敏华,我叫瞿敏华。” ------题外话------ 还有一更,瞿娘子能这么做的最大原因,是她是招赘的姑娘,有底气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一章 溏心鲍 瞿娘子来了,喝了一盏牛乳茶,吃了一盅姜撞奶,留下一个大木匣子装的溏心鲍当做赔礼,又走了。 含钏打开匣子看了看。 我滴个乖乖! 二十个四头溏心干鲍摆得整整齐齐的,块头很大,厚而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看表面出现一层白霜,这是上品鲍鱼的标志之一。 小双儿咽了口口水,指着中心颜色稍显的部分问含钏,“掌柜的,中间这里怎么看起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含钏拿起一颗放在透光的地方,干鲍中间的深褐色就像黏腻柔和的蜜蜡。 “这是将选出的个头大的鲍鱼晒上三五天,拿十来种食材加水熬煮,三斤食材兑一斤鲍鱼,不再加任何佐料,鲍鱼的味道将会被慢慢包裹在身体里,其他食材的味道会将鲍鱼味彻底激发出来,鲍味更浓。” 含钏对着光看鲍鱼,心里喟叹一声,瞿娘子舍财了。 素日含钏也用干鲍入菜,可没用过炮制得这样好的干鲍——出了宫后就没见到过了。 在掖庭时,这东西倒是常见。 市井里便彻底没了踪影。 含钏纵是有心自己炮制,也买不到个头合适又新鲜的鲜鲍。 好东西难得,含钏唤来拉提、崔二一并听课,手指向鲍鱼中心部分,教导道,“经干制后的鲍鱼泡涨发了,煮后这一段,这中间的位置为黏黏软软,不会凝结为硬制,入口时质感柔软有韧度,像溏心蛋一样的口感,每一口咬下去都带有少许粘牙的感觉,噢,就像吃年糕一样。” 小双儿举起手来。 含钏颔首示意她发问。 小双儿疑惑开口,“那咱们为何不直接吃年糕和溏心蛋?” 拉提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崔二也觉得有道理,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含钏,等待解惑。 含钏有点想揍人。 但高低是自己挑的丫头...自己酿的苦果,得自己尝... 不过说实话,很早很早之前,含钏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鱼翅吃起来与粉丝无异,燕窝喝起来和银耳相似,溏心鲍虽说口感如年糕与溏心蛋,但味道却千差万别、绝不可同日而语,而含钏吃过一位素斋师傅的素演,其中一道鲍汁香菇,无论是口感还是口味,都叫人难辨真假。 那人们为何追逐前者? 约莫是因为身份吧。 人总要通过各式各样的外物来彰显自身的不同,比如官员穿丝绸,平民不可,比如读书人高束发髻,而做劳力的却不用,再比如,圣人穿的明黄色,旁人若制若穿,便是违制僭越,当午门斩首... 若无外物加以区分,又何以得知谁贵谁贱? 想虽如此想,话却不能同三个小的说出口。 含钏偏了偏头,手里拿着勺子挨个儿敲额头,“去去去!这个问题,等哪日你们真正都吃到嘴里,才可做评判!崔二收拾厅堂,双儿去算‘时甜’的账本子,拉提进灶屋备菜!” 含钏顺手舀了一勺煮开后的凉水,放了只干鲍在里面——含钏打算存十只,拿十只出来招待,若是当真好,便求了瞿娘子要进货渠道,“时鲜”营业到如今,还缺真正镇得住场面、架得起排场的镇店之菜,正巧留仙居擅做京菜,不擅料理海味,在菜式的选择上也不算冲撞。 既要存心推新菜,那便要自己试菜,这只做出来就算是给食肆的伙计们见见世面。 含钏泡了那只干鲍两天,期间雷打不动地每隔四个时辰换一次水,浸泡后用尖刀去掉嘴与胃肠,清洗干净裙边的泥沙后放进没有油腥的干净碗碟中,放上姜片葱段和些许青红酒,起火上锅再蒸一个时辰,在锅里自然晾干,便算是泡发好了。 含钏泡了几天,小双儿就惦记了几天。 小双儿蹲在泡发干鲍的水缸前,背对门口,留下一个浑厚雄伟的背影。 显得执着又孤独。 崔二看着小双儿的背影,不无忧心,“...才给做的衣裳,必定又穿不了了。双儿不长个子,只长肉。我改了好几次她的衣裳了...等过了这个年,必定又得改尺寸。” 含钏也有些忧心。 含钏主要忧心在,害怕小双儿把口水滴进泡干鲍的清水里,到时候大家都吃不成。 小双儿盼了好几日,打死她也想不到,最后她连鲍汁儿也没捞到一滴。 含钏用最简单的方式烹饪泡发好的鲍鱼。 杀了一只老母鸡,取了一大块五花肉,砍了一段猪肋排,拿了根大骨头、猪蹄膀、鸡爪、又一并泡发了干贝柱并切了腌好的火腿放在一起。鸡劈叉有骨头面垫底,怕有肉面会粘锅底,然后放入炒过的所有食材,把泡发后有手掌大的鲍鱼铺在表面放多片生姜,加满开水、甜酱油,汤汁瞬间变白,香气四溢,从早上熬制到更深,汁水渐渐收缩,还未走近灶屋,便是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香味以霸道的姿态蹿进鼻腔。 送走最后一拨食客,含钏小心翼翼地一手一只筷子将鲍鱼捞了出来。 钟嬷嬷过时不食,且对溏心鲍兴致少少,核完账本便早早睡去。 三个小的,如同猫守腥,狗守骨头似的,眼巴巴地盯着含钏两根筷子中间那只巴掌大的鲍鱼。 小双儿艰难地吞咽下口水。 “这是在干什么?这么香。” 回廊间有声音传过来。 含钏手挺稳的,赶忙将鲍鱼放在干净的盘子里,转头去看。 一看,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是徐慨! 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呢! 快有一个月了吧! 上次中秋,吃了顿螃蟹,徐慨连家也没回,骑上马又往天津卫当差去了! 这么些时日,除却小肃回来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带点吃食和口信回来,他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含钏心里高兴,“你回来了!还去天津卫吗?!事情且都办妥了吗?去吏部交差了吗?去宫里同圣人、顺嫔娘娘请安了吗?” 却见徐慨还穿着官服,脚踩牛皮官靴,面上胡须拉茬的,既没净面也没换衣裳,便又笑起来,“你又是才回北京城呢?” ------题外话------ 小双儿快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二章 鲍汁焖饭 ,妙手生香 含钏连珠炮似地发问,惹得徐慨默默勾了唇角,笑起来,“你一下提这么多问题,我先该回答哪一个呢?” 含钏也笑起来。 两人趁着夜色相对而立,一个风尘仆仆的翩翩浊公子,一个可爱多多的美貌俏厨娘,看上去就像一幅画儿似的。 小双儿不由自主地歪头笑起来。 崔二看了拉提和小双儿一眼。 好家伙,这两没眼力见的,一点要走的意思是没有。 崔二又看了看徐慨,徐慨没甚反应,反倒是徐慨身后的那个小太监,一直朝他使眼色。 崔二当下未曾反应过来。 隔了一会儿,方恍然大悟。 噢! 崔二撞了撞小双儿的胳膊肘,轻声道,“...咱们今儿个跳水萝卜还没收拾呢...咱要不出去打整收拾?” 小双儿没反应过来。 紧跟着小肃便笑着撩开灶间的帘帐往外出,“爷,奴同三位一道收拾打理,人多力量大,早收拾完早休息。” 说着便打了个千,眼神示意那三小的先走。 小双儿被崔二往外一拉,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直直坠下的帘帐,瘪了瘪嘴有点想哭。 拉提拍了拍小双儿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小双儿带着哭腔摇摇头,嘟了一张胖圆脸,“没事儿...我没事儿...只是....” 小双儿一股酸意涌上鼻腔,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的溏心蛋和年糕...没有啦!” ...... 灶屋里,含钏听回廊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听小双儿压抑着撕心裂肺的“没有啦!”,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徐慨怔了怔。 含钏笑着转头将熬制得黏稠的鲍汁捞了出来,另生火起锅,塞进木柴把火烧旺。 鲍汁袅袅生香,徐慨觉出了几分窝心暖心的烟火气。 随着含钏做饭的节奏,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连日奔波的劳苦也慢慢消散。 徐慨说话的语调也跟着含钏行云流水的工作,渐慢了下来。 “三品大员来京述职已尽数完毕,二十三位自天津卫登岸的官员皆已至京,安顿在了官驿。之后便不再去天津卫了,刚刚下马,未曾去吏部交差,更未进宫拜见圣人与顺嫔娘娘,待明日进宫再去探望。先看看你,再回府洗澡整顿。” 徐慨话说得很慢,却说了很长一串。 这是含钏头一次听徐慨说这么长的话。 再仔细一听,原是一个接着一地挨着解答她之前提出的问题。 含钏抿唇眯眼笑起来。 如今才发现,这样一板一眼的徐慨挺可爱的。 鲍汁在热锅里滋滋作响,含钏见汁收得差不多了,勺子一舀,淋在煨好的溏心鲍上,想了想,自己用刀将溏心鲍仔仔细细地切成四小块,将盘子推移到徐慨身前。 徐慨也不客气,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还是晌午时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并不好吃的清汤面,面素得连颗油腥子都看不到,煮在汤水里的小菜蔫得快紫了。 如今一碟浓香四溢的溏心鲍放在眼前,简直可谓是食指大动。 “还有饭吗?傍晚没吃干粮,就喝了半个牛皮袋的水...” 徐慨说得可怜。 含钏一听,赶忙看灶台上的蒸饭屉,一打开还行,还有小半碗的量,且一直在灶台上温着,倒是能吃。 含钏想了下问徐慨,“是要吃米饭,还是爱吃面?米饭蘸上鲍汁酱,倒是一绝的。若是要吃面的话,拿鲍汁做拌面也可。” 徐慨摆摆手,“不拘,哪个方便来哪个。” 含钏:.... 这话,梦里倒是听过许多次。 “不拘的,什么方便吃什么”... 每次问徐慨想吃什么,就会得到这么一句回答。 行吧。 那往后索性不问了。 她爱吃什么,就喂徐慨吃什么。 含钏一边这样想,一边利落地把饭盛了出来,将溏心鲍依次整齐地码在香喷喷的白米饭上,深褐色的酱汁慢慢浸润进白花花的米粒中,再撒了一把翠绿鲜嫩的葱花。 徐慨吃进口,眯了眯眼。 鲍鱼肉极其有韧性,滋味很丰富,又香又鲜又糯又润,被鲍汁紧紧包裹住,咬在嘴里的每一口都像快要融化又坚韧软糯,口感很奇特,口味却叫人回味悠长。 徐慨笑道,“这样好的溏心鲍,素日在宫里也只有家宴、年末岁宴时吃得到。偏偏这两个时候,都不在乎吃了什么,御膳房精心炮制的餐食送上来时,早就凉了。有些多油的菜,被风一吹,都快结壳了。可惜了这样好的食材,吃进嘴黏黏糊糊的,像糊了一嘴的浆糊。” 梦里,徐慨吃饭时是不爱说话的....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也不爱听人唠唠叨... 每每吃饭,她若家长里短说个没完,徐慨便端着碗蹙眉,横眉冷对忒在行了... 含钏:呵呵。 如今吃饭时唠唠叨叨的人,是谁?是谁!? 含钏笑起来,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满了柔和的月光,“留仙居家的老板娘,瞿娘子,送的。送了二十个,我预备做来吃吃看,若是品质像看上去的那么好,便拜托她说一说渠道,‘时鲜’好去进货。海味这东西,得要门路,没摸着门路,拿着钱都买不着好货。” 笑得更深了,“你既说与宫里用的干鲍,品相差不多,那我也就放心了。明儿个就托瞿娘子去问问看。” 徐慨有些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明儿个让内务府负责东南沿海采购的人上门来,不比找留仙居老板娘来得便宜?” 这倒也不必... 咱一个小小食肆买食材,就不用惊动内务府了吧? 更何况,您老人家,上不受宠,下不受拥,您能使唤得动内务府那群眼高于顶的大爷? 含钏对此存疑。 可这话儿不能说,说了伤自尊。 含钏便笑道,“你不懂。我喜欢瞿娘子,如今正好借这个由头与她好好说说话、聊聊天。” 徐慨轻轻蹙眉。 她啥时候交上了个食肆老板娘的朋友? 还用上了喜欢这个词儿... 他尚且还没听过含钏说“喜欢”... 徐慨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是谁?可曾婚嫁?往前怎没听你提起过?是京城人士还是嫁过来的姑娘?” 含钏有点愣。 这人怎么也学会了她的连珠炮十八问技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两百零三章 山楂麦冬蜂蜜水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有点认真,注视着她,筷子都放了,应该是在等着含钏的答案。 好吧。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开口,把瞿娘子和瞿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留仙居倒是蛮有名的,擅做的是官府菜,一手挂炉烤鸭在北京城算得上头一份,是有点手艺的。算上辈分,现任瞿家家主是白爷爷,哦,就是我师傅的小辈,与我则是同辈。瞿老爷最近情形不太好,瞿娘子又怀着身孕...” 嗯...怎么说呢... 含钏越说越觉得有点像学生在师傅面前背书。 偷眼看了看冷面阎王,嗯,这师傅还有点厉害。 徐慨也“嗯”了一声,面沉如水,说话的语调也波澜不惊,“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时鲜’与留仙居同为食肆,难免利益有冲突,那老板娘平白无故送你海味,还需再思量。” 有句话叫啥来着? 人前教子,床前教妻。 小钏儿性子太软,除非被逼入绝境,她就算有满口獠牙,也绝不张口咬人的。 这要不得。 就像那次在掖庭,那抢人钱财的小内监都拽着她脖子了,她一回手扎人,竟还只扎了眼睛,这种情况,手里有把刀,就该往脖子、往胸膛、往头上扎。还有那次在太液池边,也没想过杀人,浑身哆哆嗦嗦地只让图谋不轨的那两个宫人自己割掉自己的舌头... 有时候,人只有死了,才不会说话,才彻底没了威胁。 这个道理,小钏儿应该明白。 徐慨张了张口,话都到嘴边了,到底没说出口。 算了。 这种带着血腥味的道理,含钏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徐慨端起碗,刨了两口,想了想,总算是加了一句,“素日与人交际,多留个心眼就是,实在有异样,倒也没有大关系。” 反正还有他在。 徐慨在心里加了一句。 含钏被徐慨的谨慎弄笑了,“你想哪儿去了!我和瞿娘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瞿老爷病了,前些时日是瞿家的赘婿把持留仙居,那人到‘时鲜’来放了好大一通狠话,喊明了要抄袭‘时鲜’的菜式,我本也不惧,后来去留仙居尝了尝,那菜品可算了吧...我心疼留仙居百年老字号被这人如此糟践,这才找上门去了。” 含钏见徐慨几口就要把一大碗饭干光了,怕他积食,赶忙冲了一杯山楂麦冬水,再加了一小勺甜甜的枫糖递给徐慨。 “瞿娘子是个明事理的也是个有魄力的,那赘婿跟她动手来着,你猜怎么着了!” 含钏眼里放着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女人,大约都是这样的... 顺嫔娘娘想与他分享六宫诸事的时候,也是这幅表情... 徐慨喝了口山楂麦冬蜂蜜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太甜了吧。 这么晚了,为何要喝这么甜的东西? 这么甜,能解腻吗? 徐慨抬头看了眼神采奕奕又一脸期待的小姑娘,又不能不喝,埋头屏息又喝了一口,随口搭了话,“怎么了?” 含钏掌刀呼啸而过,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崇拜,“瞿娘子把那人打她的手,给砍了!” “噗——” 徐慨被蜂蜜水呛了一鼻,满面通红地直咳嗽。 含钏赶紧拿干净抹布给擦了嘴,拍了拍徐慨的后背,“啧”了一声,“多大个人,喝水还能被呛到?” 徐慨一边拍胸脯,一边摆摆手,抹了把嘴,隔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把夫君的手给砍了?” 含钏点点头。 徐慨再问,“可报官了?” 含钏一愣,这倒没听瞿娘子说起,若是那老黄瓜真报官了,瞿娘子还能来给她送干鲍? “应当是没有吧?”含钏不太确定,“本是那赘婿理亏,他如何敢报官。” 徐慨有点想敲含钏的脑袋——他见过钏儿的师傅拿勺子敲她脑袋的,挺有用的,一敲就开窍了。 他算是发现了。 这小姑娘是一条线的思维,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这小姑娘脑子里不带拐弯的,也没掉头的存在,反正就是一条路走到黑,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 一根筋挺好的。 一根筋想事情不容易纠结。 不像他,做事情瞻前顾后,太有章程,便容易把自己困住。 “他虽动手理亏,却未对瞿娘子造成实质伤害。而那瞿娘子却实打实地砍了人的胳膊,就算那人在打主意侵蚀留仙居,这报了官,也不一定谁输谁赢。” 徐慨温声道。 孩子不懂事...他来教吧... 看含钏正琢磨,便再道,“若是那人狠下心肠去报官,留仙居落到谁手里还真说不定。偏偏那人没去报官,这瞿娘子要么握着这人的把柄,要么捏住了这人的七寸,这才会叫他就范。” 徐慨再喝了一口山楂糖水,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儿个就让小肃去探听一番,若这瞿娘子是个身正的,就算手段厉害、心思深沉,只要对含钏没用手段,便是个好的。若这瞿娘子城府太深且亦正亦邪,放在含钏身侧,却不是个好选择... 若真打听出来,这人不对劲,早早地撵开,倒也方便。 徐慨脑子里过着,神色如常,只是手捏在杯盏上,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杯壁。 含钏蹙了蹙眉,看徐慨的表情,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梦里头,他当着她面儿要干啥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含钏紧紧抿唇,低头先把徐慨吃光的碗碟收拾了,再给杯盏里添了水,和徐慨相对而坐。 一个吃饱喝足撑着下颌对月沉思,一个饥肠辘辘埋头抿唇天人交战。 隔了许久,含钏终是轻轻开了口,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徐慨。” 徐慨随口应了声“唉”。 含钏抿了抿唇,抬起头来,“你别去偷摸打探瞿娘子的底细,她是好是坏,可否真心相待。我心里有杆秤,我自己会在慢慢地长久地接触中,有答案的。我需要自己去评断和权衡,你不能帮我事事做决定呀,我...我也不可能永远永远都在别人的庇护下生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四章 葡萄 含钏说完这段话,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看徐慨。 这话她想说很久了。 如今回过头想一想,在徐慨还活着的时候,她过得挺舒适的。原就是在徐慨身边的贴身女使,开了府后便被徐慨调任为打理书房内务的女使,也就算是说在整个王府,除了徐慨,她不用看任何的脸色,因为书房没有管事更没有嬷嬷,书房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小天地。 张氏嫁进秦王府前,顺嫔便亲自传话让她做秦王的通房,张氏嫁进来后,她便顺理成章地给张氏奉了茶,成了秦王的侧妃。 她的院子在东南边,张氏的正院在西北边,张氏若想到她的小院来,须得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仅要穿过整座府邸,还要经过徐慨的书房,换句话说,若张氏来找她,徐慨一定会知道... 她能理解张氏最后的气急败坏。 原是她不懂,梦里梦冲地过了一辈子。 如今她开了窍,再想想,徐慨对她的保护和偏爱,内敛却体现在方方面面。 可是徐慨为什么要把安哥儿交给张氏抚养? 张氏又为何痛下杀手? 含钏不太懂。 真的不太懂。 想不明白。 可她如今还活着,在重活一次时,她希望自己是清醒的,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的。 含钏低垂着头,看锅里的鲍汁已经被放凉了,就如同徐慨所说的宫里家宴上放凉了的菜肴,看上去有点像一团黏黏糊糊的浆糊。 吃起来,一定很腻。 又腻,又黏嘴。 含钏这样猜测,一边猜测,一边收回了眼神。 徐慨侧耳听含钏结结巴巴地说完,双手抱胸,身形向后一仰,教养让他不可能四仰八叉地坐着。 站如松,坐如钟,这是规矩。 可如今太放松了——心爱的姑娘,甜腻的茶汤,浓香的饭菜,还有醉人的月色和静谧的夜,徐慨轻轻将后背靠向身后的椅背。 “我的能量,比你,比许多人要大很多。”徐慨沉吟半晌后,方轻声开口,“许多人穷极一生想做的时候,我只需要动了动嘴,抬了抬手就可以完成。你是我心悦的人,我不愿意你受到伤害——就像崔氏,若我早早插手,或许你师傅就不会遭此皮肉之苦。” 徐慨的声音很冷静。 含钏有些哭笑不得。 这阎王... 做任何事都这样。 一板一眼的,能举证绝不空谈,能讲道理绝不胡搅蛮缠... 含钏点点头,承认了徐慨的话,“是,若你一早插手,崔氏的事儿大约不会在这里发生。可之后呢?躲过了这一劫,下一个劫数呢?” 含钏还记得梦里淑妃是因为龚皇后赏下的两个嬷嬷,生产之后肚子花了方才失宠。而今朝,她帮淑妃躲开了那两个吃食嬷嬷的暗箭,淑妃却到底受了生产时的苦楚,听四喜说,因生产得太艰难,伤了身子骨,敬事房暂时撤下了淑妃的牌子,等淑妃慢慢养好后,才重新上册。 这个时间,便不知有多长了。 只是较之梦中,淑妃终究还有翻盘的机会,且多了几分来自圣人的怜惜。 这个劫数不受,总要有下一个劫数。 徐慨没办法站在她身边保护她一辈子的——从梦中醒来的她,深有体会。 含钏再道,“你可以教我呀!” 小姑娘迎着月光笑起来,“不是有句老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你教会我捕鱼的法子,难道我还会缺鱼吃?你甭自己偷摸去查瞿娘子的底细,然后自己再偷摸地评估此人可交不可交,您得告诉我哪种表现的人可交,哪种不可交才行,而不是您觉着不可交不可靠,这人便从此在我眼前消失了——这也太霸道了吧!” 含钏声音糯糯的,带有几分不自知的娇憨,她不知道往前钟嬷嬷第一次听见她声音时,曾用炖烂的猪蹄来形容。 徐慨脑子里倒是没有出现炖烂的猪蹄,只有仲夏时节熟到深紫的葡萄。 那种软软的、饱满的,一咬上去甜腻的汁水便喷涌而出的葡萄。 徐慨轻轻抬了抬下颌,艰难地抖动了喉头。 小钏儿从来没在他跟前,用如此娇憨的语气说话。 徐慨有点想听含钏再说几句,可张了张嘴,到底没好意思。 由此一来,准备好的话,让人不容拒绝的理由,都被含钏一顿撒娇扼杀在了摇篮里。 徐慨声线带了些许紧张,“那你说,该怎么做?” 含钏笑道,“我慢慢体会,谁也不是一来就交心的。你说得有道理,瞿娘子必定是有后招,才会敢下死手断了那赘婿的手,若是没准备,她这个举动就是把自己将住。我于她而言,也只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若是有缘分,往后她会告诉我。若是没缘分,以后也只是点头之交,咱还白得二十个上好的溏心鲍,不亏的。” 含钏笑得很甜,两个小小的梨涡像装了两盏酒,“你得相信我,我身边的人儿,白爷爷、张三郎、钟嬷嬷、双儿、拉提、小崔儿...哪个不是好人?先头在宫里,你知道的,宫里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人心叵测,我也有阿蝉和小秋儿陪在身边。我看人,没问题的。” 是看人没问题,还是傻人有傻福? 说来说去,总的意思就是,让自己别插手... 徐慨双手从胸前放下,沉思了半晌,隔了许久,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行吧。 孩子要自己长,他就边教边看着吧。 可明明有一条更平坦更宽敞的路,为甚不走? 是不想接受他的保护和帮助吗? 之前她师傅陷在宫里,这死丫头就是先去找的张三郎。 甚至刚刚这厮的排名,仅次于这死丫头的亲师傅! 徐慨后槽牙磕得有点紧。 远在英国公府,正头悬梁锥刺股的张三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更漏滴滴哒哒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非常明显。 徐慨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来,神色淡淡的,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儿个要去吏部交差,要进宫,还有一大摊子事儿...” 徐慨心“咯噔”跳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顺着往下落。 含钏的手牵住了他的衣角。 “谢谢你,徐慨。” 葡萄一样甜蜜蜜的声音,这样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五章 滚鸡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零五章滚鸡蛋徐慨的心快化了。 冷面阎王捧着一颗快要化掉的心,回了自己家。 含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睡得酣畅淋漓。 以至于,第二日看到小双儿乌青的小眼睑,吓了一大跳。 “这是咋了?”含钏煮了个鸡蛋给小双儿滚眼眶,“熬夜看话本子了?学了认字,不是让你熬夜躲在被窝里看话本的!小小年纪不学好,以后嫁人,我给你说人家,是告诉冰人,我们家小双儿一是特别能吃,二是特别能熬夜吗?” 小双儿睁着眼睛往上看,方便含钏滚眼圈,眨巴眨巴眼,“也不是不可以嘛。” 又想起昨天那盅失之交臂的溏心鲍,瘪瘪嘴,今儿个的灶屋还是她给收拾的呢!吃也没吃着,还要善后... 小双儿叹了口气。 算了。 人不仅是秦王爷,更有可能成为“时鲜”的老板娘...更长了一只狗鼻子,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万事俱备,只欠她小胖双吃进嘴时,出现了... “掌柜的,我觉得人要认命。”小双儿心如死灰,“人可争不过命,老天爷不让你吃,你就一定吃不到。” 含钏哈哈大笑起来。 想着等找个大节气,再发一次干鲍,总不能让几个小的白等一场。 当务之急是,找到瞿娘子,询问海味的渠道,等打通了这处渠道,甭说一个溏心鲍,便是一个月给几个小的搞一只,对“时鲜”而言又有何难? 含钏想了想,提了点补气养血的黄芪片、阿胶和几类参片过瞿府,经上次打交道,门房见是她,笑着躬身将她请进了回廊,又是搬杌凳又是奉茶汤,等到内院的人过来接,门房还特意作了个揖以示拜别。 瞿娘子看上去精神头挺好的,眉目温婉,肚子鼓得老高,正坐在炕床前看账本子。 见含钏来了,把账本子一放,也没合上,看小双儿手上还拎着东西,轻声怪道,“你怎么这么客气!来便来了,拎东西作甚?非得要你来我往的?” 含钏笑着,“上回来是给瞿老爷带的人参,这回是为了你,不一样。”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是前几日见过血的样子,更不像是当家汉子被送回老家的模样。 嗯,也有可能正如瞿娘子所说,她将内院治理得铁桶似的,就算没了那老黄瓜,对她对瞿家,都没太大的影响。 含钏不拐弯抹角,笑着说明了来意,“...您眼光好,挑的海味都是上品。我先头瞧了瞧留仙居的菜谱子,好似没有太多海上的东西?” 瞿娘子笑着应是,“...家里头祖传官府菜,上了谱儿的海味能做好几盏,如那佛跳墙、生炊鮰鱼、生炒鲟鱼片...倒是能做,可也不是招牌。”瞿娘子眼波一转,笑道,“您是觉得那几头溏心鲍尚能入口,想添加入菜吗?” 和聪明人说话,真省事。 含钏笑着点头,“‘时鲜’不比您留仙居是百年老字号,又有挂炉的烤鸭做招牌。‘时鲜’推的菜里还没有特别镇场、可得源远传长的。我料理海味倒有几番心得,便想由此试一试。”郑重地加了一句,“您若觉得不方便,便只当没听过我说这番话便是,本就是不情之请,不能叫您为难。” 说起菜式,瞿娘子倒是来了兴致。 “您想用溏心鲍的话,这个成本您计算过吗?”瞿娘子没去“时鲜”吃过饭,不明白‘时鲜’的经营方式,单在心里算了算成本与卖价,劝含钏,“您若想珍藏几头好的海货,我觉得可。可您想想,咱虽是营业高端食肆,可大规模进这等价位的食材,咱们的成本、盈利与现存银两之间的平衡极易被打破,到时候食肆因一时的银两断裂而造成经营不善,事小;因不计成本进货而导致负债累累,则事大啊。” 这倒当真是肺腑之言了。 含钏想起前日同徐慨说的那些话,不由笑道,“您有所不知,‘时鲜’是按照一人一餐一标的规则定的价格,分为三档,每一档的上菜不同,每一个时节的上菜也不同,食客们不点菜,我根据当日食材将菜品按人头配好即可。若觉得那海味价格过高,导致成本与盈利不匹配,我完全可以将这种珍品设置在最高等,再添减其他菜式,以达到收支平衡。” 瞿娘子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营业模式。 很新奇。 也觉得很有道理。 瞿娘子歪头想了想,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模式的不足,“那您这样,规模永远都做不大,永远都只能接待极少的桌数。” 毕竟依据人肉来配菜,不接受食客自主点菜。 单单这一点,就会挡掉许多不接受这种模式的食客。 且配菜比做菜更费心力,并且每日配菜的不同,直接决定了成本无法因大批量进食材下降。 含钏点点头。 这个弊病她知道。 可她想这样做。 这样做,更能让她体悟食物的乐趣,永葆试菜的兴趣。 瞿娘子见含钏笑眯眯的,便明白她的意思了,也笑起来,“您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呢。”说着便扶着腰起了身,打开案桌上的小木匣子,从里面掏了一个小小的拜帖,“...您拿着这张帖子,去城东沈记商铺问一问吧,我的溏心鲍、花胶、干参都是从沈老板处进的,他那处货是好货,价格却不便宜。” 含钏双手接过,有些惊喜。 瞿娘子竟如此爽利! 含钏想了想,轻声提醒瞿娘子,“...您仍需警惕陈掌柜的破釜沉舟告上官衙,到时他虽十足丢脸,您却面临牢狱之灾。” 瞿娘子眼里有笑意,淡淡点了点头,“谢您牵挂。” 含钏再同寒暄几句后,起身告辞。 眼见含钏快走出门了,瞿娘子垂头想了想,到底出声唤住了含钏。 “您放心吧。”瞿娘子声音很沉着,“他不敢去告我。