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沐皇恩》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诺涵】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清穿]再沐皇恩 作者:青枫垂露 文案: 乾隆年间,他是皇帝的第一宠臣,他心细如发,长袖善舞,终其一生侍奉着唯一的主子,却因权势过大,引得新帝憎恶,一代权臣落得个惨死天牢的下场。 纵观清史,他是盛世之君,修编经典,十全武功,他是后人口中的风流君主,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不能宣之于口,公之于众的名字。 当历史系高才生穿成臭名昭著的和,当一代英主满怀悔恨地重生归来,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CP:弘历×和(申禾) 内容标签:清穿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历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和(申禾),弘历 ┃ 配角:阿桂、福康安、钱沣、李侍尧等... ┃ 其它:清穿,君臣情缘 作品简评 当历史系高才生穿成臭名昭著的和,当一代风流君主满怀悔恨地重生归来,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本文行文流畅,文风清新,以历史画卷为背景,故事徐徐铺陈。作者塑造的男主心细如发,人物互动有爱,情节紧凑。处于权利倾轧最中心的他们,能否最终相伴? ☆、第一章 清代乾隆年间,京城米市胡同的一处宅子里,身着宝蓝领阔边长袄的女子一边替丈夫褪下外衫,一边轻声问道:“老爷,今日替吕大人看相,可看出些什么来?” 郝云士在四方椅上坐下,喝了口温热的茶水,方才不紧不慢道:“这吕凤云,将来定会飞黄腾达,位列朝廷一品。” 李氏乖顺地替郝云士揉着肩,闻言双眼一亮,柔声道:“妾身听闻吕大人有一子,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年纪与咱们雏玉相仿。这吕大人既是个有前途的,两家结为姻亲,将来也能帮衬着咱们。” 郝云士心下一动,也觉得可行。吕凤云的祖上乃扬州府人士,现如今在吏部郎中任上,各地官员的调动和升迁都要经过他的手。 不过说到这乾隆朝,就不得不提到那位鼎鼎大名的“肱股之臣”和。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遍布着和的门生和爪牙。地方官们想方设法地与和攀关系,只要能入了和中堂的眼,何愁没有锦绣前程。 但这和府,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前些日子,山东历城县的县令跋山涉水来到京城求见和,在御赐的和府门前跪了大半日,这等毕恭毕敬的态度,却惹得和破口大骂:“一个区区七品县令,也配来求见我!” 可怜的县官沦为了官场的笑柄,却也让郝云士动了心思:那么多的地方官想要求见和,自己这吏部郎中,不正适合当个中间人,引荐成了,便让升官之人将金银奇珍送到和府,如此一来,和必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郝云士的想法妙极,效果也是显著的,很快就在京城官场这个大池子中混得如鱼得水。美中不足的是,这郝云士的独子是个痴傻的,唯有宠妾李氏,生下了两个极为标致的女儿。尤其是二女儿雏玉,一双剪水的秋瞳,能将人看得筋酥骨软。郝云士觉得以雏玉的资质,将来一定能嫁一个金龟婿。 隔日,郝云士便与吕凤台商议。得知吕笙已经考取了秀才,郝云士对他更加满意了,郝吕两家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然而谁也没能料到,吕凤台是时任工部郎中王念孙的门生。王念孙自幼熟读经史子集,为人刚正不阿,对和厌恶到了骨子里,连带着吕凤台一起上奏弹劾和。 联名的折子很快被和截下了,睚眦必报的和将二人下了狱,吕笙情急之下只好向岳父郝云士求助。 郝云士看着跪在身前的儒雅公子,心中惋惜却无可奈何,他亲自上前将吕笙扶起,语气却无比冷静:“吕公子,此次你父亲犯下大错,得罪了和中堂,我一个小小的吏部郎中,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吕笙初时渴盼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最终变成了一潭死水。生xìng敏感的少年发现郝云士对他的称呼从贤婿变成了吕公子,便知道自己与雏玉的婚事恐怕也要一场空。 果不其然,郝云士看着眼穿心死的少年,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吕公子,我也不是狠心薄情之人,但是如今你父亲锒铛入狱,吕家的家境大不如前,雏玉又是从小被娇惯着长大的,我怕她下嫁与你,吃不了那份苦,也请你体谅一个父亲爱女儿的心思。” 吕笙听了这话,又想起昔日与雏玉相处的点点滴滴,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沉声道:“郝大人的意思,晚生明白了。”说完,便着人去取存放在吕府的婚书。 不想他们的对话却被躲在偏厅的雏玉听到了,她哭着跪倒在郝云士跟前,水葱似的手指着吕笙恨声道:“我犯了什么错,你们吕家竟要悔婚?和贪婪成xìng,为非作歹,当今皇帝却不加管束,吕大人深明大义,直言进谏,何错之有?” 郝云士的话哪里被这样忤逆过,霎时间肝火上窜,对雏玉喝道:“你闭嘴,fù人之见!” 雏玉不但没有被吓住,反而越发义正辞严:“我今天就偏要说,和这种大jiān大恶之人,就是社稷之祸害。我不懂父亲在朝为官那套,我只知道诛jiān除恶,是天下百姓都会叫好的事情。” 郝云士在女儿的严词之下,脸色越来越铁青。末了见女儿不再哭诉,也不纠缠,只是yīn恻恻地瞧着默默垂泪的吕笙。郝云士冷笑道:“吕公子请回吧,我们郝家庙小,供不下尔等再世青天。” 吕笙见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只能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郝家。 待他回到吕府,将今日在郝家发生的事说给母亲听。吕母长叹一声,安慰道:“郝云士好不容易才攀上和这根高枝,怎会轻易放弃?不过这天啊,怕是快要变了,新皇登基在即,你爹他总有平反的一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话未说完,就听下人通禀,郝雏玉深夜求见。母子俩慌忙出门相迎,见雏玉荆钗布裙。雏玉见了吕母便泪眼涟涟地跪倒在地,颤声道:“我与笙哥儿虽未拜堂,却早有婚约。如今吕家遭难,家父怕人闲话,为保自身,将我逐出家门,还望婆婆不弃。” 吕母听了这一番话,也红了眼眶。只见她一手携了吕笙,一手牵了雏玉,将二人的手紧紧地叠在一处,连声道:“好,好,好,上天待吕家不薄,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同甘苦,共进退。” 两人隔日便在吕凤台的同侪好友接济下成了亲。郝雏玉侍奉高堂,凡事亲力亲为,半点不见官家小姐的做派。夫妻间的感情也让人羡艳,日子虽然贫苦,却也安稳。 又过了些时日,太上皇驾崩,嘉庆皇帝亲政,和的权势随之到了尽头,吕凤台也获释了。在此番争斗中倒下的,反而是郝家。郝云士作为和的党羽,被发配往乌鲁木齐,而吕笙则顺利中了进士,奉职翰林院,吕凤台更是官至一品尚书。 郝云士当年的话应验了,然而他却因为攀附和,最终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乾隆一生,十全武功,确实是一代明君。对于和贪墨之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官场的派系倾轧,他不会不清楚。这位在位期间,大兴文字狱的君主,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但是为什么,他会对和纵容至此?朱元璋死前,为朱允除尽了开国功臣,将皇位上的刺尽数拔干净才jiāo予他。然而乾隆在临终前,却未动和一分一毫,差点就让和成为“两朝肱股”。 乾隆为什么没有为嘉庆皇帝除掉和?这是申禾合上笔记时,心中反复思考的问题。 正想得入神,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申禾搅了搅碗中的泡面,将电话接通。 “师兄,师兄不好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 “筱梦,发生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说。”申禾嚼了几口冷掉的泡面,温柔的声线带着安抚的力量。 “老板在到处追杀你呢,听说气得不轻,搞不好论文要回炉重造了。”筱梦显然对重写论文有着深深的恐惧,“师兄,你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从来没见老板这么生气过。” “这是秘密,不说了,我先联系下教授,看看怎么补救吧。”申禾扔下满腹疑问的筱梦,握着手机想了片刻,还是拨通了肖教授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险些将申禾震住:“你小子还有胆打电话过来,你的论文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给我回去重写。” 申禾听他气哄哄地发泄了一阵,才淡定地回道:“教授,这就是我的观点,我没有乱写。” “观点个屁!”肖教授是个火bào脾气,最受不得申禾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你读了那么多书,查了那么多资料,做了那么多考证,就是想告诉我乾隆不杀和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是同xìng恋?” “是。”申禾只回答了一个字,却让肖教授差点犯心梗,在电话那头半晌没说话。 申禾知道肖教授是真的生气了,可是他说的是实话,这就是他的观点。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教授,男风在古时候其实很普遍,汉哀帝和董贤,陈文帝和韩子高,李承乾和称心,这些史料您比我更清楚,存在即合理,这只是对这个问题的假设而已。” 肖教授被申禾噎得讲不出话,只能愤愤道:“这个问题以后再讨论,周四北京有个清史研讨会,我抽不出空儿,你替我跑一趟。” 申禾看了看日历,在电话里应下了。挂了电话,他将笔记放回书架,揉了揉闷痛的额头。 申禾是B大历史系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清史。乾隆临终前为什么没杀掉和,是最近一篇论文的研究问题,而申禾提出的假设是:因为乾隆和和关系特殊,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君臣关系,或者更明确地说,和是乾隆帝的男宠。 教授对这个假设显然不能接受,但是作为一个天生的同xìng恋者,申禾觉得在看了无数资料之后,这是一个他从内心接受了的假设。 他太清楚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愫,那是隔了几百年都能力透纸背的尘封往事。正是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他接受了这个解释。 ☆、第二章 北京的秋天是雾霾的高发期,临行前申禾特地准备了一摞口罩。下了高铁看着灰蒙蒙地天空,申禾无声地叹了口气,确认了一下会议的地址,就动身前往预先定好的酒店。 申禾定的酒店在后海,待他安放好行李,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沿着后海一路逛过去,心里却只惦记着一个目的地,后海边上和的故居恭王府。 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中描述的和府邸再富丽堂皇,也不如亲眼一见。恭王府的游客每天都bào满。申禾对忽悠游客的福字贴画、小书摊里的《和秘传》都没有兴趣,他此行是想亲眼看一看,恭王府里那块来历不明的福字碑。 恭王府的福字碑藏在花园的假山内,山上放着两口水缸,缸底的管子联通了假山内部,通过往缸中灌水的方式,来增加山洞中的湿度。而康熙亲笔题写的福字碑,就置于这秘云洞中。如今那碑外头已经围上了护栏,周遭都是合影留念的人,将山洞堵得水泄不通。申禾几乎是被推着往前走的,好不容易凑近了福字碑。申禾细细看去,莫名的就对这个“福”字生出一种熟悉感,不由地怔在了原地。正待再看看,身后的游客已经不耐烦地推他。申禾一时不备,脚下一滑,身子猝不及防地朝一边倒去。 原本挤作一团的游客见申禾的身子栽倒下来,都纷纷避开。申禾昏过去的前一秒,耳边是人们的惊呼声,夹杂着一两句“救人”的呼喊。 申禾意识尚存,身子却动弹不得。又过了一阵,混沌的白雾渐渐散去,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申禾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 屋子正中摆放这一张软背座榻,窗台上陈列着各种文房用具,入目的明黄色让申禾暗暗心惊。古时候,按例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使用明黄色,如果申禾没猜错,这里应该是某位皇帝的御书房。 申禾的目光上移,看清屋中匾额的一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三希堂。匾额下方是一副对联:“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 申禾的目光转向一旁的东板墙,细数上头吊着的轿瓶个数,一共十四只! 他确信,这个御书房,是乾隆帝位于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的三希堂。申禾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看来去恭王府的决定是对的。这一摔,居然摔出个梦回大清! 正想着,就见一个身着宝蓝色常服的男子进了屋,在御座上坐稳。跟在他身后进屋的人,一副太监打扮,当即躬身上前,替他脱下靴子。 能这么明目张胆坐上三希堂御座的人,除了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申禾再也想不到第二个。 弘历批了一会儿折子,就听太监禀报:“万岁爷,和到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男人停下笔,脸上的表情稍稍柔和了些,从容道:“宣吧。” 吴书来于是尖声道:“宣和觐见!” 申禾随即看见一个头戴红起花珊瑚顶戴,身着九蟒五爪锦鸡补服的男子躬身进殿,向上座的弘历行了三叩首礼,朗声道:“奴才和,参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皇上。” 弘历严肃的眸子中透出一丝笑意,身子微微的后仰,显得非常放松:“平身吧。” 男子抬起脸,申禾早就按捺不住往他脸上打量,只见他面若傅粉,唇若涂朱,好生清秀俊朗,和二十一世纪王刚扮演的和没有半分相似。 弘历也不开口,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和看,和目光微敛,规矩地瞧着地毯上的花纹。 “朕听说,你的长子今年六岁了?” 和脸上飞快闪过了一丝诧异,显然没想到弘历宣他觐见竟是这个开场白,忙受宠若惊地答道:“回皇上,劳您惦记,犬子上个月刚满六岁。” 弘历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笑道:“朕的十格格,这个月也满六岁了,朕听闻爱卿的长子是个有出息的,就想着给十格格定一门娃娃亲,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饶是精明圆滑如和,听了这话都愣住了,就像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中,兴奋得脸颊都在微微抽搐。 他郑重地跪下,朝皇帝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主隆恩,主子的大恩大德,奴才做牛做马不能报之万一。” 弘历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缠绵蕴藉地说了句:“今生朕与你只有君臣名分,朕想着,若是咱们的儿女结成连理,百年之后,咱们总归是一家。” 总管太监吴书来听了这话,惊得浑身一颤,又讳莫如深地瞥了一眼跪着的和。 和登时又磕了三个响头,哑声道:“奴才惶恐,主子万寿无疆。” 弘历深深地看着微垂着头的男人,半晌深深叹了口气:“传朕口谕,和在户部左侍郎、吏部右侍郎任上,尽心竭诚,为朕分忧,劳苦功高。即日起在御前大臣上学习行走,其长子敏而好学,志存高远,特赐名丰绅殷德,其与和孝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待年行婚礼。和阖家旗籍抬入正黄旗。” 和双目通红,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吾皇圣恩,奴才没齿难忘。”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直到弘历离开三希堂,都没有抬起来。 吴书来折返回三希堂时,看到和依然维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忙低咳了一声:“和大人,快起来吧,皇上已经歇下了。” 和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衫。 吴书来微笑着说:“和大人别怪奴才多嘴,皇上对和大人,那可是真心实意啊。” 和恭谨地应道:“多谢吴公公提点。” 看着这一幕,申禾作为一个旁观者,心里也泛起了惊涛骇浪…… 正愣神间,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一团浓雾散开后,申禾发现这次自己的灵魂漂浮在一个yīn暗的地牢里。 地牢的一角,一个身穿囚服,手脚都被拷上的犯人,安安静静地蜷缩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申禾正疑惑间,忽见狱卒领了一个人往这边过来。 来人打点好狱卒后,冲着角落里满身污秽的犯人凄声唤道:“阿玛,阿玛,孩儿来看你了。” 申禾细细端详着来人的面相,电光石火间,忽然发现他很像一个人和。 还未想通透,就见角落里蜷缩着的躯体忽然动了。酷似和的少年也顾不得脏,拖着袍子就去搀那犯人。 尽管那犯人形容憔悴,瘦得几乎脱了型。申禾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被嘉庆帝下了大狱的和。 至于那位眉眼颇似和的少年郎,必定是和的长子丰绅殷德。因着他额驸的名头,躲过一劫。 少年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这副模样。一时间又恨又怕,连带着提着食盒的手都哆嗦起来。 和倒是坦然,双手被拷住不能动,他便心安理得地让儿子喂饭。就这样吃了个半饱,才摇了摇头,沉声问道:“现下家中如何?” 这个沉重的话题让丰绅殷德的脸色颓丧起来,他恹恹地应道:“新皇下旨抄了宅子,现如今家中珍藏都如数充入国库了。儿子听闻,皇上还想将那秘云洞中康熙爷的御笔碑移到宫里头。” 不曾想原本脸色如常的和听了这话,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冷笑道:“圣祖爷的碑,我特地请高人设计过,不动则已,一动则伤及龙脉。现如今乾清宫那位可是最介意这个的,这碑他是想拿也拿不走。”和脸上无端的戾气让丰绅殷德打了个寒颤,只能诺诺应是。 父子二人一时无话,丰绅殷德望着父亲数日内白了大半的头发,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无论是谁,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就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新帝恨和入骨,肯给他留给全尸已是恩典。 果不其然,丰绅殷德离开后的三个时辰,一个陌生的太监捧着一个木盘子朝天字一号牢房走来,见和半死不活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压抑逼仄的牢房里,只听见那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回dàng:“和,时辰到了,上路吧,万岁爷念你伺候大行皇帝有功,特赐你白绫一条。” 和并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色的锦囊,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前,用尽全力地喊了一声:“主子,您且等一等,奴才来陪您了。” 说完这一句,便像再也没了眷念,三尺白绫悬于梁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尘世间,便将那板凳一踢,满清第一贪官和,终于缢死在大狱里。 却说那太监,见和断了气,方才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锦囊,迫不及待地打开。让他大失所望的是,里头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是一张折了几折的纸。纸上只有一个字,那太监并不识字,便嫌弃地将它连同锦囊一起扔在了地上,回去向新帝复命了。 他不懂,历史系的申禾却是懂的,他认得那是个福字。不仅认得,研究过清朝列位皇帝墨宝的他,还知道,那是一个乾隆帝御笔亲书的福字。 正想着,申禾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力量将他拉入一片黑暗之中,虚无的灵魂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第三章 “哥…呜…哥…”申禾意识回笼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了少年的哭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满语,让申禾原本就乱哄哄的脑子,更是被哭得生疼。 他勉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清秀的小脸。见他醒来,哭声戛然而止,只是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泪痕。 “哥…你醒了!”脑后绑着辫子的少年兴奋地扑到申禾怀里,“我听嬷嬷说,阿玛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阿玛去哪了?” 年幼的孩童不懂话里的意思,申禾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确地判断当下的状况。他不是无神论者,对怪力乱神之事也半信半疑,但他从未想过,灵魂穿越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申禾看了看自己短了一截的身子,认命地安抚着浑身轻颤的弟弟:“阿玛公事繁忙,一段日子都不会回来了,你要乖乖听话,不要让阿玛担心。” 两兄弟正说着,就见一个老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yào汁进了屋,见申禾倚在床头好奇地瞧着她,顿时激动地手一颤,险些将yào撒了。 “善保…苍天保佑…善保醒了。”宋嬷嬷嘴里念叨着,急忙上前细看申禾的脸色,见申禾脸上的红肿还未消下去,又皱眉道:“伤处可还疼?” 申禾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登时一僵。在漫漫清史中,申禾只知道一个rǔ名叫善保的人,他就是臭名昭著的大贪官和。 他试探着问道:“现今可是大清乾隆年间?” 嬷嬷闻言一愣,紧张地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烧糊涂,才迟疑地答道:“正是。” 申禾绷直的腰背瘫软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中邪了,这些日子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和这个名字。论文是他,临死前的梦里是他,到头来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他。若说申禾不知道结局倒也罢了,偏偏他知道:这个在乾隆朝风光无限的九门提督,晚景凄凉,惨遭赐死,死后还被万人唾骂,连带着这一整个家族,都蒙上了一层污名。 正想着,就听嬷嬷忿忿道:“那些个没良心的,从前老爷在时,没少帮衬着他们。如今老爷走了,一个个就像赶瘟神一样,连急用的钱都不愿意借。” 申禾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弟弟,将碗中的yào一口气喝完。苦涩的滋味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仍笑着对和琳道:“这yào忒苦,能替哥哥取些蜜饯来么?” 和琳去后,申禾瞧着嬷嬷担忧的样子,温声道:“嬷嬷,我睡得久了些,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有些事情想请教嬷嬷。” 宋嬷嬷看着少年懂事的模样,心下酸楚:“善保,你是嬷嬷nǎi大的,在嬷嬷心里,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嬷嬷知道,就一定会说与你听。” 申禾点了点头,稚嫩的声音中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我阿玛,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是么?” 提到和的父亲常保,宋嬷嬷叹了口气:“一月前,从福建传来了丧报,老爷走得很突然。原想着夫人走的早,有老爷在,你和琳哥儿的日子总不会太艰难,可是现如今…”宋嬷嬷越说越伤心,末了竟抹起泪来。 申禾沉默了,他所料不错,和的父亲常保,果真是死于福建督统任上。和三岁丧母,父亲常年在外为官,留下继母与和、和琳两兄弟在京城,每月靠着家中几亩官田和常保微薄的薪俸过活。如今常保没了,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别说咸安宫官学这样的贵族子弟学校,就是维持日常的生活花销,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申禾待宋嬷嬷止住了泪,柔声问道:“父亲的事情,琳哥儿知晓么?” 宋嬷嬷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琳哥儿还小,这事儿嬷嬷自作主张瞒了他。只说老爷事忙,三年五载都回不了一次家。” 申禾点了点头,和琳才八岁,还不懂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又何必让他徒增烦恼呢。他这般想着,却是完全忘了,这具被自己鸠占鹊巢的身子,现下也不过十岁而已。 “我这次…是因何而受伤?” 此话一出,宋嬷嬷顿时气愤起来:“还不是因为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往日老爷在时,一个个嘴跟抹了蜜似的,如今不过月余时间,就对你拳打脚踢。”宋嬷嬷想伸手替他揉一揉伤处,却又怕弄疼他,最终还是作罢。 原来,和过去虽然衣食不愁,却也明白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和其他官家子弟相比,他格外地用功努力,九岁就被选入雍正帝设立在紫禁城西华门内的咸安宫官学。这原本是件大喜事,然而随着常保的离世,家中剩下孤儿寡母,和的家境也变得入不敷出,连官学学费都难以凑齐。 无奈之下,十岁的和只能向亲戚们借钱上学。起初一两次,亲戚们看在常保的面子上,也借了一些。过了些时日,无论年幼的和怎样哀求,亲戚们都是始终闭门谢客,再也不愿借他一分钱。 这一身伤,就是日前和前往亲戚家借钱弄的。府上的管家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少年小小的身躯,就灵活地从门缝中窜了进去。闹到了内院,那亲戚竟全然不顾往日情分,吩咐家丁将和用乱棍打出去。 申禾听着宋嬷嬷的描述,脑中闪现了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那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真实地经历过那种疼痛,就连事后回忆都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宋嬷嬷看着申禾脸上的伤,禁不住长吁短叹。一不留神,和琳就端着一小碟蜜饯回来了。 申禾本人并不爱吃甜食,原本也是为了支开他才找了个借口。现下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中的蜜饯,便将吃食递与他,打发他去别处玩了。 申禾思索了片刻,问道:“家中除了在京城的这几亩官田,在别处可还有田地?” 宋嬷嬷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也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低声道:“还真让你给说着了,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老爷有个部下,名叫赖五,管着老太爷为官时在保定一带留下的十数顷封地,按月给老爷上缴银子。 见申禾面露欣喜,宋嬷嬷又迟疑道:“只是我听说,这赖五本xìng就是个癞子,上缴给老爷的银子也常常不足数儿。老爷为人宽厚,不与他计较。怎料这厮见有利可图,便越发变本加厉。老爷走后,知情人更少,怕是每月的租银又减了不少。” 申禾倒是不惧,只要这地契还捏在他手上,就是赖五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天去。 当下就谢过宋嬷嬷,只道是要亲自往保定跑一趟。宋嬷嬷也知晓他说一不二的xìng子,便要他将小厮刘全带上,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经宋嬷嬷这么一提,申禾才想起至今未见过那位后世影视剧中“狗仗人势”的和府大管家刘全。他诧异地问道:“刘全呢?” “你从外头带了一身伤回来,继夫人问了他个伺候不力的罪名。挨了三十鞭子,现今恐怕还下不了床。” 申禾到底是个现代人,他无法把宋嬷嬷这样的老人当成纯粹的下人,也无法将一个侍从因他而受伤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执意要去看望刘全。宋嬷嬷拗不过他,只能吩咐下人好生搀着他,往刘全的屋里去了。 申禾到时,刘全正费劲地往伤处擦yào。现今府里的下人也没几个了,受罚了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见申禾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刘全急得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挣扎着下床给申禾行礼,却被申禾一把扶住了。 申禾不顾下人惊异的目光,径自将刘全扶到榻上趴好,拿过一旁的伤yào,亲自替他涂抹起来。刘全不作声,也不喊疼,自顾自地将脸埋在榻上。过了一会儿,申禾眼尖地瞥见了枕上刘全趴着的位置湿了一小块,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问道:“可是我弄疼你了?” 刘全缓缓地转过身,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似有什么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哑声道:“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您对奴才太好了,今后谁要是敢伤您一分,我刘全跟他拼命。”说罢,嚎啕起来,剩下申禾怔怔地愣在榻边上。 他环视着刘全的屋子,一个大通铺上摞着几床破旧的被子,刘全的铺位在最边上。幸而他身材瘦小,窄窄的位置堪堪只容得下一个人。 申禾第一次意识到,和主仆在发迹之前,过得是拮据的苦日子。面对懵懂的幼弟,年迈的嬷嬷,受罪的随从,还有那冷漠的亲戚,申禾心里涌起一阵想要变强的yù念:让身边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让曾经看轻他的人追悔莫及。 申禾摇了摇头,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了和,今后便要带着这个身份一直走下去。历史重来一次,多了自己这个搅局者,没准能够改写乾坤呢。 ☆、第四章 待刘全的伤好利索了,和向官学告了假,主仆二人踏上了前往保定的路途。 和骑着马走到官道上,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空气中没有了烟尘,取而代之的是官道上马粪的气味。 这样走了一两日,刘全见他面露疲色,便雇了一辆马车。和乘车,刘全赶车,如此四五日便到了保定。 二人在客栈修整了一番,随即便上门拜会。赖五官儿做得不大,宅子倒是不小,与和家京城的院子比也是不差的。 刘全上前敲开了赖宅的门,那管家只打开了一条门缝,看了眼刘全衣着寒酸的模样,二话不说便要将门合上。刘全也不是个吃素的,死死地扒拉着门缝,硬是没让管家合上门。和适时上前,温声道:“劳烦代为告知你家老爷,就说钮祜禄善保来访。” 管家正和刘全较着劲儿,见和穿着体面,彬彬有礼,脸色也缓和了几分,抛下一句:“等着。”便又趁刘全不备,将门阖上了。 刘全朝地上啐了一声:“不过是条看门狗,神气什么!” 和转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如常地劝道:“稍安勿躁。” 大约过了一刻钟,赖宅的大门打开了,赖五打量了二人一眼,便满脸堆笑着朝和走来。 “少主人,这日子过得真快啊!想当年小人初见少主人,还是个nǎi娃娃,如今竟已经这么大了。” 和朝他点了点头,两人寒暄了几句,赖五便领着和进了屋,不多时便上满了一桌好菜。赖五站在一旁,一面替和布菜,一面笑道:“少主人来的匆忙,家里也没备什么吃食,这等粗茶淡饭想必少主人是看不上的。” 和也不管赖五说些什么,径自吃饱喝足,又用茶水漱了漱口,方才对赖五说明来意。 “从前家父在时,总是提起您,说您办事妥帖。如今家父骤然离世,家中遭此变故,各项花销十分吃紧,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便前来保定,想向您借些银钱。” 话一出口,赖五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不知少主人想借多少?” 和朝他伸出了一根指头,赖五挑眉笑道:“十两?好说,好说,我这就让人取来。” 怎料和摇了摇头,笃定道:“一百两。” 赖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沉声道:“近些年保定大旱,田地经常颗粒无收。当今万岁爷南巡,保定的百姓也要捐钱纳粮。那区区几亩地,经此一折算,也不剩多少钱了。少主人若是要个零头,赖五还能给您凑出来,可这一百两,您就是把我卖了,也凑不到这个数儿。” 和听了这话,也没有像刘全一般动气,只是在心里算了笔账:早些年常保还在的时候,赖五上缴给家里的谷物便常常是不足数儿的;常保去世后,赖五更是明目张胆地将上缴的份额减到两三成。家里念着旧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如今自己急着凑学费,赖五却百般推脱。 和看了眼得意洋洋的赖五,知道这人是个混子,脸皮堪比铜墙铁壁。也不再跟他废话,总归地契在自己手中。他领着怒气冲冲的刘全出了赖宅,将一纸讼书递到了保定府。 公堂之上,和直言赖五每年上缴的粮食都缺斤少两,如今更是明明有余钱,却见死不救。不曾想那保定知府与赖五早已串通好了,只等和上门。连理据都没听完,知府便将惊堂木一拍,当着旁听百姓的面,指责和无中生有,妄图敲诈勒索。 刘全气得浑身发抖,“狗官”二字险些脱口而出,被和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直到二人出了府衙,刘全的表情还是恹恹的,和从怀中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刘全。 吃上了热包子,刘全很快就将公堂之上的气愤抛诸脑后了,眼巴巴地望着和道:“主子,咱们怎么办,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吧,怪丢人的。” 和想起方才在府衙,赖五气焰嚣张地冲自己道:“少主人要真的急着用银子,何不将田地卖了,地契是死的,买卖可是活的。” 和知道,在古代,卖地就意味着变卖祖产。古人祖宗的观念强,卖房子、卖地是对祖宗的不敬,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赖五撺掇着自己卖地,分明是没安好心,想要好好折辱和一番。 可他错算了一点,今日的和,内里可是换了芯子的,脑子里没有那些封建lún理的条条框框。在他看来卖地确实不失为一个筹钱的好办法,至于旁人怎么看,他还真的不在乎。 打定了主意,和便嘱咐刘全去找卖家。隔日清晨,和刚梳洗完毕,就见赖五一脸殷勤地寻到客栈来。 见了和,脸上堆着笑道:“少主人想通了,要是想卖地,小人倒是知道一位极好的买家。” “哦?”和一边用着早膳,一边冷眼瞧着赖五自导自演的把戏。 “少主人可还记得,昨日在那公堂之上的知府大人,咱们保定府的青天大老爷穆琏璋。” 和嗤笑了一声,他当然记得,那位颠倒黑白、假公济私的保定父母官。看来自昨日升堂以来,他就一直觊觎着自己手里的地。 “出个价吧。”和也懒得和他绕弯子,接过帕子擦了擦手,等着赖五给价钱。 “活卖五百两,说实话保定这些年的收成不好,这个价钱还是知府大人…” “绝卖。”和出声打断赖五的话。此话一出,却连刘全也愣住了。 刘全伏在和耳边,轻声道:“主子,你这样,夫人要是问起来…” 和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脸为难,温声道:“夫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这地,绝卖,一千两。” 赖五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半晌点了点头,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好,好,少主人真是爽快,就这么说定了,一千两,永不加找,永不赎回。” 赖五只当和年纪小,涉世未深。催着和立下卖地书契,约定好隔日更写当册,过割钱粮,便兴冲冲地回衙门报官投税去了。赖五就这样替穆琏璋谈成了一笔大买卖。 和站在客栈的窗前,望着窗外碧蓝的天,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一邑之中,有田者十一,无田者十九。”清中期土地兼并严重,官吏和豪绅垄断了乡里的田产,无数自耕农因税收课役过重而沦为佃农。 封建王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读书,才能入阁拜相,才能成为天子近臣。而要在咸安宫官学继续读下去,需要大把的银子。 和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他要读书,他要当官…… 回去的路上,和坐在马车里,主仆二人都不像来时那样轻松。刘全见他不说话,疑心他担心夫人的责备,便拍着胸脯道:“主子不必担心,夫人若是责备您,奴才替您受着。” 和笑着摇了摇头,他既然敢自作主张卖田,自然也不惧旁人的言语。 刚一到家,连一盏茶都来不及喝,继夫人便打发人来请和到正厅问话。 和一进正厅,就见不仅是正室夫人,常保的几位偏房都在。他朝正中坐着的fù人行了磕头礼,继夫人也不叫起,只是问道:“带去保定的地契呢?” 和抬起头,垂眸应道:“我将地卖了。” 继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全家就指着几顷地的地租过活。他倒好,去了趟保定借钱,直接就把地卖了。 “你个败家子,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啊。”继夫人怒极攻心,扬手就往和身上招呼。 刘全挡在他的身前,死死地将他护住。和却没有被吓住,一字一句道:“我和琳哥儿都要上学,靠着那点地租根本付不起学费。” 继夫人见他还敢顶嘴,火气又上来了,打不到和,她的巴掌就落在刘全身上。手上的首饰一划,刘全脸上就是一道血棱子。 一位偏房见她气得狠了,忙上前搀着,低声劝道:“夫人息怒,善保说的也在理,两兄弟都要上学,地租确实负担不起他们的学费。” 继夫人冷笑道:“上学?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等一的官学。老爷都去了还把自己当公子哥,指着别人来养他?” 见和默默不语,便指着他道:“现在,趁银子还在,去把地赎回来。” 和一面替刘全捂住伤口,一面应道:“签的是死契,绝卖。我寻思着,五百两给我和琳哥儿作学费开销,还有五百两jiāo给您管家。” 一时间满堂寂静,饶是那位劝和的偏房,都觉得和此举过于狠绝,那可是祖宗的基业啊。 继夫人捂着胸口,恨声道:“给我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给我滚…”她抓起桌上的茶杯,朝和掷去,滚烫的茶水溅了主仆二人一身。 偏房见势不对,对和使了个眼色,缓缓地替继夫人顺着气,柔声劝道:“善保和琳哥儿都是夫人的孩子,将来他们出息了,我们这些老人还得倚仗他们咧。” 和扶着刘全走出老远,还听见正厅里传来继母刻薄的声音:“谁敢指望他们啊,连祖宗都不放在眼里的孽种。” ☆、第五章 和拿着卖地得来的银子,总算成功复了学。官学里为学生设了住处,但那些自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自是看不上住处简陋的设施,走读的人数很多。像和这样,吃住都在学校里的,还真没有几个。 咸安宫官学是旗人子弟的学校,学生大部分都是高官显贵之后。就算是常保在世时,和的家境也是不能与京官子嗣相比的。喜欢相互攀比家世门第的纨绔子弟们自然瞧不上他。 一日课毕,几个京中大员的儿子相约着到迎春楼饮酒,见和正在收拾笔墨,便腆着脸笑道:“善保大学究可愿赏个脸,与我们一道去消遣消遣。” 和一边拾掇着桌上的墨迹,一边淡淡地应道:“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尽兴些。” 和对那烟花之地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对女子素无兴致,被女人的脂粉气围绕着,除了难受再没有其他感觉。再加上他囊中羞涩,和那些一掷千金的豪门公子,自是没法儿比的。 他以为自己的拒绝委婉又不失风度。殊不知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刻意装成假正经的样子,那些个孟浪少年,最受不得他这副模样。 待和回过神来,那伙少年的头儿已经站到了他的桌前,端起桌上未干的砚台,就朝那誊满端正小楷的宣纸上撒去。 黑白相间的纸张瞬间就被黑色的墨汁沾染了。和平静地看着那一摞废了的功课,将它们揉成团扔进了废纸篓里,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如初。那少年见和还是一副气定神闲、唇角带笑的模样,顿觉无趣,纠缠了一阵也就随着众人离去了。 少年一走,和紧绷的脊背就松懈下来。如今的和,内里是个二十五六的成年人,自然不会跟几个十岁的孩子计较,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生气。从穿越到现在,他所经历的桩桩件件,都是原主前世的际遇,连他都要紧握着拳头将怒气忍下来。他无法想象,当年年仅十岁的和,是怎样熬过这一次次满怀恶意的羞辱的。 面对着出身就比自己高贵的公子们,他打不得,骂不得,不能动手,不能还手,能做的,只有忍。 和是带着怒气睡着的,次日走进讲堂,就见昨日那位挑衅的少年手中拿着什么,一群人围在他身边指指点点。 走上前去一看,白纸黑字写着一首打油诗:“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来一半明,寄语松江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人。”这诗文下的署名,竟是明晃晃“善保”二字。和才看清纸上的字,众人就都发现了他,一时间喧闹声戛然而止。一部分学子同情地望着他,平素与他不对盘的几个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和禁不住蹙起了眉头,他有上辈子的积淀,知道这首诗的出处。这诗原是江南的读书人为了讽刺明末清初的降臣吴梅村所作。这吴梅村,是江苏太仓人,而这张纸上的诗,却将地名太仓改作了松江府。松江府的吴学士,说的不是吴梅村,而是这官学里的教习先生吴省兰。 和心念微动,转瞬间便明白了: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知怎的想出这yīndú的招儿,冒了自己的名字写了这么一首大逆不道的诗,公然讽刺官学教习吴省兰。吴省兰祖籍松江府,往上数三代也是明朝世家。这“两朝天子一朝臣”,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吴家祖宗的脸上。对于注重名节的读书人来说,这是奇耻大辱。 和刚yù开口,就见吴省兰拿着书进了屋,那首诗很快地传到了吴省兰手里。这位教习先生定定地瞧着手里的纸,气得干瘦的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扬手就将纸摔在了和的脸上:“这…是怎么回事?善保…这诗可是你作的?” 算起来,和是官学里为数不多的勤奋学生。吴省兰一向十分看中他,但那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却让他气血上涌,险些没气昏过去。 “这诗…不是学生作的。”和敛目低头,态度恭谨诚恳。 “那这上头的署名,你如何解释?”吴省兰瞧着纸上的字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暗暗摇头。这上头仿写的是赵孟体,与和的字有几分神似,但却没有抓到精髓。 吴省兰认得和的字。同窗都以为,和学的赵孟体。可吴省兰知道,他真正仿的,是当今圣上的字。 “上头并不是…”和话未说完,就听屋外传来了一把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吴省兰悚然一惊,急忙朝屋外走去,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身后的学生也跟着刷刷地跪了一片。原本准备解释的和,也匆忙地跪在后排。 和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皇帝叫起的声音。打从穿越以来,他还从未跪过那么长时间,只觉得腿脚酸麻。他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抬眼去瞧那站着的帝王,急切地想要一睹乾隆帝的真容。 却说弘历身旁的吴书来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万岁叫起。余光里俊逸潇洒的皇帝,正不错眼地盯着人群中的一处。 和原想着那么多的人,弘历必定不会发现他的小动作。然而刚一抬眼,就与帝王戏谑的目光撞个正着。 “被抓包啦!”和赶紧收回视线,试图缓解紧张的情绪。 吴书来觉得躬身的时间久了,自己都出现了幻觉。却瞥见万岁爷唇边勾起了一抹浅笑,短短数秒,便又恢复了常态。 “都起来吧。”年轻的帝王声音里带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 “谢皇上。”吴省兰颤颤巍巍地起身,瞧了一眼站在皇帝身后的自家兄长,翰林院侍读吴省钦。见他微微地冲自己摇了摇头,便静默地候在一旁。 弘历举步走进室内,环顾着诸位学子的书案,在其中一张桌案旁停住了。他伸手拿起案上的书稿,粗略地翻了翻,忽然问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吴省兰刚想应答,就被弘历抬手止住了:“诸位,可有答案?” 一室的静默让弘历不悦地皱眉,又朗声问了一遍:“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满堂学子,依旧没有一个人出声。吴省兰焦躁地擦了把汗,直觉自己这咸安宫教习之位要不保了。 和垂着头,与众人一同沉默着。他知道,皇帝问的是《论语》里的内容。那些平日里只顾花天酒地的权贵子弟,连满语都只学了个皮毛,对汉人的四书五经就更是一窍不通。 弘历目光灼灼地望着一个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开口,逐字逐句地又问了一遍。语速虽然放慢了许多,但话里的气势却越来越强,直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吴省兰原本低垂着头,已经不抱希望了。不曾想在一群困惑不解、面面相觑的学生中听到了正确的答案。 和一边说着答案,一边偷瞄上座坐着的男人。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感觉到一道颇具压迫感的视线从上座投来。被帝王的目光注视着,和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好!”年轻的帝王话里透着赞赏:“你叫什么名字?” 和恭顺地应道:“学生钮祜禄善保叩见皇上。” 弘历瞧着眼前的这一叩首,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只要他一个转身,和就候在不远处。眼前的少年,远没有上一世的成熟圆融,声线中还带着几分青涩,却青涩得让弘历欣喜。 还好,一切都来的及…… 吴书来见皇帝怔怔地瞧着和,也不说话,忙轻声唤道:“皇上…皇上…” 弘历回过神来,略一点头,接着问道:“方才的句子,何解?” 和心中暗暗打鼓,面上却无比淡定,淡笑着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为官者,应当向皇上尽忠,皇上能够做到礼贤下士,是天下万民之福。” 弘历满意地颔首,口中默念着:“善保…善保…今后你就叫和吧,者,玉也,愿你今后能如玉般温润通透,机敏从容。” 和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皇帝的眼中蕴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少年怔愣间,藏在袖中的打油诗掉了出来。 和冠玉般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伸手去拾,却被弘历叫住了:“那个…从袖中掉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吴书来抢先一步拾起地上的纸,呈到弘历面前,和暗道不好。只见弘历盯着那纸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由晴转yīn,再抬起头时已是乌云密布。厉声喝道:“和,谁给你的胆子,竟写下这种悖逆之词。” 不待和辩解,便又冲吴省兰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我大清的肱股栋梁?!” 吴省兰见天威震怒,腿脚一软便跪倒在地,讷讷地垂着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弘历瞥了眼伏跪着的少年,沉声道:“和,你还有何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亲不要大意地收藏吧,你们的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づ~3~)づ ☆、第六章 和垂首应道:“回皇上的话,这诗并非学生所作。” “你有何证据?”弘历面沉如水地问道。 “皇上请看,这纸上的字迹不对。学生除了学赵孟外,还学董其昌。可这纸上的字,只有赵骨,却没有董筋。” 弘历听了这话,嗤笑一声:“和啊和,你这又是赵孟,又是董其昌的,何不直白一些,说是仿朕的字呢。” “和不敢。”和挪了挪跪麻了的腿,冷不防却被一叠稿纸砸中了脑门。 “不敢?这是你的功课吧。你看看上头的字,若是换成朱批,说是御笔也没几个人会怀疑。” 和伏跪在地,朗声应道:“皇上的字,雄浑饱满,一气呵成,学生仰慕已久……” 话未说完,一个盛满茶水的杯子迎面飞来。和偏头一躲,茶杯就在身后的地上碎成了几片。 “投机耍滑,阿谀奉承,你若把这份心思用在正道上,当年何至于……”弘历猛然顿住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去看和的表情。 和好似被吓住了,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下疑惑又忐忑:史书记载,和之所以得了乾隆赏识,和他一手酷似乾隆的字有很大的干系。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对马屁向来是来者不拒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弘历见和低着头,一副惶惶然的模样,霎时间也于心不忍,缓和了语气道:“这首诗既不是你作的,那你可知是出自何人之手,作诗之人意yù何为啊?” 和轻轻地舒了口气,温声道:“回皇上,这诗是今日传到学生手里的。它的作者学生不清楚,不过学生认为,这诗还有另一种含义。” 弘历审视了他半晌,开口道:“说说看。” 和回忆了一下诗文,从容应道:“学生以为,这‘千人石上坐千人’指的是这官学中的万千学子;这‘一半清来一半明’,是指其中的学生,将来为官清正廉洁,明察秋毫;至于这‘两朝天子一朝臣’,指的是咱们大清的两朝元老,颇受百姓爱戴的刘统勋刘大人。这诗里的意思是,寄语吴教习,希望他将来能多培养几位像刘大人那样的栋梁之才。” 和一边答话,一边脑子转得飞快,从那一溜儿的满清名臣中搜肠刮肚找出一个两朝元老来。硬是把一纸讽刺教习,私藏不臣之心的诗文,说成是赞誉之辞。 这话说完,又是一室寂静。弘历也不说话,端起桌上新沏的茶水,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却在众人都放松警惕之际,猛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案上,一声闷响昭示着他的怒火:“刘统勋?好一张如簧巧舌,他吴省兰算个什么东西,能教出刘统勋,他顶多也就能教出个和。你和又是个什么官,清正廉洁,明察秋毫,你哪个字能做到?” 和跪在地上听着弘历的问话,沉默了一阵,方才答道:“学生想做能臣。” 弘历到了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和跪在地上的姿态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重合了。 记忆中的和,确实是个能臣。 论刚毅,他不及阿桂;论直率,他不及钱沣;论清正,他不及刘墉;论文采,他不及纪昀。 可是弘历比谁都清楚,他离不开和。 和就像个百宝囊。他想要的,和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他办到。 南巡要银子,和去筹;打仗要银子,和去筹;老佛爷过千秋节要银子,和去筹。他喜欢看和竭尽全力地讨自己欢喜,费尽全力地周旋于官吏之间。那些私密的事情,他不能对旁人说,唯有和,能够充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在太后面前,他要做个好儿子;在后妃面前,他要做个好丈夫;在满朝文武面前,他要做个威严的君主;唯独在和面前,他能做一回无所顾忌的逍遥天子。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和。只要能和他呆在一起,便心安快活。他不晓得这种情绪是什么,然而他乐意将和绑在他的身边。从御前大臣到内务府总管,他许给和高官厚禄,世人艳羡的权柄。他的生活起居,他的日常出行,他的脾气心情,没有人比和更清楚。 他的皇后乌喇那拉氏说:“和事事为皇上考虑,臣妾知道皇上看重他,但再怎么看重,也不能越了君臣之界。” 年少气盛的帝王浅笑着应道:“朕的心中所想,和都能领悟。朕想不到的,和都替朕想到了。如果哪一日,皇后也能做到这些,朕自然会多看皇后一眼。” 就是这一句话,将乌喇那拉氏气得绞了头发。弘历命人收缴了她的金印金册,一国之母只剩下个虚名。 妃汪氏,十公主的生母。在得知他要为女儿和丰绅殷德赐婚时,恨声道:“皇上对和大人存了那样的心思,何苦让十格儿来当牺牲品。”隔日汪氏就被贬为嫔。 后妃都能看出来的情愫,和那样八面玲珑的人又怎会不知道。然而他没有点破,只是在南巡时,给皇帝找各色莺莺燕燕;在西洋使节来访时,向他献上金发碧眼的女子。和用这种方式,一次次地提醒他,他们之间隔着君臣大防。 他竭尽所能地纵容和,只因为他相信:和绝不会欺骗他、辜负他、背叛他。在和的劝说下,他坐上太上皇的位子。他继续将大权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却没想到引来了新皇嘉庆对和的忌恨。 弘历每晚闭上眼睛,耳边都会回dàng着和在他临终前的呼喊:“皇上啊,您就这么走了,您让奴才怎么办?” 他死后的灵魂随着和游dàng了许久,看着和在崇文门横征暴敛;看着和收取官员的贿赂;看着和向新帝献上玉如意,言辞凿凿地表着忠心。弘历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常年身居高位让他不会轻易付出感情,但一旦付出了便如同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最后,他的好儿子嘉庆皇帝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实力,一举擒拿了和。短短数日之间,就将和夺职、抄家、下狱。他看着从前他百般纵容的人,涕泗横流地跪在新帝面前,凄哀地哭诉道:“奴才家中还有妻儿,求皇上饶奴才一命。奴才愿为皇上做牛做马,听凭皇上驱使。” 彼时成为一缕虚魂的弘历苦笑一声:原来只要是皇帝,你就愿意为他鞍前马后;原来只要能保住你的荣华富贵,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痛哭流涕;原来朕在你心里从来都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弘历看着和被押解游街时,沿途叫好的百姓拼命地往和身上扔臭鸡蛋。腥臭的蛋液顺着那张憔悴的俊脸缓缓滑落,弘历忽然就觉得自己错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朕不会再纵容他,不会让他落到如斯田地,也不会……再自作多情……”弘历的孤魂看着天牢的牌匾呢喃道。 说完这句话,他就失去了意识。原以为自己堕入了轮回道,没想到一睁眼:自己竟回到了乾隆二十年,和还没有入朝为官。 历史竟真的重来一次。 弘历这一回忆,就将和晾在了一边。和伏在地上,帝王的沉默让时间变得分外难熬。 “能臣,好一个能臣。”弘历回过神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吴省兰,和救了你的命,今日要不是他,你这脑袋和脖子就要分家了。” 弘历走后,和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吴省兰被学生搀扶起来,朝和作了一揖。 “老师这是做什么?”和忙回了一礼:“老师对学生的教诲,学生受用不尽。” 吴省兰摆摆手:“今日之情,老师记在心里了。你年纪轻轻,就入了皇上的眼,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之后的日子里,和在官学里学习的科目除了四书五经,还有满汉蒙藏四种语言。骑shè课就相当于现在的体育课,因着上辈子从未拉过弓,和第一次看见清代的弓箭,兴奋得双眼冒光。火器课则相当于现代的化学课,和在官学里,接触到了许多现代已经失传了的知识和经验,深深地体会到了古人的智慧。 两年后,和参加了童试,中了秀才,下一步便是参加戊子科的顺天府乡试。在他专心准备乡试期间,忽然听到了一条消息:皇帝给东阁大学士冯英廉的孙女冯霁雯赐婚了。 和坐在洪福酒楼里,一面饮着茶,一面向那跑堂的小厮打听:“不知这婚指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小厮挠了挠头,腼腆地应道:“听说是傅大学士的第四子。” 和心下一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原本这冯霁雯是和的妻子。真正的和就是靠着她的祖父冯英廉的名望和权势发了迹。可如今,她却被指给了傅恒的四儿子,福长安。 本来他还头疼着,该如何推拒这门婚事。不曾想一道圣旨,就将既定的路线打乱了。 因着他的到来,历史的巨轮,真的在缓缓地变向……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花花~你们的喜欢是我的动力~ ☆、第七章 “吴公公,皇上这是……”大清早,纪晓岚正在方略馆修书,就接到乾隆的急召,只能匆匆赶到御书房见驾。 “纪大人,皇上正在气头上呢。”吴书来好意提醒道。 纪晓岚躬身进了屋,见弘历背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手站在御座后方,忙跪下行礼:“臣纪昀,参见皇上。” 跪了半晌,都没有听到弘历的叫起声,他微微抬头,就见弘历不知何时坐在了御座上,手里把玩着一个信封。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弘历沉声道:“纪晓岚,按照大清律法,泄露军机,包庇贪官,该当何罪啊?” 纪晓岚心下一颤,这才反应过来:弘历手中拿着的信封,是自己命人给两淮盐运使卢见曾送去的。 原来,这卢见曾与纪晓岚是儿女亲家,为人慷慨大方,爱广jiāo朋友。素日里朋友有了困难,他都愿意借钱相帮,有时还挪用公款。这两淮盐运使可是个肥缺,朝野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来二去,弹劾的折子就到了乾隆爷的御案上。 弘历下令朝廷议罪,议罪的结果判了卢见曾一个抄家查办。纪晓岚见卢见曾受到重责,禁不住亲戚的恳求,便想了个法子:给卢见曾通风报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纪晓岚思前想后,怕直接修书落人口实,便拿了一个空信封,用撒了盐的面疙瘩糊了封口,让仆人送到卢见曾府上。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这信封怎么落到了皇帝的手里。 弘历见纪晓岚沉默不语,挑眉笑道:“抹了盐的空信封,盐案亏空,也亏你想得出来。这等文字游戏瞒得过别人,你还想瞒过朕?” 纪晓岚一句句地听着,脑门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知道私自通风报信的事情瞒不住了,便朝着弘历磕了个响头,颤声道:“皇上慧眼如炬,微臣思虑不周,以私废公,请皇上治臣的罪。” 弘历冷声道:“朕当然要治你的罪,堂堂大学士,为了一己私情,置王法于不顾。你可知今日若是在朝堂之上,朕完全可以将你流放了。” 平日里君臣之间谈论诗文,弘历都是和颜悦色的。纪晓岚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哪里经历过天子盛怒,登时两股战战,好不惶恐。 见纪晓岚吓得面青唇白,弘历语气也放软了些:“晓岚,朕知道,卢见曾是你的亲家,可这人情再大,也大不过百姓苍生。你若帮他逃过了惩戒,谁来给那些受害的黎庶一个jiāo待?此风一开,那些个地方官嗅到了味儿,怕是会想方设法与你搭上关系,到那个时候,你又当如何?” 弘历每说一句话,纪晓岚脸上的愧色就重一分,垂首道:“皇上教训的是。” 弘历沉吟片刻,温声道:“纪晓岚,降二级留用,罚俸半年。” 上一世,弘历将卢见曾的案子摆到朝堂上。墙倒众人推,一部分官员卯足了劲儿要将卢见曾拉下马,添油加醋地历数他的罪状。弘历听得心头火起,严惩了卢见曾,连带着纪晓岚也被发配到伊犁充军。 这一世,弘历派人截下了纪晓岚送给卢见曾的信封。他亲自将纪晓岚扶起,将那空信封jiāo还给他。纪晓岚双目通红地看着年轻的君主,险些落下泪来。 “晓岚,顺天府的乡试是在今年吗?”弘历重新坐上御座,忽然开口问道。 纪晓岚没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仔细想了想,方才应道:“是,戊子科的乡试就在今年。” “戊子科……和……”弘历口中轻声念着,忽又问道:“刘纶丁忧归乡已有三年了吧。” “回皇上的话,三年期满,刘大人已回户部任职。” “拟旨,刘纶除了任户部侍郎外,同时兼任顺天府尹,让他速来见朕。” 这刘纶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他是乾隆元年博学鸿词科的头名,入军机处十年,与刘统勋有“南刘东刘”之称。 弘历正想着,吴书来便禀报道:“皇上,刘大人到了。” 刘纶一身锦鸡补服,顶戴蟒袍纹丝不乱,恭恭敬敬地向弘历行礼:“臣刘纶叩见皇上。” “起来吧。”弘历笑道:“都说刘侍郎清廉简朴,衣着穿戴不修边幅,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啊。” 刘纶应道:“面圣的装束,不敢随便,恐君前失仪。” 弘历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半晌正色道:“你对顺天府戊子科的考试有什么想法?” 刘纶思索了片刻,从容答道:“臣以为,衡量士子的答卷,有两处最难,第一处是从水平参差的答卷中,挑出较好的答卷。第二处是从水平相当的答卷中,将稍逊的答卷筛出去。” 弘历颔首,又问:“若让你做这次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你当如何?” 刘纶躬身应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弘历目光沉沉地望着刘纶,声音听不出喜怒:“刘纶,朕知道你志虑忠纯。此次顺天府乡试,朕要的,是有真才实学的士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出了事儿,有朕给你撑着。” “臣谨遵圣意,皇上爱才惜才,求贤若渴,是天下士子的福气。” 在刘纶前往顺天府筹备乡试的同时,和也完成了咸安宫官学的学业。他承袭了祖上荫庇的三等轻车都尉,一面当差,一面备考。 对于这次乡试,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一则他知道,历史上和并没有考中举人;二则他也明白,封建时代的科举考试,从来都是“爵高者必录,财丰者多录”。三等轻车都尉这种小官,京城里遍地都是。像他这种没有家族庇佑,没有家财疏通,空有一腔学问的士子,要想中举,简直是痴人说梦。 农历八月初九,和来到京城贡院。刘全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考篮,考篮里放着一床薄被,两盒不易腐坏的满洲饽饽,还有应试用的毛笔和砚台。考虑到烛火畏风,和还准备了瓷制的防风灯。 贡院中墙桓高耸,棚舍林立,放在平日里颇有些yīn森恐怖,但秋闱当天,全京城的举子都汇集于此,人山人海,好生热闹。 时辰到了,举子们挨个排着队入场。和挥别刘全,理了理衣衫,也随着队伍,踏入贡院的大门。 进门后,举子们还要经过唱名、搜身等步骤才能领了试题进入文场。和前头的一位举子,被搜出了藏在鞋底的字条,由衙门的官差押解走了。 还没待和反应过来,两位搜查的小厮已经开始大声地唱名:“钮祜禄和。” 和被推搡着,站到两人之间,从外袍到里衣,逐一被搜了个遍,才领到了试题。 农历八月的京城,正午异常闷热,到了晚间,又陡然转凉。一些身体孱弱的举子,考试到了半程,便昏厥不起,陆续有人被抬出考棚。和对此早有准备,白日里太阳dú辣时,他便只着一件单衣,将袖子撸起散热;入夜凉风吹起,他便披上薄被。 和在现代是高材生,又在官学里修习了一番。八股文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习作的形式。和翻开卷子,果然如他所想,试题是《论语》中的孟公绰一节。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和思索了片刻,随即从容落笔,饿了吃两口饽饽,渴了便喝些水,不知不觉间,六日六夜就过去了。 走出贡院时,耳边有学子兴奋地欢呼,也不乏绝望的啼哭声。和只觉得一次乡试,如同大梦一场,唯一能回忆起来的,不是白纸黑字,也不是饥饱寒热,而是一片寂静的深夜中,绕着防风灯飞舞的蝇虫。 熬过了六个日夜,学子是轻松了,刘纶等人却要准备阅卷。这一日,刘纶前脚刚踏进府衙,顺天学政便呈上了一个文折。刘纶打开一看,上头是两页名字。 “这是?”刘纶疑惑地望着学政。 “大人,这第一页是二品以上官员的子嗣,这第二页是捐银五千两以上的富商大户子嗣。卑职这几日多方探查统计,现已整理成册,请大人……” “简直荒唐!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刘纶气得拍案而起,那气势将学政吓得一哆嗦,讷讷地解释道:“这是历年来秋闱的规矩,大人……” “混帐东西,我不管什么规矩,我是此次秋闱的主考官,皇上将一切事宜jiāo付于我,一应后果由我承担。将秋闱举子的试卷送到内室,我要亲自审阅。”刘纶的倔脾气上来,府衙里的官吏都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很快,一摞又一摞的试卷就摆满了内室的书案,刘纶和五名阅卷官一同批阅。在顺天府参加乡试的学子多是八旗弟子,仗着祖上三代的功荫,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其中有一些,甚至直接jiāo了白卷。 刘纶看得连连摇头,正烦躁间,忽的被一张卷子吸引住了目光。不是这卷子上的文章有多鞭辟入里,也不是上头的诗作有多精妙,而是这张卷子上的字迹,像极了一个人乾隆帝弘历。 作者有话要说:  求花花求收藏,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 ☆、第八章 “孟公绰其人,适合做晋国赵氏、魏氏的家臣,却不能够胜任滕国、薛国的大夫之职。学生以为,孟公绰乃名士,德行出众,清心寡yù,有淡泊名利之心,却无入世进取之志。身为赵氏、魏氏的家臣,其才学既能为家主所用,又无案牍之劳形,与其秉xìng相合。滕、薛乃小国,志在求存,大夫必须周旋于列国之间,以国家兴荣为己任。孟公绰才能胜任,然其xìng情散漫,若踞其位,恐将误国误民。” 刘纶细看和的答卷,发现其破题十分精妙。在一堆不明就里的卷子中显得尤为出众,顿时精神大振,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古往今来,世人都推崇孟公绰淡薄名利的xìng情,但刘纶却认为,这样的xìng情,并不适合为官。为官者需要务实,太过清高超脱的人,未必能成为一个好官。在这一摞试卷中,十份有九份都说要效仿孟公绰,成为人人敬仰的名士。唯有这一份卷子的观点,与刘纶不谋而合。 九月十三,是钦定放榜的日子,和作息如常,既无焦虑之色,也无寝室难安之举。反倒是刘全,心思活泛得很,总惦记着放榜的事。 辰时三刻,胡同里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原本在院子里蹲着的刘全,“蹭”地站起身来,满脸喜色地奔进内室:“爷,外头来人了,官差亲临,爷的名次一定不低。” 和放下手中的风土志,正疑惑间,就见为首的官差已经踏进了院子,手里举着报帖,笑道:“恭贺新贵人高中解元!” 正说着,后头又传来了马蹄声,接连着几拨报喜的,敲锣打鼓地把四下的邻居都引到了府门前,真真是鲜花着锦之盛。 饶是和,也被这隆重的场面吓了一跳,忙向刘全使了个眼色。刘全妥帖地上前给了喜钱,那官差用手掂了掂,这才笑嘻嘻地将报帖递给和。 和展开报帖,见正中写着“捷报”二字,底下还有一行:钮祜禄和高中顺天府乡试头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头名解元?和心中惊多于喜。历史上的和,有冯英廉这位东阁大学士做老丈人,在顺天乡试中都名落孙山。自己这半吊子的搅局者,怎么就高中解元了? 与此同时,紫禁城三希堂内,弘历同样一脸惊诧:“你说和中了解元?” 吴书来回禀道:“回万岁爷,千真万确,奴才还特地确认了,是袭了三等轻车都尉的那位” 弘历唇边勾起一抹轻笑:“没想到,他竟合了刘纶的意。也罢,若是他会试的文章能够打动邹奕孝,朕就授他个同进士出身又何妨。” 吴书来瞥见弘历嘴角那一抹笑意,摸不透帝王的心思,只好沉默而规矩地站在一旁伺候。 弘历放下手中的御笔,展开的宣纸上写着两句诗:“翻悔归来增怅怏,人间谁复是知音。” 上一世,十公主大婚,他曾驾临和的府邸,偶然瞧见了书房里裱着的这句诗,方才明白科举落第对和的打击是巨大的。弘历也曾考过和的文化功底,虽说比不过学富五车的纪晓岚,但也是熟读四书五经。 和还有一项天赋:他博闻强记,有时甚至能做到过目不忘,弘历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铭记于心。这样一位学问渊博的举子,居然连顺天府的乡试都没有考中。弘历从那时起,就对乡试的公正xìng起了疑心。 这一世,他特意在考前将秋闱的主考官撤换为清正不阿的刘纶。果然,和考中了,而且还是头名解元。 弘历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他一面暗恨和的八面玲珑,一面又隐隐期待着君臣相见的时刻。 与弘历矛盾的心理不同,和在送走道贺的街坊邻里后,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报帖。 乡试解元,这是多少举子梦寐以求的名次。 突如其来的中举,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原想着承袭了爵位后,安分守己地办差。按照历史的轨迹,不出三年,自己就会被提拔为三等侍卫。有了亲近皇帝的机会,也有了官运亨通的可能。 可如今考中了举人,一切都不同了,轨迹又一次变向,和心中五味杂陈。正想着,就见刘全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嘴里嚷嚷着:“爷…爷…外边都在传,这次会试的主考官定了邹奕孝。” 和一愣,半晌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明年会试的主考官居然是他。 算起来这位邹大人和历史上的和渊源颇深:邹奕孝是进士出身,和发迹时,邹奕孝已被授了翰林院侍讲。和欣赏邹奕孝的才华,当他的官越做越大,党羽遍布时,三番四次想拉拢邹奕孝,却都被严词拒绝了。 和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了,按邹奕孝的资历,原本有许多升迁的机会,却因为和从中作梗,使得他在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上一呆就是七年。同僚都笑话他不识时务,邹奕孝本人却安之若素。 没想到这一回,和的前程命运居然掌握在他的手里。 刘全见和自顾自地笑起来,焦急道:“我的主子爷,各地赴京的举子都上门递拜帖去了,您要是再不去,可就晚了。” 和摆了摆手,笑道:“这拜帖还是不递的好。” 和不上门,各地的举子可不会放过这个挣脸熟的机会,邹奕孝府邸的门槛都快被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了。这一日亥时时分,邹奕孝看着苦着脸的老管家,长叹一声:“今日收了几份拜帖?” 老管家将一叠子拜帖递给邹奕孝:“今日总共八十六份。” 邹奕孝并没有伸手去接,他淡淡地抿了口茶,冷声道:“拿去烧了。” 管家应了,刚yù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倒是没有投帖。” 邹奕孝怔愣了片刻,不屑地嗤笑道:“等着看吧,不出三天,肯定上门投帖。” 然而这一回,邹奕孝猜错了,一直到礼部投文当天,他都没有等到和的拜帖。 有过乡试的经验,和这回备考就简便多了。会试开考之日定在次年的二月初九,共分三场:第一场考四书,第二场考五言诗,最后一场考五经和策问。前两场出的题都中规中矩,和答得也十分顺畅。 最后一场,和展开策问的试题,瞬间怔住了。雪白的试卷上写着一行小字:“农工商诸政各有专官论。” 和手中的笔停住了,他是知道这道策问的标准答案的。商事,自秦国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排在最末,无数富商大贾无论家境多么殷实,挤破了头都想捐个官儿做,让自己的家族与第一等的“士”沾上边。 可和在现代教育的洗礼下,打心眼儿里不认同这种士农工商的排位。他深知,正是由于重农抑商,清代才会从乾隆之后逐渐走向衰落。一味固守着农为本,商为末,最终的结果只会自取灭亡。 和思索良久,脑海中天人jiāo战:一时想着,不能将自己的前程葬送在一纸策论上,一时又无法违背自己的理智与良知,写下满篇昧心话。 最终,还是理智与良知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学生以为,士农工商,四政平等,无首末之分,皆有利于江山社稷…” 走出贡院的那一刻,和只觉得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纵然名落孙山,他也不悔今日的决定。 如和所料,他的答卷在阅卷官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几千份策论中,没有第二个举子胆敢写出诸政平等的话。有些恪守礼法的官员,甚至险些气得掀了桌子。邹奕孝却盯着和的策论出了神,他虽清正,却不固执。和的话,咋一看惊世骇俗,仔细琢磨却挑不出错处。 邹奕孝在山西当过学政。山西一带的某些府县,土地贫瘠,老百姓光靠几亩薄田根本维持不了生计,最后被迫沦为流民。若能寻个由头让他们从商,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面对和的这篇策论,他没有出离愤怒,有的只是满心的快慰。一位涉世未深的举子,单靠着几本圣贤书就能想得如此深入,实属不易。他坚持要将和取为贡士,不料却遭到同僚的强烈反对。 几位翰林认为,答卷之人罔顾先贤之言,通篇观点大逆不道。邹奕孝却力排众议,寸步不让地要为答卷者取一个名次。 两方争执不下,最后商议当场开封验名,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卷子上的名讳。“哎呀,是和!”邹奕孝身旁的一位官员忽然惊呼出声:“这人是今年顺天府乡试的解元!” 邹奕孝觉得这个身份有些耳熟,细想之下反应过来,就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没往他府上投拜帖的解元。邹奕孝禁不住心生钦佩。 正想着,又听一位官员迟疑道:“今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是户部的刘侍郎吧。” 此言一出,方才那几位“义正辞严”的翰林都沉默了。户部侍郎可是个有实权的位置,虽然品位不算最高,却也不好得罪。 邹奕孝瞧着几位翰林的表情,计上心来,挑眉笑道:“这和可是刘大人亲自挑的,各位不买邹某的帐,总得给刘大人几分薄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求花花求收藏~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 ☆、第九章 会试放榜那日,如和所料,并没有报喜的官差上门。刘全苦等半日,不甘心地拉着和去看那金榜。 怎料他从头名向后看去,找了许久愣是没有和的名字,看到最后一列时,不由地有些泄气。就在他准备放弃时,猛地瞥见金榜最末一位有个“和”字,心下一颤,忙拨开前头的人,仔细看去。 “爷,中了,您考中了!”刘全满心欢喜地回头冲和喊道。 居然又中了!和看着排在金榜最末的名字,有些了然地笑了。既然有人愿意将贡士的名头往他手里塞,他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会试中了,就意味着要参加殿试。殿试的考题由皇帝亲命,乾隆朝的考题为一道题长数百字的时务策。考生完成后,阅卷官从高分策文中挑出十份,jiāo由皇帝点出:一甲三名,分列状元、榜眼、探花,称“进士及第”;余下二甲若干名,称“进士出身”;又余三甲若干名,称“同进士出身”。 清代入关以后,八旗子弟考中进士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乾隆帝熟读经史子集,对汉人的学问极为推崇。和此番如能高中进士,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边和中了贡士,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那边弘历在御书房却气得摔了折子。 “阿桂……你看看……这就是朕册封的封疆大吏,要不是福灵安的折子,朕还真不知道他杨应琚有这么大的胆子!” 礼部尚书阿桂躬身上前,拾起落在地上的折子,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脸上难掩讶异之色,颤声道:“这……这……杨应琚当真是胆大包天,这等欺君瞒上之徒,理应严惩,以儆效尤。” 阿桂方才看的,是云南永北镇总兵福灵安弹劾云贵总督杨应琚的折子。大清与缅邦一战,清军进攻木邦受挫,被从新街南下的缅兵断了后路,损失惨重。总督杨应琚却在给弘历的折子上谎称大捷,置边境数万将士的xìng命于不顾。 弘历久久地凝视着疆域图,铜壁关与铁壁关作为边境御敌的大门,如今悉数被缅军攻破。陇川危在旦夕,杨应琚居然还谎报军情。弘历一拳砸在图上,恨声道:“他怎么敢!” “传令,速将杨应琚逮捕进京,jiāo予刑部处置。”弘历脸色铁青,看了眼垂首敛目的阿桂,沉声问道:“爱卿久经沙场,战功卓著,依你看此番云南的局势,该派谁继任云贵总督?” 阿桂思索片刻,恭谨应道:“奴才斗胆向皇上举荐一人,伊犁将军明瑞。” 弘历闻言一愣,随即眉峰紧蹙,指尖轻叩着御案,像是想到了什么。 弘历又何尝不知道大学士傅恒的侄子,现任伊犁将军明瑞是一员猛将。但弘历也清楚记得:上一世,明瑞就是因为大意轻敌,而死在了云贵总督的任上。 明瑞去后,弘历命阿桂为副将军,傅恒为经略,再次出兵征缅,方才与缅邦订立了和约。 阿桂看皇帝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装入信封后递给他:“让军机处发一道廷寄给明瑞,即日起明瑞调任云贵总督。将这封信附上,务必jiāo到明瑞手中。” 阿桂应诺着接过,随后呈上一份文折:“皇上,春闱中选的举子名单已整理完毕,两月后礼部将在保和殿安排殿试,请皇上过目。” 弘历打开文折,细细地从头看去,阿桂瞧着皇帝的眉头渐渐蹙起,心下忐忑。 吴书来却看明白了,万岁爷这是在找一个名字,也不知那个叫和的举子,怎么就入了皇帝的眼。 正想着,弘历总算在折子的最末找到了和的名字,禁不住失笑出声:“三百名,还真够大起大落的。”一时又忆起阿桂还在,这才收敛了笑意:“朕寻思着,今年的殿试换个形式,不写策论了,朕要亲自考考他们。” “这……殿试考时务策……是祖宗定下的规矩。”阿桂为难道。 “阿桂,你是行军之人,自然懂得随机应变的道理。难不成做个礼部尚书,就让你变成了一个腐儒?殿试如期举行,还是定在太和殿,届时朕会亲自前往考问学子。” “奴才遵旨。”阿桂退出了御书房,在宫道上走出一段距离,方才取出袖中的中举名单,找到第三百名,暗暗记住了那个名字:钮祜禄和。 四月初,和第一次以贡士的身份踏进宫门。朱红色的宫墙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和后世游人如织的故宫博物院不同,彼时还是皇家内苑的紫禁城透着一种天然的肃穆。和排在队伍的最末,跟着礼部的接引官来到太和殿。 预想中颇为壮观的三百张桌案并没有出现,大殿内只有明黄的御座和御案。和疑惑地抬头,见众位举子同样面露不解。 静默间,忽然听到一把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眼见着领头的接引官已经跪下了,举子们才如梦初醒般跟着跪了一地。 弘历的目光扫过跪着的众人,一眼就瞧见了和。今日的和,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葛麻长袍,更衬得他丰神俊朗。 “平身吧。”弘历坐上御座,朗声道:“此次殿试,不考时务策。朕给各位出一道题,没有对错之分,各位可以各抒己见。” 此言一出,台阶下的举子都面面相觑。殿试不考时务策,这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说是各抒己见,可有些胆儿小的举子,当着皇帝的面,连句话都说不利索,还有弓腰驼背、视力极差、说话结巴的,还没开考就已经注定了败局。 当众人心中惶惶不安时,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巨大的卷轴上了殿。弘历挥了挥手,吴书来便在一旁唱道:“开题。” 只见两个侍卫缓缓地将卷轴展开,雪白的卷轴上笔走龙蛇地写着两个大字:征缅。 和心头巨震,清缅战争,是乾隆帝十全武功当中,最名不符实的一项。虽说清缅两国最后签订了合约,但大清的损失是巨大的。不仅云贵边境生灵涂炭,更兼有国库空虚之困。原本边境上的一点小摩擦,由于边境督抚的鲁莽行事,越闹越大。清廷四次派兵才恢复了与缅甸的邦jiāo和朝贡贸易体系,可谓是劳民伤财。 台阶下的考生在揣度着皇帝的心思,弘历也在观察他们的表情:一些举子抑制不住喜上眉梢,一些则愁眉苦脸,还有一派喜怒不形于色的,让人看不清深浅。和的表情却不同于以上三类,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他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凝重。 “朕不妨给你们透个底,杨应琚带的人马,在缅邦吃了败仗,朕已经派了明瑞继任云贵总督。这仗要不要打?怎么打?各位都说说吧。认为要打到底的,站到台阶左侧;认为要和谈的,站到台阶右侧。” 一时间大部分举子都站到了台阶左侧。一些不明就里的举子,见大家都站左侧,也都走到左边的一堆。短短数十秒内,中间就剩下了和一个人。所有举子的目光都聚于他的身上,只见他踌躇了片刻,站到了台阶的右侧。 弘历看着两边悬殊的人数,再扫了一眼和凝重的表情,莫名地就来了兴致:“都说说自己的理由。” 左边的一位举子率先出列:“学生以为,我大清国力强盛,乾隆盛世,物产丰足,又何惧那小小的缅邦。我大清文武官员,能为君父分忧者以千百计,又何愁此仗不胜。” 众学子纷纷附和:“缅邦地处南蛮,尚未开化。我□□地大物博,此时出兵,岂有不胜之理。” 弘历并未开口,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和。和先朝弘历行了一礼,而后冲着左侧的举子问道:“诸位可知,云南一役,要花费多少银子?” “这……”这个问题,可将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子们难住了,一时间竟无人答话。 “云南一役,没有八百万两军费,根本打不赢。那么请问,如今朝廷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众人依旧沉默不语,只听和道:“朝廷一年的收入,丰年约七千万两,荒年约五千万两。” “学生斗胆,给各位算一笔账,户部司库当中,一千万两的库银是动不得的,那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预备给灾害应急等不时之需。如今征缅一役,刘藻、杨应琚两次兵败,期间耗费的银两少说也有一千五百万。余下的两千五百万两,还要预备出八百万两给明瑞大人做此次征缅的军费。诸位觉得,除去军费和朝廷的各项开支,国库里还剩多少银子?” 众举子当中,有些已经开始擦汗,更多的则是垂着头讷讷不语。 “难道诸位以为,这国库里的银子是自己生出来的不成?”和原本温和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凌厉。 弘历却皱起了眉头,冷声喝道:“和,你这是在跟朕哭穷么?难道泱泱大国,太平盛世,朕连八百万两银子都凑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求评论求收藏~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哦~ ☆、第十章 众人见弘历疾言厉色,都吓得不敢言语。少数几个方才被和问懵了的举子,眼里露出了幸灾乐祸之色。 和见弘历动怒,连忙跪下,面上却无惊惶之色,从容道:“学生只是以为,兴兵事,是最劳民伤财的。缅邦国小民寡,兵源不足,一面还与暹罗有纠纷,断无与我大清抗衡的实力。” “朕知道,战事兴,百姓苦,但是缅邦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侵扰边境子民。朕要为受苦的黎庶讨一个公道,何错之有?” 和见弘历语速略急,知道这位爱民如子的帝王认真了,便温声道:“皇上没错,这仗要打,却不能长久地打。” “此话怎讲?”弘历原本依靠在御座上,听到这话,躯体略微前倾,不自觉地绷直了腰背。 “学生斗胆,想求一幅边境地形图。”吴书来极有眼色,和一开口,他就立马吩咐侍卫将地形图取来。 和将图铺陈在御案上,指出图中的几处军事要塞:“皇上请看,要攻到阿瓦,需要经过新街、木邦等好几个重镇。这些地方缅军都有重兵把守,我八旗兵将虽然勇猛,但一则缅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地形复杂,八旗将领对地形不熟悉,就容易中敌人的埋伏。二则缅邦气候潮湿,山涧丛林中多瘴气,北方将士日夜兼程赶到边境,已是精疲力竭,水土不服之事时有发生。三则,兵家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云贵地区,向来不是富庶之乡,百姓又连年遭受外敌侵扰之苦,想从当地凑足军饷十分困难,而从内陆运输则时日长久,因此粮草供应不足是此战最大的劣势。因此学生认为,征缅一仗长久打下去,对我方并无好处。” 如果说弘历起初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听到后来就完全入了神。征缅一役,他也想过为何大清会败在一个小小的蛮夷之邦手里。初时,他以为是刘藻、杨应琚玩忽职守。可是上辈子明瑞的死点醒了他,战败的原因或许并不出在主将身上。 包括阿桂在内的所有臣工,都说泱泱大国,攻无不克。可是血的教训时刻在提醒他,他的困惑,他的焦虑,今日被和用一席话开解了。从前,他让和去弄银子,让和充当管家兼账房的角色,却从未想过,和能有如此见地。 和见弘历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双凌厉的眼睛里藏了太多他不懂的情绪。为了缓解僵局,和轻咳一声,勉强压下战栗的心神,缓缓道:“缅邦自知不是我大清的对手,他们不过想要以战逼和罢了。同样的策略我们也可以用,打下重镇木邦,以战逼和,届时合约上的条款就对我大清有利。” 和为了指那地形图,几乎整个身子倚在了御案上。两人靠得那么近,看在众举子的余光里,就像窃窃私语一般。 弘历待和说完,沉默良久,方才沉声道:“不行……”和呼吸一滞,眼里的光华渐趋黯淡。他听见弘历一字一句道:“朕……从来不做这等半途而废的事情,要打……就打到缅邦没有余力求和为止。” 帝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砸在和心上就像bào竹zhà裂开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弘历说话间,喷洒在他耳边的热气,暖暖的。让他一时恍惚…… “和……敢在跟朕说话的时候走神的人,你是第一个。”弘历陡然变得冷厉的声线,唤回了和的神志。 “学生不敢,皇上如果从未想过妥协,又何必问我等举子的想法呢?明瑞将军骁勇善战,皇上又在犹豫什么?”和并不退让,直视着弘历的眼睛。 “放肆……”弘历喝止的话还未出口,就听殿门外传来了一声高喊:“六百里加急……” 弘历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和也返身下了台阶。吴书来将加急文书呈上:“皇上,云南的军报。” 弘历打开文书,猛地怔住了。文书里头还夹着一张信纸,发皱的信纸正中写着八个字:“小心谨慎、戒骄戒躁”。底下还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奴才有负圣恩。” 弘历认得,那是明瑞不成气候的字。这封信是他嘱托阿桂随廷寄一同给明瑞寄去的,可如今信回来了,人却没有回来。 弘历连忙去看那文书。文书上的字工整多了,明显是出自随军文吏之手。文书上说:“明瑞亲率一万七千兵马,孤军深入准备直取阿瓦,不料缅军采用坚壁清野的战略。明瑞的人马一路上难以补给,只好回撤。缅军探听到清军后撤的消息,开始大举反击。最终清军只有三千人杀出重围,退至木邦修整。如今情形岌岌可危,一旦缅军的追兵赶到,包围木邦,明瑞等人再无生机。” 弘历的脸色黑得如同一堆死灰,一把将文书摔在案上,厉声喝道:“额尔登呢,他手上的一万兵马是死人么?” 一屋举子鸦雀无声,年轻的帝王脱力地跌坐在御座上。如果不是念及殿内还有人,他简直想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战争的进程和上一世几乎如出一辙:明瑞被困在木邦,北路统帅额尔登畏敌不前,错失救援的良机,以至明瑞的人马全军覆没。 和和众人一同跪着,听到额尔登这个名字,转瞬之间他便明白了弘历勃然大怒的原因。在众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点的时候,和忽然开口道:“皇上,学生自请前往云南,一探前线的究竟。学生虽不懂行兵策略,却能在后勤补给上尽一分绵力。” 弘历猛地抬起头,见和伏跪在离台阶最近的地方。就像前世无数次那样,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和的身影。 “边境情形艰险,你当真愿意前往?” “学生愿意。” 弘历又将目光从那群举子脸上扫过:“除了和,可还有人愿意去往云贵边境?” 一众学子都眼观鼻,鼻观心,方才表现得十分积极的举子,也都没了动静。 弘历再次望向和:一副文人的身子,只怕骑马行三百里地就去了半条命,偏要抢着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你可知,若是此战败了,一应人等,朕都要追究责任。到那时,不要说进士及第,就是贡士的名头也没有了。” “学生明白。”和淡然地应了,脸上没有一丝犹疑之色。 “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云南?” “是。”一个字,就将弘历还未出口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朕,如你所愿。”弘历面色不愉,沉声下令道:“着和为从四品云贵宣抚使,行钦差之责,即日起前往云南抚绥边境,督查军旅事宜。” “学生斗胆,想向皇上求一样东西。”和给弘历磕了个响头。 “你想要什么?” “学生想要,便宜行事之权。” 弘历睨了和一眼,半晌道:“准了。”说完就站起身,脚步极快地离去了。 吴书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和一眼,急忙赶上皇帝的脚步。 傍晚时分,吴书来领着圣旨来到和的住所,见和小心翼翼地将圣旨收好,屋子里还放着已经收拾好的行囊,低声叹了口气:“和大人,咱家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没人愿意当的差事,您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和手上一顿,温声笑道:“公公此言差矣,再苦再难的差事,也得有人去当不是?身为人臣,本就该为皇上分忧,哪有凑热闹之说。” 吴书来见他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皇上还让咱家给您带了句话。” 和受宠若惊地瞧着吴书来,只听吴书来清了清嗓子:“让和……务必平安归来。” 和愣住了,短短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弘历给他的,是这句话。 次日清晨,和提上行囊,快马加鞭地赶往云南。他本是文官,虽说自小学过些功夫,可自从走了科举的路子,拳脚也日渐生疏了。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让他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但纵然是这样,他仍然不敢耽误一刻钟。因为他知道:晚到一日,明瑞的处境就危险一分。一旦缅军包围了木邦,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当和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赶到陇川时,赫然发现额尔登率领的北路军竟还在陇川裹足不前。和翻身下马时,因着一路风尘仆仆,衣着打扮有几分落魄。北路军提督谭三格面上笑着,心里却对这位初来乍到的钦差大人颇为不屑。 “末将恭迎钦差大人。”谭三格草草地行了礼,嘴上说着恭迎,神情却十足地倨傲。 和瞥了他一眼,也不废话,从行囊中掏出用锦盒盛着的圣旨,冷声道:“按律,官员见圣旨如同面圣,需要跪迎,谭大人请吧。” 谭三格再看不起和,也不敢在圣旨面前拿架子,双膝一软便跪倒了,只是瞧着和的目光yīn恻恻的,带着股狠劲。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求评论求收藏~~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 ☆、第十一章 谭三格的态度让厅中将士望向和的目光也不善起来,几个身披甲胄的兵长暗暗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和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举止中却不见一丝拘谨。他坦然自若地坐下,唇边挂着一丝笑意:“谭大人,我此次赶赴云南,圣上嘱托的差事是督查军事。行兵打仗的事你是行家,我就问问这粮草兵马都安排得如何了?” 谭三格见他一副和风细雨的样子,以为是个好拿捏的,当即开口道:“和大人放心,粮食已备了八百石,草料也有三百车,可保北路军将士衣食无虞。” 和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闻言挑眉问道:“北路军将士?据和某所知,此次出征,除了额大人率领的一万人马外,还有明瑞将军率领的一万七千兵马,现在何处?” “这……”谭三格没料到和会突然提起明瑞,一时语塞。 “粮食八百石,草料三百车,还不够两万七千人马撑过一月。谭大人是真的觉得粮草够了,还是不好意思向汤大人开口要粮啊。” 谭三格原先听说钦差是今岁新科的举子,以为不过是个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没想到和粗略一算,就瞧出了破绽。 “大人……你看……云贵地区的财政并不宽松……汤大人他……”谭三格心下打鼓,讲话也磕磕巴巴的。 和不待他说完,嗤笑一声:“谭大人不方便,和某一个过路人,也没那么多顾忌,不如就让和某替谭大人开这个口如何?”说完,也不等谭三格答话,径自往汤聘的行帐走去。 “和大人……和大人……”谭三格没想到来了个硬骨头,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汤聘的行帐前有卫兵把守,见和来势汹汹,上前一步拦住了和的去路:“汤大人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账。” 和也不恼,唇边还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谭大人,妨碍钦差办公该当何罪?” 谭三格讪笑着瞪了那卫兵一眼,冷喝道:“让开!” 和一把掀开军帐,惊扰了榻上两个纠缠的身影。被捂了嘴的姑娘衣衫不整地坐在一旁,哀哀地啜泣。汤聘大惊失色,来不及整理衣冠,就跌倒在地,满目惊惶的打量着和一行人。 和眉头紧皱,命人将那姑娘松绑,听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缅语,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 他知道古时行军打仗,一部分被俘的fù女会沦为军奴,但当现实□□luǒ地呈现在眼前时,远比想象的要触目惊心得多。 “汤大人好兴致啊。”和脸上带着笑,话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汤聘不知和的身份,见他年纪轻轻,便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谭三格站在和身后,拼命朝汤聘使眼色。怎料汤聘是个不上道的,只顾着发泄好事被搅黄了的怒火,全然不知道自己开罪了钦差。 “放肆,这位是当今皇上亲封的钦差大人,还不快给和大人行礼。”谭三格瞥了一眼和的表情,明明脸上带着笑容,却让人莫名地胆寒。 “忘了知会汤大人,在下和,前来云贵督查军务,如今看来,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汤聘一听钦差二字,三魂已丢了七魄,哪还顾得上温存,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卑职有眼无珠,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和大人海涵。” 和也不正眼瞧他,自顾自地打量着帐内的陈设,目光在扫过桌案时,忽地顿住了。 桌案上赫然摆着一只白玉鼻烟壶,质地玲珑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汤聘心下正打鼓,见和盯着那鼻烟壶,忙扑过去,救命稻草般地捧在手上,亲自递到和跟前:“边境穷山恶水,没有什么好东西,这鼻烟壶是个宝贝,放在我这儿浪费了,和大人要是喜欢……” 他的双臂举到和眼前,手腕上的玛瑙手串分外瞩目。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好话说尽,半晌笑道:“俗话说得好,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白玉鼻烟壶,还是汤大人留着自己享用吧。和某今日来,其实有一事相求。” “和大人请吩咐,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汤聘答应得爽快,谭三格却暗道不好。 “和某今日来,是想问汤大人……借银子……”见汤聘愣在原地,和继续道:“实不相瞒,征缅一仗,谭大人手头至今只有八百石粮草,三百石草料。这样下去戍守边关的将士,怕是等不及为国捐躯就要饿死了。” 汤聘心下一颤,这才抬眼仔细看和的脸色。从开始到现在,和都端着一张笑脸,端得让人看不出深浅。 “这……和大人,不是我不尽力,实在是这些年收成不好,府库里头也没有富余的银子,我也是巧fù难为无米之炊啊。”汤聘苦着一张脸,眉头一皱,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处去了,看着分外滑稽。 “没有银子,那就想法子筹啊,比方说汤大人手里的鼻烟壶,还有这腕上的珠串。这一点一点积累起来,银子不就有了么?”和一席话,让汤聘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和却像还没过瘾儿似的,转头睨了谭三格一眼:“一个从一品提督,一个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朝廷下发的先行军饷四百万两,你们揣了多少进自己的腰包,自己心里明白。” 谭三格自问是刀头染血,死里逃生出来的人,却被和一席话说得满头大汗。这边的汤聘更是脚下虚浮,险些要跪倒在地。 和把话撂下了,转头又换上了笑脸:“我到了有些时候了,却还没见到额大人。和某还想请教他,准备何时拔营,前往木邦支援明瑞将军。” 谭三格和汤聘心有戚戚地对视了一眼,赔笑道:“和大人稍候,额大人马上就到。” 正说着,帐外就传来一声高喊:“老谭,有什么事不能私下里说,老子这一把眼看着就要赢了,你nǎinǎi的非得这个时候喊我。”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从帐门处大步走进来,看到坐在官案后的和,眼神就像被黏住一般,半天没挪开:“行啊老谭,你从哪儿找的兔儿爷,够水灵的啊!知道老子好这口,真够意思。” 谭三格重重地咳嗽一声,然而那汉子已经靠近了桌案,粗糙的手掌眼看着就要碰到和的脸。 和冷眼瞧着他的动作,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子向后一仰,堪堪躲过男人的手,厉声喝道:“左右还不快拿下!” 一旁站着的兵丁应声而上,将男人押了个结实。额尔登跪在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胆儿肥了,敢拿你爷爷我!” 和看他梗着脖子,一副随时准备冲上来的样子,冷笑道:“我今个儿,是真见着睁眼瞎了,认得这官服上的图样么?” 额尔登臭着脸瞅了瞅,脸色微变。和身上分明穿着从四品文官官服,胸前那雪雀图样活灵活现的。 谭三格简直要被气昏过去,低吼道:“还不快向钦差大人请罪。” “钦差……他怎么会是钦差……那些个文官细皮嫩ròu的,能那么快赶到云南?”额尔登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地瞧着和。 “呵……我要是再来晚些,你麾下的北路军还不知道要在陇川耽搁几天。我问你,明瑞将军被围木邦,你可知道?” “知……知道……”额尔登语无lún次地应道:“可……可我不是没办法么,大人你是没瞧见,那缅人的火器能够以一当十。他明瑞一万七千人马都无法突围,更何况我这区区一万人。” “这么说……你是接到了皇上命你迅速前往木邦支援的旨意咯。”和没有理会他的辩解,一针见血地问道。 “接是接到了……可这……” “公然抗旨,辱骂钦差,临阵脱逃……谭大人,按律该当何罪?”和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冷厉的声音让帐内一干人等都战战兢兢。 “按律……当斩。”谭三格迟疑地吐出一个斩字,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和。 和挑了挑眉,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没听见么……把他拖下去,在营前□□,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谭三格、汤聘等人脸色都变了。额尔登更是白了一张脸,不依不饶地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可是北路军的统帅,你敢砍我试试,爷爷我弄死你。” 和走下官座,一点点地走近额尔登,确认他被两旁兵士押地动弹不得,才在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我来告诉你,我不算什么,论官阶,我不过是个从四品的文官,但临行前,皇上曾赐我便宜行事的权力。今日别说我要斩你额尔登一个,就是将谭大人、汤大人都斩了,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额尔登原本瞪圆了的眼睛,终于失了焦距。一片静默中,只听见一声突兀的痛呼:“哎哟。” 众人偏头一看,才发现汤聘跌坐在地上,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和闭了闭眼,平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拖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打滚求评论求搜藏~~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づ~3~)づ ☆、第十二章 额尔登被拖了下去,直面死亡的yīn影笼罩着军帐内的大小官兵。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众人麻木地看着和重新坐上官座,开口打破压抑的沉默:“知道我为什么要处置额尔登么?” “作为将领,他贪生怕死,置国家大义、同僚生死于不顾。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同情他,但你们想过如今被困木邦的明瑞将军,迟迟等不到援兵的绝望么?”见左右的官兵都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和冷声道:“今日明瑞将军被困,额尔登可以见死不救;明日轮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也会这样畏缩不前。列位都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吧。” “可……可北路军只有一万兵马,贸然前去营救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死啊。”谭三格眉头紧蹙,怆然道:“他们一个火雷轰过来,我们的兵伤亡惨重,这仗叫我们如何打?” 和长叹一声:“谭大人,你糊涂啊!此番你们若不去救援,明瑞将军怕是凶多吉少。一旦他有个万一,你们这些北路军的将领,哪个能讨得了好?就算皇上仁厚,饶你们一命,可明瑞将军是什么身份,军机处的傅大人会轻易放过你们?” 见谭三格变了脸色,和复又温声劝道:“不去救人是死,放手一搏却还有一线生机。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是?” 谭三格还未答话,帐中就传来了一句中气十足的:“是。”和循声望去,就见一身形伟岸的男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上座。 “说话者何人?”和朗声问道。 “末将海兰察,自请增援明瑞将军,以解木邦之围。”男子声如洪钟,话语间中气十足。 和眼前一亮,多拉尔海兰察,乾隆朝的头等侍卫,赫赫有名的紫光阁功臣,没想到竟在征缅北路军中碰见了。 “北路军只有一万将士,你就不怕缅军的火器?” “怕?打从我投军那天起,就不知道什么是怕。要拖爷爷我陪葬,也得看那帮缅人有没有这般本事。” “好,这才是铁骨铮铮的真男儿。即日起海兰察继任北路军统帅,全速奔赴木邦,增援明瑞将军。” 谭三格没想到,和三两下就将军中的格局换了个彻底。海兰察天生就是个将才,在他的激励下,原本消极懈怠的北路军很快振作起来,仅用了三日便越过畹町,直奔木邦。 这一日,海兰察收到了明瑞的传书,得知作战经验丰富的明瑞没有坐以待毙。他带领将士牵制着前头的一小股敌人,边打边向畹町方向撤退。不日将到达木邦于畹町之间的一个据点:小孟育。 “小孟育?”和埋头去看沙盘。 从海兰察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瞧见他的侧脸。数日以来,和吃住都同将士们一起,日夜骑着马往木邦赶,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如今更是清减。海兰察原以为,这位钦差大人,只有一张利嘴,论起实干来,就像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不曾想那样艰苦的条件,他都能咬牙撑过来,倒和寻常的读书人截然不同。海兰察知道自己是个粗人,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遇事也愿意主动向和请教。明瑞的传书,他也第一时间转呈给和。 “明瑞将军真是神将,在那样的状况下竟然还能牵制着敌人,有条不紊地撤退,替我们节省了不少功夫。”和的目光聚焦在畹町和木邦之间的小孟育,冲海兰察正色道:“北路军配合明瑞将军,一前一后夹击小孟育,反包围这处的缅军。至于追兵,两军汇合后再合力反击。” 待北路军兵临小孟育城下,和才亲身体会到,大清与缅邦在军备上的差距。缅邦虽无力造出威远大将军之类的重型大pào,却有能够近制敌人的“万人敌”蓄势待发。任凭城下有千军万马,一旦被“万人敌”的火力所伤,士兵伤口溃烂,难以救治。反观清军,士兵手里握的都是冷兵器,还停留在与人ròu搏的阶段,在边境潮湿的气候下,冷兵器的杀伤力大减。 正想着,明瑞的人马已经开始攻城。北路军这头,将士都被神勇的主将带动起来,一个个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仿佛自己是铁浇钢筑,火雷打在身上都察觉不到痛。 清军虽然在武器装备上逊于缅邦,可明瑞的军队上下一心,很快就打开了一个缺口。海兰察抓住时机,与明瑞的人马里应外合,终于攻下了孟育城。 困局得以圆满破解,和却高兴不起来。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清军的胜利,是用无数将士的血ròu堆起来的。对付一个小小的缅邦,就要牺牲这么多勇猛的将士。 北路军成功解救明瑞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吴书来原以为皇帝听到这个消息会龙颜大悦,不曾想弘历神色平静地听完了奏报,久久地伫立在疆域图前。 全盛的帝国,北起额尔古纳河,南临曾母暗沙,西至帕米尔高原,东与日本隔海相望。周边的小国家,从安南到暹罗,都是大清的藩属国,就连缅邦也是连年朝贡不断。 可是在和口中,这个雄踞东方的大国,却有着一些细微的弱点,积聚在一起就足以让堂堂大国败在一个蛮夷之邦手上。弘历打心眼里拒绝承认这些弱点,然而和的话就像一则魔咒,不断地萦绕在他耳边。 主将地形不熟,士兵水土不服,粮草供应不足,弘历知道,这几条加起来就足以致命。 和走后的这些日子,他每日安坐于朝堂之上,却下意识地瞟向上一世,和常站的位置。午夜梦回,是那抹熟悉的身影,中了敌人的埋伏,跌倒在血泊之中。当弘历一次次从噩梦中中惊醒,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就算和安然地归来,他也快疯魔了。 平准噶尔、定回部、打金川,弘历也曾亲身经历过凶险异常的局面,雄才大略的君主从未临阵退缩过。但这次,弘历不得不承认:他害怕,怕和的死讯变成军报中冰冰冷冷的两行字。 “传朕旨意,征缅大军拿下木邦后,即刻与缅邦议和,不得贪功恋战。和谈事宜,全权jiāo予和负责。” 圣旨传到边境,由明瑞总领的一万五千人马已经开拔,前往攻克木邦。海兰察不识字,听闻皇上要和谈,一整日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明瑞却暗自松了口气:作为臣子,他奉命征缅,跟随他的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一仗有多难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君命不可违,身为将领未能建功立业,是绝无可能回撤关内的。他不怕死,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去送死,就如同用刀凌迟着这个铁骨汉子的心。 没想到过了旬月,皇帝的一道旨意让一切峰回路转。明瑞不知道是什么让弘历改了主意,和却明白,弘历这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七日后,清缅双方的人马在距木邦城三十里的地方进行和谈。缅方的代表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一见和便皱起了眉头:太年轻了。 和顶着缅方众人质疑的目光,坐到了谈判的正中位置,明瑞、谭三格等人分坐在两侧。缅方的代表眼珠子转了转,望着和笑道:“不知这位大人是……” 和笑笑,并不答话。在他左侧的明瑞冷声道:“这位是新任云贵宣抚使,和和大人。” “原来是和大人,失敬失敬。”缅方代表赔笑道。他不认得和,却认得治军有方的明瑞将军,连明瑞这样的人物都要坐在和的一侧,中间的青年必定不简单。 “说说你们的条件。”和并没有寒暄的心情,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们的王说了,大清是上国,别的要求我们不提,只是这战俘一项,希望能够如数释放。” 和未置可否,只是浅笑道:“我们大清有句老话叫礼尚往来,放战俘可以,同样的缅方也要全数释放我方战俘。” 缅方代表望着和未达眼底的笑意,心下忐忑,连忙应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另外,缅邦既是属国,就要守我大清的规矩,尽一个属国的本分,每岁的进贡要遵照旧有的奉表依时jiāo纳。” “此次战役,起因在缅兵侵扰我国边境,在云贵地区抢掠百姓的粮食,盗窃百姓的牲畜,更不顾地方官员三番四次的警告,才酿成了大祸。除了每岁规定份例的朝贡物资,缅邦还要赔偿八百万两边境损失费。” 和每列一项,缅方代表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半晌迟疑道:“和大人你看……我们不比大清,地大物博,八百万两就是耗尽民力,我们也筹不出来啊。” 和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端起茶饮了一口,笑道:“不急,余款可以逐年付清。这八百万两,就当作是你们花银子买的教训,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就不要觊觎不属于你们的羹汤。” 明瑞瞥了和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强硬。仿佛在他心中,早就列好了一套条条框框,就等着一个时机,将猎物投进陷阱里。 缅方代表涨红了脸,抬手擦了擦额际的汗,原以为这就是全部,不曾想和又抛出一记惊雷:“这茶实在是……难喝至极……在下实在为缅王感到惋惜,终日与劣茶为伍。” 缅方众人心中有气,却都敢怒而不敢言。资历较老的臣子压抑着火气道:“缅甸的茶,自然无法与大清相比。” 和挑眉笑道:“我倒是有办法,能让缅邦上至君王,下至平头百姓都喝上好茶。我们云南地区的普洱堪称茶中一绝,若能开辟滇南商道,将产自关内的普洱由思茅运到缅甸的掸邦,缅邦子民便也能饮上好茶了。” 短短一席话将明瑞等人都震住了。清代打从入关,就一直奉行汉人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思想,在和谈上主动提出开辟商道的,和绝对是第一人。 明瑞寻思着觉得不妥,在桌底上踢和的脚,想要借此提醒他。没想到缅方的代表喜笑颜开,当即应道:“如此甚好,和大人的提议甚妙,待下官禀报给王上,滇南商道的修筑,不日就能动工。” 和一面按住了明瑞,示意他稍安勿躁,一面挑眉道:“那就有劳缅邦诸位了,这筑道的银子,恐怕也要贵邦破费了。云南的藩司府也能出一部分银子,不过这几年收成不好,藩司府的库银也有限。” 话音刚落,缅邦的官员还未表态,谭三格、汤聘等人就先变了脸色。和说得好听,他们心里却清楚,藩司府哪还有存银啊,每逢战争,朝廷的款项一到就进了他们的腰包。他们仗着天高皇帝远,大发战争财。原想着能够瞒天过海,没想到和一到云南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如今还要他们将银子吐出来修路。 “好说,好说。”缅邦众人见和拍板,一个个喜上眉梢。就算修路的费用由缅方出,也是一本万利的事,通商贸易赚的银子才是大头。 三日谈判之期一到,和约敲定,明瑞等人立刻启程回京复命,一刻不敢耽误。 临行前,汤聘趁着四下无人,将一个匣子递给和。 和用手掂了掂,匣子很沉。汤聘脸上堆着笑:“和田玉石是上天给云南的宝贝,经手艺人这么一雕,不仅模样漂亮,而且价值连城,还请和大人在皇上面前替卑职多多美言几句。” 和瞥了他一眼,将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打开一条缝,里头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玉佛。 “汤大人有心了。有寻这物件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查点修路的银子。”和将匣子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汤聘。 汤聘见他没有推拒,满脸喜色地走了。 直到视线之内没了汤聘的身影,和才冷声道:“出来吧,戏都演完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海兰察这才从草堆后头探出身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和手里的匣子。 “你在这儿做什么?”和问道。 “我寻个偏辟的地儿撒尿,和大人又在做什么?”海兰察声音闷闷的,盯着那匣子就像打量仇人一般。 和挑眉笑道:“我知道你在寻思什么,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后老佛爷的寿辰就要到了。”说完,不待海兰察反应过来,便径自抱着匣子离去了。 留下海兰察在原地,呆呆地摸着后脑勺。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打滚求评论求收藏~~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 ☆、第十三章 明瑞统帅的军队带着一纸和约回到了京城,按照惯例,大军凯旋要在午门向皇帝敬献战俘。 然而这一回,和将战俘都放回了缅邦,也赎回了清军被俘的将士。 待明瑞一行来到午门外,兵部尚书伊勒图已经等候在一旁。他接过明瑞手中的和约,登上午门门楼,将和约转呈给皇帝。 和这才看见,弘历端坐在门楼上,在日光的照耀下,一身明黄的龙袍分外亮眼。 弘历一直在那跪着的三排将士中搜寻和的身影,最后目光锁定在了一排最左侧。明明从重生到现在,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和的一举一动,就连下跪的姿势,仿佛都在弘历脑海中重复了千遍。哪怕此刻相隔甚远,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弘历接过伊勒图上呈的和约,仔细地看着和约里的条款,视线久久地停驻在滇南商路修建一条上,英挺的眉微微皱起。 “明瑞呢?” “将军率众将士在门外跪迎御驾。” 弘历返身下了门楼,朝跪着的三排将士走去。他伸手扶起明瑞,望着他脸上还未消退的伤痕,连声道:“好,好,不愧是我们满洲的巴图鲁。” 明瑞涨红了脸,垂着头仿佛一个犯了错的青年:“奴才有负皇上所托,没能攻陷阿瓦,请皇上责罚。” “此战虽未能攻陷阿瓦,却威慑了缅邦,保住了边境的安宁。朕不仅不罚,还要赏,你、海兰察、所有有功的将领,都要赏。”弘历心情极好地笑道。 弘历将跪着的将领逐一扶起,唯独到了和跟前,没了动静。 和手里捧着一个用黄布裹了的物什,恭顺地跪着。弘历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旬月未见,和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官服,如今倒像是挂在身上似的。 “这份和约是你的杰作?”帝王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皇上的话,和约是经奴才同意的。”和垂首应道。 “修筑滇南商路,谁给你的权力?”弘历也不叫起,就让和在众目睽睽下一直跪着。 “臣自请赴滇之时,曾向皇上讨要便宜行事之权。” “朕那是让你在危急时刻便宜行事,谁让你在两国和约上擅作主张的?”一片寂静中弘历的冷喝声尤为突兀。 “滇南商路?征缅一仗明瑞的大军费了这么大劲儿才将缅人赶出关内。你倒好,一纸和约和缅人做起生意来了。和你多厉害啊,上赶着把缅匪往铁壁关内请!” “皇上,云贵边境的缅邦流民,就是因为没有生计才会不断滋事挑衅。修筑滇南商路,通过民间贸易让他们赚到银子,能够吃饱穿暖,自然就不会再出乱子。”和并没有被弘历的疾言厉色吓住,仍然据理力争。 “银子,银子,你的眼里只有银子。朕看你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连农为本,商为末这样的祖宗教训都忘了。”和的话就像一个开关,唤起了弘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前世那张让人瞠目结舌的和府抄家清单仿佛又出现在弘历眼前。 和却还没有意识到弘历在压抑自己的怒火,他甚至觉得,今日的弘历异常地固执,朗声争辩道:“敢问皇上,要办成事情,这桩桩件件哪处不需要银子?修路建桥、宫里头的万寿、千秋节、东巡南巡、就连皇上您身上穿的至尊龙袍不也是银子堆出来的么……” 话未说完,耳边就传来一声断喝:“和,你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么?” 和闻言浑身一颤,如梦初醒般望向盛怒的帝王,嗫嚅道:“皇……皇上……” 弘历双目通红,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厉声道:“你想学钱沣做诤臣,朕成全你!来人,和擅作主张、出言不逊、忤逆君上,廷杖三十,以儆效尤。” 两旁的侍卫应声上前,将和押上刑凳。原本被和捧着的东西掉在了地上,黄布散开,一颗腐烂的头颅露了出来。在场有些胆子小的文官,禁不住干呕起来。 “这是……”弘历盯着那颗头颅,迟疑道。 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和的回话。明瑞见和已经失了神志,眼光呆呆地瞧着某处,像是完全没听到皇帝的话。连忙应道:“回皇上,这是罪臣额尔登的头颅,额尔登延误军机,险些酿成大错。和大人……下令斩首换将,这才救了臣一命。” 弘历一愣,神色复杂地看向和。明明还是熟悉的眉眼,弘历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从前的和精明而圆融,对他百依百顺、唯命是从,斩杀将领这种锋芒毕露的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如今的和看似圆融通透,内里却棱角分明。 弘历低叹一声:“和,朕给你个机会,保证不再动修商路的念头,将滇南商路的一切筹备事宜搁置,朕就免了你的杖刑。” 和是知道午门廷杖的威力的,明代正德年间,荒yín无度的正德帝就曾对进谏的官员施以廷杖。十余名官员直接被杖毙,剩下的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是伤痕累累。 他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下一片空白,双唇颤抖着吐出一个“不”字。 弘历难以置信地看着和毫无血色的脸,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确定?” 和被侍卫押着动弹不得,却忽地扬起脸,盯着弘历正色道:“若通商之策废弛,则边患不止,皇上三思啊。” “冥顽不灵,行刑!”弘历偏过头,不再去看和的脸。他怕再看一眼那憔悴的脸色,自己就会心软。 和认命地闭上眼,由着侍卫用麻布兜将他的双臂束在长凳上,两边的足踝被侍卫牢牢缚住。 一个侍卫取过狼牙棒,正要下手,弘历余光瞧见棒上的尖刺,心下一颤,猛地冷喝一声:“换木板子。” 吴书来站在弘历身后,将帝王的表情看得分明,精明如他转瞬间便有了计较。行刑的侍卫望过来时,他便将脚尖张成大大的外八字,作了个“轻点”的口型。 侍卫心里有了谱,将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落下。饶是这般,楠木板子砸在身上仍让和发出了一声闷哼,若不是口中咬着木棍,恐怕会当场惨叫出声。 剧痛传来,和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现代的记忆夹杂着重生以来的际遇,像走马灯似地一帧帧闪现,一时心下大恸,嗓子眼里涌上一股子腥甜。 许是侍卫听了吴书来的话,打得较轻。三十杖过去,和仍挣扎着开口道:“皇上,商路不可废。” 弘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目赤红地瞪着刑凳上气若游丝的男人,一肚子的苛责全都噎在嗓子里。 侍卫上前禀报,弘历却气得拂袖而去。和强忍这身上的疼痛,费力地掀开眼皮。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他紧绷的神经方才松懈下来,瘫软在凳上。 好好的一场凯旋礼,就以一次廷杖作结。皇帝走了,众臣围观了这么一幕,都没了作陪的心思,三三两两地散了。 明瑞经过和身侧,瞧着他官服上的血迹,摇头叹道:“和大人,好自为之。”说罢,随着众人一同离去了。 待四周安静下来,和才再次睁开眼睛,不曾想身旁竟还站了一人:“你……怎么还在……” 海兰察撇了撇嘴,不耐烦道:“背你出去啊,侍卫都走了。你伤成这样,难不成自己爬回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替和解开束缚,将和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他本是个行事大大咧咧的糙汉子,背着和的动作却格外小心,仔细地避开了伤处,确定无碍才迈开步子。 这样走了一阵,海兰察突然道:“你这是何苦呢,那劳什子商路真的这么要紧?值得你将自己祸害成这样?” 和趴在他的背上,迷迷糊糊间听见他的问话,虚弱地笑道:“有了商路,边境的百姓就能贸易往来。以物易物也好,行商坐贾也罢,只要得了需要的东西,有了生计,谁还愿意做流民匪徒。打仗能治标,却治不了本。商路不开,这仗打了也白打,和约谈了也白谈。” 和的声音很轻,海兰察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可皇上不许,你这苦不就白受了?” 和闻言低声笑起来,一时间牵动了伤处又“哎哟”一声,缓过劲儿来道:“我今天要是应了皇上的意思,板子是免了,可这商路就修不成了。挨了打还不识时务,皇上估计短时间内都不会想见我了。只要他不想着这事儿,商路就能修下去。等他再想起来的时候,没准路都修好了,反正银子又不从国库里出。那……那词怎么说来着……冷战,对,冷战。” 海兰察沉默了,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当天夜里,和半梦半醒间,疼得睡不着时,弘历做了一个梦:梦中烈日当空,和伏在刑凳上,受着刑却还是执拗地看着他。当他对上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眸时,猛地瞧见一丝鲜红从和嘴角滑落,滴在地上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致斋!”弘历惊呼一声,倏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皇后乌喇那拉氏也被惊醒了。 她命人点亮宫灯,见弘历额上冷汗涔涔,忙取了帕子去擦拭,却被弘历抬手挡开了。 “朕想起还有些折子没看完……你先睡吧。”乌喇那拉氏怔愣了片刻,弘历便已穿戴完毕,往别处去了。 乌喇那拉氏绞着手中的帕子,扬手就打了进来伺候的夏兰一个耳光:“笨手笨脚的奴才,滚出去。” 被换进来的秋菊战战兢兢地替乌喇那拉氏梳着头。容貌姣好的女子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的尖叫起来:“废物,都是废物,一群废物。”她搬起桌上的铜镜,狠狠地砸在地上。铜镜的碎片扎伤了秋菊的手,秋菊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最知道乌喇那拉暴怒起来,那副骇人的模样。 待到把妆台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乌喇那拉氏终于安静下来,怔怔地瞧着那一地的碎片,哀声道:“要不是每月还有个初一、十五,皇上恐怕都要将本宫忘了。” 秋菊跪在地上,鼓足勇气轻声道:“娘娘,皇上政务繁忙,已经很久没有临幸过后宫了。每月的初一、十五皇上都会来看娘娘,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想着娘娘的。” 乌喇那拉氏冷笑道:“你懂什么,那都是做给太后看的。自打乾隆二十年那场大病过后,他就算是来,也从未碰过我……” 她一时伤感,竟将心中的秘密说出了口。当她回过神,望向秋菊的目光带着yīn狠。 “秋菊,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我会善待你的家人。别怪我心狠,谁让你听到了不该听的呢,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秋菊吓得面如死灰,哭着喊道:“娘娘饶命,奴才什么都没听见,娘娘饶命。” 乌喇那拉氏扶了扶新绾好的鬓发,挑眉道:“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地闭嘴。”说完,忽然高声道:“来人啊,把这不长眼的奴才拖出去,杖毙!小盛子,你进来。” 小盛子进来时,和被拖出去的秋菊打了个照面,登时垂着头,瑟瑟发抖起来。 乌喇那拉氏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去敬事房查查,后宫的哪位小字叫致斋。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狐媚子,有那么大的能耐,让皇上魂牵梦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和,字致斋。 花式打滚求评论求收藏~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 ☆、第十四章 次日晌午,海兰察又去看和,在院子里遇上刘全,海兰察关切道:“你家大人可还好?” 刘全叹息道:“大夫来瞧过了,说是没有伤到筋骨。可我家爷何时受过这样的苦,那衣裳、汗巾子上全是血,伤处肿得老高了。要我说啊,这皇上也太狠了……” 话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一声冷喝:“刘全!” 刘全反应过来,“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嘴,您别介意,屋里请。” 海兰察进了屋,见和趴在床上,背上盖了一张薄被,正捧着本书在看,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浅笑道:“看来头等侍卫是个闲职啊,白日里你都有空来我这儿。”海兰察因着征缅有功,已被封为头等侍卫。 海兰察奇道:“你怎么猜到是我?” 和合上手中的话本,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我如今可是个被皇上厌弃的人。满朝上下,也就你一个这么没有眼力劲儿,成日来找我。旁的人躲我还不及,怎么会主动上门?” 海兰察瞥了他一眼,朗声道:“谁说皇上……”话刚出口,却又顿住了。 这回轮到和好奇了:“皇上怎么了?” 海兰察是个实诚人,僵硬地笑了两声,吞吐道:“没,没怎么,你还有精力看书,看来伤得不重嘛。” 和讪笑着摆摆手:“老兄你就别取笑我了,你常年征战,金创yào铁定不陌生吧。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那玩意儿抹上去,火烧火燎地疼,就跟腐ròu再生一般,简直能要了人半条命。” 海兰察摸了摸后脑勺,憨笑道:“我们都是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人,平日里白刀子入,红刀子出的,肠子掉了都能揉巴揉巴塞回去。这敷yào啊,就得忍,将淤青揉开了就好了。” 海兰察在和宅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道:“你好生养伤吧,改日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与此同时,阿桂正在养心殿内揣揣不安地看着一份折子:“皇上……这……” 弘历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扶额道:“不日就是老佛爷的寿辰,朕想着为她老人家建一幢万佛楼,明旨下发到地方,各省都有捐银。这是户部呈上来的捐银数目,你好好瞧瞧。” 阿桂看着浙江巡抚富勒浑那一栏,白纸黑字写着二十万两,与别省的数目相比,多了一大截,心下暗道不好。 “富明安,满洲贵族出身,年前刚擢升了山东巡抚,捐银八万两。富勒浑,同是满洲贵族出身,浙江布政使署巡抚,捐银二十万两。阿桂,你的家族还真是好生阔绰,一出手就是二十万两雪花银,那楼里的无量寿佛像,他一个人捐的银子够造两尊。” 