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爱我没结果》 第1章 虞小姐(1) 白茜羽头很疼。 她坐在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里,这大概是她坐过最破烂的一辆车,没有空调,没有音响,没有真皮坐垫,甚至窗玻璃都是靠手摇升降的,还挂着疑似中年妇女用来盖冰箱的白色蕾丝帘子,浓浓的汽油味似乎不经过滤直冲鼻端,闻得她想吐。 旁边人关切地看着她,“小姐,头一回坐车,是不是还坐不惯?奴婢也害怕呢,以前只在街上远远看见这大铁壳子过,没想到肚子里头还挺稳当。”这人穿着一身青花布袄,头发梳成双丫髻,大概是丫鬟一类的角色。 白茜羽低头,再看着自己身上的绣花袄裙,很想捂脸。 曾几何时年少轻狂她也曾开着敞篷在美国公路上飚过车,弹射起步弯道漂移说来就来,哪想到天道好轮回,眼一睁一闭,就变成一个叫汽车为“大铁壳子”的主儿。 司机扭过头来,他没系安全带——事实上这车有没有安全带这种配置都很难说,只见她满脸横肉,还有一道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此时却咧开嘴极力表示友好,“虞小姐,傅少的公馆马上就到了,你再忍忍。” “……你看着路。”白茜羽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快撞上那个穿着长衫的人了。 司机转回头去,猛按喇叭,探出头去张口大骂,“没长眼睛啊!当心被撞死!” 那人道歉不迭,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连忙闪避开,看得白茜羽又想捂脸,要不是她提醒了一句,想必这位司机大哥就该当侠盗飞车一样地碾过去了。 事实上白茜羽已经很清楚自己身处什么时代了,这是一辆产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别克老爷车“Century”,是好莱坞的明星车,外形很复古摩登,这种车在二十一世纪只剩下待在博物馆里任人参观的份儿,可它现在喘着气儿烧着八缸发动机正载着她行驶在民国风情的街道上,汽油味呛得她直犯恶心。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穿越的。 俗话说世间灵魂千千万,重生穿越占一半。一般小说里头穿越的分两种,一种是碌碌无为型,上辈子混吃等死的平庸宅男一换个地方就能笑傲群雄了;另一种是遭受了重大打击的人生悲剧型,不是情侣背叛就是父母双亡,这就给主角的蜕变找到了完美的理由,顺便再换个地方重起炉灶。 但是白茜羽并没有穿越的理由,她一不平庸,二不悲剧,从小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在家庭的关爱下健康成长,交友恋爱学习事业都顺风顺水,长大了以后可劲儿地为祸人间,她觉得自己的穿越名额完全可以让给更有需要的同志。 “小姐,您看,姑爷对您多好,还派车来火车站接您,就是那站台的人实在太多了,小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难怪您喘不上气晕倒了……”丫鬟的每句话里都是巨大的信息量,“虽然夫人以前担心傅家不太看得上咱们,但您看现在不也是好好的?您就放宽心,只等着嫁过去享福就是了。” 白茜羽心说她接盘的这是什么鬼人生,嫁人就嫁人吧,嫁个“不太看得长”的是嫌命太长么?这位“虞小姐”看来真是命运多舛,一路南下来寻未婚夫,人家倒一点也不稀罕,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不过那“富少”看不上虞小姐倒也正常,上海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有的是洒着夜巴黎香水、烫着大波浪、身裹旗袍的风流佳人,虞小姐这种一身宽袍大袖穿得跟晚清黑白老照片似的封建闺秀怕是难入法眼。 “小姐,到了。”车子停了下来,那个刀疤脸司机下车给她开门。 白茜羽踏着绣花鞋下了车,外面下着绵绵细雨,天光黯淡,她迎面便看见一片草坪,草坪中央是一座喷水池,由白色大理石浇筑而成,透过晶莹四溅的水花可以看见一栋漂亮的欧式别墅,别墅里的灯都打开了,暖色的灯火顺着玻璃窗透出来,在雨珠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一看旁边那丫鬟,已经呆住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就在这时,别墅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笔挺西装,身量颀长,身后人拿过伞为他撑着。他原本是要离开的,可看见了白茜羽便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打量着她——对面的人身着高领镶蓝边雪青色长衫,九分窄袖,下着素底黑花百褶马面长裙,容貌依稀有些印象,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白茜羽也在打量着他,这是个很英挺的年轻人,鼻梁挺直,皮肤白皙,生着一双丹凤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高傲的审视意味,他穿着英国呢料的格纹西装,亚米茄的手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遮掩不住的浮华气息,几乎是一眼就能给他贴上“西洋做派的公子哥”的标签。 他终于开口了:“多年不见,老宅那边可还好吗?” 白茜羽回答得很艺术,“还是老样子。”她没想到这家伙长得挺帅,心里还有几分惊喜。 身边的小丫鬟听她回答,表情黯然地低下了头。 这种故人久别重逢的时刻,那年轻人却表现得客套而冷淡,似乎丝毫没有叙旧的意思,“伯母的信我收到了,既然来了,客房已经给你备好了,你且住下吧。” 这时,一个女郎步履轻盈地从别墅里走了出来,她一身苹果绿色外国纱旗袍,头发烫成时髦的卷,用珍珠发卡高束在脑后。她见了门口的情景,脚步顿了顿,走到那个年轻人身旁为他披上外套,“怎么走得这么急,连外套也不拿上……” 白茜羽心说终于出现了,身裹旗袍的民国美人!她手里捧着外套,又是从家里走出来的,与自己的这位倒霉未婚夫是什么关系一目了然。 问题是白茜羽不认为这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下着雨倒也罢了,问题是人家画了口红描了眼线,香气迎风扑了十里,而她刚挤了火车下来,素面朝天的还一身皱巴巴的袄裙,怎么想都矮人一头。 女郎忽然看向白茜羽,眼光里斜挑暗视,好像能说话似的,“你好,我叫潘碧莹,是少泽的表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表哥,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呀?” “这位是虞小姐,来傅公馆小住一段日子。”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朝白茜羽礼节性地笑了笑,“舟车劳顿,你先住下好好休息吧。我今天还有些事,失陪了。” 他略略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开,看起来彬彬有礼。潘碧莹却并没有立刻跟上,冲白茜羽笑眯眯地说道:“虞小姐坐这么久车一定累坏了吧?若是身体吃不消的话,少泽卧室的床头柜子里有阿司匹林,是西药来的,你可以吃一片。” 白茜羽心说阿司匹林能当晕车药吃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你还不如说“我最近老是掉头发你新婚睡床的时候记得打扫一下”好了。但她没有回答,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往别墅里走去了。 虞小姐碰见潘小姐自然是会自卑自惭的,可是白茜羽并不会,她甚至还有点嫌弃对方的香水选得不到位,前调太甜,喷得又浓,像是坐台的。要不是她顾忌着以前虞小姐的人设早就开喷了。 丫鬟替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走过潘碧莹面前时还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才跟着一同走进别墅里。 一进别墅,映入眼帘的就是高高悬挂的水晶吊灯,似乎还怕不够亮似的,下人拉亮了淡黄流苏绸罩的台灯,门内的世界都被笼罩在炫目的白色光亮中。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中,留声机里放着曲儿,咿咿呀呀地唱着“毛毛雨,下个不停”…… 处处都是没见过的西洋景儿,丫鬟的眼睛不知该往哪看,心脏砰砰直跳,只好攥着白茜羽的衣服怯怯地缩在身后。 迎面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妇女走了过来,身穿高领长旗袍,盘着发,脸上虽带着笑,但目光里却带着几分矜持之意,“虞小姐,傅少吩咐过了,如果您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的。您这一路过来想必是累坏了,我先带您去房间歇息吧?” “有劳,怎么称呼?”白茜羽礼貌地点点头,另有仆役过来,接过丫鬟手里的行礼。 “叫我一声舒姨便好,是公馆里头管事的。”那妇女在前头领路,“您小心台阶。” 小环四处张望,小声感叹,“这房子怎么这么亮堂。” 舒姨却听到了,“是因为屋子里装了许多电灯,晚上也可亮如白昼。这电灯啊,是西洋人所制,不需要火折子……”她自觉比这个乡下少奶奶不知见识高了百倍,心里很是看不上,却好歹也知道尊卑,不好太过卖弄惹人不快。 白茜羽的房间是二楼的套间,他们还没有成婚,自然不会住到一处去。不过尽管是客房也已经十分宽敞了,脚下铺着提花长绒毯,中间摆着一张四柱垂纱雕花床,床头柜上的罗马式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紫罗兰,祖母绿丝绒的窗帘系着,白色的纱帘外是小小的露台,整个房间散发着淡淡的好闻香气。 “打扫得很干净。”白茜羽的一句称赞让舒姨脸上扬起笑容,却也暗自嘀咕这个乡下来的少奶奶似乎养气功夫不错,用本地话说,那丫鬟都惊得“弹眼落睛”了,这个虞小姐却眼皮子也没眨一下,只是夸打扫得干净……听起来好像别的没什么值得夸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虞小姐(2) 白茜羽的确没觉得有什么好夸的。 虽然这间卧室装修得很有欧式风情,但她毕竟见多识广,上到不对外开放的欧洲私人古堡庄园,下到金碧辉煌闪瞎狗眼的暴发户别墅,什么样的欧式都见过了,难道还能指望她对这个没有电视没有空调的房子夸出一朵花来? “平日里这房间一直空着,是昨日才收拾出来的,被褥都换过了,里头还带着盥洗室呢,小姐请看。”舒姨领着她走进洗手间里参观,还给她一一演示,“这是水龙头,一打开呀就有‘自来水’,那个是肥皂,用来洗手用的,比胰子和澡豆都好用……” 丫鬟瞪得眼睛都圆了,使劲地看那水龙头,看样子很想看看这些水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后来舒姨开始说到抽水马桶,她就更新奇了,不停地冲着水,然后去看那些水流到哪里去了,只恨不能将脑袋塞进马桶里一看究竟。 舒姨还要说浴缸,就看到白茜羽又转悠出去了,舒姨被这个乡下来的少奶奶无视了好几回,也有些不悦,“虞小姐,你还是来听听吧,这房间里头的东西可都是洋货,精密得很,若是哪里弄坏了,修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白茜羽心说你这马桶盖子里装着芯片还是怎么地?便随口道,“不必了,你帮我放水吧,我先洗个澡。” “……”舒姨只好为她在浴缸里放水,一边试水温一边腹诽这虞小姐脾气大,她之前还听老宅的仆人说少将军的未婚妻是个说句话就脸红的主儿,没想到支使起人来一点儿也不含糊,大概是乍一见到这些新奇物件怕不认识丢了脸面这才故意摆的架子。 小环期期艾艾地站在一旁,似乎也觉得露怯了,便闭上嘴一言不发。等舒姨走了,她才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姐小姐,这个浴房真神奇,不必烧了水再提进来,自己就会出热水,这西洋人的东西真是方便得紧——” 丫鬟忽然捂住了嘴,因为小姐对这些夷人深恶痛绝,新派的洋货都一概不用,更不许她提。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姐竟然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也没有斥责她,只是一边背对着她解开盘扣一边说,“你出去吧,记得把门关上。” 丫鬟呆呆地应了一声,关上浴室门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姐竟然不要她伺候了。 沐浴完,白茜羽换上系带的白色中衣,有些发愁。她知道虞小姐并不是个赶时髦的人,但是要一直维持着这个人设实在太累了——这头长及腰臀的秀发半天都干不了,不盘起来就跟女鬼似的,迟早得去剪了。 过了一会儿,有下人送来了日用品,诸如牙膏牙刷、香波香皂之类的,还要为她讲解每件东西的用途,白茜羽听得不耐烦,把人赶跑了。 等房间里清净了,她便盘腿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试着民国的护肤品,丫鬟也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这个摸摸那个碰碰,新奇得不得了,“小姐小姐,这个就是画报上的雪花膏呢,直隶那儿都没有卖的,只有上海有……” 这话搁以前她是万万不敢说的,但今天她观察下来小姐好像不是很排斥这些西洋玩意了,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你抹点试试?”白茜羽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小环连忙摆手后退,白茜羽就在手上抹匀了,嗅了嗅,一股浓郁的香气,但吸收得很快,质地看起来不错,这玩意儿据说卖得很贵,寻常人还用不起。 之后的时间,白茜羽都是与小环在房间里聊天度过的,当然,以她的话术,甚至不需要刻意费什么功夫,她就从丫鬟的嘴里得到了一切她想知道的信息。 虞小姐的全名叫做虞梦婉,性格保守文静,祖籍直隶,家里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不少牧守一方的大官儿,几代以来都与傅家是世交,虞父又与傅家老爷相交莫逆,在虞梦婉刚出生时,便与傅家幼子订下了这门亲事。 当时,傅虞两家时常走动,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虞梦婉自幼就喜欢傅家的哥哥,傅少泽也说过“长大以后我就娶你”之类的话,一个是梳着双丫髻的小小姐,一个是穿着长褂的小少爷,当时人人看来也是一对金童玉女。 然而傅家老爷不甘心偏安一隅,在时局混乱之际悍然闯了上海滩,风生水起地混了几年后一朝借着东风起势,竟跻身“四大家族”之一,于是到了傅少泽十四岁时,傅家便举家迁到了上海,两家便渐渐不怎么联系了,只是偶尔有书信往来。 而傅少泽之后又留了洋,一别经年,等到终于远渡重洋回上海接手家业已是二十二岁,虞梦婉还是对他情根深种的深闺小姐,傅少泽却见识过了十里洋场,风花雪月,眼界早已不同,早就将什么青梅竹马忘得一干二净了。 反观虞家这边,抱着那套“诗书传家”的老观念固步自封,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能靠变卖古玩器具勉强度日。虞父一肚子学问却难一展抱负,终日郁郁成疾,他又是文人风骨,不肯向旁人伸手求助,缠绵病榻了一年之后还是走了,临终前只对虞梦婉说了八个字,“井浅河深,齐大非偶”,意思是不可去高攀傅家完婚。 虞父去后,只剩下年幼的虞梦婉与母亲游氏相依为命,可游氏视西洋人为洪水猛兽,对那些离经叛道的进步思想深恶痛绝,所以时时刻刻以大家闺秀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虞梦婉,从小教的是三从四德,学的是女诫女德,不许她被外界荼毒。 然而虞梦婉十八岁的时候,苦苦支撑着家里的游氏也病倒了,她担心自己去后,虞梦婉一人在世上孤苦无依,万般无奈之下,便只好修书一封,寄去当年傅家留下的地址,言明当下处境,让虞梦婉前去上海投奔傅家完婚,想着就算对方不想履这婚约,也会念在故人之情上对虞梦婉多加照拂。 于是,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虞梦婉带着小丫鬟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可她毕竟是个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一路上担惊受怕,寝食难安,终于挨到了上海。然而正逢战局有变,客运紧张,主仆二人刚下火车,便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没了。 虞梦婉当时就晕倒了,小丫鬟抱着她哭喊求救,在某一瞬间,她甚至都觉得怀里的小姐没有呼吸了,幸好那时傅少泽安排来接的司机找到了他们,将虞小姐送上车之后,“她”很快便醒转了过来……没有人知道这看似短暂的昏迷究竟意味着什么。 白茜羽寻思着还是得帮虞小姐把这婚给退了,且不说傅少泽这人不怎么靠谱,而且她摸摸光滑幼嫩的脸颊,自觉重回风华正茂的少女时期,有的是大好人生,一穿越过来就结婚,想想就犹如入宝山而空归一般满心遗憾。 傅家似乎无意完婚,这正合白茜羽的意,但唯一令她有所顾忌的这主仆二人穷得叮当响,她可不想被人扫地出门之后喝西北风,在她想到出路之前还得赖在傅公馆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想到这里,白茜羽有些头疼,趁着吃晚饭的时候问舒姨,“傅少泽今天会回来吗?” 舒姨听她直呼其名,不由一惊,片刻后才含糊道,“少爷不是每天都会回公馆的,有时宿在外头,可能是太忙了吧。” 果然,直到晚上十点,傅少泽也没有回到公馆。不知道是故意避而不见,还是真的有家国大事要忙。 次日一早,白茜羽醒来,闭着眼到处踅摸着要找手机,状似惶急,早早来候着的丫鬟显然是会错了意,连忙贴心地递上痰盂…… 看来这网瘾是不得不戒了。 吃完早餐,白茜羽趿拉着拖鞋四处溜达熟悉环境。 傅公馆很大,足以住下三世同堂了,但如今只住着傅少泽以及昨天刚搬来的白茜羽,傅家老爷住在三楼的,前阵子去了外地出差办事,所以如今没有人住。还有两间卧室是傅少泽的大姐和二姐所住,后来都出嫁了,便一直空关着。 草坪上有杂工在浇花除草,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舒姨拿着鸡毛掸子在打扫架子,抱着洗衣篮的佣人从走廊匆匆走过,见到了白茜羽,只是平平淡淡地点个头,然后便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 但也不全是如此,她遛弯的功夫,就听到有下人在角落里嚼舌根,说那个虞小姐迟早要被赶出去,少爷肯定看不上这样的土包子,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天看到白茜羽的穿着,以及小丫鬟出的种种洋相,说着说着笑作一团。 白茜羽借着好奇的名义扒拉了几沓报纸,然后拿回房间仔细翻阅。她对这个时代还欠缺基本的常识。 报纸有《申报》、《新夜报》,上面登的多半都是时事消息。不过她对民国史并没有深入了解过,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好歹来,只知道现在日本虽已经露出狼子野心,列国纷争不断,但上海依然歌舞升平,上个版面还是某省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下个版面就是某电影上映好评不断,左边一页还是中美借款事宜推进受阻,右边一页就是新派女诗人的情路访谈,这座远东的城市犹如一个虚幻的乌托邦,脆弱而又格外令人向往。 而报刊的角落里总有某某登报离婚的告示,她知道这属于“民国特色”的一种,追求爱情的青年冲破封建观念的锁链,抛弃传统木讷的发妻,选择与真爱步入婚姻殿堂的事在这个时代屡见不鲜。 面对新式留学生回国后离弃旧式妻子的现象,1917年蔡元培曾感慨道:“男子留学外国……以其故妇之未入学校为耻,则弃之。呜呼!此过渡时代之怪状也”。1918年胡适也说道:“留学生们自认为呼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回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离婚。”当然,一些知识分子则认为牺牲一些旧式妇女来换回整个离婚观的改变是值得的。 怎么看虞小姐都属于理应被牺牲的那种。 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待在直隶的大院里头等一纸休书的到来,而不是傻了吧唧地追到上海来当人家追寻爱情路上的一颗绊脚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虞小姐(3) 闲来无事到了下午,楼下忽然有乱糟糟的声音响起,白茜羽本想自己去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打发小环去一探究竟。 小环在这方面很得力,马上来报:“小姐,是姑爷回来了,还有那个姓潘的女人也来了。”她对潘碧莹的称呼很不客气。 白茜羽“噢”了一声,继续看报纸。她正好翻到一则傅少泽的八卦新闻,讲的是他疑似与电影皇后出双入对,晚宴过后上了同一辆车,似乎是他第八任暧昧对象。 ……看来自己的未婚夫还真是一匹野马啊。 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去开门。”白茜羽手上翻着报纸,头也没抬。 “是。”丫鬟愣了愣,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平日里小姐性子谨慎守礼,有客来访,定是要整肃衣装,以礼相待的,可她觉得自从来了姑爷府上之后小姐就变了个人似的,见到西洋人的玩意儿一点不见惊奇,晚上她找不着电灯开关,还是小姐一摸就摸着了。 小环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好不去想它。 来人正是昨天见过一面的潘碧莹,她今天穿得格外隆重,水青色香云纱琵琶扣旗袍,颈间一串珍珠项链,仿佛就像是良友画报上走下来的窈窕淑女。她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巡梭了一圈,才看向坐在沙发里的白茜羽。 “Good Afternoon,密斯虞。” 潘碧莹徐徐将手搭在沙发上,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她,“噢,Sorry,我忘了,密斯虞刚从乡下来,听不懂洋文。其实很简单的,‘密斯’就是小姐,‘密斯特’就是先生,记住了吗?” 昨天在门口初见时她还多少收敛着,可是当傅少泽不在时,这份骄矜和轻蔑便是毫不遮掩地表露了出来。 “原来如此。”白茜羽心说这土洋结合大概也是民国特色,她赶紧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以免对方接下来要教她“点头YES摇头NO”。 潘碧莹微微扬起下颌,似乎对于她的反应很满意,“今天呢,表哥正好有个重要的宴会,需要携女伴出席,想到你刚来上海,正好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太好了!”丫鬟又惊又喜,拉着白茜羽道,“小姐,我就说姑爷一直惦记着你呢。”说完还瞪了潘碧莹一眼。 “不过呢,这宴会是西洋舞会,密斯虞怕是没有去过的,为了避免有什么不得体的,表哥便让我来先与你说说该注意之事……对了。”潘碧莹往身后看了一眼,立刻便有几名仆从捧着纸袋进来了,“密斯虞刚来上海,想必也没有什么时兴的衣服。这里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新款式,都是我选的,穿去宴会也是合适的。” 纸袋打开,丫鬟兴冲冲地捧起一件,发现是件新式洋装,又拿起另一件,是短袖旗袍,顿时怒目而视,“我家小姐从不穿洋人伤风败俗的衣裳!这上海就买不到袄裙吗?” 潘碧莹不紧不慢道,“上海这地方讲究时髦,若是穿得过时了,也是丢我表哥的颜面。既然密斯虞执意不肯换,那……” 白茜羽打断了她的话,“等我十分钟,我换好就下去。” 潘碧莹一滞,随即冷笑一声,“好,那我便在楼下恭候大驾了。” 潘碧莹走后,小环紧张地关上门,“小姐,真要换吗?” 白茜羽将纸袋里头的东西都倒在床上,挑出一件看得顺眼的白色连衣裙就准备换,丫鬟大惊失色,猛地拦住她,“小姐不可啊,怎能穿白的衣裳,太不吉利了……” 白茜羽只好换了件淡蓝色的,小环这次终于没理由阻拦了,大概觉得她要屈身事贼受那奇耻大辱,一边帮她系扣子一边泫然欲泣地抚摸她的手臂,“这半个膀子都露出来了,还要教许多人都看了去……若是老夫人知道了,非得打死奴婢不可……” 白茜羽一身鸡皮疙瘩地拍开她的手,“去挑双我尺码的高跟鞋来。”幸好虞小姐没有缠过足。 “啊?小姐,那鞋跟太细,走不稳当的,还不能穿袜子,要露出脚面来。”小环提醒了一句,但不见白茜羽有任何反应,便只好泱泱地去选鞋子了。 等小丫鬟终于选出了一双最“得体”的鞋子,一转过身,就看见白茜羽施施然立在镜前,垂着眼,在戴耳环,看起来有一点漫不经心。镜中的她上了淡淡的妆,那头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拆了,如瀑的黑发用丝带束起一半,浑身上下的首饰只有一对老家带来的羊脂玉耳坠,这样的打扮在上海并不算得上时髦,还带着些保守古典的意味,但却让丫鬟惊得话都说不出了。 这一瞬间,小环忽然觉得小姐完全换了个人。这个念头让她整个后背都出了一层白毛汗,脑袋都是嗡嗡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姐,鞋……” 白茜羽将绣花鞋脱下,穿进小羊皮的细跟高跟鞋中,然后理了理衣裳的褶子,打开门,往楼下走去。 客厅中,一身白色西装的傅少泽坐在沙发里,修长的手指轻叩扶手,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显然已经有些不耐,但他的风度让他还不至于做出催促女伴换装的事情来。 潘碧莹在一旁看起来很担忧,“表哥,要不还是我去吧,那个虞小姐没有穿过新式的衣服,也不懂社交的礼仪,要带她去舞会不是丢人现眼嘛……” 这时,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高跟鞋跟踏在楼梯楼板上的声音,潘碧莹立刻缄口不言。傅少泽起身拿起外套,抬起头,看见白茜羽正走下来。 她换了一身洋装,雪纱衬衫束高腰裙,羊腿袖只到手肘,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黑发垂在身后,随着她行走时摆动的幅度摇曳着凛凛的光泽,天光在她的轮廓边朦胧地镀上一层晕。 傅少泽有些发愣。昨日见到这位未婚妻的时候,她一身对襟短袄配马面裙,马蹄袖盖着手,绾着老式发髻,说实话他在上海已经很少能看见做这样打扮的女子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前清的遗老遗少,看了就叫人倒胃口。 但或许是因为换了身打扮的原因,他忽然被眼前人的美貌晃了一下眼。 潘碧莹眼睛冒火般盯着白茜羽,好半晌,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一声,“真是打蛇随棍上……” 傅少泽瞟了潘碧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却在楼梯旁伸出手接了一下白茜羽,“走吧,车在外面。” 潘碧莹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恨恨地将脖子里的珍珠项链扯了下来。 …… 车厢内,白茜羽与傅少泽都坐在后排,中间保持着距离。 “你很适合穿洋装,以后多穿穿,以前的那种衣服不必穿了。”傅少泽没有吝啬夸奖,大概是公子哥展现风度的一种方式。 “你怎么没带潘小姐去?”白茜羽说。 “她不适合参加这样的场合。”