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飘飖》 第1章 金步摇 光明……满眼的光明……亮,却毫不刺眼。 仿佛自己是一粒尘埃,机缘巧合,误入周身光明之处。可脑中还是能想起一些句子:无量百千种种诸色,诸佛刹土,悉现光中!莫非,这真的是佛国净土? 努力回想,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往何而去?皆不得而知。 吃力说出一句话:“谁能为我解惑?”仿佛从未说过,又仿佛只在自己的脑腔中回荡,这小小问话,就这样消散在这无际的光中。 又仿佛,无处不在的光明聚成小片的光晕,随空气飘来荡去,或明或暗,只见空间迅速变化,似有一土地可供人踩踏。她终于化作人形,发长过脚,素白衣衫,好像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伏地喘息,亦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似在这个世界里,她只微末如一泡沫,对周遭毫无力量。 恍然间,这土地上走来一人,说他是人,其实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同周遭的光团融为一体。可她确确实实知道,有人来了。 “何人?可能为我解惑?” “可也。” “我不知我从哪里来,不知我将往哪里去,不知我是谁。只是我仿佛知道,人人都不知此问之答。我看这光明,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请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我来此,是因为我死了吗?若我死了,为何我还能与你说话,问出疑惑?若我没死,为何我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为何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记不起我的曾经?我的疑惑实在太多,请为我解惑。” 那人仿佛微微一笑,紧接着凌空双盘,双手合十。“你的问题实在是好,让我没法回答。” “既是好问题,为何不能作答。” “有些道理说得容易,你也能懂。可有些道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并不能用言说来为你解惑。况且你张口所问,便涉及十四无记,叫我如何言说?” “那就请先来说说,什么是十四无记?” “世间凡夫,总有理解不了的事,这样的事很多,这十四件事,只是代表罢了。汝问世有常?世无常?世亦有常亦无常?世非有常非无常?世有边?世无边?世有边无边?世非有边非无边?命即身?命异身……这些凭尘世男女,并不能求得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你想知道的答案,你是谁。” “我是谁?” “你母亲为你取名月步瑶,希望你像此名一样,步入月之瑶台。然而世间诸法,非愿力所及,看破却未必出离。一花一草无非中道。并有缘起法,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生灭流转之中,你还有一段尘缘要了,还有一人于轮回之中等你,你需遍历诸法,于红尘之中,痴爱一场,这便是今日之你。” “那我如何找到那人。” “既有缘起,何愁相遇。你去吧,滚滚红尘,无非怨憎会,求不得与爱别离……”那人似乎慢慢远去。 “我……我将去哪……” 看不见自己,听不到声音,感知不到身体,触摸不到东西,闻不到味道……可她知道,这并非虚幻。因为除了六根无感之外,她却感受到了如母亲一样温暖的慈悲。 逝者如斯夫!仿佛时空在她身边悄悄的转换,一些古旧的惹满尘埃的日子骤然而出,仿佛踏着熟悉的陌上来路,再入曾惘然不见的年少时光。一脚踏入红尘,不必理会何处是吾乡。 金步摇,银步摇,生了锈的铁步摇。 敕勒阿大摇一摇,慕容美人摇步摇。 摇步摇,摇步摇,建康城里洒青瑶。 摇步摇,摇步摇,洛阳城里神飘飖。 …… 窗外的孩童反复唱念这首歌谣,随着歌谣蹦跳嬉闹。房中木塌上的人也慢慢醒来,拨开滑落的长发,静静看向这间屋子。无声的疑惑笼罩住她,战马,到处是战马,泥塑的,木雕的……兽皮,三五成块,有的随意搭在椅子上,有的挂在墙上。 “一段尘缘要了……”恍惚中,她想起这句话,又仿佛,还有更多记忆埋在她心里,如尘封一般,难以看清。 “嘶……”一动,又有疼痛从筋骨处传来,她撩开宽博的袖口,一道道淤青触目惊心。 两个轻柔的女声越走越近,她只好重新躺下闭眼。 “哎,起来!我说,起来!”她被一双手重重推搡几下。 “你这样叫她也醒不来啊!”这声音听来极柔,如同鲜嫩的脆芽,甜美多汁。 “那又如何,难道要我们一直这样伺候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万一是乞伏部的细作……” “嘘……阿大都说要保住她了,燕儿,我们还是去抬水吧。” “好吧……” “阿大”?这是哪里? “阿大说,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孩来我们这里不是正好吗?” “也是,我看和你也差不多了。” “好啊,阿姐笑我……不过,她长得的确有几分相似阿珂姑姑。” “什么不好你提什么,那是从前的阿珂姑姑。” 声音逐渐消失于门外。 “当你没有任何实证的时候,根据目前手头的资料,适当地归纳,大胆地推理,不失为一种稳妥的学术方法。”不知为何,脑中忽然蹦出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头痛欲裂,如何是好?外界情况一概不知,我当巍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手头的资料?还太少。 她起身,先观察自身,素绢宽博的衣袍,及腰的黑直长发,全身无一装饰物,除了一枚白玉绞丝镯安静套在腕上。 “啊,她醒了!”猝不及防,这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她只看见一个背影奔跑出去。在此之后,进来看她的人很多很多,从两个极美的女孩,几位极美的中年妇人,到一些极美的白发婆婆。她形容不出,只有极美两字方能概括。她们看过之后往往相视点头,好像决定了什么一样。 一个更为清晰的图景在她脑中展开。这是一个部落,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说自己的民族语言,只在有些词里有一点土话。看穿着,应该是北方部落,衣着并不太民族化,所穿着无非是深衣大氅。更为明显的是,她们的容貌都极好,皮肤都白皙得透明。她们点头,是认同让她去做一件什么事,而这件事,极重要。 “你总该记得你的名字吧?”一个妇人问道。 “月……步瑶……”恍惚中,仿佛这名字还刻在心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 “月步瑶。” 那妇人脸色忽变,仿佛看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对身边的妇人说,“她叫步摇!她叫步摇!” 身边的妇人也同那妇人一样的神情,“还是让阿大来亲自问吧。” 满屋的人瞬间便一个不剩了。她心里疑窦丛生,又是“阿大”? 永熙元年,是个好年份。这一年风调雨顺,虽偶有战火,到了年底收成居然还不错。市井人流熙熙攘攘,淹没了洛阳城冬日的萧瑟。 然而,不管是之前的“永兴”,还是现在的“永熙”都并不一定年如其名:年年岁岁,长长久久,缉熙光明,盛熙兴隆。这兴盛和光明却早就不再是拓跋氏或者说元氏的了。年号有变,元氏落魄,皇宫却华美依旧,尤其是今日。 “大丞相世子、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觐见!”内官的鸭嗓拖得极长,每说完一个称谓,元脩便想说一个“准”字,谁知未等出口,便又有另一称谓说出来。想起来了,这都是他封的啊。 终于说完了“觐见”二字,元脩等待了一时,用力挑起眉毛,堆积起满脸的笑容,“快请爱卿进来!” 高澄等候在殿外,神情肃穆,一派少年老成模样。头戴漆纱笼冠,身着玄色褒大之衣,广博之带,佩环玦,脚踩云头翘履。行动间,玄色衣袖随风鼓动。不同于魏晋旧族的清俊儒雅,他高挺的鼻梁上有微微起伏的驼峰,薄薄的眼皮遮住了一小半眼珠,秀挺的眉骨和凹进的眼眶勾勒出眼睛的形状。虽远看清俊有余,却难掩狂放之气。 高澄恭恭敬敬跪下,行过大礼,方从容起身,开口道:“臣父身体抱恙,高澄奉召入宫,请皇上吩咐。” 元脩仍旧赔笑,“世子快上前来!丞相病了?此事丞相肯应允,朕心甚悦。能娶到丞相长女,我必要办一场盛大的典礼迎娶。” 高澄仍谦卑还礼,“长姐能进宫服侍皇上,是我高家的荣光!臣听凭皇上吩咐!” 元脩眼风扫过其余几位,不动声色道:“今日好好商议一番,朕特地请来几位爱卿,共同商议。” 高澄环视,御座之下,与高澄同官职的斛斯椿一副阴险模样,皇室宗族元宝炬以皇上亲信自居,还有几人,脸却不甚熟悉。 来者不善。高澄未露声色,恭敬走到皇上所赐座位之上,端正坐下。 斛斯椿走到大殿中央,正色朗声道:“启禀陛下,关于庆典乐曲,臣有话要说。我大魏自孝文帝改制以来,重视中原礼仪,多用中原雅乐。太乐署的伶官们吹来奏去只那么几首,实在乏味!不如添些新意,换几曲,也好彰显新朝气象。” 元脩琢磨着没有说话,只觑了觑其他几位官员。高澄沉思片刻接道:“尔朱兆入洛阳之时,大肆破坏,钟石管弦,还有多少幸存?况且太乐署荒废久矣,如何排演新曲?” 提及尔朱兆,在座皆有一时无声,高澄仿佛在无声提醒,高氏才是新王朝的主人,而尔朱兆入洛阳之时,所谓皇族,不过抱头鼠窜而已。 斛斯椿仍不肯罢休:“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皇族为鲜卑血统。”他转身面向皇上,“臣大胆建议,此次礼乐,重新启用鲜卑乐曲。如神元皇帝曾让人昏晨演奏的《真人代歌》中那些鲜卑民歌,一曲《吐谷浑》,磅礴壮美,方显我鲜卑之大气。” 皇族元宝炬笑意盈盈,“皇上,侍中说的也有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当年孝文帝改我拓跋氏为元氏,是为了王朝中兴,汉家归心。如今鲜卑贵族与中原世家早已是世代通婚,时移世易,也是时候兴一兴我鲜卑之俗了。” 高澄轻蔑一笑,“鲜卑吐谷浑部早已西迁立国,那慕容伏连筹早年对我们大魏尚算尽藩臣之礼,近几年连他们的犛牛和蜀马都不见一头了,我们倒是要在皇上大婚之时演奏吐谷浑之歌了。” 元宝炬一时语塞,“民歌又不只有他们吐谷浑部的,只要是我鲜卑语唱出来的歌,就是好听。若说太乐署演奏不出,也是敷衍,连我家伎都能演奏新曲,《咸阳王歌》、《高阳乐人歌》,连《巨鹿公主》也不是不能的。” 高澄并无怒意,言语间微微一笑,啜一口茶,“听太尉的意思,皇上与我长姐大婚,我们不奏宫廷雅乐,却要做鲜卑民歌大会。如此也好,顺便可以推进太乐署的排演。若是如此,我建议把佛曲与道曲都演奏一遍,就让太尉家伎来奏,兼容并济。” 元脩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横睨元宝炬,“说得过了,大丞相长女嫁我,我们说礼乐,你说民歌作甚?民歌里打情骂俏,我又不是乡野村夫。世子说得对,照你意思,佛乐道乐都可以演奏了,我们都出家算了。” 斛斯椿心思一动,赔笑道:“皇上说笑了,皇上怎么能出家呢?那梁国老儿萧衍才整日出家呢,还叫臣子们都舍财赎他这个皇帝菩萨。哈哈哈哈……” 至此,气氛稍有缓和,两列内监鱼贯入内,添酒布菜。高澄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内监端上两盘精致菜肴,摆上酒盏,斟上鲜卑奶酒。恍然间,高澄觉得这内监有些面熟,却又不好转头直看。内监不经意间于宽大袖子之下展开手掌,上面赫然写着:“走”。布好酒菜,内监谦卑退出,高澄一身冷汗。 高澄走至大殿中央,恭敬跪拜,“启禀皇上,今日本欲细加商议大婚之事,我却无故头痛难忍,请皇上开恩,容臣回府就医。” “哎呀,怎的大丞相与世子都身有不适呢?快宣太医。” “谢皇上,我这是军中落下的旧疾,府中常请的医者一剂药便好,不必劳烦太医。”高澄体势虚弱,话却沉稳,里面透着不卑不亢。 “也好,好生送世子回府。” 高澄被两位内监搀扶出殿,元脩与斛斯椿交换眼神,无声收回锐利眼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璨星罗 慕容氏族长阿大沉默了良久,捻着胡须道:“步摇……叫她过来。” 月步瑶缓缓从屋中走了出来,之前几天一直在一处无名院落,走出之后才发现这样的院落还有许多,大都依山而建,藏于树木繁茂处。看山上的树木,也多以雪松、龙柏这样的北方树木为主,偶有几棵银杏,洒满一地的金黄。 步瑶用心记着,以期激起一丝记忆。恍然间,几个场景闪过,好像也是这样一座山上,“步瑶,等等我们,前十名登顶的奖品是一样的哦!”步瑶回过头,几个女孩追着步瑶,脚踩满地厚厚的黄叶,嬉笑着拉着自己继续上山。可她们的装束?还有那大大的背包? “到了。”领路的女子似乎对里面的人及其恭敬,她隔着门说道:“阿大,月步瑶已经带到,仪儿回了。” 步瑶犹豫着,终于迈步到正屋里。只见几位长辈模样的人坐在正座侧首,一位长者坐在首座。他并未出声,只轻捋长须,姿态端正,威仪庠序。 一定是他了,步瑶不知用何礼仪为好,只好拱手作揖,同时鞠躬。 “你叫月步瑶?” “正是。” “谁为你取名?” 步瑶灵机一动,凭借脑中模糊印象说道:“母亲为我所取,意为步入瑶台仙境。” “原来如此,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谢阿大一家相救。我只记得醒来就在方才来的那间屋子了,除此之外,只记得名字。” “你是否愿意做我慕容家的人?就同我的晚辈们一样。” 慕容家……脑中似乎有很多信息是关于慕容家的,她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这些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可眼下,似乎相比慕容家,外面才更加危险。 “我……我愿意。我可以干活,可以做很多事。” 阿大笑了,“你先回去吧。我们慕容氏还没有落魄到需要你一小女子来干活的地步。” 不,一定没有这样简单,步瑶环视屋中几位长者,眼中皆有涵义,有的似乎在说不,有的却似乎在踯躅。步瑶又行一礼,便转身退出了。 一长者开口了:“她?真的要留下?先不说可疑与否,光是仪儿她们这么多年学的歌舞及功夫,她就不行啊。时间可不多了啊!” “我看她虽然有些像珂儿,可也并不十分相像。她比从前的珂儿更多了一丝英气和决断,你看她刚刚竟然敢直视我们,便知并不是个好□□的。而你说让她做慕容氏的人,她仿佛可以审时度势,当即决定,这样聪明的女孩,我们并不好驾驭啊!” “有一件事,你们可有注意到?大阿婆说她的镯子很特别,我刚刚留意了,你们可知这镯子的价值?”阿大有意停顿,目中满是笃定之色,“那绞丝白玉镯可谓价值连城!!!” “你的意思是……” “能戴这样镯子的女子,我们不必怀疑她的来历,定是极好人家出来的。便是他日有人来和我们要人,我们好好的送回去,也是人情一件。” “要是她偷来的呢?” “偷来的……不会,我看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对那玉镯毫无珍惜之意,不然怎会随意露出?我们姑且这样安置下她,叫她和仪儿、燕儿同住,静观其变。” 几位长者纷纷点头,就算定下了这桩事。 一个月后,月步瑶,现在叫慕容月,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事。鲜卑族慕容部,生活在北方一处不知名的孤山之上。他们赖以生存的支柱,竟然非农非牧,而是定期送女子入各国的太乐署,作为伶官,供权贵娱乐。理由非常简单,慕容部又称白虏,自古出美人,也包括美男…… 脑中有很多支离破碎的信息,仿佛一些场景,在梦里,猝不及防跳脱出来。她不知道她为何知道这些,而且是一种俯瞰的视角。依稀知道:慕容氏,曾建立诸燕,北燕、南燕……慕容氏,名人非常多,慕容垂?慕容……冲?还有谁?她苦苦搜索着脑子里的信息。哦,还有司马绍的母亲,也是慕容氏…… 是夜,结束了一天的歌舞训练,步瑶又早早回房休息。梦境每晚上演,有时候是几个场景,有时候是几句话,更多时候是一些“书”,书中写着现在发生的事。步瑶很快睡着了,这一次,她在“上课”…… 明城大学历史系向来是一时谈资,这座校园里并不突出的红砖老楼却是□□。亦不知是哪里风水宜人,竟前后招收了十几位出尘的美人,称校花、系花、班花已稍落俗套,有“小龙女”、“四大美人”、“十二钗”,更有“江南三美,北地三脂”等各种体系分类。 更让系里烦恼的是继“小龙女”龙贞贞成为明城卫视王牌主播之后,明城大学历史系女生热度直线上升。好多娱乐节目也开始做校花专题,请去了几个活泼貌美的小学妹,不但负责起貌美如花,嬉笑怒骂间也见智慧学识。网上名帖如潮,好多网站为梳理明城大学历史系美女史也颇费周章,历史楼内外常常可以看见□□短炮,学校为了历史楼还真花费了一番安保工夫。 “今天我们要讨论题目就是,假设一个女生穿越回古代,你会选择什么朝代?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当然了,此问题男生也可以回答。” 隋克让教授抛出这个问题,啜一口凉透了的普洱,笑眯眯地看着在座的女生们。 “古代的女人,虽说从父从夫从子,那要看身处什么朝代了。”月步瑶首先发言,一对梨涡笑得甜美,“如若我可以穿越,我当然首选晋代,晋人风骨,精神至上,男人女人都活得漂亮。当然了,除了可以亲耳听听玄学,也是想看看帅哥,还想听听广陵散呢。不过,只怕到了晋代我连见见这些人也难。” 隋教授笑道:“原来为了帅哥,还以为你只听清谈呢,哈哈哈……” 小师妹江一牧道:“我想回盛唐,开放包容,女性会活得更恣意一些吧?那里盛世繁华,有未解之谜,还有江山美人。老师,我是不是太俗气了,哈哈哈……” 隋教授笑意盈盈道:“并不俗气。身为女性,在古代社会里生活得非常艰难,你们所选的朝代已是相对宽容开放。母系氏族社会之时,舞者都是男人,他们靠舞蹈来赢得女性的芳心,来争取女性的择偶权。女娲时代,对生殖的崇拜,是重中之重,那时候的图腾,不论是蛙还是鱼,还有月亮,都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赞美。甚至有学者说,女娲就是女蛙。那么后来,蛙变成了大蛇,女娲成了人身蛇尾的形象,父系时代到了。当然,图腾也变成以鸟和蛇为尊。呵呵,不过你们当然一定不想回到女娲时代,那时候生活条件也太苦了。” 历史系二楼的小会议室里,这节隋教授的讨论课正在进行。午后的蝉不时懒洋洋的鸣叫一二,疏朗的树影洒在胡桃木色旧地板之上,偶尔随风晃动一下。会议桌旁围坐着几个隋教授的研究生,他们正追随着隋教授的如炬的目光。 他们和学校里大多数学生都不同,他们不懂得股票,不关心大数据,进不了投行,做不了互联网。他们热衷的,是去城南二手书店淘一本老家谱,临摹一张影印来的拓片,或争论一个不相干的古人的小字。小龙女师姐的成功,给安静的历史系带来相当多的关注,但他们也很冷静,那是现世人们对她盛世美颜的褒奖。 隋克让教授接着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和祭祀,这是男人天然的领地。父系时代的女人,连祭祀权都被剥削了,更不要提财产权。虽然也要生儿育女,但是这被重新定义了。最最残忍的,莫过于‘杀首子’。为了避免财产落入别人儿子手里,两人所生的第一个孩子要杀掉,只因无法保证血统。慢慢的,女子的贞洁变得越来越重要,新婚的妻子只能是处女,这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血统纯净。再发展就是周人建立的宗法制度了,嫡长子才能继承封地,保持阶层,其他庶子只能层层降级。” 姜中行给隋教授重新沏好一杯普洱,默不作声换掉了凉茶。隋教授接着说:“比如说,按照理论,天子的嫡子还是天子,那么庶子呢,诸侯。以此类推,诸侯、公子、君子、士人乃至小人……对女人的要求呢,随着宗法制也越来越多。” 月步瑶和江一牧听得格外认真,午后的树影在她们白皙秀挺的鼻梁上晃动,长长的睫毛里也写着悲悯。女人还能选择什么呢?女人的角色就是那么几个,女儿、妻妾、母亲,这还是出身好的,职业发展?为仆还是为妓?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实现自我的意志。纵有那么多传奇女子,又有几个是按照自我的意愿活呢? 大汗淋漓,月步瑶在午夜慢慢醒来。梦里的场景越来越清晰,月步瑶是明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师从隋克让教授,师兄叫姜中行,师姐是龙贞贞,师妹是江一牧。她几乎越来越肯定,梦里并非虚幻,梦里的“月步瑶”便是“我”。更多疑问接踵而来,如果她来自那里,她的老师、师兄、师妹都去了哪里?会不会也在附近?步瑶努力让自己继续进入梦里…… 晚饭后,月步瑶和江一牧像每天一样约好了来历史系一楼的资料室。此时的校园更添静谧,整个历史系楼里都一片晦暗,只见走廊里几盏白炽灯亮得晃眼。 “哎?奇怪,今天张太后不在,每次来资料室她都凶巴巴的早早赶人,她要是在这,咱们最多呆一个小时就得回去了。” “为了早点下班吧?也是,其他系资料室怎么也是九十点钟才关。这里有些东西又不外借,我每次来都看不了太详细。” “啊,太好了,今天怎么也能多呆一会儿了。” 此刻的历史楼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连平时嘈杂的走廊此刻都静得出奇,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只有这两个女孩在此一边“沙沙”的翻阅着善本资料,一边在电脑上匆忙的记录概要。 江一牧“噗”的一声笑了,“师姐,你看!写龙贞贞师姐的帖子已经爆火了,我查了,至少六七个论坛都推荐到首页呢。” “真的啊,我看看……咦,这些人yy得也太过了,竟然说她此生不婚,人间最后一个仙女……” “是啊,我们都知道贞贞师姐的本色啊,哈哈哈……” “麻小界战神!她一个人能吃两盆小龙虾。” “学术界段子手!光那个‘天’的理念她不是给咱们讲过段子嘛,论文里写的我都记不住,就记得住她说的……” “你看,你看,这配图,真的很仙啊。” “啊,这是那次辩论赛的照片嘛。其实师姐最不爱洗澡了,也不爱洗头……” “还说,曾经被爱慕她的男生尾随。哈哈哈,那不是胖师弟嘛……那天给她送u盘,追她几条街也没追上,追上了光喘了,说不出话。师姐没看清,就用了暴力。” “可是贞贞师姐她真的不婚啊,我看她写论文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婚不恋了。她课余时间不都是专泡博物馆嘛。” “那倒是,大都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什么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那时候她的奖学金全都买了机票了。我还陪她去过一个什么妃的首饰展,就那时候刚刚出土那个,她站在那就哭了。” “啊?为什么?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啊,就是一个金钗,美是很美的,很简洁,上面一颗桃红碧玺,一颗珍珠,已经钙化了。还有一颗宝蓝色的,应该是蓝宝石。” “她毕业论文不就是做了一个后妃的考证吗?记得吗,还被清河大学那个老徐头揶揄一通,说女生做学术就是不行,做女性主义已是没有志向,竟然还为了这么个不知存在不存在的妃子写一篇硕士论文,差一点被他毙了。后来呢?” “我觉得这个时候她需要独处,我就去旁边的展厅了,我记得她哭了很久,还听见她说什么‘终究负君,负君矣’。” “没听说贞贞师姐谈过恋爱啊,后来呢?” “后来啊,她去找了策展人,聊了好久,还问这个展结束了,东西都去哪。她出来才想起我还在,又进来找我。” “啊,也许贞贞师姐是恋爱过的吧,只是不那么顺利而已。”江一牧看到手机,“呀,月师姐,我们室友叫我去主楼找她,要和我去超市买东西。” “啊好,你去吧,我趁张太后不在得把这篇东西攻下,也省得周末再来。” 江一牧匆匆的走了,她走到历史楼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今天的历史楼静得过分,甚至旁边哲学楼里好像也没人。她发了一条信息给月步瑶:“师姐,今天周五,人都玩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有事联系我哈。” 月步瑶继续奋笔疾书,一个人也没有,恣意得很。直到把她论文需要的整个概要写完,才合上电脑,开始收拾书包。太奇怪,今天十点多了,张太后竟然没赶人,没关门,也没人在这。 收拾好书包,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张老师的办公室,门半掩着,张老师的座位也空着。可是,张太后那特色的民族风大包还在座位上,好像还要回来的样子。 就在此时,月步瑶眼前一片漆黑,整个的历史楼陷入一片黑暗中。时间静止了,那样黑,那样静。为了保护历史系的古籍,资料室从来都是拉着窗帘的。适应了一会,窗帘里透进一点校园路灯的微弱光亮。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月步瑶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中,更可怕的是感觉,仿佛这里并非只有她一人,连风吹进来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嗖嗖”的就像有人在身边穿梭。 突然,一点、两点、三点……张老师房间的门缝里飘出了无数小光点,莹莹的发出幽黄的光,开始那恐怖的感觉慢慢散去,这些星星点点的亮光一点点的把她包围在中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步瑶的表情定在那时那刻。千百年来蛰伏于某时某地的黑洞张开嘴来,吐故纳新。那些浮在空气中的小光源也好似有节奏一般,一波波地飘飖如风。 “谁!”月步瑶正沉浸在这无法解释的奇景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形神俱散。 “啊!”她尖叫着跌坐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如是闻 星团光晕闪耀,仿佛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终于,步瑶在挣扎中醒来,大汗已经浸透了衣裙。脑中忽然千灯互照,光光交彻,一切都通透起来。那,便是她来之前的世界吧? 终于不再是无知无觉了,有了这些梦境,内心更加笃定,梦里的老师和师兄是可以依靠的。她毫无倦意,依照梦里的场景,想起来的越来越多…… 四校联盟的专题论坛如期举行,这一届由明城大学主办,与会者包括了四所顶尖高校历史专业的老师和硕博士生,参与会议的老师和同学都会交上最新的研究成果,以论文专题的形式做演讲,并请与会者点评。论坛为期四天。 这一天,是在校博士生发表的日子。姜中行作为明城大学晋代史的代表发表演讲。 “基于以上的文献梳理以及考据,我的结论是:根据人类学推理以及我文中的考据,晋明帝司马绍的母亲是鲜卑族慕容氏……” 清河大学的徐三昧教授拍案而起,“荒唐!推理过程且不论,得出这样的结论你难道不感到害怕吗!四校论坛,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学生机会,虽然不算核心发表,但论文里挑好的还要编发辑要,甚至还会以专题出书。既然要留下论文,就要我们在座的都认可,你这种结论,你想置季公、魏公于何地?你一初出茅庐的小子,用几篇来历不明的考据就想推翻前辈们公认的结论吗!” 姜中行不疾不徐道:“徐教授,推理过程不能不论,我论文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据。如果您觉得我结论荒唐,不妨撰文推翻我的论证。” “小子,话说下去就不好听了。你还不够格要我写文与你唱和!我一辈子做学问靠的是尊师重道,靠的是勤谨求实,你们这一代的这点手段,还是收起来为好!” 几十人的会议室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几位老先生看向姜中行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内容。一位老先生开口了:“克让,也不怪三昧见怪,这样的结论,我们也怕是闻所未闻。这是你的学生,还是你来说几句。而且,话说我们多少年都是一团和气了,偶尔吵一吵还蛮有意思嘛。” 隋克让扫视全场,啜一小口茶,缓缓开口了:“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吾辈做史,本就不拘一家之言。就说夏代的问题,有还是没有夏的存在,在座各位师兄不也各执一词吗?无非是我们恩师在此问题上并无定性结论罢了。再说,美国人对清代史的新成果,我们也讨论过,虽不认同,也不能说完全否定吧。这小子呢,狂是狂了点,连我等不敢碰的论点也敢驳,这不正是徐兄少年时的风采嘛,你那时候还不是语惊四座,唉,不只说你,我们哪个又不是这样呢。” 几位老先生会心笑了,忙附和:“就是嘛,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不虚美,不隐恶。一切皆有可能啊,哈哈。小辈狂傲,也是好事嘛,总不想这狂傲之事都由老外做了,我们也没意思了嘛。我这英文也不行,一肚子气,也不屑写文驳他。” 徐三昧环视四周,言语也和缓些许:“徐某老矣。这论文听得我心里突突直跳,用网络词汇说,三观尽毁啊,哈哈哈。再说,老隋,你这学生一个比一个吓人,就说你们那个小龙女吧,叫什么?龙贞贞?你们开题,当然什么样的题目都可以开,女生喜欢做女性主义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哲学系做阿伦特的女生不要太多哦!但阿伦特毕竟是个女哲学家,做一做也值得。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后妃,做她的论文干什么呢?再退一步,做后妃就做后妃嘛,最后考古队按照此文直接挖出一个墓,堪比刑侦啊,吓人啊。” 会议室众人轰然大笑,隋教授道:“是,是,徐兄说的也是。我也常常心脏受不了啊,这些学生我得带回去好好教育,省得尽出些惊人之语。但诸位师兄,也别吓破了他们的胆,他们日后还得聆听各位的教诲呢,要是你们现在就否定了他,我看他也不用混了。” 徐三昧不依不饶,道:“还说那个龙贞贞,我最后盲审没有毙她,是看她文献综述那块还是可以的,功力还是有的,你说,有这样的学术功底,做什么题目不好?还有,姜中行,你这个春秋笔法,也是跟龙贞贞学的?我们做论文应该秉笔直书,你们写得如同亲历一般,叫人觉得好笑啊!” 姜中行听到徐三昧一直提起龙贞贞,连忙站起来:“对不起,各位教授,是我唐突了。我也是灵光一闪,灵光一闪,呵呵呵呵……还请各位前辈指正!” 月步瑶坐在隋教授身后,心里疑窦丛生,她看看隋教授带着调皮的冲姜师兄眨眼,又看看姜师兄的一脸严肃,再看看明城的其他几位老师,有的憋着笑,有以口才著称的老师却缄默不语。奇怪!简直是太奇怪!她又想起自己昏倒的那个晚上,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历史系资料室里星罗璀璨,昏倒后又好像听到窃窃私语。 散会之后,明城大学历史系师生回到了他们的小会议室,姜中行师兄终于憋不住了,“隋老师,我看徐老师回去要憋大招了。” 隋教授道:“何止憋大招,他刚刚跟我提了,他想要自己一个得意的硕士直升到我门下读博士,这简直是卧底啊。” 隋门弟子们差点笑出眼泪来。 “啊?哈哈哈哈哈,主要是,我们这几年一年攻一个大课题,徐老师那里根本坐不住了。他觉得,肯定是哪里不对。”姜中行说完这句话,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隋教授,隋教授也果然在看他,目光默然,他不动声色的坐下,收回了刚刚的得意忘形,就如往日的姜中行一样。 师弟师妹们却还处于亢奋之中,曹天宝绘声绘色道:“还记得去年老师发表那篇李牧的时候吗?他们敢这样说姜师兄,却不敢说隋老师。徐老师只是不断重复:未曾所闻,未曾所闻。哈哈哈……” 江一牧接着道:“那还不是因为他之前言之凿凿的写李牧,而隋老师说的,等于是否定了他的那个大课题啊,他课题基金都花完了,如果被人驳倒,以后也难拿大项目了。” 隋教授却默默吸着烟,突然冒出一句:“那个,步瑶啊,你的论文马上开题了,你还打算写魏晋玄学吗?不改了吗?硕博的方向最好一致啊,不要变来变去。” 众人皆是一愣,这不是要培养月步瑶读博士的节奏吗?大家会心一笑,“过来人”姜中行更是冲步瑶微微一笑。 月步瑶还沉浸在心中那些疑团中,等到大家都看她,才发觉已失神许久。“嗯,是的,我的确对魏晋这一块感兴趣,只是上次您说我这个题目开的有点大,足够做博士论文了。” 隋老师嗑了嗑烟灰,道:“其实我们也商量了一下,大也不要紧,有的人是能够做大一些大方向的,这样,先试试,回头我通知你,咱们先开个小会。” “嗯!谢谢老师!” 趁着开题的当口,月步瑶暂时放下了疑团。图书馆、资料室、博物馆、外文资料室……她忙得不可开交。看论文多了,点评起来也容易,优劣一眼得出。可是身在其中,要写出有新意、有诚意又有观点的好论文来谈何容易。 这天,龙贞贞师姐回校办事,顺便请了同门师兄妹们吃饭。 “贞贞师姐!”江一牧扑上去,给小龙女一个结实的拥抱。 姜中行并不作声,远远的,却又定定的看着龙贞贞。 龙贞贞人如其名,即使做了主播之后剪了利落的短发也难掩古典的五官。她也不像从前那样白裙布鞋了,永远是一件素色西装,外加一条七分西裤,衬衫、牛皮大包。今天的龙贞贞穿了一件白色真丝七分袖西装,细看两弯远山眉下是一双清澈剪水的双瞳,只是,里面好像埋着噬骨的哀伤。 “师姐!怎么瘦成这样?”月步瑶轻轻唤了一声,龙贞贞笑着走过来。 龙贞贞苦笑一下,“为了上镜呀!很久没见你了,步瑶。” “贞贞师姐!”曹天宝差点扑上去,龙贞贞笑了:“小子,我写论文那年,你才大一,现在也要做论文了吧。” “嗯,明年开题。” “走,进去吧。今天隋老师出差,不能来了。” 一行人走进明城宾馆,这里饭菜虽没什么好吃,却位于学校之内,是师生们聚会的首选。 龙贞贞问步瑶道:“听说你也要开题了,真快呢!你开题我也会去。” “嗯,太好了。我做魏晋玄学,特别细的题目还没有定好,资料也没有多少,不知师姐当年是怎么做的,按照师姐的推理,真的发现了古墓,师姐那篇论文至今还在史学界传为奇谈呢。” 龙贞贞有一刻的失神,自嘲的笑了笑:“这样的题目,永远入不了他们的眼的。” “难道非要鸿篇巨帙吗?师姐的论文我看了好多遍,我们学历史的女生又有几个对这样的题目不感兴趣呢?说到底父权时代的女人有几个不是悲剧?连隋老师最近出给我们的题目都是这个了,假如你能穿越,你要穿越到什么朝代,做什么样的女子。” 龙贞贞彻底失语了,她专心摆弄着手里的筷子架。众人仿佛听到一声轻叹。 曹天宝说:“贞贞师姐,你知道吗?上次姜师兄的论文,把清河那个徐老师彻底惹爆炸了。徐老师还派了卧底来。” “卧底?交流生吗?” “比交流生更厉害,直接跟着隋老师读博士,这个硕士可是本科就被徐老师从经济系挖过去的亲生弟子啊,宝贝得很,这都舍得”,曹天宝伸出一只手,“365天深度打探!” “哈哈哈哈……隋老师和徐老师半辈子相爱相杀,不想至此啊。” “师姐也觉得,其实他俩才是真爱哈?” 众人笑闹之时,姜中行找来服务生沏了满满一大杯枸杞子菊花茶,默默推到龙贞贞面前。她也并不抬头看他,只是默默的喝掉了。其实姜中行在校时为礼仪社社长,穿起汉服演示礼仪,陌上公子,颇具古风,又是历史系有名的才子,女生追随者也并不少。只是谁都知道,他独对龙贞贞学姐照顾有加。要说爱慕,不可谓不痴情。要说行动,却也仅限于此。大家看不懂也就罢了,并无人敢追问一二。 “师姐,你在电视台工作还顺利吗?你知不知道网上那些说你的帖子?”江一牧还是忍不住。 “怎么说呢,我本想做历史类节目,这也是我的专业、我的兴趣,可是电视台是看收视的,做财经的有时候也要做社会,做文化的呢,有时候也免不了做娱乐。到哪座山就念哪本经吧,没什么顺利不顺利的,电视台的老师们倒是都很照顾我,尽量按照我的兴趣和特长来。我其实也不想继续做了,想找个地方,好好的静下来写点什么。” “师姐,你可和读书的时候大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天天想着出去闯,哪里热闹往哪里跑,我们跟着你,见识了多少啊。” 龙贞贞看着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师妹,“一牧啊,世界是要去闯闯的,闯过了,见过了,心里就少了很多挂碍。只是……”,她仍望着窗外,“莫要执着吧,好东西、好的人,拥有过就行了,这样才能长久的快乐。” 江一牧并非听不懂这些话,她只是不懂,师姐为什么变得这样彻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终成谶 月步瑶看着她的导师、师兄、师姐,对了,还有戏里资料室的张太后,她觉得,这一定是恶作剧。 整我?整我有啥好整?骗我?逗我?诓我?玩我? …… …… …… “你们?赌了多少钱?” “步瑶,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隋克让哭笑不得。 “步瑶,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以前不能和你说。”姜中行一本正经。 “步瑶,你看看我?你能说你心里没有过疑惑?”龙贞贞正色道。 “月步瑶,就算他们都骗你,张老师从来没骗过你的吧,这是真的……” …… 两个小时前,月步瑶硕士论文开题会正式开始,她除了紧张,竟然还有些小兴奋。终于把课都修得差不多了,终于要做自己喜欢方向的论文了,终于有了点做学术的样子了。 “隋教授,现在开始吗?是不是负责记录的助教同学还没有到?还有,其他老师们都没来呢。我资料找得很全了,只是开题报告还只写了个大概。” 隋克让摘掉眼镜,清了清嗓子:“今天,只有我们来开这个开题报告会,是我特意要求的。其他你一级的硕士生也由自己的导师来开这个会。原因呢,毕竟很复杂。” 月步瑶心里一紧,学校规定了硕博研究生的论文开题报告会、中期考核以及预答辩,乃至正式的答辩会都是要不止一位老师参加的,一般是系里的老师都会出席,共同指导这几位硕士或者博士的论文。难道她的论文没有通过吗? “隋老师,开题报告我还可以改,是不是我的选题老师们有其他意见,我也知道现在不比从前,被枪毙掉的题目还是很多的……” “哦,不,你不要误会,你的选题是很好的,并且我认为,你也有能力完成这个选题。只是……” 龙贞贞师姐坐不住了:“只是,你需要‘田野调查’!” “啊?”月步瑶更不懂了,“师姐,不是人类学、社会学啥的才能田野调查吗?我做历史的,我去哪里调查啊?难道有新开古墓?” 姜中行师兄也终于开口了:“做魏晋就去魏晋调查!我们今天就是来问你意愿的,要是愿意就定方案。” “师兄,你是说……去魏晋调查吗?是去博物馆吗?还是有私人收藏家的新资料?” “不是!就是你回到晋代去调查,写你这篇东西。” “回到……晋代?” 所有人冲月步瑶肯定的点了头。 呵呵呵,一定是我最近资料看多了,脑袋秀逗了,语言系统出现障碍了。 “你们,赌了多少钱?” …… 隋克让淡定地锁上门,点上一支烟,终于开口了:“步瑶,你那天在资料室看到的,确实是个通道,可以回到过去的通道,是不是虫洞我并不懂。这个通道,据我所知,至少存在了50多年。 30年前吧,那时候我才23岁,刚刚保送研究生,不愿意天天听老师们上课,因为本科几年都听熟了。老师们也总不在学校,忙着去全国各地抢救那些珍贵史料。我的导师季老正是抢救古籍小组的成员,带着师哥们忙着校对、整理,还有修缮。我那时候到处找书看,也是□□还没结束几年,好多书人家即使有,也不敢往外拿,不敢借给我。系里资料室我都看遍了,连市图书馆的书都没有可读的了。 那时候咱们的资料室每天早早就关门了,听说是因为一位老师在这幢楼里失踪了,系里不想再生枝节,每天五点就关门了。有一次,我听一位师哥说起,系里来了一批珍贵的战国竹简,就放在资料室,老师们白天在那整理,晚上就关门,资料室也很久都不对我们学生开放了。我呢,正好对战国特别感兴趣,从来没见过真竹简,心里简直痒的不行。” 隋老师磕了嗑烟灰,继续道:“好,你关门吗?我就偷着看。我就在系楼快关门的时候,藏在了厕所里,待他们把所有窗帘都拉上,熄灯断电后,走了出来。那时候年轻,又是农村长大的,一丁点儿害怕都没有。我找到门卫的钥匙,打开了资料室的门。 不费丝毫气力,我就找到了竹简。这是一批刚刚出土的竹简,尚未来得及分类,那绑竹简的绳子,一碰就碎了。我不敢再碰没有经老师们整理的竹简,挑了一篮老师们已经整理过、编好号的竹简来看。太好看了,我的心砰砰直跳,那是一个战国的将军写给他一个兄弟的,说王已经对你不喜,你为什么还要事事僭越,贪功逞强,不听我的劝告,非逼得王杀你吗?这竹简太好看了,我看得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那时候穷,手表都是奢侈品,当然也没有手机什么的。大概是午夜吧,步瑶,你那天看到资料室里星星点点的时候是午夜吗?” 月步瑶感觉自己连喘气都停止了,“啊……是吧,是快午夜,嗯……也没有,十点多吧?”那天之后,她甚至觉得自己脑子出问题了,根本没敢细想时间。 “是,几十年前的时间和现在还是有所偏差吧?我是在快到午夜的时候,觉得看得差不多了,起身想回去了。经过资料室的里间,也就是现在小张办公室的地方,突然看见了你那天看到的情景。” “也是像萤火虫一样吗?” “你看像萤火虫,我可是从小听我奶奶讲神鬼志怪长大的,再加上当时是午夜,一个人藏在历史楼里,我看,就像鬼火一样。一点一点,幽幽的飘出来好多好多,我追随着这些星星点点,看到这房间一角的地上,有个大洞,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人为了掩饰,上面放了一个资料柜。可这资料柜底下毕竟有点空隙,这小点点就从这些空隙里漂了出来。 我年轻,力气大,就把那资料柜一点点移开了。虽然那星点没法解释,可是战时的秘道或者是防空洞我还是见过的。我也不害怕了,就钻了进去…… 谁想这么个通道,饶是不简单,内有乾坤。我空着手跳进去的,里面是个无底的黑洞,一进去就失重了,没有时空,就是飘着,也不知道是下坠,还是上升,没有感觉。后来我就睡着了。 醒了我就看见我的导师季老了,我们仍在历史楼里,只是我人躺在他办公室里。后来我才知道,是老师救我出去的,到了这个空间,要有信物,衣服不算,要有个知道是哪年的信物,才能到你想去的年代。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我们历史系,信得过的老师和师兄们,都是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的,他们也都去过从前。清河大学的徐三昧,从前也是我的同门,可不知道为什么,导师信不过他,一直也没有告诉他这些。本来这是传男不传女的,不为别的,女孩子么,不安全,而且我们那年代研究生也很少有女生。你师姐是第一个回去的女生,是中行陪她回去的。唉,你看看她这个样子。” 龙贞贞低下了头。 “要不是你撞见了这些,早晚好奇,我怕出乱子。再者,你的学术能力也尚可,所以啊,你也回去一趟吧。照旧是中行陪你,别人我不放心。还有啊,我们研究室主要做南北朝的,魏晋居多,中行、贞贞他们都回的那时候,你正好开题也是这个朝代,前后差不了十几年吧,你也是回那时吧。” “所以,你们都回去过?还有张老师?” “是啊,小张也回去过,这也是意外。她最稳妥,我就叫她在资料室工作了,也好守着这个秘密。要不是那天,贞贞出事,别人不好去,张老师也不会临时出门。” “贞贞师姐,你怎么了?” 龙贞贞欲言又止,“唉,这个我回头再跟你说。今天咱们就先定方案,我还有很多要嘱咐你的,在你走之前,你去我家住几天。” “好。” 月步瑶此时已是不知身在何处了,她看着眼前的四个人,已经是热烈的讨论起方案来了,拿什么信物,做什么衣服,几时去几时归,姜中行带什么工具…… 天哪!她这个外表文静的孩子,内心终于开始激动了,天哪,不知道历史系还有这个传统啊。脑子里嗖嗖的过了很多事,怪不得,姜师兄论文做成那样,那种考据,近乎破案。怪不得,贞贞师姐的论文发掘了一个快被冲刷的古墓,那个后妃,莫不是她自己?对哦,那本来就是个衣冠冢!怪不得,隋教授说起古代的礼仪器物都如亲眼所见,连行礼跪拜都亲自展示,她以前还觉得是隋教授想象力丰富。怪不得,张太后每天天黑都如临大敌的赶人,原来不是为了早下班。再往前想,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周末,月步瑶回到离学校并不远的家中,父母毫无知觉,日子就像往日一般平静。妈妈在煲汤,爸爸在画图纸,她在列出走需要的东西。 心砰砰的跳个不停,一场未知的旅程就要开始。她想起这些年不知愁滋味的日子,安逸、安稳的现代生活,想想古代那些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子,她能平安回来吗?摇摇头,想多了,姜师兄已经去过多次,不论是停留时间还是回程技巧无一不熟练,只不过回去住个月余罢了,师兄说这边也至多为几天。 博士办公室里,姜中行浓眉下的细眼异常好看,带着洞知一切的清明,却又有着任运自如的豁达,然而,此刻他看月步瑶的眼神只有严厉。“实习计划都背下来了?因为我们不太能够带实体的东西去,你必须背在脑子里。” “那个,师兄,贞贞师姐真的就是她写的那个王妃吗?你们回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成了真实的历史人物了?” “月步瑶,我说的你听懂了吗?从今天开始,到走的那天,你把《晋书》背下来。” 步瑶把一肚子疑问咽了回去,“好。” “明天我来给你补习礼仪,以免到时候出错,可能连命也不保。” “哦。” 姜中行心事重重,他来到学校旁边的咖啡街,龙贞贞早就等在那里。 “中行,你又是这样的脸。” 龙贞贞搅拌着这杯咖啡,看着姜中行从进来到坐下。 “不知道隋老师怎么想的,又让女生去。” “女生不能去吗?” “你看看你!你去了,又怎么了呢?” 龙贞贞深呼一口气,“没怎么,我挺好的。我也不后悔。” “我后悔!” 身量纤瘦的姜中行烦躁的扯开棒球衫的拉链,连向来一丝不苟的衬衫扣子也扯开了一粒。 “中行……我知道我的事让你挂心了……可这通道既然存在于我们历史系,总有些宿命感在里面。只要是老师看得上的学生都可以去。隋老师是很看重步瑶的,步瑶也很聪明,不是只有男性视角的史观的。况且她也撞见了,你别看她平时稳重,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告诉她,她自己跌进去怎么办?” “贞贞,也不光是因为你。这几年我发现,这个通道改变的速度越来越快了。隋老师的导师季老第一次拿着战国的信物过去,是公元前313年,等隋老师第二次过去的时候,同一件信物,就是公元前299年了。对,也许是平行时空,两边时间都有改变。可是,我曾经连续一天一夜时间往返三次,到了那里分别是公元前288年、公元前287年和公元前285年,同样的时间段,按照隋老师那时候的规律,我几乎是要落入同一天的,可我不仅没落入同一天,年份也是相差越来越大。我怀疑,这个通道已经十分不稳定了。我们已经掌握的方式、方法都不足以应对它的规律了。” “所以你怕出事?” “是”,姜中行满面肃穆,“隋老师觉得尽在掌握,有我,还有隋老师朋友一家在晋代那边等我们。可我总觉得,会有变故。” “那隋老师怎么说?” “老师只说让步瑶去这一次,毕竟是女生,年代也只能去晋代,还用我们的老信物,保证安全。隋老师说步瑶比较听他的话,不会私自去的。也是因为张老师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不好,也许隋老师还想留步瑶在系里工作,一起守着这条通道。” “所以啊,我们都听老师的吧,不会有事的。我的事是意外,是我太执着,没有听老师的话。” “做完这期节目就不要做了,电视台工作太过辛苦,等我这次回来,我们一起去山里散散心好吗?” “也好,我太累了。我本来也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写写东西、发发呆。只是,中行……” “我知道,不用多说,我只是想看你好起来。” “你也万事小心,此事虽有把握,但仍存变数,若有变数,就是天命了,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了。” “好,我自会小心。” “那你走时我来起卦。” “唉,算了,上次我们走时我起的卦就是太准了,知道走向,反而束手束脚。你我都知道《了凡四训》,命虽有定,然非人力不可改变。” 龙贞贞郑重点点头。 转眼,到了要走的这一日。隋老师按照规律推测出今日可以成行。月步瑶身着简单一件宝石绿的深衣,围了一条同色围裳,梳了一个反绾式元宝髻,头发只及肩,这元宝髻还是龙贞贞找人做的假髻。姜中行已去过多次,依旧是一身褒衣博带的儒生装束。 “师兄,你说,我们到了那边会不会失散?” “步瑶,记着我给你的口诀,还有贞贞给你的锦囊。我实践过多次了,还没有失败过。” “师兄,我有点忘了晋代大事表了,也不知道我们会落到哪一年,你能再念一遍给我听吗?” “步瑶,你是太紧张了,别急,等隋老师给我们拿来信物,还得半个小时,你再听我说一遍。记不住也没关系,到了那我会保护你的。” 已接近午夜,明城大学与往日一般静谧。这栋楼里没有开灯,只有张老师和隋教授在筹备这场“田野调查”。 过了半个小时,隋教授匆匆赶来了。 “拿别的保证不了年代,还是拿这些钱币吧,这个中行已经试验过多次,没有失手过。一切按照计划来,等你们回来,这里也就是两三天后。步瑶,新竹高于旧竹枝,做老师的,不希望你们经历波折,可如果过度保护你们,你们就什么也抵御不了。你平时最有问题意识,天天追着我问这问那,这很难得,这次你就好好地寻找你要的答案吧!” “是!老师,我一定好好体会!” 隋克让叹了口气,道:“你们叫我一声老师,我拿你们当儿当女,我不仅要好好保护你们,也要给你们机会锻炼。只是,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哪,毋要逞强。不管遇见什么事,保存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嗯,我记住了,老师!” 隋克让用一根登山绳索把两个人的腰牢牢系在一起。 “去吧!” 张老师和隋克让合力挪开了文件柜,一个一米见方的黑洞露了出来,通往未知的另一端。 “按照万年历,今天是正日子。再过一会就可以出发了,你们早去早回吧。” 步瑶抓住隋教授的手,“隋老师,您一直不给我讲您到过去发生了什么事,这回等我回来了,一定要给我讲。” 隋克让笑了,露出了常年抽烟造成的老烟牙,“好,等你回来讲给你。” 月步瑶的心砰砰乱跳,她紧紧拉着姜中行的手,看着他温润如玉的脸,仿佛此刻他有着山一样的力量,周身发出万丈光芒。 一点、两点,周围的亮点越聚越多,仿佛远古飘来的幽火,要把他俩一寸一寸吞噬。 “一!二!三!走!” 姜中行拉着月步瑶纵身一跳,跳进未知的黑暗里。 尽管师兄早有嘱咐,在通道里不要说话,步瑶还是忍不住大叫一声。那混合着失重,又有点漂荡的感觉,让她恐惧极了。她顾不得其他,紧紧抱住了姜中行。 临行前她看了很多穿越电影,读了很多时空知识,什么时间简史,什么相对论,什么十维空间,甚至热门小说都捋了一遍,却不想在这个忘却时空的通道里是这样的感觉。 一步,飘飖。 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从刚入洞的紧张,到飘得忘了时间和方向。 这是虫洞吗?这就是连接两个空间的通道吗? …… 慢慢的,连这样的想法也渐渐远去,她和姜中行紧紧的抱在一起,慢慢闭上了眼睛。 ……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慕容氏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了。好冷! 她发现自己还是穿着临行前的那身晋装,只是,倒在了滂沱大雨里。 师兄呢?“师兄……师兄……姜中行……” 月步瑶并不敢大声的叫出来,只敢小声的说。 大雨淹没了她的声音,天际暗沉得可怕,暗黄的天空仿佛压抑着千年的怒吼,砸出豆大的雨点,浇透了步瑶的逶迤裙袂。 月步瑶彻底一惊,腰间的登山绳索早就没了,姜中行更是毫无踪影。月步瑶害怕极了,她身处一个小山坡上,周围稀疏有几棵松树。大雨早就把地面浇成了黄汤,她也分不清这是傍晚还是白天。 天……最恐怖的事发生了,她和姜中行失散了…… 好像是黑洞里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也像是由于惊惧过度,她感觉大脑已经无法运转了,影影绰绰,周围好像多了好多人影,充满着肃杀之气。 看不清……仿佛是一群人,围住了她。 终于,她昏了过去。 全部,都想起来了……月步瑶不敢想下去了,必须找到活着的办法,这是隋教授和姜师兄教给她的生存第一法则。 “真的不记得了?”慕容仪绝美的容颜此刻带着慈悲的温柔。 步瑶犹豫着点点头,“我和家人失散了,好像下了一场大雨,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哪里人?” “这个……也不记得了。” “年岁呢?” “……” “你也就17岁,好像比我稍年长。”慕容燕说道。 17岁?怎么会呢?17岁她还在备战高考啊,丑得一塌糊涂,难道穿越会减龄? “你手上的镯子是哪来的?” “啊?” 月步瑶低头一看,原来这只白玉绞丝镯被她戴了过来,那白润的光细密地包裹着她的手腕。 突然想起,离家前一晚。 “步瑶,吃饭了。” “哎,来了。” “最近天气干燥,这个汤里我放了百合和石斛,都是润肺的,你快多喝点。” “哎。” “最近看你挺累的啊,是不是因为要写论文了?要不要爸爸帮你找找资料?” “不用了,我们老师和师兄都会帮我找资料的。对了,我下周要去实践一周,要跟导师去外地,大概月末回来。” “啊,这样啊,去哪里啊?” “洛阳。” “又是去分类出土物吗?” “这次不是,那里有我需要的资料,导师才带我去的。” “哦,那好啊,我以前也最爱读历史了,可是终究为了你爷爷的心愿做了技术。你爷爷一心要我继承他的事业,其实就是那几本不知哪朝哪代的建筑图。我呢,好房子造了不少,可束手束脚,一样都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啊。” “爸爸,你爱的是古建筑吧。” “是啊,可是在单位,不是我想参与什么工程都可以的。我们当时造剧院有经验,好嘛,变成专门设计这个了。反而,有些毫无美感的去做古建筑了。套几个套路,也被认可了。” “你爸又怀才不遇啦。快吃菜,步瑶,这个莴笋很嫩的,我只用了蒜末清炒,你多吃点。” “嗯。爸妈,我不在家,你们好好保重身体。” “你不就是去一周吗?平时你也不回家啊,行,我俩也好好吃饭。哦,对了!” 妈妈去卧室拿出了一个镯子,“你去洛阳,让专家看看,这个到底怎么样,你爷爷给我的,我都忘了,那天收拾旧东西才看见的。我看乌涂涂的,也没戴过。” 这是一枚白玉的手镯,表皮的确有些油腻,却在步瑶家暖白的灯光下隐隐蕴含温润的光。 “这个麻花镯啊,是你爷爷年轻时候做学徒在一个宅子挖出来的……” “你可真逗,你还觉得是真东西啊。”爸爸也拿过来仔细端详起来,“这顶多是民国的仿古货吧?我老爹还能有真东西啊。还有哦,这东西仿古仿的叫绞丝纹吧,闺女,你说是不是?还麻花镯。” 步瑶笑了,“还是我爸有学问。这个啊,最早的时候叫绳纹,做成瑗的比较多,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扁的,中间带孔的玉。孔大的就叫瑗,孔小的就叫璧,你们总听说过和氏璧吧?” “哇塞!我闺女真有能耐!” “后来啊,这种绳纹,也可以叫绞丝纹吧,做成镯子的就多了。历朝历代都有,有宽有窄,最厉害的还有镂空的。” 步瑶拿起这枚玉镯,“不过你这个嘛,也不像什么老货嘛,估计是爷爷给你们玩的吧。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有好几个玉镯子呢,还给过我呢,我都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赵明明失望了,“是吗……反正给你了,你去拿给你老师看看,万一是真的呢。” “好吧。”步瑶把这玉镯套在了手上,也怪,正正好好,挺美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老师给的钱币都好好地收在口袋里啊,恍然间,这只白玉绞丝镯露出一角,难道,这个镯子是真货?所以步瑶来了这个镯子的朝代?而师兄姜中行,按照计划去了晋代? “我……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啊,中兴元年。” “中兴!”月步瑶脑子里飞快的转起来,以中兴为年号的不只一帝啊。 “皇帝是谁?” 慕容燕无奈地看着月步瑶,道:“别说你不知,前些年这皇帝是一年换一个,现在啊,谁知道是谁,月余便换了。现在是谁,好像叫元……哦,元朗。” 元朗?北魏?北魏!不是去晋代吗?师兄去了晋代?她来了北魏? 接下去,又是几天的安静,步瑶乖乖跟着慕容仪和慕容燕的师父学习歌舞。。月步瑶心里其实很纠结,出于安全考虑,这里其实很安全。还有一种直观的气场,这里的人不像恶人。如果贸然出逃,一个女子,也许外面是更危险的。 更何况……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步瑶赶紧收回思绪,立即进入防御状态。 紧接着进来一位男子,身着玄色大氅,四方髻,削薄面,薄唇紧抿,龙眉细目。 “在下慕容玄,阿大想让我与你聊聊。” 古代人都这么帅吗?不对啊,师兄说古代人并没有现代人长得好,这是个什么家族啊? 慕容仪和慕容燕站起身来,“玄哥哥……” “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她单独说。” 慕容仪似欲言又止,敛容起身,款款而出。 “嗯……我记得我叫月步瑶,打扰很久了,我也该……也想……问一些事。”他从未见过如此目光,那样坦然,直接。步瑶直视慕容玄的双眼,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月步瑶……你说你不记得这里了。这座山很高,你是如何到这里的?” 山很高,这么说我还在这座山上……回过神来,步瑶想了一下,说道:“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到这里的了。” “我们是慕容家族,族里的长老想、想把你留下……” “阿大已经见过我,说了要留下我。说实话,除此之外,我也无处可去。谢谢慕容氏能收留我。” “这个……怎么说……”慕容玄坚毅的脸上竟满是窘迫,除此之外,还有些说不清的情愫,“你,嫁与我。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你?!” 慕容玄看着月步瑶,她吃惊的小脸高高扬起,粉唇贝齿,明艳动人,他……似乎并不反感这个决定。 回过神来,月步瑶镇定地问道:“我为何要嫁与你?” 慕容玄有一刻的气馁,但似乎也能理解步瑶的疑惑。“你知道慕容氏吗?” “慕容氏?这个部族不就是慕容氏吗?” “我们慕容氏是20年前来到这座山的,在此之前,父辈们辗转流浪了很多地方。事实上,我们这一支慕容氏,从百多年前就失去家园了。” 信息量太大,这一个多月,月步瑶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她大脑飞速运转:现在是北魏,慕容氏,是诸燕的那个慕容氏吗?前燕,西燕,还有后燕,还有其他部族建立的各种燕国,北燕、南燕……她苦苦搜索着脑子里的信息。哎,光背晋书了,其他信息真的不全啊。啊对,司马绍的母亲,师兄写过论文的,师兄说慕容氏出美人,当然了,也包括美男,叫……白虏?怪不得,她仔细端详着慕容玄,高挺鼻,白皙脸,狭长上挑的眼睛,形状分明的薄唇,原来慕容氏长这样…… 脑中百转千回,脸上还是努力保持聆听状,隋教授说了,保命最重要。慕容玄接着说道:“我们是燕国皇帝慕容冲的后人,威帝崩逝后,只留一子慕容瑶,被到处追杀,有人代他去死,他活了下来,还找到一些慕容氏的后人。百年来,形成我们这一支慕容族。” 月步瑶脑子已经不够承载了,她这是听到了什么?慕容冲的后人?这几天进进出出的人,一个赛一个美,连年老的阿大都帅出新高度。而且,慕容氏复国不是金庸小说里的吗?正史里南朝权臣刘裕几乎把鲜卑慕容屠杀尽了,此后再不闻慕容氏。 “然后呢?”月步瑶已经忘了矜持了,这不是活活的资料、素材、考据、野史、传说……哎,管他叫什么,继续啊,继续…… 慕容玄看见月步瑶可笑的痴汉脸,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慕容氏生为王族,却颠沛流离,连祖先的封地都没了。威帝一生充满耻辱,他留下遗命,令我们慕容氏后人复国报仇。可先祖们拼尽全力,也没能实现威帝遗命。而且,我慕容氏久不与外族通婚,寿命也越来越短,人丁越来越稀薄。从父亲那一辈开始,族长做了一个梦,梦见威帝对他说:慕容氏要用女子来复国才有希望。于是,族长决定挑选容貌出众的慕容氏人,找一些貌美的外族人通婚,以保证慕容氏容貌的传承。所生的女子就按照威帝所说,助慕容氏复国,即便不能复国,起码也能做个望族,争取到封地爵位。威帝一生受尽侮辱,族长决定男子只负责保护慕容氏女子,而不作他用。” 步瑶原本痴迷的表情渐渐凝固,眼中那听故事一般的置身事外之感全无,“所以,我就是那个外族人?” 慕容玄刀削一样的脸突然红了,他突然语塞,“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 所以,慕容玄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要月步瑶与他成亲,然后生一堆女孩,再把这些女孩送进太乐署,献给那些权贵老色鬼,换封地!!!换爵位!!! 月步瑶腾地脸色变了,“出去!” 慕容玄呆住了,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慕容氏的女子都极其温顺,长老们讲复国大计的时候大都神色穆然,真的是他唐突了吗? “你有姐妹吗?” “我……我们慕容氏按照族长吩咐,不分家,所有慕容氏女子,都是我的姐姐和妹妹。” “那好,既然你有这么多姐妹,按照你所说,将貌美的姐妹献给朝中权贵,你忍心吗?” “……” “如果你忍心,那么将你的亲生女儿献给那些人,你还愿意吗?” “……” 慕容玄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和大部分慕容氏男子一样,苦练武功,保护族人,日复一日地仰望那个复仇大计。他并不知道,外面的人如何对待女儿,对待姐妹。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质疑,月步瑶盈盈又坚毅的眼神,他第一次见到…… “出去!”步瑶的话不容置疑,慕容玄狼狈地走出了步瑶的院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鲜卑儿 能做慕容氏族长的阿大,并非善与之流。听到步瑶的答案,他并不意外,似乎更在意料之中。接下来的一个月,步瑶便尝尽了慕容氏的手段。 刚开始,只是把她关起来,见步瑶神思如常。便请了师父单独教习她舞乐,步瑶跳舞并没有童子功,也不会乐器,不管是笙、笛、簸逻回、篪、埙这样的吹奏乐器,或者是琴、瑟、筑这样的弹拨乐器,就算是钟、磬、鼓这样的拍打乐器,竟是一样不会。这如何进得太乐署? 许是慕容氏原本便有不善音律的女子,或者像步瑶这样志不在此,总之,这位师父惩罚起来手段多样,简单有效。算不得暴虐,却绝对磨人心志。月余下来,步瑶不但身上淤青遍布,神色也愈加沉静,与慕容仪越来越像了。 这日,步瑶天不亮便被叫起练功,腿举过头顶,稍有放松这位师父便是一通软鞭。慕容玄望见心下戚然,可在慕容氏,谁也不能改变这件事。他只能在步瑶结束了一天的舞乐训练之后,无声地送上一瓶金创药膏。步瑶总是冲他微微一笑,那模样甜美却坚毅,慕容玄已经深深陷了进去,那一丝甜美如同□□让他寝食难安,他这一生从未如此。 “步瑶,若是改了主意,我还是愿意。” “玄哥哥,我不是不能嫁你,只是慕容氏的孩子太苦,我不敢想,我的孩子要被献祭的那一刻。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没事。” “你说的,我回去想了很久,以前,我从未想过此事是对是错。” “玄哥哥,他们为何要把我改名慕容月?若不改动,我不是应该叫慕容瑶吗?” “我们的先祖威帝的世子就叫做慕容瑶,所以取你的姓氏,就叫慕容月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听说,仪儿姐姐就要进入魏国太乐署了。” “你听说了……是啊……”慕容玄愣了一刻,“我们这一辈终于也开始了……” “还有上一辈吗?” “有……每一辈都有……步瑶,别忘了我说的话,你若不愿意受这苦了,就想想我说的话,我从未自己做过任何决定,对你,我不会变。” 莫名的安心,就像从前跟着姜中行一样,就算兵荒马乱,只要有师兄姜中行,心永远是定的,山一样的力量,此刻这个慕容氏少年给了她。 “我记得了。玄哥哥,你的话,我记得了。”摸着身上今日新添的伤,步瑶心里难受极了,好想带着慕容玄、慕容仪,还有慕容燕回去,回到那个恣意可爱的时代,在那里,不管姓什么,再也不用这样苦了。 回到房里,步瑶瘫坐在床上,仿佛所有的力气,今日都用尽了。想起阿大的话:“还是个有主意的。有主意好啊!要么这样,你也知道了我慕容氏复兴大计,如果你不想嫁与我族人,那么就做我的族人吧。慕容氏复兴一定要借助女子的力量,你貌美且果敢,比我族里许多男子都强些。但你要清楚,有一天,我会送你到朝中要臣家,为妾为仆,你可愿意?” 还是眼下重要,慕容氏这么多女子,也没有那么快轮到她吧?争取时间还可以慢慢等姜师兄。 “也好,那就这样吧。感谢族长相救,以后我就是慕容氏的人了。” “好!和你说话真痛快!你就叫慕容月吧,小字步瑶。做我慕容氏的人,虽然习艺苦些,但我们会保护你,和我的女儿一样。” 前些天心下只有焦灼,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也不知道前路在哪。