阿桂听出了弘历话中的怒气,慌忙跪下,沉声道:“皇上这样说,真要让奴才无地自容了。江浙本就是富庶之地,每年的税额都占了大头,富勒浑捐的多也是情理之中的。” “呵……税额?朕已下旨普免了今年的钱粮,哪里来的税额?” “这……”阿桂沉默了。 弘历轻叹道:“阿桂,朕知道你是个忠直清正的,可章佳氏的子孙却未必。若不是看在富勒浑是你的孙族份上,就凭他这份“孝心”,朕就要派人前往江浙彻查。 阿桂闻言,猛地跪下,朝弘历磕了个响头:“奴才死罪,奴才自请前往江浙,势必将那二十万两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 弘历摆摆手:“不必,这二十万两是他孝敬老佛爷的,地方上的那点猫腻,绝不止是山东一处的问题。此时彻查,不仅师出无名,更会打草惊蛇。你回去敲打敲打他,警醒即可。” 两人正说着,吴书来悄声进殿,低声道:“皇上,海兰察求见。” 弘历一面将阿桂扶起,一面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海兰察行了礼,瞥了瞥一旁坐着的阿桂,yù言又止。 “你说吧,不必避讳阿桂。” 海兰察想了想,将和赴滇以来的所作所为,和昨日伏在他背上说的那些话,如实转述了一遍。 “苦ròu计么……也难为他对自己狠得下心。”弘历讪笑一声,转头问阿桂:“阿桂,你说和是怎么想的?我大清泱泱帝国,外邦莫不敢犯。明瑞此次挫了缅邦的气焰,他竟然说这仗打了也白打;朕采纳了他的提议,与缅邦和谈,他又说商路不开,和约谈了也白谈。” 阿桂想了片刻,迟疑道:“和,是那位赴滇的新科举子?” 弘历点了点头,又听阿桂道:“奴才看过此人会试的答卷,所作的文章实在是惊世骇俗,文章里四政平等的观点倒是和他所说的如出一辙。” “会试文章?说起来他会试得了个最末的三百名,莫不是就因为这个“四政平等”? 阿桂颔首笑道:“正是。” “吩咐下去,将和会试的答卷呈供御览,朕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辞。” 阿桂听着弘历的谕令,心下暗忖:朝中传言,和出言不逊,冲撞了弘历,被皇帝厌弃。可如今瞧这架势,哪里是厌弃,分明是圣眷正隆啊。 阿桂退下后,弘历睨了一眼海兰察,挑眉问道:“你去瞧过他了?现下如何?” “奴才瞧着没什么大碍,还能趴在床上看书。就是嚷嚷着伤处上yào太疼,每次都和上刑一样。” 海兰察见弘历怔愣了片刻,回身取过书案上放着的一个白玉罐盅,递给海兰察:“将这yào膏给和,就说是你在军中得来的良yào。” 刘全拿着yào膏进屋时,刚好到了换yào的时辰。和如临大敌般咬着被子,等待着剧痛的来临。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伤处一片清凉,连皮肤上的灼烧感也消失了。 和疑惑地睁开眼,见了刘全手中的罐盅,挑眉问道:“这yào膏……哪儿来的?” “海大人给的,说是军中的奇yào,味儿怪好闻的。” 和从刘全手中接过罐盅,放到鼻子下方嗅了嗅,忽地瞪大了眼睛,又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了然地笑道:“爷我今日有福了,这可是御用的伤yào。” “御……御用的?可海大人不是说……”刘全磕磕巴巴地问。 “依海兰察那xìng子,若这yào真的出自军中,今早来见我时,便会带来了,哪需等到这个时候?”和指着那白玉罐盅道:“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军营之中哪会用这样的物件来盛yào啊?” 见刘全露出恍然的表情,和笑笑,不再说话。还有最要紧的一点,他没说与刘全听,这罐盅上带了沉香的香气。在清代,沉香可是贡品,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使用。这盅yào膏,必定是大内之物。 刘全听了和的话,心下又打起了小九九,满脸兴奋地冲和道:“爷,这yào既然是皇上给的,是不是意味着您要升官了?” 和勾起了唇角:“等着吧,皇上总会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如和所预料的一般,待他堪堪能下床走路,皇上宣他进宫的旨意就来了。 刘全替他打点好轿子,搀着和在轿中坐好,轿夫们便抬着他往宫门处走去。纵然是软轿,还是颠得厉害。和坐了片刻,额上便渗出一层薄汗。 和缓步走进养心殿时,弘历正专注地读着什么。太监的通禀声让弘历回过神,抬眼便看见了那个总是打搅他清梦的男人。 数日不见,他比凯旋时更瘦了些,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弘历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就像被细微的针扎过一遍似的。 这还是午门廷杖后,君臣第一次见面。弘历见他脚步虚浮,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方才开口道:“坐吧。” 和脚下动了动,却仍旧躬身站着,脸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奴才还是站着吧。” “坐,同样的话朕不想说第二遍。”弘历冷了脸色,不再去瞧和的表情。 和无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挨上那软塌,坐下后才发现明黄的塌面下铺了厚厚的软垫。 弘历假装专注于手上的文折,余光瞥到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唇边蓦地露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知道朕在看什么么?”弘历忽然问道。 和瞅着弘历手中的文折,半晌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朕在看,你会试的答卷。”弘历将文折推到和面前,玩味地笑道:“四政平等,无本末之分。要不是亲眼所见,朕还真不知道,你竟存了这样的想法。” 和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他看着那份文折,字里行间还有弘历的朱批,不解地抬眼看着面前的帝王。 “就拿云南一省,你说说四政平等的理由。要是你能说服朕,朕就点你为新科进士。” 和略一寻思,开口道:“皇上知道,云南有四季如春的美誉,稻麦时常一年两熟。皇上所用的云南贡米,便是上好的粮食。但是云南一省多山地也是不争的事实,一些地区的红壤更是不利于作物生长,当地的百姓多选择种植茶树,许多茗茶都深受边境异国百姓的欢迎。皇上若是禁止边境通商贸易,无异于绝了百姓的生计,因而边患不止。” 见弘历若有所思,和接着道:“至于工政,云南矿产丰富,若能妥善开掘……” “简直荒唐!矿藏储于地中,乃龙脉之所在,怎能肆意开掘!”弘历的怒喝让和悚然一惊,继而归于沉默。 他到底芯子里还是个现代人,一时兴起,忘记了风水地脉之说是君王的逆鳞。 弘历见和默默不语,只是垂眼瞧着地面,又软了心肠,温声道:“修筑滇南商道,朕允了。可有一条,五年内若云贵边境再兴战事,朕便唯你是问。” 和一时瞪大了双眼,原想着要软磨硬泡许久的差事,竟就这样成了,倒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弘历笑道:“怎么,朕在你眼里就是个不通情理的昏君?连苦ròu计都用上了。朕有的时候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哪里来的那么多惊世骇俗的想法。” 和也跟着浅笑开来:“皇上圣明,是奴才鲁莽了。” 弘历望着那一抹浅笑,忽然道:“和,朕不需要第二个钱沣,冒死进谏这样的事,一次就够了,下不为例。” 和看着帝王俊朗的面容,不自觉地陷进那专注的目光中,喃喃道:“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打滚求评论求收藏~谢谢留评的小天使 (3) ☆、第十五章 弘历传召和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门庭冷清的和府又热闹起来。和卸了宣抚使一职,悠闲自在地在家中静候殿试放榜。 这日一早,就有公差进门。为首那位手里捧着一套公服,满脸笑意地冲和道:“贺喜新贵人,圣上有旨,着和三日后入宫授官。” 和接过公服,那公差拿了喜钱,眉开眼笑地走了。 刘全笑嘻嘻地窜到和面前:“太好了爷,您不日就是进士老爷了。” 进士,封建时代读书人的梦想。和那些寒窗十年的举子相比,和深感自己的幸运。 三日后,和乘着软轿来到宫门处,不出所料见到几位相同打扮的举子。 “哟,这不是和大人么,看样子廷杖的伤好利索了?”一个举子yīn阳怪气地揶揄道。 和认得那人,曾在殿试上与他针锋相对。 他刚yù开口,就听身侧传来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和转头,就见一人手握书卷缓缓走来,经过和身旁也并未抬头,目光始终盯着书,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人一般。 和唇边溢出一丝浅笑,这人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实则奉劝他人不要多管闲事,无形中替和解了围。 他话里的意思,和听出来了,旁人也心领神会。和察觉到远处有一道目光打量着他们这边,抬眼看去,就见一位长身玉立的举子打量着专注看书的人,一双明眸中透出满满的兴味。 饶是和在现代见过那么多帅哥俊男,还是着实被那人的相貌惊艳了一把。俊朗中兼具柔美,丽中不失英气。 见和望过来,那人唇角勾起,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和朝他点了点头,他也颔首致意。 最初对和出言不逊的举子,反倒失了风度,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礼部的接引官将众人领到太和殿的一侧,静待皇帝驾临传胪大典。 养心殿外,吴书来看时辰将近,正准备进殿服侍弘历起身,却见乌喇那拉氏穿戴得一丝不苟,领着人过来了。 她漫不经心地睨了吴书来一眼,面有郁色地问道:“皇上近些日子,都歇在养心殿?” 吴书来知道这位主子的xìng子,谨慎地应道:“回娘娘的话,万岁爷日理万机,夜里丑时才歇下,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乌喇那拉氏的脸色好看了些:“皇上身子金贵,你可得仔细伺候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本宫亲自服侍皇上。” 谁曾想,皇后进殿许久,里头都没有动静。眼见着离典礼的时间越来越近,礼部鸿胪寺官已经来请过数次,弘历却始终没有踏出养心殿。 吴书来心下着急,在殿外催了几回。怎料殿中一片寂静,典礼时间只能延后。 弘历从睡梦中转醒时,朦胧地问道:“吴书来,什么时辰了?” 乌喇那拉氏温声道:“皇上,辰时了,臣妾服侍皇上起身。”说着就要上前搀扶。 弘历一面止住她的动作,一面疑惑道:“怎么是你,吴书来呢?”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冷声道:“朕怎么记得新科传胪大典定在今日卯时?” 乌喇那拉氏笑道:“吴书来说皇上夜里歇得晚,臣妾就想着,让皇上多歇息一阵,故而没有唤醒皇上。” 弘历诧异地望着她,一时失语。片刻后冲殿外喊道:“吴书来,速速替朕更衣。” 乌喇那拉氏立在一旁,讪笑道:“昨日永在上书房,得了先生的称赞,说是能够熟读前日的生书……” 话未说完,就被弘历打断了:“朕看日后,永就养在寿康宫,跟在老佛爷身边学学规矩吧。” 乌喇那拉氏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双膝一软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皇上,皇上臣妾求您,不要将永送走。臣妾已经没了永,若是永再被送走,这个皇后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弘历将袖口理顺,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宫里头地位的嫔妃,哪一个的孩子不是养在别的宫中。慈母多败儿,永养在你的身边,就永远长不大。” 乌喇那拉氏见弘历心意已决,顿时哭成了泪人,一时间竟发起狠来,尖声道:“那魏佳氏呢,凭什么她的孩子可以养在身边,我的却要送走。论位分,我才是中宫之主。” 弘历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魏佳氏贤惠温婉,教子有方。今日你可以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让朕误了时辰。难保他日你一心软,会让永误了上学的时辰,还反以为荣。” 乌喇那拉氏闻言跌坐在地,望着弘历渐行渐远…… 众举子在太和殿侧等了许久,皇帝的御驾却始终没有出现。半个时辰后,举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排列在他们前头的正式官员,却都规规矩矩的。 和四下看了看,举子中有一人表现与众不同。他直接席地而坐,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 “这……实在是有辱斯文。” “宫廷之中,怎能如此随便……” 一些举子纷纷指责那人太过放浪形骸,而更多人则是在看乐子。那人却依旧面不改色,安之若素。 “在下倒觉得能够在喧嚣中独自安坐,这份定力让人佩服,和兄认为呢?” 和回过身,就见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在宫门口有一面之缘的俊朗青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和挑眉道:“端的要看三年之后,他还能不能有这份定力?为官者,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帝王之思,不是读万卷书就能够懂的。” 青年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笑得有些尴尬:“我还以为,和兄的想法与旁人不同,是在下唐突了。” 和笑道:“我敬重书生气节,可君臣有别。既然入朝为官,只有守规矩才能一展宏图。你看前排的大臣,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不在少数,可还不是站得好好的。” 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和也点到为止。片刻之后,那人朝和略一点头:“多谢和兄提醒,在下受用不尽。” 在众举子jiāo头接耳之际,猛地听见一声:“皇上驾到。”原本散乱的队伍登时变得整齐。从弘历的角度看,下首两排身着贡士公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的举子,就是新科殿试的幸运儿。 按规矩,亲王贝勒站在太和殿前的丹陛上,文武官员在丹墀内。逐一依照品级排列,新科高中的举子则跟在官员之后。 弘历在太和殿升座,他扫过下方的队伍,丹陛上的首位空缺。他蹙起眉头,问侍立在御座后方的吴书来:“和亲王怎么没来?” 吴书来应道:“和亲王府没有递消息进宫,约摸着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奴才这就打发人去问。” 弘历颔首道:“开始吧。” 乐部开始奏乐,内阁大学士刘墉将捧着的皇榜放在案上,由鸿胪寺官唱一甲、二甲、三甲的姓名。 “第一甲第一名:陈初哲,赐进士及第。”和看到一个身影缓缓出列,在御道左侧首位跪下。 “学生陈初哲,谢圣上隆恩。”和面色不变,心里却泛起了惊涛骇浪。这把声音,分明是那位俊秀公子的。 和想起来了,这位状元郎是苏州府人士。因为容貌俊朗,风度翩翩,在骑马游街时俘获了一众女子的芳心。从前他的师妹筱梦还曾开玩笑说:“再好看,也没有师兄你好看。”因为这句戏言,和对这位状元郎的印象颇深。 正想着,鸿胪寺官已经开始唱榜眼了。 “第一甲第二名:任大椿,赐进士及第。” 这位榜眼出列后只是沉默,连句谢恩的话都没有。 和悄悄得抬眼看去,想一睹清中期扬州学派的代表,任大椿的真面目。当他看到那个跪拜还不忘拿着书的举子时,差点失笑出声。 原来那个在大殿前席地而坐,不修边幅的书呆子,就是才高八斗的一代大儒任大椿。 “第一甲第三名:钮祜禄和,赐进士及第。”冷不防地,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和被鸿胪寺官引出列,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原想着得个三甲同进士就知足了,如今却一举中了探花。 他心下乱哄哄的,因而既忽略了弘历专注的目光,也没有留意阿桂、刘墉略带探究的眼神,甚至许多朝臣都用余光打量着他。 满洲八旗子弟高中探花郎,这还真是乾隆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位。 待一众举子的名字都宣读完毕,诸进士按例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陈初哲被授予翰林院修纂,任大椿、和授翰林院编修。 礼成后,弘历正准备起驾回养心殿,却见吴书来面色凝重地在弘历耳边说了什么。 弘历脸色骤变,厉声道:“太医看过了么。” 吴书来低声道:“看过了,说是只能用□□吊着,能拖一日算一日。” 弘历心下黯然,沉声道:“即刻,摆驾和亲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上来看到好多评论好感动(*°°*)青枫今天去香山取景找灵感了~爱你们每一只(づ ̄3 ̄)づ十三章修改了一处bug,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哦~ ☆、第十六章 弘历走了,一众臣子各自散去,新科的进士也由状元率领着到宫门外观金榜。 和心中,却还惦记着弘历最后的那句话:“摆驾和亲王府”。和亲王的缺席,让和隐隐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脑子里想着事情,和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待他回过神,丹陛两侧已空无一人。一片静谧中,和听到石雕基座下传来了对话声。 “哎哟,主子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快跟奴才回去,这儿不是您能来的地方。” “不,爷要面见皇阿玛,求他收回成命。” “您瞧这广场上,哪还有半个人影?主子,您就随奴才回去吧。要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奴才要挨板子的。” 和听得入神,脚下一时不察,踩空了一步,险些滑倒。然而基座下的两人已经抬起头,打扮华贵的小公子yīn沉着脸,冷声问道:“你是谁?” 和理了理衣衫,上前行礼道:“奴才和,见过……十二阿哥。” 话音刚落,就见少年脸色骤变,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惊惶之色,双唇微颤地吐出一句:“大胆奴才,竟敢胡言乱语,来人,将他拖下去……” 话说一半,猛地意识到自己在空旷无人的广场上,登时收了声。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岁的光景,连变声期都没过,软软的嗓音配上犀利的话语,实在让人害怕不起来。 在和看来,不过是个粉雕玉琢的nǎi娃娃,放在现代也就是个小学生。这样想着,和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 敏感的少年紧盯着他的表情,气急道:“你笑什么?爷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爷的身份的?”话一出口,又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懊恼地垂着头,只拿余光去瞟和的表情。 和脸上笑意更深,温声应道:“奴才不仅知道您的身份,还知道您来这儿的原因。” 永愣住了,望向和的眼神中带着满满的戒备:“此话怎讲?” “恕奴才直言,若是您去求了皇上的恩典,只怕会弄巧成拙。” 永气鼓鼓地瞪着和,怒道:“你这奴才好生狂妄,爷要做什么,难道还要过问你不成?” “奴才斗胆问一句,太后老佛爷待您如何?”和并不惧少年的质问,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皇祖母对孙儿,自是极好的。”永脱口应道。 “若是要您承欢膝下,您可愿意?” “当然愿意。” “如此便是了,十二阿哥,请回吧。”和做了个请的手势。 永怔愣半晌,泄气道:“可是皇阿玛对母后……” “十二阿哥,您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可也同样是皇上的孩子。今日如若您为了皇后娘娘,去求了皇上的恩典,于君臣而言,是为不忠,于父子而言,是为不孝。” “爷……只是不想母后被阖宫的人议论嘲笑,中宫皇后的孩子,竟不能侍奉身侧。”永攥紧了拳头。 和望着他通红的眼眶,心下不忍,放软了声音道:“您的母后,是掌管金册金印的中宫皇后,身份贵不可言,就算有些风言风语,也伤不了她分毫。可您是她最看重的孩子,若是您受人非议,皇后娘娘必定比如今难过百倍。” 见永眉头松动,和接着道:“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您若能常年侍奉在老佛爷身侧,替皇上尽一分孝心,皇上自然会看重您。待您羽翼渐丰那天,宫中还有谁敢轻视皇后娘娘呢?”永被和一番话说得瞠目结舌,颤声道:“大胆奴才!你怎么敢……” “奴才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和挑眉笑道:“若是您担忧皇后娘娘的处境,大可向太后老佛爷求个恩典,让她老人家向皇上开口,要您到寿康宫侍奉。能被太后老佛爷选中,那可就不是惩戒,而是莫大的荣宠了。” 永很想反驳和的话,无奈这一席话细想之下,竟滴水不漏。永心下震惊,口中却强作镇定道:“你叫和是吧,爷记住了。” 和笑着从地上拾起一枚玉佩,替永系好在腰间,淡笑道:“十二阿哥,今后行事务必谨慎为好。这枚玉佩若是落在这大殿前,被有心人拾去了,可就授人以柄了。” 永面色涨得通红,那枚玉佩正中,刻着一个“”字,一看就知道是他的物件。 他回头冲身后的小太监喝道:“没用的东西,这玉佩要是丢了,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和看着一瞬间又生龙活虎起来的少年,浅笑着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永见和走了,也领着小太监朝寿康宫走去:“记住了,今日你听见的,看见的,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爷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处大殿,也没有遇见任何人。”少年脸色紧绷道。 “奴才省得。”方才那位和大人,说的话弯弯绕绕的,他听得半懂不懂,可主子却无比严肃。他在十二阿哥跟前当了这么久的差,自然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 和一面往宫门走,一面寻思着:今日这步棋,虽然兵行险招,可到底是让十二阿哥记住了自己。 永是乌喇那拉氏的嫡子,然而因为弘历对皇后的不满,使得年幼的永也极少得到弘历的关怀。弘历担心乌喇那拉氏对永太过纵容,也为了防止永太过依赖生母,遂将永寄养在太后身边。 遗憾的是,永被送去寿康宫时,已到了记事的年纪,不能理解弘历的一番苦心,父子俩渐渐的生了嫌隙。后来永因病夭折,弘历甚至没有在他去世后进行追封,一直到嘉庆三年,新帝即位,永才被追封为贝勒。 历史上的和,虽然贪婪弄权,却从未结党,数十年间勤勤恳恳地侍奉弘历。弘历选择了永琰,他也一如既往忠心耿耿。但如今的和却知道,嘉庆帝永琰虽然勤奋,然而论起帝王资质,他委实过于平庸。如果换做是永,结果会不会不同,和不知道。但要让他在明知结果的情况下,两次把未来押在永琰身上,他做不到。 和前脚踏出宫门,弘历的御驾后脚就到了和亲王府。弘历制止了下人的通禀,快步走进暖阁。 和亲王弘昼侧卧在榻上,嶙峋的手上颤颤巍巍地握着一把烟qiāng,就着火吸食,烟雾缭绕中脸上露出了迷醉的表情。 一旁捶腿的丫头见弘历进来了,连忙站起身行礼,弘昼却还闭着眼吞云吐雾:“做什么停下来,是觉得爷要死了,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吧。” 弘历挥挥手,丫头们便退下了。弘昼等了半晌,不得已睁开眼睛,见弘历站在榻前满脸yīn云地望着他,也不起身,只是笑道:“今个儿什么风将皇兄吹来了?臣弟我痼疾缠身,不能给皇兄行礼,还望皇兄恕罪。” 弘历见他两颊深陷,脸色蜡黄,眉头紧皱道:“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怎么对得起皇考裕贵妃在天之灵?” 弘昼浑不在意地笑道:“人活一世,最多不过百年。花天酒地是活,殚精竭虑也是活。何不活得快意逍遥些呢?难不成那个位置坐久了,皇兄真的信了那万岁不朽的鬼话?” 这话实在是大不敬,可弘历并没有动气。他四下打量着暖阁内的陈设,看见床榻边上摆着锡制的八仙桌椅,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臣弟特地命人打造的冥器,将来臣弟入土,这些个物件都是要随葬的。”弘昼一边说着话,一边双眼微眯地抽着大烟。 见弘历抿着唇不说话,弘昼弹了弹烟灰,戏谑道:“皇兄干坐着多无趣啊,不如臣弟替皇兄找些乐子吧。”说着费力地撑起身子,冲屋外喊道:“福叔!” 待老福行过礼,弘昼吩咐道:“你就当爷已经去了,哭吧,哭得越大声,爷就越高兴。” 福叔迟疑地看了看弘历,见他没有反对,便以袖掩面哭起来。初时还只是小声的啜泣,末了就成了放声的嚎啕:“爷,您怎么就走了啊,您走了这全府上下如何是好啊?” 弘昼趴在榻上听着,老福哭得越伤心,他就笑得越开心,拍着手笑道:“皇兄你看,他真的当我死了,你看他哭得多伤心。皇兄,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哭啊?” 弘历脸色铁青,一拂袖将案上的茶杯扫落来地。雪白的瓷片散落一地,老福被吓得噤了声。只听弘历喝道:“简直胡闹。” 弘昼却如同尸体一般瞪大了深陷的眼睛,直挺挺地仰躺在床上。在弘历离去后,他用枯槁的手捂住脸,咯咯地笑起来。老福昏花的眼睛,没有看到泪水从弘昼的指缝间滑落。 弘历走进王府的正厅,太医看到皇帝,赶忙跪下行礼。弘历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和亲王的xìng命。若是和亲王没了,朕要你们统统给他陪葬。” 弘历身侧的攥成拳的手微微颤抖着。上一世,弘昼就此一病不起,小年都没过完就殁了。他登基以来,仅剩的血亲兄弟也没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这一世,会有转机么,弘历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づ ̄3 ̄)づ谢谢留评的每一只~你们喜欢是我写文的动力~ ☆、第十七章 弘历满心沉重地回到宫中,刚一坐下,寿康宫就来人了,说是老佛爷请皇帝到宫中叙话。 寿康宫内,老佛爷正笑得开怀,瞧见弘历进门,连忙把人招呼到跟前。 弘历这才发现,永竟站在太后身侧,望着他的眼神带着敬畏和期盼。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弘历向老佛爷行了礼。 太后显得心情极佳,连道了几声:“好,好……起来吧。”边说边拍了拍永的手。 见弘历探究的目光投向自己,永赶忙跪拜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起来吧。”弘历在一旁坐下,含笑问道:“皇额娘遇上什么高兴的事儿了,也让儿臣一道乐呵乐呵。” “是永说,今岁清漪园的秋菊开得特别漂亮。哀家寻思着,若配上那湖光山色,便再好不过了。” 弘历瞟了永一眼,见他兀自垂着头,淡笑道:“皇额娘说的是,秋菊盛放,算算日子正好赶上皇额娘的寿辰。依儿臣看,就在千秋节将王公大臣聚到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漪园。大家一同赏菊,为皇额娘贺寿如何?” “好……”老佛爷笑道:“你也是个惯会哄人的,哀家瞧着永是个好孩子,你平日里事忙,也不常上皇后那儿去,永轻易见不着你,也是想念得紧。哀家老了,想留着我这孙儿在身边说说话。正好你每日来哀家这儿坐坐,父子俩也能多见几面。” 弘历怔愣了片刻,忙颔首应道:“永能侍奉在皇额娘身侧,是他的福气,儿臣也正有此意。” 老佛爷端起桌案上的茶水饮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哀家年纪大了,没什么别的念想,只是这后宫是皇帝的休憩之所,须得和和睦睦才好。皇后是个好孩子,你也别太厚此薄彼了。” 弘历点点头,适时地岔开话题:“皇额娘,今个儿和亲王府来人说,弘昼病了。儿臣去瞧过,看着像是不大好的样子。太医说,最坏熬不过这个冬天。” 太后怔了怔,轻声叹了口气,颤声道:“弘昼这孩子,面上看着好说话。小的时候,你说什么他都答应,可内里却是个硬骨头,主意正着呢,和他额娘裕妃一个模样。没想到眨眼间,那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竟……” 弘历心下伤感,一时间屋内无人说话,忽听一把软软的声音道:“皇祖母,您曾跟我说过,当人离世时,会变作天边的星宿,让留在凡间的亲人,看见他的踪迹,因而我们的亲人,都不会离开。想念他们的时候,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 弘历诧异地抬眼,却见永搀着老佛爷,那专注的模样让他心生动容。 但转瞬间,他又皱起眉头,打量着永的目光带着疑惑与探究。 和任翰林院编修已有月余。所谓编修,日常主要负责敕令的草拟和史书的修篡,间或与皇帝一道讲经论史,侍读在侧。 这一日,正好轮到和当值,他侍立在弘历身侧,将《资质通鉴》翻到前一位翰林的标记处,入眼便是《唐纪》中的一段话。 和抬眼望了望正在挥毫泼墨的弘历,犹豫地开口道:“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太伯之贤,太宗有子臧之节,则乱何自而生矣!” 弘历笔锋一顿,一团浓墨就在纸上晕开,原本无暇的作品,霎时间成了废纸一张。 和见弘历抬眼看过来,忙稳了稳心神,接着道:“此句出自《唐纪》,司马光以为,立嫡长子为太子,是古来的正道,然而唐高祖李渊能够据有天下,其子李世民的功劳最大。太子李建成资质庸劣,却位在李世民之上,兄弟二人互生嫌隙,势同水火。假使李渊能有周文王的明智,李建成能有泰伯的心胸,李世民能有子臧的臣节,则变乱不生。” 弘历将笔放下,盯着和的侧脸问道:“你赞成司马光的话?” 和顿了顿,应道:“奴才以为,唐代有律,传位于嫡长子,而本朝却没有这样的规矩。□□高皇帝更是明令禁止手足相残,因而司马光之言,并不适用于本朝。” 弘历沉吟良久,叹息道:“是啊,本朝立储,从来都是能者居之。从前朕和老三争,老五就在一旁当看客。众人都说,老五就是个当闲散王爷的料。可这皇家的孩子,哪有生来就不肖想那个位置的呢?老五的不甘心,朕从来都知道。” 和擦了擦额际的冷汗,从弘历的话语中,他隐约嗅到了一段皇家辛秘,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书。 弘历的思绪像是飘了很远,他倚在御座上,双眼微闭:“这些年,老五想要的,朕都竭尽所能地应允。朕知道,他怀念从前在雍亲王府的日子,就将那府邸中的财物都给他。他要权,朕就让他当上三旗的都统,特命他参与议政,可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和穿越以来,从未在弘历脸上,看见过这般落寞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红了眼眶。他轻声道:“皇上对和亲王的好,那是众所周知的。所谓兄弟连心,和亲王也一定能明白皇上的苦心的。” 弘历摇了摇头,苦笑道:“他啊,这是在跟朕怄气呢,在他心里,朕是害死老三的人。他怕朕,也不愿意原谅朕。” 和看着御座上的帝王,俊逸的面容上露出了疲色。他忽然意识到:弘历贵为天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幅血ròu之躯,他也会疲惫,也会示弱,也会懊恼。鬼使神差地,和伸出手,想揉开弘历眉间的皱褶,却被一声通禀惊扰了动作。 “皇上……和亲王他……”吴书来话说了一半,猛地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他常年侍奉弘历,从未见过他这般不设防的模样,就像一头猛虎,找到了可以安睡的山林。 弘历却似有所觉地睁开了眼睛,沉声问道:“和亲王怎么了?” 吴书来回过身,迟疑道:“和亲王他……咯血了……” 和闻言一颤,手中的书滑落在地,僵硬地转过头,就见弘历的眼神聚焦于虚空处的一点,茫然地重复道:“咯血……” 三希堂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弘历挣扎着从御座上下来。一双脚眼看着就要踩到地上,和眼疾手快地拿过一旁的御靴,俯身替弘历穿好。 弘历怔怔地看着和,他听见和说:“皇上,奴才想随同皇上一同前往和亲王府探视,望皇上恩准。” 弘历缓缓地点了点头,起身时脚下一个踉跄,下一秒却被和稳稳地扶住了。和冲弘历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温声道:“奴才听老一辈的人说,皇上是真龙天子,生来带有祥瑞之气。地府的阎王小鬼,见着皇上都得绕道走。您此番亲自去探视和亲王,王爷必定会yào到病除,安然无恙的。” 弘历冷硬的表情出现了一条裂缝,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骂道:“胡言乱语。”虽然是一句责备的话,可吴书来却觉得,弘历开口时,才褪去了冷清的气质。 吴书来几次上前,想替和搀着弘历。可走在前头的两个人,一个走着,一个搀扶,无端让人想起共生的藤蔓。 待二人踏入王府的大门,和就被满眼的白绢白绫唬了一跳。王府正厅竟然设了个灵堂,一应仆从都穿着丧服。 弘历颤声道:“和亲王呢?” 前院的仆人止住哭声,啜泣道:“回皇上的话,王爷和太医们都在暖阁。” 弘历心头升起一股子无名火:“人还没死,你们就把灵堂都布置好了,是都盼着你们的主子撒手归西?” 仆从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皇上,是王爷吩咐奴才们布置的,说是早走晚走都是个死,还说灵堂里摆放的瓜果可以随意吃……” 和见弘历气得浑身发抖,冷喝一声:“大胆奴才,休要胡说。” 弘历深吸一口气,怒道:“你让他说!” 那仆从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结结巴巴地说:“王爷……还说……还说……吃饱了才有力气为他哭灵,还说除了奴才们,没有人会为他哭了。” 弘历脚下虚浮,如同行尸走ròu般朝暖阁走去。和想去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小小的暖阁中挤满了人,五个太医一个不落全都到齐了,还有替弘昼擦身的下人,坐在塌旁不住啼哭的福晋。一阵呛人的yào味袭来,弘历却全无所觉。 太医们看见弘历,都苦了一张脸,太医院判战战兢兢道:“皇上……和亲王他……” “不用治了。”弘历一张脸yīn沉得吓人,说出的话更是让人难以置信。太医院判以为弘历在责怪御医无能,急忙解释道:“咯血的原因有待进一步确诊,微臣恳请皇上再多给一些时间……” 弘历大喝一声,打断了院判的话:“朕说不用治了,都聋了么?既然他那么想死,朕就成全他。全都给我收拾东西,滚出去。” 一时间,房内众人都怕累及自身,连弘昼的嫡福晋也抹着眼泪出了门。憋闷的暖阁中,就剩下了弘历和那个躺在病榻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求花花求收藏~今天二更(づ ̄3 ̄)づ注:“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太伯之贤,太宗有子臧之节,则乱何自而生矣!”语出《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一?唐纪七?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武德九年》 ☆、第十八章 弘昼平躺在塌上,惯用的烟qiāng就放在手边,qiāng嘴子早已被烟膏熏成了黑色。 弘历缓缓地走到榻边,看着榻上青年灰败的脸色,心头一痛。他有多久没有见到那么乖顺的五弟了? 小时候,长辈们都说,弘昼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顽劣的孩子。每次弘历到院子里找他,弘昼十有八九都在树上掏鸟蛋,把下人们吓得团团转。弘昼的母亲,雍正帝的裕妃xìng子柔顺,可碰上了这样的事情,总免不了训斥弘昼几句。每当这时,小小的孩童就会往弘历身后躲。 他们的哥哥弘时,彼时虽是雍亲王的第三子,可因着前两个孩子都接连夭折,弘时也就成了实际上的长子。他们同是康熙帝的孙儿,却唯独弘历最得康熙帝喜欢。待到合适的年纪,本该由弘时继承世子之位,可康熙帝却没有封弘时为世子。渐渐地府里传言,康熙帝不喜欢弘时,他老人家要将雍亲王世子之位留给他最喜爱的孙儿弘历。 那时的弘昼还是很爱粘着弘历。康熙帝赏给弘历的稀奇物件,大半都落入了弘昼的口袋。弘时没有获封世子,被勒令跟着教习师傅学规矩。在繁重的学业面前,根本抽不出空儿陪弘昼玩,只有与他年龄相仿的弘历,能陪他玩耍。弘昼孩童时期的糗事儿,弘历一清二楚。每回弘昼闯了祸,弘历都是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随着雍亲王登基成为雍正帝而烟消云散。雍正帝给弘历的机会越多,弘时成为储君的希望就越渺茫。后来,弘时竟与康熙帝第八子,廉亲王胤越走越近,两人关系匪浅,此举惹怒了他们的父皇雍正帝。弘时被驱逐出宫,过继给廉亲王胤,甚至连宗籍也被削去。再后来,胤被夺爵圈禁,弘时不久后也郁郁而终。 而弘昼,也不知从何时起,和弘历讲话总是带着刺儿。表面上看着毕恭毕敬,实则不断在挑战弘历的底线。弘历对他越宽容,他便越发得寸进尺。 弘历正想得入神,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和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轻声道:“皇上,御医说和亲王有些发热,让奴才替他敷敷额头吧。” 弘历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水留下,你也出去。” 和顿了顿,将水盆端到弘昼的榻前,温声道:“奴才就在门外守着,您要是需要,就唤奴才。” 弘历拿起盆边的手帕,用水沾湿了,敷到弘昼的额上。只有真正接触到弘昼的躯体,弘历才意识到当年那个活泼好动的五弟,如今却连下床都困难。 许是因为额上的帕子降了温,弘昼的眼皮轻跳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清了榻边的弘历,微微一愣,随即咧嘴笑道:“还能见到皇兄,看来我还没死。” 弘历却笑不出来,他板着脸冷声道:“你生皇兄的气,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我要是死了,皇兄也少了个累赘。你jiāo给我的那些差事,我没有一件办得干净利落的。反正在所有人眼中,和亲王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弘昼唇边挂着浑不在意的笑容。 “你是朕的血亲兄弟,你扪心自问,朕这些年,可曾亏待过你?” “皇兄,三哥也是你的血亲兄弟。可如果没有你,他不会死。从小你就最得皇玛父的喜爱,所有人都喜欢你,夸你聪敏伶俐,夸你才智卓绝,就连母妃也不让我和你争。这么多年,我努力把自己活成一个只懂吃喝玩乐、听戏遛鸟的纨绔。我累了,皇兄,我真的累了。” 弘历看着弘昼凹陷的颧骨,随着说话而颤动。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全力挤出来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胸腔里粗重的喘息声。可就算是这样,弘历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zhà裂开来,将他zhà得体无完肤。 “弘时……”弘历说出这个许久未提的名字,“他明知皇考最厌恶的就是廉亲王,却偏要与他结jiāo。在皇考的雷霆之怒下,朕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保不了他。皇考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为他请了最好的先生,每日教他经史子集,可结果怎么样呢?他不但没有学好,反倒越发暴戾乖张。” 弘历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弘昼,见他目光躲闪,又放软了声音:“五弟,其实朕一直很羡慕你。小的时候,每次你作的诗篇,长辈都不吝赞美;有时迟到了,先生也只是口头训斥几句。不像朕,有一次朕没能把前日的生书背出来,朕的伴读讷亲足足挨了二十下戒尺,手心肿得连筷子都握不住。那个位置真的那么好么?朕不觉得。如果有再来一次机会,朕或许更想做个闲散王爷,每日赏花观鱼,自在快活。” 弘昼抿着唇,并不去看弘历的脸色,两人一时无话。 屋外,弘昼的嫡福晋吴扎库氏与和一同候着。吴扎库氏手中牵着个小男孩,是弘昼的幼子永。吴扎库氏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她为弘昼生了七个孩子。弘昼虽然行事张扬跋扈,但对吴扎库氏却是极好的。 和看了看哭闹着的孩子,轻声问道:“这位可是贵府的小公子?” 吴扎库氏虽然伤心,却依旧有着王妃的仪态。她拭了拭脸上的泪痕,从容应道:“正是。”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孩子还没chéng rén,王爷要是有个万一,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啊?” 和宽慰道:“王爷吉人天相,想必能够逢凶化吉,王妃且放宽心。” 吴扎库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 在弘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为弘昼不打算接话时,弘昼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他瘦骨嶙峋的手趁弘历不注意,伸到枕下,顷刻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既然皇兄不想坐那个位子,那不如与我一同离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弘历赶忙去抓他的手,弘昼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又有血沫子溢出来。弘历一时心急,顾不上去抢他手中的匕首,只是用帕子替他擦去唇边的血沫。弘昼也顺从地将口中的血痰咯到了帕子上。 却说外间的吴扎库氏原本牵着永,因着双掌合十,一时松了手。永趁机朝暖阁里跑去,嘴里哭喊着:“阿玛,阿玛。” 还是和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去截住那小小的身影。孩子的腿脚非常快,和即将赶上他的脚步,永却已经推开了暖阁的门。 和紧跟他的脚步踏入暖阁,刚想出声请罪,就见弘昼举着明晃晃的匕首,而弘历正专注地替弘昼擦拭着,完全忘却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吴扎库氏的哭诉言犹在耳:“王爷要是有个万一,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 和迅速地瞟了眼满脸泪痕的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和亲王,您不顾着自己的身子,难道也不顾您的亲儿子么?” 永像是配合和一般,冲着弘昼哭喊道:“阿玛,阿玛,你又咯血了。” 弘昼握着匕首的手剧烈颤抖着,他看着永哭花了的小脸,动作就此僵住了。 和看准时机,转瞬间冲上前去,一面将弘历推开,一面去抢弘昼手中的利器。 弘历被推得侧倒在床榻上,他回过神,只见和与弘昼缠斗在一起。弘昼早已是油尽灯枯之势,偏偏拼着这一口气,手上的力气大得出奇。 弘历脱险,像是挑动了他体内疯狂的因子。和的存在,正好成了他发泄愤懑和不满的对象。 弘昼双膝跪在榻上,颤颤巍巍地直起腰。和只觉得匕首离他的胸腔越来越近,下意识地用手握住那刃尖。 原本完好的手掌霎时间有血从指缝间滴落,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形成一抹抹深色的痕迹。 眼前的猩红色仿佛刺激了弘昼已绷到极致的神经。弘历抓住那片刻的怔愣,扣住了弘昼的手腕。 弘昼的手分毫动弹不得,渐渐地就脱了力,松开了紧握的刀柄。随着他的松手,利器也失了平衡,“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弘历一把抓起和的手,白皙的掌心上,被刃尖划出了一道口子,因着用力的缘故,创口不浅。此时正洇洇地往外流着血,血迹顺着掌心的纹路染红了整个手掌。 弘历从袖中取出一条明黄色的汗巾,仔细地替和缠好了手,这才回过头去看弘昼。 许是方才一番缠斗消耗太大,此刻的弘昼就如同一张薄纸,歪斜着身子软倒在床上,双眼失焦地望着房顶。 和抬眼看去,弘历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许是站得离弘历很近,和能感觉到帝王身上外溢的怒气和悲伤。 夹在各怀心思的两兄弟之间,和深吸了口气,忽然出声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和亲王,奴才有句话想对您说。” 弘昼依然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到和的话。和顿了顿,也不觉尴尬,转过头对弘历道:“皇上,奴才想讨个恩典,接下来无论奴才说了什么,恳请皇上,恕奴才不敬之罪。” 弘历点点头:“说吧,朕恕你无罪。” 作者有话要说:  求花花求收藏~第二更(づ ̄3 ̄)づ ☆、第十九章 “奴才敢问王爷可曾想过,若是当年登基的不是当今皇上,而是被逐出宫的那位爷,现如今皇上和您的处境会如何?” 弘昼原本迷蒙失焦的眼睛,在听到这一问话后猛地瞪大了,连弘历也一脸诧异地望着和。 和稍稍停顿,接着道:“奴才斗胆假设当年那位爷继了大统,恐怕今日皇上就没有机会站在这亲王府和您说话了。” 和话里的意思,没有人会比弘历、弘昼两兄弟更明白了:他们的三哥弘时xìng情暴戾,喜怒无常。每每弘历被长辈称赞时,弘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积攒了多少怨气。假若他真的登上了皇位,第一个要除去的,必然是他的四弟弘历。 和在现代研究爱新觉罗家族史时,就隐隐觉得:或许雍正最终选择了弘历,除了他最得康熙帝喜欢这一条原因外,更看重他身上,酷似其皇玛父的仁厚。都说知子莫若父,雍正帝选择了弘历,某种程度上也是为弘时留了一条后路。就像弘历在雍正帝死后所做的那样,将弘时的宗籍恢复了,同时善待弘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弘昼面上平静依旧,心里却已经顺着和的话假想下去:他想起儿时弘历教他读书习字,在他背不出书时悄声提醒他;他想起兄弟两人切磋武艺,弘历的功底比他扎实,却总会偷偷让他赢几个回合;他想起自己犯了错,弘历要求和他一起受罚,两人一起在庭院里扎马步。 在小小的弘昼心里,弘历是最好的兄长。可是随着他们逐年长大,先是封王,再是封亲王,大家逐渐默认了弘历是储君。母妃告诉他,日后见到弘历要行礼。 他们都出宫建了府邸,一年到头除了上朝议事,私下里也碰不上几面。在朝堂上弘时和弘历为了差事,时常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好几次弘昼带着棋谱去到弘历府上,却被告知宝亲王外出办差未归,次数多了,弘昼也就识趣地不去叨扰了。 再后来,弘时被削了宗籍,弘历坐上了那个位置。他站在丹陛上,看着高处端坐在御座上的弘历,忽然觉得他变得如此陌生。弘昼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弘历究竟能够容忍他到什么程度。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个人敢质问弘历,也只有他一个人,把皇上的伴读打了还能毫发无损的。 弘历对他最够宽容也足够好,只是他心里一直有根刺,就像是非得反复印证:这还是当年那个对他极有耐心,疼宠备至的四哥吗?可是偶尔他又害怕,弘历是九五之尊,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也有可能会像弘时一般,亲王爵位毁于一旦。在他心里,埋藏着一种畸形的期望:为什么最后坐上皇位的不是弘时呢?如果是三哥的话,那么他与弘历便依然平起平坐,兄弟情分便一如既往。 可是和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他们是天家的孩子,刚愎自用、嫉贤妒能的三哥,一旦登基绝对容不下弘历,哪还有什么天lún亲情、兄友弟恭可言。 “四哥……四哥!”弘昼如梦初醒般唤着弘历,形销骨立的手臂在榻边摸索着。弘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弘昼的手。 “哥在这儿……五弟别怕,我保护你。” “小五,背不出来不打紧,哥哥教你。” “小五,皇玛父给了我好多新奇玩意儿,这块西洋表,是用来看时辰的,这个是……” “四哥陪你一块跪,正好练练体格,先生说了,咱们满洲的儿郎,不惧这个。” 弘历就这样握着弘昼的手,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候: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好哥哥,弘昼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跟屁虫弟弟。 和在一旁看着,轻轻地松了口气,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掌心才有了痛感。弘历低声道:“赶紧去上yào,将御医都叫到正厅,朕一会儿就过去。” 和领着永出了门,将孩子安顿好,又宽慰了吴扎库氏几句,方才召集太医院众人前往正厅等候。 一炷香后,弘历见弘昼睡熟,便轻手轻脚地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悄声离去。 正厅中,一众太医拿不准皇上的心意,惶惑不安间只好向和求助:“和大人,我等愚钝,不通圣意,还望和大人能指点一二。” 和笑了笑,劝慰道:“诸位不用惊慌,只需尽力医治和亲王的病即可。皇上看重和亲王,和某恳请诸位,但凡有保险的方子,不妨拿来一试。治好了和亲王,诸位定有享不完的好处,若是治不好……皇上发起怒来,就是和某也不敢担保各位的安全了。” 和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让一众御医苦了脸,尤其是太医院判,眉头都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 弘历踏进正厅,就感觉到一种凝重的氛围,一堆子太医都低着头。弘历一边吩咐把正厅的灵堂撤了,一边问道:“依诸位看,和亲王此番得的是什么病症?” 御医们左右看了看,还是院判上前禀道:“回皇上的话,和亲王形销骨瘦、兼有咳血之症,血色鲜红,恐是……痨病。” 弘历闻言一阵恍惚,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判,厉声问道:“你确定?” 痨病就是现代人常说的肺结核,中草yào无法根治,在古时候几乎等同于不治之症。 院判在弘历的质问下迟疑道:“这……” 和却不着痕迹地瞟了院判一眼,他知道御医是项极有风险的工作。病治好了,皇帝一高兴,即刻名利双收;可一旦稍有差池,保不齐下一秒脑袋就要分家了。因而院判这一席话,极有可能是往重了说。好消息是,弘昼未必就得的肺痨;坏消息是,弘昼此番当真病得不轻。 弘历沉声道:“若你们之中有人能将和亲王治愈,朕就赐他一处宅子,且官升两品。” 众人沉默良久,在弘历耐心即将耗尽之时,有一人出列道:“微臣不同意院判大人的说法。王爷虽然咯血,且血色鲜红,然观其口内,舌红苔黄,此症状与痨病不符。兼之肺痨患者,两颊虚红,但王爷脸色蜡黄,因此微臣认为,王爷得的并不是痨病,而是肝火犯肺。此病也会出现咳血的症状,但与痨病相比,是很容易治愈的病。” 弘历看着跪在地上的官员,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回皇上,微臣是太医院吏目徐杰,此番负责为诸位大人记载病册,提拿yào包。” 弘历蹙眉道:“和亲王的病,你有几成把握。” 徐杰应道:“微臣有六成把握。” 弘历缓缓颔首道:“和,领他去开写yào方吧。” 和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徐杰去了。太医院判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的脸色,吞吐道:“皇上……徐杰不过是个九品吏目,资历尚浅,实在难当此重任啊。” 弘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照你诊的,可有能治愈痨病的方子?” 院判低下头,小声含混地答道:“没……没有。” “既然你并无救治的良方,为什么朕不能让徐杰放手一试?” 正厅中院判被弘历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偏房里徐杰正反复斟酌yào方。 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徐杰擦了擦额际的汗,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和。 方子里都是些常见的yào材:龙胆草、黄岑、当归、车前子等。徐杰指着纸张上方,从容地解释道:“这一道yào汁名曰龙胆泻肝汤,王爷次此肝肺俱损,此汤有清肝祛热的功效。” 和又去看另一张方子,这一道的yào材更常见,桑白皮和甘草,就连和这个中医的门外汉也曾听过。徐杰见和看得认真,也渐渐放下了戒备,淡笑道:“这一道名曰泻白散,主治肺热咳喘,与龙胆泻肝汤配合着服用,半月后便可痊愈。” 和点点头,一面将方子jiāo给王府的下人,一面笑道:“徐大人医术高明,在下佩服。” 徐杰不过是个九品吏目,何曾被和这样品级的官员礼遇过。他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如同碰见知音般打开了话匣子:“和大人,不瞒您说,和亲王此番病得蹊跷。我行医资历尚浅,可和亲王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平日里也养尊处优,他的肝肺受损却如此严重,实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和笑了笑,挑眉道:“徐大人,行医者只需对症下yào、专心治病救人。有些事不该问的就别问,你说对么?” 徐杰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应是,看着和离去的背影惊出了一身冷汗。 和走在王府的回廊上,脑子里却一直回想着徐杰的话。弘昼的肝肺受损严重,恐怕与他常年抽大烟脱不了关系。在清代,因着大烟是王公贵族才有财力吸食的玩意儿,加之吸食过后精神亢奋,被普遍认为是提神醒脑,延年益寿的物什。弘昼身份尊贵,家财丰厚,长期吸食,便渐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如果不能戒掉大烟,就算这次侥幸救了回来,不久之后还是会被这“慢xìng杀手”夺走xìng命。 这样想着,和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好多小天使的留言超开心 (//) 最近三次元在准备考试,加之废柴作者手速渣,让宝宝们久等了,想说你们的每一条留言我都会认真看的,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能喜欢这篇文,希望大家的生活都能够开心顺利(づ ̄3 ̄)づ ☆、第二十章 “你是说……戒烟?”弘历诧异地望着和,“可这福/寿膏是来自异邦之物,价格不菲,且说有强身健体、宁神静气之功效。” 和应道:“的确,福/寿膏本身可作yào剂使用,但吸食的量过多,则容易上瘾。虽然大烟能在短时间内使人有置身梦境、如梦似幻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是使人形销骨立的元凶。” 弘历见和一脸严肃,尽管心下存疑,却还是吩咐道:“将和亲王的烟qiāng呈上来。” 弘昼的烟qiāng与寻常人家的竹制烟qiāng不同,他的这柄是用料为犀牛角,烟头处有一层包金,金上还嵌着剔透的蓝宝石做装饰。要是放到现代,就是价值连城的收藏物了。 和指着黑透了的烟嘴,正色道:“皇上,您看这处烟嘴,已经被烟膏熏黑,想必和亲王吸食大烟时日不短,早已上瘾了。为其身体着想,还是早些戒断的好。” 弘历闻言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和蹙眉道:“皇上,大烟真的是害人的物什,甚至是日后……” 弘历沉声道:“日后什么?” “日后社稷之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患啊,皇上。”和应道。 见弘历凌厉的目光投shè过来,和咬牙道:“皇上要是不信,请随奴才走一趟,奴才这就证明给皇上看。” 和领着弘历来到弘昼的房门前,并未进门,而是在纱糊的窗上剪开一个口子,和从口子向屋内望去。待到弘昼转醒,便招呼弘历去看。 “和,你快下来,偷偷摸摸地成何体统。”弘历见和趴在窗上看得起劲儿,怒道。 “嘘!”和朝弘历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轻声道:“皇上,您来看看。” 弘历僵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和急道:“皇上,和亲王醒了。奴才保证过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要到处寻找奴才手上这柄烟qiāng。” 弘历将信将疑地瞪了和一眼。他是天之骄子,从小宫中的教习师傅就叮嘱他,行事要光明磊落。像这样的偷窥,他是从未做过的。 然而和信誓旦旦的话又让他心生好奇,弘历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方才跳上台阶,由和领着他去看室内的情形。 和看着弘历的动作,一时忍俊不禁:“皇上放心,奴才已将下人都遣走了,皇上大可放心地看。” 弘历从那一处缺口望进去,缓缓地移动着脚步调整视角,和就在一旁道:“皇上往右一点,对,再往右一点。” 他说这句话时,完全附在了弘历耳边。口中呼出的气擦过弘历的耳际,让弘历不自觉地动了动身子。 和发现弘历的耳廓通红,疑惑地问道:“皇上,您很热么?” 弘历大窘,回身喝道:“闭嘴,离朕远点。” 和这才发现他差点就贴上了弘历的后背,作为一个纯gay,这个姿势还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规矩地站到了台阶下。弘历感觉身后没人了,才专心去看房中弘昼的一举一动。 弘昼睁开混沌的双眼,下意识地就在床边摸索。初时手下的动作还是漫不经心的,片刻后意识到床边空空如也,瞬间惊惶起来,苍白的嘴唇颤抖地呢喃着:“我的烟呢,给我火……给我烟qiāng……” 见无人应答,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来人啊,给爷生火……咳咳咳……爷要……点烟。” 喊完这一声,弘昼已然脱力,歪倒在床上喘着粗气。半晌见无人应答,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了浓浓的不耐烦:“人呢?都死哪儿去了,都把爷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又等了片刻,屋外还是安安静静的,半点脚步声都没有。弘昼的烟瘾也开始发作了,只见他手脚无力地瘫倒在床,连抬手唤人都做不到,渐渐地眼泪和鼻涕开始涌出来。弘昼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难受到了极致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弘历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惨状。他捂着嘴连连后退,仿佛前方有追命的恶鬼。和立在台阶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弘历,却被弘历的脚步带得一个踉跄,手上却不敢放开,两人一起仰面摔到了地上。 弘历只觉得摔在了软垫上,直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痛呼,才回过神来,慌忙从和身上起开。 和扶着腰,疼得蹙起了眉头。弘历有他当软垫,和可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 正气愤间,弘历朝他伸出了手:“还好么,是朕疏忽了。” 和搭上了弘历的手,没好气道:“我说,你能不能看清脚下啊,这样会出……”话说一半,才忽然意识道眼前的人是皇帝,别说当ròu垫,就是这一下把他压残了,他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弘历闻言一愣,随即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脸上几番色变。弘历还从未见过这样失措的和,那个一口一个奴才的人,办事从来都是妥帖细致的。难得见他变脸,弘历竟觉得分外有趣。 正想着,屋里传来了物件碎裂的声音。弘历急忙返回窗前,看着一地瓷器碎片,弘历的脸色彻底黑了。 和揉着腰,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屋里又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弘昼的怒吼随之传来:“都是死人么……我说给我烟,给……我……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和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冲弘历道:“皇上,和亲王的烟瘾犯了。这还是初时的模样,时间长了比现在更加痛苦。” 弘历听着室内的动静,脸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和又道:“时候到了,奴才随皇上进屋。烟瘾发作的人毫无理智可言,请皇上谨记:一则小心龙体,和亲王急躁起来,极有可能会伤人;二则无论和亲王如何哀求,奴才恳请皇上万万不可心软,否则前功尽弃。” 弘历迟疑半晌,点了点头。和这才推开门,将弘历让进屋,而后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弘昼正在失控中,突然见到了弘历,就像快要渴死的人见到了救命的水源,哭喊道:“皇兄,皇兄你来了,我的烟qiāng呢……咳咳……也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下人,把……臣弟的烟qiāng拿走了,皇兄,你去帮我把烟qiāng找回来吧。” 弘历面无表情地看着涕泗横流的弟弟,冷声道:“五弟,大烟对身体损伤颇大,戒了吧。” 弘昼一愣,强笑道:“大烟可是个好东西啊,皇兄试过么?臣弟保证,皇兄只要试一次,就知道它的好处了,那可真真是快活似神仙的滋味啊。” 和将手中的烟qiāng举起,弘昼一看,原本暗淡的眼神瞬间放亮,前后的变化让弘历莫名地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和紧盯着弘昼,一字一句道:“王爷,你是在找这个么?” 弘昼点头如捣蒜,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对……对……就是这个,快,快拿给爷,爷重重有赏。” 和面上浅笑着,一步步走近弘昼,却在弘昼即将要够到烟qiāng时猛地顿住了脚步,嘴里吐出让弘昼近乎癫狂的话语:“如果……我不给呢?” 弘昼身体前倾到了极致,却始终无法够到烟qiāng,气急道:“那爷就把你剁了喂狗。” 和转头看向弘历,挑眉道:“皇上,您说呢?” “别给他。”弘历话刚出口,和就感觉一只手牢牢地拽住了他手中的烟杆。弘昼如同枯骨般的手竟有着极大的力道,和一时不防,烟qiāng差点脱手。 他猛力一拽,弘昼连带着就趴倒在了床边,乍一看毫无生气。 和拍了拍官服的下摆,温声道:“王爷,不是下官不愿将烟qiāng给您,实在是皇上不允。所谓君为臣纲,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弘昼遂将目光转向弘历,眼神深处藏着病态的渴望,配上那一脸的秽物,让弘历心头泛起一丝不忍。 弘昼抓准时机,气若游丝道:“皇兄,我好疼。皇兄,救我,我好难受。” 和见弘历目光闪烁,忙在一旁轻声唤道:“皇上,皇上……” 和的声音让原本差点松口的弘历,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弘昼哀嚎了一阵,见弘历不为所动,顿时恼怒起来,哀求变成了怒骂:“皇兄,你好厉害啊!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多少人的命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就那么一句话……我就解脱了……你倒好,眼睁睁看着我的丑态,折磨我,侮辱我。四哥,我的好四哥,你早就想这样做了吧。现在看到我这样,你很开心吧。” 和见弘历变了脸色,冷喝道:“王爷,就算您的身份再尊贵,也是皇上的臣子。” 弘昼瞥了和一眼,冷笑道:“呵……不过是一条看门狗而已,居然教训起爷来了,你算什么东西?” 和强压着心头的怒意,虽然知道弘昼此刻理智全失,一句看门狗却还是把和惹恼了。 他把那柄华贵的烟qiāng放到地上,若无其事地笑道:“王爷,想要么?想要的话,就请您自己爬过来吧。” 弘昼眼中闪着贪婪的光芒,竟真的从榻上撑起身子,眼看着手就要碰到地面,和低笑道:“王爷,只有畜生才会用四条腿走路。您说,究竟谁才是狗?” 弘昼却恍若未闻,挣扎着就要下床,铁青着脸的帝王终于大喝出声:“和,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留评的宝宝们,爱你们~ ☆、第二十一章 弘历一出声,和就知道自己僭越了。弘昼再顽劣,到底还是皇上的血亲兄弟。那种血液里与生俱来的尊贵,在封建时代是不容挑衅的。 三人僵持的局面因为弘昼的嫡福晋吴扎库氏的到来而打破。雍容的fù人此刻看起来有些憔悴,她规矩地向弘历行过礼。转眼看到弘昼陷入癫狂的模样,难以置信地捂住嘴。 她扑上去想替弘昼擦去脸上的污秽,却被弘昼一把咬住了肩部。吴扎库氏只觉得肩头剧痛,却咬着唇一声不吭地强忍。 和想上前帮忙,却看到眼含泪水的王妃摇了摇头。许是这一咬让弘昼将烟瘾发泄了出来,男人四肢抽搐着倒在了床上。吴扎库氏肩部的衣衫已经被血染红了。 她顾不上肩上的伤痛,替榻上喘着粗气的男人擦净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又替他将被褥盖严,这才走到弘历面前,猛地跪下了。 “皇上,我知道王爷冒犯了皇上,求您看在亲情的份上饶恕他吧,我替他向您请罪了。” 弘历叹了口气:“起来吧,和亲王抽大烟多久了?” 吴扎库氏擦了擦眼泪,谨慎应道:“约摸有四五年了。最开始王爷说,这是异邦传进来的稀罕玩意儿,吸食之后周身舒畅。我不喜欢那个味儿,就没跟着抽,不过府里的侍妾章佳氏倒是跟着抽了。说来也怪,章佳氏除了早些年诞下一子外,这些年就再也没有怀上过子嗣。平日里瞧着气色也不大好的样子,年前得了急病,不过三五天的光景人就没了。最近两年,王爷的身子也越来越差,成日里就爱躺在榻上抽大烟,连朝堂也不乐意上了。” 弘历缓缓踱了几步,严肃道:“吴扎库氏,朕今个儿就告诉你,弘昼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和这大烟脱不了干系,你当如何?” 吴扎库氏愣住了,她手里紧紧地攥着帕子,弯腰拾起地上的烟qiāng,用尽全力朝墙上一砸。原本完好的一杆烟qiāng,顷刻间便摔碎了。望着地上烟qiāng的残骸,吴扎库氏捂着脸,轻声地哭了出来。 和待她稍平静了些,才柔声劝慰道:“福晋此举,无异于救王爷于水火之中。吸食大烟上瘾容易,戒断却尤为艰难,但如若能够彻底戒断,好生调养,王爷便能恢复至与常人无异。因此,关键时刻福晋千万不能心软,不能将大烟jiāo还与王爷,否则前功尽弃。” 吴扎库氏听着和的话,渐渐地止住了哭泣,坚定地应道:“我明白了,请皇上放心,我一定会督促王爷早日戒断大烟,重返朝堂。” 这位王府的当家主母,远比她外表所呈现的要坚强。和有预感:因着这位好福晋,弘昼能够逃过这一大劫。 弘历与和走出王府的大门,正厅中央白底黑字的“奠”字已经撤下,只剩下匾额两旁别着的白色绢花还没来得及取下,依然昭示着这一日和亲王府荒唐的闹剧。 在王府的门前,停着一顶明黄色的软轿。和刚yù恭送帝王起驾,就听弘历说:“你随朕一道回宫,商讨禁烟事宜。” 待弘历坐上软轿,见和还站在原地,又唤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快些上来。” 和坐上软轿,摸着手下柔软的布料,心下感叹:不愧是御用的轿子,那四平八稳的感觉,绝不是普通的轿子能比的。 “今日……你为何突然冲上前来?”弘历的问话打破了轿中的沉寂。 “奴才看到了和亲王手中的匕首,想着若是伤及了皇上,弑君的罪名就坐实了。和亲王府上下那么多人,极有可能因为此事而平白送命,因此奴才拼死也要将匕首夺下,护皇上周全。” 弘历瞪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朕怎么从来不知道,你竟有这般助人的心思。” 和垂眸道:“旁的奴才不懂,可有一点奴才懂得,皇上并不希望和亲王出事,因此奴才此举,实则是为君分忧。” 弘历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佯怒道:“自作聪明。” “此次的事件,让朕有禁烟的想法,你以为如何?”弘历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放松地靠在软垫上问道。 和闻言一惊,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禁烟的重要xìng。本想着循序渐进地向弘历灌输禁烟之策,没想到弘历竟自己想到了这一层。 和笑道:“奴才以为,这烟是一定要禁的。现如今大烟只有富家高门、权贵缙绅才有财力吸食,如和亲王一般的达官权贵,不少人都抽大烟上瘾,皇上大可以从京官入手。从三品以上京官,吸食上瘾者以三年为期:被发现于戒烟期间吸食者,罚俸三年,降二级留用;戒期过后仍未戒断者,充军伊犁;戒断后被发现复吸者,一次降二级,两次罢官,三次永不录用。至于诸王贝勒,同以三年为期:三年后被发现复吸者,一次圣谕警告,二次及以上者,按情节轻重施行禁足至削爵等不同程度的处罚。” 弘历沉吟半晌,犹豫道:“这样的惩戒,过于苛刻了。” 和知道,弘历好施仁政。他在位期间,轻徭薄赋,民生兴旺,然而禁烟这样的大事,需要的是雷厉风行。如果禁烟不果决,像烟膏这样的dú瘤就会继续蔓延下去,甚至会愈禁愈盛。 “皇上,禁烟之事不宜拖延,如果惩戒轻微,怎么能起到震慑达官贵人的作用。正是因为禁烟牵涉到了诸多皇亲贵族和朝廷大员,因此这份差事,只能由皇上主持,望皇上三思。” 不知不觉中,轿子已到了宫门处,和满脑子都是禁烟的事宜。弘历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准确地压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和,你让朕想想,现在先下轿。” 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分寸地说了那么多,弘历都没有打断。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和一面扶着弘历下轿,一面打量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他俊朗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在某些时候,弘历对自己的容忍度高得出人意料。 “哎哟。”和边想边走,一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的人。他揉了揉闷疼的鼻梁,抬眼却发现自己撞上的竟然是弘历。 弘历听见他的痛呼,急忙转过身。见他呆呆愣愣、一脸委屈的模样,顿时哭笑不得:“朕不是答应你,禁烟之策朕会考虑的么,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没什么……”和脸颊发烧,垂着头躲避弘历的视线。 弘历叹了口气:“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朕一个必须重罚的理由。如果你能说服朕,朕就允了你的禁烟之策。” 和猛地抬起头,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皇上,大烟是异域进口之物,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大烟每年进口量少,价格常年居高不下,因此吸食的主要人群就是达官显贵。京城的大烟都是从地方上运过来的,王公大臣和能够直接上达天听的京官,本该以身作则,但现如今吸食大烟者人数甚众,只有重惩在京的吸食者,才能够起到威慑地方的作用。作为倒卖的商人,重惩之下客源没了,生意自然也做不下去了。没有了货源的流入,吸食大烟自然也成了无稽之谈,大烟之害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弘历看着和侃侃而谈,像是这些说辞早就烂熟于胸,仿佛面前站了一个顶着熟悉的脸庞,却有着陌生灵魂的怪人。 “皇上,皇上……”和轻声唤道:“奴才说完了。” 弘历睨了他一眼,笑骂道:“你就是个商人,脑子里成日只有生意和买卖。”骂完却又道:“就照你说的办吧,回翰林院拟一道明旨,下发给全体王公贝勒和在京从三品以上官员。另外再加一条,若有检举揭发属实者,不论平头百姓还是在朝官吏,不论在京抑或在地方,朕都有重赏。那些个达官显贵的家眷仆人,若有吸食者,一律连坐。” 和没想到弘历不同意则已,一旦同意就将自己疏漏的地方补充上了。再细看眼前的弘历,无端觉得他就像一只开屏的公孔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眨眼间竟觉得弘历朝自己勾了勾唇角。 “现在安心了么,和爱卿。”和只觉得耳际一热,眼前的帝王从未这样叫过他。 “行了。”弘历转身坐到了养心殿的御座上,正色道:“十一月就是千秋节,老佛爷的意思是今年寿辰在清漪园举行赏菊宴。朕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差事jiāo给你比较合适,你下去仔细筹划。老佛爷的寿辰,务必要让她老人家满意。” “奴才遵旨。”和走出养心殿,正yù出宫,忽然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奴才参见十二阿哥。”和没想到会再次遇到永,不同的是,这一次永显然是专门来堵他的。 “和大人,好巧啊。我百无聊赖地走在这宫道上,没想到能遇到和大人。” 和松了口气,幸好这位爷还算聪明。阿哥私自结jiāo外臣可是重罪,和还真怕这位小阿哥口无遮拦,说出专门来寻人之类的话,让有心人听去了,免不了又要做文章。 ☆、第二十二章 “和大人借一步说话。”十二阿哥小小年纪,说话的语气却老成持重。 “九月老佛爷寿辰,在清漪园宴请百官,和大人想必也在受邀之列。”永边说边打量着和的脸色。 和讶异地抬眼,谨慎应道:“不知十二阿哥这是……” “此次寿宴,皇祖母特邀王公大臣赏菊,这菊花的寓意……” 永的话说得十分含蓄,和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弘历如今正值英年,储位空悬,寿宴之中,面对着百官群臣,必定会想个法子考核阿哥们的学识品xìng。此次寿宴的主题是老佛爷定下的,因此这考题,一定就出在菊花的意象中。 和看着永尚未完全长开的脸庞,莫名地就想起弘历今日说的话,天家贵胄,权势之下最缺的就是亲情。 这样想着,和笑道:“十二阿哥,您是老佛爷的亲孙子。抛开旁的不说,唯有这“纯孝”二字是最重要的。您别忘了,这可是老佛爷的寿宴。” 永一愣,他设想了很多的对策,却忘记了在寿宴之中,老佛爷是寿星。弘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老人家高兴。考核阿哥的目的同样也在于此,谁能哄得了太后开心,谁就能得了皇上的嘉许。 想通了这一点,永不由面露喜色。和瞧在眼里,心下叹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时又想起皇上jiāo予自己的差事,和温声问道:“十二阿哥的问题,奴才回答了。奴才斗胆,也想请十二阿哥帮奴才一把。” 永收住了笑意,正色道:“你说说看。” 和从容道:“皇上方才,将安排寿宴的差事jiāo给了奴才。说是一定要让太后老佛爷满意,可奴才并不知道老佛爷的喜好,因此犯了难,还望十二阿哥能够提点一二。” 如今永随太后住在寿康宫,老佛爷的喜好,他是再清楚不过了。永略一寻思,笃定道:“皇祖母喜欢听戏,最喜欢的是南巡时在扬州听过的三庆班,闲来无事她老人家还会自己唱上几句呢。” 和大喜过望,连忙行礼拜谢道:“奴才多谢十二阿哥提点。” 老佛爷寿辰在即,和半点不敢拖延,着人将清漪园的菊花都修剪装点好,又命人去扬州将三庆班接进京来。戏台子日夜不停地搭建,万佛楼各层的佛像也都安排了专人清点,一应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一日戌时,和回到家中,就见刘全上前道:“爷,陈初哲陈大人来了,现在前厅候着呢。” 和闻言赶忙往前厅走去。陈初哲看书看得入神,朴素的衣着衬得他的容貌更加出色。这位与和同期的状元郎,在翰林院修纂任上干了不久,就被授了正四品山东督粮道,赴地方上任了。按照惯例,状元极少有外放做官的。朝堂上因此有传言,这位状元郎入不了皇上的眼,白瞎了这么一副好相貌。 可和却不这么看,在和眼中,翰林院就相当于现代的研究院,像任大椿那样醉心学术的人才,做个修书编纂的大学士,就是最好的安排。可到地方各府道衙门任职的人,不仅需要学识,更需要经验和能力。弘历此举意在让陈初哲积累实干的经验,假以时日,这位状元郎一定会成为一方大员的。 陈初哲听见脚步声,将目光从书上移开,见和风尘仆仆地进了屋,歉笑道:“和大人,这么晚了还来贵府叨扰,在下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说着递上了一个精致的信封,信封上题着“菊花诗八韵”五个字。 和敛了笑意,板着脸道:“陈大人这是做什么?” 陈初哲叹息一声:“和兄,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虚礼,可这外官冬季要给京官“炭敬”是惯例,礼不可废啊。” 和缓了神色,笑道:“贤弟不必介怀,我知你为官清廉,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六十两。你我乃同年,情分深厚,实在不必如此。不知贤弟此番登门,所谓何事?” 陈初哲这才将信封收好,沉声道:“要不是此次事件非同小可,我也不会赶在夜晚来找你。我此番进京述职,有一事不知该不该上达天听,特来请教和兄。” 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蹙眉道:“何事?” 陈初哲拿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山东国泰” 和一愣,国泰这个名字他印象深刻。乾隆朝赫赫有名的大贪官,是历史上和的党羽爪牙之一。不过国泰案发,应当是在乾隆中后期,国泰升任山东巡抚以后。怎么陈初哲会在此时提到国泰? 陈初哲见和若有所思,便明言道:“此人在布政使任上,向山东境内各州县的官员公然索要贿赂。登州府莱阳县的县令沈新同拒不jiāo纳,竟被他命人活活杖毙,其罪行令人发指。” 和闻言沉吟半晌,指尖轻叩着桌案,轻声叹道:“如果我没记错,此人的父亲是四川总督文授,已故哲悯皇贵妃的伯父?” 陈初哲点头应道:“正是此人。” 国泰是皇亲国戚,身份比陈初哲这样的普通官员要显赫得多,就连现任山东巡抚也要给他几分薄面,陈初哲的顾虑想必也正出于此。如果此番陈初哲向弘历检举了国泰,而弘历看在皇妃的面子上,没有严惩国泰,那么随之而来的,必定是疯狂的报复。 和长叹一声:“此事……难办啊。” 陈初哲将脑后的辫子挪到前头,里头夹杂的白发触目惊心,和惊道:“贤弟,你……” 陈初哲如今不过而立,却在短短两年内熬出了那么多的白发。 “我又何尝不想暗暗将这事盖过去,可我这心里头,总是煎熬着。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和沉默着,忽然想起方才那信封上的题字菊花诗八韵。 菊花……菊花宴……三庆班……扬州…… 和猛地坐直了,盯着陈初哲的脸猛瞧。陈初哲被他看得尴尬,讪笑道:“和兄……你这……” “贤弟可是苏州府人士?”和忽然问了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 见陈初哲点头,和接着问道:“可会唱昆曲?” 陈初哲一愣,随即应道:“家母极爱听,耳濡目染我便会些许,但并不精通。” 和被自己脑内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住了,他一字一句道:“和某有一计策,却需要贤弟配合,还请贤弟莫要生气。” 陈初哲见他郑重其事,也正襟危坐起来。 “再过些时日,便是老佛爷的千秋寿辰,其中有一节,我让人请了扬州的三庆班到园子里为老佛爷贺寿。如果贤弟愿意,这戏本子可以翻新重写。将山东的民情冤情都写进去,这主演的小官生就拜托贤弟了。” 陈初哲瞠目结舌地看着和,回神后连连摆手道:“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和兄,我乃一介读书人,如何能与那戏子伶人之流混作一谈。” 和见他面色决绝,毫无商量的余地,挫败地扶额。他忘了,封建时代的读书人都自认高人一等,登台唱戏这等抛头露面的下九流行当向来为人们所不齿。 陈初哲见和缄默不语,心下着急,两眼死死地瞪着和,一副贞洁烈女随时准备以死明志的模样。忽然间,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几经犹豫还是开口道:“和兄莫要说我,以你的容貌,正旦官生,扮哪个不是绰绰有余?” 和刚饮下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他苦笑道:“陈大人,你我乃同榜进士。我是顺天府人士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连昆曲的皮毛都不懂,怎么登台?” 就算在现代,他也是正儿八经的帝都人民,对吴侬软语一窍不通啊。 怎知陈初哲接道:“若是和兄愿意,在下可以教你啊。总归戏本子是新写的,也不能和前人比较。” 见陈初哲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和深刻领悟了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 和一面让戏班的台柱子加紧排练,一面着手写新的台本,jiāo予乐坊重新谱曲。有时梦中惊坐起,他都觉得自己疯了。这可是老佛爷的寿宴,且不说她老人家听过多少台戏,随便一耳朵就能听出和的唱腔露怯。就是底下坐着的大臣,没准也能听出端倪来。到那时可就是欺君瞒上的罪名了。 可和还是不动声色地将唱词记熟,让陈初哲逐字逐句地教发音。有时刘全起夜经过院子,还能听见和反复打磨的唱腔。 三庆班进京后,在京城租了个临时的场子。和怕正式登台出差错,便提前微服到那处去演练,一来二去,与戏班子的人配合逐渐默契起来。和看时机已到,便亲自找到班主,明言寿宴当天,安排三出戏目。这第一出是新排的戏,余下两出由太后和皇后从戏簿中点。 戏班班主仔细瞧了瞧和的脸,大惊道:“您……您不是那天登台的……” 和见他认出来,也没否认,只是笑道:“明日就是太后的寿辰,班主务必尽全力才好。” ☆、第二十三章 九月廿七,太后老佛爷的寿辰。和一夜未眠,寅时便起身安排一应事宜。 深夜的清漪园依旧灯火通明,下人们步履匆匆地将手中捧着的物什摆放好。和亲自指挥着:“这个,放这里。” “这个放过去些,再过去些,对。” “轻点,别打碎了。” 待一切筹备停当,已经五更了。和伸了个懒腰,将官服顶戴理好,便起身前往西直门乐善堂迎驾。 这一次,弘历决定带着老佛爷从紫禁城走水路到清漪园。和到时,不少文武官员都已在场。大约候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听见司礼太监尖声通禀道:“皇上驾到,太后老佛爷驾到。” 弘历亲自将太后扶下金辇。和跪在官吏队伍中,余光瞟见老佛爷花盆底鞋上的宝蓝穗子。 “都平身吧。”弘历一面搀着老佛爷往龙船走,一面吩咐道,“和带路。” 和行过礼,躬身走在弘历身侧。眼前的龙船通体乌黑,顶上饰以金色的琉璃瓦,舷窗四周还雕刻着龙凤的纹路,显得庄严而华贵。 老佛爷坐在上首,弘历陪在一旁,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和自觉地将空间留给他们,悄声地退了出去。 和站在船尾,九月的京城秋风瑟瑟,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浅白。晨光熹微中,他抬眼看着高高支起的船帆,上头龙凤呈祥的图样栩栩如生。莫名的,和心里泛起一丝忐忑。 “螺黛一丸银盆浮碧岫。”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弘历的声音。和一惊,知道弘历游兴起了,斟酌道:“鳞纹千叠碧月漾金波。” 弘历走上前来,颔首笑道:“不愧是朕亲封的探花郎,这对子接的好,赶明儿朕亲笔题在那漪绣桥上,供后人瞻仰。” 和知道弘历喜欢到处留墨宝的毛病又犯了,不着痕迹地绕开了话题:“皇上,看见前头的十七孔桥了么,咱们就在桥旁的南湖岛靠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 弘历远远瞧见南湖岛上像铺了一张重彩的毯子,待船凑近了才发现那是白、紫、红、黄各色菊花凑在一起。香气馥郁下锦簇的花团让老佛爷笑眯了眼,连声道:“好,好啊。” 和缓步跟在老佛爷身后,轻声道:“老佛爷您看那片跟莲台似的,叫太真含笑;这片墨色的叫墨麒麟;还有那最稀罕的“仙露蟠桃”。知道老佛爷要来啊,都争相开放呢。” 太后闻言笑道:“皇帝你看,这花儿开得多好啊。”说完又招呼几个阿哥、格格上前:“哀家瞧着这花开得比从前都好,色儿鲜亮,型儿也漂亮,你们从前也没见过那么好的花儿吧。” 弘历见阿哥们都点头,就起了考察的心思,朗声道:“你们几个,都说自己喜爱菊花,却是为何啊?” 诸位阿哥闻言各怀心思,一时间竟无人应答。 弘历的目光在众阿哥身边挨个儿扫了一遍,最后点名道:“永璇,兄弟几个之中你最年长,你说说这菊花为什么好?” 永璇显然没有准备,突然被这么一问,磕磕巴巴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在弘历凌厉的眼神下,永璇只能硬着头皮道:“这菊花啊,颜色吉利,您瞧这大红大紫的,多喜庆啊。” 跟在他身后的十公主“噗嗤”一声乐了,不客气地打趣道:“那照八哥的说法,大红的牡丹花不是更喜庆,怎么就偏爱菊花了。” 永璇被她拿话堵了,顿时涨红了脸色,气闷道:“你……” 弘历摇了摇头,转而问永:“你说说看。” 永醉心汉学,文采斐然,只见他摇头晃脑道:“陶渊明写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花象征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有归隐山林之喻。”话说了一半,永就看见弘历yīn沉的脸色,未出口的说辞都噎在了嗓子里。 “闲云野鹤,归隐田园,你是想学陶潜的离经叛道么?朕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将汉人那一身腐儒气都学去了,忘了我满洲儿郎的壮志抱负。” 永平日里自恃文才出众,在兄弟当中也常常端着架子,何曾被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过。弘历的话让他又羞有恼,垂着头不敢再说话。 弘历继续看过去,目光在永身上顿了顿,开口道:“永琰,你说。” 身为十二阿哥的永,就这样被越过去了。和因着距离远看不清永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永的头垂得更低了。 永琰先看了看身旁的永,犹豫着开口道:“儿臣以为菊花能够耐得住寒冬,象征着正直之士,我们都应当效仿菊花不畏严寒的品格。” 永琰的回答让弘历皱起了眉头,和也暗自叹了口气。坦白说,永琰这个答案无功也无过,可就是太过平庸了,像极了嘉庆帝的一生,效仿祖先之法,一味的守成。” 弘历长叹一声,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牵到身旁,温声道:“十格儿,你说说看。” 十公主偏着脑袋,灵动的双眸就像两汪水泡子,嘟着嘴撒娇道:“皇阿玛,要是女儿说的不对,皇阿玛可不许生气。” 弘历在她头上薅了一把,大笑道:“你个鬼精灵,朕答应你,说吧。” “依女儿看,菊花在众花之中很特殊。它既能在冬季盛放,也能在夏季与百花争艳;既有正直之气,又能做到人情练达。所以百花之中,世人偏爱菊花的道理也在于此。有傲骨难,不孤芳自赏才更难,和大人,你说是么?” 和被十公主的一席话震住了,猛地听见她问自己,连忙应道:“公主所言甚是。” 弘历望着十公主,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末了憋出一句:“你提和做什么,他哪有你说的那样好。” 十公主摇着弘历的手臂:“皇阿玛,你说了不生气的。” 弘历看着女儿清秀的脸,突然冒出一句:“十格儿,你要是男孩儿该多好啊。” 此话一出,场面登时凝重起来。太后见众人都不敢出声,只得笑道:“皇帝啊,永还没说呢。” 弘历回过神,看了眼垂着头的永,应道:“那永,说说吧。” 永不假思索地答道:“菊花入yào,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用菊花泡茶,能够清肝明目,因此儿臣以为,菊花象征长寿。皇祖母的寿辰,菊花绽放得如此漂亮,更象征着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一次,皇上还未开口,老佛爷就笑得开怀:“好,好,哀家有个孝顺的孙儿。”永感觉到弘历的目光久久地凝聚在他的脸上,半晌方才移开了视线。 他将腰间的龙纹玉珩取下,递到十公主手中,柔声道:“十格儿,这个给你。”而后转向阿哥们道:“着加封八阿哥永璇为慎贝勒,十二阿哥永为昱贝勒,除十一阿哥外,众阿哥赏玛瑙石笔架各一件,玛瑙石纸镇各一件,绿石砚各一方,赏十一阿哥永宝弓一副。” 和意识到,历史的轨迹又一次悄然变向。从前的永,直到嘉庆三年才被追封为贝勒。而现在永不仅被弘历亲自封为贝勒,还有了专属的封号。 一场封赏过后,众人各怀心思地落座。皇太后望着坐在下首的孙辈,脸上的笑意始终不减。 到了众臣向太后献礼的时分,刘墉第一个向太后献上了一张亲手绘制的松鹤图。弘历笑道:“久闻刘墉书画一绝,手笔果然不俗。” 阿桂随后献上了莽缎三匹,貂皮五张:“这是奴才在行军途中猎得的物件,特献与太后,作御寒之用。” 随侍太监将貂皮呈与太后过目,老佛爷摸了摸那貂皮,赞道:“果然是稀罕物件。哀家老了,每年过冬都觉得日子漫长,坐在屋里闷得很。今岁有了这貂皮啊,哀家总算能到外头透透气了。” 紧接着纪晓岚端着一个长锦盒,下跪行礼。弘历笑道:“晓岚,你先别说,让朕猜猜。你这里头啊,是一副对联,朕猜得可对?” 纪晓岚挠了挠头,苦笑道:“皇上世事洞明,臣敬服。” 一旁的大臣打趣道:“纪大学士每回都送对联,皇上早已看出套路啦。” 弘历挥挥手,两个太监将对联展开,只见雪白的纸上写着:六旬老太不是人,南海观音下凡尘。 她的儿子作了贼,天宫偷桃献母亲。 太后瞪圆了眼睛,半晌忍俊不禁。她老人家一乐,弘历也大笑道:“好你个纪昀,变着法儿拿朕寻开心。” 纪晓岚退下后,和端了一个盘子上前,盘子上掩着红布。弘历沉声问道:“盘内何物?” 和将红布掀开,下头是一尊活灵活现的玉佛,白得玲珑剔透,绿得青翠yù滴,佛身线条流畅柔和。老佛爷细细端详那尊佛像,片刻后笑道:“和有心了,这么一尊上好的和田玉佛,可谓是稀世珍品。玉石温润养人,佛祖慈悲为怀,两者相得益彰,倒也契合。” 和俯身一拜:“谢老佛爷夸奖。” ☆、第二十四章 弘历瞥了一眼那尊佛像,旋即皱起了眉头,罕见地没有接老佛爷的话,只是示意随侍将玉佛收好。 此刻的和也没有功夫去揣度帝王的心思,他满心惦记着今晚的另一场重头戏,大冷天里竟渗出了一脑门子细密的汗珠。 正僵持间,昆明湖上一艘船悄然而至,一把清亮的声音从船上传来:“皇上,老佛爷,奴才来晚了。” 阿桂一听这声音,面色一喜,冲弘历道:“皇上,福康安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披铠甲的年轻人,大步踏上岸,俯身跪倒在和身旁:“奴才福康安,参见皇上,参见太后,祝老佛爷万寿无疆。” 福康安长途跋涉,专程从川陕地区赶回京城为太后祝寿。玄甲上泥土味混着血腥气,让和不自觉地偏了偏脑袋。 不曾想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却被福康安看在眼里,登时不悦地皱了皱眉。 老佛爷笑着招呼道:“好孩子,快到哀家这来。”福康安作为富察皇后的嫡亲侄子,从小在宫中长大,不仅皇帝对他颇为看重,太后也将他当作心头ròu。 “皇帝,哀家瞧着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你瞧瞧是不是?”太后语气中满满的心疼。弘历在一旁劝慰道:“福康安骁勇善战,此次大小金川之役,他与海兰察合力攻下了罗博瓦山,奋勇杀敌,所到之处令敌军闻风丧胆。您心疼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福康安也笑道:“劳老佛爷挂心,奴才结实着呢!就是日夜兼程地赶路,看着有些憔悴。不过能见到您,吃多少苦都值了。” 那边厢三人其乐融融,和却还在地上跪着。刘墉轻咳了两声,福康安回过头,与和碰了个眼对眼。 和这才发现,史书上记载的他的死对头福康安,是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青年,他身上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豪爽气质。和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福康安却无动于衷,只是开口道:“这位大人瞧着有些面生啊?” 弘历看向和,淡淡道:“起来吧。”又对福康安道,“这是和,翰林编修。” “难怪,我说方才你躲什么,想必是我这身味儿熏着和大人了吧。”福康安似笑非笑道。 和理了理衣衫,不卑不亢地应道:“卑职平日里都跟笔墨纸砚为伍,乍然遇到一个舞刀弄剑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躲开了,冒犯之处还请福将军海涵。” 福康安本想拿话噎噎和,却被他不着痕迹地绕过去了,就跟打着棉花一般难受,冷哼一声便转身张罗寿礼去了。 和也没有功夫和他纠缠,趁着众人献礼之机,他悄然溜到戏台后方。班主正急得团团转,猛地瞧见了第一场戏的主角,忙将他摁到座位上,低声道:“大人……你怎么才来啊!这戏都快开场了。”不待和回答,又急忙唤了戏班里的一个小厮:“忆竹,你来,替和大人扎扮一下,动作快些。” 忆竹手脚十分麻利,他先将和脑后的辫子散开,重新束好,而后贴上发片,再将鬓角粘好,末了系上水纱,旦角的头型至此就固定好了。 忆竹轻声道:“大人,这钻儿啊要最后再戴。那些个物什好看是好看,可顶得久了,脖子就酸得不成样子。” 一边说着,忆竹一边替和吊眼睛,而后又仔细地“上彩”。待两颊和眼眶的“彩”上好后,忆竹描摹着和的唇形,转瞬间,唇色也抹好了。 忆竹望着铜镜里的和,好一个明眸皓齿的俊秀旦角。吊了眼角的和,一双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白皙的脸上那一抹红,隐隐地透出一股子清新劲儿。 “和大人好俊。”忆竹替他别好最后一枚钻饰,由衷地赞叹道。 和闻言一笑,将天蓝色的褶子穿好。等到所有配饰都置办妥帖,恰好碰上了前来催促的班主。 两人打了个照面,班主愣愣地瞧了和好一会儿,迟疑道:“和……和大人。” 和唇角微弯:“怎么,曲班主不认得在下了?” 这还是班主第一次见识和上了行头的样子,个中的惊艳不言而喻。班主禁不住鼓掌道:“妙,实在是妙,我自认阅人无数,却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俊的扮相。” 和正yù答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声:“老佛爷吩咐戏开场,赶紧的,备好家伙上场。” 这一次的戏台设在了昆明湖上,四面都是波光粼粼的湖水。老佛爷端坐在纱帘后,兴致盎然地瞧着戏台上的动静。 和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缓步上台,眼波流转间隐约能看清对岸的众人。太后似乎也觉得隔着这么段距离很新奇,含笑着对弘历耳语道:“这个三庆班,还挺神秘,说什么第一出戏是个惊喜,哀家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 说话间,台上的人已经开唱了:“什么人……胆敢阻拦御驾。”“民女本随夫居山东,夫君一介刀笔吏。怎料那官大人,丧尽天良忘律条,索取无度滥私刑。夫君抵死不缴贿,却被那狗官生生打死于公堂。可怜一方父母官,爱民如子贫如洗,一夕之间成冤魂,天理昭昭何处寻。” 和唱腔柔和婉转,如泣如诉,太后听着就抹起了眼泪:“这孩子,怪可怜的。” 弘历却瞧着戏台上的人,总觉得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弘历四下望了望,众人都被这出新编的戏吸引住了:有的正摇头晃脑地哼哼;有的一下下打着拍子;有的眯着眼假寐。一切如常的表象下,弘历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和,和在做什么呢?一个突兀的想法突然闯入弘历的脑海中,他在人群中搜寻这和的身影,往日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寻了一圈也不见。 台上的旦角儿正向皇帝唱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和上了妆的面容明明被湖面氤氲的雾气掩去了大半,弘历却在那束含情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时,福至心灵地有了个大胆的猜想:那个不在群臣中的人,此刻正站在戏台上打量着众生百态。” 当真是胆大包天,可即便在心里将和鞭挞了千百遍,弘历也没有在人前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他默默地听着接下去的戏码,那旦角的动作要领倒是学得仔细,手藏在袖中,一举一动都挑不出毛病。坐在皇帝右侧的乌喇那拉氏,瞧见弘历无比专注地盯着戏台子,望向和的目光顿时不善起来。水葱似的手将帕子绞成了一团,在她身旁的一位嫔妃悄声劝慰道:“任他模样再俊也好,都是个男的。我还从未见过,皇上对一个男的感兴趣,娘娘大可放宽心。” 台上的正旦言辞恳切,催人泪下,终于打动了轿中的帝王。只听帝王问道:“你可有心愿?朕可替你实现一个心愿。” 正旦的声音陡然拔高,听起来分外凄厉。他以袖掩面,啜泣道:“民女不作他想,这心愿除了国泰,便是民安。”轿中的帝王复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台上的正旦已泣不成声:“除了国泰,便是民安。唯有国泰民安,方能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慰亡夫在天之灵。” 一出戏至此作结,老佛爷心下动容,慨叹道:“难为一介弱女子,能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这一出《国泰民安》不写痴男怨女,却也别有一番情致。唱戏的角儿虽然火候不足,模样倒是俊俏。” 弘历见台上的人已经退下去了,便拿过一旁的戏簿,递与太后和皇后同看。趁着这个空档,他悄声地往后台去了。 后台远不如前台那样井然有序,各种行当家伙堆作一团,戏服层层叠叠地挂着,铺面而来的脂粉气让弘历不自觉地皱眉。 曲班主指挥着众人就位,下一场的《长生殿》可是三庆班的拿手好戏,可不能演砸喽。正想着,忽然瞧见一个面生的男子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到处打量。曲班主气得一拍脑门:“你这不晓事的后生,把龙袍套身上作甚,下一场的角儿还要用呢。” 弘历心知眼前的男人就是班主,刚yù说话,就听小厮喊道:“开场了,开场了。” 曲班主诧异地回身看去,那龙袍戏服正好端端地穿在角儿身上。那他身后这位是? 曲班主只觉得背后一阵冰凉,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仔细地瞧了瞧龙袍的花色面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皇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皇上……”曲班主两片薄唇哆嗦着,活像见了鬼一般。 弘历见他这般紧张,不由地失笑出声:“朕很可怕么,你们在戏里头告御状、斗阎王、上天入地都不怕。怎地到了朕的面前就怕成这样?” 曲班主冒了一脑门子的汗,只得讷讷赔笑道:“那都是戏里头的扮相,小人还是第一次得见皇上真容。心下是既兴奋又忐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十五章 弘历也不与他绕弯子,直言道:“朕瞧着方才那出《国泰民安》里的正旦长得不错,很合朕的眼缘,不知曲班主能否代为引见?” 曲班主原本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要是寻常的戏子,能被弘历看上可是天大的福分。可曲班主心里清楚:这台上唱戏的不是对外宣称的云亭,而是和和大人。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欺君的罪名可就扣实了。 “这……云亭他身子有些不适,怕将病气过给皇上。皇上有什么吩咐,不知小人可否代为转达?” “朕记得有人说过,朕是真龙天子,寻常的病痛轻易都不敢招惹朕,曲班主还是快些将人jiāo出来吧。” 僵持间,忽听戏服遮掩着的里间传出一声:“忆竹,劳烦再快些。我要是再不赶回去,怕是皇上要起疑了。” 弘历挑眉笑道:“朕怎么觉着,这声音好生熟悉。” 曲班主见瞒不住了,哭丧着脸作了个请的手势。弘历掀开遮掩的戏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一时间里间的两人都愣住了。 和发饰卸下了,脸上的“彩”却还未擦去,单看着有些滑稽。 忆竹转头,戒备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你是谁,闯进这儿做什么?” 那边厢和只觉得耳际嗡嗡地响着,几乎听不清忆竹的声音。面前的铜镜里映出弘历的脸,让他如同衣衫尽褪般无处可逃。 恍惚间,他看见弘历的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句:“我的身份,你该问坐在那儿的那位……云亭?” 弘历的语气,就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玩物。这是和第一次认识到,顶着这个艺名的时候,自己就是个地位低下的戏子伶人。 他甚至没有勇气直视弘历的眼睛,只得轻声对忆竹道:“你先出去吧……我与皇……公子有话要说。” 忆竹不满地咬着唇,犹豫道:“可是您的妆?” 和攥紧了手,强笑道:“不打紧,如今已经不赶了。” 涉世未深的忆竹奇怪地看了看两人,还是听话地掀开戏服出去了。 弘历抬眼打量了一下这狭窄的内间,又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将梳妆台上的钻儿拿起,想要往和头上别。和偏了偏头,尽力躲着他的手,却被弘历一把摁住了肩头。弘历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瞧镜子里的自己,多美啊!云鬓朱颜,唇红齿白。朕从不知道,和爱卿还有如此风情万种的一面。” 两人暧昧地贴着脸,活脱脱就是一副纨绔公子亵玩伶人的样子。和认命地闭上眼,弘历却没打算放过他,仍不依不饶道:“做什么要闭眼,多好看啊!你这副模样,不仅老佛爷,朕也喜欢得紧呢。” 和咬牙道:“皇上,求您别说了。” 弘历嗤笑一声:“为什么不说,你今天有胆量站上那个台子,接下来的局面不都该想到了么?” “山东小吏,除了国泰,便使民安。朕不是傻子,你费劲心思谱的这出戏,朕都看明白了。可朕觉得,台上的戏不好看,反倒是爱卿在后台的反应可爱得紧。” 和急道:“还请皇上顾念君臣之仪。” 弘历一怔,旋即笑道:“爱卿别忘了,如今你不叫和,叫云亭。朕平日里怎么对戏子,就怎么对你,有何不妥么?” 弘历虽然笑着,语气却十足地轻蔑,就像一把细密的针,洒在和的心上。 和从弘历调笑的话语中,听出了压抑的怒气,忙跪下请罪:“奴才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弘历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和,你是怎么想的,堂堂朝廷四品翰林,跑到那么个戏台子上去扮青衣,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揭发国泰。这个理由放在旁人身上朕还能相信,唯独不可能是你会做的事。” 和黯然地垂下头,谨慎应道:“皇上圣明,奴才之所以亲身上阵,不过想着以己之力博太后一笑。至于国泰案,不过是有人央了奴才,顺笔带过罢了。” 弘历心道果真如此,可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的和,真真配得上那四个字:“胆大包天”。有时弘历会觉得,和身上藏着一张底牌,里头有着他所有疑问的答案。 “你想过如果今天进来的不是朕,而是旁人你该如何?你想过全员谢幕,上前接受老佛爷封赏时你当如何?你想过台下那么多双眼睛,刘墉、纪晓岚那一个个人精里有多少人发现你了么?” 和沉默着,他确实还是太冲动了,以为自己想到了揭发国泰的锦囊妙计,却忘了戏子在封建社会不过是个可供人亵玩的对象。他承认自己的思维依然是个现代人,那种深入骨髓的个人英雄情结,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推到危险的深渊边缘。 他总以为自己的努力让历史变了轨迹,可是如果没有弘历一次次的容忍和庇佑,他又如何能够平顺地走到现在? 弘历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平日里耍些借花献佛的小聪明,朕就不说什么了。只是那尊玉佛不能放进万佛楼,汤聘的手不干净,他的礼会污了万佛楼的光华。” 和惊得瞪大了双眼:弘历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弘历伸手将和扶起,将水盆旁的巾子打湿,一点点地将和脸上的痕迹抹去:“和啊,有些事朕不说,不代表朕不知道,可这事儿有轻重缓急。国泰是贪,还是个巨贪,朕修万佛楼,他一出手就是八十万两银子。从二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为一百五十五两,就算他家境再优渥,也不可能一下拿出八十万两。可你看老佛爷的寿宴,花销巨大,这些钱如果都从国库里掏,撑不了多久国库就空了,这些你不是最懂的么?” 和感受着脸上温热的触觉,猛地一惊:国泰是贪,可他贪来的钱,还供给了宫廷之中的帝王花销。因着老佛爷的寿宴,弘历没有处置他,不代表弘历永远不会处置他。自己这番,真的是冒进了。 “洗净了,换回官服吧。”弘历将帕子塞到和手中,端详了他半晌,笑道:“这张脸,还是不要涂抹的好看。” 弘历转身出了内间,余下和一个人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帕子。 曲班主一见弘历出来,连忙迎上去。弘历走出一段,方才转身问道:“和今日登台,除了你们戏班里的人知道,还有何人知情?” 曲班主思索了片刻,恭谨地应道:“回皇上,有位陈大人曾陪同和大人来过戏班子,他想必也是知情的。” “陈大人?” “小人曾听和大人喊那位陈大人叫状元郎。”曲班主看了看弘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弘历睨了毕恭毕敬的班主一眼,沉声道:“今后若有人问起,三庆班在京城登台时那个叫云亭的角儿,就说得了急病去世了。等戏演完了,老佛爷行赏时,就拿你方才阻拦朕进门时的说辞应对,明白了?” 曲班主忙道:“小的明白了。” 弘历回到御座上时,下头有几个空位,都是趁着皇帝不在时离场的。还有一些魂游天外的官员,见弘历回来便一个个正襟危坐起来。 弘历往人群中一扫,就见和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位置上了。而在他旁边的青年,就是那位俊朗非常的状元郎。 “陈……初哲。”弘历低声念出那个名字。乌喇那拉氏时刻留意着弘历的动向,方才弘历离席,她便好奇的很,只因要陪太后点戏,才勉强坐在位置上。此时见弘历回来,口中念念有词,便轻声问道:“皇上说什么?” 弘历看了一眼今日盛装的皇后,面色如常地应道:“无事。” 三出戏唱完,三庆班众人上前领赏。十公主站在前头朝一众伶人张望,半晌开口问道:“怎么不见第一场的那个正旦?” 曲班主知道在场的都是大人物,又见弘历凌厉的眼神盯着他,只得诺诺应道:“云亭身体不适,恐有水土不服之症,小人已先遣了他回去,免得将病气过给诸位贵人。” 十公主瘪了瘪嘴:“这人真没礼貌,竟就这么走了,我还想凑近了看看呢。” 一旁的妃皱眉道:“小姑娘家家,怎能凑近了看一个伶人,没羞没臊的。” 老佛爷也笑道:“那孩子看着挺有灵气的,没想到竟然病倒了,也是,扬州的气候与京城不同。哀家记得上一回南巡,到了苏杭的地界啊,一下雨哀家这腿就生疼。罢了,既然人来不了,这赏就由班主代领吧。” 众人各自领赏谢恩。赏赐完了,太后也乏了。皇后扶着老佛爷去歇息,一众嫔妃、阿哥、格格都下榻在早已备好的住处。 和引着弘历往住处走去,走到一半,弘历却停住了。 “皇上?”和疑惑地望向弘历。 “你今日那一场戏,朕到现在还记得。朕明知道修园子,建万佛楼都要劳民伤财,却还是建了,朕愧对那些为此付出了血汗乃至xìng命的人啊。” “皇上……” “回宫吧……” ☆、第二十六章 太后寿宴三日后,是陈初哲等外地官员进宫面圣的日子。 陈初哲伏在地上,等候着弘历发话。然而跪了半晌,上座的帝王却仍旧沉默着。 他偷着抬眼看了看,弘历指尖轻叩着御案,沉吟道:“陈初哲,朕没记错的话。你是状元出身,乾隆三十四年授了翰林编修,如今在山东督粮道任上。” 陈初哲应道:“回皇上,正是。” “国泰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皇上……这……这……”陈初哲没料到弘历不问地方政绩,却忽然问起国泰一事。 “照实说吧,你们煞费苦心地排那一场戏,不就是为了揭发国泰么。” “国泰在山东劣迹斑斑,他仗着权势,向各级官员勒索钱财。被勒索的官员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变着法儿的剥削下级,层层盘剥下去,百姓苦不堪言。对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官员,轻则暗地里使绊子,重则酷刑加身,简直目无王法,张狂至极。” 陈初哲义正辞严地控诉着,然而弘历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开口问道:“和登台,你是知情的?” 陈初哲浑身一僵,强笑道:“臣知情……” “知情而不加劝阻,他行事出格,你也不知分寸么?” 陈初哲听了弘历责备的话,俯身磕头道:“此番是臣行事鲁莽,臣知罪。” 弘历看着伏跪在地上的人,沉默良久,方才温声道:“在初,论才学,你是一等一的。朕亲政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科举和翰林结业考中两次位列第一的,在历次京察中,你也名列前茅。朕知道,你是个有才能的,困在翰林院这方小天地中,委实屈才了。” 陈初哲禁不住抬起头,满面错愕地望向弘历。 “朕知道,在乾隆朝之前,就没有状元外放的先例,可在初,为官者不能总局限于书里的黄金屋。就算是学识渊博如纪昀,朕每次南巡都要把他带上,让他看看各处的风土人情。只有见识过这些,将来在庙堂之上,才能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胸。” 陈初哲心头巨震,这些日子以来的困惑与愤懑,在这一刻悉数消解了。弘历见他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便知道他已经想通了。 陈初哲退下后,弘历凝视着案上的奏折,思绪却渐渐地飘远了。上一世陈初哲带着堪称辉煌的履历,走马上任荆宜施道道员,之后不久就传来了他因病去世的消息,弘历为此还惋惜了好一阵子。弘历并没有意识到,外放就职对一个状元来说是莫大的考验,不仅仅是才能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庙堂之上的风言风语,有时会让人丧失理智。直到这一世,和来了这么一出,弘历才明白陈初哲不可能抗旨不遵。他的不甘和愤怒,都压在了心底。他理所当然地羡慕着那些天子近臣,同榜出身的和就成了他的头号嫉恨对象。 所以在和提议时,他反将一军,让和去当这只出头鸟。如果弘历事后嘉奖,陈初哲作为知情者,自然也有一份功劳。可如果一不小心触怒了帝王,首当其冲遭殃的只会是和。 弘历用朱笔在纸上写下“国泰”两个大字,当写到最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一点时,吴书来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阿桂大人求见。” 弘历将宣纸揉成一团,欣然道:“宣吧。” 阿桂进屋行过礼,弘历问道:“因何事求见朕?” 阿桂应道:“冬季仲月的丁祭快到了,一应典仪都已经在筹备中。奴才此番是想问皇上,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弘历思索了片刻,方才应道:“丁祭是大事,切不可马虎大意。汉人历来尊孔尚儒……”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了。弘历意识到,前往曲阜孔庙祭孔,是巡幸山东的好时机。 “阿桂,吩咐下去:这一次的丁祭,朕会亲临山东,以表达朕重视汉学,满汉一家的决心和诚意。” 弘历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揉成一团的废纸,口中喃喃道:“这一出闹剧,也该收场了。” 皇上要东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和后宫。天子巡幸,嫔妃臣子、阿哥格格若能随扈,便是莫大的荣耀,这几乎成了一种得宠的明证。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之中,都涌动着一股暗流。 陈初哲启程回山东那日,和前去为他送行。眼前的陈初哲,比初见时更加意气风发,与在和府中小心翼翼的模样截然不同。 “和兄,这次多亏了你,才能让皇上真正重视国泰案。”陈初哲感慨道,“这下好了,我听说皇上已经下旨东巡,国泰的罪行就要被暴露在日光之下了。” 和却皱了皱眉,国泰虽然恶行累累,但终归是个外戚。就算被夺职罢官,三年五载后又重新被起用的也大有人在。终乾隆一朝,贪腐之风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些都不是除掉一个国泰能够解决的。 陈初哲见他不接话,又自顾自地道:“这些日子在京,承蒙和兄照拂,他日和兄随扈到山东境内,遇事我也定然竭力相帮。” 陈初哲一提,和才想起弘历东巡,必然会挑选文武官员随扈。然而消息传出了这么久,自己都没有接到随扈的旨意。自那日清漪园回宫后,弘历就再也没有指名让他侍读,也没有因事传召他。虽然日子还是照常过,但的确很久没有见到弘历了。 在这庙堂之中,一时的得势失势都不是最要紧的,唯有君恩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多的地方官眼红京官,不就因为京官在天子跟前能够说得上话么。 和笑笑:“随扈这种事,皇上选谁不选谁,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陈初哲见他兴致不高,便识趣地打住了话头。 眼看着东巡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宣旨的太监已经进出翰林院好几次了。纪昀等人都已经接到了随扈的旨意,唯独和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这一日下朝,阿桂截住纪晓岚,问道:“纪大人,你是满朝文武中,最得皇上赏识的大学士,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不敢当,大人请讲。” “纪大人接到随扈的旨意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吧。”阿桂蹙眉道。 纪晓岚一怔,颔首道:“确实有一段日子了。怎么,旨意有何不妥么?” 阿桂挠了挠头,吞吐道:“问题不出在旨意上。礼部原该将明旨全部发出,只是有一道,皇上特命留中不发,至今还留在礼部没有发出去。就如同一块烫手山芋,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哦?”纪晓岚挑眉道:“不知这旨意是给哪位大人的?” 阿桂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在旁,才轻声道:“说起来还是翰林院的同僚,前些时日风头正劲的那位和。” 纪晓岚闻言笑了起来,直笑得阿桂不明所以:“纪大人,你这是……” 纪晓岚笑了好一阵,见阿桂要急眼了,方才停下来应道:“就像您说的,风头正劲未必是好事。皇上也是想要大惩小戒,敲打敲打和吧。” 阿桂仔细想了想,皱眉道:“可是这位,最近没犯什么错啊。” 纪晓岚又忍不住要笑起来,他顿了顿,笃定道:“您就放心吧。再过一段时日,这旨意也该送出去了。”说完,朝阿桂回了礼,便笑眯眯地离去了。 却说纪晓岚回到翰林院,和正在誊写书稿。平日里都埋首于书堆中的纪大学士,破天荒地走到和的座位旁。 和抬眼一看,忙搁下笔朝他行礼。 “和大人,今岁年末总算可以不那么忙了。我呀,也难得抽空到你这儿来一趟。” 和迟疑道:“敢问纪大人……此话怎讲?” 纪晓岚状似诧异地看了和一眼:“这随扈东巡,自然就不用再公务缠身了。像你我这等文官,东巡时也就是陪着皇上游山玩水,赋诗作文,清闲得很啊。” 和尴尬地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并没有接到随扈的旨意,让纪大人见笑了。” 纪晓岚挑眉道:“不应该啊,许是皇上一时忙忘了。和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说是吧。” 和瞧着纪晓岚离去的背影,寻思了片刻,便朝一旁准备前去侍读的翰林道:“许大人,算上皇上的钦点,您这个月已经进宫七八回了吧。” 许还知叹了口气:“我也弄不懂万岁爷的心思。这个月不算轮值的次数,就钦点都点了五次。原想着皇上是想听哪一篇哪一节,我还特地准备了许久,可到了三希堂,我费了半天的口舌,也没觉着皇上在认真听啊……”话音刚落,他就意识道自己多嘴了。见左右同僚都专注在书堆里,方才放松下来。 “您看这样行不行,今日由在下替您当一天值,您正好歇歇。”和笑着问道。 “这……这能行么?”许还知犹豫道。 “今日不是皇上钦点,只是普通的轮值,您不必担心。要是有人问起,我就说许大人身体抱恙,我是来代班的。” 许还知想了想,点点头,将书递给和,惬意地靠坐在椅上:“如此甚好,甚好,我这把老骨头啊,也经不起折腾了。” ☆、第二十七章 和揣着书进了宫,来到三希堂时,见吴书来匆匆地迎了出来,着急道:“许大人,皇上这会儿心情不好,您……” 话说了一半,一抬眼看见和,吴书来愣住了:“和……大人,怎么是你?” 和笑道:“今日许大人身体抱恙,我是来代班的。方才公公说,皇上这会儿心情不好?” 吴书来轻咳一声:“和大人,您请进吧。” 和进屋时,弘历正伏案批着折子,听见响动也没有抬头,只是怒道:“说了不要递点心,都聋了么?” 和顿了顿,俯身行礼道:“奴才和叩见皇上。” 弘历手上的动作停住了,诧异地抬眼看去,和就在不远处规规矩矩地跪着。 “怎么是你,许还知呢?” “许大人身体抱恙,今日的侍读就由奴才来代劳吧。” 看着和希冀的眼神,弘历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起来吧。” 和犹豫地望着弘历,yù言又止。 “先起来,有话直说。”弘历将笔搁下,拿过一旁的茶水,好整以暇地盯着和。 和深吸了口气,咬牙道:“皇上……东巡之事……” 弘历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才发现和的话没了下文。 “说啊……东巡怎么了?和你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利索。” “东巡的随扈名单……”时间越久,和的心就越往下沉。 “随扈的名单已经定下了,你有何异议?”弘历挑眉道。 “奴才求皇上,准许奴才随扈东巡。”和终究是把心中所想的都说出来了。 弘历却并不意外,他沉默了片刻,笑道:“朕什么时候说了……不带你么?这随扈名单里,本来就有你的名字啊。” 弘历从案上取过一个文折,扔在和跟前:“你自己看。” 和从地上拾起文折,名单的第一行,就写着和两个字。 “可是……可是奴才并没有接到随扈的旨意……”和还沉浸在震惊中,语气中满是惊疑。 “朕等着你……亲自来领这道旨。和,此去山东,一则是为了丁祭,二则是为了安抚民心,三则是为了警示地方。如此重要的行程,朕怎么可能不带着你呢?” 和惊愕地望着上首的帝王,又听弘历道:“这东巡的桩桩件件,哪一件能离得了你的安排布置,难不成你就真的满足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么?” “皇……皇上……”和一时语。 “即日起,你就任代内务府总管大臣,负责安排皇家东巡事宜。”弘历没等他接话,又抛下了一记惊雷。 内务府总管大臣,是一个实权在握的位置。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豪门里头的大管家,下辖的机构和人员很多,其中的油水也很多。历史上的和就是在这个位置上,捞出了他富可敌国的身家。 “奴才……谢主隆恩。”和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别高兴得太早,此次东巡事关重大,细枝末节都不能马虎大意,一旦出了差错,朕便唯你是问。” 和知道,弘历说的没错。内务府总管虽然握有大权,但权力有多大,肩上的担子就有多重。就拿这次东巡来说,大到帝后出巡的车驾随从,饮食起居,小到东巡途中必备的应急yào物,都要提前安排好,以备不时之需。 作为一个本体是现代人的冒牌货,这对和来说确实有些棘手。 弘历见他面色凝重,以为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便放软了声音道:“朕将总管大臣之位jiāo给你,便是相信你有能力当此重任,不要让朕失望啊。” 和恍惚着走出三希堂,吴书来瞧着他的脸色,还以为他挨了好一顿训斥。因着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高升,和原本在翰林院的清闲日子也到头了。乍一下接到这样的重担,和无所适从了一阵,可当他真正下决心去做时,却发现没有想象中困难。 既然没有原身的天赋,他只能借助现代人的智慧,将要筹备的事项、物件列成一张表,用画圈的方式一项项确认无误。 这一日,他查点衣库备下的出巡衣物时,却没有发现属于皇后的份例服饰。如此大的疏漏让和大为光火,一向不轻易动怒的他,板着脸厉声质问衣库的侍女:“皇后娘娘的衣物呢,办事那么不细致,让主子怎么敢再用你?” 那侍女是个本分老实的,听和这么说,霎时间便起了两泡眼泪,委屈地跪下道:“奴婢并没有接到赶制皇后常服的旨意,奴婢还与敬事房的公公确认过,说是确实不用准备皇后娘娘的份例。” 话说到这份上,和哪里还能不明白。只怕不是衣库的侍女筹备时出了差错,而是乌喇那拉氏根本没有接到随扈的旨意,弘历压根儿就没想带上乌喇那拉氏。 此时的坤宁宫中,乌喇那拉氏披头散发地站在内间,地上全是她发怒砸出的碎瓷片。跪了一地的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稍有不慎就被牵连。 “小盛子,皇上都给了哪些贱蹄子旨意?”乌喇那拉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显然是气狠了。 “回……回娘娘的话,此次东巡,皇上……给了令贵妃随扈的旨意。”小盛子战战兢兢地应道。 “魏佳氏那个贱人,什么都要和我抢。她那个儿子就是个榆木疙瘩,皇上偏偏当个宝贝,我的永他却不愿意多看一眼。”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响起了宫女的声音:“十二阿哥,十二阿哥,您不能进去,皇后娘娘……” 永无视宫女的阻拦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地狼藉和乌喇那拉氏苍白失色的脸颊。少年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却又很快地隐匿了起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永伏下身,正好跪在了一堆碎瓷片上。 乌喇那拉氏像是被针扎到一般,猛得清醒过来,扑上前去将永搀起来。 “我的儿,没扎着吧,让额娘好好看看你。”乌喇那拉氏看着长高了的儿子,yīn郁的心情稍稍放晴。 永将乌喇那拉氏扶到凳子上坐好,柔声道:“是谁惹额娘生气了?额娘要保重身子,不然儿子离宫后也不会安心的。” 乌喇那拉氏专注地望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恍惚间却抓住了永话中的讯息:“离宫?” 永点头应道:“皇祖母已经向皇阿玛说了,让儿子跟在她老人家身边,去山东瞧瞧。” 乌喇那拉氏的眼眸倏地亮了,语气中带着难以自抑的喜悦:“这么说你可以随扈东巡了,不愧是母后的好孩子。” 永握住乌喇那拉氏冰凉的手:“母后放心,儿子一定会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的。请母后为了儿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乌喇那拉氏望着永坚定的眼神,这才惊觉她的儿子真的长大了:“母后答应你,定会保全自己。你在宫外也要万事小心,切不可鲁莽行事,知道了么?” 永颔首道:“儿子记住了。” 母子二人叙话了半晌,乌喇那拉氏总算在永的劝慰下睡去了。永守了一炷香的时间,复又叮嘱宫人小心服侍皇后,这才悄声离去。 出了坤宁宫,永问身后的小太监:“可知道这次东巡,皇上都点了哪些阿哥、格格随扈?” 小太监想了想,应道:“获准随行的除了主子爷您,还有十五阿哥和十格格。” 永咬牙道:“老十五,很好。” 仲冬时节,皇帝东巡的队伍从乾清门浩浩dàngdàng地启程了。除了皇太后,随皇帝出行的嫔妃只有令贵妃和妃。皇后乌喇那拉氏被弘历以凤体违和为由留在了宫中,弘历还留下了八阿哥永璇监国。随扈的阿哥有十二阿哥永和十五阿哥永琰,唯一的格格便是弘历宠爱备至的十公主。在臣子中,弘历留下了阿桂和刘墉辅佐永璇,随扈的大臣有海兰察、纪晓岚、和与钱沣。 弘历坐在宽阔的銮舆内,怀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手炉,正自在地看着书,坐在他身边的十格格却兴奋地一路东张西望。 “皇阿玛,宫外真好玩。您看那儿,可惜现在是冬天,要搁在夏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这道儿两旁的树一定郁郁葱葱的。”作为从小在紫禁城长大的皇家儿女,十格格极少有机会能够见到城门外的世界,这会儿正是兴起的时候,唧唧喳喳地就像只欢快的小喜鹊。 “这就坐不住了?那你要看到集市酒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的模样,还不得撒了欢地跑到人堆里啊。”弘历调侃道。 “集市?很热闹吗?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十格格满脸向往地瞧着弘历。 “很热闹,回头带你去酒楼里尝尝德州的扒鸡,比宫里的御厨做的好吃。” 弘历见十格格听得入了迷,笑着打开车窗,低喊一声:“和。” 和听见声音,急忙驱马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这是到哪儿了?”弘历见和的暖帽上落了一层雪沫子,唇色有些发白,不由地皱了皱眉。 “回皇上,已经到了顺天府西路,涿州的地界了,再往前不远就到行宫了。这天儿挺冷的,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话未说完,一件物什就递到了他的眼前。和定睛一看,竟是弘历贴身带着的手炉。 ☆、第二十八章 “皇……皇上?”和愣愣地瞧着那枚手炉,却不敢伸手去接。 “拿着吧,你别骑马了,到车上去吧。”弘历将手炉塞到他怀里,又将窗掩上了。 和捧着手炉怔怔地瞧着弘历的车驾,直到后排的侍卫上前询问,才翻身下马,上了纪晓岚所在的车驾。 海兰察在一旁瞧见了,大笑道:“我就说吧,还是车上好,骑马太颠簸,你受不住的。” 纪晓岚原本靠在座位上看书,见和要上车,便拉了他一把,眼光却一直打量着他怀里的手炉。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和大人手上捧着的,是御用之物吧。”纪晓岚挑眉道。 和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晓岚公,这手炉是皇上方才赏的。” 纪晓岚伸手沾了沾和暖帽上半融的雪粒,笑道:“平日里大家都说,羡慕我能陪皇上吟风弄月,煮茶论诗,殊不知和大人才是圣眷正隆啊。” 和脸色僵了僵,强笑着问道:“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大人,如果今日我是那骑马之人,皇上大概只会笑着说一句活该。不过在下是真的佩服和大人,至少我绝对做不到大冬天里骑马伴驾的。许是和大人的这份用心,让皇上格外珍视吧。” 和沉默了,纪晓岚的话乍一听语焉不详,实际上却大有深意。大概是文人天xìng里的敏感,纪晓岚捕捉到了弘历对和不同寻常的好。 “纪大人说笑了,皇上素来宽厚,不过是看我可怜罢了。”和嘴上说着,心里却因着纪晓岚的话,泛起了一丝涟漪。 自打穿越以来,他干过不少出格的事,受过训斥、捱过廷杖。每一次无论弘历如何愤怒,结局都是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他不是傻子,从前是没有人挑明了说,可如今从纪晓岚的言辞中,他终于明白了:弘历对他好得过分,根本不像是对一个普通的臣子。 明明在暖融融的车里,和的手却不自觉地颤了颤,差点握不住那枚手炉。他想起在现代写过的论文,看过的野史资料,想起和导师的争辩,想起自己言辞凿凿地说过:“和是弘历隐秘的同xìng情人。” 弘历一直以来,将他看作什么,是能臣?宠臣?抑或是……情人? 和心下一片混乱,由于《大清律例》明令禁止文武官员□□,有狎妓者一经发现,会受到严惩,因此寻常的秦楼楚馆大都关门歇业。耐不住寂寞的人们又想出了新的乐子,另辟蹊径的男风馆风靡一时。 这对和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同xìng相恋在清代尚能容于世。他原想着待到日子安稳下来,他便寻个伴儿过下去。虽然知道封建社会寻个胆敢将朝廷命官压在身下的一号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无奈他本身是个纯粹的零号。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找不到中意的人,就独身一辈子。 不过即便是这样,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不在和的考虑范围内。且不说这副躯体已经换了芯子,单说弘历的身份就已经让他望而却步了。自古帝王多薄幸,那些后宫中有子嗣的女子,苦苦挣扎尚且换不到君王的一个回眸。更遑论他一介男儿,那曲意邀宠的模样,和想着便打了个冷战:“不……不……” 纪晓岚闻声从书中抬起头,疑惑道:“不什么?” 和这才意识到,他竟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正尴尬间,车驾却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二位大人,行宫到了。” 涿州行宫由南向北有两道门,御辇停驻在正宫门,其余随扈的臣子由偏门进入。一进门,和就皱了皱眉,因为在冬季的缘故,原本幽深的景致都被光秃秃的枝干取代了,水潭子的面上也结了冰,看起来颇有几分荒凉。 十格格跟在弘历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色,末了瘪瘪嘴:“怎么全都光秃秃的,连水都冻上了,就没一处好看的。” 顺天府同知连忙赔笑道:“冬季严寒以至万物凋零,下官无能,还请格格宽恕则个。” 弘历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下也有些怅然,转身冲随行的阿哥、格格道:“难得出来一趟,朕就不拘着你们了,去玩吧,别忘了给你们的皇祖母请安。” 众人各自散去,唯独和还留在原地。弘历凭空眺望了一会儿,一转头才发现和的存在:“你怎么还在?” 和将手炉呈给弘历:“奴才还未将这个还与皇上。” “这个送你了。”弘历抬眼打量着和,见他戴着的暖帽有些歪,便伸手替他扶正了:“你啊……” 和却像被烫着一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弘历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目光沉沉地望着和。 一片寂静中,和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又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温柔,明面上看着一片太平,内里却无孔不入。 “下次记得将暖帽戴好。”弘历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比起外头的寒风凌冽,烧着炭的屋内明显要舒适得多。然而身为人臣,和没有赖床的权利。卯时时分,他便起身洗漱穿衣,待一切收拾妥当,方才前往弘历的寝殿。 乍地从寒冷的室外进到屋里,和先在外间站了好一会儿,待到一身寒意都褪去了,才走到内间,隔着明黄的帐子轻唤道:“皇上……皇上该起了。” 帐子里头并没有明显的动静,和侧耳细听,却猛地听到一声:“和……你该死……” 帐外的青年变了脸色,只觉得浑身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心:“奴才搅扰了皇上的清梦,奴才……” 他惶恐地跪下,然而帐子里弘历却没有再出声。他等了片刻,按捺不住伸出手抓住了帐子,缓缓掀开。 弘历仍旧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地闭着眼。原来刚才那一声,只是弘历的梦呓。 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他俯身道:“皇上……” 弘历尤自沉浸在梦中,常年居于宫中,让弘历有认床的习惯,在陌生的空间里很难入睡。 待他迷迷糊糊终于睡着时,却觉得整个身子像坠入深渊般沉重。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和与平日在他面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把持着名目繁多的崇文门关税,借由收税之机,将自己的腰包塞得满满的,再从那税款中抽出一成,分给在京的各路官员。他管着内务府的总务,却悄悄地将异邦进献之物塞进自己的口袋,再以次充好地重新列一份献礼表单。就这样,崇文门的税收和内务府的钱财都成了和自己的小金库。 弘历想要遏止他,然而无论弘历怎么呼喊,都是徒劳无功,梦境里的和依旧我行我素。 在弘历将要窒息的时刻,他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声轻唤:“皇上……皇上……” 是谁在叫我……是谁? 弘历费力地睁开眼睛,和俊逸的脸庞在他眼前逐渐放大,直至无比清晰。