傅少泽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语气淡淡的。 白茜羽“嗯”了一声,“那么我呢,你为什么带我去?”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这里是上海,带个女孩子出去玩不代表什么。”傅少泽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侧脸英挺而俊秀,眼眸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光,薄薄的嘴唇微抿着,他翘着二郎腿,笔挺的英国呢西装因为松散的坐姿堆起了衣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然而仅仅是这张脸,就可以令怀春少女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白茜羽大概明白了,这家伙只是拉她出来当挡箭牌,需要的时候拿出来使,不需要的时候就往角落里一扔,作用大概等同于夜壶。 但白茜羽对此并不介意,上辈子她家里生意做得大,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见过,“唯利是图”或是“勾心斗角”在她这儿都是中性词,不带一点贬义。 “那行吧,我知道了。”她回答。 傅少泽没有料到她的回答如此……简单,在他看来,虞梦婉追到上海来无非就是“逼婚”来了,但现在身边这个女孩子似乎没有一点爱恋或是示好的迹象,这让他有些意外。 他对虞梦晚的记忆有些模糊,在他的印象里,小时候他与虞梦婉经常在一起玩,但等两人都长大一些,虞梦婉就越来越不可爱了,说得好听一些叫“幽闲贞静,自尊自重”,说得难听一些,就是被洗脑了。 才十几岁的少女,平时里不敢大声嬉笑,不敢言行出格,难得有机会独处,也是一副柔顺谨慎的样子,动辄就是礼教尊卑男女大防。后来,他要跟着搬去上海时,还问过虞梦婉要不要一起去上海读书,她却以为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说女儿家读了书也没用,去了也只是被人笑话,当即他便觉得失望透顶,到了上海之后,便立马将她忘了个干净。 对于眼前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言行举止,傅少泽不由有些疑惑,“你这几年似乎变了不少。” “人总是会变的。” “得了吧。”他嗤笑一声,自以为懂了虞梦婉的意图,“直说了吧,我呢,对你没有任何想法,小时候那些事儿也做不了数,你还是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不用为我故意去学进步女青年那一套,你怎么学也学不像的,我也不喜欢。” 白茜羽心说这家伙还挺能脑补的,“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身材好的,懂事的,留过洋的……”他懒洋洋地回答,却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这才淡淡地说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夜来香(1) 自上海开埠以来,商业渐渐发达,这座城市便有了“不夜城”的称号,在这里没有夜晚与白昼的分别,不管夜有多深,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依然行人如织,灯火通明,菜馆也罢咖啡馆也罢旅馆也罢酒馆也罢,都是通宵营业的——夜晚才是主要的营业时间。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无数的霓虹灯、招牌、路灯、车灯都一齐亮了起来,今天江边起了雾,耸立云霄的高楼时隐时现,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 公共租界内,礼查饭店。 这栋巴洛克风格的大楼扩建于光绪三十三年,地处苏州河北岸,比起南京路那片区域略显偏僻,但却是上海第一家近代化的豪华旅馆,里头装潢布置奢华优雅,周末必有交际舞会,灯红酒绿,履舄杂陈,格调极高,一直以来都是上流社会聚会时的宠儿。 今天宴会的主人,亨利·沙逊爵士站在门厅,与今日赴宴的宾客们闲谈着,他有五十岁左右,长得不太高,眼窝深邃,浓密的头发微卷,穿着一身时髦而舒适的西服,衬衫领口是开着的,手里拿着一根漂亮的手杖,看起来精神矍铄的样子。 其实他的身份远没有看起来这么平易近人,这位来自犹太的精明商人是如今上海最大的房地产商,他名下的沙逊集团在上海拥有的房地产,不论在土地面积、房屋面积和高层建筑幢数方面都已居上海房地产商的首位,堪称是上海的地产之王。 攀谈间,亨利·沙逊爵士的余光看到一辆纯黑色的轿车停在酒店门口,他向几位宾客告了声失陪,向门外走去。 从车上下来的是傅少泽,他很有绅士风度地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以手遮挡在车门上缘,一只手扶着白茜羽走下了车。 尽管穿着五寸的高跟鞋,白茜羽的步伐依然很稳。她刚下车的时候脸上还没有什么表情,可抬起头的那一刻,她已经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亨利·沙逊爵士迎上前,“Hello,Mr.Fu,It's been a long time.”(你好,傅先生,好久不见) 傅少泽与他微笑握手,回以流利的英文,这时的他看起来风度翩翩,令一旁经过的女宾都目眩神迷,走出几步后,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简单地寒暄结束后,亨利·沙逊看向他身旁的白茜羽,礼貌地颔首,“Miss, You look very glamorou a good time!”(小姐,你今晚真是迷人,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伦敦东区口音,嗯,听起来还有些怀念。 但这个时候白茜羽只能装作听不懂,颔首微笑。 “这位小姐刚来上海……”傅少泽立刻将话题接了过去,然后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茜羽——也许是从小照着“大家闺秀”标准培养的缘故,自己这位未婚妻还挺镇定,至少不会像乡巴佬一样看见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就大呼小叫让他坍台。 “噢,原来如此。”沙逊爵士并不在意,打了个响指,令穿着西服马甲的侍应领着他们去宴会厅。 礼查饭店里头相当宽敞,穿过维多利亚时期的回廊式中庭,是足以容纳五百人跳舞的“孔雀大厅”,它建着繁复的大弧形拱窗以及成排的爱奥尼立柱,灯火辉煌,人影憧憧。交响乐队演奏着《G小调匈牙利舞曲第五号》,舞池中暗淡温柔的光线里,绅士老爷们搂着珠光宝气的妇人酣歌妙舞,香风弥漫。 趁着身边无人之时,傅少泽低声叮嘱了白茜羽一句,“少说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别到处看,让人觉得没见过世面。” 白茜羽心说还真有你的,这么怕丢人你折腾虞小姐过来做什么? 傅少泽一走进宴会厅,立刻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顿时,便有几个公子哥上前和他热络地打了招呼。 “傅少来了……” “傅少,好久不见啊。” “傅少还记得我吗,上次见过的……” 白茜羽走在他身旁,自然有许多视线都投了过来。但她从小就习惯于成为焦点了——刚会走路爸妈就给她穿上公主裙在酒会上乱跑了,这种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紧张的,只是很新奇地打量着这场属于旧时光的宴会,打量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傅少泽家世显赫,又刚留洋归来,论长相论学历都称得上一表人才,是目前上海最炽手可热的风云人物,被好事人与其他几个公子哥并称“申城三少”之一。而当一个风云人物恰好又长得英俊不群时,就会成为整个上流社会女子们觊觎的对象。 往日他参加这种场合,身边带的女伴各不相同,有风月场的交际花,当红的影星,也有高官的千金,单拎出哪一个都是圈子里耳熟人详的人物,只是今日的女伴却眼生的很,大家翻遍了记忆库也没能找到对号入座的人物。 “听说傅少有个旧派的未婚妻……”有人立刻联想到那个传闻,随即便又怀疑起来,“看起来不像啊……” 能出入这样场合的都是眼光毒辣的人物,虽然这年轻少女自入场以来便没有开过口,但脸上一点儿没有兴奋惊讶的神色,只是走马观花般的好奇,显然对这样的场合很熟练。 众人的视线转了一圈,也没看出来这个傅少的新女伴是什么来头。 这时,乐队换了曲子,然后舞台中央上来了歌星,头戴着珍珠网纱小帽和丝缎长手套,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开始唱起歌儿来:“那南风吹来清凉,那月光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舞池中的男女翩翩起舞,灯光交错间,偶尔窥见有人搂抱在一起,在曲子里徜徉着。白茜羽听过这首歌,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过的了,但大概从那种失了真的老式收音机里放出来,声音都蒙着一层时光的尘埃,现在这层尘埃被拂去了,每个细节都真切地扑面而来。 打过几轮招呼,傅少泽很快便被一群华商簇拥着,他端起一杯香槟,露出手腕上璀璨闪烁的腕表,脸上带着有些疏离的笑,可每当他说话时,所有人都停下交谈,安静地听着。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他处于这个圈子金字塔的顶端,他也如此习惯着。 “许久不见啊,傅老先生最近可好……” “徐老爷和美国人的生意如何了……” “日本人蠢蠢欲动,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战了,到时候这条贸易线路就不好走了……” “国际上舆论还是向着咱们的,这仗打不起来的……” “说得是,日本内阁也吵得凶……”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局势谁看得清?美国如今孤立主义横行,英法也对远东鞭长莫及,依我看这上海的好景象不知还能撑多久……” “我看还是莫谈那些家国大事,免得坏了兴致。” “是是,只谈风月,只谈风月。” 话题转了个圈,便绕回了眼前,“傅少带来的女伴真是漂亮,怎么,也不介绍一二?” 傅少泽看了一眼白茜羽,他今天本也没想开口让她说什么话,这位祖母教出的深闺小姐脑子里恐怕还都是那些旧式教条,如果说出什么“妾身虞氏见过各位老爷”难免让人传出笑话,于是他开口替她回答,“这位是虞梦婉虞小姐,昨天刚到的上海。” 他只是这么简单地介绍了一句,压根没提和自己的关系,却更加引人猜测。 白茜羽配合地点头,微笑。 “虞小姐这及腰秀发真是又黑又亮,如今上海街面上的不是短齐耳,便是波浪卷,养这麽一头黑发的姑娘可少了。”有人打趣。 旁边人也笑道,“定是家里管得严,年纪小,不让烫发罢了,不然哪个年轻小姑娘不赶时髦?” 白茜羽看了傅少泽一眼,回答,“是啊,我也早想剪了。” 傅少泽见她对答得体,已经很满意了,“你去旁边吃点东西吧,免得在这里陪着我无聊。”意思是你的作用已经发挥完毕,可以不留在这碍眼了。其实他本还准备时时找人盯着她以免出丑的,但看她举止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白茜羽点了点头,走之前还向其他人微微一笑道了声“失陪”,风度优雅令人不由暗自猜度是哪家的千金?恐怕是第一次来上海交际,眼生得很。 …… 孔雀大厅里此时已经很热闹了,枝型水晶灯流转着熠熠光辉,西装革履的绅士们端着红酒低声交谈。 白茜羽从人群之中穿过,五彩的镭射灯光照在她身上,像是一路穿越时空的隧道,耳边各种腔调、各种语言的话语交错着,忽远忽近,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风一样飘走。 这个遥远的远东国度令一切的界限都变得格外模糊,高鼻深目的日耳曼人与拿着手杖的不列颠人正在高谈论阔,舞池里高挑的白俄女正倚着日本商人谈笑,喝多了的美利坚军官拥着舞女在跳华尔兹,旋转着的旗袍下露出一截优美的小腿。 有人说民国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战火四起,血染山河,枪炮轰开了尘封的大门,列强的铁蹄踏碎了五千年的文明;也有人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传统与新思潮发生前所未有的碰撞,风云际会,时势造英雄,在许多人眼中甚至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对于白茜羽而言这些事都很遥远。 像是电视剧里头上演的民国片,里头的人还在唱“情深深雨濛濛多少楼台烟雨中”,她吃着爆米花躺在沙发上看着看着,一晃神被拉进去客串了,导演从监视器后绕出来说你来啦!剧本人设在这儿你赶快准备下马上开机啦!而她此时嘴里爆米花还没来得及咽下去…… 体验非常的不友好。 她穿过人群离开了舞池,在吧台前坐下。很快,穿着西装马甲的酒保过来招呼:“女士,喝点什么?” 白茜羽习惯性地说,“一杯金汤力,谢谢。” 酒保一怔,才道,“好的,女士……请稍等。” 他匆匆转到吧台另一旁,揪住另一个的侍者,手忙脚乱地问:“阿生,阿生!有一位女士点了杯……叫什么金、金汤力,你知道是什么酒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夜来香(2) “阿生,阿生!有一位女士点了杯……叫什么金、金汤力,你知道是什么酒么?” 他知道这场合里的人物非富即贵,若是说出了自己不知道的酒名,肯定不是对方信口胡诌,而是自己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 “知道啊。”阿生擦了擦手,笑道,“汤力水原本是用于治疗疟疾的,但口感苦涩,所以嗜酒的英国军人将汤力水混入琴酒,减去奎宁再配上柠檬汁,成了一款鸡尾酒。不过这喝法在上海还很少见,点酒的女士是英国人么?” “不,是中国人。”酒保急道,“你就说怎么做吧。” “八成满的汤力水,一盎司琴酒,加一片柠檬。我想想,汤力水在左边的柜台里第三排,应该还有……”阿生刚说完,酒保就一溜烟跑了。 白茜羽喝到了这个时空的金汤力,和记忆里的似乎没什么不同,那酒保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小姐,不知是否还合您的口味?” “再多些冰块就更好了。”白茜羽喝了一口,感觉酒液顺着喉咙一路滚进五脏六腑,随即淡淡的热意蒸腾上来,她自觉酒量很好,很快半杯酒就下了肚。 酒保见她似乎很和善,顿时放下了心,一边擦着杯子一边攀谈起来,“那就好,不知这种酒口感如何,我也好以后给客人做推荐。” “金汤力么?它口感很平顺,适合女士,但其实是烈酒,酒量不好的人喝多了容易醉。如果你给酒量不好的女士推荐,不如做一杯椰林飘香。”白茜羽说,她觉得脸上开始发热了,话也比平时多了,难道自己喝半杯鸡尾酒就能喝醉?开玩笑,她纵横酒场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觉得有点飘。 “椰林……飘香?我没听说过,女士能告诉我怎么调制吗?我保证不会外传的。”酒保眼睛发亮,却看到阿生也悄悄走了过来,支着耳朵一副好奇的模样。 “很简单,配料是白朗姆酒、凤梨汁和柠檬汁,最重要的是椰浆。”白茜羽喝了一口酒,宴会厅里的乐队换了首轻快的爵士乐奏着,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已经没觉得这时代和二十一世纪有什么分别了,“有人说它是菠萝茂盛的热带山谷,但我觉得更像是盛夏的迈阿密海滩,那里风光明媚,空气都是甜的,没有一个女孩儿会拒绝它的。” 酒保听得呆住了,随即反应过来,恨不得将她的每个字记在本子上——如果学会了,这就是他的独门手艺了!他摸遍了浑身上下,终于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将白茜羽说的每个字都记了下来,这才如获至宝地收好。 “女士,这里没有椰浆,等我准备好了配料,一定请你喝上一杯椰林飘香。”酒保郑重地道,他有些想问白茜羽的名字,却又不敢说出口,一时踯躅。 就在这时,身旁的位置忽然坐了一个人,白茜羽抬起头看去,那是一个打扮美艳的女人,只穿了一袭刺绣朱红色短旗袍,袖口极短,不但露臂,竟是露肘,将一双纤细的臂膀展露无遗,眉毛描得细细的,头发烫成夸张的手推波浪纹梳在额头旁,衬得她瓷白的脸颊格外妩媚。 “虞小姐,幸会啊。”她红唇微张,口音软糯,“听说你刚来上海,觉得这里怎么样呀?” 白茜羽发现搭讪者是个女人,不由好生失望,一手托腮,语气也懒洋洋的,提不起什么兴趣,“有事吗?” “没事。只是想着你是少泽的未婚妻,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过来陪你说说话。”她的眼风扫了过来,带着几分笑,这种笑介乎于娇媚与轻蔑之间,令人几乎难以辨别究竟是该不快,还是当成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她其实早在一开始便已经留意上了白茜羽,但这位传闻中出身旧式家庭的傅少未婚妻虽然第一次来上海,却并没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表达自己的惊叹和愚昧,在她看来也算是有几分城府,值得过来说几句话的。 白茜羽这才又看了她一眼,“你是?” “孟芳琼,是少泽的女朋友。”她理了理鬓角的卷儿,看似随意地说道。 “女朋友?”白茜羽心说上个潘碧莹还没应付完这儿怎么又来一个?这女人名字还贼耳熟,似乎就是那个在八卦小报上与傅少泽传绯闻的当红影星。 “啊,我忘了,虞小姐是旧派女子,可能不明白吧。在我们这儿,男未婚,女未嫁,又有肌肤相亲,便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孟芳琼向她展颜一笑,“其实我们身份也是不冲突的,虞小姐,你说对不对?” 白茜羽心想在我们那儿形容这种关系有一个更贴切的词:炮友。 孟芳琼见她不答,也不追问,而是向酒保打了个响指,“开一瓶葡萄酒,我要和虞小姐喝一杯。” 那酒保在一旁听得暗自咋舌,这位谈吐高贵上流、对酒了如指掌的小姐还是“旧派女子”,那什么女子敢称是新派?他在这礼查饭店见过形形色色的上等人,别的不说,论品酒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位小姐的。但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只好上酒。 “今天呢,见到了虞小姐,很是高兴。”酒液注入杯中,孟芳琼拈起高脚杯,笑道,“虞小姐可不要不给面子哦。” 白茜羽心想你是什么东西我要给你面子?但她没兴致和对方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只是礼貌地道,“我不善酒力,心领了。” “虞小姐不必担心,这酒是来自法国的红葡萄酒,与咱们的酒不同,喝不醉人的,平日里少泽睡前都喜欢喝上一杯。虞小姐想做少泽的妻子,怎么能连他的喜好都不愿碰呢?”孟芳琼将酒杯端到她的面前,语调轻轻慢慢的,像是蛇一样顺着人的脊背往上游走。 白茜羽嫌她话多,索性拿起酒杯喝完了。 “这就是了。”孟芳琼笑道,“虞小姐拿杯子的手势对了,只是这葡萄酒不是这般牛饮的呀,喝之前先要嗅一嗅,晃一晃……你那样喝,别人瞧见了可是会笑话的呢。” “其实呀,少泽最近正与商储银行董事长的女儿相亲呢,带你来参加宴会,不过是为了做个挡箭牌,好让人知道他有个未婚妻罢了。”孟芳琼为她面前的高脚杯倒了半满,笑意盈盈,“来,咱们再喝一杯,这回你可要喝对了。” 猩红色的酒液注入晶莹的玻璃杯中,折射出迷人的光泽,舞池边的镭射灯转动着,乐声慵懒,光影明灭,白茜羽觉得眼前有些晃,这世界像是个巨大的万花筒,五彩斑斓,她却没由来地想起了镜子中那个梳着旧发式的女孩子。 白茜羽忽然有些难过,若真是虞小姐在这里,她会怎么想?她曾经被所有人夸知书达理,到了上海一切都变了,想洗澡时被下人讽刺不要碰坏了东西,穿的衣裳被人指责难登大雅之堂,还冒出个红颜知己告诉她你就是个粗鄙村妇,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她所有以前引以为豪的都毫无意义,只因为她拼命想去碰触那颗熠熠生辉的星星,但怎么也够不着。 孟芳琼又倒,不等她劝,白茜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傅少泽正结束了一轮应酬,远远地看见她坐在吧台,似乎还在与人喝酒,不免担心她言行有什么不妥之处,拒绝了几位想凑上来攀谈的流莺,穿过舞池走了过来。 然后他看见了白茜羽对面坐着的孟芳琼,平心而论,孟芳琼今日打扮得无可挑剔,她本就是一等的美人,朱红旗袍妩媚如花,任是谁的目光都会被她吸引去。而白茜羽一身素淡,在孟芳琼身旁都快看不见了。可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举杯、喝酒,孟芳琼不在她的眼里,甚至整个喧闹的世界都不存在于她的眼中。 孟琼芳见白茜羽有些醉了,不由笑了起来,“你怎么还喝这么快?那可得再罚一杯啊。”说完又倒了一杯。 白茜羽不在意她说些什么,只是乐得有人倒酒,拿起杯子就喝。 “别喝了。” 白茜羽手里的杯子被夺了去,她抬起眼,看到傅少泽正站在她面前,灯光摇晃,他一身白色西装,水钻袖口微微闪耀,满场华光都像是汇集在他身上,孟芳琼不惊不慌地站起身,去挽他的手臂道,“少泽,我刚与虞小姐说话呢,一时高兴,你可别怪她贪杯。” “怎么会?”傅少泽笑了笑,却轻轻拿开她的手。 孟芳琼留意到他的动作,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语气有些娇嗔,“少泽,许久不见,连句话也不跟人家说就要走,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还是……”她的目光瞟到白茜羽身上,一脸笑眯眯的,“家里管得严呀?” 傅少泽看了她一眼,“孟小姐还有什么话要谈,下次会有机会的,梦婉喝多了,我先失陪。”说着便一手搂过白茜羽的腰,半搀扶着她起身,生怕她不胜酒力,到时候做出些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那就令人难堪了。 孟芳琼表情一僵,随即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笑容,“……那好,我就不打扰了。到时候新戏首映,你会来看的,对吧?” “当然,自家公司的电影,我肯定要来捧场的。”傅少泽一边说,一边扶着白茜羽,“……小心点。” 白茜羽看着倒很清醒,撇开了他的手,然后又拿过酒杯,冲孟芳琼笑了笑,“还是喝了吧,我不喜欢欠酒的。”说完从容地一饮而尽,这才离开。 孟芳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夜来香(3) 喧闹的宴会仍在继续。 走出人群密集的舞池,傅少泽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皱着眉问她,“真没喝多?” “这能喝得醉什么人?”白茜羽其实已经有点上头了,说话不经大脑,“不过你那位女朋友不怎么样。” “什么?”傅少泽没反应过来。 “酒品如人品,她喝酒不爽快,我喝了三杯她却一杯都没喝,显然人品也不怎么样,迟早得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老江湖指点后辈感情问题的牛逼劲儿。 然后她晃了晃,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傅少泽连忙扶住了,才知道她根本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能喝,听她说的胡话,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酒品如人品”……这是哪学来的一身江湖气?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不会喝还逞什么能?”他不由皱起眉。 白茜羽走路晃了晃,“你女朋友说,你平时喜欢喝葡萄酒,我要是不喝,就是配不上你……你说你交的这都什么女朋友啊?” 傅少泽听她一口一个“你女朋友”听得有些刺耳,本想为自己澄清两句,到了嘴边却咽了回去,想着索性就应了下来,好让她彻底死心,可又听她说是因为自己才喝成这样的,这话便有点张不开嘴,只好忍着酒气扶着她。 走过长廊,傅少泽带着她到门口休息区的沙发前坐下,让她在这里等候歇息,自己去和那些名流辞行,都是上流社会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开溜。 乐队的演奏遥遥地传过来,白茜羽靠在沙发上,只觉头晕目眩,脑子像是收不到信号的老式电视机一样嗡嗡作响,她索性闭上眼,任由意识飘到半空中。 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还身在民国,好像只是和朋友在夜店喝得累了到外面抽一支烟,但很快朋友们就会闹哄哄地从后面拍她的肩膀叫她去吃夜宵,回到家的时候把包包和鞋子随手一丢,就可以扑进柔软的KING-SIZE大床里倒头大睡,一觉睡醒拉开窗帘就是一屋子的阳光。 她甚至迷迷糊糊地认为民国的经历才是一场梦,只要梦醒了,这些烦恼也就结束了。 这时,亨利·沙逊正好送走一位宾客,刚准备回到宴会厅时,正好看见了一个女孩子闭着眼倚在沙发里……似乎是傅家公子的女伴。 出于绅士的礼貌,亨利·沙逊脚步顿了顿,客气地开口:“What can I do for you”(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说完,他看了一眼身旁跟着的年轻通译,示意他开口,通译点点头刚要开口,那边的女孩子已经睁开了眼,醉醺醺地接了话:“...I’m fine…I just want to take a rest.(我没事…我只是想休息会儿)” 亨利·沙逊爵士一怔,他没想到对方说得一口地道流利的英文,不由有些惊讶,“你英文说得很好,是留过洋吗?”当时在门口见到这位小姐的时候,她对自己的话语毫无回应,他还以为她听不懂英文。 “嗯……”白茜羽眉头皱了皱,警觉地说,“没有。”说完她有些得意,即便是喝多了也还谨守虞小姐的身份,却压根忘了自己正在用英语与别人对话…… 沙逊爵士笑了笑,随口说道,“噢,那小姐应该去一趟伦敦的,你的口音像是在那里出生的。”他并不是恭维,他在远东经营半生,各种荒腔走板的英语都听过了,即便是留洋归来的通译,口音还是带着一股生硬的味道,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个看起来还很稚嫩的女孩。 那年轻通译也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可仔细看了看白茜羽的长相……没有高鼻梁,宽额头,和深邃立体的五官,只是一张秀气而稚美的脸,不笑时自有三分清冷疏离,是典型的东方长相,一点儿也不像是混血儿。 “算了吧……唔,还是诗歌里的伦敦比较美。”白茜羽耸了耸肩,她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很不“虞梦婉”。 “为什么这么说?”亨利·沙逊来了几分兴致。 “它没有巴黎浪漫,没有罗马恢弘,没有柏林厚重……但比东京要宁静,比纽约要温暖,比北京……空气好一点儿。” 北京……是说北平吗?北平空气不好吗?老爵士有些费解。但他从白茜羽的语气中隐约感受到了一件事——她似乎真的都去过这些地方,这太不可思议了。 就在这时,傅少泽远远地从宴会厅走了出来,白茜羽瞧见了,朝这个挺和善的老头点点头,说了声,“啊,抱歉我得走了。” 片刻后,傅少泽来到她身边,见了亨利·沙逊在旁颇感意外,他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远远地看到两人似乎在攀谈,一旁的通译解释说看见这位小姐喝多了,怕出意外,这才上前关心了两句。 傅少泽不疑有他,道谢过后便辞行准备离开,亨利·沙逊却忽然开口道,“下个月五号,我夫人将会举办一场淑女的沙龙,如果傅先生不介意的话,希望……这位小姐到时能赏光前来。”他面带微笑的看向白茜羽。 