现下,她成了鲜卑慕容氏的养女,有了新的名字“慕容月”,还有了亲人。是啊,在我们的时代,万事万物每天都在变,刚刚推出的技术,转眼就过时了。而遥远的北魏,还有一群慕容氏子孙,为着那个遥远的复国梦想,固执地坚守。能说他们不对吗?不,“只有在语境中才能理解深意。”这是隋教授往常挂在嘴边的话,这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感悟吧? 阿大吩咐道:“去拿来。”一位妇人去里间拿了一个硕大的木盒子出来,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金光灿灿的一件头饰。“我慕容氏以头戴步摇得名,这件金步摇就是我们威帝后人慕容氏的荣光。如果哪个人能还我慕容氏一个家园,那么这件金步摇就会给她。你今后也是我们慕容氏的一份子了,应该要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名字的时候,就知道你与我们慕容部有缘。” 月步瑶惊呆了,她的名字原本不是此意,却不想“步瑶”亦是“步摇”,她与鲜卑慕容的渊源还真的不浅。再者,瑶为美玉,她看看手上的绞丝玉镯,难道,是步入这块美玉的世界吗? 人间少了明城大学的月步瑶,北魏多了鲜卑慕容氏的慕容月。 “若失散,先在原处等我,若不能原处等,就在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会来找你。”她记得姜中行的话,随遇而安吧,这里,还不坏。只是她可能硕士论文要改题目了,也许就写鲜卑慕容氏兴衰。 自那天起,慕容玄更加面无表情了,连目光也渐渐凝练下去。在这座山里慕容氏里,父母并不与子女一同生活,每一代挑选出来要繁衍子嗣的父母,以及容貌出众的子女,是注定要分开的。在这个部落里,没有寻常百姓的亲情纲常,有的,只是或远或近的复兴大梦。他只是练功读书,山中巡逻,每日来探望三位妹妹。 慕容仪是这一辈中容色最美的女子,她是阿大最看重的一枚棋子。若常常看她,会发现,鲜卑慕容的美人的确摄人魂魄。且不说那雕塑一样的美目秀鼻,光是她坐在窗前,窗外影影绰绰的松柏映进来,就是一帧美人图。 她常常不说话,只是按照阿大的吩咐,习舞学画,男人们爱的女子,古今都是一个样子呢。不需要有太过出众的头脑,只消歌舞怡情,诗画解闷,如果再加上容色倾城,当谁的第一宠妾都是绰绰有余了。这不正是所谓的名媛教育吗,所长所思都为攀附富贵而已。 然而人非草木,她渐渐发现,慕容仪扔掉的画纸中常常有一男子背影,他长身玉立,执剑静默,漆发随风,这不是……慕容月抬头看向慕容仪,仿佛听见了她画里无声的风簌簌入耳。 慕容燕则是个娇俏少女,总是来去匆匆,忙忙乱乱的样子。她容貌虽不及慕容仪惊艳,却也继承了慕容氏的美貌,心形小脸,一颗小巧的朱砂痣生在眉心,多少风流婉转。 转眼春去秋来,这样庸常而静好的古代日子步瑶竟然有些习惯了。身上的新伤也愈来愈少,不论是《八佾》,或是《云和》、《大武》这样的郊祀之舞都有些像样了,那位师父尤嫌不够,连汉代传下来的《云翘》和《育命》也通通教给了步瑶。 这日,阿大召集她们过去商议事情,慕容月知道,是时候安排她们了。慕容仪已经十八岁,阿大精心培养了十八年,美人就是用来倾人国的。 天渐渐长了,山里满是或黄或红的树叶,慕容月每日都出门走动,在银杏树下铺一个长垫,莫名的伸展着胳膊,举着腿,或者做出各种奇怪姿势。 慕容仪愈来愈静默,她不大与慕容月和慕容燕出门,只是手中做着一件衣服,拆了做,做了拆。那一针针刺得她手指泛红,一夜夜熬得眼带血丝。 阿大怒了:“日子就快到了!你把自己熬成这个样子,我慕容氏还有希望吗!” “做完这一件,我就再也不做了。” “仪儿,我不是不知你的心思,只是我们慕容氏已经无路可走了,且不能再亲上加亲了,你娘三十岁就去了,你婶婶还不到三十就走了。玄儿是你表哥,你们若是成亲,这不是害了慕容氏吗?” 慕容仪突然有些疯狂:“阿大!我没有要与玄哥哥成亲!我就想再做一件衣服,做好……做好我就再也不做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 无名山上的慕容氏族为慕容仪办了一场颇费心的仪式,他们办的熟门熟路,也不知有多少女子就这样一去不回。仪式上,慕容仪盛装列席,黑发梳成蓬松而华贵的十字髻,头戴鲜卑慕容的图腾金步摇。那金步摇如同一棵小树生长在慕容仪头顶,一片片金叶子像伞一样铺展开来。仿佛是要出战的武士,众人为她壮行。的确悲壮,慕容仪拿起一盏鲜卑奶酒,黑瞳红唇,当真美得天崩地裂。她亦没有泪水,眼睛干涸,喉咙沙哑。只等到那一日,躺在案板上成为祭品了。 “慕容氏族人们,我们自百年前失去故国,失去王位,失去家园,乃至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威帝梦启曰:惟慕容氏女子可复兴故国!我慕容仪身为慕容氏女子,血肉之躯皆为慕容氏所赐,当为族人尽力。”她笑得凄美,一饮而尽。“山有木兮木有枝……”,她看向人群中的慕容玄,他紧抿着双唇,默然无声,如同他雕塑一样的背影一样。慕容仪把后半句默默吞了进去,“吾今去兮……誓不归!” 喝罢,所有人砸碎了手中的酒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太乐署 如同每个计划都有所偏重一样,此次进入太乐署的三人:慕容仪、慕容月、慕容燕,便以慕容仪为重心。阿大对她的期许是:嫁给高欢!听见这名字,步瑶心里一紧,北魏权臣高欢,那是如同司马懿一般的人物,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高欢的谥号是:高祖神武皇帝! 尽管心里万般思量,可马车行至洛阳城门外的那一刻,步瑶还是被震撼了。古朴的砖石堆砌成巍然高耸的城墙,城墙之上,是三栋典型的北魏阁楼。往来人群都是古人了,步瑶心里忽然激动起来。 “步瑶,放下帘子。”慕容玄沉声吩咐道。 “哦。”步瑶乖乖照做。慕容玄的担心不无道理,已有眼睛盯上这辆马车。 一小厮蹭蹭跑到一匹黑马之前,小声道:“公子,这几个是准备入太乐署的女子,皆为各地选拔上来的绝色女子!” “知道了。”黑马上之人微微一笑,绝尘而去。 刚刚进入太乐署,三人便被带至训话处,站在一众女子之后。 只见为首的年长伶官说道:“我魏国本设太乐、总章、鼓吹、清商四署,那时我魏国根基未稳,不以声律为务。”她威严扫视全场,缓缓说道:“而我太武帝设乐部尚书,兴宫廷雅乐、雅舞,监管百戏,及四夷邦歌舞。修复散缺的乐章,再行乐府之责。自太和十五年……”步瑶心里一动,果然又是北魏孝文帝,他的汉化改革真的是深入方方面面。 “四署改为一署,即太乐署,设太乐祭酒、太乐博士、太乐典录、方舞郎庶长、方舞郎……力求事有专人,不违《周礼》。而叛军尔朱兆入洛阳之时,燔烧我乐库!多少钟石管弦,毁于一旦!今尚书长令我等速速造办乐器,排练舞乐,以求皇上皇后大婚之时不出纰漏!所以,急调尔等一百伶官,入太乐署,日夜排演。事从权宜,我将尔等按曲目划分,每组设总调动一人,乐官一人,力求尽善尽美。我朝久不闻礼乐,若乐舞出色,皇上赏赐也是有的,尔等可听懂了?” “是!”众女子齐声答道。 “现下就来定曲目,请各位乐官挑选伶官。” 训话的年长伶官使一眼色,一位方舞郎会意,走到慕容三姐妹面前,“你们三个,跟我走吧。” 步瑶也懂了,阿大买通了太乐署伶官,她们不是去跳舞的,而是去吸引权贵注意的。三人被引至住处,慕容仪掏出一包银子,放到方舞郎手中,“请大人关照我姐妹三人!” 方舞郎早已被慕容仪三姐妹的美貌所震慑,只含混说道:“战火连年,很久没见到如此好的伶官了。先祝几位妹妹好运!” 慕容仪凄美一笑,“谢方舞郎!” 太极殿很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这是新帝元脩登基以来第一次宫廷夜宴。满朝文武,世家贵族,悉数到场,无不盛装。 新皇上元脩端坐太极殿王座,服饰极为庄重,新制的冕旒严格按照《周礼》以朱、白、苍、黄、玄五色顺次排列,十二旒方为帝王规制。身着玄色宽袖鹤氅,束白玉大带,下着玄色及地裳。然而元脩神色却似悲似喜,怔着望向这大殿众人。回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大雪天,洛阳城东郭外,依照鲜卑旧制,西向设祭,举毡立汗。可笑的是,今时不同往日,没有举毡问答,没有黄金宝座,没有奉上宝剑,也没有通宵的狂欢。元脩只是将黑毡蒙在七个人身上,北魏就是他的了,不,是高欢的了。他记得高欢拿下身上的黑毡时,元脩说:“我未动一刀一枪,更无功于社稷,以后一切都仰仗丞相。”高欢笑道:“臣仰仗皇上才是。”元脩成了魏国国主。 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他封了高欢能许诺人臣的最高官职,大丞相、太师、世袭定州刺史……高澄也封了侍中和开府仪同三司,许他自置开府以下官属,赐高澄宫锦三百匹、黄金百斤、珍珠无数。对高家已是封无可封。而高欢曾被封为渤海王,开建于晋阳的渤海王府极尽奢华,且地势雄壮。东有太行山,西临蒙山,南拥霍太山高壁岭,北可控东陉、西陉两关,心思之深,让元脩不寒而栗。 元脩宽大袖口下的手微微颤抖,他默默深吸一口气,一手藏于袖口之下,紧紧攥住跪坐的腿,另一手郑重举起了酒盏。 “朕登基以来,一无所长,诸事皆仰仗各位贤臣爱将,尤以大丞相为最!朕本无贤德之才,未动一刀一枪,便做了皇帝,临危受命,实在羞愧!这第一杯,便敬大丞相,以及所有为平尔朱氏叛臣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高欢率太极殿众臣皆干了盏中酒,气氛愈加热烈。胡人训狮石灯上闪耀的明晃晃的灯火照亮了整个大殿,昔年拓跋氏引以为傲的洛阳皇宫,渐渐沦为新兴军阀世家的名利场。在这个没有了礼义纲常的年代,有兵的人就是朝堂上真正的主人。没有了权倾天下的尔朱荣,高欢就成了这狼群里的王。 大丞相高欢坐在皇上元脩下首,头戴进贤冠,身着云锦对襟宽袖衫,脚踩笏头履,高鼻凤眼,长身玉面,不怒自威。人群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洋。和白皙俊美的父亲高欢相比,高澄看起来更加让人看不透,他抬手端起眼前的酒盏,一口饮尽。神色自若,无波无澜,浓墨一样的头发在头顶简单发髻下面披散开来。高洋则是另一派风度,如果哥哥是恰到好处的俊美的话,那么弟弟高洋更像是一个屠夫将军,鹰钩鼻,吊梢眼,狂放不羁,几乎让人不敢看一眼。 看看这太极殿之上,虽然个个山呼万岁,然而,谁不知道,那都是冲着高氏家族来的。高欢眼风扫过,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这些往常高高在上的世家如今都是高欢的座上宾了,更有新兴的鲜卑丘穆陵氏,宇文氏,更不要说没落的皇族拓跋元氏…… 大殿中央,一支《白凫鸠舞》娓娓唱来。 “翩翩白鸠,再飞再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 只有舞辞,哪里算应景。只见一队白衣少女翩然而出,模仿着白鸠的样子,或唱或鸣,灵动婉转。 舞辞继续唱道:“白雀呈瑞,素羽明鲜,翔庭舞翼,以应仁乾。交交鸣鸠,或丹或黄。乐我君惠,振羽来翔。东璧馀光,鱼在江湖。惠而不费,敬我微躯。策我良驷,习我驱驰。与君周旋,乐首亡馀。我心虚静,我志沾濡。弹琴鼓瑟,聊以自娱。凌云登台,浮游太清。扳龙附凤,目望身轻。” 古曲素朴悠扬,闻之忘尘。许久不闻礼乐,众人恍如隔世,有的不禁跟随着乐曲打起拍子。 “看哪,那就是大丞相的长子。” 众世家无不注目高澄,虽是窃窃私语,说的却是众人所想。 “高欢已是人中豪杰,我看他儿子更是如在云端。” “谁能和高家结亲,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哼,有什么,纵使他金山银河,也不过是小树新墙!乡野屠夫而已。”有世家长者不屑一顾。 “哎,仁兄,时移势易啊,我可是被尔朱家打仗打怕了,我捐粮捐到棺材本都空了。若是高家能给我们太平日子,我就愿意把女儿嫁他。” “哼,我们世家之人,那是祖宗给的荣光,才会有今日,岂会在乎这一时之势?” “不然,不然哪。娄夫人还是真定侯孙女呢,她嫁高欢的时候,高欢可是一无所有的贺六浑啊,还不是有今日吗?” “什么真定侯,不也是捐的吗?和我们怎么比?” 那人放低声音,悄悄说道:“你莫要小看娄氏,有人已经算过了,娄夫人那可是龙母,我看好高氏。” 众人暗语纷纷,高澄却是不动声色。高欢多次教他,越是情势明了,越不能让人看出你的心思。十九岁的高澄有着不符年龄的成熟。如果像尔朱家那么张扬,能活得了几天? 偏殿灯火暗处,慕容三姐妹静静观看。 “规矩都记得了吗?要大方,神态要美,你们仔细观摩,到自己的时候可别乱了阵脚。就算跳错了,也要镇定自若,跟着大伙再合回来便可。”方舞郎悄声嘱托,他深知这姐妹三个虽出身不高,前途却不可限量,他可是听过赵飞燕和卫子夫的。 “是。”三姐妹轻声答道。 随着乐曲节拍加快,这曲《白凫鸠舞》渐入□□,众少女如白凫翻飞,灵动柔美。众人越跳越紧凑,最后贴在一起,仿佛一只巨大的白凫,翩然远去。 步瑶难受极了,原来古代是这样的,大殿里是世家权贵,她们这些女子因为有几分姿色,便要争着去做这些老男人的妾侍。望着慕容仪绝美的侧颜,她在宽大衣袖下摩挲着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手指,定定看着成为她目标的那个人,高欢。而步瑶呢,那句话总徘徊在心口:“红尘中还有一人等你……” “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高澄低声对高洋说。 高洋眯眼一笑,“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哼,你知道的还不是那些地方,我不去。” “哎,哥哥有所不知,最近有世家要把美女献给父亲,我们先去看个新鲜。” “哦?还是那几家的?父亲不是都娶过了吗?” “非也,这次是太乐署的人。” “笑话,太乐署的伶官吗?” “出身虽低,可的确是绝色佳人!我远远看过!” “那也是献给父亲的,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哪止一个啊?光我看见的就有三个,没准还有我们兄弟两个的呢!” “那走吧。”高澄整了整衣领上的黑貂毛,无奈笑笑。 高澄与高洋慢慢踱到太极殿后面,穿过式乾殿,就要走到显阳殿了。 “哎,再走就是永巷了,你难道想进内廷啊。”高澄诧异道。 “那有什么,皇上是新皇上,哪有什么后妃。就是有,也不用理会。”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嘿嘿嘿嘿……” 两人满不在乎,穿过永巷,就要进入后妃所在的宣光殿,只是里面空空荡荡。元脩并无后妃,只有两三个自幼伺候的丫鬟,出身极低,元脩并未打算封。高澄刚刚走出太极殿,便有人远远跟了上来。高澄眼风扫过,若无其事继续步行。 步瑶跟着方舞郎走出太极殿,按规矩太乐署伶官暂在宣光殿偏殿等候。一阵北风刮过来,差点迷了眼睛。几人无声前行,忽然,一块冰冷生铁抵住了步瑶喉咙。一年多的功夫并不白练,三人立刻停住脚步,不敢轻动。待这阵风刮过,才看清,一位黑衣公子手握一把利剑挡住了姐妹三人的去路。 方舞郎待看清来人,立时跪地,“大丞相世子饶命,我等乃太乐署伶官,今夜奉命进宫侍宴。”慕容仪与慕容燕立时低下头,利剑在喉,却不能跪下。 高澄待看清几人,想起上回那内监掌心的字,再看看周围,缓缓收回剑锋。今夜大宴,宫中遍布高欢的眼线,想来元脩也不敢今日下手。心思略动,却撞上一双眼睛,这双眼眸似有不同,那女子毫无温度的眼神直直看向高澄,没有回避,没有掩饰。 “看什么看,还不跪下!”高洋掂掇着高澄的心意,抬脚便把步瑶踹倒在地。 猝不及防,步瑶后退几步,重重的摔在地上,只觉得胸口闷闷发痛。丞相世子……那不就是……冷静回来,看见方舞郎、慕容仪、慕容燕三人齐齐跪地磕头,低呼“世子饶命”,心说不好,方觉自己眼神太过凌厉,这里的女子从来都是低头垂目,自己怎么就没学会不直视对方呢? 步瑶用力爬起来,死死咬紧牙关,端正跪在地上,口中镇定而清晰:“请世子高抬贵手。” 想来这里奴婢挨打也属常事,高澄眼中并无波澜。只是口中淡淡道:“你们,起来。” 四人依言站起,低头不敢说话。 “抬起头来!” 高洋不觉倒吸一口气,这不就是那日城门口的女子吗?为首的女子天香国色,美得清冷幽静;另外两个,一个眉心一点红痣,甜美动人;而被他踹倒的女子,清秀的额头冒出一丝冷汗,轻蹙的眉心有着让人怜惜的弧度,美目秀鼻,有血丝渗出嘴角,她倔强地紧紧抿着。 “你们是太乐署的?” 方舞郎连忙答道:“是!奴婢皆为太乐署伶官!” “你叫什么?”高澄看向步瑶。 步瑶不敢放松,连忙答道:“奴婢太乐署慕容月。”说着,血缓缓从嘴角流出。 “慕容月……”高澄横睨了高洋一眼,对方舞郎说道:“近来宫中常有刺客,尔等夜宴结束便速速离去吧。 “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白马寺 “步瑶姐姐,还疼吗?”步瑶回来便不曾说过一句话,慕容燕小心地观察步瑶,帮她换下滴了血的衣衫。 疼吗?她也不知道,之前身上的青一块紫一块好歹是练功所致,虽然疼但不至于屈辱。她还想起了遥远现代的妈妈,总是充满着人间烟火,柴米油盐热热闹闹,却又从不逼她做任何事,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不学就不学。她在这样温暖又开明的环境里长大,看得见的未来是找一个姜中行师兄那样贴心又有学识的男孩,过一过父母那样温暖琐碎的日子。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历史,未曾想到身处其中是这样的不堪。连主子都算不上的人,便可以对你抬腿便踹。 叹了口气,“燕儿,我不疼了,没事了。我今日眼神太过凌厉,以前你们总是说我,我还不以为意,谁知今日果然吃了大亏。”突然想到什么,“仪儿姐姐,今日这两人便是大丞相的儿子吧?” 慕容仪忙擦了擦眼泪,“正是。黑色衣衫的是世子,亦是长子。而……另一个,便是次子。” 步瑶心下明了,也不算冤枉,被高洋踹一脚,应该算是轻的了,想想《北齐书》被他污染的帝后本纪吧!今日只是吃小亏,反思一下还来得及。眼神、脚步、动作、语气,都要模仿着慕容姐妹来,不然就和今日一样惨。猝不及防,高澄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那个……就是高澄么…… “仪儿姐姐,阿大让你嫁的便是他们的父亲么?”慕容燕小心问道。 “是……便是他们的父亲,大丞相。” “他的儿子都凶成那样,大丞相……会不会更凶?” “不会的,听说大丞相很有城府,对身边人也很好。”慕容仪想起自己是两人的姐姐,便收起了那一丝落寞,又拿起手头的针线,一边做活一边嘱咐步瑶:“你以后万事小心,今日算是教训。这些权贵公子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你本不是我们慕容氏的人,原本不必受这苦。只是……因缘际会,以后,姐姐会尽力保护你们。” “步瑶姐姐,这是我跟方舞郎要来的,他们练舞伤了总会喝这个,喝一碗吧。”只见一碗褐色的汤药放在眼前,慕容燕吹了又吹,“听说里面有接骨草,也不知道里面伤着没有。那个二公子太可怕了!”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今后我离他们远远的便是。我最怕给你们惹祸上身。”步瑶见慕容仪不说话,只是瞧着窗外,“仪儿姐姐,下雪了呢。” “是啊。”慕容仪回过神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呢。”她倚在窗前,更无声息,只目不住睛地瞧着那一朵朵落下的雪花。 步瑶心里一阵发紧,“姐姐,你看今日的雪,虽无大风大雪,缓缓落下,像不像谢道韫所咏的柳絮?未若柳絮因风起!” “真的很像。” “她也的确是有林下之风的女子啊。”步瑶轻叹。 慕容仪忽然黯淡了神色,“只是她出身王谢之家,那可是江左高门,母亲也是阮氏名门,能嫁给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又岂是你我可比的?” “姐姐……”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还有今日夜宴的这些高门……步瑶,有朝一日,你我只能为妾为仆。你虽不记得前事,但我看你也颇有学识,想来也是不错人家出来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将来你们若有中意的男子,我就算拼,也要为你们求一求。” 步瑶怔在那里,慕容燕则小声哭起来。是啊,进了太乐署,明天会跟谁走,谁也不知道。 魔鬼训练开始了。为着十余天之后新皇上和大丞相长女的大婚,太乐署所有伶官几乎夜不能寐了。一整天下来,回到房中,只觉得连抬起手喝茶的气力也没了。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步瑶记得,一门课上,他们曾读过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对其他寺庙印象不深,只记得写到白马寺时,里面说到白马寺经函放光,“白马甜榴,一实值牛”是有多么神奇,结的大果子有七斤重,当时师妹江一牧还和姜中行争论,结的七斤重的“柰”到底是大石榴还是大沙果(花红),馋得众人下课后直奔水果摊,一人一个大石榴。 哦!对了!步瑶的心“砰砰”跳起来,一行文字突入脑海:“有沙门宝公者,不知何处人也,形貌鬼陋,心识通达,过去未来,预睹三世。发言似谶,不可得解,事过之后,始验其实。”过去未来,预睹三世?过去未来,预睹三世!那么他是不是在此年间呢,哎,光顾着背晋书,其他朝代只能硬想啊。哦对了,他曾经预言过尔朱荣! “胡太后闻之,问以世事。宝公曰:把粟与鸡呼朱朱。时人莫之能解。建义元年,后为尔朱荣所害,始验其言。”对了,“河阴之变”! 第二日清晨,步瑶早早起来,偷偷找到慕容玄。 “不可!”慕容玄几乎不假思索,“我天天都想着如何求阿大把你送出太乐署,我就怕……你还要节外生枝吗?” “我想起来一些事,可能与我的身世有关。玄哥哥,我只去这一次!” 看着步瑶那讨好又迫切的眼神,慕容玄无奈地缴械投降,“也好,我去找马车,带燕儿一起去吧。但出去之后你们要听我的。” “好!”慕容月笑得灿烂,心想,姜中行叮嘱过,如若走散,安全之后要在公开的地方给他留信息,比如寺庙。也许那些“到此一游”真的能流传千年。再说,不出去怎么“田野调查”,在这里每天都是在搜集资料啊,这可是第一手资料。一定要想着回去,不然这辈子困在这里了。 洛阳的冬日,平日里肃杀而冷冽,行至郊外,却豁然开朗。薄薄的积雪,既全了美景,又不至于难行。又过了很久,慕容玄掀起马车棉帘,“到了。”说罢就扶步瑶与慕容燕下车。安顿好马车,三人来到白马寺门口。 虽读过《洛阳伽蓝记》,身处真正的北魏白马寺中,步瑶还是被震撼到了。北魏国教便是佛教,虽曾有太武帝拓跋焘的灭佛,但在他死后佛教很快便比之从前更盛。宣武帝建瑶光寺、景明寺、永明寺,胡太后建永宁寺,连西域胡人也捐菩提寺、法云寺,这是北朝,南朝更不用说,梁武帝大兴佛教,多次舍身,亲自讲经,写《断酒□□》,开创汉传佛教食素之先河。 白马寺是第一古刹,白马驮经,叫人甚是向往。步入寺内,发现与步瑶去过的现存白马寺完全不同,又想起现存白马寺多为明代所建,自然与北魏的白马寺大有不同。 白马寺大门十分华丽,饰以金银珠玉,浮雕彩绘,庄严殊胜。走进大门,见巨大石碑一座,碑文铭记建寺因缘。石碑……步瑶暗暗记住。走进白马寺,以大量木材为原料,边角多以金属锁链相连,或饰以塔铃。 正中佛殿亦大气恢弘,形制堪比太极殿。殿中如佛国一般,众佛齐列,有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像五躯,白玉像二躯……天神护法,罗汉遍布。步瑶不觉看呆,慕容玄低声提醒:“步瑶,你要问何事,快去快回。” 步瑶这才想起所行目的,懊恼片刻,“你们随便走走,我去去就回。” “你一个女子,怎好独自走动呢,还是我跟你……” “哦,不必,我自己就好。”说罢,就跑去僧人居住的后殿。 慕容玄没法拒绝慕容月的任何要求,因为她不同于其他慕容女子,她每说出一句话,都是不容置疑,已经决定好了的。他从未见过如此独立的女子。 预知三世,预知三世……慕容月提着裙子,匆匆跑向后殿。 “这位师父,我想找一位名中带宝的大师。不知哪里才能找到。” 小和尚充满警惕,“你是何人?连法号都不知,我如何得知?” “我是太乐署伶官,为家人求大师的箴言。” 小和尚很是为难,欲言又止,“你……要找能预知后事的慧宝大师?” “正是!”看来年代对了! “慧宝大师刚刚被抓走了!”小和尚满面悲痛。 “什么?” “就在大殿,想必还没有走远。姐姐,你若在官署当职,一定要救救我师父!” 步瑶循着嘈杂的声音追过去,这么重要的线索,若是没了,就回不去了。只听后殿僧房中似有众人争吵之声,还有马低声嘶喑,就是这里了。步瑶悄声走进,只见一禅师被五花大绑,一群兵士正要强行将这位禅师拽上马车。 “住手!”步瑶尖厉的女声在一群低频音里十分明显,众人纷纷停下手,看向她,只见她身穿一件乳白披风,内里飘出的白色风毛映衬得白皙而明艳,因为是来寺庙里,黑色蓬松的发髻上簪了几只小小的素钗,这星星点点几朵素花映衬得她容色清新,若是放在皇宫或者丞相府,或者步瑶的姿色顶多算是上等,算不得极品。可是在这群打手中间,却如洛神再世一般,叫人看痴了。 人群静下来,步瑶却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恭敬行了一礼,小心问道:“你们是谁?为何要抓慧宝禅师?我今日有要事找禅师一叙!” 为首的人骑在黑马之上,玄色貂皮大氅顺着马屁股披散下来,他回过头,玩味地看着步瑶,目光犀利刺人。 “又是你!” 步瑶远远看去,心跳差点停了半拍,马上之人,不是夜宴那天的丞相世子又是谁?她硬着头皮走过去,行了一礼。 “奴婢拜见大丞相世子!” “我等奉命搜查白马寺,捉捕妖僧。一应闲杂人等,皆应回避。”高澄面无波澜,看着步瑶,怀疑更深。 “我……能和慧宝禅师说几句话吗?几句话就好。”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高澄嘴角抽动,更显狠戾,继而转头,认出了她便是那日宫里太乐署的女子,“来啊,把这个女子也带走!” “得令!”话未落音,就有几个大汉过来要抓步瑶。 “带走我一人便可,却又关他人何事!”慧宝禅师面不改色,声如洪钟。 无人理会,步瑶细细的手腕被大汉死死攥住,就要拉上马车。情急之下,步瑶大喊:“我只是寺庙寻常香客,丞相世子便可以这样无理抓人吗?” 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步瑶,高澄仍旧那副阴狠嘴脸,黑发随风飘起,“来啊,带走!” 完了……步瑶心说,接连惹上这一位,想不惹人注意也难了。步瑶不再挣扎,只是偷眼看四周,想必慕容玄与慕容燕此刻还不知晓,这如何是好? 她被带上一架马车,绝尘而去。随着马队飞奔,步瑶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听天由命吧,来了这里,本就不知能不能回得去,还能妄想偏安一隅?不管是监牢,还是哪里,纵然万般小心,今日仍是闯祸了。马队飞奔至一处府邸,难道是丞相府? 高家宅邸岂能只有一座?晋阳的渤海王府,洛阳的尔朱旧宅,元脩新赐的晋代古宅,还有新开建的这座世子府。高澄为大丞相高欢世子,所建世子府也无所避讳,极具宫廷之美。且不说亭台楼阁,花房舞榭,云桥书馆,更有奇珍异兽散布于其中。 步瑶被带至一处寻常房屋,这只是在世子府显得寻常,实际上颇具古风,上书“扶摇馆”。轻叹一口气,步瑶老实地呆在屋里。门口来了个婆子,一声不响地上了锁。过去未来,预睹三世……难不成这位慧宝禅师除了预言尔朱家,还预言了什么?才遭此横祸?而自己……唉,怎么就没忍住引人注意了,还被牵连至此。亦不知是过了多久,门锁被打开了,一个丫鬟走进来朗声道:“请至垂天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扶摇上 步瑶忍不住瑟瑟发抖,原来身临其境是这样恐惧。她把宽大的袖口死死攥成一团,用气力抵御此刻的颤栗。领路的丫鬟极有规矩,一个字也不多说,态度端肃,“到了。”她转身便走了。 到了?步瑶看到一处极为开阔的建筑,上书“垂天阁”,扶摇而上……垂天之云……《逍遥游》?不敢多思,步瑶低头走入正殿,却不见人。另一丫鬟走了过来,“请入书房。”步瑶又昏昏沉沉走入内院桥廊,只见此处花香扑鼻,竟是一处暖花房。一小段云桥走过,“到了。”这丫鬟也缓缓退出了。 生死听凭发落吧……步瑶心一横,走进这间书房。 慕容仪教给她的规矩,不要与人直视,看自己的脚,缓步慢行,见人行礼。书桌之后貌似有一人,步瑶放开两团袖子,恭敬跪下,“奴婢慕容月。” 折腾了一天,夜色已然笼罩,殿中亦很暗,只点了几处灯火。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回响。“慕容月……抬起头来。” 吸取了前次教训,步瑶有了主意,她确实抬起了头,眼睛却始终不敢看向那人。 “怎么?这次不敢看我?” “上次是奴婢失礼,请世子宽恕。” “我命你站起抬头看我。”高澄的语气听似平静,却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步瑶站起来,头又抬起一些,小心移动视线。烛火中,高澄死死盯着她。 “你认识慧宝和尚?” “回世子,奴婢不认识。” “不认识?你有什么话非要问他不可?” “听说慧宝禅师可预知三世,奴婢是想问问我们姐妹今后之事。”情急之下,步瑶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今后……你们太乐署的伶官,今后之事不是很明了吗?”高澄仔细端详步瑶,白皙的鹅蛋小脸上一双平静的美目,秀挺的鼻尖,声音也很好听。“你们姐妹几个,今后嫁作朝臣或世家做妾,再不济便是留在太乐署做乐官,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没有……” “慧宝这个妖僧极为古怪,我看你也并非普通伶官。说吧!” “……” “慕容月,你知道不说的后果吗?” 步瑶牙齿都跟着咯咯作响,强逼着自己站直了,忍住哽咽:“世子!奴婢真的不知啊!” 高澄起身走出,漫步踱到步瑶眼前,“那我来告诉你慧宝和尚说了什么,他说……我妹妹高蘅命中有煞星,若不送去出家,恐怕我们全家都受到拖累。而其他的占卜师则说,我妹妹高蘅命有凤相,会嫁得极贵之人,为高家带来荣光。” 步瑶拼命想,高蘅是谁?怎么从未听过……也对,谁知道古代女子的名字呢?能流传下来名字的本就极少。高澄的妹妹? 高澄悠闲地踱步,步瑶却步步后退,被逼到墙角,北魏人真的很爱演偶像剧,这套路,很对路啊!只是高澄眼里半丝同情也没有,他伸手捏住了步瑶的下巴,死死攥在手里。这哪里是偶像剧套路啊,现在真的有危险。 太近了……几乎要贴上,步瑶不敢推,只敢把双手放在胸前,死死闭住眼睛。高澄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渐渐松开了手。 “世子!大丞相来了!”一护卫小声通报。 “把她捆上。” 两个护卫瞬间把步瑶捆住,嘴也塞上了布条,用眼神寻求高澄的意思。 “放屏风后面。”高澄转向步瑶,“绝不许出声,不然你死定了。” 步瑶脸色惨白,顺从点头。 世子府书房暖阁中,高欢与长子高澄对弈。窗外夜色中闪耀着银白一片,偶有几片雪花,簌簌地落下。 高澄身着墨色锦衣,梳一平常四方髻。貂里大氅随意放在身边。父子俩长得极像,挺拔的五官,隆起的眉骨,最能辨识的是两人的鼻子,高挺而纤薄,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却最是波澜不惊,仿佛天大的事都不曾动摇这对父子。 “今夜雪大难行,父亲怎么这么晚来找儿?” “唉……朝中大事甚多,心里焦躁得很。你这里倒清清静静。对了,再过一些日子,我便在府里办一回夜宴。子惠,你姐姐已经许配元脩,你也该娶妻了。” “是。”高澄嘴角牵动。 “今日之后,就是我出征之日,这里的事务我都安顿好了,你来坐镇。此事他人并不知晓,是时候该解决了。” “是,尔朱兆也活得够久了。”父子只不露声色相视一眼。“父亲,还有一事,白马寺和尚慧宝,对父亲不敬一事。” 高欢沉思片刻,“算了,一句把粟与鸡呼朱朱,也不算预言,尔朱氏杀了胡太后,倒是应了这句鬼话。” “可他说妹妹……” “子惠,你要知道,为父并不在意,这些和尚道人,如不说些先知之语,倒奇怪了。你今日是不是把他抓回来了?算了,找人监视便可,大势为重。” “是……”高澄突然感觉轻松。 “父亲,儿还有一事不明。世家进献的那几个丫头,父亲并不喜欢,为何那样礼遇?” “那几个世家的确不足为患。当年孝文帝实行姓族通婚制,我鲜卑也与魏晋一样有了门阀。鲜卑贵族和汉贵族通婚,连一些鲜卑小户也勉强算上门了。他们没什么根基,只是,献女一事不知有没有幕后主使,我就装作不知吧。” “原来父亲早有考虑。” “孝文帝是明帝啊,拓跋氏本做不了中原主,他迁都洛阳,用心深远。你母是鲜卑人,为父也算半个鲜卑人吧,和高门联姻才能让你走得长远。进献的女子,放在家里养着也就是了。” “儿记得了。可……儿还不想娶亲。” “子惠,记得晋朝吗?司马家几代才成了王族,我又为何在晋阳建府,你也该明了父亲的心思。你的亲事关系大局。朝中大姓都要嫁女与你,这倒是好说,做妾也就是了。正妻么,为父……还是更属意元氏王族的。” “元氏?父亲不是说他们气数已尽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是尽忠他们的,那是多少代施恩换来的。再者,尔朱兆始终是为父心头大患,也是为父心头大忌。我们与当年的尔朱家有什么分别,你看看现在的尔朱氏。不能高兴得过早,我们不能轻视元氏啊。” “是,儿明白。父亲还该小心元脩,他可不是无心之人。你看他不动声色的就用药酒毒死了节闵帝,又厚葬,为人狠辣,不得不防啊。还有前几次,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想害我。父亲给了他皇帝做,他若是还有异心,只能除之了。” 高欢轻松一笑,“你说的对,姓元的,不缺。”高欢话锋一转,“那些世家太不知满足,还和我提出要给你和子进再各献一女。我看那些女子美得蹊跷,这事就作罢。” 高澄想起慕容月那张明媚又放肆的脸,的确蹊跷。 “父亲,你输了。” “输与我儿,心服口服。” 高澄与高欢会心一笑。 完了……死定了!嘴巴堵上了,耳朵为何不给堵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全被步瑶一字不落听去了。学历史的女孩还不知道这个套路吗?灭口呗!想到这里,步瑶暗暗叫苦,完了,完了…… 送走了高欢,高澄若有所思,踱步回到书房,看见屏风,这才想起步瑶。谁知看时她早已入睡,那姿态极为放松,顺着绳子的走势靠在柱子上。 高澄松一口气,也轰然疲惫地坐在步瑶身边,目光敛成深深一潭水,不发一语,仿佛用尽了力气。冬日寒风在窗外瑟瑟刮过,总有几丝寒意掠过心房。为何今日这样热闹,心里却仿佛独自一人。 也是这样对小雪天,一场末日的逃亡。那路又长又颠,母亲娄夫人抱着高薇,四岁的高澄趴坐在牛背上,紧紧拉着绳索,小腿紧紧夹着牛。母子三人不敢说一句话。一个颠簸,高澄掉下牛背,那些追兵仿佛近在身后了,他吓得赶紧爬上去。高欢回过头,狠狠睨了高澄一眼。牛飞奔,高澄又掉了下来。高欢毫不犹豫,取过弓箭就对准了高澄,娄夫人连忙也下来跪拜,迅速把高澄放在弟弟娄昭的马上。从此以后,高澄知道,他必须符合父亲的期许。他没有任何选择。 装睡也是件很苦的差事,尤其是装得不像会出人命的时候。步瑶加重了呼吸的声音,放慢了呼吸的速度,甚至让手脚都呈自然放松状。也许是暖阁里太热,或者是太累了,她真的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梦,好像被人抱起,又轻轻放下。翌日清晨,步瑶在扶摇馆内室的床上醒来。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的丫鬟走进来,“车马已备好,请上车?” 步瑶知道没有拒绝的可能,不声不响上了马车。过了不久,马车在太乐署门口停下。“到了。”那丫鬟头也不回,又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什么!她就这样被放回来了?不敢多迟疑,步瑶赶紧跑去伶官住处。 “步瑶!”尚未看清来人,她便被紧紧拥进一个结实的怀抱,动弹不得。 “玄……哥哥?” “他没对你怎么样吗?有没有受伤?”失而复得的狂喜笼罩住慕容玄,他眼里布满血丝,哑着嗓子问道。半分惊惧,半分不确定,统统化作了指尖的力道。 “好疼!”步瑶推开慕容玄。 “步瑶姐姐!”慕容燕扑过来娇嗔道,“吓死我们了。玄哥哥从昨晚找到现在!哎?仪儿姐姐呢?刚刚还在。你没事吧?只听说你被丞相世子带走了!” “我没事了,我也不知为何,他居然叫人送我回来了。”她当然知道,昨晚高欢叫高澄莫要花力气在慧宝这种人身上,要切中大局。 几人走回伶官房,“仪儿姐姐。”步瑶连忙走过来,刚才一定是仪儿姐姐看到了,这下尴尬了。 慕容仪难掩脸上的苦涩神色,她极力收敛起脸上的尴尬,“回来就好!我昨日去求过阿大了,他听说你是被丞相世子带走了,反而说不管。” “原来是这样……阿大本就希望这个结果吧?可惜我并非是被他看上,而是牵扯进那和尚一事。” “才来几日,就已经这许多风波了。只怕事情还没完,步瑶,你日后万万多加小心!昨日方舞郎很是生气,叫你今日早去练舞,你快换了衣服去准备吧。” “是……仪儿姐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春日桃 今日是新帝元脩迎娶皇后的日子,洛阳皇宫九殿焕然一新,漫天的红绸缎给这个肃杀的冬季带来一息喜气,偌大的阊阖门、东西双阙都铺上了巨大的红幔。不止如此,连洛阳城里泾渭分明的皇族区与平民区也如过节一般,无处不见的红色一直延伸至城郭之外。 “大丞相,时辰到了。” 侍女奉上黑底云纹的宽袖长吉服,漆纱笼冠,两旁的侍女小心地为丞相穿上。“啪嗒”一声,一条墨玉腰带掉在地上,一块墨玉登时裂成两半。 “丞相饶命!奴婢失手!”侍女连忙跪在地上,屏息低头。 高欢并没有移动双眼,另一位侍女继续为他穿戴,“起来吧,无妨。” 高欢不是鲜卑人,却胜似鲜卑人,鲜卑小字贺六浑。此刻他目光收敛,毫无波澜,让人看不透。战场里厮杀出来的沉稳和老辣非同一般,虽心有猛虎却面如潭水。侍女所不了解的是,高欢表面永远谦卑有度,并不如传言中那样狠戾。 侍女无声地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伺候。 高欢抬起眼,看了看冬日清冽的天空,深吸一口沁冷的空气,信步走了出去。门口一众人簇拥着一个中年贵妇,发髻华美,珠翠满头,暗紫金的吉服在冬日的暖阳下闪闪发光,她在人群中一下找到高欢,静静凝望,这就是娄昭君了,两人相视一笑,坐上了马车。 太极殿门口早已是热闹非凡,宫女们也换上了鲜艳的衣服,来庆贺今日的大婚。天子娶妻,丞相嫁女,可谓佳话。只是这画面似乎哪里不对,皇上和皇后在大殿的偏门默默等候这位丞相的莅临。 “大丞相。” “父亲。” 皇上与皇后同时走上前,搀扶这位权倾天下的丞相。 “不敢!” 高欢并不含糊,与娄昭君一同对元脩行了跪拜大礼,元脩亲热搀扶起来。 “听说今日内廷准备了最盛大的仪礼,还有歌舞。庆贺我儿有幸嫁与皇上。” 元脩的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透过元氏特有的凤眼,对高欢道:“是朕有幸,自今日起,您就是相父了。” “臣万万不敢,还是叫臣丞相吧。” “朕没有一兵一卒,蒙丞相不弃,才做了这个皇帝。如今还将皇后嫁与我,丞相于我,如长如父。丞相也太过谨慎,朕封的渤海王丞相又推辞了。” “尔朱之乱,我魏国连年战火,黎民受苦。希望今后帝后同心,魏国也就有望了。” 高欢又看向高薇,“皇后娘娘,望记得为父的嘱咐,好生辅佐皇上。” “是,父亲。女儿谨记。” “母亲。” 娄昭君含笑点头,像是说给所有人听:“我儿甚美!” 元脩深知,如果高欢是猛虎,娄昭君就是猛虎身后的影子。自高欢起事,娄昭君就是他最重要的支持者,倾家荡产为其招兵买马,如今弟弟娄昭也在军中任职,娄家便是半个高家。 高薇走向娄夫人,宽大而浮夸的盛装呈现出火焰一般的赤色,高而沉重的发饰下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宽大的袖口下藏着瑟瑟发抖的双手。而她的母亲,丞相夫人娄昭君却并不看她,嫁给皇帝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这是身为女子最好的归宿了吧?更何况是她父亲高欢亲手扶持的新帝。 这场盛大的婚礼邀来了北魏所有的高门贵子,亦是慕容氏眼中的战场。 “姐姐,你害怕吗?”步瑶看着精心梳妆的慕容仪,慕容氏标志的侧颜透出凛冽的美,她今日是要赴战场的。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不怕。” “听说高家的人都极厉害的,还有那个娄夫人。她跟着高丞相出生入死换来的今日,弟弟和族人也在军中任职。” “是啊,我听阿大讲过,娄夫人很美,家世也好,当年提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一个也没看上,直到遇见高丞相,她当时就说,这才是我丈夫。” “我倒是很佩服她,只可惜,现在的男子都不会只娶一个,娄夫人再好,我看高丞相也没法拒绝姐姐。” 慕容仪笑了,“傻妹妹,又说疯话,男子从来都不是只娶一个的啊。” 步瑶失神,“可是我就是要找这样的男子啊。” 慕容仪怜惜的看着步瑶,“做了我们慕容家的女子,还哪里有机会遇见心仪的男子。” “那也未必。姐姐,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不愿意,就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慕容仪轻叹一口气,看着门口守卫的慕容玄,轻轻簪上了最后一支发钗。 “来不及了,我如今已经是洛阳丘穆陵氏的养女了,叫穆仪儿,随时等着被献给丞相。”她无声叹了口气,“步瑶,晚上要用的桃花铃铛,刚刚修好,你去帮我取来吧。” “嗯!” 步瑶轻轻走了出来,慕容仪就这样被当作丘穆陵穆氏养女献给高欢,今晚就要一舞定音了,那么她呢?会被献给哪个王?哪个将?甚至是,哪个兵?不知师兄在哪里,怎样才能回去呢?心里的焦灼已是无以复加。 “步瑶,去哪儿?”慕容玄并非无情,而是眼里只看得见这一抹粉色的身影。 “玄哥哥,我去拿桃花铃铛,去去就来。等我啊。” “好……我等你……”慕容玄盯着那一抹粉色消失在空旷的太乐署里。 “玄哥哥……”慕容仪不知何时走到慕容玄身后。 “仪儿。” “玄哥哥,这个……送给你。”慕容仪双手奉上这件绣了几月的衣服,“这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了。昨晚赶出来的,你拿去试试。” “仪儿……谢谢……”暗蓝色的锦缎,慕容仪用同色丝线细细地绣满了暗纹,全套衣服,里外共三件,不知要耗费多少晨光。 “玄哥哥,我此去就再无归期。回不去了,你能不能再给我唱一遍《阿干歌》?” 慕容玄此刻沉默了,慕容部最美的女孩,慕容仪,也许今日就是权臣的爱妾了。不是没有想过要保护她,只是,面对如父的阿大,还有命运多舛的慕容氏家族,他们的想法,谁会在乎呢?眼里一阵酸涩,他接过这套沉甸甸的衣服。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两股暖泪落下,慕容玄唱不下去了。 “不用难过的,用不了多少年,我就给慕容氏争一块封地。到时候,我们就都有家了。” 夕阳西下,风儿无言。 夜宴在太极殿东堂举行。新皇上与新皇后高坐大殿中心,朝中亲贵散座于大殿东西。新皇帝元脩身着大婚吉服,头戴十二旒皇帝冠冕,与盛装的皇后并坐王座。 高薇坐在元脩身边,罗衣华容,面若死水。太极殿众人,喝酒的喝酒,狂欢的狂欢,她,大丞相高欢的长女,就这样成了皇后。 “皇上,能和臣妾喝一杯酒吗?” “好。”元脩举起了酒盏。 高薇,这就是朕皇后了,或者说,是高欢的细作……太昌、永兴、永熙,频繁变动的年号,永熙?他这个傀儡皇帝,有选择吗? “皇上,臣妾不善于言辞,也不善于猜人心,恐侍奉不周。皇上如果不想见到臣妾,臣妾也绝无怨言,请皇上舒心就好。” “皇后甚是体贴。”元脩一饮而尽。 双眼噙满的泪水模糊了绝美的皇后妆,高薇一饮而尽。帝后再无一句话。 “皇上,大丞相!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我丘穆陵家也有一礼物献给丞相,贺帝后永结琴瑟之欢,早协熊罴之庆!” 司马子如拍手大笑:“好!早就听闻穆氏的大礼,如今我等也有幸一见。” 邱氏老者“啪啪”两声,大殿中央有帐幔轻轻落下,只见三位女子鱼贯而入,隔着粉色薄纱轻舞起来。 那曲甚是好听,似乎是新谱,又分明有《乐府》旧曲之风,待到乐女轻唱,众人才晓得原来是《诗》中“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隔着轻纱,众人看不清跳舞女子的脸,却只觉得朦胧好看。为首的女子最美,肤白似月,眉如翠羽,眼若剪水,眉心以桃花点缀,一双美目下面是秀挺的鼻梁,朱唇轻启,腰如束素。如三月桃花,甜美娇俏。更不用说舞动时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倾国之姿,真如洛神降世,叫众人舍不得眨眼。 如桃花一般美好的女子出嫁了。魏国早已被拓跋氏鲜卑化多年,虽说也着意汉化,这些魏晋老人却已是多年不见汉舞了。更何况那轻纱之后的女子们舞姿绝美,十指皆莲花,如乘云气,似御飞凤,游荡于四海之内。 众人皆呆住了,高欢饶有兴味地看着薄纱之后的绝美女子,让他恍如隔世。嗜血半生,今日偶得逍遥。当年如桃花一样的女子就那样被血染红了粉衫,让他再不忍看春日桃花。 帐幔缓缓升起,不只高欢,众人都看痴了。慕容部本就以美女著称,东晋皇族中多娶慕容氏女子。更何况许久不曾出山的慕容氏,用几代美人生出的女子,美得不可方物。 随着乐曲加快,三女子愈舞愈灿烂,仿佛春日的桃花已经开尽,仿佛没有回头路的狂奔,仿佛看见荼靡也要用尽全力舞下去。桃花的确灿烂,然而并没有花嫁,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为了复兴慕容氏,这桃花可以一直开下去。 帐幔升起那一刻,高欢的心跳仿佛停了。“阿珂?”虽然为首的女子最美,可另一个女子……众人窃窃私语,这便是那丘穆陵养女?美则美矣,居心叵测啊!叵测?送你你要不要?便是今日死了也值得了! “哥哥,这丘穆陵氏孝敬父亲的女子,真是极美,比世家送那几个好看多了。正好,咱们父子三人,一人一个。” 高澄邪魅一笑,悄声说道:“你别忘了,我们还不是王族,别太得意了。” “切!你和父亲一样,端得清高!有什么区别,江山还是我们父子打的呢,让谁当皇上,还不是一句话。”高洋起身在高澄耳边说:“就算是太武帝也是被……” “子进,你话多了。”高澄横睨了高洋一眼。 “唉,哥,你不要我要啊,你有鸿鹄之志,我就吃喝玩乐得了。” 帐幔完全升起,华光四射,慕容仪却并不讨好,她冷着一张脸,轻轻一礼便欲下去。在座皆惊为天人,原来权势带来的好处这样直观,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美人。艳若神女,冷若冰霜。一切不出意料,慕容氏姐妹一舞定乾坤,在座百人无不心生爱慕。 皇后高薇忽然说话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舞甚是应景,我必一生不忘。皇上,我想赏这三位舞姬。” 元脩会意,“太乐署有心了,春日之桃,恰如皇后一般正当其时,甚是应景。赏珍珠三斛,绸缎三十匹,玉如意三柄,黄金百两。” 慕容三姐妹齐齐跪下,“奴婢谢皇上、皇后赏赐!” “等等,今日我还有一舞想看,不知你们会不会舞?” 慕容仪心里一凛,屏气回话:“不知皇后娘娘想看什么舞?” “《明妃出塞》。” 慕容仪心里大惊,并非不会,而是明妃出塞其辞甚是伤感,如何在大婚之日演出?若说会,这大喜日子出演这伤悲之辞,皇上能饶了她们吗?若说不会,谁不知高阳王元雍的家伎徐月华凭借此曲名动洛阳,元雍死后,她被迫嫁给一位将军做妾,再用箜篌弹奏此曲,更添伤悲,闻者无不动容,洛阳城里恐怕无人不会。 步瑶却并不知这些,见慕容仪语塞,大殿忽然极静,心知不好。她掂量着小心回道:“回皇后娘娘,此舞奴婢们并不擅长,自入太乐署以来练的都是《桃夭》,若此刻作此舞,恐怕污了皇后娘娘眼睛。” “你们不肯跳吗?” 三人已是瑟瑟发抖,齐齐跪下,不知如何是好。 高欢忽然面含淡淡笑意,温和说道:“皇后娘娘,要看此舞,须得过了今日。《明妃出塞》舞辞甚为哀伤,‘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如此之辞,你叫太乐署这些伶官如何敢在今日唱出?” 高薇眼中充满雾气,神色黯淡下去,“罢了!大丞相说得是!是我一时兴起,听闻洛阳城里风靡此曲,百闻不如一见,也难免心痒。” 至此元脩发烫的面皮方才冷却稍许,随着众人的笑闹,淹没在太极殿的狂欢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九锡礼 大殿里,依旧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高澄来到贺拔岳桌前,微微一笑道:“谢大行台今日赏光啊!怎的不见家人同来?” 贺拔岳不卑不亢:“世子客气,理应前来,只是夫人病重,才不得前来。” 这贺拔岳是贺拔胜的弟弟,兄弟俩从前跟随尔朱荣征战,从不把高欢这等“乌合之众”放入眼里,多次进言尔朱荣要杀掉高欢。不成想今日高欢做了大丞相,他一口气实在是提不起,提防之余亦不肯服输。但在座也只有贺拔岳还可以与高欢一较高下,只因手握军权,拥兵自重。 高欢也举盏走来,道:“大行台!阿斗泥!” 贺拔岳仰天大笑:“你个贺六浑!突然叫你丞相,一时还真难改口!” “哎,你我兄弟,什么丞相、行台?都是为皇上做事罢了!” “来来来,这是我的小兄弟,黑獭!快见过丞相!” “黑獭?哈哈哈,真是一表人才!” “宇文泰见过大丞相!” “啊,叫宇文泰,多大了?” “今年二十四,一直随大行台在军中。” 高欢打量宇文泰,只觉得眉眼甚异,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暗想这贺拔岳也不傻,这等人才都笼络在身边,不可小觑啊。 “我这小兄弟啊,灵!丞相要不历练历练,给他个芝麻官做做?” “哎,兄与我同在朝为官,都是皇上做主,弟哪能擅自作主,兄自上书即可。黑獭长我儿几岁,又得大行台赏识,定要做个刺史才显重视。” “兄弟客气了,那就给他个行台左丞做做,管管我的琐碎事。”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未露声色,“好好好!” 贺拔岳毫不客气,继续吃酒作乐。 高澄看向宇文泰,有心结交,“你便是宇文泰,我是高澄。” “不敢!在下宇文泰!早听闻世子大名!”宇文泰却并不讨好,神色丝毫未见惶惧,一张黑脸直视高澄。 “黑獭常年跟随大行台在外练兵,见识一定十分广博,改日弟做东,来我府上小聚可好?” “谢世子!一定登门拜访!” 高澄面含浅笑,仿佛有成竹在胸,端起酒盏干了杯中酒。 步瑶舞毕,随慕容仪步出殿外,与方舞郎一同等候太乐署的姐妹。只是心里一直默念《明妃出塞》……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决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乃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对之惭且惊。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朝华不足欢。甘为秋草幷。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原来是这样…… 踱步至黑暗处,有二人窃窃私语。 “将军,此地不宜久留,虽说是宴会,但也不得不防啊,谁知他有没有黑招,那贺六浑的狠辣你我皆知啊。” “无需过虑,就凭他们,你我都穿了贴身铠甲,就算有事,杀也是杀得出去的。” “是,虎士我就埋伏在宫外。那我四处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地。我叫人再过半个时辰就通传夫人不适,我们及早回去。” 步瑶听得模模糊糊,也没有放在心上,不想转身就看见暗处走出一男子。 “谁!” “我……” “你是在偷听我们的话吗?” “未、未曾听到……” 这男子高大又凶悍,剑眉星目,十分出众。 “告诉我你的名字!”该男子目光炯炯。 “慕容氏。” “我问你的名字,不然你别想走出这大门。” “慕容月。” “不管你听到什么,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否则……” 步瑶一身细汗,怎么又一个威胁她的,好好好,这套路我会了。不等对方说完,步瑶接话:“我今晚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我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们就此相忘于江湖,我只是个太乐署伶官。” 说完,步瑶就大摇大摆的走出宇文泰视线,留下宇文泰一人呆在那里。 又一黑影挡住去路,“想去哪啊!真是不甘寂寞,我看你眼神便知你不安分,刚才与谁说话?” 如此折辱,步瑶抱着单薄的身体,不吭一声。 高澄慢慢逼近,目光突然狠戾,“你还真是和别人不一样,想不注意你都难。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耍花样。” “我和谁说话与你有何干系?” 高澄一时语塞,“你牵涉那疯和尚一事,上次让你活着回去已是开恩。” “我……我真的有事要问慧宝禅师!我……并不认得他。” “你这等可疑之人,谁知道你是不是对我高家不利?” “你是不是有妄想症!被害妄想症!”看来也不必谨慎了,她已经事事谨慎,还是撞上他。步瑶用尽全力推开他,转身欲走。 “什、什么?!什么症?” “你是不是很缺乏安全感,即使父母就在身边,也觉得有可能被取代?你是不是多梦失眠,总觉得有人会进入你屋里,对你不利?你是不是不相信任何人,觉得这些人都会背叛你,杀了你?你是不是连童年也有痛苦回忆,让你摆脱不了……” 高澄一把捏住步瑶的脖颈,“放肆!想死吗!” “言语就能激怒你,说明我说的都对!” 高澄用力一甩,步瑶跌坐在地上,好疼!果然男尊女卑的世界,连吵架都和女人动手。 “很好!我从未见过如你一样放肆的女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步瑶倔强站起身来,“把一个女子推倒在地算什么本事!”未等高澄再发作,步瑶转身便走了。 “步瑶!慕容月!”高澄有些瑟瑟发抖,“我高澄记得了。” 步瑶也气得发抖,这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月步瑶何曾被一个男人推倒在地,捏住脖子,威胁吓唬!姜中行,你赶紧来找我啊! “世子,此刻要不要去后殿更衣?”高澄抬眼,一位面生的内监小声地亲切地说道。 “也好。”高澄跟随内监来到后殿,那里早已准备好了醒酒茶和热水面巾。那些内监伺候人的功夫堪称一流,擦面、擦手,换上一套全新素绡圆领中衣和小口缚袴。高澄养神片刻,穿上正装便又来到太极殿正殿。 正殿夜宴,依旧歌舞升平,贵朋满座。殿外簌簌小雪,殿内暖炉熏香,暖房里培育出名贵的兰花,直熏得人不饮自醉。 “世子,刚刚你去了哪里?叫我好找。”崔季舒在高澄耳边悄声说道。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高澄立即警觉。 “属下也说不出许多,只是今夜不宜再多饮。贺拔岳与宇文泰有些奇怪,皇上那边也不知有没有动作,还有……”崔季舒左右扫视一番,“属下见到一道人,我曾在翠云峰见过,印象颇深。今日却作宫里内官打扮,甚是蹊跷。” 高澄敛容正色,“我知道了,还有么?” “还有,高洋他也有些奇怪。” “子进?” “属下看他平日不善言辞,今日与一人在殿后窃窃私语,我听不清楚,可感知他不仅言语流利,人也精明不少,与平日甚是不同。” “子进……我都知道了,府里护卫队的人都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只要有异动,即刻便可杀进宫。” “好。” 步瑶此刻紧张极了,想起刚才那二人的对话,今晚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吗?今晚朝中权贵几乎全都到了,这么多人,如果阿大要把我献给谁,我该怎么脱身呢?北魏不同于尊崇儒学的汉代,也不同于精神至上的魏晋,这里可是盛产变态的北魏啊,而且她记得,很快就要到北齐了。如果贸然逃跑,被卖到烟花柳巷,这辈子可就回不去了啊。 再看高欢,倒也奇怪,他看向慕容仪虽也惊艳一时,却并不表露,只吩咐了两个丫鬟侍奉慕容仪,依旧与夫人娄昭君说笑,与几位大人喝酒。是啊,她曾读过,高欢哪里是平常人也?一代枭雄,心思深沉,一个女子算什么?岂能动摇心志?阿大啊阿大,你也太过自负。今晚之后,她又身在何处呢? 夜色愈来愈浓重,这场夜宴也渐入□□。想起不久前高欢亲自所立,又杀掉的皇帝元朗,元脩不得不思虑万千,他按捺心中之火,笑意盈盈地又举起酒盏,“今日在座各位爱卿,无不深受尔朱反贼之苦,有的死了儿女,有的被迫捐财,多亏了大丞相,天下太平!朕今日封大丞相高欢为渤海王,世袭罔替!赐九锡!” 在座无不大惊!异姓王!九锡!九锡不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礼器吗?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 元脩笑意未减,“在座众臣,有些是我鲜卑族人,不懂九锡之礼,王思政,你来给大家说说九锡之礼。” “是。”王思政从容起身,朗声道:“《礼》说九锡乃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鈇钺、弓矢、秬鬯,皆随其德,可行可次。能安民者赐车马,能富民者赐衣服,能和民者赐乐则,民众多者赐朱户,能进善者赐纳陛,能退恶者赐虎贲,能诛有罪者赐鈇钺,能征不义者赐弓矢,孝道备者赐秬鬯。” 元脩接着说道,“朕对九锡之礼亦是颇有情感,当年我父王仙逝就曾被追封九锡之礼,朕亦倍感荣耀。九锡之礼之于丞相是实至名归,切莫推辞!” 高欢深知此事时机未到,连忙走上前去,“臣不敢,不敢做异姓王!还请皇上收回旨意,臣所做皆为臣子分内之事,皇上错爱,已是恩典,绝不敢据此称王!而九锡,更是万万不可,臣惶恐之极!若皇上执意如此,臣只能长跪不起!” 元脩定了定神情,信步走下王座,双手扶起高欢,“大丞相太过自谦!你有功于社稷,这些算得了什么?” 高欢忽然涕泪交横,“自大魏开国以来,蒙赐九锡者无不是仙逝之后追赐,臣何德何能,皇上折煞臣了。臣愿为大魏鞠躬尽瘁,若皇上执意要赐,就请在臣过世之后再赐吧!否则,臣愿长跪不起!” 元脩诚恳一笑,“今日大喜,丞相怎的说出这伤感之语,倒是朕的不是了!那便依你,此时我们日后再议。”元脩扶起高欢,太极殿内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步瑶站在大殿一侧,博大衣袖里的手都要攥出汗了。高欢还算不那么急躁,至少目前还是稳定时局。古来异姓王有多少,有几个安分守己的,魏王曹丕,受禅称帝;晋王司马炎,受禅称帝;宋王刘裕,受禅称帝;齐王萧道成,受禅称帝…… 而九锡,简直是权臣篡位的前兆!古代条件有限,其实所指并不算多奢华,无非是寓意十分讲究,如弓矢,漆成特别的红、黑色,乃赐予能征不义者。而纳陛更直白,步瑶记得蔡邕的《独断》载:“陛,阶也,所由升堂也。天子必有近臣,执兵陈于陛侧,以戒不虞。”引申其义,称天子为陛下,所以权臣即可由受“纳陛”而后晋升陛下。 再看那受过九锡的长长的名单:汉朝授王莽九锡;汉朝授曹操九锡;曹魏授司马昭九锡;南朝更是不用说,宋齐梁陈,刘裕、萧道成、萧衍,当然了还有后面的陈霸先,哪个未曾受过九锡!!!简直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极限了。谁都知道,自王莽起,权臣易代,必先封王,再加九锡,再者,便是要自己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了,龙袍加身,登上九五帝位。 然而,步瑶转念一想,又更觉得高欢深不可测!人人都道高欢灭了尔朱荣,已是一人独步天下。殊不知,在天子之权天授之的古代,篡位□□哪里有那么容易?这对于古人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信仰。权臣篡位,无非禅让与征讨两个途径。 先说禅让,高欢如何能让元脩禅让呢?西汉两百余年,亡于王莽之手。王莽固然野心昭昭,然而也是苦心经营十余年之后再出手,但仍失败告终。曹操与司马懿呢,又为何自己不当皇帝,司马懿更是苦心经营了三代,才行禅让。司马懿拒九锡,连司马昭都拒九锡十余次。若非胸有成竹,岂敢觊觎神器!一个不小心,掀起乱世,各股势力征而讨之,几十年出生入死得来的胜利化为灰烬,祸及子孙。步瑶想起一位老师的观点,就连诸葛亮亦是想做皇帝的,他只是要北伐之后再受九锡,建奇功,统大业,虽不说名正言顺,至少已有了雄厚的资本。 那么征讨呢?师出无名。元脩乃高欢所立,孝文帝之孙。登基以来,事事听从高欢,群臣之中以高欢为尊,甚至求娶了高欢的女儿。这条路亦是行不通。若是形成东汉末年那样的乱世,“郡郡作帝,县县自王”,又不知要多费多少功夫才能形成一统局面。 步瑶又偷看元脩,他分明是试探和挑衅!高欢若受九锡,那么说明高欢已经按捺不住,自行称帝;若不受九锡,还可以从长计议。也许,从天柱大将军就开始了,谁不知道,尔朱荣才是天柱大将军,而尔朱荣又是那样的权臣。这皇上和丞相就像是在跳一场探戈,彼此小心试探与回击。 “这样用心,看出什么了?”宇文泰不知何时出现在步瑶身边,笑意甚浓。 “看似后退,实则还是为了前进。”脑中已是万重山水,步瑶有些兴奋,更多的是害怕。 宇文泰神色一凛,太极殿苍劲古朴的东殿大门投进院落宫灯的光晕,黄金兽炉的缝隙中飘出几缕淡金的轻烟。与那光晕混在一起的,是太乐署舞姬轻曼婀娜的舞姿,还有步瑶谜一样的轮廓。 南朝梁武帝萧衍曾经自信,衣冠人物,已尽在中原。而北朝则胡汉一家,汉风仍劲。此时演出的便是汉舞,只见舞姬们用窄袖羞涩地掩住一半俏脸,再把这袖子甩入满殿的流光之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杀机藏 步瑶不知怎么回到太乐署的,只觉得周身毫无力气,还有心底升起的真正的寒意。姐妹三个一回到住处,只见阿大黑着脸等在房里。 “高欢没说让你侍寝?” “没有……” “听说你今日跳舞之时目光甚冷?” “……” 猝不及防,阿大一巴掌重重地拍下来。“我费了多少心思!买通丘穆陵氏,收你为义女。借皇上皇后大婚众人瞩目之时,把你献于丞相。而你,满脸的不乐意,高欢只是派了两个丫头伺候你?我们慕容氏,还有希望吗?” 这巴掌来得突然,慕容仪怔在那里,转而跪地痛哭。十九年来的痛楚在一瞬间都清晰地浮上眼帘。 步瑶连忙跪下,“阿大,今晚还没过,今日丞相夫人也在,或者大丞相过些日子便会安排了姐姐。” 慕容燕也慌忙跪下,“阿大,今日皇后要我们跳《明妃出塞》,丞相大人帮我们说话了,丞相大人是为了姐姐才说的,并非不满意姐姐啊。” 阿大有所缓和,刚刚由于愤怒而紧蹙的皱纹仿佛舒展了些许,他抚着胸口,缓缓坐下。 “你们阿珂姑姑死了。” “何时的事啊?阿大!”慕容仪紧攥着阿大的袖口。 “就在昨日。本来她是我们慕容氏的希望……”阿大叹了口气,缓缓坐下,“当年,我本是要她嫁给尔朱荣的,可她不听我们的,执意要跟高欢。当年也是我有眼无珠,竟没看出高欢有今天!跟也就罢了,那年为了救高欢……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步瑶只见过一次阿珂姑姑,她不大出门,只在教导她们姐妹三个的时候出现。即便隔着面纱,步瑶仍是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划过她倾国倾城的面容。 “她变成这样,高欢便不要她了吗?”步瑶忽然有些激动。 “高欢一直以为她刚刚生下女儿便死了……她生产之时,全城老少没有一个肯帮她,高欢为了她,不惜屠城泄愤!” “阿珂姑姑还生了女儿?” “便是今日的皇后娘娘!皇后是我的最后一步棋!” 原来皇后不是娄夫人亲生……阿大只说了这么几句,便不肯再说,只默默看着步瑶。 “阿大……” “步瑶啊,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像阿珂年轻的时候。” 步瑶忽地想起今日跳舞之时,来自丞相那边的古怪眼神,是丞相的?还是娄夫人?莫非,丞相肯开口为她们解围,亦是……不!步瑶再不敢想下去。 “不要,阿大……”步瑶几乎带着哭腔,她真的害怕了。 慕容仪赶紧跪下,“阿大,步瑶本不是我们慕容部的人,我们不要毁她一生。有我一个嫁给高欢就够了。阿大,求求你了!” 阿大愤怒站起,“别的不说,就算高欢不是丞相,亦是人中龙凤。嫁给他哪里是毁她?” “咣当”一声,门忽然打开,慕容玄冲进来直挺挺跪下,“阿大,求求你,不要打步瑶妹妹的主意!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心痛到极点也就是这样了吧?慕容仪凄美一笑,“阿大,你不用急,不出两月,我必住进丞相府!” 阿大沉思片刻,“也好,仪儿,只要你定了心智,我就先不用步瑶。你们都起来吧,我也是无奈之举啊。族里又死了几个人,我们慕容氏的寿命越来越短,时间不多了啊!” 时间不多了!时间真的不多了!阿大竟然看上步瑶,想让步瑶代替慕容仪。这使得她彻底慌了神。辗转打听,才知慧宝禅师也已经回到白马寺,再去一趟是必须的,只是……步瑶巴巴儿的瞧着慕容玄。 “想也不要想!” “玄哥哥……” “你没有嫁给我,那你就是我妹妹!你还想再去那是非之地!”慕容玄难得果决一次。“别看我,看我也不行,明日穆大人还要带仪儿祭祖入谱,不能再出事了。” “玄哥哥,我是你们在山里捡的,不知为何,我看见慧宝大师就觉得和我的身世有关。纵使现在我姓慕容,将来不知姓什么,可我总想知道月步瑶该去哪里……” 慕容玄有一丝动容,这女孩不是他能够留住的,那么,就让她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吧。