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洛辞》 第1章 逃亡 被雨淋湿的山林路,本就稀松的土壤,被赶路的人践踏成一片污浊的泥泞,混合着湿漉漉的石子与树枝,散落在丛林夹道上,将每一个路过的人,沾染上一身行污。 暴雨疾行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在雨夜中艰难的举着油火把,一寸一寸的探着凌乱的路。 “报~”一声通传远远的喊过来。 “轻声!”为首的男人斥责道,“都切莫高声喊,万一惊到贵人,你我用什么去交差!” 那通传之人遥遥跑来,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倒了几次气仍说不出话来,只能高频率的点头以示恭敬。 “说罢,探的如何?”为首之人似是有些不耐烦,抹了一把满是雨水的脸,阴沉沉的看向四方无尽的山林。 那人强压下声气,“回禀大人,已将方圆三里皆探过,不曾见公主的身影!” “见鬼!”为首那人怒叱道,“她一不会骑马,二不会驾车,身边只不过跟了一个瘸了条腿的护卫,还能从眼皮子地下飞了不成?”阴暗的眼神再次扫一遍山林,手上的佩剑狠狠砍在石上,“给我搜!扩大范围,五人小分队,分散开去找,将方圆十里之内所有的活物,不管天上飞的还是土里钻的,全给我翻出来!我就不信她能跑了!” 众人得令,迅速分散开去。那首领恨恨的在原地逡巡片刻,骂咧一气踢飞几颗石子,却终是无可奈何,也只得找了条路摸去寻人了。众人丝毫不层察觉,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粗壮的树枝直耸入天际,有一个巨大的捕兽网被吊在半空。网内,一个浑身狼狈的女子,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正在浑身发抖的垂泪。 她腿旁则蜷缩着一个昏迷的受伤侍卫。 ================================================ 京城 新朝的统治已然稳固,各地反派势力也只剩残余,百姓已慢慢接受了皇宫高墙内换了拨主子的事实,乐呵呵的等着新年大赦,又可以少交一年的税赋。 皇城之内,主政朝奉殿,内监领着一队宫女太监,仪态万方的捧着洗漱金盆、皂胰、服冠、各色香囊配饰等物件鱼跃而入,当中一捧金线织就的龙袍更显赫赫威仪,五彩流朱的皇冠上,一条蟠龙绣的威风凛凛,仿佛下一刻便要腾飞而出。 服侍新皇更衣的侍女是前朝留下旧人的,面对新君心里很是忐忑,一双素手频频发抖,怎样也扣不好那小小的系带。新皇微微蹙眉,伸手挥退了她,眼尖的内监忙谄媚的凑上前,“小丫头片子就是不稳当,还是老奴来伺候陛下……” 新皇似是更不习惯这老狐狸般的前朝内侍,自己麻利的抖起龙袍披在身上,“孤不惯这起子繁文缛节,往后不必让这许多人进来伺候。” “哎呦我的陛下,您如今可是这天下的主子。这等粗粝的小事,怎能劳您亲自动手?这也忒不成天家体统不是……” “休在孤面前提这些劳什子体统!”新皇眼神锋芒一扫,殿内所有侍仆均畏缩在地,哪个也不敢多言,“前朝为何衰败?根源就在这穷凶极奢之上!诺大个国家,百姓旦宵生产劳作所赞银钱不足以购换米柴,五湖四海的民脂民膏尽用来颐养皇家的气派,如何能不亡?传御令下去,但凡孤在位一日,谁胆敢再用这些华而不实的虚招子摆到眼巴前来,定责不饶!” 一地的磕头求饶之声,新皇听得憋闷不已,挥挥手令尽数退下。 那内监擦擦额上的冷汗,跟着众人退到门边上,眼角瞥到刚刚进去的新任侍郎,似乎拿着几封密折。他睁大眼睛想看的更仔细些,可殿门却在眼前被重重阖上,他只能不甘心的退到一边,心里咒骂这位的喜怒无常,倒是怀念起前朝皇帝的好处来…… “启禀陛下,臣派出去的五队轻骑已将汴梁周遭所有山林尽搜一遍,另有十队探子乔装进城彻夜打探,只是……” “如何?” “臣无能,仍未寻到前朝公主的下落。” 新君沉吟片刻,“再多增些人手,公主娇弱,必然行走不会太远,命人更仔细些搜索,多往村民人家走动探访。对了,随身带着药物,若发现公主抱恙,务必不惜一切,救她性命!” “臣遵旨。只是……” “哦,有何难言之隐?” “禀陛下,臣在查探之时,虽未曾发现公主踪迹,只是险些撞上前朝余孽的爪牙!如今探寻公主下落的,除臣之外,绝不少于两队人马!由此看来,公主出逃,也未必是赵英杰动的手脚。臣不敢擅自惊动,特来请君示下……” “哼!”新君的语气中满是不屑,“蛇鼠之辈,皆是贼心不死。” “他们前朝的几波人马,内讧也着实厉害,公主身上藏着前朝龙脉宝藏秘密,此番侥幸逃了,哪个不眼红?只是若要瞒着赵英杰的耳目,再寻觅公主足迹,怕是有些难处……” “贼鼠孤豺,有何忌惮?赵杰英那个鼠目寸光的小人,往后只怕再难拿着匡复旧朝的幌子去哄骗公主了。你务须在意他们,直管大胆行事,唯有确保公主无恙,才是最紧要的!” “臣谨诺。”侍郎得令,消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新君踱步至殿门,看着层宇宫殿间,屋檐九兽缝隙处依稀透过的晨光,不禁喃喃自语,“昭祯,这世上,唯有孤不会伤害与你。为何你偏偏不懂……” ================================================ 日出山林,鸟鸣兽吼声在山涧水溪处传来,整个山林因为光明而苏醒过来,焕发勃勃生机。 昭祯揉揉惺忪的睡眼,猛然惊起。发现自己仍旧困在捕兽网之内,身旁的侍卫始终在昏迷,身上一片滚烫,不由得焦急万分。她们此番好容易脱逃出来,却因自己脚步颤慢,拖累得姚卫也不得不处处迁就。坠车那次更是为了救她而让他跌断了腿,如此两人一个无力,一个残废,更是行走不便。一路借宿荒林,不知怎的露出破绽,让敌人查出来,背后的追兵如鬼魅般逼近。雨夜中她慌不择路的踏上这片山林,一脚陷入不知哪个猎户安的捕兽网内,顷刻间便被挂在了半空。 所谓祸福相依,她已不幸至此,但却活见鬼的,摆脱了身后的追兵。 她惊慌的去摇侍卫,生怕他就此一病不起。素来轻缓软绵的声音因多日来风餐露宿的惊恐,早已变得沙哑。“姚大人,姚大人……求你快醒转过来……” 可不管她如何努力,都推不动早已透支体力的侍卫。昭祯眼圈通红,不知第几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何性格如此孱弱,面对国破家亡,皇族亲眷惨遭屠戮,她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既不能挽回局势,也不能砍杀敌人,就连骂人,也不懂几个脏词污语,反倒处处被人讥笑。一次次看着身边的人为了保护懦弱的自己而拼命,她只能缩在一旁无助的哭,千万次的痛恨自己,又有何用? 不知唤了多久,她的嗓子几乎干哑的发不出声音,像一只风烛残年的老鸭,只剩下满心的愤慨,嘎嘎喘息着对天地众生的无奈。 或许是上苍也可怜她,高烧一夜的侍卫,凭着坚韧的意志力,睁开了一双熬红的眼睛。 “姚大人,你,你终于醒了……”昭祯的欣喜铺满脸上。 姚卫虚虚一笑,“让殿下担心了,臣之罪过。” 他艰难的撑起身子,只是浑身无力,瘸了的腿在满是露洞的捕兽网里别了一下,钻出扎心的疼,他一个趔趄,又摔倒在昭祯身上。 昭祯一声惊呼,姚卫已慌忙爬了起来,挣扎要下跪磕头,“臣鲁莽,冒犯了公主……” 昭祯顾不得自己满面通红的尴尬,忙双手扶他起身,“姚大人切莫如此,如今是什么情形,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忌讳……” 姚卫仍坚持磕了个头才喘息着爬起来,扬手给了自己三个耳光,“还要留着贱命护送殿下回营,此罪且先记下,待一切安顿好了,臣再去领罚!” 昭祯喏喏的收回手,有心想说,我已给你带来这许多麻烦,你又如何这般对自己苛刻。可素来柔顺的性子从未曾与人争辩过,更何况面对外男时,她总是未语先多了一分羞怯。因此心里的话在齿间滚了一圈,仍旧是说不出口,尽数咽回腹内。 事实证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烧晕了的侍卫也比公主体力好。姚卫掏出身上的钩子,攀着树干,艰难的抓到引线,将捕兽网一寸一寸的放到地面上。双脚踩到土地上,昭祯才发现自己早已腿软无力,险些站不住。 姚卫使劲摇晃自己发昏的脑袋,努力辨认清眼前重影三层的公主,想扶她起来。“公主,此地不宜久留,追兵不时将至,还是速速随臣走吧。” 昭祯也想走,甚至想飞奔而逃。可是她养尊处优惯了的身子,哪里受得住连日奔波?再次使劲全力去掐自己的腿,依然酸麻无知觉后,她心底一片苍凉,晦涩的道:“姚大人,你的伤耽搁不得,还是请速去临近村里寻个大夫医治。务须在意我,待我在此略微休息一晌,便去寻你。”大抵这次自己真的逃不掉了,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姚卫了。 姚卫曾是大内御林军第一统领,当年比武较场内,打遍京师无敌手。少年将领神采飞扬,引得京城多少姑娘芳心暗筑?怎能就这样被自己一步步拖累成个废物,惨死在追兵的蛮横折磨中? 自己若是搭进去也就罢了,左右母国朝廷都殁了,父皇母妃以及那么多的皇亲国戚都在黄泉下团聚了,她不怕去了孤寂。唯独,不想再拖累旁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对峙 “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便是死,也是护卫殿下而死!殿下千金贵体,身上还有咱们皇朝的龙脉宝藏,您就是咱大洛的命脉希望啊!微臣万死不足惜,定要护得殿下平安回营!” 龙脉宝藏?呵,若不提,她都险些忘了。自己这半世飘零,成为各方权贵追逐的猎物,被囚禁,被欺骗,被利用,踏上这无止境的逃亡路!不皆是因为,这个宝藏的流言吗? “姚卫,你可知道,这个宝藏,我,根本没有……” “找到了,他们在这呢!”突如其来的叱声截断了昭祯的肺腑之言,穷途末路的主仆惊恐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追兵已悄无声息的追上来! 一张张漆黑的弓弦划出满月的轨迹,明晃晃的箭头直指护在昭祯身前的姚卫!只待头领一声号令,便能瞬间将这位前朝武状元射成一只刺猬。 姚卫脸色暗沉,摇摇晃晃的拔出配刀,努力将昭祯整个挡在自己身后,心里却暗暗叫糟。 蒙面人之中让出一条路,一个吊儿郎当的头头越众而出,看见萎靡在地的主仆二人,不禁一声嗤笑,“公主殿下,您可真能跑啊,瞧把咱们给折腾的,险些让赵将军扒掉一层皮!得咧,您也发发慈悲,别让兄弟们多费心力了,请吧!”他说着一摊手,显露出身后一辆黑漆漆的小马车。 昭祯望着那狭小的马车,仿佛回忆起之前无数次被桎梏囚禁的日子,不禁声涩胆寒的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赵英杰那个包藏祸心的小人,他妄想再控制我!” “哎呦呦,公主娘娘您大点声,这么蚊蝇似的,咱们粗人可听不清,还以为是你惦念咱们赵将军呢……可不,一日夫妻百日恩,赵将军可是先皇陛下亲旨赐的婚!虽你们还未及成亲,国便破了,可您念在先皇的这点恩情上,也得跟咱们将军相亲相亲不是?赵将军可是无一日不惦记您呢……” “放肆!李树光,你胆敢对公主不敬!你想造反了吗?”姚卫即便烧的七晕八素,撕劈开的嗓子也比昭祯洪亮许多,吼得林间一些飞鸟惊起。 “姚大人这话可有些说晚了,我反哪?反大洛吗?”李树光放肆的一笑,“大洛朝早就完了,造反的人如今正在朝奉殿的龙椅上批奏折呢!忠心耿耿的姚大人不去砍翻了那些乱臣贼子的脑袋,在这跟我一个小小的亲随闲磕牙,不嫌脸疼吗?” “你!”姚卫气的眼前一片金星乱冒,险些一口气被憋死。 “姚大人!”昭祯心疼的止住他,“莫同这小人一般见识,他是故意激怒你我……” “得咧,这鬼地方山风露重的,殿下您千金贵体,别再给这寒气吹出什么病痛来,让咱们赵将军心疼不是?来人啊,‘送’公主上车!” “休想!只要我活着一日,你们就休想碰殿下一根毫毛!”姚卫努力握紧手里的配刀,只是眼前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姚大人,您这幅精忠报国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敬佩!”李树光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狞笑道,“来人啊,给姚大人一个体面吧!等回去后,我会回禀咱们将军,赏你一个死后荣耀的!”随着他令下,身后一手下已拔出长刀,像刽子手一般走上前,高高举起,只待一刀便要结果了姚卫! “不!”昭祯爆发出全身的力气,蹒跚几步上前抱住姚卫的腰,将他护在身后,“你们不能杀他!李树光,你若敢动手,你信不信,赵英杰永远得不到大洛宝藏的秘密!”她从发间取下一枚发簪,尖尖的簪尾逼近自己纤细的脖颈! “呦呵~公主殿下,您可别吓小人。您这辈子,连杀鸡都没胆量看一眼,哪能有杀自己的力气啊……”听李树光的语气,一点没被吓住,仍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活像逗弄耗子的猫。 昭祯的手不住颤抖,感觉刚才那一吼已凝聚了全身的胆气。她怕,自己残余的力气连一把簪子都捅不进去,她怕自己拼尽全力都只是别人眼里一场拙劣的猴戏。她更怕,自己今日保不住姚卫的性命,往后的时光又该有多少的痛恨懊悔? “李大人今日瞧着,可是好生的气派啊!”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僵滞的场面,李树光仓皇回头,只见另一出人马不知何时也尾随过来,虽远远隔着,未曾靠近,但却在外围堵住了他们的全部出路! 他看清了为首那人一张老实平庸的脸,深深知道这张脸的欺骗性,以及这个人手段的厉害,不禁咬牙道:“余正明!” 与李树光所带的人马全部蒙面黑衣不同,余正明带来的人统统一身商贾打扮,只是这许多布衣短打的商旅,各个精兵利器装备一身,看着也颇为突兀。 余正明正眼也不撩李树光一下,对昭祯抱拳施礼道:“草臣拜见公主殿下。姚大人瞧着似是负伤在身,臣带了军中良医,还请公主允准,为您二人医治。” 昭祯惊魂难定的看过去,在余正明面上逡巡,想起他那个杀伐果断的主子,不禁心里一顿,咬牙道:“你们将我家国子民尽抢了去,尤嫌不够吗?这等先礼后兵的游戏,演给谁看!” “臣不敢。只是陛下反复交代,定要以公主的安危为优先,若公主誓死不允与臣同行,臣也不敢擅专冒犯,只是……若不即刻医治,怕是姚大人的半条腿要保不住了……” “我便是死,也不受颜狗的半分施舍!”姚卫已是强弩之末,却仍顽强着想唾他一脸,“你们这帮乱臣贼子,亡我母国毁我家园,如今在这里大摇大摆的装什么好人!你回去告诉姓颜的,这龙椅没那么好坐稳,他想要我大洛的宝藏去填姓颜的国库,我宁可毁了宝藏图!” “姚大人,你好歹也曾做过御林军统帅。前朝在时,民间几多疾苦,皇城内的贵人们看不到,你还看不到吗?若非我家陛下为民起义,推翻□□,如今菜市口被前朝暴君处斩的无辜子民,已将血染透砖下三寸了!”余正明心里也是有气,顿了一顿,对昭祯再次躬身道:“殿下,我陛下一颗爱民如子之心,殚精竭虑处理国事,自即位至今,推出的三十六条新律,哪一条不是为子民谋福?还望殿下秉持一颗公允之心,切莫冤枉错了人,也莫要对新朝心生嫌隙。” “我呸,皇族三百八十一口人,被姓颜的斩了个干干净净,若非公主身上藏着皇家宝藏,此刻只怕早已成了金銮殿下的一捧血,明明是豺狼狗奴,便莫要硬夸自家贤德,没得惹人贻笑!还是那句话,皇家宝藏,只能是大洛的,万万轮不到姓颜的打主意!”姚卫越骂越激动,昭祯当真是担忧他下一瞬便会怒极攻心将自己活活气死。 “姚大人,切莫动气,当心身子伤的更重。” 姚卫借着身子的掩饰,对昭祯低声道:“殿下,如今前狼后虎,实在顾忌太多!不若臣伺机拖住余正明,殿下速速随李树光遁走吧……”他艰难的抬起眼皮,看见昭祯眼里的决绝拒绝,不禁心底一片发灰,气息更是虚弱,“他的主子赵英杰虽不是什么磊落之人,可终究是朝廷的旧人,对先帝总有几分崇敬之心的。殿下纵是对他有心结,可眼前这前狼后虎的情形,怕是也只得委屈殿下一二,毕竟宝藏在殿下手里,李树光他不敢对殿下如何的……” 昭祯心底一片凄苦,“姚大人,若我说,我并不知那所谓的宝藏,也没有藏宝图,大洛复国的豪言只不过一场空梦,你可信我?” 