傅少泽有些意外,但此时自然无不应允,彬彬有礼地携着白茜羽告别离开。 出了公馆,冷风一吹,白茜羽哆嗦了一下,“你……叫代驾了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想掏手机,但掏了空。 傅少泽脱下外套扔给她,说,“我已经让司机过来了,马上到。” 白茜羽很不配合,身子往另一边歪,傅少泽连忙揽住她,胡乱将外套裹在她身上。在别人看来,像是依偎在一起的一对小情侣,看到这一幕的都是会心一笑。 车来了,白茜羽坐进后排就闭着眼睛不动弹了。傅少泽叫了她几下始终没有反应,于是在半路让司机停了车,去后备箱拿了床毯子给她盖了。 可他盖毯子的时候,白茜羽却忽然清醒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在黯淡的光线下抬眼看他,轻轻地问,“我喝多了是吗?” 傅少泽正俯在她身前,闻言下意识看向她,他看见女孩子雪白的脸颊透着微微的红,乌黑的发丝披散,眼眸迷蒙,像是在月光下蒙着一层神秘的纱,惊鸿一瞥。 他移开了眼,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知道就好。”距离太近了,他闻到了来自身畔的淡淡幽香,不是来自于香水的味道,清清甜甜的,很好闻。 “那我现在丑不丑啊?” 她说话时温热的吐息轻拂过他的耳畔,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很撩人,可她的语气却那么纯真,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此时的语气多么像亲昵的撒娇。 傅公子在外素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的是风流体贴的手段,哄个女人是信手捏来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他并不太待见的青梅竹马,那些打发人的动听情话却根本说不出口。 他的话梗在喉头,只憋出来一句:“还行,反正也看不清。” 白茜羽仰着脸看着他,介于清明与醉酒的状态之下,她清澈的眼眸中泛着水雾,“那,给你添麻烦了吗?” 傅少泽一愣,自从昨日见到这个阔别多年的未婚妻以来,她一向表现得冷淡而疏离,不曾有过半点情意,可此时醉酒后的她,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也没有。”在她柔软目光的注视之下,他觉得自己根本说不出别的回答,说完之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语气略显生硬地加了一句,“你表现得很好。” 其实今天决定要带她赴宴之前,他就料想到这个晚上肯定不会太愉快,果不其然,他不得不拎着喝得烂醉如泥的她匆匆忙忙地离开,连杯酒都没喝完,但烦躁的心情,似乎因为这句话而稍稍熨帖了起来。 再仔细想来,她之所以会喝多,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他的身上。她没有出丑,没有惹什么麻烦,甚至还在名流们面前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他打断了自己的想法,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臂抽回来,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与她拉开距离。 “以后少喝点。” “噢。” 白茜羽看着他紧绷着的侧脸,忽然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随即她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惜了……” 车子继续行驶着,时而颠簸一下。白茜羽闭目养神,渐渐睡着了,傅少泽瞟了她几眼,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为她拉了拉滑落的毯子。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白茜羽隐约听到司机与傅少泽说话的声音。 “……我爹……什么时候……” 老式发动机的声音很,响声音断断续续的,白茜羽听不真切,但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据说脱不开身,要下个月……” “还有……霞飞路那边……一定瞒住……” “少爷放心,已经交代过了……” 片刻后,车里再次归于安静,而白茜羽仅存的意识终于被无边的睡意所淹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早餐 第二天晨起,白茜羽头疼欲裂。 她捂着脑袋,终于认真地反省一个旧式大家闺秀在昨天的宴会上酣畅狂饮的行为是否过于豪迈了。 小环见她醒了,连忙端茶送水伺候她起床,又捧着袄裙过来要给她梳妆打扮,白茜羽一看她那架势就头大,自个儿钻进盥洗室去洗漱过后,就随便披了件开衫外套,趿拉着拖鞋,打着呵欠下楼吃早餐。 白茜羽这两天吃早餐都是下人端进房里的,没想到今天下来吃了一回,正好碰上了傅少泽。 一楼餐厅中,阳光透过大面积的落地玻璃窗照进来,外头是茂盛的灌木和草坪,留声机里放着小提琴曲,傅少泽坐在餐桌前,一边翻报纸一边喝咖啡,白茜羽走下来时,他才看了她一眼,阖上了报纸——对方待会儿大概就会为昨天的醉酒失礼而道歉,他最不耐听她聒噪。 然后,白茜羽走到餐桌前,只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早啊。”就拉开椅子坐下了。 傅少泽一怔,忍不住打量她……她好像是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头发松散地扎了一个马尾,仍有几缕发丝从脸庞滑落,就连在餐桌前坐下的样子都很没形状,双手托腮,眼神发懵。 他还以为无论何时她都会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盘扣系到下巴,处处恪守大家闺秀的教条,可现在她就这样自顾自地坐下了,没有请安,也没有道歉。 傅少泽本要起身离开的,这时倒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继续把报纸翻开了,看了几眼,又忍不住抬起眼瞟了一眼白茜羽——她还真坐得住,与他同坐一桌,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看来是真的还没醒酒。 他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失眠的时候顺带思考了一下关于虞梦婉的事,他很怀疑这失去联系的这几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不然为什么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与他印象中的虞梦婉大相径庭? 或许是这些年见了太多人了,早就将他的脑海塞得满满当当的了,没有什么部分留给这个无关紧要的未婚妻了,他从没有想过要打听一下对方的现状。 她从他的世界消失了八年。 唯一还会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只有一张从直隶带回来的照片,那时的他和虞梦婉都还没成年,满脸稚嫩,大概是在过新年,少女和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天井的院子里照相,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才子佳人也似,这张照片一直被父亲收藏着,甚至裱好相框摆在书桌上,他也就随便地摆着。 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他几乎都忘光了。可父亲老是喜欢看这张相片,念叨着他们小时候的事,说他们一起爬树捉鱼玩泥巴,还办家家酒拜天地,每次都听得傅少泽既是尴尬又烦躁。 白茜羽在餐桌前坐下没多久,佣人就端上了白粥和小菜,还有几碟腐乳、酱菜等等,都是虞小姐在直隶时吃惯了的定例,丫鬟在第一天过来时就知会过了,于是白茜羽前两天也是这么吃的。 傅少泽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几页报纸,抬起头时见她在那一勺一勺地喝粥,忽然开口道:“既然到了上海,怎么还吃这些?来人,按照我平日里吃的再上一份。” 然后,白茜羽看着桌上的吐司、面包、法棍、培根、黄油……根本没有一点胃口。 上辈子她一个人在国外懒得做早餐的时候,每天吃的就是这些,冷牛奶配吐司面包垫吧垫吧凑合过去了,就图一个方便省事。相比而言,只有偶尔住在父母家时,早上起来才会有新鲜熬好的米粥,这种温暖的流食对于她来说像是奢侈品一样可贵。 “不用了。”白茜羽婉拒了面包的邀请,“我早上爱喝粥。” 虞小姐是不会对傅少泽说“不”的,可白茜羽从来不委屈自己。 傅少泽没想到她会拒绝,面色不太高兴,却没有再多说,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有没有考虑过去上新式学堂?” “新式学堂?” “大概就是学国文、外国语、算数这些,你虽会读会写,但却没学过多少有用的知识,也没接触过什么同龄人,去上上学对你有好处。要去的话我帮你安排。”傅少泽的语气有些不耐。 他知道虞梦婉没有正经读过书,因为他们两个是一起开的蒙,读《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但是当他开始念《论语》的时候,她就不与他一道学了,而是被游氏叫去学女红和《女诫》了,当时他还很费解地问游氏,为什么妹妹不能一起学?游氏笑眯眯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些是正经学问,是男子学了做大事用的,女子以后只要管家就好了。 想到这里,傅少泽忽然发现,其实对于那个在北方长大的童年,他也不是全然不记得的,只是这些记忆像是锁起来的旧木匣,被遗忘在角落里太久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然而他就听到了她的回答:“……不是很想去。” 白茜羽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没兴趣把小学中学的课本再重温一遍,更何况她现在的形象还是一个愚昧村妇,所到之处必然饱受白眼,反正迟早她都要舍了虞小姐这个身份,何必要自讨苦吃。 不过有机会的话,她倒是想体验一次民国的大学生涯,来到了这个大师辈出、群星辉耀的时代,怎么也得去那些名校打个卡,混个大师的校友玩玩。 “你……”傅少泽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昨天见她换上洋装,还以为她为了取悦自己而有所改观,愿意去接受新的东西了,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油盐不进。 好半天,他瞪着白茜羽,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轻飘飘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阴冷,“行,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白茜羽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又不是说不学,你说的那些科目,我买点书自己回来看看就懂了,又不难。” 傅少泽冷哼一声,“不关我的事,我吃完了。”虽然是这么说,但他抿着的嘴角还是略略松开了。 他将报纸扔到一旁,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忽然发现白茜羽半天没动静——以往在直隶的时候,她都会立刻跟着站起身来,如果他要出去,就给他拿外套,如果他要换地方坐着,她也就跟着挪地方,时时刻刻以他为中心……他等了一会儿,佣人抱着外套过来了。 “少爷,阿是要出门啦?下半日要落雨咧,冷死特人哦。”仆人念叨着将外套抖开,眼巴巴地等着他将手钻进袖子管里去。 傅少泽现在是发现了,什么礼教森严的大家闺秀,原来离了老宅,这些三从四德也都丢到一旁了,他只好在仆人关切的目光下将外套穿上,不冷不淡地说了声,“我出去了。” 其实他平时没什么事,偶尔下午去跑马场看赛马,或者晚上去看场电影跳个舞,早上通常是没什么事的,只是最近白茜羽住了进来,他就不愿意在家里待着了。 白茜羽用过了早餐,宿醉的劲儿又有些上来,索性上楼又睡了个回笼觉,睡到下午醒来之后,才终于舒舒服服地放了水泡澡。 浴室中,猫脚浴缸里盛满了泡沫,每个角落都氤氲着浓郁的香气,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白茜羽全身浸在热水中,将头搁在垫了毛巾的浴缸沿上,享受着小丫鬟专业的头部按摩。 这次她没有拒绝小环的侍候,因为她发现一个人洗这么长的头发实在太麻烦了……她不得不承认洗澡的时候有个丫鬟的确很方便,真香。 “小姐,以后可别喝这么多了。”小环一边给她按摩头部的穴位,一边担忧地道,“昨日奴婢都吓坏了,这幸好没出什么事儿,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没办法,得入乡随俗啊。”白茜羽闭着眼,懒散地说。 “小姐……”小环小心翼翼地说,手上按摩力道都下意识轻了几分,“我怎么觉得,自从来了上海,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我不是说小姐你不好啊,就是觉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小环犹豫地说,“哪都不同了,说的话不一样了,就连走路的步子也不同了……” “这个……也是入乡随俗嘛。”白茜羽的脸皮很厚,坦然地说着连自己也不信的烂借口,“上海这个地方啊,日新月异的,用我们以前那套老思想是吃不开的,要与时俱进,不然怎么站稳脚跟呢对不对……” “噢……”小环很轻易地被这个理由说服了,或许在她的观念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虞梦婉出了什么问题,只要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就可以自圆其说,她用力点了点头,“小姐我明白了,我也会努力学……学洋人的那些话,不给你丢人!” 对于小丫鬟信誓旦旦的话语,白茜羽并没有往心里去。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句玩笑般的话语会给她今后的人生带来多么大的改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绯洋伞 礼查饭店的舞会过后,傅大少爷有一个旧式未婚妻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夜之间,小道消息就像是疯长的野草般铺满了各个小报的板面,有的报上说傅公子不日将要完婚,有的说两人在舞会上举止亲密,更多的则是猜测是因为那位直隶老家来的未婚妻形容粗鄙,不通礼仪,这才低调行事,这种说法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迎合。 虽然傅少泽在上流社会一直是个不务正业的形象,但是他生得一副俊美的容貌,家中有权有势富可敌国,又开着电影公司,时不时与影星出双入对,八卦消息满天飞,时时刻刻处于话题的中心,凡是关于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好事群众讨论上好几天。 当今的上海滩最追捧的便是这样的故事,风度翩翩的英俊公子偏被家庭所束缚,指婚给一个裹小脚不识字的乡野村妇,结了婚还要忍受着对方的无知和愚蠢,最后公子向往自由恋爱,休了村妇,与浪漫而又热情的新派进步女青年携手一生,于是很多读了报纸的女子都为可怜的傅公子掬一把同情泪,为他日后不幸的婚姻生活而默默祈祷。 于是,白茜羽便也第一次在民国的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新闻。 ……感觉有点微妙。 不过感慨了一阵后,她没有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大概了解了一下自己这位未婚夫的“热搜体质”,啧啧称奇了一阵,随后就抛在了脑后。 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人对于这种事情早已“脱敏”了。 之后的一连几天,白茜羽都没有见到傅少泽。 白茜羽有一次表示想出门,舒姨却面露难色,说您人生地不熟的,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缺什么吩咐人去置办就是了。在白茜羽表示只是想上街逛逛后,舒姨却说,“等傅少回来了,让他派车带您去就是了。” 白茜羽没什么想置办的,她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她理出了自己目前最需要关心的两件事:一是物价,二是就业,前者关系到她能需要多少钱才能在这座城市生活,后者关系到她通过什么手段在这个世界谋生,明确了这两点之后她才有追求独立生存的前提条件。 报纸和傅公馆的下人是她目前唯一的途径。 她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将有用的信息就都记下来,比如一盒香烟的价格、各个租界的讲究、租赁房屋的手续、某公司招聘文员的信息、某些地方开店要拜的码头……不知不觉也已经密密麻麻记了七八页。 相比起白茜羽充实的生活,小环显得有些迷茫。 她不喜欢这个到处都亮得吓人的大房子,不喜欢潮湿的天气,更不喜欢放了糖的炒青菜——虽然前两天她还想亲自下厨给小姐做一顿饭,进了厨房却被“自来火”①差点燎了头发。 当她终于克服着恐惧学会了如何在“自来火”上烧菜时,却又被爬过的蟑螂撵得抱头鼠窜,她从没见过长这么大的蟑螂,尖叫着逃窜时,眼见那油亮油亮的大黑蟑螂一度振翅欲飞之际,一旁的厨娘抄起扫帚,十分淡定地拍死了。 总之,一切都让小环很沮丧。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没用。 但她并不气馁,作为小姐身边唯一的丫头,她必须为小姐遮风挡雨,辅佐她在傅家站稳脚跟。 临海城市的夏天总是潮湿而多雨,今天上午落了雨,下午却短暂地有了阳光,在屋子里憋闷了好几天的小环终于解放了,便拉着白茜羽到花园里散散步。 “……然后,我就看到那个洋婆子了,她生得好可怕,绿色的眼珠子,黄黄的头发,还冲着我笑……好可怕啊,像妖怪似的……”小丫鬟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脸上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还有啊,那个街上的女子,穿得也太羞人了,那衣裳都是纱的,肉都透出来了,穿了跟没穿似的……小姐,你有没有听我说啊……”说到一半,见白茜羽走到她前头去了,她又连忙去追。 昨天她壮着胆子和厨房的丫头一块儿上街去买菜,没想到没走两步,她就吓得魂不附体地逃回来了,好是羞愧了一阵,结果今天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叽叽喳喳地和白茜羽说自己看到的新鲜事。 “在听在听,张嘴,啊——”白茜羽剥了颗糖,丢进她的嘴里。 “唔!好甜啊!”小环果然不说话了,腮帮子鼓鼓地含着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双丫髻也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着。 白茜羽不清楚小环在直隶时是什么样的,但比起刚到上海时,她看起来都活泼了不少,身上也渐渐没有那股深宅大院里的陈腐味道了。 等糖化完了,小环也找到了新的话题,“小姐啊,你说,上海这地方怎么老是黏糊糊的,还没个好天儿,我前天洗的衣服今天都没干呢。” “相信我,明天也不会干的。”白茜羽早就习惯了南方的气候,她上辈子没少在魔都待着,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怎么,想回去啦?” “不,奴婢不想回去。”小环试探地看着她的神色,旁敲侧击地说,“小姐若是这次没名没分地回去了,还不知要被旁人怎么编排呢……” “报纸上许多登报离婚的,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茜羽说。 “哼,我看那些离了婚的女人也未必过得好。”小丫鬟想来也是对这阵风潮知道一二的,说得头头是道,“您说,一个女人没了丈夫,就是家里没了顶梁柱,那该怎么养活自己?还不是得低声下气地伸手问男人讨?” 白茜羽不与她争这些,笑眯眯地逗她,“噢,那要是这丈夫在外头花天酒地,这女人可如何是好?” 小环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道,“这男人嘛,难免三妻四妾,您可不要听那些妖婆子说什么一夫一妻,再拿这个去要求姑爷,不然难免婚后不协。” 白茜羽干笑,她可以毫不夸张地猜测,在游氏的培养之下,别说是有几个暧昧对象了,就算是傅少泽堂而皇之地纳小妾进门夜夜笙歌,虞小姐也只会端庄谦和地点一点头,说不定还褪个镯子下来跟人家互称姐妹,以维持后宅的安宁祥和。 其实上辈子她就不是很向往婚姻的那种人,这到了民国——就更不向往了。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车声,一辆黑色车子驶了进来,小环雀跃地拉着她的手说,“小姐小姐,姑爷回来了!” “不是他的车。”白茜羽不用看车牌也知道,这是辆一九三○式的雪铁龙汽车,虽然与傅少泽的车子外观一样都是黑色,但在懂车的人眼里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啊……”小环失望地瘪了嘴。 那辆雪铁龙驶进来,似乎注意到了一旁白茜羽与小环,慢悠悠地从她们身边经过,然后停了下来,驾驶室的人摇下车窗。 “傅少泽人呢?” 说话的是一个很摩登的青年,戴着墨镜,头发梳成中分,配着一身白衬衫配格子马甲,衬衫的扣子解开两粒,因为没有系领带而显得很随意。 他一只手搁在窗沿上,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姿态潇洒自如。 白茜羽四处看了看,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他不在。” 青年“噢”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跑哪儿去了?我正准备顺路捎上他吃饭去呢。”他一路开过来远远看见这两个旧时代打扮的姑娘,想当然地以为是公馆中新来的下人。 就在这时,小环冷不丁迸出来一句,“您找姑爷吗?那……我让舒姨去通、通一个‘德律风’。”①她最近努力在理解这些洋人的怪玩意儿了,听到有声音从小匣子里传出来也不会大吃一惊了,就是还不太敢说出口。 “姑爷?”那青年一惊,把墨镜往下压了压,狐疑地问,“什么姑爷?”话说快了,他的一口京片子暴露无遗。 白茜羽瞪了小环一眼,果断道:“不,你听错了。” “是吗……”青年半信半疑,嘀咕着准备发动车子。 “是‘绯洋伞’!”小环忽然平地惊雷般地喊了一嗓子,“我家小姐是姑爷的‘绯洋伞’!” 这是她从下人那儿学来的词儿。那天小姐告诉她要入乡随俗,听说上海讲洋文的才有牌面,她便在这件事上留了心,听到一个单词便死记硬背下来。 绯洋伞,Fiancée。 未婚妻。 这是小环记得最牢的一个词。 白茜羽真想把小丫鬟捂着嘴拖走,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和那青年同时愣了几秒,几秒后,又同时大声地说道: “你就是傅少泽的未婚妻?”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两秒,这时舒姨听到动静从别墅里跑出来了,脸上带着笑,“凯文少爷,您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凯文少爷”却看也不看舒姨,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盯着白茜羽看个不停,“没想到啊,你真从直隶来找傅少泽完婚来了?我想起来了,前几天还看报纸上说呢,啧啧,跟传闻里一模一样啊……” 三绺梳头,两截穿衣。 完全是个旧时代里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女人嘛。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纯粹只是有些八卦,但这样直接的注视还是让小环皱起了眉头,上前一步道,“放肆,既然知道是傅家女眷,还不懂得非礼勿视么?” “对对对,就是这个!”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凯文少爷乐得直拍手,“傅少泽那小子摊上这样一个老婆,想想我就……” 舒姨尴尬地夹在中间,她知道这位段家的公子最爱胡闹,那是什么话都往外说的,连忙劝道,“那个,凯文少爷,我们家少爷今天中午便出去了,您要是找他有事的话……”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路过想找他吃个晚饭,他人不在就算了……”段凯文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浑不吝的笑脸,对白茜羽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段凯文,我是傅少泽的好兄弟,你以后也是我的嫂子了,哈哈哈哈……” 说完,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嗡”地一声,车子便不要命似的直直往后倒,接着一个利落地掉头,冲出了傅公馆的大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蛋糕 来到傅公馆的第二十九天。 原本略有些闷热的天气终于过去,吹来的风也已经变得凉爽而温和,窗台前不知名的花开了一轮,如今只剩下绿叶,晚上的蝉鸣也不再聒噪得人睡不着了。 这个夏天快要过去了。 今天的白茜羽坐在书桌前看报纸,其中一则新闻引起了她的兴趣。 《私立玉兰女校第二学期招生简章》 上头写了些招生的要求,然后是一段“沪上女校林立,而历史最久、不与流俗同污,始终保其纯洁高上学府,于东南半壁、不偏不倚,深得先哲中庸之道者,首推本校。”似乎很有逼格的样子。 再看下去,是关于“玉兰女校”的介绍,大概说的是本校是沪上最有名的贵族女子学校,学费高昂,以西式教育为主,今年为了大力推广女子教育,力求让所有女性都有读书的权利,特此推出了针对平民学生的“公费补助”,只要学识过关,通过了学校的考试,就可减免全部的学费。 不仅如此,学校还承诺,除了原来规定的课本费等优惠待遇外,又增加每天二荤一汤三素的中餐补贴;解决学生制图仪器和地图等学生用具;每年每位学生可领取白衣青裙学生装…… 想起虞小姐那干瘪的荷包,白茜羽真实心动了。 她将这份简章圈起来打了个星号,正准备再仔细看一遍时,便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小丫鬟推门进来,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小姐小姐!”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白茜羽不动声色地把墨迹未干的报纸塞到抽屉的最里面,然后淡定地将手上的钢笔墨印子在桌子边上蹭了蹭,这钢笔还是她偷偷从书房里拿的,一直严防死守,从没给小丫鬟看到过。 小环喘着气说,“那个姓潘的女人又、又来了!” 仿佛是商量好的一般,小环的话音刚落下,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 比起之前或是阴阳怪气或是骄横跋扈的样子,今天的潘碧莹看起来好像换了路线。 “密斯虞,我来找少炎,他正巧不在。”