慕容玄轻叹,“换上男子服饰,别告诉燕儿,今日就我们两个去。” “好好好!”步瑶飞奔去换装,慕容玄望着她雀跃的小背影,唇边漾起一抹宠溺的笑。 再来白马寺,步瑶轻车熟路,直奔后殿僧房,也不打听人,凭着对慧宝禅师面容的记忆,她找到后殿小佛堂,一位禅师正在这里做功课。慕容玄就在门口等她。 “慧宝……大师?” 这位大和尚回过头来,正气凌然的方脸上一双如炬的三角眼,他并不开口,只是上下打量着步瑶。 “慧宝大师,你没事了吧?我那天和你一起被抓走,也不知道你被关在哪里?没事就好!” “找我所为何事?” “我……我想问问……” “问你该去向何方……” “诶?大师见我就知道我的事吗?” 慧宝禅师只是微笑。“你写一个字给我,我来瞧瞧。” 步瑶心思一动,在一张纸上写下阿拉伯数字“2016”。写罢,观察慧宝禅师的反应。 慧宝禅师叹息一声,在后面写下“1993”。 “啊!”步瑶倒吸一口气,在后面写下“明城”!慧宝禅师紧接着在后面写下“历史”!而且竟然是简体字! 步瑶一把拉住慧宝禅师的双手,“老师!老师!”她语无伦次,她知道,那一位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失踪的老师!“回得去吗?我们回得去吗?” “老衲使命未尽,回不去了。” 步瑶紧张的看一眼外面站岗的慕容玄,压低嗓子,“老师!我想回去!这里有能传承下去的石碑什么的吗?我想留字给我师兄!” “我们频繁出入过去,是要出大乱子的!你还不懂!既然来了,何不安心于此,随缘消旧业?” “老师!老师!我真的想回去!我现在在太乐署做伶官,他们就要把我嫁人了!老师!可惜您这里不是比丘尼道场,要不然我来这里做比丘尼也行啊!”步瑶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手也微微颤抖。 慧宝禅师黯然长叹一声,“你要留什么字?” “月步瑶,532,洛阳太乐署。” “传世的寺庙这么多,石碑也多,这字他们能看到的机率太低了,我只能尽力一试。”慧宝禅师叹息一声,“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老师劝你,如若你回不去了,莫不如顺其自然,五蕴和合而已,莫要较真。” “呃……那个,老师,您刚刚念的是唐代玄奘法师的译本。”步瑶压低声音:“这里是北魏,您是高僧,还是把鸠摩罗什译本背熟为好啊。” “呃……”囧!慧宝禅师哭笑不得,嘟囔道:“哼,我要是高兴,就是慧宝译本。” 看看门口的慕容玄,“老师!我得回去了,我就住在太乐署伶官房,我叫月步瑶,在这里叫慕容月,老师您保重!我再来找您!” 夜晚的洛阳皇宫空旷而阴森,偶有几只寒鸦飞过,哑着嗓子叫唤几声,更添萧瑟。皇宫便是这样的所在,白天你看得见金银满壁的荣华,山呼万岁的尊荣,到了夜晚,你得耐住那空旷寂寥的长夜,抵御这神佛不保的饿鬼道。宇文泰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行至式乾殿。 元脩一见宇文泰,迫不及待地屏退左右,“黑獭来了。” “臣宇文泰叩见皇上!”说着,行了大礼。他想了一想,镇定自若道:“启禀皇上,大行台命我来觐见皇上。” 元脩摆正了斜倚的身子,嘲讽一笑,“刚刚得到的消息。高欢已经出兵征讨尔朱兆了,如若成功,便是高家的天下了。” 宇文泰心下一震,屏住僵掉的神色,思量几番,掷地有声地说道:“臣惶恐,陛下何出此灰心之语?臣不知高氏,大行台对皇上忠心可鉴!” “朕无能,虽生于皇族,却手无一兵一卒。朕还是听得皇后女官说来才知晓,如此重大的军机,只能从皇后那里得知。黑獭你可想见我的境遇。” 元脩对于宇文泰已经不算是暗示了,几乎就要挑明这谁也不敢说破的关系。高欢与贺拔岳,总要有一个支持皇上,谁是皇上的人,皇上便是谁的人。这鬼逻辑说起来拗口,却是真的。 “皇上,大行台派我来觐见,亦有此意。高氏之心,路人皆知。大行台派我保护皇上,暗中支持皇上!” 元脩眼中精光一闪,故作伤怀,“黑獭啊,大行台真乃忠臣!并非我容不下高氏,实在是若如此下去,我元脩早晚如魏元帝啊!说来可笑,朕又怎敢自比魏元帝,他好歹得了善终,你看看元朗是怎么死的!若有那一日,高家人怎会留我性命!” 宇文泰跪拜在地,道:“皇上!臣与大行台誓死忠于皇上!若丞相欲学司马炎,那便是我等的敌人!我等惟皇上之命是从!” “快起来!朕只是不想先祖的江山丢在朕的手里啊!” 阿大打探来的消息:宇文泰出入洛阳皇宫已是寻常事。皇上之事,只与宇文泰、斛斯椿、元宝炬以及王思政等几个近臣商议,内容不得而知。渐渐地,皇宫也变了。 皇上不知何时搬去了朱华閤,与皇后更加不相往来。侍卫全换成了陌生面孔,设閤内都督部曲,不仅有固定侍卫,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黑脸壮汉每日走动。让洛阳皇宫原本的侍卫不知所从。一个皇宫,两批侍卫,各自为政,这已经很明显了。再过些日子,竟有皇上亲自带领的卫队,身穿绛红色戎装,皇上所到之处,皆有这些红色身影,叫人心惊。 嘉福殿也已经被“看管”起来了,昔日高欢派在皇后身边的,安插在宫里的,安插在前朝的,都渐渐说不上话了。 步瑶心里隐隐担心,若说高欢称帝为时过早,那么这皇上与高欢的分裂也实在过早了。可是,想想后事,而今这些徒劳的努力倒成了濒死挣扎了。正如慕容氏那个复国的痴梦一般。 不敢再多想,慕容氏姐妹三人穿着月白素锦薄袄,沿着深灰色的宫墙轻声行走,偶遇几个巡逻的侍卫便低下头走路。尔朱家的即将彻底覆灭给朝中传递了巨大的信息,在此多事之秋,每一伙势力都在全力谋算。身处皇宫,想置身其外简直是妄想。想清楚了,其实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在其位,忠其事。在其位,忠其事……”月步瑶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给自己暗暗鼓劲。转眼来到了朱华閤,满眼都是那些绛红色的侍卫。 “哪个宫的?” “奴婢是太乐署派来为皇上舞蹈助兴的。” “令牌?” “在此。” 步瑶收好令牌,如同宫里那些千人一面的宫女一般,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走进朱华閤。消息岂是那么容易打探的?这里皆为元脩的人,所来往皆为元脩近臣,不论是元宝炬,最近甚得圣心的斛斯椿,还是来去皆避人的宇文泰,甚至那绛红色的卫队,无一不处处警惕。只有这些负责饮食的低等女官,女酒、女飨、女食、奚官女奴才能进得来。太乐署能奉命到此已是不易。 最近皇上夜宴频仍,行踪神秘,谁都难知皇上动向了。 三人换好舞衣,被引至朱华閤正殿。内监传出皇上旨意,就演那日皇后点的《明妃出塞》。三人会意,随着太乐署乐官箜篌响起,三人依次出场。慕容仪扮作王昭君,随着哀怨的舞辞婉转舞动,唇边那一抹黯淡的强颜欢笑,简直不用演。步瑶留意,在座有皇上、斛斯椿、元宝炬……还有宇文泰! 宇文泰也发现了那日太乐署的舞姬,眼神里多了些许玩味。与那日的《桃夭》不同,慕容氏三姐妹演起《明妃出塞》可以说本色出演,完全不需要想象。不知明日会被献给哪个权贵,亦不知过了今晚身在何方。 “皇上,这好像是大婚那日跳舞的那三个,太乐署新进的舞姬?”斛斯椿首先看出。 “朕记得为首的是丘穆陵氏要献给丞相的。” 斛斯椿小心观察着元脩的神色,“太乐署为丞相做事倒是尽心,依臣看,太乐署很多年也没有这样姿色的美女了。” “美则美矣,朕倒并不在乎什么美女,朕只想有生之年能有个安稳觉睡。” 几位大臣无不哑然赔笑,皇上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暗示了。舞毕,三人小心退出。步瑶见左右无人,便走进了位于主殿角门的密道,慕容仪与慕容燕在更衣处等候。这密道状似一口枯井,被假山大树所掩盖。下去走了一小段距离便是主殿正座之下了,步瑶早已卸去一身钗镮,屏息坐在元脩主座之下。透过几个小孔,甚至可以窥见殿内大致。步瑶有些紧张,这个密道亦不知是前朝为何所修,这是阿大几乎用命换来的秘密,为了慕容氏放手一搏。 “难得我们兄弟几个能畅饮一次啊,今夜我们不醉不归。”是元脩的声音,与往日不同,有放纵有颓废,似乎要把那人前的持重一扫而空。 “皇上,您海量啊,我们元氏皆为海量。”这似乎是太尉元宝炬的声音。 “皇上,我们还是为大事计啊,那件事,不能再延误了。还请皇上为我大魏做主啊!”沙哑中带着收敛,皇上新宠斛斯椿的声音又有谁不识得。 “朕何尝不想做一番大事?只怕,朕如叔叔元子攸啊,他杀尔朱荣时倒是痛快,可杀完又如何,那么快就被尔朱兆杀了!朕记得叔叔之死距杀尔朱荣不到三月啊!” “皇上思虑周全,杀了高欢,还有他儿子高澄呢,不说军事,高澄政事倒更胜高欢一筹啊。还有娄昭,跟随高欢多年,如不能一并除之,便后患无穷。”这个声音……步瑶想起那日黑暗处的对话,宇文泰! 他们要杀了高欢一家! 步瑶屏住呼吸,深怕一点点声音就会要了她的命,恐怕还会连累很多人。 推杯换盏,主题却不变。杀几个!如何杀! “叔叔杀了尔朱荣却无兵可用,连土匪贼寇叔叔都要加以笼络。朕又何尝不是?” 宇文泰抱拳跪下:“皇上,今时不同往日。大行台与皇上一心啊!” 元脩脑中已是几回来往,贺拔岳?高欢灭了尔朱荣,实则灭一尔朱,复生一尔朱。那么贺拔岳如果灭了高欢呢,岂非灭一高欢,又扶一高欢?元脩自嘲,道理易推,却也只能暂且依附贺拔岳。 元脩望向宇文泰,含了谦卑而亲热的微笑,“朕当然知道大行台之心,只是而今若非安排周密,朕断断不能拿卿等性命冒险!高欢何人?朕听说皇后之生身母亲是高欢今生最爱,她被人所害之时,他贺六浑为这女子不惜屠城!实乃睚眦必报之人!我等所谋若不成事,朕还岂敢自比魏元帝曹奂?奂尚得善终,恐怕朕却遭五马分尸矣!” 宇文泰沉默良久,诚意道:“皇上所虑亦是臣之所虑。我等不为杀一高欢,而为大魏江山,要灭其高氏一族。若有闪失,我等性命倒不足挂齿,只怕大魏江山不保。高欢现在礼遇皇上,只是时机未到,他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若我等计谋不成,怕真给了他口实,倒有理由篡位了!” 斛斯椿和元宝炬原本亮起来的眼睛倒黯淡下去,的确,高欢爱憎分明,昔日微时受故人点滴之恩,今日也要封官送地。更何况他们都听过那个屠城的故事,听说那女子之死,是被奸人所害,死前分娩,城中之人眼见她生死攸关,却无人搭救,致使产后血崩而死。高欢带了几个亲信兄弟,杀了全城为她陪葬。而皇后高薇只因长得像生母,高欢并不愿意见她,只要见到她就不免暴戾不已,只想杀人才痛快。娄夫人为了家中安定,也甚少让高薇见到高欢。 “皇上,臣想起曾结识一道人,擅黄老之术,可千里传音,念力取物。臣已请他开始施法,请皇上静观其变。”斛斯椿低声道。 “皇上,如此奇人臣亦识得。臣曾遇一西域番僧,神通更胜当年的佛图澄啊!若可助吾皇成事,臣亦愿意一试。”元宝炬附和道。 宇文泰干了盏中酒,轻蔑地说道:“两位真可谓神通广大,若释道可以托付,我们也不必带兵打仗了。找一神人,剪纸为马,撒豆成兵,便可呼风唤雨了!” 元脩急忙调停,“诸位爱卿也都是为了大魏,朕最看重的是你们的忠心。至于手段,我们从长计议便可。” “皇上,如今尔朱家即将覆灭,高家独大,不论是朝臣还是军队,哪个不是高欢的人?他的女儿如今是皇后,世子高澄也欲娶世家之女,如此下去,高家越来越强,我们还可从长计议么?” 元脩沉默一时,这道理哪里用得着斛斯椿提醒,早就在胸中涤荡千百回了。他默默看向宇文泰,毕竟,比起善于嘴皮的斛斯椿和元宝炬,宇文泰才是他真正想依托的。比起贺拔岳的举棋不定,停步观望,宇文泰似乎与他更加和谐,彼此都是聪明人,他又需要会掌兵的人。 宇文泰领会,“皇上,容臣等回去想一想。如此大事,必得滴水不漏才是。因此,臣连宫女都遣走了。” 步瑶连呼吸都不敢了,捂着嘴巴,一动不动,专心听壁脚。一个时辰之后,这场夜宴即将结束之时,步瑶轻声走出密道,找到慕容姐妹,与女酒、女食等一同走出朱华閤。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飞鸢戾 历经了秋日那一片金黄,又转眼在冬日到来之际变成一片枯黑。天际间偶有飞鸢低鸣,空气由飒爽到凛冽,河流从清澈到冰冻,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这就是眼前的丞相府。 夜半便要出征了,高欢把长子高澄、次子高洋与三子高浚叫到书斋。看着小儿子稚嫩的小脸,高欢忽然生出柔软的慈父之心。他摸摸高浚的头,轻声道:“听老师说,你最近读书也很是用功。” “嗯!”高浚用力点了点头,“儿还知道,读书不仅要用功,更要解其深意,如若不然,只知表意,还不如不读书!” “说得好!那你说说,最近读了些什么书?知不知道里面的意思?” “儿近来读《诗经》,读到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意为:做人要仁厚有德,这样的公子为人称道。” 高欢被小儿子这一板一眼的样子逗笑了:“好,我儿说得对!”高欢把小儿子抱在怀里,好似平复了不少内心深处的不安定。 接着,转头看向高洋,“子进,你也说说,最近学到了什么?” “儿……儿……” “每日去太学,什么也没学到吗?” “儿读了周易……” “那你说说,有什么体会?” “儿读到,伏戎与莽……升、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何意啊?” “意为……哦,升其高陵,就是要不断的登高察看,这样……才能获得战机。” 咣当!一只如意瓶砸在高洋身上,又辗转书桌碎落地面。“就算不与你兄比肩,也不该乱解其义。周易难懂,你既不懂就不要乱说。这是说得获得战机吗?此卦乃九三,争不过九五,我等不就是潜伏于草莽之中吗?登上高陵,是为了察量敌势,知己知彼,因此三年不敢兴兵交战啊!为的是等待战机!你……” “父亲息怒,儿读书也时常忘记前言,子进会用功的。”高澄赶紧说道。 高欢转头看向高浚:“休要学你二哥,要学大哥,不仅仅是用功而已。” 高澄却满腹狐疑,想起那日崔季舒的发现,子进,绝非蠢笨之人…… 高欢按捺下怒气,问高澄:“你呢,读了什么书?你已封官摄政,为父对你期望最高啊!” 高澄清清嗓子,“儿最近读卢先生所注周易,颇有感触。” “哦?有什么感触,说来听听。”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儿以为,周易说的就是变,六十四卦的衍变。” 高欢微微颔首,高澄继续说道:“然而,天尊地卑,亦非从来如此。周人以前无‘天’,只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周乃蕞尔小邦,何以代替天命玄鸟护佑的商?何以用天来替代神鸟?变的意思便是,一切都不是从来就有的。例如父亲今日出征,为的就是变!” 高欢的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的手指由于兴奋而微微颤动,高澄朗声说道:“周人因‘天命’而得君权,谁又能说清什么是天命?若说‘天人合一’,那么谁又能说得清什么是人心?天命与人心儿都不懂,儿只懂文王灭密、黎、邘、崇,改丰邑,联友邦,建周南,设召南,方得天命!卦就是用来变的,不变不立。虽此时并非时机,但我高家种种所为,只为这一卦: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冬日的飞雪此刻也寂然无声,院中的松树上的积雪似乎要压断了枝条。此时,高欢内心是那样欣喜,仿佛说话的并非只是自己的儿子,而是知己。高山流水,唯有你我能懂。 许久,高欢缓缓说道:“惟我儿子惠与元忠乃我知己!那日元忠问我:昔日起兵之时,轰轰大乐,近来却寂寂无人问。我问:元忠是否逼我起兵啊!元忠只道:此翁难遇,不会离我……”说着,两行热泪奔流而下,“儿啊,人生一世,虽有天尊地卑,但那并非你我的桎梏!商有天命玄鸟,周有天人合一,焉知你我身后有没有飞龙在天!”说罢,紧紧拉住了高澄的双手。 “父亲你一定要凯旋归来。” “子惠,洛阳诸事就交给你了。为父虽征战半生,但在政事上却没有你天分高。交给你,为父放心。” “父亲放心!” 丑时,高欢的部队悄无声息地集结了。高澄在身后默默相送,自幼与父亲长在军中,这样夜半的开拔他经历过多次。尔朱家只有残党,却不得不赶尽杀绝。高欢抽出随身携带的剑,“尔等今日随我剿尔朱逆贼,不胜不归!”众人无声地举起手中刀剑…… 北魏国主元脩此刻正凝神静气,长年隐匿于乡间的生活给了他别人不曾有的定力与隐忍,但别人不知道的是,拓跋氏不曾流逝的血性此刻也隐居在他的身上。 “皇上,大丞相已经出发了,就要与先开拔的镇城都督窦泰汇合了。”元宝炬小声说道。 “窦泰……朝中百官都很怕他?” “是……尔朱度律、尔朱仲远都死在他的计谋下,况且,他夫人可是娄夫人的妹妹,他就是高欢的利剑啊!如果此次他们真的打败了尔朱兆,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无忧?再者就要废帝了……” “皇上,等臣拿到高澄的贴身衣物,上次说的道长便可以做法了。”斛斯椿不大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短则半月,长则月余,高澄必死!若能施法拿到高欢的贴身衣物,则可除高欢!” “然后呢,朕不想如孝庄帝一般,杀了他的确痛快,却没有后路可退!” “皇上,高欢政事上依赖世子高澄,此二人除之,高家便只剩下窦泰与娄昭,最多加一个傻傻笨笨的高洋。他们都是武夫,到时候,我有计策使他们分崩离析,还有贺拔岳支持皇上,料想可安稳过渡。” 元宝炬立即驳斥道:“你当窦泰是好对付的?如没有万全之策,还是不要着急取他二人性命,到时候朝局混乱,倒不如现在局势清明。况且贺拔岳岂是好支使的?到时候皇上又落入他之手罢了。” 元脩,紧紧握住手里的杯子。 次日,朝堂之上。 “传朕旨意,任沛郡王元欣为太师;赵郡王元谌为太保;南阳王元宝炬为太尉;长孙稚为太傅;清河王元亶为司徒……”元脩停下,思考良久,“任高欢为天柱大将军!”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然而,无人敢露声色,待朝堂散去,这消息也就飞遍了北魏。 阿大揣摩着这消息,有些朦胧的感觉,却又不敢下定结论。 “步瑶,阿大听你偶有说起朝堂之事,想必你可知晓一二。我久居深山,有些弄不清什么太这个太那个,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啊?” “这个嘛……”哎呦,学历史的这点子知识还没有吗?可是卖弄太多会不会被阿大怀疑?转念一想,慕容氏也很可怜,巴望着牺牲女子,给他们争个封地,或者复国。但步瑶记得,慕容氏也并未复兴成功,后世的慕容姓都已是少见,多数改为他姓,更没有燕国那时的盛世了。所以连小说写到慕容氏的时候,写到了宋代他们依旧想复国,简直太悲情了。 想到这,步瑶决定照实说,“太师、太保和太傅叫做三师,这三师呢,大都是官员的加衔,怎么说呢,是礼节性的、名誉性的,是表示皇上对他的认同和恩宠,并无实权。因此,元欣、元谌和长孙稚这三个官衔有点虚,是皇上对元氏皇族的拉拢和安抚,也是想当作自己的人吧,毕竟都是正一品。”额……这话会不会太露骨啊! “哦……”阿大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架势,要是三师顶用,她和燕儿就直接送给三师了。而此时慕容燕和慕容玄已经惊讶得张不开嘴了。 “而太尉,就有些深意了。”她看见阿大眼睛又瞪得老大,估计是一颗心又提到嗓子了。“比如汉代吧”,步瑶深吸一口气,她现在每天都要默念三百遍现在是北魏、北魏、北魏……不然就会说出很多后世的话来,岂不自投罗网。“汉代的太尉、司徒和司空叫做三公,太尉管的可是军事啊,可以说是最高军职,比如司马懿就曾是太尉啊。但到了当朝也几乎只是加衔了,和三师差不多。所以啊,元宝炬也是元氏嘛,代表他是皇帝近臣。” 阿大又长出了一口气,步瑶忍俊不禁。 “而司徒,亦属三公,按周礼应掌民事,而现在也属加衔了吧。所以元亶也是虚职。” “那大将军呢?”这老头儿记性还真不错。 “大将军、大司马叫做二大,大司马几乎不再设立。大将军嘛,韩信做过、卫青做过……”步瑶顿了一顿,她深深感觉到,自己在给自己挖坑。“天柱大将军么,上一个天柱大将军是……尔朱荣。” 阿大终于懂了,“说来说去,还是大将军最重啊。” “上面说的这三师、二大、三公合称八公,而现在么……确实是谁有兵权谁占上风。”好了坑挖好了,阿大算是认准高家了。 “步瑶啊,你若是不肯嫁高欢,高家兄弟……” “阿大,你叫我听壁脚,这个活只有我做得来。仪儿姐姐和燕儿妹妹都不行,以后,你有什么危险的事都可以叫我,我不怕的。” 阿大无奈,“你怎么就不懂,这也是为你好,嫁给高家人是你最好的归宿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世家女 “臣女荥阳郑氏拜见渤海王妃!”一妙龄女子清甜而响亮地说道。 此刻,娄昭君坐在丞相府正殿,冷眼看着这几位青春又貌美的女子。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莲瓣青釉茶杯,正色道:“不敢当!皇上施恩封大丞相为渤海王,丞相已经辞了,皇上亦说此事日后再议,你怎么这样叫我?” 此话分量极重,皇上都说再议,她一小小女子敢叫出“王妃”二字,岂非……郑氏极为惶恐,忙跪地说道:“臣女说错了,请夫人见谅!” “见君王方自称臣,我一丞相夫人,怎敢当得起你一句臣女?” 郑氏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在场另外几位世家女子亦不敢开口。娄昭君淡淡笑了,“还是起来吧,日后说话要当心。大丞相在外尽忠,战场杀敌。若你我今日对话传了出去,岂非外头人要说大丞相有不臣之心?” “是……我知错了,请夫人莫要动怒。” 娄昭君收回话锋,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面孔,“算了,我叫你们来品茶,倒把你们吓成这样,下次如何与你们母亲交待。” 几位世家之女只好赔笑,心情早已不复来时。 高欢队伍转眼已经行至太原,此次不同往日。为了松懈尔朱兆,高欢屡次扬言发兵,佯装突袭,却都并无下文。眼看尔朱兆已然松懈,此次不拿下更待何时?高欢率死士五千,一日一夜行军三百里,这次,才是真格的。 休整之际,传来几个消息。其一,元脩封高欢为天柱大将军;其二,元脩封了元氏皇族太师、太保和太傅,以及太尉、司徒。其三,安定王元朗与东海王元晔求救,元脩要杀了他们!其四,高欢请元脩封贺拔岳为冀州刺史,贺拔岳并未上任,死守关中之地作为老巢,现在,更是招兵买马,与元脩密函连连。 消息转至军中之时,家里已是严阵以待。娄昭君找来高澄与娄昭,三人静默了很久。 皇权是刀口上抛洒的热血,皇权是将士们隐忍的剑锋,皇权是蝇营狗苟半生也要抢夺的尊荣,皇权是弑父屠兄而在所不惜的魔咒…… 高澄谨慎道:“元脩他……不安分哪!不知父亲何时称帝?” 娄昭道:“有贺拔岳在!不能!” 娄昭君异常沉稳,“我们在攻打尔朱兆,元脩如果要狡兔死,走狗烹,也得看看有没有实力!” “我们手里的兵就是尔朱兆分的,之前我们五千骑兵破了尔朱兆二十万大军,可见所谓实力亦是运气。”高澄分析道,“如今贺拔岳起势,我们不得不防。你看他手下那个宇文泰,眼目甚异,是个人物!父要说留他在洛阳任职,不能留给贺拔岳。” “可他若不真心……”娄昭道。 “真心?总不能放虎归山。还有,这个天柱大将军父亲不能做!” “子惠说得对,昔日尔朱荣就是天柱大将军,丞相还屡次劝他称帝,连贺拔岳都知道急于称帝会招致灾祸。为今之计,不能落下口实,给他们起兵的理由。”娄昭君常年跟随高欢,早就练就了临危不乱的本事,“儿啊,你尽早娶一位元氏皇族之女吧。你姐姐嫁了元脩,你再娶一位皇族,先瓦解他们元氏,我们伺机而动吧。” “一定要娶元氏女吗?”娄昭亦不解。 “西周天子,世代与姜姓大族通婚,每隔一代就有一位姜姓王后啊,亶父之妻是太姜,武王之妻是邑姜。为何啊?魏国毕竟是元氏的,我们要想抓住,就必须先通婚。但我们不必姬姜世代通婚,也许只有你这一代就够了。你再看看拓跋氏的皇后,从最初的慕容皇后,到赫连皇后,再到那些个冯姓的皇后妃子,哪个不是公主?哪个不是皇族?最不济的也是三公之女啊!若娶个赵飞燕那样的正妻,可是要赔上性命的!更何况如今是多事之秋!” “若是……我有喜欢的女子呢?” “哈哈哈……”娄昭大笑,“子惠,你还是少年心思啊。喜欢就娶回来啊!但阿姐说得对,正妻只能是元氏。” 这一夜,高澄失眠了。必须要娶元氏女…… 娄昭君这场为高澄选妻的高府夜宴通过朝中女眷口口相传了出去,一时间,洛阳城里胭脂价贵,那些顶级的珠翠绫罗仿佛一下子特别好卖。许多世家虽然表面不屑,但也仔细筹谋了起来。能与高欢联姻,在如今的时局之下,可谓是靠到了大树。 丞相府是高欢在洛阳的临时落脚之地,虽说临时,但洛阳并不缺华美的宅邸。前朝重臣尔朱家的这处宅邸,开阔而舒展,那奇石流水,在冬日积雪的映衬下,白茫茫的,干净至极。 一辆辆马车在丞相府前停下来,朝中要员乃至皇族世家的嫡女翩然而至,场面不亚于太子选妃。家仆在门前一一核对,“赵郡李氏之女,荥阳郑氏之女……” 高澄踏着薄薄的积雪,徐步缓走,朝中大势初定,尔朱度律、尔朱天光已死,尔朱兆在所难逃,但贺拔岳等仍旧拥兵自重,元氏皇族仍不安分。接下来呢,高家如何走下去呢。 “啊……”高澄听到一声呼喊,见一女子摔倒在雪地。高澄犹豫一下,“我还是叫下人来吧……” “公子扶我一把便可。”女子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臂。 高澄犹豫着,伸出了手,拉起女子。 “多谢公子!”女子柔白的手拢了拢额际的乱发,微微一笑,“雪地难行,是我失仪了。”话是如此,可她语气自若,微笑甜美得体,有种大气浑然天成。 “公主!公主!”一婢女拿着一件白狐毛斗篷匆匆跑过来,“公主,你怎么摔倒了!” “没事,只是滑了一跤。” 高澄随口问道,“公主?请问你是……” 女子轻轻一礼,“清河王之女,冯翊公主元氏。多谢公子相帮。” “举手之劳,我是丞相世子高澄。” “原来是丞相世子,开府仪同三司,我失礼了。” “看来我母亲今日宴席面子不小,竟然请得动公主驾临。” “世子说笑了,早就听说高府好玩得很,只是女子不便出门,今日正好逛逛。”说罢,又是自然甜美的一笑。 高澄想起母亲的话,“不如我带公主逛逛,前面有鹿馆,刚生的小鹿很是好玩。” “小鹿?”元仲华难掩雀跃,“谢世子!” 高府正殿里灯火通明,暖香熏人。娄昭君拉着几位外命妇及世家女眷亲热闲聊,此次请来的官员或世家嫡女们亦三五成群,小声说话。仿佛商量好一般,能来大丞相府列席吃酒的,几乎都带着各家的嫡女,丞相世子尚未娶亲,谁都晓得,这世子嫡夫人的位置,是众人心中不说破的目标。娄昭君想着高欢处境,为避嫌,亦请来了一些当朝官员之子,并一些青年才俊们。 娄夫人忙得不亦乐乎,左有太原王氏刚行及笄之礼的嫡女,右有荥阳郑氏远近闻名的美人。更别提周围数桌那数不清的高门之女,这场宴会也是他们一力促成的。 今日没有皇上,没有大丞相,娄夫人坐在主座,一派谦逊。 “今日并无事项,只是接近年下,府中又刚刚修过,邀各位携儿女府中一聚,我们只热热闹闹吃顿饭……” “世子真是一表人才,我那逆子,整日只知狩猎吃酒,政事一概不学,真羡慕夫人!”一夫人闲聊道。 “世子这样人物,不知要娶谁家的女子才配得上。”另一夫人谄媚道。 娄夫人谦虚道,“你们谬赞他了,平日里浑得很,哪里配得上你们的千金。” “您是丞相夫人,可我不说诳语,世子真是别有一股风流,放眼朝野也是少有的人物,怎样也要娶一位公主才算配。” 娄昭君默默微笑,“夸得他都不知所以了!多吃点!这道雉鸡炖野山蘑是鲜卑名菜,家里的厨子们焖了一天了,味道极鲜,你们都尝尝。” “果然呢,入口即化,鲜香满口。” “我还请来太乐署的伶官,歌舞助兴。” “夫人想得周全!” 说罢,众女眷逐渐安静下来,安乐国舞曲《末奚》响起,随着都昙鼓和答腊鼓的鼓点由轻缓至强烈,几位胡人舞姬已站立在殿中。太乐署新入的这批西域胡人女子,高鼻深目,肤如凝脂,身着胡服,赤足站立在小小圆毯之上,作胡旋舞,异域风情扑鼻而来。随着动人心魄的鼓点,舞姬忽如飘飘欲飞的飞天,忽如勾人魂魄的妖姬,始终以足尖立在圆毯之上。胡风开放,中原女子最不能露的腰肢与脚却明晃晃露在外面,随乐曲或轻摆,或扭动,极具风情。 高澄无声走入正殿,找一位置坐下。身边人却冲他笑了笑,不是宇文泰又是谁。高澄连忙施礼,“宇文兄!” 宇文泰小声说道:“见过世子!” 娄夫人徐徐走来,温蔼地与每一桌女眷说话喝酒。虽不张扬,可气场强大。她眼风扫过之处,无不规规矩矩,轻声细语。 说着,她就走到了这一桌,众女子纷纷起身,自报家门。 “小女丘荥阳郑氏。”那日自称臣女的郑氏极为不自然,郑夫人亦起身赔笑。 “果然一家都是美人胚子,一个赛一个美!” 两人正要作谦,不想娄夫人转身即走了。话是极热络的话,但人却只与其他高门女子拉手说笑。两人慢慢坐下,不再言语。 走到元氏这一桌,元仲华正悄悄入席,清河王妃小声问道:“去哪了?” 元仲华只笑而不语。 娄夫人极热络:“见过清河王妃!” “哎,夫人让我们放松,怎么自己却拘礼。” “这便是公主吧?”娄夫人亲热地拉过元仲华的手。 元仲华轻轻一礼,“清河元氏见过娄夫人!” “公主客气了,真好!真好!”娄夫人由衷地称赞。 满室女子都为博高澄一笑,像待选的佳人等着君王的眷顾。太跌份儿!步瑶站在偏殿太乐署的换衣间,冷眼看着正殿这出浮世绘。舞蹈还早,她悄悄走出换衣间,想找地方透气。势利!太势利!果然新贵上位是要找大户联姻的,阿大的自信显得很天真啊。步瑶不禁怀念起现代来,龙贞贞师姐回眸一笑网上就热帖如潮,要是放在古代,没有个好出身估计也是被男人们送来送去的。 正想着,远远看见一抹粉色身影坐在石阶上,对着月亮发呆,仿佛还有自言自语。步瑶不敢招惹是非,转身欲走,却被叫住:“你回来!” 步瑶转身,恭敬施礼,“奴婢见过小姐!” “你这身装束,莫非是太乐署的舞姬?” “正是!奴婢太乐署伶官。”步瑶打量,见这少女甜美可人,眼神清澈,心里忽然十分欢喜。 “刚才有个和尚说,我命中会有一劫,让我去白马寺算算,此人甚是奇怪,他是真和尚吗?是你们太乐署的人吗?” 白马寺?步瑶回看四周,果然看见慧宝和尚藏身一棵树后,不停地和她打手势。步瑶不解,正欲仔细看,慧宝却已消失不见。 “嗯……确是我太乐署之人,我……太乐署偶尔也会演奏佛乐,比如《十二辰歌》这样的梵乐法音,请来的便是白马寺的和尚。” “那他便是真和尚喽?” “想必是的。” “那白马寺我该找哪位和尚?” “奴婢听说白马寺的慧宝禅师曾经发语如谶,很是灵验,不知他现在还说不说这些了。” “慧宝禅师……我记得了。”女子如释重负,微微一笑,“我是丞相二女高蘅,谢谢太乐署的姐姐。” 高蘅……“奴婢慕容月,高小姐客气了!”慧宝叫高蘅去白马寺干什么?想着回到了换衣间。 “步瑶姐姐,去哪了?快到我们上场了。”慕容燕小声祝福道,三人已是默契十足,相互迅速整理簪发。 “步瑶,走。”慕容仪神色庄重,低声吩咐,“这里是高府,我们万事小心。”慕容仪浑身每一处都是紧绷的。 步瑶听了,无声收敛神色,是啊,这里是高府。三人无声走到正殿,筝响起,三人相视一眼,行云步走入正殿。白纻舞极美,三人皆着素雅的白纻舞衣,长袖翻飞,如白鹄乘云。 一低沉男声缓缓唱来,那是沈约的舞辞《四时白纻歌》: 春白纻: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夏白纻: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秋白纻: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管玉柱响洞房。双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冬白纻:寒闺昼密罗幌垂。婉容丽色心相知。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夜白纻:秦筝齐瑟燕赵女。一朝得意心相许。明月如规方袭予。夜长未央歌白纻。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流行了几百年的白纻舞,加上沈约的新词是那样的动人心魄,三人翻飞的衣袖让魏晋旧族伤感不已。而步瑶心里浮现的却是此时还未出生的李白的《白纻词三首》。 “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馆娃日落歌吹濛。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玉钗挂缨君莫违。” 众人仿佛忘了今晚夜宴的主题,而沉浸于慕容姐妹的舞蹈中。元仲华偷偷望向高澄,却不想撞上高澄的目光,高澄微微一笑,元仲华只觉得满脸通红。高澄叫来小厮,耳语几句,那小厮便跑向殿外了。 “宇文兄,觉得这舞如何?” “这舞是其次,跳舞的人,甚美。” “哦?宇文兄也觉得那为首的女子有倾城之色?” “我虽不常来洛阳,也听说了那为首的女子是丘穆陵氏收养了准备献给丞相的人,我连看也不敢多看。我只是觉得……”宇文泰用手一指,“那头戴流苏的女子,最美!” 三人皆着白衫,只头饰有所不同,慕容仪头戴白珍珠簪,步瑶头戴白流苏,慕容燕则装饰了一缕白狐毛。 “宇文兄,那头戴白流苏的女子你认识吗?” “一面之缘。” “哦?怪不得,若不是相识,三人之中怎会如此偏爱?” 宇文泰温柔一笑,“从未见过如此与众不同之女子……” 高澄眯眼看去,步瑶唇角含笑,目光柔美,长袖摇曳,掩袖、拂袖、飞袖、扬袖……相比上次,她今日极为从容。节奏加快,长袖如雪花般上下翻飞,乐曲与唱辞戛然而止,三人背靠背围成一圈,急急定在原地,步瑶的眼神如电光火石撞上高澄的目光,她并没有躲避,而是给了一个在太乐署几月练就的例行公事的微笑。舞毕,三人正姿敛容,低头退下。 高澄回过神来,“宇文兄,留在洛阳做官一事,望你再想想。” “谢丞相与世子看重!昔年落魄之时,蒙贺拔将军收留,不敢有二心。” “兄有此心,弟甚是敬重!”高澄干掉杯中残酒。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动君心 一舞毕,太乐署舞姬们顺次退场。步瑶犹沉浸在自己想出来的“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回眸百万,一笑千金,绮罗绫縠,谁闻哀音? 耳畔响起阿大的话:“仪儿跟了高欢,这就成功了大半。如果能把高氏收入囊中,慕容氏就有希望了。所以,我会在高氏家族里面物色。我们慕容部要想复兴只能依靠女子啊,从前的先祖们看不清这一层,与他们硬碰硬。可我知道,慕容部的女人从来都是属于皇族与士族的,慕容部的女人太美,唯有用佳人才能兵不血刃。” 这一支《白纻舞》之后,按旧理说舞姬是要入场敬酒的,由于在座都是女眷,才作罢,三人长舒一口气。今夜,终于要过去了。 方舞郎小跑过来,“步瑶,这位说有话对你说。” 步瑶迟疑着走出换衣间,门口等候的竟是宇文泰!步瑶赶紧收敛心神,千万不能马虎,看来今晚还未过去。 步瑶深深一礼,“奴婢太乐署慕容月见过行台左丞!” 奇怪的是,宇文泰并未说话,眼里满是清澈的认真,仿佛连喘气都是用力的。后来步瑶才知道,她揣测错了,宇文泰嘴里说出的话让人浑身一凛。 “丞相世子让我告诉你,他下月便接你去世子府。” “……”刹那的失神,步瑶瞪大了眼睛,“什么……” 宇文泰用力,一字一句的说:“丞相世子,要娶你。” “娶我……可我只是个太乐署……” “你当然是太乐署舞姬,你的姐姐不是也要嫁给丞相了吗?你难道不高兴吗?嫁给他不是每个魏国女子的心愿吗?” “今日不就是为世子选妻吗?我……” “选妻?我看他们大概已经选中了,怎么,你还想作妻?” 步瑶彻底失神了,只觉得丞相府好大,影影绰绰到处都是光。她定定看着宇文泰,是不知如何作答。 而宇文泰接下来的话更让她瞠目,“你若不愿,可以跟我走。我有法子在高澄眼皮下安排你走。” “你……” “话我带到了,还有我的话,给你一天时间,明日给我回复。” “可你还不认识我啊?” “我已经调查过你了,慕容月,小字步瑶,慕容氏族长阿大的人。”说罢,转身即走,留下步瑶目瞪口呆。 另一边,娄昭君留下了慕容仪。只见慕容仪恭敬地跪在地上,听娄昭君训话。 “你是丘穆陵氏的养女,之前姓什么?” “回夫人,奴婢慕容氏。” “你愿意跟着丞相吗?” “回夫人,奴婢全凭夫人吩咐。” 很好,容姿倾城,又很好驾驭。娄昭君想起近几日耳目传回来的话:大丞相收了尔朱荣的女儿尔朱英娥为妾,两人虽在军营,却片刻不离。没有比娄昭君更了解丈夫的女人了,高欢从来都不定心性,对女人亦从不痴迷。平生最爱只有在她之前的阿珂姑娘,死了的初恋情人成了高欢一生挚爱。娄昭君并不对她并不吃味,只是偶尔看见高薇的脸才会有所愠怒。另一人便是尔朱氏,一位下属对将军女儿的爱恋饱含了多重涵义,更何况这女子命运多舛,嫁给天子成为皇后,这天子却亲手杀了自己父亲。 想到这些,娄夫人忽然柔和了面容,轻轻扶起慕容仪,“我看你年纪也不大,长得又这样倾国倾城,在太乐署里太招摇了。跟着丞相是最好不过的了。你若愿意,等丞相这次凯旋归来我便接你过门。对外,就封穆夫人吧。” 慕容仪仍旧低着头,“奴婢谢夫人!”娄昭君气场实在强大,是生活在深山中的慕容仪未曾想到的。要在高家活下去,必须要顺着娄昭君。“奴婢一切都是夫人给的,今后一切都听夫人的!” 娄昭君满地地点点头,站起身来略显疲惫,“好,今日都累了,回去吧,回去吧……” 长舒一口气,慕容仪瘫坐在椅子上。 慕容三姐妹仿佛各怀心事,相对无语,高府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一些唱百戏的以及太乐署众伶官等候在府门口。 “哎,你们三个,一会儿坐这辆马车走。”方舞郎说道。 “方舞郎,为何今日还有和尚道人?”慕容燕忍不住问道。 “啊,唱百戏的吧?” “百戏?” “听说从太宗开始便喜欢听百戏,这些个鲜卑贵族家里宴请总是会请一些演百戏的。百戏里有麒麟、凤皇、仙人什么的,也许是百戏的人扮的。” 步瑶偷偷看去,不出意料,慧宝和尚就在百戏队伍里。还有几位仙家道人,可……她怎么看这几位道人也不像是扮的,那神色似有仙气,目光如炬。再看他们的包袱里,装的鼓鼓囊囊,似是衣物之类,好像匆忙之中装上的。 待到要出府之时,一家丁往来巡视每人所带物件。步瑶留意到,那道人似乎很紧张包裹里的东西,在家丁走来之际把包裹递给另外的人,待家丁走后才又自己拿在手里。 方舞郎催促道:“步瑶,快上车!” “哦。” 太乐署的早上从来都热闹非凡,有吊嗓的,还有练功的。可今日却寂静无声,一夜之间,千变万化。早上,传来消息,大丞相世子高澄病危。 “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慕容燕不解。“听说半夜便开始吐血不止,洛阳城里的名医都去了高府。” 步瑶大惊,忽然想起前夜那几个道人,还有莫名其妙的慧宝和尚。竟然叫二小姐高蘅去白马寺见他? “步瑶姐姐你去哪里?今日还要练舞。” “我有急事,去找玄哥哥。” 高府一改昨日盛世繁华景象,而是一片忙乱。娄昭君百思不得其解,昨日还好好的儿子,今日在床榻之上奄奄一息。听闻昨夜更加可怖,高澄忽然夜半坐起,耳鼻流血,转而昏迷不醒。娄昭君赶到世子府时,丫头婆子跪了一地,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娄昭君立即指挥众人,取祠钱焚烧于世子寝殿之前,抬一瓮鲜卑酒撒于地上。娄夫人带领世子府众家丁齐齐跪在寝殿之前,口中念念有词,整整念了一夜。直至清晨,世子才稍醒片刻,不再流血,转而沉沉睡去。天未亮之时,洛阳名医齐聚世子府。 娄昭君深知这只是鲜卑流传下来治暴死之法的权宜之计,而众医偏又说不清病症来源,争论不休。最后只敢开出调理元气的方子,聊胜于无。只得叫人快马密报丞相。一夜下来,娄夫人竟苍老了几岁有余。 慕容玄无奈地与步瑶共乘一匹快马飞奔至白马寺,一下马步瑶便直奔僧房,“玄哥哥你在这里等我。”他根本不懂她屡屡来白马寺的缘由,可也只能由她。 “不可停留太久!” 见到一小和尚,“请问,慧宝禅师呢?” 小和尚一看是那日与师父一同被抓的女子,赶紧说道:“师父在禅房会客呢。” 步瑶匆匆赶到禅房,只见慧宝禅师表情甚是奇怪,一男子背对步瑶。 “慧宝禅师!”步瑶迫切地叫到。 那男子回过头来,“步瑶!” 刹那的失神,这是……“姜师兄!!!” “终于找到你了!老师都快急死了!” “师兄,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上次,我到了晋代,却不见你,我便立刻回去了,结果你也没回去。老师就让我去你家查出了什么纰漏。你妈妈说临走给了你一枚镯子,说你戴着这枚镯子走的。” 步瑶撩起了袖口,那枚带她来这里的白玉绞丝镯安静地套在她手腕上。 “我根据你妈妈说的找到了当年你爷爷得到这镯子的地方,便是洛阳的一处旧宅。我找了一些当时的东西推测出来可能是北魏,当时你我约定,若失散就去找到传世的建筑留下信息。我找了洛阳流传下来的所有建筑,终于在白马寺地宫发现了一块碑,上面写着532年……” “我爸妈还好吗?大家都好吗?” “你爸妈那里暂时还瞒着,你要知道我们那里已是快一个月了,整理一下,跟我回去!” “我……你等等,”步瑶转向慧宝禅师,“老师,我有话问你。” “就知道你会来,说吧。” “你昨日为何会去高府?” “这个……说来话长……你想知道的是不是那几个道人的事?” “对,为何他们拿着那个包裹?为何今日世子就病危?是不是……诅咒之术?” 慧宝禅师停留了片刻,仔细回想。“这几个道人的确不是唱百戏的。我们一同入府,我出来找二小姐的时候,仿佛他们也在找什么地方。哦,对了,我们一同入府的时候他们手里没有那个大包裹,后来又有了……” “想必是了……” 姜中行急起来,“步瑶,你想做什么?不要卷入他们的是非之中啊!贞贞当年……哎!你早早跟我回去!” “师兄,我要救一个人!不然就来不及了,你先在老师这里,我过几天就跟你回去。” “不行!”姜中行一把拉住步瑶,“你现在就跟我走!” 话音未落,一柄冒着丝丝寒气的宝剑架在了姜中行脖子上。 “放开她!”慕容玄头上青筋尽现,素日里寡言少语的慕容玄此刻戾气尽显。 步瑶一把拉住了慕容玄,“玄哥哥……不要!他是……我哥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翠云峰 “回夫人,确有妖星作怪。世子之星乃宰辅之星,本极为瞩目。然而周遭却又隐隐黑气,才显得主星微弱黯淡。” “说明白一些!”娄昭君此刻如同幼子受伤的鹰母,双眸折射出莫名的仇火。“谁是黑气!如何化解!” 太史令额头已冒出虚汗,如今面对的娄夫人可以说是北魏实际的皇后,而高澄,就如同太子一般。“太子”病危,名医无策,太史令又如何能够化解? “回夫人,我月余之前曾彻夜观测星象,彼时世子之星澄明透彻,必是这期间有事发生。听说,世子在昨日之前都无甚异样,而昨晚高府夜宴之后,世子忽然发病。还请夫人排查昨日入府之人,有无异样。” “来人,把昨日入府之人名册拿上来!” “是!” “太史令,我儿自幼跟着丞相在军营中长大,一向身体壮健。此次确事有蹊跷,昨日之事由我来查,这几日,还请太史令再观星象,找出化解办法。” “是,我必竭尽全力。”太史始终屏气敛息,不敢多言一句。 “好,你回去吧。我儿的事还要倚仗你!” “是,夫人。” 太史令刚刚出门,一丫头便慌张跑进来,“夫人,大事不好!” 娄昭君压低声音:“说!” “军中快马急报,大丞相也病了,症状……和世子一模一样!” “什么!”娄昭君迅速起身,定了定神,吩咐道:“此事必不能外传!你传话下去,高府所有人,不可与外面互通消息。今日高府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叫娄昭来!” “是!” “两人远隔百里却症状一致,走,去丞相房里看看。” 两人急急出门,听到这里,门口一人“嗖”地溜了,转眼便消失在丞相府。 “步瑶那么肯定是那几个道士作乱?”姜中行问道。 “嗯,她偷听到了皇上他们说话,他们提到了道士,说可以隔空传音,念力取物,他们说这些就是为了对付高欢和高澄。”自从知道姜中行是步瑶的哥哥,慕容玄态度大转弯,对姜中行毕恭毕敬。 “即便如此,步瑶一定要救他吗?” 慕容玄有些语塞,想起步瑶的话,口不对心地说道:“阿大说,高家是慕容氏的希望……” “算了,救便救吧……”姜中行想想这些人的结局,不再追问。 “到了,洛阳城里有这等能耐的人都在翠云峰。如果消息没错,那几个道人就是翠云峰的。我们现在开始上山,半个时辰便可到了。呃……哥哥,步瑶今日进宫打探消息,我确实有些担心。” “她是个倔强的人,看似平常,心里很有主意,不让她去,她也会去。去便去吧。” 两人找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爬行上山…… 翠云峰,三清宫,三人对着一团衣物挥剑唱念,日夜作法。彼时,高欢在军营中“噗”地喷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丞相!大丞相!”尔朱英娥吓得魂不附体,“窦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来啊,把这妖妇捆起来!”窦泰一声令下,冲进一众护卫,把尔朱英娥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将军!这是为何?自丞相发病以来,我日夜近身照顾,为何要抓我?” 窦泰想起早上接到的娄昭君密令,正色凛然:“你恨丞相灭了你尔朱家,所以施妖法使丞相发病,是也不是?” “杀我父亲的是孝庄帝,我为何要恨丞相啊?” “你以为我不知?我们这一遭是要突袭尔朱家最后的势力,尔朱兆不正是你堂哥哥吗?” “我只是个女人,我早已厌倦尔朱家的打打杀杀,父亲先把我送给孝明帝,接着又把我送给孝庄帝!他又何尝问过我?我只不过是父兄可以随意送来送去的女子而已,丞相救我于水火,我为何要恨丞相!” 窦泰一时语塞,面色却不变,“来啊,带下去细细审来!” 三个道人已是精疲力尽,汗如雨下,拿着剑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其中一年长道人忍不住越舞手臂越低,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大口喘气:“我用尽真气,仍见他们床前似有九真宫人护卫,不得近前。如此下去,我三人气力耗尽,也动摇不了根基。” 另一人长须道人说道:“不如我们轮流休整,再加秘咒,加书符,不擒生魂不罢休。” 最小的道人亦累倒在地上,“可我总觉得不论我们如何作法,总有力量在最后一刻让我们不能得手。” “什么力量?请我们的不是旁人,乃是当今……我们还能怎么选?” “那便依师兄,我们轮流休整吧。” 步瑶身着单薄的宫装走在洛阳皇宫里,没想到阿大的人这么多。此刻她是朱华閤女酒,跟着这位掌事宫女准备酒饮。 “宣东海王元晔觐见!” 只见那人迈着小步,颤抖着身子,一步一停,左顾右盼,神思奇怪。 “姐姐,这人为何如此?” “那是东海王元晔,尔朱家册立他做过皇帝!”掌事宫女在步瑶耳边悄悄说,“新皇登基容不下他了。” “啊?” “不只他一个,之前还有节闵帝元恭,新帝在门下省用药酒毒死了他。再之前还有安定王元朗,是大丞相册立的皇帝,后来被大丞相杀了!” “杀了……” 原来步瑶以为的平静的皇宫,从来就不曾平静过。可见,这个元脩,并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元子攸、元晔、元恭、元朗……凡做过皇帝的元氏皇族,都被杀了。 皇权是号令天下的诱惑,是说一不二的专权;皇权是女人们俯首帖耳的温柔,是奴婢们躬身伏地的卑微;皇权是结阵结党,是歃血为盟,是甘心共同赴死的朋友;皇权是苦寒登高,是满眼敌人,是夜不能寐的孤家寡人;如果你瞄准了皇权,那么,无一例外会成为这幅模样。 一个时辰之后,这位东海王元晔被太监们用粗布裹着抬了出来,缝隙间垂出来的一只手让人刺目。 步瑶不敢再放松警惕,在这里,首先要活下去。元宝炬与胡斯椿围绕在元脩身旁,似乎在详细谋划着什么,今日他们一定会说高家的事。 步瑶又来到朱华閤的御座之下,听壁脚的功夫她已经很熟了。只是不想今日元脩在地上铺了层虎皮,挡住了那些声孔,她听得实在是不真切。到底在说什么……道长……行法……还有什么,符魇之法……摄人魂魄……还有什么术? 忽然,脸上一热,步瑶的嘴被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人也被抱起来向洞口走去。任凭步瑶如何用力,也摆脱不了这铁臂,再用心一看,此人武夫打扮,立领窄袖,鲜卑人装束,再看向他幽深的眼睛,不是宇文泰又是谁? 她,被宇文泰捉住了!万念俱灰,活不成了! 宇文泰把步瑶抱到密道中,停了下来。只是手依然保持着捂住步瑶嘴巴的姿势,另一只手却揽住步瑶的纤腰,好不暧昧。 “听着,别出声!我先放开了。” 他试探着轻轻移开了捂住步瑶嘴巴的手。黑暗中,步瑶借助井口映进来的光,看向宇文泰那深邃又晶亮的眸子,总觉得,他并不想把自己交出去。 “行台左丞,我是慕容月。” “叫我黑獭!”没来由的说了这样一句,好像和现在这语境并不搭啊。 “黑獭?” 这只黑獭虽然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却没放开揽住她腰肢的手,这寒冷季节,步瑶甚至感受到他衣料之下那火热的温度,还有胸膛中奔搏欲出的热血。 “你先放开我。”步瑶提醒道。 宇文泰红了脸,只是黑暗中瞧不出来。 “他们的计划,你都听见了?” “什么计划?”步瑶耍赖,背过身去,“不曾听见什么计划,不然你去试试,地上铺了皮毯,根本听不真切。” “慕容月,你听着,不管你听见还是没听见,就当作没听见。你我都不要参与到此事中来,听见了吗?”那语气中,分明带着霸道,还带着“你我”这样的字眼。 “你难道不是打算把我交出去吗?” “我没有这个打算。昨日问你的,今天回答我。” “回答什么……” “你是要嫁高澄,还是跟我走?高澄恐怕难活过今夜了,你也不用选了。步瑶,从今天起,我不会让你再身处危险之中。只要你听我的话。” 什么?!什么情况!步瑶用尽全力,也没能挣脱开来,又不敢出声,只好任由他抱着。宇文泰难道喜欢她吗?这不是很明显吗?在大学没谈的恋爱难道跟宇文泰谈?宇文泰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手臂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步瑶的脑洞却打开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历史书上画的宇文泰,那些圈圈绕绕的皱纹啊。 宇文泰自顾自喃喃说道:“我查了你,阿大想用你们复兴慕容氏,把你们献给朝中权贵。从今天起,忘了这些,以后做我的人,不用再想这些。” 身体被他掰过来,步瑶柔美的侧脸就在宇文泰眼前。他毫不犹豫,用粗糙的大手掰过步瑶的下巴,眼看就要吻上来。步瑶一慌,赶忙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不要。”心里乱乱的,笑意渗进宇文泰的双眼,他扣着步瑶的脑袋,一把按进了怀抱。 宇文泰嘴角翘起,“不急。你现在不愿意,我随你。可你记住,你是我黑獭看上的人,用不了多久,我会给你一切。” 步瑶并没给任何回答,宇文泰自顾自已经决定了什么。清醒!步瑶强迫自己,要救高澄,他是昨日说要娶她的男子,而且,他命不该绝。脑子里乱哄哄的,转眼却已经被带到地面之上。 “走,我送你出去,以后不许来这了。”宇文泰命令般,步瑶不敢迟疑,紧紧跟在宇文泰身后。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妾步瑶 几个护卫极无理地把步瑶塞上一辆马车,便不再理会。事已至此,步瑶反而清醒起来。姜中行已经来了,此时,保住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路途不远,漏夜时分,步瑶被带进一间屋子。一进房门,热气腾腾,里面早已放好了浴盆花油,胭脂螺黛。几个面相极凶的丫鬟走了进来,不肖几下,便剥光了步瑶的衣衫,扔进浴盆之中。 步瑶并未反抗,恶心地忍受着这几个丫鬟在自己皮肤上上下其手。学历史的哪能不知,莫说高门之女深知“妇女可为妇,不可为妾”,即便是有身份的妾也是要有嫁娶之礼的。而她这种,正是南北朝盛行的伎妾,高门大家,哪家没有家伎,歌舞之外,亦可侍寝,连地位也仅仅比婢女稍微高些。而高澄,丞相世子,太乐署的伶官皆可当作他的家伎。 虽这样想着,可仔细想想,心里并不讨厌高澄。甚至,初见还被他的气势小小震慑了一下。不等她想好,丫鬟们已把她装扮一新,乳白交领宽袖短襦,宽绣花束腰,同色曳地长裙,一个半松堕马髻适合夜里躺靠,这一身打扮,极为暧昧。 一丫鬟在前面带路,“请随我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世子府,夜晚的世子府更添几分欲说还休。那些白日里的奇花异草到了夜晚变成了另一幅面孔,恣意地、妖冶地盛放着。世子府里的王,只有世子一人。 小路从花园里穿过,路过那些若隐若现的花木池塘,暗夜流香。再前面,便是高澄的内殿扶摇馆。 “哥哥,礼物来了!带上来!”高洋的声音极好辨认。 步瑶低眉垂目,货物一般被带至扶摇馆。 不经意看去,一白衣少女翩然而至,明媚鲜妍,宛若天成。 高洋起身,邪魅一笑:“哥哥,那我回去了!反正你早晚都要接来,我看你病也好了,提前帮你接来了。嘿嘿,我走了!”不等高澄回答,高洋一闪便消失在殿外。 直至此刻,步瑶才真切感觉到怕。之前,只觉得他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十九岁少年而已,想到他的结局甚至觉得有些可怜。可此刻,这个十九岁少年的权利已是滔天,她这个太乐署舞姬,若是今晚就这样死了也会无声无息吧。 静默了好久,步瑶仍不敢抬头看。上次直视的教训已经够了。 仿佛过了很久,高澄终于说道:“步瑶,过来。” 脚仿佛有千斤重,明知不能违抗,就是挪也挪不动。不知何时,一只大手覆上了她隐隐发抖的肩,“你怕我?” 步瑶扑通跪下,“奴婢不敢!请世子饶了奴婢。” 高澄挑了一下眉毛,可能经过一天紧锣密鼓的筹谋,此刻终于轻松了下来。他斜着细眼瞄着步瑶,“你不是挺厉害的吗?” “奴婢不知天高地厚,不敢……不敢侍奉。” 高澄的声音透着疲惫的暗哑,“你放心,你并非无名无分。我已经跟母亲提过了,等我娶了正妻,便正式纳你为妾。” 好讽刺,娶了正妻,再纳你为妾。心下一横,步瑶不再顾忌,“世子,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 步瑶跪直了身子,“《礼记》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妾者,接也,言得接见君子而不得伉俪也。因而,我不愿意做妾。” “你读过书?” “回世子,读过。但即便我没有读过书,我仍然不想做妾。我期望堂堂正正嫁一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高澄本来已是极累,见高洋把步瑶送来,也未曾想过就是今晚。而步瑶这番言论,倒激起他的精神来,有趣,她不想做妾? “那你是想做我正妻了?” “世子误会了,世子乃大丞相嫡子,岂是我一太乐署舞姬可以匹配的?我从未想过要嫁与世子,是世子让宇文将军传话给我,又让人接我过来的。刚刚你又亲自说明,所以我对世子并无误会。我与世子,本就不配,求世子放一条生路。” “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既非出身高门,也并不是世家之女,却口口声声要做人正妻,学得世家女子捍妒的那一套?”高澄玩味地大笑,“更何况,你出身慕容家,你们慕容氏阿大是什么角色你知道吗?别说正妻,你能做我的妾已是最好结果。朝里有的是老头等着要你们侍奉呢!” “看来你们都调查过我了,这样更好!阿大怎么想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不管。我只知道我自己怎么想!” “你们?还有谁调查过你?” 步瑶神色一僵,“再问也是无用,如今听凭你发落便是了。” 手上一麻,步瑶抬头,只见高澄伸手握住了步瑶的手。 步瑶下意识收回双手,用尽气力也没能挣脱。 高澄突然走进,压低嗓音:“每次见到你,你都一副狡猾样。上次跟我说什么妄想症,今日又不想做妾。你说说看,这镯子哪来的?” 镯子,步瑶抬眼看去,那只白玉绞丝镯静静套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这……是奴婢母亲给的。” “据我所知,你是养女,慕容氏收养你只因姿容姣好,亲生母亲必定地位卑下。这镯子的价值你知道吗?而且这个镯子也并没有那么老,我魏国会做这镯子的人,不多,我刚好都认识。还是说实话吧。” 步瑶真的心虚了,这可如何说起。 “奴婢生身母亲的确地位不高,但这镯子确是奴婢母亲临行所赠。” “不说?你真的很可疑,一个慕容氏养女,却戴着价值连城的古玉三股绞丝镯。听说前几日你还冒出一个哥哥?你还是说吧!” 挣扎不过,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被狠狠撞在墙上,步瑶只听见“叮当”清脆一声,这三股绞丝镯就碎成了若干段。 步瑶愣住了,想起临行前赵明明那忙碌而温暖的背影,想起爷爷,想起现代的家,对了,这镯子碎了,是不是就不能流传到爷爷那一辈了,会不会改变什么事情的轨迹?还回得去吗?大滴的眼泪涌出来,嘀嗒嘀嗒落在石板地的碎镯子上。 高澄忽然不知所措,“我赔你一个!” “不必!” 已是被他逼到墙角,步瑶倔强的眼里仍有汩汩的泪流出。这些古代男人,心里只有睥睨天下的狼子野心,毫无半点对他人的同情怜悯。 高澄仿佛闻到了步瑶沐浴之后的花瓣馨香,又好像心里起了莫名的波澜,没来由地乱了心神,像印证似的,他低下头,他一手捉住步瑶纤细的手腕,一手扳着步瑶细软的脖颈,气息不稳地找到双唇,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由轻啄,到猛烈,一尝他第一次见她就曾想象过的美好。 哭泣中的步瑶忘记了反抗,甚至还有欢喜,恍然间,她想起那些深深浅浅的梦里,有人对她说:你需遍历诸法,于红尘之中,痴爱一场……气息不稳,用毫无力气的拳头推着他,潜意识却柔顺异常。末了,他终于放开了她。 扶摇馆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高澄意犹未尽,又轻轻啄了两下,才把她抱在怀里。 他用近乎温柔的口气,轻轻说道:“明日我去找金匠,再做一只一样的镯子给你。” 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说些什么。步瑶轻轻放开了攥紧的拳头。 恍然间,外面打斗声传来。门口进来一护卫,垂目禀报:“世子,有人闯进府!” 高澄的目光仍在步瑶脸上,他淡淡问道:“多少人?” 护卫声音洪亮,“只有一个!说是要找慕容月。” 步瑶忽然反应过来,“世子,是我哥哥!” 高澄毫不含糊,“你哥哥受伤了,现在无法下床。莫非是你姓慕容的哥哥?” 可以信任他吗,步瑶轻轻点了点头:“求世子放过我哥哥,他是担心我……” “告诉外面,不可取他性命,捆了带过来!” “没有血缘的哥哥?看来觊觎你的人不止一个呢……” 慕容玄被五花大绑,带至扶摇馆正殿。 “玄哥哥!” “步瑶!”此刻的慕容玄眼里好似能喷出火来,步瑶被换了衣服,梳了妆,擦了胭脂,眼中似乎还有泪,完全不是他平时见过的样子。“他欺负你了?” 步瑶脸却热了,他的确“欺负”过她了。 “没有,玄哥哥,你放心,没有。” 高澄一把将步瑶按在怀里,一只手还放在腰上,似笑非笑:“你好像特别关心我的人。” 步瑶轻微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慕容玄青筋暴起:“放开她!我叫你放开她!” “你是她慕容氏的哥哥,今日就这样算了。但我告诉你,我世子府并不是那么好进的,今日你可以全身而退,他日却不能了。这个女子,自今日起,便住在我府上了,至于名分,我会给她的。来啊,带走,送出府便可。” “是!”一队护卫走了进来,拉着慕容玄往外走。 “步瑶!” “玄哥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不要和他们拼命,你回去让我哥哥等我!” 转眼,慕容玄已被拖出扶摇馆。 高澄的眼神柔软下来,全然不似平日的沉稳与狠戾,“为何让你哥哥等你?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说罢,就要抱起步瑶进内殿。 “不要!”步瑶用尽浑身力气才推得开他。 高澄浑不在意,“也好,我就给你一些时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倾人国 “好!”阿大的脸由于兴奋而微微发红,“正愁第二步怎么走呢,步瑶竟然先被接走了。” 洛阳丘穆陵家欢天喜地,自从要与大丞相家做姻亲,得到的又何止是田地宅邸?穆大人那木讷的独子封了官,心眼不全的侄儿也跟随娄夫人弟弟娄昭从了军,带了兵,早知道收养几个养女便能振兴家门,又何苦钻营了这么些年? “阿大,我丘穆陵家还靠你这个女儿啊,大恩不言谢,你们慕容氏这样艰难,以后,丘穆陵家与慕容家就是一家。田地宅邸你都拿去,我儿子有着落了我这心也能放得下了。” 穆大人与阿大举杯换盏,好不亲热。 阿大干了一碗奶酒,笑道:“高家人身居高位,又不缺财,唯有美女,是他们高家人的死穴。贺六浑那个痴情种子,曾为了一女子而屠城,平添多少风波?若是仪儿能得他心,那便是得了天下了。”他忽然低声道:“我岂会毫无准备?有件事老兄有所不知,仪儿是我照着那女子培养的,我自己就是知情人……” “哦?你个老狐狸!高欢最放不下那女子,连娄夫人也没办法呢。能和她有几分相似,便是不得他心,他也会礼遇几分的。更何况仪儿容貌倾国倾城,想来就算那女子复生,也未必有仪儿的风采。” “而今,未曾想到高澄看中步瑶,这下我也不用发愁了。” “步瑶年少活泼,你不是原本要献给贺拔岳的吗?再不济也要献给高欢啊,高澄年纪尚小啊。” “老兄有所不知,那贺拔岳与高欢素来不睦,若我把步瑶嫁与贺拔岳,岂非和他做对?还不如,就这一棵树上吊死算了,反正放眼北魏,也没有比高家更值得押宝的了。高欢长于军务,高澄青出于蓝,于政务上更厉害。”见穆大人只剩频频点头的份,阿大更为得意,“老兄不知,高澄对我那二女颇为关怀,早就派人打听过呢。再者,步瑶稳重,我才敢放在高澄身边。我也怕惹怒了娄夫人,嫌我们太过贪心啊,毕竟高澄是世子。贺六浑那小子能成事,十之有八都是娄家之功。娄家可不是只有娄夫人,娄夫人大姐夫段荣,妹夫窦泰,弟弟娄昭,那可都是大将!都是惹不起的狠角色!高家的江山,有一半是娄家的呢!” “有理啊,有理啊!你这老狐狸,诸般因果想得这样透彻,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啊!哈哈哈哈……” “夫人,回来了!丞相已进入洛阳城!” 娄夫人喜出望外,赶快吩咐道:“快,就按昨日所议人名,快把这些人请过来,诸位夫人也请来,我们今晚先给丞相接风。” “是!”侍女匆匆去了。 娄夫人继续吩咐道:“把娄昭找来,这次他因伤未上战场,得好好检讨。还有啊,昨日院中未完成的小花圃快去收拾好,别叫丞相见了。”转身看见几位妾侍,嘱咐道:“还有,你们的小厨房也备一桌酒席,若丞相去了,也好聊聊。” 几位妾侍调笑道:“夫人,丞相一走月余,夫人却让他去陪我们。真真大度。” 娄夫人也笑了,“这又有什么要紧,丞相凯旋归来,多大的喜事!丞相是大家的夫君。我虽为正室,却也不敢做妒妇,家和万事兴。我们一同给丞相接风吧。” 几位妾侍道:“是,妾身受教了。” 高府上下忙作一团,扫灰擦泥,十分热闹。娄昭君靠在寝房,十分轻松。再苦的日子都过来了,想起那些有仇家追杀、食不果腹的日子,想起那些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十分知足。 想起那一年,那个守城的士兵,她便一眼认定了他。为了什么?她也不知,如果知道就不会如此了。夕阳下,娄夫人笑了,笑自己那时候真傻气。胡乱看了一眼的人,她就让侍女去“提亲”了,还带去了“彩礼”。高欢后来曾捏着她的鼻子,笑她不知矜持,怎的就这样认准了一个小兵。 “母亲。”高澄远远看见母亲自顾自微笑的温柔脸庞,好久才上前叫一声。 “哦,子惠来了,你父亲呢?” “父亲叫我来告诉母亲一声,他……他今日回新宅,过两日再回来。” “为何啊?新宅还未修缮好啊,更何况,他一个人去新宅做什么?这里的夫人们都等着他啊。” 高澄十分为难,他斟酌着字眼,说道:“此事亦瞒不得母亲,儿就先告知了。父亲……他带着尔朱夫人去了新府。” 娄夫人笑了,“我当如何,我并非善妒之人,家里已经有几位夫人,便是再纳几位,也使得。还请告诉你父亲。” “这位夫人便是……便是孝庄之后,尔朱氏。” “尔朱氏?!尔朱英娥?”娄昭君装作不知。 “正是。” “怪不得你父亲要瞒我,娶谁都好,怎么非要碰尔朱家的人?皇上本就忌讳,再者,尔朱家余党呢,要仗着这层关系就宽恕了么?这不是养虎为患吗!满朝大臣又怎么看?你父亲这是要失掉多少尊重?”娄昭君敏锐的政事嗅觉让她看见了背后很多的隐患。 “母亲,父亲很喜欢尔朱氏,母亲还是不要直谏啊。” “你去告知你舅舅他们,今晚不用来了。酒席也撤了吧。你也回吧。” 娄昭君接着便不发一语,走入内室。 洛阳城里,高欢的新府内,一派盛世繁华。这处晋代老宅十分宏敞,不但有正殿、后殿、东西两殿,更有无数亭台楼榭,屋不下五百间。以洛阳皇宫比之,也显得皇宫空有宽阔,而无细节了。 高欢兴致勃勃,带着尔朱英娥游览新宅,其间水木花石,无不美矣;曲尽高深,无不妙哉。 尔朱英娥看着这久违的华美,不由得泪如雨下,她看着高欢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丞相,我乃残花,先嫁孝明帝,再嫁孝庄帝,还曾出家为尼,有何颜面忝做丞相之妻?叫丞相为我受人所指……” 高欢一把揽住尔朱英娥,用手抹去她的泪水,“我有今日,若连你也不能照顾,还有什么意思?外人那些话,不听也罢!” “可丞相回洛阳,还不曾回府……” “怕你勾起伤心事,我那府邸,不正是尔朱旧府吗?昔日你在那里合家团圆,现在叫你在那里强颜欢笑,我也于心不忍啊……” 尔朱英娥泪不能自已,拢一把漆发微乱的双刀髻,提起碧霞云纹锦衣,“扑通”一声跪在高欢脚下,“妾身愿终身侍奉大丞相!若非丞相,我恐怕已死于军士刀下,即便不死,也难保不受辱。丞相曾被封为渤海王,臣妾愿做高王的侍女,以此报恩。” 未曾想,高欢也跪下了,跪拜尔朱英娥。 “臣不想有一日可以亲近皇后,是臣之福!从今往后,必以诚相待。” 两人跪在地上,又哭又笑。 高澄与高洋来到新府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从不想父亲可以对尔朱氏礼遇至此。两人默默退下,行至花园。 “哥哥,你看父亲对那尔朱氏……” “母亲说了,父亲如此,必不利于大计。尔朱家还有三个儿子,尔朱文殊、尔朱文畅、尔朱文略,父亲想必都会为了尔朱氏而保全。更不要说外面对此物议。” 高洋嘴角却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那么说,尔朱氏要是生了儿子……” “你我兄弟恐怕地位不保。” “不会吧,母亲可是陪着父亲一路征战过来的,吃了多少苦,落下多少病根儿?” “一别一月,你看父亲此刻还记得母亲吗?” 