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杯酒意气长》 作品相关 楔子 十里…… 赵平安胡乱抹了一把脸,好歹将糊住眼睑的污血抹开。 耳中隆隆的马蹄声不知为何总像是隔着水面,如何都听不真切,赵平安努力睁大眼睛,溺水之感却愈发严重,视线中那片隐约可见的断壁残垣渐渐有了重影。 赵平安紧了紧手中差点在方才恍惚间松开的缰绳,重在马上摆正了身子,在回到大营把弟兄们拿命搏来的军情换成军功前,他死不了。老爹说给他起名的人说了,些什么。被人从马上拖下平放在地上,赵平安总感觉胸前有东西反着阳光太过刺眼,他恍惚着想眨一眨几里前就没能合上的眼睛,可怎么也做不到。 赵平安盯着胸前的箭头,艰难地转动思绪,脑中最后一个念头这才冒出:哦,原来那一箭早已射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一些写在前面的话 读史之时,我总是在想,如果秦王扫六合时,面前的不再只是后胜、魏圉这样的昏主佞臣,而是那些星光闪耀的能臣名将,是何等光景。 短短数年的灭国大战,除了赵楚以外,各国几乎都没有反抗,读来甚觉无趣。于是为了满足作者的想象与喜好,本文会出现一些本不应出现在此时的人物,这很正常。 大家看着有趣即可,也可以与史实中的同一个人物进行比对,不需要太过纠结。 楔子中,赵平安的故事是源于我的一个梦,梦里我纵马狂奔,身后有箭手不断追逐。梦醒以后我决定将其记下来,结果越写越多,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下面是一些设定: 1.白起是秦昭王时人,但是我喜欢他,而且没白起感觉确实干不太过李牧,就将其活跃时期放到了灭国之战中; 2.另一个华阳夫人历史上是嬴异人的养母,而扶苏的母亲据考证同样是楚人(并不是之前讹传的郑国人),但没有留下名字,因此借用了。而且同一个封号是很常有的,秦国还有两个出公呢; 3.甘茂是秦惠文王时人,与犀首一起,作为张仪苏秦的继任者,分别主导两人后的合纵连横,我将他也从战国中期挪到了末期,同样因为喜欢; 4.战国四君子此时应该已经全死了,但是我安排魏无忌没有酗酒,方式文中有,黄歇没有被李园杀,因为我把郑袖跟熊槐挪过来了,赵胜也还在,没有这几个人,五国谋昭不可能实现; 5.长平之战肯定没了,因为白起出生晚了,更因为长平之后的统一就是一马平川,太过无趣。 6.屈原这会儿已经投江了,但我把他捞出来了,喜欢; 7.屈匄历史上与屈原没有亲戚关系,我强加的,而且没让他死在丹阳之战。 8.别说赵奢了,赵括这会儿也应该早没了,但白起都来了,没赵括总觉得少点啥。 最后,这是一部以战国末年的大格局稍作改动以为背景的架!空!秦都改名昭了,一些故事也会有些改动,全按着史书,不如抄史记好了,一切都是为了有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章 公子扶苏(求收藏) (作品相关中有两章解释本作背景及设定的内容,相信会对接下来的阅读旅途有所帮助,请各位同行者酌情享用) “将军,抓了个活的,还是个妞!” 白起坐在马扎上,正就着头盔中的羊肉汤啃馍馍,闻言先是赶紧吸溜了一口滚烫的肉汤,将嘴里硬得能用来当铠甲的馍勉强泡软后咽了下去。 白大将军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对身边面色不渝的司马靳嘲笑道:“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啧啧,莫不是看对方是个娘们儿……” “隔着几百步,谁他娘的能知道那是个娘们?!”司马靳闻言大怒,想着法子为自己开脱,“想是那女人胸口肉太厚实。” 被五花大绑带上来的赵灵儿刚好听到司马靳无耻言语,羞愤欲死,却见白起指着她大笑不止:“就这点肉,也称得上厚实?” 赵灵儿哪儿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直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却不争气得流了下来。 白起见状愕然住口,心虚地道了个歉:“对不住啊,我这属下是个大老粗,忒不是东西,回头我收拾他给姑娘出气。” 司马靳闻言踹了白起一脚,踢了他一个趔趄。 白起不以为意,只小心护住了头盔中的汤水,见赵灵儿破涕为笑,嘿嘿一笑,又问道:“你们赵国爷们儿是死绝了?” 赵灵儿想起自己朝夕相对的属下被眼前这人的部下杀了个干净,心下恨极,不愿配合,打定主意不理他。 白起也不恼,没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没关系,反正赵国的爷们活不了多久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白起又咽下一口馍馍,起身示意用过加餐的队伍起营。 看着队伍有条不紊地完成起营,按着预定的路线慢慢出了山谷,白起这才示意亲兵把这个不知如何藏身进赵军军营的小姑娘带着跟在后头。 司马靳却不打算放过她,让人把她带到跟前,上手就来脱她的衣服。 赵灵儿悲愤欲绝,脑中一片空白,却见对方扯开她的前襟,仔细看了看,才对一脸看好戏的白起说:“内衬是冰蚕丝,难怪连伤口都没有。将军,此女身份不简单,或许有些用处。” 赵灵儿情知身份被点破,自己想要借着对方对自己不甚重视,趁夜离开的打算,恐怕就难以成功了。 却不料白起对此嗤之以鼻:“赵国都要亡了,一个身份不凡的女子能有多大用处?” 从方才起,这个行为古怪的将军就在不停说着奇怪的话,赵灵儿心知已无法轻易脱身,破罐破摔之下反唇相讥:“莫说你一个偏师将军,就是昭王在此,也未必敢说能覆亡我大赵堂堂千乘之国!” 白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你盯着我作甚,我说得不对么?” 白起嘿嘿低笑,却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以为我是谁?” “前将军白起在蜀地平乱,平西将军王贲正在抵御西戎入侵,上将军王翦要镇守王都,你自然是西昭的平北将军司马靳了。” 白起笑得越发开怀:“他才是司马靳。” 赵灵儿顺着他的指头看去,竟是方才那个对她无礼之人。 她之前还以为那不过是个副将,却不想竟然是西昭北军主将司马靳! 那这个称司马靳为属下的人岂不是…… 赵灵儿凤目圆睁,想到了一个让她浑身发寒的可能:整个赵国,甚至整个天下,都被眼前这个毫无名将风姿的西昭军神耍得团团转了! “猜出来啦?”白起看着眼前少女脸上的血色渐渐消退,语气戏谑,“如今还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么?” 赵灵儿犹自嘴硬:“蜀中大乱,你不去平叛,反而在此屯兵于雄关之下,难道不怕国中大乱,动了西昭根基吗?” “你倒是有些见识,晓得我大昭国本所在。”白起对这个少女越发感兴趣了,“只是你以为蜀中的叛乱是谁一手煽动的?没有人推波助澜,就凭那几个土人,能有胆子杀官造反?” 赵灵儿手脚冰凉,哪还不知这恶鬼为了能得到一个瞒天过海的机会,竟然不惜煽动国中叛乱! 但她仍然在做困兽之争:“但无论如何,蜀中的叛乱确有其事,天下诸国都为之侧目,为此派出的谍子不知凡几,不可能作假!” “要骗过天下人,那叛乱肯定不能是假的。” 白起毫无风度的挖挖鼻孔,将鼻屎随意涂抹在胸前盔甲上,看得赵灵儿眼皮抽搐。“只是你算漏了一个人,他的爷爷,我的老师——国尉司马错。” “就那个连干饭都咬不动,数年来只能吃流食等死的老头?不是说他早已苟延残喘,或许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吗!” 白起也是叹了口气,语带崇拜:“为了今日之战,难为老师喝了整整三年的流食了。” 赵灵儿已经被震惊到麻木了,这西昭君臣是何等的阴险狡诈!何等的残虐不仁!又是何等的…… 天纵奇才! “你为何对我说这么多?”赵灵儿不知为何还能保持着一丝清灵,对白起肯向自己吐露如此多算计的缘由有些疑惑。 “嘿嘿,没别的,憋了太久了。” 见赵灵儿仍然不信,白起也没有跟她解释的意思,一吐为快之后就让人将她仔细看管起来,要放也得等这战尘埃落定再说。 “你倒是说痛快了。”司马靳白了白起一眼,似乎略有不满。 白起搂着这位按辈分来说应叫自己一声师叔,却因为年岁略长一直对自己没大没小的师侄,“我就不信,这几年来你都没有向人倾诉的欲望。” “自从听得那人在小朝会上说出这些谋算后,就一直都有。” “只是不敢。” “自然不敢。” 两人低声又嘀咕了两声,似乎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词句,话语中针对的,竟似是一名不过弱冠的青年。 —————— 煌煌西昭王宫之内,正在与上将军王翦推演赵国战事的青年没来由地喷嚏连连。 “公子可是有些不适?”王翦停下推演,满脸关切之色。“昨夜起公子就没好好歇息过了,要不这推演先停一停?” 青年挥手驱开了想要为他披上披风的宫女,闻言淡然一笑:“扶苏无恙,上将军不必过虑。况且父王正在等你我推演结果,还是不要让父王忧心才是。” 王翦看着近些年来越发有人主之气的扶苏,心中骄傲之余也是非常欣慰。 纵观天下七国,哪一国能如我大昭,君明臣贤,人才济济?更枉论未来君主都是如此圣贤,更是大昭之福,天下之福。 扶苏自然不知道这位未来注定会被载入史册,被誉为战国四名将之一的上将军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 自得知自己身份起,他满心所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而活下去最重要的一件事,当然是让自己那个千古第一帝的老子满意。 如今,那位正在内殿等着这边的推演结论。别说是几个不痛不痒的喷嚏,就是当场吐血他也得把推演做完了再说。 于是老少两位又细细推演了片刻,说是细细推演其实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早在三年多前定策之时,会面临的各种情景都被各位良将算了个干净。 只是事到临头,虽然那位面上看不出丝毫,但是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扶苏明显能感觉到即便是内心强大得如同神祗一般的嬴政也有了一丝紧张。 否则又怎么会下旨让扶苏与王翦连夜入宫,就在他眼皮底下再做看似多余的重复推演? 扶苏自然是更为紧张,毕竟这事关国运的会战,乃是他一手促成的。 两人又添了些变数重复推演一番,随后就见房门被人推开,一位与扶苏年龄相仿的青年迈着龙骧虎步推门走了进来。 青年刚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问:“公子、将军,推演得如何了?” 扶苏看到来人,笑意满满:“原来是蒙毅,父王派你来的?” 青年将佩剑随手扔给侍从,满脸焦急:“公子怎么还笑得如此淡然,王上那边已经催了三次,火气渐大,我承受不住,只好亲自来看了。” 王翦对蒙毅一向欣赏有加,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蒙毅一与扶苏公子同时出现,对比着公子的稳重,就越发对毛躁的蒙毅看不顺眼。 这时看蒙毅咋呼的样子,老将军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公子当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蒙毅在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将军面前不敢造次,赶忙躬身赔罪:“蒙毅唐突了。只是王上实在催得紧,没奈何,只好求公子救我了!反正吧,如今我人都来了,公子不给个准话,我是不敢回去的。” 说着竟是一撩裙摆,就这么坐在了殿前的门槛上。 扶苏先是制止住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要施展拳脚的冲动,忍住好笑对蒙毅说:“既然你来了,就代我去向父王禀报吧,就说这边与老将军推演多次,算来算去,此战都只有四个字。” 蒙毅闻言笑逐颜开地站了起来,觍着脸问:“哪四个?” “此战必胜。” “好嘞!”蒙毅得了准话,笑得嘴都咧开了,匆匆抱拳行礼,转身就走。 只是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 扶苏见状只好问他:“又怎么了?” 蒙毅苦着脸:“公子能不能多说点,回头王上问起详情来,我这说不上来,岂不是又要挨骂?” 扶苏乐了,这蒙毅果然是个办事细致的,只是他也太不懂王上的心思了。 以王上的眼光智慧,其实哪里需要再做推演? 王上要的,只不过就是这四个字罢了。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否则让那位知道自己竟敢揣测圣心,那还得了? 扶苏想了想,只好对这个木头道:“你就只用对父王说这四个字即可,父王不会多问。” 蒙毅苦着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老将军的怒目而视下退缩了:“唯。” 扶苏目送蒙毅飞快地跑了出去,见王翦似乎有话要说,便问道:“老将军有何教我?” 王翦欲言又止片刻,终是横下了心,也不避周围宫女侍从,坦诚道:“公子仁厚,无论是老朽还是年轻一辈都乐于与公子结交,这是好事。” 扶苏并未言语,知道老将军还有后话。 果然又听老将军说道:“只是蒙毅乃是王上近侍,位卑而权重,其兄蒙恬又手握蓝田大营数万精兵于京侧,距离京都不过咫尺。 “故而公子可以对蒙毅欣赏善待,却不可与他过于交好,以免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向王上进不实之言。还望公子三思。” 扶苏知道这是老将军真心把自己当成了自家子侄一般爱护,才会在宫中当着无处不在的耳目对自己说此肺腑之言,心中甚为感动。 只是老将军掌天下军权,位高权重,自然不惧赵高,可扶苏不行。 他一个根基浅薄的公子,即便身份尊贵,但是怎能对那个在另一条世界线上杀尽了嬴氏子孙的阉宦毫无忌惮? 扶苏无奈,只好对老将军作色道:“我乃是爱惜蒙毅的才华,才与其交好。将军进如此挑拨之言,莫不是嫉妒于蒙氏兄弟在军中声望愈隆?至于什么不实之言,以父王的圣明又怎会被人蒙蔽?” 扶苏见王翦神色有异,怕他再说出什么,只好佯装愤怒,甩袖而走。 王翦见状面露气愤,缓缓垂低了白首,看似在极力掩饰怒火,眼中却满是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章 华阳夫人 “扶苏当真是对大将军这么说的?” 胡姬身着箭装,正从箭壶中取箭,听闻赵高手下一个侍奉王长子扶苏的宫女前来禀报,不由面露惊喜。 胡姬也不射箭了,将羽箭又插了回去,又把雕花弓随手扔给宫女,拿过丝绢净了净手,命宫女详说。 宫女将扶苏与王翦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不但内容毫无偏差,还将两人语气神态也学了个八分相像,直让人身临其境一般。 胡姬越听眼睛越亮,那与中原人迥然不同的蓝色瞳孔中也散发出快活的笑意:“这么说王翦将军闻言大怒,扶苏也拂袖而去?” 胡姬笑得开怀,还将八岁大小的儿子叫到身边,也不管男女之别就紧紧抱在了怀里,任由已经年岁渐长的儿子在自己胸口磨蹭。 胡姬咯咯笑着问一边面容不变的赵高:“这扶苏果然是个榆木脑袋,迂腐无知,竟敢将一向亲近的王翦大将军也得罪至此,岂不是自找死……没趣?” 在赵高狠狠逼视下,胡姬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了那个“死”字,心里不痛快,却不敢向赵高发泄,只拿自己儿子出气,毫无预兆地就将正在怀里探索着想要吃奶的儿子扔了出去。 胡亥被重重抛在地上,却也不恼,嘿嘿笑着拍打掉身上的浮土,转身找大胸脯的宫女姐姐玩去了,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赵高却看到了胡亥转过身刹那眼神中与年龄极不相衬的阴狠,心中对这对狠毒刻薄却愚笨不堪的母子实在鄙夷。 若不是两人都还算听话,他早就弃之不顾了。 这等人相比于扶苏母子,简直判若云泥。 要不是扶苏自幼痛恨他们这些阉宦,说他们“残缺之人,天理不容”,赵高也不会投向胡亥母子。 赵高压下心中的鄙夷,面上丝毫不露声色,用教训的口吻对胡姬解释:“王翦谏言让扶苏不要过于交好蒙氏兄弟,是因为蒙毅是王上近臣,而蒙恬又接手了其祖蒙骜过世后空缺的蓝田大营守将之任,因此会引人嫉恨。” 见到胡姬点头,却依然不解的样子,赵高恨不得扇她那张看似童真可爱的脸两巴掌。 “那么与扶苏自来交好亲善的王家呢? “王翦身为上将军,名义上掌握全国军权,更是三朝元老,深孚众望。其子王贲自领一军镇守西疆,也有三万精兵在手。 “而其孙王离被王上亲自放在身边教导,与蒙毅一同被点为郎中。 “这样看来,与王家交好岂非是比蒙家更为险恶?因此扶苏这番作态,是在告诉王翦,大将军的一番谏言,他是听进去了的。王翦又岂会大怒?高兴还来不及。” 胡姬这才听懂,气得连连顿足,“好一个奸猾小子,真是与其母如出一辙!” “慎言!” 赵高双目圆瞪,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的嘴缝上,看对方神色似乎竟敢有所不满,也不再给她面子,狠狠训斥:“王上虽不曾有将熊氏立为王后之意,可她毕竟是王长子生母,又是楚国王室之女,当今楚王熊槐的胞妹! “当下与赵国交战在即,此时一旦楚国发兵攻蜀,我大昭君臣上下多年的苦心谋划立时便要功亏一篑! “现如今不止王上,整个大昭对熊氏都要小心安抚,你一个母凭子贵才脱了奴藉的胡女怎么敢生出不敬的心思!当真不怕死吗!便是想死也莫要害我!” 赵高说着说着更是又怕又怒,竟真的甩袖就走。 胡姬被赵高一番严词训斥,吓得花容失色,如今见母子二人在宫中的依仗竟要抛下两人而去,更是不顾身份,上前抱住赵高大腿,痛哭流涕: “胡姬知错了,真心知错了!求先生莫要生气了,先生若是生气就抽胡姬两鞭子解解气吧!王上生气时也时常抽胡姬的!胡亥胡亥,快把鞭子拿来,求先生留下!” 胡亥被先生和母亲吓得不轻,闻言赶忙挣脱了宫女的怀抱,熟门熟路地去架上拿过了鞭子,双手高举,也跪在了赵高身旁。 赵高虽然恼火这胡姬的愚鲁和不知分寸,却也感动于对方确实对自己一片赤诚。 看到自己从小亲自教导的胡亥面色凄惶地跪倒,心下也更有些软。 于是叹了口气,扶起了两人。 胡姬此时破涕为笑,眼见赵高回心转意,也不顾脸上还沾着的眼泪尘土,对赵高作揖行礼不止。 赵高看着胡姬的作态,叹气之余,也知道了王上为何会宠爱一个连礼义廉耻都没有的胡女了。 这等真诚天真的做派,在满宫廷贵妇人中间显得何其珍贵可爱? 赵高想到此处,手中轻轻捏了捏方才扶起胡亥时无意间接过的鞭子,心中有些古怪,问胡姬道:“王上,真的时常抽打你?” 胡姬闻言,眼中媚意如丝,连连点头,“王上稍有不顺心,就会让胡姬脱了全身衣袍跪在地上,狠狠抽打,王上开心之时,也是如此。” 见赵高握着鞭子沉吟不语,胡姬赶忙将周围宫女赶出殿外,然后紧紧关上了门,胡亥自然也被赶到了门外。 宫女远远跑开,胡亥却站在殿外不远处,听着殿内母亲痛苦中带着愉悦的呻吟,胡亥笑容天真,眼中满是狠毒。 —————— 扶苏正在宫女内侍们的簇拥下,前往华阳宫向母亲问安。 与赵国交战在即,身为楚国王女的母亲,此时恐怕是整个大昭最为金贵的人了。 王上甚至亲自下令,命他这个儿子每日必须早晚请安,让母亲保持愉快。 他难道不知道回家超过三天就会被嫌弃吗? 在心中如此吐槽,扶苏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而是带上迫不及待的笑意,连连催促带路的宫女再快些。 进到华阳宫内,只见母亲华阳夫人正在用膳。 华阳夫人不喜奢靡,用度一贯简单,早膳不过是一碗熬煮得清香淡雅的米粥,和几样腌菜。 大昭国都内地热丰富,温泉很多,早有人试过借着温泉的暖气种植蔬菜,颇有成效。 虽然产量极少,但以华阳夫人的身份想吃些新鲜蔬菜自然不难。 “儿扶苏,拜见母上,恭请母亲安康。”扶苏刚过宫门,立刻就是大礼参拜。 华阳夫人见着儿子,心下欢喜,赶忙让儿子起身:“快起来。” 扶苏答应一声,依言起身,又上前几步,闻了几下母亲手中的米粥,在华阳夫人嗔怪的眼神下嘻嘻一笑:“赶得急,没来得及用些饭食,饿了。” 华阳夫人闻言心疼不已,拉着儿子坐下,嘴上念叨不停: “王上也真是,哪儿有这么使唤人的。连夜让人劳累,还不让人好好吃饭。” 伺候在旁的宫女不用吩咐,此时已经又盛了一碗粥备上了筷子,华阳夫人又将几碟干菜往扶苏面前推了推,“他不让吃,你就来母亲这边,母亲让你吃。” 扶苏确实饿得狠了,先是大口吞了一口米粥,只觉得心中胃里俱是一暖,正要就点菜,却听母亲语气中对父王似乎有些埋怨,赶忙放下筷子: “母亲别这么说,父王忧心战事,做儿子的自然要尽心为他分忧。何况,莫说是我,王老将军不是也一晚没睡吗,他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都精神矍铄,我没事的。再者说,父王心中军国大事还操心不完,吃饭这等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母亲可不许埋怨父王。” 扶苏说完又在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受罪的不还是我。 华阳夫人欣慰又心疼,催促扶苏先吃饭,佯怒道:“就知道为你父王开脱,倒是嫌起母亲不识大体了。” 扶苏哪不知道母亲是在假意发怒,只嘿嘿傻笑,吃着饭食,并不接话。 “谁敢说华阳夫人不识大体?须得重罚。” 此时宫门又被打开,一个伟岸如太阳一般的身影霎时间笼罩了整个宫殿。 连同华阳夫人在内,整个宫殿的男女闻言,都对这个身影大礼参拜,扶苏自然也是躬身行礼。 来人自然就是未来的千古一帝,始皇帝嬴政。 嬴政先是拉着华阳夫人的手坐下,然后挥手免了众人的礼,这才对侍立在一旁的扶苏道:“可是你这狂悖小子说的?” 扶苏赶忙口称失言,又听嬴政对笑逐颜开的华阳夫人道:“华阳说说,怎么罚他才好?” 华阳夫人笑得开心,闻言歪头思索一番,却是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少女神态,嬴政都看得有些痴醉:“不如罚他明年代王上春狩吧,大冷天的,也是个苦差。” 嬴政哈哈大笑:“你这个做母亲的,果然还是向着他。”又对扶苏道:“你可愿受罚?” 扶苏闻言大喜,哪里不知道母亲在帮他巩固继承人之位,行礼道:“敢不领命?” 嬴政随意的“嗯”了一声,又拿过华阳夫人未吃完的米粥尝了一口,看着华阳夫人羞得通红的脸庞,放声大笑:“华阳果真还是这么容易娇羞。” 华阳夫人让宫女再盛一碗,闻言不依地轻轻捶打了一下嬴政,看得扶苏眼皮直跳:“王上要吃自去要一碗便了,却专爱作弄人。” “华阳碗里的,甜些。” 华阳夫人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媚意天成。 扶苏被父母的秀恩爱搞得手足无措,嬴政不发话他又不敢告辞,不知如何脱身。 嬴政此时却也嫌弃他碍眼,“你自去吧。” 华阳夫人也没有留他的意思,扶苏欲哭无泪,不是说好给吃饭呢? 我这才吃了两口就要赶人了?太没意思了吧。 嘴上却老老实实:“唯。” 出了华阳宫,却听到一声雷鸣,扶苏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难得天气,疑惑不已。 却听到旁边伴当不好意思道:“公子别看了,是信方才腹中饥饿,才……” 扶苏闻言,与伴当对视一笑,“倒是忘了你陪了一夜也没吃东西,正好一起,去樗里偲家蹭饭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章 为公子贺 樗里偲是名相樗里疾的后人,现任太子舍人一职。 樗里疾本名嬴疾,乃是秦孝公庶子,因被封在樗里,以樗里为姓,故而樗里偲实际上也是宗室后裔。 另一世的秦朝,如今的大昭,有一点很有意思。 就是虽然很详细地划分了太子僚属,但是从来没有立过太子。 因此所谓的太子属官就没有需要侍奉的主君,闲散得一塌糊涂。 这也正是为何樗里偲及冠被迫出仕之后,想尽办法也要混个太子舍人的职位。 只因这个人,委实是太懒了。 从王宫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樗里偲果然不负众望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瞧着床边婢女手捧的竹简。 樗里偲看书懒得自己去翻,总是让婢女捧着书简逐渐卷动给他看,他也从不指挥婢女卷动竹简的动作快慢,卷得快了眼珠就动快些,卷得慢了眼珠就动慢些。 扶苏两人一进门,就看到樗里偲眼珠跟死鱼似的一动不动,走近一瞧,那个手捧竹简坐在床边的婢女果然是睡着了。 在扶苏的示意下,李信轻轻推醒睡着的婢女,从她手上夺过了竹简。 婢女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扶苏,见他笑着让自己下去,也抿嘴一笑,自顾走了。 李信捧着书简,先是慢慢卷动,就见樗里偲眼球果然跟着动了一下,然后坏笑一声,猛然将竹简拉开。 樗里偲的眼珠却没有随之快速乱摆,只是缓缓向上,竟是慢悠悠翻了个白眼。 连翻白眼都是如此懒散,扶苏对这位樗里子后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信却没扶苏这么好脾气,眼见这家伙居然敢对他翻白眼,登时“嘿呀”乱叫,撇开竹简,扯着樗里偲身上盖着的衾被,猛然使劲一拉,就将樗里偲晾在了外面。 樗里偲纹丝不动,只是嘴唇蠕动两下。 扶苏看得真切,分明是“犬彘”二字。 扶苏止住两人的打闹——或者说是李信单方面的打闹——对樗里偲道:“快些起身,我与信都饿了,去拿些饭食来,我们用过了还要出城办事。” 樗里偲悲愤欲绝,直念叨交友不慎,却不敢违逆,只好先把身子弓了起来跪趴在榻上,再酝酿力气以图稍后艰难起身。 李信正在嘲笑樗里偲姿势可人,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女子,侍女打扮,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勃。 女子一手一个,捧着两个陶盆,盆中盛放的,却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将陶盆放下,女子又招呼着身后跟着的婢女将肉饼与刀匕也放在桌上,自己对扶苏行礼,“知道公子来了,颂芝便去灶上热了些饭,还请公子食用。” 扶苏点头谢过,又见李信嘿嘿笑着上前跟颂芝搭话:“颂芝妹妹,家姐时常念叨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盘桓几日?” 颂芝却不理他,与扶苏告辞后就带人走了,只留下李信看着佳人窈窕背影暗自伤怀。 樗里偲见不用去拿饭了,顺势就倒了回去,见李信伤怀,鄙视不已,却是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你没事老撩拨我家颂芝作甚?你又非是不知,她虽是一介侍女,然心气极高,岂会愿意委身于你做个小妾?” 李信恨恨咬了一口肉饼,含混不清道:“放你的屁,我自然是要讨来做正妻的!” 樗里偲更是嗤之以鼻:“做妻?你先问过你家老大人的板子!” 李信梗着脖子想要争辩,少顷又自己泄了气,只低头吃着汤饼不再言语,扶苏见状也不知如何开解他。 这年头虽然不像后世两晋时门阀那般森严,总体来说甚至门第之间放得极开。 毕竟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时代,今日还是无名之辈的,明日或许便是一朝扬名天下知。 然而这等开放,也是对国民而言的,再准确说,是对男性国民而言的。 一个侍女,身为女子,又是奴籍,再怎么才气高绝英武不凡,也不可能迈得过李家门槛。 扶苏小心翼翼地用“匕”插着羊肉进食。 五年了,他终于能够在不伤唇舌的情况下用青铜匕首用餐了。 回想过去吃个饭都要血肉横飞的惨状,扶苏险些掉泪。 “公子出城何事啊?啊~”却是樗里偲打着哈欠坐在了扶苏旁边闻道,见扶苏示意他也吃些,樗里偲摆摆手说吃过了。 扶苏也不再客气,只是对这兄台榻上怎么用的饭有些好奇。 闻言回答道:“父王方才在宫中下了诏,要我明年代他主持春狩一事,因此我要去蓝田大营,与蒙将军商量如何安排。” “这是大好事啊!”樗里偲闻言一扫慵懒之色,目光灼灼:“王上这是下定决心要立王太子以定国本了?” “未必。” 扶苏却没他这么自信,以始皇帝的权力欲,连王后不曾设立,怎么可能会立一个能与自己分权的王太子? 扶苏又艰难吃了一块肉,放下匕首,“父王应该是一方面为了让母上开心,一方面也是对我献策的褒奖。” 樗里偲闻言,眉间喜色淡去,略一思索道:“即便如此,对公子也是好事。春秋代狩,本就是储君之事,如此一来,公子的地位也可稳固一些。” 扶苏就着汤水将手中最后一口肉饼咽下,擦擦嘴点头道:“我也如此认为,这才要去蒙将军处细细商议,一定要安排妥帖才是。” 樗里偲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指着李信问道:“商议如此紧要之事,带着这个夯货作甚?” “你们三人随我日久,如今你与王离都各有前程了,因此想着在蒙将军处为李信也谋个武职,历练一番。” 李信吃完了第二块饼,正要伸手取第三块,听到两人提到他,先是对樗里偲怒目相向,此时听到扶苏的话又喜上眉梢,“公子待我真好!” 扶苏笑而不语,樗里偲想了想也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他好吃懒做。” “你个床都不起惫懒货有啥资格说我懒!” “我动的是脑子,只有你这无知武夫才以前窜后跳为乐!” 听着两个发小吵闹不休,扶苏乐得前仰后合。 直到两人到了蓝田大营门外,李信兀自闷闷不乐,毕竟他斗嘴又输了。 与樗里偲斗嘴,他就从没赢过,樗里偲文思机敏巧舌如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个杀手锏:“再多言一句,我就将颂芝送回老家!” 如此一来,李信便是尽占上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好不憋屈。 只是这杀手锏虽然厉害,但樗里偲轻易也不敢用。 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话要是让颂芝听了,这大冬天的,冷饭吃着也是颇为难受。 守营兵士上前查问两人身份,得知是扶苏长公子当面,也没有立时放他们进去,而是让人赶去向将军禀报,然后请两人牵着马等到一边,以免挡住营门。 蒙恬治军素来严谨,自然不是虚言。 扶苏依言照做,李信也没有二话,大昭军法严明,擅闯军营是板上钉钉的死罪,长公子也不例外。 不多时,蒙恬便率众赶到了营门口,两边互相见礼之后,扶苏这才翻身上马进了大营。 按照大昭军律,蓝田大营的守将其实不必一直待在营盘里。 以蒙恬的地位,没必要住在这个简陋的营房中,完全可以住在舒适得多的京中家宅内,只需每几日来营中转转,露个面即可。 然而大昭变法强军百余年,自国尉司马错以降,就从来没有过吃不得苦的将军。 蓝田大营位于函谷关之后,京都之前,素来有拱卫京都之责,同时也被视为大昭的最后一道防线。 能够世袭蓝田大营主将之职,足见蒙家在大昭的地位,而嬴政对蒙恬个人的信重,也可见一斑。 蒙恬对扶苏观感一向极佳,又因为弟弟蒙毅时常当他面夸赞,故而对扶苏十分亲善,此时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公子今日为何有暇来此?” 看着如同自家长兄一般和蔼的蒙恬,扶苏又是一阵恍惚。 自打五年前穿越而来,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 这大昭自始皇帝往下,所见之人,无论是军政大员还是士人百姓,对扶苏都是十分亲厚,他最后为何能没争过那个胡女之子呢? 要知道,如今即便是赵高和胡亥,也不曾敢有争位的心思,所思所做的,不过是尽力在他登极后活下来而已。 扶苏曾以为是因为始皇帝伐楚,而扶苏母亲是楚人的缘故。 毕竟历史上大秦伐楚之时,皇帝是把扶苏逐出咸阳,去给九原的蒙恬当监军的。 然而真的切身感受过这个时代他就知道了,所谓母国,在当今的大争之世,基本上只是一个偶尔被政敌拿来攻讦的背景而已,大昭国内六国之人占据要职的不知凡几。 自商鞅以来,张仪、魏冉、范雎、吕不韦,乃至如今的相国李斯,这些丞相无一不是外国人。 以始皇帝胸怀天下的气魄,怎么可能会因为因为他的母亲出身于一个他从没到过的国家,就耿耿于怀呢? 之前也听过一种说法,始皇帝之所以不待见扶苏,是因为他处处和自己的老子作对。 始皇帝重视法家,不喜欢儒家,他就到处招揽儒家子弟。 始皇帝要伐楚,他偏偏说楚王无辜。 始皇帝要长生不老,他却说长生只是妄想。 尤其是这最后一点更是让始皇帝愤恨。 你说你一个身为储君之人,积极反对皇帝长生,你这是意欲何为啊? 这说法直指人心,咋一听很有道理,那其实是他们不了解这个始皇帝。 始皇帝推动中央集权,不设王后,不立太子,限制相权,毫无疑问是个权力欲极强之人,因此其人似乎毫无疑问极度容不下异议。 可是实际上,说来可能你们不信,始皇帝却是扶苏见过的,最有容人之量的人了。 吕不韦可以视其为子侄,动辄耳提面命就不提了,毕竟是他一手将嬴政捧上王位的。 王翦可以在嬴政提出先灭楚的战略时将他骂得狗血喷头,白起可以在攻灭韩国时把他的乱命扔到废纸堆,李斯可以将他因对吕不韦痛恨至极而下诏,甚至都已经发到尚书署的《逐六国令》逐条反驳后硬生生打回来扔到他的桌案上,甚至就连蒙毅都敢因为他多吃了两口菜而谏言劝阻。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意孤行,不允许异议存在的人? 始皇帝就像一个太阳一般,芸芸众生都只能服从于他的意志。 但这不是因为他的专制,而是因为对他的钦佩。 没有任何人能像他那样,能让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地如同行星围绕太阳那样,为他的意志奋斗。 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阴暗面却如同阳光下的阴影一般,好像并不存在。 直到这个太阳骤然熄灭,牛鬼蛇神们才暴露出来。 五年都没能得出结论的问题,这一会儿再想也没什么解决的可能。 扶苏从愣神中清醒过来,连忙为方才的失神对还候在一旁的蒙恬告罪。 蒙恬依然毫无芥蒂,又问了一遍。 扶苏这次没有走神,回答道:“父王下诏,要我在明年春狩之时代他行猎,而蓝田守军自来都是负责春秋狩猎的,故而前来与将军商议。” 蒙恬也与樗里偲一般,想到了这一行为可能的意义,面露喜色:“恭喜公子了。” 扶苏对蒙恬并未如同对樗里偲那样深作解释。 毕竟不比樗里偲那样早早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同伴,蒙恬与自己只是互相欣赏而已,多作解释的话,岂不是就在明说自己对太子之位垂涎已久? 何况当着这么多官兵,若不慎言,传到那位耳里,岂非有怨怼的意思? 因此扶苏只是淡然一笑,“为父王分忧而已。” 此时却不知是谁将他将要代天巡狩的事情传了出去,只听满营官兵高举戈矛欢呼不已:“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声威震天,如是再三,听得李信欢呼雀跃也凑起热闹大贺不止。 却听得扶苏苦笑连连,看向蒙恬,却见他面露微笑,示意并不是自己的安排。 扶苏当然知道蒙恬也是方才知道自己要代王春狩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早做安排,只能是官兵们自发的欢呼。 心中又是一番感慨,看来扶苏在军中所能获得的支持,并不弱于在朝中。 其实要论起来,凭借与王家、蒙家、樗里家的关系,扶苏在军中的支持者甚至可能更多。 伴随着久久不停的欢呼声,一行人终是进到了房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章 大昭之胆 吕梁满脸血污,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此时满头长发随着他激烈的动作肆意飞扬,尽显狂态。 “云琭你疯了吗!此时你封锁消息,不将战败消息传回国内让王上早有防备,你意欲何为啊!” 赵国北军大将云琭此时艰难挺着肚腩坐在马上,闻言也是狠狠瞪视了这个不要命的参将一眼,语气斩钉截铁:“长平公主身死一事必须由我亲自报给姐夫!你再敢违令派人回京,我就让你知道云某这口剑的锋利!” 吕梁牙呲欲裂,即便是早知云琭是个草包废物,却不想他居然胆敢封锁军情,而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一个在吕梁看来毫不重要的公主! 他竟然因为担忧由于公主之死被王上责怪而选择封锁军情? 这个人脑子里装的全是酒吗! 我大赵两百余年的国祚,难道真的就要亡于此等废人之手吗? 吕梁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就要走,不料云琭竟然猜到了他想要偷偷离开缓慢行进的大军,孤身回京报信的意图,以不服军令为由,命左右将他绑了。 吕梁仰天长笑,随后却满眼恨意,死死盯着云琭,直让云琭通体胜寒,忙让人把他拉走。 至此,大赵最后一线可能的生机,也被云琭轻轻掐灭了。 此时,荆门关上,白起正在与司马靳剧烈争吵,其余众多将校也各自支持一边,互不相让。 司马靳指着白起的鼻子破口大骂:“此战决策早已议定,我军出其不意拿下荆门后就要在此拒关而守。 “赵军若是冒着风雪来夺关,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赵军若是不来,等到来年开春,大将军亲领大军来此,便可一战功成。 “你此时要直下邯郸何等冒险!稍有不慎,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形势岂不是付诸东流!你是想抗命吗!” 白起又掏掏鼻子,把鼻屎弹给司马靳,看着对方怒意更盛,不屑道: “你这点用兵本事别说跟我比,连你爷爷百分之一都没有!你呸啥呢呸?你动动脑子,算了,我直接跟你说明白。 拒守之策,定于三年前,那会儿赵军前线主将是谁?那他娘的是李牧!是面对我连续三次攻赵都能凭着弱势军力生生给我,就单是老将军这卧榻不起、只喝流食的整整三年,就够再封一个武安君了。 扶苏那边不敢顶撞自家老子,别人可没责任惯着他,司马错睁开养神了半天的双眼,不满道:“王上能不能别敲了?” 嬴政尴尬停手,这个敢指着先王鼻子骂的老头自己确实得罪不起,这时却见扶苏暗自偷笑,顿时没好气道:“滚出去看看战报怎么还没来。” 若是之前的扶苏恐怕会被吓死,如今的扶苏却嘿嘿一笑,答应一声就飞奔出殿了。 扶苏又不傻,肯当着老臣的面骂他,这是亲昵的象征。 胡亥不就赢一手跟嬴政关系好么,谁还不能学咋的,不都是儿子么? 赵高偷眼看着判若两人的长公子,暗自心惊。 如此一来,胡亥唯一的一丝凭借王上宠爱上位的希望,似乎也不复存在了。 扶苏出了殿,却见王离跟蒙毅正在石头剪刀布。 这玩法还是扶苏教他们的,只见王离似乎胜出了,轻呼一声,就要去夺蒙毅手上的竹筒。 扶苏一瞧,这不就是殿内大佬们正在等的军报吗? 这两人可倒好,搁这儿玩上了。 只见蒙毅不大乐意,嘟哝着要三局两胜,王离当然不依。 扶苏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人要早进去片刻自己也不用挨骂,两步走到近前,不等两人行礼就劈手拿过竹筒,“别争了,我来。” 两人不敢多话,唯唯诺诺。只等扶苏转身入殿,又互相埋怨了起来。 竹筒还未开封,看来那两个虽然皮了些,却还不敢擅自揭开印泥。 你说又不知道是不是喜报,你俩争个啥啊,万一撞枪口上了呢? 呸呸呸,扶苏赶忙停下乌鸦嘴,这要真撞枪口上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刚进到殿内,赵高就一个健步窜了前来,伸手就问扶苏要军报:“请公子将军报交给臣下。” 是的,赵高是正儿八经靠才学当的中书令,自称臣下完全没错,而且理论上来说不止是军报,所有的上奏都要过中书令的手,这也是始皇帝末期赵高能一手把控权柄的原因。 但这只是理论上,现如今司马错、李斯这些文武重臣哪个不是随时都可以面见王上,赵高的权力丝毫不显,这也是为何如今所有人都不在意这个阉宦。 扶苏正在考虑要不要为了一次报喜就得罪赵高,就听王翦给他解了围,“中书令别挡着公子,大家都等着呢,这时节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作何?我大昭男儿不比六国迂阔。” 赵高原是赵国人,身份尴尬,此时被王翦这个老昭人一顿夹枪带棒的挤兑,殿上唯一与他一样出身六国的李斯此时还未与他结盟,更不愿为了一个中书令去开罪大将军。 赵高心中愤恨王翦暗讽他“不是男儿”,却也只好悻悻退开,让扶苏过去。 扶苏面上却没有丝毫得意,只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赵高,就越过了他,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了嬴政。 赵高对扶苏的同情神色心生诧异,这长公子怎么不像之前印象中那样对宦官不假辞色? “好!好一个上将白起!果真是我大昭之胆!” 赵高还在为之前扶苏的神色疑惑,就被嬴政突然的大笑惊了一下,多久没见王上如此开怀了。 嬴政连连大笑,也没忘了把军报传给司马错过目。 至于一手促成此战的扶苏,还得等几位大佬看完了,才能轮到他。 不过心中畅快的嬴政没等军报从司马错传出来,就说了个七七八八: “孤果然没看错白起,一战直破赵国北军大营不说,三日内日夜奔袭,追杀败兵数千,虏获上万,更趁着守军不备,一鼓拿下荆门关,大开赵国门户。随后不顾副将阻拦,只率了一万兵士,继续追杀残兵,还说要给孤奉上邯郸以作寿礼!” 司马错没有像嬴政那么失态,毕竟老人家见过的世面太多,还是一手打下蜀地的名将,看过战报后只淡淡道:“白起做的不错。两相比较,司马靳就是个蠢驴。” 王翦此时也看过了战报,将绢帛又传给了李斯,闻言为司马靳开脱道:“司马靳也是稳妥为上,这本就是我们一齐订下的方案嘛。” 司马错却没有领情,哼声道:“不知变通,庸才尔。” 扶苏见李斯正细细看着转了一圈才轮到自己手上的军报,有些感慨。 按理来说,身为一国丞相,李斯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从方才看军报的顺序,就可以对李斯目前所处的尴尬位置有些了解。 大昭以武立国,自来便是武将强横。再加上无论六国人再怎么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永远都是大昭人。 比如此刻正与李斯同坐殿上的司马错、王翦,还有下一代中的白起、王贲、蒙恬等人,无一不是根子深深扎在八百里昭川的老昭人。 即便嬴政再怎么一碗水端平,这些世代掌兵,家族与国同存的大将,除非没有战功可以依凭,否则永远都会压他这种外来相国一头。 而如今灭国之战将起,战功只会源源不绝地落入这些人囊中。 扶苏此刻才有些了然,难怪师从荀子的李斯日后竟然不惜担负起千古骂名也要与赵高互相勾结。 身为秦朝开国丞相,可以说是与始皇帝一同将秦朝这艘战舰亲手开上时代最高点的李斯,怎么可能甘愿被这些武夫压在自己身上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章 两个李斯 每日清晨例行的问安结束,扶苏便赶到了积阴阁。 这处楼阁位于芷阳宫内,是专门划来给功臣后代传道授业的场所。 战国时选拔官员的方式比较单一,主要是靠世袭和举荐。 所谓世袭,是指一个官位,父死子继。 古人认为龙生龙凤生凤,因此你爹是个什么能力,你也同样是个什么能力。 这种制度在各国相继变法后已经不多见,只在楚国较为盛行,其余各国只在首重连贯性的吏员和低级官员的选拔中,才采用世袭制。 而举荐制不同于汉代才有的察举制,没有那么细致的安排,仅仅是指九卿以上官员有为国举才的义务。 理论上说可以不顾家世举才,可实际上除非是卫鞅、孙膑那种天下闻名的大才,能够被举荐的往往都还是官宦子弟。 这也不是官官相护,只是九卿们日常的活动范围就那么大,认识的人有限,你要我举荐你,至少咱俩得认识吧? 何况这年代举荐一个人,是要连坐的,名相范雎可不就是死在了被举荐人手上。 以当下的情况,推行科举制是没有意义的。 首先,这个时代能够看得起书的,只是很少数人。 现如今书籍多是刻在竹简上,竹简制作复杂,刻制更是费时费力,自然造价昂贵。 古人说话微言大义,也是因为刻起来实在手疼。 书以传道,书都看不起了,能有个什么学问? 因此现在真正有学识的,还就是那些本身就有资格受到举荐的士族子弟,这种情况下还推行科举不是多此一举么。 然后就是荫封盛行。 忠臣良将为了王家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啥? 还不是为了后世子孙有个保障? 单从世袭制过度到举荐制,各国变法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如今干脆给那些毫无功绩可言的庶人后代同功臣子弟一样的待遇,别说是现在牢牢掌握住朝堂的氏族了,就是庶民们也没那个脸。 倒也不用担心没有上升渠道的庶民心怀不满,商君早就给你们想好了晋身台阶。 想要为国出力荫封子孙是吧,很简单,当兵。 一个敌军首级就能换一级爵。从一级的公士到二十级的彻候(原本是十八级),一辈一辈人慢慢往上爬吧。 是的,爵位是可以继承的。 当然这不代表真有平民能爬到彻候的,庶民抬头可见的爵位天花板就在第八级上,是为公乘。 看起来用脑袋换军功简单粗暴也十分容易,但除非是大功大造化,一般人走到公乘这里爵位就到头了。 昭军军法,每个伍若有一人阵亡,同伍的四人有罪,如果每个人能杀死一个敌兵就能免罪,因此不代表有了人头就能获得爵位,首先你得保住同伴的性命。 而与普通士卒只要有斩首就能进爵不同,进了爵当了伍长、什长之后,所要考虑的就不是自己的斩首了,而是要想办法得到盈余。 就是说己方斩获的首级必须要少于损失的兵力才行,否则很可能明明打了胜仗,手下人也很多得了军功,自己却要被砍头。 到了屯长(指挥50人)和百将以上,昭军军法规定,每战必须要有斩首,而且光砍一个敌人是不够的,百将必须率领百人队斩首敌兵三十三人以上,这还得扣除掉自身的损失。 而且爵位与一出仕就可以获得的官位不同,那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行。 就连爵位制定者商鞅,也要在大败魏国,取少梁、攻安邑、割得河西之地后才封的商君。 而积阴阁,就是在举荐制度下,扶苏为了加强人才培育而建立推广的人才计划中的重要环节。 功臣良将的后代本来有很好的基础,但是一般都是散养,等他们到了弱冠之时国家才去收获,长得好的苗子给个大官,长蔫了的给个小的,基本是靠天吃饭。 而积阴阁的建立,就是为了把这些苗苗们统统抓起来统一管理,人工施肥。 积阴阁的建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加强中央集权。 想想看,未来的军政大员全是出自于王家设立的“党校”,这样的人才对王家的向心力何其强大。 而为了能让子弟得以入学积阴阁,有家室的将官们又怎能不效死命? 积阴阁只收录8岁以上、20岁以下的青少年,必须是功臣子弟,学杂费全免。 之所以免除学杂费,是因为很多功臣子弟都是孤儿,虽然有爵位继承,但是很可能家道中落,如果还收学费的话很可能影响他们的积极性。 而积阴阁资金的来源,就是长公子扶苏一处庄园的收入。 顺口一提,如今的庄园并不是后世那种只有几亩地围起来养养鸡鸭的一小块院子。 所谓庄园是指有数百户私民聚居,上百顷良田还有山林,类似于农业大型社区的存在。 这样一处庄园,产值极为可观。 在积阴阁略作停留,在阁主的陪同下简单参观一二,稍微鼓励了一下这些未来栋梁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扶苏便离开了此处。 身为长公子的他,schedule安排得实在太满了。 看完了别人的学习,扶苏自己也要开始用功了。 给他上课的,自然不是积阴阁中的小咖,有资格给长公子,未来的昭王上课的,只能是大家。 大家也分大小,眼前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大家,乃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 韩非子,荀况的高徒,一人将商鞅之“法”、申不害之“术”、慎到之“势”融为一体,又将儒家的内涵包裹在法家之下,甚至还被誉为“最得老子精髓”之人。 这样一个大佬,别说给他一个长公子上课,给始皇帝当老师也绰绰有余了。 与李斯师出同门的韩非一直为嬴政欣赏不已,故而入昭以后就颇受重用。 然而在“存韩灭赵”和“存赵灭韩”之间与李斯政见相左,在嬴政采用了李斯“存赵灭韩”的策略后,更因李斯上奏说韩非身为韩国王室贵胄,企图阻碍统一大业而被嬴政下狱。 随后,历史出现了分叉。 在大秦历史中,李斯在始皇帝后悔而派人放韩非出狱前,就勾结廷尉将其毒杀。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中,扶苏第一次狠下决心违背嬴政的心意,当庭进言要留下韩非。 本以为会被训斥一番,却不料始皇帝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谏言,非但没把韩非下狱,更是将为继承人授业的重责大任交给了韩非。 也不知是嬴政本就太过看重韩非,还是因为扶苏在嬴政的内心中确实有些地位,总之,如今韩非没死不说,还成了长公子的老师。 “见过韩师。”扶苏身为长公子,除了父母天地,他谁都不可以拜,如今孔子也不过是一个儒生,天地君亲,还没有师。所以只是平礼待之,以示尊敬,韩非也是拱手行礼。 “今日,讲五蠹。”韩非开篇明义,不待扶苏坐稳,就开始今天的课程。 与常人所学不同,韩非所传授的,是帝王之学,对常人而言非但无用,而且与传统观念不符,学之甚至有害。 “所谓五蠹之人,儒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 孔子讲学,喜欢通过言谈对话让弟子自己得出结论,西方的苏格拉底也是喜欢通过与人辩论传达自己的思想,韩非也是如此。 如果他说完自己的理论,扶苏不提问,那这课就结束了,至于你说没听懂…… 没听懂你为啥不问? “荀师不也是儒者么?” “此儒非彼儒。” “何解?” “崇古贬今,不思变通,一味仿效古人,是为贱儒。” “这时荀师的说法。” “然。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之儒,子思、子孟(孟子)之人,俱为贱儒。” 好嘛,后世被誉为亚圣的孟子在这位嘴里也成了“贱儒”。 不过扶苏也知道,荀况的确对孟子批判得很厉害,甚至曾经当面驳斥过孟子,把孟子气得差点吐血。 “所以为人君,不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 “然。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扶苏点点头,这是在说,圣人不会照搬古法,不会死守陈规旧俗,而是根据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进而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 “老师以为,昭国之法,可谓‘因为之备’吗?” “商君之时也,因为之备;十载之前,国之良药;当今之世,锐意不足;十载之后,民为之患。” 韩非子就是韩非子,连十年之后的“天下苦秦”都推出来了。 “无一成不变之法,无万古永存之度。” “然。公子有得。” 扶苏跪直了身子,行了一个礼:“受教。” 韩非一板一眼,也还了礼。 要说韩非对昭国有没有怨气,肯定是有的。 你不能用我,那就放我,这才是当今天下君臣的相处之道。 像嬴某人这样,用又觉得不合适,放又实在舍不得,着实是让人憋屈。 我韩非堂堂荀子高徒,胸有济世安邦之才,你不给个开府丞相的位子倒也罢了,毕竟李斯也算是才堪大任勉强合格,我要个御史大夫不过分吧? 你嬴政倒好,直接打发我来给你教儿子,他配吗? 别说他了,你配吗? 但要说有没有期望,那也是有的,还不少。 乱世延绵,人心思安,已经纷乱了数百年的春秋战国,实在让天下疲敝、百姓倒悬。 而如今天下有能力完成统一大业的,有且只有大昭。 其余各国的主君,有一个算一个,最好的也不过是守成之主,连统一这件事想都没想过。 只有大昭君臣,自商鞅变法以来,几代明君能臣,都在向着统一这个终极目标奋进,如今更是有了虎吞天下之势。 若非如此,在李斯已经占稳相国之位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自降身价来昭国。 如今,韩非影响嬴政朝堂,进而推动天下格局的心思已经熄灭了。 就在故国也被大昭吞并,他心灰意懒只图著书立作之时,扶苏出现了。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学生啊。 身份完美,他是大昭储君,身上又有楚国王室血统,南北两大强国的国民天生就对他有亲近之感,更是极有可能成为未来那个前所未有的大王朝的君主。 操行完美,其人尊师重教、亲贤臣远小人、推崇法家而不排斥百家。 智商完美,自讲学传道以来,所有学问他几乎都是一听就懂,更难得的是从他的反馈中可以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而且还能有所扩展的。 据说自己能摆脱牢狱之灾,还是这个学生进言的缘故,虽然不觉得下狱有什么可怕的,但对这个学生要说感激,肯定是有一些的。 虽然这个学生堪称完美,但韩非仍然不会将自己的喜爱之情表露出来。 韩非一向认为,严师出高徒才是教育的真谛,如果与学生太过亲近,只会让对方失去敬畏之心,适得其反。 况且,韩非对扶苏还是有些不满意的。 你看看他身边都是什么人? 除了一个樗里偲还有点兼具了儒、法的样子,其余王离、蒙毅等人,无一不是兵家武夫。 倒不是看不起武夫,可你一个未来要掌管天下的储君,身边连个能安定朝堂的大才都没有,实在是说不过去。 再说说这些人的身份根底,全都是所谓的“老昭人”,一个六国贵族出身的都没有。 作为一个以吞并天下为目标的大国未来君王,不能收六国人心,这不是致命弱点吗? “李斯有一子,颇有才干,公子可以试着交往一二。” 就这么一句了,说多了掉价。 韩非甚至都没抬头看扶苏,就在今日讲学即将结束,扶苏行礼拜别时添了这么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韩非不是跟李斯是政敌吗? 为何还要我去亲近李斯的儿子? 也没听说李斯儿子在历史上有什么作为,唯一出现的记载就是都跟着自己老爹被腰斩了。 心下略有疑惑,但是老师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就当缓和与李斯的关系了。 其实扶苏一直是拿李斯和赵高一样,当成死敌来看待的。 毕竟,书上都说了,就是这两人串通勾结,矫诏杀了扶苏,才让胡亥继位的。 如今被老师提点了一下,出了楼又吹了吹凉风,才豁然开朗。 如今的扶苏跟李斯还真没什么深仇大恨,要说因为韩非有些龌龊,那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仇怨。 若是能够交好李斯,这一来一回。 岂不是等于多了两个李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章 不要停 长公子府上,正在举办一场饮宴。 发起人正是听了韩非子言语,决定广纳各家英才的扶苏。 此时众人汇聚在一处空旷校场中,场中的扶苏一身箭装,身形挺立,两脚前后稍稍分开,怀中宝弓被缓缓拉成半月,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瞄准远处的箭靶,在手臂微感酸麻之际突然放开弓弦。 只见羽箭去如流星,“咄”的一声就插在了箭靶……之前数尺的地面上。 这副身体还是太过瘦弱了,扶苏心下叹息,看着兀自晃动不已的箭尾,感觉受到了嘲笑。 扶苏甩甩手臂,放松下两臂的肌肉,从仆从手中接过递上的羽箭,准备再试一次。 “可否让在下试试?” 扶苏闻声看去,原来是随侍在一旁的儒生张苍。 身为长公子、大昭储君,在扶苏放出风声想从年轻人中提拔才干之士后,身边自然就围拢了一大群少年才俊,这群人或是想借着从龙之功进取朝堂,或是如眼前的张苍一般,想为自己的学派扩大影响。 扶苏看了张苍一眼,面色古怪,倒是没有驳他的面子,将宝弓递给了他。 张苍哪里知道扶苏是因为对自己“未来”的了解才神色有异,只当这位长公子以为自己是个书生就看轻自己的箭法,心中为自己鼓励一番,一定要努力表现才是。 君子六艺,其中便有“射”艺,作为儒家高徒,他怎么会疏于此道。 如今,一向对儒家有所排斥的大昭迎来了一位对儒家似乎颇有好感的继承者,这让碌碌无为数百年不为正统强国所接受的儒家怎能不郑重其事。 张苍此人可不简单。 其人与大名鼎鼎的李斯、韩非一样,同是荀子门生,精擅术算,制定历法,后世流传的《九章算术》实际就是他校对后的版本。此人还是西汉继灌婴之后的丞相,活到了一百岁。 不过最有名的还是他的身材,史记上说他在刘邦手下时犯了罪,本应处斩,却因为身材高大并且肥硕白皙,被凑巧路过的王陵看见,惊叹他长得好,才向刘邦说请免了他的死罪。 扶苏读到此节的时候确实难以理解,为什么人长得白胖居然还能免死。 不过,此时的张苍还是个身材健美的年轻小伙子,身上赘肉不显,反而因为高过众人一头而显得十分英武,不知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他后来才中年发福。 不过这人皮肤确实白皙,在肤色黝黑的昭人中尤为鹤立。 只见张苍双手接过宝弓,先是请人帮他将袖口扎起,然后向扶苏行礼,这才在众人的目光下吸了口气,脚下站定,弯弓如满月。 并无过多瞄准,张苍看似轻松的拉满弓弦,瞬间就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扶苏随众人一起喝了一声彩,看着施施然团团行礼的张苍,心中对荀子更加好奇。 同为弟子,李斯与韩非都是不折不扣的法家大才,但却性格迥异,思想也相差极大,而眼前的张苍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儒家门生,荀子因材施教的本事确实让人叹服。 听说荀子目前正在稷下学宫讲学,齐国与大昭之间远隔数千里,想见一面确实有些难。 有了张苍那一箭,扶苏也没了再丢人现眼的意思,招呼侍从一声,便引导众多青年才俊离了校场前往屋内入座。 待众人纷纷坐定,侍女们将酒水菜肴端上后,扶苏先请众人一起为大王遥贺一杯,喝过之后便切入正题,问了一个问题:“诸位以为,强国之法几何?” 在座各位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才得以入选今日宴饮的,俱是各家精英,哪里不知道这是在考较自己有没有治国的大才,一时间都在苦思冥想整理思绪。 扶苏打眼看去,众人都在沉思,只有方才露了风头的张苍还在埋头吃着菜肴,且不时吩咐随侍的侍女给他满上总是很快见底的酒樽。 “当兴水利、修甲兵,如此,可使民富庶、与国利器,煌煌强国,天下莫敢不从。”当先一人跪坐而起,正是墨家巨子缠弦子的高徒,苏梦泽。 苏梦泽这人,扶苏还是知道的,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在秦统一天下后,带领墨家隐居避世。 在这一世,墨家一支在孝公时入昭,被称为昭墨。 与兼爱非攻的“正统”墨家思想不同,昭墨主张扶植一个有能力统一乱世的国家。 昭墨认为,如果天下一统了,自然就没有了战争。 不得不说无论是非攻还是兼并,墨家人的思想都显得单纯可爱。 墨家入昭时日不短了,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广泛地活跃在水利、城建、种植等领域,但是一直未得到过重用。 究其原因,主要是自魏国当先变法称霸中原,各国纷纷效仿后,当今天下就统一了认知:强兵利器只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真正想要强国只能依靠变法。 因此虽然昭国是各国中最重视“科技”的,也只是在于甲兵强韧,民生方面根本不为所动,更不用提将科技进步作为治国方略了。 因此此次扶苏的宴饮,对墨家来说是个极好的攀附上层的机会,苏梦泽作为墨家年轻一代的翘楚,自然不会错过。 而苏梦泽方才所进言的方略,四字概括就是“科技兴邦”,具备现代人思想的扶苏当然知道,历史早已证明,这四个字怎么都不会是错的。 但是目前来讲,扶苏并不打算推动科技发展。 原因很简单,原本历史上的秦国统一六国后,始皇帝不过中年,在十余年的在位时间里,整个天下都如同烈火烹油一般被他整了个天翻地覆。 原本按照常理应该要经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书同文、车同轨”,天下融合的进程,被他生生缩短在几年的时间里。 这一强行违逆历史进程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二世而亡。 有时候扶苏都觉得始皇帝才是个穿越者,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眼光长远达百年,甚至千年的程度。 正是他把整个离散了数百年的中国靠着至高无上的伟力强行捏合在一起,改变了无数的成规礼法,奠定了往后两千多年中华的基调: 统一。 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科技进步,无疑都会加快灭亡六国的脚步。 且不提那能使农耕民族真正得以在马上压制住游牧民族的划时代发明马镫,或者使投石机成为攻城利器的配重法,即便是看似与战争毫无关联的造纸术,一旦被带到这个时代,都会大大推动始皇帝统一的进程。 如果说历史上始皇帝薨后的秦朝虽然风雨飘摇却还未病入膏肓,那再给他多两年折腾的时光,到时的大昭恐怕神仙都难救。 至于为什么要献策攻赵,一方面是当时初来乍到年幼无知,以为自己地位不稳,急于表现,另一方面也是做一个小小的修正。 因为白起不知为什么居然晚生了好几十年,故而历史上那个让秦国统一再无阻碍的长平之战就这么没了。 以至于当今的昭国虽然强大,但却并没有无敌于世的国势。 赵国当下依然拥有能够与昭国掰手腕的强军能将,白起迟迟无法拿下上党就是明证。 因此听了苏梦泽的进言,扶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内心记下了这人的名字,却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显得心不在焉。 苏梦泽见自己的一番话语并没有得到意向中的结果,心中遗憾,却不敢表示不满,只能恹恹坐下。 此时另一人趁机坐起,拱手道:“在下以为大昭应推行仁政,商鞅以来,昭法酷烈,弃灰者市,令国人无不惶惶,天下无不侧目。如今应当废除残民之法,推行王道,如此才能……” “拖下去。”没等那人说完,扶苏就挥手示意侍卫将这人赶出了府。 就是个傻子在商君变法百年之后的现在也能看出大昭强盛的根本就在于商君法度,现在让大昭改弦更张,不是蠢就是坏。 张苍见那人被挣扎着拖出去,却是嗤笑出了声,喷了一桌案的酒水。 一旁的侍女没好气的瞪了这个样貌堂堂的俊后生一眼,原本对侍奉这么一个身材样貌俱是上佳的青年还暗地高兴,没想到这人是个吃货,加菜添酒不断,就没让自己清闲过哪怕一分钟。 如今他还污了桌案地板,一想到事后处理的费力,侍女眼前就是一片灰暗。 张苍见了侍女面色,也知道自己所为被人嫌弃,不好意思地笑笑,用自己的衣袖抹了抹混合着菜汁和酒水的桌案,擦得袖口一片狼藉,侍女见状又感动又好笑,倒是没那么讨厌这人了。 扶苏也注意到这一快的动静,笑着问张苍:“张御史何故发笑?” 张苍目前担任御史一职,故而扶苏如此称呼他。 御史在大昭只是个管理文书的职位,并不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也不是两汉之后那个监察百官、位卑权重的职位。 如今的御史是位卑,权也卑。 张苍耳闻上首问话,不敢怠慢,赶忙起身行礼:“苍是笑那人眼瞎耳聋。” 张苍作揖时袖口的污渍显露无疑,又引起堂上一阵哄笑,张苍也不以为意,跟着笑笑,面上也甚为开怀。 扶苏先是对他面对嘲笑时的面不改色有所敬佩,此时听到他所说有些古怪,便又开口询问:“张御史何意,那人看起来分明耳聪目明啊。” 张苍早在等着这一问,毫无犹豫:“此人眼中不见咸阳繁华富庶,大昭国强民富,耳中不听市集喧哗热闹,国人言谈自信,方才能说出此等污人耳目之言,岂不是眼瞎耳聋吗?” 扶苏闻言大笑,对左右道:“早听闻张苍一张利嘴,巧舌如簧,今日果然得见不凡。” 又对堂下道:“既然那人乃是眼瞎耳聋的残障之人,也就不好处罚了,打发他十金,让他归家休养去吧。” 众人这才明白了张苍还有为那人开脱的意图,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如今张苍连续两次大出风头,今日所获最大的,恐怕就是儒家了。 张苍拱手施礼就要重新坐下吃饭,扶苏却没打算放过他。 只见他刚拿起筷子就又听到扶苏问话:“你说那人眼瞎耳聋,那请问张御史耳目无恙,又聪慧过人,对我方才的问题有何答案?” 张苍看着眼前新上的食物,心中悲痛,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上。 叹息一声,张苍还是放下了筷子,总不能无视了此间主人,“回公子,在下方才嗤笑,其实还有一意,此时殿下有问便说出来姑且作为回答吧。” “请。” “请殿下恕我无罪。” 扶苏挑挑眉,并不正面回答,“说。” “就当公子同意了。其实我答殿下的问话就三个字——不要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章 知己也 张苍嘿嘿淫笑,继续说道:“在下有一小妾,姿容极美,而且在欢好之时如果感到满意,就会发出极动听的声响。故而在与小妾云雨之时,如果听不到之音,在下就知道了做得不好,那自然要另图他法;但如果小妾已经渐入佳境,余音绕梁,那在下又为何要停下来,换个姿势呢?” 侍女本来对张苍观感略有提升,如今直接将其视为下流无耻之辈,打定主意就是被公子责骂,也不再给他斟上一滴酒了。 张苍还不知自己已经与美酒无缘,还在侃侃而谈:“如今大昭变法强国,国势如日中天,正是渐入佳境之时,只要坚持下去,必能高……那个,称霸天下。” 鸦雀无声。 张苍原以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诙谐比喻怎么也能得个满堂彩,却不料所有人都在漠然盯着自己看,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张苍冷汗滚滚,酒意醒了大半,这才发觉自己几樽黄汤下肚,又没了分寸,狂性大发,竟然当着大昭储君的面当众把大昭比喻成了一个承欢的小妾…… 扶苏是堂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其实他对张苍所作的比喻并不恼怒,反而觉得相当有趣。 在这个被孔夫子说成“礼崩乐坏”,实则还是规矩森严的战国时代,这么一个思维跳脱的人当真让人觉得新奇好玩。 只是他不在意,却不能保证这番话到了那个人的耳里会不会引起暴怒,于是对左右侍卫喝道:“将这个狂徒给我拿了,送至廷尉署给他醒酒!” 张苍这番话,往小了说是酒后失言,往大了说那就是有辱国体。 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扶苏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大昭有律“法不二责”,意思是只犯了一个罪过,不能判罚两次,只要先判不轻不重地罚他一次,这事也就揭过了。 可是大昭法令又严禁私刑,上一个动用私刑的太子差点没死在外面,身为王弟的太子太傅也被割了鼻子。 太子都不能私下动刑,何况他一个长公子,即便他想先责罚于张苍,使别人不好再对其下手也做不到。 因为张苍这么一闹,宴席只好作罢,众人依次向扶苏行礼告辞,匆匆离去,心中对坏了事的张苍,在心中自然也是多有编排,对于其他几名面露灰败的儒家门生也在心中冷笑。 扶苏派人将张苍押送廷尉,只给廷尉说他“于公子面前酒后失态,出言不敬”,廷尉也没多问,就随意开了个单间让他住下。 张苍面露凄惶,却不敢多言,只能闭上往日舌灿莲花的那张破嘴,跟着头前的狱卒进到自己的豪华单间。 一路所见惨状,让张苍心下战栗,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老师多次教导自己,要管好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自己怎么就是不听呢? 因为是直接从长公子府上带来的,又因为张苍虽然袖口有些污渍,但也能看出来是个士子,狱卒不清楚这人底细以及得罪扶苏的程度,也没给他带夹具镣铐。 因此要是真想抽自己,还是做得到的。 但是张苍想了想觉得太疼,还是忍住了。 扶苏暂且先把张苍的事情放到脑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说让张苍在廷尉呆几天对他也有好处,至少让他对自己的嘴巴多点管束。 这次落在自己手里还好说,要是哪天当着嬴政的面……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公子,有人求见。自称是丞相之子,李清。” 家老来报,却是李斯之子来了。 扶苏在接受老师建议后就派人给李家传了话,让李清今日来见自己。 对方不在聚众宴饮之时参见,却在宴会刚刚撤去,自家门前或许还有些士子未散尽之时前来拜见,是个什么意思? 李斯这人心机太深,扶苏自认为如今自家的阅历还不足以跟这个老狐狸斗法,如今对着个小狐狸,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心中电转,却不影响他对家老回应:“是我让他来的,带他去书房。” 家老领命,自去安排人引路,招呼侍女去书房收拾后留下服侍。 扶苏又沉下心思,读完了一篇《韩非子》,才让人换过衣服,去见李小狐狸。 “清,见过公子。”刚进书房,正跪坐看书的李清匆匆起身向扶苏行礼。 李清白面微须,二十岁上下,穿着素净,只有腰间的玉玦,才稍稍显示出他丞相长子的不俗身世。 扶苏定睛看去,李清方才读的,却是《老子》,道家经典。扶苏不解其意,也未放在心上,只让李清坐回,自家坐在了上首。 李清对扶苏的态度也有些疑惑。 按照自己得知的情况,扶苏是韩非的学生,与自己的父亲政见不合,照理说两方即便不属敌对阵营,关系也不怎么样。 但要说扶苏会对自己不利,他也是不信的。 两边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有些拐弯抹角的牵扯罢了,再说一个堂堂长公子,就是要对付那也是对付自己的爹,针对他还未出仕的一个小年轻有啥意义。 扶苏见李清有些局促,心中暗道这个小狐狸果然道行不深,还不如李斯那般成精,沉不住气,虽然有心迟到片刻想来个先声夺人,却只被自己晾了些许时辰就有些不安了。 李清要是知道扶苏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 他哪里来的胆子跟长公子斗法? 之所以在宴会结束后才来,纯粹是因为堵车而已。 况且他哪里知道宴会结束得那么快,按理说他只迟到了片刻而已,此时正当是宴会最热烈之时才对。 “找你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李清听到扶苏发话,赶忙坐直了身子,细心聆听,“只是从老师处得知了李家公子的才名,想见见而已,不必多想。” “唯。”李清尽量保持面容冷静,心中却沸腾不已。 能不多想吗?韩非没事儿提自己嘛意思? 你既然不想让我多想,那何必又要多此一举说“不必多想”这样的话? 扶苏倒是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史书毫无记载的年轻人能让老师专门提一嘴,叫来看看有什么不凡而已。 两人这么一句后陷入了沉默,扶苏有些尴尬,只能盯着李清想看他有啥说的。 李清被扶苏古怪(其实是尴尬)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更觉得对方高深莫测,想要逃跑,又怕对方生气,真是如坐针毡。 “你似乎对道家颇有研究?”扶苏开始没话找话。 李清心道考验要来了,不敢怠慢,小心回答:“回公子,不敢说研究,稍有涉猎而已。” “不必如此拘谨,随意些。” “唯。” “《老子》之中,最得哪一句?” 李清在脑海中瞬间将道德经全文背了一遍,不知道对方想给自己设下什么陷阱,沉思良久,才给了一个自觉如何都不会错的回答:“上善若水。” 扶苏差点扶额绝倒。 《老子》(又称《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说的是不与人争利,才能明哲保身。 本身的确是好话,可是你们李家人岂是什么不争之辈? 扶苏却不知,李清确实与其父不同,虽然同样的天资绝顶,但是为人谦冲有礼,这才让一向看不惯那个同门师兄弟的韩非都对此子观感极佳,还向扶苏举荐。 是的,扶苏以为老师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但这对于说话做事都遮遮掩掩的古人,尤其是对韩非那个大傲娇来说,已经是郑重其事的举荐了。 一个不知道是老师举荐,一个不知道自己被人看重,两人说过一句之后又陷入了僵局。 有心打发他回去,但是这人是当着众多士子的面进府的,如今这么快就走,难免会传出扶苏与李斯不合的传闻,这对扶苏有害无利,倒是不好赶人。 李清此时也想赶快走人,但是不明确对方的意图性格,担心触怒这个心机似海的长公子。 “心机似海”的扶苏此时却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拿这个李斯长子怎么办。 又沉默了片刻,扶苏才想起一事,问道:“你箭法如何?” “尚可。” “如此,明春的狩猎,你可伴在我左右。” 李清不敢拒绝:“唯。” 如此一来,应该不算慢待了他,老师那边也交代得过去,扶苏对自己这一手颇为自得。 此时家老来说,午膳已备好,扶苏便不顾李清推辞,硬留他用过了饭才放他回去。 一回到家中,李清就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李斯捋着胡须,问道:“公子问你《老子》?你如何回的?” 李清拱手回答:“是的。我回‘上善若水’。” “嗯。”李斯不知可否,“然后呢?” “公子让我明年春狩时伴在他左右,我不好拒绝,却不解何意,正要问父亲。” 李斯未多作思考,便领会到了扶苏的“深意”,笑容深沉:“这是长公子想要借机向天下展示,他的储君之位是得到我这个丞相支持的。” 李清微一思索,也明白了过来:“春狩本就是公子用来巩固储君位置的好时机,如果我那时跟在左右,自然会被视为父亲有向公子靠拢的意思。” “不错。” “那我要不要想办法回绝?” 李斯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笑道:“如何拒绝。你当时并未立即拒绝,如今已经答应了,却在回府后拒绝了,是想让我与长公子彻底决裂吗?” 李清擦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该如何?”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如他所愿就是。” “大人不反对扶苏继位?” “我为何要反对?” “韩非子……” “你以为我与韩非是什么关系?” “师兄弟和政敌?” 李斯爽朗大笑,“错矣。我与韩非,知己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章 李牧补天 “李牧老儿!你凭什么绑我!” 屋内传出的大吼,让众多等候在门外,好不容易因为有了主心骨才稳下心神的将官们又一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纷纷交头接耳,神色惶然。 而被吐了一靴子唾沫星的李牧根本就没理癫狂乱嚷的云琭,只随意摆了摆手,让亲随将他的嘴堵上。 吴屹不敢违拗主君的意思,只能拿过看不清颜色的抹布,低声道了声“得罪”,就捏住了云琭的下颌,在对方恶毒的视线中,准备将抹布塞进去。吴屹心知如此一来,李牧算是彻底将这个王上的小舅子得罪死了,于是也不留情,将抹布死死塞到了底。 自家君上才华绝世,被公认为当世唯一能与白起一较高下的将军,然而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不屑为之,君上对于朝堂的诡谲一直表现迟钝。不但对以娴妃为首的外戚势力不假辞色,对于太子党的多方拉拢亦是毫无所动,竟是一心一意地要做个只忠于大赵的孤臣。 可历朝历代,孤臣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吴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在他心中高山仰止的君上,却见君上对云琭的阴毒目光完全不以为意,只顾着对跪在一旁,神思不属的副将吕梁说话。 “云琭是个废物,这我是知道的。可我力排众议让你当这个副将,是有嘱托的,你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的?” “梁,死罪啊!”吕梁一路上都面若冰霜,此时面对老将军的问话,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废话就不用说了。”老将军喝止住了吕梁的哭泣,见着吕梁慢慢住了口,才又问道:“白起来了多少人?” 吕梁闻言,精神一振,心中又对大赵的未来燃起了希望。是了,只要这位定海神针还在,大赵没那么容易亡!平稳了下心绪,吕梁不敢耽搁,将自己的判断毫无遗漏地说给李牧:“虽然敌军来得突然,大营未能久守几乎一攻就破,但就这几天多次遭遇来看,白起军兵力当在三万上下,不会超过四万。” 说道此处,吕梁忍不住狠狠瞪了云琭一眼,要不是这个人在营中咋呼要逃,以致军心大乱,白起怎么能如入无人之境! “你看他作甚,看我!”听得老将军训斥,吕梁赶忙收回目光,又听李牧道:“过了荆门关之后,可有受到袭扰,程度比起关外如何?” 吕梁想了想,疑惑回答道:“过了荆门之后,每日仍有零星碰撞,但比起关外,缓和了许多。想是对方连日奔袭,也是力有不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一个不堪一击的败军之将也有资格揣摩白起的用兵?”听得李牧作色训斥,吕梁心中悲苦,却不敢与老将军,的确是个老姑娘了。然而残存不多的那一份世界观实在让他做不出这等欺侮未成年的兽行,扶苏温柔地抱着魏无月,缓缓解释:“夫君也很想要你了,只是你年纪还小,你听我说完。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咱们不是早有约定了,待过两年,你18岁那天,咱们就圆房。”见魏无月还要多言,扶苏加强了语气:“此事已经说定,不必多言。” 扶苏自己都没发觉,身处高位日久,他无意间散发的威严已经十分可怕,魏无月被扶苏的语气惊了一下,小嘴一瘪,却不敢反驳:“月儿晓得了。” 扶苏见她说得委屈,温言安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过两年时光而已,你我是要到两厢白首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魏无月哪里听过这等高明情话,将这诗词重复了两遍,心中实在喜欢得紧,眼里星星闪烁,将扶苏搂得更紧。“月儿就是怕扶苏哥哥不喜欢我。” “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扶苏大呼冤枉,“你满咸阳打听打听,哪家的主母的能如你这般,肆无忌惮?” 魏无月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小舌头,再不多言,重新埋头靠在扶苏怀里,脸庞摩擦着扶苏质地精良的蜀锦外袍,光滑的触感让她分外安心。 在侍卫们的帮助下,扶苏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无月轻柔地放在床上,坐在床沿,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又沉沉安稳睡下,才起身回了书房,处理那些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政务。 还没处理几件事,就听到侍卫长高进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高进让开身形,扶苏这才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人。分明是王上的近侍,中书郎王离。 王离一脸惶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去,见得扶苏,急忙躬身参拜,然后不等扶苏示意,便起身报告了一个让扶苏失色的大消息。扶苏闻言骇然起身,嘱咐家老不必留门,便赶忙跟着王离带来的车架,一路奔向王宫。 路上,才得知此事已经有人去通知了丞相府、国尉府以及大将军府,整个咸阳的实权人物,都因为这个紧急的消息,被紧急连夜召到王宫。而在不久之后,整个天下,也或将因为这个消息,翻天覆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章 公子使楚 “都说说吧,当如何应对。” 深夜,章台宫依旧灯火辉煌,映照得宫中如同白昼。始皇帝一贯勤政,往往批阅奏章都会通宵达旦,宫女侍卫们早已习惯,倒是反应神速,很快就将一应布置安排妥当。 闻听王上发问,辉煌的大殿上却是落针可闻,众位大昭精英还在消化这个令他们震惊不已的消息。况且头前的几人还都未发话,声望才能都不如的后进们自然不敢先讲。 嬴政不是什么有耐性的君王,等了片刻见无人答话,就开始点名了:“国尉,你经验最为丰富,你先说。” 老国尉脸上皱纹愈发密布,闻言眉头稍稍动静,也不知眼睛睁没睁开,缓缓道:“老臣以为,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将消息送到白起手上。” “不错,如今白起孤军深入赵国腹地,如若此时被切断了归路,那便断无生机了。”一位年轻将军赞同道,扶苏看去,原来是司马欣。 “此外,要确定几国出兵事先是否有盟约。”说话的是李斯,“若是有约在先,就只能放弃此次灭赵的机会,退兵回国再做打算;若是并无盟约,就可以分而治之。” “详说。”嬴政点了点李斯,显然是颇以为然。 李斯拱了拱手,起身道:“我国此次作战,乃是苦心酝酿了三年的突然发难,三国之间不可能有时间盟约,极可能是各自发兵。此事只要使节到了两国国内就可知晓,不必细说。” 见嬴政点头,李斯又接着道:“魏国自被割河西以来,国势每况愈下,如今更被我军居高临下,兵锋直指腹心,必不敢冒着国都被破的灭完,殿上众人心悦诚服,纷纷起身喝彩:“丞相大才!”扶苏虽然知道自己被李斯埋伏了一手,也不免心中敬佩,跟着喝了一彩。两个千乘之国屯重兵在边境,再加上还未彻底趴下的赵国,大昭三面环敌,局势眼看就是危如累卵。然而李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制定出如此精妙的可行策略,确实不愧是国之大才。 方略既定,嬴政稍稍放松,又开始发问:“魏楚皆要有重臣出使,何人可以为孤分忧?” 话音未落,就有一人越众而出:“茂,愿出使魏国,必能说动魏王,使大王无忧。”是外相甘茂,此人在先王时原是丞相,也有大才,只是在李斯成长起来后退位让贤,只一心扑在了外交上,继承发扬了张仪“远交近攻”的策略。由他出使魏国,确实万无一失。 嬴政与李斯对视点头,准了甘茂的自荐,当庭赐予节杖。甘茂接过节杖后,竟一秒都不耽搁,辞别王上后就握着节杖,起身离开了。 当今的名臣,确实都有着国之名士的风采,为国事毫不惜身,俱都敢作敢为,神采飞扬。 定下了一路主使,始皇帝又问道:“楚国一事,何人可用?” 其实他身边就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那人自己不站出来,殿上众人又不清楚王上的心思,没一个敢出言推荐的,没见提出此策的李斯都默默坐着,一幅事不关己的神色吗。 扶苏哪里不知道嬴政恐怕早已想到了人选,心知自己如何都躲不过,只能心中暗骂一句李斯老狐狸,什么“楚王信重之人”,如今大昭能跟楚王熊怀扯上关系的不就只有扶苏母子二人么。总不能让华阳夫人出使,那还不是只有自己才有这个资格。 扶苏看了老神在在的李斯一眼,冷笑起身,“儿愿往。” 嬴政自然首肯,也赐了他一根节杖。扶苏接过蒙毅亲自呈上的节杖后却不立刻离开,反而说道:“儿虽与楚王有些血脉联系,然而毕竟从未见过,而且自问不如甘相辩才,单凭重金恐怕不足以说动楚王。” 嬴政想了片刻,觉得有些道理,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于是问他:“还须如何?” “儿想向父王借一人。” “何人?” 一直侍立在旁的赵高心中惊醒,却不等他出声阻止,就听扶苏道:“胡亥。” 嬴政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扶苏的意思,这是在给楚王一个质子,毫无迟疑便准了,毕竟如今的胡亥在他心中可谓毫无地位,“可。” 赵高阻止不及,只能看着扶苏面露笑意,谢过王上后,也转身出了殿。他还要去追甘茂求教,至于胡亥,随便派个人抓来就是。 讲真的,如今的扶苏是越发没拿胡亥当根葱了,只要自己思想不滑坡,一个区区胡女之子,还真不值当放在心上。把他搞出去当个质子,也是最后一个保险措施而已,如今有一线机会争储君之位的,排到10名之后也排不到他。 甘茂毕竟上了年纪,走得不快,还未到宫门便被扶苏追了上来。 “甘相留步!”甘茂闻言回头,见扶苏快步赶上,欣慰笑笑,“公子既然追上老臣了,便不妨一起走走。” 扶苏自然欣然应允。 “甘相似是早有预料。” 甘茂笑容和蔼:“还有谁比公子更合适使楚呢?” “甘相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甘茂笑得更开怀了:“如果公子对出使之事稍有迟疑,或者接命之后不快些来找老臣,下面这番话,是如何都听不到的。” 扶苏就知道能屹立大昭朝堂不倒的老家伙们一个一个的都早已成了精,这个曾做过大昭丞相的老头自然也不例外,闻言不敢怠慢,赶忙行礼问道:“甘相教我。” 甘茂扶起扶苏,又示意周围人远远散开,这招呼扶苏才边走边说:“其实楚国这一路看似来势汹汹,但就熊怀那个胆子,便是有赵姬怂恿,他也不敢当真如何的。的是穰候一事?” “不错。楚人血脉自有其特殊之处,玄妙得紧,老臣也说不清楚,今日只说王上心思。公子此次使楚,说动楚王罢兵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向王上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绝对没有把自己当楚人的心思。”甘茂的小眼睛盯着扶苏,似乎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扶苏咂摸着甘茂的话,心中有些恍然,又有些疑惑:“甘相所言,扶苏明白了。但是该如何证明呢?” “这就要看公子了,老臣也不知。”扶苏心里又吐槽了一声老奸巨猾,就听甘茂又道:“还有一人,公子不可不防。” “甘相说的是,赵姬?” “不错,此人是赵国王女,又颇得楚王宠爱,更是与华阳夫人不善,公子须多加留意才是。” 扶苏自然点头应是。 此时离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甘茂年老体弱走不动了,扶苏只好陪着他停在一处台阶上歇一歇。原本以甘茂的资历年纪,早有在宫中乘坐轿撵的资格,然而这个老头子一向固执,一直自己步行上下朝。 甘茂捶了捶腿,自嘲道:“到底是老了,这么几里路还要歇息,倒是耽误公子了。” 扶苏扶着老头靠在栏杆上,闻言笑道:“听甘相这一席话,至少胜过十年苦读,哪里说得上是耽误呢。” 听了扶苏的马屁,甘茂虽然早已是三朝老臣,也是不禁有些飘飘然。那是自然,有几个人能听得一国储君的马屁呢? 两人歇息了片刻,继续向宫门走去,甘茂又问道:“公子对楚国当下朝局,可有认识?” 扶苏整理了一下自己所知的信息,斟酌片刻,回答道:“扶苏只知道楚国现在得势的是新党,其中头目是受楚王重用而位居令尹之位的春申君黄歇以及左徒屈原。” 说到这里,扶苏又有一丝时光错乱的感觉。在大秦的历史上,自“张仪诈楚”之后,楚怀王多次伐秦,却多次遭遇惨败,被连下六十余城,并被秦取地六百里,设汉中郡。 楚怀王十八年,秦取召陵,楚国无力还击。楚怀王后来又被骗去秦国,最终客死异乡,楚国国势衰落,一发不可收拾。秦昭襄王又攻下郢都,一把火烧了楚国宗庙所在的夷陵,导致屈原投江自尽。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上,春申君没被李园杀死,屈原没有投江,甚至还鼓动了熊怀奋发图强,变法求存。而眼前的甘茂,也没有投向齐国,活跃时期还从战国中期直接穿到了战国后期。 “公子所言不差,只是楚国与中原各国不同,不是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就能左右朝局的。当日吴起变法,深受楚王全力支持,却也是中途败亡,身死之后变法之果便如秋风落叶,荡然无存。究其原因,是因为楚国国土实在是太大了。” “愿闻其详。” “中原各国之人提起楚国,只知其习气民风不似中原,颇为特立独行,鄙视之人常称其国人为南蛮。嗯,这话不要跟你母亲提起。”在扶苏笑着保证后,甘茂又道,“殊不知楚国国土之广袤,恐怕其余五国加起来,都比之不上。” 扶苏闻言不禁有些变色:“竟有如此之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章 黑冰台 甘茂抚须看着这个面色大变的长公子,心中得意。多年来,这个长公子在人前,一直都是以处变不惊而闻名,好像从不曾见过他有失态。 作为一国君主,这样的表现堪称完美,可他如今还不是君主,更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做派总让甘茂内心不安,觉得公子失之深沉,并无少年郎的活泼。如今扶苏略有失态,甘茂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心中多了几分认同和喜爱,少年郎,就是要有这样的活力,才能成为未来大昭的砥柱。 扶苏很快回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地对甘茂笑道:“扶苏失态了,还请甘相勿怪。” 甘茂浑不在意,“老臣初听闻时,比公子还要惊讶,对此难以置信。直到老臣多年奔波列国,结合自身丈量经验,更与墨者的测量相比较,这才真的相信了楚国一国便占天下半壁的说法。 楚国广袤,单是云梦泽就宽阔无边,国内又多沼泽大山阻隔,因此楚国有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就是所谓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 中原各国,即便各地风俗略有不同,但大致上是相通的,至少货币、语言不会有差,太原人听咸阳人说话不至于听不懂,蜀中的丝绸拿来咸阳卖,商家收的也是同样的初行钱。 楚国却不同,由于山水隔绝,运输不便,各地的风俗大相径庭,甚至货币都是互不相同,刀币、环钱、铲币无一缺席,有些沿海地方至今还在用贝币,哦,就是贝壳做的货币。 很自然,楚人对氏族的认同感远强于对国家的认同,对族长的忠诚远高于对王上的忠诚。因此,楚王的统治,必须依赖于这些大族的支持。故而,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的新党,没有这些根基支撑,并不能在朝局上左右楚国风向。这一点,公子不可不察。” “甘相是教我周旋在新旧两党之间,借机取利。” “公子聪慧。” “是甘相说的通透。” 扶苏躬身一礼,行的是后生之礼。甘茂顿感满意,直觉自己这一番话没白说,欣喜点头。此时,两人也缓步走到了宫门附近。 扶苏与甘茂行礼告别,又回头进了王宫。甘茂知道扶苏还要去见一个此行楚国前最重要的人,并不惊讶,自身上了车,便让人驾着向城门而去。去王宫前他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如今接了命令,他要直接离京,时间紧迫,魏国陈兵之地实在太危险了。 夜已深,华阳宫的灯却还亮着。 不必通报,宫女便引着扶苏进到了殿内。 华阳夫人正在写信,想是已经知道了扶苏将要使楚。 因为其母后的关系,嬴政极度厌恶后宫干政,多次将探听朝局的宫人处死,因此后宫妃嫔没有人敢于派人打听前朝动向。但华阳夫人毕竟是不同的,嬴政特准其问政。 出身楚国王族的华阳夫人本身就对政治有天生的敏感,一向反感妇女多舌谈政的嬴政,对华阳夫人的见识也颇有欣赏,甚至偶尔会与她交流这方面的内容。 华阳夫人见到儿子来了,只是抬头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挥手让扶苏坐着等会儿,她要先完成这封或许对儿子的安全至关重要的私信。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去敌国国都。虽然扶苏身份尊崇,身为长公子代王持节出使,楚王熊怀又是他的亲娘舅,血浓于水。于情于理,楚人都不敢伤他,但母亲的心,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放下的。 扶苏顺从地坐在母亲身前,看着母亲写信。桌上已经完成了一封,看来母亲写了两封信。必定有一封是给熊怀的私信,另一封写给何人,却是想不到了,毕竟扶苏对楚国还是不够了解。 华阳夫人终是完成了最后一笔,稍等片刻,待墨水完全干透,命人奉上竹筒,将丝帛放入细细封存,又用了自己的印信封好。 华阳夫人这才招呼扶苏近前,将两个竹筒交到了扶苏手里,殷殷嘱托:“这两封信,有印泥的是交给你舅舅的,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不可假手于人。没有印泥的,是给黄歇的,你到了楚地看过之后,判断局势,再考虑要不要交给他。可记下了?” 扶苏重复了一遍,华阳夫人满意点头,握着扶苏的手,爱怜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后宫倾轧何其残酷,三个儿子到头来却只有扶苏活了下来,这个独子如今又要远行,华阳夫人心中如何能不担心呢。 扶苏知道母亲心中不舍,反手握住华阳夫人的双手,温柔安慰:“儿只是去舅舅家省亲顺便送信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母亲可不必挂怀。母亲可有什么想要的,儿此行远游,给母亲带回来。” 华阳夫人听得这个儿子说得俏皮,有些好笑,但想到儿子如此体贴懂事,心中又是一软,险些落泪。但夫人毕竟心智坚定,终是生生忍住了泪水,挥手让宫女带上来一件物事。 扶苏道了声谢,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披风,却不知母亲是怎么赶得上的。华阳夫人让扶苏穿上试试,又亲手为他系上带子,抚着披风道:“这原是母亲做来给你当冠礼的,如今看来是赶不及了,就先送给你。我儿穿着如何?” 扶苏听着华阳夫人忍着哭腔的嘱托话语,鼻头也有些发酸,忙躬身谢过母亲:“儿穿着很暖和,多谢母亲赐袍。”又情不自禁握住了母亲的手,“儿此行或许数月才归,望母亲保重身体,三餐不缀,勿多挂念。” 母子二人又是好一阵亲昵,直到宫女来报,胡亥已经被带到了宫外等候,两人这才不舍分开。 随着宫女引着到了殿外,扶苏又情不自禁,朝着依旧扶着殿门向自己这边张望的母亲,再三拜首,用衣袖擦了擦脸,狠了狠心,终是离开了。 华阳宫外,胡亥正在狠狠踢着宫门口的墙壁。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又被从母亲的怀里生生拽开,还被告知要去楚国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胡亥哪里有好心情。 此时见扶苏红着眼眶走过来,胡亥心中却有了一些快意。胡亥自幼就不怕这个温良恭简让的兄长,这么懦弱一个人,连跟母亲告别都要哭,他才不会怕。见扶苏走近,冷笑一声,也不行礼,耻笑道,“不过是与母亲分别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扶苏温和笑笑,让胡亥走近些说。胡亥毫不在意又走近几步,目光凶狠地看着这个母亲和赵高再三叮嘱要小心的长兄,毫不退缩:“你待如何?”然后,他突然就觉得一阵风吹过,接着脸上就是骤然一疼。 胡亥一时没想透发生了何事,只愣愣地伸手捂住了一边脸颊,直到另一边脸也遭了毒手,胡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打了! 胡亥怒火中烧,他哪里受过这等欺辱,当下作势就要咬人,只是仰头看着那人依旧温和的笑意,胡亥突然就冷静了下来,脸也不捂了,反而躬身行礼:“谢兄长教导。父王若是知道兄长对弟弟如此殷切关怀,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扶苏笑了,这次却是真的笑出了声,看着胡亥不解的神色,弯下腰拍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能从楚国回来再说吧。” 胡亥通体生寒。 —————— 章台宫。 廷议并未随着两个使者定计外出而停下,在李斯订下大章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讨论,直到雄鸡报晓,这才堪堪将急需办理的几件重要事情谈妥: 第一,令国尉司马错征兵备战,开春的大战如今看来要提前进行了; 第二,令蒙恬南出武关,直逼上庸,与楚军对峙,给长公子造势; 第三,令王翦奔赴安邑,兵出轩辕关,直逼大梁,逼迫魏军回师自救,为甘茂开路; 第四,令司马欣赶赴荆门,替换司马靳,并传令司马靳全军支援白起。 连续四道急令一一下达,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随着咸阳宫这个有力心脏的起搏,隆隆开动了。 蒙毅听着众位将军一一高声领命,心中澎湃,见到跟自己同年的司马欣居然也能独领一军了,连忙给王离递眼色,想让他求求王翦上将军,给自己一个机会。 王离倒是收到了蒙毅的眼色,可他哪儿敢啊。别说这是章台宫大殿之上,就是在家里,他哪里来的胆子跟王翦要这要那的,王翦忘了他这个孙子的存在才好。 蒙毅见王离怂得可憎,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战之机,硬着头皮出列对正与李斯悄声说话的嬴政行礼,高声请命:“臣蒙毅,愿为我王效死。” 堂上顿时安静了,嬴政看着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年轻人,语气是别人想不到的温和:“孤知道你有心,嗯……”原想直接婉拒的嬴政突然想起了一事,心下微动,对蒙毅道,“如此,正用得着你。” 蒙毅惊喜道:“谢王上!” 嬴政招手让蒙毅近前,从怀中拿出一个材质特殊的虎符,交到他手里。 身侧的赵高看得分明,眼皮一阵乱跳,心绪杂乱。这虎符通体漆黑,饰有凤鸟图案,分明是那个最为神秘的王家直属组织的调动虎符。 大昭军法,虎符分为三等,征战大军所奉的黑鹰符、调动关塞之兵所需的奉虎符,以及一种豹符,也叫小虎符,是做护卫王城并捕盗之用。前两者都由昭王一人掌管,最后一种,昭王可临机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将薨之时授予亲信之人,以解急难。如今蒙毅疑惑接过的,就是最后一种豹符。 只听嬴政轻声对蒙毅道:“孤赐予你的虎符,名为黑符,专用来调动黑冰台。你持着它,暗中与扶苏会合,一路保护。” 蒙毅听得“黑冰台”三字,哪里还不知手中虎符的干系重大,心中也为昭王信重感激涕零,眼含热泪赌咒发誓:“臣,当一死以报王恩。” 嬴政笑着扶起跪拜在地的蒙毅,“死人无用,孤要你活着。” 蒙毅重重点头,将虎符贴身小心放置,打定主意睡觉洗澡也不能离身。 自觉最得昭王信任的赵高,原以为黑冰台早晚是自己的囊中物,此刻眼见虎符被“夺走”,心中满是怨怼。可就连心中的怨怼,他也不敢将其对准昭王,而是将蒙毅恨到了骨子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一章 再想想 朝阳下的咸阳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如同一头美丽的远古巨兽,虎踞在平原之上,正在沉睡。 咸阳早市比各国都要早些时辰。天刚蒙蒙亮,四门就都已开启,出城的劳作国人和入城的商旅,有条不紊地沿着路边两侧行进着。如果将咸阳比作这个庞大强盛帝国的心脏,那么贯穿咸阳东西南北的直道,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大动脉。 直道自商君时代开始修筑,当今王上更是大力推动,如今北起九原,南至成都,帝国南北两线的重要关防,在帝国铁蹄之下,俱是旬日可达(此处将直道的修筑时间提前,因为作者认为只始皇一朝,要达到文中所需的直道里程,不太可能)。 一支浩浩荡荡的使臣队伍,便是从这条直道出了南门。 身居帝国心脏的咸阳人,自来就不是耳目闭塞之徒,对天下大势所知甚多。昭国法令严禁传谣,但是也明文规定了“言论自由”。昨晚到今朝,连续两支持节使团分别从东门与南门疾奔而出,嗅觉敏感的咸阳老昭人,自然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大战氛围,议论纷纷。 有说是昭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从蜀郡直下巴地的,有说魏国有动要对其开战的,也有说昭王或许在被上将军驳了之后还要一意孤行灭亡楚国的。 言谈之中,却没有山东六国民众闻战色变的惶然神色。老昭人自立国以来,就从来没有过畏战之人,即便魏国如日中天几乎要灭亡大昭之时,老昭人也是闻战起舞的。 由老昭人组建的大昭轻兵,那是能跟吴起的魏武卒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的。而商君变法,更给了老昭人打仗的现实动力,如今上战场不但能荣耀邻里,还能封爵,每一级爵位,那对应的,可都是实打实的良田!一颗脑袋换百亩良田,这买卖,值! 与昨日晚间悄悄出了城的使团不同,这支使团不但人员齐整,而且来送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除了直道上没人敢站立,道路两侧都被塞了个满。大昭军律,直道只允许军队调动、王上出行、持节出使所用,上至王公下至奴隶,敢上直道的,就是一个死。 咸阳人见识广博,很快就认出了几个耳熟能详的人物。那边正与长公子行礼的,是丞相李斯的长子,素有才名的李清;另一侧束手战立的,是被其兄完全掩盖住光芒的王二子,赢漺,正带着弟弟们与长兄送行;一脸懊恼仿佛丢了什么东西的,是上将军家最有出息的嫡孙,王离。 李清是被他爹赶着来的,毕竟已经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此次主公出使,如何都要来送别的。扶苏自然看出对方的不情愿,也不点破,还是与对方依依话别。 稍微勉励了众位弟弟,最后还要安慰一下据说与立功失之交臂的王离。殿上的事他随后就知道了,只能说相比蒙毅的锐意进取,王离终归是少了一分锐气,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家世太过显赫,这种多少有些行险的自荐,还是没有勇气去做。 眼见太阳已经完全出了地面,扶苏终于与前来送行的众人一一告别,纵身上了车,又在车上与众位国人士子躬身作别。 王离起的头,街上众人纷纷回拜,高声送别:“祝公子功成!” 扶着车扶手,伴着众人的高声送别和车轮轧过石板的声响,扶苏终是踏上了行程。 眼见出了咸阳地界,扶苏再也忍不住,赶忙叫人停车,换马而行。这车实在是太抖了,直道已经很平整了,可是这车还是跟吃了药的瘾君子似的,差点没把扶苏抖散架。 没有避震果然不行,扶苏按着被磕得生疼的门牙心里想着,某些有利民生的科技手段是不是可以适当来一点。随后扶苏终于还是摇摇头,又自己掐灭了这个想法,太冒险了。 对着受召靠过来的侍卫统领高进,扶苏吩咐道:“去把张苍叫过来。” 高进领命而去:“唯。” 张苍是真的太倒霉了。 自那日酒后失言之后,张苍就一直被关在了廷尉署,也没人审他。张苍从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麻木绝望,直以为长公子恨极了自己,下令让他老死狱中。 其实是扶苏把这个人忘了……直到要出使楚国,想到了项羽,然后想到了刘邦……这才拐弯抹角的想起了还有个汉初丞相被自己关着呢,于是才有了临行前派人将张苍提出来的举动。 提他出来所用的身份当然不能是长公子,而是作为持节使臣。使臣按律可自行选用可用之人,扶苏便以张苍对出使有助,特赦了他的罪行。因为张苍明面上的罪过本就不大,“酒后他箭术超群。”扶苏对着正在安排前哨探路的高进喊道。 高进闻言,哪不知公子何意,随手拿起马鞍一侧的五石巨弓,右手捻起白羽箭,也不见怎么用力,就将弓弦拉开如满月,骤然松手,羽箭就飞快穿过了一只正急速飞过的鸟雀,随后死死钉进了路边的柳树内,箭杆直没入树干,只留下箭羽在外,连颤抖都不曾有。 “彩!” 随着周围使团成员的高声喝彩,扶苏笑着将自己那把装饰华丽的弓摘下,抛给了高进,在高进大喜谢赏后转头笑着对张苍道:“你的箭法,比高进如何?” 张苍尴尬拱手:“自愧弗如。” “那,再想想。” 眼见扶苏脸上又露出那幅笑容,看得张苍头皮发麻:“下臣对术算还算有些心得……” 信不信我秀一手泰勒展开吓死你?扶苏笑着摇头,“再想想。” 张苍欲哭无泪。 —————— “将军如何得知魏楚会出兵相助?” 晋阳城头,眼见城下围了数日的昭军缓缓退去,吕梁心中大定,对身边的老将军李牧由衷敬佩。 “早在王上传令换帅之前,我就写信让赵胜联系魏无忌和黄歇了。” “原来是平原君,难怪。” 李牧心不在焉地回着吕梁的问题,盯着大昭军营,脸色越发凝重,嘀咕道:“太慢了……” 吕梁以为李牧嫌昭军撤退的速度太慢,请命道:“末将愿领一支骑兵,去示威驱赶一番。” 李牧沉思片刻,点点头,“去吧,但不要只是耀武扬威,你试试看直入大营。” “这……”城中可用骑兵只有一千人出头,面对对方两万人左右的营寨,想要直入大营也太难了,可是看着老将军神色坚定,吕梁不敢违逆,躬身领命:“唯。” 吕梁领命而去,李牧看着眼前看形制的确可容纳两万余人的大寨,心中越发不安。 眼见吕梁麾下区区一千骑兵在敌营中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竟然真的一鼓作气冲进了敌军主帐,甚至有一员小将勇猛非常,更是砍断了昭军大纛。眼见大昭兵败四散,李牧神色越发凝重。 不多时,吕梁回到了城头,身后还跟着一员小将。小将扛着顶上飘着绣有“前将军白”字样的半杆大纛,神色骄傲,周围兵将也纷纷欢呼叫好。小将把大纛靠在城墙上,显摆道:“我随着吕将军在贼军营中,那叫一个无人能挡!小爷手下真无一合之敌,那西昭说什么精兵良将,可将近两万人,硬是拿我们一千骑兵毫无办法,还被我夺了大纛,真真是徒有虚名!” 吕梁神色却没了之前的轻松,走到李牧跟前下拜:“恐怕昭军有诈。” “现在能看出来,也还不晚。”李牧并未对吕梁多说,而是对那个还在耀武扬威的小将呵斥道:“李放,滚过来!” 周围原本热烈的叫好声骤停,围观将校见状纷纷低头跑开,小将愕然一惊,上前请罪,神色兀自不服。 李牧叹了口气,“你有不服?” 李放扭过头,并不答话。 李牧看到对方这等神情,气的直发抖:“你连赵括都不如!”看李放犹自不服,对吕梁道:“你说给他听。” 吕梁应是,然后对李放解释:“西昭军法酷烈,大纛被夺,全军皆死,因此从未有尚有一人存活而大纛被夺之军。方才小将军抢了大纛,却不见敌军拼死夺回,不觉得有异吗?” 李放已经明白了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服气:“或许是被我等杀裂了胆……” “小将军没觉得对方抵抗太敷衍了吗?” 李放到底是名将之后,一番思索还是明白了过来:“放已明白了,谢吕将军教我。” 吕梁还礼,又问李牧:“将军,敌军这几日的围城,难道都是在故布疑阵?那白起去哪儿了?” 李牧看着这个儿子,心下叹息,闻言也沉思良久,“是啊,白起去哪儿了?” 李放急忙回道:“想必是他看此路不通,早早回守荆门关了。” 李牧看了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忍住了训斥,只轻声道:“再想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二章 太不安逸 赵人是骄傲的。 他们自然有这个资本。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国军队就一直是天下最强的一支。赵军一路北破燕国,攻占代郡,又自代郡一路向西,连下楼烦、林胡两国,若不是西昭那个出了名不守妇道的王太后不惜分开双腿,将义渠人笼络在麾下,挡住了强赵进取的势头,赵国说不定就能完成对西昭的围拢。 不单是武功方面在七国之中首屈一指,论文治就是比起因上阴学宫而有文名的齐国,大赵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曾有齐人为了学习赵人走路的风姿,还来邯郸东施效颦,一时被传为佳话。就连在大昭异军突起欺压列国时,站在抗昭最前线的战国四君子中,就有赵国的平原君赵胜。 赵人喜华服锦绣,邯郸街上开市时,到处可见大袖飘飘的文人雅士衣抉飞舞,围观之人无不为之倾倒。 如今,这些骄傲,这些风景,都在城外的洪水威胁中,荡然无存了。而随着洪水而来的银鹰旗,更让赵人的最后一线理智都丧失了。 “贱人!”赵迁狠狠甩了自己的爱妃一巴掌,看着云裳被打到在地,却犹不解恨,还想再补上两脚,却被宠臣郭开死死抱住双腿,苦苦恳求,好歹劝了下来,“王上,娴妃还怀着王子啊,可经不住您这番拳脚啊!” 耳听昔日宠妃低声哭泣,还有郭开的哀求,赵迁终于冷静了下来,“建信君,放开寡人。” 郭开见王上怒火稍歇,终于放下心来,缓缓放开了双手,跪在地上告饶:“罪人一时情急,竟侵犯了王上的身子,请王上杀了我泄恨吧!” 赵迁叹了口气,扶起他眼中赵国唯一的,以现在的情况,还不如让那个赵家兔子继续当赵王呢。” “为啥要吓他?” “你想啊,赵王迁胆子那么大点儿,被这么一吓唬,还不是赶紧找人救他,他能找谁?” “李牧老儿?” “照啊!”章邯拍手道:“赵王让他回师救援,你说他回不回?” 孟贲摇头晃脑:“那肯定不能啊,邯郸又不会丢,肯定是围住荆门,再瓮中捉那个……捉将军啊。” 白起给了这个夯货后脑勺一巴掌,孟贲也不恼,反而高兴得直乐,好像给白起打一巴掌是多开心的事,“将军我说的对不?” “哼,李牧不尊王命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不过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啊?”孟贲又不解其意了。 章邯于是只好又给他解释:“将军的意思是,无论李牧会不会再抗命,都无所谓。他要是不听王命,我们大不了南下长平,借故韩之路回国,而他就得面对不尊王命拒绝救驾的后果;他要是听了赵王迁的乱命,那更好,荆门无碍,等上将军率军而来,晋阳、邯郸这一线就是一片坦途了。到时要下邯郸,还不是探囊取物?” 孟贲闻言茅塞顿开,拍着章邯的背叫好不迭,差点没把章邯肺给拍出来。 章邯使了浑身解数摆脱了孟贲,对白起不满道:“将军你自个儿说话能不能说完了,老让我解释很累的。” 白起哈哈大笑,指着章邯对众人道:“当今世上能看明白我白起用兵的,李牧之后,就只有这个小子了。” 章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神色间也满是得意。 —————— “你们,吃火锅吗?” 扶苏对着一个前来请安的蜀人部落首领连说带比划,想问这会儿有没有火锅。可是蜀人不解其意,听了这位了不得的大贵人的问话,懵懵懂懂,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也是手舞足蹈,跟唱曲儿似的。 这听着也不想四川话啊?扶苏听了半天,不得其法,又望向翻译,翻译一顿解释,扶苏这才知道这人把他当作了什么天神的儿子,说了一堆歌颂的话。扶苏意兴阑珊,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又问翻译道:“你知道火锅吗?” 翻译是昭人,是随司马错平定蜀地时一起入川的,发髻穿着皆还是昭人式样,闻言笑道:“回公子的话,下臣在蜀地待了十年之久,从未听过火锅之物,或许是下臣孤陋寡闻了,蜀地神秘莫测,未经探索之地不知凡几,或许是在哪个不知名的部落中才有。若公子有命,下臣可以派人打探一二。” 啧,成都居然没得火锅,太不安逸咯。 想到此处,扶苏也被自己逗乐了,对翻译道:“不必费心了,扶苏也只是在一本不见经传的杂本上偶然见过,想来也是作者附会了。你下去吧。” 翻译躬身退下。 扶苏挥手说要休息,众人纷纷告辞,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扶苏!”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处冒出,作势就要扑到扶苏身上。扶苏没去管他,悠悠然给自己倒了樽酒,又给那人拿了个酒樽,“自己倒。” “嘿,你怎么都不怕的。”蒙毅见没吓到扶苏,放下佩剑,坐在了扶苏对面,也没跟扶苏客气,给自己满了一樽。 “早听说了你当日在朝堂上做的好大事,就知道你早晚要来见我的。方才把人都赶出去,你以为是为什么。” “公子果然聪慧过人,”蒙毅笑了笑,“今日还要给公子介绍一个人。” 扶苏这才发觉蒙毅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只因为那人仿佛完全融进了黑暗,即便穷极目力去看,也看不清,直到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扶苏才发觉那人竟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女子。 “嬴玉,见过公子。” 扶苏还礼,好奇问道:“你便是掌管黑冰台的宗室子弟?” 嬴玉直起身子,恭敬回答:“是。” “我们是个什么亲戚?” “噗……”蒙毅一个没忍住,喷了一桌酒水,扶苏白了他一眼,听嬴玉回道:“不知。” 话怎么这么少,可惜了这副样貌。扶苏心下叹息,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在楚国王都内,黑冰台可调动的人手有多少?” “10人。” “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效死。” “你能三个字连一起说吗?” “可。” “试试看。” 嬴玉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长公子一眼,未发一言。只拱了拱手,自行退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三章 百里之才 在顺流直下郢都之前,扶苏要在成都待上三天。 一方面是需要准备使团所需船只与补给,以及通知沿途各县做好迎送准备,如今的三峡不比后世,很多江道危险重重,必须要有纤夫拉纤才能顺利通过。 更重要一个原因是扶苏要等一等咸阳传来的消息。以如今这个时代传递消息的速度和手段,一旦他上了船沿江顺流而下,在下船以前很可能就再也收不到任何情报了。 白起水淹邯郸的消息就是在这时由嬴玉告知扶苏的。扶苏不像章邯那样精通兵法,自然想不出白起所为的深意,只大略觉察应该与李牧有关。 历史上的秦国就是在使反间计除掉李牧后才得之灭亡战国,以王翦之能都对战胜李牧毫无成算,白起之才都被锁在上党三年未得寸进,如此李牧,当真称得上世之良将。 只可惜李牧在战场上智计百出,却不知为何看不到自己身后的致命弱点?或许以他的智慧未必察觉不到身后那对君臣的恶意,只是对政争毫无兴趣,或者相信赵王不可能愚蠢到自毁长城。然而,赵王或许并不会自毁长城,但如果他并没有将李牧当成长城呢? 黑冰台一直在以重金贿赂郭开一事,扶苏是知道的。而且不止是郭开,各国权臣背后都不乏有黑冰台的糖衣炮弹。 而这样常年大金额的贿赂,对昭国来说,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每年用来贿赂各国权臣的金银,足够维持一支千人以上的重甲骑兵。而这样巨额的开支,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昭国能负担得起这样天文数字的金额,需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将大昭当作“奇货可居”的商贾丞相,亚父吕不韦,而另一人,就是蜀中巨贾寡妇清。 “公子,要见吗?” 高进将名剌放在桌案上便躬身退了出去,此时提问的,是此次使团的副团长,中大夫百里俜。百里俜身为穆公时贤相百里奚的后人,自幼聪颖好学,少有贤名。 且与大多一出仕就蘧登高位的名士不同,百里俜学习商君入秦后的做法,一路自县吏做起,直到秩千石的中大夫。为人通律法,善理政,扶苏此前本就有结交的打算,此次便借着出使楚国将其招致麾下,想着结一份善缘。 扶苏把玩着这封与众不同的名剌,沉吟良久,名剌是由沉龙木精心制成,表面并无新奇,只是内里文字全是由金丝织成,仅这一封名剌便可值千金。 然而扶苏并不是在惊叹名剌的豪奢,寡妇清手握蜀中丹砂矿与奴隶生意,身家巨亿,并不奇怪。而与百里俜以为的不同,他也没在估量蜀地局势,商贾身份,简在帝心什么的,而是单纯在想八卦。 后世有好事者多方考证猜测,嬴政之所以不立皇后,很大原因是他其实一直倾慕这个比他年龄大的熟女。 扶苏原本也有些好奇,不这几日打听以后就知道了那些猜测不过是穿凿附会而已。寡妇清比嬴政大了三十多岁,如今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始皇帝得去有多重的口味才下得去嘴? 何况两人根本就没见过面,别说日后那个坐拥天下的千古第一帝,如今的昭王也不是她一个区区商贾能见的着的。即便是因为巨贾吕不韦的关系,昭国对商贾的态度可以说是天下最友善开明的,也并不意味着一个商人,还是个寡妇,有资格上得了那张天下间最高的床榻。 “见见无妨。”扶苏确实对寡妇清有些好奇,而且已经到了巴蜀之地,见一见这个实际上掌握了蜀地财政命脉且在土人中极富声望的土皇帝,听一听她想说什么,也挺有意思。“就安排在明日午后吧。” 随意定下日程,此事便就暂且搁下了,一个商贾而已,虽不至于轻视,但也没必要太过重视,多的是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定夺。 “如今我国与楚国对峙于巴地两侧,大江(长江)南岸的渡口并未完全为我军控制,直接沿江南下或有不妥。”百里俜做事为人均是谨慎细致,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冒的性子,与白起真是两个极端。 这已经是对方第三次提出要更改路线,不走水路出行,改走陆路,全程都要在昭国完全控制的土地上行走,直到与楚国交换国书正式入界。 扶苏为百里俜的固执和过分谨慎有些头疼,习惯了周围都是雷厉风行喜爱兵行险招的年轻人,突然面对一个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半生的稳重中年人,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黄歇所领楚军当下正在上庸被蒙恬牵制不能动,左徒屈原要在黄歇统军外出时稳坐朝堂,除了这两人,楚国上下都是求和心切,谁会来阻止使团?就算是有人有心阻止,在屯兵郢都,对峙上庸之后,楚国国内又哪里来的多余兵力呢?” “若一切可以常理度之,又哪里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呢?” 扶苏快头疼死了,想要解除对方的职务又担心如果还未到楚国就把自己一力延请的副手开除出使团,会被朝野上下视为笑话,至少一个识人不明的评价说少不了的,更是显得连手下人都无法说服的他太过无能。 “如果中大夫如此坚持,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中大夫领一路走陆路,我自领一路沿江而下,如此可保万无一失。中大夫以为如何?” “公子所言不差,”扶苏缓了口气,又听百里俜道:“只是两路首领要换一换。” 扶苏有些纳闷,“既然中大夫坚持认为水路不安全,还要自荐走水路呢?” “就是因为陆路安全,公子才应该走陆路才是。” 我谢谢你。 扶苏一想到要即将面临的颠簸就感到屁股疼,然而看着对面百里俜固执黝黑的面庞,就放弃了要说服对方的打算,“就依中大夫所言吧。” 百里俜这才略微满意,又要同扶苏商议队伍划分的事宜。好不容易划分完毕,扶苏心神俱疲,却见对方还要再议碰面日程等琐事,扶苏急忙以身体不适为由,将百里俜请了出去。 百里俜闻言看了扶苏一眼,显然不信,但他虽然为人方正却不迂腐,知道对方对自己不满,便还是起身告辞而去。 扶苏刚缓了口气,就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公子不该如此对待百里大夫。”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呢?” 梅姨,名唤梅子酒,是随母亲入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扶苏长大的长辈。此次母亲对他“孤身”使楚放心不下,便让梅姨一路陪侍。说是陪侍,扶苏又怎么可能让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端茶送水,只是享受一下对方在饮食习惯上的体贴照顾。 梅子酒听闻公子撒娇似的言语,抿嘴一笑,风情万种,“百里大夫老成持重,又以公子为念而不顾自身安危。这样的人才,公子应该折节下交才是。如今怎么能因为对方与自己观点不同就疏远了呢,这样岂不是会让有心随公子建立功业的人才寒心吗?今后又有谁会方面跟公子争辩,让公子有机会审视自己的对错呢?” 扶苏恍然大悟,自己因为一直以来周围人的善意而飘飘然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君臣之间互相选择的时代,对人才的态度是多么重要。“不听,去之。”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是梅姨规劝,扶苏险些误了大事。”扶苏赶忙起身,诚心向梅子酒恭敬行了礼,然后鞋子都没穿好,就出门找百里俜道歉去。 百里俜并未走远,而是就在门口与高进商议随行侍卫的分派,似乎根本没有为扶苏方才的行为受到影响。 扶苏大喜,赶忙上前向百里俜施礼道歉:“扶苏方才一时失态,对先生多有不敬,还请先生原谅。望先生莫要以为扶苏不可教而疏远了才是。” 百里俜视线从扶苏没有穿好的鞋履上挪开,神色不变,先向扶苏回礼,然后回道:“俜原本打算此次出使完毕便挂印而走,如今听了公子的话,似乎不必了。” 扶苏闻言先是大惊失色,听完后又不由喜上眉梢:“自是不必了。” 请百里俜回房坐下后,扶苏又问道:“我细细想了中大夫的话,认为的确有理,是不是就不必兵分两路了?” 百里俜却不同意:“下臣却以为,分两路才是真的万全之法。而且下臣这一路也可以大张旗鼓,为公子吸引视线。” “这样的话,中大夫会不会太过危险?” “本就是为策万全,未必会有事。” 扶苏想了下觉得也是,两人当下又是一番长谈,将所需商讨的一应事宜都商讨完毕。 越是深入商谈,扶苏就越是对百里俜的细致周到叹服不止,更为自己险些错过如此才干之士而后怕不已。 百里俜或许没有李斯那般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将国大才,也不如韩非子对万事人心鞭辟入里的认识,甚至也可能不及樗里偲的急智应变。 然而他多年的基层到高层全无遗漏的政务经验,给了他对一件事抽丝剥茧的眼光能力,仿佛针对一件再复杂的事情,他都可以将其细致分解,然后能够给你带来毫无死角的剖析。 如果用扶苏印象中比较熟悉的谋士来形容,百里俜给他的感觉,就是有“算无遗策”之名的荀攸和“智迟”陈宫的结合体。 不论此次出使结果如何,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大才,已经值回这一路奔波的辛苦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四章 奇货可居 李牧的桌案前摆着三封王令,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到了第三封时,就差没破口大骂了。 带来第四封王令的使者手捧着王书立在门外,神情倨傲中带着惶恐,他哪里想得到李牧居然敢派人就这么把他挡在了门口,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面前军士神色不善,使者犹豫再三,还是没敢硬闯,连到了嘴边的咒骂也在那个按刀而立的侍卫冷冷的眼神下咽了回去。 吴屹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君,却从李牧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李牧在想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到第三封王命为止,赵王迁语气虽然强硬,但也不敢把他这个手握大军的大将军当成家奴一般呼喝指使,言语中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但李牧猜得到,门外那个持节使者手中的王命,恐怕就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了,只要使者进门宣讲了,那李牧若不想反,就只能入京去听从郭开那个小人的摆布了。 吕梁此时得知了使者被拒的情状,急惶惶赶来,一进门就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将军不可孤身入京啊!” 李牧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庞终于裂开了一道笑意:“你猜到了?” 吕梁站起了身子,走前两步,“当然猜得出,大将军定是打着将王上的怒气都聚拢在自己一身的心思,才会一再无视王命。然后大将军再孤身入京,以己身换北军将校性命,如此即便大将军身死,北军仍有直面大昭铁蹄的军力。” 李牧笑得越发开怀,“你不错。” 吴屹心肝俱裂,却不敢劝,只惶然跪倒在地,显然存着与主君共死的心思。 李牧没有去看他,而是对吕梁道:“我走了不要紧,你一定要死守此处,绝不能放了白起回去。老夫这条残命若能换一个大昭军神,也算不亏。” 吕梁情知大将军心意已决,绝不是自己以理能劝得动的,只好换感情牌:“大将军这一去,小将军该如何啊?” 李牧却似是早知他有有此一问,随意道:“吴屹,将他送到长平赵奢处就是。” “长平?君上是觉得白起会放弃走荆门归国?” “白起用兵,看似惯于剑走偏锋,常给人其只善奇谋之感。然则其人用兵谋略实际上十分稳重。” “稳重?”吴屹有些摸不着头脑,君上这说的还是那个轻兵冒进,区区万人就敢直下邯郸的白起?吕梁却似有所悟,竟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哼,世人多愚,只看得到他兵少冒进,却不知这一路东进,能威胁到他的,几乎没有。”李牧难得有耐性对这个年轻的亲随解释:“北军被他打散了编制,一路东逃根本不成威胁,至于赵奢的南军,邯郸王命不出,又不知敌情,他怎么敢离开驻地?” “京畿不是还有丞相亲领的一支王军?” “若是我王当真敢派最后的底牌出城与白起战于野,哪里还用得着老夫来这里抗命?” 吴屹擦了擦汗,幸亏左右都是随君上南征北战多年的心腹,此番对赵王的不敬之言不虞有泄。 吕梁得知将军心意已决,不再相劝,他本身也是果决的性子,只重重抱了一拳:“老将军此去无忧,梁便是舍了性命,也不会放一兵一卒过关。” 李牧颔首微笑,吩咐吕梁将王使叫进来后,便靠回了榻上,双目微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使郭进是郭开的亲侄子,凭着自家叔叔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从来办事都十分顺当,这也给了他可以比肩名臣的错觉。得知连着三个使者都吃了闭门羹,郭进在耻笑之余也生出了要借李牧扬名的念头。 不都说他郭进是靠着叔叔的面子才得以在政务上如鱼得水么?李牧可是全赵国上下皆知的,少有能不给郭开面子的大将军,若自己能完成王命把李牧押回去,谁还能拿自家叔叔嚼舌根? 当然,郭进好歹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了,早不是别人一撺掇就能上头的愣头青,要不家族子弟众多,叔叔怎么独独就对自己青眼有加? 郭进在有了去找李牧晦气的心思后,可是问过自家那位算无遗策的叔叔的,叔叔都没有反对,想来这次也会是如往常一般手到擒来。 直到还没能见着正主,就被李牧的亲兵挡在门外罚站了半个时辰后,郭进颤抖着腿终于发现自己错在哪儿了。李牧老儿哪里是不给自己叔叔面子,这老头分明是连王上都没放在眼里! 硬闯是不敢的,亲兵那冷冽的眼神郭开看得懂,自己的脖子保准不比钢刀硬。但要说拂袖就走?他也不敢啊!李牧亲兵的刀利,王上的刀又钝了吗? 前几个使者怎么说也是把王命送到了李牧案头的,他郭进信誓旦旦请命来此,要是连门都进不去,坐实了自己是个只能依靠叔叔权势的废物事小,要是王上一生气把自己腰斩了怎么办? 