她一脸甜美的笑容,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刚才路过一家西点坊,买了奶油蛋糕……想着你应该会爱吃的,便带过来给你。” 小丫鬟警惕地瞪着她,白茜羽“噢”了一声,“有心了。” 这些日子她没少从公馆下人的嘴里听说这位潘小姐的八卦,虽说潘家也算经商有道,但比起傅家而言那是天差地别,自从傅老夫人去世后,潘家便有了让女儿嫁给傅家少爷的心思,等傅少泽归国之后,便撺掇着潘碧莹天天往傅家转。 几番试探下来,傅少泽那边还没什么苗头,傅老爷却发了话,说傅少泽已是定了亲的,又已经成年,表兄妹也不好走得这么近,潘家那边才偃旗息鼓。可潘家作罢,潘碧莹却仍不服输,仗着这段时日傅老爷不在,每天跟花蝴蝶似的往公馆里跑,傅少泽碍着亲戚关系不好生撵她,她也就厚着脸皮往上凑,被公馆的下人不知暗地里讽刺了多少回。 “蛋糕不能放久,密斯虞不如现在尝尝吧?”潘碧莹走进套间里的小客厅,将盒子放在茶几上打开,拿出里头小巧的裱花奶油蛋糕,“别看这蛋糕只要小小一块,但却金贵得很,寻常职员一个月工资才能买这么一块呢。” “啊!”小丫鬟惊叫出声,随即又连忙捂住了嘴,她是绝不愿意在潘碧莹面前露怯的,但这么小小的一块糕点而已,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竟然要如此靡费,实在有些超出她的认知范围。 潘碧莹装作没听见,但嘴角已经微微有了笑意。 白茜羽坐下吃了一口,别说,味道还真不错,这年代没那么多人工的香精和化工品,蛋糕胚烘焙得松软可口,奶油用的是动物奶油,很鲜甜。于是她点点头,评价道,“挺好吃的。” 潘碧莹一呆,随即暗自腹诽这个乡下来的还真能装。 自从那次白茜羽大方地换了洋装,潘碧莹就知道她不是个等闲人物,这一次特意又买了最贵的蛋糕,想打压打压她的气势,要知道当她第一回吃蛋糕的时候,在嘴里足足含了好久还不舍得咽下呢。可没想到对方太沉得住气,竟是半点端倪都没露出来。 她心中暗暗警惕,打量了一下四周,闲谈似的开口道,“密斯虞,这些日子对上海已经适应了吧?” 白茜羽不咸不淡地说,“还成吧。”适应一百年前的上海的确不容易——太不方便了,不瞒人说没了手机她连厕所都不想蹲了。 这时舒姨见潘碧莹久久不下来,不由也有些疑惑,上来察看,却发现她正坐在虞小姐的房里,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敲了敲门,“潘小姐,您这是……” “舒姨,我给虞小姐带了蛋糕,顺便陪她聊天解解闷呢。”潘碧莹笑道,“是吧?密斯虞。”她飞过去一个女人间心照不宣的挑衅眼神。 白茜羽并不接她的话茬,向舒姨道,“潘小姐既然想聊天,那就上壶茶吧。” “我喝咖啡就好了。”潘碧莹笑眯眯的。 “我这就去准备。”舒姨原本不怎么卖她面子,但这时却福至心灵,明白了白茜羽的意思,连忙下去准备了,小丫鬟见两人间的气氛,也悄悄地退到了门外,却没有走远,竖着耳朵听两个女人的对话。 “潘小姐有什么话要和我聊?” “没什么事,随便聊聊。密斯虞是从小都在直隶生活么?不知平时有什么爱好?肯定女红做得极好吧?” “还行吧。”这时佣人端上咖啡,白茜羽扯开话题,“潘小姐喜欢喝咖啡?” 潘碧莹用勺子缓缓搅拌了两下咖啡,斜睨着她道,“是啊,说到咖啡,我表哥也爱喝得很。从国外还带了好些咖啡豆回来,自己研磨,什么酸味苦味的讲究得很,连我都听不大懂……对了,密斯虞喝过吗?咖啡。”她将勺子搁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喝过几回。”白茜羽觉得这对话有些无聊,有必要的时候她自然可以品着瑰夏讨论今年巴拿马翡翠庄园的气候,但说来说去不过是饮料而已,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显摆的。 对方却并不这么认为,反倒是含沙射影地道,“哦,还喝得惯么?直隶老宅那边,听说从来不允许买这种西洋货的,倒是什么腌菜酱瓜之类的做得很是地道。” 白茜羽打了个呵欠,“潘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既然虞小姐把话撂开了,我也就直说了。”潘碧莹冷笑道,“你或许对如今的少泽不太了解,他呢,在国外读过书,朋友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后他还要继承傅家,在政商两界呼风唤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就连血液里头都流淌的是金子。这样的人物,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吗?” 白茜羽听得想捂脸,说起来她也留过学,没觉着自个儿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再说了血液里流金子,这重金属得超标吧? 潘碧莹步步紧逼,“再说难听点儿,这儿是上海,不是直隶,什么包办婚姻,盲婚哑嫁,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就算退一万步,你嫁进来了,你觉得少泽会待你如何?你与他能聊得上话吗?” “你懂洋文吗?” “你会弹钢琴吗?” “你吃过西餐吗?” “你什么都不会,我表哥怎么可能会看得上你?就像这杯咖啡一样,佐着的只是奶油蛋糕,没有人会配一根腌咸菜。”她咯咯地笑起来,似乎因为自己的这番比喻而感到很得意。 白茜羽还真是没话接,她难不成还拍案而起大喊“呔!兀那贼人莫要猖狂就让见识见识什么叫《野蜂飞舞》”还是来一段跟《快乐星球》似的八国语言表演?这位潘小姐大概是见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什么婚期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生怕她将未婚妻的位置坐稳,这才狗急跳墙了。 白茜羽叹了口气,“潘小姐,你说了这么多,我寻思着傅少泽也不会娶你啊。” 潘碧莹瞪大了眼睛,似乎从未想过虞梦婉敢这样子说话,她气得“哈”地发出一声冷笑,“你、你莫非还真以为自己是傅家少奶奶不成?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表哥身边不缺女人,什么名媛淑女比比皆是,论出身,论容貌,论才情,你能比得上哪个?更别提霞飞路十七号的——”说到这里,她猛地住了口。 霞飞路? 白茜羽心中一动,她记得那天晚宴回来的车上,司机似乎也提到过这个地方,她连忙问道:“什么霞飞路?” 潘碧莹却自知失言般地不肯再说了,她拿起小包,撂下一句,“我倒要看你这辈子能不能进这傅家的门!”就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离开了。 白茜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潘碧莹离开之后,小环立刻窜进来,气愤地道,“小姐,您别听她瞎说!这个女人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恶心人来了,您可千万难过……” “你看我像难过的样子吗?”白茜羽捏了捏她的脸,小环发出了“咕”地一声,瞪大眼睛看她,“去把舒姨叫过来。” 舒姨很快过来了,她满心以为虞小姐是来找她哭诉的呢,谁想到对方只是不咸不淡地和她聊着“晚上吃什么”、“这天什么时候出太阳”之类的话题,好像刚才的事儿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似的。 聊了一会儿,白茜羽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房间里那台留声机摆弄了半天也不得其法,便让舒姨帮忙调试。于是舒姨一边摆弄,一边还若有若无地往她这边看,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一篇五百字的作文来。 刚才被白茜羽支开之后,舒姨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傅少泽了,毕竟虞小姐是名义上的未婚妻,这个潘碧莹又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虞小姐多半要受委屈,她也不知道自家少爷会是什么态度。 但结果却很简单,那边的傅少泽只是说了句“哦,知道了,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便挂了电话,这态度不仅是漠不关心了,甚至是还要退避三舍,免得回来听虞小姐的哭诉。 看来,这位虞小姐是真没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霞飞路 看来,这位虞小姐是真没戏了。 想到这里,舒姨也不禁有些怜悯,看着坐在那边的白茜羽,有心想就刚才的事说几句话,或者假模假式地安慰两句“小姐别往心里去啊”之类的话,但对方不开这个口,她一个做下人的也不好擅自议论,忍得很是辛苦。 “小姐,留声机弄好了。”终于,舒姨摇好了手柄,白茜羽好奇地凑过来,舒姨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神态,不由有几分得意,道,“这个留声机呢,上满发条就可以听音乐了,很简单的,就这样顺时针摇动就可以了。” 白茜羽端详着这个黄澄澄的大喇叭,这玩意儿对她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古董,“上一次发条能听多久?” “一次只能听一面,要听另一面还要再重新上发条。”舒姨拿起一沓唱片,“小姐想听什么歌?家里的唱片有很多的,戏曲什么的倒是没有,少爷不爱听……” 白茜羽随手指了一张。舒姨将唱片放进去,松开刹车键,发条齿轮带动唱盘轴转了起来,唱盘轴和飞球轴也随之旋转,唱臂与黑胶唱片轻轻地接触,然后,跨越了半个世纪的钢琴声瞬间铺满了整个房间。 白茜羽没想到这曲子她挺熟,肖邦的15号降D大调前奏曲,当然,还有一个更好记的名字,《雨滴》,她以前学琴的时候练过,但再次听见这首曲子的时候,时间颠倒,空间错乱,命运的细砂在留声机里流转,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是钢琴曲呢,噢,就是一种西洋乐器。”舒姨在傅少爷的熏陶下颇懂几分音乐,但也仅限于少爷说要听什么曲子的时候不会放错的地步。 小环在一旁,不免也对那个唱歌的怪物看了又看,她小心而谨慎地凑近了留声机,眨巴着眼睛观察,小丫鬟经过这几天已经知道这属于一种“学问”,不会问出类似“是不是里面养着会唱歌的小人儿”之类的问题了。 “这上头花纹倒没什么出奇的,就是能唱曲儿,西洋人的脑子真是好使啊,”小环听了一会儿,对白茜羽道,“小姐,您也来瞧瞧呀。” 白茜羽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也难怪人家不要我,天天往那霞飞路跑,我又哪懂得这些西洋人的玩意呢。” 然后,她就看见舒姨的表情一瞬间像是糊上了劣质浇水似的,张了张口,似乎想扯出个笑来,却不太成功,“虞小姐,你这是……说什么呢……” 白茜羽立刻就都明白了,“黯然神伤”地说,“你也不用瞒我了,那边的事,我都知道了。” 舒姨瞪大了眼睛,立刻想到了刚才离开的潘碧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潘小姐……” 白茜羽拿起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泪水,点点头,“事到如今,我也不存着什么痴心妄想了,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哪里比我好?”语带哽咽,又带着几分心如死灰的绝望,白茜羽不由暗自有些得意,虽然没学过表演,但她某位前任男友是当时荧幕上的小鲜肉,她怎么说也去剧组探过几回班,想必在那时耳濡目染了不少表演技巧。 舒姨为难地道,“我们做下人的,其实也不好议论主子的事情……其实,那个殷小姐,也不是什么体面人物……你看,她也不是进不了门吗?” 舒姨以为白茜羽什么情况都清楚了,是以多说一句、少说一句也没什么要紧的了。而且在她的观念里,白茜羽再怎么不得少爷喜欢,至少也是订过亲的,这种时候自然要帮少爷这边说和说和,从中弥补几分。 殷小姐,霞飞路…… 白茜羽不动声色地道,“真是如此吗?可潘小姐对我说,傅少泽对她一见钟情,是迟早要娶过门的。” “哎哟,您可别听她瞎说,她知道点什么?不过是偷偷跟着少爷的车,这才教她发现的。”舒姨说着就来气,“实话就跟您说了吧,其实咱们也不清楚这个‘殷小姐’叫什么名字,是何许人物,只知道第一次出现是在一年前……”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舒姨还记得那天傍晚,少爷抱回来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孩子,当时那个女孩子衣服破破烂烂的,像是被人厮打过,脸都肿了,还有血迹,看着教人心疼。少爷便让她去打电话给洋人大夫,看起来关心的很。 在等大夫的时候,舒姨拿来清水,和家里备着的碘酒、棉花,给她简单地将伤口擦了擦,还拿了条毯子给她披着,因此得知这个女孩子姓“殷”,是大学生来的。 洋人大夫来了,折腾到很晚,少爷本想让她在家留宿便算了,她却执意要自己叫黄包车回去,少爷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开车将她送回去,冒着大雨送完人回来之后,脸上还挂着笑。 可之后再发生过什么事,少爷又与这位殷小姐如何了,舒姨便无从得知了,只知道过了一段日子,少爷在霞飞路买了套宅子,拨了最得力的厨子和佣人过去,晚上还时不时有殷小姐的电话打进来,一打便是好长的时间……自此之后,舒姨便知道少爷外头养着这么个人,是三天两头要跑去霞飞路的。 “舒姨我是过来人,男人啊,就是图那一时新鲜,少爷是绝不可能将这个女人娶过门的,光说是老爷那边就不会答应,这公馆里头谁没听老爷说起过你和少爷的婚事?老爷还好几次想派人去直隶接你过来完婚呢……”说到最后,舒姨语重心长地做了总结陈词,“少爷啊,年纪还小,心思不定,但只要老爷一发话,他不听也得听啊,是不是?所以啊,您就别担心了,就当没听过这档子事儿,日子还长着呢。” 在丫鬟担忧的目光中,白茜羽乖巧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绝不会胡搅蛮缠。 “小姐,这狐媚子是可是个厉害角色,不声不响就把少爷攥在手心里,您可不得不防啊……这种人最是可恶了,男子总是怜香惜玉的,耳根子又软,见不得女人掉泪,您千万不可拿这件事与少爷置气,且忍得一时……” 舒姨离开后,小丫鬟絮絮叨叨地传授着后宅心得,白茜羽靠在沙发里,老式的留声机里钢琴曲还在放着。 她望向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降临了…… …… 夜晚,仙乐斯舞厅。 醉人的爵士乐、迷人的霓虹灯、苗条的舞女、甜涩的香槟勾勒出一幅纸醉金迷的画面,傅少泽透过香槟杯望着那边绚烂的舞池,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了。 旁边的女人还要给他添,他挥了挥手,坐回到沙发座上,从怀中掏出一盒雪茄,立刻有舞女凑过去点上了火,眼风甜腻地往他身上瞟,“傅少,玩儿累了,要不要歇一歇?” 傅少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叼着烟,两根手指往外弹了弹,那舞女不甘地起身离开了。 他扯了扯领带,随意地倚在沙发里,霓虹灯光远离这片区域时,这里便只有一片黑暗,唯有他指尖的火光间或闪着,他却丝毫没有投身入那片光怪陆离中的意思,只是望着舞池,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旁,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们视线不时往他身上瞟,却没有人敢上前贸然打扰,只有刚跳了一场舞的段凯文大大咧咧地坐到他身边,“干嘛一个人坐着,怎么不去跳舞?” “自个儿玩去,少来烦我。”傅少泽弹了弹烟灰,两只脚散漫地搁在桌上,公子哥儿做派十足。 在上流社会这帮年轻人的圈子里头,傅少泽的家世是出了名的优越,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他外表看着风度翩翩,但实则骨子里又冷又傲,谁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段凯文却不怵他这一套,挤眉弄眼道,“是不是想家里那位娇妻了啊?哥们儿可都知道了啊。”他与傅少泽是留洋时就认识的好兄弟,说起话来向来荤素不忌。 傅少泽还没答话,旁边听到他俩的男女们却都来了劲儿。 “什么娇妻?我也要听!” “凯文,你知道什么了啊?” “就是啊,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虽然比不上傅少泽家世煊赫,但这群年轻人家中也都是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父辈多少都有生意或是人情上的往来,算得上是一个金字塔尖的小圈子了,此时在这种声色场合中,大家又都玩得开,听到这种八卦自然一下子就开始起哄了。 “嗨,就是他那未婚妻呗!”段凯文到了这种时候就格外来劲,“那天我本来去找傅少泽的,他不在家,正好被我撞见他那个未婚妻了……那模样,啧啧啧……” 傅少泽不说话,众人都好奇地起哄,“什么样的?快说快说!”他们自然也见到报纸上的消息了,但他们见多识广,对这种消息都是半信半疑,不会像平头百姓似的见什么便信什么。 “长得嘛……还行,年纪也不大,就是穿得特别老土,我们家佣人都不这么穿了。”段凯文回忆着那天的场景,“我就好奇嘛,多打量了几眼,结果你猜怎么着?她那丫鬟板着一张脸,叫我非礼勿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叫我不要唐突了女眷!” “哈哈哈哈……”众人笑成一团,“这不是个活古董嘛……” “她有没有裹脚啊……” “真有这样子的人啊……” “还非礼勿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声音便越来越小,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收了声,看向角落里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傅少泽,然后面面相觑。 他们平时虽嬉笑怒骂肆无忌惮,但那只是对于自己的下位者罢了,却是绝不敢惹傅少泽不高兴的。 “那个,傅少,大家都是替你不值嘛……”一开始说话那油头的小胖子小心翼翼地道。 “是啊是啊,这亲事也太不像话了……” “这种村妇怎么配得上你……” 傅少泽终于抬眼,瞟了这群人一眼,最后落在段凯文身上,似笑非笑的,“关你什么事?” 段凯文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视线飘忽,忽然喊了一声,“我跳舞去了!”然后把手里的香槟往旁边人手里随便一递,就此落荒而逃。 傅少泽随即也站起身,穿过一群噤若寒蝉的男女身边,有人还说几句“怎么了啊”、“别走啊傅少”之类的话,傅少泽却当他们不存在似的,面无表情地径自离开了舞厅。 上了车之后,傅少泽说了声“去霞飞路”,司机见他情绪不高,低声地道,“少爷,有件事……” 傅少泽按了按眉心,不耐地说,“有事就说。” 司机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老爷快回来了。” 傅少泽沉默着,半晌后,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回家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永安公司 次日,上午九点半,早餐时间。 傅少泽今天的早餐是传统英式的,炒蛋、培根、蘑菇和一片烤过的吐司,用银质刀叉和骨瓷托盘,配的是热牛奶,看着格外精致优雅。 可惜他对面摆着的是一溜青花瓷小碟,里头是腐乳、酱瓜、咸菜,外加豆浆、油条、五香茶叶蛋——这是小环出于“入乡随俗”为她重新规划的早餐。 白茜羽对早餐很满意,多有人间烟火味啊,这是百年后再也吃不到的市井味道,至于对面那位的早餐……恕她直言,这只能让她想起了那些年在国外酒店里吃自助吃到吐的日子。 今天的早餐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昨天潘碧莹上门的事,傅少泽想必也是知道一二的,但他只字不提,显然是将“置身事外”这几个字顶在了脑门上。他不提,白茜羽自然乐得不提,当然还得配合地做出伤心郁郁的模样,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餐,一个豆浆就油条,一个吐司抹黄油。 白茜羽觉得傅少泽这个人的感情观很有意思。 结合报纸新闻以及傅公馆下人的闲言碎语,白茜羽可以将傅少泽身边的女人大致地垃圾……呃,分成两类。 第一类“红颜知己”,潘碧莹、孟芳琼都属于此类,大概属于暧昧关系,但这个范围很宽泛,比如曾经与他一起出席过宴会的某家千金小姐,两人那段时间一直打得火热,据说他还送了这位小姐非常昂贵的珠宝,外界盛传两家会联姻,但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又比如某位当红的歌星,曾经被他一掷千金地连捧了一个月,砸下去的金额足以买下一栋楼,最后那位看起来高傲的歌星终于坠入爱河,依偎在他的身边,当时整个夜上海都为之沸腾,但不知怎么,有一天傅少忽然不去那家舞厅了……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去见那位歌星,无论之后对方怎么追着他,甚至大冬天在公馆门外一等就是一夜,他也只是命手下过去劝人离开,若是劝不动,便送件大衣熬个姜汤什么的,别冻坏了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披着睡袍,喝着红酒,在壁炉旁阅读《时代漫画》而乐不可支…… 之所以能被归为一类,是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的,从没有被傅少泽带回公馆里过夜。那些仆人谈起潘碧莹的时候甚至一脸不屑,说她不知多少次大晚上过来借着送点心的理由想要留宿,结果没有一次成功的。 而第二类,就是“真命天女”一类,这里头只有一位神秘的殷小姐,据说自从去年开始,逢年过节傅少从来不在公馆里或是宴会上,而是都在霞飞路的小楼中。在自带聚光效应的傅少泽身边,她甚至没有上过一次报纸,显然是傅少泽将她当作温室里的花朵一样保护,不让她经受一点外界的风雨。 至于虞小姐…… 既然傅家老爷是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的,那么虞小姐以后很大概率会被娶回来当摆设,放在案桌上供着,平时想不太起来,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擦一擦灰。 她会成为傅少泽对抗他父亲权威的一个牺牲品,哪怕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最后的结局也只有凄惨寥落地结束这一生。 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有一个办法。 用完早餐后,傅少泽正要离开,白茜羽叫住他,“我想出去逛逛,顺便买点衣服。” “是该出去见见世面。”傅少泽没有怎么考虑便答应了,“最近治安不太好,我帮你安排车子。” 听说今天要出门,小丫鬟也跟着雀跃起来,最后在白茜羽的建议下扭扭捏捏地拆了双丫髻,编了两根麻花辫,虽然身上依然是布袄长裤,但也很有点新鲜的感觉了。 今天接送白茜羽的车子依然是那辆Century,接送她们的也依然还是那个刀疤脸,上了车之后热情地问了一声“小姐去哪里?”,白茜羽说去买衣服,他就打包票说带她去全上海最好的地方买衣服,白茜羽问他怎么称呼,他回答“小姐叫我阿冬就好”。 后来多聊了几句,他才说自己是傅少的助手,名叫傅冬。他还怕虞小姐理解不了“助手”这个词的意思,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就是伴当的意思。” 白茜羽本来明白的,被他一解释反而糊涂了。后来她才知道这里的“伴当”指的是大姓的世仆,傅冬家里早年就是傅家的匠户,世代为傅家鞍前马后,傅家也最信任他们,而傅冬就是其中最出挑的子弟,自从留洋便一路跟着傅少,见多识广,学识丰富,算得上是半个兄弟,不是一般的仆役司机之流,虽然其貌不扬,但傅少泽身边要紧的事都由他打理。 汽车稳稳地驶出了公馆,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暖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路旁的连排小洋房隐在绿荫中,阳光明媚的天气将一切显得格外安宁。 上海地方分为三大区。从北至南,有公共租界,法租界及华界——即县城,是普通一般人所叫的。这座城市是一个奇异的中西混合品,这儿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也有拥挤的街道和市招纷披的陋巷,有穿着长衫的,也有打着领带的,若是去了虹口那边,大街上满是穿着和服木屐招摇过市的场景也很是平常。 民国时一位美国的杂志编辑环游世界走到上海。有人问她对上海的印象,她说:“热闹,热闹得了不得!”她经常住在美国各大城市,又去过欧洲、南美,以及亚洲的盂买、香港等大城市。她提出热闹一词描绘上海,一定是上海比那些城市都要热闹点。 很快,车子行到了南京路,街上摩肩接踵,正是此时全球三大著名商业街。平整宽阔的路面上,高低交错的招牌鳞次栉比地排列,双层巴士与电轨缓缓驶过,到处都是奔跑的东洋车,好天气让习惯了阴雨天的上海人活跃起来,街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丫鬟扒着窗户,不停地往外看,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在西方人的《上海指南》中,笔者用格外豪迈的语句写到:“上海,摩天大楼,耸立云天,美国之外,天下第一”,并不吝于用华丽的辞藻去描述这繁华的一切:“百货商店,华责雍容,与纽约、巴黎、伦敦、声气相通。本地店铺,名贵丝绸、上好玉器,女用内衣。银制器皿,加上缤纷的广告,喧嚣的音乐,令人目为之眩,耳为之震……” 直到车子停下,丫鬟抬起头看见面前百货公司的高楼,不禁“啊”了一声,然后捂住嘴,睁大着眼睛抬头往上看。 “小姐,这楼好气派啊……” “这是百货公司。”傅冬对此习以为常。第一次来上海的人,总是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他也是如此,第一次来到南京路上时,仰头一望,帽子都会掉落尘埃。 南京路不仅是洋行毕集之处,也是华人商铺的群聚之所,永安、新新、大新等百货公司也都坐落在这条号称“十里洋场”的马路上,这几栋富丽堂皇的大楼坐落在车水马龙的南京路上,不断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 白茜羽选择走进了那间“永安公司”,因为她前几天读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家的广告词了,上头吹得是天花乱坠,什么“建筑既极精良,楼阁则九层云拥,而搜采亦臻美富,物品则万国星杂,各公司苟有所需,本公司实无不置备……” 结果走进永安公司一看,却不免有些失望——还真就是一间百货公司而已。 她走马观花地扫了一圈,忽然想起来,连忙看身边的小丫鬟,她眼神发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白茜羽仔细一听,原来念叨的是“冷静,冷静,不能给小姐丢脸,不能给小姐丢脸……” 其实即便是在全国最时髦的上海,这样大型的百货公司也是很少见的,里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从衣食住行到吃喝玩乐,几乎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实现,就连见惯了西洋镜的本地人也会看花了眼,更别提从直隶来的小丫头。 当小环第一次踏上自动扶梯,终于忍不住“哇”地叫了起来,小丫鬟以为自己会一直升到天上去。 