高洋眼珠转了又转,心下了然。他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我们必要好好劝谏父亲啊,辛辛苦苦把尔朱氏给灭了,结果又让尔朱氏死灰复燃!” 高澄却坦然道:“父亲何人?有情人,此时去劝,我们还不是折得更快?” 高洋一怔,连忙赔笑,“哥哥说得对,我听哥哥的。” 大丞相凯旋的消息传遍了洛阳城,皇后高薇听着来人如说书一般将尔朱氏如何覆灭讲得惟妙惟肖,窦泰率领的军队偷袭成功,趁夜色如砍瓜切菜般灭了尔朱余党。高薇心里砰砰直跳,尔朱家就这样倒了,临行是那样壮烈决绝。一代枭雄对强大的对手总是充满敬意,听说高欢亲自为尔朱兆主持了隆重的葬礼。连高欢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就是北齐开端的序曲。 尔朱兆的爱将慕容绍宗带着尔朱荣的家人和剩余人马投降了。讽刺的是,知晓尔朱兆兵败的近臣们纷纷向高欢示好,以续前程。而高欢则另有所好,尔朱兆的近臣里,唯独张亮没有示好,这才真的让高欢感佩,封了他做丞相府参军。 是啊,忠仆难侍二主,唯有此等忠仆才可信任。那些忙媚新主之人,待高欢落难之时也会是变脸最迅速的人,高欢深知。至此,尔朱家完完全全的覆灭了。 高薇不自觉的流下泪来,那些尔朱子侄们,是她年少时候的尔朱哥哥们啊! “好了,我已知晓,请晓谕父亲,皇上与我同贺丞相凯旋!” “是!” 嘉福殿内,暖流习习。元脩与高薇,对饮无语。这画面甚是难得,又透露着诡异,连内官都觉得奇怪,只吩咐宫女内官不许打扰帝后,好生伺候。 “皇后每日独饮,是朕的过失。” “臣妾自得其乐,皇上不必自责。”高薇并不在意,只一杯接一杯的迅速灌醉自己。 “朕亦经常独饮,却也别有滋味。”元脩想起那个大计划,也许,抓住高欢死穴的关窍便是皇后这张脸。“听闻,再过几日,便是皇后生母的忌日,朕虽长居乡野,却也听闻了皇后生母的事。” 高薇丝毫不知,抬起微醺的粉脸,“哦?皇上也为那满城百姓感到无辜吧?一女子而已,生死又有何关系,没了可再娶,佳人可以再寻,又何必殃及无辜呢?” 未曾想到高薇这样说,元脩倒踯躅了:“朕并不以为然。” “那皇上便来说说,臣妾生母难道不是红颜祸水么?纵使城中百姓不救她,也并不欠她。” “人心太过冷漠,一个快要生产的女子,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救她!”这句话元脩是真心的。 “可臣妾那卑微的母亲,舞姬而已,空有艳名,不登大堂。注定香魂葬荒丘……”几行清泪流下,高薇又干了一杯,“哪比得上娄夫人,要财有财,要貌有貌,识得大体,容人有量!男人,不就是要娶这样的闺阁千金吗?” 元脩的心慢慢收缩起来,望向自己的皇后,烛光下凄美的容颜,素衣银钗,想起她出生时那个血腥而凄厉的场景。素日里积压的对高家的戾气,对着她,竟丝毫发不出来。愤懑中,元脩自己干掉了几杯酒。 高薇似乎快要醉了,眼前的皇上好像格外温柔,她笑了,拉起皇上的手,走进内室。 “臣妾私藏了一壶好酒,皇上也来尝尝。那些女酒所调制的酒淡而无味,哪里算得上是酒啊,来尝尝臣妾的好酒,辣肠子的才是好酒啊!” 高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带你尝尝好酒。我再给你跳个舞,我一个舞姬的女儿,当然会跳舞,你还没看过吧?我当什么皇后啊,当我是卫子夫啊?皇上你被骗了啊,你该娶的是我妹妹高蘅,那才是娄夫人的嫡女呢,我这个挂名的,不算啊。连人质都不算,要是你跟我父亲母亲说,我杀了你女儿,他们才不在乎呢……哈哈哈哈,也是,这个质子,也只能由舞姬的女儿来做啊……” 高薇的脚步都轻快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内室中央,旁若无人地舞了起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哈哈哈哈……” 一个踉跄,元脩抱住了高薇。 高薇很久没有笑得这样恣意了,她忽然攀上皇上的脖颈,妩媚一笑,“元脩,你看,我可比得汉武帝李夫人?我娘比得,她倾人城池,我必青出于蓝,倾人……”忽地,一丝温热堵住了双唇,脚也忽然飘起来,整个人似乎飞了起来。 元脩笃定地把高薇横空抱起,帐幔滑落,旖旎缠绵,这一夜,皇上宿在了嘉福殿。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世子府 “慕容小姐,请梳洗。”一丫鬟碰上冒着热气的柔软面帕。 放眼瞧过去,世子府的买办毫不含糊,步瑶的妆台上,整个洛阳城的新巧玩意儿一应俱全。有市面流行的各色金玉小叶子笄簪,慕容氏最钟爱的树形金玉珊瑚步摇冠,嵌珍珠玛瑙蓝宝金华胜,造型独特的嵌松石金耳环,镂空雕凤玉璜,更有玛瑙、珍珠、玉石、珊瑚、水晶、琥珀做成的各种项链、手钏…… 叹了口气,“我自己来吧。”天明练舞的日子结束了,还真有些怀念。 用面帕擦了几遍脸,仿佛浑身都松快了。小丫鬟殷勤侍候,为步瑶细细地涂上了面脂,又敷了薄薄一层粉,待到要在额头做额黄妆的侍候,见步瑶露出惊恐的神色,立即停了下来:“慕容小姐,若不喜欢额黄妆,奴婢还会其他妆。” 步瑶当然知道额黄妆,只是不能念出温庭筠的“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来罢了。 步瑶一笑,“你叫什么?” “奴婢阿昆。” “不知现在洛阳流行什么妆容?” “嗯……有梅花妆,也叫寿阳妆,在额间以五瓣或多个花瓣点缀,奴婢还会用金箔花钿做梅花妆。还有……还有额黄妆,也叫佛妆,如同涂金佛像一般,在额间用黄色涂之,状如小山,也叫额山。慕容小姐,你好像都不喜欢?” 步瑶正沉浸在她的描述中,“嗯?喜欢……可我还想听听你会些什么?” “是!”阿昆十分自信,娓娓道来:“奴婢母亲会剪纸,所以奴婢还会用金箔花钿做成小鸟、小鱼、小兔子,贴在额上十分可爱。南歌与上舞两位小姐都很喜欢奴婢的动物花钿……”阿昆说到一半,忽然掩口,自知失言。 “南歌?上舞?”步瑶只觉着这两个名字很好听,转念一想,自是了然,“是世子的侍妾吗?” “慕容小姐你别见怪,奴婢不会说话。是……世子只有这两个侍妾,从前是家里的歌姬和舞姬,再没有了。”阿昆已是不敢再说。 未曾想步瑶轻巧一笑,“你怕什么,没事,起来!还有什么妆你说说看。” 阿昆一愣,转而宛然:“哦!慕容小姐真好性儿,奴婢是在这两位侍妾中间受惯了委屈的,但凡有新妆容,她们都要第一个装扮,奴婢愁得,就怕得罪了哪个……哦对,小姐问我妆,还有两个眉毛一画连心的仙娥妆!” 步瑶“噗”一声笑了,“两个眉毛连在一起啊,哈哈哈……” 听完了“学术调研”,步瑶继续上妆。阿昆依着步瑶的吩咐,只继续上了薄薄一层胭脂,按照步瑶的眉形淡淡扫了青黛,再就是上了一层绯红唇脂。 接着步瑶拿出自制的眼线笔,扫了扫眼线,这个关窍古人自然不懂得,阿昆只感叹:“小姐这样淡淡的妆,真好看!原来不用花钿与面靥也这样好看,好像……好像……奴婢比不出来。” 步瑶笑了,“帮我梳头吧。” 阿昆又变出了桂花头膏,细细地抿着为步瑶梳了一个简洁的百合髻,簪了个蓝宝花朵金簪。 在世子府的第一天,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反正师兄的伤也还没好,来之则安之吧。打定了主意,步瑶继续“田野调查”。世子府极为奢华,一草一木无不精心培植,亭台花榭无不灵动精致。还在阿昆口中打听到世子的垂天阁里有一座藏百~万#^^小!说,里面有许多在现代人看来失传了的珍贵竹简书籍。心痒得厉害,必须要去瞧瞧。 “阿昆,我刚来这里,想求世子让你来我这,你愿意吗?” 阿昆是个家生丫鬟,识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奴婢愿意!” “我此刻想去垂天阁百~万\小!说,不知世子允许不允许?” “嗯……”阿昆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也……没有不允许吧?可世子今日去丞相府了。” 步瑶叹气,可能在丫鬟眼中去那里都是要见到世子的,“那正好……走吧。” “哎?” “慕容小姐,你快点!你都连着来三天了,世子一直没回来。趁世子没回,我们快走吧!”阿昆紧张地四处张望。 步瑶放松地坐在垂天阁的藏书室里,正在捧着竹简看一本惊心动魄的上古奇书残本。“别怕,怕什么,我不过看几本书。” “我本来不怕的,可是毕竟南歌和上舞小姐也从来没来过这里,我其实真不知道行不行啊?毕竟这也是世子办理朝务的地方啊。” “没事没事,你帮我望风。我一会就看完这本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步瑶满足地把书简卷好,原来早就失传的夏代易经《连山易》是这样的,但是好多地方看不懂。那么说,商代易经《归藏易》这里也是有的了?果然和周代流行的《周易》大为不同…… 步瑶兴奋地揉揉酸痛的腰腿,太有收获了,只恨自己不是硬盘,就怕记不下来啊,要么明天带纸笔……好疼!撞上一个硬邦邦的……世子! 步瑶立时敛容行礼:“奴婢见过世子!” 高澄亦是吓了一跳,“你来这里做什么?百~万\小!说?” “回世子,奴婢长日无聊,听说垂天阁有书可看,便来看看。” “你看得懂《连山易》?” “回世子,奴婢不懂。但此书甚是有名,奴婢第一次看到。” 高澄疲惫地坐在书房的蒲团上,仿佛是用尽了力气。“你别怕,这几日我有事,且我答应过给你时间。你若喜欢百~万\小!说,便可来我藏百~万#^^小!说百~万\小!说。” 步瑶喜出望外:“真的?那我可以抄写吗?” 高澄疲惫地笑了,“你倒是精明,抄写?我的这些书,皆是乱世之中搜罗来的,你若有手抄本,以后便是无价之宝。罢了,你喜欢抄便抄吧。” “我……我还想给我哥哥写封信。那日走得匆忙,哥哥肯定很急。” “便依你吧。” 步瑶暗暗思量,高澄很好说话啊,为何后来做出那么多荒唐事呢?有那间藏百~万#^^小!说,便有了半个北魏的精华了,步瑶暗暗兴奋。 “过来。”高澄拍拍旁边的蒲团,嘴角微微含笑。 想起那日,步瑶的脸腾地红了。她尴尬地抚了抚鬓边的乱发,慢慢地走过去。 “世子,南歌和上舞两位姑娘求见!”一丫鬟道。 步瑶停住了脚步,忽然想起阿昆提过的这两位侍妾。 “进来吧。” 只见两个轻柔妩媚的女子鱼贯而入,一个着粉衫,鬓角坠着粉晶红宝的步摇;一个着绿裙,摇曳间翠绿的流苏顾盼生姿,好不灵动。 “妾身参见世子!”听这声音,便知粉衫女子是南歌,果真清脆宛如莺啭。 步瑶停下来,不知该行什么礼,还是该站着不动?犹豫着,还是轻轻行了一礼:“奴婢慕容月,见过两位姑娘。” 粉衫女子贝齿轻启:“这便是慕容姑娘吧?妹妹好生客气,跟我们还自称奴婢。我们一同侍奉世子,该姐妹相称才是。” 绿裙女子亦说道:“早就该去看望妹妹,谁知世子书房竟能碰见妹妹,以后还是常来常往的好啊。” 隔着半个书房,步瑶都能感受到那满满的醋意和不真诚,只能尴尬笑笑。偷瞄高澄,眼光不怎么样嘛。谁知撞上了他炯炯带刺的目光,步瑶赶紧收回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正色敛容,一本正经地演下去。 “你们来这里有事吗?”高澄沉声道,声音里半分感情也没有。 南歌最先反应过来,“听说世子回府想来看看,亦听说慕容妹妹在此,想来见一见。” “以后不召你们,不要来这里,听见了吗?” 两人显然不知是如此结果,正色道:“是!谨遵世子之命。妾身告退了。” 两人说罢轻轻一礼,便退出垂天阁。步瑶亦找到机会,“奴婢也……” “我让你过来!” 步瑶心下不屑,十九岁男孩,也就是大一新生,连师弟曹天宝都大四了呢,而北魏这小子,已经开府自立了,在朝中担任要职,连侍妾都有了俩。 迟疑了一会儿,观察着高澄的脸色,仍不敢怠慢,步瑶走了过去,轻轻跪在蒲团上。 未及跪稳,步瑶一惊,被他一把拽进了怀中。高澄面露不悦:“我看出你是个有反骨的人,我对你已是百般迁就,而你处处试探我的底线。若你不想听我的话,想想你外面的哥哥们……” 步瑶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是啊,他又哪里是大一新生呢,高欢的儿子,军营里看着生死长大的。不能再违背他,否则后果严重。 高澄并没有继续动作,仿佛已是极度疲累…… 今夜是丞相回到洛阳以后第一次回旧府,娄昭君早已于丞相府里备好新房,只等高欢与慕容仪今夜入住。 慕容仪坐在房中,强作镇定,瑟瑟发抖。直至深夜,高欢才走进屋子,打眼瞧着她酷似嫁服的大红团绣牡丹深衣。 “你叫什么?” “妾身穆仪儿。” “嫁与我,是你所愿吗?” “仪儿今后是丞相的人了。” “姓丘穆陵之前,姓什么?” “慕容。”她深吸一口气,高欢岂是她能骗得了的。 “慕容氏曾有恩于我先祖,本以为你是汉女,岂料你是鲜卑里最著名的美人族之后?我母鲜卑,我祖母鲜卑,我夫人亦鲜卑,如今我又娶鲜卑慕容之后,岂非天叫我做鲜卑之王?” 高欢抱起慕容仪,眼眸颜色骤然变深,“慕容氏……怪不得如此美。”对待美人他从来都毫不迟疑。转眼间,大红的嫁衣被一扯两半,只有那红幔帐荡来荡去。仪儿来不及惊呼一声,便被不容分说的男性气息覆盖。心里默念:“别了,玄哥哥。”她闭上了眼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月清平 慕容仪成了穆仪儿,住进了丞相府,成了高欢的宠妾。在娄昭君的安排下,出入皆有排场,衣食也都是最好。她并不邀宠,也不常笑,可高欢却不以为意,只要在旧府,便专房盛宠。去尔朱夫人的新府倒是少了许多。 丘穆陵家是穆大人当家,几代单传,人丁稀薄。再加上丘穆陵氏并不得元氏皇族器重,多年来每况愈下。穆大人已是古稀之年,为了给丘穆陵氏增加砝码,与慕容氏阿大一拍即合。不就是几个养女吗,若得权贵专宠,丘穆陵也有了未来。阿大见穆仪儿得宠,也看见了希望,也住进了丘穆陵家,方便运筹。 “燕儿,仪儿已经成功了。下一个就是你。” “啊?” 阿大捋一把山羊胡,狡猾一笑:“燕儿,你虽不及仪儿美貌,也没有步瑶机灵,可也是咱们慕容氏里排得上的。仪儿已经有了最好的去处,步瑶也去了世子府。阿大不会拿你押宝,会顺势帮你找一门好亲事,等你成亲了,有什么对慕容氏有利的给我传递个消息就成。” 许久,慕容燕嘴里挤出一句话:“是,燕儿全凭阿大吩咐。” ——————————————————————————————————————————— 自从进了世子府,外面的消息再难听到一句。只知世子每日回来,脸色都不好。高澄的外貌本是清俊的,可随着要应对的人事越来越多,脸上本只有一点点的戾气逐渐占据了上风。 此时,月明风清,步瑶坐在院中小亭,犹自享受着冬日里难有的拂面微风。 阿昆喘着粗气跑来:“慕容小姐,世子在正殿宴客,请小姐过去。” 步瑶暗忖,宴客为何叫她过去,陪酒?跳舞?哎,不管是什么,也没有选择。仍是做寻常打扮,半旧素服,薄扑脂粉,用了鲜艳的桃红唇脂,发髻间插了一支飞鸟衔珠钗,战战兢兢地来到了正殿。 未曾进门便闻得殿中热闹非常,世子仿佛心情极好,正在大笑着举杯劝酒。步瑶行至殿中央,思忖着这么多人总要给世子面子,甜美一笑,轻轻一礼:“妾身见过世子!见过各位大人!” 大殿的烛火明晃晃的,照在步瑶精雕细琢的五官上。肌肤白腻,如深山里的宝石,在暗夜里犹自照出光来,夺人心魄。 “美!果然极美!哈哈哈哈!”一洪亮声音说道。 步瑶不敢环视,只能垂目微笑,偷看高澄,看他要如何安顿她。高澄笑声轻薄,“美人!来,这便是诸位大人,这是行台左丞,宇文泰!” 心里一紧,不敢直视,只感觉到宇文泰愠怒非常,目光刺人。步瑶又施一礼:“见过宇文大人!” “这位是崔季舒。” “见过崔大人!”这便是那洪亮声音的主人,步瑶隐隐记得,他是高澄的死党。 “这是我弟弟高洋。” 步瑶更是害怕,高洋的鹰钩鼻此刻被烛火一映,半边脸都是黑的,“见过高大人!” 高洋毫无避讳:“这便是我哥哥新得的侍妾,怎么样,说她长得好看你们还不信?要不是有几分姿色能进得了我哥哥宅邸吗?当然比前面那两个好看一些。” 这话极不堪入耳,高澄却并未生气。步瑶心下领悟,又施一礼:“高大人过誉了!” 高澄毫不在乎:“步瑶,你便跳一支舞吧,给我们助兴!” 步瑶咬住嘴唇,仍面含笑意:“不知世子和各位大人想看那一支舞,我也好准备。” 高洋调笑道:“那些个什么雅乐、雅舞,太过肃穆,毫无趣味。不如……”他装傻道:“不如你跳一支西戎的舞,那才够味儿!” 步瑶看向在座,不小心对上了宇文泰的目光。只见他并不左顾右盼,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步瑶看,桌下的拳头早已经攥得咯咯作响。再看看高澄,他眼里蕴含怒火,却并未发话。步瑶想起他前两位侍妾,歌姬与舞姬,大概这些人也是看惯了的吧。 想到此,反而平静许多,她柔顺地再施一礼,烟视一笑:“容妾身更衣准备,妾身所会的西戎舞蹈,不止一个。” “好!”高洋一饮而尽。 舞姬便是家伎,伎妾与侍婢乃妾中地位最低。步瑶记得,曾有位同学做过这一专题,在课堂上讲了曹彰“爱妾换马”的故事,曾叫她惊掉下巴。而南北朝,不仅爱妾不如马,交换爱妾,或者死后由子孙分卖的事不在少数。若她惹怒了高澄,随手把她给了人也是平常事吧。 步瑶顺从地换上龟兹伎乐舞人装束,暗暗吸一口气,这衣服实在太省布料,正如敦煌壁画上的人,腕佩环,臂戴钏,璎珞绕身,飘带双垂,不仅前胸一片风光,宽脚绿罗长裤的腰际挂满了细巧流苏,连纤腰都是露在外面的。 答腊鼓与腰鼓响起,龟兹国动感的音乐响起。深吸一口气,就当是瑜伽房肚皮舞吧。既做了舞姬,便不要矫情,高澄既然把她当作舞姬,谁看上便送给谁吧。心一横,换上一副明媚笑容,步瑶一个胡旋便转到了大殿中央。 轻歌曼舞,粉妆朱唇,明眸翠眉。步瑶随着五弦轻拨,扭动纤腰,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跳的那种舞,用尽半生所会,诠释了她理解的西域女子的动感与柔媚。不似雅舞的端庄持重,步瑶越跳越放松,转动身体带动着飘带,随着重重的的节拍定住。 高澄眼神似怒非怒,看着步瑶和宇文泰竟然深情对望,宇文泰的目光里有痴有狂,而步瑶亦不曾抗拒,也坦荡地回望他。他端起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舞毕,步瑶竟然有点小得意。问高洋:“不知这支西戎舞,高大人可满意?” 高洋早已沉醉其中,“美不胜收!我就说雅舞不好看嘛,还是你这个舞够味儿!” 步瑶望向高澄,目色清澈,潜台词是:羞辱够了吗?我可以回去了吗? 高澄丝毫不解,嗓音沙哑道,“甚美!步瑶,你过来。” 步瑶不解,穿着这身妖娆的西域舞姬服饰走了过去,犹豫着跪在蒲团上。 “来,擦擦汗。”高澄递上一方面帕,另一手却毫不客气的将她锁在身边。转身问宇文泰:“兄可有红颜知己?” “没有世子这样好运,有这等美妾。” “不如……”高澄的脸没有丝毫温度,“不如把她送给宇文兄吧!” 心跳漏了一拍,甚至有些忘了自己是在呼吸还是没有。高澄嘴角蕴笑:“把你送给宇文兄,你愿意吗?” “妾身……”步瑶慌得不敢看高澄,真的是随手送吗? 宇文泰正襟站起,“世子说笑了,怎能夺世子所爱。那日皇上大婚之时,不过随口胡诌,世子莫要当真。” 步瑶的心砰砰乱跳,想起那日宇文泰的誓言,我有办法让你走。 高澄浑似说笑一般,“哎,坐坐坐,我也是玩笑嘛。我哪里舍得。对吗?步瑶。”转头又对宇文泰说道:“宇文兄,留京任职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宇文泰换了一幅面孔,诚挚说道:“谢丞相与世子抬举,泰自知天资不高,不堪当大任。况且昔日落魄之时,贺拔将军曾不吝援手。才有今日之宇文泰……” “宇文兄错了!”高澄一笑,“臣子以忠心论,论的是忠君。宇文兄看重恩义,弟自是佩服。而留在洛阳任职,与将军的恩义并不相悖。” “世子说得对,只是……” 高澄眼中似是挑衅,“我看,宇文兄不仅有忠君之心,报恩之心,还有怜香惜玉之心……实际上,太乐署慕容月,还不是的我的侍妾,若宇文兄肯留在京中任职,岂不全了忠君之心,又有红颜在侧?你可以回去思虑几天,再回我不迟……” 再也听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什么,原来,高澄打的是这个主意,不知他怎么看出宇文泰对步瑶有意,用步瑶来牵制宇文泰,若宇文泰真有情,这是极好的主意。可……历史书上的宇文泰,又岂会在乎一小女子?他若不爱了同样可以转手送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在遥远的现代二十多年培养出的自信、自爱,在这里竟然无处可用。回过神来,高澄终于松口:“你先回去吧,我们还有要事商议。” “是,妾身告退。” 许是衣服太薄,走出正殿,步瑶便冷得瑟瑟发抖。阿昆见状,连忙披了斗篷上来,“小姐,没事吧?” “好冷!” “穿这么少,自然冷,快回清月轩吧!” ——————————————————————————————————————————— “小姐,今日收到一封信。” 步瑶浑身滚烫,虽房里燃着炭火盆却仍觉彻骨的冰冷。 信中十分简明:“步瑶,见字如晤。知你安好,我便安心。兄于城南街市开一测字铺,暂时安顿。望妹保重。中行。” 这信必然早就被人打开看过,步瑶前后看了多次,也看不出眉目。看来暂时还逃不出去,姜中行的意思也很明显,且静待时机吧。 已是极累了,步瑶开着窗,拥着一床厚被却仍寒意森森,天上月色清平,人世清平难及。真是“梦残身寄尘寰”,却难求,“清平世,闲人自在”,只能“披襟四顾,不似在人间”。 步瑶睡着了,不知是何人,轻抚她滚烫的小脸,轻轻关上了窗,又在她床前凝视许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如皦日 洛阳城,一酒楼内室,黑暗中,有两个女子身披斗篷,窃窃私语。 “所以呢?你还想要什么?” “皇后娘娘当然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都几时了?如今我跟着高欢,连个正经妾都算不得,娄夫人更是恨不得除我而后快,你还叫我皇后娘娘?” “您当然是皇后娘娘!我荥阳郑氏乃屐声世家,历代先祖无不尽忠君上,先祖深受孝文帝恩泽,只认元氏一个皇族!你父亲虽然杀我丈夫,可尔朱家如今也成了高欢的阶下囚,我与你便一笔勾销。” “你便那么恨高欢?” “尔朱姐姐,难道你不恨吗?高欢灭了尔朱家,还夺取了尔朱家的旧部。而我荥阳郑氏呢,娄夫人的弟弟娄昭欲灭我家门。我兄不争气,郑家还得靠我们女子。上次我送了侄女给娄昭君看,想让侄女嫁给高澄,她却羞辱我侄女一番。” “好,若如此,你我姐妹便是一条心了。我何尝不为了弟弟们,你同我都是一样的人……” “尔朱姐姐,你便安排吧,大车全听姐姐的。” “好!娄昭君上次害我不成,未必不会再出手,我们必要一击即中,万万不能给她喘息的机会。” “是……” ———————————————————————————————————————— “什么?父亲又要娶一妾侍?” “哥哥,没错,听说是荥阳郑家的,叫……郑大车的。” 步瑶心脏又漏跳一拍,为何这样的事都叫她听见。这名字这么熟悉,在哪里见过呢?她不敢动声色,继续给高澄与高洋斟茶。 不过步瑶知道,高欢自取胜归来,一月里倒有大半月都住在新府,与尔朱英娥赏花对饮,好不痛快。相反,娄昭君连见高欢一面也难了。不久,更加叫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传来,高欢又纳了尔朱兆的女儿尔朱英姣为妾,同样放在新府。若说尔朱荣的女儿跟了高欢,那也情有可原,毕竟尔朱荣并非高欢亲手所杀,而是尔朱英娥的夫君孝庄帝元子攸所杀,高欢不过耍了手段,收了尔朱荣的旧部来灭尔朱家。尔朱英姣却不然,那是高欢刚刚凯旋的那场战役,窦泰偷袭尔朱兆军营,致使尔朱兆自缢。那是真真切切的杀父仇人! “父亲刚刚娶了尔朱英娥,孝庄帝皇后;又娶了她妹妹,尔朱英姣,又是一个皇后!唉,外面已是物议如沸!” “还有这位月儿妹妹的姐姐呢。”高洋眼含深意。 高澄横睨高洋一眼,“那不一样!” 高洋赶紧收敛,“弟弟说笑话呢,自是不一样。那只是丘穆陵家为了讨好父亲的。哥哥不也收了慕容妹妹吗?我只等着哥哥娶未来的嫂子呢。” 步瑶嘴角一抽,转瞬便恢复正容,装作没有听见。 高澄似乎察觉到了,“你还有心说笑话,父亲只住在新府,我俩连见他一面也难。又娶?这个郑大车,什么来头?” “弟弟也不知……我去查一查!” “你的消息不全,据我所知,父亲要娶的还有尔朱世隆的之妻,姓冯的。” 高洋也失神了,“父亲……这是要干什么……” “大业未成,父亲却先松了警惕!” “哥哥,我们得有应对之策啊!尔朱姐妹居心叵测,父亲现在又偏听偏信,弟弟听说……尔朱英娥已怀有身孕!” “什么?”高氏兄弟陷入了沉默。 —————————————————————————————————————————— 高欢心情大好,回到丞相府还满面带笑。娄夫人不敢多言,只挑让高欢高兴的家事说。 “丞相,仪儿已有孕月余,已是很久未曾见到丞相了。” “我何曾不见她,叫她过来。” 慕容仪自怀孕起,只见过高欢一面,阿大听说后亦是急的团团转,看来高欢并未把她放在心上,那又如何为慕容氏争利呢? 想起阿大嘱托,慕容仪不敢怠慢,细细扑了一层加入了珍珠粉、米粉、胡粉和葵花子汁的“珍珠紫粉”。又拿出步瑶专门为她所制的“画眼笔”,那本是西域而来的青雀头黛。步瑶几日不出门,磨碎了,里面加了蜡、羊脂,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重新烧制而成,削成细细的一小根,教她“画眼”。穆仪儿用画眼笔仔细沿着长长的睫毛勾勒出一双含情美目,眼尾轻轻上扬。画眉用的青雀头黛也被步瑶掺入了一丝金箔,画起眉来如雾般朦胧。再拿出掺进牛髓、猪胰的红蓝花胭脂,用那浅红的膏体抹了嘴唇,上了脸颊,不仅娇艳异常,还甜香满颊。 镜中的人极美,那是慕容氏几代生出的最美的女子。然而神情却忧郁,仪儿抚摸着肚子,一种道不清的感觉漫上心头。 “仪儿拜见丞相!”穆仪儿一手抚着肚子,另一只手提起裙裾,恭敬跪下。 娄夫人赶紧上前一步,扶着慕容仪,对高欢笑道:“丞相,仪儿有了身子,就别跪了吧。” 高欢也走上前来,扶起慕容仪,“月余不见,仪儿却不见丰腴。” 穆仪儿略低下头,掩住更加削薄的尖下巴,“夫人日日关怀,是妾身胃口不佳,理应为孩子多进补的。” 娄昭君乘机道:“仪儿饮食也很少,心情不畅,丞相还得多陪陪仪儿。” “自然,我自会多回府里。”高欢停顿一下接着道,“你是丘穆陵氏的人,在此之前你是慕容氏的人,如今你要生产,我就找一块好地送与你慕容氏族人,再赐官与你丘穆陵氏家人吧。” 穆仪儿有片刻的呆滞,转而望向娄夫人,见娄夫人面色平和,应该是应允的,终于喜极而泣。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谢大丞相!妾身替慕容氏与丘穆陵氏谢丞相!” 高欢没有多说,叫下人搀走了慕容仪。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郑氏嫁给了高欢,住进了旧府。不同于尔朱姐妹,郑氏颇为自知,平日伺候娄昭君也并不懈怠,十分乖巧。娄昭君也渐渐对她委以信任。 这天,日头暖暖的,娄夫人叫来了众妾侍说话。 “年底最后一件大事便是祭天,丞相自然是要随行。此次并非鲜卑祭天仪式,但皇上也特许我等女眷随行。我本可以不带你们,但……”娄昭君自嘲地笑笑,“丞相执意要带尔朱姐妹,所以你等也一同去吧。你们要懂规矩,知礼仪,万万不可越了本分。” 郑大车抢先道:“是!我们谨遵夫人教诲,谢夫人带我们见世面。我还没见过祭天呢。” 娄昭君失神道:“你们没见过,可有人还上过祭坛呢。” 说的便是当过皇后的尔朱姐妹,众妾知娄夫人心结在此,纷纷敛息不敢说话。郑大车连忙道:“夫人莫要在意,纵然往日再风光贵重,今日仍是以夫人为尊。说到底,夫人是正妻,我等同为妾侍。难不成昔日尊贵,今日便能越过了夫人去?” 娄夫人微笑道:“说远了,祭天仪式庄重无比,你们便把衣服首饰花销报上来,从府中的花销里出。” “是!谢夫人!” —————————————————————————————————————————— 终于到了冬至这天,圜丘祭天仪式。 皇上与皇后一行来到洛阳城南郊外的圜丘。这圜丘专为祭天而建,上层为天地之位,下层为五帝之位,于阴尽阳生的冬至之日,在“天圆”的圜丘,祭祀昊天上帝、五方帝及日月,祈天命顾及魏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待宰的牺牲还懵然不知,新制的祭品漆器还散发着油彩的味道,鲜卑特色的黑色旗帜,混合着城郊那烧炙干柴的灰白烟火……步瑶惊叹!这可比去天坛公园有现场感多了! 步瑶混在世子府的侍婢中,佯装低头,眼睛却不够用了,恨不得用摄像机录下来,这可是她放下身段,求高澄的。想起出门之前高澄那矛盾的眼神,步瑶仍然后怕。 “喏,赔你的!”一只与原来那只一般无二的绞丝镯不由分说地套在步瑶手上,只是玉色更白了些。 好疼!步瑶用尽力气,却也拿不下来。“不知世子何意?如世子所说,这镯子价值连城,步瑶一奴婢而已,真的受不起。” 高澄一反常态,竟然解释道,“我第一次送人东西,这个镯子真的不好做,我找了好几个人做,玉料都废了几块,总算做成了一个。” 步瑶用力向外拔,无奈这镯子就如同长在了腕子上,如何也拿不下来。 “不许!”高澄一把攥住步瑶的手腕,“和你那只一样,只有碎了才能拿下来。以后不许拿下来。” 不对,气氛暧昧,眼神热烈,他不会对我……却见高澄已经大踏步走向世子府礼队,她赶紧小步跟上。 此刻,洛阳城南郊已站满了各府的礼队,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次序集结成一片。然后,如同墓室壁画一般的场景出现了。 只见先前在洛阳皇宫中已经斋戒数日的皇上、皇后从纯黑色的御舆中下来,端然走向圜丘。 元脩颤抖着,百感交集!自孝文帝废除种种鲜卑旧制以后,拓跋氏变成了元氏!现在的元氏,已经没有了拓跋氏的魂。西郊祭祀变为了汉制南郊祭祀,即便是鲜卑那位于西天的神,也要去南方迎了,迎得来吗!昔日鲜卑十姓,如今已称不上贵族。就连拓跋氏的江山,也要被灭了尔朱氏的“新尔朱”——高家夺去了。他们这些元氏皇帝,不过是尔朱氏和高氏手中所携的“天子”。再过几年呢,想想司马家吧,魏可成晋,元也可以成高,司马昭之心啊! 高薇与元脩并肩而立,厚重的礼服发冠下看不出她的表情。做了鲜卑的女人,才可以参加祭天,平日夜里私会的两人,此时竟然比肩并行。帝后并行至圜丘中心,后面皆为朝中新臣,高欢与贺拔岳站在臣子的队首。随着庄重的礼乐《皇矣》响起,祭天仪式开始了。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问天命 《皇矣》是《诗经·大雅》中的一首,赞美周朝从一个小小部落,逐渐壮大,进而讨伐商朝,“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载锡之光。受禄无丧,奄有四方……” 天哪!太好听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做鲜卑的女人竟然可以登上祭坛,真是太酷了。回去不用改题目,好多题材可以写啊。怪不得姜中行师兄一月一发表,牛得不行!可是……回得去吗?步瑶既欣喜又满面愁容。 左右扫视,步瑶撞上了宇文泰的眼睛。宇文泰还如往日一般,定定直视,只是那眼神里有哀伤,还有无奈,看得步瑶心里慌慌的。许久,他收回了眼里的潮湿,握紧了拳头,转头望向祭坛。步瑶也跟着望向祭坛,是不是每个男人心里最渴望的还是走上祭坛的尊荣…… 慕容燕等太乐署伶官侍候在侧,等候皇上吩咐。太乐署为讨皇上欢心,排演出汉代祭天时所作的《云翘》、《育命》两支八佾雅舞,《云翘》为祀圜丘天郊,《育命》为祀方泽地郊,十分讲究。 高欢站在群臣之首,此刻胸中波澜万千,面色恭谨如旧。 贺拔岳小声对高欢说道:“太乐署为何排演《云翘》和《育命》?还不是你们汉人的传统?讨好大丞相你啊。” 高欢似笑非笑:“大行台,孝文帝实行改制已然多年,圜丘祭天全然按《周礼》而来。阿斗泥啊,光会打仗不行,还是要读些书嘛。” “哼,有什么好读,我也是上过太学的。我鲜卑弃西郊,而来南郊,还不是为了安抚汉人吗?我鲜卑擅骑射,体魄也壮,怕那些个文弱书生做什么?他们写几篇牢骚文章,我们便怕他们了?何必要迎合他们?” 高欢嘴角的轻蔑一闪而过:“这些就不必我们来操心了,皇上来想就好了。” “只怕大丞相只是看起来像汉人,心却不是汉人的心。” “大行台真会拿我说笑,如何说我不是汉人的心呢?” “哼,你姓高,可你有今天,一是靠着你那鲜卑夫人的势力,二是收了尔朱旧部。如此还不够,你还要为你儿子求娶一个柔然公主!你说说,你给你儿子打的一手好算盘。” “阿斗泥,你我起事,靠的都是本事!你啰嗦这些做什么?你操心我,你看看你身后,那些人见到你都吓死了。” “哎我说,贺六浑,你我……”贺拔岳顾忌地环视周围,“你我可都是那老尔朱的旧部,有什么好顾忌的。是,我是听命老尔朱的,血洗过朝堂,你呢,不也是老尔朱失算的一个变数,你焉知他们更怕的不是你?” 高欢忍不住笑了,“你这老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劝过老尔朱杀我!别说,你还真没看走眼。” “那我也没说错吧?老尔朱不听我的啊!再说,要不是当初响应你,生擒尔朱显寿,你我还真的战场上见了!还是你我见识一致,知道老尔朱是强撸之末了……” “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临冲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 两人会心一笑,这首《皇矣》也奏毕。近身几位朝臣其实已然听见二人对话,都只好装作没听到。这些人是经历过尔朱荣□□的,见到贺拔岳更是如临大敌,只因贺拔岳曾为尔朱荣血洗朝堂,大家多多少少都曾受过戕害。而高欢,更是城府极深,或者还不如尔朱荣。 自从西郊祭天改为南郊圜丘祭天仪式,祭天就成为以《周礼》为主、鲜卑旧俗为辅的仪制,时间也从鲜卑的夏四月而改为汉的冬至日。但元氏毕竟是鲜卑血统,所以这场祭天还是充满了鲜卑元素。 只见众人献上牲畜白犊、黄驹、白羊各一,分别献给上帝、五方帝和日月。帝后上行至圜丘,《云和》奏响,许多人围绕圜丘舞了起来,此时的圜丘竟显得光芒万丈,亦假亦真。 廪牺令将牲畜陈于坛前,竟有女巫执鼓立于帝后东西两面,这便是鲜卑礼仪了。女巫作法兼舞蹈,渐渐升到坛上,而皇上与皇后竟然跪拜!内圈内臣和外圈的外臣也纷纷跪拜!帝后用酒洒天神主,如是七次。廪牺令将祭祀牺牲一一放血,陈于坛上,那腥甜的鲜血与今日之礼是那样契合。 礼毕之时,《维皇》雅乐响起。 步瑶却知,这祭天礼仪虽掺杂了鲜卑礼仪,但那代表鲜卑七族的七根主木没有了,代表鲜卑贵族的十姓选七人执酒没有了,唯有女巫还保留着。自孝文帝汉化改革以来,鲜卑贵族的权势大受打击,纥骨氏(后改为胡氏)、普氏(周氏)、拔拔氏(长孙氏)、达奚氏(奚氏)、伊娄氏(伊氏)、丘敦氏(丘氏)、侯氏(亥氏)这七族,加上乙旃氏(叔孙氏)、(车焜氏)车氏以及皇室拓跋氏(元氏)这十姓,太和以前,国之丧葬祠礼,非十族不得与也。而今,看看这祭祀的队伍,亦是汉人参半了。换句话说,江山很快便不再是鲜卑元氏的了。 心里紧张地默记着这些信息,却被一只手拉出队伍。 “别出声!跟我走!”定睛一看,却是宇文泰。 “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来带你走。跟我回平凉。” “平凉?”甘肃?那不是离姜中行越来越远吗?“我……我不能去……” 宇文泰功夫颇深,步瑶尚未来得及再说话,人已被宇文泰拉到南郊圜丘旁的树林里,一丝冰凉架在了步瑶脖颈。“不想去?不想去就死在这吧。” 不想去就死?得不到的就去死?果然帝王之相,腹黑男都是一个思路。 “那你杀了我吧……” “你……”宇文泰此刻眼里冒出热腾腾的杀气,右手用尽气力死死抓住剑柄。“慕容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跟我走,要么就死在这。我不能容忍我喜欢的女人做高澄的侍妾!” 动真格的……步瑶想了想,“我跟你走!” 宇文泰轻轻松了一口气,无声放下了手中的剑,他从背囊里抽出一件玄色斗篷,扳过步瑶的肩膀,柔情愈现,轻轻披在了步瑶身上。 步瑶了然,低低道:“我跟你走,不要牵连别人了。” “别人?”见步瑶欲言又止,空气仿佛又是一凝,“你说高澄?” 步瑶似是颇为意外,忙道:“不!不是他!我的族人,还有哥哥,请行台左丞不要牵连。” 宇文泰微微一笑,“当我是什么人,依你,我见你第一面便难以忘怀,以后只要你安静呆在我身边,我也一定会维护他们。” “去平凉做什么?” “你问题真多,我不喜欢女人多话,你跟着我便是。” 南郊圜丘,冬至的祭天礼已接近尾声。空气中弥漫着冬日的清冷和烛火燃烧的味道,众臣对着祭坛做着最后的叩拜。叩毕,有一人从容站起,手捧一卷古旧竹简呈上。 “陛下,今日冬至,昔日周公在洛阳,以土圭之法测出天下之中,方始兴宗庙社稷,封邦建国。臣有一祥瑞之古卷献给陛下。冬至日阳气起,君道长,贺陛下昌隆盛世。” 说话的人是斛斯椿,一对三角眼闪出精光,他此刻虔诚地匍匐于地面,手捧着祥瑞古卷。 元脩大喜:“呈上来。”展开,只见其中是战国时的古文字,密密麻麻的文字中还偶有形态怪异的小图。“所书何意?” 斛斯椿道:“皇上!此篇无名之文乃一位仙人以夏朝连山之易,商朝归藏之易,以及周朝之周易为本,推衍卜筮,直言由本朝开始,天下大兴。这图中所示,洛阳城里王气冲天。” 元宝炬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臣亦夜观天象,见洛阳城紫薇星现,乃大吉之象!” 高澄小声吩咐侍卫:“呆会不从原路返回,走有我们伏兵的那条路。” “是,属下这就去布置。” 另一侍卫匆匆赶到,轻声说道:“世子,不好,慕容姑娘被人掳走了,婢女们说,没看清是谁,有一人把她拉出去了。” 最近屡次遇险,高澄已是草木皆兵。“不要惊动人,去找!只掳走了她一个吗?”高澄眼里渗出血红的光来。 “是,只有慕容姑娘不见了。” 高澄见众臣都盯着那古卷,便悄悄退出来,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昆奴短刀,走到周边林子里。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蔓上心头。一群养了多年的死士影影绰绰围在高澄周围,等候高澄的命令。 “朕本寄居乡野,不想有朝一日还能于南郊问天命。望从今以后,我们君臣一心,再创盛世!”元脩说罢,饮了杯中祭酒。透过宽大袖口的边缘,微微眨眼示意。远处一人会意,转身离去。 “大丞相,世子不见了,有人看见他进了树林。”窦泰轻声道。 “此时他去树林做什么?去找人盯着。” “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红颜乱 “你亲眼看见的?”高欢心头一颤,拍案而起,转而又扶着心口轰然坐下,“这逆子!” “丞相!丞相!”尔朱英娥刚进书房便看见高欢捂着胸口,忙放下汤羹搀扶起高欢,转头问前来回话的高洋,“二公子,丞相这是怎么了?” 高洋一时语塞,偷瞄着高欢,斟酌着说道:“我……我哥哥和郑夫人……在南郊树林里密会……”说着忙低下头,不敢再说下去。 “郑夫人?哪个郑夫人?” “还有哪个?我刚娶的侍妾郑大车!” “啊?你不是看错了吧?” “如此大事,儿不敢扯谎。不只儿,众多侍卫都是亲眼所见的……” 咣当!一只晋代青瓷笔洗应声而碎。 尔朱英娥忙不得地抚着高欢前胸,温柔道:“丞相,世子正值青年,偶尔失仪也不甚打紧,改了就好了。他日娶了妻,这毛病也就好了。” “娶妻?他早就有了两房侍妾,听说前日又把穆夫人的妹妹要了去,我对他一向信任……” 尔朱英娥睥一眼跪在地上的高洋,缓缓道:“这事也不一定就如我们所想,许是误会也说不定。丞相切莫动气,上次的急病还没有好好调理过来,我们先不要责备世子,日久见人心,且再看看也罢。”又对高洋扬了扬下巴,“快叫二公子起来吧。” 高欢不语,闭目片刻,“也罢,就你心善,我那夫人也从来都是只说好的,不说坏的,纵了他们这些小子为非作歹。子进,你自小跟在你哥哥屁股后头,切莫学了他这许多坏处去。起来吧,先莫声张,我看他们还有何胆子私会。” 高洋起身,嘴角隐隐轻撇,“那儿告退了,父亲一定莫要动气,好好休息。”说罢,步出书房。 “嗯……”尔朱英娥揉着高欢的太阳穴,高欢渐渐退去了怒气,平和下来。“英娥,多亏有你在,总有一天,我让你再做皇后!” —————————————————————————————————————————— 马车颠簸着飞速行进,沿着荒郊小路绝尘而去。尽管已经裹了几层的棉帘,步瑶的身子却仍旧滚烫起来,裹着一袭棉被,瑟瑟发抖。宇文泰不知所措,他看着步瑶从神色生动,到渐渐地失去神采,竟然无技可施。 “行台左丞……不,宇文将军,我们这是要去哪?你把我带走,不知会不会惹上是非。”大棉被下,步瑶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 宇文泰心事重重,“你是我黑獭看上的女人,我是不会让你呆在高家的,高家太过有野心,迟早会完。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苦。” “宇文将军,你若情深,会不会一生只娶一人?” “什么……” “我知道宇文将军志在四方,绝非池中物。可步瑶只是一太乐署舞姬,没有家世,不能助你成就大业。然而步瑶虽出身低微,却想找一真心人,共度此生。‘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宇文泰忽然不懂了,这是什么意思?“黑獭乃是一武人,自小便在军中厮杀。我不知你怎看出我胸中有大业,不瞒你说,我的确心有虎狼。可我……也不瞒你,我宇文部曾被慕容部所灭,人丁稀薄,我将来必定不只娶一房,多子多孙方能振兴我宇文部。我虽然不能保证只娶你一人,但跟着我,你放心,我必不负你。我会给你天下最好的日子过。” 果然……在这里,没有男人不这样想吧?步瑶轻轻一笑,“谢谢!谢谢宇文将军!谢谢你说的,想给我好日子。这里的确是这样,你这样想也没有错。” “没有错?” 步瑶笑了,甜美的梨涡叫人移不开视线。“这里足够冷漠,足够势利,也足够残酷,可是,你们都胸怀大志,想给身边的人好日子。即便还不够强大,也用尽全力保护想保护的人。我开始喜欢这里了。” “步瑶……” “你一定会过上你想过的日子的,我保证。娶一个妻几个妾,守护着宇文家族……”未等说下去,步瑶剧烈的咳起来。 “离驿馆还有多久?”宇文泰掀开棉帘问道。 未及车夫回答,一支利箭便穿透了车夫胸口。车队几十护卫立刻抽出刀剑,未看清来人,便杀将开来。 “是来找你的,看来高澄心里有你。”宇文泰眼中泛起森森杀气。 步瑶用力坐起,“宇文将军,你们走吧,别为了我打杀。” “不行!我黑獭隐忍了太多!高澄明知我钟情于你,还让我去对你说,他要娶你。这口气我咽不下!” “谢谢你的青睐,我本不该是这里的人,机缘巧合,成了高澄侍妾。我以后还是要走的,千万别为我杀人,那样的话,罪孽我就偿还不清了。快走吧!” 厮杀声越来越激烈!说话间,数支利箭已射在马车上。 宇文泰含泪,咬住嘴角,“我也说不清,只觉得想和你在一起。步瑶,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里的王!” 步瑶微微一笑,“我信。你一定会成为这里的王,战无不胜!快走吧,我就对高澄说你们都蒙面,我不知你们是谁。” 宇文泰拔出佩刀掀开车帘,回头嘱咐,“步瑶,早晚我还来接你。” 步瑶不敢看向窗外,只觉得打杀声似乎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近。又过许久,马车帘被忽地掀开,高澄面色黑沉,一声不响地把步瑶抱上他的黑马。冷风袭来,步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好冷!” 高澄扯过自己的貂里披风,一把将步瑶裹在怀里。一手搂住步瑶,另一手牵动缰绳,缓缓跑向洛阳城方向。 虽然发着高烧,步瑶心里是极清楚的,莫名其妙的一劫之后,此刻竟然感到踏实的安稳,终于,她把头昏沉沉地靠在高澄身上,双手抓紧了他。 这里没有“一生一代一双人”,那么,轮回之中等她的人不是宇文泰,又是谁?马上的颠簸极为不适,步瑶抓住高澄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抬眼偷瞧高澄,他眼睛里那份笃定的坚毅,紧紧抿住的嘴角,似乎不该是这个年龄的男孩所有的。 “好看吗?”高澄少年的喉结动了一下。 “呃……” “我若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跟着宇文泰走了?” 步瑶认真想了想,“世子本来也是要将我送人的,那人是宇文泰还是其他人,并无所谓。” 揽在腰上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看来……是生气了……”高澄隐隐透出一丝笑意,嘴角飞扬,又刻意屏住。 “奴婢不敢。” “自称奴婢便是跟我赌气,在别人面前不是好好的自称妾身的吗?”高澄笑意更浓,“还是你仍旧想做一人的正妻?” “如果条件允许,我真的仍旧这样想。” 高澄渐渐收敛笑意,“你那玄哥哥,不就等着娶你做正妻的么?” 步瑶心头一顿,“你总是背后调查别人。” “我知道你对他无意,你那玄哥哥才是安全的。你若对他有意,我岂会留他到今日?”高澄的狠戾仿佛天生带来,说得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如常。 “世子说得好没道理!我本就是一个你可以送来送去的妾侍,你又何必在意我心里想什么?玄哥哥只是想保护我,你又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嘶……”高澄不由得叫出来,“你想谋杀亲夫吗?” 步瑶这才发现,抓着他的地方,似乎有些湿冷,再一看手上,殷红片片。 “你……受伤了?” “宇文泰刺的……他以为蒙面我便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装作不知,我早知道带你走的是他!此人野心勃勃,我必除之!” 这少年太过聪明,寻常手段根本瞒不了他什么。步瑶暗暗的有些害怕,却又有些紧张,手里殷红的血迹,的确是为了救她才弄的。纵然知道这段历史,却仍旧有太多的看不透。 又不知过了多久的颠簸,世子府到了。路途太久,步瑶已是昏昏欲睡,高澄的脸色也缓和了很多。仿佛听见他又交代了什么事,睁开眼已经到了扶摇馆。 远远看见南歌与上舞等在那里,可看高澄的脸色却又不敢上前说话,只恨恨地盯着步瑶,横睨几眼,便走开了。 高澄飞身下马,披在步瑶身上的貂里披风也跟着没了,步瑶只觉得冷风袭来,转而又被高澄抱下了马。高澄不由分说,又把步瑶裹在披风里,一同走入温暖的正殿。 “世子,叫府医过来看看吧,出了很多血。” “无妨,你帮我包扎便可。” 步瑶神色慌张,低头吱唔道:“嗯……我不太会包,怕包得……” 高澄轻轻一笑,一眼看透,“你放心,我今天不会对你如何。只是累极了,想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步瑶红了脸,听得此话,安心了几分,“奴婢这就去准备。” —————————————————————————————————————————— 洛阳城,丞相府内,高洋所居的齐天阁内,一片狼藉。 “公、公子息怒!”一黑衣人匍匐在地面,身边皆是碎杯碎碗,还有散发着浓郁刺鼻的烈酒味。 “我没听错吧,我哥哥压根没认出带走慕容月的是宇文泰?” “是,据安插在大公子身边的人说,宇文泰全程蒙面,连慕容姑娘也不知对方是谁。” “本想顺水推舟,让哥哥再多一个劲敌……这点事,你们竟然都没做好。” “二公子,丞相已经因为郑氏恼了大公子,也不算一点收获也没有,谁知道郑氏正好去了林子里,大公子又把郑氏当成慕容姑娘抱在怀中。” “你知道什么,郑氏的事可不是凑巧,郑氏是谁的人我还不知,你叫人在郑氏身边安放一个眼线。这样下去,不是高澄他继续得意,便是尔朱姐妹得意了,还有我什么事!” “是!属下一定办好!” “还有,上次那些道人查不出缘由,也就作罢。这次一定要借皇上的手,让哥哥无力在父亲面前表现。” “属下遵命。还有一事……慕容燕姑娘,我们也已经查到,和她一起的人,真的是娄将军。” “娄昭!舅舅他不但是哥哥的人,还敢下手跟我抢女人……” “公子,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已经受够了装疯卖傻,连母亲也视我为蝼蚁一般!容我想想……” 高洋抬头,从齐天阁看出去的天空,实在过于狭窄。沉水色的天际微微透出一抹熹光,天,就快亮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星月稀 简单用过晚膳之后,高澄走进扶摇馆内室,大剌剌地脱了上衣,丝毫不在意身上的刀伤。步瑶吃力地端着一盆热水,腋下还夹着跟府医要来地各种药粉。 高澄斜倚在塌上,端详着步瑶没有一丝放松的怪异表情。 忽然觉得,那些伤口如同开在暗夜的火红花朵,兀自执着地等待着,盛放着。这个散发着凛冽气息的、清醒的、决绝的世子,却为了她受了这么多伤。 倒了满满一大碗烧酒,步瑶以白麻酽酽地蘸湿,用筷子夹着按在高澄小腹上的伤口上。 “啊……”内室传出高澄撕心裂肺的惨叫,门口的丫鬟相视一眼,定在那一霎那的惊恐神情。 高澄一把抓住步瑶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世子不知,这是消毒!” “我中毒了吗?” 步瑶微微一笑,“世子不知,是细菌。是世子叫我处理伤口,奴婢不会别的办法。”说罢,还镇定自若地眨眨眼睛。 高澄气极,“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夜影婆娑,内室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啊……”羞得门口两个丫鬟满脸通红。 步瑶抹了一层烧酒之后,撒上厚厚一层药粉,最后小心地用白布包好。 其实只有几处刀伤,皆为擦伤,伤得并不深。大概是宇文泰招式变换极快,闪躲间便有了这分散在前胸和腰腹的伤口。此时高澄被包成粽子一般,心里却别有滋味。 “世子,包好了。我给你穿上衣服。” 手被高澄一把抓住了,他凝神思虑了一下,连嗓音都忽然变粗了,“不穿了,谁说今晚我要走了?” 步瑶心跳忽地慢了半拍,故意不看他的视线,惶惶笑道:“世子又说笑,夜色深了,世子早点歇息。要不还是我去侧间,在那也可以照顾……” 话未等说完,便被拉入一具木乃伊怀抱。高澄懒得废话,咻咻几下,把寝塌上的锦帐拉下,周围立时暗了下来。 步瑶被按在寝塌上,呼吸几乎都凝滞了。那锦帐有些厚,只能微微透入一丝外面的烛火,光线温吞,连氛围都暧昧起来。 步瑶不敢有任何动作,见高澄闭目,似是要睡,只好轻轻拉过一条丝被,帮高澄盖好,又轻轻拉过另一条,为自己盖上。 天哪,什么情况! “怎么,你就那么不想做我的侍妾吗?百般躲避。”高澄闭目道。 “奴婢没有。”步瑶悄声道。 “我看你便是和别人不一样,你看看我身上,想想这是为了谁弄成这样的。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过来。”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好像也并非是那么不愿意,步瑶犹豫着,掀开自己的被子,躺到了高澄的被子里。 时间很静,步瑶回想第一次见到高澄时,仿佛仍然能感觉那时候沁在额头的那一层冷汗,还有高洋那突如其来的窝心一脚,痛楚那样鲜明。这些让她仿佛忘了对高澄的第一感觉,只记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轻蹙眉头,脸色矍然变冷,深陷的眼眶射出仇视的光,好似看到了妖怪一样。 人现在就躺在身边,轻声呼吸,疲惫而脆弱。这就是高澄吗?他让我做他的侍妾?不是妻,不是爱人,没有情有独钟,而是众多侍妾中的一个。同南歌和上舞一般,等着他回府,等着他看心情,依着他的口味,从众多妻妾中选一个,才能见到他。 可……竟然有心动…… “你,到底在想什么?”高澄转过身,漆黑的双眸在夜色中一闪一闪。 “你不会知道的……我只是想说服自己……” “你另有心上人吗?” “并没有……” “跟着我不好吗?” “并没有……” “那么,为何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明天就消失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步瑶的脸颊,有些许的动摇。 “你不会懂,我需要找一些理由支撑自己。当你宿在另外妻妾的房里,我说服不了自己,你对我是不是有爱。” “爱?”高澄笑了,鼻梁也皱成一团,笑得像个无忧的少年,“你不是最怕我把你送人吗?又问我有没有爱?” “此事对世子并无所谓,可对我,却是性命攸关一般。” “性命攸关……步瑶,我会对你好,第一次见你,我便喜欢你了。把你送人都是逗你的,我若想把你送人,今日就不会追你回来。”高澄的双眸闪出光来,他从未像这样认真对她说话。 一丝笑意蔓上步瑶的脸颊,仿佛那么多的摇摆不定,此刻稍稍安心了。 “可我不能没有其他妻妾,步瑶,也许你知道,我要做皇帝。有些事,没有助力是做不成的。你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我能给你的一切。” 他说得那样坦然,那样真,步瑶凝滞在那里,再也说不出其他了。是啊,他是高澄啊,高欢的儿子,你难道能使他安心做一个寻常公子,高家人骨头里的狼性便是昭然史书的。可结果呢,不敢想,那个图书馆看《北史》的下午,她便知道了他的结局…… 高澄起身俯视步瑶,暗夜里高澄的眼睛还是有星一样的光,双肩被他禁锢在塌上,不敢推他的胸口,那里是她刚刚包扎的伤口,她用力推他的肩膀,却怎么也推不动。就这样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手穿过她长长的头发,托着她的头,毫不犹豫地找到她的双唇,细密地、猛烈地吻了下去…… 芙蓉锦帐,暖意融融。窗外夜空,月明星稀…… —————————————————————————————————————————— 翌日,醒来室内早已空无一人,步瑶吃力地坐起,白色素绡薄衫从肩膀滑落,两个守夜丫鬟低头入内,奉上热水与面帕。步瑶细看,这两个丫鬟紧紧抿着的嘴角竟然露出小酒窝来,可见是笑意憋得难受。 “世子呢?”步瑶倒是镇定自若。 “世子早上便被丞相叫到丞相新府了。”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说道。 “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坐一会儿。” “是!”两人无声退出内室。 镜中的人极美,长长的头发,桃花般的颜色,云雾般的眼神…… “慕容小姐!”阿昆急匆匆跑来,见到步瑶,放声大哭。 “阿昆,快起来!怎么了?谁打你了?”阿昆用衣袖遮掩,却遮不住红肿的脸。 “她们说,你跟人私奔了,不会回来了!还因为我前段时间跟着你,才……才打我的。” “我没有跟人私奔,还有,我回来了。” “慕容小姐,你和世子……太好了,我最怕世子不定心性,真把你送走。” “嗯……不会了,今后,我会好好争取的。不会让他把我送走,不会让你被人欺负。” 心里既清醒又糊涂,不走了么…… —————————————————————————————————————————— 慕容仪在一片吵闹声中惊醒,侍女匆匆跑进来道:“穆夫人,皇后娘娘召见!” “当今皇后?”那不就是高欢的女儿吗? 慕容仪不敢怠慢,忙梳妆穿衣,一眼瞥见娄夫人已在门口,她笑意盈盈地走过来,“仪儿妹妹,今日皇后娘娘召见我们。你我一同进宫吧。” 慕容仪赶紧起身,“是,妾身这就好了。” 马车停在洛阳皇宫阖闾门前下。偌大的皇宫,肃穆无声,说是巍峨也可,若说清寂也无不可。慕容仪小心翼翼地跟在娄夫人身后低头行走,一位宦官在前引路,穿过永巷,进入嘉福殿。 冬日的大殿却温暖如春,二人齐齐跪下,“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是。”二人起身,默默站到一旁。 “穆氏果然出佳人,那日我只匆匆一瞥,今日才得见,你三姐妹各有千秋。” 慕容仪道:“谢皇后娘娘!妾身蒲柳之质,娘娘谬赞了!” “看座。” 偷眼看去,只见高薇着一件杂裾垂髾服,玉色的深衣,佛头青的襳髾,几支银镂花素簪,一对镂花白玉耳坠,敛眉轻愁,素得如为自己戴孝一般。 慕容仪也不禁心疼了,只听闻这位皇后娘娘从不得母亲娄夫人宠爱,虽是丞相嫡女,平日里却不得见父母,只逢年过节与众子女跪拜。 “父亲一定很高兴,这是他第四个孩子。” 娄夫人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尔朱夫人也有孕了,不知她和仪儿谁先生,还不能算是第四个。” 高薇眼中挤出一点点笑意,“那便是咱们高家的福气了,多子多福。” “谢皇后娘娘,妾身蒙丞相不弃,感恩不尽。” “听说你二妹,就是那日跳舞的那个,跟了我弟弟。” “回皇后娘娘,世子问过了夫人……”慕容仪拿不准皇后的心意,唯恐说错了话。 “是我同意的,子惠喜欢那姑娘,又是仪儿的妹妹,就要了去。我也看过,和仪儿一样,长得极好。对了,今日也想请皇后娘娘看看子惠的婚事。” 慕容仪又黯淡了去,不敢再说话。在两个嫡女加正妻面前,她这个妾,她妹妹步瑶这个妾,有什么说话的资格呢。 “母亲不是看中了清河王之女元仲华吗?那个妹妹端庄大方,我看也是极好的。” “是极好的,本来子惠亦是心仪,可……”娄夫人瞥一眼慕容仪,自嘲一笑道,“今日仪儿妹妹在,我也不避讳了。元氏是极好的,可若能求娶柔然公主,对你弟弟更是助力不小。你也知道,你父亲……已经很久不回府了……” “父亲果真只执迷于尔朱姐妹吗?” “是……他平生,对得不到的女子尤为挂怀。你母亲算第一,那么这尔朱皇后就算第二了。”娄夫人难得这样坦诚。 高薇神色一僵,随即又缓和,“是啊,我生母命苦,就那样去了。可这尔朱英娥还在,我父亲娶回了家,可真的是动了真格。母亲你有所不知,朝中众臣对此议论纷纷,颇有微词。” 娄昭君扶了一把微重的金凤钗,垂目道:“母亲老了,从前跟你父亲在军中吃了很多苦,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相貌更是……只是,子惠这世子做得不易。从小他父亲对他抬手即打,张口便骂,逼得他成了今日这般谨慎。若是尔朱英娥生下儿子,你父亲重立世子也不是不可能……” 至此,慕容仪才明白娄昭君这些天的叹息,看来,正妻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娄昭君暗暗打量,皇宫和想象中并不一样,只是嘉福殿镇日静肃,只有簌簌风声和包金镂花香炉里偶尔滋滋的燃烧声。殿外北风呼啸,殿内温暖如春。看来久避乡野的元脩并非无能之辈,皇宫上下竟然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这是个傀儡皇帝。除了皇后娘娘所住的嘉福殿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高欢的影子。 “母亲看上柔然哪位公主?” “柔然可汗阿那瑰的女儿,郁久闾忆古公主。” “小的那个?” “是,听说大的那个刁蛮无比,是个小悍妇。小的美丽柔顺,最得阿那瑰喜欢。” “弟弟怎么说?” “他并无异议,娶谁他没有想法。” “那便好了,我跟皇上提一下吧,弟弟也该娶妻了,也有个约束……” 娄夫人抹了一把马上要流出的眼泪,诚意道:“如此也多谢皇后娘娘了,我这当母亲的,从未对皇后娘娘用心。如今却要皇后娘娘费心周全了……” 高薇并不恼怒,只淡淡道:“母亲说哪里的话,不怪母亲,我生为女子,还是大丞相的女儿,母亲纵有再多的关心,我仍旧是这般命运。我倒是理解尔朱姐妹,做尔朱家的女儿,还能如何呢……”高薇又是自嘲一笑,“说得多了,如今日子也好过了。母亲,你帮我把这个拿给父亲,这是我前些日子亲手做的。” 娄昭君接过来,是一个保暖腰部的棉套子,可以系在腰间而行动自如。 “父亲有腰疾,此物虽轻薄却十分暖和,我这个做女儿的,也只能尽这点心意了。” “好孩子,我一定亲手送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岁时暖 一 又收到姜中行信一封,信封里沉甸甸,打开,竟然是一枚明城大学的校徽。那校徽是她走之前,学校百年校庆的时候做的纪念校徽。姜中行的意思很明了了,你快跟我回去! 打开信,亦是直言不讳。 “步瑶,当初我们在慕容部的无名山上走散,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你找到。哥哥很想和你再到那里看看。除夕便是好日子,你若有意,请世子意。” 步瑶提笔,却觉得不论怎样也下不去笔。一支笔蘸湿又晾干,只好再用笔洗化开,再蘸湿,又放干……到最后,墨都干了,只好再磨墨…… 除夕……那不是只有几天了么,曾是多么想回去啊。 身后有徐徐风吹入,有人进来了,步瑶忙把那枚校徽藏进首饰盒,信却摊在桌上。 步瑶脸一红,匆匆一礼,“世子回来了。” 高澄没有说话,一手揽住步瑶的纤腰,一手拿起那封信。 “何事这样犹豫?你很想去吗?” “奴婢很久没见到哥哥了……” 高澄放下信,郑重扳过步瑶的身体,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你想气死我吗?你要一辈子自称奴婢吗?” “妾……妾身……”实在是不喜欢“妾”这个字! 来不及说完,高澄的双手便捧起她的小脸,缓缓地、却又用力地折磨起她来。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转眼已是退到了窗边。高澄一手扣住步瑶脑后的发髻,一手仍掐住腰际,让人动弹不得。 步瑶无奈地放弃了抵抗,任由他把她放入怀中。 “看你这么犹豫,还是不要去了,除夕,你不和我在一起怎么行?”高澄仿佛很累,透过窗望向冬日的世子府。 “我……确实也想和哥哥回去看看……” “不可,除夕接你哥哥到府上来,就这么定了。” “世子……” “叫我阿惠。” “阿惠……” “我说的是你亲哥哥啊,可不是你那个慕容哥哥。也不知你去了多少地方招蜂引蝶,怎么个个都要跟我抢。”说罢,又要扑上来。 步瑶笑着躲开了,也好……就再过一个除夕再说吧……转眼,又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步瑶笑了,眼风扫过半掩的窗棂,一抹藕色裙摆一飘而过。步瑶认得那裙子,是南歌。那两个侍妾因着高澄的忙碌,还有步瑶的搬入,大概已经很久没见到高澄了吧。也许,不久的一天,自己也要体会这种滋味了。笑意逐渐收敛,步瑶闭上了眼睛。 —————————————————————————————————————————— 转眼,除夕到了。 高欢丞相府的除夕宴热闹非凡,从不曾登门的尔朱姐妹也来到大丞相旧府。高澄征得娄昭君的同意,携步瑶一同参加高府除夕宴。 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口,高澄徐步走下车来,玄色貂裘内里的披风衬得他贵气十足。他仍是同往常一般不苟言笑,却转身抱了新纳的侍妾慕容月下车,把高府一众老仆惊掉了下巴。啧啧,难得一见世子这般细心啊。再细看,老仆妇惊叹,慕容月容色果然出众,明眸皓齿,梨涡醉人,尤其是眼神和旁人不一般,听说是舞姬出身,却毫无轻浮,眼里满是笃定与胜券,看过去,若说是正妻也不为过。果然是穆夫人的妹子,美得浑然天成。 下了车,步瑶却不敢再与高澄并肩而行,“阿惠,这里是丞相府,我还是跟在后面吧。” 高澄并不理睬,不由分说地拉起步瑶的手,叫步瑶挣脱不得。步瑶小声提醒:“阿惠……” “怎么那么话多,你跟着我便是了。”高澄看也不看她。 步瑶心里嘟囔,才二十岁小屁孩,怎么那么强势。 好了,一路被围观,一直到了丞相府正殿。步瑶不敢再放松,用尽气力挣脱了高澄的手,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高澄身后。高澄跨入正殿,脱下斗篷跪拜,“儿子惠携妾给父母磕头,愿父亲母亲今年岁时常好,明年更添吉祥如意!儿携妾献上金牛两座!” 高欢远远看去,步瑶未敢进殿,端正跪在正殿门口。白色的风毛从柔粉色的斗篷里呲出来,是那样俏皮可爱,衬得她如同怯生生的小兔一般,当真像极了阿珂……心里对高澄的怒气隐隐压了下去,他问道:“子惠,你不是有三个侍妾吗?为何今日只带了一个?莫非是情有独钟?” 娄昭君用金丝手绢掩口笑道:“子最像父,丞相你也一样嘛……” 高澄眼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慕容氏很懂事,儿想带她来给父母磕个头。” “好!你已是开门立府,马上也要娶正妻了。慕容氏,你和你姐姐一样,都是懂事的,以后要像你姐姐一样为高家开枝散叶。” 步瑶小心回道:“是,妾身谨遵丞相与夫人教诲。” 娄昭君露出一丝笑意,“那就进来吧,别跪在殿外了。” “是。”步瑶恭敬起身,在侍女的指引下坐了下来。 高澄也起身,坐到了父兄旁边。盛世繁华,大抵如此。闪烁着梦幻光芒的正殿里,高家的除夕夜宴就此开始。步瑶偷找慕容仪,却对上了高澄一双炯然的目光,不敢笑,步瑶只能抿着嘴忍住。 侍妾的地位的确很低,步瑶被安排在高欢、娄昭的一众侍妾中间,身边的脂粉味便熏得人昏昏欲醉了。而以娄昭君为首的前排女眷,大都是正妻,唯独多了身份尊贵的尔朱姐妹。 “妹妹果然天姿国色,听说世子对你那是专房之宠。”说话的女子艳丽如霞,宝石绿的华锦吉服深衣衬得她肤白如雪。 “谢郑夫人夸奖,妾身实在惭愧。” “你怎的知道我是谁?” “早就听闻郑夫人花容月貌,是荥阳第一美人,我今日一见便知了。” 郑大车扶了一把双刀髻上垂下来的金珠流苏,掩口道:“妹妹真是会说话,怪不得世子一刻也离不开你。我一见也十分喜欢呢!来,姐姐敬你一杯!” 步瑶端起酒盏,硬着头皮干了盏中酒。鲜卑人喝惯了的酒,真是辣嘴巴,步瑶不由得掩住嘴,差一点吐出来。 娄昭君不时偷看尔朱英娥,那肚子已经隆起得非常明显了。再看尔朱英娇,正贴身照顾着姐姐,殷勤布菜。 娄昭君起身道:“丞相,家里的马队、田庄还有银楼的人等在外面,要送今年的岁礼。” “进来吧。” 几人鱼贯而入,朗声念出礼单,无非是车马、绢帛无数。 “大丞相,皇上圣旨到了!” 高欢立时恭敬跪下,待接圣旨。那内监声音尖细:“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赐大丞相高欢金印、车马、珍宝、奴婢,以欢岁时!” 数不尽的侍女依次而入,站成几排,跪奉珍奇。步瑶感叹,纵然今日高家权倾朝野,来日也免不了惨剧连连。 正殿越来越热闹,歌舞开始了。高府歌女舞姬不输太乐署,一曲《阿干之歌》铿锵有力,舞郎们轻盈如飞,演出着鲜卑古老的雄浑。 高洋举起酒杯,“父亲,今日可否玩投壶?儿小时候最喜欢了。” 高欢兴致极高,“可也。那便你来做宾主吧。” 乐师会意,《狸首》响起,此曲与投壶节奏相和,每每投壶之时便作此曲。 “是!”高洋捧矢走到娄昭君面前,“敢请母亲作乐宾。” 娄昭君道:“子有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辞。” 