姚卫睁大了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几乎要将昭祯看个通透,一直追讨到前朝殇帝的面前,质问他一句,为何要散步这样的弥天之谎! 可是,前朝早就没了,殇帝也殁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眼前这孤苦伶仃的一点血脉,和他无处寄放的一颗赤胆忠心。良久,姚卫垂下眼睫,从腹腔之中咳出了百腔叹息。仿佛久蓄的洪水开了闸,那一直紧绷着的弦一断,长久积攒的病痛折磨蜂拥而至,压的他几乎难以喘息。 昭祯看着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姚卫,只觉自己的人生早已如这大洛的朝运一般,本就是强弩之末,再挣扎也终究逃不过陨落的宿命。“姚大人……你已尽力了,你对得起大洛朝。而我……”昭祯自嘲一笑,“我根本不值得你这般拼命,早该在国朝覆灭的那一天,同母妃皇弟一同自缳在梓辰宫便好了,也省的挑起这许多争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凋落 姚卫在喘息中艰难的道:“不怪公主殿下,臣……受先帝恩惠,便该肝脑涂地护卫殿下!殿下……”他抬起头,眼里是无边的复杂,最终随着一声轻叹,皆化为眼底的一抹感慨温柔,“殿下惠若芝兰,被卷入这风云凶残之地,臣不能护卫殿下安康永寿,是臣失职……” 他犹豫片刻,最终缓缓抬起手,轻轻抚上昭祯的手背,粗糙的指尖微动,感受着抚摸到的肌肤,嘴角漫出一个艰难的笑,“臣本草莽微末之身,岂敢奢想能近凤鸾之瑞。这半年多来能与殿下朝夕相伴,虽风雨露宿,与臣而言,却已是三生有幸……”看着昭祯逐渐睁大的眼睛,他苦涩一笑:“只是往后怕不能再守护着殿下……臣死罪,惟愿殿下,不再遭人欺辱背弃之苦,来世得寻一良人,纵然日子清贫淡泊,但一家好歹能聚天伦之乐,享一生平安顺遂……” 昭祯如此近的看着姚卫,突然间看懂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意!她不禁有些心慌,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仿佛有火烧一般的炙热感,渐渐从相触的地方,蔓延全身。她一时羞臊的恨不能抽出来,一时又心里凄恍的不忍心拒绝这乱世里难得的真心真意。 李树光自见了余正明现身后,便心里暗暗焦躁,暗咐若是此番再叫新朝廷抢了公主去,自己回去非得被剥掉三层皮,这官职也休想保住了!不如兵行险着,趁着他们离得远,鞭长莫及,说不得还可搏一下,以公主为质,侥幸逃走也未曾可知!他拿定主意,不禁咬牙吩咐道:“抢在他们之前,务必将公主抢回来!若姚卫阻拦,就地……斩杀!”纵然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将宝藏留给敌人! 得令的蒙面人迅速而动,唰唰亮出了兵器,刀剑泛出冷凝的锋芒,不留退路的逼近主仆二人! 姚卫惊觉有变,挣扎着将昭祯护在身后,凄声力竭道:“李树光,你要造反吗!” 李树光身处在刀光剑雨之外,阴狠着脸色,“若留着你们的命叫姓颜的撸了去,那才是造反!” 姚卫本已身虚力乏,哪里扛得住这许多人同时攻来?仅仅挡了两下便被踹翻在地,全身颤抖,难以爬起来。昭祯看的肝肠寸断,挣扎着爬过去要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奈何双臂却被人死死拉扯住,便要拖往那辆黑马车之上! “狗胆贼子!”余正明那方带人匆忙来阻,双方不消一刻便陷入一团混斗。拉扯着昭祯的人,只知胡乱将昭祯往马车上推,却顾不得被身后追来之人一刀劈在脊骨上,蹦出的血染红了昭祯的裙角。 失了挟持,昭祯浑身无力的委顿在地,看着眼前原本宁静的山谷,顷刻间化为修罗战场,鸟兽惊走,血溅四野。 长久的记忆纷至沓来,仿佛从国破那天起便是如此,富贵安稳的梦碎了,战火燃的遍地皆是,原本仪态万方的贵人们,被乱臣贼子霸凌羞辱,再也没有了尊严。而她,就像是那根点燃罪恶的种子,无论逃到何方,都会有贪婪的猎狗,嗅着她的足迹纷涌而至,上演一场又一场相似的争抢厮杀…… 刀枪乱马之间,她透过凌乱的战场,看到了远处趴在地上的姚卫!全身浴血,一动不动的趴在荒草乱石之间,周边争斗杀伐不休的人,偶尔有人会一脚踏在他的身上,将原本狼狈的衣衫践踏的更加狼藉!而那张俊秀的面容躺在泥泊里,泥水沾湿了他的睫毛,眼里皆是死气,面容一片冷硬,再也无法对她露出无奈而温暖的笑意。 昭祯浑身颤抖,又是这番景象!一个又一个护着她的人,在眼前丢了性命,如今仅剩一个姚卫……本该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的姚卫,他不该这样孤寂的死在乱石嶙峋之间,任人践踏成泥! 昭祯想不明白,自己值得什么?究竟这炼狱般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眼睛茫然四顾,落到身侧一具尸身之上,忽的看到,他腰侧还别着一把没来得及□□的匕首。昭祯看着那匕首,忽然间,心里有一根弦通了。 她艰难的爬过去,打开他腰上的搭扣,素白的手握住了那柄漆黑的刀柄,缓缓抽了出来。白刃微寒,用手指轻轻一抹,随着一道刺心的疼,鲜红的血立即涌了出来。她心下却莫名有股满足感,似乎,早在半年前,国破的那一天,便该这么做了。她的亲友朝国,都早已走过去了,她现在追过去,不知还赶不赶得及…… 远处的余正明率先发现了昭祯的不对劲,一刀砍翻对面的敌人,发出的吼声惊住了争斗场内所有的人,“殿下!” 昭祯一身血污趴在地上,手里的匕首却增锃光明亮,她看着满场焦急的面孔,缓缓挺直了腰背,终于绽出了一个得逞的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妄图觊觎皇室瑰宝?”她顿了一顿,咬着牙道:“休想!” 两边人马顾不上争斗,都默契的住了手,尽量不明显的靠近昭祯,唯恐她一被刺激而失手伤了自己。 “李树光,余正明!”昭祯两声喝断他们二人的所有行动,“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前朝余孽已倾巢覆灭!往后,再无宝藏为祸世间,他二人可以省省心了……” 余正明正色道:“殿下还请分明,我家主子的御令只有一道,万事以公主安危为优先!还请公主莫要偏执看待,被心魔困住走了逆道……” 李树光额上冷汗都要下来了,“殿下,属下一心为您着想,驸马他也一直惦念着您。我们总归是朝廷的旧人,跟颜狗之徒不是一道的……” 昭祯冷笑道:“你那主子又是什么货色?都是一伙乱臣贼子,仗着吃过大洛几口皇粮,难不成造起反来便比别人更体面些吗?你回去转告赵英杰,他那些复国大业的谎言,还是歇歇吧,不过是仗着大洛的旗号,给自己造权势罢了。我昭祯不屑与此鸡鸣狗盗之徒为伍,我大洛的江山,也万万不敢寄厚望与此人身上!” 李树光被她当众骂的难堪,脸上阴晴不定,心里盘算着,该用什么法子摆脱余正明这厮阴魂不散的纠缠,才能将人带走!至于日后,待拷问出宝藏的下落后,他非要这小贱人好看,以消今日之辱! 余正明心里焦急,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便是抓心挠肝的憋不出劝说人的话语,“殿下,请放下匕首。草臣对天发誓,无论何时何地也万万不敢冒犯殿下!我家主子对殿下一直多加垂爱,请您回宫便是不愿您多沾染这些是非……” “够了!”昭祯坐在旷野中,夹杂着血腥味的风吹过她的发梢,那味道她一辈子忘不掉。伴随着半生飘零,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此时,匕首尖划破脖颈皮肤,她才发现,原来,她仍旧厌恶这个味道。 如今,终于可以彻底摆脱了。姚卫,你等等我,黄泉路上凄冷,我陪着你走。 这个她曾无比热爱的疆土,如今虽已改了姓氏,可依然养育着她的子民。而她,怀抱着那个能引起纷争的谣言,终于可以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多年后,无人记得,这个世上,曾有个昭祯,她活过,爱过,恨过,软弱无助过,最后,用她仅有的胆气,结束了这场虚无的宝藏纷争,让子民得享战后安宁。 “记住我的话,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大洛殁的那天,宝藏便被我一把火烧尽了!这些年,不过是瞒着信儿,溜你们耍玩罢了。如今,我玩够了!回去把我的话刻进心坎里,从今儿个起,都安生着心好好多日子。丈夫处世立身,好好活着,眼往前看,才是正道!” 一生不沾阳春水的素手,连只蚂蚁都不曾杀过,丝毫不犹豫的将锋利刀尖捅进自己纤细的脖颈!一道血痕划过苍穹,伴随着众人的哀呼,好似一首唱不尽哀愁的挽歌,诵咏着前朝最后一个皇室余孽的凋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重生 三春时节的细雨,好似碰翻了天上仙家的玉露瓶,总也淅淅沥沥的滴垂个没完,细密的雨滚落在红墙绿瓦的房檐上,溅起窗纸的一起子漩涡,无端扰人清梦。 上好的瑞脑香在金兽铜炉中烟熏缭绕,蒸腾出一丝丝白净的香气,晕染的室内一片静谧祥和。镂空雕着凤纹祥瑞的金丝楠木高床之上,睡在帷帐内女子似乎却总是睡不安稳。再一次难耐的转身,口中发出略带焦急的呓语,双手在蜀锦织就的鸾被上徒劳的抓紧,却始终握不到能让她心安的物事。 窗扉下的妆台上,燃着两根金蚕丝红线装裹的香烛,偶然的爆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中,轻微的几可忽略,却意外惊醒了梦魇中的女子。 她猛地睁开双目,胸膛仍没有脱离惊吓的余韵,一深一浅艰难的深呼吸。美丽的双眼此刻盛满空洞,一片漆黑之中,全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厚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轻纱帘被外侵的疾风卷翻,顷刻间几滴雨便争抢而入,汲湿了一小片门槛。两个打扮精巧的宫女秉烛而入,利索反手关上殿门,不过一瞬便将所有的风雨隔绝在外面。 “殿下!”黄鹂般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天真,立刻驱除了黑夜的冷寂,“殿下怎生才睡这一会子便起了?天色尚早,还是再躺下养养神吧。” 另一个则略显稳重些,将蜡烛放在矮桌上,去斟了一碗暖胃的热茶捧过来,柔柔的语声仿佛能暖进人的脾胃中去,“殿下可是魇住了?莫担忧,终究不过个梦罢了,咱们这宫墙内院可是有龙脉护着的,乃是这天下间最威仪的地方,无论哪派子妖邪也万万不敢来滋扰的。殿下既然醒了,快喝完热茶,稳稳神才好。” 帷床上的女子,经他们一言一语念叨,似乎才终于回了魂,目光聚焦,看清了眼前那两张娇艳的脸。 似乎曾经无比熟悉,又似乎经年不见,略带陌生。 “连翘、霜云!你们……”你们不是早被贼人撸了去,丢掉性命了吗…… 后面的话语滚到了喉间险些出口,被自己死死咽下。用眼睛看也能明白,眼前的这两张脸,虽是婢子打扮,可是穿戴却丝毫不俗,头上梳着精致的发型,簪着几朵娇俏的粉彩碧玺珠花,举止自带着皇家规矩□□出来的气度,偶尔私下笑起来还带着一丝可爱娇憨。 这是……还不曾被祸患沾染上惊慌的生活…… 像足了她从前养尊处优的样子。 伸手摸了摸颈项,羊脂玉润般的光滑,似乎刚刚在这里捅穿一个血洞的触感,真的只是场太过真实的梦魇。她惊慌不定的看了看四下,床尾摆着的五湖风光的苏绣屏风,是她七岁生辰那日,皇长兄送她的,上面还挂着她自己打的五福络子;东角罗汉塌上摆着的琉璃走马灯,是父皇命织造房特地做给她玩的,后来被三岁的皇弟硬吵着要玩,跌坏了一个角上的玉兔;还有月牙黄的轻纱幔帐,小巧的象牙白玉箸,整面博古架的书籍古记……宫殿内的摆设,每一处都唤起如云叠般的记忆,处处再熟悉不过,处处再精巧不过。 这里是她从小生活长大的纤芷宫! 再无那令人胆寒心战的马蹄追兵,也无冰枪冷凝的血腥气,这里,是奢华巍峨的皇宫殿舍,此间,是仍受万民敬仰的大洛朝年! 她伸出略带颤巍的手,接过那盏递到身前的热茶,在两位宫婢惊讶的目光中,狼吞虎咽的一饮而尽。 热茶入肚,似乎五脏六腑都得到了些许安慰,她缓缓松一口气,终于能克制着自己发出较为安稳的声音,“再多加几盏灯。” 两位宫婢彼此对视一眼,似乎对主子的反应有些奇异,却丝毫不敢怠慢。年幼的连翘去翻柜子找烛火,年纪略大的霜云则跪在床脚,搓热了手,探进被子里,捉住了一对仍在轻微颤抖的玉足,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揉着穴位。“殿下身子这般凉,可是着了风寒?这春日里雨露重,最是欺负人。不若婢子去给您捂个汤婆子,揣在手脚里,也好抵些用处。” “无妨……”屋内太暗,反显得外面风雨甚是透亮,雨打更露,她几乎听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 “怎的这般黑……几更天了?” “回殿下,方过了子时三刻,离天明还有好些时候。殿下可是心慌的厉害?不若婢子陪着您说说话……” 点蜡烛的连翘手脚利索,不多时便点亮了五、六根,一团团暖如春日的烛火,照的人眼底一片氤氲。宫婢的脸在烛火掩映下,明媚的好像初阳娇日,“不怪殿下也被吵醒,这雨也甚是恼人,下起来没时没晌的,惹得那些雨蛙都不消停。婢子可听说了,西南三殿里,有些阴暗的屋子,被脚都要生霉了,再这么下去,也不知多少人睡不住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春日里本就梅雨重。连翘你明儿替我记得,着内务府多送些炭火来,将殿下的被褥尽翻出来烤一烤,夜里也睡的和暖些。”霜云心细,想的比较多,“再有姜茶也熬上,給宫里各处都记得送些,没得年纪轻轻沾染一身湿气,折损身子。” “婢子醒得,殿下不喜姜味,让他们炒熟了红姜再熬茶,且多附些玫瑰香,如此也就喝不出来辛辣了。”连翘似乎永远精力旺盛,这半夜的也是闲不住。打开床畔紫檀柱上的香薰金兽炉,发现里面的瑞脑香已快燃尽,便捏起旁边的银柄小刷扫净残渣,换了一块安神香进去。“过几日便是殿下的及笄礼,听说陛下为热闹欢庆,还允了常乐候带一帮民间杂耍进宫呢!婢子只盼着这雨快些止了才好,咱们永安公主可是大洛朝唯一的金枝玉叶,陛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这生辰礼可必然要办的体体面面,才彰显气派不是。” 及笄礼! 永安公主浑身的血液一冷,她想起来了,她的及笄礼,曾经是她此生最快活的一日。帝王盛宠,带动了满朝恭贺之气,来自四方朝野的贺礼堆满了宫殿外的庭院,她甚至收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祥瑞孔雀!她欣喜之余,换上江南朝贺的七彩流光裙,在后宫的宴会之上邀孔雀同舞。那雀儿似有灵性,鸣啼婉转,轻灵纵跃,抖开一身羽翼与她相织相映,看呆了在场所有的眼睛!龙心盛悦,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不需多时,她“国之瑰宝”的美誉便传遍朝野。 那一日,父皇母后的笑声久不歇,她亦是无比欢愉,私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美满之人; 那一日,她遇到了上一世的驸马,风头无两的少年英杰,让她一眼倾心不能自已,后半生却恨不能生噬其骨的人。 那一日,距离她国破家灭,还有不足三年的期限。 永安公主,闺名昭祯,有些乏力的将自己的双足从奴婢手里抽回,缓缓的颓倒在寝被里。她不知自己明明一匕首捅碎了这荒诞的日子,为何醒来看见的不是阴曹地府里那一碗孟婆汤,竟会重回到幼年的时光,等着自己慢慢长大,再经历一场动乱。 那些刀剑如麻的日子,仿佛一场恶梦般留在记忆深处,如走马灯般循环映放,让她怕的无处可躲藏。 但昭祯却知道,那不是梦,在三年之后,还会再度,如期而至。 