傅冬大概还兼着保镖和导游的作用,尽责地介绍起来,“一楼是日用品,小姐可以去逛逛,但不必多买,二楼是呢绒绸缎,三楼和四楼经营珠宝、钟表、家具等贵重和大件商品,楼顶的天韵楼可以远眺风景,有电影院和剧场,经常演出海外电影和中外节目的,若是饿了,还可以去小吃部吃点东西。” 小环听得目眩神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一起做完呢?只有白茜羽兴趣缺缺地说,“直接去二楼吧。” 她觉得穿越到民国也挺没劲的,这个现代文明的雏形还在孵化,参与这个过程的人或许会惊奇,或许会震撼,但她已经完全知道孵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百年之后,人们通过看不见摸不着的数据完成一笔笔交易,再豪华的百货公司也将日薄西山。 二楼,柜台前,女售货员微笑着过来接待,“各位,想买什么样的衣裳呢?我可以帮您推荐。” 傅冬道,“帮这位小姐挑几身合适的,不用太时髦的。” 白茜羽习以为常地四处打量着,小环的脸色却立刻变了,她后退半步怯怯地扯着白茜羽的袖子,看着那女售货员,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欲言又止。 “好的。”女售货员上下一打量,很显然看出是两个女孩是一主一仆,一人穿着笨重的袄裙,绣工料子虽好,但上海已经没什么人会穿了,一人窄袖窄裤,举动畏畏缩缩,倒是傅冬虽然其貌不扬,但售货员的眼神着重在他的皮鞋上停留了一下,心中已经给这一行人贴上了标签——头一回来上海投奔亲戚的旧式妇女和她的丫鬟。 对于这样的客人,往往是最令人头痛的。 她们保守、顽固、规矩大得很,什么脚不能摸,手不能露,不是如泼妇似的要求她们拿出“正经人穿的”衣服,就是跟锯嘴葫芦似的,问什么都只摇头,那模样恨不得拿块屏风将自己隔起来。 无论是哪一种,都够她们喝一壶的。女售货员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哀叹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购物 永安公司,白茜羽开始了在民国的第一次购物体验。 等白茜羽被引着过去挑衣服了,小环这才震惊地问傅冬,“她们、她们怎么可以抛头露面?这、这成何体统!” 傅冬将手插在口袋里,摸着鼻子道,“刚出来时也是惹了一番议论的,但现下上海都是如此的,你以后就会习惯了。” 此时在上海,商号中雇用女职员已成潮流,如先施、永安、新新三大公司自然不用说。其他如各银行、各公司的书记和打字,尤以女性为多。华人创办的南市公共汽车,售票人概用女子充任,至南京路之女子商业银行,顾名思义,当然以女子充行员了。 “这……多不害臊啊……”丫鬟小声地嘀咕着,同时不停偷偷瞟那些售货员,大概是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傅冬没再搭理她了,其实他原本以为虞小姐也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而且大概率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反感,但没想到的是这虞家小姐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如此看起来倒有几分大家闺秀处变不惊的气度了——岂止是处变不惊,这没一会功夫衣服已经挑了三套了。 白茜羽倒并不觉得如何,挑衣服嘛,看中了就买,傅家又是不差钱的主儿,而且她上辈子也是走在时尚尖端的弄潮儿,虽然她眼中的“复古风”正是此时正流行的“新式女装”,但她还觉得很有意思呢,这些衣服让她想起了那些经典的黑白电影与奥黛丽·赫本。 而正好,在追赶时尚潮流这方面,这个时代没有哪个城市能比上海更为迫切,对时尚的关注也没有哪个城市比上海更为热情。任何新潮的东西,环球百货、好莱坞电影、都在构造着这个“东方巴黎”,你能在这儿找到一切你想象得到的时装。 女售货员原本已经做好了接受外地人大惊小怪的发问了,还准备给她解释上海这里的穿衣风潮……结果都没用上,白茜羽顺着展示架一路走过去,时而拿出一件,看两眼,就丢给身后的女售货员,时而指着橱窗里的模特,问她:“这个有我的尺码吗?有?那拿一件吧。”说完就继续逛。 女售货员跟在后头,捧衣服捧得手都软了,但这时其他柜台的女售货员也都闻风而动,拿着商品排着队簇拥过来了,殷勤地随时准备为这个阔气得令人两眼放光的旧派小姐服务。 一开始还有人觉得是碰到了没见过世面的冤大头,是怕露怯被人瞧不起,因此强撑着在乱挑乱选呢,但后来他们却发现这位小姐对那些繁复保守的旗袍或是洋装根本不感兴趣,反而什么露肩露腿的毫不忌讳,选的都是最摩登时髦的款式,品味竟然惊人的好。 傅冬都看得有些发呆,心里嘀咕这虞小姐真是头一回来上海吗? 这气度还能用教养好来解释,可他眼见着那些女售货员手里捧着的衣裳,竟然有好几件都是纯黑,纯白的,看得他心惊肉跳——她是真不忌讳啊。 后来小环也渐渐放开了,给她挑了几身保守的旗袍,都是长袖长裙低开衩的款式,颜色也都是低调典雅的深色或素色,白茜羽虽不觉得会穿,但也从善如流地点头了,小丫鬟立刻露出了笑容,开心地拿衣裳在她身上比比划划,可在白茜羽提出要给她也挑一身的时候,她又飞快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抗拒。 当然,只要白茜羽一板起脸,故意露出点不高兴的意思,小环便乖乖地任由白茜羽给她选了两身被称作是“文明新装”的衣裙包起来了。 到了付款的时候,傅冬过去说了些什么,女售货员的态度更加恭敬了,白茜羽看他很快又回来了,似乎连钱包都没掏出来,不由好奇地问道,“怎么付的?” “用折子付。”傅冬解释道,“拿到折子的顾客,平时购物只要记帐,到时总付就行了……通常是只发给英、美等国领事和一些外国侨民的,不过傅家在永安里头有点股份,所以也是用折子的。” 最后,当白茜羽离开时,身旁两列售货员捧着各式各样的纸袋子,夹道欢送着她离开,这还只是一部分,有些要量身定做的衣服,还有不少工艺复杂的刺绣,都要师傅一针一线订做的,要过一个月后再送上门去。 准备离开时,白茜羽却停下了脚步,含蓄地表示自己需要去下洗手间。 “小姐……”旁边小环的脸上有些发窘,在一个男子面前说到这样的事,的确是很羞人的,小姐为何不忍一忍,马上就回去了……或者说去“更衣”也好啊。 傅冬能理解对方的这种窘迫,“我带您去吧。” 丫鬟很是羞愤,自家小姐毕竟是女眷,若是在直隶,这种事都能算得上是无礼了,但上海这地方一向没规矩,她也不好发怒,只是如临大敌地上前一步,道,“不得无礼,我陪着小姐去就是了。” 傅冬被她这大惊小怪的模样顶得没话说,妥协道,“那好吧……您跟着牌子走,上头有标志的,若是再找不着就去问柜员,我就在这门口等。” 然后他点了根烟,一边抽着一边等。 这一等,就是十分钟。 一开始,傅冬以为只是问路不顺,或是女儿家磨蹭,本没多想——还能想到哪里去呢?直到十五分钟过去,傅冬猛地将第二支烟掐灭,不顾其他客人的惊叫,冲进了女厕所。 里面,自然没有白茜羽的身影。 他一把抓住一旁的保洁员:“之前有位女宾,带着个丫鬟,穿袄裙的……你看到她去哪了吗?” “啊,那位小姐啊,她走了啊……”保洁员指了指门外,傅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有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 法租界上有一条很长很宽的马路,名叫霞飞路。 霞飞路居于法租界中段,交通便利,街道树木葱茏,风景很佳,因此成了上海滩有名的富人区。但其实一战之前,这条路并没有这样一个优美的名字,是后来法国侨民为了纪念霞飞将军而改的。再过百年,它又会改个名字,世事也是如此,很少有什么能永远地流传下来。 晴好的天气直到中午,申城再次阴云密布。下午三点钟的天色,已经晦暗得如同傍晚,天边酝酿着更多的乌云,临街住宅晾着衣服的人家收着晾衣杆,街上穿着长褂的行人将公文包顶在头上疾走,新上电影的巨大海报晦暗不清。 “到了,小姐。”一辆黄包车停了下来,车夫指着前头的花园洋房,“喏,就是前头,霞飞路十七号。” “谢谢。”白茜羽下了车,望着面前的别墅。傅少出手还真阔,一出手便是花园洋房,虽比不上公馆那喷泉草坪大庄园的气派,但这掩映在梧桐树中小洋楼精致又不失清幽,周围住的显然也是非富即贵,称得上是金屋藏娇了。 车夫拿了比平时丰厚得多的赏钱,因此显得很热情,“客气,小姐赶快进去吧,这雨一会儿要下下来了,我也要找地方躲雨去了。”他用汗巾抹了抹脸,拉着车离开了。 “小姐,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吗……”跟在一旁小环有些紧张,又时不时往后看看,“姑爷知道了会生气的啊……” 二十分钟前,白茜羽在去往女厕所的路上,就已经简明扼要地将自己要去的地方与丫鬟说了,她毕竟是这时代唯一可以信赖的人,虽然未必能帮的上什么忙,但若是不说明白,反倒很有可能拖她后腿。 当然,在她表明了自己的意图之后,也遭到了丫鬟极力的劝阻——她倒不是觉得此事不妥,而是觉得操之过急时机未到,等过了门固了宠,再去撕了小三才更名正言顺一些。 “小姐,你这么闹上门,姑爷肯定会觉得你善妒的。”小环扯着她袖子苦苦哀求,“那个什么殷小姐,她那么得姑爷的宠,到时候真的闹僵了,又能讨得了什么好呢?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以后再来算账也不迟……” “好了,别念经了。”白茜羽不理会她,“去,按门铃。” “是……”丫鬟见反抗无果,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上前按响了门铃。 叮咚,门铃声响。片刻后,有个穿着围裙的妇人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过来,隔着院门应道:“谁啊?” 小环看向白茜羽,白茜羽不说话,她只好豁出去了,冷下来一张脸,端出兴师问罪的架势来,“我家小姐姓虞,特来拜会殷小姐。” 白茜羽心说果然是经过大宅门历练的大丫鬟,平时跟个二杆子似的,但脑子还真不笨,某些时刻还很顶用。 那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殷小姐的朋友吗?以前没见过啊……姓余……虞小姐……啊!”她猛地反应过来,看向白茜羽二人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了起来,“你们来做什么?” “我家小姐要做什么,你管得着么?”小环冷哼一声,将粗粗的麻花辫将身后一甩,表情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强势,“还不快去把你家主子给喊出来!” “这、这……”那妇人看起来也只是个普通的保姆佣人,与小环这种久经冷酷宅斗锤炼的撕逼小能手一照面便立刻被镇住了,脑门汗下,一边往里走,一边慌慌张张地抓着其他佣人说,“快,叫保卫过来,还有通知傅先生……就说那个虞小姐闹上门来了……” 别墅里头一片兵荒马乱,小丫鬟见面前没人了,这才换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小姐,我就说吧,待会儿姑爷来了可怎么收场哦……” “来都来了,难不成还回去?刚才表现不错,保持住啊,就要那种气势,小姐我就看你发挥了。”白茜羽给她鼓励,小环又努力绷着脸挺起了胸脯。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又跑回来了,一边拉开大门,一边神色惴惴地说,“殷小姐请你们进去喝杯茶……” 然后,白茜羽就见到了那位殷小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秋雨(1) 说实话,经历过了潘小姐孟小姐,白茜羽对傅少泽的红颜知己们已经殊无兴趣——无非是前凸后翘风情万种的大美人类型,通常娇滴滴地依偎在身边,带出去倍儿有面子的那种。 但在见到殷小姐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判断有些偏差。 “你就是那位‘梦婉’小姐吗?”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子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黑色皮鞋踩在楼梯上显得很轻盈,她一手匆匆挽着头发,一双眼眸好奇地打量着白茜羽,明明是有些冒失的话语,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却一点儿也不招人讨厌。 既然对方是这种路数,白茜羽便也迅速露出了‘和善的微笑.jpg’,“殷小姐听说过我?” 她来霞飞路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给傅少泽和傅老爷安排一个合情合理、而又难以拒绝的退婚理由——别问,问就是心碎欲绝。 虽然殷小姐这模样不太符合她的预期,她有点担心这戏演不下去。 “听少泽说起过,他书房的相册里,有一张你们的相片,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看到啦。”她看起来落落大方的样子,丝毫没有什么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坐呀,喝点什么?” “殷小姐习惯喝什么?”白茜羽走到沙发前,小丫鬟垂首上前,为她拍了拍沙发,像是生怕不干净似的,又整了整靠垫,这才小心地扶着她坐下了,恰到好处地衬托着大家闺秀的排场。 “那就喝茶吧,王妈,泡一壶最好的花茶。”她向旁边那妇人吩咐了一声,将头发往耳后挽了挽,有些赧然,“我不太懂这些,素来只喝白开水的。” 白茜羽打量着她,这是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长相秀气,不施脂粉,留着及肩的短发,棉质的杏色旗袍合身地勾勒出纤细的身形,给人很青春而干净的印象,像是一株散发着清香的栀子花。 真想不到,身边都是妖艳尤物的傅少泽,真爱却是个小家碧玉——论美艳,比不上孟芳琼;论优雅,比不上潘碧莹;就是单论五官相貌,同是清纯挂的虞小姐也比她精致得多,但她现在住在霞飞路寸土寸金的洋房里,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施施然地端坐在自己面前,光是这一点,就比潘孟二人要厉害得多了。 原本叫来的保卫和佣人互相对视几眼,都悄然退下了,他们都是公馆里派过来的人,对少爷那位未婚妻虞氏也都略有耳闻,原以为这边会发生什么诸如抓花脸扯头发之类的事情,但看起来两人的第一次会面竟然显得相当和平。 那边,和平的寒暄已经开始了。 “忘了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殷小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给人很亲切的感觉,“我叫殷小芝,江浙人,现在还在念大学,学文学的。” 花茶上来了,白茜羽没接话,她端起茶盏闻了闻,表情冷淡。 客厅中,短暂地冷了场。 殷小芝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是杭城人,家中父母都很开明,从小便念了女塾,来到上海之后接触的一切都是开放而又西式的,只是从书本上才知道什么是裹小脚,什么是贞节牌坊,只觉得又是害怕,又是怜悯。 眼前的这位虞小姐穿着一身宽大的袄裙,一层层衣衫将她的身材完全笼罩得严严实实的,正如旧式妇女给人“迂缓,安静,齐整”的印象一般,仿佛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 对于这种旧式的女子,她该找什么话题呢?说她平日里的话题,这位虞小姐能不能听得懂?会不会视她这种剪了短发的女子为洪水猛兽?殷小芝不由地感到担心。 果然,殷小芝抛出好几个自认为还算妥当的话题,对面的人都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只是“嗯嗯”、“哦哦”几声。 渐渐地,殷小芝这才察觉到什么,试探地问道:“虞小姐今天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既然殷小姐认识我了,那么我的来意,想必你也该清楚才是。”白茜羽感觉自己像个正不怀好意地缓缓亮出兵刃的刺客。 殷小芝眉头蹙着,“你来上海是……” “来和傅少泽完婚的。”白茜羽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红纸,这是虞小姐千里迢迢暗从直隶带过来的“庚帖”,上头写有男女双方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及祖宗三代姓名,交换过庚帖后,便代表这桩婚事已成,不可更改。 见状,小环心中很是惊讶,以前,这张庚帖是锁在夫人的紫檀木泥金盒子中的,谁都碰不得,后来夫人去了,便由小姐保管,天天压在枕头下,睡觉前都要睹物思人一番,后来离开了直隶一路颠簸,这宝贝便用油纸包好压在箱子底下的,她过几日就要好好检查一下,以免丢失。 谁知道,小姐竟将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 殷小芝一怔,但她看起来却并不是伤心或是难过,而是显得有些为难似的,她犹豫了一下,才温和地说,“这件事,我想,少泽并没有同意吧?” “我们自幼就定了亲,不需要他来同意。”白茜羽说。 殷小芝想了想,像是在寻找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害到她似的,“虞小姐,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处境,我希望我们能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白茜羽悠然地说,“你看我像激动的样子吗?” 殷小芝不由语塞,随即她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那我就直说了。” “一年前的冬天,我妈妈生病了,我辍学出去打工赚钱,却还是杯水车薪,只能借了印子钱,那个债主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雇了一群流氓瘪三来我家讨债,砸东西,还要欺辱我,我慌不择路地逃跑,撞到了少泽的车子前……” “少泽让人赶跑了那些坏人,给我请医生,送我回家,他……对我格外温柔,或许只是同情吧,但他是有生以来对我最好的人了……”她的语气温柔,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画面。 白茜羽心说这桥段也忒老套了,贫寒少女出车祸碰瓷多情阔少,随手就能编个《豪门宠妻:傅少你别跑》之类的小说出来。 “然后,他帮我解决了麻烦,帮我重新上了大学,也帮我妈妈找了最好的医院治好了病,我以为他只是想……但他却没有提出一丝非分的要求,他对我是那么的包容,那么的尊重,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样……” “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我害怕他只是新鲜,想要玩玩而已,他送的的礼物,我也从没收下过,我怕我还不起……但是我承认,我没法拒绝他的真心。然后,我意识到是我作茧自缚,什么身份悬殊,这都是旧社会的观念,爱情是平等的,新时代的女子,就应该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 “我开始真正地了解他,了解这样一个男人……报纸上都说他是花花公子,但我却觉得,有时候他只是个孩子,身边的女人都贪图他的家世,爱慕他的外表,却没有人真正地了解他,走近他的内心!所以、我、与少泽,是真心相爱的,我希望我可以——” “可以了,殷小姐。”白茜羽打断了她的回忆,她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态度显得有些不耐烦,“你们的相遇很浪漫,你们的爱情很美好……关于这些我已经了解了。” 殷小芝一时没有把握住她的意思,“什么?” 白茜羽偏了偏头,对身后的小丫鬟说道,“殷小姐的话你听懂了吗?” “倒是听不太明白。”小环低眉顺眼地说,“说句不好听的,男人在外头养外室,若是大妇找上门来了,那外室早就跪在地上磕头赔罪了,哪还有胆子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说出来呢?” 殷小芝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你、你说什么?” 小环口齿伶俐地道,“我说什么您心里不清楚么?哪家是问过八字换过庚帖的,哪家是偷在外头养着的,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 殷小芝咬着唇,不看小环,“虞小姐,我听说你今天来,本还很高兴的,少泽跟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他童年的玩伴,有过很多青春的回忆,但那已经过去了……我无意与你争吵,刚才那番话,也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有‘结婚自由’……” 白茜羽还没开口,小环忍不住冷笑道,“什么结婚自由,我家小姐与姑爷早就订过了亲,现在不知哪里跑来的狐媚子横插一杠子,难道套上个劳什子名头就能颠倒黑白了么?如今这狐媚子不羞愧,反倒还来教训别人,您读那么多书,是读了一肚子不知廉耻吗?” 白茜羽真想拍惊堂木大喊一声“Nice”。 “我、我与你说不通!”殷小芝涨红着脸,她扭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对白茜羽诚恳地说,“虞小姐,你刚才已经听过了我和少泽的故事,在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的触动吗?” 说实话白茜羽听得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碍着虞小姐的身份,她早就口吐芬芳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殷小芝见她不说话,觉得她似乎被感化了,于是柔声道,“其实,少泽早就对我说过,他儿时被订了一家娃娃亲,后来离开了老家就再也没联系了,你这一次来到上海找他完婚,少泽也都坦诚地对我说过,他还说会安排你在上海读书,受新式教育,让你能过上全新的人生,所以,我对你,是一点都没有排斥的。” 殷小芝微微往前倾了倾,真诚地看着她的双眼,“你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想必也是懂道理的,感情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 这一刻,白茜羽忽然有些庆幸,如果是真的虞小姐落到了这一步,那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去应付这个循循善诱让自己不要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她可能听不懂殷小芝嘴里一套套的大道理,但却能听得出,自己的未婚夫对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的用心呵护,事无巨细地与她解释明白,不敢让她伤心,也不教任何事瞒着她,唯恐她患得患失,令她收到一丝伤害。 这位虞小姐盼着等着这么多年人的爱人,他会在温暖的壁炉边抱着殷小芝,用谈天气般地口吻说起自己童年有个玩伴,哎呀她又丑又笨,闹了好多笑话,放心我不会娶她的,我最爱的还是你啊…… 就像是用刀子往人心最软的地方扎。 “我偏要勉强呢?”白茜羽忽然笑了。 “你想勉强也好,不勉强也罢,哪怕少泽最终被逼娶你过了门,他也不会爱你的!”殷小芝有些急了,她极力想唤醒这个被愚昧思想洗了脑的姑娘,语气里满是情真意切,“虞小姐,睁开眼看看这世界吧,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媒妁之言’,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你一定要死守着这桩痛苦的婚姻过一辈子吗?” 她以为这句话会让对方幡然醒悟,哪怕只露出一刻的脆弱或动摇,但白茜羽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茶,“殷小姐,这话由你来说合适吗?” 殷小芝耐心地道,“我说过了,每个人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虞小姐,你为什么就不能祝福我们呢?” 外面隐约传来车子驶来的声音。 “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白茜羽耸了耸肩,站起身。 王妈和下人们悄悄松了口气。 小环眼神如刀子似的往殷小芝身上飞。 殷小芝有些失望地起身准备送客。 这场没闹起来的闹剧,似乎终于结束了。 然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白茜羽要告辞离开的时候,她一把抄起桌上的茶壶,照着对方的脸就泼了过去。 哗—— 别墅外,汽车刹车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雨落下来了。 殷小芝浑身都湿透了,几朵泡的蔫蔫的花骨朵耷拉在头发上、衣裳上,茶是温热的,并没有造成烫伤,但她还在巨大的震惊之中,狼狈地站在原地,此时还是没搞清楚状况的样子。 其他的佣人此时也都愣住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没有人反应过来,而且之前她们也只是轻声细气地说话,全然没有杀气腾腾的样子,而此时手里还拿着茶壶的女孩子,更是没有一丝愤怒的神态,所以这一幕才显得格外突兀而令人错愕。 “虞小姐,你——”离得近的王妈刚往这边走了一步,白茜羽却比她更近,直接越过茶几,抓住还在发懵的殷小芝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拖了过来。 “放开我!救命……”殷小芝只觉头皮撕裂般地疼痛,可比起身体,她整个人的脑子都处于极度的惊愕之中,身体不由地发着抖,然后她听到那个虞小姐在她的耳旁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啊,这是你欠她的。” 然后,另一只手甩了巴掌上去。 “啪——” “殷小姐!” “住手!” “傅先生!” “姑爷……” 这些纷乱的声音,伴随着哗啦啦落下的大雨,一齐响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秋雨(2) 雨滴砸在地面上。 比起前几日凄清缠绵的绵绵细雨,这场雨却来得轰轰烈烈,还未落下,整座城市便已经万马齐喑,待到真的落下时,便如夜幕骤然降临。 大雨滂沱,夹杂在暴雨之中的是时而划过的电光,雷声阵阵而来,震动着黑暗中的城市。 霞飞路,梧桐树在雨幕中一片萧瑟,叶子哗哗作响,十七号别墅中愁云惨淡,雨滴顺着敞开的大门飘进来。 傅少泽是从电影公司那边过来的,接到傅冬电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虞梦婉能去什么地方——她在上海可是两眼一抹黑,直到他接到霞飞路这边的电话之后,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虞梦婉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一向文静保守,深闺里养的久了,见到陌生人说句话都会脸红,虽然多年不见,性子有些改变,但对他也不怎么上心了,应该不会作出什么胡闹的事。他反而担心小芝,她性格纯真爽直,极有主见,这时虞小姐找上门去,恐怕也不会善了。 然而,真的进门之后,傅少泽才发现事态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巴掌重重落下之后,殷小芝踉跄地往后跌去,傅少泽冲上去扶住她,这才发现她身上湿漉漉的,浑身都在发着抖,见到他来了,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你来了,啊,我没事……没关系的……” 傅少泽四处扫了一眼,对王妈道,“还不拿件干净衣裳过来!” 