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他的侄儿与上上下下一家人,全都仰仗瞿家生活。这么些年头,他们早就做不惯辛劳的农活了。纵是他想破釜沉舟、同归于尽,他家里的人也不会愿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六章 什锦大麻花 既瞿娘子心里有数,含钏便舒了口气。 夜幕将落,徐慨在吏部交了差来“时鲜”吃晚饭,顺手递给含钏一个大大的油纸包,“昨儿个忘了把这东西给你,今儿小肃收拾行李,这才想起来...天津卫的特产,我见他们都买了,我也让小肃买了二两银子的。” 含钏有点兴奋。 这是...嗯...那天晚上之后...徐慨第一次送东西给她! 是啥! 天津卫的特产? 难道是泥人张彩塑? 两个泥娃娃,都长得像喜庆的圆脸福娃? 还是杨柳青的年画? 迷梦录里说了,“南桃北柳”,说的便是苏州桃花坞年画和杨柳青木年画,颜色鲜艳、人物栩栩如生,一看就快过年了? 含钏满含期待地把油纸包撕开。 徐慨怔愣了一下。 这姑娘...靠两只手...把这油纸包从中间撕开了? 真的就这么撕开了?! 徐慨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住惊慌的内心。 待含钏看清楚油纸包里装了啥时,也怔愣了半晌,木木呆呆地抬起头,再木木呆呆地垂了垂头,手上捻了一块,沾了一手的油。 “...这是...大麻花?”含钏脑子有点懵,眼见那麻花奇奇怪怪地被拧成两股绳,焦黄酥脆,上面还点缀了些许熟芝麻,再抬头看了看徐慨,“你给我买了一大捆天津大麻花?” 梦里,徐慨常送她啥? 噢。 玉器、黄金、玛瑙、翡翠,再不济也是地契与银票... 含钏有点想笑,手里捻着一根麻花,“您说这麻花多少钱来着?二两银子?” 徐慨又喝了一口茶,心里有点飘,想了想,小肃不至于连二两银子都吃,眼力见儿没这么浅,再者说了,前头小肃不也在“时鲜”买过十两银子一盒的绿豆糕吗?如此来看,二两银子这么两大捆麻花儿,许是有些贵,却是不算太贵? 如此想来,徐慨轻咳一声,点点头,再加了一句,“小肃和同行的官员一起去买的,都是这么收的银子。” 徐慨眯了眯眼,心里略有忐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本来是预备给你买两个狗不理包子,后来想了想,我拿回来,包子一早就凉了硬了,再过两日许就坏了,便未曾去买。”顿了顿,神情严肃,“不过,我吃过两回,味道还行,口感柔软,咸香不腻,馅儿料里藏着骨头高汤或是鸡汤的味儿。之后问了官驿的伙计,说天津卫除却狗不理包子,便是这十八街麻花老板娘不在食肆。” 含钏笑了笑,“去轿子胡同了。”说起瞿娘子,笑眯眯地,“瞿娘子心里有数,那赘婿一家都贴着瞿家吃饭,便是那赘婿咽不下这口气,他那一大家子人还想不想吃白饭了?瞿家捏着那一大家子人,最要紧的那个就不敢乱动,这就叫投鼠忌器。” 徐慨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点头。 还知道投鼠忌器呢! 有出息有出息。 人渐渐来多了,含钏便回了灶屋,徐慨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坐在窗下看书,待“时鲜”打了烊,徐慨又同含钏说了几句话,见小姑娘忙里忙外的,便是同他说话时,眼睛也瞅着灶屋和回廊,小娘子满头是汗,围在身上的兜子上全是水渍,这么冷的天,脚上踩着一双单薄的棉布鞋,脸也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在灶屋被水汽和热汽熏了一整晚。 徐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递给含钏,却想起那些个贵家小姐素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冬不沾凉水,夏不出汗,出门上车马,在家丝绸缎的日子... 徐慨不由得抿了抿唇。 一路踏着月色,靠在胡同墙根脚下回秦王府,徐慨背着手在前头走,刚走到府门,侧身吩咐小肃,“...去打听留仙居瞿家的底细,特别是那位瞿家娘子的底细,要全要快。” 若赘婿一家真仰仗瞿家过活,那应当支持赘婿状告瞿娘子才是。 只有这样,把瞿娘子的名声搞臭,再联合瞿家其他的氏族耆老,夺得留仙居的大权。 那个瞿娘子没说真话。 小肃埋头领命而去。 徐慨再扬声唤住他,“不要让贺掌柜知道,做得隐蔽些。” 小肃忍住笑。 呵。 是怕让贺掌柜知道了,她要闹吧! 贺掌柜一闹,苦的可是主子爷。 贺掌柜脾性好,可再好脾性的人,也难得受得了他家主子爷这狗脾气! 高兴了说话,不高兴就不理人,一板一眼的,话也不会说...还千里迢迢给小姑娘带麻花! 我的主子爷诶! 您可知道您那些个同僚买麻花回去是给谁吃的来着——是给自家儿女或孙儿吃的! 真是长了眼了,话本子都不带这么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七章 大干参 肃哥儿行动力是惊人的,业务能力是非一般的。 徐慨刚净面沐浴出来,便见小肃低眉顺目地守在门廊处,北风呼啸,又伴随着秋冬时节常见的细雨,天气有些冷,徐慨披了件棉衫,看了小肃一眼。 小肃低声说,“爷,都打探清楚了。那位瞿娘子十日前,派人到京郊将那位陈郎君的父母、幼弟一家全部接到了京城。在城南观音庙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院子,一家七个人全挤在一处住。五日前,也就是瞿府半夜请大夫上门那天晚上,瞿娘子身边的嬷嬷又把陈家那七口人转到了北直隶进京郊外的庄子上...” 徐慨略微颔首。 懂了。 这是掐住了陈家一家子人,来胁迫陈郎君? 徐慨拢了拢外袄,默了默如此猜测。 怎么才能让陈郎君不报官? 没什么比拿他的家人胁迫他,更有用的了。 前提是陈郎君与家中亲眷,关系亲密。 徐慨抬了抬眼。 小肃赶忙说道,“陈郎君虽文不成武不就,又素来不下田做农活、进山打猎,但也还算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贤孙。当初瞿家选了他做上门女婿,也是听闻了他孝顺的名头。” 徐慨轻轻颔首。 若真是这般,那位瞿娘子不给含钏说实话,倒也情有可原——这等事,怎会说实话? 徐慨板着一张脸问,“陈家那家子人可还好?那位瞿娘子可曾谋害过陈家人的性命?” 小肃摇头,“不曾。只是把陈家七口人转移到了陈郎君不知道的庄子里,如今七个人都好好的,除却不能随意走动、和庄子上的人攀谈,其他的皆与平常无异。” 徐慨点点头。 还好。 是个有底线的。 有手段,也有底线,还有颗清醒的脑子,能及时止损夺回家业,在姑娘里也算女中豪杰了。 小肃头埋得低低的,眼睛盯着脚尖,再说道,“如今的陈郎君还在瞿宅养病,大夫郎中倒是日日去,大夫说了胳膊是回不去的了,命堪堪保住了。瞿家说是陈郎君做菜时,不小心自己切断了...大夫们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北京城里混着的都成了精,就算看出不对,谁又会说个一二三来?再等一段时间,陈郎君伤势大好了,估摸着瞿娘子会将陈郎君外加他那一家七口人送到远处的乡间里坝去——昨儿个,瞿府刚在老家辽东买了一座小荒山,应当是为此做准备。” 徐慨听着默不作声。 这个小娘子,当真是个有成算的。 发难前的准备,发难后的退路全都想好了。 若是个心眼坏的,含钏那性子,与之相交,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剩不下来。 “瞿娘子素日的做派呢?”徐慨沉声问,“可有虐仆、暴戾、不尊师长等传闻?” 小肃低头道,“一概没有。瞿家独生女,母亲早亡,父亲为其一直未曾续弦,随后顶住压力拒绝了族中承嗣的要求,为其广招赘婿,瞿家族老不喜,却也未曾强压过手段。另,瞿娘子有一堂兄前年高中进士,如今在山西做县丞,连年考评均为优异。” 还算过得去。 不过若为友,门楣略低。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徐慨赶紧打住——可不敢这么想,这么想若被含钏知道了,必定又是一番排揎。 ... 瞿家的底细查清了,徐慨也心安了,再去“时鲜”便绝口不提此事,与含钏天南地北四处皆聊,日日出现日日见。 冯夫人是最先发现异样的,每每见隔壁秦王府家的那位阎王吃完饭就坐在窗下看书看画,等打烊了才施施然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再看老板娘含钏面如桃杏,杏眼桃花,很是红润。 冯夫人“啧啧”两声,却被身侧的余大人踹了一踹,低声轻斥,“休得多管闲事!” 不要命了! 冷面阎王的闲事都敢管,小话都敢说!? 朝中如今窜出一股流言,说年中时分在山上被火烧死的勇毅侯父子,均是秦王所杀。不为别的,只因言语间冲撞了这位活阎王。 说得有鼻子有眼。 叫人不得不信。 御史们纷纷纳谏,左都御史上书请求圣人彻查此事,除却英国公府三郎君未来岳家尚御史留中不发,几乎全体闻风而动。 这位秦王,本就冷面冷肠,在国子监读书时便见人无笑脸,此番传出这般言语,再看这皇四子冷若冰霜、岿然不动的那张脸,不信又信了三分。 余大人赶紧摁住自家夫人。 翻过年头,他便要前往甘肃边陲了,此时不宜多生事端。 冯夫人忍了忍,又想起她颇为看得上的魏书生,只觉这金童与玉女有缘无分,倒是可惜了... 冯夫人有些许察觉,靠的是敏锐的感官。 旁人没这敏锐的感官,更不敢往那处想——谁会信?一个在国子监,与诸多簪缨世家公子伴读的皇亲贵胄,一个市井里摸爬滚打的食肆厨娘,这谁信呀?这小掌柜貌美,秦王爷动心,倒是有可能。动心了,纳回去便是!大家都这么忙,谁会为了个小掌柜花时间日日在食肆守着呀? 不可能,绝不可能。 大家伙心底下的猜测,含钏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趁着上午的空档,拿起瞿娘子给的地址,带上小双儿去了城南,找到了沈记。 找到了,也没用。 如瞿娘子所说,像上次那样品相的溏心鲍,一只大概在五两银子,且货量极少,约莫一个月进十来只的样子... 五两银子... “时鲜”最贵的档口也才三两银子一个人,就算是把一只溏心鲍分成两半,也快抵扣了收费的一半价格了。 做食肆的成本,务必控制在盈利的一半,甚至还要低,才算有钱赚。 特别是“时鲜”这种档次与规模的小食肆,若单人成本提高、盈利降低,那小店几乎没赚头了——因为无法走量。 含钏有些气馁。 沈记的老板笑着说,“...鲍参翅肚,东南那处产得多,也更会吃!经长途跋涉来到北京城,价格和品质都难免水土不服,你体谅!您体谅!” 含钏体谅,顺手买了一只看起来品相就极好的大干参回去珍藏,算是不虚此行。 刚到食肆,拉提便从灶屋窜出来,从兜里递给含钏了一封信,比划了个手势。 小双儿解释,“...今儿个早上官驿送来的信,说是给您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八章 墨鱼干鸡汤(上) 含钏接过信,面上写着“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贺掌柜收”。 含钏埋头拆开一看,便笑起来。 小双儿凑过去也瞧,最近字儿识得较好,磕磕巴巴地念出声,“贺掌柜,见字如面...” 中间的字儿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写的又是比指甲盖还小的楷体,看起来着实脑仁疼,小双儿跳到了最后一行,念了出来,“福建延平,岳七娘书...” 噢噢噢! 是那位前几个月远嫁福建的岳家娘子呢! 小双儿咧嘴笑起来,“她还记得咱们呢!还给咱们写信!” 含钏也挺惊喜的。 她同岳七娘是不打不相识,中间没了那天杀的裴七郎,岳七娘性情耿直冲动,含钏温和退让,两个人处起来,倒是挺和睦的。奈何没和睦多久,岳七娘就被自家祖母远嫁到了福建,此生再见的可能实在不算大了。 如今竟收到岳七娘的来信! 含钏再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大家伙都看着自个儿,便简单把信里的意思说了说,“...问候了咱们一屋子的人好,说了说嫁过去的蒋家人丁兴旺,家风端正,夫君仍在读书,却很有经营庶务的头脑,将家族中的产业经营得利润翻了几番,颇有些身家,嫁过去第一天就送了岳七娘一处带有温泉的庄子...” 呸! 这分明是来炫耀恩爱的嘛! 岳七娘真是... 含钏哭笑不得。 这个恩爱秀得... 真是跨越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只为在她面前炫耀一把... 小双儿也被秀到了,“哇”了一声。 含钏接着往下说,“...岳七娘嫁过去过得挺好的,给咱们寄了许多福建的特产,许是随后便到,东西也放在官驿,叮嘱咱们一定记得取回来。” 岳七娘能过得好,便是最好的了。为躲勇毅侯府父子身亡的锋芒,岳七娘可谓是草草出嫁,连出嫁当天都未大张旗鼓地张扬喧嚣...也是委屈这姑娘了的,好在世事难料,如今岳七娘过得好,同夫家夫郎都处得好,含钏也挺高兴的。 嗯... 牵着小乖去官驿拖特产的时候,更高兴。 拉提牵着小乖在前头走,后头的板车装了满满一箱,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滴个乖乖。 岳七娘为啥要偷蒋家的钱来养她? 她粗略看了看,漳州的珍珠膏、珍贝漆画饰板,福州的福桔、茉莉花茶、脱胎漆器,延平的笋干、香菇、武夷岩茶、建瓯板鸭、建莲、北苑贡茶、闽北柑橘...吃穿用度、天南海北应有尽有。 合着蒋家爷们的生意是倒爷不成? 否则怎会囊括整个福建的特色呢... 回了食肆,含钏仔仔细细地清了清岳七娘寄过来的东西,挨个儿造册记了账,寻思着得对应着差不多的价钱给她置办一份儿回礼过去,正收拾着,便听见小双儿一声惊呼。 “掌柜的,掌柜的!您快过来看看!” 含钏丢了笔过去。 小双儿一手将麻布兜子高高举起,一手拿着个硕大两只墨鱼干,兴奋地挥手。 那两只大得猎奇的墨鱼干像两只风筝快要起飞了似的... “全是海产干货!有鱼干!有海参!有干贝!还有好多东西!” 小双儿说一样便拎出一个大大的麻布口袋,拎到最后一个,雀跃地抬头看含钏,“还有前些时日的干鲍!好大几只!比我的脸还大呢!比之前的那二十只干鲍还要大个头!” 含钏拎起裙摆,跨过众多漆器、福桔、布袋戏人偶,直奔麻布口袋,挨个儿看了一遍,不由连连发出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喟叹,“哇...哇——哇!!” 说实在话。 饶是掖庭御膳房出身的含钏,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海产干货。 特别是那几片扁扁的墨鱼干。 甚至比放在灶屋舀水的铜盆,还宽大。 含钏合理怀疑,称霸福建沿海的墨鱼之王一家四口,都被蒋家捞了。 再看那七八只制好的干鲍,比瞿娘子送来的那二十只干鲍还大了一圈儿。 十来个麻布袋子... 含钏抠脑筋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礼可不好回。 万一回得偏颇了些,能把“时鲜”抵押进去换钱... 等等! 含钏眯了眯眼。 前头沈记卖干鲍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海味干货多从东南沿海跋山涉水而来,因路途遥远且物料珍贵,在北京城买,价格自然高居不下。 可如果... 如果她在福建本地采购呢!? 所有东西都是在原产地最便宜,因量大易得! 既避开了中间商,也控制住了成本! 而福建... 福建好东西多得叫人恨不得留在那处! 甚至,紧挨的两广更是鱼米之乡,物料辈出! 含钏搓了搓小手,下笔如有神地给岳七娘回了信,跟着便带上拉提和小双儿去铁狮子胡同打劫,劫走一支硕大的秘制的白爷爷火腿,一大罐保存得宜的炸排肉,没跟白爷爷解释,便直奔五芳斋打包了十来盒好看又好吃的六喜福饼,自个儿回食肆动手将去年腌制的熏鱼干、熏肘子并几截精心做下的川味辣肠给岳七娘捆把捆把,打包寄了出去。 接着... 便是漫长且难熬的等待。 含钏日日让小双儿去官驿看看有无信笺回复,从福建到北京城,要先走陆路再转水路,含钏除了在北京城,便是姑苏城,两辈子就没离开过这两地方,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抠破脑袋也想不到福建怎么来北京城。 便特意去城郊老秀才处买了张画得极其粗糙的地图,再比对着迷梦录,勾勾画画。 天儿渐凉了。 又逢三年述职大考,官场纪律严明,外出吃喝排揎的人渐渐少了很多。 “时鲜”也不例外。 除却一些个常来的老食客,新面孔已然许久不见了。 曹同知踏入“时鲜”厅堂时,吃饭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 曹同知熟门熟路地点了餐食,见柜台后的掌柜埋着头,严肃认真地勾画研究,探头一看,却见是一副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粗略得不能再粗略的地图,便笑道,“您在看什么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零九章 墨鱼干鸡汤(下) 曹同知声音略低,像贴在地面草草拂尘的光晕。 含钏如梦初醒地抬头,一见是曹同知,不由自主地绽了笑,“...闲来无事,看看咱们大好河山,琢磨琢磨哪处的肉美、鱼鲜、米香。” 合着,人家在地图上看的都是省府地名,这姑娘在地图上看到的是,东北铁锅炖、广式烧腊、四川酸辣粉、云南过桥米线? 曹同知被含钏逗笑了,一笑,左边面颊若隐若现一个浅浅的梨涡。 有了这梨涡,便从翩翩浊世贵公子,变成了乖顺可爱少年郎了。 这皮囊。 含钏笑得更真诚了。 真好看,比徐慨,也毫不逊色。 甚至有几分超越的意思。 曹同知抿了笑,“某这一顿饭都吃完了了,您琢磨出个所以然了没?” 含钏手一指,笑着回之,“福建是个好地方,鱼鲜人美,又多蔬果。只是福建离京城太远了,一来一去不太方便。故而许多好东西咱们尝不到,咱们的好东西也过不去。” 曹同知想了想,伸手将含钏跟前的那副旧绢地图转了个儿,伸手先指了指福建,再指了指京城,轻声告诉含钏,“...出福建有三条路,一则经福州府前往延平府,延平府再往东北坐船经浦城进入浙江边界,这儿有个山口仙霞岭,由此进入浙江,这是进京之水路,二则从延平府往西北边走,经过崇安,在与江西的交界处有个山口分水关,由此进入江西,这条路是进京之陆路。此外还有邵武杉关以及汀州与江西瑞金之间的驿路、汀州通向广东潮州的驿路。” 曹同知一边说,一边拿手在地图上比划。 看得出来,他对河山地界十分熟悉。 含钏点了点头,总算是闹清楚了几条路。 曹同知再道,“水路用时最少,进了浙江,便可通江苏、山东、最后至京城,最多二十天,最少半月。走陆路的时间和驿路的时间最长,若一路无事,也需一个月。” 含钏的目光落在了从江浙走水路的那条道。 若是当真是十来天就到了,那可真是可行的。 半个月的时间,从福建采买、到装箱运货,再到陆路转水路...便可将福建香喷喷、新鲜无比的东西送上北京人的餐桌... 含钏好像看到了银子和招牌菜在向她招手。 手招得有点大,有点圆。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是了,您是漕运上头当差的,自是将这些道路烂熟于心的。” 曹同知眼下一扫,见含钏手边放了个算盘,胡乱拨了几个数,看不出什么章程,再看柜台上有个用毛边纸裁成小块儿缝制的小本儿,小本儿凌乱无序地写了许多词儿,“干鲍、海参、鱼胶、干贝、笋干...”都是些干货吃货。 嗯... 都是东南沿海出产的好东西。 曹同知了然笑道,“您是想从福建运东西回京?那某劝您走水路,走陆路易遭贼,更易被官府与乡绅克扣税赋。” 曹同知顿了顿,说起话来有轻有重,既有干货又无水分,说得头头是道,“从浙江上水路,到北京的路程约为三千多里路,虽要过十来个‘钞关’,可每个‘钞关’只索少少几钱,另有三十税一的赋税,若船上运有一万多银两的货物,便要交三百多两的税费。水路上各关的榷使也需打点,可不需让他满手沾肥油,只需雁过拔根细毛即可,不似陆路,走十两银子的货,恨不得扒你八两银子的孝敬。” 这些东西全然超出含钏的认知了。 含钏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那为何水路与陆路便利、干净这么多?” 曹同知朗然一笑,言语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因水路漕运是我们曹家管事,自不会容忍藏污纳垢之事发生。” 含钏失笑。 原是这样。 还能如此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不过自古以来,漕运便是一把利刃,上剥商贾世家的油脂,下剐平民老百姓的油水,盐、矿、钱庄、漕运...可谓是把持了朝中几个命脉,前三个都握在朝廷手中,最后一个漕运便是漕帮的天下,诶?当初胡文和说曹同知是怎么样的来历来着? ——家里坐拥江淮的漕运码头,又是内廷的绸缎皇商... 这家里不说是泼天的富贵,也算是大魏数一数二的富豪了。 更甭提,如今的曹家还将自家送到了京畿漕运使司当差,也摆明是要黑转白、商转仕呀! 雄心勃勃,雄心勃勃! 含钏咂咂两声,心里过了一遍曹同知口中走水路所需的银子——这可都是钱,都要算在成本里的! 曹同知见含钏默了默,似是在算数字,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含钏算完,便开了口出言打断,“...其实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您以为走水路就不可以钻空子、躲赋税了吗?” 曹同知笑了笑,埋了埋头,示意含钏凑近些,轻声说道,“任何规定都有蹊径,‘钞关’里有三种船不收费,一是官府的船,二是太监的船,三是功名在身读书人的船。故而一些商船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章 糕糜饭 曹同知有一说一,是个说话算话的,说了帮忙疏通,第二日便派了位不过十三四年岁,却十分机灵的小厮过来,详细问了岳七娘夫家的情况,含钏也不太清楚,就将岳七娘寄过来的那封信拿出来,那小厮看了看,也不知记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就给含钏打了个千儿,笑盈盈地,“...得嘞!咱记住了!遇上福建延平蒋家寄出来的信笺,必定走加急。” 含钏塞了两只风干后的柿饼给小厮,“劳烦您了!” 小厮赶忙接住,笑得极为知礼,“可担不起一声‘您’,贺掌柜唤奴作长风便可。” 含钏从善如流,“多谢长风小哥!”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只欠...嗯...只欠岳七娘的回信了! 成不成,就看回信了。 若是延平的价格也超出了含钏的成本预算,或是岳七娘觉得麻烦,或是蒋家瞧不上这点儿小东西懒怠搭理,含钏推镇店新菜的想法又要后延了。 如今要做的就是等待。 在等待中,一阳节将至,北京城的天儿一下子凉了不少,虽说还未落雪,可连日来干燥又强劲的北风叫人舍不得离开温暖的室内,含钏蒸了糯米饭摊甑碗内,覆以糖饴,剥枣核、熟芋头、蒸栗子、松仁缀其上,重新蒸制熟食,这就是一阳节常吃的糕糜饭,也叫一阳糕。 含钏做了十来碗,给铁狮子胡同送了两碗、冯夫人和珍宝斋送了两碗,特意登门拜访了曹同知,将食盒送到了小厮长风手上。 徐慨的没送。 等着他自己来吃。 徐慨照例是晚上过来的,配上热气腾腾的酱油锅子,吃了一大碗糕糜饭,许是越到年终,吏部的事情便越发忙碌,几口刨下肚,又“咕噜咕噜”喝下暖身的红枣枸杞甜汤,便把吏部的册子掏了出来,独自安静地坐在东南角柿子树下办公,人渐渐走光,含钏也拿了本慢慢看下去。 临到打更敲了钟鼓,徐慨方收拾起册子与名帖,一抬头却见昏黄的油灯下,小姑娘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酣。 徐慨顿了顿收拾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勾唇笑起来。 油灯下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疲惫,脖子上还挂着围兜布条,头发丝儿贴在额头上,眼下有些许乌青,嘴巴水灵灵的,略微嘟起,看上去天真且不设防。 徐慨的目光移到含钏的手上,微微蹙了蹙眉。 手指头怎么有些红肿? 左手食指与小拇指红彤彤的,像两根发出来的红萝卜,肉肿得有些高。 徐慨胸口像被重锤擂过一般。 这是什么? 为什么会肿? 是不是做菜的时候被辣椒辣到了? 还是不小心被油溅到了? 怎么这样不小心! 徐慨低低弯腰,伸手抚了抚含钏红肿的手指。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摆了摆,“...别闹...痒...” 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挠了挠,许是挠疼了,又哼唧了两声。 徐慨紧紧抿唇,手垂在身侧,有些无所适从,一抬眼却见那只圆滚滚的圆脸丫头低眉顺目地站在角落,招了招手问,“你家掌柜的,手怎么了?” 突然被点名的小双儿小碎步跑过去,捎带了一眼这位冷面阎王话里所指究竟是个啥。 喔。 冻疮啊! 小双儿赶忙道,“...天气冷了,长的冻疮。”又想起来这些个公子哥锦衣玉食惯了的,哪里知道冻疮是个啥,怕是见都没见过!又便开了口解释道,“您不知道,这东西被冷着了就会长,只要长过,往后每一年冬天,天儿冷了就会长出来...也不是甚大事儿,就是痒得很,捏自个儿手指关节的时候,又疼得不得了。若是没照料好,红肿的地方还会皲裂腐烂。” 徐慨一张薄唇抿得紧紧的,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睡得咂嘴的含钏,再看了眼那双红红肿肿的手,长吸了一口气。 “你们掌柜的,最近很累?”徐慨声音放得很低。 小双儿想了想,点点头,“...有些忙...主要是忙着试菜...” 岳七娘寄了这么多好东西,又恰逢深冬,快要年关。 掌柜的带着他们做腊肉、熏香肠、烤腊排骨,又挨着试从福建寄来的干鲍、海参、咸鱼干这些个海味干货,他们吃了个油嘴油腔的,却也着实把掌柜的累到了。 做菜不累,想菜式累。 可这些话,给小双儿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着这冷面阎王说... 小双儿佝了佝头,目光局促地盯着脚尖。 早知道,当时投魏先生一票了...要不胡文和大人也行,再不济白家的四喜小哥儿也挺好... 都比这秦王爷好... 至少不会战战兢兢的感觉。 说实在的,每次徐慨眼风扫到她,她都有种浑身上下的皮被剥了感觉... 这该死的皮囊呀... 真是害人。 光看着这位爷长相出挑了,直接忽视了这位爷冷冷清清的个性... 失策失策。 徐慨不说话,小双儿也不敢再开口。 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徐慨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骇人又犀利的气息。 小双儿膝盖一弯,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徐慨一蹙眉,她便有种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的错觉。 徐慨想发脾气。 可天色太晚了,这时候发脾气,会影响含钏的睡眠。 年轻的秦王爷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示意小双儿提灯,自己跨过木桌子,弯腰打横将含钏腾空抱了起来,便往内院走。 小双儿将惊呼咽在喉咙里。 含钏懵懵地睁了眼,实在是太困了,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压根睁不开,只觉得有些颠簸,没一会儿便稳稳当当地躺床了,便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抱着熟悉的软枕沉沉睡去。 徐慨未在内院过多停留,转身快步往出走。 小双儿拎着灯,跟随其后,小短腿跑得“蹬蹬”这才追上徐慨的步子。 徐慨猛地停下,转头闷声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两个大字儿——“时鲜”,闷了许久方轻声开了口,“你家掌柜的...” 后话没说出口,便又陷入了沉默,隔了许久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你家掌柜的,照顾的好有赏,照顾得不好,便要吃板子。” 吓得小双儿又是一哆嗦,“噗通”一声,面对徐慨的背影,再次跪得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金汤花胶鸡(上) 第二日,小肃抱着一大包拿松江布装着的包袱,到了“时鲜”。 含钏“哎哟”一声,赶紧让崔二去接。 “这是甚呢?” 小肃始终都是一张笑脸,可今儿个瞧上去有些哭笑。 “...主子爷没同奴说道,贺掌柜的,您自个儿看看吧。” 说着便将包袱毕恭毕敬地放在柜台上了。 我的个天爷噢! 昨儿个主子爷来“时鲜”时还高高兴兴的,虽有些累,可精神头十足,很有些亢奋。 从“时鲜”出来,便压着一股火气,一直回了秦王府这才发出来,把门“哐当”一声关上后便再不许人进出,内屋的蜡烛点了一夜,今儿个早晨进去见棋盘满满当当的黑白子,近身伺候的女使、内侍连粗气都不敢喘——主子爷生气一不砸东西,二不吵骂人,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炙子烤肉 原产地的价格,没有过往的赋税、中间运货的成本、被各路商户吃掉的利润...确实很诱人。 含钏算得没钟嬷嬷快,嗯...当然也没钟嬷嬷准确。 钟嬷嬷都说了保守估计一个月能多二百两银子。 那实际的进账,肯定是超过这个数目的... 这就很有赚头了。 含钏想了想,挑拣了一大袋大小适度而匀称的干贝、两寸来长的大小虾米,又特意拿了一张洒金澄心堂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取出红印泥郑重其事地摁上了手印,拿起来对着风晾干,小心翼翼地折成四折,待天黑落幕,含钏特意留了一桌不接待,便叫小双儿去隔壁请曹同知到食肆来一趟。 没一会儿,小双儿身后跟了抹颀长匀称的身影。 曹同知绕过影壁,笑着同含钏拱手作揖,“贺掌柜您大福。” 含钏赶忙福身回礼,笑道,“承您吉言!只不知这福从何来?” 曹同知一笑,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白牙,如春风拂面,柳枝扫叶,“您是个凡事不烦人的性子,您让丫头请上门来,自是有好事。”笑得更深了,“是上回福建运货的事儿,有了眉目?” 要不怎么说,长袖善舞的人聪明呢! 不聪明,也没法儿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 含钏笑起来,“您高见!正是此事!” 