郭进越想越觉得腰疼,直觉自己下一刻就要从中断开,死在这里,不由探手按着腰间。 突然,郭进鼻头一凉,抬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雪势渐大,郭进却没有去躲雪的意思,只觉得上天都怜爱他,为他下雪。 郭进心中大恸,想着自己断裂死在雪中的样子,想着自己的热血将在尸身周围的雪地上晕开何等形状,竟一时忘了害怕。 此时吕梁整领命出了房门,就看见郭进一手握着王命横举,一手按着腰间,双目坚毅,虽风雪欺之却面不改色。 吕梁不由啧啧称奇,邯郸人尽皆知只能靠着叔叔权势苟且的郭进,却没想到是个如此忠于王命而不惜己身的人物。看来人言也不见得尽实,此人确实有些名士风采,若不是他叔叔太过不堪,倒是可以结交,将这等人冷遇如此久,想来也不是大将军的意思。 吕梁先是再次在心中告诫了自己眼见为实的道理,这才走近郭进,却见他仍然目不斜视,只盯着大将军营房所在。心中又赞叹一番,对郭进抱拳朗声道:“大将军有言,请王使入内。” 等了片刻,见郭进毫无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屹立在雪中。吕梁心中了然,知道对方是因为大将军的冷遇心中不忿,倒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吕梁心知除非是大将军亲自道歉,王使恐怕不会愿意进门,无奈只能与门口亲兵对视一眼,又重进了门,请大将军去了。 “他能有那胆子?”李牧听了吕梁所言,根本不为所动,嗤笑一声,“想必是吓得丢了神,找人把他扛走,把王命拿进来就是。” 吴屹也笑了,跟君上告辞后,拉着犹自有些不信的吕梁出了门。直到郭进被人直挺挺地扛走,吕梁才大笑出声,连连摇头,原来此人竟比传闻中还要废物。 处理完这个小乌龙,吴屹正色与吕梁作别:“屹就此别过,愿将军武运昌隆。” 吕梁对这位忠勇之士也十分欣赏,闻言抱拳道:“此去前途艰难,万请珍重。”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你就是寡……怀清?” 扶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女子,惊讶不已。眼前的美丽小娘如此年轻艳丽,难道寡妇清真的服用丹丸驻颜有术? 女子施了一礼,轻快笑道:“公子想是误会了。清娘娘是民女的奶奶,民女名唤怀瑾。” 扶苏干咳了两声掩盖住尴尬,摊开名剌又细看一番,却见其上分明写着“怀清”两字,看来非是自己看错,眉头微挑,知道事有蹊跷。“为何冒名?” “若不是借着奶奶的名头,怕公子不见。” 扶苏来了兴趣,止住高进要拿人的动作,“为何千方百计要见我?” 怀瑾看见扶苏制止高进的动作,笑得越发明艳,脸颊的酒窝更深了,“想与公子做生意。” “怀家与大昭的生意,从未断绝吧。” “公子误会了,不是怀家,是怀瑾,也不是与大昭,而是与公子。” “奇货可居?” “公子通透。” “先王质在赵国,命在旦夕,走投无路下才得受吕不韦奇货可居。当今本公子身居储君之尊,你也并非怀氏族长,有何资格与本公子谈生意?” “小女子哪里敢与吕相比肩?”怀瑾笑得像个偷嘴成功的小狐狸:“公子才是吕不韦,小女子不才,求公子助我。” “这么说,你才是那个可居的奇货了?” “清娘娘重病,恐在旦夕。”扶苏稍稍色变,只听对方又道,“族中可以争位之人共有三人,小女子实力最为低微。” 印象中寡妇清是在始皇帝统一六国后被迁居咸阳客死他乡的,始皇帝还为她筑了怀清台与牌坊以彰显尊荣,这也是后世穿凿附会以为嬴政喜欢寡妇清的证据。但是在这个时空错乱的奇妙时代,谁知道寡妇清会不会提前过世? 扶苏稍一思量,好笑问道:“那本公子为何要费力助你呢?” “锦上添花怎及得上雪中送炭?”怀瑾笑容妍妍,见扶苏笑而不语,才又道,“更因为,小女子是唯一一个有胆量借清奶奶的名头得以见到公子的。” 扶苏闻言略有所动,看向高进。高进回话道:“确实有怀家子弟送上名剌,但因有怀家家主名剌在,属下认为其余人并无见到必要了。” 扶苏点点头,看来这个小姑娘确实有些计谋,兴趣越发浓厚,“若我果真助你,有何好处?” “巴蜀之地,尽是公子后院。” 扶苏大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五章 屈子横江 “公子以为,怀瑾所言几分可信?” 百里俜安排好明日出行事务后就被扶苏请来议事,而一看到身旁的所坐之人,百里俜就知道公子扶苏是把他引为了心腹了。 蒙毅接掌黑冰台已经是小范围流传的秘密了,他的去向也是引得众人纷纷猜测。如今悄然出现在使团中,看来此次出使未必如之前想象的那样,只是给扶苏锻炼镀金的轻松任务。 “八分吧。”扶苏略微思索,“怀氏另外两个竞争者也来请见,可见怀清重病一事应当不假。” “黑冰台已着手调查,旬日之内可有结果。”蒙毅接口道。 扶苏微微点头,“她所说自己势力最弱一事应当也是真的。” 百里俜抚须道:“那么公子是不信怀瑾的承诺了。” “不错,先不提巴地还有一半在楚军控制下,她一介民女,就是坐上了族长之位,又凭什么说能够将巴蜀作为后院呢?” 百里俜难得地笑了笑,“公子原来并非是不信她的诚意,而是不信怀家在巴蜀的势力。”见扶苏点头,百里俜继续道:“公子可知蜀王?” “自然知晓,王叔被父王封在蜀地,代王治理,已经有十年了,日前因为镇压叛乱不利,被父王叫回咸阳训斥了。” 百里俜颔首道:“那公子可知,那场席卷了半个蜀地,连成都都险些被攻破的叛乱是如何平息的?” “是国尉……”扶苏说到此处,明白了百里俜的意思,“大夫是说,怀氏竟能指使土人若此?” “怀氏扎根巴蜀数百年,掌握丹穴与黎奴生意,资产巨亿。且广布恩泽于土人,又凭借与大族通婚执掌权柄。如今,说个大不敬的话语,王上的命令在此地未必有怀清一言管用。” “毕竟,王上远在天边,征伐不易。而一旦得罪了怀氏,当下就是全族饥馁的祸患。” “公子所言甚是。” 扶苏大致了然了蜀地情形,沉思道:“如此国中之国,不利长治久安,但急切之间想要拔出怀氏的根系,恐怕牵扯过多,因此短时间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怀氏治理巴蜀。” 百里俜闻琴声而知雅意,“公子是想略微扶持怀瑾,以让她足以与令二人相争,但却无法压倒性胜出。” “不错,只有他们势均力敌,才会被大昭以裁决者的身份掌控住。” 不是大昭,恐怕是公子你吧。心里如此想,百里俜却没有问出口,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未必需要说得太过通透。 “如此一来,怀氏内斗愈发激烈,我等可以从容渔利。” “但此事要成,必须有一个前提。” 说着,两人将视线投向正惬意喝着酒的蒙毅。蒙毅突然感觉到两道如炬目光,知道无法装聋作哑,心里念了句劳碌命,起身抱拳道:“毅当连夜亲身秘密入巴,为公子探听情况,必不会耽误。” “知我者,蒙毅。”扶苏抚掌大笑,“等你回来,再喝个够。” 蒙毅应诺而出,“公子可勿忘了。” 历史上大秦从未真正掌控住巴蜀之地,因为交通实在不便,无论是封王治理还是设置郡县,巴蜀总是时叛时降,直到怀氏被强行迁到咸阳,仍然游离在中央政权之外。 一方面是蜀地自古与中原隔绝,自成体系,另一方面也是始皇帝要考虑的重要之事实在太多,一直腾不出手来好好收拾。 如今可不同了,扶苏想着,就让自己来帮助那个眼光只投射在远方而不顾身周的始皇帝,来解决这些“小问题”吧。 ——————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日,夜间又不许生火,军中士卒多发冻疮,严重者甚至手脚不保。 回报的斥候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长平发现了马服君赵奢的旗帜。 “李牧老儿是打定主意不给咱们活路了啊。”白起喝了一口烈酒御寒,搓着双手笑到。 “这老头确实厉害。”章邯也是击节赞叹:“若不是他一出面就整合了溃散的北军,甚至还短时间内看穿了我等金蝉脱壳之计,水攻邯郸未必不能尽全功。” “冬季水少,蓄水所费时日确实比预估的多了。”白头称是,“没奈何,如今只能跟个在主人家东躲西藏的耗子一样了。” “长平此路不通,将军,我等当如何?” “当给赵王一个惊喜。” “惊喜?”章邯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重回邯郸!” 白起笑得坏意满满,越发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 从最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的安步当车,胡亥自认在这段时日内成长了许多。虽然不知这位表里不一的长兄为何放弃了舒适快捷的船只而选择走陆路,但是胡亥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不会在使楚的路上杀了自己。 毕竟当今王上健在,随意杀害一位年幼的公子并不……划算。他胡亥又不是对扶苏威胁最大的对手,要杀也暂时轮不到他。而且自己在使团中出事,白痴也会猜到是谁下的手,对扶苏而言这样失去的名望人心与上眷,远比得到的多。 按老师教的那样,他站在扶苏的角度想了想,杀了自己对扶苏有什么好处? 生命暂时无忧,下来需要考虑的就是前程。与大多人想的不同,对于那个至尊的位置,胡亥不是完全没有欲望。 即便怎么看都离自己太过遥远,但午夜梦回,万众参拜的场景总能让胡亥从战栗中双手紧攥得醒来。 而且,如果自己成了大王,那是不是能像父王那样,握着鞭子……老师说过,女人都会臣服于有权势的男人,还有什么人能比王更有权势? 胡亥双手在衣袍中狠狠握紧,捏得自己大腿生疼,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才总算克制住离了咸阳后日益严重的臆想。 抬眼看去,那人闲适得骑着骏马,正与一旁的儒生聊些什么,间或伴随着大笑,似是极为开怀。 扶苏在自己身前很远处,就像在那条通天路上,遥遥甩开了自己。胡亥心中又是一阵丧气,难道自己就只配这样远远望着对方的背影,目送他执掌天下权柄,看着他最终拿起那支马鞭…… 不! 不甘心! 胡亥紧紧咬住下唇,胡乱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先昭襄王做得到的事,我也一定可以! 不错,先昭襄王质赵时,正逢两国大战,天下人都以为他必会被赵王一怒之下杀死祭旗。 然而先昭襄王不但逃出生天,还得以登临王座,这与自己如今的情状何其相像!自己如今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吕不韦而已!不,有老师在,老师就是胡亥的吕不韦! 想到赵高,胡亥松开了紧咬的牙关,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如今再看那个人的背影,似乎,也没有那么自己想象的那么远啊。 被盯视的扶苏丝毫没有察觉胡亥的眼神,他正饶有兴致地逗张苍玩,“再想想?” 张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对方这么调侃了,心中苦笑不已。能被长公子点名选入使团,甫一得到消息,刚得脱牢狱之灾的张苍自然高兴不已。及到被公子叫到身边随行,张苍几乎以为儒教当兴了,然后……往事不堪回首。 张苍不傻,他当然知道扶苏将他从牢里提出来是为了他的唇舌。结合自己当日在宴会上的表现,以及扶苏突然想起让自己加入使团,想要借助自己的唇舌为他在楚国朝堂上当马前卒的用意几乎是明摆着的。 然而这不是张苍想要的。一个鼓唇弄舌的纵横士?天啊,这是张苍最不想给长公子留下的印象了。于是一路上只与公子插科打诨,公子似乎对此还颇为开怀?这让张苍更加绝望,对方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弄臣了吧?这还不如纵横士呢! 张苍越想越觉得眼前灰暗,却听身旁的扶苏道:“御史以为,昭法得失如何?” 张苍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的第二次考验,妄议昭法的后果,殷鉴不远。但再糟的情况也不会比如今更糟了,张苍心中一定,朗声回道:“如今得大于失,但随着大昭愈发强大,将各国逐一吞灭,终有一日,得必不如失。” 张苍有大才。这是扶苏早知的,要不对方也不可能成为大汉丞相,但在如今的年龄上,他就能与韩非得出殊途同归的结论,可见此人眼光长远,见识远超同龄。 扶苏正要细问,却见高进快马来报:“禀公子,副使船队遇伏,座船被毁,百里大夫生死不知!” 扶苏手脚冰凉,他如何也想不到,楚人居然真的胆敢对强昭长公子出手!若不是百里俜坚持,如今生死不知的那个,应该是他嬴扶苏! 扶苏恨意与怒意勃发,甚至还兼有一丝惧意,倒不是对自己原本可能的下场而心怀畏惧,扶苏从来不会忧心注定没有发生的事,而是担心不久前才为自己礼贤下士而收入麾下的大才百里俜! 扶苏调转马头,带着使团骑士全体极速向船队支援而去,心中自责。是他低估了楚国激进势力阻止两国议和的决心,在被百里俜劝说后,嘴上采用了百里俜的计策,实际上自己对可能的袭击并未提起警觉。 半日驱驰,轻装急进的骑士终于赶到了江边。 只见船队首尾都被江锁阻拦,进退不得,正挤作一团,船上众人纷纷弃船求生,勉力向岸边游来。江水冰凉,不时有人抽搐沉底,再无声息。楚人除了一艘旗舰稍大,其余都是小船,难怪可以骗过派出的众多斥候,潜伏在江边。 大半日鏖战,仓促遇袭又没了指挥的使团船队渐渐不支,仅剩的三艘大船边,楚人已经开始接舷,船上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整个战场混乱不堪。 在这片混乱之外,楚人旗舰一直没有加入战团,船头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感受到扶苏的视线,也转过了头来。 黄歇在前线与蒙恬对峙,不可能分身此处。那么,不惜一切要阻止昭使入国,且有能力调动如此大规模伏击的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屈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六章 高进赌运 扶苏原以为,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他完全融于这个时代了。 他错了。 他哪里想得到,人类殷红的鲜血浇在地上怎会是漆黑如墨,人类濒死的惨叫如何能凄厉如夜枭。眼中断肢残臂飞舞,耳中战号与呼救此起彼伏,扶苏指尖发麻,嘴唇颤抖,自忖熟读兵书的他竟是一条命令都发不出。所以说冷兵器时代太烦人了! 高进请令两声,见扶苏毫无反应,知道初次上战场的公子即便再是天纵奇才,谋略推演之能连上将军都夸赞不已,但到底是没有亲身体验过战争,此刻能坚持没吐已经难能可贵。 没有过多犹豫,高进就接过了指挥权,借公子的命令,领着骑士们换马布阵,先扫荡眼前的楚军。 楚人早有万全谋划,水底铁链锁江,两岸均埋伏弓手,显然是一网打尽的心思。然而楚军首领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己方弓手身后竟会出现一支骑兵。 两边一开始都有些怔愣,还是高进反应略快一筹,将不多的骑士横向拉开,迅速向还处于慌乱中的敌阵冲锋。 当头一泼箭雨,却不是出自楚人弓手。昭国军律,骑士必须配备弩箭,交锋之前至少可以发出两箭。 昭国是七国中唯一推行“标准化配备”的国家,所有军械铠甲一律都有形制规定。而且每一把武器,每一件装甲,都会刻有将作大匠的名字,如果有分毫错漏都可以追溯到个人。因此,说昭国军备甲天下,毫不夸张。 楚人猝然遇袭,又是以步对骑,还不等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就被大昭铁骑杀到了近前,待到指挥仓促下令弃弓换刀,却哪里来得及。 片刻功夫,冷兵器时代这个星球上最强的武力存在,就给扶苏留下了一个此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为保证快速支援,昭国骑兵人马俱未披甲,如果是面对铁骑对冲或者前方是重装步兵拦路,极有可能损失惨重。 然而,面对同样是轻装上阵的楚国步卒,不过一个冲锋,大昭铁蹄之下,楚军军阵便已摇摇欲坠。 要在快速冲锋中用直刀砍中敌人十分困难,因此骑兵冲锋多是利用马匹本身的冲击力,靠冲撞造成杀伤。然而昭军不同,一冲之后,竟是人人刀刃见血! 大昭常年对抗骑兵力量冠绝天下的西戎,军中骑士选拔之严苛,远非山东各国所能想象。赵国常自夸胡服骑射,能与昭骑争雄,但这话落在昭国骑士耳中,十分刺耳。 彻底凿穿敌阵后,高进并不犹豫,勒马掉头。不用他纵声呼喝,昭国骑士人人皆知,冲阵凿穿之后该如何做。 江滩泥泞不堪,数匹良驹在急冲下折了马腿,幸而地面松软,骑士并无大碍,只是必须亲手结束爱驹的性命,悲痛不已。 未落马的骑士们将坐骑险险勒在江边,马蹄几乎都能踩进江水,他们纷纷调转马头,稍作调息,整齐划一地抬刀冲锋。与喜欢在阵前战号,崇尚红衣的楚军不同,黑衣黑甲的昭军无论在杀人之前和之后,从不大呼小叫。无非是阵前杀人阵后砍头换军功而已,喊个锤子? 面对沉默的昭骑,楚人并未丧胆,即便明知不敌,仍是放声呼喊,竟是对着铁骑冲锋。 扶苏听得分明,楚人喊的是“楚人不奴!” 放屁,扶苏嗤之以鼻。天下诸国变法之后都抛弃的奴隶制,只有在楚国残存而已。或者在这些楚国人眼里,奴隶根本算不得人。 江滩上一片狼藉,楚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血腥味浓重得扶苏离得很远还是闻得十分清晰,胃里翻滚不已,一阵干呕,倒是清醒了不少。 扶苏直起腰来,却见梅子酒正含笑看着自己,面上一红,“让梅姨笑话了。”扶苏吐了几口唾沫,还是感觉嘴里满是血腥,翻身上马,“请梅姨为我护住身周。” 梅子酒在这修罗场中仍是笑容浅淡,“公子只管放心。” 扶苏点点头,纵马上前,梅子酒紧紧跟随。 “高进!”扶苏很快在军阵中找到了高进,看到对方惊喜的面容,直为自己的不中用感觉愧疚难当,“收拢士卒,不要追杀残兵,先救人!” 高进随着扶苏手指看去,江上的楚人正划着轻便的小船,截杀跳船逃生的昭国士卒。高进连忙点头称是,高声下令将散开的骑士都叫了回来,只听扶苏有条不紊地下令,“所有人下马!高进,你选三十个善射之人,以三排弩阵压制靠近岸边的楚军船只,掩护我军撤退!” 众骑士纷纷下马,高进领命选人列阵,扶苏继续道:“其余人,随我拉纤!” 江上行船,多有纤夫拖曳,遭楚军偷袭后早已四散,只有纤绳还在,扶苏打算拖动纤绳将还剩的船拖过来。 船只随水流前行,已撞在了铁链上,被水流带着横在了江上,倒是阻力小了很多。 昭人所带的都是为保证单手就能操作而特意做得轻便的马弩,平地射程十分有限,一般都是借助马速才能远射,如今只能在五十步内造成杀伤。船上的楚人最初被箭雨压制,慌乱了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用弓箭开始反击。 两艘大船还未拉到岸边,无甲的昭人弩阵在遭遇楚人箭雨反击后,开始有了减员。扶苏见状大喊:“去十个人,举盾护住弩阵,再给本公子争取三分钟!快拉!” 没人质疑三分钟是多久,十个人默然放下纤绳,拿上马上的皮质小圆盾,前去为公子争取时间。 仅剩的两艘大船上剩余的昭军领会了公子的意思,不再跳船,凭借着船舱负隅顽抗,与靠近的楚军短兵交战。 “蚨!去看看援兵怎么还不来!” 蚨是扶苏的一名侍卫,有名无姓,显然出身平民。蚨领命上马而去,扶苏又指着那一袭正指挥楚人砍绳的白衣跳脚,“高进!能射否!” 高进哪里领会不到公子的意思,手搭凉棚,看了眼江心处那个远远的身影,沉声道:“足有三百余步,把握不大。” 扶苏也知道强人所难,但实在恨得牙痒,闻言说道:“试试看,就射驴日的一箭,吓唬一下也好。” 高进点头称喏,换上五石巨弓,踩着江水,气沉丹田。江中的楚军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出阵型的古怪弓手,纷纷将目标对准了他,幸而早有兵士持盾护住了高进。 高进深深吐气,右手扣上弓弦,缓缓拉开,又深吸进一口气屏住,腹部塌陷,双臂肌肉贲起,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牢牢锁死船头的白衣。 屈原似乎心有所感,疑惑地看向岸边,如此远的距离本不该有人能威胁到他,然而不知为何心头警铃大作。屈原心生警兆下,就要回仓,却只见眼角寒光闪过,脑中一片空白。 扶苏早已盯着那处动静,只见那袭白衣骤然消失在船头,赞了一声高进好样的,也根本不管有没有射中要害,鼓噪大喊:“屈原死了!屈原死了!”扶苏一边挥手示意身边人一起大喊,心中却在胡思乱想:只不知屈原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后世还有没有粽子节? 高进放下酸麻的手臂,笑道:“自小赌运就好。” 岸上与江中的昭军听到公子喊话,也随之放声大喊,楚人先是不信,待到果然见船头空无一人时,才慌作一团。再被士气大振的昭军一阵冲杀,原本想要守住阵脚的楚军也慌了手脚,士气全无,溃败如山倒。 屈原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连一点伤都没有受。那一箭看似来势汹汹,然而离了这么远,又被江风一吹,哪里还有准头。等到了近前,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勉强刮破了他的宽袍大袖,将他带倒在地。 屈原只愣神了片刻,听到扶苏大喊就清醒了过来,立刻想要起身,却发现箭头钉入了船板,虽不深却因为有箭头有倒刺,轻易不能拔出。 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帮屈原拔出箭头,却见楚军早已军心离散,围攻之势已乱。那两艘大船已经被拖到了岸边,再难抢夺,远处昭人的援军也已赶到,军机已失。 屈原情知此次伏杀已经失败,手中握着那支改变战局的羽箭狠狠捶打船帮,却无力回天,只得下令全军撤退。 昭人没了船只,也无法追击,只能一边目送楚人撤退,一边架上后方步军带来的重弩,防止楚人杀个回马枪。更重要的,是收拢几只被抛弃的楚军小船,去江中救人。 扶苏不通水性,只急得抓耳挠腮,看着一个一个落江的士卒被救起,上前一一鼓舞勉力,却心急如焚,怎么还不见百里俜的身影! “公子莫慌,”此时敢于劝谏的只有梅子酒了,她低声道:“公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大家都在看着。公子越是心急如焚,越要沉稳才是。” 扶苏闻言看去,果然见士卒或坐或站,或无恙或重伤都在偷偷打量自己,连随着后军赶来的胡亥都在向这边瞧。暗骂自己一声,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梅姨说的是,扶苏心乱了。” 梅子酒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公子,表情温柔,“公子未及弱冠,又突逢战乱,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别取笑我了。父王在这个年龄已经是能独自领军诛杀国贼了,我与他相比,差了许多。” 梅子酒笑到:“有几人能与王上比拟的?” 也是,扶苏点点头,那可是千古一帝,比不上不丢人。与梅子酒聊了几句,扶苏彻底冷静了下来,沉稳下令:“张苍,找人将车辆集中起来,放置重伤者,令军中医者救治。没有受伤或者轻伤的,继续救人,找人问问百里大夫的下落,顺便把船上的物资搬下来。”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扶苏这时听到一声惊喜呼喊:“找到百里大夫了!” 扶苏大喜,却见一人背着百里俜从船上下来,将昏迷不醒的百里俜放在车上。 扶苏一问才知,楚人突袭后,旗舰是受到最先也是最多打击的,楚人架在主舰上的唯一一架投石机就有一发凑巧砸到了旗舰,百里大夫一个不稳,磕到了桌案上晕了过去。 “我原本想带着大夫与其他人一起跳江求生,却见楚人小船游弋在船边,贸然跳江危机四伏,于是将大夫绑在身后,在兵士的帮助下将大夫送到了别处船上。幸得公子相助,否则信与大夫俱为楚人之奴了。” 扶苏开心不已,看着这个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小的侍从,大笑道:“年纪轻轻,遭逢大乱却还能沉稳思考,你很好。你叫什么?” 听得长公子问名,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小人韩信,不敢当公子赞。” 扶苏眨巴眨巴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韩……韩信。”少年韩信看着这个面色诡异的长公子,心中疑惑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七章 家事国事 郑袖正在排舞。 大王今晚要宴请贵宾,作为最得宠的爱姬,她当然要献上最美的舞姿,能给男人争面子的女人,才是最得心的。 郑袖排舞时,没有人可以旁观,连大王都会被她挡住。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郑袖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予取予求的女人只会迅速失去男人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能让天下美人都趋之若鹜之时。要保持独宠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大王对她的欲望。 与刻意逢迎大王的其他后宫美姬不同,郑袖不会去猜测大王喜欢什么,她会启发大王,让大王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么,并且让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意志。 世人皆知,楚王好细腰。但世人不知的是,楚王对细腰的迷恋,正是从她郑袖开始的。至于那个为了练就细腰而把自己活活勒死的荆国美人,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好心告诉了她,自己就是靠着束腰才得以拥有细腰罢了。 束腰当然有用,她可不是骗子。只不过它会把人的内脏压碎这件事,她忘了说了,当然她还忘了说自己的细腰是天生的。不过这不重要。 郑袖一曲舞毕,就听到一阵掌声响起,那让人浑身酥麻的嗓音就在自己身后响起:“袖儿,你太美了。” 感受到身后男人浑厚的胸膛和坚实的臂膀,郑袖只觉一股热流从下体涌出,这才是值得她全心侍奉的男人,熊槐那个糟老头子算个屁? 郑袖转过身来,将男人的手引导到那处湿润,听到那羞人的泥泞声响,她再也忍不住,“就在这殿上,要了我吧。” —————— 楚国不愧是实力仅次于强昭的大国,这从楚王宫的富丽堂皇就可见一斑。即便是迁都未久,楚王宫也还未完全建成,但这个占了大半个国都的恢弘宫殿群,还是让扶苏大开眼界。 与崇尚水德,故而尚黑的昭人不同,楚人的图腾是凤凰,因而宫殿各处都可见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火凤,宫殿外表也都是肆意狂热的鲜红色。 与屋檐平整,较少探出墙体的大昭宫殿不同,楚王宫的宫殿屋檐,俱是长长翘起,飞扬跋扈,直如凤翼展翅。 为扶苏一行领路的,是楚国大族景氏的头面人物,景阳。景见扶苏正在观看屋檐,便停下了脚步,等扶苏欣赏完毕,对他歉意一笑,才摆手笑到,“公子不必挂怀,只不知楚地风物,公子以为如何?” 景氏,与昭氏,以及屈原所在的屈氏一样,都是出自楚国王室之后。景氏是楚平王后裔,因此按后世习惯,他们都应该姓芈。然而战国时,姓氏分开,称氏而不称姓,人们对氏的认同也远大于姓,因此屈原才不叫芈原,而嬴政其实应该叫赵政。 扶苏听得景阳所问,走前几步与对方并肩,这才回答:“楚国风华确与中原不同,可谓别开生面。” 景阳咂摸了一下“别开生面”四字,觉得大有趣味,赞道:“公子文采风流。” 扶苏轻笑摇头,“不知今日宴饮,还有哪些风华人物?” 扶苏知道景阳向来主张连昭抗魏,是有名的亲昭派,楚王派他来接待也是有安抚和表达善意的意味。 毕竟昭国长公子在快入境时遇袭,虽然袭击者无人投降,眼见要被抓的都一一自尽,故而无法追究。但明眼人都知道,能调动上千人在昭楚边境伏杀公子扶苏的,必定是楚人。 景阳听得扶苏问话,情知对方是想早做准备,也不遮掩:“为公子作陪的,有大将军屈匄,外相成芇,右徒昭骅,大夫靳尚,还有就是左徒屈原。” 景阳故意将屈原放到最后说,就是想试探扶苏的反应,见对方毫无反应,失落之余又有些欣赏。 扶苏当然知道对方有心试探,并不以为意。景氏自来与屈氏不合,在屈原登左徒重位,推动屈匄得授大将军,又与黄歇结盟占据朝堂后,在朝中越发没有声音的景氏更将屈氏,尤其是屈原,恨到了骨子里。 但扶苏此行,打的是利用三族不合来从中取利的算盘,怎么可能去当对方的枪?景阳想试探他,他有何尝不想试探对方呢? “近些年,屈氏似乎良才辈出,倒是让人称道。”屈氏两大重臣几乎将军政大权全部握在手里,以屈氏为主的新党更是在朝堂上握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一句良才辈出真是扎到了景阳的心口上。 景阳面上不露痕迹,闻言笑道:“这也是大楚之福。” “自然。”扶苏也陪笑。大楚之福是真的,却未必是景氏之福了。 两人互相套话数回合,都在心中给对方贴上了一个“奸猾”的标签。待到了大殿,景阳将扶苏一行安排到各自位置上与陪坐的楚国众人相对而坐,随即拱手暂别,“公子少待,我这就去请王上出席。” 扶苏直坐还礼,“大夫请便。” “人言公子如玉,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卓然,让人心折。” 扶苏闻言看去,却是一个衣衫略敞的名士打扮之人,容貌不俗,正随意坐在垫上,举杯向自己示意。 “请问足下?” “靳尚,祝公子寿。”靳尚笑容亲切,将酒樽一饮而尽,面不改色,显然是善饮之人。 扶苏也随之喝了一杯,“谢过大夫。” 靳尚是楚王宠臣,黑冰台在他身上所费资财绝不在郭开之下,再加上史书记载,扶苏一直觉得此人只是个贪财好色的附势小人罢了。今日一见,却是有些狂士风范,似乎并不是史书上所言那般不堪。 无论如何,这都应该算是半个“自己人”了,毕竟自己也算是他的金主了。 “颜如玉倒是真的,毕竟是华阳夫人之后,只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了!” 看来是个挑事儿的,扶苏笑容不变,放下酒樽抬首看去,却是个在酒宴上也甲胄齐整的大汉。此人面容方正,虎目鹰鼻,胡子如同钢针一般根根耸立分明,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结合景阳此前所说,又对自己如此敌视,相比是那位刚刚在族兄帮助下登上大将军之位的屈匄了。 “想来将军必定是内藏锦绣了。”扶苏笑着回答。 屈匄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在自己出言挑衅下还夸赞自己,却听到身旁的靳尚大笑不止,“好一个内藏锦绣!公子言辞果真……果真犀利,哈哈哈哈!” 依旧是一身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屈原见族弟还未明白,出言反驳道:“以貌讽人,公子有失风范了。” 屈匄这才明白对方是讥讽自己“外无锦绣”,以回应自己说他“金玉其外”,又用一个“藏”字说他内里或许也如外表一样粗野,直气得大声喘气,狠狠凝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扶苏对屈匄的“死亡凝视”毫不在意,只对这个前世还十分敬仰的前辈针锋相对:“伏杀国使,就是左徒所说的风范了吗?” 屈原闻言淡淡一笑,“为国不惜身。”竟是毫不遮掩地认了。扶苏也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使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但敢于当众宣之于口,他有何依仗? 果然宴无好宴。扶苏面容仍然沉静,袖中却紧紧捏住那封母亲要自己亲手交给楚王的私信,难道自己还真要靠这封信救命?再看殿上四周,重重帷幕之后,竟似乎影影绰绰,藏了许多身影。 该不会是屈原举杯为号,然后一百刀斧手将我砍成肉泥的狗血戏码吧?扶苏也佩服自己的吐槽时机恰到好处,背后冷汗直冒。 再看向那个越发高深莫测的屈原,只觉得危机四伏。真不知甘茂张仪他们,是如何能在敌国君臣的面前侃侃而谈,还能说服敌意浓重的国君达成目标的。 尤其那个面对油锅还能劝谏的,这心理素质得是多好! 正在扶苏胡思乱想之际,随着几声“楚王到”的呼喊,大腹便便的南疆共主终于从层层帷幔之后现身了。楚王看上去四十来岁,在后世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期,此时却是有些衰老之态。看着楚王在宫人服侍下落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又在楚王随意摆手下落回原座。 楚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眼扶苏,眼眶竟有些湿润,“真像啊。”注意到自己失态,熊槐咳了一声稍作掩饰,伸手道,“今日是家宴,都随意些。” 扶苏看着楚王真情流露,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手握百万生民生杀大权的大国君主,怎么像是个寻常富家翁一般,对着从未见过的胞妹之子感伤如此? 其实是扶苏不知熊槐兄妹之情如何深刻。先王过世之时,熊槐不过只有十岁,胞妹熊华也只有五岁。熊槐登位之后,饱受太后欺凌,又被宗室外戚重臣欺压,时常与妹妹偷偷在暗处相拥痛哭。 而为了给熊槐巩固地位,熊华更是以王女之尊抛头露面,为他结好大臣。最后为了保住他在汉中之战后摇摇欲坠的王位,胞妹更是远嫁敌国,才使两国罢兵和谈,他才没有被早已虎视眈眈的太后赶下王位。 如今二十余年未见,又见到酷似胞妹的扶苏,一时心潮起伏,即使以熊槐临朝三十载的帝王心性,也不由感怀不已。 屈原见事情有变,连忙起身奏道:“大王既到,就请公子扶苏献上国书,好早作商议才是。” 楚王眉头一皱,还未发话,就听靳尚插口道:“屈子何其不近人情也!大王与公子血脉相连,又从未谋面,如今正好叙一叙亲情才是。况且大王早有言在,今日只是家宴,屈子为何不能等到明日呢?” 扶苏也赶忙起身道:“母亲知道扶苏使楚,特意连夜手书一封家信,垂泪不已,对扶苏殷殷嘱托,一定要扶苏亲手交给舅父。” 这一声舅父叫得熊槐又险些掉泪,伸手止住还要再劝的屈原:“屈子为国之心,寡人尽知矣。只是今日有言在先,只叙亲情,不谈国事。”又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快将华儿家信呈来。” “大势定矣!” “大势去矣!” 扶苏与屈原各自在心中大呼,心境却各有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八章 唇亡齿寒 赵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如若不然,怎么解释城下这一片连延不绝的银鹰旗? 前几天北军那边才报来消息,吕梁率军接手李牧所领的防线,将企图入境支援白起军的司马靳堵死在了荆门一线。那么谁来告诉我,眼前这群昭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从身边几位将校脸上那一般无二的如丧考妣,赵安知道自己还没完全疯,但是也快了。 因为他堂堂丞相,竟然连面见大王的机会都没有,每次求见都被郭开那个佞臣用蹩脚的借口挡回来。 什么叫“王上不相信”?王上脑子是坏了吗?这每日如同准时劳作一般,早饭用完就在城下列阵的几万士卒,有什么不信的?当日王上不是与自己一样看到了吗? 这个丞相当的也太窝囊了。 赵安心知肚明,他这个丞相是几方势力相互妥协后才被推出来和稀泥的。身为宗室之人,他还算得王上信任,又娶了云家女子,云裳为首的外戚也不把他当外人,他又曾与李牧共同北击林胡,故而在军方也说得上话。 同时他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因此大家对他做丞相都没意见,然而换句话说,也正因为如此,他谁都指挥不动。 城下这支军队的统帅不知道是不是也疯了,重兵屯于城下,每日却只是在城下列阵站岗几个时辰,给他赵安紧绷的神经再拧拧紧,面对破开的城墙口子居然也不攻城,坐视赵安派人将城墙缺口勉强堵上也无动于衷。 剩下时间就是在临近邯郸的乡里城镇上搜刮米粮,甚至都不是抢,据探子回报,他们居然还真的付钱!哪有军队行军还随身带钱的?若是这位丞相知道这钱都是云禄“送”上的,恐怕去杀了那个随着王使回京的家伙的心都有了。 于是相比于被赵军无偿征用,这些总推说无粮可交的黔首居然更愿意资敌!当真是一群刁民!赵安恨得牙痒,直想率军连同那些不知死活的农民与那支莫名其妙的军队一起全部消灭。 然而不能。没有赵王的虎符,他根本没法带一兵一卒出城。而赵王的命令很清楚,他不相信城外有军队正在随意游荡,丞相必须坚守不出。 赵安无可奈何。与征兵、募兵制相结合的昭国不同,大赵采用的是单一的征兵制。除了边境守军与王上私军外,国中并无常备军队,时值寒冬,所征大军早已遣散,要征募大军,怎么也要到春种之后了。 故而在南北守军都被牵制,王军又被严令不得出的情况下,堂堂强赵竟然真的拿眼皮底下这支人数并不多的军队毫无办法。 原本赵奢如能北上,与王军两相夹击下,要摧灭敌军易如反掌。然而随着甘茂使魏,以河西地为饵,就轻易诱得魏王上钩,强令公子无忌撤兵。腾出手来的王翦引军北上,十万大军几乎就贴在了赵奢的脸上。 魏王也不想想,即便昭王守信还了他河西地,他守得住吗?韩国即将灭亡之际,韩王痛恨昭王不宣而战,将上党拱手送给了赵国。此后赵国随即趁着魏楚大战,顺势拿下上郡,魏国就被分成了东西两片。 魏王也被迫迁都大梁,以免都城直面强昭兵锋却无后路,然而如此一来更让西魏之地成了风雨飘摇的飞地,时刻有被大昭吞灭的危机。如今再给西魏加上一块有何意义? 相比于眼前这支虽然在赵国腹心乱窜,却因为人数过少,无法实质性威胁到王都的昭军,王翦的军队一旦突破上党,赵国立时就是灭顶之灾。因此就是赵王想让赵奢挥师北上,赵安拼了这条命也要拦住王命。 另外一个让赵安心惊肉跳的消息就是,甘茂在出使魏国大获全胜后,居然既不回国,也不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北上赵国议和,而是继续向东,他居然要去齐国! 这大昭的文武大员怎么都不按套路出牌!此时魏国与昭国和谈结盟,楚国被扶苏稳住,燕国因为子之之乱还未缓过劲来,又一向与赵国多有龌龊。如果此时齐国被说动来袭,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牧自回京后就被软禁在家,没有王命谁也不得见,而此时赵安连王上见都见不到,更无法请教李牧,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城下昭军准时散去,赵安长叹一声,狠狠拍打城垛数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怏怏回府。 赵安刚一进门,家老就急急来报,说有贵客在房内等他。赵安想不出这个时候能来见他的是谁,疑惑入内,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老者正悠悠然品着温酒,怡然自得。 赵安惊喜出声:“平原君!” “正是老朽。”赵胜笑容可掬,“我欲去拜祭老友孟尝君,相国可能助我?” 孟尝君田文都死了三十年了,此时有什么好祭拜的?赵安当然知道所谓祭拜不过是托词,这位赵国另一根擎天之柱此去真正目的当是要入齐,将赵国东边的天空也撑起来!说来悲哀,如今的赵国,竟然沦落到要让两位原本早有归隐之心的老者来撑起赵国天下,赵安心头欣喜与自愧交织,情绪复杂。 赵安真心诚意,大礼参拜这位先辈:“安,愿效死命。” 赵胜大笑还礼:“如此,大赵安矣。” —————— 在赵国君臣猜不到的地方,也有人为他们的存亡而奔走。 太子丹要求见父王,没人敢拦着。这位太子与别国太子,甚至是历史上所有太子都不同,这位太子丹在燕国的声望地位,隐隐还在其父燕王喜之上。外人都以姬喜逼子之还政而对其称道不已,只有燕国朝堂自己人才知道,真正将子之赶下台,使燕国从内乱中平复的,正是这位隐在幕后的太子,姬丹。 一听说自己儿子要来,燕王喜开心不已,连忙放下食箸(筷子),吩咐左右再上一副餐具桌案。 太子丹进得殿来,先是一丝不苟地对父王大礼参拜,然后止住宫人端菜上饭,朗声对父王道:“儿此来是有要事要请奏父王。” 燕王喜看着眼前英武的儿子,越发喜爱。哼,要说为王,他姬喜或许比不得那个雄才大略的昭王政,但若论生儿子,十个嬴政加起来也不如他一根手指头。 比起那个都快及冠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绩不过是只敢出使自家娘舅之国的扶苏来,他燕王喜的儿子虽然年轻两岁,就已能推翻权臣,独当一面了。更为难得的是,如此少年得志的太子,能谨守本分,将权柄全部回归父王,也不居功自傲,对父王执礼甚恭。 太子丹但有所请,姬喜一般都不会否决,此时闻听儿子有事启奏,温言问道:“我儿何事啊?用过饭了吗?” “回父王,用过了。”太子丹当然没吃,他是接到赵胜密信后直接从军营赶来的,哪有功夫吃饭,“军情紧急,需要我王尽快定夺。” 燕王喜一副沉着自定的面容,似乎智珠在握,这让太子丹有些琢磨不透。自己这个父王一向是大惊小怪的性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沉稳。来不及多想,太子丹压下疑惑,“儿收到密报,大昭外相甘茂赴齐,企图与齐国共分赵国。若赵国被灭,我国危矣,请我王发兵救赵。” 燕王喜笑道:“赵国与我国常有刀兵往来,此前还从僭臣子之手上割得三十余城,一直不肯归还。如今亡国在即,怎么好意思来求救?” 太子丹早知王必有此问,沉着回应道:“父王知我倾慕四君子,因此也多养门客士人,虽无法与孟尝君比肩,也很是收拢了不少奇人。” “我儿此举早已传为美谈,更被人称为新孟尝,孤怎能不知。” 太子丹口称谬赞,继续道:“有一奇人,名叫痒,此人游历颇多,腹中无数轶事杂谈,听来虽初觉天马行空,后想来却回味无穷,很有道理。” 燕王喜来了兴趣,笑道:“奇人异事,多寓意深长。” “是。有一日,就听他说,有次他途径夜郎国,路边见有一人,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用刀割掉自己的嘴唇,他大惑不解,就去问原由。”燕王喜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身体前倾,听得聚精会神,太子丹心中欢喜,知道父王喜欢奇谈,以此说之果然效果拔群。 太子丹继续讲故事,声情并茂,“那人回道,‘我的嘴唇一直磕碰我的牙齿,怎么劝都不听,我又不能拔掉用来吃饭的牙齿,于是只能割掉嘴唇了。‘” 燕王喜哈哈大笑:“这个夜郎蠢才,岂不知失去了嘴唇的保护,牙齿在寒风中也失去了保护啊。” 太子丹趁机进言:“父王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唇亡而齿寒的道理啊。如今赵国就相当于我大燕的嘴唇,大燕之所以能不受强昭的兵锋威胁,除了父王厉兵秣马使人不敢犯,更重要的在于,虽然与我国多有磕碰龌龊,但却帮助挡住强昭的赵国存在。一旦赵国灭亡,昭国下一步的兵锋所指,必定就是燕国了。父王不可不察。” 燕王喜连连点头,但是语气迟疑:“可孤已经答应了甘先生,要与楚国共分齐国,恐怕没有余力帮助赵国了。” 甘先生?太子丹亡魂大冒,难道是…… 果然见问询而来的甘茂在宫人带领下走进殿来,对燕王喜鞠躬行礼:“见过燕王。”又对震惊失态的太子丹行礼,“见过太子。” 太子丹忘了回礼,大惊失色。甘茂!他竟然没有入齐,而是绕了一大圈,直奔蓟城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十九章 夜不能寐 荆门的大雪已经下了五天。 而赵灵儿,已经铲了两天的雪。 原本听说司马靳那个无耻之徒被换,还以为日子会好起来,至少不会再被当成贼似的看守。可没想到啊,这个新来的守关居然比司马靳还要过分,果然司马家没一个好东西! 司马靳只是命人将她严密看押起来,每天好吃好喝的,虽然有些无聊,但作为一个俘虏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个叫司马欣的可倒好,接手荆门关后第二天,就给自己换上了铁链。有必要吗?铁链!珍贵的铁不去用在刀刃上,反而用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铁链?你们大昭是有钱烧的? 赵灵儿与那些做不得事的千金们可不同,与赵武灵王同有一个“灵”字的她,可是以那位先祖为榜样的。别说一个青铜铲,就是丈许多长钺她都能舞出花儿来,保管把那个司马欣一戳一个血窟窿。 赵灵儿将铲子狠狠插入雪中,想象着自己手中是杆长槊,而眼前的雪堆自然就是那两个司马。 “赶快点,再偷懒没你饭吃!”一名监工舞者鞭子冲赵灵儿大喝。 赵灵儿一惊,只见那个监工嘴角狞笑,手腕一抖,就是一朵鞭花猛然在她鼻尖炸开。赵灵儿紧闭双目,心中哀叹自己要破了相,虽说自己不甚在意相貌,但脸上多一道口子也太惨了。 一声噼啪过后,赵灵儿只觉鼻尖清风拂过,犹豫着睁开眼,却见监工好整以暇地收回鞭子,“大昭军法,不得肆意虐俘。”见赵灵儿大眼中全是疑惑,监工哼声道:“你得多谢谢长公子,不然你这娘们似的白嫩小脸早开了花。” 长公子?扶苏?赵灵儿心知自己脸上无恙,暗自松了口气,心道难怪目无余子的胜爷爷都对这个扶苏公子赞不绝口,称赞他为“贤公子”,说他轻邢罚,施教化,看来如果由他继位,或许不会如当今昭王这般残虐不仁。 监工见她吃了自己一记警告,竟然混不在意,还装傻充愣地偷懒,心下恼怒。长公子仁厚,不但对自己这等贱民也待如亲友,甚至连俘虏都有优待。可长公子虽然聪慧如有天授,毕竟未有久历疆场,哪里知道这些六国蛮子是多么不服法度,愚笨不堪! 监工怒极,刚收回来的鞭子眼看就要丢出去。赵灵儿看在眼里,心道不妙,赶忙讨好地笑笑,奋力将铲中的雪块抛出了城墙,然后又是一铲,速度快了不少。 监工不是嗜血之人,皱眉看了半天,知道警告的效果不错,终于是放过这个可怜的长平公主,转身去其他地段视察。 铁链绑在脚上,虽然不影响铲雪,但活动毕竟不便,赵灵儿拼着命连铲了七八下,累得不行,眼见监工走远,便放慢了速度恢复下体力。 “嘿,那边的,戴铁链的。”赵灵儿突然听到一阵细碎低语,转头望去,却是一个正在专心铲雪的俘虏,那人边铲雪,嘴唇边微不可查的开合,“接着铲雪,别往这儿看。” 赵灵儿反应过来,赶忙继续回头铲雪,一面竖起耳朵,那人又道:“这么多人,唯有你戴了铁链,想必身份不凡。”赵灵儿想要回答,却听那人急忙道:“此处说话不便,今晚会有人去找你。” 此时又有一名监工巡视过来,那人闭口不言,赵灵儿心中狂跳,忙加快了铲雪速度以做掩饰,倒是让监工颇绝满意,打算稍后多给她一个馍吃。 是夜,赵灵儿在房中坐立难安,她仔细想了想今日所闻,推测那个在城墙上与自己搭话的,应是早就知道自己晚上被关押的地方了。早上他正好在自己身旁,应该只是个偶然,肯定有个组织互相通气,而且人数不少。 谁派他们来的,云琭吗?千万不要,如果是那个草包,早晚会害死她。吕梁?他未必知道自己身份。甚至,是父王? 赵灵儿只觉得千头万绪,又想到晚上来报信的如何能让自己得知身份呢?如果他被抓了怎么办? 越是紧张关头,越是要冷静。赵灵儿一再告诫自己,总算是稍稍沉下心来,打算静观其变。 夜色越来越深,就在赵灵儿以为今夜不会有变故之时,突然听得墙外传来鸟叫声。冬天时有鸟叫声并不奇怪,可如果这鸟声是来自只有齐国海边才有的海鸥叫声,那就奇怪了,没有海鸥能飞这么远来到内陆腹地。而赵灵儿的母亲正是来自齐国,海鸥的叫声也是母亲宫里那只鸟笼里常有的声音。赵灵儿心中一动,也学着海鸥叫了一声,然后就赶忙竖起耳朵,听到门外并无动静,才舒了口气。 赵灵儿心知来人身份做不得假,只是隔着墙壁看不到来人面目,也不知说话是否安全,心中焦急,却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赵灵儿神经紧绷,门外昭军换岗的声音清晰可闻,鸟叫声和人声却都听不见,心中越发不安。 夜巡的昭人时刻可能推门而入,她门上根本没有锁,稍有动静都会引起门外站岗之人的警觉,赵灵儿只觉如坐针毡。 突然,一点水渍从墙角晕开,赵灵儿揉揉眼睛,凝神去看,却见土墙上多了一个湿乎乎的洞来,然后就见一个小指粗细的木质圆筒被塞了进来。赵灵儿眼疾手快,上前两步迅速蹲下接住了木筒,防止木筒落地引发声响。 赵灵儿听得自己心脏跳得震耳欲聋,心中哀叹,只以为门外之人肯定也听得到她的心跳,功亏一篑。 赵灵儿保持着蹲立的姿势良久,直到双腿发麻,又听到海鸥叫声由近及远,知道送信之人渐渐远离,而房门并没有被推开,才暗道侥幸,迫不及待却缓缓起身,忍着捶打双腿的冲动,轻轻躺到了床上,背对着门口。 借着房中昏暗的一丝光亮,赵灵儿轻轻打开了木筒,取出丝帛后将木筒藏进衣服,这才打开丝帛仔细阅读。 信很短,但是内容震惊得赵灵儿差点惊呼出声。 信是吕梁送来的,只说了一件事,他已发动赵军俘虏不日暴动夺关,到时希望她能以王室身份领队守住关门。 赵灵儿心怀激荡,夜不能寐,如此名扬天下的机会,她又怎会拒绝! —————— 张耳也夜不能寐。 主君有忧,身为食客门人的张耳自然要为其分忧。 公子无忌的话言犹在耳:大魏社稷存亡,尽在尔手。 主君并不以张耳出身卑鄙而冷遇,待我如国士,那我怎能不以国士报之? 张耳早有此想,如今有了为主君效力的机会,他当然自荐于席。主君不以为他年纪太轻不能委以重任,却说自己英雄出少年,更让张耳有了效死之心。 于是,张耳便来了这处他本来此生都无法靠近的地方:魏王宫。 宫墙三丈余,别说寻常人,就以张耳的功夫,都无有不借器具就能翻过的可能,何况巡逻王城的甲士也不是死人。 不过张耳也不必为城墙忧心,要进王宫,他走的是正门。 张耳扮作亲随,隔着几个人,低头跟着公子无忌领衔的队伍,顺从地接受了搜身,不发一声地走过了隔开两个世界的大门。 “技击之术精通否?” 张耳又想起早间,席上主君的问话。 “大梁城中,无三合之敌。”他稍稍吹了牛,但也无伤大雅。 魏无忌满意点头:“切记,不可伤了妃嫔,更不可伤了那位。” 张耳踏过了宫门,走在坚实的石板上,感受着似乎与门外一般无二的清冷空气,心中冷笑。按他来看,魏昭王薨了之后,本就应该由公子无忌继位,哪里轮的着那个对各国唯唯诺诺,丢光了大魏男儿面皮的魏圉为尊。 要他说,君上就该让他一剑刺死那个无能的魏王,然后公子继位,西抗暴昭,北收强赵,南攻大楚,将这百年来丢失的国土都收复回来! 然而公子毕竟是念情之人,不忍心对亲兄长下手。那如果,由他这个外人下手会如何? 不行!那样会陷主君于不义,他张耳也会成为人尽唾之的负义之徒。 但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冒起,就如同野草一样在他心中疯长,让他心痒难耐。 一旁的陈余一直在关注张耳,此刻见好友神色有变,以为他起了怯意,见侍卫都离得很远,低声急道:“张耳!不可误了主君大事!” 张耳如同遭了当头棒喝,神色恢复镇定,低声回答:“兄长无忧,耳心中有数。” 陈余再三看了张耳数眼,见张耳的确恢复了常态,稍稍放下心来,怕多言引起怀疑,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张耳被陈余点醒,这才彻底放弃了那个诱人的念头。毕竟主君此次要他去做的,才是关乎大魏,甚至整个天下安危的大事。与这件事相比,即便是称雄天下的魏王的性命,此时也显得并不紧要了。 “王上刚歇着,公子来得可不巧,容老奴先去通禀一声,请公子稍待。” 一阵软糯甜腻的男声将张耳从沉思中唤醒,稍稍抬头望去,却是个阉人,正在与公子行礼。这人嗓音并不难听,甚至颇为甜美,但是配上这一副老年男子的面容,直让人恶心欲呕。 张耳忙低下头,防止自己恶心的表情被台阶上头那人捕捉,却听魏无忌回礼道:“紧急军情,有劳莫大貂珰。” 被称为莫大貂珰的阉人笑称不敢,乐呵呵地入内,去找那个想必又在与美人玩乐的魏王去了。魏王圉好色如命,每日与宫人欢闹不停,这在大梁人尽皆知。一些从宫中传出的花样,更是为坊间津津乐道,豪门大户纷纷效仿,为正派士人所不齿。 魏无忌叫过一个侍立在门外的小太监,吩咐道:“我自在此等待面君,你带着我都侍从亲随去暂做歇息。” 小太监领命称喏,上前给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头前带路去了。 张耳与陈余对视一眼,面上不露分毫,眼中却看得出对方同样的心潮澎湃。 今日之后,张耳窃符救赵之事,必将名扬千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章 女子大义 身前的小太监步伐微不可查地一顿,早已等待多时的张耳陈余二人,就知道到地方了。 两人视线刹那交汇,并无言语,又跟着前行百余步,才借着拐弯处昏暗的假山,在众人掩护下脱离了队伍。此行众人只知要为二人做掩护,却无人知晓他们要去何处。 两人在假山中换过宦官衣帽,扮作宫人,以图混进魏王寝宫。正好两人都是少年,颌下还未长出胡茬,倒是省了剃须的麻烦。 在假山处藏好衣服,两人快步走到方才小太监示意之处,仔细伏地观察片刻,才找到了一处被翻动成箭头的石堆。 张耳将石堆打散,招手示意一番,就沿着石堆当先行去。外殿供亲随所歇息之地离魏王寝宫很远,君上不知能在前殿拖延魏王多久,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一路盘查严密,却都被两人手上如假包换的令牌挡开,也没人仔细搜身,想是没人想得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混入宫中。 到了寝宫附近,令牌就不管用了。两个生面孔,就是拿着令牌也别想靠近寝宫,此时就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毕竟是深宫,从外殿而来的盘查虽然严密,但到了内庭就再无侍卫身影了。张耳早被告知,每日晚间,宫中侍卫都必须退出后宫,擅留者斩。这当然是魏王防止爱姬与侍卫私通的法子,此时后宫的守备力量只有宦官而已,倒是方便了二人。 与陈余携手,轻易制服了两个提着灯笼巡查的小太监,把两人拖进了树丛后,张耳就要下死手。 还未下重手捏断一人脖颈,张耳就感觉手臂一紧,却是陈余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君上有命,不可伤人。” 张耳嘿了一声,心中颇是不以为然,但也不愿再此时与兄长纠缠,确认两人暂时不会醒来后,还是放弃了下杀手。 趁着下一波人还未巡到此处,二人相互做梯,就从一处人高的窗户翻了进去。 几无声响的落地,张耳刚一直起腰,出身贫寒的他就被眼前的奢靡晃瞎了眼。 魏王喜欢金子,因此眼前就是一片金灿灿,金色的灯座,金色的桌案,金色的床榻,连起夜的夜壶都是金光闪闪!这不是糟践钱吗?张耳心中愤恨,被陈余推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陈余是大魏名士,虽然初见寝宫装饰堂皇也有些惊讶,但到底比泥腿子张耳见识广博许多。将张耳推醒后,便去翻箱倒柜。 张耳清醒过来,看到陈余当先去翻柜子,也去了寝宫另一端翻找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虎符却还是不见踪影,难道魏王竟是把它们随身携带不成? “你们,可是在找这个?”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张耳吓了一身冷汗,险些惊呼出声,转过身却见陈余也是一脸苍白地看着魏王那张被帷幔轻纱层层覆盖的巨大床榻,此时正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手中把玩着什么。 两人嗫喏失语,却见那人影似乎多有不耐,纵身而起,穿透帷幔就从榻上跳了下来,竟是只披着薄若无物的轻纱:“可是无忌哥哥让你们来寻虎符的?” 张耳先是接连受惊,此刻又被眼前美色所迷,直直瞪视着眼前精灵一般的女子口不能言。 女子被张耳侵略性的目光瞪得愈发烦躁,她太熟悉男人这样的目光了,可她是何等身份,岂是这等腌臜人能用污浊目光玷污的?当下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陈余突然想到一人,急忙回道:“确是君上所托,敢问可是如姬当面?” “是我。”如姬看向了陈余,这人眼神倒是清澈许多,有了几分好感,“既然是无忌哥哥所托,那就拿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如姬随手一抛,陈余伸手一接就把虎符托在了掌心,只觉手中沉重,如捧千金。 陈余将虎符细细收好,向如姬正色下拜行礼:“如姬高义,天下人必会铭记于心。” 如姬却嘻嘻一笑:“天下人?天下人关我何事,我只要无忌哥哥记得如姬就好。” 陈余闻言重重点头许诺:“君上也必会铭感五内。” 如姬雀跃不已,跳回床上:“你是君子,我信得过。快回去吧,我要在王上回来前休息会儿。” 直到胡姬身影重被层层纱帐遮盖,张耳这才收回了目光,对于方才居然未与这等美人搭上话后悔不已。待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陈余已经到了窗边向他招手,心中遗憾难表,只能期盼下次还有机会。 直到两人按原路返回假山,换过衣服,等待其余亲随返回时,张耳犹自心心念念,回味与遗憾交织不清,却听陈余叹道:“如此奇女子,却是可惜了。” 张耳听得陈余讨论如姬,心中来了兴趣,问道:“有何可惜?” 陈余看了眼这个今夜多有失态的好友,解释道:“虎符被窃一事,王上明日便可知晓,今夜身在寝宫的如姬如何能脱得开嫌疑?王上不能拿天下所望的公子如何,还不能惩办一个无依女子泄愤吗?” “这可如何是好?”张耳一想到那般可爱女子竟要命陨,一时乱了方寸,“公子可有法救?” 陈余叹了口气,话语中也多有遗憾:“公子虽是为救大魏水火,但此举毕竟有违君臣之道,彼时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保全一个深宫女子呢?” 张耳闻言也觉无奈,却突然心生一计:“若是如姬被打晕,甚至……甚至掳走呢?” 陈余狠狠瞪了这个越发失了沉稳的同伴一眼,厉声告诫:“我等此来,乃是为君上重托,此时怎可节外生枝!” 张耳面红耳赤,还要再辩,却听陈余斩钉截铁道:“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张耳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噤声坐在石上,等同伴们回来此地。 此后魏无忌得了虎符,连夜骗开城门调军北上一事暂且不谈,视线先放回二十余日前的楚都。 昨夜楚王在宴会上看过了华阳夫人的手书,看着那些熟悉的字体,感受着胞妹时隔多年的亲情,已多年未曾为何事动容的楚王竟是泪洒当场。 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熊槐却是甚感疲惫,直说今日劳累过度,待过几日歇息好再说。这让以为可以马到功成的扶苏措手不及,也给了屈原一个转圜王上心意的难得机会。 这算怎么回事儿?扶苏头疼不已,哪有见了王面,却连国书都递不出去的使臣?扶苏只觉得自己这手亲情牌是不是打得太过了,难道是那场无疾而终的伏杀竟让自己吓破了胆,一味只想保命? 扶苏这边自省着过失,那边蒙毅却是磕着葵花籽磕得开心不已。此时还没人想过做铁锅,毕竟珍贵的铁用作兵器铠甲还嫌不够,谁会拿来满足口舌?没有铁锅自然也没有炒瓜子,但这不妨碍蒙毅磕得津津有味。 扶苏见这个惫懒货磕得越发开心,气得挑眉瞪视,那边蒙毅见公子突然杀气腾腾,却不知如何招惹了这人,只好将盛放瓜子的青铜盘往公子那边推推,挤眉弄眼示意同享。 扶苏没好气地抓了一大把,放在嘴里磕了几个却觉得不错,于是两人比赛似的,摇头晃脑,磕得瓜子声此起彼伏。 百里俜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的画面。 见公子忙着嗑瓜子,没注意到自己,百里俜只好干咳两声,终于是引起了注意。扶苏羞赧一笑,还未见礼,那边蒙毅就爽朗招呼:“百里大夫,也来尝尝?” 扶苏担心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心生不满,赶忙重重拍打了蒙毅背上一下,提着这家伙与百里俜回礼。 百里俜却不以为忤地稍微咧了咧嘴,权当笑过,也上前抓了一把瓜子,也落座磕了起来。 扶苏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个张苍,于是围坐嗑瓜子的就成了四个。 百里俜边嗑边道:“公子不可等屈原等人劝动楚王,应趁热打铁,早日说动楚王议和结盟才是。” 扶苏又抓了一把瓜子,“大夫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楚王并未传召,守宫的卫士又多是屈氏族人,得了屈原命令连个大昭的苍蝇都不给飞进去,楚王的面都见不到,如之奈何?” “如果楚王不得不见呢?” “大夫何意?” 百里俜指了指身旁的张苍,“这是张御史想的法子,我听过以后觉得甚妙,就由张御史为公子细说。” 言罢就继续嗑瓜子去了。 张苍眼见扶苏与蒙毅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苦笑不已。原本他先告诉百里俜,就是为了让这位在公子心里颇有地位的中大夫替自己献策的。谁知道百里俜此人却是个忠厚长者,一定要拉着他来亲自说与公子,竟是一点功劳都不愿多占。 张苍一方面为百里俜的高风亮节而感动,一方面却也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印象,愈发滑向“纵横士”的深渊。 公子师从韩非,谁不知韩非子对纵横士的态度?《韩非子》中可是明明白白把纵横士列为五蠹的。 然而此时,当着公子殷切的神色,张苍心知如何也躲不过了,算了,纵横士便纵横士吧,“公子此前在两国交界处遇袭,为了不让两国局势骤然恶化,楚王故作不知。”见扶苏点头,张苍继续咬牙道:“但如果刺杀发生在楚都,楚王的眼皮底下,他还能装作不知吗?” “屈原没那么傻吧……” 蒙毅话音未落,就被扶苏止住,“如果楚王不再装聋作哑,我当以何言说之?” “齐地原本差点被楚国收入囊中的千里沃土,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一章 两份大礼 虽然对历史只是一知半解,扶苏仍是知道这件发生在燕昭王时期的大事——乐毅伐齐。 乐毅由魏入燕后,得到了燕昭王重用。周赧王三十一年,齐兴兵灭宋,天下愤然。燕昭王拜乐毅为上将军,举兵伐齐。乐毅联合秦(昭)、韩、楚、魏五国兴兵共讨,齐愍王大败亏输,自己更身死于楚将手中。 此后,乐毅连下齐七十余城,齐国被灭,只剩了莒、即墨两座孤城。乐毅随即颁布一系列安民之策,使齐民安居乐业,俱都愿归顺燕国,楚国也接机攻占了不少城池土地。 田单困守即墨孤城三年,直到燕昭王离世,由一向嫉恨乐毅的燕惠王继任。于是田单以反间计迫使乐毅逃赵,又以火牛阵大破燕军,一举复国。 扶苏明白,此时张苍献计伐齐,当是要重复乐毅故事,但他有一点不明:“当日五国伐齐,是因为齐愍王无道,攻灭宋国以致天下汹汹。如今齐王虽无大功,也无大过,当以何罪伐之?” “孟尝君田文,天下共仰,却为齐王所嫉,客死赵国,就连封地薛,也在身后被齐魏所灭。” 倒不是不行,扶苏略微点头,至于为什么几十年后,孟尝君骨头都要腐朽了才为他复仇,这就不是重点了。 张苍见扶苏意动,接着道:“齐王建继位,齐国由君王后摄政,趁着楚国为大昭大败多次,不但收复了失地,而且攻入楚国多次,多有掳掠攻占,两国本就有嫌隙。如今若是与大昭结盟,得到我国的支持,又有燕国相助,楚王怎么会不想报复回来呢?” “燕国弱小,又怎么会愿意进攻齐国呢?” “燕国与齐有灭国之仇,不共戴天。何况燕国弱小不假,可是楚国与昭国强大啊。” 扶苏一下就明白了张苍所打的如意算盘,这是在玩空手套白狼。先告诉楚王,燕国愿意兴兵相助,再告诉燕王,楚国愿意出兵伐齐。两国都以为得到了对方以及大昭的支持,可实际上大昭只是要他们都忙起来,无法阻碍灭赵之战。 这张苍,看着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却如此奸猾,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就是个诈骗犯啊。 至于如何让燕王配合…… 蒙毅正磕着瓜子听得开心,突然发现无人说话,都盯着自己看,哀叹自己果真是忙碌命,刚才把巴寡妇清的情况打探清楚,这就又要跑去送信给此时已到了大梁的甘相。想他堂堂中书郎,王上近臣,还暂领了黑冰台,怎么就沦落成个跑腿的了? 叹气归叹气,蒙毅还是站起身来,先向公子与众人作别,然后拉开褡裢,将剩余瓜子一股脑倒进去,才在公子嬉笑怒骂声中快步跑了。 扶苏看着梅姨忙着去打扫刚用来扔蒙毅的瓜子皮,对她歉意一笑,又对张苍道:“张御史果然好谋算。接下来我们就来安排一下刺杀之事吧。” 张苍已经认了命,不再纠结纵横士与否,与百里俜共同开始为公子谋划接下来的详细步骤。 —————— 荆门关。 大雪已停,铲雪之事却还要继续。 收到密信之后又过了三天,赵灵儿每日都翘首以待,只是一直不见动静。密信自己已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上面没有提到具体时间。“不日”是哪一日啊? 起初收到密信后,对吕梁的夸赞如今早已变成了怨念,只觉得这人办事也太不细致了。她却哪里知道,斩将夺关本就是要寻机行事,哪里是想何时就何时的。 若是不能杀死司马欣,就凭那些俘虏好不容易藏匿起来的破烂兵器,就算一时夺了关门,在有指挥的反扑之下,也不可能守得住。 然而,此时的司马欣却并不在荆门关,而是连夜秘密赶赴正与吕梁连番大战的司马靳大营。 司马靳黑着脸回到大营,心中烦躁,连战不下,这吕梁就是个乌龟。晋阳城墙不高,但是守军众多,无论他怎么叫骂又都坚守不出。想学白起绕过晋阳吧,吃了一次亏后的赵军猴精猴精的,前几日还假装上当,放过了他的前军,然后冲着运送辎重的后军就是一顿乱捶。损失了大量物资的司马靳就更没办法孤军深入了,断了粮草的军队别说支援白起了,怕是没到邯郸就自行溃散了。 一肚子气没处撒的司马靳回了自己的大帐,就见司马欣正笑容满面地傻乐。 司马靳洗着手,本不想搭理这个同姓却不同族的同僚,可看他好像不想走的样子,只好擦了把手,问道:“你不好好守关,跑我这儿干蛋?” 司马欣对这个国尉孙子的暴脾气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翻脸,只是笑容冷了些:“我来给将军送礼。” 司马欣此时只是个都尉,目前归司马靳节制,因此对这个背景通天的粗鲁上司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放在面上。 司马靳闻言眉头紧皱,愈发不耐:“我大昭从不搞这些花头,你那套送礼的把戏还是收了为好。” 司马欣本是楚人,但年幼时便到了昭国,历任县令、长史以至如今年纪轻轻的实权都尉,极擅钻营。但因为楚人的血统,经常被昭军中的“老昭人”势力排斥打压,常有愤恨。 此时听了这位用兵不见章法,却因为身份背景,一出仕就能窃居高位的平北将军贬低言辞,眼中恨意一闪而逝,依旧笑道:“这份大礼非金非玉,而是两个人。” “休要遮遮掩掩的,痛快点说话。”司马靳连战连败,眼看好友白起战功卓著风生水起,自己却连个参将都拿不下,早已怒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司马欣的故弄玄虚? “将军莫急,这两人就是晋阳城头的吕梁,以及荆门关里被将军关着的长平公主。” 司马靳正在脱甲胄,闻言一愣,“长平公主?” 司马欣呵呵一笑,上前帮助司马靳脱下甲胄,再将一头雾水的将军劝着坐下,这才缓缓开口:“那日,我接过将军守关之任时,将军曾对我说过有个俘虏身份不低,且是个女子。” “不错,我还关照过你要把她单独看押,还要继续以男装示人,以免引起士卒歹意。”司马靳自然记得这回事。 司马欣连连点头:“将军仁厚,颇有古风。”即便司马靳早知此人善于拍马阿谀也不由自得一笑,司马欣见状继续道:“于是我不但照将军所言特别关照于她,还给她戴上了铁质脚链。” “这是何意,你担心她逃跑?” “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为了彰显她的身份特殊。” 司马靳为人粗犷却不愚笨,闻言恍然大悟:“守株待兔?” “不错。正逢大雪,我借口铲雪,把她与其他俘虏一同放出,给他们接触的机会,然后紧密监视。 “果然,不数日,就在她被看押的临时窝棚旁抓到了一个被收买的兵士,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封密信。 “我原本以为只是这些俘虏为了逃回赵国后获得封赏才来救人,却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 司马靳疑惑接过司马欣递上的密信副本,一看之下先是大惊,随之就是大喜。 司马欣见司马靳欣喜不已,面上陪笑,心中却越发鄙视,如此一个身边的大礼却一直视而不见,果真是蠢才一个。就连那个所谓的军神白起,想来也不过尔尔,还得靠自己才能解开礼物的封装。 司马靳从狂喜中渐渐冷静下来,问道:“赵军那些俘虏如今如何了?” “未免打草惊蛇,并未大动作,只等将军示下。” 司马靳对这个不贪功的属下有了几分满意,看来白起说这人奸诈无义,为私利不惜卖国的评价,或许有些过了。“将他们全部秘密运出关,就地杀了,然后命兵士装作夺关,引吕梁上钩!” “将军英明!” 司马靳哈哈大笑,司马欣自然也跟着陪笑不止。 司马欣送上大礼后,并不多停留,在司马靳亲自送出营门后,带着几个亲随便连夜往荆门关回赶。 “都尉就这么将如此大功拱手相让吗?” 一名亲随愤愤不平,“若不是都尉妙策,司马靳如今还在跟吕梁死磕,到时候被断了后路都不知道。” 司马欣冷笑:“这司马靳虽然是个蠢才,但好歹是国尉的亲孙,又一向与长公子交好,不能得罪。何况如此大功,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不如分出去一点,还能得个人情,何乐不为。” “都尉深谋远虑,令人敬服。” 司马欣哼了一声,并未接话,心中却大为受用。 如果不是出身寒微,他如何能蹉跎岁月,却连个将军都不是?眼看那些出身尊贵的愚人占据天下,他时常忿忿不平。 回到荆门关,司马欣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军士将除了赵灵儿外的所有赵军战俘从睡梦中叫醒,集中关押到一处早已准备好的营圈中。 看着赵军俘虏在火把下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容,司马欣嘴角微笑,随意挥下高举的右手,然后转身而走,对身后赵人在大昭弓箭激射下的惨呼充耳不闻。 接下来,就是拆开第一份礼物的时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二章 五国谋昭 赵灵儿面色如纸。 司马欣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这位王室贵胄抱着双腿缩在墙角微微发抖的样子。 司马欣心中升起一股暴虐快意,王室之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在本将的威势下瑟瑟发抖。 赵灵儿看着这个面容儒雅,却眼藏邪意的将军,心中越发不安,耳中不停传来的哀嚎,更验证了心中设想过的最差情形。 我是赵武灵王之后,大赵长平公主!赵灵儿在心中不断为自己打气,手心紧攥,目光中的慌乱逐渐褪去。 司马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被逼到墙角的受伤小兽,并不着急。 今夜,还很长。 —————— “我说得没错,父亲为何不听!” 赵奢看着这个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儿子,欣慰之余更是头疼不已,“王翦百战老将,怎可能会犯下如此简单的错误?”不给赵括反驳的机会,赵奢转头就走,“我意已决,一兵一卒都不得出关。” “父……”赵括眼看叫不住这个执拗的父亲,气得直跺脚,转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好友抱怨,“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父亲怎能就此放过?你怎么也不帮我劝劝!” 李放耸耸肩,听了老父李牧的命令,由吴屹带来了长平的他还没搞明白手握南军的马服君为什么擅离驻地,就眼见王翦所帅的昭军压到了关前。 接战几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后李放才知道了自己当初看轻昭人战力的行为有多么可笑。 赵奢掌军多年,以练兵之能著称,手下兵最擅打硬仗、死仗。先王时,昭军围阏与,乐乘、廉颇皆言路远道险不能救,独赵奢言: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于是赵王授符,赵奢百里驰援阏与。 阏与死战,天下最强的两军俱是不肯退让半步,赵奢身先士卒,连日血战,共换刀七口,甲胄三套,身中刀箭伤口无数,几不能治。昭军始终无法寸进,直到第三日间终于撤退,而赵奢也送给了昭军自昭襄王以来数十年中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大败。 赵奢受赵王亲迎出城三十里,一战得封马服君,更被昭王政当着满朝文武,亲口赞为天下第一勇将。煌煌强昭,璀璨将星荟萃,竟无一人质疑。 李放最崇拜的,从不是用兵如神决胜千里的父亲,而是马服君,他又怎么可能帮着好友赵括这位昭王政贤明有为,常让孤以他为目标。” “丞相所言不假。”韩貂寺在太后宫前停了步,“可是太后最不喜的,就是这个赵政了。” 看到田建疑惑不解,韩貂寺知道这个主子聪颖好学,如果不解释清楚,很可能去问太后,引起太后不快。这对母子要是闹了龌龊,齐国可有得折腾。 韩貂寺继续解释道:“因为这个昭王为了亲政,将自己的母后软禁,至今那位可怜的昭国太后还被囚禁在蕲年宫,不得回咸阳。” 田建大惊:“他怎能如此对自己的母后!” 韩貂寺当然知道此中曲折,但是不好对年幼的王上细说,再说赵胜还在前殿等着,只好对齐王建道:“王上只要知道,太后不喜昭王就是了。” 田建点点头,“孤绝不会学昭王的。” 韩貂寺欣慰不已。 进到太后寝宫,田建摆摆手让宫人们都停下,“我自去寻母后,你们别跟着了。母后起床时常乱发脾气,除了我,敢吵她起床的没好果子吃。” 宫人下拜称喏,韩貂寺更是笑得开怀,直到齐王建的身影再看不到,韩貂寺这才直起一直驼着的背,厉声警告:“今日事,但有片语流出,休怨老夫辣手。” 宫人皆寒颤不敢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三章 说君太后 君太后年过三旬,却仍然姿容俏丽,皮肤娇嫩,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太后十分注重保养,更有午憩习惯,宫人皆知若是此时吵醒了她,一顿板子是躲不过的。 田建虽说在宫人面前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实际内心也对吵醒母后多少有些怯意,母后打自己屁股可也从没手软过! 田建踮着脚,缓缓摸到了太后塌前,轻声道:“母后……” 君太后毫无反应,仍是保持着一手撑着脑袋的侧躺姿势。 田建靠得更近,正要再叫,却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吓了一跳,就见母后睁着眼,正咯咯笑着看着自己。 田建感觉心都要炸出胸口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母后你别老吓我!巫祝说了,小孩子是会被吓丢魂的!” “那些神神叨叨的,不要相信。”君太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了个不雅的懒腰,从榻上坐了起来。 田建孝顺,虽然对母亲吓人举动不满,仍是乖乖服侍母后穿上鞋履。 君王后看着这个宝贝儿子乖巧的样子,喜爱不已,捧起田建的小脑袋在额头上亲了一口:“真乖。” 田建羞红了脸,赶忙从母后魔爪中逃开,“母后莫要闹了,平原君正在殿前等着呢,丞相他们也都到了,就等着母后议事呢。” 君王后穿上鞋履,慢悠悠起了身,“赵胜此来必是为了求兵救赵的,也罢,且听听他的说辞。” 赵胜此刻正趁着难得的一会儿功夫,重新构思措辞。刚想了个眉目,就见君太后在齐王建的搀扶下与齐王一起落座于王位。 后胜领着众臣纷纷参拜,赵胜也随后行礼:“外臣赵胜,见过君太后。” “平原君不必多礼。未知平原君此次出使,所为何事?” 赵胜看着眼前年轻得不似人母的太后,心中讶异之情只一闪而过,却毕竟为人沉稳,面上未露分毫,闻言答道:“下臣此次来,并非为我王出使,而是顾念与孟尝君的情谊,特来救齐。” 君太后太了解这些大言欺人的说客了,根本无动于衷,就见丞相后胜冷哼道:“平原君本是君子,为何也学起饶舌之辈来了?” 赵胜暗道一声惭愧,但为了母国也不得不如此:“非是胜故以大言恫吓,请太后容臣细说。” 君太后轻轻点头应允,后胜也只好甩了甩袖子退了回去。 “齐有山海之险,又得盐利,故自古以来,国无刀兵之患,民无饥馑之忧,可谓天国。” “平原君所言,我国似乎并无祸患。” 赵胜越说思路越清晰,他想到甘茂去哪儿了,“太后莫急。然齐虽富甲天下,山海显要,却如殷富之家,虽有高墙护卫,却挡不住恶邻窥视。” 君太后知道对方是在拿乐毅伐齐说事,但是她虽是女子,却也不是那么好吓唬的:“然而如今北燕内乱方歇,贫弱不堪,楚国面对昭国又连连破军失城,哪里有能力进攻我国呢?” “太后或有不知,昭国储君扶苏,日前已经到了寿春,想必如今楚昭已经结盟了。” 太后看向后胜,见对方默然点头,知道赵胜所言不假,又问道:“我国今年对楚用兵,颇有成效,楚军来犯似乎并不足惧。” “太后以为,齐国近些年对楚国用兵能够获胜,是因为齐兵胜过了楚兵吗?当然不是。 昭军强大,连连攻楚,因而楚兵虽多,却只能陈兵西线,力保都城不失。因为对楚国来说,被齐国攻打不过是人手脚上的痛痒罢了,而昭国的兵锋,才是那把直插胸口的利刃。 如今,这口利刃暂时从楚国腹心拿开,楚国有了余力,难道不想从齐国这里把丢失的土地钱财夺回来吗?” “那楚国为何不去攻魏?” “魏有信陵君为帅,又有老将晋鄙为将,更有盟友赵国为后,楚国怎敢伐魏?” 齐王建听懂了,这是在说他的齐国好欺负,是软柿子! 然而面对平原君近乎羞辱的直言,殿上众臣竟是默不作声,无一人能够反驳。田建咬紧嘴唇,心中悲愤不已,这个赵胜,他敢当着那个不孝顺母亲的昭王的面这么说吗! 君太后面色如常,并未有异色:“即便楚国果真来犯,大齐也未必有倾覆之危。” “不错。若单单是楚国来犯,至多也只是割去齐国半壁而已,不敢深入,毕竟还要防备着昭国背盟。” 半壁,还而已?齐王建攥紧双手,心中悲愤,然后感觉到母亲轻轻将他拳头抚开,却并没有看向自己,只是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田建懂了,这是母后在告诫自己,身为大王,他要有足够的威严,足够的镇定,不能轻易显露出情绪,使人能轻易猜度。 “平原君似乎还有言未尽吐。” “太后明鉴。不知太后可曾听过甘茂此人。” “大昭外相,曾在先王时来使,自然听过的。” “不错,此人正是大昭外相,日前刚劝说魏王撤兵,又直奔燕国而去了。” 田建感到手上一紧,心中恍然,原来母后也有紧张的时候啊,田建轻轻握住母后的手,像刚才母后为自己所做那样。 “想必平原君有法教我?” “外臣愿休书一封,请春申君劝阻楚王攻齐,并星夜亲身北上,说服燕王罢兵。” “平原君当以何说燕王?” “赵魏愿与齐互为盟国。” “若如此,”君太后骤然起身,群臣纷纷肃然,“大齐上下二十万将士,愿为君驱使。” 赵胜大喜而拜。 …… 翌日清晨,齐王建领着群臣为平原君送行。 田建握着赵胜的手,感叹道:“真希望平原君能留在齐国,好让孤能日夜请教啊。” 赵胜对田建的真诚十分感动,也很喜欢这个虽然尚且年幼却依稀可见明主之相的齐王,安慰道:“外臣此番使燕,必会劝阻燕王放弃攻齐,更要促成各国共盟,以讨暴昭。” 田建兴奋地点点头:“若盟军可成,齐国必推平原君为帅。” 赵胜笑着摇摇头:“有一人,将略才智均胜我十倍,由他为帅,才最合适。” “天下间竟然能有胜过平原君者?” “哈哈哈,大王何其谬赞老夫。此人,便是魏公子无忌。” “魏公子无忌?”田建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孤听人说过他,与平原君共称四君子的。” 赵胜笑着点头:“不错,当今天下,能解暴昭之难的,恐怕只有这位公子无忌了。” “孤记下了,若有机会,孤想好好向这位公子无忌讨教。” 赵胜对这位齐王越发喜爱,干脆将自己的佩剑赠送给了齐王:“此剑名为‘龙渊‘,乃是天下至信之剑,原是吴国大夫伍员(伍子胥)的佩剑,辗转入了春申君之手,春申君又将它赠予我。 如今我将宝剑赠予大王,是希望大王能记得今日的诺言,能够联盟五国,共抗暴昭。” 田建开心接过宝剑,抽出一看,只见剑身是寒铁所铸,熠熠生光,爱不释手,问道:“为何是叫它至信之剑?” 赵胜见田建喜爱,也十分开怀,为他解释道:“伍员原是楚国贵族,后为奸臣所害,父兄皆被杀,他孤身一身,前往吴国避难。 然后吴楚交界之桥盘查严密,伍员不得过,只得沿河而走,此时前有大河,后又有追兵,正急切间,却有一渔夫搭救,送他顺利过河,又送上酒菜供他饱食。 伍员感激此人搭救,问其姓名,却不肯言,只自称渔丈人,不肯收伍员钱财,伍员只好感激而走。 但走不数步,伍员担心渔丈人在他走后泄露行踪,于是坚持将佩剑,就是这把龙渊赠予渔丈人。 渔丈人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宝剑叹息道:‘我送你渡河,只因你是国家忠良,不忍你被杀。楚王设了千金的悬赏,我都没有动心,怎会贪图你一把宝剑呢? 言罢,渔丈人拔出宝剑,自刎于伍员面前,以全高洁。” 田建正入迷,此时听闻渔丈人拔剑自刎,“啊”了一声,又拔出宝剑再看,只觉得剑身上似乎还留有渔丈人的热血与英魂:“孤知道了,平原君是希望本王也做一个守信的高洁之士啊。” 赵胜连连点头:“大王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会是大齐之福,天下之福。” 田建人太矮,没法把剑挂在腰间,只好让侍从小心接过宝剑,对平原君行礼道:“先生赠剑传道,孤铭记于心,定不会失了先生所望。” 赵胜大笑还礼:“此番能得见大王这样的少年贤王,胜也欢喜不已。” 送行的车队已经出了二十里,赵胜停下车,对齐王道:“大王不必再送了,还当早些回去,莫让太后挂怀才是。” 田建点点头,让侍卫将自己抱到另一辆马车上,站在车上与赵胜作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平原君此去一切顺遂。” “王上也请多珍重。” 田建多有不舍,却也只好点点头,未再挽留。 见齐王不再嘱托,赵胜挥鞭驾车,直奔蓟城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四章 虎狼之国 “公子这是何意?” 靳尚看着眼前摆的一筐竹简,两份碑帖,装作不经意地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碑帖上飘。 “靳大夫精通文墨,又是刑名大家,故而我以李斯所作碑帖,以及吾师亲刻《解老篇》相赠,还望大夫不弃。” “哎呀哎呀!”靳尚大喜过望,一会儿捧起碑帖用手指细细临摹,一会儿翻来竹简陶醉默读,良久才依依不舍放下两物,“尚未有尺寸之功于公子,怎敢受此……受此……” 倒是个讲究人,扶苏心中大笑,知道靳尚已入釜中,“如此两件珍品赠予大夫,如同宝剑赠烈士,乃是可以千古颂扬的佳话,大夫不必推辞。 若是大夫一定要有所助才肯收下的话,倒有一事确实非大夫不可。” 靳尚闻言不惊反喜:“公子只管说来,尚一定竭力而为。”说着又捧起碑帖临摹了起来,更加爱不释手。 扶苏趁热打铁:“大夫当知,扶苏此来寿春,乃是受我王王命所托,与楚会盟而来,只是那日宴饮之后,一直未得见大王……” 靳尚听到此处,以为对方是想通过他得以面见楚王,大笑出声:“此事易尔,明日公子必可面君。” 扶苏瞳孔微缩,虽然早已知道靳尚在楚王宫廷中的地位,但也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大的能量,随意便能定下面见之诺,直如楚王提线人一般。 心中大惊,扶苏面上却未露声色,轻笑道:“大夫莫急,面见大王一事,不必大夫忧心,扶苏只需静候时日,大王总不能把我忘了。” 靳尚不舍地放下正准备收拾回家的两件宝物,他倒是忘了,扶苏可还有一分楚王血脉在,面君这等事想必也用不着如此大礼,自己还是心急了。 靳尚手掌抚摸着放下的竹简,心中炙热。能不心急吗?这可是韩非子亲笔所刻的书,作为王室的传世之宝都绰绰有余了。“公子还请明言。” 我本来就要明言,是你打断的好吧?扶苏心中腹诽,面上仍是笑容满面,这一套口是心非他最近越发熟稔了,“扶苏听闻,近日屈原为首的新党一直在怂恿大王合纵抗昭,不知可有此事?” 原来是这个。靳尚心知戏肉来了,点头道:“不错,屈子确有进言,暴昭……公子恕罪。” “大夫但言无妨。” “暴昭无道,肆意为征伐事,今日伐魏五城,明日割楚十城,而天下莫能抗者,何也?盖五国皆有私心,妄借暴昭之力而获,人心不齐。 然,凡二十年,亲昭而获利者,无。何解?暴昭,虎狼也,岂闻虎狼得食而分者也?” 屈子看得通透啊……难怪他当日会投江了,这是看透了各国君主的私心作祟,眼看楚国在大昭的铁蹄下沦落成鱼肉,楚国君臣却仍在做着结好大昭的美梦,怎能不绝望? 直到己身被贬,大昭席卷天下之势再不可逆,这才有了一曲离骚断人肠,屈子投江气长存。他能想象得出屈子前日于楚王面前的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也想象得出那位国破家亡,心死而亡时的落魄孤愤。 两个或激昂或落寞的身影合为一处,扶苏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屈子,或者他们都是屈子吧。 感慨归感慨,甚或还有一丝钦佩,然而毕竟立场不同,扶苏闻言大笑:“屈子误解何其深也!” “愿闻其详。”靳尚目光灼灼,想听听这个年轻公子怎样为昭国所为辩解。当日在殿上听了屈子的慷慨陈词,无论是他还是一向主张亲昭的景阳,可都是无可辩驳的。 楚王更是深受触动,这才有了多日不见扶苏的举动,否则以楚王槐与胞妹的感情至深,怎么会把这个唯一的亲外甥闲置多日不理呢? “我王伐韩,乃是韩人奸诈,密使郑国入昭修渠,妄图以此空耗我国国力,此事天下皆知,大夫也应是知道的。” 靳尚点头称是,他也一直没搞清楚韩国君臣的脑回路,以水工郑国入昭,拱手送上关中八百里沃野,这明明是给对方增强国力的行为。 靳尚不知道的是,韩国自从申不害变法之后,君臣国人的思想就集体跑偏了。在各国都争相靠变法增强己方国力的时候,韩国君臣却以申不害的“术”治国。 以术治国的后果就是,君臣斗,文武斗,上下左右无人不斗。与外国相争时也想着凭借奇术胜出,以计谋削弱敌国。郑国入昭,就是在这样奇怪的指导思想下的产物。 扶苏见靳尚点头,继续侃侃而谈:“我王伐韩之后,并未灭了韩国社稷,也未杀害韩王。只是将韩王安迁往咸阳,以法家正学教之,等韩王矫正国风,未尝不可再回韩国。” 你就扯吧,靳尚心中冷笑,韩王回得去新郑我把脑袋给你,又听扶苏好似没看到他不屑神色一般继续道:“而我王伐赵,是因为赵王无道,欺韩王虚弱,强行割去上党之地。此事,韩王也是向我王多次诉苦过。” 靳尚都要为这个公子的脸皮拍手叫好了,所谓“韩王诉苦”之言虽然无耻了些,却也没人能反驳得了。韩王安都在人家手上,人家说韩王安诉苦了,那就是诉苦了。 “我王伐魏,是魏国在王师伐韩之时强向韩国支援,阻碍我王解韩国国人倒悬之苦,更在我王伐赵之时多次阻挠。” 这是实话。靳尚只能接着点头。 “至于伐楚,那是因为我国按约割让六里之地后楚王却觉不够,兴兵攻取丹阳,我国不过是……防守反击而已。” 靳尚险些被自己唾沫呛住,这人也太能扯了,“额,这等言论,公子千万别当着大王……” “这是自然。”说溜嘴的扶苏也擦了擦冷汗,在当事人楚王面前这么颠倒黑白,怕是会被楚王直接烹杀了。别说亲外甥,亲儿子都不顶事。 所谓六里之地,那是熊槐上了张仪的大当。张仪为了让楚国背弃与齐国的盟约,欺骗楚王说昭国愿意割让六百里之地,只要楚王悔弃与齐国的盟约与昭国订约就行。 楚王为了这六百里国土,自然相信了张仪那个骗子,派使臣单方面撕毁了盟约。那个使臣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断绝齐王的心思,那是把齐王好一顿臭骂。 结果齐王自然大怒,提着刀就要杀到楚王宫,当时的楚王宫还在郢都,离着齐国得有好几千里,你瞧把人给气成啥了。 楚王却不在乎,我这不还有六百里土地,还有个更强大的盟友呢? 结果就在楚王喜滋滋地问已经回到昭国的张仪兑现承诺时,张仪个老不羞的直接把脸一翻:“六百里?楚王想来是听错了。我说的是六里,至于要哪六里,你自己在地图上看吧。” 熊槐当时才刚亲政,还是个大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能受得了张仪老头这一顿冷嘲热讽的侮辱智商? 你不给是吧?那我自己派人去取。陈轸劝他忍一口气,借机与昭国交好,以对抗齐魏。是个好主意,但是楚王忍不了,就是一门心思要伐昭。 这可好了,一下子就得罪了当时东西两个最强的大国。东边被齐国打得喘不过气不说,西边远征丹阳的数十万大军,都被早已等候多时以逸待劳的王翦杀得丢盔弃甲死伤八万余。 单单是楚国最高爵位的执圭、列侯就战死了七十多人。这一战就把楚国上百年积攒的家底败了个差不多干净。 楚王不服气啊,又全国征兵八十万,再次伐昭。这次直接打到了蓝田。对,就是蒙恬蓝田大营所在的大昭最后一道防线。 楚王还没高兴够呢,被诱敌深入的楚军就给关门打狗的蒙骜、王翦两大名将绞杀得片甲不留。 这下楚国的底子是彻底没了,还倒赔出去几百年。至此,楚国再无北上之力。 昭王一看,你不想打了是吧,那该我了。一声令下,初次得拜上将军的王翦得势不饶人,追着楚国败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攻下郢都,连楚国历代王室埋骨的陵墓也给王翦翻了出来,可谓欺负到了姥姥家。 韩魏一看楚国衰弱至此,有机可乘,便也发兵攻楚。楚王刚一迁都,就见韩魏又打到了家门口,只好向昭国求和。 于是才有了华阳夫人千里赴昭,自荐枕席并献上两座大城,才保住了风雨飘摇的楚国与熊槐岌岌可危的王位。 扶苏咳嗽了两声掩盖失态,“但大夫想想看,遍览天下诸国,哪个不是为了蝇头小利就弃国家大义不顾,今日祭天会盟,明日就能尽起大兵兴师互伐。然而,我国可曾有过背盟之举?” 靳尚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下才着实吃了一惊。不想不知道,细想之下,一向给人虎狼之感的昭国,竟然还真是这战国大争之世中唯一一个谨守盟约,出师必有名的国家! 别的不说,就说那场险些灭亡楚国的大战,楚国已经到了灭亡边缘,然而一旦订立了合约,虎狼昭师竟然真的就急停在了原地,数十年来未有寸进。 此次若不是楚王发昏,听信了黄歇屈原之言,陈兵故都,蒙恬也不会受命兵临上庸。 靳尚终于被说服了,而且他相信楚王也会被说服,“公子无忧,大王必会做出最有利于大楚的选择,大楚必会与大昭互为盟友。” 拒绝了扶苏起身相送,靳尚带着仆从和两口大箱子回了府邸。 靳尚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对楚王说一句,比得上屈原百句。 而那个人,是他靳尚的囊中之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五章 老臣有言 咸阳大雪,已连着下了数日,今日总算见了晴。 咸阳宫被盖上了一层白色,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巍峨宫殿也多了一分可爱。 贵人们赏雪为乐,更多有踏雪寻友,饮酒作乐的。 无忧无虑的孩童也欢乐不已,相约着拉帮结派,互丢雪球决战疆场。 更多的平民百姓却少有能纵情赏雪玩乐的,大雪倾覆,咸阳城多有被压塌了屋给你听好了。 不听也不行。 当晚,廷尉劫在殿上舌战李斯,直将这位以言辞犀利闻名海内的法家名士驳得哑口无言,只因劫所引用的词句,皆是出自李斯自己所著的典籍。 昭王嬴政不惜自贬身价,亲自入场与其说辩驳,不如说安抚老臣,仍是被劫痛斥得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整整两个时辰,昭王以下,李斯为首的殿上群臣,无一人能驳倒这位从不以博学多言示人的老臣。 然而决心已下的昭王却不是一位耿直老臣的慷慨激昂就能劝得回的。 方从楚王宫大胜出来,正在与张苍东拉西扯聊着天的扶苏突然胸口剧痛,不由紧紧按住胸口大呼出声。 张苍手足无措,就见梅子酒飞身而来,神色急切。 良久,只见扶苏止住痛呼换换抬头,脸上满是泪水,看得梅子酒心疼不已,“梅姨,我只觉得心上缺了一块。” 是夜,老臣劫于章台宫中撞柱而死,天下震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六章 蔡氏教子 不过刚刚破晓,咸阳城就热闹了起来。 正在灾后重建,人人争先劳作。偷懒?别说这是给自家修房子,更有昭法明文所写,赈灾中表现优益的那是有加爵的! 然而这咸阳城中的热火朝天却跟这户人人身披缟素的人家无关。 前廷尉府。 劫的尸身已经在灵堂中放了三日,一国廷尉身死,竟然无一人前来拜祭。 劫死得太过惨烈,莫说当日殿上的群臣被震惊得失魂落魄,整个咸阳城的达官贵胄都因为廷尉的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那位的盖棺定论。在此之前,无人敢于登门。 直到今日,韩非来了。 身为故韩公子,韩非是见过这个廷尉的,知道他精通刑律,执法严苛,但一向绝无往来。 对方只知死守法度却不通法理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就是此人马踏新郑,亲手将连同韩安在内的故韩王室全体下狱,归为刑徒。 罪名是违逆昭王,以及叛国。可笑,韩国将自己的土地献给他国,竟成了叛国,你昭王政早已将故韩土地视作己物了? 韩非为三千公室子弟下狱而怨恨劫,他今日前来拜祭吊唁,却是为了八十万故韩人前来感谢。或许劫的所为并无作用,但这份心意,就足够他韩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韩非揣摩帝王人心之能,远胜于李斯,他当然看得出嬴政是何打算。他也知道被激怒的韩人即便暂时趁着昭军精英主力不在,能够掀起一些波澜,甚至成功复国。 然而一旦如此而为,只能迎来嬴政更为狠辣的报复,他是要借机铲除故韩内隐藏的全部复辟势力,打断韩人最后的脊梁。 于是韩非来了。 然而韩非被兵士告知不得入灵堂,扫视周围,身披缟素的亲眷们也都被赶了出来,跪了一地。 那个人也来了。 “虽然没跟你说过,其实孤一直很感激你。” 嬴政手按棺木,如同老友闲叙:“孤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幼时不知中了什么邪,每日嚷嚷着要废除昭法,以儒治国。 嘿,若不是华阳一向与孤情投意合,孤还真以为这家伙不是孤的种。 孤一直没能办到的事,你个老匹夫居然办成了,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让那个小子甘心学起了昭律。” 嬴政笑得开怀,干脆背靠着棺木就那么缓缓坐在了地上:“你把扶苏教得很好,孤欠你的。” 嬴政把玩着那块惊堂木,上面歪七扭八的字体不用看也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孤从不欠债不还。吕不韦尽心辅佐孤登极,于是那般大罪,孤仍给他留了一份颜面,一个全尸。蒙骜临死之际将蒙氏私军借予孤,让孤能够平乱蕲年宫,孤便还了他蒙家三代荣宠。 即便蒙武再怎么扶不上墙,孤也从未动过他的前将军之位,若不是他身死,孤还打算在他暮年时让他坐一坐国尉的位子。 当然这得在司马错身死以后,嗯,这话你别跟司马老儿讲。” 嬴政讲到此处,敲了敲棺木:“孤是真没想到,你这老农户埋首苦耕了一辈子,临了给孤来了这么一出。 孤又不是什么桀纣…… 是,孤那会儿在气头上,听不进劝,那你就不能等两天再说一遍,孤也许就听了呢?” 嬴政越想越气,起身踢了棺木一脚,“孤就知道你这老农一辈子没进过谏,就不知道路数,你学学人家李斯,那说话听着多舒服。 你这头回进谏就这么大阵仗,怕是能名留青史了吧,啊?老东西。” 嬴政嗤笑一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转身走出了大堂,“孤绝不会欠你。” 出了大堂,嬴政根本没理站在一旁的韩非,他知道这人会来,却不想他来得这么晚,只是走过劫的家眷时停了脚步:“叫什么名字?”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少年闻听大王发问,跪起回道:“回王上,小子名叫山。” 嬴政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个小子,劫老头得了孙子专程跟自己炫耀过,哼,都是扶苏无用。 “拟诏,廷尉劫,一心为国,封忠国君,世袭罔替。” 劫在灭韩之战中立有大功,本就有大良造爵,如今再给个封君也说得过去。毕竟大昭自商君以后,就再无实地封君了,君位只是在军功爵之外,一个荣誉性质的尊荣罢了。 只是这个世袭罔替就厉害了。 原本昭法规定,爵位每继承一次,就会自降一等,如此避免封侯太多,也避免了功臣之后的不思进取。 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这个世袭罔替,这就意味着只要昭国不亡,劫这一支的嫡系家主只要不叛乱犯法,就永远是忠国君。 更有趣的是,劫的嫡子早已阵亡,如此眼前这个舞勺少年,一跃便成为如今大昭最年轻的封君了,恩宠不可谓不隆。 这还没完。 “既已封君,不可无氏以传。拟诏,赐忠国君氏尉。”这是以劫的官职——廷尉——为氏了。 少年尉山还在懵懵懂懂,就见母亲大喜参拜口称谢恩,也忙有样学样,嬴政却没有去看他们,继续下诏:“拟诏,故韩公子非,学问理政均为上才,擢韩郡郡守,即日赴任。” 连下三道诏书后,不给韩非反应机会,嬴政便带着一众侍卫随从回宫去了。 三道诏书一传出,咸阳风向立刻为之一变。 首先就是原廷尉府,如今的忠国君府骤然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忠国君年幼,当家的担子自然落在了忠国君母亲蔡氏身上。 蔡氏是大家出身,原本老廷尉在时便是家中主事人,迎来送往十分熟稔,并没有对登门之人的见风使舵有丝毫不满之情流露,由此更得京中看重。 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已是华灯初上,蔡氏命人关上大门,转身前往后院。 还未靠近,陶罐破碎的声响与哭声便传了过来,想必是尉山又在发脾气了。 蔡氏挥手让下人退下,独自走了进去。尉山一见母亲,赶忙放下手中高举的陶器,快步奔向母亲,想扑进母亲怀里。 却没想到,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一把将他推开,尉山被重重推倒在地,怔愣之下竟忘了哭泣。 “尔父死于疆场,尔大父死于朝堂。”蔡氏语气轻柔,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个大昭最年轻的封君,“吾家不可有囿于妇人怀抱之人。” 见母亲不会扶起自己,尉山委屈地自己爬起,垂头听母亲教诲:“你是尉氏第一人,更是如今这座府邸唯一的男丁,你应该,也必须长大了。 “明日,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必须随我拜谢所有上门祭奠之人。全咸阳城都在看着你这个忠国君的成色,我绝不允许你给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大父丢脸。听明白了?” 尉山眼泪未干,却不敢去擦,咬牙带着哭腔行礼道:“尉山明白。” 蔡氏并未多言,转身而走,两行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昭王在廷尉府下三道诏书之事,自然也传到了丞相府上。 “父亲,王上这三道诏书何意啊?”李清被蒙恬征召为长史正随军在外,此时发问的,是李斯的次子,李平。 李斯正在练字。 李斯的书法冠绝大昭,当今通行全国的小篆便是出自他之手,为无数人模仿。 闻听这个才能远不及其兄却胜在听话孝顺的庶子询问,李斯并未停笔抬眼,随意道:“你认为呢?” “儿以为,王上又是封劫为君,世袭罔替极尽哀荣,又是令韩非为郡守,这恐怕是要放过韩人的意思了吧?” “故韩人。”李斯先是随口指出儿子的语病,才轻声道:“你以为,一个老臣之死而已,就当真能变了这位昭王的心意了?” “父亲是说……王上此举只是为了暂时安故韩人心?实际上并未打算放过故韩人?”李平改口极快。 “凡事多想一层。如果只是改变主意,将故韩反叛势力轻轻放过,只需要命一小吏,拿着王令免了刑徒入昭即可,何必让韩非归故国呢?况且,诏书上可是丝毫未提要免故韩宗室刑徒迁骊山之事,更没有如老廷尉谏言的那样,直接拨以钱粮赈灾。” 眼见李斯砚中留墨不多,李平忙上前拿起墨饼细细研磨,又听父亲道:“失去了宗室大旗,来了个更有名望的公子,忠于故韩的反叛势力会怎么做?” 李平恍然大悟:“王上这是在给故韩人树立一杆放在明面上的旗帜啊!” 李斯沾饱墨水,轻笑道:“要将故韩这滩浑水下的大鱼小鱼都钓出来,没有足够鲜美的鱼饵怎么行?” “韩非就是那块对故韩人而言天下最鲜美的鱼饵!” 鱼饵非正在收拾行装。 昭王下诏从不用虚言,说是即日,那便是即日,多留一日都是抗命。 家老韩通此时却推门而入:“公子,有客请见,说是公子故人。” 韩通是随韩非由韩入昭的身边老人,说了多少遍都执拗地称他公子,即便韩国已经不再,这个倔强的老头也拒不改口。 “故人?我在昭国能有什么故人,总不能是李斯来了。”正要让家老将那个妄人赶走,心中一动,迟疑问道:“此人装束如何?” 家老回道:“大晴天的,穿着蓑笠,手拿一杆长蒿,看着像是农家。” 韩非心中一叹,原来嬴政什么都知道了,“请他进来吧,确是故人。” 家老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了一人进门。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韩非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熟悉面容:“郑国,见过公子。” 又是一个死不改口的倔脾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七章 公子分魏 魏无忌还未率军赶到长平,便听闻王翦已经撤兵的消息。 接连数队斥候言之凿凿,都言一路跟随昭军回师,不会有假。 魏军众人还来不及庆祝,就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荆门关下,吕梁中司马靳之计,被杀得大败,幸得将士拼死而战,才得只以身还。 至此,荆门已牢牢掌握在昭军手中,赵国北军残部只能龟缩于晋阳城内,再无力阻挡白起西归。 于是,仅以区区一万余兵力在赵国腹心逛了两圈,更让天下诸国名臣良将都奔波了一个冬天的白起,终于引着手下在邯郸城郊养得白白胖胖的昭军回了荆门。据说离开邯郸之时,百姓夹道欢送。 这也解释了王翦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为何连跟魏军照面都懒得打,就急匆匆撤军了。 长平攻赵之路,在赵奢死守之下急切难下,原本与白起夹击长平的有利态势也在魏无忌窃符来援之后变为了均势。如今白起军已然退路无阻,王翦根本不需要在长平与魏赵两国联军死战。 他只需要等魏无忌撤军,来年再兴兵灭赵即可,有本事你魏无忌再偷一次魏王的虎符。天下能有几个如姬? 明年春,大昭等春耕结束后再兴大军,哪一国还能救赵? 燕楚即将合力攻齐,三国自然均无力救赵。魏王还惦记着甘茂许诺的河西之地,而魏无忌此次的再度兴兵更给了昭国拖延的口实。 大不了直到灭赵之前多派几队使节,两国多交流交流感情,把魏王吊着就是,他魏圉还真敢翻脸不成。 朱亥见主君兴致不高,疑惑问道:“公子为何愁眉不展,昭军撤退不是好事吗?” 魏无忌看看这个在候赢推举下为自己入府食客的壮汉,并未答话。即便魏军人人都如朱亥一般能舞四十斤铁锥,在绝对的国力差距下也毫无作用。 魏无忌虽不知楚燕合盟,共谋分齐,但也对昭国君臣接下来会采用的手段猜了个大概。 但这是堂堂阳谋,即便看破,魏无忌也无法凭一人一国之力相抗衡。 自从大昭有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灭千乘之国的实力之后,各国如不能随时团结一致,时刻都有被吞灭的风险,昭国只需养势三关之内,静观其变。而六国,现在是五国,都只能在强昭铁蹄下瑟瑟发抖,抱团取暖,稍有不慎,就会如故韩一般,被破城亡国。 将士们可以多欢呼一阵,但魏无忌很快就从昭军撤退的欣喜中冷静了下来。瞧瞧这群魏军精锐,即便鼓足勇气来对敌昭军,如今一旦听闻不用打仗,一个个高兴得直如大胜一般。这与昭人的闻战起舞两相对比,是何等令人丧气。 “公子!公子!无忌公子!” 魏无忌从沉思中醒来,却是老将晋鄙在与自己说话。 魏无忌十分敬重这位老将军,赶忙行礼道:“无忌失礼了。” 晋鄙哈哈一笑,摆手道:“公子言重了。老夫方才是问,公子如今何往啊?” “如今昭军已退,自然是要回师复命,交还兵符。” “事到如今,公子还要瞒我吗?” “老将军何意?” “大王才刚刚下令撤军归营不久,公子便连夜只身入营提兵再度北上,这命令恐怕不是出自大王吧?” 魏无忌被逼问得无言以对,只能叹息道:“老将军都知道了。” 朱亥听闻事泄,虬眉倒竖,就要去提大椎。魏无忌赶忙止住,既然老将军此刻才点出,应当并无恶意,“将军何意?” “公子窃符救赵,乃是为了国之大义,老夫佩服。”魏无忌听到窃符二字,心中又是一黯,却听老将军继续说道:“然而毕竟是未得王命,若此番回师,或有不忍言之事。” “那,老将军以为,无忌该如何做?” “老夫尝闻,平原君赵胜,与公子有亲,可果有此事?” “平原君是家姐的夫婿。” “既如此,公子何不去投?” “无忌在魏,尚不能得王上信重,到了赵国,就会被赵王重用了吗?” “橘生淮南……”晋鄙见公子连连摇头,知道对方不会听从,笑道:“公子志气仍壮,可喜可贺。如此一来,公子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还请老将军教我。” “故都之春,公子怀念否?” 魏无忌精神一振,明白了老将军言外之意,“只怕……” “老夫久在军中,还是有几位至交的。” “如此,无忌代大魏,谢过老将军。” 晋鄙端坐马上,含笑受了这整个大魏的一礼。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魏公子无忌向赵国借道上郡,率军西至大魏旧都安邑,安邑大开城门恭迎公子入城。 三月,公子无忌遣使向魏王上表称代王守土。魏王圉见表大怒,烹杀来使,下令诛杀信陵君府满门,幸得众大臣劝谏而作罢。 史称公子分魏。 —————— “牛逼啊!” 这蒙毅也不知跟哪儿学的词,始作俑者扶苏放下短弓,吐槽道。 为了能在春狩时好歹能射两只猎物,不至于太过丢脸,扶苏近几日一直在高进的指导下练箭。又在高进等人的建议下,放弃了对臂力要求过高的长弓,改用了短弓,倒是总算能上靶了。 “公子确实进步神速。”回到咸阳后,梅子酒并未回宫,而是在见过华阳夫人后,被夫人指派着继续照顾扶苏,扶苏也却之不恭了。 看着地上插满的羽箭,再瞅瞅靶子上可怜的三支,扶苏没好意思接茬,更何况这三支还没一根在靶心。 这射箭也太难了吧! 为什么张苍看着也不比自己壮实多少,就能射得又远又准,自己却在有着高进手把手指导的情况下还射得如此……不堪入目。难道自己真没天赋? 就这固定靶都射得费劲,还要去狩猎也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了,扶苏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负负得正,说不定自己射移动靶还能好些? 扶苏拿过侍女送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对窃笑的蒙毅道:“你不回宫跟父王门口呆着去,没事老跑我这儿干啥?” “这不是想多陪陪你嘛……” 见扶苏作势要拿箭扎他,蒙毅赶紧跳起来叫道:“王上的命令!”看扶苏把箭疑惑放下,蒙毅继续道:“真的,王上担心你因为老廷尉的过世,做出傻事。” 担心?始皇帝那般心肠怎么会担心他?更有可能是……监视?也不对,以自己跟蒙毅的关系,真要做些什么蒙毅也会给自己遮掩,王上不可能安排他来监视自己。 想到劫的惨烈而死,扶苏心中略有遗憾。自己赶来得晚,连最后送老先生一程都没来得及,只能去墓前聊表心意。 虽然遗憾,扶苏倒也不至于为此就去怨恨嬴政。前因后果他已听说了,自始至终,始皇帝就没有过逼迫之举。想必当日始皇帝恐怕与在场百官一样,都料想不到这位骨骾老臣竟然刚烈至此。 扶苏再怎么也不可能猜到,他当初所赠的那块玩笑居多的惊堂木,会在老人心中留有多重的印痕。 嬴政猜得到,这才是他安排蒙毅,这个粗中有细又与扶苏交好的友人来看着扶苏的原因。 扶苏不知,无意之间,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王上真这么跟你说的,说他……担心我?”扶苏还是不敢相信。 “王上倒是没有明说……”见扶苏白眼,蒙毅忙解释道:“可从王上的语气神态,看得出来,王上是真的关心公子的。” 见扶苏面色还有不信,蒙毅连连点头:“真真的。” 这时,家老来报:“宗正大人已到,请公子更衣。” 宗正嬴白,是先昭襄王的叔叔辈,扶苏按辈分要叫他一声太爷爷,乃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若是算上那个举鼎而死,沦为笑柄的嬴荡,更是五朝元老。 如此宗室老人,扶苏自然不敢让人久等,匆匆撇下蒙毅,便换上了正式服侍,确保不会失礼后赶忙去了前厅接待。 宗正此来,是为了一件全大昭都在翘首以盼,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事:扶苏将要及冠了。 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完全不亚于当初的始皇帝亲政。 对大昭来说,这意味着帝国正统继承人的成年,不用担忧国运中断。 对各国来说,这意味着昭国因为主少国疑而生内乱的可能已经不再,必须寄希望于自救了。 于是,一封言辞恳切,切中要害的密信,时机正好地被送到了各国君主或者太后的手中。 落款人有:马服君赵奢、信陵君魏无忌、春申君黄歇、平原君赵胜、燕太子丹,以及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韩国张良。 因为出现在密信中而为各国君主记下名字的张良,正在准备逃亡。 “张子……张君……张良!”看着好友不顾自己呼唤,仍在着急忙慌地收拾行囊,邓仪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张良手臂,“眼见公子非回国,正是我等……” 邓仪说到此处抬头四顾,确信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正是我等反昭志士复国的大好时机!你为何此时却要弃我而去?” 张良抽了两下,见抽不动手臂,只好叹口气坐下:“我哪里有弃你而去,是你不听劝告,非要等死罢了。” 邓仪与张良同是故韩贵族子弟,韩国灭亡后,这些故韩遗老遗少一直就在新郑,勾连韩国游侠势力,企图复国。 邓仪闻言大惑不解:“公子韩非得归,我们有了拥立的人选,不再受制于关押了大王的赵政,此时复国正当其时,何谈等死?” 张良见这位好友轻易不肯放过自己,只好再解释一遍:“公子非只是昭王放出来的一个饵而已。”张良虽恨嬴政隳灭韩国社稷,但却也为其雄才大略所倾倒,不愿如其他故韩遗老一般直呼其名,“目的只在于吸引出我等,一网打尽罢了。 “否则为何昭王仍要迁宗室刑徒入昭?这是为了剪灭领头势力,让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拥立公子非的手段!” 见好友还是将信将疑,张良再无耐心,猛一使劲,抽出了手臂,背上行囊就走。 “若你信我,就别去送死。张良言尽于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八章 渐离击筑 “平原君所言,何其谬也。” 赵胜刚为燕王喜分析了天下局势,将昭的虎狼之心说得透彻,方才将姬喜说得连连点头,眼看或许要事成,就听甘茂大笑不止,出口讽刺。 “哼,还请甘相教我。”赵胜对这个以一张口舌促成连横,欲要置赵于死地的大昭外相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甘茂不以为忤,先对燕王恭敬行礼,久久不起,直到燕王大笑示意,才直起身子。 赵胜心里就是一咯噔,方才自己急于劝阻燕王勿要听信谗言,礼数并未周全,燕王喜又一贯注重自身权威。如此一来,还未开始辩驳,自己就先输了一阵。 “谢燕王。”甘茂不急不缓,长袖摆荡,尽显名士风流,“外臣就接着平原君所说了。平原君说燕国有四塞之险,不虞外敌之攻,只需背靠山河积蓄实力,结交友邦,便足以争霸,这话不错。 然而燕国蓄势百年,终归不得南下,何也?盖因齐赵之强也。 平原君说昭为虎狼,妄图谋燕,不可约盟。然而昭国距燕,有数千里之遥。自古以来,未闻有千里用兵可以得利的。即便大昭果然伐燕,占据燕国数城,但也只得飞地而已,如何能守? 大昭用兵于燕,今日起兵,三个月才能到燕国边境,而赵国用兵,五日内即可兵临蓟城。齐国用兵,十日便可。 故而燕国的外敌,从来就不在于昭,而在于齐赵。 自赵武灵王以来,赵国从未停止过对燕国的征伐,今日为昭国所得的城池,明日就从燕国手上补充。燕王可记得,代郡被割,至今未见赵人归还。” 赵胜见燕王喜面露愤然,心下一惊,未及开口,却见甘茂根本不给他插嘴机会,继续道:“至于齐国,燕齐两国百年死仇根本不必多说,只说数年前借着子之之乱,一路北上占据燕都不还,险些灭燕的,可不是昭国!” 眼看燕王又被说动,赵胜忙道:“代郡一事,胜可代我王做主,只待燕赵两国约盟后必定归还。” 燕王面色还未转喜,甘茂又大笑出声,讥讽不已:“代赵王做主?不知平原君此番出使,赵王可有假君节杖?”赵胜此来本就是偷跑的,哪儿来的王使节杖?赵胜自然不能答。 甘茂见平原君嗫喏不能言,又逼问道:“既无节杖,那可有赵王用印的国书?” 赵胜冷汗淋漓,甘茂冷哼一声,言辞愈发咄咄逼人:“节杖未曾见,盖印国书也没有,就凭平原君的金口一开,就能定了代郡归属?” 平原君被连连迫问得无言以对,知道自己急切间为了显示诚意,却准备不足,犯了一个大错,被甘茂抓住了话柄。 甘茂不再理会几乎已经无法翻盘的平原君,对着燕王又是一礼,他要乘胜追击,对此事盖棺定论了:“赵国之所以近些年无力伐燕,除了大王振奋,内平乱臣,外抗强齐以外,更是因为昭王伐赵,以至于赵国无力东顾。 且不说口头所言当不得真,大王今日若是为了平原君的口头之言而背弃昭国,若赵王不认还代郡之事,大王又能对不再有昭国掣肘,且有魏齐结盟的赵国如何呢? 就算平原君当真言出法随,赵王事后追认,真的还了代郡,又能如何?今日还土,以解了燃眉之急,明日就不能卷土重来吗? 到时大昭因为王上救赵之事不愿相助,齐国又必定会落井下石,大燕立时便是灭顶之灾!愿大王思之,察之。” 太子丹见平原君张口不能言,心中焦急,正要劝说,却见自觉心中难得清明的燕王喜大手一挥:“寡人心意已决,待明年开春,举兵伐齐,与楚王共会临淄城。” 殿上众人,或愤慨如太子丹,或颓唐如平原君,或满意如甘茂,终不能再改变燕王的心意了。 出了殿,太子丹叫住了步履匆匆的赵胜:“先生这就要弃燕国不顾了吗?” 赵胜满脸羞惭,叹息道:“老夫无能,不能说动燕王,又辜负了太子与齐王信任,再无颜面留在燕国了。” 太子丹上前两步,拉住赵胜衣袖,低声道:“平原君未可如此丧气,我有一法,必可解齐国之危,君若信我,可再过齐为楚谋。燕国这里事,丹一力担之。” 赵胜本已绝望,准备回赵国隐居不出,只等昭军攻破邯郸之时殉国而已,如今听了太子丹言语,竟似还有转圜? 赵胜还要再问,就见志得意满的甘茂施施然在燕王近臣都陪伴下也走出了大殿,于是住口不言,只与太子丹坚毅的眼神略有交汇,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眼见甘茂乐呵呵地走近,赵胜不想给对方羞辱自己的机会,也快步走了。 甘茂大笑三声,对抱头鼠窜的平原君不再理会,与送行之人作别后,对着身旁一个身材瘦弱的侍从道:“你速回昭,回禀大王公子,就说燕事已定,但太子丹或有异动。”方才两人的秘密交谈,可都落在了看似志得意满的老狐狸甘茂眼中的。 太子丹在殿前与平原君所言的救燕之法,却不是企图再想办法劝说燕王,燕王虽然优柔少断,但只要决心一下,却很少再有改变主意的。当年联齐以对抗子之是如此,今日也是。 更不是勾结重臣以谋逆篡权,太子丹为人纯孝,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否则当日大权在握的他也会不顾太傅鞠武暗示,力主还政于王。如今的大燕,再经不起一场内乱了。 他要去喝酒。 自然不是因为他太子丹沦落到要借酒浇愁,即便真的要喝,这处怎么看怎么破败的酒肆也没什么好酒。 重点自然不是要喝的酒,而是喝酒的人。 外观破败不堪的酒肆内里却妆点得文雅不俗,这让此前初次寻访而来的太子丹十分吃惊,如今再来,仍觉赏心悦目。 值得太子丹寻访街市的,自然是雅士。 高渐离正在抚琴,见太子丹进来,并无起身相见,只眼神互相示意而已。太子丹也只坐在一旁,听琴解俗。 一曲罢,众人皆陶醉,只有一人嚷着不带劲,“整日里就弹这没啥劲道的琴弦,听得丧气。”这人又灌下一大陶碗劣酒,咂摸着嘴:“你就不能学学胡姬,敲敲鼓,那多带劲。” 高渐离忍住了没举起筑琴砸这人脑袋上,只起身与太子丹行礼:“丹君又来了。” 太子丹上前还礼:“是。此来,有事相求。” 高渐离点头,起身收了筑,与酒肆中其余人告别,引太子丹往后院而走。 方才出言之人叫住了两人,在高渐离怒目之下举起一手示意,另一手端起酒碗一口而尽,这才摇晃着跑到跟前问,“何事?要去击鼓了?我也要听。” 高渐离不答,只头前带路去了,太子丹虽然疑惑,但也与此人见礼,这人却不还礼,只嘿然一笑,跟着走了。 太子丹心中对此人无礼不满,却并未多言,只跟在了最后。 进到后院,太子丹才在高渐离安排下入座,就见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妄人不知如何又找了一坛酒,喝了起来。 见太子丹欲言又止,高渐离轻笑道:“丹君只管畅言,此子虽无状,但与我是生死之交。” 太子丹听得高渐离如此说,也不好再言,整理了一下言辞,坐起身道:“此前未以实名相告,先行向高君道歉。” 高渐离不在意地笑笑,“君子但以心交,名姓而已,不必介怀。” 太子丹更加倾慕于高渐离的风姿洒脱,“实不相瞒,丹乃是大燕太子。” 高渐离并未有震惊之色:“太子此来,有何事相托?” 太子丹见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更对自己此前的匿名无地自容,但为了大燕存亡只好提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昭王一向爱先生之琴,故而,丹请高君入昭,为昭王击筑。” 高渐离笑道:“好。” 太子丹为对方答应得风轻云淡大惑不已,以为对方没明白自己言下之意,还要再说,就见那个方才还如醉酒,趴在案上如同沉睡的人出言反对:“不行。要去也是我去。” 高渐离对此人不向对他人一般温文尔雅,闻言冷笑:“你也会击筑?” 那人抬首,却不知为何已经泪流满面:“不会,可我比你会用剑。” 太子丹心中大惊,知道这人对自己所求之事心知肚明,难怪此人方才对自己不假辞色,原来他早已看透自己想让高渐离行刺之事。 “就你这个与剑豪盖聂论剑,却被人一瞪就吓跑,被鲁勾践于道旁侮辱都不敢拔剑的家伙也配说用剑?” “盖聂用剑之能强我十倍,明知不敌为何送死?鲁勾践不过是与我争道而已,罪不至死,何必拔剑?” 原来这是个能够知己知彼,不羞愧于承认不足,又有克制之能,不以小怨杀人的义士。更难得愿意为友牺牲。 太子丹见高渐离兀自冷笑不答,起身再度向那人行礼:“未知义士姓名?” “荆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九章 风萧萧兮 今日,整个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于大昭,整个大昭的目光都聚焦于咸阳。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大吉之日,大昭储君公子扶苏即将加冠成人。 这一日,从边关到都城,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整个大昭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以盼。 在一片庄严肃穆中,扶苏按着老宗正训练再三的礼仪步骤,祭拜过天地祖先,于高台上跪在始皇帝面前,等待加冠。 比之繁复冗余的周礼,现代各国的礼节都做了大幅度修改。尤其是始皇帝登基为王后,昭国更是摈弃了大量繁文缛节,如果孔老夫子见了,不知有多伤心。 张苍就很伤心。 他为了长公子的加冠礼苦思冥想,又翻阅了无数上古礼学典籍,只想借着这儒家最擅长的典礼,大大扩大儒家在昭国的影响力。 然而,扶苏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完全没有向始皇帝进言要恢复古礼的意思。精简后的加冠礼都已经繁琐得让扶苏头疼脑胀,他哪里会让本就沉重的负担更为加重。 始皇帝接过宗正手上的成人冠,却迟迟没有给扶苏戴上。扶苏跪得腿疼,偷偷抬头看去,见嬴政眼神空洞,心中叫苦不迭,这个便宜老子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发呆了。 然而,扶苏都不敢出声打扰,整个大昭虽然都在翘首盼望,但也没人敢于上前催促,于是始皇帝的思绪就毫无牵绊得越飘越远了…… 嬴政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这个长子出生时,自己亲手抱起他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感动。当时那个黑黑瘦瘦,脸都皱到一起的丑陋婴儿,看到自己眼里却是如斯可爱。 这个儿子的出生,更给了他嬴政一份外人难以想象的安慰。 他还未成年时,亲生母亲与人私通生下孽子,更要与外人共谋杀他。被他唤作亚父一心爱戴的人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送上假太监嫪毐秽乱宫闱,更是这一切的元凶。 嬴政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吕不韦能不顾自己的私德,真的娶了母后,那该多好? 最亲近两个人的背叛,让嬴政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虽然有华阳安慰,但毕竟少了一分真正的亲情。 直到眼前这个孩子的出生。 当这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咸阳城起,他嬴政在这个世上,才终于又有了一份溶于血脉的羁绊。 此后虽然又陆续有了十几个孩子出生,但是最初的那一份感动却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人都说喜新厌旧,可是嬴政却不知为何,总是最喜爱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最初几年的形影不离,至今还是嬴政最欢乐的时光。 然而,孩子总归会长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长大后都会叛逆父母,反正初次当爹的嬴政被突然长大的扶苏搞乱了阵脚。 这个长子随着年岁增长,与自己越发不像了。 首先是长相。嬴政是典型的关中人外貌,虽然母亲是赵国人,他年幼时也在赵国生活过,但总归还是一张关中人的国字脸,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坚毅。 然而扶苏长相酷似其母。瓜子脸,柳叶眉,除了鼻子有点自己的影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气质婉约,如三月江南的南国美人。 然后就是思想。嬴政师从吕不韦,身兼法、商之学,为人好功利,重法度,务实不务虚,一切行为都要有利可图。 而扶苏却一门心思地苦研儒家经典,被孔孟思想荼毒颇深,竟然想在这战国大争之世以儒治国,恢复三代之政。他难道不知道春秋战国数百年,当初唯一一个以儒家学问治国的鲁国是个什么下场吗? 三代强盛,称霸东南的鲁国,就因为听了孔子的学说,崇尚古礼,才落得社稷覆灭的结果。如果鲁国不改儒,恐怕齐楚未必能强盛,天下或许早是另一番面貌了。 嬴政可以挥鞭驱逐西戎,北伐林胡匈奴,甚至灭亡同为七雄之一的韩国。然而对于这个思想越来越跑偏的儿子,他毫无办法。 这其实也是他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的原因之一。嬴政目光远千年,哪里敢将如今在法家大道上越跑越快的大昭马车交到一个崇尚儒家的文章先生手里? 真让这个孩子继了位,大昭的战车恐怕一个急停之下就是车毁人亡。 原本嬴政都绝望了,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唯一焦点的扶苏挪开,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公子中能有一个脱颖而出的。 然而,一切都在扶苏十四岁以后发生了变化。 十四岁时大病一场的扶苏,醒来后竟然性情大变,先是驱逐了长公子府的众多腐儒,随后亲提重礼登廷尉之门求教昭法,在廷尉府一待就是一个月,直到被以为他中邪的华阳夫人强令带了出来。 随后这个儿子更让自己刮目相看,一个此前的扶苏绝对想都不会去想的蒙蔽天下之策,方一提出便技惊四座。 然后接踵而至的学法韩非,兴办官学,改良昭法,出使楚国,这个儿子一步一步又将嬴政本已另投他处的目光又给拉了回来。 这,才是孤的儿子。 嬴政终于将遨游万里的思绪收回了体内,如释重负地一笑,为身前的扶苏戴上了成人冠,再将他扶起,为他正了正衣冠。 这一刻,憋了太久的大昭军民欢声雷动,为大昭储君正式成人的欢呼远远传出了咸阳,声震九州。 只比扶苏晚了数月出生的庶公子嬴漺带着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一起为长兄祝贺,眼中的暗淡之色一闪而逝。 群臣之首的李斯领着百官躬身道贺,几人欢喜几人忧,几人无动于衷。 老态愈发明显的国尉司马错拖着病体前来领着大昭的将军们抱拳行礼,只是这次国尉的病不再是装的了。 各国来贺使者在天子使臣之后,纷纷送上祝福,表情诚挚中尽是审视之色。 站在昭王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赵高笑容满面,不动声色。 —————— 易水之畔,江风烈烈。人人身着白衣,为荆轲送行。 随太子丹一起从为质的昭国逃亡回燕的樊於期,已经将自己最珍贵的物事借给了荆轲,那件物事已腌制好放着,作为上贡给昭王的贺礼。 另一世的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樊於期身为昭国大将,会在战国末期还要跟着太子丹,从强大的昭国逃到弱小的燕国,最后更被太子丹割了脑袋当成贺礼。 这跟四九年入国军有何不同? 要说是因为兵败李牧而逃也说不通。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杀败军之将的传统。若非如此,穆公时代的孟西白三将哪儿来的机会洗血耻辱,能够连着两次大败后还能被穆公信任得以领兵,终于成就穆公霸业。 穆公时代要是太远,前些年不还有一个被李牧锁在上党,三年不得寸进的白起呢? 这一世的扶苏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首先不是所有人都是穿越者,中国此前从未统一过,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大昭真的可以完成这等壮举。 然后就是这时代的恩义之重是后世想不通的。作为上位者,一个笑脸,一句好话,就是天大的恩情,足够让人赴死了。人文启蒙后,人人平等的思想根深蒂固,后世人是如何都理解不了这个“帝王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特征的。 与樊於期的大脑袋同为贺礼的,还有燕国所献的督亢之地的舆图,以及燕王为表诚意而亲笔所写的盟约国书。 原本太子丹还觉得直接让荆轲前去面见昭王没有理由,有些突兀。如今扶苏及冠,天下恭贺,此时太子丹送上一份贺礼,合情合理。 这两样东西都放在包装精美的锦盒中,为一个昂首挺胸的少年捧着,站在荆轲身后。 少年是燕国贤将秦开之孙,十二岁时便敢于闹市中杀人,身形魁梧,怒而面白,人莫敢视。是太子丹非要让荆轲带着助他一臂之力的。 荆轲并不喜欢这个叫秦舞阳的少年,易怒而不能制怒,凌弱而不敢面强,这样的人荆轲怎么能放心。然而太子丹信不过自己这个地里冒出来的勇士,派个胆子大的人来跟着也可以理解。 若是以往,荆轲肯定转身就走了,任你是大燕太子,不信我,何必用我? 然而荆轲此行并不是为太子丹,他一个魏人更不会是为燕国,他是为了好友高渐离。 “太子不觉我卑鄙,以尊贵之身三番折节下交,因此我以命报之本是应当。”高渐离向荆轲敬了一杯酒,问道:“可你未受过太子恩德,家中更有幼子嗷嗷待哺,如何就能代我而去呢?” 