那双清澈中带着一丝困惑与后怕的眼眸,就这样烙在了弘历的心上。 “皇上,该起了……”他听见和耐心解释道:“皇上睡得熟,奴才不得已才近身唤您,是奴才逾矩了。” 明明一切都那么妥帖自然,可是从梦境中转醒的弘历,却觉得眼前的和,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与梦中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声音,甚至连恭谦下跪的姿势都别无二致。弘历心乱如麻,他隐隐地感觉到,解开这团乱麻线索,就藏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和见弘历醒过来,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弘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和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二人视线相jiāo的那一刻,弘历猛地反应过来。 是眼神,如今的和眼神太过清澈坦dàng了。正是因为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在梦境中看到那个望着大东珠,满眼贪婪yīn鸷的男人时,弘历才会有一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 “你看着我。”弘历略显强硬地命令道。 和无法,只能与弘历对视。就是这一眼,弘历更加确定,眼前的和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不一样。一旦想通了这一点,重生以来和的种种反常便说得通了。 “你到底……”弘历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了回去。同样的皮囊换了芯子,这样吊诡的想法弘历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 “皇上……您说什么?”和依然惦记着弘历睡梦中的那一句该死,心下忐忑。 “没什么……”弘历拥着锦被坐起身,接过和递上前的外衫。 眼神扫过和垂首而立的模样,心下便有了计较。总归人就在眼前,真相究竟如何有的是时间去验证,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半个时辰后,待弘历用完早膳,永等人便前来请安了。 弘历擦了擦手,冲和问道:“陈新承呢?” “陈大人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就等着皇上的吩咐。”和边答边往门外瞥了一眼。 弘历颔首道:“问问他,今个儿都安排了哪些行程?” 顺天府同知陈新承规规矩矩地向弘历行过礼,还没等弘历发话,就呈上了两叠账本。 弘历看着托盘里两摞高高的账本,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新承笑道:“皇上,这都是官府的账目。下官特命人整理出来,请皇上过目。” 和闻言皱了皱眉,弘历挑眉道:“陈新承,你是觉得朕东巡路过涿州,就是查账来的是么?” 陈新承却没有听出弘历话中的不悦,继续笑道:“皇上要是觉得账册看着累,下官可以念给皇上听。” 弘历沉默许久,蓦地一拍桌子,怒道:“陈新承,你是不是觉得朕看了这些账册,就会觉得你恪尽职守,然后你顺利地保住顶戴,得了封赏飞黄腾达啊?” ☆、第二十九章 陈新承此时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弘历动怒了。他匍匐在地,哀声道:“皇……皇上……下官万死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啊,下官只是……” 陈新承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什么?上赶着让朕查账,生怕朕不知道你这几本账面做得有多漂亮?简直就是此地无银。” 陈新承只能不住地磕头,待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早就连弘历的人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旁的和,yīn着一张脸看着他。 “和大人……”陈新承擦了擦脸上的灰,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陈大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特地赶在东巡之前知会你,让你做好接驾的准备,你就是这么做的?” 陈新承的眉头皱成了死结,苦着脸道:“和大人,下官这不是为了迎驾,特地做了账本,想讨皇上个高兴么。” 和见他一本正经地应答,顿时哭笑不得。 “陈大人,我让你准备,不是让你一来就把新做的账本摆到皇上面前。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上,官府的账目有猫腻么?” 陈新承哭丧着脸,仿佛看到自己的仕途走到了尽头。 和此刻也顾不上陈新承,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循着侍卫的踪迹,找到弘历的去处。 偌大的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弘历独自站在湖心的亭子里,远远看去背影有些寂寥。 和刚想上前去,却被湖边的侍卫拦住了:“和大人,皇上吩咐了,若是您来了,不许您到亭中去。” 和强笑道:“我找皇上有要事,能否通融一下?” 侍卫板着脸摇了摇头:“抱歉了和大人,君命不可违。” 和看了看亭中的人,忽然不死心地大喊:“皇上……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皇上……让我过去吧。” 然而弘历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一般,甚至连一个回眸都欠奉。 和喊了半晌,嗓子都有些哑了,弘历却依然无动于衷。一旁的侍卫看着,也禁不住开口劝道:“和大人,您请回吧。” 和失魂落魄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正出神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我真搞不懂,皇阿玛为什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不就是临时做了几本账本么。” “十五哥,你真是越来越笨了。他主动将账本呈上来,明摆着就是心虚。要是账目没问题,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请皇阿玛御览账本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叫不打自招。” “十格儿说得对,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永话音刚落,就听到路旁传来脚步声,忙轻喝一声:“谁?” 和从容地走到三人面前,行礼道:“和参见过众位阿哥、格格。” 十格格瞧见是和,俏皮地笑道:“和大人平日里都忙着办差,好难得才能撞见一次。” 比起十格格的热情熟络,永和永琰的反应就要冷淡得多,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打过招呼,十格格又想起方才永没说全的话,笑着问道:“十二哥,你说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那皇阿玛到底在气什么?” 永意味深长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瞥了和一眼:“以陈新承那样的资质,能想到重修账本这一项,一定是有人提点过了。那两大摞账本,哪是一两天功夫能够修完的。还有这行宫内部,许多建筑都翻新过,处处透着迎驾的意思。皇阿玛气的不单单是陈新承的做法,还有那个给陈新承通风报信的人。” 永每说一句,和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东巡的路线,是他会同朝中重臣共同商讨,经由皇上过目后定下来的。涿州只是个小地方,皇帝驾临或驻跸是罕有的事。而陈新承此番的做法,却是笃定皇上一定会在涿州驻跸。 这其中的猫腻,连永都能看出来,更别说弘历了。至于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是谁,没有人会比总管东巡事务的和嫌疑更大。 一时间在场的四个人,除了永琰都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十格格朝和方才走过来的方向看了看,柔声问道:“和大人是已经见到皇阿玛了?” 和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皇上……已经不愿意见奴才了。” 十格格略一寻思,随即冲和道:“你随我来。” 和跟在十公主身后,回到弘历所在的湖边。侍卫看见和,刚yù阻拦,就被十格格叫住了:“你们不放和进去,那我呢?” 一众侍卫都不敢拦她,恭谨地应道:“公主请。” 十公主蹑手蹑脚地走上了湖心亭,像只猫儿似的跳起来捂住了弘历的眼睛。 弘历摁住她的手,那点子郁闷的心情都不翼而飞了,他笑骂道:“十格儿,你是越来越调皮了。” 谁料想十格格竟扭过头去,并不理会身后的皇帝。弘历哭笑不得,只得推她道:“这脾气倒是越发大了,怎的不理人了?” 十格格这才转过身,嘟囔道:“难道就许皇阿玛不见人,不许女儿不理人?” 说话间,眼神不住地往湖边瞟。 弘历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出所料地看到和站在湖边。 十格格见他发现了和,便趁热打铁道:“皇阿玛,和想见您,您就让他过来吧。” 弘历板起脸,沉声道:“他去找你来当说客?” 十格格连忙摇头:“不,是女儿自己提出帮他的。” 弘历看着小女儿灵动的眼神,里头透出点天真的渴盼,让人不忍拒绝:“罢了,让他过来吧。” 到底是小孩子,弘历一首肯,十格格就欢快地冲湖边挥手。待和上了亭子,便识趣的将空间留予二人,临走了还向和做了个鬼脸。 弘历望着小女儿离去的背影,蹙眉道:“朕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能耐,竟能请得动十公主来替你说情。朕这个女儿好像一直待你很亲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和笑道:“十公主宅心仁厚,聪慧过人,她愿与奴才亲近,是奴才的福分。” 弘历闻言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福分再深厚,要是不加珍惜,也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和在他凌厉的注视下,忽然道:“奴才知罪。” 弘历在亭中来回踱着步,状似不解地问道:“哦?你何罪之有啊?” 和咬牙道:“奴才不该私自向陈新承透露皇上的东巡线路和驻跸地点。” 弘历克制着自己的怒气问道:“你从陈新承那儿,得了多少银子?” 和从袖中掏出三千两银票递给弘历:“陈新承给奴才的钱财,都在这里了,共计三千两。” 弘历原本心头火起,在看到那些银票时,火气却消了些许。 “这些银票,你一直贴身带着?”弘历诧异道。 “奴才分文未花,原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呈与皇上,不想皇上火眼金睛……” 一阵冷风吹来,弘历打量着和膝盖下冰冷的地面,叹了口气,上前将他扶起。 “和,你告诉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奴才想着,这样一来皇上东巡一路所见的就都是好事、乐事。太后高兴、皇上高兴、阿哥格格们也高兴。” 弘历嗤笑一声:“好事?和,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懵懂?朕告诉你,你这叫欺君,是要杀头的罪过。” 见和不再言语,弘历又道:“我再问你,如果今日朕没有发现端倪,这三千两银票你打算如何处置?” 和一愣,他知道弘历话里的意思,弘历不信他。转瞬间,他突然明白,也许今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弘历都是不信的。 弘历不信他会将银票上缴,不信他说的理由。可他偏偏无法对弘历说,自打负责东巡总务以来,他便寝食难安。就拿涿州一处来说,如果他不提前知会陈新承,待到弘历心血来潮想要看账本,必然会发现账目上的漏洞和问题。涿州只是诸多省份中的一个小地方,在这之后,还会经过越来越多地方。古语有云水清则无鱼,每一处地方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问题。当这些问题一件又一件地被弘历发现时,那个向来不可一世的帝王会作何反应,和不敢想象。 他更没有办法对弘历说,人在朝堂便身不由己。从前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身清正地对贪墨说不,但当他真的进入这个圈子时,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像国泰那样的大贪官是极少的,官场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有小毛病,却无大问题。每当遇上这种情况,和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一种平衡,竭力想使各方都满意。遇上弘历的眼神,他识趣地沉默了。 “既然皇上不相信奴才的话,又何必再问呢?”就算是筹备东巡最忙碌的时候,和都从未感受过这种刻骨的疲惫。 “朕凭什么相信你?你以为朕不知道么,你和背着朕贪墨了多少银子。这还只是一个陈新承就三千两,东巡一路上还会有数不清的“陈新承”,你在朕面前装什么清廉?” 和难以置信地直视着弘历,一时间连君臣之仪都顾不上了。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一直战战兢兢、用尽全力守住自己的底线。如今却被弘历一句话全盘推翻了,可怕的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所有的辩白都虚弱无力。 弘历望着和煞白的脸色,既心疼又带了些隐隐的快意,就像是终于把心头憋着的那口气发泄了出来。 “那皇上……打算怎么惩处奴才呢?”和的目光聚焦于远处的一个光点,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是抄家下狱,还是流放充军?” 弘历愣住了,他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和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既没有声嘶力竭的争辩,也没有哭喊着求饶。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在此刻哑了火,苍白的面容配上涣散的目光让弘历莫名地心慌。 弘历顿了顿,开口道:“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 和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微笑,一字一句缓缓道:“yù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三十章 短短的八个字,弘历却嗅到了其中委屈的意味。此刻的和略显颓丧,从前那些时常会冒出来的棱角仿佛都消失殆尽,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梗着脖子和弘历争辩。坐到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上,他也总算学会了沉默的抗争。 和越是沉默,弘历便越是不安。他开始回想这一世和的为官际遇:任翰林院侍读时手上没有实权,还总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晃悠,贪墨的几率大大减少了;而今代内务府总管上任不到半年,东巡的差事虽有油水,可也够和忙活的了,更何况一路上和都跟在弘历身边,就算有那份贪的心思,弘历也有把握把它掐灭。 指责这一世的和是贪墨大户,确实是冤枉他了。弘历冷静下来想通了这层,再看和苍白的脸色,便越发后悔自己在气头上的口不择言。 “和……方才是朕冲动了,可这等通风报信之事,以后也不可再有了。若日后再被发现,朕绝不姑息。”弘历的语气软了下来。 和闻言一愣,又是这样。每次弘历生气,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能让说一不二的帝王率先让步,自己大概真的是满朝上下的第一人。这样想着,和原本复杂的心情莫名地添了一丝窃喜。 “奴才谨遵圣谕。”和的脸色也渐渐回暖,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 十格格虽然把空间留给了二人,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偷偷躲在暗处观望亭子里的动静。见和随着弘历下了亭子,便瞅准机会蹦出来。 “皇阿玛,涿州就没有什么好去处么,成日呆在行宫里和十五哥那个臭棋篓子下棋,我都快闷死了。”十公主蔫蔫地瞧着弘历,女儿家的心思早就飞到行宫墙外去了。 和闻言笑道:“皇上,奴才有个法子,可以给公主解闷,就是不知道皇上应不应允?” 弘历听他这个说,也被勾起了兴趣:“说来听听。” “依奴才看,与其和陈新承耗在这行宫里,到哪儿都跟着一大班子侍卫,倒不如微服出巡有意思。” 十格格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咱们乔装了出去,正好能看看涿州的民风民情。” 弘历略一思索,笑道:“就你鬼点子多,就依你一回。” 弘历一行五人换了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裳,带上些许银两,轻装出了行宫的大门,坐上和备好的马车,往柳河营的集市去了。 在离集市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众人便都下了马车,沿途一路边走边看。集市上熙熙攘攘,百货毕聚,贩卖牛羊等牲畜和农具的商户最多,除此之外还有卖日用百货和笔墨纸砚的。 说起来,和也和大家一样,第一次亲眼看到清代的集市:乾隆盛世,物产丰饶,在集市上就可见一斑。 众人正走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了锣鼓的声响。十格格此刻就像只兴奋的小鹿,眼看着就要扎进人堆里,牵着永琰的手险些松开了。 众人只好都跟上去,原来那人堆里搭着个简陋的戏台。台上民间艺人正在打“十不闲”招揽看客,锣镲有节奏地响了好一阵。将围观群众的兴致都调动起来,方见一人上台。那人的架势一看就是地方戏班里的浑门弟子,专靠街头卖艺为生。 这回他表演的是单口莲花落:“台下诸位听我讲,却说八闽之地一巡按,生的是俊逸貌美比潘安。一介凡夫胡天保,色胆包天起歹念,窥视巡按解相思。事败惨遭人盘问,酷刑加身赴黄泉。一夕魂归地府时,yīn司鬼差怜其痴。阎王老爷发话来,着封尔为“兔儿神”,专佑断袖相悦事。” 今日这单口莲花落,讲的是一件民间的逸闻。说是在福建地区,有一位貌比潘安的官员。当地一个名叫胡天保的平头小子,对那官员一见倾心。时常尾随那人到各地办差,终于有一天被发现了。小伙子在重刑逼问之下,吐露了自己对官员的一片真心。怎料那官员却恼羞成怒,将他杀害。胡天保魂归地府,阎王爷可怜他的一片痴心,便将他封作“兔儿神”,专门庇佑天下两位男子相悦之事。 十格儿听到紧要关头,胡天保要被杀害之处,急得直跺脚:“太过分了,那官员怎么这样,不过是表达了爱慕之情,便要将人置于死地。” 弘历沉默地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对于两位男子相悦之事,你们怎么看?” 十格儿抢先应道:“我认为世间情爱都是一般道理,不论男女,只要彼此都jiāo付真心,便一样地动人。” 永笑道:“人小鬼大,你哪里懂情爱?我倒是觉得,胡天保的做法实在为人所不齿。那官员明明不爱他,他却偏要死缠烂打,惹人厌烦,自己惹的祸,怨不得旁人。” 和在永说话时,偷偷地瞥了一眼弘历,弘历的唇紧紧地抿着,绷成了一条直线。 “永琰,你说说看。”弘历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着的永琰。 “儿臣……我认为男子相恋,违背天理lún常与祖宗之法。胡天保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弘历叹息一声,没再问和的意见,只是轻声道:“走吧……这儿太吵了,寻个安静的地方。” 和却忽然道:“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历蹙着眉挥了挥手:“你说吧。” 和缓缓道:“我觉得男男相恋与男欢女爱,差异之在xìng别,其情爱的本质是一样的。因而胡天保之于那位官员的感情,委实动人真挚。他追随那位官员的年岁不短,忍受着没有回应的孤寂走下去,我觉得他很执着。世人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他却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我觉得他很勇敢。” 弘历闻言抬起头,满脸诧异地望着和。一双眼眸深处陡然迸发出的欣喜,让和与之对视,竟有一种几yù落泪的冲动。 “你……真是这么想的?”弘历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和直视着弘历的眼睛,颔首道:“是。” 在这一方嘈杂的小天地里,被各种声音覆盖着,两人之间暧昧的氛围被冲淡了些许。 十格格听了和的说辞,拍手笑道:“和,你果然是xìng情中人。这胡天保确实是个执着勇敢的,我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弘历回过神来,唇边泛起一抹浅笑:“和,你别将朕的十格儿教坏了。” 十格格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一行人继续向前,直到和腹内传来了一声轰鸣。 走在他身边的弘历笑着瞥了他一眼:“饿了?” 和直言道:“的确饿了呢,那前头有一家醉仙楼,不知皇公子可愿请客?” 弘历见他目光清朗地瞧着自己,登时心情大好,轻道一声:“走吧。”便率先往那酒楼去了。 一进门,菜肴的香气就扑鼻而来。此刻正是饭点,大堂里几乎座无虚席,碗碟筷箸的碰撞声,茶余饭后的谈天声将整个酒楼装点得极为热闹。 跑堂的小二瞧见弘历进门,眼珠子一转就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瞧着他一身贵气的装束,语气登时热络起来:“几位爷,这是要大堂还是雅间?” 和笑道:“备一间朝外街的雅间。” 小二欢快地应道:“好咧,几位爷楼上请。” 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上的雅间比起大堂要清净许多,和先用袖子在弘历的座椅上擦了擦,而后才让与弘历坐下。待到各自坐定,店小二一面倒水,一面问道:“听几位爷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实不相瞒,我们是从京城来的,外出经过此地,小二哥有什么好介绍?”和接过话头。 “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客,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就是锅包肘子、酱汁瓦块鱼,还有本店的招牌烧鸭……”小二报了一溜儿的菜名。 和仔细听了一阵,偏头温声道:“可有皇公子忌口的菜肴。” 弘历摇摇头,众人也都无异议,和便吩咐道:“就点你方才报的那些菜。” 小二欢天喜地地走了,和却感觉有一道视线投在他身上。偏头望去,弘历望着他的目光复杂难言,似是困惑不解,又夹杂着犹豫猜疑。 弘历见和看过来,忽然问道:“你方才……可是点了烧鸭?” 和点点头:“皇公子是有忌口么?” 话音刚落,弘历的脸色就变得十分古怪,看得和不明所以。 待菜肴上来,和每次将筷子伸向那碟子烧鸭,就感受到弘历灼灼的目光紧盯着他的手,像是要将他手中的筷子夺过去一般。 和摸了摸鼻子,用公筷夹了一块鸭ròu,放进弘历的碗中:“皇上……您尝尝看。” 弘历瞧着碗里色泽金黄、酱汁饱满的鸭ròu,小心地放入口中,外酥里嫩的口感让他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那边厢永笑道:“没想到这小小的涿州,竟藏着这样的美味,就是比起宫中膳食,也毫不逊色。” 和见弘历吃上了,便再次将筷子伸上那盘烧鸭,没想到弘历的目光又紧随其后看了过来。和一咬牙,顶着那目光夹了一块。烧鸭入口,酱汁的浓香让他暂时忘却了弘历的注视。 弘历看着和坐在他身边,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这种体验让他倍感新奇。从前都是他吃着,别人看着,就连上辈子南巡时,和也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伺候他用饭。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着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却从未像如今这般,觉得用膳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 正想着,和没忍住打了个饱嗝。和弘历斯文的吃像比起来,和的吃法简直就是风卷残云。 见弘历看过来,和弯起了唇角。不想下一秒,弘历抬手指了指嘴角,从袖中掏出明黄的手帕,笑道:“擦擦。” ☆、第三十一章 和大窘,犹豫着接过帕子,在唇边一擦,才发现烧鸭的酱汁粘到了脸上。 永嗤笑道:“和,你的吃相还真是豪放啊。” 和低头将帕子叠好,轻声道:“待奴才洗净了,就还给皇上。” 从弘历的角度看过去,和的耳廓红红的,像是煮熟了的虾子。 “你留着吧,不用还了。”弘历说完,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和。 冬季的白日总是特别短,酉时一刻,天色已暗。弘历等人在外微服了一日,此时也启程返回行宫。 与来时不同,这一回和落在了最后,并没有跟在弘历身际。 他走两三步便要停上一停,总觉得背后有些发痒,可冬日里穿的衣裳实在太多,总不能当众伸手去挠。和每走一步,都备受煎熬。 弘历发现和不在身侧,便频频地回头寻人。一时间十格格等人也发现了和的不对劲:“和,你快些,马车就在前头了。” 和只好忍着痒意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在马车上坐稳,却发现静下来时更加难熬。背上总想蹭些什么东西来缓解瘙痒,更可怕的是不仅是背上,手臂上也开始渐渐地像有蚂蚁在爬。和心下一紧,大冬天蚊虫都绝迹了,自己的这番症状,倒是像极了一种病症现代人所说的过敏。 马车上的空间窄小,和这般坐立不安的模样自然引起了弘历的主意。 昏暗的马车里,弘历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在和忍得抓心挠肝的时刻,一把抓住了和微颤的手臂,强硬地将他的袖子挽上去,一只手在和的手臂上摸索了片刻。 弘历的指尖有些凉,突然地触上和带着暖意的皮肤,微妙的触觉让和心下漏了一拍。 然而如果此刻有光,和就会发现,弘历的眉心已经皱成一团死结。方才在摸索中,弘历摸到了和手臂上零星突起的疙瘩,心下了然。 他有些气恼,和明明就吃不得鸭ròu,却硬是点了那道菜。就连自己主动的询问,也没能让他改了念头。 弘历推开车门,冲车夫道:“去最近的yào堂。” 和心下一惊,一不留神车夫勒转马头,身子歪歪斜斜地就往一旁倒去,弘历先一步将他抱了个满怀。 “阿玛,您不舒服么?”十格格担忧地问道。 和嗅着弘历怀里沉香的味道,一时有些失神。听了这话,却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弘历,心虚地坐正。 弘历低咳了两声:“和病了。永你最年长,先领着永琰和十格儿回去。” 永一怔,随即应道:“是。” 十格儿还yù再问,马车却渐渐停下了。 和刚想起身,却被弘历止住了。年轻的帝王先行下了车驾,而后朝和伸出了手。 在yào堂门前昏暗的灯光下,和来不及细想,就握住了弘历的手,跳下了马车。 二人目送马车走远,弘历方才去敲那yào堂的门。 敲了好一阵,大门才缓缓开了一条缝。怀仁堂的贾老板从门缝里往外瞧了瞧,见是两位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便沉声问道:“二位有事么?今日本堂已经关门了,要看诊的明日请早。” 说着便要关上门,弘历却忽然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递到贾老板面前:“我这友人病得突然,可否行个方便?” 贾老板眼睛一亮,这才拿下门闩,轻声道:“进来吧,小声些,夫人已经歇下了。” “不知这位小兄弟有什么症状?”贾大夫拿过一旁的脉枕,摁上和脉象所在的腕处。 和将袖子挽起,露出手臂上一小片大小不等的扁平疙瘩,和完好处一对比,愈发触目惊心。 贾老板蹙眉道:“敢问小兄弟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和一愣,他感觉到了弘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今日那么多菜肴,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对什么食材过敏。” 弘历见他半晌没答话,心下也按捺不住,脱口道:“他鸭ròu不受……” 原本愁眉苦脸的和猛地回头看向弘历,内心深处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在质问: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因为穿越以来从未碰过鸭ròu的缘故,和自己都不知道这副躯体鸭ròu不受,弘历是怎么知道的? 贾大夫听了弘历的话,颔首道:“那便是了,小兄弟你这病症,就是食了鸭ròu所致。幸而诊治得早,便可少受些苦楚。” 贾大夫在一边说着,一边写方子:“我给你开三剂消疹汤,防风、知母、连翘、苦参、生地黄,用水煎了内服,再用白鲜皮、地肤子、龙戟草浸泡yào浴,不日即可痊愈。” 和由着贾大夫抓yào,心中却早已惊疑不定。他试图为弘历的未卜先知找各种理由,但却统统无法说服自己。他想起弘历在怒气驱使下说的那些话:“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和背着朕贪墨了多少银子?” 和惊惶地看向弘历,他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和忽然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眼前的弘历,有着上一辈子的记忆。想着想着,和苦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疯了。可既然自己能够穿越,弘历拥有上一辈子的记忆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这样一来,弘历对“和”的好便说得通了,弘历果然喜欢真正的和。自己的一个大胆假设,居然误打误撞地窥破了真相。青年蜷在座椅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努力忽略内心深处那点子怅然若失。 和恍惚间接过yào包,贾大夫像是叮嘱了什么,然而和一句都没听清。他只是怔怔地跟在弘历身后,随之走出了yào堂。 太过光怪陆离的真相,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震惊中,连身上的痒意都忘了。他只顾着一个劲地往前走,连路都不看,猛地一脑门撞上了一块硬硬的物什。和浑身一激灵,这才发现自己撞上的,居然是弘历结实的后背。 这无意的碰撞,彻底扇起了弘历心中压抑着的怒火。 弘历记得上一世,在年关之际,他赐了和一道凤穿金衣,菜肴的主材料就是鸭ròu,伴以冬笋、香菇烹成。那是和唯一一次拒绝了弘历的赏赐,理由便是自己的身子受不得鸭ròu。 而今日,和居然胆大包天地点了烧鸭,还吃得那么欢。弘历原以为年深日久,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没想到一时大意,竟真的出事了。 “你就这么不惜命,上赶着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弘历的一声怒喝让和浑身一颤。 和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底那种别扭的感觉被无限放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而消极:“皇上,您放心,奴才一定会尽力保全这副身子,每日浸泡yào浴,绝对不会让这身子留下一点疤痕的。” 弘历被和拿话一噎,尚未出口的话都堵在嗓子眼里。他长叹一声,有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弘历知道,其实他心里气的对象不是和,而是他自己。如果他能够坚决一点出言阻止,如果他为求保险拒绝点鸭ròu,如今和便不会去遭那份罪。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弘历隐隐地感觉到,从yào堂出来,和便带上了一种消沉的情绪,让他失了往日的神采。 不明所以的帝王,把这归结为病情所致。于是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将它披到和身上,仔细地系好,而后在和跟前半蹲下身子。 和被他骇得后退了一步,颤声道:“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弘历诱哄般柔声道:“朕儿时也出过疹子,浑身奇痒难耐。母后为了安抚我,便将我搂在怀里,日夜陪着我。朕知道你如今身子不爽利,朕背你走一段,待到大路上再雇轿子。” 见和还是一幅愣愣的样子,弘历笑道:“你大概是唯一一个,胆敢让朕等这么久的人。” 最后,和还是伏到了弘历的背上,被沉香的气息包裹着,和第一次在这个陌生世界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也许生病的时候,人会变得格外脆弱,和突然就觉得鼻腔有些泛酸。 如果他不是帝王,如果自己不是穿成的和,那该多好啊!青年望着帝王的耳廓,连同那条一直被自己嫌弃的辫子,都显得可爱起来。像是被自己突兀的想法吓到了,和使劲晃了晃脑袋,用尽全力将这种荒谬的想法抛诸脑后。 再后来,弘历什么时候雇的轿子,什么时候回到行宫,他都没有了印象。许久未有过的好眠,竟在帝王的背上达成了。待和再次转醒,已经躺在了行宫房内的床上。 屋子里炭火很旺,一点儿都不冷。然而即便是这样,他的身上仍然盖了厚厚的被子。重获意识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被裹成了个密不透风的蚕蛹。 他活动了下睡软了的筋骨,刚想下床,就看清了屋中的另一个人:弘历趴在一旁的桌案上,睡得正香。 ☆、第三十二章 和蹙起眉头,使劲儿地忽略心下那点隐秘的快乐,委实不敢相信一朝天子能为自己做到如斯田地。 他将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看着上头仍未消下去的疙瘩,忽然却又反应过来:弘历只怕不是为了如今的他,而是为了记忆里的那个人吧。 和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在桌案前蹲下身子,努力使自己的视线与弘历的侧脸齐平。熟睡中的弘历像一头打盹的豹子,收敛起了平日里生人勿近的气场,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和拿过一旁放着的披风,细致地替弘历盖好。站在背后的角度,让他没有发现帝王唇角勾起的那抹浅笑。 在披风将要盖好的那一刻,原本伏在案上的男人忽然动了动,睁开了双眼。 和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只是握着那披风不知该如何动作。 “奴才……吵着皇上了。”和不安道。 “你怎么起来了,还穿得那么单薄,出疹要防风,快些回去躺着。”弘历不着痕迹地掀过一页。 屋外恰好传来了侍从的声音:“皇上,您要的yào煎好了。” 弘历将门稍稍打开一条缝,伸手接过盛yào的托盘。 乌黑的yào汁看得和一阵反胃,他一直都讨厌喝中yào,从前在现代也尽量靠西yào治愈。 眼见着弘历想要端着yào碗喂他,和目光闪烁地强笑道:“皇上……这如何使得,您还是将yào碗给奴才吧。” 弘历看了他一眼,便将yào碗递给他。 和端着yào碗,盯着那精致的瓷勺犹豫良久,还是一股脑地灌了进去。 中yào特有的气味充斥着他的鼻端,许是喝得太急的缘故,才喝了一半和便觉得嗓子眼一酸,险些要吐出来。 弘历赶忙轻抚他的背,等和把气喘匀了,才拿了手帕替他拭去唇边的yào渍:“喝那么急做什么?” 和苦着一张脸,捧了茶水漱口:“那yào好生难喝。” 弘历失笑:“看你今后还敢不敢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说着便拿着那只空碗,jiāo给侍从一并嘱咐道:“将那煎开的yào汤兑到凉水里,和大人要沐浴。” 靠坐在床榻上的和闻言一滞,惊诧地望着淡定自若的帝王:“皇上……您去忙吧,奴才这儿自己能行。” 弘历睨了他一眼,沉声道:“背上的患处,你自己也能擦得到?” 和默然,等了一阵又道:“可以……唤个侍从进来……皇上您不必……” 在弘历凌厉地注视下,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识趣地噤声了。 一旦安静下来,和就觉出身上的痒来了。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地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却还是不自觉地想要去抓挠患处。 弘历虽然在看书,却也时刻注意着和的动静,见他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袖子挽起,便留了个心眼。 和痒得抓耳挠心,恨不得把身上都抓破一层皮,却还得顾及着在皇帝面前的形象。 又忍了片刻,一片寂静中和终于向病症妥协了。他初时只是轻轻地抓挠着手臂,而后动作逐渐大起来。 专注地与痒意作斗争的青年,丝毫没有察觉到弘历已经放下手中的书卷,三步作两步地逼近了他。直到两只手都被牢牢地抓住,和才猛地一顿。 只听弘历道:“别抓,抓破了会留疤,待泡了yào浴,就能缓解些了。” 和勉力挣了挣,弘历的手劲极大,他根本就挣不开。 “皇上,您可以松开了,我保证再也不挠了。” 弘历看着他因为一通抓挠而泛红的手臂,闷声道:“既然不挠了,朕抓着和松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和被这歪理一噎,半晌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随弘历去了。 到后来,弘历干脆坐到了床边。两人凑得极近,一副俊眼修眉近在眼前,和也没工夫再去思考身上的疹子,反倒是双颊烫得不成样子。 又过了一阵,浸泡的yào汤已然兑好,弘历领着和到了屏风后头,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 即便是兑了刚煎好的yào汁,冷水做底的yào汤还是偏凉,弘历皱眉道:“水有些凉,忍耐一下。” 和点点头,小声道:“还请皇上在屏风外稍候片刻,奴才身子不爽利,免得……” 弘历用手搅了搅浴桶,面色如常道:“解衣吧,你与朕同是男子,没什么好避讳的。” 弘历的眼神太过坦dàng,让和一时语塞。他只好背转身去,用最快的速度宽衣解带。 他急切地想要将整个身子都浸到水下,却在进桶之际滑了一下,还好弘历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和像只八爪鱼似的扒着弘历,惊魂不定的眼眸中透出些许无措。 “皇……皇上!”和看着弘历的外衫被打湿,挣扎着想要替他擦拭。 却被弘历扣在怀里动弹不得:“别动,再动整桶yào汤都要洒了。” 片刻后,弘历见和安静下来,便缓缓地将他松开。和刚松了口气,却被桶里的水凉得打了个冷颤。 弘历耐心地解释道:“要是泡在热水里,虽然能解一时之痒,但过后痒意更甚。你且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弘历拿了条汗巾子,用yào汤打湿,轻轻地替和搓洗着患处。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大概是从来只有别人服侍他的缘故。 明知yào浴见效需要一段时间,和还是觉得身上那恼人的痒意减轻了些许。起初那点子矜持和别扭都被那一跤摔得半点不剩,反正在弘历面前已经洋相百出,没有形象可言了。成日里端着也是挺累的,倒不如就放纵一回。 这样想着,和原本紧绷着的后背,渐渐松了下来。 弘历也明显感觉到了身前之人的放松,若说和心慌,他又何尝不是悬着一颗心呢。 这样的事情搁到上辈子,和一定会用有违祖宗礼法的那一套说辞来推拒,哪会像如今这般,连戒心都放下了。 太多的巧合和端倪,让弘历不得不去设想一种可能xìng:“虽然皮囊看着一模一样,可内里的芯子是不是早已经换了。” 小的时候,弘历和大多数小男孩一样,都喜欢听些志怪故事。嬷嬷被小主子缠得没法,便告诉他这世上有易容之术,可用□□,将人脸变一个样。 眼前的青年,是不是就使用了这种异术,伪装成和的样子,潜藏在自己身边? 弘历手中的帕子,在和的脖颈处顿住了,他缓缓道:“抬头。” 和顺从地抬起头,为了弘历能够顺手一些,还特地偏转了个角度。 白皙的脖颈就这样暴露在弘历眼前,只要稍稍用力,眼前的青年就逃不脱他的钳制。 弘历仔细地擦过和脖颈处的疙瘩,却没有发现一点不妥。脸还是那张脸,原原本本,如假包换。 和敏感地察觉到了弘历的异常:“皇上,奴才的脖子怎么了?” 弘历手下一顿,不着痕迹地将帕子收起:“没什么,yào擦好了,起来吧。” 和背对着弘历站起身,怎料刚一出水面,就被弘历拿一条大巾子裹了,顺势抗到了肩上。 陡然变换的视角让和有些头晕,他挣扎了两下:“皇上……放奴才下来吧。” 下一刻,却被弘历制止道:“呆着别动。” 弘历将他放到床榻上,盖好被子,方才腾出空儿处理自己那一身湿透了的外衫。 侍从很快就将衣衫取来,弘历当着和的面儿,解开了外衫。和以为他还有进一步的动作,慌忙闭上了眼睛。 正忐忑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弘历的声音:“好好歇息,朕走了。” 和悄悄将眼睛掀开一条缝,瞥见了弘历身上白色的圆领衬衣,心下松了口气。 直到弘历将门带上,和才睁开了眼睛,望着崭新的帐顶,长叹一声。 虽然yào浴的水是冷的,但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浑身都暖洋洋的。不过和却觉得,这种暖意是偷来的。如今每当弘历认真专注地看着他,他都觉得皇帝在透过他,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和闭上眼,在各种纷繁的思绪中逐渐睡去。 因着和的病,永等人都先后打发人来瞧过。这一日,纪晓岚来瞧他,见他坐在房中专注地看书,登时笑道:“和大人真是悠闲自得啊。” 和起身相迎:“学士公今日不用陪皇上作文赋诗么,怎地有空来我这儿串门?” 纪晓岚坐下饮了一口茶,苦笑着摆摆手:“别提了,和大人近日是无事一身轻啊。可怜在皇上跟前当差的海大人,早些时候还被皇上一顿臭骂。铁骨铮铮的汉子,硬是在那么多侍卫面前被下了面子。” 和闻言坐直了身子:“怎的?皇上因何而生气?” 纪晓岚摊了摊手:“谁知道呢,皇上也不说。只隐约知道是京城传来了折子,皇上看后就勃然大怒了。” 和在茶几上缓缓地叩着手指,蹙眉道:“难道是……八阿哥?不应该啊,有刘中堂和桂中堂在,理应不会出什么岔子才对?” 和倒是想凭借现代的记忆推测出皇帝生气的缘由,可因着历史变向的蝴蝶效应,就是和熟读清史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十三章 养了一段时日,和的病症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一日他踏出房门,正想在行宫里逛上一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日与弘历发生争执的湖边。 湖心亭中依稀有一个人影,却并不是弘历,看背影倒像是十公主。 和上前行礼:“奴才和见过公主。” 不想十公主没有像往日那样,活泼欢快地转过头,而是手忙脚乱地抹了抹脸。 当她转过头时,依稀还能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公主,您这是?”和惊疑地看着十公主通红的眼眶。 “和……”十公主yù言又止。 “公主有什么吩咐?只要奴才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和柔声应道。 “和,皇阿玛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你是皇阿玛最看重的臣子,我能请你替十二哥求求情么?” 和蹙眉道:“十二阿哥,可是犯了什么错,触怒了皇上?” 十格格含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皇阿玛只说十二哥御前失仪,将他软禁了,就连先前的贝勒封号也要夺了去。从前在宫里,额娘总不让我和十二哥亲近,说他是个不得宠的,好不容易这次东巡熟络了一些。十二哥虽然主意正了些,可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我去为他求情,皇阿玛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提到永,和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永自小长在深宫中,虽是正宫嫡子,却因母亲不受宠而备受冷落。宫中那些看菜下饭的侍从,自然也不会尽心服侍他。这样如履薄冰长大的孩子,怎会轻易就犯下御前失仪的错处。 只怕犯错之人不是永,而是远在京城的那位,永的亲生额娘,乌喇那拉氏。 如果永真的御前失仪,也只可能是乌喇那拉氏出事了,才会让他如此冲动而不顾一切。 十格格看着和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既委屈又忐忑:“和,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兄弟姐妹当中,皇阿玛最宠我,与之相对的,十二哥却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每逢年节,我们都能得了很好的赏赐,有时是上好的端砚,有时是稀有的貂皮,中秋月圆,还会有御赐的瓜果美食。可是有时,皇阿玛独独会漏掉十二哥那一份。” 十格格见和听得认真,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被皇阿玛破格允许进入尚书房读书,亲眼见到十二哥有多认真。他精通满、蒙、汉、藏各种语言,别人两三日才能背熟的书,他只用半日便能倒背如流。他的字是所有阿哥里写得最好的,可那都是他努力得来的。我曾看见他在放课后,一张又一张地练着小楷,直到累得笔都握不住了才作罢。” 和心下震惊,既为永的勤奋坚忍,也为十格格的细致入微。 “可即便是这样,每次皇阿玛抽查,就算十二哥对答如流,也得不到皇阿玛的一句夸赞,有时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我有好几次,看着他望向我的眼神,饱含着羡慕和渴盼。皇阿玛那么疼我,我曾经以为十二哥会很讨厌我,可他却对我很好,就算我抢走了皇阿玛的宠爱,也没有因此而疏远我。” 十格格说着,眼眶愈发地红了。和将弘历赠与他的帕子递与十格格,温声安慰道:“公主善解人意,人们见着您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讨厌呢?” 十格格闻言勉强笑了笑,又道:“我曾经问过额娘,为什么像十二哥那么优秀的孩子,皇阿玛会不喜欢?额娘说,众人皆云母以子贵,却不知子也凭母贵。可这不是十二哥的错啊,皇阿玛怎么可以那么狠心,他发起火来的那一刻,我觉得我都快要不认得他了。” 被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用那样纯净的眼神看着,只怕无论是谁都会心软。和想起穿越以来,这位十格格有意无意地帮了自己许多次。此刻站在湖心亭中,更是触景生情地想起那日十格格对他的援助。 和暗自叹了口气,缓缓道:“公主莫要再伤心了,奴才这就去求皇上,望他能网开一面。” 十公主登时破涕为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和笑着告辞,他嘴上说着希望皇上能网开一面,心下却明白那不太可能。软禁皇子可是大事,要是此刻在京城,都快赶上宗人府圈禁了。乌喇那拉氏犯下的,必然不是寻常的错处,以至于皇帝会迁怒于她的孩子。 其实和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但他由衷希望,这种猜想不要成真。 和细想了一路,终于来到弘历的居所。门口的侍卫却将他拦了下来:“和大人,皇上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见,您请回吧!” 和笑道:“这位兄台,劳烦你前去禀报皇上一声,就说和有急事求见。” 那侍卫知道皇帝近来心情不快,哪肯去触这样的霉头,当下就有些不耐烦:“和大人,这可是皇上的旨意,您别让我们为难。” 和见软的不行,便突然拔高了声音道:“我说了,我今个儿要禀报的是急事,要是误了事情,皇上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么?” 那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正犹豫不决间,弘历却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响动,他有些动气地问道:“外面都在吵吵嚷嚷些什么呢?” 和见机会来了,便高声道:“皇上,奴才和,有要事禀报。” 屋内半晌无声,那侍卫正yù赶人,忽然听弘历道:“让他进来吧。” 和进到屋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弘历平日里也难得清闲,打从他生病以来,两人见面的次数便大大减少了。 弘历专注地打量着他,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修养得好,生了一场病,和不但没有消瘦,反倒看着圆润了些。 “身子都好利索了?”弘历开口打破沉默。 “回皇上,都好了,拖了这么些日子不能为皇上分忧,奴才心里委实不安。” 弘历闻言嗤笑一声:“你这张嘴啊,死的都能被你说活,在朕面前,不用拣好听的讲。说吧,你特意要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和笑了笑,刚yù开口,就被扶着额头的弘历打断了:“慢着……如果是为永的事,那就不用说了。朕心意已决,无需多言。” 和心下打鼓,却仍笑着问道:“削爵圈禁,褫夺封号,这可不是小惩戒。奴才以为这样的惩戒,对御前失仪来说,委实过重了。” 弘历一怔,随即道:“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他顿了顿,见和沉默着没有应答,半晌笑道:“朕明白了……是十格儿,朕只跟她说过这个理由。” 弘历摸了摸脑门,叹息一声:“罢了,今日便让你讨个明白。”说着便把那份放在御案最上首的折子扔到和面前。 和缓缓地打开折子,越看脸色就越凝重,末了瞪大了眼睛,讶然道:“这……这实在是……” 折子中所陈述的事,实在让他震惊。在现代研究清史时,有一个各方专家争执不定,众说纷纭的疑团:乌喇那拉氏当年究竟为何自行断发,惹得弘历厌恶,成为了名存实亡的皇后? 有人说是因为争风吃醋,不满弘历宠幸新人;也有人说是因为与弘历长期不睦,以至于一时想不开绞了头发。 直到方才,和才在这本奏折中,看到了这一世的真相:乌喇那拉氏此次东巡被弘历留在了宫中,身为皇后未能随扈,而被令贵妃抢了先。宫中人多口杂,虽然面上不会说什么,可暗地里的风言风语总是挡不住的。乌喇那拉氏忍过了初时的一段日子,可是流言不会因为隐忍就停止,终于乌喇那拉氏在隐忍中bào发了。这一次她没有责罚宫人,也没有拿他人撒气,而是一意孤行地绞了自己的头发。 国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断发,这可是影响国祚的大事,足以让天下民心慌乱,流言四起。远在京城的八阿哥永璇,会同阿桂、刘墉也无法定夺此事,于是发了奏折请示弘历。 和知道,弘历为了平息此事带来的严重后果,一定会选择秘而不宣。就像从前那样,将事实的真相永远地藏于当下,让后人去猜测。 他不知道的是,弘历的心中烦躁异常:上一世乌喇那拉氏断发,是因为发现了帝王对和不同寻常的好。在被弘历斥责过后,便闷声不响地绞了头发,同样搅得宫中不得安宁。弘历知道,乌喇那拉氏是太后亲自为他挑选的正宫皇后。她的做法,无疑是在太后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太后嘴上虽然不说,还反过来安慰皇帝,可她老人家心里明白,后宫和睦的海市蜃楼实际上已经坍塌。她尽心尽力了一辈子,却还是没能为儿子守住一个太平的后宫。 皇后的金印金册被收缴后,太后的身子也每况愈下。弘历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所以这一世,他竭尽全力避免重蹈覆辙,将永接到太后身边抚养,带上永东巡,都是为了让乌喇那拉氏心中有牵挂,同时也有忌惮。弘历在以这种方式告诫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便会牵连自己的孩子。 “乌喇那拉氏……该死!”和听见弘历冷声道。 ☆、第三十四章 和闻言浑身一颤。虽然宫中传言,乌喇那拉氏xìng情乖戾,但和对她并没有太多的偏见,只不过又是一个困在深宫的可怜女子罢了。 “皇上……”他犹豫着开口,却又顿住了。说到底,这是弘历的家事,作为外臣,不论皇帝做何决定他都无权置喙。 “和,此事要将它烂在肚子里。若是宫中出现了风言风语,朕便唯你是问。”弘历正色道。 和心绪纷乱,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十二阿哥那儿……” 弘历冷笑一声:“他,不愧是乌喇那拉氏教出来的好孩。眼里只有他额娘,哪儿还有朕这个阿玛。” 和一时语塞,他想起十格格的话,想起十二阿哥过往的那些努力。如果不是想要让阿玛对自己多关注一点,他又何必事事做到最好呢?想到那个在太和殿前徘徊的身影,和心下不忍。 从暖融融的屋里退出来,明明身上穿了足够御寒的衣衫,和却还是觉得有些冷。他迟疑了片刻,转身望向等在一旁的十格格。 “和,结果如何,皇阿玛回心转意了么?”十格格一双眼睛流露出的期盼,让和想说的话都梗在喉咙里。 末了他只能摇摇头,眼睁睁看着十格格的目光黯淡下去。 “看来这回皇阿玛是铁了心要处置十二哥了。”十格格垂下头,刚yù转身离去,却被和唤住了。 “公主,请留步,能否借一步说话。” 十格格脚步一顿,将和领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你说吧。” “公主,奴才有一个法子,可保十二阿哥无虞,只是……” “只是什么?”十格格急切地问道。 “只是此法……怕是要惊动太后。”和见十格格一怔,接着道:“十二阿哥居于寿康宫,如今虽因东巡分居他处,到底每日需晨昏定省。就算能瞒过这一阵,过不了太久,太后还是会知道的。” “你是说,让我去求了皇祖母,让皇祖母劝皇阿玛?” “十公主玲珑心思,一点就透。奴才惭愧,只能想出这拙劣的法子,公主不妨一试。” 十格格意味深长地看了和一眼,点了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这一日十格格寅时便起身梳洗,准备前往太后的住处请安。当她到达太后的住处时,足足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宝奁赶忙迎了出来。 她笑道:“格格今日怎地来得这么早,外头天冷,快进屋里来暖暖。”说着便引着十格格进了屋内。 十格格一边解下暗花斗篷,一边笑着应道:“今个儿起得早了,想念宝奁姑姑的手艺了。” 宝奁也是太后宫中的老人了,她半生无子,早将十公主当作半个孙女,闻言当即眉开眼笑:“好,老奴这就去给格格张罗吃食。” 待点心上桌,太后已穿戴好起身了,在正厅见到十格格时,她慈爱地笑道:“十格儿来了。” 十格格起身行过礼,便娇笑着搀住太后:“皇祖母,孙女想您了。您快来尝尝宝奁姑姑做的点心,可好吃了。”片刻后突然想起:“瞧我这脑子,大清早的还是要吃些清淡开胃的东西,我给您盛碗粥吧。” 她叽叽喳喳的模样,就像只活泼的百灵鸟,将太后逗得喜笑颜开:“你啊,就别忙活了。宝奁常年跟在哀家的身边,哀家要是想吃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倒是你,喜欢便多吃些。” 见十格格吃得欢快,太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半晌之后,她朝门口张望了一下,忽然问道:“怎的不见永和永琰?” 十格格喝粥的动作一顿,她将手中的勺子放下,接过宫女递的帕子,仔细地将嘴边的粥渍擦去。在太后将要分神之际,轻声嗫嚅道:“十二哥……他来不了了。” 太后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皱起眉头,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永是生病了么?” 太后越是追问,十格格便越发面露难色。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反而更加引起了太后的怀疑。 老人家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严厉:“十格儿,究竟怎么了?你跟哀家说实话。” “十二哥他……被皇阿玛责罚了。现如今……正禁足在房中,禁足期内都不能来给您老人家请安了。” 太后仔细瞧着十格格的脸色,见她没有分毫玩笑的意思,登时腰背一软,跌靠在椅背的软垫上。 十格格着急喊道:“皇祖母!”,忙上前扶住皇太后歪斜的身子。 太后勉力强笑道:“可是他犯了什么错,皇帝责罚他了?” “只是说十二哥御前失仪……”十格格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太后的脸色。 睿智的老人听到这个模凌两可的答案,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一时间满室寂静…… 弘历进门时,看到的就是皇太后与十格格两相沉默的景象。他轻咳一声,朗声笑道:“今儿个是怎么了?十格儿怎的这般安静?” 十格格不复往日的活泼,她略拘谨地站起身:“给皇阿玛请安。” 弘历见状也收敛了笑容,不明状况道:“嗯,规矩学得不错。”他转身向太后行礼,怎料跪下半天,太后都没有叫起。 弘历抬眼,与太后严肃的目光撞个正着。太后板着的脸让他心下一凛,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皇额娘,儿子哪儿做得不好,您指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弘历柔声道。 皇太后的脸色却没有松动的迹象,她沉声道:“皇帝,你告诉哀家,永现今在何处?” 弘历脸色骤变,凌厉的目光投在十格格身上,让一旁的小女儿身子颤了颤。 “皇帝,回答哀家的话!”太后一声断喝将弘历的神思拉了回来。 “皇额娘,永如今在居所里待得好好的。您要是想见他,随时可以让他前来请安。” 皇太后嗤笑道:“请安?要不是我今天问起,只怕他也无法踏出居室半步。那孩子犯了什么错,以至于要在东巡时被禁足?” 弘历叹息一声,低头看看自己还跪在地上的膝盖,苦笑道:“皇额娘,您能不能先让儿子起来说话。” 太后看了一眼双目红肿的十格格,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起来吧。” 十格格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弘历挥开了手。霎时间僵在原地,好生尴尬。 只听弘历冷声道:“十格儿,你先出去。” 十格格刚yù转身,就被太后叫住了:“十格儿,你留下……都是一家人,哀家倒要看看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弘历妥协了,他温声道:“皇额娘,您别生气。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儿臣的罪过就大了。”见皇太后并无太大的反应,只能接着道:“皇额娘,不是儿子想要瞒您,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儿臣怕您知道后会气急伤身。” 皇太后闻言,眼神才看了过来。弘历见再也瞒不住了,只好从怀中掏出一截黑发,递到皇太后跟前。 只一眼,太后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那截头发上系着的物件,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专属于皇后的凤佩。 帝后大婚,有龙凤佩一对,是帝后和睦,龙凤呈祥的明证。可如今这枚凤佩,却系在了一截头发上。皇太后前后一想,登时全都明白了。 纵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的真相给予她的冲击还是太大。年迈的躯体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朝一旁歪去,幸得宝奁在一旁及时扶住,才不至于倒下。 “皇额娘!皇祖母!太后娘娘!”一时间室内惊声四起,乱作一团。众人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半晌,皇太后方才渐渐转醒。 老人睁开眼的一瞬间,望向弘历的目光中饱含着沉痛:“作孽啊,那个傻丫头,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弘历心下百转千回,却找不到一句安慰之辞,只得轻声道:“皇额娘……您别cāo心了,此事儿臣会处理好的。” 皇太后怔怔地看着弘历的脸,末了苦笑道:“你处理?你怎么处理?平日里晾着皇后还嫌不够,还要继续将自己的儿子禁足?” 弘历垂首应道:“皇额娘这么说,真要让儿子无地自容了。儿子保证,今日就解了永的禁足,让他到额娘跟前侍奉。” 皇太后这才没有继续责问,她像个赌气的孩子般,执拗地将脸转向一侧,不再去看弘历:“哀家累了,皇帝跪安吧。” 弘历走出太后的居室,原本憋闷的心情此刻更是差到了极点。他瞥了身后的十格格一眼,见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都如数地咽了回去。 “十格儿,你告诉阿玛,今日是谁教你的,让你来寻太后?” 十格儿心下一惊,谨慎地应道:“是我自己想到的,没有……没有人教我。” 弘历挑眉道:“十格儿,也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每次你在说违心话的时候,手都会下意识地攥成一团。” 半晌又道:“永的事,随朕东巡的众人中,除了你就只有和知道内里的情况。你除了能找他商量,还能找谁呢?” 弘历边说边观察着十格格的表情,见她眼神躲闪,一副受惊小鹿般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和。”弘历念出这个名字时,那冷冰冰的语气让十格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第三十五章 那一日过后,皇太后豪无征兆地病倒了。弘历解了十二阿哥的禁足,让他到皇太后身边侍疾。 侍卫撤走的那天,永走出房门,就见和站在院子的一侧,静静地打量着他。 永嗤笑一声:“和大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和赶忙行礼:“下官参见十二阿哥。” 永面色苍白而消瘦,和的话让他突兀地笑起来:“阿哥?如今我这个阿哥混得还不如个得宠的奴才。” 和一时语塞,想要安慰情绪濒临失控边缘的永,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末了只能轻声道:“十二阿哥,皇后娘娘还在宫中等着您。” 如今皇后二字,已经成了永心里的一根刺,他苦笑道:“她是皇后,却也过得不如那些个妃子。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她不是我的额娘,我的日子会不会好过得多,皇阿玛会不会待我跟别的孩子一样?” 和看着陷在思绪中的永,冷声道:“十二阿哥慎言。” 永摆了摆手,冷哼道:“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及那么多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皇阿玛怎么想的,我就是他cāo纵母后的一颗棋。可他想错了,母后是什么xìng子,她发起疯来什么都不会顾的,就是我也拦不住。” 从小恶劣的成长环境,让永敏感而早慧。和不止一次觉得,弘历存活下来的阿哥中,永是天赋最高、资质最好的那个。 只是此次母后断发,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上一世永就在乌喇那拉氏被贬为娴妃后,心中郁结,顽疾缠身,以至于英年早逝。 “临行前,我叮嘱过母后,让她凡事切记保全自己,等我回去。她答应得好好的,却还是出事了。”永捂着脸,和看不到他掌心下的表情。 “也好,从今往后我不用争也不用抢。那个人彻底厌弃了我也好,反正他的眼里也从未有我这个儿子。” 和单是听着这番话,都觉得心里发苦。在现代自小就有父母疼爱的他,无法体会永那种自暴自弃的绝望。 他沉默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枚锦囊,递到永面前。 “这是什么?”永缓缓地将手放下,好奇地盯着那枚大红的锦囊。 “这是十公主托奴才jiāo给您的东西。”和垂首应道。 “十格儿?”永怔愣了片刻,小心地接过锦囊,打开囊口,将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当他看着掌心中那枚红黄相间的平安符时,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十公主还有一句话,让奴才带给您。她希望您一定珍重自己,今后的日子都平安顺遂。” 永反复地端详着那枚平安符,看着看着眼角竟落下泪来。 “十格儿,这个傻丫头。”永眼眶通红,压抑了数天的情绪终于宣泄出来了。 和趁机柔声道:“十二阿哥,恕奴才多嘴。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到最后一刻,事情就还有转机,您且放宽心。” 十二阿哥看了和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他抹了抹脸,深吸一口气:“和,从前我顶讨厌你。一开始在太和殿,你突然出现开始接近我,很难让人不起疑,虽然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你帮我的目的。可这一次我跌得那么惨,你是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一一个还愿意来看我的人,这份人情我记在心里了。” 和走出永的院子时,冬日的阳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让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好。 一切都会好的,他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专心走路的和并没有发现,海兰察从一处墙角慢慢地走出来。方才他与永的对话,都被海兰察听去了。 和回到自己的住处,打算小憩片刻。恍惚间要睡着时,却被推门的声音吵醒了。 和看着两个穿着黄马褂的侍卫,急匆匆地朝床前走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手:“和大人,皇上有令,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和原本还有些瞌睡,闻言一瞬间清醒了,他隐约觉察到弘历肯定知道了什么。 外间天寒地冻的,和只穿了一件单衣,那两名侍卫竟不由分说地押着他出了门。 当和被压到弘历的住处时,早已冻得唇色发紫,牙关战战,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乍然进到了温暖的屋内,和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抬眼便看见屋中除了弘历,还有一个垂首而立的海兰察。 和只觉得脑子都被冻僵了,他想起今日在十二阿哥的院子里,海兰察是负责看守的侍卫统领,当时他是怎么对自己说的? “海大人,你不在皇上身边伺候,怎么到这儿来了?” 海兰察摸了摸后脑勺,略带歉意地笑道:“嗨,别提了,前些日子在皇上跟前当差,恰好遇上主子爷心情不好,我又是个天生的直xìng子,被皇上训斥了就发配来这儿守门了。正好今日皇上解了十二阿哥的禁足,我们也可以撤了。”说着便招呼当值的侍卫:“兄弟们,这天儿太冷了,咱们喝酒去,和大人,我先行一步。” 假的,都是假的,惩罚海兰察是假,监视十二阿哥院子里的动静是真。和一直以为海兰察是个直肠子,一个值得推心置腹的挚jiāo,却忘了海兰察的直接上级就是皇帝,他从来就只听皇上的命令行动。 上一次送与太后贺寿的玉佛,弘历也知道是汤聘送的礼。和收礼的那一幕,正好也是被海兰察撞见了。和被侍卫押跪在地上,却忽然笑起来。他扬起头看着一旁不敢正眼瞧他的海兰察:“海大人,我当真是小瞧你了,不过不怪你,怪我,谁叫我轻信于你。” 上座的弘历从和进门就一直皱眉看着他,此刻见和冻得只剩半条命,嘴里还不依不饶地说着,禁不住出声喝道:“和,够了。” 和声音骤停,如果不是侍卫押着,或许就要倒在地上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听见弘历对海兰察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感觉到肩上的压力消失了,他一下失了重心,跌在了地上。 弘历几次三番地想开口,狠下心不去瞧他这副模样,却又禁不住去留意他的反应。见他浑浑噩噩地,显然是冻得狠了。 又忍了片刻,见和的状况没有半点缓解,弘历终究还是动作了:他将软作一团的和搀到榻上,拿厚被子裹了,又倒了热茶。如此灌了半杯,和才逐渐缓过劲儿来。 待和恢复了神志,看到的就是弘历黑如锅底的脸色。意识回笼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胆大而逾矩。 “和,朕有没有告诫过你,让你不要chā手皇后和十二阿哥的事?”弘历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冷声道。 和轻声应道:“有。” “那你为何教十格格,将此事告知太后?”弘历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和却知道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身上的锦被,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妥当的说辞。 “说话啊,哑巴了?”弘历并不打算给和喘息的时间,步步紧逼地追问。 “奴才只是……”和被方才的冷热jiāo替,害得头晕脑胀的,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 弘历深邃的眼眸中,隐匿着一闪而过的失落,他点点头:“好,你不说,朕来替你说。你之所以这样教十格儿,是因为你将后半生的荣华都寄托在永身上吧。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那么迫不及待地替他筹谋?” 如果说方才和只是慌乱,此刻就是完全的愕然了。他惊愕地看着弘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弘历却将他的沉默视作心虚,在弘历的脑海中,和向新帝求饶的画面就像被人摁下了重复键一般,反复地重放。 “你还真是……死xìng不改。这辈子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朕死?”即便是弘历刻意控制着情绪,嗓音中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抖。 和见弘历越说越荒唐,即便身子昏沉,仍硬撑着道:“皇上,奴才绝无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奴才只是……心疼十二阿哥。他虽然xìng子冷淡,却是个好孩子……”和一着急,言语也没了章法,他说的是实打实的真心话,却换来了弘历更加难看的脸色。 “心疼?和,你凭什么?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十二阿哥,堂堂皇子,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来心疼?” 话一出口,和与弘历都愣住了。和平日里自称奴才,是因为他的祖辈出身下五旗的正红旗,按照满清的包衣制度,确实是弘历的家奴。可满清入关以后,下五旗的子弟因为祖辈的功荫,都被视作出身显赫的人家。虽然为了表示对皇帝的尊敬,依然自称奴才,可到底不会有人胆敢看轻他们。 直到今日,这个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事实被弘历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和才明白:他和弘历之间,无论是身份上还是地位上,都隔着巨型的鸿沟。 明明只是陈述了一个所有满人都明白的事实,为什么心底会那么难过?和禁不住问自己。 ☆、第三十六章 “是奴才……僭越了。”和垂着头,一字一句道。往昔因为和熟知清代称谓上的规矩,只觉得“奴才”二字在情理之中,而今却觉得这个自称极为刺耳。 弘历怔怔地瞧着他,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和,按大清律例,大臣不许擅自与皇子结jiāo,否则有结党之嫌。这一条你应当清楚,而今却知法犯法,你自己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弘历背对着和,半晌没有听见回答。正疑惑间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像是重物掉落的声音。 弘历迅速转过头,发现原本坐在榻上的人,已经倒在了锦被中。 “和!”弘历冲上前,只见床榻上的人两颊通红,如同喝醉了一般。当弘历触上他的额头时,登时脸色大变,不同寻常的烫意让弘历慌了神。 “来人,宣随行太医。”和这一发热,弘历直接将惩罚抛到脑后去了。 太医被带到时,也被和的体温吓了一跳:“真是不要命了,这热度绝不是受了凉一时半会儿能够发起来的。只怕他是旧病没好透,尚有低热又不好好休养,受了凉雪上加霜才会病得如此严重。” 弘历听了太医的话,想起那一声闷响,心下一阵后怕。又听太医道:“幸而救治及时,和大人的身子也素来康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太医一面给和施针,弘历便让人打了温水,将帕子打湿敷上和的额头。 而和初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发沉的脑子坠得脖子酸疼。耳边弘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末了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意识。 渐渐地原本疲乏的身子轻松起来,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几声呼喊:“申禾、申禾。” 和觉得头疼起来,他大声问道:“你是谁?” 紧接着他听到一把无比熟悉的声音:“呵……你竟不认得我。你占了我的身子,还问我是谁?” 昏迷中的人浑身一颤,太医欣慰道:“皇上您看,和大人有动静了,施针见效了。” “你是……真正的和?”青年犹豫着问道。 只听那声音笑道:“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青年越听越糊涂,他追问道:“我如今身在何处?” 那声音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竟咯咯地笑起来:“你身处在梦境中。” 青年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我确实鸠占鹊巢了,如果你有法子,我可以将这副身子还给你。” 那声音听了这话,笑得愈发开怀:“人死后七天,若不能转世投胎,便只能化作孤魂徘徊于世。如今跟你说话的,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青年忽然被和本尊的态度弄得有些恼怒,不过仍旧克制着道:“我一直……有一事不明?” 那声音不待他发问,便颇感兴趣地笑道:“你想问什么?” “你究竟,知不知道帝王对你的那点心思?”这也是困扰青年许久的问题。历史上的和究竟是怎么看待弘历的,他知道弘历心里最隐秘而不可告人的心思么? 青年的问话仿佛让那声音感到意外,梦境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即传来了渗人的笑声,时断时续地拖延了许久:“心思?什么心思?你该不会以为主子对我有爱慕的心思吧?” 青年一怔,他很想反问一句:“难道不是么?”然而那声音却没给他chā话的机会,只是自顾自地讲下去:“主子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人,他最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那声音仿佛为了说服青年一般,喃喃道:“方才你都听到了,在主子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奴才。他高兴了赏你金山银山,对你百依百顺;不高兴了就一脚踹开。那是爱么,那不是爱。主子只是一个人太过寂寞,他想要一个人听他的心里话,想要一个懂他心思的人常伴身侧。我成日里战战兢兢地伺候他,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就是因为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归根结底就是个奴才。” 青年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在身为和的这段日子里,他时时刻刻感受着帝王的爱护和庇佑,理所当然地认为弘历爱着历史上的和,却从未料到,原来历史上的本尊并不那么认为。 那声音见他不接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我没猜错,你并未娶妻生子吧。我十八岁娶了直隶总督的孙女冯氏,后在查办浙江巡抚王望案中结识了卿怜。她们二人将阖府上下的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直至我被新帝抄家下狱,仍以身殉葬。敢问这桩桩件件,哪件是主子能做到的?” 青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那声音也没想要他做何反应,仿佛陷入了自言自语的怪圈:“主子是君,我是臣,在他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对象。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从来不会做那些出格的、违逆他命令的事,在他面前始终扮演着一个忠顺的奴才。” 青年听着,心里的怒气一点点地积聚。他听着本尊这样埋怨弘历,竟莫名生出愤怒的感觉。 “够了!”他猛地出声打断了本尊的自说自话,怒道:“你口口声声说,皇帝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又高尚得到哪里去?是,你多厉害啊!帝王的心思你摸得一清二楚,然后一面肆意享受着他对你的与众不同,利用权柄去满足自己的私yù,一面对帝王心生怨怼,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你拿着他对你的那点子信任,没少做膈应他的事吧。” 那声音显然没料到青年会忽然发难,一时竟无言以对。青年却不依不饶:“你说他将你当做奴才。的确,一开始你们的身份的确是主子和家奴,皇帝会这么想也是成长的环境使然。可你呢?你从心底里就将自己当作了奴才,在你眼里,只有冯氏和吴卿怜和你是平等的。你能从她们身上得到满足你病态自尊的情感,可你从帝王身上却得不到,所以你心悦冯氏和吴卿怜,却将与帝王的相处看作一场噩梦” 那一缕残魂被青年忽然bào发出的气势震住了,沉默了半晌,方才笑道:“你试想一下,如果主子真的有心,你在他身边许久,他怎会看不出你不是我?” 青年叹了口气,心下讶异着和的清醒和自私,说话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冷硬:“其一,灵魂穿越这等诡异的事情,寻常人怎么会想得到?其二,皇上就算看出了端倪,以他的xìng子只会反复求证直至确认,又怎会轻易说与他人听?你说皇帝对你无爱,你又何尝爱过他?既不爱他,却又利用他对你温柔的眷恋,不断地给他希望,让皇上心甘情愿地听信你的谗言。算计人心到如此地步,还能在这毫不脸红地大放厥词,当真卑劣至极。” 青年一长串的说辞,却没有让那把声音波动分毫:“我待主子百依百顺,体贴细致。主子想听温言软语,我便说予他听;主子想要睡个好觉,我便为他焚香打扇;主子想要吟诗作赋,我便抛砖引玉。反过来主子予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你大可看不惯我,但这些事换做是你,也未必做得到吧。” 青年闻言怔住了,饶是他厌恶这般处心积虑的奉承与讨好,也不得不承认,和的确做到身为人臣极致的恭顺与体贴。那模样比起现代情侣之间的关心和爱护也不遑多让,难怪长于深宫,常年孤寂的弘历会难舍这种温柔。 然而和拎得清这种表象的温柔,弘历却把这种温柔与眷恋,当作了实打实的爱情。青年难以想象,当弘历带着记忆重生,看到正主瞒着他所做的种种劣行,知道一切的温柔都是正主刻意营造的假象,会是何等的崩溃和绝望。 他忽然间就明白了弘历间歇xìng的愤怒和暴躁,还有那些没来由却又无比笃定的指责,全都有了解释。 青年苦笑道:“我方才说得不对,你不仅卑劣,而且心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皇上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他会作何感想?” 那声音此番不再迟疑地应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亲眼看着主子安详地离去。看着新帝登基,一直到主子龙驭宾天,他都活在我给他营造的太平盛世里,做着盛世明君的美梦。 青年诧异地听着这一切,就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那把声音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讶异,继续道:“更何况就算一个不小心,主子发现了真相,我也有把握圆过去。实在圆不过去了,我也就认命了。他可是皇上,想要找一个代替我的人,并不是难事。” 不知怎的,青年忽然就有些可怜弘历,在还未明悉爱为何物的年岁里,遇上一个精明到可怕的臣子,将他的心绪全都摸透。而后为他营造了一场面上繁花似锦,内里败絮盈囊的戏码。让他一点点地沉溺在温柔的假象中,以为这份对臣子的依赖就是从未有过的心动。 青年禁不住一步步后退,颤声道:“你……太可怕了。”从前青年以为,因着自己对历史的了解,他可以模仿和本尊,从音容举止,到待人接物,只要稍加用心便可以避免差错。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永远学不来的,是本尊洞悉人心后,利用任何人心中的弱点去铺就自己锦绣前程的狠劲儿。 相比之下,弘历喜怒无常的脾气,生气时脱口而出的狠话,都不算什么了。 “你放心,这是你我的第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了。阎王殿中判官说我尚有羁绊残留于世,故而终日徘徊,过不得那奈何桥。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原是为了等你入梦来。” 见青年沉默不语,那声音又笑道:“说起来,若是你的话,主子或许真能得到他想要的情愫吧。”留下这么一句话,那把声音就此消失。 青年知道,这辈子他都要以和的身份活下去,但那些过往的恩怨纠葛,都随着那一缕残魂的消失而烟消云散。 “弘历……”睡梦中的青年轻声呢喃着皇帝的名讳,吓得施针的太医手下一颤,险些扎错了位置。 ☆、第三十七章 太医拔出了扎在和外关穴上的最后一根针,将针具收好,回禀道:“皇上,和大人已经撑过了最凶险的时刻,两三个时辰后便会转醒。” 弘历点点头,让侍从领着太医去开方子,自己在和身侧坐下。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也许是在病中,青年的眉间没了时刻戒备的精明气,反倒显出了几分委屈和纠结。 弘历伸出手,想替他揉开皱起的眉头。不知为何,在面对和的时候,弘历总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眼前的青年,更是没学会顺从,总是被弘历揪住错处狠批一顿。望着他一脸纠结惶恐的表情,弘历反倒有一种奇特的心安感,就像触到了和的内心,不再如同浮萍一般,飘忽不定。 正当他望着和的脸出神时,忽然听到和嘴里传来微弱的吟哦。弘历满心好奇地附耳去听,不期然地听到两个字:“弘历……弘历……”。 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帝王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瞧着榻上双眼紧闭的身影。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从小抚养他的嬷嬷就喊他四阿哥,待到封爵后众人便喊他宝亲王,登基后太后喊他皇帝,嫔妃、臣工、侍从都喊他皇上、万岁爷,倒真是没有人胆敢直呼其名。 此刻从和嘴里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弘历不但不恼,心下反而有几分隐秘的欣喜,那种微妙的亲昵感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好起来。 他亲自拧了帕子,替和擦拭起来。和很瘦,衣领下是明显的锁骨,因着高热的缘故,弘历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了一片烫意。原本睡着的青年胸腔忽然起伏了一下,挤出了几声咳嗽。 弘历就像被灼伤一般,快速地收回了手,替他将被子捂好。 又过了一阵,和忽然发起抖来,明明身上盖了被子,却还是抖得厉害。弘历也得过伤寒,知道这是病症之一。 他替和捂好了被褥,又唤了侍从再添置一床被子。和发冷的症状却一直持续着,并没有得到多少缓解。 弘历看着和不断地往被子里缩,努力地将自己蜷起来取暖,却始终不得安寝的模样,犹豫了片刻,便将外衫脱下了。他掀开被褥,在床榻的外侧躺了下来,一手撑头,另一只手揽上了和的腰。 滚烫的身子让弘历皱起了眉头,和像是被冻坏的小动物,终于寻到了热源一般,不自觉地往弘历怀里靠过去。 许是因为发热,和的身子软软地附在弘历怀里,也不乱动,一副心满意足的乖巧模样。 弘历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和靠过来的一瞬间,他的脊背猛地僵了一下。后见青年再无动作,便安下心来充当那人形暖炉。 僵持间,弘历的胆子也越发大起来。他手臂用力,将熟睡的人揽得更紧了些。如此便可嗅到和身上淡淡的yào香,和大致是没有用熏香的习惯,如此反倒有一种清新的气息,弘历不觉翘起了唇角。 两人这般抱着,弘历便只能瞧到和的发顶。帝王却也不觉得厌烦,这么一盯便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正当弘历昏昏yù睡之际,忽然听见怀中人轻声的呢喃:“水……水……” 弘历猛得清醒过来,他轻轻地推开扒在他怀里不愿撒手的和,猛地一动作才发现半边胳膊已经麻得没有了知觉。 即便是这样,他仍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从小火煨着的壶中倒出半杯子热水,再用凉水兑了,小心地凑到和嘴边。 和的嘴唇因长时间的高热而干裂起来,弘历单是看着都觉得备受煎熬。然而和此刻意识模糊,无法将嘴边的水喝下。 弘历无法,只得先用棉絮沾了水,小心地涂抹在和的唇上,而后将温水含进嘴里,一点点地哺到和口中。双唇相触间,和唇上因干燥而翘起的皮擦过弘历的唇际,弘历却丝毫不介意,仍专注地给和喂水。 水的及时到来缓解了和的干渴,他无意识地低吟了两声。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弘历颈侧,这般不设防的模样看得弘历莫名的心软。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弘历用眼神描摹着和的眉眼。 上一世的和虽然贪,却从不结党。像永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他更是懂得明哲保身,绝不会主动去招惹。此次东巡的两位皇子中,怎么看都是永琰比较得宠。可是和却找上了已经被禁足的永,言语间更是处处透着维护之意,很难让弘历不起疑。 昏睡中的青年竭尽所能地想要逃离那个诡异的梦境:在一片黑暗中,他跑得飞快,却在看见白光的一刻感觉到了绵软的四肢和沉重的头颅。 “呃……”他难受地在软枕上蹭了蹭,忽然闻到一股子熟悉的沉香味。和费力地掀起眼皮,那抹明黄色吓得他猛一抬头,险些撞上弘历的下颌。他这时才发现,方才哪是什么软枕,分明就是弘历的胸膛。 “我一定是在做梦,从一个梦境到了另一个梦境,所以才又出现了幻觉。”和心中无声地呐喊。见面前的弘历只是盯着他瞧,也不说话,胆子便越发大起来,也直直迎上弘历的目光。 平日里和见着弘历,或是跪拜行礼、或是垂首而立,针锋相对时更是无暇他顾。难得此刻在“梦境”中,能够那样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不可一世的君王。 和心下诧异,自己竟将他的容貌记得那么清楚,连脸廓的棱角都丝毫不差。 弘历的长相确是极好的,常年身居高位,让他浑身上下都带上了君主的威严。朝堂之上搭上那一身庄重的朝服,往往让人心生敬畏。然而此刻的弘历,只穿了一件柔软的单衣,侧卧在床榻边上,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气质。和愣愣地瞧了片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手指触上弘历的脸颊。 弘历挑了挑眉,却并没有制止和的动作。和摸到了他的脸颊,却尤觉得不够般将弘历的嘴角往两边扯了扯,扯出了一个弧度,方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这样才对,就该多笑笑。” 如果此刻有人见到一幕,恐怕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弘历居然不制止,就这样由着和胡闹。 和却并未察觉出不妥,他稍稍挪动了下酸软的脖子,打量着皇帝的目光让弘历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同情,甚至似有几分怜悯。正当弘历疑心自己许是看错了时,忽然听到和哑着嗓子笑道:“还以为是个情圣,没想到竟是个纯情男,偏偏遇上这么个冷心冷情的人,当真可怜。” 弘历竭力按捺着自己没有出声打断,所有的克制终于在听到这句话时尽数破功。和只见面前原本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道:“你方才说什么?” 许是生病了脑子不太好使,和竟愣愣地笑道:“有趣,还能问话,今日这一场梦怎的这般真实。” 弘历这次倒是将全话听清了,霎时间哭笑不得。他微微用力握住了和□□他脸颊的爪子,直到和从中觉出一丝不对劲。 青年的脸色变得极快,他瞠目结舌地望着弘历,僵硬地笑道:“皇……皇上……” 弘历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这回清醒了?” “奴……奴才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故而……”和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弘历听着这个自称,原本愉快的心情莫名地梗了一下。他看着面前的青年像只小动物般,缩成一团,想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目光扫过和微跳的眼角,忽然就释然了。 他轻咳一声,见和的目光望向自己,便温声道:“今后,在非人前的场合,你可以不用……自称奴才。” 和闻言一愣,原本躲闪的眼神陡然迸发出惊喜的神采:“奴……谢皇上。” 和心头的惊喜简直难以言喻,他以为两人之中,先妥协的必然会是他,却没想到弘历会是放低姿态的那一个。满心欢喜的青年,在弘历愣神的时刻,猛地伸出手搂住了弘历的腰。 弘历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竟在清醒之时就这样抱上来,一时间僵住了身子,不敢挪动分毫。 和本以为,他有许多话想要说与弘历听。梦中真正的和那一席话,解开了他心头的那个结。从前顾忌着弘历对前世之人的情愫,青年苦苦压抑着心下的悸动,而今他却释然了。 和心想,终有一天他会让弘历明白:爱情真正的样子,不是小心翼翼的讨好,不是不越雷池的规矩,更不是刻意营造的温柔。 然而到最后,和只是搂着弘历,嗅着那让人心安的沉香,默默不语。 弘历望着青年执拗的样子,只觉得全副武装的心在渐渐软化。 僵持良久,直到和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精神也振作起来,才纠结地瞧着弘历胸前濡湿的一滩汗迹,缓缓地松开了手。 “朕……怎么从来没发现,你竟如此胆大妄为?”弘历眉头紧皱,疑惑地看着目光游离的青年。如果不是他尚有神志,说话也不颠三倒四,弘历甚至要怀疑他被撞坏了脑子。 这根本就不像……不像谁呢?弘历一时竟想不起来眼前这副躯体本来的音容神态。他一边理着衣衫,一面朝外间走去。 弘历走后,侍从端着吃食进来了。和端着那精致的碗碟,嘴里尝着清淡的粥肴,第一次尝出些滋味来。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那些日子,哪怕他喝着这儿的水,吃着这儿的吃食,遵循着古人一日两顿的饮食规律,可他从来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心里笃定着,在这个世界不会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不会有恋人,更不会成家。 直到方才从梦中转醒,他才觉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扎了根。 “和大人,粥要凉了,要奴才替您温一温么?”正愣神间,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和回神,笑着应道:“不用了。” ☆、第三十八章 却说那顺天府同知陈新承,知道自己既惹恼了皇帝又得罪了和,仕途一片黑暗,当即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弥补。 他原以为将官府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弘历便会对他大加赞赏,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他萎靡地侧卧在榻上,任由正妻黎氏为他捶腿。 黎氏熟练的技法并没有换来陈新承的赞赏,反倒是换来了连声的哀叹。 “老爷,您这是在愁什么呢?”黎氏手上动作不停,柔声问道。 陈新承叹了口气:“你不懂,这猜皇上的心思啊,简直难于登天,唯一一个指望的上的和,如今又卧病在床,老爷我还一不小心把人得罪了。” 黎氏闻言蹙眉道:“那该如何是好,老爷可得趁万岁爷在此地的日子,把握时机挽回圣眷啊。” 陈新承沮丧道:“谁说不是呢,可圣驾虽然还在涿州,皇上却早就不用我随侍左右,像是完全忘了我这个人一样。” 黎氏思索了片刻,忽然笑道:“老爷,这皇上不见您,您可以主动面圣啊。” 陈新承一怔,疑惑地望向黎氏,急切道:“我又何尝不想寻个由头去面圣,夫人有何高见?” “我虽然摸不准皇上的心思,却听说此次随扈的十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咱们若能让这位格格高兴,在皇上面前夸老爷几句,万岁爷自然也会高看老爷一眼。” 陈新承的眼睛倏地亮了:“对啊,这位的话着实有用,可这十格格喜欢什么呢?” 黎氏见陈新承认同了她的看法,捂嘴笑道:“十格格是女儿家,她的心思老爷自是不懂,可我却隐约能猜出几分,像十格格这样的金枝玉叶,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倒是些新奇好玩的事物最能引起她的兴趣。” 陈新承也不瘫倒在床上了,他殷勤地拉过黎氏的手:“夫人想必已经有对策了。” 黎氏笑着推了他一把:“老爷可曾听说过:冰嬉?” 陈新承沉吟片刻:“你是说……” 黎氏轻声道:“如今那行宫之中,连一抹绿色都不见,只剩那一池子冰,唯有冰嬉能讨个乐子。” 黎氏所谓的冰嬉,就是现代所说的滑冰,古人滑冰也是有技巧的,什么金鸡独立、白鹤亮翅、猿猴抱桃,种种花式玩的一点都不比现代人差。 黎氏见陈新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接着开解道:“老爷可搜寻民间的嬉冰能手,演练些冰上的杂耍,也可以定些彩头,让嬉冰者相互切磋,待演练成熟,便出面请太后、皇上以及随扈的诸位前去观礼。” 陈新承接道:“若是嬉冰的队伍做好了,便可博得满堂彩,就算万一失手,也能博皇上与太后一笑,夫人果然智慧过人。” 听了夫人的话,陈新承便抓紧时间搜寻民间的嬉冰高手,由其中技艺最出众者负责排练与教授,和的病正好给他留出了准备时间,应征而来的民间高手原本就有基础,排演一套动作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只用了四五日的功夫,便排演出了雏形,只待各自熟悉动作,便可在御前献艺。 这一日,和正在房内专心练字,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和大人,陈大人打发小的来问,两日后行宫中的冰嬉大会,大人能否出席?” 和笔锋一顿,蹙眉问道:“不知陈大人是指?” “陈新承大人。”门外的仆从恭谨地应道。 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经历过账目事件,他已经不对陈新承的智商抱有希望了。 仆从见和半晌没应答,又道:“陈大人说,那日皇上、太后、诸位阿哥、格格,还有众位随扈要员都在受邀之列,若和大人身体尚可,还请千万赏脸。” 和叹了口气,无奈地应道:“和某身子已然大好了,当日一定出席。” 那仆从得了他的保证,便高高兴兴地回去复命了。 两日后,冰嬉大会如期举行,和来到约定的地点,见湖心亭中早已张灯结彩,坐席桌案、瓜果美食一应俱全,四周还设有避风的帐幔,看得出来陈新承确实费了心思。 正中的位置视角极好,此刻座上还空着,弘历等人都还没到,倒是海兰察、纪昀等人已经入座,原本在纪晓岚跟前赔笑的陈新承,一转眼看到和,便赶忙迎了出来:“和大人,下官今日杂务缠身,多有怠慢,还请和大人切莫介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新承这般放低姿态,和也不好拿架子,只能笑着应道:“陈大人能者多劳,在下大病初愈,身子有些乏了,想到那亭中歇歇。” 陈新承闻言连忙道:“是下官大意了,和大人请。” 和落座片刻,弘历的御驾便到了,只见弘历先将太后搀扶入座,再走到正中的位置落座,在他的右手边,是十五阿哥永琰的生母令贵妃,十格格紧挨着皇太后坐了,待众人坐定,陈新承中气十足地击了击掌。 亭外原本平静的冰面上,从四周滑进了两排冰嬉者,领头的两位一声令下,整队人便整齐划一地做着动作。 和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瞧着,可当那冰上的人做第一式动作时,便定住了目光。金鸡独立这个动作,顾名思义双手向前高举过头顶,全身的重量仅靠一条腿支撑,另一边的腿向上抬起。 明明是在光滑的冰面上,一个个冰嬉者却纹丝不动,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和没想到来到古代,还能见到如此高难度的花滑表演,登时来了兴致,面上却是不显。 除了起初的金鸡独立,冰嬉列队接连完成了好几种花式,弘历还好,从前在宫中太液池上,他也曾见过冰嬉表演,十格格等小辈却高兴坏了,她兴奋地朝太后道:“皇祖母你看,他们好厉害啊,冰上这么滑,他们怎么做到的。” 太后也笑着颔首道:“好,好,有道是民间藏龙卧虎,哀家今儿个算是见着了。” 见众人反响热烈,陈新承心下窃喜,再悄悄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上并无喜色,面无表情的模样让陈新承心下一紧。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再次击掌,两排原本站定的人开始活动起来,陈新承指着冰面稍远处悬挂着的一只大红彩球,从托盘中取出一把玄黑的弓,再将箭递到海兰察面前。 “久闻海大人武功卓绝,有百步穿杨的本领,不知今日下官可有幸领教?” 海兰察一怔,见太后与弘历都看了过来,十格格更是兴致高涨地盯着他,只好拿起那弓箭,朗声道:“说吧,怎么个玩法?” 陈新承又一击掌,嬉冰者便里三层外三层地绕着圈儿滑,亭中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而海兰察要做的,就是不受嬉冰者干扰,将那远处的彩球用箭击落。 海兰察稍稍热了会儿身,便全神贯注地拉弓搭箭,在面前的人墙出现空档时,毅然shè出了一箭,只见那箭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准确地穿过人墙,直接断了那悬挂彩球的红绸子,失去了依凭的彩球落在了地上,被侍卫拾起,jiāo予弘历。 陈新承率先鼓掌道:“海大人箭技超群,在下佩服。” 众位冰嬉者也传出了阵阵喝彩声,太后笑道:“真是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上一回看冰嬉还是在宫中的太液池旁呢。” 弘历听了太后的话,淡笑着应道:“皇额娘要是喜欢,朕便命人挑选冰嬉能人入宫训练,待到三九时节,举行冰嬉仪式如何?” 太后闻言笑得更加开怀:“好,好啊,皇帝有心了。” 和默默地抿了口茶,与众人兴致高昂的模样不同,除却初时的震动,此刻的和已经平静下来了。不得不说陈新承此举比往日高明许多,冰嬉大会后,拔得头筹者与表现优异者理应论功行赏,若是再得了皇太后的夸赞,陈新承还能得个办事妥帖的美名,至于账目之事,虽然知情人心照不宣,但到底没有明证,此刻更不能贸然提起,坏了众人的兴致,如此一来哪怕是弘历也拿不住他的错处。 和在后方看着弘历紧抿的唇线,并没有多少喜悦的样子,又偏头朝纪晓岚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竟撞了个正着。 和朝纪晓岚使了个眼色,纪昀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带了点隐秘的笑意,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指了指弘历,又摇了摇头。 正当众人纷纷夸赞海兰察时,和忽然出声道:“皇上,海大人方才露了一手绝活,奴才也想演练一二助助兴。” 弘历讶异了片刻,旋即蹙眉道:“爱卿身子还未痊愈……” 和目光亮闪闪地瞧着弘历,笑道:“奴才修养多日,身子早已大好了。”说着,他朝弘历眨了眨眼。 弘历眉头皱地更紧了,沉声道:“不知爱卿想要演练什么?” 和从容道:“若是陈大人能寻到奴才合穿的冰鞋,奴才便亲自到那冰面上嬉冰,不知陈大人可愿助奴才一臂之力?” ☆、第三十九章 陈新承为难地瞥了弘历一眼,见弘历脸色虽然僵硬,却并没有出言反对,只能笑着应道:“和大人当真别出心裁,下官这就去为大人准备冰鞋。” 和朝弘历行礼道:“奴才先去做些准备。” 弘历仍旧皱眉瞧着他,半晌没答话。和微微抬起头,用眼神示意弘历稍安勿躁。 弘历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终究是妥协了。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解下,亲自替和系好,又打量着他厚实保暖的衣衫,这才接道:“务必小心,爱卿病才好不久,不要勉强。” 和感觉到弘历扣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连忙悄声安抚道:“放心,我有分寸的。” 在清代,所谓的冰鞋不过是在鞋底下装上铁制的“冰刀”,看起来十分简陋,用起来也很有难度。饶是和在现代读大学时参加过轮滑社,踩上那简易版的“冰鞋”时也只是磕磕绊绊地勉强能走。 初时和只是踉跄着走了两下,待到逐渐适应以后便逐渐屈膝,左右腿jiāo替着滑起来。 殊不知陈新承在一旁看得咂舌,他决计想不到,读书人出身的和居然连这个都会。 却说亭中众人也都盼着和亮相,纪晓岚悠哉地吸着鼻烟,坐在他身侧的御史钱沣却挺直着腰背。这边厢纪晓岚好难得有了片刻闲适,身边却坐了块木头,他不满地蹙眉道:“钱大人,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钱沣一脸沉痛道:“纪大人,这和堂堂朝廷命官,居然为了邀宠请功,作出这等有辱斯文的事,在下实在是痛心啊!” 纪晓岚瞥了他一眼,他知道钱沣生xìng古板而固执,御史这个位置于他而言再合适不过了。在他眼里大清的官吏,只有清官和贪官两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典型。 纪晓岚佩服钱沣的耿直清正,却也为他那一根筋的脑子感到无奈:“钱大人,这冰嬉本就是讨个乐子,你又何必那么较真呢?” 见钱沣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纪晓岚接着道:“你先别急着反驳我,退一万步讲,就算和当着众人的面摔了个四脚朝天,丢的也是他自己的脸,钱大人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钱沣被纪晓岚一张利嘴堵得说不出话,只好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纪晓岚了。 纪昀见了他无礼的举动,也只是笑笑,并不介意。 正想着,和已经从侧边滑到冰面正中。他的动作虽然有些生疏,脚下的步子却很稳,。十格格在亭中看了,兴奋地鼓掌道:“皇阿玛你看,和滑得真好,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弘历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然而那丁点喜悦全然被震惊掩盖了。据弘历上辈子对和的了解,冰嬉这样的高难度运动,绝对不在和的能力范围之内。 和似乎逐渐找回了滑冰的技巧,他慢慢直起腰,像个孩子一般摸索着稳妥的站姿。 原本想要看好戏的众人,见他越滑越熟练,越滑越快,便纷纷喝起彩来。 十格儿站在亭子边上,感觉自己整颗心都飞到冰面上了,她回身喊道:“皇阿玛,我也想要去试试。” 弘历还未接话,就听后排的妃急道:“十格儿,你瞎掺和什么?这冰面上没遮没拦的,多危险啊,万一要是磕着碰着怎么办?” 十公主委屈地瘪了瘪嘴:“可是……我是真的想试试看。” 太后闻言,瞥了一眼身后默默无语的永,笑道:“咱们满洲的孩儿,个个都是锻炼出来的,好难得来一次东巡。妃,你就别拘着十格儿了,让她去吧,永你也一起,记得护着点十格儿。” 永低声应了,上前拉着十格格的手:“走,我们换鞋去,回头让和教咱们。” 令贵妃瞧着两个孩子欢欢喜喜地去了,忙低声对身旁的永琰道:“你也跟着去吧,记得护好十格儿。” 永琰却摇了摇头:“儿臣不会冰嬉,并不想去。”少年的回答亭中众人听得分明,令贵妃脸上得体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却仍强笑道:“永琰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许是乏了……” 皇太后听了这话,只是淡淡地问道:“请太医来瞧过了么?” 令贵妃恭谨地应道:“回太后的话,已着人瞧过了。” 太后点了点头,便由着母子二人去了。 又过了一阵儿,十格格和十二阿哥都换好了冰鞋。永还好,尚能站稳,十格格却是连站都站不住。冰面四周却又没有搀扶的地方,摇摇晃晃的两个人看起来好生狼狈。 虽然这把体验不如想象中畅快,十格格却十分高兴,就连摔倒在冰上也笑出了两个梨涡。 永倒是真有天赋,从初时的一窍不通,到逐渐地能够站稳,再到迈开步子朝前挪动。和看在眼里,也由衷地佩服这个孩子的悟xìng。 冰嬉者们左右保护着两位小主子,还不时提点些动作。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曾想和脚下却忽然如同失控一般,直直地朝艰难滑行的永撞了过去。 这边厢永还专注于脚下,余光里就忽然看到有什么东西挟风带浪地过来了。 亭中的众人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弘历身侧的一双拳头攥得死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和如果真的撞上了永,不管永有没有受伤,和的惩戒是免不了的。 陈新承在一旁看着,大冷天的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原想靠着一场冰嬉,得一两句称赞,将账目的事情翻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和这一撞要是坐实了,他这个牵头人能讨得了什么好? 说起来谁都没有想到,出场时滑得如此稳妥的和会突然失控。太后煞白了一张脸,颤声道:“拦住他,快拦住他。” 嬉冰者才如梦初醒般上前拦截,眼看着和就要撞上去了,太后已经惊惧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 然而众人预想中的相撞并没有发生,和在堪堪要撞到人的时刻,猛地朝后一仰,整个身子就这样突兀地朝后仰去。 皇帝为自己系的披风会湿吧,这是和倒下的时刻,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和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被摔麻了,然而太后、令贵妃都忙着去看受惊了的永。弘历急匆匆地走上前,却在瞥了他一眼之后,也转向了永一侧。 太后仔细瞧了瞧永的情况,见他只是愣愣地站着,一副吓到了的模样,登时怒从心头起。 “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让你们贴身护着十二阿哥,你们就是这么护的?” 一圈子嬉冰者都沉默着,太后又将目光投向一旁倒在地上的和,见他摔得狠了,犹豫了半晌,却是没有责备。 弘历看着太后严肃的脸色,柔声道:“皇额娘,您别生气,这回是和闯的祸,朕定会给永一个公道的。” 太后抬眼看了眼弘历,沉声道:“皇帝,虽然皇后不懂事,但永毕竟是无辜的,而且是唯一的嫡子。依哀家看,冰嬉虽然新奇有趣,可到底不太安全,日后还是少办为妙。” 弘历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倒在冰面上的人,皱眉应道:“皇额娘说的是。” 倒是站在太后身侧的令贵妃,脸色不太好看。 太后和一众女眷搀着永走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冰嬉的大会就这样不欢而散。十格格将鞋底的冰刀取下,小跑到和身边。见他扶着腰,一脸痛苦之色,担忧地问道:“和,你没事吧?” 还不待和回答,走在前头的妃听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低咳一声道:“十格儿,走了。” 十格格应了句:“我就来。”便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吩咐左右道:“你们将和大人送回去。” 和冲他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却在十格格转身的一刻,彻底软倒在冰面上。 方才着地的那一刻,他并没能控制好力度,如今腰部便传来了源源不断的疼痛。 直到十格格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他才听见弘历的声音:“还能走么?” 和这才发现,四周的嬉冰者不知何时都被遣散了,冰面上就剩下他与弘历,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陈新承。 和试图凭一己之力撑起身子,却禁不住一动弹就是揪心的疼,只能强撑着道:“能……” 弘历叹了口气,上前yù将他抱起。和却看了眼陈新承,想要靠着弘历站起身。 怎料弘历偏不成全他,一个用劲儿就将他圈到了怀里,牢牢地抱稳。走过陈新承身侧时,弘历扫了他一眼,板着脸道:“与其将心思花在如何讨好朕上,不如踏踏实实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陈新承,降二级留用。” 陈新承一听,连忙跪下谢恩。好好的一场冰嬉大会上,出了这样的岔子,伤着了一个从二品大员,还险些伤及阿哥,弘历没有摘掉他顶戴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和伏在弘历怀里,悄悄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他感觉后背的披风被人撤掉了,青年不解地瞧着弘历,只听帝王冷声道:“全都湿透了,你还想生病不成?” ☆、第四十章 和总觉得一路上经过的侍从,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像是隐约含着笑意。 可怜我们的和大人,厚着脸皮受了那公主抱的礼遇,着实体验了一把弘历的恶趣味。 好不容易回到房中,弘历毫不怜惜地将他放在榻上,冷声问道:“可有伤yào?” 和将两手垫在下巴处,一边小声地嘶着气,一边应道:“我行囊中带了些。” 弘历从那行囊中翻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嗅了嗅,皱着眉坐到榻边。 和看着他的表情,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是很难闻么,这伤yào是不能跟御用的yào比,不过我皮糙ròu厚,好yào给了我,我也消受不起。” 弘历挑了挑眉,略一沉吟,便解了和的衣衫。 和知道这yào的威力,当下便咬紧牙关,强笑道:“我撑得住。” 话说得轻巧,可当弘历用力地揉上腰背上那大片的淤青时,和完全忘了刚才的豪言壮语,一下子嚎了出来。 弘历的手劲儿,完全不像对待一个伤者,更像是对着砧板上的一团ròu。和就在他的掌下被搓扁揉圆,偏偏还不能反抗。 弘历也被那一声惨叫惊住了,当他对上和敢怒不敢言的眼神时,面色如常道:“用力些才能将淤血揉开。” 和认命般趴回了原处,刚准备迎接下一轮酷刑,却感觉到弘历轻轻地扳住他的下颌,将一方软帕塞到他口中:“别咬伤自己。” 和艰难地点点头,好不容易熬过初时的剧痛,又察觉到弘历的手在自己的腰际摸索着。 “唔……唔……”和猛地动起来,却被弘历一把摁住:“别动,朕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 和当即有种yù哭无泪的感觉,要是单纯的疼痛他还能忍受,可这般触抚却让他倍感煎熬。 弘历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颤抖,仍然不紧不慢地动作着。待他终于收手,和的脸却早已涨得通红。 “脸怎么这么红?很热么?”弘历话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伸手将和口中的帕子取出来。 和暗自腹诽道:“明知顾问。”却只是偏过头去不看弘历。 弘历见状也不再逗他,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今日你的举动,委实太过冒险了。” 和将头偏转过来,瞧着弘历的侧脸道:“这不是皇上希望的结果么?借机给陈新承一个教训,他都将主意打到太后和十格格身上了。皇上难道不生气?” “朕生气归生气,可朕更希望,你在行事之前先顾全自己。若你今日摔出个好歹来,朕就不止是生气了。” 和愣愣地瞧着弘历的脸,半晌笑道:“我明白,我会学着保全自己,不会再让皇上为难的。” 虽然弘历的话说得隐晦,可和却听懂了:今日此举虽然如和所料,他成功地将冰嬉的场面搅乱了,借太后的手给陈新承安了个办事不力的名头,但风险也是极大的。 试想如果他没有控制好,真的撞上了永,那么乱局就会彻底演变为一个死局。遭殃的不仅是陈新承一干人等,更会将自己搭进去。 他看出弘历在冰嬉大会上心情不快,匆忙之中想出了计策。可是在场的大臣中,并不只有他一个人看出了弘历的不快。纪晓岚也看出来了,然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自己果然还是太冲动。 和有些沮丧地将头埋在软枕里,却不期然地听到弘历的声音:“你能为朕做到这个地步,朕很高兴。” 弘历这句话说得缓慢,却一字一句都烙在了和心上。青年猛地抬头去看弘历的表情,却不觉牵动了腰背上的伤,疼得倒吸了口气。 弘历皱眉道:“小心些,幸而这次没有伤到筋骨。东巡路上,条件自然不比在京城。你这般折腾,万一落下了病根,苦的是自己。” 和点了点头,他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帝王对他的在意,因而更加要保全自己。虽说男子不必拘于后宫之中,可前朝与后宫相比,只会更加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授人以柄。哪怕弘历是那万人之上的君主,也总有护不住他的时候。 又过了两日,和背上的伤虽未好全,却已经可以随扈开拔,前往东巡的下一处目的地了。 车马辗转数日,进入保定府境内。 和因着有伤在身,这一路都坐的车驾。连着好几次他无意中掀开车帘,都看见御史钱沣骑着马跟在车驾旁。 和换了个舒坦些的姿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钱大人这一路是怎么了,不乘车驾改乘马了?” 纪晓岚的目光仍盯着书,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用理会他,那头倔驴在看栈道的修缮状况。” 纪晓岚一提,和才感受到,这一段的路面状况十分平顺。和往外看了一眼,栈道果然都修过了。 和了然地笑道:“看来这直隶总督为了迎驾,可废了不少功夫啊。” 纪晓岚瞥了他一眼,缓缓地将书放下,拿过一旁煨着的茶壶,将茶杯斟上:“可惜啊,总督大人有这份心,咱们钱大人可不领情。” 正如纪晓岚所说,弘历的东巡队伍刚到保定府,下榻到行宫的那个晚上,钱沣就连夜赶了一份折子,第二天就递到了弘历的案头。 奏折里参了直隶总督周元理,为东巡事宜倾尽民力赶修栈道,大肆剥削民脂民膏,危害一方百姓,情节实属可恶。 这一日,和与纪晓岚均被召到弘历跟前。弘历坐在苑内的石凳上,将桌上放着的折子递与二人:“钱沣的折子,你们都看看。” “这……”和与纪晓岚看完这份言辞激烈的折子,都有些哭笑不得。 弘历抚了抚额,打量着面前的两位臣子,沉声道:“你们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要真说起来,钱沣也确实是个奇人。初时他考中进士,便历任翰林院编修和国史馆纂修官,直至如今的监察御史。要说旁的才能,钱沣都算不上出众。唯有一项,这人十分耿直,最是看不惯贪污受贿、营私舞弊的官员。 朝廷内外的清流之士,都对他极为敬仰。可那些个身家不清白的官员,对他是恨之入骨。原因无他,钱沣盯上谁,便会咬着不放,不管那官员出身多显赫,权势多大,他都敢参。弘历的御案上,隔三差五的就会有钱沣递上来的折子。 他的执拗劲儿上来,连弘历都招架不住,谁叫钱沣是专司直言进谏的御史呢?只要那獬豸补服穿在他身上一天,弘历便拿他没办法。 在历史上,钱沣与和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但即便是历史上的和,也对这样耿直的官吏无可奈何。他既不慕权,也不好利,被逼急了就以头抢地,连死都不怕的人,委实是无敌的。 和心下思量,从容道:“奴才以为,钱沣的话不可尽信。他与我们同时到达保定府,一路上就看了条新修的栈道,便一口咬定周元理剥削百姓,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纪晓岚也接道:“臣以为,和大人所言有理。直隶地处京畿,位置至关重要。周元理身为直隶总督,若贸然裁撤,只怕会引起骚动。” 弘历颔首道:“那依你们之见,现下应当如何应对?” 和寻思了片刻,温声道:“当务之急,应当先稳住钱沣,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钱沣是言官,弹劾官员是他的本职所在。但人言可畏,若是流言不实,对周元理的名节会造成极大的损害。” 纪晓岚补充道:“除此之外,应当尽快查实此事的内情。周元理是否德行有亏,可派官员暗访民间,进一步核实钱沣的指正。这样一来,若是周元理确有劣行,将他捉拿归案便是;若是钱沣的片面之词,也可及早还周元理一个清白。” 和闻言笑道:“钱沣不是说周元理剥削民力,让百姓苦不堪言么?照这样看,话从百姓口中说出来,他总该服气了吧。周元理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还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不成。” 弘历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和,晓岚,你俩随朕走一趟。”转瞬又接道:“叫上钱沣。” 不曾想,和还未把弘历的意思知会钱沣,这位钱大人就先找上门来了。 这一日,和正在房中临摹董其昌的字,侍从便通禀道:“和大人,钱大人正在外间候着,说是找您有要事相商。” 和笔锋一顿,应道:“知道了。” 和走到外间时,钱沣已在屋内徘徊许久,一见和便苦了一张脸。 和却是不急,他缓缓地沏了一壶茶,给钱沣斟了一杯:“钱大人尝尝这茶。” 钱沣心里憋着话,哪有心思品茶。但见和开了口,便只能囫囵地灌了一杯。 不想入口却别有一番甘甜的滋味,细品之下竟唇齿留香。 钱沣不由赞道:“好茶。” 和笑笑,又为他斟了一杯,这才开口道:“钱大人可知,这是什么茶,产自何处?” 钱沣盯着那金黄的茶汤看了许久,终究是摇了摇头:“下官孤陋寡闻,并不能分辨这茶的种类。” ☆、第四十一章 和瞥了他一眼:“这茶名叫鸟接茶,产自保定赞皇县。传闻这茶是南方的候鸟误食了茶树种子,在迁徙的过程里带到了北方。所拉的粪便混杂着茶籽落在了树洞中,年深日久被雨水浇灌,便在赞皇县的山林中生根发芽。” 钱沣刚含了一口茶,闻言险些把茶水喷出来,一时间被呛得咳嗽不止。 和被他惶急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钱大人不用介怀,这茶是将植株的叶和梗摘下来后加工而成,干净的。” 和一解释,钱沣更是涨红了一张脸,有些气恼道:“和大人,下官这次冒昧造访,是有正事想与大人商议。” 和将袖口理好,这才正色道:“钱大人请讲。” 钱沣蹙眉道:“和大人,下官有一份折子,上达天听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皇上却没有给在下任何的回音,下官真是琢磨不透皇上的意思。” 和挑眉道:“和某多问一句,钱大人的折子,是不是与直隶总督有关?” 钱沣原本疑惑的目光猛地聚焦在和脸上:“和大人,这你是如何得知的?” 和避过钱沣探究的眼神:“实话告诉你吧,皇上已经看了你的折子。” 钱沣大惊:“那……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的意思是,让你随同圣驾一起寻访民间,亲眼瞧瞧周大人治下的保定府,究竟是怎么一番模样。” “这……”钱沣端着茶杯,皱眉道:“皇上这是……” “钱大人……恕我直言,你这回可给皇上出了道难题啊。”和盯着钱沣胸前那只活灵活现的獬豸,轻声叹了口气。 “和大人何出此言?”钱沣丈二摸不着头脑地问道。 “钱大人,您觉得当今圣上,是明君么?”和并没有正面回答钱沣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当然是!”钱沣瞪大了眼睛看向和,眼眸深处埋藏着隐隐的不安。 “皇上东巡祭孔,是圣明之举么?”和接着问道。 “东巡祭孔,于情理相合。”钱沣一面应道,一面小心地等着下文。 “那不就结了么。”和一拂袖子,站起身来,“既然于情于理都相合,那你为何要拿修栈道的由头参周元理?” 钱沣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他颤声道:“我……绝对没有一丁点这样的想法。” 和脸色冷了下来:“钱大人,这话你自己和皇上说吧……别忘了两日后随皇上微服寻访。” 钱沣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和缓了脸色,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那壶里的茶渣,喃喃道:“若是栈道不翻修,今岁来保定又怎能喝上这样的好茶?” 两日后,弘历与和、纪晓岚一行按计划到民间寻访。保定府每月的集市时间已经过了,街头巷尾只能看见一两个卸粮食的行商。 弘历走上前去,笑着问道:“这位小哥,这卸的都是什么?” 那卸货的汉子看了弘历一眼,刚呼出口寒气,和就将些碎银子递了过去:“小哥辛苦了,这个拿着买酒喝吧。” 那人掂了掂钱袋子,笑着打开了话匣子:“看几位的模样,不是保定人士吧,这袋儿里装的,都是关中运来的粮食,小麦、谷子什么的。” 和也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行商,顿时来了兴趣:“这生意瞧着还不错?” 那商贩挥了挥手:“做咱们这行的,祖祖辈辈都是行商。这日子不管好赖都得想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子过下去,人活着,不就为了一口饱饭么,您说是吧。” 小哥转头敦促了几声,又接着道:“不过您别说,近些日子还真的比以前好些了。” “哦?”弘历挑眉道:“却是为何?” “这还用问么,因为咱们直隶的官老爷,周元理周大人啊。” 弘历与众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兴奋的神色。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这生意好,与那周元理有何关系啊?”和追问道。 “要不是周大人,将那栈道翻修,我等一路上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像如今冬天还好,要是夏季炎热的时候,路上一耽搁,山东的大枣还没等运到保定就得烂掉。可如今栈道翻修,一路平顺,我们也就能省下不少时间。” 弘历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尤其是钱沣,原本虎着的脸出现了一丝裂缝。 还是和最先回过神来,他朝那商贩点了点头:“多谢小哥了。” 弘历看了钱沣一眼,转身进了一处茶寮。跑堂的一看这几人的装束,立马热情起来。 “几位爷这是歇脚?本店有上好的……” 和点了点头:“小二哥,我们几个是从外地来的,想向您打听个事。” 店小二捡过桌边的碎银子,揣进腰间,热情道:“好说,好说。” “听说皇上东巡会经过保定,我们这一路过来,看这道路都修得很好,想必你们废了不少功夫吧。” 怎料那店小二摇头笑道:“客官这您可说错了,不管皇上来还是不来,栈道都是要修的,早就动工啦。” 这回轮到弘历诧异了:“这是怎么个说法,难道这栈道不是为了迎驾修的?” 店小二见他们听得认真,也来了兴致:“要说这栈道,还真不是为了迎驾修的。今年早些时候,直隶雨水甚多,咱们保定府的路好些都被冲垮了,无论乡间还是县城都是一片狼藉,好些百姓都失了生计。” 纪昀略一回想,颔首道:“今岁夏季,直隶确实多雨,我记得还有好几处堤坝被冲毁了。” 和经此提醒,也想起来了:“的确,朝廷还下发了救灾的银子。” 店小二见有人捧场,更加热情了:“两位说得不错,这修路的关键就在赈济的银子上。” 钱沣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时机了:“难不成周元理将赈济的银子贪墨了?” 此话一出,店小二就急了:“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周大人不仅不贪,灾祸之后还自掏腰包救助灾民。要不是因为你是客人,冲着你这句话我就要将你赶出店去。” 和见小二真急了,连忙圆场道:“小二哥消消气,我这朋友素日里就嘴笨,小二哥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听了和的话,店小二方才平静下来,瞪了钱沣一眼,方才继续道:“朝廷下发的赈灾银子,周大人并没有就此下发给灾民,而是推行了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和奇道:“这总督大人是个能人啊,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钱沣有些后怕地看了那小二一眼,不解地问道:“何谓……以工代赈?” 和看出钱沣的纠结,温声道:“以工代赈,就是让受灾省份的民众,参与修路、筑桥等工程,官府再按照参与工程的人数发放酬劳。此举一来可以让民众获得饷银,达到赈济的目的,二来像栈道、桥梁这样的设施,对地区而言是至关重要的。若能在恰当之时集众人之力兴修起来,于地方而言大有用处。” “这位爷是行家呀。”店小二赞道:“说起来就是因为以工代赈,我才有了开这间茶寮的本钱。不止是我,很多街坊邻里都因此有了生计。” 钱沣难以置信道:“所以说,那栈道就是在以工代赈的情况下翻修完成的?” 店小二点头道:“正是。” 钱沣沉默了,他一直信奉眼见为实,却从未想过修栈道、建桥梁还能够不剥削百姓,不赶工逐利。 弘历将杯中的茶饮尽,面色如常道:“走吧。” 和打点好店小二,便快步跟上弘历。走在前方的帝王忽然道:“和,你觉得周元理是个什么样的官?” 和思索了片刻,低声应道:“周元理的“以工代赈”之法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受灾地区除了一应建筑遭到破坏以外,也因民众流离失所而最易生变故,此举对于安定民心也有奇效。因而我觉得,周元理是个能臣。他治下的保定府,欣欣向荣,民心和顺,理应嘉奖。” 弘历点点头,又转头看向亦步亦趋跟在最后方的钱沣。 “钱沣,你到现在还笃定,周元理是个贪官么?” 钱沣垂着头,不敢直视弘历,面红耳赤道:“微臣惭愧,此次确实过于鲁莽,冤枉了周大人。” 弘历闻言,并没有说话。直到返回行宫,弘历方才道:“拟旨,赏直隶总督周元理太子少保衔。” 弘历在保定府没有多做停留,移驾那日,周元理率直隶境内大小官员前来送行。年近古稀的周元理刚要下跪,就被弘历伸手扶住了:“秉中啊,你和你的前任杨廷璋,都是大清的股肱之臣。朕知道你对晚辈门生颇为看重,多有照拂。只是这人各有命,僚属犯错之时,不袒护包庇,才是君子之道。” 周元理心下一颤,他隐约觉得皇上是在提点他。当即便躬身应道:“微臣谨记皇上教诲。” 和听了这话,猛地反应过来:周元理也算是乾隆朝的封疆大吏了,但人们往往会记住国泰这种大jiān巨恶,却忘却了像周元理这种勤勤恳恳一辈子,治水亲民的好官。周元理一生唯一一次栽了大跟头,却是因为袒护下属,被弘历革职查办。 弘历这语焉不详的提醒,是想避免周元理重蹈覆辙。也许从一开始,弘历就知道钱沣所奏之事必有内情,但他却没有训斥钱沣,而是循循善诱地让钱沣明白其中的道理。 眼前的男人,行事雷厉风行的背后,是细致妥帖的温柔。每次读懂一分,和便陷进去一分。 ☆、第四十二章 和坐在暖融融的车驾上,隐约间听到有人唤他:“和大人……和大人……” 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纪晓岚已经喊了他半天:“和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 和抱歉地笑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打从车驾进入山东境内,心下就隐隐地不安起来,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 “说起来,我也有许多年未到过这济南府了。上一次来,还是年少时游历直隶周边的府县。这济南的确是个好地方,有道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说的就是这济南城。 和见纪晓岚摇头晃脑地念着诗,显然是沉浸在了回忆里,心下却更加烦躁。他想了想,忽然问道:“现如今是徐绩在山东巡抚任上么?” 纪晓岚停下追忆,奇怪地打量着和,半晌收回目光道:“你让我想想……的确是这个徐绩……怎么,有哪里不对么?” 和心头一颤,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徐绩就是那位因山东寿张县发生王lún起义而被弘历撤职的那位巡抚。 和终于明白那种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不安感源自何处,他怎么会把王lún起义这么重大的事件忘在脑后呢?那可是学生时代背了不下百遍的清王朝由盛转衰的起点啊! 纪晓岚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和大人,你真的没事么?” 和一面强笑道:“我没事……”,一面在脑海中回想王lún起义的□□。 王lún此人,是出身于山东寿张县的一个农民,他曾加入白莲教的支系。时年山东大旱,民众食不果腹,然而山东境内,土地兼并严重。官员在征收漕粮上做文章,不断巧立名目,让本来就生计艰难的民众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和禁不住猜测:弘历挑这个时间东巡,是不是也是为了提防王lún起义的发生? 正想着,车驾忽然停下了,车外传来了侍从的声音:“诸位大人,巡抚衙门到了。” 和和纪晓岚跟在弘历身后,抬眼就见道路两旁乌压压地跪了一众官吏,领头的那位一身锦鸡补服,必定是山东巡抚徐绩。 “山东巡抚徐绩恭迎圣驾。”徐绩等人恭恭敬敬地行礼,清一色垂着脑袋,等着弘历发话。 “都起来吧。”弘历的声音里带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 众人纷纷起身,徐绩身后的一个胖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刚想掏出手帕擦擦汗,就听弘历道:“国泰,山东布政使,文授的儿子,朕记得你。” 和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赶忙仔细去瞧那人的脸。 俗话说相由心生,国泰长着一副肥头大耳,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一笑就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 “奴才何德何能,承蒙皇上挂念,奴才惶恐。”国泰嘴上谦虚着,唇边却呛起了一丝自得的笑容。 弘历一行由徐绩领着进了府衙的后堂,和看了看周遭的装潢,虽然没有行宫气派,却俨然是用心妆点过的。转瞬间便明白了徐绩的心思。 “徐绩,朕东巡来此,济南府难道就没有修行宫么?”弘历含笑问道。 徐绩一愣,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僵住了,战战兢兢地应道:“微臣……微臣无能,未能按时修缮好行宫,求皇上恕罪……” 弘历闻言,半晌没有应声,数九寒天里,徐绩额际冷汗涔涔,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倒是国泰,不疾不徐地应道:“回皇上,徐大人公务繁忙,特将接驾事宜jiāo付于奴才。奴才瞧着这处巡抚衙门,虽然不及行宫恢弘,倒也别有一番清幽的意境。又思及修建行宫,耗费民力,因此就自作主张,将这巡抚衙门的院子精心布置了。一应责任,均由奴才一人承担,与徐大人无关。” 