侧身让了座儿,招呼崔二上了菜,没一会儿就端了个熟铁制成的盘子,直径约莫两尺,盘底有四、五分宽,一分厚的铁条排列而成,铁条之间又有一分多宽的空隙。崔二另端了一具圆桌形木架上来,正中镶另一铁制火盆,盆内塞满黄土,土上放了六寸高与盆一般带下的铁圈一个。 有食客好奇张望。 曹同知一见这架势,诧异问,“这是...” 含钏笑着将铁盘放在铁圈上,亲夹了几簇黄柏木、松枝、松塔在火盆的黄土上,生了火,待烤肉炙子发热后,用葱叶扎成把,先把烤肉炙子擦干净,再用一盘白白净净的东西擦一擦,油随即擦化了,发出滋滋的响声。 “这东西叫炙子烤肉,用生的牛羊肉来烤。前两日东郊集市卖肉的贾老板送了一大扇牛肉,两整只羊来,牛您放心吃,是从北疆运过来的羯牛,一准能吃,不犯条子。羊也是好羊,四十来点的重量,不肥不瘦,一只是西口黑头、一只是黄头团尾绵羊,拿冰压了两天,肉里的纹路看上去漂漂亮亮的,一准好吃。” 含钏一边说,一边将装有片得薄薄的肉盘子拿了立起来。 肉紧紧贴在盘底,红的肌理和白的脂肪夹杂相间,看上去确实很漂亮。 曹同知不禁食指大动。 含钏取了料碗,放上姜汁水、酱油、绍酒、虾油和柿子、鸡子油,一筷子夹起一盘羊肉放在料碗里拌匀,泡了泡。随即将切好的葱丝放在烤肉炙子上,把肉片捞出放在葱丝上,边烤边翻动,肉的油脂被火气熏染后化成亮晶晶的油水,滴落在翠绿的葱丝上。 饱含多种香气的肉味,辛辣爽口的葱香,透成一道白雾氤氲到食肆的屋顶。 四处飘香。 实在是...太香了。 食客们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那个坐在角落胖乎乎的脸圆圆的食客伸手招呼崔二,“...照着那桌,给我也上一份一样的烤肉。” 崔二应了声,“得嘞!” 含钏这处,葱丝烤软了,软趴趴的贴在铁盘上,浸润在油里,肉也有了八成熟,含钏拿着铁夹子将肉和葱丝摊开,伸手拿了小料碗,里面装了芫荽碎。 “您乐意吃这个吗?” 曹同知笑着颔首,“对于食物,本人皆来之不拒。” 是个好食客。 含钏抿唇笑了笑。 她是做厨子的,本能就不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 蝴蝶兰花茶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一十三章蝴蝶兰花茶含钏又炖了金汤花胶鸡呈上去,算是解腻。 曹同知这样一吃,其余四桌食客都要了这炙子烤肉。 一时间,食肆厅堂内烟雾袅绕,四处都是藏有丰富油脂香气的白雾。 含钏抬头看了看。 嗯。 炙子烤肉好吃,可这烟雾不解决,便没法儿推出——旁人一进来还以为到了仙气袅绕的蓬莱仙境,怎么得了? 仙境就仙境吧,偏偏这仙境闻起来是烤肉味的。 有点玷污神仙。 烤肉出烟这问题,得解决。 含钏埋头想了想,想了半天没想出名堂来,索性将这想法抛开了,认认真真地思考福建运货的可行性,舔了笔勾勾画画半晌,脚站麻了,再一抬头却见厅堂里零零散散坐了一两桌食客,转头看更漏,接近打烊的时辰了。 曹同知见含钏抬起头来,轻轻掩了掩嘴角,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柜台的木桌板子。 含钏如梦初醒,就近收拾了张桌子,请曹同知坐下,转身将刚才写写画画那张纸并岳七娘寄回来的那封信递到了曹同知手中,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子,您说若是儿有心做福建采购的生意,漕运上,直管请您帮忙疏通...” 含钏低头,挠了挠后脑勺,“也不知您是客气还是真心,便贸贸然将您请过来...您若不方便、有难处,同儿直言便是,儿皆能理解。” 曹同知笑起来,“某从不夸海口,一字一钉,说了便做,这点贺掌柜尽可放心。” 见含钏一张脸都憋红了,便笑起来,“您无需客气,只是帮忙疏通关系,对某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含钏抿唇笑了笑,做了个请看的手势,有些紧张,轻声道,“...这是儿的一点想法,不一定对,您尽可看看。这是那位远嫁福建的小姐妹摸的底,上面的卖价,儿个人以为,若咱固定长期进货,一定还可以往下谈...” 曹同知埋头看了看。 有些惊讶。 那张纸上,详细写清楚了“时鲜”的盈利模式、开支与预设的收益,将主题、时间、不同场景不同问题下的解决办法都写得清清楚楚,叫人一看便一目了然——可以很清晰地想象出,“时鲜”这间食肆今后的走向。 很难得的思路。 许多做成气候的商户,尚且是赚一天过一天,赚一年过一年,又怎会想清楚五年之后、十年之后,这家店、这件食肆的方向? 含钏有些紧张,“字儿写得不太好,您将就着看吧。” 曹同知再抬头看含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欣赏,“写得很好,很清楚。” 曹同知顺势坐下,小胖双极有眼力见地为其斟了盏蝴蝶兰花茶,茶汤靛紫色,看上去漂亮极了,喝进口却没什么味道,全然就是白水的口感。 世间如这蝴蝶兰花的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了一副漂亮体面的皮囊,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如这位贺掌柜的少,皮囊也漂亮,脑子也漂亮。 “您这份文书,若被别的食肆拿到,可谓价值百金。”曹同知放下茶盅,多了几分认真,“您,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吗?” 计划文书得到曹同知的肯定,含钏多少有些如释重负。 含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了出来,“您说您可以为儿运货疏通道路,那儿若是将食材的运输全都交付到您手上,交付到曹家手上,您答应吗?”含钏低头从柜台后掏出早上摁了红手印的那张澄心堂纸,递到曹同知手中,“您细瞧瞧这份文书,若您愿意,咱们再详谈。” 行文很流畅,是一份很严谨的合约文书。 文书约定,“时鲜”食肆的一应食材经由曹家漕运码头负责,囊括但不仅仅限于福建、贵州、云南、两广、江淮等地,曹家漕运费用折算成每年年终“时鲜”食肆的分红,分红数目为总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若“时鲜”食肆开设分店、支店,食材亦一并交由曹家负责,分红为所有店面盈利的二十分之一。 除却偶尔用词稍显稚嫩,这份文书已比许多商户都全面标准了。 且,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这个手笔,挺大的。 曹同知一目十行看完,脑子转得飞快想事儿。 含钏见曹同知许久没回应,心下有些忐忑。 这份文书,这个决定,她想了很久。 经留仙居一事,她惊觉不可只满足于“时鲜”小小一隅,小小的食肆抗击风浪的能力太弱了,被疾风劲浪一拍,连气儿都来不及喘,便会死在沙滩上。 要扩容。 既要扩容,贾老板,乃至东郊集市,便满足不了食肆的需要了。 原产地在福建的食材,在本地很便宜。 那其他地方的食材呢? 川贵的山货、东北的野珍、两广的海鱼... 都可以运送啊! 现在“时鲜”吃不下,不代表以后的“时鲜”一店、二店、三店吃不下啊! 既是一项大业务,那就不能按照走关系来走,需得有合约约束和利益共同,方能长长久久。 还不如找上曹同知,把他也拴在同一条绳上,一条船上人多了,东西重了,自然不容易翻船。 曹同知看完,再看含钏的目光多了几分迷惑,“...这世道,小姑娘其实不必如此拼命。” 更不必费劲心力地拓家业、置产业、搞事业... 嫁了人,什么都有了。 含钏想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这么想。 徐慨喜欢她时,她欣然接纳,欢欢喜喜地顺从内心。 可如果有一天,徐慨不喜欢她了呢? 徐慨真的会娶她吗? 含钏对此,始终存疑。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梦里教会她的。 她如此幸运,已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她又有什么资格不继续努力做下去?拼下去? 含钏眼神很坚定。 曹同知看着看着,却笑了起来,拿起那份契约文书,探身到柜台后,摸索出一盒红印泥并一只狼毫笔,唰唰签了名儿,摁了指印,双手递还给含钏,“既如此,这门生意,某做了。” 含钏长长呼出一口气。 行。 先干福建吧! 食材来源有了——岳七娘! 运输有了——曹同知! 现在又有了新问题。 曹同知只负责运输中的人手、关系打点疏通和看管搬运,那么—— 她,上哪儿,搞一条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四章 武夷大红袍 其实按道理,曹同知应当包下运输用的船只租赁,毕竟年度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这个利润给得并不算低。 可... 含钏总觉得,应当买一条船。 含钏去问过租赁船只的市场,距离北京城最近的港口在天津卫,出航的时间需按照船只的安排进行,若含钏希望初春出航去江南采购新鲜的鸡头米,那就得满市场地找愿意初春出航且有空闲的船只...等找到了合适的船只,江南的鸡头米早就变老变黄了。 与其受人约束,还要适应船只的安排,还不如自己买一张小船,自己当家做主! 反正,也不是买不起。 一支船,能有多贵? 是买不起,还是怎么着? 这个念头一动,含钏泛起了琢磨,一连几日都梦到有艘船在水上漂,醒来含钏舔了舔嘴唇,认认真真思考了半个时辰,做出了决定。 “钟嬷嬷,您说咱是去天津卫买船好,还是通州买船?”含钏一边收拾柜台上的表簿册,一边问钟嬷嬷。 天津卫是大港口,通州是运河卸漕粮的目的地。若说价贵与否,必定是天津卫更便宜,可通州更近。若是乘马车去天津卫,一来一回拖老带小,必定三五日,去通州就方便些,买条船...为啥像买根白菜似的? 说动就动,含钏找官牙里的黄二瓜租了辆膘肥体壮的大马车,另寻银号兑了小银馃子和铜钱预备在路上用,将一小沓银票揣在怀里,看了看满屋子的人,拉提倒是手舞足蹈地明确表示不在乎能不能去通州,可小双儿和崔二眼睛里冒着光,就差没在脑门上写“我想去,请选我”的字样了,钟嬷嬷明确表示不想去,说自个儿年老体弱,经不起旅途折腾——对于此,含钏颇为存疑。 “钟嬷嬷只是害怕大家伙都走了,没人给小乖喂草料吧...”小双儿轻声同含钏咬耳朵。 含钏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又想了想,点了人头,双儿和崔二想去便去吧,可拉提放在身边,旅途上也能有个照应,他也得去。 可拉提一走,食肆就无人看顾了。 含钏眼珠子提溜一转,拎了两串泛起糖霜的柿饼,想了想再抱了一匣子福建寄过来的武夷大红袍,带上拉提直奔铁狮子胡同找白爷爷求救。 “...师傅,儿是真没辙了...食肆统共两个掌勺的,儿与拉提都走了,那食肆就快关门大吉了!您好歹替咱去撑一晚上!师傅呀师傅!” 面对白爷爷,含钏的脸皮不叫脸皮,叫贴上出门的工具,随时随地躺地撒泼都不是什么难事。 白爷爷气得没办法,“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来鬼敲门!你真是埋汰!寻常时候忙忙忙,记不起你爷爷我,要找爷爷帮忙了,便师傅长师傅短的!人说儿女孽缘,师徒这情分也没好到哪儿去!” 含钏一点儿不亏心,挎着白爷爷的拐杖,理直气也壮,“那您说我找谁去!?要不就把崔二留下来掌勺,食客们就吃一顿难吃的饭得了!” “咣当!” 一记拐杖敲上含钏腿肚子。 “个兔崽子!甭激将你师傅!”白爷爷手掌张开又合上,活动活动手,咂了咂嘴,不说别的,久了没上大灶,这心里头跟猫爪子挠痒痒似的,端了茶盅喝了口小丫头片子新带来的武夷大红袍,嗯,味儿不错,有回甘,制茶的工艺也老道,抬了抬耷拉下来的眼皮子,“你要干啥去来着” 有戏! 含钏眼神一亮,朗声道,“去通州买船!” 白爷爷一口茶汤堵在喉咙,这死丫头说啥了!? 买船!? 买船干啥!? 她看看他长得像不像条船! 白爷爷被茶汤呛得直咳嗽,含钏赶忙帮忙顺背。 帮工的姚五伯正端了茶点过来,一笑,胡子就往上翘,从含钏手上接过白爷爷,一下一下轻手轻脚往下顺,“...小郎君、小娘子思维本就比咱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活泛,人要买船自有人的道理,您跟着呛什么声儿呢!” 含钏赶忙点头。 白爷爷再看含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喘了口气儿,沉声道,“买船干啥?” 含钏老实答,“运货...”想了想,委委屈屈道,“先头儿不是向您打听了留仙居的近况吗?也不是平白打听的,是留仙居抄儿的菜式这才开口问您来着...经此一事,儿是左思右想,您说为啥别的食肆敢抄咱的菜式?” 还有这事儿? 白爷爷眯了眯眼,“为啥?” 含钏方道,“因咱没有辣手的镇店菜。推的菜虽好吃也受追捧,可坏就坏在是大家伙都懂的菜。儿通看了一圈,京城的食肆里,特别是收费高的食肆,并未用极其名贵的食材。咱在御膳房见到的那些个鲍参翅肚,在市井里压根见不着面。您知道这又是为何?” 这不简单? 白爷爷轻声道,“因为贵呗。” 含钏点点头,“贵,为何贵?福建延平五头干制的鲍鱼十两银子三十只,更甭提三十文的虾干鱼干,还有不到半钱就一大包的鱼唇...若直接从原产地运货,避开中间的盘剥,这些食材贵也是贵,可真到了大家伙吃上一次就会倾家荡产的地步吗?儿看不见得。” 白爷爷听懂了,耷拉着眼皮想了想,隔了一会儿挥挥手,“得得得!去去去!你想干啥就干啥去!爷爷我去帮你撑着!还自带个墩子!” 姚五伯弓着腰笑。 待含钏走后,姚五伯给白爷爷躬身斟茶,笑道,“年轻的小娘子,脑子里藏着许多怪东西,就像奴先前的东...” 话没说完,姚五伯惊觉失言,伸了伸脖子,赶忙止住后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小楼烧鲶鱼(上) 搞定了白爷爷,“时鲜”不会开空窗。 含钏便兴致勃勃地带着人,收拾东西,又联系了黄二瓜,向他表明了述求,“...我想要一只能远行的船,小小的,能装五石至十石的货,五六个人航运即可。若能再找到一队熟悉航路和运河的船夫自然更好,开价不会低,一年至多走四五趟,还是照全年的市场价格来付。” 黄二瓜拍着胸脯保证,“您放一百万个心,咱何时给你荐的东西不好了?您想想您如今开得正红火的食肆,再想想您先前帮那位嬷嬷替换的林地和庄子?” 含钏对黄二瓜倒是挺放心的。 有个相熟的人在官牙,是个好事情。 黄二瓜应下后,一边记一边想,突觉出几分不对,折过身来,“...河海行船,旁的都不怕,就怕形单影只,一来畏惧风雨,二来害怕水匪,故而运河上多是船队出行...您买这一只船,恐怕形不成气候,还有些犯险。” 含钏从善如流摆摆手,“这事儿您放心。” 她的船就跟着漕运的漕船走! 一大队人马! 前头都是百石千石的大哥漕船,后边跟着只小小的黄船。 谁他娘的敢来动她的船! 是不是要挑衅漕帮的势力! ——这才是那年终二十分之一的分红,意义所在。 要跟着去通州的人太多了,小双儿、拉提、崔二,外加一个黄二瓜,一辆马车不够用了,含钏大手一挥,再定一辆! 为着这一趟不算远的旅程,几个小的兴奋了好几日,小双儿连着备下两套鲜艳的小夹袄,在葡萄紫和菠菜绿里琢磨了很久,拽着崔二问到底穿哪件出门比较好。 崔二看了看紫彤彤的这件,再看了看绿油油的那件,最后将眼神落在了圆滚滚的小双儿身上,五官皱成了一团,“...这...这色儿都太艳了,您...您穿上后,因您身形较为圆润,将把这色儿撑得更艳...到时候咱们一溜子人出去,人家拿眼一扫,一准第一眼瞅见的是一颗胖乎乎的葡萄,或一只正圆形的菜疙瘩。” 嗯... 这就很伤人了... 含钏瞪了崔二一眼,忙搂了搂小双儿,温声安慰,“都挺好看的...你甭听他的,你看看他天天穿的啥——要不是马褂子要不是厚袄子,不比咱好看多少。” 小双儿在抽泣中,选了那件紫彤彤的夹棉袄子。 不得不说,有时候得听人劝。 临过和合驿,两个马车的人下车吃热茶,正值漕船路过,驿站的小摊上乌压压一片人,徐慨略过二十来个人头,精准地瞅见了一只肥润椭圆的葡萄,蹙了蹙眉,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神没动,头偏向一侧,低声问,“那个,是‘时鲜’的胖丫头?” 出门在外,身边跟着的便不是小肃了。 是前些时日指派到秦王府任职长史官的李三阳。 算是幕僚,也算是花官家银子请在秦王府的师爷。 李三阳跟着徐慨去“时鲜”送了两次东西,又听王府里的内侍、婆子说了几次秦王喜好隔壁“时鲜”的吃食,又见“时鲜”老板娘灵气逼人,相貌极美,心中有过几分猜测,为求证实,又去问过秦王身边的小肃,那小肃公公嘴巴很严,笑着搪塞敷衍了过去,“...您瞧瞧您说的,主子们有偏好不是很寻常的吗?您就看眼前的,三皇子恪王不就极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小楼烧鲶鱼(下) 和合驿人来人往,拉漕船的纤夫齐心喊号,是从未见过喧嚣嘈杂的市井味道。 含钏抿唇笑起来,“你怎么连官牙子都认识的呀!”又莞尔一笑,既都问到这儿了,再藏着掖着也不能够了,含钏再道,“不是买房置地,是到通州口岸买一条船,往后在各地买货运货用得上。” 徐慨点点头,再问,“既是买船,为何先头不告诉我?自己贸贸然出了京,带着一堆小的去通州?虽是皇城根下,可到底是个姑娘家!胆子太大!” 看吧。 若被徐慨知道,一准要被骂。 含钏低头挠了挠额头,“出不了大事儿...买完船就回京。你看!两架马车,还有官牙的人陪着,小拉提和崔二也在,又是特意走的官道...” 声音渐渐弱下去。 归根究底,还是不想麻烦徐慨。 “看你这几日到食肆打烊了才处理完公务,如今是年终,你必定事多,这点小事压根没必要劳烦你...” 熙熙攘攘的人流,热闹嘈杂的环境,含钏摆摆手,“咱们要不先走吧?杵在路中间,挡事儿。” 小姑娘说话腔调软软的。 徐慨不知从何而来的气,瞬间不知从何而去地消散了,低头抿了抿唇,掩饰藏不住的笑意。 见四下的人愈发多了,一些个刚下船的船夫偷偷摸摸地瞄含钏,徐慨轻轻将含钏拉近,沉声道,“行。我先让人把你的马车赶过来。如今正是漕船供年货的时节,来来往往鱼龙混杂,之后我的人给你做车夫,我们同行。” 嗯。 看到徐慨时,便可预知这个结果。 可... 含钏抬眼看了看避到暗处、穿着官服的几位官爷,当着同僚说这些话真的好吗? 含钏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徐慨身后那个一直埋着头的七品文官跨步向前,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招呼着拉提和黄二瓜把马车赶过来。 “这是秦王府长史官李大人。”徐慨在旁轻声介绍,“圣人赐下来的,是顺嫔娘娘的远房侄儿,上月过来的,你若有事,小肃不在府,寻他也是一回事。” 这人,含钏认识。 梦里也是徐慨的长史官,徐慨过身之前一个月,他就死了。 不到三十的年岁,正正经经从山西考出来的两榜进士,死在了大冬天,死于肺痨病。 待她一向很和气,准确来说,待秦王府所有人都很和气,本人是个好的,性子好、能力也好,又有顺嫔这层关系,这位陈大人在王府经营得风生水起,是徐慨跟前很得脸的人物,偏偏就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死了。 诡异的是,没过多久,徐慨也走了。 如今回过头想想,若说是巧合,谁信谁傻子。 含钏上了马车,一路都在琢磨这事儿。 “扣扣扣” 车门框被人轻轻敲响。 徐慨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饿了吗?前面有个酒家,用过午膳,再赶路,咱们能在天黑前抵达通州。” 含钏下意识点点头。 小双儿撞了撞含钏,低声道,“您在车里点头,秦王咋能看得见呀!” 含钏方如梦初醒,开口回道,“行,都行。” 又听车外,马儿一声嘶鸣,徐慨骑着马向前方飞奔而去,扬起的风把马车的车帘掀开,含钏透过缝隙一瞧便看到了徐慨挺直的脊背,和隐藏在衣裳里因用力而绷起的肌肉。 含钏咽了口唾沫。 谁也想不到,徐慨是有肉的吧... 虽是文官,却也有骑马射箭的习惯。 梦里,每到开春,徐慨就会去河北猎场跑马,一跑跑一天,既不围猎也不比赛,先是绕着平坦宽阔的马车跑圈,接着就骑着马独自上山,不走官道走小道,路越艰险,他走得越高兴... 含钏把车帘子放下来。 再一板一眼的人,也有放肆挑战的一面吧? 徐慨的人驾车,驾轻就熟,一路匀速平稳,若不是窗外的景色在变,含钏压根感受不到马车向前行。晌午十分,车队人马停在了运河边的一处酒家前。 要了三个雅间,徐慨的人坐一间,含钏的人坐一间,徐慨和含钏坐一间... 李三阳琢磨出来的安排,徐慨表示很满意。 含钏倒是没甚——徐慨在“时鲜”吃饭,偶尔来晚了,不也是她陪着徐慨单独开一桌吗? 菜上得快。 打头的就是通州名菜,小楼烧鲶鱼,紧跟着便是大顺斋糖火烧和几样出了名的通州地方菜,许是靠近运河的关系,鱼鲜挺多的。 含钏夹了一筷子鲶鱼,一口咬下去,脆蹦蹦的,很香。鲶鱼切块挂厚糊炸透,表面形成个硬壳,咬一口以为咬在鲶鱼头骨上,焦脆的口感有些像东北的名菜锅包肉,口味也类似,是糖醋汁的甜酸口。 含钏点点头,做得不错,再看徐慨,压根不夹这道菜。 他啥时候有喜好了? 不是给啥吃啥吗? 含钏笑起来,“...挺好吃的,有点像瓦块鱼的口味,做得比瓦块鱼更香酥,你尝尝?” 徐慨摇了摇头。 鲶鱼这东西,他吃过。 先头去天津卫办公差,在驿口,没甚好吃的酒家,便同一溜子七品小官混在一起吃过两次小饭馆。 说实在话,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鱼,鱼腥味很重,肉也老,像吃了一根浸泡在沼泥堆里的绳子似的。 徐慨这么想,嘴上便说了出来。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 合着,冷面阎王还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呢! 含钏再夹一块儿,吃在嘴里嘎嘣嘎嘣脆,点了点头,“...您说得没错儿。鲶鱼不好煮,又泛滥,随处都能养活,便卖得便宜。家里拮据的,若想吃肉,花少少的钱买上一条,一家人分着吃,也高高兴兴、其乐融融的——是老百姓的吃食。” 徐慨不愿意吃,含钏也不勉强,自己吃得挺高兴的。 不过鲶鱼这东西,往前白爷爷同她说过,这鱼命贱,泥潭子里能活、土坑里能活、连猪圈下都能活,且啥都吃,小鱼小虾也吃、腐烂的树叶子也吃、连残羹剩水、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来者不拒。 含钏恶趣味地夹了一筷子,“您猜猜,鲶鱼若是长在猪圈里,一无腐木、二无食料,它们靠吃什么过活?” 徐慨蹙了蹙眉,半晌没懂。 等他想明白了,脸色一白,一股陌生的暖流涌上了喉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干呕。 含钏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笑到最后浑身无力。 逗人真好玩儿。 怪不得小双儿爱逗拉提。 逗徐慨,又比逗拉提好玩儿。 因为徐慨聪明,一准听得懂。 拉提因语言不通,还要想半天。 含钏笑着笑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七章 铁锅蛋 都是鲶鱼惹的祸。 一条鲶鱼引发的血案。 一下午,徐慨闷头赶路,独个儿一骑绝尘,完全没有理会含钏的意思。 李三阳看了看马车,再看看徐慨那匹枣红宝马的屁股——刚不还黏黏糊糊地一桌吃饭吗? 这怎么就分道扬镳了呢? 年轻人的事情,原是他不懂... 含钏左边靠着马车的抱枕,右边和小双儿抱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睡了场午歇,再一睁眼,马车略显颠簸,车厢里的光稀薄微弱,只有几缕光束透过摇曳的帘布直射而入,呈如同透明的橙色,其间夹杂着轻微缥缈的浮尘。 含钏迷迷糊糊地拨开帘布。 一轮火红的太阳,从西边落下,倒影投射在光洁无波的大运河河面上。 光晕的倒影中,甚至有一队大气磅礴的宝船在运河正中,缓慢航行。 含钏轻轻一声喟叹。 太美。 实在太美了。 就像钻进了里,化成一只蝴蝶在三川九岳游走飘飞。 含钏趴在车厢框边,眯了眯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到通州官驿时,天儿已彻底黑了下来,含钏一行没这资格住官驿的——只有当朝在册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住官驿。 含钏预备带上几个小的去隔壁的客栈将就一宿,谁知徐慨身侧那位李大人手一抬,官驿的小二便机灵地过来将两辆马车往马厩里牵。 几个小的束手束脚地怂在含钏身后。 小双儿胆子算大,贴着含钏,“...掌柜的,这店瞧上去有点...” 小双儿想说贵。 整个厅堂,瞧上去并未十分富丽堂皇。 可看上去很古朴沉静。 嗯,换一种说法,一看就是藏在面子,贵在里子——俗称,低调的奢华。 含钏四下看了看,这就是“时鲜”努力的方向。 徐慨将今儿个的官驿包了下来,将含钏安顿在了三楼,自己在四楼,秦王长史并几位小吏在一楼,含钏身边几个小的都安顿在了主楼旁的裙楼,又特地叫店小二留了一套来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书要读,本子要看。 更要多行走,多见识新鲜东西才能长见识,否则读再多书,也是坐井观天那只蛙! 楼上正吃着,官驿底下闹闹嚷嚷的,有男人契阔的高声也有爽朗的笑声,含钏侧过头透过窗棂向下看。 大红灯笼下,徐慨快走半步簇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往驿站里进,难得见徐慨态度温和尊敬,更难得听见徐慨笑声阵阵。 含钏若有所思。 这便是徐慨来通州的正事儿吧? 屋子里暖烘烘的,四周的方桌里都放了炭火,床榻上、墙角、屋子正中也放了暖炉,小双儿从包袱裹子里掏出—— 一大叠床单、被褥和枕头巾。 含钏看得目瞪口呆。 小双儿一边利利索索铺床,一边解释,“...要走的时候,钟嬷嬷塞的!说外面的床单褥子不干净,叫咱用自己的!估摸着是没想到,咱能住上这大官驿吧?” 见自家掌柜表情太惊讶,小双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都拿了...” 行吧... 含钏点点头。 老人家嘛,总是讲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今儿个早晨,他们要走前,钟嬷嬷神神秘秘地给她塞了一个包袱,路上打开一看,一罐装得满满的热水、二十个柿饼、十个馕饼还有些瓜子花生仁儿... 说实话,她能靠这个包袱,在荒野撑上十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甘草乌梅蜜丸 打更的,在巷角过了一次。 含钏打了个呵欠,换了麻衣麻裤披上大袄子预备躺床上歇息时,门口“哐哐哐”三声,轻轻的。 小双儿警惕地贴着门,“谁?” “是我。” 声音发沉,一字一顿,好像想了许久,“是我,徐慨。” 小双儿舒出一口气,没等这口气吐匀称,又吊起一颗心,轻咳道,“掌柜的睡了,您...您别处去吧!” 小双儿有点恼。 长得再漂亮,也不能半夜敲姑娘的门呀! 若传出去,自家掌柜的还怎么嫁人呢! 含钏探出头问,“有要紧的事儿吗?” 听见了含钏的声音,徐慨的语调显而易见地活了起来,“有!有!” 一连说了两个有,再调高了声量,“钏儿,你快出来看,落雪了!” 小双儿怔愣了下,转过头看自家掌柜的——自家掌柜正捧着一本书册子,双眼发亮,眼睛璀璨得像灯花与宝石,抿唇微笑,看起来很温柔。 平时也温柔,只是此刻看上去,更温柔。 含钏再加了一件袄子,趿拉了棉布鞋,从墙角拿了一盏灯笼,推开门,风从回廊呼啸而过。 徐慨也提了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映照着他红彤彤的面颊和亮晶晶的眼。 含钏笑起来,“你不冷吗!” 徐慨头摇得很远,“喝了酒,热,不冷。” 含钏笑着递给他一个镂空雕花汤婆子。 徐慨让了一步,“这东西,姑娘用,我不用。” 含钏哈哈笑起来。 这人! 往前怎么没发现,他喝了酒说话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的呢?! 含钏转头回房,倒了一杯热茶,又从兜子里找了两颗常备在身上的甘草乌梅蜜丸,跨出房门递给徐慨,“快吃了,本是备下缓解胸闷的,里面儿有甘草、乌梅、薄荷...也能解酒,吃了能好过些。” 徐慨咕噜咕噜喝下,将茶杯放在回廊的栏杆上,一口吞下蜜丸,靠在栏杆上坐了坐,隔了好一会儿,脑子这才没有“嗡嗡嗡”直打转了,偏头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走,咱们去看落雪。” 一开口,这才发觉浑身都是酒气,害怕熏到小姑娘,徐慨一边走一边解释,“...山东过来的布政使,能喝!上桌先是一人三盅酒,饶是李三阳帮我顶了不老少,也够喝一壶的了!还是喝的新酒,新刀子太烈了,一咽下去,嗓子直冒热气儿!” 徐慨拐了个弯。 瞬时,有股穿堂风来袭。 含钏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天井。 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正有大朵大朵的雪花粒儿争先恐后地往下坠,地上已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绒。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呢! 含钏抿唇笑起来,笑着探出身子去拂弄正在往下坠的雪,落在掌心里冰冰凉凉的。 徐慨也笑。 就知道,她会喜欢。 “其实下雪时,皇城最好看。”徐慨声音轻轻的,“红红的墙,绿绿的瓦,高高翘起的檐角,随便哪一处望过去,便是一幅精细的工笔画。” 含钏仰头看徐慨,笑了笑,“那是在你眼里。在女使和太监的眼里,掖庭的冬天是最难过的。雪积得厚厚的,清除雪障的太监只会拿盐将主子们要走的那条道清理干净,常常有人在小道上摔跤,若是摔到肉还好,若是摔到了骨头,就把他迁到宫人斜里,养得好就做洒扫这些个粗活,养不好就地埋了。” 讲说到以前宫里的日子,含钏也是笑着的,说话间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冬天也冷,冻死的丫鬟太监也多,内务府发下来的棉衣里有些是棉花,有些是纸屑,有些是芦草,天儿一冷,好多身子骨不好的下人都挨不过冬天。” 徐慨静静地听。 雪落下有声音吗? 应当是没有的。 可掖庭的雪落下,是有声音的。 是下人痛苦的呜咽和无力的挣扎。 还好,这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含钏收回手,掌心的那颗雪没一会儿就化成了水,抬头望着徐慨笑了笑。 徐慨看含钏的眼光很疼惜,“...若我在内宫碰见你,我一定将你从那样的日子解救出来。” 含钏郑重地点点头,笑得很狡黠,“我相信的。” 她相信。 