高洋笑道:“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以请。” 娄昭君继续说道:“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固辞。” “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固以请。” “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 步瑶看呆,原来这就是投壶的“三请三让”,十分雅致有趣。 娄昭君气场惊人,接过四只木矢,与高洋互相行揖礼,对准了盛满红豆的铜制投壶,转眼间,四只全中! “好!”全场响起叫好声,步瑶轻叹,娄夫人不愧是鲜卑之女,骑射功夫也一定惊人。 高洋不动声色,来到尔朱英娥面前,“敢请尔朱夫人作乐宾。” 众人皆是一惊,不知高洋是何意。高欢却是笑意温柔,定睛看着自己的爱妾。 娄昭君忙道:“子进,无礼,尔朱夫人身怀六甲,怎么能玩这个,若是伤着可怎么好?” 尔朱英娥不疾不徐,利落站起,“谢夫人体恤!但我从小便在马上长大,也是胡闹惯了的。这小小游戏,无碍的。” 众人暗暗惊叹,尔朱氏到底是当过皇后的,开口说话皆用中气,气场更盛娄氏数倍。她微微一笑道:“单口的太过容易,去换多口的来。” 不肖多时,下人送来一只三口铜壶。尔朱英娥轻扶着肚子走到正殿中间,接过高洋递过来的四只木矢,背对铜壶,“嗖嗖”几声,四只木矢全中。 “好!”全场,尔朱氏竟然可以背对投壶,且四只全中。看来尔朱家的女子不输男子,确实有过人之处。 高欢脸上笑意更浓,亲自扶着尔朱英娥回到软垫上,两人的动作是那样和谐自然,就像是一对经年恩爱夫妻。 娄昭君脸上一阵发紧,仍逼着自己挤出一丝微笑。步瑶赶紧看高澄,他还是那样平静如常,眼神里毫无波澜,仿佛此事和他毫无干系。 高洋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笑道:“开头两位太过于厉害!接下来便要罚人喝酒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岁时暖 二 高洋巡视一周,目光停在步瑶身上。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高洋微笑走过来,“敢请新嫂作乐宾!” 步瑶紧张极了,后悔没加入过姜中行师兄的礼仪社,只好仿照娄昭君的“三请三让”又说了一遍。虽未练过投壶,可是游乐场的投掷游戏还是玩过的,在学校里也选修过射击课。应该可以应付吧…… 步瑶硬着头皮走到正殿中央,抬头望见高欢笑意盈盈的眼神。 高洋递过四只木矢,“此番要稍改规则了,不求‘连中’,而要‘贯耳’,此四矢需得皆投入壶耳,才可免酒。” 步瑶接过四只木矢,定了定心神,对准壶耳,咻咻投了出去。 高澄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看着步瑶有些笨拙却又极认真的神情,身心忽然也跟着柔软下来,甚至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不过这想法在他看到高欢之后又默默收回。 四木矢中了三个,众人叫好,侍女端过一个青莲花瓣酒碗,里面是橙红色的酒液,步瑶认出这是名贵的酃酒,只是酒味甚浓,步瑶从未真正饮过酒,心里难免发怵。 “慕容月谢大丞相、夫人赐酒!” 高欢对步瑶似乎格外关注,竟然笑问:“你可知这是何酒?可能尽饮此杯?” 步瑶又默念了一遍“这是北魏”,然后朗声道:“晋人张载曾作《酃酒赋》:惟贤圣之兴作,贵重功而不泯。嘉康锹之先识,亦应天而顺人。拟酒旗于元象,造甘醴以颐神。虽贤愚之同好,似大化之齐均。的无往而不变,独居旧而弥新。经盛衰而无废,历百代而作珍。此酒经年而呈此色,实乃酃酒中之珍品。慕容月再谢大丞相赐酒。”说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隋教授爱喝酒,每次请学生吃饭都会一套套的念叨,她这才学会几首。 在座未曾想一个太乐署舞姬竟有如此能耐,高欢亦是眼里满是赞赏,他转头对高澄说道:“子惠,眼光不错!” 尔朱英娥却说话了,“慕容姑娘果然文采出众,但你今日玩投壶,又念这《酃酒赋》,你可知张载相貌丑陋,连顽童也常以石击之,难得你倒会念他的文章。” 步瑶笑道:“尔朱夫人说笑了,世人皆以貌取人,却不知花无常红,纵然花容月貌也有凋零一天。而张载貌虽丑陋,思想却能长存。他不仅有《酃酒赋》,更有《七哀诗》: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道尽盛世之后的荒败,或者尔朱夫人得空可以一读,必不再嫌张载之丑陋。” 尔朱英娥未曾想到这女子外表柔弱,却句句揭她伤疤。她本想暗示娄昭君年老色衰,却被步瑶讽刺盛世之后的衰败,尔朱家的惨剧人人皆知,她尔朱英娥也是无奈跟了高欢。昔日天子皆为尔朱家所立,自己更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几时受过这等揶揄?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见娄夫人倒是怜爱地看着步瑶,再看高欢,似乎也一丁点没有生气,眼里竟有一丝温柔。眼见言语上是占不了上风了,只好悻悻道:“不想太乐署还教你们这么多古意儿,丞相,你看这世子的侍妾都这般伶牙俐齿,妾身说不过了。” 高欢似乎并未理会尔朱英娥,自顾自道:“你说得很对,盛极必衰,张载这《七哀诗》里还有:昔为万乘君,今为丘中土。感彼雍门言,凄怆哀今古。实在发人深省,我们须珍惜眼前之福啊!来啊,赏慕容月珍珠三斛!这是褒奖你字字珠玑!” 那面貌实在太肖似少女时的阿珂,仿佛清甜的雏菊,又仿佛是看透世间的老成样子。高欢也笑自己对她竟毫无男女之意,对着她,仿佛自己又做回了那个不知山几高地几深的狂浪少年。 在座更是惊奇,高欢喜怒无常,时而谦卑老成,时而如狼嗜血,有几人能得高欢公开赞赏呢?更不要提赏赐了。 步瑶端正一礼,“慕容月谢大丞相、夫人赏赐!” 待再回到座位之时,人人都对步瑶关注起来。高澄嘴角的笑意更浓,他看向母亲,娄昭君对高澄轻轻点头。 高洋清嗓道:“我们高家皆为能人,接下来谁为乐宾?” 又是几番游戏过去了,众人皆玩得高兴,规则改为“散箭”、“全壶”等几种,高欢又是几番赏赐。 步瑶遣阿昆请求娄昭君,可否去看看仪儿姐姐,娄昭君正在兴头上,欣然应允。 —————————————————————————————————————————— 步瑶跟着高家的侍女,来到了慕容仪所居的木枝轩。谢过那侍女,便迫不及待走进内室。 “姐姐!仪儿姐姐!” “步瑶!”慕容仪本就十分立体的小脸此刻显得更小,下巴也是尖尖的,只有精心描绘过的远山黛微微扬起。 “姐姐,你不是有孕了么?怎么瘦成这样?” 慕容仪笑笑,“只有肚子在长,我倒是瘦了,大概是这个小东西太过能吃。对了,你到底还是跟了世子,他对你好吗?” 步瑶羞涩一笑,“好,原本不好,现在极好。” “那就好,那就好……这也是姓了慕容的女子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吧?” “姐姐,那你呢?我听说,大丞相长住新府,这里回的越来越少了。” “你听说的不错,这也是娄夫人笼络我的原因。娄夫人早年跟了丞相,丞相又依靠娄夫人家中的支持,原本是极得宠的。怕是当年的脾气也大了些,如今,丞相不必事事依靠娄家了,娄夫人又事事袒护弟弟娄昭等亲戚,丞相颇为不满。我远远听过两人争吵,那次之后,大丞相便很少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听说丞相又娶了几个侍妾……” “是,丞相要么便不回来,回来也只来我这里和郑夫人处,因此,娄夫人对郑夫人也是极好的。” 步瑶心里略过一丝惆怅,“娄夫人不容易,听说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身体也不好。谁没有老的一天呢?谁能永远比得过新人?” “可她毕竟是正妻,丞相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步瑶,你知道吗,他们要为世子求娶柔然的郁久闾忆古公主了,近日就要送去礼物和使者。” 步瑶心里停了一拍,“柔然公主……” “听说求娶的是柔然的小公主,活泼漂亮,最得可汗欢心。” “是么……”心忽然钝重地疼了几下,“何时娶回?阿惠……不,世子知道吗?” 慕容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夫人与世子商量过,世子也是很愿意的。” “是这样……”她虽然知道高澄大致的走向,可真的不记得他正妻是谁了。也就是这位柔然公主了,想想也说得通,高欢这样的野心家,必定会通过联姻来笼络各方势力,女儿嫁了皇上,儿子娶个公主,这一切都那么自然。 “步瑶?”慕容仪看着步瑶这片刻的失神,无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也对世子用了心……我听说世子对你是专房之宠。” “我……我本以为是爱,但爱是唯一的,当他有了妻子儿女以后,于我,又何谈爱?我既非公主,也不能助力于他。” “步瑶,你是最明白的,我从前多羡慕你的利落洒脱?为何出此失望之语?” “我也不知,大概,是我先缴械投降了……” 一侍女走进内室,“穆夫人,二小姐来了。” 慕容仪连忙起身,整理衣衫。只见一位二八少女轻盈走进,小小的鹅蛋脸上一双善睐明眸,几乎透明的皮肤显得她干净极了。慕容仪悄声拉一拉步瑶衣袖,行了一常礼:“二小姐来了。” 步瑶也按仪规行了一礼,“妾身见过二小姐。” 高蘅灵动的眼睛在步瑶与慕容仪身上搜寻一番,自顾自坐了下来,“步瑶,上次便是你对不对?” “正是,妾身慕容月,小字步瑶。” “那疯和尚说叫我来问你?你认识那疯和尚?” “问我?慧宝禅师?” “对,就是他!他好奇怪啊,他让我去白马寺,我去了,他见到我就哭,哭个没完,说什么终于又看到我了。” 步瑶心思一动,“又”?“二小姐曾经结识慧宝禅师吗?” “我若认识还能说奇怪吗?自我出生,便有一道人,说什么我此生必然贵极,只是要远离和尚。母亲一听,哪里还肯让我见和尚?那日那个慧宝不知怎么混入演百戏的人里头,我又好奇,那可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和尚。” “那他叫二小姐问我什么?” 高蘅想了半天,“叫我……哦对,叫我问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走?也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你走?奇怪,我为何要跟你走?” “那他有没有说为了什么?” “他说得云里雾里,说跟着你走,便是一个新……新时节?” “新时节?新世界!” 高蘅眨着眼睛亦是不解。 “二小姐,这个必须从长计,我会再来找你……” 又一侍女匆匆忙忙跑来,“慕容、慕容姑娘,不好了,世子……”她窘得红了脸,“世子与郑夫人在花圃中,不知怎么,被丞相捉到了!” “世子……与郑夫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岁时暖 三 “你再说一遍,我哥哥,和郑氏?”高蘅瞪大了眼睛。 那侍女不敢乱说,只拉着步瑶的衣角,“丞相动了怒了,慕容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高蘅抓住步瑶的手,“我跟你去!穆夫人留在这里,还是不要有闪失的好。” 说着两人连忙朝着花圃的方向跑去,“步瑶姐姐,你不要乱想,那个郑夫人,平常便是极轻浮的,一定不是我哥哥的事。” 步瑶亦定了定心,只记得高澄短短的一生里风波不断,却真的不记得到底是哪几桩,也不知姜中行和慧宝是否知道。“二小姐,没事,我也相信他不会这样没分寸。” 花圃旁边便是郑夫人所居的锁云轩,只见那里灯火通明,外面跪了一排的家仆婆子不敢抬头。见到步瑶,皆是眼神闪烁,唯恐惹事生非。 步瑶也不知自己走进去是否合规矩,因为这里仪礼分明,她只是一个低级侍妾,连那种从小便伺候主子的通房丫头侍妾都不如。 高蘅却万事不管,拉着步瑶便大步走了进去。进去便看见高澄与那位穿红戴绿的郑夫人跪在地上,正位上是面色沉沉的高欢。 郑夫人仿佛已哭得快要断气,她又用手提了一把顺肩滑落的绿衫,哽咽道:“丞相,妾身真的还没看清来人,便……便被……” 而高澄,光是看见背影,便知他已是蕴含了满满的怒气,他面色紧绷,薄唇咬得发白,目光直视着高欢手里那根软鞭。 高欢深吸了一口气,本就偏白的皮肤更显冷白,高鼻之后的细目此刻倒是跟儿子高澄惊人地相似,他掩住满脸的疲惫,缓缓道:“子惠,你来说。” “儿未做过的,不会认。” “啪啪……”已经旧了的皮质软鞭结实地打在高澄的脊背之上,转眼,细腻的衣料已破得丝丝绽开…… “我给过你机会了,为父岂能凭一次便断定你是这种逆子!” “那父亲到底凭什么!我也是根本没看清来人,便被这女子扑倒在地……” “好好好,你越来越行了,你自幼长在军中,会被一个女子扑倒在地?又是衣衫不整!!!”高欢的吼声突如其来,震得小小的锁云轩嗡嗡作响。 “为何儿说的,父亲都不信!”高澄嘶吼道。 “你这般有底气,是不是因为朝中亦有了势力?军中也有你母亲、你舅舅、你姨丈!连为父的侍妾你都敢觊觎,下一步呢,还有你不敢的吗?” “这才是真正原因吧?父亲希望我成才,却又不希望我过于出色,这些助力,不也是父亲的助力吗?我母亲,不正是父亲的妻子吗!” 高欢身体隐隐发抖,“你是替你母亲鸣不公吗?怪我住在新府而忽略她吗?这是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事,岂容你来置喙!” 高澄亦是声嘶力竭:“是啊,父亲的事岂容我说三道四。我就算做的再多,父亲也会一而再对我失望!父亲只对死去的人再无怨愤,是不是只有儿死了才是父亲的好儿子?” 娄夫人亦匆匆赶到,“子惠!说这些糊涂话做什么?快跟父亲认错!” 高澄心若死水,“母亲只会叫我认错,以前我听话,我认了。今日我真不知错在哪里?” “子惠!”娄夫人大声地呼唤着。 高澄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下身传遍全身,热血奔流,心跳加快……不对,今日有诈!不知是哪一方,这布局实在是用心。 高欢亦是疲惫至极,尔朱英娥一边揉高欢的太阳穴,一边轻柔道:“大丞相,切莫动怒。世子还小,这一次肯定不是有心的,丞相好好教导便是。何苦生这么大的气,伤身哪。” 高欢缓了缓道:“还小?朝中当职了,开府自立了,还有贤惠的妾侍……哼,我还要为他求娶柔然的公主,这都不够满足的吗?非要觊觎父亲的女人!” “我没有!我根本就不甚认得这郑氏!更何况我根本不会喜欢这种女人!” “你辩得倒是清楚,为父岂是第一次发现你这个样子?回去吧!不反省明白不要来见我!我把家族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却这样叫为父失望!”说罢高欢看也不看,拉起尔朱英娥便走了。 闹哄哄的大殿立时静了下来,仙鹤烛台上的烛火此时不合时宜的噼啪闪了几下,高澄已是满面潮红。他用尽意志力控制着头脑,起身拉起步瑶,“走!” 步瑶求救地看着娄夫人与高蘅,高蘅急得满眼泪水,而娄夫人抿紧了嘴角,看出儿子已是不对劲,朝步瑶点了点头,示意走为上策。若不走,世子会在这里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贴身护卫亦看出他神智渐失,忙布置好马车队伍停在丞相府门口,一行人匆匆上了马车,赶往世子府。 碎片式的情节终于拼了起来,对了,高澄这段说不清的经历在史书上确实有记载,而高欢,也确实一度厌弃高澄。一度厌弃?那么还有转圜余地,想到这里,步瑶定了定神,扶着高澄上了马车。 世子府的马车极为宽敞华丽,比着皇家规格制造,夹了棉花的锦帐被固定在木制车身中,四角皆放置了如手炉一般的瑞炭炉,令整个马车温暖舒适,暗暗的火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高澄此时已是如神魔附体,素日恭谨内敛的眼神此刻如同喷火一般,残存的理智让他喃喃自语,“步瑶……步瑶?是步瑶吗?” 说着,高澄拉过她纤细的手腕,见上面套着一只白玉绞丝镯。 “是……我是步瑶……” 未等说完,便被他狠狠压在虎皮毯之上…… —————————————————————————————————————————— 大年初一,本该在丞相府度过。此时,这辆马车便停在世子府的扶摇馆门前,四面围满了侍卫,如人墙一般。侍卫的内圈,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炭火桶。 步瑶其实早已经醒了,却被浑身的酸痛羞得不敢睁眼。想了好久,到底睁开了眼,入眼便是高澄那看不透的轻笑神情。 高澄已是穿戴整齐,竟如平常一般,对步瑶说道:“我昨日把你哥哥接来了,就在西苑。你待会梳洗了可以去见见。” 步瑶不敢起身,“那世子先走吧,我再起来。” “为何?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步瑶拉过盖在身上的高澄的厚重吉服,“世子还是先走吧!” 冬日的晨光透过厚厚的车帐照了进来,此时的步瑶,长发凌乱,面色微红,晨曦照出瓷白的额头,当真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慌乱地抓起肩膀滑落的衣衫,在他怪异的眼神中穿戴整齐之后下了车,高澄低声说道:“昨日之事,我要去查查。你哥哥在等你,你去吧。”话虽正常,手却不安分地掐了一把步瑶的腰肢。 “好……”晨光下的他闪着异样的光晕,步瑶窘得说不出话来,为何他这般自然。 阿昆手捧狐皮斗篷,披在步瑶身上。 “去炖些乌鸡栗子红枣汤给她。”嘱咐了仆妇之后,高澄转身离去。 乌鸡……栗子……步瑶再次从头红到脚。 —————————————————————————————————————————— 一夜之间,丞相府发生巨变,众人心照不宣。 娄昭君跪在地上,双眼干涸,她艰难地用手撑着地面,“丞相……六浑……还是不要取消婚事吧,妾身求你了……” 大殿里,熏香袅袅升起,高欢坐得麻木,无声挪了个位置。跪在地上的女子,不错,正是他的结发妻子,娄昭君。 “你生的逆子,你还百般袒护!” 娄昭君每跪一秒,心便更沉下去一分。她想起,初有孕时,相士说此胎必是贵子,还说她是极旺夫旺子之相,高欢欣喜地用手抚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柔声说:“辛苦你了,你若给我生下一子,便是让我减寿十年也可。”而今,只因红颜在侧,儿子又惹怒父亲,这“逆子”便成了“你生的逆子”。 “子惠有错,亦是事出有因,请丞相慢慢查清真相。可那柔然公主,若此时不求娶,便是难了。妾身听说,西北的吐谷浑也看中了小公主,也派了使者去。” 高欢本来稍稍平复的怒火再次点燃,“子惠如此,便是因为有你这样贪心的娘!我对你娄家如何,你姐夫、妹夫、弟弟全都身居要职,子惠我也是早早立为世子!昨日之事,已传得人尽皆知,你还想求娶柔然公主?” 突如其来的嘶吼让娄昭君彻底失神了,娄家人身居要职?娄昭君瘫坐在冰冷的地面,记不清多少次了,弟弟在战场杀得如同血人一般,回来却笑嘻嘻地让姐姐帮他擦脸。姐夫段荣、妹夫窦泰,难道是因为自己才做的将军吗?哪一个不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此时,他心里一个不高兴,娄家人便成了依仗高欢的外戚了。 残存的希望彻底破了,夫妻之情是什么?相濡以沫又是什么?想想老人说过的话,男人,无所谓最喜欢哪个孩子,男人只会喜欢自己喜欢的女人生的孩子。一个想做皇帝的男人,此刻拥有着大小尔朱两位前皇后,以及那些前权贵的娇妻美妾。此刻,高欢最喜欢的,早就不是这个长年随军,喂马缝衣的糟糠之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红颜旧 心已死,目标反而更加明确,“并非妾身贪心,妾身平生所有,不过是丈夫与儿子。求娶柔然公主,不仅为了子惠,也为了丞相。柔然可汗阿那瑰岂是一般人物?” “你说得不错,可我已经打算将常山王的妹妹许配给他,如此他还有不满吗?” “阿那瑰岂是这般知恩之人?他有枭獐之心啊!我魏国当年对他如何?他父汗死后,柔然内乱,他逃至魏国,国主待他甚厚啊!他再次回柔然之时,可汗婆罗门欲致他于死地,他又逃回魏国,魏国依然厚待于他。但他是怎么对我们魏国的?没有他带着柔然人作乱,何来六镇之乱啊?他哥哥丑奴娶了那位萨满神婆,国内大乱,他也能够轻松平息。这样的人,我们不该把他最钟爱的小公主娶回来吗!” 因着高澄,高欢对娄昭君本是极为厌弃,可听了这一席话,思绪稍稍被拉回。是啊,此时岂是得意之时?柔然狼子野心,吐谷浑贼心不死,那傀儡皇上元脩亦非善与之辈。况且,朝中眼线告知,有些世家对高家极为不满,也想趁乱起事。 “照你这样说,这柔然公主这样重要,便给了子惠这个没心肝的了吗?” 娄昭君咬咬牙,“若是丞相自娶,我愿让出正室之位,服侍公主,助夫君成就大业!” 一席话堵得高欢哑口无言,他忽然想起了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夫妻俩在军帐中分析战情的场景。娄昭君一针一线缝制高欢的牛皮战靴,双手常常鲜血淋漓。帐中缺少炭火,孩子们冷得直哭,依旧是娄昭君,偷偷去马厩里,捡了满满两大筐马粪,烧了热水给孩子们洗澡取暖。高欢笑话她臭,她不动声色地把马粪抹在高欢手背,逃到帐门哈哈大笑…… 此刻娄昭君跪在冰冷的青砖之上,如同罪妇一般为儿子求娶柔然公主。心忽然硌了一下,有丝丝的疼,那疼痛又缓缓蔓延开来。 高欢终于起身,走下高大的暖座,扶起娄昭君。“那便如你所说,为子惠求娶吧。我今晚便筹划一下。” 娄昭君听到此话方缓缓起身,收起那些无声的感伤,强打起精神笑道:“谢夫君!那妾身告退了。” 却在转身那一刻凝住了笑容,眼中多了几分坚定与决绝。 —————————————————————————————————————————— “师妹,你糊涂!”姜中行怒不可遏,一向中正平和的脸上结了一层霜,“龙贞贞便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步瑶自知无理,不再说话。 “你做了高澄的侍妾,便不走了是吗?便要做北魏的人了是吗?来之前我好好研究了几晚北魏史,高澄的妻妾中,何曾有你?慕容月?你连贞贞也不如,她好歹还有个衣冠冢。你呢,你跟的什么人,那高澄,最最阴鸷之人,连高洋的妻子都沾染的人!” “不!师兄,他不是,昨晚郑大车之祸便是有人陷害!” “你信他无辜?可是桩桩件件全是他人陷害?即便他无辜,你便要陪着他,不回去了吗?你父母呢,给他们一纸死亡证明?说月步瑶死了?死不见尸?” 父母……瞬间眼里便噙满了泪水,“师兄,他活不长的,我陪他几年,就回去。我不会永远呆在这……” “你当那个通道会永远存在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告诉你,那黑洞现在已经极不稳定了,说不定哪天就回不去了!” 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见兄妹俩吵架,屏气侯在门外,不敢多话。姜中行一转眼看见了她,见她眼神闪烁,定是听见了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 “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步瑶也收回几分心神。 叹了口气,姜中行放低了音量,“步瑶,跟我回吧,你不回,我难道一个人回去?带不回你,叫我如何对老师交代?” “师兄,你给我点时间……” “步瑶,你不走,我就不走。高澄并非无心之人,他刚刚来见我了,细问了我们的出身,看来他心中不无疑虑,毕竟北魏像你这样的女子,读过书的不多。” 步瑶一凛,高澄的确不好糊弄。 “你放心,我说了我们是前朝的流放罪臣家属,家里人都读过书,所以你开过蒙,读过书。获罪后改称姓月,我叫月中行,你不要忘了。他既然能越过你慕容的背景查到我这一层,就说明当他了解得越多,就越是瞒不下去。你还是早做决定,眼前他固然喜欢你,但如果他知道你来历不明,奇奇怪怪,必不肯轻易放你走了。” “我明白了……” “他现在还信你,所以我还能见到你,若他不信你了,我们连见面也不可能了。明城的校徽收好了,那是回去的唯一信物。” 步瑶郑重点点头。 “师兄……历史,真的不能改变吗?” “万万不能!你有没有听慧宝禅师的话?若改变,会出大事的!你想做什么?” 步瑶听了,虽是意料之内,也再无话说。“师兄,我没有要做什么,我不会瞒你。此时,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 对方接连出招,却不知幕后到底是哪一方。从道士施法,到郑氏事件,高欢态度的轰然转变,还有隐隐的直觉,接下来未知的风波。 步瑶有些自责,自己本该知道一切,却眼睁睁看他陷入风波之中。高澄的敌人实在太多了,皇上以及身边的斛斯椿、元宝炬,所有元氏皇族,贺拔兄弟,宇文泰,尔朱氏,以及朝中从不显山露水的老臣世家。 数着高澄这边的人,看似不少,实际上却并不都是他的人。窦泰与段荣听命于高欢,崔季舒羽翼尚弱,高洋藏拙守愚,难辨真假,只有娄昭算是世子一党,这还得取决于娄昭君的意思。看来娄昭君要为世子求娶柔然公主做世子妃不无道理。 若是高欢对高澄态度有变,凭着娄家以及柔然的势力高澄还有胜算…… 身后一热,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原来已不知在亭子里站了多久,全身已是冰冷无知觉。 高澄声音暗哑,似是极度疲惫了,“在想什么?” 步瑶脸一红,却坦然说道,“想帮你。” 高澄坏笑,“好啊,以后每天都像昨晚那样帮我……” 步瑶回头,来不及惊呼,被一双炙热的唇堵住了嘴,步瑶放弃了抵抗,顺从地就势钻入他厚实温暖的貂裘斗篷中,瓷白的小手被他粗糙温暖的大手攥住。 夜半时分,扶摇馆。 “阿惠,你真的想做皇上吗?” 听得此话,本来拥着步瑶的高澄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塌上。仿佛这话题太过沉重,叫人气闷。 “做皇帝,是我父亲的毕生目标。也必须,是我的。做高家的嫡长子,没有选择。” “你是不是要娶妻了……”步瑶蜷缩在高澄怀中,屏息问出这个问题。 “是,母亲正全力为我求娶柔然公主,有了她父汗的助力,我才不怕陷入昨日的陷阱。”高澄坦诚得出乎意料,步瑶从侧面看去,那白煞脸与驼峰鼻像极了高欢。想起怀中的步瑶,高澄补充:“你放心,这和你无关。” 极度的坦诚,两端的结果,让人反而没了主意。 “阿惠,若你想做皇帝,我可以帮你。” “做我高澄的女人,我岂会让你费心神,你乖乖呆在我身边,等着做我的昭仪就好。” 连妃嫔等级都编好了……北魏的左右昭仪,位同大司马,除了皇后之外最为贵重。阿惠,你也太过自信。岂不知后世有多少人为你唏嘘,少年老成,却英年遇刺。 “丞相过于宠爱尔朱英娥,若她此胎生子,不论是娄夫人,还是世子,都地位不保。” 夜安静得出奇,风口浪尖之上的世子府,夜晚里更添几分诡异的静寂。 高澄亦是心下一惊,对了,尔朱英娥。尔朱家的人没有死绝! 一条线索渐渐浮上水面,他的敌人不仅仅是那个傀儡皇帝元脩,不仅仅是耀武扬威的贺拔岳和宇文泰,更不仅仅是那些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恨意。那日手掌写着“走”的内监,待到要细查之时离奇暴毙。高澄记得,与那内监曾有几面之缘,虽然印象模糊,但仍记得他是跟着孝庄帝的。而孝庄帝那时候的皇后便是,尔朱英娥!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暗夜中,高澄的眼一闪一闪。 “阿惠,要小心尔朱家的两个女人。”那一场夺嫡风波多险啊,虽然史书上只有寥寥几句。 高澄再也睡不着了,内监、道人、郑大车、尔朱英娥……是了,高欢是高家的领头人,与外面的争斗自然是高欢的事。而自己,若是世子地位不保,便什么都没有了。这点,朝中不是没有先例。妾侍得脸,生子受宠,夺了嫡子之位的数不胜数,更何况,这不是一般妾侍,是尔朱英娥,曾嫁过两任皇帝的尔朱英娥。 高澄端详着夜色中的步瑶,如墨的长发倾泻在枕边,月光中的雪肤仿佛放着光,她的眼神是最特别的,从不琢磨着别人的意思说话,不迎合,不谄媚,而是那样坦荡,如深井一般要把人吸进去。 思绪清明,两日来的惊惧一扫而空,高澄闭上眼睛,唇边勾起了一丝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郑大车 家中的几位婆子已是手臂酸麻,饶是身状体健,也一时捱不住了。身体扛不住,手上却不敢停下,不知不觉,郑大车身上已被头发丝一样的细针扎得千疮百孔。 “你当丞相府是你放肆的地方!从前我竟未注意到你,有胆子污蔑我儿?我儿与你通奸?我儿的通房丫头都比你漂亮百倍!”一时盛怒之下气涌,娄夫人扶着心口,“我乃侯府长大,石狮子门里的污糟事我见得多了,你还是说实话!你想做什么,谁人指使!” 郑大车被绑在木椅上,已被那些小细针折磨得呕吐过几回,气若游丝,“是世子意欲对我不轨,我有何错啊!” 娄夫人半生所经营,无非是丈夫与儿子,此刻丈夫离心,儿子被陷,心里闷闷的怒火无处释放。 “还敢污蔑我儿!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喜欢哪个女子,我一眼便知。别说我儿对你丝毫未动过心,细究起来,他连你是谁都未必对得上。” “夫人……别说大话,早在祭天那日,世子就已经意欲非礼于我,是我拼死推开了他。谁知……谁知他前日……”郑大车不堪再说,闷闷得嚎哭起来。 “我乃荥阳郑氏长房嫡女,我嫁给丞相,认你做当家主母,平日里殷勤侍候,没有说不尽心的。谁想到,落得这样……” “所以我对你不薄,你日用饮食,皆是几房里最好的,丞相最宠的穆仪儿,连有孕了也不曾越过你去,你到底是谁的人,我不信世上怎会有如此以怨报德之事!不说,再给我扎!”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了。高欢气得满面煞白,手里拿着的几本书被狠狠摔到地上,“原来你平时便是这样替我治家!” 一把扯过婆子手里的竹针筒,一把银针撒落在青砖上。“这便是上次对英娥用的私刑吧?这次在家里便如此,是当我死了吗!” 娄昭君眼里满是红丝,正想分辩,尔朱英娥又挺着肚子过来凑趣,“丞相,莫动气,我们都是妾,不听主母的听谁的?家有家规,郑妹妹做的事的确叫人怀疑,夫人私审也是应该的。丞相还是不要动气了!” 这话一分假维护,九分全是真挑拨。 果然,高欢又摔了屋里的汉代铜香鼎,“主母?世子?便是我太过宠信你们,惯得你们无法无天了!家规?我高家何时有过这样的家规?” 郑大车看准时机,挣扎着爬起身,“丞相!夫君!我真的是冤枉的,能嫁给丞相已是三生有幸,我何曾有过二心?我真的没有勾引过世子啊……” 高欢扶起郑大车,只见她大腿上被扎满了小针,动也动不得。适时地,郑大车在高欢怀里晕过去了。 高欢一脚踹翻了几个婆子,“来啊,这几个,给我杖毙!”说罢,抱起郑大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 桃花开了,世子府逐渐冷清下来,以往朝中贵公子们登不进的高门,如今乃是请都无人来。一则消息早就传开了,大丞相要扶尔朱英娥做正室,若她生下儿子,便立刻废了高澄的世子位,立尔朱英娥的儿子。 世子府,垂天阁。 “我猜不出了……” 步瑶身穿樱粉暗绣衣裙,头戴粉色宝石做蕊的白色珍珠花瓣簪,手上套着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三丝绞丝镯,脸上透出白里透粉的光泽。在光线不算亮的垂天阁侧室,周身仿佛散发着清婉的动人光芒。 高澄看得痴迷,嘴角上扬,话上却不饶人,“你怎么道道都猜不出?” “那些我都没吃过,我哪里知道白玉饼和白玉酥是两种东西?” 高澄竟然有些心疼,“那我就叫他们一样样做给你吃。” 步瑶莫名其妙,心想,我吃过的好东西,你才没吃过呢,还心疼我。啊,好久没吃酸芝士蛋糕了,好想念学校门口那家烘培小店…… 想到芝士,腹中忽然一阵腻腻的恶心,步瑶捱不住,又急忙到净房干呕起来。 高澄急得不行,“怎么又吐了?” 府医倒是笑吟吟,“世子有所不知,初有孕是这样,再过一月,姑娘的胃口便开了,到时候再进补不迟。” 高澄如临大敌,“你还有你那些个弟子,从今日起,便住在我府上,无事不得离开。我不许她有半点闪失。” 府医晓得了轻重,“是,世子不说,也是这样安排的。” 高澄哑然失笑,“莫要再叫我世子,怕很快便不是了。” 府医面色不改,端然道:“世子莫出此灰心之语。我入丞相府也有十年了,这十年,颇多变迁。望世子不以一时气短而丧了志向。” 高澄抬头,端详着这位平日不多言语的老者,忽生尊敬。敛容道:“我并未丧志,也不怕你笑话,为今我只有韬晦这一条路,静待时机。步瑶是我所爱之人,此多事之秋,我不许她有一点点闪失。” “姑娘的身孕,交给老朽便可,世子不必挂怀。姑娘正值青春妙龄,只要听从医嘱,安心将养,便可无虞。只是……”府医深邃的眼睛透出隐忧,“只是姑娘乃多思多虑之人,望世子多劝慰。” 高澄凝神,凹进去的细长眼睛若有所思,听完颔首,“我记得了。府中自上至下通传下去,谁也不可到她面前嚼舌头。” “是,姑娘心思和缓,便再无事了。” ——————————————————————————————— 世子府,花圃。 “这桩婚事为娘已经尽力了,看来是不行了。”娄昭君仿佛一夕之间忽然老了,远看两只眼睛如同两个黑窟窿般,透出绝望的光。 高澄疼在心里,“那柔然公主也够势利,见我不得父亲宠,居然要直接嫁给父亲。这样见风使舵的女子,我不要也罢。” 娄昭君看着高澄一日日清瘦下去,原本养尊处优的闲适样子再看不见,唯有和她一样深陷的眼眶,连下巴都尖了些,定是每日多思多虑。想着也红了眼圈,“哪里是她势利,是她父汗势利。阿那瑰岂会做赔本买卖?这样也好,我为你求娶柔然公主时曾立下话,若你父亲迎娶,我便让出正室之位给这位郁久闾忆古公主。” “母亲!” “你放心,这柔然公主天性活泼,不是阴鸷之人,还好对付。你父亲现在不但不回府,还把穆仪儿和郑大车接了去了新府。若如此下去,扶正尔朱英娥是迟早的。我正好借此机会绝了尔朱姐妹的念头!” 看着母亲这般运筹,高澄忽然想起小时候,纵使父亲对他再严厉,母亲总会温柔劝慰,念叨你以后也会成为你父亲这样厉害的男人。而现在的母亲,大概是失望透顶,再难有往日对夫君的无限崇拜了。 外面侍女通传:“夫人,世子,二公子来了!” 高洋憨憨笑道:“母亲,哥哥,父亲听说慕容姑娘有孕,特地叫我送来补品。听说都是极难弄到的好玩意儿。” 娄夫人闷哼了一声,不屑道:“都是尔朱氏吃不了的吧?听说她快生了还吐,岂不是补太多?” 见母亲如此说,高洋端详着自己的衣袖不敢出声。 高澄接了过来,“多谢父亲!” “对了,子惠,求娶柔然公主是不成了。母亲记得清河王之女对你是有意的,母亲找人问过了,听说也是个好孩子。只是……” “只是她听说你已经有了三个侍妾,慕容姑娘还有孕,又不肯了。清河王和人说起过,若是她未过门你已经有了长子,便不肯嫁你了。” 高澄轻蔑一笑,“这不难。”他想起元仲华小鹿一般的眼神,“母亲,我会让她答应。只要清河王这边能做我的助力,无论如何,我也会娶到她。” 娄夫人忆道:“我记得清河王元亶的父亲是被那‘夜叉’害死的,与元氏并不一心。元脩又封他为司徒,在朝中根基不浅。况且他娶的是灵太后侄女,灵太后虽然倒了,但是在朝中自有一股势力。时机成熟之时,这股势力招之即起。” 高澄偷瞄高洋,只见高洋听得认真,想起前日种种猜疑,不想母亲在他面前说得过多,笑道:“母亲,若是我不行了,可扶植子进,我们两个都是母亲的儿子,谁上位都是一样的。” 高洋刚想撇清,娄昭君便斥道:“休得存此念头,你父亲如龙,你兄如虎,你如此蠢笨,助你哥哥成事尚且不足,更何况取而代之!” 大概是用尽了全身气力,高洋才把那翻腾的恶心压了下去,又连忙换上一副痴傻样子,自嘲道:“母亲说的是,哥哥再莫拿我逗趣儿!” 高澄用心观察,若高洋真的是敌人,那他只能说他是天才,说此话时,高洋连一丝微妙的变化都没有,仿佛真的是自己那个傻弟弟。 “子进,我与母亲都不得父亲欢心,还要靠你在父亲面前周全了。 “哥哥放心,我虽愚钝,却也能周旋一二。穆夫人与尔朱夫人就快要生产,我劝哥哥还是不要和父亲置气,若哥哥能搜罗些珍奇宝贝,父亲也能消气了。” “那你帮我留心着,此事便交与你了。” “哎!”高洋笑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花堪折 有孕的日子似乎更加忙碌,早起,步瑶就做了三件事。 第一,修书给姜中行,叫他回去,不必再等她。当然,信上并不是这样写的,而是和姜中行商量好的如同密码一般的文字。 第二,南歌与上舞来“探望”,实则酸得不行。 南歌幼时便师从北魏皇家琴师,自视最高,末了也不得不说一句,“和你比,我其实算不得侍妾,世子不过宠幸我几回,每次都要我喝下那些汤药,不准我有孕。妹妹,我真羡慕你。” 上舞却仍酸气逼人,强撑着气势,“只怕你生产以后跳舞便没法看了,就像我那师母一般。” 步瑶傻气而真诚地回答:“谢谢两位姐姐来看我,你们带来的果子我很喜欢。” 阿昆却看不懂,“姑娘素日不与她们往来,今日怎么与她们说了这许多?” 步瑶自己却知道,今后,这里便是她的家了,与家里的人,还不得常来常往吗? 第三,高澄来了,告诉步瑶他要娶元仲华,早告诉她,是不想她从他人口中知道。 步瑶直接回到现实,她不敢想象,一个女人有孕之时,她的男人却告诉她要娶一位高门贵女,并且那样自然和坦诚。 步瑶淡淡回道,“曾经不想做妾,如今也做了。既然做妾,便是有这一天的。凡事我都会把最坏的结果想一想,想通了,便不纠结了。” 高澄听着这话极怪,可眼看步瑶笑意温柔,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他像安慰步瑶,更像安慰自己:“等我做了皇上,必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窗外云意春深,有燕子飞过…… ———————————————————————————— “慕容姑娘,你娘家哥哥来了,还有一个表妹。” 本来昏昏欲睡的步瑶瞬间清醒,哥哥,表妹?我何时在这里有表妹?见阿昆被自己的样子惊着了,步瑶自嘲:“正要做梦呢,快帮我梳妆。” 阿昆自从跟了步瑶,听了主子讲了不少前朝故事,步瑶的故事,里面皆少不了女儿当自强,莫被渣男欺之类的。脑子里精明了许多,手上的功夫却日渐懈怠了,梳个头也没有从前利索了,好在主子从来不挑。 今日,步瑶却急了,“快些啊!我急着呢!你随便弄一下就好了。” “哦,不要那个白合髻吗?” “什么白合髻,给我梳个道姑髻就行。” 阿昆吐舌,手忙脚乱地好歹梳了个简单发髻,正要找见客的正装,步瑶自己已经走了出去。 因着高澄还未娶正妻,步瑶一直住在世子府里最大的院落扶摇馆。跑到扶摇馆正厅,果不其然,姜中行紧锁眉头,负手踱步。而旁边,一黄裳女子背对步瑶,好像正耐心劝慰着什么。 “哥哥!”步瑶叫道。 那女子憋着笑转过头来,奔过来一把抱住了步瑶。 “江一牧?!” 步瑶鼻子一酸,但见几个丫鬟进来倒茶,略收回了情绪,小声道:“师妹!谁叫你来的?” 江一牧眨眨眼睛,一转头瞥见姜中行的火山脸,悄声说道:“师姐,我偷看了师兄的笔记本,拿了他准备的另一个信物,偷偷来的。” “步瑶,我叫你回去,你不听我,你看看,你惹的事越来越多。”姜中行的忍耐已到了极致,历史系爱惹事的师妹他全都摊上了。从龙贞贞开始,至少那时候他心甘情愿,而步瑶的失踪却真的让他耗尽心力。所以,当慕容氏族长阿大把江一牧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真的知道什么叫欲哭无泪了。明城大学历史系失踪人口已到达极致了吧…… 步瑶刚要出言反驳,忽感背后丫鬟的脚步有所凝滞,便改为温婉的语气:“哥哥,又生气了。表妹不懂事,我们多担戴便是了。” 果然,高澄无声走来,“怎么了,内兄,有些不高兴?” 按理步瑶这等侍妾的哥哥,他丞相世子连理会都不必的。大概是爱屋及乌,高澄竟然恭敬叫了声“内兄”,姜中行迅速反应过来,压下怒气,“中行见过世子!世子客气了,步瑶妾侍而已,我更当不起内兄二字啊。” 江一牧在一旁惊呆了,这二人变化也太自然了吧?这便是古代生存技能?好玩!但她也不傻,学着姜中行教给她的行了一礼,轻声道:“小女子……”姜中行扯一把江一牧衣袖,她忙不迭改口道:“我……奴婢,对,奴婢见过世子!” 高澄的疑虑又腾然上升了,这一家,一个比一个古怪。未动声色,高澄笑着揽过步瑶,“这便是表妹?” 姜中行早有准备,“回世子,这是我们表舅的小女儿,名唤牧儿。” 高澄不依不饶,转向步瑶,“未曾听说你们还有亲戚,表舅在哪?从未听你说起过。” 步瑶慌了,强作镇定,“表舅已经过世了……” 高澄疑虑更深,敢情你们一家都无父无母,偏又都长得一个比一个出众,还都读过书。便是这个叫月中行的大舅子,光看人,说是世家子弟也不为过。步瑶,更不用说,高澄连日试探,发现她不仅仅是开过蒙,讲起历朝历代,无不侃侃而谈。经史子集,政事野史,无一不通。饶是自己家里书与竹简成山,也只是勉强跟得上她的思路。他们在遥远苦寒的流放地,是如何做到的? 再看这位牧儿表妹,白皙明艳,珠圆玉润,这哪是流放罪眷的样子?想起上次叫下人记录步瑶与哥哥对话,他不断要她“回去、回去,老师等着呢。”流放地有什么好回的?在世子府不好吗?老师是谁? 高澄压住所有疑问,盯着步瑶水灵灵的双眸,柔声道:“家里亲人都故去了,哥哥妹妹都应该接来一同照顾,怎么你都不提?” 江一牧更是瞪大了眼睛,高澄不是个阴鸷的变态吗,怎么是个美男子?还这样温柔? “有孕了,还站这么久,今日的补品吃过了吗?”高澄揽着步瑶的腰肢,叫这兄妹俩不忍直视。 “有孕!”兄妹俩齐声质问,然后又一同改口,“哦,姐姐,有孕了?何时的事?恭……恭喜了!” 步瑶一张小脸已是通红通红,上次与姜中行通信只说不回去了,却不曾提及有孕。 高澄留意观察,这兄妹俩听到这消息远不是欣喜,而是……惊吓? 高澄暗自好笑,忙着手里的朝务,也实在无暇停留。只好交代下人,“来人啊,把东苑客房收拾出来,我内兄与表妹要小住。” “是!”丫鬟爽利接口。 “世子,实在不忍叨扰,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们一定要住下,我还要与内兄喝个痛快呢,不许走。我还有朝务,今日得先走一步了。”高澄暗忖,一定要搞清楚这个老婆是哪来的。 ———————————————————————————— 不同于上次的气焰,娄昭君今日笑得甚至有些卑微。一早便约了清河王妃以及冯翊公主元仲华来白马寺,春日里上香祈福,赏白马寺一带的春花。王妃借故推脱了好几次,原是约的初一,到了十五才真正应允。 娄昭君赔笑道:“王妃今日好生雅致,用墨蓝的外氅配藕荷色的衣衫,更显得贵气袭人了。” 清河王妃却不似上次热络,却仍自谦道:“都是半新不旧的衣裳了,我素日里不爱打扮,只有这蓝宝石耳坠子是今日搭的。” 娄昭君毫不气馁,继续夸道:“王妃不说,我还没注意到这对耳坠子。这么大的蓝宝石,听说也是王爷费尽了心搜罗来的呢。” 清河王妃听得顺耳,也噗哧一笑,“王爷说我穿红戴绿是丑人作怪,我只好选这些乌眼青的色儿了。” 娄昭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王妃若是丑人作怪,那我更是鬼子母模样了。”说罢,叹一口气,“王妃也知道,我那夫君……已是只闻新人笑了,半月都不曾回旧府了。” 同为女人,这句话倒是真触碰到了王妃的心,心头一滞,也免不得倨傲道,“尔朱英娥,克死了两个皇上还不够,还敢恬不知耻,一朝嫁给丞相。姐姐,我说心里话,咱们魏国,大部分祸事都是这尔朱家族引起的,还留着这个祸害,迟早生事端。” “我有什么办法。丞相自跟随尔朱荣起事,便心仪这位将军之女,说她能骑射,通政事,没有一点是不好的。” 清河王妃不屑,“照这样说她该是个女诸葛,可她,任凭我姑姑灵太后杀了她夫君孝明帝她也浑然不知,尔朱荣有势力,把女儿放进尼姑庵做几天姑子便又拉出来配人。” 娄昭君苦笑,“人家是尔朱荣之女啊,天子都是她家所立,还不是想做皇后便做皇后吗?说起来,她第二个夫君,孝庄帝元子攸,也是被她所累。听说她那时更加霸道,但凡孝庄帝亲近个母的,不论老幼,尔朱英娥皆是一顿训斥呢。” “何止?”清河王妃气从胸涌,想起当年桩桩旧事来,对娄昭君倒是多了几分同病相怜。想那尔朱荣杀了自己家族的支柱——姑母灵太后,自此胡氏便跌入谷底,被排挤的,获罪的,流放的不计其数。父兄皆受过尔朱家的欺辱,连带着清河王也成了皇族里的末流。自尔朱荣被杀,他们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收敛了几分怒气,清河王妃道:“不过这尔朱英娥也合该受报,尔朱荣被她夫君孝庄帝手刃,连刚出生的儿子也被她堂兄尔朱兆和尔朱世隆抢走。”王妃凑近了娄昭君,仿佛极解气似的,“当着她的面,便把她儿子活活摔死了!听说她再抱起那孩子之时,孩子的后脑勺都摔得稀乎软了,一碰,脑浆流了她一身!” 娄昭君心惊肉跳,同为女子,经历过这等惨境,如今还能如常人般说笑,这个敌人太过强大,娄昭君甚至有些打怵了。 娄夫人木木道:“我的天爷!按说经过这些,若是我们,早就心志尽失了。可你没看到她的样子,在丞相身边,那叫一个明媚可人,饶是我们女子,都挪不开眼睛。丘穆陵氏献给丞相的女子,丞相也娶了做妾,那女子美得倾国倾城,可仍然是近不了丞相的身。” 清河王妃睁大了眼睛,“真的?”心里暗忖,看来外头所传不假,没准丞相真能废了这当家主母,扶正那狐媚东西。尽管对娄夫人真的生出几分同情,也不得不考虑以后了。想到这,她扶了一把钗镮,“看你说的,你同丞相那是什么情分?打小便跟了他,全家倾尽家财助他成事。丞相便是再糊涂,这尔朱英娥也越不过你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春日宴 一 细看两个女人虽都十分好看,眉眼上却也是细枝儿缠花,年华乍现。 娄昭君是何人,也听出清河王妃并不顺着她所想的方向继续说了,也略收了收话锋,笑言:“叫妹妹见笑了,我虽说是女人,可也是跟着丞相军营中当着半个将军的,怕她作什么!丞相要休便休,我是不怕的!” 王妃倒是心思一动,心想,不论是尔朱英娥还是娄昭君,两个女人心气儿手段,若到了自家王爷那里,自己便是一个都招架不住的,心生了几分敬畏。 转眼,两人已走到白马寺内院,各怀心思,一番作拜。 “姐姐来僧房做什么?” “妹妹不知,这里有个和尚,极为厉害,上次说我女儿有大灾,还险些让丞相问罪。今日我倒要好好会会他。” ———————————————————————————————— 清河王妃自白马寺回来便一直若有所思,叫来了女儿元仲华,可过了半晌仍兀自想着些什么。 “母亲,叫女儿来了半日了,又不说话。我出来时画才画了一半,若无事我便回去了。”元仲华一袭半新不旧的湖绿色织锦深衣,配了一对小小的三环相套的白玉耳坠子,越发显得姿容端庄,雪肤花貌。 “回来!母亲在想你的婚事呢。” 元仲华小脸一红,“母亲想便想,叫我来做什么?难不成是和女儿商量的?” 这位养尊处优的清河王妃,原是北魏第一作女灵太后的侄女。侄女随姑母,这胡智亦有七窍玲珑心,自白马寺回来便合计这件大事。 “和你商量不好吗?你渐渐大了,也得有自己的主意了。你看看你父亲母亲,如今也就是个虚富贵。你姐姐,虽贵为河南长公主,有了封地,却也只能嫁个散骑常侍光禄勋,官职也就是不上不下,指望不上。要想长远计还得靠你啊。” “我只是个冯翊公主,还不及姐姐。做了长公主才是有封地的,我连封地也没有,更难达成母亲心愿了。” “你可是我生的,我们胡家的女子岂能没了主意?” 元仲华满脸不高兴,“母亲好好的,提胡家做什么?我姓元又不姓胡。” “忘了本了!我姑母灵太后主政时,哪个不攀附我们胡家,连你那姓元的父亲,也得看着我姑母脸色……” 元仲华腾地站起身来,拂袖欲走,“母亲才是祸从口出!河阴之变才过去几年,母亲便可以张口便提灵太后了。母亲若不知明哲保身,我们清河一脉恐怕连虚富贵也享不得了。” “你给我坐下!糊涂东西,还敢和外头人一起骂先祖来了。”清河王妃胡智面色不改,“怎么不能提灵太后啊?当年,我们魏国还是效仿汉武帝杀母立子,汉武帝不是杀了那个钩弋夫人吗?当时,我们魏国亦是这样,没有母凭子贵,却成了母凭子死!哪个后妃愿意生孩子啊?生了就得死!还是灵太后,不顾自己安危,生下了皇子。宣武帝感念其功,竟然为了她废除了这一条。要不我们胡氏怎么得势?你也该学学先祖好的东西,莫要人云亦云。” 元仲华不屑,“好的?她还毒死了自己儿子呢,那么千辛万苦生下了的,做了孝明帝,她也下得了手。这狠辣,我如何学得?” 元仲华越说越激动,索性起身,“好的?她还与我祖父元怿私通呢!若不是这样,我叔叔元巶怎么会死于河阴之变……如此红颜祸水,臭名昭著的先祖,母亲还叫我学吗?” 胡智轻叹一口气,“你瞧瞧你,这等巧言令色,若不是我的女儿,你哪有如此口才?母亲只是与你讲道理,让你也心怀大事,做大事。” 见母亲也华发初露,元仲华也叹口气,“母亲是不是说我嫁高澄之事?” 胡智得意地点了点头,抿一小口加了蜜枣的甜茶,“正是此事。” 元仲华奇道:“母亲前些日子不是让我少和高家世子来往吗?母亲自己说的,丞相要换当家主母了。” “前些日子的确如此,丞相专宠尔朱姐妹,眼看着尔朱英娥便要瓜熟蒂落,要是儿子,丞相难保不动此心思。可今日,母亲与那娄夫人去寺庙进香,遇见一奇人,是一个口出谶语的狂和尚。娄夫人单独与他说话,被我听了去。此和尚以前所预言的皆应了,今日这和尚叫娄夫人不要担心,说娄夫人乃是龙母。” “龙……母?这等悖逆之言?” “便是那和尚不说,谁又看不出这天下如今是高家的?高澄与太子有什么分别?只怕……”胡智四下扫视一圈,“只怕很快便要改朝换代了!你该感谢那柔然公主,她拒了世子,你才有机会。” 元仲华俏脸微红,“高澄自然是好,只是听说,他早早便有了侍妾,最宠爱的一个,从前是太乐署伶官的,还有孕了。” 胡智端了把头上的绞丝金凤钗,不屑一笑,“女儿,你是清河王的嫡女,我魏国的冯翊公主,是我胡智的女儿,灵太后是你姑姥姥,那起子下贱的伶人,什么歌姬舞姬的,岂能入我们的眼。我们母女连看她一眼都是抬举了她!” “那她若生了长子呢?” “你若嫁进去,谁说她能生得下来?” 元仲华一愣,忽然想起家中父亲的侍妾们,心下了然。顺母亲者才能生下孩子,有几个母亲不顺眼的早就不知被打发去了哪里。 ——————————————————————————————— 娄夫人与清河王妃胡智心照不宣的一场春日宴便这样定下来了,这边厢娄夫人成竹在胸,另一边清河王妃已是对朝中适龄男子筛查一番,还是觉得高澄最值得押宝。 三月初十,是早定好的日子,娄夫人邀请了朝中几家交好的子女来世子府赏樱,其中当然包含清河王妃,以及清河王世子元善见、嫡女元仲华。 娄昭君很久没有举办宴会了,莫说举办,就连参与,也都是尔朱英娥陪伴在高欢身边了。心里有一霎那的空落,却本能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头。高澄的正妻若是定下来,丞相若想废世子便又多一重障碍。 对镜簪花,却无暇自怜。犹如壮胆,娄夫人让侍女给自己梳了个凤髻,戴上一个明媚华贵的碎金片抹额,又高高簪了一个衔珠展翅凤钗,真个不怒自威,气场十足。 “阿姐,前殿已经有人来了。”娄昭低声说道。 “知道了,对了,告诉阿惠先把慕容月安排到别的地方了吗?”娄昭君左思右想,既然元仲华这么介意这个侍妾,不妨先把她挪走。 娄昭欲言又止,娄昭君急道:“到底如何?你想急死我吗?” 娄昭只好如实说,“世子……不肯,世子说,他有办法两全其美。” 娄昭君倒苦笑了,这小子,何尝不像他父亲一样啊!野心勃勃,却又泰然自若,心思缜密,不想放手的,总有办法不用放手。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霸气。 “那便这样吧,这小子……” 娄夫人平日里在朝中女眷中极为豪爽,在丞相身边为这些女眷的夫君谋了不少肥差。丞相宠爱尔朱姐妹,她们揣着几分感激和几分同情,纷纷来到世子府,平日里悄然肃穆的世子府一下子热闹非凡。 步瑶早起便被高澄吓得不轻,高澄只随口一提,“今日家中有宴会,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不去也可。若要去,你哥哥和表妹也可以同去。” 有孕之后一日里有半日都是贪睡的,听见这话步瑶却一下子精神了,她披着素白的寝袍,拢一把已是如瀑的长发,“什么宴会?还有娄夫人?” 高澄点点头,穿上一件湖色锦缎广袖长袍,戴一缥碧玉发冠,更显得身量如玉,风度翩然。步瑶痴痴看着高澄,只觉得他穿湖色真好看,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想起昨日高澄的样子,更是忍俊不已,高澄抱着步瑶,愤愤然说道:“谁知道你看着纤纤身量,却这么好生养,害得我如今苦不堪言。” 未曾想到,正在恍惚中,高澄的回答更加直白:“今日是我母亲为我定妻之日,人已经定了,是清河王家的二女,今日是王爷家女眷先过来瞧瞧。” 步瑶忽然脑中一片空白,就好像幼时在游乐场坐海盗船一般,刚才还在最兴奋的最高处,转眼便忽悠一下到了底。 剪水一般的双瞳忽然染上一层雾气,步瑶有些尴尬,忙垂目帮高澄整理腰带,“原来是为这桩事,世子早说过的。” 高澄一眼便看出这转瞬即逝的异样,他扳正步瑶的肩膀,心里也有些迟疑,“我以为你懂的,这桩事若不做,我便走不出这困境了。” 步瑶硬生生逼回了眼里的泪意,轻松一笑,“世子说什么呢,我想的是午膳吃什么。” “昨日吃了那么多桃花羹,今日要多吃些旁的。” “嗯……”步瑶被按在高澄怀中,如同每天一般轻笑着,又说笑几番,才送他出了门。 高澄走出门那一刻,步瑶颓然靠在大门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春日宴 二 世子府东苑一处小院中,姜中行与江一牧暂住于此。 “师姐……师姐?” 江一牧唤了几声,步瑶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姜中行叹口气,终于憋不住了,“月步瑶,我就不知道你是这么倔的人!如今你知道了吧,这些古代男子是不会同你一生一双人的,他们要的一样也不少,权力、财富、女人,你算什么!你难道真打算在这里为他生子吗?做一个低等侍妾!老师教你的都学哪里去了!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话!” 江一牧连忙拉了一把姜中行,“师姐,师兄说得太重了,不过,是该好好考虑一番。” 步瑶转过头来,早已分不清脸上是什么,胡乱抹了一把,又转头望向这个四方小院。 姜中行即便不忍,也不打算再顾忌,“我打听过了,今日是他定妻之日,我来之前看了史书,他的妻子就是这清河王之女元仲华,这女子还要与他生儿育女。上次我要说他更多的事,你偏不要听。你再不要听,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写在史书上的,改不了的!” 有一刻的静默……世间诸般苦,无非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五取蕴……而她并非求不得,而是无法容忍他的分心。若是生老于斯,无知无觉,也就罢了。偏她自小见惯父母恩爱,知道情有独钟,也懂得一生一代一双人。 步瑶忽觉浑身骨头都松散了一般,“今日之话,我听进去了,叫我好好想想。” 一侍女在外头通传:“慕容姑娘,府上春日之宴,世子请姑娘还有姑娘的家人到正殿。” 姜中行沉声回道:“今日姑娘有些不适,就不去扫兴了。我们在这边陪姑娘说话就好。” 那侍女似乎有千般为难,磨蹭着,小心回道:“清河王之女也想见一见姑娘,问世子是否应允。世子说了,不管怎样都请姑娘过去一趟。” 不管怎样……步瑶起身,“那好吧,我们换身衣裳便去。” 是啊,这些没有旁人的日子仿佛让她卸下了许多,以为今后便是这样安静下去。可,主母驾到,她究竟也就是个得宠侍妾而已,还敢不听从她的话吗?可这比之高澄叫她跳舞给众人看更让她觉得不堪。 看出江一牧小鹿般的眼睛里充满不舍,步瑶轻声安慰:“你们也去换衣裳吧,你来这里,不做田野调查回去怎么交差?这里的宴会很有讲究呢。” ———————————————————————————————— 世子府的樱花是找了宫中的花匠精心种植的,光是品种就有钟花樱、重瓣樱、垂枝樱和野山樱等古樱品种。远远望去,扶摇馆周围开得如火如荼,闪耀如雪天。 步瑶换了一件乳白和樱粉相间的齐胸襦裙,以粉蓝色流苏系在胸前,梳了个高耸的圆锥髻,只戴了一只高澄前日买给她的天山玉小珍珠步摇。 深吸一口气,步瑶兄妹三人走到正殿外头,只听见里面笑语连连,更觉几分尴尬。姜中行觉出步瑶心绪,暖语安慰,“师妹,我们可是隋门弟子,别输了气势,这里就是这样的,有师兄在,不会叫你难堪。” 步瑶听得此话,暖上心头,定一定神,拉住了江一牧的手,缓缓走入正殿。见娄夫人与世子坐在主座,三人颇有默契,“妾身慕容月携家兄月中行、表妹江一牧拜见夫人、世子与各位贵眷!”说罢,三人一同行了大礼。 众女眷的眼睛却落在姜中行与江一牧身上,奇哉,众人并不知这三人出身如何,只是看既然做了太乐署舞姬,想必即便不是寒门里的,也一定不是高门之后。可此三人样貌风度,皆十分出众。行礼时落落大方,起身时不卑不亢,坐下后眼神沉稳,动作娴雅,说是世家子弟也不为过。不明就里,皆啧啧称奇。 步瑶眼风扫过,只见娄夫人身边,有世子高澄,二公子高洋,二女高蘅,弟弟娄昭。坐在对面的,有一位女子坐在上首,举手投足间,用现代的话来讲,那是相当有气质。 旁边有一华美贵妇,气派十足,想必是清河王妃胡智了,她身边有一端庄女子,想必就是世子的未婚媳妇元仲华。再下首,几家女眷依次排开,正殿里统共也就二十人上下。 清河王妃首先开口,“在外头便听说世子有一美妾,听说在太乐署便让众公子过目难忘,我那庶子回到家更是喋喋不休念叨了几日,念得我头都疼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来者不善!这话极为讽刺,步瑶兄妹三人坐在女眷后排,原想着弱化一些存在感,可道道目光皆犀利射来,如芒在背。 步瑶再度起身,恭敬道:“妾身慕容月见过清河王妃!” 清河王妃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步瑶,思忖果然绝色,樱粉乳白的衣衫衬得她肤白胜雪,所用饰物也简介大方,浑身,唯有一天山玉小步摇,一对碎米珠耳坠子,一对粉蓝流苏而已。再细看,手上竟然戴着洛阳城最富盛名的老师傅一年仅做一两支的白玉三丝镯,连她这个王妃也是去年才得了一个,可见世子多么看重她。 “呦!世子府果然是富贵,连个小妾都戴着这么名贵的镯子。可是世子送的?” “回清河王妃,此镯确为世子所赠。” “那你可知自古送镯的含义?你一侍妾,配得上此意吗?” 步瑶含笑,“回清河王妃,妾身愚钝,出身亦低,只知《乐府》中有诗云: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清河王妃从未曾想这区区侍妾是这般角色,张口便有诗,自己从小不爱读书,竟然听得一知半解。“这诗何名?” “名曰《定情诗》,妾身收到此镯,世子并未说明含义,只嘱咐一生不得取下。” “果然是伶人做派,开口便提“定情诗”?我只知镯子是要一生锁住一人,世子还未娶妻,怎会与你先海誓山盟,什么契阔的?这怕是不合适吧?”清河王妃胡智转头看向娄昭君。 娄昭君在丞相府向来说一不二,之前在胡智面前小心赔笑,也是烦闷。听得步瑶开口不让分,倒并不生气。只装作难为情:“哎呀,这孩子们还小,就爱说这些个。” 高澄和平常一般,并无异色,只听他缓缓说道:“让大家见笑了。” 清河王妃见高澄无异色,继续说道:“按说世子大了,有几个侍妾、丫头也是正理。”她眼睛咕噜一转,装作羞涩一笑,“只是听说还有孕了,若是儿子,那……长子便不是嫡子了……” 娄夫人正要赔笑,高澄打断了她,“王妃所说确有道理,我听说清河王府被王妃治理得极好,长子长女都是嫡子嫡女,可见王妃治理有方。” 听着话头不对,清河王妃讪讪道:“呵呵,这家事,难得夫人与世子也知道……” “只是,清河府姓元,皇族规矩多,我这里比不得。我只是个寻常公子,这里也只是寻常府第,我家便没有这样的规矩。谁生得出长子便生,若不生,难道我叫人拿药毒了去?”高澄二十出头,却已经十分霸气。他说着话审视着元仲华,在场女眷居多,竟然被他这势头唬得鸦雀无声。 元仲华心中十分郁结,本想给这侍妾一个下马威,方才世子说她有孕易累,就不出来见客了。自己依着母亲的计,调笑着非要见见这位美人。谁知见是见了,这美人不但没被母亲和自己压下去,还伶牙俐齿,身边兄妹也都十分出色,对自己也并不唯唯诺诺,心里头憋着一股无名火。未曾想到高澄也是这样替她说话,心里登时慌了几分。 一时,竟无人敢接话。 一沉稳的女声开口了,“堂嫂,你平时并不关心他人家事,如今是不是给侄女壮气的?” 众人纷纷看去,说话的是昔日无人在意,今日却举足轻重的——元脩的妹妹平原公主。元脩的父亲乃广平王元怀,清河王元亶之父乃清河王元怿,两人都只是孝文帝拓跋宏的庶子而已,本以为差不多的两人,如今却已是天地之别。 元亶只袭了父亲清河王的爵位,却并无实权。而元脩,却不必袭父亲之爵,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帝。就算是个半吊子皇帝,那也是皇帝。元亶对此事本就耿耿于怀,清河王妃胡智也颇为不忿。而今,自己女儿的身家幸福,这个平日里闷葫芦一般的平原公主操得哪门子闲心。 理虽如此,可平原公主毕竟是皇上的亲妹,吐个唾沫都是有人接着的,今时不比往日。想到这,胡智赔笑:“妹妹挑的是!有平原公主这个姑姑,哪里需要我来壮气,你们才都是姓元的呢!”这话一语双关,一说平原公主该站稳立场,毕竟是亲侄女;二说元氏皇族的利益,大家都姓元,你帮着外人有什么好处。 却不想平原公主自嘲一笑,“昔日父王把我许配给张欢这个暴徒,不管是亲哥亲嫂,还是堂哥堂嫂都劝我要顺从懂事。当时张欢便儿女双全了,也无人为我壮气。” 胡智讪讪笑笑,正要往回拗,平原公主继续说道:“我记得张欢酒后杀我贴身侍女的时候,堂嫂还劝我,要我不与他计较。按堂哥堂嫂的意思,便是有一天我被他杀了,也要顺从懂事吧?所以啊……”公主微微一笑,“谁家的气谁去壮吧,各求各福才是正理……” 胡智今日本想在娄夫人与高澄面前拿大,却不想被这个怨妇堂小姑子一顿揶揄,不免气恼,元仲华更是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一牧兴奋极了,这些史书上的公主贵妇,原来私底下这样接地气!她记得这平原公主初嫁开府张欢,受了很多委屈,她那夫君十分嚣张,把她的侍女都杀了。直到哥哥元脩做了皇上,叫人杀了张欢,平原公主才得以解脱。后来……哦对了,后来这平原公主被封为冯翊长公主了,还嫁给了……宇文泰!江一牧一想到她知道这正殿里很多人的结局,越想越兴奋。 娄夫人心中暗叫不好,正要做和事佬。儿子高澄却又开口了:“只是王妃不知,我与我父亲不同。我世子府小,人亦少,规矩不如皇室多,且以我说的为准。不论何事都按先来后到,步瑶虽为我侍妾,出身亦不高,但她头一个有孕,便是我世子府功臣一个,身份与其他侍妾不同。他日就算我娶妻,步瑶仍是我贵妾,不论生子生女我也一视同仁,无有差别。” 已是数道寒光射在步瑶身上,高澄却仍无停话的意思,他转向娄昭君,“因而,母亲若为我说亲,也应告知对方,我世子府的规矩。若有人觉得自家女儿委屈,我也绝不强求。认可了我的规矩,嫁进来便按照我高澄的规矩来,我亦不喜欢多事之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春日宴 三 步瑶心里咯噔一下,高澄一定是冷场小能手,他一席话已出,四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清河王妃有些挂不住了,本是娄夫人主动,又是白马寺又是做东开宴,她本以为元仲华在高家怎样也得是说一不二的,却不想这高澄年纪不大,气焰却足,本就是求娶柔然公主不成,退而求其次才找到清河王府的。不做低不说,倒拿起大来。还不知你过了今年还是不是世子呢? 再看高澄那侍妾,哪里有半分侍妾的样子,穿得好戴得好,千恩万宠,走路都学着正室范儿,这不,高澄正吩咐着给她换更合口的菜肴呢。 无奈,元仲华拉了拉胡智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这才收回话头,却也不再接下去。 娄昭君也没有接话,她为了儿子的婚事,已经受尽了忐忑。从求娶柔然公主开始,便开始求这个求那个。然而,还是没成。到了清河王妃这里,娄夫人虽然也服小做低,心里毕竟装着不情愿。再看胡智那拿捏派头的脸,她也是看够了。儿子拿话怼她几句也好,至少心里舒坦些。她这个丞相府当家主母,也马上要让位给柔然公主了,高澄与元仲华,成不成的,听天由命吧。 此时,一位白衣少年开口了,“娄夫人、母亲,同为男子,儿以为,兄长说得没错,万事万物,虽求合乎礼仪,也需得顺乎自然。姻缘若到,珍之,重之便可。” 另一妇人指着南阳王元宝炬之妃乙弗柔笑道:“你还笑!我可是从小看着南阳王长大的,他从小也是这般言论,你看看,把你宠得,啧啧,相比之下,我们那日子,唉……” 娄夫人噗哧一笑,“清河王妃,你瞧瞧,你也有儿子,你儿子说的话可是句句都是大人话,理更是一点不错。看来,以后也是个宠老婆的。” 少年脸红到了耳根,“让夫人笑话了,我看我父亲对我母亲便是宠爱至极,儿以后也想这样。” “哈哈哈哈哈……”在场众人无不掩口大笑,清河王妃也不好意思起来,“这孩子……” 一贵妇开口:“清河王妃是被清河王宠了半辈子的,南阳王妃虽然还年轻,却也被南阳王宠上了天。这份福气,咱们可争不来。难怪啊,王妃唯恐女儿受了委屈,急着为女儿壮气呢。不过呀,我看世子倒是难得的少年老成,年纪虽小却派头十足,谁跟了世子呀,准没错。” “可不是嘛,我那儿子像世子这般年纪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多主意?” 高洋适时开口了,“母亲,各位贵客,今日来我阿兄府上,我准备了歌舞以及更好玩儿的,还请各位慢赏。” 一位侍女在元仲华耳边瞧瞧说了几句话,元仲华便起身走出了正殿。那侍女徐徐引路,元仲华步伐迟缓,仿佛有着百般忧疑。 行至鹿馆外的花圃,侍女只身退出。不出意料,世子高澄等在那里。 元仲华摸不透高澄之心,“世子叫我来有何事?” 高澄一身湖色装束,比之往日所见吉服多了几分家常随意。世子看着元仲华,直接道:“我只来问你一句,你愿意不愿意嫁我?” “我……”想起高澄方才所说,元仲华仿佛有千般委屈。 “你若想嫁我,我保你一世安稳。你若不想,我也绝不勉强。” 这话好强势,让她选,连哄哄都懒得,若是选了嫁,岂非自己送上门?若选不嫁,看样子高澄亦不会挽留半分。 “那你是否钟意我?娶我,是因为我是清河王之女?还是也有其他?”元仲华大着胆子问了出来,可是话出口便后悔了,当然是因为她是清河王之女,况且这只是他的第二选择,他是求娶柔然公主不成才退而求其次的。 高澄亦坦诚相答,“求娶你,的确因为你是清河王之女,还有,你亦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 讨人喜欢?