荆轲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酒不错,比你家的泔水好太多。我从魏国被盖聂瞪视一眼就跑,路上被人侮辱都没有拔剑,世人都以为我懦弱。逃来燕国后没有豪杰愿意与我同桌,只有你高渐离知道我的原则,愿意让我免费喝酒,这就是你的恩德了。 我有儿子,你还没有,这才是我能死而你不能死的原因。至于我的儿子,我不说,难道你就会让他吃苦吗?” 高渐离见荆轲笑得坦然,知道劝不住他,只好放下酒樽,盘坐于地,将背后卸下的筑琴横放于膝,“高渐离身无长物,除一曲外,别无所赠。” 荆轲大笑相合:“这是最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章 始皇罚湘 上林苑。 根据昭律,昭国内一切山川河流飞禽走兽都属于“国有”,也就是全部属于嬴政一人的私产。 因此如果嬴政下令全国不能上山下海、捕猎打鱼是完全有法律依据的,虽然这么干可能会引起暴动就是了。 不过划分出一块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打猎的王家禁苑来是完全没问题的。 上林苑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境,纵横300里,南部是由今蓝田的焦岱镇(鼎湖宫)开始,向西经长安的曲江池(宜春宫)、樊川(御宿宫),沿终南山北麓西至周至(五柞宫);北部是兴平的渭河北岸(黄山宫),沿渭河之滨向东。有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出入其中。 其内自然物产丰富,景色优美,但是不向国人开放,从无例外。 曾经关中大旱,百姓无米充饥,百官恳请时任昭王的嬴驷开上林苑以供百姓取食。 嬴驷以昭法不赏无功之人,断然拒绝,关中饿死之人遍野,仍无一人进上林苑取食,可见昭人执法之坚。 此举也为天下儒生所共讨,认为昭法无情严苛,暴昭必亡于失德。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坚持昭法的大昭不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强盛。 嬴驷道破天机:各国君主遭逢天灾,不过都是开放园林,沐浴更衣向上天祭祀,至于民众死活根本无动于衷,以此得天下一众赞扬。只有昭国,在昭法之下君臣共劳,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才让此后关中再无大旱,却被腐儒所不耻。 世人只看到六国君主开放园林的“德”,却看不到昭国对抗灾害的“德”,只眼盯着拒绝开放上林苑的“失德”,何其可笑。 历代昭王都有在上林苑修建宫殿的习惯,常于此地避暑游玩,除了始皇帝。 基建狂人始皇帝是特别喜欢修宫殿的,但是至今为止,他从未临幸过上林苑任何一座宫殿。就连春秋狩猎也都是当日往返,只露个面而已,根本不多待。 比基建更让始皇帝疯狂的,只能是政务,这位大王八成的时间都泡在了章台宫,宅得一塌糊涂。 扶苏也不打算在始皇帝之前享受上林苑宫殿群,今日来此只是为了一月后的春狩踩点而已。 “公子请看,此处山坡面阳,山脚有水环绕,是设立大营的好地方。” 顺着李信马鞭所指,扶苏手搭凉棚望去,眼中所见确实是一处立寨搭营的好所在。地势略高于四周,坡度也比较缓,容易上下,距离水源很近,且南面向阳。 孙子兵法行军篇有言:“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此兵之利,地之助也。” 见扶苏点头,李信招呼带着地图的侍卫拍马近前,在地图上标出此地,然后派人前去细致丈量土地,划分地域。 不同于寻常富贵人家的郊游,王室的春秋大狩与其说是一场狩猎游戏,更像是一场数万人参与的大规模军事演习。 这也是为何嬴政对于休闲娱乐毫无兴趣,也坚持要在每年的两次狩猎中抽空露面,显示重视的原因。 看着李信指挥有度,显然在用兵一向以“细致入微”著称的蒙恬将军手下学了不少东西。 扶苏等李信又安排好人去查勘水源,才笑道:“不过数月磨砺,你就有点样子了啊。” 李信嘿嘿摸头傻笑,“多谢公子了。” 扶苏不在意地摆手,接过亲兵递上的酒囊稍微润了润唇,“你还是多谢谢蒙将军吧。” 这时候的水囊多是用牛羊皮鞣制而成,腥味很重,即便是装的酒水也让人难以下咽。 扶苏又自嘲了一下自己城里人的养尊处优,就听李信连连称是:“公子说得是。讲真的,蒙将军确实太厉害了。” “哦?”扶苏来了兴趣,他当然知道蒙恬的本事大,后世那个压着汉王朝欺负的匈奴,被蒙恬的九原大军背靠着支离破碎的中原死死压在了草原上,终秦一朝都没见过长城长什么样。 李信连说带比划,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公子之前说过,蒙恬将军用兵在于一个细字,我初不以为然,只当是公子随口而言,毕竟公子又没带过兵。” 扶苏微微挑眉,李信却说得欢畅,并未注意,“可这次与蒙恬将军一同出征,切身体会到了公子所说的细,到了何种地步,才知公子确有知兵之能。 蓝田大营共驻扎兵将七万四千人,蒙恬将军能叫出每一位百将以上官兵名字,对校尉以上各级将官的背景履历都如数家珍。 这还是最基本的。 此次行军,每日所走路程,每日营中所耗粮草,每日立寨之所,每日所过之山水,每营甲兵数量,蒙恬将军都心中有数。 将军能知道每一营新老兵所占比例,历次战役战损杀敌数,历任将校指挥,等等等等……” 李信说得口沫横飞,扶苏听得目瞪口呆,这蒙恬,不就是个人形计算机吗?这真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李信见扶苏神色间颇有怀疑,急于为在他心中已如同天人一般都蒙恬正名:“公子若有不信,他日见过蒙恬将军细问即可。再说,今日随我来的都是蒙将军的兵,他们也能证明我所言不虚。” “信。” “公子叫我?” 扶苏为这个笑话打了个冷战:“我说我信你。” 李信得意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在夸他。 扶苏没理他,而是对身后的跟随问道:“距离此处最近的宫殿是哪一座?” 上林苑管事云青躬身回道:“应是宜春宫。” 扶苏点点头吩咐道:“将宜春宫收拾出来,春狩时安排女眷住下。” 云青恭敬领命。 说来始皇帝也是有意思,他自己不来,却让整个咸阳宫除了章台宫和华阳宫的嫔妃宫人如历年一般,一起参与春狩。这不是给扶苏找事呢? 扶苏不由吐槽,这当爹的也是心大,就不怕他扶苏一个把持不住? 见丈量营地的一时不会有结果,扶苏不想干等,对李信吩咐道:“留个人等着,我们去那边山上看看。” 虽是冬日,山上景致不错,冬雪未融,倒也将原本光秃秃的树枝妆点得别有情趣。 扶苏随口问道:“此处是山头叫什么?” 云青回道:“回公子的话,此处山头并无名姓。” “没有名姓?那多不方便。” “公子有所不知,只有天子与大王才有为山河湖泊敕名之权。只因帝王敕封之下,山河湖泊就算有了真名,日后就可以有神明孕育。” 扶苏听着有趣,就问道:“那父王不曾给这个山起名了?” “不错。不单是此等小山,大王从未给任何一座山峰敕过名。” 果然是不敬鬼神的始皇帝。其他的君主都迫不及待给境内大小山河都起上名字,唯恐不得神明保佑,始皇帝却对这等事嗤之以鼻。 关于始皇帝不敬鬼神,还有一个故事。 传说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巡视天下。一日游洞庭湖时突然狂风大作,险些船毁人亡。始皇又惊又怒,问掌管洞庭湖的是哪一路神仙。 身边的博士(类似顾问,儒生,没有实权)回答是湘君,也就是娥皇女英。始皇帝很生气,朕乃是人皇,功绩早已超过了所谓的三皇五帝,你们两个不过是尧的老婆而已,敢给我使脸色? 皇帝一怒,后果严重。始皇帝没惯着这个湘君,发刑徒三千人,连夜砍掉了湘山的所有树木,给娥皇女英剃了个秃瓢。随后再命人用红褐色的土壤给湘山上来了一道,视为给湘君脸上刺了字。 这就是著名的始皇罚湘。 古往今来,敬拜鬼神,请天神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甚至学始皇封禅泰山的帝王不知凡几,但就没有一个皇帝能像这位千古一帝一般霸气。 鬼神是吧?不听话,朕就罚你。 后世儒生因为对始皇帝恨之入骨,都将不敬鬼神当作一项罪过大肆宣扬,甚至认为这也是秦朝二世而亡的一个原因。 当然,这在本就不信鬼神的扶苏看来是无稽之谈。要说砍树盖土之类的,扶苏认为没必要,因为他根本不信鬼神。然而始皇帝是信的,他相信有神仙,有长生,这才是最让扶苏震撼的。 这就好比中世纪虔信上帝的欧洲封建君主,因为对上帝给他的答案不满意,就拿鞭子抽打十字架上耶稣基督一样,霸气得一塌糊涂。 边游览踩点,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随行众人闲聊,很快到了午饭时间。 与六国人早晚两餐不同,昭人除了实在家境贫寒的人家以外,普遍习惯三餐,后世也认为这是昭人身体素质强于六国人的原因之一。 谈笑吃饭间,有一骑从远处而来,隔着几百步就下了马,在侍卫查验过身份后被放了进来。 来人躬身向扶苏行礼:“见过公子。有甘相密信呈上。” 扶苏听说是甘茂密信,赶忙放下碗筷,示意李信将密信拿过来。 密信很短,只有一行小字:太子丹或有异动。 扶苏见信嘿嘿一笑,荆轲是吧,等你很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一章 大逆不道 月色微凉。 扶苏在书房里呆不住,略显焦躁地在院中踱步。 自那日接到甘茂密信后,他已经连着五日没有睡好了。 荆轲刺秦王,是后世儿童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扶苏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事没法跟人商量,百里俜不行,张苍不行,樗里偲跟蒙毅也不行,扶苏总不能告诉他们,他未卜先知,知道燕国来使里有个叫荆轲的,就是冲着刺杀来的。 就算他们相信了扶苏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扶苏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他就说不清,而且如果沾染上刺杀这滩烂泥,他甩都甩不掉。 这件事的结局他也知道,荆轲刺杀不成,始皇帝勃然大怒,派王翦等人征讨燕国。 最终,一支先遣轻骑追杀燕王与太子丹至易水河,燕王杀太子丹以平始皇之怒,燕国也随之名存实亡。 而那个率领轻骑千里追击的将领,就是李信。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事件应该发生在灭赵以后。然而如今因为李牧、赵奢、赵胜,甚至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吕梁等人的殊死抵抗,以及信陵君等人的多方奔走,赵国并没有灭亡。 如果荆轲刺王在此时发生,无论成与不成,燕国立刻会成为大昭死敌,连横之策必然失败。 至于燕喜究竟何等意愿,到时已经不再重要,燕国必然会被牢牢绑在信陵君为首的合纵联盟马车上。 燕国一旦有变,楚王原本就并不坚定的伐齐之心必然会受影响,再加上屈原黄歇等人的鼓动,保不齐也会加入合纵。 齐国方面,齐王建据说十分信重赵胜,在此人过齐时再度延请赵胜入齐为相,看来齐国也会是合纵的又一块拼图。 故韩人心一直就蠢蠢欲动,如今故韩王室刑徒被强行迁到骊山,故韩之地更为板荡,必然会掀起一场暴动。 将目光从九州上空俯瞰而去,随着太子丹这一招釜底抽薪,山东六国立刻就会结盟成一体,六国谋昭之势在这个时空里晚了数十年终于还是要来了。 另一个时空中,由于合纵之首是纵横士苏秦,此人入齐为相,却为燕谋,因此造成燕齐龌龊,更让其余各国对合纵心怀疑虑,认为这或许又是苏秦的另一个谋划。 而苏秦本人虽然佩六国相印风光无两,却是出身贫寒,实际上得不到各国王室信任,虽有四君子摇旗呐喊,各国仍是出工不出力。 因此联军气势汹汹地到了函谷关下,却彼此掣肘,空耗军粮数月却对面对着门户大开的函谷关不得寸进,各国都不愿意消耗力量,赢下此战后却被所谓盟友攻灭。 随着楚国当先撤军,各国为防止被楚国趁虚而入,也纷纷撤军,最终导致这场席卷天下的浩荡大战无疾而终。 因此面对来势汹汹的六国军队,先昭襄王根本无动于衷,只紧守门户冷眼旁观,就等到了各怀鬼胎的六国盟军瓦解。 然而此次不同。 信陵君魏无忌德行无亏信达天下,窃符救赵之举更为天下重,其人又出身王室,是真正的“自己人”,由他作为联军首脑,可致天下景从。 再看各国加入合纵后的抗昭决心。 合纵数国中,魏赵两国紧邻大昭,对大昭的恐惧导致他们是最坚定的反昭先锋,他们对合纵联盟的忠诚度是最高的。 故韩为昭所灭,在复国之心的驱使下必然是对反昭最卖力的,但是本身力量太弱,又失去了领导层,不足为惧。 燕国本来应该是最不愿意加入盟军的,燕国国力最弱,又被齐赵夹在中间,攻昭毫无好处,还必然会被各国。 私谊?也不行。虽然人尽皆知白起是扶苏好友,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军中相会也太容易引起所有人的遐想了。 再者说,即便扶苏找到了理由,去到了白起军中。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截杀单纯前来给他送及冠礼的使臣? 扶苏脑袋都要炸了,这种有个秘密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感觉实在太糟了。这五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融入时代,丝毫大动作都不敢有,就是担心那个秘密泄露出去。 扶苏不信鬼神,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定不会是什么伟力作用,甚至如今自己再回想起那段刻意被自己遗忘的往世记忆,都觉得更像大梦一场。 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毫不在乎这个秘密一旦暴露,所引起的后果呢?或许可能只有等到始皇帝…… 荆轲…… 如果荆轲…… 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旦冒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接连数日苦思冥想无所得的问题突然有了解决方案,所有的脑细胞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演。 荆轲如果成功刺杀,以扶苏目前的支持度以及始皇帝的意愿,他母亲和老丈人的内外权势,他的登基将毫无悬念。自己也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就来一道逼自己自尽的诏书。 那么,接下来的六国谋昭,自己挡得住吗? 答案是不需要。 始皇帝这个六国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一死,扶苏可以立刻派使臣与楚国重申盟约,归还汉中。然后凭借与魏无忌的亲戚关系,结好魏国。 没了楚魏,即便昭国有些虚弱,剩下三国除了一个赵国,恐怕都不会有心再加入联军。 到时扶苏可以先掌握住国内局势,稳定权力,继续结好楚魏,挑拨赵魏,然后等魏无忌一死,就雷霆灭赵。 只要赵国不存,天下将再没有能够阻止大昭的力量。 退一万步讲,即便扶苏差距始皇帝太多,昭国国势自此一落千丈,再无统一之力。战国乱世或许还将持续数十上百年,又关他扶苏什么事呢? 扶苏双手抓住回廊栏杆,身体抖如康筛,激动与恐惧混杂在一起,扰得他心神不宁。 扶苏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张口,怕自己忍不住大号出声。 突然嘴里尝到了一丝甜腥,扶苏本就有些狂乱的思绪受到血腥刺激,更加不受控制,怎么都忍不住往那个诱人的方式去想。 他开始思考怎么让荆轲成功了。 荆轲刺王失败,一个原因在于与他一起上殿的秦舞阳,此人见到大王威势以后面色发白,让人察觉异样,导致嬴政警觉,才让荆轲不得已之下提前行刺,以至于功亏一篑。 还有一个原因是嬴政所配长剑,给了他与刺客搏斗的兵器。据后世所说嬴政背的是穆公剑,然而根本不对。 嬴政所配的,是出自墨家改良后大昭官制的铁剑,而穆公剑是青铜剑。想也知道,青铜剑太脆不可能铸造太长,否则不用交战自己就会断裂,一般不会超过60厘米。 而以始皇帝超过一米八的身高,要让他急切间拔不出的剑,怎么都至少超过一米,甚至可能达到一米五。这把史书上没有留下名字的超长宝剑,才真正表现了大昭如今冶铁技术的强大。 说回如何让荆轲成功。 首先,想办法除掉秦舞阳,至少让他无法上殿。这很容易,等燕国使团进京后随便安排一个人激怒这个小子就行。 再然后就是兵器。需要想办法让昭王到时上殿接见使团时不佩剑,这才是最难的,因为扶苏能影响嬴政着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还未想通透,突然听到有人口唤公子,扶苏心中一惊,快速平复面上的狰狞表情,这才缓缓转身。 原来是家老。“公子,宫中来人,大王有宣,请公子入宫。” 虽知荒谬,扶苏仍然心脏狂跳,始皇帝这是知道了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二章 最信之人 夏日午后。 窗外,知了仿佛每一口气都是最后一次呼吸那样狂吼。 无力的风扇在桌上摇头晃脑,拼尽全力吹着热风,除了带来更多的烦躁,别无用处。 敲门声骤然响起,扶苏悚然一惊,却没来得及将正在写写画画的草稿本藏起来。 “扶苏,我们已经聊过这件事了。” “是的,妈妈,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高考前三天把时间还浪费在这种业余爱好上呢?” “上什么大学真的这么重要吗?” “远比你想象的重要。” 马车突然跳了一下,将扶苏从酷热的夏日午后带回了清冷的咸阳街头。 事实证明,并不重要,妈妈。 “公子恕罪。” 驭手紧张与歉意地告罪,扶苏愣了数秒才完全回过神来,“无妨,再快些。” 五年了,扶苏仍然会时不时地“回想”起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段。至今,他也无法完全理解,究竟是他梦到了那个世界,还是从那个世界梦到了自己。 驭手领命称是,清脆的马鞭声响起,驭手狠狠地抽打在两匹骏马身上,骏马吃痛的嘶鸣声中,车架的速度更上一层。车轮飞快碾过石板路的隆隆声响,将咸阳清冷的夜晚震得支离破碎。 宫门前并无其他车马座驾,若非是自己到得太快,就是此次夜间入宫,王上只宣了自己一人。 不是什么好现象。扶苏眉头一皱又松开,无论如何自己现在都没有什么反抗余地。 时隔多年,扶苏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对入宫面见始皇帝有所畏惧。 生长在后世,从小听闻人人平等的人,可能永远体会不到,站在一个能够合情合理合法得轻易取走自己性命之人的面前,会是什么心情。 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 扶苏原以为这种心情已经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然而今日邪念方起,就立刻被始皇帝传唤,仿佛自己的恶意竟不知以各种方式被始皇得知。 明知不可能,但那种战栗感仍然悉数回到了扶苏心上,搅得扶苏心思一塌糊涂,直到入宫心弦依然紧绷。 “父王此次突然宣我入宫,是为何事?”扶苏装作不经意地问传召的宫人。 “奴不敢多嘴。”小太监面色惶恐,犹豫着抬头说了一句话,就急惶惶又低下头去,不敢与扶苏视线相交。 扶苏心中疑惑更重。 一队巡逻甲士突然从面前走过,为防止冲撞守卫,小太监赶紧远远停步。 甲士中有人似乎认出了扶苏,方才窃窃私语两声,就被领头的低声训斥一番,全队仍是毫无停留地继续走过。 待甲士完全通过,小太监才又向扶苏行礼,说了声请,就继续头前带路了,却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 扶苏心中更为疑惑,止步不前,“你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小太监见扶苏没跟上来,也赶忙停了下来,却没有回答扶苏的问题,“请……请公子莫要耽误了,王上该等急了。” “这个时辰,王上不是在章台宫,就是在华阳宫,这个方向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难道王上是在华阳宫?” 小太监见扶苏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更加焦急,只好回道:“是华阳宫。” 华阳宫刚都路过了。 难道是父王要杀我?扶苏悄然摸上剑柄,额头冷汗直冒,不对,王上杀我哪用得着深更半夜传唤。 是宫里有人要暗杀我。 扶苏遭逢大事,心中却迅速清明了下来,府里路上都有甲士护卫,只有在宫里我才会放下警惕,的确是动手的好地方。要不是自己今日心中有鬼,一直心怀警惕,说不得还真着了道。 “你面生得紧,是哪位貂珰手下的?” 扶苏决定与对方虚以逶迤,拖延到下次甲士巡逻。 小太监更为紧张,嘴唇颤抖不已,缓缓向着扶苏靠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扶苏见状反射性地向后跳了一步。 糟了! 扶苏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个动作暴露了自己识破了对方刺杀的计谋,无法拖延时间了。 果然,小太监见扶苏此举,蓦然抬起头,满脸恐惧与恶毒之色,大喊一声,就作势要冲上前来。 扶苏“呛”的一声,拔出佩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年一直在苦学昭法,根本没想过学习剑技,他哪里想得到堂堂长公子还要拔剑杀敌? 妈的,以后一定要好好学剑。 长剑颇沉,扶苏举了半天,手臂发酸,却见对方迟迟没有进攻上前,只是握着匕首站在原地瑟瑟发抖,比自己还不堪。 这特么也是个新手? 扶苏有些懵,方才自己没有大喊呼救,是觉得两人离得这么近,呼救也没用,如今却不知道该不该呼救,会不会突然刺激对方冲上来。 这算怎么回事? 本来应该是一场狭路相逢的遭遇战,因为这个怂包(扶苏并不会承认这是两个人的问题),这就成了拉锯战了? 僵持片刻,扶苏感觉过了半个世纪,手臂酸得实在厉害。扶苏不得已将剑尖垂到地上,稍微放松肌肉,同时紧紧盯着刺客。 “若现在扔掉匕首投降,本公子保你不死,如何?” 对方仍然浑身发抖,并不作声。 “为何要行刺,本公子不记得有得罪过你吧? “有人许诺过你钱财官位?但是你想想看,你行刺的是他妈大昭储君,谁能保你的命?连你的九族也会被诛灭!” 提到九族似乎有些作用,刺客身体抖得更厉害,“他们说会把姐姐送出国的!” 他们?扶苏心中先记下这件事,但现在不是审问的好时机,继续循循善诱,“你觉得把你姐姐送出国方便,还是杀人灭口方便,嗯? 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再无顾忌,肯定会杀了你们灭口!” “不会的!姐姐不会有事的,你胡说!” 这货已经疯了四分之三,扶苏给对方的精神状况下了鉴定书。心知对方不肯接受最浅显的事实,或许他一直在不听地催眠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姐姐还活着。 “ok,ok,姐姐没事,姐姐不会死,姐姐有上帝保佑。”扶苏觉得自己可能也神经不太正常了,还好对方现在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没有追问上帝是个什么,只不停重复说姐姐没事。 扶苏见对方稍微平静一点,继续问道:“他们让你刺杀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公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我走呢?只要到了地方,他们就把姐姐送走了啊!” 送去见上帝? 扶苏没想刺激对方,生生忍住吐槽,下一波巡逻眼看就要来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行,在此之前可以趁机多问点东西出来? “不如你告诉我要去哪儿?” “公子别问了,跟我走好不好?” 公子?对方已经图穷匕见,而且精神状况如此糟糕,却还一直口称公子是为何? 扶苏心中灵光一闪,大喝道:“跪下!” 刺客闻言反射性地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待到觉得不对劲,想要站起来,却发觉胸口剧痛,痛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靠,还真跟训练有素的狗一样。扶苏狠狠拔出宝剑,上前一步踢开从刺客手中掉落的匕首,本想大喊求救,却生生止住。 尊卑有序的观念早已被牢牢灌输在每一个子民脑中,这不是某个人突然凶性大发就能随便冲破的枷锁,更何况是奴性最为深重的太监。 扶苏一向对所谓的尊卑嗤之以鼻,如今没想到如今却被这种观念救了一命,只觉得讽刺不已。 听对方所言,前方不知何处还有人埋伏,那里才是真正刺杀之地所在,这个小太监不过是见机不妙强行行事罢了,他的同伙应该还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脚下的小太监还在不停呻吟,扶苏担心被人听到,一脚将对方踹翻,割下一块外袍堵住了对方的嘴。 担心对方又暴起伤人,扶苏狠下心,给对方手脚各自来了一剑,只希望他别流血而死了,谁让自己不会绑人呢。 这会儿才发现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 暂时安全无虞,扶苏想去寻一队甲士帮助,但是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如何能保证甲士之中无人被收买呢?事到如今扶苏只觉得阴影处全都是敌人,谁知道会不会正好遇到刺客同党? 若不想打草惊蛇,就不能弄得满城风雨,但要确保安全,就必须要尽可能的让更多人保护自己。 这种两难境地下,只能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才能解决。 目下宫中有谁可以信任? 母亲!若说能够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当下只有母亲了! 华阳宫离得并不远,前去求救用不了多久,但这个人就放在这里肯定会被发现,到时肯定会引起轰动。 眼看巡逻甲士就要来到,扶苏再不迟疑,咬咬牙将已经呼吸轻微的小太监拖到树丛中,又捡起那把匕首,这才一身大汗地向华阳宫跑去。 一路上安静得人心慌,为何方才没察觉,这一路的安保这么松懈? 扶苏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华阳宫门口,认出他的一个宫女就惊呼一声,“公子!” 扶苏赶紧示意对方安静,轻声问道:“母亲呢?” “夫人正与魏八子闲谈。”宫女见公子面色惶急,知道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快速回道,“我这就带公子进去。” “慢着!”扶苏叫住了对方,如今他不得不多一个心眼,为何这么巧,二公子的母亲偏偏这个时候来找母亲“闲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三章 漩涡中心 二公子的母亲出现得实在太巧。 立长不立幼的大昭宫廷,除了扶苏外,二公子嬴漺是最有可能继位为王的。 因为儿子之间显而易见的竞争关系,华阳夫人虽然一向与人和善,却也与魏八子一直保持着距离。 人人皆知这位魏八子喜静,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一路守卫如此松懈,或许正是有人借此理由调开了大量守备。 一直并不亲善的人突然献殷勤,这不能不让扶苏心生警惕。 暂时无法确认魏八子是否知情,即便自己以有刺客出现为借口,劝阻她为了安全起见不要离开,也并没有权力强行限制她的人身自由,阻止不了此人可能的通风报信。 扶苏稍微犹豫,就放弃了向母亲求救的诱人打算,之前放弃向巡逻甲士求助就是为了将刺客一网打尽,如今没理由为了安全起见就改弦更张。 况且经历过屈原伏杀之后的扶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见了血就会惊慌失措的长公子了,哪里还会因为一个被戳破的可笑刺杀就乱了阵脚。 扶苏严厉告诫宫女不可在八子面前提起自己,将有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各种浮想联翩。 扶苏这会儿没心思去照顾一个小宫女的心思,华阳宫去不得,他要另寻他处。 但在那之前,扶苏要回到那个行刺的小太监身边,查看他情况如何。 小太监情况很不好。即便光线昏暗,扶苏仍能看得到这人身下已经流了大量鲜血,目光涣散,眼看再不止血恐怕性命不保。 扶苏快速地在坐视此人流血而死和打草惊蛇之间思考数秒,叹息一声,终于做了选择。 …… “公子!” “公子何至于此!” 王离与蒙毅见到被团团护卫的扶苏,惊呼出声快步跑上前,却被侍卫冷冷拦住。王离当即大怒,正要发火,却被蒙毅按了下来。 蒙毅观察细致,一看扶苏身上衣物凌乱,又染上大量血色,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此时赶紧劝住好友,以防惹祸上身。 扶苏对侍卫下令,让王离蒙毅近前来。 王离这才发现不对,想要询问却还是住了口:“王上正在宫中。” 扶苏点头:“先见过王上再说。” 两人点头称是,分开甲士,头前带路请见去了。 扶苏最终还是决定甲士求助,找人救治小太监。 扶苏拒绝承认这是自己妇人之仁,不忍这个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小太监身死。只给自己找着理由:毕竟来往华阳宫已经耗去不少时间,如果等自己去向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那个人求救回来,很可能刺客同伙早就见机不妙逃离了。 到时唯一有可能审问出情况的人可能早已身亡,那么这场刺杀或许就成了无头公案,再想查明只能是大海捞针。 嬴政只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半拍。 看着满身血污的长子仓皇拜倒,向自己快速陈说今日所遇险事,嬴政捂着胸口,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受惊讶不已。自己多少年没体验过这种震怒与恐惧交织的感觉了? 那年陇上,自己得知母后欲要嫪毐那个畜生杀自己取而代之之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 嬴政起身下令。 封锁咸阳宫,所有宫人都留在原地,不得走动,擅动者杀。 黑骑进宫,替换当夜值守的甲士,逐人查验今晚去向,有疑者全部羁押。 将所有未轮值的甲士都传入宫中,封锁咸阳宫,自华阳宫往西一寸一寸土地查勘。 蒙恬带军封锁咸阳城,任何人不得进出,逐户查验照身。 二公子嬴漺与其母下狱宗正府,连夜审问。 封锁三关,六国商贾使臣不得进出。 听到最后一个命令,扶苏眼角一跳,阻止商贾使臣进出的目的应该是防止消息走漏,然而却也将困扰自己数日的荆轲事件暂时阻止了,此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公子直接被下狱,这是当作主要嫌疑人了,说真的这人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因为一旦扶苏身亡,二公子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不过如此极端的手段用在始皇健在之时,真的合适吗? 即便真的得手,行凶刺杀兄长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宗室支持,嬴漺真的会这么笨吗? 况且其母不过区区一个八子,有何能力在始皇眼皮底下谋划刺杀? 扶苏的思路还未厘清,就见始皇帝走到了自己身边,“起来,随孤去见你母亲。” 是了,如今自己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开,母亲想必非常担心,是还尽早露面,好让母亲安下心来才是。 只是不都说嬴政此人只爱江山吗?为何无论是当日在华阳宫与母亲打情骂俏,还是今日自己遇刺后的真情流露,给人的感觉都是十分重情? 嬴政见扶苏神思不属,以为他遇刺之后有些恍惚,哼了一声,将扶苏惊醒:“慌什么,这天下有谁敢当着孤的面行刺的?” 希望你别被打脸。 扶苏赶忙跟上大步流星的始皇帝,心中感激与愧疚交织勃发。别人把自己当儿子,自己反而想着利用刺杀篡位,这还是人? 难道这次刺杀是上天也看不过去,用来警告自己的? 扶苏越发觉得自己的思路变得神神叨叨的,赶忙摇头驱散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嬴政信步出了殿,只轻声说了一句:“废物。” 满城尽皆下跪谢罪。 直到回到华阳宫,喝下一樽温酒压惊,扶苏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肌肉略微松懈下来。随着肾上腺素褪去,恐慌的感觉逐渐攫住了心灵,扶苏尽量去忍,身体却仍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扶苏深深呼吸,双拳紧握又松开,对自己的身体反应困惑不已。 按理来说,扶苏也是见识过血腥的,那日在江边遭遇的截杀,论血腥程度绝对不是今日可比的。 短时间内的血肉绞杀,滩头江上都一片尸横遍野,楚人与昭人俱是拼命死战,杀声震天。 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当日所感的恐惧却远远比不上今日。或许因为那日自己身边都是可以信赖的友军,而今夜突逢刺杀,却给他举世皆敌的无助感? 扶苏似有明悟,剥去长公子、大昭储君这层身份,他扶苏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刀兵加身也会流血,甚至也会死。 或许任何一个帝王都曾面对过这种“匹夫一怒”的恐惧感,因此极力利用礼教、宫殿、甲士将自己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好掩盖自己也是血肉之躯的事实。 而赵高,作为离王最近的人,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个事实。而作为最懂昭法的人之一,或许他也如拥有前世的扶苏一般,看出了看似毫无破绽的昭法最大的弱点所在了。 那距离自己一剑之遥的死神,如今想来是如斯恐怖,那恐怖随着夜色发酵,更加凝如实质。 如今回想起来,扶苏后怕不已,竟也有些佩服方才自己面对刺杀之时,居然没有转身就逃,甚至还能冷静思考。难道自己确实是那块临大事有静气的料? 华阳夫人看到儿子面色苍白,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破财衣服上满是血迹,心疼又后怕,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如果这个儿子也死了,自己真不知如何能活了。 感受到母亲担忧的目光,扶苏突然止住了颤抖,上前握住华阳夫人的手,细声安慰:“母亲不必忧心,儿无恙,身上这些血都是刺客的。” 幼时,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保护,如今自己已然成年,正是反过来保护母亲的时候,怎么能还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呢? 扶苏硬生生将恐惧压回心底,不让母亲看着担心,“儿先去换身衣服。” 华阳夫人连连点头,吩咐宫女将扶苏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如今遭逢大事,扶苏必定是要留宿宫中的,除了自己的华阳宫,扶苏住在哪儿都不能华阳夫人安心。 嬴政将扶苏送到华阳宫后,安慰了华阳夫人两句就离开了,长公子遇刺,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快速安排。 行刺的小太监因为救治及时,抢救了回来,等他稍微醒过来就开始审讯。与小太监有关的一干人等也都已拿下,宫中自有审讯机构。 二公子在家中束手就擒,只对前来拿人的宗正府官员口称陷害。 魏八子在华阳宫中听闻消息,花容失色,直觉自己脱不开嫌疑,抱住华阳夫人的腿哭喊求救。她倒是知道此时宫中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面前的夫人,然而华阳夫人为了儿子遇刺之事,已把二公子母子列为仇人,怎会帮忙,只让人拉开了事。 廷尉署收到急报,新上任的前咸阳令嬴启被家人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吓出来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刚戴上的官帽摇摇欲坠。 黑冰台下属的黑骑在嬴冰的率领下从密道入宫,悄无声息将所有值守甲士全部除去兵器,暂时收押等待盘查。 蒙恬连夜调兵出营西入咸阳,迅速接替咸阳城防,严守城门,等待进一步命令。军中的李信略微听到一丝风声,急得焦头烂额,却也知此时宫中内外隔绝,除了等待公子消息别无他法。 整个咸阳城都因为储君遇刺而卷入了漩涡,人人自危,夜不安寝,谁都不知道始大王这次大怒会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受牵连。 然而处在漩涡正中心的扶苏,睡的分外香甜,一夜好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四章 案情进展 天蒙蒙亮。 良好的作息习惯让扶苏即便睡得再沉,也能按时醒来洗漱用饭。 早膳出乎预料的丰盛,正好扶苏的确也饿了。 一向不注重享乐的华阳夫人为了给昨夜遭逢大难的儿子补充体力,可谓不遗余力。 熬煮得顺滑甜美的开胃小米粥是华阳宫特色早餐,理所当然要有的,烹制得香味扑鼻,切得精细的鹿肉更是让人食指大动,最后还有一份汁水饱满的梨羹做甜点,直吃得扶苏差点走不动道。 见扶苏一扫昨日晚间的阴霾,吃得如此开怀,华阳夫人脸上也漾着松快的笑容,郁结的心思稍微舒缓些许,昨日可把她吓得不轻。 直到扶苏示意自己已经吃到了嗓子眼,再容不下一勺汤水,华阳夫人才总算放过了他,示意宫人撤下餐具,又命人上前汇报情况。 扶苏认得此人,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多有见面,只是不记得名字。扶苏暗中给自己记了一笔,往日实在是太多疏忽了,自己即便不能做到像蒙恬那样的人形电脑,至少也要对身边人大概了解。 一直以来,扶苏的眼睛都一直停留在上层,所思所想都是都是国家大事,对细微处的小事并不上心,这也是很多眼高手低的年轻人的通病。更因为扶苏太高,一出场就是一人之下,这种病症在他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在扶苏的眼里,有白起,有王翦,有蒙恬,有李牧等名将,也有李斯,有萧何,有韩非,有甘茂等名士,唯独忘了将身边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记到心里去。对了,萧何在哪? 又来了,这或许也是一种收集癖,喜欢把名臣猛将都往自己口袋里装。 对上位者而言,这是大忌。 那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就给他上了很好的一课。 嗯,萧何月下追的韩信现在好像正在自己府里打杂? “见过夫人、公子。” 侍卫统领身高体壮,一看就是员虎将,声音也是亮如洪钟,只是长相却颇为清秀。看来母亲即便在昭国日久,仍然更喜欢南国的婉约。 “起来吧。”华阳夫人雍容抬手,免了统领的大礼,“说说如今的情状,各司都查得怎么样了。坐着说话。” “唯。”侍卫直起身,先是谢过为他安排坐垫的宫女,又向华阳夫人与扶苏行过礼,这才依言坐下,臀部轻轻沾着脚跟,并未坐稳,极为恭敬。 看来不止是个单纯武将,颇为懂礼节。扶苏原本对所谓的礼节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禁锢人性与思想的枷锁,如今他见识日广,早已不再那么偏激。 礼,不但是上位者实行统治的手段,也是人们此时的道德准则。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有强大的凝聚力和生命力,正是因为礼,给了国人一套有效、成体系的生活准则,赋予了中华文明与众不同的特征。 因为有礼,士人才会有国士之风,先贤才会留下无数传唱的诗篇。华夏五千年,才不会像西方那样,翻开整部历史,除了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明火种,眼中所见只是愚昧与血腥。 侍卫统领坐下后,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决定从最切身的宫中情况开始报告:“中书令奉王上之令,彻查宫人。行刺公子的小太监,原是魏人,名叫牤,幼时随母姐入昭,已有十余年。其母数年前因病亡故后,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后为生计所迫受选入宫。” 赵高?扶苏听闻赵高负责查案后,立刻瞳孔就是一缩。只是目前赵高确实是始皇最信任的亲信太监,因此未出声,只听统领继续接着说:“入宫后因是魏人,两年前被人推荐去了魏八子所在的兴乐宫。牤受人看重,涨了月俸,就托人将姐姐接入了咸阳,寄居在城西。” 不同于六国户籍制度形同虚设,人口流动方便,商鞅变法以来,昭国的户口制度非常严格,每个昭人都要有照身才能住店。商鞅自己就是死在了他制订的照身制度上。 而百姓想要过境进入别地更需要照身所在地的乡老出具路引,在路引上详细写明出行人员、原因、目的地、路线、停留时日等等情况,才能通过。 因此,一个小太监想要将姐姐接入咸阳城长久居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多涨的那点俸禄肯定远远不够。 “何人所荐?” “是兴乐宫的一位老貂珰,昨夜已发现吊死在房中了。” 好快的手段,这个貂珰应该就是一手促成此事的,两年前?这布置得倒是颇为用心。 但只要有人做了事,就一定有线索留下。貂珰的亲信友人、姐弟两人入昭时所在地的乡民、为她出具路引的乡老,这些都可以查。 “接着说。” “唯。昨夜中书令查明此人住所,立刻派人去搜,只找到小太监姐姐的尸身,已经发臭,早已死去多时。” 早知是这样了,扶苏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同情那个可怜的小太监牤,“凶手找到了吗?” “廷尉署正在勘察,应该不久就会有回报。” “告诉廷尉署,多查查她住所周围的坊邻,看看有什么人见过生人靠近。” “廷尉署已经开始查访了,目前并无消息。” 扶苏点点头,先秦时昭国对于破案已经有了专门的机构,且有一套成文的规章以遵循了。而且有经验的办案人员还会结合具体情况施展现代人习惯了借助现代科技,而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比如借助鬼神之力,在布袋中放置石墨,谎称是验谎石,让嫌疑人都去摸,心虚的凶手不打自招。比如两人争论钱财归属,县令提出平分,愿意平分的自然是小偷。 至于小太监这边,此人目前看起来根本就是个提前设置好的临时工,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有点希望,但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主使之人的可能性却并不大。 想到此处,扶苏又是自嘲一笑,果然昨晚选择救治这个小太监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权衡利弊,不过是那残留的道德观在作祟罢了。“黑骑那边呢?” “黑骑直属王上,所查内容都只有王上一人可知,琼未敢打探。” “倒是我疏忽了,宫中甲士可有异常?” “当晚所有当值的甲士都查验完毕,所在均有互保,并无异常。” 所谓互保,是指为了避免有些说不清的情况发生,所有甲士巡逻时都至少要有五人一起,大小解都不能分开,而且这五人的组合每日都要换,由五官中郎将直接分派,几乎不存在提前安排的可能。 那埋伏自己的会是什么人?“太监那边呢?” “昨夜有两人失踪,已查明是宫中嫔妃私刑所为。还有一人上吊自尽,就是之前所说的那位。” 动用私刑的嫔妃算是命不好,受了池鱼之殃,不过草菅人命本就该罚,也不值得可惜。 只是设伏行刺的,不是甲士,也不是太监,难道是混进来了外人? 统领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回道:“宫墙四周都已经团团围住,甲士正在遍索宫室,但……” 但是咸阳宫实在太大了,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太多,难保没有遗漏。目前看来最值得跟的线索竟然还是那个小太监。 当然除了小太监,还有两个嫌疑人。 “二公子那边,如何了?” “宗正府连夜审讯,二公子并未认罪。未得王上首肯,宗正不敢用刑。” 华阳夫人冷笑:“那本宫就去找王上。”事关儿子安危,华阳夫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与人为善。 “母亲且慢。”扶苏笑着阻止了母亲,“昨夜我也觉得二弟嫌疑最大,如今再想来,却也未必。” “因为他的嫌疑最大?” “母后聪慧。扶苏一旦遇刺,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可能是二弟下的手,嫌疑太大。而且父王健在,如今就行刺根本得不偿失,只会让人得了渔翁之利。” “谁是渔翁,老三?”华阳夫人刚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嬴骐之母出身西戎,根本不可能上位。难道是老四……” 扶苏止住了母亲继续猜想:“其实未必是为了争位。还是那个原因,父王身体康健,此时动手,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早了些。” “不错。”华阳夫人沉吟不语,侍卫统领接话道:“如果公子不幸,除了让王上震怒以外,对其余公子并无明显好处,只会让储君一事悬而未决,影响国本。” “影响国本,就是这个。” 扶苏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历史上荆轲刺王是燕人最后的绝望反扑,当时扶苏已经逐渐失宠,诸公子谁为储君本就扑朔迷离,不用担心始皇死后立刻就被登基的新王报复。 而如今不同了。扶苏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即便荆轲真的成功,扶苏也会在短时间内就稳定军心国情,根本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这,或许才是安排这次刺杀的原因? 但这样又有一个问题,燕国人是怎么混进来的?或者是燕国出身的嫔妃所为?扶苏对始皇帝的后宫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法证实。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刺杀扶苏成功与否,咸阳宫无疑都会提高警惕,这对刺杀正主而言,只会加大难度,毕竟始皇帝才是他们想要刺杀的真正目标。 如今能够证实的情报实在太少,无论是有哪位公子不甘寂寞,还是燕国为了刺杀的一步到位,都只能停留在猜测上,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只有获得更多的证据才行。 暂时没什么好做的,就去练剑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五章 闲话问政 扶苏大汗淋漓。 手中练习用的包铁木剑虽为木制却十分沉重,与真剑的重量一般无二,扶苏舞得吃力,对秦琼的攻势越发抵挡不住,漏洞百出。 秦琼就是那位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倒是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幸亏秦琼喂招的速度并不快,扶苏才堪堪跟得上对方。 又是一剑轻轻点在扶苏胸前,秦琼在扶苏无奈的眼神中歉意一笑:“公子可要歇一歇?” 扶苏点点头,将木剑抛给对方,早有宫女上前为他擦汗递水,扶苏靠坐在树下,“秦统领的剑术在军中可排前几?” 秦琼刚刚把木剑放回架上,闻言笑道:“去岁军中大比,琼连前百都不得入。但若是单论剑术,自问可以排在前十之列。” 所谓军中大比,是每年秋收之际,昭军各营选出最勇武之人,互相搏斗争胜的一场比赛,胜者可以直接得授百将。去年的冠军孟贲就是因为在大比中表现优越,才得了白起看重,不过这种比赛对于高级将领而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扶苏有些好奇,“为何剑术如此高明的秦统领竟然连前百都进不去?” “公子可知,军中大比都比些什么?” “嗯……我只知有射箭和搏戏,不知还有什么项目?” “大比共四门,除了方才公子提到的射箭和搏戏,还有负重,以及投石。” “没有兵器?” 秦琼点头称是,“大比本就是为了筛选军中猛士,挖掘能够在战阵中发挥实力的兵士才是目的所在。” 扶苏若有所悟,单独某个用剑高手在战阵之中的作用,或许还比不得一个膂力过人的持盾士。 毕竟自己缺乏行伍经验,这些普通军士就懂的事情,自己却只能是一知半解。但是身为将来的帝王,若是完全不通兵法,也是一个很大的弱点。 即便是承平年代的帝王若不知兵,也很容易被外敌欺辱,更何况如今灭国之战将起,还有接下来有可能爆发的农民起义,都需要他对军武之事了解通透。 要想在乱世中笑到最后,仅凭身边几个天赋异禀的将相是远远不够的。 自己的目标还是定得太小了。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以不被始皇帝杀死的目标行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始皇帝,这也导致自己忽视了很多应该掌握的技能。 “公子,琼有一言,请公子听之。” 扶苏抬起头,看着秦琼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背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坐下说。”秦琼知礼,却看来仍然有昭人的豪爽性格,说不出“不知当不当讲”那种虚头巴脑的废话。 秦琼抱拳领命,“公子其实并无练剑天分,多练无益。况且公子不必将精力投入到一个侍卫就能做到的事情上去。” 说话果然是真的直,扶苏苦笑点头,他的话有些道理,自己因为这次的刺杀,思想确实有些跑偏了,“秦统领说得很对。” 秦琼大笑,对长公子谦虚纳谏十分欣赏。 扶苏突然想起一人,试着问道:“秦统领可知尉缭子此人?” “尉缭子著兵法十二篇名动天下,琼怎能不知?” “可知其人现在何处?” “此人是魏都大梁人,已有五十高龄,并未听说有出仕打算,应该还在大梁。” 扶苏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要赶紧想办法把尉缭子搞来昭国才行。 若扶苏要学兵法,还有谁比尉缭子更适合给他当老师的呢?其人所著的《尉缭子》本就是给帝王看的兵书啊! 历史上尉缭子在魏国迁都大梁后,于秦王政十年入秦,被嬴政授位国尉之职,此后大刀阔斧改革秦国军制,破坏合纵联盟,为统一六国补上了最后的短板。 然而如今司马错牢牢把持着国尉之位,其后还有白起等名将虎视眈眈,尉缭此时更是并无入昭。 又因为此人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战绩,因此被一大群名将看花了眼的扶苏竟然把这个大才给忘了!若不是今日提到大比,他险些把能够破局合纵的法宝白送给了魏王。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人搞过来。 想到就去做,扶苏与秦琼招呼一声,让他替自己向母亲禀报,说是自己要去见父王。在秦琼领命后,扶苏快步回殿,沐浴更衣去了。 蒙毅跟王离仍然在王上门前一边帮着梳理奏章政事,一边随时听用。 始皇帝看奏章极快,这也要求中书郎整理奏章的速度要跟得上节奏,非才智之士不能为,且要脑筋转得极快,对昭国事务也要所知甚详,长此以往,极为磨练人。 这也是中书郎这个位置虽然品级不高,却被各家俊杰视为登天之梯,削尖了脑袋都要往里挤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这个位置距离王上是最近的。所谓简在帝心,不外如是。 中书郎共有十二人,两班轮值,除了蒙毅和王离两个发小,还有诸如甘采,程符等各大望族的少年英杰。 扶苏没有打扰这些未来的栋梁处理那些小山似的奏章,就在他穿门而过时,就又有四大框竹简被倒了进来,看得扶苏头皮发麻,真不知始皇帝是如何能日复一日如此勤政的。 进得殿内,始皇果然一如既往地斜坐案前,正皱眉听着奏章,一旁的赵高正在将经过中书郎梳理过一遍的奏章再提炼一次,以最精炼的文字复述出来。言简意赅,却不会失了意思。 扶苏未敢出声打扰,只站在一旁,等赵高念完。 这奏章也与他有关。 顶替升任廷尉的嬴启所留咸阳令空缺的陈康启奏,大索咸阳给民生造成极大不便,希望能够放松禁制,让已经查明清白的百姓能够正常出入城池劳作。 赵高说罢,看了眼正垂首等待的长公子扶苏,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读下去。 嬴政沉声道:“怎么不念了?” 赵高小心回话:“回王上,扶苏公子到了。” 嬴政嗯了一声,并未睁眼,看似随意问道:“扶苏,你对咸阳令的奏章,怎么看?” 扶苏与赵高心中同时一震。 始皇帝对权力的把控到了一种强迫症的程度,任何日常政事基本都是由他一言而决,丞相李斯大多数情况也只能沦为传声筒而已,问政扶苏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如今问扶苏的看法,究竟是因为此事正好与扶苏有关,凑巧随意一问,还是王上要以此传达什么信息? 扶苏心中嘀咕,却也不敢耽误始皇帝的时间,虽然始皇帝没睁眼,却还是恭敬行礼,“回父王,扶苏认为咸阳令所言有理。” “嗯。” 扶苏听不出始皇语气中的喜怒,只好继续道:“儿来见父王之前问过刺杀案情况,认为调查的重点之地应该在于宫中与刺客来咸阳前所居之地,咸阳城中获得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有些道理,那依你意思,可以开禁了?” “不错。儿以为,不但可以缓缓有序开禁咸阳,三关也不必继续禁制,以免人心浮动,六国蠢蠢。” “怎么个缓缓有序?” 扶苏没想到始皇帝会问得这么细,如同学堂先生考校一般,仔细思考了一番才作答:“可以先在每日清晨开禁一个时辰的城门,许出不许进,晚间再开一个时辰,许进不许出,同时加强门岗的盘查。之后每隔几日可以多开放一个时辰,直到恢复。” “为何不能直接开禁?” “首先,朝令夕改并不合适。其次,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有刺客同伙潜伏在城中的可能性依然是有的。最后,逐步开放门禁也有利于甄别出入人员的身份,与其挨家挨户去查,不如留一个口子,等他们自投罗网。” 始皇帝终于睁开眼,分别看了一眼扶苏与赵高,这才开口道:“你与中书令倒是所见略同。” 扶苏这才知道,原来之前赵高也进言过要采用逐渐开放门禁,以诱使刺客自投罗网的计策。 扶苏心中嘀咕,这赵高看来查案颇为用心,倒是略微打消了一些扶苏对他的怀疑。 “说说你来见孤的原因吧。”嬴政换了个坐姿,拿起案上的酒樽喝了一口,似乎是把扶苏来访当作休息时机了。 “儿想请父王,派人将尉缭子接来咸阳,好让儿向其讨教兵法。” 嬴政面色古怪:“孤用后将军的官位都请不来的兵家大才,是你能请来当老师的?” 扶苏明白了,是自己飘了。以为自己能得到韩非的指导,那么找个名声似乎还不如韩非的大家来上课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却忘了,韩非给他上课那是迫不得已,也是他走了运,真以为这些青史留名的大家是他想挖就挖的了? 扶苏一时无语,嬴政却笑了,“你求学之心倒是难得,只是当日尉缭早已有言,若想让他入昭,必须要给他国尉之位。” 果然是国尉吗?扶苏叹了口气,那就没辙了,老国尉司马错方才平了蜀中大乱,又为伐赵之战苦心孤诣整整三年,此时要人家让出国尉之职太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扶苏刚准备告退,突然想到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主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先预付半个国尉,可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六章 八方来客 日头西斜。 整个大梁城都沐浴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楚楚动人。 尉缭送走最后一位访客,轻轻合上门,将访客与大梁的虚假繁华都关在了门外。 直到回到书房,摊开竹简拿起刻刀,尉缭才真正得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兵胜十二篇出世以来,尉缭名动天下,每日拜访的达官贵人、清流士子犹如过江之鲫,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兵家大才。 兵家?呵,尉缭嗤笑一声,又在竹简上刻下了几个字——“制胜篇”。 等这十四篇制胜篇问世,他倒要看看世人还敢不敢只拿他当一个兵法大家看待。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形乃明。金鼓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 刚刻下一段自觉十分满意的开头,一个顽童就闯了进来,顺便带倒了尉缭亲手所刻的一堆竹简,“大父,大父!” “慢些着,别摔着!”无论面对弟子还是宾客,一向冷面冷语的尉缭面对这个天生相克的大孙子,只能束手投降。 “大父,门外有人找你!”小家伙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尉缭怀里,顺手一扯,就将尉缭的胡子拉下来两根。 可怜要与先贤争高低的尉缭子只好捂着下巴,将这大胖小子吃力抱起,“大父不是说了,大父在书房的时候不许打扰。” 小家伙哪管这些规矩,嗦着手指就要拔胡子,尉缭一惊,赶紧抓住伸向自己胡须魔爪,却见手上有些糖渍,“谁给你吃的糖?” 小胖墩嘿嘿一笑,“是客人。” 这客人似乎对我了解很深,尉缭子抚着胡须冷笑。趁着宾客散尽,利用孙子来接近自己,如此处心积虑,看来必定有大事。 尉缭子轻轻放下怀中的小胖子,他确实抱不动了,“去找你大师兄,让他将客人请进来。” “诶!” 小家伙又风风火火地跑了,顺便给地上的竹简上添了个黑乎乎的脚印。 不多时,一位身着黑衣的清秀少女就被大弟子肥易带了进来,看年龄不过二十上下。 尉缭子有些吃惊对方竟是个年轻女子,疑惑道:“姑娘找我?” 来人抱拳行礼,“是大王找先生入昭。” “司马错死了?” “老将军虽有些小恙,却还康在。” “我与昭王早有言在先。” “大王说,若先生肯入昭,会先……”说这个新词出来,让她也觉得奇怪,“会先预付给先生半个国尉,等司马错老将军故去,再将另外半个国尉奉上。” “何谓半个国尉?” “掌兵制,无军权。” 意思就是,如果尉缭子入昭,那么他就可以掌管全国军队编制,进行改革,但是没有军权。 尉缭子本就正在写“制胜篇”,对这个提议颇有心动。而且他本就是商鞅的迷弟,一直想入昭为官,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其余诸国在他看来不过是等待大昭蚕食的肥肉罢了。 尉缭子被说动了,也对嬴政的机巧心思赞叹不已,“昭王倒是有一副玲珑心肝。” “好教先生知晓,预付之说,是长公子所提,大王只是采纳公子所言而已。” 尉缭子眼中愈发好奇,“扶苏?倒是听说他有知兵之能,没想到心机也如此巧妙,有些意思。你们大昭确实让人羡慕啊。” “计议已定,还请先生收拾行装,冰明日就派人护送先生入昭。” “为何如此惶急?” “收到密报,魏无忌也已派人来请先生,为防横生枝节,请先生尽早准备。” “嗯……我与无忌有旧,若是他来请,确实又会有一番纠缠不清,也好。”尉缭子点头称是,在他看来虽然两人有私交,但是让他辅佐一个注定不会长命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政权,确实心有不愿。 尉缭子又传来弟子肥易,让他去收拾书籍细软,又问来人道:“姑娘如何称呼?” “嬴冰。先生可先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再来接先生。” 尉缭子坐起身与嬴冰作别后,又看了看还未上墨的文章,提起刻刀怔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放下,“果然老夫心中还是有功名之心啊。” 心绪稍乱,尉缭子情知今日已无法再写,只好拿起一旁老友所赠的《尸子》,借着烛火看了起来。 《尸子》乃是商鞅上客尸子佼所作,尸佼在商鞅叛乱被车裂后害怕被牵连,逃到了蜀国。 尸佼的学说深受商鞅影响,不信鬼神,不崇阴阳,重视法度刑律,而对所谓德政嗤之以鼻,认为随意大赦才是天下祸乱的原因。 同是商鞅的迷弟,尉缭子自然对尸子的文章颇为欣赏,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肥易回报说行囊已经收拾完毕,尉缭子这才不舍地放下书简,让弟子将这册书也小心收好,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黑蒙蒙的,嬴冰一行就敲开了尉缭子家门。 早有准备的尉缭子三人相互搀扶着上了马车,自有跟着嬴冰同来的随从将几人的行装搬上后车。 还未睡醒的小胖墩被尉缭子搂在怀里,迷迷糊糊问道:“大父,我们要去哪儿?” 尉缭子将孙子身上的兽皮往上盖了盖,回答道:“我们要去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了。” “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不是大梁吗?” “不是。”尉缭子轻笑摇头。“是咸阳。” —————— 不知为何突然封闭的关门今日总算是开了。 已经在函谷关苦等了五天的燕国使节一行,总算是能够入关了。 心怀鬼胎的秦舞阳面色发白,心中嘀咕,莫非是昭国发现了自己一行人的目的,故意拖延,以布置陷阱? 这个肌肉少年显然是高估了自己,昭王若要杀他,即便他身处燕王宫廷,也只需一封文书罢了。 表面上是使臣的荆轲一直在观察这位几日后将要与自己一同上殿进献贺礼的“同伴”,心头不安越发浓重。这少年不过在函谷关在多留了几天而已,就如此惶惶不可终日,等进了咸阳宫,见了昭王威仪,岂不是会直接吓死? 然而木已成舟,他总不能再把秦舞阳赶回去,使团中突然少了一个人,更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到时秦舞阳不要拖后腿了。 想不到自己也会有需要鬼神相助的一天。荆轲自嘲地笑笑,不知与自己只信手中剑的剑道相反,崇敬天地鬼神的好友盖聂知晓了此事,会不会笑死过去。 一阵恼人的嗡嗡声传来,被打断思绪的荆轲无奈皱眉。车子角落放着的“重礼”散发出的味道广受苍蝇喜爱,却给周围人的鼻子都带来了无比的痛苦。 天气转暖,又在关外耽搁了五天,叛昭大将樊於期的头颅虽然有防腐手段,仍然不可阻止地逐渐腐烂,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即便已经被放置到最角落的位置,仍然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秦舞阳面色发白也跟这个有关?荆轲好笑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儿子长大后会是何种少年?会不会如秦舞阳一般不堪?可是有高渐离带着,应该差不到哪去,至少风骨侠义不会少吧? 入关行了数里地,却见使团头前的车辆纷纷停步,荆轲皱眉停车,正要询问,就见一名探路的骑士打马赶到,“少府,前方有一彪军士拦路,指明要见荆少府。” 为了让荆轲出使名正言顺,太子丹给他封了个少府官位掩人耳目。 荆轲眉头紧皱,想不通昭国军队为何要拦路使团,更指明要见自己。自己名声一向只传扬在游侠之中,在这毫无侠骨的昭国如何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名姓? 这里要为荆轲解释一下。荆轲认为昭国没有侠骨,并非地域歧视的鄙视言语,而是道出了实情。 昭国原本与六国一样,豪侠之风盛行,甚至因为临近西戎,民风更是彪悍,仗剑游侠儿多不胜数,私斗成风,民间为了争水等事更多有大规模械斗。 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国严禁私斗,更不得滥用私刑,游侠们自然就没了生存空间。 百年以来,再无任何一个游侠入昭,昭国在游侠们心中更是成了一片毫无侠骨的荒漠。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在昭国商鞅变法以后都是绝对看不到的。 是的,又是商鞅变法,商鞅的变法不仅仅改变了昭国的军政,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民风、理念,昭人从最初的感觉不便,到十年后的无法不知行,全国都自上而下完成了全面蜕变。 如果统一之后,法律能够与时俱进,适应时代,那时中华是何等情状,略一想起都让人心潮澎湃。 只可惜,董仲舒独尊儒术之后,百家齐喑,国人思想被条条框框束缚,只知崇古,再不知创新了。 要知道如今的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所有有抱负的士子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超越前人学说理论,自创学说。而不是所有人都白首皓经,妄图从一本论语中找所有问题的答案。 荆轲自然想不了那么远,他只是对来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既然对方点名要见自己,这里又已经是昭国境内,跑是跑不了的,况且没完成太子丹所托,他也不可能一走了之,看来无论来人身份如何,总是要见的。 荆轲将缰绳放下,一跃下了马车,正了正衣冠,扶剑而前。身后,秦舞阳手心紧攥,牢牢跟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七章 大朝会 咸阳宫前车水马龙。 受长公子遇刺而延期到今日的大朝会总算要开始了。 春日大朝会是昭国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朝会,这次朝会要定下当年的基本国策,用兵方略,国家用度等等重大议题。 因为牵涉议题重大而广泛,因此大朝会往往会接连举办数日。在孝公时期,甚至创下过接连五日的记录。 而那场朝会,更是奠定了昭国此后百年的强盛根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扶苏甚至可以说,那场朝会改变了整个中华文明的轨迹。 扶苏作为长公子、储君,自然也可以列位朝堂之上,所站尤在御史大夫王绾之前,仅次于丞相李斯。 此时,天空终于放明,咸阳宫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在丞相李斯与上将军王翦率领下,分为两列鱼贯入宫。 国尉司马错抱恙,无法上朝,因此武将理所当然由上将军王翦领衔。 默默跟着前方李斯脚步前行的扶苏,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细微说话声:“提前贺喜公子了。” 贺喜?扶苏听了李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捉摸不透,“敢问相国,喜从何来?” “公子稍后便知。” 扶苏还要再问,就听一旁负责监察百官仪容的礼官轻咳一声,扶苏咽下疑惑,转头看去。 扶苏正在琢磨李斯深意,面色冷峻,只见年轻礼官被储君冷冷盯视,吓得冷汗直冒。扶苏见状面色转暖,歉意一笑,不再言语。 年轻礼官只觉得自己被太阳一照,身上寒意散开,忘了自己出声提醒已经是职责之下的通融,说起来扶苏还要承他的情。心中不停感慨长公子果然待人和善。 大门距离章台宫足有上千米,众人走了十几分钟才堪堪踏上最低一级台阶。 台阶分为两边,中间雕有各种扶苏不认识的瑞兽,全都张牙舞爪,姿态甚是凶猛。 直到觉得稍有喘气,扶苏才摸到了章台宫大门。 身后的御史大夫王绾已是年近六十,此时仍是脸不红气不喘,见扶苏似乎略有疲惫,小声笑道:“公子要多吃肉才是。” 扶苏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上前两步跟上稍微走出一点的李斯,给自己本已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上又加了一项锻炼。 待群臣站定,昭王政才从后殿扶剑昂首而出,身后自然跟着躬身伴随的赵高。 昭王落座,群臣在李斯带领下,躬身沉默下拜,嬴政挥手免礼,众人随即起身落座。 与后世王朝不同,战国君臣从不搞什么口称万岁的肉麻戏码,殿前议事也是坐着议政。至少在论政上,君臣地位是平等的。 扶苏虽然位列众卿上首,但他心知肚明,始皇帝让他上朝,不是让他展现什么储君风姿的。他来此的目的,更多是学习与观察,学习始皇帝,观察群臣。 眼睛耳朵都要用到,唯独用不着嘴巴。扶苏此前心中就早有打算,除非被问到,否则根本不考虑多说一句话。 李斯身为丞相,理所应当的当先坐起,向王上再拜,“魏公子无忌分魏而治,欲联五国而成合纵,以图西望,应早作打算。” 这是目前大昭的燃眉之急,一旦真的让魏无忌成功组成合纵联盟,昭国就将面临史无前例的巨大威胁。 以此作为大朝会的第一项议题确实再合适不过。 始皇帝大手一挥:“议。” 甘茂身为外相,自然第一个出言奏对:“长公子此前使楚,已与楚相约会盟,王上只需与楚王再提约盟,更可相约南北相王,即可避免楚国加入合纵。” 扶苏见提到自己,精神略微一提,时刻准备着被问话。此刻听甘茂提议南北相王,觉得有些耳熟,这才想起这不就是先昭襄王时期,提出的“东西共帝”的变化么。 当时昭襄王想向赵国用兵,但是担心齐国捣乱,于是向齐王提议,两国东西共同称帝,最后齐王听了苏秦的建议,因此两王称帝不过两日就放弃了帝号。 扶苏心知,此时甘茂提出南北相王,是要借着楚王的虚荣心,打消其加入合纵的念头。因为甘茂比自己看得更明白,深知楚国才是合纵联盟的命门。 国土广袤,士卒数量在七国中又是最多的楚国,是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决定性力量。楚国加入合纵,则合纵成,加入连横,则连横成。 只要楚国不加入合纵,一贯有墙头草姿态的燕齐必定不会参与,更何况来年楚燕已经约定要共讨齐国,就算想加入也没有办法。 甘茂话音刚落,御史大夫王绾也出言对答道:“楚王有一子,名启,其母乃先昭襄王之女,颇善大昭。可以请入昭,结两国友好。” 扶苏眉头一跳,熊启到底还是来了。这位熊启历史上是质子熊元的儿子,出生在秦国,后被封为昌平君,秦国相国。后来在秦国伐楚的时候谋反逃窜回楚,后被项燕立为楚王。 说起来这个熊启算是扶苏的表哥,他的入昭,想必会让母亲很高兴。 始皇帝称善,其余细节自有少府等人下去商议,不必在大朝会上详细讨论。 接下来李斯汇报了去年一年国库所得的税收与支出,税收来源很复杂,有马匹、盐铁、茅草、粮食等等,听得扶苏两眼发昏。 战国时期商品贸易还很不发达,大多数的交易依然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层面,如今小农经济在魏国李悝变法之后初见雏形,井田制崩塌,自耕农阶级逐渐兴起。 然而如今国家铸币能力有限,因为铸币价值必须要与自身含铜量挂钩,因此铜矿的开采量会极大限制货币数量。更何况战国时期的铜矿不但要用来铸币,更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 因为虽然春秋时代就开始有了最早的冶铁工艺出现,然而战国时期的武器大多还是青铜器。虽然列国,尤其是昭国,铁质的武器甲胄已经登上历史舞台,更逐渐成为主流。然而距离铁器在军中的大规模装备,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甚至考古发现,一直到了汉代,还有很大一部分军队使用青铜装备。直到东汉时期,铁器才能完全取代青铜器。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税收就不可能以货币形式缴纳了,因此各家各户缴纳税务的方式五花八门。 蜀中盛产丝绸,就以丝绢或者干脆以生丝交税,因为丝绢在此时是正儿八经的流通货币。 大家经常可以在电视上可以看到有赏人多少匹布的说法,这可不是皇帝苛待功臣。实际上比起沉重而难以携带的铸币或者金饼,人们更乐于接受轻便贵重的丝绸作为赏赐。 李斯讲完之后,自有上计吏再详细说明税收明细,以及比起去年来有哪些变化,近十年又有什么变动趋势。这是活脱脱一堂战国经济学讲座啊。 始皇帝听得专心致志,扶苏却有些打瞌睡,虽然提示自己这些也是自己必须了解的,仍然止不住得犯困。看来自己还真不是勤政皇帝的料啊…… 上计吏讲完,殿上众人都面露喜色,尤其是王翦领衔的各位将军们更是十分开心。显然是去年的收入颇丰,为接下来的用兵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此时文武之分并不鲜明,官员们更像是如古罗马王政时期或者帝政初期的公务员那样文武双全,文武之间的人员流动也十分频繁。完全不用担心武将们不通文墨,听不懂文臣们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人才讲究的都是出将入相。比如之前提过的李悝,不但在各国中率先变法,助魏国称霸,更与吴起一起,向西攻占了如今魏王心心念念的河西之地,设西河郡。 再比如写下《吴子兵法》而名流千古的吴起。 吴起先是在鲁国杀妻求将,首战便以弱小的鲁国军队大败齐国,随后入魏为将,大小七十六战,全胜六十战,被誉为兵神。 随后吴起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楚悼王延请入楚为令尹,主持楚国变法。吴起的变法,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彻底的一次变法,希望从根本上推翻贵族阶级。 可惜的是,变法尚未完成,楚悼王过世,匆匆赶回郢都奔丧的吴起,被楚国贵族们乱箭射死于楚悼王的灵堂之上,变法功败垂成。 然而,即便最后身死,吴起也为自己完成了复仇。他在看到楚国旧贵族要射他之时,便大喝一声扑到了楚悼王尸身之上,因此贵族们射出的羽箭不但射死了吴起,也毁了楚悼王的尸身。 楚国法律规定:加刀兵于王尸者,夷三族。于是,六十多名贵族的全族老小,都为吴起陪葬了。 如果楚悼王能够再活得久一些,再给吴起一点时间,让楚国能够彻底完成变法,最后完成统一大业的,未必不能是炎帝后裔。 而在吴起身死三十二年之后,一位在魏国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公孙鞅,与吴起一样携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求贤令激励,应景监之邀辗转入昭,与孝公一起,开启了一场,改变中华文明走向的商鞅变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八章 大喜之事 岁入之事,在始皇帝一声“可”后,算是完成了汇报。 其实这等去岁的收支事务汇报与堪合,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完成了,大朝会上只是走个过场,让百官对此都有个概念,也给大家一些国富民强的信心。 岁入之后,冯去疾又上奏说到了行政区域的划分。 去年对赵国用兵,昭军攻下了荆门,如今要在此地设置郡县,以方便管理。另外此前的蜀中大乱,虽然借助国尉司马错的威势快速镇压,但是也显露出中央政府对蜀中管理的薄弱。 蜀中之地实在太大,足与昭国本土大小一般,又因为特殊的政治背景,难以直接管理,因此两代昭王均是以王室公子为蜀王以做羁縻。然而此时郎中令冯去疾提出要重新划分蜀中,显然是得了始皇帝授意,决议要废蜀王,以郡县制直接管理蜀中了。 扶苏对此并无异议,这当然是合理的。 先王命司马错攻蜀,杀死蜀王后,并未直接分割郡县,而是让自己的弟弟做蜀王,以当地大族为辅佐,羁縻管理。蜀中之地只需要每年按时上贡即可,内里的民俗等还是大多不变,这可以说是古代的一国两制。 如今新王已登基二十五载,蜀中也已完全平定了近二十年,关中士民在政府组织下大量南迁,已经传了一代,这些人就是昭王直接设立郡县制管理的基础。 而此次的“叛乱”,也给了始皇帝动刀子的完美借口。 冯去疾所议,无一人反对,于是始皇帝金口一开,就将在蜀地设置郡县作为了明年的又一个大动作。 只是另一个地方是否要重新划分,却无人提起。那就是在始皇登基后亲自派军攻灭的故韩,如今的韩郡。众人对始皇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大多心知肚明,没人想学老廷尉。 此事议定,已经到了午时。 宫女们忙碌穿插在队列中,为百官身前的案上奉上饭食与饮水,下午还要议事,自然不能饮酒。始皇帝也暂时离席去后殿用饭。 扶苏感觉得到,始皇一走,殿上一直绷着的紧张气氛骤然松了下来,看来在始皇面前始终觉得战战兢兢的,不止自己一个。 任何人,在这个太阳面前,都会心中振奋,一展长才。但离得太近,却也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他身周的阳光炙伤,甚至化为灰烬。 得了空闲,扶苏又想起之前入殿时李斯那一句没头没脑的恭喜,趁着此时大家都在用饭,轻声对李斯问道:“相邦此前说恭喜扶苏,未知详细?” 李斯放下筷子,轻笑道:“熊启入朝,公子母家得一强援,岂非可喜?” 不同于前世的秦朝宫廷,近些年昭楚关系紧张,因此昭国宫廷中很少有楚人,与母亲关系紧密的楚国王室之后更是一个都没有,因此李斯此时说是恭喜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扶苏还是有些疑惑,他当然知道熊启入昭后就会被封为昌平君,还会被命为丞相,与李斯共分相权。但熊启这不是还没入昭呢,况且只是如此的话,恐怕还不至于一国相邦对储君贺喜。 疑惑间,用饭时间结束,始皇帝重新坐回王座,对赵高手势示意一番。赵高躬身领命,到后殿去了。 随后,一名身着青色曳地长裙,长袂束发披肩的高挑女子在宫人陪伴之下缓缓步入宫廷。 女子眼神清冷,嘴唇纤薄,神色凛然不可犯,走到王座之前站立了良久,却不行礼。 这女子面对始皇帝时还能表现得如此坚毅,扶苏大为欣赏的同时,也着实为其捏了一把冷汗。只看胆量,此女已经超越了大部分须眉。 好在女子只坚持了片刻,还是躬身参拜,语气颤抖:“长平,见过昭王。” 始皇帝轻轻点头,面上毫无喜怒,“坐。” 赵灵儿谢过昭王赐坐,赵高上前指引。 眼看两人径直向自己走来,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长平看服饰装扮应该是赵国女子,为何会在此时的大朝会上出现? 赵高接过宫女递上的蒲团,对正坐的扶苏低声笑道:“请公子往旁边挪一挪。” 扶苏盯着赵高,再看了眼面色依然清冷的青衣女子,眨巴了两下眼睛,直到赵高再次催促,这才确定这女子是真的要坐在自己身边。 眼见众人都玩味地看着自己,扶苏脸色胀红,只好起身向女子行礼,然后把自己的坐垫往李斯边上挪了挪,给女子腾出了地方。 赵灵儿看着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好看的大昭长公子居然红了脸,本来想笑,却想起自己此来的原因,生生忍住,不愿在昭国君臣面前让人看轻。 见着扶苏对自己行礼,赵灵儿心中冷哼一声虚伪,还是还了一礼,才施施然跪坐于上。 待赵灵儿坐稳之后,丞相李斯笑着看了一眼扶苏,直把扶苏看得莫名其妙。 御史大夫王绾起身上奏:“赵国来使恭贺公子加冠,送上厚礼。另外,赵王请以长平公主与大昭结为亲好,并送上荆门郡舆图以为嫁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窃窃私语。 昭国君臣都为这等变故惊诧不已,这是否意味着选定的灭赵战略要发生变动?方才上殿的女子看来就是传说的长平公主,只是从未听说过还未结亲,就把王女送到敌国都城的。 扶苏是其中最惊讶的,他一直以为甘茂等人竭力破坏合纵,是为了在灭赵之时不被别国掣肘,但是看这意思,始皇似乎不打算一鼓灭赵了? 还有,将要结亲的长平公主就坐在了自己身旁,这个行为显露意思已经不是暗示了。扶苏情不自禁地偷偷看向身边女子,心里总算知晓了李斯所谓的恭喜是什么意思。 赵高清咳一声,众人停下了议论,这才想起上首还坐着那位。 赵灵儿感受到扶苏灼人的视线,面上强自保持着冷意,却不免挂上了红晕,给她的英气中添上了一丝娇媚。 不同于魏无月含苞待放的天真可爱,长平公主已经是一朵可以采撷的盛开牡丹了。扶苏呸了一口,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始皇帝威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扶苏刚刚浮起的一点旖旎念头,“准赵王所请。奉常。” 奉常是九卿之一,掌管礼祭。 奉常成颖领命出列。 “着奉常署筹办长公子扶苏与长平公主大婚。” “唯。” 这是明确了两国即将结盟,那么开春是否还要用兵? 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场大婚带来的变故,始皇帝又开始发问了:“春耕之后,大征全国,可得多少兵士?” 这意思是还要用兵? 征兵之事应该是国尉与内史一同商议,如今国尉司马错告病,上将军王翦自然责无旁贷。 王翦出列先言:“国库甲兵充足,足可再征三十万兵士。” 昭国的兵力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常备兵,一部分是临时征兵。 常备兵又分为各地负责治安与缉盗的郡兵、常年驻扎在边境的边关守军,最后就是用于野战的军队。总数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万。 最后一种军队的士兵才是大昭真正的精兵,武器、甲胄、训练、后勤都是最好的,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也是大昭战无不胜的关键。白起的北军、蒙恬的蓝田大营、王翦的南军,都是这种军队,数量不多,总共不会超过二十万。 另外一部分临时征兵,常用来做后勤支援,在简单的数月训练后用来做攻城时的蚁附或者把守一些不重要的城池。 因此后世始皇伐楚时,王翦坚持的六十万甲兵,是真的把始皇帝的家底全部掏空了,整个关中与蜀地的男丁都被征到了前线,如果算上后勤民夫,说是倾全国之力毫不夸张。 比伐楚更为夸张的,是原本历史上发生在秦昭王时期的长平大战。 秦军尽起虎贲百余万,车千乘,马万匹,赵国同样组织起带甲之士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两军对峙长平三年。 赵国国小,再耗下去不等沙场决胜,前线的数十万大军就会因为供给不足自行溃散。即便对面的秦军比赵国的耗费多了近一倍,然而有蜀中、关中两大粮仓做后盾的秦昭王死了心要与赵国对耗国力。 向齐国借粮失败的赵国耗尽了最后一点粮草,魏国也拒绝了出兵援助,赵王无奈之下拒绝了廉颇的对耗之法,换上更擅长野战的赵括领军,主动攻击。 只是没想到秦军偷偷换了白起为帅,以轻军将赵军一断为二,又以数万骑兵断赵军粮道。赵括失算被围,亲身率领下突围五次,终究无法突破白起的包围圈。 此战,赵括无愧其父赵奢的英名,率领断粮长达四十六天,只能以人肉为食,绝境下的赵军,在被围困之下,杀伤秦军三十万余,己方仅付出了伤亡八万。 最后,赵括在突围中战死,失去主帅的赵军在弹尽粮绝之下向秦军投降。白起认为赵军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五万。 此战后,白起就被赐死,再也没有机会领军灭国。究竟昭王还是白起下令坑杀,引起无数人争论不休,却终究只是个迷了。 听了王翦的数字,始皇点头看向内史。 内史一职相当于后世的户部尚书,掌管一国国库账本。 内史避席而出,躬身答道:“三座大仓均储粮充沛,足可供五十万军兵作战半年。” 始皇帝颇觉满意,“如此,春耕之后,起五十万大军,伐魏公子无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九章 打蛇七寸 魏无月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扶苏从楚国带回来的红豆。 此物最相思。 扶苏天资聪颖,却对感情自来迟钝,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以岁月为刀,在这个从小就被嫁到异邦的少女心上,深深刻下了“相思”二字。 魏无月撅着小嘴,略有不开心。那日突然进宫,扶苏哥哥半个月都没有回府,好不容易等到日前刚刚回府,还没开心片刻,扶苏哥哥却又在她早上醒来前又进宫去了。 府里人说扶苏哥哥又要在宫里议事,宫中要议的事也太多了吧。她当然知道身为储君的扶苏哥哥不是她一个人的,所以她一直很耐心,不哭不闹。嗯,偶尔会闹一下,就一下。 人人都说父亲是个大英雄,连扶苏哥哥提到父亲也是敬佩不已。可是她对这个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下了幼时严厉的目光和极少的怀抱。 想必父亲是不喜欢自己的,否则哪一个父亲会舍得将女儿无情地远嫁敌国呢?没关系,反正她也不要喜欢那个只剩一个符号的父亲。 扶苏哥哥喜欢她吗?哼,自然是喜欢的。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哥哥的诗句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她很想与扶苏哥哥朝朝暮暮啊。 魏无月嬉笑着轻轻地点了一下自己光洁的脸蛋,无月啊无月,真不知羞。 魏无月小心捻起一颗红豆,抬手向阳,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晶莹剔透。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红豆,为魏无月的笑容染上了一层明媚。 魏无月突然不为扶苏哥哥的不辞而别生气了,她想明白了,扶苏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不是因为这里是长公子府,而是因为她在这里。 扶苏哥哥说要与她两相白首,那便就是两相白首,不会有变的。魏无月放下手臂,眨着眼睛傻笑,就算在这里等到白首也是好的。 魏无月笑着仔细将红豆收回锦盒,开始憧憬下一次见面。下次,自己会更加珍惜每一刻能相依相偎的时光,再也不乱发小脾气了。 她要做一个好妻子,好主母,不能再让扶苏哥哥将自己当小孩子看待了,她已经长大了,做好准备了。一切准备,魏无月羞红着脸,补了一句。 她还要去练舞,据说楚国的郑袖之所以为楚王独宠,就是因为舞姿动人。她没想着要争宠,因为扶苏哥哥现在本来就是独宠她的,她只是想与扶苏再多一点美好的回忆。 不过到两相白首的时间还很长,她可以慢慢学,不急的。 —————— 大朝会在始皇帝突然的惊天之语后宣布散会。 然而百官可以回家了,扶苏却远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他还要跟着几位重臣一起去后殿参与小朝会。 大朝会只是订下让百官得以明确的大纲领,剩下具体执行的细节问题,还要由重臣在小朝会上商议决定。 至于长平公主,则是被华阳夫人派人接去了华阳宫,在大婚之前,她都会住在那里,不会再与扶苏见面。这让扶苏着实松了一口气,能躲一时就是一时吧。 直到在李斯下手坐下,扶苏的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莫名多了个媳妇倒是其次,扶苏虽然不太适应突然与一个陌生人谈婚论嫁,但也早有被安排一堆政治联姻的心理准备了。 早年娶无月,说起来也是一场政治联姻,王上要以此离间公子无忌与魏王圉本就微妙紧张的关系。不过当时无月还小,自己完全可以当成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如今为了安定赵国的心思,斩断魏无忌来自赵国的可能援助,娶一个赵氏王女也是合情合理简单不费的。这个明显大了许多的媳妇,或许就不能像无月那样糊弄过去了。 这些问题可以容后再想,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扶苏确实为始皇帝令人惊叹的战略眼光折服了,这一手颠倒乾坤真是打到了合纵的七寸上。 魏无忌公认是当前合纵长最佳人选,人品、出身、才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此时无论昭国攻击哪一国,都有可能促成各国在魏无忌的组织下加快联合,而且无论哪国都不是大昭能够在各方掣肘下急切可下的,反而很容易会被合纵反噬。 公子分魏在扶苏等人看来实在是妙招,魏无忌通过分魏,将自己从魏王的制约中摆脱出来,能够更自由地支援赵国,给合纵提供了足够的转圜余地。 然而这样的妙招在始皇帝决意放弃攻赵,转而直接讨伐公子无忌后,变得毫无意义,合纵联盟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战略转圜的可能余地。 赵王迁懦弱无能,畏惧大昭如畏惧虎狼,在被白起于邯郸下耀武扬威一番后,非但没有怒而振作,反而更加惧怕昭军再次侵略。 能够用一个公主与昭交好,得到不被攻击的承诺,对他来说远比得到一个别国公子的支持重要得多,赵王迁根本不觉得一个魏无忌能保护他。 魏王恨魏无忌入骨,魏无忌被伐,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况且中间还隔着个赵国上郡,魏王圉有充分的理由坐视魏无忌被攻灭。至于丢失的国土,被屠戮的国人和将士?那片国土,那些国人,早就不是他魏王的了,宁与友邦,不与国贼。 楚国是唯一有一线可能对魏无忌施救的。春申君与信陵君私交甚笃,同时在楚国朝政中有着极大的话语权。随着楚王年纪渐大,日益深居宫中不出,春申君在屈氏与昭氏的支持下,更加一言九鼎。 如果此时楚国背盟确实有些麻烦,不过却也只是麻烦罢了,只有半国之力的魏无忌,与兵强马壮将星如云的赵国截然不同。 赵国本就是军力仅次于昭国的一流强国,赵军虽然败绩居多,却也是能够与昭军一争长短的。甚至赵奢能够以弱势军力大败昭军,李牧可以将白起锁在上党,这些都是赵军强大的证明。 这也是昭国此前为何要放着更好欺负的魏国不管,一定要咬下赵国这个硬骨头的原因。只要赵国被攻灭,昭军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大昭一统的步伐将毫无阻碍。 而本就在河西之战后一蹶不振的魏国,如今又一分为二的西魏,根本没有足够力量抵挡尽起大军的昭军,恐怕魏无忌政权等不到楚国援兵就会快速灭亡。 即便楚国真的将国中矛盾压抑住,能够倾力来援,已经具备三线作战实力的昭军也根本不在意,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揍。 更何况如果甘茂冯去疾之策成功,昭王楚王南北相王,然后互派质子结盟,楚国未必愿意为了魏无忌背盟,对楚国而言这根本无利可图。 扶苏还在品味着始皇帝伐魏无忌的深意,重臣们已经开始讨论伐魏无忌的领军人选了。 上将军王翦担任中军主将自然是毫无争议的,剩下的是要决定两个分路主将以及副手的人选。 扶苏在这等军国大事上插不上嘴,况且他也没想插嘴。 白起无论如何都会有一路主将的位子,不必自己多嘴为他争取,只是不知道自己托他去办的事情办好了没有。 讨论时间并不长,毕竟有能力有资格作为一军主将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中军主将王翦,副将杨端和,监军扶苏;右军主将蒙恬,副将王贲,监军冯去疾;左军主将白起,副将司马靳,监军辛胜。 羌瘣接替王贲,前去驻守西戎。 扶苏暗自咋舌,这阵容真可谓银河战舰了。三名主将就不提了,不是军神就是战神。副将也是将星闪耀,杨端和历史上参与过灭赵之战,王贲本身就与其父一起灭亡六国。就连监军辛胜那也是灭亡燕国的狠人。 再算上目前名声还不显的章邯、李信与韩信,说是全明星阵容,毫不夸张。 在他们身后,丞相李斯坐镇后方,统筹粮草军械,带领百万民夫刑徒保障前线后勤。 昭国丞相自古就身兼将作大匠,负责全国兵器的制作,所有兵器出炉后都会刻上“昭王政xx年,丞相李斯监制”的字样。 可以想见的是,全国的兵器作坊都将会在始皇帝的命令下开足马力,为统一之战昼夜不息地运转。 即便是对后世现代化军队而言,要供养一支五十万大军的后勤,都是一项恐怖的任务。 淮海战役时期,为前线六十万解放军战士提供后勤的,是整整三百万推着小车的农民。 而李斯,要用三分之一的后勤人数支撑起兵力相差仿佛的军队。 提到后勤,扶苏又不由想起那个以善于处理后勤而闻名于世的大才萧何了。不过萧何现在应该没有那种调度全国的能力,这会儿应该还只是一个跟着刘邦胡闹,喝酒不给钱的荒唐年轻人吧。 话说回来,这次作为中军监军,对扶苏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能够亲身经历体验战场的好机会。 身为监军的他不需要指挥作战,只需要好好学习王翦等人是怎么做的,好好看看军中从大到小各个齿轮是如何互相咬合,推动大昭战车隆隆碾压而前的。 统一之战,终于要开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章 蒙混过关(求一下推荐票) “公子以为,谁的嫌疑最大?” 大朝会散了几天后,扶苏借着要商讨春狩之事的理由将樗里偲叫了过来,其实还是与他商议一下刺杀事件。毕竟有这么一群杀手或许就藏在身边,换了谁心里都踏实不下来。 扶苏神似悠闲地躺在书房榻上,咬了两口魏无月递上的枣子,听闻樗里偲相问,将枣核吐到魏无月伸出的小手上,先嘲讽了一下自己的“腐败”,才起身作答。 “我原本以为是几个弟弟不甘寂寞,但是查案的结果,似乎是魏国势力下的手。” 樗里偲也是斜躺在地,用手肘撑着自己,敢在扶苏面前如此慵懒作态的,恐怕只有这个与扶苏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樗里偲了,“公子有没有考虑过,胡亥之母?” “开始有过怀疑,“扶苏实话实说,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胡亥的疯癫母亲,”不过胡姬在宫中势力弱小,想在王上与母亲眼皮底下安排刺杀,可能性不大。况且杀了我对她和胡亥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报复。” 扶苏有些不相信:“就为了报复我把他儿子送去楚国,就冒着夷灭三族的风险行刺?” “女人嘛,恨起人来哪里会管什么有利可图。” 魏无月瞪了一眼这个言行无状的夫君发小,将手中枣核扔了过去。 樗里偲发觉失言,赶紧告罪,好在魏无月也知道樗里偲为人本就不羁,也不与他计较,只冷哼了一声,又给扶苏递枣子去了,打定主意不给这个樗里家的赖皮鬼吃半颗。 扶苏哈哈一笑,接过魏无月手上的甜枣,对两人的打闹颇觉有趣,“就算胡姬发了疯,可还是解释不了她在宫中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樗里偲挣扎着起身将枣核捡起,扔到漆盒中,“胡姬或许没有,可她身边之人有。” “你说的,是中书令赵高?” “不错,赵高是胡亥的授学先生,一直以来就是胡姬母子的靠山,赵高若是想要安排这样一场刺杀虽然有些行险,却并非毫无可能。” “可他如何能调动甲士呢?这是五官中郎将的职权范围,赵高能量再大,也不可能,更不敢把手伸到宫中侍卫中。要是让王上知道了,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所谓甲士埋伏,是公子从小太监所言内容中推断而来的。而咸阳宫大搜半个多月,可没有任何甲士埋伏的证明。况且所有执勤甲士当夜的行动都对的上,并无嫌疑。而如果公子记忆无差,小太监只说要将公子带去某地,可从没提过埋伏之人是不是甲士。” 扶苏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他对这等暗流涌动的宫闱密谋实在痛恨中又有畏惧,历来在宫廷斗争中身死的公子数量远远超过死于战场之上的。相比之下,战场上明明白白的血肉横飞,堂堂正正的刀光剑影,反倒更让人觉得安全,他开始期待数月后的正式出征了。 想到出征,扶苏不由看了眼仍然一副天真烂漫模样的魏无月,想着晚些时候得找机会跟无月聊一聊,毕竟此战要对敌的,是她的父亲。 夫君要随军征讨自己的父亲,这对谁而言都会被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无论哪一方获胜——目前看来她的夫君有绝对优势——都是一种折磨。对于心思单纯的魏无月而言,或许对这样的事情更会手足无措吧。 另外,那个赵国女子的事情也要谈一谈了,扶苏不希望她从别人处听来此事,扶苏宁可亲自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妻子。 魏无月见扶苏看向自己,也笑容盈盈,温柔地与扶苏对视,柔荑轻轻拂过扶苏的唇角,指尖细腻的触碰,传来心上的,是甜蜜的依恋。 被强行喂了一把狗粮的樗里偲连咳数声,才让两人分开,扶苏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将魏无月的小手握着放了下来,“说到哪儿了?” 樗里偲叹了口气,“说到未必有甲士埋伏。” “那还有什么人?太监也都查过了。” “公子忘了,除了甲士与太监,宫中还有一批人的存在。” “宫女!” —————— “护送?我等无须……” “要的要的。”不给荆轲反驳的余地,来将面带微笑,却不容置疑地命人将使团围在了中央。 荆轲面色凝重,却见面前的小将军虽然面色随和,姿态放松,他身周的护卫却都神态紧绷,似乎早已做好了自己暴起伤人的准备。 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壮汉,从见面时起就一直咧着大嘴直愣愣盯着自己,笑容阴森。 使团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数百甲士将自己牢牢包围,不由一阵慌乱。 荆轲见拒绝不成,心知自己一旦露出丝毫敌意,眼前名为护卫的甲士立刻就会成为收割性命的死神。 但只要自己沉住气,不给对方借机生事的机会,这支不知受命于何人的军队应该不会敢于对使团下手,没有王命就擅杀使臣,放在哪一国都是杀头的大罪。 若是对方有王命在身,早就动手了,肯定不会与自己站在这道中废话许久。 荆轲打定主意不能与对方起冲突,先是回头用眼神严厉警告冲动易怒的秦舞阳不得擅动,这才回过头对那位带头的年轻将领抱拳道:“如此,有劳了。” 看到对方笑容玩味中带有遗憾,荆轲知道自己赌对了。“小将军如何称呼?” “不敢称将军,在下是前将军麾下五百主,章邯。” “不知前将军为何要派章五百主前来护送,莫非前路不安全?”荆轲驾着车,小心地套着话。 章邯却不吃他这一套,“在下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疑问,少府可以当面问将军。” 果然下命令的是白起吗?荆轲从章邯的只言片语中还是得到了一些讯息,对方让他当面问,难道白起已经回了咸阳?可两人素昧平生,白起为何要对自己不利? 荆轲猜得没错,白起的确已经在数日前回了咸阳,章邯一行是他在回咸阳途中见到了秘密出城的扶苏后才派出的。 当日扶苏觉得燕国使团或许有意图在刺杀王上前先解决掉自己,企图一劳永逸,因此在遭到刺杀后以调查的名义出了城,偷偷见了白起一面,向他借了一队兵。 扶苏本意是直接找机会杀掉荆轲以绝后患,章邯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因此一上来就将使团团团包围,一副来者不善的做派,又作出疏于防范的表象企图引对方出手。 不料荆轲思虑周密,看破了章邯的打算,没有上当。章邯没有了下手的借口,也没办法直接下令进攻。如前所说,擅杀使臣,在昭国是重罪。 要怪或许只能怪孟贲的表情太吓人,一点也没有疏于防范的样子,反而更像是随时准备杀人越货的凶徒。 章邯没准备与荆轲多言,冷冷丢下一句话后,就回到了队列后方,紧紧观察,只等使团露出破绽就下令冲阵。代替章邯,策马走在荆轲身边的,换成了孟贲。 此时孟贲脸上没了那副渗人的笑容,光溜溜的脑袋看上去甚至有点好玩,只是挂在马鞍一侧的大椎时刻提醒着荆轲,这是个择人而噬的猛兽。 手握这头猛兽缰绳的那个人,此刻正在小心回话。 “扶苏怀疑燕国使团与行刺有关?” 白起坐直着身体不敢放松,按着扶苏所言,毫无掩饰地和盘托出:“回王上,是的。公子说燕国使团出发的时间太过奇怪。各国的及冠贺礼都是提前数日甚至十数日到咸阳的,只有燕国是在公子及冠已经结束后才匆匆出发,这是其一。 其二,使团首领荆轲素来在山东游侠儿中颇有名声,极擅剑击,然而未曾在燕国任职,如今却被命为使臣,意图不明。 其三,按照时间推算,燕国使团进入我国境内之时,正是公子遇刺之时,太过巧合。” 始皇帝思索片刻,“虽有些牵强,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白起蒙混过关的喜悦还未升起,就听始皇冷哼一声,“这就是你不顾王命私自用兵的理由?” 白起避席而出,躬身请罪:“王上赎罪,只因事出紧急,燕国使团其时已到了函谷关下,公子意思最好不要让使团进咸阳。” “谁给你的胆子?谁给扶苏的胆子!” 白起闻言大震,单膝跪地:“白起惶恐,此事皆因公子与起担忧刺客对王上不利……” “够了!”始皇狠狠打断了白起的自辩,“滚出去,把扶苏给孤叫进来!” 白起匆匆起身,手忙脚乱地行礼,然后鼠窜而出,见到扶苏正站在殿外台阶下,两人交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王上有宣,请公子入内。” 扶苏领命,从白起身侧缓缓走过,在旁人视线不及处,与白起轻轻击掌。 只要王上没有当庭惩办白起,这件事就算是蒙混过去了,只等章邯那边的捷报到。 截杀使团而已,屈原都干得,我堂堂长公子就搞不得了?扶苏在心中给自己又打了会儿气,这才跨过殿门。 白起出殿后,赵高捡起大王方才暴怒下拂到地上的竹简,轻轻放回案上,却见王上面上似乎并无怒意,反而嘴角微翘,竟似乎是在,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一章 大雁南飞(第二更,再求下票票) “你倒是出息了,居然敢密会孤的大将,令其私自出兵。” 扶苏偷眼看了一眼始皇帝,一如所料的在这位面上看不出喜怒,虽然心知自己应该赌对始皇帝不会严惩了,但真的直面这位,心底还是有些打鼓。 扶苏只能口称不敢,老老实实低头准备挨训,感觉回到了被老师点名的时光,只是老师可不会杀人。 “为何是白起?” 扶苏愣了一会儿,怎么不是生气摔东西的戏码? 扶苏畏缩问道:“父王何意?”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嬴政嗤笑一声,这个儿子怎么有时候胆大包天的自己都吃惊,有时候却怂得可恨,”孤问你,为什么不找距离函谷关更近的李信借兵?李信与你关系更亲近,且就在蓝田大营,为何不用他?” 扶苏见始皇确实没有立刻算账的意思,稍稍平复了下情绪,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李信在军中未久,尚未培植亲信,恐怕还没调兵出营就会被蒙恬将军知晓,到不了函谷关就会被拿下。” 这小子有点意思,嬴政对扶苏的回答稍微有点满意,“那蒙毅呢?黑冰台善于暗杀,为何不直接向蒙毅求助?” “黑冰台是王上直属,扶苏不敢染指。” “废话,孤把黑冰台交给与你一向交好的蒙毅,其中含义,你敢说没有拿捏过?没动过一丝心思?” 扶苏嘿嘿一笑,对始皇帝的徉怒并无惧怕,坦然道:“父王恩重。” 嬴政看着这个越发圆滑的儿子,心中有些好奇,这个自小方正的儿子都是跟谁学的。能言善辩还是其次,这心眼怎么也越来越多了。劫跟韩非,都不是这种人啊。 赵高心中咯噔一声,听王上和扶苏对话中透露的意思,王上似乎的确有让扶苏把持黑冰台的意愿? 扶苏打了个哈哈后还是说了老实话:“蒙毅执掌黑冰台未久,难保不会有人泄密。” “泄密给谁?” 扶苏哪会上当,当下只是傻笑,不敢接话。 “白起独自领军日久,又是归营途中,走散几百人合情合理,你可是这么想的?” “父王明鉴。” “为何事后要让白起对孤和盘托出?” “此次燕国出使,燕王欲与我国结盟,以与楚共伐齐国,如果贸然杀了所有使臣,等于是逼燕王倒向合纵。” “你觉得刺杀与燕王无关?” “不错,此事乃是甘相此前密信所说,是燕太子丹私下行事,目的就是要破坏两国结盟。” 甘茂的密信,嬴政自然是看过的,闻言点头:“既然不能杀尽使团,你私自调兵之事必然会暴露,倒不如提前知会孤一声。” “扶苏有罪,请王上责罚。”扶苏跪地大拜,姿态极为恭谨。 “你倒是颇有心机。若是刺客果然藏于使团之中,确是不好处理,杀与不杀都是麻烦。起来吧,少在这惺惺作态。” 就如始皇帝所言,如果杀了使者,必然会导致燕王惶恐,以为昭王怪罪。如果不杀,总是要见到,到时只要使者表露刺杀意图,那还是会逼迫燕王倒向合纵。 太子丹倒是下了一手好棋。嬴政对这个与自己长子同龄,却名声更胜的太子有些赞赏,等看到自己儿子,却也十分欣慰,自己的崽也不差不是。 至少胆大包天这点,确实有点自己年轻的影子了,不过还是差了点心狠果决,一队使团而已,死于盗贼之手又不是不可能,燕王破。 “你为何要来看我是否无恙?” “公子之前遇过刺……” “所以你就来看看我是不是又遇刺了?” 清荷低声“嗯”了一声,不敢抬头。 扶苏这才想起,当日自己遇刺后想去华阳宫求援,遇到的就是这个小宫女,难怪对方会来,想必是那日的情状太过吓人,给她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自己一进宫,就默认自己可能会遇刺了。 扶苏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激,这姑娘还真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照看自己的,“如此,还要多谢你才是。” 清荷疑惑抬头,正好撞上扶苏温暖的笑容,又赶忙低头,翻动着衣角,“公子……公子言重了。” 说笑间到了华阳宫,扶苏正要进门,想了想转身对小宫女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让你去帮我做事的。还有,以后不可随意擅离职守,会挨鞭子的。” 清荷恍惚点头答应。 扶苏笑着摸摸小宫女的小脑袋,转身进门去了。 清荷傻站半天,然后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嬉笑一声,蹦跳着回宫去了。 华阳夫人正在刺绣,见儿子来了,笑着摆手免了扶苏大礼,让他坐在旁边陪自己说话。 看了看母亲的刺绣,华阳夫人显然是刚开始动工,扶苏看不出大概,出声问道:“母亲这绣的是什么?” 华阳夫人笑道:“吉服,你大婚时要穿的。” 扶苏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就在华阳宫住着,忙抬头四顾,还好似乎人并不在殿中。 华阳夫人好笑地瞥了扶苏一眼,“别看了,大婚前你们可不能见面。虽说情状特殊,六礼却不能废。” 周礼虽然已经式微,但还是普遍影响着当下社会的婚丧嫁娶等仪式,按照周礼,诸侯之子娶妻,一套流程下来就要半年。不过如今早已没人真要完全按着周礼来了,何况用兵在即,婚礼怎么也会在两个月内完成。 然而就算再简化,对扶苏而言也繁复得紧,只能说幸好有母亲帮忙操办,自己倒是不必太过为此费心了。 扶苏看此时吉服上被绣了个好像鸟头的东西,问道:“母亲这是绣的鸳鸯?” 华阳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乱说什么,你是要娶亲,又不是结拜,绣鸳鸯作甚?” 扶苏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古人一直将鸳鸯视为兄弟情深的标志,首个将鸳鸯比喻为情侣双宿双飞的,还是唐代的卢照邻。 不好意思地笑笑,扶苏追问道:“那这是个什么鸟?” “大雁。雁南归,喻义无论隔了多远,良人都会归。” 扶苏略为沉默,突然觉得肩上一重,从未有过以统一为己任的他,即便已经经历过许多事,却还从未对自己所处的乱世有切身之痛。 此刻面对着一件还未绣好的吉服,扶苏却莫名的真切感受到了,自己对这天下的那一份责任。在统一中国,尽罢刀兵之前,还不知有多少娘子再也盼不到良人。 大雁已南飞,良人归不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二章 军机郎 扶苏盯着大雁图样出了会儿神,华阳夫人也没唤醒他,只专心绣制吉服,一时间殿内万籁俱静,只留下衣物摩挲的声音。 从思索中醒来,扶苏看似闲聊道:“母亲可记得樗里偲?” 华阳夫人手上不停,随意道:“自然记得,樗里家的懒小子,前些年跟王上求了个太子舍人的。” 樗里偲的懒看来是众人皆知了,扶苏笑笑,觉得还是有必要为好友开脱一下:“懒归懒,樗里偲还是有很有才智的。” 华阳夫人也乐了:“才智自然是有的,不然寻常人这么摆明了不想辛苦为官,早被王上赶出咸阳永不录用了。” 扶苏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过他提起樗里偲可不是为了聊这个好友的性情过往的,“母亲知道,前些日子大索咸阳宫,并无收获。” “我也觉得奇怪,宫中似乎并无异样。” 扶苏正要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断讲出,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停地打量周围的宫人。 华阳夫人正疑惑扶苏怎么突然住了口,回头一看他这番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道:“尽管说就是,若是自己宫里的人都管不好,我早死在楚国宫廷了。” 扶苏赧然一笑,倒是忘了这位母亲可是在幼时就与兄长在诡谲多变的楚国宫廷相依为命,帮助楚王巩固地位的宫斗高手。 论及宫廷中的波谲云诡,昭国可是拍马都赶不上楚国,楚国宫廷的血腥程度历来是冠绝七国的。 自己一直以来都习惯于母亲温柔的一面,却是忘了母亲能在宫中看似不争,但可保二十多年盛宠不衰,可不是全靠了自身的美貌与娘家的强势。 扶苏在母亲揶揄的笑容中放下心来,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测和盘托出:“早间儿与樗里偲推断案情,说到宫中侍卫与太监均已查清楚,并无异样。我原本以为刺客可能来自宫外,直到被樗里偲提醒,宫内除了侍卫与太监,可还有一类人存在。” 华阳夫人一点就透,闻言也是与扶苏想到了一处:“宫女!” 见周围宫人并无异样,连脸上的面容都未变,扶苏心中赞叹一声母亲好调教,今后得闲还得向母亲讨教一下御人之术。 “母亲说得是。但是儿对宫中事务知之甚少,此事又不想通过中书令与中车署,以免打草惊蛇。” “你对赵高有怀疑?” 我都快想直接控告他了!扶苏心里狂喊,面上却神色淡然:“不错,宫中如此大事,中书令全然不知情,儿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说不通。” 华阳夫人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己暗中越过中书令,利用在宫中的势力私下打探。“此事母亲来做,我儿放心就是。” 扶苏大喜,对母亲好一阵夸,乐得华阳夫人欢笑不已。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眼看日头西斜,扶苏才依依不舍地与母亲作别,出宫回府。 刚到府门口还没进门,就见家老等在门口,一看到扶苏坐骑就跑了过来:“公子,忠国君母子二人前来拜谒公子,已在府里等了多时了,主母正在陪着,公子快些去吧。” 忠国君?扶苏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侍从,这才想起父王之前封了劫一个忠国君,家老口中的应该是劫的孙子——山,如今叫尉山了。 扶苏一阵恍如隔世之感,劫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心头,心中五味杂陈,又听家老跟着继续啰嗦:“主母那个性子,公子是知道的,那是坐不久的。若是怠慢了忠国君……” 扶苏奔波了一天,已经累极,听到家老啰嗦实在不耐,压住心头火气,伸手阻止了家老叨叨,“去安排些吃食,我自去见忠国君。” 家老领命告退,扶苏这才觉得耳根子清静不少。 进到屋中,果然见魏无月正与一个妇女坐在上首交谈,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两人都笑得开怀。下首坐着一个垂着脑袋的怏怏少年,神思不属的样子。看来这就是忠国君母子了。 魏无月当先发现了扶苏,轻呀一声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过桌案扑到了扶苏怀里。 扶苏怕她摔着,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又是跳高又是狂奔的,直到她安然无恙倒在了自己怀里才放下心来,“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魏无月嘿嘿一笑,正嘟着嘴要亲亲,却突然想起还有外人在场,脸颊蓦然羞红,说了声告退就一溜烟跑了。 扶苏哭笑不得,上前与忠国君母子见礼,总不能抛下等了许久的母子二人去跟无月玩闹。“无月被我宠坏了,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莫要怪罪。” 母子二人自然口称不敢,蔡氏笑道:“无月天真可爱,又得公子宠爱,真让人羡慕。” 扶苏也笑着揭过,问起了正题,两人今日到访总不会是闲话家常。劫与自己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如果他的后人来求助,自己能帮肯定是要帮的。 蔡氏笑道:“昨日听人说王上决定春耕之后就要对魏国用兵,且任命了公子为中军监军。”见扶苏点头,蔡氏笑容更加真切,“尉山年纪小,又自幼失怙,我一介女流对他的前途实在帮衬不上,所以想请公子在军中为山儿谋一个职司。” 这蔡氏倒是消息灵通,前几日刚才定下几路领军人选,还未公布于众,她却已经知情。据说蔡氏能量不小,看来果真如此。 看来蔡氏是想让尉山在军中镀个金,这很正常,功臣之后无论是想走武将还是文官,有个从军的履历总是好看一些。扶苏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眼被提到了名字,却仍然耷拉着脑袋的尉山,心中略有不喜,面色也稍稍冷了下来。 昭国国力雄厚,对外无论是军争还是外交都是屡屡获胜,自然而然就养成了昭人强烈的自信心。长期处在强烈自信的人群中,扶苏也被浸染颇深,故而对于尉山这种畏畏缩缩的人,天然就有排斥。 蔡氏八面玲珑,从扶苏方才的面色变化就推断出自己儿子恐怕没有入公子的眼,心下着急,事先说得好好的,要让他好好表现。然而不过枯坐几个时辰而已,尉山就已经跟霜打了的似的,这样的表现怎么可能得到公子欣赏? “山儿!”蔡氏心中焦急,声调稍微高了一点,把尉山与扶苏都吓了一跳,尉山更是浑身一抖,不过好歹是抬起了头。“快谢过公子提携!” 尉山听了母亲吩咐,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向扶苏规矩行礼轻声道:“谢过公子提携。” 扶苏让尉山不必多礼,“老廷尉与我有师生之谊,又与其子共同为国捐躯。他的后人,无论嫂嫂来不来请,扶苏于情于理都是要帮衬一二的。” 蔡氏抹了把泪,抽噎道:“有公子这句话,妾就心安了。” 扶苏劝慰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蔡氏的哭泣劝回去,心中对尉山自有一番计较。 就尉山这摆明了从小被母亲溺爱,没吃过苦头的样子,当个兵都怕他害死队友,要是让他当个屯长之类,恐怕还没上战场就被自己的兵造反了,真上了战场也是送菜的。 要是让他做后勤吧,又怕他能力不足,没法按时送货。大昭军律,运粮失期,可是要斩首的,到时候谁给求情都不好使。 短短时间,扶苏从军政到后勤各个职位想了个遍,愣是没找着安顿尉山的位子…… 与冗官庞大的山东六国不同,昭国的官吏职位极为精简。尤其是昭军,更如同一架极为精密的仪器,这架仪器任何一个位置出错,立刻就会被极为严格有效的审查机制定点排除。 看着蔡氏殷勤的眼神,再想想当初老廷尉对自己的帮助与牺牲,扶苏决定给尉山在这架仪器之外另谋一个去处。 “尉山乃是老廷尉家的独苗,若是放在前线,万一有个闪失,扶苏也不好向嫂嫂交代。” 蔡氏虽然有着将儿子推出家门历练的打算,也想让他通过实打实的军功在昭国站稳脚跟。毕竟在以武立国的大昭,没有军功的人家,永远都是抬不起头的。 然而扶苏说得也有道理,在前线上立功是容易,可也容易没命啊,这根独苗如果断在了沙场上,她怎么有脸葬在尉家的祖坟里。 蔡氏未多思索,便点头道:“公子思虑周详。” 扶苏见蔡氏未反对,继续说道:“扶苏身为监军,本就有向上将军进言之责,然而一人所思总有所漏,故而我欲向王上奏,请设军机郎,供参赞军机之用。” 蔡氏不知道这个军机郎是个什么职位,参赞军机听起来不错,但给人感觉更像是五经博士,并无实权的样子。 她猜得没错,就尉山给扶苏留下的糟糕印象,扶苏哪里敢给他什么实权职位,为了安这个嫂嫂的心,扶苏又加了一句:“军机郎的人员,扶苏打算从青年俊杰中选拔,樗里偲便是我欲要征召的第一人,原本觉得人数太少,如今有尉山来助我更是再好不过。” 蔡氏深知樗里偲与扶苏的铁杆关系,闻言总算放下了心,对儿子的前途颇觉有希望,欣喜道:“如此,多谢公子了。” “自家人,嫂嫂不必如此拘谨。” 此时,家老来报说是吃食已经备好,于是扶苏留了两人用饭,才让人把他们送出门。 接下来,就是去找懒鬼樗里偲,想办法让他同意做这个自己临时构思出来的军机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三章 围炉夜话 “不干。” 咬着芦苇管侧躺在床上吸着酒水读书的樗里偲毫无悬念地拒绝了扶苏的诱惑。 “我需要你。”扶苏决定打感情牌。 “不,你不需要。” “此次可是我首次上战场,心中忐忑,身边怎能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参赞查疑补缺呢?” “公子就监个军,忐忑个啥?就上将军用兵那个稳妥,对你的那个宝贝,怕是一路进了安邑,公子都见不着半个魏人。” 扶苏的借口被樗里偲不屑一顾地戳破,恼羞成怒,一把拿过樗里偲正喝着的酒樽一饮而尽。 樗里偲看着扶苏挑衅的目光,也不甚在意,“呸”的一声吐掉了芦苇管,“咸阳到安邑远隔千里,这一路颠簸,公子是想我英年早逝?” “一路都是辎车,不用骑马。” “公子就直说吧,为何一定要带上我?” 扶苏决定还是不能让好友知道自己打算拿他当个糊弄人的借口,想了想编造道:“我想成立一个参谋部,其中都为少年英杰,专门为主将参赞军机,谋划计策,分析情报查疑补缺。还可以培养年轻将官的用兵经验。” 樗里偲开始听着混不在意,后来开始觉得有点意思,“公子是说,类似王上身边的中书郎?” “对对对,”扶苏眼睛亮了起来,这樗里偲真是好配合,“中书郎是王上用来培养年轻郎官们的治政经验,军机郎就是用来培养将官的。” “公子思路的天马行空总是能让偲豁然开朗,这等职司确实对指挥层是极好的补充。” 扶苏连连点头不已,“这么说,你答应了?” 樗里偲起身下拜,郑重行礼:“甘为公子驱驰。” 扶苏上前扶起樗里偲,两人相视大笑。 如此,樗里偲算是正式为扶苏征辟了。此前樗里偲的太子舍人一职跟扶苏其实并无关系,即便人人都知道扶苏是储君,可只要始皇帝一天不立太子,两人就没有正式的从属关系。 因此樗里偲此前为扶苏出谋划策,严格来说并不名正言顺。如今樗里偲接受了扶苏的征辟,就正式将两人绑在了一起,日后如果樗里偲犯了事,扶苏是要承担责任的,这就是连坐制度。 昭国的连坐制度始于商鞅变法,这个制度也被儒家,以及许多其他学派的学者认为是昭法酷烈的最重要证据。 所谓连坐制,最早是指什伍连坐制。商鞅变法初期,编户齐民,以五家为一伍,设置一位伍老进行管理;十伍为一什,设置一位什长,各家要互相监督。如果有人犯法,其他人知情却不举报,也要受到处罚。 后来,又扩展为举荐人与被举荐人之间荣辱与共的关系。荣其实未必,但是一人犯法,另一个如果知情不报,是逃不了的。 这对在《春秋》中明确提出要“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的儒家来说,简直是背离天理人性,教儿子告发父亲,离间亲人邻里的恶法。 事实呢?自然是儒家的抹黑。 昭国的“诉讼案件”分为公室告与非公室告。没有血缘关系的贼人犯法,属于公室告,官府必须受理。但是以子告父,以妾告君,都属于非公室告,官府不得受理,并且还要劝阻告者。不听劝告非要起诉的,还会受刑。 这在如今看来是不平等的法律,但在长者为尊,以孝治国的古代,是再政治正确不过的了。 另外,昭法还有规定:“子盗父母,父母擅杀、刑、髡子及奴妾,不为公室告。” 就是说如果你对父母偷盗、伤害等,父母把你杀了,官府是不会管的。非但如此,如果你不孝顺,父母去官府告发你,那你很可能就会被官府抓了坐牢,甚至会被直接杀死。 所以在古代当个儿子真挺不容易的,父母看你不顺眼就是两巴掌,惹急了还能告你个不孝,那你这辈子就完了。因此始皇帝就算不以王上的权威,只以父亲的身份,要想杀扶苏也是名正言顺,都不用自己动手。 扶苏原本说服樗里偲后就要走,毕竟天都要黑了,家里还有娇妻等着。可樗里偲却仿佛被扶苏的设想勾起了兴趣,非要跟他探讨一下军机郎具体的品级、职责范围、负责机制等等一系列细节问题。 这还是那个慵懒得看书都不愿意自己动手的樗里偲? 扶苏无奈,只好请颂芝去屋外找自己的随从们,派个人回去跟魏无月报个消息,就说晚上不回家睡了。 看樗里偲这势头,想必是不会在宵禁时辰前就消停的。咸阳原本是各国都城中唯一一个没有宵禁的,这多亏了昭法,毕竟在昭国,当强盗真不如当兵。不过由于扶苏遇刺,最近咸阳城也开始有了宵禁。 颂芝笑着答应一声,就去门外吩咐人送信去了,回来时带了个火炉,上面热着温酒,显然是打算让两人边喝边聊。见两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又吩咐厨房做了些宵夜。 有吃又有喝,两人谈性又渐浓,直是一发不可收。开始还在聊军机郎的事宜,后来敲定了个大概,就开始东拉西扯了。 从商鞅变法聊到吕氏春秋,从齐桓公九合诸侯聊到韩赵魏三家分晋。 “公子以为,周室衰微,症结在何处?” “在封建。” “何解?” “周天子分封近亲与功臣为诸侯,看似壮大羽翼,实则削弱己身,士大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天子。两代之内,诸侯尚能尊天子,相安无事,两代之后,必会相互共伐,视天子如无物。” “那为何齐桓公借天子之名却可以九合诸侯,北抗匈奴,南讨蛮楚?” 楚国在春秋时一直没有得到过诸夏的承认,称其为南蛮。即便楚国灭亡七十余国,最终北上与晋国争霸成功,周天子也只是捏鼻子给了楚君一个子爵的位子。 你没看错,如今的楚王理论上来说的爵位只是个子爵。因此楚国从来没有中原这套公侯伯子男的爵位体系,毕竟自己家国君都只是个子爵,封个侯伯什么的说不过去。 这也是甘茂提出南北相王很大概率能成功的原因之一,楚国君臣实在太需要中原正统的承认了。 楚国其实挺好玩的,他们一方面自立门户,别人不带他们玩,他们就自己玩,建立了一套迥异于北方诸国的官僚与爵位体系,楚君也是第一个僭越称王的。 另一方面,楚国也特别渴望中原文明的承认,用的礼器,服饰,都在极力向中原靠拢。每次诸侯会盟,楚国也都是最积极的,别人不带他们,就会特别生气。 扶苏想了想,回答道:“因为周礼。正因为有周礼的存在,各诸侯的身份才“合法”,没有诸侯能够无视周礼的存在。而正因为周礼的存在,即便再过衰微,周王室始终都是天下正统。” 樗里偲深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公子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偲还是对周室衰微缘由有不同见解。” 扶苏又美滋滋喝了口酒润嗓子,闻言放下酒樽,“愿闻其详。” “周室衰微,在井田制。诸侯之所以不服王命,均因井田。” 这倒是新鲜说法,扶苏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听樗里偲继续往下说。 “所谓井田,乃是各国国君将耕地作为私产,以供农奴国民耕种,因此各国国君便实际掌握了土地收成与国民,不再受制于王。 其后田齐代姜与三家分晋,是因为士大夫坐大,然而究其原因,也是因为井田制。” “井田与封建,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扶苏将两根手指来回翻转。 樗里偲哈哈大笑,点头称是,拿起颂芝刚满上的酒樽又与扶苏示意后一饮而尽。 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又都才思敏捷,于是酒一樽接着一樽,肉一块接着一块。熬到除了一个眼光越发明澈的颂芝外,其余伺候婢女都沉沉睡去,还都丝毫没有困意。 直到天将破晓,喝了一整晚的扶苏有些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让樗里偲与颂芝拍手叫好,却把自己吓了一身冷汗的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虽然还好没把后面一句“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说出来,却也足够吓得扶苏酒醒了大半。 两人喝得慢,却还是喝光了第三坛,颂芝正要再去取,扶苏赶忙摇手止住了她,“委实是不能喝了。天都明了,我得回府睡上一觉,然后进宫。” 樗里偲虽然意犹未尽,却也知道事有轻重,况且两人其后喝酒论古今的机会还多的是,于是也没有强留。只吩咐颂芝送客,就自顾爬上了床睡觉去了。 颂芝先为主家告了个罪,见扶苏并未介意,也跟着笑了。“公子学贯古今,颂芝佩服。” 初春的清晨还是冷得厉害,幸亏颂芝考虑周到,将樗里偲的大氅借给了扶苏穿,才免了清晨坐车的遭罪。 扶苏谢过颂芝,上车后道:“不必送了,外面冷的紧,快些进屋吧。” 颂芝行礼作别,扶苏还礼之后,便吩咐驭手扬鞭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四章 刘季追星 大门紧闭。 在老家横行霸道惯了的五人,到了都城,虽说大家都不肯坦诚,但到底弱了些气势。五人间互相推诿扯皮,就是没人有胆前去敲门的。 “刘季,还不是你个驴蛋非要拉着我们几个来的,你不去谁去?”夏侯婴脾气本来就差,又风餐露宿的赶了好几天路,如今好容易到了地方却吃了闭门羹,更是一肚子火。 眼前情形跟刘季给他形容的什么折节下交、飞黄腾达的场景完全不同,哪儿能给刘季好脸色。心里直嘀咕,明知这刘季为人极不靠谱,这次自己这是吃了什么迷药,才又信这泼货一次? “少他娘跟老子在这儿废话,老子又没逼你!腿是长你身上的,当初屁颠颠的非要跟着老子,赶都赶不走。老子跟你说没说过投靠有风险,你听了?老怨老子,你亏不亏心?”夏侯婴脾气差,刘季又哪里是好相与的,听了夏侯婴言语,当然不干。 虽说自己或许是稍微高估了一点点自个儿的名声,没能让信陵君大开府门迎接,上来就封个大将军啥的,那也跟他刘季没关系不是? 卢绾见兄弟二人斗上了气,赶紧来做和事佬:“你们俩都少说两句,信陵君没见着,干粮也快吃完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要不我吹个唢呐,没准府里的人一听就出来了?”周勃拿出随身带着的唢呐,跃跃欲试。 刘季双手拢袖,耷拉着脑袋斜视周勃,没好气地数落:“你吹个屁,别人听了还当你给信陵君奔丧呢!唉,可惜萧何没在,不然他到底读过些破书,能跟人搭的上话。” 周勃见自己的“好主意”得不到支持,心中不满,嗤笑道:“人家萧何得了举荐,正在县城里当官,哪儿能跟着你胡闹。” 刘季呸了口唾沫,没接话。 一直沉默在一旁,还是个小孩的樊哙见几个哥哥你推我让的,大概瞧出来他们是想去敲门。樊哙等得无聊,心说几个哥哥也太谦让了,不如自己去抢个头功。