和不着痕迹地瞥了国泰一眼,不得不说国泰确实会办事,寥寥数语就将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一应解释也都有理有据,既卖了徐绩一个人情,又得了皇帝的赏识。 弘历眼神一暗,片刻后又恢复常态:“国泰言之有理,这处院子很是别致,朕很满意。” 徐绩闻言缓缓地松了口气,这回国泰脸上得意的神色更是藏都藏不住。 第二日清早,和刚伺候弘历起身用膳,国泰就已在门外候着了。弘历看着满桌满目的美食,暗自瞥了和一眼,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道拔丝山yào,便将手指向那碟子道:“先尝那个吧。” 和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食yù,规规矩矩地夹了一块,吃相斯文地尝了一小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吃!山yào柔软筋道,甜而不腻,当真是难得的美食。 和当即替弘历夹了一块,弘历刚想往嘴里送,就见和盯着他筷子尖上的山yào,满眼羡慕之色,不自觉地翘起了唇角。 弘历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和见状疑惑道:“皇上,不合胃口么?” 弘历淡淡地说了一句:“太甜了……赏你了。” 如果不是顾及着人前的仪态,和恐怕会当场兴奋地跳起来。前一秒明明还在吐槽这万恶的封建君主浪费粮食,下一秒就恨不得扒着弘历狠狠亲两口。 和低咳了两声,轻声道:“谢皇上。” 接下来的每一道吃食,弘历都会仔细观察和试吃时的神情。结果和发现:他爱吃的弘历一样都不爱,统统赏给了他;他不太爱吃的,弘历倒是用得多些。 两人就这样将桌上的吃食尝了一遍,这样一圈下来,和竟也吃了个饱。 弘历收拾妥当,方才让和把恭候许久的国泰传进来。 “怎么是你?徐绩呢?”弘历看了他一眼,不解地问道。 “徐大人昨夜突发急病,抱恙在身,今晨更是连床都下不了,又担心怠慢了圣驾,特命奴才前来伺候。” “突发急病?”弘历嗤笑一声:“这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朕来这儿的第二天就病了,这病来得还真巧。” 国泰听着弘历意有所指的调侃,只得默默不语。过了片刻,又听弘历道:“说说吧,济南都有哪些好去处?” 国泰早就等着弘历这句话,见状连忙应道:“要说这济南城最好的去处,就是那大明湖,登上那大明湖畔的鹊华桥,着实是乐而忘忧的人间美事。 和闻言皱眉道:“现下是冬季,那湖面上不都结着冰么,有什么好看的?” “这……”国泰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将在原地。 “除了这处,可还有别的?”弘历不无遗憾道。 国泰飞速应道:“有,除了大明湖,还有一处千佛山,不知皇上……” “千佛山……”弘历喃喃道:“好名字,皇额娘一生信奉佛教,诚心礼佛。今日朕也登上那千佛山,虔诚礼佛,替她老人家积攒公德。” 国泰好不容易盼到皇上首肯,当即拜道:“皇上纯孝,感天动地,为我等臣子的楷模。” 一行人遂前往那千佛山,弘历兴味盎然,弃了仪仗,徒步上山。国泰这时才察觉出登千佛山是个愚蠢的提议,旁的人倒还好,国泰那般肥硕的体型,平日里走两步都要喘上一喘,陪皇上登山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和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禁不住笑出声来,冲一旁的纪晓岚道:“纪大人,你说这是不是自作自受啊。” 纪昀也轻笑出声,又补了一刀:“非也,这应当叫舍命陪君子。” 这一回就连走在前头的弘历都禁不住笑了。 无奈弘历心意已决,国泰就是再不情愿,也得陪着登山。众人拾级而上,一边欣赏着山中的美景,碰上有趣的景致还会寻个彩头,吟诗作对一番。随同的人中,既有纪昀这样才高八斗的大学士,又有和这样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委实是妙趣横生。如果忽略一旁气喘吁吁的国泰,情境恐怕会更美好些。 行到半山腰,有一处兴国禅寺,弘历见和气息微喘,光洁的额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冒出些许汗来,便轻声问道:“可是累了?” 和也不逞能,他们都是成日里枯坐书堆的文官,就算出行也多是乘轿坐车,像今日一般一气走那么多路,当真是许久未有过的事了。 “是有些乏了,皇上您瞧,那前头就是兴国寺,到寺中歇歇吧。” 弘历点点头,领着众人往那处禅寺去了。 国泰总算可以尽到地主之谊,他小心地随在弘历身后,低声道:“皇上,这兴国寺始建于隋代开皇年间,历来是文人墨客钟情的揽胜之地。” 弘历步入古刹之内,见这佛寺建筑古朴庄严,满意地颔首道:“的确是个好去处……”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弘历侧耳细听了片刻,忽然笑道:“好一曲《渔樵问答》,正合了这山间幽寂的意境。”说着便转头问国泰:“这山寺中,可有擅古琴者?” 国泰思索了片刻,迟疑地应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这琴音出自何处?” 弘历闻言蹙起了眉头,旋即又道:“总归今日有闲暇功夫,何不循着这琴音去寻那奏琴之人。” ☆、第四十三章 国泰闻言,当即笑道:“奴才遵旨。” 和却皱起了眉头,看国泰这副模样,可比初时上山要热情多了。 众人在寺中稍事休息。和一面将石凳上的尘拂扫干净,让与皇帝坐了,一面走近寺中的水井。见井中水质清冽,便拿过一旁的木桶,亲自打了一桶井水。又拿葫芦瓢舀了,先尝了一口。 许是因为冬天的缘故,那井水初尝之下凉透心扉,细品之下却带出了一阵甘甜,很是解渴。和高兴地将那水瓢递与弘历,见弘历目露不解,期待地笑道:“皇上……您尝尝,这井水甚是好喝。”说话间,却又想起那瓢被自己喝过了,刚想伸袖去擦,就被弘历抢了过去。 弘历尝了一口,被那水凉得一激灵,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和见状禁不住笑出声来。弘历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道:“确实很甜。” 和只觉得再那样被弘历看下去,脸上就要烧起来了,忙转过脸去,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模样。 待众人歇过一阵,便出发去寻那琴音的出处。 此时那琴声却已换了曲目,一曲《平沙落雁》为这空旷寂静的山间平添一丝缥缈,若隐若显的琴音越发勾起了弘历的好奇心。 众人走近山涧处,溪水淙淙有声,将那琴音盖了大半。和侧耳细听了一阵,指着一个方向道:“皇上,在这边。” 说着,他踩上了一块石头,朝弘历伸出手。弘历提住袍服,在和的协助下也登上了那一处。朝前望去,便见不远处有一方小亭子,亭中似有一人在演奏。 弘历驻足听了片刻,悠扬的琴音让听者的心绪也平和下来。他又走近了些,看清了亭中抚琴的是一位女子。 女子似乎没有发现弘历等人,仍专心地演奏着,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抬起头。在红梅斗篷的映衬下,一张鹅蛋脸更显白皙,弯弯的柳叶眉自有一番古典的韵致。 当她看到弘历等人时,脸上露出些许惊讶,随即眉心微蹙,略有几分被打扰的不满。 弘历主动开口道:“在下今日揽胜,偶然经过此地,被姑娘的琴声所吸引,故而一时忘情,打扰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弘历一身锦衣袍服,腰间系着精致的玉珩配饰,一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偏生态度还十分谦和有礼,让人难以生出厌恶的情绪。 那女子想必极少与陌生男子对话,一时间有些无措起来。 弘历见她拽紧了衣角不说话,便主动上前,端详起她面前那架古琴来。 见那琴制式看起来十分笨重,不同于寻常女子所喜爱的秀气款式:“这琴瞧着年代久远,不像是如今常见的古琴。”弘历奇道。 那女子祛生生地瞄了弘历一眼,声音几不可闻地道:“这是师旷古琴,乃琴中古品。” 她声音虽小,弘历却是听见了,恍然道:“师旷乃春秋时期著名的乐师,传闻他精通音律,尤擅弹琴。史载师旷鼓琴,通乎神明。更有甚者说师旷曾为晋平公奏“轻微”一曲,引得玄鹤飞入殿内,被世人誉为吉兆。” 那女子听了弘历的一番话,眼中戒备之色稍退,清澈的目光中透着几分仰慕。 “公子学识之渊博,实在令人赞叹。” 弘历笑道:“姑娘若是赏识在下,不知能否再奏一曲,让在下当面聆听天人之音。” 女子点点头,思索片刻便弹奏起来。弘历背对着众人,因而谁也没有发现他紧皱的眉头。 那女子这回,奏的却是一曲《长门怨》。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像是有挥之不去的愁绪萦绕在心头。 和站立在一旁,他无心听琴,因而一直留意着女子的神色。见她虽然隐藏地极好,眼神却还是不时瞟向国泰的方向。 和越看越觉得不妥,却又不好出声打断。正烦闷间,国泰却突然一脸堆笑地凑到和耳边:“素闻和大人,是这满朝文武中最知情识趣的,怎的还站在此处?下官知这山中,还有别的好去处,不知和大人可有兴趣一游?” 和刚想摇头,又听国泰道:“皇上与那姑娘相谈甚欢,你我闲杂人等在此,岂不搅了万岁爷的兴致?” 和听了这话,面上神色如常,内里却像吞了个馊馒头似的,烦闷异常。 国泰见他没有反应,还yù再劝,下一秒却见他猛地扭转了目光,不再去看那亭中的男女,回身朝另一侧走去。 国泰能感觉到他周身蔓延着的怒意,却不知哪里惹恼了和,只得陪着笑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和的余光扫到国泰那张泛着油光的脸,还是头一次觉得国泰的相貌丑陋到让人生厌,连同脸上那谄媚的笑容,都恨不得立刻将它撕碎了。 心生怒意的和走得匆忙而决绝,因而忽略了弘历在他转身之际,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就连那女子奏完一曲,弘历依然还望向和离去的方向。 见弘历没有反应,那女子只好垂眸轻声道:“不知公子,是否喜欢这支曲子?” 弘历闻言,方才收回目光,浅笑道:“姑娘琴技一绝,在下佩服。不知可否有幸,邀姑娘同游这山中美景?” 那女子有些愕然地望向弘历,弘历却没有漏看她眼底的那点欣喜。 “能与公子同游,是小女子的荣幸。”说完,又觉得太过急切般补充道:“只是我只身一人……” 弘历笑道:“山路多艰,姑娘一人多有不便。不如让在下陪姑娘一同下山,也好有个照应。” 那姑娘见状,也没有再推拒,只是轻声道:“还未知公子的尊姓” 弘历一滞,随即应道:“我姓黄。” “黄公子,我姓赵,名妍晚。”赵妍晚说着,仔细地将那师旷古琴用布裹好,缓缓地站起身来。 弘历接过她手中的琴,温声道:“山路艰险,古琴还是由在下先代为保管吧,赵姑娘请。” 赵妍晚见弘历所指的方向,并非来时上山的路,虽有疑惑,却也只是笑笑,先一步迈下了石阶。 因为天冷,赵妍晚穿得十分厚实,衣裙与斗篷的下摆时常绊住她的脚步,下山一路多有不便。弘历走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步一颤,心下不安。当赵妍晚又一次险些踩空时,弘历终于忍不住将跟前的女子一把抱起。 “啊……”赵妍晚惊呼一声,一双明眸惊疑不定地看着视线上方,弘历陡然放大的脸。 “妍晚走得这样困难……朕……我不放心。”弘历浅笑着解释道。 却说和虽然朝另一边去了,却并未走远。国泰见他步子逐渐放缓,半道儿上还停住了,却也不敢催促,只能纳闷地跟在和身后。 正当国泰等得不耐烦,想要出声之时,忽然听到山路上方传来了声响,一抬眼便看见弘历怀抱着赵妍晚下山来了。两面人马撞个正着,弘历显然也没料到在此处会碰上和与国泰,一时竟有些尴尬。 赵妍晚似是看出了弘历的为难,忙挣扎道:“公子,你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 怎料弘历臂弯一紧,反倒把人搂得更结实些:“妍晚别动。” 赵妍晚听了这话,便安分下来,乖乖地窝在弘历怀里不动了。 和闻言,却眸光一闪。这么片刻功夫,就连妍晚也叫上了。他看了看面前依偎着的两人,又看着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的国泰,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许是心中气闷,和不待弘历发话,抬腿便朝山下走去。国泰还没反应过来,和便已走出了好几步,国泰在他身后喊道:“和大人,你慢些,突然走这么快做什么,这万岁爷还在后头呢?” 和步子却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追兵似的,他高声道:“这山中空气闷得很,我到前头去透透气。” 怎料话音刚落,就听到弘历的声音:“和,你回来。” 和猛得顿住脚步,转身看着怀抱美人的弘历,犹豫片刻还是走了回去。 当他走到弘历身旁,一双满含疑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弘历时,怀里却忽然多了一件物什。和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是一把用布包裹的古琴。” “这是妍晚的师旷古琴,极贵重,你务必要拿好。若是损坏了,朕……我唯你是问。” 和愣愣地抱着那架古琴,眼见着弘历抱着赵妍晚一步步地走下山。国泰跟在弘历身后,间或地回头看他一眼,见和还是木头般拄在原地,便不再等待,用尽全力跟上弘历的脚步。 和站在高处,透过枝桠看着弘历稳健的脚步,却觉得每一下都仿佛踩在他的心头。还要和着泥土碾上一碾,柔软的心如同被沙石磨砺过一般,生疼。 和在山上愣了许久的结果,便是再出发时,前头已经看不见人影。目之所及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步步地走下那石阶。冬季的天色黑得早,及至后来山路已经渐渐地看不太清晰,只能凭着感觉摸索。 和怀抱着那古琴,正为难间,忽然瞧见山路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和加快了脚步朝那光源处走去,凑近了才发现原是侍卫提着灯烛上山来了。 随着和逐渐走近,在下方观望的国泰也焦急地喊道:“和大人……这边。” ☆、第四十四章 待和平安下山,才发现仪仗队早已整肃完毕,赵妍晚也已经随弘历坐上了辇车。纪昀一面吸着鼻烟,一面笑道:“和大人……你这一趟去的,还真够久的,圣驾都在此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和瞥了一眼前头弘历的辇车,将那琴递与纪晓岚:“纪大人,这柄琴就拜托你了。”说罢,便翻身上马,跟在了弘历御辇的一侧。 他听见辇内赵妍晚的声音:“公子……居然……居然是……”忽然觉得愈发烦躁起来。 这种烦躁的情绪,一直到返回巡抚衙门,都没有减缓半分。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待辇车停稳后,便有侍女将赵妍晚扶下。赵妍晚对巡抚衙门有些惧怕,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弘历一面命人收拾出一间厢房,供赵妍晚歇息之用,一面温声道:“妍晚,今日天色已晚,就在这巡抚衙门内歇息一晚吧,明日一早朕就命人送你回家。” 这一回,赵妍晚没有再拒绝,她顺从地跟着侍女前去梳洗。 弘历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怔愣的和,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和留下。” 高悬的宫灯下,和垂着头,听着弘历缓缓道:“明日……你就无需唤朕起身了。” 和yù言又止地瞧着弘历:“皇上……” 弘历却没再答话,转身回房了。 和蓦地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是什么东西流走了。从前在宫里头,弘历不也是这样,今日宠幸这个,明日钟情那个,为何到了宫外,自己竟会如此介怀?简直跟那些成日里争风吃醋的后宫女子没什么两样,和禁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这边和落寞地回了房,那一头侍女奉琴正在替赵妍晚沐浴更衣。她一面将温热的水浇在赵妍晚的肩背上,一面悄声道:“姑娘,富察大人吩咐了,让您今晚务必要俘获圣心,承蒙圣宠。” 赵妍晚深吸了口气,颔首道:“你让叔父放心,他如此厚爱我,千方百计安排机会让我接近皇上,这份恩情妍晚一定会记着的。” 赵妍晚沐浴完毕,由侍女为她擦上香膏,再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本就是柔弱秀气的长相,如今一拾掇,更显得眉目含情。 奉琴替她换上一身湖蓝色的纱裙,不解地问道:“姑娘,你怎么知道皇上会喜欢这样的打扮?” 赵妍晚一面别上珍珠耳坠,一面笑道:“傻丫头,京城的旗人女子,皇上见得多了,自然就不稀罕了。此次东巡皇上不经过苏杭,可并不代表他不喜欢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一种口味吃久了,总要换换的,不然叔父也不会从一众宗族女子中挑中了我。我虽是富察家旁支的女儿,但从小随母亲在江宁长大,吴越女子会的本事,我也通晓一二。”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侍从的声音:“赵姑娘歇下了么?” 奉琴连忙将门拉开一条缝,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那侍从客客气气地朝奉琴笑道:“万岁爷召赵姑娘觐见。” 奉琴返身从屋里取了厚实的大氅,替赵妍晚披好,方才将她送出门去。 赵妍晚乘着暖轿,由侍从抬着过了几道门,送到弘历的别院里。这期间她悄悄地将轿帘掀起,瞧着宫灯和着月光撒下的光华,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转瞬之间,暖轿便已到了弘历的院落。侍从将她搀扶下轿,而后在门外禀报道:“皇上,赵姑娘已带到。” “让她进来吧。”弘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赵妍晚缓缓地推开那扇门,屋内烧着暖融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银霜炭。弘历坐在书案后,一边吃着花生ròu丁,一边看着书。见她有些拘谨的站在那儿,便淡淡地道:“坐吧。” 赵妍晚左右看了看,见自己的琴被架起来放到了一旁,便走过去坐到了凳子上。 “师旷古琴,太古遗音,山中偶遇,有佳人兮。”弘历低沉的嗓音传来,让赵妍晚不自觉地红了脸。 她就像所有含苞待放的少女般,既期待又不安地拿眼角的余光扫着弘历。见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越发不敢往弘历的方向看。 弘历走到她的身旁,从身后将她圈住,俯首还能闻到她身上香膏的气息,赵妍晚的身子禁不住微颤起来。片刻之后,她的大氅无声无息地滑落,轻薄贴身的纱裙露了出来。 弘历虽然近在咫尺,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满心忐忑的赵妍晚左等右等,终于一咬牙回过头,想要伸手去解弘历的衣衫。 不想却被弘历一把扣住了手腕,力道之大让赵妍晚一惊,却又不敢叫出声,只能放轻了声音道:“皇上……您弄疼我了。” 如果赵妍晚够聪明,她就会发现,此刻弘历的脸上哪还有半分温柔缱绻的模样。弘历一双眼睛如炬般盯着赵妍晚:“说,是谁派你来的?” 赵妍晚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仍犹自镇定地笑道:“皇上此话何意?民女才疏学浅,并不能明白皇上的意思。” 弘历放开了她的手,女子手腕处的红痕看上去有点可怖。如果说方才只是忐忑不安,那么此刻的赵妍晚,才真正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害怕。 正晃神间,她听见弘历微冷的笑声:“既然你不愿意主动说,那么朕来问你,你真的姓赵么?” 赵妍晚原本还能保持镇定,但当她听到这句话时,浑身抑制不住地抖如筛糠。弘历看了她一眼,嗤笑道:“山中遇佳人,听起来很美,不过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一些。还有那曲《长门怨》,你想做谁?是陈后还是卫后?当真以为你那点心思朕看不出来?” 原本赵妍晚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求得弘历的怜惜。如今听了弘历的一席话,早已面如死灰。 “皇……皇上……”赵妍晚失却了最初的伶牙俐齿,变得语塞起来。 “让朕猜猜,让你接近朕的那个人,是徐绩还是国泰?”弘历无视她煞白的脸色,继续道:“是国泰吧。朕巡幸千佛山,是临时起意。偏偏就遇上了你,除了国泰,朕还真想不出有谁能第一时间知道朕今日的行踪。” 赵妍晚被逼问至此,再也熬不住了。她双眼含泪道:“是民女,是民女自己仰慕皇上,这才央了叔父找机会让我接近皇上。一切罪责与旁人无关,民女愿一力承担。” 弘历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又将她扶起坐在一旁,轻声道:“告诉朕,你的叔父是谁?” 赵妍晚见弘历神情缓和过来,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便只是凄哀地瞧着弘历,并不开口。 弘历见她这副模样,语气倏地变冷:“你以为你不说,朕就查不出来么?” 赵妍晚此时才明白,弘历是真的生气了,她颤声道:“皇上……民女不能说。皇上若要治隐匿欺瞒之罪,民女……不敢有怨言。” 弘历闻言,沉默许久。久到赵妍晚已经失去了僵持的勇气,弘历方才回转身道:“你回去吧,今日之事,朕会让人守口如瓶。一个花季女子,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赵妍晚霎时间泪如雨下:“皇上……皇上,您要是真心怜惜民女,就留我在这儿过一夜吧。” 弘历怔愣片刻,厉声喝道:“简直荒唐,既然你敬酒不吃,就别怪朕赏你罚酒。来人啊,把她押出去。” 最终,赵妍晚是被压着出去的。尽管如此,她仍旧咬紧了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旁人发现这处的响动。 来时她是被暖轿抬来的,去时她是被皇上赶出来的,可没有暖轿的待遇。柔弱的姑娘经过拱门时,猛然瞧见了和的身影。 和瞥了赵妍晚一眼,冲侍卫笑道:“两位辛苦了,把这位姑娘jiāo给我吧,我自会将人稳妥送到的。”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犹疑。 和温声道:“两位还信不过和某么?” 两个侍卫忙笑道:“和大人哪里话,下官这就去向皇上复命。” 赵妍晚被松开时,身上穿的还是那条特意换上的薄质纱裙。在冬夜的寒风中,饱受惊吓的女子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和听见啜泣声,将自己的披风解开,披到了赵妍晚的身上。 见女子愣愣地瞧着他,和温声道:“回去吧,女子的名节最要紧,被侍卫押回去像什么样子?” 赵妍晚讶异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无话。 却说和将赵妍晚安置妥当,便向弘历的住处走去。 弘历房内灯火通明。和走到门口,恰好碰上方才那两个侍卫从房中退出来。 “皇上……”和在门外轻唤一声。 “进来吧。”弘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和进到温暖如春的屋内,向坐着的弘历行过礼。只听弘历叹息道:“人……都安置好了?” 和心下一凛,心知半途截下赵妍晚的事,弘历已经知晓了,便不再隐瞒:“回皇上,赵姑娘已经安置妥当了。” ☆、第四十五章 弘历见和一副yù言又止的模样,挑眉道:“有话直说。” 和抬头看了一眼弘历,迟疑地问道:“皇上是何时识破……赵姑娘真实身份的?” 弘历把玩着手上的珠串,冷笑道:“偌大的一座山里,半个人影都没有。偏偏有个孤坐抚琴的姑娘,又刚巧让朕遇见了,世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再者一个大家闺秀,出门礼佛,身边居然一个婢女侍从都没有,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可疑之处。” 和恍然,旋即笑道:“原来……皇上从一开始就知道,赵姑娘的出现目的不纯。” 弘历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她背后的那位叔父究竟是谁?” 和仔细想了想,分析道:“徐绩今日称病,若他是那幕后之人,此举恐怕是为了避嫌。能够及时得知皇上的行踪,并且布置好一切,委实不简单,只怕是皇上身边也有他安chā下的眼线。若是国泰,那他今日的表现便十分明显了。我曾注意到,在皇上留意到赵姑娘时,国泰脸上喜形于色,那表情并不像是不知情的样子。” 弘历蹙眉道:“朕威逼劝诱都用上了,她却咬死了不透露一个字,只说是自己仰慕朕。” 和一怔,随即笑道:“倒是个聪明的,她若是将背后之人供了出来,恐怕家族也容不下她了。只有保住了家族的荣耀,她才会有好的出路。” 弘历沉吟半晌道:“你去查查赵妍晚的身世,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和应了,却仍停留在原地,没有离开。 “还有事么?”弘历疑惑地看着他。 “皇上……师旷为晋平公奏《清角》,引得云天变色,风雨骤至……” 和撂下了一句略显突兀的话,让弘历讶异道:“你这是……” 和咬牙道:“我只是希望皇上明白,若皇上想要谈论音律,我也略通一二……” 弘历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半晌失笑道:“和……你……该不会拈酸吃醋了吧。” 青年垂着头,任凭弘历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耳尖的一抹微红昭示着他此刻激dàng的心绪。 弘历低沉的笑声,像是一束狗尾巴草,一阵阵地挠得人心痒痒:“朕还说你今日为何如此失态,原来是为了朕。” 和暗自瞟了弘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了弘历一脸暗爽的表情,转瞬间便有些后悔将自己的那些心思明显地展露出来。 “方才朕嘱咐你明日无需来唤朕,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会宠幸赵妍晚?” 弘历似是发现了极有趣的事情,铁了心要逗逗和。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自然是想宠幸谁便宠幸谁,旁人哪敢过问半句。就是敬事房的规矩,遵与不遵,不也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和原也不想这样夹qiāng带棒地答话,但话到嘴边就变了一副模样,总带了些置气的味道。 弘历也不恼,只是唇边的笑意越发地深了:“那你呢,若朕想宠幸你,也是一句话的事?” 和猛地抬起头,涨红了一张脸瞧着弘历。 这一回弘历彻底笑开了:“行了,朕不逗你了,这些日子朝中一些搁置的折子已经到了,朕看今晚是睡不了了。” 弘历伸了个懒腰:“你去歇着吧。”说着便走向了御座。 和朝他行了个礼,静静地退出房间,又替弘历将房门掩上。 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庆幸,有点窃喜,还有一丝说不上原因的隐忧。 他无法想象:当自己越陷越深的时候,那种爱侣间必然的占有yù会有多强烈。可他与弘历,能算爱侣么? 如果被自己横chā一脚的历史,还能变作史书流传下来,他又会是个什么名声? 怀揣着纷繁复杂的情绪,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漆黑一片的房中,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直到和将灯点上,才发现房中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雕花木盒。 和即刻环顾四周,房中却空无一人,那盒子就像是凭空生出来一般。 他上前打开木盒,里头是一副用绸缎包裹的画。和缓缓地将画卷展开,蓦地愣住了,那是一幅腊梅双禽图。画面上两只相对的禽鸟,踩在腊梅枝头,一派活泼灵动的模样。 和在后世参观博物馆时,也曾看到这副画,那是宋徽宗赵佶的御笔画。赵佶的艺术造诣历来为世人所推崇,加之他的帝王身份,无数文人都想借由他的画作窥见一段历史传奇。因而他的作品,一直是收藏的大宗。 和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到价值连城的真迹,激动地手都在发抖。 他手下一颤,一叠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掉落在脚边。 和俯身去捡,这才发现那分明是一叠银票。他赶忙将画卷放到一旁,仔细点了点那叠银票,足足有八千两之多。 当他沉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和悚然一惊,赶忙将画作与银票都收进盒子里,确认无误后方才小心地将门打开。 房门外赫然站着一位瑟瑟发抖的女子,女子穿着十分单薄,苍白的脸色却掩盖不住她姣好的容颜,乍一看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和面色凝重道:“姑娘……你这是?” 那女子一见和,便yù跪下道:“大人,漫漫长夜,请让民女伺候您吧。” 和见她努力挤出柔弱可人的模样,大晚上地来敲一位朝廷大员的门,顿时就全明白了。 他见那女子实在冻得可怜,心下不忍,却仍坚持不让她进屋,而是从屋内拿了一件披风,给那女子披上。 “按大清律例,禁止官员□□狎妓,姑娘请回吧。” 那女子见他拒绝,顿时急道:“大人误会了,我这身子清清白白,并不是风尘女子。” 和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那女子手中:“这个你拿着,莫要再来了。”说着便要关上房门。 怎料那姑娘竟死死地扣着门边,不依不饶地轻声喊道:“大人……大人……” 这一回和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厉声道:“你这般做派,与那风尘女子有何不同?就算是风尘女子,也讲究个你情我愿。你倒好,竟是我请也请不走。” 那女子没料到他会突然发怒,瑟缩着颤了颤,又听和道:“寻常的良家女子,都知晓洁身自好,像你这般没脸没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我问你,就算你今日进了我的房,难道就肖想着明日一早能够嫁予我做妻做妾。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和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女子掩面哭泣起来,心头登时就有些发慌。 他沉默了片刻,还未再开口,那女子便已哭着解下披风,一把扔到和的怀里,不管不顾地跑走了。 和在门外伫立许久,他第一次意识到:封建时代的女xìng有多可悲。从前每当师妹筱梦听到有女子跑到故宫,妄想穿越的新闻时,都会毫不留情地痛批一顿。和握紧了怀里的披风,忽然就有些想念张牙舞爪的小师妹。 这一夜和睡得极不安稳:他一时梦见满屋子散落飘飞的银票;一时又梦见女子朦胧的泪眼,心口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渐渐地身子越来越重,却又无法动弹分毫。 和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一床被褥,别无他物。 他擦了擦额际的冷汗,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失眠的青年翻身下床,穿戴整齐后走出了房门。寂静的夜里,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弘历的院落。 侍卫们原本都歪七扭八地打着盹,听见响动便都骤然清醒过来。领头的侍卫揉了揉眼睛,诧异地看着和:“和……和大人,都这个点了,你怎么?” 和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我过来看看,皇上睡下了么?” 那侍卫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没呢,皇上也一直没唤人来伺候。倒是贵妃娘娘来过一趟,说是来送甜汤,不过没多久就出来了。” 和走进苑内,在门外轻声道:“皇上,已经三更了,该歇了。” 屋内并没有反应,和又接连唤了几声,就见房门忽然开了。 弘历瞪着他道:“你怎么……还没歇下。” 和轻笑道:“我睡不着,想着来看看皇上。” 弘历瞧着他大氅上的雪沫子,沉声道:“下雪了。” 和望着弘历青黑的眼圈,莫名的有些心疼:“皇上,歇歇吧,保重龙体要紧。” 弘历将和让进屋,沉声笑道:“只剩一些了,是永璇会同刘墉、阿桂都批复不了的。都是至关重要的事,耽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不得。” 和轻叹一声,只好站在御案旁,缓缓地替弘历研着磨。暖黄色的灯下,两人看起来无比和谐。 和看着灯光映照下弘历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些分神,却忽然听见弘历道:“你瞧瞧,这份折子。” 和听出了弘历话中的严肃,忙接过那折子,细看之下惊疑地望向弘历。 弘历冷声道:“这是阿桂给朕的密折,参的人可就在咱们的身边,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 阿桂的这份折子里,参的不是别人,正是山东巡抚徐绩和山东布政使国泰。指这二人徇私枉法,问山东各府县官员索要贿银,如若不给,轻则恫吓威胁,重则在其考核中动手脚,妨碍官员的升迁调任。 地方官吏无法,只好向二人妥协。年成不好时,甚至不惜挪用库银来行贿。如此恶xìng循环,致使州县府库多有亏空。 和沉吟道:“这么说,如今山东境内的银库,已经快变成空壳子了?” ☆、第四十六章 弘历半晌没发话,末了将折子一摔,怒道:“山东一直以来都是田赋征收的大省,这些年来征的漕粮也只多不少。如果不是地方官吏私自挪用,怎会落到府库亏空的地步。” 和也暗自心惊,想到自己房中那八千两银票,多少也能从中窥见山东一省的财政上有多少猫腻。 他轻声劝道:“皇上……桂中堂密折上的内容,徐绩与国泰并不知晓,也无法提早筹谋。咱们不妨来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弘历看向一旁浅笑着的和,缓缓道:“你是说……” 和弯起唇角:“直接开府库,验银子。铁证如山下他们就是想抵赖,也不成。” 见弘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和又道:“济南府是皇上驻跸山东的第一站,国泰等人很有可能会做好准备,先将地方府库的银子挪到济南府。皇上若是想抓现行,可以等到了下边的府县,再命人开府库。” 弘历颔首道:“如此一来,就算徐绩等人如何高明,只要府库确实有亏空,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和见弘历已然领会自己的意思,便笑道:“正是。” 那抹真切的笑意,让弘历莫名地有些恍惚。也许是熬夜的缘故,此刻弘历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去歇着吧,陪朕熬了一晚上,将今日安排都推后。” 和临走前,替弘历将杯中凉透了的茶水倒去,温声道:“皇上也好生歇着,切莫熬坏了龙体。” 当和回到自己房中,将那雕花木盒小心地放在枕旁。刚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声响。初时只是窃窃私语,而后渐渐变大,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尖叫。 熬了一夜的大脑原本就有些亢奋,如今更是一点儿响动便能搅得他无法入睡。和脸色微沉地打开房门,招呼门外的小厮问道:“这外头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吵闹?” 那小厮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惊慌,正是憋了一肚子话的时刻。见和问起,便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都说了:“和大人……衙门的井内发现了一具女尸。据婢女说,昨夜傍晚打水时,井内还没有异状,应当是昨天夜里出的事儿。” 和听到“女尸”二字,不由地心头一颤。他努力压制住心下不好的预感,冲那侍从道:“领我去看看。” 那侍从嘴唇有些哆嗦,迟疑地劝道:“大人……那女尸泡了水,模样着实难看。您原来是客,这等琐事有巡抚大人在呢,出不了岔子。” 和闻言,一时间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气与悲凉,厉声道:“琐事?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你管这叫琐事?什么叫出不了岔子?衙门井中忽然出现女尸,这还不算是岔子?” 那侍从被他问得垂下了头,不敢言语。 和见状缓了语气,却仍坚持道:“速速带我前去。” 侍从无法,只得领着和往案发处去了。 和到时,井口两旁站了许多人,中间却空开了一条道。国泰正站在中间,手捂口鼻,满脸厌恶地瞧着打捞上来的女尸。 和走上前去,不期然地看到国泰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诧:“和大人……您怎么来了,这场面实在难看得很,大人还是请回吧。这案子是在下的分内事,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像是生怕和不答应似的,国泰一面满脸堆笑地劝着,一面用躯体挡住和的视线,不让他看见那具女尸。 殊不知越是这样,和便越是觉得可疑,当即冷着脸对国泰道:“你我同为朝廷命官,如今在皇上驻跸的府衙发生了这等事情。我身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必须对圣上的安危负责,否则在皇上面前,我也没办法jiāo差。” 话说到这个份上,国泰便知拦他不住,遂僵硬地笑了笑,让开了一条道。 和走近一看,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猝不及防地被印证了。虽然尸体被水泡过后,全身浮肿变形,可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具尸体就是夜里敲他房门的女子。 和脸色骤变,心下剧颤。明明昨天夜里还是一位妙龄女子,今日却已变成了一具肿胀变形的尸体。和再也受不住,捂着嘴在一旁干呕起来。 国泰堆着笑给他递了张帕子,无奈地笑道:“和大人……下官方才劝过您了……” 和弓着身子缓了一阵,方才镇静下来。只是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他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富察大人可曾查出些什么?” 国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谁知道呢?这女尸出现得莫名其妙。问了衙门中的侍卫与侍从,都说从未见过这位姑娘。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罢了,和大人无需太过在意。” 和瞥了他一眼,蹙眉道:“可曾查明死因?” 国泰失笑道:“和大人……这你可就为难我了。这深更半夜的,她自己受不得委屈,跑来这处投井。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目击,叫我如何查?” 和却敏感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一丝端倪,反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她是受了委屈投井的?” 国泰一怔,脸上敷衍的笑容凝滞了片刻,复又笑道:“一般情形下,像这样深更半夜地投井,不外乎为情所困,与人争执,一时想不开,这几种情况。旁的不说,和大人可曾见过,大冬天里穿成这样跑出来的?” 和看着那皱巴巴地黏在女尸身上的衣裳,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看国泰的表现,和笃定他一定知道内情。不论是不是他动的手,至少女子投井的事,他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早。 可如今若国泰抵死不认,就是皇帝也拿他没办法。那女子昨夜没能进得了和的房门,本就是一招废棋。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她的幕后主使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偏偏这时,国泰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般叹息道:“只是不知这姑娘大晚上的去寻谁,又是受了何等的委屈,甘愿年纪轻轻投入这井中。” 和咬紧牙关,忍受着国泰yīn阳怪气的话,强笑道:“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姑娘晚上是去寻人的?” 国泰挤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不再说话了。 和却不吃他这套,沉声道:“你们都听着,将这衙门里的杂役、侍从、女婢统统严加盘问。我就不信,这衙门里还能上演一出大变女尸。” 众人各自散去后,和又带走了府衙的画师。 和离去后,国泰原本溢满笑意的脸即刻垮了下来。他冲一旁的佥事道:“都安排妥当了?” 佥事应道:“请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包括相关人等都关在里头,保准不会让他发现蛛丝马迹。” 国泰点点头:“还是小心点好,我瞧和那样子,像是盯上我了。” 佥事笑道:“大人请放心,他和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随扈的过路客。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大人在山东经营多年,岂是一个和能比的。” 却说这边国泰刚打点好,另一边和正在向画师描述女子生前的相貌。他第一次体会到,再精妙的语言,都很难通过转述描绘出一个人的样貌。画师反复修改了数次,终于画出了六成相像。 他又命侍卫拿着那姑娘的画像去盘问衙门内的众人,得到的却是千篇一律的回应:“没见过……不认识……府中没有这个人吧。”饶是和知道过程多艰,也不禁有些烦躁。 这姑娘和那盒子一样,都像是凭空出现的。而自己的一时快意,却惹得那姑娘投了井。和面上不说,心底却弥漫着愧疚感,早已将查明真相当作了自己的义务。 “我定会找出真相。”和捏着那件披风,喃喃道。 当天傍晚,他带上那只雕花木盒,收拾妥当往弘历的住处去了。 弘历见和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和脸上一贯温和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决绝。 他并没有回答弘历的问题,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弘历看见他将手中的木盒高举过头顶,听见他一字一句道:“皇上,昨日我回到房间,本打算歇息。怎料却看见了一个雕花木盒放在屋内的桌子上,里头是一幅宋徽宗的御笔画和八千两银票。如今尽数在此,我恳请皇上,即刻开验府库,提审彻查山东的大小官吏,还百姓一个公道。” 弘历初时还面色如常地听着,末了脸色却已乌云密布:“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和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肩背直视弘历道:“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开盒核验。” 弘历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呈上来。” 和将木盒递到御案上,弘历摸着盒上精致的雕花,面色复杂地打开了它。 “腊梅双禽图,这副珍品朕都没见过真迹。”弘历淡淡的语气,却听得和心头一凛:“皇上……” 弘历仍自顾自地道:“八千两,这是多少百姓的血汗换来的。大清的朝廷,就养着这么一群吸血的蛀虫。” 弘历的语气听起来平淡,可和却知道,此刻的弘历正苦苦抑制着火气:“传令下去,开济南的司库粮仓,清点库银存粮,朕倒要看看,这山东巡抚驻地,究竟有何猫腻。” ☆、第四十七章 和此举,多少是抱了些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也知道,济南府作为山东巡抚衙门的所在地,徐绩等人极有可能会将司库粮仓的表面功夫做足,但离了济南,就错过了直接抓现行的机会。更何况,他隐隐地感觉到,那姑娘的死不简单。 徐绩接到圣旨时,国泰正在他府中。他战战巍巍地从官差手中接过明黄的圣旨,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却不得不强笑着领旨谢恩。 官差前脚刚走,徐绩就瘫倒在地。他看起来脸色灰败,倒像是真的重病了一场。 国泰听闻官差已经离去,便急匆匆地跑到前厅。见徐绩倒在地上,心头登时一颤,赶忙将人扶起:“徐大人……你这是……快起来……” 徐绩喘着粗气挣扎着起身,却一把推开了国泰的搀扶。他捧着那枚圣旨,颤声道:“你看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和喜欢别出心裁的礼。我专程将珍藏的腊梅双禽图都送出去了,可换来了什么?是皇上追查库银的圣旨。你不是不知道,这济南府的库银,还亏空着四万两。这一时半会儿的,你让我去哪儿找这么多银子?” 国泰见徐绩发怒,忙给他递上茶水:“徐大人……你消消气,下官这不是在想办法么。” 徐绩抚着胸口坐了下来,蹙眉端着温热的茶水:“你素日里不是最多歪心思么,快想!” 国泰陪着笑,心里却早已将徐绩骂了千百遍,面上却是分毫不显:“要不然,索xìng先向周边的府县借些银子,先补上济南府库的空缺。” 徐绩冷笑道:“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主意,原来不过是些旧把戏。我实话告诉你,历城知府郭德平已经跟我通过气儿了,光是历城一县,库银空缺便达六、七万两。你当真以为只有我们会动库里头的银子,那些下面的府县,每年要给你那么多孝敬钱,光加码漕粮征收根本不够。” 国泰心下也急了,却仍要装作镇定的模样,垂着头听徐绩的训斥。 “还有,此次查库的诏令是皇上亲自下达的,你当我们这些小动作皇帝会不知道?就算真的瞒过了皇上,还有个正盯着我们的和……” “那大人您说,这该怎么办啊?”国泰肥胖的圆脸皱出了一堆褶子。 徐绩缓缓地拨弄着茶叶,叹息道:“为今之计,只有盼着此事牵连甚众,皇上不会全盘处置,否则动摇社稷根基……”他顿了顿又道:“若是皇上愿意杀鸡儆猴,那是再好不过了。” 徐绩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国泰看了不觉浑身一颤。 徐绩瞟了国泰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怕什么,你可是山东布政使。就是杀,你也合该是只猴。” 国泰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只能唯唯诺诺地跟着笑。 这一日是开库验银、开仓验粮的日子,弘历带着和、纪昀等人来到府库门口。徐绩这回没有再称病,只是脸色仍不大好的模样。 弘历看着垂着头的徐绩与国泰,挑眉笑道:“今儿个是怎么了,怎的一个两个都跟霜打了似的?” 国泰的一副利嘴在今日全然失去了本色,原本很积极回话的人,如今也学了徐绩的伎俩:装聋作哑。 弘历见没人回话,也逐渐收起了笑意。二人这才发现,皇帝笑着的时候到底还有个表面亲和的样子,一旦收起了笑容就是真正的帝王之威。 国泰握住府库钥匙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和瞥了他一眼,温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开门啊,万岁爷的时间岂容尔等耽搁。” 国泰却像全然没听到和的话一般,浑身抖如筛糠。直到身旁的徐绩狠狠地捅了他一把,方才回过神来。 他失神地走上前。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照规定,除了弘历外,进入司库的官员都必须从一张横放的长凳上跨过去,同时双掌合十举过头顶。这样一则是代表头上三尺有神明,进入司库的官员都对得起上天,没有偷窃府库的一个铜板。二则是为了即时检查。如果官员偷拿了银两,则在过长凳的时候,两旁的侍卫听到响动,或见到滚落在地的银子,就会进一步对官员进行搜身,以便抓住那些偷鸡摸狗的官员。 国泰在见到长凳时怔了怔,因为他躯体肥胖的缘故,在跨过长凳时动作十分笨拙,一不留神居然被绊了个面朝黄土。 纪昀当即十分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和也抿了抿唇,好不容易压抑住那点子溢出的笑意。 国泰废了半天劲儿,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弘历等了半晌,到底是看不过眼,冲一旁的侍卫道:“你们,赶紧去帮帮他。” 终于,在侍卫的搀扶下,国泰站起了身,官帽却歪到了一边,官服上也沾满了尘土,看起来好生狼狈。 然而国泰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了,他脑中想象了无数种弘历发怒的模样,以至于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台阶,却半天都没能将府库的门打开。 和见弘历皱起了眉头,便心知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忙走上前去,轻声道:“将钥匙给我吧……我来开。” 国泰为难地看着他,无法拒绝却又不想jiāo出钥匙。和见他一副比奔丧还凄苦的表情,哪里还猜不到其中的内情,硬是握住那钥匙,用尽全力将钥匙抢了过来。 打开府库门的那一刻,国泰脸上的表情堪称绝望。和率先进入那库内,望着一室贴了封条的银箱,立在一旁等待弘历的到来。 弘历在徐绩的引领下进了府库,环视了一周后下令道:“开箱验银。” 箱子逐一被侍卫打开,比对之下,数目竟然刚好能跟账目对上。 领头的侍卫向弘历回禀道:“皇上,核对过后库银的数目与账本上的比照,并没有差额。” 国泰原本一身冷汗地等着弘历严旨发落,见此情景不由地愣住了。他暗自瞟了瞟徐绩,见他唇角呛着一抹笑意,心知他必然在存银上动了手脚。 心下震惊的同时,却又松了一口气。他刚抬手擦了把汗,就见和抬眼望了过来。 和瞥了他一眼后,径直走到一个银箱旁,拿起一锭银子仔细瞧了瞧,随后便笑道:“皇上,这银子的数目是不错,但成色却不对。” 说着他拿起了一锭银子,递到弘历跟前:“皇上请看,这一枚是成色极好的齐鲁银,呈马蹄状,一般属于官铸;而这枚是成色较次的小锭,呈馒头状,一般是私铸的。徐大人,下官想问,这银库中银子虽然数目是对的,但成色为何参差不齐,难道入库之时没有清点么?” 徐绩没料到和如此心细,凝滞了片刻后方才应道:“这里头的确有四千两银子是向济南城的钱铺赊借的,那是前任离任时就留有的亏空,臣这也是没办法才赊的银子。” 和闻言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弘历。弘历沉默片刻,沉声道:“先去看看粮仓吧。” 一行人遂出了银库,这一回国泰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再跨长凳时也没有再出洋相。 轮到徐绩开粮仓时,他的动作倒是利索得很,粮仓里的袋子同样装得满满当当的。这回徐绩抢在众人面前回禀道:“皇上,这粮食的袋子可开不得,若是开了一旦受潮,粮食就废了。 和走上前去,逐一摸了摸那些麻袋。忽然他的手顿住了,在其中一个袋子边上,他居然摸到了一些砂砾。和用手搓了搓,发现确实是沙子。 和冷笑道:“徐大人,如今可是冬季,山东已经许久无雨。就算粮食在此时开封,也并不会受潮。” 徐绩被和合情合理的说辞噎住了,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和大人……你这……” 和见他一副受了委屈,无处诉说的模样,失笑道:“徐大人,你不敢开封,莫不是因为这粮食袋子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徐绩被步步紧逼,只得妥协道:“好,下官今天就豁出去了。”他指着两名侍卫道:“你们两个,将那两袋麦子打开。” 两名侍卫刚想将最上方的两袋小麦扛下来,就听和道:“慢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粮仓一共上下两层,上层有的小麦,下层也有。何不在上下层中各取一袋开封?” 和指着稻草覆盖下的一袋存放在下层的小麦,笑眯眯地道。 话一出口,国泰就发现徐绩的脸色变了。徐绩僵硬道:“这不是上层粮食太多,下层拿取不方便么。” 弘历听了这种说辞,直接开口道:“取验下层的。” 那侍卫于是将粮袋取出,打开封口的一刻,大家都愣住了。 这袋中,除了一部分的小麦,还掺杂了许多沙石,外表看起来与寻常的粮袋无异,可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弘历面色铁青,一双凌厉的眼睛审视着垂头丧气的徐绩与国泰:“你们,还有何话说?” 一室的静默让时间变得分外难熬。 末了弘历长叹一声:“将这二人,押回巡抚衙门,再作审理。”待二人被侍卫擒住,弘历才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望向和:“此案,由和主审,钱沣从旁协助。” ☆、第四十八章 弘历不高兴,这是近些日子以来随扈官员的一致认知。 自从徐绩、国泰案发,弘历就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有时一日都将自己困在别院内,上至随扈嫔妃,下至随扈大臣,都很难见到他。 当然,和是例外。作为皇帝生活起居上的总管,他仍旧每日按时唤弘历起身。像更衣洗漱这样的琐事,自然也由和承包了。 这一日,和正在给弘历系着衣衫,忽然听见一句:“和,今日叫上永和永琰,你们随朕一同到码头看看。” 和一怔,随即笑道:“在屋里闷了这么些天,皇上终于要出门了,我瞧着今儿个外头的天色不错。”说着,拿起银箸往弘历碗中夹了一道竹节卷小馍,轻声道:“皇上尝尝,爽口得很,白日里吃不腻。” 弘历将那小馍放入口中,果然如同和所说,香脆爽口,齿颊留香。 和不知道的是,弘历这些日子并不是躲在屋里生闷气。他是忆起了上一世,山东国泰案发的一整个过程。 上一世国泰受到惩处,已经是王lún起义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国泰升任山东巡抚,取徐绩而代之。就是因为弘历认为,徐绩理政无能,导致民众揭竿。而国泰素日里是个办事稳妥的,让他代任山东巡抚,不仅出于乾隆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弘历希望通过国泰,来加紧中央对山东地方的控制。 如同历代君王一般,养尊处优的弘历,并不是一个善于自省的人。对于民众揭竿滋事,他理所当然地归咎为山东民风剽悍,再加上王lún发迹于白莲教的旁支。弘历便把这一应责任都定xìng为白莲教徒煽动民众起义,最终的结果就是,在举国境内加紧搜捕白莲教徒。 这期间,阿桂、福隆安等人也曾或明或暗地提点过弘历:山东的地方吏治,也是导致王lún起义的关键所在。原本连年征收的漕粮就让山东一地的民众不堪重负,再加上地方官巧立名目,强行摊派,终于将民众逼到了一个极限。 可是弘历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承认这种说法,犹记得那时和在他面前,反复吹嘘着他御极以来的政绩。说这太平盛世,粮食丰足,百姓怎么会因为一点漕粮,就有负皇恩呢? 说得多了,弘历便全然信了。 可是今世弘历看到的,却并不如同和所说。他看到了徐绩等人是怎样偷梁换柱,将那银库、粮库变作自己的私有物。当真就如同阿桂等人所说的,山东的吏治早已烂到了根上。 有句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省巡抚尚且如此行事,其下的官员,地方府县的财政,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每每思及此,弘历便觉得食不下咽。他看着和俊逸的侧脸,恭顺地替他夹着菜,却忽然觉得前世他所说的那些话,未必就是出自真心。更多的时候,只是他看准了自己的心思,摸清了自己的脾气,所以才投之所好,说些自己想听的话。 看着碗里的吃食,弘历却没了胃口,他接过手帕擦了擦,沉声道:“走吧,去码头。” 小清河到大明湖沿线,有大大小小许多码头。过往船只有些将盐、米等物资运至济南城内,更多的是南方来的漕运船,在山东稍作停靠补给,便要赶往京师。 弘历领着永、永琰,冲一位船家问道:“船家,你这是运的什么,要往何处运?” 那船家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精致,气度不凡,便知他身份不简单。又见他们一行四人,各个举止得宜,便点头道:“这船上是山东一地的漕粮,是要运往京师的。” 弘历颔首道:“漕粮可是天庚正供,你们千里迢迢地运粮上京师,可是居功至伟啊。” 怎料那船家叹息一声:“什么天庚正供,都是虚名,填饱肚子才是最关键的。” 弘历闻言蹙眉道:“此话怎讲?” 那船家撇了撇嘴:“这位爷一看就是出生在富贵人家的吧,真是富贵不知愁滋味啊。这集市上的米价都涨到三十四五文了,就是往年也没有这么高过,二十七八文已经消受不起了。” 见弘历皱着眉不吭声,那船家接着道:“我常听老人们说,圣祖爷年间,那米价才七文一升。如今是种稻的买不起米,这船上的都是我们的血汗啊,谁稀罕朝廷那一两句口头的嘉奖啊?” 弘历还没说话,永就涨红了脸喝道:“放肆,你竟敢……” 那船家莫名地看着永,奇怪道:“你这小孩儿,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永还yù接话,却被和先一步拦住了:“大哥别介意,这孩子从小就爱与人犟嘴,我替他向您赔礼了。” 船家哼了一声,却听弘历道:“可是除去漕粮,家家户户没有余粮么?” “别提了,像如今的丰年还算好。要是年岁欠收,官府光采买仓储,就要将余粮都征没了。” 弘历见船家一脸愁苦的神色,语气中多有愤懑,心里也压抑得很,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沉了下来:“难道官府采买粮食不是好事?如若遇上天灾,政府采买的粮食,就能够解百姓的燃眉之急。” 船家摇摇头,叹息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粮食进了官仓,哪还有再出来的时候啊?就拿这济南城来说,巡抚大人就是最大的商户。那城里的粮仓,就是他家后院的米缸,征上去的米都拿来高价卖给本地的富户。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真遇上灾荒,等官府的救济屁都等不到。想活命的成群结队到富户门前下跪,将自己那几亩薄田卖予他们,变成富户的佃农,这才有出路。” 弘历的脸色已经彻底yīn沉下来了,要不是亲耳听到这些话从百姓嘴里说出来,他还真的以为大清朝就跟他在金銮殿上听到的一样:四海承平,百姓安居乐业。 和也暗自思忖,难怪在徐绩任上会bào发王lún起义。要是但凡有一丝希望,谁也不会走上命悬一线的起义之路。那年山东原本就因为大旱而收成较少,漕运拿走了一部分后,官府又想尽办法从百姓手中拿粮换钱,导致山东境内,路有饿殍,生灵涂炭。 弘历缓缓地回转身,轻声道:“走吧。”和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有些虚浮,便赶忙上前扶住。 弘历的眼神涣散,目光不知聚焦于何处,和忍不住唤道:“皇上……皇上……” 弘历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和,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和知道,船家的话给弘历带来的震动极大,便柔声劝道:“皇上是天纵英主,怎么会失败呢?” 弘历失笑道:“你啊,就光会拣好听的说。你说说,这次该如何是好?”弘历问时,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他原以为和会用恭维话敷衍过去,或者干脆斥责那个船夫胡言乱语,蒙蔽圣听。不曾想和却一本正经地说:“当务之急是要平米价,这米价过高的原因:一则在于乾隆朝比起康、雍两朝,人口明显地增多,耕地少而人口多,粮食供应自然不足。这二则就在于储粮,储粮的出发点原本是极好的。可徐绩那种做法,储粮不仅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而且会成为百姓的负担。” 弘历诧异地看着和,有些难以相信这些分析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依你的说法,人口的增加朕无法改变,可是要从采买一层入手?” 和没有直接回答弘历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皇上可曾听过一种说法?田中青青麦,已是他人租,不愿议蠲免,但愿缓追呼。” 转瞬间,弘历便明白了和的意思:“你是说,官府每岁的采买额,可以酌情减少?” 和笑道:“皇上能做的,可不仅如此。虽说漕粮是天庚正供,可是说到底,也就是农户按月给京中众人的税额,皇上大可酌情宽免。一来可令天下人知悉皇上爱民如子的决心;二来也可减轻农户肩上的担子。” “宽免漕粮?”弘历喃喃道,他当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听到和的提议,永却皱起了眉头:“儿臣以为,此举不妥。江浙、山东这些省份,按照规矩历来都是要缴纳漕粮的。如若开了宽免的先例,有一就会有二,再想从严而治就难了。” 和没料到此时永会横chā一脚,却也感叹,这位十二阿哥倒真是把帝王心术学了个十成十。只可惜,许是从小得的关爱太少,行事聪慧有余而宽仁不足。 和温声道:“此言差矣,如果此时不宽免漕粮,百姓迫于生计,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揭竿而起。这样的民众,才是最容易被歹人所利用的。仁德和教化,在适当的时机,能够稳定民心。若像阿哥方才所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目光就不够长远。虽能保住眼前的岁利,却无法让国家长治久安。” 永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和一眼。弘历却被和那句“揭竿而起”说得一愣。 和竟然说中了实情,是巧合,还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及时改变,王lún起义就会在不久之后bào发? 和的心神都放在永身上,因而没有留意到皇帝打量的眼神。片刻后,他听见弘历缓缓道:“就按你说得办吧,拟旨免除一应省份三年的漕粮。” ☆、第四十九章 在徐绩、国泰下狱的同时,和开始翻阅国泰等人的族谱。富察氏是满族八大姓之一,除了富察顺泰为直系正支祖宗外,还有后代分居在全国各地的富察氏旁支。根据国泰家藏的族谱,国泰这一支的祖宗,应当是清顺治年间的保和殿大学士,富察额色黑,世居在讷殷河上游。轮到国泰这一辈,正好是“国”字辈。 “赵妍晚……”和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在国泰和徐绩之间,和其实是更怀疑国泰的。 虽然国泰努力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但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兴奋之色。就算不是他授意的,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国泰是知情的。 打从孝贤皇后和悯哲皇贵妃去世后,弘历身边便已经没有了富察家的女子。逝世的这两位,都出自富察氏的正支。身为旁支的国泰在趁东巡的时机,动了将本支女子送进宫的心思,也是有据可循的。 可是,为什么会姓赵呢? 和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大人……是我,钱沣。” 和起身开门,就见钱沣冒着雪站在门口。 “钱大人……快进来。”和将钱沣让进屋,又倒了杯温热的茶水。 “不知钱大人深夜拜访和某,所谓何事?”和也坐到了茶几一侧,温声问道。 “实不相瞒,下官这次来,是想请教和大人,徐绩一案的进展?” 和抿了口茶,笑道:“案子明日就开审了,徐绩、国泰私自挪用库银,倒卖税粮,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已经找好了相关的人证,明日他二人定难脱罪,钱大人你就放心吧。” 钱沣笑着点点头:“和大人雷霆手段,在下佩服。那日开查银库、粮仓,大人细致入微的观察的确将下官震住了,实在是高。” 和摆摆手,无奈地笑道:“眼下,我倒不担心案子的事情。只是有一事,和某是为之焦头烂额啊。” 钱沣疑惑道:“不知是何事,竟让和大人如此为难?” 和拨了拨茶杯,轻声道:“钱大人可知道,什么情况下,女子的姓氏会与本家不同?” 钱沣一愣,迟疑道:“这……有可能这位女子从小被过继给他人,也有可能孩子从小体弱多病,请了高人给她赐姓保命。” “哦?”和挑了挑眉,他倒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和叹息一声:“钱大人,我现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也不瞒你,你可知国泰一族中,可有女眷姓氏不同于本家?” “国泰?”钱沣一惊,见和表情认真,便细想起来。 “和大人……您别说,还真有……”钱沣忽然一拍大腿:“我隐约记得,数年前我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时,曾听说过当地有一户人家的女儿,一出生父亲便殁了。当地人都说这女孩儿命太硬,克死了亲爹。她的家族信以为真,不敢再留她,将她与她的母亲赶回了江宁的娘家。当年还是名噪一时的丑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女孩儿应该就姓富察。因为是大姓,我记得格外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桩子事,这女孩儿也该是个大家闺秀。” 和闻言登时激动起来,拉着钱沣急道:“钱大人,你再好好想想,能不能记起那女孩儿的名字?” “这……”钱沣犯了难,“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女孩儿的名字也无甚特别的,下官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三个字的汉人名字,叫赵……什么……” 和的语气兴奋极了,他大声道:“赵妍晚!” 钱沣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点头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下官当年还纳了闷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的就起名叫妍晚。要是改晚作婉,方才是祝愿之意。” 和松了一口气,终于确定了赵妍晚的身份。如他所料,赵妍晚就是国泰手中的一颗棋子,如若被皇上看上了,富察家便又能成为皇亲国戚。枕边风一吹,国泰这个引荐人的仕途自然是一帆风顺。若是皇上看不上,赵妍晚便成了一颗弃子,怕是只能回到江宁,随意寻个人托付终身了。 国泰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弘历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的把戏。这一招棋,反倒成为了国泰身上的又一处浓重污点,种种罪状加起来,国泰想要脱罪的希望便越发渺茫了。 钱沣回过神来,方才好奇地问道:“和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位赵姑娘的……” 和笑道:“不过是查案时发现的端倪,现下时间也不早了,钱大人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公堂之上还要断案。” 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和话里话外都透着送客的意思。 待钱沣离去后,和理了理衣衫,将赵妍晚的身世在心中过了一遍,而后披上大氅,往弘历的住处去了。 侍卫们早已习惯,和大人每日都要来上一两趟,时间久了连询问的功夫都省了。 只是这一回,和来得不巧,正碰上来送燕窝的妃。 和走进院子时,妃正端着托盘从弘历房中出来,夜色中表情有些模糊。 和对这位十格格的母妃素来是欣赏的,能教出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儿,妃也一定是个妙人儿。 和怀揣着善意上前行礼。怎料妃瞧了他一眼,也不叫起,就这么让他跪在雪地里。 幸好大氅上的毛十分厚实,隔绝了膝盖下的寒意,否则非得把腿冻伤不可。 和面色如常,甚至还有空去想,妃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妃一手拿着托盘,把玩着自己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间或地瞄两眼和。 见和不仅没有慌乱,唇角反倒呛着一抹笑意,顿时怒从心头起。她突兀地将涂满蔻丹的手伸到和面前,在宫灯的映衬下就像女鬼的爪子,十分骇人。 和左右是瞧不出哪里好看,可妃的语气中却充斥着满满的炫耀感:“这是皇上去岁赏给本宫的,内务府统共就这么一盒,皇上惦记着本宫,便将它赏给了我。” 和觉得妃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格外可笑,这样语焉不详的说辞,也不知道她是说给和听的,还是说与自己听的。 妃说完,便盯着和的脸,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慌乱与不甘。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和脸上,仍旧是浅笑着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这样一来,反倒显得自导自演的妃像个跳梁小丑。 妃抬手就想扬起一个巴掌,却被和一把抓住了:“娘娘,奴才说到底是个外臣,娘娘此举不合规矩,望娘娘三思。”和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手上的气力却格外的大。妃试图抽出手,却发现自己分毫都动弹不得。 养尊处优的女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登时跳脚道:“你放开我,你个大胆的登徒子。” 妃的眉眼与十格格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此刻她发起怒来,倒和十格格活泼的样子像了个十成十。 和望着她的脸,突然明白弘历为何会带着妃东巡,就凭着母女俩如此相似的长相,爱屋及乌几乎是必然的。 和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妃,一字一句道:“娘娘要是能答应奴才不闹腾,奴才便松手。” 妃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从弘历手下挣脱出来,情急之下只能点了点头。 和言而有信地放手了,可这样强硬的举动,反倒加深了妃对他的敌意,女子恨恨地咬牙道:“和,你给我等着。” 和见她怒气冲冲地离去,登时失笑出声。在雪地里跪了半天,饶是衣服再厚,也都湿了,黏在腿上反倒加深了凉意。 和站起身时,两腿都有些僵硬。他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沫子,确定一切收拾妥当,方才一步一拐地走上台阶,敲了敲弘历的房门。 “皇上,和有要事禀报。” 弘历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进来吧。” 和缓缓地推开门,刚想进屋,却不由得腿上一僵,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弘历只听到了一声闷响,还来不及搀扶,和便已摔倒在地。 “怎么这般不小心。”弘历快步走向和,想要将他扶起来,一不留神却触到了他冰冷潮湿的大氅下摆。 脸色登时yīn沉起来:“怎么弄的?” 和也不隐瞒,直言道:“方才我进了院子,遇上了妃娘娘,给她行了礼。” “她为难你了?”弘历一双眉头紧蹙,打量着和的脸色。 “感觉妃娘娘对我抱有敌意呢。”和目光灼灼地望着弘历。 也许是弘历的情绪过于外露,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太过敏锐,妃居然抓住了蛛丝马迹。 弘历唤人取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替和敷膝盖:“要赶紧热敷,不然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和有些愕然地看着弘历的动作:“皇上……” “妃是十格儿的生母,朕顾念着十格儿,这些年对妃也是恩赏有加。她行事素来乖张,朕看着没太出格也不多加斥责,只是没想到她会为难你……” 和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弘历在小心翼翼地解释,顿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弘历见他笑得开怀,初时只是板着一张脸,到后来热敷的手劲儿逐渐加大。 和的膝盖被他用劲儿一摁,有些沙疼,抬手求饶道:“我错了……我不该笑的……” 嘴上说着不该笑,唇角的笑意却越发深了。 ☆、第五十章 两人如此闹腾了一番,和才想起了正事。刚yù起身,就被弘历摁了回去:“坐着说。” 和缓缓开口道:“皇上……我已经查到了赵妍晚的身世……” 弘历挑眉道:“是国泰?” 和点头道:“正是,赵妍晚是富察氏旁支的女子,只是因为童年的变故,因此改姓了赵。看来国泰此人,野心不小啊。” 弘历闻言,半晌没有接话。过了许久,知道弘历抬眼看他,方才冷笑出声:“他这是眼红了,正支里出了一个皇后,一个皇贵妃。他们便以为富察家的女子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痴心妄想!” 和被他冷冽的语气吓了一跳:“皇上……” 弘历像是没有听到这一声呼唤,仍然自顾自地道:“那年他们将悯哲送进宫,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与先皇后别无二致,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朕移情,殊不知在朕眼里,所有的模仿都是东施效颦。” 和心头一颤,难以置信地瞧着皇帝。弘历与孝贤皇后伉俪情深是他上辈子就知道的史实,可如今亲耳听到弘历的话,他还是无法抑制地难受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国泰会费劲心思地安排赵妍晚接近弘历,为什么那么相信赵妍晚能入的了弘历的眼。不仅仅是因为赵妍晚是富察家的女子,更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仙逝了的孝贤。 和自从想通了之后,还从未有一刻如此心慌。他可以容忍皇帝与赵妍晚的逢场作戏,也能理解皇帝周旋于一众后宫女子间的无奈。可面对着弘历的真情流露,他却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要怎么做,才能够争得过一个逝去了的人? 弘历回过神,发现和目光涣散,他不解地问道:“和……你怎么了?” 和犹自沉浸在思绪中,直到弘历喊了许多声,才蓦地清醒过来,重新望向弘历的目光却带上了点点疏离。 “皇上……夜深了,明日还有案子要审……我……先走了。”和行过礼,便想转身出门,却被弘历唤住了:“慢着……把这个带上……” 和定睛一看,发现弘历手上拿着一对明黄色的软缎护膝。 他颤抖地双手接过护膝,朝弘历深深地一拜,这才转身离去。直到一口气走出很远,和握紧了手中柔软的布料,方才鼓起勇气回头,看着仍未熄灯的房间,眼眶一阵阵地泛酸。 明明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明明知道真正的对手已经退出了赛场,可是一想到她在弘历心目中无可取代的位置,和就异常介怀。 和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快步走回了房。 第二日清早,钱沣看到一脸憔悴的和,担忧道:“和大人……你这……” 和勉强勾了勾唇角,笑道:“钱大人放心,审案的精力,和某还是有的。”说着,他举起了那惊堂木,一锤定音地肃静了全场,朗声道:“带嫌犯徐绩、国泰。” 几日囚在府衙牢房的时光,将徐绩和国泰折磨得面如菜色,两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早就没了当初精明的模样。 和见两人两眼无神地望着地面,抬手一敲,就是一声巨响。 堂下跪着的两人浑身一颤,一个激灵总算将目光转到了和身上。 “罪人徐绩、国泰,身为山东一省大员,私自挪用官府库银,倒卖官仓存粮,横征暴敛、巧立名目,事发之后不知悔改,欺瞒圣上,你们二人可知罪?” 和的声音很冷,就连坐在他身边的钱沣,也发现今日的和,脸上失却了一贯温和的笑容,浑身包裹着一种冷厉的气息。 国泰被和的气势震住了,他双唇颤抖着,尝试了好几次都未能开口说出一句流利的话。反观徐绩还算淡定,他唇角溢出一个讽刺的笑容,yīn阳怪气地道:“官府库银虽然成色不足,但下官也说了,那是上一任留下来的亏空,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向钱铺赊的银子;还有那倒卖存粮,更是无稽之谈,粮食的量掺了水分是不假,可这倒卖可有人证?那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瞒圣上更是可笑,皇上东巡至济南,我身为山东巡抚,自是应当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让皇上高兴是身为人臣的本分。我敢保证,除了我,诸省的要员都是这么想的,要说我真的有错,那就是好心办了坏事……” 要是放在往日,和大概还会有心思与徐绩周旋一番,可是今日和的心情格外yīn沉,他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不是要人证么,我给你。来人啊,带富贵钱庄的徐老板,迎客来酒楼的叶老板。” 徐绩听到这两人的名字,不由地两股战战起来。他看着那两人被押跪在公堂之上,虽然与二人离得很近,国泰却不敢给他们递一个眼神。 “徐老板,本官问你,你可有赊过银子给国泰。”和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时间,上来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徐福寿看了国泰一眼,皱着眉头蠕动着嘴唇,却始终未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和见他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转瞬间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嗤笑道:“你不用害怕,此次审案是皇上授意的。你看看曾经风光一时的总督大人和布政使大人如今的模样,他们已经在那暗无天日,布满鼠蚁的大牢里关足了三日。既然能关三日,自然也能关更久的日子,端的要看你们的证词了。” 徐福寿原本犹疑不定的目光,在听到和的话后,瞬间亮了起来,他不再吞吞吐吐,而是直言道:“徐大人确实来钱铺找过在下,他要赊银子,草民初时并未答应他的请求。可徐大人却威胁在下,说城里的钱铺不止富贵钱庄一家,要是不给银子,他有无数种手段让草民的营生做不下去。” 徐福寿顿了顿,咳嗽了两声,接着道:“大人您也知道,草民这是小本买卖,徐大人又是高官,为了生计,草民不得不将银子给了徐大人。可徐大人这银子借的,既没有欠条,也没有凭证,过后更是绝口不提赊银子的事。草民原本就寻思着,这银子大概是要不会来了。” 徐绩没想到他当真胆敢将一切和盘托出,顿时急道:“你这刁民,血口喷人。” 徐绩话音刚落,公堂外就传来了呼喊声:“我是金玉钱铺的刘飒,我作证,巡抚大人也曾来找过在下,用的是同样的手段和说辞。” 刘飒站出来后,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位钱铺的老板紧跟着站了出来。徐绩这回是再也遮不住也瞒不住了,只能垂着头忍受着百姓的唾骂。 和满意道:“诸位老板,今日和某就做个主,凡是被国泰抢了银子的,若还能认得出银子的成色样式,便自行将银子领回去吧。” 那些老板闻言登时面露喜色,一个个都没想到本以为打了水漂的银子还能回到自己手里,顿时兴奋地上前分辨自家的银子。不一会儿好几个箱子便都见了底,正是因为方才箱子是满的,映衬之下显得如今的箱子格外的空。 就连旁观的百姓也能清楚地看到,徐绩等人究竟贪了多少银子。百姓的唾骂声更大了,隔了老远都有人往徐绩、国泰身上扔臭鸡蛋,烂菜叶子,堂下的地板一片狼藉。 徐福寿jiāo待了,叶满香却还偷偷地打量着一脸蛋液的徐绩,直到和冷喝一声:“叶老板,到你了,你从徐绩手中屯了多少粮,自己jiāo代吧。” 叶满香的目光闪烁不定,他偷偷观察徐绩的举动,和坐在上首看得是一清二楚。 和勾起一抹笑意,冷声道:“徐绩如今是自身难保,哪儿还有功夫顾得上你啊叶老板,更何况你今日既然被和某找到了公堂之上,无论你说还是不说,徐绩都已经意识到你是个祸患了。假若他全身而退,你还能有好果子吃么?” 和的话让叶满香额际冷汗密布,稍一迟疑便颤声道:“我说……我说……徐绩他将官仓里的粮食卖给草民,从中赚取高利。而我本身是开酒楼食肆的,粮食从徐绩手中买过来,便翻倍做成成品卖出去,两方都能从中获利。” 徐绩咬牙切齿地瞪着叶满香:“你……你竟然出卖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和看着他暴躁到扭曲的脸,冷哼一声:“两位大人,罪状都写好了,要是没有旁的话,就签字画押吧。” 等了一阵,徐绩和国泰只是怔怔地跪着,并没有旁的举动。和等得有些烦躁,略一挥手,两旁的侍卫便上前将两人押住,抓住他们的拇指就要往状纸上摁。 原本一切顺理成章的时刻,府衙外却忽然传来了阵阵击鼓声。 和手下一顿,朗声问道:“堂外何人击鼓?” 公堂之外的围观民众自觉地为击鼓者让出一条路,一个身着麻布粗衣,一脸胡茬的汉子皱着眉,一脸肃杀地走进堂内。 钱沣不解道:“来者何人?” 那汉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草民孙大川,状告山东巡抚徐绩、布政使国泰草菅人命。” 钱沣闻言瞪大了眼睛,严肃道:“孙大川,你可知道这是公堂,要伸冤便要有真凭实据,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孙大川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草民确实有冤屈,求官老爷为草民做主。” ☆、第五十一章 和看了一眼不住磕头的人,缓缓道:“你方才说他们两人草菅人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大川闻言缓缓抬起了头,额际早已是一片青紫,他颤声道:“草民原是那济阳县的农户,同村有一个叫小莲的女娃,去岁被她爹送到府衙里做婢女,每月都能得一些银钱。我与小莲一同长大,原想着再过些时候就上她家提亲。小莲在那府衙呆了半年,原先还托人给家里带话,说是在府衙的牢房里给人送饭,虽然差事不光彩,但吃穿不愁。” 孙大川话说了一半,祛生生地看了和一眼,见他面上并无嫌恶之色,便放下心来,继续道:“我家里也是心急,便请了媒人到小莲家中提亲。小莲这差事原本就是托人寻的,也不过就签了三年的契,说好三年期满便放人。媒人到小莲家中时,她爹也是答应的,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三年期满。不曾想原该近日归家的小莲却没有回来,不仅如此,还彻底失去了音讯。” 钱沣听得眉头都皱成了一团:“怎会发生这种事情,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会凭空失了踪迹?” 和却隐约想起了什么,小莲失去踪迹,女子投身井底,这两起事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孙大川见众人听得认真,态度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消极,他胡乱地擦了把脸,哑声道:“等我好不容易来到府衙,想找人问个明白,可是衙役们都说没见过小莲。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击鼓鸣冤,可那些当官的却不管,只说没有这个人,问急了便说我是刁民,将我乱棍赶出了衙门。” 和与钱沣都沉默了,诺大一个府衙,一个女子久无音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钱沣出离愤怒,他指着徐绩与国泰喝道:“本官再问你们一遍,可知晓小莲的下落?” 怎料徐绩见罪名坐实,辨无可辩,态度便陡然恶劣起来:“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大人你也听到的,她签的又不是卖身契,说不定哪一天偷跑出去,也没被人发现,怎么就能断定是旁人的过失?” 钱沣本来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生生地就被徐绩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和却一直在回忆孙大川方才的话,他蹙眉问道:“孙大川,你方才说小莲先前给家里带过信儿,说是在府衙中负责给大牢里的犯人送饭?” 孙大川一怔,而后应道:“是的,我还记得捎信的也是个期满了从府衙归家的丫头,还说别看这差事听着不咋的,可是每回都能得不少银子,别人求都求不来。” 和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大牢那种地方,关着各色人等,地痞流氓、三教九流,其中不乏穷凶极恶者。按常理而言,大部分进去送饭的,就算不是看守的衙役,也该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怎么竟会让小莲这样一个年轻又瘦弱的女子,去做这种事? 和看着孙大川,皱眉道:“你说的那位给小莲家捎信的女子,如今可还能寻到?” 话音刚落,国泰的身子就狠狠地颤了一下。 孙大川想了想:“我只知道那姑娘也在济阳,可除了捎信的那一趟,却再无联系了。” 和沉思片刻,笑道:“小莲既然当的是送饭的差事,那自然经常出入大牢,旁的人不认识她,可天牢里的看守总该是认识的。” 钱沣一拍大腿道:“对啊,只要将那狱卒带来盘问一番,自然就知道小莲的去向了。” 在着人领狱卒到公堂的这段时间里,国泰的脸色越发难看,末了竟将牙关咬得“啧啧”作响,整个身子都不安地发起抖来。徐绩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转移到了孙大川身上,凌厉的目光仿佛一把淬了dú的匕首。 和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冲孙大川温声道:“你还记得小莲的长相吧,跟着画师到后堂去画一幅像吧。” 不一会儿,两个当值的狱卒便被带上了公堂。两人惊恐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官老爷一眼,脸色煞白地等着和问话。又等了片刻,画师领着孙大川回来了。 和接过画卷,将缎带一散,小莲的像便出现在两个狱卒眼前。那两人看见画像,脸上都露出了惊惶之色。 和沉声道:“陈三、马四,你们二人仔细看看这画中的人,你们是否识得?” 陈三和马四虽然吞吞吐吐的,却异口同声道:“不……不识得……” 和冷笑道:“据孙大川所说,画上的女子在失踪前一直负责给牢里的犯人送饭,而你们二人也在牢里当差多年,却说从未见过她。本官觉得,她的失踪和二位脱不了干系。” 这一下陈三和马四慌了,连连否认道:“大人冤枉啊,小莲的失踪真的和我们无关,求大人明察。” 这一下,连钱沣也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端倪,毫不犹豫地质问道:“并没有人告诉你们,这画中的女子叫小莲,你们又是如何得知的?” 堂下的二人愣住了,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惧与懊恼。 和嗤笑一声:“你们口口声声说,小莲的失踪与你们无关,却又没有为此案提供一星半点的证词,如此一来本官也不好jiāo差了。若是你们执意如此,我便只能用刑具撬开你们的嘴了。” 陈三和马四仍旧保持着沉默,和朝两旁挥了挥手:“还愣着做什么,上刑。” 眼看着衙役越靠越近,马四被吓得连连后退,最终还是陈三先熬不住,嚷嚷道:“别,别过来,我说……” 和闻言又一挥手,衙役便都退回了原处。可此刻的两人早已骑虎难下,陈三松了一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沮丧道:“我们确实认识小莲,她是三年前来到府衙的。我还记得她被领来大牢的那一天,文文静静的,像个闷葫芦,问她半天的话就回你一个‘嗯’。我一和她搭话,便知道她为什么会被领过来,因为这大牢里需要一个哑巴。” 钱沣不解道:“此话何意,我还从未听说过看顾犯人需要哑巴来做的。”和却在转瞬间明白了陈三的意思:“你是说,这牢里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陈三瞥了国泰一眼,顶着那怨dú的眼神点了点头:“我想……两位大人心里最清楚,小莲明面上是给犯人送饭的婢女,实际上是给牢里的另一种人送吃的。” “另一种人?”钱沣听得云里雾里,“这牢里除了犯人和狱卒,还能有什么人?”陈三却不再答话了,只是拿眼睛直勾勾得盯着和。 和心头却泛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样的人,不能够让普通的男xìng狱卒去送饭,非得让一个女子去送?什么样的人府衙上下都没见过?什么样的人不是囚犯却会被囚在大牢中? 和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颤声道:“去府衙大牢,陈三,前面领路。” 陈三忙从地上爬起来,领着和等人往府衙大牢去了。 大牢里昏暗得就像另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腐朽难闻的气味。和看着两旁各色各样的囚犯,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张三在一旁低声道:“大人,如今是冬季,这牢里还算好,要是到了夏天闷热难耐的时候,随处都能看见飞舞的蝇虫。人要是在里头关上个十年八年,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锁链的摩擦声,啐唾沫声,无休止的谩骂声混杂在一起,让这处看起来像人间炼狱。和问道:“从前小莲将饭菜送往哪里?” 陈三领着和来到大牢的最深处,这一块已经没有了关押犯人的牢房,只有一张破木桌和一截旧蜡烛。先前的那些声音走到这一处就几乎都听不见了。 陈三有些犹豫地对站在桌前查看的和道:“大人,您先让一让。” 和等人有些奇怪地站到了一旁,只见陈三将木桌移开,将木桌靠着的那面墙用力一推。 石壁居然就这样被推动了,和不可思议地瞧着那开启了的石壁。伸手一摸才发现那石门处的材质与别处不同,显然建造者将它与石壁的外形相混淆,原意就是要建一处隐蔽藏人之所。 众人走进去,里头的光线更加昏暗,四面墙壁上竟只有一个小窗口。陈三将木桌上那一截蜡烛点上,亮起来的那一刻,饶是镇静如和都不由地倒吸了口凉气。 那暗室之内有数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捆着五六个年轻女子,她们衣着单薄,全然动弹不得,口中还被塞了布条。 钱沣看着眼前的一切,木然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和冷着脸走上前,那些女子面对突然亮起来的环境,流下了生理xìng的泪水。和捂住其中一个的眼睛,温声道:“别怕,没事了。” 此刻他已经全然明白了,徐绩和国泰做的是泯灭人xìng的勾当。他们花低价从人贩子手中买来些未进过窑子,又有些姿色的姑娘,将她们囚于大牢的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室,派专人给她们送饭。她们终日被囚于此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也许还会有教规矩的嬷嬷,教给她们一些床第间的手段。 当朝廷大员经过济南,留宿此地时,这些女子便派上了用场。她们被送予这些官员,运气好的能被官员纳为妾侍;运气不好的被赶出了,便免不了一顿责打;那些运气最差的,失了身子却又没有被官员带走的,今后都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或许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和想起那一夜,他没有留下的那个女子。明明是那样大好的年华,然而在她漫长的年岁中,却看不到一丝可以被称作希望的东西。 青年低着头,手上不停地解着那些姑娘身上的绳子。恨不能用绳子,将恶贯满盈的徐绩和国泰勒死。 ☆、第五十二章 孙大川随着众人走进暗室,在数个桩子间徘徊,忽然听见跟前传来了一阵剧烈挣扎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就见小莲也同样被堵住了嘴,结实地捆在了木桩上。 他急忙将堵在小莲口中的绢布拿开:“小莲……你怎么……” 小莲好不容易从捆绑中解脱出来,双眼含泪地望向孙大川:“大川……是你……真的是你……”因为长期捆绑血液不畅的原因,她的手很冰,却惊喜地在孙大川粗糙的脸上摩挲着。 孙大川握着小莲的手,试图给予她温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和沉默地看着这重逢的场面,嘱咐着将被囚的女子安置好,方才将陈三带到一旁,正色道:“说吧,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和一路跟着过来时,就觉出了不对劲。国泰等人之所以把小莲也囚于此处,想必是因为皇帝的御驾驻跸济南,避免走漏消息,索xìng连送饭的婢女也一并囚了,为的就是确保没有人在外头乱嚼舌根子。可看陈三的表现,和肯定他是知情的,如果不是这一条漏网之鱼,这桩案子就极有可能变成一桩无头公案。 陈三躲闪地看了和一眼,支支吾吾道:“大人……你也知道……像大牢这种地方……日夜相对的也就只有囚犯和看守的汉子,好难得来了个姑娘,虽然不爱说话,但办起差事来手脚也伶俐。我瞧着心里欢喜,又见她每回都一个人提着食盒,也不知道是给谁送饭,一时好奇就跟了过去,恰好看到了这处暗室。原本这事情,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和闻言长出了一口气,有小莲和陈三的证词,徐绩和国泰已经不可能脱罪了。 将后续一应事宜jiāo待妥当,和便写了有关案情的折子,呈供弘历御览。 弘历看着那份折子,沉默了许久,怆然道:“山东一省,岁输二百八十万石税粮,历来是漕粮大省。朕从前秉承着圣祖爷用人不疑的教导,对徐绩、国泰等人从来都信任有加。他们竟真的拿着朕的信任为非作歹,实在是罪无可恕。” 和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弘历的话,待盛怒的帝王怒气稍缓,和方才开口道:“如今徐绩与国泰已经下狱,具体该如何发落,还请皇上示下。” 弘历长叹一声,从御案上拾起一份折子,递给和道:“富察氏,家大业大,这人还没处置,折子就已经到了朕的眼前。” 和将折子摊开,略略扫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朕知道,福康安这个时候上折子说傅恒身体欠安,是想朕看在悯哲和傅恒的面子上,对国泰从轻发落。可他做下的那些事,哪件不是杀头的罪过。朕若是依了傅恒,便对不起山东的百姓,可若是不依,又寒了功臣的心。” 和见弘历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下一刻便自然地走到弘历身后,替他在太阳穴上揉按起来。 弘历听见和的声音轻轻地从身后传来:“皇上,那日我在公堂之上,当着济南百姓的面数了国泰的罪状。要是不从重发落,势必无法向百姓jiāo待。那些被国泰囚于大牢的女子,除了如今被救出来的这些,还有许多已经化作一缕冤魂,再无生气。若是轻易放过他们,实在不能告慰这些女子的在天之灵。” 弘历闭着眼睛,听着和语调轻缓的劝说,只觉得烦躁的感觉一点点地消散。他点点头,示意和继续说下去。 “其实发落的轻重,端的看各人的看法。论罪状,徐绩比国泰行径更加恶劣,以私银充作官银,往粮袋里掺沙子,还有逼良为娼,所有的事情他作为巡抚都是知情的,其中一大部分也是他授意的,徐绩理应处死。至于国泰,虽然他的罪行与徐绩相当,但作为布政使,为了保全富察家的颜面,可以处一个从犯的名头,将国泰革职流放,永不叙用。” 弘历疑惑道:“永不叙用?” 和笑道:“对,永不叙用。皇上留了国泰一条命,也算了给了傅大人面子,至于这永不叙用的旨意一下,国泰也就相当于一个废人,富察家自然不会再重视一颗弃子。还有现任四川总督文绶,他不仅不会怨恨皇上,只会更加尽心地办差,毕竟他儿子的命还捏在您手里。” 弘历闻言半晌没说话,正当和疑惑时,忽然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和啊,幸好朕无需与你同朝为官,否则哪天要是得罪了你,可就要倒霉咯。” 和原本手劲儿适中,闻言忽的加重了许多:“皇上,您就别埋汰我了。这次的案子过程虽然曲折,可总归结果是好的。等我们将济南的事情处理完,就可以启程前往泰安府了。” 提到泰安府,弘历的脸色便沉寂下来。和心下不解,但看着弘历的神色,还是识趣地收了声。 既然要到泰安府,自然就要准备祭祀泰山的典礼。无奈弘历的兴致不高,泰安府接驾的官员愁得是头发都白了。皇帝不给消息,便只能挨个儿地向和打听。好不容易将一应祭器准备妥当,不日就要启程前往泰安。 这一日,和正在房中收拾行囊,忽然听到屋外传来敲门声。他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位婢女打扮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红布托盘。 那婢女见了他,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这才柔声道:“和大人,贵妃娘娘听闻您近日膝处受伤,特命奴婢来送些补身子的yào材。” 和一怔,登时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托盘,心知令贵妃定然知道了妃那日对他的作为。 他温声笑道:“多谢贵妃娘娘抬爱,下官何德何能,能够当得起贵妃娘娘这般礼遇。” 那婢女嫣然一笑,悄声道:“和大人言重了,谁不知道和大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只有和大人保重身子,才能为皇上分忧。” 和弯起唇角,浅笑道:“不知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那婢女眼神一亮,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难怪娘娘总夸和大人,说您有颗玲珑心,果然一点就透。如此我便直说了,贵妃娘娘想请问和大人,这一回东巡泰山祭祀,皇上可有旨意让贵妃娘娘同登泰山?” 和一愣,帝后同登泰山,曾是弘历给予孝贤皇后的殊荣。可不知怎的,孝贤皇后就是在留宿泰山的晚上,染上了重疾。自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有人说是皇后过度思念爱子,因而积郁成疾;也有人说泰山祭祀,本就是像弘历这般福泽深厚的真龙天子才有资格做的事,孝贤福薄,终落得个香消玉殒。 但帝后同登泰山的规制,却是在那一次之后成为了定制。而此次乌喇那拉氏没有随弘历东巡,若非要挑一位嫔妃随弘历同登泰山,按位分理当是令贵妃。她遣人前来有此一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魏佳氏注定是要失望了,弘历并没有下过偕魏佳氏同登泰山的旨意。 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声道:“下官自是不敢欺瞒娘娘,可皇上确实没有给过旨意,只是叮咛奴才,这祭祀大典要细致准备,马虎不得。” 那婢女闻言脸色一僵,无可抑制地透出些失望来。她显然没有初时那般淡定,只是强笑道:“原来如此……奴婢明白了……还请和大人看在贵妃娘娘的心意份上,多在皇上面前,提及贵妃娘娘。” 话说到这,那婢女的来意也很明白了,和颔首道:“还请娘娘放心,奴才自当竭尽全力。” 那婢女得了满意的答复,点点头便离去了。 和回到房中,掀开托盘上的红布,就见里头摆着一支人参,参体上的纹路层层叠叠地纠缠在一起,看密集程度就知参龄不短。和看着那人参叹了口气,令贵妃能拿来赏人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次品,打着关照他腿伤的旗号,做了人情又探听了消息。连身边的一个侍女都如此能说会道,难怪乌喇那拉氏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和将人参收起,径自去寻弘历。到了弘历的住处,却被告知皇帝今日去巡检校场,不在房中。 待和在校场寻到弘历,已经是晌午时分,冬日的朔风带来的寒意被阳光抚平了些。弘历站在靶场中,拉弓搭箭了几个回合,靶子中央的红心便已扎上了密密麻麻的羽箭。 和在一旁看得神往不已,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恐怕是每一个热血男儿的梦想。 心有灵犀般,在和热血沸腾时,弘历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里明黄色的弓递与他,笑着道:“要不要试试。” 那一瞬间,和觉得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后宫中的勾心斗角,都离自己远去了。脑海中剩下的,只有弘历shè箭时被吹得猎猎作响的披风,和那隐藏在披风之下积蓄着力量的肌ròu。 他小心翼翼地从弘历手中接过那柄弓,手中实在的触感有些发沉,可心头的yīn霾却尽数散去,变得轻松起来。 ☆、第五十三章 和在咸安宫官学,也是学过骑shè的。他用拇指扣住弓弦,将弓张满,蓄力shè出了一箭,虽然没有脱靶,却也只是堪堪上靶。 和看了结果,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弘历在一旁笑道:“你这哪有满洲儿郎的样子,朕来教你。” 和不服输地点点头,弘历便握住了他的手。和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却是整个地被弘历圈在了怀里。 “像这样,呈一条直线……”因为离得近,和甚至能感觉到弘历吐出的气息,一时间有些晃神。怎料下一秒,箭就离了弦,那股后劲儿将和的手震得生疼,也拽回了他飞远了的神思。青年怔怔地看着正中靶心的羽箭,有些羞愧地摸了摸鼻子,换来了弘历的一声轻笑:“方才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你可知shè箭的关键,就在于一个专注。” 弘历原本只是调侃一句,没想到和却喃喃道:“我在想,皇上这回会带谁上泰山祭祀。” 弘历怔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和会有此一问。打从孝贤去后,虽说帝后同登泰山已成定制,但弘历并没有偕同乌喇那拉氏同登的打算。 这些天里,他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也曾想过像从前一样,只领着卫队随从只身一人上山。但听到和问话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携和一同上山。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虽然荒谬至极,却莫名地在弘历心中扎了根,隐隐地要冒出芽来。 东岳泰山,尘封着他与孝贤的往事。那些他不愿向他人吐露的伤痛,却在这一刻,猛地想向眼前的青年倾诉。 弘历认真地看着和,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愿意随朕同往么?” 和悚然一惊,他难以置信地瞧着弘历:“皇上……您……您说什么?” “朕问你,可愿随朕同登泰山?”弘历的表情严肃得让人相信,他并非在开玩笑。然而和还是觉得,这样的做法过于出格了。 他连连摇头道:“皇上……请您三思……我乃一介男儿身……” 要论起出身,和作为一个现代的冒牌货,自然是不在意自身的名节的。然而他不在意自己,却在意弘历。身为帝王如若真的携了一位男子登山,这满朝文武,前朝后宫会作何感想,。这样的荣宠,早已超过了一位帝王对臣子的底线,就算当朝不敢说什么,后世的史书也难堵悠悠众口。 弘历蹙眉道:“朕以为,你问这话是想让朕带你上山。”弘历并不在意和的慌乱,反倒一步步地紧逼。 “实不相瞒,我是受了贵妃娘娘所托,才有此一问。”和心中早已揪成了一团乱麻,一时不觉竟将实情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弘历原本热切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和一眼,沉声问答:“这么说,你是希望朕带上令贵妃?” 和如遭雷击般抬头看向弘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心里拼命地喊着:“不要,不要……”,然而理智还是拦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按照规制,皇帝本来就应偕同嫔妃登山,这才是正道。 弘历看着他忽青忽白的脸色,多少也猜出了他的想法。转瞬间心头的沉郁便去了大半,连声音都带上了笑意:“和,你可知在朕之前,先祖从未有过帝后同登泰山的规制,大不了朕再改一次规矩便是。” 和讶异地瞧着弘历,他看着帝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缓缓道:“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青年忽然就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他垂着头,只觉得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雾气。狼狈之际,他又听弘历道:“你若是实在介怀,朕将福康安召来,你们二人陪朕同登泰山。” 其时福康安正在江苏与山东的jiāo界处督查防务。除了御驾较近这一点外,还因着他有一层堵住众人之口的身份,孝贤皇后富察氏,是他的嫡亲姑母。 和恢复神智,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弘历的算盘。果不其然下一秒弘历便道:“朕素来以孝治天下,这亲侄子悼念姑母,原就是人之常情,至孝之举。而只要福康安作为臣子随朕上了山,那些言官自然就没有了参你的由头。” 和心下又酸又甜,一时竟五味杂陈,他朝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历深深一拜,颤声道:“谢皇上恩典。” 却说和得了这道圣旨,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妃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指使着侍女给她去枣核。外出打听消息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将圣旨一说,妃便惊得险些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说什么?皇上指了和同登泰山?”妃瞪圆了一双大眼睛,一脸惊疑地看着侍女。 那侍女也摸不准妃的心思,忐忑道:“奴婢……确实打听到……皇上的旨意已经下了,此次泰山祭祀,没有带任何一位娘娘,而是带了福大人同和大人。” 妃看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一手指甲,勾起了唇角:“呵,这回可有好戏看了,咸福宫那位可有什么反应?” 侍女讷讷地低下头,吞吐道:“娘娘……您也知道……那位的宫里头,历来都是铁桶一个……奴婢无能……还没有打听出来。” 妃闻言,猛地擒住了那侍女的下巴:“是够无能的……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可不会轻饶了你。”妃气力之大,在侍女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印子,让那丫头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还真是沉得住气啊,不过机关算尽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留在行宫。”妃放开了对侍女的钳制,脸上露出了一丝让人胆寒的笑意。 同一时刻,在令贵妃的别苑,侍女巧云小声地抱怨着:“娘娘,您让我去寻了和大人替您说项,可如今倒好,皇上竟让他同登泰山。” 令贵妃却恍若未闻地自顾自修剪着盆景。巧云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登时更加焦急了:“娘娘,您怎么都不着急,万岁爷这次竟连一位嫔妃都没带……” 令贵妃闻言放下手中的剪子,莞尔道:“焦急?急有什么用?皇上的金口玉言,又岂是本宫能够改变的。” “可是……”巧云咬着唇,面上还是一副担忧的神色。 “不能够随驾,虽然遗憾,却也在情理之中。就像你说的,这后宫之中不也没有一个人能随驾么。”魏佳氏由巧云搀着坐下,捧了面前的清茶,笑道:“知道为什么,这后宫之中这么多人,本宫却能随驾东巡么?” 巧云细想了片刻,不解地摇了摇头。 “这后宫中的女子,可以娇蛮,可以任xìng,甚至于可以撒泼,却唯独不能贪心。从我入宫那天起,就明白天家无情的道理。想要在这后宫里稳坐钓鱼台,要不就像妃一样,生个让皇上挂念的骨ròu,要不然,就像本宫一样,规规矩矩地恪守本分,你明白么?” 巧云蹙眉道:“奴婢愚钝,并不能领悟娘娘的意思。” 这回魏佳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世人都说,母以子贵。殊不知这后宫之中,福泽最深厚的人,是妃。皇帝有多看重十格格,就有多迁就她,十格格于她,就是一道平安符。” 巧云嗫嚅道:“可是娘娘,您不也有十五阿哥么?” 魏佳氏拍了拍巧云的手:“傻丫头,你不懂。嫔妃生了阿哥,每走一步就要更加小心谨慎,咱们的皇上对母慈子孝的亲情可是最看重的。同样的,他也太明白,一个女人能为自己的骨ròu做到什么程度。这些年在种种封赏背后,皇上又何尝不是在提防着本宫呢。” 巧云看着魏佳氏一脸平静地说出那些话,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揪着疼。她甚至不知道,每回都对着皇帝巧笑倩兮的主子,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些的。从前她看着魏佳氏与弘历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因而她格外憎恶乌喇那拉氏,总觉得要是没有这个半道杀出来的泼fù,魏佳氏与弘历,合该是人人羡艳的一对。 可如今,她却觉得,终日侍弄花草,品茶读书的主子,也许根本就不在意这些。然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例外么?” 魏佳氏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半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笑道:“当然有,先皇后就是那个例外。皇上这些年,鲜少东巡,就是怕登上泰山,触景伤情。其实本宫早就猜到了,以皇上对先皇后的情意,又怎会带着新人去看旧人。” 巧云觉得魏佳氏今天所说的话,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迟疑道:“那娘娘您为何,还要拜托和大人……” 魏佳氏看着巧云困惑不解的小脸,笑道:“本宫是永琰的生母,又身为贵妃。如果本宫说对那母仪天下之位半点不肖想,换做是你,你会相信么?” 巧云只是愣愣地瞧着魏佳氏,却终究是沉默了。 魏佳氏颔首道:“这就是了,你看,连你都不相信,多疑如皇上又怎么会相信呢?与其不争不抢,倒不如明争明抢。皇上猜忌的,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心思。既然如此,何不把本宫的心思亮出来,应和了皇上的想法呢?” 巧云一双手已经全然失去了温度。魏佳氏从来都是一个好主子,她温雅娴静,治下宽和,和那些动辄打骂侍女的主子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可是纵然她此刻温婉地笑着,巧云却还是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为了魏佳氏那份薄凉到了骨血中的理智。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魏佳氏挑了挑眉:“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累了?” 见巧云不答话,她挥了挥手:“下去歇着吧,不日还要赶路,可千万别熬坏了身子。” ☆、第五十四章 魏佳氏望着巧云离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她知道今天这番话,定然将巧云吓得不轻。可巧云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女,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她早晚有一天要懂得。 魏佳氏掩面轻咳了一声,这后宫女子,无论地位多么尊贵显赫,也总会有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她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保住自己的孩子,为他培植可靠的心腹,哪怕是自己不在了,也能护他周全。 其实,当巧云问她为什么让和去替她说项时,她隐瞒了其中一个理由。从她入宫被封为贵人开始,到如今身为贵妃,就算是养植的花草也会有感情,更何况人非草木。若说她心里没有那么点隐秘的渴盼,也就只能骗骗巧云这般情窦未开的小丫头了。 只可惜,弘历的回答最终还是让她看清了现实。哪怕她已经身为贵妃,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皇贵妃,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弘历的心。 时隔数年,竟还有人能再次扣开弘历的心扉。许是皇帝的情愫沉寂了太久,又或者是二人相处间的真情流露,皇帝这次仿佛不想再去掩饰什么。 魏佳氏知道,妃看出来了。她还在自欺欺人地渴盼着弘历的疼宠,却不知撒在和身上的气,会反过来成为催命的利器。早年间,她也曾这样期盼过,只要有耐心,皇帝必会多看她一眼。可是打从有了孩子,她也就渐渐熄了争宠之心。 后宫就像所学堂,隔着年岁便会有新人进来。魏佳氏从不否认,也许有一天,会有人让弘历的心死灰复燃。可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一定要让自己的羽翼丰满得足以支撑起母子俩的未来。 可任凭魏佳氏千想万想,她也不曾料到:让弘历妥协软化,敞开心扉的,会是一个男人。 她不像妃,她一点都不恨和,反倒由衷地庆幸着。 一个男人,不会有子嗣,也就不会有威胁,更不会从他肚子里跑出一个孩子,在弘历百年之后继位新君。 魏佳氏瞧着那盆新修的盆景,像从前那样,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 从济南的泰安,还需要一段时日。和等人乘着马车,在冬日的暖阳里优哉游哉地前行。如果与他同乘车驾的纪晓岚,能够收住那直白打量的目光,或许这趟旅程会更自在些。 终于,和在那堂而皇之的目光中放下了手中的书,浅笑道:“纪大人,是和某脸上有什么东西,以至于你一直盯着看么?” 纪晓岚毫无歉意地摆了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在看,和大人究竟何处长得像先皇后。” 和闻言脸色骤变,他紧抿着唇,连摊开的书也放到了一旁,沉声道:“纪大人此话何意?” 纪晓岚一脸无辜道:“帝后偕同登泰山已成定制,可这回伴驾的除了和大人,还有福大人。如果说福大人伴驾,是皇上体谅其思念姑母之心。那么你呢?和大人又是以什么由头伴驾的呢?”纪晓岚在说这番话时,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和,让青年仿佛有种被看透的违和感。 和心下猛地一沉,纪晓岚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一绝,恐怕早就猜到了其中的玄机。只是为何所有人都要一次次地提醒他,先皇后,先皇后。想必在纪晓岚看来,他是代先皇后上山。这里所有的一切,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全都藏着弘历与孝贤的过往。 和忽然觉得心头憋了一口气,怄得他行将疯魔。他掀开车帘,车外的凉意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然而看着道旁树干的枯枝,和地上被马车轧出的车辙,和又禁不住想象:当年的弘历与孝贤,是否也是沿着这条路,逐渐地去到泰安。 纪晓岚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也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意在jiāo流,他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史官记载那时该是春夏之际,帝后的辇车沿着这路直抵泰安。那一年的山东天象本是燥热无雨,农户都担心庄稼会被旱死,可谁曾想,帝后一路过来,天公竟连降大雨。虽然为沿途添了诸多不便,可百姓们都欣喜异常,纷纷说帝后是有福之人,那雨是天降祥瑞。” 纪晓岚瞟了和一眼,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说话的兴致却丝毫没有受影响:“谁能料到呢,仅仅过了半月,先皇后便驾鹤西去了。百姓总是听风就是雨,无知得可怕。先前还说先皇后福泽深厚,这回却又变成了皇后福薄,受不住这泰山祭祀的殊荣。” 和断断续续地把话听进去了些,心底那些滋味混杂在一起,连他自己也品不出个究竟来,只是麻木地靠在座位上,等待着车驾停止的那一刻。 直至车驾真的停下,和却已昏昏yù睡,被纪晓岚轻唤了几声,才彻底转醒。 弘历一行还未踏入行宫,不远处就传来了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奴才福康安叩请圣安。” 福康安yù给弘历行大礼,却被弘历一把搀住了:“福康安,太后也时常念叨着你,一年难得能见上一回,空下来的时候,多陪陪她老人家。” 福康安显然也被弘历的话打动了,铁骨铮铮的骁勇将军由衷地应道:“奴才谨遵圣谕。” 弘历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笑道:“如今在宫外,就不用拘着那些虚礼了。” 君臣叙话了一阵,福康安才看到跟在弘历身后的随扈臣子。他朝纪昀、钱沣见了礼,眼神扫过一旁的和,却无视了他一脸和煦的笑意,偏过头不再看他。 和有些尴尬地立在一旁,福康安仿佛对他带有与生俱来的敌意,一想到要与他同登泰山,和就不禁蹙眉。 三日后,泰安知府将岱庙、碧霞祠等建筑清扫完毕。弘历等人依例斋戒、沐浴。一切准备就绪后在净室内凝神静坐,待到破晓时分,弘历偕同和、福康安二人身着朝服正装,率领一应护军侍卫启程登山。 弘历自小习武,登山一项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福康安身为武将,体能更是出色。和为了不拖众人的后腿,只能喘息着跟上。 前头的福康安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嗤笑道:“和大人,就你这体质来随驾,究竟是你伺候皇上,还是皇上伺候你?” 和本就累极,听了他这yīn阳怪气的话,倒也不恼,犹自笑道:“和某的体质,自是不能与福大人比的。若是和某登山能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皇上又何须召福大人前来呢?” 福康安黑着一张脸,严肃道:“那是皇上体谅我思念姑母的心情,才恩准我同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和也不和他争,只是温声道:“和某感念孝贤皇后的慈光,同样想尽一番心意,有何不可?” 福康安气极反笑道:“你好大的面子,满朝文武大臣,比你资历老的、比你功勋高的比比皆是,凭什么由你来尽心?” 和也被他胡搅蛮缠的态度弄得烦不胜烦,语气不觉得尖锐起来:“我随驾登山,不过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将军要真是有那么多的不解和疑惑,不妨去请教皇上。” 福康安被他拿话一噎,面色更加难看。片刻之后却又兀自笑起来:“你可知,当年皇上与姑母同登泰山,一路相扶相携,恩爱非常。可不像如今一个快步走在前头,一个像丧家之犬般跟在后头。” 和闻言,脸上的笑容已失了个干净,他冷笑道:“和某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自是不敢与皇后娘娘相比,更何况为人臣者,原本就该跟在皇上身后,福大人您不也是么?” 福康安憋红了脸,却愣是想不出反驳之辞:“你……” 就在此时,一直走在前方的弘历,却忽然停下了脚步道:“大家伙都累了,歇歇吧。”说着竟返身向二人走去。 福康安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有此一举,登时怔在原地,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倒是和极快地反应过来,在道旁寻了一处凹陷的石块,用衣袖拂了拂,面色如常道:“皇上坐吧。” 弘历走到他跟前,温声道:“瞧你这一脸汗,可是朕的脚程太快了?”他抬起袖子在和的前额拭了拭,却察觉到了和不着痕迹的闪躲。 福康安在一旁看着弘历无比自然的举动,只觉得有根针扎在眼睛里,分外难受,他不由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和蓦地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不曾想后头是个陡坡,他这一后退就踩到了边沿,整个身子往后栽了下去。 弘历心头一紧,急忙向前一步,将下坠的人揽在了怀里。 和只觉得身后有一双手,将他失重的躯体撑住了。熟悉的沉香萦绕在鼻尖,让他莫名地安心。 少顷,他抬眼望向帝王,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弘历担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弘历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没……没事……”黑亮的眼珠转了几转,和总算恢复了神志。 弘历扶着他的腰,让他慢慢地站稳。和一抬眼就看见福康安不善的目光,冷着一张脸冲弘历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吧。” 弘历点点头,却一把攥了和的手,移步朝前走去。和不防弘历有此一举,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他牵着走。 剩了丝毫不敢逾矩的福康安跟在后头,险些将一口牙咬碎。 ☆、第五十五章 和知道,弘历将福康安从两省jiāo界调至御前同登泰山,也许能瞒过旁人的眼睛,但福康安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和也说不好,他究竟是看穿了两人之间别样的情愫,还是单纯地厌恶和获准知晓一段皇家辛秘。清代男风盛行,虽然不会搬上台面,可官员与男xìng纠缠不清者也不在少数。和又是天子近臣中独一份的好相貌,这朝中必然有不少人暗暗揣测着他与弘历的关系。 被弘历略显强硬地拽着,和只好随着弘历到泰山南麓的岱庙进行初祭。岱庙正殿天贶殿内,供奉着东岳大帝,一应道士早已侍立在一旁,将祭器备齐。弘历上过香后,便齐声低诵国祚长久,永世太平之语。 和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庄重的祭祀场面,在这种宗教氛围的渲染下,只觉得心里的杂念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祭祀过后,弘历一行在一旁的东御所驻跸。住持笑眯眯地看着弘历,沉声道:“皇上心怀天下苍生,亲临泰山祭祀,是社稷之福。” 弘历向住持还礼道:“这里,还是数年前的模样……就连念诵的队伍中,朕看着都有几张熟面孔……” 住持看了一眼跟在弘历身后的两人,颔首道:“皇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只要皇上有心,该在的都会在。” 弘历心下黯然,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往后堂去了。和上前一步,冲住持温声道:“还要劳烦您备些斋饭,皇上今日未用早膳,现下多少要用些才好。” 住持看着眼前眉目俊秀的青年,颔首笑道:“施主放心,贫道这就去准备……” 又过了些时候,和端着一碗素面,在弘历房前轻声唤道:“皇上……” 房子里许久都没有动静,和蹙着眉轻敲了敲,又唤了一声,方才听到弘历闷声道:“进来吧。”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和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憋闷。弘历恹恹地斜倚在榻上,见和进来,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和走近了才发现,弘历两颊微红,看着像是热的,就如同一只困倦了的雄狮。他将素面放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我让人备了素面。您多少尝一些,否则于龙体不利啊。” 素面虽然制作简易,可到底是给皇帝的吃食,庙里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只可惜此时的弘历显然没有吃面的心情,他只是盯着虚空之处,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朕记得,那一回是奉太后东巡,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车驾就从京师启程。到了曲阜的时候,正好赶上皇后的寿辰,明明是那么的喜庆。她还和朕说,山东是祥瑞之地,在此间游玩乐而忘忧。朕一高兴,还赏了曲阜知府好些器物……” 弘历眉头紧皱着,和甚至觉得他陷进了一种悲怆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然而自己却找不到话语来安慰眼前的帝王,他身上外溢的悲伤,让和也分外难过起来。更让和介怀的是,弘历在为孝贤神伤,而自己在一旁听着,看着,却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全然无法chā足。 青年努力地忽视掉心头那点失落,强笑道:“皇上……您要是再不用膳,这面该凉了。” 弘历闻言缓缓将目光移到那碗面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深处冒出点光来:“那一晚皇后也是用了一碗长寿面,她说只要面能够一气吃下去,就是大吉的征兆……呵……都是骗子。” 和深吸了口气,将面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他算是看明白了,从踏上泰安的那一刻起,弘历看到每一件事物,都脱不开孝贤的影子。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那么一腔心思地为弘历想,担心他累着饿着,正主却浑然不在意。 弘历被那一声响唤回了些神志,眉宇间却隐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摆了摆手,哑声道:“拿下去吧,朕没胃口。” 和面无表情地向他行了礼,在门外看着一动没动的素面,苦笑着尝了一口。 一碗简简单单的面,没有什么珍稀的材料,却有着别样的鲜香爽口。和用力地嚼着嘴里的面,却从那温热的面中嚼出了馊的滋味。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得不成样子:澄澈碧蓝的天,暖人心扉的阳光,连枝头上都传来了喜鹊的叫声。可和就是像吃了一口馊了的面食般,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第二日清早,弘历洗漱完毕,昨日那副颓然的模样dàng然无存。然而和却没有多高兴,他知道,今日弘历会在岱庙坊迎接皇太后的銮舆。 无论弘历心底有多少负面的情绪,至少在太后面前,他都不会表露出来。 和只是面无表情地替弘历穿好朝服,将披领上的紫貂毛理顺,而后轻声道:“皇上……好了……” 弘历隐隐地感觉到和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因着眼前有要紧的事情,也就没有太在意。他瞥了和一眼,见他板着脸,便笑道:“今天理应是喜庆的日子,高兴一点。” 和一怔,勉强勾出一丝笑容,将弘历大步骗出了门,笑容便又冷了下来。 待弘历一行到了岱庙坊,稍候了片刻,皇太后的銮舆就穿过了那雕刻有祥兽瑞禽的坊门。弘历亲自将太后扶下,老人家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得望着眼前的景物。当他看到儿子身后跟着的福康安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孩子,清漪园一别又是许久未见了,哀家瞧着你是越发成熟了。” 福康安激动道:“多谢太后夸奖……” 太后颔首道:“此番你能来,富察氏在天有灵,必然会很欣慰的。”太后说着,看到了一旁站着的和,忽然笑道:“皇帝,这回哀家可要好好夸夸和,也不晓得他是如何吩咐侍卫的。这一路上山,坐在那銮舆内,竟是半点都不觉得颠簸,和这大内总管做得实在是好。” 弘历闻言挑眉笑道:“和,还不快谢恩……”又冲太后道:“他是个有能力的,否则朕也不会让他来当如此重要的位置。” 和挤出一抹笑容,低声道:“能得太后夸赞,是奴才的福气。” 叙话了一阵,太后也想起了正事,她扶着弘历的手,一步步地穿过朝阳洞,直至碧霞宫。 太后与弘历站在碧霞宫的台阶下,抬头向殿中看去。作为母亲,老太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弘历低落的情绪。 她轻轻拍了拍弘历的手,低声叹道:“富察氏这孩子,当真是可惜了。”又过了一阵,她见弘历依旧沉默着,兴致着实不高,便也不再勉强,体贴道:“皇帝,哀家有些话,想单独说予碧霞元君听。左右都有侍卫守着,你也莫要担心哀家,去歇着吧。” 弘历迟疑道:“皇额娘……这……”无奈太后执意如此,弘历也只好吩咐左右好生看顾。这才将殿门掩上,在殿外守候。 和原以为要等上一阵,不想却见弘历出来了。他有些尴尬地与弘历面对面站着,并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在意与关心。 弘历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举目眺望着碧霞祠四周的景致。山里的温度比起外界要低许多,山风劲吹之下,弘历却毫无征兆地开口道:“碧霞祠,泰山圣母碧霞元君的道场。传说向碧霞元君祈愿,可以求得长生不老,子嗣兴旺。那一年富察氏特地向朕请旨,亲上泰山参拜碧霞元君。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朕心里明白,永琏和永琮的接连离世,对她打击太大了。朕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就告诉她,是泰山上的碧霞元君,看上了两个孩子的资质,将他们接去当了仙童。朕的话她都听进去了,也许就是那么点渺茫的希望,支撑着她一路笑着到山东。直到她走了许久之后,朕才明白,她千里迢迢来到泰山,是为了求碧霞元君,将孩子还给她。可是该死的,朕却从来没有懂过她的心思……” 和看着弘历蹲在地上,一双手狠狠地敲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的愧疚少一些。和听着弘历颤抖的话语:“在岱顶驻跸的那天夜里,她是哭着醒来的。朕问她怎么了,她说碧霞元君没有托梦给她,那是元君不肯将孩子还给她。那个时候朕就在想,百官叩拜的真龙天子,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当真可笑。” 和以为弘历会哭出来,然而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眨了眨眼,拼命将眼眶的酸涩感憋回去。他走到弘历跟前,用尽全力将他的手按住,犹豫半晌,还是柔声道:“皇上……您这样,孝贤皇后在天上看见了,也会难过的……” 他看着全然失神的弘历,反复地张了几次口,还是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您这样折磨自己,我也会心疼的。” ☆、第五十六章 心疼?自己有什么资格心疼呢?和手上使着劲儿,心下却自嘲地想着:让他失魂落魄的人不是自己;让他恼恨懊悔的人也不是自己;睹物思人,听起来浪漫,可惜弘历所思所想的,从来都不是他。 哪来的立场,大言不惭地说心疼呢? 弘历被和拽着手,手腕的一圈已经被捏出了红痕,他也渐渐地从失控中平复下来。弘历勉力朝和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面前的青年脸色却很冷。 他听见弘历哑声道:“吓着你了?是朕失控了,这些话朕埋在心里很久,久到都快腐烂生蛆。不知怎的今天就在你面前说了出来,烂得太久,自然就带上了一股恶臭……” 弘历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和却没有力气将嘴角掀起当个捧哏。他心想,该感到荣幸么?当了一个帝王的树洞,是该开心的吧。皇帝把心窝子都剖开来了,自己也应该知足了。可为什么心会那么难受呢?就像缺氧了一样。 皇帝对着不同的人,自然会说不同的话。就像跟纪晓岚谈论诗词,跟阿桂探讨军事,跟钱沣讨论吏治一样,皇帝也喜欢对着和说些无处倾吐的私话,安放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可是,那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不过是分工不同而已。 和莫名地就想起了原身在梦里问过的问题:“如果皇上真的爱你……他怎么会看不出你已经换了芯子?” 那个时候自己还为弘历找借口开解,所有的一切在如今看来,就像一个疯狂打脸的笑话。和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换了芯子的人是孝贤,弘历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发现那是个假冒伪劣品? 一刻钟,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其实所谓的看不出,只是那人的心从来不在自己身上而已。和艰难地吸了口气,冷风灌得他胸腔疼,里头虽有东西不断跳动着,却像被人掏空了再堵上破棉絮般,难受异常。 弘历看着青年逐渐泛红的眼眶,愕然道:“和……你怎么了?” 和松开弘历的手,揉了揉湿润了的眼眶,声音沉闷而嘶哑:“山风将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其实要放手……也没有那么难,和垂下眼帘,视线徘徊在弘历的手腕上。 