两个婢子仍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解闷,说的尽是日常杂碎事。可是这些往常她听得乐不可支,如今却倍觉乏味。 心里的苦无处倾诉,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情,她即便知道,却不能与人尽言。倘若一国公主因一场梦魇,张口便谈及国将倾祸,祖宗基业殆尽之类的鬼话,怕是要被人笑疯傻,最后医无可医,惯个“失心疯”的罪名,长久禁足宫内了。 昭祯徒劳的挥挥手,两个婢子颇有眼力的住了嘴,互相对视一眼,敛息闭气的轻脚退出去,偌大宫殿内再度只剩了她一个。 昭祯抬头,看着窗外黑漆一片的幕空,仿佛是浪涌来袭前的平静。但她知道,不远的地方,正潜伏着一头凶兽,遥遥凝视着这里的安隅,等着时机一到,便出来吞噬天地。 不!不能让这些贼子们轻易得逞! 这一世,必然不能重走那条老路! 昭祯攥紧了拳头,眼里是无尽的毅然,既然上苍垂怜,给了一次重活的机会,她不愿再做那手足无措被□□的羔羊。即便想尽一切法子,但求能救父皇母妃,救朝野子民,让大洛免遭生灵涂炭之苦! 这一世,她不图旁的,惟愿母朝的国运,祚庥万代,国运绵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重逢 花朝节,相传为花神降世之日,百花自始争相开放,将柳岸坻畔染上层层色彩,江河两岸,集市喧哗。民间百姓习俗相携出游,登高和诗,宫内宫外皆颇为吉庆。 眼看又要到一年花朝节。这一日,恰好是昭桢的生辰。 提早三日,宫内便已准备上各样花物。花房的仆役颇有几门手段,在这早春时节,竟也伺候的十几种花品竞相争艳。朱门喜红,尤以大红花朵开的最为夺目,各宫都抢着供奉。 昭桢端坐在妆台前,由着身后的丫头轻扫峨眉淡梳妆,只是每当眼梢落到面前两盆红艳艳的早春上,便不自觉总是想起昔日里漫天遍野泼洒的血,刺目惊心的很。 她用力闭了闭双目,想将那些不堪的记忆甩脱,“将这些艳红的物事换下吧。” 连翘正拿着一对正红宝石榴嵌丝钗往她头上插,闻言不禁住了手,有些小心的道:“殿下素日里穿红最为得宜,皇后娘娘也颇是喜爱殿下这般打扮。是否婢子今日选的这套簪钗不恰当?殿下想换个什么样式的,可否指点婢子一二?” 昭桢望了望自己头上,如瀑丝绸般顺滑的头发已被堆成云鬓,一个略带活泼的百合髻掩映着两三朵娇俏春桃绢花,一只掐丝金缕蝶翩飞其上,一只金累丝镶宝镂空双鸾分心压住髻中央,若再加上连翘手里的一对钗,可当真是富丽堂皇至极! “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昭祯不自觉念出声。往日里念书,记下的诗词不少,可唯有从云端跌落尘埃里走过一遭,才能品出这位先贤者写此诗时心里的苦涩。 “殿下当真好文采,虽则婢子不曾念过书,也听得出这诗甚是好听……”连翘一脸的娇憨可爱,“听着仿佛是盛赞容颜美貌的,依婢子说,这天下间哪篇诗文做的再好,也是难及殿下的颜容姿仪之一二!” 昭祯苦涩一笑,富贵窝里争一争美貌首饰,只不过是小把戏罢了,真落到贼寇手里,奔波逃亡之际,才会发现,美貌不是护身符,只会是一道追命咒。 伸手摘下那些沉重的首饰,“我今日乏得很,头有些痛,换个轻爽的发髻便是。”许久不曾这般盛装,她早已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了。 连翘有心想劝,可瞥见昭桢坚定的神色,敏了抿嘴,不敢再多言,为她换发髻。 ———————————————— 千里之外,商州要塞之地。 一个全身覆着一身蓑衣的行脚商,疾步蹿入角巷的破落小酒馆内,在门口笨拙的掀起自己湿淋淋的斗笠,可还是难免被溅湿了衣角,不禁啐道:“这雨,当真是不饶人,稍稍出个门子,便要淋成个汤鸡!” 小酒保笑呵呵的凑过来,接过他的蓑衣,“客官可来得好,咱家新进了上等的女儿红,小炉子里刚温上,还是老规矩,给您切盘焖肉,三两小菜?” 那行脚商大手撸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张满是络腮的脸来,哈哈爽朗一笑,“赶几天路,能得你家一口酒喝,便不觉得乏了!焖肉不必了,捡那些辛辣的肥肠羊肚,再添碗荤汤,给爷摆上来!” 小酒保吆喝着把人送进了雅间,看了看四下无人注意,一猫腰闪进了隔壁暗间,换了身不显眼的装束,冒着雨幕,猫一样溜了出去。 夜间,一个兜售皮子的货商碰巧打尖也住进了这家酒馆。 “说罢,若非要紧的事,你这般急慌慌的要见我,可是坏规矩的很!”隐蔽房间内,皮货商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颇为憨厚的脸,只是眼里带着明显的威严之色,与眉宇间淡淡的不悦,略显突兀。 那络腮胡子则全无白日的豪气,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神色很是恭敬,“小人知道紧要,只是,南阳三郡,去岁大水涝的厉害,百姓险些饿死,哪里有余粮换钱?朝廷税赋要的急,这若是不想想法子,郡衙城门下就要绑着半城的百姓去流放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皮货商一对眉头拧的死紧,“我如何不知这其中的难处?只是朝廷赋税甚重,江河南北皆是怨声载道,一时间又从哪里调来这许多的粮资,解南阳之困!唉……” 络腮胡子也有些急了,憋得一张脸有些发白,“张兄但求你想想法子,南阳三十万百姓,可万万不能步了滇池的老路!” 提起滇池镇,皮货商脸色也很是不好看,“我省得厉害,去岁一时疏忽,哪料想奸臣竟如此绝心,竟因为不及三成的税赋,便诬告百姓为反寇,将一座城皆给屠了!”说到这里,他仍不禁气的咬牙切齿。“旦我有生之年,必要噬尽那些谗言之臣的骨血,慰藉我老家族兄的在天之灵……” 二人商讨须臾,也不敢多做停留。皮货商戴上帽子,道:“你即来了,便在商州多留几日,待我禀报大人,看看蜀吴之地,今岁收成如何……唉,总是这般拆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法子,好歹顶一时之虚吧……” 络腮胡子闻言脸上见喜色,“多谢张兄,大人可是在此地?南阳的灾情,还望多向大人转达一二……” 皮货商一声叹息,“大人,早已奉旨离开商州了,算算日子,快是要到京城了……” 络腮胡子不禁惊讶,“奉旨赶往京城?这不年不节的,陛下何以要强制大人入京?” 皮货商回头看他一眼,咧咧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咱们忧心百姓无衣无食,为苛捐杂税家离子散愁白了头。天家的人呢?要聚天下宝物,为公主殿下庆及笄之喜!不光是咱们大人,这三十二郡县内稍稍数得上的人物,皆要去京城贺岁献宝呢!” ———————————————— 从昭祯的寝殿纤芷宫,到皇后居住的梓辰宫,只隔着两个宫殿一道回廊,倘若坐肩舆,亦只需半柱香的时辰便即可至。昭祯从未想过,这一条路今番竟走的如此漫长,若非怕被身后跟着的宫婢察觉不妥,她几欲拔足飞奔过去。 多少个血雨腥风的逃亡夜晚,她抱着自己孤寒的身子无处跻身,夜里梦到父皇母后的言笑晏晏,醒来后泪湿枕畔。她曾无数次祈愿,哪怕减寿二十载也愿换得父皇母后延寿,能再得人间团聚一日也好。 如今做梦一般重生,国朝安稳,双亲健在,一切都是昔日的安稳模样,昭祯一时庆幸一时又惶恐,生怕这亦是一场空梦。 行至梓辰宫大殿阶前,远远的便见皇后的内侍总管崇旺小步跌跌过来迎接,“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怎生自个儿走来了?”他瞥一眼昭祯身后紧跟着的人,以及那顶空抬了一路的肩舆,气的倒仰:“这帮天杀的奴仆,怎生的伺候主子?竟然让殿下这番奔波,公主千娇玉贵的身子,若是累病了谁担待得起!一群蠢材,留你们何用?”回过头来,无限慈爱的掏出绢子给昭祯拭汗,“可心疼坏老奴了,殿下快进殿休息,娘娘在里头备下了您最爱的点心,就等着您呢……” 昭祯看着眼前这张嬉笑怒骂变幻随心的脸,眼里浮现的却是上一世,他卖主求荣的谄媚德行。 皇后的贴身总管,自身是能干得紧,一直颇得母后信任。每次见她都心疼的如珠如宝,她也从心里当真敬重这个老仆。若非城灭那日,亲眼看见他抱着不满三岁的皇弟去贼寇面前献俘领恩,她恐怕永远不敢想,人心竟会这般险恶易变。 崇旺这刁奴!大洛国灭,多少人成了刀下冤魂,他作为后宫第一个叛主乞降的,倒是能侥幸活到了新朝,甚至用昔日母后赏他的钱,谋到了一个不错的差事。此刻看着这张春风得意的脸,昭祯恨不得活剐了他。 强压下心中的憎恶,昭祯实在装不出亲密的样子,冷着脸便往里走,心里想着,这一世回来,定要肃清身边这帮子奸佞小人。 留守在殿门外的丫头打起帘子,昭祯低头抬脚跨入门槛,还未进屋便听到里屋传来的笑语声。皇后娘娘一声带笑的“吾儿”,让昭祯瞬间便红了眼圈。 绕过屏风,端坐主位上的那个人,一身鹅黄暗花云锦褙袄,外罩五彩滚边银鼠褂,头顶一只九尾凤冠开的翎羽舒展,使得眉心垂下的那颗老翠越发娇艳欲滴。明明三四十许的年纪,因着保养得宜,一双丹凤眼衬得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般,不怒自带三分威仪,可当转过来看到自己时,便绽放出慈睦的笑容。 昭祯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要失态。生死的隔离,多年的想念,使得内心的雀跃仿佛一头挣开了桎梏的猛兽,点沸了全身的热血。她一步步靠过去,生怕动作稍大一丝,会碰碎这心念已久的画面。终于,她触到了母后伸过来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似乎这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会再一睁眼,发现都是一场梦!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像个三岁的孩童般,一头扎进了朝思暮想的怀抱。 皇后抱着她,一时间有些感慨。暗咐这孩子自从懂事后,一直受礼仪嬷嬷的教导,这些年来淑雅端方贤名在外,多久不曾如此这般孩子气的与她亲热了? “这孩子,都多大的年岁,还这般爱撒娇……”皇后笑着推了推她,发现推不动,自己的腰被她一双小胳膊抱得死紧。便伸出手在自己怀里摸索,找到了那张湿漉漉的小脸,捧起来一看,有些吃惊,“怎生便哭成了这般?是谁欺负你了?” 昭祯摇头,依旧把脸扎在她怀里,不住的蹭来蹭去,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心酸交织成漫天的委屈,哭的难以抑制。 皇后对崇旺一个眼色,崇旺立刻明了,将昭祯的贴身丫头带了进来。 “说,是谁怠慢了公主?若敢隐瞒,当心你的贱命!” 云霜同连翘连连磕头,“娘娘容秉,殿下何等身份,婢子安敢容忍他人来欺负?实则殿下这几日连着在屋内绣花读书,几乎不曾见过外人……若说唯一的不妥之处,便是昨儿个夜里雨吵蛙闹,惹得殿下不安稳,连着梦魇了几回。” “梦魇?”皇后哭笑不得的看着昭祯,“多大的人了,怎生还是个做了噩梦便往娘怀里钻的娃娃。可叫本宫拿你如何是好……” 皇后一挥手,云霜等丫头如释重负退下。 “可恨这阴雨连绵,吵了吾儿睡梦安宁。也罢,这老天爷要降雨,咱们奈何他不得。只是池塘里的田蛙算得什么?牲畜之类也敢侵扰龙子风女!传我的话,将这宫里所有的池塘,虫蛙尽数挖尽了!” “喏!”崇旺领命退出。 昭祯惊讶忙去阻拦,“母后,我不妨事,虫蛙何罪?何苦大动干戈,惹得整个园子不消停!” 皇后慈爱的道:“不过几只牲畜,值得什么?咱们金枝玉叶的公主,被几只牲畜冒犯的夜不安寝,合该此罪!吾儿良善,看不得血腥。只是这宫闱管理之事,也总不能一概良善宽厚待之,不然养些奸猾小人,叱咤跳脚的胡闹,总为不妥……”她瞥一眼下坐的人,不动声色的一笑,“纯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昭祯一惊,这才想起皇后宫里还有旁人。忙不迭起身理妆容,却见下坐的纯妃、良美人、英婕妤俱在,一个个敛容低首,聆听皇后训话。被点名的纯妃有些尴尬,手指挟着一块绢纱,略略擦了擦嘴角,掩去一丝表情,垂首恭敬道:“娘娘英明,妾身拜服。” 皇后似是对她的对答较为满意,又扫了旁边几人一眼,见人人垂首肃目,这方作罢。这才回头看一眼昭祯,见她窘的双颊微红,仿佛染上桃晕,不禁一笑,“晚屏,扶了殿下进内室重新梳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至亲 昭祯心里存了满腹的话,哪里是顷刻便能吐尽的?可此刻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是什么也不好明说。她微低垂下了头,悄悄抬手抚上脸庞,仍有尚未干涸的泪渍,让她窘的有些面庞发烫。忙起身略微行礼告罪后,随着皇后身边的大宫婢晚屏去内室重新净面。 说起来是净面,不过是用沾了玫瑰花露的丝帕擦拭面颊,再重新敷上一层薄粉,好让人看不出痕迹罢了。昭祯微微偏头,躲过晚屏手里的胭脂,“我近儿不大耐用得这些,不年不节的,还是清爽些的好。” 晚屏笑着依了她,端详着昭祯娇嫩的面庞,赞叹道:“咱们殿下当真是金兰玉质,这会子年轻,不施脂粉也嫩得花骨朵一样,怪不得陛下同娘娘皆疼在心里。” 昭祯面色微红,“晚屏姑姑惯会取笑我。” “殿下这是臊了?哈哈,殿下这般可儿心,天下间哪个父母不爱?单看今日,您缩在皇后娘娘怀里的样子,虽则体法上不大规矩,可婢子在一旁瞧着,娘娘心里也是很感动得紧。这回头叫陛下知晓了,少不得还要醋一翻哩!也不知及笄礼上,会给殿下多少旁人赶不及的恩惠……” 昭祯一顿,缓缓垂下眼睫,“晚屏,若我说,不想操办这及笄礼,你说母后会作何想?” 晚屏一愣,“殿下这是说的玩笑话?天下间再落魄的人家,也晓得要在这日子给家里的姑娘送根钗子,毕竟这往后便是大姑娘了。咱们天家的女儿,哪有不办的道理?再者陛下早就放出话去了,这宫里宫外可都准备等着贺喜,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闹腾一场,可叫陛下的圣言摆在何处?” 昭祯默默不语,良久一叹,“道理我也知晓,只是……” 晚屏察言观色,“殿下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昭祯想到上一世及笄礼上,自己见到赵英杰后的种种丢脸之举,只恨不得此生再不见他。“都说女儿家过了及笄便要议婚了,我还不想……” 晚屏诧异一瞬,顷刻被她逗笑,“婢子还道是什么原委,原来是殿下舍不得出嫁……”她怜爱的摸着昭祯的发,“殿下还小呢,不懂这里面的好处。或许,将来有一日,殿下见了某位小郎君,便情愿共结连理,迫不及待要嫁出这宫墙呢……” 昭桢垂下眼睫,任谁有了她上一世的生死经历,怕是都要对情爱这种事看的淡了。看惯了那些市侩嘴脸,她这一世,再也不想出嫁了。只是这些话不便急于同晚屏讲,只消慢慢图之便是了。 待收拾妥当再出得正殿,良美人一见她便拉过来心肝肉的呼唤,“瞧瞧咱们殿下,粉团一般,可真叫人疼爱,臣妾这颗心啊,每每见了都要化软成水。” 皇后在一旁看着,脸上也全是笑意,“你倒好,整日里惦记我的,自己生的怎的不带来让我也疼爱疼爱。” 良美人笑着嗔道:“我的娘娘,您也知道的。我生的那泼皮自打入了学堂后,便再不肯让我抱着疼惜了。说什么男儿丈夫,不能厮混妇帷,摆出来的道理一套又一套,可让我说些什么好?思来想去,还是生个小娘子的好!因此对娘娘宫里的殿下,可当真是羡慕的紧!瞧着竟比自己亲生的孩儿还要亲切!” 一旁的英婕妤接话道:“这话极是,想如今陛下已有十一子,唯独殿下一个女儿家,这份宠爱当真是捧在云端之上了。可喜殿下又聪慧懂事,如何叫人不疼爱……” 昭祯被她们拉扯来拉扯去的夸赞,很是有些尴尬。上一世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如今生死走过一趟,忽然便觉得虚伪了。瞅个空子好容易摆脱他们,一溜烟钻到皇后身下的脚蹬上坐着不动了。 皇后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略施个眼色让她老实待着,便唤过内务府内监继续汇报内务事了。 “秉娘娘,丽妃胎动的厉害,这月波斯供奉的天蚕锦帛尽数给玉堂殿要去了,整匹的缎子做成帷帐,其余的下脚料也均裁了帕子,用得一干二净……再有便是岭南新进的荔枝,十筐也要去了四筐……” 良美人似笑非笑的道:“呦,整个后宫不过十筐,她玉堂殿便占下了四筐。不是前儿还闹腾说脾胃不好,免了皇后娘娘跟前的请安吗?依我看,这胃口可是好的很啊……” 英婕妤飞快的偷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接话道:“可不,知道的是她身子娇弱,怀胎艰难;不知道的,还当她肚子里怀的是什么无量天尊,要整个天下的供奉才能换她一日安生!这往前,咱宫里孕育皇子的妃嫔也不在少数,谁不是本本分分便把孩子生下来?怎的到了她这,便这般轻狂!” 皇后似是眼里有些气,但摆出的气派仍是大度,“罢了,她年纪轻不懂事,但肚子里怀的却是天家骨血,理当让让她些。只是……”她撇了英婕妤一眼,“什么无量天尊的话,倒是有些早了,是男是女都不晓得,且看落地才知道有多大的福分……” 英婕妤一惊,察觉自己失言,忙起身告罪,“娘娘教诲,臣妾谨记。” 昭桢一边听心底一阵凄凉。她记得,丽妃这胎养的娇惯,滋养补品如流水般送进玉堂宫,生产时便遭了不少罪,活活疼了三天才生下个肉圆粉嫩的小皇子。 可巧的是,偏他降生之时,天上的云光恰逢初日,五彩的锦霞落满了玉堂宫。旁人都道,这是古书上才有记载的,千古圣帝降生时的祥瑞,父皇龙心大悦,当场便赐名,允熙。愿他能祈佑大洛朝的千百年基业,光明长治。 皇后娘娘更是贤德,玉堂宫的赏赐直接加高了三成,洗三那天的排场更是堪比仙庭,十二皇子所用一干器皿俱是纯金打造,就连每日一换的襁褓皮,也都是用得十两黄金一尺的织金锦。其宠爱之盛,几乎盖过了嫡皇子允煦。 可昭祯知道,这集万千宠爱的小皇弟,却没能承担起父皇的千秋大梦。三年后,贼兵攻入皇城,丽妃娘娘因姿色超群,被贼人奸污,死时一身狼藉。失了亲生母亲的十二皇弟,被崇旺抱着献到新皇面前邀功。新皇只不过瞥了一眼,便交给心腹处置。后来,听说,被活活捂死了。 想到新皇,昭祯忍不住心里一悸。就算过去这许久,她仍不想记起这人的任何事。 时移世易,往事不可追。可见那些祥瑞之言皆是谬论,成王败寇,都是上位者给自己歌功颂德的故事罢了。 皇后娘娘那边的事务,似乎多的总也处理不完,昭祯却有些坐不住了。这些零碎的家长里短,她往日里觉得哪个都兹事体大,可如今,竟觉得都不值当。国都要亡了,这一日的恩宠,几筐荔枝又有什么值得争执值得气怄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届时一个个成了亡国奴,谁还会记得昔日的尊崇? 好容易等到嫔妃们告辞,昭祯迫不及待凑到皇后跟前,要说的话太多,需得一步步来,免得惊到母后。可若是她能将话说的妥当,母后素来贤名在外,又体贴她,必能明白这其中的紧要,同她一起规劝父皇,或许三年后的灾祸便不会发生了。 皇后捧着独女的小脸,左看右看,宝贝的爱不释手,“我儿今日怎的打扮如此清淡?我记得,你父皇最爱你红粉一身的,又朝气又可心!晚心,去取了本宫的琉璃珊瑚钗来,给公主添些颜色。” 昭祯忙道:“不妨事,是孩儿今日有些懒散,不爱戴那些。母后,我有话要私下同你讲。” 皇后娘娘爱怜的梳理她鬓边几缕碎发,“有什么打紧的?你今日可用过饭了不曾,大清早便过来请安,若是饿坏了肠胃就不好了。不若便在母后这里,咱们娘儿俩用过后,你有话慢慢讲与我听。” 昭祯哪里有心情吃饭,“母后,我不饿,我当真有话要说,顶顶要紧的。” 皇后娘娘对身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自去厅堂摆饭了,她拉着昭祯慢悠悠踱过去,“说罢,我儿许久不曾同我讲过闺房私语了呢,是哪个哥哥又欺负你了,还是明儿不想去学堂了……” 昭祯见她仍是一副打趣的样子,明白自己是有些突兀,过去十多年她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从不曾关心过社稷之事,更不过问朝堂风雨。母后这里怕是从来不敢想,自己女儿能一夕间暌违往后光阴,预言国亡祸事。 昭祯抿了抿唇,找了一个最无伤局面的源头,“母后可曾去民间走访过?” 民间,早在十数年之前,便不是她们以为的盛世太平了。涝旱交叠,有些地方官场却沆瀣一气,欺瞒灾情,枉报太平。污吏自己私饱了钱囊,升了官绩,却欺压的百姓过不下去日子。 她们在皇城内住着,看着父皇案桌上的奏折里通篇的祥瑞康泰,哪里会知道,民间有多疾苦?若非她自己风餐露宿走过一遭,怕也不会晓得,她英明的父皇被这些贪官毁了家国,误了社稷! 现在还有机会,只要能说动父皇去民间走一走,亲眼看看这四下的隐祸,铲除那帮子恶臣。或许,大洛的基业仍旧能维持住长存荣光? 皇后娘娘听闻她这冷不丁的一句,凤目微挑,半晌后变换为揶揄一笑,“我儿可是想去民间游耍?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着调的小厮给你出的这鬼主意!我儿乃闺中贵女,龙子凤胎,安能去那市井之地?岂不坏了规矩!” 昭祯忙道:“并非孩儿贪图玩耍,只是……只是,想去看看,我们受着天下供奉,吃的真肴佳酿,可民间,吃的都是什么物什……” 尤记得,有一夜,姚卫护着她躲入一处民宅,那良善的老妇人端给她一碗野菜栗米粥,并一个玉米饼子。已经是这家能拿出来的最好的吃食了。她捧着那缺口的破碗,喝了半碗粥,粗糙的栗米割得她咽喉一阵疼痛。欲待放下碗,可这家的两个孩子眼巴巴的瞧着她手里的吃食,馋的眼圈发红。 那挨饿的神情,直看进她心里去了,让她捧粥的手都微微在颤抖。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时她便明白,自己有罪。黎民水深火热之时,她在宫墙之内锦衣欢愉,这便是她的罪。 今日,她迫切想着,若父皇也能尽早去民间看一眼,尝尝那碗野菜粥,看看孩子们饿的发红的眼圈,是不是,明日的大洛便不会是上一世的大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梦兆 皇后娘娘听了昭祯的话,很是不赞同,“民家吃食粗糙,有甚好惦念的!你呀,是越大越刁钻!怎的,御膳房的三百多口灶眼还填不够你的嘴?” 昭祯分辨道:“母后,孩儿岂是贪嘴之人。只是……只是女儿如今这般大了,日日在这皇城里住着,总没见过民间的模样。古书上记载,有前朝明君去民间微服私访的故事,惩恶扬善,体察民情,女儿瞧着羡慕的恨。母后若是疼我,好不好依了我,趁着花朝年节,让父皇带着我去民间走一遭,也看看我朝治世之下,民间百姓是如何歌颂父皇的……” “白龙鱼服,何等荒唐的事!若万一碰到个刺客,你父皇千金之体,谁担得起!你啊,平日里那些杂书还是休再看了,省得被扰乱了心志。这话也就在我面前说过便罢,往后再也休提。” “便是不提此事,还有一事,母后定要听我的!圣人道,亲贤臣,远小人,母后,你往后还是,莫再信任崇旺了!” 皇后娘娘不禁皱眉道:“今日当真是越说越是糊涂了,崇旺已跟了我十多年,最是亲信能干!你到底是听了何人挑唆,竟连他都生份了!谁是贤臣,谁又是小人?你这心里当真清明的很吗?” 昭祯欲再劝,忽的崇旺从外面急匆匆进来,凑到皇后耳边,“娘娘,玉藻宫出事了。” 母女俩默契的止了适才的话题。皇后娘娘面上看不出半分迹象,闻言一抬眼梢,“哦?” 崇旺瞧一眼昭祯,见皇后娘娘没有回避的意思,便退后两步,垂下眼睫,据实禀报道:“前儿一早,玉藻宫的八皇子便有些不大妥当,额头滚烫,呓语连连的。为了这,当日娘娘您还免了柔婕妤的请安。这几日里御医一趟趟的往玉藻宫跑,近前儿听说是好些了,人也醒过来,进食言语都无碍了。陛下今儿下了早朝后,还特意去看了一眼。可是也不晓得是哪里不妥当,当着陛下的面,八皇子又发病了……” 皇后娘娘眼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玉藻宫的方向,“哦,怎么个闹腾法?” 崇旺向四下瞧了一眼,确定无人在近侧,才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八皇子竟直对陛下言道,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咱大洛……社稷倾倒,贼寇入京,祖宗基业都殁了……” 这几番话,崇旺嗓音压得极低,语声带着颤抖,似是生怕声气大点,这罪过便降到他自个儿身上。 可旁边的昭祯,却瞬间如同雷击,全身一阵阵发木。 皇后娘娘暴怒的声音近在耳侧,又仿佛远在天边,“胡闹!这等糊话焉能宣之于口!小八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崇旺道:“可不是,当时陛下就在一旁,听后亦是盛怒。柔婕妤滚在地上磕头,拉着八皇子要他认错。可八皇子一向是个倔脾气,竟认准了那梦里的霍乱为真,不但不认错,还跟陛下说什么,国朝气运衰败,若不励精图治,亡国之灾便在枕畔……哎呦那声气大的,外面的内监宫婢可都听见了。可把陛下给气的,直接封了玉藻宫,让他在里面好生治病,若治不好便关一辈子!” 昭祯死死咬住牙关,八弟!她记得,八弟是最秉性直爽之人。八弟怎地会,知道三年后的事情?莫非,他也是同自己一般,走过一遭重新来过的? 皇后深深坐进椅子里,背靠椅背让自己的腰有些支撑。接过崇旺极有眼色捧过来的一盏热茶,缓缓喝进嘴里,让自己理一理思绪。“小八这是给圈禁了?他素日里便是个莽撞的性子,磨一磨也好。只是,他那个不省事的娘……” “秉娘娘,柔婕妤拉着陛下的衣角哭,陛下怨怪她不会教导皇子,已经夺了封号,直接贬为女使,同八皇子关在一处,再也闹腾不起来了……” 皇后用帕子抿了抿嘴角,看不出她的喜怒来,“不怨陛下心狠,堂堂天眷贵胄,竟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说辞宣之于口,妄谈朝运!哼,我看,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出来了……对了,当时玉藻宫那些伺候过的婢仆,嘴可都堵严实了?” “娘娘,不用咱们脏手,陛下当场便全部赐死了,保证这等胡话传不出去一星半点!老奴这是千辛万苦,才从陛下身边的荣宝身边打听出来的因果……” 皇后娘娘秀美修长的丹凤指尖,在紫檀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不知心里在规划什么。崇旺见她这般样子,行个礼自己躬身退了出去。 昭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着腿迈出了一小步,尤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成冰。八弟,八弟到底是不是…… 皇后娘娘这才发现昭祯的不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却发现一片冰冷,顿时心肝肉的心疼起来,“我儿可是吓着了?你素来良善,过去这些事我都不便叫你知道。便是今日,兹事体大,也难免告诫你一句,咱们虽是皇胄,可这言语上更是要提防忌讳。你看看小八,说话做事从来就是一根直肠子,不知天有多高,仗着是皇子,得陛下疼爱,便做什么都无从忌惮了!他那个娘,也是个没成算的,看着娇娇弱弱,暗地里只知骄纵孩子,惯得他好似霸王爷一般。你看,终究惹下祸患了吧!皇子又如何?惹怒了天颜,冲犯朝运,圈禁一辈子,也未尝全无可能!” “母后……”昭祯用尽力气,却仍觉得自己声如蚊蝇,“八弟说错了话,父皇一时恼怒也是有的,待治好了病,总是亲生骨肉,不至于,要圈禁一生吧……还有,玉藻宫上下的婢仆总也有三五十人,尽皆打杀了,岂非,杀孽太过了?”她顿了顿,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便是要封口,将婢仆们喂了哑药,赶出宫去,好歹能留一条性命。说到底,八弟病糊涂了,干宫人何事……” “我儿这便不知了,留着人性命才是隐患!灌了哑药,岂不是还会写字?砍了手脚又如何,若真被有心人挑唆,用嘴咬着笔杆子照样写的出字来!难不成便把牙都拔净?若是如此,他一个废人,即无手脚又无牙口,活着又有何意思?索性送他个干净,下辈子说不得还能投个好胎!横竖这宫里使唤的人多得是,贱命不值当多费心神……” 昭祯牙关仍旧在打颤,颇为陌生的看着自己慈爱的娘亲。第一次发现,母后的皇后之位坐得如此之稳,似乎,除了威严与慈爱之外,还有一些旁的面孔,是她从未见过的。 不多时,内监便传来了谕旨,八皇子病重,怕给旁人过了病气,封了玉藻宫的大门,无谕不得擅入。 昭祯走在长长的廊道上,看着四周宫人窃窃私语的行迹,心里很是不安。母后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你看,这宫里今日荣宠,明日阶下囚的事,从来不缺。你是投生的命好,天生带着盛宠,但总有人的命是要靠自己搏来的,这便会有无数的风险,甚至会拖咱们入水。宫里的日子,纵然如吾,亦是如履薄冰。我身边,不能没有崇旺这样的人,他的眼睛、耳朵,手腕,可以遍布整个宫闱。如此,才有母后今日的胜券在握。弃了崇旺,轻而易举;可你说,我去哪里找第二个崇旺去给我办事?我又哪里有第二个十年的时间,足够让我去考察他信任他?我儿,为娘的难处,你可明白……”一席话,将今昭祯准备好的满腹话语,尽数硬生生堵回去。 崇旺的事,不能操之过急,如今迫在眉睫的,反而却是八弟。她记得,上一世,乱军攻破皇城的围墙,昔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顷刻作鸟兽散,成了夺路而逃的丧家之犬。八弟那时刚跟着拳脚师傅学过一二年武艺,本作强身健体之用,花架子多于真功夫!却能硬撑着一杆没开刃做装饰用的宝刀,率领一干豪气云天的侍卫,冲进了贼子的包围! 昭祯使劲摇了摇头,想将那些噩梦般的回忆挥斥掉,可八弟被万箭穿心死不瞑目的画面,如同一张烙印被深深烙进记忆里。八弟这一死,本就不安的贵人们更加恐慌,再无人敢冲上去反抗。再然后,就是被刀枪逼迫着绑在一起,自甘匍匐成了叛贼脚下的俘虏。 此刻,面对再世重逢的境遇,昭祯很想去亲口问一句八弟,他是不是,曾经也亲眼看到了,大洛颠覆的那一日。 而且,她更想摸一摸他的头,告诉他,他上一世受累了。皇姐这些年,每每想到他,都很是心疼。他是个好孩子,只是一腔热血,撒错了地方。 只是,如今的情形,如何掩人耳目的见到八弟,却是个难事。 重生回来,她带着暌违后世而来的秘密,更要行事小心说话谨慎。不然,八弟的今日,便是她的前车之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姚卫 漫无头绪的走在回去的路上,昭祯的脚步几次想往玉藻宫的方向转,都被她自己硬生生拗了回来。她有些迷茫,上一世虽说在这宫里生活了一辈子,却从未想过要瞒过父皇与母后的耳目做什么事,更谈不上要行违背圣明之举。此时身边可以使唤的,只有几个不明就里的贴身丫鬟,保不齐谁就会暗地把她的不对劲禀告给皇后知晓。 昭祯心里一团乱麻,才发现,这宫廷里,她看似最受恩宠的贵人,实则没得半点隐秘与自由。 迎面过来一队巡城侍卫,各个一身大汗淋漓的样子,一看便是刚从校场训练完毕的。见到贵人在此纷纷避让跪拜,“拜见殿下。” 昭祯心里存着事,也不曾发觉自己走到了何处,只觉得有一个声音很是耳熟。她转过头仔细一瞧,顷刻间便红了眼眶。 “姚卫!” 单腿跪在地上的姚卫抬起头,露出一张英挺俊俏的脸,脸上还带着微微的差异。昭祯激动的疾步过去,双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仔细看他,此时的脸上没有那些邋遢的胡子与敖红的眼睛,近在咫尺的面庞上满是勃勃英气,看着竟不像年轻了一二年,倒像年轻了约十年的岁月! 昭祯心下满是疼惜,若不是为了护卫自己,仅凭姚卫的身手,纵然追兵在后,又何至于将自己弄得那般狼狈?她的手抚过他的眼,他的肩,看到他一身精装短打下露出的完好肌肤,心里又是慰藉又是庆幸,不住的告诫自己,这一世,她一定不再让姚卫受苦,不再让他这完好的身子被贼人踩在脚下践踏成泥。 