于是也没跟几个人打招呼,就自己上去敲门去了。 樊哙看着高耸的大门心中嘀咕,果真不愧是季哥儿经常挂嘴上的豪杰,这门都看着比旁人家的富贵。 几人还在那边争吵不休,却见门自己开了,再仔细看下,却是樊哙那小子不知何时跑去敲开了门,这让被“抢”了头功的几人都有些悻悻然,嘴上却当然说不出丧气话。毕竟行走江湖,气势第一。 门开之后,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儒士打扮,腰上配着一把看着与老人一样很有些年头的古剑。 看见敲门的是个小孩,老者没有直接赶人,而是温和问道:“小友何事?” “我找信陵君!”樊哙丝毫不慌,抬起头朗声而答,声如洪钟。周围行人听了这个小孩的话,纷纷驻足,对着这个胆大的小子指指点点,面色古怪。刘季几人看在眼里,难免心中有了嘀咕,觉得风向不对,当下就想扯呼。 老者却对周遭的嘈杂不屑一顾,仍是一副慈祥面孔:“公子此刻不在府里,你去安邑寻他吧。” “我不找公子,我找的是信陵君!”樊哙小脸全是茫然之色,心想这老头是不是老迷糊了? 刘季几人终于清醒了过来,走上前来向老者手忙脚乱地行礼,老者见几人行礼多不规范,心知来者都是草莽,想必是还不知公子分魏之事,想来投奔。 这种人,老者这些日子也接待过许多了。对好面子的魏王圉而言,公子偷了兵符,还带着兵占着安邑不归,显然觉得脸上被打的生疼。魏王自然不会将自己被耍的消息扩散开来,远离大梁的乡下人不知此事,再是正常不过。 如今整个信陵君府都是风雨飘摇,三千门客除了早随公子去参军的,都早已星散,如今还守着这座府邸的,只有自己这种受了公子大恩,却无力随军杀敌的顽固老人了。 几人里也就卢绾好歹跟人读过一点书,萧何不在,待人接物就看他了。卢绾先是向老者恭敬行了个后生礼,起身后道:“见过长者。我等五人皆是慕信陵君之名而来,望长者通禀。” 老者此前就已推测出几人的目的,闻言只是点点头算是答礼,“方才我与这位小友已经说过,公子不在府中,你们要是有心,就去安邑找他吧。” 若是以往有人来投,即便信陵君不在,老者也肯定会将人接进府里,至少要设宴款待才不负了信陵君的名头。只是如今信陵君府自身已是朝夕难保,将几人接进府里只能是害了他们。就连自己与几人在此交谈,落在有心人眼中,或许都会给对方带来不可知的祸患。 直接杀奔信陵君府,有些人或许不敢,但教训几个与信陵君或许有些瓜葛的外乡人以在魏王圉面前作为晋身之资,有这样想法的投机之人不知凡几。 几人听闻自己等人不远百里来投,信陵君却不在,应门的老者看来也是冷冷冰冰,没有接待的意思,众人不免垂头丧气,正要转身而走,却被老者叫住。 老者看几人服饰破败,心知对方乃是势穷来投,即便不能招待一二,也不能让人空手而归。 几人应声回头,只见老者从门内接过一个包裹,交给打头的卢绾,“这里是十金,拿着做路上花销吧。” 卢绾捧着包裹欲要推辞,却被刘季一把夺了过来,“长者赐。” 满篇礼经,刘季就记下了这么一句,此时用来确实恰到好处。 老者并未对刘季轻浮的行为表示不满,这些年他见过的浪荡子多不胜数,况且这个年轻人眉目之间虽然狡黠之色居多,但也难得真性情。因此并无作色发怒,只是依然云淡风轻地作别,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几人用老者给的钱买了些饭食,蹲在路边的凉亭中就吃喝了起来。樊哙年纪还小,刘季不许他喝酒,只好眼巴巴看着大孩子们觥筹交错,好不羡慕。 几人吃得痛快,不多时就整得满地杯盘狼藉。夏侯婴在胸口抹了把油渍,嘴中还占着半根鸡腿,含混不清道:“刘季,你说咱们还去寻那个劳什子信啥君不?” 刘季将鸡骨头随意扔到地上,拿着手指抠出牙缝中的鸡肉,看着挺大块,于是舍不得扔掉,又给放到了嘴里:“废话,老子做事从来有始有终。” “可安邑在哪儿啊?” 刘季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乡巴佬,能摸到大梁,还是跟着萧何所托的商队一路北上而来的,他哪儿能知道安邑在哪个方向。 但这难不倒刘季,他混不在意道:“找人问问就是,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夏侯婴却提出了异议:“安邑是旧都,据说离昭国很近,远隔千里之外,这一来一回太耗时日,路上也不安全。” 周勃点头称是,离家日久,他想媳妇儿了。 此时出行对普通人来说可谓危险重重,民生凋敝、战乱频仍,这都是滋养盗匪的极好温床,除了有大批人手护卫的大型商队,很少有人愿意走远路。每次出行,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次冒险。 卢绾也不愿意:“家中为我捐了个县中的下吏位子,我这次跟你来就是抱着若是得不到信陵君赏识就回去为吏的心思,再不能耽搁了。” 刘季也没出言强求,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心中掂量着为了见这个偶像一面,千里迢迢远去安邑是否值得。 樊哙见没人问自己,感觉自己受了忽视,急切道:“我跟着季哥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娘的,老子的志气还不如个娃娃。刘季狠狠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下定决心了,“那你们仨回乡吧,我带着樊哙自去安邑。” 周勃劝道:“曹氏还在家等着你呢,你就不念着她?” 刘季哪儿能不念着曹氏厚重的胸脯还有温柔的小手,尤其是一想起那两瓣肥腻,心头就是一阵火热。可他刘季是要干大事的,哪儿能被个娘们绊着,那不跟周勃一样了嘛? 刘季冷哼一声,“你回去跟曹氏说,老子要去飞黄腾达了,让她在家等着。等不住了就改嫁算了。” 几人见刘季连让曹氏改嫁的话都说出来了,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也都不再劝解,只把剩下的酒菜都风卷残云解决完,就要分手。 刘季扔给了三人一个金饼,让他们当路费。倒不是刘季舍不得钱,主要他们两人这一行太过遥远,没点钱傍身确实不行。 此时所谓的金饼并不是真的黄金做成,而是用黄铜做成的饼块状,价值并没有汉代金饼贵重,不过一块金饼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夏侯婴三人告辞而去,刘季招呼樊哙跟上,他们要在大梁找找有没有去安邑的商队。 —————— 昭王政在大朝会上的言行并未保密,因此昭国即将对魏无忌用兵的消息随着各国谍子和商旅的走动,渐渐为天下人所得知,各国对此自然反应不一。 首当其冲的西魏民众理所当然的开始了恐慌。昭军乃是虎狼之师,这个观念在六国人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随着新郑被攻破,故韩人或死或被罚为刑徒,故韩的悲惨遭遇更让与韩国本就一衣带水的魏人心中忐忑。 幸亏这几年赵国扛在了对抗昭军的最前线,被昭国占住河西高地从而被扼住喉咙的魏国才得以在近在咫尺的强昭铁蹄边上,瑟瑟发抖地渡过了几年时光。 随着国都东迁,留下的无力举家搬迁或舍不得离开故土的西魏人都心知肚明,已被魏王明确放弃的西魏之地早晚都是昭王政的囊中之物,只看昭王什么时候下嘴了。 如今看来,昭王已经忍耐不住了。 西魏人难免对赵人的“懦弱”有了怨恨,两国互相共伐这么多年,赵王怎么就认怂了呢?不是说赵人胡服骑射,有不输给昭军的兵士将军吗?难道都是赵人给自己脸上贴的金? 再者说,去年冬,信陵君还对赵国有过窃符之恩,赵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 说起信陵君,西魏人自然对这位公子无忌满怀崇敬,不然安邑等城也不会遇到信陵君就大开城门。 可是崇敬之余,对这位大英雄,魏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怨念。若不是公子无忌非要救赵,昭王政肯定还在跟赵国死磕,哪里会加刀兵于魏国? 如今可倒好了,得了救助的赵国君臣转身就把公子无忌和他的西魏给卖了,昭军还没兵临城下,赵王迁就把自己最宠爱的长平公主嫁了过去,这下西魏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东边的魏王那是绝对指望不上了,北边的赵王是大昭长公子的岳父,南边的楚王是人家的舅舅。论起来咱们家公子也是那位长公子的岳父,可是公女都嫁过去多少年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想来就是个不得宠的,何况男人自来都是喜新厌旧的。 眼见灭顶之灾迫在眉睫,外援又都指望不上,绝望下的西魏人开始了自迁都以来的第二次大规模东迁浪潮。与其说东迁,实际上不如说东逃更为确切。 有土地的纷纷将世代传承的土地贱价卖出,以往价值千金的古董更是被压价到了几乎白送的境地。然而急需套现的魏人只能一边骂着奸商可恨,一边迫不及待地半卖半送。 如此狂热的东逃潮流,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军中,每日逃离营地的逃兵与日俱增,即便晋鄙下了死令杀一儆百也无济于事。 于是原安邑令,在魏无忌入城后被提为假丞,实际上的西魏丞相曾培向魏无忌建议关闭国境,派兵强行阻止东逃浪潮。 魏无忌断然拒绝,并令新安邑令在城中派人向民众喊话,他魏无忌明日要在旧魏王宫城头,向安邑国人讲话。 他要学着老师苏秦做一回纵横士。只不过这次,他要游说的不是君王。 而是国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五章 礼崩乐坏 今夕何夕? 自大学毕业后再未喝醉过的扶苏终于醒了过来,脑袋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口中实在干得厉害。 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扶苏转过头,就见魏无月扑闪着两个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两手碰着脑袋靠在榻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扶苏撑坐而起,吞下两口唾沫稍微润了润沙哑的嗓子,有些疑惑地问,喜欢赖床的魏无月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 “扶苏哥哥赖床了!”魏无月两眼微微眯起,笑得像只初次抓到母鸡的小狐狸。 扶苏一愣,昨晚的记忆这才零星被勾起,原来自己不知觉间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喝醉了。这算是意味着自己开始真正对这个世界敞开心扉了吗? “被你抓到了。”扶苏被魏无月干净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嘴角微翘,“口渴得厉害,帮我端点水。” 魏无月应了一声,起身到桌上用陶杯接了一杯水端了过来。扶苏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许多。 除非是必须讲究礼数的场合,扶苏无论喝酒吃饭都尽量不用青铜器皿,他觉得用那种东西放置的食物,迟早会害他因重金属超标而死。 原本想再赖一会儿床,可一想到自己还要去与奉常商议春狩祭天的礼仪、大婚的安排,还要向王上请奏设立军机郎,要与上将军协商出兵事宜…… 扶苏只觉得浑身无力,真想找个洞冬眠算了。话说别人家公子也像自己这么忙的吗? 事有缓急,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春狩,再有五天就是春狩祭天的日子了,拖延不得。设立军机郎一事,可以在与上将军商议后两人一起上奏,如此最好。 至于大婚,母亲来催了再说,在此之前还得跟无月说一下,扶苏看了看魏无月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 扶苏哀叹一声,还是打算起身了,他得亲自去奉常署一趟。奉常虽然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然而这个时代极为重视祭礼,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负责祭祀的奉常如今乃是九卿之首的重臣,地位尤在廷尉之上,自然不是他长公子可以呼来喝去的。 再者说,相比于在家中谈政务,扶苏更愿意在官署里谈话,至少显得正式一些。 魏无月见扶苏想要起身,赶忙将门口侍立的婢女唤进来,帮着自己为扶苏换衣。 昭人尚黑,以黑色为上,因此长公子扶苏的衣袍自然都是一水的黑色,只在外袍的边上点缀以红色花纹,绣有金边。 周代贵族服饰为上衣下裳,昭人也不例外,而且分了许多层,穿着极其费时费力,三人一起帮扶苏穿了将近十分钟才算穿戴齐整。 然后再就是梳头。如今虽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男子大多却也都留着长发,因为要有足够的头发用来戴冠。昭人的爵位与官职最显著的外在表现就在头顶的冠上。 最低级的公士不能戴冠,只能梳一个椎髻,用布条绑起来;到了第二级“上造”爵位,可以戴麻布做的尖顶圆帽;到了不更以上的军官,可以戴上板冠以示尊荣,板冠上的线条多寡代表的爵位高低。 到了五大夫爵以上就可以换上材质不同的高冠了,这就代表进入了真正的贵族阶级了。 扶苏是长公子,位比封君,自然也是要戴高冠的。作为李斯的正式弟子,有正规文凭的扶苏按礼还可以给高冠两侧挂上带子,即所谓高冠博带。不过扶苏嫌麻烦,除非是大型祭礼场合,一般不会戴。 脑袋上顶个高冠,扶苏时刻就要注意得抬头挺胸,或许这也是制订礼仪的礼官们想要的结果。 要去谈正事,又是跟奉常谈话,扶苏不得不郑重其事地穿戴上整套礼服,最后再给身前左侧腰带上佩一块硕大的玉环就算是能出门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出门不佩玉,就跟现代人出门不戴表一样。 府中自有御手将车架准备好,高进也亲带一队精锐甲士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出了长公子府,赶往王城边上的奉常署。 扶苏一觉就睡到了午后,正赶上了咸阳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 繁华的咸阳城街道挤满了士农工商,人们或行色匆匆或安步当车,却将扶苏车架给堵在了路上。 咸阳的街道与城外的直道与驰道不同,并没有划分出严格的行车与行人的区域,因此常有人车挤在一团的场景。 扶苏命一旁的书记员——御笔吏——将城市道路规划写进自己上奏的备忘录里。 虽然街上行人马匹众多,然而与同时期的欧洲或后世城市不同,咸阳城的街道非常干净,根本看不到牲畜粪便。 商君变法之后,昭法继承了殷商之法,严令禁止在街上乱扔垃圾:“弃灰于道者,黥”。意思是把垃圾扔到街上的人,就会被在脸上刺字。儒家说昭法酷烈,这是他们没见过商法,在商朝往街上扔垃圾,按律是要砍手的。 就以扶苏举例,他的车架有四匹马拉车,如果这四匹马有一个拉屎在地上,扶苏没有及时清理,按照律法是要给他脸上刺字的。 当然身为储君,代表王室脸面的扶苏不必担心自己的盛世美颜被毁,但是御手就躲不过了。因此每次出行,扶苏队列中总会有一两个专门负责清理粪便的“捡屎官”。 至于拉车马匹的数量,如果按照周礼规定的“天子驾六,诸侯驾四”的规定,扶苏身为诸侯公子,使用四马拉车是明显的僭越。如果在西周被人参一本给天子,自己是会被剥去衣裳鞭刑伺候的,还会被减掉食邑以作严惩。 然而春秋以来,礼崩乐坏,诸侯士大夫所用的礼器形制对比西周已经有了全方位的僭越。春秋时已经有士大夫使用了九鼎的器具,达到了天子的仪制却没人敢管。这个大夫就是扶苏家的实在亲戚,赵王迁的祖先。 昭国与赵国同为嬴姓赵氏,系出同源。因此说起来扶苏跟赵灵儿按礼是不能同姓结婚的,然而还是因为礼崩乐坏,诸侯之间的联姻早已不顾周礼了,表哥表妹互相嫁娶的不知凡几。 奉常署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六章 以武立国 奉常成颖最近也是十分忙碌,春狩祭天迫在眉睫,储君大婚也需要时时与宫中沟通,春耕大典也要操办,就连两个月后的三军誓师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但是再忙,长公子莅临,成颖于公于私还是得抽出时间见面的。还未到奉常署,早有前锋将扶苏的造访告知,于是奉常左丞常勖领命率众出迎,将扶苏一行请到了中庭。 丞,是卿的下属。左丞,相当于大副,是在奉常署中,奉常卿以下的最高负责人。 奉常署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之景,众多的匠人在各级官吏指挥下辛苦劳作,面积相当于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中庭犹如工场一般热火朝天。 在常勖引领下穿过中庭,扶苏脚步不停,目光却不时被庭院中各类闻所未闻的礼器吸引。尤其是此前只在博物馆欣赏过的,被土壤腐蚀得光泽暗淡的青铜器,突然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青铜器在它被使用的时代并不是绿色的,刚刚出炉的青铜器皿,都是黄澄澄的金色。所谓青铜,是在多年的氧化之后才会被锈蚀成青绿色的外观,青铜器的名称就是由来于此。 当下的人们自然不会将金色的礼器叫做青铜器,而是因为金色的外观,将其称之为“吉金器”或者简称为“金器”。 庭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自然要数五尊形制巨大的青铜鼎。鼎,国之重器,非王侯不得擅用,这五尊鼎自然是给扶苏用来祭天的。天子九鼎,诸侯按照爵位可用七鼎以下。 昭王是七雄中唯一一个得到周王室敕封的正儿八经的公爵,因此作为昭王公子,扶苏按仪制可以用五鼎。话说回来,扶苏才是各国储君中唯一一个可以公子自称而不用脸红的。 燕国是伯爵,太子丹别说是太子了,叫他公子都是抬举了。齐国原本是侯爵,然而那是姜子牙的后裔才得以继承的,作为如今的田齐君主,田建祖上出身只是个士大夫而已。 韩赵魏也是一样,都只是士大夫,根本不是被承认的诸侯。相比之下,楚王的爵位更高些,是子爵。 燕国是各国中硕果仅存的老牌诸侯,与周王室源出一脉,均是姬姓,自西周召公受封以来,已有八百多年。相比之下,昭人祖上是给周王室牧马的,是在护送周王室从镐京迁都洛阳之后,才得以被封在昭地。 昭地当时早已被西戎占领,昭人在戎狄包围之中浴血奋战两百年,才得以在中原的西陲之地站稳脚跟。为了抵抗戎狄如家常便饭一般的杀伤掳掠,昭人前几位君王没有一个不是战死的。如此又过了数百年,直至襄公之时,昭国才得以晋身诸侯。 此后,穆公灭西戎十余国,开土千里以成霸业,昭人又东向吞并三十七国,这才有了春秋五霸之一的地位。直到被吴起的魏武卒接连大败,尤其是阴晋之战,五十万昭军被五万魏军大破,六国卑昭,被孝公引以为国耻,这才有了知耻而后勇的求贤令。 过中庭而入,只见奉常卿成颖正在吩咐几位僚属工作。 成颖看到扶苏进门后,赶忙暂且挥退众人,上前与扶苏见礼,随后又引扶苏坐下,命人奉酒。 成颖四十上下,面容清癯,是昭国朝堂上的实干派,虽然是昭国老氏族出身,但一向与李斯交好,也是极力鼓动昭国东进的中坚力量。 只见扶苏甫一坐下,成颖便开门见山:“公子此来,想是为了春狩祭祀一事?” 扶苏点头称是,“春狩祭天迫在眉睫,便来看看一应礼器可曾备全。” 成颖并没有问扶苏来奉常署是不是来聊大婚的,因为他虽然也要负责扶苏大婚,但是如今的婚礼,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就是说这场婚礼的筹办跟谁都有关系,就是跟当事人没啥关系。就算是以长公子之尊,扶苏也莫能例外。 成颖胸有成竹:“公子且放心,春狩祭天的礼器早已备好,一应人员操演也都已完成,一切都有往年成例可依。只是要劳烦公子今后三日,每日都需要抽出两个时辰,前来排演祭天大礼。” 扶苏自无不可,又给自己的行程上安排了一项必做之事。 不多时,又有几人前来向成颖请示工作,扶苏见祭天之事已经谈得差不多,就向对方告辞。成颖也没有挽留,起身亲自将扶苏送了出去。 离开了奉常署,日头不过稍稍偏了一些,扶苏决定去上将军府与老将军王翦商议一下共同上奏设立军机郎之事。 上将军府并不叫上将军府,这么说有点拗口,实际上上将军府府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的是“王府”。 上将军这个职位其实并非常设,而是一种临时性的派遣,类似于古罗马民主政治时期的独裁官,当任务完成后就会自动解职。 只有当寻常的局部战争无法解决问题,国家需要一位统筹十万以上大军的将领进行全面战争之时,才会由王上建造拜将台,亲自拜一位大将为上将军。 然而进入战国末期以后,各国之间的战争早已不是局部的小打小闹了,战争的规模和持续时间都在不断提升,动辄就是几国联合数十万大军相共伐。 在这种情况下,极度需要一个能够站在全局的角度把控国家战略的人能够持续性作出判断与决策。在这种需求下,原本为临时性职位的上将军,持续时间便越来越长。 王翦第一次得拜上将军是在伐楚之战,战后便还军归朝,将上将军的印玺交还给了昭王政。 然而自灭韩以后,王翦的上将军之位就一直没有被收回,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六年。时间已经长到了大家几乎都已经忘了,王翦实际上的职位是左将军。战国以左为尊,四将军理论上平起平坐,实际上的排名应该是左、前、右、后。 考虑到接下来即将要由老将军统军攻魏,以及之后必然会发生的统一之战,想必在接下来不短的时日内,王翦依然能够把持上将军之位。 上将军的府邸在王城的另一侧,原本直接横穿咸阳宫是最近的路线,然而在宫中驱车太过招摇,扶苏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老老实实沿着“绕城高速”绕了半圈。 同样因为提前知会,王府的家老早早便候在了门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七章 慧眼独具 王翦有四个儿子,除了嫡长子平西将军王贲以外,其余几个儿子都从了政。显然王老将军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包括王贲在内,王家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因此没人在老宅里住,只能由家老迎接。 说起来王贲还是扶苏的亲戚。王贲尚了公主,也就是嬴政同父异母的姐姐,因此扶苏应该叫他一声姑父。 之所以成年儿子都不在家里住,是因为昭国变法以后,国法规定,每一户不得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丁住在一起,否则要加征数倍的税金。 这被称为小户制,其目的是遏制昭人原本习以为常的大家族主义,改变国人只知族规,不懂国法的陋习。 孝公变法以前,老氏族各家族长权威深重,与楚国相似,族长虽无官无职,但仍对在朝堂上身居要位的族中子弟有生杀予夺之权,因此对昭王的权威是极大的挑战。 常有国法不责,却有族长行家法刑杀重臣的案例发生。对私刑严格禁止的商鞅与孝公自然都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就提出了“小户制”这样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小户制造成的大族分裂,就是为了使人民忠于国,而非忠于家,将族长的权威与势力从根本上进行了限制,再无力对抗国法。 不用说也知道,治国先齐家的儒家对此也是捶胸顿足的。东汉两晋南北朝的世家门阀林立,与豪绅一起上欺帝王,下压百姓的格局,才是他们乐于看到的。 当然,由此导致的土地兼并、自耕农被逼为农奴、家富而国穷,无力抵挡北方游牧入侵、寒门子弟无法出头等问题,在儒家大义下,都是小瑕疵罢了。国家亡了又如何,家族存续才是硬道理。 直到了唐太宗时代,李世民仍然对当时“恨不能娶五姓女”的风气厌恶不已,却无可奈何,毕竟嫁公主都被退婚。气得唐文宗都发出“民间脩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两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的感慨。 但在昭国,敢于挑战君权的大族,早就死绝了。渭水河畔,商君一日刑杀七百人,渭水为之发红。商君借此早将“国法昭昭”四个血红的大字刻在了所有国人的骨髓里,无人敢有片刻忘怀。 即便昭法禁止,但仍有一些家资豪富的大族,宁可多缴纳几倍的税赋也要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或者即便是分家,分出去后也住得并不远,例如郿县的孟西白三族,虽然分家,然而实际上全族都挤在一起。这是人的社会习性,同类而聚。 但是对已经站在武将最高点的王翦,罚税还是其次,违法才是最要不得的,站得越高,才越要小心谨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王翦比谁都心中有数。 扶苏与上将军自来亲善,家老自然也与长公子熟识,并不将扶苏当外人,在扶苏刚出现在长街尽头时,便领人前来殷勤将他迎进了门。 家老叫王忠,典型的王家家生子,几代人一直为王家服务,因此原本的姓氏早已被忘却。与王家一起迁入昭国后,王忠一家更是早已与本家断了关系。 在战国时代各大家族之中,像王忠这样世代为一户主人服务的人不知凡几,忠诚度往往十分可靠。这样的人的数量,也是一个家族的底蕴和兴盛的体现。 扶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楚国就带来了不少继承自母家,世代忠诚于她的家仆,梅子酒也是其中一人。当然,这些人也会逐渐从华阳夫人传给扶苏。 在家老小心引领下,一行人穿堂过廊,到了上将军待客之所,扶苏却发现原来今日上将军府的客人不止自己一个。 除了高进之外,其余人都在家老安排下下去歇息,扶苏跨门而入,只略为扫过那个客人,先与老将军见礼,“见过上将军。” 王翦长身而起,先是笑着回礼,然后亲昵地拉住扶苏的右臂,亲自带他坐到席上,这才坐回上首。 扶苏也笑容盈盈,与老将军寒暄着坐下,目光看向对面的另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身便服,年龄在三十上下,脸型方正,面容刚毅,眉眼之间英气勃勃,与扶苏一样也头戴高冠。 王翦坐定后,便为扶苏引荐道:“这位是杨平南,年少有为,原本便要想办法与公子引荐的。今日正好,公子可以结识一二。” 扶苏闻言恍然,原来是即将作为王翦副将攻魏的杨端和,对方来拜访上将军,目的应该与自己相似,均是商议军机。 杨端和此人,扶苏此前也略是有耳闻。灭韩之战时,此人不过是一个名声不显的军候。因为在灭韩之战中卓有军功而被主将王翦看重,提升为校尉,因功加大夫爵。不过最让此人名声大噪而使扶苏知晓的,还是他在对赵之战时的卓越表现。 当白起与李牧互锁上党之时,杨端和以弱势兵力开辟了另一处战场,三年之内配合司马靳拔赵二十余城,将昭军的战线整体前推三十五里,直接推到了荆门一线,这才让白起突袭荆门畅通无阻。其人也因功被封为平南将军,加爵官大夫。 杨端和用兵与后来的李信相似,极为擅长轻骑的长途奔袭,曾以五千轻骑将赵奢企图围歼他的五万余兵力在狭小的上郡戏耍了三个来回,面对赵奢多次诱歼都未上当,被赵奢讽刺为“滑不溜手”,因此也被戏称为泥鳅将军。 王翦话音刚落,杨端和便起身向扶苏见礼:“杨端和,见过公子。” 扶苏笑着答礼,“泥鳅将军的雅号,扶苏也是闻名已久。” 三人俱是想起杨端和曾经将“天下第一勇将”折腾得毫无脾气的上郡之战,无不大笑。 阏与之战,赵奢是踩着昭人的军旗赢得的。昭王政更是当着满朝公卿,将上将军以降的所有昭人武将羞辱得无地自容。 不错,嬴政那番“天下第一勇将”的说辞,看似是在赞赏赵奢,但听在昭军将领耳中,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众将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报此仇。 然而占了一次便宜的赵奢居然躲开了西线与北线,跑到南线去了,昭人隔着整个赵国就是想报仇也报不得,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让杨端和逮着了机会,稍稍解了一点恩怨。 那一战虽然并无多大战绩,原本企图调动赵奢主力,蚕食上郡的战略也被赵奢看透,宁可放弃围歼那个“泥鳅”,也将上郡防守得泼水不进,令昭军久顿不入,只得撤军。 因此杨端和虽然赢了与赵奢的侧面较量,但却输了正面战场的大局,因此不能算获胜。但是这一战虽然未得军功,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好处——老将们,最重要的是上将军的好感。 阏与之战,赵奢战胜的,就是当时还年少气盛的王翦。王翦当时提出的奇袭阏与之策,即便今天看来也称得上妙计,然而却为赵奢死战所破,以致王翦成名之战直接推到了数年后的汉中之战,更险些毁了一代名将的自信。这一战也因此改变了王翦日后用兵的方略,这是后话。 三人笑罢,又由王翦提议为大王寿,于是扶苏与杨端和便与老将军一同举爵饮了三爵。 喝完几爵酒后,场间也热络了起来,酒桌议事,古人诚不我欺。 杨端和先向扶苏敬了一爵,放下酒爵后道:“端和此来是向上将军禀报兵士训练以及兵器储备情况,方才已经与上将军禀报完毕,就不打扰了。” 杨端和深知扶苏与王翦交好,两人商议的事或许自己并不适合在场听闻,于是与扶苏见礼之后,稍稍作陪便要起身告辞。 王翦并未挽留,他也认为杨端和与扶苏初次见面,如若交浅言深,反而不美。 但扶苏此来却是为了公事,而且设立军机郎之事多少与杨端和这个副将也有关系,便道:“扶苏此来也是与上将军商讨军务,杨将军坐下听一听无妨。” 杨端和正要起身,闻言稍有怔愣,这长公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然后下意识看向上将军,当王翦微微点头示意后,才又坐下,“如此,端和洗耳恭听。” 两人的动作被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二人关系或许不仅是相互欣赏,这样也好,良好的关系更有利于战事。 扶苏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设立军机郎之事缓缓道出,提到了樗里偲与尉山的名字。 王翦何等老辣,很快就看出,除了明面上有助于培养年轻将官、整合情报等作用,军机郎还是一个放置并无贤才却有显赫背景的功臣之后的好地方。 这与扶苏前几年设立的积阴阁其实异曲同工,只是积阴阁面向的是一般的功臣子弟,而像尉山这种地位很高的功臣之后,直接授官并不妥当,放在积阴阁又显得有些慢待,给个类似于中书郎的职位却是恰到好处。 杨端和虽然不像老将军那样一眼就洞察了扶苏的小心思,但对于军机郎的设立也抱有积极态度,虽然提出了一些质疑,但在明白了军机郎更多只是智囊,而非实权将领,不会与各级将官直接争权后,也表示了赞同。 “不知公子以为,这第一批军机郎应该如何选才,总数有几人?”上将军在看透了扶苏的用意后作此问,自然是要看扶苏怎么分蛋糕了。 扶苏对此当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设立军机郎自然也有扶植亲信以及交好军中将领的打算,于是回答道:“初期以十人为限,上将军与扶苏举二人,杨将军举一人,可以直接入选。校尉以上每人可举一人,由我等三人择优选用,两位以为如何?” 这样的分配方式可谓皆大欢喜。王翦自然拿了最大的一头,表面上他与扶苏都有两个名额,但别忘了还有个校尉推举,要论掌控军中校尉的能力,扶苏跟老将军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杨端和虽然只有一个直举名额,但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亲信,对扶苏的大方公平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扶苏也借此向各级将官卖了个好。毕竟,谁家还没几个干啥啥不行的亲戚小子了? 于是三人议定,由上将军王翦牵头,三人共同以中军将领与监军的身份上书嬴政,请设军机郎。 谈完正事以后,扶苏又多留了一会儿,与老将军把盏言欢,再同新认识的杨端和交流交流感情,这才走出了上将军府,与杨端和在门口又互道珍重才分开。 扶苏的两个直举名额自然是用在樗里偲和尉山身上了,给樗里偲一个宝贵的名额,扶苏自然乐意得很。然而尉山这个,确实有点让扶苏心疼,不过谁让自己对老廷尉有亏欠呢?就当是为了劫了。 原本扶苏是想把韩信也搞进军机郎里来的,能够在王翦身边学习他的一举一动,这对任何一个有志于统军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机缘。 然而韩信这会儿还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机智与胆识的少年,相比于与其他九个军机郎共同学习,扶苏给他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扶苏,你真把老……我当成保姆了?” 在扶苏戏谑的眼光下,白起到底没敢在扶苏面前自称“老子”,只能恨恨然咬牙收住,兀自喋喋不休:“先是章邯,这又来一个什么韩信,我长得哪一点像老妈子了?” “老子就问你章邯有没有才,好不好用?”白起不敢说“老子”,扶苏可没这顾忌,该怎么逼逼怎么逼逼,丝毫不理会白起那张臭脸。 白起吃了个暗亏,气得嗨呀乱叫,却反驳不得,谁让章邯确实有才,而且他还亲自当着众多亲信的面夸过那个小子,更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黑着脸道:“你说老实话,这个什么韩信真的如你所说,跟章邯差不多?” 扶苏故作高深地笑笑,“绝无虚言。” 白起半信半疑地盯着扶苏瞧了半晌,才道:“韩信且不去说,你是如何得知章邯有才的?我也是在水淹邯郸之后与其交谈,才有所察觉。” 扶苏自然不会告诉他是书上看来的:“无他,慧眼独具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八章 修罗场(新的一周,求下推荐票,拜托~) 夜已深。 华阳宫内外一片沉寂,除了一盏远远悬在门口的起夜小灯发出的微弱光线,整个寝殿都被清冷的黑暗包围得密不透风。 一如那夜的荆门关。 只是那一夜的空气中,除了黑暗,还有血腥。 赵人俘虏如同犬彘一般,被早有准备的昭国军队屠戮殆尽,不要说是殊死抵抗,就连惨呼声都是几乎方才将她惊醒,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掐灭。不,那手或许是有形的。 那是司马欣的手。 在他推开房门露出凶狠面目的刹那,赵灵儿就知道了,那个男人远比自己以往面对过的任何人都要可怕,都要阴险。 如今身居区区校尉的司马欣就如此可怖,如果有朝一日他得以掌权呢?这就让昭国人自己操心吧,赵灵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翻了个身,徒劳地寻找着睡意。 还是睡不着。 她知道司马欣之所以除了刚开始面露凶光外,一直对她恭敬有加,又将她亲手送给昭王政,是想凭借她,在昭国宫廷中得到帮助,甚至借此得到昭王的赏识。 想做我赵灵儿的提线人?他也太小看自己这个赵武灵王之后了。若是自己如此容易就会受人摆布,又哪里会有勇气逃出邯郸,甚至踏入战场? 可是转念一想,在昭国举目无亲的她,如果想在宫廷一种站住脚,甚至与人争宠,是不是真的需要与那个人互帮互助? 赵灵儿耻笑一声,争宠?别说自己根本不想嫁人,即便如今为了赵国,为了父王和母妃,真的屈身嫁了,那也上演不来与人争宠的无聊戏码。能与扶苏两不相见,才是最好不过的。 打定主意与司马欣再无瓜葛,赵灵儿却仍然无法安枕,只能再翻身横躺,脑子依然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她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轻易相信那个装作俘虏之人的谎言,以为吕梁真的想让自己里应外合,那些俘虏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在想,如果自己在见识到那人的箭法后就下令投降而非四散而逃,自己的兵士们是不是就还能与自己喝酒聊天? 她在想,赵平安逃出生天了吗?那小子看似直爽,其实最是油滑,得令后跑得是最快的,骑的又是他自己的“小媳妇”,应该能逃回营吧。 等两人再见,她定要好好再拾掇一番那个满口浑话的臭小子。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些秽语,总让人面红耳赤。 她更在想,或许自己如果听天由命随便找个人嫁了,而不是为了向父王与母妃证明自己不输男儿,就贸然偷逃去前线求了舅舅从军,这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 赵灵儿认命似的睁开眼。 今晚大概又别想睡了,赵灵儿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歪过头却看到了那件绣得不忍卒睹的吉服。 小脸一红。 她本来就不会这些女红啊!赵灵儿在心中呐喊,都是那个华阳夫人,非要自己亲手绣上图案,说是心诚则灵。 不灵才好呢。她才不希望那个长公子扶苏如雁南归,最好是一去不返。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恶毒了?赵灵儿心中有些不忍。华阳夫人待自己是极好的,诅咒她的儿子一去不归,确实不太应该。那就换个说辞,嗯,不要太灵验就好,偶尔归一下就归一下吧。 翻来覆去之下,赵灵儿到底还是起了身,点亮床头的灯烛,跪坐在吉服前。感受着蜀锦的顺滑,赵灵儿心中突然有些好笑。 母妃念叨了十几年都没能让自己坐在绣架之前,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别国夫人却轻易做到了。不知母妃若是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母妃会知道吗? 远隔千里,这点小事,母亲想必是不会知道的了。自己的大婚,母亲是开心还是难过呢?自己或许也永远不会得知了吧。 至少对于这场大婚,华阳夫人似乎是乐见其成的。 华阳夫人仿佛对任何人都总是一副和善的面容,然而不知为何,一向倔强的自己在面对她时却如何都鼓不起勇气说个“不”字。是因为不忍伤了对方的心,还是那温柔语气下的斩钉截铁让自己情知无法拒绝?赵灵儿说不明白。 有敲门声响起,是守夜的宫人见了灯光前来问安。赵灵儿随意借口将对方支开,睡意却是越来越淡了。 直到晨间的阳光透过门窗盖到了脸上,赵灵儿才从绣架上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趴在绣架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将压了一晚的双腿缓缓伸开,酥麻感让赵灵儿忍不住呻吟出声。待她坐直了身子,血液才涌进了充当枕头的胳膊里,顿时又是一阵煎熬。 “公主,醒了吗?” 是这两日奉了华阳夫人之命服侍自己的宫女,赵灵儿认得她的声音,想来是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动静,“醒了,你进来吧。” 果然是她。宫女走进来看到赵灵儿坐在绣架前,微有讶异,这几日的接触看来,这位长平公主不像是喜爱女红的。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宫女却并不准备多问,长年的宫中生涯早教会了她谨言慎行,“彩棠服侍公主更衣。” 见赵灵儿应允,彩棠朝门口挥了挥手,几位侍立在门外的宫人快步而入。 几人一番折腾,总算是将赵灵儿的洗漱穿衣给处理妥当,只等梳完头就能完成这套繁琐的起床工序了。然而彩棠才刚将赵灵儿趴了一夜,压得纠缠成结的头发梳开,门口却又传来一阵喧哗。 华阳夫人到了。 宫人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华阳夫人行礼,赵灵儿也要起身,却被夫人笑着挥手止住,“别起来了,先梳头,一会儿又弄乱了。” 彩棠领命起身,继续坐了下去,一丝不苟地为赵灵儿梳头。 华阳夫人走到赵灵儿侧后居高临下看着金镜中的倒影,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可还住得习惯?” “谢夫人关心,灵儿住得惯。” “若有什么不适,或是有什么心事,都可以与我说。” “灵儿知道了。”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谨。” “唯。” 华阳夫人拒绝了宫人为她摆放蒲团,似乎不打算久待,这让赵灵儿松了口气,却听华阳夫人又道:“唉,可怜孩子。当初我自大楚千里孤身入宫,也如你一般,只觉得身处敌境,又举目无亲,每日都睡不安稳。” 赵灵儿想起这位夫人当年入宫的情形,似乎的确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同样是两国交兵,同样是割地求和,同样是被迫结亲。 难怪对方待自己如此亲切,想来除了是因为即将成为婆媳,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赵灵儿突然对这位在昭国宫廷呼风唤雨,荣宠二十年不绝的华阳夫人,有了一分不合时宜的同情。 华阳夫人似是并未看到镜中人面色变化,继续娓娓道来:“幸得大王垂爱,又有个虽偶尔顽劣,却十分孝顺儿子陪伴,这颗心啊,才觉得有了依凭,夜里也不再惊醒过了。” 赵灵儿虽然心知对方是在劝自己将扶苏作为归宿,却也感受得到对方话语中的真心实意,的确有些感动。 “灵儿,今后呢,我就是你在大昭的亲人,扶苏就是你的亲人,还有大王,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千万不要再觉得自己举目无亲了。” “谢谢夫人。”这次的道谢却是有了真心实意了。 华阳夫人满意点头,又关切了赵灵儿的饮食习惯等等。两人正交心得越发深入,却见门口又来了一波人。 赵灵儿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找她?若是可以,她真想关紧大门,好好在床上躺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见。 可是这里不是赵国,身为一个说好听点是贵客,实质上的俘虏,赵灵儿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多少拒绝的权力,无论华阳夫人如何信誓旦旦让她以华阳宫为家。 等看清了来人,赵灵儿的感觉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荒谬。 华阳夫人先是与她一般吃惊,接着就是生气:“赵扶苏!说没说过大婚前不许过来!” “说过。”扶苏愁眉苦脸,“母亲您别生气,我也是被逼无奈。” 华阳夫人看着一脸不怕开水烫模样的儿子,实在无可奈何。这个臭小子,贴心起来是真乖,顽劣起来却简直离谱。“谁逼你的?” “母亲别生扶苏哥哥的气了,是月儿。”魏无月扯着扶苏的衣袖从他身后悄悄探出个脑袋来。扶苏哥哥给她讲了大婚之事后,她原本想偷偷来见一见这个未来的“姐妹”,却哪里想得到华阳夫人也在这里。 华阳夫人瞧了瞧吐着舌头可怜巴巴魏无月,没舍得骂,又瞪了眼一脸苦笑的扶苏,也下不去嘴,只好按着额头叹息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 赵灵儿全程目光呆滞,大脑当机了好半晌,直到华阳夫人率众离开,才清醒过来。彩棠此时也完成了工作,告辞离去,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到扶苏拜访影响的人。 先请二人坐下,赵灵儿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在尴尬中凝滞得如同浊酒,赵灵儿强忍住没有夺路而逃,心中呐喊:求求你们了,谁来说点什么吧,说什么都好…… 终于,一直低着脑袋的魏无月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灵儿姐姐……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 赵灵儿差点想抱着魏无月亲一口,只要能别这么干坐着,你叫我啥都行,“当然。” “我昨晚听扶苏哥哥说了你们将要大婚的事后,一直辗转反侧,总是在想灵儿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中烦闷,就缠着扶苏哥哥问东问西。 “可扶苏哥哥说他也不清楚,月儿就更不安了,想来想去都必须要见姐姐一面。扶苏哥哥被我缠得没法子,只能带着我来了。”魏无月说着抬起了脑袋,“灵儿姐姐不怪我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怪你,给扶苏留一个善妒的印象吗?虽说不想着争宠,但自幼在宫中,早已见惯了各宫嫔妃们争宠的花样百出,魏无月这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穿了。 赵灵儿心中冷然,面上却笑得温暖:“月儿妹妹说哪里话,姐姐也一直想见妹妹呢,你能来看我,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微笑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母妃的言传身教,赵灵儿一直嗤之以鼻,没想到如今却本能般用了起来,原来这些功夫都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吗。 魏无月心思单纯,哪里有赵灵儿想得那么多弯弯绕,闻言真的以为对方毫无芥蒂,松了口气,心说看起来灵儿姐姐不是个难相处的。 扶苏到底是见惯了各种路数的,自然不会被赵灵儿的表面功夫蒙蔽,脑袋抽疼,只觉得后院来了个废油的灯,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起火。 正寻思间,就感觉被人推了一把,却是魏无月撅着小嘴不满道:“扶苏哥哥没听到吗?去门外边,我要跟灵儿姐姐说悄悄话,不许偷听。” 在赵灵儿面前小心翼翼的魏无月对着扶苏那是一贯的理直气壮,扶苏只得起身,“说话小心着些,你灵儿姐姐是学过武的,你且打不过。” 赵灵儿嘴角冷笑,柳眉一挑,“怎么,你就打得过了?” “打不过,打不过。”扶苏苦笑摇头,告饶道:“我去外头,去外头。” 这边出了殿,还没走上几步,殿内就传出了两人的笑声,扶苏心中纳罕,回头看去。却见感觉到自己视线的魏无月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转过头去,赵灵儿也是目光不善,一脸挑衅。 扶苏只觉得这两个女人当真不可理喻,转过头不再理会。 既然这两人不知为何看起来不但相安无事,更是莫名成立了一个联盟,不必担心两人打起来,他也没必要在这里等着,堂堂大昭储君可是很忙的。 黑冰台昨日来报,嬴冰与尉缭子一行今日午间左右就将入城,他得了王命还要出城等人。 原本如此闻名天下的大才入京,按理来说为了彰显始皇帝求贤若渴的态度,亲身出迎才是最妥善不过,但是始皇帝以此事由扶苏而起为由,就让他代劳了。 说得好像你对尉缭子没想法似的。 吐槽归吐槽,能够先一步见到这位大才,扶苏也是很高兴的。 毕竟国尉署离长公子府也不算远,而且尉缭子的府邸在扶苏的授意下离长公子府更是只隔了两条街。 就算按始皇帝说的,如此大才不可能只给他扶苏当个老师,那自己上门求教总不至于被赶出门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九章 尉缭子(第二更,继续求~。~) 落针可闻。 扶苏领王命,率群臣出城三十里远迎尉缭子入京,这本应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差事了。 然而这个性情古怪老头的三句话,就把扶苏挂在了当场。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进退维谷。 两边甫一碰面,对着满脸喜色大礼下拜的大昭长公子,尉缭子车都没下,更不还礼,扫视一圈不见始皇仪仗后,冷然道:“昭王呢?” 扶苏脸上的喜色飞快褪去,身后的群臣更是瞠目结舌,以一国储君之尊远迎三十里,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得的礼遇了,然而看尉缭子这架势,竟似乎极为不满? “王上正在宫中静候先生大驾。”扶苏也是见过风雨的了,面上的僵硬很快又被笑容代替,看不出怒意。 虽然扶苏长这么大,除了父母亲长,还真没遇到过敢给自己使脸色的,但还不至于受了一句冷言就勃然大怒,这点养气功夫他还是有的。 何况,如此大才,稍微拿捏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老夫尝闻,韩非入昭之时,昭王曾亲身远迎于郊,可有此事?” 要糟。扶苏心中嘀咕,却还是恭敬道:“确有此事。” 尉缭子脸上寒霜更甚,“故昭王以为,老夫不如韩非了。”说着一摆缰绳,竟似是一言不合就要调转马头的意思。 一路护送尉缭子入昭的嬴冰短暂的愕然之后就是怒目而视,冲着扶苏。 嬴冰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埋怨:自己不远千里护送尉缭子一家入昭,闯过层层关卡,这好容易快要完成使命,你这两句话没说好就要让我再送回去? 无视了嬴冰的眼神,扶苏心中一万匹马狂奔而过,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这只能是心中吐槽,真要得罪了这位大才,始皇帝和天下人才不会管这是谁的问题,一口冷待贤士的锅自然就会扣在扶苏脑袋上。 何况尉缭子还是他一力延请入昭的,这要是别人当真甩脸子跑了,扶苏这脸就不用要了。 当然这锅更不敢甩给那位,脸和命哪个重要,扶苏的脑子还是拎得清的。 一力延请?电光火石之间,扶苏抓住了脑中的灵光一闪,就是这个了。 扶苏大脑飞快转动,使楚之行的收获可不只是见识了战场,躬身再拜,“先生恕罪。只因扶苏倾慕先生大才,向父王再三进言,请先生入昭以展大才。 “故而闻听先生果然入昭后,喜不自胜,万般恳请才得父王勉强同意,得以当先垂听先生教诲。望先生不以扶苏唐突,原谅小子的乐而忘形。” 说完,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偷偷抬眼看去,终于见尉缭子松下了手中的缰绳,脸上依然不见笑容,却终于消了冰霜,回礼道:“不敢当公子如此爱我。” 为了请铁了心讨要国尉一职的尉缭子入昭,扶苏打破陈规,以“预付”之策说尉缭之事已经传扬天下,尉缭子更是早已知晓。 只不过尉缭子不太相信扶苏如此一个不过弱冠之龄的少年储君能想出这样的奇策,以为是有高人故意以此为其扬名,故而出言试探于他。 试探的结果,扶苏确是不负盛名,急智口才均是一时之选。如此,也不枉自己屈身这“半个国尉”了。 据说这个长公子请自己入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拜师,此前自己对此自然嗤之以鼻,然而当下再看,如果不是对方的储君身份,倒是比那个蠢材更适合接过自己的衣钵。 肥易正在揣摩老师刁难扶苏的用意,正以为有所得,突然感觉到老师不善的眼神,心中诧异,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师又怎么了。 终于正式见礼,这意味着尉缭子入昭一事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扶苏心头大石坠地,恭敬接过尉缭子手中的缰绳,亲自为其御车入城。 随行百官见到事情顺利,小小波折也被公子机智化解,不由都松了口气,队伍中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清,脸上也都带上了轻松的表情。 一路沿驰道入了咸阳,咸阳城中直通咸阳宫的道路两侧早已为兵士封锁,不得通过。 消息灵通的咸阳人早有耳闻,如今见了这阵势,更纷纷交流着各自打听来的只鳞半爪,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看来是又有大才入昭了。 这是大好事。心怀天下的咸阳人哪能想不透此间关节,煌煌大昭的强盛源自何处?还不是那张薄薄的求贤令? 从最初的六国卑昭到如今的天下诸国皆要仰其鼻息,带领昭国砥砺前行的,可远不止出身关中的自家良材。 这些源源不断入昭谋身的山东俊杰,无论大才小才,俱是昭国如今国势日盛的根本所在。 六国贤才为何独独青睐昭国? 除了昭国国势鼎盛,能够让智谋之士一展长才,更因为他们深信昭国绝不会亏待对己身有所助益的人才。 老昭人大方,从来就没有对这些六国贤才吝啬过官爵,多大本事享多厚的利禄,有功必有赏可谓天经地义。 孝公兑现了求贤令中本被人视为玩笑的承诺,毅然与商君“分土”,便是最好的例子。 官爵利禄那得是王上才能给的,普通老昭人没这本事,但是他们也以自己的方式为国留才,那就是发自肺腑尊敬。 说宾至如归那是在贬低老昭人的胸怀。愿意为昭出力的,无论出身如何,都一概被视为自家人。 大人们为大才入昭笑逐颜开,幼童们没这些复杂心思,只是见大人们笑得畅快,又得了玩耍的空闲,也喜不自胜,在人群中打闹嬉笑,为热烈的气氛更添一分鼎沸。 年长些的咸阳人还记得,上次咸阳城的万人空巷还是在韩非入昭的时节,当日王上亲自出城相迎,那好大的气势至今仍让人念念不忘。 可惜韩非到底是有一层故韩公子身份,心念故国。虽然大气的老昭人对此并不介怀,可惜韩非子到底没能达到期望。 如今韩非子远归故里,与大昭似乎缘分已尽。每想及此处,昭人心中无不叹息,他们可是曾经期望过这位先生成为第二个商君的。 可即便韩非先生辜负了老昭人的殷切期盼,但只要先生在昭一日,老昭人对他的尊敬之情就不会少上半分。 热切的议论,在长公子驾着马车过城门而入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高潮。 公子亲自为其御马!前头的消息飞速传过人群,众人心头更加火热,纷纷引颈而待。 能让贤长公子亲自为其御马,这如何也得是韩非子那般的定国大才了吧? 然而,等到那位与公子同乘的大才显露出真身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咸阳街道,却逐渐陷入了难言的安静。 欢呼声骤然一空,除了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仍不绝于耳,剩下的只有昭人的低声议论。 这位传说中的大才,竟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相比于李斯入城时的意气风发长袖飘荡,韩非入城时虽愁眉不展却毫无减色的风采卓绝,这个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的老者实在与昭人心中的大才风姿相去甚远。 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能给昭国带来什么? 咸阳人热切的心逐渐变凉,甚至不少年轻人摇头叹息,漠然离开。 年长一些的昭人念着长公子的恩情,仍然为其撑着场子,可神色间也满是冷淡。 輜车缓缓前行,扶苏见此阵势,对围观国人的心态心中了然。 扶苏微微转过头看向方才对自己横眉冷眼的尉缭子,却见这位老者仿佛对两旁国人的态度视而不见,依然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冷漠姿态。 只是老者扶着车架微颤的双手暴露了一丝心事。 扶苏心中有了一分计较。 有些心灰意冷的老昭人突然发现,原本双手御车的长公子换成了只以左手驾车的姿态,空出的右手握成拳头,猛然向天高举,清秀的面目带上了咸阳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狰狞,似是在高声咆哮。 隔着老远的老昭人听不真切,却从前方传来的越来越宏亮的人群呐喊中,听得了公子所喊的内容。 “恭迎先生入昭!” 老昭人立刻就清醒了。是啊,即便这位先生再如何老态龙钟,但能让长公子不惜亲身御车的老者,怎能不是大才呢? 先前糊涂了啊。 太公望以七十二岁的高龄辅佐两代帝王成就霸业,周人拜其为太师,至今都尊崇备至。 一向自视为大昭脊梁的老昭人怎么能连那些天生软骨的周人都不如呢? 终于反应过来的老昭人羞愧不已,为了弥补方才的不敬,直跟着长公子几乎要把心脏都从口中呐喊而出。 “恭迎先生入昭!” 见目的已然达成,扶苏赶忙放下右手拉住了缰绳。他驾车技术平平,单手驾车帅是帅,一个不小心要是翻了车可就太丢脸了。 尉缭子紧攥的双手微微松开,轻声道:“谢过公子了。” 人声沸腾,扶苏只看到老先生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先生说了什么?” 尉缭子冷哼一声,目视前方,并未作答。 又吃了个软钉子的扶苏悻悻然转过头,老实驾车去了。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肥易窃笑不已,能让一向眼高于的。 有趣的是,本是帝王兵法的《尉缭子》丝毫引起不了魏王圉的兴趣,却听得当日坐在一旁的公子无忌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虽说修建不久的魏王宫当然远比不上数代昭王苦心修建的咸阳宫,但也给老先生心中留了个底。 扶苏与肥易见过礼后,约定了改日深谈,便走到了尉缭子身旁,为其引路,“请先生随我来。” 肥易带着小胖墩随着嬴冰先行去往扶苏早先安排好的住所,未有传召,他们俩是不能随着进宫的。 一同前来迎接的众位官员自然也与扶苏躬身作别,各自回署去了,不是假期,还有公务等着。 尉缭子在宫门前久久驻足,方才正了正衣冠,然后向扶苏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早有宫门侍卫为一行人大开宫门,路上铺有细细黄土,两列手持铜钺的甲士列队路旁,为尉缭子留了一条直往章台宫的通天大道。 年过半百,终得帝王重用,以尉缭子的深邃心境,依然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 随着一步一步越过悠长的宫门,阳光重新照射而下,尉缭子起初激荡的胸怀逐渐平静了下来。 身居高位才是他与先贤比肩的第一步而已,这之后才是他尉缭子将自家的学说发扬光大,令《尉缭子》全面超越《吴子》的漫长历程。 司马错作为一员将军,可谓奇才。短短数年平定此前从未被外敌征服过的蜀国就是明证。 然而作为一任国尉,在尉缭子看来却并不称职。 自商君改制以来,昭军的军法形制,就从未有过大的变动。这自然是因为商君奇才天赋,却也说明了其后的国尉无能。 写于春秋的《孙子兵法》如今都早已过时,昭军守着百余年前的旧制又有何益? 虽然昭军仍然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然而在尉缭子眼中,除了甲兵之利、将士强韧,此时的昭军其他方面与列国相比已无明显优势。 而这一点,在他入昭之后,必将大为改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章 魏国风骨 魏王旧宫前。 原本宽阔的场所被数万民众挤得满满当当,水泼不入,更多国民只能站在远处的街道上穷极目力,试图捕捉那个曾被无数人当作大魏希望之人的身影。 与咸阳不同,魏国城市中并没有适于人群集会的广场,因此为了聚拢民众,魏无忌只能利用魏王宫之前空旷的地面。 数万人的集会,让王宫前的莫泱极为不安。作为负责安保秩序的侍卫统领,莫泱心知一旦有稍许动乱发生,汇聚在一起的慌乱民众会造成何等样恐怖的情况。 作为宫中莫大貂珰的养子,莫泱是见识过当年迁都之事被捅出去后,丧失理智的暴民们冲击魏王宫的情形的。 那种不顾他人甚至不顾自己生死,只一心以肉身冲击甲兵的狂热,让莫泱至今仍觉历历在目。 就以如今宫门前这薄薄一层的守卫甲士,一旦遭遇暴民冲击,别说阻止,根本连稍作阻挡都做不到。 莫泱抬头看了看现在还空空如也的城头,心中惶惑不安,君上究竟想对这些愚夫蠢妇们说什么?他们听得懂吗? 然而,此时的安邑,别说是动乱,连一丝人声都没有。如果不是衣袂摩擦、布履曳地的声响,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左顾右盼。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如涓流汇集,再找个空位默默站定。然后,默默等待。 等待那个告诉他们应该如何面对昭军恐怖铁蹄的男人的出现。 文侯以来两百年,安邑人从未有过如此的惶恐不安。 自大魏在李悝主持下率先变法,一跃成为战国时代第一强国。安邑,作为强魏的国都,就一直是这个天下最为璀璨的宝珠。 这里曾有无数士子趋之若鹜,竞相将满腹所学兜售贱卖,就连那个被昭人奉为商君的公孙鞅,也曾被挑花眼的惠王弃如敝履。 这里曾是九州通衢,南来北往的商贾为了能在安邑获得指甲大小的商铺不惜拔刀相向。 这里曾见过天下名将意气而出,大胜而归。吴起、乐羊,甚至那个少有人提起的庞涓,都曾在这里拜将持符,为大魏开疆扩土。 大魏更一度将昭人赶出河西之地,将这个西边的老邻居欺负得不敢东向。 赵人将阏与之战吹嘘了足足二十年,以血战阻昭为傲。 那是他们没见识过吴起的魏武卒以五万破昭人五十万的壮举。 然而,魏国的荣光在其最盛时却戛然而止。 先是马陵之战,曾百战百胜被誉为吴子第二的将军庞涓丧师辱国,再有叛魏入昭的公孙鞅借机倒戈相向。大魏痛失河西之地,被昭人捏住了脖颈,自此一蹶不振。 魏人自然不会想到商鞅是由于在魏国不受重视,又被孝公诚挚的求贤令打动才入昭谋国。 他们只觉得即便是魏王不愿以丞相,甚至大夫之位换取你公孙鞅的才学,那你也不能叛逃入昭。毕竟你是在魏国学有所成的,即便只得卑位,也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更何况,商鞅入昭变法所依凭的,正是他从魏国偷带而走的李悝《法经》。这更让魏人咬牙切齿,将商鞅与昭国一并视为贼子。 大魏人理解不了昭人那种求贤似渴的心态。自昭王以下,似乎全国人都对才干之士卑躬屈膝,这让一向以培育贤才之能为傲的魏人深觉不耻。 在他们看来,不应该是国家以高官利禄求着贤才来投,而应该由自家培养士人贤能,然后让他们以自身的才能求取官职才是正道。 但无论魏人如何不耻、如何诅咒,西昭仍是不可阻挡地强大起来了。其强大的速度,国力的鼎盛,让与昭国近在咫尺的魏人除了痛恨,更多的却是惧怕。 两国百年世仇,自魏建国以来,不知与昭人血战了多少次,两国之间从来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果不其然,公子卯为卫鞅所欺,魏国被迫割让河西地求和,随后惠文王割阴晋以飨虎狼。 之后连串大战,魏国国土一再缩水,焦城、襄林、曲沃、濮阳、武遂等二十余城在短短五十年间里或降或割,被昭国逐步蚕食。 随着范雎重蹈卫鞅的脚步叛魏入昭,此后的魏国社稷更是在昭军兵锋之下风雨飘摇,每日里魏人所耳闻的,都只有两个字:割地。 魏人深耻之,但却毫无办法。 紧接着昭王政灭韩,上党郡守向赵国献地,赵人借此兵犯上郡,将魏国一分为二。魏王无奈迁都,安邑就此失去了它最后一道光环。 自那以后,安邑人只能瑟缩在并不厚重的城墙之内,在绝望中等待昭王政吃下这块嘴边的无主肥肉。 在最低谷的时候,上天给了穷途末路的安邑人一丝希望。 那个为天下所重,更为魏人骄傲的公子无忌,与朝阳一起,只身出现在了安邑城门之前。于是不用喊话叩门,安邑人便在令君曾培的带领下,将公子与晨光一起,迎入了久在黑暗中彷徨的安邑。 安邑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有了无忌公子在,昭人隆隆的铁骑之声,便会自此远去了。 然而,随着那个黑色的消息与黑色的军阵一起出现在视野尽头,已对绝望习以为常的安邑还是陷入了恐慌之中。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人流裹着,抛家舍业背西而逃,只想离着那个黑色的国家远一些,再远一些。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魏人并不觉得自己背离给自己带来过久违希望的公子无忌有何过错。 直到那个在短短数月间苍老了无数倍的身影出现在宫墙之上,魏人看着那个几乎再无当日入城时如日初升般炫目光彩的公子,第一次为自己的背叛感觉到了愧意。 有人低头小声啜泣,有人牙关紧咬目露坚毅,更多的人羞惭不已以手覆面。但,无一人离开。 知耻近乎勇,魏人将耻辱与尊严一并从被踩踏得千疮百孔的魏土之上,缓缓拾起。 魏无忌看着城下千姿百态的国人,面上不忍之色一闪而逝,强迫自己开口演说:“父老国人们,我是魏无忌,安邑人。” 说完一句,魏无忌停了片刻,以等待宫墙之下数百精心挑选而出,各个都膀大腰圆的士卒们将自己的话语高声重复给全城人。 原本低头自惭的安邑人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自家最有出息的子侄兄弟。 是啊,公子自然是所有魏人的骄傲,但是养育出如此一个君子的,却只能是他们安邑啊。 魏无忌思绪飘荡,仿佛儿时的岁月在他身边轻轻流淌而过。 “我与你们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我吃过胭脂巷的饴糖,喝过庆祥坊的高粱酒,少不更事时,也偷过翡翠楼姑娘的亵衣。” 听到最后一句,男人们放声大笑,直觉得这位公子是与自己一般的性情中人。自然,笑过以后就是痛哼,自家娘们的粉拳消受起来也不容易。 胭脂巷的老板们得意洋洋,四处夸耀自家的饴糖才是值得公子一尝的人间美味。 与公子一样喝过高粱酒的好汉们高声唱和,相约在昭人退去后再行畅饮。 翡翠楼的姑娘们嬉笑不止,都在猜测是哪位姐妹能有如此的好福气。 那些荒唐的日子,那些肆意妄为的日子,那些沐浴在阳光下无所畏惧的日子。 不能让他们就此消散。 “无忌想让魏人的子孙后代,也能吃上美味的饴糖,也能与友人痛饮高粱酒,也能在长成之后与小娘们在翡翠楼纵情享乐,而不用时刻提心吊胆,担忧着明日是否会命丧昭人屠刀之下。” 无人再谈笑,已经将尊严重新拼凑完整的魏人,此刻俱是屏息凝神,等待公子的下一句话。 等待着那句能让他们再次站直脊梁的话。 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士卒们传话的声音方落,魏无忌便向城下抱拳而拜:“无忌斗胆,请诸位父老随我赴死。” 整个安邑,无论男女,俱是向公子抱拳回拜:“愿随公子赴死!” 人群中,好不容易逆着人流赶到安邑的刘季与樊哙,同样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与身周素不相识的魏人一起,高声怒吼。 一日之内,魏无忌成兵三万,人人身披白甲。 随着公子无忌在安邑的演说扩散开来,原本争相东逃的人群开始回流。西魏国土上,家家户户的男丁们都被身披缟素的妇人赶出了家门。 此去便当永诀,郎君无以家念。昭人西逐之日,吾家团圆之时。 原本身处东魏的游侠儿们,早已受够了魏王圉割地屈昭的丑态,也纷纷自备马匹兵甲,在家人们的欢送下远赴旧都。 不求名扬天下,只愿死于公子之前。 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魏人要让昭人、要让天下人重新忆起,魏国风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一章 败事有余 “姐!姐!” 听得殿门口的吵闹,云裳皱眉放下手中丝线,抬头冷然瞪着急吼吼冲进来的弟弟。 云琭满头大汗,扶着腰喘气不止,连张了两下嘴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可怜云琭为了将消息尽快送来,拖着两百多斤的肥肉,愣是在短短一刻时光内从王宫门跑到了绯羽殿,可谓壮举。 看着这个已经年过而立仍不成器的亲弟弟,云裳真恨不得就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喘死算了,省得出去丢人。 然而到底姐妹情深,云裳还是向宫女示意,给他端去一爵酒水。 云琭劈手夺过酒爵一饮而尽,这才顺过了气,睁眼才看到姐姐不知为何竟在做刺绣。 云琭看着好奇,将自己听来的大事顿时忘在了脑后,只疑惑道:“姐,你这是在作甚?” 云裳深情地抚着绣衣,如同抚着女儿的脸颊,“灵儿自小女红就不好,如今眼看着大婚在即,我为她做一件吉服。” “昭王宫肯定有人替她缝制的,姐姐何必操这份心?” 女儿大婚将至,云裳是越来越听不得“昭”字,一提之下就是泪水上涌:“可怜我的灵儿,连个疼她的舅舅都没有,真是,真是与她娘亲一般的苦命啊……” 眼看姐姐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云琭立马慌了神,打小他就最怕姐姐哭,姐姐一哭,他铁定挨打。即便如今早已没人打他了,可那份条件反射似的畏惧还是印在了骨子里。 旁的女人是不是水做的,云琭说不准,但自己这个姐姐,妥妥是水做的没跑。 “姐,我错了,”云琭道歉道得诚恳又迅速,如同演练过千百回,“真错了,我这就让府上的女子人手给我外甥女做一件吉服出来。” 似乎不太管用,眼见姐姐仍垂泪不止,云琭急得抓耳挠腮,“要不,我亲自给灵儿做一件带去昭国?” 云裳到底是被这个自幼贴心的弟弟逗乐了,葱指点了点云琭的脑门,“你呀,就惯会说些俏皮话哄人。就你那粗指头,绣的吉服哪儿能上得了身哟?” “姐姐说得是,”云琭笑得越发憨厚,“我哪里比得上姐姐手巧。只想着能尽一份心罢了。” 两姐弟正在闲聊,却听一旁有人也被云琭的作态逗乐了,轻笑出声。 惊动了两位贵人的小宫女赶忙跪下请罪。 “自己掌嘴。”娴妃笑容依然不减,“本宫的弟弟,也是你这贱人笑得的?” “姐姐莫要生气了,动了胎气可不美。”云琭倒是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姐姐,“待姐姐绣好吉服,我亲自随着贺喜的使团去到昭国,将这吉服送到灵儿手里,如何?” 云裳感动不已,直赞弟弟乖巧懂事,“对了,你方才那般着急模样,是想说什么?” “险些误了大事。”在宫女清脆不断的耳光声中,云琭上前两步,俯首靠近了姐姐,耳语了几句。 “何处听来的?”云裳眉头稍微一皱,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日益膨胀的小腹,那里有她未来的希望。 云琭退后两步坐在姐姐身旁,“郭进,就是郭开那个侄子。” “那个废物?”云裳哂笑一声,“他能有那胆子?” 听到姐姐毫不留情地将郭进称为废物,以云琭厚如城墙墙角的面皮也不由有些发烫。他可是与郭进并称“邯郸双子”的。 当然,真正的说法是“邯郸双废”,不过没人敢当面告诉云琭罢了。 耻笑过后,云裳抚摸腹部的手掌不停,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宁可信其有,在儿子出生前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此事确实需要慎重。你去让那个郭进……不,让他别盯着了。”云琭原本面上一喜,听到姐姐竟然让人撤回,心中不解。 云裳心头微转:“那个废物我信不过,到时被人一吓,指不定就坏了大事。你去找宗追,让他仔细盯着,若两人再有碰面立刻来报。” 云琭才不在乎此举是否过河拆桥,一口答应下来,至于郭进所求的官禄,关他何事。说出来说不定又会惹姐姐生气,得不偿失。 他却不知,如果自家将郭进所求说与了姐姐听,云裳十有八九会应承下来。 因为云琭不清楚,云裳却深知,郭进这种废物,用来成事或许不足,但如果想要败事,简直无往不利。 郭进此时在生气,非常生气。 任谁冒着生命危险探来的消息只换来一句声色俱厉的警告,想必都会与他一般生气。 没有预料中的高官厚禄,甚至都没有半分夸赞,郭进的一夜劳累,换来的却只是云琭傲慢无礼的训诫。 这个废物,若不是他姐姐罩着,早就被扔到不知哪条臭水渠了。 郭进心头怒极,却不敢当着云琭的面作色,在这一点上他至少有资格鄙视喜怒形于色的云琭了。 带着失望与愤懑,郭进回到了家中。本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却不料越想越气,连着鞭打了几个下人都难以释怀。 “来人,备车!”郭进恨恨扔掉皮鞭怒吼。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决定要给云琭姐弟一个教训,让他们再不敢如此轻视自己,“去太子府!” 太子赵成正与几位心腹推杯换盏,众人兴致高涨,俱为昨夜的收获庆贺不已。 此时却突然听有人来报,一向与自己为敌的郭开子侄求见,赵成当下冷哼不已,就要命人将他乱棍赶走。 心腹马融起身制止了领命而走的太子家仆,对主君劝道:“郭开是娴妃一党,一向与我等为敌,其子侄郭进更是与太子从无往来。如今此人突然来访,必是有所求,太子或可从中取利。” 赵成觉得有些道理,况且听一听也无妨,如果对方只是说些废话,大不了再打一顿就是了。 马融见主君点头,便吩咐仍旧候在一旁的家仆将人带进来。 不多时,就见垂低着脑袋,形状极为恭谨的郭进小步跟在家仆身后,走进大堂。 刚一进门,郭进立刻就是大礼参拜。 赵成对这个一向痛恨的佞臣子侄自然没有好脸色,正准备折辱一番,却随着郭进的第一句话讲出而大惊,连手中的酒爵落在了地上都并未察觉。 “太子密会大将军之事已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二章 扶苏祭天 这是扶苏第三次沐浴洗澡了。 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于是扶苏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沐、浴、洗、澡,竟然是四道工序!十二道工序之后,扶苏只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搓掉了。 在这个别说是沐浴露,连皂荚都没开法出来的时代,想要洗干净,就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搓。 虽然侍女们的小手都嫩嫩滑滑的,可接连一个时辰的搓洗还是让扶苏招架不住。 抗议无用,不止是扶苏,所有人在祭天之前必须洗得干干净净,这是礼法。 祭天,是让上天前来享用祭礼,在上天的面前,人类必须保持纯洁,否则会招来神罚。 不只是要求肉体上的纯洁,祭天还要求参与之人的心灵没有污秽。而古人认为沐浴可以涤荡人们的灵魂,于是才有了沐浴更衣这个说法。 随着最后再洗一次手,这套繁琐的洗漱过程才总算是结束。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扶苏换上了祭天用的礼服,收拾停当后推门而出。 天还黑着。 真羡慕不用参加祭礼的小无月啊。 祭天大典要在第一道曙光照到祭坛之时开始,在此之前扶苏需要率领百官赶到咸阳畤(zhi,四声)准备祭礼。 畤,是祭天场所的古称。祭天的地点是很有讲究的,远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摆张桌子就可以进行祭祀的。 为了方便进行祭天,商君在迁都咸阳后,于咸阳城郊仿雍畤设立祭坛,故称咸阳畤。 与其他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简化的礼仪不同,东周之后诸国的祭天礼仪比之西周更为繁琐。 原本西周时天子祭天,只需要焚烧祭品以飨(音同“享”)上天即可,然而到了春秋战国之时,在祭礼之中又逐渐加入了祭舞、礼乐、上表等等步骤。 于是祭天的时间就一长再长,时至今日,已经足足要从日出祭到黄昏。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酷刑,更何况是已经连着三天没油水下肚的扶苏。 斋戒三日,身为肉食动物的扶苏只觉得双腿都跟面条似的。 幸亏出行祭天不需要走着去,站在车上好歹能省些体力。马车自然远不如牛车舒适,然而直到东汉,牛车才代替马车成为出行的重要工具。 更何况此时的礼法规定,出行必须得是马车,用别的拉车不符合礼制。 不用担心又要打仗又要拉车,会造成马匹不够用。想想昭人的祖先是谁? 就是那个传说中为穆天子驾车去瑶池与西王母幽会的造父,那个为周天子献上八骏的造父。 昭人自古就以善于养马而著称,在因功被封为诸侯之前,一直都是为周王室养马的。在昭国别的可能会缺,唯独不会缺了马。 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总觉得祭天是很无聊的事情。 无论是天旱还是洪涝,帝王将相们拉帮结伙去郊外公费旅游一圈就算是为民尽了心,岂不是很扯淡? 身体力行之后,扶苏却在心里向那些帝王将相们诚挚地道了个歉,这祭天简直太摧残了,能愿意一有事就设坛祭天的,都是真汉子。 一路跋涉,终于爬上了咸阳畤所在的土丘。 金乌此时方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头来,时间正好。扶苏领着百官,先迎着朝阳东向祭拜,然后大声朗诵由七十二位五经博士呕心沥血写出的祭文。 “于昔洪荒之初兮,混蒙,五行未运兮,两曜未明,其中挺立兮,有无容声,神皇出御兮,始判浊清,立天立地人兮,群物生生。 ……” 要不是扶苏五年来从未中断过学习,从一介文盲做起,辛苦积攒了些才学,就这么一篇祭文他都看不懂啥意思。 祭文读完还不能算完了,还得表给上帝看。扶苏合上竹简,再三参拜后,将竹简扔进了一旁早已燃起的火堆中。 古人祭天,实际上祭的就是上帝。 这个上帝当然不是此时还未诞生的基督教所侍奉的上帝,也不是很久以后才由道教鼓捣出来的玉皇大帝,而是一个很复杂、很抽象的概念。 祂类似于上天,又不完全是自然界的上天,而是有人格的。祂是造物主,身上有已被封神的远古三皇五帝的影子,却又不是他们中某位的化身或者集合体。 东周之人有将远古帝王(部落首领)封神的习俗,昭人能追溯到的最古远的血脉源头就来自五帝之一的颛顼。也就是《离骚》中所说的“帝高阳”,夏、楚都是他的子孙。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就是,同时期的古罗马帝国也有将过世的先王封神的习惯。 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古罗马人会在皇帝死后立刻对其进行封神,而不是等到千年以后。 祭文表给上天以后,就要为其献上歌舞。因为祭文的目的就是唤醒上帝,告诉祂有人找,此时的歌舞可以将其目光吸引住,让祂感到愉悦。 这也是个很有趣的观点。 古人认为自己喜欢歌舞,因此具有一定人格的上天也一定是喜欢歌舞的,这与古希腊人构想神的方法如出一辙。 有资格为上天奉献歌舞的,自然不是普通人,而是自幼严格训练的巫祝与巫女。 巫,是昭人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从巫的文字构造就能看出,巫是连结天与地的桥梁,而连结天地的方式,就是舞。 通过舞蹈,巫可以向上天传达地上人们的尊敬以及恳求,用一种上天喜欢的方式。 除了祭祀活动,巫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治病。有道是自古巫医不分家。 春秋战国时代,巫医逐渐有了分工,形成了巫主接神除邪,医主疗病的格局。诸子百家中的医家就是从巫中逐渐分离出来的。 然而医家从来没有完全将巫术剔除。在不被允许解剖尸体的古代,想要研究医术只有两个方法:实践和理论。 所谓实践就是神农尝百草,给病者服用一些符合阴阳的“药物”,如果病者活下来了,那就说明是有效的。 理论就是推演阴阳五行学说,比如太阳是阳,月亮是阴,以此类推:凡是温热的、明亮的、运动的、向上的、外向的、亢奋的都属阳;凡是寒冷的、晦暗的、静止的、向下的、内向的、抑制的都属阴。 比如地龙(蚯蚓)常年钻在土里,属阴,就可以用来治疗发热、上火等病症。 将这些或是实践或是理论得来的知识编辑整理,就可以编纂为医书,供后人借鉴。 例如最为人所熟知的医家巨著《本草纲目》,与其说是一本医书,倒不如称之为巫书。其中大部分的“药方”都是来源于民间流传的巫术。 比如有一方为“小儿客忤,因见生人所致。取来人囟上发十茎、断儿衣带少许,合烧研末。和乳饮儿,即逾。” 大意是:小孩子怕生人,将来人头发与小孩衣带混合做药物即可治愈。这显然是巫术无疑。 直到现代,中医仍然将阴阳与五行这两个巫术概念作为理论基石。 关于巫的起源,可信的最早记载始于商。 殷商好巫蛊。商朝的巫,相当于中世纪的神父,属于宗教祭司阶级,能够传达上帝旨意的他们,具有仅次于国王的权威。 歌舞稍歇,之后就要献上牺牲,也就是祭品,当作劳烦上帝的奉献。 与西周以后日益温和的祭祀活动不同,处在奴隶制鼎盛时期的殷商,祭祀所采用的都是人祭,而且动辄就是成百上千的人祭。 但是,有资格在国王向上天的祭天活动中充当祭品的,自然不能是低贱奴隶,而只能是不会被玷污的巫女。 进入封建制的西周以后,作为生产工具的人,对封建地主们来说,其价值有了长足的提高。此时再让地主们献出活人来祭祀,显然成本太高。 于是为了节约成本,周人也没问过上帝愿不愿意,就擅自将祭祀的祭品换成了太牢与少牢。 太牢是指牛、羊、豕(猪)三牲齐备,少牢中没有最为贵重的牛,只有羊、豕。 牢,是肉畜的最高品级,牢牛就是指最好的肉牛。 牛是农耕社会最为重要的牲畜,因此所有的封建王朝都以严刑厉法禁止宰杀耕牛。昭法规定,擅自盗、杀牛会被刑大辟(杀头)。 但是牛肉好吃啊,达官贵族们想吃牛肉,又不想掉脑袋怎么办?答案是肉牛。 所谓肉牛,就是专门养来吃肉的牛。在祭祀活动中使用的牛,就是质量最上等的肉牛。 按照礼制,太牢是只有天子才可以在祭祀中奉献的,诸侯祭祀只能使用少牢。 然而看着柴堆上已经宰杀妥当的三头牛,扶苏心知肚明,昭王根本没拿周天子当盘菜。不但僭越使用了太牢,还是太牢三。 接过大巫祝奉上的火把,代王祭祀的扶苏亲手点燃了三座巨大的柴堆。 火舌舔舐着木柴与祭品,烟雾随风摆荡,将祭品送达天庭供上帝享用。 只是不知道上帝分不分得清哪些是木柴的烟,哪些是祭品的,可别享用错了。扶苏脑中想着大不敬的念头,未注意到大巫祝走近。 “公子看到了什么?” “什么?”扶苏被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秃顶老头吓了一跳,半晌才想起这个光着上半身,把苍白的脸上和身上都涂得五花八门的老头是谁。 话说这人还真是白的吓人,也不知是不是抹的粉。 “我是问,公子从火光中,看到了什么?”老巫祝用莫测高深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看到了强烈的氧化反应? 扶苏好笑地摇摇头,知道这个凑过来的老头是想借着忽悠自己提升巫的地位。 自殷商灭亡之后,巫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别说是如昔日一般与王侯分庭抗礼了,连朝堂上的话语权都丢失了。 巫祝这个曾经辉煌的职业,如今已沦落为只能偶尔在祭天大典中奉献歌舞的高级舞伎,这让以“灵魂导师”自居的巫祝们情何以堪。 到了昭王继位以后,巫祝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原本,巫祝们还能凭借献上号称能为王上延年益寿的巫药,来获得地位与金钱。 可是相比于遮遮掩掩,听起来就没啥大作用的巫药,喜欢单刀直入的嬴政更青睐于直接打着“长生”旗号的方士们所献上的仙药。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同样是胡吹法螺,“广告词”明显更有吸引力的七彩丹药,自然比黑糊糊的巫药在王上跟前要吃得开。 再看看长袖飘飘仙风道骨的方士,对比穿着兽袍、画得五颜六色的巫祝,谁的话更有说服力一目了然。 于是,这群可怜的上古遗老们就只剩下了祭典这最后一块阵地。然而,就连这最后一块阵地,目前也已经失守在即。 儒家。这个自出生时起就包裹在名为“礼”的襁褓中的学派,早就对最能直观体现礼制的祭典虎视眈眈。 同样,对于粗制滥造,毫无章法可依的巫祭,儒家那一套自洽的、以各种经典互相堆砌而成的典礼,更符合钟情于“有法可依”的嬴政观感。 眼见扶苏只是微笑摇头,完全没有搭腔的意思,老巫祝心里那个急啊。 能不急吗?吃饭的摊子都要被抢光了。 眼见火势越来越小,老巫祝把心一横,决定不管前戏了,也学方士来一回直奔主题:“不瞒公子,老夫此前得到了一块奇石,能够滋补美颜,常年佩戴,还能延年益寿。我欲要献于王上,想请公子代为通传。” 扶苏确实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什么石头能有这功效? 老巫祝见公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心中得意,小心地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皮袋,当着扶苏的面轻轻打开,将一块指节大小的石头倒在了手心上。 扶苏探头一瞧,只见巫祝所说的奇石呈现云雾状的绿色,有些像翡翠,却没有那种剔透。正疑惑间,却见老巫祝流下了两管鼻血。 经扶苏提醒,老巫祝浑不在意地擦去鼻血,露着一口烂牙嘿声笑道:“奇石太补了,每次直接碰触都会流鼻血。”说着,就要把石头重新放回皮袋中。 扶苏开始并未在意,此时看着老巫祝那明显不似人色的惨白,还有那一直接接触就会流鼻血的症状,当时脑袋就是嗡的一声。 当下飞起一脚就将老巫祝踹翻在地,扶苏指着巫祝,对不明情状的护卫大喊:“拿下!” 一想起这老家伙居然带着那玩意儿,在离自己那么近的距离上待了好几分钟,扶苏就恨不得当场将其五马分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三章 黑色蜕变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侍卫们还是按着公子的吩咐以铜钺将老巫祝扣在了地上。 被扣在地上的巫祝疯狂挣扎,犹如离水之鱼一般,大张着嘴巴发出猛烈的吸气声,反躬而起的身子剧烈抽搐,双手的指甲将自己的脖子抠得血肉模糊,原本惨白的脸色由青转紫再变黑,嘴角也溢出鲜血。 围观众人都被这番变故惊得不知所措,巫女们更是相互抱在一起,惶惑不安。 扶苏不知对方中了什么邪,正要让侍卫将巫祝押下去,却见他最后猛烈地蹬腿,险些挣脱开禁制,然后再也不动了。 高进走上前查验一番,然后满脸凝重,对着稍稍发抖的公子回报到:“死了。” 原来扶苏那盛怒之下的全力一脚,直接踢断了巫祝的肋骨,断裂的肋骨进了肺管,导致巫祝吸不进空气,痛苦地窒息而死。 扶苏睁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自己也非天生神力,怎么就能把一个人给活活踢死了? 他却不知,老巫祝本就年迈,老年人骨质疏松,又被辐射了这么久,即便是摔一跤都有可能摔断骨头,何况是被健康的青年人全力踹在胸口。 眼见老巫祝瘀血发绀的可怖面容,扶苏强忍着心中不适走到近前,两指并拢放在巫祝脖颈上试探脉搏。 触手依然温热,然而指腹上却感觉不到律动的反馈,的确是死了。扶苏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缩回了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 这不是扶苏见到的第一具尸体,甚至也不是他第一次直接伤害他人,然而,这却是第一个死于他手上的无辜者。 虽然扶苏已经能够确认那个在巫祝挣扎中被抛到祭台边上的小袋里,装着的是有弱辐射的锆石,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巫祝是有罪的。 不知者不为罪,巫祝显然不知道这块石头会带来的后果,他是怀着献宝的心思向扶苏展示的,根本毫无恶意。 况且,没有直接的接触,只方才短暂暴露片刻所受到的辐射量,大约只相当于连着做两三次ct而已,不会造成什么长期的影响。 终于想通此事的扶苏狠狠捶打着地面,心中懊丧不已,他一想到辐射就慌了神,大怒之下竟向一个老者行凶,这是怎样的兽行啊! 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老巫祝,后悔、痛恨、悲伤,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当扶苏缓过神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公子,可是巫祝行刺?”樗里偲面色凝重,越众而出,按着扶苏的肩膀,半是问询半是提醒。 扶苏抹了把眼泪鼻涕,正要摇头,却感到肩上疼痛,原来是樗里偲将指甲抠进了自己的肩肉。 扶苏吃痛之下抬头看去。樗里偲眼神闪烁,又加重语气再问了一遍:“巫祝方才行刺于公子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扶苏明白过来了。 巫祝当然没有行刺,以樗里偲的才智卓绝,看了公子的表情动作,怎么会猜不出这是扶苏失手杀人?他是要在场间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此事办成铁案! 要知道,过失杀人,也是杀人!甚至对于扶苏来说,两者的区别更加微乎其微,都极有可能会使他丧失储君地位! 这对志在扶龙的樗里偲来说,当然无法接受! 扶苏对樗里偲的想法心中了然,然而他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将污水泼给这个不幸丧生的无辜老人吗? 还有那些被侍卫们看管着瑟缩在角落的巫女,一旦扶苏将此事定性为谋刺,那么等待这些花季少女的,会是什么结局? 一个无辜者的鲜血还不够吗? 看到扶苏色变,深知公子仁义天性的樗里偲心叫不好,“公子切勿自误!想想夫人!想想无月!想想我、蒙毅、李信、王离,还有百里俜!想想大昭!想想百姓!” 孝、义、忠、仁,樗里偲一下子将扶苏本已下定的决心击了个粉碎。 不知不觉间,扶苏已经在大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既是阻挡在危险之前的保护,也同样是从心所欲时的束缚。 这些与自己已有了断不开瓜葛的亲人好友,此时竟成了自己为恶的借口吗?自己是否动了想要以此为挡箭牌的丑恶心思? 然而,大昭呢,百姓呢? 若自己放弃储君之位只求一个心安理得,面对那熊熊燃烧的阿房宫,面对那被屠戮一空的咸阳城,当真可以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但是,杀一人以利天下,又真的可以吗? 出身,扶苏那复述之后的一跪,就是在告诉始皇帝,他撒谎了;而始皇的沉默,也是在告诉扶苏,他知道他撒谎了;之后扶苏的沉默长跪,是在表明,他知道他知道他撒谎了。 这才是始皇帝最满意的地方。 无论在这个环节中少了任何一环,扶苏都不必继续代王春狩了。 昭国,真的是法治国家吗?无论是问黔首,或者士人,甚至高官贵族,他们都会告诉你,昭国无疑是一个昭法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国家。 然而对君王而言,昭法只是统治的工具,到了最上层,昭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治国家。 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透的话,扶苏根本没有资格从他手里继承任何东西。 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子,终于长成了。 “若是他真的实言相告,孤才会失望。” 听王上语气,竟似有些欢快?赵高偷偷抬起头,却见王上果然眼中微有喜色。可王上不是那种对欺瞒之人会有所宽纵的心性啊。 看来王上并未被扶苏蒙蔽。想来也是,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言,怎么可能瞒得过王上?或许扶苏根本就没想过要瞒?赵高突然抓住了一线灵感,心中顿时雪亮。 好一个公子扶苏! 第二日,咸阳城方才从睡梦中醒来,一个让所有昭人须发皆张的消息就迅猛传开: 大巫祝妄图在祭天之时对扶苏公子下蛊,却被得了上天庇佑的公子反制,自己遭了巫蛊反噬而死! 据当时在场的人赌咒发誓,那老巫祝的凄惨死法,一看就是巫蛊反噬,不会有差。 老昭人对公子得天庇佑之事自然深信不疑,如此贤公子,上天不庇佑才不可能。 然而稍稍因公子安全而放下的心立刻又沸腾了起来:大昭这是怎么了?堂堂储君,在自己的国土之上,先是遇刺,然后又被下蛊。 究竟是谁,竟敢如此欺辱昭人? 老昭人自来护短,这一而再的事件早已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容忍底线。于是暂时找不到撒火对象,憋屈得不行的昭人找了一个最好的发泄对象。 公子仁厚,向王上谏言免了那些陪祭巫女与其他巫祝的罪过。可自认没公子那份胸襟的昭人做不到以恩报怨。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驱赶巫师的运动,自发地在昭国兴起。大量无家可归的巫师只好或向西逃到昭戎边境,或是南下巴蜀。 公子遭遇巫蛊的大事,也传到了早已被人遗忘的蕲年宫中。 一位已经满头霜雪的老妪拍打着桌案大嚷大叫:“这没用的巫祝,怎么下个蛊都能被反噬!” 在这座没有了人气儿,却依然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此时只有一个老太监服侍着。 老太监看着那位眼中满是疯狂的老妪,叹气道:“太后,奴不是跟您说过,那次刺杀之后要多等一些时日,以免引来……” “啰嗦!”赵太后双眼赤红,狠狠打断对方话语,“本宫就是要让赵政也尝尝,儿子死在自己眼前是个什么滋味!” 大王不也是您的儿子吗?老太监心中叹息,以谋害自己的孙子,去向一个儿子报复另两个儿子的死,王家的恩怨,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却听那早已半疯的赵太后嬉笑道:“只是这次却不是本宫安排的,想必昭人中多的是想向他索命的。” 老太监心头微凛,正要再问,却见赵太后轻轻抱起身旁用襁褓包住的一截木头,“俶儿乖,俶儿乖,母后喂你吃奶奶。” 说着,赵太后将自己的胸襟拉开,抓起自己干瘪的胸脯喂她怀里的“婴儿”。 老太监不忍目睹,又情知老太后又到了全疯的时辰,问也无用。只能再次深深叹息,向太后一丝不苟地行礼后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殿门。 赵太后却看也不看老太监的离去,只一心喂养着自己的孩儿,前一刻还充满怨毒的脸上,满是母爱的光辉。 正在整个咸阳城都因巫蛊之事而沸沸扬扬时,一行不远数千里的使团终于在再三耽搁之后,穿过了城门。 整整一路,无论自己怎么挑衅拖延,那个叫荆轲的居然都能忍得住,章邯不愿承认,自己就这么输了独自领兵的第一战。 在这硬生生被拖长了数倍时间的旅途中,由于荆轲的“窝囊”,整个使团没有少了一人,秦舞阳却越发看不起他了。 这么怕死的人能成个什么事,看来到时候还得看自己的。秦舞阳暗暗下定决心,燕国,最终还是得靠燕人自己。 使团确实一人未少,但却少了一颗人头。只有至今仍在马车角落的污渍,证明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原要赠送给昭王的礼物。 一再耽误,樊於期将军的头颅终究还是在到站前腐败得不成样子,那满是腥水与蛆虫的锦盒,至今想起还是催人欲呕。 与使团几乎同时,却未从同一个门进城的,还有一位头戴斗笠,问路之时满口蜀中小调的小娘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四章 必承其重 秦舞阳灰头土脸地被人带了出来。 荆轲向咸阳令拱手称谢,却只得到陈康的冷漠警告:“此次念在贵国使团不习大昭法令,又是初犯,且未造成严重后果,故而只作薄惩。本令俱是依照法度行事而已,荆少府无须致谢。只请严加管束手下人才是。” 说完,陈康命押送兵丁解开秦舞阳的禁制。 兵丁解开禁制后见秦舞阳还傻愣着不动,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将其推醒。 秦舞阳这才愤愤瞪了那人一眼,却在对方威胁的目光下不敢多言,只是缓步走到了荆轲身旁。 咸阳令作为昭国官员,却惩办身为燕人的秦舞阳,的确是有法律依据的。 按照后世法学的概念来解释,昭法对自身管理范围的划分,所采用的是与现代法制中国相同的,属人主义与属地主义的结合。 并且将其扩展到了极致。 所谓属人主义,是指只要是昭人犯法,无论是在哪一国违反了昭法,都要受到昭国的惩治,即便某个行为在国外并不属于违法,但是回到昭国以后还是会被追究。 如果犯人已经在国外受到了等同,或者超过昭法标准的刑罚,可以在自首以后免除刑罚。 不过以昭法的严苛程度,这个条件一般不太可能达成,只能是减轻刑罚而已。 对于严重的犯罪者,即便托庇在他国,还是会被昭国司法机构索要。 而属地主义的意思是,只要是在昭国国土上的违法犯罪,或者是在各国流窜犯罪,其中有经过过昭国国土,都会受到昭法追究。 无论你是哪国人,昭国的司法机构都有权对犯人依法办理。 对此,他国的司法机构没有干涉权。 而且昭法中并没有规定所谓的外交豁免。 不斩来使只因为来使没犯法,你在昭国杀个人试试,分分钟给你剁了。 坑、枭首、斩、腰斩、绞、戮、弃市、磔、车裂、具五刑,总有一款适合你。 霸权主义?一点没错。 大昭就是当今天下唯一的超级强国,不服憋着。 一出生就得享高爵的秦舞阳,在刑不上大夫的燕国呆惯了,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打了一个多事庶民一耳光,就被瞬间出现的好几个壮汉给扭送到了咸阳令署。 先被借机生事的昭人好一番羞辱,又在荆轲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面,秦舞阳直气得面色煞白,胸口一股邪火越烧越旺。 此刻见荆轲受了咸阳令如此直白的折辱,竟是毫无反驳之意,心中怒火高炙,更是对此人深为不耻,太子怎么会信任如此一个懦夫! 荆轲仍是对咸阳令的不假辞色毫不挂怀,行礼告辞而去。 待荆轲走远,陈康长身而起,对着悠悠然从堂侧小阁走出的俊雅青年躬身而拜。 互相见礼之后,陈康不解问道:“不过一个名声不显的放荡小子而已,公子为何如此上心?” 膝盖依旧红肿的扶苏闻言,先示意陈康坐下便是,不用管自己。然后抱歉笑道:“此事现下不便明言,咸阳令日后便知。”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陈康并无不满,只是玩笑道:“在下安排的那几个‘演员’,公子以为如何?” “作为群演来说,算是不错的了。”扶苏先扬后抑,“只是表演痕迹太重,哪有这边刚一行凶,跟前就呼啦啦跑出十几个身手不凡的壮汉来的?” 陈康恍然点头,“倒是有些疏忽了,还是公子精于此道。” 你这是在说我擅于骗人?扶苏有些好笑,全当是在夸赞好了,“接下来可是重头戏,演员可不能是门外汉了。” “公子只管放心,这几人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定不会误事。” 扶苏满意点头,作为咸阳令,此前又做过主管刑狱的贼曹,陈康自然对这些门道并不陌生。 扶苏并未多留,只又与对方说了些注意事项,便告辞而走。 荆轲油盐不进,连跟了一路的章邯都拿他毫无办法,还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难度太大。 如今这般一直拖着使团也不是个好主意,只会让人生疑,更有可能引起燕王不安。 于是扶苏就又把主意打到了可怜的小年轻秦舞阳身上。 就当是让他见识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残酷? 扶苏有些好笑地想,随后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已经提醒过始皇帝,即便自己的损招没能奏效,始皇也有的是办法搞定他们。 这大概又是一个给自己的小测验,看看自己外交上的本事? 在坐车回府的路上,不时有国人认出了这位享誉大昭的贤公子,纷纷停步于道旁,隔着侍卫远远行礼,扶苏也笑容满面一一回礼。 直到一位老者向他行礼,扶苏看到那有些熟悉的容貌,悚然一惊下,身形凝在当场,忘了回礼。 直到老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扶苏仍面色惶然,心中翻江倒海。 那日决定下得痛快,也用了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甚至在始皇面前都能行动自若,扶苏自以为已经完成了对自我的说服。 直到此刻再度想起那个老人濒死的痛苦挣扎,以及最后那凝固在他脸上,犹如厉鬼的狰狞表情,扶苏此时才算彻底明白,老巫祝的冤魂将会永远缠着自己。 无论他给自己编织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抛去借口直面本心,扶苏清楚知道,他到底还是骗不过自己的。 有违本心便是有违本心。 老巫祝的冤死、巫人的无辜被逐,这些重担始终都会压在扶苏的肩上,永远无法被卸下,也永远都不会有分毫减轻。 扶苏微微挺直了身形,抖擞肩膀,似乎要将那份重担掂量清楚。 既然已经决定要担上这个担子,那就要将其担稳了。 一旦这副重担滑落而下,砸死的,就不只是一个老巫祝了。 回到府里,就见樗里偲果然又来了。 这个懒鬼,自那日以后就坚持每天来府上,已经连续五日。 扶苏知道,樗里偲恐怕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心理压力是如何恐怖之人,因此才每日都来陪着自己。 樗里偲每日陪坐之时也从不说些什么,就只坐在那里看书,自己翻。 对这个违背天性只为陪伴自己的好友,扶苏毫无疑问十分感激。 只是对方如此频繁的到访,而且一访就是一天的情况,却引来了一些猜测和麻烦。 比如,无月最近看自己的神色就越来越古怪了。 龙阳之好这个词现在还未成为成语。 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龙阳君目下就在魏王宫待着,是魏王圉最宠爱的“嫔妃”。 战国风气开明,对于此种癖好都称为雅事,不但不以为耻遮遮掩掩,反而都是昭告天下,旁人也都对此毫无见怪。 然而,对一国储君,尤其是还未有子嗣的储君而言,这确实有些麻烦。 直白点来说,谁知道你是攻是受? 万一这个储君是个受,那岂不是意味着嫡系血脉断绝,这个风险实在太大。 而魏无月的小眼神杀伤力更是巨大。 其实也难怪人家魏无月会乱想,都嫁过来这么多年了,自家夫君却一直不肯与自己圆房,能不多想吗? 就以魏无月偷偷摸摸打听来的消息,谁家夫君不是见了女子就如恶狼一般? 于是心怀不安的魏无月每逢樗里偲到访,都会如影随形也在一旁陪着。 幸亏樗里偲虽然违背天性每日拜访,到底也起不了大早,倒是让喜欢赖床的魏无月轻松许多。 扶苏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两人对坐,互不打扰的场景。 魏无月画画,樗里偲读书,倒都是怡然自得。 只是今日房中又多了一人。 一位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的小娘子。 “民女怀瑾,见过公子。”不等扶苏问起,已在沉默气氛中等了许久的怀瑾当先起身。 扶苏这才想起,这就是那位在当日使楚途中,借怀清之名请见的怀氏继承人之一。 “是我将他带进来的。”樗里偲也与扶苏见礼,“今日来时见她在门外等公子,谈过之后就让她随我进来等了。” 扶苏点点头,走到上首缓缓坐下。虽然有厚厚的护膝,仍是感觉微微不适。 魏无月正画到紧要处,只露出小虎牙冲扶苏哥哥憨憨一笑,就又低着脑袋画画去了。 扶苏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怀瑾所来何事:“可有名单?” 怀瑾眼神一亮,这个长公子果然比传言中的更为机敏,应了声是,起身掏出一张丝绢,恭谨放到了扶苏案头,然后躬身退回。 扶苏并没有立刻去看,这份名单还要与樗里偲和蒙毅商量过才行,“先放着吧,姑娘今日就住在府里,明日随我同行。” 明日就是春狩之日,到时蒙毅也会随行,那位王叔也在,正是商量此事的好时机。 怀瑾自是欣然从命。 扶苏唤来家老,“为怀姑娘安排一间住所,再着人为她准备狩猎一应所需。” 家老领命,带着起身告辞的怀瑾告退。 “公子是想在明日与安平君商谈蜀中大吏的人选?” 扶苏并未对樗里偲隐瞒自己对蜀地的打算,因此怀瑾方一献上锦帛,樗里偲就猜到了扶苏的心思。 之所以是大吏而非郡守,是因为郡守一职在昭国已是封疆大员,其人选远不是扶苏可以置喙的,只能由王上决断。 比起郡守或者城令这般引人瞩目的角色,不被高层重视的吏员才是扶苏真正想要影响,且能够影响的位置。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沟通上下,尤其是对怀瑾这样的商贾最有帮助的位置。 与聪明人交谈就是令人愉悦。扶苏拿起锦帛,放到了一旁的盒中:“不错。” 安平君,就是始皇帝的异母弟弟,前蜀王嬴馥。 即便如今被褫夺了蜀王的尊位,作为君临蜀地十余载的最高领导人,他的建议对扶苏而言仍是十分宝贵。 蜀中动荡平复后,因为镇压不利,嬴馥被始皇召回咸阳训斥,之后更夺了蜀王的名号,改封安平君。 据传,嬴馥并未有丝毫不满流露。 这是当然的。 嬴政的弟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了。 叛乱被杀的成蛟就不必说了,那两个从未在族谱上有过名姓的同母异父弟弟,可就是被暴怒的少年嬴政亲手摔死在其母眼前的。 至于那两个带着原罪出生的婴儿究竟是否无辜就不必牵扯了,昭王欲杀之,就是他们的罪过了。 即便所有人,包括嬴馥自己,都知道这次的夺号只是为了把他推出来顶缸,以给天下人交代的。 但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了。 嬴馥幼时敏而好学,深得先王宠爱,也有“贤公子”的称号。 但就算不提嫡庶长幼,那个光芒四射的大哥也足以让嬴馥自惭形秽了。 长大以后,嬴馥对这位大哥的敬佩更逐渐演变为深刻的畏惧。 那两个从未见过面的“王弟”的惨死,更是让这份恐惧凝如实质。 成蛟的叛乱,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恐惧吧。 樗里偲又与扶苏聊了聊蜀中局势,稍许沉默后,还是问道:“公子……可无恙?” 扶苏闻言看着樗里偲的眼神,知道对方指的是他的心病。 说实话,就连扶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无恙”,只能回答道:“或许吧。” 这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答案,扶苏自己也知道。 樗里偲却并未深问,而是如释重负,“这便好。” 扶苏有些惊讶于樗里偲的态度,却见樗里偲笑道:“无论公子说无恙还是有恙,都会令人担忧,只有‘或许’二字,才能让人心安。” 稍微思索一番,扶苏懂了樗里偲的意思。 如果他完全无恙,将无辜之人的死毫不放在心上,那便说明扶苏此前的仁义都只是做出来的表象,这种人心机阴暗,不值得效命。 但如果扶苏在这种重压下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被负罪感完全压垮,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心性不足以支撑一个伟大帝国的运转。 这样的人作为友人自然是好的,樗里偲也愿意一直陪着扶苏直到闯过心关。 但却不足以让他效忠。 只有这看似毫无意义的“或许”二字,才是真正樗里偲想要的,能让人为之心安与振奋的答案。 为人主,的确是一件太过辛苦的差事。 扶苏疲惫地笑笑,无论何时,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审视。 就连最亲近的友人也是如此,更枉论他人呢? 刚好画完了大作的魏无月敏感地感觉到了扶苏哥哥的低落,抬头皱眉瞪着樗里偲,威胁似的呲牙咧嘴。 扶苏被小无月的可爱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心中郁闷暂时一扫而空,至少无月对自己的爱是毫无附加条件的。 樗里偲对魏无月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引来无月的一声娇哼。 这份天真也逗乐了樗里偲。大笑之后,樗里偲起身告辞,眼见公子已无大碍,他也不必再留着了。 扶苏差人送行,然后再三叮嘱樗里偲记得明日早起,惹得樗里偲白眼翻动不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五章 乌氏倮 出乎预料,扶苏发现自己居然挺喜欢这个此前以为野蛮的活动。 能暂时放下繁重的政务,摆脱沉重的心绪,在蓝天白云下纵马架弓,扶苏只觉得整个人都随之轻快了起来。 就是射出去的箭总不按自己的心思。 “公子,比比谁的猎物多?” 李信拍马而来,冲着扶苏挤眉弄眼,身后跟着一队替他追撵猎物的犬奴以及收捡猎物的随从。 所谓犬奴,是指专为主家豢养猎犬的仆从,并不是奴隶。 扶苏打眼一看,短短两个时辰,李信已然收获颇丰。看看自己身后无所事事的侍从们,扶苏没好气地让李信滚蛋。 李信哈哈大笑,依言滚蛋了。他要去争一争公子设立的头赏,不能再耽搁了。 为了调动参与围猎的各家子弟积极性,除了如往年一般设立的各级奖赏,扶苏还为头名添了一个小玩意儿。 扶苏随身佩戴的一块玉玦。 玉玦本身的价值自不待言,作为年轻一代楷模扶苏的佩玉,更有难以估量的“追星”价值,自然让众人趋之若鹜。 看着活力四射的李信远去的背影,与扶苏一同缓缓前行的蒙恬眼里,全是自己十七八岁时的影子。“李信对公子的确极为敬重。” 扶苏看向这位大昭的中生代武将第一人,随口回道:“李信在我这里,也没少夸赞将军的用兵。” 蒙恬爽朗大笑:“那个臭小子能说什么好话?” 扶苏觉得自己有义务在李信的上官面前为他说点好话,“李信说将军用兵极为入微,指挥大军如臂使指,他从将军这里所学颇多。” “哦?”蒙恬略有惊讶,“不想这小子平日里在我跟前咋咋呼呼的,倒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扶苏觉得要不是自己今日与蒙恬聊了几句,李信的前途可谓一片灰暗。这小子在上级跟前的形象可真是一塌糊涂。 其实扶苏低估了蒙恬对李信的喜爱,能在这位将军面前咋咋呼呼,可不是什么人都敢的。 扶苏与蒙恬两人,之前为了避嫌从未有过深谈,今日难得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都有好好攀谈的想法,于是聊得越发投机,不时相视而笑。 这让一旁一直默默跟随在扶苏之后的李清颇觉意外,惊讶于这位公子的健谈。 当日两人在长公子府里的那番尴尬见面,着实给李清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一直以为扶苏是个心机深沉,举动皆有深意之辈。 不曾想,扶苏公子能与被公认为难以交流的蒙恬将军聊得如此开怀。 李清对扶苏的观感不由得大为改变,面对扶苏的心态也在单纯的防备之上增添了一些好奇。 扶苏这边正与蒙恬聊得欢畅,大呼相谈恨晚。果然与贤才交谈,能让自己的思想也深刻起来。无论自己的想法如何天马行空,蒙恬都能瞬间明白他的思路,这让扶苏尤为敬佩。 蒙恬对扶苏也十分满意,这位长公子对兵法的认识虽然还只停留在之上,但有很多在他看来还有些稚嫩的新奇想法,能看出公子的“知兵”之名,的确不是虚传。 两人正聊得起劲,突然见一彪羌戎打扮的骑手从远处林中呼啸窜出,领头的却是一位身着大红外袍的娇小骑士,正在率众追赶一头慌不择路冲着人群而来麋鹿。 护卫长公子的侍卫们立刻如临大敌,不用主将吩咐,便有数百弩手列阵于前,随即长矛手列阵在后,骑兵护卫两翼,迅速结起临敌军阵将扶苏等人护在了身后。 领头的骑士此时也注意到了扶苏这边一看就大有来头的队伍,待看清是长公子仪仗后,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姿,右手握拳。 得了命令的戎人纷纷长啸,如同是在回应首领,随即左右散开,停止了对麋鹿追赶,以免冲撞严阵以待的军阵。 戎人马术精湛,即使在疾奔中转向,竟也能做到阵型严谨。分开两队的骑手各自兜了个相似大小的圆弧,以横阵停在了军阵千米之外,人人收起弓箭以示没有敌意。 此时,那头晕头撞向的麋鹿才清醒过来,逃过一劫的它赶忙转向,逃回了树林中。 领头的骑士在领着骑队停下之后,右手握拳,手臂横于胸口,领着身后的众人躬身向扶苏行礼。 扶苏将握有马鞭的右手横在胸前,并未躬身,算作还礼。 骑士向身后喊了几句,应是在命令他们停在原地,然后单骑向扶苏这边奔来。 “好俊的骑术。”扶苏听到身旁的蒙恬赞了一句,不知是在说那队骑手,还是在说正如一团火焰一般一路燃烧过来的骑士。 待到近前,扶苏才发现来人扎着无数细小的发辫,竟是个容貌英俊,女生男相的年轻姑娘。又听蒙恬补充了一句:“好俊的女子。” 女骑士在军阵之外停步下马,以中原礼节再次下拜:“乌氏倮,见过公子。” 扶苏大为惊奇。 乌氏倮这个名字,无论是前世今生,都可谓如雷贯耳。 第一个被载入正史,且在《史记》中能有单独小传的畜牧业巨商,仅这一点就比扶苏强了许多。 乌氏倮后来还被嬴政下令位比封君,是唯一一个能以商贾之身得以位列朝堂的人物。 扶苏知道今次春狩,为了彰显对少数民族的关怀,因此会有一队义渠骑士获邀参与,只是没想到领头之人竟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乌氏倮。 更想不到,边塞巨贾乌氏倮竟然是这样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子。 讶异归讶异,倒也不至于让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公子失态,扶苏免了对方的礼,又对左右吩咐,请乌氏倮上前来。 乌氏倮领命后,又翻身上马,穿过重新散开成行军队列的军阵缓慢向扶苏靠来。 行到近前后,乌氏倮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公子,你可真好看!”然后猛然住口,神色惶然。 此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乌氏嫡女,自然不比那位史书上记载的能与王侯分庭抗礼的巨贾,在察觉失言后,不免心中惴惴。 若是其他公子听了这无礼的言辞,怕是立刻就要教乌氏倮做人,扶苏却并不在意,模仿着对方方才的语气道:“姑娘,你可真英俊。” 乌氏倮先是愕然,然后就爆发出一阵豪迈大笑,小麦色的肌肤上透出飞扬的活力,“公子真是乌氏见过最有趣的昭人了。” 扶苏也哈哈大笑,示意乌氏倮跟在自己身旁一同前行,继续与其打趣道:“若是你我二人能互换皮囊也就十分恰当了。” 乌氏倮颇以为然,点头道:“公子说的是呢。”然后又补了一句:“我女生男相,公子男生女相,倒刚好凑成一对。” 扶苏并未多想,只觉得对方的跳脱心思十分活泼可爱,“这么说来,你我还真是如同一对兄妹。” 乌氏倮连连点头,然后问道:“我今年25了,公子呢?” 扶苏神色尴尬,“额,本公子前些日子刚刚及冠。” “那公子是我的小弟弟呢!”乌氏倮欢呼不已,这措辞听得扶苏更为尴尬。 蒙恬听着两人逗趣玩笑,只是微笑不已,身后的李清却大为叹服,对扶苏的敬佩已经满溢而出。 扶苏公子似乎有一种跟各流人物都能投契的强大魅力,让人心折。 随后李清又对自己产生了严重怀疑:难道那日的尴尬会面,问题都出在自己身上? 在李清怀疑人生过程中,队伍已经前行靠近了戎人的阵列。乌氏倮两手俱是双指并拢含在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然后举手在头上转了转。 得令的戎人骑手又是连连呼喝,又分裂成两队散开,然后续在了昭人军列之后,隔着数百米远远跟随。 蒙恬看到乌氏倮对骑手们的指挥如此流畅,连连称赞:“姑娘年纪轻轻,不意练兵手段却十分高明。” 乌氏倮骄傲地扬起天鹅般细长的脖颈,得意洋洋:“这位大将军真有眼光!”乌氏倮是戎人出身,不清楚昭国的军制,心中一高兴,便只管往大了叫。 扶苏为她引荐道:“这位乃是蓝田大将,蒙恬蒙将军。” 听闻蒙恬之名,乌氏倮眼中精光大亮,比见了扶苏还要激动,口中说个不停,又是行胡礼又是抱拳作揖,手忙脚乱。 蒙恬笑着让她不必多礼,扶苏见状让乌氏倮先冷静下来,随后问道:“你也听说过蒙将军?” 乌氏倮依言不再乱动,脸庞却还是激动得泛红,闻言点头如捣蒜,“当然了,蒙将军是我们义渠人心中的大英雄。 “他曾经带领我们驱逐匈奴人,保卫了上天赐予我们的草场与牛羊。我父亲曾经就跟随过蒙恬将呢。” 蒙恬确认了她的话,“嗯,我记得你父亲,他非常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猛士。” 乌氏倮听到蒙恬对她父亲的大力夸赞,脸上红色更甚,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扶苏原本以为蒙恬驱逐匈奴已经是统一之后的事情了,没想到早在统一之战前,蒙恬就已经有过对抗草原民族的事迹。 难怪后世始皇决意发大军驱逐匈奴夺回河套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蒙恬。 蒙恬今年不过三十四五岁,想来当初北征之时不过只有二十多岁,不愧是将门之后。 几人谈笑间,队伍行进到了当日扶苏与李信共同选定的扎营地点。 于是队伍就此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原地设立大营,一部分护卫女眷们前往宜春宫安顿。 乌氏倮此时与扶苏等人拜别,带着自己的骑队继续狩猎去了,她自然也要争一争那个第一。 又有一个时辰左右,大营基本已经立好,于是蒙恬与扶苏打过招呼,也狩猎而去。 蒙恬自然不是为了争个第一第二的,他只是单纯享受一下狩猎的乐趣而已。 扶苏又想起那个对早起出猎颇有微词,嘴上说着不感兴趣,实际比谁都跑得快的樗里偲。 看来对如今的男人们来说,狩猎的确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运动。 这或许可以归结于男人们自先祖那里继承来的基因。在这个还残留着许多远古习俗的时代,与野兽搏斗带来的刺激感,想必更能让人血脉贲张。 扶苏也不想呆在营中等到黄昏再去宜春宫与人商谈,在日落前还有几个时辰,足够他做一下狩猎的尝试。 虽然他承认自己箭术或许稍有瑕疵,可这并不影响扶苏也去享受属于自己狩猎的乐趣,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嘛。再不济,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挺好的不是? 要不要让高进射上两只,好歹也给自己充个门面? 扶苏看向背着弓箭四面巡视,一心只在护卫上的高进,撇撇嘴放弃了这个念头。说好了重在过程,耍着些花样作甚。 扶苏右手持缰,左手将弓横放在身前,等着犬奴们将寻到的猎物赶到身前的空地上。 与猎户们需要小心掩藏行迹,孤身寻猎的方式不同,春秋狩猎之所以被认为有军演的作用,就在于围猎的“围”字。 难点也在于此。 率两三千之众狩猎的头领,要向战场上的将军一样,将手中的兵力散开,形成围栏,在充当侦察兵的犬奴发现“敌军”后扎紧篱笆不让猎物逃出。 至于最后的射箭,就只是娱乐了。 以这种方式围猎,今次参与狩猎的队伍里,恐怕没人会是用兵已然“入微”的蒙恬对手,在这样小规模的战场之上,就连白起也要逊其三分。 然而蒙恬早已过了这个要用围猎来锻炼用兵的阶段了,实际上代替他参与围猎的是李信,蒙将军只是一人一弓,单纯享受狩猎乐趣去了。 白起那边同样对围猎毫无兴趣,只是安排了章邯率军,自己则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不来了。 于是有希望能够争夺魁首的,只有四人。 李信、章邯、乌氏倮,以及扶苏的三弟,公子嬴骐。 嬴骐的母亲是义渠人出身,身份只比胡女出身的胡亥之母略高一线,故而嬴骐与王位基本绝缘。 嬴骐本身也多次流露过想要在边疆立功的心愿,除了本身的确有此志愿以外,更重要的目的当然是避免扶苏的敌意。 也因为如此,在二公子嬴漺入狱宗正府以后,从来没有人对嬴骐表示过怀疑,连华阳夫人也将他第一个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有着义渠人血统的嬴骐,生得人高马大,极为英武,自幼不爱读书,只喜欢纵情于马术与狩猎。 这自然也是始皇帝刻意放纵的结果,既然没有继承王位的可能,不如在疆场上一展长才,不但能为国效力,也可以借此保命。 扶苏并不是阴毒之人,对于这位一直表露出毫无争夺之心的三弟,也一向较为亲善。即便说不上情同手足,也可以算得上兄友弟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六章 捐弃前嫌(第一更,求推荐,收藏,月票) 吃力地将箭射出,就见那一箭歪歪扭扭地斜插在了距离猎物还有数十米的地上。 扶苏对天发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只林麝眼中的不屑。 心头火起,扶苏也不管自己如何信誓旦旦地只图过程了,“高进,干他!” 高进大笑领命,从背后摘下弓,捻起羽箭在弦,在那头林麝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将其钉在了地上。 扶苏羡慕地叹了口气,真不知别人是怎么做到的。他单是让自己保持在马上张开弓箭就已觉十分困难。 当下的马鞍只是一个绑在马背上的,前后微翘的坐垫,对于稳住身形的帮助不大。 此时更没有马镫的辅助,因此想要在马上弯弓射箭必须要以双腿牢牢夹住马腹。 而且马是活物,即便站在原地不动也会不停有抬头低头等动作,会对骑手造成不小影响。 比起站在地上,坐在马背上射箭的难度,提升了何止数倍。 如今在静止的马背上挽弓就已经如此艰难,一想到要在骏马飞驰的过程中准确命中敌人,扶苏就果断放弃了身先士卒的想法。 不无遗憾。 哪个少年郎没有想过驰骋疆场,亲身斩将夺旗? 然而残酷的现实还是让扶苏一再认清自己的天赋,就如秦琼所说,自己就不是练武那块料。 关系不大,自己本也没有什么亲临战阵的可能。 他敢上,也要看王翦敢不敢让他上。 不用扶苏吩咐,自有随从上前收拾猎物,将其放在队伍后方的车上。此前上面一直空空如也。 场间猎物众多,除了扶苏之外,自然还有跟随在后的众人上前狩猎。 在长公子成功“猎取”之后,也纷纷张弓搭箭,追逐猎物去了。 骑术箭术出众的,自然是御马而射,风流写意。 如扶苏这般水平有限的,只能羡慕地看看,然后老老实实在原地射些别人看不上眼的。 比如李清。 也不知是不是撞了大运,还真让他射中了一只家猫大小的猎物。等拿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只肥硕的猞猁。 虽说猎物小是小了点,但也好歹算是开了张。 如此围猎了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即将西斜,扶苏下令集合军阵,返回大营。 除了意在踏青的扶苏,众人都或多或少有了斩获。就连箭法平平的李清,也在猞猁之后又有了入账。 收获颇丰的众人自然欢声笑语,互相夸赞着箭法,一派其乐融融。 一路欢笑着回道营地,与众人拜别后,扶苏回到了自己营帐,准备净一净手便前去宜春宫给母亲请安。 原本按照始皇帝意思,华阳夫人是不必参与此次春狩的。 但是扶苏想以华阳夫人为幌子,去到宜春宫接触那位王叔,因此请了夫人同行。另一方面,夫人在宫里也确实待得太久,有些憋闷。 于是华阳夫人就向始皇请了应允,随着扶苏来了上林苑散心,并且带上了魏无月以及即将过门的赵灵儿。 刚在侍女的服侍下清洗了手,就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丞相之子请见。 扶苏由着侍女为他擦干手掌,心中有些疑惑,李清此时有何事要见他? 疑惑归疑惑,毕竟李清是丞相之子,不能怠慢,扶苏放下了衣袖,命侍卫放他进来。 李清与公子见礼后又依言坐下,就听扶苏问道:“李长史此来,所为何事?” 李清自被蒙恬征召以后,就有了长史之职。 谢过侍女端上的酒樽后,李清回答道:“在下思来相去,终究有一事不明,想请公子为清解惑。” “愿闻其详。” 李清长身再拜,“不知公子心中,清……是何等样人?” 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了李清太久,他早都想问,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趁着扶苏身边没人,终于再忍不住。 李清此时早已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这次的狩猎在任何人眼里都是自己倒向长公子的证明。 可是这位公子扶苏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并不热切,反而一直拿自己当透明人一般,这让李斯在困惑之余不无恼怒。 闻听李清的问题,扶苏也一时默然。 他觉得李清如何? 李清是李斯的长子,理论上来说属于赵高、胡亥一派敌对阵营。 可那是在有可能的未来。 理智上扶苏当然清楚,目前的李斯对自己来说即便算不上助益,也并不能说是敌人。 身为文官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逗得她笑得十分舒畅,扶苏为笑声感染,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扶苏加快了几步路,先向母亲大礼参拜,“儿扶苏,恭请母亲安康。” 华阳夫人先让儿子起身,再对着那位正饶有兴致看着扶苏的中年男子引荐道:“扶苏,快来见过安平君。” 扶苏心道果然,对着这位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的叔叔行礼道:“扶苏见过王叔。” 安平君嬴馥年龄应在三十岁上下,皮肤白皙,留着长髯,一副儒士打扮。此时也起身与扶苏见礼。 见礼完毕,扶苏坐到了安平君对面,自有宫女献上酒席。 坐定以后,扶苏决定开门见山,拱手道:“此次托母亲将王叔请来,是有事想要求教。” 一个闲散君侯能教当今储君何事,嬴馥自然心知肚明,当下笑得坦然:“公子只管问就是,我必知无不言。” 扶苏先谢过嬴馥,然后问道:“不知蜀中分郡一事,王叔有何教我?” 嬴馥虽早有预料,但是如今仓促问起,还是要仔细思索一番。 在又喝下三爵酒后,眼见扶苏并无不耐之色,嬴馥心中有了几分计较,“蜀中之地不下千里,故而不可能只设一郡。” 扶苏也是如此想,只点头等下文,随后便听嬴馥继续道:“据我推测,蜀中应该会分成三到五郡。” 这个数字与扶苏所料相去不远。 “而无论如何划分,能得成都的那一郡必为首郡,因此公子自当上心。” 扶苏心中微动,却见嬴馥又举起一爵酒,向自己遥祝。 与对方饮下一爵后,扶苏心知嬴馥已经大致料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并不难猜,寡妇清病重的消息并不是多深的秘密,作为前任蜀王的嬴馥不知道才是有问题。 而在此刻向他打探蜀中局势的扶苏想要做什么,在嬴馥眼里简直一目了然。 毕竟有“贤公子”之名,又曾是一方诸侯,扶苏想要干涉蜀地局势的打算并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扶苏也没有打算要瞒,一国储君关心政局本就是合情合理的,说到王上那里他也有的解释。 既然对方已经料到且已经明白说出,那么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扶苏看向母亲,以眼神示意。 华阳夫人点点头,对侍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侍女躬身领命而退,不多时,便从帷幔之后引来了一人,自然正是那位想要以“奇货”自居的小娘子怀瑾。 怀瑾虽然自信想要占据寡妇清的地位,野心不小。但上殿之后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现在坐着的,都是随便一言可决她前途,甚至于生死的显赫存在。 紧张之余,怀瑾心中自然也满怀希望,只要能够得到这几人的帮助,她与两位兄长之间的力量关系就将彻底翻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七章 天马踏云(第二更,继续求) 扶苏是被一阵马啸声惊醒的。 昨夜谈得太晚,赶回营地之时离天明已只剩了两三个时辰,匆匆睡下后,扶苏只感觉才刚合上眼就又被吵醒。 帐外人声鼎沸,夹杂着几声马叫,大清早就如闹市一般。 人喊马嘶之声透过营帐而来,扶苏再三尝试还是没法安睡,只能无奈起身,出帐看看发生了何事。 方一推开帐门,扑面而来的日光就将眼睛刺得酸痛,扶苏只好抬起右手稍作遮挡,微眯着双眼向外看去。 只见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逆着阳光人立而起,如同神话中的天马一般绚丽夺目,瞬间吸引住了扶苏的注意。 “公子,你起得也太晚了!” 扶苏这才看到它背上同样有一个火红的身影,比起这等骏马,这身影的风姿也毫不逊色。 果然是乌氏倮。 逆着阳光看不清脸色,但从语气听来,乌氏倮的心情应是相当不错。 不过,此时被乌氏倮骑在身下的骏马看起来却明显心情不佳。 马儿似乎并不愿意为人类驱使,高声嘶鸣之后,立起的前蹄狠狠踏下的同时,两只后蹄奋力向后踢出,想要把背上的可恶人类甩脱下来。 