因为她经历过。 徐慨让她衣食富足,让她摆脱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过上了平稳安逸的生活——在张氏还没嫁进秦王府,他还活着时... 张氏进府,鸡犬不宁,徐慨早亡,阖府怨怼。 今生,纵是她没福分嫁到秦王府,她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拦张氏再次嫁给徐慨——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妻室,可太吓人了... 从天井看下去,一楼厅堂还灯火通明,男人们喝酒吵闹的声音传得老远。 含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只承担自天津卫上岸的述职官员吗?这位山东布政使,如今是...?” 徐慨“噢”了一声,轻咳了下,“上个月,我一封书信拜托了郑大人,噢,山东布政使姓郑,拜托了他一件事儿。” 含钏点了点头,总是官场上的事儿便没开口问了,冷风呼呼地往天井里灌,含钏不自觉地耸了肩,裹紧衣襟口。 徐慨顺手脱下肩头的大氅,将含钏纤细小小的身躯全部裹了进去,沉声开了口,“...当初将你签字画押卖到掖庭的那对夫妻找到了。” 含钏心口一颤,手上一抖,目不转睛地盯住徐慨。 有点想听下去,又有些逃避。 掖庭时,阿蝉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信,信里无非是些琐事杂事,如野猫又钻进库房偷吃了晾晒的香肠,或是浣衣局的姑姑见人下菜碟,将她的衣裳做得老长,一点儿也不合身...洋洋洒洒写满五页纸,将诉不尽的相思意藏在一句又一句无聊的话里。 她从来没写过。 不知道写什么。 更不知道,写了寄到哪里去。 她是在山东寿光被内务府采买进宫的,顺理成章,户籍地便是落的山东寿光。 可哪一乡、哪一里、哪一村,她啥都不知道。 更回想不起,父母的姓名。 想不起也好,她有时候这样庆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九章 酱菜(上) 若真想起了什么美好回忆,也被掖庭无尽的零碎折磨殆尽。 甚至在出宫时,含钏无比庆幸,她已寻不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能将她卖一次,便能将她卖第二次,这样的人家,记不起比记起好。 可含钏两只手牵住徐慨脱下的大氅,紧盯着他,等待着下文。 人总是这样,既怯懦又好奇,既惧怕又无畏。 此乃人性,可谓无解。 徐慨顿了顿,“我拜托山东布政使彻查,他刚在酒席上对我说,寿光那对把你送进宫的夫妻,压根就没有女儿,只有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左邻右舍皆可作证。” 徐慨语气有些涩气。 含钏听得发愣。 没有女儿? 没有女儿是怎么回事!? 那她是什么? 含钏冲口而出,“那...我有无可能是这家的侄女?外甥女?或是这两口子在同村拐卖的小姑娘?” 徐慨摇头,“都查了。山东布政使亲自下令彻查,下面的人岂敢不用心?这两口儿的侄女、外甥女,与之有关的所有亲眷都还在那个村落,一个不少。村子里也从未少过和你一样年岁的姑娘,甚至查遍了整个寿光府,都没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在那一年走丢。” 含钏有点懵。 啥意思? 是个啥意思? 她既不是这家的姑娘,也不是村子里的,甚至...甚至连寿光府都找不到她的过往? 含钏眉头紧锁,看向徐慨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那...她是谁?从哪里来? 问题一下子拔高到诸子百家的层次,含钏张了张嘴,想了想,“会不会是没查完?纵是布政使大人亲自下令彻查,可一个寿光府那么多人,一时半会也摸不清。不是说,乡里有些人家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章 醪糟红糖荷包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二十章醪糟红糖荷包蛋徐慨低了低头,有些羞赧。 他不习惯恃功而骄,更不喜欢居功自傲。 很多事情,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做了便做了,有什么好邀功的? 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在朝堂上,做了事邀功,至少要让圣人知道,这是常识。 可待圣人,和待心爱的姑娘,能一样吗? 徐慨闷了闷,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一抬眼却见含钏鼻头和眼眶红红的,一下子有点慌,“怎么了?冷吗?” 徐慨伸出胳膊,想握含钏的手试试温度,胳膊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徐慨的手停在半空。 往回收也不合适,向前伸也不合适——虽是两情相悦,但到底还未明媒正娶,肌肤之亲显得很不尊重。 徐慨轻咳一声,“...只是想试试你冷不...” 徐慨的话声戛然而止,少年郎瞳孔陡然放大,手上一抖,掌心里瞬时冒出冷汗。 他的手! 他的手! 他的手被一只小小的、白净的、略有些粗糙的手握住了!! 徐慨后背的汗毛瞬间竖起。 徐慨目瞪口呆地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所有冷静、冷漠和寡淡在一瞬之间轰然崩塌。 含钏眼看着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一张脸从下巴颏到耳朵尖变得红彤彤一片,不仅破涕为笑,手握得更紧了,身形跟着向前靠。 徐慨躲闪不及,含钏堪堪在距离少年郎一个指尖的地方停住,轻声道,“我不冷,我心里暖烘烘的。” 湿润温暖的风吹在耳朵边,徐慨沉着脸,手朝天一扔,逃也似的扭头飞奔。 含钏立在原地,先是笑,后见徐慨逃窜的背影太过仓皇,不由双手抱胸,仰着头哈哈大笑。 谁能想到,十六七岁的徐慨竟这样好玩! 连握手与凑近说话,都会不好意思! 徐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窜出一片生天的,只知道自己回房间后,胸膛“咚咚咚”敲个不停! 徐慨洗了把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的跳动也渐渐平缓下来,一闭眼就是含钏鼻头红红,被冻得如小兔子一般的神色,泫然欲泣...徐慨蹙眉狠狠摇头,含钏凑近后吐出的湿热、眼睫毛被光晕染在面颊上的灰影,还有在昏黄的灯下那张微微启开的薄唇...这些场景又轮番闯入他的脑海。 徐慨不负众望地失眠了——一闭眼便口干舌燥,让人如何安心入眠? 在自己家尚且能平静地让仆从更换床褥,在官驿中... 太羞耻了。 徐慨翻了个身。 腊月的天,他浑身都被汗蒸湿。 两个画面,如走马灯似,在脑海浮现。 必须早日娶到手... 否则,他迟早憋出病。 窗外寒风呼啸,这是徐慨酒后合眼入眠前,最后一个念头。 含钏也没咋睡好。 回房躺在不甚熟悉的床上,一闭眼便是她乘着板车,和十来个小姑娘一起从山东赶往北京的画面——那也是个冬天,同行的姑娘见她穿得甚为规整,便以为她是哪个富户家的女儿,待她挺好的,后来发现她除了这身衣裳,身无长物,态度便变了许多... 板车只有一个小小的棚子遮雨避风,冬天官道上的风,迎面吹到脸上。 像钝刀子割肉似的。 初春时节,十来个小姑娘到了京城,一个一个脸上又干又涩,脸蛋被风刮出两团血红色。 含钏揉了揉眼睛。 她不是被爹娘卖进宫的... 含钏抽了抽鼻子。 那她的爹娘是什么样子呢? 是不是就像尚御史那样,父亲严肃寡言,母亲温和慈祥,一家四口站在一起,就像一副无与伦比的年画。 如果她一直在父母身边,她是不是也可以像尚姑娘那样,被养得天真可爱、不谙世事,善良娇憨,惹人喜欢? 小双儿睡在隔间,她没法发出声音,只能咬住被角,一边笑一边哭,流着泪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个面沉如水,一个双眼红肿碰了面。 李三阳和山东布政使宿醉未醒,官驿做了醪糟红糖荷包蛋水解酒,顺道也给这两位一人煮了一份。 含钏捧着碗,将汤汤水水都喝了个底儿朝天。 这醪糟发得挺好,又甜又香,也没有酒味。 荷包蛋滑得嫩嫩的,蛋黄刚刚过熟,最中间还带了些溏心,吃进口,浓厚醇香的蛋液流淌在唇齿之间,和着老红糖厚重丝滑的口感与甜而不腻的味道,叫人十分满足。 热东西下肚,整个人的精气神焕然一新。 含钏计划着早晨去通州渡口看船,徐慨慢条斯理地唤住一行人,“...渡口无现船,都是在用的船舶,新船无买家,不下水。你们去了,看什么?” 众人看向黄二瓜。 黄二瓜昨儿个知道徐慨身份了,丝毫不敢造次,哆哆嗦嗦开口,“...奴...小的...联系了几艘次新的货船...提前来看过...品质不差,虽是下过水的,却没走过长途航运...这样的船买来也挺好的...” 徐慨眼风一扫,“船与马车一样,是损耗品。下过水,就意味着使用过。你如何知道上一任买家,是怎么用的?曾经出现过,一个府邸的管事贪图次新马车便宜,便买下供主家使用,谁知那辆马车已经被使用了许久,重新刷了个清漆、换个门帘便当做次新货来卖——主家出街时,马车的楦断了,乘车的主家千金滚下车,被划花了脸。” 黄二瓜脸一白,膝盖一弯,不自觉地“噗通”一声跪下。 小双儿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 很好,不由自主向秦王爷跪下的人,又多了一个。 她不再是孤单的独行侠。 徐慨拿绣帕轻拭嘴角,顺势站起身来,避开含钏的视线,径直朝前走,“走吧,我陪你去渡口看看——我昨日已安排人开了几艘新船下水,你看中哪一艘,正好上船试试看,舒服不舒服。” 没一会儿,徐慨就走出了门厅。 含钏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奇怪。 含钏坐在马车里,突然愣了愣。 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请人帮忙,特别是不喜欢拖累徐慨。 可,这次,她接受帮助时,好像很坦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一章 清蒸花螺(上) 没觉得不好意思,更没觉得有所亏欠,甚至感激的情绪都减了不老少。 是习惯了吗? 还是,觉得配得上,徐慨对自己的好了? 含钏埋头啜了口茶汤。 不想了。 她这脑袋瓜,太复杂的事儿,想也想不明白。 想咋做就咋做,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马蹄踢踏,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地界停了下来。 徐慨撩开袍子,手腕高高抬起,眼神示意含钏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含钏深深剜了徐慨一眼,扶住旁边的车门门框下了马车, 瞧着促狭的样子。 昨儿个被她握了手,今儿个就非要找回场子... 幼稚又无聊! 含钏一抬头,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船舶如织,人来人往,有健硕高大的纤夫背着麻绳把大船一寸一寸往码头挪动,也有花白头发的老翁吃力地运送沉甸甸的包裹,船舶划浪的声音、纤夫喊号的声音、砍价与争吵、重逢与离别...许多声音像一幅幅画儿似的,在码头处交缠。 小双儿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大码头,张了张嘴,看一侧摞成山的货物,轻声感慨,“...好多人,好多船...” 含钏笑起来,摸了摸小双儿的头,轻声说,“这里是大运河的最北口,从北直隶,也就是京津冀出发的货船若是不走海运,便从此处出发,从江淮出发的船舶泰半的目的地也是此处。” 含钏知道这个,徐慨有些惊讶。 含钏抿了抿唇,颇为不服气,“你曾经送给我一本。书里面关于这条运河,有很详细的描述!” 徐慨展颜笑起来。 含钏跟着徐慨来到了码头的东南边,人渐渐少了,几艘平底帆扬的中型船只等候在水面。 一个穿泛旧夹袄的中年男人过来接,一见便双膝跪地,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给秦王爷问好。” 徐慨点了点头,让了半个身子,露出跟在后面的含钏。 “贺老板要买船,你细讲讲。” 那男子赶忙朝含钏拜了三个礼。 含钏连忙侧身让开,赶紧让崔二将那男子扶起来,半侧了身子福了礼,“您实在太客气了!”眼风扫到徐慨已背着手在码头踱步,开口详细说了自己的需求,“...想要只小船,吃重不太大,仅是运送食料食材即可,就走河路,偶尔走海运。” 男子弓着身,含钏说一句,男子便连连点头,显得很恭敬。 含钏说完,男子偏头想了想,佝偻着腰,手一抬示意含钏看第一条船,“小的给贺老板备下的船舶都不是大船,您说您想要条小船,说实在话,小的不推荐。河深海大,越小的船,行走起来越危险。这几艘都是中等大小的沙船,军运漕粮的船舶便是这个种类。”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往后退,请含钏看得更清楚。 “沙船平头、方尾、平底、多桅多帆,不仅可以在沙滩多浅水的区域航行,还可以在风浪较多的大江大河中远航,这几艘水位不大,您运个一千两千石重量的货物,完全没有问题。” 含钏:... 她只需要三十石的吃重... 不过再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 若是要走海运,船越大,肯定越安全。 只是... 她为什么要买这么大一艘船? 她都可以直接出海捕鱼了... 到时候,捕鱼-运送-加工-上桌-收钱...“时鲜”就能提供一条龙服务了... 太扯了。 含钏正想说话,却听徐慨开了口,“小船也是这个价,大船也是这个价,你自己想想,到底买哪一个?” ... 这还用说? “那行吧。”含钏点了头。 侧头看了看,指向正数第二艘的船舶,船体深褐色,几支桅杆高高竖起,米白色的帆被风吹鼓,看上去很神气。 含钏问那中年男子,“这只船,几多钱呀?” 男子笑着应道,“这只船做工精良,是用一百斤桐油、三十斤灰,还有樟木做舵、松木做尾、楠木做船板制成的。” 看了眼徐慨,身形弯得更低了,“若您要,小的收您一百两银子。” 这么大只船,才一百两银子? 含钏微微蹙了蹙眉。 有点奇怪。 徐慨啥时候又和码头上的人扯上了关系? 看起来声势还挺高? 含钏刚想开口说话。 那男人便笑起来,“船这东西,船料不费什么事儿,耗费人、时、力,咱这作坊,小的便是大师傅,一艘船从打磨到成型,小的打主力,恰巧先头受过秦王爷的恩惠,收您的银子自然比别家便宜,却也是搁平了收支的,小的也有赚头——买船买车,最要紧的便是平稳安全,咱不吹不擂,不光是通州渡口,便是放眼天津卫,做大船有小人这般手艺的,不超过这个数。” 男人比了个“二”。 含钏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买车买船,最重要就是要安全,东西要过硬。 含钏看了眼徐慨。 徐慨办事极其稳妥,他都觉得好的,从来不会差。 不过,越想越觉得奇怪。 徐慨到底是怎么和这些人扯上关系的? 含钏轻轻摇摇头,直觉告诉她,不太对。 几次深夜出现在掖庭的徐慨、在斩杀勇毅侯时展现出巨大力量的徐慨、面对连消带打把三皇子拖下水的徐慨... 这可不是一个淡漠疏离,又不受宠的皇子,能做下的事儿。 连着两辈子,含钏才惊觉,徐慨身上藏着许多谜团... 思绪扯远了。 河风吹拂,含钏回过神来,想了想,从怀里将带出的那一小沓银票抽了两张递给男人,唰唰舔笔签了几张文书。 待签订完成后,含钏探头见水面平静无波,刚刚购入的那艘船就这样摇摇荡荡地晃在水面上。 小姑娘抿唇笑了笑,同那男子客客气气道,“...我能登船看看吗?不驶远了,就在渡口边上转两圈,试试咱的新船。” 看她如今多争气! 都买船了! 男子赶忙躬身,“自然可以自然可以!您若觉得这条船不好,咱再换再试,都可!” 纤夫将船拉到岸边,含钏扶着船玄踩到甲板上。 徐慨紧随其后,以微不可见的姿势护住含钏别踩空。 帆换了一个方向,向远处驶去。 含钏仰头笑着问徐慨,“你怎么谁都认识呀?” 徐慨低头看了看小姑娘笑盈盈的脸庞,想起昨夜的焦灼,生硬地别开眼光,轻轻开口,“...水运,将成为本朝,乃至千秋万代,最核心的运输方式——军火、漕粮、兵士...所有大规模的迁移,只有水运可以快且准地承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二章 清蒸花螺(下) 徐慨站在船舷旁,仰面迎风,颇有意气风发之情势,“如此重要的水路,怎能不安插几个信得过的心腹?” 含钏歪了歪头,心里有些震惊。 在她印象中,徐慨于建功立业一事兴致不高... 嗯...不过徐慨也从未展现出对某件事、某个人兴致很高的样子,无论对什么,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死人脸... 含钏若有所思,“你...” 徐慨转过头,神情淡淡的,嘴角却含笑,“我不主动进攻,也不能被动挨打。若被人如穷巷追狗,岂不呜呼哀哉?” 也就是说,对于后路、前路,徐慨是有安排的... 所以他为什么那么年轻就死了? 就算是对张氏不设防,也不能够啊... 徐慨对张氏只有尊敬,并无亲昵,又怎么会给张氏毒害他的机会? 含钏抿了抿唇,有好多疑惑想问,被船上伙计一声惊呼打断,“...网了一兜子好货!” 含钏赶忙去看。 好家伙! 一兜子花螺! 个头不小,瞧上去干干净净的,有些个触角还伸出了壳外,一见便是新鲜得不得了的好货!还有条身量长、很鲜活的鮰鱼,以及几只软壳儿的河蟹和跳得老高的青虾! 这网兜子不大,里面捞出的东西还挺多! 含钏笑起来。 船家在里间点了一盏小火炉,上面放了盏铜壶,洗也不洗那花螺,伸手将螺从甲板上捧起摔在铜壶里,又拿大拇指闷了烧刀子的壶口,洒了好一些烈酒进去! 其余的作料,啥也没放! 没一会儿,铜鼓“咕噜噜”烧开,蹿出一股子酒香和河鲜独有的清甜滋味。 船老大拿起大勺分了两大碗,递给含钏和徐慨,“...两位尝尝!咱从水里刚捞上来的东西,就得这么吃本味。” 徐慨看了看那只大碗,有些束手无措。 不将螺肉剥出来吗? 再不济,也得给支银签子? 再看看含钏,一口一个,手拿起花螺放进嘴里,转了一圈,吐出来的便是壳子,嘴里嚼的便是螺肉... 徐慨略有些懵:??? 这是怎么做到的? 含钏没一会儿便将一整碗螺肉唆完了,吃得心欠欠的,眼光落在甲板水缸里养着的那条鮰鱼上。 鮰鱼... 也好吃... 砍成段块儿,加盐、豉汁儿、豆油、白醋和粉,手抓揉匀,腌制一小会儿,紧跟着就上大火蒸锅,吃起来又嫩又糯,这鱼刺儿少得很,鱼肉都是小瓣小瓣的蒜瓣肉,吃进嘴里一抿就化,鱼皮糯得弹牙,一点儿土腥味都没有,不像那些个捞上来的草鱼、鲢鱼...刺儿又多、肉又老,挑做法儿得很... 含钏舔了舔嘴唇,眼神在那条鱼身上打了一个转儿,意犹未尽。 徐慨眼神也看向那条鮰鱼——这鱼吃起来,应当比花螺方便。 船驶得不快,顺着北风朝运河中心航去,船帆鼓出一个大包,大船还是不一样,行驶得非常稳,站在甲板上如履平地。 船老大带着大家伙儿在通州河渡绕了一小圈,便启程返回驿口。 下了船,含钏与那中年男人敲定了船上的伙计,黄二瓜找了四五个专做远航生意的船夫,签了文书,下了定,约定待翻过年头,立刻启程前往福建延平,先行运河水路再走海运,往返三十天为限,一人一趟二两银子。 含钏一行原路返回京城,徐慨暂留通州招待。 回京城时,天已黑透了,“时鲜”门口人声鼎沸,排位的食客快到余大人府邸门口了,含钏看了看从侧门进去,直奔灶屋。 烟雾袅绕间,只见白爷爷肩上耷了只白帕子,一手提锅,一手铲勺,大铁锅里红彤彤一片,白爷爷右手朝上一甩,颠了个锅,干红辣椒、二荆条、小米椒、红花椒、青花椒、麻椒...像下雪似的,落了一地。 小双儿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白爷爷听见响动,抬头来看,扫了眼是含钏,这丫头没锅里的辣子嫩羊排魅力大。 白爷爷盯着锅里的羊排肉,敷衍招呼自家徒儿,“哟,回来了?船买了?” 含钏伸手拿围兜帮忙,点点头,“买了买了,买了只大船!等天气暖和了,带您下余杭吃蟹粉包子。” “哎哟哟哟!你别动!” 白爷爷伸了个铁勺子摁住含钏的手腕,“去!去歇着去!这灶屋便交给你爷爷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低头,透过灶屋出菜的口子看外面,颇为自得,“您瞧见没?一厅堂的食客,全是奔着你爷爷我来的。” 含钏笑起来。 合着,老头这是,告老回乡再创辉煌呢!? 含钏以为老头儿过了两天的瘾就得了,没想到第二日傍晚,“时鲜”刚开门,就见白爷爷双手背在身后,晃晃荡荡地从铁狮子胡同蹿到东堂子胡同。 见含钏备菜,老头儿也上嘴搭腔,“哟,备菜呢?” 含钏面无表情。 不,她没备菜,她在给芹菜做按摩。 见含钏烧热水刷锅,老头儿伸长脖子搭话,“”哟,刷锅呢?” 含钏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白爷爷。 不然呢? 她给大铁锅沐浴呢? 哪里有含钏,哪里就有白爷爷,含钏被老头儿闹得一脑门子官司,推着老头儿出了灶屋,“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灶屋就这么大点儿,您这身板往里一站,顶得上两个我——旁人压根转不过趟啊!” 白爷爷讪讪然。 内院土窑前,拉提拿着粗盐给柳枝羊肉上味,老头儿阴悄悄出现在拉提身后,刚想说话,却听见一声河东狮子吼——“去前院坐着!不准再进来了!” 送走最后一拨食客,含钏一回头,白爷爷正端了个小杌凳,双膝并起,老老实实在柜台后坐着。 肥肥的老头儿,看上去有点委屈。 含钏叹了口气,走过去,“您今儿个想干啥呢?” 白爷爷搓了搓手手,胖乎乎的脸上露出几分向往,“...天天在家待着,做饭、收拾、采买...你姚叔包了圆,四喜还没做出了名堂来,你爷爷我也不好意思去请冰人说亲事...你别说,我日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啥事儿不做,啥钱不赚,觉得...觉得...” 含钏弯腰认真聆听。 白爷爷声音可可怜怜,“觉得自己就像只没用的硕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三章 干煸鱿鱼笋丝(上) 含钏听懂了。 老头儿这是闲不住了。 含钏有些为难。 这可咋办? 白爷爷年纪这么大了,腿脚也不便利,身子骨又受了损,肯定也不能放到“时鲜”来做事情呀... 再者说了,她是掌柜的,是老板,白爷爷来做事不就...不就成了伙计了吗? 这哪儿行。 这是欺师灭祖之罪! 含钏张了张嘴,“要不,您还是去给四喜说亲吧?” 对不起了,白四喜。 含钏努力找词儿,“您先前不是说后海那地儿还行吗?这样,我给您去城东找个得用的老书生,照着四喜一比一作画,您拿着这画像去后海坐着...” 得赶紧打消老头儿这念头,含钏加大力度,开始不负责任地畅想,“到时候,您就说,咱家四喜御厨世家出身,年少有为不轻狂,个性温和周到,且有铁狮子胡同大宅一处,另有三百亩祖产。” 含钏说着就兴奋起来,“这样!若是四喜在年前能敲定婚事,我这个做师叔的,送他东郊的山林十亩,外加给侄儿媳妇儿打一套赤金宝石的头面! ——就这条件,咱家在后海不说名列前茅,至少也算是乘风破浪。” “哐当!” 白爷爷蒲扇大的巴掌,终于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含钏捂着后脑勺,身形一颓。 行吧。 老头儿现在也精了,不好骗了。 含钏转头端了个小杌凳,和白爷爷肩并肩坐着,后背靠在柜台上。 师徒二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同样的尘世烟火味。 “您说您,熬了这么几十年,几次几落,最后遭了次大劫难,好容易能在家躺着休息了,这又是何必呢?” 含钏递了盘瓜子给白爷爷,转念一想,老头儿太胖了,不能吃这些个油腻腻的东西,手腕一转,转到自个儿跟前,一边磕牙一边唠闲磕, “您要是真闲不住,您就过来帮徒儿我把拉提和崔二带出来吧?拉提是个有天赋的,崔二稳当,都是可造之材。” 白爷爷想了想。 这也成。 把这两带出来了,含钏就能彻底从灶屋出来了。 白爷爷叹了口气,带了几分老人家特有的感慨,“你是不知道的,没上灶还不觉得,这两天一上灶,嘿!手往那长锅把上一捏,这心里就空落落的。你说光是带徒弟,这...这...这也没多大改善呀...” ——不也还是摸不着灶台吗!? 含钏嘿嘿笑了。 她能明白。 她当秦王侧妃的时候,不许她进小厨房,更不许她拿刀拿菜,张氏每每都讥讽她跌份儿,脏了秦王府的颜面。只有进宫去侍奉顺嫔娘娘,才有机会摸到灶台,带上围兜、把头发都扎起来、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时,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含钏拍了拍老头儿的肩,“再不然,您若真手艺痒了,咱每逢初一十五,就做个您的专场?得是老食客才能吃到您手艺。” 含钏笑眯眯,双眼弯得像两只月牙,“开玩笑!您可是做饭给圣人吃的!平日里您就是未出鞘的宝刀,寻常不可得见。您自个儿得把自个儿身价给炒上去才行!” 白爷爷再想了想。 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老头儿沉默了半晌,决定不和儿徒讨价还价了,做了个总结,“也就是说,咱得当老师。” 含钏点头。 “每逢初一十五,‘时鲜’给咱开个专场?” 含钏再点头。 老头儿语气有点兴奋了,“那你说,咱能自己挑食客吗?” 含钏:? 有点愣。 含钏想了想。 也行啊! 往前白爷爷在宫里头可是内膳房甲字号头一把交椅,别提为啥不去御膳房,那是因为菜不对圣人的口味,白爷爷擅长川菜,圣人淮扬菜,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白爷爷一寻思便出来了。在出现之前,白爷爷可是在御膳房侍奉过两位圣人的。 就这本事,在宫里头,哪宫的娘娘想请白爷爷掌勺,不说是三顾茅庐,至少也得是礼遇上佳! 出了宫,老头儿自己挑个食客怎么了? 就这两天来“时鲜”阴差阳错吃上白爷爷手艺的那些个食客,就先去晓觉寺烧高香吧! 含钏点点头,一锤定音,“可行!” 白爷爷一拍巴掌,很兴奋,站起身来耸了耸肩膀,轻咳了一声,克制了些许情绪后才背着手朝外走。 第二日,含钏就请城东的那位老秀才写了一整版内容。 主题浓缩成九个字——“御厨回归,腊月的奇迹”。 下面就是白爷爷左手拿勺、右手拿长柄刀,双手抱胸的画儿。 老秀才画得挺传神的,把白爷爷的国字脸、绿豆眼还有五个月的大肚腩,全照实画上去了。 白爷爷看完,勃然大怒,扬言要去和城东老秀才理论。 两老头儿,谁倒下,都得讹上含钏。 含钏琢磨了一下,只好斥五钱银子巨资,去了老秀才隔壁的专司画馆请画师照着白爷爷画了张像。 画师可能挺紧张的。 毕竟画中人挺着大肚子,凶神恶煞地站在画师身后指点,哪里该收、哪里该放,这放谁身上谁都紧张。 在白爷爷的亲身指点下,画报终于出炉。 小双儿糊在木板子上,又在画儿上蒙了好几层浆糊。待傍晚“时鲜”营业时,将这画连同木板子一并端了出去。 一晚上,好几个食客都探过来问那画儿是个啥意思,含钏一一解答了,刚一低头,听着一熟悉的声音开口问,“掌柜的,您说这‘御厨回归,腊月的奇迹’是甚?是请来了哪位告老还乡的御厨来镇堂子?那您可真是北京城里头一份儿了!” 含钏一抬头。 是那位脸圆圆的老伯。 老熟人了。 先前做三拼锅子时,还送了这老伯一只锅子。 含钏笑眯眯的,“您可真是识货。是是是!食肆邀了一位御厨作指点,他老人家爱上灶,如今告老回乡,这手上功夫也不含糊,便特意每个月辟出两天,单给他老人家备着。” 含钏递过去一张缩印的画报,详细介绍,“如今只面向在‘时鲜’消费五十两以上的食客开放,谁先登记谁先排号,您是一定有资格的。” 圆脸老伯笑与不笑,都瞧上去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叫人很亲切。 “那烦您将某也记上吧。”圆脸老伯乐呵呵的,“某敝姓...” 圆脸老伯顿了顿,“某敝姓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干煸鱿鱼笋丝(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二十四章干煸鱿鱼笋丝含钏在书册上工整写下“常爷”二字后,从柜台下掏出一块儿红木小方,双手奉给食客。 “您的号排在了腊月十五,您到时可携亲朋挚友前来。若携伴超过两人,请您一定提前让小厮捎句话。”含钏笑着,“若是您府上人贵事忙,咱前一天就让人去您府上问一问?” 圆脸老伯摆摆手,“得嘞,不劳您费心了,一准提前告知。” 含钏拱手行了个礼,将那老伯目送出厅堂。 待食肆食客少些了,含钏对着计册的人员和钟嬷嬷合计,看到“常爷”两字儿,闷了闷,嘟囔了一声,“这满北京城,没听说过有特别厉害的常家吧?公侯伯爵府没姓常的,大商贾也没,得势的清流武将也没这姓呀...” 钟嬷嬷也想了一圈,摇头,“没听说过,宫里头得宠的娘娘里也有姓常的。” 圆脸老伯的身份,有点神秘。 照理说,乐意花这么多银子在吃食上的人,家里不可能差。 不过,这北京城卧虎藏龙的,谁也不能保证对所有人门儿清。 无论贵与不贵,都是食客。 含钏顺着往下梳。 没多久,腊月十五如期而至。 这是白爷爷头一次郑重其事地登堂亮相。 “时鲜”里五张桌子都坐满了,静静等待菜品上桌。 一整桌菜式都是用的白爷爷拿手的川菜系,竹林蒜泥白肉、川北凉粉、过桥抄手、棒棒鸡四凉打头,紧跟着上了红烧鸭卷、清蒸青鳝、鸡蓉豆花、辣子鸡丁、干煸鱿鱼笋丝、哨子千张、粉蒸杂烩、过水鱼八道热菜,另有酸辣虾羹汤、五福鱼丸汤两道汤品。 含钏今儿个是跑堂的,特意穿了件利索的短打,把厅堂的地龙烧得火热,送了几桌菜,浑身都起了汗。 站在柜台后,见几桌食客吃得皆惊喜连连。 含钏这颗心,可算是放下了。 万一出现御厨出宫水土不服的事儿... 人不喜欢白爷爷的菜,照那胖老头儿的性子,必定能厥过去。 含钏挨个儿将用完饭的食客送出了食肆。 常爷还是独个儿来的。 含钏笑着帮他打了门厅的布帘,精准无误地拿过一件貂绒大氅递到常爷手中,“...您觉着,今儿个的饭菜如何?” 常爷一边裹紧大氅,一边点点头,“不错,是宫里的味道。” 想了想,再添了一句,“是宫里做得说话呀!”顺嫔恨不得撬开自家儿子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啥,“端王恪王,你那两哥哥陆续成亲两三个月了,大皇子也定了亲。昨儿个圣人特意到承乾宫来,便是说这事儿。” “富康大长公主家最小的孙女,你知道吗?听说相貌不错,脾性也挺好,你若点了头,母妃明儿个就去回了圣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五章 橘子 承乾宫主位,就是顺嫔。 