所有的痕迹,都会像腕上的那道红痕。初看之下触目惊心,吓到自己也吓到旁人,可实际上疼痛不到血ròu,片刻之后就随风消散了。 和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沙土,没有起伏的声音听得弘历直皱眉:“皇上……时辰快到了……太后娘娘也快出来了……” 弘历还yù开口问些什么,太后却已在道姑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出了殿门。 弘历顾不上看和的表情,连忙赶上前去。和没有如往常一般,紧跟着弘历的脚步。他走得很慢,甚至还落在了几个侍卫的后面,仿佛那样就能找回自己的步调。 这一日弘历陪着太后,游历了泰山上的大大小小许多处建筑。从岱庙碑林到青帝宫,弘历极有耐心地为太后讲着各处的典故。弘历记xìng极好,历次登临泰山,地方官员那套万变不离其宗的说辞,他记了个大概。如今复述与太后听,竟也*不离十。 和始终与弘历保持了一段距离,也许是离得远了,视线反倒变得更加开阔。和虽然没有从正面看见弘历谈笑风生的样子,可从他那挺直的腰背与那时不时偏头倾听的动作中,也能窥到一丝潇洒自如的影子。 和有些怅惘,又有些释然。原来弘历就算没有自己在一旁照应,也能够应付自如。是他太高看自己,总是拿皇帝的一个笑脸,一句称赞,当作自己不可或缺的证据。如今这样旁观着,方才惊觉自己实在天真得很。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众人走走停停,皇太后倦了的时刻也和预想的差不多。待他们返回东御所时,晚膳已经备好了。 众人各自收拾一番,就接连地候在正厅,等待着皇帝与太后入席。然而直到弘历与太后都入座了,却还有一个位置空着。 弘历环视了一周,冷着脸道:“还缺了谁?” 福康安最先接话道:“今儿个也是奇了怪了,这往日最积极的人,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到?难不成还要皇上与太后等他?真是好大的排场。” 弘历把手中的筷子一敲,福康安看着他yīn沉的脸色,识相地噤声了。只听弘历道:“难得在这山里试着吃一顿平民饭菜,君臣同桌而坐不拘礼节,着实扫兴。”然而弘历嘴上说着,手中的筷子却始终没有伸向菜碟。 他不夹菜,众人也就都陪他耗着。福康安也跟着走了一天,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贴后背,在心里早就把和骂了个千八百遍。 最后就连弘历都意识到,再如何等下去都不会有结果。还是皇太后开口打破了沉默:“皇帝,和做事一向极有分寸,这一回许是真的有事情耽搁了,让庙里给他单独做一份,我们先用吧。” 皇太后发话,弘历自是没有异议,他转脸冲身边的小道士道:“你去看看,和到底怎么了?” 那小道士去了有好一会儿,弘历一顿饭都快用完了,他才急匆匆地赶来,支支吾吾道:“和大人……身体不适……说是……说是已经歇下了……” 福康安闻言冷哼了一声:“和大人的身子还真是娇贵,单这么一日就倒下了。这要是年岁渐长,还不得月月卧床……” 太后好笑地看了一眼说话带刺的福康安,又看了看皇上愠怒的表情,温声道:“是因为山风吧,山里风大,你们啊都仗着自己年轻,不好好添衣保暖,病倒了也是正常的。” 有了太后出言解围,皇帝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然而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弘历依然食之无味,匆匆地吃了几口,又命人将太后送回房,就停了筷子。 福康安看着一桌没怎么动的菜肴,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桌席,有些傻眼。 弘历在外间截住了方才的小道士,严肃道:“跟朕说实话,和究竟怎么了?” 小道士素日里在山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被帝王之威一吓,也就不敢瞒下去,结结巴巴道:“和……和大人不在房中,贫道寻遍了这庙中各处,都没能找到人……这才……” 弘历蹙眉道:“你们出家人不是有不打诳语的戒律么,难道都是嘴上糊弄人的?” 那小道士闻言把头垂得更低了,红着脸不敢接话,生怕弘历一声令下就要将他逐出寺去。 弘历瞥了他一眼,挑眉道:“说吧……朕恕你无罪,和现下在何处?” 小道士轻声道:“贫道方才正遇上了和大人要出门,是他说若是皇上问起,就说他病了。至于他现下在何处,贫道实在不知,瞧着是往日观峰的方向去了。” 在弘历的一再威逼下,小道士已经快哭了,连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 弘历这一日情绪都不佳,所谓的兴致也都是在太后面前勉强提起的。如今听闻和竟如此大胆,公然无视他的旨意,还肆意欺瞒他,顿时心头火起。 他低声地嘟囔了一句:“不吃就不吃,难不成还要朕求着他用膳……”那道士没听清,却也不敢多嘴再问。只听弘历吩咐道:“既然他自己不稀罕,饭食也不必给他留着了……” 小道士刚想说话,弘历却已经转身离去了。少年疑惑地挠了挠头,以他这些年对世事的了解,委实想不通里头的弯弯道道。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用膳呢?好端端的,又怎么不许留饭了呢? 小道士站在原地寻思良久,末了懵懂地摇摇头,往庙里的灶房走去。 说来也奇怪,冬日里原本雨水就稀少,白天还暖阳高照的,夜里却下起了冰雹,砸的屋檐上都能听到响声。 弘历在室中用羊毫写了个“静”字,却被那冰雹突兀的声响惊了笔锋,手下一顿,一个“静”字就变得不lún不类。 与前人画饼充饥一般,弘历写静,也是为了求得心静。然而他越写,心下反而越焦躁,连同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险些连笔杆都握不住。 冰雹的声响不断提醒他室外环境恶劣,风雨jiāo加。恐怕连他自己也羞于承认,在室内和纸笔搏斗了半日却还不休息,不过是为了等一个人,等他来给自己请罪。 然而没有,从最初地神思笃定,等到如今心烦意乱,他都没能将和等来。 弘历打开门,瞧着砸在地上细碎的冰棱子,嘱咐门外的道士:“替朕寻把油纸伞来。” 直到撑开伞,走在山道上,弘历才觉得心中的烦躁在雨水的洗涤下平复了些。和从膳时便一直没有回屋,空dàng无人的山里,弘历也不知该往何处寻人。 他只隐约记得那小道士说,人往日观峰方向去了。明知希望渺茫,却定要去看一眼方能安心或死心。寂静的夜里,一向走到哪都有人随侍身侧的帝王,忽然感到一阵畅快。 空山无人,于他而言实在是一种稀奇的体验。弘历循着模糊的印象,一步步攀上日观峰,沿途也曾高声喊着和的名字,做着与帝王身份全然不符的事。 当他终于来到日观峰上时,就见一人坐在那拱北石上。弘历曾在此处看过日出,知道白日里石头底下能看到云海,可实际上却是万丈深渊,一个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第五十七章 弘历手中提着防风灯,一点点地向和走去,怕骤然出声会将人吓着,弘历撑着伞在和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被碎冰雨水浇得十分狼狈的青年,忽然察觉到雨停了。他诧异地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雨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头顶的油纸伞。 当他瞧见一身常服的弘历时,猛地抱紧了胳膊,此刻才觉出冷来。 弘历的眉头打成个死结,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片刻后毫不留情地责备道:“闹够了没有,好端端的跑到这来淋雨,是想重病一场,把命给……”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了。 虽然嘴上责备着,可弘历还是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将青年包裹了个严实。和盯着在夜里看不出颜色的暖绒披风,只觉得分外可笑。 不可否认弘历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的,像披衣加衫这种事,他从来都做得从容妥帖。偏偏他留意到的这些细节,会让人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暖心到极点。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和渐渐厌烦了这种表面的温柔。就在这悬崖峭壁上,他突然很想揪着弘历的衣领,大声质问他,究竟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他攥紧了手,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却还是压抑住了内心疯狂的想法。 弘历见他不说话,便替他拢了拢披风,又在一旁地石面上拍了拍:“过去些,给朕留个空儿。” 和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朝一旁挪了挪,将臀下那一小块干的地方让了出来。弘历就这样与他在那拱北石上并排坐着,油纸伞勉强能遮得住两个人。弘历见和略显僵硬地坐着,雨丝接连打在他已经湿透了的肩膀上,忙将人朝怀里搂了搂。 这会子和回神了,身上的寒意也就成了冬夜里挥之不去的煎熬。感受到弘历将自己往怀里带,他挣扎了片刻,还是顺从地靠了上去。 是真的冷,湿透了衣衫黏在身上,像是要把最后一丝体温都吸走。而弘历的胸膛,就像滚烫的火炉,让和不自觉地沉沦。 和闭上了眼睛,静夜里弘历的心跳声格外清晰。青年默不作声地听着,就像一只逃避现实的鸵鸟。 可没等他沉溺多久,弘历的声音就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朕记得那晚也是个雨夜,富察氏就是在那一晚之后,身子每况愈下,甚至没能撑过回程……” 和咬紧了下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从疼痛中找回了一丝理智,可他的身子早已不复初时的柔软放松。 “她为朕生下了最聪慧的孩子,只可惜早慧易夭,永琏猝不及防地就去了。后来有了永琮,朕想着这是上天给富察氏的补偿,可上天偏生如此残忍,让她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却又再次将孩子夺走。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彻底将她的身子掏空了,也让她的心死了。虽然她一如既往地对朕笑,可朕就是觉得不安……” 往常低沉醇厚的声音,今日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聒噪不堪,直到他听见一句:“在这之后的每一位皇子,朕都觉得不如端慧太子。朕总是会想,如果永琏还活着,他一定是个极优秀的孩子,既有太子的威严,又继承了富察氏的柔婉聪慧……” 和终于忍不住冷声道:“也许您是对的,毕竟嘉庆才能平平。如果是端慧即位,或许大清不会衰败得那么快。” 静谧的夜里,这一句心里话就像一记惊雷,将弘历zhà得体无完肤。弘历微张着唇,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和:“你方才……说什么?” 和一滞,被雨水淋过的大脑就像打结了一般,不知不觉就说漏了嘴。可是覆水难收,真的到了说出口的这一刻,和的心境反倒特别平静。 他用力地撑起身子,让自己离开那个舒适温暖的怀抱,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疏离:“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大清会没落,也知道最后是哪位阿哥坐上了那个位置,皇上相信么?” 弘历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他闷声道:“和,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的话,朕就可以将你以妖物的名义,处以极刑。” 和惨笑出声:“我知道……”弘历闻言浑身一颤,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超乎他认知的事实。 和却忽然主动握住了弘历的手,如果此时光线再明亮一些,弘历就能看见和眼睛里弥漫的雾气。 青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些:“皇上……在您处置我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假使今日坐在这里的,是换了芯子的孝贤皇后,皇上……可能看出端倪?” 弘历一怔,似是有些不明白和的意思,只可惜不待他反问,和便自问自答起来:“想必立马就能发现不同了吧。皇上将往事记得如此清晰,每到一处都能睹物思人。回忆好美,美到我无力反驳也无力打断,可是皇上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弘……历……”他第一次这样唤他,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决绝的味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一个寄情的摆件?高兴了捧在手里玩玩,不高兴了就撂在一旁,还要听你的风月逸事?”青年的声音渐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痛,也会难过,我听到那些话是什么心情?” 弘历已经全然被和的失控震住了。和看着他茫然无措的脸,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开始泛滥。青年自嘲地笑了,他想这是做什么呢?简直就跟男友吵架一般不可理喻。可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和抹了把脸,将脸上已经分不清种类的水迹抹去,不料下一秒却听到了弘历着急的声音:“朕……朕不是故意的……朕不知道你不愿意听这些……”帝王一脸懊恼,因为着急,甚至语无lún次起来。 见和没有言语,他又突然提高了声调:“朕……朕早就发现你的不同之处。原身知道自己鸭ròu不受,所以从来不会主动碰,而你却吃了;原身不会冰嬉,而你却能在冰上来去自如……” 弘历急切地掰着手挨个儿地数,只是为了告诉濒临失控的青年,他知道的,他早就看出端倪了。 和听着弘历的话,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如果不是心头酸得厉害,他也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弘历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把每一件事都数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弘历抓住了那么多破绽。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在他已经绝望心死的时候,弘历才把这些话说出来。和拼命抓住黑夜里那一点光,努力地想要看清弘历的脸:“为什么,你不早些说这些话,哪怕你早些时候质问我也好,为什么不说呢?” 在现代的时候,和曾听友人这样形容过他的xìng格:“在没有触到底线时,永远都是温和包容的,但如果过了界,心门就像条件反shè般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喝着咖啡,对友人的说辞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准确得可怕。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挣扎着的年轻帝王,就这样被关在了曾经敞开的心门之外。 哪怕他知道,弘历用心记了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细节;哪怕他亲耳听到了旁人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帝王的解释,但他还是介怀。弘历对孝贤的好,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弘历的每一次陈述,都用力地把那根刺往他心里捅。 早些时候,纪晓岚和他说着那些帝后之间为人津津乐道的过往,他可以不往心里去;福康安向他举证两人有多么恩爱,和也可以一笑置之。也许弘历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让和防线崩溃的元凶,就是弘历亲口说出来的回忆。那些光听着,就让人能够想象出恩爱画面和心酸细节的陈述。 弘历听了和的问话,原本挺直的腰背脱力般弯了弯。和强硬地忽略心底那点不忍,声音全无起伏道:“是奴才逾矩,还请皇上原谅奴才的失态……”他踉跄地爬起来,期间弘历几次伸手想要扶他,却都僵在了半空。 和看了看摆在一旁的防风灯,和那因为争执而倒在地上的油纸伞,目光微闪。他犹豫了片刻,什么都没拿就跌跌撞撞地朝来时的路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了弘历的一声:“站住……”和的脚步应声顿住了。 弘历拿着灯和伞走到他的面前,无声地将伞撑开,不由分说地递给他,又将灯塞到他的手里:“下回再跑出来,记得带上灯和伞……” “皇上……”和愣愣地瞧着手里的防风灯。弘历将这两样东西jiāo给他后,又重新坐到那石头上,任凭雨水冰雹浇下来。贵为君王,他明明可以开口将和留下,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从和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透过雨丝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第五十八章 彻夜淋雨的结果就是,两人都病倒了。和病了还不打紧,可弘历的发热也来势汹汹。太后当机立断,下山回行宫,让随行的太医为弘历诊治。 和倒是没有发热,只是头疼得厉害,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其余的症状仿佛都还在酝酿中。 弘历能被抬下山,身为臣子的他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最后还是福康安,一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一边为他找了体格健壮的杂役道士,拿了竹藤椅将他抬下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当等在山下的令贵妃等人,见到高烧不退的弘历时,都不由地变了脸色,妃更是直接嚎哭起来。还是令贵妃沉稳,她先命人护送太后回行宫,而后亲自登上御辇,绞了帕子替弘历擦脸。 妃见亲近皇帝的机会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被抢走了,心头有火却又不知撒往何处。福康安出身显赫,她自是不敢在他面前拿架子,只好将矛头对准了病中的和。 “和大人,皇上让你随驾上山,你就是这么照料人的?”妃语气不善,就连一旁骑着马护驾的海兰察,都忍不住侧目看了过来。 和尚在病中,同样是浑身提不起劲儿,然而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妃的质问。 “夜雨风急,冰雹骤至,让皇上受了凉,是奴才的错处。”和嗓音喑哑,一句话说完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皇上如今重病缠身,可不是一句认错就能弥补的……”妃咄咄逼人的态度,让和知道,他这是被当作了出气筒,妃这是当着众人的面立威呢。 和虚弱地笑笑,硬撑着从藤椅上下来,眼看着就要跪在妃面前,却忽然听到龙辇中传来了一声:“妃……朕还没死呢……” 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帘口紧闭的龙辇,失措道:“皇……皇上……” 弘历发了话,原本等着看好戏的人,也都纷纷转移了目光。和面临的困局,就这样被弘历一句话给解了。令贵妃一面替弘历敷上凉帕,一面悄声吩咐道:“给和大人雇顶避风的轿子,那竹藤椅又硬又颠簸,哪里是病人能够受得住的。” 和迷迷糊糊间被搀上了轿子,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同样在车架上睡着的还有弘历,令贵妃让弘历枕在自己的膝上,纤细漂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弘历英挺的轮廓。忽然之间,她瞧见弘历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两个微弱的气音,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她俯下身子去听,只隐约分辨出弘历一直执着重复着两个字:“和……” 令贵妃咬紧了下唇,将怀中的手炉递给巧云,柔声吩咐道:“托人将这个……给和送去……” 弘历发现自己莫名地站在了日观峰上,眼前是和坐在拱北石上的背影。弘历急切地朝他走过去,身前却好似有一股阻力,每次弘历前进一步,和的就会向前挪动一点。直到青年两腿悬空,衣袂被风吹起,就像下一刻就会飞走一般。 弘历猛地停住脚步,再也不敢向前走。而和却在此刻回过头,冲弘历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 “皇上……我要回去了……回到本该属于我的地方去……” 弘历还未反应过来,他就一个纵身,跳进了那绝美的云海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弘历目眦尽裂地盯着空无一人的拱北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力气呼喊道:“和……不要!” 在一片绝望之中,弘历觉得太阳穴如同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过一般,疼得他连睁眼都费劲儿。 好不容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看见了太后担忧的脸色。弘历昏沉的大脑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个无比真实的噩梦。 “皇额娘……儿子不孝……”弘历一张口,只觉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太后见他醒来,眼眶通红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太医说要是再晚一刻,这烧就会伤及肺脏,后患无穷……”太后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后怕。 “是儿子大意了,儿子身体素来康健……也不知这次为何……”弘历看着太后担忧的模样,心里愧疚万分。可他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件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太后替弘历换了一回帕子,见他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忽然开口道:“说来也奇怪,皇帝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和也病倒了。以往皇帝有个小病痛,他身为内务府总管,总是第一时间请太医、开方子。此番没了他,倒是着实忙乱了一番。” 弘历闻言,无甚神采的眼睛里忽然透出点光彩来,像是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一些:“对了……和现在如何了?” 太后一直留意着皇帝的状态,自是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欣喜。她挤出一个笑容,温声道:“也让太医诊治过了,如今已经脱了险,也在休养着……这和也是爱逞强,明明那日晚膳就已经生病了,还非得把病拖着。但凡早点医治,也不会拖到现在这个地步……” 弘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笑道:“原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祭祀途中按例太医是不随行的。和强撑着不说,也是不想拖慢祭祀的进度吧……” 太后目光沉沉地瞧着他,半晌笑了笑:“皇帝好好歇息吧,切记要将病养好了再赶路,要不然落下了病根,可不是儿戏。” 弘历笑着应了。太后又看了他几眼,替他把被子掖紧实,这才搀着宝奁离去。 看着宝奁将殿门关严,太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头冲宝奁道:“你吩咐下去,挑些上好的yào材赏给和……” 宝奁闻言有些诧异,却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娘娘您放心吧,奴婢会办好的……” 太后一手搀着宝奁,一手拄着拐杖,有些吃力地走着。片刻后,她瞧了瞧低头看路的宝奁,柔声道:“哀家知道你心里有话,想问就问吧……” 宝奁腼腆地笑笑:“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娘娘。奴婢只是疑惑,和身为伴驾的臣子,此次让皇上重病而返,本已是失职。看在他也重病的份上,不追责倒也罢了,为何娘娘还要赏赐?” 太后埋首一笑:“哀家就猜到你要问这个……这皇帝都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哀家做个顺水人情又何妨呢……” 宝奁一愣,难以置信地望向太后:“娘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并未解释,只是问道:“宝奁,你知道方才哀家在皇帝床边,听到了什么吗?” 宝奁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是木讷地应道:“奴婢不知……” 太后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皇帝在醒前喊的是和的名字……” 宝奁蹙眉道:“可这……这也并不能说明,皇上他……” 太后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哀家也不相信,所以哀家试探地责备了和几句,可皇帝话语中却对他处处维护。宝奁,旁的不说,你何时见过皇帝反驳过哀家的话……” 宝奁一时语塞,却听太后道:“从前孝贤在的时候,他倒是常常会跟哀家顶嘴,急眼儿了还会搬富察氏当救兵。可是自从富察氏去后,他凡事都依着我,不管哀家说得是对还是不对,皇帝都照单全收。哀家知道,他这是怕,怕哀家也跟富察氏一样,哪天被气狠了就离开他……” 太后走到房中,缓缓地坐下,待宝奁为她端上新沏的茶,才缓缓道:“只有如今这样的皇帝,才有点子鲜活气……” “不过有一点,宝奁你是说对了。皇帝这场病,与和脱不了干系。那晚在庙里用饭,和没来,皇帝面前的饭就没怎么动过,夹了几筷子菜就不用了,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双双生病,倒是像极了那话本里头说的,小夫妻拌嘴儿,换着法儿折腾……” 宝奁仔细地替皇太后揉着肩膀,迟疑道:“可……和……他是个男子……这子嗣……” 太后叹息一声:“哀家这些年,总想着为皇帝找个贴心人,千挑万选寻中了乌喇那拉氏。可不知怎的,皇帝就是对她不亲近,连带着对永也不上心。现如今好难得有个和,能让皇帝说说话,哀家又何苦拦着他们……至于子嗣,哀家瞧着永就不错,反倒比皇帝新瞧上哪个狐媚子,被迷了心智要好……” 宝奁蹙眉道:“依您看,后宫里的那几位,可有知情的?” 太后笑道:“旁人哀家不清楚,可贵妃定然瞧出了端倪,这几日也寻了托词不到御前侍疾,妃这傻孩子,旁人避之不及,生怕触怒了皇帝,她倒是主动凑上前去,你瞧瞧,这才是对皇帝有心的样子,贵妃虽然行事妥帖细致,让人挑不出错儿,可她心思太多了。” 许是一气儿说了太多的话,太后忽然咳嗽起来,宝奁替她顺着气:“娘娘这般为皇上考虑,只愿皇上能懂您的心意才好。” 太后拿帕子拭了嘴,咯出一口带血丝的痰来:“哀家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家人就成了唯一的牵挂。只要儿子、孙子都好,哀家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第五十九章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弘历这一病拖了六七日的功夫才彻底痊愈。皇太后懿旨,命令贵妃侍疾,可让妃嫉恨坏了,在行宫就将手下的婢女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这一日,弘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他有些忐忑地问起和的状况。令贵妃笑道:“太医用心医治,和大人如今已无大碍,这病倒是比皇上还好得快些。” 弘历点点头,吩咐道:“让太医好生看顾着……这一路他cāo了太多的心……朕……”弘历看了一眼仔细替他理着衣领的贵妃,还是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令贵妃恭顺地替弘历理好衣衫,将弘历搀到御座边上,将一切都安排妥帖,这才笑着离去。 刚一出门,那满脸的笑意便淡了下来。她回到自己下榻的别苑,一旁的侍女禀报道:“娘娘,十五阿哥到了。” 令贵妃闻言,脸上才露出些欣喜的神色。永琰见她进殿,躬身行礼道:“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令贵妃拉过他,坐到一旁的软塌上,却又忽的想到了什么,将永琰推开道:“是额娘糊涂了,这刚刚侍完疾就拉你坐下。这要是将病气过给了你,可如何是好啊?” 巧云替永琰张罗吃食去了,令贵妃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喜不自胜,又听永琰道:“皇额娘,虽然儿臣随扈东巡,但功课都没有落下……” 令贵妃拍了拍永琰的手:“额娘知道你最懂事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今后若是有机会,可与和多亲近亲近。” “和?”永琰不解地挑了挑眉。令贵妃见巧云端着糕点回来了,也就不再说话,只是撺掇着永琰多用些。 却说和在床上躺了三天,赏赐就跟流水一般没断过。平日里当着皇家的大总管,像个陀螺般转个不停,这一病倒是彻底歇下来了。和本以为自己会心乱如麻,可实际上却无比地平静。 他太累了,为弘历的各种事务cāo着心,凡事都要尽力做得妥帖,然而他并不是原身那样的天才。他从小受的是根正苗红的九年义务教育,唱着的是少先队队歌。打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竭尽所能地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担忧着被发现、被识破。从一开始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到后来倾心于一个人,一腔赤诚地付出。他一直都强迫自己绷紧着神经,做那个永远都不掉链子的小超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那样猝不及防地坦白。 可就是这一番毫无理智可言的坦白,让他紧绷着的神经蓦地松懈下来。终于可以歇歇了,青年长出了一口气,费劲儿地爬起身。穿戴好了打开房门,就见钱沣在门廊里来来去去地踱着步。 和脸色一变,正想将门阖上,钱沣就已经瞧见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奔到和面前,一叠声道:“和大人啊,你可算出关了,这外头都翻天了。” 和一见钱沣这个架势就头疼,他如今是抱着消极避世的心态,偏偏不得半刻清闲。 “钱大人,你看和某的病刚好,这脑子都还晕乎乎的,你有事儿不妨去找纪大人商量。” 钱沣急道:“哎哟,和大人,这事情找纪大人没用,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我这条命就没了。” 和一愣,将钱沣让进屋,屋里浓重的yào味让钱沣看起来有些愧疚。和将门关上,疑惑道:“钱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钱沣从袖中掏出一本文折递给和:“和大人,你看了就明白了。” 和将文折打开:尧舜车驾出京畿,流连齐鲁不复归?只看了寥寥数行和就蹙起了眉头:“这……谁人如此大胆,竟写出这样的诗句?” 他抬头一看,就见钱沣苦了一张脸:“和大人啊,这回你可得救救我呀……这文折上署的是我的名字啊。” “什么?”和惊骇地看着钱沣,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份文折。言辞间通篇都在讽刺弘历巡幸山东劳民伤财,用的还是众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比喻。 钱沣已经急得快哭了:“这朝中都传遍了,再这么下去,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就是我与这文折无关,也要被牵连进去啊。” 和抬手止住钱沣的话,缓缓道:“钱大人,你先别急,让我想想。”且不论这份文折的始作俑者是谁,钱沣直言进谏在朝中是人尽皆知的。冒用钱沣的名义,打着直言进谏的名头写这种大逆不道的诗,显然是想要置钱沣于死地。 和看着钱沣苍白失色的脸,柔声道:“钱大人……你是不是得罪了谁?”这话一出口,和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钱沣作为言官,又是出了名的直xìng子,参过的人如过江之鲫。若论起仇家来更是不胜枚举,乍一想还真的不知道谁会想出这样yīndú的招儿来。 和深吸一口气,温声劝道:“钱大人,当务之急你要拿着这份文折,亲自去向皇上请罪,话只有从你嘴里说出来,皇上才会相信这折子确实不是你写的……” 和说着,忽然顿住了。钱沣原本就紧张,见和的面色愈发凝重,忍不住颤声道:“和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和越想越不对,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如果钱沣主动向弘历请罪,将实情说清,弘历虽然会放过钱沣,但他必然会不断追查这份文折究竟出自谁人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手。一旦弘历开始大肆追查,那就不仅仅是关乎钱沣一人身家xìng命的问题。所有文人墨客的家中藏书,文稿奏折都要被翻查。 各省地方官吏,为了能够jiāo差,必然会强词夺理,说自己几经查找终于找到的元凶。将正经的诗句文章加以曲解,然后给那些满腹经纶的大儒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到那时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字狱。 和惊疑地抬眼望向钱沣,眼底充满了绝望。如果钱沣不主动请罪,换做任何一个人将此事禀报了弘历,怒火中烧的帝王都不会放过署名的钱沣。就连主动请罪,以和对弘历的了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保证钱沣的安全。 那可是实打实的巴掌,打在弘历的脸上。弘历本身又是那样自视甚高的一个人,但凡和这事儿沾了边都讨不了好。 和缓缓道:“待皇上病愈,按照行程,下一站就该到曲阜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样的事,曲阜又是孔圣先贤之乡,只怕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钱沣一拍脑袋:“对啊,那曲阜多的是孔家后人,简直就是天下学子之乡,还有一个万世师表在那儿杵着,可不更加重了皇上的怒气么。” 和的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轻声道:“所以说,钱大人不必惊惶。依和某看,这事儿未必就是冲着你来的,只不过钱大人以直闻名,因此才会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 钱沣苦笑道:“和大人,您就别取笑在下了……好好想想怎么消弭皇上的怒气吧,这奏稿满朝上下都传遍了,恐怕不日就会有各省的密折传到皇上手里。可如今皇上卧病在床,这一时半会儿的,就是我想请罪也找不到时机啊。” 和劝慰道:“皇上尚在病中,你不能去请罪,皇上自然也无暇看那堆积在案头的折子。反倒是钱大人你,要先想好说辞。”和的脸色很严肃,他瞧着钱沣气愤焦急的脸色,知道这个直肠子肯定没想到牵连这一层。很多时候,祸事就是这么从口而出的。 谁曾想,还不待钱沣打好腹稿,门外就传来了海兰察粗犷的声音:“你们几个,可有看见钱沣钱大人?” 和看着钱沣满脸纠结的表情,叹息一声,径直将门打开。海兰察不想是和亲自开的门,一边往屋内张望着,一边揉着后脑勺道:“和……和大人……你的病都好了?” 和似笑非笑地看着海兰察:“方才听你的说法,这是寻人寻到和某的地界来了。” 海兰察对和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极其不适应,他无比怀念当初那个会与他开玩笑的和。只可惜时过境迁,和终究是对他有了戒心。 海兰察只能硬着头皮笑道:“不知和大人……有否看到钱大人?这皇上下了死命令,要将人押到御前去,可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人……” 和脸色一变,蹙眉道:“皇上……病愈了?” 海兰察点点头,暗自观察着和的脸色,颔首道:“皇上已然痊愈,本来还好好的,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大发雷霆,命我将钱沣押去别苑……” 和心下一沉,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瞥了海兰察一眼,侧身将他让进屋。海兰察不明所以地走进充斥着yào味的屋子,一眼就发现了坐在里间的钱沣。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和一眼,沉声冲钱沣道:“钱大人……请跟我走一趟吧。” 钱沣知道躲不过去,一向行事正直端方的他,挺直了腰背,将稍显凌乱的衣着理好,顺着海兰察的手势大步走出房门。 在经过和时,见和无声地冲他说了什么。 钱沣琢磨了片刻,方才明白和说的是:“实话实说。” ☆、第六十章 钱沣跟在海兰察后头,离开和屋子时那么大义凛然,可是越凑近皇帝的别苑,钱沣却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走到殿门前,海兰察给了钱沣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就领着他进到殿中,冲一脸yīn沉的弘历禀报道:“皇上,钱沣已带到……” 弘历挥退了众人,单单留下了跪在地上的钱沣,却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将钱沣盯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 “金轩银榭玉桥梁,乐不思蜀好风光。”弘历盯着那一本文折,缓缓地念着上头的字句。半晌禁不住冷笑出声:“看看你写的好诗,浅白庸俗、文句不通,看来真是怕旁人看不懂,硬生生将你这个进士出身的大才子逼到这种地步。” 钱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颤声道:“皇上……微臣冤枉啊……” 弘历却对他的说辞恍若未闻,冷声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从周元理的事情开始,你就对朕东巡心存不满,如今终于将实话说出来了。” 钱沣有着参周元理的前科,如今忽然被弘历提起,正好印证了文折上的说辞,简直是百口莫辩。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磕头道:“皇上……微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死不敢生出这等心思,求皇上明鉴。” 弘历闻言,脸色却没有丝毫缓和:“除了你,朕还真的想不出,满朝文武会有谁这么批驳朕东巡。你口口声声喊冤,那你说,是谁写了这份文折,又苦心积虑地署上你的名字?” 钱沣愣愣地瞧着那本被弘历掷在地上的文折,心头泛起一阵苦涩。这满朝上下,想让他闭嘴的人不计其数,可眼下这无凭无证的,他又能指正谁呢? 弘历见他苦着脸不说话,语气陡然尖锐起来:“说啊,怎么不说了?” 钱沣努力抑制住身子的颤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弘历见他这副样子,火气更甚,高声喊道:“海兰察,将钱沣押下去,收监候审。” 海兰察看了眼拼命梗着脖子的钱沣,迟疑道:“皇上……” 弘历却明显不想多言,挥手道:“押下去,否则朕连你一块处置了……” 海兰察只好押着钱沣出了殿门,低声道:“钱大人,得罪了……” 钱沣完全陷在了自暴自弃的状态里,平日里跟头倔驴似的人,此刻却全然不挣扎,闭着眼任凭海兰察拖着他走。 海兰察见他这副模样,眼珠子转了转,押着钱沣改了道儿,沿途正好能经过和的住处。和站在院子里,隔着老远就见钱沣被押了,又见海兰察朝他使眼色,转瞬间就明白:钱沣定然是将事情搞砸了,现下将自己搭了进去。 和虽然觉得钱沣实在与这俗世官场格格不入,却一直敬佩他的为人。这事儿要是搁在平日,和摸不准还会在弘历跟前替钱沣说说情,可如今和却是能躲就躲,轻易不去招惹弘历。 弘历这些天很郁闷,他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海兰察,得到的回应是和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可是平日里御前觐见得最勤快的人,却像是忽然懈怠了一般,连着好几日都没见到人影。 往日时时刻刻都能见着的人,忽然有好几天都见不着,弘历总觉得像是缺了什么。有时拿起手边的茶杯,入口却是凉透了的茶水。想喊和,却又猛地想起,那人不在自己身边。 弘历无法,只能将就着喊海兰察。无奈海兰察是个粗人,行军打仗他擅长,让他沏杯好茶着实是难为他了。弘历强忍着试了试,却是再也不想尝第二口。 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习字时一提笔,却发现身旁没有那个熟悉的人,低着头专注地研墨;遇到模棱两可的奏折,弘历脱口而出和的名字,等了半晌无人应当,方才意识到和并不在跟前。 弘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之中,在御前当值的海兰察与侍读的纪昀都不约而同的有了这个认知。 弘历开始往校场跑,拉弓搭箭就是一顿shè。然而往日几乎百发百中的帝王,已经接连失了好几次准头。在一旁伺候着的官员纷纷垂首噤声,就怕弘历一个心烦就拿他们开刀。然而看似暴躁的帝王,却忽然盯着手里的弓看起来。从侍卫的角度看过去,那只不过是把无比普通的御用弓罢了,甚至已经显出了陈旧。可弘历的眼神却无比专注,就像手中捧的是稀世珍宝。 纪昀在替弘历讲经史时,也明显感觉到帝王的心不在焉:皇帝时常会怔怔地瞧着书页的一角,纪昀连着唤了好几声都得不到回应。 这一日纪晓岚从殿中退出来,回身瞧着御座旁那扇紧闭着的窗,叹息着摇了摇头,刚想离去就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纪晓岚有些诧异地抬头,就见海兰察满脸忧色地看着他:“纪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纪晓岚抱着书,随他来到殿外的转角。憋了许久的话总算是找到了宣泄口,壮实的汉子苦着脸:“纪大人,你说说,这皇上究竟是怎么了?近一段都魂不守舍的,那箭的准头看得我是胆战心惊的。皇上命侍卫们比试,我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拼了个你死我活。这抬头一看却发现皇上不知看着何处,连比试的结果也只是草草宣布了事。” 纪晓岚无奈地瞅着一肚子苦水的海兰察,叹息道:“海大人,你就知足吧,皇上在你们面前不过是魂不守舍而已。每天在御前侍读的我那才叫一个心惊胆战,前些日子讲到一本诗集,里头有一句:‘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皇上听到以后,勃然大怒,当着我的面就把那本诗集投进了炭盆里,脸色yīn云密布的,差点没把我的心肝儿吓出来。” 海兰察困惑地挠了挠头,不解地笑道:“纪大人,你知道在下是粗人。那些文绉绉的诗句我是半点都不懂,这诗有什么问题么?” 纪晓岚蹙眉瞧着海兰察,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这诗原本半点问题都没有,明朝指的是明日,说的是诗人希望自己能够大展宏图,金榜题名,来到繁华的都城入仕。可皇上偏说,这明朝的指前代,去字意味着去除,这诗里蕴含着反清复明的野心。” 海兰察前半段听得迷迷糊糊,半懂不懂的,可这最后一句,他完全听明白了,登时就变了脸色:“纪大人,这……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纪晓岚苦笑道:“谁说不是呢,那诗出自圣祖爷年间江苏的一位举人,早些年已经去世了。皇上原意是要擒拿那举人的子孙,还是我好话说尽,这才勉强拦下来。可我这脖颈后头,每天都凉飕飕的,总觉得一个不留神,惹怒了那位爷,就会落得个脖子分家的下场。” 海兰察闻言急道:“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病了一回,就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纪晓岚唇角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个问题海大人你不该问我。”见海兰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又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你该问往日常来这处的那个人。” 海兰察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道:“什么意思……你是说……和?”海兰察又朝纪晓岚努嘴的方向看了看,顺着那方向下去,不偏不倚正好是和的住处。 “说起来,的确许久没见到他了。往日里他来拜见皇上,总能和他打照面,虽然态度不咸不淡的,可如今却是连照面都打不着了,不是说生病了么。” 纪晓岚嗤笑一声:“生病?这珍贵的yào材源源不断地往他屋里送,什么疑难杂症这么久治不好?要说真的治不好的,也就只有一种病。” 海兰察奇道:“什么病?” 纪晓岚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心病。”见海兰察不明所以,纪晓岚颇有一种知音难觅的焦躁感:“这皇上和和,从泰山上下来,不仅双双病倒,而且再无见面。皇上既没有召见和,和也没有求见皇帝。至于在这泰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 海兰察半是纠结半是讶异道:“这么说,皇上这阵子的异常,是因为跟和冷战?” 纪晓岚心下一颤,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老实人的勇气。他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还是被海兰察一语道破。 纪晓岚见他一脸木讷,不知怎的心中就越发藏不住事情。纪晓岚撇了撇嘴:“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让你拿了钱沣。以皇上的聪明才智,连你都能瞧出猫腻的事情,难道皇上瞧不出来?皇上命你拿了钱沣,将他收监却又迟迟不问罪,就是想逼和先向他求情。可这一回啊和也硬气得很,一直都没求见皇上。这不把我们的天子急坏了么,只苦了我们这些在跟前当差的,还有呆在狱中的钱大人。” 纪晓岚的一番说辞,让海兰察听得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案子背后还隐藏着那么多玄机。一向心直口快的汉子,心下莫名地就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自己成了弘历与和对峙的工具,而自己还傻傻地蒙在鼓里,替两人担忧着。 ☆、第六十一章 弘历与和谁也不服软,夹在他们中间当差的官员和侍从,无一不战战兢兢的,时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海兰察得知了真相后,也曾旁敲侧击地找过和:“和大人……这满朝上下,都知道皇上对你是独一份。这钱大人的案子,你要是能在皇上面前说道说道,保不齐钱大人就能放出来了。” 和专注地沏着手中的茶,脸上挂着客气而疏离的笑。海兰察的话险些让他失笑出声,他也不正面反驳,只是挑眉道:“海大人,我这人啊,喜欢喝茶,这好茶是拿来慢慢品鉴的;而这劣茶呢,姑且算是拿来止渴的。但不管是好茶劣茶,总归每日生津解渴,迎宾待客都要用到的,真可谓是不可一日无茶。” 他说着,就给海兰察倒了一杯色泽清亮的茶汤,看着海兰察一气地牛饮下去,也不心疼,又给他添了一杯。 这一回海兰察坐不住了,他皱着眉道:“老弟,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气,可这钱大人是无辜的啊。你就不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到皇上跟前去求求情?” 和将茶杯推到他的面前,不置可否地笑笑:“海大人,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可以去为钱沣说情,可你别忘了,那文折如今还在御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上搁着呢。那些讽刺君王的字句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就算钱沣无事,总得有人来承担这个罪名。到那个时候,辛苦的还不是海大人。” 海兰察本质上也并没有多顾念钱沣,他满心想的是找个由头让和到弘历跟前去,让这二人将话说开了,省得成日里一个赛一个地古怪失常。可如今听了和带刺的话,倒真有些被激到了,他涨红了脸道:“管他是谁,只要那折子是个人写的,老子就能将他揪出来。” 和眼波流转,唇边溢出了浅浅的笑意。一杯茶下肚,他终于颔首道:“既然海大人有这样的决心,和某就到御前去说一说也无妨。”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将衣衫理好,抬眼却见海兰察一脸紧张地盯着他身后。还未等他不明所以地回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要跟朕说什么?” 和猛地怔住了,他难以置信地转头,就看到弘历那张曾经被仰视过无数次的俊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海兰察这回反应倒很快,早和一步拜道:“奴才海兰察叩见皇上。”和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惊醒,双膝一曲就要跪下去,嘴上说着叩见皇上,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个角落。 弘历望着青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和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他恍惚间看见弘历冲他眨了眨眼,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身子才刚好,不必多礼。” 跪在两人身后的海兰察暗骂纪晓岚胡说八道,这二人相处起来明明那么和谐。弘历方才说话时,声音都比平常柔和许多。 待弘历坐定,就见桌上放着茶杯。海兰察见皇上的眼神定格在茶上,忙朝和看去。可平日里非常有眼力劲儿的青年,今日却只是像株木桩般怔怔地站着。 海兰察拼命朝和使眼色,末了动静大得连弘历的目光都扫了过来,和却始终无动于衷。弘历浅笑一声,也不尴尬,只是拿和喝过的茶杯嗅了嗅:“这茶……实在算不上好。” 海兰察在一旁站着,说到茶他是半句都chā不上嘴,只能希望和能够打破沉默。 还好这一回和没有让他失望,青年缓缓开口道:“地方上的茶,自然是比不上皇家的贡茶,可素日里喝惯了的,若是突然变换,倒是不适应了。” 这话里没毛病,可和的语气却委实算不上好,就连海兰察这样迟钝的人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一丝情绪。 弘历却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只是笑道:“这么说,你爱喝绿茶?朕那儿有今岁新贡的西湖龙井,回头朕让人给你送些过来。” 这着实是天大的荣宠了,西湖龙井在本朝被封为御茶,优质的茶叶就算是达官贵人也求不来。和微微抬了抬眼,嘴里说的却是拒绝的话:“西湖龙井是皇家贡品,奴才人微言轻,实在当不得这样的重赏。” 这下海兰察是越发看不懂和了,明明先前有了赏赐都坦然受着,偏偏这一回就像是倔脾气发作。换做旁人早就高兴得语无lún次了,到了和这儿却有股子如鲠在喉的别扭劲儿。 正当海兰察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时,却忽然又听见和道:“更何况,奴才并不爱喝绿茶……” 弘历一听来了兴致,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连同语调都轻快起来:“那你告诉朕,什么茶才是你爱喝的?” 和深深地瞧了弘历一眼,一字一句应道:“比起绿茶,奴才觉得乌龙更好些。” 弘历笑道:“乌龙茶么,朕记下了,正好朕也爱喝大红袍,改日赠与爱卿便是。” 海兰察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些日子以来,习惯了喜怒无常的帝王,何曾见过弘历这般和风细雨的模样。这时他又觉出纪晓岚话中的高明之处了,原来弘历真的只要见着和,情绪就会变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和自然也没有理由再推拒了,他躬身道:“谢皇上……”话音刚落,就听见弘历轻咳一声,轻笑道:“朕有些渴了……”和抬眼望去,与弘历含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和只好认命地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刚想将新沏的茶水煨上,就听弘历道:“朕……就饮这一壶罢。” 和皱了皱眉,不甚赞同道:“可是皇上……这一壶已经凉了,更何况奴才已经用过了……” 弘历却摇了摇头,笃定道:“朕不介意……与你同饮一壶……” 海兰察偷着看看弘历,又看看和,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感觉有些奇怪,可若要说出来,以他匮乏的语言又实在太过困难。 海兰察只好用力得掐了掐手腕,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怪异感甩出去。 礼也见了,茶也喝了,话题终于回到了原点。弘历捧着微凉的茶水,状似漫不经心道:“朕方才听你的意思,有何事要上奏?” 和顿了顿,尽管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他比谁都明白:文折一案,无论怎么说都是无解的。如果钱沣脱罪,案子就会无休止地追查下去。追查的标准也会日益严苛,到那时,恐怕不仅是各省的读书人,就连那些家学渊博,藏书众多的正统翰林也难逃罪责。然而明眼人都知道,钱沣是冤枉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诤臣成为替死鬼,和于心不忍。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弘历,无论如何,还是要试一试。 “皇上……奴才以为,文折一案尚有隐情。如此迅速地将钱大人收监,有些草率了。” 弘历半晌没说话,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他。在和快要失去耐心时,忽然笑道:“还是说了啊……朕以为这回,你不会来替他说情了。” 紧接着,弘历又看向一旁的海兰察,沉声道:“你呢?也是来当说客的?” 海兰察抱拳道:“奴才赞同和大人的看法……” 弘历拨弄着杯中的茶水,轻声道:“放了钱沣,你们就能找出元凶么?” 这一次,只有海兰察一人声音洪亮地答道:“能!”和却沉默了。 弘历面对海兰察一腔热血的答话,只是问道:“一份传遍了数省的无头奏折,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地就平白无故地冒出来。也许只是某个小县城里的师爷,一时兴起写的文折。你怎么查,查字迹?誊抄的这么多份,哪一份才是真迹?给你个三年五载,你一个个省去盘问?” 弘历沉声道:“海兰察,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海兰察被弘历的质问逼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子被弘历一通狂轰乱zhà,早就已经无法思考,只是心里的某处,还隐隐记挂着什么,让他倍感压抑。 一直没有开口的和,却在此刻说话了:“可是皇上……钱沣有冤,钱大人一身忠正清廉,他不该为了那莫须有的罪名去死。” 一瞬间,海兰察明白了一直以来被自己忽略的东西,就如同和说的,这案子也许到了最后,都无法追查到始作俑者,但至少钱沣不该为此而牺牲。 弘历专注地望着和,直到将他的脸都盯得热了起来:“钱沣……也只能怪他行事太过张扬,遭人嫉恨。御史的话语权虽大,上谏昏君,下察佞臣,可说到底也是最遭人嫉恨的……” 和转头,见一旁的海兰察脸色变了。和知道海兰察的想法,他自问从未将弘历当做高不可攀的君主,可当他听到弘历的话时,也难免觉得心寒。像钱沣那般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臣子,如果真的落得个横死的下场,在朝的言官恐怕会人人自危。,而海兰察嘴上不说,想必也心存芥蒂。 和沉默片刻,朝一旁的海兰察看了看,脸上露出一副yù言又止的神情。 弘历将他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当即冲海兰察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第六十二章 海兰察退下后,弘历好整以暇地看着和:“你想说什么?” 和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平淡道:“奴才……想问皇上,如果此番被牵连的不是钱沣,而是奴才,皇上还会这般无动于衷么?” 弘历一怔,蹙眉道:“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见和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弘历又道:“你明白的,那不一样……” 和却摇了摇头,执拗道:“有何不同,奴才与钱大人同朝为官,虽然钱大人时常直言不讳,但也是职责所在.那獬豸补服穿在身上,许多事情也就身不由己……” 见弘历的脸色越来越yīn沉,和的声音弱下去了,到后来几不可闻:“钱大人落得这般境遇,奴才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弘历被那一口一个奴才搅得心情不爽,又见和言语间都在为钱沣求情,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满朝的御史,与他一般尽忠职守的不在少数,可为何出事的就他一个?他那般抓住丁点蛛丝马迹就将人往死里逼的xìng子,明里暗里不知招了多少怨气……朕是想保他,可是眼下这样,你让朕如何保?” 和张了张口,却又把话咽了下去。他想告诉弘历,这并不是一个无解的局:原本那文折讽刺的对象就是弘历,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弘历不再追究,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是可能么,以弘历的xìng子,他会轻易揭过这件事么。这一刻,和的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从一开始,弘历就是默许钱沣的处境的。 皇帝修万佛楼为皇太后祝寿,钱沣是第一个上奏反对的人;皇帝东巡,钱沣也一直对期间的经费消耗颇有微词。钱沣的存在,对弘历来说,就像是一盆冷水,总能在他兴致勃勃的时候兜头盖脸地浇下来。 在朝堂上,钱沣树敌良多。那么在弘历的心里,钱沣会不会也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和拼命压抑着自己荒唐的想法,却还是无法完全掩盖凝重的脸色。弘历察觉到他的异常,放缓了声音道:“和,你怎么了?” 和急切地摇了摇头:“不……不会的,皇上不会的……” 弘历见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心下越发好奇起来,他追问道:“朕不会什么?” “皇上……不会想要置钱沣于死地……”和越想越心慌,在弘历的追问下,猝不及防地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待他回过神,才发现帝王震惊地望着他。弘历一下下地点着头,语气显得有些无力:“好……和……朕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看朕的……”帝王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然而话语中的颤抖却是怎样都藏不住。 “不……不是的……皇上……”和急切地想要挽回什么,然而弘历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yīn沉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笑意来,让和禁不住颤了颤,他听见弘历认命地笑道:“好,好极了!”弘历抬手指着他:“你……钱沣……海兰察……你们都是忠良……你们心里装着江山社稷,是朕……是朕不识好歹,都是朕的错。你们是贤臣……朕是昏君……满意了么?” 和拼命摇着头,可弘历憋着一口气,从头到尾和一句话都chā不上,末了他听见弘历一声怒吼:“是朕的错,你满意了么?” 和想要开口,可是话都哽在嗓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君臣有别,在这种时刻,他十分自然地站到钱沣的立场上,却没有意识到,皇帝来此,除了想要和解,更想要求得他的宽慰。 弘历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眼巴巴地跑来看一眼这人,可和心里,却早已将他的种种来意都揣度了一遍。如今看来,这人却是更倾向于钱沣。 弘历再也没有心思在此处呆下去了,他没等和开口挽留,就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了。和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脱力地跌坐在凳子上。海兰察进屋时,看见的就是失魂落魄的和,屋子里还残留着剑拔弩张的氛围。海兰察小心翼翼地问道:“和大人……这是怎么了?” 和愧疚地撑着脑袋,恹恹地道:“全都被我搞砸了。” 随后的几天,行宫中流传着弘历大发雷霆的说法。在御前当值的侍从,更加如履薄冰。这一日,纪晓岚照例来为弘历讲经,却见守在门外的海兰察冲他摇了摇头:“纪大人……进不得……”一句话还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了物件碎裂的声音。纪晓岚吓了一跳:“皇上……这是怎么了?” 海兰察刚yù开口,又是一阵碎裂声。这一回像是砸到了墙面上,有些碎瓷片溅起来,正好扎在了糊的窗纸上。 海兰察轻声道:“皇上正在气头上呢,那知府苦心寻来的瓷器摆设,已经被砸了好几件了。” 纪晓岚叹了一声:“我听说了,还以为是下人瞎传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海兰察点头道:“可不是么,也不知道和究竟说了什么,就将皇上给得罪了,问他也不说……” 屋内,弘历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平日里总有人在跟前伺候着,这下总算安静了,可他的心情却没有因为难得的清静而好起来。 碎裂的瓷片划伤了他的手,伤口不断地往外渗着血,弘历却像觉不出疼似的,颓然地靠在御座上:“和……朕在你心里,就是一个是非不分的暴君?” 从两人冷战以来,到文折案事发,弘历一直都在想着,和见到自己会说些什么?他在等,等和以内务府总管的身份来见自己,等和前来为钱沣说情,然而和一直没有来。 弘历第一次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和是真的生气了。既然他不来,弘历就主动去寻他,见到青年震惊的表情,弘历长久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和待他疏离而冷淡,然而弘历不以为意。他甚至想着,就算和的心冷了,自己也能竭尽所能地将它捂热。 然而让弘历没想到的是,钱沣一案,和居然以为,他会借机对钱沣下手。他甚至不知道,在和心里,是不是认定了这一切都是他授意的,是他想要除掉钱沣,所以才假借文折的托词,为钱沣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听到和脱口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的心里话,弘历惊讶之余,心头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憋屈。他一心想要从和那儿求得安慰,借机增进两人的感情。可在和心里,他却是一个自私自利,残害忠良的昏君。 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他心头的痛,那种被爱人误解,却又百口莫辩的痛。 弘历正在气头上,精明如纪晓岚定然不会凑上去找不痛快。然而他也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中,而是拐了个弯儿,敲响了和的房门。 和自那日弘历拂袖而去后,心头就隐隐地不安着,他一直在等弘历起驾曲阜的旨意,然而等来的只有弘历发怒的风言风语。 敲门声响起,和一怔,迅速地走到门前,却又缓缓地将门打开,看到门外的纪晓岚时,眼中难以自抑地闪过一丝失望。 “和大人……纪某叨扰了……”纪晓岚脸上带着笑意:“纪某此来,是来和大人这儿讨茶喝的。听海大人说,皇上新近赏了和大人武夷岩茶中的上上品大红袍,不知纪某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品一品久仰盛名的大红袍?” 在和看来,纪昀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他淡淡道:“只可惜,纪大人恐怕要白跑一趟了,皇上虽然给了旨意,下官却一时不察惹怒了皇上。这大红袍恐怕也泡汤了,纪大人要实在想喝,不妨亲自去向皇上求。” 纪晓岚却也不恼,他不待和邀请,便自顾自地进了屋。见那一地揉成团的纸,躬下身拾起其中一团,缓缓地展开:“笔锋凝滞,虎头蛇尾,和大人……你这是心乱了……” 和被他不请自来的举动惹怒了,说话间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纪大人……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私闯他人的屋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么?” 纪晓岚却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他径直走到桌前,将茶壶的盖子掀开,而后发出了一声嗤笑:“我说和大人……你这泡的可是隔夜茶,真是枉称爱茶之人……” 和一把夺过了茶壶,冷声道:“纪大人……和某今日实在没有待客的心情,纪大人请回吧。” 纪昀见他真的动怒了,这才笑道:“和大人……你别着急呀,纪某今日可是带着故事来的,话本传奇里不是经常说‘我用一腔风流韵事,换你一壶绝世好酒’么。”纪昀学着那说书人的腔调,径自笑道:“和大人就算没有美酒佳肴,也该沏一壶好茶吧,否则可就白费了我这好故事了。” 和瞥了他一眼,见他满脸笑意,自顾自地坐在那椅上,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只好叹了口气,重新沏茶去了。 ☆、第六十三章 待一壶茶煮沸,和耐着xìng子给纪晓岚沏了一杯:“不知纪大人……有何指教?” 纪晓岚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这才缓缓道:“和大人……钱大人的案子,就没让你想起什么么?”纪晓岚忽然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和不解道:“纪大人此话何解?” 纪晓岚不满地啧了一声:“都说和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啊,纪某给和大人个提示。”纪晓岚用指尖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孙”字。 电光石火间,和隐约抓住了什么,他蹙眉道:“纪大人是想说……孙嘉淦?” 纪晓岚瞥了和一眼,点头道:“看来,还不算太笨。钱沣这案子,不与那孙嘉淦案极其相似么?” 和迟疑道:“和某惭愧,对孙嘉淦一案,只知其始末,却不知其细节,还请纪大人指点一二。”史书记载的孙嘉淦案只有寥寥数语,和只知道也是一份批驳皇帝南巡的折子,莫名其妙地流传于各省官员之中。那折子的署名是历经康雍乾三朝,敢于直言进谏的老臣孙嘉淦。 纪晓岚就像是急yù表现的说书人终于找到了听众,他隐秘地笑道:“表面上看,这钱沣的案子与孙嘉淦的案子如出一辙。你可知,当年孙嘉淦的案子,让皇帝动用了大量的人力,去追查文折的作者,事涉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多省。皇帝命各省巡抚加紧搜查,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许多无辜的文人学子都被牵连进去。一时间各省的书生人人自危,地方大员中也不乏携私报复者,于是涉案的人数不断扩大,可最终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 和皱眉道:“这么说,孙嘉淦的案子,竟是一直都没能告破?” 纪晓岚撇了撇嘴:“告破,谈何容易啊,案子到了最后,刑部被逼得没办法,只能随意找了个替罪羊,顶罪了事,这还不是为了让皇上在面子上能过得去。” 这件案子的详情,和还是第一次得知,他敏锐地从纪晓岚的言辞中察觉到了yīn谋。 “这么说,这次钱沣的案子,也是效仿当年孙嘉淦一案,要将多省的读书人全都拖下水,再来一场旷日持久的文字狱?” 和只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究竟是谁,想出这般yīndú狠辣的计策? 不想纪晓岚却摇了摇头:“和大人……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可别忘了,当年的孙嘉淦是何人物,三朝元老,就是皇帝也得礼让三分。如今的钱沣,怎么能跟孙嘉淦相比,这可不是如法pào制的案子,只怕是条一石二鸟的dú计。” 和不敢再顺着纪晓岚的话想下去,他全然明白了纪晓岚的意思。孙嘉淦三朝元老的资历,就是一块最好的免死金牌,就算牵连进去,弘历也不会动他。可是钱沣不同,他不过是当朝一个小小的言官,一旦牵连进去,则生死难料。 纪晓岚见和面色惨白,便知晓他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当即笑道:“不过啊,依我看,这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纪晓岚画风一转,引来了和疑惑的目光。 “那人机关算尽,可少算了一条……”纪晓岚话说了一半,却又转头喝茶去了。 和思索片刻,眼前一亮:“纪大人指的是,皇上?” 纪晓岚闻言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低声咳道:“纪某今天,总算知道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了。和大人说的没错,当今天子就是这局中的变数。” 和了然地笑道:“孙嘉淦一案,既然纪大人能想到,皇上自然也能想到。” 纪晓岚点头道:“正是,说实话,当年的案子落得个这样的结果,皇上心里比任何人都难受,他当然会尽力避免重蹈覆辙。” 纪晓岚的一句话,让和愣住了。他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知道最终的那人,是个替罪羊?” 纪晓岚诧异地望着和:“和大人,你不会真的以为,刑部的一份结案供词,就能瞒住皇上吧。且不论皇家在地方的眼线和耳目,那样漏洞百出的供词,就是放在你我面前,都能够露出破绽,更何况是呈供御览。皇上既然默许了刑部结案,就是不想再追究下去的意思,也许在皇上心里,也觉得愧对那些被无辜牵连的读书人吧。” 和越听,心下越慌,原来弘历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案子追究下去,会牵连到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他也知道钱沣从头到尾都是冤枉的,弘历将他收监,不过是稳住事态的一个举措。而他呢,在弘历焦头烂额的时刻,他说了些什么?他甚至怀疑是弘历设计了这一切! 和挫败地扶着额,心中一阵茫然。他难以自抑地想,弘历此刻心里的憋屈和难过,会向谁倾诉呢?他来找自己,那样纵容着自己的小xìng子和明显的臭脸,或许只是想要寻得一个无风无浪的港湾。可是自己的一席话,却将他赶回了孤单的战场,独自面对明qiāng暗箭。 纪晓岚明显察觉到了和情绪的波动,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和大人……您要再不喝,这茶就该凉了。” 和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喝茶啊,他心乱如麻,只能将递到面前的茶水囫囵灌入口中。不曾想却是一杯滚烫的茶,兀一入口,险些没将他的舌头烫掉。 和回过神来,怒瞪着纪晓岚,直把人瞪得赔笑讨饶:“和大人……这可怨不得我呀,我看这茶快要凉了,特地给你倒了杯新的,没想到你看都不看就这样灌下去。若是有人像你方才那样饮茶,早就不知道被烫多少回了。” 和看着纪晓岚脸上藏不住的窃笑,心头涌上一阵无可奈何。两人正闹着,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侍卫的声音:“和大人,皇上有旨,明日一早启程前往曲阜,不得耽误,还请大人及早收拾细软。” 和与纪晓岚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诧异。和禁不住打开门,当面问那名侍卫:“皇上是否有jiāo代,如何处置钱沣钱大人?” 那侍卫应道:“钱沣?那个阶下囚钱沣?皇上jiāo代了,说是备好囚车与枷锁刑具,一路押到曲阜。唉,也不知这钱大人犯了什么罪过,都赶上游街示众了。素日里还听说他清正廉明,看来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那侍卫兀自感叹着,和却越听越心惊。戴着枷锁上路,伤的是身。钱沣一介文人,平日里又缺乏锻炼,那样单薄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住这刑具加身。至于这游街示众,则真真正正伤的是心,文人最重名节,这样在光天化日游街,着实是要将钱沣那最后一点面子抹杀殆尽。 然而这是皇帝的金口玉言,饶是和与纪晓岚都觉得这样的惩戒过于沉重,却还是得遵旨照办。 那边厢和心情沉重地收拾行李,这一边弘历询问方才宣旨的侍卫:“和,可有说些什么?” 侍卫恭谨地应道:“回皇上,和大人问起奴才,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钱大人,奴才照实回答了。” 弘历沉吟道:“他怎么说?” 那侍卫摇了摇头:“和大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看上去挺沉重的。” 弘历面沉如水,挥挥手让侍卫退了下去。半晌,他盯着地上仍未扫净的碎瓷片,一字一顿道:“你不是怀疑朕会对钱沣动手么,朕就动手给你看看。” 众人启程前往曲阜的那一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yīn雨天特有的潮湿和yīn冷。 纪晓岚无奈地看着将帘子挑起朝外张望的青年,叹息道:“和大人,这已经是你第八次将帘子掀起来了。大冬天的,好不容易有个帘子挡挡风,求求你行行好,别再掀帘子了。” 和有些窘迫地将帘子放下,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纪晓岚透过书页偷着瞧他,禁不住劝道:“和大人,你就是再看,钱大人也得坐在那囚车里。那木枷少说也得有廿一二斤,只是苦了钱大人,这yīn雨天被这么折腾,日后难免会落下病根。” 见和沉默不语,纪晓岚索xìng放下书,饶有兴致地笑道:“和大人……这孙嘉淦的案子,还有一处内情,纪某那日拜访匆忙,也就忘了说与和大人听。” 和看着纪晓岚脸上狡黠的笑容,心头顿感不妙。只听纪晓岚道:“当年案子发生时,恰逢先皇后的丧期。有人猜测皇上之所以雷霆大怒,毫不留情地处置涉案人等,是因为心下大恸,因而有所迁怒。” 和闻言,蹙眉看向纪晓岚,脸色很是冷淡:“纪大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纪昀专注地望着和,眼底透出点笑意:“和大人,如今时过境迁,皇上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必然不会再如那一段时间那样暴躁易怒,和大人你就放宽心吧。” 和怀中抱着暖炉,从帘缝中依稀能看见钱沣顶着木枷却依然挺直的脊背,暗自叹了口气。 ☆、第六十四章 车驾进了曲阜城,路旁围观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旁观者都是看热闹。和听着外头鼎沸的人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句怒骂,登时忐忑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车驾停下,他飞快地掀起帘子,朝囚车中的人看去。钱沣身上破旧泛黄的囚服,如今成了大染缸,上头挂着黄绿的烂叶子,腥臭的蛋液,看上去惨不忍睹。 钱沣脸上也沾上了秽物,原本瞧着有点滑稽,可是事件的主角从头到尾都紧闭着双眼,将百姓的怒骂隔绝在视线之外,这样高冷的做派当真是囚犯中的独一份。 弘历缓缓地下了御辇,看了一眼钱沣的惨状,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摆了摆手,吩咐海兰察道:“将人收监吧……” 和站在囚车的一侧,被弘历冷淡的目光扫过,却如同沧海一粟般被忽略了。他张了张口,想要为钱沣说些什么,可是却听到帝王全然不带感情的吩咐。 在弘历转身的那一刻,和鼓足了勇气道:“皇上……钱大人……” 弘历却打断了他的话:“如你所料,朕备好了酷刑等着他。他往日让朕丢了多少面子,朕如数奉还。” 和心下一滞,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海兰察拉住了:“和大人,你要是真为钱大人好,就少说两句吧。” 和心下黯然,他当然明白海兰察的意思:上一次他与弘历争执,钱沣被押解到曲阜;这一次他仅仅说了半句话,钱沣就有数不尽的酷刑在等着他。 纪晓岚在一旁不远不近地听着,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下巴明明没有胡子,他却用手摩挲着,喃喃道:“这威力,比之先皇后去世之时的阵仗也不遑多让,真是个傻子。 正巧别苑中一个侍女经过门廊,纪晓岚眼尖,瞧见她怀里抱着个活物,登时好奇起来:“姑娘且慢,我瞧着你这怀里抱的是只猫?” 那侍女骤然被问话,一时间有些无措。过了一阵,见纪晓岚和颜悦色的,便放松了戒备,答话也变得轻快起来:“回大人的话,这是知县大人吩咐奴婢带去给十格格解闷的猫。” 纪晓岚了然地点点头,又问道:“这猫两边的瞳色怎么不一样?” 那姑娘笑道:“这是咱们齐鲁地界特有的猫,是由临清的狮猫和狸猫混jiāo繁衍的。因着这不同的眸色,当地人都喊它作波斯猫。” 纪昀被她这么一说,越发地好奇,当即冲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侍女道:“我对这猫也好奇得紧,不知可否让纪某抱一抱?” 那侍女犹疑片刻,还是将猫jiāo到纪晓岚手中,毕竟是给格格赏玩的猫,定然是经过严格的挑选。这猫通体雪白,十分乖顺,纪晓岚逗弄了片刻,这猫却从不亮爪子挠人。 纪晓岚逗弄出意趣来了,一时竟不肯撒手,见和抬眼望了过来,便抬手招呼道:“和大人,过来,我让你瞧个新鲜。” 和走上前去,一眼就认出了纪晓岚怀中的是只波斯猫。在清代像波斯猫这样的血统,自然是皇家的宠物,纪晓岚抱着的这一只,品相xìng格都是顶尖的。 还没等和开口,纪晓岚便一边抚摸着猫咪的背部,一边轻声道:“瞧见了吧,这可是个小祖宗,可得伺候好了。” 和被他小心翼翼的语气逗笑了,纪晓岚说得就像他从未见过猫一样。他冲纪晓岚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将猫给自己。 纪晓岚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将猫放到他怀里。青年在现代读研的时候,他住的是略显老旧的单人宿舍,虽然条件比不上新建的双人间,可胜在自由。在那个小小的单人间内,青年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还养着一只脾气有些刁钻怪异的猫祖宗。 每一次师妹到他宿舍做客,都会感叹道:“师兄,你养这猫脾气真大,旁人都偏爱布偶这种温顺的品种,你这只都快翻天了。” 青年温和又顽皮地笑道:“你不懂,我就爱它身上的这点脾气,它要真的十分乖巧听话,我反倒觉得无趣了。” 因着有现代的伺候猫祖宗的经验,和上手极快。那猫儿似乎也觉得他的怀抱格外舒服,比纪晓岚这个生手伺候得好,窝在和怀里发出了舒适的呼噜声。 纪晓岚看着他娴熟的顺毛手法,间或轻挠两下那猫的下巴,就让那猫全然不想动弹,心头有些讶异,旋即笑道:“看不出来,和大人还是个逗猫高手啊……” 和正在兴头上,猛地被纪晓岚一句话唤回了神志。他将猫还给侍女的时候,那猫还使劲儿用小ròu垫扒拉他的袖口,丝毫不想离开。 下一秒,纪晓岚的一句话,却让心情大好的和怔在了原地:“和大人既然知道,这猫要顺着毛伺候,怎么到了老虎跟前,就总去碰它的屁股呢?” 和似懂非懂地问道:“纪大人……和某才疏学浅,还请纪大人明示。” 纪晓岚看着那侍女离去的背影,浅笑道:“这伺候猫啊,跟伺候人是一个道理,都要顺着毛摸,就像龙不能触逆鳞,虎不能摸屁股一样。你触到了这些禁忌之处,就别指望主子拿好脸色对你。” 纪晓岚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和也听明白了。他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不小心摸了老虎的屁股,就是触到了弘历的痛处。 这天夜里,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弘历jiāo代侍卫惩治钱沣的一席话,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钱沣这样的老实人,又因为职责所在而得罪了许多人,在大牢那样的地方,无人打点必然会受许多苦楚。弘历的吩咐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样单薄的身板,怎么能受得住花样百出的酷刑呢? 迷迷糊糊间,纪晓岚的一席话又划过和心头。伺候猫要顺着毛摸,伺候人又何尝不是呢?和忽然有种起身的冲动,他凭着心头的一股劲儿,一鼓作气地穿戴整齐,而后在深夜提灯出了门。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弘历的别苑前。侍卫们在打着盹儿,弘历屋子里的灯也已经灭了。和心下暗恼,大晚上的像个疯子似的跑过来。弘历还指不定招了哪个嫔妃侍寝,此刻正温香软玉在怀呢。 和叹息一声,转身就想往回走,却不期然地听到静夜里传来的开门声。青年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因而并没有停住脚步,下一刻却听到了弘历熟悉的声音:“和?你怎么在这儿?” 和猛地回身,就见弘历站在房前的宫灯下。就着灯光,和看见那房门开着,室内一片漆黑。弘历如自己一般,手中也提着一盏防风灯。 两人都疑心自己在黑夜里产生了幻觉,一时间相对无言,直到两人的对话将门前的守卫惊醒。那侍卫愕然地看着和,讶异道:“和……和大人,你……”又见和专注地看着前方,侍卫好奇地打着哈欠转头,大张着的嘴却是难以合上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皇帝会衣衫整齐地站在房门前? 正想着,那侍卫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声音清脆地让和脸颊生疼。他听见侍卫恨声道:“快醒过来,别睡了!” 和轻声道:“你没做梦,确实是我本人。” 侍卫闻言苦了一张脸,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就听弘历道:“朕睡不着,想出来走走,和,你要一起么?” 和颔首道:“奴才也是想出来走走,不知怎的就走到这处来了,想来真的如同神游一般。”他说着,自然地跟上了弘历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别苑,留下了还在惊诧中回不过神的侍卫。只有地上那一点痕迹,昭示着方才的事真实发生过。 两人沉默地走着,静谧的夜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和酝酿许久,终于开口道:“奴才……”话音刚起,就听见了弘历的声音:“朕……”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竟然同时开了口。 弘历轻咳一声:“你先说吧……” 和也不再推脱,他停住脚步,直视着弘历的眼睛,目光专注而真诚:“奴才此来,是来向皇上请罪的。”说着,他膝头一软,出人意料地双膝跪下。石板路上传来了一声脆响,和膝下竟是没有任何缓冲的物件,让人听着都觉得疼。 弘历一双英挺的眉皱了起来,目光沉沉地望着他:“请罪?你请什么罪?” “奴才那日出言不逊,冒犯了皇上……”此刻就算和再迟钝,也多少明白了弘历生气的缘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让弘历看清了,君臣间悬殊的地位,让和不自觉地防备着他。也许连和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得知钱沣案的第一刻,他心中就埋下了怀疑弘历的种子。之后的时间,不过是怀疑不断发酵的过程。 弘历上前,用力将他扶起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寡淡:“你没错,这不过是你的心里话而已。这些日子,朕也想了很多。你会疑心朕,也是人之常情。”弘历嘴上说着人之常情,声音却越来越小。和听着,只觉得心中越发的落寞。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弘历,委屈中带着点可怜劲儿,就像在寒夜里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给“他”顺顺毛。 和这么想着,竟真的像逗猫一般,抬手抚了抚弘历的后颈,嘴里安慰道:“不难过了……” 待他蓦地回过神,触电般收回手时,眼前的弘历,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 ☆、第六十五章 和略显慌张地收回手,垂首道:“奴才逾矩了。” 弘历笑道:“和……你还真是,任何时候都让朕出乎意料。” 和不敢再去看弘历的眼神,心里邪恶的小人早就将自己吐槽了千百遍:“让你管不住自己的手……” 弘历却不打算让他这么蒙混过关,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悄声道:“你怎么知道,朕在难过?” 和的身子微微后倾,竭尽全力躲避着弘历的视线,咬牙道:“奴才一时失言……” 弘历根本不想听这样敷衍的说辞,他执拗道:“你知道的……朕不是要听这个……不要回避朕的问题。” 和心知躲不过去了,索xìng两眼一闭:“皇上看起来……很沮丧……” 弘历大方地承认了:“朕……的确很难过……原想着,就算全天下的百姓都不理解朕,总有一个人会站在朕的身边,却没想到,他也是怀疑朕的。” 说这话时,弘历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和脸上。和沉默半晌,缓缓道:“皇上……言重了,不论是太后,还是后宫的嫔妃,她们都是站在皇上一边的……” 弘历总算是见识了和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和的回答让他如鲠在喉,他恨不得将一颗心扒开给和看,可是这一回和却退却了。 从记事起,弘历身边的宫人都对他唯命是从,再后来成为宝亲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会是新君,满朝文武对他的命令不敢不遵。他从未像这一刻一般,浑身上下有一种对着棉花使劲儿的无力感。 弘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朕问的是你!” 和微怔,旋即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皇上……奴才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弘历身为上位者,无形中给予人的压迫感太强,那种外溢的雄xìng荷尔蒙,让和不由地逃避。 和的回答,就像一句响雷将弘历惊醒: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去在意一个臣子的想法了?儒家千百年来所崇尚的忠君思想,原本就奠定了君主绝对的特权。明明他只要做决定,旁人就算有异议也不能反对,为何今日,他会在意和的想法? 下五旗出身的和,打从出生起就注定了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要真论起家世,他绝对比不过阿桂、福康安这种上三旗的贵族,但弘历就是想从他嘴里求得一句肯定。 泰山祭祀后,和就一直把自己缩进壳中,像软体动物,再也不会主动把触角伸出来。 弘历尝试过等待,端着架子等和先行认输,可是等得越久,他的心就越慌,心下总是落不到实处。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愣,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和的过往,上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在记忆中越发地模糊。 他能够清晰记得的,就是和永远不服输的眼神。也许连和自己都不知道,他对一切新奇的事物和挑战,都会露出跃跃yù试的眼神,让弘历一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莫名悸动。 他记得青年在露出破绽时的窘迫,明明心下慌张,却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他记得青年为他出主意时那种蔫坏儿的神情。每每在弘历疑心病要发作的时候,青年清澈的眼眸又会消弭他的怒意。 他开始举止失措,没有和在身边,在校场看不见他脸上自然流露出的崇拜神色,连shè箭本身都变得无趣起来。对着纪晓岚的伶牙俐齿,也莫名地厌烦起来。 弘历无法纾解这种烦躁的感觉,终于在他将要坐不住的时候,文折案发生了。弘历本想借着这个契机与和和解,无奈左等右等,和却始终没有来。 弘历终于熬不住,演了一出不请自来的戏码,不可一世的帝王都已经打定主意顺着和的xìng子,然而和的一句质问,还是让他失了分寸和风度。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和对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弘历无法忍受和竭尽全力地为钱沣求情,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了和的对立面。弘历可以容忍纪昀偶然就钱沣一案作些酸诗,说些含沙shè影的话;也可以容忍海兰察的直言不讳;唯独忍受不了和从心底认为他是一个狭隘的君主。在听到和质问的一瞬间,弘历只觉得身处高位的优越感跌得粉碎。 他颤声道:“和……朕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看朕的……”明明和摇着头,弘历却一个字的解释都听不进去。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却又无法发泄出来。每次见到钱沣,弘历就会想起和的质问。一时间又有些恼羞成怒,禁不住换着法儿折腾钱沣。可是一旦冷静下来,他又害怕看到和“果然如此”的眼神。矛盾的心理将他折磨得无法入眠,不曾想一出门,就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和见弘历许久没有说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禁不住偷着瞧他,视线却被弘历逮个正着:“朕很在意……你的想法。”大概是从未说过类似的话,弘历一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和笑了笑,这话如果放在当初,自己恐怕会心花怒放,可是而今听来,却有些唏嘘。他知道眼下不得不给弘历一个答案,于是柔声道:“在奴才心里……皇上是个明君。” 弘历专注地等待着下文,却发现这就是全部。心头失落与遗憾混杂在一起,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只是……明君么?”弘历饱含期待地看着和,希望还能听到别的答案。然而和只是说:“奴才此来,就是来向皇上道歉的。奴才原以为,钱大人一案,也有皇上推波助澜的手笔,可后来奴才才明白,皇上如此对待钱大人,也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有的时候把矛头全都指向一个人,反倒会让真凶放松警惕,露出破绽。” 和这话说得毫无隐瞒,落落大方,然而弘历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这冠冕堂皇的话,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冷冰冰地不带一丝温度。 弘历看着眼前的青年,明明近在咫尺,两人中间却像是隔着无形的屏障。和态度恭谨温顺,却真真正正地收起了那份自然而然的从容随意。弘历明白,他这是竭力地守着君臣之仪。 弘历不明白,明明两人之间有个良好的开端,怎么如今却被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本以为深夜的静谧,能让和放下防备,两人能够敞开心扉,回到从前,然而事与愿违。 若无其事的表面,依然横亘着无法言说的疏离。 弘历开始有些慌了,他毫无征兆地搂住了和的腰,将人禁锢在自己怀里。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毫无防备,只觉得身子一晃,就陷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然而他却全然无法放松自己,四肢僵硬地让人发笑。 弘历也感觉到了和身子的僵硬,然而他执意将下巴抵在和的肩膀上,委屈的语气让和忘了紧张:“让朕抱抱……” 和莫名地就想起求爱抚的猫咪,一时又觉得与弘历素日里的形象相差太远,禁不住轻笑出声,身子也就软了下来。 弘历感觉到怀中人的放松,心下暗喜,却又不敢过分激进,连忙转移了话题:“朕……其实并不在意那份文折是出自谁人之手,朕只是在想,好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的一次东巡,却闹到如今这个田地。数年前的南巡更加过分,那时朕是奉皇太后南巡,可那些地方官倒好,表面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私下里却竟相流传着那样的文折。朕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阳奉yīn违的伪君子。朕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尽孝之举,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天大的过错了呢?” 弘历原本只是想借机转移和的注意力,可是越说就越真情流露。和感受到身前之人的战栗,见他难过于心不忍,便也缓缓伸手环住了弘历的腰。 弘历腰上一颤,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心跳如鼓起来。和却将这种战栗当做了弘历情绪的发泄,他甚至疑心地瞅了瞅肩头,见没有泪迹方才放下心来。他柔声道:“皇上,奴才以为,没有东巡,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擒住徐绩、国泰等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同样的,没有东巡,也无法实地考察各地官员的施政情形,像周元理这样的能臣,也不能适时加以褒奖,更不能设身处地地……让钱大人明白,为官之道,绝不止清贪二字。” 和就像安抚小动物般,一下下地轻拍着弘历的背。轻触间他分明感觉到:当弘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背后一瞬间的僵硬。 果然下一秒,弘历便松开了怀抱,面色复杂地望着和道:“钱沣真是何等幸运,有你们这群时刻不忘为他说情的挚jiāo。” ☆、第六十六章 和笑道:“挚jiāo说不上,但奴才一向仰慕钱大人的为人。” 弘历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不过是块臭石头罢了,也值得你这样称赞?”嘴上虽然抱怨着,可心底还是因为和方才的宽慰而释然了些。 弘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叹息道:“不是朕不想饶了钱沣,可朕更不想牵连旁人……” 看着和黯然的脸色,弘历犹豫片刻,松口道:“朕可以答应你,虽然罚得不会轻,但必然会留钱沣一条命。” 弘历本以为有了这话,和会高兴一点,然而青年脸上的凝重并没有半点的减缓。弘历隐约听见他轻声说了句话,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和抬眼,正色地望着弘历:“如果可以……奴才希望皇上能够不追究此事。” 弘历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青年,冷声道:“你……是认真的么?” 还没等和点头,弘历就禁不住失笑出声。他的目光在四周游移了片刻,最终还是回到了和脸上,只是这回眼眸深处带上了一丝痛楚:“你……究竟有没有替朕想过?不追究此事?”弘历呵呵地笑了两声,蓦地提高了声调:“你的意思是,让朕一言不发地接受那群人无端的指责,让朕承认自己错了。东巡确实是耗费精力,那底下传的文折,半个字都没错?” 和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弘历会错了意。他正是为弘历考虑,才会说出这样的提议。 弘历执着于分辩眼前的对错得失,殊不知若干年后的现代,人们都是以跳脱格局的眼光来看历史。普罗大众不会记得任何一个皇帝被臣子参过些什么,却会记得弘历是那个大兴文字狱的君主。归根结底只有人命的消亡,才能让后世察觉到真正的疼痛。 如果今日弘历处置了钱沣,那么后人就会指责弘历是个草菅人命,残害忠良的君主。说到底,弘历如今坐在那君主的宝座上,要取任何一个地方官员的命,都不过是一道诏令的事情。有脑子的官吏,又怎么会在人前议论皇帝的过失呢。 和想通了这一层,在面对弘历的指责时也十分镇定,他缓缓道:“皇上,您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死局。如果不处决钱沣,无止境地追查下去,就会酿成最坏的结果。可是钱大人,着实无辜,皇上处罚他又于心何忍。这个案子,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可是大家都将它忽略了:那就是皇上您不再追究文折一事。” 说到底,那真凶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散布文折,也是料定了皇帝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弘历要保住万千读书人,那么钱沣就必然会被惩处;如果弘历放过了钱沣,自然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弘历的脸黑如锅底,他厉声道:“冥顽不灵!朕看你是真的丝毫没把朕放在心上。”四周空无一人,因而弘历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突兀可怖。 和急道:“皇上……三思啊,如今我们已在曲阜,千千万万双读书人的眼睛看着皇上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人心动dàng。那祭孔大典上人员混杂,要是事情闹大了,只怕对皇上的安全也无益。” 弘历却依然火大,和的解释他并未听进去多少,只是冷笑道:“你口口声声为朕着想,那你可有想过,若是朕不追究此事,那些官员会怎么议论朕?这不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说朕是那个奢靡无度,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的昏君么?” 和并没有被弘历的气势吓住,他朗声道:“试问满朝文武,谁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这些话……”见弘历张口yù言,和抢先一步道:“若是有谁胆敢说这样的混账话,奴才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到那时皇上再将那些官员逐个处置也不迟。” 弘历顿了顿,气势忽然弱了下来,声调也低了许多,他缓缓道:“你方才说什么?” 和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奴才方才说,皇上待到那些说闲话的官员被揪出来,再逐个处置也不迟。若是皇上再不放心,还可以安排专人监视地方官吏……不过此举难保监视之人不会有私心。” “不是这一句,前面那句。”弘历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执拗地看着和。 “若是……谁敢说那样的混账话,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和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簇簇焰火在弘历心头zhà开。 正晃神间,又听和道:“皇上的为难,奴才明白的。”弘历闻言,只觉得一直以来执着的东西终于有了答案,旁人千百句的诋毁,都比不上眼前人的一句肯定。 “和……”静夜里,弘历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和抢先道:“皇上……夜深了,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和也说不上来自己在逃避什么,他只是不想听弘历的解释。说他裹足不前也好,说他鸵鸟心态也罢,有时候人怂得就这么半真半假地暧昧着也好。 次日清晨,和一大早就被海兰察搅了清梦,海兰察兴奋道:“和大人……钱大人被开释了,已经官复原职。” 和并不惊讶,只是伸了个懒腰,细致地问道:“皇上怎么说?” 海兰察道:“皇上就像忽然开窍了似的,说案子已经查明,文折一事与钱大人无关……还说那文折意指秦皇汉武谒访琅琊台,在齐鲁之地流连忘返。” 和闻言眼前一亮,他简直要为皇上这招混淆视听喝彩。那文折虽然在明眼人看来,写得露骨直白,可到底没有明说这诗文的主人公是谁。从古至今巡幸山东的帝王不胜枚举,且不说近的圣祖爷康熙帝,历朝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君主,哪个不是以登临泰山为荣? 只要弘历本人拍板定论这诗写的不是当朝,又还有谁敢多嘴说这文折就是讽刺了当朝皇上。但凡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就该明白文折一案已经讨不了好处。 海兰察见和不说话,便仔细打量起他来,被他眼下浓重的黑影吓了一跳:“和大人……你这是一夜没睡?” 和强撑着笑道:“失眠了,老毛病不碍事的。” 怎料海兰察急道:“你这……趁着没事儿赶紧睡会儿吧,回头祭孔你还要充当主祭人呢。” 和险些将漱口的茶水喷出来:“主祭?不是应当由山东巡抚充当主祭人么?” 海兰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前任山东巡抚徐绩,不是被你亲自拉下马的么?” 和长叹一声,只得感叹难得的清闲时光又泡汤了。他顾不上歇息,匆匆收拾停当就前往祭坛查看。 在山东曲阜孔庙进行的祭孔仪式是众多孔祭中最为盛大庄重的,往年若是皇帝不到场,便由山东巡抚或朝廷特派的钦差主持祭礼。 和向曲阜知县核实了一应牲、果、酒的布置,又事先检验了歌舞的排演状况,将祭礼当天的场面演习了两三遍,心下这才有了把握。 待到了正式祭祀当天,和作为主祭人,引着弘历向孔子的排位进了香。八佾乐舞声起,吟唱着孔子德贯古今,万世师表的颂词。祭台上的舞生跳起祭孔的乐舞,古朴的音乐让人心旷神怡,倍感庄重。 弘历扫了一眼两旁立着的学子,朗声将祭词宣读完,忽然从身后的托盘中,取过一本文折。和只一眼便看出,弘历手中拿的正是那本暗中流传的文折。 人群中隐隐地骚动起来,却都碍于君王在场而不敢放肆。弘历环视四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不知道这事儿已经闹得那么大,只怕在眼前这群齐鲁读书人中都传遍了。 一时间学子们纷纷低头,有些胆小的已经急得两股战战,看这架势,都以为弘历要当场算总账。 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弘历却将手中的文折投进了火盆中。火舌很快将文稿吞没了,转瞬间一整本文折都成了灰烬,全场的读书人鸦雀无声。 弘历笑道:“朕巡幸山东,本就是为了这一场孔祭,后又因地方政务纷繁,在山东境内多有停留,如今却是到了回銮的时候。没想到,朕一出泰安,就收到了这样一份厚礼。河南巡抚递上来的这份文折中,将朕比作秦皇汉武,说朕流连山东日久,与那古时的明君霸主一般。”弘历顿了顿,看着恭顺的人群,接着道:“可朕更希望能够在别处与秦皇汉武比肩,是故朕决意修编四库全书,集天下典籍精华于一处。在场的各位若有家学渊博者,自愿辅佐编纂的,可向朕自荐;若家中有丰富藏书者,朕也希望你们能够暂时将书捐借给官府,但专人抄录记要后,必定如期如数奉还。” 弘历话音刚落,和率先行礼道:“修四库乃天下文明之盛事,皇上圣明……”后排随祭的官员,见和跪下了,便都跟着跪倒了一片。书生学子群中,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接二连三地跪下了,一时间山呼万岁。 和在一片赞誉声中,悄悄抬起头,却与弘历的目光撞个正着,心下不由地颤了一下,就像两人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将俗世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第六十七章 祭孔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和眼尖地看到一个侍从想要穿过人群挤到祭坛边上来。弘历还坐在上首,欣赏着精心排演的舞乐。 和冲一旁的近身侍卫悄声道:“看到那边那个人了么,看服饰像是行宫里来的人,将他带到后方去,免得惊扰了圣驾。” 侍卫行事的效率很高,和在后台稍候了片刻,便见到那气喘吁吁的侍从。 和蹙眉看着只会往外呵白气的侍从,心中隐隐觉得他十分面善,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和命人缓缓地给他顺气,直到他气喘匀了,方才问道:“你,可是在哪位贵人处当差?” 那随从闻言有些讶异,更多的则是欣喜:“正是,奴才在令贵妃跟前当差。” 此言一出,和脸色微变。若无特殊的缘故,令贵妃身边的侍从,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到孔庙来。除非有什么耽搁不得的要紧事,甚至是令贵妃无法定夺的事,需要立刻告知弘历。 和试探着道:“可是行宫中出什么事情了?” 那奴才惊讶于和的敏锐,再不敢加以隐瞒:“和大人……奴才照实说了,您可不能怪罪奴才。” 和见他这样,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拼命地让自己回想,还有什么事情,是被自己忽略的。那奴才也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声音颤抖道:“贵妃娘娘让奴才前来传话,说是皇太后病倒了……” 和嘴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要只是小病小痛,以贵妃的分寸,绝不会冒然打扰弘历。那么就剩下一种可能,皇太后此番的病症十分严重,已经到了不得不通知弘历的时刻。 和握紧了冰凉的双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太医来瞧过了么?” “瞧……瞧过了,原本每日的问诊,太后时常有些头晕、心悸的老毛病,喝了yào也没见好。谁曾想今个儿一早,过了往日太后起身的时辰,可内殿里还是没有动静。待宝奁进里间唤人,却发现太后娘娘昏迷不醒,这才急忙请了太医来瞧。” “结果如何?”和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头晕、心悸虽然看似都是小毛病,可往往是其他更为严重的病灶引发的并发症。历史的轨迹一旦被打乱,和也不知道眼下会发生什么。 “太医仔细瞧过后发现不对,询问了宝奁才知道太后娘娘一直有咯血的毛病,近一段越发地频繁。宝奁劝过太后娘娘好多回,可太后却吩咐她瞒着问诊的太医,还是照例说些老毛病。” 和心下乱成一团,他轻声道:“太后娘娘如今醒了么?” 看到那侍从摇头,和的心就不住地向下沉。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弘历知道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那侍从显然也想到了,他惶然地问道:“和……和大人,您能替奴才,向皇上禀报此事么?” 和冷眼瞧着他,并未答话。那侍从见他板着脸,只能挣扎着道:“和大人……素日里贵妃娘娘总夸您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要是您去说,皇上定然不会生气的。和大人……奴才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奴才无法消弭皇上的怒气,此事唯有和大人能够胜任。” 和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侍从:“你这是赖上我了。” 其实就算旁人不说,和也考虑亲自向弘历禀报此事。在他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旁人看到弘历脆弱失控的一面。也许和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身为人臣,本该畏惧君上的怒火,可他面对着当下的状况,反而更加担心弘历的心情。 他头疼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挥了挥手,让人将那侍从带下去,返身回到了座位上。刚一坐定,就发现弘历的眼神看了过来。帝王一双明眸中含着疑问,和却不由自主地躲避着他的眼神。 怎料和越躲,弘历反倒盯得越紧,最后直接从上座站起身,缓缓走到和身侧:“跟朕过来。” 和看到对面的纪晓岚,冲他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身旁的海兰察也是目光游移不定,顿时更加忐忑起来。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跟着弘历来到了后堂。孔庙的后堂专门预备给皇帝做歇息之用,炭火烧得很足。弘历一面将手就在炭盆上烤着,一面问道:“你没有什么事要跟朕说的?” 和喉头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弘历等了半晌,还是没有等到和的动静,终于不耐地抬起头:“和,你真的一点都不擅长撒谎,就凭这一点,朕就可以将你和原身分开。” 和僵在了原地,弘历忽然提起这个话题,反倒让他更加拘谨了。 弘历见他愣愣地站在一旁,趁他不备一把牵了他的手:“这么凉,朕替你捂捂。” 和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弘历眼角笑出的细纹,感受着弘历的大手不断往他掌心传递的暖意,忽然就咬紧了嘴唇。 弘历看似专心地替他捂着手,实际上却时刻关注着和的一举一动:“别咬嘴唇,有事情和朕说。”弘历的声音很轻柔,听得和有种流泪的冲动。 “皇……上……”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弘历闻声握紧了他的手,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从前就算在和最歇斯底里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失态过。 “行宫传来了消息,太后娘娘……此刻昏迷不醒……太医已经在竭力救治了……” 弘历脸上轻松的神色仿佛凝固了,和感觉到那双大手渐渐脱了力,手上的暖意一点点地消逝。他偏过头,不忍去看弘历此刻的神情,恍惚间却听到了弘历发出了一声:“嘶!” 和疑惑地回过头,眼见着弘历的手触上了滚烫的炭。他飞速地将弘历的手牢牢抓住:“皇上,小心!” 即便和反应迅速,弘历的手还是被烫伤了。和匆忙地朝堂外跑去,拉住庙里的一个小厮急道:“快,快去寻些伤yào来,要最好的。”说着从怀中掏出银子塞到小厮的手里。 那小厮见他十万火急的模样,也不敢耽搁,当即替他寻来了伤yào。待和捧着伤yào回到后堂,弘历却依然呆滞着。和试图从涣散的目光中找到焦点,却以失败告终。他在一旁侍立了片刻,终于禁不住轻声道:“皇上……您手上的伤,让奴才替您处理一下吧。” 弘历恍若未闻,和不得已走上前去,却听见弘历口中喃喃着什么。和凑上前去,就听见弘历断断续续地道:“朕以为……来得及,朕还想……让皇额娘看见十格儿出嫁……还想带着她去更多的地方……” 和知道,弘历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他没有叫喊,没有流泪,只是十分平淡地坐着,这让和更加心慌。 弘历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已经感知不到*上的疼痛。明明手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却只是愣愣地坐着,任由和拉过他的手,将yào膏小心翼翼地涂抹上。 和一面替弘历擦着yào,一面轻声道:“皇上,您要相信太医的医术,太后娘娘吉人天相,必定会平安无事的。” 弘历垂下的眼睑微微抬了抬,和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知道弘历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于是也不介意是否有回答,继续道:“太后娘娘只是累了,想要歇一歇,待她歇够了,养足了精神,自然会醒过来的。” 弘历的目光逐渐聚焦到了和脸上,他看着青年专心致志地料理着伤口,间或低下头轻轻吹起,嘴里却始终不忘安慰他:“就像皇上说的,太后还有很多地方没陪皇上走过,还没有看见最疼爱的孙女出嫁,一辈子还有那么多趣事儿,换做是我肯定舍不得走。” 和说着,抽空看了看弘历。原以为他还是那副失了魂儿的模样,没想到却猝不及防地与弘历对视了。 和的脸有些烫,也不知是方才跑得太热,还是屋里的炭火太旺,他有些局促地低下头,继续对付弘历手上的伤口。 许是觉得静默无声的屋内太过尴尬,和温声道:“皇上下回可不能如此大意了,屋里那么暖,那炭火必定烧得旺。那么一搁下去,手上得多疼啊。”和拿起从外头求来的干净布条,仔细替弘历扎好伤处,再抬眼时,却发现弘历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皇上……是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纵然和脸皮不薄,还是被弘历看得有些不自在。 弘历闻言一顿,像是陷入沉思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就像方才脆弱易碎的人不存在一般。 “走吧……回行宫。”弘历的声音还有一丝喑哑,语气却已恢复如常。 和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弘历却用受伤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身侧之人。 和低头看到了弘历手上的纱布,终究没舍得将手甩开。 ☆、第六十八章 “树yù静而风不止,子yù养而亲不待……”纪晓岚在车驾上摇头晃脑地念着诗。和本就担心坐在御辇中的人,如今一听更是烦躁不堪,直言道:“纪大人……你别念了成么。” 纪晓岚看着和凝重的脸色,也收起了笑意,叹了口气道:“你也不用苦着脸,太后未必就会有事。老人家的直觉最是敏感,你表现得越紧张,太后就越了然,正所谓天命有时。太后娘娘这心里啊,就跟明镜儿似的。” 和心知纪晓岚所言非虚,孝宪皇太后的一生,享尽了母以子贵的殊荣。和只是担心,弘历会因着皇太后的病情而消沉萎顿下去。 纪晓岚看他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嗤笑一声:“我说和大人……时时刻刻演戏不累么。你一个外臣,统共见过皇太后多少面?你要是真担心皇上,就该拿出真本事来把人哄好了。别说太后和皇上了,就是我也不乐意看你这副死人脸。” 纪晓岚话虽然不客气,但却说到了点子上。倘若皇太后真的有个万一,皇帝会有多难过是可以想见的。和想:至少在皇帝难过失措的时候,他要替弘历料理好一切。 越是忧心弘历的状态,他就越是应当让自己强大起来。 车驾停下的一刻,和默默地挺直了腰背。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一些。 弘历下了御辇,下意识地朝身后望去,他低喊了一声:“和。” 和连忙应道:“皇上,奴才在……” 弘历听到回应,才举步走进苑内。太后的屋里只留了令贵妃与妃侍疾,屋外站满了随行的太医,为首的几个见到弘历,都面露难色。 弘历无心观察他们的表情,只是说道:“要是治不好太后的病,你们……通通陪葬。”说完,弘历在一片寂静中推开了房门。妃最先看到皇帝,登时喊道:“皇上……” 不料弘历却皱起了眉头,冷声道:“妃惊扰太后休息,御前失仪,责令禁足思过。” 妃完全被这样的变故吓住了,她尖声道:“皇上……皇上……臣妾是无心的,您……” 话未说完,就有侍女上前将她搀住,往门外带去。她仍不死心地频频回头,声音并无半分减弱。下一刻却是和的冷脸却让她未说完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和的眼眸处,映照出她此刻狼狈的状态,让她甚至忘记了挣扎。 和唇角勾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妃娘娘,请吧……” 妃本就惶急,此刻只觉得和脸上的笑,是对她的嘲讽。她不仅没有半分收敛,反倒拔高了声调:“你算什么东西,就凭你也敢支使我?” 和被她不经大脑的行为惊到了,一时有些失语。想起她是十公主的生母,刚想替她圆话,弘历却已经yīn沉着脸站在了门前。 妃畏惧地躲避着弘历的眼神,和蹙眉看着弘历身后洞开的房门,皱眉上前将门关严。弘历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原本压抑着怒火的人忽然牵起一丝笑容,却让妃打了个冷颤。 她听见弘历道:“身为嫔妃,你心里可有半分顾念太后的病情,你看看……”弘历指了指周围蹑手蹑脚的侍从:“一个小小的侍从尚且知道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太后。你倒好,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诉朕你在太后身侧侍疾?” “臣……臣妾……”妃脸色苍白,弘历从未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训斥她。从前她还嘲笑过乌喇那拉氏被弘历厌弃,如今却轮到了她自己。 妃凄然地望着弘历,希望弘历能够顾念旧日的情谊。然而弘历只是微微蹙眉,却并未犹豫:“妃,是朕命人将你禁足,和不过依照朕的旨意,将你请回屋中。你如此待他,可是不满朕的旨意?” 这么一口重锅扣下来,妃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哭喊道:“皇上……臣妾对天发誓,绝无一丝一毫怨恨皇上的意思……” 弘历却不想再与她纠缠下去,挥了挥手,让侍女将妃带走了。 皇帝回身看了和一眼,轻声道:“你也进来吧……” 和一怔,推辞道:“皇上……奴才是外臣,这恐怕不合适……” 弘历只留下了简洁的两个字:“进来……” 和拗不过他,只好跟着进到屋内。令贵妃对妃的离去恍若未闻,她专心地守在太后床边。见弘历进来,也只是微微福身行礼,却在瞟到和的身影时,流露出一瞬间的错愕。 弘历走到床边,看着太后满头的银丝和紧阖着的双眼,冲贵妃轻声问道:“皇额娘,一直没醒来?” 贵妃秀气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憔悴,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柔声劝道:“皇上,太后娘娘吉人天相,肯定会平安无事的,皇上……千万要保重龙体……” 弘历看着她肿胀的双眼,叹息道:“你也累了,去歇息吧,朕留在这儿守着皇额娘。” 贵妃迟疑片刻,还是和上前道:“贵妃娘娘放心,奴才会照看好皇上的。” 令贵妃闻言深深地看了和一眼,随即露出一个疲惫的浅笑:“有劳和大人了。” 贵妃妥帖地将房门阖上,冲一众侍卫吩咐道:“你们在这仔细伺候着……”语调柔和却隐隐给人一种压迫感。 和站在弘历身后,刚想开口,就见弘历“噗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和心中大骇,急忙上前搀扶道:“皇上……您……您这如何使得……” 弘历却纹丝不动地跪着,他盯着太后的一头银丝,渐渐红了眼眶:“和,朕总说百行孝为先,本朝注重孝道,但其实朕才是那个最不孝的人。” 和使劲儿想要将弘历搀起来,试了几次无果,就只好陪弘历一同跪在床边。他诧异地看着弘历,柔声问道:“皇上……何出此言?” “和,你还记得皇后断发一事么?”弘历忽然提起这个略显突兀的话题。 和一怔,随即应道:“奴才……当然记得……” 弘历唇边泛起一丝笑容,显然陷入了回忆之中:“朕还记得,那时朕告诫你不要chā手此事,你却怂恿十格儿将此事告知了皇额娘。” 和感觉到弘历望过来的目光,愧疚地垂了眼,支吾道:“是奴才……行事莽撞了……” 弘历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皇帝专注地瞧着和:“你曾和朕说过,你知道本朝的结局……” 和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弘历的下文。 “那你知道皇额娘……”弘历话说了一半,一双眼眸中流露出的微光,让和心下微颤。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奴才……并不知道……” 弘历眼中那点希望渐渐湮没在水光,他深吸了口气,强笑道:“不知道……也好,至少没有直接判死刑……” “原本朕想将皇后断发之事隐瞒到底,朕太清楚皇额娘的xìng子了。她好强了一辈子,从前先帝在时,宠爱年贵妃,她受的委屈从来不说予朕听,都是一个人默默咽下去。” 和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弘历嗤笑道:“在朕还是亲王的时候,群臣为了讨好朕,总夸朕雷厉风行,行事像极了皇考。可朕心里明白,朕的xìng子还是随了母后,看似从容洒脱,实际上有股子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倔劲儿。” 弘历出其不意地握住了和的手,和这才发现,即便在暖融融的屋内,弘历的手还是冰凉的。 “乌喇那拉氏是母后亲自替朕挑的,朕知道她希望看到帝后和睦,举案齐眉。可朕……骗不了自己……因着她的缘故,母后与朕日渐生分了。朕每回到了寿康宫,母后就会拐弯抹角地劝朕多与乌喇那拉氏亲近……” 和一点点地回握住弘历的手,像是想借此给沉浸在悲伤中的帝王一点力量。 “朕又何尝不懂母后的心思,国母断发,母后虽然嘴上没再说什么,可心里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这事儿。她忧心朕,忧心皇后,东巡日久,她心底的忧思就越来越重。朕这个儿子又总是不在她身边,也许连太医都不知道,太后这是积郁成疾……” 和逐字逐句地听着,末了忽然松开了皇帝的手,俯身拜道:“奴才死罪……”却在即将以头抢地的时刻,被弘历一把搀住了:“你这是做什么,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两双通红的眼眸彼此对视着,弘历苦笑道:“朕也明白既然事情发生了,纸终究包不住火,终有一天太后会知道真相。说起来如果不是你,朕还不知道该如何向太后jiāo代。” 弘历与和就这么跪着,执手等待太后醒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弘历冲身边的青年道:“你……不必陪朕跪着的……” 和挪了挪已经跪麻的膝盖,没有答话,只是将弘历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第六十九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原本煎熬的时刻,因为有人相伴而变得心安。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渐渐有了转醒的迹象。 弘历似有所觉地唤道:“皇额娘……皇额娘……” 正所谓母子连心,太后的眼皮无力地动了动,像是一时不适应眼前的光亮。她微眯着眼睛,视线最终停在了皇帝的身上。 “皇……帝……”因为许久未发声,太后的声音听起来喑哑不堪。弘历强忍着揪心,抚上了太后银白的发丝:“皇额娘……儿子在……” 和也听见了太后嘶哑的嗓音,急yù起身倒水,却忽略了跪麻的双腿,一个踉跄险些磕到桌沿上。他没忍住“哎哟”了一声,引得弘历匆忙地回头。 弘历见他躬身撑着桌子,略显惶急地问道:“磕着哪儿了?” 和强撑着应道:“奴才腿麻了……不碍事的……” 两人顾着说话,谁都没有看见太后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和缓了片刻,将温热的茶水递给弘历,见弘历仔细地服侍着太后用了些,才接过茶碗。 他刚yù转身离去,将空间留给母子二人,却忽然听太后唤道:“那是……和吧……” 和脚下一顿,急忙回身行礼道:“正是奴才……” 皇帝忽然抢在太后前头道:“皇额娘……儿子知道和是外臣,是儿子让他进来陪驾的。” 太后闻言低声笑起来,一时牵动了肺脏,禁不住咳嗽起来。弘历忙接过和递上的帕子,一面替太后擦拭着,一面轻轻抚拍着太后的后背。 待太后气顺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那帕子一眼。明黄的帕子上,触目惊心的鲜红色刺激着弘历的眼球。他猛地蹙起了眉头,见太后疑惑的望着他,便强笑道:“母后当心身子……您要是高兴见到和,待您病好了,朕便多领他前来给您解闷。” 太后看着弘历的表情,又瞥见他紧攥着帕子的手,半晌缓缓道:“皇帝……哀家……有些话,想要单独与和说……” 弘历一怔,抬眼望向和,见他也是一脸惊诧。和慌忙应道:“太后娘娘……万万不可,奴才是外臣……这于礼不合啊。” 太后浅笑道:“和,皇帝……可没把你当外臣……”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直把和劈得脸色煞白,他僵硬地瞧了眼弘历,见他同样一脸震惊。 “皇……皇额娘……儿子……”皇帝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自抑地语无lún次起来。 太后摁住了弘历微颤的手,不容置疑道:“皇帝……这是哀家的懿旨……” 弘历用力握住太后的手,泛红的双眼中溢满了泪水,他凄声道:“皇额娘……儿子求您……” 弘历见太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猛地一咬牙向前俯身。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隐约猜到弘历下一步的动作,惊讶地僵在原地。 眼看着弘历的额头就要触到地面,太后冷声喝道:“皇帝……这就是你的孝道?” 弘历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太后愕然地看着弘历脸上的痕迹,颤声道:“你这哪里……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样子?”话音刚落,便喘息着咳嗽起来。 弘历伸手去扶,却被太后用尽全力挥开了手。病弱的身子也不知哪来的劲儿,竟愣是被太后挣脱开去。 然而一番挣扎下来,太后胸腔中喘息的鸣音越来越大,甚至于到了骇人的地步,她一字一句道:“皇……帝……你出去!” 这一回,是和开口道:“皇上,您就依了太后娘娘吧,奴才保证一定竭尽所能照看太后,绝不会出丝毫差错,皇上放心吧。”和轻声劝说着两难的帝王,眉眼弯弯的模样缓和着屋内僵持的气氛。 弘历见和仍旧一脸平静,疑心他没听懂太后话里的意思,焦急道:“和……” 青年却打断了他的话:“皇上,您日理万机,太后娘娘是担心您的身体,才让奴才在跟前伺候的,难不成您还跟奴才抢差事,抑或是皇上信不过奴才?”和说这话时,表情十足地玩味放松。弘历看着眼前嬉笑自如的青年,最终还是妥协了。 弘历慢慢地走到门前,最后回身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太后,和在榻旁侍立着的和。见和冲他点点头,方才阖上门离去。 皇帝离去了,太后与和却因为方才那一场闹剧而各怀心思,一时无话。直到和听见一句:“也难怪皇帝稀罕你……这般知情识趣的玲珑心思,就是那宫里的娘娘们,也鲜有及得上你的。”太后竟是半点不绕弯子,和意识到,她老人家是要摊牌了。 和垂首等待着下文,经过了方才的震惊,他已经逐渐冷静下来,青年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知道弘历是可以接受女人的,如果真要追究起来,自己只会落得个媚上惑主,祸及龙嗣的罪名。太后若是铁了心要处置他,便毫无回旋的余地。 太后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有些难受地动了动。和会意地上前,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太后靠在软枕上。怎料太后刚刚坐定,便开口道:“无论是身为奴才……还是身为人臣……知情识趣都是好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伺候好皇帝。可凡事……都有界限,为人臣者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才好……” 和垂首听着太后的话,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心上。太后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把他从头到脚都看透了。正忐忑间,太后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和,哀家是老了,可还没瞎,皇上方才有多在意你。哀家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堂堂真龙天子,为了你竟然要给哀家下跪磕头,成何体统?” 和站在一侧,无需抬眼都能感受到太后外溢的怒气:“你既然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就应当明白……为君者……不能有软肋……如果皇帝自己下不了决心……哀家会帮他下决心。” 太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明白了。她停顿了片刻,看着一脸凝重的青年,又放缓了声音道:“哀家今日将你留下来……就是要你发誓……今后假若皇上对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就算是抗旨,也必须拒绝,否则……” 太后话还未说完,就见和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眸中蕴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回太后娘娘,奴才不懂您的意思。皇上与孝贤皇后伉俪情深,是上至群臣下至百姓都知道的,这一切,与奴才何干?” 太后闻言一怔,她想过和可能会有的许多种反应,沮丧的、绝望的、畏惧的、坚定的,却唯独没想到,他竟然不承认皇帝对他存了别样的心思。太后心下着急,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和始料未及,慌忙上前想替太后顺气,却忽然想起自己是外臣,抬起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 恰恰是这一俯身的角度,和不期然瞥到了太后捂嘴的帕子上,那星星点点的血迹。太后缓过劲儿来,看到的就是和震惊的双眸。 太后叹息一声:“你都看到了……”和惶然道:“太后娘娘吉人天相,朝中尚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太医,假以时日必定能……” 太后浅笑一声:“哀家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她看着沉默的青年,笑道:“你也是个聪明的……皇上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一次,和没有接话,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虚空处。太后也不在意他的回应,自顾自地呢喃道:“皇帝是哀家的孩子,他心里有谁没谁……哀家看得分明……刚发现的时候,哀家也很震惊……他要是宠幸一个男子一次两次……哀家不会多管,可他偏偏看上了你,对你许以重任,连掌管内务府的大权也给了你……” 和膝下一软,跪倒在太后跟前,磕头道:“奴才……死罪……” 太后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叫起,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哀家这些日子总在想……皇帝究竟看上了你什么呢?先帝在时替他挑了时任察哈尔总督的嫡女为正妃,就是后来的富察氏。