乌氏倮却毫不在意这畜生的反扑,手腕上套着马鞭的右臂高高举起,只以左手紧紧挽住缰绳,双腿死死夹住马腹,稳定着不让自己摔下,显然她不只是想要驯马,更是在炫技。 眼见骏马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乌氏倮的身形也随着如同巨浪下的小舟一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扶苏虽然知道乌氏倮马技出色,此时只是在炫耀,也不由为她捏一把汗。 感到单一前后的摇晃奈何不得乌氏倮,骏马也改变了方略,依然保持大幅度蹬踏的同时,还在原地转起了圈,将地上的尘土高高扬起,场间灰尘弥漫。 围观众人突然“呜!”的一声惊呼出声,原来是乌氏倮仿佛一个没有抓住,被甩脱了下来,骏马快活地嘶吼一声,当即就要踏下前蹄。 扶苏不由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却又听到比方才更为大声的喝彩,睁开眼睛才发现乌氏倮仍然好端端地坐在马上。 显然,方才的“失误”也不过是她故意营造气氛的行为。 而她身下的骏马此刻仿佛也放弃了挣扎,垂头丧气地停在原地,虽仍不安地喷着响鼻,右前蹄不停在地上刨土,却到底不再企图将背上女子摔下。 众人先是为她松了口气,待看到乌氏倮于马背上起身向四周招收示意,便爆发出更为响亮的喝彩声。 扶苏心中好笑,这个乌氏倮,真是无时无刻不渴望成为目光的焦点,与自己在这个时代所见过的女子,都完全不同。 但扶苏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成为焦点的资本。 乌氏倮得了夸赞,更为得意,于是驾驭着刚刚驯服的骏马踏着小步绕场一周,收获更多喝彩。 扶苏也为在人群中赞叹不已,不但是为她驯马之术的高超,更因为她尤胜男儿的胆气与那份自信张扬。 这份自信胆识也让扶苏想起了另一位女子,只是两人的自信与胆识,表现各不相同。 但是有趣的是,这两位女子都志在经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在这个朝堂单向男子开放的时代,身为女子想要不依靠男人作一番事业,可做的选择非常少。其中最有可行性的,只能是经商。 一来商贾地位低贱,甚至很多家族都明确规定,做商人的族人会被从族谱中除名,不允许归葬祖坟。 这让稍有雄心壮志的男子都不愿从事如此职业,竞争小了很多。 二来,战国风气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并不被人耻笑,这个男性为尊的时代反而更有利于她们展露才华。 并且她们已经有了一位前辈如指路明灯,为她们照亮了前行之路。 巴寡妇清。 这位奇女子,即便抛开她那层以讹传讹的与始皇帝的旖旎传说,单是她的成功之路就已经足以写成一部传记了。 怀清在嫁给那位默默无闻的丈夫之后,原本也只能如同家族中其他的大妇一般,相夫教子,过着依靠男人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位史册毫无所载的男子意外身亡后迎来了转机。 一位突然丧夫,无依无靠,又掌有万贯家资的美丽少妇,会吸引多少觊觎的目光?这不言而明。 家族内外恶狼环伺,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只要这位新晋寡妇露出一丝破绽,就立刻会从家产到人身,被侵犯得一丝渣都不剩。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周旋于群狼之间不被吞下,又是怎么成为怀氏族长的。 人们只知道,短短五年之后,这位偏房的寡妇,得到了族中大多数长老的支持,将怀氏的财政与人事大权掌在了手里。 随后,怀氏的产业开始了近乎于疯狂的扩张。 以祖传的丹穴产业为根基,怀氏迅速将触手伸到了农耕、水运、盐业等等领域,而其中最为暴利也最为血腥的,是奴隶生意。 巴地多得是野蛮落后的部落,而且紧邻更为蛮荒的越地,这两处地方的奴隶,是最受楚国大地主们欢迎的。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奴隶们就会忠心耿耿地为主人流汗流血,宁死无犹,简直是完美的牲畜。 如果仅把寡妇清当作是陶朱公那样的纯商就大错特错了。 自古以来,盐商这个群体,都需要强大的武力支持,寡妇清自然也不例外。 无论是要保证盐路的畅通还是奴隶的抓捕,都意味着怀清需要组建一支完全忠于自己,且战斗力强劲的大规模私人武装。 她做到了这一点。 时至今日,即便是昭王,对于拥有财政与军事上巨大实力的寡妇清,也只能以安抚为上。 直到完成统一,掌天下权柄的嬴政,才有底气与实力真正对怀清下手,将怀氏全族强行迁入咸阳。 只有将其从扎根的土壤中连根拔出之后,怀氏这株浑身浸泡在鲜血中的鲜花才衰败下来。 后世以为嬴政将寡妇清“请”至咸阳,甚至还为其建造怀清台、立牌坊,是出于对怀清的倾慕,何其大谬。 没有无法抗拒的外力的强迫,谁愿意离开故土,做无根之木? 而目前,怀氏活跃在昭楚两大国之间,只在名义上服从,实际上仍自成一体。而无论是昭王还是楚王,都无法让怀氏彻底臣服。 怀氏与昭国的关系,比起全族都在大昭境内,完全服从于昭王的乌氏而言,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最终得到位比封君尊荣的是乌氏,而不是实力或许更胜一筹的怀氏。 此时,乌氏倮终于完成了耀武扬威的绕圈,驾驭着马匹停在了扶苏身前,纵身一跃就稳稳落到了地上,同样大红色的布靴激起了一层浮土。 “公子,这匹马如何?”乌氏笑意盈盈,牵着缰绳问道。 扶苏闻言看去,被乌氏倮驯服的骏马身高达1米6以上(马匹的身高是以肩高算的),浑身赤红,肌肉线条优美,皮肤上薄薄的一层汗水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辉。 上前摸了摸马儿的皮肤,入手的紧致肌肉让扶苏不由心惊于这副身躯所蕴含的磅礴力量。 马儿矫健的四蹄直到现在还在地上刨动,一想到这匹骏马全力奔跑时的风姿,就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即便是以扶苏对相马之术的粗通,也能看出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这是不输八骏的天马啊。” 八骏,又名穆王八骏,是造父献给周穆王的八匹良驹的合称,相传能够日行千里。 乌氏倮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喜欢就好,这匹大宛天马就是专程献给公子的。” 扶苏略有惊喜地轻呼一声。 他的确很喜欢这匹良驹,听闻大宛天马的名头自然更为心动,毕竟大宛马的品牌效应古今亦然。 然而扶苏还是要稍微推辞一下,“如此良驹,扶苏受之不安。” 乌氏倮对中原人所谓的“谢礼”之事也算有些经验,闻言仍然上前将缰绳硬塞到扶苏手里,眨着眼睛,“这是我献给公子的及冠礼,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扶苏对这位乌氏嫡女的直爽算是再次领会到了,只好握住缰绳,道了声谢,收下了这份厚礼。 “请公子为它赐个名字吧?” 之前将此马比作八骏,此时要为其命名,扶苏自然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八骏中的一匹同样赤红的骏马之名,将之起名作“赤骝”。 然而方要开口,扶苏又转念放弃。穆王八骏之名太过响亮,因此叫做赤骝的马简直遍地都是,难以体现出此马的与众不同。 扶苏沉吟着再观察了一番,只见这匹天马四蹄的最下方,各有一小撮白色的绒毛,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沾染了霜雪。 于是扶苏心中有了计较,转过头对期待着的乌氏倮笑道:“不如叫它‘踏云’吧,你以为如何?” 乌氏倮只是点头不止,根本没有问扶苏起名的原因,“公子说了算。” 扶苏哭笑不得,原本他还想解释一番,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思。却听乌氏倮又雀跃着催促道:“公子何不骑上踏云奔驰一番呢?” “正有此意。”扶苏也是跃跃欲试。 如此好马,不驰骋一番,简直是暴殄天物。 在侍卫的帮助之下,扶苏还算轻松地翻上了马背。 甫一上背,感觉到又有不舒服的重量压上,踏云立刻就是一阵躁动,脑袋不住上下摇晃。扶苏赶忙俯身轻轻抚摸它的脖子,想让它安静下来,然而收效甚微。 乌氏倮赶紧拽着缰绳在踏云耳朵边低语了两句,效果出奇得好。原本躁动不安的踏云立刻就温顺了下来。 “你对它说了些什么?”扶苏自然有些好奇。 乌氏倮亲昵地将脸靠在踏云脑袋上,抚摸着它的脸庞笑道:“乌氏的密语。” 扶苏笑笑没有当真,只接过了乌氏倮递上的缰绳,缓缓调转马头。 人群见状,主动为公子散开一条路。扶苏轻踢马腹,从缺口而出。 身后,高进等人自然上马跟随,乌氏倮也骑上自己的座驾跟在后方。 扶苏想先试试慢跑,找一下与踏云一起骑行感觉,因此并没有一上来就让踏云撒开了全力奔跑。 然而即使是收着力,踏云依然跑得很快,身后高进等人的马匹费力才能跟上。 感受着身下马儿肌肉隆起时带来的力量感,扶苏感觉到别样的强大。 这种力量感不同于大权在握的感觉,而是源自于肉体的,纯粹、原始而狂乱的力量。这种原始的肉体力量从身下传到扶苏全身,让他一阵战栗。 扶苏只觉得自己如同远古的天神,移山填海,无所不能。 胸中激荡,扶苏稍稍放松了对踏云的禁制,他想知道,这份力量完全爆发出来时,能够迸发出何等的威能。 感觉到主人对自己的鼓励,踏云兴奋地嘶鸣一声,像是在回应主人的期待。与身后的劣马并行,早已让它不耐。 前蹄奋勇探出,踏云一跃之下,便是数丈之遥,真如踏在云端。 扶苏只感觉自己坐在了正在喷发的火山之上,一阵一阵巨大的力量凶猛来袭。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扑面而来的疾风仍让他感觉呼吸一滞,赶紧趴在了马背上,同时双腿死命夹住了马腹。 身后,高进与乌氏倮等人的惊呼声已经逐渐不可闻,扶苏耳中听得的,只有充塞耳膜的汩汩风声、踏云强劲的心跳声,以及马蹄狠狠震击地面的隆隆鼓声。 若不是一张嘴就会被灌满了风,扶苏真想放声长啸,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实在让人沉醉着迷。 踏云一路穿林过溪,如履平地,等它终于释放完那股压抑的力量后,扶苏抬起身子,轻轻拉动缰绳,将马速缓了下来。 踏云大口喘着气,看来着实是有些疲惫了,扶苏翻身下马,抚摸着它的脖子。 汗出如血,扶苏意料之中地在手上看到了鲜红色,果然是大宛国宝,汗血马。 周围景色陌生,一路狂奔,扶苏根本不知道跑到了何处,只知道目前是在一座无名小山上,高进等人早已没了踪影。 不过扶苏丝毫不慌,整个上林苑到处都有撒开的队伍,稍后随便找个方向出发就是,总能碰得到人,如今日头不过刚过中天,离天黑还早得很。 将踏云牵到溪水边上,扶苏往鞍袋里一探,果然摸到了一把刷子。于是从溪水中沾了点水,开始为踏云洗漱。 待身上和鼻头都洗刷干净,踏云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扶苏,表示满意。 扶苏为踏云的灵性逗乐了,也不着急纵马赶路,只松松牵着缰绳,沿着溪流而走。 无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扶苏,终于获得了独处了时光,甚觉新鲜,只觉得一切景色如今落在眼中都十分可爱。 走了多时,眼见踏云已经恢复了活力,扶苏重坐于马上,轻轻拍了拍踏云的脖子,让它缓缓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八章 野人,豹(第一更,各种求) 如此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扶苏终于遇到了一个人影,正准备呼叫,却见人影一看到自己,立刻就转身往林中逃。 少年跑得极快,竟与奔马之速不相上下。 扶苏心中疑惑,御马加速而上,准备看清对方身份。 踏云何等速度,不过十几秒钟就拉近了距离,扶苏这才发现居然是个穿着兽皮,浑身肮脏的少年。 王室禁地,又多有猛兽出没,怎么会有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扶苏心中一惊,如此一个少年,几乎是不可能单独生存的! 心念电转,扶苏赶忙停下脚步,未追入林子,反而调转马头,决定先离开再说。 这孩子极有可能是个野人,而且是众多野人中的一员! 所谓野人,不是后世科学怪谈中的奇妙生物,是官方对流民的说法。 指的是不被各国承认的逃民,或许因为犯罪,或许因为逃税而躲入深山,与野兽一般,故称之为野人。 各国对野人的处理方式往往都是很直接的一个字:杀! 对统治者而言,不能缴纳税赋,却要在自己的国土上消耗资源的,根本就是毫无生存价值的害虫而已。 除了直接针对野人的法条,各国都有相似的规定严禁国民与野人交往贸易,违者以通敌论处。 野人聚居地一被发现,往往都会面临大军围剿。 因此也导致了野人对出现在聚居地附近的陌生人,下手往往十分毒辣,甚至有国人误闯入野人聚居地而被生吃的传闻。 扶苏可不想因为好奇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无论是古代还算现代,小孩子的玩耍范围,永远不会离开聚居地太远。对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野人来说,肯定更是如此。 眼角余光看到那个看似慌乱逃跑的身影突然停步,甚至往自己这边追了过来,扶苏更为警觉,这个少年竟似乎是个诱饵! 果然,就在扶苏刚刚调转马头之时,那个少年突然发出极为高亢的喊声,刺得扶苏耳膜生疼。 是报警还是呼唤?扶苏不打算停下来打探清楚,强忍着捂耳朵的冲动,立刻催动马匹,先离开再说! 奔不数步,之间前方灌木突然一阵抖动,两个同样身披兽袍的野人握着一头削尖的粗木棍挡在了路上。 粗糙的木棍配上野人脸上狰狞的表情,扶苏毫不怀疑在错身而过之前,对方就会将木棍狠狠捅进踏云,甚至自己的身体里。 此路不通,扶苏赶忙又调转方向。 然而就在这片刻功夫,野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从四面八方围了个大圈,还在快速逼近。 扶苏哪还不知自己中了埋伏,心中懊丧之余又有些疑惑,自己到此绝对是出于偶然,怎么会有一个埋伏圈等着自己? 离扶苏最近的一个野人挺着木棍正要逼上来,却突然猛地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上,竟是背上中了一箭。 “大兄莫慌,嬴骐在此!” 随着这一声怒吼,大地震动,一支昭军骑士从一旁的土丘上飞速驰来救援。 为了避免误伤扶苏,昭军放弃了临敌之前的弩箭齐射,只从坡上飞快冲锋而来。 在昭军铁蹄的威慑下,野人们迅速丧失了抵抗欲望,在骑兵兵锋还有数百米之时就早已全部扔掉了武器,跪倒在地。 扶苏并未等在原地,而是准备先驾马出了险境,与放缓速度的骑兵队以及三弟嬴骐汇合。 直到扶苏快要脱离包围圈,才有野人想起要捉拿人质。急忙拿起木棍想要阻止,却还未起身就被一支羽箭钉死在了地上,这自然又是一直注意着场间动静的嬴骐所发。 于是野人们更加战战兢兢,一人带头,其余人也跟着完全趴在了地上,做五体投地状。 直到被骑兵围在中间保护起来,扶苏才算完全放下心来。 感谢小太监与老巫祝的连番惊吓,如今再遇险情,扶苏已经没了当初在江边猝然遇袭时的手足无措。 除了额上微微冒出冷汗以外,扶苏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加速多少。 嬴骐先吩咐手下将看着有一百来人的野人绑起看押,这才跑到扶苏跟前下拜:“骐来迟了,王兄恕罪。” 扶苏大笑,下马扶起嬴骐,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臂,对在场众人说道:“非是吾弟,扶苏危矣。嬴骐,真乃是吾家千里驹啊。” 这原本是曹操夸赞曹休的说法,如今扶苏借来表扬嬴骐,因为其名中的“骐”字,无疑更为妥帖。 果然,听得长兄不遗余力的夸奖,嬴骐喜不自胜,心道如此一来,自己日后性命前途,理应无忧了。 两人一番亲昵后,各自上马,扶苏向嬴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三弟是如何来这里的?” 嬴骐解释道:“骐府中有一犬奴,极为擅长追踪猛兽。今日晨间,他报知我说发现了大虫的踪迹,于是一路寻来,不想在此处遇到了大兄。” 扶苏此时方觉恍然,原来那个野人设下的圈套,是针对老虎的。看来那个野人小孩的用途,的确是诱饵,却不是为了诱惑人的。 恐怕只是偶尔被自己碰到,野人们为了不暴露行藏,才决议拿下自己。 至于野人为什么要围猎老虎,很有可能是因为老虎捕食的范围靠近了他们的聚居地,甚至有可能已经有过人员的丧生。 扶苏往身后的俘虏里看去,没有发现那个小孩子的身影,不由地停下马蹄。 嬴骐见状也勒马而停,“大兄?” “我方才在此处遇到一名孩童,因为追赶他,才落入了野人设下的圈套。” 嬴骐听懂了扶苏言下之意,“看来,附近的确有他们的聚居地。只是这些野人藏匿得极深,很难发现,如果没有人带路,几乎不能找到。” “审问俘虏的野人也不行吗?” “可以试试,”嬴骐微微摇头,“只是很难让他们开口。我们这次俘获的都是青壮年,想必留在他们寨子里的都是妇孺。野人本就非常顽固,如今为了留守的老幼,想必要让他们开口就更难了。” 扶苏点点头,明白了嬴骐的意思。 两人继续打马前行,“三弟此次狩猎,收获如何?” 提到自己最拿手的事情,嬴骐不由神采飞扬了起来,“不瞒大兄,虽然狩猎还有三日时光,但是大兄现下就可以将玉玦送予我了!” 扶苏略有惊讶,好笑道:“如今不过是两日时间,你怎么知不会有人赶超与你?” “大兄且随我来。”嬴骐见扶苏不信,挥手停下了马队,带着扶苏到了重新与骑士们汇合的车队前。 一看到车上的猎物,扶苏就知道嬴骐的自信是源自何处了。 挂着嬴骐旗帜的马车共有三架,车上都装满了猎物。其中一架车上净是些貂、麝之类的小动物,虽然数量多,但也算不得什么。 另外两架就不得了了。 当先一架马车上,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熊,单看身长就有将近两米!黝黑的皮肤上,扎着无数弓矢,然而最致命的伤口是来自一杆自黑熊右眼贯穿了颅脑的断矛。 见扶苏看着熊眼中插着的断矛,嬴骐得意洋洋地为扶苏解说:“昨晚,吠发现了一头被啃了一大半的麋鹿尸体,从齿痕中推断出是一头巨大的黑熊。 “我带着几个好手一路追索,直到半夜,才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了它。当时这畜生正在休息,听了人声,狂性大发,从洞中狂啸而出就要伤人。 “幸而吠豢养的猎犬凶悍,数条猛犬死伤殆尽,为弟争取了一矛之机。” 虽然只短短几句,扶苏仍能想象得出,黑暗之中,突然一个黑影怒吼杀出,猛犬面对数十倍于己身体重的凶兽死战不退,为主人觅得一线胜机。 昭军的战矛与别国形制有异,矛身可达7米,临敌对战之时须结成方阵作战,且左右必须有骑兵保护。 操纵长达7米的长矛于黑暗中一矛命中不过黄豆大小的熊眼,且能造成如此致命的贯穿,嬴骐的战力的确堪称顶尖。 扶苏赞叹不已,又将视线投到了另一架马车上的猎物上。 这是一头体型只比黑熊小上一圈的巨型野猪。依然锐利的倒刺之上满是干涸的鲜血,显然这头野猪并未束手就擒。 环视了一圈,扶苏都没有从表面上发现对这头巨兽真正称得上是致命的伤口。 嬴骐得意洋洋,正要为长兄解释,却被一声高亢的尖叫声打断。 这阵尖叫太过刺耳,嬴骐与扶苏都只能捂住耳朵。 扶苏突然心生警兆,这声尖叫之前也曾听闻过! 还未等他出声警告,突然感觉脚踝一紧,就被仰面拖翻在地,随后腰上一沉,像是有人坐了上来。 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污秽满布的冷然脸庞,喉咙也被锐器顶住。 扶苏这才知道,那个作为诱饵的少年去哪儿了。他从未走远,一直埋伏在左右,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能躲过如此多兵士的视野,在层层守卫之中成功制服自己。 “放……放……”少年似乎并不习惯说话,不过扶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放了他们?” 少年点头不语,仍然冷冷盯着扶苏,对周围逼近的士兵和弩箭视而不见。 嬴骐等人不敢靠近,也不能射箭杀死少年,以少年与扶苏目前所处的角度,即便身死,他也能靠着身体重力将短棍刺入扶苏喉内。 “我拒绝。”扶苏根本不慌,自己的生命有没有危险,他比谁都有数。 少年一直冷静的瞳孔突然紧缩,扶苏成功捕捉到了这一阵慌乱,“大昭从未有过与挟持者谈判的先例,我也不会。” 扶苏自然是在撒谎骗这个无知少年,无论他有多精于埋伏刺杀,也不可能对大昭的情状有多少了解。 果然,少年持棍的手臂再无方才的稳定,“你……杀……” “我不会杀他们,这与你有没有挟持我无关。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必死无疑,聚居地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活。我以大昭长公子的身份向你保证,放开我,我不会杀他们。” 少年看着扶苏状若诚恳的眼神,信了他的话,手指一松,就要放下短棍。 正当扶苏正要脱险之时,他突然大喊一声,“慢!” 少年受此刺激,又突然捏紧短棍,并且将短棍的尖头稍稍刺进了扶苏皮肤。 扶苏没有管那丝鲜血,而是张开手掌向嬴骐,笑道:“等这少年放开武器后,不可伤他。” “唯!”虽然不知大兄有什么盘算,但嬴骐仍然答应得没有一点迟疑。扶苏心中满意,这嬴骐,果然是可以托付大事的。 然后扶苏笑着对少年道:“你可以起来了。” 少年赶忙起身,他虽不大会说话,但是看得出来方才是这位自称长公子的人救了自己,又为自己伤了这人而愧疚,于是将短棍交到了扶苏手里,又向面露疑惑的扶苏仰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扶苏失笑,心知少年是要以这种方式道歉,他扔掉了短棍,笑着道:“误会而已,无妨。” 至于那点破皮的伤,扶苏只要来了清水仔细清洗后就不管了。那点伤,等送到医院怕是自己就好了。 看到扶苏处理完伤口,少年急切道:“放。” “我说过我不会放的。”少年感觉受了欺骗,狠狠盯着扶苏,却到底没有再扑上来,又听扶苏道:“昭国法度,流窜山林,不服教化者,杀。” 听到一个杀字从扶苏嘴里轻轻吐出,少年一阵战栗,虽然从未听说过,但他感觉得到,在这个人言语中的那“昭国法度”四个字,是何等重量。 “擅闯上林苑者,杀。” 少年越发急躁,却张口不能言,扶苏笑笑,对在一旁紧张不已的嬴骐示意无妨,“所以,他们都欠我两条命。” 没有听懂扶苏的意思,少年更为疑惑,却听扶苏继续道:“因此,你要随我去战场,为他们每人争两条命回来,才算扯平。” 扶苏笑着问这个差点于万军丛中取了他头颅的少年道:“成交?” 少年重重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九章 一步之遥(第二更,求啊求) 豹,倒是的确人如其名。 扶苏想着,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印鉴,交到少年手上,对着少年清澈的眸子,嘱咐道: “豹,你去安顿好族人,然后带着你们聚居地剩下的老幼来找我。将这个印鉴交给任何一个你碰到的兵士,让他们引你去找我。我只会等你三日,记住了?” “他……们……”豹指着被绑在队伍后的野人问道。 “我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住所,让他们在我的庄园里为我做事,不会饿着他们的。” 少年点点头,“信……” “嗯,我也相信你,所以让你回去安排好妇孺们。没有青壮们捕猎,他们活不下去的。” 豹再次点头,随即冲着伸长着脖子往这边瞅的野人们喊了一声,只是这次的音调低了许多,没有那么刺耳了。 看着豹从在扶苏示意下散开的阵型中疾奔而去,扶苏对嬴骐道:“安排几个人当先回营,将我无恙的消息告知高进等人。” 嬴骐点头,自去安排,随后靠了过来,凝重问道:“昭法明文,野人按律必须处死,兄长如此做,是否会有些不妥?” “谁说他们是野人了?”扶苏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们不过是从魏国逃难而来的流农罢了。” 嬴骐明白了扶苏的意思,但是依然有些担忧,“骐自然以大兄马首是瞻,然而今日事,见证的人太多,难保没有人泄漏。别的不说,这些野人万一说漏了嘴,也会是一件祸事。” “无妨。” 见扶苏如此自信,嬴骐便不再多言,只是让人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他能为兄长做的只能是如此而已了。 扶苏将嬴骐的动作尽收眼底,虽然并不以为意,却也没有阻止对方的一片心意。 老巫祝一事后,如始皇所想的那样,扶苏已经彻底看清了昭法的真面目。 所谓上下皆同的煌煌昭法,在它的映射下的无边光芒中,却有一个为人忽略的最大黑洞,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昭法所无法节制的。 因此,在能够自制的始皇帝手上,昭法可以发挥出令帝国无比强盛的作用,而到了肆意妄为的胡亥手上,昭法就会把国家带入深渊。 这单单只是老师以为的那样,仅仅是因为昭法不再合乎时宜吗? 即便是疲民的恶法,然而始皇仍然能够凭借昭法统治帝国。无论国人如何怨声载道,也无人反抗,真是只是因为始皇帝的威权吗? 胡亥所拥有的权力和军队,又哪里比始皇帝弱了? 同样的,赵高之所以能够在一个法制国家随意杀害宗室,祸乱朝纲,是因为他也与自己一样看透了,只要能够掌握最顶峰的权力,昭法就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 那么扶苏如何能够将野人安置好而不受国法制裁呢? 答案自然很简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即可。 那如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呢? 只要这件事对始皇来说能带来足够的利益,且有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即可。 理由就是扶苏方才所说的,魏国流民。吸引他国流民一直是各国最喜欢的事情,在这个人口就是生产资料的时代,人口就意味着实力。 引入他国人口,能够在增强自身实力的同时还能对别国造成削弱,何乐而不为? 那么,为什么各国喜欢流民,却不喜欢同样无主的野人呢? 首先,野人的来源大多是犯了法度的逃犯或者逃犯后人,这样的人不会往往不会满足于老实劳作,是社会安定和谐的火药桶。 其次,是经验使然。此前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安排野人耕种,以图将其作为农民的来源。然而,野人大多早已失去了耕作的能力,更兼法律意识淡薄,今日得了种子,明日就吃光了逃跑,得不偿失。 那么,扶苏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人呢? 这就是他要用来打动始皇帝的方式了。 在回到大营命人将野人俘虏严密看押起来并且安排喂食之后,扶苏与嬴骐相互道了别。 即便自信已经无人能追赶上自己的猎获,嬴骐还是打算再继续扩大战果。 而扶苏,自然要趁着野人之事还未传扬开来,先回咸阳将此事告知始皇帝。 高进等人还未回来,想必是仍然在外面找着自己,此前已经让嬴骐安排过人通知他们,此时也不必干等着。 于是扶苏唤来蚨,让他领着十名骑士护卫,一行就跟着扶苏向着咸阳出发了。 处在国境以内,十名骑士完全足以保卫扶苏的安全了。即便再有野人来袭,也不可能是这十名甲胄齐备的骑士对手。 虽然距离不近,全员精骑的队伍还是赶在日落之前通过了咸阳城门。这次,扶苏当然不敢再让踏云撒开蹄子狂奔了。 一人一马都不无遗憾。 扶苏进宫自然不需要传唤,并且在他遇刺之后,始皇特命,长公子可以有五人以下护卫一同进宫。 于是扶苏随意点了五人随自己入宫,其余人等自然被他打发先行回府。 到了章台宫前殿门口,五人就不能随扶苏进去了。就连他自己也必须要摘下佩剑,得了始皇同意后才能入内。 进得殿中,始皇果然一如往常在批阅奏章,扶苏快步上前,拜道:“儿扶苏,见过父王。” 嬴政随意摆手,让扶苏坐下,等自己看完这一册再说。 扶苏依言坐下,打眼望去,始皇身周依然是如山的奏折,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了几乎从未离开过始皇的赵高? 疑窦方起,便见赵高从殿外迈步而入。扶苏哑然失笑,这人还真经不起念叨。 赵高入内看见扶苏,本就凝重的面色突然一滞,看得一直观察着他的扶苏心中大为疑惑。 始皇此时放下竹简,对着赵高道:“别愣着,如何了?” 赵高如梦方醒,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始皇面前,俯身耳语。 嬴政阻止了赵高耳语,“扶苏就在这儿,也说给他听。” 此事与自己有关?扶苏心中疑惑更重,能有什么事情是与自己有关,赵高却不愿当着自己面说的?这货想要秘奏谗言? “唯。”始皇帝发话,赵高自然不敢反驳。“日前刺杀扶苏公子的幕后之人现已查明。奴方才奉王命前去与那位对质,那位……也已承认了。” 扶苏长身而起,正要再问,却听始皇道:“扶苏,你母亲待你如何?” 为什么问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却只能压下嘴边的问话,躬身回答:“母亲对扶苏,恩重如山。扶苏万死不足以报之。” 嬴政听了,大笑不止,笑声中却有让扶苏甚觉惶惑的悲凉。 如此雄才伟略的始皇帝,居然也会给人以悲凉之感? 赵高更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边哭边磕头不止,不停大呼自己有罪。 嬴政制止住赵高,“起来吧,此事错不在你。” 赵高不敢违拗,依言起身,仍是以衣袖掩面而泣。 扶苏被这一景象搞得大为不安,难道这件事竟然与华阳夫人有关? 不可能!扶苏立刻自己否决了这种荒谬的猜测,先不论母亲对自己从来恩重,若说自己的身死对谁的损失最大,无疑就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始皇垂问,扶苏即便心中再为翻江倒海,依然只能躬身听询,“若有一日,你的母亲要杀你,你会如何?” 扶苏睁大双眼,胸中如万鼓齐振,难道真的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话!答!”嬴政见扶苏久久不言,竟动了罕见的大怒,将手中的竹简劈手砸来。 竹简在始皇愤怒一掷下,失了准头,没有命中扶苏,却也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扶苏只好再拜,咬牙道:“即便母亲真的想要杀我,我也只能……只能躲她远一些而已了。” 嬴政听闻此话,方才勃发的怒气突然收敛,叹了口气,“是啊,还能如何呢?难道还能真的杀了她吗?那毕竟是孤的母后啊!” 赵太后! 扶苏心下雪亮,又突然放松了一口气,不是母亲华阳夫人就好。 如果是赵太后行事,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凶手为何能够在深宫之中安排刺杀,为何能让一个身居高位、即将颐养天年的老貂珰甘愿为其身死,为何能让赵高对此讳莫如深。 随即,扶苏稍稍抬头,看向那个一直给人以无缺之感的身影,突然对始皇帝有了一些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表的,同情。 此刻,这位始皇帝再也不是那个与自己相隔两千年时光的伟岸背影,也不是那把时刻悬在自己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此刻,只有此刻,扶苏所面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也会悲伤、会痛恨、会震怒的,人。 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拒绝承认自己也有情绪,从礼法、律条、制度上将自己从人类这个群体中摘出,置于一个与神等同,甚至犹有超越的存在。 而无论当世还是后世之人,目睹他的丰功伟绩,也会被那万丈光芒遮蔽视野,无不将其视为神明。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迫,都渐渐忘记了,如此的始皇帝,在面临至亲背叛的时候,也只是一个无助的凡人而已了。 世人都以为始皇囚禁母后,是为了惩罚她。 他们错了。始皇所做的只是为了远远躲开而已,他只是无法面对那个对亲生儿子举起屠刀的母亲而已。 无意间触碰到始皇血肉的扶苏,从此时开始,才真正将自己放在了始皇儿子的位置上。这有仍有血肉的人,才能够被视为父亲吧。 “你以为,孤该当如何做?” 扶苏大惊看去,始皇竟然的确是在问自己? “说吧,无妨。”嬴政疲惫地闭上眼睛。虽然第一次得到赵高汇报后,他就已经在心里断定此事必然是母后所为,但是当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之后,嬴政心灰已极。 母后啊,你就当真为了那两个贱种,如此恨孤吗? 那个与自己在敌国相依为命的母亲呢?那个为了让儿子能够脱身,不惜身陷囹圄的母亲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血脉相连的两人,竟成了生死不共的仇敌呢? 嬴政第一次感觉到了彻底的无力感,甚至将此事的处理方略交给了扶苏决断。 只是片刻,嬴政就从这种无力的情绪中振作了起来,嗤笑那个所谓的母后,也嗤笑着竟然会放纵情绪的自己,正要下令,却听扶苏竟然真的胆敢开口。 “儿请父王,迎太后重归甘泉宫。” 嬴政又一次为这个儿子惊讶了,一向给人优柔寡断、意气用事的扶苏,竟然能够做出与自己相同的判断? 或许是误打误撞?嬴政决定要问清扶苏做此决断的原因,“为何太后要杀你,你反而为其求情?” “大昭欲要统一天下,需以孝义为先。如果父王自己都做不到孝顺太后,如何能让国人以为榜样,为国死战呢? 并且,大昭要完成连横,就要让他国见识到父王能够以德报怨的胸襟。如果父王连企图杀害自己的人都可以赦免,那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另外,赵太后之所以能够远居蕲年而能命人杀扶苏,是因为她有人可用,且难以监管。将其迎回甘泉,可以趁机斩除她的羽翼,也方便就近监管。” “准。”嬴政欣慰点头,“赵高。” 赵高应声领命,嬴政又道:“拟诏,赵太后……年老体弱,若仍久居蕲年宫,不便孤随时侍奉,即便违背母后之愿,孤也只有请太后复归甘泉宫。” 这是将流放太后的原因归结于赵太后自身的意愿了,这是给双方都留一个台阶,众人当然对此心知肚明。 赵高领命,刚要躬身退下,却听始皇又下一诏,“另拟诏,公子扶苏,孝悌恭谨,辅国谏言多有殊勋,封承国君。” 承国君!扶苏与赵高心中俱是大震。 即便是没有直接将其立为太子,然而此诏一出,天下人都会知晓,扶苏距离那个金色的位置…… 一步之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章 老卒(第三更,求不动了) 封君,其实对扶苏而言意义并不是很大。 对一个生下来就位比封君的长公子来说,封不封的,其实也就那样了。况且大多数公子只要不是出身太低,或者实在不被人喜爱,成年后一般都会被封君。 比如泾阳君公子芾、高陵君公子悝、华阳君芈戎、安国君公子柱,封君公子多不胜数。 在昭国这样一个没有实封土地的封君之国,封君更多的只是一种荣誉性质的恩赏罢了。 真正值得去争取的,是只有卓绝军功才能换得的封侯。昭国侯爵有两等,上等的列侯,与下等的关内侯。 王翦就曾有言“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以上将军这等谨慎性格,都会说出如此怨怼言辞,也表明在昭国,尤其是在嬴政的手下,想封侯何其艰难。 人都知李广难封,但在大昭,连白起与蒙恬都终不得封侯,才知封侯之难。 那为何从王宫出来这一路,扶苏都一脸被幸福冲昏头脑的痴笑? 那是因为封君的名号。 例如同是封侯,王翦最终获封的“武成侯”,与其孙王离后来所得的“武城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同样,承国君的重点,不在君位,而在其前的“承国”二字。 何谓承国?这摆明了是要继承国统的意思! 若不是要保持形象,扶苏现在就很想引吭高歌,来一首好日子。 当然,即便被幸福冲昏头脑,扶苏也没忘了向始皇帝禀明自己对野人的安排。 其实扶苏的建议也并不稀奇,他所想要成立的新机构的职司,黑冰台实际上一直都有涉及。 在范雎远交近攻的外交策略引导下,黑冰台一直以来就对别国的权臣进行着糖衣炮弹的攻略。 而如果别国权臣不能被金钱腐蚀,且又与昭国敌对呢?那就要进行危险系数最高的措施了。 暗杀。 始皇答应得痛快,于是扶苏多问了一嘴,这才知道原来新上任的国尉左丞尉缭子日前也有上奏,建议单独成立一个专门进行暗杀的组织。 新成立的组织依然挂靠在黑冰台之下,但是直接对嬴政负责,黑冰台对其没有调度权,因此可以视其为独立组织。 扶苏献计之前,始皇帝对新组织的人员来源也有些苦恼。 原因是始皇帝并不希望新组织中有太多原黑冰台成员,否则很容易就使这个新组织失去独立性。 因此扶苏所提供的这些野人,正好是在始皇瞌睡时递上的枕头。 然而,扶苏也没有像始皇和盘托出自己在上林苑遇险的所有经过,因为此行最大的收获,少年豹,他要放入自己的囊中。 其实如果扶苏不是在达成目标之后这么急于回府享受喜悦,而是多问一句尉缭子上奏的始末,他就会知道,尉缭子的上奏可不只是成立一个新组织这么简单。 长公子府因为扶苏的回归,以及被封承国君的消息,欢畅饮宴一夜。 直到第二日,扶苏才捂着有些发懵的脑袋醒来。 幸而昨夜仍有节制,扶苏这才没有在日上三竿之后才醒。因为他今天还得回上林苑,要避免“酒驾”才行。 简单的洗漱过后,扶苏正在几位侍卫的指导与帮助下给踏云安置马具,就见家老芈泽急匆匆跑来报讯。 扶苏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忙上马招呼蚨等人跟上。 咸阳市中广场,广场中央圆形木台上的张苍正急得脑门冒汗。 护卫御史的甲士们也紧张兮兮,就怕被新颁律条激怒的昭人们冲上来。 然而,已经怒意勃发的昭人们,只是死死围住御史等人,不肯放他们离开,却没有冲破栏杆攻击王使的意思。 张苍并不是老昭人,他入昭为官之时,昭国早已变法多年,所以他难以理解为何前一刻还为长公子封君消息欢呼庆贺的老昭人此刻为何如此愤怒,甚至做出围堵御史之事。 要知道,昭国可从来没有什么法不责众的说法。 渭水河畔的刑杀早已表明了昭国绝不会因为阻法之人的数量就有所宽宥。 人群突然分开了一线空隙。 张苍惊喜之下,正以为事态有所缓和,却见人群之外从空隙中走来了一群人。 这是一群不全人。 他们或是失去了一条,甚至两条腿,或是双臂残缺,或是眼睛不再。 但无一例外,他们头上都戴着表示军功的冠。 这群人中,最低的爵位也是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更是一个不缺,甚至领头的一位双臂尽去的老者带有板冠,竟是第九级的五大夫! 张苍明白,来者何人,以及来人所来为何了。 昭国爵位严明,无论来者来意为何,仅有公大夫爵的张苍,还是一丝不苟,向着老人行礼。 为张苍护卫的宫中甲士,也将兵器收回,郑重其事地向前辈们致敬。 围观人群更是早已当先向他们心中的英雄们行礼。 来者并未停留,直到互相搀扶着走到张苍们面前,才当着侍卫们再度迟疑举起的兵器停了下来。 “丙字营老卒冯武赜,请我王收回成命。”当先老者双臂已断,无法行礼,只躬身而拜。 “丁字营老卒庆,请我王收回成命。” “甲字营老卒泗,请我王收回成命。” …… 数十位自称老卒的不全人全体躬身下拜,这些为国尽忠,却从未有过任何要求的老卒们,如今所求只有一事,请昭王收回成命。 大昭成军600余年,从来只有一支军队的营号直接以天干为号。 大昭轻兵! 献公二十三年,昭魏战于少梁,魏人大将公子卬以为,此战之后,大昭必亡。 对此,还是公子的孝公渠梁只有一句回话:轻兵未灭,何人敢言亡我大昭? 少梁之战,国势兵力均倍于昭国的大梁,被率轻兵死战而出的公子渠梁俘获主将公叔痤,将已在亡国边缘的大昭从魏国战车的车底救出。 轻兵,再次成为昭人的救主。 轻兵临敌,不着甲,不持戈,只以一口短剑近身与敌周旋。 无论来敌如何,轻兵只有一句死战。 他们的血肉,是大昭最后,也是最强的城墙。 如今,一个外来的“大才”,轻飘飘一句,就要解散轻兵。 轻兵老卒不服! 昭人,不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一章 尉缭之计 张苍所面对的轻兵老卒,只是抗议人群中的很小一部分而已。 真正直面老卒压力的,是国尉府。 昨日晚间起,老卒们就在国尉府前坐定,并且自备了干粮饮水,也不闹事也不多言,就这么静静坐在国尉门前,显然是做了长期打算。 至于为何老卒们要围了心目中圣地一般的国尉府? 因为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被公子带来的老头,一听到风声,就跑到了司马国尉的府上躲了起来。 老卒们气得无法,只能静坐国尉门前表明态度。 肥易战战兢兢站在架在墙上的梯子上向外望去,好家伙,这么一群只是静坐于地的老卒,竟然坐出了千军避易的气势。 这下可怎么办哟。 肥易心中那个苦涩,原本因为老师的高位而与自己结好的几位友人,想必今日之后又得跟自己绝交了吧。 难哟。 肥易慢悠悠爬下了梯子,准备回去再劝劝老师,要是实在推行不下去的话,就算了吧。 小师弟心中倒是毫无挂碍,在比家中宽敞得多的庭院里玩得越发欢实,更凭借壮硕的体格,把国尉的重孙子欺负了个鼻青脸肿。 急着回去报信,肥易没理会小师弟的胡闹,孩子之间的玩耍而已,当得什么紧。 一进门,却见此间主人与老师虽两相对峙,但还算和睦。 至少老师能端坐席间,而非横眉冷对,就说明气氛很好了。 听完自己回报,老师神色不变,却听司马国尉率先开口耻笑:“早跟你说过,此令一出,老昭人必定大怒,这回信了?” 一向与人针锋相对的老师这次不知为何竟没有出言讥讽,“料是料到了,只没想到如此激烈而已。” 肥易听得糊涂,怎么老师似乎是故意激起昭人愤怒一般? “计是好计,要不然大王也不会准你如此行事。”司马错的笑声中少了些嘲弄,多了些真诚,“只是如此一来,昭人的怒火,可就都宣泄在你身上了,承受的住?” 顿了顿,司马错略带疑惑地接着道:“你当真不怕?” “商君殷鉴不远,怎能不怕?”尉缭子嘴上说着怕,语气却十分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你为何……” “食君之禄。” “只是如此?”司马错更为疑惑,皱纹密布的额头又隆起了眉头。 尉缭子脑海中突然晃过一个为自己振臂高呼的青年身影,老人摇摇头驱散了它,轻笑道:“留名千古之事,为何不做?” 司马错点点头,没有追问。 六国之人对名利的追逐之心,总让老昭人琢磨不透。 商君如此,范雎也是如此,似乎这等人从不考虑身前身后事,一心所思所为,只为留名而已。 这在首重实利的昭人看来,确实是想不通透。 命都没了,要名有用吗? 但司马错也不会费心阻止。毕竟是有益于国的,尉缭子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好了。 得知尉缭子做的好大事,扶苏当然没法回上林苑了。 扶苏此时心中却有几分庆幸,幸亏自己因为野人之事回城,否则以今日的人心浮动,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引发大乱。 自己如果晚来一刻,只要按捺不住的人群一个忍不住,伤了张苍。今日事,就后果难料了。 踏云在咸阳的街道上行得飞快。 虽然蹄下不再是柔软舒适的泥土,坚硬的石板让它有些不适,但这影响不了它的速度。 当老卒们道出诉求之后,扶苏也赶到了广场上。 场间密密麻麻的昭人,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外围的昭人发现了这位发须微乱的长公子,纷纷互相提醒,所言只有一句:为公子开路。 扶苏还未出声,就见人群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国人们却是为自己留了一线。 翻身下马,扶苏拒绝了蚨等人的贴身护卫,“身在自家父老之中,扶苏有何危险?” 蚨紧张不已,却不敢违背主君的意愿,只能牵过公子的坐骑,驻足等待。 “公子来了。” “公子还请为我等做主。” “公子……” 不知是谁起的头,老昭人们在公子路过之时,行礼之际总会轻声加一句。 音不重,但,意思很重。 人群虽厚,但在众人的默契中,扶苏很快走到了中央的平台前。 平台上的侍卫伸手一拉,帮扶苏站在了台上。 扶苏阻止了张苍说话的意思,他要先稳住老卒们和昭人们的情绪。 毫无迟滞的,扶苏当先向着面前的老卒们行礼,“轻兵对昭之恩,扶苏不敢或忘。” 老卒们在头领冯武赜的带领下回拜,“为国不惜身,公子不必如此。” 扶苏起身,朗声道:“扶苏年幼时,便听父王言过我大昭轻兵之风姿。孝公说,轻兵未灭,何人敢言亡我大昭?扶苏深以为然。” 那是轻兵们最得意的时刻,此时从贤长公子口中再次听闻,老卒们依然心怀激荡。 “于是扶苏曾问过父王,待扶苏长成,能否加入轻兵?”扶苏煞有其事的故事,吸引了老卒与围观之众的注意力,“然而父王告诉我,就我这体格力气,怕是通不过第一层选拔。” 场间哄笑,其中却满是善意,扶苏听得出来,张苍也听得出来。 张苍趁着众人大笑,悄声问身边的宫中侍卫,“公子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啊?”侍卫不屑道,为这个土包子解释,“轻兵选拔极为严苛,身材、力量、技击术,甚至饭量,都要过关。” “我哪儿是问这个……”张苍还要再问,就听扶苏继续发言,只好先行打住。 “我来之时,已听闻了尉缭子向王上进言之事,当时我与诸位一样,有不解,有慌乱,还有愤怒!” 扶苏握紧拳头在胸前,表现得无比愤慨,“诸位若能信我扶苏,就请先散去,让王使离开。扶苏在此立誓,必要向我王进言,收回成命!” 人群开始有了动静,扶苏再添一把火,“诸位应知,昭法有言,囚禁王使,是夷三族的大罪!还请父老们快些散去,一切自有扶苏在!” 众人们终于想起了昭法的酷烈,和长公子的仁义,到底被说动了,“我等信任公子!” “对,公子从不负老昭人,老昭人也绝不负公子!” 扶苏站在台上,向四周作揖,终于劝了人群散去。 张苍这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扶苏在昭人心中的卓然地位,惊叹之下也是无比佩服。 能让苛刻的昭人如此信服,可不是长公子这个身份就能自然带来的。 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在国人中有如此威望的公子:公子无忌。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扶苏对张苍吩咐道:“你先回府衙待着,今日不要外出。我先得去趟国尉府上。” 如此大事,仅凭扶苏一人,要让王上收回成命,恐怕力有不逮。 唯一能在此事上帮助扶苏与尉缭子的,只有老国尉司马错了。 只是不知,这位老国尉愿不愿意为摆明了就是来抢自己位置的尉缭子开路了。 张苍并未多言,领命而走。虽然他性子跳脱,但是如此严峻时刻,自然不敢耽搁公子时间。 扶苏重新上马,带着惊魂未定的蚨等侍卫马不停蹄,继续赶往下一站,国尉府。 国尉府前的人群比半个时辰前更加密集了,已经出现了自发为老卒们提供食物饮水的国人。 得了国人帮助的老卒们,自然更为坚定了信念,绝不能让轻兵之名在今日堕亡。 此时见长街尽头出现的一队骑士,国人们在惊呼之下赶忙散开。 老卒们自然纹丝不动,他们什么阵势没见过,这点骑士能把他们如何了? 待看清领头骑士面容之后,国人们才放松了下来。 贤长公子来了,说明事情还有转圜。 扶苏并未在门口多言,直接叫开门迈了进去。 与局势危如累卵的张苍不同,扶苏丝毫不担心被激怒的老卒们会冲击国尉府。 领军攻取蜀地,把持国尉之职十余年,让昭军始终保持战国第一战力的司马错,在昭人老卒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一位高官那么简单而已。 扶苏心急火燎,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前厅,先向家老告了声罪,就急匆匆冲进了厅后议事之地。 一闯进来,扶苏就是一愣,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尉缭子。 尉缭子也是吃惊不小,“公子不是去代王春狩了?” 扶苏何等聪明,仅从尉缭子如此一句话,就猜到了对方是故意趁着自己出咸阳的时机上奏,以此将自己从中摘开。 尉缭子这是没想着全身而退了。 心头雪亮,扶苏先向老国尉躬身行礼。司马错皱纹密布的脸上早已看不出神色,只稍稍拱手勉强算作回礼。 扶苏忙请老国尉不必多礼,然后与面色恢复平静的尉缭子互相见礼。 行礼方住,扶苏就走到尉缭子身边拉起老人的手,“尉缭子何弃扶苏?” 尉缭子为扶苏突然的亲密极为不适,想抽出手又觉得不妥当,只好叹气道:“公子何来?” “当然是来劝一劝先生的。” 已经有了一位撞柱而死的老廷尉,扶苏再不能允许此等惨事发生。 老廷尉之事时,自己不在咸阳,无能为力,如今却不能放任了。 “我意已……” “先生何妨先听一听扶苏之言?” 肥易是第二次被扶苏惊到了,这位公子是他见过第一位明知老师这等恶劣脾气,还敢于打断其言辞的猛士。 尉缭子果然面色不渝,但到底没有甩袖作色。 司马错纵横的皱纹似乎抽动了一下,或许只是老人在睡梦中的梦呓。 扶苏继续道:“先生此次所为,扶苏大概懂了一些。首先,先生趁着扶苏离京狩猎,是为了让扶苏与此事撇清关系,不受牵累。扶苏可说得对?” 尉缭子哼了一声,却说不了慌,只能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算作回复。 并未在乎老先生的傲娇,这等怪脾气的大才,扶苏从小就打交道惯了的。 “其次,先生当先一条就要废除轻兵,这是因为这一条是最能引发强烈关注与反对的。然而对先生与昭国而言,却是最不重要的。扶苏说得又对了吗?” 尉缭子这次却是笑了。这位公子的才智,真的可称得上卓绝了。“公子猜得不错,那请公子再猜猜,尉缭如此做,是为何呢?” “因为这条之后的十二条,才是先生真正想要为昭国带来的明灯!只有让第一条改革吸引了全部反对力量,后面几条改革,才会显得没那么尖锐。” 扶苏越说越激动,“如果第一条还不够,那么先生己身也是可以献出来供昭人发泄怒火的,只要后面十二策不受影响即可! 老先生来国尉府面见司马将军,想必不仅是为了托庇于此吧?说说吧,先生与国尉达成了什么协议?可是在先生身故后,请国尉继续推行改革? 有了先生的牺牲,再由老昭人出身的国尉推行,想必此次改革必定会畅通无阻了吧?” 司马错的皱纹动静更大,肥易一惊再惊,表情已趋向于麻木。 尉缭子第一次真的笑了,“那么公子既然都猜出来了,那为何要阻我呢?同样猜得一清二楚的大王,对此可是并无任何迟疑的。公子到底还是不如啊。” “扶苏自然不如父王。”对于这一点,扶苏承认得毫无滞涩,“但有一点父王也比不得扶苏的。” “哦?”尉缭子神色不变,笑容依然。 “那就是,对于先生的大才,扶苏要比父王更为重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二章 国尉之威 扶苏出了国尉府。 与进去时不同,出来之时,他还搀扶着老国尉。 司马错还是同意了扶苏劝尉缭所说的“各退一步”。不单是因为公子说得有理,也不单是因为此计可行。 更是因为尉缭子这样的人,在昭国,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尉缭子此前并不同意公子所言,只一心要在军中推行新政,直到自己出言答应,尉缭子才肯同意。 这个只比自己年轻了十余岁的老头在想什么,司马错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趁着公子在这,让自己认下这份承诺而已。 给他无妨,司马错何时是对官位恋栈不去之人了? 眼见国尉府大门再次敞开,静坐的老卒们引颈而看,待见到那个被公子搀扶的老人终于出现时,都坐不住了。 此起彼伏的“见过国尉”之类的招呼声经久不绝。 司马错却并未理睬这些人,只让扶苏帮着上了方才备好的马车。 老国尉年纪大了,骑马太过颠簸,扶苏此来又没带车架,只能让国尉府上急忙备好。 这边上了马车,老国尉眯着的眼似乎并未睁开,只对还磨磨蹭蹭站在府门前的老卒们怒骂道:“丢不丢人?” 老卒们讷讷不言,司马错继续道:“都滚回家去,老夫这就进宫。” 被骂的老卒们胸中怨气顿时就消了,都笑着跟国尉行了一礼,欢喜着回去了。 有自家老国尉说事,自己还操个什么心?散了散了。 果真是积威深重啊。 扶苏打心眼里佩服老国尉的风轻云淡。 哪像自己,又是搬出孝公又是搬出父王,这才好容易安抚下来老卒。 可到了老国尉这里,两句如同对自家子侄一般的谩骂就给他们骂走了。 但这话不是谁都能说,也不是谁都敢说的。 哪怕换了上将军王翦在此,也不能对老卒们如此。 “公子,驾车吧。” 扶苏得了老国尉提醒,才从惊叹中恢复,道了声歉,专心为国尉驾车。 “说起来,公子已经很久没来看望过老臣了。” 刚专心驾车没多久,就听老国尉似乎发了句牢骚,扶苏心中一动,赶忙解释,“是扶苏疏忽了。” “公子这些年的作为,老臣都是看在眼里的。”司马错似乎并没有在意扶苏的道歉言语,只是自顾接着说了下去。 扶苏听闻,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老国尉是有事情要教他。 “作为一国储君,公子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贤能,并且在列国的众多公子之中,没有比公子你更为优秀的了。就连那个被燕王夸上了天的太子丹,与公子相比,也不过只是庸人罢了。” 扶苏并没有回话,如果只是说这些,老国尉不必趁着此时言明。 “然而,公子可不仅仅只是一名寻常公子而已。”司马错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公子将来所要统治的,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囊括九州天下的大帝国!” 说完这一句让扶苏不由得手心出汗的话语,老国尉又耷拉下了眼皮,“那一天,老臣恐怕是见不到的了。”语气中没有扶苏以为会有的遗憾。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老国尉平定蜀地,已是开了天下先,能让老人家遗憾的事情,怕是不多。 “所以公子欲收六国人心,因此师韩非、娶赵女、迎尉缭、收李清,都是好事。但是公子可莫要忘了,你,在根上始终都是昭人的公子! “只有老昭人,才会是在公子穷途末路之时,肯以己身换公子平安的坚实后盾!” 老国尉喘了口气,扶苏欲要答话,却生生忍住,等国尉说完。 “日后,还请公子多与老臣这些将死之人多走动走动,不必担心王上疑心。公子已封承国君,王上之意,早已明晰。 “再者言,若是王上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老臣自会与他分说!” 扶苏听懂了。老国尉是在让他交好老昭人,尤其是代表着昭人的老臣们。而不要只顾着与六国的人才周旋。 王翦劝他不要太过结好重臣,那是担心储君之位还不稳的自己太过急切,惹了那位不悦。 如今始皇已经将承国这个名头给了自己,就意味着他已经默认扶苏可以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了。 而且以始皇的雄心与自信,一个稍微结好几个重臣的公子而已,在他心中怎么可能真的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 老师韩非子劝自己收六国人心,结交李清等六国俊才,这自然是为了自己好,扶苏不会连这点都吃不透。 但是这其中要把握一个平衡。 自孝公发布求贤令以来百多年,各国英杰纷至沓来,但无论六国才俊如何闪耀,老昭人如何对六国大才视为自己人,昭人始终都是朝堂主流。 这是因为历任昭王都是目光短浅,胸无天下之人吗?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司马错方才说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能依靠的,就只有生死同行的老昭人! 不能寒了老昭人人心啊! 扶苏心中又多了一层明悟,对老国尉不惜被视为邀宠挑拨,也要为自己点明前景的大义,感激不尽。 “国尉放心,扶苏理会得。只是一点,日后国尉不要嫌扶苏蹭吃蹭喝太过频繁就是。” 司马错老怀大慰,笑得极为畅快。 提点完扶苏之后,老国尉并未再开口,只是靠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扶苏也未打扰,只继续为国尉专心驾车。 輜车在宫门口只略为停顿便开了进去。 老国尉早有在宫中行车的权利,又是长公子亲自驾车,故而守门侍卫只是稍作闻讯就放了行。 与见扶苏时不同,闻听司马错求见,始皇并未随意坐在案后,而是起身先将老国尉迎上了座位,这才端正坐回。 至于扶苏……没人搭理,就站着吧。 老国尉开门见山,没有做什么君臣对的心思,方才坐定就拱手请命:“轻兵不可废,请我王收回成命。” 换做旁人,嬴政肯定大耳刮子就上了。孤今天早上才下的诏,这还没到下午,你就敢言“收回成命”? 但对老国尉肯定不行,嬴政整理了下措辞,正要再说,司马错却不耐烦君臣互相试探了,“老臣与尉缭子已就此事讲明了,他与老臣各退一步,轻兵不能撤,其他都好说。” 嬴政明白了。 司马错这是要保尉缭子。 身居国尉之职十余年的老国尉来代表军中守旧势力与尉缭子谈判,可谓名正言顺,谁都挑不出毛病。 老国尉说了各退一步,那么其余人就只能跟着退一步,甚至两步、三步。 而此时一旦在这个最有利的关头退了,日后再想要反对尉缭子,可就难了。 为何今日才下的诏书,昨晚就有老卒去围了国尉府? 其中情状不但是尉缭子与国尉猜得到,嬴政对此更是洞若观火。 可是嬴政有些疑惑,为何老国尉为了一个毫无交情,甚至与自己有争权之嫌的尉缭子,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这时,嬴政才注意到了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垂头站着的扶苏,心中一下就亮堂了。 “又是你这小子从中搭线?” 到底瞒不过始皇,扶苏早有准备,忙躬身请罪。 嬴政还要再说,司马错却起身告辞,“王上恕罪,老臣年迈嗜睡,这会儿实在乏了,请先准老臣告退了。” 这是摆明的倚老卖老,嬴政苦笑着只能答应下来。 不用始皇使眼色,扶苏便赶在赵高之前扶起了老国尉。 扶苏如今也算是个小狐狸了,怎么不知道国尉是在为自己解围? 此时又听老国尉继续道:“来时多亏公子驾车相送,还请公子再把老臣送回去才是。” 扶苏看向嬴政,却见始皇没好气道:“国尉相请,你还愣着干甚?” 嘿嘿一笑,扶苏心中感激老国尉的维护之意,只小心扶住了老人家,出殿而去了。 看着一老一少两个背影,嬴政一阵恍惚,竟似看到了自己还未亲政那会儿,半是搀扶、半是依靠亚父的样子。 看着始皇陷入追思,赵高不敢打扰,做手势让还要送上奏章的小太监等在原地。 直到始皇帝轻轻一叹,恢复过来,赵高才又挥手让小太监上前来,为那座怎么都不见少的竹简堆再添一尺。 “把老二和他母亲都放出来吧。”始皇看着奏折只似随口一提,并未详说,赵高便明白了王上的意思。 二公子嬴漺此前小动作颇多,趁着长公子使楚之时,与各方勋贵多有交流、许诺,这些事巨细靡遗都被报知了始皇帝。 始皇原本并不打算如何,即便有些许诺不是他一个公子应该给出的,但为了与优势太大的长兄对抗,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始皇心中虽然不喜,但也可以理解。 只是随着扶苏完满完成使楚任务,又加冠、代狩,本应该看透始皇心意的二公子竟愈发变本加厉。 于是,趁着上次公子遇刺,始皇帝明知二公子不可能行凶的情况下,仍然将其下狱,虽然没有让人上刑,但也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如今扶苏受封承国君,又与司马错这样的真正顶梁重臣交上了好,想必已经得了足够教训的二公子,也应该知道进退了。 如若不然,即便始皇放得了他,长公子扶苏也放他不过。 赵高心知,即便公子胡亥得以从楚国脱身,恐怕面对如今羽翼已逐渐丰满的公子扶苏,也几乎没有任何反败为胜之机了。 心思百转中,赵高躬身领命,前往宗正府放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三章 收紧的套索(今日第三更,求一下票票和收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荆轲心中,这八字的评语,送给秦舞阳恐怕再合适不过。 秦舞阳又犯事被抓了。 荆轲真想书信一封告诉咸阳令陈康,这人我们燕国使团不要了,您看着处置吧。 可他不能。 若荆轲是个燕人还能如此做,可他一个魏人,如果对燕人见死不救,使团中的燕人恐怕当时就要造反。 可怜他一个提三尺剑纵横天下,甚至敢于让天子也见识匹夫一怒的大剑客,就这么成了秦舞阳的保姆。 保姆就保姆吧,只要能完成太子丹与好友所托,再大的屈辱他也忍了。 然而直到被请进了咸阳令署,看着周围增加了数倍的守卫,荆轲才发觉,此次恐怕不是陈康一两句阴阳怪气的折辱就能过去了的。 荆轲暗自提了提心神,与陈康见礼。 陈康不苟言笑地回礼之后,就向荆轲问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秦舞阳当街杀人之事,荆少府可有何要对本官说的?” “若是没有……”陈康对终于流露出惊讶之色的荆轲冷然一笑,“那本官就要依律……” “陈咸阳且慢!” 荆轲终于反应过来,他不能不问个清楚。 秦舞阳虽然暴躁易怒,但也知道太子丹所托之重,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做出此等坏事之举。 “荆少府请说。”陈康本就要等着荆轲来问,以此将秦舞阳之事攀扯到燕国使团身上,自然不急着宣判。 “秦舞阳虽鲁莽,但不是凶残之人,荆轲不知此事脉络,还请陈咸阳告知。” “这样啊……”陈康故作沉吟,“好吧,那本令就先与少府说一说吧。少府先请坐。” 荆轲心中焦急,却也只能谢过陈康,依言坐下,等着陈康慢慢说来。 “今日本官得报,贵国使团副使秦舞阳,与人当街发生口角争执,一怒之下将人打死。于是本官派人追索,在驿馆门口将其抓捕归案。荆少府居然对此全然不知吗?” 当街杀人,还在驿馆门口被抓? 荆轲真想打开秦舞阳的胸口看看他的心思! 然而,荆轲机敏地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数日之内,秦舞阳连着两次都是与人发生口角,这只是巧合吗? 而且,为何这个咸阳令非要等到自己前来才告知此事,还在堂上安排这么多卫士? 荆轲敏锐地从陈康看似平淡的陈述中抓住了重点,“陈咸阳方才是说,秦舞阳是在驿馆门口被抓的?” “不错。”陈康眼神略有闪烁,荆轲的机敏让他有些警觉,“前去捉人的差吏亲眼看到他从驿馆出来之后,才动手抓捕。在他逃回驿馆之前将其拿下了。” “这恐怕不对。”荆轲开始有些明白了陈康的意思,什么“从驿馆出来”,又是“逃回驿馆之前”,他这是摆明了想要往使团身上泼脏水! 无论如何,荆轲都不能任由对方污蔑。 “请问咸阳令,是何人对秦舞阳进行的抓捕,秦舞阳现在又在何处,何不让他们都出来,当堂对质呢?” “对质怕是做不了了。”陈康笑得灿烂,但是语气中的森森寒气让荆轲汗毛倒竖,“秦舞阳已经认罪,但他在牢中对王上口出不敬之语,已被割去舌头了。” 荆轲须发皆张,拍案而起,只戟指着陈康良久,却半晌无言。 陈康冷眼看着荆轲作色,丝毫不为所动。场间众卫士却被荆轲杀气所激,纷纷抽刃而出,迈步上前,只等荆轲怒而拔剑。 荆轲胸口起伏不定,他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上堂之时,甲士并未让自己交出佩剑。 好算计!可是为何? 自己只是一个前来会盟兼道贺的使团主使而已,昭国为何自上而下俱要与自己为难? 荆轲想破脑袋怕是也想不到,在他还未接受太子丹重托之前,就已经被人记在心上了。 他想不明白此中关节,却也想得通透自己万不可在堂上拔剑。荆轲冷哼一声,放下了手臂,“我能否见秦舞阳一面?” “不能。”虽然吃惊于荆轲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制怒,陈康也并不打算让已经议定的流程再起波澜。 在问对方之前,其实荆轲已经知道了答案。陈康割秦舞阳之舌,显然就是不想让他多嘴。 于是荆轲并未多做纠缠,“陈咸阳若无其他事,荆轲能否告退?” “请。”陈康突然又变得好说话了。 荆轲一走,果然又见扶苏溜了出来。 陈康挥手让堂下 陈康对扶苏,自然不比在荆轲面前的冷淡,互相见礼过后就笑道:“见了荆轲方才动静,才知公子为何对他如此看重了。” 扶苏“哦?”了一声,以作闻询。 “此人临刀兵而不变色,当不是懦弱之辈,然而连续受大辱而能制怒,所求必有大事。” 扶苏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位此前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得…… 说好听点是尽心相助,说难听点就是卑躬屈膝的咸阳令。 其实也是扶苏被韩非子、百里俜、尉缭子这些大脾气的大才给欺负得有些“贱骨头”了,潜意识觉得如果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如果不是熟人,十有八九就是没有才干的。 他也不想想,堂堂大昭长公子,贵为储君。想在昭国为官的士人,除了性格实在别扭的,能真都对他横眉冷对么? 扶苏只是点点头,略微表示赞赏,又得了陈康再三保证,便回府去了,还有个小孩子等着他。 当扶苏回到家中,就见魏无月在给豹梳头。 说来奇怪,无论扶苏怎么劝都劝不动他去洗澡的豹,却十分听魏无月的话。 或许是年龄相近? 总之一回来,就见洗得干干净净的豹穿上了魏无月小时候的衣服…… 等等,无月的衣服? 扶苏哭笑不得,“无月,你不要胡闹了。” 不料,魏无月才是更为不满,“扶苏哥哥才是不要胡闹呢,人家一个姑娘家,非要被安排去与侍卫同住。” 扶苏愕然。 就见魏无月将豹的头发盘好,转动他的肩膀给自己看。 豹洗得白生生的脸蛋配上染红的双唇,确实有了女子的娇媚。 可是,曾被豹压在身下的扶苏的确难以相信,那样一个有着强大爆发力和隐藏能力的暗杀者,竟然是个小姑娘? 扶苏突然有些不忍了。 说来奇怪,同样是少年,如果是个小子,扶苏自问可以毫不犹豫地安排给他各种艰难的任务。 可是换成一个小姑娘,扶苏却突然觉得不太应该。 是大男子主义作祟? 扶苏说不明白。 只是此前决定的一件事,如今看来或许要有变了。 豹敏锐地察觉了扶苏的眼神变化,以为对方因为她是女儿身而不满,赶忙将唇上的色彩用手臂擦去,又将无月好容易收拾好的头发打乱。 “女……可……”豹胸膛起伏,显然心绪大乱,魏无月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只能求助地看向扶苏。 扶苏叹了口气,“我知道,女子也可以。” 看到豹逐渐回复了正常,扶苏心中又加了一句:有些时候,女子行事更为容易。 魏无月不知道扶苏哥哥与小姑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想帮助她又不知如何下手。 扶苏看着无月闪着星星的大眼睛,按了按有些发胀的额头,这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啊。 魏无月突然“呀”的一声惊呼出声,“我还给扶苏哥哥准备了礼物!”正咋呼着要抛开的无月突然感觉手腕一紧,原来是被豹拉住了。 看着无月和豹可怜兮兮的小眼神,扶苏笑容古怪,这么看自己干啥,“跟着呗。” 看来没有玩伴的日子也让无月很烦闷,有这么一个年龄相近的小妹妹也不错,还可以让无月教教她说话。 暂时放下对豹的安排事宜,扶苏还要处理一下春狩之后遗留的政务。 春狩的魁首不出意外的确被嬴骐争得,即使后来李信成功捕猎了一头大虫,然而那头巨熊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嬴骐所获除了原本就定好的食邑奖赏,更有扶苏的随身玉玦。 剩余的事务主要集中在狩猎后用度的清算、核对等,已经对此熟门熟路的扶苏并未用太多时间就处理完毕。 此后就是军务。 身为监军,扶苏需要对粮草、器械、兵员等出征前的相关事宜进行监察,遇到有不妥当之处,还要与各级将官核实。 这才是政务的大头。 但其实也是最不用操心的。 王翦宿将,出兵前的准备工作对他而言已经如同呼吸般简单,其余几位副将也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不太可能有大的纰漏。 昭军出战之时,在主将的身边往往会有八位甚至更多的副将,朝堂上只会指派第一副将,其余人选需要主将自行挑选。 扶苏决定之后先去兵器作坊视察一番,然后再去粮仓转转,这份工作差不多就可以交代过去。 此时扶苏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苏梦泽。 这位墨家高徒此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此次倒是可以趁着考察兵器作坊的机会与他再有交流。 将两件事刚记在竹简上,就见魏无月嬉笑着碰上来一个陶盆,身后自然跟着小尾巴豹。 扶苏将案上的竹简挪了挪,给陶盆腾出来一块地方。 于是魏无月就小心地将一盆黑糊糊的黏稠液体端到了扶苏跟前。 “这是什么?”扶苏用长柄勺舀动着诡异的液体问道。 “米粥!”魏无月得意洋洋。 “好……”豹也随声附和。 我信你个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四章 甲天下 “公子,要不要派人去追?” 扶苏皱眉略作思索,还是决定放弃了,“不必。” 咸阳令陈康一早来报,昨夜城门关闭之前,荆轲单人独骑从北门奔出,逃离了咸阳城。 这样一个精于刺杀的人物孤身出行,以现在的缉拿手段,对方一旦离开了咸阳,就几乎不可能被抓到了。 至于各处的雄关,那都是只能阻碍大军行进的,想依靠关卡缉拿一个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好汉,成功率太低。 看来是自己给他的套索勒得太紧了,扶苏在心中盘算,自己倒是忘了,荆轲可从来不是史书上所言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物。 这个与剑豪盖聂比剑,却因为对方的大吼就逃跑的刺客,对于危险的感知是十分敏锐的。 在明知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逃离,从来不会成为荆轲的心理负担。这与他重义轻生死的性格看似矛盾,实则不然。 荆轲为了完成好友所托,可以不惜命。但是如果豁出性命却无法有所得,他根本就不会去做。 其实原本扶苏可以向始皇请个诏,由自己来全权代理燕国使团之事,这在外交中并非没有先例。 这样荆轲就没有了刺杀始皇的可能,扶苏也不用费心费力地针对秦舞阳。 然而,身为储君,如今又有承国君之位在身的扶苏,实在不想毫无必要地去为始皇挡那可能的夺命一刀。 对于意在破坏连横的燕太子丹和荆轲而言,刺杀始皇与刺杀扶苏的意义是一样的,谁知道荆轲会不会在意识到无法刺杀始皇的情况下,将短剑刺向扶苏? 就算有侍卫在身侧保护,扶苏也根本不想去赌那个万一。 荆轲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如今他在眼见任务无望的情况下逃离,其实对扶苏而言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只要接下来请始皇亲自接见或者安排什么人去拿国书就行了,此事如此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最好不要了。 即便在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没少对敢于以一己之力逆转大势的荆轲报以敬佩,但如果自己就代表了大势……还是算了吧。 请家老替自己将咸阳令送出门外,扶苏将思绪稍微理了理,便唤来婢女为他换衣。 按照之前的安排,今日要去视察兵器作坊。 换上一身适宜骑行的装束,扶苏亲自去马厩为踏云上鞍。 有了踏云之后,如今他是越来越喜欢骑马了。若非必要,扶苏必然拒绝驾车出行。 出门之前,怀瑾前来辞别。 扶苏只与她稍作鼓励,就在怀瑾的感谢之中派了几位骑士护送其南返了,南下成都一路沿着直道即可,再加上怀瑾原本的护卫,安全上危险不大。 增派几位骑士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安全,更多的是表明长公子对怀瑾的支持态度。 此次怀瑾前来求官,得到了扶苏的大力支持。在与蒙毅、樗里偲,以及嬴馥等人的商议之后,扶苏决定将吏员的名额主要用在了功曹、贼曹、法曹这么几个重点位置。 在各郡府之中,都会安插视重要程度而数量不等的吏员。 尤其是重中之重的成都府,更安排了4个“自己人”,以帮助怀瑾站稳脚步。 扶苏目下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要看怀瑾自己的手段。 希望她在争权之时能表现得如同这两次会面一般让扶苏印象深刻,能够与两个哥哥分庭抗礼。 兵器作坊。 作为为整个大昭军兵提供兵器的作坊,占地面积极大。 因为兵器作坊离咸阳较远,坐落在泾水边上,人员往来不便,所以除了制作器物的“厂房”以外,兵器作坊还要为数量众多的工匠及其家属提供住所。 每日都会有专门的车队向作坊运输食物、日用等,因此整个作坊几乎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城市。 士农工商,工人的地位在此时仅比商人高一线,也属于贱籍,按律工匠身份要世代继承。 因此很多工匠甚至一生都未离开过作坊,自成年以后,就会在作坊中劳作,直到老死。 然而相比于在外流浪的工匠,能够成为在“国企”不愁吃喝的工匠,对很多人来说,仍然是梦想中的生活。 作坊门口,自然早有已经得了消息的兵器坊第二把手等待,将扶苏迎了进去。 扶苏并不喜欢采取突袭视察的手段,因为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就越要考虑自己行为代表的意义。 经常采取突袭视察不但无法阻止被视察者敷衍了事,反而会导致他们将更多的心思用在揣摩上意,此举属于两败俱伤。 与其上下相忌,不如给下属们一个能够合理表现的缓冲。 至于你问为什么兵器坊的第一把手托大不来?因为这个一把手来头太大。 大昭律令,兵器坊最高负责人是相邦。 李斯大概干不来这种迎来送往的活计。当然,如果来的是始皇帝的话,自然另当别论。 大昭军工作坊的人事系统采用四级负责制度。 作坊最上层的负责人是相邦李斯,相邦的直接下属是工师,也就是现在门口的这位年过四十,据说已经在工师之位呆了二十年之久的蕺。 前文说过,在昭国变法以后,为保证下级官吏的连续性,常会采用父死子继的选任制度。 这位蕺工师,就是继承了其父所留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蕺的儿子也会继承这个官职不高,但却极为重要的职位。 工师下辖左右两位工丞,工丞之下就是直接进行兵器制作的工匠。 除去只在名义上负责的相邦李斯,这样三个吏员就是如此一个为前线数十万将士提供兵器的大型作坊的全部领导层。 这在习惯了大政府制度的后世人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的,然而在坚持小政府主义的昭国人看来,这再正常不过。 工坊的墙壁与此时多数的房屋一样都是土坯制成,房顶低矮,其中烟火弥漫,环境恶劣。 在工师的介绍下,扶苏了解到这个坐落在泾河边上的大型作坊中,共有工三万七千余人。其中老工,也就是熟练工,就有两万多人,采用以老带新的方法培养新人。 兵器作坊制作兵器的过程是非常先进的流水线制度。 扶苏先视察的是制作戈矛等兵器的青铜部分的最后一道工序:打磨。 进行打磨的地点是在一处面向河流的院落中,从逼仄的工坊中出来,得以呼吸新鲜空气的扶苏,顿感肺中一清,舒服不少。 与习惯让有经验的大匠凭手感进行打磨的六国作坊不同,昭国作坊打磨兵器使用的是机械打磨。 磨刀石被简单的传动装置连接到辘轳上,再由年富力强的少工转动辘轳,使磨刀石尽量匀速地转动。 老工们就拿着兵器在磨刀石上进行打磨。 这样打磨出来的兵器,没有人工打磨常有的来回往复的打磨痕迹,而只有间隔几乎等同的单向打磨印记。 扶苏拿起一个刚刚打磨完成的戈头,只见还在微微发烫锋刃部分果然有类似于现代车床打磨后的痕迹。 打磨完成,就有专门的工匠在检测之后,在戈身上刻上“昭王政二十五年,大匠李斯、师蕺、丞义监,工成制”的字样。 这段话的意思是这个戈,是由兼任大匠的相邦李斯、工师蕺、工丞义监制的,由工匠成制作的。 这就是《吕氏春秋》中所提到的“物勒工名”制度。 所谓物勒工名,是指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 这个制度并不是昭国的发明,而是早在春秋之时就有的,传说中的神剑干将莫邪之上就刻有制作者干将莫邪夫妇的名字。 早先这个制度的作用只在于使工匠扬名。 不但是在兵器上,很多艺术品,比如茶壶、雕塑上也会有作者的名字。 不过昭国将“物勒工名”这个制度发扬光大了。 在昭国,任何一件工坊制作的器物如果出厂后被发现了瑕疵,就会被按照器物上刻印的名字,进行层层追责。 这就是《唐律疏议》中所说的“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 因此,为了保住饭碗甚至脑袋,整个工坊上下,都要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地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不得犯错。 这样的制度虽然有些严苛残酷,但是对于要使用这些兵器上阵的将士们来说,如此有质量保证的兵器才能给他们以依靠。 如果连手中的兵器都无法信任,将士们哪里还有上阵的信心呢? 提起对质量的苛求,如果说昭国所为都还在道理范围内,那么建造统万城的赫连勃勃,才真称得上嗜血。 赫连勃勃制作统万城时,命令制造兵器的匠师与筑城的匠师一起劳作,每日日落进行验收。 验收的方式是用制作出的兵器去刺筑好的城墙。 如果刀剑可以刺入城墙,就杀筑城者,如果刀剑无法刺入,就杀兵器铸造者。 匈奴人的残虐嗜血,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因此对于“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的蒙恬,扶苏在前世今生都是十分敬佩的。 之后,扶苏又在工师的带领下逆着流水线在各个节点上一一走马观花。 这也不怪扶苏看得粗略,什么“淬火”、“退火”、“铜锡比”、“复合工艺”,他一个词儿也听不懂,就只能跟在解释得口沫横飞的工师身后,连连点头。 似懂非懂地参观完流水线,扶苏才问起产能问题。 毕竟要给前线五十万将士供给兵器,这是个无法轻忽的重担。 “回公子,全力制作之下,仅此一处小坊,每日可得矛6000余,戈3000余,弩机2000余,各类甲胄一万副。而这样的小坊,此间共有十二处。” 扶苏心中稍稍做了下计算,按照蕺给的数据,这么一处兵器作坊如果开足马力,能够在五日之内,将五十万昭军的军备都全部换一遍! 这是怎样恐怖的效率! 一直就知道昭国军备甲天下,但只有真正见到确凿的数据,才能真正意识到“甲天下”这个评价是如何来的。 无论是“流水线”、“标准制”、“机械制造”等制度,都远远领先当今列国一个,甚至数个时代。 即便如此,昭王仍要引入尉缭子进行改革。 这个国家,就如同他们的统治者那样,永远不会满足于当下的成就。 只有如此对进步的渴望,才能促成这样一支战无不胜的昭军,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昭国。 参观完“制造部门”,扶苏接下来还要参观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 也就是此次视察的另一个目标的所在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五章 送礼 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官方名称为共工坊,独立于十二个匠作坊之外。 大昭崇尚水德,因此即便是到处都有火焰升腾的兵器作坊,也以水神共工而非火神祝融之名为作坊命名。 或许也有以水压火,防止走水(火灾)的意思? 扶苏并未多想,而是在工师带领下又进到了一处比之匠作坊稍微宽敞些的作坊。 这个作坊中大多都是长年在兵器作坊中劳作,拥有丰富经验却因为年迈而无法继续制造兵器的老者。 因而此地除了能够进行研发工作之外,还可以发挥养老院的作用,以及榨干这些工匠的最后一丝价值。 在一群白首老者之中,苏梦泽的一头乌发极为醒目。 被人唤了两声,正在与几位老工匠争得面红耳赤的苏梦泽才终于发现了公子扶苏一行。 “你们在争执什么?”看着满头大汗的苏梦泽急匆匆上前见礼,扶苏笑着问。 苏梦泽赧然道:“适才与几位前辈探讨淬火的时机与所用液体的选择罢了,不想让公子看了笑话。” 眼前的苏梦泽一身工匠的短打扮,袖子高高挽起,胳膊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看来此人并不是纸上谈兵之人。 扶苏对于实干家总是比较有好感,因此对苏梦泽的评价无声中提高了一层。 对于苏梦泽所言的淬火法,扶苏并没有什么兴趣,昭国在青铜器上的冶炼技术已经接近了当前科技水平下的理论极限,再提升也有限。 他此来见苏梦泽是有事相询。 作坊中灰尘弥漫,环境嘈杂,而且温度太高。 扶苏此前参观多时,已经满身落灰,身上也被汗水浸透,因此不想在此多呆。 于是与工师打了招呼让他自去忙自己的,扶苏让苏梦泽领着去一处方便说话的地方。 苏梦泽心中一动,猜测长公子此来或许是专程与自己有事商议,心中欣喜,忙引着扶苏往后门而去。 出了后门,随着厚重房门的关闭,锤头敲击的嘈杂声与火热的空气全部被隔绝开来,扶苏的耳中和身上顿时就松快了许多。 与工坊中多数的院落相同,此处院子一样在泾水边上。 院中有亭,于是扶苏在苏梦泽的引领下坐在了亭中。 而苏梦泽自己,则是先向扶苏告了声罪,先去水里濯洗干净,再用脖子上的麻布擦干水渍,才向扶苏再次见礼。 面目不洁而见君子,是失礼的。故而苏梦泽才会宁可让公子多等一会儿也要先把自己清理干净。 再次见礼之后,扶苏也请苏梦泽坐下,这才开始谈起正事。 “苏先生是墨家高徒,可知攻城之法?” 扶苏这是为了之后的大战来问计墨家的。 要想拿下即将进攻的西魏,昭军所面临的坚城远不止安邑而已。 此次是灭国之战,处在绝对劣势的魏军必然只能选择据城而守而不敢野战。 这一点在多次军议上,早已是各位将军达成的共识。 而为了保证大军的补给路线不被掐断,昭军的确也有必要将沿途的各处关隘城防一一攻破,以求稳扎稳打。 这样的战略,即使是给人印象中喜欢兵行险着的白起,都没有反对。 因为这的确是优势一方的正确战略。 对于弱势方而言,采用大会战的方法是以弱胜强的唯一方式,因为小规模的战役即便胜利再多次,对大局也于事无补。 多次小规模战役所能获得的最佳后果,俏皮话。”梅子酒也被扶苏逗乐了,但还是要提醒他一句,“这话,公子可不许在公主面前提起。” 我看起来有那么笨么? “梅姨安心,扶苏醒得(明白)。” —————— 礼单倒是十分丰厚。 虽然贵为长公子,扶苏自认已经算得上见识广博了,却仍然为长长的礼单略有咋舌。 看来这个长平公主还是很得宠的嘛。 扶苏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礼单,同时不忘请“大昭名誉国民”云琭坐下。 当然,这些金玉之物贵重归贵重,却远没有放在礼单之下的物品珍贵。 荆门郡的舆图。 所谓舆图,可不仅仅只是地图而已。其中还记载了人口户籍数、郡内城关的详细位置与大小,等等重要信息。 此等舆图的献上,更表明了赵国承认了大昭对荆门郡的实际占领,也可与大婚一同,看作是两国重立盟约的意思。 虽然两国都心知肚明,这个盟约不可能有多大的束缚力就是了。 赵国也是有意思,这样的舆图不送给始皇,却当作嫁妆一并给了自己,也不知是打什么主意? 想靠这么一张纸来挑唆自己与父王的关系? 赵人没这么天真吧? 还真有。 不是全体赵人,只有赵王迁确实是这么盘算的。 在他看来,即便是亲生父子,昭王也不可能对这个已经成年,且又身负众望的长子没有一点忌惮。 这种自卑者的以己度人,落在扶苏父子的眼里,简直不值一哂。 对于自信到罚神的始皇帝来说,即便是赵迁把邯郸舆图送给扶苏,恐怕都不会引起他半点侧目。 云琭偷眼看到扶苏将礼单随意放下,对舆图更是连翻动的兴趣都没有,心中不免有些嘀咕。 看这个长公子的动静,怎么好像对重礼不太满意?甚至连姐夫千叮万嘱要送到他手上的舆图都兴致缺缺? 但云琭又不敢问扶苏是个什么想法。 大昭虎狼,人尽皆知。 谁能保证这个公子扶苏不会看上自己这一身肥肉,一个高兴就把自己给烹了? 欺软怕硬之人,可不只是一个秦舞阳。 对自己人越狠辣的家伙,往往会在比自己强势的外人面前,表现得越是懦弱不堪。 对这等人,一向喜欢与英才为伍的扶苏自然是……和颜悦色。 “云将军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驿馆还住得惯吗?若是有不便之处,不如就在府里住下,扶苏也好与将军多多亲近。” 得了长公子这番暖心的言语,云琭心中大石这才算是落了地。“不敢叨扰公子,住得惯,住得惯。” 扶苏又与其敷衍了几句,更是连连劝酒,直喝得云琭脸庞酡红,宾至如归。 要问为何扶苏要对如此废物关怀备至?倒不是因为与对方那丝所谓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对方身在赵国啊。 穆公曾说过“邻国有圣人,国之患也”,那么反过来,邻国有废物,对本国不是好事吗? 尤其是如此废物还能占据赵国朝堂高位,那就更是好事了。 可怜云琭并不知道扶苏只是把他当个赵国中枢的“肿瘤”,还以为这个外甥女婿与自个儿一见如故,聊得开心,喝得更是畅快,不多时便醉倒了。 扶苏也没让人给云琭送回去,而是按之前建议的,令家老给他安排了个别院住下,做戏得做全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六章 “公主真美。” 是吗? 赵灵儿看着镜中难得画上了淡妆的自己,陌生感与见鬼的自豪感莫名冒了上来。 什么时候自己也会为别人对于自己外貌的夸赞而自豪了? 无法摆脱嫁人宿命倒也罢了,如今怎么连心思都如小女儿家一般了。 女为悦己者容? 豫让之言可谓一语中的。 然而,大昭长公子扶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的可以是那个“悦己者”吗? 胜爷爷赞他是“贤公子”,魏无月说他是“闲不下来公子”,华阳夫人笑他是“讨人嫌公子”。 究竟哪个才是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之人的真面目呢? 然而即便他不是悦己者,自己又能如何呢?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留给她这个赵国王女的选择,从来都是不多的。 没有得到姑娘的回复,为赵灵儿打扮的侍女却似乎并未受到打击,欢喜着又从首饰盒中选了一件跟姑娘肤色极为相称的玉簪。 “这件玉簪可是公子亲自为公主选的呢。” 华阳夫人派来的宫女可真是个小话痨。 赵灵儿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介怀,大婚之前思绪烦乱的自己,身边能有一个在耳边叨叨的人,也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了。 与大多数女子不同,赵灵儿从未憧憬过自己的大婚。 在别人讨论未来夫君、大婚盛况之时,赵灵儿都是不屑参与,只以纵横沙场为念。 “公主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公子真真好福气呢。” 这小姑娘,怎么比自己打扮起来还开心? 赵灵儿黯然的心绪也为她逗得一乐,“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突然得了公主的问话,先是惊喜,然后嬉笑道:“婢唤作清荷呢。”小宫女这次倒是没有犯将自己本名倒出的小错漏。 赵灵儿还未咂摸“清荷”这个名字的意境,就听敲门声响起,“公主,公子已经到了门前,请公主早做准备。” “知道了。”赵灵儿语气平静,心中却五味杂陈。 魏无月不遗余力向自己“推销”自家的夫君是如何体贴,如何良善。 可是,嫁人这种事,因为对方是好人就可以了吗? 清荷为公主戴上最后一件发饰。 随着“次”的就位,出嫁的准备就已经完成了。 推门而出,舅舅云琭就在门外等着。 父母不在,这个舅舅就是唯一的娘家人了。 赵灵儿一贯是看不起这个舅舅的,无能、贪吃、好色,能在男人身上找到的缺陷他一个不落。 然而今日看到云琭红肿的双眼,赵灵儿心中却怀念起了幼时这个舅舅将自己架在脖子上,任由母亲呵斥也舍不得放下的样子。 无论对方如何不堪,终究是肯为自己落泪的亲人啊。 赵灵儿也为云琭的样子惹起了一丝伤感。 两人凝视片刻,却并无言语,只有云琭伸出手臂,让赵灵儿轻轻搭上而已。 从房门到院门这一段路,或许就是两人一起得以走过的最后一段了。 道路尽头,那位今后便要相伴一生的人,身穿黑色吉服,头戴高冠,正微笑着等着自己。 云琭突觉手臂一紧,心中一动,将自己的大手覆了上去,嘴唇微微开合:“无恙。” 也不知是不是云琭的安慰起了作用,赵灵儿放松了手指,顺从地走到了门外。 两人终得四目相对。 “见过扶苏公子。” “见过长平公主。” 两人还未礼成,自然不能互称良人。 随着见礼完成,扶苏身后的好友们无不欢呼雀跃,带着围观的国人一起向两人高声大贺。 按照礼制,此时女方的父母应该出来告诫将要嫁人的女子孝顺公婆,不可违逆。 赵灵儿的父母不在,自然要由云琭代劳。 云琭将姐姐亲自缝制的吉服交给赵灵儿,“今后要时刻小心、恭敬、谨慎,不要违背你公公婆婆的意愿。” 然后又将一条丝带为她系在腰间,“勤勉、恭敬,好好完成你公公婆婆吩咐你的家务。” 赵灵儿轻轻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按照礼制,扶苏还要以跪礼参拜代表着岳父身份的云琭,然而扶苏身份过于尊贵,即便见着赵王也不需要跪礼,云琭当然更不敢受。 于是只是互相平礼拜过,就算见礼完毕。 随后,扶苏上前询问道:“公主,请随我上车。” 赵灵儿点头应允,由着对方为自己披上御尘披风,帮自己站上彩车。 当赵灵儿站妥以后,扶苏为她驾车稍稍往前行了一段,然后将缰绳交给了御者,自己登上前面的墨车当先引路。 此时,漫天的花瓣纷纷洒下,铺满了天上与地面。 能在初春时分收拢这么多花瓣,只能是王家手笔。 一路上,迎亲的人们都在唱着寓意吉祥的诗词,围观的国人也都兴高采烈,为公子大贺。 看着前方不时向周边招手,然后引来一阵欢呼的扶苏,赵灵儿为他在昭人心中的地位赞叹同时,也稍稍为自己的未来放了一点心。 无论如何,能得到如此多的敬爱,总不会是个嗜虐之辈。 车队并非直线回到长公子府,作为全国都要恭贺的大事,长公子大婚的游街,要绕整个咸阳一圈。 当车队停在长公子府门前之时,日头正好西斜,给地面上的一切都披上了轻纱。 婚礼,古称昏礼,本就是在黄昏时才能进行的。 先是祭拜天地,然后礼拜高堂。 高堂都在宫里,并未露面,于是扶苏带着新过门的娘子向着咸阳宫的方向遥拜。 随后,便是宾客在外间欢饮,新人则入洞房。 先秦时的新人并不会与宾客一起饮宴,而是单独于内室中设专席对饮。 充当礼官的是老熟人,宗正赢白嬴老太公。 两人在宗正的带领下入房,相对而坐,先是按着礼仪吃两口按着顺序端上的饭食,接着就是互相敬酒,这被称为“合酒”,也叫“合卺酒”。 喝完合卺酒之后,宗正命人撤去酒宴,自己也带着众人离开,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两位新人。 等众人离开,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外间饮宴的欢声笑语隔着老远,早已没了声息。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见对方好似有话要讲,就又都住了口。 又等了片刻,扶苏看赵灵儿没有重新开口的意图,轻声道:“我先为……娘子除去外裳吧。” 不是扶苏耍流氓,而是新娘外裳挂的配饰太多,非常沉重,一直穿着会很吃力。 以赵灵儿的聪慧,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红脸却不是自己控制得了的,只得赧颜回道:“有劳了。” 扶苏到底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好歹比赵灵儿多了一分沉着,闻言起身,走到了赵灵儿身后。 “请娘子起身。” 听到耳后扶苏轻柔的嗓音,赵灵儿只觉得耳根都红透了。 站在扶苏的角度,可以看到赵灵儿耳边的绒毛可爱地根根竖立,耳廓也红润欲滴。 赵灵儿依言起身,感觉到扶苏的双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不由轻轻攥拳,幸好对方的双手并未胡乱游走,只是按着此前所说的那样,为她除去了外裳。 心中一松之下,赵灵儿却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失望。 失望之情还未蔓延开,就感觉肩上再次一重,却是扶苏挂起外裳后重又将双手按了上来。 果然还是要…… 赵灵儿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除了身体在对未知的情状微微战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放松……” 扶苏的声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温柔。 …… 芙蓉帐暖凝脂滑,吟哦阵阵似。 外间的酒宴上,前来贺礼的老臣们都已经相继离开,小辈们闹得更为欢畅。 一向跳脱的李信撺掇着众人同去听房(闹洞房),却没人搭理他。 就算平日里关系再怎么要好,那毕竟也是长公子,自家主君的新婚宴,哪会有人愿意去触霉头。 樗里偲更是一把将身边没个正形的好友拉着坐了回去。 李信见无人附和,只能悻悻然坐下,继续喝着酒,也不时向场间众人敬酒。 打眼望去,却见场间喝酒最少的,居然不是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大夫,而是以善饮著称的张苍。 张苍自从被扶苏送到廷尉署醒了一个月的酒后,总算是暂时管住了自己的嘴。 出征在即,各自有了职司的好友们,眼见就要分作几路。下次能够欢聚饮宴还不知会到何时。 年龄最小的李信,也是最重感情的一人,心中不舍之下,举着酒樽流窜于酒席之间推杯换盏,这个称兄那个道弟。 于是扶苏从里间之后,只见李信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白起与司马靳年岁稍长,与这些小孩玩不到一起,俩人正挽起袖子玩着划拳,这自然又是学自扶苏的技能。 蒙毅正在与王离放声唱《无衣》,樗里偲摇头晃脑地击打着酒樽为他们伴奏。 百里大夫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一杯接一杯的同时,不断向一脸无奈的张苍劝酒。 一直保持清醒的张苍是第一个发现公子出现的,惊讶的同时赶紧起身行礼。 扶苏笑着免了他的礼,接过侍女端上的酒爵向友人们举爵。 “誓师之日本在三日后,不过到时或许没有机会与诸位共饮一爵。因此,扶苏今日便借着这次机会,先与诸君饮了。” 白起、司马靳、樗里偲、蒙毅、王离、张苍、百里俜等人纷纷举爵而起。 “愿诸君,武运昌隆!” 场间诸人,除了百里俜以外,均是二十郎当岁的少年郎。 众人祝酒之后俱是一饮而尽,继而无不放声大笑,豪迈肆意。 仍然躺在地上的李信不为所动,只是翻了个身,接着梦会周公去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七章 始皇拜将 旌旗招。 东流不返的渭水之畔,昭人雄壮的军阵在北风之中屹立如群山。 拜将台上,此时的一连串礼仪已经进行到了中场。 宽袍大袖的方士们代替了原本巫祝们的位置,以三牲过天地祖宗之后,又开始进行为出征而准备的占卜。 巫蛊案之后,大量巫祝被驱离,因而留下的祭祀、占卜等领域的空缺,迅速被早已虎视眈眈的方士们所占据。 对此反应慢了半拍的儒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同样惦记了很久的祭祀领域被人先登。 与扶苏前世的印象不同,方士的大量入昭,并非始于始皇统一之后。 实际上,在先王之时,就早已有齐国方士入昭寻找财运。不过,方士在昭国的数量爆发性增长,还是要集中在始皇亲政这十几年里。 昭国立国五百余年,以长生为广告词的方士们从未能在此地扎根,除了因为昭国一直地处偏僻,不以富饶闻名以外,还与昭人对死亡的态度有很大关系。 对于死亡的态度,昭人一直以来都是非常豁达的。 自古以来,昭人就以战死为荣,认为如果能够在获得足够的荣誉后死亡,是值得高兴的。无论是国主还是普通士兵,都以老死床榻为耻辱。 如果家中有人死于战场,亲人们为其送葬之时,都是要唱歌跳舞的。 鸣条之战时,列阵在商汤身前,边跳舞边与敌作战的,就有昭人。 在昭人最初在昭地扎根之时,接连三位君主都死在沙场,就是这样观念深入人心的明证,而这也是轻兵只在昭国兴起的原由之一。 淳朴的昭人虽然并没有过瓦尔哈拉这样具体的概念,但是战死的荣誉在他们看来依然是无比崇高的。 然而或许是受了亚父吕不韦的影响过深,始皇自亲政以来就在积极寻求长生。 陪伴始皇帝这五年来,扶苏越发能清晰感受到始皇并不甘于只是做一个凡世的帝王,甚至就连三皇五帝那样的上古圣王,也不足以被他当作效法的对象。 同时,齐王建年幼而对长生兴致缺缺,因此得不到自家国内君主恩赏的方士们,自然将眼光投向了数千里之外,更为富庶强盛的国家。 虽然扶苏对于这些招摇撞骗的方士并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就举办祭祀和占卜方面,方士们的确办得很漂亮。 与到处透漏着野性的巫祝们不同,仙风道骨的方士们并不会把祭祀场景搞得血刺呼啦的,反而总是透着那么一股清高写意。 至于随后作秀的占卜,结果自然是毫无新意的上上大吉。 扶苏对这些方士们费尽心机所搞的花头毫无兴致,只是站在高台上盯着时卷时舒的旗帜,等待接下来最重要的两位人物入场。 随着兵士们为大吉的结果欢呼之后,始皇帝与上将军王翦的身影终于从高台两边分别出现。 与所有人一样,扶苏的视线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两位于高台中央站定,互相躬身行礼。 古时拜将,可不是后世那样,皇帝随意派一个将领,施舍似的扔给他虎符,把将社稷存亡肩负在身的大将当作家奴一般使唤。 《六韬》有言,武王问太公曰:“立将之道奈何?” 太公曰:“凡国有难,君避正殿,召将而诏之曰:‘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某国不臣,愿将军帅师应之。’” 这是在说,拜将,需要国主视大将为解社稷危难的国士,而不是奴仆。 故而授将之时,大王需要向上将下拜,因此才有“拜”将之说。 直起身后,始皇帝从身边侍从所捧的托盘之中取下代表着上将军权威的大印,郑重放在了仍然躬着身,将双手高举过头,能够在远离战场的安全地方,熬一些“军功”出来,最好不过。 因此对于扶苏这个安排,尉山是最为感激的。 随着尉山一声招呼,众人才发现原来扶苏已经走了进来,忙散了圈子,齐声向扶苏见礼。 扶苏免了他们的礼节,踱步走到了上首坐下,请众人落座后才笑着问道:“方才见诸位似在论些什么?” 刚刚与樗里偲同在圆心的少年朗声回答:“回公子的话,方才小子与樗里先生就赵国会否出兵救魏论了一论。” 这件事也是扶苏与各位将领所关心的,于是他点头问道:“看来,你二人对此有不同见解了。” “公子所料不差,小子认为赵国必救,先生以为赵国不救。” “看情形,是你胜了?” “不敢言胜,只是论据稍充分一些。” 说着谦虚的话,这少年的表情却是十分张扬。扶苏看着有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得了公子的问询,少年开心道:“小子甘罗!” 扶苏笑道:“不如你俩打个赌罢了,等到了安邑城下,就知道赵国救是不救了。” 两人点头称是。 甘罗,这名字好生熟悉。 扶苏赞了他一声后生可畏,心中略作思索,就想起了这位少年的来头。 甘罗是前相甘茂的孙子,幼时就在吕不韦门下做了左庶子,时人奇之。甘茂还曾劝张燕相燕,口才过人。 原本按着他的人生轨迹,此时应该已经因为从赵王处为昭国带来五座城池而被始皇奉为上卿,达成了“十二岁为相”的成就。 然而随着扶苏的谋赵之战,甘罗并没有得到出使赵国的机会,因而此时仍然只是一个薄有声名的少年。 扶苏看着这位被自己耽搁了前途的少年,心中思索,不知对天才之名远传两千年的甘罗来说,未能出使赵国而拜相,究竟是好是坏。 将目光从甘罗身上移开,扶苏将此事放在了脑后。已然不会发生的事情,再想也毫无必要,他还要先认识一下其他几个下属。 除了樗里偲和尉山两人,以及一个今日知道了名字的甘罗,还有七人要一一见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八章 军机初议 大军入魏已经五天。 在此期间,莫说是大规模的反抗,包括前锋大将杨端和传来的消息,魏人根本没有对昭军的进军有任何阻挠的意思。 昭军的确是入了无人之境。 原本猜测中,一城一池的争夺如今成了空想。 对此最为失望的,恐怕就要数兴致勃勃跟着长公子身边的苏梦泽了。 他所献上的攻城武器,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沿途各城早已空无一人,只等昭军翻墙入内打开城门就可占据。 扶苏心中与所有将领一样疑惑不解,魏人这是打算要坚壁清野? 城中的确没有粒米留下,但是这么多人都赶去安邑,安邑容得下吗? 况且魏人也未对城池有大肆破坏,除了堵门以外,甚至都没有破坏城墙与各类建筑,简直是把城防完好地交给了昭军。 昭军是在春耕之后发的兵,不必担心秋粮不继的问题,况且去岁又是大收,除非粮道被截,否则根本不会有粮草不足的问题。 魏无忌这是要做什么? 以弱胜强的确需要弱势方集中力量与强敌伺机进行大会战。 然而那是指军事力量,将没有作战能力的百姓也集中起来,不但毫无必要,还会白白给自己增添负担。 自渭南绕过魏惠王长城后,大军北渡渭水,兵锋直指临晋。 这时,前方终于传来魏人依托临晋城对前锋杨端和部发起进攻的消息。 笼罩在昭军头上的迷雾终于散了一部分,看来魏人并未全部凭空消失,在安邑被围之前,他们还是要与昭军碰一碰的。 昭人不怕打仗,上将军催促中军进发的军令才刚传下去,杨端和大胜魏军,顺势拿下临晋的军报就又送了过来。 来不及高兴,另外两路遇到魏人强烈抵抗的军报便被送上了王翦案头。 盯着三份军报,老将军陷入了沉思。 对于中军这路,魏人几乎没有抵抗,相反可说是无比放任,却对两路偏师百般阻挠,这其中的原因,已经呼之欲出。 魏军希望阻止三路军同时兵临安邑城下的困境,企图拖延住两路兵马,只与王翦的中军寻机决胜。 一旦王翦这一路败了,剩下两路偏师就只能撤退,否则就有被围歼的危险。 可以想见,等在王翦军前方的,将是魏人集合了几乎全部力量的最终一击。 那么,针对魏人的战略,可供昭军的选择就很明朗了。 其一,不管其余两路如何,只单刀直入,与魏军决胜。 其二,改变行军路线,先与其中一路夹击,打通前行之路,再按照既定战略,三军汇合在安邑之下。 两种选择皆各有利弊。 第一种选择,昭军只要能够一战功成,西魏就将直接灭亡,昭国将会接手一块几乎没有多少折损的土地,国力大增。 作为将一国社稷扛在肩上的上将军,王翦不可能只考虑战争得失。 但是如此一来,两军就会落入一战决胜的大会战,这却是王翦不希望看到的。 倒不是担心会败,昭军战力如何,统军数十年的上将军心中有底。然而如无必要,他不想给对方进行殊死一搏的机会。 第二种选择十分稳妥,然而改变既定战略的问题就是,中军无法在预定时间兵临安邑进行对周围城镇的封锁。 如此一来,战争时间将会大大延后,至少会拖到秋收之后,这会造成国力的很大负担。 况且以魏人的坚壁清野,春耕想必是没有做的。到时候昭军占领的魏土之上的百万饥民,可都是昭国的出血口。 老将军思索片刻,传令升帐。 想了想,王翦又叫住传令兵,命令让军机郎也同来议事。 未必多看重这些年轻人的谋略,只是既然王上和公子都有以军机郎培育年轻将领的打算,那么不妨让他们多见识一下军议。 军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不片刻时间,除了几位奉命领兵在外的将军,校尉以上的将官都肃然立在了帐下。 军中不重虚礼,故而升帐之后,只是略作抱拳,老将军便让众将近前,将三封军报都说给了他们。 将领们各抒己见,与王翦所思相同,大多数讨论还是集中在两种战略的利弊之上。 军机处本就有收拢情报的责任,因此扶苏等人甚至比上将军更快得知其他两路的消息。 同样与王翦的判断相似,大多数军机郎认为,魏军的意图在于阻止其余两路,而选择与中军决战。 只有两人除外。 此前还为赵国是否会救援魏国而争执的樗里偲与甘罗,此时却达成了一致:赵国必发兵救魏,且此时恐怕已经秘密进入了魏地。 而无论是王翦还是其余军机郎对魏军战略的判断都只基于一个前提:赵国并未出兵。 因为赵国如果出兵,那么作为左路,本就有遮蔽赵军南下之责的白起军,才是魏军最有可能吃下的一路。 因此不必纠结于如何进军,如今当下之急必然是要全军,或者至少分兵北上救援白起的左路军才是。 可是无论是左路军的军报,还是黑冰台的密报,都没有分毫提起赵军的动向。 况且两国方才借由大婚成立了盟约,即便这盟约如何人尽皆知的不牢靠,赵王迁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撕破脸皮。 故而扶苏对两人的判断也是将信将疑。在他看来,两人对战况的判断依据,并非全部依赖于情报,更多的是基于对魏无忌这个人的揣摩。 “公子无忌极重情义。”数刻钟之前,樗里偲希望说服扶苏在军议时向上将军提出两人的判断,“如果面对必败之局,他必然会率军尽早与我军正面一战,不会拖到我军深入魏土如此之深,军人死社稷是天职,可百姓何辜?” 甘罗也随之附和:“樗里先生所说不差,要完成目前如此大规模的迁徙工作,无论如何也会在春耕之前就进行,那么到了秋天,百姓们吃什么?” “以公子无忌的侠义心,他会做出以饿死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来偷取一线胜机的行径吗?”樗里偲又补充道。 “若是真的能以此换取胜机,或许会有人能够说动他。但是如果赵国不来援,如此做派除了能够拖延我军脚步,多饿死一些民众外,对战局能够有什么裨益呢?” 扶苏略微被说动了一些。 然而,相比于虚无缥缈的人心,他更相信证据。 数十万大军的调度,要依赖于两个从未正面接触过魏无忌之人对其心思做出的判断?如果提出此事的不是樗里偲,他根本连听都不会听。 与扶苏有相同想法的还有另一位军机郎,“在下认为即便两位对公子无忌的判断是正确的,即赵军确实向其承诺会发兵援救,才会导致他以玉石俱焚之态面对我军攻略。 “这也并不影响我军目前的战略。首先,赵军要躲过黑冰台、左路军的层层哨探进入魏境,人数如何都不会太多。 “其次,魏军想要吃下大良造(白起)的左路军,必然要全力以赴,那么安邑城下的防守还能有多少力量?” 也有道理。 这位名为孟拓的年轻军机郎,是与白起同出郿县的三大豪族之一,孟氏的优秀子弟。 孟西白三族同气连枝,同时也是昭国最大、最好的兵源,与基层将领的来源之处。 听完孟拓的一番理由,甘罗随即辩驳:“孟兄方才所言的前提是,公子无忌手上依然只有老将晋鄙的八万士卒,因此在已经分割出一路去抵抗右路蒙将军的情况下,剩下不多的兵力必须全力北上才能配合赵军完成对左路军的合围。 “然而公子无忌在安邑的讲演,已经有商人之口传过了三关。世人皆知安邑之谈后,公子无忌成二十万白甲兵士,虽是新兵,但皆有必死之念。用来野战或许不行,然而用来守城恐怕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才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两边都是有理有据,分析得丝丝入扣,可是却得处完全不同的结论,这让居中判断的扶苏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参谋多了,尤其是有能力的参谋多了,就有这么个坏处。 所谓军议,本就是在有限的情报下做出对未来局势的判断,然后对战略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因为情报的缺失,参谋们就需要对局势进行“脑补”,而他们脑补的方式是侧重情报的某一方面进行推演补完。 每个人的侧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能够更为有理有据的,就是更加接近真相的,主将只要从中选取逻辑最接近无懈可击的即可。 然而目前的情况是,孟拓与樗里偲两人的逻辑都没有问题,这就需要扶苏做一个赌博式的判断。 究竟是信任一向从不出错,但却与自己一样首次上阵的樗里偲,还是信任今日初见,但是与自己做出相同判断,且有家学渊源的孟拓? “军机处有何推论?” 上将军的问话将扶苏的思绪唤回了中军大帐。 “军机处认为,赵军或许已经入魏。”扶苏还是决定再次信任从未让自己失望过的樗里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非是对公子不敬。”副将程荣抱拳起身,“只是想请教一下,军机处是以何判断出赵军动向的?” “樗里偲、甘罗,你二人为程将军讲解。” “唯。” 二人欣喜出列。 看着樗里偲和甘罗跃跃欲试的兴奋感,以及孟拓略有不甘的目光,扶苏又是一阵头疼。 看来自己这个领头人,还有很多要学、要经历的事情啊。 这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军机处,就有了明显不同的意见,今后肯定会面临更多要靠自己决断的事情。 虽然扶苏自觉能力有限,恐怕无能每次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扶苏心里默默给自己又加了一个规矩,今后决断绝不能拖泥带水。 至于正确率的事情,只能等自己积累更多经验了。 此时,樗里偲与甘罗也一唱一和,将两人的谋算全盘托出。 与扶苏一样,在大多数将军看来,与其基于对人心的判断,久经战场的他们自然更为信赖斥候们辛苦带回的情报。 上将军也陷入了一阵沉思,王翦用兵一贯慎重,虽然他对于樗里偲的判断也并未太过信任,但是魏军至今为止的行动的确都透着一股怪异,这让老将军多了一分慎重。 于是本着宁可错杀心态的老将军思索再三,还是下达了命令。 “传令杨端和所部,在城中修养一日后不必等待中军,直接北上少梁,与白起军汇合。命他小心谨慎,留意埋伏。” “唯。”传令官领命而走。 “程荣,你接替杨端和的前锋之职,同样领五万兵士在前开路。” “唯。” 这是万全之策。 分兵本是大忌,这在任何兵书里都有过明确说法。 然而对于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远在西魏之上的昭军来说,分兵所带来的那些削弱,是微不足道的。 战争本就是一场对赌,当赌桌的另一方有远胜于你的筹码时,你是绝对无法赢过的,他只要不断逼你梭哈即可。 王翦的分兵也是如此。 如果魏军要吞下白起部,必然会派兵阻止中军北上救援。 魏无忌手中的筹码就那么多,他能派谁呢? 他谁也派不出。 唯一能够阻止中军北上的,只可能是赵军! 王翦就是要逼魏无忌把他桌子底下藏着掖着的筹码都摆在台面上,只要这些筹码都见了光,无论数量有多少,都毫无意义了。 这就是凭借绝对优势,而采取的丝毫不讲道理的兑子战术。 扶苏能想明白的,在场诸位宿将自然也想得通透。 而去与扶苏不同,他们并未提出异议的原因并非单纯出于战术考略,更多考量的,还是这个判断是长公子提出的。 不过五万前锋而已,这点多余的行军,能给长公子一个面子,又何妨呢。 当然,这同样是因为昭军“财大气粗”。 如果此时两军的战力相差无几,将领们就是拼着将长公子得罪透了,也要把这近似乱命的指挥顶回去。 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何况一个还不是国君的长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九章 张良屠龙 月朗星稀。 经历了一整天行军的兵士们正分群围坐在一起,烤着灶火谈天说地。 与喜欢与士卒共同吃同住的白起不同,上将军王翦一向认为将领应该与底层士卒保持足够的距离,饮食起居都应分开。 两种带兵方式其实说不上好坏。 并不能认为王翦的方式说明他不爱护士兵,实际上,上将军对士卒的袒护不必白起稍弱。 而是与将士卒当作兄弟的白起不同,王翦将麾下的士卒都当作子侄一般。 上将军认为对待子侄,必须要有家长的威严才行。指挥作战之时,只需要让士卒们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并且对他们的生死负责即可,不需要且不应该与他们打成一片,乱了上下尊卑,反而无益于沙场决胜。 对扶苏而言,上将军的带兵方式才是他应该学习的。 首先,士卒们虽然出身大多卑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傻子。谁真心对他们,谁不过是敷衍了事,嘴上或许不说,心里也明镜一样。 扶苏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吃得了苦的人,况且多年养尊处优惯了,连水囊中的好酒都无法下腹之人,突然要去模仿白起,只会让人在背后耻笑。 其次,以扶苏的身份,无论是如今的长公子,还是今后的帝王,他能够“御驾亲征”投身行伍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果不是始皇和自己都认为有一定的军事经验对扶苏未来的执政有帮助,连这次的监军都不会有。 当然,两者所依据的理由不同。 始皇是因为曾经由于不知兵而下的乱命被将领多次驳斥过,因此对这个有“知兵”之名的长子有所看重,希望他能弥补自己的短板。 而扶苏自然是因为熟知未来几乎必然会有的那一场“楚汉之争”,在天下再次分崩离析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实力去完成再次统一的壮举。 但归根结底,扶苏都应该是作为一个帝王,而不是一个将领去对待自己的兵士。 因此他所需要做到的只有两件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只要扶苏做到了这两点,那么能够且愿意为他打胜仗的兵士和将领就会源源不绝了。 对于这一点,扶苏心知肚明。 与其让自己给士兵们留下虚伪的印象而贻笑大方,不如学着上将军那样,与士卒保持距离,只合格完成一个指挥之任即可。 扶苏不是出身行伍的草莽,学不来那种豪迈,东施效颦的事,他才不会去做。 因此,扶苏并没有去做那些无聊的微服私访、借机聊天的举动,他此次出帐只是有事与上将军商议而已。 进得中军大帐,只见帐中氛围与外间的轻松截然不同。空气中的凝重都快滴出出来,于是扶苏知道,出大事了。 扶苏刚近到上将军身前,就听王翦指着身前的巨幅地图道:“军机处的判断,是对的。” —————— 已经走到赵国国境附近的云琭,大哭着向邯郸的方向跪拜。 长久的跪拜之后,云琭偷偷离开了使团。 赵国,他是回不去了。 —————— 昭王政二十五年三月,赵王迁在绯羽殿宴饮之时突然吐血而亡。 娴妃云裳秘不发丧,矫诏令太子赵成入宫。 赵成得诏后问计心腹,马融言“宫中急诏,必是事有不谐,太子未可轻信。” 故而,赵成并未入宫,只听从了心腹马融的建议,连夜逃往城外避难,同时派人通知前上将军李牧以及丞相赵安。 赵成原本想去齐国避难,只是还没到国境线上就被人认了出来。 然后,等待赵成的,就是……被大礼恭送回京继承王位。 太子奔逃之夜,武安君李牧、平原君赵胜、丞相赵安,三人联袂入宫,宫中的侍卫统领还没来得及发令,就被哗变的兵士杀死。 随即,这场宫中变故就在只死一人的情况下落下了帷幕。 娴妃云裳被指控毒害赵王迁,只因怀有王室子弟而免牢狱之苦,被软禁在深宫,等赵成继位后才能处置。 接着,赵安以开府丞相代王执政,宣布恢复李牧上将军之任,星夜帅王军南下汇合赵奢的南军,共同发兵救魏。 同时,赵胜再度出使齐国,请齐王田建一同出兵。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月前,就在云琭刚刚启程出使昭国之时。 之所以白起左军的探哨对赵军动向一无所知,是因为赵军根本就没把目标选择在左军,他们的目标,是并未肩负重要责任,而被天下人忽视的蒙恬军! 齐王田建在丞相后胜的极力劝阻下,力排众议,启用两年前逃赵归齐的老将军廉颇,出博关,经轵关、过绳池,直扑陕城。 要完成这样的千里奔袭,齐军需要经过两个国家:魏、韩。 魏王圉烹杀信陵君使节,麻痹昭国之后,立刻启用大将芒卯为帅,起兵联合赵军共逼陕城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故韩宣布推举公子非为国君,韩国复国。 韩非宣布撤去王号,恢复侯爵,称韩侯,向赵魏称臣,愿意为两国联军,以及后来的齐军提供粮草。 之所以黑冰台对如此多的大事一无所知,是因为黑冰台在赵十二人、在魏八人、在韩三人,在魏王圉烹杀使节后三日间,被全部灭口。 能做出如此手术般精密刺杀的原因,除了各国自己的情报机关能力强大,还因为得到了一个新成立组织的鼎立协助——复国会。 而复国会的首脑,就是那位以一封信进入各国君主视野的韩国遗贵——张良。 “老师以为,良这一盘旗,下得如何?” “张子再世,也做不到更好了。” 刚刚宣布复国的韩国王宫内,新任韩侯正在与学生下棋。 后人皆知张良师从太公望,学得太公兵法,却不知那不过是张良为了给自己增添神秘色彩所作的托词。真正教给他人心算计的,是韩非。 张良又落了一子,闻言笑道:“老师不是一向厌恶纵横士以唇舌鼓动天下动荡么,为何却对张仪称张子?” “恶他为人,敬他才华。”韩非并未与张良在中盘纠缠,看似随意地在角落丢了一步闲棋。 张良皱眉思索良久,仍然猜不透老师此举深意,索性不去理会,以免中了老师圈套,“那老师以为,良比那位身份尊贵的师弟,如何?” “论才思机敏、人心算计,他不如你。” 韩非又将棋子落在了张良看不懂的位置,轻声点评道:“论治国理政、笼络英才,你不如他。” 张良笑了笑,并未急于落子,“师弟本就是储君之人,在这两点上不如他,未必全因才能。” 韩非并未理会张良语气中袒露的好胜心,只是用捏着白子的右手点了点棋盘,催促张良不要耽误下棋,“还有一点,原本以为是他不如你之处。只是如今看来,或许却是你不如他的关键所在。” 张良呼吸略微一顿,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决心继续不管老师在边边角角的纠缠,一心要屠大龙,“愿闻其详。” 韩非似乎对张良片刻间所流露的杀机毫无所觉,依然稳稳当当下了一步废棋,“你在谋算之时,无论贵胄平民,皆视为手中棋子,杀伐由心,从不会管他们死活。 “而扶苏,似乎也与你一般对众生一视同仁。只是,他从来不会逼人死路,无论如何谋划,总会给人留一线生机。如非必要,从不会主动夺人性命。” “不想这位师弟出身高绝,却如此爱惜人命,倒是个难得的善人了。” 韩非自然听得出这位得意弟子的讥讽,却也没有过多解释,本就是一点人心算计之外的感慨而已,精于计算的张良未必听得入耳,多说无益。 “你这棋开盘极好,只是留有隐患,因此到了收官,必然会被反噬。” 老师似乎意有所指,并非只是单论两人正在相对而下的这盘棋,张良笑道,“老师都猜到了。” 韩非“嗯”了一声,“娴妃并无必要谋害赵王,她的儿子都没出生,要毒杀也要等腹中小儿能够长成,或者赵成身死以后。” 张良并未对做下这等耸人听闻之事有所避讳,在老师面前避讳也没有任何作用,“云裳等得,韩国等不得了。” 赵王迁如果不死,赵国就绝不会在此次攻灭西魏之战中发兵,西魏必亡。 那么失去了西魏屏障的韩国,就会失去了地利,日后若想复国便再无可能了。 张良所说并无错处,韩非淡然点头,“只是如此一来,会为我国树立一个大敌。” “鸩酒虽毒,但如果渴到了将死的地步,也只能勉强喝下了。何况比起强昭,赵国可要容易对付多了。” 张良似乎并未对老师口中的“隐患”有所顾虑,只要制定了屠龙策,他就一定要进行到底。于是张良左手轻提衣袖,右手捻子落盘,又是一记清脆杀招直逼龙喉。 赵国真的就比大昭容易对付一些吗?韩非看着张良的狠厉杀招,沉吟不语。 赵成未必是如何雄才,但观其才具已足够守成,日后凭借一帮忠臣良将,又与魏交好,地缘上就能钳制住方才幼小的韩国。 此次合纵之后,只拥有西魏半个国家的公子无忌显然只能是名义上的合纵长,真正拥有领袖群伦实力的,只能是唯一能在正面与大昭抗衡的赵国之主赵成。 然而同样的,韩非并没有多说。 对于一个祖父两代均为韩相,自幼就以光大韩国为己愿的青年来说,一切逆耳之言都毫无意义。 韩非只捻起一颗棋子在某处一晃,还未落下,就惊起了张良一身冷汗。 然而韩非毕竟还是没有落下,只是晃过之后,又将白子扔回了棋盒。 张良强自忍住急促呼吸,“老师以为,这个错漏,师弟看得出来吗?” 此时还远未到收官,因此两人所指的错漏,显然不是方才所说的毒害赵王迁一事。 韩非捻须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自觉较为合理的答案:“三成。” “足够了。” 张良一扫颓唐,长身而起,向老师躬身辞别,“七成机会,足够良放手一搏了。” 韩非并没有说假话,他的确认为扶苏只有三成机会能够看破张良计策中的错漏,而在张良弥补错失之前作出反应。 但是这一切都要有一个前提:扶苏并未如韩非所言,广纳六国英才。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英才,自然是以韩非之傲,都要刻意提一嘴的那个人。 李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章 李信救楚 大帐之内,针落可闻。 蒙恬军长史、丞相之子李清亲自所带来的情报,没有人能够怀疑其中真假。 只是与此前所得一连串的情报一样,李清带来的消息实在耸人听闻,众将一时间无法消化。 赵王迁身死、新任赵王还未上任就发兵救魏、魏王圉放下宿怨与赵联军西进…… 这一切,都不如李清所说之事让人更为惊异。 终于,还是由上将军打破了沉默:“李信是谁?” 李氏嫡孙、长公子好友、蒙恬信重的年轻人,这一切身份,在掌兵数十年的王翦心中,未能留下丝毫印象。 扶苏理所应当趁此机会给这个好朋友扬一扬名,只是他自己也被李清方才所说惊得七荤八素,还没反应过来。 李信这与历史上如出一辙的动向,给他带来的震撼还远在在座的将军们之上。 于是李清接过了这份“工作”,为王翦释疑道:“回上将军的话,李信是蒙恬将军最为看重的青年将官。” 似乎觉得这句话分量不足,于是李清并未停下分说,而是接着道,“蒙将军有言,李信轻骑奔袭之能……不下于杨端和。” 其实,蒙恬这句话本来是说李信还在杨端和之上。 只是李清觉得,贸然说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本事超越了一名早已名扬天下的沙场宿将,反倒会引起人怀疑,不如把评价稍稍降一级。 这句话的确有些效果,上将军显然对杨端和十分欣赏,听闻轻骑的领导是一个“不下于”杨端和的少年,稍稍放心,只是他还是无法理解蒙恬的用意,“为何要让李信南下攻楚?” “非是攻楚,而是救楚。” 王翦战场经验之丰富,足可为当世翘楚,然而此事涉及太多庙堂谋算,即使他已经得知了许多情报,仍然无法将其整合到一起,于是仍同场间大多数人一样,懵懵懂懂。 这些懵懂之人中,当然不包括樗里偲,这位军机郎出言便是一阵见血,“新党有异动!” 李清终于碰到一个明白人,转头看去,见是长公子的谋主樗里偲,心中了然。 与樗里偲相视点头,李清继续道:“樗里郎中(樗里偲为军机郎,故如此称呼)所言不差,新党确有异动。” 新党就是指屈原与黄歇一党。 这个党派目前占据了楚国朝堂,在军政发面均把持着主要重要职司,是一股强大的反昭势力,所谓异动自然就是对昭国不利的动向。 “猜测,还是实据?”虽然有了军机郎猜敌的前例,王翦仍然对谋士们的猜测不甚放心。 “起先只是猜测,如今有了实据。” 王翦对猜测没有多少兴趣,直接问道:“实据如何而来?” “楚国黑冰台唯一的幸存者——赢玉。” “如此说来,黑冰台在楚国的势力也遭到了绞杀。” “不错,据赢玉所说,数个据点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突袭,死士们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就被屠戮殆尽,只有赢玉功夫高绝,又擅于隐蔽,才躲过一劫。” 究竟是何人能够调动数国的情报机构同时针对性地铲除黑冰台,这是日后接手黑冰台之人所要面对的事情,在此时此地并不重要。 黑冰台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执掌黑冰台未久的蒙毅显然不可能继续担负如此重任,势必要引咎辞职。这对蒙毅的仕途,必将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打击。 扶苏自然为此忧心忡忡,这份担忧不止是蒙毅的仕途,也关于自己的势力。 蒙毅失去执掌黑冰台的权力,就意味着扶苏也失去了黑骑与密探的支持。更何况蒙毅之后,黑冰台十有八九会落到赵高手中,这更是雪上加霜。 但对众将而言,目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在失去了已经习惯于倚仗的黑冰台之后,进行军事部署。 “那么,我等如今所要决断的,是继续按着既定方略东攻安邑,还是南下救援蒙恬将军。”副将李庆之点出了关键。 王翦点点头,继续对李清道:“蒙恬对此可有说法?” 李清拱手道:“蒙将军有言,请上将军勿要以右路军为念,尽早与白起汇合,共下安邑为上。” 蒙恬这是要以自身为饵,拖住想要一口咬掉右路军的联军,给王翦和白起争取能够一战下安邑的机会。 想来蒙恬自信己身的领军能力要在魏无忌之上,能够在安邑失守之前挡住三晋,以及随后的齐国联军的攻势。 “在斥候回报看到赵魏旗帜之后,蒙将军与在下便断定黑冰台已失,当即决定放弃围攻陕城,命主力连夜退回了函谷关,只带着少数兵士缓缓后撤,引敌军追击。” 赵魏联军虽然说是摒弃前嫌共同出兵,但毕竟两国之间硝烟还未尽散,况且正是赵人趁着魏国被大昭打得无比虚弱之时,强行入侵,将魏国一分为二。 这笔账,至今还没掰扯清楚。 这样造成的结果自然就是两国都不愿意当先接敌,以防止被“盟友”捅了菊花。故而只要蒙恬做出缓缓撤退的动作,以为成功逼退昭军的联军自然不愿逼迫太过。 “然而只要我中路军的动向被探知,联军立刻就会发现蒙将军的意图。”说话的是另一位副将,曹舵。 联军的将领肯定也不是傻子,既然中路军依然在进军,右路的蒙恬必然不可能冒着让中路失去屏障的危险单独回撤。这么一来,蒙恬诱敌的策略立刻就会暴露。 “那至少要在三日之后。”李清沉着回答,他这是在利用时间差,“三日之后,联军得了消息,那时却已经被引到了函谷关下。如此,两国军队就要面对选择了。” 王翦闻琴声知雅意,只要所论回到了战争之上,老将军就无所不知,“赵军必然不愿意放弃围歼蒙恬军的机会,但是对魏军而言,故都危在旦夕,必然要救。” “正是如此。到那时,无论赵军是选择随魏人回防安邑还是孤军围攻,都对蒙将军造不成任何危机。非但如此,一旦两军分割,我军未必没有反歼其中一路的机会。” “还不止如此。即便赵军作出让步,以蒙恬的老辣,必然会衔尾追击不给对方舒舒服服进军的机会,那时我军再杀个回头,两相夹击之下,疲师必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缺乏战场经验的扶苏这才明白了蒙恬将军的全部策略,不由为这位的用兵天资拍案叫绝。 面对突然杀到的联军,看似危如累卵的蒙恬只用了轻轻一退,就让联军陷入了两难。 这位蒙将军的入微,看来不止是在对己方战力的估测,连对大局的拿捏,也已是妙至毫颠。 只是蒙恬一直以来都身负蓝田守将之责,几乎从未东出与六国大战,因此名声并不如王翦与白起老少两位军神,甚至如今还被联军当成了软柿子。 联军恐怕永远也不想到,这个被他们当成了随意可吞下的软柿子,将会硌掉他们多少颗门牙。 其实不止是六国,连昭国自己人都会不自觉地忽视这位被暂时掩盖了璀璨星光的大将。 看来,此战之后,又一位军神的将星就要冉冉升起。 —————— 李信的披风在狂风中招展。 六百里。 这是李信给出的骑兵一日之间奔袭的极限数据。 一人五马,这在列国战争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奢侈挥霍。 蒙恬给李信的军令只有一条:黄歇大军出现在阳城之前,必须要见到昭军大旗。 这是死命令,如果完不成,即便他李信再得看重,也要提头来见。 李信自信没法提着头见人,于是只能豁出命去要赶在不知已经行军多久的黄歇大军之前,赶到阳城。 于是李信一路奔袭,行军途中,人不行换人,马不行换马。蒙恬将军配给他的一万骑卒,如今不过三日,已不足五千。 伤亡倒是不多,只是大多都难以跟上李信的速度。 于是李信干脆安排跟不上的留在原地收拢还未累毙的马匹,在身后缓缓追随。 除了人的减员,马匹也在不断急剧损耗。 单是跑死的良马,已经有三千余匹,这个数字随着极限奔袭的继续,将会不断攀升。 为什么李信要如此拼命,不惜跑死无数良马也要赶在黄歇之前? 只因为那个受伤之重连李信都不忍卒睹的女子送来的情报。 那个赢玉拼了命也要送到蒙恬手中的情报就是:黄歇与屈原合谋,将要兵谏楚王。 兵谏的目的是什么?这连一向对政事不感兴趣的李信都猜得出。 结合如今各国的动向以及新党一向的反昭意图,必然会是加入合纵,共同伐昭。 