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可元仲华舍不得拒绝,不是没想过家人会把她嫁给谁,她亦偷偷看过。王思政之子肥胖不堪,贺拔岳之子长得像个钟馗,司马自如之子倒是长得正常,可听闻他根本不喜欢女子…… 唯有高澄,平日里不苟言笑,多与世家子弟聊军国大事。元仲华远远望去,便会甜蜜几天,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下定了决心,元仲华的心砰砰直跳,“我愿意!” 得到笃定的答案,高澄轻轻把她揽在怀里,心里登时轻松起来,眼看着花房里的花轻轻笑了。 歌舞开始,步瑶闻见宴会上的烧野味忽然恶心得不行,又怕失仪,连忙找机会溜了出来,想着去花圃闻闻花草香气,也好去去附在衣裙上的各种味道。走进花圃却看见这两人笑着依偎在一起,愣住了。 她实在很少看见世子笑,即便笑,也是分很多种的,有嘲笑,有冷笑,有假笑,有例行公事的笑,却不想他也可以笑得这么云淡风轻…… 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言论,倍觉窘迫。人家好着呢,自己不明情况,却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何以致契阔?”心里一颤,死死攥住手里的面帕,胃里翻腾得更厉害。 是啊,他要娶妻了,这便是他的妻,依稀记得,历史上,高澄与妻子感情很好,儿女双全……思绪万千,拭去腮边泪痕,不敢再看,步瑶怕弄出声响,提起裙子悄声走出了花圃。 江一牧仍沉浸在太乐署歌舞的表演中,一对杏核眼几乎瞪圆了,若没有记错,今日跳的几支舞皆为已经失传的,她只恨自己不会跳舞,不能一一学会带回去。 姜中行却注意到步瑶回来时脸色不对,低低问了一声,步瑶浅笑,便也不在意了。只是几位年轻女眷目光频频望向自己,似有爱慕,姜中行想到这是是非之地,更加谨慎小心。 步瑶神色郁郁,胃口更是一点没有了。眼前的菜动也没动,只呆呆看着中央跳舞的慕容燕。自从没了慕容仪与步瑶在身边,慕容燕更像变了一个人。连跳舞时的公式化微笑现在也极少了。看着看着,步瑶忽觉不对。为何慕容燕频频望向娄夫人方向?那神情,像是交流,更像是找人。二娄夫人方向,却只有娄夫人几位家人,且也只是如常看戏,神色皆无异,当真奇怪得很。 正合计着,高洋又起身笑道:“各位贵客,歌舞暂歇,儿寻访到一位仙人,他遍历四海,发语似谶,通晓世间诸事。最近,他游历到洛阳,羁留至今。传说,十两黄金也无法让他回答一个问题,但若他看中,不用银子也能让他答一个问题。诸位,要不要试试啊?” 此时,高澄与元仲华已回到正殿,默默入座。步瑶始终管着自己的视线,不想与他交汇。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过了这场宴会,不知道再如何面对他了。 高洋的话引来众人物议纷纷,他清嗓道:“看来大家是有兴致了,那便请这位仙人进来吧!” 众人屏息,想看看是何方神圣,竟能知四海诸事。 只见一人,仙道装束,白锦鹤氅,手执拂尘,腰挂葫芦,倒是平常。只是他流星健步,目光如炬,倒叫人不能小觑。紧接着,他身后亦跟着一人,竟是个女道人。一身素道袍之下,竟然是冰肌雪肤,花容月貌。 娄夫人本因着高澄与高欢被道士戕害一事对道人皆十分忌讳,刚欲发作,却也被这两人气势所震。 姜中行、月步瑶、江一牧却傻眼了。 这不是,隋教授和龙贞贞师姐吗…… 而这两位“道长”似乎也瞧见了人群之后的他们,天哪,隋门在这里重聚了。步瑶似乎瞬间忘记了自怨自艾,隋教授都来了,贞贞师姐也来了,看来他们搞的事情大了。 两位“道长”却不必他人操心,自带演技。只见“老道长”对着正中的娄夫人施了一俗家作揖礼,朗声说道:“山人不才,携弟子游历至此,今日蒙贵府二公子盛情邀请,才敢来叨扰。” 众人闻得此声,一下子停止了议论纷纷。隋门弟子听到老师的声音却莫名其妙的安慰,是啊,隋教授平日里□□大教室从不用麦克风,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中气堪比话剧演员。这正殿本就聚声,更显得隋教授声音如从天降。 高澄向来仔细敏锐,他一面观察这师徒二人,一面也注意到步瑶兄妹三人的微动。 娄夫人笑答:“是我等有幸,能见到仙人游历至此。我想在座各位心里各有疑惑,不知老仙家可否代为解答。” “不敢,夫人过誉了。今日逢六,我便只答六问。其中我答三问,我弟子贞贞答三问,便也了了这桩事了。你们谁先问呢?” 众人着实心痒难耐,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面,早就问出来了。可大殿这么多人,谁也不敢问真问题。 娄昭君率先问,“我有二子二女,心愿已足,我想求神仙保佑他们,我该如何做供养?” “仙道”端详一阵,笃定答道:“夫人是有大福之人,不必专事供养。再者,此生何止有这二子二女?夫人多子多福,子女再添一倍也是使得的。” 一番话说得娄昭君面色绯红,想想已是一月不回旧府的丞相,不敢想自己还有再添子女之时。 高澄也来了兴致,“老神仙,我心中有一疑问,凡人寿命有限,神仙则不然,可知过去事、现在事乃至身后事。我生下之前百年之事,我已读书知晓。那我身后百年之事,老神仙可否知晓?” “仙道”疏朗一笑,“佛家说刹那生,刹那灭,我等之存在,如恒河沙般渺小短暂,所以不必计较‘常我’。道家则不然,公子问到身后百年之事,我便告诉你身后百年之事,千年之事。不必百年,世间已是改天换地,盛世繁华,在座皆难以想象。且公子心中疑问,不止如此。你所牵挂的那桩事,我可以告知,退一步或者豁然开朗。一味向前也许吉凶未卜。” 在座女眷居多,似乎无人听懂后半句,高澄却神色一凛,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一王妃继续问道:“那百年、千年之后的人是什么样呢?仍旧是如同今日一般吗?” “仙道”又笑,狡猾答曰:“百年之后的女子确实有趣,她们不再追求如同若柳扶风般纤瘦之美,她们反而以丰腴为美,到那时,连皇上的爱妾,都是个胖美人儿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座皆是忍俊不禁,这王妃更是笑到一口汤全喷在袖子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春日宴 四 “那千年以后的女人呢?” “此问题由我徒儿来答吧。” 龙贞贞上前一步,对在座恭敬施一礼,“千年之后,女子将与男子平等。男子再不准三妻四妾,而是一夫与一妻。男子尊重女子,爱护女子,连有了孩子,也是夫妻共同抚育。到那时,女子不但可以任职朝廷,连出将入相,也是有的。” 清河王妃听得入神,对身边的儿子元善见说道:“阿娘真想再活一千年!” 高洋驳道:“男子不准三妻四妾,难道一辈子对着一个女人?” 龙贞贞笑道:“也不必,如同我们本朝的和离一般,若想换伴侣,需先和离,才能重获自由,再各自寻找伴侣。” 楼已歪,正殿里气氛热辣,女子们跃跃欲试,南阳王元宝炬妃子乙弗柔问道:“那女皇帝呢?女人也可以做皇帝?” “当然,女子与男子一同读书,考取功名。不看男女,成绩合格者即可入选。考取功名之后,女子可以任职,可以开学,还可以做官。那时候,很多国都是女皇帝呢。” 最后,“仙道”清了清嗓,施施然说道:“六问已过,讲了许多戏论,为博众位一笑而已。贫道暂住白马寺旁,若要寻访我,只肖问一问上月来的疯道人即可。”说罢,眼睛瞟向隋门三弟子。 姜中行心中更是笃定几分,不再看向殿中,若无其事继续喝酒。 高澄越发奇怪,想起步瑶曾经的“不做妾”论调,怎么也觉得和眼前这女仙姑有几分相似。而更多的说不上来的,更是肖似这位仙姑。 ——————————————————————————————— 窗外的重重樱海映在夜晚的素白窗纱之上,影影绰绰,竟有几分恐怖。 隋教授来了,一定是来带她们回去的。此前笃定的心意也被今日高澄与元仲华相拥的画面所刺,摇摆不定。 这一整天已是极累,步瑶回房时颓然倒下。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反而腹中翻涌不已,干呕一阵之后,已是精疲力尽。 “姑娘,怎样也要吃点东西,我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步瑶心里极苦,想要笑,却先湿了眼眶,“阿昆,世子在哪里?” “世子……”阿昆犹豫着,“世子今晚去了南歌姑娘房里。” 原来这么快……步瑶哑然失笑,“你明早告诉世子,我想和哥哥、妹妹去一趟白马寺上香。” “是,姑娘也不要多心,世子也是心疼姑娘,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也是维护着姑娘的。” “没事……我知道的……” 原来这便是古代男子有限的“爱”,肚里翻腾不已,又是一阵干呕。 ———————————————————————————————— “启禀世子,今日慕容姑娘想与兄妹去一趟白马寺。”侍女道。 高澄昨日有些堵心,不知该如何面对步瑶,便托辞去了南歌房里。早起便听到她要出门,想起昨日这兄妹三人的神情,按下心思,“去吧,叫护卫们跟着。” 南歌闷闷道:“去便去,还打发人问世子做什么?” 高澄横睨南歌,“她和你一样吗?” 南歌心知步瑶有孕,世子看重,喃喃道:“那还不是世子不叫我怀……” 满心烦闷,高澄匆匆走出南歌别院。转身即招来了心腹沙千里,“去跟着,看这三人是去见谁,你知道分寸。” 沙千里自幼便跟着高澄,是鲜卑武士之后,前段时间被高澄派出调查朝中重臣,刚刚回府。还来不及洗去一身风尘,便不做声跟在世子身后听命了。 得到允准,步瑶与姜中行、江一牧上了世子府马车。 姜中行警惕地掀帘看着马车周围,见没有世子贴身护卫,便小声道:“步瑶,你可要想清楚了。老师来了,是必须带我们走的。” 步瑶一夜未眠,双眸下是深深的青色,不复神采。江一牧见步瑶欲落下泪来,“师兄,你就先别说了,一会见到老师和贞贞师姐再说嘛!步瑶师姐现在情况特殊嘛。” 姜中行也愤而转头望向窗外,这些女生,一碰到这些古代公子就说不走了。想起龙贞贞当时的模样,姜中行憋了一肚子火。 不远处,沙千里带着世子府的死士悄悄跟着,高澄忽然叫人盯着她,难道她是细作? ———————————————————————————————— 元仲华心中乱极了,几分憋闷,几分欣喜。想起高澄把她拥在怀中,她抬眼偷偷瞧高澄的眉眼下巴,别有风流,心里便砰砰跳得停不下来。再想起他那位他维护至极的美妾,更是烦闷。高澄远远不是自己父亲这般好说话,第一次想在他面前耍个小心思便被发现了。母亲教她,拿出正室的款儿来,叫那侍妾也知道厉害。可刚刚提出,不想高澄便说了那许多“高家的规矩”。那哪里是高家的规矩,分明是“世子的规矩”。 再一想,大丞相和高澄太相似了,都是宠爱妾室。想那尔朱英娥如今已经要越过娄夫人的头顶了,便更添隐忧,高澄会不会和他爹一样,都是痴情种? 又想起这个慕容月进殿之后,高澄便对侍女脱口而出五六个菜,皆是那侍妾爱吃的,不免更添几分哀郁。她留意观察,那侍妾却并不是狐媚样子,甚至都不怎么看高澄,如何就得了他的心了。 正发愁着,侍女通报:“公主,王妃来了。” “阿娘,我心里闷。” 清河王妃胡智无奈一笑,“孩子,你这个夫君,阿娘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阿娘告诉你,跟着这样男子才有出息。像你阿爷那般,凡事只会退让、妥协,又有何前途?我看,高家人,没一个是好摆弄的。” “阿娘,你说,那娄夫人那般贤惠,为了大丞相倾尽家财,为何大丞相还这样对她?” “哼,这娄昭君,心思深着呢。她暂时没空和那尔朱英娥斗,她紧着帮儿子站稳脚跟呢,到时候,连丞相也不得不站在她这边。” “母亲,我该如何做?” “你问如何让他喜欢你吗?这……阿娘也不知,但依阿娘看,高澄那小子是最不喜欢女子悍妒的,你还是要顺着他。” “阿娘这就为你准备陪嫁!你的陪嫁,怕是那侍妾这辈子也未见过,吓也吓吓高澄,看他敢小觑了我女。” 元仲华笑了,撒娇地钻到胡智怀里,“我真想找个像阿爷疼阿娘一样疼我的男子。” ———————————————————————————————— 商议几番,父亲总要在儿子身前娶吧?于是,丞相的大婚便定在了这个夏末的吉日。 高欢抚摸着尔朱英娥隆起的肚子,“你看他越长越壮,日后必定是个小将军!” 尔朱英娥潸潸道:“父亲是大丞相,儿子却只能做将军。” 又来了,高欢郁忡忡地坏了兴致,叹了口气起身踱步,并不接茬。 “丞相……大王……” 高欢横睨她一眼,“皇上几次封我为王,我都拒了。以后你莫要这样叫了……” “皇上都封了,我叫几声怕什么。外头说得更多,都把您晋阳的宅邸叫做渤海王府呢。”瞄着高欢颜色,尔朱英娥柔声道:“丞相,你也知道我心焦嘛……自从……”尔朱英娥转眼便欲落泪,“我那大儿被尔朱兆亲手摔死……我真的是怕再出点什么事,想他事事都好。” “哼,渤海王便渤海王,反正也等不了几年了。到时候,我儿也就不必做将军了,我给他个王做做。” “唉,我出身嫡女,从未想过庶子庶女的苦。依照宗法制,天子的嫡长子是天子,庶子只能做诸侯了。而诸侯呢,诸侯的嫡子仍是诸侯,庶子便只能做公子。公子的嫡子仍是公子,庶子却是君子。君子的嫡子仍是君子,庶子便是士人,而士人的庶子,竟是小人……”说罢,又拭泪,“而庶女……”转眼呜咽得说不下去。 高欢不屑一笑,“你倒是辨得清楚,那又怎样?你嫁我之时,便是我的妾,儿女注定了是庶子庶女。怎么,你今日倒不甘心起来。” “六浑明明答应过我的!”说罢,更是委屈难耐,大哭了起来。 高欢叹了口气,“唉……来你这本是看看你腹中孩儿,舒舒心神,你每次都提及这些嫡庶之事,叫我心烦!” “六浑……我嫁你并非为了做丞相夫人,当年我还未出嫁之时,是你每每拦住我说那些臊死人的话,还叫我等你,说必不负我。” “那我负你了吗?我娶你回家,做第一贵妾,洛阳城里甚至皇宫里但凡有什么新奇好玩的物儿,你这里是不是第一个有?连府邸都不住你尔朱家的旧宅,在这新府,你和正夫人有什么两样?难不成你叫我休妻弃子,叫你和你儿子来接替吗?” 尔朱英娥见高欢恼怒,也不敢再劝,只戚戚道:“我哪里敢跟娄夫人比?她的弟弟、姐夫、妹夫都是将军,将来若想收拾我们尔朱家残党犹如探囊取物,我和我的弟弟们,便是刀俎上的肉。” 高欢听了更加恼怒,腾然起身,“大业未成,你们倒是忙着夺嫡了。也好,我马上要娶柔然公主了,你们俩谁也别做正妻了。” 提起柔然公主尔朱英娥更加委屈,“她又算哪门子贵女,那蠕蠕人和屠夫有何不同。小小年纪,便做我夫君正妻。妾身不服!” “服不服你都要拜她做主母,都是你逼的,逼得昭君也下了狠心,只要不让你做正妻之位,宁可让给这小小女子。” 尔朱英娥还欲哭闹,高欢却已是烦透了。“行了!以后别再提这事了,我就要娶妻,外头还那么多要对付的人,你且消停几日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暮色浓 沙千里深吸一口气,走进垂天阁回话。他不敢大声,在高澄耳边耳语了一番。 空气仿佛一滞,高澄标志性的驼峰鼻仿佛一皱,“你可看清了?” “回世子,不敢不看清。奴婢查了,抱着慕容姑娘的叫慕容玄,现在在太乐署做鼓吹郎,一般圣上赐乐,鼓吹郎便去演奏。” 暮色渐浓,团团暗光透过素纱窗棂照了进来,映得高澄的面孔冰冷彻骨。“他们说了什么?” “属下不敢离得太近,好像慕容姑娘说什么不舍得走也要走……哦对,这慕容玄说要带姑娘远走高飞。”说罢,深怕惹高澄动怒,只垂首站在一旁等候示下。 “他们还做了什么?”高澄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仿佛咬着牙挤出来似的。 “他们……”沙千里窘得不行,不知该如何形容,汗都快下来了。 “说!”高澄双眸似是要滴出血来,越发显得身着的雨过天青色窄袖短打也凝出丝丝寒气。 “那慕容玄好像很伤心,拉着姑娘的手絮絮说了许多,帮姑娘梳了头,还戴了一支叶子形步摇在上头。” 高澄狭长的眼睛眯缝着,侧面看去,仿佛眉骨都高了几分,戾气乍现眼前。 沙千里自知并未诓骗世子,虽也隐隐觉得慕容姑娘不是那水性杨花之人,但毕竟从小便做了高澄的死士,必事事以高澄的立场为先,便也不再纠结。小心问道:“要不要杀了那慕容玄?还有慕容姑娘?” 时间仿佛有一时的凝滞,垂天阁外头的枝丫仿佛受不住,盛开了几天的樱花如雪般落下,真个落英缤纷,如梦似幻。 谁知世子竟然狠狠瞪他几眼,“捉奸见双,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走?” 沙千里一脸不解,数月之前世子不是这等作风啊,世子一定叫他立即诛杀这等背叛世子之人啊。不敢多想,只好接道:“是!奴婢会小心监视此二人动向。” “此刻她回来了吗?” “谁……哦,慕容姑娘刚刚回府,我的人刚才来禀的。” “好,你回去吧。” 高澄不再说话,坐在藏百~万#^^小!说里静看花落无声。 —————————————————————————————— 步瑶疲惫地回到房里,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天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不好意思叫小厨房再开火给她做,今日弄出的动静已经够大了。看着桌子上,只捡了几片芸豆酥卷吃了,喝了口凉透了的甜橘茶,又觉胸口闷得难受,来到檐下。此刻春风料峭,幽幽拂面。 扶摇馆此刻漫天樱花,粉白的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美得不真实,一时怔住了。步瑶轻轻起身,径自走入缤纷落英中。 今日见到老师,步瑶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紧接着就被狠狠训了一通,隋克让教授不由分说,叫她回去。 “月步瑶,把你弄到这的是我,我必须对你负责,对你父母负责。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这里,老师就算是你的家长,你必须跟我走!” 见步瑶凄凄切切,未见归意,姜中行终于忍不住吼道:“历史上没有慕容月这个侍妾,长子长女也不是姓慕容的妾侍所生。你注定要被高家人抛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高家都是什么样的人?杀兄弟!杀侄子!一天杀一个人!强占兄弟子侄的妻妾!羞辱朝臣女眷,连自家女眷也不放过,还叫众人围观!你想沦为这样结局吗?” 见步瑶更添忧色,龙贞贞也劝道:“步瑶,来之前我们已经把北魏北齐史研究透了,若你能在一好人家,过一世安稳日子,也就罢了!偏你来的是高家!跟的是高澄!” 步瑶只顾流泪,小腹中已是抽动着疼痛,额间隐隐透出一层细汗来。江一牧见步瑶难过,连忙打圆场:“还是让师姐回去好好想想吧!师姐现在有孕在身啊……一切以稳妥的方案来。” 慢慢走回正殿,却又不舍得眼前的美景。便在一弯小小曲径中来回踱步。 手里摆弄着那枚明城大学校徽已不知多久,曾经决定不走了,可…… 冷不防,身后响起一阴沉声音:“想什么呢,这样专心。”不知什么时候,高澄已无声站在她身后。心里一惊,原以为这么晚了他根本不会来了,连忙收回校徽。 猝不及防的一声着实吓了她一跳,心里一慌,脚底便一滑,一支铁臂结结实实地接住了她,但却只是扶正了她,并未如每次一般揽她入怀。 这小小的差别更让她如鲠在喉,她切切望向高澄,“阿惠……” 高澄逼自己仔细地看她,温柔的蛾眉之下,是她闪着灼灼目光的双眸。这双眼睛第一次便勾了他的魂去,那眼神是那样坦然、直接、闪耀,他从不曾见过这般眼神。 秀挺的鼻子下面,是轻启着谎话连篇的嘴!这嘴巴不知说了多少谎言,叫他迷了心神。 这张清艳绝伦的脸,却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最傻的是,他句句相信。还以为她自幼身世可怜,从罪眷,到太乐署的舞姬。 太傻!太乐署舞姬岂能张口便知《连山易》!岂能张口便得高欢赏识,每次都与她聊上许多!岂能怼得前朝皇后尔朱英娥都哑口无言,却又奈何不得她!岂能得到娄昭君的信任,放心让她一步步勾去了儿子的心魂!岂能让自己神魂颠倒,连做梦都轻唤步瑶,唯恐她不在身边! 再往头上看,果然不是平日里梳的发髻,发顶梳成鲜卑慕容氏的样子,还戴了从前没有的小叶子步摇! 高澄轻抚她的鬓发,慢慢捋着这支小叶步摇,“怎么从前未见你戴过?是今日出门买的吗?” 步摇一慌,手中一颤,捏在手心的胸针一下戳到了手心,步瑶按下疼痛,若无其事道,“阿惠没见过吗?从前便有的。” 高澄心中暗骂,又来骗他?此刻高家那狠戾的基因仿佛越来越明显,他转过身,怕再看着她会做出什么回不了头的事。 压下心火,高澄缓声道:“还有许多朝务,我今日就在垂天馆歇了,你早点睡。”说罢,也不看步瑶,头也不回地出了扶摇馆。 扑簌簌一串眼泪下来,阿惠,若没了你的情意,我还留在这北魏做什么…… —————————————————————————————— 高澄一个人在藏百~万#^^小!说里静坐许久,听见子时的绑子已经响起,方缓缓起身,径自踱步来到花园。 虽面无表情,心中却郁郁沉沉。手中不时抚摸着一枚玉佩,上刻一只小鹰,是鲜卑人狩猎时所带的海东青,穗子是步瑶自己编的流苏。 “阿惠,给你的。”彼时步瑶得意洋洋,耳根还有一抹连珍珠紫粉也遮不住的绯红,眼里似有一汪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甚为动人。 高澄奇道,“这穗子怎么这么丑?一点都不整齐。” 步瑶拿回手中,面色姣美,佯装生气,转身欲走,“不要就算了……” 高澄一把抢回,抿嘴坏笑,“谁说我不要的,我日日都带在身边。” 想到此,唇边愣是漾起一抹甜笑。甩甩头,赶紧收回心神。 事事不顺!前些天在高欢那里受了那些莫名的委屈自不必说,烦心事亦是一桩接着一桩,沙千里带回的消息是:朝堂上现在没几个安分的。有点实力的,就等着高欢与贺拔岳一派斗起来,或者和元脩斗起来,重新打开局面。就连世子府,此刻周围从做小生意的,到府中下人,都有各派人马的潜入。这些人,有的他查到了来历,有的他也不知是哪一派的人,本想细细试探下去,今日却越想越恨。 而自己,求娶柔然公主却遭拒,看着清河王那一派的脸色,却还要求娶他们的女儿。元氏皇族里不安分的人大有人在,他们或联络旧臣,或联络周边夷人,悄然储备着自己的力量。 母亲娄昭君,已失去父亲的宠爱与尊重,几遭重创下来,自顾不暇。 更致命的消息是:刚刚大丞相新府来信,大丞相喜得一双麟儿,一个是穆夫人所生,排行第四;一个是尔朱英娥所生,排名第五…… 那穆仪儿倒算了,美则美矣,几番试探观察下来都是一个结论,毫无夺嫡之心,亦不懂得媚上御下之术。慕容氏所求不过封地钱财,若父亲有出头那一日,这又有何难? 棘手的是,尔朱英娥生子了,稚子天真,恶母多诡。父亲就着对娄昭君与高澄的厌恶,恐怕休妻弃子已是指日可待。纵然自己现在机关算尽,也只布了几步棋,也且得看看,不知能否起作用。手里只有两成胜算,其他亦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而这位疑点重重的侍妾慕容月,自出场便是古古怪怪。貌若仙女,胸有韬略,出口成章,行事大气。却偏偏是个罪眷出身,慕容氏长大,太乐署出身的身份,饶是怎么想,也难想得明白。 不是没想过这是一出“美人计”,只是几番试探,却也看不出她到底是谁的人。与她分析朝局,她头头是道,不为任何一派说话。曾暗自透露过她几次安防布置,却也没有外泄。 本已对她放下心防,过了几天云淡风轻的逍遥日子,而她,却和别的男人搂在一起?还说要走?还莫名其妙的跟着那个不像哥哥的哥哥,和不像表妹的表妹,去找昨日眼神交汇的“仙道”和“仙姑”? 殿里的烛火逐渐幽微,渐渐隐去的光线更让人心情郁郁。高澄无声抿紧了嘴唇,咬紧了牙关,眯起眼睛,琢磨着这诡谲多变的局面,已是疲累到了极限…… ——————————————————————————————— 翌日,世子府如同地狱。几个掌事丫头婆子被当众乱棍打死了,还有一位车夫,几个门人,亦被活活折磨致死。这是高澄第二次血洗世子府。 无人敢看高澄,他如同平常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沙千里候在垂天阁门口,里头名单出了三批,每出一批,便有几人被当众打死。 一时,垂死的惨叫声响彻了世子府,给眼前的如画美景渗入丝丝血腥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权臣僭 漫天乌云暗沉沉地压下来,连成一片,仿若压抑着巨大的气力,遮住太极殿上原本的春日湛蓝,要下一场闷闷的透雨。 官员们早起便候在太极殿门口,等待上朝。 “是时候了?”高澄问道。 “嗯,属下已查清楚了。侯莫陈悦已对贺拔岳起了杀心,静待时机便好了。”沙千里道。 “宇文泰此刻在哪?” “宇文泰在贺拔岳处。” “调虎离山,把消息透给他,便说慕容月在我府上受尽折磨,已经快要死了。”迟疑片刻,“不,不光给他,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叫外面的人都知道,并着昨日的事一起,我倒要看看,是谁先坐不住了。” “属下得令。”接过高澄递过来的一支流苏珠钗,那是步瑶在太乐署舞蹈时常戴的。 “设法把这个送到宇文泰手里,其他话不用带。” “是,属下得令。” 转眼,高欢自门外走进。父子俩仿佛心有灵犀,皆头戴玄色小冠,身穿褒衣博带,只是高欢衣服与云头翘履以酱色为主,兼以玄色锁边,颇为霸气;高澄则全身玄色,只腰间一海东青小佩,远远看去,高挺的鼻子,与高欢如出一辙的肃穆神色,显得少年英俊中自有一股狠辣。 “父亲!儿已叫人送去了给四弟和五弟的礼,不知两位夫人是否中意。”高澄走上前去,深深行一礼。 “啊,子惠。她们都说喜欢,对了,穆夫人自生产之后甚是想念家人,我事多,陪伴也少,不如你就叫慕容月来我府里看看她姐姐。还有个妹妹,叫什么的,在太乐署,你也一并安排了进府来吧。” “是,此事便交与儿吧。” 高欢整理衣衫,随朝臣一道进入太极殿,高澄随后进入。 元脩端坐太极殿中央,仍是一派笑意盈然。高澄想到他背后的动作,深觉讽刺异常。 “大丞相,世子越发出息了。尔朱荣遗留的那些官爵,早就堵塞了晋升之路。他们干的那些烂事,更是叫百姓笑朝廷昏庸无能。世子推荐的崔暹,深得朕心啊,他真有办法,如今官场风气亦是大有改观啊!” 高欢恭谨一拜,“我这逆子,从小便仗着几分聪明,逞强好胜。还请皇上多加□□,如此才不致出丑啊。” “哎,大丞相如此客气,好便是好,世子甚是能干,丞相一家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元脩眼珠一转,继续说道:“说起肱骨之臣,朕亦有一事请教大丞相。” “皇上折煞臣了,皇上请说。” “大丞相上书几次,要高乾复职。而这高乾,是自己要求辞去官职,为父亲守孝的。朕遂了他愿,便免去了他侍中之位,而司空之位还是留着的嘛。怎的,现在大丞相让他复职,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自然是愿意的,他闲赋已久,还是愿为朝廷效力。” “若是愿意,那为何我挽留他,他便不愿意。大丞相叫他回来做侍中,他就愿意了呢。”元脩不动声色,似是云淡风轻。 此事亦有前由,元脩刚做皇帝之时,恰逢这高乾父亲去世,他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量,上书请求解除自己的职务,理由便是为父尽孝。元脩新来乍到,便应允了,下诏免去了他侍中一职,保留了司空一职。大概便如今日的职场,有的时候,臣子说要辞官,正如职员跟老板辞职,有时候是为了得到老板的挽留,以及分到更多的资源,博取在职时不曾得到的重视。而这老板,也便是元脩,说着便应允了,倒叫高乾怏怏不乐。 而元脩何人,当然知道高乾之意。他曾于一次宫廷酒宴之后留下高乾,提及高乾世代簪缨,要与高乾订立盟约。高乾想得少,便说出了许多以身许国之语。然而,事出仓促,直至元脩私设部曲,养了私兵家仆死士,才知道元脩并非善类,不甘于做傀儡皇帝。越想越觉不妥,便对高欢和盘托出元脩与他订立盟约之事,高欢感念,视高乾为自己人,这才有今日高欢劝元脩赐官一事。 高欢尴尬一笑,“这……这前因后果,我也不甚明了。大概是他有心为父尽孝,可若真是闲在家里,又想为朝廷效力了。” 高澄细看元脩,琢磨着皇上的语气,正在此时,元脩又发问了:“开府仪同三司,你看呢?这忠孝难两全,你说这高乾是紧着先尽忠呢,还是先尽孝好呢?” 元脩何其聪慧,自高欢向他求高乾之官那一刻起,他便知道,高乾变节了,连同自己那点小心思,高欢应该也尽数知晓了。不由得暗暗心惊,却也不得不合计对策。 高澄心思澄明,思虑片刻,答道:“皇上,君臣父子,乃是朝堂之上最重要的理念,不光是我,我想,所有朝臣都该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王思政忍不住说:“这有何可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西周以来,无不如此。” “安东将军错了。西周以来,封而建之,家国天下,家臣首先要效忠家君;国臣效忠的是国君,都是不必对天下之主效忠的;天下之臣,效忠的才是天下之君,也就是西周天子。” 王思政一脸糊涂,“你想说什么?” “秦汉以后,并不封而建之了,而是有了真正的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共同效忠一位天子,君前并无父子,因此,我与大丞相,在天子眼前,都必须直呼其名。” 元脩正要夸赞,谁知高澄话锋陡转,“而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仁,臣忠;父慈,子孝。” 王思政听得心惊肉跳,“你的意思是,若君不仁,父不慈,那么臣便可以不忠,子便可以不孝?” “这难道不合理吗?如卫献公被驱逐一事,便是他不对在先,君主不仁,那么臣民也就不必忠了。当然了,这只是辩礼,皇上切莫当真。” 元脩已是面如土色,一双拳头在宽博大袖之下攥得生疼。高欢父子,虽然有虎狼之心,至少在朝堂之上,礼数向来是不差的。而今日,高澄似乎并未想过给元脩面子,只听高澄朗声说道:“只是万事一理,对于儿子来说,父亲便是家君;对于女子来说,丈夫便是夫君。仁义礼智孝,都必须是相对的,不然只有一方付出,岂非不公?君臣之道,其实处处可见,岂非大义?”高澄静静扫视全场,“再说这高乾一事,他辞去臣位,才能专心尽孝。若是对家君都不孝,又何以孝天下?因此,臣以为,高乾辞去职位专心尽忠家君是对的。” “那他现在又要回来呢?”王思政心知元脩的怒意,只好自己来穷追不舍。 “家君不在了,尽孝之后。方可专心忠君,因此一定要回到朝堂之上,方为人臣本分。因此,高乾之父慈,才有高乾之孝顺。也请皇上行仁术,这样高乾也好为国尽忠。” 球不知不觉踢给了元脩,元脩满腹愤懑。高澄之意,便是若自己不仁,高乾便可以不忠。想起昨晚拟好的那长长一串名单,他与高薇几番删减,日夜斟酌,那么多要保护的人,要办的大事,心口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不能沉不住气。 死死攥紧了拳头,元脩挤出了一个讪笑,“那便,封高乾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州刺史!” 朝堂之上,众臣偷觑高欢父子之色,再无异声。 —————————————————————————————— 北魏的晨光不同于现代,尽管昨日还心事灼然,百般难受,今日早起却仍同往常一般慢悠悠,温吞吞,意迟迟。昨日的世子府一片狼藉,丫头们打水的打水,扫洒的扫洒,虽都忙着手中活计,却只有开门时才略有一丁点声响,越发显得这院落安静与恬适。 最近嗜睡,步瑶早起呆坐了一刻,才恍过神来,整夜惊悸的乱梦和半湿的锦枕仿佛都随大好的晨光一并忘了,只有两个眼泡肿得那叫一个晶莹剔透,倒显得步瑶有些许呆萌。也奇怪,过了昨日,倒是不再干呕了。 阿昆走进来先是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怎的肿成这样?叫世子见了一定会笑话姑娘。”阿昆按下满心的惊讶和些许的心疼,强撑着打趣道。 步瑶凄凉一笑,“世子?以后这种话快别说了,我只是个侍妾,世子马上要娶妻了,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说我狐媚下作的也实属正常。” “姑娘是不是多思多虑了?世子那日当着清河王一家还维护了姑娘呢。”这倒是实情,阿昆回来,被那些个婢子婆子拉过去问了好些呢,众人无不是羡慕和惊讶。 步瑶并不接话,只低着头想心事。打门外进来一位侍女,对着里头掌事妈妈行了一礼,她们低语了几句,这侍女便被带进内室。 “禀姑娘,世子叫奴婢告诉姑娘,丞相府的穆夫人生产后甚是想念姑娘,世子允许姑娘今日去探望。” 步瑶这才来了精神,“真的?” 那侍女忙小心道:“世子说的,奴婢不敢扯谎。马车已经备好,请姑娘收拾好了便早去早回。”经过昨日,府里剩下的婢子婆子已是草木皆兵,若是往日,这只是句玩笑话,今日竟然郑重其事地澄清,可见昨日之事的确犹如警钟,让这些个下人个个都提着神,免得惹进风波里。 步瑶闻言苦笑着点头,忙叫来阿昆,上妆打扮,片刻间,已是焕然一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澄天下 得到去探望慕容仪的允准,步瑶便连忙梳妆,十分急迫,连钗镮都掉了捡,捡了掉。正愁不能出府,许多事没法安排,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出去了。心里着急,手里便没了耐烦,“不用捡了,快着点,梳个最简单的发髻就成。” 一番忙乱,弄得阿昆也慌了起来,待步瑶穿戴好以后,已是细细出了一身汗。再看步瑶,阿昆仍感叹,饶是简装素饰,步瑶仍美得不可方物。几丝乱发在匆忙梳好的元宝髻旁兀自乱飞着,却越发显得皮肤细腻,五官精致,匆忙簪了几支琉璃桃花簪,并素白珍珠簪,耳朵上也随意塞上一对小小的桃花珍珠耳坠子,颇有些美而不自知的味道。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刚刚开好的樱花却都已零落,来不及怜花惜草,步瑶与阿昆等几位随身丫鬟匆匆上了马车,连刚做好的名贵樱粉的绣芍药花纹云锦斗篷都不曾提起,那斗篷底下顷刻便沾染了春泥。 世子府门口却是停着另一辆马车,一双眼眸半眯着瞧着步瑶上了车,亦看见了她不曾提起的沾满污泥的裙摆和斗篷。微微蹙眉,她便这样急迫吗? 抬手打了个手势,驾车人见了,便远远跟上了前面的马车。 ———————————————————————————————— 便曾想到她不是个安分的,果然,马车行出世子府这条街,便停了下来,步瑶的贴身侍女阿昆下了车,行色匆匆没入往来人流。高澄又是一抬手,沙千里便无声下车跟了阿昆去。 马车继续行进,在大丞相新府门口停下,门口的家仆颇为乖觉,早早便候在了门口,撑了伞,拿了脚凳伺候步瑶下了车。 步瑶尚未到过大丞相新府,只与世子坐在马车中经过此地,彼时高澄的脸色难看至极,嘴角微微向下轻撇。步瑶看得真切,还不经意握住了高澄的手,本意是安慰,却不想引得高澄登时忘了不快,就势便急促沉沉吻将下来,步瑶挣扎不过,又怕外头的车夫仆妇察觉,只好从了…… 甩甩头,挥去这些画面,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不过几月光景,当时亦不曾想过珍惜,如今此景却不再有,高澄自那日阖府宴请之后便没再去过她那里,昨夜她差点摔倒,高澄也只是轻轻扶起,眼神冰冷,丝毫不见往日的关心爱护。连她自己都有些糊涂了,过去的宠爱到底是真的有过,还是只是自己的臆想?亦或是高澄对每个侍妾都曾有过这般新鲜的时刻,过去便也就过去了? 过去只知道嫡庶有别,却不想男人亦是这般绝情,想着要娶正妻了,曾经钟爱的妾室便也只搁在一边。是啊,一个怀了孕的侍妾,便无法侍寝了,好在他马上便有妻有妾有通房丫头,世子府马上便要莺莺燕燕满园,她只消生下个健康的孩子便可。 脑子里混沌得很,想了这许多,已是在府前伫立了有一会儿了,新府管事家仆忍不住催促道:“春雨最是湿冷,还请姑娘到里面歇着,也好暖暖。” 步瑶方才反应过来,“哦,好。” 仔细打量新府,更觉惊叹。原来这新府不仅仅名字里带一个“新”字,从府门开始,便是又新又阔,丞相一定是把全洛阳的好东西全都放在了这新府,方才有这般气势。 只见新府位于洛阳城里一片王侯将相聚居地,闹中取静,商贩并不敢来此周围做生意,比之世子府处于市井之地更添了几分权势的味道。光是大门就高了一大截,玄色做底,硕大的铜钉均匀分布,被这春雨冲刷得越发亮了。门口两只石兽,步瑶仔细辨认,应该是石狮,颈系铃铛,造型古朴。门上金漆匾额,只用篆书提了简单“高府”两个大字。 定了定神,正欲进门,忽闻门里一阵说话声,高欢正朝门外走来。步瑶一慌,不想刚到这便遇见了丞相,也来不及整理仪容,匆忙一礼,“妾身慕容月见过大丞相!”旁的话再不敢多说,只屏息等着高欢说话。 雨中的女孩甚是可怜,鬓发微乱,模样怯怯,一张甜美的小脸,故作严肃状,连裙角也懒得提,任由雨水染湿了好看的樱粉绣芍药襦裙。高欢的心似乎怦然一动,有些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愫暗暗回荡,仿佛自己一开口便要变成那个傻小子,痴痴看着这倾国倾城的第一舞姬——阿珂? 等了许久,丞相仍不说话,步瑶不敢起身,抬头瞄见高欢正定定看着她,赶紧复又垂首。 远处马车里的高澄亦是心里一惊,他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剑。早就知道父亲对步瑶极为和善,自姐姐大婚第一次见到太乐署这位舞姬,姐姐心里难过,要看《明妃出塞》,父亲便破例为这三人说话,自己当时还以为是为了那倾国倾城的慕容仪。再到高府除夕那一夜,父亲又破例赏了步瑶,连她话中机锋针对的是尔朱英娥,父亲都丝毫未见怒意。再看此刻,高欢的眼神里仿佛有痴有狂,满是怜爱,自己才恍然大悟,原来…… 高欢也觉出自己失态,忙自嘲呵呵一笑,“我倒忘了叫你起来,这急匆匆的,裙子也湿了,是不是太过想念你姐姐?” 步瑶方觉自己裙摆已沾满污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妾身失仪了,很久没见到姐姐了。” 高欢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旧盯着步瑶小小的尖脸,“你姐姐生产之后,身子很弱,想时常看看家人。我便吩咐子惠,以后你便常来。” 步瑶诚心感念,又是一礼,“妾身谢丞相!” 高欢又抬手招来管事,“下雨地滑,天气湿冷,好生照看着,若出了什么事,拿你们是问。” 此话极重,原本家仆们只是依着步瑶世子侍妾的身份客气招待而已,听得此话,虽满心不解,却再也不敢怠慢。忙赔笑着保证,又四下吩咐下去,此时,步瑶已是被浩浩荡荡迎进了丞相新府。 高澄又打了个手势,这架马车方缓缓驶走。 ———————————————————————————————— 高澄来了丞相旧府,此刻,雨势渐停,花叶鲜亮。相比新府的奢华之气,尔朱荣的这处旧宅倒显得过时了许多。不过在娄昭君的打理下,花园、亭台、拱桥、楼阁、画梁无不小心维护,四季节气各有景观,只可惜丞相很少回来。 见儿子脸色不好,娄夫人亦不敢作声,瞧着这个儿子,何曾不肖似父亲?自小便是一派少年老成,而今更是英俊干练,叫诸多女子心生爱慕。仔细看去,却又有隐隐血腥杀气,目光狠戾如刀,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有几分惧怕。 此刻,娄夫人与高澄一同听着大丞相新府中传来的消息。 新府中娄夫人安插的老家奴颇会学舌,据他说,高欢大喜,抱着他第四个儿子,极为开怀。襁褓之中的小儿虽不足月,头身略小,却是软绵绵,白嫩嫩,未睁眼,却可以看出长得极像母亲,眉清鼻秀。高欢十分喜欢,思量良久,“我儿名皆从水,澄儿取澄澈之意,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洋儿嘛,洋者,多也。河水洋洋,泌水洋洋,乃水之盛貌,必显我高氏之盛貌。” 娄昭君不动声色用面帕子抿了抿眼角,回想起昔日生下两子的情形,恍如隔世。尔朱英娥高贵,郑大车娇憨,尔朱英娇可怜,穆仪儿则是美貌,还有数不清的侍妾丫头各有风姿,夫君何曾记得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呢。 高澄自是瞧见了母亲的戚戚之色,想起高欢的薄情寡义,连自己的女人亦关怀备至,眼中含情,一张俊脸更是冷如坚冰。 那老家奴继续学舌:高欢说道:“浚儿乃我三子,浚之者何?深也。曷为深之,畏齐也。水之至深乃令人生畏,是希望浚儿能守护高氏。” “四子,便叫淹儿。” “淹儿?”穆夫人不解。 “淹,久也。四儿必将器量淹雅,聪慧渊博。” 娄夫人忍不住问道:“五子呢?五子叫什么?” 那老家奴想了想,高欢五子,取名浟。 其他人或许不知此中含义,高澄却能猜得几分。那是《周易》的“颐卦”,里面这样写道:“□□,颠颐,吉;虎视眈眈,其欲浟浟,无咎。” 其中的“浟”,到了现代已作“逐”。颐卦象征颐养,谨守正道,获得吉祥。虽如老虎一般眈眈注视,贪利而欲速,以颠颐求养于上,乃圣人都不能禁止的欲望,所以说并无过错。 荀子曰:“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乎欲,两者相持相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欲不逞而得养,何所咎乎?” 高欢通过一个“浟”字似乎更加明示了他的昭昭野心,也为自己之“欲”找到了合理的逻辑。那么这个儿子,也似乎是高欢之野心的实践者了。 娄昭君颓然坐在椅上……她虽不清楚浟字含义,却也知道必是极好的意头。 高欢诸子名皆从水,亏他还记得高澄之由来。娄昭君仍记得那时候,高欢那张年轻而充满神采的脸。高澄是他第一个儿子,他查阅了几个晚上古籍,取了澄字。 那时的他兴奋地说:“就叫高澄!澄清天下!夫人,我以后叫你和儿子拥有天下!” 娄昭君还笑他傻气。如今,高欢就要拥有整个天下了,而他们母子,势必已成昨日之事了,想到此,不禁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娄昭君觑着儿子的神色,五内郁结,她何尝不知,高澄如同陷入陷阱的猛兽,只能在笼中转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心口肉 一 嘉福殿此刻一派日常样子:宽敞规整的正殿之上,宫人内官们轻轻巧巧地行来,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又静静悄悄地走出。仿佛极有默契,谁也不特地去瞧主座上之人,谁也不愿意最先打破那安静,惹主子不快。 只因皇后高薇已在那袅袅香炉后的描朱漆金宝座上斜倚了一个上午,似是苦苦思索着什么,眉头亦紧蹙着不曾松开。宫人们小心地沏茶送点心,瞧着主子的神色,不敢有丝毫松懈。 打外头传来内监那一声长长的通报:“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听见,又似乎愣了几秒,才起身迎驾,她半跪在地面,“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不等说完,便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捂了嘴,一个低沉男声柔声道:“快起来!” “谢皇上!”高薇面色一红,复又想起什么,摸到头上的紫金抹额,连忙扯掉。 元脩似是疲惫至极,对着高薇,又露出心疼的神色,“早起便听说你妹妹来了,怎么她来过了你不欢喜,反而发愁?” 未及言语,高薇便先落下泪来。 元脩大惊,“这是怎么了?” 望着袅袅的香烟,高薇轻声一哼,“我们姓高的女子,便只能去一个去处。” 想起妹妹高蘅那张生无可恋的脸,高薇把这一上午的所闻皆讲给了元脩听。 原来,北魏大丞相高欢又出奇招,为达目的,丝毫不介意使用何种手段。阿至罗国原先便假装依附于魏国,现又趁乱反叛。高欢为安抚阿至罗国,竟然答应将自己的嫡女高蘅嫁给阿至罗国首领。虽私下与高蘅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一定不会将她嫁入那偏僻之地。却已是派遣使者与阿至罗国首领谈判了。 高蘅吓得神魂俱无,听说那阿至罗国因循着部落时候的旧制,弟娶兄妻,儿娶父妾,那都是常事。又听说阿至罗国民风甚野,不论是规矩礼仪,还是人伦纲常,竟是一样不遵。只怕许了他们,便再难有回头之日了。 元脩听了也奇道:“如此丞相也舍得?娄夫人呢?”心里却暗忖着,这高欢越来越放肆,如此大事,却连同自己商量也不用。 高薇又是一番叹息,“我母亲现在说不上话,父亲只住在新府,宠信尔朱英娥。说不定这主意便是尔朱氏出的!”高薇越说越恨,“她自己便是女人,自己便被父亲尔朱荣送来送去,嫁来嫁去,如今敢打我妹妹的主意,送往那有去无回的地方!”说着已是站起身,身上轻软的海棠红密罗翠烟衫随着她起伏的身体轻轻抖动着。 “阿珂,丞相有一事做得对,那便是把你嫁给我。有我在,你放心,一切交给我便好。”没错,阿珂便是这位皇后娘娘的小字,也正因着此,高欢平素里并不愿意唤她名字。 “三郎,我知道你已是难事成堆,我怎能再给添堵。”元脩是广平王元怀第三子,人称“元三郎”。 元脩叹一口气,“阿珂,那日我同你说的,你要一直一直记住。万事并没有万全之时,有些事,说动手,便动手了。除了我,除了我列给你那几人,谁也不要信。” 高薇目视窗外,淡淡道:“跟了你,我早已不是我父亲的女儿,生死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元脩眼中有潮气浮现,他握住高薇的双手,喃喃柔声道:“一切都交给我,交给我……” ———————————————————————————————— 步瑶被浩浩荡荡迎进丞相府,却并未去拜见,或者说看望千尊万贵的尔朱英娥。一者,她即便是妾,也算是娄昭君的儿妾,若有婆母,当去探望,可这丞相新府里,并没有当家主母。二者,自己姐姐与尔朱英娥同为丞相妾室,且姐姐入府更早,生子也早上了半天,她得到丞相应允,去探望自己的姐姐,却没有探望一个比姐姐还晚来的妾室的道理。三者,尔朱英娥早与她有不快在先,现在又火力全开地和高澄夺着嫡,为着高澄,她也不必去做这个低。 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行过开满春日桃花的园子,又走过花匠精心布置的几座小小拱桥,尽管她几次听到婆子询问要不要先去“留仙馆”,却仍是板着脸没理,只问:“还有多久到松梅苑?” 新府的丫鬟婆子一向以尔朱英娥和尔朱英娇这两位前皇后为尊,尔朱姐妹颇会邀买人心,赏银到手,这些下人们一向是把她们当作当家主母来看的,不想却有这等不识眼色之人。又想这两姐妹一向爱享用她们的奉承,便狐假虎威起来,只见那一脸横肉的管事嬷嬷说道:“姑娘也太拎不清个儿了,来丞相府,不先拜见丞相第一贵妾,这不是正理吧?况且,我们主子还未必肯见呢?” 步瑶一听便心下不快,这些人如此以尔朱姐妹马首是瞻,连她这个客都要这般被奚落,可见仪儿姐姐在此过的日子。她停下来,微微正色道:“我是世子妾室,我姐姐穆仪儿是丞相妾室,你所谓的主子也是丞相妾室,你倒来讲讲,什么规矩里说,我必须先去拜见她?若娄夫人在此,我必要先去拜见我的婆母,可眼下娄夫人不居此地,我又得到大丞相允准来探望姐姐。丞相刚刚还在门口,想必还没有走远,不如您遣人去问一问丞相,若丞相也是此意,我必先去拜见。” 管事嬷嬷不想穆仪儿这位妹妹竟然不同于她姐姐,张口便给她下了脸。然而她说的道理她却驳不得,她也只是个奴婢,想着讨好主子罢了。便也不再言语,领着步瑶又穿过一片松林,这才到了松梅苑。 来不及细看院中错落有致的各类珍贵松树,步瑶被两个丫鬟带至内室。 “仪儿姐姐!” 此时慕容仪头缠抹额,身穿玉色家常梅枝绉纱寝服,虽扑了薄薄一层粉,却仍面露疲色。 “步瑶!”慕容仪笑道,转而又看看周遭仆妇,“我想和我妹妹说说话,你们便到外间吧。顺道也迎一迎我另一位妹妹。” “是!夫人!”一众人退出了内室,步瑶看去,总觉得有几个丫鬟眼神凌厉,不甚尽心。想想刚才那婆子的态度,想必姐姐的日子也十分难过。 “仪儿姐姐,燕儿也来吗?” “是,丞相特别允准你们来瞧瞧我,说我身体太弱。” “淹儿呢?” “她们抱去洗澡了。” 见四下无人,步瑶轻轻说道:“姐姐,怎么瘦成这样?生产之后,不是应该胖一些的吗?” 慕容仪的小脸,比之出嫁之前更为削薄,显得两只眼睛大大的,眼圈略有青黑。 正要说话,丫鬟一挑帘,“夫人,慕容姑娘到了。” 步瑶差点认不出来,慕容燕亦是瘦得青筋暴跳,神色比之世子府宴席那天更加郁郁。看着这姐妹两人,步瑶暗忖,发生了什么? 慕容燕轻轻一句:“仪儿姐姐,步瑶姐姐。” 三姐妹许久不见了,坐定了,竟是相对无言。 步瑶开口了,“燕儿,我托人送到太乐署的东西,你可都收到了?那两件冬衣,还实穿吗?” 慕容燕终于有了点笑容,“步瑶姐姐,我都收到了,那两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又好看又暖和,其中一件拿去孝敬了住处的管事嬷嬷,因此,这个冬天她都极为照拂我,炭火也足。” “吃食还好吗?怎么瘦成这样?”步瑶抚上了慕容燕的小脸,觉出那甜美的酒窝都不在了。忽地,一抹青色骤然出现在她脖颈儿,慕容燕极为不自然,忙低头掩住了。 步瑶一惊,看了看左右无人,忽地一把拉开她的衣领,猝不及防,一大片皮肤便露了出来。慕容仪及步瑶都呆住了,自脖颈儿开始,她整个前胸布满了伤痕,其中有旧的,青色已渐渐隐去,还有新的,还泛着殷红的血色。再翻开袖口,亦是伤痕斑斑。 慕容仪已吓得僵在那里,“燕儿,谁弄得?怎么会这样?” 慕容燕瑟瑟发抖,抱住肩膀,蜷缩成一团,就是不开口。 步瑶瞬时冷静下来,联想到上次世子府宴会上慕容燕那冰冷的表情,不对,不只是冰冷,还有一丝惊悸。 “燕儿,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是谁!” 慕容燕怕到极点,她看着四周,悄声耳语:“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正欲细问,外面又响起那横肉婆子让人讨厌的声音,“穆夫人,两位姑娘,尔朱夫人请你们三人过去说话。” 瞬间的怔忪,而后只觉得浑身发抖,步瑶颤声道:“嬷嬷莫不是通报错了?穆夫人尚在月子中,怎么能出屋?便由我和妹妹去拜见夫人吧!” 那婆子这次底气十足:“奴婢只是个传话的,还请姑娘莫要为难我们做奴婢的。尔朱夫人只说了三个人都要过去,月子不月子的,并没有提起。况且,我们尔朱夫人亦是月子中,尚且挂心府中事务,挂心着姑娘们来访。穆夫人又有什么不行的?” 步瑶只觉得腹中抽动,慕容仪则是面色如常,她按下了步瑶,眼看着那婆子走了出去,无声摇了摇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心口肉 二 步瑶怀有身孕,体内阳气十足,来时并不觉得有多冷。可此刻与慕容仪并行在丞相府湿冷的花园中,方觉得冷风簌簌。紧紧攥着慕容仪冰冷的双手,不忍心看她愈加颓败的容颜。偷觑慕容仪的神色,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行至半路,竟然又下起沥沥小雨,步瑶不由得把慕容仪搂在怀里,然而,隔着斗篷仍能感觉她隐隐的颤抖。春寒料峭,此刻的春雨并非贵重如油,而是如刀子一般落在姐妹三人单薄的肩膀上,直把天地万物都带出了一股阴冷的水汽。 谁又能够相信,大丞相高欢的穆夫人,月子里便要出门,拜会另一位尚在月中的夫人。仿佛走了许久,那婆子亦是有些冷了,声音颤颤道:“到了!你们自进去便是。”说罢,转身走了。 此处名为“留仙馆”,比之慕容仪所居松梅苑开阔了许多,背靠一处假山,院中有鹅卵石砌成的小池塘若干,其中有龟有鱼,另有养着小兔子的兔园,并几个大鸟笼,养着珍贵的画眉与金刚鹦鹉。真可谓景致错落,富丽华贵,一派生机勃勃。 几人在丫鬟的引领下步入草木丰美的留仙馆,只听那丫鬟高声通传:“穆夫人到——”步瑶险些笑出来,真是做作,还留着皇宫里的做派呢,只可惜你尔朱英娥如今连正夫人也不是。 看着姐姐慕容仪寒风中瑟瑟的单薄身形,步瑶只觉得心中郁结,自从来了这里,天地变的小得可怜。从如慕容仪一般美若天仙的温婉女子,到如尔朱英娥一般的英烈女子,到如娄昭君一般的兼大气与眼光的果决女子,她们的天地竟然只缩成了大丞相新府与旧府。若说争宠夺嫡,那么慕容仪实在不在这个范围之内,如此美貌,她淡然到了极点,连阿大都不满慕容仪之不争,使出种种威诱。便是如此,仍躲不开这深宅斗法。 好没趣味!三人身上已是半湿,极为狼狈。刚行至正殿,那丫鬟便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等。”转身便去了里间。 刚刚生子的慕容仪已是倦冷到了极致,她忍不住对门口一位婆子说道:“这位嬷嬷,能否上些热茶?” 谁知那婆子却不说话,转身便走了。此刻步瑶也不舒服起来,只觉得头皮一跳一跳,自有孕以来,在世子府一直是娇养着的,衣食住行高澄皆允了最高规格,步瑶也已经习惯了,哪里受过这等湿冷劳累?自己便还好,看慕容仪,若是天天被尔朱英娥这般折腾,只怕是落下好不了的病根儿。 过了许久,那位丫鬟才走出来,“跟我来吧。” 三人又随这位丫鬟走入了位于正殿之后的正房,那正房规制不输嘉福殿,外头春雨如丝,里面温暖舒适。到了正房,却仍让三人在正堂等着,也依旧没有热茶奉上。 “我们主子此刻在梳头,请你们再等一等。”另一丫鬟说完,也转身走了。 正堂里极为奢华,连她们面前摆放的几方小几亦是紫檀木的,侧面雕了仙桃、仙果等俏皮纹样。 三人皆不说话,尔朱氏果然是掌过权的,几番折腾等待已让三人的气势消磨殆尽,只剩浓浓的羞辱感。 终于,一丫鬟过来,“我们夫人请你们进去。” 三人起身,不约而同端正了身子,走进了尔朱英娥的内室。 ———————————————————————————————— “皇上!快放下!别!”高薇顾不得仪态,高声尖叫着,几步便跑过去。 烛光中的朱华閤猩红点点,那猩红如同朵朵红梅,洒在朱华閤那排列整齐的金砖之上,一直延伸到紫檀木龙纹立柱床榻的洒金帐幔上…… 元脩却似没有知觉一般,把贴身小刀随手仍在地上,另一只手竟从胸口扯下一小块血肉! “三郎!纵然你对这局势失望,总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竟是不想活了吗?”高薇看着元脩的素丝寝衣已是被那汩汩的鲜血浸透,一直蜿蜒到紫堇色的衾被之上。 元脩疯癫一笑,竟似要上战场的死士一般,“我就是因为想活,太想活了!这尸位素餐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如想如世祖拓跋焘一般,伐柔然!整吏治!降鄯善!逐吐谷浑!我想如高祖元宏一般,改祖制!正祀典!御亲征!平叛乱!”他忘情嘶吼着,已是满面泪痕,“而我!只能像个废物一般!问大丞相安!询大丞相意!全凭大丞相裁夺!朕无异议!”他竟模仿着自己的口气,期期艾艾地叨咕起来。 高薇心如刀绞,忙找了一团布料堵在元脩胸口上。“三郎!总有活路的!只要我们隐忍,一点点累积,总有能耐抗衡的!那贺拔大行台不就已经答应了三郎吗?” 汩汩鲜血往外流着,颤抖发冷,元脩竟如小孩般蜷缩在高薇怀中,“对,贺拔岳!就算他是另一个高欢,我也要赌一把!这块血肉便是要给他的,我便与他歃血为盟,将来共享天下!” 说罢,踉踉跄跄找来一只象牙小匣,把这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放了进去。他颤颤巍巍交给高薇,“去,给你妹妹,叫她带给宇文泰,叫宇文泰交给贺拔岳!跟你妹妹说,若她能与我同盟,我必不让她落入阿至罗之手!我会如保护你一般保护她。” “为何要把蘅儿牵扯进来?” “哼,高欢都要用她做诱饵,去贿赂那阿至罗国人了,她还能不牵扯进来吗?明日我就封她为太原长公主!你叫她来宫里受封,高欢必想不到。” 高薇深深嗅着朱华閤里的猛兽铜炉中的龙涎香,用力抱着颤抖的元脩,隐隐下定了决心。 ——————————————————————————————— 月子里的尔朱英娥光润丰美,如珍珠在下着雨的暗室中放出灼灼光华。此刻,她斜倚在高大的雕花挂画的床榻上,如同步瑶见过的那幅《女史箴图》中的床榻一样,洒金轻纱透气又遮光,雕着的百子图充满着好意头,她那桃红色绣牡丹绉纱寝衣配着手里的天青色官窑茶盅,越发显得她肤白发黑,美得富丽堂皇。 “听说,叫你们过来,你们还有诸般不愿?这倒是我的过失了。” 慕容仪小声说道:“夫人说笑了,我们哪有不愿的理?” “纵然你我尚在月中,可我们鲜卑女子素来壮健,自小便骑马射箭,哪有什么月子不月子的?我听闻,娄夫人生了两子一女,也没坐过月子呢,跟着丞相东征西战的,哪有那么娇贵呢?我们跟了丞相,便得学着娄夫人。你说是吗?” 慕容仪刚从冷风冷雨中来,乍来了这温暖如夏的内室,只觉得头晕目眩,阵阵恶心。她强压着那股难受劲,露出了那练过千百遍的微笑:“夫人说的是!” 慕容仪这般柔顺,尔朱英娥觉得无甚趣味,于是,把头转向了步瑶。 步瑶冷眼看着,她知道若是她贸然先开口,尔朱氏必然会说她不敬,哼,穿越之前电视剧她还是没少看的。于是步瑶不说话,静待尔朱氏开口。 “你们三姐妹,果然都容色出众呢,各有千秋。只是……”她掩口轻笑,“出身低了些,三人都做了太乐署伶官,真真让人可怜呢。” 步瑶压抑着没开口,她在……算时间,凭在大门口时高欢看她的眼神,她便知道有几分像阿珂姑姑是什么意思了,她要赌一把。 尔朱氏继续说道,“其实,凭你们三人的皮相,如今走这条路也算不错,至少你们姐妹二人,一个跟着丞相,一个跟着世子,倒是个出路。”她眼睛转向慕容燕,“这位妹妹,是不是也要进高家才完满,你们姐妹也好常相见了。” 听至此处,慕容燕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眼神闪缩,贝齿紧咬,尔朱氏观察着她的反应,似是很满意似的,“便跟了子进吧?姐妹嫁给兄弟,这不是很好吗?” 慕容燕忽地扑通跪下,她语无伦次地说道:“尔朱……夫人!夫人!奴婢只是太乐署一小小舞姬,不、不敢高攀。奴婢愿意终生做个伶人,给、给主子们取乐!” 步瑶大惊!慕容燕何以吓成这样?何以这样伏小?发生了什么?说起高洋,她就怕成这样?又联想起她身上斑斑伤痕,步瑶只觉得心砰砰乱跳。 “哈哈哈哈哈哈……”尔朱英娥清脆的笑声在这间不小的内室里回荡,“好,好妹妹,真有志向!” 时间差不多了,步瑶微微示意了一下慕容仪,自己却缓缓起身了。 “尔朱夫人!妾身们皆出身卑微,有些道理不如夫人明白透彻,可否请教一二,以增益妾身呢?” “你想说什么?” “汉代才女班昭有诸多名篇传世,其中史学著作自不必说,对于我们女子来说,她所作《女诫》七则,实为我等典范。而我便有七问,不知尔朱夫人能不能答我这七问?尔朱夫人若能答我七问,那么自今日起,我姐妹三人任由夫人差使,为奴为婢,绝无二话。” 此话掷地有声,尔朱英娥一时也呆住了,转而满不在乎道:“我们鲜卑女子从不曾于这些汉人规矩上用心,不过你既如此说,你便问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心口肉 三 步瑶心中暗暗掐算,此时临近午时,若那侍女的脚程够快,那么请回大丞相便不是问题。望一眼虚弱的慕容仪,立时打定了主意,步瑶看向尔朱英娥,恭敬道:“《女诫》七则,我问题有七,我一次说完,请尔朱夫人逐一回答。” 尔朱英娥拿着款儿并不答话,只惯用那个狭长的凤眼横睨着步瑶,琢磨着她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步瑶见状,肃然端正行一礼,娓娓道:“女子者,卑弱第一。女子出生,家里没有弄璋之喜,只能称之为弄之砖瓦,何其可怜?玉璋贵重,砖瓦卑微。因此女子只好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正色端操,以事夫主。而妾身观尔朱夫人,对娄夫人不能说谦让恭敬;日常不能说是晚寝早作,勿惮夙夜;而听闻尔朱夫人最喜娱乐及奢华之乐,对丞相不能算是清静自守,无好戏笑。如此,可算得卑弱?” 尔朱英娥已是腾然变了脸色,一双凤目全然没了刚才的闲适淡然,取而代之的是森意阵阵。 步瑶并不停下,“女子者,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尔朱夫人先做孝明帝之嫔,又做孝庄帝之后,不可谓不尊贵也,观尔朱夫人日常,妇不事夫,夫不御妇,因此,这夫妇之理,尽废矣。”曾经最讨厌的女四书之首,如今用来驳尔朱英娥,却异常顺手。 不理会尔朱英娥已是发青的面容,步瑶故意抬高了声调:“女子者,敬慎第三。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尔朱夫人专房之宠,哪里还记得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终日厮磨,必废恩义。 女子者,妇行第四。女子有四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缺一不可。方才尔朱夫人对我姐妹三人口出轻慢,又与妇德何干? 女子者,专心第五。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您已是三嫁,何止事二夫?又拿什么来教育我们姐妹,我三人尚知羞耻,尔朱夫人竟不自知羞? 女子者,曲从第六。敬重公婆,方合乎妇德。然而,尔朱夫人,您第一位婆婆胡太后便是您父亲尔朱荣亲手杀死,想想都令人害怕呢! 女子者,叔妹第七。尔朱夫人又何曾敬爱过丞相至亲? 说至此,我还有第八问。尔朱夫人如今同我姐妹一般也只是一妾室而已,何以不敬当家主母,分府而居,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全然不顾尊卑秩序,只凭一己之私。还请尔朱夫人回答,今日你凭什么叫我姐姐月中出行,同为女子,何苦如此相逼!” 尔朱英娥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脸上的红粉之光,在这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双手颤抖着紧紧攥着衾被,骨节泛出森森白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自小,她便是尔朱荣的嫡女,昔日为后之时,皇上在她面前连大气也不敢长出,整个洛阳皇宫里她让谁死谁便死,跟了高欢之后,只要几滴眼泪,便能得到想要的。今日竟被这贱货指着鼻子骂她已是三嫁!她恨不得撕了这贱货的烂嘴,方能泄心头之恨! 想到此,已是不能自持,她屏住眼前那一片片的黑,咬牙说道:“你们这种货色也配在我面前说话!来啊!叫几个婆子把这烂货的嘴撕了!再给这穆仪儿的脸给我刮了,这三个,统统给我拖出去打死!” 她喊得声嘶力竭,婆子们也有一刻的错愕,不知该听不该听。尔朱英娥疯了一般,兀自疯狂叫喊着:“我叫你们,你们死了吗!快把她们给我打死!碎尸万段!!!” 婆子们这才反应过来,“是!”一人架起一个,已是要拖出去。 此时,门口厉声喝止:“住手!” 话音刚落,大丞相高欢已是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竟不知你们是如此霸道!真真可恨至极!” “丞相……”尔朱英娥一眼瞥见丞相,已是呆立在原地。 “万没想到,人后你竟然是这幅面孔!简直是可怕至极!我高欢府中岂容你这等毒妇!” 尔朱英娥错愕片刻,转而想到自己尚在月中,心生一计,刚要实行,却有人先她一步昏了过去。 只见穆仪儿被两个婆子架着,在丞相说话之时,直挺挺地躺倒了。 高欢看着瘫软在地上的慕容仪,一把推搡开欲拖她下去的婆子,嘶吼着:“来人!去宫里请太医!” “夫人,穆夫人!!!” “姐姐!姐姐!仪儿姐姐!” ———————————————————————————————— 松梅苑里一片哀嚎,丫头婆子们忙进忙出,皆神色凝肃,全然不见往日的轻慢与唬弄。 步瑶的心突突跳着,她也已是大半日未进食,脑子里浑浆浆的嗡嗡直响。她的确曾示意慕容仪在丞相到来之际便假昏过去,丞相方能更恨尔朱姐妹的霸道。却未曾想到,慕容仪真的晕了过去,一张心形小脸苍白得惊人,步瑶扶着她细弱的手臂,却不想在裙子下面摸到了一片潮湿。 “仪儿姐姐!”步瑶只觉得腹部冰冷抽痛,冷汗冒出,也被扶到了侧室休息。 慕容燕一张脸已是不自觉的抽搐起来,她呆呆坐在步瑶身边,双手将袖中的帕子扭成了团。 高欢阴着脸颓坐在正堂,全然不见往日的精明与老辣。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步瑶强忍不适,颤巍巍走过去,扑通跪了下去。 “丞相,我只是世子身边一侍妾,没资格叫您一声父亲。可我们姐妹,都是高家的人。丞相,妾身求您,能不能让我姐姐回旧府,至少,那样她还有一条命在。” 高欢看着她,这张小脸已是面色惨白,眸中泛红,再看她浑身湿着,乍冷乍暖让她轻轻颤抖着,连裙子上也满是泥浆了。高欢眼中陡然杀意顿起,不知为何,看见慕容月这张脸,尤其是此刻这狼狈至极的模样,他便想要杀人,只有杀了人方才痛快!又忽然想起她已是怀有身孕,有孕?数帧破碎的画面自光阴中穿梭而出,仿佛他此刻站在时光流转的光影中,只一恍眼的功夫,他便回到了那个红色的城池,使劲了全身气力,还没有杀尽,杀尽这些无情的鬼魅! 步瑶继续喃喃道:“她也是您的妾室啊,纵然我们姐妹出身低微,不如尔朱夫人出身世家,可我们亦是一心一意侍奉夫君的。今日,尔朱夫人说,鲜卑的女人皆不坐月子,让姐姐在这样湿冷的天气,步行到留仙馆,姐姐实在太过寒冷,叫那婆子倒杯热茶,却也没有倒。尔朱夫人又出口羞辱我们姐妹,姐姐实在受不住才晕死过去,丞相,求您救救我姐姐吧!步瑶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说罢,在那青砖便磕起头来,是真的磕头,直磕得光洁的额头渗出血印来。 高欢眼中仿佛泛出鲜凛的血光,携着穿涌而来的血气,记起死在自己手中的阿珂,也是那般被血水浸透!那张小脸,也如此刻的步瑶,额头泛着血印,她跪了好多人,却无一人肯救她! 高欢缓缓起身,一张脸已是冷若寒冰,他绕过步瑶,慢慢走到门口。末了,他终于吐出一句:“我已经吩咐了他们,不管用什么药。等她好些,叫旧府的人来接吧。你也早些回去。” “谢丞相!谢大丞相!” ———————————————————————————————— 得到了高欢明确的说法,步瑶不敢再耽搁。一面嘱咐慕容燕在这里看着穆夫人病情,一面赶往丞相旧府。回望一眼状若木鸡的慕容燕,总觉得不妥,步瑶来不及细究,匆匆上了马车。 待到了娄夫人所居之处时,步瑶只觉饥肠辘辘,头重脚轻。待到丫鬟出来通传,顾不得凌乱又狼狈的衣裙,步瑶见到娄昭君便端然跪下,把今日之事简要讲述了一番。 “夫人,一定救救我姐姐!”说罢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周身的气力都消失殆尽,只片刻,便软在了地上,阿昆早上匆忙梳就的发髻也散了,如墨的黑发散落一地。 