主宫室坐北朝南,窗棂与门皆死死掩住,门前垂下重重的夹棉门帘,两个垂髫宫人埋着头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 顺嫔身边的大宫女采萍手里端着支托盘,里面放着一大盘黄灿灿的橘子,“啧”一声招呼小丫头,“...里边说着话儿呢?” 小丫头支愣个眼睛,点了点头,“听语气,娘娘不太高兴来着...” 顺嫔娘娘多温和一人,素日对小丫鬟连句重话都不说的,更别提对秦王殿下了。 采萍“唉”了一声。 难怪顺嫔娘娘这样好性的人都不高兴——前头那两恪王端王一早便定下的亲事,王妃都娶回家小半年了,四皇子的婚事还一直没落听!偏生圣人也不急,昨儿个还是顺嫔娘娘抵着问,这才从圣人嘴里掏出个名儿来... 还好还好,不是甚穷家小户的姑娘,是富康大长公主家正儿八经的嫡次女。虽富康大长公主这几年身子骨不太好,断了与内宫的联系,驸马张家也没出几个数得上号的后嗣,可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娶回来更是亲上加亲! 这么好的亲事,过了这村就没店了。 万一圣人又换了心思,或是礼部之后提出的人选越发难看,又该咋办啊? 采萍忧心忡忡,将托盘往身侧一放。 算了,这时候,就让这两母子自个儿说悄话。 橘子上火,只会让顺嫔愈发焦躁。 内厅,顺嫔絮絮叨叨的,看堂下自家儿子仍是一张冷眉冷脸,突起了哭腔,“...你不说话几个意思?!前儿曲贵妃拉着我说道,叫我对你上点心上点心,你与老三就差了月份,他三月的生辰,你六月的生辰,老三府里如今是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叫我自个儿不上进,甭拖累你上进!圣人迟迟不为你考量,母妃...这些年了,母妃头一回备了点心去乾元殿守着,就为了你的亲事...” 徐慨眉间动了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也是。 顺嫔从来不在乎冷遇与薄待,也不在意宫中人的眼光与看低,大半辈子了,从没为自己抗争过什么,把自己个儿同身边那个笨笨钝钝的采萍锁在承乾宫偏安一隅,怡然自得... 真叫她,像其他那些个妃嫔似的,见天儿捧着糕点、茶水守着圣人。她是既不愿意,更打心底里害怕。 徐慨“唉”了一声,回应了心碎欲裂的老母亲。 顺嫔听着儿子回应,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眼眶一红,“与曲贵妃同宫的王美人说...” 话头顿了顿,顺嫔没说出口,别过脸去,拿绣帕擦了擦眼角,紧紧抿住嘴。 徐慨眉一蹙,“说什么了?” 顺嫔哽咽后,帕子夹在手里,双手放在膝头,摇了摇头,“没说甚。” 徐慨提高了声量,“您别吞话,同自己儿子还有甚不好说的。” 顺嫔眼泪一下子就顺出来了,“说圣人迟迟不给你说亲,是不是忘了你这儿子。到时候等你年岁大了,便随手在宫里指个洒扫女使和你作配。王美人说,与其如此,还不如我提早打算,先去掖庭帮你看几个好的!或是回山西,找几个好的绣娘备着!” 顺嫔就是浣衣局出来的,娘家是山西太原卖布的。 此话诛心。 徐慨脸色一凉。 顺嫔说了话,有点后悔。 她说亲事就说亲事,没事儿去惹这活阎王作甚? 顺嫔赶忙摆摆手,“你甭管别人说什么。人也没说错,圣人人贵事忙,一时间忘了也是应当。若真把你年岁拖大了,到时候草草选一位姑娘作配,吃亏的是你自个儿!你自己算算你多大岁数了!” 徐慨还想着上一句话,沉着脸问,“那王美人,是当着曲贵妃说的,还是背着说的?” 顺嫔“哎哟”一声,“当着说的!话音刚落,就被曲贵妃罚了一年的俸禄!”恨铁不成钢,“你你你——我在同你说东,你非得说西!” 顺嫔手掌一拍,“张家!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嫡次女,你说行不!若是行,咱就顺着流程走。若是不行,你说个章程,我明儿个大不了再大着胆子去堵圣人去!” 徐慨坐如钟,眼眸抬了抬。 自是不行。 这咋能行? 正妃之位,只有含钏。 他亲寻山东布政使企图找到含钏的家人,也是有这一层顾虑。若是含钏家人稍有作为,他扶持一把,或拜托张三郎撑一把,只要含钏出身官家,无论官身再小,他都可顺理成章求娶。 如若含钏家人实在扶不上台面,那便只有另想办法。 可如今,线索断了,更带给了他希望。 既然含钏是走丢,或是被拐,那万一含钏出身不低,那岂不是此事便一帆风顺了? 徐慨抬头看了眼满目焦灼的老母亲,有些为难。 这些话,能对顺嫔说吗? 顺嫔本身出身寒微,浣衣局出身。 刚开始颇得圣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双皮奶(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二十六章双皮奶徐慨默了默,脑子里过了过,打断了自家母亲的畅想,“您再看看张家那位姑娘吧。” 顺嫔以为自己听岔了,“啊?” 徐慨冷静地抬了眼眸。 反正都不行,又何必让顺嫔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儿? 没有张家,还会有李家、王家、赵家。 顺嫔被恪王端王、外加不知名的王美人刺激到了,照她的性子,这些时日必定铆足力气去干这件事。他说张家不行,那明儿个顺嫔就能给他薅一个李家出来...日日这样应付太累了。 且,能拖一阵是一阵的想法,是不能有的——这个想法,打得太被动,要换思路。 “您不是觉得张家姑娘好吗?您认真瞧一瞧,随您的心愿去做就是。”徐慨抬眼,澄心堂纸糊作的窗棂外已初上华灯,站起身来,语气淡淡的,“时辰不早了,儿给母妃跪安,您在宫里脾性甭太好,不喜欢听王美人说的话,直愣抵过去便是,您是有儿子的妃嫔,您有儿子撑腰的。” 顺嫔听这话,有些欢喜,忙点点头,“知道的,知道的。” 徐慨拱手道别,出内门上马,李三阳在宽街恭候多时。 徐慨高坐马上,轻声道,“敞敏。” 李三阳被唤了字,抬头望自家主子爷。 徐慨目光平视前方,“你虽是顺嫔娘娘的远房子侄,可既当了秦王府的属臣,便需知,你效忠的对象,只有一人,便是我。” 李三阳忙佝头,“是!微臣从不敢忘!” 徐慨身形随路起伏,声音淡淡的,轻声交待了几个吩咐。 李三阳越听越心惊,却始终不敢抬头,只敢连连颔首,算作应下。 ..... 腊月初八,要喝腊八粥。 “时鲜”开门迎客整整一年了! 一大清早,拉提与崔二一人撒粗盐、一人提扫帚把东堂子胡同里里外外积下的雪全都打扫干净了,含钏在食肆门口撑起棚子,又砌了个小小的粗砖小窑,特意定制了一口偌大的铁锅,黑豆、红豆、绿豆、糯米、红枣、莲子、芡实、葡萄干、松子仁...这可不止八样东西! 小双儿说,“咱这应该叫腊二十粥!” 含钏最近被白爷爷带得有些暴力,有样学样地一巴掌顶在小双儿后脑勺,“腊八粥不是因为粥里有八样东西才叫这名儿!是因为腊月初八喝这碗粥,才叫做腊八粥!” 小双儿被拍得眼泪汪汪,崔二笑得很开心,被拉提横了一眼。 今儿个的粥,照旧例是白送的。 胡同里各家各户,含钏都送上了一大碗好粥并几句喜庆的祝福。 冯夫人家里乱糟糟的,庭院里四处摞着成堆的包袱,甚至连床板子和梳妆台都摆在庭院。 含钏有些惊讶,“余大人是去当官儿的,过几年就回来了,您这是要把整个家都搬到甘肃去呢!” 冯夫人撑着肚子,本身她就不显怀,如今瞧上去是除了肚子,身上没一处长胖。她顺着含钏的目光往回看,摆摆手,“...朝里是有规矩的,去西境边陲,没个十年二十年,不让你回来的。我们家则成是要去大展拳脚来着,我得做好准备。” 这倒是。 那地儿苦寒,非得有长久之志、长居之心,方可见成效。 对于余大人,含钏除了敬佩没二话。 对于一往无前支持夫婿的冯夫人,含钏也颇为动容,“那您生产...?” 冯夫人手放肚子上,“这几日就准备出发,快马赶路争取一个半月抵达甘肃,若再拖,便只得等到我生产完毕后才行,那时小儿不方便远行,与其苦了我儿子,还不如我来吃这个苦头。” 什么叫夫唱妇随,伉俪情深? 这就是。 含钏屈膝福了个礼,以示尊敬。 又寒暄了两句,含钏欲离,冯夫人却陡然想起什么,连声唤住含钏,“贺掌柜,您稍等等!”一边思量,一边同含钏开了口,“您看,您有兴致买下咱这院子不?” 冯夫人侧身让出一个空档,方便含钏往里瞅,“咱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归来。家父翻了年头,也预备辞官回乡。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卖给您。” 含钏一愣,“那您回京,又该怎么办呢?住哪儿呢?近几年虽不回来,可往后呢?这煦思门里的宅子,可是卖一套少一套的!” 冯夫人笑着颔首,“是您说的这个理儿。便同您说个敞亮话儿,则成是怀有大抱负、大志向去的西北,咱去人生地不熟,需拿银子打点开路,手上银子越趁手,咱就越有底气不是?” 顿了一顿,“您也知道,则成家里是帮不上忙的。我总不能一直伸手回娘家要钱,这两进的小宅子是则成家里东拼西凑出钱置下的,为了则成的仕途卖这个宅子,也合理。你若不要,我今儿个便挂官牙上了。” 含钏想了想。 这事儿来得有点陡了。 她倒是一直想买宅子,可没遇上合适的。 冯夫人这处,离“时鲜”又近,以后做什么也方便,又只是个两进的小宅子,她也能负担得起,这么想想,倒是挺合适。 含钏见庭院里乱哄哄的,有些地方急需冯夫人这个当家主母去做定夺,便冲冯夫人笑了笑,“您让我想想吧,您几时出发来着?” 冯夫人答,“后天一大清早。” 含钏点点头,“那明儿个,儿一定给您答复。” 回了“时鲜”,一整天含钏都在琢磨这事儿,晌午过后,今儿个来喝茶饮的夫人奶奶们不多,许是腊八节家里都有事儿走不开。 含钏请钟嬷嬷把这几个月的账册本子拿出来算了个毛利,再比对了如今账上还剩余的空闲银子——前头买船、雇船夫花了不少老,回岳七娘和瞿娘子的礼也挺贵,食肆的流水支出每月更是只增不减... 如果真要买冯夫人的宅子,这钱倒也出得起。 只是这笔银子一支出,“时鲜”账目上的活钱就很少了。 含钏有些犹豫,正迟疑着,听回廊里响起姑娘们响铃似清清脆脆的声音,含钏挂着笑一抬眸,看清来人后,当场僵在了原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双皮奶(中) 往哪儿躲? 这是在含钏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 含钏脊背打直,惊慌地四下看了看。 等等。 这是她的食肆。 她的地盘! 这辈子是她的! 这是闪现的第二个念头。 含钏抿了抿唇,再一抬眼,四五个小姑娘已坐在厅堂的西北角,十五岁的张氏俏生生地坐在正中间,穿着精工匠造成桃红色的包襟皮袄,鬟发梳得低低的,鬓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流苏钗,旁边点缀了几颗比大拇指指甲壳还大的珍珠,唇红齿白,杏眼桃腮,眼波流转间很是生动。 西北角的窗户开得很低,窗外的胡同瓦檐、树梢、影壁起灯会的趣事,“...我同你说哦!我祖母最喜欢的便是开灯会,等除夕那天,我们府上的灯必定又是京里。 张氏不能变成你迈不过去的坎儿。 绝不能。 任何人都不能成为她迈不过去的那道坎。 崔二捧着托盘出来,含钏示意崔二放下,顺手接过,站定后抿了抿唇再往前走。 刚走近,便听张氏旁边的小姐妹语带谄媚与羡艳,“...往后呀,阿霁姐姐做了秦王妃,便再不同咱们出来瞎鬼混了——秦王殿下虽不显山不露水,容貌姿容却是几位皇子里最最好的那个。阿霁姐姐,您往日见过秦王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双皮奶(下) 张氏抿唇浅笑,眉眼间略有回避,作了个下摁的手势,“都是连着亲眷的表兄,如何没见过?你若再胡乱说,我便将你这张嘴缝起来!” 含钏手一抖。 殷红而粘稠的红糖汁水也跟着晃荡一圈,重归原味。 含钏稳住心神,将默不作声地将几盏牛乳茶分发清楚,再将红糖双皮奶放在了张氏身前。 张氏正想开口回那小姑娘的话,却见自己身前的茶饮与旁人不同,一抬头,终于看到了含钏的正面。 张氏眸光闪了一闪。 这街边食肆,竟藏着这么个美人儿? 麻衣粗布,素面朝天,更突显出这人肤容白皙得像流动的牛乳,一双眼睛长而大,微微上挑,纵是不说话却也有三分娇嗔痴缠之意... 张氏心头顿生出几分不喜,冷冷抬眸,嘴角虽是含笑,话里也不甚客气,“...旁人都是你家招牌,偏我这儿就是无甚名头的双皮奶?倒是头一回见着您如此随性做生意的主儿,您且说说,您给我上双皮奶的原由?若有理,咱这事儿便揭过不提,您若没道理,我便叫你知道知道你面前坐了谁。” 好吧。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在,张氏都挺讨人厌的。 含钏抿了抿唇,“木薯丸子牛乳茶虽好,却不如红糖双皮奶适合您。” 张氏茶盅往桌案上一放,笑道,“您这又是从何看出?” 含钏学了徐慨的死人脸,看了眼张氏,声音放大了些,“如今您身上来着月信,喝热乎乎的红糖自然比加了茶水的牛乳茶更合适,您将才叫儿看着上茶饮,儿便由此为依据看着上,您若是有何不满,您直说便是,大不了儿拿回去重新给您做得了。” 含钏声儿有点大。 厅堂里唯二的两桌夫人奶奶均往这处看。 张氏又惊又骇,连忙四处望了望。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身上来着月信,被人扯着嗓门说出口... 张氏羞愤道,“你...你休得胡说!” 含钏瘪了瘪嘴,“您若下裙也同衣裳一个颜色便好了——您仔细瞧瞧您月白色襦裙的背后!” 张氏一下子腾地弹了起来,掰着裙子往后看,连声问几个小娘子,“...你们看看,你们都帮忙看看,裙子上沾染了甚没?快看呀!” 含钏把托盘一收,没再理会,转身便走。 把张氏与那一众姐妹甩在身后。 小双儿暗暗冲含钏竖了大拇哥,疑惑地看了看张氏月白华服的背后,也没什么东西呀...埋头低声问自家掌柜的,“您怎么知道这小娘子来月信了?裙子上干干净净的,没血呀...” 含钏摊了摊手,“我可不知道这事儿...这不诈一诈吗?无论来没来,那小娘子不也跳着脚,把自己闹得很难堪了吗?” 含钏出了一口气,脑子里却黏糊糊的,啥事儿也想不清楚。 啥意思? 张氏仍要嫁作秦王妃?! 徐慨...徐慨那厮骗她? 不会的。 含钏摇了摇头,徐慨为人一板一眼,他或许会凶神恶煞地杀人放火,却从未说过谎。 含钏轻轻抬了抬精巧的下颌,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更顺畅一些。 厅堂里闹了这么一出,张氏丢了好大一个人,涨红一张脸,阴沉着坐在原处,手里紧紧攥住月白裙的裙角,眼里冒着赳赳烈火。 身边的小姐妹左看看右看看,笑得夸张,提了提声量,算是为张氏找回场子,又害怕张氏不管不顾闹起来,“..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贱民有眼不识金镶玉也是有的!待您嫁入王府,便将这胡同挨个儿买下来得了!既大了自己的宅子,又让旁人没活路,岂不爽快!?” 又有人附和,“是是是!咱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犯不上为这些个贱人生气...您与那位王爷的庚帖都过了礼部,连龚皇后都与您祖母见了一面了,只待您二位的庚帖在钦天监假模假式地过一遍,这事儿便是铁板钉钉了!如今这时候,您还得沉稳...沉稳行事才对。” 这人劝到了点儿上。 张氏手缓缓松开,抿了抿唇站起身,挑衅地遥遥看向含钏,一手拿起双皮奶,手一松。 只听“哐当”一声! 茶盅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殷红的糖汁与白白嫩嫩的奶皮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终染上了抹不掉的尘土。 “咱们走。”张氏一提裙摆,扭头便走,走前又定住身形,转头看向含钏,眼风带刺,提高了声量,“你给我好生等着!我若饶你了,你若好过了,我便不姓张了!” 含钏靠在柜台上,扬起下颌,手心里冒着汗。 待张氏一行快要走到门廊,含钏的声音这才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儿一没犯法,二无犯上,您若真要做个甚,且放马过来!” 含钏亦扬高声量,斩钉截铁,“我若躲了,我便不姓贺!” 张氏素指高高抬起,指尖正对着含钏,“你你你——” 你了几次,都没说出个后话来。 同行的小姐妹紧劝慢劝,才将张氏劝了出去。 张氏一走,含钏直愣愣地坐到了小杌凳上,眼神呆呆地看着被风吹高又垂下、吹高又垂下的门帘。 钟嬷嬷“啧”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 含钏素来是个好性儿的。 开饭馆,遇到的人比每餐饭吃到的盐还多,只要不犯了含钏这丫头的忌讳,得罪了白斗光那老头子和他们这群家里人,这丫头不能与人硬碰硬的。再难搞的食客,这丫头也能顺着毛捋好啰...如今指着人骂,还是指着个不可一世的贵女骂... 钟嬷嬷埋头听小双儿说了来龙去脉,听到说那狂横跋扈的小娘子原是定下的秦王妃时,再看含钏的神色,便有些怜惜。 “姑娘,咱不生气...”钟嬷嬷声音发苦发涩,“男人这东西,有则锦上添花,无则阿弥陀佛...” 含钏隔了许久,方愣愣地点了点头。 临到傍晚,徐慨轻车熟路地绕过了影壁,穿过回廊往厅堂走。 刚一进去,便被小双儿泼了一脚凉水。 “干嘛呢!”小肃赶忙把那胖丫头拉开,“眼睛长后背上了!没见来人了!” 小双儿白眼翻得飞起,“长了!咋没长眼睛!长了六只呢!” 嗬! 这小丫头骂人! 苍蝇才长六只眼睛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二十九章 烤虾段(上) 小肃被小双儿哽得不行,眼风瞥了自家主子爷。 还成,没生气。 主子爷没生气,咱也懒得同你计较! 小肃垂首,眼观鼻鼻观心静立其旁。 “你家掌柜的呢?”徐慨话声放得很低,问小双儿。 小双儿到底不敢直愣愣地把水泼到徐慨鞋上,一畦水晾在青石板上,小双儿盯着徐慨干干燥燥的牛皮小革靴,闷了闷,决心不搭理他,低着头手指向后院。 徐慨轻笑一声,一边摇头一边往里去。 后院点着四盏昏黄的油灯,油纸糊住灯罩,亮光被纸挡住三成,在漆黑安静的夜里就像四颗遥远的星辰。 柿子树下,有几笼赤裸的亮光,几摞纸钱堆成小山垛,几对蜡烛也燃得很旺,形成了几点零散又热烈的光亮。 含钏背对回廊蹲在纸钱堆前。 徐慨踏足进后院,愣了愣,“含钏?” 含钏听见声音没回头,手上动作扯纸钱的动作也没停。 徐慨往里走了一步,“钏儿——” 声音绵绵的,拖得老长,有种不露痕迹地撒嗲感。 含钏抖了抖肩膀,将手上的碎纸屑拍拍干净,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静静注视徐慨,抿了抿唇也没开口说话——她很恼怒,有种恼羞成怒的恼怒,如今都过了庚帖,庚帖就在钦天监里面放着了!徐慨还想瞒她多久?是琢磨那头娶亲,这头纳妾?先拿好话把她糊弄住? 理智告诉含钏,徐慨不是这样的人,可情感却让她怒火中烧。 “你来作甚?”含钏抹了抹鼻头,语气有些冲。 徐慨快步进了庭院,没说废话,直奔主题,“今儿个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到‘时鲜’来了?你都知道了?” 含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徐慨声音发急,面色瞧上去倒还算沉稳,语声发沉,先给定心丸,“我不可能娶她,此生,如果不能娶你,我亦不会娶别人。” 再往前迈出一步,话语简洁,“我没告诉你,是因为不想你要担心,嗯...” 徐慨顿了顿,“更不想你生气。不告诉你,绝不是要瞒住你或是诓骗你,我如此行事,必定有我的道理,更笃定藏有后招...我敢设这个局,我便有本事破了它不是?” 主要是怕含钏生气... 实在话,若他听见含钏与别的男人过了庚帖,如今正在对八字,他必定气得拔刀相向。 有时候,隐瞒也是善意的欺骗... 待事情全部解决后,小姑娘既不用知道,更不用操心,一切事情都被处理得妥妥当当,只需将完满美好的结果呈到她面前来,不就好了吗? 徐慨乘胜追击,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手试探性地往前伸一伸,借由近处的光亮,他这才看清小姑娘的脸色——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风像刀一样厉,小脸蛋也嘟起就像一颗色厉内荏的苹果。 没见过含钏这样,有些可爱。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突兀的笑声在夜空中显得不太合时宜。 含钏一听,这厮竟然还在笑! 腾腾上升的怒气瞬时冲上了天灵盖,手一甩,指着徐慨,“你你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徐慨的脸色愈发笑意盎然。 徐慨的笑伤害不大,侮辱却有些强。 含钏瞧见了,气得眼眶一红,“你走!你走!你不要再来‘时鲜’了!‘时鲜’本就不欢迎你,一开始就不欢迎你!沾染上你,就跟沾染上一只乌鸦精怪似的!啥倒霉都上门了!我都出宫了!原就想离你远远的,你偏倒好...” 含钏气得口不择言,手背抹了把眼睛,抽泣了一声,“尘归尘,土归土,你娶新妇,我搬食肆,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自好活!” 见含钏快哭了,徐慨一下子收敛了笑,突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钏儿...” “别叫我钏儿!” “不是,我说清楚了呀...” “你说清楚什么了!”含钏几近咆哮,“什么局!又怎么破!我如今是知道了,若我不知道,岂不是这事儿便这么混过去了!?徐慨,我曾碎瓷为誓,此生绝不为妾!更不在她张氏手下讨生活!你把我当什么了!” 憋了两辈子的话,如今一吐为快,含钏只觉畅快。 手一抹眼眶,含钏语带哭腔,“你有你的考量,你的计谋...那你...那你把我当做什么了!闲乐时逗弄的狗儿猫儿?还是风雅时观赏的花儿草儿?徐慨,我告诉你,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玩意儿!” 这哪儿跟哪儿呀? 徐慨抹了把额角的汗,“什么玩意儿...你怎么又是个玩意儿了...” 一旁隐没在黑暗中的小肃,默默叹了口气。 这事儿,就纯属自家主子爷活该吧。 人,总要经历点毒打,才能成长。 他家主子爷啥都好,真的啥都好。 啥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又规规矩矩,一脑门子心思。 可就一条,凡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章 烤虾段(中) 徐慨有些想走,可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含钏,伸手接过小肃手里的灯笼,沉稳地点了点头,“行,知道了,照原计划行事。” 小肃低低应了声是,下一瞬便又将自己隐没在黑夜中了。 含钏垂眉不语。 徐慨刚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后,如今方得片刻喘息之机,想了想才开口,“我的错。” 上来先认错,总归不会错。 虽然不知错在何处,但总归不会错。 徐慨偏了偏头,将灯笼提提高,重复了刚才的话,“钦天监烧起来了。” 夜里还算静谧,纸钱旁点燃的蜡烛爆了灯花。 “回绝了张氏,还有王氏、李氏、陈氏、赵氏...皇子说亲,礼部常备有三卷名单,这个不行还有另一个——皇子再差,也不能缺媳妇儿不是?”徐慨笑了笑,“与其治标,不如治本,说亲的小娘子问题不好找,那便只有从我这处找问题了...” 含钏听得发懵,陡然想起,冯夫人之前同她咬耳朵,说京城传言秦王殿下性情暴戾,曾因言语过失,便将勇毅侯父子斩杀... 含钏满腔的火气被尽数泄干,猛地抬头。 徐慨要做什么?! “我本就冷淡,在朝中在宫中,皆不是长袖善舞的个性,待自己亲生母妃尚且不算亲近,便常有传言说我冷僻怪异。”徐慨说得很冷静,“冷僻怪异,与天煞孤星,名头上还算相配。” 含钏听懂了... 为了拒绝亲事... 徐慨要把自己的名声搞臭... 搞到自己天煞孤星...命缘浅淡... 时人很信命的。前朝有位读书人在寺中看相,和尚铁口直断他命里福薄,不足配以高位,这事儿不知何时传进了当年春闱考官的耳朵里,考官放出一句,“既是命中福薄之人,那必定不能高中,否则便是违逆天数”由此放了此书生庶吉士,后补了八品县丞的缺,一生确实无配高位... 让自己背上天煞孤星、冷僻古怪的名头... 含钏一下语短,手背在身后,心中五味杂陈,看徐慨的眼神有些心疼。 含钏态度上的变化,叫徐慨欣喜,松了一口长气,伸出手熟门熟路地摸了摸含钏的脑顶,“...无事的,如此一来,一劳永逸。我一边寻你的宗族亲眷,一边寻找机会再做布置。我徐慨从不说大话,说的话便如钉钉子,必定留痕,必定守诺。” 含钏鼻腔陡然发酸,抬头看向徐慨,眼眸中有泪光。 你知道吗? 你上辈子未曾守住诺言。 你死后,我还是被害死了,安哥儿也被教坏了,整个秦王府成了张氏的天下... 含钏轻轻开口,“你...你别娶张氏...” 一说话,憋了和刹一晚上的眼泪可算是淌出来了,跟决堤了似的,“张氏不好,真的不好。心如蛇蝎,不善良也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一章 烤虾段(中下) 徐慨埋着头,摸不清楚圣人心思,闷声道,“吃过饭了,儿子如今不饿。” 圣人坐在堂桌上,遥遥“嗯”了一声,将茶盅递给顺嫔,随口道,“明年让内务府给承乾宫分点新茶,你这茶旧得都反潮了。” 顺嫔赶忙双手接过茶盅。 “今儿个听几省大臣述职,一个说没钱,一个说没人,还有个说又没钱又没人,吵闹得朕脑瓜疼,晚膳就吃了一小碗枸杞山药糊。” 圣人看向顺嫔,神态平静轻松,“有些饿了,顺嫔你去看看小厨房还有甚。” 顺嫔连声应是,佝了佝腰,带着一屋子人退出了正堂。 采萍担忧地往里抬了眼睛,“...圣人不能因为钦天监起火,就责骂咱们秦王殿下吧!这与咱秦王殿下有何干系!这火还能是咱殿下去放的不成!要生气冲老天爷生气好了...” 顺嫔赶忙拍拍采萍的手,“等人走了再说浑话!” 采萍瘪瘪嘴。 正堂里,徐慨后背冒汗,等了许久才在忐忑中,等到圣人的后话。 “你不饿呀?”圣人笑了笑,“你府邸旁边那家食肆,可好吃?” 徐慨胸口漏了半拍,后脑勺如同被拍了一记闷棍,缓而短地呼出两口气,沉声道,“儿臣府邸旁,有三家食肆,一家是百年名店,一家是路边小摊,还有一家是宫中御膳房放归宫人开设的小店面,三家的饭菜均不错。若父皇有意,儿臣可邀您挨家品尝。” 圣人轻笑一声,渐渐敛了笑,声音放得很平,却不怒自威,“你知道朕说的哪一家。” 徐慨头埋得低低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紧紧抿了唇,一个字、一丝风也不从嘴里窜出来。 徐慨眯了眯眼。 铺在宫室青石板上的是波斯进贡的绒毯,织纹细密,色彩鲜艳,富丽堂皇的金与浓烈炙热的墨绿碰撞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圣人手一抬,乾元殿总管太监魏东来双手呈上了一只掐金红木托盘,里面放着一条烧得焦黑的木架。魏东来迈小碎步,捧着托盘呈在徐慨眼前。 “你看看,这是什么?”圣人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徐慨眼风扫了一眼,撩袍双膝跪地,“噗通”一声,跪得十分干脆。 有些事儿,有些话,得挑明了说。 再遮掩装傻,便是愚人愚己了。 “是儿臣。”徐慨声音也恢复了平静,虽跪着,头却抬了起来,“儿臣让人将沾满油脂的棉花塞进钦天监横方阁的房柱夹缝中,待方士走后,便让人吹进火苗与火星。沾有油脂的棉花易燃、木头房柱易燃,不一会儿,钦天监的阁楼便烧起来了。” 徐慨陈述时冷静极了,冷静得好像这事儿压根就不是他做的。 “儿臣确保所有方士都在阁楼之外,在烧出浓烟,引来山人围观后,便让秦王府家丁扮作热心灭火的村民,没一会儿火便熄灭了。”徐慨看向圣人,“儿臣可担保,无一人伤亡,亦可支持钦天监重修重塑的所有银钱。” 圣人微微挑了挑眉,没说话,隔了许久方笑起来,也不知是喜是怒,“做坏事前,一环一环全都想好了...既保证不伤人,还要赔钱银子。” 圣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笑,“是朕养的好儿子!” 徐慨默了半晌。 圣人指节扣在桌案木板上,扳指与木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朕竟不知是骂你蠢,还是赞你精!老四,你不满意这门亲事,你告诉朕,朕是你老子是你爹!难不成还要摁着你的头,叫你去娶一个不称你心的女人?” 徐慨一张棺材脸,梗着脖子对着自己老子,没话说。 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非得要一把火烧了人钦天监!你要做甚!你要作甚!对谁不满意,便一把火烧了去!你知道,外头人怎么评你?说你性情暴戾,残虐成性,斩臣子烧山头,不高兴时为所欲为,目无法纪!” 魏东来心头一颤。 他几时未见圣人动真怒了? 十来年了吧? 就算抄世家的底儿时,圣人也是笑呵呵的,就算下旨斩杀朝中贪墨数万的臣子,也从未见圣人动怒... 如今教子,竟发怒? 魏东来难掩神容怪异,快速拿眼风扫了扫在殿下跪得规规矩矩的秦王,再一想——不对,圣人也许久未曾教子了!待三皇子恪王,圣人从来春风拂面,待二皇子端王,圣人均是夸赞有加,更别提醉心书画不理世事的大皇子与那几个还未长成的小皇子... 有些时候,肯骂你才叫爱你。 魏东来躬身,隐于角落。 徐慨抿了抿唇,满腔的话就在嘴边。 想说,却不敢说。 “你笃定无论何时,他一定不会杀你,你便可以信任他...” 含钏的话陡然响在他耳边。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您也觉得,儿臣是这样的人吗?” 圣人,不会杀他吧? 应当不会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 圣人看向徐慨的目光,从怒气冲冲,到疑惑不解,再到平和如常,“朕相信与否,又有何用?朕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朕可以将这些流言全都清扫干净吗?” 圣人声音发沉,恨铁不成钢,“朕都做不到,所以朕才气,气你,你明明又千百种方式拒绝与张家的亲事,却偏偏选择了最后一种自损一千的法子!” 徐慨埋头不语。 圣人叹了口气,“老四,你知道钦天监来回复朕时,说了什么吗?” 徐慨轻轻眨了眼,心里很明白。 “说,四皇子命格太硬,将女方的八字克出了煞气,故而钦天监失火,庚帖烧毁。” 圣人冷笑一声,“钦天监主事更谏言,由钦天监出面到秦王府做一场法事,消除这股煞气——既推了罪过又讨了好。” 皇家娶亲,步骤繁琐,若走到合八字这一步,之前必定经历许多人掌眼,其中少不得钦天监把关。若钦天监当真,这时说出二人八字不合的话来,打的便是自己的脸。 既不能打自己的脸,便只能把锅扣在徐慨身上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且民间流言甚广,说他一句命格太硬,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徐慨抿了抿唇,低头垂眸。 “朕已夺了钦天监主事的官职。” 圣人的声音放得很低,看徐慨的眼神里隐约透露出几分期待,“你斩杀朝中重臣此等大事,尚且可对朕知无不言。如今不过是推却一桩小小的婚事,却大费周章...” 说到一半,圣人顿了顿,微不可闻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再一抬眸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天下至尊,站起身来,“夜深了,出宫回府吧。往后做事说话,多动动脑子。你与你那两个哥哥不同,他们尚且可有行差踏错的机会,你却只能背水一战...” 圣人的身影快要走到门口了。 徐慨猛地抬头,轻声唤道,“父皇——” 圣人步子停了下来。 “儿臣...”徐慨声音发抖,“儿臣所有事,皆可对您知无不言。唯独此事,儿臣...步履维艰...” 圣人转过身来,等待儿子继续往下说。 徐慨艰难地抬起眼眸,“儿臣害怕此事一旦让您知晓,儿臣在意的人将会身陷危险的境地...儿臣对母妃尚且三缄其口,对您...对您...” 他不知道,圣人与顺嫔知道含钏的存在后,将会是什么反应。 顺嫔是个好性,但事涉唯一的儿子,她会不会过激处理,他一概不知。 更何况,从来便远在天边的圣人,他的亲父。 如果让圣人知道,他一心求娶含钏,圣人从来便杀伐果断,万一做出不利于含钏的举动,他岂不悔恨终生? 圣人耐心地站在徐慨身前,不催促,亦未露出不悦的面容。 徐慨沉下心,终于开口,“儿臣已有心悦之人,然在世俗眼中,那人身份低微,不足以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烤虾段(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三十二章烤虾段冬夜凉寒,北京城的风又干又涩,穿透内城河玉带环绕着的宫墙柳,带着自由与喧闹的芬芳吹进深宫内闱,这股风吹到承乾宫时已被内宫层峦叠嶂的飞檐与重重叠叠的宫室消磨得没有丝毫的棱角与躁气。 徐慨艰难俯地,脑子放空,只觉这块绵软的波斯毛毯热得烫手。 此话一出,便再无转圜余地,是善是恶,是坎坷还是坦途,皆在圣人一念之间。 无力感涌上心头。 徐慨埋着头,紧紧眯了眼,睫毛轻颤,如若他更有力量一些,无论是面对那两个哥哥,还是圣人,他都会更加游刃有余。 如若他更有力量... “那你预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隔了良久,圣人终究开口,背着手站在徐慨身前,语声平淡,听不出任何诧异或是怒气。 徐慨抬头,眼带疑惑地看向父亲。 圣人沉声再问,“世俗认为你们并不相配,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徐慨不知圣人为何意,轻轻埋头,心一横,话已至此,遮掩无益,徐慨和盘托出,“...如您所说,儿臣在朝中声誉并不显,甚至因勇毅侯一事,受到牵连的老牌世家恨儿臣入骨,只要儿臣放出风声,自毁声誉,落下命硬福薄的名声,在婚事上的选择便很少了...” 圣人绝非儿女情长之人,徐慨知道,自己为一个女人机关算尽,在圣人看来或许是一件蠢到极点的傻事。 徐慨将头埋得更低,“那头慢慢拖,这头慢慢筹谋。三五品的官身不好落,入个六七品的官籍对儿臣而言,却不是难事——找到含...找到那位姑娘的家人,捐官恩荫...终究是能成事的。” 徐慨话音落地,剩下的便是一室静谧。 徐慨不敢抬头看圣人的脸色,说完便沉默地盯住眼前波斯毛毯上的那抹暗黄色。 甚至,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相隔许久,圣人开了口,“若那位姑娘没出宫,调任至你身边,如今顺理成章收纳为侧妃,岂不美哉?如今她却两次与你擦肩而过,你有无想过,或许是你二人无缘。” 徐慨抬头,语态认真,“父皇,这或许是她注定为我正妃的缘分。” 圣人半晌无语,盯着跪在堂下的第四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舒朗看向魏东来,“这小子!平日里板着一张脸,凡事不感兴趣。如今瞄上个姑娘,倒是志在必行得很!” 魏东来恭顺地笑应,“虎父无犬子,圣人敢为天下先,秦王殿下是您儿子,不像您,像谁?” 圣人的笑声未曾纾解徐慨忐忑的情绪,反倒随着这股笑声上下波动。 笑声渐停,圣人面色恢复如常,轻声问,“你可知你那两位嫂嫂的出身?” 徐慨点点头,沉声道,“恪王妃许氏乃定远侯许家长女,其父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端王妃龚氏乃皇后娘娘本家侄女,出身河清龚家。两位嫂嫂皆为名门世家之后。” 圣人声音淡淡的,“你既然明白,便可知张氏是你极好的选择。你母妃出身不显,外家无人可依,恰好富康大长公主与张家一脉,一来子嗣众多,虽无特别出挑的后辈,却胜在已有两人出仕,可与你互成助力,二来富康大长公主出了名的护短,她可以帮你挡掉许多事。” 徐慨惊诧抬头。 他一直以为,张氏,是圣人经不住顺嫔的哀求,随手指下的婚事... 圣人背手而立,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器宇轩昂,鬓间发须黝黑,长着一张与徐慨截然不同的圆脸。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第四子,徐慨长得像他的母妃顺嫔,程氏貌美,性情和婉,如今虽已年过三旬,却仍旧目光清澈,肤容细腻,许是因为程氏始终心态平和,无甚欲望? 平心而论,他很喜欢程氏,可他又不能只喜欢程氏,他是帝王,是君主,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绵延后嗣、收拢朝堂的工具。 或许是他老了? 对待女人,先讲利弊,再谈其他。 圣人轻声一叹,“真不要张氏这一门亲了?” 徐慨双手撑地,不曾犹豫,“父皇,儿臣允诺过她。” 圣人颔首,未置一词,抬脚欲离,刚迈出步子,转过身来,看向徐慨,“上次,朕就同你说过,你是朕的儿子,你的好与不好,只能由朕来评判。世间人谁都没这个资格。” 圣人丢下这句话,带上魏东来绝尘而去。 魏东来目光踩着脚尖飞快跟上,眼风扫过规矩跪着的这位皇四子,在心里重新下了定义——圣人待秦王,绝不似面上这般随意无谓! 圣人一走,厅堂的门被急速推开,顺嫔慌张地拎起裙摆探头来看,一见儿子跪在地上,声音都变了,一边把儿子拉起来,一边连声问询,“...这是怎么了!圣人骂你了?刚见圣人出去也没瞧见他面色有异呀!圣人抽你没?!打你没!?” 采萍赶忙把凑上前看,还好还好,自家主子爷脸上没伤! 徐慨沉默地站起身来,抬头看顺嫔,张了张口,到底没说话。 说这么老半天,允还是不允,圣人一点口风也没漏... 顺嫔拽住儿子的手,见儿子都哑了,声音带了哭腔,“到底怎么了!我刚让小厨房烤了虾段,正烤着!就听见圣人出去了!钦天监烧起来与你有何干呀...圣人冲你发什么脾气?太霸道了!”顺嫔突然想起什么来,“那与张家的婚事,黄了?” 徐慨缓缓颔首。 顺嫔眼眶一下红了,抹了把眼角,看儿子脸色也不好,终是扯开一丝笑,先安慰儿子,“没事,黄了也没事,母妃再求圣人给你寻亲事,再不然母妃求到曲贵妃处去,到底有法子解决...” 徐慨反手抓住了顺嫔的手腕,声音有些嘶哑,“您先别慌。”添了一句,“先别慌。” ..... 出宫时,李三阳焦灼地等候在内门外,徐慨撩袍快步出了宫门,快速却清晰地吩咐李三阳,“...立刻派一小队人护住‘时鲜’。” 圣人态度暧昧不清,始终未曾表态。 若当真...若当真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圣人下了杀心,含钏都不可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三章 腊肠 含钏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打更的吵死个人,含钏因徐慨深夜急诏入宫一事,一夜辗转反侧,靠在床榻边直到天刚蒙蒙亮,她才眯了眼睡得很轻,谁知道刚眯眼,外头胡同角打更的一个锣声就把她瞌睡全吓走了,如今睡眼迷蒙地靠在床柱上,透过窗棂的缝隙,看见了从东边一跃而起、被雪雾挡住的那一轮明日。 含钏一个激灵,鲤鱼打挺翻身起床,草草拿井水抹了把脸,披了件做饭穿的夹袄,飞快跑到胡同口。 胡同口秦王府门口,雪积得深厚,只有正中间拿盐化出了一条道儿。 浅浅的雪上,有马蹄与车轮的印记。 含钏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这说明,昨儿个徐慨至少回了家的! 门房听见外头有声音,把大门歇了缝一瞧,哎哟!是小肃总管特意叮嘱过要好好关照的那位食肆老板娘!门房赶忙把门大大打开,态度十分热情,“您来了呢!”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极具感染力的寒暄,含钏又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 是位从没见过的门房。 咋这么自来熟呢? 这见都没见过,咋就欢迎上了... 只见这门房脸上挂着热烈的笑,弓着身同含钏作福,“...小肃总管叮嘱了奴,您来一定请您进去坐坐,上杯热茶,再来点糕点...噢!还要告诉您,昨儿个王爷是深夜回来的,今儿个一早又去上朝了,如今这会儿怕是已经到内门了。” 听门房这样说,含钏彻底放了心,也笑着拱拱手,浑身上下翻找了找,从裤兜子摸出一把新制的南瓜子,递到门房小哥儿手上,“谢您嘞!出来得急,身上也没带甚好东西,请您尝尝昨儿个新炒的五香南瓜子吧!” 小门房欢天喜地地接了,含钏也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只要回来了,只要早上还能上朝,就估摸着不是甚大事儿。 含钏放了心。 钟嬷嬷这心却一直悬吊吊地挂在心头,果然,刚过晌午,昨儿个刚来过的张氏又来了,身边簇拥着三两个昨儿来过的小娘子,身后还跟着一溜子衣着打扮都很利索的丫头婆子,一进食肆厅堂,便直冲冲地顶到了柜台前,咬牙切齿地一抬手,借着那股风,顺手便扇在了柜台后含钏的面颊上! 钟嬷嬷一声惊呼。 小双儿尖叫着扑上前去,一下子便将自家掌柜护在了身后。 含钏还未反应过来,便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一抬头睁眼,眼前满满都是白色的星星和迷蒙的雾气,嘴角约莫是裂开了,嘴里涌出一股浓烈咸腥的血气。 巴掌响亮,“啪嗒”一声,整个厅堂都静下来了。 厅堂外,穿过影壁的回廊,两个穿着小羊皮革靴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零星坐着的几桌夫人,有些与含钏相熟,有些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四章 荠菜黄鱼卷(上) 张氏被撞得嘤咛一声,脸被推搡着抵在冰冷沁人的木板上,胳膊和脸剧痛无比。 张氏比含钏矮一些,身量却比含钏看上去浑圆粗壮些,可含钏是单手扛米的角色,虽瞧上去又瘦又细,实则是有股子憨力气在的,张氏虽瞧上去丰盈健壮,实则... 回廊影壁后,站着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含钏突然发难,张氏身边的小娘子皆花容失色,既不敢上前来拉,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又不敢不管张氏,矛盾忐忑之下,本能地选择了小姑娘最擅长...嗯...尖叫—— “啊——你放开!” “唉——阿霁姐姐,你坚持住——” “你这个小浪骚蹄子,放开阿霁姐姐!” 腊肠嘴小娘子胆子最小,起哄却最厉害,躲在衣衫云鬓间,努力让自己声音最尖利,“你你你——你可知你手里抓着的为何人!阿霁姐姐是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姑娘,是大长公主最宠的小娘子!你且等着吧!等着大长公主来找你!” 这个场面,挺难得的。 一群小姑娘在尖叫,声音此起彼伏,就像一只鸡笼的鸡在比赛打鸣。 偏偏,一只鸡,哦不对,一个小姑娘都不敢上前来啄人。 着实没意思。 想当初在掖庭,姑娘多风言风语更多,明面上是不许人寻衅滋事的,可暗地里这些个姑娘的弯弯绕,谁不懂?关上门,打起架来,你扯我头发,我掐你腰间肉,只要伤口不上脸,不被管事嬷嬷发觉,就还是一条好汉。 谁跟这似的,只叫唤不上手。 含钏手腕力气加重,紧紧捏住张氏的胳膊肘。 张氏一下子吃痛,一声惨叫,紧跟着两行泪便彪出了眼眶,张了张嘴,却疼得说不出话。 含钏拿住张氏,小娘子们不敢上前,颇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感。 含钏抬了眼,左脸还在疼,嘴角一动,扯着脸皮火辣辣地疼,含钏语气极为平淡,先同另几桌的夫人奶奶们颔首致歉,“...着实不好意思,叫您几位看了笑话。今儿个的茶水餐位,都算在儿头上,往后诸位夫人若还看得上咱食肆,您来一次,儿送您一盘金乳酥。” 有夫人颇为泼辣,笑着摆手,“...谢过掌柜的!咱这茶钱该给还得给!这前因后果的,咱几位姐妹看得真真儿的,有人受了气来寻您晦气,同您又有甚关系!您可一点儿错没有,还平白挨了一巴掌!” 说着便放了银馃子,与含钏告了辞。 有人开了头,夫人奶奶们便陆陆续续都离了厅堂。 含钏感激地朝她们笑一笑,一笑又牵扯到伤口,疼得很。 人都走完了。 再疼,该说的话,现今也得说干净。 “儿素来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从不找事儿,也不怕事儿!”含钏声音扬得高高的,说给张氏听,“您有话来,便好好说!上来先给人一巴掌算什么事儿!?知道的,说您脾气冲动暴躁。不知道的,还以为富康大长公主府上,声名显赫的张家居功自傲,方教子不严,目无法纪呢!” 提到张家,张氏死命挣扎,看不着人,只能嘴里嘟嘟囔囔叫喊,“你胡说!” 含钏笑了笑,“我胡说不胡说,我说了不作数,你做的才作数。谁给张家的权利,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光天化日之下扇打民女!?圣人吗?还是仗着自己有几年辅佐、劝诫之功的富康大长公主!?” 厅堂里,有几位夫人听闻此言,凑过耳朵窃窃私语。 富康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姑母,先皇早逝,圣人即位时不过十岁,一大堆烂摊子交到少年郎手中,簪缨世家见此状,欺君王年幼,多有僭越,此时站出来的便是先皇长姐富康大长公主与当今圣人长兄福王,富康大长公主会同夫家陈家打压不顺从的世家,拉拢墙头草,排挤几个大世家,另有福王化身举子参加科考,进户部查账,牵出那几个领头世家的几笔烂账,内外配合,方解了圣人即位之急。 都是大功臣,经此一役后,二者的选择却截然不同。 富康大长公主居功甚伟,开始插手侄儿的朝堂,而福王却辞官云游,隐退朝堂。 慢慢的,圣人渐渐长成,开始不着痕迹地收网,富康大长公主的气势方渐渐消退下去。 此事,距离如今,已有近二十年。 老北京的官家都知道有这么一遭,只是看在当今圣人待张家未曾卸磨杀驴、追狗入穷巷的份上,没再提起。 如今重提,含钏威胁打压之意昭然若揭。 张氏再蠢,也知势颓。 含钏手一松,张氏一个趔趄向前扑去,腊肠嘴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含钏紧紧抿唇,目光清明地看向张氏,“你打我一耳光,我不会还手,正如狗咬我一口,我不会咬回去。今日的话,我说得便做得,你尽可以回去如数告诉长辈——厅堂里都是见证者,若我因此遭了不测,自有人上京兆尹敲冤鼓,与你张家鱼死网破。 含钏声音压得低低的,手上力道不减,“你若懂事,大家便都当今日之事不复存在,你没来过,我也什么话都没说过,你虽去了一门亲事,可难保没有更好的亲事在后头?回去好好地做你张家大小姐,甭想着怨天尤人,寻人晦气,你的气运也能慢慢好起来。” 含钏说的,这是大白话、真心话了。 她若遭了难,必定是张家出的手,到时候大家伙就官衙见,谁也别想好过。 若张家就此罢手,那就谁也没招谁,依旧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得罪谁,今儿这一巴掌就算她白挨。 处理事情,不冲动,肯吃亏,还知打蛇七寸... 影壁后的身影,其中一人手背在身后,扬了扬头,看含钏的目光带了几分欣赏。 张氏捂着胳膊,看含钏的眼神几多怨怼和恨意,扔下一句,“还不走!”便带着这几个没脑子的小娘子气势汹汹地往外冲去。 张氏一走,含钏身形一颓,捂住左脸就近滑到了杌凳上。 这都是什么事儿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五章 荠菜黄鱼卷(下)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三十五章荠菜黄鱼卷这都什么事儿? 这个念头,也闪现在影壁后身影的脑海中。 影壁后,静静站立的那两个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左侧那人不着痕迹地向前迈步,手下意识地拂上面须,透过砖瓦砌成的影壁镂空缝隙,眼看小姑娘不复先前凌厉的气势,颓唐地接过一个老阿嬷递过来的冰袋子捂住发红发肿的左脸,紧跟着熟门熟路就瘫坐在柜台后,一手捂住冰袋子,一手去够柜台里的东西,艰难地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小袋果干。 果干? 影壁之后,那人有些不可置信。 刚挨了揍,还有心思吃果干? 那人眼神望向右侧那人。 右侧那人摊摊手,一张圆脸笑呵呵。 影壁后的这场官司,含钏啥也不知道。天色刚黑,徐慨便过来了,直奔灶屋,将含钏身子扭过来,埋下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到小姑娘脸上红肿着,还浮了一只掌印,甚至有两三道指甲划出的血痕,如今还殷红新鲜。 徐慨没说话,手却紧紧捏成一个拳。 “没事儿。”含钏满不在乎地挥了挥大锅勺,“她也没讨着好,我险些没把她胳膊给卸了!” 徐慨嘴唇抿得紧紧的。 含钏把徐慨推开,挥挥手,“君子远庖厨,你站远点,挡着我炒菜了。” 一大勺子锅烩鱼肚,满满都是弹滑爽脆的鱼肚、鲜香清新的玉兰片、颜色鲜艳的豌豆粒儿。 徐慨闷着,侧身让开。 含钏利落装盘,拿围兜子将洒在白釉瓷盘边缘上的汤汁擦干净,摇了摇铃铛,没一会儿就看到小胖双藕节样肥美的胳膊伸了进来。 “昨天你急诏入宫,可是有要紧事?” “张氏今天来,还做什么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 含钏默了默,伸手做了个让的姿势让徐慨先问。 徐慨上前一步,贴着灶台站,又不敢离含钏太近,怕耽误了大厨颠勺,“张氏今儿来,还说什么?做什么了?跟着她来的,还有谁?她们对你作甚了没?除了...”徐慨看含钏脸上的红印子,语声急切,“打你哪儿了?脸上?身上呢?还动你哪儿了?!” 含钏低头切黄鱼肉,切成一寸长、半分粗的丝,肥瘦相间的五花切成绿豆芽似的细丝,又相继处理好荸荠、葱姜后搅匀做成馅,紧跟着将油皮半张切去硬边,放在菜墩上,将馅的一半倒在油皮上理成长条,卷起成指头粗的长卷,另将鸡蛋清半个和团粉搅成细糊,将卷好的黄鱼卷边上抹上细糊。 含钏做菜的时候,没法子一心二用。 徐慨问出口后,便等在灶台边。 含钏将铁锅涮洗干净,“咕咕咕”倒入宽油烧热,将黄鱼卷蘸上面糊放入炸透,炸成金黄色即可。 崔二拿黄瓜雕了几支竹子,含钏将黄鱼卷摞成小山放在旁边,摇铃,档口又出现了一只藕节式样的胖胳膊。 做完这道菜,含钏洗净了手,顺势在围兜上擦了擦,回答徐慨的问题,“说我诅咒她,说我是小骚浪蹄子,说要搜查我的食肆,看我扎她小人儿没。跟着她来的,有个小娘子长着一张香肠嘴,看上去还蛮好吃的,其他几个脸上的粉比我做馒头的白面还多,压根看不清五官。” “倒是没对我作甚,就在厅堂里喧喧闹闹的,冲进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还想打我,就被我制住了。” 含钏说得风轻云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后来,我拿富康大长公主威胁张氏,张氏就带着同伙跑了。” 冲进来就给了一巴掌! 徐慨深吸一口气,在听含钏后话,蹙眉道,“拿富康大长公主威胁张氏?” 含钏点点头,“富康大长公主和张家这几年才有了些许喘息机会,圣人也渐渐忘记先头富康大长公主插手庙堂的所作所为,愿意给张家起势的机会了。若因为她张氏无法无天,叫北京城的老人儿又想起那几年富康大长公主居功自傲,又仗着是圣人长辈在京城作威作福的行径,对张家对她,都不甚好事儿。” 徐慨看含钏的眼神,从迷惘到狂喜,张了张口,“你...你...你是如何...” 你教的。 梦里教的。 含钏心里这样回答。 梦里,封王成亲后,张氏在明知徐慨对花絮有强烈反应后,还在府中广种花树,徐慨就这样对她说过,“...如今张氏只敢小打小闹,不敢犯大错,张家刚得用,她不会自毁长城。” 那时她云里雾里,半点想不明白。 如今倒是想明白了。 张家为何对钦天监起火,庚帖烧毁一事,如此恼火? 因为这是张家重新出头的好时机。 张家的姑娘,嫁进皇室,意味着圣人再次看到张家,原谅了姑母富康大长公主的所作所为。 可如今婚事摇摇欲坠,张氏这颗被寄予厚望的棋子,承担的压力自然是巨大的。 外头的天儿冷得滴水成冰,灶屋里四周都点着大灶,拉提在烧制红烧羊排,崔二开了火炖汤盅,四周都是香喷喷、热闹闹的烟火气。 含钏冲徐慨笑了笑,“你放心吧。后面威胁的话,没人听到。晌午时分在食肆用茶饮的食客,都是各家的夫人奶奶,最多看见张氏冲进来扇了我一巴掌。只要我不声张,这无凭无据的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也不信,张家不会出面压制下流言蜚语。” 徐慨默了默,伸手摸了摸含钏的脑顶门,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昨天入宫,当着父皇说了...说了你。” 含钏:??? 给谁说了? 给圣人? 那个杀伐果断、心硬如铁的君王?? 含钏当即后背惊吓出一身冷汗,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慨,再低头看看自己活生生的手。 嗯。 她还活着。 经过一天一夜,她还活着。 这证明,宫里那位阎王之父,没有气得要她的命。 “然后呢?”含钏抿了抿唇。 徐慨笑了笑,“昨天夜里,我派了十个人,通宵无眠地守在‘时鲜’外。今天一早,领头来报,昨夜无人来犯。”徐慨眼神里有了些许温情,“我那位父亲,遇事不过夜的,如若他想做什么,必定当晚便下手了。” 嗬! 含钏也笑了笑。 这还想到一块儿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六章 玫瑰锅炸 皇四子秦王与富康大长公主都走到过庚帖这一步了,谁知道钦天监烧了! ——这事儿,够从年尾说到年头的了。 多隐秘! 多刺激! 多扣人心弦! 显赫的主角、曲折的故事、离奇的发展走向,卖座又卖好的话本子需要的点全都聚齐了。 钦天监那场火烧得这么大,据说钦天监全部是木架子,连盖房的檐角、瓦片都是用沉木做的,一场火烧过去,整整一栋楼全毁了。这动静太大,皇家想盖都盖不住。由此一来,市井里说什么的都有,年关将至,承圣人恩德,大家伙兜里有钱,仓里有粮,自然就嘴碎了些。 瞿娘子捧着个大肚子,撑着伞挡雪,趁晌午时候,两边食肆都有空时过来。一进门,抖了抖大氅的雪粒儿,笑着问含钏好,没说两句客套话便直奔主题,“...你这儿挨秦王府近,最近这传闻,你听说了没?” 瞿娘子端庄淑德,说八卦时都一派正经面孔。 含钏默了默,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什么?”含钏装傻充愣,“秦王府好好的呀,昨儿个还听见秦王殿下上朝时的马蹄声。” 瞿娘子“啧”了一声,眼波流转,嗔怪道,“同我都不说实话呢!”身形向前一倾,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可听说了,说是秦王殿下命数不好,钦天监算出来克妻!恰好那张家姑娘又是个八字极为贵重的,这一过庚帖,不就煞起来了吗!” 含钏蹙了蹙眉,“您听谁说的呀?” 瞿娘子笑了笑,“市井里不都这么传吗?好像还传了几句顺口溜,街头巷尾的孩童都唱着呢!” 瞿娘子歪头想了想,一边想一边迟疑复述,“庚子马多灾殃,秤砣重扁担轻,凑拢堆两不宜...” 含钏一听,一股子火气升到天灵盖。 这话! 太缺德了! 这不是指明了,秦王八字轻,受不住张氏那好八字吗?!还秤砣重扁担轻,非得往一堆凑,对人对己都不好! 张家胆子太大了! 瞿娘子见含钏脸色不太好,赶紧伸手倒了盏茶递给含钏,“...听说秦王殿下常来你这处吃饭,想来也是位脾性人品贵重的...这顺口溜太大胆了,迟早会被封禁...” 瞿娘子笑起来,“你气什么气呀!左右不过是位食客,又是个身份如此显赫的主儿,谁能欺负到他头上去呀!” 含钏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她总不能说,她这么生气是因为秦王和她关系不一般吧... 地下恋,这种东西... 瞿娘子一走,张三郎又来。 张三郎来时,一张脸都涨红了,一进门先“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壶茶,手往桌上一拍,“张家欺人太甚!” 英雄所见略同! 含钏点头,递给久久不见的张三郎一盘玫瑰锅炸,给张三郎骂人助力添威。 “两个人八字合不上,这不是挺正常的吗!?否则,天作之合这话又从何说起!?说亲的两个人这八字就非得合上才行!?合不上,一方就诋毁另一方命数轻、八字弱、克妻克子?”张三郎忿忿不平,“张家那路数,老子清楚都很!都他妈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儿聊斋呢——不就是害怕圣人把起火的脏水先发制人泼到张家身上吗?又估摸着老四不受宠,圣人多半不会给他出头...我呸!” 张三郎嘴里塞着玫瑰炸炸,一口一个,喷香。 含钏顺手再递了块儿试吃的红糖锅盔去,张三郎接过去,边吃边骂街,“我看呀,是那富康老太婆故技重施,以为自己压得住老四呢!她那独眼老太婆,欺软怕硬,若这事儿出在老三或者老二身上,她必定一个屁都不敢放!” 含钏深以为然。 不过是欺负徐慨无人撑腰罢了。 所以才不仅要放屁,还把这屁放得贼响亮。 张三郎骂了一通,又问含钏,“这几日,老四过来吃饭了没?” 含钏点点头,“过来了的,昨儿晚上过来吃了一碗包面,吃了一斤卤蹄髈才走的。” “瞧上去咋样?没郁郁寡欢吧?” 含钏摇摇头。 看上去心情挺好的,还贴着灶台闻她头发,说怎么有股桂花香。 这话儿不能给张三郎说。 唉,地下恋,这鬼东西... 张三郎颇为挂心,忧心忡忡,“老四那人在国子监的时候就闷,啥事儿闷在心里,也不爱说话。” 含钏瘪瘪嘴,还行吧,昨儿差点为了她头发的桂花香赋诗一首来着。 “受了委屈也打落牙齿和血吞,谁问也不会说的。” 没有吧,不是刚跟自家圣人父亲坦白了她的存在吗? “而且,与张家这门亲事毁了,老四肯定很失落——听说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小孙女面容姣好,又喜弄花草,三岁读孔孟,五岁知礼仪,是位很难得的才女。老四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七章 香酥鸭子 ,妙手生香 先头,冯夫人提议她要不要买下那处宅子来着! 本说的是三日之内给回话,如今这都过去四五天了! 含钏脸一红,赶忙迎上去。 冯夫人嗔怪地拍了拍含钏的手背,“...晓得你忙,隔壁这几日又出了事儿,谁也不敢这时候去触霉头——我也不敢请官牙来看。宅子还留着,明儿个就走了,便来问你一句话。若是你不要,我便将宅子托付给你,你一定帮我找一位合适的买家。” 上回,含钏和钟嬷嬷合计半晌,账面上的钱,活钱,大概能拿六百、七百两出来。 市面上类似的两进小宅子,五百来两差不离,不过东堂子胡同地段不同,加之今年大丰收,往往卖价会更高一些,品相好一点的宅子,卖到七百两,也是易如反掌的。 只是煦思门内的宅子,当真是卖一套少一套的。 且位置好、布局好、宅子留存好的,更是稀缺。 “我要!” 含钏赶忙点头,把思考后的结果告诉冯夫人,“余大人需要钱来打通门路,您便只能打这宅子的主意,儿想了又想,要不然这样——儿租您的宅子,租期为十年,十年租金为三百两,十年后,余大人步步高升,回京任职,儿便将这宅子完好无损地交还到您手里,若十年后,您仍想卖这宅子,儿便以当时市价入手也可,您接过去再亲自卖也可。” 做生意不能趁火打劫。 含钏绝对不信,冯夫人真想卖宅子。 这宅子,是冯夫人与余大人新婚时候的婚房,若不到最后一步,她也不会拿出来售卖。 况且,余大人又不是一去不回,万一任期内干得漂亮,又被调任高升京官,那这一大家子回来,岂不是没地方住了? 听完含钏的提议,冯夫人有些愕然,愕然之余又很感动,“您...” 含钏笑了笑,“其实还是儿占了便宜,您这宅子若租出去,一年五十两银子是妥妥的有,儿这般提议,您若觉得不成,儿再加银子也可。” 冯夫人赶紧摆摆手,眼角晶莹剔透,忙道,“可以了!可以了!您光算到一年租金五十两,没算到找人租赁、收租子又是一个大活儿呢!您一租租十年,为东家省了多少事儿呢!” 既是双方都同意,说干就干,含钏叫小双儿去官牙请了黄二瓜过来拟文书,宅子是落在冯夫人名下的,甚至不需要余大人出面,含钏与冯夫人两个红手印一摁,这事儿便算成了。 傍晚时分,徐慨下了朝过来吃晚饭,听含钏说起此事,闷头夹了一筷子香酥鸭子,嚼完咽下后方道,“是这个道理,君子不趁人之危,若不是十分缺钱,谁也不愿意卖宅子。” 嚼了两下,觉得这鸭子做得极好,皮酥肉嫩,不觉点点头,又道,“若实在想买宅子,咱再找找呗。有银子,又怎么会买不到宅子?实在不行,大不了把隔壁那位曹同知的宅子收了。” 怎么又扯到曹同知了... 含钏倒也没多想,点了点头,还好徐慨也是这么想的。 若徐慨想岔了,观点不合,她还得重新考虑两人到底能不能过下去。 说起这个话题,含钏蹙眉道,“你听说了吗?市井里传遍了,说你什么命数弱、八字薄...话儿说得贼难听,张三郎过来怼了一通,白爷爷也气得不行。” 徐慨端着碗笑了,甚至还有几分兴致关心张三郎,“他不是被岳家逼着读书吗?怎么还有机会闲聊他事?” 含钏“啧”一声。 徐慨闷了闷,言归正传,“旁人听得见,圣人自然也听得见。”冷笑一声,“说他的儿子八字弱、命数低,圣人能忍?富康大长公主护犊子,圣人就是个把儿子推出去任人宰割的软主儿了?我这位年事已高的姑奶奶实在是老眼昏花了,数年前都要让尚且年幼的圣人一射之地,如今越活越回去,欺负起他儿子了!” 含钏笑起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生徐慨与他老子的关系,与梦里不同。 梦里,当儿子的沉闷寡言,恨不得离父亲八丈远;当老子的高高在上,从不过多关心问询。 两个人的关系,就像走马灯,一个在里圈走,一个在外圈走,好容易重合了,中间还隔着许多许多的阻碍,比如与圣人更显亲近的二皇子与三皇子,再比如把持后宫的龚皇后。 