如果兵谏成功,昭国所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多了一个敌人这么简单。 这是在腹心之地,多了数十万旨在复仇的敌军。 “三公子,扶苏哥说你有万夫不挡之勇,是真的吗?” 李信希望以跟嬴骐的聊天来分散注意力。 胯下的疼痛已经麻木,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掌实在是痒得不行。 军中所有人不行了都可以换,但唯独他李信就算身体不行了,也要绑死在马上,死也要死在黄歇大军之前。 嬴骐虽然昼夜奔袭了三天,却依然神采奕奕,闻听长兄对他如此夸赞,心想不能堕了威风,自然回道:“将军放心,我只用一杆大戟,就能取了黄歇人头。” 李信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如果真像嬴骐所说那么容易就好了,笑完之后李信转头对着身后传令,“换马!” 全军奔袭不停,就在马匹的奔跑之中完成了换马。 这是今日最后一次换马,按着地图,今日即可到达宛城地界。 三日奔袭,人马都已到了极限,必须休整了。 只希望如同那个人所说,宛城会为他们开放。 宛城之上,一位老将目视西方,面上表情晦涩难明。 老将的身后,一杆大旗同样迎着大风招展不停,火红的旗面之上只有一个字。 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一章 敌我难分 眼前一片黑暗。 奇怪…… 如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占据了整个视野,嬴玉艰难地转动思绪,想要抓住一点提示,“我记得自己只失去了一只眼睛……” “你醒了?” 男人温厚的嗓音从床榻边的夜幕中响起,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点划破黑暗的灯豆,“抱歉,方才为了让姑娘睡得安稳些,灭了灯光。” 不知是因为眼前突然的光明,还是那个陌生声音中的暖意,嬴玉放下心来,压抑住痛呼,以及只急促了片刻的呼吸。 止住了嬴玉想要支撑着坐起的动作,眼前女子受伤之重,让见惯了杀伐的他也于心不忍,“本该让姑娘多休息一些时日,只是……” “蒙将军。” 嬴玉没有强迫自己起身,轻声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蒙恬的话。仅剩的一只眼中流露出的决然,让蒙恬心中不忍之余又满是敬佩。 “知道了。那我来问,姑娘来答。”蒙恬不是扭捏之人,便不再说多余之语,想了想,蒙恬还是加了一句,“若是姑娘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打断。” 嬴玉不解地看了蒙恬一眼,这个时刻,身为主将之人,怎么能顾惜一个女子的性命安危? 蒙恬并未多作解释,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只是转移了话题,“姑娘可还记得,是谁助你脱离了追杀?” 追杀。 那场绵延数百里的追杀。 那场让她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追杀。 无尽的敌人、无尽的黑暗、无尽的伤口、无尽的血液。 嬴玉仿佛回到了那场绝望的奔逃中,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臂紧紧抓着榻沿。洁白的丝绢表面,殷红的色彩随即弥散而出。 犹豫了一下,蒙恬还是将手掌覆上了嬴玉略微颤抖的手臂,入手的滑腻让他有片刻失神,公子所做的绷带确实对止血很有帮助。 “你现在很安全。”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求生的绳索,嬴玉眼中的痛楚之色缓缓散去,恢复了冷淡神色,转头对着蒙恬点点头示意自己无恙。 蒙恬迟疑着放开手掌,掌中留存的触感似乎还未散尽。 嬴玉嗓音依然沙哑着回答:“靳尚。” 蒙恬并未吃惊,这回答在情理之中。 送来嬴玉与新党情报的,就是靳尚族人。 又问了几个问题,蒙恬得到了想要的关键情报,细枝末节的问题虽然依旧重要,却不足以让他继续冒着让眼前这位为大昭立下大功的可怜女子伤势加重的风险了。 “蒙恬代大昭五十万将士,谢过姑娘大义。” 没有等待嬴玉的反应,蒙恬转身出了营帐。既然情报正确,那就可以开始部署了。 结合日前的情报,以及脑中的局势,一个逐渐清晰的战略出现在了蒙恬脑海中。 榻上的嬴玉依然疑惑不解,明明还有很多想问的,为何这位将军却不问了? “将军问清楚了?”眼看蒙恬从帐中走出,斜靠在营帐不远处的靳嫱笑着问。 这个女人似乎永远都在笑。 无论是怀抱着嬴玉,两人都如同血人一般出现在大营之前时,还是接受军医如同杀猪似的治疗时。 “清楚了,多谢姑娘。” “如此,靳嫱告退了。” “稍等……” “嗯?” 蒙恬看着对方空荡荡的左袖,“若无急事,姑娘可以留在军中修养。” 靳嫱笑容丝毫不变,“将军对每个女子都如此温柔吗?” 蒙恬大窘,只听靳嫱继续笑道:“小女子确有急事,就此拜别了。” 看着靳嫱毫不在意地将飘荡的左袖挽成一个团,蒙恬叹了半口气,转身而走。 从何时起,女子开始频繁出现在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血腥的地方呢?这些面对重伤比男人还要豁达无畏的女子,究竟是为何变成如此的呢? 蒙恬没有太多时间感慨,兵情如火,他的心肠迅速冷了下来,“传令李清和……李信过来。” 李清是丞相之子,由他去向中军传递情报是最能取信于人的。况且李清才名卓著,能够将自己的意图完整说给上将军听。 至于李信……蒙恬心中的不忍只存留了片刻,如今军中确实没有人比李信更为合适奔袭了。 —————— “将军?” 眼看那支黑色的骑兵逆着夕阳到来,身边的老将军却如同睡着一般紧闭双目,毫无下令开城门的意思,景天有些着急。 “项将军?” “开门。” 说完短短两个字,项燕转身下了城。 若非事出紧急,项城的私军还要十日时间才能抵达,项燕如何都不会放任昭军入境。 项氏世代为楚王守土,项燕自然不会同意屈子黄歇的兵谏,这在老人看来与谋反无异。 楚王还是楚国? 屈原的问话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楚王即楚国。这个概念早已在项燕心中扎根,不是他一个左徒两句轻飘飘的楚国为先就可以改变的。 大族离心,这才是泱泱大楚受制于敌的关键,若是各族都像你屈子一般,一有不顺就兵谏大王,这个楚国将会分裂成什么样子? 而那个一直让楚国君臣受制的“敌”,如今却为千里奔袭前来勤王,何其讽刺? 本应站在王架之前的,却站在了对面。 敌我的剧烈变化,让老将军感到强烈不适,以及厌恶。 景天没有老将军那么多感慨心事,家主有令要他接引昭军入城,那么他如此做就是了,不用考虑太多。 在他看来,这也是景氏扳倒一直压制着自己的屈氏以及昭氏的绝好机会。 “昭人就派来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楚人就剩了将军这样的老者吗?” 怎么吵起来了……景天一阵头大,看来此次来援的昭人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这针锋相对的言语,真似一点没有为客的隐忍。 昭人将领的傲慢,让一直亲近昭国的景天也有些不满,然而此次必须要对方帮助,只好强行压抑住心头怒意,急匆匆下城,想要在事态扩大之前安抚住两边的火气。 “哈哈哈……” 怎么又笑起来了……景天听着耳中分明为两人的笑声,大惑不解。 跑到场中,却见两人一在马上,一在台阶上,平视片刻,互相抱拳。 李信与项燕算作见礼之后,便在景氏族人的直引下,带着一众兵将找地方休息去了。 眼见还好没惹出乱子,项燕也带着自己族人撤离,景天忙拉过一个族人询问经过。 “老将军说,‘小子下次若敢再踏上楚地,必要让你永远留下。’;小将军回答:‘大昭不封土,怕是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分明是项燕威胁对方,要在李信再次带兵入楚时杀将;李信回以要打下楚国的豪言。 这不还是针锋相对吗,为何两人会大笑? 景天搞不明白这些武夫的想法,索性也不去深思,只要两边别打起来就好。 对他而言,今日安排昭军休整完毕,明日早早送走便算完成了家主的任务了。 当然,在此期间,景天还得去拜访一下那位年轻得让人心惊的小将军。 出乎预料的,在城门之下当着众多项氏族人就敢与项老将军呛声的小将军却极为恭谨地将自己迎了进门,这让景天惊喜之余,又有些飘飘然。 “小将军有何疑问之处,尽可道来,景天必定言无不尽。” 李信笑着为这位景氏族人添上美酒,才坐了回去,“请问景兄,方才在城下与弟为难的,是何人?” 景天满意地看着酒爵满上,回道:“信弟莫非从未听说过项柱国的大名?” 学着李信的称兄道弟,景天也不再“小将军、小将军”地叫了。 原来是他。 李信心中嘀咕了一句,难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等小爷率大军踏平楚地,看你还敢不敢出言讥讽? 心中如此想着,李信却没有当着景天的面大放厥词,“不想却是项将军,对于老将军的事迹,在下也是十分敬佩的。” 项燕的功绩主要集中在对蛮越的攻势,以及对魏国的侵占,与昭军作战不多,因此李信所说的敬佩并不突兀。 两人又说了片刻,李信终于问到了正事:“不知新党的军队有多少兵马,如今到了何处?” 景天早知对方会有此问,自然早有准备,“因是兵谏,屈匄不敢动用王军,故而只有屈氏私军,在三万人上下。日前据报,已开进了邓城。” 邓城? 李信在脑中回忆了一下蒙将军给自己的楚国地图,似乎两军的进度差不多,这让李信松了口气。 前几日的亡命奔袭似乎不必再做了,只要以常速进军即可。 不过人数在三万人的话,单凭自己手上的五千骑卒,似乎正面拿下的难度有些大,虽然救楚势在必行,李信也不愿意为了楚人拼到最后。 “项氏族军大约几日可以汇集在阳城?” 景天知道李信在想什么,换做是他,也不会愿意为了昭国,甚至楚国,去拼尽自家的私军,“十日之内。” 李信琢磨了一下,自己这样火急火燎地赶去阳城,最多也就是被项燕当作一支侧翼包抄的骑兵而已,没什么大用,说不定还要被人当成送死的箭靶。 不如改变想法。 一个学自蒙将军的战法浮上李信心头。 李信嘿嘿一笑,阴气森森的笑声惊得景天爵中美酒都洒了一半。 屈匄,今晚睡个好觉吧。 以后不会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二章 少梁城下 当第一杆银鹰旗插上少梁城头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城头区域失守,迅速失去了战斗意志的守军很快放弃了抵抗,在守将的带领下有序向昭军投降。 按着昭国军令,守城十日,外无援军,降者不罪。 意思是如果困守孤城十日以上才投降的,可以免去罪责。 然而魏国军令没有这项规定,作为魏军,守土有责,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与城皆亡。如果投降,守城官兵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被贬为奴。 魏封还是降了。 倒不全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魏国宗室后裔,不必担心家人受牵连。更重要的原因是,城中实在无法再坚守下去了。 按着与公子的约定,他只需要在此拖延昭人五日。如今这多出的七日,是硬生生用魏人的血肉换来的。 为了坚壁清野,本就不大的少梁城早已没有一个百姓,只有满满当当的三万魏军意气风发来此拒敌。 如今,入城时的嘹亮魏风早已不闻,城中数日前就已是一片死寂。 少梁城中,各处都是横倒在地魏军,不踩上去,几乎都分不清是死是活。 只有在昭人攻城之时,才会陆续有身影从死人堆里爬起,摸索着举起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兵刃的武器,前去接敌。 古来战争,守城一方凭着城池之利,总是占有极大优势的。 但这近乎铁律的规则,对昭人似乎无效。 在高度超越了少梁城墙的巢车面前,魏人弓手几乎是稍一露头就会被巢车上的驽箭手定点除掉。 失去了远程的压制,少梁又没有护城河的保护,昭军很容易就可以推进到城墙下。 到了城墙之下,昭人的云梯又给魏封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不同于各国松松垮垮搭在城墙上的云梯,昭人的钩援物如其名,其人在率军归降以后面南自刎,倒是个不负家国之人,可惜了。 能够在兵力与存粮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坚守孤城十日,非但没有引发士卒哗变,还能在绝境中抵挡昭军十二日,此人的本领,颇得白起欣赏。 只是在实力相差太过悬殊的情况下,一两位杰出将领的慨然赴死,改变不了大局。 能够决定魏人生死的,早已不再是魏人自己了。 “赵人北军可有异动?”白起坐在上首,向辛胜问道。 辛胜闻言起身回道:“吕梁部并无异动,在南军与王军均已南下进入魏境之后,赵国就仅剩这么一支野战之军,想必赵人不太可能全盘放弃本国的防御。” “吕梁,手下败将而已,末将愿领一路兵马与其对峙,北军不动则已,若动必让其有来无回。” 白起抬起眼睑看去,果然是司马欣。 司马欣因在伐赵之战中表现出色,被提为校尉,目前身居左军副将之一。 丝毫没有理会司马欣的言语,白起接着对章邯笑道:“你认为,我军应该东进、北上,还是南下?” 司马欣被无视,面上却毫无尴尬之意,倒是司马靳略有不满,觉得白起对司马欣的成见太深。 司马靳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没等章邯回话就抢着道:“司马校尉所言不差,是该……” 白起没有给好友面子,冷然打断,“我军之责,在于遮蔽赵军南下之路,而非北上在赵境作战,此时分兵毫无意义。” 被白起驳了面子,司马靳怏怏不乐,却也知道白起所说确有道理,只能闭口不言。却见司马欣面露感激,使得司马靳心中稍有平复,只摆摆手示意已然尽力,便又退下不言。 章邯等司马靳坐了回去,才躬身回话:“在下以为,应当尽速南下。蒙恬将军说得很清楚,三晋联军定下的突破口在陕城。因而我军目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配合上将军攻占安邑,解蒙将军之危。” 的确是自己看得上的人,章邯所说句句在白起心上。所进之言,比司马欣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说起看得上的人……白起扭头转了一圈,果然见帐中又少了一人。 “韩信呢?” …… 韩信正坐在城垛间看夕阳。 两条短腿前后摆荡中,踢得城墙闷声作响。 “将军,明日何时南下?” 白起方才上墙,就听得韩信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笑着示意亲随不必跟上,白起缓步站在了韩信身后,轻声道:“早食之后。” 韩信点点头,“是该如此。” 韩信甩腿甩得幅度越发大,白起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甩下城去,拉着对方背负的长剑给他拖下了城垛。 韩信没怎么挣扎,乖乖站在了地上,斜背着的长剑碰到地面时发出一声响动。 叹了口气,韩信只好又把剑再斜了几分,勉强与地面分开。 白起看得好笑,“你背这剑有何用?” “当我怒而杀人之时,能有兵器可用。” “拔都拔不出,能杀人吗?” “正该如此。” 白起大笑,这个小子确实很有意思。 “将军要不给我两万兵,我去把赵灭了?” 白起笑声噎住,这个小子有时候口气大得让人真想揍他。 想到就做,白起没好气地敲了韩信一个板栗,“你当赵国都是死人?” 某人如今倒是忘了,自己当日是如何率着不到两万人就要去攻下邯郸给人当寿礼的。 韩信揉揉疼痛不已的脑袋,想蹲下去又被剑身所阻,好容易缓过劲来,恼道:“将军都肯给章邯哥兵马,为何不能分我一点?” “你当这是请客吃饭么,还讲究个人人有份?”白起忍住了没再赏他一个,“再说,章邯的本事是得了全军赞扬的,由他领兵众人皆服。你个小娃娃能带个什么兵?” 韩信不服地哼了一声,“章邯哥用兵之能,还不一定比得上信呢。” “哦?”白起来了兴趣,“那就说说几日前章邯伏击魏军之战,如何?” “章邯哥心太软了。” 白起并未吃惊于韩信看得出来,脸上笑意逐渐散去,轻声道:“体恤士卒,为将本分。” 韩信眨眨眼,似乎有些惊讶于这位他视为师长的白起大将军会如此说。 章邯自己知道,白起知道,韩信也知道,那天魏军骑兵能够回去一千的原因,并不在于魏军战力突然变强,或者勇于死战。 而是负责包后的突骑出现得太早了。 如果突骑能再晚出片刻,等到魏军骑兵陷入昭军弩阵之后再行包夹的话。或许昭军士兵会因此有一些额外损失,但防守魏军必将失去所有机动战力。 “慈不掌兵。若魏封不是那么无能,竟然因为一次战败就自行封了城门,章邯哥的这次仁慈,或许会造成我军更大的损失。” 白起并未就此多言,深沉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看向学着自己背过双手远眺夕阳的韩信。 章邯随着公子日久,逐渐被公子的仁爱感染,因此对于士卒性命尤为看重,故而得士卒一致爱戴,这是好事。 虽然过于珍爱士卒,有时确实会促使他做出值得商榷的决断。但只要章邯能得士卒爱戴,即便因此输上几阵,以他与未来国君的关系,也并无大碍。 韩信幼而失怙,又天性自视甚高,故而对他人性命视为草芥,用兵之思只在得利,从不在意己方损失如何。对此,白起同样说不清是好是坏。 以韩信下不能收士卒之心,上不会为人所喜的性格,即便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一旦太过功高难赏,朝中万一有不谐,便是个惨淡下场。 若是在五年之前,白起当然会更为欣赏韩信的杀伐果决。 然而如今……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扶苏对白起的影响,虽不如对章邯的那般深刻,却也称得上潜移默化了。 至少在攻占少梁之后,白起并未因为押俘不便,就坑杀了事了。 那么,如此仁爱的扶苏,能容得下到时的韩信吗? 白起想了想,还是给不出答案。 公子扶苏或许容得下,然而国君扶苏呢? 白起突然笑了。 就如同王翦一直压着自己一样,有他白起镇着,即便韩信如何天资惊人,要想走到功高震主那步少说也要四十年之后。 到那时,他早已化成一抷土了,操那份心作甚? “将军与上将军比,有何胜败?” 白起从思绪中走出,闻听韩信认真的问话,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想必很多人都想问,也都有自己的答案。 白起心中自然也有。 “十万人之下,一郡之内,我必胜。”作为新一代军神,这点自信白起当然有的。 “二十万人以上,一国纵横,胜负在五五之数。” 韩信听得认真,畅想着自己点兵二十万的英姿。 “若五十万人之上,以天下为战场……” “如何?” 白起摸着韩信的脑袋,在韩信发光的眼神中缓缓说出答案。 “天下,无出上将军之右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三章 安邑之战 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上将军正在排兵布阵。 对于与王翦对阵的晋鄙来说,或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上将军目下列阵的兵马还远未达到“五十万”这个数字。 收拢了左右两翼之后,上将军手头可以调用的兵力足有二十五万。 与之相对的,晋鄙手中的可用之兵,据探也在二十万上下。这个数字,与军机处早先的预料几乎相符。 连着两次料敌机先,军机处这个原本专为安置尉山而成立的组织,随着上将军的信任加深,渐渐在军中有了话语权。 朝阳初升,昭军开始在距离安邑大约50里的平原上列阵。 此处平原是西高东低的走势,又因为北侧的土丘为先锋大将程荣付出了两千人的代价攻占,因此昭军稍稍占了些地利。 与上将军同乘一辆輜车的扶苏略微有些疑惑,待王翦安排完毕之后,转头问道:“上将军之前不是说要尽量避免与魏军进行大规模会战么?为何如今要约战晋鄙于此呢?” 王翦眯眼看了看虽然初升,却也有些刺目的阳光,笑着回道:“原本我军兵力远胜于敌,因此与魏军进行小规模缠斗,是最好的获胜之法。” 扶苏点头称是,继续听上将军解惑,“然而随着东魏与赵国的援兵入境,我军与敌军的兵力已经不再如此悬殊,原本的战略便不再合用,此是其一。 “其二,赵魏联军被拖在陕城、齐国兵力如今还未入魏,在此之前若能攻破西魏主力,魏土便可一战而定,不需要再与其余敌手交锋,可以极大减轻战损。 “其三,此次战役,目的只在魏土,不在杀伤。若能尽速平定安邑,就可以在秋收之前平复魏土,避免可能的大量魏国灾民产生,有利于我国安定此地。 “有此三者,必有此战。” 扶苏恍然大悟,用兵之法并非一成不变,既定的战略也要随着战事的走向不断修订。老国尉说“不知变通,庸才尔”,并不全是对自家孙儿的抑扬。 先谢过上将军解惑,扶苏接着又问:“既然我军有必要进行此次大战,那为何魏人会同意呢?” 敌人希望的,自然是我军要避免的,这不用兵书提醒,扶苏都能明白。 而要进行如此的会战,不是一方决定打就可以打得起来的,即便昭军再想打这样的大会战,只要魏人不愿意,就可以一直躲着。 因此,这种大规模的两军交锋,战前是要两军首领进行协商地点、时间的。 也就是说,晋鄙,或者公子无忌,是同意进行这样一场对昭军战略有助的战斗的。 “老夫想问公子,这大半个魏境的民众都去哪儿了?” “自然是安邑。” “那么再请问,如果任由我军将战火烧到安邑之下,会有多少民众受池鱼之殃?” 扶苏懂了,“与其以百万民众的生死换取一线胜机,不如让有守土之责的魏军来一场死中求胜。” 之所以说是死中求胜,是因为虽然两军兵力看似大致相等,然而与战斗经验丰富、战力冠绝寰宇的昭军相比,成军不足一月的西魏主力,即便再怎么训练,也差着很大一截。 这些由真正战场砥砺出来的经验、士卒体力、军械良莠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个“哀兵必胜”的口号就拉得齐的。 “公子所言不差,魏无忌无愧贤公子之名。这次,倒是老夫与白起共同做了恶人。” 扶苏当然听得懂。 若非王翦选择不救蒙恬,冒着右路军被全盘吃掉的风险也要直下安邑,或者白起没有在拿下少梁的隔日就马不停蹄也选择南下直逼安邑。 有足够转圜余地的公子无忌怎么也不会选择在形势即将转向有利于己方的时刻,与昭军主力对赌一个万一。 但如果不如此做,他就不是那个能够请动父老赴死的公子无忌了。 同为“贤公子”,换作自己站在魏无忌的立场,会如何选择? 扶苏摇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 他永远不会让昭国沦落到要依靠他国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 解开萦绕心间的疑惑,扶苏将视线投向军阵,上将军的布阵并无多少新意,依然是昭军一贯的布阵之法。 其实很容易理解,昭军的战阵是经过无数次胜利打磨而出的,在这样大规模的战场上,没有新意,就意味着没有破绽。 王翦将正面迎敌的大军分为左中右三个部分。 右路,是由昭人与义渠人共同混编而成的骑兵,主要以弓弩与直剑为兵器,沿河而列。 在马镫发明之前,无论在中原还是北方草原,骑兵主要的作用仍然是以远程骚扰支援为主。中原冲击骑兵的大规模成型,还要推迟到两晋南北朝时期以后。 无论是战国还是两汉,作为中原最主要战力的,一直都是步兵。 王翦安排骑兵在右翼的原因,也在于希望他们能够给予中军远程支援,以及骚扰敌军左翼与中军,而非冲击敌军阵地。 代替骑兵完成冲击阵地职能的,是战车。 扶苏原以为在战国后期,战车已经被骑兵完全替代了。 毕竟,战车有着太大的局限性,比如只能在平地上行驶、转弯不便、容易翻车等等。 然而在境内大多都是平原的魏国境内,战车的确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其作用相当于坦克。 而实际上,战车被骑兵完全替代,还要到西汉晚期。 于是王翦也安排了三百架战车位于中军,就布置在弩兵阵之后。 弩兵是昭国的特色兵种,杀伤力巨大,耗资也十分可观。 虽然弩兵所用的弩弓在后世看来或许稍有些简陋,然而在战国末期,弩兵可是实打实的高科技兵种。 不说别的,就弩机后方那个小小的扳机,就不是列国能够模仿的。 在弩兵和战车之后,就是成方阵排列的矛兵阵,长达7米的森森矛林,看着就镇人心魄。 穿插在矛兵阵中间的,是使用接近两米的戈为武器的戈兵。 不同于矛兵要结阵才能发挥实力,武器更适合单兵作战的戈兵要依靠个人武力为战阵打开缺口。 被安置在左翼的,是车骑混杂的兵种,车兵在前,骑兵在后,似乎是想用骑兵的高机动性来弥补车兵难于转向的不足。 这支左翼,或许才是王翦手中用来分割魏军战阵的杀手锏。 此外,前锋程荣的军兵掩藏在土丘之后,随时准备杀出,配合左翼撕裂魏军战阵。还有一支人数应在三万上下的步骑混杂的备用军,想来是上将军留下的后手。 看来,早在战国时期,中原名将们就已经意识到,后备力量的重要性。 两军列阵已毕,手持令旗的两方大将的使者也在战场中央会面,交换了旗帜,完成了约战的最后一步,接下来就看谁能夺回自家的战旗了。 然而带回两军旗帜的旗手已经将旗帜插入后阵半个时辰了,两军依然岿然不动,似乎并没有哪边愿意先手出战。 昭军这边,士卒们即便心中有些疑惑,也依然不动如山。然而魏国军阵已经有了隔着老远就肉眼可见的骚动。 好奇宝宝扶苏又问道:“魏人为何不攻?” “晋鄙不敢。” “嗯?” “公子可注意到,魏军比我军早到战场多时?” 扶苏稍作回忆,缓声道:“的确如此,魏人似乎比我军还要心急?” “非是心急,而是不得不如此。” “愿闻其详。” “魏人成军不过一月,想要结成目下的战阵,并不容易。晋鄙需要用比老夫多得多的时间,才能将这些新兵拢成一个差不多的形状。这些新兵蛋子若是站在原地等着,或许还能继续维持着战阵,若是放手来攻,呵呵……” 扶苏想了一下因为奔跑快慢不一而散乱的阵型,理解了对面大将心中的苦。 在冷兵器时代,不能结成战阵而各自为战的话,基本就意味着失败,且是大败。 曾有个不信邪的波斯人就以一场惨败为这个定律做了最好的佐证。 “那我军为何不攻上去?” “我军有地利,不可轻弃。况且,时间在我军这边。” “嗯?” 王翦没有多作解释,显然是想让扶苏自己去摸索原因。 时间……扶苏琢磨着,抬头看去,联想到不久前上将军抬头看向阳光的动作,他想明白了。 “如今日头在东,我军逆着阳光布阵,视线会被阳光所阻,然而因为有地利可以稍作平衡。可如果到了午后,日头西斜,就轮到魏军失了天时,那时又无地利可以依凭,就更处劣势了。” 王翦含笑点头。 果然,又等了片刻,眼看日头渐渐向中间走去,晋鄙等不住了。 一通鼓响,魏军前阵开始缓慢前行。 隔着千多米,扶苏搭眼看去,魏人的军阵线列并没有像想象中乱成一团,反而基本保持了大致的直线,这些新兵居然能有如此的默契,晋鄙练兵之能竟至如此? 再仔细看去,答案揭晓了。 魏军前列,每隔百米,就有一位手持令旗的军官端坐马上,魏军前列的兵士都要跟着军官的脚步,缓慢前行,走得快的就会被身边人训斥。 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翦也看到了魏人的小计谋,哂笑道:“晋鄙用兵稀松平常,倒是有些小聪明。” 随着老将军不以为然的讥笑,扶苏不经意间松开了紧紧捏着的马鞭,心中稍微放松。 即便是魏人看似松垮的阵型,但那种数万人当面而来的压迫感,仍然如同实质一般,令人心跳加速。 当魏军前阵接近千米之时,王翦开始下令,“传令林渊,以多股游骑骚扰敌军,务必打乱敌军阵脚,尤其是多照顾那些持旗之人。” 传令兵领命而走。 不多时,接到军令的林渊命持旗手摇旗示意,右路的骑兵军团开始进军了。 先是小跑,再是疾奔,骑兵团在进军途中就分成了五股大小不一的队伍,散开在了战场上。 义渠人马快,故而当先接敌。 与昭人的沉默临敌方式不同,义渠人喜欢在接战之时大呼小叫,还会做鬼脸耀武扬威。义渠人特有的骨箭,由于特殊的构造,会在射击途中发出尖锐的风声,更为摄人心魄。 甚至有义渠人当着魏国军阵的面下马,脱掉裤子撒尿,以示羞辱。 有血气方刚的魏人想要出阵杀敌,等着他的,就是一根刁钻的骨箭。 撒完一泡尿的义渠人却悠闲上马而去,甚至都不提裤子,而是在马上继续露着黑黝黝的屁股,大肆嘲笑。 “别乱!举盾!” 随着魏人军官们的大吼,稍显慌乱的军阵平复了骚动,新兵们纷纷举起皮盾护在了身前,义渠人除了当先的几波箭雨造成数百杀伤之外,并未造成太多战果。 然而跟在义渠人之后的昭军骑士,所用可就不是连盾牌和硬甲都穿不透的骨箭了。 经过墨家改造的马弩与三棱箭头,在依然保持着轻便的同时,极大加强了穿透力。 随着两支昭军骑士按动扳机,立刻就收割了一大片生命,其中就包括十余名军官,于是魏人的战列首次有了大幅度的动乱。 “做得好!” 扶苏不由举拳而呼。 他看得分明,在前线战列大规模减员的同时,没有士官们的迅速指挥,魏军的战线很快就向着无法改善的深渊划去。 看到上将军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笑,扶苏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扶苏一时激动,上将军勿怪。” 王翦哈哈大笑,“公子说得不错,林渊确实做得很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四章 八人 魏人很快做出了反应。 晋鄙宿将,熟知战法,自然不可能对逐渐崩溃的局势无动于衷。 安排在魏军左翼的骑兵接令后飞快向昭军骑兵攻来的同时,又有十数名将官迅速上前,补上了被昭军打开的人员缺口。 然而前军阵脚还是乱了。 大多数初次上阵的魏军被义渠人精准射来的连番羽箭惊得手足无措,即便军官们竭力大吼,想要重整军阵也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这还是建立在魏军骑兵能战胜或者至少驱赶走昭军仍在不断骚扰的骑兵情况下。 可这谈何容易。 林渊游离在骚扰的骑兵队伍之外,保持着对战场的观察,自然发现了急匆匆赶来,试图为中军解围的魏人骑兵。 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军,林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对身侧的掌旗官大声嚷了句什么。 然后就见掌旗官左右手分别举着两色旗帜在空中略作挥舞,一直留心看着指挥的五队骑兵的领头人便心领神会。 义渠人呼啸的声音再度四起,得到相互传令的骑卒纷纷调转马头,迎上了前来试图驱赶的魏人骑卒。 与之相对的,昭人的两队骑兵并未表现出前去支援义渠人的意思,依令继续对魏人中军保持压制。 扶苏看得分明,义渠人对配有盾牌的步兵难以造成杀伤的骨箭,对于轻装的魏人骑兵却有着很好的效果。 骨箭呼啸声中,魏人骑兵纷纷中箭落马,却对似乎触手可及的义渠人无可奈何。 同样是轻甲弓骑,马匹质量与骑术均远不如义渠的魏人是追也追不上,射也射不中,憋屈极了。 魏骑的战力,一贯在六国中处于下游位置,往年只能偶尔欺负一下楚国的矮脚骑兵,哪里斗得过如同长在马背上一般的义渠人。 在义渠人看来,魏军骑兵与其称之为骑兵,更像是骑在马上的步兵而已。 眼见魏军骑兵如此不堪,来去如风的义渠骑兵愈发肆无忌惮,为了能够获得更好的杀伤,甚至故意将放慢马速,诱使魏军加速追上。 然而就在魏人几乎将义渠人纳入射程的瞬间,就会被迎面的骨箭射翻,然后就见义渠人大笑着又随意拉开距离。 如此往复,魏军骑兵损伤惨重,却丝毫没能解了中军之危。 幸而魏人骑兵首领终于醒悟过来,不再理会义渠人的诱敌,传令骑兵随他转了个圈,直奔仍在骚扰中军的昭人骑士们而去。 然而这个在后世兵家看来无必正确的举动,却使得魏军骑兵几乎瞬间减员过半。 义渠人控制马匹的娴熟程度,不是一直以来都身处中原腹地的魏人所能够想象的。 就在魏军方才作出转向的动作的短短时间,义渠人就如同操纵自己的身体一般,操纵坐骑,完成了从诱敌到追击的完整变化。 于是,将背后让出的魏人立刻就受到了沉重打击。 如果仅是如此,还不足以造成多大的损失,因为虽然义渠人射得准,但是骨箭的穿透力毕竟太弱,除非命中要害,否则最多造成轻伤。 然而战力还在义渠骑兵之上的昭军骑士所使用的,可就不是凭借简单的轻甲就能够防御的骨箭了。 这要感谢义渠人诱敌战术的成功。 不久前还在持续骚扰魏军步卒的昭军骑士在方才接到了林渊的第二个命令,果断放弃了对中军的压制,转而与义渠人形成了对魏军骑兵的夹击。 前有弩弓,后有骨箭。 当转向终于完成后,魏军骑兵们惊恐地发现,在还没摸到对方头发丝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损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力。 这,才是令“天下第一勇将”赵奢感到绝望的实力差距。 没有再一次转向逃离夹击的机会了,以魏人的御马技术,恐怕在下一次转向完成之前,魏骑便会完全丧失战力。 魏骑首领当机立断,放弃与敌对射,大喝一声拔出佩剑,领着剩余的骑兵们迎着攻来的昭骑进行最后一次冲锋。 这是他所做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正确的决断。 面对绝望怒吼而来的魏骑,昭军骑士无动于衷。 又一发弩箭射翻数百人后,昭人拔出了直剑,沉默着将马速也提到了最高,呈三角阵对撞而去。 义渠骑兵见状,飞快向两边散开,在保持对魏军尾部持续射箭的同时,给即将冲阵而出的昭军让开冲锋道路。 骨折、刀剑入肉的声音只响了片刻。 骑兵对冲之速何等迅猛,几乎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内,两股骑兵便相互凿阵而出。 两国骑兵都没有停下来回望战场,马速未缓,归阵而反。 林渊满意地看着己方达成的战果,领着一直未投入战场的最后一队骑兵也向着本阵而退,接下来的战场,就是步兵们的表演舞台了。 昭军右翼混合骑兵出阵两万人,伤亡不到十人。 魏军左翼骑兵出阵一万五千人,返回不到五百。 从头到尾,魏人都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付出如此巨大的伤亡,魏人终于达成了将中军阵型收拢的目的。 此时,魏军中军前阵,已经前行到了距昭军大阵接近五百米的距离。这是实验中,昭军步兵弩所能达到的极限。 当然,在这样的距离下,步兵怒射出的弩箭几乎扎不透稻草,王翦也不可能在此时就让弩兵浪费弩箭。 但是,另外一种足以让扶苏一见之下都为之战栗的兵器,在这样的距离下正好发威。 床弩。 很少有什么兵器能如床弩这般将暴力美学演绎到极致,能够这般让人恐惧。 需要由五十人才能完成操作的巨大床弩之上装填的,与其说是弩箭,不如说是巨木。 令人牙酸的紧弦之后,指挥官一声令下,四十余架床弩被敲下了扳机,随之而去的四十余根巨木几乎是瞬间就跨越了五百多米的战场。 重整魏人阵型的一位将官下意识地侧马躲避,却只感到一股大力从身下袭来,最后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马失前蹄的疑惑。 直到这位将官的上半身滚落在地,所有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杆腰粗的巨木带着可怖的动量,在直接洞穿马匹的同时,将这位将官的身体并不匀称地撕裂成了上下两个部分。 去势不绝的弩箭又带倒了十余人才堪堪停下。 幸而有马匹阻碍,箭头稍稍被改变了朝向,这发弩箭才未对后方的军阵造成眼中杀伤。 但魏人军阵的其他部分,就没有这份“幸运”了。 从高空看过去,魏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如同被仔细犁过一遍的土地一般,被床弩扫成了梳子。 前线魏军的士气,立刻就崩溃了。 其实单论杀伤数字,四十余架床弩所直接造成的死亡不过只有数百人上下,多得是因为角度不好或动量太大而早早落地,或者打了高射炮的。 区区数百人的死伤,不说方才一瞬间两军骑兵对冲所造成的可怕伤亡,甚至比不上义渠人简陋骨箭塑造成的减员。 然而,死于床弩之人的死状,太过恐怖了。 不同于刀伤与箭疮,被床弩扫过的身体部分,是直接“消失”的,就仿佛被人从画板上删除一般。 更让人绝望的,是魏军对床弩的袭击毫无抵御甚至反击的方法。 无论是骨箭还是昭军的铁蹄,即便伤亡比如何触目惊心,说到底都是人力可以想象的。更重要的是,魏军是能够对此做出反抗的,虽然这反抗在敌人看来是那等微不足道。 但,能够反抗,与毫无反抗之力,在人们心中所能造成的影响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战争,说到底是士气的游戏。”——语出《士气论》。 接连遭遇重创的魏军士气,终于崩溃了。 先是一人,再是一队,随着一个都尉抛弃兵士回身而逃,魏军的一角开始迅速崩塌。 都尉并未能跑出多远。 一支白羽箭将其射落马下。 “逃阵者,斩。” 由老兵们组成的督战队并未等到督军正式下令,便已经开始对前一刻的自己人动起了刀兵。 前方是虎狼昭师,后方是冷然刀光,魏军陷入了两难。 “进百步者,赏百金!退一步者,族灭!” 督战队的喊话给进退两难的魏军指明了道路。 前未必就死,退则必当族灭,何不死于钱途? 以死畏之、以利诱之,心胆俱丧的魏军新兵,经过了数道血腥洗礼之后,眼中终于多了一分漠然。 对生死、对战场、对自己的,漠然。 又两轮床弩激射之后,魏人终于靠近了到了三百米。 此时,原本厚重的前阵已经只剩了薄薄两层,单薄,而坚韧。 与此同时,不动如山的昭人军阵终于做出了反应,最前排的昭军弩手们,轻轻抬起了弩弓。 下一刻,终于完成了蜕变的魏军前阵,彻底消失了。 林渊终于得到了方才伤亡的确切数字,想了想,并未上报。 于是扶苏没能知道,在正面野战中,魏军付出了几乎全部骑士和前阵数万人的代价所换来的昭军伤亡数。 八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五章 魏武卒 前阵的新兵死伤殆尽之后,魏人真正的战力终于冲锋到了昭军战阵之前的两百步内。 值得晋鄙耗掉几乎全部骑兵与前阵所有步卒也要护送着完整送到昭军阵前的,只能是魏人的骄傲。 魏武卒。 就是那支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更曾以五万大破昭军五十万大军,与吴起共同谱写不败神话的魏武卒。 此时若是再有五万武卒,当面的魏军未必不能有一战之力。 然而魏武卒选拔极为严苛,即使在国力大幅度缩水之后其标准一降再降,目前整个大魏能凑出的魏武卒,也已不到两万。 晋鄙手中,更是只有七千余人。此战,他将手上的全部武卒都被投入到了前线。 晋鄙,以及所有魏人,都在指望着这支不败神话,为魏军、为大魏逆天改命,强行斩开一道生路。 不同于齐国的技击士与大昭轻兵的重攻轻守,魏武卒在攻防两端都做到了战国极致。 即便魏国失去韩国铜矿支持之后,军中兵卒的覆甲率就每况愈下,代表魏国骄傲的武卒也依然身披三层重甲。 手持犀面大盾又身披重甲的武卒对于面前的弩箭直射并不十分畏惧,前行到了弩箭所能发挥最强实力的一百米内。 在,叫做兑子。当然,此时象棋还未成型,与之最像的棋盘运动是塞棋,乃是六博演化而来。 还记得原本放在弩兵阵后的三百架战车么?接战伊始,随着弩兵的左右散开,这三百战车也随之往右翼方向靠拢。 在魏武卒奋勇冲阵之时,两军的车兵也开始激烈交战。 说是接战,却更像是在对撞。 不同于由良马拉拽,意在破阵的魏军车兵,昭人的车兵之上除了御手,该有的射手与戟手都没有。 只有三匹劣马拖曳的昭军车兵,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游斗,纷纷上前与魏军车兵互撞。没有戟手与射手,想游斗也不可能,王翦的意图非常明显。 在中军之前,用车架的残躯构造一道车兵无法前进的障碍。 看破了昭军企图的魏军车兵开始有意识地躲开昭车的冲撞,希望从左右两侧绕开昭军的障碍,却再次正中了王翦下怀。 方才左右散开的弩兵阵并未退回阵中,而是出现在军阵的左右两翼,趁着两军车兵互相兑子之时,以鹤翼展开。 弓弩攒射之下,魏军车兵损失惨重。 与弓箭不同,弩箭弹道弧度很小,且箭头较轻,故而无法抛射,当两军步兵接战之后如果再从后方射击,很容易就会造成误伤。 因此,原本对阵之时,如果两军开始接战,弩兵或者退回阵中观战,或者换短剑近战,没有继续射击的可能。 而由于弩兵的金贵,以及被近身后很容易造成的大规模减员,几乎所有将领都会选择让弩兵撤回,等到追击之时再出阵。 王翦此时将弩兵散在两翼,就不怕魏军车兵突进阵中吗? 不怕。 车兵的天敌是什么? 不平坦的地面、硬弩,还有就是骑兵。 除了地面由于时间太短的原因无法凑上,另外两大天敌,上将军都给魏人安排到位了。 为了掩护中军步卒推进到昭军战阵之前,魏军付出了几乎全部的左翼骑军,此时车兵身侧没有骑兵保护的恶果,终于开始体现了。 右翼,昭军骑兵从射过两轮之后就散开的弩兵阵中穿插而出,奔腾的骏马擦着弩手们的手臂就冲向了陷入重重阻碍而动弹不得的魏军车兵部队。 左翼,一直没有登场的混合战队也开始发威。 骑兵自然与右翼相同,从弩阵中穿插而出。体型过大的车兵,开始断后。 断的,自然是魏军车兵的后路。 此时,魏武卒被昭军戟兵和第二波长矛阵逼得连连后退,依然靠近了车兵残骸堆积而成的障碍物,局势危急。 而魏军的车兵更是被团团围住,原本应该支援魏武卒的他们,却陷入了比武卒还要危险的境地。 晋鄙对此的命令只有一条:死战。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改变战局的手段。 精骑、魏武卒、车兵,三支最强部队全部陷入死局,任谁都只能感觉无能为力。 当你的最强手与对方普通手段相差无几时,还能如何呢? 虽然晋鄙手头还有十余万毫无损失的步卒,但除非上天能够突然给他降临一支万人骑队,或者三万魏武卒,否则败局已定了。 “大局已定。” 啥? 扶苏看着眼前黄尘滚滚的战场,虽然明知道上将军不会拿这种事逗他,却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两军绞杀得难解难分,若不是两军战甲一黑一白对比鲜明,他都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就赢了? 看看日头,不过走到中间。两军正式交战还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然而再看看身周的将官们俱都面露喜色,扶苏心知胜局应该的确已经很明朗了,于是又仔细看去,想要抓到一些线索。 还不等扶苏这个外行稍微瞅出点线索来,就听到上将军又发话了,这句话更让扶苏疑惑。 “晋鄙在等什么?” 扶苏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王翦上将军的思路。 但如果不去考虑如何看出魏军的败局已定去思考上将军的第二句话,扶苏自认为还是能琢磨出一点意思来的。 自己之所以能看到难解难分的绞杀场景,原因只有一个:晋鄙并未决定撤退。 为何不趁着昭军主力围杀武卒与车兵之时撤离战场,尽量保持有生力量呢? 仔细品着上将军所言,扶苏也陷入了沉思。 晋鄙,在等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六章 故人相逢 能够力挽狂澜的,只有一支突然从昭军身后杀出的万人骑队,或者三万魏武卒。 武卒是不可能的了,把整个魏国的家底掏空,也凑不出三万来。 晋鄙所等的,自然是那支足以改变战局的万人骑队。 当然,他等的骑队不会是上天赐予的。 赵奢正在赶路。 阏与血战之后,赵奢就再没做过如此长途的急速奔袭了。 蒙恬的诱敌之术,骗得过芒卯,却哪里骗得过李牧。 赵军大部仍在李牧上将军的带领下进逼函谷,佯装上当,只秘密集结了全部精骑连夜渡河北上,与晋鄙夹击自信在野战中无敌于世的昭军。 想要在野战中战胜昭军,李牧也好,赵奢也好,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方法。 如同少梁之战那样,虏获敌军大将。 不过这一次虏与被掳之人,要换一个国籍了。 魏国军法,主将被俘,护卫全死。因而要在军中俘虏魏人主将,将要面对全军最精锐的护卫队殊死之搏。 但虽然困难,魏军主将被俘的记录常见诸笔端。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军从来没有被俘虏过的主将。 昭国军法,主将被俘,全军殉葬。因此企图擒获昭军主将,所要面对的,必将是二十万昭军的誓死反扑。 此前莫说去做,甚至没有人有过要俘虏昭人主将的念头。 因为这样做的难度,甚至比战胜敌军还要难。众所周知,战胜与全歼之间的难度,仿佛云泥。 但,他是赵奢。 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胜天半子。 这一回,他要再次逆天改命。 上次,他为赵国强行续命,用去了半条命以及一条完好的右腿。这一次,他同样要逆天改命,却是为了魏国。 有趣的是,前方等着他的,还是那个差点把自己留在了阏与的王翦。 幸运的是,前几日渡河时还在酸痛的右膝,今日难得的毫无异样,看来今天会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赵奢迎着日头渐渐过了中场的阳光笑了笑。 风和日丽,好杀人。 …… 晋鄙疯了。 没有集结全部有生力量的殊死一搏,也没有壮士断腕的果断撤退,他只是在有计划地,将手中剩余的兵力一一派前,送死。 以扶苏一知半解的兵法造诣,也看得出来,晋鄙所用的,是后世被无数次鞭挞在耻辱柱上的添油战术。 隔着两三千米,扶苏再好的眼神也看不到战场另一端的魏军主将的表情。 晋鄙面无表情。 公子无忌那句“请父老随我赴死”,岂是一句空头虚言。 赴死,那便是毫无转圜的真正赴死。 如同所有人所说的那样,魏人的生,已经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了。 魏人所能掌控的,就只有他们的死。 如此,便只有死了。 三万骑卒的死不够,前阵新兵死绝不够,七千最后的魏国骄傲不够,还有十余万魏人脊梁。 若是还不够,还有他这个将魏人全部送去赴死的老将晋鄙。 王翦没有如同扶苏那样,震惊地看着魏人毫无迟疑地一波一波上前,又一波波地被昭军收割为军功。 上将军见过的赴死场面,不是他这个公子哥能想象的。上将军没有去观赏魏人最后的风骨,而是看向了身后。 王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企图从他王翦手上窃取胜机的,会是何人呢? 无论是何人,想要靠近他,都得闯过层层关隘。 当先的一道关隘。 名为杨端和。 没有出现在少梁城下的杨端和绕了一大圈,却不是绕道去魏军身后来个前后夹击,王翦不需要他手中最善奔袭的将军去做锦上添花的多余事情。 杨端和所要做的,是保护王翦身后。 早在上将军向晋鄙下战书之前,杨端和就已经接到了第二道命令,全军掉头,赶去景谷。 要从陕城北上安邑,这是最近一条路的必经之谷。 赵军必然要北上救魏。 这又是来自军机处的决断。 获得了足够话语权之后,军机处对战局的判断越发得心应手。 杨端和并未因北上南下的多余奔波而懈怠,在上将军手下日久,对军令不折不扣的执行,已经印在了骨子里。 于是,在这一日,赵奢在即将冲过景谷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滑不溜手的“泥鳅将军”笑吟吟出现在谷口,冲着自己挥手示意。 “赵将军,一别经年,故人无恙否?” 伴着这声招呼的,是两岸昭军泼洒而下的密集箭雨。 赵奢看着箭雨泼天,心中却未慌乱,只想着一事。于必救之地前设伏,确是合乎兵法。 一如最善与自己辩驳兵法的小儿赵括所言。 “抓住你了。”赵奢轻声道。 眼前赵奢的笑容,如何都算不上苦涩。 杨端和心生警兆,遇伏的赵军,实在是太少了。 即便再如何出其不意,想要在如此大战之中一挽狂澜,赵军的兵力绝不能少于万人。 然而谷中的骑兵,怎么看都不会超过两千。 这点人,是去给魏人送葬吗? 赵军不止一路! 看着冒着无数矢石杀奔而来的赵奢军,杨端和手脚冰凉。 倒不是畏惧于赵奢的偌大名头,此前交手杨端和可是并未落于下风的,如今兵力远胜对方又占了地利,获胜不难。 只是看来自己又会如同上次交手那般,胜了小场,却输了大局。恐怕后人评价时必然会说,杨端和不如赵奢。 身后事不必去管,杨端和目前所考虑的是,上将军终究只能独自去面对赵军从背后插来的精骑了。 现在转头回救,恐怕来不及了。 为了设伏赵军,昭人几乎全部下马成了步卒,要重新集结上马挥师北上,不是那么容易。 更何况,眼前赵军即使人少,可这股前冲的气势,摆明了就是要玉石俱焚。 想要无视赵奢的逼近强行回军,根本不可能。 杨端和目前所能做的,只有尽速杀灭敌军,再想办法回师了。 赵奢须发皆张,豪态俱显,一声令喝,赵军骑士张弓搭箭,纵使是在御马狂奔之中仍能纷纷精准射中昭人弩手。 胡服骑射,岂是虚名? 赵人可不是魏军那样只能跟在昭军屁股后面吃灰的三流骑军! 老将军虎威仍在啊。 杨端和敬佩不已,伸手拔出佩剑,向前一指。 万箭齐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七章 反击开始 晋鄙的添油战术,逐渐到达了高潮。 喜获大量军功的昭军如同捡拾财宝一般,被魏人的人头吸引得越发深陷。 晋鄙之所以没有一次性投入大量兵力与昭军决胜,自然是因为败局已定。 若此时投入大量兵力上前,的确可以多给昭军造成一些额外杀伤。 然而代价就是,赵军骑军到达战场之前,魏人就会失去全部战力,到时候突袭的赵军所要面对的,就是几乎全盛的昭军所有战力。 即便被人视为昏招,晋鄙也要以这样的方式,牢牢吸引住昭军主力,为赵人扯开一线机遇。 那么上将军王翦,看得穿晋鄙的招数吗?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为何王翦不停下对魏军的收割,保持足够战力来应对身后有可能突袭而来的赵军呢? 不是因为担心强行阻止士卒们收割军功,会引起军士不满。这点军功而已,分到每个人都上不到一个脑袋,上将军自然有信心压得住军士们甚至都可能不会泛上的不满。 也不是因为担心撤退引起溃败,即便是身在局中,随着战线的不断前推,再怎么愚笨的人也看得出胜利已经近在咫尺。 而是因为得不偿失。 仔细想想,此战的目的是什么? 上将军早已说明,此战目的在于尽早平定魏土,以免战事拖延到秋收之后引起大规模饥荒,导致大量魏国灾民的产生。 要做到这点,就要尽量多的消灭魏人战力,以使安邑无人可守。 而赵军前来突袭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在保证魏军还有可靠战力的情况下,从昭人背后杀出,获取一线胜机。 那么只要眼前魏军全灭,赵军作战意图就会在两军正式交战之前失败。 既如此,上将军何妨配合晋鄙来一场心照不宣的慢火烹油呢? 晋鄙不愿意一次性投入所有战力,让王翦吃个痛快。 无妨,上将军不是性急之人,可以慢慢吃。 无论赵军可能的突袭会不会来,眼前的二十万魏军,王翦吃定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上将军会对赵军的突袭毫无准备。 杨端和能力自然值得信赖,可是要做到万无一失,只靠一个人显然不够。 “李庆之。”王翦再次点将。 “末将在。” 领三万后军,结阵在后,谨防敌军偷袭。 敌军?李庆之略有不解,魏人已经被团团围困,哪儿来的敌军上前? 当然,无论军令看起来多么费解,也不是废话的时候。“末将领命。” “林渊。” “末将在。” “收拢右翼,广布斥候于后,若出现大股骑兵来袭,立即迎战并回报。” “末将领命。” 扶苏默默听着,领会了老将军的意图,毕竟军机处作决断之时,他也在场。 “上将军是以为,杨端和或许未能拦住赵军?” “或许拦得住,或许拦不住。这并不重要。” 上将军轻拍扶手,看着逐渐西往的太阳,语气悠远,“为将者,临敌不予敌军任何胜机,才是重要的。” 日头逐渐西斜,即便是扶苏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杨端和还是赵军,都应该出现了。 然而除了早先杨端和派来的传信兵通报了赵奢军少量骑士出现在景谷之后,后方就再无消息来报了。 既然杨端和已经和一路赵军交上了手,算算时辰,另择一路的赵军,此时也应该出现了才是,他们去哪儿了? 总不能够迷路了吧。 扶苏有些好笑地想着,在战场上迷路这种情况也并非没有先例。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眼看魏人仍在负隅顽抗,王翦决定不再等待。 军令再发,前线魏军压力陡增。 左翼的车骑混编部队受命,以凿穿阵型从魏军右翼猛然切入,如热刀切黄油一般,给魏国军阵造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前线矛阵推山之势再起,随着不停的鼓点催促,步步推进。 士气低落,又遭受巨大伤亡的魏军经过了半天的厮杀,本就在勉力支撑,如今受到山崩一般的压制,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战线立刻有了溃散之势。 晋鄙按剑而立的身形略动,右手向前轻挥。 督战队再次上前。 这次却不是为了向自己人举起屠刀。 由老卒组成的督战队中,都是身经百战之人,甫一上阵,就立刻阻住了即将奔溃的局势。 老卒们未必会比身强力壮的当战之兵肉体实力更为强劲,他们更为强大的,是了解自己应当做什么,以及如何帮助战友。 本已崩溃的势头突然止住,王翦自然立刻有所察觉。 “晋鄙多少还算有点本事。” 耳闻魏人最后的大将只得到了如此的评价,扶苏有些摸不透上将军此言,是褒还是在贬。 此时昭军左翼已经从魏军阵中斜切而出,在巨大的惯性下几乎突到了河岸边。 眼见冲阵效果上佳,上将军正要下令车骑再冲一次。 此时,异变陡生。 原本程荣所部身藏的土丘之上,出现了一队陌生骑兵的身影。 程荣所部在战役进入围杀之后,就已经被投入到包抄魏军后路的位置,此时出现的,必不可能是他们。 实际也正是如此。 一杆大旗随着骑兵的身影立了起来。 赵。 那支消失的赵军骑兵,终于出现了。 时机恰到好处。 原本处在左翼位置的车骑为了贯穿敌阵,已经突破到了魏国军阵的左后方,与他们相隔整个战场。 程荣部更是陷入了魏军后阵的绞杀之中。 能够快速支援的右翼林渊部被撒在了昭国军阵之后数十里范围内,后备军也部在了后阵。 如今,左翼无比空虚。 等待已久的晋鄙终于抽出了开战伊始就被他牢牢按在掌下的佩剑。 魏军的反击,开始了。 连督战队都已经上阵的魏军还有什么能够反击的力量? 有的。 还记得专为保护主将,而成立的最精锐部队——近卫队吗? 此战,晋鄙已经连命都赌上了,还在乎有没有近卫队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见机不妙想要回防主将的昭军突然发现,原本如添油一般攻势绵软的魏军,突然如决堤之水一般奔涌而来。 这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大魏最后一搏,必然不能持久。 但是,足够给赵军骑队拖延时间了。 “李放,昭国上将军的大好头颅就在那里,可敢随我取之?” 李放侧目看了一眼这个好友,嘴角狞笑。 “有何不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八章 玄鸟 不用战前动员。 能说的,父亲赵奢早已说完了、说透了。 能算的,赵括已经以一己之力算胜了军机处。 赵军现在所需要的,就只有放手去做了。此战,就是赵人又一次打破昭军不败神话的良机。 随着主将赵括以身作则,赵军骑兵如同胡人一般,呼啸着驾驭战马奔腾而去。 与胡人一样的,还有赵人身着的,适于骑马作战的窄袖、短袍、裤子。 赵武灵王离世近百年之后,他带给赵人的胡服骑射,仍然威势不减。 少数未能冲阵而过,滞留左翼的骑兵自发地组织起反冲,却被赵军白羽箭狠狠扎透,甚至一人身上命中数根。 就算是昭人完整的左翼上前阻挡,赵军都有信心凿阵而过,何况是几队残部? 连稍作阻挡都算不上,昭军左翼的零星抵抗就迅速如拍上礁石的浪花一般散尽。 即便早已见识过数万骑兵纵横交战,但当眼前看不到边的隆隆铁蹄当真冲着自己海啸而来,扶苏依然脸色煞白。 小脸煞白的扶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转身看向身边的上将军,却见老将军居然在笑。 扶苏突然就平静下来了,虽然不知为何,但既然上将军都笑容满面,那就没问题了。 王翦笑得如同一个成功诱使小孩初尝柠檬的大叔。 这个小子,果然是个喜欢抓人破绽的。 作为赵国新生代最负盛名的年轻将领,赵括不知道,他早已被将“知敌”做到极致的上将军记到了脑中。 唯一带给自己败绩的那人之子,王翦怎能不知? 赵括精通兵法,喜好与人谈兵。纸上对敌时,常常抓住对方一处漏洞穷追猛打,甚至连其父赵奢,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这样的情报,甚至在赵括还未声名鹊起之时就早早压在了上将军的桌案之上。 赵括还不知的是,其实两人的对阵并非始于今日,而是早在数月之前,王翦与白起夹击上党之时。 上党之时,有赵奢压着,赵括没能吃上王翦扔出的破绽,老少两人都各有遗憾。 如今没了赵奢,埋伏已久的赵括终于将这个难得的破绽成功“抓”到了手中。 当杨端和将赵奢故意中伏的消息传来,王翦就已经开始算计必然会替父领军而来的赵括了。 赵括不能知己、未能知敌,又怎么能不被知己知彼的老将军算计个正着? 上将军用来算计赵括的,依然是昭军的独家王牌。 强弩兵。 以三叠阵再次出现在阵前的弩兵队,在歇了数个时辰后,端着依然寒光森森的弓弩严阵以待。 与面对步兵时为了保证覆盖面而进行的齐射不同,在对阵速度快、间隔大的骑兵时,弩兵更需要的是保持火力连续性。 因此三叠阵就是这种情况下所能采用的最好阵型。 当前排射击时,后排进行填装。第一排发射完毕后,就会迅速退到最后一排进行填装,此时完成填装的第二排上前继续发射。 如此,能够形成源源不断的火力压制。 不过若只是弩兵一阵,恐怕挡不住汹涌而来的赵军。并且此时距离尚远,还不是强弩发威的时候,床弩想要射中急速奔驰的骑兵也是力有不逮。 没有让等着看上将军应对之法的扶苏久等,王翦开始点将。 “嬴颂。” “末将在。” “拦住了。” “得令。” 这是连扶苏都不知道的,上将军的最后一张底牌。 如同魏军晋鄙的近卫队一样,同为主将,王翦自然也有自己的近卫。 那就是以昭国的雄浑财力,亦是只能维持两支的重骑中的一支——玄鸟重骑。 这又是一个大昭与殷商关系密切的证据,昭商俱都以玄鸟为图腾。也正因为昭人与殷商关系如此紧密,才会在武王伐纣之后被迫西迁。 而以国家图腾为名的重骑,自然代表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战力。 这支几乎全部由嬴姓子孙为成员的重骑,从诞生起就一直笼罩迷雾中,此前莫说是上阵,就连训练都从未被人见过。 另一支据说驻扎在京都的黑骑,虽然同样神秘,但至少对于昭国上层而言并不是全然不知。 初次显露人前,三千人马具甲的重装骑兵排成薄薄的两排,开始缓慢加速。 因为自身重量过大,重装骑兵的加速必须要很长时间,然而一旦完成加速,他们就是神仙也难挡的山崩。 刚从小丘上冲下的赵军目瞪口呆。 只见过轻甲骑兵的他们,哪里想象得到只有在重步兵身上才会得见的重甲竟然被披挂到了骑兵,甚至战马身上。 当然,以现有的冶炼与锻造技术,全身板甲是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就登上历史舞台的,所谓的重甲,指的是在公元前五世纪就已经出现的锁子甲。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不同于此时流行的青铜甲胄,锁子甲是铁甲。 对于赵军使用的青铜箭头来说,要穿透铁质锁子甲,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骑兵只是身披重甲还能理解的话,那么重甲骑兵还能手持长戟就真的难以接受了。 当然,连盔甲都是铁质的,武器自然也是铁戟。 用一个恰当的形容来体会赵军的观感的话,那就是他们见到了骑马的魏武卒。 普通士卒面对魏武卒是怎样的绝望,赵军面对如山崩一般压来的玄鸟重骑就是怎样的绝望。 当你的攻击被敌方免疫,同时防御不堪一戳时,下场就已经很明朗了。 两排玄鸟重骑踩踏而过后,除了借由重骑横面较窄而及时从两翼散开的赵军以外,当面的赵军几乎无一幸免。 漏网之鱼的赵军骑士,稀稀拉拉不成阵型,又心胆俱丧,已完全对弩阵造成不了威胁了。 王翦对重骑初次上阵所得的战果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由颇多惊奇。 “此战,公子当居首功。” 扶苏冷汗淋漓,僵硬地转过脖子,涩声道:“马镫?” 猜得到的,要想在马上使用双手武器,还能造成如此可怕的冲击力,没有马镫的辅助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王翦含笑点头:“公子的奇思妙想,总令老夫叹为观止。” 难怪两支重骑如此神秘,就连自己都只隐约知道这么两支骑队的存在而从未见过真身。 人马具甲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马镫! 扶苏自忖从未说漏过嘴,那这马镫是从何而来的? 仿佛是看破了扶苏的疑惑,正在欣赏弩兵点杀“幸运地”从重骑冲锋之后存活下来的赵军骑士的上将军,轻声告诉了扶苏一个名字。 “王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九章 去哪儿了 果是王离。 只有他和樗里偲知道这个扶苏曾为能够顺利骑上马而做的马具。 天可见怜,当年自己刚一到这个世界,别说是骑马狂奔了,上马都是个奢望。莫可奈何之下,只能悄咪咪做了个单向布质马镫来辅助了。 而当扶苏苦练多时,终于能够在不凭借马镫就能在马上坐稳后,就立刻将“马镫”烧掉了。 百密一疏啊……王离嘴上果然是没有把门的。 如同任何新式武器的出现一样,马镫的横空出世,也必将改变战国的战略格局与作战方式。 果然不能小觑古人的智慧啊。 仅仅一个试做的布质圆环而已,在自己丝毫没有参与的情况下,上将军等人就把重骑兵这样的超级杀器给鼓捣出来了。 扶苏只能赞叹一声,老祖宗们真厉害。 既然马镫已经出现了,再想着隐瞒也没用,现在更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保密。 与科技含量极高的弩机不同,马镫可没有什么技术准入的门槛,如果被赵军偷学回去之后,其余各国会不会也鼓捣出冲击骑兵来? “马镫制作不难,”扶苏想了想还是要提醒一下意气风发的上将军,“若是被偷师……” “公子所言,老夫早有计较。” “哦?” “稍后公子一看便知。” 既然上将军如此说了,扶苏只能将满腹疑问先放着,等重骑回来再说。 重骑惯性极大,加速迟缓,减速也同样困难,想要转向更是难上加难。 眼见玄鸟重骑一时回不来,扶苏将视线又转回了魏军方面。 赵军的惨状显然也影响到了魏人。 与期待中的场景完全相反的场面给魏人强烈震撼的同时,也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战意。 晋鄙轻叹一声“天命不在我”,便在侍从的帮助下自刎了。 身为主将,晋鄙不能让自己为昭军所俘。 失去了仅剩的主心骨,损伤过半的魏军终于放弃了负隅顽抗。 还未收割到军功的昭人多有叹息,但公子就在身后,自然不敢杀俘造次,只能遗憾收手。 随着赵军眼见逆转无望之下逃离战场,此次三国共投入五十万兵力左右的超大型会战终于伴着晚霞落下了帷幕。 此战从头至尾,昭军恐怖的压倒性力量,给了扶苏难以忘却的印象。 这种压倒性的力量,是任何计谋都难以撼动的。当对方的下等马都相当于,甚至强于己方的上等马时,即便是孙子也无能为之了。 都说昭军自信狂傲。 有如此称雄时代的战力,怎能不自信? “公子,请与老夫来吧。” 上将军的呼唤将扶苏从澎湃的心潮中唤醒,他这才发现王翦已经从车架上下来了。 大战已经结束,虽然之后还有收治伤员、打扫战场、押解俘虏等一系列善后工作要完成,但这自有下级军官们去做,已经不需要上将军操心了。 “唯。” 扶苏答应一声,就要下车。 “嘶~”膝弯传来的痛感让正准备屈膝跳车的扶苏忍不住痛呼出声。 一直为战场局势揪心的扶苏没留意过站了一天的膝盖,此时战事落下帷幕,才觉察到了腿部的酸痛。 自己仅仅是站了一天就如此劳累,那些厮杀一日的将士该是如何疲惫? 扶苏又有一丝感触,看来这也是后备军之所以重要的一个方面的原因。 当两军厮杀都疲惫已极之时,一支生力军的突然杀出,的确能有瞬间扭转局势的作用。 而在长时间作战之时,如何保持己方士卒的士气以及体力,也是为将者必须要学的课程。 不管又有多少明悟,扶苏仍然为自己的瘦弱体质略有羞赧,“让上将军见笑了。” 王翦并未多有嘲笑,身为深宫公子,能够亲临战场,在他看来已经难能可贵,眼见扶苏膝盖难以弯曲,忙命人上前搀扶着将扶苏托了下来。 “归营之后,公子可令人多以温水浸泡,可缓解一二。” 听着上将军似乎并未不满,反而多有关怀,扶苏略有感动,笑道:“多谢上将军,扶苏缓一缓就好。” 忍着痛弯了两下膝盖,虽然仍是酸爽依旧,却不妨碍走路了,“还是先看看上将军所说的计较吧。” 见扶苏并无大碍,王翦也放下心来,毕竟是少年人,身体恢复得果然是快。 “如此,公子随我来。” 行了不远,只见一人甲胄俱全,牵着同样身披铠甲的健马等在一旁。 玄鸟已经归巢卸甲,还保持着人马都甲胄在身的,是玄鸟的首领,方才领命出击的嬴颂。 “见过上将军,见过公子。” 见礼之后,扶苏近前端详战马片刻,却未见到马镫,不由心下疑惑。 直到嬴颂在王翦的大笑示意下揭开谜底,扶苏才真正见识到了上将军的狡猾。 马镫当然是在的,只是被马鞍两侧垂下的布质长摆给挡严实了。 平时,长摆垂下遮住马镫,重骑与一般骑手无异,都只用双腿夹住马身而已。只有在临战之时,骑士们才会将长摆翻起勾在马鞍上,露出马镫来将双脚踩进去。 扶苏安心了。 没有能够稳定身形的马镫,重装骑兵根本无法形成恐怖的冲击力,顶多成为一个耐射的移动城墙而已。 如果真有国家想要学着玄鸟重骑组建自己的骑兵,恐怕只会空耗国力,造出一个个造价昂贵的铁疙瘩而已。 扶苏不知,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排斥科技进步对昭国军力的助力,相反开始忧心别国的偷师了。 此战,昭军的强悍实在是摧毁了扶苏原本十分坚定的观念:仅靠武力是不足以支撑一个帝国的未来的。 要想维持古罗马那样的长治不衰,武力并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更需要清明的治政、合理的法度、清廉的官僚等等。 然而昭军的无敌之姿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虽不至于堕落为武力至上主义者,扶苏仍然转动了心思:有如此强军在手,天下何愁不定? 这就引出扶苏一直琢磨不透的第二个问题了——天下离乱之时,这支天下无敌的军队,去哪儿了? 不过十数年时间而已,如今士卒的服役时间远远不止十年二十年,相比那时的士兵与此刻相比,变化并未足以到天翻地覆的程度。 既然人依然在,那么去哪儿了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章 缓急之选 “王上此举,会不会太急切了一些?” 军机处日常议事,却为一份临时的军报打乱了节奏,原本想要议定的平韩策略,只能先放一放。 说话的是樗里偲。 扶苏也有此感,于是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点着桌上的军报愁眉不展。 大会战之后,上将军没有给魏人太多缅怀时间,立刻发兵围攻安邑。 只是如今安邑围城不过三日,虽说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安邑指日可下,但如今就要安排关中子弟迁居魏土,给人的感觉的确是有些仓促。 而且,如果要妥善安置关中昭人安稳迁居,征魏大军势必要承担很大一部分安抚地方的压力。 毕竟要在前一刻还是敌境的地方保障民众生命财产安全,怎么也不会是轻松的工作,只凭少量的郡兵很有可能会出大的纰漏。 新占之地多有反复,可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 原本以为各国联军在晋鄙全军覆没后撤退,征魏的五十万大军即日便可大部回师,只留一路偏师平定故韩叛乱即可,如今看来却又要在他乡滞留良久了。 “或许是故韩叛乱以及蜀中的顺利设郡,让大王心中有了决断。” 扶苏点点头,甘罗说得有道理,他也是如此想的。 蜀中日前传来消息,由于昭国大军此前轻易平定叛乱的威势仍在,又有怀氏大力支持,设立郡县以及紧接着的推广法条各事,都进行得十分顺遂。 而除了前面提到了两个原因,其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大量迁居蜀中的昭人大户默默支持,让王上的治国之策在基层铺开得极为顺利。 相比于虽然将大量故韩贵胄强迁骊山却仍然趁机掀起叛乱的故韩,迁入迁出这两种策略哪一个比较有用,已经十分明朗。 扶苏心中突然抓住一丝闪光。 他想明白那支无敌军团去哪儿了。 它被人拔了根基,分割到全天下了。 无敌昭师的根基是什么,就是关中老昭人。而拔除这个根基的,不是别人,正是关中最杰出的子弟——始皇嬴政。 蜀中之后,每平定一地,为了新纳入领土的长治久安,始皇都会强行迁关中大户入新土。 如同怀氏离了蜀中一蹶不振,被强行迁出故土的关中大户,即便能够得到当地官府的支持,强龙压地头蛇的举动在昭国强盛之时也只能勉强做得到。 而一旦昭国国势稍有倾颓,散落四地的关中人立刻就会被群起攻灭。那时,空荡荡的关中,却再也无法给帝国提供足够血液了。 始皇这是在自行毁灭昭人的造血机制啊! 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还是因为太快了。 如果统一进程是由数代人来完成,每一代关中人往出迁一批,当下一代人成长起来之后再往出迁一批,那么在保障关中富饶依旧的情况下,同样可以做到新占国土的安定。 可是因为昭军的无敌,统一的进程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顺利完成。 于是相比于战败国,胜利的昭国腹地,却是更加的空虚。 那么能不能想办法推迟一下统一的速度呢? 扶苏苦笑着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无稽的念头。 安邑之战后,统一大势已成,如今天下已经再难组织起能够抗衡昭军的力量了。 统一的车轮碾压向前,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任何阻挡它的人,下场已然注定了。 如此,能否换一个思路? 既然统一的速度无法由人为放缓,那么能不能加快呢? 要知道,只要始皇在一日,这天,就变不了。 即便始皇的寿命难以延长,那么多给他一点整合天下的时间,会如何呢? 始皇帝是一位走钢丝的高手,无论天下情况如何险峻,他都能找到唯一合适的那条路让“天下”这架马车畅通行驶。 能够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我们称之为国之大才。 可如始皇帝这样,用大火烹小鲜,还能烹得无比美味的,我们都难以寻到恰当的词汇去形容他。 原本扶苏一直觉得始皇帝的急切是在于个人性格原因,认为自信到自比天帝的始皇没有耐心去等待数十上百年,让这个沸腾的天下缓缓平静。 才会选择用无比激烈的手段,鞭策得这个刚刚成型的帝国不得喘息。 如今随着自己对这个时代日益了解,以及政治手段的逐渐成熟,扶苏有了不同的观点。 用温和的手段去治理那个即将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大统一帝国,能成功吗? 不能。 而且是绝不可能。 同样以西方于同时代大肆扩张领土的罗马作比。 共和国时期的罗马人对战败者的包容是古今中外都罕见的,战败者不但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文化,甚至可以获得元老院席位,成为帝国的真正统治者。 然而即便如此,就连与罗马城邦关系最为密切的意大利诸城邦,直到获得与罗马完全相等的地位之前,仍然是时叛时降。 这还是因为无论是早期的意大利半岛城邦还是后期的蛮族,他们的文化相比于罗马都显得十分落后,所以在被罗马的先进文明带来的便利感动后,十分愿意加入到罗马。 这与大昭即将面对的战败者完全不同。 有着比大昭还要悠久历史的中原各国,所拥有的璀璨文明与大昭相比,即便再有倾向,扶苏也最多只能说一个旗鼓相当。 此时的各国,是真正意义上拥有不同文化底蕴、有强烈国土意识的独立国家,各国国人从来没有过“华夏一家”这个思想。 要统治这样的天下,不像始皇帝那样使用无上伟力强行在短时间内“书同文,车同轨”,将各国如面团一般捏合在一起的话,不出一代人时间,天下又将逐渐分崩离析。 那时,后来者再想完成统一大业,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没有人能像始皇帝这样,拥有如此无匹的力量,能够将“统一”这个概念如同用大锤一般,狠狠砸入天下每一个黎庶的骨髓里。 如今的各国君主做不到,后来者汉高祖做不到,就算是穿越者扶苏,自忖也做不到。 那么,就由他这个能力不足的后人,来为始皇的车架,当先开路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一章 扶苏建军 围城的第十日,安邑请降。 昭国上将军王翦准其所请,命安邑拆除城门,供大军入内。 当昭军彻底把持住府库、王宫、城门等重点地域后,上将军等人纳降入城的仪式方才正式开始。 魏无忌逃赵、晋鄙身死,城中官吏只能在安邑令曾培的带领下,穿着一身丧服,以负荆之姿跪在上将军车架之前,乞求上国原谅。 战国的投降礼仪早已不像春秋时那样隆重,灭韩之时也只是收了韩王安的王玺,就当做受降完成了。 此时只是占领了西魏之地,魏国社稷仍在,曾培也不是魏王,于是只以膝行献上安邑舆图算作投降礼罢了。 简短的投降礼后,王翦让曾培带人起身,跟在车架之后缓缓入城。 这还是扶苏第一次有机会进入这座盛名享誉列国的古都。 当年,少怀大志的商君,就是在这里学成满腹才华,也是从这里远赴大昭,开始为昭国奠定称雄天下的基业。 前魏都的繁华锦绣自不必多言,然而扶苏的视线重点并不在其上,更多的却是聚焦在长跪服罪于道路两旁的安邑民众。 与少梁不同,安邑物资储备丰富,虽逢昭军兵临,却不知是否因为王翦选择了围而不攻,因此民生景象仍算得上井然。 百姓民众脸上并无菜色,这是个好消息。 只要人民能够吃饱穿暖,就不会有大的动乱,这个规律,古今亦然。 无论老幼,所有的安邑人都压低着身子看不清神色,也不知有没有压抑着的愤然。 扶苏心中好奇,却也无法得到答案,人心之算,他差韩师太远。况且韩非传授给他无数才学,其中却并无人心算计。 韩非子一直教导扶苏的,都是王者之道。 韩非曾对扶苏有过明言,人心鬼蜮之事,君王可以知之,但不可用之。 想来无益,扶苏也不去想了。 只要能够保障民生安稳,想来即便有人心存不满,普通民众也少会受到蛊惑,愿意为了所谓君国大义而放弃生命。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着自己的车架,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也”? 扶苏心中好笑,此处不是会稽,自己也不是始皇帝,取自己而代之,似乎没有什么大意思。 “公子何故发笑?” 扶苏脸上笑意方起,就听闻上将军来问。 总不能实话回答说是想到了现在应该还是个吃奶娃娃的项羽。 扶苏想了想,回道:“此战之后,大昭效武王之路,再无阻碍了。” 不能说统一,因为这时候根本没这个概念,只能说是效法周武王,以昭代周而治。 实际上,始皇帝的心思不清楚,但昭国上下的目标,现在大多都只是想着效法周武王而已,真正隐约看得出大昭统一之路的,寥寥无几。 王翦闻言满意点头:“公子确实知兵。” 扶苏只能笑笑,知兵这个评价,他有些不好意思领受。 王翦看着公子扶苏的谦逊笑容,心中好奇。 看这几日公子在军中孜孜好学的样子,显然是对行伍之事并不了解,但对不知为何对错综的战局见解颇深,眼光长远。 当日会战之时,明明摆在眼前的军势,公子都视而不见,却可以凭借只言片语,推演出此后战局变化。 甚至如今都能点出自己也是在最近几日才得出的结论来。 如果王翦能够用后世的理念来评价,那就是扶苏战略能力五星,战术能力半颗星。 扶苏之所以能推断出大昭统一之路再无大的关隘,除了得益于韩非的教导以及近些日子里一直与尉缭子从未中断过的书信、一直源源不断的情报,更因为前世的“经验”。 无论是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的长平之战,还是前几日刚结束的安邑之战,在战略上的意义是相同的。 那就是彻底打碎了合纵的一根关键链条。 正如已经确信死于景谷伏击的赵奢早先所悟的那样,各国免于大昭铁蹄的唯一机会,就只有合纵对抗。 缺少了任何一国的全力协助,天下战力的平衡就会彻底被打破,此后即便有人能够再起合纵,也对昭国构不成真正的威胁了。 能够看透安邑之战真正意义的,恐怕同样也只有寥寥数人。 赵奢是在战前就看透了,因此才会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掩护着赵括突破杨端和的防线,可惜却被本不应存在的马镫破解。 公子无忌或许也看透了一丝,所以即便有违本心也要让父老随他赴死,因为安邑之后,即便魏人再死,也无意义了。 但他或许没有彻底看透,否则也不会在安邑陷落之前逃到赵国了,也或许是看透了,却心有不甘? 这一点,就只有魏无忌自己知道了,扶苏推断不出。 老师看得出吗? 扶苏叹了口气。 无论看不看得出,身为叛韩名义首领的老师,如今与大昭、与自己已是分道扬镳了。 为防僭越,扶苏与王翦都只是在魏王宫转了一圈示意之后,就出了宫门,并没有留在宫中过夜。 王翦自然占了安邑府衙,而扶苏就与其他将官一样,在城中找了个大宅住下。 城中大户早有大量逃离,因此找一个大一点宅院并无难度,至于前主人是何人,扶苏并没有兴趣去知道。即便对方还在安邑,难道还真有胆子来赶人不成。 借着烛光,扶苏正在读信。 先是尉缭子的回信。 信中对扶苏所提的几点改革建议给了高度评价,表示已经开始与僚属们商议可行的计划,暂定月内就会向王上上书。 扶苏在几日前得知王上要迁大户入魏后,有感而发,便提笔在写给尉缭子的信中写了一些建议。 这些建议同样是师法古罗马。 当先第一条就是兵员的服役期限。 战国兵役极为繁重。 以昭国为例,男子在十六成丁之后如果身体合格就会征为兵士,直到五六十岁或者身体残疾,才会免去兵役。 在接连变法之后,昭国目前已经是募兵制与征兵制并存的情况,扶苏所提的,就是彻底废除征兵制,转向募兵制,在此基础上严格限定服役期限。 各国之所以喜欢征兵制多于募兵制,甚至募兵只在昭国盛行,原因就是征兵便宜。 不同于需要支付薪酬的募兵,征来的兵士,国家是只管吃喝,不发薪水,只有少量杯水车薪的“补贴”而已。 在农忙时遣散兵员,在农闲时征兵作战,这在耕战社会是非常流行且有用的,因此各国都以此为兵制。 然而战国走到末期,各国作战时长、作战规模都已经超出了春秋时所能想象的极限,动辄全国男丁要作战超过两年。 这在加重了农民服役负担的同时,严重损害了耕地的产能,导致国家与民众都是越战越穷。 各国都看到了弊端,但都无法从“越战越穷-只能征兵-无人耕种-国家更穷”的泥沼中脱出。 只有大昭,国富民强,能够支撑得起完全的募兵制。 扶苏要做的第一步,就是两个字:脱产。 将农民与战士完全分开,不再从普通农民中征兵,让战士成为真正的脱产者,全职作战。 这样的战士,才是扶苏想要的职业军人。 但这样会导致两个前后影响的主要弊端。 首先就是加重国家财政负担,随后因为财政负担加重,军队规模必然会大幅缩水。 其次,就是地方防备力量严重削弱。 之前提到过,昭国的军队分两种,采用募兵制的野战主力,而征兵制征来的兵士就是为了防备地方的郡兵。 军队规模的大幅缩水其实影响不大。 兵贵精不贵多,这个道理从魏武卒开始就早已被各国普遍接受,只是因为相比于精练军士,使用更为“廉价”的人命去填,更符合当时的国家利益而已。 但如今始皇帝志在灭国,使用更为精锐的脱产战士,反而更符合当前大规模、长时间作战的需要。 至于地方防备力量的削弱,扶苏自然有了应对方法。 那就是缩短服役期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二章 退休制度 为什么缩短服役期限反而会有助于改善地方防备力量? 这个问题先放着,我们先来看目前的长时间服役带来的后果,由此切入,先简略谈一谈缩短服役期的必要性。 战国的兵役期极其漫长,对于少年时便离家参军的人而言,往往意味着大半的人生都要在军中度过。 首当其冲的严重后果,就是在长时间与社会脱离后,所导致年迈的退役军人无法融入社会集体的问题。 对于农忙时又会解散为农民的征兵而言,或许这个问题表现得并不尖锐,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长时间服役,都有足够的机会构建家庭、操持事业,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机会与家人团员,不会有多少与社会严重脱节的情况。 即便刚回家有些不适应,长时间的家庭生活,也能改善他们的人际交往等问题。 但对于目前昭国采用了募兵制的主力野战军队以及日后将会出现的职业军人而言,超长的服役期限将会导致他们彻底与社会隔绝。 尤其是底层兵士,他们老年退役后将没有足够的技能与财力来生存,也没有机会去娶妻生子组建家庭。 人道不人道先按下不表,单说这样的情况就会造成十分严重的社会问题。 无论是如今还是日后,大多数能够成气候的盗匪几乎都有军旅经验。这就是因为只会打打杀杀的退伍军人或者逃兵,根本无法融入社会。 如果不沦落为匪寇,他们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不会有。 即便在目前昭国严苛的法律以及强横的军事实力下,没有盗匪敢于扎根,但日后国土广袤,昭军力所不能及之处,难免就会有如此的社会问题。 严重时,甚至会造成国家动荡。 那么,缩短服役期限,让兵士在退役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普通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显得必要且迫切。 于是扶苏在估算了国力需要以及当今风俗后,给了服役期限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合理数字。 二十年。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对于十五六岁就参军服役的男子而言,顺利服役到35、6岁就可以退役,在这个年龄段上,他们完全有着充足的时间去组建家庭、娶妻生子。 周礼有“男子三十而娶”,意思是男子到了三十岁娶妻才是正理,故而又有“三十而立”的说法。 虽然在战国时因为国家需要大量人口维持耕战,因而各国纷纷提倡早婚,男子适婚年龄早已大大提前到了二十岁。 但实际上对于一个男子而言,35岁上下,正是一生中最年富力强且最有魅力的年龄。 有人说古人的平均寿命短,不过也就30岁左右,因此看起来到了35岁娶妻恐怕来不及。 这是只知其然的片面说法。 首先,平均寿命,并不意味着平均的自然寿命。古人与现代人的基因没有差别,因此自然寿命不会有差。 之所以平均寿命短,主要是由于古代医疗条件差,人又多营养不良,少儿早夭的情况比比皆是。又因为战乱频仍,一场大战下来,平均寿命就会被拉下几个点来。 而在军中服役之人自身身体条件好、免疫力强,吃食也有保障,只要不死于战争,活到35岁并不是难事。 而在目前这支从无败绩的大昭军队中想要活到退役,难度并不大。 其次,只论平均,实际上很多情况下都看不真切问题的本质。 昭人三餐,体质上本就强于列国之人,实际上在昭国,超过六十甚至七十岁的老人,多不胜数。 时间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需要解决的,就是财产问题。 结婚生子一事,需要一笔对普通人而言,十分充足的资金。在这一点上,古今亦然。 昭国是没有退休金制度的。 不仅昭国,不仅军队,整个天下的各行各业都是没有退休金制度的。 普通兵士想要在退役之后过得富足体面,一般而言只有两个途径。 第一就是努力杀敌封爵,每进爵一级,就意味着多出了百亩良田,这对于普通民众的生活来说,是极大的保障。 在财富都源自土地的时代,拥有土地,就相当于拥有了生产资料,根本不用担忧生计。 实际上直到18世纪,被称为“现代经济学之父”的亚当斯密仍然在《国富论》中将土地作为唯一的财富来源。 第二个途径,就是劫掠。 古代军队每下一城,将领大多都会选择给士卒数日时间去肆意劫掠城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军队给的微薄薪金,根本无法提供给士卒日后生活的保证,而杀敌进爵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因此为了能够在日后活得有尊严,或者至少活下来,在战争中劫掠一番,是各国上下都默认的“福利”。 昭军在入安邑之后,当然也有过系统性的劫掠,但扶苏并未制止,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只要不涉及杀人、强暴等事,虽然心中不以为然,扶苏也不会去断绝士卒们的财路,了算了。 以魏国为例,消灭西魏政权以后,原本土地的主人自然就失去了对土地的所有权,西魏国土统归昭国,准确说是统归了始皇帝所有。 而在分发有功之士后,还会有大量土地闲置,这原本是用来吸引移民的,现在只需要改一下作用,用来吸引退伍士卒即可。 一举多得。 不需要大量人口的迁出,只要有足够老卒在占领土地上扎根,根本不用担忧当地治安以及统治根基。 没有大量人口的流失,关中就依然是那个足以成为帝国根基的地方。 此举同时也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退伍兵士的生计问题,提高人们的参军欲望,变相提高军队战力。 当然,代耕土地的规模必然要与爵位挂钩,否则有可能引起军人不愿杀敌,只求自保的情况。 这样的分级,也符合昭国军爵制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三章 雏凤初啼 同时,这样的退役制度不仅仅只向昭人开放。 魏人,以及日后的各国人,只要参军,也都可以享有。 但是要有区别对待。 这是一个人人不平等的时代,区别对待不但不会引起人们不满,反而有利于国家军队的团结。 首先,要将由昭人构成的主力昭军与其余各国征募而来的士卒区分开。 例如主力军队必须都只能由昭人组成,而各国募兵可以参与的,只有郡兵。而在兵种上,也只能是矛兵等基本兵种。 昭人参军的,成为昭军;各国人参军的,只能获得辅军资格,其薪金和退休金对比昭军都会有缩减。 但如果能够达到公乘的爵位,各国兵员就可以自动获得与昭军相同的地位,能够申请加入主力军队,退休金也会达到昭军相同的标准。 另外,如果能够作为辅军为昭国服役满25年,其后代如果参军,也能够直接获得与昭军相同的地位。 是的,在服役期限上,辅军的服役期也被延长了5年,必须要在为昭国兢兢业业服务25年后,才能获得与普通昭人一出生就相等的地位。 自然而然的,昭人与列国人的身份之间,也就有了高下之分。 除了前面提过的,所能参军的部队有所不同外,对于普通人之间的权利差别,扶苏也有完整的建议。 首先,列国人需要缴纳昭人不需要缴纳的各项税收。具体为治安税、继承税等。 治安税是一种人头税,每人每户为定额。并不多,每年只需要缴纳相当于普通家庭收入的百分之一左右。 继承税是指除了血亲以外的继承,需要缴纳继承总额百分之十的税收。 战国时,遗赠是十分普遍的。很多人都喜欢将财产赠予有前途的年轻人,作为一种替家族投资的方式。 其次,列国人所要承担的劳役也会比昭人重很多。 这是因为列国人不需要如昭人那样承担加入征战大军的义务,郡兵也是在家乡附近服役。这其实也是一种补偿的方式。 最后,昭国人的死刑必须要上报给廷尉署进行最后的核实,但列国人的死刑不需要复核。 其实扶苏只是将这种区别用制度正式表达出来而已,即便他不建议,作为战胜国民的昭人天然就会比战败国人高上一等。 这种区别是必然会有的,即使在人文革命将人人平等这个概念散播开以后,战胜国之人也会将被占领地区的人民视为低等人,甚至百般凌虐。 而将这些区别以法条的形式写出来,相比于模糊的分界,能够清晰看出的不同,反而更有利于在不同阶级之间维持和平。 不平等阶级的存在是无法抹杀的,这种事直到现代也无法完全做到。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让阶级壁垒软化。 蒙古人将阶级的差距拉得无限开,完全拒绝同化以及阶级之间的流动,因此统治期极短。 罗马人热衷于让阶层的流动畅通无阻,因此罗马帝国统治的地中海沿岸一千多年。 想要让占人口大多数的被统治阶级服从,除了强力的震慑以外,给他们以能够看得到的、能够实现的向上爬的希望,同样十分重要。 而参军,以为昭国服务25年来换取平等的权利,其实是非常简单且宽容的。与其他任何社会中,底层人民想要实现阶级上升而付出的相比,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轻松。 将既得权(出生就能自然得到的权利)转为获得权(需要努力才能得到的权利),非但不会令人感到不满,反而会因为有了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可行道路而感到满足。 此外,也可以加强昭人,以及通过努力获得昭人同等权利的列国人和他们的后代,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 人数占少量的统治阶级要想顺利统治,金字塔形的政治架构是非常必要且稳固的。因此,必须要将被统治阶级中原有的统治层利用起来,形成中层统治层——或者称之为间接统治。 中外历史都告诉我们,这些原本的统治阶层如果能被吸收过来,对于新统治阶级的忠诚度是非常高的,为了新主子而对民众进行的压迫,更是不遗余力。 同时,这样也可以非常好地将民众对统治阶级天然的怨恨,转嫁给原本可能成为他们在重压下的希望所在的人身上去。 到民怨沸腾之时,这些人也可以被扔出来当成替罪羊杀掉,换来民众的欢呼。 这同样一举多得。 给予战败国贵胄微不足道的权利以诱使他们替昭国统治,可以同时防止上下两个阶级的叛乱可能。 同时也可以给昭法在别国扎根提供足够的缓冲时间。 故韩之所以叛乱,一方面是始皇故意压迫,要将韩国浊水之下的大鱼小鱼都给勾引出来一网打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统治阶级缺失所造成的权力真空没能及时补上。 昭国官吏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在一片陌生土地上施政,可不是简单的颁布法条就可以的。 即便昭法在此时如何完备以及如何拥有超越时代的优越,要想让“野惯了”的故韩人习惯被法条管束,也并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情。 但如果始皇没有将故韩王室全部迁出,其实他们可以被当做非常好的介质,来对故韩进行间接统治。 民怨归于他们,实利和民望归于昭王,这才是统治的艺术。 始皇重利,更不会虚伪地对利益避而不谈,因此扶苏对此也是直言不讳,直接以重利说之,想必会让始皇满意。 扶苏希望将这一套统治的方案形成定例,套用到日后所征服的其他国土上。 如此一来,也能大大软化各国统治阶层对昭国的反抗,甚至造成统治阶层的分裂。 所谓统治阶层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 总有人如意,也有人不如意。对不如意的那一方来说,昭国的来到非但不是大难临头,反而有可能是他们上位掌权的良机。 在信的最后,尉缭子也向扶苏征询了一些有关于他最新所著的《制胜篇》的建议。 这让扶苏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这意味着,尉缭子将他当做了可以在学术上进行平等交流的人。 扶苏还不知道的是,他给尉缭子所写的信,已经折服了几乎整个咸阳城的才智之士,甚至在始皇帝的授意下,开始在天下传扬。 扶苏这个蛰伏了五年的雏凤,所发出的第一声清啼,已经开始震撼九州。 尉缭子甚至原封不动地在著作中大量引用扶苏的建言。 要知道,扶苏的建言虽然只有短短几条,却凝练了古今中外最成功的两个大国的治政经验。他已经不是远远领先这个时代了,这是把整个时代都甩到了银河系之外。 对于尉缭子的问询,扶苏没有立即落笔回信,他打算再思考几天再说。 于是将信放下,开始拆另一封。 寄信人是蒙毅。 这个好友最近非常难熬。 黑冰台在他接手之后遭此大难,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蒙毅不过只是名义上的领导,这事主要的责任还是要归咎于那位实际上领导黑冰台的始皇帝。 或者直接指挥黑冰台暗探业务的嬴玉。 但是,谁敢于将责任归咎给始皇?又有谁忍心归责于一个为了将军情及时送到军中而身受重伤的女子? 便是蒙毅自己也不忍心的。 于是,这口不折不扣的黑锅就只能怪扣在了蒙毅的脑袋上。 为了让这口锅扣稳,始皇不但理所当然地将黑符收回,还将蒙毅的爵位一抹到底,甚至连中书郎的职责也给去了。 蒙毅的人生可谓在一夜之间到了谷底。 这位一向自信的友人,透过字里行间,竟然都可以看到颓唐的气息。 这可不是好兆头。 扶苏眉头紧皱,李信千里奔袭生死未知,如今可不是这位友人自怨自艾的时候。 他得为蒙毅做些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四章 危局(周一求票票) 在确认无人尾随后,樊哙缩回了脑袋,关上大门。 这是一处破败的宅院,去岁的落叶还铺在地上慢慢等着腐烂,此处早在昭军围城之前就已经无人居住,位置又偏,便是昭军劫掠也不会来此。 即便如此,刘季等人也不敢堂而皇之的住在房里,而是躲在了地窖中,又小心将地窖门掩藏起来。 樊哙记着兄长的教导,在开门之前轻敲三次,等里面同样回应三下之后,才缓缓打开了门。 等在另一边的,是跟着兄长刘季一起做逃兵的军中友人,蹯。 看到是樊哙,蹯对着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紧捏的短匕,地窖门口场地逼仄,短如手掌的匕首是最好的武器。 即便暗号对上,蹯也并未轻松大意,这也是刘季看中他的理由之一。 “如何?” 看到樊哙回到地窖,刘季立刻上前问询。 地窖里除了刘季与蹯外,还有两人,都是刘季在军中认识的,此时也围拢了过来,仔细听樊哙回话。 刘季消息灵通,得知前线吃了败仗,立刻就抛弃了当初被公子无忌一番讲话调动起来的慷慨激昂。虽然文化不高,但刘季想得明白,魏国这回怕是彻底完了。 何况在军里混了半个月,刘季连魏无忌的人都没见着,更是熄了想要借着公子无忌名头的心思。 于是,不想跟着魏国殉葬的刘季,自然决定要逃。 与刘季同样心思的,还有跟他同在一个营里的蹯,两人互相探了探口风,都得知了对方的心意,一拍即合之下就相约同逃。 另外两人都是蹯的老乡,也是活络之人,两人一合计,干脆一起就给带上了。 只是城门封锁,几个逃兵离不了城,只能偷偷找了个藏身处躲着。 几人都以为前线一败,安邑肯定立马就降了,到时昭人一入城,自己的逃兵身份就再不是问题了。 谁知道那个安邑令曾培胆子泼天,连魏无忌都逃了,他却还敢关上城门,硬把昭军给挡在了外头。 于是几人就只能窝在这个昏暗沉闷的地窖里,只敢偶尔探头放风。 幸亏刘季早早找到了因为年纪小无法当兵,只能寄宿在旁人家的樊哙。 靠着樊哙凭着自己小孩身份不会被怀疑,偷摸给他们带回吃的,否则几人早饿死了。 樊哙先是从怀里摸出几个干瘪的枣子递给刘季,在对方把枣子分给另外几人后,才利索回答道:“昭人进城了。” 几人正细细咂摸着枣核上残留的枣肉,闻言都是眼中闪光,蹯的一个老乡更是立刻吐出方才还觉是人间美味的枣核,“娘的,总算是进城了。” 魏人中最盼望昭人进城的,恐怕都集中在这个地窖里了。 刘季也乐坏了,立刻就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却被樊哙拦住了。 看着兄长不解的眼光,樊哙继续解释道:“昭人主事的是公子扶苏,他赦免了投降魏军的罪过,还给他们发了照身。现在没有照身,随便在街上走会被昭军抓的。” “啥是照身?” 刘季不耐,但知道樊哙虽然年纪小,却极有主意,否则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去打探消息。 此时也只能耐下性子听樊哙解释。 “就是这个。”樊哙从怀里有摸出一块两页合拢的竹板来。 竹板上刻有樊哙的姓名、籍贯、年龄等简单信息。刘季勉强认识几个字,看得懂这是樊哙的“身份证”,结合萧何给他讲的昭国风俗,记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给几个人略微解释以后,刘季问道:“那咱们也去领一个不完了?” 樊哙叹息道:“可是兄长几人都在魏军的册子上注明了是逃卒,按昭律,是要斩首的。” 刘季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老子是魏国的逃卒,碍着他昭国啥事儿了?要论起来,老子还帮了他扶苏的忙啊!” 几人闻言也是纷纷附和。 樊哙今日听了街上昭国吏员的普法“讲座”,此时看着几个法盲,有些鄙夷,“公子扶苏把投降魏军编进了‘辅军’中,如此一来魏军就成了昭军,那原来魏军的逃卒,就成了昭军的逃卒了。” 几人面面相觑,又听樊哙道,“而且公子还说了,不守法之人,无论在哪国都是祸害。” 刘季傻了眼,原本以为西魏都没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就一笔勾销了。却没想到这个扶苏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这意思是,自己同时也就成了昭国的逃犯? 同样傻眼的还有另外三人,那个早早吐了枣核的,现在有些后悔,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 刘季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昭军围而不攻,入城以后也没有大肆杀戮,他何必要当个逃卒呢? 到底是心思活泛之辈,刘季的懊恼并未持续多久,“我等去随着普通百姓领一个这劳什子照身不行吗?” 樊哙点点头,“照身领用须得三个有照身之人的作保,我这块也是那户好人家一起给我保来的。昭人对这个排查极严,不过如今市面上有很多专为人作保的,只是要价颇为昂贵。” 刘季不是个惜财的,当下就把怀里剩下的钱币一股脑掏了出来全交给了樊哙。 这会儿刘季还真挺有钱的,原本就从魏无忌府上讨了些,当兵这些天,也收了不少晋鄙为了鼓舞士气而下发的赏钱。 然而樊哙掂量了一下,却发现这钱顶多只够一个名额的,只是他为人机灵,没有当着另外几人的面说出。 樊哙到底还是不太信任兄长新交的几个“好朋友”,尤其那个眼神锐利的蹯,更是一看之下就知道不是善茬。 “行,几位兄长先稍坐,我先去疏通疏通。”说完却不急着走,只是隐晦地递给了刘季一个眼神。 眼见樊哙眼神闪烁,刘季心下咯噔,知道不妙,赶忙道:“你一个小儿前去与人商讨,容易被抢,兄长随你去。” 这个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其余两人没有异议,眼看刘季就要顺利脱身,却被蹯拦了下来。 蹯左手拉着刘季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心急,樊哙兄弟刚刚回来,还是先歇一歇才是。” 看着蹯虚按在腰上的右手,刘季打了个哈哈,“哎呀,瞧我,一时心急。蹯兄说得对,是该先歇歇的。” 两人俱都笑容满面,共同坐下,拉着的手久久不松。 与刘季同样面对危局的,还有一心要做中兴之主的少年齐王,田建。 当日田建当庭训斥后胜懦弱,借着母后的帮助,夺其丞相之位予平原君。之后更力排众议强行发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平原君的赞誉,让年轻的田建骄傲不已,直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比肩那个不孝顺的昭王政。 然而,齐师还未到西魏,就听得了安邑之战已经落下帷幕,其余几国联军都已撤回的消息。 无奈之下,齐军只能班师回朝。 十万大军劳而无功,所空耗的巨额粮草钱财还在其次,此事造成的政治风波才是更严重的。 刚刚年满十四岁,初次试图独立执政的田建,在此次劳师远征之后,本就薄弱的权威更是因此降到了冰点,失去了提前执政的希望。 更让人憋屈的,是田建为了安抚因被撤职回家,却被证明的确有远见而众望在身的后胜,请其重新执掌相位,不得不屈节下邀,亲自登门造访。 后胜倒是没有给年轻的王上闭门羹吃,只是言语之间的阴阳怪气,让正处在叛逆期的田建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痛恨,也只能将屈辱咽下,无论对方如何折辱,也只能受着。 田建权威遭遇冰点的同时,其母后的权威也同样因为支持田建而下滑。 王权衰微,代表着士族利益的相权自然兴起,相比于安邑大战之前,后胜权威更胜,笼罩了整个齐国宫廷。 于是,后胜在重新接管相印之后的当夜,对着昭国来人,笑眯眯地将贿赂的价码提高了一倍。 这还是因为即便自己被夺了相位,昭国所给的日常贿赂也丝毫没少的缘故,如果不然,至少得再加一倍。 此前早已被新任上司嘱托过,无论后胜开出何等价码,黑冰台都会全盘接下,如今对方提出的价格并不算太过分,来人自然没有讨价还价。 看着对方如此爽快,后胜在后悔开口太小之余,也对昭国的态度大为满意。 并未多待,生意谈妥之后,昭国来人立刻就恭敬退下了。 这是黑冰台重组、新老大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办妥之后自然要第一时间向上面汇报。 与包括扶苏在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在蒙毅之后,黑冰台并未落入眼巴巴的赵高手里,而是被交给了一个此前大家都想不到的人手中。 新任大昭国尉,尉缭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五章 咸阳三事 就在扶苏领了王命,开始辛苦在西魏尝试实行统治之时,大昭国内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自然就是前文说过的,尉缭子正式接替司马错统领国尉署,同时接掌原由蒙毅所领的黑冰台。 老国尉年轻时常年征战,多有负伤,年轻时还不如何明显,可年迈以后,身子骨早已不似当初健壮,各种病痛便接踵而至。 而为了给昭国打开东方僵局的伐赵之战,老国尉足足进行了三年的流食与卧榻,这虽然是装的,却也对老人的健康造成不小的负担。 开春以来,老国尉的病势迅速加重,无论是家中延请的名医还是始皇派去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家人偷偷请来的巫医也对此毫无办法。 就连始皇的亲自探视,也没能让老国尉振作精神。 眼看大昭的肱骨老臣又要去一位,扶苏也为此叹息不已。 收到消息后,扶苏打听清楚了老国尉的病症,大约是风寒入体又年老体衰。 这个医疗手段匮乏的时代,感冒发烧对于老人而言,也是无比恐怖的。 扶苏在脑中搜刮了几个温养补寒的法子,写到信中令人给老国尉带去,让司马家照着做,也算是尽一份心意了。 至于尉缭子接替国尉一职,并无太大风波。 一方面,昭国高层心中早已有数,公子扶苏将尉缭从魏国请来,又“预付”了半个国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用来接替司马错的意思,心中早有预料,此时也并没有多少惊讶。 另一方面,连番的军政改革,让国尉署上下都吃得满嘴流油,更让人清楚看到了昭王对尉缭子的大力支持。有此两点,下属们哪里还会对这个新上司的上位有何抱怨,能带来好处的领导总是受人喜爱的。 上下两头都对此毫无异议,尉缭子的上位自然水到渠成。 相比于尉缭子在军政上那几样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对黑冰台的重组就并不引人注目了。 黑冰台被重组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自然就是最重要的密探组织,这部分职责不变,除了打探情报外,还负责向各国权臣贿赂。 第二部分,是黑骑。 除了原有的拱卫王室职责以外,吸收了之前黑冰台遭逢大难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经验,尉缭从黑骑中调出几个小队,专为肩负起保护重要密探与紧要时刻带回密信的责任。 正面作战能力薄弱的密探有了冲击无敌的黑骑保护,再不会有关键时刻几乎送不出任何消息的窘境。 至于黑骑所需的马匹甲胄,自有散落在各国的昭人商贾负责。 商贾一向都是替各国打探军机的重要途径,更何况,“利出一孔”的昭人多的是有“国商”背景的。 第三部分,就是最不为人所知的,新成立的隐杀。 昭国对各国权臣的态度,此前主要在于贿赂拉拢,以利诱之,以期望得到对方在朝政上做出于昭国有利的举措。 这样的策略是十分成功的,十数年来为昭国带来了很大的利益。后胜、郭开、靳尚等人被昭国拉拢后的多方作为,都是这种策略下的重大成果。 这一战,虽然并非为了昭国利益,靳尚还是为昭国立了大功。 但是这样的策略有其局限性。 比如,黄歇、屈原这样的权臣,黑冰台别说拉拢,接近都不敢做,这样对昭国抱有抵触甚至恶意的权臣,难以为我所用。 此前黑冰台对此只能望而兴叹,但如今不同了。 尉缭子的策略,就是两手抓。 对于能够拉拢贿赂的权臣,就不惜钱财,以重金贿赂之;对于无法拉拢,又对昭国敌意深重之人,就出动隐杀将其除掉。 相比于轰轰烈烈的军政改革,这些台面下的谋划自然不为人所知,但扶苏知道,这个策略变动,才是尉缭子的大量改革之中,对昭国最重要的一项。 但这个策略的收益还要很久才能见效,而对扶苏的影响就更小了。 虽然黑冰台从蒙毅手中滑出,但只要没有没落到赵高手里,扶苏就完全可以接受。 况且扶苏与尉缭子的关系属于举荐,非常牢固,他对黑冰台的影响,不会比蒙毅执掌时弱上多少。 对扶苏影响比较大的,是第二件大事。 昭王亲迎赵太后回居甘泉宫。 之所以说此事对扶苏影响较大,倒不是因为对方曾安排过刺杀一事。刺杀之事,所知之人有限,在侍奉赵太后的宫人俱被秘密处死以后,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既然无人知晓,此事所造成的影响就只在很小范围内才有。 对扶苏影响颇大的原因,是因为随着始皇迎回赵太后,扶苏劝说嬴政以孝悌的言论也在有心人的散播下飞快传播。 结合之前的治政措施,扶苏“贤公子”的名头愈发名副其实,民望更上一层。 这样一个有能力、有德行的储君,试问怎么会得不到民众的衷心拥护呢? 据说始皇迎回赵太后当日,两人抱头痛哭,将过往的是是非非都抛诸脑后,始皇尽孝,太后慈爱,佳话天成。 对于这样的官方说辞,扶苏一个字都不信。 别说抱头痛哭了,他们能够不爆头互捅就不错了。 一个要联合外人谋害儿子,一个当着母亲的面摔死襁褓中的幼弟,如今又加上刺杀扶苏的事,这两人能够冰释前嫌才有鬼。 从蕲年宫移驾甘泉,不过只是换了个更安全的地方关押而已。 至于第三件事,扶苏自己都说不上来影响是大是小,是好是坏。 昭楚两国再次会盟,两王南北相王,随后熊启入朝,被封为昌平君。 这还不算完,楚王为了显示会盟的诚意,还送还了此前作为质子在楚的胡亥,让其跟着熊启一起回昭。 如今要不是再次提起,扶苏都快把胡亥给忘了。 如果说之前出使楚国之时扶苏还对胡亥有一点放不下心,那么如今这个小子在他看来已经完全对自己构不成丁点威胁了。 单是一个“承国君”的封号,就能把对方压得不可翻身了。 因此扶苏所吃不准的,是熊启入朝对他的影响。 在旁人看来,身为扶苏“表哥”的熊启入朝,无疑会扶苏的一大助力,扶苏母子都十分高兴才是。 实际上,扶苏之母华阳夫人的确十分高兴,多次赏赐给昌平君华服锦绣,恩荣备至。 可扶苏就不太高兴得起来了。 原因就是这个熊启历史上是个反骨仔。 当然,这是对大昭而言的,如果对楚国而言,熊启可就是忠勇之人了。 如果到时候身为昭国高官的熊启真的“再次”叛逃甚至高举反旗,对扶苏的影响可就大了去了。 但就像李斯可以为我所用,其子李清甚至都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扶苏对熊启的态度倒不至于如几年前那样。 对于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历史”,扶苏已经学会了用全新的包容眼光去看待人和事。 人或许是不会变的,但大势会。 如韩师所说,君王根本不必担心人心诡诈。只要大势在我,就不必担忧人心思变。 扶苏不知的是,这样的心态,正是那位此前专有的。 父子之间,果然有心意相通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六章 新旧棋局 “屈氏误我。” 随着李信独立击破屈匄军,张良的苦心谋划终告破产。 张良原本的谋划是,楚国兵谏成功后,发兵遮蔽三关,阻断昭军粮道,等到齐国大军来到后,就可以在西魏的土地上,屠掉昭军这条大龙。 到那时即便安邑被下,粮道被断的昭军也只有溃散一条路。 然而即便张良已经孤注一掷领着韩国方才组织起的杂牌军兵临项城,使得项氏族军无法实现勤王的意图,却没想到屈匄竟然如此无能。 三万兵精粮足的大军却被初次上阵的少年将官千里奔袭的五千疲军大破,这换谁都要为之气结。 然而张良更痛恨的,却是屈原的迂阔。 若非屈原为了一个所谓的“名正言顺”,一定要联合各族共同起事,昭国哪里来的时间反应? 恐怕此刻屈匄的军队早已随着朝内人为其洞开的大门,进到王宫成功兵谏了。 张良当然看得透屈原那点小心思,什么名正言顺的说法都只是托词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分担政治风险。 如果只有屈氏进行兵谏,那么无论成功与否,日后的屈氏都一定会被大怒的楚王清算。欺凌君权而不除之,历来都是寻祸之道。 但若能联合各大氏族共同兵谏,以楚国复杂的政治形势,楚王即便如何恼怒,也不敢冒着众叛亲离的风险强行算账。 可是屈子啊屈子,说好的为大事不惜身呢?为什么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却为了“这点”风险退缩了呢? 行事不密,令项氏不满,甚至通过靳尚将之告知了昭国不说,原本说好共同举兵的其他各族呢? 其实张良盛怒之下倒是没有细想,错怪了屈子。 屈原自然为楚国不惜身,但总有人惜身的。 若只是牺牲他一人倒也罢了,但族内的“聪明人”总要为千千万万的族人谋一个后路吧?何况,如果能得到援助,也更好成功不是。 屈原本身并不在屈氏领地,屈匄又不具备能弹压族人的威望,更何况他本身也作此想,这才有了“广邀天下豪杰”的糊涂事。 张良恨恨拿起棋盘中央的一颗棋子,甩手扔到一旁。 然而事到如今,再责怪什么人都无济于事了。 赵国新近丧师,还折了大将赵奢,刚刚登上王位的赵成只能小心翼翼平衡国内各方势力,想必不敢再有轻动。 毕竟靠着军方才登基的赵王,还未能摆脱弑父的嫌疑,此时没有更多的政治资本供他挥霍了,他几个不甘寂寞的兄弟可都盯着他那个并不安稳的座位呢。 历代赵王少有能够善终的,倒是个有趣的事。 张良伸指一弹,又弹落一颗同在中盘的棋子。 安邑之战,魏王圉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兵,虽然足以让世人刮目相看,似乎有了点雄主之风。 张良却知道,魏王不过是被昭国长久欺凌后又为割让河西的承诺所骗,恼怒之下又被张良挑唆,才肯趁着昭国最危险的时候分一杯羹而已。 连魏无忌都被迫逃赵,对自己不如弟弟心知肚明的魏王圉此刻所想的,恐怕只有如何拒绝公子无忌回魏,以及割地而已。 对这个割地王,张良一向是看不起的,只哂笑片刻就不再想他,将代表魏王的棋子随意扫回棋盒。 与这个割地王相反的,却是一个不过十四的年轻君王。 齐王田建。 虽然此次劳而无功,但他在列国名士心中却都排上了号,其中自然也有张良。 但田建也有自己迫在眉睫的困扰,或者说是硬伤。 第一个硬伤就是年龄。 主少国疑,不只是一个史书上的托词。 年幼的君主就意味着不确定性,不确定能否顺利成年、不确定能否顺利亲政,太多的不确定足以让想要施展才华的才智之士望而却步。 第二个硬伤就是其母。 君王后是个人杰,这一点张良也承认,即便对方是一介女流,但能够治理一国不出差错,也足以显示其杰出的才干了。 但女性掌国,总有一个随之而来的恶果——外戚。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势力稳固,以抗衡士族势力,根基不深的女性别无他法,只能依靠娘家人。 君王后的娘家人是谁?丞相后胜。 能够顺利拔除各国潜伏的昭国暗探,张良当然对后胜所受的贿赂心中有数。这样巨额的贿赂,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交好。 后胜在暗中出卖了多少齐国的利益? 就连张良都无法估算。 此时的田建声威触底,更是只能蛰伏起来等待亲政,此前绝无可能成为己方的助力。 张良只能依依不舍地从眼前棋盘上又拔掉了一颗棋子。 至于燕国。 燕国从来就没能上过张良的棋盘。 张良的视线下移,落到了长江以南。 楚国此次动乱虽然看似只涉及数万私兵,然而性质太过恶劣。 虽然作为新党领袖的屈氏,或者说屈原威望隆重不可轻动,又有黄歇手握大军,看似楚王不能做出雷霆反应。 但有与昭国盟约在前,如今安邑之战落幕,昭国如日中天,天下莫敢当之。熊槐完全可以借着此前盟会所提的,与燕国共讨齐国。 如此一来,楚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西线黄歇和屈匄的手上将军权收回。 再狠一点,熊槐甚至可以命屈原出使昭国,借刀杀人。 这点政治上的小手段,以熊槐稳坐王位数十年的经验,如何都做得到。即便熊槐想不到,还有个靳尚在。 想了想,张良却并未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回,只轻轻握在了左手中摩挲。 说起靳尚,此人之前在张良心中不过只是一个善于在君王面前阿谀的狂士而已,却不想居然也是此次破去他所设之局的关键人物之一。 另一个关键人物,自然就是自己那个小师弟了。 军机处? 张良笑了笑,倒是个有趣的创意。 张良从棋盒中又捻出一子,连着左手的那颗旧棋,共同在空荡荡的棋盘上重新落下。 上一局,就姑且算是你赢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七章 扶苏理政 “来,吃瓜。” 时值六月,盛暑,即便室中有冰块用来降温,扶苏仍觉酷热难耐,不顾礼仪将胸前衣裳稍稍松开,也是汗流浃背。 看着樗里偲端着瓜盆进来,扶苏揉揉眼睛放下竹简,捧起一牙被井水沁得冰凉的瓜,放入口中。 随着瓜肉在齿间爆开,冰凉清甜的汁液瞬间驱散了大半暑意,令人十分畅快。 扶苏两口将瓜肉吞下,对着身周仍在处理政事的几位同伴道:“别愣着了,都吃。” 几人也早被瓜香诱惑,得了公子之言,只拱手谢了几句,也都去盆中找瓜吃了。 此时的瓜自然不是西瓜,而是中国原产的甜瓜,也叫香瓜,产地广泛分布在我国的长江与黄河流域,并不少见。 众人吃过了瓜,都觉暑气散了许多,头脑也凉得清醒了些,用侍女奉上的水与麻布净了净手,又回去接着处理政务去了。 直到真正接管一地政事,扶苏才感到了治国的责任之重、之繁杂。 始皇似乎有意锻炼扶苏的治国才能,竟直接将新占西魏的政务工作一股脑全扔给了他,除了给予他包括百里大夫在内的经验人士的支援,其余的都要扶苏自己来做。 也不知是不是扶苏的上奏给了始皇信心,真的把如此繁重的工作交给一个此前毫无此类经验的弱冠少年。 这两个月间,扶苏算是明白了,治国理政,远不是有些只鳞片爪的后世理念就可以做得好的。他只能一边尽量提高自己的水平,一边尽可能依靠身边的贤才帮助。 其实扶苏也有些妄自菲薄了。 他可是正儿八经的韩非门生,放在现代,那至少也是哈佛毕业生。 身兼法儒,无论是昭国刑律还是军政要事,对他而言都是如数家珍。如今,扶苏的才能早已不是当日刚穿越过来时可以比拟的了。 即便经验上或许还有所欠缺,但是五年来常伴始皇左右,没吃过猪肉,那也是见惯了猪跑的。 也不知是不是新手的幸运,两月时间内,魏土居然真的一次大的动乱都没有发生,这让本就对扶苏充满信心的国人仍是大为赞叹。 扶苏捶捶肩膀,再摊开了一卷竹简。 运粮的汇报,这是扶苏目前最关切的事宜。 饥饿的民众是动乱的源泉。尤其在这个刚刚占领的时刻,如果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立刻就会酿成祸患。 虽然有大军在,再多的暴民在这支钢铁机器前都会被毫无悬念地绞为齑粉,然而真到了那一步,就意味着扶苏的治政失败,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这次治政失败必然会影响扶苏的改革策略在始皇心中的地位,顺带也会影响他本身的地位。 一如王翦战前就说的那样,西魏大部地区确实没有进行有组织的春耕活动,因此扶苏当务之急就是要在西魏人断粮之前,从昭国境内向魏土运送大量的粮食。 而这两个月时间,从昭国粮仓到魏国各大城镇的车队,就没有停下来过。 因为除了要喂饱百万魏人,扶苏还要负责为秋季的征韩之战储备军粮。 粮食的运送在昭国境内畅通无阻,不需要太多的精力,然而到了魏境之后,各种麻烦就纷至沓来。 首先就是道路问题。 魏国道路年久失修,且道路狭窄,不能容大车同行,因此极为限制运量。 为了解决运量问题,扶苏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用水运。众所周知,水运的运力远在陆运之上,是古今亦然的道理。 然而此时无论昭魏都没有足够的船只来承担运粮任务,而且魏国的水道比陆路还要不堪,大型船只通行都成问题。 要想利用水运,还得先疏通水道,这解不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于是扶苏就想到了另一个运输利器——火车。 此时没有蒸汽机,更没有内燃机,扶苏鼓捣不出真正的火车,他所做的,准确来说是铺设轨道。 简单的木质轨道铺设并没有太高的难度,标准化早已普及的昭国,整出百余公里的轨道来简直不要太轻松。 而制造特制的轮子和车辆也并不困难,短短一月时间,直通陕城到安邑的轨道就已铺设完毕。 粮食沿着水道条件良好的渭水从咸阳直到陕城,再利用轨道北上安邑,最后再通过普通道路逐渐分散到各地。 轨道的铺设不但加大了运量,还节省了不少运费,以及沿途警戒的难度。 说到警戒,就说到了运粮面对的第二个问题。 大战之后常有的匪患。 如今有大军驻扎,敢于袭击军粮的毕竟不多,但是仅有的几次上报也足以让扶苏心生警惕了。 根据魏军上报的册子,安邑之战后,失踪的魏卒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两万余。 一大部分当然是因为在战场上死无全尸难以辨认,但仅仅是可能的少部分逃兵,也足以让扶苏心中警觉了。 这些人有兵器又有胆量,走投无路之际会做出什么来谁都不好说。 扶苏原本也考虑过赦免逃卒的罪过,以起到安抚的作用,这事却被王翦阻止了。 因为相比于逃卒,投降昭军后,被编入辅军的原魏军士卒的数量更为庞大,如果赦免逃卒,难免会引起这部分魏军的心思变动,得不偿失。 对于一块刚刚占领的土地,在下达任何决策前都要再三思索,而不能只考虑安抚。这一点上,扶苏又学到了宝贵一课。 这些为祸的盗匪自然不能任其肆虐,要保障魏土的安全,以及昭法的施行,就必须将其铲除。 然而目前想要考虑剿匪仍然为时过早。 一方面,匪患并不严重。有五十万大军在侧,性子再烈的匪徒也得乖乖趴着,敢于捋虎须的几支不长眼的匪徒早已被挫骨扬灰,用来杀鸡儆猴。 另一方面,目前剿匪的条件并不成熟。魏土上的匪徒大多都是逃兵或者担心活不下去而沦落为寇的普通百姓。 这两种人大都与乡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想彻底剿灭他们,必须得先剪除他们的群众基础,这在人心未复的现在难度太大。 总之目前,粮食的运量比最初时提高了十倍以上。 随着以安邑为首的诸城内粮价肉眼可见的下滑,西魏自上而下都松了口气。 至于后世王朝常有的大商趁着粮食不足而囤积居奇…… 前有严酷无情的昭法,后有血光未散的昭军,如果哪个不开眼的商人敢于做出这等事,扶苏倒是挺乐意拿所谓大商来平民怨的。 士农工商,这个时代的商人地位,与奴隶几乎只有一线之隔,昭法虽然规定了私产,但没收了也就没收了,没人会为他们叫屈。 扶苏不去找他们麻烦就够谢天谢地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主动招惹啊。 解决了粮食问题,扶苏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眼下越来越严重的另一个问题。 流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八章 渭水东流 大战之后出现流民,是很常见的事情。 然而流民的开端却并非始于昭国。 早在昭军还未入魏之前,为了完成坚壁清野,以迫使昭军选择与魏军决战,公子无忌就下令迁大部分民众往安邑而来。 随着安邑之战的迅速结束,实际上遭遇损害的民众以及受到破坏的城池村镇并不多,完全可以回到原住地,不必再在安邑滞留。 然而人心思安,听惯了昭军的残暴不仁,如今好容易有个能够庇护自己的“贤公子”在,无论是原本的安邑人还是被半强迫半自愿迁来安邑的魏人,都不愿意在事态完全明朗之前回到没有城墙与扶苏保护的原住地。 这也是扶苏的贤名所带来的副作用吧。 人同此心,滞留安邑的人越多,就越有更多人想要入城,甚至只能呆在城墙外也能让他们满足。 这些人都是慕扶苏之名而来,无论是扶苏还是底下的官吏,没人愿意进行驱赶的,否则扶苏的贤名立刻就会被染上污点。 此前的一系列安民举措也会被视为沽名钓誉之举而遭到抵制,目前大好的局面就会一朝尽丧。 但是完全不管也不行。 人无恒产则无恒心。 随着流民日益增多,没有土地和住所的他们虽然有扶苏开办的难民营可以暂时遮风挡雨,但随着难民而来的治安问题,还是让安邑令十分头疼。 更让扶苏头大的,当是目前还未显露,但是根据经验一般都会相伴难民而生的恐怖死神——瘟疫。 恶劣脏乱的生存环境、难以果腹的食物、不干净的饮水、密集的人群,无不是滋生疫病的温床。 使流民回家安居的首要一点,就是重建信心。 魏人对早已丧失了对政府的信心,西魏政权被击垮,公子无忌逃赵,新来的大昭政权又是侵略者,民众的信心目前只在扶苏身上。 有赖于在民间与军中不遗余力的宣传,扶苏的形象在魏人心中已经如同救世主一般。 而他与公子无忌的翁婿关系,也成为了魏人心中一个颇重的砝码。 在得知这一点后,扶苏决定暂时离开安邑,以视察为名,将自己的庇护范围扩张到整个西魏。 另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帮手日前已经坐船赶来。 这个帮手,想必大多数人都可以猜得到——魏无月。 身为魏人最后希望——公子无忌的嫡女,魏无月在魏人心中的分量,不但不会比公子扶苏稍差,甚至可能对底层民众而言,犹有过之。 在接到扶苏的来信后,魏无月也欣然同意,能够帮助扶苏哥哥,还能出去游玩,对无月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此刻,无月就站在甲板上,趴在栏杆上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岸边大喊:“灵儿姐姐快看呀!有牛” 赵灵儿看到魏无月兴奋得双脚离地,赶忙揪住她的衣领将其拽了回来,“你可小心着些!” 魏无月开心得两颊通红,根本没听进去赵灵儿的嘱咐,注意力又被随着大船一起游动的鱼儿吸引走了,“哇~~~” 大船行驶平稳,船速并不快,内河行船也不会遇到风高浪急,很多游鱼会跟随着大船游动,也算是一景。 眼瞧着魏无月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赵灵儿扶额无奈,只能紧紧拎着魏无月,在对方过于靠外的时候随手拽回。 赵灵儿原本是不想走这一趟的。扶苏信中又没提让她跟着,自己何必上赶着,又没有多少思念。 只是耐不住魏无月再三恳请,赵灵儿也担心这个没怎么有外出经验的姑娘出什么岔子,这才勉强答应,跟着照看。 两人此次是跟着运粮船走的。 运粮的船队本就防卫森严,再加上长公子府为了保证两位主母的安全,又加派了不少侍卫,安全自然无虞。 只是运粮有期,不能随时停靠赏景,只一路顺流而下,到底无趣了些。 幸亏魏无月难得出门,看什么都是新奇有趣,倒是不必担心她感觉无聊。 看着这个傻姑娘,赵灵儿却有些羡慕。 只因扶苏承诺了不会伤她父亲性命,她就完全放了心,对于此次大战竟真的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了。 可即便扶苏真的不会主动对公子无忌不利,然而经历过战争的赵灵儿深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倘若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扶苏真的能收得住手吗? 就算是扶苏可以,他身边的其他人呢?王翦呢?出兵在外实质性握有生杀大权的上将军若要对公子无忌动手,扶苏拦得住吗? 或者说,愿意去拦吗? 又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身的魏无月拉回来,赵灵儿苦笑不已。这孩子,不但是对扶苏,原来对自己也是如此信任吗? 赵灵儿自忖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自己是做不到的。 此次大战,赵国的出兵,赵灵儿身在长公子府,刻意打听之下自然能够得知。 不用他人点醒,赵灵儿如何不知昭国在平叛故韩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十之八九就是自己的母国。 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处身呢? 可母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让人倍感温馨的母国了。 父王惨死,谣传是母亲的手笔,但赵灵儿如何都不会信的。 母妃那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下此毒手呢?更何况弟弟还未出世,如今毒害父王,有何……利益? 那么,是大兄吗? 赵灵儿紧咬嘴唇,不敢再往下细想。 一瞬间陌生起来的家国,令赵灵儿手足无措。 身为王女,王室的血腥倾轧对她来说并非完全陌生。 然而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赵灵儿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淡定。 她无法做到华阳夫人那样如鱼得水,甚至也做不到魏无月这样的泰然处之。逆天改命她做不到,听天由命她也同样做不到。 赵灵儿凝望着奔流向东的渭水,不知思绪又飘到了何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九章 亡国前夜 一切都是为了大韩。 公子嘉于席上神思不属,心中翻来覆去,只念叨着这么一句。 作为韩王安的弟弟,被始皇特意选中留在故韩的王室代表,韩嘉为韩王安重回故韩而举办欢迎宴于情于理都十分合适。 然而宴会举办到一半,场间氛围变得古怪起来。 韩王安首先察觉了不对。 多年在敌国的小心度日,为了在始皇帝的手下苟活下来,韩安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眼见韩嘉握着刀匕的右手青筋毕露,当下心道不妙。 韩安心中雪亮,此次昭王政肯放自己回国,用意如何不言而喻。 在韩非将故韩死水搅浑,钓出大鱼小鱼之后的此时令自己归韩,怎么看都是用来进行血腥收尾的。 借着自己的“正统”名义来将叛乱的故韩贵胄一网打尽,非但名正言顺,且不会引起底层韩人的过分不满。 而面对自己在昭国大军护送下的归国,韩人会有如何反应,韩安自然想得到。 那些支持韩非上位的反抗势力自然对自己的归国极力反对,毕竟自己的回归就意味着他们的身死。 但以底层人士居多的另一部分韩人依然是支持自己的。韩国社稷威严仍在,韩王安这个名字仍然代表着韩国的正统统治。 昭军偏师能够在故韩之地势如破竹,除了因为其本身的强大战力以外,更重要的还是大多韩人仍然对他这个韩王的正统地位具有认同感。 打着韩王安旗帜的昭韩混合大军的所到之处,大多城池都是未作抵抗就选择匆匆投降,就是因为韩安的身份仍然能够起到极大的稳定人心的作用。 而被昭国任命为“代理人”的韩嘉,本应该是韩安支持者中的代表人物,因此他才能够在昭军的层层严防死守下以设宴的名义接近韩安。 但此时,韩安开始对这个所谓“支持者”的态度产生了怀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韩安立刻借着不善饮酒的托词想要退出宴会。 只是还未等韩安起身,于其身后端酒服侍的侍从立刻从托盘底下抽出一把利刃,狠狠刺入韩安的后背。 随着韩安大喊一声趴伏于地,场间立时大乱,侍女的尖叫和甲士的怒喝与贵族们的抱头鼠窜将场面搞得越发混乱不堪。 等到昭人护卫首领强令所有人安静下来,凶手早已趁着乱局逃了。 沸腾的场间平复下来后,众人这才发现韩安并不是唯一的牺牲者。 宴会主人韩嘉心口也插着一把短匕,正是他用来割肉的那把。 消息传回咸阳,对韩国的全盘谋划被破的始皇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却只能查到韩嘉身上,幕后主使之人却毫无蛛丝马迹留下。 原本借着韩安名头轻易可下的新郑如今又成了坚城还是其次,更让始皇恼怒的,是再没有一个能够在替他完成清洗故韩反抗势力同时,不会引起韩人强烈反感的人选了。 与咸阳内的震怒不同,新郑郊外的一处庄园内,却是人人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看着这群以为韩安之死就能避免己身灭亡的蠢徒们最后的狂欢,张良心中冷笑,也共同举杯庆贺。 “子张当初不是劝我离韩么,为何自己却去而复返?” 扶着喝多了酒而晃晃悠悠的好友邓仪坐下,张良随意解释道:“顺路而已。” 