姚卫先是耳朵尖有些发红,渐渐,整片胸膛后背都不可抑制的开始成片发烫,他的脖颈几乎烧成了一段香辣鸭脖,沙哑着嗓子险些说不出话来。“多,多谢殿……殿下,关怀!” 昭祯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可是面对姚卫,她纵然付出多少,都还不清上一世所欠的恩情。“姚卫,你可安好?” 姚卫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身后那群小崽子们揶揄的目光,他咬着牙梗着脖子道:“回禀殿下,臣很好。今日带着御林军第十七队操练,正要去御楼换班。” 昭祯强迫自己松开了手,“既如此,我便不耽搁你了,免得去迟了,又要挨罚。” 姚卫暗自舒了口气,感觉浑身的热度依旧没有退下去,低着头拱手道:“是,臣等告退。” 昭祯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又高呼一声,“姚卫!” 姚卫的身影登时顿住,原本消退的耳根又开始泛红。他回身行礼,“殿下请明示!” 昭祯强压下自己的情绪,柔声道:“你们日夜操练,护卫皇城里我父皇母后及这一大家子的安危,着实辛苦了。我这心里……颇为感激。姚卫,听闻你有个幼妹,自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过几日,我便让御医府的院判往你家去一趟,若是需要什么珍惜药材,也可以尽同我说……还有你们,若谁家有个疑难杂症,想让御医切个脉,也尽管同我言。昭祯虽无什么本事,若能帮得上忙,定有诺必现,绝不推诿。”她记得,上一世,无数个亡命奔逃的夜晚,她惊慌的难以入眠,姚卫总会用柔柔的语声同她说话,分散她的惶恐。姚卫嘴笨,不会编故事,说的最多的,还是他自己的家事。 姚卫的父母一生恩爱,从无纳妾之举,一生只得他一个孩儿,颇为憾事。直到他十二岁那年,才终于生得了个妹妹。小妹妹生的冰雪可爱,一家人疼若掌上明珠。只是美中不足,自生下来,便比旁人弱些。姚家求遍了京城名医,皆道胎中不足,需好生调养。是以多年来,药石不断。小妹体贴懂事,自小从不哭闹。姚卫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常觅良医。 如今的御医府,治律严明,除却皇族一脉,断不挟外臣之私。姚卫自任职御林军后,花尽心血才同一小小御医攀上些交情,可也不敢私下诊脉,只是问了病症,试探着开了个调养的方子。如今昭桢一开口,请来的便是最德高望重的院判,如何不叫姚卫喜出狂外! 姚卫抬头,眼里是满满的惊讶,他身后一干人等,也俱是感动之情溢于言表,纷纷跪下道:“多谢殿下仁慈。” 昭桢心中满腹话语,只是苦于不能吐露一字,她怔怔的看着姚卫,“这点子事原当值什么,能解你忧,才使我心稍安。” 姚卫,你永远不知,你给我的有多大的恩情,此生,我做多少事,才能偿还一二? 姚卫深深的看了一眼昭祯,将满腹的情绪尽皆咽了下去,“护卫皇城,乃臣等职务所系,本不值当赏。今日……臣谢殿下仁慈,此恩长系心间,日后殿下但有所托,姚卫万死不辞。” 昭祯心下百结愁肠,一时欣慰自己能帮得上姚卫,一时又唏嘘此时他对自己如此陌生见外。她抬起头,不想让姚卫看见自己掩藏不住的失落。 头顶夕阳余晖透过房檐洒下片片光迹,照在这角巷中一干站着的、跪着的人身上,忽地好像凝成一副画卷,千载洪荒,岁月颠覆,这画面好似从无变过。 相逢咫尺间,霎时天样远。 昭祯心头忽地飘过这句民间词话,悄悄地稳稳心神,告诫自己,莫要急躁。只要有时间,她还有很多事可以做的,即便这一生,姚卫再不同自己亲密如当初,她也无怨。 不错,无怨。 上一世欠了他一条命,这一世,她是要来报恩的。她要保护姚卫,让他不再受苦,不再忧愁,让他的笑意与温柔,永不褪色。 日暮时分,昭祯坐在妆台前,脑中不断的闪现姚卫上一世被万人践踏而死的场景,与今日在宫里意气风发的张扬笑意混在一起,让她百味杂陈。 丫鬟为她退了簪环,净了面,用浸了芙蓉玉露的水给她按摩手足,见她出神,试探着唤道:“殿下,您该安歇了。” 昭祯晃过神来,由着丫鬟扶起自己,“你们也累了,都早些歇了吧。对了,这屋里多留几盏灯。” 连翘笑了起来,“殿下自打前儿梦魇着了,便格外怕黑的紧,如今咱们这纤芷宫夜里可是整个皇宫里最亮堂的呢!” 云露铺展好床褥,将一盏碗口大泛着莹莹柔光的宝珠捧了出来,放在床榻柜子上的紫檀托架上,“听说殿下近日不好安眠,常乐候特地寻了这夜明珠来。您瞧,这散发出来的光又远又柔,夜里还益助安眠。婢子在宫里这许多年,还未曾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当真是稀世珍宝了。” 昭祯看着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良久不语,缓缓才道,“常乐候……果然是最懂皇家喜好的……” 令她夜夜无法安寝的,是即将到来的亡国之祸,这其中有多少殚精竭虑与惶恐不安,又岂是一枚小小夜明珠能够安抚的? 连翘等人不懂她的心思,笑嘻嘻的道,“那自然,常乐候可是咱大洛最善玩乐的皇族了,这天下间最好玩最稀奇的东西,就没有他弄不来的!他送来给殿下的东西,自是旁人寻都寻不到的……” 云露瞧着昭祯脸上并无喜悦也无厌憎,只是盯着那夜明珠出神,着实猜不透她的心思,暗道殿下最近可真是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有什么都写在一张脸上。果然及笄了,便成大姑娘了。 “殿下,不若早些就寝吧。明日便是您及笄的大日子了,可有的忙呢……” 昭祯回过神来,是啊,明日,便是她的及笄礼了。 这次,她定不会走上一世的老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庆贺 洛朝正阳帝四十三年春,二月十二,民间相俗游街采花,庆花朝。 一大清早,几只画眉便落在房檐上,叽喳个不停,来往的宫婢内监瞧见了,俱是欣喜不已。 连翘一蹦一蹦的跳进殿内,手里捧着新摘的几朵海棠,眉眼间笑的眯成一条线。“殿下,这雀儿可吉利的很呢!可见殿下是个有福气的。” 正在梳妆的昭祯微微一笑,任由丫鬟给她戴上七宝玲珑发冠,垂下的五彩宝珠璎绦随身而动,颈上挂羊脂玉璎珞,一条海棠红的暗花云锦宫装,衬得她面如朝霞,笑如花靥。 “殿下今日甚是好看,依婢子说,这宫里就数您穿红色最为得宜。今儿去了皇后娘娘那,不定会有多少赏赐呢!” 昭祯推却了连翘想给她簪上的海棠花,笑道:“我如今打扮上颇喜爱素静的,奈何这七宝玲珑发冠是母后特意吩咐内府做的,推不得只好戴了。但这些花还是免了,免得头上五颜六色,活像个张扬的孔雀一般。” 连翘嘟了嘴,“殿下这般尊贵的身份,便是天下最罕见的宝物也配得起!如何却偏偏只爱素静的,岂不是浪费了婢子的这番手艺……” 昭祯抖了抖身后的裙摆,笑着向外走,“连翘梳头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首饰花样戴的多了,岂不是看不到发髻上的花样了?我可舍不得的……” 连翘被哄得便要咧着嘴笑,想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正在纠结时,昭祯已经走出了殿门。 “时候不早了,走吧。”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京城外,古朴的城门楼下,一队人马远远停下脚步,自有先锋官拿着腰牌去与城上驻守的士兵验看。 只是今日进京的实在太多,上一个队伍仍未走完,赶马车的、抬箱舆的脚夫尽挤在一处,几个守城兵士满头汗穿插其中吆喝引导,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旁的百姓闲在一侧,指着那些华丽的箱笼窃窃私语,均在推测是哪家的高门进京。 先锋官好容易从城门楼里挤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守城门将,径直回到队伍前。那守城门将对着队伍里为首那人抱拳,陪着笑脸道:“竟不知商州侯在此,下官有失远迎,罪过啊罪过……” 商州侯略略抬头,露出一张端方肃穆的脸,“无妨,我且等等便是。” 那守将仗着自己京城有些脸面,嘻嘻哈哈的陪着笑,“近儿连日来,这城里可是热闹的紧。各州郡但凡有头有脸的,都捧着宝物进京了。这有眼劲的来的时日早些,还能在好的客栈里占上个位置;来的晚的可就不大容易喽,通铺、马厩都不一定买得到!您看看门口堵着的,也不晓得何时才能通畅开,百姓都顾着看热闹,哪里体会得了我们兄弟的辛苦。” 商州侯皱着眉看那乱糟糟堵着城门的人,“这是哪家带来的仆役,如此没个规矩!可见家主也是个没成算的。” “商州侯不晓得里面内情,可千万低声些,这都是常乐候带来的!”那守将说的刻意压低了声音。 有商州来的下属官闻言奇道,“常乐候乃是皇族宗亲,一直住在京里府邸的,未曾听闻有亲属在外地,如何会聚起如此多仆役入京?” 守将洋洋道:“大人远在商州,自是不曾听说。常乐候乃今上堂侄儿,自小是太后娘娘抚养大的,那恩宠自是旁人比不得。如今咱天家的公主殿下及笄礼,这个做族兄的自是要好好尽尽心意。这不,找来了江淮最有名的民间杂耍班子,就为博公主一笑。您瞧,前面那些拿着鼓乐扁担的,可不都是杂耍艺人?这等人,若说雕虫小技是有的,真到了大台面上,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有何规矩可言?您看那么宽的城门,他们还是生怕进不去似的,一个个横冲直撞!只可怜咱们兄弟,更要尽职所在,一个个拦着搜身排查,这不就耽误时日了……” 商州来的下属官们面面相觑,尽觉得不可思议至极。商州侯面色阴沉,仰望着城门楼上那斑驳巍峨的字,以及楼下不成体统的热闹,眼中闪动着别人看不透的深沉。良久一声冷哼,“胡闹!” 守将对商州侯的脾气似乎早有耳闻,此刻也不为忤,反而道:“这常乐候能得‘常乐’二字为爵名,自然不是白得的。有时行事虽旷古少闻,可这眼界脾气也是顶顶难得的!您猜他今儿奉上了什么生辰礼不道别的,单那碗大般的夜明珠,便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宝物!更不消说,还有成筐的珍珠、珊瑚、各色宝石打成的头面,不止宫里的贵人们满意,就连各色宫婢都能得些末便宜,说起来这宫里谁不喜爱他……” 商州侯似是越听越很不耐烦,见那推搡的人群终于进的差不多了,便一刻也耐不住,拍马便往城里走。 那守将犹在吐沫横飞的八卦,冷不防见他走了,忙不迭追在后面,“商州侯,且待等等,下官给您引路!商州侯,此次进京,您带了什么宝物进献……” 商州的下属官听得忧心忡忡,瞄一眼自家侯爷,见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禁更是心里打鼓。犹豫着上前试探道:“侯爷,咱们这次进献的生辰礼,是否……属下再去添置些贵重的?” 商州侯眼神晃都不晃一下,“务须在意。” 下属官就知道是这么个答案,心里更是焦灼,“可若是三十六个郡皆是上供珍宝,独独咱们是……岂不是太招眼了些?万一惹得圣心不悦,这……” “荒唐!”商州侯依然很是坚决,“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当真是什么好事不成?剐百姓油皮熬血骨,全充裕到京城的鼎盛奢华装门面,才是社稷的悲凉!” “我的侯爷,您轻声!”下属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商州侯一声长叹,抬眼望向不远处奢华的皇城宫门,实不知,自己此次带来的东西,能不能敲醒这帮被金银迷住眼的贵人。盼他们好歹能体谅自己苦心的一二分,百姓便有救了。 不同于民间的杂乱,宫里的喜庆才是处处精致中透着喜气。 皇后娘娘居住的梓辰宫外,已是一片热闹。往来送贺礼的宫婢排着长长的队伍,昭桢一路走过去,只觉得各色珍宝晃得她睁不开眼。还未踏进殿门,便能听到里面穿出来的言笑晏晏。 昭祯的脚步尚未至,帘子已被人从里面掀开,一张花朵般明媚的小脸露了出来,一见她,欣喜的握住她的手,“我早便说了,听这声音便是永安殿下到了,偏他们不信,殿下快进来,快给她们瞧瞧,看谁还不服气!” 里面传出来另一个百灵鸟般的声音笑道,“就你这小妮子伶俐,谁不晓得你最是同殿下交好,隔着一里外都能分辨出殿下的声音。” 那人气笑道:“我可听明白了,你这是变着法骂我是小狗,鼻子耳朵最灵,你速速过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昭祯被她拉着进了屋里,看见言笑晏晏的一群官眷,一时有些恍惚。 那拉着她的人,生的水蜜桃一般,杏眼桃腮,脸上不施粉黛便白里透红,看着很是活波。昭祯记得,她是太常家的嫡长女施吟琅,京城里有名的小辣椒。 自己因着从小被嬷嬷教导举止,从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依着皇家气度,没有一丝失仪的。也不知为何,每每看到这个性情自在的小辣椒,她便能很是放松,仿佛跟她说说话,看她前俯后合的开怀大笑,自己也便好似这样笑过一样,说不出的畅快抒怀。因此,自己前世很多体己话,都喜欢找这个小辣椒说。久了,旁人也都道,公主同太常家的长女最是交好。 再次见到她,昭祯心里很是欣喜,反手也拉住了她,笑道:“你竟比我来的还早,每次见你,都这般有精气神的很,当真是难得!” 小辣椒娇憨的脸上是满满的得意,“今儿是殿下的好日子,我竟不知为什么,比自己及笄还要开心些。今儿我可早早央告了皇后娘娘,这赞者的人选可非我莫属了!” 正说着话,已然进了正堂,皇后殿内围坐了不少来观礼的后妃、官眷。太常夫人一听她这话,忙不迭的笑道:“娘娘您看,我这皮猴是越发要被纵的没边了,这么大的事情竟也敢由她自己定了,只求娘娘快替妾身教导教导她,省的以后这天再让她捅个窟窿!” 皇后也是满脸慈爱,“你家的小辣椒,我见了跟亲生的一般疼爱,你管教不得,当我便舍得?” 昭祯携着她的手,也是笑道:“妹妹又不曾说错什么,如何便要管教?不单今日她来做我的赞者,赶回头她及笄,我是一样要做她的赞者的!” 满堂的女眷一听这话,神态各异,吏部尚书家的沐婉裳年纪较幼,语气中没能藏住嫉羡,“能得殿下做赞者,施姐姐当真是好福气。” 皇后娘娘也是有些诧异女儿今日的决断利索,这孩子惯来便是的贤淑温婉的性子,便是有什么心思,也是斟酌后才跟她吐露一二,得了她的允准才会执行。如今这么爽快的在众人面前允诺,不得不叹一句,当真是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祥瑞 离正礼还有些时候,皇后娘娘带着一干嫔妃、官眷闲话家常,昭祯瞧着,今日来的官眷无非是四品以上的夫人及嫡女,彼此间见礼、问话之事络绎不绝。皇后娘娘如沐春风,一会拉着这家的姑娘说话,一会伙同着那家的夫人打趣,话里话外竟是些相看的意思。 昭祯刚刚坐下,便有几个姑娘围了上来,笑着给她问安说话,讨论着时下最流行的首饰花样。昭祯笑着一一应酬,尽量不表现出一丝异样。 当太常夫人第三次拉着虞山侯夫人说话时,施吟琅似是有些忍耐不住,小脸愤愤不平的怒容掩都掩不住,细看下眼圈都有些红了。昭祯有些惊诧的去掐她的手,“你这是怎的了?” 施吟琅一撇脸,借着擦汗用帕子努力揉了揉眼圈,“没甚么,只是有些气不平罢了。” 昭祯笑道:“是谁给你气受了?惹怒了咱们京城的小辣椒,也不怕你呛死他!” 施吟琅回头,似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可是周围人多嘴杂,她终是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我心里苦,有些话,不知当不当同殿下说,心里憋闷的很。” 昭祯道:“这话便是见外了,我有什么心事,素来是找你宽解。如今你有心事,怎的便不能同我诉了?”她起身,对着皇后见礼道:“秉母后,女儿带施妹妹我宫里坐坐,暂请告退。” 皇后拦道:“吾儿,有什么打紧的,等行完礼后再去不迟。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吉时可耽搁不得。” 