王妈赶忙拿了件外套给殷小芝披上,傅少泽站起身,这才看向那边的白茜羽,声音冷冷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雨丝飘了进来,风也随之灌进来了,白茜羽甩着有些用力过猛的手腕子正想说话,小丫鬟急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上前一步蹲身行礼,“姑爷,小姐只是被殷小姐的话逼得一时情急,不是故意的——” 在小环看来,在狐媚子面前是怎么狠辣刻薄也不为过的,赏个巴掌算什么,活活打杀了也是该的,但是男人一来,自然就要伏低做小的。听说有的手段厉害的姨娘,自己往墙上撞,或者故意割破手,好恶人先告状,免得男人耳根子软,一味偏袒弱势的那一方,这时候还要强硬而为实属不智。 “一时情急就出手打人?”傅少泽沉声问。 “是我不好。”殷小芝湿淋淋的手攥成拳头,仍然克制不住周身簌簌地颤抖,她抹了抹脸上的茶水,有些狼狈地说,“是我说错话了,这样,我先出去吧,你和她好好谈一谈……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说完,她抓起包,就要往外跑去。 “你别走!”傅少泽紧追几步一把拉住她,对于这种事他看起来有些无从下手,语气只能无奈地放软,“我让她给你道歉,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他一边揽着殷小芝的肩安抚,一边向白茜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道歉,见她无动于衷,又催促道,“快啊!” 所有人看着白茜羽,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说些什么,所有人都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就连丫鬟也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姐,小姐,你要不就和姑爷认个错吧……” 见她始终无动于衷地样子,小环急得在她耳边小声说:“好歹给姑爷个台阶下啊!您心里头若有气,回头有的是办法收拾她……” “不,真的不用了!”殷小芝嘴唇忍不住微微抖动,她却忍住心中的难过,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轻松,“虞小姐可能是对我有些误会,我可以理解,这里与她原本的世界差的太多了……” “我知道……你别哭了……”傅少泽其实也很烦躁,他不喜欢处理这种事,对这种女人哭哭啼啼的情况更是束手无策。 殷小芝摇了摇头,她努力笑着,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哽咽,“没关系,我是大学生,读过书,受过教育,我可以找一份工作,我可以养活自己的……可虞小姐是个旧式的女子,没了这门亲事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她会死的……她还带着你们的庚帖,她真的很想嫁给你……” “庚帖是吧?”傅少泽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大步往白茜羽这边走了过来。 小环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连忙挡在白茜羽面前,“姑爷……” 傅少泽却越过她大步走到茶几旁,一把抄起那张泛黄的大红色柬帖! 天地间闪电骤亮!它无声地照亮了昏暗沉重的客厅,照亮了梧桐婆娑的树影,照亮了红色柬帖背面上的字迹,在这电光火石般短短一瞬中,映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谨订此约…… “刺啦”一声,“谨订”与“此约”之间突兀地裂开了一截,直到将整张纸都撕成了两半——傅少泽撕碎了这张薄薄的纸,随手一扬。 轰隆,惊雷乍响。 “姑爷——”小环发出一声哭喊。 雨点哗啦啦地砸在地面上,梧桐树叶在风中横着翻飞,昏黄的世界中,四面八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暴雨的声音,狂风的怒号,整个别墅好像都被这场凄风苦雨包围了。 小丫鬟呆愣了片刻,猛地扑到地上,不顾地上刚才摔碎的杯盏,拼命地去拾庚帖的碎片,可狂风卷起那些碎纸,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归拢,最终还是像是红色的雪片般飞上了天,再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流下泪来。 “姑爷……”小丫鬟膝行到傅少泽身前,哭着说道,“你不能这么欺负小姐……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这么欺负她……她是与你一起长大的,她是要嫁给你的啊……” 她的一句话中,似乎饱含了太多的彷徨、无助、绝望和痛苦……傅少泽的喉头动了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胸口一阵发闷。 殷小芝站在门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少泽……”似乎有感动,又有委屈。 白茜羽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她本该将绿油油的帽子顶在头上,扮演着心碎欲绝或是蛮横无理的角色,尽职尽责地将这场戏唱到最后,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觉得有些累了。 虞小姐,好惨一女的。 这傻姑娘鼓足勇气,跋山涉水,跨越半个中国地图,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可这个世界却并不欢迎她。 白茜羽将小环从地上拉起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然两位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我也就不在中间碍眼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这个婚约取消了吧?” 傅少泽冷笑一声,第一反应是不信,“虞梦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别玩什么以退为进,你难道以为——” “省略掉这些废话吧,傅先生,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白茜羽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要你白纸黑字写个解除婚约书,反正本来也是小时候随口定下的,我家里人也死完了,不用谁同意,咱们签个字,这事儿就了了,你看行不行?” “你是说真的?”傅少泽是真的糊涂了。 他虽一气之下撕了庚帖,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事儿不是撕一张庚帖就能解决的,只要他父亲认定了这门娃娃亲,那虞氏就会被八抬大轿地娶进傅家,谁说话都不算数。 难道,她真的愿意退亲吗? “休弃”二字,对于一个旧式妇女来说,是多大的耻辱。 就算是在最为开放的上海,被退过婚的女人也是极没有地位的,就算有人愿意谈婚论嫁,也是要矮夫家几个头,是要备遭世人鄙夷和唾弃的,更何况是北方,有的大家族怕丢脸,送去绞了头发当姑子或者一辈子养在后院里不许出门的也是常理,几十年下来人不疯也废了。 像虞小姐这样无依无靠的,若是又被傅家抛弃,怕是连活都活不下来了,就算没有选择投水自尽一了百了,那往后的日子也一定是困顿凄惨至极了。 傅少泽不得已维持现状,正是怕他前脚退了亲、后脚人就寻了短见。 可现在,她竟然敢主动解除婚约? “小姐,你要做什么啊……”小环惶急地看着白茜羽,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白茜羽拍了拍小环的手背,对站在一旁的王妈数落道,“还傻站着,你主子要上位了,快去拿纸笔啊!一个个没眼力见的……” 王妈有些慌乱地应了声,还真按照她说的拿来了纸笔,递给了白茜羽,白茜羽却不接,扬了扬下巴,“写吗?” 傅少泽沉默了一会儿,殷小芝这时也看着他,他终于接过了纸笔。 丫鬟看着他动笔,也不哭不闹了,只是看着自家小姐,神色惶惶。 解除婚约书,说起来也只是一张纸,一个题目,两三行字,傅少泽一式两份地拟好了,白茜羽让王妈拿了印泥,印了大拇指的手印上去,傅少泽看她如此,也沉默着按了指印。 至此,他父亲再也不能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了。 他终于自由了。 这一刻,傅少泽忽然有些不真实感,“你真想好了,以后可不要反悔……” “彼此彼此。”白茜羽很快说道。 傅少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剑拔弩张,到现在好像都成了一场闹剧,转眼间,大家都和颜悦色起来,再说些什么话好像都会显得不大气,于是他也只能竭力展现自己的风度,“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走了,我派人送你回直隶……” “不必了,坐火车很方便的。”白茜羽很直接地说,“想补偿我的话,帮我把车票买了就行了。” “没问题。”傅少泽一口答应下来,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那我们婚约的消息……” “我不会和别人提起的,放心好了。当然,我也希望以后傅先生不要告诉任何人。” 太贴心了……傅少泽发现事情异常地顺利,这让他不知该接什么话了,“……那,以后你大可说没与我订过婚,父亲那边我会解释的,若是回直隶后有人拿这个为难你,我……” “行了。”白茜羽将属于自己的那张纸放进口袋,朝他笑笑,“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需要交代的,不是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傅少泽一时茫然,这种“到此为止”之类的台词以往都是由他说出口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往往代表他已经被纠缠得无比厌烦,什么情啊爱啊的都荡然无存,只想赶紧脱身走人江湖不见,他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这种时候对方通常应该哭着喊着让他回心转意猜对。 不应该啊。 他还想说什么,可白茜羽已经没有给他机会了,她甚至连“再见”都懒得说,径直转身走出了别墅,走进一片雨中。 “小姐——”小环喊了一声,刚想追出去,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她胡乱用袖子抹了两把泪,猛地转过身,两根麻花辫在空气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 然后,傅少泽就听丫鬟指着殷小芝冷笑道,“姑爷,您知道为何小姐要打她吗?是因为她说,就算小姐与您成了婚,也永远只爱她一人!这句话,当时在场的下人都听到了的,天地良心,谁也做不得假!试问,小姐听了这样的话,怎能不气,怎能不怨,怎能不悔婚!”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傅少泽一眼,追着白茜羽离开的方向跑进了雨里。 傅少泽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殷小芝一眼。 殷小芝站在原地,身后洞开的大门外是灰色的雨幕,雨连成了线,没有光能透进来。她低着头,声音有些惆怅地说,“少泽,我做错了吗?” 傅少泽上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像是一块冰,“别多想了,我们就当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殷小芝慢慢地走上前,与他拥抱在一起。 傅少泽以为自己会沉浸在这一刻,但他却没有。他下意识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上面斑驳的点点印泥,正渗进他的皮肤肌理中。 …… 雨还在下。 白茜羽蹲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看水洼上飘着的梧桐落叶。 “小姐!”小丫鬟气喘吁吁地从别墅里追出来,手里提着把伞,这是她从殷小姐别墅门口的伞架上拿的,她将伞撑到白茜羽头上,心疼地说,“小姐,别难过了……” 白茜羽没有难过,但也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小姐,不哭啊,不哭,咱们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没事的,奴婢陪着你呢……”小环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细语地哄着,仿佛刚才哭得涕泪横流的人不是她一样。 见白茜羽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小环忽然压低了声音,献宝似的说,“喏,小姐你看,这是什么?” 白茜羽终于回过头,小丫鬟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小小的、破碎的红纸,被雨濡湿了边角,曾经寄予了两家人的祝福、被待字闺中的少女爱若珍宝的红贴,如今字迹已经模糊地晕开,只剩下了三个半字。 缔结良纟。 “小姐,你看,庚帖还在。”小环小心翼翼地说,努力想让她高兴起来。 白茜羽怔怔地看着她掌心的红纸,说不出话来。 一枚梧桐叶被秋雨打落,轻轻落在伞面上,整个上海的梧桐树叶仿佛都在这一刻枯黄。 这个漫长的夏天,终于结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她的香味(1) 初秋的早晨,汽笛声从黄浦江畔响起,朝雾之中,显露着巨炮的灰色军舰像是一座座沉睡的堡垒,而码头已经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工作,一箱箱货物装卸,已醉或醉醒的美国水手调笑着女工,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今天阳光正好,花草树木都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中。公馆中,舒姨正指挥着将几件行李往车里搬,下人得了吩咐,都不敢出来看热闹,只在角落里偶尔探出头来,看着这个搬来没多久的少奶奶又轰轰烈烈地搬出去。 说起来,也不是令人意外的事。 客厅中,傅少泽坐在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本《时代漫画》心不在焉地看着,目光忍不住又停留在门口的行李上,他知道这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麻烦在今天要离他而去了。 他原以为自己应该很高兴,如果能顺利摆脱掉虞小姐这个桎梏,他应该会包下上海最好的地方开盛大的单身派对,开着香槟,搂着姑娘,和一群公子哥儿们弹冠相庆,但到了此时此刻,他心里却生不出半点高兴来。 大概是昨天的事太不愉快了,自己情急之下的做法也有些伤人……但也不应该啊,傅少泽没少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当被抛弃的那一方指责他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时候,他当时脑子里想的也只有“要不再送个分手礼物吧”之类的念头。 但是对于虞梦婉这件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傅少泽在沙发里沉思着,试图找出原因,最后以拳击掌,认为自己找到了其中的关键:怎么说他和虞梦婉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嘛,和那些外面的野花野草自然不同,就算不结婚,好歹也是一份情谊,就算普通朋友来上海小住两天也得招待一下,没道理这么赶人的。 想到这里,他念头通达了,准备待会儿好好为昨天的事解释一番,然后留虞梦婉再在上海住几日,自己当然就不用出面了,安排傅冬那家伙去尽尽地主之谊,带她兜兜风领略一下大上海的风光,再买点特产和伴手礼带回去……嗯,这样才像话嘛…… 他想得正入神,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白茜羽走了下来,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小环,她还在不停数落小丫鬟,“不是我说你,昨天哭一晚上,有什么好哭的,搞得我都没睡好……” “小姐才奇怪呢,这么大的事,竟还能睡得着……” “那你想我怎么样,跟你抱头痛哭吗?” “呜,奴婢不敢……奴婢只是难过,忍不住……” “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恢复单身而已,待会儿小姐就带你去买串鞭炮放了……” “小姐,你怎么感觉很高兴似的……?” “别问,问就是强颜欢笑。” “哦……” 白茜羽今天穿了一身昨天新买的紫色塔夫绸长袖连衣裙,是那种偏欧式复古的设计,腰身收得窄窄的,手里提着小皮箱,戴着顶毛呢缎带宽檐帽,从傅少泽面前飘过去的时候,轻盈的长发带着橘子香波的味道,让他都愣了一下神。 这一刻,他猛地觉得自己想起了什么,是橘子、阳光、还是长发?他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熟悉感,像是与生俱来就拥有的,可这微妙的感觉转瞬即逝,他很快就抛在了脑后。 眼看着这一对主仆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都快走到门边上了,也没发现坐在沙发里的傅少泽,他不由用力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白茜羽这才回过头看见他,有些意外,“今天不忙吗?”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就不在公馆待着了,她以为自己现在与傅少泽相看两相厌,对方更应该避之不及才对。 “嗯,没什么事。”傅少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东西都收好了?” “也没带什么东西。”白茜羽见他态度与昨日截然不同,似乎有话要说,不由更加疑惑了,丫鬟觉得有戏,连忙悄悄闪到了门外。 “这是给你的。”傅少泽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存折,我问过了,在直隶也有地方可以兑,里头有两千大洋,还有一些零钱,供你路上开销。” 他出手还真大方,如今世道混乱,普通家庭一个月才能赚二十块钱,两千大洋,是这世上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只要不大手大脚地挥霍,这足以让虞小姐一生吃穿不愁了。当然,这也不过是傅少爷买一辆豪车的价格而已。 白茜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收下了存折。 傅少泽暗自松了口气,他还担心对方会为了骨气或是自尊心而不肯收呢,可她这么干脆地收下了,他又担心她是不是早已心存死志,会不会回去想不开悬根白绫吊死在老宅里?可是看她今天的神情,似乎也不像是忧思郁结的样子——不仅没有忧思郁结,甚至还有那么点喜上眉梢,满面春风。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傅少泽轻咳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中午的车票,傅冬现在就送我们过去了。” “哦,这样……”片刻后,傅少泽若无其事地说,“昨天的事……我也是一时急了,你别往心里去啊……反正来都来了,索性再玩两天呗,让傅冬带你出去逛逛,买点东西带回去……” 白茜羽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傅少泽连忙撇清道,“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啊。”他生怕自己这番话又激起了对方的心思,以为自己旧情未了或者想要破镜重圆什么的。 “我没多想。”白茜羽礼貌地拒绝了他,“至于玩就不必了,待久了,我和小环也不习惯的。” 傅少泽欲言又止,像是想解释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看着一旁,挠了挠脖子,故作无意地说了句,“总之……对不住啊。” “没关系,小事。”她的回答很爽快。 她没有问什么事对不住,也没问为什么要说对不住,更没有像傅少泽预料的那样凄凉地说上一句“晚了”或是“奈何情深缘浅”之类的话,好像她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一切的答案。 傅少泽有些没反应过来,就在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白茜羽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那个,时候不早……我得先走了,不然赶不上火车了。” “啊……嗯,好。” 对话结束了,又一次在傅少泽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他本来还准备解释下昨天的事以及自己和殷小芝的关系,至少声明一下两人只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并没有已经勾搭成奸的事实,但在他茫然地点下头之后,白茜羽已经往门外走去了。 门外,是搬着行李的仆人,站在车边等待的傅冬,揪着衣服的小丫鬟,满脸好奇探究的舒姨,不知为什么,在她离开的这一刻,竟然显得有些热闹。 傅少泽下意识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他看见白茜羽走到门边,明亮的光从门外照进来,勾勒着她的轮廓,然后她回过头,扶着帽檐,在朦胧的逆光中朝他轻轻颔首,“再见。” …… 中午十二点,上海北站。 汽笛呜呜,黑烟滚滚,月台之上满是拎着大包小包卷着铺盖的旅客,不少抱儿挈女还携着包裹,挤挤挨挨着,不免吵嚷。 候车室里,小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行李箱,眼眶通红。 “小姐,你去哪儿了啊……” 刚才白茜羽只说了声“我去逛逛”就不见了人影,小环想阻拦也来不及,她根本想不明白,刚离开老宅的时候,见到这么多的生人,小姐害怕都来不及,必须要紧紧抓着她的手,绝对不敢单独行动的,可是自从到了上海,一切都好像变得不同了。 这是为什么呢?小丫鬟的脑子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她警惕地护着箱子,打量着每一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人,终于,她看到白茜羽从另一端走了过来,似乎还和问路的陌生人有说有笑地聊了两句,最后指了一个方向,这才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今天人还挺多的,待会儿有的挤了。”白茜羽在小环身边坐下,她不知去哪儿买了瓶汽水,送到小环嘴边,“尝尝?” 小环看着那可疑的黑色液体,摇了摇头,白茜羽不依不饶地要喂她,她拗不过,这才小小地喝了一口。 “呜……甜的!还有点儿辣……”小丫鬟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黑糊糊的,奴婢还以为是苦的呢……” “当然是甜的,它叫可乐,喝一口就可以快乐的水。”白茜羽也喝了一口,味道和一百年后的一模一样,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喝了真的能快乐吗?”小环忽然不安起来,“小姐,回去以后别人问起来,我们该怎么解释呢?那些三姑六婆的,肯定要嚼舌根子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就说回来咯。” “可是,可是小姐被退了婚,以后想嫁人,只能招赘了……或者,搬去外地,没有人认识小姐,也不知道小姐订过婚了……哎呀不行不行,还有老宅呢,再说,去了别的地方,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 二十世纪的车站很吵,白茜羽渐渐有些听不清小环后面的话了,她看着车站里头穿着短衣短褂的苦力,拎着皮相戴着圆帽的长衫文人,与情郎依依惜别的旗袍女子,挤在售票窗口前拼命地往前蠕动着的人群,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旅人们一边等候火车一边发牢骚。 “小环……我问你啊。”白茜羽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喜欢上海吗?” “啊?奴婢不喜欢,这里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到晚上天也不黑,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灯,吓人的很……”小丫鬟说着说着,又犹豫了一下,“但也不是都不喜欢的……这里的东西都是直隶没有的,很漂亮,很新鲜,有会唱歌的喇叭,会说话的匣子,这里的人也都很不一样,女人都可以出来抛头露面做事情,我听说还可以休夫了再嫁,奴婢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小姐喜欢上海吗?” “我……当然是喜欢的。” “为什么?” 白茜羽沉默了一会儿,“因为这里是和我梦里最像的地方。”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巨响传来,汽笛声呜呜地拉响了,火车进站了,站台上的人一下子都跑向了火车,就像是潮水般地齐刷刷地涌了过去。 傅少泽为她们买的车票是一等座的,等她们从拥挤的人潮中穿过去了之后,四下便一下子空了下来,民国时期的火车票奇贵无比,普通穷苦百姓连一张三等座都难以负担,而一等票价恐怕堪比飞机商务舱票价,若不是傅家财大气粗,恐怕还得在后头拥挤混乱的车厢里挤着。 好不容易上了火车,汽笛声已经再次拉响,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 然而,当小丫鬟刚缓过气来,将行礼放下回头张望的时候,却发现白茜羽根本没上车。 “小姐!你快上来啊!”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往门口扑了过去,可就在这时车门关闭了,火车缓缓发动。 “我就在上海,不走了,你自己一个人乖乖的,听话啊。”白茜羽站在月台上,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小姐!小姐!你别丢下我——”小丫鬟用力拍打着窗户,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火车运行起来,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声音,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响中,随着行驶的列车渐渐远去了。 “我开始想念复兴号了……”白茜羽放下堵住耳朵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剪下来的报纸看了一眼。 《玉兰女校第二学期招生简章》☆ 她拎着箱子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她的香味(2) 夜晚八点,大光明大戏院。 巨大的三眼喷泉在灯光下折射着光芒,台阶上铺着丝绸地毯,衣着华美的俄罗斯女郎作为招待。