杀一个早已无能左右自身的傀儡而已,对张良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 随手给昭王政添个堵罢了,并没有想传播开来。至于这群弹冠相庆之人的感激,张良根本从未上心。 死人的感激能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保持着如今敌明我暗的大好局势。 酒宴气氛越发热烈,竟有宾客不顾礼仪,当庭就拉着侍女猥亵起来。 张良看着故韩贵胄们在再次亡国灭族压力之下的光怪陆离,嘴角冷笑,懒得劝阻,只对依旧嬉笑不已的幼时好友继续劝道:“此次还是听良一句,走吧。” 听着好友语气中难得的真切,邓仪笑得越发开怀,酒意上涌之下终是吐了真言:“在子张看来,这满堂宾客,连同仪在内,都如同衣冠沐猴一般,蠢不可言吧。” 张良目视大有醉意,眼神却越发清澈的好友,并无言语。 此时有宾客大笑之后突然大哭,哭到痛时竟大力扯开衣裳,要剖心一看。幸而此人醉得太过厉害而拿不稳匕首,才免了血溅五步。 在这一片哭笑混乱之中,邓仪分不清醉话还是真话的声音不知为何清晰可闻,“子张大才,志向之高远,与我等自来不同,这我是知道的。” 以张良的心性也不由叹息,好友与国同亡的心愿,他听得出。这次归国,除了与老师最后一谈外,有几分是想劝这个唯一称得上的好友之人活命,张良自己都算不清。 “我等无国无家的孤魂野鬼,与其苟活于世又毫无能为,醉死在此刻岂不是更好?”邓仪继续着酒话,“能不见社稷隳灭,对我等而言,也是恩……” 邓仪终究还是彻底醉倒在张良面前,嘴中仍是嗫嗫不停,却是不成语调的胡言乱语了。 愚者的幸运吗? 好友的言下之意,无非是“有你大才张良在,我这个无用之人便可随意去死了”。 没有这么容易的。 张良又笑了,这次却是在整场酒宴上的第一次真实大笑。 从这场荒诞的酒宴中脱身,张良带着一身酒气,不顾宫人拦阻,闯入了只有历代韩君才有资格入内的宫室。 此处是祭奠历代韩君的太庙。 昭军第一次攻破新郑后并未毁掉太庙,只是将灵位与韩王安一同掳去了咸阳。 韩非归国后,为了显示正统,又将祖宗牌位重新做了一份。 听到大门被推开,背对着门口长跪在地在韩非并未回头,只是随意挥挥手让宫人退下。 张良多少喝了些,此时醉意渐浓,快步上前走到老师身后,也不去看那些高悬于上的名字,只打了个酒嗝,哂笑道。 “老师欲死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章 韩非还昭 昭王政二十五年七月。 因韩王安身死而同仇敌忾的韩人拼死守城,却丝毫未能阻挡怒火冲天的昭军。昼夜攻城不过三日,随着孟贲先登而上,新郑再次被攻破。 为了惩戒韩人的反叛以及守城之坚,昭军入城后大屠十日,新郑十万余军民除少数提前逃跑之外,无人幸存。 在昭王暗示下行此兽行的大将白起,被列国仁人志士冠以“人屠”之名,深深仇视,即便在昭国国内也对其多有非议。 而僭主韩非则被生擒后送往咸阳,等待明正典刑。 韩非入城之时,咸阳昭人只是默默远观,没有愤怒的污言秽语,也没有任何抱怨。 对这位法家大才,昭人观感复杂。 毕竟是曾被寄予厚望,以为商君第二的大才,韩非入昭时的盛况至今仍留在咸阳人的记忆中。 虽其人叛昭而立,却也是忠诚于故国,昭人分不清韩非是忠是奸,指责之语便也无从出口。 更何况,韩非还是教出了那位“贤公子”的王长子之师,单凭这个,昭人就永远会念他一份好。 于是韩非便默默从当初入城所走的东门沿着同一条路进了王宫。 只有辎车换成了囚车。 进宫之后,据说王上与韩非密谈数个时辰,至于两人说了些什么,旁人就无从得知了。 随后,作为韩国都城40年的新郑,被彻底隳灭,一砖一瓦都未能留存,被完全从地图上抹去了。 此举更是引起天下人侧目。 春秋战国以来,灭国夺城之事多有,但夺城之后的胜利者,,他那日被关的,就是个极为逼仄脏乱的小隔间。 韩非见到了这个全身甲胄都灰尘扑扑的关门弟子,难得的笑了开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对方语气急切地大喊。 “老师欲死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一章 最后一课 韩非大笑不已。 自被选中入昭,企图以己身破大昭灭韩死局以来,韩非就再没有机会如此畅快大笑了。 原本急着要与老师掰扯的扶苏看着韩非的大笑,突然垂下了双肩,只默默坐在了老师身边,等待笑容似有癫狂的老师冷静下来。 一头一尾,自己所教授的两个从性格到人品完全不同的杰出弟子虽然口吻不同,却最终说出了同样的话,不知为何却让再次听得此言的韩非如何都停不下来笑意。 如同自己的老师荀况那样,韩非的教育宗旨同样是因材施教。故而他传授给张良与扶苏的,都是完全不同的学问。 听着如今两人却说出同样的话语,韩非怎能不在大笑的同时稍微反思。 这是说明自己教育得太成功,还是太失败了? 良久,韩非伸手抹去了眼泪,终于渐渐止住了笑意。 无论教育得是成功还是失败,自己这两个弟子之间决出的胜负,都会决定天下未来的格局。 韩非没打算告诉扶苏他还有个师兄的事,师兄弟的竞争总得要有个公平的前提不是么? 扶苏所拥有的资源本就远胜张良了,如果再消弭了明暗之分,那未免太无趣了。 十五年来的身不由己就快结束,终于到了最后,总要给他韩非一个随心所欲的机会,不是吗? “为何如此说?” 韩非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问。他忍不住去想,扶苏接下来要说的,是否还与张良相同。 “请老师自救。” 两人究竟还是不同的。 张良此前所言,分明是“请老师赴死”。 韩非并未接话,而是将手中正在看的书卷递给扶苏。 不知老师何意的扶苏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同样是《韩非子》,却不是自己看过的篇章,想是老师最近完成,还未流传世间的新篇。 韩非看着扶苏恭敬接过书简的样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将下篇《韩非子》交给扶苏而非张良,并不是因为一个劝自己自救,另一个劝自己赴死;也不是因为更看重扶苏来继承衣钵。 实际上,韩非一直觉得论及性格,张良才是更像自己的那个。 韩非总是认为,扶苏性格中的仁爱,是他结束乱世的障碍。当然,如今他依然这样认为。 要论终结乱世的能力,杀伐果决的张良绝对要强于扶苏。 但这乱世,只需要终结就够了吗? 重回故韩之旅,带给韩非的,可远远不是一个虚无的王位那么简单。 世人都说他韩非出身公室,不懂民间疾苦。此前韩非虽然也承认这一点,但从未将其作为弱点看待。 领导这个天下前行的,从来就不是底层民众,不懂民间之事有何妨? 然而看过破碎山河之下的百姓之难,韩非才真的意识到,这些自古就被各家无视之人,也是与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共同生活在苍天之下的,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韩非突然有些理解劫的壮烈所为了。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一直被韩非视为不通法理的粗鄙之人,才真正能体会到韩非直到接近不惑之年,才稍有感受的事。 于是韩非对扶苏就更为好奇了。 以韩非的识人之明,早在初次相见时,就察觉了这个大昭长公子对普通百姓的仁爱。 究竟是怎样的伟力,能够让一个出身贵胄的公子,对百姓也保有如此浓烈的仁爱? 要治愈这数百年战乱带来的伤痕,还有比天生仁爱的扶苏更适合的人选吗? “此篇写成于韩国。” 扶苏勉强振奋精神,听着老师良久沉默之后的教导,“此篇题为《养民篇》,主讲仁义之道。” 养民?扶苏不解其意。 与商鞅之说类似,韩非此前的教导,都是教扶苏弃绝民智,统治氓首如同牧羊。 扶苏心中疑惑不已,老师为何如今却提起养民来了? “我教过你王道,而昭王是最好的霸道之师,你都学得极好。然而无人可教你仁道,总是个缺憾。至于腐儒之仁,不学也罢。”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师还在这里说什么仁不仁的,也太不合时宜,扶苏打断了老师的讲话,急切道:“老师先脱了囹圄之灾,日后有的是机会传授仁道。” “师长授课之时,谁准你插言的?” “老师……” 扶苏还要再劝,却见韩非两眼紧闭,显然不想就此多说,只好拱手道:“扶苏,静听老师教诲。” 韩非这才微笑颔首,开始了最后一课的讲授。 扶苏听懂了老师的决死之意,只能勉力专心听讲。 与扶苏一起听课的,还有门外站着的大批不敢大声喘气的侍卫随从,以及他们头前的那位。 廷尉自然也小心陪在一旁,心中忐忑。 嬴启不敢上前打探大王神色如何,只是任由冷汗湿透了内衫。 注意力不在课业上的嬴启突然听闻大王不知听到什么而发出轻笑,心中稍稍放松,却又被大王接下来的话提起了小心。 “若是劫在此,你说扶苏敢硬闯吗?” 嬴启不知大王此时提起自己那位壮烈的前辈所为何意,只好小心回话,“臣未能阻止公子探视,有罪。” “孤说他不敢。”嬴政回想起那个倔强老头如老农一般皱纹深刻的脸,笑道:“劫这个廷尉,是代表了昭法威严的。当着煌煌昭法,扶苏哪里敢放肆?” 嬴启冷汗淋漓,明白过来了大王的意思,却听嬴政继续道:“为何换了是你,扶苏就敢闯了?” 嬴启咬牙道:“是臣无能。” “你哪里是无能,是太聪明了才对。” 说到这里,嬴政有些索然。 这世上,劫那样的“愚人”太少了。 如今又有一个企图以一己之力移山的“愚人”同样一心寻死,让嬴政突然有些腻烦。 为何这些“愚人”不肯多为自己所用一些? 嬴政看向门内那个不知何时肩膀已经宽阔起来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为何“愚人”们总是更愿意亲近他呢? 听到内里传出的笑容,嬴政不愿再听下去,转身而走。 走之前,嬴政顿了顿,下了一道诏书。 “蜀中新郡还差一个郡守,你即日去赴任吧。” 嬴启只得躬身领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二章 兄弟 “你来作甚?” 看着噗通一下跪在了自己右手边的嬴骐,扶苏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嬴骐毫无悬念的纹丝未动。 “大兄一个人跪着多无聊,骐来陪你说说话。”嬴骐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容跟今天的阳光一样耀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自己这跪在章台宫前的行为,说好听点是情愿,说难听点就是逼宫,这是谁都能随便掺和的吗? 扶苏可以凭着目下如日中天的声望和安定西魏的功劳,跟始皇来个恃宠而骄,可旁人来做,怕不是会出人命。 而且自己跟嬴骐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好到这个程度了的? 扶苏无奈摇头,“此事干系太大,你莫要……” 嬴骐满不在乎地摆手,“母亲说了,滴水之恩定当涌泉以报。再说了,我此次是有战功的,大不了请父王将爵位再要回去便是。” “我何曾对你有恩了?” “信哥儿说得通透,若非大兄在蒙将军处抬举,骐恐怕还是要在这咸阳城里空耗岁月。” “你是有本事的,何愁出不了头地。” 嬴骐轻笑道:“大兄莫要说笑了,以兄在军中的声望,若非你亲自首肯,哪位将军会将骐收入麾下?” 扶苏闻言稍稍愣了一下,自己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上。 在这个扶苏还没能彻底坐实太子之位的关键当口,任哪位将军都不会做出让扶苏误会的选择。 想通了此节的扶苏恍然大悟,难怪历史上始皇那么多儿子,最后都没几个有名姓流传的。 有始皇、扶苏、胡亥这三人层层压着,哪里有他们露头的可能。 扶苏倒是没考虑过这么多,别说仅仅是让嬴骐跟着蒙恬去尝试攒个军功了,就是真的让他有了独掌一军的权力,有那么多新老将领的支持,嬴骐也翻不过天去。 何况,扶苏的假想敌一直都只是胡亥而已。 其余的兄弟们,若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扶苏都懒得记名字。 两人说话间,扶苏感觉身后又有了动静,回头看去,终于是惊到了。 老二也来了。 如果说嬴骐的到来,虽然不太能想得到,但到底还能说得出理由来,嬴漺此来就让人彻底没了言语。 感觉到两人的目光,嬴漺似乎有些羞赧,先跪在扶苏另一侧,然后直了身子抱拳道:“此前蒙冤之时,兄长为我母子二人洗脱嫌疑,漺铭感五内。” 扶苏略作回忆,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为老二母子洗脱的嫌疑,“漺弟可能误会了……” 嬴漺笑容越发真诚,“兄长不必如此,漺既然来了,就不是大兄两句骗得走的。” 扶苏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嬴骐大笑不已:“此前总觉二兄不爽利,如今看来却多有误解了。” 嬴漺保持着清爽笑意,“三弟也不是兄此前误会的那般莽撞。” 两人相视大笑,扶苏却莫名其妙,这还不莽撞? 不过,这心底突然泛上的陌生感觉,却如同一道暖流淌过了心口。 这就是,他们说的兄弟情? 前世是独生子,这一辈又出身王家,扶苏从没真切感受过什么兄弟情谊。 这些与自己同享姓氏的弟弟们,甚至不如蒙毅等人那般熟悉。 不过感动归感动,人还是要赶走的,自己一个人跪在这里顶多就是碍眼,再来两个公子同跪,就真成了逼宫了。 还没想出来怎么赶人,此前一直紧闭的殿门却突然开了。 赵高从内走了出来。 看到扶苏为首的三位最为年长的公子齐刷刷跪着,饶是以赵高的深沉心性也愣了片刻。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赵高赶紧侧过身子。 次来并无旨意宣布,故而赵高不敢当三位公子当面之跪。 三人看着门开了,还以为精诚所至,结果赵高基本无视了三人,只是带着同样低头的几个太监快步从三人身侧走了过去。 殿门口宽敞得很,倒也不用担心撞着几位金枝玉叶。 扶苏还没搞清楚这唱的哪一出,就听嬴漺道:“午时到了。” 见扶苏不解其意,嬴漺继续解释道:“该吃午饭了。” 扶苏:“……” 合着继承人跪在门口,在始皇心中却是连一点涟漪都没能激起。 扶苏有些心灰意冷,但是一想起那位即便身死将至都要传道受业的老师,膝盖就怎么都没法抬起。 “兄长饿了吗?” 看到扶苏低头不语,嬴骐以为是扶苏饿了,于是偷偷摸摸从怀里摸出了半个锅盔来,递向扶苏,“兄长先吃着,骐这里还有。此前早知这是持久战,又没人敢来送饭,骐对此早有准备。” 刚刚黯然了片刻的心思此刻又被好笑填满,扶苏伸出了大拇指对着嬴骐比了比,然后接过了锅盔,又分给了嬴漺一半。 嬴漺看了看兄长手中的锅盔,又看了看一脸得意的三弟,到底还是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 昭国,甚或是天下最金贵的兄弟三人,就这么跪在地上干啃起了没有佐料的锅盔。 七月的日头毒辣,正午时分的阳光晒得扶苏只觉得快要蜕皮,干燥的锅盔更让嗓子如同着火一般。 然而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能进半口饭食的扶苏,此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赵高带着手捧食具的太监们回来时,扶苏三人已经将馍渣都扫清了。 又等了片刻,赵高却是去而复返,“王上有令,请扶苏公子进殿用膳。” 扶苏在两个弟弟的帮衬下站起身来,先谢过王上,然后指着身侧两人问道:“那这……” 赵高看了两个公子一眼,“王上只说了扶苏公子一人,至于两位公子,还是请回吧。” 嬴骐还要再说,却被扶苏用手止住,“既然如此,你们也帮不上什么了,回去吧。” 扶苏转过身对两个弟弟笑道:“今日同跪之情,扶苏会一直记在心中。” 嬴骐与嬴漺对视后起身拱手也笑得畅快:“吾等亦是。” 直到扶苏与赵高的背影完全被殿门遮挡,两人仍然一动不动。 “若是由兄长登大位,想必是不错的。” 嬴漺转头看着这个今日一再让自己刮目而看的弟弟,不知对方此刻言语之中有几分真诚。 于是只同样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先而走。 “只能如此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三章 进退 落笔略有停顿,墨汁便浓了。 眼见一幅好字毁了,李平却颇为欣喜。父亲扔掉不要的废品,拿出去可是能卖上不菲的高价的。 只是如今李平的关注点并不全在即将落袋的金饼子上,“父亲此前说过,此次是扶苏公子趁势问鼎太子之位的最好机会,只要他不为韩非求情,即可再进一步。” 父亲微微摇头,不知是在可惜字帖还是在可惜扶苏,李平想了想,继续道:“那么公子此举,是否稍显不智?” “扶苏这一跪,跪没了太子之位,今后想要染指此位便是难上之难。故而此事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愚不可及。”李斯果然将丝绢扔掉,重新铺开一张。 “只是,丢掉那个可有可无的位子,以换取士民人心,并不吃亏。” 李平略有不解,却没有急着发问,虽然才思远不及其兄,他也不是如何愚笨。 过了片刻,眼看父亲已重新落笔三字,李平才稍微想通了一点,“扶苏公子此时地位并不下于太子,太子位对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虚名而已,实际所得有限,不如以此换来世人更多敬爱。” 李斯头也未抬,虽然对这个儿子的愚笨稍有不满,但对方能想到这里也算有进步了,毕竟其母不过是个婢女出身,因此并未责怪,反而接着话为其解释。 “更何况,太子可立也可废,不过大王一言决之而已。此时进太子位,看似得以踏进关键一步,实则地位更加不稳,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有一点,只是涉及了始皇,故而李斯还是隐去了没说。 以嬴政的权力欲,李斯这个丞相都做得如同橡皮图章,一个可以合理合法分昭王治权的太子,要如何才能不引起昭王不满? 参详军机、倡导改革、改良昭法?这些事想也不要去想的好。 兵权这样的敏感地带,更是最好碰也不要去碰。 这样一个束手束脚的太子,不如不做。 今日二公子与三公子陪跪章台宫一事早已传开。 如今两人各自落了一个义名之余,也给扶苏的贤名中又加了一个“孝悌”。 试想一下,如果扶苏“聪明”到眼睁睁看着授业恩师去死而无动于衷,以此换一个太子之位,这两人还会冒着大风险一起去陪扶苏跪着吗? 恐怕扶苏今日登太子之位,明日就立刻成了孤家寡人。 宫里宫外,除了那些本就与他绑在一起的“太子党”,恐怕再无外援。 其余兄弟的嫉恨不必多说,扶苏此前表演也好真心也罢的“仁义”,岂不是都成了作秀之举?好不容易养望多年而来的人心,岂不一朝丧尽? 李斯又稍稍有些好奇了。 不过五六年而已,一介腐儒如何就成了如今这个所举必有深意、法儒皆通,甚至还具备了连李斯都不得不赞叹的治国之能的大才? 韩非子教导学生的能力,真有了能化腐朽为神奇之功? 想到这个终于要去死的同门大才,李斯心中并无波澜。 这一次,即便扶苏用太子之位去换,韩非也不得不死,这三年多出来的时光,只是向上天借来的而已,到底还是要还的。 这与李斯如何想无关,甚至与昭王如何想都已无关,这是大势所趋。 代表六国反叛势力的韩非,李斯找不到其任何不死的理由。 这一点,想必扶苏也是心知肚明的。 李斯嘴角略有嘲讽,这个“贤公子”作秀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 李斯猜错了。 扶苏此来求情,与老师所教的“大仁之术”无关,与什么收拢士民人心无关,也与所谓的以退为进的聪明之举更毫无关联。 他只想救下那个将他教导成才的恩师,即便全天下,包括老师自己都要韩非去死,扶苏也要救下老师。 但是饭还是要吃的。 狼吞虎咽吃完面前的饭食,更多喝了一爵酒,扶苏才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生气。 始皇并未多用,早早就随意吃完了饭食,此时正在批阅奏章。 不说别的,只勤政这一点,此后前年的帝王,就没有能与之争锋的。 耐心等了很久,始皇终于想起了扶苏,随意问道:“饱了?” “回父王,饱了。” “饱了就回去吧。” 在始皇看来,这场表演也该落下帷幕了,他多忙的人,肯抽空给扶苏当个配角,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赵高命人撤下饭食,就要请公子出门。 扶苏却长身而起,直愣愣跪在了始皇身前。 扶苏进殿以来,始皇终于第一次正眼看这个长子了。 直到扶苏再次请命,始皇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个儿子骨子里的那股迂腐气还是没有消去。 可惜了。 可惜自己曾以为他已经变了,还想将帝国交付他手。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给世人的表演而已。嬴政并不反感自己成为对方名望更上一层的踏板。 甚至以嬴政的心思,扶苏若有了这样的胆子,才更合他胃口。 扶苏这次,是真的把始皇惹恼了。 “孤第一次阻你入殿,你就该知道孤的心思了。”即便盛怒不已,始皇的语气仍毫无起伏,“为何当日不跪,却在今日长跪?” 虽然迂腐,但这个儿子的聪慧早已让嬴政正视,甚至惊讶过不少次。若说对方看不出自己的意思,嬴政自己就第一个不信。 这也让嬴政有一些疑惑。于是在做出那个决定前,嬴政决定再听一听扶苏的说法,也算是给对方最后一个自辩的机会。 身后的赵高深知始皇心性,惊讶不已。 若是以往,扶苏的这般违逆,早已身陷雷霆之怒了。 不知是扶苏这些年来的优异表现,还是那两个“愚人”的慨然赴死,给了扶苏这么一个机会。 扶苏并不知道自己在万丈深渊前打了个来回,只是老实回答:“当日,扶苏的确已明了父王之意,只是扶苏那时并未绝望,还希望老师能够愿意自救。” 扶苏嘴角苦涩,“然而老师已无生意,这才只能来恳求父王。扶苏愿以此次爵功,以及承国君之名换老师一命。只盼父王能看在韩师多年辛苦教导扶苏的份上,饶过老师。” “哼,百年昭法的赏罚分明,是你想换就换得的?” 扶苏埋首更低,不敢多言。 “为何定要救下韩非?” 扶苏心中大定。 终于等到始皇问这句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四章 封赏 普天同庆。 不同于咸阳城中由于三位公子的长跪章台而显得有些紧张的气氛,前线将士们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迎来的流火八月。 此次平魏顺遂,又大挫合纵,彰显大昭威能,始皇由此大悦。 大领导高兴了,赏赐就不会手软。 当先的一条诏令,就让五十万将士为之大呼我王万岁。 三等爵以下的士卒无论有无杀敌,一律提爵一等。仅此一条,就为昭国新增了二十多万有爵之人。 倒也不用的担心昭国没有足够的土地用以封赏。 无论是西魏还是故韩,都有的是无主之地供昭王用来赏赐的,不愁土地不够,只嫌得功将士不够多。 昭王如此大方的目的,在扶苏眼里也是昭然若揭——为了与扶苏之前提到的退役制度呼应。 相比于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要见效的退伍制度,始皇需要更快安定新土的方法。 嬴政没有扶苏那般好耐性,要等到老卒退伍才来安定地方。他直接将现役将士的封地就放到了新土上。 如此一来,即便长时间不能归国,将士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相比于就在身边的土地宅院,故土也就没那么多难舍了,大不了将妻子都接过来。 扶苏公子开通了“客运火车”——时下称轨车——之后,配合疏通的河道以及平整的车道,往返昭魏并不再那般艰难。 而在扶苏回咸阳期间,剿匪之事也在上将军的牵头下开始了。 虽然有些大炮打蚊子的嫌疑,但是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很旺的,毕竟这并非单纯是为国家,更是为自己守土,还有谁不会愿意呢? 地方的稳定和士气的旺盛,使得剿匪的时机完全成熟了。 始皇所下的诏令与扶苏原本的政策并不完全相同,但相去不远,更是完全能够接受的。 毕竟最初的目的实现了:始皇停下了将关中富户迁出的计划。 只要保下了富饶的关中沃土,稍微改变一下也并无不可,何况两条策略最后还是可以合而为一。 实际上为了管理方便,封赏的土地和退役后耕种的国有土地如果距离不远,其实是更好的。 以上只是普通士卒的封赏,军中与朝中的关注重点,当然还是集中在三位主将头上。 首先自然是三军主将王翦的封赏问题。 上将军能否成功封侯? 军中为了这个而开的盘口五花八门。 不单是能不能封侯的问题,更多的是为名号而开的盘口。 上将军若要封侯,一个“武”字是怎么都绕不开的,重点在另一字上。 安、平、定、成等封号,都各有拥趸。 原本的风向是,凭着如此几乎相当于灭国的功劳,再加上此前的灭韩,上将军的封侯几乎是水到渠成。 然而由于神秘人士在收盘前一天的突然重押,使得赔率猛然一斜,将士们都感到了不妙。 能出如此重注的,必然是既富且贵的高层,莫非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神秘人自然是扶苏,内幕消息当然也有,但扶苏下注所凭借的不是内幕,而是“先知”。 历史上横扫赵燕都没能封侯的上将军——魏国是其子王贲所灭——如今只不过是平灭了半个魏国,哪里那么容易封侯的。 王翦的封侯之战,是荡平楚国。 只有将这个挡在昭国扫六合的最后绊脚石彻底搬开,上将军才能得封侯之功。 后人每说起封侯之难,总以李广难封对之。 然而看看王翦和白起,一个要平三国才得封侯,一个至死都未能得封(白起最后的封号是武安君),才能真正体会封侯之艰难。 于是有人笑言,想在昭国封侯,最容易的一条路就是做丞相。 昭国律令,为彰显丞相威能,只要能晋身相邦之尊,都会被封侯。 比如因为计杀白起而大名鼎鼎的应侯范雎、文信侯吕不韦,以及如今的通侯李斯。 如今昭国内有侯爵在身的,只有两位,而且都是文官——另一位是甘茂。 看看比例,想要封侯的话,文武之选就很明确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 说回封赏结果,上将军果然还是止步于大庶长,爵位不变。昭王只多加了其子王贲的爵位,破格将王贲进爵为右更,算是稍作补偿。 对此,上将军自然不敢明发怨怼之言。但看看这两日上将军的脸上神色,即便是扶苏都不愿多在他眼前出现。 上将军只是没有加爵,而左军主将白起就更惨了。 原本攻破少梁、横扫魏北,白起的功勋即便不算卓然,却也并不少有。 再加上之前平叛故韩中的业绩,本来是有望加爵至驷车庶长的。 然而因为违令杀俘,白起的爵位不升反降,直接被连降三级,落到了中更的爵位,甚至低于了王贲。 相比于之前两位主将,担任右军主将的蒙恬就“幸运”得多了。 论及战场上的贡献,蒙恬的功绩实际上并不比大破魏军主力且一鼓作气拿下都城安邑的上将军稍差。 无论是那妙至毫巅的轻巧一退,还是及时派出轻骑袭劫屈匄军,蒙恬在侧翼战场的所为都可谓十分出彩。 然而,昭国的军功并不看那些虚的。 因为没有与东魏及赵国主力正面大战,更没有见到过齐军的面,故而虽然在联军退去之时衔尾追杀有所斩获,但实际落在袋中的军功并不多。 最终得益于麾下小将李信的杰出表现,主将蒙恬还是得了一级进爵,由少上造加为大良造。 至于杨端和、司马靳等副将的封赏,也在各自主将的请功中得以明确,此处就先略去不提了。 看着中低层将兵可谓丰厚的赏赐,以及三位主将的“可怜”封赏,扶苏也多有感慨。想要在昭国的军功制度中往上爬,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是到了高层,不但难以立功,而且动辄还会有降爵。 至于扶苏自家的赏赐…… 始皇不把他的“承国”君位剥夺,就已经是承天之恩了,哪里还敢有别样的奢望?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对主事人不太满意,始皇对于在此战中表现可谓卓越的军机处并未吝惜恩赏。 表现最为杰出的樗里偲与甘罗自然得以加高爵不在话下,就连一言未发的尉山,不知是不是还是因为其祖的关系,也得了大夫爵。 扶苏对此倒是没有异议。 虽说是“法治社会”,昭国也并非单纯的只看法度,应该迁就的功臣子弟还是要稍微提携一下的,就当是看在劫的份上了。 只是不知道这份先辈以忠臣热血换来的恩荣,能保他几时。 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情况下,扶苏回到了暂别了大半个月的西魏。 只是队伍中多了一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五章 各自前行 韩非还是死了。 连着紧张了数日的咸阳城中,气氛为之一宽。 并非是对韩非子有不敬之意,昭人直到最后还是念着韩师的好的。只是王上与公子之间的隐约对峙,实在让国人心思浮动。 公子扶苏并未赴刑场送老师最后一程,这非但没有让人觉得无情,反而因为公子的不忍,惹得国人更加怜惜。 毕竟能做的,公子都已经做了。 对于这个连形同犯上的“逼宫”都做过的公子,何人还愿意指责于他呢? 更何况,似乎除了公子扶苏,所有人都乐见韩非之死。 对始皇来说,韩非的死是他收官故韩的最后一步,能够凝聚故韩人心的最后一人身死,意味着故韩脊梁已经彻底被他折断了。 劫所预言的大乱并未发生,故韩的再次平定,并未耗去昭国太多国力,这让嬴政更为坚定自己霸道理念的正确。 借此,始皇同时给了西魏定了一个章程:有扶苏的胡萝卜在前不假,昭王政的大棒可也离得不远。 对故韩贵胄来说,韩非的快速定刑,代表着昭王并不愿意扩大此次诛逆的范围,这可谓是一件大好事。 首恶迅速亡故,除了那些随着韩非,被一起押运到咸阳城,最后关头还想着与社稷共存亡的顽固分子,及时脱离韩非党羽,留在故韩的贵胄们,似乎又得脱一难。 听说公子扶苏利用故地贵人的策略被昭王欣赏,那么他们这群人,很可能不久之后就又有机会如同西魏那些贵族一般,重新掌权。 如此,当然就足以让他们忘却并未有切肤之感所谓的亡国之殇,安安心心做个昭臣了。 故韩民众的接受速度虽然没有这些贵人们迅速,但心理上,随着韩安与韩非的先后亡故,似乎他们对故韩王室的留恋便就只停留在记忆中了。 即便还有哀怜,但毕竟往者已矣,生者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从韩人到昭人的转变,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惨烈。 两次亡国,给底层民众的印象,不过是新郑城头换来换去的王旗罢了。 真正愿意与国携亡之人,早在第一次亡国之时,早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不过是彻底死干净了而已。 韩非被判了腰斩之刑。 这对于一个谋逆之人而言,其实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到底比车裂而死体面一些。 获罪而死之人本不配享受祭祀,可偏偏有人在咸阳城外一日之距遥遥做祭,身旁代表着昭国法度的甲士们却无人拦着。 便是昭王事后得知此事之时,也只是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随他去吧”,普天之下又有谁敢阻止这位天下间身份最贵重的学生祭奠他的老师? “今日,先说问田。” 这是老师说与自己的第一句话。 没有多余寒暄,没有任何抱怨,其中怨念却一览无遗。 原本只是觉得老师的怨念只在父王身上,可如今想来,何尝没有对自己强行为其续命的怨? 从结果来看,自己不过只是让老师更为身不由己数年而已。 扶苏行完拜礼却并未离开,只坐在渭水边上,胡乱想着心事。 “昭法严苛?不过是‘法不阿贵’的心思作祟而已,不必去理这些胡言乱语。” 出乎意料的,老师并未与列国人士一般认为昭法酷烈,甚至还对此多有认同。 多次探讨之中,老师不止一次对自己明言,昭法之烈,就是要如同烈火一般,涤荡那些根深蒂固的恶习。 “今日,讲五蠹。” 如果不算那狱中与其说是授课,不如说是托付期盼的一晚,这就是韩师的最后一讲。 可是没讲完啊…… 念及于此,一直不见悲戚之色的扶苏却突然泪流满面。 老师这一生,就如同一篇开头无比绚丽,却最终未能完笔的诗篇。 一如未能定稿的《韩非子》。 《韩非子》这个名字此刻还未见经传,如今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篇章。 作为老师“唯一”的弟子,扶苏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这些篇章集合成册,册名自然就是《韩非子》。 扶苏知道,韩师之苦,不在于身在敌国,甚至也不在于故国破亡,而只在于无处容身。 天下之大,却摆不下韩非的一张书桌,所有人都在逼迫他。 韩人在逼他尽公子之责,昭人在逼他与故国决裂,始皇在逼他以身为饵,甚至连扶苏,也在逼他做出抉择。 在过去的泥沼和未来的可能之间做出抉择。 老师最终选择抱着过去而亡,看似迂腐,可又有谁能苛责他呢? 明明看得破一切,却只能身不由己地随波而流,这才是韩师最大的悲哀吧。 如果如故韩贵胄那般只看得到故国往昔,而不见昭国强横,安心为故国复辟而死,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或如果,能彻底摆脱故韩公子身份,只尽心做个昭臣,为始皇扫平六国,又是多么让人振奋的光景? 可他是韩非啊。 非,相背也。名字如此,可要做到背离韩国谈何容易。 看得破又如何? 命运早已给韩非编织了无法摆脱的网。 那自己又如何? 扶苏悚然一惊。 这些年来,为了摆脱那个命运定好的下场,扶苏几乎一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苦学昭法、兴办官学、出使楚国,乃至如今平定魏土。扶苏如同一个开屏孔雀,不断向天下,更重要的是向始皇,展示自己的能力。 然而历史上那位长公子之死,是因为能力不足吗? 虽然史书并未有太多记载,然而能让国人哀怜数十年,甚至陈胜吴广起义之时都以其为名头的贤公子,怎么也不会是无能之辈。 究竟是否赵、李矫诏并不重要,扶苏甘愿受死,恐怕也是知道始皇确有杀他之心。 穷究原因,到底还是因为父子两人的裂痕已经大到无法弥补了。 而如今,扶苏与始皇之间,因为韩非之死,终于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痕。 虽然两人或许都无意为之,但这道裂痕并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就有所改变,它永远都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其实仔细想想,两人的裂痕早晚都会有的,韩非之死不过将其提前了一些罢了。 父子二人之间的问题,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三观不合。 无论如何,他们终究还是有着两千多年的隔阂啊。 扶苏呆坐良久,终于等到眼泪凉去。 胡乱擦去残留的泪痕,扶苏如同扯去缠绕的丝线般艰难起身。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接着往下走了。 扶苏微笑转身,对着一脸关切的蒙毅道:“走吧。” 经历过如此坎坷的蒙毅一改往日跳脱的性格,变得沉稳了许多,眼中虽然满是关心,却到底没有多言,只沉默点头,与扶苏一同上马东去。 温情脉脉的“蜜月期”终于过去,此后就要各自以自己的理念前行了。 或许是翅膀硬了,扶苏并未对此有太多不安,更多的却是兴奋。 也许就如之前始皇想的那样,孩子终究会长大,最后还是会有自己的道路。 起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六章 太行山匪 终于看到了。 在斥候的指点下,扶苏在树丛中小心藏着身形,不顾蚊虫的叮咬穷极目力盯了半天,才隐约看到了隐藏在深山中的简陋寨子。 说是寨子,其实不过是几座歪七扭八的草屋,远处看不真切,但听斥候所说,寨子周围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层木栅栏略作依托,根本经不起一冲。 扶苏安下心来,顺手拍死了正在自己脖子上吸血吸得畅快的硕大蚊子。 如同之后即将拍死的,在“自己的”土地上吸血那些盗匪。 一如此前预料的那样,原本不少逃军的魏卒因为得不到昭国的赦免,索性如山当了盗匪,以劫掠为生。 上将军一个多月来的剿匪,成果颇丰,着实端掉了不少大股匪徒。 然而随着秋收临近,大军回师昭国之后,原本被打消了气焰的盗匪们又开始死灰复燃了。 对于这种除不了根的情况,扶苏目下也没太好的办法。 究其原因,就在于盗匪的选址实在太讲究了。 魏国处在华北平原上,国中山脉不多,能够作为藏身之所的,只在于秦岭支脉伏牛山,以及贯穿韩赵魏三国的太行山。 而太行山就是这些盗匪们的最佳选择,此地历朝历代都是盗匪们的天堂,直到新中国前期,还有多股极有名头的大匪啸聚太行,其中原因显而易见。 地势复杂只是一个方面,还因为周边复杂的政治形势。其他朝代的事情先按下不表,只说说此处在战国时的形势。 太行山对各国来说,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地点。 山脉以北是赵国,东走就进入了韩国,西南都是魏国,甚至再往西还能顺着吕梁山一路就到了昭国。 除了昭国外,各国都为匪患所困扰,但是要想尽除散落处处的盗匪,就必须要出动大军。然而任一国出动大军,就必然会引起他国的注意,会引来严重的外交问题。 要想让各国联合出兵剿匪更是天方夜谭。 赵魏与昭国各有百死私仇就不说了,赵魏之间也不是如何亲近,从没少过龌龊之事,若不是有强昭在侧虎视眈眈,两国自己就先能打起来。 韩国就更不用说了,夹在各大势力之间,自保尚且不暇,哪里敢在这样敏感的地带用兵?更何况,就韩兵那个战斗力,能不能在山中打得过山贼还是两说呢。 而如今,匪帮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西魏与韩国都已属昭国领地,用兵之时就再无顾忌可言,至于赵国方面,敏感就敏感了,刚刚大败一场的赵国,哪里还敢说三道四? 信不信就始皇那个暴脾气,赵成但凡敢对此多说一句,兵锋立刻就从盗匪头上转向了赵国。 一旦没了政治层面上的保护与牵扯,再优势的地利也能被昭国强大的军事势力抹平。 即便不是主力大军的攻伐,新成立的郡兵的战力,也不是区区盗匪可以比拟的。 在上将军班师回朝之后,剿匪之事自然就落在了扶苏身上。 原本这样的剿匪事宜,身为魏地最高行政长官的扶苏不需要亲力亲为,只须指一员战将,领兵数万,不出一个月就能荡平匪患了。 然而如今魏地的治理已经上了轨道,有极为善于处理政务的百里大夫统筹全局,再有樗里偲和甘罗辅佐,早已不需要扶苏再时刻盯着。 闲着也是闲着的扶苏,就想体验一下亲率大军作战的痛快感受。 只是在茫茫太行转悠了五天之后,扶苏只感觉到了痛,快是一点没有的。 不同于昭魏在安邑城外上的大会战,剿匪这种事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决战的,一直都是你躲我找的捉迷藏游戏。 就在扶苏的耐心快要耗尽,恨不得放火烧山之际,终于有斥候来报,找到了一处大匪窝。 但是真的亲眼看到这个所谓的“大”匪窝,扶苏还是掩盖不住的失望,就这么几座茅草棚子,也称得上大匪? 从藏身处退回大军驻扎场所路上,扶苏一直都是意兴阑珊,这落在了陪着扶苏一同剿匪的白焯眼里。 白焯是白起的族弟,同样出身郿县,如今二十五六岁上下,正是渴望沿着族兄白起的道路,奋力积攒军功的时候。 如今见长公子似乎兴致缺缺,稍微琢磨一下就明白过味儿来了。 这位长公子眼界太高,所经历的那都是数十万的大会战,对这种“蚊子腿”大小的军功,自然放不到眼里去。 这可不是好现象。 如果剿匪“总司令”对此事不再上心,必然导致支持力度的下滑,赚取军功的速度与质量必然就有所下滑,这对白焯来说可没法接受。 想通了此节,白焯就要想办法提起公子的兴致来。 于是白焯笑着对扶苏道:“看公子意兴阑珊,似乎是对此等盗匪规模有所不满?” 自己的懈怠表现就这么明显吗? 扶苏睁开耷拉着的眼皮,有气无力道:“就这么一个破落寨子,值当万人绞杀?” 白焯哈哈大笑,对扶苏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所谓山匪,是藏身山中,主要以截杀客商为生的。此时能够沟通各国有无的大商,无不是护卫精良的大队人马,敢于截杀此等客商,装备不佳的匪徒,只能以人数获胜。” 扶苏稍稍明白了一些,但是还是对方才那些寨子的规模表示了疑惑:“然而就这么一座寨子,能住得几人?” “这等寨子,不过是匪徒建来用作掩人耳目而已。其中所住的,大多都是老弱病残者,对盗匪来说并无作用,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搪塞大军剿匪而已。 “等到大军将寨子攻灭,自以为得胜而反,盗匪主力却毫无所伤。这也是匪患之所以常常死灰复燃的原因之一。” 扶苏明白了。 这也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了。 剿匪的军队得了军功,匪徒们躲过了灭顶之灾,可谓皆大欢喜。 记载军功的官吏可不管头颅是来自老弱还是精壮,都是一视同仁。 对于不看人头的其余各国来说,剿灭大匪的营寨,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功劳了。 明白过来了的扶苏于是又有了一个疑问,“既然知道此处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那我军是否要绕过不攻,找寻盗匪主力?” 白焯哪儿愿意放过都落到嘴边边上的军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自然还是要攻的。” “岂非打草惊蛇?” 白焯先是咂摸了一下公子那句“打草惊蛇”,只觉十分有味道,心想公子果然才学高妙。对于身处四面杂草的大军的来说,盗匪可不正好就是草中的毒蛇么? 稍作回味,白焯笑道:“既然盗匪希望以此来蒙蔽我军,那我不妨吃掉这个诱饵,让对方以为我军受了蒙蔽,才好反过来麻痹对方,让其放松警惕。” 扶苏连连点头,心道有理,不想这个走了白起后门才得超爵得授郡尉一职的白焯,却的确颇懂兵法。 想来也是,以白起的眼界,能给自己推荐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扶苏点点头,定了晚上突击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七章 盗王 月色并不撩人。 灰暗的月牙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再被浓密树叶一遮挡,残留的光线几乎微不可察,地上厚重的落叶也提供不了多少反光,四周昏暗如同冥间。 如此夜晚,足够让夜间出行之人胆战心惊,但对于想在夜间突袭的昭军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扶苏之所以将突袭寨子的时间定在晚上,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夜色可以给进攻方提供很好的保护。 在这个几乎平民百姓人人都有夜盲症的时代,经常食不果腹的老弱盗匪更是无法在夜间视物。没有提前的预警,让这些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卒近了身,那可不就是一场屠杀。 为了保证剿匪的顺利,更是为了长公子的人生安全,此次跟随扶苏来太行的,自然不是郡兵中的魏人降军,而是昭军的百战老卒。 更不用提,为了此战的万无一失,扶苏还找嬴颂半是恳请半是胁迫地要来了些玄鸟重骑用来备用的铁质重甲,刮去玄鸟图案后给先锋老卒们披上了。 重骑的秘密只在马镫上,重甲并不如何保密,但嬴颂还是在扶苏千万次保证不会有失的情况下,才割肉般借给扶苏两百副备用重甲。 势如猛虎的重甲老卒自然不是简陋的营寨和那些老弱手中的可笑兵器能挡得住的。 除了一个被木刺割伤手掌的倒霉士卒,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攻杀和善后,除了一身汗,昭军一点付出都没有。 而选定在晚上发动攻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达成白焯早间提出的目的。 为了达成让盗匪主力松懈的目标,自然不能把这些用来送死的老弱一网打尽,漏网之鱼还是要放的。 没人通风报信,盗匪们怎么会知道昭军已然“咬钩”? 当然,盗匪们不会知道,除了要咬掉鱼饵,昭军这支刚刚浮出水面的史前巨鳄还要顺着鱼线把敢于钓鳄鱼之人也给吞了。 除了给这些漏网鱼儿夜色的保护,扶苏还贴心地给他们留了一处未被攻打的寨门。 当然,在这处寨门不远,几位精擅追踪的斥候都已在战前就待命一旁,只等有人逃出就会远远缀上,查出这帮盗匪真正老窝所在。 没了立身之所,又被大军追绞,惊慌失措之下的匪徒能选择的逃命之处再显而易见不过。 虽然没有这些被动的带路党,要找出匪窝所在对这些精英斥候来说也未必有多难,只是这个鬼地方,没人愿意多呆。 扶苏更不愿意多留。 老卒们砍瓜切菜般解决残敌,彻底清扫寨子之后,扶苏就带人入驻了。 审问俘虏之类的杂务自有渴望军功的白焯去做,扶苏更在意的,还是赶紧找个稍微好点的茅草棚住下。 虽然是个残破简陋的寨子,那也要比露宿野外好一些。在野外时,因为林木茂盛,又未免被盗匪察觉,帐篷是搭不起来的。 而为了防着地面上的毒蛇攻击,扶苏为此“发明”了吊床神器,颇得将士喜爱,扶苏自己却睡得十分不适。 简陋的茅草屋虽然挡不住蚊虫滋扰,但倒至少可以将毒蛇之类挡在门外,而且总算能放下一张床了。 士卒们打扫安顿好房内恭敬退出后,屋中只剩自己一人的扶苏虽然疲惫已极,但他要做第一件事却不是倒头大睡,而是脱衣洗漱。 林中溽热,湿气又重,身体出的汗久久蒸发不走,全部都粘在身上,被不透气也不吸汗的衣物一裹,那股酸臭真让人神清气爽。 明知不该,扶苏还是鬼使神差地闻了一闻脱去的内裳。 然后就半天没缓过劲来。 草草用凉水洗漱过后,扶苏终于得以躺在了哪儿哪儿都扎人的床上。 自问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但这般苦楚还是让打娘胎出生就没吃过苦头的扶苏感觉够呛。 顺着腿上传来的刺痛感狠狠一拍,抬手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扶苏叹息一声,目前看来这次心血来潮的亲自带兵打仗真的是昏了头。 今后还是尽量身处后方吧。 朝堂伐谋,才是自己的战场所在。 沙场攻杀,还是交给白焯这些人才是,术业有专攻嘛。 “公子,歇了吗?” 门外声起,想来是白焯审问俘虏后有所得,就赶来回报了。 我歇了…… 很想这么说,扶苏却还是强行振作精神,提声喊话,“还未歇息,郡尉稍待。”随意披上外衣,扶苏起身给白焯开了门,将其请了进来坐下。 白焯稍微谢过,刚一落座,就略带兴奋地给扶苏说起一件方才审问俘虏而得到的新奇消息,“公子可知,这太行山上的匪帮,此前原有八股之多,并称太行八匪。” 这个扶苏在剿匪之前就听人说过,上将军率军剿灭了其中最大的三股,剩下的都不成气候,畏缩在山中不敢出,直到上将军撤军,这才敢于露头。 没想到又遇到了扶苏,一从咸阳回来,气都没喘匀就开始了继续剿匪,直是一网打尽的意思。 扶苏点点头说自己知道,然后给两人都倒上了一杯水,放到白焯身前一杯,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继续说。 虽然有公子示意,白焯还是恭敬跪起捧过水杯,只沾了沾唇,未敢多喝。 “根据俘虏所说,其中有一支匪帮,实力原本在太行八匪中是最弱的,但是在上将军剿匪之中较识时务,没有跟着那三股领头的匪帮一同反抗,反而借故留在山中,更专心收拢被打散的匪徒,渐渐成了气候。 “而在公子入山之前,这股匪帮居然不知如何收服了其他四支的匪众,其匪首更是自号盗王,如今已经在太行山中独霸一方了。” 盗王? 扶苏哂笑一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看来此次剿匪,正当其时。 如果让这支渐成气候的匪帮继续发展下去,恐怕还真会成为心腹之患。 对这支匪帮略有好奇,扶苏问道:“可知匪首名姓?” 白焯稍微思索,回道:“应该是叫……刘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八章 绝境求生 就在扶苏辛苦钻进太行山中剿匪之际,另一场即将席卷大半个天下的大战也缓缓拉开了帷幕。 不过这场战争跟昭国表面上的关系不太密切。 常年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的昭国人,终于也得了空能坐山观虎斗一次了。 这场虎斗,就是原定于今年春开始,然而因为昭国与联军之战胜负不明而推迟到秋季的燕楚伐齐之战。 在棋盘边上等了许久的楚王与燕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身下场了。 齐师远征无功,正是士气低落之际,齐王建又因为此次出征而权威扫地,此时侵攻,可谓正当其时。 虽有两国合纵力量的极力劝阻,然而肥肉就在眼前,两王如何能忍住不吃呢? 面对来势汹汹的两国夹击,君太后急忙派遣使臣向赵魏求助。 魏王圉方才败了一阵,又丢了西魏国土,甘茂此前许诺的河西之地眼看同样打了水漂,本是不愿意出兵相助的。 然而齐国之前有援助之义,魏王挡不住国内汹涌民意,只得象征性地派出五万甲士,由大将芒卯领着,前去援齐抗楚。 芒卯得了魏王圉密令,一路小心行事,日行不足十里,直如龟爬一般。齐国上下虽然为此不忿,却也不敢翻脸。 赵国方面却是急切想要助齐一臂之力的,直面昭军压力的赵国君臣经过安邑之战后已经无比清楚,单凭赵国的实力,远远不是昭军敌手。 只是新任赵王虽然有心,然而力有未逮。 一方面,前去援助魏国的接近三万精锐胡服骑兵被玄鸟重骑与杨端和的弩骑几乎全歼,赵国主力骑兵元气大伤,短时间难以恢复。 另一方面,随着西魏的平定、故韩叛乱平复,昭国已经完成了对赵国在西南两个方面上的合围,赵国的防线如今呈现的是四处漏风的态势。 只要昭军选择从魏土出兵,可以完美绕过所有西线主力,完成对上党驻军的合围。对此,吕梁的西军除了目送以外几乎毫无办法。 于是,在失去了几乎所有地利之后,赵国所具备的战略余地几乎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 如果不想在昭军大举来伐时只剩下困守邯郸孤城一途,赵军势必要在昭国因军政改革而暂缓的攻势重新再起之前,趁着上党还在赵军手中,拼着南军不要也必须从昭国手上死死咬下故韩全土。 只有这样,赵国才能依旧勉强将昭军挡在西线,而不用让邯郸直面昭军兵锋。 然而,此事谈何容易? 李牧在小朝会上早有明言,他能在上党锁住白起三年,那么反过来白起要锁住他李牧也并不是如何难的事情。 如今赵奢已死,南军又因为远征而损失惨重,李牧可以顶上主帅之任,然而失去的战力和士气,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回复的。 即便全胜状态下的南军都未必是白起军对手,更何况是如今这样风雨飘摇的情况? 对于南下一筹莫展之际,另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又让气氛凝滞的赵王宫内殿更为冰寒。 林胡反叛了。 昭王政并没有打算让赵国安安稳稳度过这个用兵的空窗期。 因为昭国内部改革而给赵国所带来的难得的喘息之机,看来并不如何平静。 义渠人不事耕种,更不必秋收,昭国的军政改革也与他们无关,于是在得了足够军粮之后,义渠人大举北侵。 连匈奴都能大败的义渠人,更不是林胡所能抵挡的。前一封告急文书前日刚刚送达,林胡反叛的消息今日便到了。 草原上的风,刮得到底比中原迅捷一些。 赵国国力与兵力肉眼可见的衰退,惯于见风使舵的林胡又怎会不知,只象征性地反抗了不到五日,林胡便“无奈”投降了。 而另一支与赵国关系更为密切的胡人——楼烦能支撑多久,仍是未知之数,然而想必也不会太过长久。 多有反复的林胡人的叛乱并非完全出乎赵国朝堂的预料,然而来得如此迅猛,依然让人多有心惊。 随着这个消息的突然来临,小朝会上商谈热烈的南侵之议,立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他们的新王,以及在这个天塌地陷之际唯一能让人感到踏实的那位老人。 大家都在等一个决策,一个可能关乎赵国未来国运的决策,在这个危难之际,赵国是否还要谨记约盟,前去救援齐国? 赵成咬牙拍案而起,狠狠吐出一个字:“救!” 李牧略带欣赏地看了一眼这个新任的赵王,此人魄力直追武灵王。 于是有了这样的基调,李牧也不再藏掖,说出了自己的应对谋划:“齐国必救,盟约还在其次,只因齐国若灭,我国东侧也将再无屏障。” 此言一出,才惊醒了还想着置身事外的众人。 大家这才想起,比起守约的齐人,燕楚两王可都是玩惯了两边倒的。 到时强昭来犯,怎么可能指望这两人来守着赵人的后背? 这当然是最坏的情况,可即便齐国能够撑住,到时也不会再有来援的能力,独立面对大昭铁蹄,即便是李牧也不敢说能有胜机了。 因此齐国不但必救,还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将其从战争泥沼中拖出来,让齐国能有复原实力的喘息机会! 然而如今强敌即将南下,赵军不但要抵挡北胡,还要南下侵韩,同时还要救赵,无论怎么看都陷入了死局。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朝会以来就未发一言,只默默听着的外臣突然出声,“攻魏如何?” 众人惊讶看去,那人对投来的目光似乎毫无所觉,只盯着赵王缓声,“请大王借无忌一支轻军,魏国必为大赵强援,为赵国挡住南面之敌。” 赵成还在犹豫,只见李牧两眼放光,指着众人面前地图道:“只要无忌公子能夺下魏国,赵、魏、齐三国连成一片,昭国南面来犯之机就会被彻底堵死,反攻韩土也未必不可行。” 赵胜也连连点头,“况且只要魏国能全力南下,楚国也只能退兵回防,只要北面燕国退兵,齐国立刻就能脱离大难。” 赵括闻言道:“括愿领一军星夜北上,十日之内,必破燕军。” 赵成稍微被说动,但是突然背叛盟友的行为,还是让他有所犹疑,但是略作思索之后,赵国的存亡还是在他心中占了上风。 赵成长身而起,将魏无忌的双手紧紧握住,“赵国存亡,在君之手。” 魏无忌郑重许诺:“魏国必不负赵国,无忌必不负大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九章 刘季的奋斗 如果上天还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刘季肯定会选择做一个好人。 倒不是良心发现,不愿意从百姓商贾手中抢钱粮,只是因为当个山匪实在是太遭罪了。 原本刚落草时,日子过得倒还算滋润,每日里吓唬吓唬一见刀剑就惊慌失措的大姑娘小媳妇,吃穿不愁不说,还乐得自在。 因此虽然是被蹯等人逼迫为寇,还硬给自己安了个匪首的名号,明知是对方想在被抓时以自己,一切对错自有时间来评判。 果不其然,那帮子意气风发要与昭军争高低的匪众一下山,就给差不多屠戮殆尽了。 除了让依然担任前锋大将的杨端和吓了一跳,这群匪众此前的计划,一件都没能达成。 幸亏杨端和确实有些措手不及,愣神之间,包抄的骑军晚了片刻出击没能在盗匪逃散之前完成合围。 得益于匪军败得实在太快,匪徒们也没有列阵的习惯,前方都败了,后面的还没下山,也得益于离得山脚不远,以及杨端和做梦也想不到这群盗匪竟然如此“刚烈”。 匪众们竟是奇迹般得逃走了半数。 杨端和事后深深引以为耻。 被赵奢父子摆了一道倒也罢了,那毕竟是天下都有数的良将,可面对一群盗匪,他要是都收拾不完,岂不是枉费了上将军的信任,自己还有何面目跟上将军禀报? 当真不要脸了吗? 知耻后勇,原本没多少剿匪兴致的杨端和认真起来了。 杨端和本就是一员勇将,胆子小点的哪个敢跟赵奢对阵? 勇将再勇起来,刚对昭军的强大有了点模糊印象的太行匪众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十几座掩藏极好的寨子,不管是诱敌还是主寨,杨端和一股脑都给端了个底朝天。 这下,得了刘季提醒,早早躲在深处的匪众们,对这位傀儡老大竟是生出了敬意,直以为他有算命之能。 一个会算命的老大,谁不想要跟? 刘季得意洋洋没多久,就又被新状况搞得有些烦躁。 名义上的二当家,实际上的匪帮主事人蹯主动开始收拢被昭军打散的其他匪众,趁机扩张势力开了。 你说这些垃圾货色收拢得再多有啥用? 除了能浪费粮食,他们还能干点啥? 再说这盗匪的势力,扩张起来有啥意义可言? 到时候昭军一剿,不都得给人挂在杆子上,跟那个“盗匪联军”首领一样,在风中打摆子玩? 刘季现在一心想着的,都是趁着昭军还没打到,想法子逃到赵国,然后寻路回去找他的相好。 一想起曹氏那粉白滑腻的胸脯,刘季除了回味就是懊悔。 自己好端端的,非要去找魏无忌真是吃饱了撑的。 莫非是好日子过得多了,人也会有腻歪? 刘三儿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腻歪了。 但刘季本来就是个傀儡,就算再不以为然,对于蹯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话语权。 于是刘季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匪帮的规模越来越大,昭军的兵锋越来越近。 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弃他而去的上天突然开眼了,王翦居然撤军了。 昭军一退,刘季的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了。 曹氏再好,那也就是一株美树,能有森林吸人? 虽说现在寨中的娘们都是一嘴黑牙,营养不良的胸脯也没什么好捏的,但以后总会有好货色的嘛。 于是在蹯的带领下,刘季匪帮的势力触角开始迅速伸展了出去,占据了原本其他几个匪帮的底盘。 在几场短暂却血腥的战斗,或者说群架过后,刘季匪帮竟然真的吞并了剩余的几个匪窝,独霸一方了。 刘季很是享受了几天唯我独尊的匪王名头。 然后公子扶苏来了。 这人绝对跟自己八字不合! 刘三儿恨恨地揪了揪自个儿新长出来的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要不是这人,自己也不至于落草为寇,说不定这会儿还能混个郡卒当当,或许还能当个小亭长啥的! 泗水亭就很不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百章 障眼法 再见面时,扶苏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人了。 原本俏丽的面孔上,一只突兀的眼罩斜跨其上,与主人白皙的皮肤对比,更显丑陋。 对于扶苏眼中的哀怜,嬴玉已习以为常,男人们似乎总对她的负伤显得十分怜悯。似乎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些男人就有了怜悯她的资格似的。 这对于她的密探身份来说,其实更有好处一些。男人们的怜悯,有时比情欲更容易利用。 而且对于扶苏的真切怜惜,嬴玉并无那般反感,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毫无别样令人厌恶的杂志,让她想起了另一人的眼神。 嬴玉甩头将莫名的思绪抛出脑外,将密信交予扶苏。 扶苏疑惑接过,请嬴玉坐在一边后,立刻拆封细看。 能让这位密探之首亲自递送的密信,所传递的绝不是简单消息。 靳尚被任命为楚军主帅,景阳为副,共同伐齐。此事虽然重大,却并非多么隐秘的消息,扶苏继续往下看去。 果然,第二条消息就严重很多。 魏无忌离赵。 就这么一条消息,没有多余言语。 离赵,能去哪儿? 入齐?还是……回魏。 西魏灭亡前后,无数人士逃回东魏,在这群人心中,魏无忌的地位绝对要在魏王圉之上。更何况即便就在东魏之内,对魏王圉不满之人也并不在少。 魏无忌此时回魏,意味深长。 第三条原本只是附带消息,带给扶苏的震撼却还在第二条之上。 靳尚任命了一位军师。 军师此时并不是一个职位,而是与客卿一般,例如之前帮助齐国大破魏国的孙膑。 而这位靳尚任命的军师,名为张良。 黑冰台,尤其是重组后的黑冰台对这位张良已经密切关注很久了。 那封落款人人数之多、地位之高令人惊叹的密信,早已被黑冰台探知。 其中唯一一个台面之下的人物,自然引起了注意。 另有不少证据表明,韩非复辟期间,韩国曾有一位隐相般的人物,黑冰台,准确说是尉缭子对此已有不少猜测。 其中最有证据支持的,就是这位名字还未记入经传的张良。 但这个对于其他人而言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对扶苏来说却是如雷贯耳。 吾之子房啊。 想不到两日之内,自己就能听到与这句话有关了两个人的名字。 只是不想一个落草为寇,一个却在为楚国谋划。 不知张良今后会是与刘邦更亲近一些,还是与项羽? 然而惊叹感慨之后,扶苏又将这个名字放在了脑后。 太多历史名人都见过了,多这么一个也不如何让人兴奋了,扶苏这会儿早就没有那种收藏癖了。 初见“名人”的兴奋,早就被始皇帝消耗了大半,剩下的也在白起、蒙恬等人的连番“轰炸”后消耗得差不多了。 再者说一个张良又如何,真能比樗里偲强吗? 未必吧。 而且这人是个复韩的死忠分子,也没有多少可能为我所用。 至于对方出山为楚国谋划,也没有多少值得瞩目的。 有他没他,楚国攻伐齐国的战局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两国的国力就在那里放着,没有屈匄黄歇的楚军,只靠着一个景阳,真能在老将廉颇手上讨得多少甜头吗?恐怕难说得很。 至于主帅靳尚? 虽然对此人的观感不错,而且还是“自己人”,但扶苏平心而论,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所谓智谋之士能对战局有多少帮助,最善意的揣度也只能说是未知之数。 军机处对此没少有过推演,结论都是楚国初期会有一波大胜,但推进到琅琊也就是极限了。 此后是巩固胜机还是会被反扑,都只在一线之间。 而这一线,在于赵国是否敢于孤注一掷上。 对于此事,军机处却是莫衷一是,无法断言。究其原因,还是所有人都对赵成太过陌生。 这个赵国太子的存在感一直不强。 赵迁正值壮年,云裳又受宠,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的赵成不得不保持低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没有太过显眼的事迹,只凭黑冰台传来的只言片语,任甘罗与樗里偲如何才智高绝,却也是拼凑不出此人的具体特征来。 但无论三国胜负如何,对于大昭来说,目的已经达成了:列国疲于奔命,互相攻击,无法拧成一股对抗大昭。 那么单纯为报告此事,似乎并不需要密探首脑亲身而来。 想到此节,扶苏放下密报,对嬴玉问道:“玉姐儿此来,应当不止为此吧。” 嬴玉略微皱眉,对扶苏所言的“玉姐儿”称呼有些错愕,却未发作,“伐赵。” 扶苏先是对嬴玉忍下“玉姐儿”的称呼而发笑,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喜色,接着就因嬴玉所吐露的消息而陷入沉思。 伐赵一事,扶苏自然是知道的,然而大昭目下大军已归国,军政改革又正如火如荼,原定的伐赵之战无论如何提前,都会在明春之后。 但是嬴玉此次来说伐赵,当然不会只是再重新说起早已决定好的战略。 能够让嬴玉亲身而来,又说与自己这个西魏实际统治者的,肯定是与自己有关,且就会在最近发生的伐赵之事。 王翦归国,白起在韩,那么能够用来伐赵的兵力,只能出自一处了。 “蒙将军?” 看到嬴玉点头,扶苏知道自己猜对了。 白起军需要伐韩,此后还要对赵国南军施加压力,因此无法返昭,然而蒙恬军并无多余任务,却也久久滞留陕城不返,扶苏对此就有了一些猜测。 原本以为是为了保持对楚国,尤其是对屈氏和黄歇的压力,如今看来,早在安邑之战落幕之前,始皇就早已对伐赵做好了准备。 无论是扶苏提出的改革,还是楚燕联合伐齐,目前来看都成了始皇伐赵的障眼法了。 扶苏微闭双目,列国地形图在脑中铺展而开。 从西魏北方出发,蒙恬军可以轻易绕过赵国西部防线以及上党关隘,从晋阳直下邯郸。 然而此事,还要一人帮助才行。 只是,那人会愿意为了成全蒙恬,而甘当配角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一章 性格 安邑肉眼可见地繁荣了起来。 战争方停,嗅到了商机的大贾们就将生意铺展了过来。 在扶苏大力改善道路状况以及剿匪之后,商路更为畅通。商业的繁荣,直接就带动了刚从战乱中恢复的安邑走上了快车道。 然而再次看到安邑城墙的扶苏仍然眉头紧皱。 因为城墙下的流民数量并未有显著的减少,相比于他出巡之前,甚至多了不少用来安置流民的棚户。 有了安居之所后,又有了商贾们为博得公子扶苏好感的施舍,流民们自然更为恋栈不去。 夏季炎热,没有专门厕所的安邑周边,气味可怕。 扶苏看到有流民随意将喷涕甩在路边,心中狂跳,只要有一人携带了病菌,就这个脏乱的环境,要来一场瘟疫简直不要太可怕。 如果在蒙恬军到来时刚好爆发瘟疫…… 扶苏简直不敢想下去,他必须立刻找到安置流民之人,找出究竟是谁敢于在明知扶苏要分散流民的政策下,还做出如此安置举动。 回到府署之后略作询问,才从负责流民安置的官员中得知了其中缘故,而其原因让扶苏哭笑不得。 离开王翦走后就留给自己作为指挥部的令署,扶苏回到了临时的家中,也是魏无月两人暂居的地方。 在西魏敢于跟扶苏“对着干”的,还能有谁? “可是流民很可怜呀。” 魏无月对于扶苏哥哥让自己撤去棚户的行为很不解,“没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能去哪儿呢。” “回家啊。”扶苏拉着魏无月坐下,笑着对其解释,“你为他们安置地方,这是仁心,很好。但是流民并非一开始就是流民的。 “更没有人愿意成为流民,只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们被逼迫流离失所而已。如今战事已歇,正是让他们回到故土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此时给他们一个临时住所,非但对他们的未来并无助益,反而会让有了暂时的避风港的他们失去回到故土的现实动力。” “可是,撤去棚户的话,不就相当于赶人吗?” “是的,就是赶人。氓首如同羊群,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对自己好的,这时候就需要牧羊人,”扶苏的手指在自己与魏无月之间晃了个来回,“将他们驱赶到合适的牧场。” 魏无月听得懵懂,扶苏继续给她灌输,“即便他们暂时会感到不适,甚至有所抱怨,但是长久以后还是会心怀感激的。如果只让他们沉湎于暂时的安逸,早晚会饿死的。” 扶苏没有对无月说瘟疫之事,此时的医学还在摸索阶段,人们对瘟疫的认知更多的还是在于天罚,病毒什么的解释起来太费力了。 魏无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勉强同意了。 当然,扶苏驱散流民还有更现实的原因。 蒙恬大军不日就将来安邑近郊补充粮草,为了避免过早泄露军机,扶苏需要在军队到来之前,尽量清空周边的地带。 这也是扶苏抛下活捉未来汉高祖的诱惑而回归安邑的原因之一。 毕竟相比于剿灭流寇,伐赵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还是那句话,只要大势在我,管你高祖还是太祖,都得乖乖盘着。 独属于始皇的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势学不来,睥睨一下区区匪寇而已,扶苏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劝服了魏无月,扶苏摸摸她的小脑袋,就要起身去安排接待大军的事务。 衣袖被拉了下,扶苏低头看去,魏无月嘟着嘴往内堂努了努。 扶苏苦笑一声,告饶地看了无月一眼,却见一向听话的无月并未放弃。 “好,就依你。”扶苏在魏无月的视线中只好认输。 穿堂过室,扶苏竟不知在这府邸中还有如此幽深院落。 绿色的人影正靠坐在围栏边专心听林中鸟叫。 扶苏还未想好开场白。 “hi”太敷衍,“hello”太平淡,“greeting”太庄重。 胡思乱想还没停下,赵灵儿却对身后那个人的止步不前有些不耐了,“上前来。” 扶苏微微挑眉,这个女主人范是什么情况。 话刚出口,赵灵儿也俏脸微红,她刚不经意间又摆起公主谱来了。少时仗着父王与母妃的宠爱,在赵王宫中,赵灵儿无法无天是惯了的。 一想起已经亡故的父王以及未知安危的母妃,赵灵儿心头黯然,对于扶苏的靠近更无所觉。 扶苏依言上前,却见赵灵儿半晌没有接下来的话,心中微有惊讶,却并未有何不满,不同于此时的大男子主义,被自家媳妇儿指挥两下,对扶苏而言倒也是件趣事。 长久无言,两人之间只有鸟鸣不止。 “赵王迁之事……我很遗憾。” 赵灵儿被扶苏突然的发言惊醒,抬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扶苏,对对方诚挚的神色略有惊讶。 或许是不习惯对方突然的温柔,赵灵儿下意识反驳道:“此事十九便是出自你国之手,如今何必惺惺作态?” 扶苏怜惜之感尽去,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脱口而出,“愚蠢。” 赵灵儿刚对方才不经大脑的话语有所歉意,此时被扶苏不留情面的一激,也不管对方身份与自身处境,“父王身死,再嫁祸给母妃,我国国内一乱,大昭不是正好侵犯,我说得不对吗?” “所以说你愚蠢。”扶苏丝毫没有给赵灵儿留情面的意思,“若是想要谋害赵王,我王何必要促成联姻,难道是我非你不娶?” 赵灵儿又羞又怒,扶苏也对自己的口不择言有些后悔,然而话已至此咬牙还是说了下去。 “赵迁一死,最大的获益人当然是赵成,其次还有李牧,还有魏无忌,但唯独没有我大昭。你再仔细想想吧。” 丢下最后一句硬邦邦的话,扶苏扭头就走。 这场并不愉快的谈话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也让扶苏反思了一下自己对赵灵儿的态度,此前自己或许是太宽纵了。 只是一想起对方的落寞境遇,扶苏却也狠不下心如何诚挚。 最后只能叹息一声,心道由她去吧,今后少见就是。 此女性格如此坚硬,虽对其多有怜悯,扶苏却也没那个耐性慢慢化开坚冰。 现在还是应该去强拆。 当然,这个事不能由“贤公子”来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二章 遣散流民 曾培的名声终于彻底烂了大街。 作为一个率众降昭的“带路党”,接受了昭人的招安后吃里扒外地压迫魏人,如今又亲自动手开始强拆流民赖以遮风避雨的棚户,怎能不招人恨。 别说跟公子无忌的女儿比,就是跟算是半个自家人的昭人贤公子扶苏比,曾培都令人不齿。 曾令所过之处,魏人当着明晃晃的刀剑不敢将厌恶宣之于口,眼中的鄙夷却懒得遮掩。有贤公子在,曾培敢如何? 曾培不敢如何。 他极力劝阻过公子扶苏强拆棚户,却被其以断粮相威胁。 为了能让没有秋粮储备的魏人活过即将到来的寒冬,曾培不能,也不敢对扶苏的行为有太过激烈的阻挠。 不但不能阻挠,他还要帮着助纣为虐,并且把一切骂名都背在自己身上。 又一口唾沫险些落在靴上。 抬手阻止了卫士前去捉拿那位眼中仍然愤愤不平,面上却有些惊惶的少年,曾培张了张嘴,最终仍是未发一言。 少年躲过一劫,赶忙机灵地钻进人群再不见身影,人群中隐约传出的赞叹声更让曾培苦笑不已。 看来,少年成了战胜恶人的英雄了。 这样的眼神,曾培再熟悉不过。 曾几何时,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前来割土的昭人。 曾培出身河西,少年时也梦想过有朝一日效法李悝吴起,再复大魏风华。 然而如今,他却沦落到要为了巩固大昭统治而欺压魏人的地步了。 曾培自然想过死。 游学过稷下学宫的他自以孔孟传人自居,取义成仁之事根本不算如何艰难。 高堂仍需侍奉自是一方面,将这满城百姓托付于自己的公子无忌那殷切嘱托,自己又何尝能够稍忘? 如此想着,曾培又朝着城内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自己与公子的关系,公子扶苏不会不知,那他为何竟会对自己如此放心,真不怕自己一气之下把他公子扶苏的算计大白于天下? “大人!大人!” 曾培转头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副手,出身军机处的孟拓。 孟拓一脸温厚笑意,“大人,是否可以开始了?” 曾培顺着孟拓手指看去,携带拆房器械的郡卒都在等着自己发号师令,而在不远处,围观的魏人也在冷眼看着前不久还被他们视为子侄的安邑令。 曾培嘴角发苦,他知道,自己这一道命令下去,即将倒塌的不只是眼前粗陋的屋舍,还有他曾培在史书上的形象。 身为儒家子,名之一事,何止千金,说是重于性命也不为过。 然而为了对公子的一诺,为了这满城对自己怒目而视的魏人,曾培也只能将身后名抛诸脑后了。 “拆。” 这一轻声言语,仿佛用尽了曾培全身的力气,吐出“拆”字后,腿弯立刻就是一软。 若不是有人扶住自己,恐怕立刻就会倒下。 曾培顺着扶住自己的胳膊看去,原来又是孟拓。 “大人请回,此地有拓在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卖个人情?还是那位公子扶苏的授意? 曾培没有力气去想了。他只能点头应许,低垂眼睑转身而走,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周围那些满含恶意的眼神。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轻易许下承诺,更不该接受扶苏的招安。然而如今再说这些,曾培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了。 站在城墙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扶苏并未对落荒而走的曾培表示同情,淡漠的眼神扫过逐渐消失的棚屋,微感满意。 “蒙将军何时会到?” 闻听公子问话,樗里偲将目光收回,躬身回答:“应在十日之内。” 扶苏微微蹙眉,陕城据安邑不过五日路程,在通了轨车之后,两地互通的时日更是缩短到三到四日,蒙恬军为何行进如此缓慢? 眼见扶苏面露不解,樗里偲解释道:“为防军机泄露,蒙将军并未选择大路与轨车,且选择昼伏夜出的行军方式,因此会迟一些。” 扶苏明白过来,行军速度有时并非是越快越好,隐蔽性在这个时候更为重要一些。况且多了几日时间,对自己完成驱散流民一事也有好处。 原本还担心短短三五日内要实现流民的大规模转移有些紧张,如今倒是不必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松下来,“让孟拓抓紧时间,而且不能仅是驱赶就完事,后续流民的返乡安置,要与地方上多多协商。必要时,可以请驻军协助。” 樗里偲点头称是,又听扶苏继续道:“另外,以无月的名义,给每户回乡的魏人一笔安置费用,让曾培带人发下去,再请他找些德高望重之人,带着流民返乡,确保流民过境之时不会骚扰地方。” 樗里偲躬身领命下城去找孟拓,心想公子还是那个公子,表面上看来对曾培之事毫无怜悯,却也给了他一个挽回人心的机会。 否则,这笔安置费谁发不是发,何必要让曾培来做人情。 而以主母的名义,也能打消魏人的抵触情绪,不至于让安置一事落在空处,更不会激起两方更多的冲突。 公子的治政手段日益得心应手,难得的是杀伐果决之中仍然可见仁心,两者结合,就是润物无声的境界了。 可以想见的是,长此以往,西魏也将继蜀地之后,成为公子的第二窟。 狡兔三窟,公子的第三窟当在何处? 樗里偲视线北移,笑容稍有停顿。 听闻公子与赵氏主母近日不和,得找机会劝上一劝才是。这样的家事,除了樗里偲自己,臣属之中恐怕没人能说得上话。 扶苏自然想不到自己跟赵灵儿的吵架会上升到让自己的首席谋士都挂怀不已的高度,他此刻被城下似乎有扩大之势的骚动吸引了注意力。 暴力抗拆之事已在扶苏此前预料之中,于是早有准备的郡卒迅速上前镇压,没有让事态继续恶化。 随后,樗里偲带着“魏无月的赏赐令”而来,迅速安稳下刚刚有所起伏的人心。听闻自己今后的一系列返乡路途都有专人照料,返乡之后还会有妥帖安置,流民们激动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刀枪在前,安置在后,流民们很快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 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虽然简单,却一如既往地好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三章 君竟渡河 “未曾想到,燕军竟是如此不堪。” 军情通报刚刚结束,就有评价从席间传出,扶苏闻言看去,却是接替镀金完毕,光荣回国的尉山留下位置的新任军机郎董方。 董方的评价固然稍显刻薄,却也说到了众人心坎上。 大将剧辛领衔的四十万燕军,刚从沧州渡河进到齐地,就被廉颇所领的齐军与赵括的赵军打了个大败。 此战,廉颇仅凭着手中不足十万的齐军依靠黄河天险与数十座急促间立起的营寨牢牢挡住了剧辛三次一波胜过一波的攻势。 随着赵括领着轻骑过河截断燕军粮道,四十万燕军就如从北地运到南方的雪花一般,迅速融化。 廉颇与赵括老少二人在没有事先多余交流的情况下,就如同一人的双手,完美配合了一场漂亮的阻击战。 短短十日,在寸功未立的情况下,年近七十的老将剧辛就被赵国小将庞煖阵斩于乱军之中,齐国的累卵危局也随之被化解了一半。 燕王喜在急忙启用曾大破东胡,为燕国取地两千里的老将秦开稳住败军后,立刻分别派使节向赵齐求和。 太子丹再赴赵国——此前姬丹曾于赵国为质——求和,昌国君乐间赴齐求和。 有趣的是,乐间就是此前险些灭齐的大将乐毅之子,也不知启用此人的燕王喜是何意。 两国的答复如今未知,但可以想见的是,各自有急难的赵齐应当不会拒绝和议。 果然在燕昭王时代短暂崛起,甚至可以凌虐齐国六年之久后,燕军的实际战力依然在列国中敬陪末座。 本就对燕军的战力不抱希望,虽然燕军败得的确有些出乎预料地快,扶苏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轻蔑地放下军报,又问道:“楚军如何了?” “与燕军相比,楚军可谓势如破竹。”此言又惹来众人一阵哄笑,这哄笑自然是针对燕军的。 楚军在与昭军的百年对战中,一直给人以软弱可欺的印象,昭国之中不乏有嘲笑楚军战力的段子流传,如今说楚军势如破竹,更是体现了燕军的不堪。 回答的是负责梳理重要军情的军机郎冯异,郎中令冯去疾的族侄,“楚军已经在日前攻破薛城,目前已经逼近了琅琊一线,正与齐国大军对峙于莒(ju,三声)城。” 冯异念完手中的军报,躬身行礼后又坐了回去。 众人闻言纷纷伸长脖子看向身前的地图,将视线集中在了薛地。 薛是孟尝君田文的封地。田文身故之后,诸子争位混战不休。于是薛地为齐魏联手攻灭,后被齐国吞并。 楚燕此次伐齐,也是打着为孟尝君平反,为薛复国的旗号。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暂且不谈,不过楚国确实得到了薛地的田氏族人不少援助。 薛城被破,意味着齐国的南大门已经洞开,楚国兵锋现下可以直至临淄了。当然,前提是楚军要冒着被莒城齐军从背后插一刀的风险。 与此前赵胜说君太后之时的预料不差,齐国的西南半壁,已经离沦陷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楚军如今的势如破竹,目前看来已经不能长久。 随着北方燕军被破,在可以完全战力面对敌人的齐军与还留有不弱战力的赵军联手下,楚军能否抵挡得住齐国接下来的反攻,机会尚在五五之间。 不过相比于这些战前其实都已经算计到了的战况,扶苏更关心自家老丈人的下落,“魏公子无忌如何了?” 樗里偲是与黑冰台对接之人,回答此事在他的职责之内,“公子无忌此前向赵王成借兵三千,数日前已经过了赵魏边境。”顿了顿,樗里偲还是加了一句,“李牧之子李放,似乎也在军中。” 赵国的新一代将领也在飞速成长啊。面对亡国的巨大压力,韩国的张良也好,赵国的赵括、李放也好,都没有选择放弃,而是绝然挺身而出。 扶苏对此只略微感慨了片刻,大势在昭,列国英杰螳臂当车之举再如何壮烈,所能为之事也是极为有限的。 暂停了这些多余感叹,扶苏更好奇的是,岳父大人此时回魏,意在何处。 扶苏从未考虑过一向忠君爱国的魏无忌会做出如此严重违背自身性格的举措来,而这一点,是连樗里偲与甘罗也根本想不到的。 后世的观念与如今的亲身经验结合,扶苏做梦也想不到为了留存魏国社稷,魏无忌能做到何等地步。 如今军机处众人所能想到的,无非是魏王圉终于服软向魏无忌求援,请求巩固魏国西线防御而已。 虽然天下人都想得到昭军下一步的下手对象必然是赵国,但是否会顺手灭掉魏国,也只在昭王一念之间而已。 国内没有大将,魏王圉的服软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但军机处,昭国朝堂对此事的关切也只在于魏无忌入魏的时间而已,并未对此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于是李放领着三千轻骑,迅猛绕过魏军驻防的邺城防线,在进入魏境后提速数倍,短短三日便驱驰到了济水北岸。 魏无忌一身风尘仆仆,脸上的疲倦之意肉眼可见,然而他盯着济水的双眼却明亮得吓人。 若是魏无忌与扶苏一样有着后世记忆,他一定会想,当年恺撒决定渡过卢比孔河之时,是否会如今日的自己一般心情复杂。 一旦率军渡过济水,魏无忌的叛国之事就必然会留诸史册了。 对岸,大梁高耸的城墙掩藏在暮色之中,魏无忌的思绪飘过了济水,落在了虚无中的大梁。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会是如何的命运? “请问信陵君,何时渡河?” 怀着对前辈国士的敬意,李放轻声打断了魏无忌的思绪,年轻的他还体会不到魏无忌复杂的心思。李放此时心中,只有完成任务的简单想法。 魏无忌并未责怪这个从邯郸一路护送自己到此的年轻小将出声打扰,将目光从对岸收回,他同样轻声回答:“明日一早。” 听到公子无忌并未急着要在夜色中渡河,李放稍微放下了心,领命转身,宣布埋锅造饭去了。 要在夜色中渡河,即便是相比于大河而言水势平缓许多的济水,也是十分危险的。 在睡梦中的魏王圉不会知道,那个让他自登位以来一直不能安坐王位的兄弟,如今与自己只隔着一条济水。 渡河前的最后一夜,魏无忌良久无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四章 他乡故知 蒙恬军是在夜色中到来的。 早有准备的安邑驻军在军机处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与蒙恬军的后勤对接,帮助对方完成补给、情报交换等工作。 为了保密,扶苏此次带出来参与此事的驻军自然都是昭人,曾培以及名义上归他节制的军政人员一概未被通知。 李信是最早到的一批。 远远地,李信就看到了在临时营地前引颈而盼的扶苏,轻踢马肋,李信催动原本缓缓前行的坐骑向前奔去。 感受到身上主人的急切,坐骑四蹄猛然用力蹬地,带着大笑不已的李信飞快停到了扶苏身前。 李信未等坐骑停稳便飞身下马,原本想要抱拳,却被一时兴起的扶苏紧紧抱住。稍有愣神,反应过来的李信同样抬臂在扶苏的背上拍了两下。 时隔数月再见好友,扶苏与李信两人俱是十分开怀。 虽然时间紧迫,彻夜畅饮聊天是不行了,但这不妨碍两人欢快叙旧。 李信把缰绳随意抛给后面跟上的下属,与扶苏把臂畅谈,一同进入了营门。 “此次,你可谓一战成名了。” 原想好要谦虚的,可是一得公子夸赞,李信还是没忍住裂开了大嘴,得意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待想起此前蒙将军让自己谨慎的告诫,李信的大笑戛然而止,“哪里,都是蒙将军用兵如神,我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扶苏看着明显言不由衷的好友,哂笑道:“你李信何时也学会了这一套心口不一。” 没等李信急忙解释,扶苏摇头道:“别人处我管不着,你在我这里还是怎么恣意怎么来的好。蒙将军的用兵如神是真的,你适逢其会也不错,但这千里奔袭,可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李信见公子说得诚恳,也早腻歪了这一套虚伪,放弃了那些让人浑身难受的谦虚言辞,“公子说得是,非是信,此战如何还是两说呢。” 李信身后跟着的副将显然此前得了蒙恬的嘱托,此时听得李信毫不遮掩的夸功言辞,心下惴惴,赶紧以干咳提示。 还未等李信反应过来,扶苏便挥手让那人退开,“少年郎,就要神采飞扬才对。那些言不由衷还是留着跟老头子们说吧。” 副将不敢多言,只能躬身请辞。 这话说得李信连连点头称善,等那位副将走开,才小声对扶苏抱怨,“公子有所不知,自我立功以来,多有看我不顺眼的老将,净是阴阳怪气的刺耳言语。” 具体内容李信自然不愿在公子面前嚼舌,但扶苏当然也想象得出,无非是些庸才嫉贤之词罢了。 就如李信方才假意谦虚时说的那样,庸才们根本不愿去想要在敌国控制土地上以弱势兵力独立完成千里奔袭是何等壮举,他们只会觉得此等大功本应是自己的才对,李信不过是“幸运”得了蒙恬赏识罢了。 可他们也未曾想过,为何这么多将官,蒙恬独独赏识李信一人,仅是因为他与扶苏公子交好吗? 这样的想法,也太过瞧不起蒙恬了。 莫说李信只是与扶苏交好,哪怕他是深受始皇信重之人,不得蒙恬真心信任,这样艰难且重要的任务怎么也不会轮到李信去做。 当然,蒙恬让李信保持谦逊,也是在保护李信。 与在军中根基深厚且有三族在身后鼎力支持的白起不同,根基稍显薄弱的李信毕竟太过年轻,少年时便立此大功,惹来非议是再正常不过的。 此时如果强硬行事,反而不利于李信在军中的形象树立。 于是在听完李信大倒苦水之后,扶苏还是提点了一下李信,“蒙将军让你低调谨慎,也是为了你好。最近你风头太劲,的确要谦逊一些才是。” 李信当然不是愣头青,好赖话听得懂,闻言点头止住吐槽,“嗨,我就是在公子当面如此说罢了,平日里当然还是要听蒙将军的谨慎行事。” 见李信果然成熟了不少,扶苏也稍稍放心一些。 历史上少年得志的李信也是如今日一样的神采飞扬,只是无人提点下不懂收敛,军中嫉恨李信之人众多。 这或许也是原本历史上他与蒙恬伐楚之时丧师辱国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或许是李信背后失火。 而造成失火之人,就是前不久刚进入咸阳受封的昌平君,也就是扶苏的表哥。 李信伐楚之时,新郑发生叛乱,昌平君想办法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受命前去平叛。 然而昌平君到了楚国故都——郢都后,不知是有人撺掇还是早有预谋,总之,昌平君到了楚国故都后突然想起了自己楚国王室的身份,反了。 如此一来,李信军可能的两条粮道,被新郑和郢都的叛军都给截断了。 粮道受阻,李信自然不可能继续东进伐楚。因此,“大破楚军,亡十余城”的李信只能在大胜之时停下东进的脚步,卷旗西返。 这其中有没有始皇让李信回师平叛的命令,已不得而知,但结果就是李信军被看到了胜机衔尾追杀了三日三夜的项燕楚军和昌平君的郢都叛军前后夹击之下,被“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后人以成败论,都言李信“果辱秦军”是因为他轻军冒进,不如老将军王翦的稳重,才有此败。 但站在当时已经平灭三晋,只剩楚国苦苦支撑的情况下,以二十万兵力南下攻楚绝不会是错误的战略。 否则,始皇和蒙恬是不可能同意的。 当然,王翦的六十万兵力东进,以雷霆万钧之势灭楚,也没错。 昌平君的背叛和李信的第一次失败,让士气受挫的秦军不得不以如此的兵力攻楚,确保万无一失。 因为秦国经不起再败了。 王翦的战略也与长平之战时并无不同,总结就是一个字:耗。 当然这不是说王翦带兵能力不强,恰恰相反,要带着新败的六十万秦军,在敌国边境枯守半年而不发生哗变,而且领军不战之下还能不被秦王怀疑,本身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扶苏领着李信继续往里走,两人的话题早已从吐槽闲言转到了伐赵之战。 与之前料想的所差不多,从安邑北上的昭军为了躲开赵人的上党防线,需要稍稍往西走一段,绕开平阳后再沿着汾水向北。 然后,就是拿下赵国的西线重城晋阳。 只要晋阳一下,赵国的西线防御就会立刻陷入瘫痪,那么此战的目标就已达成了一半。 可怜的吕梁。 扶苏稍稍为这位将军默哀了片刻。 先是白起,再是蒙恬,这位虽然名声不大却是赵国中生代最杰出将领的将军显然气运不佳。 说笑间,两人到了一处营房之内,其中早有一人在等着了。 李信一见此人就是惊喜不已。 此人当然就是蒙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五章 两个抉择 三位好友才刚喝了几杯,聊天还未尽兴之时就被报信的军士所打断。 蒙恬到了。 带着蒙毅、李信以及樗里偲等,以扶苏为首的众人一同迎向了蒙恬将军。 夜已深沉,但今日是十五,月光皎洁,与沿路插着的火把一起,映照得正在接近营寨的蒙恬军清晰可见。 蒙恬一如既往的儒雅随和,早早便在离着营门百步之外率众下马。走到近前后先是与扶苏等一一回礼,然后才在扶苏引领下跟在他的身边一同入内。 蒙毅与兄长见面后却并无过多言辞,只与众人一般轻轻行了一礼便站在了一边。以兄弟二人的交情来说,颇不寻常。 想来,被始皇责罚一事让蒙毅觉得很没有面子,此时在立了大功的兄长面前,不太愿意有过多交流。 扶苏除了在心里叹了口气外,并无其他表示。这是心病,只能由蒙毅自己解开,旁人是帮不上多少忙的。 况且这并非是两人不合,不过是一些小别扭而已,算不得什么。 跟在蒙恬身后一起拜见扶苏的,自然都是军中宿将,在两位主事人走后,就跟在身后与蒙毅等小辈聊了起来。 作为蒙恬,或者说蒙家的下属,将领们自然不会对蒙毅感到陌生。而面对老将们,蒙毅没了面对兄长时的拘谨,也难得的开怀了些。 而对于公子扶苏身边的大红人,前途光明可见的樗里偲,也不乏有人借机靠近,套一套交情。毕竟军机郎也在军中,日后说不定就会有互相帮衬的机会。 就算没有机会帮衬,在这位不会与自己争功,又能在公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面前,留一份好感,混一个脸熟,也会对自己或者族人有不小的帮助。 但是另一边,比较对蒙毅与樗里偲的热情,对待同僚李信,将领们的表现可就冷淡了许多。 除了几位须发皆白,看着极为和善的老将军,几乎没人找李信攀谈。李信自己却没有被冷落的愤恨,只是觉得难得清静。 蒙恬在扶苏介绍下随意看着临时营寨之中的忙碌景象,等扶苏稍停,笑着道:“公子的治政方略一经面世便被誉为管仲之才。原本还有人觉得以公子年纪不可能有如此才学,然而恬这几日穿过魏土,沿途所见都足可为明证了。” 若只说那几篇治政纪略,扶苏并不如何引以为傲,毕竟那些策略都不过是拾人牙慧,自己所做的,仅仅是将那些本就在身侧的珍珠以大昭国情串起来而已。 但是蒙恬提到的沿途所见,可就足以让扶苏骄傲自豪了,那些实打实的政绩,可都是扶苏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毕竟提出方略是一回事,可真的要数郡之地的民生,可就是另一件事了。 虽然有大才百里俜的帮助,扶苏在其中的作用也不是指手画脚那么简单。 疏通河道、建造轨车、安顿流民、剿灭乱匪、重整吏治,这些都要扶苏从全局进行统筹。 骄傲归骄傲,该有的谦虚还是要的,“将军谬赞了,扶苏不过是仰赖诸位贤才鼎力协助罢了。” “得道者多助,即便确如公子所说,但能得人心,已分外不易了。” 看来蒙恬是铁了心要夸自己了。扶苏一边提醒自己要谦冲有礼,一边嘴巴咧得巨大,根本合不拢。 扶苏对蒙恬夸奖颇为受用,那是自然的。能得蒙恬的夸赞,怎能不让人喜出望外。 稍微聊了聊理政时的趣事,两人的话题当然还是转到了伐赵上。 蒙恬军的进军路线自然如李信所说,只是李信不知道的是,按照事先的约定,为了给蒙恬攻下晋阳腾出时间,白起部会在十日之后对上党发起攻势。 即将到来的上党攻势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给蒙恬军扯开空间,始皇用兵,从来不会只有一个目标,往往都是一石二鸟,甚至是三鸟。 上党攻势更重要的目标是试探赵军的残余防御力量,此次试探攻势的结果,会直接影响接下来全面伐赵的战略。 第三个目标,自然就是将李牧吸引回上党一线。 林胡与义渠的联军正在飞速从雁门南下,看似势不可挡,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李牧在北,林胡的南下便是全无可能。 李牧在北方胡人中的威势,丝毫不输于老国尉司马错在蜀中。恐怕李牧的旗子一出现,胡人就会望风而逃。 但对赵国,或者说对李牧而言,三十万胡人能带来的威胁,还是远远不比上白起。 几乎全天下都清楚一点,在赵国,甚至山东六国之中,能与军神白起对阵的,有且只有李牧一人。 如果李牧不在上党,那么白起的攻势可未必就止于试探了。 赵奢身亡的结果终于显现出来了,没了这位仅次于李牧一线的大将,赵王成手上可用之人越发捉襟见肘。 若是赵奢仍在,李牧完全可以先北上轻松平叛,将上党防线交给赵奢。李牧只需等北方平叛结束,再来应对白起的威胁即可。 然而现在,赵成与李牧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是放任北方局势继续糜烂下去,还是任由白起突破上党,直指赵国腹心邯郸。 这两个选择没有对错。 只有错与更错。 无论是北方粮仓的陷落还是上党防线的漏洞,都足以对赵国造成致命打击。两相比较,上党被破意味着猝死,而北方陷落则意味着失去双腿。 而此时摆在登位还不满一年的赵成面前的,还有一项更为迫切的抉择。 军中出身林胡的将兵如何处置。 赵国的胡服骑射,原本只是模仿胡人胡服而已,但经过汉胡的数百年融合,出身北胡,但在赵军中服役的兵士与将领都不在少数。 除了林胡,还有楼烦,以及其他更为少数的胡人部落。 随着林胡的反叛,以及楼烦的举棋不定,这些身在赵军中的胡人处境,就立刻微妙了起来。 如果继续留用,这些人是会为赵国尽忠,还是会在面对部族时临阵倒戈,谁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杀掉呢? 先不说能不能在不引起波澜的情况下处理掉占了赵军半成,尤其是在骑军中占了接近两成的大量胡人。 单是如此,就会让赵军本已衰弱的军力雪上加霜。 那么,在登基数月后就面对亡国之危的赵成,会做出何等抉择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六章 交易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邯郸城外的一处山谷。 清冷的晨风从谷吹入,将单薄的衣衫吹皱,比晨风更冷的,是山上赵人的目光。 早已被收缴了兵器的林胡人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总还会有些不甘,却无人为此痛哭流涕。 天神的子民,不会畏惧死亡。 赤那阿不思与其他天刚蒙蒙亮就被从营帐中带出的同伴一起,坚毅地望着天空,“妈妈,我要去天神身边陪您了。” 邯郸城中,丞相赵安还在做最后的劝说,企图让年轻的赵王成改变主意,“大王,如此一来我军战力将有巨大的损伤,恐怕再难与昭军争锋啊。” 赵王成却不像他父王那般遇事时总会举棋不定,一旦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艰险,赵成都会坚持走下去。 此时闻听将自己一力扶上王位的赵安劝阻,赵成只是轻笑着走下王位扶起对方,“王叔不必再劝,孤心意已定。” 待赵安直起腰,赵成又解释道:“军心不稳的十万人,比不上誓死奋战的一万人。这个道理,还是在孤年少时,王叔说与孤的,王叔忘了吗?” 赵安看着这位甫登大位的侄子坚毅的目光,确定了大王不会再改变心意,叹息良久,却终于不再多言了。 于是,山谷中数万胡人的命运,就此尘埃落定。 解决了最紧迫的燃眉之急后,赵成还有一个决定要做。 上将军的南下与北上,必须立刻要有一个安排。 这个决定,同样没有人能够替赵成来做。 就连李牧自己,也无法做出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做,所引起的后果都不是臣子可以承担的。 “请上将军即刻南下,统合南军,将白起挡在上党之外。” 李牧躬身领命就走。 军情如火,没有时间来做多余感慨。 既然王命已下,且不是乱命,那么李牧依命行事便是了。 这个决定其实并不是太过出乎意料,但是如此果决就做出此等决断的赵成,仍然让满堂臣子在心中默默为王唱了一声彩。 取舍之道说来简单,但只要看看两千年后有多少人被股市套牢无法自拔,就会稍稍明白这等关乎国运存亡的决断是如何难做。 但对赵成来说,这个决定反而是最容易下的。 删除那些细端末节的问题,赵成最终要做的抉择两端,无非是断头还是断臂而已。 何况,他连断臂都不想去做。 从扶起王叔赵安后,赵成就没有回身落座的意思,此时面对满朝公卿,他拔出身侧那柄父王从未拔出的王剑,遥指宫门。 “孤意已决,即日御驾亲征,北平林胡。” 满堂朱紫这才为上首之人的气魄吃了一惊。 自赵武灵王之后,再无一位国主做过的御驾亲征,终于在存亡之秋再现。 而赵成,究竟会是力敌强敌成为中兴之主,还是大败亏输加速国祚灭亡,人人心中都在盘算不止,但。 无人敢劝。 在朝上语出惊人后,赵成散了朝,直往后宫而走。 绯羽殿。 就在赵国上下的视线都被昭国的南北夹攻吸引了目光之时,赵国宫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此事应该会有大肆庆贺,或者还会伴随宫廷惊变。然而因为晚了几个月,该有的庆贺一概取消,甚至都没引起多少波澜。 娴妃云裳顺利产子。 虽然明知云裳恨自己入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咬下自己的肉,但赵成依然没有难为母子二人。 毕竟,那个新生的幼儿是父王的骨血,与自己同样血脉相连。 无论娴妃如何该死,幼子终究无辜。 赵王要见罪妃,没人敢拦着。更何况娴妃原本的宫人早就被换走,如今绯羽殿中,都是赵成的人。 云裳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幼儿,视线怨毒,牢牢盯着一身王袍的赵成,嘴角冷笑不止。 “怎么,大王的死还不够,你如今还要来取我母子性命了吗!” 这云裳果真失心疯了不成?明明是她毒害的父王,如今这般田地了居然不思悔过,竟是还想要反咬一口?真是冥顽不灵。 赵成眉头紧皱,挥退了侍奉的宫人侍卫,“父王之死本应有你偿命。然而念在你腹中怀有王子才饶你一命,如今你戴罪之身,该是好好照顾幼子才是。” 看云裳依然冷笑不已,赵成也失了好耐性,“再敢乱言,哪怕要让幼弟失怙,孤也定不饶你。” 听到赵成说到幼子,云裳浑身一颤,这才低垂下头去,咬牙道:“罪妾知错,请王上念在幼子无辜,饶他一命。我母子绝不敢违背王上。” 一向目中无人的云裳,为了幼子竟然也会做出这般恳求吗? 赵成不知何故,想起了当年为了保住自己而对父王苦苦哀求的母亲,心中恻隐之情略动。 然而昨夜马融的话语言犹在耳,如果不能狠下心来,不止自己,连大赵也要随之倾覆。赵成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冷然道:“明日孤要御驾北征,你带着幼子随我同行。” 这个幼儿是赵成最大的弱点,这一点,不止赵成,所有人都知道。 在自己离宫后,将这个弱点暴露在宫中,太过危险了。 于是在马融的谏言下,不愿杀害弟弟的赵成,只能选择将其带在身边。 云裳听闻赵成竟要将刚刚出生的幼子带去北疆,大惊之下膝行数步,伏低了身子在赵成脚下哀声道:“云裳怀孕之时遭逢大难,动了胎气,故而幼子未足月便早早诞下,医者本就说他体弱难活,只能静养。求王上开恩!求王上开恩吧!” 赵成自然知道云裳早产之事,也知道此去北疆,对幼弟而言更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再如何怜惜他,与大赵江山相比,一个幼儿也只能舍弃了。 “孤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赵成冷着声音,不为所动,“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罢了。” 云裳见苦求无用,停下了哀求,站起身来。 娴妃身材高挑,此时站在赵成面前,与他几乎等高,阴狠的眼神直直射入赵成眼中,让赵成只觉得如同毒蛇在背。 赵成忍住了没有退后,此时心中却对自己的托大有些后悔。原本以为孤儿寡母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但如此近的距离,若是娴妃真的失心疯,也会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幸而云裳并不想玉石俱焚,或者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她。 “王上可还记得,云裳并非只有一子。” “你想说什么?”赵成猜测着对方的意思,这是哀求不行,换威胁吗? 可两国已经开战了,还能如何威胁呢? 所谓威胁,是要还未发生之时才有用,在已经图穷匕见的现在,赵国与赵成,都只剩下死战一条路而已,再怎么重大的战略威胁也毫无作用。 “灵儿如今嫁给了大昭储君,公子扶苏。”云裳对赵成脸上一晃而过的畏惧颇为满意,主动退了一步。 看到赵成面上肌肉的舒缓,云裳更是心中冷笑,这等小儿,还是太嫩了。 赵成看到云裳戏谑的神色,知道对方看穿了自己方才刹那间的失态,故作冷然道:“然后呢?” “公子扶苏如今身在魏国,又与白起交好,且自己更是西魏实际掌权人。”云裳没有继续做出戏谑的神情,以防止对方恼羞成怒,而是跪坐回去,一边安抚着怀中因为方才母亲动作太大而不安的幼子,一边对赵成温声解释。 她都是从何得知的? 赵成听闻这些话,心中考虑的却是对方到底通过何种途径知晓了宫外之事。 要知道宫中现在都是赵成的人,在他的授意下,这些朝政大事根本不应该被云裳知道。 云裳何等机敏,赵成眉头一皱却不答话,她就明白了赵成心中所想,“罪妾久在宫中,还是有一些门路的。” 赵成冷哼一声,却没有深究。就如对方所言,云裳经营宫中数十年,自然不是自己这个初登大位之人能比拟的。 但这只是暂时的人心惯性而已。等赵成坐稳了位置,这些人的忠心能保留多久,根本不必担心。 云裳也知道这个,故而没有继续刺激对方,“大王应知道,扶苏虽无太子之位,但却深受昭王政喜爱,又得封承国君号,近年来每多参与军国大计,连这次伐魏,也是有他多方牵扯的。” 赵成隐约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这不是威胁,是利诱。 “一个公子之妻,又不受宠,如今能探听多少?” 云裳轻笑一声,看来这个赵王确实比前一个聪明不少。至于对方的贬低言辞,并不能让云裳动怒。这不过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对大赵危如累卵的局势而言,任何一点消息,恐怕都价值千金吧。” “价值千金或许并不夸张。”赵成同意了对方所言,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些还未出现的情报,在他心中就能与迫在眉睫的威胁相比。 “但你应该知道,这并不足以换你母子二人的安全无虞。” 云裳看着这个撕破了温情面容的赵王,他面上的冷笑直与其父如出一辙。 面对这样的狰狞面容,云裳却笑了,应付先王,她从来都是得心应手的。 “那,用大昭储君性命来换,足够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七章 匈奴 蒙恬军离开后十,白起军按照预定计划,开始进攻赵国上党防线。 同一,李牧出现在上党军中。 两军交战互有胜负,总体呈现胶着局势,然而昭军高层对此况不忧反喜。 喜从何来? 首先,上党防线显然兵力不缺,那就意味着赵国接下来对齐国的支援力度不会太高,毕竟赵军的纸面实力就那么多,除非是撒豆成兵,否则赵成变不出更多兵力来。 其次,李牧出现在南线,就意味着赵国北线失去了最强屏障,那么义渠与林胡的联军前,就是一片坦途。 最后,在多方吸引下,如今的赵国就如同被拉扯到了极限了皮球一般,此时蒙恬军对晋阳的攻击,无疑将是压垮赵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在一片大好时局下,仍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在昭国西垂。 被大昭教育后安稳了多年的西戎,突然联合匈奴各部,大举犯界。 大昭君臣这才将一直盯着中原的眼神施舍般得往西北挪了挪,这一看不要紧,君臣上下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原本被大昭打服的匈奴,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对月氏、乌孙和西戎的统治,如此一来,昭国西垂所面对的压力陡增。 这也难怪数年来只能苟延残喘的西戎居然胆敢在此时“打秋风”。 代替平西将军王贲镇守西疆的羌瘣连战告捷,却在大军压力之下只得后撤到长城以里,一边巩固防线,一边急报咸阳求援。 受到匈奴大规模侵扰的不止是大昭。 从西往东,义渠、林胡、楼烦、燕国,甚至东胡,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匈奴的侵略。 相比之下,大昭受到的妨害反而是最轻的。 虽然前来袭扰的匈奴联军多达二十余万,然而面对三万昭军,硬碰硬打了三仗,一次比一次输得惨。 若不是羌瘣担忧被匈奴骑军劫了粮道,主动撤退,匈奴人如今还看不到长城的模样。 但在昭王命令下,尽遣主力东攻的义渠,以及被裹挟南下的林胡,可就遭了重。 此时国内受到入侵的消息应该还未送到军中,但这也是迟早的事。 如此一来,军心不稳的局面当然会出现,如此一来赵国的北线危局竟轻易就消了大半。 这是上天都不亡赵啊。 扶苏对此自然有些感慨,不过西线战事对目前处中原腹地的他来说距离实在太远,手再长也是够不到的。 再说区区西戎与匈奴而已,蒙恬虽不在,这不还有个只强不弱的上将军刚刚回朝呢。 无论兵力还是将领,昭国一样都不缺,再加上尉缭新军刚刚成立,正好拿西戎来练手。 而此时,更让扶苏头疼的,是面前站着的一位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年轻将领。 年轻将官此刻一脸委屈,显然刚挨过骂。 扶苏看着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无奈道,“你这不是做逃卒吗!” “我留了信的。” “没有上官首肯,擅自离开驻地,留不留信有区别吗?” 扶苏扶着额头,他都能想象得到白起看到那封信时是会如何震怒。 “便是公子要杀,邯也是不会回去的。” 敢做出这等事后还跟扶苏犟嘴的,自然不是外人。此人就是扶苏一力推荐给白起,且得了白起悉心栽培的章邯。 其实扶苏应该想得到的。 章邯是扶苏最早发掘的“名将”,而且两人格相近,交往中更如兄弟一般相得。而章邯在年幼时便被扶苏灌输了不少“人人平等”之类的想法,三观方面更接近一个现代人。 如此一个本就心地善良,又被扶苏感染已深的少年,在亲眼目睹白起杀俘屠城之后,怎么会不对其产生厌恶。 有一半算是自己做的孽。 扶苏想通了这点,却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对章邯生气。 昭**法森严,任何人触犯军律都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斩立决,莫说是扶苏,只要白起不肯为他隐瞒,就是始皇要保他,也绝非易事。 此时章邯的命,可就都在白起一念之间了。 而扶苏也实在拿不准以白起的心,能对一个看重的年轻将官宽容到何等程度。 如果白起没有上报咸阳,那么此事再简单不过,只要扶苏让章邯带着自己的信件回去给白起认个错,就说是章邯来安邑是有紧急军协商即可。 章邯与扶苏有旧,军中又都知他深得白起信任,如此一来也算圆的过去。 但如果白起此时已经上报,或者有别人看到了章邯留下的信件,那扶苏再为章邯遮掩的话,自己也要担上一份不小的罪责。 若是两月之前,担责也就担责了,这点事还不至于让扶苏如此瞻前顾后,然而自己才与始皇因为韩非之事起了不小争执,如今再闹这么一出,很可能刺激始皇更为愤怒,到时候可就真的没人保得下章邯了。 “你倒是给我出得好题。” 虽然公子还未松口,但是语气中明显的软化,以章邯那等机灵,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公子放心,邯此次出走,用的是前将军的令牌,无人起疑。” 看着一脸得意的章邯,扶苏一个头两个大,“得,这下把白起彻底得罪了。” 你拿着别人的令牌外出,还留下信件,这放在谁眼里,不都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章邯一脸无所谓的笑意,看得扶苏咬牙切齿,这小子真欠教育,也不知白起是怎么教他的,怎么对军法一点基本的畏惧都没有。 念及如此,扶苏觉得得让章邯明白此事的严重,否则后还不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于是神色立时肃然,“你可知你犯下何等大错!” 章邯见公子突然严肃起来,心中一凛,嘴上却依然道:“给公子惹麻烦了。” “麻烦?给我?”扶苏原本只是佯怒,如今却是真火了,“我他娘能有什么麻烦!” 看着章邯仍然倔强的面容,扶苏越发火大了,“你也久在军中了,军法两字你只当是写来好看的吗?也不用白起如何了,本公子今就把你正法了,省得你后丧师辱国,污了我大昭声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八章 急转直下(求订阅) 扶苏的剑当然没能斩到章邯脑袋上。 再怎么说也是如同自己弟弟一般的人,怎么可能说杀就下得了手。 扶苏的那番作态虽然的确出自暴怒,却也是看到樗里偲从门外进来才发作的。 一心只在公子上的章邯自然看不到后的樗里偲,当扶苏拔剑之时,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恐惧。 跑是不敢跑的,反抗更是万万不敢,章邯在短短一瞬间脑中如走马灯一般将自己短暂一生的节看了个遍。 直到最后看清了公子的剑只从自己旁划过,章邯依然楞在原地,忘了动作。 樗里偲当然知道心意相通的公子打的是何主意,原本是乐得配合一下,然而他手中的紧急军却容不得片刻等待了。 紧急军刚从樗里偲嘴里说出,无论是持剑的扶苏也好,引颈受戮的章邯也好,都面面相觑。 只因此事的发生也太过巧合了。 —————— 咸阳。 章台宫中的军议氛围并无想象中的沉重。 在列国合纵中接连取得大胜的昭国朝堂,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气质。 只要始皇的神色不变,朝堂的稳定就不会被区区胡人和匈奴打乱。 此时商议的,自然是如何援救义渠,至于救还是不救则根本无人提起。世人皆知,自宣太后杀义渠王又怀柔义渠人以来,义渠人就已经融入了昭国。 自先昭襄王以来五十余年,但有王命,义渠人从无推诿之事,从内而外,义渠已经完成了向昭国的靠拢。 如今在义渠人受王命攻赵时为外敌趁虚而入,昭人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得失,义渠受侵,与昭国本土被攻破别无二致。 从头至尾,昭国朝堂上决议的,都是如何去救,准确来说是何人去救。 原本蒙恬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蒙恬早在十几年前就有联合义渠共讨匈奴的战绩,而且他对于草原上的作战经验十分丰富,也与胡人各部落头人有良好的关系,由他去就可以统筹各部,昭国本所派兵力并不需要太多。 以夷制夷,可不是后世才有的新鲜概念。 然而蒙恬此刻正在向晋阳进军,此时召回时间上是来不及的。 更何况相比于赵国在昭人心中的地位,区区化外蛮夷的匈奴人即便兵力再胜,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昭国的真正敌手,从来都是在东边。 因此即便时间上来得及,昭国也不会放弃一举攻破赵国西线防御的机会,只为了击退匈奴而已。 不选择蒙恬的话,另一位大将的名字很快就进入了朝臣们的脑海中。 只是一来上将军刚刚才从战场上回来,还没歇息几天就要出征未免不近人,二来区区匈奴而已,就要派出无论地位还是功绩都稳坐大昭第一位的大将,似乎有牛刀杀鸡的嫌疑。 如果上将军不去,其实还有一个人合适的,那就是杨端和。 在伐魏之战中作为副将的杨端和能力是足够的,仅阵斩赵奢一事便足以奠定他在大昭璀璨将星中的独特地位了。 而且其人极善轻军奔袭,这在西北草原之上是非常合适的能力。 在伐魏之后,杨端和的爵位也到了右庶长,勉强到了能够独领一军的地步,官位方面,加一个平东将军衔也说得过去。 人选定下,接下来就是兵力部署。 为了秋收,上将军带回来的兵员,能散的基本都散了,如今立刻能够出战的,就是尉缭子新进成立的新军。 新军全部由募兵而来,是按照扶苏所谏而成立的大昭第一支完全脱产的职业军队。 此前昭国虽然也有募兵,但并未完全成体系,大多是与征兵相混杂的。 这支新军的成立,扶苏只是提了一个框架,真正完成骨填充的,是尉缭。 首先是服役年限。 不是所有人的服役时间都从零开始的。 为了鼓励珍贵老兵的踊跃参军,此前在昭军中服役过的,都会添加到服役时间中,这就避免了他们需要与新兵一起完成二十年的全额服役。 然后就是征兵标准的大幅提高。 昭国的征兵标准相比于列国,由于民众的体素质原因,原本已经高出了一个档次,如今更有了极大的提高。 高方面,昭军的入伍标准达到了4尺5寸,换算成现代单位就是一米五三左右,这当然无法跟现代中国征兵标准中的1.6米相比,但在这个大多数人口还处在温饱线以下的战国时代,已经是相当匪夷所思的高度标准了。 另外,体重、耐力、负重等等,也都有详细到了让人咋舌的标准。 当然曾有人提过异议,如果按照这样的制度,符合标准的军团兵恐怕十分稀少。 但事实还是打了这些人的脸,即便对此有所心理准备的尉缭和扶苏,也为此吃惊不已。 事实就是,仅一个月的时间,关中各地符合募兵标准的报名兵员就已经超过了十万。 当然,因为不符合标准而被筛掉的兵员更多。 而不符合主力标准的人也不必担忧报国无门,他们完全可以去参加并无严苛要求的郡兵与边境守军。 始皇自然没有一上来就完全抛弃征兵制。 募兵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劣势也很明显。那就是国家对于兵源的质量缺乏直接的把控手段。 如今昭军在战场上连战连捷,民众参军的意愿强烈,此刻当然能够征募到质量上乘且数量不少的兵员来。 但如果昭军开始吃败仗,甚至是大败仗了呢? 即便是有高额的赏赐与爵位激励,但与死亡相比,那些赏赐真的足够人吗? 放弃征兵制很容易,但想要在民众习惯了募兵之后再重拾起来,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对此,有一项已经施行了很久的规则又被翻了出来。 家中已有参与募兵的,不需要再出男丁参与征兵,而家中男丁不够资格参与募兵的,就要接受国家的强制征兵。 退役制度同样覆盖到了征兵头上,时限同样是二十年,但服役时与退役后的待遇,自然比照募兵会有一个明显的下滑。 另外,因为征兵服役期限并不总是连续,他们要完成服役期限所要花费的时间自然会远超二十年。 这些,和其他的详细规定,都是扶苏想不到,或者说是任何人不真的设处地去做,就无法想到的。 这支新成立的军队,现在就交到了杨端和的手中。 在领军之后,杨端和需要先向西支援驻守长城的羌瘣,然后再北上,联合义渠与乌氏倮的部族,一同将匈奴再次赶出国境。 匈奴的大举入侵当然很紧迫,但是并不足以让扶苏与樗里偲等人大惊失色。 真正让他们紧张的,是此刻还未传到咸阳城的消息:魏无忌杀魏王圉于王宫后,领军西出轵关。 而轵关,就在白起军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九章 义士 “兄长不必如此。” 张耳席地坐在草垛上,一边用手抓着陈余送来的饭食往嘴里塞,一边支吾不清地反过来安慰一脸伤感的兄长。 此处逼仄牢笼位于魏王宫地底,长久的暗无天日和阴湿使得地牢中霉菌丛生,空气中的fbài味道十分呛鼻。 张耳却仿佛对此甘之如饴,随后将眼前的乱发拨开,继续捧着手中吃食,神色间全无被囚等死的苦闷,“如此美味,兄长自己不来一点吗?” 陈余哪有那份心情,摇头道:“当日大局已定,你又何必非要当着信陵君之面行刺魏王呢?” 张耳吃下最后一口,将油腻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片刻,直到手指上的味道也彻底被卷入腹中,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作为最后一餐,已算不错了。” 陈余见张耳不答,只能叹了口气,却没有追问下去。毕竟,此时再说这些也已经晚了。 即便魏王已经逊位给公子敞,但刺杀他仍然形同谋逆之举,就算公子敞,也就是如今的魏王敞没有为父报仇的意思,信陵君也不会饶过张耳。 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公子无忌不肯登位为王,但即使是将王位交给魏圉之子,魏无忌的逼宫之举也是板上钉钉的谋反。 这一点,是有再多的理由也清洗不掉的。 史官的笔与天下人之口可不会看在信陵君的救魏心思,就将此事轻轻揭过。 而谋害逊位的先王,就更是将信陵君推上了风口浪尖。 对于出手谋刺的张耳,杀与不杀,无疑都会让魏无忌陷入困局。 先不说曾为信陵君食客的张耳,他的谋刺魏王之举是否出于信陵君授意,已经在魏人心中留下了谜团。 即便是杀了张耳,也洗不脱此时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危如累卵的魏无忌的嫌疑。 而世人皆知,张耳之所以要杀魏王,是在为如姬报仇,乃是义举。 为友报仇,这是符合当今主流价值观的事情。杀害张耳这样的义士,对魏无忌此时已经有所崩裂的声望是不小的冲击。 但如果不杀,对世人来说就是坐实了魏无忌谋害魏王的嫌疑。 同样的事,张耳来做就是义士,但魏无忌来做就是不忠,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两人的身份。 公子无忌是魏国王室,而且本身就有很大的继位呼声,因此魏王之死,在世人看来是对魏无忌有“好处”的。 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可天下人是懒得去探究的。 而张耳只是一介庶民,他的冲冠一怒,是为了给如姬报仇,自己也从中得不到好处,这才是真正的义举。 虽然魏王圉割地伺昭之举让他有了“割地王”的可笑名头,但再如何说,他也是魏无忌的兄长,更是魏无忌的王。 魏国朝堂民间,对魏王圉的忠心之人,或者至少没有恶感之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此时的潜伏沉默,不过是对魏无忌大权在握的忌惮而已。 一旦魏无忌露出破绽,他们就会发动毫不留情的反扑。而此时的张耳,就是魏无忌身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 至于这个破绽是否足以让魏无忌下台,如今还看不出端倪,但也足够让人遐想了。 被称为义士的张耳,此时并无如何风姿,凌乱的头发如杂草一般披着,身上是入狱以来就没再换过的肮脏囚服。 只有依然明亮的双目,才让陈余依稀看得到当日与自己一起入宫窃符之人的影子。 当日祭奠如姬,两人离公子无忌而去时,张耳曾有过要手刃魏王的言语,但其实无论是张耳还是陈余,两人都没有料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陈余更从未想过张耳真的敢于当着天下人的面,将剑刃刺向魏王。 此前只以为张耳冲动与不顾后果的陈余,这才有了重新审视好友的机会。 张耳察觉到陈余复杂的眼神,轻笑问道:“兄长为何这般看我?” 陈余没能忍住,又叹了口气,这已经数不清是今日第几次长叹了,“本不必如此急迫的。” 虽然学识不如兄长,但多年跟随公子无忌,耳濡目染之下,张耳对于政治的敏锐度也是有一些的,陈余的言下之意,张耳还是听得出的。 魏王圉让位给公子敞,自身成为太上王。 看似魏圉以交出王位保了自身安全无虞,但他的存在,无论是对于魏敞还是对于魏无忌,都是无比碍眼的。 上一个太上王的下场可不是太好。 只要张耳能够耐心等待下去,等到国人的视线已经从魏王圉身上挪开,到时只要趁机向魏无忌进言,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即便无忌公子念在兄弟之情而不愿做,想必魏敞也会很乐意放任信陵君的食客去做这件事。 这样浅显的道理,张耳不会不知。 但他却为何偏偏选了这个最敏感的时刻,当着天下人的面完成复仇呢? 陈余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张耳一贯的冲动作祟。 “兄长所言,耳如何不知?” 张耳笑着掏掏耳朵,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但如不能正大光明地复仇,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如姬呢?” 原来是为了他心中的“公道”。 就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就付出生命,陈余说不清自己对张耳的看法了,也不知是敬重他的义气多一些,还是叹息他的冲动多一些。 何况这个女子对张耳的观感可不算太好。 想起当日的情景,陈余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些许笑容,无论是冲动还是义气,张耳此举,必然会传唱千古了。 相比于陈余遮遮掩掩的笑意,似乎已经心无挂碍的张耳此时,笑得更是灿烂,想来也想起了当日那轻轻一瞥间便深刻心间的精灵。 “兄长能来看我,张耳已经心满意足了。此地阴腐气太重,兄长还是不要多待的好。” 陈余有是一口叹气,终于还是离开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囚牢之中,张耳终于可以舒服躺下,双手交叠在腹部,开始美美地睡觉。 至少暂时,张耳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问题。 刺王之事虽然严重,但决定张耳的死活显然并不是摆在信陵君面前最严峻的事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一零章 将功赎罪 与扶苏预料的不同。 白起看到章邯的信件时其实并没有太过愤怒。相反,对于章邯的“不告而别”,白起甚至有一些庆幸。 原因就是,魏军的来到实在是太凑巧了。 白起用兵谨慎,当然预料到有可能的背后遇袭。毕竟自己背后是刚刚用暴力方式攻破的故韩土地,在大军外出时有谋乱行为是可以想见的。 只是白起没想到的是,故韩没有叛乱,反而是魏国出现了叛乱。 魏无忌渡过济水,迫魏王圉逊位的手段,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即便是白起也算不到这一点。 不过白起留在后方进行防备的同样是一员大将——王贲。 伐魏之战,王贲的光芒完全被白起,甚至小将章邯所掩盖,其人似乎也并无怨言,一心一意为前锋,为主军揽起脏活累活。 就连军中因为他的爵位超过了主将白起之事而多起的异议,王贲也充耳不闻,依然老实本分地完成白起布置的所有任务,任劳任怨。 因为头上有个战国名将之首的父亲在,王贲自参军以来就没少受过质疑。 无论他如何拼命才在战场上博取的功绩,也会被视作理所当然,不要说夸赞,甚至还会有不少怀疑的目光。 而一旦他有所错漏,几乎一定会被加倍惩罚,这惩罚不是来自别人,只能是来自上将军。 王贲不是没有过怨言。 但是年近不惑,王贲已经没了当初的愤然。既然一定会背上“王翦之子”这个名号,那就尽量背稳就好。 王贲才能如何? 就算因为王翦太过耀眼,白起惊才绝艳,王贲依然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爬上平西将军之位,甚至在中生代中,是第一位得以独立领军的年轻将领。 足足比直到伐赵之时才独自领军的白起早了两年,而在“并不光彩”地加爵右更之后,王贲的爵位已经超越了被连贬的白起。 仅这两点,就足以看出王贲的不凡了。 而有后世记忆的扶苏,自然更对王贲的实力有所认识。 这位可是灭了山东六国中一半国家的超一流大将,王贲通武侯的成色,可不比其父的武成侯稍差半分。 原本有王贲安稳后方,白起军的上党攻势必然是后顾无忧的。 然而,魏无忌来了。 倒不是魏无忌的用兵能抢过王贲,而是两人所率的军队不同。 昭军都被白起带到上党前线去了,王贲手上的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故韩降卒,以及少数用来监军的昭人。 就这少数的昭人也算不上精锐。 毕竟要跟李牧掰手腕子,白起也无法托大,稍微好些的兵士自然都要紧着前线用。 故韩人心本就未复,能够用来做基地的坚城新郑又被始皇下令给毁了,王贲此刻能做的,只有坚守轩辕关,防止魏无忌分兵南下。 一旦魏无忌南下进入故韩腹地,故韩的反叛势力必然会有反复,到那时,陷入故韩领土的昭军才会真的面临灭顶之灾。 而王贲手上本就复杂的兵员,到时也将无法信任。 至于北上救援白起,王贲就有心无力了。 求援信早已发向咸阳,王贲只能希望白起能够不负军神之名,在赵魏的夹击下撑下来。 王贲的求援一到安邑,扶苏就知道不好了。 咸阳如今,也没办法救援白起了。 如果王贲的求援能够早到一周,还未出发的新军,至少可以留一半下来,虽然只有区区五万,但只要从安邑出兵,完全能够为白起军撕开一道口子。 可是为了能够以最快速度击退来犯的匈奴,帮助义渠稳定局势,十万新军一个没剩,早已整装而出。 等到求援到了咸阳,恐怕新军前锋已经与匈奴接战了。 如果要重新征兵,再由上将军带兵来援,即便有战时令,要想整合出一支能够作战的军队东进到上党,至少也要等到一个月后。 白起能否撑那么久,没人敢打包票。 离上党最近的可以立战之兵在蒙恬手中。 然而蒙恬正在秘密进军晋阳途中,为了保密,蒙恬军已经与外界中断的消息往来。 要在宽广无边的赵魏边境找到一支秘密进军的部队,可能实在太小。恐怕以蒙恬用兵的入微,直到出现在晋阳前,天下间都没人能够找得一心隐瞒进军轨迹的他。 因此樗里偲刚道出上党紧急军,扶苏就意识到了,能够救援白起军的,恐怕就只有安邑守军了。 为了讨伐太行山匪,扶苏将刚退役的老卒与从上将军手中借来的兵员,合编成了一支人数不到两万左右的剿匪军。 加上守卫安邑的五千人,昭军可战人数堪堪可以近三万。 不出意外的话,几后咸阳就会传来军令,命令扶苏向东出兵。 但剿匪是一回事,独自领军作战面对宿将魏无忌,又是另一回事了。 扶苏心底是一点谱都没有。 如果是上将军王翦,当然可以凭借弱势兵力战胜魏无忌,但不是扶苏妄自菲薄,要他扶苏以两万余兵力去对抗魏无忌至少在十万上下的大军,基本上是异想天开。 其实扶苏手中还有一支可用之兵:被收编的西魏降军。 但问题是,扶苏目前要去对战的,是一直以来都被西魏视为拯救者的公子无忌。 这支西魏降军是怎么来的? 那不都是魏无忌在安邑城头求来的? 如今自己带着这支几乎把魏无忌视为神明的军队去对抗他们的神明……最好的说法也是祸福难料。 更纠结的是,即便自己不带魏人出征,留在安邑的昭人一走,这些人会不会依然老老实实地做良民? 没有强力的军事压力,即便扶苏在魏土的怀柔治理成效显著,但毕竟时尚短,一旦军事胁迫消失,魏人的动向只能说是未知之数。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流民已经被安置走了。如果流民还在安邑城边,后果更是难料。 不过上述这一切问题,现在都不是问题了。 扶苏都不想象,难道自己真的是上天的宠儿? 被公子扶起的章邯还在晕着,不明白为何公子在樗里先生说完军后就对自己和颜悦色了起来。 章邯刚从故韩而来,自然不知道匈奴侵略,咸阳空虚的消息。 “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扶苏笑眯眯地看着被自己拍着肩膀,一脸迷糊的章邯,信心爆棚。 但凡对章邯有些了解的人,都会明白扶苏的信心从何而来。 这位被誉为“大秦最后一员大将”的年轻人,可是率领骊山刑徒,大败解放刑徒而来的陈胜吴广起义军的。 这与今扶苏要做的事何其相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一一章 出征 扶苏领军出征了。 兵力为两万五千昭军与七万魏降军,总计九万五千,向外合称二十万。 而留守安邑的,是百里俜大夫,扶苏给他留了五千昭军,以及三万多的魏军。 大战将起,硝烟之重,连远数百里之外的安邑都清晰可闻。 如果扶苏军在前线战败,与韩国紧邻着的魏国局势也会急转直下,安邑如今来看并不是十分的安全。 但是扶苏果断拒绝了将两位妻子送回咸阳的建议。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为了安全就将妻子送走,意味着扶苏对此战没有信心,甚至有弃守安邑的打算。 这样的话,不仅出征军人的士气会受到严重打击,对于人心已经稍微偏向扶苏的西魏民众,尤其是军队而言,都将是一个可怕的信号。 因此,即便对此战略有忧心,扶苏还是将军心士气放在了首位,况且魏无月的存在,也能帮助稳定人心。 在与妻子说过后,魏无月除了对扶苏出征的担忧,并无其他言语绪流露,而赵灵儿的神色之中却多有异样。 扶苏只当是那的争吵,让赵灵儿心中有了芥蒂。不过如今时间紧迫,扶苏没有太多心思放在儿女长上,只想着回来之后再想办法弥补一二。 樗里偲说得对,对于储君而言,后院的安稳直接关系到扶苏在一般民众心中的印象。 两位妻子的安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扶苏的胜败。 