太常夫人闻言,一个眼神飞向自己女儿,施吟琅虽不情愿,却也只能有眼色的道:“娘娘说的极是,臣女思量不周,今儿入宫,就盼着能一睹殿下及笄风采呢,可是万万不敢因私误了大事的。” 昭祯有心想说,吉时还有两个时辰,说两句话不打紧,可皇后已然截住施吟琅的话头,笑呵呵道:“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同永安也一贯交好,本宫对你是最放心不过的。” 施吟琅惴惴不安的称诺,再不敢多言。昭祯偷偷在袖子下面掐掐她的手,寓意让她宽心。施吟琅回过头来,冲她甜甜一笑,俏皮的吐了下小舌头。 这时,外面传来了内监细细的通秉声:“陛下驾到!” 皇后的脸上登时焕发出光彩,所有女眷齐齐跪倒在殿内恭迎圣驾。昭祯被皇后牵着手,越众而出,来到宫门口,对着那个身着龙袍的身影盈盈下拜,“臣妾/儿臣拜见陛下。” 皇帝今日显然心情不错,笑着扶起了皇后,“今日,朕与梓潼同喜,何须多礼。”他环顾四周,见诸多人皆跪拜,不禁笑道:“都平身吧!你们这里好生热闹,却不叫人早些去请朕,平白错过好些时辰!” 皇后的脸上满是春风笑意,却笑着谦逊道:“不过是小儿女家的生辰,原当什么大事,哪里敢滋扰殿下的政务!” 皇帝一脸体贴的道:“永安是朕与梓潼的嫡长女,唯一的掌上明珠!政务再忙,明日处理也不迟,但倘若耽搁了今日之喜,朕又从何补偿!” 皇后听得畅快不已,拉过了身边的昭祯,将她推到皇帝面前,“从昨儿起,祯儿便念叨着父皇,如今你瞧,你父皇这不立刻来瞧你了!” 昭祯缓缓抬头,虽身在后宫,相见皇帝一面,亦不是日日能如愿的。重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父皇,见他眼前长髯威仪年富力强的样子,不禁瞬间红了双目。她强忍着哽咽,对父皇露出一个孺慕的笑容,“父皇政务繁忙,还劳您今日这么早来陪儿臣,儿臣心里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见女儿如此情真意切,内心不由也大受感动,以手抚其发,温言道:“吾儿乖巧,叫朕如何不疼爱。纵是案几上三尺高的奏章,也不及我儿一个生辰要紧。传令,前朝、后宫皆摆宴设饮,今日朕与百官要不醉不归!” 昭祯心里一顿,感觉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可还未及反应过来,皇后已拉着她迎着圣驾往主座上去了。“陛下快来上座,臣妾今日叫他们泡了您最爱的三臻养神茶,还有岭南新上供的荔枝!今日是个好日子,臣妾瞧着,外面的喜鹊也飞来了不少,吵吵闹闹的可见才真是吉祥。” 皇帝闻言也是心花怒放,“你可晓得朕今儿见到什么了?这常乐候献上了一件好礼,喜得朕等不及便要过来,邀梓潼与永安同喜!” 皇后亲手为皇帝剥了一颗荔枝,笑的眉目俱是弯弯,“都道常乐候最是知乐懂乐,臣妾如今倒要开开眼了,不知是什么好物件,竟也能让陛下开心成这样。” 在座的女眷皆是打趣迎合,想要一同欣赏,博得皇帝更是喜悦,直接让内监将各地进贡的礼品抬了上来! 如水的宫婢内监捧着一个个托盘入内,琳琅满目的生辰礼件件排开,最后抬进来的,则是一个一人高的金笼,径直放在堂正中央。内监得了皇命,一扬手抖开了罩在上面的金线红绸,登时,金笼里一只通体雪白的孔雀出现在众人眼前! 昭祯见到那只孔雀,突得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冻住了一般,全然听不到四周的恭贺之词! 上一世也是如此,祥瑞现世,庇佑我国盛世绵长。这些词,隔了一世,一个字都没有变化。只是,昭祯心里,再也没有了上一世的欣喜,只剩下恐慌。 这雪白的孔雀,不像是祥瑞的象征,而像是一道亡国的催命符,炸的昭祯眼前一片白芒。 饲养孔雀的内监笑呵呵道:“这圣鸟乃是常乐候在林中打猎时,偶然所得。当时正在猎一头白狐,谁想得那狐狡猾的很,带着侯爷七拐八拐进了林子深处,它一个打滚不见了,侯爷却迷了路。幸而听见鸟鸣轻灵,他寻着声音找到了一处湖泊,这圣鸟便在湖边戏水!见到侯爷,不仅不慌,还通人性似的,点头问礼,可把侯爷给惊着了!后来侯爷自己个儿也说,若不是这灵鸟引路,他怕是要饿死困死在林子里,可见咱们圣上得苍天庇佑,这才赐下祥瑞,不仅救了他性命,还愿意跟随来京城,以向朝廷表明上天的旨意。” 皇帝听得感慨万分,“朕自继任以来,深感天恩,不敢有丝毫懈怠,唯兢兢业业勤政已明朕心。朕自知才能不足,不敢以尧舜之功自诩,可若论政绩,总不输秦皇、汉武之流。如今得天帝启示,赐我开国以来独有的嘉奖,愧然受之,唯更勤政爱民方不负上苍厚恩啊……” 下坐的妃嫔官眷俱叩拜于地,个个脸上一副同感恩德的激动,口称,“陛下千秋功业,臣等三生有幸,同享太平。” 昭祯跟着皇后跪拜在地,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上一世也是如此,她听到父皇的自谦之词,心里深以为父皇便是今后古书上的千古圣君,心里是多少骄傲和喜悦。可是这一世,她偷偷抬眼看着父皇的脸,心里想到的,却是民间旱涝叠加的农田,与那放着半碗稀粥的破碗。她多么想说,父皇,您被奸臣迷惑了视听!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太平与祥瑞,皆是哄骗您的! 皇帝的激动之情难以平静,命人取过酒来,与众人同饮一杯,方有些纾解。各自归坐后,吏部尚书的夫人沐氏笑着向皇后建议,“依臣妇愚见,这祥瑞来的这般是时候,怕是与公主也有缘分,不如公主来摸一摸这祥瑞圣鸟,或许能听到些天音圣语也说不准!” 皇后娘娘听了很是赞同,对昭祯道:“吾儿素来灵敏,与这鸟儿倒是有些相似之处。不若上前近观,看看它与你亲近与否。” 昭祯不能拒,在皇帝与皇后近乎热切的目光中,艰难的一步步上前,走到那金笼正前。 细看之下,这金笼做的委实精妙,金丝相累,盘绕出了山林之态,就连槽食也是翡翠镶的,雕成一滩清池的模样,续上水源,倒真像是一副圣鸟啄溪的景观盛况。 笼里的鸟,不知是被谁人悉心□□过,并不怕人,反倒很是亲近。见昭祯过来,果然如上一世一般,也对她点了三下头。 昭祯清晰的听到身后众人的惊叹之声,她知道,接下来还能听到父皇的大笑,能听到母后要她为祥瑞献舞的旨意。 “陛下,由此看来,苍天厚爱,不仅对陛下嘉奖,对永安也是喜爱的紧。臣妾有一愚念,不知当不当讲。”皇后笑意盈盈道。 “梓潼有何主意,不妨同朕说说。” “臣妾只是觉得,苍天厚爱,无以为报。若让永安在祥瑞面前献舞,也叫天上的仙家看看,咱们民间的崇敬供奉,不知可好?” 昭祯的心猛地一揪,就要这样一步步按着上一世的轨迹走吗? 她该如何做,才能改变这既定的宿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献礼 “陛下,”开口的是秦贵妃,她抿唇一笑,“此次我娘家献上了一件七彩流光裙,乃是堂舅在江南历任时,特地找当地有名的绣娘,足足绣了六个月才得。臣妾瞧着,这衣服若是穿在公主身上,才当真是人比花俏,舞蹈起来那才是夺目呢……” 皇帝听了大为意动,“哦,这流光裙在何处?” 下站的一个持托盘的宫婢,上前两步,将托盘举过头顶,答曰:“秦府献贺礼:七彩流光裙!” 皇帝很是满意,正要吩咐,昭祯已伸手抚摸上那件裙子,笑着回头道:“父皇,这裙子我瞧着极是好看,若是秦娘娘不言,我还不知太常府送了这么件宝贝予我。” 秦贵妃笑道:“殿下这般玉雪可爱,真让我恨不得日日养在自己膝下,便是把这天下的好东西都送与你,尤嫌不够呢。” 昭祯道:“父皇,如今这里许多的贺礼,儿臣还未曾一一看过,儿臣想请个旨意,待我从这里面找件相称的首饰,配上这衣裳再舞,如何?” 皇后佯装呵斥,“这孩子今日是高兴过了头,仗着你父皇的宠爱,越发的没规矩。” 皇帝显然心情甚好,“无妨,让她自己选便是了。横竖这献上来的贺礼,也全是她的。” 昭祯装着喜悦的样子,在众多托盘前慢慢走过,给自己多腾出一些时间思考。越走心里越是一团麻絮,不知怎样做才能体面的推却这场舞。 不经意间,一个托盘里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大红绸缎的托盘里,并排放着一株麦穗,一株稻穗。麦穗上面,穗根黑蚀,一株只有零星五六个麦谷;稻穗则干枯空煸,叶脉蜷缩,一株枝仅一个穗子,稀稀落落的看着甚是可怜。 两株病怏怏的庄稼,躺在一众金碧辉煌的宝物之中,甚是打眼。 昭祯不由自主拿了起来,看着这两株谷苗怔怔发愣。上一世,她见过不少这样的东西。连年旱涝交叠,成片的庄稼枯死,一年收成不足丰年的十分之一,庄稼汉蹲在地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家里断了粮,朝廷的重税又压在背上,可教一家人怎么活! “这是何物?”皇帝威仪的声音传来,将昭祯陡然唤醒。 那捧着托盘的小内监已然有些发抖,战战兢兢的上前,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商州侯献礼:稻穗一株,谷穗一株!” 四下的议论声纷纷,昭祯抬望眼看向皇帝,眼里却是带着喜悦与希望的。父皇,您睁眼看看,这便是百姓的日子! 皇帝大怒,一脚踹翻了地上的桌案,“这是什么意思?弄这些半死不活的东西献上来,想搅我朝的晦气吗!” 一屋人登时跪伏在地,昭祯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她狠狠闭了闭目,豁出去一般咬着牙越前几步,“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皇帝余怒未平,“我儿休得委屈,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如此打你的脸面!敢用这样腌臜的东西慢待你,便是欺辱到皇家来,朕定要诛他九族!” 昭祯忙道,“启禀父皇,儿臣未曾觉得委屈,相反,儿臣喜爱这贺礼至极。” 一屋人看疯子般的眼神看向昭祯,皇帝也有些被她的话懵住了,“永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昭祯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手心里一片潮沃。前世今生,她从未违抗过父母之命,不曾想,这番竟要在众人面前与君驳论,当真是艰难。 “儿臣是想,父皇富有五湖四海,天下至宝享尽所有。儿臣能得沐皇恩,此生已是幸事。年年生辰,儿臣祈愿,求得并不是天下至宝,而是双亲康健,兄弟和睦,前朝政绩乾治,国运康泰,百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昭祯一席话,说的皇帝怒气微平,“吾儿甚是懂事,比你几个兄弟都孝顺。” 昭祯忙道:“哥哥们自有政地远见,儿臣不懂治世,只能够从这些小事上发发愿,原本说出来也是怕惹人笑的。只是今日,见了这生病的庄稼,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生病的布娃娃、被损坏的衣裳首饰,一般难过。父皇,民以食为天,这不知是哪里的庄稼遭了祸乱,百姓想必痛不欲生。孩儿今日以百姓忧为忧,斗胆恳请父皇,减税散粮,作为给儿臣的生辰礼吧。” 昭祯的头伏于地上,一番话说完,自己也是心慌不宁。诺大的宫殿,众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一盏茶不轻不重的砸在桌上,寂静的空气中,听着不异于一击重锤,很多人跟着抖了一抖。良久,皇帝疲惫的声音传来,“小儿女懂什么治世之道,赋税之道、开恩之举俱牵扯了多少朝政律例!后宫不得言政,今日便当你顽劣,这样的话往后休再提及!” 皇后忙替昭祯称喏,伺候着皇帝去了前殿,那里早准备好的民间杂耍班子已经开唱了。 云霜云露扶着昭祯起来,一脸的心有余悸的低声道:“我的殿下,您今日是要吓死婢子吗?如何就敢公然求陛下开粮减税了,也亏得您圣眷浓,若换个旁人过来,只怕今日小命就不保了。” 昭祯缓缓抬起头,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用旁人都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我的性命算得什么,若就此能救了大洛的朝运,我抵了命也算是值了。” 因着这一番变故,昭祯行及笄礼时,皇帝始终没有露面,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回来,好似全然无事的笑着操办礼仪。 昭祯跪坐在蒲团之上,请的正宾是丞相夫人,以盥洗手后,手执一把精致的紫檀小梳,取过昭祯散开的一束头发,轻轻地梳了三梳,轻轻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有侍女捧着托盘过来,丞相夫人放下木梳,一双手轻巧的一翻一转,已然将头发挽成一个玲珑的发髻。施吟琅捧着及笄用得簪子过来,丞相夫人捧起,见是一枚金累丝嵌宝石蝶恋花簪,薄如蝉翼的金丝蝴蝶翅膀,在空中翩然而飞,不禁赞叹,“当真是用心至极。” 昭祯缓缓抬起头来,明媚的小脸上,多了几番忧愁的思绪,那簪子别在发间,压得她好像有千般重。 丞相夫人叹了一声,轻轻道:“殿下至纯至孝,你的心思用意,臣妇皆能体会。只是这千里之堤可毁于蚁穴,又何时听闻,凭一蚁之力可修千里之堤的?” 昭祯缓缓睁大了眼,看清了丞相夫人脸上,是同自己一般的沉痛叹息,“这世道,不是咱们女人家能做主的,百姓的日子,也不是能凭咱们一张嘴挽救的。殿下的心是好的,只是……今日着实是莽撞了。” 昭祯握住她的手,“夫人,您可是知道些什么?” 丞相夫人低声道:“臣妇是随着丞相白手起家的,夫君一路官做下来,跟着外放也去过些地方。族中常有亲族往来,老家的情形也总能听见几耳朵。”她长长一叹,“知道又如何?有人不当回事,有人闭目塞听,一年一年下来,不平的事还能少了?这家里还难免有个争抢互冤的争执之事,天下的事又怎能事事风顺!多了也便管不来了。” 昭祯听得心里一片冰冷,丞相夫人对她笑的很是慈悲,“殿下,你心肠好,臣妇说句僭越的话,只盼您照顾好自己,莫要被那些有心思的利用了去。在这世道上,能得保全,便是善终。” 在这世道上,能得保全,便是善终。 昭祯心里,全是这句话翻来覆去的循环,以至于后面的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等礼仪都浑浑噩噩的,全靠身边丫鬟提点,才勉强糊弄了过去。 施吟琅扶着她回寝宫,稍作梳洗歇息,还要等待接下来的晚宴。这许多官眷进宫,各宫娘娘皆有了可以说话的娘家人,皇后那里,还有的操劳。 跨出梓辰宫的殿门后,她看着头顶那颗太阳,不明白,为何这么耀眼的日头,却照不开阴霾。为何这大洛明明还健在,她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他覆灭! 她还能做什么? 迎面来了几个官员,看情形像是来拜见皇后的。身后的施吟琅拉拉她的衣袖,昭祯晃过神来,便要避退开去。 不料领头那人却疾步上前,利落的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旁边跟着的内监小心翼翼的道:“公主殿下,商州侯特来叩谢公主救命之恩。” 商州侯?救命之恩? 昭祯还有些懵,那内监小心翼翼的道:“商州侯今儿进献了一稻一麦,若非殿下向圣上劝言,如今圣怒降罪下来,商州侯的脑袋都不一定保得住……” 昭祯回过神来,上一世本就对朝廷这些官员不甚熟悉,一时也反应不过来这位姓甚名谁。可单单仅看他献上的东西,就对他很是有好感,不禁柔声道:“今日进献的这许多瑰宝贺礼,本宫独独喜爱卿家这份心意。为臣者,便该以百姓为重,让天子亲眼看看,这天下的农田是个什么样子。本宫观物,便知卿非趋炎附势之徒。知天下情,护百姓利,这才是我大洛的贤臣。卿家快快请起,本宫只是略尽绵力,朝廷才是需要谢你一片赤胆忠心。” 那商州侯身材伟岸结实,春风微凉,他只批了一件单薄的披风。此刻单膝跪在白玉石阶之下,闻言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昭祯,说话声音略缓,却字字仿佛能钻进了人的心里去,“颜靖多谢殿下洪恩。” 昭祯一刹那全身如坠冰窖。 