高澄自高洋的齐天阁回到娄昭君处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说不清是愤怒抑或是别的什么,高澄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一个女人而已,他真的要像父亲一样,被女人所牵制吗? 脑中这样想,人却是已经跑过来抱起了步瑶。门口沙千里等一众侍卫已是候在了门前。 高澄颓败叹了口气,面如死寂,“回府!” 恰在此时,宫内内监前来传旨,只听身后那一声声长长的尾音:“丞相府接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晚妆残 永熙二年,五月初三,已是初夏时节,微蓝的天空上飘着碎银一般的片片小云,世子府中遍眼浓翠,花树满园。大朵的牡丹与芍药绽放着,连淡粉色的蔷薇也不知何时攀上了墙。新娘的嫁妆一车一车源源不断,堆满了十间屋子,奇珍异宝,黄金珍珠,言何奢华。大块的洒金红丝绸包裹在府中柱石之上,在夏日骄阳的照耀下,直叫人睁不开眼睛。 为着不日将到来的这桩婚事,世子府中一片忙碌,好不热闹。与这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昔日供世子高澄起居,今日却无人提起的扶摇馆,新来的下人们偶尔议论,那里住着一位世子已不喜欢的侍妾。 “既是不喜欢,为何不叫她搬去南苑?扶摇馆修得多华丽啊?给她住着不是浪费吗?” “这有什么,世子府地方大了去了,北面的小湖,南面的马场,还有西苑的那片空地,都还没修呢。世子又不缺银子使,还不是想修哪里便修哪里吗?就当是废了呗?” “说得也是,可另两位侍妾住的就差多了。想来也是因为那慕容姑娘怀过孩子吧?” “可不是嘛,她受宠的时候世子还没订婚,世子那也是当她是心尖上的人,这才搬去了扶摇馆嘛。” “那后来呢?” “我可告诉你,少打听那么多,对咱们没好处,世子最不喜欢嘴快的下人。”那婆子四下里瞅瞅,压低了声音,“两月前,世子从外面带她回来,晚上便宿在扶摇馆。然后,夜里便叫去了府医,还有宫里的太医,还有城里好几个有名的大夫,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我听当时伺候的丫头说,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那可是世子的头一个孩子,说没便没了,世子差点气疯了。” “真的吗?难道她有孕了世子也叫她侍寝?” “那谁知道,能得世子专房之宠,必是个狐媚子,况且还是个伶人出身,必有几番功夫。”说罢,露出一抹邪笑。 新来的小丫头睁大了眼睛,“我真想瞧瞧,长得好不好看。” 那婆子过来人似的:“好看倒是好看,狐媚子都一个模样,这些小爷都喜欢这样的,可总不比将来正房太太的模样端庄大方吧?” …… 世子府虽经历两次血洗,已算口风牢的贵族府邸了。可仍挡不住群众们的熊熊八卦之心,种种版本流传不一。 事实是,自那日之后,高澄便搬去了早前修好却未曾入住的逍遥居,那里距书房垂天阁更加近便,已成了现在世子府的中心,据说将来的世子夫人也是要住在那里的。大抵人心皆如此,也不过两月光景,扶摇馆已是荒草遍地,鲜有人踏足了。 “姑娘,你好歹想想办法,最近,连南歌与上舞都紧着给逍遥居那些丫鬟打赏呢,姑娘再不主动,我们扶摇馆怕是连吃食都有一顿没一顿了。” 步瑶呆呆坐在这座扶摇馆的庭院中,盯着一朵花看。这座扶摇馆,今非昔比。昔日,这里是大丞相世子高澄的起居所在。后来,世子府人人知道,高澄有了步瑶这个宠妾,便没有再给步瑶指定住所,而是叫她搬进扶摇馆。 恍然间,回想起高澄曾说:“你看,我取名扶摇馆,便是为了等你来。”那个叫步瑶的侍妾低头浅笑。连下人们都知道,世子一定是极喜欢她,只要见到她,无时无刻不见他用长长的手臂揽着她的纤腰。 那是几时的事了?如今的扶摇馆,已是世子府一处无人敢提及的地方。世子搬到另一处住所,而扶摇馆大门紧锁,连花园,也渐渐荒了,长满了半人多高的野草。 步瑶淡淡道:“你也走吧,别在我这里,断送了前程。” “姑娘,您知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走,我们扶摇馆已是没有人进出了,好歹有我进出,还能有点希望。” 没有人来,步瑶也已经半月没有梳头,如瀑的长发披随意散落,也乐得自在。高澄已有两月未曾过来,阿昆带来的消息断断续续:大丞相要娶亲了,娄夫人竟然要让出正室之位呢;世子也要娶妻了,未来的世子妃当真富贵,送来那些奇珍异宝,十间屋子都堆不下呢;哥哥和表妹?没见到啊,大概都不在在世子府;今日又没有菜,只有这点糕了,姑娘将就吃点…… 该如何是好?两月前,步瑶被高澄从丞相旧府抱回,把宫里的太医直接从丞相新府的慕容仪那里接过来,又差人请了许多名医。 步瑶一张小脸白得毫无血色,高澄却愤怒得不知所谓。想来,一是诸事皆烦恼,二是怨恨自己竟被女子左右,丧了心智。 踱步至步瑶妆台前,却莫名打开了她的沉香木首饰盒,仿佛直觉,仿佛必然。 果然,一个奇怪玩意儿静静躺在一堆首饰之下。高澄拿起那枚校徽,上书繁体“明城大学”,造型、质地、文字皆奇特。高澄恨得牙根痒,你……到底是谁? 高澄的脸渐次狠戾,由白日里那个温柔公子,到现在面色发青,手微微颤抖。最恨的便是背叛,这个女子,一次次的挑战他的底线。用柔情蜜意,来哄骗他的信任。前几日,他不顾沙千里的苦苦劝谏,竟然思量的是等步瑶生下孩子,便将全府事务交给步瑶打理,这样管事的是自己人,不必事事叫元氏皇族知道。 此时步瑶已悠悠转醒,她哑声唤他:“阿惠……” “别叫我阿惠!”他声音颇低沉,虽没有嘶吼,却吓到了步瑶,瞬间便清醒了。见他手里竟拿着那个,她慌乱起身,只想夺回。 明城大学?是个什么机构吗?还是她的暗语? “阿惠,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这个是……”叫她如何说?鬼才会相信! “骗我很好玩是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你的情郎走?这孩子是我的吗?还是他的!” 说着,高澄一把撕开她的玉色深衣,把她逼到了榻上。“害怕了?你若是探子,怕是早就被训练过吧?慕容氏的女子不会媚术?从前我竟然信了!说,你是谁的人?是贺拔岳?宇文泰?还是元脩?还是尔朱家的?你给我说!!!” “阿惠,我不是他们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高澄笑得瘆人,“步瑶?你真名叫什么?我高澄从来没被人骗得这样惨过!沙千里说流放的罪眷里根本没有姓月的,我还不信,叫他再查。如今看来,竟是我太天真?” 深衣已被撕碎,高澄的眼睛似乎变成了血色,“你不是不喜欢作人侍妾吗?从今以后,你只能作侍妾!以后哪也不许去!就在这间扶摇馆里!” 步瑶抽搐着,疼痛已由小腹蔓延至全身,再也没有怜惜,高澄眸色加深,仿佛看见猎物,如野兽般啃咬了上去…… 扶摇馆里似发生了大事,只是无人敢问。只见,从深夜开始,府医、太医,还有洛阳城里的名医来了有五六个,这些医者怕得如筛糠般,方子都写不出来。 “姑娘!姑娘!”阿昆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地唤着。 恍惚间,好像有人唤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需遍历诸法,于红尘中,痴爱一场……”梦里那人又出现了。 “莫要走,何为……何为诸法?为何要让我来这里,孩子又何辜?你是泥塑的木偶吗?只会说这些吗?”步瑶匍匐地面,厉声质问。 “何为诸法,法界之中,无一不是诸法。” “我听不懂!我爱之人,为何这般疯狂?我的孩儿,又去了哪里?” “你本尘埃,五蕴和合,于轮回之中流转生灭,造业,受报……去吧,随缘消旧业……” “回来!你回来!” 步瑶躺在榻上,厉声嘶喊。 “姑娘!” 睁开眼睛,呵呵,竟然还是北魏!厌弃地冷冷一笑,步瑶翻身朝向墙壁,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阿昆见她醒来,小心地说道:“姑娘!不吃东西,实在伤身啊!” “绝食?想死是吗?想你的两位哥哥陪着你一同死吗?哦,对了,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你那密教里的妹妹丢了,慕容燕。”高澄沉声道。 步瑶腾地起身,“你再说一遍!” “慕容燕丢了!哪里都找不到!” 本已干涸的眼睛立时看不清了,步瑶抹了一把满脸的泪,“为何要告诉我?” “看看你还能挺多久,看看你有没有早想到背叛我的后果。” “是你做的?”步瑶眼底仿佛染上了一层血。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在乎的吗?你也有心吗?我告诉你,今日的饭,你若不吃,今晚就轮到你哥哥月中行!” “别走!”步瑶闭着眼跪在地上,“我吃!我求求你,不要杀我哥哥!他真的是我哥哥!” “你该庆幸,你那情夫慕容玄已经逃走了,最好别叫我抓到他。” 睁开眼,只看见高澄愤然走出的背影……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爱别离 一 恍然间,收起这几多思绪,步瑶拢一把满头乱发,轻声道:“也好,阿昆,你帮我做几件事。” 阿昆见自己的劝解起了效用,自是欢喜,“姑娘你说,要奴婢做什么?” 步瑶略一沉吟,走到妆台,打开妆台之下的象牙小箱,从中拿出一锭崭新的元宝金子,交给阿昆:“世子大婚便是后日吗?” 阿昆不解:“姑娘问这个做什么?不管他大婚不大婚,姑娘该怎样便怎样啊!” 步瑶哑然,唇角却含了一抹许久不见的浅笑,“你拿这个换成几份,怎么给你看着办,务必要世子明日晚上来这里一趟。” 阿昆闻言大喜,“是!这锭金子使不完,我再还给姑娘。” “不。”步瑶却转身又拿出一锭金子,“你上次说,你虽是家生的婢子,父亲母亲却俱是不在了,只有哥嫂?” 阿昆却更是不解,一张小脸全是讶色,仔细盯着步瑶,犹疑道:“是啊,除了哥嫂,便只有个侄子,侄子在前头马场做小厮。只是,他们许久不曾找我了,哥哥上次找我,还是来借我的月例,为着给嫂嫂打一套新头面。” 步瑶失笑,“便把这个拿给他们,便说……便说是你偷偷攒下,以后给侄子的。” “姑娘,这是为何啊?他们连我的月钱都算计,我做什么要给他们这许多?” 步瑶道,“说得也对……那便全凭你,你想给便给,想不给,便不给。我想派你去做一件事,怕是很久不能回来。这锭金子给了你,你便去安顿一下。只是,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说的。” “是!”阿昆虽仍是不解,却也习惯了听从步瑶,说着便退了出去。她虽不清楚姑娘为何如此,可她知道,姑娘从未给过自己亏吃,自己听她的便好。也因着步瑶行止做派,皆影响着这个青春期的小姑娘,便也慢慢学着步瑶,敛着心神,办事去了。 扶摇馆此时实在是颓败得毫不起眼,已近午时,也无人送来膳食,且整个院落空空如也,只有她一个人。她四下觑觑,便也坦然,摊开若干个包袱皮,仔细收拾起来。 ———————————————————————————————— 世子府逍遥居的前厅却是热闹非凡,因着高澄即将到来的大婚,曾一起在太学里进学的世家子弟们约好了一同来到世子府,一众比少年老成些却比成年还嫩些的公子们给世子来了个婚前单身派对。 此时方才午时,轰趴还没有开始,必要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要大肆热闹一番呢。因此,午时大家还保持着礼仪,等着用午膳,顺便来些清谈。 今日来的着实齐全,皇族里,有上次被元脩任命为太尉的广陵王元欣的小儿子元乐,还有广陵王的外甥孟江,清河王嫡子元善见,赵郡王元谌的嫡子元炜,并元宝炬的弟弟元宝掌等;大臣之子们有高乾之弟高敖曹,孙腾之子孙凤珍,司马子如家的两兄弟,王思政子侄,侯景之子;还有便是高洋、高浚,崔季舒、崔暹、崔昂这“三崔”,再有便是荥阳郑氏、琅琊王氏等几个世族之家那只进学未入仕的儿子,并着魏国鲜卑十姓贵族的一些子弟,着实是贵胄满堂,好不热闹。 广陵王素来最好鹰犬,因此,这广陵王之子元乐十七八的年纪,看上去却极为狠戾,一鹰四犬此时便围绕他身边,而广陵王外甥孟江素来霸道,比之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只大雕此刻便停在他身后。 赵郡王元谌的嫡子元炜,此人最是云淡风轻,与他父亲十分肖似。他父亲赵郡王虽然一直身为高官,却并不怎参与朝中斗争,最为人称道的便是那一派贵族做派,当年曾因迁都一事惹恼了当时的权臣尔朱荣,尔朱荣便气势汹汹:“当年河阴之变怎的就忘了你?”没想到这赵郡王元谌好整以暇,“何必拿河阴之变来吓我?我乃宗室,活着怎样?死了又怎样?你便是敲碎我脑壳,抻出肠子,我亦无所谓!”一番话说得尔朱荣哑口无言,他却仍谈笑自若。其子元炜便是一样的做派,一双美目慵懒而闲适,吃着葡萄喝着酒,自娱自乐。 还有便是崔季舒,崔暹,崔昂,这“三崔”一副上班的样子,帮着高澄应对一室的世家之子。 高洋与高浚,两人更是熟门熟路,与一众客人小声聊天,谈论着谁又得了一柄好剑,某某侯爷又娶了孙女一样大的侍妾,还有某个硬骨头的寒门子弟出口猖狂等语。 高澄坐在主桌,心情却不甚好,对着这一屋子俊秀少年,却仍是烦得很。一双俊眉飞入发丝,一双狭长的星眸此刻也是半眯着,有着些许的不耐。 只见席间一世家少年问到:“崔太史,你管着太乐署,可知最近失踪的那位舞姬?便是眉心一点红痣那位?” 崔季舒觑着高澄的表情,谨慎说道:“知道,已是不见了两月。” 广陵王外甥孟江扔过一块肉给那雕,噗哧一笑,问那少年,“怎地,你看中了?” 那少年闻言忙道:“哪里哪里,只是听说那舞姬极为美艳,哪里轮到我看上,问一句罢了。可惜了,这书里写飞燕、合德,我们却不曾见得,我想,总要像那位姑娘才算不欺我也。” 满室都来了兴味,不明就里的,对那太乐署的歌姬、舞姬就此点评了起来,知道一些的,不敢随便说话,只觑着高澄的眼色说些旁的。 孟江是刚从外面回来,不太清楚洛阳城里的近事,只听他没遮没拦地说道:“你也太过自谦,太乐署出身的,不过伶人尔,你喜欢哪个便求求崔大人,不就好了嘛。再者,听说这个叫什么燕的女子还不是最漂亮的,去年的时候我听说啊,她还有两个姐姐,堪称绝色啊。”说罢,那表情已是极为猥琐,差点流出口水来。 在场有片刻的寂静,大部分的人都适时闭了嘴。只因其中许多人知道,那两个姐姐,如今一个已是大丞相四子的娘亲,另一位,便住在这世子府里头。 许是那孟江平素人缘不怎么好,这茬儿却没人接,只见元炜仍云淡风轻地瞧着一个盆景,而连“三崔”亦不知怎么做这和事佬。 此刻,清河王之子、未来的世子夫人元仲华之弟元善见开口了,高澄就要娶他姐姐,他也不好一直作壁上观。“总听说孟兄喜摔跤,好骑射,我总没机会瞧,今日见了,可得请教,给兄弟讲讲你怎么豢养这两只大雕吧,这玩意真比犬还忠心吗?狩猎之时可用得顺手吗?” 孟江再愚钝也看出此时气氛不对,便接了元善见搭过来的梯子,装作不知,聊起那两只大雕来。 高澄却重重放下杯子,眯眼看着孟江,“你说的绝色女子便养在我府上,不如,我叫她来给众人一舞。” 在座有半数皆知前几月高澄宠信侍妾慕容月一事,又知她姐姐慕容仪是丞相爱妾,还生下子嗣,自不敢应和,有几人忙道:“不必了,怎好劳动世子养的人,他们也就是随便议论而已。” 高澄已有几分酒意,他仿佛极是无所谓,挥一挥手道:“无妨,这舞姬养着不就是为着看的吗?”说罢,唤过一管事,那管事听了两句,便连忙去请慕容月。又过了片刻,那管事进来回话,“姑娘来了。” 此时,步瑶已是上了妆,梳过了头,又特地换了在太乐署跳《白纻舞》之时便常穿的素白舞衣,头上也戴上了那时的白流苏钗,衣饰简素到极致,却更衬托得明眸皓齿,容色倾城,这大概和现代的极简风格一个道理,好食材不需要太多佐味调料,美人亦是。 在座无不收住了声音,目不转视地盯着这位绝色佳人,高澄亦是。 一别两月,她清瘦了不少,纤细的腰肢比之从前更加不盈一握,甜美的梨涡也瘦得看不到了,只能看见尖尖的下巴和秀挺的鼻子。 步瑶亦看了一眼高澄,他还是老样子,星眸肃面,玄色衣袍,一副施施然的样子,没有什么所谓。 见高澄这样大方,众人也渐渐放开了。是啊,高澄后日便要大婚,哪里在乎这一个小小舞姬呢。 不曾开口的元炜却说话了:“曹公诚不欺我也,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炜今日算得见了。” 一曲响起,她那时偷偷与府中乐师排演了,一直都想跳给高澄看的,李白的《白纻词三首》。 新的谱曲,新的舞辞:“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馆娃日落歌吹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爱别离 二 众人未听到她说话,那歌姬的舞辞已然响起,再待细细听来,众人皆啧啧称奇,只觉得那词甚妙,听得人身骨轻软,缠绵悱恻。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她身上的舞衣极为精巧,以白羽毛色丝线用凸绣之法绣成根根分明的鸟羽,覆在那乳白香雪纱舞衣之上,腰间以同色轻纱鸟羽带系就,带尾坠两串乳白长流苏,从腰两侧垂下,舞动间可见流苏翻动,甚是轻妙。合着全身并无另外的装饰,只头上梳一圆锥髻,微微弯曲的发髻尖坠以同色白流苏,一如当初在太极殿的模样。 这一舞她极为用心,想让他就此记住她的模样,一折腰,一膝腿,饱含爱恋;一回首,一轻转,道尽缠绵。眼波流传,眸中带雾,指尖生莲,裙袂摇曳,直教大殿里鸦雀无声,呼吸尽敛。 舞辞继续唱来:“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玉钗挂缨君莫违。” 仿佛在梦里也曾这样恣意舞蹈,连元乐与孟江这样的人也看痴了,只叹世间竟有这般舞蹈,人间几回得见? 一舞毕,这美人也并不停留,施施然一礼,便轻巧离场。 崔季舒赞道:“世子果然会□□,她在太乐署之时舞得也没有今日这般动情。叫我等开眼了。” 元炜兀自说道:“确是美人,出尘超逸,空灵如仙,可遇不可求也。” 高澄并未再说话,拿起桌上酒盏,连喝三杯,在这午宴上已是有醉意了。 此时有人自偏门无声步入,凑在高澄耳边耳语了几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高澄已是笑到不能自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乐不解,“世子何故笑成这样?有什么好事也让我们乐一乐?” 高澄敛了目光,带着无声的杀气,缓缓地扫视着全场,“他说侯莫陈悦杀了贺拔岳!哈哈哈哈哈哈,侯莫陈悦杀了贺拔岳!” 在座何人,皆为重臣之子,皇室宗亲,世族子弟,鲜卑贵族,没有不懂这些的,此时已然十分明了,朝中大的军中势力只有贺拔岳和高欢两股,而此前,元脩平衡着、周旋着两股势力,从中得利。也因此,高家纵容手握实权,也并未篡位,连皇上赐九锡与王爵,亦是连连拒绝,十分谨慎。 而此时,贺拔岳竟然死了?在座亦有王思政之子,他胖胖的脸看起来十分憨厚,他跟着众人笑,心中却翻滚煎熬,看来……以后的天下尽归高家所有。 可,表面上贺拔岳仍是朝廷重臣,关中大行台,大都督,手握兵权,地位超然。纵然他死了,高澄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发笑,岂非十分无礼?怎么,贺拔岳死了,以后高家连避讳都不必了吗?那还有贺拔胜呢,还有宇文泰呢,怎么高澄这般笃定,是否高家留有后手? 高澄又连干几杯,不动声色地记着在座的诸般反应,以推测他们背后家族的态度。沙千里又无声走到高澄身边,耳语道:“宇文泰在来洛阳的路上,听到贺拔岳死的消息之后,调转行头去了关中。” 高澄半眯着狭长的眼睛,小声说道,“看来美人的吸引力不够大,收复贺拔岳旧部才是真格,以往竟是我看轻他了。刚刚府门那里可有动静?” 沙千里道:“有!侯景之子侯和,广陵王之子元乐,王思政侄子王宝,分别遣人回府报信去了。” 仿佛意料之中,“看来贺拔岳死了,才能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这仗,还有的打呢。我叫你查的明城大学,有没有消息。” “回世子,属下无能,江湖帮派、军阀势力、夷族番邦都没听过这个组织。慕容玄跑后,我们去堵了那道人和道姑,也还没找到人,月中行与江一牧也不见了,能肯定的是,这些人乃是一伙。如今的线索,只剩慕容姑娘和穆夫人了。可穆夫人自从搬回旧府,身边便都是娄夫人的人了,世子可请娄夫人出手。至于慕容姑娘……要不要用刑……” 高澄的脸色更加难看,只道,“你先下去吧。” “是,属下已经严加看管扶摇馆,只等世子下令。” ———————————————————————————————— 一番舞蹈,步瑶已没有任何力气。下人见世子开宴仍招了慕容姑娘跳舞,方才不敢再怠慢,连忙送来了吃食。步瑶顾不得吃相,大口吃了起来。 夜色渐进,华灯初上,步瑶站在扶摇馆假山之上,遥望垂天阁之后的逍遥居,那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对比着黯淡的扶摇馆,恍如隔世。然而此刻心念却丝毫不散,有种遥远的安定在心头蔓延。 夜宴不同于午宴,高洋请来了城中最好的戏班,置于逍遥居宽敞的院落之内。因来客皆为青年男子,因此也不请那咿咿呀呀的戏班子,只请那新奇好玩的表演。 那些雕刻精巧的木傀儡,此刻正一忽击鼓,一忽吹箫,一忽掷剑,一忽缘絙倒立,正热闹上演着北魏百戏。小舞台上还有麒麟、凤凰、仙人、长蛇与白象,还有些说不出的奇禽怪兽,冲来避去杀得淋漓。 丝管嘹亮,歌声绕梁,并着飞空幻惑,异端奇术,美酒佳肴,舞姬歌女,把整个逍遥居衬得如同梦幻泡影一般。 阿昆回来说道,“姑娘,那逍遥居里的丫鬟十分谨慎,金子是收了,但是不能保证世子能来。她们只说世子近日里阴晴无定,她们也不敢说得太多,只能尽力。” 步瑶了然,迎着北魏世子府里的夏日晚风,微微阖了双眼。白日在逍遥居隔着重重人潮已是见到了一面,算是了了心愿,也罢。 “阿昆,我想沐浴,不知你可想得办法?” 阿昆点头,“嗯,姑娘等着,银子使下去,叫婆子们抬点热水来总不是难事。而且,世子白天招了姑娘,她们也不敢再如从前那般怠慢了。”说罢,转身便走下假山。 过了一时,阿昆已来叫她,“姑娘,水好了,可以沐浴了。” 泡在这盆珍贵的热水里,步瑶一动不动。阿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步瑶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她梳理头发。 “阿昆,是不是累坏了?早知道你去伺候南歌或者上舞也比跟着我强。” 阿昆也是累极了,“不瞒姑娘说,我是家生丫头,哥嫂都劝我不要管你,赶紧要在新主子来之前表现表现。” “他们说得没错,跟着我,太差劲了。” “不,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话,喜欢看你,跟着你除了有时候跑腿累,心不累。不像跟着其他主子,心里整天要想东想西的,我不愿意。我就愿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干点活不算什么。” “阿昆,你还小,你不知道,不是每个地方都和这里一样。有的地方,可好了,就像那天那个仙姑说得一样,女孩可以上学,可以做官,还可以做教书先生呢。衣裳呢,你想穿什么样的就穿什么样的,就算裙子极短,露出两条大白腿也没人说你有伤风化。你想不想跟我去这个好地方?” 净房里雾气弥漫,水汽氤氲,让她想起历史系的黑洞。 “阿昆?想不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大白腿……哈哈哈,那还不被那些登徒子瞧了去。”她转而思考,露出少女神色,“哪里真有那样的好地方啊。” 步瑶笑了,“我说有便有。” 沐浴过后,阿昆仔细服侍着,却不敢瞧。姑娘瘦了,也憔悴了。曾经白腻丰润的肩膀,现在却只有骨头包着皮。想想世子曾经那般喜欢姑娘,如今要娶妻了,却也可以轻轻放下。见过了这些,阿昆也生出许多感慨来。怪不得嫂嫂整天骂哥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步瑶穿好素白寝衣,兀自擦着如瀑的长发。这头发在刚来的时候还只及肩,现在却已垂至腰际。连同她的人一般,也从那梳着及肩头发的历史系女生月步瑶,变成了北魏丞相世子高澄的一个低级侍妾慕容月。一路走来,自己却是不敢置信的。 如此漫无目的想着,却已是轻叹几声,漫步至院中空落已久的秋千,荡着秋千,轻轻哼唱起李白的《清平调》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那曲调甚是清丽婉转,李白的诗亦是笑中有愁,是步瑶从前走在校园里常常哼唱的。步瑶半倚秋千上,刚洗过的长发随之荡起,似乎回到了那个没有时空的黑洞,步履飘飖。 空气中莫名一股酒气,倒吸一口气,睁开眼来,面前不知何时换成了高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爱别离 三 她本是一遍又一遍地闭眼清唱着,闻到那股酒气,尾音便落在那句“长得君王带笑看”,张开眼,便渐渐敛了歌声,默默站了起来。 高澄一句话也没有,他就站在秋千前的黑松树下,漆黑的眸子仿佛一个深潭,直要把人吸了进去。他探究地、审视地,却也无奈地看着步瑶,眉心直蹙成了一个川字。 然而,他并未说话,径自走到那秋千旁,坐了下来。 步瑶亦不曾说话,初夏的晚风是那般凉爽怡人,吹得人去了整天的暑意,叫人浑身适意。若不是穿着那写意的寝衣,她便仿佛置身于一个老式院落,和小时候一般,由着夏风吹干她刚洗过的头发。 高澄打量着扶摇馆,两月不来,这里已如废弃一般,长满荒草。曾经精心打理的一草一树,如今已是恣意生长,看不出往日精致的模样。就连灯,也没有人来点,只见步瑶脸上树影婆娑,只借着周围高洋他们在逍遥居的明灯,还有刚刚开始放的烟火,才能一阵一阵看清这个院子。 这何曾不熟悉,自小,他便寄居外祖父家,外祖父和大舅舅那一堆的姨娘把个侯府后院折腾得乌糟糟,他眼见着大舅舅那些不得宠的姨娘便是这般境况,缺东少西,活得连下人也不如。好在母亲辛苦经营,又逢高欢那般的精明能闯,自己是嫡出,日日努力,这才有今日这世子府的盛况。而他,要维持着这盛况,又是何其艰难?一个不小心,父亲便有了易嫡撤换世子的念头,简直是如履薄冰。 想到这里,已是极度厌倦。只是他不曾想到,何时开始,自己也和父亲一般,有了这般生杀予夺的大权。两月前还千尊万贵的世子宠妾,洛阳城里的精巧玩意儿一批批的送到这里,奴才们一批批的拨到这里,如今竟也这般落魄,别说下人,连灯都没得点,心不禁疼了一瞬。 再看这女子,连私底下哼的歌都那般不同,与他所知的音律完全不符,音调、填词皆闻所未闻,难得倒是看她唱得那般怡然自得,淡然悠远。 “你便非要唱个歌都那么奇怪吗?”高澄终于开口。 步瑶垂首不语,长长的头发滑过脸庞,让人看不清楚。 “我那里办宴,吵得头疼,正好就走到了你这里。”高澄也觉得自己来得突兀,自顾自解释道。 步瑶依旧不语,也不与他对视,盯着他那双造型精致的天青色云纹翘头履,以及那一抹天青色的衣角。想着也许今后便再也见不到,她只觉每分每秒都那样珍贵。 叹了口气,高澄站起身来,挺拔的身姿霎时笼罩了步瑶,他愁云满面,也不再说话,负手走向正殿。 他走路稍有摇晃,可他便是连这般酒后亦是负着手,一派老成姿态,让步瑶看了心里揪着般难受。轻轻跟在高澄身后,步入了扶摇馆。 走入熟悉的扶摇馆,憋在心里的热切忽而排山倒海而来,高澄深吸一口气,美人计,细作,被女人牵制,女人干政,灵太后之祸,鲜卑旧俗的杀母留子,不贞的女人便要杀首子……那些白日里缠着他的种种犹疑、杂念,此刻皆被摒除,他忽而想起,初见那日,她坦荡而幽深的双眸,一如此刻。 她乌黑的双眸,墨染般的秀眉,那样沉静的、热切的凝视着他,他却突然不想深究了。今晚他喝醉了,不是吗?醉了的人,是可以放肆一次的。然而,仍然心痛…… “阿惠,我好想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肩臂,漆黑的长发,怕是再没有机会了,她直接出口。 高澄转过身来,这亦是她的计策吗? “想我?”高澄突然觉得好笑,“想我你便说出慕容玄的下落,想我你便告诉我明城大学是什么?想我你便不要背叛我!”说着,见步瑶眼中的惧意,陡然想起两月前的事,酒意仍在,高澄只觉身轻头重,摇摇晃晃站起,又压下怒火,颓然坐下,“算了……”说着便又复起身,要离开扶摇馆。 却忽然觉得后背传来一阵温热,自己被轻轻抱住了。 他听见她说:“今晚不走,好吗?我唯求你这一次。” 他忽然有些恨自己,好像就在等着这一刻,好像连一瞬间的踯躅也不曾有过,转过身,用力地、狠狠地抱起了她。再不想装作闲逛至此,再也等不及她说其他,他醉了,不是吗…… 高澄眯着眼盯着远方,轻抚着散落在他胸前的如墨的长发,听着那一首首陌生却动听的歌。 步瑶几乎把自己从小到大听过的古装电视剧里的主题曲全唱了一遍,而高澄,也从惊诧,到安然聆听。 高澄不解,一副一本正经模样:“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淫词艳曲?” 淫词艳曲?步瑶轻笑,也对,电视剧的歌词写得太过直白,“爱情”、“拥抱”、“依偎”、“喜欢”这样的词比比皆是,可不就是伤风败俗吗?她轻轻笑着,也学他眯着眼望着远处。 此刻,正好。 她暗暗记住了此刻,观察着周遭的一花一杯,一灯一桌,想着,从今往后,隔着千年流转,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相异时空,唯有此刻,是她想永远记得,永远不忘的。 想到此,心中柔情百转,心绪万千,她轻问,“阿惠,有没有哪一刻,是你能安心的,不想忘的?” 高澄盯着她认真的小脸,轻捏她的鼻尖,不假思索,“便是此刻。” 如此,正好。 ——————————————————————————————— 梦是浮生事,浮生在梦中。并非一无所得,那些爱着、痛着的日子,她经历过了。若没有走这一遭,属于月步瑶那个飘渺的浮生之梦恐怕也了无生趣。没什么遗憾了…… 不只一次想起那似梦非梦的场景。 “我是谁?” “你母亲为你取名月步瑶,希望你像此名一样,步入月之瑶台。然而世间诸法,非愿力所及,看破却未必出离。一花一草无非中道。并有缘起法,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生灭流转之中,你还有一段尘缘要了,还有一人于轮回之中等你,你需遍历诸法,于红尘之中,痴爱一场,这便是今日之你。” “那我如何找到那人。” “既有缘起,何愁相遇。你去吧,滚滚红尘,无非怨憎会,求不得与爱别离……” 这一遭便是为此吧?爱别离,终于走到这一步,步瑶安然。 鲜卑式的婚礼及其热闹,这里不仅盛产热血男儿,亦有那么多热血红颜。丞相世子娶妻,清河王嫁女,这世上可还能有再好的良配? 此时已是黄昏。北魏之时,婚礼用昏,取阳往而阴来之意。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随着钟鼓那震耳的声音,迎亲队伍由世子府出发了。 丞相世子高澄此刻身着玄色服靴,骑在高头黑马之上,带领一支通体黑色的迎亲队伍,华丽至极的玄色马车,如游街般行在去清河王府的路上。街市上人潮汹涌,这迎亲队伍也行得异常缓慢。 街市之人何曾见过此等玉人?那许多沿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想着若能嫁给这样的男子,此生还有何遗憾?更何况这人便是那大丞相的嫡长子啊!何等尊贵,又是何等风流模样? 况且,此前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已是轰轰烈烈,丞相府竟然全部按照周礼,采择正妻,以老雁纳采,以大儒问名并合八字,以在世仙人纳吉占卜,以金砂所制墨水书写庚帖,并以价值连城的金银玉玩作为彩礼,以皇上圣旨作请期,这个大婚的规格,实为世所罕见。而今日的亲迎之里,更是重中之重,成了今日洛阳城一大盛事。 步瑶听着那鼓瑟欢快的声音,之前揪紧的心忽然放松了。 脑中忽然千灯互照,光光交彻,仿佛顿悟,无所不知。步瑶此刻忽然想起了:元仲华,清河文献王元怿之孙,清河文宣王元亶之女,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的妹妹,北齐文襄皇帝高澄的嫡妻,《北齐书》里说她容德兼美,曲尽和敬。 一切,都是它该是的样子。 不敢听……乐美钟洪,欢快却悱恻,热烈却婉转。一生许诺,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当如此乐。 不敢看……漫天的灯火映红了窗,比高薇嫁元脩更艳,比仪儿嫁高欢更分明。从今往后,红烛齐天,红幔盖地,当如此夜。 月步瑶,该走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甚至有些啰嗦。昨日早上高澄出门时,步瑶仍不罢休:“你平日多思多虑,每日午间还是躺躺的好。” 高澄直求饶,“不想找了个悍妇,还是个话痨。” “那你听是不听?” 高澄揽步瑶入怀,“母大虫的话,我句句要听。” 没有遗憾了…… 听说心在极痛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果然,步瑶深呼吸,才觉得胸腔欲裂,震震隐痛,只好改为小口呼吸。待到穿戴整齐,早已没有了气力。 看着身边同样短打装束的阿昆,步瑶再次认真问她:“你想好了,走了便再也不回来了。” 阿昆懵懂的少女心忽然有了主意,她郑重点点头:“嗯,不回了。” 挪开桌子,打开密道,也不用再隐瞒了,过了今夜,这密道就没用了。就算查到姜中行那间藏身的农庄又如何,他们也是要走的了。就让他以为她跟着姜中行走了也好。 再回望这扶摇馆,处处都留着她与他的气息。 博古架上放着步瑶如漫画一般的小画,古朴的回纹桌上放着鹅黄的瓷瓶,再看紫檀木床上的透明纱帐,是步瑶一定要挂上的,“不然这床这样黑,好压抑哦,和你一样。” “又胡言乱语,什么是压抑?” “你不用懂,总之你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便是了。” “不是好话,罚你。” “还罚?你这不就是在罚我吗?我现在一点自由都没有。” “罚你,罚你给我生十个小子……” …… 不能再想,步瑶系好头发,走入密道。 姜中行与江一牧似乎早就知道,他们十分默契,在密道的另一段,默默等待步瑶。 “师姐,真的想好了?” “世间本就无常,我就算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好日子,已经有过,够了。” “步瑶,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今夜时间充裕,元仲华是冯翊公主,高澄也不能太过怠慢。高家还未得手,他们尚且不敢如此。步瑶,你还有话留给他吗?我这样问,是因为看到贞贞回去是多么……我们既走,就不再回来了,也很难回来了。经历这些事,隋老师已经十分后悔,一定不会让你再回来了。” 忽然想起一首禅诗: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那隐隐的禅意那时她尚不懂,如今却懂了。 此后,此处再无月步瑶。只有澄江,而无明月了。 爱过,怨过,苦过,亦得过。 世界之大,各自安好。 步瑶摇摇头,“不留了。” 四人在黑暗中飘然而去,再无踪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雁北归 一 四年后,雍州。 高远的天空飘着碎瓦一般的小云,偶有成群的大雁北飞,山间的树木有红带黄,那一泓秋水静泛涟漪,这红、黄、蓝三色的山景宛若一帧秋景图。 一支残破不堪的队伍在山间行进着,说残破,只因那山路崎岖,连骑兵坐在马上也不能成行,只得下马,踩着山里那滑不出溜的烂泥,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将将能过这条比猫肠子还细的山路。 那主将也艰难地走在这支队伍中,身上的铠甲早就皮开肉绽,揉接皮革的钉子亦少了好几枚,只那汗浸透的镶金盔甲样式,方能看出与队伍中其他将士不同。此刻他只喘着粗气不说话,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想这看似近在眼前的山峰,却是整整爬了一天。 另一副将打扮的人跟在主将身后,他一把扯下头顶那沉甸甸的头盔,也感叹道:“望山跑死马!这山也太诡异,好像走也走不完似的。”接着,他又对着前头的主将说道:“将军,今晚再走不出这座山,我们皆要睡在这烂泥里了。” 那主将停下来,眯起眼睛望天,“传令下去,就此休整,脱掉身上军服,换上常服,若晚上能进城自称商队。” 那副将无可奈何,谁见过长成这样的商队,辎重粮草数车,兵器又数车,唯独不见货物。却也不敢怠慢,这长虫一般的队伍便口口相传下去,找了一处空地,歇了休整。 雍州城里的闹市茶楼里,那说书的女先儿正唾沫横飞,讲的正是时下最热门的几大家族并那些民间不闻的宫中秘辛。这本是及敏感的政事,哪里有人敢在茶馆里说?只因这雍州地处东魏、西魏和梁国的边界,乃是个“三不管”地界,其中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更是百无禁忌。 此时,那女先儿正讲到酣处:“跟我们梁国可不一样,那东西魏却都是那丞相当着家,东魏的大丞相便是那高欢,要说他可是前皇上的老丈人,这老丈人不但把个女婿赶走了,闺女也改嫁了,人家又立了个皇上,便是自己儿子的小舅子!” 听客们可不依,一个黑脸汉眨巴眨巴那双三角眼,“啥乱七八糟的,这高欢咱只知道娶了俩前皇后啊,还有那许多大臣的娇妾,最喜欢那再醮之女,这倒和咱口味一样啊,那小丫头片子哪有那再醮货儿有味儿? 有人附和道,“就是,这不是神仙日子吗?作啥又赶跑了,再立一个?多那许多麻烦?” 那女先儿不恼不臊,却是娓娓道来:“那皇上不听话,手里既无兵来也无将,却想着掌权呐!这渤海王高欢哪里答应,两人言语不和,一来一回那折子并诏书跟打嘴仗似的,吵个没完没了!这皇上一急,这不就投奔了宇文泰大将军了嘛,跑去长安了。那高欢也不含糊,你跑了,我再立一个,这才立了自己亲家之子,清河王的小儿子元善见呐,那可不就是儿子的小舅子嘛!他儿子高澄,娶的便是那清河王的长女啊!” “听说那高澄也不是个善茬,魏国的世族没一个不怕他呢,他弄个啥……啊对,推荐寒门子弟,专门与那世族公子们做对呢!” “我还听说,他和他爹一样,就爱那嫁过人的,好几个侍妾都是呢。”说罢,一阵贱笑,“你说说,这父子俩,想娶谁便娶谁。皇上呢,想立谁就立谁,既然如此,这渤海王咋不自己个儿当皇帝老子?何苦来哉脱裤子放屁,费这二遍事?” 众人吃吃笑起来,那女先儿啐道,“高欢要是和你想的一样了,你不也成了大王了?这名不正则言不顺,更何况那宇文泰今儿个打高欢老窝,明儿个攻高欢前墙,搅合得他没气力自立呐。” “那宇文泰呢?何苦来哉迎这个狗屁皇帝,自己个儿作啥不当皇帝?” 女先儿微微一笑,“这皇上便是宇文泰的大舅子,宇文泰娶了这位皇上的妹妹。兴许这两位大丞相是英雄惜英雄,就爱玩这个。仗嘛一直打,皇上嘛自己立,却都想灭了对方自己再做皇帝。而且……”这女先儿微微一顿,“这皇上嘛,不听话便可以换。投奔宇文泰的这位皇上大概真是不听话,被这位大丞相给杀了。” “啊?杀了?那不就杀了自己大舅子了吗?那不就没皇上了吗?” “不然,这宇文泰又立了个皇帝,便是之前的南阳王元宝炬。” 那满堂的人露出各种表情,有不解的,有不关心的,还有震惊的,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敢情立皇上跟玩似的,看来当皇上没劲,当大丞相才有劲。” “可不是嘛,还是咱们梁国好,那魏国的皇上跟走马灯似的,没认清呢便换了,没恍过神儿呢便杀了,真真好笑!” “好笑?那皇上好歹享受了几天三宫六院呢,你笑人家,你一个婆娘都没讨着呢。” “唉,听听便散了吧。咱们啊,能有几天吃饱的日子都不错了,我看将来啊,有的仗打呢。” 天色已擦黑,有那着急赶路的便起身要走,“兄弟,问一下,如今这邺城还能去吧?别我们去了倒打起仗来。” “哪能,我们刚从邺城回来,去是能去。不过最近也不算太平,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一月,听说啊,好多大臣家那娇妻美妾,晚上睡了,早上便发现浑身带伤,有的还被……也不知道谁干的,人心惶惶啊,不过说来倒是不关咱事,咱家没有那绝色娇娘啊。” “啊?只掳大臣家的吗?” “也不是,只掳长得好看的,我看这是不关咱们事,谁把我家那悍妇给掳走,我倒找他银子,千万别送回来,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而散,那主将与副将就穿着粗布衣裳混在人群中,边喝茶边听着周围议论。忽而,那副将开口,“那长安呢?长安还能去吗?” 有人答道:“长安如今是宇文泰的地盘,听说他倒是乖紧,下头兵将都对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名声很是大咧,那皇上又加封了柱国大将军,如今既是丞相,又管着军中,我看啊,如果是看宇文泰行事,长安比邺城更太平呢。” 那副将低声道谢,“将军,我们的人冻死两成,又饿死两成,还有两成被堵截我们的人杀了,为今之计,怕是不投奔也要投奔了。” 主将犹有不甘,“宇文小儿,昔日不过一草芥尔,而今收了阿斗泥的部将,还敢毒死皇上。未曾想我也落得今日……” “我的人刚刚回报,说雍州尚算安全,乃三不管地界,料想那侯景也不敢再来。只是我们目标太大,不如还是在城里休整一下,再找树林里歇。” “也好。哼,如今我便是躲也躲不开了,高欢与宇文泰迟早一场恶战,我们早已与高欢交恶,只能去长安赌一把了。只可惜我儿仍在邺城……” 副将安慰:“他们不敢的!其实……江南也是不错,不知为何将军一定要北归?” “唉……”他眼中仿佛瞬间便沁入了一层纱,模糊了视线,不再言语。 ———————————————————————————————————— 转眼,又过一月,树叶落尽,凉风乍起,这支更为残破的队伍终于站在了长安城那巨大双阙的城门前。 “拜帖递上去了吗?”见没人做路引,主将面上早已覆上一层薄怒,只尽力压着。 “自是三天前便遣人送了过去,我们不好直接进宫,还是先去安定公府的好。” “哼!什么安定公!皇上封他为安定王,这宇文泰学着高欢惺惺作态,不要王爵,还不是受了那安定公的称号。” “这倒是,探子说皇上封了他大行台、都督中外督军,还叫他录尚书事。这王爵太过点眼,做个国公也他倒也受得。” “唉,元宝炬……不,皇上也是怕了,看看那元脩的下场,索性文武都交予他了,也是为了自保吧。如此,这宇文小儿更会忌惮你我,我们此番还需处处小心,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大将军。” “唉,先莫要叫我大将军了,且看皇上怎么说吧。” 待看到玄色高门之上那“安定公府”四字的时候,两人还是难免心下凄凉。他二人是谁,这主将便是贺拔胜,旁边的副将便是大名鼎鼎的独孤信,他们少年起事,厮杀半生,却也落得这般落魄。而这宇文泰,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却已位列公侯,辖制一国了,想一想便心堵。 贺拔胜沉声吩咐:“叩门吧。” 不多时,宇文泰却是亲自出门迎接,贺拔胜借着见礼睇去,心中微哂,这小子倒是出落得齐整。宇文泰只家常打扮,身穿天青绣暗云纹绫锦直裰,以金玉带配之,羊脂白玉束发,长眉墨染,星眸璀璨,高鼻方口,纵然一派世家公子打扮,仍掩不住通身的武将气派,更有种说不出的霸气扑面而来,那气势之强,纵然是贺拔胜与独孤信,仍不免一时语塞。 宇文泰笑意盈盈,声若钟鼓:“两位大将军别来无恙!”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雁北归 二 贺拔胜回长安的消息刚刚送达皇帝元宝炬的案头,元宝炬那小小的议事殿里便有好几位重臣等着觐见了。如今的长安城,仿佛复刻了当年的洛阳城,从当年的元脩与高欢,到如今的元宝炬与宇文泰了。 “不见。”元宝炬说罢,那内监连忙把旨意传出,等在议事殿里的人犹不死心,又继续等了一会儿,然而还是失望而归。他们知道,如今这位西魏皇帝已是吓破了胆,不敢学元脩,私自施恩,只能做出一副和气面孔,等着宇文泰的意思。 “皇上没有反应?”宇文泰看着面前垂首回话的侍卫,定是匆匆出宫,仍穿着宫里当差的绛色侍卫服。 “是,皇上只说了不见,便去了皇后娘娘宫里。” “下去吧。”那声音疲惫得沙哑。 那侍卫转眼便消失了,就像从不曾出现于此一般。 宇文泰负手立于书房,眼看着窗外西北风萧瑟,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长安城,那翻卷着漫天乱飞的黄叶终于在初冬时分皆不见了踪迹,只剩西北一丝干燥清冷的气息。 叹了口气,看向站在阴影处的黑衣人,“若是还没查到,就不要来回话了。” 黑衣人一凛,沉声道:“属下无能。此番世子府的丫头仆妇皆打探过了,还是那样说,自高澄大婚那天起,慕容姑娘便消失了。” 宇文泰忍不住抽动了下嘴角:“消失了……” “因世子府死过几批下人,皆是葬在了城南荒山的,且皆为无名冢。为稳妥,属下皆一一掘开核对过,彼时那些尸身皆算完整,里面的确没有慕容姑娘。” “那她落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这几年了,还没有说法?”满腔恨意瞬时窜上头顶,似有血色模糊了双眼。 曾是模糊不清的一丝眷恋,曾是眸中清冽的一抹身影,就因为胸中铺设的蓝图,一再放下。眼看着她不明不白地跟了高澄,总想着若大业得成,一切便是自己的了。却不想不但错过,而且是永远错过了。 “据几个在扶摇馆当过差的婆子说,仿佛高澄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自那日大婚之后,性情大变,然后就此封了那扶摇馆,不允许任何人进。这几年属下几人也算跑遍了魏国,除非,慕容姑娘已经不在魏国了,梁国我也刚刚派去了人,找到了帮派的兄弟帮忙。只要慕容姑娘活着,属下等一定能找到她。” “活着……我一直没有想通,高澄有什么理由要杀了她。会不会,她就被埋在扶摇馆里?”心底的惧意袭上心头,若知道当初掉头的结果是这样…… “属下认为不会,有一事,属下觉得蹊跷。高澄成婚第二天,似是不在府中,连后面的回门也没跟夫人去清河王府,而是去了洛阳北郊的一处村落。当时闹了好一阵风波,他的那些死士也到处找人,找的不只慕容姑娘,而是好几个人。” “如此看来,她真的没死,而是,逃掉了。算了,你去吧,再找。找到了赏万金,封千户侯。” “是!那属下便去了,贺拔胜那里要不要安排我们自己的人?” 说回正事,宇文泰又恢复了几分神色,“这般老弱病残,还想与我平起平坐。我且冷他几日,不急着带他们见皇上。” “得令!”又一阵风一般,书房重归寂静。 —————————————————————————————— 那片片干黄的叶子随西北风裹携而上,来势汹汹,吹进位于晋阳的这座渤海王府。 自北魏迁都邺城以来,高家除了在邺城建造的那座幌子一样的大丞相府,便是这处晋阳渤海王府邸了。这座以白马寺地基盖成的渤海王府可谓气势磅礴,东阻太行常山,西阨蒙山,南临霍太山高壁岭,北控东西二陉,实乃高氏家族万年老巢。而高澄此时便屯兵城外,取一处尔朱家旧宅暂住。 渤海王妃娄昭君自四年前生下六子高演,又连生八子高淯与九子高湛,其间只有一位侍妾生了七子高涣。高欢一共九子,竟有五子皆为娄氏所生,在外人看来,尔朱英娥掀起的那场风波终究是过去了,而她所生的四子高浟亦成了渤海王府里最无人敢提及的一个。 此时,王府花园里,娄昭君抱着刚出生三月的老幺高湛,又满意地看着院中玩耍两位稚子,心中盛满了水一般的温软。 “阿淯,且慢着点,勿要摔着了。”娄昭君忍不住说道。 不到四岁的高演生得大眼翘鼻,十分俊秀,他抬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阿娘,有我带着弟弟呢,阿娘放心。” 娄昭君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阿娘自是放心,阿演最乖。” 此时,侍女悄声走来,“娘娘,世子来了。” 娄昭君不着痕迹地收起了满面慈爱的笑,而是浮上一层薄怒,把高湛递给奶妈,不耐道:“先带阿湛下去。” 高澄逆光而立,比之几年前更显修长挺拔,这几年不太平的时局给他添了许多冷硬做派,行止间迅捷果断,从不下那回首棋。即便此时他一派恭谨态度,还是叫人感觉出一丝冰冷。 “儿见过母亲!不知母亲叫儿来所为何事?”高澄躬身行礼。 而娄昭君也收起那些不耐,脸上攒出一抹笑意,“子惠来了。”然而这笑意终究是维持不下去,想起要说的事,娄昭君又是气从胸涌。“你说说,还能为了何事?当初,你也是愿意的,还和母亲一道求来了这桩亲事,却又为何这般对人家,我们渤海王府岂非叫人笑话了去?那清河王视此女为掌上明珠,又岂会忍得?你待如何,你倒是说来听听!” 高澄面上的恭谨也渐渐退去,“世子府不缺她锦衣玉食,不少她仆妇成群,侍妾通房也随她折腾,田庄铺子也随她管着,地契身契金山银山她收着,清河王府那些亲戚也仗着高家无恶不作。如此还不满,她爱呆便呆,不爱呆便走!” “子惠!”娄昭君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胡闹够了没有!”刚刚从三个幼子那里享受的那一点天伦,此刻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黑面成年儿子,尽数散去,真是升不起半丝怜爱之心。 “你当阿娘不知?她说她是皇族,姓元,你便娶了那狐媚子元氏姐妹。她说她最不耐那些伶人舞姬的,你便纳了那好几房的舞姬并那再醮之女。她说她父亲清河王如何如何,你便撺掇着你父亲受了这个渤海王的爵。子惠啊,我们高家如今一人之下,本就是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高家,何苦要那个虚名渤海王?你最是个明理的,怎的这般行事不慎?这般让母亲……”未说完,娄昭君便掩口咳了起来,那咳声一声接着一声,让高澄想起小时候母亲亲自劳作的辛苦。 高澄终于垂头,扶着娄昭君慢慢走回抄手游廊,不再作声。 见儿子神色渐缓,娄昭君总算顺过了一口气,“儿啊,你是世子,高家的一切以后还不都是你的?你这些弟弟不也都指望着你?我们母子已经经历过一次撤换世子之祸,还敢不谨慎行事?如今你大了,开府自立,领军打仗,你父亲总是背后偷偷夸你,说你比之娄昭,乃至你姨丈段荣、窦泰他们都强,母亲也是要指望着你的。母亲又何尝不知你心里那点苦?那慕容……” 娄昭君终是忍着没叫出慕容月的全名,“那侍妾你是满意的,母亲也予了你。谁知她是那不识好歹的……”觑着高澄神色,娄昭君斟酌着用词,“她走了便走了,你又何苦气了这么久?又在府中闹出一出出叫人腹诽我们高家的男子?那全天下的女子,就没有好的?就非要憋着这口气,让咱们阖家不安生么?” 见高澄神色松动,娄昭君又进一步,“母亲收到消息,那贺拔胜可是到了长安。当初他弟弟贺拔岳如何死的,我们可是心知肚明。他好好的梁国不待,梁皇赏了他多少金银爵位,他非要回来。只怕,这宇文泰又添一助力!我们远非高枕无忧啊!那宇文泰又有多狠?元脩在我们手上的时候都活得好好的,到了他手里,不听话便杀了,连带着元脩那些堂妹们也杀了,还安了个乱伦的罪名!” 听到宇文泰的名字,高澄脸色更阴沉几分,浑身冷如铸铁,直叫娄昭君心底发凉。 “罢了,今日你便去接了公主回来吧,到底是你结发妻子。” 高澄压下心底升腾的冷意,低沉说道:“是,儿遵母命。” 说罢,修长的身影便没入重重暮霭,消失在了渤海王府。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梦非梦 “嘶……”一片枫叶随秋风裹挟而下,竟擦到一双犹自怔忡的美目。 那茕茕孑立的身影一顿,方又缓缓迈开脚步,坐在了枫叶之下的长凳上,慢慢揉着眼睛。看看手上的方形腕表,离面试时间尚早,方松了口气,顺便欣赏一下这平日里无暇观看的遍地红叶,却又是发起呆来。 “师姐!”见到长椅上之人,曹天宝一路小跑,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师姐今天是直升博士的答辩吧?我先预祝师姐一切顺利!” 步瑶浅笑,一双美目难得蔓上几分笑意,“好,若成功了,师姐请你们几个吃大餐!” “肯定成功啊!隋老师提名的从来没有落选的,我帮师姐拎包。”步瑶见他已拎着包走在前面了,无奈笑笑,也起身走向历史楼。 明城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生直升答辩便在今日,口试已过,今年加了个答辩环节,博士候选人有明城大学历史系的月步瑶和清河大学徐教授推荐来的吴瞻。 从曹天宝手里接过背包,步瑶轻声道:“快回去吧,一会儿答辩之后结果也就出来了,我晚点给你们打电话。” “好咧,那我回图书馆等着啦。”看着师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曹天宝轻叹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一年前师姐跟着师兄去搜集学术资料一月未归,回来便休学了近一年,再回来就成了龙贞贞师姐的复刻版。那一颦一笑无不怅然,在树林中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看来有些老师说得对,女生做学术都用春秋笔法吗?代入了就再也没法脱开。但师姐那些论文可真是精彩,上次四校论坛里驳得清河大学的几位学长哑口无言,一字一句竟都经得起推敲。 正犹自琢磨着,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这位……嗯,这位、这位同学……敢问……不,请问,请问历史系的月步瑶是在这里吗?” 曹天宝回望身后的女孩,暗忖怪哉,这女孩一字一句简直就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他从来没有听到这个腔调说话的人。 “是啊,她刚进去,你是谁?” “我是……我是月步瑶的表妹。” “哦,今天是师姐直升博士的答辩会,过一会儿才会出来。” 女孩好像反应了半晌,“答……对……对……” 曹天宝笑笑,“师姐说出来会给我打电话,要不你跟我一起等?” 女孩眼神亮起来,忙笑道,“好!好!多谢你!” 历史系的小会议室里,吴瞻第一次见到月步瑶。那一刻,他的心跳好像漏跳了几拍,等重新再跳,却已是毫无节奏的乱跳了。 早就听说了明城历史系多美女,也看过电视里龙贞贞做女主播的样子,却也不知真人竟是美成这样。及腰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肩头,一张白腻的心形小脸,上面仿佛刺绣一般隽绣着精致的五官,墨染的疏眉,水汽氤氲的一双美目,窄而秀挺的鼻梁之下,红唇如樱果般娇艳,此刻微微轻启,好个娇俏的古典美人!她似是默背着准备好的材料,口中念念有词。再看身上,一件白色绉蚕丝衬衫,那曲线如砌云堆雪般叫人发紧,简洁利落地搭配了一条黑色百褶短裙,短裙之下便是一双纤细长腿,此刻交叠着,穿了一双黑色牛皮学生鞋。 见到进来的吴瞻,步瑶略点了点头,随即便低下头默背资料了,却未曾看见吴瞻的眼珠已经钉在步瑶身上,挪不开了,那眼中之意甚是直白。 姜中行走进会议室,便看见这一幕。他似是见得多了,不动声色走过去,隔开了那道烫人视线,轻声说:“步瑶,跟我来,你先答辩。” 说罢,继续以身体挡开那不甚尊重的视线,随步瑶走出了小会议室。 吴瞻有点怔住了,只觉得好像连这间普通的会议室都因着她的到来而有了一丝甜腻的幽风,他闭上眼睛,勾起嘴角,好像忽然不那么讨厌导师徐三昧的决定了。 —————————————————————————————— 随着府中的仆妇们开始拢起银丝炭盆,晋阳的初冬到了。这里的冬日干脆利落,冷便是冷,绝不拖泥带水。那携卷着干草味道的清爽空气,此刻充盈着鼻端。 高澄深吸一口气,从榻上坐起身来,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俊美的容颜。 又是一夜绮丽的梦……梦里的女孩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奇怪的衣衫,还露着两条细白长腿,就这样走在铺满片片金黄的树叶的林荫小路上,她走走停停,似是散步,而她待转不转的侧脸有忽闪着的长而密的睫毛。梦里那背影甚是熟悉,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他怔怔看着,却如哑了一般喊不出声来,却见她渐行渐远。 醒来才狼狈地发现自己已是一身薄汗,那梦里之人的背影与他平生最恨之人重合在一起,于是那绮丽的思念霎时全无,阵阵烦躁顷刻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思绪间,一侍女小心上前,“禀大都督,世子妃来了。” 忽然一阵烦闷又席卷而来,“知道了,让她在正殿等吧,不必进来。” 元仲华此刻坐在正殿,漠然看向门外,待那墨绿身影走进之时,她的心还是不由得一紧。见他身着合身的墨绿箭袖骑射装,脚踩玄色鹿皮短靴,以皮革束发,长身玉面,行姿洒然,她只能暗暗嘲笑自己,多少年了,为何还是这般无用,只肖对着这张面孔,便觉得自己一低再低,毫无骨头。 恍然间,那人却已开口:“说罢,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元仲华闻言,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塞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人几乎疯狂。“没怎么……没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夫君吗?” “我今日还要出门,你且回吧。”说罢,便欲大步走出。 “世子!”元仲华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用,昨日嬷嬷一字一字教的那些温言软语却是连说的机会也没有,不由得又提高了声调,“世子!夫君!你便连一句话也不耐烦跟我说吗?” 高澄无力地停下脚步,望着门外,喃喃说道:“此刻真的有事待办,还是晚上说吧。” 晚上?元仲华好像看见了希望,双眸竟蒙上一层雾意,“那我等你。”直至那片墨绿身影消失在院中。 ———————————————————————— “夫人……饶命……夫人……”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此刻充斥着这座昏暗的地下监牢,那匍匐于地下之人如蠕虫般扭动着,枯草一般的乱发底下是一双木然又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便伴着风箱般隆隆作响的胸肺发出。 那被称作夫人的女子厌弃地看一眼地上的人,用涂着好看蔻丹的手指夹着那张写满血字的纸,“饶你?你不画押,让我如何饶你?” “老奴已经画押了,请夫人看,真的画押了!”他颤颤的声线回荡在这座地牢,指着那张纸说道。 “是,你只是印了个指印,可,你若不能亲口对皇上、对丞相说出实情,那你这画押,也做不得数。” “可若照夫人所说,老奴便活不成了啊,老奴真的想活。”风箱一样的肺部又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这声响引起身后那震耳欲聋的犬吠。他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上了脑子,哪敢回望身后这些吃惯了人肉的怪犬。 “可你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若是你乖乖照我说的做,或者你那女儿……还可以好好活着。可若你不照做,你自是逃不过一死的,但也可怜那丫头了,听说才十二,若是赏给了吐谷浑刚叛逃的那些兵士,便是不死……” “夫人!饶命、饶命啊!我……” 忽然,一位少年开口了,“阿姐,何必和他废话,我这就把那丫头带过去,事后,让那丫头来求这老头吧。” 那地上之人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少年站起身来,蓦地起身,转身走出了牢房。也就一炷香时间,少年又回到这里,后面的人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所行之处,遍地血泥,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烂,露出的皮肤上满是伤口。 “丫头!丫头!”那丫头已然奄奄一息,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少年大笑起来,那笑声与此刻颇为不合,竟有几分明朗阳光,待笑够了才缓缓开口:“老头,我懒怠和你多废话。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此刻她尚且有一口气,若不去丞相面前认罪,隔壁那些烈犬可是饿了好几天了。” 那老仆呆滞的眼睛凝住了,“我去……我去……” 那夫人与少年见事已然办妥,便吩咐了下去,转而从密道离开了这里。待七拐八拐的通道走完,冬日的暖阳豁然照耀身畔,两人此刻被刺得睁不开眼。 那等候在入口的丫鬟轻声道:“尔朱大公子,郑公子在府邸等公子。” 那少年回首一笑,“阿姐,我先走了,那老头招供之后也不必留着,和他那丫头一块儿喂狗吧。如此,那个人必无法翻身了。” 此刻,身边的丫鬟虽然面无异色,心中早已揪成一团。少年轻巧的语气与他俊美的容颜完全不符,只听那夫人说道:“我自是知晓,你去吧。” 少年又是一笑,上了一匹黑马,转眼消失在冬日郊外的旷野。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叹兰陵 晋阳城里今日最热闹之事便是渤海王府宴会。天不亮,晋阳各府便悄悄忙碌起来,为了今日之宴会。 如今这渤海王高欢坐拥晋阳,遥控邺城,东魏倒像是有了两个国都一般。那邺城皇宫里的皇帝小子却是连兵符长什么样也是未曾见过的,除了锦衣玉食之外,游移在权利圈的外围。 而高欢嫡长子高澄,早在天平元年便受封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并州刺史。使持节一职代表皇帝行使地方军权;尚书令对皇帝负责,总揽尚书省事权;大行台作为皇帝特使,指挥军事;并州刺史则总领并州四郡,实乃东魏之心脏。此四职从军到政,乃至内务地方,皆不再需要小皇帝。而最近更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则实际上掌控了以邺城为中心的京畿地区。高澄,作为高氏之代表人物,已然全面控制了东魏的朝政。 而高欢次子高洋,则于天平二年受封为散骑常侍、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左光禄大夫、太原郡开国公,明显作为高氏的第二代表,进入了东魏朝局。 高欢早起便心情极好,望着窗外簌簌小雪,拧了一把床榻之上女子的温软之身,便起了身。 “大王,时辰尚早,再陪一会子妾身嘛。”那尾音软糯甜腻,直叫人酥了骨头。随即,一双藕臂便攀上了高欢的脊背,那乍然凸起的曲线让他登时眼神幽暗了下去。 他回身摩挲着手中的纤腰,那丝滑的触感几乎让手停留不住,声音也暗哑了去:“仪儿,孤娶你之时,你还只如一只皎皎玉兔般不谙世事,怎的如今这般……这般勾人,孤的心都被你勾了去……” 慕容仪双眸含烟,媚眼如丝,跪坐在榻上仰视高欢,“谁叫大王总不来瞧我,我……” 话未说完,红唇已被攫住,恍然间,只能听见高欢喃喃低语:“夫君岂能让你久旷?这边叫你吃个够!” 帐幔再度落下,门外的丫鬟双颊通红,却已是默默退了出去。 渤海王府邸正门,高规制的马车络绎不绝,今日高欢的近臣除了领兵镇守在外,抑或是出门办差的,可谓齐聚一堂,便是不能来的,也皆遣了家眷来。 娄昭君向来不擅风雅之事,只好叫做赏雪宴,指挥着家中花匠婆子们捣饬了整整两天,才将这初冬雪景归置得有了几分可看之处。然总是入不得那些皇族贵女们的眼,她们嘴上不说,却也暗暗皱着眉头,不知这景有何可看之处。 尔朱英娥的话更为直白,她悄悄耳语尔朱英娇:“这院子被她弄的一板一眼,如军营一般,这边厢红梅五棵,那边厢就必有腊梅五棵,还哪里有景致?” 尔朱英娇会意撇嘴一笑:“且不说颜色俗艳,便是这一边五棵也够好笑了,又不是列队练兵。” 两个当过皇后的女人自然知道何为泼天的富贵,如何风雅行乐,自是掩口一笑。而尔朱英娥眼锋所及之处,有一小厮冲她暗暗点了点头。 正待回以神色,远远看见一身玄色衣衫的高澄绷着一张黑面皮,正龙行虎步的走来,两人忙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暗忖真是晦气。自几年前他那个侍妾慕容月跟着慕容仪在尔朱姐妹那里受辱后,高澄再见到尔朱姐妹便再无好脸色,两人也只好敬而远之。尔朱英娥忍不住回头偷睨高澄那雪地里玄色的背影,一抹杀气自眼中略过,且让你再得意一时。 —————————————————————————— 明城大学历史系的这场博士生直升答辩,以皆大欢喜的局面告终。 月步瑶以论文、面试、答辩皆优的成绩继续师从隋克让教授,方向基本定为为南北朝史。而清河大学的吴瞻同学亦三门皆优,也师从隋克让教授。原本历史系有一位刚刚晋升为教授、博导的青年教师,方向也和吴瞻之前在清河所做的魏晋研究方向一致,而吴瞻却执意要跟着隋克让教授。那位青年老师见状也不好争取,只好推说硕士生已经有了几个,博士生过两年再带。 隋克让也未多看吴瞻一眼,只单独带着月步瑶回了历史楼办公室,并谨慎地扫视了一下走廊,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拐角处蓦地露出一张脸,吴瞻狐疑盯着隋克让办公室,心理满是疑团。按理,男教授和女学生单独共处一室,为不坏彼此清誉,更显坦荡,一般都会开着办公室大门。而吴瞻观察隋教授也一向都是这样做的,上次见到那个叫江一牧的师妹进了隋教授办公室,隋教授随即便点上烟,并打开了门窗,十分自然。莫非?这隋教授与月步瑶…… 无奈走廊里不时有人走过,吴瞻佯装等人,伺机而动。 隋克让已经抽到第三根烟,步瑶终于忍不住劝道:“老师,师母不是叫您少抽烟的吗?怎么能连着抽呢?师母做的那些药膳都白做了。” 隋克让叹口气,“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步瑶复又垂首,声音极小,“我还是舍不得。” “这都已经是发生的事了,你舍不得也不行啊。你看看那几部史书,都为了你而变了,如此下去,要出大乱子的!”尽管极力压低声音,隋克让尾音已如重锤,再也克制不住。 “他少了个儿子而已,而且这个儿子也未能做皇上啊!”想到家里那白白软软的宝贝,步瑶心如刀绞。 “而已?而已?!那是阿猫阿狗吗?那可是兰陵王!你家里养着的是兰陵王!”说罢,声音又降低了几分,“而我们回来之后,发现兰陵王从史书上消失了!