但实际上扶苏对此战有没有必胜信心? 没有。 时代的走向早已乱了,扶苏那些所谓的历史知识,除了能让他知道哪些人可能有才能之外,对于目前状况根本是毫无帮助。 除了站在后来人的角度去看,历史上就从来没有必胜的战事,何况如今的局势对于扶苏来说并非有利。 无论是扶苏还是王贲,手中可战之兵大多数都是异国人,这些人的忠诚度只能打个问号。 但即便前线失败,有百里俜在,安邑就乱不到哪里去,最不济到时候再讲魏无月二人送出即可。 最后,即便势败坏到连百里俜都无能为力的状况,扶苏还给无月安排了最后一道安全措施。 因为有眼缘,而一直留在无月边的少年,豹。 扶苏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了军队上。 关于如何指挥这些或许有异心,或者至少有疑心的军队,章邯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 首先,就是要打乱将兵的归属。 意思就是将降军的中低层将官从原本的部队中调动走,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这样当然会造成战斗力的削弱,但相比于上下齐心,难以控制的状况,扶苏更愿意牺牲一些战力。 第二点,自然就是保证昭军主力相对于降军的绝对优势。这也是匈奴统率多部落军队的方式。 虽然昭军数量不占多数,但这一点是扶苏最不需要担心的,对新败的魏军来说,昭军的不可战胜给他们的印象仍然深刻。 安邑之战之时的无力感,以及事后得知恐怖伤亡比,不会这么快就被遗忘。 更何况,相比于迷茫的魏人,昭人更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而让知道魏人自己为何而战,就是扶苏在战前准备中要达成的第三点。 魏无忌是魏人的骄傲不错,但那是在他是公子无忌的时代。如今的他僭越为魏国的实际掌权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实际上都成了乱臣贼子。 再给魏无忌十年,甚至三年的时间,等他给魏人带来足够的,无论是战场上还是生活上的改观,或许魏人会接受他杀害魏王的行为。 但是民众或许健忘,然而在消息刚刚传出的现在,魏无忌的声望至少在西魏,已经降到了冰点。 忠君,可不只是一个口号而已。 在封建社会,对自己的主君保证绝对的忠诚,是关乎于道德的事。 东周以来,随着等级制度的进一步完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庇护,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忠诚,越来越成为社会的重要构架,受到各家各学的推崇。 尤其是儒家。 说回扶苏的第三策,就是宣扬此次用兵的正义。 他要告诉魏人,这次的出兵不是为了救援白起,而是为了打败魏无忌,为魏王圉报仇。 扶苏才不会管魏王圉是谁杀的,这个脏水,魏无忌是躲不开的。 为了宣扬扶苏的正义,以及魏无忌的不义,街头巷尾的普法吏员们又多了一份工作,将魏无忌的弑君行为添油加醋一番。 带文豪张苍光荣地接过了写稿子的重任,将魏无忌描述成为了一己私利,先骗取魏人信任,再谋害魏王圉,又以权势欺凌新任魏王的小人。 深受信陵君大恩的曾培当然对此不满,可他为了魏无忌而做的据理力争,因为他本已经臭了的名声,反而加重了魏人的怀疑。 当然,无论是张苍所为,还是吏员们的抹黑,扶苏是一概不知的。 扶苏对魏无忌那是一贯的欣赏,贤公子嘛,哪里会知道魏无忌的险恶人心呢? 就在以扶苏为首的一众“抹黑团伙”紧锣密鼓为公子无忌编织网罗罪名之际,咸阳的王令终于到了。 比预想的还要早了几天。 早有准备的安邑并未因这个命令乱了阵脚。 接到王令的次,扶苏便完成了出征的最后准备。 随着他一同东征的,除了当然会跟随的樗里偲,还有在之前的战事中同样表现杰出的甘罗。 虽然两人因为经验问题曾集体被赵括摆了一道,但他们的才华是已经得到上将军认可的,扶苏用起来很放心。 另一个表现不俗的孟拓,被扶苏安排给了百里大夫打下手。 配合剿匪未能尽全功,却因为紧急军只能撤军的白焯,一文一武,足以辅助百里俜稳定住扶苏离开之后的安邑不乱。 再加上魏无月的留守,扶苏的后方与粮草供应,应该能够保证无虞。 曾培同样被留在了安邑,而且扶苏给了他名义上的第二把手的位置。毕竟一些百里俜不好下手的安排,还要曾培继续背锅。 在全城人或真心或冷眼的欢送之下,扶苏大军终于出了东门。 扶苏倒对冷眼看待的安邑人毫无芥蒂,换了是他,恐怕比这些人更难以接受占领军在自家地盘上的大摇大摆。 或许经过一代人,在不间断的仁政之下,魏人才能真正融入昭国。 在此之前,只要他们能够在扶苏的施政下保持不乱就够了。 除此以外,扶苏不做苛求。他不是始皇帝,自问没那个能力在短时间内改变人们的观感。 不过虽然没有苛求,扶苏依然在想着,当自己归来之时,是否会受到更烈些的欢迎? 一路上,章邯的兴致都不高。 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他是在自责,于是开导道:“白起军被围,与你无关。” 章邯听闻公子发话,终于停下自艾神,抬头看来。 “你若还在白起军中,不过是多一个被围的小将而已。”扶苏继续道,“而你在这里,却可以领军前去救援。 “或许白起此时,也在庆幸你的不告而别。” 他猜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勿用 第一一二章 各出机变 孟贲吐出了嘴里的杂草,不屑地喷出了两股鼻息,招呼撤退。 又是一次失败的埋伏,孟贲十分恼火,赵军的胆子怎么跟兔子似的,多好的局势,咋就不放胆来攻呢? 南边西铭启那里据说剑都砍断了几把,自己这里却好几没能开张,怎么能不让求战心切的孟贲心焦。 魏军出现之前,赵人还敢于隔三差五地跟昭军干上几场,那样的攻势虽然算不上大鱼大,好歹也能让孟贲填饱肚子。 可自从魏无忌从昭军背后杀出之后,赵军反而放弃了与魏军前后夹击的大好形势,龟缩在工事里一步不出了。 这让孟贲只觉得前贴后背,腹中的饥渴简直要将他自己吞噬。 周围兵士看着孟贲凶兽一般的表,都离得远远的,没人希望成为这头饥饿猛兽的盘中餐。 但归营之后,孟贲还是将凶恶的表藏了起来,因为凭借野兽的直觉,他知道营中的那头猛兽,远不是自己这个数量级的。 看到孟贲毫无血迹的甲胄,不用他说,白起就猜到赵军又未上当。 倒也并不全部出乎白起预料。 若是李牧真像个愣头青似的略一勾引就吞饵,白起反而要更为警惕了。 军议并未因孟贲的推门而入而中断,白起随意往一边指了指,孟贲便乖乖坐在了角落。 “赵军并未有与魏军夹击的行动,这十分反常。若非两国并无盟约,就是李牧在等更好的机会。” 此时发言的是一位未着戎装的中年将领,辛胜,虽然职责只是监军,但有着丰富战场经验的他,自然得以在白起的军议上占有一席之地。 副将司马靳是奉命对战魏军的,此时疑惑问道:“还有什么机会,能比目前更好?” 辛胜与白起对视一眼,正要为司马靳解惑,一旁似乎心不在焉的韩信随口接道:“轩辕关失守,或者公子援军失陷。” “援军?” 司马靳的脑袋仍然转不过来,韩信却失去了解释的兴致,两手在脑后交叉,就这么施施然出营去了。 原本这个时候,应该是章邯出场解释的,然而章邯不在,白起只好亲自为好友解释:“王贲能守住急攻而来的魏军已经不易,一旦他放弃关隘来援,救不出我军不说,自己也很难脱。因此守住轩辕关,不让故韩彻底失陷已经是他目前能做的极限。” 司马靳到底也是打老了仗的,稍微想了想还是明白了过来,“蒙恬要秘攻晋阳,目前也支援不了,上将军已经回了咸阳,离得最近的就是公子了。” 同样没有特指,但只“公子”二字而不加前缀,在大昭就意味着同一人。 “可是……” “可是公子并无独立统军作战经验,很有可能不是魏无忌的对手。”白起替司马靳把话说完了。 “那可如何是好,一旦公子援军败阵,非但我军失陷,整个西魏恐怕也要丢。” “若只有公子一人,此战自然凶多吉少。”白起想到此事也有些觉得是上天恩赐,“但他边还有个章邯。” 司马靳哈哈大笑,疑虑尽去,“我说那小子怎么一直不见,原来是你早有谋划。真是,何不早说!” 白起只能敷衍地笑笑,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让一旁的辛胜等人佩服不已。 魏无忌的突然来攻,整个大昭都没人想得到,而白起却能早有布置,这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到的手段了,军神果然是军神。 扶苏援军胜败有了保障,白起还要做一个抉择。 如今白起军虽然看似被包围,但是十余万的精锐昭军,给了所有人正面与联军对战的底气。如果两国都放胆来攻,全军上下都有信心让他们有来无回。 但是无论赵国还是魏国,似乎都满足于将白起困住而已。 一方面,赵魏没有自信正面打败白起,只能坐等白起军后勤崩溃,另一方面自然就是辛胜所说的,他们想要围点打援。 那么白起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意。 于是,这个抉择就很清楚了:北上,还是南下? 北上,是有李牧严阵以待的严密防线,南下,是魏无忌立足未稳的初来魏军。 白起盯着地图的目光,漂移不定。 …… 三天之后,扶苏顺利进军到了上党地域。 如果从高空看去,白起军、扶苏军、赵军和魏军,此时在上党周围犬牙交错,说不清是谁包围了谁。 赵军在上党山区构建的防线,是以相互倚靠的寨堡为基础构建的,这些寨堡对于必须仰攻的昭军来说很难攻陷。 但是白起仍在李牧的手上想办法拿下了几座。 白起似乎选择了北上,而对南边的魏军不感兴趣。 如今,这些寨堡反而如同扎进赵军防线的钉子,在搅乱了防线的同时,也可以用来阻止赵军可能的全面反攻。 这几,赵军仍然没有大规模反击的迹象,但是在长平周围,仍然出现了不少零散赵军,这个位置与魏军驻地很近,故而被视为赵魏企图合流的信号。 长平这个地名,听在其他人耳中或许没什么,但却让扶苏为之挑眉。 此地是上党周围难得的能够展开大军的地方,用来进行大战再好不过。而且长平处在韩国咽喉处,一旦赵魏在此地完成合流,那么韩国就会被彻底截断为南北两部。 对于白起军而言,韩国的截断或许并不会造成太过严重的损失,但此事在政治层面却会导致十分重大的后果。 故韩平定只有短暂的一个多月,在这片土地上作战的昭军如同在敌国土地上一样。 王贲竭尽所能才能在魏国大军压境之下保证的故韩表面上的和平,很可能就会因为赵魏的合流而被打破。 因此扶苏得知,在他穿越韩魏边境之时,司马靳已经领命率先驻扎在长平了。 司马靳的位置看似危险,但是被牵扯住大量精力的赵魏,偏偏却对这个钉子毫无办法。 赵国无力攻击,是因为白起对赵军防线的攻势让他们自顾不暇,而魏国则是因为王贲的作为。 虽然魏无忌来势汹汹,兵力远胜,但王贲没有选择一味挨打。 轩辕关当然不容有失,但是只是守关而已,牵扯不了多少精力。王贲的兵力虽少,但能做的事却不少。 昭国在韩土上作战如同敌境,魏国又何尝不是? 扶苏“魏人治魏、韩人治韩”的策略在此时显出了杰出的效果。 王贲充分利用了投向自己的韩国高层以及归降的韩军。 如同魏国一样,新郑的快速陷落,使得韩军的实际战力没有太多的损耗。而且相比于西魏而言,已经为昭国实质统治了数年的故韩,在人心方面相比于魏国,更希望接受昭国的统治。 来来回回的政权反复,早已让韩人精疲力竭。 如今韩人可以在扶苏,或者说昭国的政策下保障一定的自治,何况子也过得去,何必要再重新接受魏人统治? 魏人就一定比昭人宽容吗?真未必。 于是在韩人稍稍倾斜的有限帮助下,王贲将投降的韩军编成了数支小股部队,全部投放到了轵关以东的魏土上。 不同于章邯建议下改编的魏国降军,王贲并未将韩国降军打散编制,而是在保持原本战斗力的况下,将他们完整地撒了出去。 不同于要与魏无忌和东魏军作战而必然会有的心理压力,在魏国境内烧杀抢掠对韩人来说可没什么压力。 韩国虽然再三被灭,但韩军的战斗力是一直没有遭到毁灭打击的。 韩国朝堂高层虽然时常有玄幻的举措,但韩军的“劲韩”之名,可是得到了列国认可的。 于是,刚刚完成政变,人心不比故韩安稳的魏国,遭了重。 几乎全部可战之兵都被带去了韩国,“帮韩人”打仗,但是自家却被韩国人反过来侵略,这换了谁受得了? 魏人怒了。 但是他们的愤怒却没法撒到王贲和韩人头上。 于是,魏无忌压力陡增,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去围剿在魏境放肆的韩军散卒,然而收效甚微。 在这样的况下,扶苏在进入韩土后,召开了第一次军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迟来的上架感言 原本是没打算写感言的。 感想当然是有,但是这些分享出来的话,总觉得有矫情的嫌疑。 但耐不住各方催促,终于还是决定提笔写一下。而且这毕竟是第一本书,也是浇灌了不少心血的,于是还是交代一下吧。对自己,当然也是对一直支持着我的大家。 如同前言中说的,本书的起源是来自我的一个梦。 我是很常做梦的,这些梦千奇百怪之余,偶尔还会有续集。同时与旁人不同,这些梦我都是记得的。但在以往梦过就算,隔日便会忘个干净。 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某日早晨醒来,我突然决定将其写下来。 清醒时的感受当然与梦中并不相同,但我仍是尽量把梦中那份穷途追逃的感觉描了下来。 写完楔子后我便忘了。 然后,疫情来了。 凑巧也好,注定也罢,我重新拾起了写了一半的楔子,将其填充完整之后没有停笔,反而将笔墨继续倾泻了下去。 此后,第一张推荐票、第一个除我之外的收藏、第一个评论,都带给了我此前无法想象的感受。 有成就感、有欣慰、有懊恼,也有了一点期待。 说来也许奇怪,但是最初,至少对于成绩,我是一点期待都没的。 书当然是非常好的。 文笔、剧情、逻辑,即便不是完美,上佳的评价是躲不过的。 但与其说是写给读者,其实本书更是写给自己看的。 读者们应该看得出来,本书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些不合时宜的书生气。 于是我难以说服自己给书中加一些下克上、扮猪吃虎一类的爽点进去。 扶苏所面对的敌手,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士,在所有角色都智商在线时,拼的都不过是台上台下的谋划而已,扮猪吃虎怎么还能有意义呢? 况且主角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了,谁能在他面前装逼呢? 成绩的不温不火其实是早有预料的。 但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态有什么改变的话。 那就是我从只想写给自己看,变成了想写给志同道合的读者们看。 我不会“坚持”写下去的。 因为写这本书对我来说。 是快乐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三章 南北之议 军议的内容,很自然集中在两个议题上。 第一个议题是进军路线。 扶苏军在通过原本的两国边境关隘后,目前暂时驻扎在汾水以西。而距离此地百里之内能够提供给大军东渡的口岸,只有两个。 距离扶苏军较近的一处港口在北边二十里左右,这个港口的水文条件较好,港中也有足够的船只供大军快速渡河。 但是这个港口在魏军的控制之下,防范严密。据探报,魏人守军接近三千,依托着地利和工事,完全可以对来犯之敌做出充分的抵抗。 而且一旦不能快速夺取港口,魏军很可能依靠港口撤退,然后焚毁多余船只,这样昭军即便攻下港口,也毫无意义。 另一处港口则位于南边四十里处,因为港口较小,少量的船只难以提供渡河所用,但有利之处在于,该港此时仍在韩军的控制中。 至于搭建浮桥,更不可能。 要在如此宽广的河面上搭建能够通过大军与辎重的浮桥,以此时的科技与扶苏军所带的少量辎重,即便得到了南北两港全部的船只,短时间内也难以成行。 “南边港口过小,且距离太远,船只又太少,我军如选择从南边渡河,虽然安全,却必须要付出三到四的额外时间来。” 负责军整合的冯异显然更倾向于从魏军手中抢夺北方的大港,“而且韩人现在的立场模糊,是否会向我军放开港口,还在两可之间。” “冯兄过虑了。”出言反驳的是甘罗,“故韩南部在王贲将军的控制下还算稳定,如今又有我军大军压境,区区一个港口的守军,又无强援,不可能胆敢阻挠。” 甘罗这是在建议通过稳妥的方式渡河,“而多出的三四时光是否足以攻下守备完善的大港,还在未知之数。更何况即便我军能够拿下大港,但如果不能雷霆速下,很可能会眼看着敌军焚毁船只而无能为力。” 两人说得各有道理,都充分点出了两个选择的优劣势来。 而相对而言,扶苏更倾向于选择南港。 一方面,扶苏此来的目的是救援,而不是杀伤,与魏军在此地纠缠,不符合战略的需要。况且军功对为储君的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可一旦因为救援不及造成白起大败,才是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大港防备完善,而且魏军背靠大河随时可以撤退,在这样的况下,守军的信心不会太低,昭军想要速下港口的难度太大。 扶苏正要做决定,听完两人对话的樗里偲却思索着道:“双管齐下,如何?” “何意?”扶苏疑惑问道。众人也将目光对准了这位长公子的首席谋主。 “正如甘罗方才所言,韩地目前仍在王将军的控制下,此时韩人无论心思如何,都必定会奉公子之令,而且为了避免被公子责罚,为表忠心反而会更为卖力。 “因此,只需一纸亲笔调令,就足以调动港口水军与船只了。南港虽然船小,但是守军不少都是水军,虽然战力当然比不得楚齐,但应付魏国的旱鸭子肯定是够了。” 扶苏有些明白了樗里偲的意思,“攻击北港最大的难度就在于敌军有可能从水上逃跑以及焚烧船只。但只要封锁河面,敌军被切断退路,又被大军围困,防守意志肯定会被削弱。” “更重要的是,”樗里偲补充道,“只要韩军将船只运过来,即便魏军真的烧掉船只玉石俱焚,我军也可以利用韩军的船只就地渡河。” “并且北港距离白起军较近,就算因为围攻耽误几,也可以因为地理优势得到补偿。” 随着扶苏沉吟点头,此事基调算是定了下来:大军北上围攻北港,同时传令南港韩军提船北上,从河面合围北港。 军议的第二个议题,是从何处打开为白起军封锁缺口。 白起军的封锁,是由魏赵分别从南北完成的合拢,那么想要打开缺口,就有两个大的选择。 第一个,自然就是头疼医疼,东渡汾水之后想办法从魏军手中重新拿下平阳,保障白起军南归之路。 这是最简单的完成任务的方法,包括始皇在内的所有人,对扶苏的要求也只在这一点上。 而另一个难度较高的方法,就是沿河北上。 扶苏可以想办法从侧翼协助白起攻破上党防线,或者继续北上,攻下榆次,然后与蒙恬会师。 而在上党后完成会师,意味着进入赵国腹地的昭军,可选择的战略余地极大。 无论是与义渠联军夹击赵王王师,或者绕过上党直邯郸,或者南北夹击上党,都大有可为。 这都可以等到局势变化之后再做选择。 “若是能够会师蒙恬将军后直下邯郸,赵国便可一战而定!” 野心勃勃的军机处众人自然大多都是鼓动扶苏北上的,连章邯的小眼睛里都闪烁着对军功的渴望。 即便一般的军功对扶苏而言并不重要,但是灭国之功在前,也不由得扶苏小心肝砰砰的跳。 亲自领军平灭一国,这样的功绩不但是对武将,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足以让呼吸为之凝滞的惑。 在一片狂之中,只有董方泼了一盆冷水:“北上上党也好,攻破晋阳也罢,甚至是直下邯郸,这些战略要完成的基础就是白起军必须要撑住。 “一旦白起军在夹击之下崩溃,我军与蒙恬军就立刻成了陷敌国腹地的孤军,不但劳而无功,更有被围攻的危机。 “何况,我军的目标应该是救援白起军,而不能是指望白起军来协助我军完成战略迂回,此中主次不能乱。” 扶苏认可了他的说法:“不错,我军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临时变卦并不合适。此外,北上是逆流,坐船是不能的,只能步行。这样一来所耗时太多,目前白起军的局势并不明朗,此时强行北上太过行险。” 有了公子的支持,董方感激之余更为自信:“而且这样的行险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我军能够拿下平阳,白起军就再无后顾之忧,撤与不撤,都在两可之间。那时要考虑己方后院的,就成了赵魏了。” 只是这样一来,此战最大的军功无疑就会落到白起袋中了。扶苏军的所有人,都会成为白起施展将才的背景板。 而且有魏无忌的全力牵制,白起能够从李牧手中获得多少好处,难说得很。 对于大局而言这自然是最稳妥的方式,但对于扶苏等人而言,如此一来,他们的行军只能说是劳而无功。 谁都想成为主角,扶苏军机处的少年郎们更是如此。人生与学识智谋都远超常人的少年们,此刻都将视线投降了扶苏,等他做决断。 是北上一鸣惊人,还是南下甘居幕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四章 扶苏的战法 对港口的围攻进入到了第二。 在韩军依令出现在河面上之后,扶苏决定开始正式的攻势。 清晨的河面上雾气氤氲,刚被叫醒的昭军兵士们正在吃早饭。 早饭这个事,对于昭人来说已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对魏人来说,还是十分新鲜的,但这不影响他们吃得畅快。 作为突击手,弭在清晨的进攻之前额外分到了一块。 不大,只有拇指大小,但对于四五前还在路边巡逻的弭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美味了。 不同于不远处那位据说曾是魏武卒的寡言壮汉,弭被挑中做突击手,只是因为他长得看起来高壮一些。 那个据说是天上星宿下凡的公子扶苏将他们这队伍的称号改名为突击手,但他们自个儿知道,自己实际上还是“敢死”。但能吃上,弭也觉得值了。 本就是吃兵饭的,拿钱卖命天经地义。 弭趁着嘴里味没消,赶紧啃了口锅盔。 虽然老乡之中有些流言,说昭人的扶苏公子是特意送魏人去送死的,但弭不信。 别的不说,谁家送死的上能有三层重甲? “安邑人?” 正啃得来劲的弭被边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未被唾沫润湿的馍渣趁机呛进了喉管,惹得他咳嗽不已。 问话的那人歉意地一笑,递上了水袋。 弭赶紧接过灌了几口,将馍渣顺下去后才发现原来问话的是那个魏武卒,没想到他声音如此洪亮,这或许也是他平里不常说话的原因。 “安邑人?”魏武卒又问了一遍。 弭点点头,“清平里的,你呢?” 魏武卒笑容中多了一分别样意味,“胭脂巷。” 只有安邑人能懂他的笑容,弭也跟着笑道:“老哥好福气。” 可不好福气么,胭脂巷可是所有男人的温柔港。 汉子抬头看了一眼昭人军官,发现他的注意力没在这边,这才以压抑的低声说道:“那个传言,兄弟听说了吗?” 前魏武卒的动作尽收在弭的眼底,心知他要说起的自然是那个传言,弭当下神色一冷,将水囊扔回给对方,转便走。 这时,昭人军官的目光才缓缓转了过来。 汉子没有回望过去,只是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退回了军阵中。 开战之前,如汉子这般在军中多有试探的人并不少见。 虽然扶苏对于这种类似于白色恐怖的控制手段并不喜欢,但在樗里偲提出后,还是同意由他安排下去,只是严令手段必须十分克制。 试探的结果,喜忧参半。 对于出安邑周围的魏人来说,因为离扶苏较近,受到的恩惠也最深,反而相比于出边郡,尤其是靠近北方的魏人,对扶苏更为认可。 而乡间的魏人因为损失最重,因此对于昭人,以及他们的代表——公子扶苏的观感十分不佳。 其实他们的损失更多是魏无忌的坚壁清野战术引起的。 但与魏无忌洗不脱自己“弑君”名声一样,这笔烂账,扶苏依然得背在上。 军中那个关于扶苏要让魏人送死的留言,并不是樗里偲安排传出的。相反,这个留言正是刺激扶苏同意樗里偲作为的主要原因。 主动送魏人送死,当然不是扶苏的打算,他还想凭借仁政,使得魏人成为他最忠诚的支持者之一呢。 但这并不妨碍扶苏安排魏人打头阵。 在扶苏心中,中国只有一个民族,那就是华夏。 什么魏人昭人,在他眼里都是同等的生命。然而为了保证昭人在这支军队中的绝对优势,扶苏不会傻到为了体现自己对魏人的照顾,就换成昭人上阵。 更何况,虽然扶苏一视同仁,但他也要照顾到昭人的想法。他们可没有扶苏这样的后世心。 不过,魏人当然也不是孤军奋战。 当弩车的绞索吱呀转动之时,经历过安邑之战的魏人都不由地喉头微动。 直到巨大的弩箭升空,狠狠扎入对面营寨之后,魏人才发现,当这样的战争利器位于己方阵营中,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事。 接连不断的巨响和烟尘过后,只有一面在陆上的港口大寨,被扎成了刺猬。 弩箭数轮激之后并未给港口守军造成太大的伤亡,紧紧缩在防御工事之后的魏人早已知道弩车的威力,没有人敢于露头。 但弩车的击原本就不在于杀伤,坚固的弩箭,只是为了给攀援而上的士兵提供“台阶”。 击鼓声起,还沉浸在方才震撼场景中的弭被后的同伴一推,才赶忙跟在了前人的后,在军官的指挥下抬起盾牌护住头顶,开始小跑。 以弭不多的战争经验,过一会儿就会有瓢泼箭雨落下,然后穿过盾牌的缝隙,给运气不佳的士兵造成伤害,运气不好的,还会被伤害到重要器官当场毙命。 而运气最差的,就是重伤不死,在哀嚎中痛苦死去。 然而等了很久,除了零星的声响,预料中的箭雨一直没来。 按照弭的估计,他们这一队此时应该跑过了中场,这会儿应该是箭雨声势最胜的时候才是。 弭小心挪开了一道缝隙,偷眼看去,才看到的确有箭雨不断划过天空。 却不是向着己方的。 初次上阵,扶苏怎么可能会忘记昭军称雄天下的兵种——弩兵? 自突击队冲锋开始,魏军箭手就被压制得没能抬起过头。 弩兵在五百米外就开始向港口的守军泼洒箭雨。 这样的距离下难以对着甲的军阵造成杀伤,但只是压制弓手,已经绰绰有余。 在初步试探出魏军程,以及反击力度后,扶苏大手一挥,弩兵阵果断前压,加强压制。 于是,在开始还能偶尔露头箭的魏军弓手,现在即便是被军官责骂,也不敢稍稍露头了。 短短数分钟,接近三万支箭就被倾斜到了可怜的魏军头上,还未正式接战,每个魏军就分到了十支弩箭的配额。 很多人都说,打仗就是烧钱。 但扶苏要让他们知道,大昭储君打仗,烧的是金子。 这就是,扶苏的战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五章 北境铁壁 “公子豪气惊人。” 这是甘罗客气的说法。 樗里偲就直接得多,“你怎么不干脆用铜钱把他们砸死?” 扶苏才不管樗里偲那没见过世面的酸溜溜言语,这种凭借绝对优势的“浪”,直让他大呼过瘾。 《英雄》里那般万箭凌空的场景,如今在自己大手一挥之下不靠着特效就重现江湖,这才是让人激动的。 至于那点浪费的箭矢,就当是扶苏付出的票价了。再说了,又不是不能回收。 相比于扶苏等人的轻松打趣,魏军那边可谓是被打了个心胆俱裂。 他们哪里见过这般金山盖脸的战法,在被劈头盖脸了个晕头转向之后想要逃跑,结果往后一看,却发现河面被封锁了个严实,无奈之下很干脆地投了降。 在扶苏意犹未尽的咂嘴中,守军纷纷将兵器抛出,然后大开寨门,跪了一地。 觉得自己军事天资惊人的扶苏摇头下了车,以甩手掌柜姿态道:“樗里偲去受降,章邯安排渡河一事。” 樗里偲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只看见扶苏真的甩甩手就走了。 “不会真有人以为公子擅长作战吧?”冯异苦笑不已,看着满墙满地的弩箭心疼。 “不会真有人以为公子不擅作战吧?”甘罗却不同意冯异的看法。 “愿闻高见?” 众人都是扶苏一手提拔到军机处的年轻人,平里打闹惯了的,对于编排公子倒是没了最早的心理负担,此时反而兴致勃勃。 甘罗笑得智珠在握,“此战,公子做到了我等此前百思苦想都想不到如何做到的两点。” 樗里偲原本并不在意甘罗的胡言,此时却也皱眉思索道,“你是说,投降魏军的忠诚,还有韩人的摇摆态度?” 甘罗给这位樗里子竖了根大拇指。 围拢的年轻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只觉得扶苏公子果然高明。 万箭横空的大手笔,不仅是震慑了对面的魏人,对于己方魏人的震慑力也不容小觑,这是威。 三层厚甲的保护,还有不惜成本的支援,这是恩。 恩威并施之下,魏人的军心就算是收拢了大半。 而这一切,都是在韩人眼皮底下做到的。 魏人能感受到的震慑,韩人的感受只会更深。 不但昭人组成的大军难以匹敌,连被加成了昭军“buff”的魏人都如此可怕,天下间还有能阻止昭军的势力吗?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李清在这里,一定会捧腹大笑,然后留下一个评语:“还是年轻。” 章邯没有参与这些闲出水的军机郎如何乱想,为前锋的他还忙着押解俘虏、整备战船。 俘虏其实很好安排。 只要在大军渡河之后,安排上部分船只和少数押解人员,让他们顺流而下,便可以到达陕城。 到了那里之后,自然有百里大夫会对他们做出安排。 改编为郡兵或许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出路,然而可能不大。 东魏还未平定,仍然有敌军份的他们,对于兵员名额接近饱和的西魏来说并不合适。更大的可能是被送回昭国本土,成为免费的劳力。 更重要的是渡河的安排。十万人的渡河可不是如同鸭子过河似的只管往前扑腾就行,渡河的顺序、渡河之后的警戒、渡河的时机、这几的天气,都是要考虑到的。 但这已经不是扶苏要考虑的了,他当下要做的决定,是渡水之后北上还是南下。 军议上未能做出的决断,最迟要在三内做出。 虽然渡船充足,但要完成近十万人的东渡,也不是朝夕便可的,于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扶苏便有了三时间。 这三,他需要尽可能地收集报。 无论是白起军、王贲军,或者赵魏的动向,对于扶苏接下来的决断都可能会起到决定的作用。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有疑问,始皇的命令是救援白起,那么扶苏在这里考虑北上是否有抗命的嫌疑。 其实战国时代的将领所拥有的权力和自主权,是后世无法想象的。 这从拜将台上,始皇对上将军的叮嘱与礼敬就可见一二。 主将对于军中将士拥有的生杀大权就不提了,即便在武将最没有地位的宋代,对于军中的这份权威,武将们还是能够保有的。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战前的战略规划,还是战后的治理地方,此时的一军主将都有绝对意义上的自主权。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主将所做出的任何行为都会被认可。 如果不能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合理解释,将领在战后必定会被追责。 让扶苏举棋不定的,自然不是后如何向始皇解释自己的行军路线,而是因为魏军突然加强的封锁,这几从白起与王贲处传来的军都是断断续续的。 报的不足给扶苏的策略制定造成了很大阻碍,他现在应该无比怀念手机,或者是无线电。 如果这三内依然得不到前线的确切消息,那么即便是有再多的遗憾,扶苏也只得选择南下,首先保住白起军的撤退路线安全。 因为就如同董方在军议上所言的那样,站在大局的角度,此时过分行险是毫无意义的。 让扶苏和整个昭国都牵肠挂肚的白起,正哼着小调,啃着烤得外酥里嫩的羊腿。 午饭要吃好。 韩信盯着眼前的一整条后腿,眉头紧皱。 “吃完,不许剩。” 韩信眉头皱得更紧。 白起笑得更加开怀。 这个小子,近来是越来越沉闷了,逗他一下也好,半大小伙子整里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 韩信勉强咬了一口,饱满的油脂瞬间就从他的口中爆开,扑鼻的味立刻充满了整个口腔。 感觉似乎还不错。 又咬了一口,韩信对着满嘴是油毫无吃相的将军道:“章邯哥去安邑,不是你安排的吧。” 并非问句。 白起瞪着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子,“叫老师!没点尊师重教的样子。” 两人各自抱着啃了一半的羊腿对峙良久,韩信终于还是败下阵来,“老师……” 白起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解释道:“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不可能提前安排。” “我想也是。” 白起眉头微挑,却没有对此发火,“充分利用已有的条件,化被动为主动,是每一个杰出将领都应有的素质。” 韩信点头沉思,又毫无所觉地啃了一口,“老师要吞下魏军。” 这同样不是一个问句。 这小子成长得好快,白起再一次稍稍惊讶,以考校的语气问道:“何以见得?” “首先,老师进军长平,截断两军合流。”韩信面上得色一闪而逝。 “其实长平此刻并不重要。” “不错,赵魏两军并无合流必要,李牧之所以要做出合流动作,更多只是一个分散我军视线与兵力的幌子而已,不过很快就会变得重要起来了。” “当我进军……” “野王!必须进军野王。” 白起含笑点头,示意韩信继续。 “魏军此时看似对我军保有兵力与地理上的优势,但其实都如建在沙地上的城池一样,稍有震动就会崩毁。” “王贲。” “不错,王贲将军的确令我刮目相看。”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太目中无人了,白起稍稍有些头疼。 韩信一无所觉,双眼微闭,两手在面前无形的地图上挥舞,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这就是接下来的第二步。 “野王城小,但却是魏军补给的重要节点,野王被下,意味着魏军的补给线立刻就会在被王将军遮蔽大半的况下陷入瘫痪。 “到那时,急于突破封锁的,就不是我军了。但魏无忌所能选择的突破线路却只有一条。”脖子微微扬起,韩信的油手向北略略一推,“长平!” “为何不能向西,西魏主力尽出,此时安邑几乎是一座空城。” 韩信笑意更盛,“扶苏公子会堵住魏军西去路线。” “你如何能确定扶苏一定会出现在……” “曲阳。只有曲阳,才是最稳妥的,保护我军撤退线路的方式。” “为何扶苏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 “这就是老师下在前面的第三步了。老师以为,我没有注意到最近几军中发出的,越来越少的军报吗?没有足够的报支持,公子不可能冒着我军覆没的风险去博取可能极低的军功的。” “那么,此战的关键点就在于……” “长平!准确说是司马靳。他必须要扛住赵魏两国的全力攻击而坚持到我军对魏军的战略合围。” 白点头,看似毫不在意地道:“你还不错。” 若是以往,得了难得夸赞的韩信早就沾沾自喜了,此时的他却愁眉不展,“司马靳,足以担当此任吗?” 白起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他的平北将军职位都是靠爷爷得来的吗?你以为当初大王为何要让他与我一起突袭荆门关? “要论机谋百出、攻击不备,当然不是司马靳的长项。但若论守城守关,田单都未必能及得上他。我大昭的北境铁壁,岂是浪得虚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六章 糖糖与老七 “我叫海棠,你可以叫我棠棠。” 还未等姜崇发问,眼前佳人便笑语嫣然,自报了家门。 烟尘女子,果然都是如此大方吗? 姜崇俊脸微红,在周围好友的起哄中扭捏回道:“姜崇,姑娘可以唤我老七,因我在家中排行……” 海棠姑娘此时却被另一位欢主引走了。 还没能说完的言辞就这么卡在了喉中,姜崇略有懊恼,只是气愤还没酿成,就被佳人回眸的歉意一笑打破了。 于是,临淄倚竹居便又多了一位常客。 姜崇姓姜。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 姓姜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齐国,尤其是临淄,姓姜,总会引起一些注目和猜测。 田氏代姜之后,姜姓便彻底淡出了齐国,仅存的几户也与姜齐的姜扯不上关系。 姜崇明面上便是如此。 实际上,长辈自幼给他灌输的想法,都是重夺王位。 姜崇对王位没有兴趣,他喜欢歌赋,喜欢风月,喜欢,糖糖。 他总是偷偷在心中将海棠的棠改成饴糖的糖,仿佛只要这么念着,心中便有了甜意。 海棠是昭国的谍子,第三次见面时,他便知道了。 后来,姜崇也加入了黑冰台。 有几分是为了家国,有几分是为了佳人,姜崇理不清,也无意理清。 家国? 每每念及于此的姜崇都会在心中冷笑。 姜氏早已无家无国。姜崇的家国不在齐国,更不在昭,此生他都从未想过要有家有国。 直到遇到她。 姜崇曾经想过,两个绝对无法以真身走在阳光下的人,或许足以构造一个家。 突然的凉意将他惊醒了过来,抬手将脸上的几滴雨水随意抹去,姜崇努力挣扎着坐起身子,喘匀了气后借着透过屋顶缝隙的微弱月光开始仔细查看自己的伤势。 腹部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但口中一阵强过一阵的渴意一直提醒着姜崇,失血过多的他此刻急需补水。 又有雨水从缝隙中落下,望着渐渐大起来的雨势,姜崇干白的嘴唇颤抖着撕扯出一道裂口。 …… 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愈发衬托得地牢中的fbài气味刺鼻难忍。 但对窦布来说,无论是地牢中的味道,还是女子身上的清香和焦糊混合而成的气味,都毫无差别。 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姜崇去哪儿了?” “我不知……啊!” 窦布微笑着将烧红的烙铜又印在海棠白皙的肌肤上,“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真的想知道姜崇的下落。” 放下烙铜,窦布将保养得光滑细嫩的手指欣赏般地划过自己方才完成的“杰作”,“你听说过炮烙之刑吗?” 海棠只觉得被对方接触过的肌肤如同被毒蛇舔过,她颤抖着想要去躲,但是被牢牢绑在刑具上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没有得到回答,却并没有影响到窦布的愉悦心情,“我改良了纣王粗糙的刑罚,可惜大王一直不准使用,让人引以为憾。好在如今为了社稷,大王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真的不知道,姜崇的去向。” “我说过,我不在乎。”窦布拿过丝绢细细擦拭着手指,“将她绑在柱上。我只想知道,稍后你身上烙印的图案能否让人满意。” 雨停了。 补充了少许水分的姜崇感觉体力也恢复了少许,他挣扎着站起身,仔细认清方向后,继续向北而去。 天亮了,他要回临淄。 还未靠近城门,姜崇便被连夜追杀他的齐王卫队围了起来。 姜崇没有去看身周早已出鞘的刀剑,他只是拖着步子,迟缓却坚决地向前走着。只要他能尽快赶到使馆,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让开!让开!” 又一队衣着华丽不输齐王直属卫队的兵士强行将姜崇身周的包围圈撕开。 敢于正面冲撞齐王卫队的,临淄城中只有一人。 “奉丞相令,任何人不得阻止姜崇入城,违令者斩!” 昭国使臣用了多大代价从相邦后胜手中买回自己的命,姜崇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每耽搁一刻,海棠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王军心有不甘,但面对人数远胜的丞相亲卫不敢造次,只能愤愤然让开道路。 一袭黑衣挡在了姜崇身前。 姜崇怒目看去,却见一个独眼女子冷冷盯着自己,眼中的冷意却似乎包裹着别样情绪。 姜崇认得此人,海棠的,也是他自己的顶头上司。 “救……”姜崇沙哑的声音从喉间嘶吼而出。 嬴玉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东西呢?” 姜崇眼中的怒火一闪而逝,却未敢耽搁,从怀中紧贴着肉的秘袋中拿出一支做工精美的簪子,递给了对方。 嬴玉迅速伸手想拿过簪子,却发现姜崇死命握着簪子不放,只狠狠瞪视着她,仿佛他手中握着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海棠已被接回倚竹居,但……” 嬴玉还未说完,方才还被姜崇紧握在手心如同珍宝的簪子立刻就被他弃如敝履,仿佛没有听到嬴玉的后半句。 嬴玉看着姜崇蹒跚的背影片刻,对身边下属吩咐道:“派人跟着他。” 属下领命而去,嬴玉并未停留,粗略扫了一眼簪中藏信的内容,面色不变,将还沾染着血色的簪子收入怀中,上马绝尘而走。 怀中这份用无数钱财和性命换来的情报,必须立刻送到咸阳。 齐王欲以砀郡三百里之地结盟楚国。 田建这是要玉石俱焚。 若砀郡三百里归楚,就意味着齐国将彻底放弃临淄以南几乎所有的土地,甚至就连目前还有一半握在手中的薛地也会拱手让出。 付出相当于齐国半壁江山的代价,田建只为了结盟楚国而已吗? 嬴玉不必考虑情报的意义,她所要做的,只是如何要在群敌环伺下穿越整个中原,将情报送往咸阳。 离开临淄地界后,嬴玉身边的岔路上突然出现了十位一人三马的黑衣骑士。 并无寒暄,这些骑士便自觉将嬴玉护在了中央,马蹄隆隆中,前行速度丝毫未减。 他们要以这样的速度一直狂奔,直到咸阳为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七章 想想张良怎么做 扶苏等人是第二波渡河的。 首批渡河设立营帐的,是以昭人骑手为主的斥候军以及设立大营作为渡河基地的工兵。 斥候军的作用有两个,第一自然是要在主军,尤其是扶苏渡河之前,尽量探索对岸的地形等况。 第二点就是要保护工兵的作业,尽快将营地立起来,以保护接下来的渡河。 斥候可不仅仅是探索敌之人那么简单。因为要在敌不明的况下探知敌军动向,斥候很容易就会陷入敌军大范围的包围,以少战多是常态,因而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对斥候来说是必备技能。 因此,斥候军的实力,往往代表着一支军队的最强战力,相当于后世的特种部队。 根据前线传回来的报告,这两个工作都完成的异常轻松。 魏人在港口失守后,似乎完全放弃了在对岸阻止昭军渡河的意图。除了零星几个着魏军军服的骑士以外,斥候的探索范围扩张到二十里后还没有见到敌军大股部队的迹象。 就连那几个魏军骑士,一见到昭军出现也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几乎不像是来监视昭军动向的,直让人觉得是迷了路。 扶苏并没有放松警惕,在传令斥候将侦查范围扩张一倍到达四十里之后,立刻通令全军按着计划开始第二波渡河。 汾水水面宽阔,水流的流速不快,因此少了很多颠簸。 与扶苏想象中不同,为了尽量走直线,渡船的船头并不是直对着对岸,而是与水流方向成一个钝角。 如此一来,在水流的推动下,渡船反而可以走过最短的路线到达对岸,而不会被冲到下游去。 只是略略看了一眼韩人船夫们的熟练作,扶苏并未将注意力过多分散,又转过头对站在后的冯异继续问道:“因此,燕国虽有秦开为将,仍被匈奴步步近了蓟城?” 冯异点点头,然后发现公子问完话后又将视线投向了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又出声道:“是。秦开毕竟年迈,又因为燕军新败,军心士气极低,即便是秦将军也只能放弃燕国北疆大部分无险可守的平原,将兵力集中在几座坚城中。” 蓟城,大致位于后世的北京地区,是燕国的王都,位于东北平原之上,在平原上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力,的确难以对抗胡人来去如风的骑军。 燕军打不过匈奴,并不出乎预料,除了燕军一贯的弱旅印象外,也因为燕国是七雄中唯一一个长期打不过胡人的中原王国。 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一次,就是因为燕国被胡人打得几乎亡国。 当然,这么说稍微有失公。 因为当时受到胡人亡国威胁的,远不止是燕国一国,连孔子都说过“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由此得见,当时的整个中原王朝都是对胡人的威胁如芒在背的。 但是谁让燕国是其中最出名的呢,毕竟是七雄之一,这就被记下了。 燕人可能有所不服,毕竟给外族欺负得很惨的七雄还有一个。 那就是昭国。 前文也提过,大昭开国之初,接连数个国君都是死于与西戎的战场上的。这还不够惨? 但是昭人被欺负过之后没怂,最终还是在戎狄的包围下,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灭亡西戎三十余国而终成霸业。 可是燕国直到被王贲灭国,在面对北胡时的战绩,除了秦开的“辟地两千里”,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了。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燕国人的个人战力绝对是排的上号的,燕国也不乏技艺惊人的游侠,要不荆轲也不会在离开魏国之后去往燕国。 但是燕人给中原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稍微有点志向的人都不愿意参军。 这些人用韩非的话来说,就属于“五蠹”中的“带剑者”,是需要国君极为警惕的一类人。 但是燕国国君历代都有些游侠气,自己都梦想着仗剑天涯,哪里有意愿去约束民风。于是数百年来,燕国人的游侠气越发盛行,而燕军的战斗力相对的就一泻千里了。 扶苏盯着起伏不定的河面,在心中对燕国又腹诽了一通,但对于燕国的消息其实并未上心。 燕齐的大战已经结束,即便燕国此时被匈奴打得如何凄惨,也不至于被不善于攻城的匈奴真的灭了国,顶多是在败于齐国之后再多伤点元气罢了。 对于昭国来说,已经失去仅有的一点利用价值的燕国,根本不需要过多去考虑,扶苏转移话题道:“齐楚之战,可有变动?” 冯异早已将报都铭记于心,再也不用随时翻动军报,闻听公子问话,立刻就回道:“楚军前锋停在了莒城一线,主力正在全力围攻琅琊。” 楚军进展放缓了很多,但也并不可疑。 北线作战胜利之后,齐国可以集中力量对抗楚国的北侵,而且莒城城防坚固,曾经扛住了乐毅五年的围攻,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如今全力围攻琅琊,也是希望从东线打开齐军防线的一步妙棋。 然而……张良这个名字还是让扶苏心中微微异动。 对他人而言绝对算是妙棋的一步,对张良而言也是如此吗? 扶苏搭在船帮上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板,心思沉浸到了齐楚战场之上。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如何大破僵局呢? 战争的艺术,就在于以强攻弱,那么楚国强于齐国的点在哪里呢? 首先跃入脑海的,自然是兵力。 楚国的兵力莫说是齐国,连同大昭在内的天下诸国一想起楚国的百万大军,就没有能够不脊背发寒的。 但兵力再多,全部拥挤在莒城之下也毫无意义。 单位地域上兵力的过饱和,对于战争的胜负影响极为有限,张良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为了发挥楚国的绝对优势,应该如何? 很简单,扩大战线。 攻打琅琊,就是楚军扩大战线的一步。 那么,仅仅是围攻琅琊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 但是陆上能够作为军事目标的地点就那么几处,只要齐军将兵力在重点上布防好,楚国就只能将重兵都拥挤在一处,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来。 琅琊不够,再往东呢? 再往东就是大海了。 那么楚国胜过齐国的第二点是什么? 水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八章 守门人 夜幕西垂之前,今日第四波,也是最后一波渡河的兵士也从船上下来了。 他们还不能立刻休息,而要先去接替之前担负防守责任的同僚。 今日是魏军半渡而击的最好时候,然而随着大寨立起,守军也已齐备,如今要趁着昭军前军渡河立足未稳来攻的最后机会也已失去。 如此便算是顺利渡河了。 扶苏稍稍放下心来,看来魏军在失去港口后的确放弃了在汾水之畔阻止昭军援兵的打算,这让有些摸不透魏军主将,公子无忌的想法。 魏军虽然目前还占有战场的主动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因为昭军留在韩地的兵力不足而已。 只要扶苏援军加入战局,魏无忌此刻的那点优势立刻就会荡然无存。 如果要扶苏来指挥,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援军死死挡在汾水以西,不可能就这么让对方顺利东渡。 围点打援,重点在于打援,不打有什么意义? 诱敌深入吗?就魏军目前在故韩国土上实际掌握的那薄薄一层占领区,哪里来的战略纵深供魏无忌诱敌? 从白起军传来的情报依然模糊不清,除了白起将要尝试突围之外,其余情形都如云里雾里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敌友动向全部不明,扶苏便只能选择按照既定战略,先攻占曲阳为白起军保证退路。 王贲处给出的军报倒是一如既往地明朗,魏军的大致动向经由王贲的整理而跃然纸上,几乎不需要军机处重新整合。 根据王贲的情报,轵关到轩辕关之间的大片韩土,都在魏军与韩军的相互割据拉扯中乱成了一锅粥。 王贲用兵出色,但是手上的兵力实在有限,而且韩军的真实战力虽然不弱,但是军无战心,在面对魏军时往往会将优势拱手让出。 不过王贲本身的目的也不在于仅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甚至吃掉魏军,他要做的只是牵扯住魏军的注意力,为白起分担压力而已。 就这个任务而言,王贲完成得可谓惊艳。 韩军对于魏军腹地的袭扰,已经不只是牵扯了魏无忌部分精力,甚至让他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魏无忌掌权的方式可远称不上光彩,如今依靠自己多年来的积威,他还勉强压制得住越来越甚嚣尘上的抱怨,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抱怨发展成叛乱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朝中理应为魏无忌分担压力的魏王敞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雪中送炭,魏敞只是命人严密守住大梁周边不被韩人的散兵袭扰,对于雪花般的各地求援视而不见,对如潮般的弹劾奏章同样留中不发。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魏敞在等。 那么他在等什么? “等我死而已。” 大战如火,本应在前线指挥大军的魏无忌此时却在山巅平台上,陪着一位老者喝酒聊天。 为对面的老者又斟满了刚刚空下的酒爵,魏无忌的神态之间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他人的故事。 这位老者便是给了刘邦等人盘缠的信陵君府看门人。 老者没有去看给他斟酒的信陵君,而是随意夹了口菜放入口中,仿佛名满天下的公子无忌给他斟酒,不过是理所当然。 侍立在旁的壮士朱亥信手提着大椎,对此也并无反应,一点没有当初一言不合就要椎杀大将的作态。 老者细细咀嚼着口中的菜肴,霜白的胡须与眉毛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轻轻跳动,良久才回道:“你行事总是不爽利,才有今日之患。” 仿佛教训后辈。 对于老者毫不留情面的教训,魏无忌并无变色,他当然知道老者对于他的作为不满已久,然而横亘在他心中的那道关口,不是济水那般说渡就能过得去的。 因为父亲的关系,得以敬陪末座的李放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父亲与平原君在此,恐怕也不敢对信陵君口出这般言辞。 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事已至此,侯生如何教我?” 老者不紧不慢地端起方才满上的酒爵一饮而尽,哂笑道:“你怎知我一定会教你?” 这下就连朱亥都有些急了,虽然不敢造次,仍是抓耳挠腮不止。 魏无忌却毫无急色,又给老者满上,“侯生不远千里从大梁一路来此,总不会只是为了看无忌兵败自裁的。” “还知道自己必败,公子总算没有笨到针石无灵。” “无忌用兵不及白起多矣,治政不如扶苏远矣,如今遭逢两人围攻,如何能不败?” 李放眉头紧皱,信陵君说自己用兵不如白起,这他是信的。毕竟那位是父亲都视为一生之敌的大昭军神,但是扶苏不过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同辈人,如何能得到公子无忌如此的追捧? 被称作侯生的老者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问了句仿佛毫无瓜葛的话:“公子可知,老夫为大梁守了三十年的门,又为信陵君府守了十年的门,有何所得?” 原来只是个看门的?李放对于这位神秘老者的兴趣立刻大减,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桌案上的美食美酒上了。 魏无忌没有急着回答,沉思良久后才道:“看人?” “不错,若论看人之准、识人之明,老夫自认天下第一。”说到此处,老者不知为何顿了顿,突然想起了当日那群前来拜访的,如同乞丐般的同乡人。 老者摇摇头,驱散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豪杰之士同出一地。“魏敞此人外宽而内忌,性格不似其父,却似其祖惠王。” 魏无忌并未点头称是,更未插嘴,只等着老者继续说下去。 “只要公子一日掌兵在外,都不必担心魏敞会从背后下手,但只要公子一旦回到大梁就必然会以一方身死告终。而以如今公子不复往日的威望,必然凶多吉少。” 看着魏无忌依然笑容不变的那张脸,老者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魏无忌取而代之,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对策,“放弃赵韩,全军东归。” 李放立刻拍案而起,对老者怒目而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九章 历史的惯性 从东边来的云,将雨水浇了下来。 这场从下午便开始,直到天黑后越下越大的大雨目前看来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雨幕倾盆,混合着如墨的夜色,将可见度压到了最低,即便握有防水的火把,穷极目力也看不到几步之外。 在这样的天气中巡守当然是苦差一件,故而在以往,只有营中最倒霉或者最不受待见之人才会分到这样的活计。 但在如今的扶苏军中不是这样。 早已明文宣扬的出勤表将守卫之责按着期时辰,毫无偏私地分到了每个人的脑袋上,谁都躲不过。 感谢昭军详尽到让人咋舌的花名册,扶苏没用多少精力就完成这项举措。 于是因果就反了,以往只有最倒霉的人会在大雨天巡守,而如今在雨天巡守的,才会被认为是最倒霉的了。 听着雨水不断拍打在帐篷上粉碎骨的声音,扶苏在处理着政务。 这是扶苏停留在汾水大营的最后一,明放晴之后,大军主力就要继续南下,只留下少数官兵守住大营与渡口的安全。 于是今夜是扶苏难得的,能够有充足时间处理政事的夜晚。 即便是有军务在,西魏的重要政事仍然要经扶苏之手,或者至少要由他过目。 幸亏考虑到自己不可能在远离安邑的况下进行详尽的远程纵,扶苏将大部分的权力都委托给了百里大夫,因此那些琐碎的事务就不必他再亲自批阅了。 百里俜的政报,文如其人得细致入微,让扶苏即便人不在安邑,依然对西魏大体状了如指掌。 流民的安置是与粮食运输相同的头等大事,两件事都在百里大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目前,安邑、少梁、陕城三大粮仓都已储备了足够应付到来年开的粮食,西魏整地的粮价也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甚至个别地区因为市场的信心回升,降到了接近大昭本地的水平。 因为平准仓的存在,大昭的粮价一直以来都是各国中最平稳的。 如此先进的经验没道理不学习,扶苏在回执中先是大力肯定了百里大夫等人为平稳粮价做出的杰出贡献,然后提出要在西魏上建造平准仓的意见。 这也可以作为安置流民的一个手段。 暂时无法务农的流民在回到当地后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工作机会与收入来源,游手好闲之人历来都是动乱的根源。 自扶苏接手政务以来就上马,且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整顿道路、水道等大工程也是应对流民的一种方式。 平准仓的建设暂时看不出直接的成果,但在来年秋天将仓廪灌满以后,就能看出作用了。 如前所说,有了高层的高度关注,以及充分的宣传和强制力量,流民们在安邑城下蹉跎了小半年后,终于逐渐回到了原址。 这让提前得了安邑多次警告的各地守备如临大敌。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因为魏无忌突然进军而导致西魏稍微有些波澜,但总体而言人们的绪还算稳定。 一方面扶苏的仁政措施结合魏无月的份带来的宣传效果,使得魏人对于被昭人的统治没有了最初的强烈抵触。 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当安邑城下昭军无敌于世的大气魄,经由经历过战事的魏人之口迅速传遍西魏,令大众普遍对魏无忌的获胜不抱希望。 军机处对此的判断很清晰:至少在魏无忌攻入西魏土地之前,魏人不大可能会有成规模的反叛行为发生。 在政报的后半段,百里俜还提及了朝中对于西魏后行政划分的初步定策。 咸阳的观点认为,应该将西魏与南韩一起,划分为河东、三川、颍川三郡,这样的划分是结合了地理与政治因素综合考虑的。 如此划分,函谷关就不再位于西魏政治辐下,而是被独立出来后由咸阳直接管理,而且魏韩各有一部分被切出来重新融合,也有助于遏制扶苏在魏地如同土皇帝的权威。 同时魏韩一体化,也有利于进行地方守备,同时加强中央的直接管理。 扶苏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他从没想过在这个大昭国力上的当口弄出一个国中之国来,能够保持在魏土上的隐形权威,已经完全足够了。 何况如今借助着行政划分,扶苏还能将自己的权威辐到故韩,得失如何还在两可之间。 自那黑色裂变之后,扶苏心中瞄准的,只有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区区一个西魏名义上的帝王,有何意义? 但没有异议,不代表扶苏会拱手全盘让出自己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底”。 无论如何,以安邑为首府的三川郡的郡守,必须要由自己说了算,而且这个人选是现成的。 即将成型的三川郡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经济实力,在中原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掌握了三川郡,就等于掌握了东来北往的九省通衢之地。 而作为交换的,是扶苏对于咸阳政令的全力支持。 否则,一个阳奉违的“土皇帝”,是足以让始皇都头疼的。况且目前形势下,始皇也不可能将负救援重任的自己免职。 想到此处,扶苏心中微微一动,如今的自己,居然胆敢跟父王讨价还价了?难不成真是久不在父王边,子也变野了。 笑着驱散脑中突然萌生的念头,扶苏开始提笔给父王写信,当然是用十分恭谨的态度。 讨价还价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扶苏真的心里没点数,即便如今或许没有大事,却很可能会被秋后算账。 写完一封几近阿谀的酸词,扶苏隐晦地将自己的小算盘藏在其中,想必以父王的睿智,一定看得出来。 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措辞,扶苏看着自己如今早已登堂入室的文墨,满意点头,将其封装了起来。 虽然书法还比不得李斯那样的大家,不过至少不是五年前那种几近文盲的水准了。 处理完公事,扶苏稍稍伸了个懒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打开了家信。 信自然是无月写的。 信中没什么主旨,无非是今吃了什么,昨游玩了何处的流水账,尽是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随言语。 读着读着,扶苏仿佛看得到一个穿行于花海的精灵,为他哼着不知语调的曲子。 虽不解其意,却不妨扶苏将心绪短暂放松,随着她徜徉在花海小憩一番。 在信的最后,或许是被魏无月强着的,赵灵儿也落下了三个字:祝安好。 放下信件,扶苏心中五味陈杂。对于赵灵儿的安置定位,扶苏如今还没有个系统的章程,或许今后也难以有个能够让自己照本宣科的章程出来。 这种男女之事,真的可以同处理政事一样强行分个一二三出来吗? 还未想好如何回信,就见帐门被人粗暴推开,清冷的雨丝夹杂着将官训斥士卒的吵闹声从那人的侧借着冷风席卷而入。 来人甲胄俱全,却是本应在今就出发,然而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前锋主将章邯。 章邯大踏步近前抱拳行礼,向扶苏禀报一个还乎着的重大消息。 “赵括领齐军,李放领魏军强攻长平,目前战况不知。” 扶苏对于两个赵人领着别**队并未在意,只是在咀嚼着那个熟悉的地名。 为何又是长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零章 攻防之能 瓢泼的大雨,给守城的昭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昭人最强大的守城利器——弓弩在这样的天气下完全丧失了往的杰出效果。被雨水打湿的机括难以上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雨幕遮挡,弩手根本没办法进行基本的瞄准。 看都看不清,怎么瞄准? 幸亏有司马靳此前的再三严厉训诫,值守的兵士即便在如此的天气下也并未偷懒,长平才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魏军一攻而下。 在守将司马靳的鞭打和怒喝下,昭军总算险而又险地在另一边也遇袭之前将当面的魏军先头部队强行赶下了城。 但这还没完,借着夜色与雨幕的掩护下摸到城墙上边的不止是魏人,还有不知怎么绕过了上党,赶来与魏军齐攻长平的齐军。 齐军?司马靳得知这个消息后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得了绝症。 田建这个小崽子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学乖的吗,真以为自己的王位有多稳妥? 躲过了从暗影里杀出的一根长矛,司马靳在亲卫的协助下奋力将对方连人带武器一并推了下去。 “将军,东门有残兵自称是平守军,被魏人攻破了城池后前来避难,请将军开门!” “不许开门!” 司马靳狠狠拒绝,敌军只从南北两面攻击的状本就让他心中警惕,如今在军不明之下,经验老到的他更不可能随意信任黑夜中无法证明自己份的陌生人。 即便对方真的如所自称的那样,也得等到明早再说。 黑暗之中交通不便,司马靳没法确认此前留有少量兵力的长平周边几座小城是否已经遭了围攻,还是已经沦陷,此时他只能紧守住城池,坚持到明才能派出信使和斥候去探知报。 “将军,西门也出现了……” 司马靳不胜其烦,怒吼道:“传令各门守军,即便白起现在叫门,也让他给我等到明早!” 这个夜晚即便有再多的求援,难辨真假之下,司马靳也不可能派出援军,更不可能开门放任自称的败军入内。 “让弩手上望楼,就给我朝着城墙根随意漫,不用担心误伤!” 弩兵的攻击虽然在雨夜之下杀伤大减,也依然给攻城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不知何处来的致命弩箭,对于抹黑攻城的军卒来说,是不小的心理压力。 “推杆!上推杆!不要搬礌石,全部上推杆给我把云梯推下去!” 在这样的天气下,司马靳不信两军能把重型攻城机械推到跟前来。 他当然是对的。 长平周边的道路可不如安邑周围那样被压制得十分瓷实,大雨一冲,又被大军踩踏之后,立刻就是泥泞不堪。 除了能够勉强用肩扛的方式踉跄着搬到城下的云梯,无论是准备了长久的魏军还是远道而来的齐军,都没法在此战中运用别的攻城器械。 在司马靳正确而及时的命令下,昭军很快稳住了阵脚,逐渐占据了上风。 在昭军撑过最初也是最凶猛的一个时辰的攻杀后,魏军和齐军的攻势终于都显然地弱了下去。 雨夜突袭,重点就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被叫破之后的强攻虽然一开始在守军震惊之下略微占了些优势,但是很快,昭军明显胜过一筹的战斗力在防守中的优势还是压过了对手。 毕竟,大雨阻扰了昭军的远程力量的同时,也给进攻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在这样的道路况与恶劣天气下攻城的士兵,抵达城下时体力就已经损失了大半,一开始的气势过去之后没能一鼓而下的攻城方立刻就落了下风。 赵括心中惋惜,但还是传令鸣金了,他看得分明,如今的强袭已经失败,在城头拉锯并不利于士气已泄的齐军。 司马靳的谨慎也让赵括利用败军赚取东西两侧城门的计划流产,如今已经得了周边几座重要据点,得了大便宜的赵括并不想继续做无谓的牺牲。 只要围而不攻,赵括相信断了粮草后勤的长平指可破。 那边闻听齐军撤退,早有退意的魏军也在李放心有不甘的军令下彻底撤了回去。 到了第二清晨雨歇,司马靳立刻就从各门放出了无数哨骑,探听昨夜遇袭的结果。 随着报越来越多,司马靳的眉头也越皱越深,显然目前形势大为不妙。 即便司马靳再三叮嘱,轻敌大意的几座小城与护卫大营,还是被突然袭击的齐魏两军攻破了大半,只有零星几座还在昭军手中的小城散落在长平周边,寥作护卫。 但实际上,不能连成一片的防线,已经无法阻止两军对长平直接的威胁,司马靳在一夜之间便从稳如泰山落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 没了外部的支援,长平就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而困守孤城,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 田单能够守住即墨五年,那是因为即墨本就是齐国大城,无论是军械还是粮草都十分充足。 但长平城小,昭军实际在此处开始驻扎也才几功夫,军中的粮草只够一月开销,至于军械就更为匮乏了。 而且司马靳心中清楚,白起主军的帮助,在短时间内是不用指望了。只能希望白起那边的进展顺利,能够令魏军不敢再如此肆无忌惮。 然而实际上,白起的进军从一开始就不顺。 突然来临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泞不堪倒也罢了,为什么野王周边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这么多严阵以待的魏军? 白起挑眉震惊不已,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魏无忌的本事?一向不以用兵之能示人的公子无忌,竟能猜得到自己的用兵方略? 初次试探交锋之后,白起从士卒的口中得知,对面魏军的守将竟然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头,这就更让白起啧啧称奇了。 魏军的主要将领就那么几个,没听说有这么老的啊。 待到打探清楚对方此前只是个守门人,白起在称奇之余也对这人提起了一些兴趣。 “此人名叫侯赢,人常尊称其为侯生,原是大梁看门人,后受公子无忌礼敬而尊为食客,但其人入府之后也不曾有过任何事迹流出,只又成了信陵君府的看门人而已。” 这可真是不知彼了。 毕竟一个从无事迹的老头,白起再如何也做不到知彼上。此一节,只能算是对方占了些微弱优势,谁让白起早已名传天下呢。 之所以说是优势微弱,就在于白起明白,自己不知对方,对方却也未必能做到“知己”。 将领所言的知己,是要对己方的军心战力了熟于心,一个此前未曾领军的老头,即便再是天赋卓然,也必不可能在短短时内就对手下兵士如臂指使。 白起所料的当然不错,侯生的确做不到对手下官兵的“知己”,但是他也不需要做到如此细致。 侯生有识人之明,他所需要知的,仅仅是几位高级将领而已,只要能够指挥这些将领发挥出自己的才干,对他而言就已足够。 “白起自统军以来,用兵之巧思,总给人其善用险计的印象,然而我观其人用兵之道,只在一个‘稳’字。” 这是侯赢给白起的评价。 这与白起的一生之敌——李牧的评价可谓如出一辙。 同样,这也是侯赢猜出白起将要兵犯野王的原因,因为要稳妥地战胜魏军,没有比断绝粮道更好的方式了。 但是侯生不知道,他所要面对的,可不止是一个白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一章 公子示威 前往曲阳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章邯的前锋遭受到了魏军坚决的阻击。 曲阳守军并没有等在坚城之中被动等待昭军兵临城下,反而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出动出击。但他们吸取了安邑之战的教训,并没有头铁地跟昭军继续野战,而是在三十里外于道中设寨而守。 这也可以理解,恐怕安邑之战后,再没有任何国家的任何将领敢于跟昭军正面野战的了。 昭军正面野战无敌这个概念,借由十万魏军的鲜血,再次明明白白地印在了列国人心里。 有得有失。 有得的一点在于日后昭军能够轻易选择用兵路线,但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日后昭军恐怕再也得不到一战而下的轻松机会了,此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攻城战,比如此刻章邯面对的这样。 在尝试攻寨两次未果之后,没有合适攻城器具的章邯放弃了迅速攻破营寨的想法,一方面将大寨严密围住,一方面派遣了少数斥候越山而过,尝试探明敌军虚实。 此前渡水之时没有进行太过激烈的阻挠,为何要在几日之后于道中设寨坚决反抗? 在这几日间发生了什么,引起了章邯的关注和猜测。 催促与等候后军将攻城器械运上来的期间内,章邯也没闲着,攻寨的第二日晚间便诈做中计,引魏军劫营之时反攻敌军大寨,一举攻取了此前屡攻不下的营盘。 然而章邯还没能得意多久,探报回来的消息让他头疼不已,连夜将情报又命人递送给了后方正在抓紧赶路的扶苏。 扶苏在接到消息后也咋舌不已,再三确认情报无误后,立刻召集众人前来马车上,议论起魏军意图来。 这架由苏梦泽专为扶苏出行而定制的车厢内部十分宽敞,足够五六人在其中伸展拳脚而不会觉得局促。 并且扶苏还偷偷使用了减震装置,使得辒辌车的颠簸大为减缓,舒适度提高了数个档次,远超始皇的座驾。 “三十里之间立寨二十余……”第一个发言的依旧是樗里偲,此时就连一向言辞犀利的他说起魏人的举动也有些磕磕绊绊,“魏军这是……这是要拖延?但他们在拖什么?” “还不止如此……”冯异将前方最新送到的军报送给扶苏过目,“据斥候消息,魏军前方营地之后依然不断有工兵往来,似乎立寨之事还仍在继续。” 还要继续立寨?魏人这是在玩塔防吗! 扶苏对于魏军的“怂”头疼不已,不就被安邑之战打疼了么,就这么丧失了骨气也太可耻了些。 “魏军原本的作战方略应该是要引诱我军深入然后伺机围攻的,如今为何却要阻止,是有何变故吗?” 没人能够确切地回答董方的问题,情报不足实在是一件让人无比恼火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虽然不知魏人的根本目的在何处,”甘罗也接口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魏军是想要将我军滞留在此地。” 王翦的教诲言犹在耳,既然知道敌军目的是什么,就要想办法让他们无法达成目的,扶苏稍稍推开车窗,向候在马车外的传令兵吩咐了几句。 传令兵躬身听仔细后抱拳告辞而去。 等到扶苏关上车窗转回头来,樗里偲代表军机处几人问道:“公子方才下了何令?” 扶苏并未向心腹们隐瞒,“没什么,只是传令让军士注意问询附近的樵夫乡民,看看有没有能够供军队通行的小路绕过去。” “此等事,由韩人去做或许好一些。” “嗯,我就是这么吩咐的。” “公子思虑周详。”众人纷纷躬身赞扬。 听得多了,扶苏现在已经不会为这等“马屁”动容了,“此外,白起军的动向必须给我打探清楚了。冯异!” 冯异起身,“公子吩咐。” “告诉斥候军,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必须将白起的动向探明。我只给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若还探不明,就都给我退休了回安邑填沟去。如此一问三不知的斥候,要来何用?” 扶苏脸上并无太多的不满之色,但是语气中的怒意让车厢温度将了好几个点。 冯异冷汗淋漓,知道公子对情报工作的不满已经接近了顶峰,“唯。请公子放心。” 随着这道满含警告的军令下发,不止斥候军,整支大军的气氛都为之一紧。 一直以来,贤公子的治军都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又因为扶苏大力提升军人待遇的事情广为流传,这在为扶苏带来了军中无数好感的同时,也难免使得受扶苏辖制的兵士们有了些怠惰情绪。 倒不至于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来,不过兵士们愿意为扶苏效命,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恩”,但这远远不够。 扶苏要的不只是他们的“效命”,作为自己手中的利刃,扶苏需要他们在必要时能够毫无迟滞地为自己“效死”,而这一点,单纯的“施恩”不可能达成。 是时候让这口利刃接受一下铁锤的敲击了。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告诉我们,如果要在民众的爱戴和畏惧中选择,君主无疑应该选择畏惧。 因为爱戴是由恩义来维持的,但人性是恶劣的,任何时候只要有对自己有利,人们便会选择将恩义这条纽带一刀两断。可是畏惧,则由于害怕受到惩罚而一直维持。 当然,这种在西方“暴君”观念下的学说未必完全符合有“礼”来维持社会秩序的东方意识形态,故而扶苏一直在向外界展示自己的“仁义”,这同样是韩师教导他的“大仁”之学所提倡的。 但人性是相通的,因此扶苏必须不断提醒身边的人,他们必须要对自己保持足够的敬畏。 于是在扶苏亲率大军开始对第二座营寨开展攻势后,气势为之一肃的昭军很快就在攻城器具的帮助下顺利攻下寨来。 颇觉满意的扶苏也不吝惜自己的慷慨,宣布所有参与攻寨的兵士,每人可以分得一条肉干,首先入寨的一屯兵士可额外获得一杯美酒。 不止是获赏之人,全军都为公子的赏赐而高呼感恩,士气由此而胜。 “赏罚分明,恩威并济,公子的驭下手段颇得章法了。” “是梅姨教得好。” 与扶苏站在寨中望楼上交谈的,自然就是看着扶苏长大,被其尊称为梅姨的梅子酒。 一别数月,梅子酒似乎并无变化,连身上都依然是那件不染纤尘的淡到几乎完全素色的淡青长裙,似乎大雨和泥泞的道路都未曾有过。 梅子酒掩口轻笑,“那也是公子悟性上佳的缘故。”稍顿了顿,梅子酒带来了咸阳最新的消息,“西戎与匈奴的联军对大昭而言不足为患,杨端和与羌瘣配合打了数个大型围歼战,斩首不下十万,已经解了西境的危局。” 羌瘣本就是羌人,杨端和也是极为擅长骑兵奔袭的,有这两人在西线配合,大胜是无疑的,只是如此快的速胜仍是让人有些佩服。 眼见公子点头不已,梅子酒又笑着添了一句,“公子的三弟也随军出战了,据说表现十分出众,得了王上亲口夸赞。” 以嬴骐的弓马娴熟,以及能够一矛刺死巨熊的卓绝武力,在那般天高地阔的战场上自然是所向披靡的。 扶苏当然也为这个弟弟的武功高兴,不过遭受匈奴入侵损失最大的,一直都不是大昭。 果然,又听梅子酒道,“只是义渠在主力尽出之后突逢袭击,义渠的老弱残兵抵挡不住,大量难民南下,都挤满了泾水边。” 失去了几乎所有财产的大量难民逼近首都,这对大昭来说必然会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要处理这些难民,要比安置好歹还有些浮财的流民来说困难许多。 “上将军带兵驻守泾水,不许难民继续南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即便可能有些不够人道,但保证国都的安稳显然更为重要。 但咸阳的消息显然不止于此,梅子酒继续道,“义渠首领翟黎上表请求将义渠设为郡,王上已经同意了,朝中暂定郡名为北地郡。” 翟这个姓,记忆不错的话,应该还是宣太后赐予义渠人首领的,当时的首领也叫做翟骊,不过是同音不同字。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原本历史上早在先昭襄王时代就已经设县的义渠,最终还是接受了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只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设郡,总会给人一种…… 扶苏想些什么,梅子酒几乎是一猜就中,没等扶苏说出,就替他解释道:“落井下石?义渠人不会这么想的。大昭对义渠的恩荣以及扶助在近几十年来是挑不出毛病的。 “单说此次匈奴入侵,大昭对义渠的支援也是不遗余力的,即便自家同样被入侵,大王也派了同等兵力北上支援,这些事在义渠人心里都是有账的。” 扶苏点头称是,要说政治上的诚信,整个春秋战国时代都找不出任何一个主君能与始皇帝相提并论的。 不知是不屑还是性格使然,始皇从未有过背盟之举。 这或许也是各国都对大昭的威胁心知肚明,仍会甘愿与大昭订立盟约的最大原因。毕竟一个不会给自己背后捅刀子的盟友总比同床异梦的“同路人”靠谱得多。 这或许也是时代的必然。 在国势力压列国的时代,大昭需要的不是从背盟中获得的那点蝇头小利,而是更应该瞄准能够从本质上继续提升政治影响力的行为。 善于总结学习的扶苏,又从“霸道”老师始皇那里,学了一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二章 胃口大小 木柴在火苗的舐舔下劈啪作响。 受到公子激励的昭军士气大盛,一日之内连下魏军三寨。 心情大好的扶苏也有了月下在篝火边喝酒聊天的兴致。 如今军中并无禁酒,因为饮水的洁净无法保证,煮水的耗费在这个没有煤炭的时代又太过奢侈,因此低度数的酒是军中将领摄取水分的最佳途径。 当然,酗酒之事还是被严格禁止的,一有发现轻则鞭打,重则夺爵。 至于篝火所用的木材都是军中晾干备用的,大雨初歇下的森林之中,树木水分太多,不宜直接用来点火。 樗里偲懒洋洋地抱着酒樽,嘴皮子随意一翻就能惹来众人的大笑。 扶苏随手又给火堆添了根木柴,借着火光看向身边仍然默然不语的蒙毅,强忍着没有叹气出来。 这位好友虽然被自己一封信叫到了身边作为军机郎,却一直没有在军议上发表过一句意见,依然是一派颓废的样子。 “随我走走。” 扶苏站起身拍了拍蒙毅的肩膀,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就转身背着火光走了。 蒙毅从沉思中被拍醒,还未言语就见公子已经迈步走了,只好拍地而起,急忙跟上。 隔着火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樗里偲并无言语,只是又抱着美酒喝了一大口,滋味甚美。 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扶苏随意道:“这几日行军辛苦了。” “连樗里偲那货都能跟得上,我就更称不上辛苦了。” 蒙毅毕竟将门出身,当然不是樗里偲那等懒人能比拟的。 想起这个,扶苏略有好笑,在伐魏之时推三阻四的樗里偲却对此次用兵十分上心。不用扶苏苦口婆心,自己就老实跟了上来。 扶苏却是不知,伐魏之战他不过是监军,自有用兵如神的上将军领军,樗里偲放心的很。可是此战是要扶苏自己上阵领军,樗里偲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但扶苏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起个话头,因此只是轻轻点头并未多谈,而是转换了话题,“从堂堂中书郎屈才来给我做一个军机郎,可是觉得委屈?” “公子说哪里话。”蒙毅稍稍有些紧张,担心扶苏对自己近日的表现有所不满,“蒙毅戴罪之人,公子肯提携,已是……” “都是废话。” 蒙毅惊讶地住了口,不知公子是何用意。 此时巡逻的兵士走了过来,扶苏大袖一摆,认出了二人的兵士们赶紧施礼绕开。 “你以为本公子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以军机郎之职施舍与你?” 扶苏突然停步转身,看着神色慌张的蒙毅突然作色,“你也不看看能位列军机处的,都是何等少年英杰,那是能用来施舍的职位?” 蒙毅嗫喏不敢言,扶苏继续毫不留情地训斥:“尉山背景如何?堂堂封君世袭罔替,其祖还是与我有半师之谊的老廷尉,那又如何?本公子还不是把他解了职! “明白告诉你,我提你蒙毅来军机处,不是可怜于你,也不是要展现往日情分。本公子如此做,都是因为你蒙毅有值得本公子投资的才华,若非如此,我哪里会看你半眼?” 明明受了公子训斥,蒙毅却松了口气,脸上竟是有了久违的淡淡笑意,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因为可怜和情分而来的施舍才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 只是因为施恩之人是公子扶苏,他才不得已之下勉强接受,如今心结解开,心中总算畅快了些,“公子心意,毅已知晓。” 言罢,蒙毅躬身而拜,神态极为诚恳。 扶苏见好友作态,知道他一处心结已解,也松了口气,扶起了蒙毅,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还有一处,扶苏得向蒙毅挑明了,“黑冰台受挫一事,父王处理虽然稍重……” 蒙毅抬手阻止了扶苏继续说下去,“公子不必多言,毅对此并无怨言。” 见蒙毅神色恳切,似乎并不是言不由衷,扶苏继续听了下去,“黑冰台毕竟是在我手中受了严重折损,更是险些酿成兵败西魏的后果,此事,毅难辞其咎。只夺爵贬职,已是王上的法外开恩了。” “你能想得通透,我就放心了。” 两人心结尽去,拉着手又回到了篝火边。 此时众人在公子离开后气氛正火热,在扶苏靠近后,有人清了清嗓子,众人的肆意大笑便突然戛然而止,大家都只默默盯着篝火看。 有人实在忍不住发出闷笑也会被身边人推臂提醒。 扶苏当然知道这群人是在领导离开之后背地里讲点段子,或许还带了点颜色,但是他并不想深究,懂得张弛有度是一个上位者的基本功。 装作并未注意众人的奇怪,扶苏随意与蒙毅重新坐下,接过身边递来的酒爵啜了一口。 过了片刻,见公子的确“毫无所觉”,紧张了片刻的气氛终于又和缓了下来。 悠闲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就被冯异带来的消息打破了,“白起军强攻野王,魏军守卫十分坚韧,两军已相持不下数日,均是死伤枕籍。” 野王? 扶苏在脑海中稍稍想了一下野王的位置,立刻恍然大悟,明白了曲阳守军为何不惜一切也要将自己挡住。 曲阳一失,轵关就将彻底暴露在昭军的兵锋之下。 这是此前就知道的事,但此前不知道的是,轵关,就在野王背后。 拿下曲阳之后的扶苏军甚至不需要攻下轵关,只需要稍稍从北边绕一绕,就完全能够直插野王之后。 那么白起为何要强攻野王? 只在篝火边凭着想象中的地图,扶苏想不出白起如此做的道理,但是有人猜得出。 “长平。这才是命司马靳领军驻扎长平的真正意图。” “说清楚点!”扶苏对出声的章邯指了指,众人的目光也随着集中到了章邯身上。 章邯对此情景再熟悉不过,经验老到地解释道:“白起将军并不满足于仅是突围,他是要吞下魏无忌的整支军队。” 樗里偲一点就透,先于众人明白了过来,“白起这是要反包围!” 众人这才明白了过来白起的整体布局。 无论是扶苏因为情报不足而选择南下攻打曲阳,还是王贲将韩军散布在轵关以东肆虐魏土,如今看来竟是都落在了白起的谋算中了。 只是二十万魏军这么大的一块蛋糕,白起有那个胃口吞下吗? “二十万,看不起谁呢?” 白起伸出四个手指对着韩信耻笑道:“少于四十万的赵魏联军,值当老子费这么大功夫?” 韩信这才发觉自己还是算漏了一个人,一个扎进深山老林中半个多月都不见踪影的人。 蒙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三章 刘邦的野望 李信憋屈极了。 大半个月在深山中晃悠,每日所见除了树还是树,李信只觉得自己眼睛都成了绿色的。 雨后清新的林间空气丝毫没有能够稍稍缓解心中的郁闷,李信随手砍掉身旁碍事的枝丫,回想起之前千里奔袭的快意来。 虽然此时想起,双股之间仍是火辣辣的,但那般的肆意张扬,才是李信参军领兵的意图所在。 如今别说骑马狂奔,在这满是参天古木的山岭上,李信若不想摔断脖子而英年早逝,就得乖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前进。 如此一来,每日的行军速度如龟爬一般,不过二十里而已。 不单单是李信,大半个月不见天日的枯燥进军,使得军中士气普遍都维持在了一个极低的水平。 不过蒙恬并不为此困扰。 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他们的极限在哪里,蒙恬心中比谁都更有数,何况…… “出山了!出山了!”最前方兵士惊喜的欢呼远远传来,令李信嚎叫不已,蒙恬面上却并无动容。 何况今日就是行军的最后一日了。 还未收割完毕的金黄麦穗在微风吹拂下翻起麦浪,极为惹人心爱。 老农直了直酸痛不已的背,看着丰收的景象面露欣慰,用汗巾擦了擦热汗。 往年的秋收不需要老人亲自下地,家中孝顺的三个儿子早已争抢着收完了,只是如今三人都被赵王征进了军中,不知如今是在北还是在南了。 与他一般的家庭不在少数。 如今在地里劳作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秋收的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老人对此有些怨念,但并不多。保家卫国本就是国人之任,为此付出再多,只要能看到眼前的麦田,就知道一切都值得。 只是田中怎么安静了许多。 不但隔壁田垄的大妹子不见了踪影,连虫蟊的叫声都不闻了。 “老人家,请问此处是晋阳地界吗?” 听闻身后蹩脚的邯郸官话,老人抹汗的动作骤然停下,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身着黑甲的年轻后生正一脸和煦笑意。 “是,翻过前面这座……”老人指向身侧的手臂突然凝滞不动,瞳孔蓦然扩大到极限。 看不到边际的宽广军阵伸展到视线所不及之处,人人都如眼前的后生一般身着黑甲。 老人不识字,但前半生看惯了的那杆随风猎猎作响的玄鸟黑旗,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支突然出现在赵国腹地的军阵来历。 昭人来了。 —————— 吕梁这几日过得颇为糟心。 从昭国翻山而来的山匪给他惹了不少乱子。 吕梁时常怀疑这伙滑不留手的山匪是得了昭人资助,最不济也得了昭人的网开一面。否则以昭军冠绝天下的战力,怎么会让区区一群盗匪躲过了剿杀? 这倒是冤枉扶苏,尤其是冤枉白焯了。 白焯何尝不想把这伙盗匪以及他们的头领刘邦的脑袋拧下来?这可都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军功啊。 魏国的突然入侵使得白焯未能尽全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刘邦太狡猾了。 自从白焯“凑巧”得到了太行山匪团伙第二号人物——蹯的突袭消息,反过来将对方全灭,狠狠挣了一笔军功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群如同融化在林中的山匪了。 实际上,刘邦早已抛弃了山匪们一直盘踞不去的山洞基地,北上流窜到了赵国作案,白焯在西魏境内自然找不到他们了。 此时的刘邦就正在樊哙羡慕的小眼神中大口喝着抢来的劣酒,姿态之间已经初具匪首的豪气。 一边喝着,刘邦不安分的大手摸索着探进了身边刻意逢迎的女子怀中,指尖熟稔地捻着红豆,惹来女子阵阵如水蛇般的扭动和放浪笑声。 “大哥,这次收成不少,但兄弟们折损太大,您看……” 刘邦眯着眼看去,是自己提拔上来的一个大喽啰,对方眼珠一转他就知道了对方肚肠里转的是什么主意。 能依稀看出对方的心思,尤其是熟悉之人的心思,是刘邦一直以来秘不示人的本事,此时刘邦同样故作不知,“你想说甚?” “小的意思是,给官府的孝敬,是不是可以少一点?” “蠢!”刘邦不屑地打了个酒鼻,揉揉鼻子,刘邦决定给这个副手开个窍,“咱们在昭国处处碰壁,差点让人把老窝端了。 “但一到赵国,却如游鱼入大海,除了一个吕梁造成了些麻烦,其余时候,山下的村镇都对咱们予取予求,你以为是为啥?” “是老大英明!” “放你的……”刘邦收回一只手挠了挠脸,终究没骂出口,毕竟喽啰说得也有道理,“老子英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官府愿意收咱的孝敬。” 看着喽啰还懵懵懂懂的样子,刘邦失去了解释的兴致,这等榆木脑袋,跟他解释也是白费口舌。于是只随意摆摆手,让他下去了,随他的浆糊脑袋怎么琢磨去吧。 反正自己命令已经下了,想也没人胆敢克扣。自从蹯被他借着大昭那口最锋利的刀干掉以后,就再没人敢违背刘邦了。 蹯的狠都是在明面上的,虽然匪徒们也吃这种明刀明枪的威胁,但相对而言看似人畜无害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背后咬你一口的刘邦,更让匪徒们有被毒蛇盯着的感觉,连违逆的心思都不敢生出。 眼下这支规模颇巨的匪帮已经完全落到了刘邦的手里,并且在他的调教下越发有模有样,在如今勾结了当地官府后,刘邦的日子更是过得神仙不换。 但是刘邦从没想过要当一辈子匪首。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话说不出来,但刘邦的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落草为寇本就是被闭上梁上的无奈之举,真有机会,刘邦还是渴望被招安的。 原本最好的归宿当然毫无疑问是大昭。 大昭铁军的无敌威势实在给刘邦太过深刻的印象了。 从最初的震撼茫然清醒过来后,刘邦对昭军的情感立刻转变为了渴望。 有了这样一支无敌之师,什么样的功绩不是唾手可得? 可惜了。 一想到那个名字,刘邦就咬牙切齿,连杯中物都令人生厌了起来。 该死的扶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四章 胜者的迷茫 随着“大王万胜”的口号在耳边响彻,赵成自开战以来就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身在大寨中,对远处的战场看不真切,但军队不绝于耳的呼声让赵成知道,此战看来是胜了。 这首先得益于赵成的战略正确。 出征之前,赵成就得到了匈奴入侵的消息,在与上将军商议之后,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此战的胜机所在。 义渠人即便在有大昭为其阻敌的情况下,不至于立刻就撤退,但军心不稳是绝对的。 更枉论如今两头不靠的林胡人,亡国之忧就在眼前,怎么还会愿意为大昭的强盛去拼命? 于是即使被腹诽为胆小懦弱,赵成依然坚持紧守大寨,不与敌军正面交锋。 所幸赵成是王,没人能够撤他的职,也没人敢于在背后中伤于他。 蒙天所助,林胡首领们果然承受不住国内越来越重大的压力,拒绝再跟随义渠人肆虐赵境,趁着雨夜逃了个一干二净。 赵国劫掠的东西虽好,也要有地方享用才行。 本就军心不稳的义渠人如今又失了强援,士气立刻就降到了冰点。 虽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就看到战机,给了义渠人两天时间稳住阵脚,但在老将庞煖再三恳切求战后,赵成终于勉强下了决心,命庞煖领军出击。 已年近八十的老将庞煖依然威风不减当年,此战一直奋勇当先,率军踏破义渠大营,迎来了一场赵国近十年来第一场大胜。 只可惜义渠马好,骑术也好,四散奔逃的溃兵根本无从追杀,老将军领军勉强追击一程后便停了马。 庞煖只吩咐几员副将追杀到天晚为止,便回营复命去了。 之所以要到天晚为止,一方面考虑到黑夜之中追击不便更容易被义渠人反攻,另一方面也是将大王身周的敌军尽量驱散。 得胜归营的老将军自然受到了赵王成在内一众人士的最高礼遇。 班师回朝之后,为赵国带来难得大胜,更解了北境危难的庞煖被心花怒放的赵王赐予了平胡君的爵位。 老将军以八十高龄得授封君,一时传为佳话。 庞煖之所以能够一战封君,除了老将军的确劳苦功高,更是因为此战是赵成继位以来最重大的一次政治豪赌。 此战的获胜,证明了赵成的确有带领赵国崛起于危难的雄才,更让他的王冠戴得稳妥了许多。 不出赵成所料,自他御驾亲征大胜的消息传回朝中,此前屡禁不止的流言蜚语一时间绝迹于邯郸的大街小巷。 再有对赵王口出不逊之人,不用守军出手,自有国人为王正名。 北线大胜,南线的战局也开始对呈现出对赵国有利的态势。 齐魏联合出兵,将大昭军神白起牢牢地围在了长平附近,再有上将军李牧坐镇,赵国的内外危局就这么被他赵成轻松化解了。 赵成志得意满之余,心中却有些空虚。 如今的朝中,无论是相邦赵安,还是平原君赵胜,都是大才君子。 君子有一点不好,就是无论主君有多么大的功绩,在他们眼里都会被视为理所应当,想从这二位的口中得到一点夸赞,简直难于登天。 倒不是对两位一力将自己捧上王位的大才不满,只是难得有直追先祖赵武灵王的功业,赵成期待得到一点恭维,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一位在前朝备受荣宠,但在新王面前一直未得重用的人物,借着同样对两位赵姓把持朝政不满的赵王心腹马融的推举,靠着对王上的歌功颂德重新回到了赵王宫廷之中。 “建信君谬赞了,寡人哪里及得上,嗝,及得上武灵王,万一呢?” 说着谬赞,但是赵成脸上的满足笑意和志得意满的神情,都仿佛在让郭开再努力多想点阿谀之词。 这难不倒郭开,建信君的位置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无非就是老调重弹而已,能把老子哄开心的,想必做儿子的也乐意听。 随着赵成在郭开的逢迎下大笑而眠,郭开同样心满意足,悄声退到了殿外。 一路上,之前还对失宠的郭开冷言冷语的宦官们都换上了温暖的笑容,对他嘘寒问暖,直如最亲切的亲人一般。 郭开毫无不耐之色,每逢有人行礼,无论其人位阶如何,哪怕只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他都会停步还礼,丝毫没有倨傲和厌烦。 快到宫门之时,郭开遇到了一直都对自己不假辞色的赵胜。 赵胜依然是对郭开视而不见的态度,连一个鄙夷眼神都欠奉,就要从这个污人身边走过。 然而赵胜突觉袖口一紧,转头看去,却见是郭开这贼子竟然胆敢拉扯自己的袍袖。 腌臜之人也敢拦阻他面君?平原君立刻就是勃然大怒。 还未等赵胜拔剑,郭开赶忙大礼参拜,“平原君息怒,开只是不想耽误大人要事,急切之间方才行此失礼之事,请大人海涵。” 大人本是对家中长辈的称呼,将上官称为大人的说法此时还未盛行,只见诸于一些阿谀上官之人的口中,此时郭开对爵位相等的赵胜以“大人”称呼,的确是卑微到了极致。 虽然对此人极为鄙夷,但对方已经这般自辱,如果自己还要杀人,传扬出去难免会有睚眦必报的声名,赵胜想了想还是将手掌从剑柄上移开了。 “你我同为封君,建信君不必如此。” 赵胜明着客套,实则贬低的言辞,郭开怎能听不出味道,然而他面上仍然恭敬如前,倒是让赵胜稍稍有些惊奇,此前那个被人多看了一眼都要报复回来的郭开如何就转了性子? 郭开似乎没有看到赵胜的探寻眼神,腰都没有直起,保持着行礼的态势,“大王方才歇下了,平原君还是请回,或许明日再来禀报会好一些。” 赵胜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刚过中天的太阳,语气中怒意与不敢置信交杂,“这才刚过正午,王上如何就歇了!” “回平原君的话,王上大胜而回,一时高兴,就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便歇下了。这也当不得什么大事。” “当不得什么大事?!”赵胜又惊又怒,“前线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大王此时竟还不忧心社稷,怎么能……” 言到此处,赵胜对郭开怒目而视,“是你!” 郭开又施施然行了一礼,“平原君误会了。酒,是大王要喝的;人,是大王要见的;话,也是大王要听的。开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好!好一个适逢其会!”赵胜被郭开的狡辩言辞气笑了,“今日,赵胜定要面君,我看谁敢拦着!” 郭开看着平原君怒气勃发的背影,眼中古井不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五章 先手无敌张子房 李斯大袖飘的风姿的确会令旁观者心折。 前提是他没有针对你口出恶言。 尉缭此时无比怀念司马错仍能坚持上议政的时光。 之前总想着能够独揽大权,然而如今到了上,孤立无援的他显得势单力薄。 有司马错在前面替尉缭挡住各方攻击,以及不多却足以镇场的犀利言辞,尉缭子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干。 此时面对李斯的质问,尉缭子神态如常,只是发白的指节足以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慨。 牺牲了一位杰出的甲等探子,以及数位护卫黑骑才换来的报,如今却被李斯两三言就否决了真实,换谁都会心怀愤慨。 眼看李斯说得越发出格,上首的王上却还是老神在在如同看戏,王翦见气氛越发剑拔弩张,只好出声打住,“都是为国事而已,论迹不诛心,相邦慎言。” 李斯洒然一笑,略微拱手后坐了回去,却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尉缭子本就长于实干,拙于言辞,如今被李斯步步紧之下,中激愤慨,更觉嗓子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始皇帝稍等了片刻,见两边都不再多言,裁决道:“既如此,此事议定。这份报当是齐国障眼之法,不必理会。” 出宫之后,尉缭终究还是没忍住,狠狠朝着车架一脚踢去,却刚好踢到了快步来迎老师的肥易。 肥易还未痛呼出声,却对上了老师尉缭瞪得圆鼓鼓的大眼珠子,没敢喊出来,只能抱着遭受无妄之灾的右腿,蹦得像个蚂蚱。 “国尉请留步。” 尉缭狠狠又瞪了肥易一眼,警告他注意仪表。 肥易无奈,只好放下抱在怀里的右腿,强忍着对上前的上将军微笑见礼。 对这位在方才上为自己出言解围的上将军,尉缭倒是没有给脸色,却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只是冷冷看着对方,眼中问询之意让王翦心中苦笑。 这位果然脾气不好,难怪满群臣没有一个愿意为其张目的,恐怕也就是自己久不在咸阳,才没来得及被得罪。 只是这位毕竟大才,又是公子一力延请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当然此时还没有这句话——王翦也不能因为一个眼神就与其交恶。 何况此来,王翦的确是有事相询的。 于是强行压下心中泛起的一丝不满,王翦问道:“为何国尉一口咬定报无误?齐国已经能够挡住楚国进攻,此时以如此大的代价求和,似乎有些……” “所失甚大,所求必更大。” “所求为何?” “北方。” “燕国!” 王翦对政治不太敏感,但是提到军事上,他的经验便是毫无疑问的当世第一人,立刻就猜出了尉缭子的意思。 看到尉缭面色放缓轻轻点头,王翦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初听之下似乎匪夷所思,但是仔细想来可能却并不低。 以大半落入楚国的疆土,来换取强大楚国的结盟,以及燕国全境,同时能够摆昭国一道,这笔买卖对楚齐两国来说都是大赚特赚。 而燕国抵挡匈奴已是勉力而为,此时如果被从齐国从背后突袭,真的有可能一战而灭。 越想越有可能,王翦皱眉问道:“那为何方才在上,国尉不和盘托出呢?” “哼!”提起这个,尉缭就来气,李斯方才的咄咄人似乎就在眼前,“那厮开口就说我是魏人,所谏之言都是为了保存魏国社稷,几乎就要把佞二字刻在我脸上了,还能如何说?” 王翦听到此处也是苦笑不已,当年李斯就是这么将韩非入了牢狱,如今只是故技重施以此堵住尉缭的口而已。 对于李斯如此做,王翦当然也有不满,只是毕竟同朝为臣,王翦只能硬着头皮做个和事佬,“两位都是大才……” “李斯的确大才,只是他的大才都用来讨好王上了。王上此时只想平定赵魏,不想看到眼前危局,相邦便帮着王上来堵住老夫的口而已。”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尉缭干脆一吐为快,“受酷刑而死的密探名叫海棠,护送嬴玉一路西行而死的黑骑三人,妨、寿、菓,请上将军代大昭记下了。” 尉缭子说完便上了车,竟是没有跟上将军道别的意思。 肥易代老师歉意行礼,王翦随意摆手示意并无挂怀,抬首向尉缭问道:“国尉何往?” “去看看嬴玉伤势如何,一个女儿家如此不惜子,倒是少见。”语气中净是责怪,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不忍。 王翦闻言笑道:“老昭人……” “老夫魏人!” 上将军被尉缭的抢白噎得再度苦笑,看来李斯的一番言辞确实将这个记仇的小老头得罪深了。 拢袖微笑看着匆匆拜别后跟着老师车架小跑而走的肥易,王翦心中那点不满早已然无存了。 这个犟老头,倒是有些可。 只是王翦还有一点没有想透,齐国即便要展现与楚结盟的诚意,以换取灭燕的时机与支持,所失之土也太多了些。 这笔交易当然是大赚特赚,但是对于国家而言,从来没有能够赚十分,却转而赚八分的。 能够迫齐国做出如此选择的,必定有大昭还不知晓的强力。 很快,王翦就与扶苏想到了一处去。 水军。 王翦紧皱的眉头稍稍一松就重新蹙起。 所有关节都已想透,但此时要改变王上心意并非易事。 他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 略带腥味的海风让久处内陆的张良稍稍有些不适。 稍稍以丝绢掩住口鼻,张良淡然看着远方两王相会的大船,思绪早已飘到了巴蜀的深山之中。 所谓棋局,是要在各个细微处着眼,且要先于对方布局才行。 韩师故去之后,张良自信,世间再无能在布局先手上胜过自己之人了。 “此战能尽全功,张子居功至伟。” 周边之人的纷纷行礼,靳尚视而不见,只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位拒绝了楚王上卿之礼的名士。 张良将掩口的丝绢放下,同样对眼前理应跟在楚王边参与两王商谈的狂士回以微笑,“恭喜薛侯。” 靳尚瞳孔微缩,自己对封侯薛地的意图应该从未暴露过,眼前这人是如何知道的? 张良并未在意靳尚突然冷下来的眼神,重新将目光投向波澜起伏的海面,“右徒封侯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若想封在薛地,却还须从长计议。” 方才的杀意似乎只是错觉一般,靳尚的表迅速恢复了温和,“当从何处计议?” “魏。” 正合其意。 只要能说服楚王将战争重点仍然放在东线,屈原和黄歇就别想收回靳尚手中的军权。只要有了军权,靳尚就有机会建功立业。 如果能从魏国再咬下一口肥,到时封在何处,楚王必然都会欣然应。 而说服楚王,是靳尚最拿手的事。 靳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而走,张良同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既然不能凭借人心不齐的列国合纵来阻止昭军铁蹄,那他张子房就再“制造”一个能与昭国分庭抗礼的超级大国出来便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六章 以战求和 与咸阳方面由于李斯阻挠而得出的结论不同,扶苏等人很快判断出,嬴玉提供的报很可能是真的。 现在再想阻止齐楚同盟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仅仅是一支偏师的指挥,扶苏没有狂妄到以为一己之力就能阻止两个强国君主在大陆另一边的联盟。 目前摆在扶苏,或者说在故韩绞杀的诸位大将,及其背后国君台上的问题是,齐楚的联盟意味着什么,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与尉缭子想的一样,扶苏也猜到了齐国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在匈奴入侵中被严重削弱了国力的燕国。 匈奴或许不善攻城,因此在入冬之前就会退回草原,不会对燕国有亡国的威胁,但齐国不同。 有了楚国或明或暗支持,兵力也并未有多大损伤的齐国,是完全有能力整个吃下如今力乏兵衰的燕国的。 那么吞下了燕国的齐国与囊括了半个原本的齐国,将国土覆盖到了黄河以北的楚国的联盟,对这个天下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仅就战力而言,昭国将不再是唯一凌驾于列国之上的存在了。 通过减少棋盘上棋手的策略,张良催生出了一个以贪婪与恐惧为基础而构成的政治同盟。 然而直接受到这个联盟威胁的却并不是昭国,对大昭而言,这个联盟的出现不过是多了一个仅能在有限领域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对手而已。 而对如今在故韩土地上与昭国杀作一团的赵魏而言,那就是多了一只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的噬人猛虎。 可以想见的是,这个减少棋手的进程不会在仅仅去掉一个国势最弱的燕国的况下就宣告结束。 对赵魏的吞并,必然会是齐楚,或者说是张良的下一步。 那么,昭国应该如何应对? 是与齐楚一起加入这场盛大的吞并狂欢派对,如同德国和苏联在二战初期做的那样,瓜分赵魏的土地? 还是与赵魏和谈甚至结盟,联手对抗齐楚的强势推进? 但问题是,或许还蒙在鼓里的赵魏会愿意与一直为生死仇敌的昭国讲和吗? 退一步来讲,即便赵魏在东西两侧的灭国压力下被迫和谈了,这样互相不能信任的联盟,与之前“结盟”来对抗大昭的合纵各国有何区别? “公子想得岔了。” 敢这么直言不讳的,当然是樗里偲,“与赵魏结盟,并非是需要他们的实力来对抗齐楚,而是避免他们加入齐楚联盟,或者被齐楚所灭。” 扶苏何等聪慧,几乎是一点就透。稍稍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的确是自己没有理解连横与合纵的本质区别。 合纵是联盟,而连横实际上是一种分裂。 大昭本的实力完全足够灭亡任何一个,甚至是两个千乘之国,并不需要借助联盟来增强自的实力,大昭所担忧的,只是列国齐心而已。 因此对于大昭而言,分裂各国,使得自能够不被打扰地进行扩张战就完全够了,联盟本的固有意义此时反而并不重要。 “话虽如此……”甘罗显然有不同意见,“但相比于结盟在我大昭连年攻势下处于弱势的赵魏,与齐楚结盟似乎更为有利。无论是国土还是兵力,赵魏似乎都无多少还手之力。” “短期来看的确如此。但对长期而言,一个能够与我国分庭抗礼的联盟的存在,太过危险了。” 樗里偲的言语令扶苏点头不已。 对于以统一为目标的大昭而言,多个弱者当然比一个强者要对自己有利得多。 若与齐楚联盟以至天下两分,无论是对始皇还是对于如今的扶苏来说,都远远不够。 况且还有一点是众人不知,但扶苏也会考虑进去的。 那就是张良的意图。 张良早早出山协助楚国本就引起了扶苏的注意。 一直自以为隐居幕后的张良不清楚,他的名头在扶苏心中可不止如雷贯耳那么简单。作为反昭势力中最为扶苏忌惮的智者之一,张良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本不应该注意到他的大昭储君的目光。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扶苏眼前的那一刻起,张良苦心经营的所谓明暗之别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一点,恐怕就算韩非仍活着,都不可能算得到。毕竟就算韩非子学究天人,恐怕也想不到扶苏能有着两千多年的额外“记忆”。 故而两人的竞争,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既然张良想要催生出一个强大的政治体来,那扶苏要做的就很清楚了。 “八百里加急飞报咸阳,”扶苏心中计议已定,“将此间判断尽数告知,请求父王拟定和谈事宜。” 但这件事不能仅依靠一个普通士卒,因为报信之人必须要能够在王上面前说得上话,且能将详细的内完整告知,同时他还必须要有足够的智谋来应对有可能的反对声音。 “看来,此事非毅不可了。” 扶苏自然不会拒绝好友的毛遂自荐,何况就如蒙毅所言,此事还真就非他不可了。 “燕国那边,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提醒一下?” 不错,燕国如今理论上仍是昭国的盟友,提醒一下来自齐国可能的偷袭合合理,这样或许也能给大昭接下来的战略布置提供一些时间和余地。 于是扶苏点头同意了冯异的建议,将此事委托给了他。 “既然要和谈,白起军那里,是不是也要通一下气?” “不必,”扶苏拒绝了冯异进一步的建议,“只有将赵魏打疼了,接下来的和谈我方才会有足够的筹码,否则或许对方会错估形势,反而不利于和谈。” “明白了。” “同时,对于曲阳的攻势也不能懈怠,如果能在和谈之前拿下曲阳,会让我们在谈判中占有极佳的优势地位。” “目前我军已经推进到曲阳十里范围,明就能兵临城下。” 回话的是章邯,扶苏对于攻势的进展表示了赞扬。 “那就如此吧,”扶苏长而起,众人也纷纷起,“夜也深了,诸位就回去歇着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七章 三处战场 来自东西两片不同土地上的魏人,在他国土地上展开了死斗。 人们往往会对自己的同类更加狠毒,此言诚不我欺。 在东魏人眼里,归降西昭,甚至对公子无忌倒戈相向的西魏人,此时是比昭军还要可恶的叛徒,下手之时当然毫不留。 而在西魏人眼里,抛弃了他们的公子无忌在他们好不容易从战争泥潭中脱离时,又强行将他们拖了进去,才是这场兄弟阋墙的罪魁祸首。 在昭军强大的远程压制下,主要由魏人组成的蚁附大军还算顺利地推着攻城器械推进到了城墙之下。 然而此时真正的血腥厮杀才刚刚开始。 城头之上,同出一源的两军寸步不让,不时有还未断气的士卒嘶吼着被从城头抛下,绝望的吼声直到落地之后才戛然而止。 被城头守军重点照顾的冲车两边,虽有盾牌庇护,昭军仍被高空砸落的滚石檑木造成了重大伤亡。 因为没法将昭军带有倒刺的云梯推下,魏军放弃了推杆而专门成立了斧兵队,专砍木质的梯,只要砍掉一侧木梯,自会有人奋力将摇晃的云梯狠狠推落。 曲阳是大城,每隔一段城墙,都有吐出墙壁的望楼,其中有数名弓手可以从攻城士兵无法防御的两侧发出致命箭矢。 虽然章邯早已严令弩手重点照顾望楼中的弓手,但是要从有厚重木板防御的望楼缝隙中中弓手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况且魏军早已全力以赴,即便昭军能够幸运地解决掉一两人,也会立刻被后备力量补上。 失去了取巧可能的两军,都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在城头的每处方寸之间展开厮杀,浓稠的鲜血将地面浸得泥泞不堪。 眼看攻城的军队死伤殆尽,章邯毫不犹豫又派出了第二支。 站在云楼上的章邯很清晰地看出,魏军的防守虽然严密,但在连续不断的攻势下已经出现了不少破绽。 章邯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保持高压,让魏军的破绽越来越大,为此付出多大的伤亡都是值得的。 曲阳城头的喊杀声,在隔着数里地的昭军大营中依然清晰可闻。 主将扶苏并没有出现在攻城大军中,而是以镇守大营的名义留在了帐中。 一方面前线有章邯指挥,对于战场指挥的能力,扶苏心知自己远不及他,自个儿出现在阵中反而会干扰到章邯,不如将指挥权完全交出。 另一方面,虽然也是经历过多场大战,但扶苏依然无法完全做到对血横飞场景的无动于衷。 虽然不至于如同初次上阵那般呕吐不已,扶苏此时的面色也失了红润。 冷兵器时代战场的血腥残酷,对于扶苏这个现代人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濒死之人意义不明的含混痛呼、徒劳地将流出的肠子塞回腹中的伤兵、被滚木礌石砸得失去人形的尸体、离开了体却依然抽搐不已的断指…… 单是稍微想想这些场景,就令扶苏觉得浑不适。 或许这也是扶苏喜欢远程攻击的原因,只因为死在羽箭下的尸体会好看一些? 将右手从双手紧握的酒爵上移开,扶苏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苦笑不已,明明已经做好了为统一不惜刀兵的准备,为何还会如此。 这不是畏惧。 扶苏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转就逃的想法,对于战争和尸体,也根本没有恐惧的意思。安邑之战中自己太过紧张,所以这种绪还不明显。 如今胜券半握,自己又是主将,心中一直发酵的绪才逐渐明朗了起来。 这种绪,名为厌恶。 他厌恶同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互相视为仇寇的厮杀,厌恶为了结束这场纷争而不得不亲自沾染鲜血的自己。 这种绪,名为兴奋。 嬴氏子孙渴望建功立业的血液同样流淌在他的血管中,这种为能够作为统一车架执缰人之一的兴奋,同样让他浑战栗。 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 扶苏发白的面容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既然不想只为了保命而活,已经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乱世,就要有相应的觉悟吧。 认准一条路,然后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说得好生容易啊。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老巫祝再次浮现在眼前两米处,眼神闪烁。 这次,扶苏没有转开目光,强迫自己与人影对视。 出乎意料地,巫祝的脸上并没有扶苏印象中的狰狞,眼神中也没有怨恨神色,只是静静看着扶苏而已。 没有言语交流,但扶苏知道巫祝传达的是什么了。 “我明白了。” 随着这四个字从扶苏口中轻轻吐出,巫祝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片刻后,扶苏只觉得肩上似乎被拍打似的一沉。随即,自那就一直压在他肩上的重担似乎凭空消失了。 右手停下了颤抖。 饮尽杯中酒,起,出帐。 只有梅子酒等在帐外,“公子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 —————— 同样为了大昭奋战不休的不止有前线的战士,还有在咸阳城中的蒙毅。 蒙毅连夜带回的分析以及求和的恳请,同样受到了相邦李斯的反对。 但是与刚入大昭不同的尉缭子不同,已是三代忠臣良将的蒙毅,可不是李斯能够以出抹黑的。 但这难不倒李斯。 只要问问蒙毅以及公子的报来源就行了。 嬴玉是借道楚国从武关入的境,没有经过乱战中的韩魏,因此扶苏的来源自然还是咸阳,准确说同样是来自于尉缭子。 那么一切就很清楚了,公子的判断同样是受到了尉缭的蒙蔽。 至于说这报是嬴玉带回的,嬴玉还昏迷着呢,当庭奏对是不可能的,还不都是随着尉缭一张口随便说。 但李斯忘了,他此时面对的可已不是拙於言词的尉缭子了。 蒙毅毫无所动,只问了一句,就让辩才无碍的相邦脸红耳赤。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蒙毅不才,请李相为后学解此言何意?” 正是李斯的成名作。 《谏逐客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八章 三公子会 秋日的山坡之上,绿意尽去。 踩着仅剩的一层浅浅草皮,扶苏带着章邯与樗里偲二人走到了坡上。 早已被三**队来来回回搜索了几回的小土山上连个能遮挡日光的枯树都没有,光秃秃的土丘之上只有三个低矮的桌案,摆成了不分主次的三角形状。 幸亏秋日的阳光并不如何热烈,免了一番暴晒之苦。 为了让并不互相信任的三国使节都觉得安全,不止桌案周边毫无遮挡,整个山顶平台都别无他物,将山上的情况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了在山下紧张看着山顶与另外两个方阵的军士眼中。 十里之内,山下各自五百人的军阵就是和谈前各国商议的护卫人数极限。同时三个使节能够带到山上的人数也被严格控制在了两人。 站在山下三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山顶上,稍稍早来的三人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空荡荡的另外两个座位,却也没觉得受了冷遇。 代王和谈的扶苏本就比其余两位和谈使者年龄小了很多,说起来两人还都是扶苏的长辈,照顾照顾两位战败国的长者心情,并无不妥之处。 在蒙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机智言辞下,始皇同意了和谈的建议。正如扶苏想的那样,一个能够在战力上与大昭分庭抗礼的楚齐,不是始皇乐意看得到的。 敏锐察觉到始皇念头的改变,李斯放弃了与蒙毅就情报真假以及和谈展开辩论的想法,因此蒙毅到了咸阳的隔日,和谈的国书便已经迅速从咸阳送出。 于是在晋阳、曲阳两城先后被下的情况下,已在此战中处于不利地位的赵魏两国突然收到了大昭想要和谈的国书。 虽有齐国援军的极力劝阻,但在已注定无法达成战略目标——拿下南韩的情况下,两国高层依然同意了和谈请求。 这才有了扶苏摇身一变成为了和谈使节,与另两位早已如雷贯耳的公子来此无名山丘之上相会。 不知千百年后,是否会有什么歌谣流传这一次三公子会? “扶苏公子好兴致。” 正盯着山下小溪神游物外的扶苏听得有人唤,凝神望去,却见一位年岁当在五十上下,高冠博带,身着淡青色宽袍的矍铄老者从山坡一侧拾级而上。 “敢问可是平原君当面。” 扶苏猜到了老者来历,上前两步当先见礼。 此时还未到和谈时候,身为后生的扶苏对同为诸侯公子的平原君当先行晚辈礼是完全符合礼制的。 平原君并未倚老怠慢,也回礼应答:“正是老夫。” 跟着扶苏身后的两人也同样与对面见礼完毕,与扶苏一样,平原君也带了文武二人,只是未通名姓,不知是何人。 不过能被平原君带到如此重要的场合上来,想必不是俗流。 两人均没有就此落座的意思,于是便站在坡顶的平台边缘随意攀谈了起来。 “早听说扶苏公子风姿绰然,有天人之相,今日得见的确足慰老夫平生。” 这是想给自己先灌**汤? 虽然赵胜一脸诚恳,扶苏却未相信他真的会对敌国公子一见如故,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漂亮话谁都会说,扶苏便随口敷衍了回去,“平原君声望早已传遍天下,今日有幸拜会,令扶苏心潮澎湃不已。” 倒也不全是假话。 毕竟是声明流传千古的四公子,即便已经见过了始皇的雄霸天下,赵胜的高士风范也的确令人心折。 不知赵胜信了几分,至少他的脸上的确依旧是春风拂面的表情,“公子可否先给老夫透个底,大昭为何要在占尽优势之时却突然求和。” 来了。 对方的试早在扶苏等人的预料之中,毕竟谁都看得出大昭的形势大好,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在此时提出和议。 难免会让人以为其中有诈,或者昭国内部发生了秘不示人的大事,导致他们不得不求和。 知道对方早有此问,却不意味着扶苏这就会回答:“此中详情,还是等家岳来了之后,扶苏再一并告知,毕竟此事关涉的不止是你我两国而已。” 听到扶苏所说的“家岳”两字,即便是以赵胜的老成依然有了片刻失神,这才想起,魏国此来和谈的信陵君,可不就是眼前这个昭国储君的岳丈嘛。 再加上平原君自己与魏无忌的关系,如果去掉几人肩负的重任,这一场饮宴倒还真有些像是一场家庭聚会。 其实不止是三人,经过百年从不间断的联姻,列国王室之间或多或少都能掰扯出一些或许当事人自己都未必尽知的亲戚关系来。 原本与昭国联姻最为密切的当属晋国。 自晋国三分之后,昭晋之间的密切联姻关系随之被昭楚联姻代替。 历代昭国国君几乎都会从楚国王女中选择王后,这差不多已经成为了不被明文记载的惯例。 不过这个惯例或许会被扶苏打破。 毕竟天下一统之后,大昭就再没有维系与楚国的联姻的必要性了。 在两人的闲扯试探之中,最后一位和谈使节终于压着议定时辰的最后一秒带着两位跟随信步上了山丘。 来人当然毫无疑问就是被公认为战国四君子之首的信陵君,公子无忌。 “见过信陵君。”赵胜与扶苏二人自然都是上前见礼。 毕竟是正式会面场合,扶苏不可能以“岳丈”称之,而是与赵胜一起称其为信陵君,没有刻意拉近关系。 魏无忌并未托大,也立刻行礼,“见过平原君,见过扶苏公子。” 扶苏当然也有封君名号,但扶苏成名早在封君之前,于是如今世人叫惯了,还是将他称为扶苏公子,扶苏自己也更喜欢这个称谓一些。 既然正主都到了,三人便不分先后,联袂入了席。 落座之时,扶苏有些好奇地暗中打量着声望远播数十年的贤公子无忌,细看之下略有叹息。 魏无忌如今应是四十岁上下,然而如果不说,旁人看到他的苍老神态,也会认为两人相比,赵胜似乎更为年轻一些。 将一个国家的希望托付在一个人身上,对这个人来说该是何等的重担啊。 能够承担这副重担二十年,即便身为对立阵营,扶苏依然对这位君子生出了油然的敬佩。 于是年纪最小的扶苏当先举爵祝酒。 “扶苏斗胆,请先祝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九章 老狐 在向昭、赵、魏三王分别祝寿之后,放下酒爵的三人终于开始谈论起正事了。 “信陵君也已到了,还请扶苏公子明言此前老夫所问,为何大昭要在此时谋和?” 魏无忌同样以探寻的目光看了过来,扶苏知道这件事必然会是今必须要谈的第一件,因此点头称是,“既如此,扶苏便开诚布公了。” 从后樗里偲处将那支浸透了昭齐两国人鲜血的簪子接过,扶苏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拆开放到了桌案上,取出了其中的密信。 “这封密信,是我国密探从临淄探得后,星夜送回咸阳的。我国和议之缘故,尽在其中,请二位一览。” 赵胜与魏无忌对视一眼,两人先后点头之后,由魏无忌后的跟随先恭敬从扶苏手中接过密信,简单检查后递送给了魏无忌。 魏无忌粗略看了看,又将密信传给了赵胜。 等两人都看完之后,转了一圈的信就又回到了扶苏的桌案上,扶苏这才问道:“如此,两位当明白此中缘由了吧。” 两人颔首,赵胜当先出声道:“齐楚联盟,大昭如芒刺在背,故而不得不和。” 扶苏哂笑一声,在赵胜后两人怒目而视中拱手示意唐突了,“平原君见谅。只是平原君所言未免自欺欺人。” “哼,请公子试言之。” “昭楚盟友,楚王更是我的亲娘舅,楚国得一强援,无异于我国得一强援,何来如芒在背?” 不等赵胜反驳,扶苏继续道:“论如芒在背,恐怕是赵魏才对。齐国可是赵魏盟友,可在与楚会盟之前,可曾知会过? “不瞒两位,之所以我王会派资历与经验都远远不够的小子来做和谈之人,实在是因为国中再无愿意和谈之人了。” 樗里偲暗中给了扶苏一个大拇指,自家公子扯谎的功力与俱增。 这也不能怪扶苏没说真话。 外交和谈,总不能一上来就把底线揭给对方看,如果对方知道了己方的确希望和谈,那么本应该得到十分利的,最终能拿到五分就不错了。 这等亏本买卖如何做得? 赵胜是做老了使臣的,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了扶苏的信口雌黄,反问道:“那请问公子,昭王意向如何,公子又为何愿意和谈呢?”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赵胜开口就问始皇意向,当然是看穿了扶苏的把戏,直接追问核心人物的意向,不给扶苏打马虎眼的机会。 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如果始皇不愿意和谈,这次三方会谈是不可能成行的,那么既然始皇同意了和谈,扶苏之前所说的国中意向,就毫无意义了。 如果直接承认了父王的意向,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脸,这事儿当然不能干,于是扶苏装作没有听懂赵胜的言下之意,只照着稿子继续读: “此前来时,国中议论纷纷,都言结盟齐楚,共分赵魏才是当下最有利可图之事,我王也深以为然。” 一直看着扶苏与赵胜两人唇枪舌战的魏无忌此时终于发声:“那不知扶苏公子是如何力挽狂澜的?” 饶是扶苏近来脸皮已经锻炼得不错,仍被魏无忌的揶揄言辞攻了个措手不及,看来这两人确实经验太过老到,自己这点花花肠子是一点儿都没藏住。 念及如此,扶苏决定换一个方式。既然玩花的玩不过这两个老狐狸,那就单刀直入直接以势压人好了。 “小子向王进言,若楚国得以将国土蔓延至黄河以北,再联合齐国,必然国势大增,如若任由其吞并赵魏,则必成我大昭强敌。” 怎么不继续忽悠了? 赵胜与魏无忌敏锐感知到了扶苏战术的改变,稍稍有些奇怪。 于是赵胜出言试探道:“既如此,对大昭而言,和谈势在必行了。” “并非如此。”扶苏怎么会吃这一,“平原君请知,楚国要成我国强敌的前提,是楚国成功吞并赵魏。但即便如此,对我国而言,不过是合纵换了个形势而已,顶多是稍有麻烦,却并无切肤之痛。 “但对贵国而言,如果大昭不同意和谈,甚至结盟齐楚共图赵魏,立时就是亡国之危。” 赵胜当然不会被扶苏虚言恫吓,回问道:“公子怎能确保,齐楚愿意结盟呢?” “哈哈哈哈哈,平原君何其谬矣,”扶苏突然大笑,仿佛赵胜果然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两虎分食一羊,哪需要什么真的结盟? “即便两头猛虎将来必有一战,那也会是在吞食完羊之后,吃饱了再打。” “公子言谈犀利,但我等此来本就是为和谈而来,既然知晓了大昭和谈确有诚意,那么就不必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了。” 这不是你要纠缠的么,怎么反倒来说我,难道是见自己落了下风…… 不对,上当了! 扶苏这才明白过来,对方为何一见面就问起和谈由。 正如赵胜所言,三国为何和谈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因为此时和谈对于赵魏来说很有必要,那么他为何还要问呢? 他是想隐瞒自己已经知道了齐楚联盟的事! 更重要的,是隐瞒赵魏此时比昭国还要急切的事实。 看似多此一举,其实不然。 因为如果两国此前已经知道了齐楚会盟,那么对于此次和谈,昭国提出的议和条件即便如何苛刻,也都会在赵魏底线之上,毕竟亡国在前,什么条件都不会过分。 但如果两国此前不知,那么对于一些过分的条件,比如此次必然会提出的割让上党一事,赵胜便有了足够的推脱余地。 因为此前“不知”,那么赵胜就有足够的借口,去向邯郸请示,这么一来一回就能拖延很长时间。 拖延有何用处? 用处大了。 三国和谈一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齐王与楚王耳中,那么两王在入侵赵魏之前,想必要考虑昭国的立场而不敢妄动。 而对于大昭而言,和谈已经开始,即便此时再想跟齐楚结盟,也已经晚了,选择做出再想改弦更张,便不可能了。 而拖得越久,赵魏的不利态势就越有可能得到缓和。 首先,齐楚之间的同盟,是在于齐王看到将来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之下,才肯割让半壁江山出来的,如今三国会盟,赵国的土地至少是不用想了,那么齐王还有意愿割地吗? 楚王的会盟原因,是在于觊觎齐国的土地,如果齐王不愿意割地,以楚王的格,怎么可能不会心生不满? 熊槐可不在意你齐王如何想,已经答应的土地再想反悔,势必就是反目成仇。 只要拖到那时,和谈与否,对赵魏便没有那么迫切了。 还是小瞧了这些敢于长期与虎谋皮的老狐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