颜靖,昔日大洛的敦肃侯,官至天下第一兵马大将军,曾统领大洛百万雄兵扫平蛮寇。然后,在陛下对他百口称赞之时,回过头来杀入皇城,覆灭大洛。他自己,则踩着昔日君王的血,坐在了朝奉殿的龙椅之上。 她怎么忘了,敦肃侯颜靖,在发迹之前,只是偏远商州的一个太守!说句商州侯,那也是抬举! 她心中的贤臣,能救国救社稷的良臣,实则,却是日后屠国杀父的仇人。 为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故人 商州侯颜靖,如今才不过三十二岁,正是一个男人最风华鼎盛的岁月。身上带着昭祯熟悉的那股傲气,此刻纵然跪在阶下,背脊也依然挺得笔直。 看见他,上一世那些禁脔的记忆纷至沓来,让昭祯不禁浑身发毛。 说起来,自己一直不曾看懂过这个人的心思。他囚禁自己无非是想要宝藏,却从不曾用手段逼迫威胁过;他让人送来很多书,国政国史、桑麻谷物、水利土木应有尽有,却半个字不曾与她言说分明;他手段野蛮,屠戮了皇城全族,却单单饶了自己一命,锁在宫里不许任何人滋扰。 昭祯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只能牢牢把握住那“宝藏”的传闻,换自己暂时的性命无虞。多少个夜幕将垂之际,他下朝后一身疲惫的来自己住所,昭祯又恨又怕的把自己蜷缩在角落,他却总是皱着眉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眼里是昭祯看不懂的复杂。最后不知看了多久,看的昭祯自己都睡着了,他再悄然离去。 昭祯以为,这个人便是如此的肃穆,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天下人皆欠他的。 昭祯不禁觉得荒诞。 上一世,他持剑浴血而来,一步步踏在她族亲的尸身之上,从皇城墙走到朝奉殿,没有一步的迟缓犹豫。终于,他坐在了龙椅上,她们这群可怜的前朝贵人,被硬按着拜在地上朝拜。她挣扎过,撕咬过,宁死不肯降这叛国贼。可是,国亡了,皇殁了,那些老臣们跪了,她的亲族被屠尽了,她的挣扎显得那般渺小可笑。 如今,戏剧般重逢,她站在这里,头戴凤冠身佩华琼。他跪在阶下,险些触怒龙颜身负罪名。他跪的那样理所应当,而她,受的却心里难安。 颜靖缓缓抬起头,面容仍旧同前世一般肃穆威严,经年不见笑意。在昭祯的记忆里,他似乎总是这般皱着眉的样子,特别是眼神厉害如刀,稍稍一瞪,身边的人便不自主全身发颤。他通常话不多,但是例行决断却利索狠绝。上一世她的几个兄弟指着他破口大骂忘恩负义,颜靖正在擦拭着手里刀上的血痕,闻言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个字。 “斩!” 漫天的血花淋在朝奉殿的石阶上,惊得所有人皆闭了口。 从此昭祯怕极了红色。 往日的场景不断回现,交织辉映让人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昭祯忍不住全身要颤抖,两世为人,她最怕的便是此人,每次听到他的名字都恨不得落荒而逃。可是此时此刻撞上了,她又莫名不想示弱。她是公主,这天下还是大洛朝的天下,她过去那般艰难都不曾在他面前丢弃过半分皇族的气节,如今更是死也不能! 她不想看他得意,更不想让他瞧自己笑话。 “既然谢过了恩,便退下吧。外臣无事当少闯宫闱,这般冒失无礼,当心本宫秉明父皇,削了你的官职!”对,一定要让父皇早日罢免这颜靖!没了军权,看他还如何造反! 谁想颜靖却没那么有眼色,那张万年不动的脸微微抬起来,“公主适才还夸臣是大洛的贤臣,语态温柔大义深明,臣恨不能叩首以谢知遇之恩,如何这么快便换了说辞?若公主当真嫌弃臣,适才又为何冒着顶撞圣上的危险,救臣性命?” 昭祯此刻,当真是恨不得时间倒流回去,用一张帕子恨恨堵上自己的嘴!便让这厮就地被斩才好。 “商州侯说笑了,本宫救得人不是你,而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臣,是担忧五谷心系百姓的贤臣。”昭祯说到这里,情绪有些低落。为何,满殿忠贤皆知送礼贺寿,却无一人念及百姓缺衣少食?而朝中此时唯一心存社稷关怀桑麻之人,却是他颜靖…… 昭祯不知心里几多酸楚,“本宫做事只凭心意,至于这心系百姓之人是姓颜还是姓黑的,本宫皆是不知。” 颜靖那张万年端肃的脸,此事竟然罕见的露出一抹笑意,“如此说来,公主也不曾救错。臣心系天下本是分内之事,今日献稻,原本是拼着被陛下责骂,也要上书请旨开仓赈粮的。谁成想,让殿下仗义执言替我担了责骂。此番见陛下震怒,这请恩的奏章也不必呈上去了,心里不禁很是颓败。只是见殿下身居闺帷,竟也能有这份胸怀,愿以百姓忧为忧,以臣子责为责,不由很是意外欣喜。臣由心叹服!” 昭祯不禁气急,暗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明明天下第一乱臣贼子,却敢在这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忠臣。 或许,他现在还没有谋反之心? 这个念头一出,昭祯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心内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如若这一世能安抚好颜靖,让他感皇恩,不予兵权,那么,是不是他会成为朝廷的一个治世贤吏?三年后,便不会有谋反的事? 昭祯心里乱的很,她从未思考过朝廷之事,更不懂任何的收服人心之术。毕生所看所懂的,皆是闺阁女子该有的教养。如今,当真是步步难行。 旁边的施吟琅再次偷偷的拉拉她的袖子,昭祯回首,见她似是很不想面对颜靖,将身子完全躲在了云霜之后。昭祯了然,毕竟未出嫁的闺阁女子,不好见外男。 似是这个理由给了她底气,“宫闱之内,外男不得久留,商州侯的心意,本宫明了,你退下吧。” 颜靖见她第二次将此话抬出来,也不得不遵从,再次郑重一拜,诚恳道:“今日之事,公主不以为恩,臣却是不能不报的。算起来,殿下已救过臣性命两次!以后殿下有何吩咐,微臣万死不辞。” 昭祯心里奇怪,自己何时还曾救过他性命?待品一品这承诺,却不禁想冷笑。待他提剑杀入皇城那日,试问自己叫他自刎履诺,他也肯吗? 望着颜靖远去的身影,昭祯缓缓舒了口气,意外的听到身后施吟琅也重重舒了口气。 昭祯讶异回头,二人相视不禁一笑,皆道:“你也不喜见他?” 施吟琅摇着昭祯的袖子,低声对她说,“殿下,我有话同你说。” 昭祯点点头,今日一早,吟琅便有话想说的样子,只是碍着人多嘴杂,总是不得言。如今好容易有了空隙,忙带着她往自己寝宫纤芷宫去了。 刚踏进宫门,便有宫婢菱角端来新茶,并一色茶点果子,昭祯由着宫婢们给她卸了七宝玲珑发冠,摘了宫装上的禁步、香囊等配饰,方觉得身上才有些松快。对着施吟琅笑道,“说吧,究竟是什么小秘密,竟憋了我一日。” 施吟琅张口,有些欲言又止,又有些气愤害羞,纠结一刻,对昭祯憋憋的道:“我今日这话同谁都不曾说过,殿下可莫要泄露出去。不然我可要没脸做人了。” 昭祯惊讶一瞬,挥挥手,让贴身的丫头退了出去,这才道:“如今可以了?你若当难为不好讲的话,我不听也罢,只是莫给你招来事端便好。” 施吟琅哪里是忍得住的人,小脸一垮,丧丧的道:“这几日,我母亲在给我相看亲事。说等我年后及笄了,便要去下小定。” 昭祯忍不住道:“这是好事啊。女大当嫁,谁家姑娘都要走这一步的。” 施吟琅急道:“哪里是好事,这京城里有前途有名望的郎君,她尽给自己的姑娘留着,我这个前头原配留下的,自然是想远远打发出门去,便叫她宽心了。你可知她给我相看的是哪家?” 昭祯奇道:“是哪家?竟让你这般恼羞。你说出来,若真是不堪的,我来与你做主。” “便是刚刚的,商州侯颜家!” 一语既出,昭祯登时有些石化。嘴唇蠕动,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商州,殿下也晓得,穷乡僻壤之所,这么多年都不得圣心。这商州侯脑筋怕也是个愚的,权且看他献的贺礼便知。哪家送礼不都讲究个名贵,偏他拿根谷苗便来充数,若不是殿下帮扶了一把,如今脑袋都怕是要分家了。如今三十岁许的人了,原配去世多年,身边连个伺候的也没有,只自己亲自带孩子,把个嫡少爷伺候的跟祖宗一般。” 昭祯斟酌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你母亲看上的是……” “自然是他那原配留下的嫡长子,不然我堂堂太常家嫡长女,还能去给他商州的太守做填房不成?” 昭祯有心想说,你继母虽对你没多少关怀,可寻得这门亲事当真不错。若是上一世,你的未婚夫君可是新朝太子,你若嫁过去,这太子妃的位置绝对跑不了。 可是,今朝还是大洛,颜靖今日还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偏僻小官,施吟琅在京城豪门里娇养大,自然是看不上这门亲事的。 “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并非由你母亲独刚专断,你祖父、父亲,是如何看的?” 施吟琅眼圈已有些泛红,“祖父、父亲眼里只有我哥哥弟弟,豪门家的贵女相看了不少,可哪里在意过人家的少年郎如何!若说其他人,也就是我祖母,惦记想把她娘家侄儿说给我。可是她娘家昔日繁茂,如今已然败了,几次上门来,仗着祖母的脸面对我们姐妹动手动脚,这若是嫁过去,还不得被气死?还不如出家做姑子呢。” 昭祯不禁沉思努力回想,上一世,施吟琅嫁给谁了? 吟琅比她还要小一岁,说亲也比她晚上两年。上一世还不曾记得她提起过颜家,大概那时自己碰上了赵英杰,一颗心从此扑在他身上,赵英杰不大喜爱施吟琅,跟自己委婉提起过,自己那时被猪油蒙了心,便偏听偏信的答应了,从此施吟琅也很少进宫了。 国破那日,施家如何了? 昭祯努力回想,实则当日的事情委实太过混乱,她又受了惊吓,顾及不得许多旁人。依稀有些印象,颜靖叛变那日,许多老臣集结在一起,痛骂反贼,被叛军尽数杀戮。这里面,好似便有施太常。 昭祯神色有些黯然,老太常曾任帝师,一身的学问,骂人也是舌灿莲花。当日多少旧臣面对刀剑胁迫都降了,老太常气的胡子翘上天,把姓颜的祖宗八代骂的狗血淋头。 骂的过瘾,死的也很痛快。 只是他死了,施家还能有什么活路? 昭祯看着此刻在这里气鼓鼓的小吟琅,不禁忽地生出几分魄力,拉着她的手对她道:“你是我此生好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这件事我替你记下了,定要给你寻个如意郎君!” 让他能保护你,不受国祸侵蚀,将来早早外放了,全家搬到那安於的地方,避开这场屠戮。 一生平顺,便是安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人心 未到掌灯时分,皇后身边的嬷嬷便来催了,昭祯给吟琅擦了脸上的泪痕,吟琅才惊觉自己眼已哭的有些发肿,忙慌着重新净了面,梳妆好后,二人方欢欢喜喜的携手去往梓辰宫赴晚宴。 未及进屋,便看到来往的宫人托着各色膳食穿插其中,吟琅登时有了力气,“御膳房有道珍菌乳鸽汤格外的好,也不知今日上不上。” 昭祯笑她不已,“若是早知晓一道汤品便能让你笑出来,我又何苦劝说你这半日。将来给你找郎君,也不消顾虑旁的,只需多多给你陪嫁几个厨子,我看你便能日日欢喜的过日子。” 吟琅气的想捶她,“我是同殿下讲真心话,殿下却笑我。” 两人一路说着进了宫,却发现今日的宴会热闹的很,很多家的儿郎们,也随母亲入了席,熙熙攘攘的一屋人,更像是来相看的。 上首的皇后已换了衣裳,一身锦缎常服,只绣了几只福寿绵延的仙鹤,只是头顶一只九尾凤钗,彰显出众人之首的风采。她身边照例围坐着几家的闺秀,正亲亲热热的说着话,见昭祯来了,微笑着招呼她坐了上席,施吟琅自去与家人同席坐。 白日梓辰宫里的事情仿佛不曾发生过,皇后依然是那样慈爱,对着昭祯笑道:“看你与施家的小娘子感情当真要好,说了些什么这么晚才过来?” 昭祯笑道:“不过是些小儿女的闺阁话,东拉西扯的最后也记不起竟说了什么。不料险些误了时辰,还望母后恕罪。” 皇后不以为忤,“你性子素来娴淡,难得有个孩子能同你说得上话,交心而谈抒怀性情,我又如何会怪罪。” 昭祯喜道:“多谢母后。”她捧起一盏酒,面向皇后,无比依恋的道:“母后爱子女之心,儿臣私以为恩,一直孺慕铭记于心。今日险些触怒父皇,儿心内惶恐,只恨自己行事莽撞,非但不能报答父母厚恩,更添惹怒之过。心内悔矣,还请母后饮下此盏,宽恕儿臣不孝之过。” 皇后微笑着道:“我儿纯善,旁人不晓得,本宫焉能不知?今日之事虽有些意外,但你父皇并未怪罪与你。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莫想这些有的没的,欢欢喜喜的才是。” 昭祯听闻此话,复才真正欢喜起来,暗道这世上最心疼自己的果然莫非亲生父母,纵有隔阂也没有隔夜的仇。 酒饮过三巡,常乐候带来的戏班子也热热闹闹的唱了五场了,秦贵妃百无聊赖的道,“这民间杂耍也不过如此,初听逗个乐子。可到底不是正经□□过的,这音律尽数不在调上,身段还可笑的紧。也便是民间百姓见不到新鲜,拿来当个趣儿,若真是跟乐府的相论,给他们提鞋也不配啊。” 她娘家姐姐秦夫人接口道,“娘娘说的是,宫里的人眼光高的很,还是换些有真才实学的上来,看着才中意。” 一旁的纯妃道:“可仓促间哪里有什么值得可看的?这乐府的编舞美则美矣,每每那几个舞,也是要看厌了。” 英婕妤道:“话说到这里,我倒有个主意。这今日咱们大洛的英杰儿郎才女皆在此,哪个不是才艺无双的?不如就让这些孩子们略露些身手,给咱们这些没见识的开开眼如何?” 皇后娘娘放下手里的一盏茶,笑呵呵的看过来,“你们在说些什么,如此热闹?” 英婕妤笑着回道:“回禀娘娘,妾身斗胆想向皇后娘娘讨个彩头!便在这宫内设下擂台,谁的身手好,娘娘重重有赏,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可好?” 皇后娘娘闻言笑的很是开怀,随手从自己腕上摘下一对白玉镯,放在了案前的托盘内。“既如此,本宫便搭个趣儿,儿郎们尽可施展,谁赢了,这镯子便可拿走。” 昭祯看着案上那对白玉镯,眼睛有些发沉。上一世也是一模一样的镯子,这次,他也该当上场了。 果不其然,一个俊朗的声音响起,“微臣赵英杰,愿在贵人面前献丑,斗胆争一争这赏赐!” 昭祯可以明显感受到,四周那些姑娘们炙热的眼神。今晚的赵英杰,确实是有些光彩照人的。赵国公府的幼子,小小年纪便担任昭武校尉,少年英武。今日穿了件轻甲而来,一身银甲银剑,站在众多儒袍儿郎之间,果然是耀眼的很。 上一世,自己少不经事,便是因着这一眼便痴了心。 后来目睹他的狼子野心,才慢慢明白,这人到底是有多么虚伪。之前有多迷恋,之后就有多后悔。 今日,赵英杰依然表现很好,一柄银剑耍出来,留下的片片剪影都是英雄少年的痕迹。在场不知多少闺阁待嫁少女,皆被他迷住了心神。 只是,昭祯垂下眼睫,重来一世,赵英杰此时的卖力表演,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耍戏的猴子。多看一眼,都是脏了自己的品性。 四周的喝彩声络绎不绝,数不尽的少女眼神越看越亮,多少儿郎的脸上渐露自惭之色。唯有昭祯,镇定自若的喝着茶,似乎场上的英武少年绝世剑法,还不如手里几根茶叶耐看。 皇后高坐在上,眼睛逡巡一圈,看到这番场景,不禁暗暗皱了皱眉。 “十刻、五刻、两刻……”昭祯慢慢算着时辰,赵英杰这套剑舞该耍完了。上一世她爱屋及乌,曾经磨着赵英杰将这套剑舞再耍给她看。私底下将他每一个动作皆画了下来,夜半无人时,翻着图画便好似又看到他在月下舞剑。托他的福,这套剑舞总共多少个动作,需要多少时辰,昭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果不其然,在昭祯终于舒出一口气的时候,赵英杰一个利落的收剑,整个人行云流水般站定,登时博得了满堂彩。 皇后娘娘大为赞许,“这孩子当真年少有为,将来都是朝廷栋梁之才。” 赵英杰说话声音很是爽朗悦耳,“不敢当娘娘盛赞,微臣本不欲人前张扬,只是娘娘所赏的彩头,微臣因自己私心势在必得,才不得不出头的。” 皇后娘娘奇道:“不知是何私心,何妨说出来听听?” 