海报立牌上,新电影《飞花》今日试映,海报上是佳人神秘的微笑。 放映厅中,电影刚过了第二幕,四下漆黑,只有荧幕亮着,穿着旗袍、身姿迤逦的女人正在舞会上跳着华尔兹,衣香鬓影中有着令人惊艳的美感。 最佳观影区的位置上,傅少泽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四周,见所有人都在专心地望着荧幕,便悄然起身,保镖们立刻从黑暗中迎了上来,簇拥着他从安全通道离去。 刚走进通道,他就看见孟芳琼倚在扶手旁,正在吸烟,回过头来见了他,露出一个格外动人的笑容,“少泽。” 傅少泽挑了挑眉,道:“我们的女主角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呀,是知道某些人要偷偷溜走的,特意来这儿堵人呢。”孟芳琼身姿婀娜地走上前,将烟圈轻轻吐在他脸上,“怎么?那么不想见到人家呀?” 傅少泽撇了撇头,手插在兜里,“我亲自来捧场,送了两排的花篮,记者该拍的拍,该写的写,还要怎么样?” “冤家,人家的心思,你难道还不知道?”孟芳琼露出了女儿家嗔怒的神色,她将烟头扔掉,又凑近了一点儿,轻轻拉着他的衣摆,“真不知你这人在想什么,人家都这么对你了,你还在这儿装聋作哑……那天也是,一句话也不跟人家说,就陪那个虞小姐走掉了,我可差点吃醋了呢。” 傅少泽听到她提起那个名字,不由想起那场宴会,她的酒气混着清甜的香在颈边……回想起来,一时竟恍如隔世。 孟芳琼没有察觉他的失神,挽住傅少泽的胳膊,大半个身子都蹭了过去,馥郁的香水气息缭绕着,她娇声说道:“今天晚上陪我喝一杯,好不好?” “然后再雇人来拍照片,第二天上报纸吗?”傅少泽说。 孟芳琼脸色僵了僵,她知道傅少泽的意思。上次公司的酒会过后,傅少泽将她送回家去的时候,好巧不巧便被记者拍到了,虽然两人并未有什么过于亲密的举止,但第二天的小报上依然铺天盖地般出现了两个人的恋情报道。 当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照片是她安排人拍的,报纸的新闻稿也是她这边写好发过去的,傅大少的名头还是很响的,报道一经发出当即便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当时傅少泽想着索性电影快上映了,就任由着他们炒,也未曾回应过,在外界看起来自然是默认了。 “少泽……” 孟芳琼还想说些什么,傅少泽却已经轻轻撇开她的手,“我还有事,失陪了。” 看着他径直离开,孟芳琼站在原地,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光明大剧院的后门,车子早已经等着了。傅少泽上了车,车子立刻发动起来,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几点了?” 傅冬一边开车,一边瞄了眼手表,“八点半,快九点了。” “这么晚了……”傅少泽扯了扯领带,吐出一口气。他下意识拿出雪茄盒,又放下了。 “少爷,要不我跟那边说一声,今天就不过去了。这女人嘛,不能总惯着。”傅冬出主意。 傅少炎有些意动,却还是摇了摇头,“出的什么馊主意。”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霞飞路十七号门口。 傅少泽站在门口,拍了拍脸颊,这才走进去。然而刚走进客厅,视线却骤然昏暗下来,原来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殷小芝坐在灯下正在看书,手边放着一杯热牛奶,听到开门的动静,她也没有抬起头,只是轻轻翻过了一页。 看到这一幕,傅少泽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走到她身旁,道,“在看什么书?” 殷小芝轻声说,“《飞鸟集》……泰戈尔的诗。”她将头发捋到耳后,又低下头静静地看了起来。 “噢,我知道。”傅少泽接了一句,随后便没话说了。 他察觉到今天殷小芝的情绪不是很高,他也知道原因,通常情况下,殷小芝都不愿意太晚与他相见,通常吃完晚饭就要撵他走了,今日他们本约好了要去吃一家法国餐厅的,结果他昨天才想起来之前答应了孟芳琼要去参加电影的首映式,便只好派人通知殷小芝晚点再过来找她。 但平心而论,傅少泽并不觉得自己的处理有什么问题。虽然他喜欢殷小芝,可生意上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要亲临首映式的消息早就散出去了,记者们因此闻风而动,若这个时候放鸽子,对电影公司的声誉无疑是一个打击。 不同于家里的其他事,电影公司是他从无到有一手创办的,虽然至今在他家那老头看来依然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但其实规模已经在全国首屈一指,是行业的标杆了,一向散漫的傅少泽在电影公司的事情上始终很认真。 话再说回来,其实今天不过就是晚了几个小时而已,要是换了以前他身边的那些女人……别说他是忙正事了,就算是出去和兄弟吃酒玩耍了,将她们晾在一边不闻不问,她们也不敢在他面前闹什么性子。 但殷小芝与那些女人不同。 她干净得像是一道光。 傅少泽坐到她边上,讨好地压低了语气,“怪我怪我,早答应了的事情,竟然一时忘了,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了……都是我不好,我明天早早地就来接你,带你吃更好的,再去你喜欢的那家书店逛逛,好不好?” 殷小芝的眼睫动了动,却依然没有抬起头的意思,“索性等了你一个晚上,也乏了,明日也不大想出去了。” 傅少泽听她语气松动,立刻笑着道,“哪里乏了?我给你按按?” 他伸手要去搂殷小芝的肩头,她一拧身避开了,脸上也有了憋不住的笑,“少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鼻子嗅了嗅,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你今晚到底去哪儿了?不要骗我,老老实实交代。” 傅少泽一愣,摸不着头脑地道:“又怎么了?公司的电影上映了,我去露个面而已……” “我知道了,是那个拍电影的孟小姐吧?”殷小芝的肩膀一扭,将半个身子背对着他,语气带着几分酸意,“我看过报纸,我知道的,她的香水挺好闻的,只可惜我不喜欢。” 傅少泽这才明白过来,哭笑不得,“我会去招惹这种人么?我真的连她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只是碰见打声招呼而已。” “那你怎么一开始不说去见孟小姐了?” “寻常打个招呼而已,有什么必要拿出来说,再说,我不是怕你多心么?”傅少泽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看是你心虚了。” “我心虚……哈,你别瞎想了行吗?” “好,都是我瞎想,行了吧?”殷小芝哼了一声,“我不碍你眼了,你回去找你的虞小姐孟小姐,找谁我都管不着,我要上楼睡觉了。” “你有完没完?”傅少泽忽然发了火,“别说孟芳琼了——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是虞梦婉也今天一早就搭上火车回老家了!昨天、昨天我签的字,画的押,你都看见了,人家一个姑娘大老远来上海投奔我,无依无靠的,没住几天就给我撵走了,你说我这事儿亏不亏心?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他积攒许久的情绪一通发了出来,让殷小芝完全被吓到了。 在她的印象中,傅少泽还是第一次和她发这么大的火,他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无条件地迁就她,两人虽也吵过架,但大多是她在耍性子,傅少泽从没大声跟她说过话。 可她原本并不想吵架的……只是因为昨天虞小姐闹上门还扇了她一巴掌的事,让她始终心里有些不痛快,这才找个由头,想让傅少泽多哄哄她的…… 只要,只要再多哄她一句就好了啊。 尽管理智告诉殷小芝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气头上,绝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但委屈却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不管不顾地涌了出来,她哽咽地说,“所以,你后悔了是吗?后悔退了虞小姐的婚,和我在一起了?好啊,那你去娶她啊!” 傅少泽却根本连吵架的兴致也没了,他抄起外套,径直就从大门走了出去,殷小芝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走了就别再来找我了!”然而傅少泽的脚步根本就没有停顿,离开时顺手摔上了门。 很快车灯亮了起来,车子驶离了这栋小楼。 殷小芝愣了半晌,用力将手里的诗集砸了过去,然后跑上了楼。躲在一旁的王妈和下人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听到楼上隐约传来凄凄的哭声。 …… 半小时后,车子行到傅公馆。 傅少泽拎着外套,疲倦地推门走进客厅,几下将鞋子踢掉,四周很安静。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抬起头。 那亮如白昼的水晶灯没有开,壁灯的光源难以照亮整个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黑沉沉的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支手杖,气势如泰山压顶般重重压了下来。然后,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的儿媳妇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白同学 一个月后,清晨。 “茶叶蛋……五香茶叶蛋……” “珍珠米……热腾腾的珍珠米……” “梨呀梨膏糖呀,吃了吾的梨膏糖呀,耳不聋来眼不花呀……” 早晨的弄堂里,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尽管上海人把南京路看作市中心,但很少有人觉得有常去那里的必要,理由很简单,他们不必穿越多条马路就能买到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必需品。他们的日常购物中心位于街道的拐角,那是老虎灶和大饼店所在的地方。 “老板,油墩子还有吗?来两个。” “有的有的!”一个动听的声音响起,摊主连忙应了声,抬起眼一看,眼前一个白衣青裙校服的少女,他立刻笑呵呵地道,“哟,白同学,这么早啊。” “早啊。”白茜羽叼着发圈,将头发扎了起来,冲他点点头。 这是位于法租界内莫利爱路上的一条新式里弄,也是她如今的安身之所。 她租的房子并不大,是西式寓所三楼的一居室,带电灯和独立卫生间,还有小阁楼和阳台,装修干净崭新,附近治安良好,地段上佳,环境幽静,毗邻公园,租金也是一等一的贵,一整间租下来,足足要十二块之多——这在租界内已经算是相对便宜的房子了。 要知道,许多人一个月的薪资都没有十块,如今公安局巡警月薪10至13元,巡长16至18元,职工的月工资一般为20元,能负担得起十块房租的人并不多。 白茜羽虽想省钱,但也不想租到华界去,考虑过交通、治安、以及生活的成本,最后还是决定租下这间房子。 房东名叫黄太,是本地人,租房子的时候还详细地问过了她的来历和职业,在得知她要就读于玉兰女校后,便立刻大开绿灯,房子爽快地租出去以后就一概不问。 这一个月以来,里弄里住着的邻里间都知道了她的房子租给了一个女学生,都对她很友善,知道她一个人独居不易,黄太也常叫着她吃晚饭——主要目的可能是让她饭后顺便辅导一下自家学童的功课。 “嗤”地一声,摊主撩起一勺面粉糊滑进了油锅里。滚烫的油锅冒出无数的气泡,就好像在油锅里放起了烟花。 她“哐当”一下把钱角子投入收钱的铁罐子里,换来一个装在纸袋子里溢出油花、烫得要命的油墩子,看起来金灿灿的,面皮上残留的油还会滋滋作响,咬下去的时候很烫,萝卜丝馅儿,很好吃。 “白同学,这么早起来去上学呀?”穿着旗袍的女人拎着包走进弄堂,见了她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对摊主道,“我也要两个油墩子,老板,炸得酥一点噢。” “是啊,要点名的。”白茜羽与这个女人很熟,她叫金雁儿,就住在她的对门,她也是单身居住,白茜羽没事的时候会与她一块儿聊聊天,熟了之后也经常一块儿吃个晚饭,叫个夜宵之类的。 她长得很美,穿衣品味也很好,只是工作似乎很忙,有时白茜羽晚上敲她的门都没有人应,有时她会像今天这样早晨才回来,常有豪华的轿车在弄堂口接送她,但弄堂里的人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黄太也不会因此拒绝租给她房子。 夜上海嘛,玩到天亮很正常。 生活在上海这样一座鱼龙混杂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而这里的本地人更具有一种商人品格,精于算计,吹毛求疵,却开放而亲切,很容易接纳来自天南地北各行各业的外来者,就像黄太从来不会嫌弃租客是外地人,只要按期交租,就可以和和气气地比邻而居。 白茜羽一边吃着早餐,一边与金雁儿聊了会儿天,便各自分别。 她走出里弄,搭上了街边的有轨电车。 离开傅公馆已经一个月了,白茜羽目前的生存状况很良好。 不用在小丫鬟面前装端庄,不用在傅家里装守旧,她觉得整个人任督二脉都打通了。 虽然,身边没了那个喋喋不休的小丫鬟,她也会感到有些不适应。 在此时的人眼里看来,时髦、新鲜、繁华的大上海应该是个天堂,而接受新思想上西式学堂留洋深造便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对于白茜羽而言,她并不觉得将这样的生活照搬到小环身上会是一件好事,将小环留在这个漂亮的大城市,她也未必会过得快乐。 她曾经见过许多年轻人选择将父母带到国外养老生活,那些老人面对着陌生的文化像是个新生儿一样茫然而无助,他们甚至不敢上街买菜,只能呆呆地对着满是英语的电视机等着儿女下班回家。 他不想要花园洋房,他只想早起去公园和相熟的老头晨练喝茶,吃完晚饭可以拎着马扎出来与邻居下把象棋,他买菜时可以用方言与小贩讨价还价,而不是在不耐烦的外国小伙子面前笨拙地用手比划。 每当她看到这样的场景,都觉得心酸得厉害。 白茜羽不认为自己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自己便可以居高临下地将这个时代的人看作土著,然后自居文明的现代人将观念强加给别人。或许她是对的,或许这么做对小丫鬟更好,但她没有比谁高人一等,她也没有资格去拯救谁。 小丫鬟或许这一辈子都不懂洋文,不明白什么是科学的力量,可谁能知道离开了车水马龙的上海,离开了所谓的文明世界,她不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呢? 至于小丫鬟今后的生活,白茜羽并不为她担心,回到了土生土长的老宅,她可以如鱼得水地“主场作战”,再也没有人会笑话她没见过世面了。 只是,偶尔想起那个咋咋呼呼的丫头,她会有一些些寂寞,仅此而已。 …… 早上八点,位于白利南路上的私立玉兰女校到了。 作为沪上首屈一指的女校,这所贵族女子学校有着秉承“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针,招生对象多为中上等家庭的女子,其一年学费相当于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 尽管如此,许多中产阶级的家庭仍以能将自己的女儿送进该校为荣,希望能练就淑女风范,踏进上层社交圈,嫁入豪门,从此走上人生的巅峰。 当玉兰女校在今年以“公费就读”的名义招进一批平民学生之后,许多就读本校的富家小姐们便有些不满了起来,认为虽说这些平民学生的学问水平与富人学生相仿,但却大大地有损了玉兰女校的“血统”。 作为“公费生”的一员,白茜羽在学校里自然没有丝毫的存在感,说不上排挤孤立,只是大家没兴趣和她交朋友的程度,有几个关系稍微近点的,偶尔会借个作业说上几句话,但平时在学校里碰到了,也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 正好白茜羽本来就对交朋友这种事儿不太上心,商务应酬时长袖善舞是一回事,日常生活里她根本不喜欢和别人没事黏在一块儿,交朋友是这样,谈恋爱也是这样。 她暂时没有动傅少泽存折里的钱,因为她不想万一傅少泽心血来潮去查提款记录便发现虞小姐还留在上海逍遥快活。虞小姐来上海时的积蓄,省着点花也能维持她几个月的生活了。 所以白茜羽报考了玉兰女校的“公费特招生”,并且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对于她来说并不算难。 至于为什么选择就读这所学校的原因很简单,她既然不是虞小姐,想要融于这个社会之中,则需要一个稳定而又体面的身份作为敲门砖。 人在江湖混总得给自己贴点标签,一个面貌清新积极向上的女学生总比头发长见识短的单身妇女要值得尊重得多。 …… 中午的下课铃响起,女教员合上书本走出了教室,随即嘈杂的声音便乱哄哄地响了起来,女生们讨论着周末的玩乐,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快乐的小鸟。 “去看电影伐?听说有个爱情片好像蛮好看的。” “好的呀!下了课就去!大家都要来——” “要不要约上隔壁复兴大学的学长们一道,我哥就在那读书呢!”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见隔壁的顾学长……” “说什么呀……” 少女们雀跃地聊着天,时而笑闹成一团,等上课铃响起,人群散了,其中一个女生忽然走向白茜羽,两只手撑在她课桌前,脸上笑眯眯的,“白同学,我们刚商量下了课去看电影,就当是放松放松了,你也一起来吧?” 她的名字叫做丁香,是这个班的班长,品学兼优,教养极好,一看便是在良好家庭环境中“富养”出来的,白茜羽刚入学没多久,她平时会常来问问课业的情况,或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来二去两人也有了几分交情。 白茜羽虽有些意外,但见她一脸真挚,便答应下来。 “那我们说好咯,下了课一起过去。”下节课的老师走进来了,丁香冲她一笑,跑回了自己的位子。 等她刚刚坐下,旁边桌的方美怡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叫她干嘛呀?这种人看过电影吗?别坏了我们的兴致。”声音不大不小的,正好隐约能让身边几个同学听见。 丁香尴尬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说什么呢,都是同学。” 作为家境优越的方家大小姐,方美怡就很讨厌那些“公费生”,她看不起她们,看不起她们没见过世面的穷酸,看不起她们说英语时浓厚的乡音,看不起她们明明不配却硬要挤破头留在玉兰女校的模样。 当然,身为一名淑女,她不会故意去针对这些可怜的庶民,这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她只是无视这些人的存在,当她们是路边的一坨污秽,小心地提着裙子不要踩上去而已。 半天时间过去,很快下课铃响起,相约看电影的女生们凑在一块儿,一同坐电车去了附近的影院。 “喏,就是这部电影,我听人说可好看了!” 一到门口,便有女生指着一幅海报立牌兴奋地说,立刻得到了一片赞同声,就这样七嘴八舌地一致同意看这部上映不久的影片。 女学生人数众多,等买完了票,人群散开了些,白茜羽才看见了那张海报。 “当红影后孟芳琼倾情出演”。 海报上,熟悉的女人仿佛正在对她露出微笑。 白茜羽当场就自闭了。 不过本着票钱不能亏的心理,白茜羽硬是顶着那张孟芳琼的笑脸走进了影院,却发现电影拍得还真不算烂,讲的是堕入风尘的贫寒少女自强不息,却又被命运一次次打败,最后遭人玩弄后抛弃,结束了绚烂而又短暂的一生的故事。 不过毕竟时代局限,在此时赚足人眼泪的剧情,对于白茜羽这种久经后世虐恋考验的人而言实在有些差强人意,叙事和煽情手法一般,不仅可怕的清晰度和黑白画面无法令人代入,孟芳琼的倾情出演更是让她分分钟出戏。 ……每当电影女主角遭逢坎坷顾影自怜,她都觉得是孟芳琼在卖惨。 于是,看完了电影,不少女生吸着鼻子,正在抽噎的时候,她淡定地打呵欠的样子就显得很格格不入了。 “女主角的一生太可悲了,我都看哭了。”走出影院,丁香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问身边的白茜羽,“白同学,你觉得这影片怎么样?” “是挺感人的。”白茜羽不想破坏别人的观影体验,她对电影的评判标准与这个时代不同,自然不好随便评价。 “白同学,你看没看懂电影啊?净跟着别人的话说。”旁边方美怡听到了,不由嗤笑一声。她看不惯班上这个新来的公费生很久了,但两人始终没什么交集,这回终于找到由头挤兑她两句。 她身边的女生跟着附和,“哎呀,人家第一次看电影,怕说错,只好鹦鹉学舌咯。” 她们也是吃准了公费入读的学生往往一入校便谨小慎微,一言一行简直是贫穷与没见识的代名词,被欺凌了也不敢反抗,跟她们这种天之骄女比起来,那真是云泥之别。 丁香脸色一沉,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有人看向面前,扯着身边女生的袖子,发出一声惊呼,“你看!” 路边,吸引着所有人眼球的敞篷跑车刚刚停下,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潇洒地锁了车门,正施施然地朝着门口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凯文哥 从敞篷跑车上走下来的年轻人一身浅色的西服,身量很高,缎子衬衫褶上闪耀一只大大的镶金别针,墨镜将他半张脸都快遮住了,摩登到了有点令人感到浮夸的程度,活像是从外国杂志里走出来。 敞篷跑车与帅气青年结合在一块儿,立刻牢牢地将少女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有人窃窃私语地说“好帅啊,是谁啊?”有人则猜测是不是传说中四大家族的公子。 “别瞎猜了,这是段家的少爷。”方美怡胸有成竹地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那人挥着手说,“凯文哥!好巧啊,你也来看电影?” 作为方家的大小姐,她经常被父亲带着参加各个社交场合,也结识了不少人脉,而对于段家公子这样出身上流而又年轻帅气的人物,她自然在心中暗自留意,有几回在宴会饭局上碰见时还特意上前搭过话,对方态度也很随和,还说“叫我凯文就行了”,让她自觉两人的关系被拉近了许多。 “他就是段凯文啊,我爸跟我说起过,他家里当官当得很大的!”她旁边的女生也激动地脸通红,“美怡真有你的,竟然和他认识。”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段凯文摘下墨镜,往这边随意地看了一眼,似乎是记起曾经见过这个人,他朝方美怡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准备从旁边的贵宾通道走进电影院。 然而他刚移开目光就觉得哪里不对,忽然猛地扭过头看向那群女学生! “你、你你你你……”他张大了嘴巴,眼神死死锁定着那个穿着白衣青裙学生制服、梳着马尾的女生,像是活见了鬼。 说实话白茜羽也被他吓了一跳,她都快忘记这个不着调的“段少爷”了,但凡她还有点印象,也不至于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藏到人堆里,可这段凯文眼神也够好的,仅仅见过一面的情况下,她的打扮完全不同,却将她生生地给认了出来。 ……她是不是出门忘了看黄历? 门口的女学生们不明就里地顺着他的目光四处找。 “段少爷找谁呢?” “不知道啊。” “谁啊……” 段凯文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在这儿呢?”他几步挤进了学生堆,像是看个怪物似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副滑稽样,一点儿也没有刚才从敞篷跑车走下来时的潇洒了。 白茜羽真想捂脸,可这时身边的同学们纷纷将惊愕的目光投向她,她只好摆了摆手,露出一个被迫营业的微笑,“Hello,好久不见啊。” 方美怡和她身边几个女生都目瞪口呆,这可是京城段家的公子啊,是他们家里的长辈见到了都想要曲意逢迎攀上关系的对象!这个白同学不过是区区一个公费生,怎么可能会认识这样的人物? 那边段凯文也惊了,是他听错了吧?这虞小姐的嘴里刚才蹦出的是“哈喽”两个字吧?一定是他听错了吧?白茜羽不等她说话,一个箭步上前,低声对他说,“段少,借一步说话。” “啊,好。”段凯文有些发懵地点头,他没搞清楚什么情况,一被她拉到旁边的角落,便珠链炮似的发问,“你怎么还在上海呢?你不是被退了婚回老家了吗?你这衣服是去上学读书了?真的假的啊?傅少泽那小子知道这事儿吗?等等你让我捋捋,我脑子有点乱。” 他与傅少泽虽然关系很铁,但傅少泽从不与他说女人的事,段凯文对他身边发生的事也只是一知半解,当时听说好友从这桩娃娃亲里解脱,还是很为他高兴了一阵子呢,叫上了一帮子狐朋狗友摆酒庆贺,谁知道人家说了声“忙”压根都没到场。 可是,这个被退了婚的虞小姐怎么会出现在电影院门口,还穿着校服与一群家境优越的女学生混在一块儿呢? 白茜羽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抬起眼时,脸上已经迅速换了一副忧伤的表情,“不,他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我还在上海。” “喔……!”见她的表情,段凯文立刻明白了什么,说,“你是偷偷留下的,你还想和他复婚?”他仿佛预感到要有好戏上演,表情一下子兴奋起来。 “当然不是了。”白茜羽矢口否认,随后,却又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我只是,只是不想回去,我想多读点书,改变自己……” “我明白了……”段凯文摸着下巴频频点头,短短一句话,已经足以让他将这件事捋清楚了。 痴情痴心的虞小姐虽被傅少泽休弃,却不愿放弃对傅少泽深沉而绝望的爱,于是便悄悄留在上海,但她却心中自卑,不敢接近,因此去了学堂念书,期望有一天成了新式女性,能让傅少泽回心转意,破镜重圆……没错!虽然她不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不会错了! “啧啧啧,痴情女子负心汉啊!“他摇头叹息,下了最后的结论。 白茜羽心说成了,顺水推舟道,“那么,关于见到我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理解,理解,不想被他看轻嘛!让人家觉得死缠烂打,那多没面子啊!没事儿,感情上的事,大家都懂的嘛。”段凯文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即又觉得不妥,收回了手,“放心,我帮你保密,绝不会和傅少泽说一个字!” 说完,他又打量着这个虞小姐,说实话她长得还真不赖,容貌比许多影星都要精致耐看,而且脱掉了那身宽袍大袖,身材竟然玲珑有致,深青裙摆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远远地看过去,也就她最惹人注意了——要不是因为这样,他还真不会第一时间就将她认出来呢。 可惜了,她对自己那兄弟如此痴情,他怎么也不好吃那窝边草。 况且,她一个旧式女子能为了爱情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歌可泣,令人动容了,说不定还真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嗯,且帮她瞒上一阵,等她毕业了再帮两人创造创造见面的机会,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成为自己的嫂子呢。 于是,等白茜羽回到门口的时候,等得望眼欲穿的女学生们,便看见段少爷和人谈笑风生地走了过来,临走前朝白茜羽摆了摆手,热情地说了一句,“有事要帮忙打我电话!千万别客气,都不是外人,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哈!” 