在哀家的印象里,富察氏温柔贤惠,将整个王府的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皇帝的xìng子固执起来,连哀家都无可奈何,但富察氏却总是温声细语地宽慰皇帝。哀家从没见他们红过脸,正因为这样,哀家觉得皇帝是个让人省心的,比那些个收不住心的纨绔子弟强上百倍。可惜富察氏福薄,她去后哀家满心想为皇帝寻个好孩子,乌喇那拉氏无论家世、相貌、人品都是最拔尖的,可她就是拢不住皇帝的心……” 和跪在地上,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太后有气无力的话语,和夹杂在话语声中隐隐约约的喘息声:“这些年,后宫里年复一年地进新人。哀家年纪也大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帝后能和睦,其他的只要闹得不出格,哀家也就不管了,直到发现了皇帝对你的心思。” 和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太后艰难地抬手止住了:“听哀家说完……自从皇帝对你起了心思,哀家才觉得他有点鲜活气。这宫里传得最快的就是消息,皇帝殿中有一丝半点的风吹草动,隔日便会传开来。今天是皇帝龙颜大悦,明天就是皇帝气得摔了瓶子。皇帝宫里头这么热闹的日子,当真是许久没有过了。” ☆、第七十章 和讶异地看着太后,全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个转折。听着太后话里的意思,竟是没有了起初的强势。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和更加摸不着头脑。 太后并不知道青年此刻纠结的心情,她偏头细细打量着和,半晌笑道:“哀家原想着,你必定是外貌或xìng情像极了富察氏,这才拢住了皇上的心。可如今看来,分明是天差地别的人。” 和怔住了,他隐约明白太后话里的意思,却又没能全然抓住。太后强撑着说了这么些话,精神便有些不济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和,你还不明白么,不论从前的皇帝有多在意富察氏,可如今让他心心念念的人是你。哀家的儿子,能摸透他xìng情的人少之又少,当年皇后算一个,可即便如此,哀家也从未见过皇帝那样迁就一个人。” 和猛地瞪大了眼睛,太后的这些话,让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诚然他一直耿耿于怀弘历对先皇后的好,人人都在夸。先皇后温柔贤惠,是贤妻的典范和楷模,弘历也对她敬重有加。可如果富察氏没有那么知书达理呢,弘历对她的态度,又会否如对乌喇那拉氏一般? 谁都不知道。 太后靠在软枕上,看着和忽晴忽暗的脸色,只能再添一把火:“哀家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年妃早逝,在先帝神伤的日子里,也曾来寻过哀家,可哀家咽不下那口气,硬是将先帝越推越远。其实哪怕是天家,夫妻之间又何来隔夜仇呢?若说先帝对年妃的好,尚是哀家亲眼所见,那皇帝与富察氏相处的情形,你却从未得见,何以介怀至此?” 太后一声声地劝着,和却没有全部听进去,他回想起与弘历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路走来,他大错小错不断,尤其初来乍到的时候,更是给弘历出了许多难题,如果说一开始弘历顾念着对原身的旧情而包容他的话,那么二人都明晰了对方的心迹之后,自己也不乏任xìng妄为之举。现在想来,弘历唯一一次对他发火,还是因为钱沣一案。 就像太后说的,和自己都很难想象,以弘历的xìng情,会对一个人如此包容。哪怕将对象替换成富察氏,弘历恐怕也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太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语气不无感慨:“等你到了哀家这个年纪,自然会明白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和一时无言,他犹豫地看向太后,疑心她是不是病糊涂了,他试探着问道:“可奴才是一介男儿身……” 太后从回忆中抽身,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哀家是老了,可还不糊涂,皇帝是个孝顺的孩子,现如今只要他能高兴,哀家也就高兴。” 太后的话说得隐晦,和却听明白了,自古天家哪有不信奉多子多福的,只怕是太后心中早就有了属意的阿哥。太后不是圣人,一颗心也不能平分成几瓣,哪位阿哥平素与太后最为亲近,和一想便有了头绪。” 和心下微颤,他从没有想过,到头来最介意男儿身的人,反而是他自己。他眼中如洪水猛兽般困难的问题,太后却并不以为意。 太后见青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温声道:“和,皇帝这些年,虽然身处后宫之中,可是哀家看得出来,这后宫里并没有真正的可心人。皇帝难得惦记着谁,让哀家是既高兴又惶恐,现如今离了宫尚觉不出来,待回到宫中,终日对着宫墙,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滋味委实难受。当日在泰山之上,皇帝能对你吐露心声,实在难得。” 和猛得一怔,顷刻间全明白了:他以为弘历在睹物思人,殊不知这些话在弘历的心里压了多久,又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熬成了心头的脓疤。像弘历这样的九五之尊,在人前保持威严得体的模样并不难,难的是他愿意将最柔软的地方,最致命的伤口展现给人看。 青年紧握着双拳,只觉得眼眶酸涩得过分。太后的话说得太急,胸腔中的喘息声十分可怖,和被那喘息声惊得回过神来,刚yù上前搀了太后躺下,就被太后抬手止住了。 “躺不得……哀家如今坐着尚能……说几句话,躺下反倒咳得厉害些……” 正说着,宝奁端了汤yào进来,瞧见太后的病势,头一次对着和没有好脸色。她飞快地放下yào碗,缓缓地轻抚着太后消瘦的脊背,待太后稍稍缓过来些,才皱眉瞥了和一眼:“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宝奁视线中隐隐的指责让和备受煎熬,他躬身行礼,想要将空间留给主仆二人。然而太后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时出声道:“站住,宝奁不是外人,哀家要说的她也听得。” 和只好顿住脚步,有了宝奁的服侍,太后说话明显比方才顺畅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语气却也没有了方才的柔和,变得严厉起来。 “皇帝愿意亲近你,和你说说心里话,哀家是高兴的。可哀家更怕,原本无坚不摧的帝王,从此就有了记挂,有了软肋。今日单是哀家一句话,皇帝就全然失了分寸,他日若是出了什么变故,皇帝又会如何行事,哀家不敢想。”太后脸色奇差,却有一股子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和。 “和,你知晓皇帝对你的好么?”太后缓缓问道。 “奴才……知晓……”和小心翼翼地应道。 “不错,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太后忽然出声赞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也该明白,主子和奴才,断然没有未来的道理……” 和心下一咯噔,又听太后道:“皇上对你的心思,哀家能瞧出来,旁人自然也能瞧出来,人言可畏,你让满朝上下怎么议论皇帝?” 和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他顺着太后的话去想,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两个词:昏聩之君,佞幸宠臣。 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和,别怪哀家心狠,身为额娘,自然希望皇帝能够寻到贴心人。可作为太后,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沦为后世的笑柄。” 和沉默地听着,他在等太后的决定。太后看着他不自觉流露出的戒备,苦笑道:“今日哀家要你当面发誓,无论日后皇帝待你如何,你都必须守着君臣的大防,绝不能逾矩越礼。” 和闻言只觉得嘴里发苦,太后的决定自然有她的立场和道理。只是这话她不会说予皇帝听,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太后绝不会做出让母子俩生嫌隙的事情。 所以她将和单独留下来,逼他作一个承诺,要他无论如何必须死守着君臣之礼。和可以对皇帝温言相劝,安慰开解弘历,照顾弘历的生活起居,可一旦皇帝要求更亲密的接触,他必须谨记今日的誓言,严词拒绝。 和蹙眉望向太后,太后却躲开了他的目光,藏在锦被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旁的宝奁似有所觉,轻轻地按住了太后的手,轻声催促道:“和大人……起誓吧,这是太后的懿旨……” 和嘴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头的酸涩与无奈将他几近湮没。 “太后娘娘……人心都是ròu长的啊……”太后的话就像一把藏在棉絮里的刀子,表面上给人希望,内里却是满满的绝望。 和现下的做法,倒是真的合了太后的意,既用心侍奉皇上,又不逾矩。可弘历贵为帝王,又能迁就和多久呢?时间长了,没准皇帝就厌烦了,甚至由求而不得演变为恼羞成怒。太后这是给和埋下了颗□□,偏偏和又无法反驳这软硬兼施的伎俩。 太后已经把脸偏向一边,不再去看和的表情,只有宝奁还在催促着。和伏跪在地上,艰难开口道:“若是……奴才不愿起誓呢?” 宝奁脸色一变,厉声道:“若是不起誓,就是抗旨,违抗懿旨的下场……和大人是清楚的。” 只听咚的一声,青年朝地上磕了个响头。太后的眼神如风中的烛火般颤了颤,一室寂静中,唯有青年突兀的磕头声。 宝奁握紧了太后冰凉的手,听见太后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抗旨……可是死罪……” 和红肿的额头抵在冷硬的地上,哑声道:“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奴才……也思慕皇上……情难自禁……” 太后失笑道:“好一个……情难自禁……” 和咬牙道:“若是太后娘娘执意要奴才起誓,奴才情愿……以死谢罪……” 太后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好……好……哀家今天总算见识了以死相逼,和,你当真以为哀家不敢对你动手么,今天哀家要想处置你,就是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和只觉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他看得出太后强撑着一口气,如果宝奁不在此处,孤独的老人只怕比现在要狼狈许多。 和柔声道:“奴才明白,只是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思慕皇上,说句大不敬的,即便奴才今日起誓了,他日也难保不会做出有违誓言的举动……” 和抬眼,见太后听得专注,心下更加难受:“奴才……不会让皇上为难的,如若皇上不嫌弃,奴才愿敬他、护他、爱他,余生长伴身侧,穷尽毕生之力辅佐皇上……” ☆、第七十一章 太后怔怔地望着和,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连宝奁也一脸诧异。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半晌,她终于找回了言辞:“和,你简直……” 太后顿了顿,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说他狂妄,和的态度很恭谦,说他放肆,却又不全对。 自古以来,敬君忠君之人不胜枚举,可要说护君爱君,和恐怕还是第一人,饶是太后活了那么大的岁数,也没听过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奴才恳求太后,莫要再让奴才发那样的dú誓,若今后因奴才而生出诋毁皇上的谣言,奴才绝不会让皇上成为众矢之的。” 太后冷哼道:“你说得轻巧,纵然你再能说会道,又如何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和蹙眉道:“如若真有那一天,一切都是奴才的错……”望着太后冰冷的脸色,和决然道:“祸乱朝纲的是我,迷惑皇上的是我,合该了断的也是我,您说得不错,奴才的一张嘴,确实无法与天下人辩驳,但奴才的血,却可以洗刷百姓对皇上的质疑。” 太后凝视着和决绝的表情,一时失语,就听房门“呀吱”一声被推开了,弘历猝不及防地闯进屋内,双目通红地喝道:“任由你祸乱朝纲,轻易被你迷惑,难道朕是昏君不成,什么时候要轮到你来做了断?” 太后见弘历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显然是将和的话都听了去,便知多说无用。她看了看一脸惶急的皇帝,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让宝奁扶了她躺下,面朝墙壁躺了,不再去看背后僵持着的二人。 和的确被弘历突然的推门吓了一跳,又听出了弘历话中满满的回护之意,心头悲喜jiāo加,脸上的表情很是纠结。 弘历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将仍旧跪在地上的青年扶了起来,复又朝宝奁看了一眼,见她会意地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牵着和离开。 直到关门声响起,二人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太后才低咳了两声,轻声道:“许是哀家真的老了,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有人说过那样的话,都说哀家爱听戏,那戏文里经常唱,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寻常人家的夫妻,都是这样扶持着过的,可这在天家就是一则笑话,哀家自问在先帝驾前伺候了这么多年,敬畏之心有,却无爱护之意。” 宝奁听得似懂非懂,疑惑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太后轻叹一声:“宝奁,或许我们都错了,从前哀家总是怨先帝,心里头只装着年妃,年妃日日在小厨房亲手为先帝做吃食,哀家也是不屑一顾的,总觉得她变着法儿向先帝邀宠,可不论年妃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份心意,却正是先帝需要的。皇帝就算是真龙天子,他也首先是个人,有着七情六yù、喜怒哀乐,他也会受伤,会难过,需要人安慰。” 宝奁替太后掖了掖被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和最让皇帝稀罕的,就是这一颗共担风雨的心吧,皇帝能遇见他,也算得上幸事一件。” 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小,紧绷着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宝奁小心地替太后顺着气,一片安然中,仿佛方才的争执只是一场梦。 另一边和任由弘历牵着,来到院子里,弘历蹙眉看着青年额上的伤势,抬起手想替他揉一揉,却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是用衣袖,替他将粘在脸上的灰抹去。 “吓坏了吧……”弘历温声道:“随朕来,先将伤口处理了……” 明明天气很冷,可和却脸颊发烫,就像是隐秘的告白,被人当众抓包一般。原本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在太后的一席话下土崩瓦解,如今就连底牌都被人看个彻底。 他不自觉地躲闪着弘历的目光,总觉得弘历的眼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直到弘历停下脚步,和抬眼一看,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皇帝下榻的别苑,而两人jiāo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一路上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 和偷着瞧了眼弘历,见他面色如常,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青年暗笑,原来两人之间所谓的阻力,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踟蹰,也不知是帝王一贯的行事风格使然,还是因为弘历爱憎分明的xìng子,到了这一刻,和才明白,也许弘历从来就没有藏着掖着的心思。 想起方才太后的旨意,和心底一阵后怕,如果自己当真答应了太后的要求,起了誓要无止境地暧昧下去,从此之后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连思慕的情意也不能说出口,连一个发乎于情的拥抱都不能给彼此,弘历在门外听到会有多难过。 和正想着,忽然听到了弘历疑惑的问话:“怎么还愣着,快些进来,外头冷。” 青年这才回过神,刚一走进温暖的屋内,就被弘历摁坐在软榻上,弘历轻车熟路地翻找出伤yào,和一瞧,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弘历不明所以地问道:“方才还满腹心事的样子,怎么突然乐起来了?” 既然被皇帝瞧了出来,和干脆就放肆的笑出声:“奴才瞧着……这白玉罐盅好生眼熟,奴才那儿也有一个。” 弘历一怔,转瞬间便想起自己托海兰察送去的那瓶伤yào,一时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和见状,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弘历埋首从罐盅里挖出膏yào,稍一用劲儿戳在和脑门儿上:“受了伤还笑,都不知道疼么?” 和被他戳到了痛处,没忍住“哎哟”了一声,可怜巴巴地躲着弘历的手:“别戳,疼……” 弘历瞄了他一眼,戏谑道:“现在知道疼了,方才往地上磕头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疼?” 和明明听见了弘历的问话,却垂着头装死,一双眼睛就像发现了宝贝似的,专注地盯着地面。 弘历怕他再躲,只能用手扣住和的后脑勺,防止青年乱动。和被逼着扬起头,一不留神就与弘历的眼神撞了个正着。皇帝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契而不舍地追问道:“为什么不遵从太后的懿旨?” 弘历的力气极大,和被他扣得动弹不得,只能与之对视,青年唇边勾出一抹笑意:“皇上是来问奴才罪的么?” 弘历并不接话,只是盯着和的眼睛,执着地问道:“回答朕,为什么不当着太后的面发誓,为什么?” 和被他看得心慌,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盯着虚空处迟疑道:“皇上……在门外,不都听见了么?” 弘历的眼神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里头是隐匿了许久的情愫,他哑声道:“朕……想听你亲口说……” 和的视线四处游离着,只觉得心跳无端加速了许多,偶然与弘历的视线撞上,皇帝眼中的热切几近要将他灼伤。 曾几何时,自己决心要和帝王保持距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可是理智能够控制思绪,却无法牵绊住自己的心,如果不是太后将他单独留下来,半是解释半是胁迫地说了那样一番话,或许他便从此安分做一个臣仆。 和打量着弘历的脸,此刻帝王的眼中,映出了他的身影,虽然有些渺小,狼狈而滑稽,但至少在弘历眼里的人是他。 我是不是可以将你的倾诉,理解为你对我的坦诚呢?和在心里问道。 弘历等了许久,青年却只是看着他,并不答话,他渐渐有些急躁起来,明明是呼之yù出的答案,和却一躲再躲,和躲得弘历连方才那点子自信,都变成了不确定。 弘历眼中的火苗愈来愈小,莫名地带上了一丝沮丧,他轻声道:“再说一次……朕想听你再说一次……” 和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就听见了弘历的这句话,犹疑不定的心顷刻间便有了傍依,他终于笑道:“我只说一次,皇上听好了,我……思慕皇上,情难自禁……皇上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亦如是。” 等了许久、磨了许久才得到的回答,和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弘历就已经被巨大的喜悦湮没了。 他的和,终于回来了。 生平第一次,弘历有种想要因为一句话而落泪的冲动,他伸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却不小心将清凉的yào膏揉到了眼睛里,辛辣的感觉弥漫开来,yào膏将他刺激得眼泪直流。 和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顿时难以自抑地笑起来,暧昧的气氛不翼而飞,眼见着弘历又想伸手去触碰眼睛,和忙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轻声安抚道:“不要再揉了,吹一吹就好了。” 说着他倾身向前,小心翼翼地冲着弘历泛红飙泪的眼睛吹气。 凑近看才发现,弘历的纤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就像振翅yù飞的蝴蝶,脆弱而灵动。直到弘历缓过劲儿来,和还专注地盯着帝王的睫毛,弘历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和黑亮的眼睛,两人几近面贴面地靠着。 同一时刻,和也发现弘历睁开了眼睛,他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一动,弘历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拿起一旁的yào膏重新替和上起来。 弘历一心想替和将红肿淤血揉散,手下用的劲儿也不小,和怕疼,一阵左躲右闪,弘历无奈道:“别动了……这伤要揉开了才好得快,你也不想顶着一张大花脸被人围观吧。” 和这才不再动,只是嘴上依旧不安分,弘历还没用力,他就已经喊上了,原本闭上的眼睛,还偷偷地睁开一条缝,观察着弘历的表情。 青年只要迈过那道坎,往日的拘谨自持便都不见,期间自然流露的亲昵让弘历分外受用,弘历盯着那张不断开合的嘴,猛得将人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搂,还没等和来的及惊讶,柔软的触觉便贴上了他的唇。 被以吻封唇的青年自觉噤了声,眼睛却讶异地睁开了,他全然没料到弘历会突然动作,像是在等他适应一般,弘历只是贴上了他的唇,轻轻摩挲着,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和两辈子加起来,接吻的经验都少得可怜,在弘历的唇附上来的一刻,他的大脑就停止了运作,也不知怎的,弘历只是这样轻轻动作着,青年便下意识地嘴唇微张,弘历的舌头顺势钻进了青年的嘴里,在青年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唇舌jiāo缠。 待弘历终于餍足地松开,和的唇际微肿,微喘着的模样反倒更加引人垂涎。 和捂着唇,脸上透出一抹微红:“皇上……这是做什么?” 弘历气定神闲地拿起yào继续往和额头上捣鼓,轻声笑道:“见你疼得厉害,想个法子给你止止疼。” 和满腔话堵在嗓子眼里,闻言也只能理亏地垂了眼,之后无论多疼都强忍着,再也不叫唤出声了。 有了青年的配合,上yào便变得容易起来,弘历看着青年疼狠了仍紧咬牙关的模样,从袖中拿出帕子,失笑道:“疼就咬着这个,别把自己咬伤了。” 如此折腾了一番,总算将伤口料理好,弘历替和将伤处缠好扎紧,确定伤处不再渗血,才轻声道:“东巡的这些日子,朕今天最快活。和……从来没有人对朕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能像你一般,把朕当成一个普通人……” 和听着这些话,脸色越发柔和,笑容也越来越深,他抬眼望向弘历,亮晶晶的眼神示意弘历继续说下去。 “朕……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你快活朕便高兴,你犯错朕舍不得罚你,你难过朕更难受……”弘历的语气越来越急:“朕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却又想要告诉天下人,你应当站在朕的身侧……” 弘历猛地握住了和的手:“今日朕站在太后的房门前,像个梁上君子一般贴着墙根听你说话,朕再也不想回想哪时的滋味……”弘历惶急地看着眼前人:“朕怕……皇额娘会将你……” 和抬手,一下下轻抚着弘历的脊背,弘历在这样的安抚下,慢慢镇静下来,只是语气中仍旧带着满满的后怕:“朕在想,你还没有原谅朕,你会不会答应太后的要求,可你不答应又能怎么办呢……朕从来不知道,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可以有那么多可怕的想法……” 青年抚上了弘历紧皱的眉端,打断了帝王不安的回忆,和一点点地滑过去,像是要抚平弘历的担忧。 如果弘历不说,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看似身处局外的弘历,在门外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皇上……过去了……都过去了……”和主动俯身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弘历:“感觉到了么,我在这儿,皇上可以抱我,可以碰到我。”青年拾起弘历的手,带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脸,弘历感受到了掌中的湿意,惊愕道:“你怎么哭了……别哭啊……朕不是要惹你哭……” 这一回,和没有再让弘历多话,他强硬地撞上弘历的唇,却一不小心碰了牙,痛觉让青年瑟缩了一下,弘历似有所觉地松开和,见青年下意识地捂了嘴,禁不住乐道:“哪有你这样的,朕来教你……” 弘历绝对是个耐心的导师,他引导着和的唇齿,一点点地深入,jiāo换着彼此的气息,和却不甘心再做个毫无建树的学生,他开始主动缠上弘历的唇齿,追逐着灵巧的舌头,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弘历也惊艳一把。 两个精/力旺盛的人,用唇齿相依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心意,待二人终于舍得分开时,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和只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青年迷离间正想着:难道这就是接吻的后遗症?下一刻就感觉帝王的唇印上了自己缠着布条的额头。 “和……朕也心悦你……”和用一个主动的吻,换来了帝王的一句告白。 青年只觉得脑子更晕了,却还迷迷糊糊地记着一件事,他缓缓道:“申……禾……” 弘历一时没听清,一面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一面耳语道:“你说什么?” 和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我的本名……叫申禾……” 弘历一怔,又听和道:“我不想皇上在表明心意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别人的名字。” 弘历低声笑起来,他将手心摊开在青年面前:“写给朕看看……是哪两个字?” 和拿手作笔,在弘历的掌心一笔一划写起来。 “申……禾……”弘历莞尔:“朕记住了,申禾,朕心悦你……”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乍然听到“申和”二字被如此郑重地念出来,青年一时竟有些不习惯,忍不住笑起来。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来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羞赧:“说起来,“申禾”二字正好是将和倒转呢,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冥冥之中,上天注定了会让我遇见皇上……” 弘历一把握住和还没来的及抽走的手,摩挲着他的手指,轻声道:“还好,你来了……” “朕明白,你就是朕这一世,最大的变数……”弘历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两人像所有陷入热恋的人一般,觉得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自己心颤不已。弘历在御座上看着书,可精神却全然无法集中,总是一个抬眼就盯着青年看了许久,或是偶然间发现和也在偷偷看他。 最后还是和轻咳一声,轻声道:“皇上……时辰到了,要让人传膳么?”正说着,和的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弘历看着他涨红了的脸色,只觉得心情格外好:“既然爱卿饿了,那便传吧……” 和咬牙瞪了他一眼,便起身给弘历张罗膳食去了。 待菜品上齐,弘历环视了一周,见桌子正中摆着的鸭羹,蹙眉道:“怎么有鸭,你这副身子可受不得?” 和笑道:“这寿字鸭羹可是孔府的名菜,我曾有幸尝过,由鸭脯配上火腿、冬笋、鸡蛋烹饪而成,可好吃了……”说着和替弘历夹了一块。 弘历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鸭ròu喷香可口,蛋羹鲜嫩的口感简直要让人将舌头都咬掉,饶是弘历尝过那么多美食,都禁不住赞道:“好吃……” 一抬眼,就见和眼巴巴地看着那道鸭羹,脸上的表情好不可怜,弘历将一勺翡翠虾仁递到和面前:“尝尝这个……” 用花椒炒香的虾仁配上清新爽口的黄瓜,和享受地眯了眯眼,就像一只满足的猫咪,弘历见把人哄好了,才开始吃自己的,那盘鸭羹却是没再碰过。 和每回伺候皇帝用膳,都会得了一堆子御赐的吃食,这一回也不例外,许多御膳最后跑到和的肚子里,末了和拍了拍小肚子,看着桌上两人合力奋斗的成果,乐了起来。 当他瞟见桌子上那道几乎没有动过的寿字鸭羹时,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了起来。弘历无心欣赏美食,他全副心思都在和身上,皇帝从未发现,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可以这么吸引人的目光,怎么看也看不够。 正看得兴起,却忽然发现和敛了笑容,他顺着和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鸭羹上精心做出的“寿”字,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和轻声道:“皇上……太后娘娘她,一定会好起来,就像这上头的寿字一样,圆圆满满的。” 弘历冲他挤出一个笑容,接腔道:“说得对,这就是个好兆头……”嘴上这样说着,心思却已飘远了:“和,朕今日领着你一走了之,将母后留在房中,虽有宝奁照料,可朕……还是不放心……” 和浅笑道:“我都明白的……天色晚了,皇上快去看看太后娘娘吧……”和递上帕子让弘历拭了手,又仔细地替他理好衣衫,才与弘历一同走出别苑。 在分岔路上,弘历替和拢了拢大氅,温声笑道:“回去吧……”在和转身之际,又指了指额头:“记得伤处别碰到水……” ☆、第七十二章 二人分开后,弘历来到太后的别苑,宝奁匆匆迎了出来。弘历忐忑道:“姑姑,皇额娘现下如何了?” 宝奁叹了口气:“还是老毛病,眩晕卧床便还好些,可这气喘咯血却是没见好。” 弘历心下怆然,沉声道:“皇额娘可是歇下了?” 宝奁摇摇头:“太后往日也有咳喘的毛病,可是这回特别严重,每天夜里都咳得睡不着,反倒是坐着的时候好些。” 弘历抬手想要推门,可手伸了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宝奁看着他的动作,柔声道:“皇上进去看看吧,在宫里的时候,皇上政事繁忙,只有每日晨昏定省才能见上一面,太后娘娘每日都在寿康宫盼着皇上,却又怕您挂心,总是强忍着不说。” 弘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宝奁轻声道:“皇上……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历颔首道:“姑姑是皇额娘身边的老人了,连朕都是你看着长大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宝奁迟疑道:“太后娘娘新近和老奴说话时提过,说是如今和皇上见面的次数,是……见一次少一次……” 弘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宝奁:“皇额娘当真这么说?” “老奴万死不敢欺瞒皇上……”宝奁轻声道:“老奴求皇上,东巡剩下的日子,就好好陪陪太后娘娘吧。” 弘历闻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宝奁赶着为太后熬yào,便留了弘历一人在门前。 弘历缓缓地走进室内,空气中弥漫着苦涩浓重的yào味,越靠近床榻,弘历就越是心颤。太后躺在厚厚的被子里,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骇人的喘息声随着弘历的走近而越发明显,就算在半梦半醒间,太后也会间或地咳嗽两声。 弘历静静地站在床榻边上,看着太后满头的银丝,心下酸楚。纵然毕生尊贵富裕又如何,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依旧是受尽折磨。 弘历想起儿时,有时来给母妃请安,会撞上宫女回禀道:“熹贵妃在午睡,还请四阿哥稍候片刻。” 弘历儿时玩心重,往往都耐不住等候,总是趁宫女不留神,溜进内室偷看熹贵妃的睡颜。记忆中的女子极美,尤其是被弘历闹醒的那一刻,睡眼朦胧中透着慵懒的模样,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留在弘历记忆的深处。 如果不是弘历亲眼所见,他断然不会相信,此刻躺在病态上,愈发消瘦的老人,就是他敬爱的皇额娘。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太后的发丝,然而手还没有碰到,突然间就听到了太后的声音:“皇帝……来了?” 皇帝忙轻声应道:“皇额娘,儿子来了……”太后这才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唇角微弯道:“哀家一猜就是你……你身上的味儿,哀家记得……” 弘历悲从中来,他跪在床榻边上,握着太后枯槁的手:“儿子不孝,让皇额娘挂心了……” 太后用力握了握皇帝的手,慈爱地笑道:“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哀家礼佛多年,早已看破,皇帝也切莫太过悲伤……” 太后越是这般淡然,弘历越是心慌,他惶然道:“皇额娘,东巡一行,儿子还有许多地方没有陪您走过。您还没听上正宗的梆子戏,您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儿子才能在您跟前尽孝……” 太后面带微笑地听着,见弘历越说越激动,便掐了掐皇帝的手:“好孩子,你听哀家说,哀家的病情到底如何,没有人比哀家更清楚了……”太后抚了抚前胸,浅笑道:“你也听见了,这里头的声音,大得能将人吓死……如今哀家连下床都困难,那梆子戏恐怕是看不成了……” 见弘历眼眶泛红,太后浑浊的眼中也有了一丝湿意,却强撑着道:“皇帝不必难过……哀家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病啊,太难熬了,哀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觉得夜那么长,这一闭眼胸口就一阵阵地疼,一整宿咳得哀家直犯恶心……” 弘历听得心揪疼,太后无力地指了指床榻边的空yào碗:“哀家喝了不计其数的yào,可这病就是不见好,有时哀家一闭眼,甚至觉得看不见明天的日出……” 弘历浑身一颤,语气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皇额娘!”太后轻声道:“皇帝……没有谁能陪你一世,就是哀家也不能,哀家只希望将来,能有一个人长伴在你的身侧……” 太后感觉到皇帝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锦被上,迟疑道:“和……还好么?” 弘历点点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弘历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太后见不得他那样伤心,哑声道:“傻孩子……哀家这辈子,有最孝顺的儿子,最乖巧的孙女,老来还能有孙子侍奉在身侧,锦衣华服、佳肴珍馐样样不缺,哀家真的知足了……” 太后原意想要安慰皇帝,不曾想反倒让弘历哭得越发凶了,末了太后只能吃力地用袖子替他拭泪:“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哀家记得你小的时候总说,要做满洲的巴鲁图,轻易不许自己掉眼泪,怎么长大了反倒爱哭了?” 弘历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努力挤出一抹笑:“皇额娘说的是,是儿子失态了……” 太后的目光在弘历脸上流连着,忽然笑道:“日子过得太快了,再过些日子,十格儿也到了结亲的年纪……” 弘历应道:“是啊,到那时皇额娘就能喝到十格儿给您敬的茶……” 太后没有接话,只是握着弘历的手,一字一句道:“这额驸的人选,要好好挑挑,从前十格儿总说,她谁都不嫁,就陪在哀家身边。小妮子可是哀家掌心里的宝,她要是不情愿啊,皇帝可不能强迫她……” 弘历心头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太后的语气,就像是jiāo待着什么。他很想阻止太后说下去,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人这回特别执拗,将皇帝的手攥得紧紧的,弘历一时竟找不到打断的由头。 他只能笑道:“瞧皇额娘这话说的,十格儿也是朕的宝贝,在朕眼里,普天之下的男子就没有能配得上她的……” 太后轻叹一声:“你别哄哀家,俗话说君恩难测,你虽是哀家的孩子,可也是皇帝,即便是阿哥、格格,想要处置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弘历看着太后凝重的脸色,沉吟道:“皇额娘可是有心事?” 太后闻言,眼珠子迟钝地动了动:“额娘也不和你绕弯子,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哀家这么些年,所见所闻也不算少。你跟哀家说句实话,永……有没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 弘历感觉到太后在问这句话时,手劲儿明显加大了。然而弘历却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他看着太后眼眸里期待的神采,却只能任凭那份期待落空。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回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欺瞒您,此事在儿子心中,尚未有定论。” 太后等了许久,并没有等到确切的答案,却也并不出乎所料。她慢慢地将目光移开,轻叹道:“是哀家的错,当年执意挑了乌喇那拉氏为后,这些年你们小两口的争执就没有断过。哀家担忧过,劝过,却还是老样子,现如今皇后断发,哀家只求皇帝一件事……” 太后一双眼睛像是钉在弘历身上似的,逐字逐句道:“哪怕皇帝再不喜欢皇后……哪怕皇后做了再多错事……”,太后的手劲儿突然加大:“可孩子是无辜的……” 太后说到这个份上,弘历已经全然明白了,他颔首道:“儿子答应您,无论朕如何处置皇后,都不会牵连永半分。” 太后看着弘历淡漠的表情,费劲紧握着的手漏了半分力气,口中喃喃道:“好,好!” 过了一阵,发现弘历兴致缺缺,便笑道:“永自小就是个不受宠的,哀家虽然属意皇后,可平日里对这个孙子,也难免有顾及不周的时候,也是后来他养在了寿康宫,哀家才与他亲近起来,看着他,哀家便总能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他是个好孩子,哀家不求他能够君临天下,只求他能够一世平安喜乐,衣食无忧……皇帝,能答应哀家么?” 弘历察觉到太后的手劲越来越小,忙应答道:“儿子答应您……”像是惧怕着什么,弘历惶急道:“皇额娘可想见见阿哥、格格们,十格儿总是念叨着想见皇祖母……” 太后笑着摇摇头:“皇帝,你听哀家说完……哀家这辈子,虽然都耗在了后宫之中,可这后宫中的女子,也是百媚千娇,各怀心思……” “哀家旁的本事没练出来,唯独看人这一项尚可……和聪慧、行事谨慎、人情练达,哀家原想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皇帝要从这样一个人身上寻真心,实在是太难了……可今日一叙,哀家却觉得,和的心思并不如哀家所想的一般重,皇帝若真的认准了他,那便好好过吧……” 弘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皇额娘……您……” 太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弘历:“只要你能快活,哀家便能安心,哀家是替先帝看着大清的百年基业,总有一日要去向他回禀的……” 弘历脸色骤变,太后却已经面朝里躺了,不再看向皇帝:“哀家累了……想歇息了……” 弘历僵在原地,他望着太后消瘦的身影,连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撑不起来,像是太后一闭眼,就会从此天人永隔。 弘历直挺挺地跪下,朝床榻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鼻尖的酸意让他禁不住蹙起眉头。待弘历走到苑中,见到一旁端着yào碗的宝奁,急忙道:“姑姑……” 宝奁上前一看,见弘历脸上脏兮兮的,泪印加上灰尘,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哭笑不得的宝奁,忙递了帕子给弘历:“皇上这是怎么了?” 弘历答非所问道:“这yào……是哪位太医开的?” 宝奁面露不解,却还是如实答道:“是太医院判和随行太医,一同为太后娘娘诊治后开除的方子,不过老奴斗胆说一句,是yào三分dú,这些年太后娘娘的身子,也是被这些霸道的yào掏空的,如今也不过是……吊着罢了……”话音落下,宝奁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偷着眼去瞧弘历,却见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色沉重。 宝奁正想将yào端进室内,弘历却忽然一扬手,那托盘中的yào碗就应声落地,yào汤和碎片撒了一地,弘历厉声道:“害人的玩意儿……废物……一群废物……” 宝奁从未见过弘历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吓得呆住了,直到弘历举步离开太后的别苑,只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方才反应过来。 找回神志的宝奁,顾不上收拾残局,跌跌撞撞地寻了个当值的侍卫,急道:“快!快去寻和大人,就说皇上雷霆大怒,将太后的yào碗摔了,他自会明白……一定要快!” 却说那侍卫前来传讯时,和正手捧书卷读到兴起之处,正准备细细品鉴一番,就听到了狱卒的传话。 他顾不上仔细收拾,披了大氅,戴上毡帽便赶去太医院众官员的下榻之处。冬日里和健步如飞,沿途能清晰看到自己因呼吸而生出的白气。待他走近北面的厢房时,还未进门就听到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和走进院子,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狭小的院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一张张藤条凳并排放着,上头是一个个被扒了官服顶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太医。他们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咬着防止他们叫喊出声的纸卷。 弘历就坐在上首,面色yīn沉地把玩着临时桌案上的纸镇,杖责的诏令已下,却不是同时施行,而是按官职由低到高逐个杖责。 和禁不住想象了一下,忍受着彻骨的寒冷,耳边是同僚的惨叫,加上内心无边无际的恐惧,简直就是人间炼狱,。和筛糠似的抖了抖,这一抖就被弘历发现了踪迹。 弘历脸色变了,蹙眉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见和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吏目下身的血迹,又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弘历无奈地走到和身侧,当着一众早已失神的太医的面,抬手遮住了和的眼睛:“脏,别看……” 这话语气温柔缱绻,音量却不小,在场的官员都疑心自己被吓出了幻觉,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对和这般柔声细语。 和却来不及琢磨众人的想法,他顺势握住了弘历在他眼前的手,被那冰凉的触感惊得一颤:“皇上……这是怎么了?诸位大人这是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生这么大的气?” 被和握住了手,帝王心中的焦躁气愤被抚平了些,他尽量压抑着怒气道:“这话你不该问朕,该问这些医术高明的太医们,一个个平日里自诩艺术高超、宛若再世华佗,动不动就写些方子故弄玄虚。如果不是他们耽误了太后的病情,皇额娘何须受今日之苦。” 和一边摩挲着弘历的手,一边仔细听着弘历的话,不多时便明白了。想必是太后的病情反复加重,致使弘历迁怒随行的所有太医。 他看了一眼已经奄奄一息的太医院吏目,还有那一双双盯着他,饱含着期望和惶恐的眼睛,转头冲弘历笑道:“如此说来,倒真是一群庸医……” 在场的太医都难以置信地望着和,如果不是嘴巴被塞住,恐怕早已破口大骂,尤其是太医院判,瞪着和的眼睛活像要吃人一般。 和语气依旧柔和,话锋却一转:“只不过,以奴才愚见,此时尚在东巡路上,虽然这些庸医不堪大用,但基础的病症还是能够治愈的。皇上此番出行,随行人员众多,又兼之游历多地,恐有水土不服之症,像奴才这等粗人,小病小痛尚且可以忍耐拖延,可阿哥、格格们乃金枝玉叶,若有个头疼脑热,太医诊治总归是比那些江湖郎中要让人放心的。” 弘历蹙眉道:“这么说平日里,你要是身子不适,都强忍着不说?” 和禁不住展颜一笑,弘历心底奇异地一颤,再回神时,和已经收起了笑容。弘历却正色道:“小病拖久了,便成了大病,下回切勿拖延……” 和颔首道:“奴才省得……”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一应一答,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便渐渐消弭于无形。 见弘历的手逐渐回温,脸色也有所缓和,和复又劝道:“此刻在行宫不比在紫禁城,人多口杂,要是皇上杖打大臣的消息传了出去,被百姓知道了,恐怕会引起非议,所以奴才以为,皇上不妨留着这些庸医,待到回京再行处置也不迟。” 和的声音不高,语气温和从容,有理有据,仿佛丝毫没有受眼前惨烈状况的影响。 弘历看了一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吏目,和那抖得厉害的高秩太医,沉声道:“朕今日,就听和所言,饶你们一命,待回到京城,能否活命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太医们,纷纷道:“罪臣谢皇上恩典……” 弘历蹙眉道:“你们的命,是和大人救的,不是朕……”说完,就领着侍卫转身离去。 皇帝一走,院子里登时乱了套,劫后余生的经历,让这些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太医们都失了控,一些犹自闭着眼,浑身哆嗦着念念有词,一些放肆地嚎哭起来,还有一些互相对骂取笑着:“啧啧啧,刘大人……你这是吓尿了?” “谁……谁尿了……你休要胡说……” “我说您就别装了……我都闻到味儿了……” 和站在一旁,蹙眉看着乱成一团的院子,一面指挥着侍卫将伤重的吏目抬下去,一面吩咐侍从收拾残局,擦洗血迹。 一众官员中,只有太医院判记得弘历最后的话。他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走到和跟前,就着和的衣摆就跪下了,原本喧嚣的院子里,因为他的一个举动而变得鸦雀无声。 和眼见着岁数比他年长的院判跪在他面前,忙伸手去扶:“大人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君王,下跪爹娘,哪有大人给和某下跪的道理……” 年纪比和大了近两轮的太医院判哑声道:“要不是和大人……下官这条命,今天就jiāo代在这里了,您于罪臣,有救命之恩……” 和也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搀了他问道:“既然和某有恩于大人……现下和某有个问题,还望大人莫要欺瞒……” 太医院判连声道:“和大人请讲,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和环顾四周,末了笑道:“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僻静的树荫下,和轻声道:“院判大人是太后娘娘的主诊?” 院判叹了口气:“正是……”他微垂下头,指着后脑勺一片银白色的发丝:“下官这是愁得头发都白了……” 和挑眉问道:“可是太后娘娘的病症十分棘手?” 院判无奈地点点头:“大人您也知道,就算是天家贵胄,也终有寿终正寝的一天。说句大不敬的,那些所谓的千岁、万岁都是骗人的鬼话,任何人,你、我、皇上、太后都会有大限之日。太后娘娘年岁也到了,她老人家平日里问诊,有些什么病痛都憋着,沉疴积得太久,就成了如今的局面。您说说……这病哪里是一时片刻能治好的。” 和面色凝重:“那照你的说法,太后娘娘还有多少日子?” 院判被和的直白吓了一跳,他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确认四下无人才比了两根手指。 和道:“两年?”院判摇了摇头。 和又道:“两月?”院判长叹一声,依旧摇了摇头。 和瞪大了双眼,颤声道:“难不成……是廿日?”院判这回没有否认:“太后病得急,现下已近油尽灯枯之势,即便是罪臣,也无力回天啊……” ☆、第七十三章 其实看着太后的状态,和也隐约有着不好的预感,此刻被太医院判一说,预感得到了证实。 和面色凝重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有几成的把握?” 院判急道:“哎哟,和大人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过,下官绝不敢胡说呀。” 和心下烦乱,太后如今这样的情况,东巡定然无法继续下去了,然而弘历奉皇太后回銮,从山东境内到京城,走水路最快也要月余,如若期间太后的病情突然恶化,和不敢去想结果。 太医院判见和愣愣地瞧着地上的树荫,静默着不敢言语。和烦躁地挥了挥手,院判刚想转身离去,却又被和叫住了:“当真没有别的救治法子了?”和不死心地问道。 “是……是下官医术不精……耽误了……”太医院判吞吞吐吐地,和心知无望,便由着他退下了。 和满腹心事地走在小道上,一不留神被一个侍从打扮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和捂住被撞疼了的手臂,冷声道:“这般匆匆忙忙的,做什么去?幸而是撞到了我,要是撞上了列位主子,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侍从走路低着头,冷不防一下被撞懵了,抬眼见是和,顿时哆哆嗦嗦地请罪道:“奴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赶巧这侍从碰上和心情不快,和铁了心要给那侍从一个教训,当下便捂着手臂蹙眉道:“高抬贵手?我这手可都抬不起来了……” 那侍从信以为真,一时竟吓得面色煞白,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和见状,也不再逗他,活动了下胳膊,在侍从惊疑的眼神中笑道:“下回记住了,发生再大的事,自己也得先稳住了,才能将差事办好。”和抬手替那侍从将撞歪了的帽子扶正,却听那侍从道:“谢……谢大人……大人您有所不知,奴才这是赶着传旨,宣十二阿哥到太后跟前侍疾呢。” 和一怔,复又问道:“你确定……是十二阿哥,不是十格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那侍从见和不拿架子,也就放松下来,笑道:“皇上亲口吩咐的奴才,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圣谕传错了啊。” 和见他有正事,也不再拦他,青年转头看向侍从赶去的方向。在太后跟前侍疾,既是荣宠的明证,也是功劳一件,只是不知道,让永侍疾,究竟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却说永接到旨意,便片刻不敢耽误地前往太后的别苑,许是太后服了太多汤yào,那股味道已经扩散到了院子里。永一眼就看到了憔悴的宝奁,正站在门边,怔怔地瞧着光秃秃的枝干。 “嬷嬷!”永的脚步明显加快了:“皇祖母她……” 宝奁瞧见永,眼底忽然亮了下,连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些进去吧,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永推门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意包裹了他,永脱下带着寒气的大氅,缓缓地来到太后床边。 眼前的情景让他连礼都忘了行,太后侧卧在床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如今已老态毕现。 永近日也曾听到行宫中的传闻,说是太后病重,皇帝雷霆大怒,杖责了一众太医,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数日不见,慈爱的皇祖母竟憔悴虚弱至此。 永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了睡梦中的人,他就这样站在床边,一根根地数着太后的白发。因为从小父爱的缺失,永在感情上一向十分淡漠,引起父皇的关注曾是永最大的目标。早慧的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明白,在这个世上,只有生母乌喇那拉氏,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疼宠他的人,他曾以为,自己这半生,就会在母后毫无原则的疼宠和父皇浑不在意的漠视中度过。 直到他遇见了眼前这位睿智的老人,旁人口中慈恩远播的皇太后。幼时他曾跟在母后身侧,规规矩矩地向皇太后请过安,太后待他十分亲和,但很快敏感的永就发现,皇太后对每个孙子都是一视同仁的好,唯独对着十公主,才会格外温和慈爱。 随着帝后不合的次数渐增,乌喇那拉氏往寿康宫跑的次数也更多了,但凡有机会,她都会将永带上。太后每回见到他,都高兴地赏他一堆东西,要是背书得了称赞,太后这一整天里,脸上都会挂着笑。 再后来,乌喇那拉氏被弘历惩处,他被迫与生母分开,寄养在寿康宫里,与太后相处的机会便多了起来。一开始他确实存了讨好的心思,到后来,却也察觉到了太后对他无私的爱。太后不再总是念叨着十公主,而是勤查他的功课,关心他的饮食,在永的心里,太后就成了生母以外,最疼爱他的人。 凡此种种,永虽然不说,可并不代表他不明白,就像此刻少年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他竭尽全力压抑自己的哭声,却还是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发出低低的呜咽。 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一般,太后朦朦胧胧地醒来,就看见了哭得正伤感的青年。 “永,来了怎么不说话?”太后慈爱地望着永,一时不敢确信,这是她一向少年老成的孙儿。 永哽咽道:“皇祖母……孙儿来晚了……”他这一哭,太后干涩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太后使劲儿伸出手。永见状把脸凑上前去,让太后能够触到他的脸颊。 “乖孩子,皇祖母这梦里头都是你,没有哀家的日子,你一定要保全自己……” 永闻言,再也忍不住嚎哭起来,到底还是年轻,没有练就他父皇的一副金钟罩,悲从中来便禁不住泪眼涟涟了。 太后在那哭声中,艰难地说着话:“哀家不在了,你那母后又是个刚烈的xìng子,如何能护得住你?此番归去,你们母子二人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永,你是个懂事的,千万记住皇帝与寻常人家的阿玛不同,他先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其次才是你的皇阿玛……你一定要听他的话……” 永含泪点点头:“孙儿记住了……” 太后看着不断啜泣的少年,心下酸楚,颤声道:“好孩子,你要记得,你是皇后嫡子,虽说本朝嫡庶尊卑不显,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永看着太后强撑着开合的嘴唇,没忍心提醒她,也许很快他就要连中宫皇后之子的身份也没有了。此番乌喇那拉氏犯下大错,皇帝又对他们母子向来无甚情分,如此一来,对乌喇那拉氏的惩处必然不会轻。 近些日子永别苑里素来尽心的侍从,也隐隐有懈怠之势。那些个消息灵通的“顺风耳”,宫里头哪位得势,哪位失宠,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平日里在主子面前扯着一张假惺惺的笑脸,转过头便为自己谋好出路。这样趋炎附势的侍从,永早就见惯不怪了。 太后不知永心中所想,只当是孙子刚从悲伤中缓过神来,便吩咐宝奁替永取了帕子拭脸,又看着他用了些糕点,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 永并没有多少胃口,但见皇太后热切地望着他,便也逼着自己用了些,当他尝到那红枣江米糕时,不觉怔了怔,一时竟多用了几块。宝奁在一旁伺候着,见状便笑道:“原来阿哥喜欢这道点心,老奴记下了……” 永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不全对,嬷嬷的手艺自是极好的,只是这点心还让我想起了皇额娘的手艺,这一道红枣江米糕,她总在小厨房亲自做予我吃……” 宝奁渐渐敛了笑意,想到皇后如今的处境,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倒是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太后,闻言眼皮跳了跳:“永这是想额娘了?” 永静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太后闭目瞧不见,便轻声应道:“孙儿……挂念额娘……” 太后早过了耳聪目明的阶段,却还是从永的话中,听出了与其年纪不相符的心酸与无奈。太后掀开眼皮,冲宝奁问道:“哀家也躺了好些日子了吧……” 宝奁颔首道:“算上今日便是五日了……”见太后神色黯然,便又劝慰道:“如今外头寒露甚重,娘娘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太后却道:“不能再拖了……”她牵过永的手,郑重道:“好孩子,你去禀了你皇阿玛,就说……哀家想回去了……” 永一愣,错愕地看着太后:“可皇祖母……你的身子……” 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吧……哀家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哀家……是真的想回京了……” 永心下不安,却也拗不过太后的吩咐,又留了片刻,便起身向皇帝请旨去了……” 宝奁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望着永离去的背影,手上的动作极慢,待永的身影全然瞧不见了,她方才轻声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太后一直压抑着的咳嗽,此时待人走了才发作起来,宝奁赶忙替她用帕子擦了,好不容易轻抚着她的背,替太后把气理顺了,却听太后哑声道:“若说最挂念皇后的人,谁都越不过永去,他又向来是个心思重的,往日还能到哀家跟前说说话,现如今哀家这副模样,他心里的苦闷,能向谁说去?” 宝奁只觉得连日来的悲戚,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她偷偷展开帕子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又是一团刺目的血迹。 太后却在此时缓缓道:“就当……这是哀家还能为永做的一件事吧……让他回去守着皇后……让他安心……” 当弘历冷着脸听到永的话时,威严的帝王沉声道:“太后当真这么说?” 永跪在地上,望着端坐在御座上的父皇,坚定道:“皇祖母说……她想家了……” 怎料弘历竟作势要将桌上的玉石纸镇扔向永,下首的永不期然地瑟缩了一下,只听弘历道:“朕看你的心是块石头,怎么捂都捂不热,太后待你恩重如山,如今她病重,你竟这般鲁莽行事,也不为她的身子考虑一下,外头这风刀霜剑的,她老人家如何受得住,若是有个万一……” 弘历扶着额,他说不下去了,片刻后帝王突兀地笑起来:“难为她老人家,病重时还心心念念着你,没想到竟养了头白眼狼……你以为这样朕就会觉得你孝顺?做梦!” 永的身子微微发着抖,他想退缩,他想告退,他不明白,为何父皇对着八哥和老十五都和颜悦色的,一到他这里就变成了疾风骤雨。可一想到皇祖母病弱时的嘱托,他又鼓足了勇气,挺直了腰背道:“儿臣……只是想……完成皇祖母的心愿……” 弘历闻言嗤笑了一声:“完成心愿……遵照懿旨?你说得倒好听,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说是太后的心愿,实则是你自己想要回京……”他看着永通红的眼眶,冷声道:“皇后又给你传什么信了?你们母子二人又在筹谋什么,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永握紧了双拳,死咬着牙关,双目赤红道:“是……儿臣承认,儿臣的确挂念母后,本朝崇尚孝道,儿臣挂念远在京城的母后有错么?”永的情绪积聚到了一定程度,便也索xìng放开了说:“皇阿玛,即便母后做了再多的错事,她也是我的额娘啊……” “那你就不念着你的皇祖母了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回京一路上出了意外,那该怎么办?”弘历的声音中,透出了浓浓的疲惫,连日来的担忧和焦虑,让他寝食难安。 这一回永垂下了头,沉默不语。弘历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泪痕,轻叹一声便让他退下了。 弘历独自坐在室内沉思良久,末了亲自提笔写了什么,写到一半却又顿住了,弘历朗声道:“即刻传旨,让和速来见朕……” 和与那侍卫一同前往皇帝的别苑,半道上侍卫忽然道:“和大人……您素日里对咱们多有关照,今儿个您可得警醒着些,皇上……不知怎的又动气了,连十二阿哥都被骂哭了……” 见和诧异地挑了挑眉,那侍卫以为他不信,忙笃定道:“下官亲眼所见,绝不会错的……” 和心下却已有了计较,待他见到弘历时,室内却一片风平浪静,丝毫看不见争执的痕迹。弘历把弄着一根狼毫笔,见了和也只是抬了抬眼,熟稔道:“你来了……” 和行过礼,便自然地走到弘历身侧,察觉到帝王脖颈处的僵硬,便自觉地替他按揉起来。 手指划过弘历的额头,指尖还隐约带着一丝凉意,和笑道:“皇上怎么蹙着眉,是我的功夫不到家么?” 弘历微闭着眼,将手中的笔掷下,闷声道:“你很好,不识抬举的另有其人……”说着,弘历将案上的纸张递与和:“你瞧瞧……瞧好了就按这上头拟旨吧。” 和一行行浏览过去,越看神色便越凝重,想起太医院判的话,他禁不住劝阻道:“皇上……这万万不可啊……太后的身子,可禁不住这般舟车劳顿啊……” 弘历轻叹一声:“你以为朕就没有异议么,可朕的好儿子坚称,这是太后的意思……” 和一瞬间明白了弘历为何动怒,他试探着问道:“是……十二阿哥?” 弘历拍了拍肩膀,没有否认,和蹙眉道:“此举委实太过冒险……”和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弘历也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回身问道:“怎么了?” 和瞪大了眼睛,直视着弘历问道:“皇上方才说,此时回京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见弘历点头,和一字一句道:“我在想,太后娘娘有此懿旨,也许本来就是为了帮十二阿哥?” 弘历愣住了,和感觉到手下的肌ròu又紧绷起来,弘历压抑着怒气道:“朕还当真是小看他了……”弘历背对着和,因而没能看见青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 两人一时无话,弘历倚着和的手臂,惬意地闭目养着神,半晌,弘历缓缓道:“和,朕真的怕,当年南巡回銮,走水路过德州时,富察氏就离开了朕,或许朕真的与齐鲁之地反冲,此次回銮……朕……” 和没说什么,他只是伏下身,用手臂圈住弘历的脖子,轻声道:“我在呢……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皇上的……” 即便弘历再生气,最终还是奉皇太后懿旨走水路回銮了,自曲阜起,过泰安、兖州至东昌府,太后的病情还算平稳,尤其是到了东昌的两三日间,甚至可以坐在舷窗前看两岸的湖光山色。十格格与两位随扈的阿哥,终日陪伴在太后身边,好几次弘历来给太后请安,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欢声笑语。 因着太后病情稳定,弘历便从码头登岸,与和几个一同巡视了东昌府,东昌知府随侍在侧。弘历见东昌米价尚平,百姓也算和乐,一时欣喜,东昌知府便也得了许多赏赐。天色将晚的时分,弘历也不多做停留,一行人来到北门码头,准备登船离开。 地方大小官员,分了两列乌压压地跪着,和跟在弘历身后,正准备随弘历登船,却见弘历脸色突变。 皇帝yīn沉着脸看向身后的东昌知府,厉声问道:“这船是怎么回事?” 和正不明所以,却见那东昌知府笑眯眯地应道:“这船是仿着当年帝后乘过的青雀舫而建的……” 和心下一咯噔,赶忙看向弘历,见他一双眼睛瞪着东昌知府,像是要喷出火来。 怎知那东昌知府犹自沉浸在沾沾自喜中,仍不知死活地道:“微臣听闻皇上曾命人将御舟青雀舫抬入京城,心想着皇上必定是极爱这艘船,便命人仿制了一艘,专程在码头处恭候圣驾。” 和额前的冷汗都冒出来了,他拼命朝东昌知府使眼色,无奈天色已晚,加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见弘历沉声道:“太后现在何处?” 东昌知府这下总算听出弘历语气中的怒意,他小心地应道:“微臣已命人,请太后娘娘上船了,皇上请放心,那些个婢女都是专门jiāo待过的,绝不会伤了太后的凤体。” 还没待那东昌知府抬头看一眼弘历,脑门就被一枚石子砸中了,知府疼得“哎哟”一声,抬眼却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现弘历的脸色异常难看。 “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弘历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得了赏赐,被众人眼红羡慕的知府大人,瞬间就变成了人人都不愿搭理的罪臣。 和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就在这时,纪晓岚附在和耳边轻声道:“这人活该,那么多御舟不仿,偏仿青雀舫,这不是摆明了自寻死路么?” 和疑惑道:“此话怎讲?” 纪晓岚低声道:“当年帝后回銮,先皇后就是在这青雀舫上逝世的。皇帝不远万里也要将船运进京,是借以睹物思人的,也不知是哪个蠢货将皇上的心思猜偏了十万八千里,硬说是皇帝喜欢这青雀舫。且不说皇帝每回见到这艘御舟,心情有多沉重,单说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知府还敢将太后请上船,简直犯了皇上的大忌。” 果不其然,下一刻和就听到了皇帝的怒斥:“明知太后身染重疾,还将太后往船上请,尔等安的是什么心?都盼着太后早日驾鹤西归?” 那知府听了这话,脚下一软,两旁的侍卫听命于弘历,一个箭步将人拿下。 弘历冷声道:“和,随朕一道,将太后请下船。” 和随弘历一同来到船上,还没进到舱内,就见宝奁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见到皇上就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和心下一沉,只听宝奁哭道:“皇上……太后娘娘她……原在床上小憩,可却突然间咳起来,老奴在一旁伺候着,却全然缓不过来,如今娘娘她……她……” 宝奁说着,眼泪便应声滚落下来。 ☆、第七十四章 “皇额娘如何了?”弘历着急地追问道。 宝奁擦了擦眼泪,哑声道:“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弘历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和赶忙扶住他,却被他挣脱开去。 弘历飞速地跑向太后的床榻,床上的老人胸腔中发出骇人的声响,已经全然没有办法平躺了,看见儿子进来,她猛地一怔,尽全力忍着咳嗽的冲动,可喘息声却骗不了人。 紧接着她迷离的眼中,又看见一个人尾随着进来,太后拼尽全力朝前伸出手。弘历本想将它握住,却发现太后的手,竟是伸向了和。 “皇额娘!”弘历禁不住唤了一声,原以为声音能够让太后清醒,怎料太后虚弱地喝道:“皇帝……你出去……和留下……” 弘历闻言,顷刻间眼圈便红了,他完全不能理解太后的想法,急道:“皇额娘,您是要拿什么?儿子帮您拿……只要您说,儿子都能给您……” 可即便弘历如此呼喊,太后却恍若未闻,只是执拗地朝和招着手。和无法,只得走上前去,他默默地扶住弘历,轻声道:“皇上……” 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的一句怒吼打断了:“你出去!”和看了看盛怒的帝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却在抬脚的一刻,猛地听到太后断续沙哑的声音:“和…………你留下!” 这一声呼喊,让和心头一颤,抬眼一瞧,皇帝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了,他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重大的事情,让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拖着一副行将就木的躯壳,也要将它jiāo待完。 和再度转身,抚着弘历的背道:“皇上,您就依了太后娘娘,让我留下吧……” 这一回,两双眼睛共同看向弘历,皇帝眼神闪烁,他不敢去太后眼里的期望,凄声道:“皇额娘,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儿子的面jiāo待的?” 太后对儿子的不配合,并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用力地将头扭向一旁,僵着脸不看皇帝。 面对这样的太后,弘历妥协了,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和一眼:“你就留下吧……”走到门口,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道:“朕就在外头,有什么事记得唤朕。” 弘历走后,太后却依然保持着那一个姿势,直到和轻声道:“太后娘娘,皇上已经出去了,您有什么话就吩咐奴才吧。” 太后眼珠子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了,她艰难地从指了指御座上放着的软枕。和看懂了她的手势,便挪开了软枕,摸了摸软枕下的垫子,果不其然,青年在软枕下,摸到了一个有些许突起的物什。 和将垫子掀开一看,里头竟然是一份加盖了凤印的懿旨,和惊疑地瞧着太后,太后却微微地点了点头。于是和从头开始浏览那份懿旨,末了双手竟控制不住地发抖:“太后娘娘……这……” 太后见和将懿旨合上,如今便愿意说话了:“和……” 和咬牙跪倒在地,颤声应道:“奴才在……” “这……懿旨上的内容……你也瞧见了……”短短几个字,太后仍旧不能一气说完,几字之中,往往要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和越听,心下越冷,然而太后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逐字逐句道:“若是……将来……皇上真的……决定废后……你一定……要将……”说到后面,太后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咳嗽声此起彼伏,听得人胆颤心惊。 然而最让和震惊的,莫过于那懿旨上的内容:太后诏令,无论皇后曾经有任何失仪之举,一应不予追究,皇帝不能对皇后过于苛责……更不能废后……” 和又将那懿旨看了一遍,就听太后道:“哀家知道……时间就快到了……今天……哀家将你留下来……就有一条,你一定……要将这份懿旨jiāo到皇帝手中。” 和捧着那份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懿旨,心下黯然又悲凉,他垂着头,小声道:“如果……奴才不答应呢?” 从和的角度看过去,能够清晰看到太后脖颈处绷起的青筋,表情可以骗人,动作可以骗人,可唯独生理的真实反应骗不了人。 太后急了,但即便是这样,老人的表情依旧沉着,她费劲地牵起一抹笑容:“和……这可是懿旨……” 和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太后娘娘……您每次都说同一句话……可您心里明白,如果奴才不把这份懿旨给皇上,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懿旨的存在……” 太后闻言眨了眨眼,望向和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恳求:“和……哀家……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也许在皇帝眼里……皇后早已名存实亡……如果哀家不那么做……永的嫡子之位就保不住……和……你是朝臣……朝中有多少人嘴上说着诸子平等,可内心却还是认为嫡庶有别的……你比哀家更清楚……”不知是不是讲到了关键之处,太后的精神好了许多,话语也流畅了许多。 见和沉默不答话,太后深深地喘了口气。牵出一声刺耳的喘息:“和……哀家知晓你与皇帝的关系……皇帝总归是不爱皇后的……你又是个男子……哪位阿哥即位……本就与你无关……” 和越听,心里却越冷,原本在他眼里慈眉善目的太后,顷刻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他轻笑一声,也不接太后的话,只是问道:“太后娘娘,为什么是我?您明明可以直接jiāo给皇上,或者让吩咐宝奁转呈皇上,完全不必当着皇上的面,将我强留下来,再装作隐秘的样子将懿旨jiāo给我……”和气愤起来,连一贯的自称都忘了。 太后闻言,喘息声明显加快了,眼看着就要咳嗽起来,她眼带哀求地看着和,然而和却不为所动。 太后落寞地收回目光,叹息道:“哀家知道……你们心里,都觉得哀家大限将至,无需再尽心侍奉了……哀家原以为,和你与旁人不同,你侍奉哀家,尚且有几分真心……如今看来,倒真是哀家想岔了……什么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原来都是说着哄人的……一旦哀家给不了你好处了……便连这么一桩小事都不愿意答应哀家……” 和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听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想到,太后原来也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演技丝毫不比现代的老戏骨逊色。太后说这话时,声音依旧温和,就连埋怨指责也是温文尔雅的。但是这般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反倒更让和觉得膈应。 青年抬手抹了一把脸,既然太后执意如此,他也只好将脸皮撕破:“太后娘娘,我一直都将您当做德高望重的长辈,我也清楚您疼爱十二阿哥的心,可是太后娘娘,您为什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您在逃避什么?” 和问出这句话时,太后原本紧紧追逐着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老人怔怔地看着紧闭的舷窗,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和的问话。 和见太后如此,便低声笑笑:“既然太后娘娘不愿意说,奴才便斗胆替您说一说吧。您之所以让我来领这份懿旨,既不是纪晓岚、钱沣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大臣,也不是像宝奁姑姑这种,您十分亲近的侍女,是因为您知道,皇上对我,有着比对旁人更多的耐心和包容,您也清楚,我与皇上之间隐秘的关系,使得皇帝对我颇为看重,如此一来,一旦我将这份懿旨呈jiāo皇上,这消息便会如同纸包不住的火,迅速传到众位阿哥和朝臣的耳朵里……” 太后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像是完全没将和的话听进去,然而浑浊的眼中,却仍旧有着藏不住的情绪波动。 “为了十二阿哥,您当真是将一切都打算好了。这份懿旨表面上看,是您的诏令,不得废后,也是您的意思,可是经我的手jiāo上去,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谁都知道,论及皇后,就必然会牵涉到十二阿哥,论及十二阿哥,就必然牵涉立储之事。”和顿了顿,试图将脑海中的思绪理得更加顺一些。 “十二阿哥寄养在寿康宫,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您有个万一,十二阿哥就失去了他目前最重要的助力。虽然大清律明令禁止大臣与阿哥结党营私,可您心里清楚,现下朝中的众位大臣,除了少数真正没有站队以外,余下的都支持着不同的阿哥。十二阿哥虽为嫡子,但由于帝后jiāo恶,连带着十二阿哥也不为皇上所看重,有多少朝臣支持十二阿哥,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您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太后的脸色本就奇差,如今一蹙眉,更是差到了极致,可她的心绪已经全然乱了,和就像有着透视眼,能够将她心底的想法逐一看破。 和没有给太后多少缓冲时间,他继续道:“您急切地想要替十二阿哥寻找新的助力,恰恰在此时,您发现了我能够左右皇帝的某些情绪,同时我身居要职,年纪尚轻,有足够的时间来支持十二阿哥,辅佐他到登上帝位的那一天。这份懿旨如果由我呈jiāo给皇帝,消息传到各位阿哥的耳朵里,自然会认为我已经成为十二阿哥一方的助力,甚至就连皇上也会认为,我背着他成为了十二阿哥派系中的一员。如此一来,原来对我有拉拢之意的众位阿哥,自然会对我敬而远之,而皇上也会对我生出戒心,就算他对我感情再深,也会好好量度,一个时刻为他的帝位筹谋继承人的宠臣,究竟值得他付出多少真心。您这一道懿旨,既绝了我的后路,又让我与皇帝生了嫌隙,防止皇帝过于纵容我,而落下骂名,的的确确是道好旨意。” 听到这里,太后忽然哑声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和却神情恍惚,他看着手中的懿旨,惨笑道:“您之所以当着皇帝的面将我留下,就是料定了待我出去后,皇帝一定会严加追问,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太后弥留之际还顾念着……甚至放弃与亲生儿子的话别……到那个时候,皇帝必然会多方查证,懿旨的事就算我有意隐瞒,也躲不过皇帝追查的手段……” 太后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和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重敲打在她心上一般,她瘫软在了靠枕上,双眼无神,似是全然失去了希望。片刻后,却又突兀地笑起来,苍老低沉的笑声听得人心发颤:“和……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可你能怎么办呢?只要你今日留下来了,消息就会不胫而走,所有人都会猜忌,哀家究竟对你说了什么……除了将懿旨拿出来……你又能怎么办呢?” 和缓缓地抬起头,却诧异地发现,看起来干瘪消瘦的老人,眼角却淌下泪来:“和……哀家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皇帝主意太正……他认定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哀家一早就说过……不求孙儿君临天下……只求他平安喜乐……这话说得轻巧……可谁又懂得,没有了哀家的庇护,母后又被贬斥……永就算依然是阿哥,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只有在这时,太后才流露出了女子的脆弱和无奈:“哀家虽然是女子,但自认还是会看人的……哀家的几个孙儿中,永璇志大才疏,永文采有余,而刚劲不足,永琰纯孝乖巧,却又太优柔寡断……在这之中,只有永的xìng子最像他的阿玛,皇帝从小有哀家的庇护……而永……” 和敛目听着,即便到这个时候,太后仍竭尽全力地说服他,他听见太后道:“和……哀家知道以你揣摩人心的本事……连今日之事,你都能想通其中的关节,如若辅佐永非你所愿,这一道懿旨又岂能困住你……以你的聪慧机敏,如今的永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一个在宫中没有根基的阿哥……何足为惧?”和心下巨震,为太后的坦诚。他又将那懿旨摊开,一列列白纸黑字,不知耗费了太后多少心血。 和知道,太后后头说得这些话,都是真真正正的心里话,就像老人说的,与其将今日之事,看作是太后对他的欺瞒,倒不如看作是一种考验,考验他是否真正值得太后托付永的未来。 永…… 和的脑海中,滑过十二阿哥的面容,他总是不苟言笑,最初在大殿前看见他,还有些年少鲁莽的样子,如今倒是越发沉稳干练了。和曾认为,永的xìng子里,利落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决有余,而行事宽仁不足,但无可否认的是,果决干练,也是成为君王一个必不可少的特质。 太后今日所说的,有一点和不得不赞同,在弘历余下有可能即位的皇子中,永的确是最优秀的一个,也许和端慧太子相比,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之处,但如今弘历正直鼎盛,只要选定了继承人,仍有足够的时间去培养他。 和望着床榻上的老人,视线与太后撞个正着,那双迟钝的眼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渴盼,让和看得心酸。他强忍住鼻尖的酸意,轻声道:“我知道……您说的都是真心话……” 正是因为知道,太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亦可看作是老人最后的心愿,因而和才倍感无奈。太后明明知道,皇帝对永无甚好感,如果从皇上的意愿来说,诸位阿哥中,即位可能xìng最小的反倒是永。弘历又是那样强硬的xìng子,如果和拿出了这份懿旨,无异于强迫弘历做决定。皇后有懿旨的护佑,能够保住后位,永有皇后照拂,仍旧是皇后嫡子,只有他,正面撞上了弘历的怒火,就算二人关系特殊,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儿女情长都得靠后放,更何况和并没有忘记,他们仍有君臣之别,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太后试图保全了所有人,却唯独把他当做了牺牲品。太后被和眼中流露出的绝望与哀伤震住了,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阖上眼,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和……哀家会记住的……你今日为了祖宗的社稷……为了永所做的一切……”和听见太后这样说:“其实……你不必如临大敌一般……哀家早就想过了……以皇上对你的情分,他必定不会将你如何的……你可是皇帝……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啊……” 和却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他回答道:“太后娘娘,我从来不屑于拿感情作为要挟爱人的筹码……和某今日收下这份懿旨,是因为您的诏命,也是因为我赏识十二阿哥的资质……” 太后闭着眼,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和等了片刻,心知不会再有回音,便将懿旨收好,起身退了出去…… 门外,宝奁脸色发青地站着,见和出来,便急匆匆地看向他,和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心下却生不出半点恻隐。今日这一场戏,宝奁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和是可以想见的。宝奁见他脸色微冷,便只能讪讪地移开了目光。 同样在门外等候的,还有此刻异常焦躁的弘历,他正来回踱着步子,见和出来,赶忙迎上去,握住和肩头的手力气极大:“皇额娘如何了?” 和摇了摇头,看着帝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猛地将他推开,闯进门中。太后倚靠在软枕上,阖着双目,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和在门外看着,心下忽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可弘历却像是浑然不觉般,一步步地走到床榻边上,轻声唤道:“皇额娘……皇额娘……” 太后就像一尊泥塑般,一动也不动。 在暖烘烘的室内,弘历握住了太后的手,可太后并没有因为这一举动而睁开眼睛,也没有任何回握皇帝的动作。 和见状怔在了原地,明明上一刻,太后还和自己说着话,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和下意识地去看弘历的反应,只见他拼命想将那只僵硬的手握住,却全然不得要领,皇帝口中喃喃道:“不……不可能的……手明明是暖的……” 和很想告诉弘历,人死后的体温,就与室内的温度一样,因为屋里暖和,所以太后的体温也没有疾速下降。 可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话太理智,理智得让人觉得冷血。 眼泪从弘历的眼眶中滑落,皇帝还在执着地跟太后僵硬的手较着劲儿,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探太后的鼻息。 和走上前去,蹲在皇帝的身侧,轻声道:“皇上……太后娘娘走的时候,很安详,她与奴才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 见弘历没有反应,和又道:“太后娘娘还与我说起皇上小时候……”和脑中的思绪飞速转着,眼前的弘历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无论和怎么说、怎么做,他仍旧只是呆呆地坐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为了唤回弘历的神志,他情愿说些莫须有的话来哄他,果然弘历闻言,哑声问道:“太后都说朕什么了?” “太后说,皇上小时候最是活泼好动,还喜欢打树上的蝉,爬到树上掏鸟蛋……”和依照自己儿时的记忆,挑些相近的编了,不想弘历却道:“皇额娘是真的老了……这些个弘昼才会做的事,怎么跑到朕的身上来了……” 和心道不好,刚想补救,就听弘历道:“和……你说皇额娘为什么不愿意见朕最后一面呢?” 和蹙眉道:“想必是太后娘娘不想皇上难过……因而才不与皇上告别的……” 弘历忽然转过脸,脸上的泪痕像细密的针一般刺痛着和的心:“可是……朕还是很难过……” “皇额娘一生笃信佛祖,那些命fù大臣,不都口呼千岁么,和……你说他们在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相信么?” 和知道,弘历已经陷入了一种偏执当中,他轻声道:“皇上……正是因为太后娘娘笃信佛祖,一生挂念天下苍生,善行远播,福泽深厚,因而去得很安详……眉目宁静……就如同睡着了一般……臣子们说这话的时候,心存的当然也是美好的祝愿,希望太后能够逢凶化吉……” ☆、第七十五章 弘历嗤笑一声:“是么?朕还以为,万寿、千秋节的时候,那些山呼万岁的人,都在心里嘲笑着朕,嘲笑着太后……” 和蹙眉道:“皇上……太后娘娘这是归去了……她老人家与先皇团聚了……” 弘历用空着的手抹了把脸,深吸了口气道:“皇额娘走了……与皇考团聚了,却留下了朕一个人……” 和抬手摁住了弘历的手臂:“弘历……你看着我……” 这个称呼就像一个开关,让弘历蓦地一怔,随即转过头,困惑地望着和。 和见弘历转过了头,便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两人额头相抵,弘历听见和轻声道:“皇上……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两人相拥片刻,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衣襟上,松开一看才发现是弘历的眼泪。 见和发现了眼泪的痕迹,弘历刚想抬手将脸捂上,却被和一把摁住了手臂:“皇上若是想哭……那便哭吧……我在此处守着皇上,没有旁人看见……” 弘历愕然地望着和,然而青年只是温柔地望着他,见他看过来,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若是皇上需要,伏在我肩上哭,就算将衣衫弄脏了,我也不会怪皇上的……”和的语气那么自然,就像是在说吃食穿戴一般,一时间弘历竟忘了悲伤。 弘历疑惑道:“难道你不认为……帝王是不该流泪的?” 和闻言一愣,失笑道:“当然不会,帝王虽然高高在上,但终归只是凡人罢了,如果说帝王不能哭,那岂不是连穿衣用膳,这等寻常的yù念也不能有了么?既然有七情六yù,那又何来不能哭的道理呢?” 和的语气稀松平常,却在弘历心中掀起了一阵接一阵的风浪。打从弘历懂事起,无论是在他身边伺候的侍女,还是他的生母,都叮嘱他,他是圣祖爷最疼爱的孩子,将来极有可能继位大统。从小他就被教导,男儿有泪不轻弹。就连不慎跌倒时的一撇嘴,也会被太后告诫不许哭。在他成为帝王的这些岁月中,从未曾有人如和一般告诉过他,帝王也有七情六yù,帝王也有流泪的权利。 弘历缓缓地伏上和的肩头,忽然张嘴咬住了那一处衣衫下的皮肤,压抑的哭声传进和的耳内,和伸手环住了弘历的身子,他难以想象弘历的泪水究竟压抑了多久,就连至亲去世,弘历也不能够在人前落泪,只因为他是那万人瞩目的帝王,他不能垮。 嫔妃、阿哥、格格们哭得越伤心,旁人就越会赞扬他们纯孝,唯独弘历,就像是所有人都忘了,他也会伤心,会难过,会彷徨,会流泪。 泪水洇湿了和肩头的衣衫,弘历嘴下的力气也不小,和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虽然难受,可他心知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现下的弘历更难受。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也许是牙酸了,也许是泪流痛快了,弘历渐渐止住了哭势,待他终于将嘴松开,和肩头的一块衣衫已经皱得不能看了。 弘历鼻头通红地抬起头,和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抬起衣袖,替弘历仔细地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弘历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水,将它一饮而尽,待他再次回到和身边时,鼻尖的红色已经消了少许,方才的情绪都被隐匿了起来。 他轻声问道:“朕方才可有将你咬疼?” 和刚yù摇头,就听弘历道:“你别哄朕,将衣衫解开让朕瞧瞧。” 和吓了一跳,如今那青雀舫外头等着一众随扈的人员,虽说都等候在门外,可和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弘历会让他在此刻宽衣解带。 他推辞道:“皇上……太后尸骨未寒,此举恐怕不妥,恐冲撞了太后娘娘的凤体。” 弘历蹙着眉,牵了和的手,将他领到与那内室隔着一屏风的外间,又将四周的舷窗统统关上,确认无误后,方才道:“脱吧……” 和见弘历铁了心要如此,便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将马褂脱下,露出里头的常服袍子。 弘历挑眉道:“柳绿色的?” 和点点头,又将那常服袍子解开,精瘦的腰腹便露了出来,和有些拘谨地瞥了弘历一眼,见他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肩头,便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怎料下一秒,弘历的手却抚上了肩头那一处皮肤,许是刚刚被咬过,那片皮肤对轻微的触碰反应极大,竟有种麻麻的感觉。 和刚想说话,就觉出弘历在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他的肩头,外间是焦急等候的众人,屏风后头还有太后余温尚存的遗体,而此刻他与弘历之间的举动,让他有种奇异的兴奋感。 幸而青年还未全然忘却自己身处何处,他刚yù动作,就听弘历道:“别动……朕瞧着这上头有一排子牙印,幸好没有破皮出血……”说着弘历忽然俯身到和的耳边,轻声道:“朕下回轻点咬。” 和涨红了一张脸,他简直想不通,弘历怎么会将这样一句正直的话,说出风月无边的韵致。 青年点点头,而后迅速地将扣子扣好,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才忽然想起,那是弘历用过的杯子。脸上的热度,非但没有缓解的迹象,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一段chā曲,让两人都仿佛忘了,外间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待和穿好衣衫,弘历的脸色便已恢复了初时的凝重,他踱步到里间,朝太后的遗体跪了下去。和只听见三声响,待到屏风外一瞧,才发现是弘历朝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弘历走上前去,将太后已然僵硬的身子放平躺好,又将她那满头银丝一一理顺,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像是生怕惊醒睡梦中的人。 等到弘历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转向和,昂首挺胸,双臂微展着问道:“朕看起来还好么?” 和走上前去,细致地替弘历理好袖口,随即应道:“皇上天人之姿……” 弘历唇边的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和跟在他的身后走出船舱,随行的嫔妃、阿哥、格格们都站在码头上,见弘历出来,十公主忙上前问道:“皇阿玛……皇祖母呢?” 弘历目光有些凝滞,他的视线扫过十公主清秀的脸庞,不忍心直视她期盼的神情。十公主的脸上,原本还带些笑意,但面对着弘历沉郁的脸色,那一抹笑意渐渐僵住了。 她听见弘历艰难地说道:“太后……仙逝了……” 短短的五个字,弘历的声音不大,却像在十公主的脑门上敲了一记闷棍,zhà得她脑仁儿发疼。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她后退了两步,一双明眸紧盯着弘历,片刻后径自笑起来:“我知道了……皇阿玛又在和女儿开玩笑了……”少女又恢复了巧笑倩兮的娇俏模样。 “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好骗么?”十公主说着,就要越过弘历进船舱,却被弘历长臂一伸,牢牢地拦在了怀里。 弘历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儿理好,哑声道:“十格儿,回到岸上去,和众人一道收拾好了,再来见你皇祖母最后一面。” 十公主专注地瞧着弘历,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是皇帝那双在她面前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被沉郁充斥着,黑色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 十公主终于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如自己想象般简单,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皇帝,莫名地让弘历想起豢养在宫里的西施犬儿。 “皇阿玛,您是骗我的……对不对?”十公主咬牙问道,少女周身都涌起一阵不祥的直觉,她的父皇,就这样沉默得盯着她,就险些让她哭出声来。 “皇阿玛,您说话呀……您告诉我……皇祖母还好好地坐在船里头,我进去请安,宝奁姑姑就会摆出一堆子的吃食,我要是用得越多,皇祖母就越高兴……”十公主说不下去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中含满了泪水,仿佛一眨眼就会滚落下来。 她这样凄声哀求着,然而弘历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将人圈在怀里,用坚实的臂膀给女儿做支撑,防止她腿下一软就栽倒在地。 十公主心知,在弘历这处再也求不到答案,她将目光缓缓地转向了弘历身后的和,轻声问道:“和,你告诉我实话……” 她满心期待着能从和这儿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可和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后应道:“格格节哀……” 十公主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个在晌午时分,还由自己陪着上船的皇祖母,如今就已长眠,她慌张地摇着头:“不……不会的……” 她一眨眼,泪水就像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甚至无法发出连贯的哭声,只是张着嘴,仿佛用尽全力般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 渐渐的,她连挂在弘历身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弘历只能顺着她的劲儿蹲下身去。他听见十公主哆嗦着身子,颤声道:“皇阿玛……皇祖母骗人……她说了要看我长大,看我成亲,要给我挑个好额驸,要亲手为我chā上簪子……她骗人……” 弘历一下下地轻抚着十公主的脊背,轻声道:“十格儿,皇额娘和朕jiāo待了,让朕要好生为你物色额驸的人选,她没有骗你,她一直……记挂着你……” 十公主闻言哭得更凶了,她执拗道:“我谁都不嫁……我想陪在皇祖母身边……” 岸上的众人都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妃见女儿忽然栽倒下去,心里着急,却又不敢抢在令贵妃前头擅自行动,只能踮着脚朝船上张望。 终于,令贵妃也按捺不住,领了妃和两位阿哥上前,妃乍一见十格格的模样,顿时慌了神:“十格儿……这是怎么了……” 十格格自然无暇回答她,而弘历也只是搂着十格儿,并没有张口的意思。妃被落了脸面,只能讪讪地站在一旁,倒是令贵妃开口道:“和……你说……” 和按规矩行过礼,蹙眉沉痛道:“皇太后……于方才仙逝了……” 妃吃惊地张大了嘴,随即才突然想起,赶忙用帕子捂上,她缓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因着太后疼爱十格格,待她这个生母也是相当宽容慈爱的。妃哭声一起,令贵妃也禁不住落泪了,她哭时没有声音,只是那眼泪大滴地朝下落,可脸上凄哀的表情,却比妃的哭声更加引人注意。 永琰在身后搀扶着她,想起慈爱的皇祖母,也禁不住红了眼眶。哀伤的氛围转瞬间就开始蔓延,永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人,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觉得四周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境醒来,他还在寿康宫,坐在太后身旁,宝奁替他剥着糖炒栗子,母后请太后安时,还是那一头黑长直的秀发,坐在那绣墩上,仔细询问他的功课,而后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然而少年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句:“冷心冷情的怪物,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永骤然从梦境中惊醒,还不待他茫然回顾四周,就见弘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不满都要溢出来了。他朝身边一看,令贵妃等人都已经跪下了,整艘船上,就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这不是皇帝第一次评价他冷酷无情,不知从何时起,这几乎成了自己在父皇心目中既定的印象。 在永恢复神智与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弘历也一直在观察着他,然而他在永脸上看到的,只有冷漠与迷茫,在众人的嚎哭声中,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弘历不死心地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懊恼,和那么一点儿湿润的迹象,然而他失败了,弘历觉得自己明白了:或许除了乌喇那拉氏,谁都不能让永真情流露。 和在一旁蹙眉看着永的举动,不由地感叹父子俩的相像。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弘历自己全然没有发现,除了永,他自己也没有掉眼泪。他们都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把强势的一面展露出来,把柔软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人。 然而,出乎和意料的是,弘历并没有谅解永,和听着那一声声斥责,只觉得袖中的懿旨异常烫手。 “永,你别忘了,是你竭力主张朕即刻回銮,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皇额娘也不会因为奔波劳累而……” 弘历反复地拿话刺激永,希望他能有情绪上的波动,然而永只是垂着头,对所有的责备照单全收。 在他身前跪着的两位嫔妃,谁都没有开口替他求情,还是永琰悄悄拉了拉永的放在身侧的手,示意他跪下。永瞟了他一眼,见永琰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了。他顺从地跪下,却觉得自己与身边一圈跪着的人格格不入。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红了眼眶呢,永觉得心头发堵,眼眶却干干的,泪水像是干涸了一般,怎么也流不出来。 从弘历的角度看过去,众人之中,唯有永表情迷茫困顿,全无悔意,他心寒至极,连搂着十格格的手都微微发起抖来。 十格格似有所觉地止住了哭声,眼眶通红地冲弘历道:“皇阿玛……您不要责怪十二哥,诸位阿哥中,十二哥与皇祖母最是亲近,他这是面上不显,实则伤在内心啊。” 弘历闻言,心情才稍稍缓和。 他缓缓地将十格格扶起,而后越过跪着的众人,走到岸上,跪在道旁的地方官员,全都耷拉着头,躲避着皇帝的怒气。 那东昌知府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弘历看他的眼神,就像一只发怒的豹子盯上了猎物,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好,好一个青雀舫……”弘历冷笑道:“朕看你是成心谋害皇太后……” 那东昌知府闻言,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男人的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哭喊道:“皇上,皇上饶命……罪臣……求皇上饶恕罪臣无心之过……” “无心之过?”弘历细细玩味着那四个字,忽然喝道:“好一个无心之过……你今日的无心之过,让皇太后仙逝,明日再来一个有心之失,是不是要连朕的命也拿去?” 弘历的怒喝让那知府如同一滩烂泥般再也爬不起来,他毫无意识地呢喃道:“罪臣……罪臣……” 弘历扔下一句:“拖下去,给皇太后陪葬……”便不再看那知府一眼,转身离去了。 ☆、第七十六章 弘历在盛怒之下再次登上了青雀舫,嫔妃、阿哥、格格们都跟在他的身后,缓缓地步入船舱。 众人进入内室,就见太后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模样十分安详,一时间,无人敢开口说话,生怕惊扰了太后休息。 十格格看着榻上的人,觉得太后似乎只是睡着了,可下一秒,弘历的举动就打碎了她的想象,弘历领着众人在床前跪下,十格格只见身前的嫔妃都低声啜泣起来,妃更是直接哭喊出声:“太后娘娘啊……”,一片凄哀的氛围中,侍从缓缓地给太后的遗体掩上白布。 十格格忽然挣扎着上前,哭道:“皇祖母……皇祖母……您睁开眼睛看看啊,十格儿来迟了……” 也是这一声哭喊,让永浑身一颤,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那个疼爱他入骨的老人,永远离开了。 然而他只是跪在原地,在满室凄哀中垂着头,一言不发。 因着太后的离世,原本张灯结彩的船,被裹上了白绢,皇帝与随行人员的服饰,一律换成了缟素,上到皇帝下至侍卫摘冠缨,上到妃嫔下至侍女去装饰,一应礼乐悉数停奏。 弘历截发成服、日尚三食,从东昌到京城的一路上,众人皆用斋食,弘历吩咐侍从用花汤与黍酒替太后的遗体沐浴,以防止尸身腐烂。 这期间,弘历的起居饮食都由和照料,往日游兴颇高的帝王,如今终日坐在那舷窗边上,看着两岸渐次后退的万重山,眼底闪过挥之不去的愁绪。 和端着吃食缓缓走进里间,冲瘫坐在躺椅上的弘历轻声道:“皇上……您该用膳了,回头您的身子该吃不消了。” 和将吃食一样样地放到桌上,轻轻走到弘历的躺椅旁,听弘历轻声念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和蹙眉道:“皇上……” 弘历却并没有理会他的呼唤,只是喃喃道:“太后走了……朕才真正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感觉,晨昏定省没了,朕再也不用过问寿康宫的情况,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庆贺千秋节……可朕这心里,空落落的……” 弘历拉过和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摸摸,是不是空了一块……” 和感受着掌下的温热,轻声道:“皇上这样,也让我想起了爹娘……” 弘历一怔:“朕记得你的阿玛,是福建督统常保?”和颔首道:“皇上记xìng真好,不过……我所思所想的,是我在家乡的爹娘……” 弘历这回明白过来,他望着和清秀的脸庞,轻声道:“和朕说说……你家乡的事吧……” 和往那桌上瞧了一眼,起身替弘历夹好了菜,不由分说地递到弘历面前:“皇上,你将这些用了,我便将家乡的事情说予你听。” 弘历看了他一眼,就着和的手张开了嘴,和被他这无赖行径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夹了一筷子白玉丝瓜到弘历口中。 随即便听弘历道:“朕吃了,你说吧……” 和只好端着碗讲起了往事:“我的家乡,有许多如今没有的东西……”和用手比了高度,笑道:“那儿的屋子,可以建好多层,也比木头做的要结实……” 和边说,边偷偷地瞄了弘历一眼,见他听得入神,又趁机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这一回弘历乖乖地咽下去了。 “在那儿,城里的路上跑的不是马车,而是更快的物什,带着四个轱辘,跑起来马车根本望尘莫及……” 弘历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单凭和的描述,他根本就想象不出现代的景象,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追问道:“你说的那些物件,如今在大清境内有么?” 和知道弘历动了心思,他也知道按照历史的轨迹,总有一天马格尔尼的使团会来到东方,而如今让弘历听得入了迷的东西,都可以在东西方文明碰撞jiāo流的最初找到答案。 和摇摇头:“现如今没有……”见弘历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和又补充道:“皇上稍安勿躁,若真要算起来,我与你生活的时代,相差了几百年……” 弘历难以置信地瞧着和:“几百年?那……那你是如何知道本朝的事的?” 和神秘一笑:“历朝历代都有史官,我也是读了史官撰写的书目,才知道了皇上的故事……” 弘历强行压制住心头的震惊,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此说来,后人自有对朕的评价……他们都是如何评价朕的……” 和望着弘历期待的眼神,想起他不算太好的风评,犹豫道:“皇上在我的家乡,是位赫赫有名的帝王……”弘历还在等待着下文,和却已吞吐起来,正当他想说些好话哄哄弘历,弘历便已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 弘历摆手道:“必定不是什么好话……要是夸朕的话,你必定早就坦白了……你当初来到这儿,必然也是抱着那样的心态看朕的吧。” 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转移话题般给弘历夹了一筷子菜,却被弘历一把攥住了手腕,弘历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幸好,你来了……” 和努力忽略鼻尖酸涩的感觉:“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常保与生母都已逝世,家中就继母、和琳与我三人,而在我的家乡,双亲尚在,如今却是全然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了,我是家中独子,也不知现下家中生计如何……” 自从穿越以来,和每日都被拖着走,逼着自己以更快的速度扼住历史的车轮,如今想来竟是毫无空闲之时。 连轴转的生活,让他无暇停下来,想象自己在现代的父母,如今才知道,那都是被自己刻意忽视,不去触碰的伤疤。 “我阿玛是学堂里的教习,不过教的都是大学问,平日里最爱品茗,那各地的名茶,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是他心头的宝贝,我爱品茶,也是从他那处传承而来。我的额娘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本职,儿时我若是有个小病小痛,都无需往yào堂里去,我娘的两副方子便能yào到病除……本来一家人圆圆满满,不曾想一夕到了此处,端的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状态,可怜家中长者,白发人送黑发人……”和说着,眼里不觉蓄满了泪水,他原意是安慰弘历,如今却将自己弄哭了。 弘历见和陷入了回忆当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情急道:“和,你恨朕么?” 弘历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在他逝世前,曾因看见原身的所做所为,在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愤懑,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情绪,将现世的和唤到了大清。 和却不知弘历心中所想,他失笑道:“这与皇上有什么干系,若说平白无故地来到此处,是一种不幸,那么遇见皇上,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和看见弘历的眼底,逐渐被温暖的笑意填满,那样不掺杂质的笑容,渐渐驱散了和心头的yīn霾。 在和的努力下,弘历也收拾心情,多用了半碗饭。弘历望着身旁站着的和,忽然问道:“当日太匆忙,朕忘了问你,太后临终前究竟向你说了什么?” 和心下顿时紧张起来,温情的氛围果然会麻痹一个人,若不是弘历忽然提起,和几乎忘了怀里那份让他左右为难的懿旨。 没等他答话,弘历又道:“这些天,朕辗转反侧,唯独对太后临终前的模样,无法忘怀,朕也始终记得,她老人家执意伸向你的手……朕想不通,究竟是多重要的事情,才值得她甘愿舍弃见永、见十格儿、见朕的的时机,却将你留了下来……” 和越听,心就越沉,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份圣旨,他也决计想不到太后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保住皇后。哪怕明知帝后相看两厌,也要为自己最疼爱的孙儿留下最重要的筹码。 和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捧着汤碗的手轻微地颤着,当弘历抬头时,看到的就是和面色苍白的模样。 “你怎么了?”弘历疑惑道。 怎料弘历忽然出声,反倒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和吓了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跳,他手上一颤,一碗汤就撒在了弘历手上。 直到汤汁顺着桌子流到了地上,和才回过神来,而弘历的手背早已泛红。 “皇……皇上……”和失措地放下手中的碗,忙四处去寻膏yào。 弘历抬手摁住了他,将壶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浇在手背上,待皮肤上的灼热感稍稍缓解,才柔声道:“不用慌,汤并不烫……” 弘历抬眼看着和慌张的神色,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和僵硬地笑笑,赶忙去收拾桌上的残局,却冷不防听弘历问道:“是太后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在朕面前如此慌乱?” ☆、第七十七章 面对弘历的逼问,和攥紧了衣袖,犹豫半晌,还是跪下道:“太后娘娘嘱咐我,要尽心尽力地侍奉皇上,素日里要恪尽职守,不得有所懈怠……” 和脑子里乱哄哄的,然而无论怎么混乱,他都并没有打算在此时将太后的懿旨搬出来。 和清楚,自己怀里揣的是个烫手山芋,如果此时贸然地jiāo出来,虽然也许能够消弭弘历的怒气,却也难免授人以柄,从此落个十二阿哥党的名头。 弘历却狐疑地瞧着他,嗤笑道:“和,你难不成将朕当做三岁小孩?当真以为朕会相信你的鬼话?” 和在弘历一双眼眸的注视下,只觉得心中的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他躲闪开弘历的目光,强撑着笑道:“太后娘娘最挂念的就是皇上了,她觉得我是皇上身边的贴心人,故此与我说了许多话,有些是……皇上儿时的趣事……有些是新近想起的,都比较琐碎,我听完也就更加了解皇上了……” 弘历一双眼眸严肃地盯着和,半晌后道:“那想必太后跟你说过,朕儿时也有过顽劣不堪的岁月,是以朕总是受罚,害得讷亲替朕挨板子……” 和眼底闪过片刻的茫然,而后笑道:“太后的确跟我说了……” 和说完这话,就见弘历脸上原本轻松的笑意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听见弘历缓缓道:“和,朕从前在上书房,确实顽劣过一段时日,但是每次朕去给皇额娘请安,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像朕的伴读替朕挨了打这种事情,皇额娘是不可能知道的……” 和心下一颤,他本就不擅长编造谎言,如今被弘历戳穿,更是涨得脸通红。 弘历凑近了和,越发给人以无尽的压迫感:“和,别对朕撒谎……” 和心下惶然,在接到这份懿旨的一刻,他已经设想好了最好的可能和最坏的打算,如果皇上回銮后,并没有流露出废后的意思,对皇后只是面儿上的惩戒,那么和就会把这道懿旨永久地瞒下去,带进黄土里。 然而现如今皇帝步步紧逼,如果他今天不能给出一个尽善尽美的说辞,根本无法逃过皇帝的火眼金睛。 在和心念飞转的时刻,弘历也在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青年的目光游移不定,眼中思虑甚重,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弘历最不愿见到的。 他抬手轻轻揉上和的眉头:“莫要皱眉,真要是天塌下来了,还有朕扛着。” 和深吸了口气,在皇帝的严肃和温柔的两种攻势下,他就要招架不住了。僵持良久,和轻叹一口气,确认四下无人,方才将袖中的懿旨取出,递到皇帝跟前。 弘历疑惑地看着那道懿旨,只是将它抬手摁下,冲和问道:“这里头的内容,你都瞧过了?” 和迟疑着点了点头,在弘历看不见的袖口处,和紧握着双拳,压抑住一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弘历这才将懿旨展开,静默中和垂着头,不敢去瞧皇帝的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和终于再次听到了弘历的声音,只是那话里的怒气却是显而易见的:“朕再问你一遍,你的确看过这份懿旨?” 和纵使心下忐忑,嘴上也只能应道:“不敢欺瞒皇上,我的确看过懿旨。” “所以……你明知这懿旨上的内容,却仍旧将它呈给朕?”弘历的脸色yīn沉得可怕。 “是。”和一锤定音,让弘历的脸色彻底黑成了锅底灰。 “这上头写的:皇后秉德温恭,皇太后特命其潜修温清之仪,端礼法于深宫,表正掖庭。这字字句句,你都是认同的?” 和跪下道:“皇上,我不敢妄议皇后的为人,我只知道,这份懿旨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弘历难以置信地瞧着和,颤声道:“太后娘娘?连你也学会拿太后娘娘当借口来压朕了?”弘历扬了扬手中的懿旨:“和,今日旁的人,换做是谁把这份懿旨jiāo给朕,朕都不会惊讶,朕跟你说句实话,就算朕真的要废后,朝中的老顽固们也会千方百计地阻拦朕。可朕真没想到,最后是你将这份懿旨呈jiāo给朕。” 弘历的怒气一飙上来,口中所言也就不再留情面,他蹙眉道:“你比谁都清楚,朕心里有多厌恶中宫那位,原先朕还想着,以皇后神志失常为名将她废黜,待到后位空悬之时,若那些个顽固分子仍然不依不饶,朕就以后宫女子福薄,无人能当得起这后位为由,让这后位永远地空下去,就当朕给你的一个承诺,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再也不会有帝后携手的景象了……” 弘历望着和,眼里的憧憬如今被一份懿旨击得支离破碎:“如今看来……竟是朕自作多情了。” 和拼命摇着头,争辩道:“皇上!您听我说!” 然而盛怒中的帝王,并没有给和机会,他多疑的xìng子随即又发作起来,冷笑道:“和,你究竟想保的是谁?是皇后么?朕看未必吧……” 和心下一颤,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弘历的话锋会转向何处。果然,弘历并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只是喝道:“和,不是第一次了吧?当日你鼓动十格格去央了太后为永说情,今日太后一去,还未回銮,你就迫不及待地将这懿旨jiāo给朕,十二阿哥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罔顾朕的心情?” 和心道:果然如此。皇帝的怒火他是可以想见的,他也知道,以弘历的心思,必然会猜到,这份懿旨背后真正的获益者,并不是已经彻底被弘历厌弃的乌喇那拉氏,而是她的儿子十二阿哥永。 弘历如今,已经全然被愤怒掩盖住了思绪,也许在弘历的心目中,他的母亲,崇庆慈宣康惠皇太后一直以来,都是一位潜心礼佛,宽仁慈爱的女子。在宫内之时,她深居简出,每日所做的不过是抄诵佛经而已。因而和所知道的皇太后的手段,在皇帝看来便是天方夜谭。 “皇上……”和竭尽全力地想要争辩些什么,可是心绪却烦乱不堪,不待他顺利组织语言,弘历的斥责声又起:“永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名声来保他?” 弘历的眼睛在那份懿旨上反复地看,视线像是要将纸灼出一个洞来,他的声音里透出丝丝缕缕的无奈:“和,朕待你不够好么,这独一份的荣宠还不足以让你安心么?你就那么着急地认定了永,那么快为自己寻好了后路,就那么不相信朕?” 和被弘历这一气的问话惊住了,他知道如今自己是百口莫辩,明明是被逼着而为之,而在弘历看来,却变成了他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谋后路。 弘历扬了扬手中的懿旨:“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的所作所为,有多少人盯着看着,那日在青雀舫上,你知道有多少人目睹了你被太后留下来么。要是今日之事传了出去,你以为旁人是傻子,会不知道这份懿旨怎么来的?除了你和带出来的,根本不作他想。” 弘历越说,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牙痒痒劲儿:“要是这消息一传出去,你真以为明日其他的阿哥还会把你奉为座上宾么?”弘历的怒火一旦bào发,手下就没了轻重,那懿旨被弘历径直朝和脸上扔去。 只听“啪”的一声,懿旨上的杆子狠狠地戳到了和的脑门。 和捂着额头,轻声道:“皇上……我并不知道太后娘娘会给我那么一道懿旨,让我转呈皇上……” 弘历嗤笑一声:“和,你自己想想,这话说出去谁会相信,那么多的随扈大臣,太后为什么偏偏找了你?除了你是太后能够信任的人以外……”弘历话说了一半,猛地顿住了。 和将那懿旨从地上拾起展平,与弘历的急躁不同,经过短暂的慌乱,和反倒变得镇静从容起来。 他望着弘历,颔首道:“我没有说谎,在我觐见太后之前,的确不知道有那么一份旨意,太后将懿旨托付给我,只是因为能够影响皇上的情绪。”和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懿旨:“就像如今这样……” 弘历怔住了,和见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索xìng就不再遮掩,直言道:“只要皇上大发雷霆,这宫外处处是眼睛,自然消息就会流传出去,或许我现在所说的话,也被听了去,太后要的,就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懿旨的存在,也知道这份懿旨是由我转呈给皇上的……” 弘历怔住了,他缓缓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沉声道:“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和挪了挪有些跪麻了的双腿,苦笑道:“皇上……站在我的立场,本就没资格争辩什么,要是接了这份懿旨,那是个烫手山芋;要是不接,那是违抗懿旨。要是将懿旨呈给皇上,皇上又会怪罪动怒;可要瞒着不说,又是欺君罔上。我还是第一次觉得……做个决定这么难,怎么做都是错。” 弘历猛地跌坐在凳上,事到如今,他竟觉得和所说有几分在理。弘历心中泛起了惊涛骇浪,他决计想不到,太后竟愿意为了永做到这个份上。 他有些沮丧地扶住了额头,冲和摆摆手道:“你起来吧……” 和缓缓地站起身,刚想垂首站到一旁,就听弘历唤道:“过来……方才那杆子戳着你了吧……” 和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朝脑门上一摸,就摸到一道肿起的棱子,指尖触上去有些疼。 弘历见状忙拉他坐下,细看了他的伤势,见没有破皮出血,才放下心来。 “和,朕……”弘历蹙着眉,表情很是纠结:“从朕懂事开始,到朕登基亲政,母后事事都以朕为先,但年深日久,朕也因为政务繁忙,鲜有时间陪伴他,或许永到了母后身边,恰好给了她慰藉……” 弘历努力地在替太后解释着,和听着那吞吞吐吐的话,心知皇帝这话,不仅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轻轻拍了拍弘历的手背,柔声道:“皇上,我明白的,自古长辈疼爱孙儿,本就是人之常情。”和望着弘历的眉眼,笑道:“更何况,太后娘娘挑中了我,本就是对我能力的肯定,她必定是希望,我能够辅佐十二阿哥……” 怎料和话未说完,就听见一声冷哼:“十二阿哥?且不论他的才学与能力,单是他在太后离世时的表现,就表明他德行有亏,更何况,乌喇那拉氏犯下那样的错处,难道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和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口,转念又想起弘历训斥他的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由他来为永说情,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弘历却把和的沉默,当做了一种隐忧的表现,他温声道:“和,朕知道你知晓本朝发展的轨迹,自然也知道自己的结局……”弘历叹了口气:“唉,也难怪你会选择永,而不是永琰……” 和愣住了,他刚想说话,却被弘历抬手止住:“你让朕想想……让朕好好想想……” 和听出了弘历话里的意思,因而更加震惊,不待弘历出声,和便已跪下道:“皇上,我并不惧怕将来,且不说皇上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就是日后真的选定了储君,无论是哪位阿哥,我都问心无愧。” 弘历闻言弹了弹他的额头:“和,你想到哪里去了?朕是在考虑,给你加封太子太傅一衔。” 和震惊地看着弘历,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皇上……” “这样一来,日后无论朕立谁为储君,只要身为太傅的你,能够好好传道授业,新君必然会善待于你,也不至于重蹈原身的覆辙。” 和几近失语地看着皇帝,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眶,他轻声道:“我何其有幸,能得皇上如此厚爱,弘历,有你这句话,就算是日后要我殉葬,我也是情愿的。” 弘历将他眼角的泪抹去,失笑道:“真不知道你一颗心都在想些什么,朕不要你殉葬,朕要你替朕好好看着大清百年的基业,让清一代,能够长久的繁盛下去。” 和的眼泪打在了弘历的衣襟上,弘历附在他耳边道:“懿旨之事,还有旁人知道么?” 见和摇头,弘历起身,将手中的懿旨投进了火盆里,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越烧越旺的火舌,渐渐地将懿旨吞没。弘历望着一堆灰烬,缓缓道:“这件事,朕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和躬身道:“奴才遵旨。” 直到和从船舱里出来,弘历的话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际,轻声叹了口气。 许是卸下了心头的重担,和觉得往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何时船队便已抵达了京城。 太后仙逝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京城,yīn沉的天际让整个城都沐浴在悲怆沉郁的气氛中。紫禁城内巍峨的宫殿已经饰上了白绢,上至亲王,下至都骑卫,还有各宫的妃嫔、公主、福晋和诸命fù由弘历率领着,到太后的梓宫哭灵。 弘历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与嫔妃,忽然蹙眉望着令贵妃身前的空位道:“皇后何在?” 八阿哥适时出列道:“回皇阿玛,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卧病在床,是故……” 和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果然,弘历本就紧绷着的脸色更加难看:“今日是太皇太后大丧之期,朕不管她病得有多重,要是不能下床走动,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 跪在人群中的永浑身一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正惶然间,忽然听到一把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皇上,奴才以为皇后娘娘如今病体未愈,如若贸然将人召来,怕是会使病情加重,原本哭灵就是为了寄追哀思,既然这样,不若就等皇后娘娘将病养好,再补上也不迟。” 和的声音十分从容温和,听在永的耳朵里,简直就像是根救命稻草。 弘历看向人群之中的和,沉吟半晌,还是吩咐道:“就依和所言吧。” 待到哀乐起,众人开始哭灵,白花花的人群里,有些掩面低声而泣,有些嚎啕大哭,有些只是默默流泪,当然也有蒙混在其中,眼干目涩,半点眼泪都没有的。真真假假,实难分辨。 就连和这样,本该置身事外的人,都被这样的气氛,带得眼眶酸涩。 众人哭声正酣之际,忽然听到正门处传来了女子突兀的哭喊:“太后娘娘啊!您怎么就走了呢,您走了让臣妾怎么办啊!” 永心下一颤,匆忙回头,就见他的母后穿着湖蓝色的常服,批头散发地闯进殿门,那一头参差不齐的长发,将她自行断发的事实暴露在文武官员的面前。 和下意识地看向八阿哥,见永璇面色煞白,显然被骇得不轻。 乌喇那拉氏却像是全然没有留意到众人的眼神,唇边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跌跌撞撞地朝皇太后的棺椁扑去。 弘历连忙喝道:“来人啊,将这疯子给朕拉开。”殿外的侍卫这下反应极快,迅速地就将乌喇那拉氏擒住了。 乌喇那拉氏虽然被擒住,精力却无比旺盛地挣扎着,完全看不出生病的迹象,弘历yīn着脸看向一旁的永璇,冷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永璇擦了擦额际的冷汗,颤声道:“儿臣……不知,明明皇后娘娘的宫人,前来禀报说皇后娘娘卧病在床,儿臣……” 永璇话未说完,就听见乌喇那拉氏张大了口,发出渗人的笑声:“永璇,你这个骗子,明明是你想要将本宫囚在那鸟不拉屎的宫殿里,日日派人看守,生怕本宫跑出来。老天有眼,让我今日逃出来,正好撞上太后娘娘的丧仪,否则还不知道要被你囚到何年何月!” 永闻言,看向永璇的目光不善起来,可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 弘历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面无表情地冲永道:“皇后所言,可是实话?” 永璇刚想摇头,却又被弘历的眼神吓住了,只得讷讷地应道:“是实话……” 弘历蹙眉看着永璇:“皇后身为六宫表率,又是你的长辈,即便你奉旨监国,又怎么可以……朕看你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九五之尊,忘了什么叫长幼尊卑!” 永璇低着头听训,丝毫不敢反驳一句。弘历教训完他,才转过头来看那伏在太后棺椁上哭泣的女人。 “太后娘娘啊,您怎么就走了呢,没有您那些小贱人一个个地爬到本宫头上作威作福,本宫还怎么活啊?太后娘娘啊,您要走,就把臣妾一起带走吧,那深宫里头,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那种地方,会吃人……”皇后一边说着,一边发出了yīn恻恻的笑声,一些被命fù领着的年幼的孩子,听到皇后的笑声,都直往母亲怀里躲。 弘历冷眼看着乌喇那拉氏的疯狂举动,半晌后断喝一声:“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人么,堂堂一国之母,口口声声说着这些风言风语,却在太后的丧仪上穿成这样。你要真的有心,就该穿戴整齐,率领后宫众人来哭灵……” 皇后顺着棺椁滑倒在地上,听了皇上的话,她低低地笑出声:“皇上……我的好皇上……臣妾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不都是拜你所赐么?”她将那纷乱的头发抓在手里:“您看,这头发多美啊!”说着,她用力一拽,竟生生地把那簇头发扯了下来,有些胆子小的命fù已经吓得尖叫起来。弘历脸黑如炭,沉声道:“朕看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当皇后!来人,将这疯女人押下去,严加看守!” 乌喇那拉氏被押下去了,可梓宫中的众人都心有余悸,连哭声也不似方才一般连贯。弘历眼含警告地环视了一圈,臣子中有不安分的,被皇帝一眼扫过来,都敛了神色。和却不期然地与弘历的目光对上了,那一刻,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第七十八章 一场闹剧过后,众人虽然依旧低头吟哦着,可心中却早已各怀心思,弘历抬眼望着太后的棺椁,又想起那份懿旨,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发闷。 每一次,当他生出宽恕乌喇那拉氏的心思时,皇后便总能适时地破坏掉弘历的心思。 太后离世的头两个月里,因为一应事项繁杂,皇帝忙于对各项典礼及风俗礼节做出规定,便将乌喇那拉氏暂时软禁在宫殿之内,诏命王公大臣在百日内停止嫁娶之事。待百日过后,太后的棺椁由专人从梓宫抬往泰陵,弘历、阿哥与格格们随行。 待弘历向陵寝方向行过礼后,十格格忽然跪下道:“皇阿玛,女儿求您,让女儿为皇祖母守陵三年。” 弘历闻言一怔,旋即温声道:“十格儿,你能有这样的心思,朕心甚慰,然而三年之期毕竟不短,你要是思念太后,可以时常来拜谒,却不必再长守于此。” 十格格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我想过了,如今女儿年纪尚小,三年之期不过眨眼之间,更何况在这儿有皇祖母陪着我,女儿不觉得苦。” 