如今,她便是听徐慨说起当今圣人,都能从这寥寥数语的口吻里听出几分亲昵与依赖。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徐慨说得没错,皇家不能白白受这欺负。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不过两日的功夫,街头巷尾的流言被封禁得寸草不生,钦天监上朝时出来说了话儿,据说是一位新来的小官点燃灯笼时没注意,火星子蹿上了房梁,水缸里的水又被冰冻住了,一时间没来得及救火,方酿成大祸。 照理说,便该就此打住了。 谁知,陡生出几条不那么中听的流言,蹿出一个云游的方士,说看过张家祖坟后,前有两条支河交错,后有三座小山丘,形成了炉鼎炼丹之势,而祭品正是张家的祖坟,若不牵祖坟,张家后代子孙男不中举,女不好嫁,世代低迷。 含钏看张三郎的来信,看得津津有味的。 她要是张家掌门人,必定气得吐血!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就是! 以为徐慨不受宠,一无母家支撑,二不显山露水,便可事情做绝? 呸! ...... 张家正院厅堂,郁郁葱葱的榕树、松针、大叶芭蕉围着正堂顺势而生,沉木雕刻的檐角飞扬,掺金箔的地板砖上铺了厚厚一层毛茸茸的摊子,正院正南角摆放着一支阔气沉稳的美人榻。 张氏一双眼睛哭得如同一对核桃仁,缩在白生生的貂绒大氅里,下巴与鼻头都哭得绯红。 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妇人将张氏亲昵地拢在怀里,声音轻柔,“...祖母的心肝肉儿...不必与那些个贱民置气,方士说咱祖坟埋得不好,咱便埋得不好了?说男不中举,咱们家,你两位堂哥不就中了举入了仕吗?再不济,咱们就请人去瞧瞧,若是这祖坟确实选得不对,咱们再另择一处便是,至于这样哭吗?” 张氏将头埋在祖母怀里,哭得一抽一搭,“您说话算数?” 老妇人乐呵呵地笑道,“祖母何时说话不算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八章 酿冬菇(上)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三十八章酿冬菇听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这样说,张氏渐渐止住了抽泣,卧靠在老妇人怀中,鼻尖嗅着祖母喜欢的檀香味。 想起近来发生的事,张氏一股委屈与怨气涌上心头,手里玩着镂空赤金香囊球,嘟囔着轻声道,“...婚事不成便不成罢,闹得这样难看,为了个不受宠的皇子,反倒叫咱们张家进退两难...” 老妇人拢了拢孙女儿的肩头,抿了抿唇。 这点倒真是没想到。 阿霁嫁给四皇子这事儿,说不上顶好,也说不上不好,老四虽不受宠,又是个洗衣女使生的,可到底也是皇帝亲儿子,封王封爵,只要不谋逆,皇帝百年之后,得了封地当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藩王,这日子总归不会差。 可这选择,也没那么好。 张家三房,她三个儿子,只得阿霁这么一个嫡出孙女,娇养出来的,若是不高嫁,也对不住这么十几年捧在手心里的宠溺。 四皇子,可真不算高嫁。 她可是嫡长公主出身,全靠个皇家的名头,她可瞧不上。 这皇子与皇子,还有差别呢! 二皇子,中宫嫡出,前途无量,人虽阴沉些,好歹有母后在背后立着;三皇子,曲家做后盾,母妃长宠不衰,自己也得用,瞧上去相貌人品都不错,温文尔雅,是位翩翩少年郎——若是阿霁说的这两位,张家睡着了都笑醒。 偏偏是老四。 偏偏这门不尽如人意的亲事,还出了岔子! “甭想这么多。”富康大长公主鬓间花白,一身锦绫密织正红长袍富贵逼人,怜爱地摸了摸张氏的脑袋瓜,“进不进,退不退,交由祖母来想办法,小阿霁安安心心便是。” 张氏坐直一些,一动,左胳膊还疼着,“...祖母,您不知道,秦王那一胡同的人都有病!” 富康大长公主“哦”一声,示意小孙女继续说下去。 张氏神色阴狠愤懑,忆及那食肆老板娘,话语里像藏了一把刀子,“孙女去那胡同的食肆吃饭,与那掌柜的争了几句嘴,您猜怎么着!?当天夜里钦天监便烧起来了!后来孙女越想越不过味,便又去了一次,谁曾料到那掌柜的直接动手!” 张氏委屈地坐立起来,背过去,指着胳膊同富康大长公主撒娇,“祖母!就是这儿!险些被那小贱人推脱臼了!” 富康大长公主眼风一扫张氏的贴身丫鬟,语声一沉,“哦?这是几时的事儿?怎没听人提起过?” 只闻“噗通”一声,小丫鬟吓得当场跪下。 张氏侧眸看看,转回眼神,随口道,“好几天前的事儿了!胳膊肘一直疼,现如今才好些。孙女不让丫头们告诉您来着,怕您担心。” 富康大长公主“哎哟哎哟”几声,把张氏拢在怀中,“咱们小阿霁的孝心...受了委屈了呢!” 随手从案桌下的木匣子里拿了四、五只漂漂亮亮的白玉牌递给张氏,亲昵地哄着,“拿去玩玩吧——最近不是爱在冰上投石子儿吗?便拿着这同哥哥们去投。什么亲事、什么四皇子、什么钦天监,祖母必定为咱们小阿霁善得妥妥帖帖的。” 张氏笑着接了,眼珠子四周转了转,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总觉得不公平。定远侯家的许家姐姐,论才貌人品,还比不上阿霁呢,怎么就能嫁进恪王府?恪王殿下比那四皇子,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定远侯家不过是侯爵,您却是如今皇室位份最尊贵的长辈...礼部着实没道理!” 富康大长公主听张氏这样说,有些心疼。 男人们不争气,倒叫内宅的女人受委屈。 他们家阿霁,无论人品、才学还是脾性,在北京城的贵女圈子皆是数一数二,前两位皇子选妃时,她也叫人去礼部好好说道了的,偏生一个圈了定远侯许家,一个圈了皇后的母家,他们家愣是一个好的都没落着!反倒被配给了老四,还偏偏生出这么多事端! 当真是晦气! 左不过只因,许家出了个四川布政使,龚家有皇后娘娘撑场面,欺她张家三代无人罢了! 可这话儿,当着孙女是不可说的——她怨怪儿子不争气可以,孙女儿却不能怨怪自家父亲与哥哥不争气! 富康大长公主扯着笑脸,又是安抚又是哄笑,将张氏安慰好了,又叫人将大姑娘送回去后,一张脸这才垮下来,手里握着汤婆子,斜靠在桌案上与经年的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这老四,们这招棋,倒还走错了,一心想将阿霁先摘出来,不想把皇帝惹恼了。” 婆子躬身伺候富康大长公主吃水烟,手放在滚烫的烟兜子上搁着,手背已结成了厚厚的疤,嘴里恭恭敬敬的,“如您所说,四皇子再低贱再卑微,到底也是皇帝的亲儿子。” 富康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没甚在意,“皇帝借江湖术士的名头,贬低了张家,这口气也该消了。他这口气消了,钦天监起火一事就没人再揪着不放了,只要不影响阿霁的婚配,叫皇帝说几句便说几句吧——若咱们不急急忙忙把这屎盆子往老四身上扣,迟早要说是咱们阿霁不对。” 说张家,总比直愣愣地说阿霁好。 富康大长公主要敲锅灰。 婆子赶忙双手捧着去接,尚且冒着火星的灰锅巴落在手掌心,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 “您万般英明...”婆子恭敬地搭话,“您待大小姐当真是尽心尽力的,大小姐虽没了娘亲,却有您这个祖母,实是万幸。” 富康大长公主吞吐出几圈白雾,眯了眯眼,“那能怎么办?” 拿手比划了个长度,“阿霁她娘难产,阿霁送到我身边时就这么长点,眼睛尚且不会睁开,小小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头就不松劲儿的,那么小那么可怜...她娘又姓段...” 想起往事,富康大长公主眼蒙了蒙,水烟雾劲大在嘴里、胸腔里过了过,叫人脑子有些不清醒,“从第一眼看见阿霁,我就想,我得好好护着她...不能叫旁人随意欺负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九章 酿冬菇(中) ,妙手生香 富康大长公主语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阿霁,娘亲姓段,这大约可以算作,她与段家之后吧? 所以她才会如此喜欢这个孙女。 富康大长公主陷入回忆时,谁也不敢搭腔。 身边的婆子屏气凝神,一点儿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 水烟在胸腔中过了一遍,富康大长公主重重吐出一口气,跟着便将废掉的白雾尽数吐了出来,思绪又重新被拉回了现实,“钦天监一事,皇帝出了气,自然也就算了。本身四皇子这门亲事,我都答应得不情不愿,架不住阿霁自己点了头。如今毁了,焉知不是因祸得福,等过些时日、过些风声,此事再议吧。” 此时,富康大长公主说话,可不是再同下人们说的了。 几个婆子谁也不敢搭腔。 富康大长公主将水烟杆敲在木案上,抬了抬眼,“...去,把大小姐身边的丫头拖出去杖责三十,卖到官窑去。大小姐在外头受了欺负,做下人的一不能帮忙,二不会回禀,要来有何用?” 婆子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恭顺道是。 富康大长公主又道,“再使几个人,好好查查秦王府旁边那家食肆究竟有个什么名堂!竟敢对阿霁动手,本宫瞧着是活腻歪了吧!” 婆子背上的皮紧了紧,忙连声应下。 年前,也出过这个事儿。 大小姐刚及笄,正是出门应酬见客的年纪,跟在二房郑夫人身边去赏花宴,一个刚从广西到京的小官之女在桌席上与大小姐起了冲突,大小姐那个脾气,言语必定是不太好听,谁知那小官之女也压根不让人,大小姐便找了块空地,见四下无人,便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回来还同大长公主抱怨,手被扇疼了... 大长公主听后,又是吹又是揉,好好哄了一番。 隔了三个月,便让人将那小官之女趁夜捋到船上,第二日清晨,便有人在水岸边发现了衣裳被水浸湿了、正昏迷不醒的那姑娘... 这事儿相隔甚久,京兆尹查了许久,也没查到张家来,便不了了之了。 而后,大长公主将大小姐拘在府中——性情再跋扈,嫁人前也得好好装一装才是。 ..... 大长公主派出的人,私下查了些什么,含钏一概不知。 嗯,准确来说,含钏连那富康大长公主盯上“时鲜”了都不知道。 梦里头,她压根就没见过张氏身后的后盾。 她那个身份,光是一个张氏,便将她捏得死死的了。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小妖婆已经能打了,她还不够让老妖婆出马的资格。 这几日,含钏忙得不得了,冯夫人夜里拖了三辆马车、七八架驴拉车,一路出煦思门向西行,捧着大肚子开启了生命中难忘的镇守边陲之行,含钏与瞿娘子、珍宝斋的掌柜、并几位相熟的食客将冯夫人送出了煦思门,回“时鲜”,徐慨见含钏眼眶红红的,眯了眯眼,有些不理解,“...还能写信,若是遇上三年任期述职,她还会跟着余大人回京住十天...” 徐慨不懂。 含钏抹了把眼。 冯夫人是她出宫开食肆后,第一个向她表达善意的女子,如果不将张三郎这好大儿算在其中的话。 “时甜”的生意,更是靠冯夫人孜孜不倦地拉客,哦不对,推广介绍才做起来的。 徐慨,这凡事都不变脸的死狗男人,懂个屁呀。 送走冯夫人,含钏正式接管隔壁的隔壁的宅子,先前压根没好好看过,如今走进去才发觉自己赚了——两进两出,大致格局与“时鲜”一样,只是外院做了个会客的厅堂,内院辟成了三间房,中间的庭院种满了花树,比“时鲜”多了一排后罩房,也多了一栋东南角的小阁楼。 这是标准的不太有钱的官宦人家的府邸。 要改成食肆,还有大工程要做呢。 含钏托黄二瓜请了几位匠人师傅过来,挨个儿拿白线量了尺寸,出了图纸,黄二瓜一口咬着馕饼,一手拿着图纸,和含钏算这笔账,“...您若要继续开食肆,外院厅堂就要打通,几根没用的柱子和墙全都得推了,瓦、地砖、墙都要重新铺。庭院里要打口井,内院三间房倒是可以留着,只是里面本身没家具,还需要再买。门口的石狮子得给您拆了,您是商户,可不能用,否则治你一个僭越之罪...” 含钏觉得,黄二瓜的,每,一,个,字,都,在,掏,她,的,钱。 含钏摆摆手,对黄二瓜她是充分信任的,“您列个清单,算个总价给钟嬷嬷看看。劳您现在先给我个大概的数目。” 黄二瓜比了个“二”。 含钏反问,“二百两银子?” 黄二瓜笑着四下看了看“时鲜”的摆设,“若照您如今这个摆设布置,这二百两风一吹就没了。若先把食肆的雏形打出来呢,二百两银子倒是管够。匠人工人的价格,儿给您一定压到最低。材料,能在河边运的,绝不收您银子,您看可好?” 含钏笑起来,和黄二瓜说笑,“...您要不别干官牙的活儿了,您自己组一个修缮队,找泥瓦匠、木匠、石匠等等,专接这些个改造、修缮的生意?北京城里好似还没有个正经干这行的,您若舍得投钱,指不定还能拔个头筹,赚大钱呢!” 如今是豪门世家有专门的管事负责宅子的修建修缮事宜,可如同含钏、冯夫人这样的,手里有点钱、家里又有点地位的商户、官宦人家,是没这个闲钱专门养一队人来做这个东西。 如遇宅子翻新,或是老宅新住,便要去官牙寻人。 今儿个寻个泥瓦匠,明儿个寻个石匠,日日都要重新找寻,没个定性,特别麻烦。 还不如,将这些杂事儿托给一个领头的,咱也不管这么多,买材料是你、找人是你、监工是你、最后出了问题,还得找你。 钱付多点便付多点吧。 重在省事儿。 含钏随口一说,黄二瓜便当真起了心思,回头一合计,将这些年攒下的全部身家——总计三两八钱银子巨款投到这门事业里去了,在东大街赁了个门面,扯了大旗,叫作“黄记装修铺”。 不过,此为后话,稍后便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章 酿冬菇(中下) 黄二瓜出了好几个图纸,新出炉的黄老板做生意的热情很高涨,照着一千比一的尺寸画的图,一砖一瓦,一墙一数,画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含钏在几张图纸里定了其中一张,第一进的厅堂除必要的承重柱子和灰墙,全部打通,二进的院子树不拔,中间辟了一条小道,拿鹅卵石铺就而成,后罩房全部重新粉刷整改。 含钏去看了黄二瓜的铺面。 与其说是个铺面,不如说是个能避雨的拐角。 拐角的墙壁上钉了一个小小的牌匾,上面写着“黄记”,牌匾下面就放了个摇摇欲坠的木桌。 含钏私心觉得,这铺面就跟这木桌似的,摇摇欲坠,风雨飘摇。 看起来忒可怜了。 含钏大手一挥,给了黄二瓜三张大银票子,总计三百两。 “这宅子便交给您了,您说二百两,儿给您三百两,所有物材都用最好的,所有工艺都请最好的师傅,您用了哪些钱拉出清单来。若是钱还有剩下的,就算我给您店铺投的资金,您赶紧收拾铺盖卷,从这下雨都漏风的拐角搬出去吧!” 黄二瓜感激涕零,表示一定要在铺名加上含钏的名字——黄贺装修铺。 含钏抹了把额角的汗。 黄贺... 您要是不嫌自己活得长,徐慨不找您麻烦,就尽管在她的姓跟前加上自个儿的姓吧。 含钏为黄二瓜的生命安全着想,婉拒了加名的提议。黄二瓜是个厚道的,不加名,不整这些虚的,那就整实的,拟了份分红协定,若装修铺有结余,每年返盈利的十个点给含钏——这不错,赚一百两银子就返十两银子回来,含钏愉快地签订了这文书。 黄二瓜便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扯了油纸布把宅子围了起来,带着一队匠人吃住都在里面。 腊月将过,二十八那天,一大清早,黄二瓜蓬头垢面地把宅门钥匙交到含钏手里,请含钏过去看看。正巧含钏带着小双儿刚出门,一拐过影壁,正巧碰见徐慨。 黄二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朗声道,“给...给秦王殿下请安!” 徐慨给了黄二瓜一个眼神,再看向含钏,“这是做什么去?” 含钏看徐慨穿一件青色绣竹长衫,衣摆坠着雕工精致的白玉坠,头发束得高高的,端的是玉冠佳面之态,琢磨着这厮今儿个应是沐休,“去看修缮妥当的宅子,今儿个交钥匙了。” 含钏脚迈出一步,笑着折回来,“您来吃早膳呢?” 徐慨面色淡淡的,“...快翻年了,晓觉寺明日闭寺,我本预备驾车上山,定下除夕新年的头香。” 含钏笑起来,“您还信这个?” 徐慨抿了抿唇,“顺嫔娘娘信这个。” 含钏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既徐慨有事儿要做,那就不邀请一道去看,摆摆手,“那您自个儿去吧,昨儿个灶屋剩了点青豆烧卖和八宝饭,您带上一道吧,见到扶若大师,记得代我问好。” 徐慨立在原地没动,脸色有点不好看。 含钏蹙了蹙眉。 要干嘛? 添了一句,“虽是剩饭,却也是干干净净的。你昨儿个不告诉我今儿沐休,我手上正有着事儿呢!等你定完香回来,咱再做新菜吃?” 小肃在身后绝倒。 一个闷,一个傻。 自家主子爷这心思,深得海底两万里,绕得七窍玲珑心,凡事都不好好说话的。 偏生,贺掌柜的又是利落干脆一人儿,闲时愿意哄着自家主子爷,忙时也压根不理他... 徐慨还是没动。 小双儿叹了口气,伸出个脑袋,邀约徐慨,“殿下,要不您随咱们一块儿去看宅子吧?您见多识广,必定能一眼看出哪里能再改改。” 含钏也看着徐慨。 徐慨抿了抿唇,嘴角有点想勾起来,可如今人太多了,生生克制住了微微翘起的嘴角,手背在身后,埋头跨步走在前,走了两步见无人跟上,便停下转身招呼,“走啊,还在等什么呢?” 含钏:... 所以您老人家想去,明说可好? 见徐慨也要去,小双儿自觉自愿留在了“时鲜”,钟嬷嬷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双儿脑袋,“孺子可教。” 小肃留下吃早饭,也挺高兴了——自家主子爷一走,灶屋剩下的青豆烧卖是谁的了? ..... 含钏推开紧紧阖上的大门,一股还未全然消散的瓦砖灰尘扑面而来,含钏用力拿手挥了挥,把兜里的绢帕递给徐慨,“...捂着吧!你闻不得灰尘,一闻就咳嗽。不想让你来,非得来。你自己看,柱子上的清漆、砖瓦的灰、磨砂的木屑全都还没打扫干净,你来干嘛?” 含钏絮絮叨叨的。 徐慨安安静静地跟在含钏身后。 绕过挡风和聚财的影壁,长长的回廊弯曲有致,回廊上的窗户借鉴了苏州园林的模样,圆形的开窗用镂空雕花的木框隔开,其间掺杂着错落有致的灌丛与花。 含钏有些愣。 这和,梦里苏州城中,秦王府的景致极为类似。 含钏摇了摇头,再一细看。 还是有些许不同,不全然是江南的风景,比如刷墙的漆便是用的京城常用的腻子漆,再不如回廊折口处摆放的水缸,也是京里常见的大黄铜缸子,而非瓷水缸——几种风味混搭在一起,看上去十分雅致。回廊两侧有两条暗渠,水渠中流水潺潺,弯下腰仔细看,甚至还做了几座切割得小小的的石头垒成的桥。 含钏张了张嘴,有些惊叹。 黄二瓜...真是出乎她的预料... 当官牙子,埋没了,真埋没了。 这设计、巧思、用料,比很多世家的修缮都要精致美丽。 徐慨看不出丑妍,不都是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吗?跟着含钏从外院走到庭院,再到后罩房,背着手总结道,“还成,挺宽敞的。” 含钏笑起来,“您看半天,就看出个宽敞?” 徐慨耸耸肩,“比‘时鲜’宽敞呀,开食肆做菜,要紧的是味道和菜式,食肆的环境干净整洁即可,花样太多,岂非本末倒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一章 酿不成的冬菇 一个食肆,到底是菜品重要,还是就餐环境重要? 含钏私以为,这个问题,很有灵性。 小姑娘歪了歪头,看着徐慨那张波澜不惊的死人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眉眼沉稳清澈,纵然是看了这么两辈子,看着也还是挺舒心的——为啥?还不是因为徐慨长得好看。 “此言差矣。”含钏探身理了理回廊间特意支出几分俏枝的草木,“境之于食肆,犹如容之于女,形之于文章,字之于题词,形理好看,容貌漂亮,下笔有风骨,本就是一门学问。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盘古开天地因饥渴而死,食粟饮汤本就是一件庄严神圣之事。我问你,你去寺庙为顺嫔娘娘定香,尚且要沐浴更衣,着装打扮一番,不也是整洁其表?” 小姑娘书读得不多,全念的是和吃食相关的。 说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那不一样,上香礼佛,见人遇事,均需得体整洁。您口中的诗词文章,古有李白醉酒写词,放浪形骸,衣不蔽体,今有前朝进士酒醉解衣,蓬头垢面,舞剑肆意,二人皆为大才,于外表上便可不甚在意。” 徐慨伸手帮含钏一把,一边帮忙护住含钏的脸,不叫草木枝芽扫在小姑娘白净的面颊上,一边语声平淡继续说道,“吃食,重的其味,环境好坏、餐具贵贱,本就是锦上添花,不可为一锤定音,否则金玉草包一词又从何而来?” 这是在辩题辩义了? 含钏被激出了几分好胜心,“你以偏概全了!从来没说过吃食餐具、食肆环境可以一锤定音!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就像宫里,盛鱼须用白釉瓷的长盘,盛菜汤需用清淡的瓷盅,盛肉汤则用浓墨重彩的鎏金碗或是银碗,筷子有象牙筷、竹筷、金银筷、柏筷、乌木筷子,碗也有双耳碗、单耳盏、瓷碗、铜碗、玉石碗...做什么菜就用什么餐具,吃什么菜就营造什么环境,这本就是饮食之人应当准备的。这可不是喧宾夺主,这是营造氛围!” 徐慨笑起来。 如今看来,争论给他带来的快感小于他看含钏急得面红耳赤带来的欢愉感。 含钏急了,她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您的意思是味道和食肆环境一样重要?而我的意见是,食肆的味道比食肆环境更重要。”徐慨风轻云淡地总结。 含钏琢磨片刻,点点头。 这么总结也没错。 徐慨也颔首,跟着反问含钏,“那市井里,既有生意兴隆的小摊贩,也有门可罗雀的大酒肆,您说是为何?” “自然是小摊贩的味道好过大酒肆。”含钏自然而然接过徐慨的话头。 徐慨不由自主笑咧了嘴,笑眯眯地看向含钏,“小摊贩拿几根木头柱子支起一个摊位,用的缺口碗和起茬筷,大酒肆用的是精致的瓷碗与雕花的竹筷,环境是天差地别的...如您刚才所说,味道压过了环境的重要性,成为了定胜负的关键。” 含钏:... 徐慨在言语上,下了个套儿,偏偏她还傻乎乎往里钻... 太丢人了! 含钏拂袖,转身往外走。 她输不起,她输不起了! 徐慨先还笑着看含钏气得抿嘴跺脚的样子,待等含钏越走越快,徐慨这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太对劲儿了... 生气了? “钏儿...”徐慨加快脚程,紧紧跟在含钏身后,连声道,“串儿!咱们辩题是辩题,辩不过就生气是什么道理?怎这般输不起?” 含钏一股无名火,直冲冲地往上冒,气得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问徐慨,“那我问你。” 徐慨赶紧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一个长得漂亮、品性却很一般的姑娘,和一个长得不太漂亮,甚至有些丑,品性却赛过圣贤的姑娘,男人们会选谁?” 徐慨听完便笑起来,“你这是强词夺理,这根本不是一件事。” 含钏双手抱胸,看着徐慨,“怎么不是一回事?虽不能拿姑娘们来类比,但在许多男人的眼里,就是这个道理!口中说的是娶妻娶贤,最后宠的却是纳妾纳的色...” 含钏想到了自己。 梦里,徐慨宠她,是因为这? 含钏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也知道不该这么想... 徐慨笑渐渐敛起来,恢复了一张棺材脸,清了清喉头,脑子转得飞快,“我谁都不选,无论是长得漂亮品性一般、品性很好、品性很不好的姑娘,还是长得很不漂亮,品性特别好的姑娘,我都只选你。” “无论是什么姑娘,我都只选你。”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 含钏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 梦里的事儿,无论徐慨宠她是因为什么,总是宠着她了一辈子,直到死,都想着她,护着她。 今生,徐慨仍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二章 奶油炸糕(上) 含钏一通话,说得眼睛亮晶晶的。 徐慨笑得极温和。 对于食肆,对于菜品,对于做生意,他的姑娘总有许许多多的想法和计划,且一步一步顺着计划走,一点一点向前行,买宅子、开食肆、再置办宅子、开分店...早起晚睡,三伏天在热灶旁满头是汗,三九天手在冷水中冰凉沁骨... 厽厼。“手还痒痛吗?”徐慨突然轻声问。 话题被岔开,含钏愣了愣,笑着伸出手,“...太医院的药和内务府的霜膏每天早晚都有好好擦,已经好了,消了肿,不痒不痛了。” 小姑娘一双手白白净净的,可右手虎口处厚厚一层茧子,手背手指上有被油烫伤、被刀割伤的印记,新长出的皮肉比四周的皮肉更白一些。 徐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大掌将含钏的手轻轻圈住。 含钏脸色一红,倒是没把手抽回来——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牵手了...比牵手和拥抱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很多很多次了...否则安哥儿怎么来的... 只是如今的感觉,和梦里不太一样。 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砰”跳动得厉害。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徐慨将含钏的手虚握住,轻声道,“上次我跟圣人坦白后,和张家的婚事不了了之,圣人与母妃也再未提及我的亲事,甚至将礼部呈上去的名单都签了朱批原路返还——圣人心里许是有安排。” 至于什么安排,他隐隐有些猜测,如今却不好说。 圣人心思之缜密,远在朝臣与他之上,经裴家与此事,他对于圣人的掌控力,有了新的理解——圣人想知道的事儿,约莫是没有查不到的,若是查不到,多半此事并未发生。 含钏低着头,轻声“嗯”了。 徐慨笑起来,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照理说,嗯,遵照孔孟之礼,公序良俗,这些个话是不该直接同含钏说的,可他若不说,又害怕小姑娘心里忙慌,害怕小姑娘以为他不上心。 比起现在,给心爱的姑娘一个未来的承诺,更重要。 徐慨沉吟道,组织语言,“...其实圣人比我想象中关心我...也更像一位父亲...” 含钏抬头看徐慨,抿唇笑了笑。 那真好。 梦里,徐慨对圣人的情感很复杂,就像许多根被缠绕在一起的彩色丝线,理不清也剪不断,徐慨到死,都将圣人在他二十岁生辰时送他的唯一一本古书珍藏着,特意在书房的柜子后设了一个暗柜,里面只放了那本书。或许,对徐慨而言,那本书是圣人将他当做儿子的证据? 两个人握着手,走在流水潺潺的回廊中,四下都很安静,庭院中不知是雪堆太重,压断了枯枝,还是有野猫迅速窜过,传来了清脆细微的声响。 细微的声响,将四下衬托得愈发安静。 两个人又绕着宅子走了一圈,看时辰差不多了,徐慨将含钏送回了“时鲜”。 走出新宅院,徐慨松开了含钏的手,刚一松开,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站在“时鲜”大门口,同含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就不在食肆用午膳了,直接上晓觉寺,给顺嫔娘娘请了香后还得进宫一趟。” 含钏颔首点头。 小肃不知何时,候在身侧。 徐慨再道,“之后几日,我许是要常宿在宫中,临到翻年,宫中最为忙碌,几个还未娶亲的皇子皆要日日进宫,几个小的,小九小七也都盼着哥哥回宫带着过个好年。” 九皇子母妃早逝,七皇子母妃还是位才人且身子骨很有些弱,在宫里都是可怜巴巴的主儿。 千秋宫少不了主子的吃穿用度,然而在过年节的时候,旁人该有的应有的,这两个没娘,或是娘亲不“时甜”只接女客,且只卖茶饮与小食,便笑着抚掌称好,“这是好的!夫人们下午无事,正愁找不到地儿打发时间!寻常的茶楼全都是些个无所事事的大老爷们儿,看着就烦,实在不得劲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奶油炸糕(中) 听瞿娘子这么说,含钏笑着眉目舒展。 “时甜”从“时鲜”彻底分家,单独挂牌,不再用借用“时鲜”的地盘,自立门户,钟嬷嬷带着小双儿与崔二晌午时分镇守“时甜”,白爷爷带着姚五伯晚上坐镇“时鲜”,崔二与小双儿闭店到“时鲜”各司其职,一套班子两支队伍,各有职责。厽厼 为给小双儿和崔二鼓劲儿,含钏应允了二人的年底分红,一人分“时甜”盈利的二十个点,拉提因镇守“时鲜”,又是上灶的大厨,分得“时鲜”盈利的十个点。 含钏本想给钟嬷嬷、白爷爷和姚五伯也分红。 钟嬷嬷面无表情地在含钏跟前摆出了名下的地契、房契,再抬头看向含钏。 好吧... 被无情地炫了一脸。 钟嬷嬷是不稀罕这点银子,可含钏却不能不表心意,“时甜”开业之际,含钏特意封了一只厚厚的红封,外加一大罐子托珍宝斋掌柜搞来的冬虫夏草送给钟嬷嬷。对于连分红两个字都不敢当面提的白爷爷,含钏也没啥可送的,给老头子搞了几坛子四川郫筒酒,清澈明透,喝起来像喝梨汁或是甘蔗浆水,几乎尝不出来酒味,可后劲又特别大,又是白爷爷的家乡酒,算是对了口味。 “时甜”高挂牌匾开张,陆陆续续迎来了许多熟客送的花篮和贺帖,很难得腊月二十九开店,当天的生意还挺好的。 腊月三十那天,两家店都没闭店,客人不多,只有些个相熟的食客预约了过年节的糕点。含钏挂了好些个灯笼在屋檐下和门牌里。 除夕夜,许多人是不乐意出门子吃饭的,含钏预备早早关门,邀了白爷爷过来吃年夜饭,提早备下了五花猪肉、肘子、海虾仁、活鲤鱼、鸡子、活鸭,还有岳七娘送来的溏心鲍、干海参、瑶柱、墨鱼干,撂起袖子准备进灶屋大干一场。 小双儿正预备关“时鲜”的大门,却听胡同口马蹄声踢踏,便伸了个头脑袋出去看,回来冲自家掌柜的说,“...外头来了好大一列车队,一水的枣红宝马,十几辆装得满满当当的车厢,瞧上去有些像搬家。” 谁大年三十搬家? 含钏也探出个头去,正眼瞅着这一溜子车队进了隔壁曹同知的宅子。 许是家里的夫人来了? 含钏挠挠后脑勺,倒是没听曹同知说他有家眷? 既是曹家人,大年三十来北京城倒也说得过去——曹同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京城,这可是他进京为官的第一个年头,京官可不能擅自离京,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家里人想亲人马不停蹄过来瞧瞧也是应当的。 含钏和小双儿,一高一矮伸出脑袋去瞅,见马车上陆陆续续下了许多人,有利落干脆的婆子,有纤细漂亮的娘子,还有些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 最后下来的人,排场挺大的。 