说完连电影也不看了,兴冲冲地戴上墨镜往车里一钻,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只有他留下的那几句话,深深地震撼了在场女同学们的心灵。 都不是外人? 谁跟谁不是外人? 你们俩是有多熟啊? 一片寂静中,众人面面相觑,方美怡看着白茜羽,绷着一张脸,好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跟凯文哥,认识?” “也不是很熟。”白茜羽朝她笑了笑,“也就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吧。” 方美怡:“……” 全场安静了几秒后,有人“噗嗤”一声不小心笑了出来。 之后好几天,方美怡的脸色都比糊了的锅底还要黑。 玉兰女校之中,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方美怡那样的,大多数的人,还是隐约不赞成她那样张扬的做法的,只是碍于方家颇有势力,所以也不愿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出头,只要不惹到自己头上来,大家面上都是和和气气的。 但是若是有人让方美怡吃瘪,其他人也是乐见其成的,特别是得知方美怡被一个公费入学的平民学生狠狠地落了面子之后,许多被她欺负过嘲讽过的公费生更是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唯有丁香却隐有些担忧。 这位白同学,似乎太不会做人了。 虽然她与段凯文有几分交情,但这种交情能管什么用呢?难道她以为依仗着段家的少爷几句话,就能当做护身符吗?段家虽属于顶尖的世家,但家业根基都在京城,对沪市鞭长莫及,她得罪了方美怡,在学校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不过家里人教过她朋友之间,最忌讳的便是交浅言深,她与白同学并没有这么深厚的友谊,贸然去说这种话,未免也有些冒犯了。 所以,她想到了一个帮助白同学的方式,便是时常与她聊天吃饭黏在一块儿,让同学们都看得出她们关系极好。 这也是她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了。 …… 金秋时节,夹道的法国梧桐受着微风吹拂,叶子和细干起了一阵颤动。阳光从叶隙中漏射到人行道上,形成一个稀疏的网络。偶尔有两三辆脚踏车从柏油路上滑过去,嗤的一声,车子和人早已看不见。 今天放课后,白茜羽和丁香并肩走在路上,往白茜羽家的方向有一间书店,有时丁香说想去买几本书,便提议放学顺路一道走,两人还能聊聊天做个伴。 白茜羽本没有看书的爱好,几次陪她路过,也不禁有些好奇,买了几本通俗好读的回家看,竟然都能看得进去——上辈子的时候她都懒得看超过一百四十个字的微博,字一多就头疼,没想到现在看起书来一看就是几小时过去了,也不会干点什么事儿就想着找手机刷刷朋友圈了。 不止是看书看报,她还会写日记,洗衣服,阳台上养着几盆花……她脑洞开到天际也猜不到自己这个混世魔王有朝一日会这么“岁月静好”,实在是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给闲的。 行吧,别人穿越是宏图霸业爱恨情仇,她穿越是参加《变形记》来了。 逛完了书店,丁香等家里的司机来接,白茜羽闲着没事也陪着她等,丁香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白同学,你是哪里人?一个人在上海吗?” 白茜羽说,“嗯,一个人,父母都在老家。” “啊,你自己住吗?你一定很独立。”丁香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钦佩,“我爸妈一直说我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了,没有独立的能力,但我说我要搬出去一个人住,他们又都不同意。” 她想了想,又吐了吐舌头,“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要我一个人生活,我肯定是不行的,换个床我就受不了了,真要离开爸妈,说不定我会躲在被子里哭呢。” “生活就像——”白茜羽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顿了顿,“我是说,有些事,如果不能反抗的话,那就享受吧。” 她从小就是个走南闯北的孩子,小学换了两所,初高中换了三个国家,大学就放飞自我四海为家,她不太害怕陌生的环境,也不担心自己的适应能力,到哪儿她都能风生水起潇潇洒洒,因为百夫长黑卡就在兜里,狐朋狗友就在身边,不管什么时候发起FaceTime父母都会第一时间接起来,她去哪儿世界就在哪儿。 可这回没有地方能刷卡了,没有朋友一下飞机就接上她去满世界玩耍了,也没有人会半夜接她的FaceTime了……在这个世界她现在没爹没娘没朋友还非常不受欢迎,别说潇洒,囫囵活着就不错了。 怎么办? 凑合着过呗,还能穿回去咋地。 “嗯!你说得对。”丁香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决定记在心里默默思考。 逛完了书店,在分别之前,丁香忽然犹豫了一下,说,“白同学……我觉得,美怡的事情,你还是不要记挂在心上了,大家都是同学,闹得这么僵,气氛多不好啊。” 她这些日子和白同学关系走得近了,觉得她也并不是那种脾气倔强执拗的人,所以这才小意地劝了一句。 白茜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她主动找方美怡和解,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挥手与她告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夜莺 对于丁香担心的这一切,白茜羽并不在意。 上辈子好歹也是经历过风雨的,她对于这种小女生之间的校园恩怨是看得很淡,与其让她打起精神来和她们斗智斗勇,还不如多在操场上跑几圈锻炼锻炼身体——虞小姐这身子骨也忒弱了,她上个三楼都大喘气儿。 于是自从生活稳定下来,她便每天都有意识地锻炼,在家练练瑜伽做做无氧,到学校了没事儿就跑两步,明显觉得身体素质大大提高,虽然没能对着健身房的全身镜自拍一张,总觉得不太得劲。 今天放学后,白茜羽没有选择锻炼,而是选择问黄太借来笤帚簸箕和抹布,简单地将房子打扫了一通,顺便将行李箱打开,整理起乱糟糟堆成一团的衣服物件。 这时,她忽然发现行李箱里头有一个内夹层,里头是一个仔细包着的油纸包。 油纸包里装了许多小物件,应该都是属于虞小姐的:一个样式奇怪的平安符;一沓明信片和信件,看时间落款是傅少炎刚离开直隶那几件寄的,字体很幼稚;一张裱起来的照片,榉木相框,画面里虞小姐难得不是死板的模样,是一张垂着眼的侧面,似乎在想心事,不知被谁抓拍了下来……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平安符上面的字并不是虞梦婉,而是“茜茜”,她只能理解为这是虞梦婉的小名,大概在冥冥之中与她有着什么联系。 她还从箱子最底下找到了一本线装的簿册,最普通的那种样式,大概有了些年份,尽管看得出主人非常爱惜,但封皮已经磨损得很严重了,翻开来一看,竟然是一本英语学习笔记,一开始抄的是字母,后来是基础的单词,一笔一划记得很认真……也不知道是不是虞小姐的。 她把相片摆在客厅里,信件和本子就随便找了个抽屉塞进去,至于那张平安符就随手塞到枕头下,虞小姐这么传统,想必这平安符也是大师开过光的,正好用来镇宅。 收拾得差不多了,门口响起敲门声。 她开门一看,是住在她对门的邻居金雁儿,她一身婀娜旗袍,盘靓条顺地倚在门边,笑眯眯地对她说,“白同学,夜宵吃不吃呀?我请你。” 白茜羽在《更衣记》里读到过一句话:“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而金雁儿,便是她在这个时代见过的将这一条贯彻得最彻底的人,她每天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衣着配饰从不重复。 可她的房间,却并不像她的打扮那样光鲜,到处都是穿过换下来的旗袍,高跟鞋们东一个西一个,晾干的真丝睡衣和内衣挂在窗台前迎风招展,生活杂物堆得到处都是,留声机的唱盘还在转着,放着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 好在白茜羽也不是第一天来她家做客,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两人轻车熟路地喊了碗馄饨,放下篮子提上来,一人一碗,吃得有滋有味。 “白同学,告诉你个秘密,黄太还蛮喜欢你的,要帮你介绍男朋友呢。”金雁儿吹了吹有些烫的馄饨汤,笑眯眯地打趣她,“昨天我碰见她了,她跟我说的,还和我打听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白茜羽耸了耸肩,“暂时还没有,不过谢谢她的好意。” 金雁儿道:“也是,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容易被男人骗,若是遇人不淑,一辈子可就毁了。这上海滩最不缺的就是油头粉面的小开,逮着你这样向往自由恋爱的妙龄少女呀,就是一通花言巧语,骗到了手之后呢?就说是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回头想要传宗接代了,再将别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娶回家……要我说,投胎成女子真是最不幸之事。” 金雁儿是个很妙的人,她看着妩媚奔放,内心观念却相对传统保守,眼神里常常透露出疲惫,厌倦,以及一种藏得很深的哀愁。白茜羽猜想金雁儿其实并不想过这样日夜颠倒、灯红酒绿的日子。 “我倒不这么觉得。”白茜羽说。 “哦?难道不是如此么?” “为什么从古至今,只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王宝钏苦等薛平贵?为什么女子只能苦苦等待男子的挑选呢?向来男择女,为什么不能女择男呢?既然男子可以玩弄女子,那女子也应该可以玩弄男子,这样才公平嘛。” 说完,她捧起碗吸溜了一大口汤,随即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她与金雁儿很熟了,也不必端着什么好好学生的人设,平日里聊起天来一向百无禁忌。反正是闲聊而已,金雁儿从不会见怪的。 金雁儿像是呆了呆,良久才噗嗤一笑,“白同学,我真喜欢与你聊天。” “巧了,我也是。”白茜羽的确这么觉得,自从到了这个时代以来,她接触的不是丫鬟情敌就是玉兰女校那群小女孩,唯有金雁儿能与她像朋友那样相处。 虽然她们之间的称呼并不亲密,交往也仅限于夜宵或是早餐时的闲谈,从不涉及对方的隐私,但或许就是出于这份成年人特有的“冷漠”,她们才能维持着这样让彼此都感到舒适的关系。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人。”金雁儿托着腮,拿着勺子的手拨弄着馄饨,“有时候暮气沉沉,有时候又百无禁忌,好像什么事都不能教你放在心上似的。我很好奇,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就是那种……理想啊,愿望啊之类的。” 白茜羽想了想,说,“那我想长命百岁。” “啊?”金雁儿一愣。 “我想活到二十一世纪,公元两千年。”她很认真地说。 “哈哈哈……”金雁儿被她逗笑了,笑了一阵,她才说,“你要活这么久做什么?你才多大啊?” 白茜羽吃下最后一颗馄饨,含糊不清地说,“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去实验一下‘祖母悖论’啊。” 金雁儿听不清,还想问她,她却不肯说了。 大约又闲聊了半个钟头,白茜羽看了看时间,起身告辞,金雁儿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串钥匙,“这是我家的备用钥匙,你收着。明天我要去一趟外地,还不确定哪天能回来,若是我三天还没有回家,你便去帮我浇个花,免得枯死了。” “行。”白茜羽看了眼窗台上那盆绿植,收下了钥匙。 金雁儿将她送到门口,白茜羽回到自己的屋子,站在门边对她说,“对了,谢谢你的夜宵,一路平安。” 白茜羽看到金雁儿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挥挥手,关上了房门。 …… 送走了邻居,白茜羽收拾完屋子洗完澡,便关了灯准备睡觉。 但或许是因为今天金雁儿问的那个问题,让她有些失眠。 理想,愿望? 白茜羽还真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她只想着能赶紧摆脱虞小姐的身份,之后的生活想来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可是真的自由了之后,她却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阁楼的“老虎窗”没有装窗帘,月光照了进来。黑漆漆的房间里,连月光都是蓝色的,将地板和墙面都浸透了似的,像是一片静止的深海,就这样不流不淌地浮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民国的夜可真黑啊。白茜羽望着那扇小窗想,她从小都在城里长大,很少见到这么干净剔透的夜空。 十九世纪的夜晚,即便是如今远东最繁华的城市,也宁静得像是一座孤岛。空中没有穿梭不停的午夜航线,大气里的电磁总是那么安静,或许哪栋房子里有电报声滋滋响起,那些波段就像是流星般划过上空。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一部很久以前看过的动画片《千与千寻的神隐》,少女闯进了光怪陆离的世界,想要在这里生存的人,都会被汤婆婆夺去自己的名字。白龙把写着千寻名字的卡片交给她时嘱咐她: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否则就再也回不去了。 当时看到这里的白茜羽想一个名字有什么重要的呢,“小千”也很好听啊,汤婆婆又没给你改成“二丫”或是“春花”。但她现在忽然能理解千寻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神明鬼怪,就连爸爸妈妈都吃成两头大肥猪了,再也没人管她了,也没有人记得她了,她不守着这个名字还能怎么办呢? 她想起来那个电影中的画面,皎洁的月光照耀下,一辆列车仿佛在海上行驶,小玲说:“这里一下雨,就变成了海。”后来千寻义无返顾地乘上了这列电车,电车行驶在黄昏无边无际的海面,她望着车窗外的海,电车带着她驶向远方孤独的世界。 千寻穿过长长的隧道就能回到家,而她又要去向什么地方呢? 她始终是一个流浪者,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个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孤魂野鬼。 “你想要什么呢?”她在心里,轻轻地问着自己。 …… 深夜。 军事情报处上海站,地下室。 阴暗潮湿的空气中,血腥味翻涌着,远远近近的,骂声、惨叫声、□□声,犹如从鬼蜮里传来。 地下室深处,惨白的灯泡照着刑讯室中间的区域,是一张电椅,电椅上瘫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鲜血流在地面上,形成一道蜿蜒的河流,朝着黑暗处漫了过来,直到一双锃亮的军靴下才将将止住。 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军靴的主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看起来与一般的年轻军人无二,然而知道他身份的人,却没有人敢如此看待他。 他摸出老旧的纯银烟盒,修长的手指轻叩,撇出一根烟,叼在唇上,再掏出火机点燃了,短暂的火光在昏暗中一闪,点亮了他薄薄的唇、以及棱角分明的下颌,这短暂的光芒很快地暗了下去。 “开始吧。”他说。 那边仪器旁的人员接上电极,打开开关,电椅上的人发出凄厉不似人类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的焦臭味。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注视着这一切,短短几分钟后,结束了,然后电椅那边传来了微弱而嘶哑的声音,“……我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放过我吧……” “你知道什么?”年轻人冷静地问。 “……助太刀……”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随后便晕了过去。 年轻人吸了一口烟,挥了挥手,“送他去治疗,别死了。” 很快有人将电椅上的人架走,这时,刑讯室的门打开了,尉官走了进来,径直来到他的身边,“组长,保险柜打开了,发现了一份档案,和一个‘死信箱’……” 死信箱,便是无人的信箱。 作为情报活动中的无人交接点,它主要用作情报官和线人之间的情报传递,也可以用作领取经费、用作装备的补给,还可以用作在遭遇突发问题的时候获取指令和藏身处所。 “根据已知的信息,他最重要的线人代号‘夜莺’,采用的是单线联络的方式,人一死,这条线就已经断了……”他略俯下身低声地说道。 “‘夜莺’吗……”男人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眯起,“盯住那个死信箱,把她找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父亲(第一更) 傍晚六点,傅公馆。 穿深灰色的长衫,面容威严的老人坐在餐桌上首的位置,面前餐盘中的食物纹丝未动。 他就是傅成山,傅家的主事人,在混乱的时局中带着这个姓氏跻身于“四大家族”的男人。他看来大约有五十五岁,精神矍铄,鬓边花白,嘴角紧紧抿着,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像是雕刻在脸上似的,一双沉鸷的眼睛很是峻厉。 傅少泽坐在遥遥相对的另一端,低着头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两个人遥远的座位和冷淡的姿态使得这里比起餐桌更像是谈判桌。 “还没找到梦婉?”傅成山沉声开口。 傅少泽没有抬起眼,只是餐刀透过牛肉切到了盘子,发出吱咯吱咯的噪音,“直隶那边派人去打听过了,还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傅成山的手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顿,盯着傅少泽,语气不善地道,“我再问你一遍,梦婉去哪了?” 傅少泽持着银色餐刀的手微微一顿,“她回去了,她也不想找我完婚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要我说多少遍?” “所以,你承认是你赶她回去的?”傅成山缓缓地说,语气如结了冰。 铛! 傅少泽将餐刀丢在盘子里,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响动,他似乎也丧失了耐心,冷笑道,“不然呢,留着她跟我拜堂成亲,早生贵子?” “放肆!”傅成山因为他这句话勃然大怒,他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的器皿都跟着哗啦啦地跳动,“她一个弱女子来上海投奔我们傅家,你竟做出如此狼心狗肺之事,还教人瞒着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面对他的怒火,傅少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玩着叠成花的餐巾,“我怎么狼心狗肺了,我给她钱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傅成山腾地站了起来,两股眉毛竖立起来了,眼中射出猛虎般逼人的光芒,那只攥着手杖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着抖。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拎着小皮箱、穿着深紫色提花锦缎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怎么了这是?在外头就听到吵吵。” 她戴着一顶软帽,身段玲珑,容貌端丽,走进来时的神态本还很温和,一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立刻变了脸色,忙放下箱子去扶傅成山,“爸,有什么事好好说,弟弟都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不能商量呢……” “毓珍,你来得正好,听听你弟弟究竟做了什么混账事!”傅成山喘了两口气,终究还是看在大女儿的面子上坐了下来。 傅毓珍拍着傅成山的背,帮老人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又责备地看向傅少泽,“小弟,你又干了什么好事?爸才回来一个月,你怎么又气着他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傅少泽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讥诮的神情,“不就是那个订了娃娃亲的虞梦婉来找我吗,然后发生了点事儿,人不高兴了,不想结这婚了,就走了呗……我说,老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和她完婚的。” 傅成山举起手杖要打他,傅毓珍连忙打岔,“虞梦婉……就是那个虞家的独女吧?我知道弟弟是和她订过亲,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虞家这些年杳无音讯,怎么会忽然想起来跑来上海完婚了?” 傅少泽将虞家寄来的那封信简单地说了,游氏的信上只说了虞家败落,虞父早逝,而她又缠绵病榻,难以照料独女,因此托付于昔年故交傅家,傅成山这才听闻虞家如今落得如此境况,不由默然无语,眼眶泛红。 说完,傅少泽也沉默了。 其实仔细想来,他原本没有必要赶走虞梦婉的,不过家里多添一双筷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她平日里话少不烦人,若是当朋友相处起来也不算难捱,可他知道傅成山只要见了虞梦婉,定会立刻让他们尽早完婚,因此他便对虞梦婉没了半点好感。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当然也会像个绅士那样带着她出去兜风,逛逛大上海的夜景,去骑一骑马,或是看一场电影……至少不会是如今这样,他甚至连一个好脸都没有给过她。 一片安静中,傅毓珍叹了口气,“爸,你也不必自责,早些年你也好几次要接济虞家,信不知写了多少封,可人家就是不肯收,又有什么法子呢?而虞家这么多年没有写来一封信,想必也是不想失了风骨,令人觉得有攀附之嫌,可惜了,若是早点知道,虞伯伯也未必会英年早逝。” 傅成山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手摩挲着手杖的顶端,这代表着他正在思索。 片刻后,傅成山终于沉沉地开了口,“虞家与我们是何等的交情,梦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虞家遭逢如此变故,我们傅家若不能照顾她一生,我以后下去该怎么见我那老友!” 他抬起手杖,不容拒绝地指了指傅少泽,“你,必须娶她!” 傅少泽嗤笑了一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来这一套?我就问一句,您真希望傅家以后的女主人是个连学都没上过的旧式太太?” 见傅成山又要发怒,傅毓珍又连忙劝道,“爸,你别生气,小弟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这毕竟是关乎他一生幸福的事,这么听来,那虞梦婉的确并非良配,小弟怎能娶一个这样的姑娘,那岂不是让整个上海看笑话?我们要照顾她,也未必要牺牲小弟,其实我们可以将她接来上海居住,就当做是咱们的妹子一样看待,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傅成山没有接话,只是看向傅少泽,语气森然道,“我不管这些,你将梦婉逼走了,就得把人再恭恭敬敬请回来!若是再找不到,你就买张车票自己去直隶,什么时候人找到了,你什么会后再回来,明白了吗?” 傅少泽沉默片刻,丢下被揉成一团的餐巾,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 夜深了,拖着长辫子的电车停止了最后一班运行,外滩巡逻的外国士兵也到了交班的时刻,法租界的热闹街区仍然灯火通明,舞厅的霓虹灯将将亮起,奔跑着的黄包车、横冲直撞的小汽车、晃着车铃的自行车……这个夜晚与昨天、前天、任何时刻的夜晚都没有什么不同。 极司菲尔路与愚园路交界转角上,“Paramount Hall”的花体英文字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女人们纤腰款摆,拎着镶着珍珠的小包,三两成群走进了舞厅中。 后台,衣服架子和各种表演道具乱糟糟地堆成一团,要上场的舞女们急匆匆换着衣裳。 金雁儿在梳妆台前描着口红,她描画得很仔细,将一双唇勾勒得如玫瑰花般鲜红欲滴。 旁边,有小歌星不满地抱怨着,“今天那个江野又来了?讨厌死了,真不想待会儿过去陪他喝酒,跟他待在一块儿就浑身不舒服。” “没办法,谁让人家日本人有钱有势呢,你敢不去么?”另一个舞女道。 外面整个舞厅的灯光暗了下来,有人在报幕:“下面,请听金雁儿小姐带来的一首《夜上海》……” 金雁儿望着镜中的女人,抿了抿唇,从梳妆台上起身,整了整旗袍的衣褶。 噔噔噔噔、乐队奏响了歌曲欢快的前奏。 然后,她穿过通道,走向灯火熄灭时的舞台,最后她的身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 三日后,休息日。 远远的,一声高亢遒劲的“马桶拎出来!”穿云裂石般响起了,伴随着这道声音,清晨中沉寂的弄堂热闹了起来,拎着马桶的,扫地的、推着小车卖早饭的,拿煤球炉子到弄堂里生活的主妇,火星四溅中,烟雾升腾起来,不知哪家的大黄狗吠了两声,光着屁股的小孩吱哇乱叫去追。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从它起”——这就是一个上海弄堂里的日常。楼板上的脚步声咣咣作响,隔音不太好,甚至能听到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大妈痛骂丈夫的声音,盥洗室里头的水管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一楼的铁门开了又关。这样的动静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又归于宁静。 上午十点,白茜羽睡眼惺忪地起了床。 她洗漱换好衣服,正准备下楼买碗小馄饨时,一推开门,便注意到隔壁邻居的家门依然紧闭,她敲了敲,果然没人应。 三天了,金小姐还是没回来。 想起她交代的事,白茜羽翻出邻居家的钥匙,过去开了门,一打开门,却实在地吃了一惊。 原本乱糟糟的房间,如今整洁得离谱,四处乱丢的衣服不见了,门口没有一双鞋,窗台前也再也没有晾着的内衣了,整个房间因为没有了这些杂物甚至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要不是很快她发现了金雁儿只是将东西收纳整齐,衣柜里还是满满当当的,她差点以为自己这位邻居退了租。 但不过是去一趟外地而已,至于么?白茜羽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拿过水壶,走到窗台前为那株植物浇水,却发现花盆底下隐隐露出白色纸张的一角。 她搬开花盆,看见底下压着一封信,抬头是“白同学”。 白茜羽心里咯噔一下,拆开了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