就刚回来那次我去日本开会,会上我提到兰陵王,在座都像看傻子一般看我,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我们师门几个还知道兰陵王,连系里的张老师他们都不知了!直到那次你晕倒,确诊怀孕,我们才知道你肚子里这一个是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可怕吗?” “老师,他将来太惨了……”步瑶颓然坐在椅上,想到兰陵王的结局,恐惧瞬间便蔓延四肢百骸。 “这事我们都考虑一年了,那也没有办法!邙山之战没有了,多少大战没有了,多少人的命运再度改变了,不知道现世多少人消失了!又有多少不该在的人却活过来了!你必须把他送回高家!你比贞贞惹出来的事还大,你要把所有都归位!” 见步瑶不说话,隋克让教授更为盛怒,“还有,没了兰陵王,就没了《兰陵王入阵曲》,没了此曲,都不知道现今那些戴面具的戏还在不在?京剧脸谱还在不在?这里博士学位最长六年,我给你挡着,在那之前你总能回来,把一切都归位!” 走廊中的吴瞻见走廊中一直人流不断,只好慢慢踱至隋教授办公室近前,却只能隐隐听到里面吵架一般的声音,提及“兰陵王”、“学位”?难道是现下便定好了博士论文题目?不是还有一年吗?这次月步瑶要做和兰陵王相关题目?兰陵王有什么好做的?一个短命鬼,不就长得帅了点,那些女生喜欢吗?难道他们有新资料? 再想细听,却又没有声音了。正焦急之时,忽有人拍他肩膀,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回头见是一脸正色的姜中行。 姜中行面色十分不友好,“怎么在这里?你找隋老师有事吗?” 吴瞻收起惊讶,转而心中愠怒,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我现在也是隋老师学生了,就不用师兄费心了。我的确想找隋老师聊聊,可月步瑶在里面,我想着那等老师有空了再说吧。再见,姜师兄。”说罢,自顾自走了。 姜中行谨慎地敲敲门,又看看身后,推门进入,见到隋教授便讲了遇见吴瞻的事。 隋教授又叹一口气,“这小子……学术能力极好,也不怪徐师兄看重他。心术嘛……不好说,以后有了外人,我们要加倍谨慎行事了。” 姜中行看看窝在椅子里的月步瑶,劝道:“老师,不如让我劝劝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赏雪宴 一 “姑娘?还不睡?”阿昆睡眼惺忪问道。 这一年来,阿昆怀疑自己疯了,不然就是周围的这些“人”全疯了,从她穿过那飘渺的黑洞,踏踏实实走在现代世界的那一刻,她就彻彻底底疯了。 这都是什么! 周围横冲直撞的方壳机关,发出震耳欲聋的滴滴声响;比许多个塔摞在一起还要高的方壳房子,竟然走进一个方壳即刻便到了;还有那一按便会亮的“灯”,夜晚如梦似幻的万家灯火……姑娘说的好地方,果然是好地方,女孩子竟然敢露着腿露着背便走在大街上,天爷,羞死了,这和没穿衣服有分别吗?夏天,竟然露着白葱一般的脚趾,那脚趾上的蔻丹竟然还有黑的、灰的?!这里的女子好生厉害,竟然可以在那个叫做“电视”的方壳里出来,还当众……便可以和男子亲嘴!第一次看的时候,阿昆捂着脸便跑了,一整天都没敢出来。 一年了,如今她已稍稍适应了,除了害怕那“千里传音”的“电话”和“可以摄魂”的“电视”之外,煤气灶倒是用得熟练得很,改不了的仍是这句“姑娘”。 步瑶叹气,“我还要写点东西,晚点再睡。阿瓘睡得还好?” “嗯,现下睡着了。”阿昆知道步瑶的习惯,便默默走回卧房。 夜已深,思念如潮水漫上心头,步瑶不知呆坐在黑暗中多久了。 一年了,每到此时,她就好像穿越了重重空间,越过那千年流转,定格在她要走的那两天。 那一晚,他醉了。呼吸间,唇齿间满是桂花酿的味道,俊秀的容颜也舒展开来。他好像终于想通了什么,很开心,一双眸子里淬着漫天星光。他的拥抱很紧,紧得她有一丝窒息,仿佛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的身体,刎颈相交,抵死缠绵。往常他那样克制,从不贪欢,而那天直到怀里的人动也动不了,双眸由清冽一直到含了雾,小猫一般推打求饶,直到窗棂泛白,他才终于放开她。一声声暗哑的呻唤犹在耳畔,他低声叫着:“步瑶……步瑶……” 莫非,他也知道,那是最后的? 摩挲手上的白玉绞丝镯,闭上双眼,夜风袭来,空气里仿佛依旧弥漫着那股甜腻的靡香,还有耳边他低沉暗哑的声音,绵绵的情话,他说,“我小时候就梦见过你,那时候,虽然看不清,你穿着奇怪的衣裳,可我知道,就是你。不要背叛我,不要离开,你注定是我一个人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睁开眼,仍是夜色如水,她忽然想起龙贞贞师姐的那句“终负君矣”,她无声落了泪,喃喃自语:“阿惠,我生了你的孩子……” ——————————————————————————— 渤海王府赏雪宴,人已到了大半。天公作美,天上竟难得挂着冬日暖阳,一扫连日阴霾。却也不会热到化了雪景,偶尔也有几片雪花飘落,极为漂亮。 这样好的天气,赴宴的人也是心情舒展,在晋阳的皇族、勋贵乃至世家几乎阖家前来,尽数到场,清河王元亶、赵郡王元炜、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侍中高岳、侍中孙腾、尚书右仆射高隆之、军司大都督高敖曹以及侯景皆携家眷赴宴,并有“鲜卑十姓”、北朝“五姓七家”的世族大家皆有人列席。一时间,偌大的渤海王府竟也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渤海王府仿洛阳皇宫,三进九殿,亭台花榭,阔朗疏拓,饶是娄夫人不会打理,却也仍是叫人暗叹。相比之下,邺城的皇宫却是小气非常,所用材料,皆为洛阳皇宫拆下来的旧物,工匠亦没那么用心,内里摆设更是与这座渤海王府差了许多。 此时,女宾皆在花园旁的花厅喝茶看雪,雪光映着女客们的明媚鲜妍,而男宾则三五成群在正殿附近的花园说话,高氏与元氏多俊美男子,数量也极为可观,一时间,竟连渤海王府的丫头也瞅傻了眼。 高澄穿一身月白色直裰,发冠乃羊脂白玉雕成,高而带着驼峰的鼻子,薄而上挑的狭长眼睛,周身的风流倜傥,却又带着历练过的利落干净,自不必细说。 偏那元炜、元韶,并一众世族子弟,皆为美男子,一时间,女宾那边也透过树影扫来几阵含情的眼风。 高澄观察着周围动静,想起尔朱英娥那不为人注意的轻蔑一笑,亦无声一笑。他又岂如当年一般?对一切毫无防备?他现在连尔朱英娥每日见了高欢几面,甚至去了几趟净房都是一清二楚,只还未到收网之时罢了。 转过石子小路,经过一片干竹扎的颇有野趣的藩篱,正要迈进一边的抄手游廊,又无声停了下来。 藩篱内,有两人争执声断断续续传出。 “便是我元氏如今式微,你看不上我,也不用这样下我的脸吧,今日来了多少人,你看看你穿的,你还不如直接披麻戴孝!”一俊秀男子怒道。 “你说对了,今日便是我夫君忌日,我穿得的就是孝服。”女子眼中闪着凛然的寒光。 男子声音抖了几分,“你夫君……那我是谁?我死了吗?你这再醮之货!你何不跟了你那皇帝夫君去死?你既然对那死鬼元脩念念不忘,何苦嫁给我害我彭城王府!”言罢,里面竟响起沉闷的拳头声和有人跌倒的声音。 高澄黑着脸蓦地走进去,对着那人后腰连踹几脚,转眼那人一张俊脸已是啃在地上,太阳穴还擦出几缕血痕。 高澄一双眸子顷刻便冷若寒冰,他轻柔扶起被打倒在地的女子,无形的威压排山而来,“彭城王!”高澄一字一顿地说,“敢在高府打我长姐,活够了。” 他语气似乎极为平淡,然而熟悉高澄的人知道,那一字一字挤出来的话中,含了十足十的杀气,或者这位彭城王元韶该庆幸此刻是在高府。转眼,沙千里等一干死士便迅速包围了这里,等着高澄示下。 元韶的俊脸早就狼狈得一塌糊涂,鬓发也皆乱了,见来人是高澄,又是愤怒又是怔忡,丝毫不知作何反应了。正要开口,脸颊便被结结实实打了热辣辣几拳,脸色由青到白,再到满脸红肿,随即胳膊便被卸脱了臼,只得躺在地上翻滚不已。 高薇终于开口,起身拉住高澄,“阿惠,算了。” 高澄已是许久未见到高薇,自元脩与高欢决裂之时,高欢便对高薇做了新的打算。元脩出走长安之时,高欢部下只抢到了高薇一人,稍后,高薇便被马不停蹄嫁给了彭城王元韶。元韶本是极为得意,霸占了高薇从洛阳皇宫里带出的奇珍异宝,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然而,自知元脩被宇文泰毒死那天起,高薇便全身皆白,连头面首饰皆为素银,谁也奈何不得。今日赴宴,当元韶从马上下来那一刻,见到如今已然袭爵的赵郡王元炜那幸灾乐祸的笑意,便已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纵然他娶了高欢嫡女,那也仅仅代表高欢对嫡支元氏皇族的拉拢而已,并不代表什么,纵然因着高薇,元韶收了那么多洛阳皇宫的财宝,亦觉这是自己应得之物。而高薇这般行径,全身上下连一点鲜艳颜色都没有,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早就让他成了元氏皇族中的笑柄。今日那几拳,不过是日常而已,他又没打在高薇脸上,旁人皆看不出。谁想遇见这个煞神,自己却被打成了猪头脸。 高澄尤嫌不够,正欲对准元韶后脊部踹过去,被一双手一把拉住了,正是一双美目的赵郡王元炜,“子惠兄,你阿姐便是我阿姐,要不要我帮你啊?” 元韶自小便是京中纨绔中的翘楚,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却无奈这东魏如今是高家的天下,皇族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厌弃看了一眼元韶,高澄拉起高薇,对元炜说道:“那便交给你了。”说罢,便步出了藩篱小厅,交待沙千里:“送彭城王回府,他今日不舒服,没的到大家面前碍眼。”今日客多,高澄不会给他机会跟老丈人哭诉的。 元炜一双美目笑得淡然,“如此兄还不肯起来吗?真需要我再加些料?哦对了,自小你便是跟着广陵王家的元乐和孟江混在一处的,怎么,如今这广陵王已经跟了宇文泰,你还留在东魏?何不去宇文泰那做个将军啥的?”说罢,转身欲离去。 元韶大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哼,你也姓元,你比我好在哪里?” 元炜心中暗啐,谁叫你抓尖卖乖,娶高欢女儿呢?彭城王府嚣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元炜想想认真说道:“吃女人饭还敢打女人,真真下作……” 而正殿那厢却正是顶热闹之时,赏雪宴开始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赏雪宴 二 女宾这边已经开席,姹紫嫣红的整整坐满了七八桌,主桌主位坐的却不是娄昭君,而是一位高鼻深目、肤若凝脂的女子。众人心照不宣,这便是当初娄昭君为儿求娶,却遭拒,如今嫁给高欢作为正室的柔然小公主郁久闾忆古。 娄昭君所求不过有二,一是通过柔然公主绝了尔朱英娥想要做正室之念,二是博一个贤惠大度的名声,这名声之于今日之娄氏甚为要紧。就算高欢有一日荣登大宝亦会觉得这娄氏外戚进退有度,并非尾大不掉。 果然,娄昭君让出正室之位只是面子,而里子是她的儿女仍是嫡出,偌大的渤海王府仍是她管,而拥有众多美妾的高欢,更是连碰也不曾碰过这位不肯说华语的公主,反而跟又娄昭君连生了三个儿子。 “渤海王妃!”清河王妃胡智打老远便笑着走过来,如今她贵为皇帝生母,自是身娇肉贵。她头戴一整套金累丝嵌碧玺头面,那一串硕大的一色桃红碧玺煞是惹眼,其中掩鬓上的花蕊做成颤巍巍的细累丝,花蕊顶端还嵌一小小桃红碧玺,俏皮可爱。连耳坠子也是蝴蝶造型,以桃红碧玺镶之。只是这胡智年岁已老,戴着这一套极具少女风的头面叫人想笑,娄夫人便用手绢掩了唇边讥诮之色,笑面相迎,如今两人都是王妃了,只见了平礼便罢。 所有人都只跟娄昭君笑着打招呼,并无一人去理会坐在当家主母之座的柔然公主郁久闾忆古,她也浑不在意,只用柔然语与身边的柔然侍女轻轻说着话。这便是她另一宗罪,自嫁给高欢,她不肯说华语,坚持只说柔然语,高欢自是不喜,久而久之,众人也皆不敬这位“当家主母”了。 此时,高薇业已入座,戴着全套的累丝银镶嵌珍珠头面,银灰色遍地锦曲裾礼服,在这姹紫嫣红之中果然点眼,更有一身素寒凛然之气。身边是高蘅,姐妹俩并不说话。初长大的高蘅气韵沉静,在一众女眷之中显得俏丽婉约。 她身边便是高澄之妻元仲华,作为实际上的当今“太子妃”,元仲华今日亦是用心装扮,大红色曲裾绛色封边,衣料更是秀娘绣了一整月的遍地梅花,那或大或小的红梅隐没在大红的衣料中,煞是华丽好看。头上的金镶红宝梅花头面更是十分出挑,那一支支的红宝石做花心的梅花钿细碎地洒在她的发髻边。她只绞着丝帕并不说话,似是心情极糟。 这三个人没一个有好面色,众人觑着她们的神色也只敢招呼一下便罢。 另有高欢众妾室,尔朱姐妹,郑大车,穆仪儿等,娄昭君亲姐姐、亲妹妹,并高洋之妻,世族赵郡李氏李祖娥,妾慕容燕侍立一旁。高氏女眷皆容貌出挑,气氛却略微尴尬。 宴席开始,众女眷各怀心思慢慢用起来。尔朱英娥只吃了两口便搁筷,扶了一把发顶的南珠金凤挑心,柔声说道:“王妃只顾着招呼大伙儿,怎不把衡儿的喜事也说一说?”说罢,掩唇轻笑。 提及自己,高蘅自是一凛,暗忖绝非好事。只是,她从未听娄昭君提及自己有什么喜事?不由得防备地瞪着尔朱英娥。 娄昭君亦是一滞,此事尚未来得及告知女儿,而且高蘅的脾气越来越大,借着去闺学成天往外跑,不愿意的事一件也不做,她还待用一月的工夫细细劝说呢,不想尔朱英娥这贱人不知哪里得来的信儿,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出口!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自是不敢露出怒意,只含混说道:“此事尚未商议妥当,等成了再请大家吃酒。” 赵郡王妃是个年轻泼辣的,笑着打趣:“既是好事,也让我们跟着乐一乐。” 胡智却只掩口轻笑,众人见她也知晓,又一通追问。 娄昭君无奈,只好作谦笑道:“是衡儿,我家二女衡儿就要入宫了,前几日宫里大监递了话,只明旨还未颁发,故未敢先说。” 高蘅眼中浮起一层碎冰,“入宫?!” 众女眷一听,忙道恭喜,高家嫡女入宫岂能只做个昭仪,必是正宫皇后才算对路,参考标准自然是身边的高薇。只是高薇……如今是个敏感话题,前夫君是高欢扶持又放弃了的皇上,却又被那西魏丞相宇文泰给毒死,谁又敢在此事上多半句嘴。 高蘅急得满脸通红,又欲细问,娄昭君忙打个哈哈躲了过去,高蘅自是又气又恼,提前退了席。众女眷难掩讶异之色,忙说说笑笑掩饰了去。 男宾那边已是酒到酣处,高蘅即将入宫为后的事亦已经说开,高欢已经是第二次当皇上的老丈人了,已是轻车熟路,众人各怀心思,纷纷道贺,自不必说。 高澄亦早就得到消息,心知妹妹不愿,却也没办法阻止。如今的高欢,言出必行,听不进他人半句劝,真有些伴君如伴虎之感。高澄亦心知今日必有事发生,他细细观察着来人的脸,以期从中找出尔朱家的同伙。他亦不知尔朱家会不会今日便用此事对付他,因此,不着痕迹地把酒尽数倒掉,只佯装喝了几口。 高洋则一直暗中观察着高澄,鹰钩鼻频频皱起,见高澄偷偷倒酒,也知今日必有事发生,只好不动声色,做壁上观。 家宴进行到一半,一军中打扮的人匆匆跑了进来,在高欢耳边耳语了几句,高欢眼中的笑意登时少了几分,却仍尽力笑着。高澄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 高洋正看得认真,身边四岁的高演看着院中百戏,一双胖手拍得响亮。见一戏子耳朵上戴着一排假花,亮晶晶的煞是好看,嘴里嘟囔着:“二哥哥你看,那人耳朵可真好看。” 高洋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他才懒得搭理这小子呢。 不想高演自顾自继续说道:“要是能把那人的耳朵割下来就好了,放在我书桌上岂不是更好?” 高洋倒哑然,看看这小子,不想这些弟弟比他有过之无不及。再看高澄和高欢,却是不见了。高洋不动声色起身,“胡说八道,你割一个我看看。” 来到偏厅,只见高欢正拧着眉毛与高澄说话,见他来了,说道:“子进,你也来听听吧。”便把事情说与高洋。 “什么!姨丈……”刚才的消息便是,东魏大将窦泰死了!高欢派窦泰入潼关攻打西魏,却被宇文泰的人偷袭,竟至全军覆没,窦泰知道已是末路,自杀谢罪! 窦泰,竟然死了! 高澄今日全身心戒备之事竟然没发生,而他一直视为英雄的姨丈竟然死了!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悲愤瞬间涌上心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姨丈死得那样壮烈,而他却在这里和父亲的小妾斗法!天地之宽,何处酬志? 高洋心里却极为冷静,窦泰是父亲的人,也可以说是高澄的人,窦泰死了,高澄又少一助力。转而一想,窦泰死的消息一出,东魏军心不稳,若是宇文泰趁此机会大肆进攻,倒是唇亡齿寒了。 高欢却早已泪流满面,心口疼得厉害。窦泰虽与他是连襟,这大将军却并非靠着裙带,而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未曾得半分照顾。高欢与他数度联手,并肩作战,逼死尔朱兆,迎击各路敌寇。窦泰不论是做侍中抑或京畿大都督,百官皆畏惧,军中亦清明,实乃东魏一大柱国。 想到此,高欢收住眼泪,悄声叮嘱两位儿子:“子惠,你今夜便出发,我给你五万精兵,务必要给宇文泰一记重击。子进,你留守京中,为父用人之际,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两人郑重点了点头,高欢继续道:“另外,阿至罗国当年与柔然龃龉之时我曾相助,他们亦大破柔然。如今他们内讧严重,这股力量我们要争取过来!听说他们的二公主如今正往关内来,送此次进贡之礼,你要接到她,娶了她,让阿至罗国真正变成我们的人。” 高澄一滞,不可置信,“娶她?” 高洋强忍喷薄而出的笑意,道:“听说那阿至罗公主丑陋无比,又黑又肥,还带着个不知哪来的孩子。就算在他们阿至罗国低嫁都难,争取他们总有旁的法子,这样也太过委屈哥哥了。”他心里想的是,一定要父亲动摇此想法,若高澄再得了阿至罗国的力量,他怕是下辈子也难以梦想成真了。 高欢不假思索,怒道:“娶便是娶,柔然公主我不是也娶回家了?娶回家放在那里不就好了?你家里娶了那许多莺莺燕燕不也都娶了吗?你管她长什么样!听说他们最近与那江湖帮派月出盟也走得极近,那帮派里亦是藏龙卧虎,光是那秘药就极为珍贵!切莫让宇文泰先行一步,求娶了去!” 又是联姻……高澄满脑都是窦泰的样子,他自幼便跟着窦泰学骑射,实则是半师之情,想着窦泰,咬着牙道:“是!儿子那便把她娶回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东魏军 夜半时分,东魏的五万铁骑无声集结了。段荣病重,娄昭奉命镇守京畿,而高敖曹在窦泰兵败后,并未听令高欢单骑而归,而是抵死厮杀,终于带着全部剩余队伍返回,却身中流矢,伤势极重。高澄带着副将慕容绍宗,欲成一支奇兵,打击宇文泰与独孤信,还有可能回来的贺拔胜。 高澄自十岁起便在军营历练了,曾于深冬雾夜急行百里,亦曾随窦泰、段荣两位姨丈直捣守城铁军,更曾单枪匹马深入敌军招降高敖曹。如今,姨丈窦泰以身殉国,叫他知道,什么叫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似是从里到外恨透了宇文泰,他周身聚结一股凛然杀气,薄薄的眼皮遮住一半眼珠,浑身的玄色重甲,宛如阴曹杀神,叫人胆寒。而慕容绍宗,亦是归降以来首次受到重用,亦全副武装,依稀可见当年的怒马少年风采。 沙千里在高澄耳边低声说道:“大都督,明路已经通知军中,我们走暗路,两天便可出太原郡。” 高澄杀意凌厉,策马朝黑暗中跑去。 ——————————————————————————— 对于雍州城的人来说,眼前的“商队”只不过是极普通的一支,这个“三不管”地界每日往来多少这样的“商队”,数也数不清。商户们也浑不在意这些“商队”究竟为何方人马,讨生活的小生意罢了。 此刻,三江客栈便迎来了这样一支“商队”,总共不到三十人,大都夷人打扮,推着几大车货物,倒像是一支镖队。其中有几位女子,也颇为神秘,皆戴着垂到地面的帏帽。那帏帽上的纱也极为特别,懂行的人能看出那是波斯才有的品类,叫做流月纱,大概是从内向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外面看进去却只是一团灰雾一般,连里面人的大概脸型都看不出。 这一行人几乎把客栈整个包下来,只余了几个下房,一包便是七日。此刻,二楼最好的房间里,为首两位女子环顾四周,似是松了口气,摘下了帏帽。 “姑娘,那些侍卫太可怕了,终日不发一语,我都不敢说话了。”说话之人正是回了现代,又回了东魏的世子府侍女阿昆。 “我们戴着帏帽,已经算是好的,他们是首领派来的,为的就是保护我们,不会有事的。有事叫天宝与他们说。”步瑶语声清润如水。 这主仆二人正是月步瑶与阿昆,此次同来这里的还有姜中行、曹天宝和江一牧,目前姜中行与江一牧暂住阿至罗国。历史系可谓倾城出动,为的是把一个白胖的小肉球运回东魏,并叫高澄认下,真正做回高澄四子。 话虽如此,可执行起来何等困难。高澄凭什么认下一个儿子?且隔着这个黑洞,两边的时间并不一致,北魏四年一晃而过,而明城大学却只过去了一年。难不成抱着一个丁点儿大的孩子说,这是我三年前生下的你的儿子,可是,不好意思,他发育不好,只和几个月一般大?这顶惊天大绿帽如何扣在高澄头上,成了课题组最大难题。 姜中行提出plana,不需要步瑶出面,只机缘巧合,让他见到此子,认下这个儿子,彼时高澄已有三子,这不是正好第四子吗?答辩组反驳,你当高澄是个有爱心的奶爸?爱好是喜当爹?捡来一个孩子就非要认成儿子,还养在身边,将来封王授爵? 江一牧提出planb,想办法收买一个侍妾,让她失踪一段时间,一年后回来说这是你儿子。答辩组反驳,江同学你大概数学不是很好,侍妾失踪一年,待回到世子府,你抱着的岂不应是刚刚出生的孩子?而这孩子若经过你这几个月筹谋早已经一岁了,你当高澄真的是爱好喜当爹? 曹天宝提出planc,想办法让高澄陷入危机,再救他一命,这样恩人的孩子不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了?答辩组反驳,你是真的没去过古代,你当古代人傻么?高澄权倾天下,身边高手如林,自己也是武功了得,剑不离身,一声令下便有死士赴死,要你救?别把自己坑死才好。 隋克让教授哭笑不得,历史系的大bug已经弄出了逻辑学无法解释的难题,如何让一个古代男人认下一个快一岁的儿子,并当作自己亲生的养?哦,不对,本来就是亲生的。隋教授多次往返于古代与现代,深知古代男人轴到无法沟通,喜当爹更是奇耻大辱。虽然这孩子就是他的,可是从时间逻辑上怎么也不可能是他的,隋教授都想去古代普及dna技术了。 且多次往返也不现实,孩子还小,不能承受多次往返于黑洞,只能一次成功。饶是他学富五车,亦没了办法。 于是曹天宝同学又提出pland,可以让师姐回到高澄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啊,这样他不会心存芥蒂,答辩组已经不想说话了,兰陵王乃四子,四子!你数学差到这样吗? 讨论进入白热化,plane、planf、plang纷纷被否定,隋教授已是抽了十几根烟。 谁都没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双美目忽然动了,龙贞贞抬起头,艰难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步瑶不出面是不行的。还是让步瑶回到537年,就做阿至罗国的公主。阿至罗国受过高欢的恩惠,高欢亦想争取这股力量,来辖制柔然和吐谷浑。如果高欢答应结亲的话,那么认下这孩子也就顺理成章了。”说罢看着隋教授,轻轻点头。 隋克让闻言轻叹:“也只好这样了,大概那时候阿至罗国首领是穷奇之孙,或者是他两个孙子相斗。而穷奇,是我旧相识,唉,说来话长。我与穷奇有约,亦有他的信物,他们部族会帮我做一件事。但我不知他孙子是什么样的人,因此,这也并非万全之策。” 姜中行忽地起身,“又叫步瑶去?还嫁他?高澄我们可是见过的,我不认为他会对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好,况且这孩子还是步瑶的,他会认为是步瑶和别人、和别人生下来的……”说着,连他自己也没了声音。 龙贞贞道:“那还有其他办法吗?没有步瑶,高澄根本不会认下一个儿子。而步瑶在,高澄能不能认还要看她的造化。高欢可以娶柔然公主,元宝炬也娶过柔然公主,那么高澄自然也能娶。只要再想个办法,让史书不记录下来便好了,那兰陵王高长恭的母亲,可不就是没有身份名字的吗?” 龙贞贞转向步瑶,“你这样痛苦,还不如回去把一切摆清楚,否则……你也是走不出来的。”龙贞贞复又低头,心如刀绞,恍如隔世。 …… 自再踏上慕容氏的那座孤山的那一刻起,步瑶的心便砰砰跳个不停,比之只有自己来的那次更加紧张。一行人先用了两个月辗转到达阿至罗国,在得到阿至罗国首领比适的支持后,把孩子留给姜中行与江一牧,只带了曹天宝与阿昆,以及那二十几人的侍卫,便跟着贡品上路了,绕过西魏,从梁国进入东魏。 阿至罗国的确有几位公主,大公主甘毗罗嫁给了阿至罗国大将军,二公主本也嫁给本国将领,无奈丈夫却于与柔然的一次大战中战死,成了寡妇。另几位公主却尚未成年。二公主貌虽不扬,却矢志不渝,几次试图殉情,都被哥哥救了下来,自是不愿入关嫁去东魏,更不愿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去叫别人爹。 而且,阿至罗国有女子遮面的传统,这流月纱帏帽便是阿至罗国皇室女子专用,从头遮到脚。若是高澄真以为她是那个二公主,大概连看也不会多看她真容的吧。 于是,几番安排之下,月步瑶便成了阿至罗国的二公主,先由她去和亲,尘埃落定之后,再接孩子过去。 如今一行人已到达雍州城,人困马乏至极,准备在这里休整七日,再行上路。 月步瑶闭目靠在榻上,思绪滚滚,整理着这个计划的漏洞。若是他没有看见她的脸,不知道她是谁,那么以交易的方式,她倒是有把握让高澄认下孩子。她与阿昆特地去跟配音演员学了几种发声方法,目前,改变声线倒是有几分把握。 若是,他知道了她是谁……该如何说,如何做,如是推演几遍,耳边响起隋克让教授的话:“儿女私情先放在一边,一切以大局为重……”如此想着,沉沉睡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雍州城 月步瑶一觉醒来,心中慌得更甚,听见几个阿至罗侍女叫门,忙把那枚可以改变声线的小石子含在口里,学着阿至罗公主的声音道:“叫她们进来。” 侍女们当然知道里面的不是她们二公主,不看别的,光是那身型就不对。不过她们也就是当这一趟差,只听命于首领,旁的皆不与她们相干,不想横生枝节。其中领头侍女恭敬道:“公主,东魏军来接了,就在路上,让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三日后便在此地相见。到时候贡品他们负责护送,公主也跟着他们走便是。” 高澄又历练了几年,果真不含糊,他们才到了这,便已有他的探子等在这里,安排了住宿,又飞奔着报信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伊娜。” 步瑶直接说道:“阿伊娜,你该知道我是首领派来替公主和亲的,并非二公主本尊,我会回禀首领,留下你并你的几位侍女,还有我带来那位侍卫,一应沟通事宜皆由你与他们说。我并不想和他们直接对话。” “是。奴婢领命。”说罢依礼退出。 步瑶暗暗松了口气,若是直接对话,她与阿昆难免露出破绽。 “阿昆,你我称呼一定要变,自今日起,你便叫玉萝,你也不要叫我姑娘了,一切都见机行事,知道吗?” 阿昆,现在的玉萝郑重点了点头,她也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听命于别人的小丫鬟了,眼神中透着一股坚定。 “另,曹天宝混在侍卫里,更能知道外头的动向,你留意着,看他是否给你递消息。” 玉萝又郑重点了点头。 主仆两人三日不曾出门,唯恐这乱糟糟的雍州城里生出什么变故来,连膳食都是叫侍女送到房里吃的。三日过去了,这天一早,阿伊娜便来禀报,东魏军来了。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步瑶身穿阿至罗国的杏色绣忍冬纹立领宽袖长袍,头戴由头垂至脚面的杏色流月纱帏帽,等候在这间客栈正堂。 有风吹过,几丝乱发拂在脸上,亦拂在心上,她连忙又整理了一下本就十分严实的帏帽,却抵不住心底吹过的那缕叫人心痒的清风。 心里有几分紧张,更多的是自嘲,她在图书馆看过了所有研究高澄的论文,翻涌上来的自嘲就更甚,他早已妻妾成群,儿女亦不少,对各色美女都十分感兴趣。北魏已是四年过去,这四年里改天换地,连皇上也又立了两个,他们的故事,若不是留下这个白胖小子,恐怕早已随风而逝,也不必再见上一回了吧。就连她这个人,她也没有把握他真的记得,毕竟古代权贵男子一生要经历太多女子。 如此想着,外面已是一阵铁甲车马之声,她这才发现,今日的街道也格外清净,不像每日那般喧闹。旋即,一阵风般,身着玄色重甲的一行人走了进来,龙行虎步,气势尤盛。她心跳仿佛也停止了,虽然远看都是差不多的铠甲,可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比从前更消瘦了几分,盔甲下的一张白脸上是削薄的鼻梁和嘴唇,更显狠戾,长眉细目里更有说不出的寒冰之气。若说变的最多的就是眼神,那眼神少了许多恭谨与内敛,而是迅捷而防备,他快速扫视着正堂里的阿至罗国众人,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他神情颇为傲慢,并未行见到公主应行之礼,手仍按在剑上,只略微点头,便直奔主题:“我是东魏京畿大都督高澄,你就是阿至罗国二公主吧?” 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身边的阿伊娜立即开口道:“禀明大都督,二公主不通华语,便由奴婢代公主说可好?” 高澄顿了一顿,想到父亲娶回家却不肯说华语的柔然公主,便也浑不在意,又想问一句总得看看长什么样吧,不然走对面都不认识对方,忽地想到高洋那句极丑,便也不想给对方难堪,淡淡道:“今日休整一天,明日上路,你们这边的人,若要回的,可以回了。外头停着的十车东西,是我给二公主的聘礼,请你们带回去。” 阿伊娜正色道:“是,首领吩咐,留下公主以及几位侍女,两位侍卫,以及我们阿至罗国的贡品,其余人等皆回。” 高澄继续道:“首领有没有说,我娶二公主是做妻还是做妾?” “首领说做妻做妾全凭大都督决断,只要善待公主就好。” 高澄似是很喜欢这样单刀直入的说话,见这位公主也没有多啰嗦的意思,满意点了点头,也不再看向她们,只说明日一早便出发,修长的身影一阵风似的走了。 步瑶回到房间,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刚才似是忘了呼吸,此刻方觉得缺氧得厉害,又狠狠鄙视自己几番。又从窗子向外看去,只觉得黑压压一片,原来高澄带了这么多人来,这明显不是单独来接她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直到入夜时分,这间客栈周围仍站满了东魏军,且已换过一次岗,十分井然。高澄入住了她们的隔壁房间,两人更不敢说话,只能道路以目。 然而,又说不出的不对劲,高澄似乎在防备着什么一般。她们来的一路上,闻得宇文泰把窦泰给逼死了,连大将高敖曹也差点回不了家,步瑶猜测高澄此次便是作为援军的,高氏父子,睚眦必报,这并不让人意外。 可仍有直觉,高澄防备的不仅仅是宇文泰,甚至,还有自己人。不说别的,就史书上他死得那般冤枉,就已经十分不正常。这般春风得意,天纵英明,竟然被一个负气的厨子给砍死了?这背后一定不简单。回想高澄的眼神,似是漫不经心,实则满满的防备与警觉。 如此想着,辗转难眠。果然,睡到半夜,屋门口似乎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响动,转眼,屋中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身边的玉萝已然睡着,外室的阿伊娜等几人也睡得很沉。那声音越来越近,步瑶忽地毛骨悚然。 来不及多想,步瑶从枕下摸出了古代版“防狼喷雾”,实则是一些迷药和麻药的混合,这是隋教授给她带的,是他的兽医朋友麻醉大型动物的,外观做成了古人可以接受的小瓷瓶样子,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现代国货。 她这里有什么可偷的呢?外传二公主又丑又黑,且贡品都在那几车货物车上,难不成是冲着她来的?想着她已用一层流月纱遮住了脸,静待时机。 果然,那人敛息提气走到她塌边,轻轻撩起了塌上的帐幔。 “噗呲——”几乎就在一瞬,喷雾准确地喷到了那人脸上,见起了效,又连喷几下,也许是药力过猛,那人连惊呼也来不及,便倒在了床榻旁,倒是那咣当一声惊醒了屋里所有人。 “公主!”阿伊娜闻声奔过来,却是尖叫一声,她被躺在地上的一个黑衣绊了一跤。 接着,几位侍女纷纷跑过来,亦不知是谁踩在了黑衣人身上,亦或谁踩了谁的袍子,总之,瞬间地上便哀嚎一片。 这一阵尖叫霎时引来了门口的侍卫,步瑶与玉萝无声无息已经戴好了帏帽,口中含入了石子。 待侍卫进来,点上蜡烛,扯掉黑衣人面罩,步瑶惊呆了。屋里的地面上,躺着的便是沙千里…… 这可如何是好? 怪不得如铁桶一般的客栈这人都能进来,而且开始侍卫没有任何反应,莫非高澄已经对她起疑?冷汗涔涔渗出,高澄已是黑面走了进来,狭长的眼睛淬出丝丝寒意。 步瑶与玉萝强忍住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因高澄此刻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那绝世高手护卫沙千里,此刻像死猪一般,就躺在公主塌边,仿佛还流了点口水。而他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四五个阿至罗国的侍女。屋中竟然只有几个阿至罗国女人?她们几个制住了沙千里?而这床榻上的女人,连睡觉也戴着帏帽?! 他果然起疑了,一定是他没看过她的长相,不放心,叫沙千里来对一对。现在的他简直是……心细如发。 步瑶招手叫来了阿伊娜,用她三周速成的阿至罗国土语和她耳语了两句,阿伊娜转身看向高澄:“大都督,公主说,白天在您身边见过此人?这是您的人?” 高澄强压着怒意,“我派他办事,他回来大概走错了房。” 走错了房,简直大写的尴尬。 步瑶又耳语了两句,阿伊娜道:“公主认为,既然您的护卫这般不甚,能走到公主房里,让公主受惊不小。那么明日住宿,请大都督能否住得离公主远一些。” 高澄憋闷极了,他分明感受到帏帽背后传来的不善笑意。为稳妥计,他不过是让沙千里看看这个公主和他之前得到的画像上是不是同一个人,而对于沙千里这个办老了差的人来说,这亦是小事一桩。却不想今日弄成这样难堪。 高澄铁青着脸道:“那便请公主早点歇息吧,来啊,拖出去!” “拖出去”的自然是沙千里,步瑶此刻心里还有一点忐忑,慌忙中,她喷了好几下,据隋教授说,喷三下基本上就算是一头成年大象也得睡上一天…… 想至此,步瑶只有深深的无力,事情大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生死行 一 翌日天不亮,东魏军便又无声集结了。高澄派人来叫,简单收拾一下便要走了。他安排阿至罗二公主并几个侍女坐在马车上,曹天宝则同另一位侍卫走在阿至罗国的贡品车之后。 曹天宝太兴奋了,看着昂首骑在马上的这便是高澄吗?这便是东魏军吗?首次穿越的他竟一点不觉得累,半日已是行进了二十里,仍旧亢/奋得很。 道路慢慢开始不那么平整,他们不可能再走在官道上引人注目了。高澄愠怒地回望一眼身后的货车,又狐疑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那辆马车,货车顶上赫然躺着沙千里,他竟然还睡着?这位二公主手下竟这般了得,他这位武功高强的侍卫,打小便跟在他身边,从未被人撂倒得这样惨过。 步瑶亦心中盘算,看他行进的方向,绝不是回邺城的,而是在绕路,朝着西魏的方向行进。这次来之前她倒是真的做足了功课,她知道,著名的“沙苑之战”开始了,此次进攻也许就是序曲。她倒是毫不担心宇文泰,这位笑到最后的人,如今娶了元宝炬的妹妹,做了驸马,还在与高欢的第一次交手中获得了大胜,逼死了窦泰。看来,她是要跟着他去打这第二次大战了。 正想到此,马车停下了。有高澄的部下在外通传,原地休整,造饭开伙。 主仆几人下了马车,站在那里透着气。高澄离她们并不远,步瑶此刻定了心,偷眼打量着高澄。 玄色铠甲,内里露出绣松柏纹玄色底衣,脚蹬一双玄色青缎里鹿皮长皂靴。为图省事,无需每日梳头,黑发全编成交叉细辫,又仔细拢在头顶,用一皮革发冠束住,如此细致,不知是哪位夫人替他梳的呢。再看去,冠玉一般的面庞,眉骨清俊,脊背颀秀。此刻蹙额凝眉与副将凝视一张地图,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着实好看。 仿佛感受到了背后那灼灼的目光,高澄转过头来,见这位阿至罗国二公主此刻正立于马车之前。那袍子甚为鼓囊,昨日还以为是她如传闻一般太胖,今日看来却未必,说不定里面挂满了瓶瓶罐罐,就像……他显然是还不知道人/体/炸/弹这个词,思忖半天也没有合适的词。 这流月纱,甚好,步瑶想到。即便此刻与他对视,也丝毫不尴尬。昨晚他似乎与那些人议事到很晚,半夜又因沙千里折腾一番,今日又是早早启程,此刻竟腰背挺直,显得十分精神,也不禁叹他与几年前甚是不同了,倒是打熬得一副好筋骨。 又因着出马车透气,主仆二人甚为舒爽。只因昨日事发突然,主仆俩连夜又用流月纱缝制了一个头套,那头套两边缝了细带,可以系在深衣的带子上,不会脱落,只当是口罩了。只是,两人对视时先是一阵惊悚,转而又掩口无声大笑,玉萝在现代颇看了几部警匪片,自然知道里面头套丝袜的劫匪长啥样。这样也不怕有人夜晚探视了,只怕这回不用药,来人也能吓个半死。 恰在此时,沙千里才幽幽转醒。他呆坐在货车上,一副云山雾罩的不解状,高澄睨他一眼,又继续议事。 沙千里足足用了一刻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发现二公主主仆似乎在看他,吓得不由得全身一紧,他迅捷跳下货车,又整理了一下满脸口水,垂首站在高澄身边,明显全身还是很无力。任他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用膳之时,高澄手里虽然拿着筷子,却是不住看向马车方向。他不信,这公主连吃饭也不露出脸来,他此刻对这简直不能再好奇一些了。没想到,这主仆几人,领到膳食,便又上了马车,把厚厚的帘子放了下来。 此刻大战在即,这异国女子若是不出什么差错,不是桃代李僵,那么带回去安置便罢了。想罢又自嘲一笑,什么桃代李僵,嫁给自己又不是赴死,听说这二公主虽然和死去的夫君感情不错,可也不必如此想吧,两国的利益交换而已。 吃罢午膳稍加休整,几万铁骑才浩浩荡荡出发。曹天宝早已体力不济,和另一阿至罗侍卫悄悄坐在了货物马车上,高澄的人见了也没多说,二公主总共就这两个侍卫,由得他们。 沙千里却不用高澄说,一双眼眸钉在了二公主的马车上,如此大辱,他平生未曾受过。他仔细盯着那几位侍女,那看似平常的几位侍女却哪个也不像骨骼清奇的样子。又回想昨日只感觉一股气体过来,自己便晕倒了。 或者古代并没有“雾状”的药,他从不曾想是中了什么药,只觉得是一股奇异的内力,这内力让他竟然昏迷一夜加半天。或者高手都是十分珍惜强大的对手的,他看向这几位侍女的眼神竟然有了几分惺惺相惜,心想:到底是谁,好俊的功夫! 步瑶则更是暗暗称奇,这沙千里身体真是好,跟成年大象昏迷的时间几乎差不多,果然是征战沙场的男子呢!这样想着,又摸了摸身上挂着的那十几瓶药和各种装备,心里有了底。 ———————————————————————— 整军人马自然不知主子那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为窦泰将军报仇。吃饭的时候海吃大嚼,行进的时候亦竭尽全力,各个分营传下命令,必要赶在宇文泰回长安之前,截断他大军,打他个措手不及。 高澄憋着一股激劲,三日过去了,竟是行进了快两百里,终于接近了宇文泰回长安的关口,他们设置好了伏击方案,这五万人便隐没在了周围的密林之中。 步瑶主仆几人以及两位侍卫被安置在密林中的一个山洞中,以二十军士做护卫,其余的人便消失在这密林之中。没说什么时候来接,甚至也没说来不来接。步瑶暗忖,其他不重要,一定要活着嫁到他家,把孩子接来入族谱,如此她便大功告成了。若按照史书上所说,求高澄不要把兰陵王生母写出来,她便可以走了。以高家的人,应该也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顶多不受宠便是了。 可如何才能让高澄不识破她呢,目前他是有要事在身,暂时压下了那股好奇,之后呢? 正在此时,玉萝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语气说:“二公主,千万别回头,也别动,你身后有蛇!” 几位侍女也看见了步瑶身后的蛇,乃是两条碗口粗的大蟒,可若出声喊了侍卫,待侍卫赶到,估计她们也一定已经葬身蛇口了。 而两条大蟒,也一前一后游动着接近了步瑶。 “噗呲——”众人未等看清,只恍惚看见玉萝姑娘扑了过去,再看,两条大蟒已然死了一般!这才尖叫起来。 众侍卫进来的时候,只看见这两条“死蛇”。 步瑶装作若无其事,让侍卫拖出去砍成了几段,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倒是有两个怕蛇的侍卫吓得头皮发麻。 阿伊娜说道:“公主果然非常人,玉萝也身手了得。” 步瑶未动声色,她们或者没看见玉萝袖子里的瓷瓶,她想着这几个侍女中或许有可为她所用之人,若今日之事能让她们顾忌一二也好。 如此想来,便淡淡道:“阿伊娜,我们一起来东魏,应该彼此依靠。用人不疑,你们是我跟首领要来的人,我信任你们。但如果你们做了让我无法再信任但事,便如此蛇。请你也告知这几位。” 阿伊娜这次认真点了点头,她倒是个明白人:“那日那夜行人被公主制服,奴婢便知公主有能力护我们周全,如今我几人性命便在公主手上,我们离乡背井,所求不过是平安二字。公主的情况我们也知道,如今我们便是在一条船上,若她们有旁的念头,我第一个不答应。” 步瑶直言道:“你放心,我们此次嫁过去不会是一辈子。短则一年,长则几年,我们就回阿至罗国。在此期间,我们荣辱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阿伊娜正色道:“奴婢领命!” 三天过去了,守在洞外的侍卫已有些捱不住,以为里面的大部分人听不懂华语,便乌糟糟乱说起来:“他娘的,老子是来给窦将军报仇的,也好挣个功名回去。这可倒好,留在这守着这黑婆娘,军功估计和咱们没关系了。” 另几个人也甩掉甲胄,打起了赤膊,“谁说不是,婊/子养的,老三他们几个倒是去了,回来立了功不定咋显摆呢。” “你们啊,还是愣小子!没打过仗想着打仗,我可是跟着大丞相打过仗的,那攻城的时候,刀劈斧剁,啥也没看清呢,我那兄弟便被卸成一块块的扔了下来。咱们这可是好差使呢!” “也是,大军胜了便会犒赏全军。若败了……呸!我这乌鸦嘴!” 步瑶听着一阵心悸,想着高澄出发之时那杀神一般的煞气,本就悬着的心更提起几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生死行 二 转眼又过一日,天刚擦亮,一骑快马便飞奔至山洞前,那灰头土脸的兵士出示了腰牌,低声道:“大都督请公主到后山的山洞,这里很快就要有敌军了。” 步瑶仔细观察,见那兵士的确一身玄色战甲,脖颈处还隐隐有两滴喷上去的血迹,想是刚血战了一场。再看腰牌,确是东魏军通传腰牌。便示意阿伊娜,一行人拿起东西跟着他朝后山走去。 步瑶一面走,心里有个疑问却越放越大。她们跟在这兵士身后,从天蒙蒙亮走到了朝阳升起。她早上在浓雾中没看清的,此刻却借着阳光看清了。这兵士脖子上有血迹,似是喷上去的,为何衣服上却没有?难道他有时间换了一身衣服,却没时间擦脖子上的血迹? 众人身着长衣袍走在山路上速度极慢,步瑶示意曹天宝沿路作记号,曹天宝便趁人不注意,拆了一串木珠,隔几步便撒上一颗。 一行女眷气喘吁吁,当步瑶看见领路的兵士由半分钟回头看他们一次变成一步一回头的时候,步瑶心知,不好。她觉得周围密林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更有影影绰绰许多人影藏在野草深处。 刚要用阿至罗土语暗示阿伊娜之时,周围已是黑压压几十个人围过来,穿着的便是绛色的西魏战袍。 他们目标也极为明确,几个高手如蜻蜓点水般一跃而起,直奔步瑶而来。步瑶主仆二人心里默念着他们接近的时间,三、二、一……两人看似抱头躲避,实则从长长的帏帽底下伸出手来,“噗呲——”好像其他高手的脚步瞬间停住了,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轰然倒地的领头两人,全然一副不可思议的面孔。这可是西魏军里的虎士,也就是最顶尖的高手。难不成这几个外邦女人会妖法?只一抬手,便死了两个人? 只一瞬间,东魏的二十几个侍卫士气大振,也跃起与对方厮杀开来。而西魏的几位高手仍是紧盯步瑶主仆几人,虽不敢冒进,却也步步紧逼。 步瑶与阿伊娜几人后退着,几位侍女把步瑶围在了中间,她深知,此刻若是殊死抵抗,只会白白害了这些侍女,眼看那些东魏侍卫也抵挡不住了。而周围的周围,更多人影冒了出来。他们不再靠近,而是撒过一只大网,转眼便把把几人活捉了。 接着便收紧了这网,让几人还是能够走路,腰部却被这网连在了一起。他们似是观察出,这妖女似乎只能对近前的人施法,却不能把远处的人如何。 如此,便如牵着奴隶一般,拉扯着几人走向后山。仿佛又走了半个时辰,几人已是精疲力尽。领头的人拱手道:“大丞相!” 步瑶闻言一惊,凝眸细看,转而蓦地睁大眼睛:宇文泰! 还好她此刻尚戴着帏帽,可既是落入了他手里,这个秘密又岂会守住? 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那次祭天仪式之后,他掳走了她,也就是那天,她成了高澄的女人。 他的眉眼并没有太大变化,仍是剑眉星目,双眸灼灼有神。穿一身绛色铠甲,英武威风。而除了眉眼之外的一切都变了。她看见周围的人对他毕恭毕敬,行止有礼,就像,当初所有人对高欢那样。 他大笑着说道:“这就是阿至罗国公主?高澄的未过门妻?” “回大丞相!是!” “好!他此次杀了我那么多兄弟,明日两军对垒,我便在阵前斩杀了他女人!以告慰我西魏牺牲将士忠魂!” 叫好声山呼而来,步瑶背对着阿伊娜,不露声色递给阿伊娜几瓶秘药,轻声道:“今晚可能单独看押,明日关键时刻,把瓶口对准敌人,按下瓶盖,便可防身。” 阿伊娜已经见过两次步瑶与玉萝发功,没想到是这秘药的作用。赶紧接了下来,放入衣袖。接下来,几人被带至城里,分别看押起来,看来,宇文泰这是要守城了。 果然,翌日一早,步瑶被惊天的战鼓声音惊醒,外面似乎不已,一屠夫一般的大胡子走进来问道:“你便是阿至罗国二公主,高澄的未过门妻子吗?” 此时,再也不能装作不懂华语了,步瑶点了点头。那兵士似乎有备而来,并未接近她,而是远远的把一个打了结的绳子套在步瑶腰上,又如拉奴隶一般拉走了。 步瑶脑海中浮现许多世界名画,有许多被砍头的画面不断袭来。转眼,她已被牵上城楼,透过流月纱看去,城楼上旗帜招展,无数兵士手持弓箭机弩,杀气腾腾,城门外便是东魏大军压境,亦是气势惊人,那么多战马喘着粗气,马刺佩剑叮当作响。 宇文泰打错算盘了,他以为高澄会在乎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吗?他们皆是一样的人啊,进可娶皇亲国戚做踏板,退还有大把美人任选,目的都是皇位,手段则无甚所谓。 不过,昨日听看守寥寥几句,步瑶才知道此次突袭宇文泰损失惨重,不仅死了几个一直跟随他的年轻将领,还被高澄用火堵在一处山崖,险些命丧当场。他不过为了壮西魏军一口气!当场斩杀对方的女人,再羞辱一番,让高澄这个胜仗也赢得恶心。 他们似乎在喊话,宇文泰道:“这便是你要娶的公主吧?可惜了,还未过门便横死,我看阿至罗的那些鞑子能不能答应!” 高澄轻笑,狗屁公主,他连看也没看过,更谈不上自己的女人。说来,他也好奇,这女的到底是不是画像上那女人,她若有绝世武功,为何不用内力击昏宇文黑獭?毕竟她的人连沙千里都能撂倒,莫非她在等待时机? 高澄狭长的眼睛淬着亮光,慵懒的声音透着无赖,“黑獭!你从哪弄来的?连脸都看不到谁知道你绑来的是谁?” 宇文泰捉狭一笑,“子惠兄,我看你也是病急乱投医。即使高大丞相要撤换世子你也不必谁都肯娶吧?这婆娘声名在外,听说长得极‘美’!”说罢抽出佩剑,寒光已至步瑶眼前。 “就让诸位将士一同见证一下,子惠兄这美丽的公主老婆!” 寒光一闪,步瑶只觉得面前流月纱一飘,转眼,帏帽已经被挑开。 “呜……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先是一惊,我的亲娘!这女人简直吓死人,头上竟然套个头套!转而爆发雷鸣般的笑声,怕是长得太丑,一层帏帽还不够,愣是把自己包成了“无脸人”! 高澄也是一愣,随即也是大笑,他都有点佩服这阿至罗二公主了,屡出奇招,“黑獭兄,做戏做全套!你找人假扮公主也扮得像点嘛,这一层层剥下去,有没有脸还不知道呢!” 宇文泰也已是哭笑不得,是听说阿至罗国女子遮面,可是这一层还不够,里面还来一层,这谁敢娶?娶回去晚上一看吓死人。 宇文泰仔细看去,发现这头套有两根带子,一直延伸至她袍子里,于是大笑:“子惠兄,你这婆娘真真吓人!怕是丑得不能见人!怪不得只有你敢娶啊!” 说罢,已是寒光一挑,步瑶闭上了眼,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 再睁开眼,便跌入了一双犹如深渊的眸子。 不,是两双。 月步瑶清冽的眸子望向高澄,不知怎的,脑中反复回荡的是某电视剧的一首插曲,讲的是“今宵且进一杯酒,与你同消万古愁……” 当两人相隔千年的时候她才真正的心慌,那亘古时间长河,就横在两人中间,连明月都不是同一轮,何谈同消万古愁?再无一生一代一双人,唯有相思相望不相亲,那种怆然,让她满心空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千载之后,只得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其实她很怕,怕的不是高澄恨她,而是干脆不记得她。高澄那些侍妾,流传下来的,就已经不少,毕竟都是有名有姓的,无名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她没有把握,只是年少未婚时宠幸过的一个舞姬,他是否还记得她。龙贞贞哭着说:“终负君矣。”可她也并没有勇气再回去看一眼,或者,对于此君,昨日事已枉然尔?女子的痴,男子永远也不会懂得吧? 高澄怔住了,他忘了这是两军对峙,他原本等着的不是这种结果。一个阿至罗国公主,杀便杀,丑又如何?美又如何?宇文黑獭以为用这个人便能威胁、羞辱到他?笑话?宇文泰还不是娶了元宝炬那个唯唯诺诺的妹妹。昨日他收到战帖时便想到了宇文泰大诡计,想要激怒他便让他乱了阵脚?他可不是十年前的高澄。 而面罩腾空飞起那一刻,他看到了什么…… 那如同深渊一般的眸子,先是失神,再到不可置信,又瞬间蓄满熊熊烈火,像是要把人吞噬,又像是要同归于尽。 宇文泰说不出话来,他忘了后面的部署,杀了这女人之后,是如何让高澄怒火攻心进而只用蛮力,又是怎样用计策拖延时间,最后一举歼灭。他看见了梦里曾出现过的这双清冽的眼眸,那般满不在乎又坦荡荡的眼神,他再未见过。 军士们不明就里,只觉得这阿至罗公主不但不丑,那飞扬的长发,和墨染般的眉眼,如仙子下凡,这西魏大丞相怎么想的?是不是带错人了?怎的两军将领都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狼烟起 过了良久,高澄那漏跳的心脏仿佛才重新启动,烟眉,水眸,秀鼻,樱唇,杏色长袍,墨色长发,雪白柔肤……这便是他夜夜恨入心髓的狠心女子,连一张字条也没有,就这样轻易耍了他。即便是再见,仍然有本事让他如此狼狈,几年来的满心酸涩好似一下涌到喉咙,谪仙般的俊颜转瞬变了模样,紧紧蹙起的眉心纹理竟也给年轻的脸添上了几分沧桑。 “子惠兄!我改变主意了,我看你这未过门的渤海王世子妃还不赖,舍不得杀了。不如你予了我,今日之战也就不必打了!来啊,带回去!”宇文泰得意地看着高澄。 像牵着奴隶般,步瑶又被牵下了城楼。 高澄全身一凛,抓住她的不是别人,是宇文泰!眼中迸出血色,似一尊杀神,发动战马,用尽全力嘶吼着:“听我将令!今日首个攻上城的,赏万金!封千户侯!随我杀!” 霎时,号角震天,狼烟滚滚,东魏军们带着复仇的骁勇,未杀便先红了眼,更为着那万金与千户侯的诱惑,夹紧马腹,一跃而起。 一时间,这座叫做商下的小城楼上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叱呼声此起彼伏,惨叫声不绝于耳,攻城扶梯上横七竖八陈着新鲜的东魏军尸体,更有头系绛红色发带的西魏军头颅在泥浆中被人踢来踢去。 当然不单为了女人,他们太了解对方,昔日埋身于尔朱荣麾下,对方不过是不同帐下的不同辈分的同僚,而当分别收了尔朱荣的残余势力之后,那背后的狼子之心藏也藏不住! 他们娶的女人都姓元,他们的皇上,一个是自己的大舅子,一个是自己的小舅子,不听话便可以杀了,宇文泰杀过,高澄的父亲高欢亦杀过。他们并非温柔乡里失去理智的孱弱情种,他们首先是身处南北朝带着鲜卑血统的野性男人,为着在这乱世中走上那个天下至尊之位。 其次才是为了那个带着种种谜团,于商下城楼上,被揭开面纱的,他们都得不到的女人。 双方杀红了眼,东魏军要报窦泰将军的血海深仇,西魏军则刚刚失去了一同摸爬滚打多年的兄弟。处处皆是刀丛剑树,声声都是狠戾嘶吼。 宇文泰毫不后退,冲杀在城楼最前,一桶桶滚烫热油浇下去,却发现东魏军打开了铁伞一般的家伙,黑影幢幢地朝上爬着,如魑魅魍魉,愣是让白日里的小城变成一座阎罗地狱。 双方似是胶着起来,西魏军本就刚刚经历大战,元气未复,城楼上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小,厮杀却愈加激烈。 宇文泰得意什么高澄自是知道,他激怒自己岂会没有后手?果然,一支冷箭自身后射来,他侧身避闪,果见影影绰绰一支奇兵突袭。 曹天宝自步瑶被抓走后便跟着剩余的几位侍卫找到了高澄,他铆足劲朝高澄挤着,大声喊道:“大都督,我是公主护卫!我要献策!” 高澄不耐,“说!” “我知道这是什么城,我知道有条暗道通到城里。我可以带人进城救公主!”原来,曹天宝傻傻看了半天,发现这里就是曹天宝的故乡,东西魏交界一处叫商下的小城池。他幼时玩耍曾经找到过进入古城的密道,只是不知是不是自南北朝便有的。 高澄狐疑看着曹天宝,“你不是阿至罗人?” 曹天宝知道高澄已然认出步瑶,便含混道:“我二公主的人。” 高澄看向城墙,又看看现场厮杀的部众,如此大战,他暂时不能离开,但他也有把握宇文泰暂时不会怎样步瑶。 转眼,慕容绍宗已从事先埋伏的侧面冲杀过来,从另一面夹击偷袭的西魏军队。 “那好,给你五百人,务必救出她。沙千里,你跟着去。” “是!” …… ———————————————————————— 不知过了多久,步瑶只觉得厮杀声渐渐不闻,再然后,天彻底黑了下来。 此刻,她被粗绳结实捆住,宇文泰的兵士实在得很,听得这是丞相要留下的女子,忙找了最粗的绳子,上上下下捆了个结实。抬头顺窗外看去,堪堪看见窗外一轮圆月,映得室内也镀上一层清晖。 闻得偶尔一两声低语过后,宇文泰挑帘走了进来,随即便有小厮进来掌了灯。 步瑶细细看去,多年不见,宇文泰早就褪去一身潦倒,眉宇间充满着上位者的仗义。若不是今日厮杀一天,怕是还要更添几分霸气。果然,男人无需靠衣装外貌,权力就是男人最好的玻尿酸,但凡拥有了,自内而外都透着妥帖的从容,带着气势的风度,便是再俊的美男也不堪相较。 那又怎样,还不是娶了元宝炬的妹妹,走上了高欢的路么。步瑶丝毫不担心他的将来,若一切归位,他登上霸主之位指日可待。 宇文泰蹙了蹙眉,沉吟着抽出短剑,割开绳子。 “我一直在找你。”烛火下,宇文泰露出几分疲色,一双眼睛却炯然闪亮。“你去了哪里?你竟是阿至罗国的人?” “劳动丞相惦记,那日一别,已是几年。闻得丞相诸事顺遂,便也了去一桩牵挂。” “为何说得这般生分。顺遂?”宇文泰的眸中空洞而悠远,“一路走来,冷暖自知,从未觉得顺遂,除了对你,我也并无遗憾。” “对我?丞相何来此说?” “你离开高家之前,我本欲去寻你,后来……后来贺拔岳死了,我忙于收编他的余部,以至调转了方向,没机会救你。” “丞相是否有所误会,我在世子府过得很好,世子亦对我很好,我离开,是我自己选择的。” “很好?听闻他对你非打即骂,折磨得你只剩半条性命。” 步瑶无奈一笑,“坊间传闻罢了,丞相乃人中之龙,怎会相信市井传言?说来,还要恭贺丞相,那日一别,我说丞相一定会成为这里的王,如今果然如此,算承我吉言了。” “如今你一定不叫慕容月了吧?” 步瑶目光清冽而坦然,“是的,如今我叫弥月罗,兄长把我嫁给高澄,这回是真的嫁。” 宇文泰嘴角一抽,神色稍霁,“你不用嫁了,跟我回长安。” “我……” “我并不是来同你商量的,不论你是慕容氏,还是阿至罗的人,如今我都要得起,今晚便撤离这里,我还要议事,你准备一下。”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 瑞兽香炉中飘出袅袅轻烟,龙涎香的味道云仙雾绕般弥散开来,熏得满室染香。 “叫你办的事办好了吗?”高洋不耐地问道。 “办好了,今晚便会事发。只是尔朱兄弟说,您太原公是高家人,若事办的不顺,翻脸不认,他们兄弟却只有一条命……”慕容燕紧紧盯着高洋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怯怯说道。 蓦地一惊,一只莲纹秘色瓷茶杯被狠摔在地上,“腌臜崽子,还敢跟我讲条件……” 慕容燕觑着高洋阴沉的脸色,忙轻揉他肩头,小心说道:“他们自是不配,只是大将军筹谋已久,先用了他们再说。事后反水不反水的,他们自是没有资格拿捏您。” “军中呢?” “也传回信儿了,安排好了,那几个皆是大将军养了几年的。” “正好借着打仗,他也不必活着回来了。再加上今晚,保准他死无对证。” 被慕容燕捏得身子燥热起来,转头却盯住了她的跛脚,顽兴大盛,那一双眸子如刀子般能剜人肉,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慕容燕心里咯噔一声,不自觉后退了半步,高洋却铁臂一挥,将她搂到近前,柔声说:“我也好久没看你的身/子了,着实想得紧,不如……” 那卑微的希望亦破碎了,现在的她,只求能活着,或者说,在她的主人高洋高兴的时候,不惹他生气,这样她便可以帮他出谋划策,不必去“表演”高洋爱看的那一出。 高洋却丝毫没有要饶过她的意思,继续温柔说道:“你不是喜欢我舅舅娄昭吗?今日,我便寻来一个和他长得九分相似的男子,一解你的相思之情好吗?你尽可以放开,把你那柔情小意儿说给他听……”说着,他似乎已经开始兴/奋。 慕容燕已经忍不住牙齿咯咯作响,她眼里没有泪水,多少次,她在他找来的那些匈奴侍卫身下苟延残喘,全力迎合,不可皱眉,每一次皱眉,便有人打上来,直到上次她终于断了一条腿,至今仍跛脚。 她知道躲不过,挤出一丝的笑容,“大、大将军,娄昭有什么好的,不如妾身还是……” 高洋不耐挥挥手,立时上来几个异族侍卫,个个身高马大,脸上还长着一层褐色的毛发。 慕容燕闭上眼睛之前默念着那句她默念了千万次的话:活下去,活下去…… 凌厉的惨叫声回荡在这座太原公宅邸上空,仿佛连周围鸟兽也习惯了这般场面,而门口的兵士更是面不改色,仿佛每天都会发生、再正常不过的事罢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新来瘦 曹天宝带领着五百死士暗暗潜入了这条千年后他打过瞌睡、埋过玻璃珠、拉过屎的秘密通道,心中波澜万千,好生痛快,师兄太迂腐,师姐太言情,回了古代,不冒险一番,咋能算是到此一游呢。他心中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中二小心脏,慢慢摸到了通道尽头,心中暗忖:藏拙守愚不是哥风格,干一票大的才是正经。 扒拉开通道尽头的杂草,原来那边竟是个狗洞一般大小的窟窿,一直通到城门楼边的一处辎重垛,暗夜中不见几个兵士,也许是白日里消耗太多。 只是,越看越奇怪,那有点着官灯的地方还好,那没点着灯的地方,这些人咋摸来摸去的,两个走对面的都险些撞在一起? 一拍脑袋,宇文泰的军队早已是过度消耗,之前为了埋伏已经在荒山里呆了两月有余,许是一直吃不到青菜,他们一定是得了“鸡视眼”,到了夜晚若没灯便如瞎子一般,就是夜盲症嘛。 曹天宝与沙千里耳语几句,一挥手,便有两三死士冲到那暗处,无声无息解决了两个。发现他们真的看不见,竟如砍瓜切菜般宰剁。 这五百人竟如入无人之境,转眼已摸到步瑶所在之处…… 一日激战结束,伤亡惨重,尸横遍野。其实这仗完全不必这个打法,两人都有些斗气的成分,整个商下小城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几欲不可闻。 步瑶喷晕了守卫,玉萝与阿伊娜也喷晕了守卫,几人汇合后,又碰见了曹天宝。这场逃亡倒是顺当,也好,不死人就是造化了。 只用了一个时辰,一行人已经赶到了东魏军营地。 该来的总会来,玉萝捏了捏步瑶的手,步瑶深呼吸,走进了为自己准备的营帐。 不料,高澄却并未召见二人,而是让沙千里前来传信:大都督口述,前事不问,昔日多有不能,我欠你一个名分,这次我娶你做正妻。效仿我父亲娶柔然公主,母亲与她算平妻,你有了这重身份,自然可做我平妻。我几年来共娶了一妻八妾,生有三子两女,娶你之后再不娶妾,你可愿意? 主仆二人目瞪口呆,这样一番自白,高澄自是不肯面对面亲口说出的。步瑶暗哂,一妻八妾,好生孟浪。老娘倒是受了一年洋罪,孕期并发症,生产差点抢救,养孩子又去了半条命,为赚奶粉钱又翻译了多少本书。古代男人脸皮真厚,这也好意思当简历背出来。 便也学样,回道:若要我愿意,条件有二。其一,我有个快一岁的儿子,若要我嫁你,得让他进高家族谱,便排在你那三子之后,行四,必须行四,这事要快点半起来,这也是我兄长和渤海王通过气的。且这儿子不是抱的,不是别人的,就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不必知道他父亲是谁。其二,既然我们二人各有前事,便约定不过问对方的前事,若追问,也是不能嫁的。你愿意否。 沙千里打了一天硬仗,没想到大深夜了领了这么个差使,传话不能传错之外,这内容……一口气提不上来,讪讪跑回去回话了。学完了原话,里面一阵安静,紧接着便有人把那淬了毒的剑拔了出来,高澄竟是未吭一声。大约过了漫长的两个时辰,沙千里在帐外几乎要绝望,新老婆有个一岁儿子,还不是自己的,还要入族谱。这亏主子要是吃了可就被这个女人吃死了,虽然他也不知为什么这阿至罗公主竟然是从前的慕容月。 两个时辰后,沙千里传信:大都督说,可,回去便成亲,一切交给我。在这之前希望公主还能戴上那种帏帽,不再以面目示人,对别人他自有说法,无需公主应付。望公主遵守诺言,勿要再行逃跑之事。 “再”?看来他真的很在乎那次逃跑…… 步瑶答:可,戴帏帽也可以,戴头套也可以,你自己去跟你家里人解释,为何这阿至罗公主和从前那个狐媚子侍妾长一个奶奶样。 这一来一回,已是天将亮了,在沙千里快要哭了的时候,传话结束了,其实是高澄拔毒昏厥过去了。探子来报,商下已是一座空城。渤海王传来消息,若宇文泰残余势力已打击,那么大军回程,不得有误。 又过十几日,步瑶不曾再看见高澄,他像是从大军中消失了一般,只是身边再不愁衣食了,侍卫一批批的无缝连接,热水茶点流水的送来,甚至新衣服亦不知从哪里采买的,旅途再也不觉辛苦。玉萝曰,要做正妻了待遇就是不同。 又转眼,到了邺城,高澄把她安置在一处别业,沙千里又来传话,主子让公主安心等出嫁就好。玉萝又曰,看来这次世子是动真格的,娶妻之前竟不见一面,问问那满腹的疑惑。 侍妾慕容月,离别一年,如今她要嫁他做妻,心里怪怪的,罢罢罢,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 “阿娘……”元仲华哭得极凶,伏在胡智怀里,哭湿了她半条名贵裙子。 “都做娘的人了,这般没样子,孩子们看了可怎么好。”胡智柔声安慰道。 “如今我的儿都要变成庶出了,我还在乎什么样子!”元仲华拢了一把蓬松的乱发,顺势拔下那沉甸甸的金华胜。 “怕什么,你公公不也娶了那蠕蠕公主吗?摆在家里看就是了,诸般事项不还是你婆母说了算?你男人是要做大事的,借个势而已。” “阿娘你糊涂了,我男人做大事,我弟弟还有命吗?想想我那皇帝堂叔,不就让做大事的宇文泰给毒死了吗?”说完又有些后悔,她毕竟是想和高澄白头到老的,这般惹母亲忌讳,只怕母亲又要有想头。 胡智却听了进去,惴惴说道:“儿啊,你说得对!若有一天你公公不在了,你夫君势力越大,我们这一脉就越是危险。” 元仲华掂掇着,眼睛转了转,又往回拗道:“也没有那般可怖,只是你女儿若正妻之位不保了,你那三个外孙外孙女可就再无指望了。” 胡智听懂了,“交给阿娘,你就好好当你的正妻,好好的管着家,把着钱,那个什么罗的公主,听说长得极丑,还带个儿子,我的女婿我还是知道的,他怎的也不会因为她便对你怎样,放在那养着便是了。你也长点心,不要去寻她麻烦,到底不知道她是何种人,且看看再说。你这几年也霸道惯了,把着钱,还老想遣散那起子妾侍,唉……也是随了我……但你终究与我不同,你那男人又不是个听说听道的,不会任由你摆弄。你也拿拿做女人的本分,理着世子府,管着儿女,学学你婆母……” 元仲华也听了进去,想到当初尔朱姐妹那般猖狂,婆母娶一个蠕蠕公主便把危机轻松化解了,自己怎么没有这般本事。 “阿娘,外头看着我四年抱三,可实则他……统共也没来我屋里几回,都是逢年过节。你闺女也是个好生养的……” “这便是你的能耐,但母亲的手也伸不进你府里,不然怎会让长子、次子都是妾室所生?你能生养,便学学你婆母,多生他几个小子,看他怎么越过你去……你婆母能生五个小子,你也未必生不出来。” “阿娘,我都记得了。可他这次娶妻竟要大操大办,下我的脸,我真……真是心里堵得慌……那丑妇哪里值得他这般上心?” “糊涂,那阿至罗国送来的几车东西你知道值多少钱吗?” “那等蛮夷之地,难不成有什么宝贝?” “错,大部分全是秘药,且都是我们这里买不着的秘药,有传说中解百毒的万毒散,还有专治瘟疫的什么素……这些药,没处买没处配,能治大半个东魏的疑难杂症呢,你说值不值他大操大办?” 元仲华终有一丝笑意,胡智轻叹一声,又细细给女儿涂了脂粉,换了衣衫,才让她坐上了回世子府的马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