弘历仍旧想反对,不想永却也忽然跪下道:“皇阿玛,儿子请旨与十格儿同驻泰陵。” 明明方才对着十格儿的请求还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如今换成了永,弘历的脸色便陡然沉了下来:“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听着十格儿说要守陵,你便也要守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永被一通训斥,却并不气馁,他一双眼睛盯着石板路面,轻声道:“皇祖母生前对孙儿恩重如山,如今她去了,孙儿也想尽一份孝心,况且孙儿若是与十格儿同留于此,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 弘历沉吟半晌,忽然道:“永,你年岁也不小了,这两年老八、老十一也陆续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待你三年期满,便也出宫建府吧。” 永一怔,连同十格格也愣住了,十格格瞥见永脸上隐藏不住的落寞,试图分辩道:“皇阿玛,这样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弘历却抬手止住了十格格的话头:“十格儿,你也不必为他再多说什么,朕知道许是年岁还差些,可朕一瞧见他,便会想起是他极力劝朕回銮,索xìng到那宫外建府,朕心里头还舒坦些。” 弘历这近乎严苛的话,让永一直垂着头,他默默地冲地上磕了个响头,颤声道:“儿臣谢皇阿玛恩典。” 再抬起头时,弘历一行已经走远了,唯有身旁的十格格用担忧的目光看着泪流满面的他。 却说消息传到了和府上,还没待和思量清楚,管家刘全便进来禀报道:“爷,左都御史大人来了。” 和放下了手中的文折,疑惑道:“刘墉,他来做什么?” 虽然心下疑惑,可和还是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将衣衫打理好,起身迎道:“今儿个是什么风,竟将刘中堂吹到和某这处来了。” 刘墉也不客气,笑眯眯地承了和的请,往那椅上一靠,饮了口刘全端上来的茶,才不紧不慢地道:“和大人,这皇上撵十二阿哥出宫建府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我这是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这不,特地前来向和大人讨教。” 和心里暗笑,刘墉这辈子,因了和是进士及第,对他也客气了许多,如今竟是连“讨教”这样的词也用上了。 若说在这官场中,刘墉算是和最无感的一类人,有着文人的傲气,在朝中有着相当的资历,再加上他的父亲刘统勋的荫庇,刘墉这一路走的是相当顺遂。和当然不会去得罪他,可轻易的也不会去结jiāo,平素下了朝,也就是个点头的jiāo情。 可刘墉却一直记得,从和科举以来,弘历就一直对他表现出极高的关注,在储君一事上,满朝文武,怕是只有和知道准信儿。 摸清了刘墉来的意图,和也不再疑惑,他缓缓地饮了口茶,笑道:“皇上的意思,不是表达得很清楚了么,让十二阿哥出宫建府,一来是眼不见为净,二来也避免了他与乌喇那拉氏过多得接触。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三年之内,皇上必会处置皇后,十二阿哥自请守陵,不论初衷为何,倒是的的确确让皇上少了些许顾虑。” 刘墉听得认真,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他凑近了和小声道:“和大人的意思是,十二阿哥已经……被皇上所厌弃?” 和险些被那一嘴的茶水呛到,他轻咳了两声,无奈地笑道:“刘中堂,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和某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刘墉见和不慌不忙地用着茶水,那模样分明是在打太极,顿时急道:“哎哟,和大人,你就给我个痛快话,皇上这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和这回彻底地收敛了笑容,他将杯中最后一点茶水喝完,正色道:“刘中堂,您若是这么问,那便是高看和某了,和某又不是皇上肚中的蛔虫,如何能够猜透帝王的心思呢?” 见刘墉苦了一张脸,和失笑道:“刘中堂诶,我说你这名声赫赫的中堂大人,只要你用心办好自己的差事,这谁当了储君不得对你礼让三分啊?” 刘墉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这心里老觉着不踏实,既然皇帝没有厌弃十二阿哥,那又何必在人前……” 刘墉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他惊疑地瞧着和,半晌方道:“和大人的意思是,皇上这是做给外头看的?看似失宠的,实际上最得皇上的心?” 和一边听着刘墉的话,手指一边敲击着桌面,他笑道:“刘中堂,您得瞧明白喽,这看着像是把十二阿哥撵出宫去,可这出宫,就得封爵,就得赐宅子,这几样皇上哪样说不给了么,除了让十二阿哥早几年建府,剩下的一样没少给。您说,这叫厌弃么?” 看着刘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和认真瞧着刘墉起了皱纹的额头,笑道:“如果我是皇帝,要厌弃一个儿子,就把他常年累月地留在宫中,既不赐府,也不封爵,就这么拖着,说不定将来等到新君上位之时,才会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加官进爵。” 见刘墉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和摆了摆手,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刘中堂不要将和某的戏言放在心上。” 刘墉见他这样,忙收起怔愣的表情,嘴上应道:“和大人哪里话,今日之言简直醍醐灌顶,解了我许久的疑惑啊。” 和见他将茶水喝完,却没有半丝起身离去的迹象,便替他将杯中的茶水续上,温声道:“刘中堂今日来找和某,恐怕不止是为十二阿哥一事吧。” 刘墉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和大人果然机敏过人,的确我此番来找和大人,还有另外一件事。” 和笑道:“刘中堂请讲。” “和大人知道,在我任职礼部之时,曾经手科举事宜,这迎来送往,门生食客也是有的,正巧有一门生在甘肃道员任上。”说到这,刘墉看了看和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和大人,你还记得一年多以前,甘肃地方上报,说该地久旱无雨,请求朝廷拨款赈灾,后甘肃布政使王望上奏朝廷,说是通过捐监的方式,筹得数额量不小的银两,后来更是将银两全都用于赈灾。皇上思及王望政绩卓绝,特地将他擢为浙江巡抚,监管富庶之地。” 和仔细地回忆了一下,颔首道:“嗯,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刘墉神情凝重道:“可近日,我接到了门生从甘肃寄来的折文,上头提到了,甘肃并无旱情,王望在任时,一面请求朝廷拨款接济,一面将纳捐得来的钱,分发给通省官员,王望自己自然拿的大头,可他下头的那些官员,也没有干净的。我的门生初到道员任上,着实被这样大胆的行径吓了一跳,因此写信向我求援。” 刘墉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蹙眉道:“可和大人,你说这该如何是好,皇上刚将人擢升,就查出了问题,这不是打皇上的脸么?” 和的关注点倒不全在于此,他喃喃道:“这么说甘肃一省,通省官员都有贪府的情节?”待他将事情理顺,才想起刘墉尚在眼前,他皱眉道:“刘中堂,这事和某也做不了主,你合该去找皇上呀,怎么反倒登起和某的门来了?” 刘墉笑道:“和大人,你也知道太后刚刚仙逝,眼下大臣们报个喜都要战战兢兢的,更别说这样恶劣的事了,不过,皇上待和大人自是不同的,若这事由和大人去说……” 和简直哭笑不得,平日里刘墉总是端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却没想到竟也对这些有考量。 和并没有马上答复刘墉的话,而是将那份文折反复看了看。他记得王望是乾隆朝著名的贪官之一,首创了通省贪腐,上下包庇的先例,着实让弘历头疼了好一阵子。 和当着刘墉的面把文折收了起来,点头道:“刘中堂放心,和某自会将文折转呈给皇上。”这时,刘墉紧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当和将文折转呈给皇帝时,弘历却没有预想中的勃然大怒,他只是叹息道:“朕今日,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死xìng不改。” 和柔声道:“皇上,这捐监,实在不是个好规矩,要不得啊。” 弘历闻言挑眉道:“却是为何?” 和应道:“皇上您想,若是这监生的资格,是花大价钱捐来的,那么将来花钱的这批人当上了官,自然要想办法牟取更大的利益,就会将捐监的价格越弄越高,家境贫寒而有真才实学的学子反倒出不了头。商贾之家得了监生的资格,自是像做买卖般,将他们能够做主的官职,捏在手里,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凭价高者得,更甚者,如王望一般,将通省的官员都拖下水。” 弘历闻言,沉默半晌,最终狠狠地一拍桌子,怒道:“真是岂有此理!”和在一旁瞧着,忽然上前一步道:“皇上,我愿前往甘肃一探究竟,这之中谁在说谎,甘肃有无旱情,待我到当地一看便知。” 弘历并没有答话,他的眉头已经纠结成了一个川字,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狐疑地瞧着和。和被他看得莫名,只觉得弘历的目光要将他灼出一个洞。 “朕不许!”和听见弘历说,青年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竟从弘历的话里听出了焦急。 “可是皇上,甘肃一案牵连甚广,必须要妥善处置,我有信心能够将它处理好。”和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希望他能够就此松口。 可弘历却依然冷眼瞧着他,全然没有松口的意思,被和看得烦了,便扔下一句:“朕说了,不许!”,竟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皇上,可是知道些什么?”和隐隐感觉到弘历的态度不对劲,可真要说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弘历板着一张脸,径直开始批阅奏章,正当和以为他不会答话时,却忽然听到弘历气鼓鼓的一句:“不知道!” 和被这样的皇帝弄得哭笑不得,他缓缓走到弘历身后,替他揉捏着紧绷着的肩膀,待皇帝气消了些,才轻声道:“皇上,究竟怎么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了,从前我不也这样。替皇上到各处办差,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和本以为柔声细语,就能让弘历打开心扉,没想到只换来了弘历一句中气十足的:“闭嘴!” 和只好认命地替弘历揉着肩膀,不再提王望的事。天色渐晚时,他带着满腹疑惑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见刘全手里抱着一摞画卷,正从院子里经过。 刘全本就不高,被那长画卷一挡,更是连路都看不见了,要不是和闪躲得快,怕是会被他迎面撞上。 和疑惑道:“刘全,你手里的是什么?” 刘全气喘吁吁地道:“爷,您可算回来了,咱们这门槛都快被那些个媒人踏破了。” “媒人?”和一怔,刘全见他这副样子,索xìng把画卷一股脑放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将其中一卷展开,里头赫然是一位穿着旗装的女子画像。刘全像献宝似的对他说:“爷,您瞧瞧这位,兵部侍郎的长女,那媒人说了,不求做正妻,只求做个侧夫人。” 见和僵在原地,刘全疑心他是太高兴了,忙又要将另一卷画卷展开:“爷,您再瞧这个。”刘全指着画中女子窈窕的腰身,笑道:“京中富商林焕的掌上明珠,替她说媒的那位,都将她说到天上去了,还说她思慕爷日久,据说非爷不嫁呢!” 和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许是东巡的时间长了,他都习惯和弘历这样日日相见的相处方式,全然忘了在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黄金单身汉,早晚都会成为京中女子的争抢对象。 刘全见他目光游离,以为他是不满眼前的画卷,慌忙将最底层的一摞放到桌上:“爷,方才那些都不是说的正妻,这些才是,都是些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奴才都瞧过了,有好几位和爷很相配。” 和坐在石凳上,耳边是刘全喋喋不休的话语,青年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成亲?娶妻?这是他穿越以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可原身呢? 电光石火间,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白日里,弘历为什么极力反对他去甘肃! 不是因为弘历舍不得与他分开这些时日,也不是王望的案子有什么蹊跷,而是因为上一世的和,有一位心爱的红颜知己吴卿怜。 吴卿怜温柔贤惠,她是和府邸中最得力的管家人,也是和最为怜爱的侍妾,而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她是原身在查办王望案过程中,从王望府上带回京的姑娘。 如果说先前,和还云里雾里地对弘历的怒气丈二摸不着头脑,那么如今他全然明白了。弘历是怕,他在甘肃,再次遇到吴卿怜,再次与她坠入爱河,再次娶妻生子,所以那个不可一世的君王,才会表现得暴躁不安。 刘全站在一旁,正舌绽莲花之际,忽然看见主子冲着虚空处,露出了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 和猛地从凳上站了起来,才将官服顶戴理好,府外就传来了海兰察的声音:“和大人!” 和理着顶戴的手,就这样僵住了,海兰察大步踏进门时,看到的就是穿戴整齐的和,惊喜道:“和大人,你还没换衣裳,正好省事了,皇上急召。” 和手下一顿,急道:“可是皇上出了什么事?” 海兰察摆摆手道:“皇上好好的,怕是有什么急事要与你商量吧。” 和顾不上这许多,赶忙跟着海兰察赶在宫里落锁之前入宫。两人走得匆忙,留下刘全一人对着桌上的画卷发呆。 刘大管家十分受挫,感情自己方才说了这么多,爷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活泛的心里又犯起了嘀咕:这皇上也真是的,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让人休息。刘全想归想,到底是摇了摇头,将散落的画卷抱进房里去了。 和坐在轿子里,默默地将轿帘掀起了一角,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有天边的一抹月色,映出一轮白光。和努力忽略自己忐忑中又略带期待的心情,看着手中握着的轿帘,失笑出声。 明明是入宫与弘历议政,却有种偷情的隐秘感。和将脑中那些尺度大开的画面挥去,刚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轿子就停了下来。 海兰察走在前头,领着和往养心殿走,靠近殿门时,海兰察忽然露出了yù言又止的神情,和就着宫灯瞧见了,笑道:“海大人,有话直说吧。” 海兰察皱着眉叮嘱道:“和大人,我在皇上跟前当了那么久的差,虽然生xìng愚钝,可如今到底会看些主上的脸色,我瞧着皇帝今儿个心情不太好,你注意些。” 和笑着点了点头:“多谢海大人,和某自有分寸。”他站在门边,目送海兰察离去。而后深吸了口气,轻轻敲了敲养心殿紧闭的大门。 “皇上,我来了。”和像是被夜色中静谧的氛围感染了,通禀的声音很轻,可弘历听见了。屋里传来了和无比熟悉的声音:“进来。” 和推开门时,看到弘历坐在御案后,御案上并不是寻常摆放着的奏折,而是一支羊毫,一方砚台,还有一小面镜子,林林种种地堆放在桌上,而弘历正拿着一柄小刻刀,仔仔细细地在那印石上动作着。 和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弘历是在刻章子,这哪里像是谈正事的样子。 和凑上前去,想要将弘历的动作看仔细些,弘历却指着一旁的宫灯道:“有些暗了,你替朕掌掌灯。” 和在灯光下,逐渐看清了弘历刀下刻的字,一瞬间他的脸烫得厉害,因为弘历刻的,正是他的名字。 和:和者,温和从容,自在豁达,者,圆融通透,人情练达。这是弘历对他最美好的祝愿和期许。和只觉得弘历这一笔一划,都刻进了自己心里,要完成这两个字,要将章子做得尽善尽美,弘历一定在心中将这个名字默念了无数遍。 “皇上。”和轻轻地呢喃出声,弘历听见声音,抬起头冲他露出个慵懒的笑,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得君王面如冠玉。弘历专注地在为章石做最后的打磨,像是怕和等久了,他安抚道:“就快好了,朕想为你做个最好的。” 看着弘历认真的动作,和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话,从前每次他在看书时,师妹都会那样赞叹道:“认真的男人最好看。” ☆、第七十九章 待石章打磨好,弘历将章子递到和手中,将蓝色的印泥推过去,笑道:“试试看。” 和用印泥糊过章面,用力地印在那纸面上,弘历很自然地将他手里的灯接了过去。灯下蓝色的印子显出了几分肃穆,和看着那完满的印痕,心下欢喜,脸上不自觉地浮上丝丝缕缕的笑意。 弘历一直瞧着他的动作,见他笑了,便轻声问道:“喜欢么?” 和将那石章捧在掌心,眼神就一直盯着看,闻言使劲地点头道:“喜欢。” 弘历颔首道:“如今太后丧期未过,只能用蓝印,待到日后你用朱印试试,想必更加好看。” 和抬起头,不期然与弘历专注的视线撞个正着,宫灯之下,弘历的目光缱绻而温柔,让他禁不住双颊发烫。 “朕……” “我……”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却又同时打住。对视之际,两人都笑了出来,最终还是弘历一锤定音:“你先说。” 和也不推辞,他直视着弘历的眼睛,正色道:“皇上,我想我明白了你不让我去甘肃的理由。” 和话音刚落,明显感觉到弘历的身子一僵,可和却并不打算就此停住,在今日之前,他还从未意识到,原来帝王与他携手的安全感也少得可怜。可弘历身为皇帝,习惯一切都在掌控之下,在他之前的岁月中,字典里也许压根没有吃醋二字。 “今日归去,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也想起了甘肃有我的故人。” 此话一出,和明显看见,灯光之下,弘历的脸色骤变。和轻轻地摁上弘历的手,指腹缓缓摩挲着他的手背:“可是弘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如今的我,将一颗心都掏给了你,再好的姑娘都入不了我的眼。”见弘历诧异地看过来,和也被自己炽烈的话语弄得有些脸热,眼神闪烁了下,躲开了弘历的目光。 “我的意思是,皇上大可放心地派我去甘肃,彻查王望一案。”和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弘历的声音:“朕曾听人说,王望府上有一女子,才貌双绝,知情识趣。” 弘历说完这句话,就紧盯着和的脸,那视线焦急而灼热,泄露了主人此刻不安的心境。 和闻言握紧了弘历的手,笑道:“纵是才貌双绝,又与我何干?”弘历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惶急道:“可是和,你身为男子,合该和女子在一起,鹣鲽情深,相敬如宾,她能为你做羹汤,能替你cāo持府事,能与你生儿育女,多年后你领着成双的儿女,来到朕的面前,由朕为他们婚配。” 弘历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被和握住的手越发地冰凉。和听他越说越离谱,又见他目光游离,干脆倾身上前,以吻封住弘历不断开合的唇。唇舌相jiāo之际,弘历也慢慢平复回来,渐渐夺回了主导权,两个人每一次的接吻,都是最好的jiāo流。 银丝牵连间,和搂住弘历的脖子,喘着气拉开两个人的距离,他湿润的眼睛紧盯着弘历,却听同样气息不稳的弘历问道:“你想好了,做朕的人,方才的那些就都没有了,即便是这样,你也不后悔么?” 和主动的吻,并没有能够打断弘历执拗的问话。和从未见过那样优柔的皇帝,弘历一向是果决的,雷厉风行的,他就像那天边的太阳,那样耀眼而不可一世,而今日的他,就像被云翳遮蔽了光芒,打破砂锅也要寻得一个答案。 和的指尖抚上弘历微肿的唇,轻笑道:“我不后悔,这就是我的答案。” “可这样一来,满朝文武会怎么看你,朕听说了,这些日子上你府上提亲的媒人都……” 和却忽然偏头一笑:“皇上,你顶到我了。”和的目光暧昧地扫过弘历的下身。 弘历一怔,和就这样无辜地瞧着他,唇边的笑带着一丝了然。 弘历忽然就被挑逗得心头火起,他状似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自找的。” 这一次,弘历没有再给和思考的时间,他迫不及待地堵上和的唇,两人勾连着站起身来,彼此纠缠着往床榻边上挪去,被弘历压倒在床榻上的一刻,和抓紧了身下明黄的软缎,被手中柔软的触感激得轻笑出声:“我怎么嗅到一阵脂粉气,弘历,你的龙床上躺过多少人?” 弘历心头懊恼:果然不该放过他的唇舌,一松开立马就忘了教训。然而看着青年亮闪闪的眼睛,弘历却鬼使神差地应道:“今后,就你一个。”一句承诺,就像一句开关,和由着弘历将近粗暴地将他的鞋脱掉,而后调皮地用仅裹着足衣的脚,将床榻边沿的帐子勾下。 暖融融的室内还燃着昏暗的宫灯,动作间和禁不住轻哼出声,像是忽然想起自己置身何处,青年猛地咬住了唇。弘历却还有余裕留意到青年的小动作,他轻轻地用唇磨蹭着青年咬死了的唇齿,复又轻舔他的耳垂:“别忍着,便是他们听见了又如何。” 和目光迷离间,隐约听到了弘历的话,一时间情难自禁地在弘历后背上留下了几道抓痕,仍旧强撑着道:“他们会说……”,弘历一个冲撞,青年口中的话语,便破碎得不成样子,就像是在跟弘历较劲一般,和挣扎着想将剩下的话语挤出来:“和,祸乱朝纲,迷惑皇上,罪不容诛。” 弘历闻言轻笑出声,沙哑的笑声让和的浑身一颤,弘历趁机与神志不清的青年十指紧扣,唇齿缠上了和颈脖处最脆弱的位置,感受到那处温热的跳动,才觉得自己还有呼吸:“这话说得没错。” 和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计较弘历的调笑了,从他的角度看上去,上方的男人就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雄狮,他刀劈斧砍的侧脸,他喉间压抑的低吼,他情动时滴落的滚烫汗液,都成了青年迟钝的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印象。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说给弘历听,可舒适和疲倦的双重折磨让他忘却了言辞。 在现代的岁月里,青年并没有过所谓的经验,右手是他多年来的好兄弟,如今的他早已无法求证,旁人是不是也如他一般。脑子纷乱得像是失控了的走马灯,种种记忆参杂在一起,有现代的,也有弘历第一次唤他的样子,还有他们争吵猜忌的模样,他们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蜜jiāo心的瞬间。 如一叶扁舟般无处傍依的青年,只能用力地在弘历后背留下痕迹,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天知道,我花了多长的时间,受了多少煎熬才最终成了弘历的男人。”也许心念真的可以相通,在青年扬起脖颈的一刻,弘历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清楚看到了青年将脖颈弯成一道漂亮的曲线。 达到顶峰的那一刻,青年的心中无端地生出一丝失落,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满足,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个仪式,从此与弘历的关系又近了一重。弘历搂着他,轻抚着他的后背,让他慢慢平复下来。 散落的发丝被弘历攥在手里一点点地把玩,和再也没有功夫去计较龙床的装潢和摆设,他闭着眼假寐,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弘历就着昏暗的灯光,慢慢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脸。青年的眉眼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世,都看得太熟悉,却怎么看也生不出厌倦。很奇怪地,看和伏在自己身下,满足的并不是弘历的征服yù,而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你,是朕的,朕,亦是你的。 弘历将青年的发丝把玩了片刻,就披衣起身,吩咐殿外的侍从准备热水。他将青年从床上抱起,冷不防换了位置,青年掀了掀眼皮,看清了眼前的人,又再度安心地闭上眼,还像只粘人的小动物般,将脑袋在弘历胸前蹭了蹭,依偎得更紧了些。 弘历只觉得那疲惫的一眼,流露出的信任将他的心填满了。温热的水仿佛能将疲惫尽数洗去,和倚在浴桶的一侧,慵懒而自在,他听见弘历轻声道:“朕,还是不想放你去甘肃。” 和此刻脑子转得有些慢,待反应过来弘历说了些什么时候,禁不住笑出了声,他睁开眼睛,缓缓地划到弘历的跟前,无比自然地倚在他的胸前,轻声道:“好,我依你的。” 这一夜,和宿在了养心殿,躺在那龙床上。青年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却没想到忐忑的心情敌不过生理上的倦意,半睡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弘历的手缠上了自己的腰身,然而他只是向后挪了挪,口中发出了两声呢喃,便进入了梦乡。 当和再次睁开眼睛时,抬眼便瞧见了陌生的帐顶,他微微地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有种挥不去的疲累。和缓缓地转过头,身旁的人已经离去了,床榻边上摆放着叠放整齐的官服。 许是听到了内室的响动,弘历从外间进来,掀开帐子,将人缓缓地扶起来,温声道:“可有不适?可要用些吃食?朕让人用小炉煨着汤,喝些暖暖身子吧。” 和有些好笑地看着有些惶急的帝王,竟真的像那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一般,倒豆子似的一通想必是怕他不自在。好在和本就不是扭捏的人,或许昨夜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刻,他就存了这样的觉悟成为弘历的人。 他笑意吟吟地瞧着弘历,轻声道:“皇上,我无碍,就是身子有些乏,歇息两天就好。” 弘历端了汤给他,顺道递给他一个文折:“朕寻思着,还是派阿桂到甘肃去看看,王望一案关系到捐监的废止,绝不能马虎大意。” 和颔首道:“的确,此案牵涉到了甘肃通省的官员,按大清律,数量在一千两以上者,拟斩监候。按这个数额,只怕通省大半官员都难逃罪责。” 弘历长叹一声:“朕原想着,卖官鬻爵,以救灾荒,情有可原,谁曾想他们却将得来的钱财上下瓜分,沆瀣一气,情节实在可恶。” 比起此案的牵涉面广,和担忧的还有另外一层,他捧着汤碗,陷入了沉思。和记得历史上,弘历处理王望案,因为涉案人数实在太多,到后来不得不提高判处死刑的钱财数额。由大清律规定的一千两提高到实际执行时的两万两。许多原本应当被判处死刑的贪官,或因贪腐数额不大,或因曾经立下过功绩,就被改判其他的“活罪”,一部分曾经犯下重错的贪官,更是在被撤职后重新启用。一整个甘肃官场,都被乌烟瘴气笼罩着。本来好好的一场治贪运动,却因为牵涉的范围太广,而只能草草收场,没有能够起到应有的震慑作用。 和伸手揉了揉弘历微皱的眉头:“皇上,可有问过旁人的意见?”弘历扬了扬手中的一叠文折,将它们尽数递到和面前:“朕就此事考察过老八、老十一和老十五,他们仨就像是串通了供词似的,通通在文折里提到,要提高惩治的标准,方能体现为君者的“宽仁”。 和翻着那些文折,虽然都出自不同的阿哥的手笔,可的的确确写的都是同样的观点。如果和不知道历史上的事情,怕是也会觉得这样的处理方法最为妥当尽量对涉案的官员从轻发落。一来可以稳定甘肃地方的政局,二来也可成全皇帝“宽仁”的名声。 但是,正因为他知道此案真正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它对甘肃地方或现下的影响,而在于它的余波和遗dú,所以和打心眼儿里不赞同宽大处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左右翻了翻,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不见十二阿哥的折子?” 弘历一顿,蹙眉道:“他身在皇陵,这次朝堂议政当然没有他。”说着瞥了和一眼,像是怕他多想似的补充道:“他既然自请守陵,就该想到今日的处境。” 和唇角显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他温声道:“可是我,对十二阿哥的答案很好奇,以十二阿哥聪慧的xìng子,或许他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也不一定。” 弘历蹙眉道:“这有何难,你若是想知道他的答案,朕即刻拟旨命他就此案呈上策论一篇。” 和被弘历严肃的模样逗笑了,他摆手道:“策论倒是不必,与诸位阿哥一般写写见解就好,否则十二阿哥该埋怨我,让他平白无故多写些字了。” 弘历笑骂一声:“他敢!”嘴上说着,可到底是没再坚持让他写策论。 却说身处泰陵的永,不日便收到了让他论证的旨意,当他捧着那份圣旨时,险些要落下泪来,那一道圣旨,虽然没有流露出皇帝的半丝圣意,可到底证明了他还没彻底被弘历遗忘。 十格格接了弘历给她的赏赐,又将有些呆愣的永搀扶起来,才去细看那道圣旨。她反反复复地将那圣旨看了许多遍,才笑道:“原是让十二哥你议政呢,依我看,皇阿玛还是十分看重你的。” 永没应声,只是问道:“十格儿,依你看此题该如何解?” 十格格笑嘻嘻地望着永,噘嘴道:“十二哥,这是皇阿玛考你的题,又不是考我的,我才不想呢?” 这段日子在皇陵,永和十格格算得上朝夕相对了,永也渐渐摸透了这个妹妹古灵精怪的脾xìng。他笑道:“好妹妹,你往日在上书房,不是最爱议政的么,这次大好的机会,当真不愿一显身手?” 十格格咬着唇,闻言终归还是妥协了,她从桌案上那过一张纸,将它撕成两半递给永:“这样吧,十二哥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我也把我的写下来,回头两相比对如何?” 永颔首道:“好!” 正说着,方才传旨的侍卫又折返回来,在十格格跟前行礼道:“瞧奴才这记xìng,险些就给忘了,奴才今日与和大人一道出宫,和大人曾将一个锦囊jiāo予奴才,说是赠与十公主的玩意儿,还要奴才务必亲手jiāo予十公主。” 十格格盯着那宝蓝色的锦囊,诧异道:“给我的?” 那侍卫点点头,将锦囊奉上,这才转身离去。十格格回过头,见永已经执笔写了起来,也顾不上看那锦囊里的内容,急道:“十二哥,你居然偷着先写!”见永笔下未停,十格格也只好马上构思,盼着能赶上永的速度。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永渐渐停了笔,他细致地将圣旨又浏览了一遍,添改了几处,便静静地等十格格停笔。 待二人都完成了,永笑道:“十格儿,这回你可是慢了。” 十格格也不恼,娇笑道:“方才也不知是谁,非要抢在我之前动笔。”兄妹两一面斗嘴,一面jiāo换了各自的纸张,而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永笑道:“古语有云,最dúfù人心啊,我从前还从未看出,十格儿你行事居然这般凌厉。” 十格格吐了吐舌头,笑着应道:“十二哥不也主张重罚么,不过我原以为,十二哥会主张宽大处理的。” 永轻叹一声:“王望这案子,真要处置起来,只怕会面临两难的局面,罚得重了,各省官员人心惶惶,甘肃一省立马就会出现许多空缺,官员缺位,百姓就疏于管理,尤其是地方,家长里短的案件堆积如山,极易由民怨引发民变。” 十格格点头道:“可是民变到底是突发的事件,若是及早有所处理和应对,便也不至于演变到那一步,依我看,还是要重罚,才能够防止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永笑道:“正是这个理,只是不知道皇阿玛的心思。” 永取来文折,刚准备落笔,就听十格格笑道:“我倒要看看,和这回又给我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总是那么神神秘秘的。”说着她打开了那锦囊,里头竟然是一只精致的文玩核桃。 十格格愣住了,她将那核桃取出,又反复地将那锦囊口朝下倒了倒,确定没有遗漏才失笑出声:“十二哥,你说这和是怎么回事,哪有人盘核桃光盘一只的,不都是盘一对的么?” 十格格将那核桃重新塞回锦囊中,递给永:“喏,十二哥,给你了,这大老爷们爱玩的东西,和送给我做什么?” 永将那核桃从锦囊中取出来,他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而后两手稍一用力,那核桃竟然被他从中间破开,掰成了两半。 十格格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瓣核桃,细看之下才发现核桃是空心的,里头还藏了东西,分明是一张纸条。 永将那纸条取出展开,诧异地瞧着上头的两个字:从重。 十格格已经完全被这样的转折惊住了,她偏着头道:“和这是在和我们玩什么字谜,什么从重?” 永拿过放在上首架子上的圣旨,又细看了起来,这一回十格格反应极快,她瞧着永的动作,轻声道:“难道说,和这是在说王望的案子?” 永沉思片刻,慎重地颔首道:“以我对和的了解,他费尽心思送进来的东西,绝不会没有用处,今日这核桃和圣旨一起送进来,因而他所指的,必定就是王望的案子。” 十格格这时也冷静下来,分析道:“这么说,他所说的从重,指的就是给皇阿玛的折子上,要谏言从重处置王望?” 永点点头,正色道:“我方才仔细瞧过了,东巡时我曾见过和的字,这的确是他的笔迹,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将核桃送到你手里的,也只有他了。” 十格格一双秀眉微微蹙起,犹豫道:“这从重二字,倒是与我们所想不谋而合,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皇阿玛的想法。” 永颔首道:“你说的,也正是我所顾虑的,和与我非亲非故,实在没必要来帮我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十格格寻思了片刻,一双灵动的眼睛瞧着永道:“可我相信和的为人,更何况我们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十二哥不妨放手一试。” ☆、第八十章 这一日,和坐在府中的书房里,手里搓捏着一只文玩核桃,片刻后研磨提笔,在摊开的纸上凝神写了两个大字:帝师。 帝者,王天下之号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帝师,为一人解惑,和看着那两个大字一阵怔愣,他的笔锋当真与皇帝越来越相像了。 和缓缓地踱步到窗前,望着屋外新抽条的枝芽,心下忐忑。藏在核桃里的字条已经转jiāo许久,然而弘历那处依旧没有传来半点消息,这些日子在朝堂上,弘历也没有再提起永。 正想着,刘全忽然没有通报,就跌跌撞撞地进屋里来了。和正出神间,被他弄出的声响搅了,不觉眉头微皱,轻斥道:“说过多少次了,你是和府的大管家,行事一惊一乍地成何体统。” 刘全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垂着头听训,待和住了嘴,拿无奈的眼神瞧着他时,才急忙道:“爷,官差在外头呢,说是皇上急召爷入宫。” 和捏着核桃的手一紧,低声应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和迅速地穿好官服,理好顶戴,将那枚核桃放入袖中,在铜镜前最后看了一眼装束整齐的自己,方才出了府门,随官差一同进宫。 与那日夜里进宫不同,这一回和看着轿外的白日,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暴/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从昏暗的轿子中下来,和看着那巍峨的宫门,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跟着侍卫走过漫长的宫道,和终于又一次站在了养心殿前,这一回殿门开着,眼尖的吴书来瞧见了他,焦急的脸上霎时间露出点喜色来,他特意清了清嗓子,通禀道:“和大人到” 和听见那把熟悉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让他进来。” 青年躬身进殿,弘历并未抬头,只是抬手一指边上的座榻,随意道:“坐吧,不必拘礼。” 待和坐下用了茶,弘历才停下手中的朱批,拿起放在御案上首的一本折子,递到和面前:“看看吧,永的答案。” 和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有些忐忑地翻开那文折,引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便是:王望一案,情节实属可恶,儿臣以为应当严惩不贷,以警示继任官员,严于律己。 和偷着松了口气,只要十二阿哥主张严惩,自己便有法子替他圆话。可如果他执的是与其他阿哥一样的说辞,和便连替他说话的余地也没有。自他穿越以来,永算是与他打jiāo道最多的阿哥,永办事妥帖中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可纵然是在夹缝中生存,和在东巡中见到的永,却勇于表达自己的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虽然某些观点尚显稚嫩,但却隐隐显出了几分帝王之才。 为君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8 章 ,心术要正,和之所以胆敢将锦囊给永,一来他心知,以十二阿哥的聪慧,很快就能领悟他的意思。而来他也明白,以永的xìng子,只见到这样表意不明的两个字,虽然会犹疑,但多数时候却依旧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将那字条收起来。假若有一天,从重处罚的这个答案,真的招致弘历的责骂,才会将那字条呈供御览,然后再苦苦地争辩。 这个素日里瞧着yīn沉冷清的阿哥,在和眼中却是众多阿哥中的一股清流,在冰冷的深宫中,永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却仍能坚持自我,就是和最为欣赏的地方。 弘历等了许久,却仍没有等到和说话,抬头一看,却见他的眼神不知望向了何处,视线的焦点分明不在文折上。 弘历轻笑道:“和,朕老了么?” 和猛地回神,诧异道:“皇上何出此言?” 弘历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你与朕面对面坐着,却还能在朕面前走神,看来是朕老了,再也吸引不了爱卿的目光了。” 和被他孩子气的话逗乐了,笑骂了一句:“没个正形!” 弘历见他笑了,这才敛了笑容,正色道:“你瞧瞧,朕当真生了个好儿子,主张严惩,也不知道是收到了宫里头的消息,挑了这么个对策显得自己出挑,还是当真愚笨至此,行事毫无顾忌,不经大脑。”弘历越说,声调就越发的激动,和听着,只觉得一阵阵无奈涌上心头。 永身上,明明流着与弘历一样的血,俗话说虎dú不食子,弘历却偏要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永所做的一切。好像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别有用心。无数次,和话到嘴边,他想告诉弘历,父辈的恩怨不该牵连到孩子,可是到了出口的关头,却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和不想再忍。弘历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瞧着和,见他只是专注地瞧着手中的奏折,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得不到应和的帝王,也止住了话头。他轻唤了两声:“和,和。” 眼前的青年却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有听到弘历的呼唤。弘历此刻方才觉出不对劲,直到他用手在和眼前晃了晃,才将出神的青年唤了回来。 弘历柔声道:“和,你今日有些不对,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便歇息吧。”说着弘历蹙起了眉头:“是朕不好,下回再也不突然召你入宫了。” 和没有答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弘历。皇帝在他面前,一向是极温柔也极有耐心的。往日他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可是今日,听着弘历对永的训斥,再听着他对自己的温言细语,和却觉出了满满的违和感,就像眼前的帝王被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弘历见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心下也同样疑惑,柔声道:“朕脸上有东西么,怎么一直盯着朕看?” 和似有所觉般敛了目光,他轻声道:“我只是在想,皇上……” 这一回,弘历笑了,他攥住了和的手,和却像触电般猛地一抖,却被弘历握得更紧了些:“朕就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伸手就能碰到,就像这样。”弘历倾身上前,将和搂了个满怀。和却没了往日拥抱的放松心情,他就这样静静地在弘历怀里呆了一阵,纷乱的心思却没有一刻停歇。 他心中的疑惑更甚,明明在自己面前,是个那么温柔的人,为什么面对永,却没有半丝温情? 半晌,当弘历将他放开时,和的目光又转了几转,回到了那份文折上。弘历也收敛了温情,变回了那个有些冷硬的帝王。 和轻声道:“皇上,我觉得十二阿哥折子里说的也不无道理。” 弘历脸色微沉,低声道:“不无道理?和,他糊涂,你也跟着犯糊涂?” “你也知道,王望一案牵涉甚广,若是按照大清律惩处,整个甘肃就不剩多少个官员了,甘肃又向来不是富庶的省份,加之王望一群在甘肃的所作所为,西北民风又向来剽悍,真到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这些你考虑过么?” 和知道,弘历说的是实情,王望本人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要把一众官员都拖下水,这样弘历处置起来,多少也要顾及到案子的影响范围。 和沉默了一阵,忽然起身跪下道:“皇上,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是皇上,我认为此案真正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严惩之后有可能会产生的一系列影响,而在于旁省官员在这次案件中看到的机会。” 弘历一怔,不解道:“什么机会?” 和蹙眉道:“皇上宽仁,愿意给那些贪/腐数额小的官员一个机会,但是在旁省的官员看来,甘肃这件大案,情节恶劣至此,一部分的官员却安然无恙,或者仅仅是小惩大诫。对那些原本就心怀不轨、蠢蠢yù动的官员来说,此案若不严厉处置,会造成极坏的影响。” 和的说法绝不是危言耸听,他记得历史上,王望的案子就像是一个源头,开启了乾隆朝中后期贪/腐的大势。 弘历闻言陷入了沉思,他听见和道:“贪/腐之风一旦盛行,就难以遏制了。” 弘历沉吟半晌,抬眼望着和恳切的神情,终于松口道:“那依你看,甘肃的积弊应当如何化解?” 这一点,和早在进宫前就已打好了腹稿,他丝毫没有迟疑地应道:“甘肃一省既然放开了捐监制度,像王望之流,为了能够尽快赚取更多的银子,他必然会设置出名目繁多的官职,以增加捐监的收入,这样一来,甘肃必然存在冗官的现象。在重惩之后,这一部分官位也应当裁撤掉。同时,排查各省官员的任命情况,若有冗官现象,且经查实没有贪腐情况的,也可以填补甘肃的缺。还有一部分留任京城的翰林,外放到甘肃历练也是可以的。往后数年间的科举选拔人数,也要依照甘肃的缺口进行调整。” 弘历看着青年不假思索的模样,自然明白他定为这番说辞准备了许久。皇帝没有再动怒,只是问道:“为什么是永?” 和一愣,随即应道:“皇上,守成之君难为,太平盛世的另一面必然流弊滋生,王望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贪官,十二阿哥虽然不够圆融,但却足够犀利,可以说是王望等人的克星。” 弘历闻言,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第八十一章 皇帝做的决定,出乎了满朝文武的预料。原想着会提高量刑的贪腐银子数额,却没想到皇帝一道圣旨,将斩监候的数额卡死在一千两。 甘肃一省原本气定神闲的官员们,顿时慌了手脚,求爷爷告nǎinǎi地想要求得通融,又听闻京师派了阿桂到地方。一时间,阿桂府上的拜帖如雪片般络绎不绝。 当刘墉将这样的情况告知和时,和缓缓地将那煮沸的茶水吹凉,笑道:“此番不仅甘肃,各地也应当消停不少。” 刘墉点点头:“和大人,我听闻此番圣上还yù派一皇子到那甘肃去,查明实情后将王望等人押解进京,可是真的?” 和端着茶碗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瞥了刘墉一眼:以刘墉的出身和资历,完全不需要如此低声下气地向自己打听这些消息。作为弘历颇为倚重的臣子,只要他自己端得稳,阿哥们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和望着刘墉探究的表情,心思微动:除非,是他自己动了结党的心思。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刘中堂,这去甘肃可是个苦差事,一路上车马劳顿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刘墉奇道:“得罪人?此话怎讲?” 和将一口茶含入口中,待那茶香在口中蔓延开来,方才隐秘道:“刘中堂,您想想,此番去甘肃,为的是什么?” 刘墉迟疑片刻,不甚确定地应道:“查贪?” 和笑道:“正是。” 见刘墉面露疑惑,和索xìng就挑明了说:“这阿哥到了甘肃,成千上万的官员眼睛就盯着他,查贪一事,若是草草了之,则不合圣意,若真的下狠劲儿查,且不说各省官员的心思,光是甘肃一地官员的手段,恐怕那养尊处优的阿哥就要吃上些亏。” 刘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汤,和说的这些,他倒是从来未想过。 “如此说来,这竟是件得罪人的差事。” 和对刘墉这话不予置评,任他自己寻思去了。 待刘墉走后,和看着那碗动也未动的茶汤,惋惜道:“可惜了,一碗好茶。” 朝堂上的局势风云万变,十二阿哥的折子应了皇上的意思,这一消息很快传得阖宫上下都知道。一些历来做惯墙头草的官员,也有些举棋不定。但转念一想到十二阿哥的额娘,便又熄了投诚的心思。 如今乌喇那拉氏当真成了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住所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冷宫。弘历仿佛将她忘却了一般,只是将她的金册金印收走了,留下时常哀声叹气的两名宫女伺候她。永又远在皇陵,对宫内乌喇那拉氏的处境根本顾及不上。所谓皇后,却过得连末等答应都不如。 就在这时,八阿哥称病去朝,成了打破平静的一颗石子。和听着刘全眉飞色舞地八卦着这件事时,只觉得哭笑不得。 就连和也不得不承认,刘墉的动作极快。和的原意只是想试一试刘墉投诚的对象,不想这么快,八阿哥便称病了。 弘历对八阿哥的病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休养,但这宫里一年到头,就像是被煞气缠上了一般,八阿哥病后不久,皇贵妃也病倒了。魏佳氏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好,也不知是cāo劳太过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协理了六宫一段时间,便卧病在床。顺理成章地,当和在养心殿看到十五阿哥自请侍疾的折子时,也只是玩味地挑了挑眉,没有太多的惊讶。 弘历盯着那折子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准了。原本说好要派往甘肃查案的皇子,转瞬间便剩下了十一阿哥永。如果身在皇陵的永也被算在内的话,也不过就是两位皇子而已。 十一阿哥永,和在脑海中使劲地回想有关他的讯息,然而能想起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史书记载,永酷爱舞文弄墨,在书画上的造诣不低,然而弘历却极不喜欢他身上的腐儒气质。加之他生母早逝,弘历素日里对儿子的关注也不多,因而父子关系十分冷淡。 许是生母早逝的缘故,永的xìng子孤傲冷僻,十分顽劣,且为人吝啬,怪癖不少。和心下感叹,也难怪弘历会那么稀罕十公主,如今想来,这阿哥格格之中,也只有她的xìng子,才最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能够给弘历的一腔父爱以回应。 弘历犹豫许久,一支御笔却始终没能落下去。 和回到府上时,却意外地看见刘全捧着个盒子,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看到和赶忙迎上来:“爷,方才成亲王府上来人了。” 和一顿,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了,他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刘全答道:“奴才也觉着奇怪,按说这成亲王素日里和爷也没什么往来,今日忽然送了个礼盒给爷,说是请爷到成亲王府一叙。奴才一时好奇,就将这盒子打开看了。”刘全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和的表情,见他没有动怒,方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奴才还当他赏的是什么宝贝,打开里头就是几包茶叶,就这茶质,咱们府上平日喝的比它强上百倍。”刘全撅着嘴,像是十分不满成亲王的赏。 和却蹙眉喝道:“告诉了你多少遍,隔墙有耳,你以为和府是密不透风的铁桶?谨言慎行我看你是永远都记不住。” 刘全急了,辩白道:“爷,真的不是小的势利眼,奴才跟在爷身边这么久,爷又是个爱茶懂茶的,奴才愚钝,可好歹也在旁边听了两耳朵,这茶连奴才都看得出来,绝对不是什么好茶,不信您看。”刘全说着,将那茶盒打开,和拈了两片茶叶,凑到鼻尖闻了闻,旋即皱起了眉头。 刘全见他皱眉,顿时喜上眉梢道:“爷,您瞧,奴才没骗您吧,奴才不为别的,就说一句,堂堂王爷,哪有拿这样的茶叶赏人的,这不是侮辱人么!” 和见刘全越说越起劲,怕他说出更多了不得的话来,及时制止道:“刘全,你要记住,这茶再差,也是主子赏的东西,就是今天成亲王赐我一个尿壶,我也得笑着接过来。” 刘全被训得蔫蔫的,低声应道:“是。” 和看他这样,也于心不忍,便放软了语气道:“不过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这茶确实连好茶也算不上。” 刘全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典型,和应合一句,他便全然忘了方才的伤疤,起劲儿地附和道:“就是,奴才这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坊间都说成亲王吝啬,瞧这赏的东西,可不吝啬到家了么。” 和心下烦乱,已经无暇再去制止刘全放肆的话语,他缓缓道:“不管他今日赏我的是什么,这王爷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停顿了片刻,和吩咐道:“刘全,备轿,去成亲王府。” 和一路寻思着,王府很快就到了。王府的管家将和领到正厅,便急匆匆地往膳房去了。和见他这般急切的模样,顿时奇道:“这离饭点还有许久,管家为何如此匆忙?” 那老管家苦了一张脸,叹息道:“大人,您有所不知,今日府里有匹马死了,王爷吩咐老奴,将那马的ròu给烹成膳食,奴才这不赶着去烹马ròu么。” 饶是和比寻常人淡定,听到这样荒诞的事,也不由地瞪大了眼睛,问道:“难不成这马ròu特别美味,王爷喜欢吃?” 管家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哪能啊,大人您是不知道,咱们王爷哪儿都好,就是将那银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王爷这是舍不得那匹马,觉得那样扔了可惜了,变作ròu食吃进肚里,还能顶几天饿。这不,王府接下来的几天饭食,便全是那马ròu了。” 和看着老管家一边摇头,一边匆匆离去的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9 章 ,一时失语。成亲王府的客厅,倒是十分风雅,墙上挂的都是永自己所作的字画。 和左右无事,便一幅幅地看了过去。忽然,他在一幅字前停住了,永挟了福晋出来时,看到的便是专注盯着那幅字的和。 和听到响动,也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就将他吓了一跳,永贵为皇子,身上竟然穿着与管家一般的麻布粗衣,而站在他身边的嫡福晋,也是荆钗布裙,朴素地让身穿官服的和都汗颜。 在和呆愣的时间里,永的福晋已经极为熟悉地为和倒了茶,和赶忙接过来,却是更加如坐针毡。 永也看出了他的惊讶,浑不在意地解释道:“这府里的下人都被我遣走了,省得每日还要打赏,爷我自己的银子都不够花,哪有闲钱打赏他们啊。” 和闻言,蓦地就想起永今日赏自己的那盒茶,也不晓得这位爷在心里吐槽了自己多久。和僵笑道:“奴才愚钝,不知十一阿哥今日召奴才前来,所谓何事?” 永见他说起正事,也来了兴致,搓着手道:“和大人啊,你也瞧见了,我呢,除了福晋,算得上是孑然一身吧。可是我这刚出宫建府没多久,这花销巨大,内务府拨的银子也不剩多少了,虽说我这王府里的下人也都遣走了许多,可到底是不够花。”见和听得专注,永便道:“我也不怕和你说些体己话,本王的母妃走得早,旁的阿哥都有母妃接济着些,可我什么都没有。” 和盯着永,沉声道:“王爷,有话就直说吧,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 “好!”永一拍掌笑道:“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 “原本我不该向你开这个口,我也知道,内务府的银库也不宽裕,和大人也很难做,只是这日子总是要过的,我也不瞒你,我有匹马得了瘟病死掉了,嘿,好家伙,我一点都不难过,这满满的一顿ròu就来了啊,这一匹马,足够府里吃好几天啦。” 和这回弄明白了,感情永是向他借银子来了。和默不作声地瞧着永,永的眉眼酷似他的母妃,长得十分柔和清秀,乍一看上去,分明是个翩翩少年。 可在和沉默着思索的这段时间里,永也没有闲着,他忙着和身旁的福晋亲昵,当着和的面儿就搂抱到了一起。 要是寻常人,可能就被冒犯了,然而和却轻声笑起来。他这一笑,让永愣住了,奇怪道:“你笑什么?” 和温声道:“我只是很难想象,能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写得那么好的人,会如坊间传言地那般吝啬。” 永的动作顿住了,他轻轻推开坐在他腿上的福晋,正色道:“和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笑道:“成亲王,俗话说字如其人,在奴才看来,您的字十分从容大度,绝不是吝啬小气的人。” 永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和会这么说,正失语间,忽然听到和道:“您要是不想去甘肃,大可直接和皇上说,又何必变着法儿让奴才厌恶您,继而在皇上面前说您的不是呢?” 永浑身一僵,他愕然地瞧着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僵持了半晌,永紧绷的腰背终于松了下来,就像泄了口气般,永拍了拍福晋的手,示意她先行离去。 他坐得端正了些,语气也不复方才的轻佻浪dàng:“都说和大人有颗玲珑心,本王今日算是见识了。和大人也看见了,本王没有旁的爱好,就喜欢闲暇时写几幅字,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去甘肃是什么个情境,皇阿玛挑谁都可以,可这差事就是别落到我头上。” 见和不说话,永也有些烦躁:“你们这些朝臣,天天想着投靠这个阿哥,倚仗那个王爷,今天爷就明确告诉你,爷没有那样的心思,谁愿天天为那位置争个你死我活,谁便去争,爷不奉陪。” 如果不是和如今的身份所限,他恐怕会当场鼓起掌来。永是当真想得通透。 和轻笑道:“奴才方才说过了,王爷有话大可直说,像如今这般直入主题,不就很好么。” 永本来觉得有些落了面子,可如今听了和温和的话语,没有半丝嘲讽的语气,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 他冲里间喊道:“雅儿,将本王珍藏的茶取来,本王今日算是遇到个通透人儿了。” ☆、第八十二章 从成亲王府出来,和坐在轿中,将思绪前后理了一遍。 直至今日,他才体会到“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的大智慧。皇子当中,有对上位十分渴盼的,自然也就有对上位不屑一顾的。 当和坐在书房中时,提笔写下的就是“十二阿哥”四个字。他想起那张稚嫩中时常绷出严肃表情的脸,心下不免为永捏了把汗。 甘肃是块硬骨头,虽说王望已经调任浙江巡抚,但甘肃的根基尚在,继任甘肃布政使的王廷赞,也不是什么善茬。 三日后,当和走进养心殿时,看到的就是在桌案前反复踱步的弘历。见和进来,弘历也只是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和心知必定因为奏折之事,当即便跪下道:“和叩见皇上。” 青年用这种方式打破沉默,弘历也不好再作闷葫芦,见青年着实跪在了地上,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平身。” 待和站起身,弘历递给他一份文折:“这就是你的谏言?” 和就着弘历的手瞄了一眼,颔首道:“是。” “永不好么,才华横溢,文采出众,怎的偏生要选永?” 和从容道:“这个问题,皇上的心里不也有答案了么?成亲王的确有文辞之功,却无治国之才,皇上心里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被人撞破了心思的帝王,面上的神色有些许缓和。他盯着和折子上“十二阿哥”四个字,那字迹就像是弘历自己写的。 弘历长叹一声,扶额道:“拟旨,着十二阿哥永、阿桂即刻动身前往甘肃,不得延误事宜。” 永收到旨意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在皇阿玛跟前,终于不再是那个被视若无睹的透明人。 当他做出身赴皇陵的决定时,的的确确是存了逃避的心思的。他想要逃开宫廷之中的冷锋暗箭,想要逃开那假惺惺的兄友弟恭,也想陪伴皇祖母更久一些。可当他每日每夜躺在此处狭窄冷硬的床上,被冷寂吞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本就不属于这里,可以求得片刻的宁静,却不能就此躲一辈子。深宫之中,还有对他翘首以盼的母后。虽然坊间日日夜夜流传着乌喇娜拉氏将近癫狂的消息,可永知道,无论生母忘却了什么,却一定会记得他。 永看向一旁替他收拾着细软的十格格,心中猛地一颤:是真的要离开了啊。 十格格将装有衣物的包裹递给他,冲永笑道:“十二哥,一路保重。” 阿桂和一应官兵都在外候着,永冲十格格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踏上了前往甘肃的路途。 阿桂本就是行军之人,原还想着给永雇辆马车,不想一路上,他以为身子金贵的十二阿哥,却没有喊过苦累。这份毅力和耐力,倒真的让阿桂有些刮目相看。 阿桂用马鞭朝前指了指,朗声道:“十二阿哥,这前头就是榆林府,不日就可到达甘肃境内了。”为了能够尽快赶到甘肃,一行人快马加鞭也已经走了将近八日有余,饶是阿桂这样久经沙场的悍将,都有些乏了。 下属的官差给永递去水囊,阿桂眼尖,看出那是兵士们用过的物件,怕永嫌它腌,忙喝道:“糊涂东西,十二阿哥怎么能与你等共饮一壶,还不快去寻个干净的水囊来。” 阿桂原是担心永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得罪了官差,因此有此一说,不料永却若无其事地接过水囊,拔了塞子就往嘴里灌,那豪迈的举措引得官差们纷纷叫好。 阿桂怔怔地瞧着永的举动,心下剧颤。清代自入关以来,马背上的功夫也随着满洲贵族的定居而退化。如果说先辈们的天下确实是一刀一qiāng拼出来的,那么如今的继任者,虽然贵为旗主与统领,真正能够领兵的并没有多少个,能够与官差兵士同吃同住的就更加稀少了。 可永今日的举动,却让他瞧见了不一样的可能。从前阿桂也曾听到传闻,说永xìng子冷傲孤僻,不近人情。可如今瞧着,除了xìng子冷了些,倒也十分好相处。 永并不知道阿桂心中对他的印象已然悄悄改观,一行人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兰州府。陕甘总督勒尔谨与甘肃布政使王廷赞率一众地方官前来接驾。 阿桂惊讶地发现,原本面色凝重的十二阿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甚至笑着将勒尔谨搀起来,对一众官员所提出的接风洗尘的建议,也并不推拒。 他的此番转变,让阿桂的心腹副将也颇为疑惑:“将军,这十二阿哥是怎么回事,明明一路上都是严肃的表情,怎么一到甘肃,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对永的转变,阿桂也不敢妄下断言,他看着前头与勒尔谨和王廷赞相谈甚欢的永,低声吩咐道:“静观其变,你吩咐下去,谁胆敢乱嚼舌根子,严刑处置。” 阿桂从没想到,这个外表看起来颇为冷漠的阿哥,笼络起人心来还真有一套。不过半天时间,勒尔谨和王廷赞,甚至连兰州知府等人,在永面前都不复初见时的紧张。 接风宴很快就办起来了,勒尔谨等人坐在永的下首,都觉得颇为荣幸。素日里地方官的日子也没什么盼头,天高皇帝远,平日里不要说是皇帝了,就是京城过来的官员也很难见到。这回能够和永同席用膳,可以成为日后炫耀的谈资了。 高兴得过了头的地方官员们,完全忘却了十二阿哥到甘肃来的缘由,和那些煞费苦心准备的说辞。 勒尔谨在席上朝王廷赞使了个眼色,王廷赞便识相地端起酒杯,朝永敬道:“十二阿哥乃人中龙凤,此番到甘肃,卑职筹备不周,卑职在此给阿哥赔罪了。” 永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端起酒杯,只是道:“这甘肃啊,是久旱无雨,可这江浙一带,却是雨水繁多。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上打算重修钱塘江的河堤。这修河堤,就得要银子,可眼见着东巡花费良多,就是国库里还有存银,也不能总花啊。” 十二阿哥的一番话,让勒尔谨等人都愣住了,勒尔谨讪讪地放下酒杯,就又听永道:“说实在的,钱塘河堤,那是真真重要的事。”永指着下首的王廷赞道:“你说,这河堤该不该修?” 阿哥的话问到眼前,王廷赞又哪敢说不,只得擦着汗赔笑道:“该,当然该!”永明明滴酒未沾,可语气中却总像带了一丝醉意,他颔首道:“说得好,我也认为该!所以啊,我也想尽一份力啊,可我一个还未出宫建府的阿哥,哪来的银子啊?”永说到气头上,竟然真的灌了一口酒。 永此话一出,下首可就热闹了,副将凑到阿桂耳边轻声道:“将军,这皇上什么时候让重修河堤了?” 阿桂素来豪迈,饮酒都用的大碗,如今换成了那小杯,一口下去还未尝出味儿来便没有了,颇有些不过瘾。他砸吧着嘴,佯怒道:“你个榆木疙瘩,还没瞧出来这是十二阿哥的计策,探探他们的底。” 副将这才恍然大悟,再仔细瞧勒尔谨时,就见他与王廷赞对视了一眼,唇角不约而同地露出些隐秘的笑意来:感情这十二阿哥是问他们要银子来了,可这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便不叫问题。 如果不是顾忌着在场的人,勒尔谨恐怕会当场笑出声,枉费王望还担心了半天,隔着数省给他传信,让他务必小心应对。可眼下,竟连阿哥也问他要银子,要是能将这捐监私吞了的银子给十二阿哥送去,那岂不是从此高枕无忧。 他看着王廷赞,不出所料地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兴奋之色,当即开始找各种由头给永灌酒。这一回,永就像敞开了心怀似的,被劝了几杯,很快就流露出了醉意。 勒尔谨在伺候好永的同时,当然也不会忘了大名鼎鼎的桂中堂。比起永,讨好阿桂绝对的百利而无一弊的,毕竟十二阿哥并不见得一定能登大宝,但阿桂却是实打实的老臣了。 报着这样的心思,阿桂当然也没少被灌酒,然而桂中堂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他一面喝着,一双眼睛却密切关注着十二阿哥的动向。只听“叮”的一声,十二阿哥手里的酒杯落在了地上,变成了细碎的瓷片。然而杯子的主人却像是全然没有察觉,他瞪着一双迷离的眼睛,四下里去找杯子,嘴里还不住地喃喃道:“杯子呢,我的杯子呢?” 阿桂看准时机,“腾”地一声从位子上站起来,走上前去搀住摇摇yù坠的永,朗声道:“十二阿哥醉了,待我先将他送回房。” 勒尔谨原意想要多留永一段时间,然而看着阿桂像门神一般守着永,便又失了说话的勇气,只得妥协道:“卑职看着十二阿哥也是醉了,桂中堂当真是劳苦功高……”阿桂最不爱听这种奉承话,也不待勒尔谨说完,就搀着永大步离去了。 永软趴趴地挂在阿桂身上,待走到屋外,感受到风吹拂在脸上的触感,才低低地笑出声,说话间,一股酒气铺面而来:“等着吧,桂中堂要不要和我打个赌,这勒尔谨和王廷赞会送我多少银子?” 阿桂绷着脸不说话,他看着永喝得通红的脸,心下一阵阵发凉。永的酒量绝对算不上好,他这是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探甘肃诸官的底,就连阿桂也被他算计在内,不得不陪他演完这一场戏。 阿桂低声斥责了一句:“简直胡闹。” 迎着夜里的凉风,他听见永轻笑出声。 阿桂将永送到房中,正准备离去,却见永懒懒地趴在桌上,拖长了调子道:“桂中堂,您不替我将那榻上的麻烦解决了再走?” 阿桂一怔,经永这么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0 章 说,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去掀那床幔。 里头赫然躺着一个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女子,阿桂不用想也知道,那被子下头,定然是少女美丽的*。 阿桂无法,只能将那帐子扯成布条状,将那少女连人带被捆了,安置在床边上。待他忙完这一切,床榻也已经凌乱地没法看了,永却并不在意,只是恢复了一张冷脸,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险些将那女子吓哭。永擦了擦手,冷然道:“你要是胆敢发出一丝声音,我就将你的嘴堵上,你也知道,要是我将你从这个门扔出去,你今后的命运会如何。” 见那少女被吓得连眼眶里的眼泪都憋了回去,永又放缓了语气道:“不过你放心,若是你乖乖地呆着,不搅了我们的事情,待事情办完了,这位大人自会将你安顿好的。”永说着,指了指阿桂。 那女子得了保证,又怯生生地打量着两人,见两人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便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永和阿桂就这样,一个坐在凳上,一个坐在榻上,静默地等待着。 不多时,门外竟真的响起了敲门声,门外有侍从轻声道:“十二阿哥,十二阿哥。” 门内的永状似被人搅了清梦般怒道:“做什么嚷嚷?” 那侍从应道:“勒大人与王大人吩咐小的,给阿哥送参子来了,说是十二阿哥您今日多饮了些,须得泡些参茶缓缓。” 永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嘟囔,吩咐道:“东西搁桌上,你退下吧。” 那侍从应了一声,推门的一刻却忽然愣住了。十二阿哥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正好好地坐在桌旁。那侍从反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想要大叫起来,阿桂适时地从一旁走出来,抬手对准了那侍从的后脑就是一下,那侍从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昏过去了。 永用手掂了掂桌上的盒子,递给阿桂道:“你瞧瞧。” 阿桂当着永的面打开盒子,当他看清盒子里的内容时,不由地愣住了。那盒子里哪里是什么参子,分明就是整整齐齐的银票。 永却并不惊讶,他嗤笑了一声:“给的还真不少,你点点数,别算错了。” 便是阿桂官居高位,也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现钱银票,他颤颤巍巍地点着那银票,竟有整整五十万两之多。仿佛是为了应和他们此刻的心情,外头竟然下起雨来。 雨水砸在屋檐上的声音让阿桂浑身一颤。他手上一松,银票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永弯下腰,一张张地将那银票拾起来:“久旱无雨?那现在天上下的是什么?你信不信,若是明日去问勒尔谨,他便会满口胡言道,是因为我到了甘肃境内,才带来了福气,上天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甘肃下了一场雨?” 阿桂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猛地一拍桌子,手劲之大险些把永吓一跳:“简直是目无王法!” 永依旧端着张冷脸给阿桂倒了茶:“五十万两,你以为他们是真的慷慨大方,不过是想将我拖下水罢了,这一出手就是五十万两,你说他们揣了多少进自己的腰包里?” 阿桂望着一片狼藉的屋子,目光扫过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点的少女,怒不可遏道:“这样的蝗虫败类,就应该将他们都杀光,方能解百姓心头之恨!”话音刚落,就见那少女浑身一颤。 ☆、第八十三章 永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他朝阿桂的方向看了一眼:“桂中堂,你可把人吓着了。” 阿桂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冲永道:“这五十万两银票,可是实实在在的罪证啊,可要让我今夜就领人将这总督府围了,给他来个一网打尽?” 永却摆了摆手,就着月色倒了杯茶,缓缓地喝了:“急什么,既然是些跳梁小丑,就让他们多跳跳好了。” 阿桂如今对永的手段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当即迟疑道:“十二阿哥这是要?” 永猛地将那装着银票的盒子合上了,神情越发严肃起来:“只要有这五十万两在手,勒尔谨和王廷赞等人的罪责是跑不了的,可我就不信,这甘肃通省,真的连一个清白些的官员也没有!” 阿桂一怔,他有些不明白永的话:“十二阿哥这是何意?” 永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双目微敛,像是睡着了一般。当阿桂以为他不会再应答时,忽然听永轻声道:“阿桂,你跟在皇阿玛身边这么多年,甘肃这件案子,皇阿玛是什么态度,你不会不清楚,想必我临行前,皇阿玛也有话嘱咐你吧。” 阿桂闻言,脸色骤变,他颤声道:“老奴不明白十二阿哥的意思。” 永见他装傻,也不揭穿,只是笑道:“阿桂,如果甘肃通省都是贪官,我见一个拿一个,见两个拿一双,统统都处置了,你让天下的百姓怎么想?” 这一回,阿桂像是哑巴了一般,反常地没有答话,倒是被捆在地上的姑娘,眨巴着眼睛听得认真。 永像是料到了阿桂不会回答,他自顾自地道:“百姓可不会明白官场里的腌事,他们只会记得,皇阿玛的天下,出了那么多的贪官。” 如果不是隐匿在了夜色中,永就会发现,阿桂此刻脸色苍白,额际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冷汗。 永仿佛并不需要旁人应和什么,又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在我来甘肃之前,曾有人告诉我‘从重'二字,但无论惩处有多重,总该有个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你临行前,皇阿玛也曾嘱咐过你吧。” 这番话说完,阿桂觉得自己挺得笔直的腰杆,就快要撑不住了。他听见永若无其事地问道:“皇阿玛是怎么说的,也说给我听听。” 阿桂擦了擦额上的汗,臀部已经不敢再粘着凳子,他跪下道:“皇上,嘱咐老奴,十二阿哥年少气盛,若是执意要将通省贪赃官员处置了,要老奴从中周旋调停,以免局面失控。” 弘历会这般嘱咐阿桂,永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但当他真正听到这些话时,心中仍不免五味杂陈。 他收敛了凌厉的语气,亲自上前将阿桂搀起来:“阿桂,今日我也不瞒着你,这贪官污吏,我是一定要处置的,宁可错杀也决不姑息。”少年的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芒,让阿桂一时怔住了。 永却没有给他多少怔愣的时间,他话锋一转:“只不过,我们可以寻了旁的由头将百姓的注意力转移。” 阿桂不解地瞧着永,并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旁的由头是指?” 永望着窗桓处透进来的亮色,温声道:“就像我方才说的,偌大一个甘肃,难不成还找不出一个身家清白些的官,若是寻到这样的官员,我就奏请皇阿玛大力擢拔他,就像那一坛污泥中的莲花,寻常人看上去,都会一眼看到出挑的,自然也就忘了,它的底下,是一群烂到根子里的人。” 阿桂震惊地看着永,他第一次感觉到,在深宫里长大的孩子,委实太过可怕,听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阿桂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静默的因子在空气中蔓延,阿桂不答话,一旁被捆着的少女却忽然说话了,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她轻声道:“两位爷。” 永和阿桂同时看向她,阿桂懊恼自己太过大意,竟然忘了还有女子在房中,永却明白,这女子定然不同她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怯懦,她的嘴可没有被堵上,听了那么多关键的话,却能一直忍到现在才开口,定然也不是个心思浅的。 永不着痕迹地挪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方才用过的杯子,心里默数着她会开口的时间,果不其然,数到三的时候那女子开口了:“旁的话小女子也听不懂,但有一条,敢问两位爷是想要寻清官么?” 阿桂听了这话,眼睛一亮,不由地放柔了语气道:“是这么个意思。” 那女子听了阿桂的话,目光却一直盯着永,直到永终于将视线从那杯子上挪开,方才继续道:“我原是福宁大人府上的丫头,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一日王大人来到府上,那日轮值,我在近前伺候着,却听见王大人说,要给福宁大人下发养廉银子,好家伙,那红布一掀开,全是清一色雪花银,要不是亲眼所见,奴婢是绝对不敢相信的。” 阿桂急切地想知道后文,当即问道:“然后呢?” 那女子顿了顿,见永没有出声阻止,方才继续道:“我家大人虽然不是清流名士,可却是个清官,我曾听他亲口说,甘肃本不富裕,在这样的地方当父母官,就要对的住自己的良心,要考虑百姓的生计。” 阿桂闻言颔首道:“这话说得在理。” 那姑娘却嗤笑了一声:“话是在理没错,可人家王大人,并不觉得这话在理。”那姑娘说起这话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福宁大人本不想收这些银子,也婉拒了好几次,但王大人却执意要大人将银子收下,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福宁大人无法,只得将那银子收下,像往年那样,银子攒着不用,就盼着哪天从京城下来个青天大老爷,能将这快捅穿的天补补。” 阿桂蹙眉道:“如此说来,那福宁倒真是个有良心的。” 永却盯着那女子的身影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与那王大人,可有过节?” 那女子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顿了顿,凄声道:“爷,您瞧我现在的处境,您还不明白么?当日我在王大人跟前伺候,不想却被他瞧上了,硬是要将我带到他府上,福宁大人也没法子,只好将我送给王大人,可奴婢这心里,还是念着旧主的。” 永转头冲阿桂道:“如果我没记错,福宁现如今在甘肃按察使任上?” 阿桂颔首道:“是的,王望擢任浙江巡抚时,他也因功被擢拔了,如今就是按察使。” 永的闭目养神道:“正三品,名头倒是足够响亮了,就是不知道实际如何。” 此话一出,那丫头就急了,连忙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也是如今处境艰难,兼之替福宁大人惋惜,方才又听两位爷谈起清官,才有感而发。” 这一回,永没忍住笑出了声:“或许你替福宁惋惜是真,可要说在勒尔谨府上过得艰难,我看却未必。” 阿桂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惊诧道:“什么?她是勒尔谨府上的人?” 永被阿桂的问话逗笑了,他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在抓心挠肝的阿桂面前喝完,才笑道:“不然你以为呢?” 阿桂吞吐道:“她,她难道不是王廷赞府上的丫头?方才她不是说,是王大人将她……” 话才说了一半,阿桂就猛地顿住了。他听见永道:“桂中堂,你可别忘了,甘肃可不止一位王大人。”说话间,他顿了顿,旋即又笑道:“这话也不对,应该说,此王非彼王。” 阿桂这回反应过来了,他难以置信道:“您指的是,王望?” 永却并没有为阿桂解惑的兴趣,他指了指少女:“你问她?” 阿桂对女子这种故意混淆视听的行为十分不满,他喝道:“你自己说,王大人到底指的是谁?” 这一回那女子却没了方才的胆识,她开始啜泣起来,阿桂一看她的眼泪,当即就手足无措了。 永本想在一旁看戏,如今却是失笑道:“桂中堂啊桂中堂,你这直肠子的xìng格,当真让我大开眼界,她完全就拿捏住了你的软处,知道掉点泪珠子就能在你面前蒙混过去。”阿桂被永噎得无话反驳,许多人都知道,桂中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睛都不眨一下,却唯独怕女子哭,一间女子掉眼泪,他便没了法子。 永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放,不大的声响却让那女子颤了一下,永收敛起了玩笑的神色,沉声道:“只可惜,你今日碰见了我,我可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 永又等了片刻,见那女子还是不开口,永便道:“既然你不说,那我问,你答。” “你替王望办事多久了?”阿桂听着永的问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女子,生怕错过一个细节。然而那女子却像是没听到问话一般,只是不住地啜泣着。 永点点头:“那我们换个问题,要是今日,我将你放回去,你打算如何向勒尔谨汇报?” 阿桂听得一头雾水,他不待那姑娘有反应,便开口截住了永的话:“等等,十二阿哥,您且等一等,您这一会儿说的王望,一会儿说的勒尔谨,那她到底是谁的人啊?” 永缓缓道:“桂中堂,这话没错呀,她既替王望办事,也替勒尔谨办事,至于你说的,她到底是谁的人,那得看她心里是如何想的了。” 可惜此刻没有光,否则阿桂就能看见,姑娘煞白的脸色和那紧抓着衣裳,却还是禁不住发抖的手。 阿桂就是再迟钝,此时也知道事情不简单了,他郑重地冲永行礼道:“老奴愚钝,还请十二阿哥明示。” 永本就没有拿架子的意思,他只是有些乏了,黑夜中,他的声音温柔而舒缓,然而说出来的内容,却让女子的心一点点地沉到了谷底。 “我记得,她方才说的是,王大人去到福宁府上,将她带走了,并且还是在她在场,看到了这位王大人,给福宁送雪花银的情况下,桂中堂,你试想一下,如果你是王廷赞,当着这女子的面儿,逼着福宁收银子,今夜,你还会派她来伺候我么?” 阿桂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您是说,把柄?” 永颔首道:“没错,她知道的事情,可是实打实的把柄,若是今夜她成了我的人,女子又向来心软,保不齐就将事情冲我和盘托出了。王廷赞不是傻子,如此大的把柄,他又怎么会轻易jiāo到我的手中。” 阿桂心中困惑的结被解开了一个,他应和道:“的确如此。” 永饮了口茶:“除非,王廷赞并不知道此事,那么也就间接证明了,当日将她从福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1 章 府上领走的人,并不是王廷赞。” 阿桂问道:“那勒尔谨又是怎么一回事?” 永看了那女子一眼,事到如今,也就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他从容道:“能够将她从福宁府上领走的王大人,必定是福宁的上级,除了王廷赞,按照品级来看,也就剩下王望一人了。王望擢升浙江巡抚,按理说家眷仆从应当全部跟着走,然而她却留了下来。为什么?” 阿桂困惑地摇了摇头,永简直要被阿桂的木讷劲儿气笑了:“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被赶出了王望的府邸,可若是这样,她今日又怎么会被送到我房中呢?所以,就只剩下了第二种可能,王望将她转送给了其他人。” 阿桂只觉得脑内灵光一闪,瞬间所有困惑都得到了解释:“您的意思是,她被送给了时任甘肃巡抚,如今的陕甘总督勒尔谨。” 永笑道:“桂中堂终于想明白了。” 阿桂从没有想过,一个女子的身份,竟能牵扯到这么多的弯弯道道,光是听永这样的说,他的后背就已经汗湿了。 “可是老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您说,她同时在为王望和勒尔谨办事?” “阿桂,她不一定知道我是谁,勒尔谨可清楚的很,可他最终却选定了,将这个女子送到我的床上,你当真以为,她就只是长得好点,或是床上手段了得这么简单?” 永直白的话语将阿桂一噎:“换作你是勒尔谨,什么样的女子,你才敢往阿哥的床上送?”永见阿桂半晌不答话,也知道这直肠子的人,从来就没动过这些歪心思,让他回答当真是为难他了。 永索xìng就替他说了:“这第一条,就是要身家清白,若是送个残花败柳过来,万一被阿哥发现迁怒,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第二条,就是此人必然是自己的心腹,甚至还要负责留在我身边,给勒大人通风报信,打探消息。” 阿桂听着这字字句句,只觉得脑子都不够用了。永却并没有给他休息的时间,紧接着道:“一个女子,被领回府中那么久,却始终是清白之身,又能成为高官的心腹,这样的女子,必然是智囊一类的人物。” ☆、第八十四章 永一句话,让阿桂再一次愣住了:“智囊?您是说,这女子不是寻常的婢女?” 永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女子,嗤笑道:“只怕就连王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养来监视勒尔谨的人,已经成了勒尔谨的心腹,并且已经被送到了我的身边。” 阿桂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发冷,可他不算灵光的脑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如此,那为何她还要将福宁的事告诉您?” 永缓缓地走到那女子身边,俯下身子凑近了瞧她的脸,因为凑得近的缘故,那女子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冰冷的表情,当即吓得一个瑟缩,闭上了眼睛。 怎料再听到永的声音,却并不是从跟前传来,少女再次睁开眼睛时,就见永不知何时踱步到了远处,毫不留情地道:“如果她方才所言是实话,那么也许是顾念着旧主的恩情,既然勒尔谨能够将她当做棋子安chā在我的身边,那么我的身份必然是连勒尔谨这个总督也要讨好的,在我们跟前说出福宁的事,或许就能让旧主免受牵连。” 事到如今,那姑娘的脸色,已经如同一团死灰,她怔怔地瞧着虚空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或许,她只是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如果我明日能留下她,那自然是最好的,她从此便会以侍妾的身份进入王府,一朝飞上枝头,说句难听的,攀上了王爷的高枝,她的那些旧主,哪里还能入得了她的眼?” 阿桂从初时的静静听着,到后来烦躁地踱着步子,他十分不能理解,为何一件原本看似简单的事情,经由永分析,就变得如此复杂。 “说起来,她当真是个聪明的,方才你将她绑起来,她便已经明白,今日我不会再碰她,又见五十万两的罪证在我手上,便知道大势已去,既然我铁了心要收拾勒尔谨等人,她自然也要找下一个靠山。” 阿桂听完这一段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那不住颤抖的女子,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复杂的情绪,恼恨中夹杂着一丝怜悯,明明如此聪慧,却像一株浮萍,飘零无依。 他突然大步地推开门,毫无征兆地走了出去,留下永与那女子面面相觑。不多时,阿桂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侍从衣衫,上前给那女子解了绑,将衣裳递给她:“先穿上吧。” 姑娘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一脸。 永有些诧异地看了阿桂一眼,也识相地背转身去,直到那姑娘轻声道:“可以了。”两个男人才转过身,女子换上了衣裳,总算从狼狈的窘境中解脱出来,不合身的衣裳显得有些肥大,夜色中却不显笨拙,反倒透出一种别样的灵动。 那女子忽然跪倒在永跟前,颤声道:“爷,纵使我瞒了您许多事,可福宁大人的确是个清廉的好官,只是在甘肃这个大染缸里,他也身不由己。” 阿桂心下动容,永却没有特别的情绪,他冷淡地应道:“实情究竟如何,明日一早你领着我与桂中堂,到福宁府上一看便知。”说完,他也不去看女子的表情,只是挥了挥手:“爷乏了,阿桂,你既然给她松了绑,便看好她,要是明日她逃了,我便唯你是问。” 永躺在那没有床幔的榻上睡了,阿桂与那女子尴尬地相视一笑。永嫌弃方才给女子裹着身子的被子上沾染了脂粉气,遂将被子撂在一旁。阿桂将被子拾起来,待那女子趴在桌上睡着了,才轻轻地给她盖上。 又解下了自己的外衫,小心地盖在永身上。直肠子的桂中堂,带着一颗饱受摧残的心和隐约的倦意,像一尊门神般,站在了房门之外。 次日清晨,那女子醒来时,就看见了披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她睁开朦胧的眼睛,见阿桂倚门站着,女子刚想说话,就见阿桂冲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即指了指床榻上依旧睡着的永。 那女子冲阿桂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自顾自地理着有些凌乱的发鬓,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永也渐渐地转醒。那女子见他醒来,刚yù上前替永理一理衣衫,就被永抬手止住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阿桂眼底的黑印,沉声道:“走吧。”因着女子穿着侍从的衣衫,也没施粉黛,一路上并没有被人认出来,加之她走在阿桂和永身边,也没有人敢拦他们。 待三人顺利出府,女子便领着两人来到按察使府,开门的老管家看着气度不凡却十分面生的两人,刚想开口,就见一旁侍女打扮的女子道:“曹伯,是我,我是鸢鸢。” 曹伯吓了一跳,瞪着那双老花眼儿看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鸢鸢姑娘,你怎么?”说着,便打开了一侧的门,将三人让进府中。 永一路过来,都在观察着福宁府邸的四周,见他的宅子并不起眼,旁近也没有什么高门大户,要不是鸢鸢领着他们来到此处,光凭ròu眼根本想不到这是按察使的宅邸。 曹伯听鸢鸢称他们二人作贵人,又见二人通身流露出的贵气,便也不敢怠慢,请二人在前厅稍候片刻,领着鸢鸢去见福宁。 不多时,福宁便匆匆地赶到正厅,他不认得永,却是见过阿桂的,又听鸢鸢说,十二阿哥到了府上,当即就猜出了阿桂身边男子的身份。 福宁虽官至正三品,可到底是个地方官,平日里别说阿哥了,就是京官的面儿也很少能见着。他呆愣了片刻,直到听到阿桂的提点:“还不快给十二阿哥行礼!”才慌张地跪下道:“奴才福宁参见十二阿哥。” 永在福宁面前,仍旧是那份冷冷淡淡的样子,纵然福宁有拉近距离的心,却也被永的神情吓退了。 这一回,还是永先开口道:“我听闻,当年王望给你的十万雪花银,你至今分文未动地存着?” 福宁一怔,似是没料到永会如此直白,他惊疑地瞧着身侧的鸢鸢,又见女子朝他使眼色,当即会过意来,哑声道:“十二阿哥明鉴,王大人的确给过卑职十万养廉银,这些年统共耗去了一万两,余下的卑职都存着,分文未动。” 永蹙眉道:“甘肃的捐监从来没有废止过,你这正三品的按察使,王廷赞等人肯定也没少给你银子吧,王望调任浙江的这两年,你又得了多少?” 福宁这下算是明白了,十二阿哥是来跟自己算总账的,他苦着一张脸,磕头道:“请阿哥随卑职前去府中库房查看。” 永与阿桂对视了一眼,便跟随着福宁前往库房。福宁的宅子并不大,府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景致。可当福宁推开库房的门时,里头却别有洞天,福宁驾轻就熟地将永与阿桂领到库房中,阿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地方三品官,家中的库房摞满了白银,还有一眼数不尽的玛瑙珠串,玳瑁宝石。 永只觉得昏暗的库房中,那些个银子珠宝,晃得他两眼生疼,福宁诚惶诚恐地跟在他的身后,生怕这位主子爷一个生气将他就地□□了。 永拾起一锭银子看了看,忽然问道:“福宁,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镶蓝旗包衣出身?” 福宁诚惶诚恐道:“是。” 永猛地指着阿桂道:“阿桂,正蓝旗贵族出身,大学士阿克敦之子,你说说,你府上可有那么多银子?” 阿桂明白,十二阿哥是真的动怒了,他垂首道:“老奴惶恐,府中库房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存银。” 永点点头,冷笑道:“好一个地方父母官,好一个穷甘肃,好一个捐监冒赈,福宁,你还不老实jiāo代!” 福宁受不住永层层的盘问,便将甘肃一地捐监的内情和盘托出:“十二阿哥,您从小长在京城,可能不清楚,这甘肃和江浙那些富地流油的省份真的没法比,就算同样是总督和巡抚,也是有差别的,勒尔谨与王望等人,瞧着别的省份的大员,有许多敛财的营生,便想着在陕甘地区也想一条财路,这一来二去就动了捐监的歪心思。他们先是上奏了朝廷,说甘肃连年无雨,百姓地里头的庄稼全都死光了,需要银子来赈济灾民,可要得银子,就得让富商大贾们掏腰包,那些个商贾,也就是想掏钱买个缺,这样的捐监,还是皇上首肯了才实行的。” 听到这里,阿桂便疑惑道:“这么说,这捐监的本意还是好的?” 福宁苦笑道:“要真是拿了富商大贾的钱去赈济灾民,倒也是好的,只可惜,这事儿从头到尾,不过是勒尔谨等人想出来的一条发财计策而已,卑职记得,就在十二阿哥的接风宴那晚,不还下过一场雨么,什么久旱无雨,什么颗粒无收,统统都是假的,他们捐监得来的银子,全都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有半分是花在百姓身上的,您别看王望给了卑职十万,这还不过就是个零头,勒大人自己,至少也得了这个数。”福宁比了个“三”的手势。 阿桂吃惊道:“三十万?”怎料福宁却摇了摇头,这一回,连阿桂的结巴了:“不会是三百万吧?”福宁这才点点头。 “他们不仅自己将钱揣进腰包,还连带着下面的府县也要遵照执行,甘肃境内的百余县,小到县官都得过那“养廉银”,说是养廉银,那银子什么来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人啊,哪有不爱钱的,勒尔谨和王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 见永陷入了沉思,福宁也没了方才的拘谨,他叹息道:“卑职是个俗人,心知勒尔谨和王望等人是封疆大吏,这银子啊,我是不想收也得收,就算你拒绝了,他们也总有法子让你收下,卑职还听闻,在下面的县,有人的祖宅被强拆,而后再被逼着用“养廉银”重修,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福宁一边说着,鸢鸢面前就摆了纸笔,永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会写字么?”见鸢鸢点头,永便吩咐道:“将福宁所说的,记下来,给他画了押,带回总督府去。” 在福宁的jiāo代下,甘肃通省的官员,除了极个别的硬骨头,如今已被勒尔谨等人排挤出了核心圈子以外,其余一应人等,全都或多或少拿了银子,其中有多少,是如福宁一般,被迫拿了银子却又攒着不用的,还待仔细查明。 阿桂带着福宁的供词,带人将总督府围了,给勒尔谨等人来了个瓮中捉鳖,可怜那勒大人,还在那做着高枕无忧的美梦,转瞬间就成了阶下囚。永将福宁的供词附在文折当中,着人快马送回京城jiāo与弘历,而自己则与阿桂暂留甘肃,等待弘历的旨意。 养心殿内,弘历手边摆着两份文折,一份是永所写的甘肃冒赈案始末,另一份,是由阿桂呈jiāo给弘历的密折,里面详细叙述了永在甘肃的所作所为。 让弘历惊讶的是,一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肠子,这一回对永大加赞赏。直到这一刻,弘历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边逐渐有人夸赞这个儿子,太后对他十分宠爱,和对他十分看重,如今就连阿桂也对他赞赏有加。 正想着,和已经端了茶进殿,一眼就瞧见了弘历对着文折出神的模样,禁不住轻声笑道:“皇上,可是甘肃那边有消息了?” 弘历如今越发觉得,和与他心意相通,看着彼此间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接过茶,将十二和阿桂的文折递给和:“看看吧。” 如今弘历看折子,是越发不避着和了,和也不推辞,接过折子便看了起来,永的折子越看到后头,和的表情就越凝重,而阿桂的折子则恰恰相反,越看到后头,和脸上的笑意就越浓。 ☆、第八十五章 “现如今看来,倒是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和笑道。 “哦?”弘历在案后挑眉道:“此话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2 章 讲?” “这好消息是,十二阿哥这回的差事,办得实在是漂亮,就如桂中堂所言,足可以独当一面;而坏消息是,甘肃一地的案子,勒尔谨等人的作为,实在是太过猖獗,是怕是甘肃在一段时间里,都难有安稳日子了。” 弘历为难地扶额道:“通省官员,有心贪者不计其数,无心贪者被逼贪墨,好端端的江山jiāo到朕的手中,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皇考设立养廉银,初衷就是为了让官员不愁生计,不起贪念,可如今甘肃一省的官员,一面拿着朝廷下发的养廉银子,一面以此为名目大肆敛财,实在是可恶至极。” 和站在弘历身侧,看着帝王颓丧的模样,却不知应当如何安慰他。盛世滋生贪官,这是每一个朝代都会出现的问题,弘历一直以来,勤政爱民,宽以驭下,许多贪官犯了错,贬谪之后再行考察,过个三五年又被再度启用,归根结底还是贪墨的成本太低了。 他轻轻地扶住了弘历的肩:“皇上宽仁,像勒尔谨这样的官吏,也深得皇上信任,一来他们的确有能力,二来他们也是皇上所熟悉的人。皇上不忍心惩处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皇上,虽说法理之外仍有人情,可既然有了大清律,就不应当让它成为一纸空文,别的道理我不懂,可有一条我是懂的,对贪官仁慈,就是对百姓的残忍。” 弘历禁不住笑出声来,和原本一本正经地话语被他打断了,遂一脸不解道:“皇上,你笑什么?” 弘历脸上还残存着笑意:“朕只是没想过,有一天有人会顶着和的脸皮,和朕说对贪官的仁慈就是对百姓的残忍。” 和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弘历却并不想放弃这个话题,他忽然问道:“和,朕问你,如今朕给你的权柄也不小,可为何你……”弘历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这内里的芯子都换了,行事又怎么会一样呢? 和却明白弘历想要问什么,他笑道:“皇上是想问,为何我掌着权,却并不贪墨?”见弘历没有否认,他调皮地眨了眨眼道:“皇上怎么就敢肯定,我没有贪墨,或许如今内务府,已经被我掏空了呢?” 见皇帝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和心知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尤其在当下这个时刻,也许正因为想起了原身贪墨的事迹,所以皇帝才会有此一问。 近距离的接触,让和感觉到了弘历的不安,或许是怕自己像所有他信任的人那样,瞒着他做了贪墨的事;或许是担心,自己以后会利用权柄重蹈原身的覆辙。和本意想要逗一逗弘历,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和无法,只得一面替弘历放松着紧绷的肩头,一面低声道:“皇上,这世间,远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去追求和守护。” 弘历听清了从背后传来的话语,他沉默了片刻,沉声问道:“是什么?” 和低笑一声,却没有正面回答弘历的问题,他笑道:“我已经拥有了天下间最富有的男人,他把府上的库房都jiāo给我打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一回,弘历听懂了,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猝不及防地,他感觉到身后的男人一双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和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更何况,我还要留着力气,掏空那个天下间最富有的人啊。” 弘历从小接受的都是君子自持的教育,接触到的宫妃也都是名门贵族出身的女子,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挑逗,和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他的耳机,让弘历一刹那面红耳热起来。 和只觉得身前人通红的耳廓分外可爱,他故意朝弘历的耳廓吹气,却一时不察被弘历摁住了手腕。 弘历就这样偏过头,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嘴唇,直到唇舌被牢牢的止住,和才反应过来弘历的意图,一时间却又无法挣脱。 既然挣脱不开,那便顺从享受,片刻后,弘历便感觉到了男人的迎合,和就像是一剂良yào,在他不安、彷徨的时刻。只要和在身边,听着他的平和从容的话语,弘历就会觉得,犹疑不定的心找到了归处。 知道和在安慰自己,他便忍不住以吻来确认,无论何时,自己的身边都会站着这个男人。 一吻过后,和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将手从弘历的掌中挣脱出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弘历偏着头,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两人如此胡闹了一通,原本沉重的氛围便轻松了许多。 “和,你说朕的这几个儿子当中,哪个最像朕?” 和一怔,含笑应道:“皇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弘历笑道:“说真话,朕恕你无罪。” 和这才答道:“要是真话,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位阿哥的xìng情像皇上。” 弘历怔住了,他语气微沉道:“这是何意?” 和从容道:“皇上,人的xìng情品质,虽有先天的因素在里面,可后天的教导和成长的环境,也会对xìng情有很大的影响,几位阿哥从小接触得最多的就是nǎi娘嬷嬷,其次是母妃,待稍年长,还会接触到上书房的教习,可众位阿哥与皇上相处的时间,却寥寥无几,所以我觉得,几位阿哥的xìng情都与皇上不同。” 弘历从来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后宫的嫔妃,每每夸赞一位阿哥,都会说他酷似皇上,就连弘历本人,也多次被夸奖像先帝,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和一般直白地告诉他,所有的阿哥都不像他。 和顿了顿,见弘历没有反驳,才接着道:“皇上,就我的观察而言,八阿哥行事豪爽,不拘小节,十一阿哥不慕权柄,醉心诗画,十二阿哥聪慧果敢,雷厉风行,十五阿哥心xìng坚韧,处事谨慎。每一位都有各自的长处。” 弘历失笑道:“你这答案,除了朕,倒是哪边都不得罪。” 和看着弘历无奈的表情,心知他是犹豫了,弘历是秘密立储制的第一位受益者,在这之后,他当然也要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和望着他微蹙的眉头,轻声道:“皇上,你是当局者迷,有的时候处在一个位置久了,就会带上独特的气质,譬如皇上,自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可是现如今诸位阿哥,都还稍欠火候,因而我虽然不能回答,哪位阿哥更像皇上,可心里却明白,哪位阿哥的xìng情,更适合当储君。” 和并不想藏着掖着,他索xìng挑明了说:“皇上,此次甘肃冒赈一案,十二阿哥的举措让人刮目相看。在我看来,甘肃那些个地方官,都是些老狐狸,可十二阿哥居然能够在他们面前立威,雷霆手段着实让人佩服。” 弘历脸上现出了一丝纠结:“和,永的优秀,朕不是看不见,从前是朕对他心存偏见,可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永亲近不起来。” 和闻言一怔,旋即无奈地笑道:“皇上,恕我直言,众位阿哥打小虽是养在宫里,可是皇上,你日理万机,阿哥能够见到你的机会少之又少。”他看了一眼弘历僵硬的脸色,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可有的时候,只有将患处的脓血清理干净,才能让伤口更快地愈合。 “说到不亲近,恐怕不止十二阿哥一个,甚至所有的阿哥,都是如此。” 和话音刚落,弘历就瞪大了眼睛,他心头剧颤,几乎要坐不住,口中喃喃道:“和,你……”他终究是说不下去了,和的话虽然不中听,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弘历尘封许久的心门。 “只不过,就像我方才所说,诸位阿哥的xìng情各不相同,加上十二阿哥又是冷淡的xìng子,和皇上相处时,自然比不上其他阿哥熟络,可是我觉得,在十二阿哥心里,他对皇上的仰慕和敬重,决不会比其他阿哥少。” 弘历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静默了片刻,扶额道:“立储之事,事关江山社稷,马虎不得,还是容后再议吧。” 和顺从地点点头,弘历如今的反应,已经比他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弘历与永这对父子,在多年来无人开解的情况下,两人的关系逐渐走向了个死胡同,幸而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弘历传令永与阿桂,将勒尔谨、王廷赞等人押解进京,又根据福宁的供状,着人查抄浙江巡抚王望的府邸,甘肃一地的官员,只要贪银数额超过大清律规定的范畴,即刻判处斩监侯。一时间各省官员人心惶惶。 王望抄家所得共三百万两,加上奇珍异宝,山水字画无数,弘历一怒之下,判处王望斩首示众。 当永向弘历呈递案情折子时,敏感地察觉到弘历情绪的低落,当他说到甘肃上至陕甘总督,下至百余县官,皆有贪墨情节,轻者罢官夺爵,重者判处斩刑时,弘历的脸色猛地一僵。 弘历的声音中透出深刻的无力感,他沉声道:“王望人呢?” 永应道:“尚有专人押在殿外,待皇阿玛首肯,儿臣便着人将其押往刑部大牢。” 弘历却摇头道:“将他押来见朕。”永一愣,却还是照做了。王望被押至殿内,原本意气风发的人,如今只落得个满身污秽,面黄肌瘦的下场。永刚想退下,却忽然听弘历道:“你留下吧。” 永乖乖地应了声是,便安静地立于一旁。弘历并不知道,他走路的双腿都有些打颤,这是皇帝第一次允许他旁听议政,不论弘历的目的是什么,都足以在永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跪在下首的王望,根本不敢抬眼看向皇帝。弘历看着他佝偻的背,心下怆然,他喑哑的声音,听起来悠远而绵长:“王望,前任江苏巡抚王师的儿子,如今你的父亲已经告老,在朕的印象里,你和那些读了一肚子书,却不会办事的官员不同,你是实干型的,朕有什么事情,jiāo待给你,就必定能办妥,因此朕一直以来都格外看重你。” 弘历在说这番话时,永一直打量着王望,见他浑身颤抖,显然情绪也激动起来。 话说了一半,弘历的嗓音陡然拔高:“从甘肃布政使到浙江巡抚,你摸着良心问问,朕何曾亏待过你?每年那么多的养廉银,难道还不够你花么,为什么要去贪呢?” 弘历问了话,又等了片刻,见王望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便怒吼道:“你说话呀,哑巴了?”弘历许是真的气急了,他拿过案上的纸镇,就冲王望身上砸。 王望抬起头,永这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脏兮兮的脸上,胡子粘成一络一络的,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字一句道:“皇上对臣,恩重如山,只是这天下间,又有谁会嫌银子多呢?皇上,容罪臣说句不中听的话,水清则无鱼,这官场,就是个大泥潭,咱们就是那泥潭里的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鱼如果不一面尽快把自己吃大,一面给大鱼提供吃食,那它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大鱼的盘中餐。” 永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他抬头去看皇帝,见他脸色前所未有地yīn沉,心下一阵忐忑。 王望许是知道了,自己横竖是个死,说话便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皇上,您知道么,我们这些官啊,没有一个不羡慕和大人的,他常年待在您的身边,备受荣宠,就是到了地方,也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敢难为他,因为皇上,您的恩宠就是和大人的保护罩,也就是那样的人,才有可能做到不被官场的规则吞没吧,可是罪臣有的时候也会想,和大人难道就不担心,有一天君恩不再么,难道就真的不会对那些银子动心思,为自己留条后路么?” ☆、第八十六章 弘历怔住了,电光石火间,他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王望的一番说辞,让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上一世的和,会在得势时大肆敛财,也许就是因为惧怕,君恩不再的那一天。 弘历又想到了申禾,那个温和从容的男人,从最初的棱角分明,到如今的圆融通透,在外人眼中,他似乎是变了。然而只有弘历知道,申禾,还是那个申禾,他的爱,干净而纯粹,像一汪清泉,在不知不觉间浸润人心。 弘历回想起男人的答案:“这世间,远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去追求和守护。”心中的沉郁便消散了些,他直视着王望,冷笑道:“朕护他,是因为他值得。” 王望一怔,显然没料到弘历会这样说,一时间将头埋得更低了。弘历在一片静默中逐渐回过味来,是王望的话让他意识到,水清则无鱼,是如今官场的普遍情形。官官相护,牵连巴结,官僚体系的内部已经开始腐烂化脓了。他望着桌上的玉玺,心中猛得一颤,在世宗手里还好端端的江山,到了他的手里,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竟然变成了一个烂摊子?那自己这些年,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 从永的角度看过去,他看到父皇脸上,出现了一种以往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愤怒,不是压抑,而是实实在在的难过。正讶异间,弘历的眼神却忽然朝他看了过来,他听见弘历问道:“永,你说甘肃一省,官员都烂到了根子里,那旁的省份,是不是也如甘肃一般的情形?” 弘历一问这话,永便明白了皇帝在担忧些什么,他温声道:“皇阿玛,儿臣以为贪墨之事,不能一概而论,关键还是看人。” 弘历蹙眉道:“说说看。” 永开始在心里筹备措辞,他缓缓道:“皇阿玛还记得东巡之时的保定知府周元理么?周元理治下的保定府,百姓安居乐业,就连修行宫,筑栈道的人力物力,也是以工代赈得来的。可见并不是所有官吏,都有贪墨的行迹。”见弘历颔首,永继续道:“况且贪墨一举,自古以来发生在盛世较多,因此儿臣以为,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纵贪,不治贪。” 弘历有些吃惊,永比他想象中,还要成熟机敏得多,弘历将目光转回到王望身上,见他已经快把头埋到地上去了,便沉声道:“王望,你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3 章 口声声说贪墨之举无可奈何,可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从阿桂启程到甘肃查案,少说也有大半年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身为浙江巡抚的你,明明可以将实情说出,可你并没有。朕看你不是贪得无可奈何,而是贪得乐在其中!” 王望被押下去了,殿中又剩下了两父子,弘历看了一眼垂首立在台阶下的永,朝他招手道:“近前来,想来朕有许久没有考过你功课了。” 永抬起头,眼中猛然迸发出了惊喜的光彩。弘历看在眼里,却莫名地有些心酸,自己是真地将这个儿子忽略得太久了。 永一步步地走到台阶上,弘历看着他有些拘谨的模样,禁不住笑道:“别那么拘着,难不成朕是老虎,会吃人?” 弘历以往从未在永面前开过玩笑,这猛地一笑,竟然让永生出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弘历见他稍稍放开了些,这才问道:“为君者,乱世当如何,盛世又当如何?” 永来不及思考弘历问这道题的用意,他心思百转,转瞬间便有了答案:“儿臣以为,乱世之中,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为君者应当重休养生息,不宜制定严刑苛法;至于盛世,则恰恰相反,盛世之中,表面上看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但实际上,安逸最易生贪,一个盛世之君,更应当赏罚分明,对祸乱法度之人,要予以严惩,绝不姑息。” 永在回答的时候,弘历对他的答案听得并不十分仔细,倒是他脸上的神情,在言谈中逐渐放开了,显出了内里那份张扬和自信,不再是从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弘历有些明白了,换作他是阿桂,看到这样一位能力卓绝的阿哥,也会为他的风采所折服。 待永一气回答完,发现弘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一直盯着他看,永轻声唤道:“皇阿玛,皇阿玛。” 弘历在永的轻唤中回过神,他拍了拍永的肩膀,笑道:“记住你今天所说的,去吧。” 永感觉到弘历的触碰,只觉得这一天的心情忽上忽下,一时战战兢兢,一时又飞扬到了天际,实在失却了一贯的冷静自持。 弘历坐在御座上,目送着永退出大殿,他才起身走下台阶,仰头看着那块为无数朝臣所猜想的正大光明匾,像是下定决心般,他重新回到御座上,刚提起笔,却又放下了。 再等一等罢,弘历在心中默道。 也是从甘肃冒赈案开始,永自请替太后守陵一事,却是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可永一年到头,能在宫里呆着的日子也不多,有很多差事,弘历都会jiāo由永去办。和还曾在朝中听到这样一种论调,说是弘历厌弃永,因此换着法儿折腾他,甚至还有官员,打听到他跟前来。然而他们面对的,是已经学会了全套太极的和,时常被和绕得云里雾里,一通对话下来,除了和万年不变的笑脸,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常常是被请出了和府门外,才意识到自己又白来一趟。 又过了两年,永终于也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让那些乱嚼舌根的官员出乎意料的是,弘历并没有为难永,反倒是一道正儿八经的圣旨,将他封作瑾亲王。一时间,各种议论的声音就像被人打了个响亮的耳光,以往到处诋毁永的大臣,也都闭了嘴。 这一日,和来到御书房门前,就见吴书来一脸笑意地望着他:“吴公公,今个儿怎么这么高兴?” 吴书来笑道:“咱家的心情,还不都是看主子的,主子爷今儿个的心情,是一等一的好。” 和疑惑道:“哦,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吴书来颔首道:“可不是么,那朝堂上的事,咱家是不懂,可近些日子,十格格要回宫了,奴才瞧着,这万岁爷的笑容,比前些日子要多许多。” 和闻言一怔,要不是吴书来提起,他都要忘了,眨眼间三年就过去了。十公主也即将由泰陵回宫,和仰头望着远处湛蓝的天际,才忽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那么久。从最初的懵懂莽撞,到如今习以为常,他变了许多,却也默默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更收获了意料之外的爱人。 正出神间,他忽然听到弘历在殿内唤道:“外头是和么?” 吴书来欠身道:“和大人快进去吧。” 和走进殿中,还未开口,就听弘历道:“来得正好,朕给你看份折子。” 和接过折子一瞧,看见“东归”二字,立马精神抖擞起来,如果他没有猜错,应当是远在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部,要东归故土了。 弘历踱步道:“车布登扎布折子上说,俄方已经着人前来jiāo涉过,确认土尔扈特部正在朝大清的方向东归,此事你怎么看?” 和沉吟道:“这土尔扈特部,约莫是在明末才迁往伏尔加河流域的,他们的先辈世代居住在伊犁地区,与我大清本是一脉,如今他们既然投诚,我们也不必拒绝,将他们安置妥当便可。” 弘历挑眉道:“如果朕接纳了土尔扈特部,却因此与沙俄起了冲突,又当如何?” 和却笑着摇了摇头:“皇上,如今的土尔扈特部,在伏尔加河流域生活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他们又怎会冒险东归?” 见弘历不解地望着自己,和便出言解释道:“由此看来,只怕是沙俄也没有将土尔扈特部视作他们的子民,沙俄的女皇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土尔扈特部,就与大清撕破脸的,更何况沙俄与奥斯曼土耳其连年jiāo战,以其国力根本分身乏术,因此才要征用土尔扈特部的男丁,替沙俄征战,皇上大可不必担忧。” 弘历走到那副悬挂着的地图前,用手在伏尔加河流域和新疆伊犁间比了一段距离,喃喃道:“东归。”他忽然转身道:“和,即刻拟旨,若沙俄政府前来jiāo涉,命定边将军车布登扎布一律挡回去,着伊犁将军伊勒图,做好安置土尔扈特部的准备。”弘历一边下令,一边思考着:“再给土尔扈特部的汗王渥巴锡去一道明旨,让他在休整好后,率部于木兰秋狩到承德见朕。” 和笔锋一顿,温声道:“近些日子还真是喜事连连,我听闻十公主也要回宫了。” 说到这个,弘历面上喜色更重,他颔首道:“是啊,说起来朕也有日子没见着十格儿了,往日她在宫中,日日都能见着,倒还觉不出什么,这到了宫外,轻易见不着了,朕才觉出想来。” 和一面动笔,一面笑道:“这回十公主从泰陵回来,皇上想见,便时刻都能见着了。”和的眼神闪了闪,迟疑道:“按理说,这事儿轮不到我cāo心,只是我与十公主也颇为投缘,冒昧有此一问,这十公主的婚事,皇上可有头绪?” 弘历一顿,脸上的喜色收敛了些,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朕答应过太后,若是十格儿看不上,朕是决计不会逼她的,这个女儿,朕是一定要留在身边,为了这小妮子的婚事,朕也没少cāo心,在她还小的时候,就替她挑了一波贵胄子弟入宫,就盼着她能寻一个可心的,可这小妮子,太聪慧能干,主意又正,这么些年竟是谁也没瞧上。朕想着,她要是瞧不上,朕就将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又何妨。” 有句话弘历并没有告诉和,妃上一世,一直以为弘历是因着自己的私心,才将十格格下嫁与丰绅殷德为妻,其实不然,以弘历对十格格的疼宠,如果不是十格格自己看上了丰绅殷德,弘历是绝对不会逼迫她的。 要知道上一世的和,在教子方面还是颇有一套的,丰绅殷德遗传了和的好相貌,仔细看去,绝对是个翩翩少年郎,加之家境优渥,从小就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自有一番从容风度。弘历赏识和,十格格便连带着也有机会结识丰绅殷德,一来二去,这对在外人看来极为相称的小儿女,也都互相看对了眼。 这一桩婚事,曾是弘历最得意的手笔,然而在十格格出嫁后,哪怕就在京城,弘历也没有多少机会能见着爱女,最后一次见到十格格,是他的魂魄飘进了和的宅邸,那时和已经被下狱,他满心欣慰地想见十格格一面,却发现她与丰绅殷德,已然形同陌路。 十格格的xìng子太过聪慧,又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加上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成婚后多年都没能学会汉族女子的柔情似水。丰绅殷德的xìng子说得好听是稳重,说得难听便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当新奇的劲儿过去,他便渐渐地发现,自己还是更加钟爱温柔体贴的女子。他没有胆子真的纳妾,可在外也有几位红颜知己,这事儿辗转被府中的嬷嬷知道了,成日里在十格格耳边添油加醋地说。 十格格又是个聪明的,她很早就察觉出了丰绅殷德对她日益冷淡,可她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就连夜间同房,也是十格格请丰绅殷德到她的房中,教习嬷嬷成日里强调着礼数,强调着她身为公主的尊贵,却不知这样的做法,无形中将丰绅殷德的心越推越远。 弘历看着女儿独守空房的一幕幕,看着她为自己的离世而痛哭流涕,看着她对和的遭遇无能为力,只觉得心如刀割。 ☆、第八十七章 和望着弘历出神的模样,心中的隐忧逐渐消散了,在现代的和,在史书中读到清代格格的处境时,就一度十分同情她们。直到现在,和都认为,将十格格嫁给丰绅殷德,是一个极其不妥的决定,这一世没有丰绅殷德的存在,弘历也表示会尊重十格格的意愿,对十格格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处境。 这一年的五月,土尔扈特部在汗王渥巴锡的带领下,顺利进入大清境内,到达伊犁河畔。 渥巴锡骑在马背上,用马鞭指着那广袤的草原,朗声笑道:“策凌我们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故乡!” 策凌紧握着手中的马缰,望着没有尽头的绿意,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一路跟随着父汗从哈萨克草原来到万里之外的故乡,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面对沙俄的围追堵截,他们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恶战,牺牲了多少弟兄,才最终成功突围。 在他不长的生命中,见识过儿时的玩伴被沙俄军队掳去当士兵,见识过沙场浴血的残酷,生离死别早已不能够让他流泪。然而看着眼前这片美到极致的草原,他的眼眶还是久违地湿润了。 没等他的情绪再度发酵,一队人马迎面朝他们过来了,为首的那位,穿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渥巴锡警惕地盯着他,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你是何人?” 怎料那人脸带笑意,用蒙语应道:“伊犁将军,伊勒图。” 渥巴锡闻言,紧绷着的身子稍稍放松了些,早在东归的途中,他就曾收到信函,清廷对他们的到来持欢迎的态度,同时告知他们,安排了伊犁将军伊勒图安置他们。 伊勒图朝一众人马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跟我到伊犁将军府先行休整。”自大小和卓叛乱平定后,弘历下旨修建了伊犁九城,伊犁将军府就坐落在九城中的惠远城。策凌一路提着的心,到此时总算放下了,他欣赏着惠远城中的建筑,为中华文明的繁盛所震惊。 伊勒图将他们领到将军府中,便先行回去复旨。渥巴锡安顿好众人,回过头便发现,最让他骄傲的长子策凌,正望着府苑中的一樽石狮子出神。 渥巴锡唤道:“策凌,你生长在伏尔加河畔,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怎样,不比沙俄的宫殿差吧?” 策凌回过神,朗声应道:“父汗,我很喜欢这里,虽然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陌生,可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有趣。” 渥巴锡闻言大笑道:“好,好啊,不愧是我渥巴锡的儿子,我们土尔扈特的男儿,就应当有雄心。” 与此同时,朝廷上下,都在有序地准备着木兰秋狩,今岁因为要接见土尔扈特部众,因而秋狩的规模更加宏大。这一回,弘历照例让永璇监国,当一切基本筹备妥当时,和才想起,这一回的秋狩随行名单上,仍旧没有皇后。 和捧着那份经弘历首肯的名单,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才谨慎地开口道:“皇上,皇后娘娘那边……” 弘历从奏折中抬起头,蹙眉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和迟疑道:“皇上,这一回所有成年的皇子母妃都随行了,唯独少了皇后娘娘,这恐怕不妥吧。” 弘历抿着唇,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你希望朕将皇后带上?” 和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皇上此举,会让十二阿哥触景伤情。” 弘历喃喃道:“永。”和见皇帝听进去了,便温声笑道:“正是,皇上你想,这十一阿哥没有母妃随行,是因为淑嘉皇贵妃已经逝世了,可十二阿哥生母尚在,却不能同行。不论皇上的本意为何,十二阿哥心里恐怕都……” 原本像这样的话,和是没有立场说的,可看到名单的一刻,和几乎能想象到永在外归来,得知旨意时的失落和隐忍。也许连和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心中衡量众位阿哥的天平,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偏向了永。 弘历紧蹙着眉头,将手中的笔搁下,他冲和道:“你将那名单再呈给朕瞧瞧。” 和一面将名单呈上,一面仔细打量着弘历的神色。弘历定定地瞧了那名单半晌,忽然道:“除了妃,其他嫔妃一律不随行。” 和吃惊地瞧着弘历,弘历看着他的表情,眉宇间露出些许无奈:“和,你是不是觉得朕带了那么多妃嫔,却唯独没有带皇后,是因为朕不喜欢她,所以故意不带上她?” 和想要摇头否认,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弘历长叹一声,他走下御座,蹲在和跟前,平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温声道:“如果朕告诉你,朕并没有这么想过,你相信么?” 和心乱如麻,讷讷地应道:“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4 章 “朕都记不起,多久没有去过后宫了,宫里头那些嫔妃的脸,朕都快记不清了,对贵妃尚且如此,对皇后就更是了,所以和,朕并没有故意忽略她,只是真的忘了而已。”见青年还是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模样,弘历哭笑不得道:“朕的心,都被一个人填满了。”说着,弘历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头,都被他的模样填满了,哪里还能想得起其他人。” 和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下一刻却被弘历抓住了手腕:“所以这一回,只有朕和你两个人,不要旁人,好不好?” 弘历的声音,听在和耳朵里,莫名地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和禁不住笑出声来,心头那点子不快全都烟消云散了。 这世上,真爱一个人,哪还有什么大度可言,他只不过是用尽了气力,才将心头那上涌的酸水压了下去。什么皇后,什么十二阿哥,通通都是假的,他只不过想让弘历再看看这份名单,看着他的表情,确定他的心思。 而弘历给出的,恰恰是最让他欢喜的答案。 如弘历所吩咐的那样,最终随行的嫔妃只有妃一人。木兰秋是清代皇帝所钟爱的一种围猎活动,它不仅具有娱乐xìng质,由于蒙古王公也会受邀出席,因此也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 和是第一次参加木兰秋,当他跟随着弘历来到那片著名的围猎区,就被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郁郁葱葱的森林震住了,那是一种雄浑壮阔的美,足可以激起每个人心中的挑战yù和征服yù。 弘历刚在御帐前坐好,就听一身戎装的阿桂禀报道:“皇上,渥巴锡率部已经到了,皇上是否要召见?” 弘历闻言,唇角微微扬起,扭头冲和道:“土尔扈特部到了,一会儿瞧瞧,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言罢,向阿桂吩咐道:“宣吧。” 不一会儿,阿桂便领着一行人来到弘历的帐前,为首的汉子有着黝黑健康的皮肤,脸上留着大胡子,一双眼睛,就像那猎鹰的眸子般,透出勇猛无畏的光。他将右手放在胸前,身体稍稍前倾,向弘历鞠了一躬:“尊贵的皇帝陛下,我是土尔扈特部的首领渥巴锡,今天奉皇帝陛下的命令,到这儿来拜见您。” 弘历饶有兴致地看着渥巴锡,又看了看身旁的阿桂,恐怕就连弘历也不得不承认,像渥巴锡这样的男人,天生便是属于草原的。 与所有来到木兰围场的蒙古王公一样,策凌也在心里默默赞叹着这里得天独厚的环境风貌,忽然便听见坐在上首的皇帝道:“那位是?” 策凌回神,却已被父亲渥巴锡朝前推了一把:“这是我的长子,策凌那木扎勒。” 弘历上下打量了策凌一番,见他身强体壮,腰背笔直,躯体中像是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顿时赞叹起来:“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渥巴锡,你有个好儿子!” 策凌刚想回话,却听见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当他稍稍回转头,就见一位少女利落地翻下马背,朝自己奔来。 那一瞬间,策凌看着少女被风带起的秀发,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如鼓的心跳声,他疑心自己看见了仙女。 正当他准备张开双臂迎接这从天而降的仙女时,少女却与他擦肩而过,只留下了一阵淡香。策凌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朝皇帝扑去,甜甜地唤了一声:“皇阿玛!” 策凌愣愣地瞧着皇帝陛下开心的笑脸,以他蹩脚的汉语,只能听懂几个关键词,他惊讶地发现,皇帝陛下唤那名少女:十格儿。 十格格的归来,让弘历本就高兴的心情,又上了一个台阶,从和的角度看,弘历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有褪去过。 弘历当着众人的面,轻轻地掐了掐十格格的脸颊,感慨地笑道:“朕的十格儿,长大了!” 说着他站起身,郑重地朝渥巴锡一行人介绍到:“这是朕的女儿,固lún和孝公主。”和闻言一惊,片刻后却又平静下来。按清制,只有皇后所出的嫡女,才有资格被封为固lún公主,此番弘历破例将十格格封为固lún公主,按其荣宠,也在情理之中。 渥巴锡率领着众人给公主行礼,然而人群当中,却有一个人,只顾呆呆地瞧着十格格,全然忘了行礼,他就是渥巴锡的长子策凌。 于是站在御座旁的十公主,抬眼扫过人群,就看见那么个呆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十公主也不怯场,就这么直直地回望过去,直到弘历唤她:“十格儿要是累了,便去歇着吧。” 策凌闻言,才如梦初醒般移开了目光,或许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入了和的眼中,和站在弘历身侧,微微皱起了眉头。 次日清晨,清兵便都整装待发,一部分兵士戴着特制的鹿角面具,隐匿在丛林的深处。而后由骑兵圈出一圈捕猎的范围。 此时弘历等人都已收拾停当,和替弘历理好马褂,温声道:“皇上,我就跟在你的身后,咱们比比看,谁猎得更多些。” 弘历当日在校场,已经见识过和的shè箭技术,然而他并不戳破,只是笑道:“咱们说好,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和颔首道:“一言为定。” 正说着,屋外忽然传来禀报的声音:“皇上,固lún公主求见。” 弘历笑道:“瞧瞧,这丫头历来是个坐不住的,让她进来吧。” 十格格进到屋里,冲和眨了眨眼,和就会意地退到了殿外。十格格见和将门带上了,这才冲弘历撒娇道:“皇阿玛,女儿也想去围猎,别把女儿扔下。” 弘历失笑道:“十格儿,朕知道你的骑shè不比阿哥们差,可木兰秋,还从未有过女子上场的先例,你要是想玩,朕下回园子里给你辟一块地方,让你好好地玩上一回,如何?” 十格格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园子里辟的地,众人又都让着我,哪有围场有意思,皇阿玛只会哄人,既然这样,还不如将我留在宫里,何必让我来行宫?” 弘历看着女儿皱成一团的小脸,心早已软成一团,他无奈地叹息一声,点了点十格格秀气的鼻子:“说好了,下不为例。” 十格格顿时笑开来,猛点头道:“我就知道皇阿玛最疼我了。” 于是最终,参与围猎的除了王公大臣,还有一位如假包换的真女子。永看着十格格戎装的模样,笑道:“古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有十妹征战木兰,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十格格闻言,轻轻地擂了永一拳,娇小道:“你净会取笑我,这回我们比比,看谁猎得多。” 永一面颔首答应着,一边朝十格格的侧后方看去,不期然与策凌的目光撞个正着。从方才他与十公主讲话开始,那道目光就一直聚焦在十公主身上,直到他忍无可忍地瞪了策凌一眼,被抓包的青年才挠了挠头,将目光移开。 ☆、第八十八章 待弘历催马上前,众位王公大臣,便都跟在弘历的身后,和被弘历特别指派,跟在自己的身侧。海兰察诧异地看了和一眼,笑道:“和大人,你怎么也来了?” 和眼带笑意地瞧着海兰察:“海大人这话说得蹊跷,我怎么就不能来?” 海兰察摆手道:“我还以为只有武将才会秋,看到和大人有些惊讶罢了。” 和笑道:“十公主身为女子都可以上场围猎,我身为文臣,自然也是可以的。”和的话被前头的弘历听见了,禁不住唇边流露出些许笑意,再看海兰察已经被堵得一脸猪肝色。 正说着,渥巴锡也带着策凌赶来了,他朝弘历行礼道:“尊敬的皇帝陛下,这东归的路上,我的伤腿受了寒,如今是一动弹就疼痛难忍,秋很好,只是我的伤,恐怕会扫了众位的兴致。” 渥巴锡见弘历的脸色yīn沉下来,忙补充道:“皇上,虽说我不能上场,但我请求皇上,准许犬子代我上场。” 弘历闻言,这才将目光转向一边的策凌,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策凌脸上。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十公主。 于是众人就看见,策凌的脸一点点地涨红起来,他朗声道:“皇上,我愿意替父汗上场。” 弘历满意地点点头:“好,朕准了。” 围猎开始时,脸带面具的兵士吹响了特制的口哨,将鹿群都聚集到了一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准备捕食猎物的兽类。 又一声哨响后,众人开始动作了,弘历首先搭弓拉箭,shè中了一只还未反应过来的鹿,鹿应声倒地的那一刻,弘历驱马上前,将猎物收获至网中,顺带给了和一个眼神。和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深感他与弘历的那个赌,自己答应得还是太过轻率了。 很快,原本跟在弘历身后的众人,都开始去追寻自己的猎物了。十格格一骑当先,冲进了丛林之中。永左右看了看,也跟了上去,不一会儿,他便感觉到有人在后头追赶他,而后逐渐与他齐头并进。 永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当他看到身后的策凌时,眼神顿时凌厉起来。他逐渐加快了骑速,想要甩掉身后的拖油瓶。策凌不明所以,只当他骑速加快了,从小在草原上长大的男儿,又怎么会轻易认输? 他从小在马背上练就的功夫,论骑技当然要优于永这样的关中儿郎,永虽然使出了全力,却还是隐隐有要被策凌追上的趋势。 两人忙着追逐,都没有留意到,前头的十公主已经停马勒缰,架起弓箭瞄准了一只鹿。而就在此时,十公主错愕地感觉到,自己的坐骑有些躁动不安,如果不是十公主勒住了缰绳,它恐怕早已惊动了猎物。 随着身后永的马越靠越近,两匹马竞相的马蹄声也传了过来,那种如鼓点般急促的声响,足可以将鹿这种灵敏的猎物吓跑。 十公主见猎物跑了,只得收起弓箭,无奈地回头瞪了身后两个男人一眼。谁曾想就是这一眼,险些酿成了大祸。 十公主的手离了缰绳,侧着身无所凭依,那匹马却突然狂躁起来,它前蹄高高地跃起。十公主整个身子朝后仰去,她下意识地抬手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没想到这个动作反倒激怒了马。那马动得更厉害,十公主控制不住,几乎要跌落下来。 