两个小丫鬟先跳下马车,拿了只雕花红木脚踏放在马车旁,将伞撑好,一丝儿雪气都进不去时,马车里的人终于下来了。 被伞和人影挡着,压根看不清相貌与身量。 一队人,很有排场就对了。 含钏咂了咂舌。 别看曹同知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可别忘了人家是什么出身——天下漕帮的公子哥,还是皇商出身,家里别的没有,钱确实多得没数的。 含钏想了想,自己被黄二瓜掏空的钱袋子。 算了。 人比人气死人。 含钏默了默,转身回灶屋,趁着白爷爷还没到,拖上拉提和崔二,整顿出四冷四热,八盘两托底,做了鸳鸯鱼扇、油淋鸭、黄葱烧蹄筋、白板鸡、辣子肠头,正中间摆了一大盅香喷喷的佛跳墙,想了想,隔壁曹家这才来,她冷眼看着曹同知冷锅冷灶的,素日也不常开火,这伺候的人虽多,却是神仙也没法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治一桌像样的年夜饭吧? 含钏想了想,拿了个最大的食盒,能够分出来的菜式就分了些,像鱼和整鸡整鸭这样的菜式,含钏又起了灶重新做了一份。 含钏让小双儿拎着食盒送到曹家去,算是回报曹同知在漕运上为她大开方便之门,也是展现展现邻里之间的和睦友爱嘛。 年夜饭是大事儿。 可不能随便应付。 这顿饭没吃好,明年一年都过得不好。 想起这个,含钏抬头向东边望了去,徐慨的年夜饭必定是吃不好的,宫里头的宴席,人越多越吃不好,菜是好菜,都是御膳房的师傅精心烹制的,可这天儿如此冷,菜又得先备着,等前头传了膳,菜流水似的上桌时,早就冷透了! 素菜冷了倒不怕,油腥重的硬菜与汤羹冷了就有点恶心,油花凝成白块儿,肥肉和汤羹黏糊糊的,像鼻涕似的。吃下去,冷心冷肠的,还不如回家煮碗热粥,配上清脆爽口的小菜吃吃。 含钏啧了啧嘴,顺嫔娘娘小厨房里应当是备下餐食的,等宴席一完,烟火一放,各回各宫,妃嫔皇子们就赶紧让小厨房上加餐,要么是饺子配醋,要么是圆滚滚糯叽叽的芝麻馅儿汤圆,这吃下去整个人才舒坦暖和了。 含钏正想着,小双儿拎着空食盒回来,哈了口白气,眉眼间挺兴奋,“...太阔气!实在太阔气!”手舞足蹈地比划,“原来这一溜的宅子,不只是像咱们和‘时甜’那样两进两出的布局,您猜猜曹家有多大!” 肯定很大啊! 但是能不能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含钏把小双儿的头往下一摁,语声淡定,“能有多大?大不了就是三进的院落嘛...” “曹家的前院,有个大水塘!”小双儿声音拔高,打断了自家掌柜的话,拓宽了自家掌柜的对有钱人贫瘠的幻想,“那水塘子比咱们整个院子还大!” 含钏抿了抿嘴,消化了一会儿,才开口纠正小双儿—— “如果我没猜错,那玩意儿应该叫,湖。” “不叫大水塘子。” “咱们后院,如今养着三条鲤鱼,二十来只河蚌的东西,才叫水塘。” 笔趣阁 goafoto.com 厺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油炸奶糕(中下) 小双儿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金瓜子,捧在手里给含钏汇报,“...赏我的...说谢谢您了,往后一定来‘时鲜’照顾咱们生意。” 含钏顾不上那一把金灿灿的瓜子了,她还被“曹家宅子里有个湖”这个事实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都是一个胡同的蚂蚱。 哦不对。 都是一个胡同的邻居。 这怎么贫富差距这么大呢? 一个家里有湖,一个家里拉提和崔二还挤在一个厢房里... 含钏默了默,摸了摸小双儿的脑袋,小丫头脑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不似之前那样如同蚊呐。 还有钟嬷嬷与白爷爷,钟嬷嬷远离了狼心狗肺的家人。 白爷爷死里逃生,摆脱了只会拖后腿的儿媳。 一个小老太太,一个小老头子,都咧开嘴乐呵呵地笑着。 真好。 一年的光景,大家伙都向着好的、快乐的康庄大道奔去。 将往日阴暗的、晦涩的、充斥着泪与苦的过去,全都利索地甩在了身后。 含钏提了杯酒,站起身来。 小姑娘动人的眉眼在耀眼的灯光下,格外清晰明媚。 “敬新年!祝愿新年,大家伙想啥来啥,快乐安康!” “快乐安康!” “新年大吉!” 大家伙手中的酒杯碰在一起。 清澈醇香的绍兴酒在空中洋溢出,醇厚回甘的气息。 “砰砰砰!” 窗棂外的天空中绽出许许多多朵美丽的烟火,绽放在璀璨的星辰、柔和的弯月旁,大朵大朵的烟火像妍丽的牡丹,直冲而上紧跟着爆裂开来的火竹没有规矩,也无甚章程,只需热闹喜庆,便可赢得众人欢呼。 小双儿扒拉在窗框上看,长长地“哇——”发出惊叹。 拉提扶着她的后背,怕这胖猴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白爷爷喝得面色潮红,拐杖摁住自家儿徒不许走,指着桌上的菜,“...你说,鸳鸯鱼扇是哪里菜?”说完就忘记自己问了什么,夹了块儿白嫩嫩的鱼肚入口,品了品,点头称赞含钏,“做得不错,山东鲁菜讲究的是勾芡与酱料,既要突出鲤鱼本身的鲜香味,又要将酱汁的味道不着痕迹地融入...做得不错,你师傅是谁?” 含钏:... 老头儿喝醉了真可怕。 喝醉了,还不忘旁敲侧击地夸夸自己。 烟火之后,胡同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三个小的,跑得飞快,拿着鞭炮出去放。 除夕便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度过了。 一连三日,初一至初三,“时鲜”“时甜”闭店不迎客,初四“时甜”开了张,初五“时鲜”紧跟着开张,食肆刚一开张,便有许多应酬请客的人占了桌子,含钏是不接受预定的,谁先来就是谁的,故而初五最早来的客人天色刚暗下来,便将厅堂坐满了。 含钏撂起袖子在灶屋掌勺,外间热热闹闹的,刚上两道菜,崔二便急匆匆地撩开了灶屋的帘子,“...掌柜的!不好了!小双儿被食客扇了一巴掌!” 崔二话音刚落,拉提提着刀便往外冲。 含钏赶忙放下手里的鸭子,叫崔二去拉,“...还愣着干嘛!把这小子拖回来!” 崔二冲上去将拉提往里拖,含钏声音一沉,“纵是要出头,也不该提着刀去出!崔二,把拉提看在灶屋!” 含钏手在围兜子上擦了擦,又将围兜子解下,抿了抿鬓间的发丝,一路快步从灶屋到厅堂。 小双儿脸上肿肿的,直愣愣地立在原地,眼里噙着泪,一见含钏,忍着哭腔开口,“..掌柜的...” 含钏将小双儿拉到身后护住,见厅堂正中间的桌子上坐了位妆容精致、衣着十分华丽的老妇人,上衣是深绛色细绸五蝠袄子,下裳是大大的十二幅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毛画得干净利落,口脂颜色是深红色的,整个人的气势看上去非常强势。 含钏笑着福了身,“...店里跑堂丫头不懂事,也不知哪里冲撞了您?儿是这家店的掌柜,您尽管说,儿一定改,也叫这丫头纠正认错。” 老妇人压根便没抬眼看含钏。 她身边气势汹汹的婆子冷笑一声,“...你这食肆好大的规矩,菜做得不好,食材用得不好,还不许食客说道说道了?” 那婆子上前一步,扬了扬下颌,趾高气扬地环视一圈,提高了声量,“鲁菜的清汤奶汤,清汤色清味鲜,奶汤色白而醇,这是常识!咱们今儿个点了一份儿奶汤脆皮鸽...” 婆子顺手将盘子拿起来,让众人看看,“大家伙自个儿瞧瞧,这脆皮鸽子上挂着的汁儿清淡稀汤,这是奶汤吗?!” “哐当”一声! 含钏避之不及,那只盘子硬生生地砸到了脑门上,被汤汁泼了一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奶汁脆皮鸽 含钏被奶汤泼了一身,浓郁香醇的味道挂在衣裳和头发上。 小双儿朝前一迈,跟支窜天猴似的,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含钏一把拽住小双儿命运的后脖颈,往回一拉扯,再神色淡淡地抹了把脸,侧眸淡定地向隔壁桌的客人发问,“...您觉得今儿个的奶汁脆皮鸽好吃吗?” 这食客是位老客了,递了张丝巾绢帕给含钏,笑了笑,“某在‘时鲜’吃了一年多,从未吃过不好吃的菜品。” 含钏笑着拱手作了个揖,以示感谢,又昂首,提高了声量问道,“诸位食客,若还有觉得今儿个的奶汁脆皮鸽清汤寡水,汤稀味淡的,请吱个声儿,儿为赔罪免去您今儿个所有餐食费用,且送您限期五十次的餐食抵用牌!” 厽厼。无人应答。 不可能有人应答。 奶汁脆皮鸽,是“时鲜”新春的招牌菜,白爷爷都点过头的菜式,无论是鸽子酥炸程度,还是奶汁调理的过程,皆是含钏一手一脚亲自敲定烹饪的。 为了这道菜,含钏特意寻了新的铜锣炭,起火快、火势旺,用半锅的宽油将小小嫩嫩的乳鸽迅速炸成焦黄色,鸽皮酥脆爽口,鸽肉鲜嫩多汁,一咬下去便如同咬开了被酥脆的、充满油脂的鸽子皮包裹住的藏在肉质里的肉汁。 奶汁更是“时鲜”的拿手,汤汁里煮融化掉的肘子、鸡、骨头,崔二拿着铜勺一点一点滤过捞出,再用净布将汤放在檐下滤上一整天后制成。 你可以说我人长得丑,你却不能说我的奶汁脆皮鸽不好吃! 含钏回过眼神,浑身上下都黏腻腻的,目光与神情却无比清朗,越过那个当做走狗的婆子,直接望向婆子背后的主人,语声不卑不亢,“儿不知您的来路,见您身穿织花缎,头那位冷面冷肠的秦王殿下日日来此处用膳。 她派了人来盯梢,不到两天,她的人瞎了一双眼跌跌撞撞回来了。 什么也没打听到。 反倒被人摁在枯井里,拿一双匕首毁了一双眼睛。 这小蹄子不简单。 如今见到真人,富康大长公主心头一哂,又是个靠脸上位的贱人! 仗着自己长了张面容姣好的脸,一个玲珑有致的身段,就能将这群有眼无珠的男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就凭借这张脸蛋,便可为所欲为了!? 就像那个小贱人! 那个引诱阿段的小贱人! 富康大长公主站起身来,月华裙裙摆摩挲在地上沙沙作响,走到含钏跟前,看含钏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蝼蚁,“本宫避世许久,如今出门,方不知这天下竟是尔等贱民的天下了?” 含钏蹙了眉头。 本宫? 熟悉的人? 含钏脑子飞快运转,她身量不矮,这老妇人同她一般高,圆眼睛、小方脸、颧骨有些高... 等等! 张氏! 这是张氏常常挂在嘴上的祖母,富康大长公主! 她来作什么?! 她来闹什么事儿? 为张氏兴师问罪而来? 不掉价吗!? 不对。 富康大长公主做得出来... 她做得出来... 梦里,徐慨待张氏只有客气尊敬,没有亲昵温存,每逢初一十五,富康大长公主便要来秦王府坐一坐,与徐慨说很长一番话... 孙女婿的家务事,她都敢不计较流言蜚语地插手,如今出面给张氏撑面子报仇,又有何不可为!? 理清楚来人身份,含钏努力让自己呼吸变得平缓,强迫自己不要后退。 富康大长公主给人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含钏不由自主身形向后倾倒。 富康大长公主很满意这小蹄子示弱的闪躲,抿唇笑了笑,嗓音苍老低沉,“打狗尚且还要看主人,本宫府上的人,你说泼茶汤便泼茶汤,这是未将本宫看在眼里?” 富康大长公主说话声音越发低,笑道,“多少年了,本宫未曾亲自动手打...” 富康大长公主的手高高举起,伴着风,朝着含钏的脸蛋直直扇下! 话音还未落,那支气势汹汹的手却被人牢牢握在半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终于炸成功的奶油炸糕 含钏压根来不及躲闪,手攥成拳头,半眯了眼睛,谁曾想那个巴掌未曾到来。 含钏瞪大眼睛朝后看去。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厽厼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老妇人? 这人是谁? 此生终于见到张氏祖母,富康大长公主,且差点被她扇了一巴掌的惊惧,被满腔的疑惑疑问替代。 只见这个衣着低调的老妇人,发髻间却横钗了一支镶嵌祖母绿宝石的簪子,宝石颜色浓得险些化成一滴水,稳重大气又鲜艳欲滴,饶是含钏在宫中见惯奇珍异宝的人,也要为这只宝石簪子啧啧称奇。 老妇人手紧紧捉住富康大长公主的手腕,一用力再向下一扔,富康大长公主吃痛,一声惊呼。 “年岁老些,便要有个老人家的样子。”老妇人话头应声而起,步子一迈,站到了含钏身前,官话说得不太好,带了些许吴侬软语的腔调,“仗着年岁大些,阅历满些,地位高些,欺负人小姑娘算个甚?你若有本事,便去寻地位比你高、身份比你强的人欺负去!为了只鸽子,急赤白眼地扇人,我可问问你,你对得起对不起你身上这件精工细作的衣裳!” 含钏看着这老妇人站在了她身前,喉头兀然一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陡然涌上心头。 富康大长公主被人抢了白,又扫了面,胸腔急切地喘了喘。 一些个食客好心提醒,“您可知,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富康大长公主!” 书仓网 shucang.cc 厺厽 老妇人眉头一挑,转了个声儿,“...原以为是同我一样,从别处刚进京的土包子,仗着有几个臭钱极了不得。谁知,竟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娘娘。” 老妇人说话声音缓缓慢慢的,身量不高,头发花白,后背佝偻着,瞧上去年岁比富康大长公主更长一些,“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当今圣人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外抵北疆鞑子,内御东南倭乱,几十年攒下了乾元之治。圣人尚且有礼待寒民,抚恤庶民之心,你身为皇亲国戚,却在背后拆台,实是可悲可叹可惋!” 老妇人此话一出,厅堂内不知从何响起了零星鼓掌的声音。 不一会儿,鼓掌声渐渐连成一片。 含钏有些想哭。 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或许是因为陌生人的维护,也或许是因为食客们面对权贵时的鼎力相助。 话至如此,有隐匿在人群中的食客高声道,“大长公主请回吧!如今乾元盛世,您可功成身退,奉还于朝了!” 此人必在朝中为官! 说的是,三十年前,当今圣人长成一代明君,诸位朝臣劝退富康大长公主之词。 重提旧事,富康大长公主除了难堪与窘迫,再也不剩什么,带着婆子与一众等候在回廊的仆从拂袖而去。 含钏低了低头,向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福身行礼,“谢谢您今日挺身相救。”再一抬头,抿唇笑了笑,露出两只浅淡可爱的梨涡,“...往前从未见过您,您是刚入京吗?” 老夫人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东边,“你没见过我,我却已经吃过两顿你做的饭了——前些日子,除夕夜,我刚抵京,来不及热灶做饭,你不是让那个胖丫头给我们送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吗?我还记得那道鸳鸯鱼扇,是正宗鲁菜的口味,可再吃佛跳墙,又是纯正广东菜的味道。当时我便在想,这家食肆必定是个极好的。” 啊! 曹家! 是曹同知的家人!? 含钏一下子笑起来。 曹同知待人温和,待她很好,如今刚进京的曹家人更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真是躲不开的缘分。 含钏抬了抬眼,突然有些许惊惶,赶忙道,“您初来乍到不知道,那位富康大长公主最是跋扈,倚仗圣人年幼时的扶持之功,很是张扬。曹同知...” 老夫人点点头,“是老身的孙儿。” “曹同知刚入仕,正是兢兢业业走仕途的时候,若此时这富康大长公主怀恨在心...”含钏有点着急——此事,总要同徐慨说一说!不能叫曹同知一家为了给她出头,断了后路才是! 老夫人乐呵呵地笑起来,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你这小姑娘心倒是蛮好的。你且八百个心吧!若那富康大长公主一人之言,便可左右朝臣仕途事业,那咱们当今圣人便不是他了。明君明君,明在何处?自是耳聪目明,头脑清明,万事大明。” 笑着同含钏说,“以怀,噢,我那孙儿的名讳,同我说隔壁宅子的食肆掌柜很是伶俐,如此看来确是不错。” 含钏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再拍了拍,温声道,“先去把衣裳换下吧,被狗咬了,总要好好洗洗,除除晦气才是。” 含钏依言回了内院,又道,“您且等等!等儿换了衣裳,给您做点小东西吃吃看!” 含钏烧了一大桶水,擦了擦脸又净了胳膊、手腕、脖子,紧赶慢赶地换了身衣裳,在灶屋伸了个头出去看,食客们陆陆续续走了不老少,那位老夫人倒是还自在地坐着喝茶,含钏赶忙擦了手,热锅起灶,看了看天色,心里有了计较,拿了面粉、猪油、香草片、牛乳炼出的白生生奶油、砂糖,几种食材和成圆形小饼,逐个放入油锅,两面炸成金黄色捞出,放在簸箕里沁油,待油去得差不离了,又放了一小碟砂糖、一小碟蜂蜜在旁。另起锅做了油酥萝卜丝饼、酥烧饼、豌豆黄这些个北京城响当当的小食。 另备下轻口解腻的斑斓茶汤,几碟儿北京小食,一小碗斑斓茶汤呈到老夫人跟前。 “您尝尝看!”含钏在围兜上擦了把手,“想着您才来,过年节北京城里的摊贩都不出街,您必定还没尝过北京城有名的小食吧!” 老夫人笑着点头,拿了块奶油炸糕送入口中。 嗯。 味道香甜,外皮酥脆,中间软嫩,有米面特殊的饱腹香气,也有牛乳独有的奶香,被热油一激一催,很香。 老夫人刚想说话,回廊里却传来了低沉却急促的声音,“钏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七章 油辣子羊肉米粉 含钏回过头,徐慨紧着一张脸,风尘仆仆地直直闯进来,一见厅堂里就剩了桌老太太和换了衣裳、干干净净的含钏,不由得眉头紧锁,见有外人亦不便再说什么,“打烊了?” 厽厼厽厼。含钏笑着摇摇头,先同曹家老夫人介绍徐慨,“...这也是咱们邻居,胡同口的秦王爷。” 老夫人眼神一转,看眼徐慨,扶着桌角行了个大礼,“老身曹薛氏见过秦王殿下。” 徐慨略微颔首,显出了几分在外人跟前天生的自矜和贵气。 含钏再给徐慨介绍曹家老夫人,“这位夫人是曹同知的祖母,大年三十刚到京城。” 含钏放重语调,着重强调,“将才有来惹事儿的,一上来便直愣愣冲我脸上招呼,便是这位老夫人帮我挡下来的。” 徐慨面色瞬时软和下来,向曹家的薛老夫人躬身拱手,“晚生徐慨。” 薛老夫人愣了愣神,有些木。 含钏便笑着招呼,“...还没吃饭呢吧?”唤了小双儿,“灶屋里还剩了些片好的羊肉,昨儿个磨的粗米粉也还有二两,让拉提下了给秦王端上来。” 有外人在,徐慨抿着嘴轻车熟路地往里屋走。 薛老夫人低垂了头,眼神略微飘荡,不知想了些什么。 含钏又同薛老夫人说道了两句,薛老夫人看了眼黢黑的天色,笑着拍了含钏的手背欲离,桌上还有些许糕点没吃了,含钏拿了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利利落落地裹上,又将薛老夫人亲送到了门口,便折返进去了。 门口候着来接人的妈妈笑着将自家老夫人搀好,“...您这一顿饭吃的时辰够长,大郎君问了您两次,听说您在‘时鲜’吃饭,便嘟囔了两句‘祖母出门吃馆子也不带他’便也没说什么了。” 京城胡同与江南小巷截然不同,江南的冬夜像被几层薄薄的雾笼罩着,油纸灯透出的光亮也是柔和温婉的。京城胡同里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亮得耀眼,像是在向天下人昭告,这地界是天子脚下,无论何时何地,脚下皆为亮堂坦途。 薛老夫人笑起来,“他便是嘴上咧咧的,都是当了官的人了,仍是敞敞亮。” 老妈妈捂嘴也笑,“便是在您这处敞敞亮罢了,咱们家大郎君这才来京城几月?整个正月春节,便没回过几趟家,更甭提在家里吃几顿饭了!今天漕运使司的同僚请客吃吃饭,明天大理寺的友人邀约乘船喝酒——同您胡咧咧,同外头的人那可真是心里有数量的!” 薛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走出几步,停了步子,略有疑惑地扭头望向大门紧闭的“时鲜”。 小小食肆,竟藏龙卧虎。 素有冷峻沉默之名的秦王爷,竟与那位小娘子掌柜如此熟稔? 小掌柜一提,那位秦王爷态度竟陡然转翻了个儿。 薛老夫人眼光一扫,借着敞亮的灯光,看到了险些与墙砖融为一体的牌匾,这牌匾是拿一片薄薄扁扁的石头片儿做的,显得古朴娴静,上头“时鲜”两个字儿也颇有些意境,下面一个小小的篆体红泥印章坠在牌匾右下方,字体篆得坑坑洼洼的,不太好认。 薛老夫人眯了眯眼,方才看清了牌匾的字迹。 “贺——” 原这家掌柜的姓贺。 “老夫人,咱们快回去吧。”身旁的妈妈轻声催促,“京城的隆冬可不比咱们江淮的冬天,您看这积得厚厚的雪——本就才来,老话儿说了初来乍到就容易生病,叫做水土不服。您甭在外面待久了,若是着了凉,大郎君该担心了。” 薛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拢紧大氅领口,进了隔壁的宅门。 “时鲜”灶屋,徐慨捧着一碗加了油辣子、芫荽、葱花、胡椒粒儿与茱萸酱、韭菜花的大刀羊肉米粉大快朵颐,埋头专心吃饭,米粉剩得不多,徐慨连汤带干货干完,意犹未尽地在灶屋里四下看了看。 含钏蹙了蹙眉。 徐慨最近的食量,怎么这么大了? 屯膘过冬呢? 约莫是徐慨寻找食物的眼神太过诚挚,小双儿看不下去了,捞了两块薛老夫人没带走的奶油炸糕盛在盘子里奉上来。 含钏顺手冲了一杯自己正喝着的陈皮蜂蜜茶给徐慨,“不是说要忙到元宵吗?” 厺厽 追文小说网 zhuiwen.org 厺厽。宫里的事儿忙,说不出在忙个啥,反正就是忙。 有时候,看一台戏,从洗漱出门、交际应酬到推杯交盏,也能忙一整天。 徐慨吃了口奶油炸糕。 哎哟! 太甜腻了! 徐慨不敢表露出半分食物不合口味的神色,忍了忍,喝口含钏递过来的茶汤妄图压一压。 茶汤入口,徐慨叹气。 这比那盘糕点还要甜。 徐慨镇定地吞咽下去,点点头回应含钏,“日日觥筹宴请,无甚意思。” 加之今儿个暗卫来报,说富康大长公主气势汹汹地去了“时鲜”,再想起那个被割瞎眼睛、在胡同里鬼鬼祟祟打探的人,徐慨心里猜到了个大概。 他这位趾高气扬大半辈子的姑奶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先头依仗扶持从龙之功,妄图插手朝政,被圣人敲打后,老实了几十年,如今自己孙女得选亲王妃,族中小辈顺利出仕,这位姑奶奶便琢磨着圣人对她的态度变了...张氏在含钏处吃了排头,又因张家行事不端,惹怒圣人,这位姑奶奶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口。 无权无势,又得罪张氏的含钏,便成了最后的选择。 徐慨抬眼仔细看了看含钏的脸、脖子和身上,没有伤口也没见血。 “她打到你了吗?”徐慨闷声问。 含钏摇摇头,“就拿盘子里的热汤泼了我一身,正想扬手打我,被薛老夫人救了。” 许是后槽牙都咬紧了,含钏看徐慨腮帮子绷得特别紧,笑了笑,“我也没闲着,扬了茶汤泼过去,将泼我汤的那婆子烫得满脸通红,怕是几天消退不了。” 含钏的安慰...并没起到太大作用。 徐慨埋了埋头,嘴抿得紧紧的,隔了许久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等我到二月前,不论圣人是否给说法。该动的,便开始动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八章 蝴蝶酥 妙手生香正文卷第二百四十八章蝴蝶酥动什么? 含钏想问,却见徐慨说完,又埋头嗦了口压根没剩的羊肉汤。 可怜巴巴的,一看就是没吃饱。 含钏蹙了蹙眉,“...都没有了!旁边不还有奶油炸糕吗!这么晚了,吃这么多,往后长胖起来了,便瘦不下来了!” 隔壁灶台收拾锅盆的小双儿,被无辜误伤。 拉提赶忙拍了拍小胖双厚厚的背,以示安慰。 徐慨顺势挺了挺脊背,把碗推得远些,面上沉凝安静,同含钏说起“时鲜”一队人马顾两店的事情来,“...终究有些累,若是顾不过来,再去买一些人手也未尝不可。买两个伶俐乖巧的小丫头,七八岁的样子,就让那个胖丫头从小开始教,知根知底的也简单。” 被称呼为“胖丫头”的小双儿愤愤然地把抹布往灶上一...本想摔,到底不敢,只敢轻拿轻放,弱弱显示自己愤怒。 这个提议倒是挺好的。 含钏想了想,点了点头,“那明儿个我去官牙看看。” 徐慨身形向后一靠,显得很放松,“费这个劲儿,让小肃走一趟,或是直接交待李三阳,他们掌个眼更好,你性情太软了,瞧不好人。”又想起什么,“王府灶屋里好像也是从膳房出来的女使,左右如今王府无人正经用膳,你要不瞧一瞧?若是满意,就放了那女使的身契。” 含钏有点疑惑。 秦王府还有从掖庭膳房出来的女使吗? 徐慨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先头你不是给小九煮过一锅粥吗?我当时吃着还不错,便央了顺嫔娘娘去膳房要人。后来才知你出宫了,可膳房的人已经重新准备好人选了...” 噢... 既是要了人,总不能因为想要的人走了就放人家鸽子... 含钏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这赤裸裸的... 不就是摆明了就因为当初那锅粥才动了心思的吗... 徐慨见含钏脸上飞红霞,心情陡然开阔舒朗起来,弯嘴角浅笑,“既然是敢送进内宫的女使,必定也是有些真本事的,我明日让小肃带来你试试菜,若是好便留用了吧。”闷了闷,“免得自己个儿又累又苦。” 多个人倒也挺好。 若真是宫里膳房出来的,别的不说,烹炸煎煮烤这些个基本功,一定是过关的。 含钏还想问徐慨是膳房哪一位女使,可想了想,照徐慨这小事不管的个性,能记得住是位女使便不错了,又怎会去特意记一个厨房女使的名讳——除非对这小厨娘有意思。 含钏脸上莫名再红了红,强自镇定地给徐慨再斟了一盏陈皮蜂蜜茶。 徐慨看着眼前好容易喝到见底的茶盅,瞬间又满上了甜腻闷人的甜饮,有些视死如归。 ... 第二日一大早,小肃左手拎着只食盒,右手提了箱木匣子,身后跟了个低眉顺目的丫头,一进门见“时鲜”在收拾早膳桌子了,小肃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惋惜,“...吃完了呀...” 含钏乐呵呵地冲小肃招招手,递了碗酥奶酪过去,“特意给你留的!” 含钏紧跟着抬头望向小肃身后。 光看埋着的脑顶门,含钏就一口唤出了她的名字,“阿蝉!” 头埋得低低的脑顶门一抬起来,见是熟悉又想念的那张俏丽脸庞,一下子红了眼眶,“含钏!” 含钏又惊又喜,赶忙把手上的东西全放下,伸手一把将阿蝉拉拢过来,还没开口,两行眼泪便簌簌往下落,“哎呀哎呀!”含钏抱着阿蝉围着转圈圈,又哭又笑,“白爷爷只说你到内廷去了,问他去了哪儿,一会儿说敬和宫,一会儿说长乐宫...全然没个准信儿!原去了承乾宫的女使是你!” 阿蝉兴奋地回抱住含钏,“内宫来领人的时候,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后来进去了才知道,是害怕内宫的宫人和掖庭断不干净,往后怕坏事儿...” 阿蝉哭得眼泪鼻涕都挤在一块儿,揪着含钏的衣角,“就住在一个胡同呀!你在这头,我在那头...我跟着秦王爷出了宫,快一年呀!如今才见着面!” 两个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肃觉得现在不是接那碗酥奶酪的时候。 哭了好长一阵儿,含钏朝小肃谢了又谢,揣了两只蝴蝶酥给小肃,“去告诉你们王爷,可真是太谢谢他了...” 一声轻飘飘的“谢谢”是给自家主子爷的,揣在怀里热腾腾的蝴蝶酥是给自个儿的。 小肃可分得太清了。 小肃一走,含钏拖着阿蝉进了后院,撂起袖子麻溜地打了一大盆热水给阿蝉净面,又翻箱倒柜地找衣裳,扯出两套年前新做的粗布衣裳来给阿蝉比划,“...我如今长得比你高些,等我让崔二把袖子和衣摆给改改,你再穿!” 不等阿蝉说话,又从柜子后面把出宫前阿蝉塞给她的布袋子掏了出来,一说话,眼泪便跟着淌,“物归原主!你拿好!” 当真是止不住的哭。 含钏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蝉了! 那个在梦里陪伴了她一生的阿蝉啊! 本想着托徐慨在宫里好好打听打听,可先头同徐慨的关系没到那份儿上,如今到了那份儿上,张氏与那个富康大长公主又来找麻烦,一耽误便等到了阿蝉上门了! 阿蝉也哭,抱着含钏哭,一抱上去,全是骨头,哭得更厉害了,“你咋回事儿啊!没吃饭呀?开个饭馆还吃不饱饭!比在宫里头还瘦些了!出来咋样?吃了苦头吗?不是有白爷爷吗?出宫后没有去投奔他老人家吗? 问题太多了。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从何答起,答不出来索性不答了,又抱着哭了一场,哭得脊背都软了。 阿蝉抽泣着坐在杌凳上,泪眼婆娑地问含钏,“昨儿个灶房管事的阿嬷跟我说,今儿给我调岗。今儿个一早,外院的小肃公公来,将我骇一跳——小肃公公可是王爷身边一等一大红人儿,带着我朝府外走,我原以为是犯了事儿要把我卖出去呢!” 阿婵一边哭,一边扯开嘴角笑,“谁知道,把我带这儿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第二百四十九章 卤汁烧鹅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块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说话,又一会儿抱一抱,含钏具体说了说这么一年来都做了些什么,总的来说就是买了宅子、买了船、又长租了套宅子,开了家还算有赚头的食肆,和一群合得来的老的小的乐呵呵过日子。 阿蝉听得愣住,隔了半晌才道,“...当初你出宫,我在佛前,对你唯一的期盼就是,别饿死...” 如今不仅完成了任务,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买了宅子,阿蝉能理解,再租了套宅子,阿蝉也能理解——毕竟有钱了就买房置地, 买船? 攫欝攫欝。是要作甚? 出海和太阳肩并肩? 阿蝉感慨了一番,说了说自个儿这一年的进程,手一摊,“...除了痴长一岁,也没别的了。你走了之后,承乾宫顺嫔娘娘来要人,膳房管事的知道她想要你,可又没法儿直接回绝,便将我推了上去,后来又逢秦王出宫辟府,顺嫔娘娘将我与宫里十几棵桂花树一块儿打包派发到王府了...” 说起之后的经历,阿蝉显得极为悲愤,“你知道吗?出宫辟府快一年,我这个灶房的女使,压根就没下去,“小秋儿去年二月,我去了承乾宫没多久,调到了太医院做医女使,听说是钟嬷嬷出宫前帮忙打点的。做医女使也比在浣衣局洗衣裳强吧?好好学一学医理药理,往后纵然不能独当一面,也能有些用处。” 这是自然的。 在宫里头得有独家的本事才行,往前内宫里会调香、刺绣、厨工、药膳调理...连梳一手好头都是一项主子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