永见势不好,驱马上前想要接住十公主,他看着眼前还有一段距离,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却在快要赶到的时候,看见身后一条鞭子呼啸着,打上了那匹马的屁股。 也是这一下,让那匹马的前蹄落到了地上,却像发了疯似的跑起来。惊魂未定的十公主还未反应过来,那马早已窜出了老远,濒临失控状态。永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身后的凌策:“你想害死她吗,我差一点就接住她了,你瞎掺和什么?” 说完,他不敢耽搁片刻,立刻驱马去追十公主。策凌却不甘示弱,他也同时驱马,甚至骑得比永还要快,待永已经落在他身后一段距离时,他才道:“放弃吧,你心里也清楚,刚才那样的距离,你根本不可能接住她,她只会摔下马。” 两个骑得飞快的男人一前一后地追赶着十公主。十公主被那马驮着,以惊人的速度飞驰了一路,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试图倾身向前,搂住那马的脖子,却惊恐地感觉到,马脖子上的肌ròu都紧绷着,这匹马已经全然失控了。 永和策凌一路飞赶,半道上遇见了跟着皇帝的永琰。弘历见他们一脸凝重的表情,又没见到心爱的女儿,登时觉察出了不对。 永连忙道:“皇阿玛,十妹的马失控了。”说着他指着前头迅速变小的一个点,手指颤抖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弘历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除了永和策凌,包括永琰在内的所有人,才如梦初醒般去追赶十格格的马。于是现在的局势就变成了,最前头是一马当先的策凌,紧接着的是永,后头是弘历,再之后是和,永琰反倒落在了最后。海兰察率领着众兵将从四散开去,尝试包抄十公主的去路。 策凌紧盯着那一个目标,看着它由小变大,逐渐能看清十公主的衣着。那一抹鲜红色,在一篇绿意的丛林中,就像一团火焰,灼伤了策凌的心。许是因为心中有执念,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少人知道,他东归以来,换过好几匹坐骑,最后这匹跟随着他迎接胜利的马,是他最喜欢的马。 他给马取名叫萨利和,在满语中是风的意思。他一边疾驰着,一边伏在马耳旁轻声道:“萨利和,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马像是有灵xìng般,听了他的话,便加速飞奔起来。 在萨利和四蹄生风之下,策凌离十格格越来越近了,而十格格的马,已经全然失控地撞上了一棵树。 那马的前蹄已经陷进了土里,因为被撞晕了,整个身子支撑不住地伏了下去,紧握着缰绳的女子,眼见这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策凌快马加鞭,从一旁绕过去,骑到十公主身边时,眼疾手快地搂住了她的腰。 慌乱间,十公主只觉得腰部被什么缠住了,一阵强大的力量,将她从马背上提了起来。她已经顾不上害怕,勇敢的女子强撑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日后每每回想起来,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像是镌刻在十公主脑子里一般,就算岁月流逝,却仍旧不褪色。 她清楚地记得策凌黝黑的皮肤,不算光滑的侧脸,和那星星点点的胡茬,明明离十公主定义的眉目如画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至少这一秒,她莫名地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点好看。 短暂的惊魂过后,她落在了另一匹马背上,准确地说,应当是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背后踏实的触感,让十公主一颗提起的心,又落回到了原处,她听见策凌说:“没事了,你安全了。” 惊险的局面被解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5 章 后,萨利和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两人就这样共坐一骑往回走。身后紧跟着的永很快就跟二人迎面撞上了,他一眼便瞧见了策凌缠在十公主腰间的手,原本就yīn沉的脸色,如今更是黑了个彻底。 然而,他还是惦记着妹妹的安危,一个劲儿地确认她有没有受伤。十公主心下感动,认真地回答了几句,但永还是不放心地左右追问着,颇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确认了妹妹安然无恙,永便把pào火对准了策凌,他冷声道:“策凌,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胆敢这般冒犯公主?” 策凌还未说话,十公主便先开口道:“十二哥,你误会了,策凌是为了救我,如果没有他,妹妹今天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因着十公主的求情,永训斥的话语全都堵在嘴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憋闷之际,后头的众人也赶到了,弘历满心牵挂着爱女,自然没有留意到,策凌缠在她腰际的手。 “十格儿,你吓死阿玛了,伤着哪里没有?”弘历惶急地问道。 “皇阿玛,我没事,您别担心。”十格格有些愧疚道。 弘历牵挂着女儿,和却留意到了十公主背后的策凌,他望着巧笑倩兮的十公主,眼里透出若有所思的光。 因着十公主的意外,一场围猎并没有讲究结果,众人都陪在十公主身边,直到将她安全送回行宫。回过神来的弘历,看了一眼陪在十公主身边的永,又看了一眼跟在和身后的永琰,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将永琰叫到跟前:“永琰,朕记得从前骑shè课上,教习还向朕夸赞过你的骑术,今儿个怎么骑得这么慢?” 永琰本就是内向的xìng子,又见众人望向他,顿时更加拘谨起来。他讷讷地应道:“上书房的教习说过,应当时刻谨记长幼尊卑,儿臣不能骑在阿玛的前头,因而儿臣……” 和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他快速地瞧了眼弘历,果然见他脸色沉了下来。弘历驱着马绕着永琰转了两圈,这期间永琰的头越垂越低。弘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前他觉得这个儿子虽然内向,但是胜在规矩懂礼,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在那些永琰恪守的条条框框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冷硬的心。 弘历哑声道:“可十格儿是你的妹妹啊,你难道就不担心,不紧张,不心急,在这样的关头,你还能遵守着那些狗屁礼法?” 永琰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勃然大怒的模样,他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索xìng便低着头沉默。 弘历见他这副模样,心一点点沉下去,蓦然转头,看见永也垂首候在一旁,他想起永急切的模样,那种作不了伪的真情流露,只有在最紧张的关头才能窥见。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魂魄漂泊之际,女儿泪眼朦胧的模样。弘历握着缰绳的手变得冰凉,不可一世的帝王知道,他自己都没有勇气两次把砝码压在同一个儿子身上。 也许这次的事件,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弘历的心里,对于储君的人选,早就有了决定,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 被训斥了的永琰没有辩解,弘历也并不期望着他的辩解,扔下了一句:“你好好想想。”便先行离去。 永却来到和面前,轻声道:“和大人,借一步说话。” 和看着永不算好看的脸色,心中已经隐约猜出了他要说些什么。果然待二人行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永打开了话匣子:“和大人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弯子了,今日之事和大人也都看到了,本来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也不该说与和大人听,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和似笑非笑道:“十二阿哥请讲。” “和大人对策凌此人如何看?”永问了个略显突兀的问题,却全然在和的意料之中。 和笑道:“策凌?十二阿哥指的是渥巴锡汗的长子?” 永颔首道:“就是他。” 和寻思片刻,见永一脸焦急地瞧着他,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策凌是外族人,自幼生长在草原,xìng情洒脱不羁,就像那天上的苍鹰,很是大气。” 永听了这话,紧蹙的眉头却并没有松开,他似乎纠结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和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般,笑道:“策凌不像寻常的官家子弟,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渥巴锡不日就会被封为汗王,而策凌身为渥巴锡的长子,自然也会承袭爵位,这样的身份,与十公主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永冷不防听到最后一句,望向和的眼光里带着满满的诧异,他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和索xìng将话摊开来说,他挑眉道:“阿哥想问的,难道不正是策凌会否成为十公主的良人么?” ☆、第八十九章 永瞪大了双眼,怔怔地盯着和瞧了一阵,最后无奈地颔首道:“和,你还是老样子,一双眼睛能将人心看穿。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也就直说了,我看得出,策凌对十格儿有那份心思,可是就像你说的,他终归是要回到自己的故土,继承爵位的。十格儿又从小养在京中,且不说她意下如何,单说那大漠风沙,穷山恶水,她便是受不住的。若是策凌真的求娶十格儿,我这个做哥哥的,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和笑了笑,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所有问题到了他这儿,都能迎刃而解。 他缓缓道:“十二阿哥,此事你问过十公主的想法么?” 永闻言一怔,却又听和道:“恕我直言,此事的关键还在公主本人,如果她对策凌无心,那么哪怕策凌求娶,此事也注定了无果。可如果公主有意,甚至执意要去大漠,那么同样的道理,恐怕到了最后,事情就不是你我,甚至不是皇上能够控制的了。” “可这……”永心头十分纠结,他尤其不喜欢凌策看十公主的眼神,那种带着yù念的眼神。 和大致能明白他的心情,柔声劝道:“十二阿哥,十公主已经长大了,就是皇上,也不能护她一辈子。女儿家的心思,又有谁能懂得呢?就像您说的,大漠苦寒,十公主是金枝玉叶,也许吃不了这份苦。可是同理,公主的xìng子本就是活泼潇洒的,留在京中,嫁给高门大户的世子,也未必就能遇得良人。既然如此,何不让公主自己选择?” 永知道,和说得是对的,放眼京中大族,在永心里,能够配得上他这个妹妹的男子,也寥寥无几,他笑道:“和大人说的对,我是关心则乱了。” 却说十公主被送回房后,躺在行宫的床上,明明已经燃起了凝神静气的香料,她却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中就反复闪现出策凌的侧脸,如同天神降临般,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将男子脸上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甚至细致到一条被风霜磨砺出的纹路。 她禁不住翻身坐起,轻声唤道:“点翠,点翠。” 丫鬟点翠听见她的呼喊,连忙走了进来:“公主,您怎么了?” 十公主拥着软被,拍了拍床榻,笑道:“坐下说。”待点翠坐定,十公主拉过她的手,轻声道:“点翠,今日我跟你说些体己话,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点翠见她一脸郑重,忙点头道:“奴婢记住了。” 十公主得了保证,才悄悄地问点翠:“关于策凌,你可打听到什么?” 点翠一怔,随即看着双颊绯红的十公主,好奇道:“公主说的,是那西边来的男子?” 十公主连忙点点头:“对,就是他。” 点翠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一条鞭子,递给十公主。十公主怔怔地瞧着那条鞭子,满脸不解道:“咦,这条软鞭,我记得我分明是带在身上的,怎么跑你这儿去了?” 点翠笑道:“公主,想必是你骑马的时候掉了,被那位策凌公子捡到了,还刻意托人辗转jiāo给奴婢,让奴婢转呈给您。” 十公主瞪大了眼睛问道:“策凌,你确定是策凌?” 她细细想来,鞭子确实是在她的马狂躁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如今想来,倒真有可能被策凌捡去了。 “绝对没错!”点翠保证道,奴婢当时也觉得惊奇,所以记得十分清楚。她细细想了想:“至于这策凌的传闻,只知道他从小长在异国,与咱们平日里见的男子都不大一样,素日里说蒙语,也会说些汉语和满语,不过不大精通,还有人说,他生得虎背熊腰,黝黑健壮,看着怪吓人的,公主,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十公主抱着被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前方的帐子:“点翠,你说西北的大漠和草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比咱们的木兰围场,还要壮观么?” 点翠笑道:“奴婢也不知道呢,不过想来,比这木兰围场肯定要大上许多,听说那里的男子,牧马放羊,节日里载歌载舞,喝的最烈的酒,就连喜欢的女子,也是活泼好动的。” 十公主喃喃道:“是么,原来他喜欢活泼好动的。” 点翠方才还不觉得,如今听了这话才觉出不妥来,她疑惑道:“公主,您在说谁?”忽然间,她反应过来,惊愕道:“公主,您说的不会是策凌吧。” 十格格连忙朝她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点翠见她没有否认,顿时有些慌了,她蹙眉道:“公主,您万万不可有这种心思啊,且不说那策凌如今还没有袭爵,就是有一天他成了汗王,也断断没有将公主您下嫁给他的道理啊。” 十公主没有料到点翠的反应那么大,她有些失落道:“却是为何?” 点翠生怕她钻牛角尖,连忙劝道:“公主你想,京城和西北相隔那么远,您要是嫁过去,也许好几年都见不上皇上与娘娘一面,您忍心么?更何况,西北气候恶劣,您要是舟车劳顿去到那边,一路上不知道得受多少罪;还有,这凌策您才和他认识多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您是什么样的想法,您都不知道,怎么能这么草率就做决定?奴婢听人说,那些个粗犷的汉子,都不会疼人,普通人家的姑娘嫁过去,尚且不情愿,更何况是公主您。” 十公主被点翠的一番长篇大论吓住了,她愕然道:“真的有这么可怕么?”她刚刚飞扬起来的心情,又瞬间回落下去了,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感。她径自朝床里躺了,把被子蒙在头上闷闷地道:“点翠,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待点翠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十公主才把盖在头上的被子掀开,望着床边那条软鞭静静地出神。 十公主在房中歇息了两日,便又恢复了最初的活力,她刚走出房门,就见十二阿哥迎面走来,见了她便笑道:“看来十妹的身子是大好了,难得出来一趟,要不要再逛逛?” 十公主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只觉得心头的yīn霾都被驱散了,她冲永笑道:“闷了这些日子,我如今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兄妹二人绕着那将军泡子缓缓而行,走累了便在坡上坐下,看着水洼子里成群的牛羊,十公主满足地喟叹一声:“太美了,这里就跟一幅画似的。” 永刚想接话,却猛地顿住了,十格格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还没看清些什么,就被十二阿哥一把捂住了眼睛。 “乖,别看。”永言简意赅的话,当然不能满足十格格的好奇心,她使劲儿去掰永的手,笑道:“十二哥,不带你这样的,我都还没看清呢。” 十公主不知道的是,眼尖的永方才在那水泡子里瞧见了一个人,初时还只是一个脑袋。到后来,策凌也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竟然猛地站起身来。赤条条的身子上还滴着水,简直要将永气晕过去。 永只顾着对策凌怒目而视,却忘了另一边他还捂着十公主的眼睛,被这小妮子用力一挣,他的手也就挪开了些。 当永再次回神时,就见他心爱的妹妹,瞪大了眼睛望着赤身*的策凌,惊讶地连声音都堵在了嗓子里。 永终于忍不住骂道:“策凌,你这登徒子,你想做什么?” 策凌觉得自己有点冤,他原本只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自在地凫凫水,怎料一抬头,那两人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正当策凌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永的问题时,十公主总算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她愕然地问道:“外族的男子,都那么奔放么?” 听到妹妹的问话,永几乎要昏厥过去,又见策凌还是□□地站着,眼神找不到焦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将策凌放在岸边的那一堆子衣服扔给他:“赶紧穿上!” 策凌穿衣服的时候,十公主就瞧着地上的草垛,红着脸不说话。永觉得自己都快被这尴尬的氛围逼疯了,他把这都归咎于策凌的胆大妄为,于是看策凌更加不顺眼。 原本兄妹俩自由自在地散着心,因为有了策凌的加入,而变得古怪起来。更让永苦恼的是,他发现妹妹总是偷偷打量着策凌,永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那样的眼神下是怎样的心境。 三人又走了一段,却都各自沉默着,最后还是永出声打破了沉默,他指着坡上的两匹马,咬牙道:“这回我们来比比,十妹你来当裁判。” 十公主笑道:“好,好,这个有意思,依我看,这赢了的要定个彩头,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怎么样?” 永自然不会扫了妹妹的兴致,便答应下来,策凌也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先熟悉了下马xìng,而后跃上马背,在一处起点等待着十公主发号施令。 十公主一声令下,两匹马便齐头并进地向前冲去,初时两人还能保持步调一致,可过了一段时间,策凌的马速度越来越快。十公主在坡上看着,明明想要更关注哥哥一些,可目光却不自觉地被策凌吸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6 章 如果一定要给策凌一个定义,十公主觉得他就是长在马背上的男人,带着浑然天成的质朴气息,那宽阔的后背,会让人有种想要倚靠的冲动。 渐渐地,永骑得越来越吃力,策凌一骑绝尘的气势,给了他太多的压迫感,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策凌率先到达终点。 偏偏策凌还要勒转马头,唇角一咧,露出了白花花的牙:“你输了,说好的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永心中涌上了不祥的预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策凌朝永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等待着他勒转马头,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十公主身边。 永大老远见到十公主看策凌的眼神,心下一咯噔,那眼神就像是单纯的少女,望着她心目中的英雄,里头满满的仰慕让永心中越发地不安。 于是他开口喊道:“十格儿,抱歉哥哥输了。” 十公主笑得开怀,她俏皮地笑道:“十二哥,叫你以前总赢我,现在被赢回来了吧,不过策凌的骑术那么好,输了也不丢人。” 三人又走了一段,十公主忽然捂住了肚子,却还是没能阻止腹腔中的鸣声。策凌在一旁听见了,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来。要是对象是永,十公主或许可以擂他一拳,但对象换成了策凌,少女便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策凌左右张望了一下,忽然道:“你们等一下。”说完,还不待兄妹俩反应过来,就又一次冲进了那水泡子里,十公主目睹了这一幕,差点惊叫出声。只见策凌往那水面上扑腾了记下,再上岸时,手中抓着一只可劲儿扑腾的鸭子。 十公主从未见过这样矫健的身手,她看见策凌冲她笑道:“一会儿给你做叫花鸭吃。” 说着,他也不客气,直接指使永去生火。堂堂十二阿哥,何曾干过这样的事情,永憋闷了一会儿,却见策凌已经开始将那鸭子开膛破肚,而十公主正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只能认命地去拾柴了。 因着从前没有经验,永花了好一阵功夫,终于将火生了起来。策凌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清理好的鸭子用一种香草包了,再裹上黄泥。 十公主专注地瞧着他熟练的手法,好奇道:“这鸭子不用去毛么?” 策凌眼含笑意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不用去,待会儿烤好了,毛会自动脱落的。” 十公主闻言瞪大了眼睛,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觉得,原来生活那么有趣。 永在火堆旁看着妹妹欣喜的脸色,心中喜忧参半。 ☆、第九十章 永正想着,策凌已经拿着制作好的食材,朝他走了过来。策凌熟练地将那鸭子放在火上烤,不多时诱人的香味便飘散开来。 十公主吃过许多美味佳肴,可是从来没有一道菜,能像今日策凌所做的叫花鸭一样,让她心心念念地等待着,如果不是顾及着公主的形象,她可能连口水都忍不住要流出来。就连永那僵硬的脸色也有所松动,偷着咽了咽口水。 终于,经由策凌确认,鸭子烤好了。策凌将外头的一层泥在石块上摔开,鸭毛真的如同策凌所说,褪得一干二净,鸭子的表皮泛着油光的淡金色,看得人食指大动。 策凌徒手一掰,将一只大鸭腿掰了下来,将它递给了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十公主:“尝尝看,小心烫。” 十公主小口地吹着气,迅速地咬了一口。鲜嫩的ròu质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香草的味道很好地将鸭子的膻味遮住了,虽然没有旁的调料,可十公主却觉得,比起酱料繁多的做法,她更爱这种自然的味道。 欢快地吃着鸭ròu,十公主也渐渐地放开了,不再时时刻刻顾着形象。永眼带笑意地看着放松的妹妹,冷不防眼前就递过来一只鸭腿。 永疑惑道:“给我的?”策凌笑道:“生火辛苦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左边的脸颊。永才后知后觉地朝脸上一抹,手背上赫然沾了一块泥。 十公主见状,顿时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饥饿的三人组,很快就将一只鸭子分得干干净净。 填饱了肚子,十公主很快又恢复了活力,永却忽然道:“十格儿,哥哥有些话要和策凌说,你先……” 他话未说完,十格格就站起身来,笑道:“啊,吃得好撑啊,我去那边消消食。”说着,她不待永接话,便往坡的那头去了。 策凌望着十公主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永叹了口气:“策凌,我不瞎,你对我妹妹的心思,我都能看得出来。” 策凌只觉得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子,他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有那么明显么?” 永瞥了他一眼:“你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赶巧了十格儿也是。” 策凌不解道:“什么意思?” 永简直想将他那颗榆木脑袋撬开,他蹙眉道:“十格儿,也是对你动了心思的。” 此话一出,策凌便涨红了脸,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永,本就说不顺溜的汉语,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你……你说什么?” 永很烦躁,他向来没有做过这样婆婆妈妈的事情,一旦心里烦躁起来,语气便算不上好,他沉声道:“我也不瞒着你,若不是瞧出十格儿的心思,你就算是再喜欢她,我也不会容许的。” 策凌一颗心就像是浸在蜜罐里似的,他不知道永是怎么瞧出来的,但看他的神色,又像是确有其事。 他讷讷地应道:“我……我知道。”永愤然道:“你知道个屁,你知道十格儿是多少人掌心里的宝么,你知道京中有多少王公大臣的儿子想要赢得她的芳心么,你真是……”永一把抓住了策凌的衣领,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 若是寻常人,被阿哥这么盯着,心里肯定发憷,然而策凌却只是缓缓地将永的手拨开,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淡定地回视永,他正色道:“我保证,你妹妹嫁给我,我就会对她好,一辈子。” 永听了这话,心里却完全没有安稳的感觉,他有些颓然道:“你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么?” 策凌疑惑地摇了摇头,似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话题。永却看着面前的水泡子道:“这里叫将军泡子,圣祖爷年间,御驾亲征葛尔丹叛军,安北将军佟国纲于此处战死,为了纪念他,这处水泡子从此就改了名。” 策凌听得很认真,然而他还是不明白,这与他求娶十公主有什么关系。 永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轻声道:“策凌,你知道么,当年也有一位大清的公主,下嫁给噶尔丹,在圣祖爷御驾亲征之后,自刎了。” 策凌愣住了,虽然永的这个故事,他听得似懂非懂,可他顷刻间,便明白了永的意思。他几乎是如坐针毡地跳了起来,盯着永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永莫名地就想起和对策凌的形容:翱翔苍天的雄鹰。策凌急了,他反倒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缓缓道:“策凌,要是十格儿真得嫁予你,我要你对天发誓,土尔扈特部永不进犯中原,永不觊觎中土,而你本人,永不纳妾,你能做到么?” 策凌被永顷刻间所散发出的威势镇住了,他终于明白,眼前的男人有多认真。策凌看着永的眼睛,正色道:“我会用时间来证明给你看的。”永得到了回答,全身上下像是脱了力一般松懈下来,声音柔和了不少:“策凌,我希望你能够说到做到,如若食言,只要我永还在一天,就定会率兵踏平土尔扈特部。” 策凌脸色未变,朗声应道:“一言为定。” 至此,两人之间的暗潮算是暂时平息下去了,永像是打了一场规模宏大的仗般,难以自抑地透出些疲态来。他挥了挥手,示意策凌:“十格儿就在前头,你去寻她吧。” 策凌感激地看了永一言,便朝前头跑去。十公主正站在一片金莲花海中,像一只置身于金色海洋的蝴蝶,她隐约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就见策凌远远地站在那儿,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策凌见十公主发现了自己,便走上前去,在花海中挑挑拣拣地。十公主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便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却见策凌用手中的花熟练地编出一个金黄色的花环递给她。 十公主惊喜道:“给我的?” 策凌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颔首道:“送你。” 十公主接过花环,惊喜地笑道:“好漂亮!”她专注地瞧着那花环,一抬头却发现策凌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隐隐透出些笑意来。 “我替你戴上。”策凌笑道:“喜欢么?” 十公主抿着唇点点头。转瞬间,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明朗的脸色渐渐被yīn云遮住了:“策凌,你何时要回去?” 策凌闻言,也敛了笑容,一双如同鹰眼般的眸子闪了闪:“待秋结束,父汗领了旨意,不日就要回去了。” 十公主扭过头不去看策凌的脸,却被男人有些强硬地拽了回来:“你愿意和我回去么?” 十公主看着他的眼睛,想说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就像点翠说的,他和策凌相识不过数日,虽说她早已明白,自己的婚事,不过就是父皇的一道旨意,圣旨下来了,无论她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是要嫁的。 从她结识策凌到现在,一切都美好地接近不真实,她很希望能够跟策凌呆得久一些,再久一些,然而让她抛下京中的一切,就这样将自己的命运jiāo到策凌手中,她自问是做不到的。 策凌见她不答话,也有些慌神,他急切地唤道:“十格儿,你喜欢骑马,伊犁草原上有成群的马牛羊;你喜欢金莲花,草原上也有;你若是想吃叫花鸭,我也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十公主看着那张急红了的脸,哪里还能不懂策凌的意思呢,那个呆子急切地想要挽留她,而她所担忧的,却完全不是这些。 她抛得开京中的荣华,也放得下公主的架子,她也喜欢草原上那种淋漓尽致的美。但是她却舍不得京中那些伴随她长大的人和事。 她望着焦急等待答案的策凌,轻声道:“你,给我些时间。” 话音刚落,策凌脸上的希望,就像是被冷水浇灭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十公主明白,她心中那些儿女情长的伤怀,策凌或许永远都不会懂得。他是永远向前看的雄狮,从伏尔加河畔到伊犁河畔,于他而言是全新的机遇和挑战,这也许就是自已与策凌最大的不同。 永再次见到十公主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回来了。永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解地问道:“策凌人呢?” 话一说完,他就愣住了,因为他清晰地看见了,十公主脸上的泪痕。 顷刻间,永心头的火种被点燃了,他沉声道:“他欺负你了?”十公主微微地摇了摇头,永就想往她身后的方向冲去。 十公主奋力地拽住他:“十二哥,你别去,别去。”她一边说,眼泪就一边流。永从未见过这样的妹妹,他印象中的十公主,该是一直笑着的,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她都从未畏惧胆怯过。 他用尽全力拥着妹妹,用手一下下地抚着她轻颤的后背,直到那种颤动慢慢平复下来:“乖,不哭了,我们回去。”永牵起十公主的手,缓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也是从那一天过后,十公主与策凌再也没有见过面。正当永以为,事情慢慢归于沉寂之时,在渥巴锡的封汗大典上,风波又起。 当和宣读完将渥巴锡册封为土尔扈特部卓里克图汗的圣旨后,策凌却忽然出列,在众目睽睽之下,求娶当朝的固lún和孝公主。一时间,原本喜庆的气氛凝固了,众人之中只能听到策凌一人说话的声音。 弘历的脸色沉如锅底,然而皇帝还是记得,当下是渥巴锡封汗王的场合,为了不使他难堪,弘历也退了一步:“策凌,朕准许你求娶其他宗室女子,然而十公主,朕不同意。” 策凌似乎并不意外,他早就见识过弘历对十公主的宠爱,可他依旧不愿回头:“我策凌此生只求娶十公主一人。” 场面一时间十分尴尬,弘历贵为君王,还从未有臣子,敢这样当着朝臣的面反驳他,他怒道:“策凌,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要是把朕逼急了,一道圣旨,就算是要你娶个貌丑无盐的女子,你也得娶,否则就是抗旨的死罪。” 策凌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渥巴锡却适时地制止道:“策凌,够了!” 渥巴锡发话,策凌只得不情不愿地闭了嘴,表情却是十足地不甘心。 渥巴锡见场面僵住了,只能打圆场道:“皇上,犬子从小无拘束惯了,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弘历给渥巴锡面子,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方才欢快轻松的气氛,确实再也回不来了。 好好的一场册封宴,因为策凌求娶的chā曲,宴会才刚过一半,弘历便离开了,和看着上首空了的御座,连忙追了出去。 行宫的一处凉亭内,弘历正专注地望着月色下的水潭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问道:“你不在宴会上坐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和语带笑意地应道:“那皇上又为何偷偷跑来此处。”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吴书来jiāo给自己的披风给弘历披上:“入秋了,皇上要小心身子才好。” 弘历摸了摸那披风,忽然问道:“和,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朕的心意的?” 和一怔,笑道:“许是因为我生病的时候,皇上总在身边,我所有脆弱丢人的情状,都被你看去了。若论起具体的时间,我倒还真说不上来。” 弘历知道,和说的是实话,他们两个都是迟钝的人,哪怕心里有了隐约的苗头,也要过许久才能确认,所幸如今和能够陪在自己身边。 弘历蹙眉道:“和,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此话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7 章 出,和当即领会到,弘历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思索了片刻,从容应道:“我相信,这世间男女,动心的方式千奇百怪,一见钟情,也不过是其中一种而已。” 弘历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当中:“可策凌才见过十格儿几面,怎么就到了要求娶的地步?要不是看他为人还算正气,朕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借着求娶十格儿的由头,来图谋些什么。” ☆、第九十一章 和简直要笑出声来,弘历也是一个关心则乱的典型。纵然许多人都不看好策凌和十公主,和却觉得,或许这两人还是有可能修成正果的。 他柔声道:“皇上,我赞同你方才说的,策凌求娶十公主,并不像是有坏心思的模样,若是抛开这一点,皇上又作何感想呢?” 弘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休想,朕最宝贝的女儿,凭什么便宜了他。京中那么多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论资质,论学识不知要比那策凌好上多少倍,何时能轮得上他。” 和轻笑道:“皇上,可依我看,这策凌是外族人,自然不像关中子弟一般富有学识,可他也有寻常世家公子所不具备的才能,比方说骑shè。皇上这样说,未免对策凌有些不公平。” 弘历闻言转过身,他朝和沉沉地叹了口气:“和,你不明白一个阿玛的心,你说得没错,朕或许对策凌此人是吹毛求疵了些。朕也不妨和你说句实话,不止是策凌,恐怕无论今日站在朕面前的男子有多优秀,只要他求娶的是十格儿,朕左右还是会看他不顺眼的。” 和被反驳了,却也不恼,他虽未为人父,却也理解弘历的担忧。 “和,朕从前总说,要是十格儿是男儿该多好,如果她是男儿,那毫不夸张地说,这皇位就是她的。朕也有千个万个理由,能将她留在身边。可是如今,她也长大了,一旦嫁作□□,朕便再也护她不住了。十格儿的xìng子,古灵精怪、活泼讨喜是没错。可朕知道,她的xìng子还很任xìng,朕是怕,策凌那样的人物,不能像朕一样包容这小妮子。” 弘历的这些话,和在一旁听着,都禁不住红了眼眶。他明明想开口劝,但话到嘴边的那一刻,他却觉得所有的劝说,都比不过那份沉甸甸的父爱。 一直到册封宴结束,求娶的话题就像一个禁忌,再也没有人提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眼看着秋结束在即,渥巴锡也即将率部返回伊犁。 这一日夜里,和刚准备歇下,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他朝门外问道:“谁?” 一连问了好几遍,却始终没有听到答话。 不得已,和只好和衣起身。当他打开门时,只觉得心脏停跳了一拍,门外是个穿黑色斗篷的人,来人将脸部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颗黑眼珠子瞧着和。 和只瞧了一会儿,便轻叹一声,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来人进了门。 待到把门阖上,和才行礼道:“不知十公主深夜造访,和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按清制,像和这样的外臣,是绝对不容许深夜里和公主这样共处一室的,若是传了出去,不仅公主的名节会受损,和也会面临掉脑袋的风险。因而十公主才打扮成这副样子来找和。无奈和对那双灵动的眼睛太过熟悉,又见这瘦小的身板儿,连斗篷都是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转瞬间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公主深夜到访,想必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和拿过桌上的茶杯,又重新沏了一壶茶给十公主倒上。 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十公主将面罩摘下来的一刻,和还是不由地一怔。 眼前的十公主,短短几日便瘦得连下巴都尖了,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如今已经隐隐地有些脱了形。 “公主,你……”和一时语塞,连同倒茶的手都僵住了。 “和,我知道这事情本来不该找你,可我又不知道能和谁说。我怕皇阿玛生气,又怕额娘难过,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和闻言,并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他只是仔细地沏着茶,温声道:“公主请讲。” 十公主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想,我是喜欢策凌的。” 和倒茶的手一顿,当十公主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和只是笑了笑:“那公主为何不去请皇上赐婚呢?” 十公主蹙眉道:“皇阿玛肯定不会应允的,朝堂上的事情,我都听点翠说了,皇阿玛驳斥了策凌。” 和不急不缓地将那茶水吹凉,饮了一口,才道:“那公主是否有想过,为什么皇上不会应允?” 十公主怔住了,她没有料到,自己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来找和,现在却被和问住了。 和见她怔住,便将那杯中最后一口茶水喝完,开口道:“因为皇上担心你,伊犁太远了,一路上风餐露宿,我说句大不敬的。公主你是从小娇养大的,除了东巡和此次秋,你极少踏出紫禁城,就是出门,也是有专人伺候着的。可真要到了成婚那一天,也许某位阿哥还能送你一程。可之后呢?之后的日子,除了陪嫁的嬷嬷、侍女和侍卫,再没有人能够陪着你了。” 十格格认真地听着和的话,只觉得浑身冰凉。她从将军泡子回来,一路想的是策凌凝重的表情,和自己爱而不得的哀伤,若不是和提醒,她也许永远不会想到这一层。 和见她如此,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了些:“公主,你可知皇上曾经当着我的面说过,绝不会将你远嫁。他还盼着将来有一天,能够与你共享天lún。也许在皇上的心里,他励精图治,守卫疆土,为的就是有一天,他的女儿可以不用再以和亲的名义嫁给外族,可以不再到边疆去吃那份苦,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意挑选如意郎君。” 和每说一句话,十公主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下一秒她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和缓缓地将茶杯推到十公主面前,声音中的气势已经全然敛去:“所以,若是你真的倾心于策凌,不妨将心情告诉皇上,总好过一个人把话憋在心里胡思乱想。要知道,无论如何,你的皇阿玛,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只要他不点头,就没有人能够强迫你,同样的,只要他同意了,就没有人胆敢说半个‘不’字。” 十公主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就落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了。她执了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拭去,轻声道:“谢谢你,和。” 和替她将茶暖上,又坐了一会儿,才提醒道:“公主,渥巴锡的册封礼已经结束,他与策凌不日就要回归故土,你若是对策凌有意,千万不要拖延,需要赶紧向皇上表明心意啊。” 十公主点点头,经和这么一点拨,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皇阿玛,也许至今都不知道她对策凌的好感。而她身为大清的公主,这个事实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她唯有勇敢去面对,才有可能促成最好的结果。 和将十公主送到门口,刚一开门,就见弘历站在了门外。十公主怔怔地看着她的阿玛,刚止住的泪水又盈满了眼眶。 弘历缓缓地伸出手,女儿滚烫的泪水灼伤了他的指尖。 “傻丫头,为什么不告诉朕呢?”弘历的一句话,让十公主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弘历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笑道:“哭什么,朕的十格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朕屁股后头转悠的小妮子了,朕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嘴上说着高兴,可眼眶却湿润了。又劝了一阵,弘历轻声道:“去瞧瞧你额娘吧,母女俩有什么体己话不能说?她也听说了策凌求娶的消息,很担心你。” 十公主点点头,重新系上斗篷,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弘历与和站在门外,目送着她远去,直到十公主的身影再也瞧不见,弘历才率先踏进屋内。 “朕还不知道,你何时与阿哥、格格们这么熟了?”弘历环顾了一圈屋里的陈设,眼带笑意地打量着和。 和一怔,旋即也笑了起来:“皇上,不是我与阿哥们相熟,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不熟,阿哥、格格们遇事才会来寻我。” “哦?”弘历一挑眉,拿起桌上和用过的杯子,就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和如今对弘历的小动作早已见怪不怪了,他柔声道:“皇上是阿哥、格格们的至亲,你在意他们,他们当然也在意你,就像十公主,方才她对我说得那些话,如果直接说给皇上听,难保皇上不会勃然大怒、伤心难过,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层,十公主才一直隐忍着不告诉你。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最不希望她远嫁的人,就是皇上,她来寻我,不过是来求证罢了。” 弘历望着和的眉眼,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相貌,可弘历却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和被他看得有些窘迫,赶忙不着痕迹地轻咳了一声。 弘历回过神来,策凌求娶的难题又再次横亘在了他的面前,他轻抚着前额,苦笑道:“朕还真的没想到,策凌那小子倒真的有几分能耐,居然能入得了十格儿的眼。” 和终于从弘历灼热的视线中解脱出来。他笑道:“也难怪十公主会瞧上策凌,从前十公主在京中,目之所及的都是世家公子。八旗子弟自入关以来,不学无数者渐多,当然其中不乏才华横溢,饱读诗书者。可惜咱们这位公主,也是个聪明伶俐的,策凌于她而言,就像是从未见过的宝贝,稀罕的很。这一来二去,心生好感也是顺理成章的。” 弘历听了和的话,却依旧无法从闹心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可这土尔扈特部教化未开,十格儿若是真的嫁过去,朕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和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既然皇上不放心十公主远嫁,那么不妨将策凌留在京中。” 弘历一怔:“你的意思是?” “将策凌以传习教化的名义留在京中,赐予府宅田地,让他在京中与十公主完婚,待到将来袭爵,再返回驻地。这样一来可以让十公主在京中多住上一段时日,在未完婚前,将策凌的禀xìng考察清楚,二来也可以牵制远在伊犁的渥巴锡。毕竟土尔扈特部刚刚东归,部族中难免有不服我大清者,若是策凌留在京中,渥巴锡为了儿子,也会竭尽全力管教部众。更何况以成婚的名义留在京中,求娶之事又是由策凌提出来的,断然不会引起渥巴锡的疑心。” 弘历颔首道:“如此甚好,就按你说的办吧,传旨让策凌留在京中。”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和,现如今你府上可有家眷?” 和笑道:“我尚未成婚,单丁一个,哪来的家眷,府上除了刘全和侍从,也就没有旁人了。那些个后院的侍妾,送进来都被我找理由打发了。”弘历似是很满意和的回答,紧接着道:“既然如此,策凌在京中便住你府上吧。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断然没有住在宫中的道理。这赐府一事,且不说他还没和十格儿成亲,就是日后成了亲,那也是公主府。京中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又多有家眷,朕思来想去,还是你那儿最合适。你觉得呢?” 和应道:“要是策凌愿意,我当然没问题,不过是饭点儿加双筷子的事情。” 弘历却蹙眉道:“朕想起来了,你那宅子如今倒是衬不起你的身份了。现如今借着这个由头,朕看着京中有块地界不错。你就等着那儿的新宅落成,搬进去便是,也让策凌好好看看,咱们的亭台楼阁。” 和心中猛地一颤,他知道皇帝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后世的恭王府。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就是从那儿,一个失足来到了清朝,遇见了弘历,本以为这一世不会在有赐府一说,没想到那宅子,竟是辗转地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弘历见和怔怔的,初时以为他是太过高兴,可细看之下,和脸上又并没有太多的喜色,便疑惑道:“怎么,你不喜欢?” 和摇了摇头,笑道:“不,我很喜欢。”在弘历看不见的地方,和暗暗攥紧了自己的手。 ☆、第九十二章 得知十公主对策凌的心意后,妃消沉了好一阵子,她见劝不动女儿,便又去求皇上,可弘历给她的答复,却是尊重十公主的意见。 左右都说不通,她便索xìng撒手不管了,只是想到日后女儿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又妥协下来,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血,又哪里会舍得她去吃苦受累呢。 在渥巴锡启程返回驻地的前一日,弘历的圣旨下来了,策凌捧着那份圣旨,心头被欣喜淹没。他是个直肠子,并没有想太多的弯弯道道,只当是十公主回心转意了,加之仰慕京城的繁盛,对满汉文化也相当有兴趣,于是便欣然留下。 策凌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渥巴锡却对儿子的处境颇为担忧。一则策凌独自留京,可他连汉语都说不利索,和那些满口圣贤的读书人,分明处不到一块去,在京城这种大小官遍地的地方,一不留神就可能被人下绊子。二则他年事已高,次子又于数年前早夭,策凌可以说是唯一的汗位继承人,如今弘历这般做法,渥巴锡自然也明白,策凌成为了京城用来牵制他的一颗棋。三则策凌比十公主年长,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只是因为沙俄连年征战,整个土尔扈特部人心惶惶,策凌的婚配之事才一拖再拖,如今弘历将他留在京城,虽说存了将十公主下嫁给他的心思,可这到底还是皇家秘事,不到圣旨下来的那一天,谁又能说得准呢。 与父亲的忧心忡忡不同,策凌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陌生的城市和处境,让他有了一种征服yù和挑战yù。 无论如何,皇帝的圣旨已下,渥巴锡心里纵是有再多的担忧,也只能启程返回伊犁。 策凌暂居在和府,只待新府建好,便可乔迁,也是从那时起,十公主与永常会到和府里走动,就连弘历也会时常轻装简从地出宫。 朝中众人渐渐地看清了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8 章 个事实,和大人的圣眷,恐怕是永远不会有衰退的那一天,而十二阿哥,也和他这位太子太傅越走越近。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已经许久没有朝臣再提起十二阿哥是由不受宠的皇后所出,言谈间的风向都已经转变为十二阿哥是正宫嫡子,合该位继大统。 自从储君的人选渐渐明朗起来,和便竭尽全力地想把一些进步的思想传递给永,作为太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十分聪明干练,儿时的经历让他学会了隐忍,也让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洞悉人心,论君王手段,和从来不担心永做得不够好。 可是和也明白,如果治国理政只剩下了马基雅维利那套玩弄权术的手段,那么君王治下的这个国家,就真的要完蛋了。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申禾和他的导师一样,坚信着封建王朝盛极必衰的道理,当继任的统治者,是从锦衣玉食的宫廷中成长起来的时候,注定了他们理解不了民间的疾苦。 即便是永有着君王之才,和在给他讲解治国之道的时候,永也时常会发出“何不食ròu糜”的疑问。没有人比和更清楚,这个看似繁盛的帝国,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 和直视着永,缓缓道:“王爷,你可知道,就今岁贡品途经的那条运河,沿河有多少百姓,被迫拉去当搬货的苦力,每日就得那么些报酬,动辄还得挨打受骂,苦不堪言。” 永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乾隆一朝宽免钱粮的次数颇多,又怎么会如和所说,百姓生活痛苦不堪呢? 然而和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和也不多言,他知道三言两语之间,绝不可能扭转君王长期以来将人天然分为三六九等的观念。他只是每日和永说些从前在史书上看到的见闻,试图在潜移默化中,让这位王爷能够了解世间的万象,不再被他人的三言两语奉承,蒙蔽了圣听。 所有人都觉得,和身居多项要职,到了这个地步,总可以歇歇了。但只有和自己明白,他还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让沉睡的帝国猛然惊醒的时机。 当和在热河行宫,见到马嘎尔尼访华社团时,他知道自己等来了。 当日一早,当和为弘历更衣时,弘历便看见了他唇边隐约的笑意:“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弘历疑惑道。 和一面替弘历理着衣襟,一面笑道:“今日那英吉利的使臣要来了。” 和一时不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再抬头去看弘历,就发现弘历正蹙眉瞧着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对那些个洋人这么感兴趣?” 和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弘历解释,他并不是对洋人本身感兴趣,而是对其中蕴含的商机感兴趣。 打从穿越以来,和便常常会觉得,自己所处的封建社会,对人的桎梏是由内而外的,当整个社会从内部开始腐坏的时候,身处在其中的人是全然感觉不到的,连同他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久了,不时也会觉得自己即将要被吞没。想要从内部将局面打开,实在是太难了,总需要外部的一些刺激才好。 而马嘎尔尼访华,就恰好是这样一个时机。乾隆朝恰好处在西方资本主义革命风起云涌的关键时期,申禾在读书的时候,曾在心里做过一个假设。如果当时的中国,没有奉行那套闭关锁国的政策,没有那样傲慢而断然地拒绝来使的通商请求,一切又会不会不一样。 和不知道,可他愿意倾尽全力拖动着历史的缰绳,朝设想的方向走。如果从乾隆朝,东方就开始接受西方科技的洗礼,古老的东方巨龙,有没有可能一步步苏醒?和脑海中有着千头万绪,唇角不由地微微翘起,然而看在弘历的眼中,和的不答话,却变成了一种默认。 这样想着,皇帝的脸色便yīn沉下来。 和却没有发现皇帝的异样,他甚至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久未温习的洋文,这种饶有兴味的样子,看在弘历眼中就更加怪异了。 马嘎尔尼的使团远没有想象中宏大,也没有什么排场,他们轻装简从地等候在外,期待着一睹东方帝国君主的真容。 弘历走向御座时,和忽然轻声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英使?” 弘历沉吟片刻,应道:“我们乃天/朝上国,既要以礼教服人,也要扬我国威,断不能让洋人看轻了去。” 和心里“咯噔”一沉,他想起在现代看过的纪实片子,中方的官员逼迫马嘎尔尼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让马嘎尔尼深感屈辱,虽然最后双方经过商议,勉强允许马嘎尔尼行单膝下跪之理,可马嘎尔尼本人乃至整个英使团,对大清的好感dàng然无存。 和能理解弘历的心思,就国土来说,整个西欧加起来,都没有一个清国大,更遑论英国了。和想起那幅悬挂在三希堂的疆域图,自然明白,弘历这是把英国当做了从前那些战战兢兢前来朝贡的小国。 马嘎尔尼觉得屈辱,弘历又何尝不是觉得被冒犯了呢?这样想着,和竟然伸手拽住了弘历的朝服。 弘历诧异地回过头,看到的就是一脸yù言又止的和。弘历觉得今天的和特别奇怪,与其说他过于激动兴奋,倒不如说他的一举一动中都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他鬼使神差地问道:“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此言一出,和不禁愣住了,此刻和的感觉就如同百蚁噬心,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偏偏就是无法和弘历解释,什么叫资本主义自由与平等。 弘历的问话,让他看见了一丝曙光,原本挣扎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弘历当然是察觉到这种变化的,这让皇帝更加笃定,和是知道些什么。 他抬手制止了宣英使觐见的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凑近了问和:“英使团可是有什么问题?” 即便是弘历这样耐心地问,和仍旧不知该从哪里开口。他尝试婉转地说:“皇上还记得,我曾提起过我的家乡么?” 弘历疑惑地点了点头,就听和道:“皇上,在我的家乡,他们认为下跪是一种带有从属xìng的礼节,因此轻易不会使用。”和反复斟酌着用词,最终只挤出了这么一句不lún不类的话。 弘历却像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先前和所告诉他的,在路面上跑的四个轱辘的玩意儿还要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世间还有不行跪拜礼的地方。 弘历谨慎地问道:“那在你的家乡,应当如何行礼呢?” 和思索了片刻,忽然抬手握住了弘历的手,这样的举动委实太过大胆,两旁随从的官员,都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 和轻轻地握住弘历的手晃了两下,笑道:“像这样的,叫握手礼。” 弘历也被和突然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时便失笑道:“怎能如此儿戏?” 和有些无力,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历史的进程还没有到那一步的时候,强制地给弘历灌输一些,在现代人看来习以为常的观念有多困难。 然而和明白,自己不能够退缩,否则一切的努力,即将退回原点。于是他罕见地没有答话,只是冲着弘历单膝跪下,在弘历不明所以的时刻,执起弘历的手吻了吻。 在场的官员已经被和出格的举动震得麻木了,弘历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手,问跪在地上的青年:“这是什么礼节?” 和笑着应道:“这叫吻手礼,是英吉利等国,最高的礼节。” 听到这里,弘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和要当着众臣的面这么做,他是在预演。有和的先例在,一会儿英使觐见,采取了这样的行礼方式,众臣就不会那么惊讶,皇帝也不会再轻易被激怒。 弘历凝视着和,眼里的情绪异常复杂。他伸手将和搀了起来,几乎是贴在和耳边问道:“英使不会行跪拜礼对么?或者,他们不愿意行跪拜礼?” 和浑身一颤,惊愕地抬头望着弘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敏感如弘历,却在短时间内,领悟到了他未能说出口的话。 和微微点了点头,他补充道:“皇上,我只是希望皇上明白,英使若执意不行跪拜礼,并不是他们不尊重皇上,只是各国的礼节不同罢了。” 弘历闻言,脸上的笑容却敛去了,他沉声道:“难道爱卿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入乡随俗么?” 和一怔,随即沉默下来,他早就该预料到,弘历绝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步,为了礼节的事情,争执在所难免。 弘历见他不回答,却仍然执着地追问道:“爱卿听说过么?” 和见躲不过,整个肩膀都耷拉下去了,他只能黯然地答道:“听说过。”和当然知道什么叫入乡随俗,只可惜他更清楚,马嘎尔尼要随的这个俗,在西方文化里,是带有侮辱意味的。毕竟比起劝说弘历,他更不知道如何去向马嘎尔尼解释周礼。 弘历见男人整个都消沉下去了,就像面临着无法攻克的难题,他轻声问道:“和,是朕让你为难了么?” 和只是抬眼瞧着弘历,他的嘴唇紧抿着,并不答话,殊不知这样的举动看在弘历眼中,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弘历无奈地叹息一声:“和,难道你真的希望一个洋人来吻朕的手?” 和怔住了,他忽然发现,也许自己和弘历介怀的点并不相同。或者说,他以为弘历介意的是,洋人使者的礼数不周全,吻手礼是一种冒犯的表现,而弘历真正介意的,其实是吻手这一动作的实施者? 一瞬间,和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于是他试探着问道:“如果不吻手,只单膝下跪可以么?” ☆、第九十三章 有人说,当你钟情于一个人的时候,会清楚地记得他的每一个眼神。因为眼睛是最直接反映内心所想的窗口。 弘历记得和的许多种眼神,振奋的,充满希望的,不服输的,愤怒的,温柔的,缱绻的,不舍的,难过的,却唯独没有见过这种,在纠结中渐渐失去了光彩的眼神。 正是这样的眼神,让弘历心头一软。 他答应道:“可以,朕准了。” 在绝望边缘徘徊的青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有些愕然地瞧着皇帝,半晌回不过神来。 弘历轻轻掐了掐他的脸:“这么了,还有旁的事情?” 和意识回笼,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弘历答应了,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和开始埋怨历史上那些愚忠的官员,明明是这么通情达理的皇帝,怎么就会任由局面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呢。 男人至今仍然没有意识到,改变历史轨迹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这枚变数。不是历史上的和太无能,只是因为他是皇帝放在心尖儿上的申禾而已。 正想着,和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争执的声音。他迅速地收拾好心情,转瞬间便恢复成了一个面带笑意的总管大臣。 弘历清楚地看见男人变脸的全程,只觉得哭笑不得。每回看申禾待人接物,他便有一种错觉,上辈子的和又回来了,但当男人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弘历又清楚地意识到,申禾还是那个申禾。人前的他,不过是披上了一张狼皮,将自己伪装成大尾巴狼的模样。 申禾走到殿外,就见海兰察和一个洋人在争辩着什么。海兰察也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那洋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海兰察听得恼火。他到底是练家子,看着牛高马大的洋人也不怵。和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不好,赶忙笑着上前道:“海大人这是怎么了?” 海兰察一见和,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忙拉着他道:“和大人,你可总算来了,我跟这洋人说不明白,他嘴里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有一条我是懂了,这洋人不愿意向皇上行跪拜礼,你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和一边听着海兰察的话,一边打量着那洋人,见他既急躁又无奈地看着自己,像是将自己当成了海兰察的同党,顿时失笑出声。 海兰察诧异地望着和:“和大人,你笑什么?” 和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洋人,他将顶戴取下,朝那洋人一点头。这个举动瞬间让那洋人浅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紧接着海兰察就看到了让他下巴都惊掉的一幕,和居然在用流利的洋文跟那洋人jiāo流。 那洋人看起来完全不像方才那般急躁,和脸上也带着和煦的笑意,海兰察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多余的人。 从jiāo谈中,和得知那洋人就是乔治马嘎尔尼,那位后来极力主张对清朝使用武力的主战派。 此时的马嘎尔尼虽然觉得与清朝的官员无法jiāo流,却还是极力维持着绅士的派头,尽管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试图极力向海兰察转达,自己真的十分尊重贵国皇帝,但却断然没有理由双膝下跪的观点,在马嘎尔尼的观点里,那是只有最低等的奴仆,才会匍匐在君王脚下,作为一个刚经历过资产主义革命,脑子里都是自由民主思想的异国人,他被这个东方帝国所谓的文明吓到了。 只可惜,海兰察是个半点不懂西方思想的硬骨头,马嘎尔尼甚至觉得,再争论下去,海兰察或许就会对他大打出手。 正在他绝望沮丧之际,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眉目俊朗的男人,那男人与海兰察站在了一边,对着他指指点点,让他有种被人从背后议论窥视的不舒服感。可是下一秒,他看见那个男人朝自己走来,行了个脱帽礼。 马嘎尔尼大喜过望,他终于看到有人舍得将脑门上那顶造型奇特的帽子摘下来了,在此之前,每次他朝中国官员行脱帽礼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应的回礼。在他的眼中,那些官员把头上的帽子看得比身家xìng命还重,绝不会轻易摘下来,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强求了。 和并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他就被马嘎尔尼认定为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9 章 以jiāo流沟通的人。 事实并没有出乎马嘎尔尼所料,和的英文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急切地向和表达了免去行双膝跪拜礼的请求,和含笑着点了点头,回应道:“我国君王已经同意了,你可以用面见君王的最高礼节觐见,行单膝跪礼。” 马嘎尔尼大喜过望,因着和的出现,他觉得清国,也没有所见的那般野蛮,至少还是有明事理的人在的。再者瞧着和的打扮,明显就是皇帝的心腹,果然自己方才接触到的,不过是些低层官吏罢了。 这样想着,他傲慢地扫了海兰察一眼,面带笑容地跟着和进入殿中。 大殿之内,大臣都分列在两旁,眼睁睁地看着和领着一个洋人走进殿中。一些京中大员,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洋人,却还是偷着打量来人的穿着打扮。 马嘎尔尼并不在乎两旁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想一睹大清皇帝的真容。当他见到弘历的时候,下意识地怔了怔,他想起了曾在英国看过的,大主教的画像。就如同弘历一般,手持权杖坐在高位上,连同国王和贵族都要匍匐在他脚下,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 即使是马嘎尔尼这种,受过新思想洗礼的人,也觉得上座的男人,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像是被某种气氛所感染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口中学着和方才教他的话念道:“英国使臣马嘎尔尼,拜见清国皇帝陛下。” 和站在一旁,暗自点头,目光投向了弘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端的看弘历怎么表现了。 弘历望着马嘎尔尼行礼的姿势,略一蹙眉,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和笑着说:“先生请起。” 弘历听到和口中的英文也愣住了,还好马嘎尔尼率先将带来的礼物进献给皇帝,才缓解了一时无话的尴尬。 所有的礼物都按照西方人的礼节包装好,从外表上看,根本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但和知道,炫耀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是马嘎尔尼此行的目的之一。因此这里头装的,必定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最能展示西方先进科技的东西。 弘历似乎习惯了这种进献的过程,抬手就想赏赐马嘎尔尼金银财宝。然而和却忽然冲弘历笑道:“皇上,我瞧着这礼物包得真好看,何不将那包装拆开,也好让殿中的诸位都开开眼。” 弘历盯着和亮闪闪的眸子,吩咐侍卫道:“将那礼物拆开。” 马嘎尔尼的眼睛猛得亮了起来,他急切地想要知道乾隆帝看到这些科技产品时的表情。 第一个礼盒被打开的时候,众人都愣住了,那是一种不知名器具的模型,弘历也看得一头雾水,他朗声道:“朕瞧着,这怎么有点像咱们的qiāngpào呢?”说罢,又转向海兰察道:“爱卿可知道,这是什么物件?” 海兰察仔细端详了许久,几乎可以笃定这是一种大pào,于是向弘历回禀道:“禀皇上,这物件看着像西洋的大pào。” 海兰察话音刚落,殿内的臣工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弘历皱眉道:“诸位有什么异议,不妨当面提出来。”最后在众人的推举下,刘墉出列道:“皇上,臣以为,夷人狼子野心,公然向皇上进献pào火,其情节实属可恶,简直没将我天/朝上国放在眼中。” 和心下一沉,心道果然来了。他匆忙地看向弘历,见皇帝脸色微沉,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和适时出声道:“皇上,奴才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从古至今,并没有人规定进献时不能献qiāngpào,更何况来使带进殿中的,只是一枚模型,许是夷人不懂规矩,想将自行研制的qiāngpào献予皇上当礼物。” 马嘎尔尼完全听不懂两方的争论,他一直在观察着弘历的表情,却并没有从弘历脸上看见惊叹和惊喜,他甚至觉得,皇帝的脸上带着一丝愤怒。 弘历并没有评判刘墉与和的说法,他只是下令道:“将抬进殿的这些礼物全都拆开。” 一时间,所有礼物的真容都展现在了朝臣面前,这一次他们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如果说方才他们还能看得出,那件礼物是大pào模型的话,那么这一回有好些东西,他们甚至叫不出名字。 和一件件地看过去,望向马嘎尔尼的目光越来越复杂:天体运行仪、气压计、赫谢尔望远镜。马嘎尔尼当真是将西欧最先进的仪器带过来了。 他连忙回头看向弘历,见弘历目光深处透出一丝挣扎。和感慨的同时,又带着一丝欣慰。在现代的时候,和曾从史书中读到,马嘎尔尼使团访华时所带的礼物,全都被堆在了圆明园中,一直到列强侵华,闯入圆明园,都还没有被拆开。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错过了一个怎样的机遇。 这一回,没有臣子再出列禀报了,文明的力量足以使任何人闭嘴。弘历默默地看向了他的爱人:“和,你可知道这些都是什么?” 和没有让弘历失望,他轻笑道:“皇上,这些器物都有其功用,但说来话长,皇上若是有兴趣,容奴才日后慢慢向皇上禀报吧。” 和的话,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刹那间,朝臣们看向他的目光都不同起来。如果说先前他们对和的得宠,还有那么点嫉妒和不屑的话,那么此刻,他们全然无话可说。旁的不说,光是那一口流利的西洋语,和那处变不惊的态度,就决定了他有资格成为众臣之首。 在和的安抚下,弘历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被人遗忘的马嘎尔尼站在大殿中,只能向唯一懂洋文的和求救。于是他冲和问道:“和大人,这是什么情况?” 和应道:“你带来的礼物,我国皇帝陛下十分满意,还请先生在行宫暂歇,一应事宜稍后再议。” 马嘎尔尼一听有商议的余地,一颗悬着的心便暂时放了下来,脸上也扬起了热切的笑容:“那我就静候和大人的佳音了。”见弘历将那迫击pào的模型拿在手里反复观察,马嘎尔尼很是得意,他索xìng道:“要是皇帝陛下准许,我可以请工匠现场为皇帝陛下演示西洋pào法。” 此言一出顿时语惊四座,一众臣工纷纷反对道:“皇上,万万不可啊,大pào逼近大沽口岸,已经是史无前例,要是真的开进京,万一洋人图谋不轨,我们就引狼入室了啊。” 海兰察一贯看马嘎尔尼非常不爽,他指着马嘎尔尼喝道:“在座的诸位都知道,不论是多少品的大臣,都不得佩刀上殿,你这夷人,居然还想将洋pào开进京,真是岂有此理。” 和望着马嘎尔尼莫名其妙的表情,一颗悬着的心有些无力,恐怕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马嘎尔尼所说的演示,就是真的演示,要说卖弄炫耀,那肯定有,但要说不轨之心,那必定是没有的。毕竟洋使此次前来,重头戏还未登场,一个想给你许下自由资本主义美好蓝图的游说者,又怎么会在此刻将他们的獠牙露出来呢。 让和欣喜的是,听了朝臣的话,弘历却没有轻易地下论断,他转向和道:“和,你怎么看?” 和沉吟半晌,开口道:“不是我非要标新立异,实在是奴才觉得,诸位大人的担心有些杞人忧天了。” 弘历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问道:“此话怎讲?” ☆、第九十四章 和应道:“皇上,马嘎尔尼只是一国使节,在他之上,还有英吉利的大臣、国王,简而言之,一个小小的使节,根本就没有话语权,就算他真的有不轨之心,难道他还能凭那区区几门大pào,就让京城沦陷?难道我大清的pào火、兵丁都是摆设么?” 说着,他又看向了海兰察:“海大人,不是和某不给你面子,你也是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我问你,就算这帮洋人真的图谋不轨,他们的后方补给呢?说的不好听,咱们京城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和的话,让下首的一些臣子笑出声来,海兰察垂下了头,他也承认,自己这结论下得有些武断了。 和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弘历:“至于这pào法演示,还得看皇上的意思。不过奴才曾经听闻,这种洋pào,是步兵的利器,因他体积较小,shè程较近且cāo作简便,所以极具实用价值。” 除了弘历以外,和并没有发现,大殿之内还有一个人听得格外认真,他就是阿桂。 和每说一句,他的表情便凝重一分。从马嘎尔尼的礼物掀开到现在为止,阿桂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毕竟是真正的行军之人,与刘墉这种注重礼节,满脑子弯弯道道的人不同,阿桂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差距。 除此之外,让他更惊讶的是,和对洋pào的了解,他尚且能从那pào的结构中窥得一二,可和身为一个文臣,说起那洋pào的特点,竟也头头是道。 如果君王允许,阿桂本人,还是非常希望能够亲眼看看那洋pào的威力的。于是他出列道:“老奴赞同和大人的说法。” 众人都没有想到,阿桂会突然出来淌这浑水,阿桂与和不同,他资历老,连皇上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更遑论普通的朝臣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的声潮弱下去了。 弘历也终于颔首道:“和,这西洋pào法演练之事,就由你来负责,择日进行吧。” 和唇角微微翘起,含笑应道:“奴才遵旨。”说罢,他转头看向马嘎尔尼:“我国皇帝陛下,已经同意pào法演练之事,先生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与我沟通。” 马嘎尔尼发现自己的目标虽然进展缓慢,但确实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便也不再急躁,学会了在一堆子中文议论声中耐心等待。 他甚至发现,因为遇见和,他此行的一切事宜都变得明朗起来,因此他对和格外有好感,几乎将他当成了清国的外jiāo大臣。 这一日,和正在府上同策凌下棋。从策凌第一次见到围棋,到如今能与和对垒,也着实花了不少功夫。 两人正下到关键之处,刘全忽然禀报道:“爷,十公主到了。” 和连忙起身行礼,他知道十公主一来,这棋就基本没法下了,策凌绝对满腹心思都放到十公主身上去了。 果然不出和所料,十公主一露面,策凌的眼睛就亮了。和笑道:“公主如今是一天三趟地往奴才府上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对奴才有意思呢。” 策凌听了和这话,却是拉下了脸,虽然听出了只是玩笑,可策凌这心里,还是很不舒坦,要是和不提,他都快忘了,这府上的单丁,可不止他一个。 十公主听了和的打趣,却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叹了口气:“唉,我可没胆子跟皇阿玛抢人啊。”一句话反倒把和闹了个大红脸,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和轻咳了两声,抑制住内心的震颤,刚想开口圆场,就听十公主笑道:“和,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府上的宝贝。” 和奇道:“公主这是听谁说的,我府上有宝贝?” 十公主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笑道:“当然是皇阿玛说的,皇阿玛说你这有那西洋使臣送来的玩意儿,我们就都过来了。” “我们?”和敏锐地抓到了十公主话里的关键词。 十公主朝身后招了招手:“进来呀。”说着她跑到苑外,将一个人拉了进来,还没等和看清,刘全便慌里慌张地跑到和跟前,急喘着道:“爷,不止十公主,还有阿哥们都到了。” 和一怔,就见永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苑门旁的人,疑惑道:“十五弟,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被永这么一说,永琰也只好露面了,和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十公主去拉的人,就是十五阿哥永琰。 和正想行礼,外头又来了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爷倒要看看,这和府上都有什么宝贝。” 十公主笑道:“八哥也来了。” 和依次行过礼,抬眼一看,却发现成年阿哥里还少了一位,他禁不住问道:“怎的不见十一阿哥?” 八阿哥听他问了,当即倒豆子似的抱怨道:“还说呢,老十一最近沉迷于跟个老头子探讨画技,我看他都快疯魔了?” 和不解道:“老头子?” 十公主笑着啐了一口:“和,你别听八哥胡说八道,哪里是什么老头子,他说的是供职于如意馆的郎世宁。” 和一怔,郎世宁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历经康、雍、乾三朝赫赫有名的西洋画师,和还曾在现代看过郎世宁名作《百骏图》的临摹版。 和笑道:“奴才还真听说过这位郎画师,传言他笔下的景物全都栩栩如生,和咱们传统的画法不太一样。”和并不很懂画,却也曾见识过西洋素描的精到之处,于是便凭着记忆半真半假地编了一通。 十公主见和真能说出些东西,便也来了兴致,她应道:“说得不错,这西洋画法,确实有别于传统的技法,我常听十一哥说,有什么焦点透视法,具体是个什么法子我也不懂,不过这西洋画,不讲究意象,倒讲究写实,这东西长什么模样,画出来就是那个样子的,真真是神奇。” 和笑道:“想来十一阿哥对绘画颇有心得,定是将郎大人引为知音。” 十公主点点头,又缠着和要看那些西洋物件。和将一枚气压计取出来,细细地跟阿哥、格格们讲解用法:“这枚气压计,可以用来预测天气的变化,若是如今日一般晴空万里,则气压较高,若是遇上yīn雨天,这水银柱子就会往下降一点,意味着气压也降低了。”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那枚气压计上,过了好一阵子,八阿哥才开口道:“那些个洋人,哪里想出来的这么多鬼点子。” 和见十公主喜欢,便索xìng将气压计给她,让她与策凌一块儿琢磨去了。 少了十格格这个活跃的小妮子,永和永琰还留在原地,一时有些尴尬,和见状,便拿出一枚模型放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0 章 桌上。 永琰看清那模型的一瞬间,便惊呼出声:“这,这个是什么?” 和有些诧异地看了永琰一眼,他没有料到,十五阿哥看到战舰模型会那么激动。 永琰的声音,将众人又一次聚集起来,和看着面前五双充满求知yù的眼神,心下莫名地一颤。 他想起了从前上学时,老师常说的一句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将是你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许就掌握在面前几个青年人的手中。 和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捧起那枚模型解释道:“这是战舰。”说着他用手指在石桌上比划了两个字。 永琰好奇道:“战舰?那是什么东西?是战船么?” 和笑道:“这个可比普通的战船要厉害,如果我没看错,这应当是英吉利皇家海军的一级风帆战列舰“胜利号”的模型,它可不是普通的船,而是专门用来御敌打仗的,这一艘战舰上,可以容纳船员800余人,在武器装备方面,设计了好几处pào台甲板,可以装载百余门大pào和其所需的火yào,是目前英吉利最先进的军事装备。” 和说完,场面如同死一般寂静,最后还是永琰先开口道:“那么多的人和pào,这艘战舰得有多大多重啊?” 和并不记得具体的数值,永琰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他只是紧紧地盯着那艘模型,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和大人,能将这艘模型转赠给本王么?” 和一怔,永琰向来是平和乃至沉默的,在和面前,他也极少使用“本王”这种具有强制xìng和压迫xìng的自称,懂礼的他肯定知道这些西洋物件都是皇上御赐之物,断然没有转赠他人的道理,可即便是这样,永琰还是开口要了。 和只能想到唯一的一个解释:永琰是真的很喜欢这艘模型。 要是旁的大臣,或许会把皇上御赐之物看得比xìng命还重,可和不是,他并不想这艘模型,变成一种摆设被束之高阁,因而在永琰开口问他要的时候,他犹豫了。 永琰也看出了他神色间的犹豫,内向的少年顷刻间就将好不容易伸出来的触角收了回去:“君子不夺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和一怔,转瞬间,他笑道:“十五阿哥,容奴才大胆地问一句,若是奴才将这艘战舰转赠予你,你会怎么处置它呢?” 一旁的八阿哥听到了和的问话,埋怨道:“和,我说你这奴才胆子也忒大了,有你这么问王爷的么,十五弟,要我说这模型你直接拿回去,爱搁哪儿就搁哪儿,堂堂一个亲王,还用得着看一个奴才的脸色?” 永琰听到和的问话也是一愣,他没有理会八阿哥的chā科打诨,正色道:“我想将这模型拿回去,好好研究它的构造。” 一句话,让喋喋不休地永璇闭了嘴,也让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八阿哥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真是个呆子。” 和却追问道:“王爷,此话当真?” 永琰颔首道:“当然,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比那四书五经有趣多了。” 八阿哥无趣地咂了咂嘴,没好气地道:“十五弟,你这话儿要是被皇阿玛听见了,非得扒掉你一层皮不可。” 和却笑了起来,他将那艘模型递到永琰面前:“这艘模型,从现在起就是王爷的东西了,愿王爷能说到做到,有一天大清也能造出自己的胜利号。” 永琰怔怔地看着和的眼神,在他以后的人生中,走过那么多的山与水,却一直忘不了和那种充满希冀和渴盼的眼神。 永琰拿着战舰,走到一旁研究去了,永却还停留在石桌前,看着那一局还未下完的棋。 “十二阿哥有何吩咐?”和一边收拾着棋盘,一面问道。 “和,你可是顺天府人士?”永忽然问道。 和手下一顿,抬眼看向永,从容应道:“是。” “你的洋文,是在官学学的?” 永步步紧逼,和知道他已经发现了端倪,是和太过大意了,只顾着方便与马嘎尔尼jiāo流,却忘了一个从未正统学习过洋文的人,是绝对无法做到这种程度的。 “还有英吉利的战舰,气压计的原理,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永太过敏锐,虽然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影响了他的判断,但他很快地就抓住了关键。 “和,你的家乡真的是顺天府么?”永蹙眉问道。 和知道,以古人有限的想象力,借尸还魂、灵魂穿越这样的事情委实太过诡异,而永所能设想的,也就是和隐瞒了自己的身世而已。 和目光沉沉地望着永,片刻后笑道:“十二阿哥,近些年京城有许多传教士,他们的知识都很渊博,和他们的家乡也时有联系,我在京中也自然认识这样的朋友,若是十二阿哥有兴趣,奴才可以代为引见。” 永像是没有料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一时间有些窘迫,没有再追问下去。 石桌遮掩了永的视线,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和握紧了拳头,轻轻地松了口气。 ☆、第九十五章 马嘎尔尼率领的使团办事效率很高,很快就将停驻在大沽口岸的火pào运送上京,让和惊讶的是,英使运送上京的火pào,的确代表了当时英国最先进的军备。 当那些庞然大物陈列在弘历面前时,弘历沉默了,他指着一驾加农pào问道:“这样一架pào,能够shè多远?” 马嘎尔尼骄傲地应道:“这是十二磅pào,有效shè程在八百米左右,是步兵战场上最重型的火pào,需要十匹左右的马,才能将火pào拉动。” 随行的阿哥、格格们都听愣了,弘历伸手摸了摸那pào管,问道:“这是青铜铸的么?” 马嘎尔尼昂首挺胸道:“是的。” 弘历指着那堆弹yào问道:“朕瞧着,这是铁弹?” 见马嘎尔尼点头,弘历又转向阿桂问道:“现今我大清军中用的可是铁制的pào弹?” 阿桂摇摇头,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回皇上,我军中所用的,是泥弹和石弹,并没有铁弹。” 弘历抚着那青铜pào管,蓦地笑了起来:“泥弹?石弹?碰上这玩意儿,顶什么用?” 和跟在弘历身后,时刻留意着帝王情绪的变化,弘历边走边看,忽然他指着远处的榴弹pào道:“这个又是什么?” 马嘎尔尼在一旁充当着尽职尽责的讲解员:“这个是我国最新改进的榴弹pào,弹道轨迹与加农pào不同,它的shè程虽然没有加农pào远,但是能够配合加农pào作战,充当加农pào的掩护。” 大清随行的武将,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能想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军备?难道对付血ròu之躯,不是有qiāng有刀再加上少量的火yào就够了么。 弘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蹙眉道:“在你们的国家,总是打仗么?” 马嘎尔尼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和的翻译出错了,可当他确认,这真的是大清帝国皇帝所问的问题后,尽管心里疑惑,却还是回答道:“当然,就我所经历过的,和美利坚一仗,就打了八年,期间还有大大小小的海战陆战,战争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战争就没有扩张,没有扩张就没有财富,而有了财富,才能让国民生活得更好,才能向世界骄傲地宣称,我们是日不落帝国。”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和本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价值宣言,和翻译的声音猛地一顿,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马嘎尔尼,虽然来自于英吉利,但彼时的英吉利,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现代英国,也不是那个城市化程度极高的国家,彼时的英国,还只是一个刚刚完成工业革命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民,还坚信着海外扩张能给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从本质上讲,他们只是想从东方土地上,攫取更多的利益,而不是建立正常的邦jiāo。 弘历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和跟在他的身后,敏感地察觉到帝王的脚步慢了下来。马嘎尔尼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他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把燧发qiāng,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和便已护在了弘历身后:“马嘎尔尼,你想做什么?!” 马嘎尔尼被和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和大人,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给清国的皇帝陛下看看,这种燧发qiāng,在我*队里头,是人手配备的,比起旧式的火绳qiāng,shè击更加精准,而且携带方便,后座力较小,在战争当中相当实用。” 弘历眉头紧皱,他冲和问道:“朕记得早些年,打准噶尔的时候,我大清的军队,也装备了数千支燧发qiāng?” 和想了想,应道:“皇上记得不差,那四千支燧发qiāng,还是由专人命工匠仿俄式qiāng支而造。” 弘历点点头,又问道:“成效如何?” 和应道:“成效一般,不过奴才以为,之所以没有取得特别好的效果,其关键并不在于武器,而在于人。” 弘历疑惑地望着他,沉吟道:“你说说看。” 和从马嘎尔尼手中接过那燧发qiāng,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才接话道:“我大清的将士,在日常的作战训练中,并没有配备火器进行练习,再好的军备,也需要人来驾驭,如果兵士的功夫不到家,那么就算军队拥有再好的武器,也没有办法发挥出它的威力。” 和的一番长篇大论,马嘎尔尼几乎没有听懂,他只是看着弘历的脸色越来越yīn沉,而自己随身的燧发qiāng也被和拿走了。 这场西洋火器演练,注定了无疾而终。弘历领着和、阿桂与海兰察径自离去了,这期间,海兰察总觉得和有意无意地瞪他两眼,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终于,海兰察忍受不住问道:“我说和大人,你总瞪我干嘛?” 和怒道:“海大人,方才洋人觐见的时候,你没检查搜身?” 海兰察一脸无辜地道:“我倒是想搜来着啊,可那洋人说什么也不让我搜,我看你上回待他挺客气的,就没坚持要求了。” 和这回是彻底生气了:“糊涂!海兰察你就没想过,如果他今天掏出来的qiāng里头有弹yào呢,如果侍卫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保护皇上呢,这责任你担待得起么?” 海兰察讷讷地低着头,不敢再接话,阿桂就像个局外人似的,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半点劝和的意思也没有。 弘历忽然拍了拍和的肩:“好了,爱卿消消气。”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海兰察:“他向来不是个聪明的,你与他计较这么多做什么,朕现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和这才在弘历的安抚下慢慢平复下来,大概只有他自己明白,看到马嘎尔尼掏出qiāng的那一刻,他有多害怕,几乎是条件反shè地就护在了弘历身后。 弘历见他恢复了常态,才缓缓开口道:“你们都是对西洋火器有些认识的,朕今天单独留下你们,就是想知道,对西洋的火器装备,你们究竟是如何想的?” 一直没说话的阿桂率先开口道:“皇上,那些洋人的火器装备,我大清也不是没有,红衣大pào、子母pào,这些火pào的威力,并不逊于马嘎尔尼方才展示的洋pào,至于□□,大清也有,只是没有大规模投入使用而已,所以老奴以为,若是真的有两军对垒的一天,大清并不会落于下风。” 弘历并没有答话,他沿着湖边缓缓踱步,忽然叹息道:“当年清军入关之时,和硕睿亲王曾经定下过规矩,非满洲八旗子弟,不可使用火器,是以我朝的火器,一直没有大规模地使用,朕方才看到马嘎尔尼掏出燧发qiāng,就在想英吉利的国王,难道就不担心军队有了这样轻便的武器,拥兵造反么?” 和跟在弘历身后,闻言微微一怔,从穿越到现在,他也知道乾隆朝为数不多的战役情况,从准噶尔之战的燧发qiāng,到金川之役的鸟铳,清朝在御敌的战役中也使用过火器,但却从未大规模地投入使用。 即便是准噶尔之战配备的qiāng,也于战后全部收缴,并不作为兵士日常的训练工具。 而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弘历身为统治者,为什么不希望火器被大规模地使用。清朝说到底,是一群满人统治着全国上下大多数汉人,在外国列强没有用坚船利pào叩开中国大门的年代,民族矛盾没有一刻消停过。生长在新中国的申禾,沐浴在民族大团结的光辉下,本身就很难理解这样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矛盾。 弘历再怎么爱民如子,他也是一个满清的帝王,代表着满清贵族最根本的利益,他不敢也不能将火器的禁令放开。随着□□的体积越来越轻便,弹yào穿膛的威力又太过强大,如果放开火器禁令,弘历首先要担心的,就是汉人拿着火器造反。 在这个问题上,和也不敢保证什么,毕竟qiāng械不同于冷兵器,*凡躯在qiāng械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的防御作用,可是如果火器禁令一直不开,就会导致鸦片战争时的惨状:兵士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运用火器,就算配备了坚船利pào,也完全发挥不出它们的威力。 和应道:“皇上,俗话说好马配好鞍,火器的威力再大,也需要人将它发挥出来,大清不缺厉害的火器,缺的是能够熟练运用火器的士兵,和能够精进火器的工匠。火器虽然威力无穷,但归根结底不是造反的祸源,奴才斗胆说一句,若是汉人要反,就是只有竹竿棒械他们也一样会反。” 弘历顿了顿:“竹竿棒械我八旗兵士尚可阻挡,可如果换成了火器qiāngpào,一旦起事,后果不堪设想。” 和心道果然如此,他知道开放火器不可能一蹴而就,便谏言道:“皇上,就如同奴才方才所言,赋税、课役、刑罚才是治国理政的关键,民众若是能够安居乐业,则不会轻易被煽动,偶尔有一小部分组织心怀不轨,也敌不过民心所向。” 弘历沉默了,阿桂也没有出言反驳,和见状索xìng摊开来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1 章 :“皇上,您也看到了,西人造船筑pào,连年征战,其野心不小,不得不防啊。” 阿桂见皇帝不说话,便出言打圆场道:“和大人,西人若是真的有不轨之心,我大清也未必会败。” 和一噎,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和阿桂解释,就在不远的将来,自诩天/朝上国的清朝,就是抱着这样盲目的自信,被夷敌打得落花流水。 弘历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和的声音,他疑惑地转头,就见和垂着头望着那石板路面猛然间。他就想起那个雨夜,青年倚在他的肩头说的那句话:“如果大清没有jiāo到嘉庆手中,或许不会亡得那么快。” 一瞬间,他明白了和连日来的异常,也许从最开始,他就知道大清的结局。眼前的青年,在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让这个如同陈旧机械般的国家运转起来,无论是西洋pào法的演示,还是解禁火器的谏言,都是他为此所做的努力。 “祖宗之法,也不是不能变……”弘历的话刚一出口,和的目光就亮了起来。 “我朝兵制,满人为八旗兵,汉人为绿营兵,按照惯例,只有八旗兵中的健锐营、火器营、虎qiāng营和神机营才有火器配备,而绿营的兵士,一向只配发火、喷筒等火器,解禁火器也要一步一步来,驻卫京师的巡捕营和直隶一省的绿营兵先配备燧发qiāng,另亲军营,卫兵营与驻防八旗的将士,也一应配备燧发qiāng。” 阿桂怔愣了片刻,确定弘历是认真的,这才匆忙跪下道:“奴才遵旨。” 和也被弘历的大手笔震惊了,虽然没有给全体绿营士兵配备火器,但至少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和喜道:“皇上,除了火器的配备,在xìng能上,也应当对火器进行改良,譬如那鸟铳,就应当在qiāng上配有刺刀,这样在近身ròu搏战中,兵士才能更有胜算。像马嘎尔尼带上京的洋pào,也应当请专人对其进行研究,最好是能请洋人工匠在京师开设学堂,讲解造pào的原理。” 弘历被青年眼中迸发的神采震惊了,那种饱含希望的眼神,任谁见了也不忍心拒绝。 骄傲的帝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和心花怒放之际,并没有留意到帝王略显颓丧的背影。待到弘历走远了,和和阿桂还停留在原地讨论着相关的事宜,只有作为御前侍卫的海兰察,紧跟着弘历的脚步。 也不知走了多久,弘历一回头,见身后剩下了默不作声的海兰察。 “和不在了,你也不必一直低着头,和朕说说话吧。”在海兰察面前,弘历也很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 “奴才嘴笨,怕会惹得皇上生气。”海兰察讷讷地应道。 弘历轻笑道:“你啊,也别怨和,他这是关心则乱,并不是有意针对你的。朕最清楚他的xìng子,表面上总是笑眯眯,像是什么都不计较,内里啊,记仇着呢。当年你跟朕告密,失了他的信任,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时常会拿话刺你一下吧。” 海兰察诧异地抬头看向皇帝,迟钝如他,也留意到了弘历说起和,那种打心眼里的骄傲和喜爱。 弘历似乎也没想让他答话,只是盯着那簇花丛,喃喃道:“朕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一天天老去,而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好像朕一个不留神,他就会从朕身边离开。” ☆、第九十六章 (大结局) “离开?我么?”弘历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问话。 弘历诧异地转头,就见和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望着他。 和走上前去,替弘历理了理肩头的碎花瓣:“我的感觉告诉我,皇上很不安,为什么?” 弘历有些羞于启齿,从小额娘和宫人就告诉他,君王是不可以为情所困的,就算很喜欢一个人,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适度的恩宠。 但弘历大概是个情种,他只知道现如今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和的身影,相处得越久,感情不仅没有归于沉寂,反而越来越浓烈,当这种情愫发酵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弘历的心中也开始患得患失。 尤其是马嘎尔尼访华以来,弘历第一次发现,将和困于大清的官场中,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他大胆的想法,天马行空的提议,许多甚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每次弘历听到和的想法时,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这个青年,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自己那样浓烈的感情,在和看来又算什么呢?睥睨天下的君王,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地去揣测一个人的心思。 弘历缓缓道:“和,朕还是头一次发现,你懂那么多,在你的家乡,你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吧。“和一怔,似是没弄清帝王的脑回路:“在我的家乡?我也就是普通人一个。” 现代世界的申禾,一直就对历史抱有浓厚的兴趣,大学本科时挑专业,他便一意孤行地挑了不太好就业的历史,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沿着研究生、博士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最后成为一名历史讲师。与很多逃避就业的青年人相比,申禾是真的对那一卷卷史书怀有浓厚的兴趣。 然而在文娱活动如此兴盛的现代,申禾这样的爱好在同取向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另类,他有时甚至会觉得,也许找不到合适的人,自己就这样伴着他的猫祖宗平淡地过完一生。 师妹常说,他就像一泓清泉,要细细品味才能知晓其中的甘甜,但时代变了,碳酸汽水、果茶咖啡,任何一种都比清泉有滋味。明明是最健康解渴的饮品,却因为平淡而被人忽略了。 弘历并不相信和的说辞,他只当青年在安慰他:“朕时常会觉得,你脑中的想法一个接一个的,许多事情甚至是朕从未接触过的。” 和面上维持着淡定的浅笑,心里却乐成了朵花这算不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朕有的时候会觉得,你的步子太快了,朕怕一个不留神,就跟不上你了。”弘历眷恋地瞧着青年的脸,稍一犹豫,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是我让皇上感觉到累了么?”和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一世,他给了自己太多的包容,自己在他面前也越来越不拘礼了。但和一直都明白,不管他在这里遇见多少人,只有在弘历身边,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也唯有弘历一个人知道,如今的和,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弘历没有回答青年的问题,他只是用指腹一点点地摩挲着青年的眉眼,哑声道:“你不会走的,对么?” 和笑了:“无论我走得多快,心上的那根线总握在皇上手中,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弘历紧盯着青年的眼睛,直到确认这句话没有半点儿戏的成分,才牵起和的手:“走吧。” 马嘎尔尼也许听不懂变化多端的汉语,但他的感觉还是十分敏锐的,弘历领着和等人回来时,心情明显晴朗了许多。 马嘎尔尼抓住时机,冲弘历道:“清国尊贵的皇帝陛下,在我临行前,我国政府曾委派我向贵国提出开放通商贸易口岸的请求,同时请允许帝国在贵国京城设立使馆,以扩展两国的商务合作。”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对于农为本,商为末的清国来说,这样的请求实在是太惊世骇俗。 还未等弘历发话,刘墉等一众文臣,就已经站出来反对:“皇上,万万不可啊,自古以来农业都是国本所在,断没有弃农从商的道理。” “皇上,西人假借通商为由,意在祸乱沿海,皇上万万不可大意。” “皇上,设立使馆一事,自古以来未有先例,我大清国土上,怎能容忍洋人占地而居。” 弘历被这林林总总的声音吵得头疼,他沉声道:“够了,此事朕自有决断,众卿无需多言。”弘历说完,瞥了和一眼,见他紧绷着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般。 和料想到了,马嘎尔尼定会在合适的时机,提出开放贸易口岸的请求;也料想到了,这一提议会掀起的轩然大波。他最怕的是,在他来不及劝的时候,弘历就将马嘎尔尼的请求一口否决了。 然而,让他欣喜的是,弘历并没有一口咬死,就代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马嘎尔尼与那西人工匠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明白,为何清国的官员一瞬间激动起来? 和上前安抚住马嘎尔尼,让他指挥着工匠,将那洋pào卸下,而后跟着弘历回到了行宫。 三日之后,和在正殿,见到了锁眉沉思的帝王,御案上的折子摞得老高。 和提着食盒走上前去:“皇上,您先用膳吧。” 弘历瞥了那朱红色的食盒一眼,并没有出言制止,和见状,便将那煎碗坨和羊汤从食盒中取出,搁到了御案上。 诱人的香气终于让弘历觉出饿来,瞧见皇帝终于肯用膳了,吴书来激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弘历一面喝着羊汤,一面指了指那一摞折子:“你瞧瞧,全都是劝朕三思的,说那洋人心怀鬼胎,说开埠通商有违祖制,你怎么看?” 和也不急着答话,他细细地看了一两份折子,笑道:“皇上,众位大人说得在理。” 弘历诧异地挑了挑眉,他原以为和会执意反对,可如今这是? 和也瞧出了弘历眉眼间的惊讶,他笑道:“可话虽在理,却不一定对。” 弘历心道果然,原来还有转折在等着呢。 “皇上,您若是能给我个保证,无论我今日说了些什么,你都不予追究,我便将其中的关节说道说道。” “说吧。”弘历抬手夹了一个烧麦塞到和嘴里,看着他惊诧的眼神和鼓动的腮帮子,登时心情大好。 和嚼了半天,总算将嘴里的吃食咽了下去:“皇上,您对那些坚决不肯归降的明朝遗臣如何看?” 弘历手下一顿,脸上轻松的神色收了起来:“冥顽不灵,不识时务!”过了一阵,见和没有说话,弘历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作为君王,我敬重这些有气节的臣子,可谁叫朕是大清的君主呢,想当年,圣祖康熙爷与他们斗法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换来个‘满汉一家’的局面。”弘历挥了挥手:“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也罢。” 和却并不想轻易结束这个话题,他缓缓道:“皇上,在我的家乡,许多人都敬佩明臣的气节,可是也有人觉得,择明主而栖,才是明智之举。” 弘历闻言,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一忍再忍,终究还是bào发了:“简直荒唐!” 弘历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咽不下去,堵得他满心难受。 虽说和这话,的的确确在夸清□□是个明主,但这“择主而栖”却是大忌。在满清的承平时代,贸然提起明臣,本就是不合时宜之举,再加上这样骇俗的观点,饶是弘历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地变了脸色。 “择明主而栖,谁给你的胆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圣贤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和知道,弘历是真的生气了,可他还是铁了心道:“若是为官者,能够以社稷为重,君为轻,那么那些明朝的有识之士,便都能为我朝所用,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 “够了!”弘历一声断喝,只听“啪”的一声,那承了羊汤的碗跌得米分碎。 “和,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朕可以将它们当做耳旁风,你起来吧。” 和却仍旧跪在地上,他咬牙道:“皇上,识时务者为俊杰,人是如此,国亦如此,我中华五千年,尚可改朝换代,如今开那么些口岸,和那洋人做生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弘历闻言,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龙椅上,不知缓了多久,他才沉声道:“和,你可知道,就凭你今天这番话,朕就可以……” 电光石火间,弘历抽出了鞘里的佩剑,那剑尖直指和:“朕就可以将你就地□□。”弘历双眼通红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和忽然扬起脸,脸上那一抹笑意生动而决绝:“所以我才恳请皇上,无论我说了什么,都赦免我的大不敬之罪,毕竟我还想,再陪皇上多些时日。” 弘历盯着地上的青年,剑尖抖了抖,最终还是脱力般地垂了下来:“和,你就看准了朕,看准了朕不敢伤你,不敢动你,你赢了。” “哐当”一声,弘历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 和向前一探身,抓住了弘历的衣裳下摆,他哑声道:“弘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威胁你什么,或者说,从和你相爱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尝试着去把你当成一个普通人,你生起气来会忘了用膳,熟睡时会打鼾,生病了会难受,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的身边有我,这和你是或者不是皇上,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弘历怔怔地瞧着他,末了终于还是伸手将他搀了起来。 帝王凝视着和,忽然笑道:“能听到你的心理话,这一番争执也算值得。可是和,忠君,是人臣的立身之本,择主而栖,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和顿了顿,放软了语气道:“我明白,可这个忠,不能是愚忠,我坚信,天下的臣子,饱读诗书,报效朝廷的背后,为的应当是造福百姓。如果百姓本身都没有福祉可言,那样的君主也不值得能臣效忠。” 弘历瞪着青年看了许久,久到和以为不会再有下文,弘历才缓缓道:“和啊,这些道理,朕又何尝不明白,朕和你说句大实话,如果满朝的臣子,都像你一般想,那大清朝的江山,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一朝君主,哪能个个都贤明能干呢,就是因为朝中有了这些愚忠的人,这台戏才能一直演下去。” 和双眼含泪地瞧着弘历:“皇上,演不下去的,这戏,总有散场的一天,总会有一面惊堂鼓,将这戏中的人都敲醒。可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也许就只剩下了遍地残垣和破碎河山。” 弘历闻言,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2 章 目紧闭,疑似有晶莹滑落。 帝王的声音,飘散在空dàng的大殿里。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和从未如此郑重地朝弘历行礼道:“皇上,开民智,是唯一的办法。唯有这样,大清的皇位才有可能传承下去。对于皇上而言,爱新觉罗的后辈,从此成为逍遥天子和逍遥王爷,衣食无忧,荣华一生,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弘历睁开眼,看着从殿门外透进来的一小抹白日,就像是看到了大清的未来,也看清了自己偷来的这一生。 他缓缓地朝和伸出了手,看着和像最初那样走向自己,直至双手紧握。那一刻,两个人都如同福至心灵般领悟了:原来这一世,yīn差阳错、兜兜转转,只为遇见你。 不日,一位位信心十足,意得志满的文臣,在殿外听到圣旨的那一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后世史书记载,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勤勉克己、励精图治,其开埠通商、兴办中西学堂等举措,促大清百世基业,绵延不绝,居功至伟。 (正文完) ☆、第97章 番外一 眨眼间,策凌已在京中留了许久,渥巴锡回到封地,虽不敢明着催促皇帝,可暗地里却总是多方托人送信给策凌。 戎马一生的渥巴锡,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他也渴望能够看到策凌开枝散叶。 可弘历对十公主,一向是持自由放任的态度,许是有了上一辈子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决意要将女儿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在古代,出嫁这种事情,凭的是父母之命,皇室的姻亲就更是如此,皇子和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自然就会有母妃帮着张罗。可十公主的情况,着实有些特殊,她的母妃汪氏,与弘历一样,不希望女儿远嫁,虽然十公主的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眼看着就差临门一脚的事情,但偏偏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这一拖,就是三年,眼见着再拖下去,就要变成古代的“剩女”,即便是公主本身不急,在她身旁伺候的点翠也急了。 这一日晌午,外头太阳dú辣得很,点翠给十公主端上一碗冰镇绿豆汤,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 十公主笑道:“这是怎么了,长吁短叹的。” 点翠替十公主敲着肩膀,蹙眉道:“公主,奴婢是忧心您的亲事,这眼见着您都过了及笄之年,可这婚配之事,怎么还没个着落?” 十公主绞着手中的帕子,轻声道:“许是皇阿玛和额娘,舍不得我嫁到西边去。” 点翠叹息道:“可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公主您真的想好了,要嫁到西边去?” 十公主用了两口绿豆汤,就没了胃口,她索xìng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看那碗边的花纹。 “策凌很好,京城寻常的世家子弟,都将我摆在上位,可策凌身上,却有一种中原男子不具备的气概,行事不拘小节。”点翠看着十公主亮闪闪的眼神,心知她是真的陷进去了。 “点翠,你知道么,策凌他懂得好多,这些日子他住在和府上,每回我去寻他,都能听到好些有趣的见闻。” 点翠看着十公主的模样,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策凌世子好是一回事,可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就不再向皇上求旨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十公主显然将点翠的话听进去了,改日再访和府时,和看到的就是一个无精打采的丫头。 和奇怪地看着眼前如蔫了的花苗般的十公主,疑惑道:“公主,你这是?” 和原以为十公主是因为没瞧见策凌,所以才没了兴致,可细看之下,又觉得不像。 “和,策凌住在你府上,和你朝夕相处,他的心思你最清楚了吧。”十公主搓着珠串上的流苏道。 和瞧着十公主一脸yù言又止的表情,再结合她今日恹恹的举止,隐约猜出了些什么。 他笑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十公主有些烦躁地将手中的玩意儿扔下,蹙眉道:“这些话,从来就没有女儿家开口的道理,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 和连忙安抚道:“奴才不敢,公主但说无妨。” 十公主犹豫再三,终于问道:“策凌可知,婚嫁之事要遵循古礼,纳采、问名、纳吉诸礼缺一不可?” 和一怔,脸上浮现出笑意来,十公主见他唇角微弯,急道:“说了不许笑的。” 和忙安抚zhà了毛的十公主:“公主稍安勿燥,奴才明白公主的意思,说起来策凌世子既然暂居和府,此事奴才也有责任,公主且放宽心,耐心等待便是。” 当弘历在养心殿听到和的这番话时,手中的笔略一停顿,画面上的墨汁便晕染开来。弘历却丝毫没有因画作被毁而心情不愉,反而朗声笑道:“和,朕的十格儿,真的长大啦。” 和笑着颔首道:“我这就回去提点策凌世子,这固lún公主大婚,可马虎不得。” 提起这茬,弘历还是有些不满:“那策凌也是个呆的,竟然让十格儿说出这样一番话,朕原想着将他安置在你府上,他能从你那儿学到些机敏劲儿,如今看来,就是朽木一块。” 和笑道:“皇上,策凌世子为人豪爽,素日里快人快语,洒脱惯了,在儿女情长的事上,自然是不够敏锐,却更显出世子为人忠厚,公主能遇得这样的良人,也是福气。” 弘历静默半晌,长叹一声:“但愿能如你所说,朕只求十格儿能够一生平安喜乐。” 和默默地握住了弘历的手:“会的,一定会的。” 两月后,世子策凌求娶固lún和孝公主,弘历颁旨赐婚,流水般的嫁妆一箱箱地抬入公主府。点翠为十公主别上最后一支步摇,看着镜中明眸皓齿的女子,不由赞叹道:“公主,你太美了。” 十公主将装着步摇的匣子缓缓阖上,望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皇祖母,十格儿要成亲了,您在天有灵,要保佑我和策凌白头偕老啊。” 两年后,土尔扈特部汗王渥巴锡逝世,长子策凌继承王位,偕和孝固lún公主同返驻地。是年,固lún公主诞下一子,弘历龙颜大悦,亲自为此子赐名:承平。 ☆、第98章 番外二 “天家的孩子, 生来便是要争的。” 这是永从记事起,乌喇那拉氏一直在他耳边说的一句话。幼小的永还不明白,母后这是要他去争什么? 即便是再不受宠的阿哥, 也比穷苦人家的孩子要过得好,永从不用为生计发愁,自然也不需要去争抢。 待他再大一些,就渐渐觉出不同来了,他和所有的兄弟姐妹一般, 打心眼儿里敬仰他们的皇阿玛, 然而他的皇阿玛对着他,却连笑容都欠奉。别的孩子都能在皇阿玛的膝头肆意玩耍, 唯有他每回都要躲在母后身后,规规矩矩地朝弘历问安。 但事实上, 即便他的礼数再周全,也很难换到弘历的一个笑脸。 皇阿玛待别人是不同的, 皇阿玛不喜欢我, 这样的念头渐渐地在永心上扎了根。每回看着十公主与弘历其乐融融的场面, 再看看自己手中永远少得可怜的赏赐,永觉得他有点明白母后的意思了。 至少在那一刻,他非常想将弘历的宠爱争过来。 尚未出宫建府的他,也没有太多承办差事的机会,只能在上书房努力读书。他的功课比谁都出色,他比谁都刻苦努力,可是没有用,就算他将书倒背如流,也换不来帝王一个笑脸。 有很长一段时间,永甚至以为,不能笑是当皇帝的规矩,可当他第一次看到皇帝的笑脸时,却忽然明白了,不是皇帝不能笑,而是他的皇阿玛从来不会当着他的面笑。 更多的时候,永觉得自己像一团空气,当别人都有机会各抒己见的时候,唯有他静默地站在一旁,仿佛例行的考问与他无关。 他是现存的阿哥中,唯一的嫡子,可偏偏所有人都像忘记了他是嫡子一般。永曾一度很庆幸,秘密建储制的设立:没有人知道那匾额后面究竟是谁的名字,兄弟间的嫌隙却因此而少了。 所有的阿哥都是亲王,再没有一个高于众人的太子了。 再后来,他在大殿外遇到了那个人,他惊讶于那人的坦诚和大胆,事实证明,那人是对的,自从他寄养在寿康宫,处境的确好了很多。 永原不喜欢那样精明的人,他的一双眼睛,像是能将人心看穿,可那人却明里暗里帮了他许多回,敏感如永,自然能感觉到那人的善意。 皇阿玛待那人是特别的,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弘历对人露出那样温柔包容的眼神,就像那人即便想要天上的月亮,弘历也会为他摘下来。 那人也从来不懂得避嫌,无论是跟皇帝相处,还是与永接近,那人从来都是坦dàngdàng的,也多亏了他这份坦dàng,才将永从不可挽回的边缘拉了回来。 皇太后仙逝,对永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即便在那样特殊的关头,那人也没有放弃帮他,如果没有那人从中调解,他与皇帝或许很难冰释前嫌。 也是从那以后,弘历对永越来越重视,许多从前不敢奢望的差事,都落在了他的肩头,办的差事多了,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肖想,凭着自己的苦劳,有没有可能去争一争那个位子? 在办差回程的途中,永接到了京中眼线的信,信上说,令贵妃想要拉拢那人为十五阿哥筹谋,被那人拒绝了。 永一面笑,一面心里有些发苦:旁人都有母妃帮着筹谋,而他有什么呢,他的母后,还被软禁在宫中,她那宫殿,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 永如今渐懂人事,自然也明白,皇帝看那人的眼神,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然而永从不觉得,是那人抢走了皇帝的宠爱,他知道,如果没有那人,他们母子俩,也许撑不到今天。 永正想着,身后却忽然一暖,他回过神,就听一把女声道:“皇上,天凉了。” 永回转身,望着眼前眉眼清秀的皇后,笑道:“随朕一同,去接十五弟吧。” 当永在城楼处见到永琰的身影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这个弟弟,不知何时将脑后的辫子剪去了,那打扮竟和洋人一模一样。大清国的王爷作这副打扮,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两旁站立着的官员,连大气都不敢喘。 永琰带了一副西洋镜,举手投足间全然不见当年的王爷做派,然而当看到站在城楼上的永时,他身形顿了顿,还是蹲了下去:“臣弟叩见皇上。” 永大步走下城楼,亲自上前搀起永琰:“你我兄弟二人,何须如此生分,你如今的变化,着实大得连朕都认不出了。 永琰沉默寡言的xìng子还是没有变,他默默地低下了头,那模样有些害羞。 永笑道:“让朕瞧瞧,十五弟都带回了什么宝贝?” 提到这个,永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打开了手中的提箱,里面的东西,让永愣住了。 那是满满一叠图纸,上满画着外行人全然看不懂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字符公式,此时的永琰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皇兄你看,这个叫蒸汽机,这是它的原理和构造解释。” 永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弟弟,忽然想起那人执意劝弘历,将永琰送出国留洋时说的一句话:“各人自有各人的福分。” 永觉得,看着这样神采奕奕的永琰,他有些懂了。 ☆、第99章 番外三 弘历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见到了最敬爱的皇玛父。 皇玛父正站在桌案前挥毫泼墨,见弘历在门外张望, 便招手笑道:“弘历,过来。” 弘历快步跑过去,就见皇玛父将那宣纸拿给他看,纸上是一个端庄沉稳的福字。 “好看么?”弘历听见皇玛父问道。 他连忙点点头,稚嫩的童声分外可爱:“好看。” 康熙于是从桌案的一角拿起一方檀木盒子, 递给弘历道:“这里头是这个福字的章子, 朕亲手刻的,今后弘历心悦谁, 就将这枚章子jiāo给谁。” 弘历望着和蔼的皇玛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后来呢?睡梦中的弘历想着, 后来这枚章子去哪了? 他听见一把女子的声音:“皇上,臣妾福薄, 恐怕今生无法再伺候皇上了。”弘历将那枚章子塞进女子的手中, 将她的手攥得很紧。 然而女子却渐渐地, 进气比出气少了。她眷恋地瞧了这尘世最后一眼,手上一脱力,那枚章子顺着她冰凉的手滑落在床边。 弘历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冲吴书来嘱咐道:“孝贤皇后仙逝,这枚福字章随皇后棺椁一同送往陵寝。” 再后来,弘历的梦境渐渐平稳下来,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悦的人,然而章子已经随葬,思及皇玛父的话,他连夜挑灯,亲手给青年刻了一枚章子。 “和”,弘历每刻一刀,心里想的都是这枚章子只属于那人,只属于他一个人。 在睡梦中旁观着过往自己的一举一动,对弘历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他在心中暗笑道:“刻错啦,应该刻申禾才是。” 然而年轻的自己,已经将章子送出去了,灯光下是青年微红的脸颊,弘历看着青年欣喜地收下了章子,满意地笑了。 待新赐的和府邸落成,弘历命人将圣祖爷亲笔所书的福字拓刻成石碑,安在了密云洞内,任何人都无法将它移走,一旦移动,势必伤及龙脉。 弘历对自己的设计很满意,但青年这一回却显得有些不安,弘历再问时,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年,弘历禅位给永,用和的话说,就是提前过上了“退休”的日子,他虽有着太上皇的身份,许多的事情却早已撒手让永去办,自己则偕了和外出游山玩水。 弘历这一生,虽然有过几次大规模地南巡和东巡,可到底待在宫里的时间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3 章 多。从前他以为,将全国上下的景致都建在那皇家园林里,自己就拥有了全天下,可到了今天,跟着和走过那么多的名山大川,看过那么多的自然风光,他才明白纵然富有天下,也比不上与心爱的人朝夕相守。 他们携手到过土尔扈特部的驻地,看着小世子牙牙学语的模样,弘历觉得心头被幸福填满了。他们携手到过江南,互相笑话对方是醋坛子和色胚子,看到秦淮河畔漂亮的姑娘就挪不开眼睛。最终还是弘历腆着脸求饶道:“万千粉黛,比不上博君一笑。” 午夜梦回,弘历再也不会被那种漫无边际的孤寂感吞没,他总是借着昏暗的灯光,凝视着和熟睡的脸庞,总觉得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有时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他终于明白爱一个人的滋味,从前听那些皇家秘闻,得知顺治爷为了孝献皇后甘愿遁入空门,削发为僧,弘历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到底瞧不上世祖爷这般儿女情长的做派。 但到了今天,弘历却觉得,如果和比自己先离开,自己恐怕比顺治帝强不到哪去。也不知道是太过在意眼前人,还是年岁越大心越软,梦中的他听到那一声声含着哭腔的呼喊,只觉得心如刀割。 凭着身体里的最后一股劲儿,弘历拼命地将眼镜睁开一条缝,他瞧着和通红的眼眶,像过往无数次那样,想替他将眼泪抹掉。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如今的他,多希望上天能再给自己一些时间,让自己不至于将和独自留在这时空之中。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门外甚至传来了嫔妃的啼哭声。和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弘历扫了眼四周。 很好,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弘历颤声道:“和,再给朕说说你的家乡吧。” 和听见他的声音,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淌下,这一次,他没有再侃侃而谈,只是勉强笑道:“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弘历像是有些失望,他消瘦的手臂,抚上和眼角的细纹:“朕走了,你怎么办呢?” 和深吸了口气,哑声道:“弘历,我会替你再多看几眼这大清的江山,你放心,不会太久的。” 这句话,就是一枚开关,弘历的眼神聚焦在他的脸上,仿佛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渐渐的,那眼神一点点地涣散,和感觉到,手中握着的生命在逐渐消逝,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直到那眼神中的最后一点光也消逝了,和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幕布,是时候,该谢幕了。 永等人跪在门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屋里的动静,正忐忑间,就见殿门打开了,和踉跄着走了出来,永从未见过这样的和,从前那种温润自若的光华都被抽离了,只剩下一身寂寥。 和的眼珠子迟钝地往下移了移,看清了跪在地上的众人,他哑声道:“皇上,驾崩了。”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四周霎时间响起一片哭声。 和恍若未闻地朝前走去,众人自觉地为他腾出一条道儿,永凝望着他的背影,好像他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很快,这种感觉应验了,多年来勤勤恳恳地和大人,病倒在任上。 永为他请了最好的太医看诊,可那么多yào灌下去,却丝毫不见起色。太医们众说纷纭,只有永知道,在积劳成疾的背后,恐怕更多的是心病。 永恩准和在家休养,如今的和,就相当于半赋闲在家,他灌下一碗稠黑的yào汁,披上大氅出门。 仿佛命运的指引一般,他竟来到了那面福字碑前。 “今后弘历心悦谁,就将这枚章子jiāo给谁。” “朕为你刻的章,喜欢么?” “那福字碑底下是龙脉,他就是想搬也搬不走。” 太多的记忆涌入脑海,和只觉得一阵晕眩,就失去了知觉。 “病人怎么会突然晕倒?” “我也不知道啊,我们就想去看一眼那块碑,这小兄弟在我们前头,无声无息地就倒下去了,估计是绊到了?” 医生正和将申禾送到医院的游客说着话,病床上的青年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申禾的脑子全然转不过来,他哑声道:“刘全,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一出声,将床边的一声和游客都吓了一跳,游客惊喜道:“你醒啦,刚刚你突然就倒下去,可把我们吓坏了。” 申禾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白大褂,心中隐隐有个可怕的猜想,还没等他开口,身旁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申禾拿起手机,看着不断闪烁地屏幕,怔愣了片刻,才找到久违的接听键。 电话一接通,话筒里就传来了教授气呼呼的声音:“申禾,你现在在哪,我不是告诉你研讨会的地址了么,刚才负责人打电话给我,说一屋子人都在等你。” 申禾闻言,脸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看在旁人眼中,却比哭还难过。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那他与弘历所经历的一切,到底算什么,黄粱一梦么? 教授见他没有说话,接连着“喂”了几声,申禾吸了吸鼻子,答应道:“刚才路上出了点意外,现在没事了,我马上赶过去。”说着,他翻身下床,一个没站稳险些栽倒在地上。 医生赶忙将他扶住,叮嘱道:“以后外出的时候小心些,在人多的地方不要急,慢慢来。” 申禾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他站在医院的门口,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和车,只觉得这座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是那么的陌生。 在古代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怀念现代的生活,可当他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自己像一株浮萍,找不到立身之地。 他甚至有点害怕马路上疾速驶过的车,好不容易凭着手机里的地址,找到了开会的地方,居然是在小胡同的一处宅子里。 申禾进去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一个低头在整理资料的男人。 他开口道:“不好意思,请问这里刚才是在开会么?” 男人闻言抬起头,望着他笑道:“会已经开完了,我是负责人,有什么问题,问我吧。” 申禾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眼前的男人,居然和弘历长得一模一样。 眼前的男人见他愣住了,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变深:“不记得我了么,申禾。”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三天后放番外的,正式完结啦,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和鼓励,鞠躬~ 小说下载尽在www.biqugedu.com--- 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诺涵)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17455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