赵英杰惭愧道:“为臣者,以忠心报君王社稷;为子者,以孝心报父母生恩。唯有妻子,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为夫者能还的不足十之一二。因此,臣愿请娘娘赏赐,借天家至宝,做我来日的聘礼,以慰我妻。” 有爱笑的夫人道:“赵小将军如此深情当真难得,不知说的是哪家的闺秀能得此厚爱?” 赵英杰涨红了一张脸,微羞道:“微臣不曾定下亲事。只是私心早已许诺,不论将来得妻如何,定爱她护她视若珍宝,此生定不叫她受委屈。” 虽说已经隔了一世,可再次听到这番承诺,昭祯仍是心里有些微微的感动。赵英杰这个混账,将天下女子的心意抓的太透彻,今日这番话立在这,又能有几个不动心? 有了这个标杆,后面上来比试的便逊色不少,稍有些脸面的人家更是打消了主意,不去做他的陪衬;勉强登台的,也尽是些想讨点好处的,众人心里眼里皆被赵英杰占的满满,又哪里看的进去? 果不其然,皇后娘娘满脸笑意的宣布了得胜者,赵英杰谦逊的上台领了玉镯,再次赢得了不少夫人的欢心。 就连云霜云露也是忍不住满口称赞,皆道他是难得的夫婿人选。 昭祯心里的讽刺无法宣之于口,任她对谁说,赵英杰是个包藏祸心最会演戏的小人,也不会有人信。重来一世,她有了识人辨事的眼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不禁内心很是挫败。 宴会接近尾声,昭祯向皇后辞行,皇后娘娘似是疲乏了,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对昭祯道:“吾儿今日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昭祯答:“母后更是宜修养保重,孩儿及笄礼劳烦母后如此费心,当真不孝。” 皇后娘娘笑着拉住她,“你素来最是懂事,母后见到你便欢喜。”她想了一瞬,抿唇笑道,“你和英杰那孩子都是好的,若这宫里多几个你们这般有心的,我便知足了。” 听到皇后娘娘又夸赞赵英杰,昭祯不禁微微皱了眉头,皇后却很敏感的察觉到了,“怎么,吾儿不喜那赵英杰?今日本宫瞧着,半个京城的闺帷淑女,都把心寄到他身上去了。” 昭祯道:“大抵人与人之间亦是看缘分的,儿臣今日很不喜那赵英杰的做派。” 皇后娘娘眉间的皱纹又加深了许多,“哦,不知吾儿为何得出此言?” 昭祯道:“人之心意,贵诚不在其言,而在其行。如今他尚未婚配,便扬言护妻,却是虚过于实。若当真爱护妻子,私下里可以给多少关怀,偏偏要当着这许多人宣扬出来,弄得人尽皆知。将来他的正妻若是夫妻日子和顺便罢了,但凡有些龃龉,世人皆会道,赵小郎如此护妻,定不会是他的错,届时所有口诛笔伐全叫那正妻受了,岂不是反受拖累?” 皇后娘娘听了,眉间的皱纹再深了深,看着昭祯良久不语,缓缓道:“吾儿当着是长大了,竟有如此见地。不过观人品性不在一言一事,赵英杰毕竟年纪尚轻,做事不够周全,亦是有的。吾儿切不可偏听偏信,误伤了人。” 昭祯心内一叹,她便是知道,自己没有证据,仅凭这些话语推断是劝不了人的。不过没有关系,时日还长,她总会有法子,让父皇母后认清奸佞,亲近真正贤良之人。遂道:“儿臣省得,这番话也便是同母后说说,至于那赵英杰是好是歹,自有时光可以慢慢考察。” 赵英杰,这一世,你休息再谋取到任何利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解忧 云露服侍昭祯卸了钗环,一面柔声道:“殿下早些歇息吧,今儿发生的事太多了,不如婢子给您泡壶安神茶,可以睡得安稳些。” 昭祯静了静,方道:“无妨,我不爱用那些东西。” 大梦千年,万事不愁。过去她是自己蒙蔽了眼睛,活的好像睡死过去一样。如今既然醒了,她便要每日用心思考生活,再也不要庸庸碌碌的活着,等到最后关头,发现自己如此无用。 外面忽然传来吵嚷声,昭祯不由得奇怪,云霜最是稳重,怎的也会同人争执? “云露,去问问外面何事?” 不多时,云露带着云霜进来,云霜仍是面色有愠,“启禀殿下,是御林军的,非要向殿下请安。婢子已同他言明此时夜深了,殿下不方便见外男。可他非说要献给殿下什么生辰礼,说也说不通,人又不肯走,当真好生无礼!” 云露不禁也是愤愤,“休说御林军,便是大内侍卫,在这皇城里行走也是有分寸的!他仗着有腰牌,便敢擅闯殿下寝宫,当真以为这天下无人能治他的罪吗?” 昭祯听见御林军三个字,便心里有个期期的猜测,不禁打断她道:“来得是何人?” 云霜不禁一顿,低头道:“那人好似是姓姚,二十岁许,并不知是个什么职务。” 姚卫! 昭祯喜得顾不得其他,“姚大人不同与旁人,快把他请去前厅,我这便去相见。” “殿下且慢!”云霜、云露同时出声,拦下了昭祯的去向。 “殿下,如今夜深了,您去见外男,太不合理法!” “殿下,这人深夜前来请安,谁晓得存的是何心思?您这般纯善,万万不能涉险!” 昭祯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两个态度坚决的宫婢,有心想说姚卫绝不是歹人,那是我前世的救命恩人!可是这缘由她却说不出口,此时更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让这两人明白,她与姚卫之间的真挚情感。 外面传来连翘的呵斥声:“姚大人,你速速回去吧,这里是公主寝殿,由不得外男乱闯!” 昭祯有些急了,顾不得多想,呵斥道:“本宫说了,本宫信任姚卫,你们拦着本宫要见的人,是想造反吗?” 云露云霜跟着昭祯从小服侍,哪里听过这位温柔的殿下说过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登时跪拜于地,昭祯大步迈过,径直来到殿外。 殿外,连翘活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插着腰恨不得啄走那些想来偷鸡崽的野狐狸,阶下的姚卫满脸尴尬,陪着笑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见身后的动静,连翘猛地回头,被吓了一跳,“我的殿下,您怎的这般便出来了?快快回去,婢子替您挡着!” 昭祯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卸了钗环,披散了头发,如此出来见个外男,确实是有不妥,自是将这群丫头都吓着了。 她有些怅然,上一世再狼狈的样子,姚卫都见过了,彼此间亦是毫无芥蒂;这一世,她已然忘了,姚卫对她却是全然陌生的。 苦涩一笑,她对连翘低声道:“姚大人是我特意请来的,你们勿得无礼。将姚大人请到厢房用茶,我去稍稍收拾后便出来。” 草草用发簪将头发挽个髻,昭祯匆匆换件待客的衣裳,便去了厢房。 姚卫正在坐卧不安的捧着盏茶,连翘杵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让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看见昭祯进来,才舒出口气。放下茶盏,起身向她行礼,“臣鲁莽而来,望殿下恕罪。” 昭祯免了他的礼,坐在他对面。每每看到这个活蹦乱跳的姚卫,昭祯总忍不住感谢上苍,心内一片喜悦踏实。忍不住道:“大人在我这,不必太过拘礼,有什么话尽可以同我言。” 姚卫从怀里左掏右掏,最后摸出来一个小小的荷包,躬身双手捧上,双颊有些微微的发红,“臣听闻今日是殿下寿辰,恰逢及笄之喜,臣特意同兄弟换了班,就等着今日,想给殿下献一份寿辰礼。只是巡城繁忙,臣一天都没寻到机会,如今夜已深,本知是大大的不妥,但是又怕错过殿下的日子,因此想着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惹得几位姐姐恼怒……说到底都是微臣的过失,还请殿下降罪!” 昭祯的眼神越见温柔,“姚大人也是一片诚心,何罪之有?只是区区贺礼,却劳你如此费心,我却有些惭愧了。” 姚卫听闻大惊,“殿下切莫折煞微臣。殿下芝兰玉质,臣区区薄礼,本不敢污贵人视听,能博您一笑,便心愿足矣。” 昭祯笑着接过那香囊,打开一看,见是个小小的面人,塑成了九天玄女的造型,只是面容瞧着却依稀有几分自己的神韵。 昭祯眼眶有些湿润,她记得上一世,自己亡命奔逃的那些岁月,惊慌之下夜夜不得安寝。有一日姚卫出去找些吃食,自己等了一个时辰好似等了一年般长远。好容易等他跳窗回来,掀开自己被雨淋湿的衣襟,掏出个油布包,露出里面还带着微微温热的糕饼,以及一个粗糙的小面人。 昭祯永远忘不了姚卫那时温柔的笑,他说,殿下,臣有个幼妹,每每吃药时便哭闹不已,臣每次送她个面人,她便会对臣笑。今日臣也送您一个,不知您能否开怀?臣猜,您笑出来的样子,定比这面人仙子更美…… 时移世易,纵然你我间失了那段交集,可姚卫,依旧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姚卫! 昭祯险些哽咽,她双手握住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面人,对着姚卫笑靥如花,“多谢姚大人,我很喜欢。” 姚卫看着眼前绽放的笑意,不知为何,心脏忽就险些漏了一拍。他忙低下头,借着喝茶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却没有发现,自己握惯了剑的铁手,指尖竟微微发抖。 昭祯看着那面人,忽的想起一事,“姚大人,不知令妹的病症如今可好些了?” 姚卫忙道:“多谢殿下挂心,实不相瞒,臣此次来,正是想多谢殿下善举。御医府院判已然去过家里,施了针开了药。要说这院判大人的能耐便是不一般,三服药下去,舍妹的精神已明显大好,每日用的饭也多了。院判大人说,若按他的方子好好调养,舍妹日后出门游玩也不成问题!可把家父家母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皆恨不得亲自来向殿下谢恩。” 昭祯心里不由得很是宽慰,真心道:“看你们如愿得偿,本宫也就放心了。” 姚卫道:“殿下如此厚恩,臣万死不足以报,只恨不知如何才能解殿下之忧。” 昭祯奇道:“姚大人此话从何而来,我有何忧愁?” 姚卫浅浅一笑,“殿下愁眉不展,眼中总带惶恐,即便是再开心的事,也始终不曾开怀而笑。殿下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却瞒不过日夜观察人面目举止的微臣……” 昭祯被他说得默默不语,终化为长长一叹,“姚卫,不愧为姚卫,当真是厉害。”她起身遥望苍穹星河,幽幽道:“我心中有忧,眼里有愁,可是这忧愁,却无处下手,你又能如何助我解忧……”我忧愁的是三年后的国难,这一世重来却发现处处艰难,我怕凭我一人之力,最终仍是无法挽回大局,眼睁睁看着家国颠覆,这忧愁,谁又能帮我? 姚卫思索半晌,试探着道:“臣虽不才,却也有几个交情过命的兄弟,说句大不违的话,这宫里无论殿下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想去哪,或许臣可以想想法子……” 昭祯猛地回头,“你哪里都能去得?那么……”她顿了顿,让丫头们皆去外面守着,对姚卫低低的道:“玉藻宫,如何?” 姚卫登时也是一惊,先向外瞧了瞧,见丫头俱是乖巧,无人趴着门缝偷听,方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是想见八皇子?臣或可想想法子,为您送个信。” 这话一出,慌忙道:“不,这事你不能掺和进来!” 迫切想见八弟,问问他的梦是何因果,这原本便是担了大风险的。一个不谨慎被人发现,都有可能惹得天子盛怒。自己是至亲骨肉,说一句姐弟情深,父皇那里不会有太大责罚,但姚卫可就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了。若让人发现,他替玉藻宫向外传递消息,只怕会被当做细作,立时打死。 昭祯告诫自己,是她着急浮躁了,此事决不能将姚卫拖累进来。 姚卫却是个心眼实得,认定了昭祯对他有恩,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报答。当下道:“殿下切莫急,且听臣言。臣有几个过命的兄弟,每日值岗的时日皆有记录。殿下若是想同八皇子说话,臣可以为您安排,深夜而去,保证不会有人察觉,便是有什么差错,值巡的亦是臣的兄弟,家人也受过殿下恩惠,得御医问过诊,定不会出卖殿下。” 昭祯依然很是坚决,“本宫说了,此事作罢,你休要再管。” 姚卫急道:“殿下,八皇子已然失了恩宠,现在满皇城谁人不知,他便是个疯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宣布暴毙……届时您便是想去送他一程,怕也难了……” 这话说的昭祯心里一颤,她的小八,上一世那般的英烈,为何这一世要如此的憋屈?她转过身,看着言之意切的姚卫,又忍不住道:“住口!姚卫,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若是中间出个什么差池,你可知,连我都护不住你!” 姚卫坦然一笑,“区区小事,带着殿下去冷宫里见个人,若都能被人堵住,殿下也未免太小瞧姚某的身手了。若能解殿下眉宇之忧,臣纵然被贬亦是心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夜探 这日,昭祯早早便歇下,本来要在屋里守夜的云露也被赶了出去。 窗棱翻动,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利落翻了进来,进屋后便左右查看一番,见昭祯正瞪着一双妙目瞧着他,便规规矩矩的行礼站好。脸上蒙着黑布,看不见容颜,只是耳朵尖那一点红晕格外的眼熟。 昭祯暗叹,姚卫的身手如何矫健,她上一世便见识过厉害。后来见他为了护着自己跌断了腿,每每一瘸一拐狼狈的样子,都让她心如刀割。如今瞧着他利落更胜以往,当真是说不出的喜悦。 姚卫根本不敢触及昭祯的眼神,深怕一看进去便再挪不开眼睛。他强忍着羞涩,对昭祯伸出手,“臣失礼,请殿下屈尊,臣带您跃出去。” 昭祯莞尔一笑,取出一条三寸宽五米长的缚带,熟练缠在自己腰上,转头瞧见姚卫瞪圆的眼睛,不禁有些羞恼,“不用此物,难不成要大人拎着我穿岩走壁不成?” 这待遇也不是没有过,当初遇敌兵时情况紧急,哪里考虑的了许多,昭祯被姚卫拎着衣襟跑过,被一胳膊夹在腋下飞奔过,试过各种方式,将昭祯背在身后,用缚带紧紧缠稳,是最有益于行动的。 这一世的姚卫显然没有上一世有经验,昭祯趴在他背上时,整个后脖子都红透了,昭祯隔着衣服,几乎能感受到他的紧绷。似是为了缓解尴尬,姚卫还调侃道:“殿下自幼生于内廷,不曾想对这些江湖行径皆有涉略,臣当真要刮目相看。” 昭祯脸色微微有些发热,逞强道:“谁还不曾看过几本江湖话本,本宫学来些皮毛,用的难道不妥当吗?” 姚卫笑的极是温柔,“自然是妥当,殿下聪慧灵敏,学以致用,想的比臣还要周全。” 昭祯羞恼,可又不知该如何说他,最后徒劳的将双手抚在了他的背上,语声极低,似是讨饶“快莫要取笑我了……” 姚卫浑身的神经末梢都聚拢在了昭祯的手上,滚烫的灼热感似是要遍布全身。他不敢多做延误,收起心神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重叠连绵的宫宇,仿佛都刻在了姚卫的脑子里,一路躲避奔走,竟如入无人之境。昭祯不禁叹服,“这皇城之内的护卫竟形同虚设,当真是不敢想,若是有贼想闯入,满宫守卫又能抵挡几时?这宫城内的巡逻都是花架子不成!” 姚卫叹口气,“若是前几年还好些,兵士们每日操练,本事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可自从四年前秦贵妃的亲弟弟接过了御林军指挥史的差事,这宫内的巡逻前前后后便换了不少人,许多人看秦指挥史那里好通融,便愿意使些银钱,给自家孩儿谋个差事。每日这个时辰便是他们吃酒赌钱的时候,一个个喝的酩酊大醉,只派那些无权无势的毛头小子们去巡逻做个样子。” 昭祯听的瞠目结舌,“堂堂皇宫,怎会成这般藏污纳垢之地!那姓秦的竟敢如此张狂,真当皇家是他家的后院,可以随意买卖官爵不成?此事若叫父皇知晓,定不轻饶了他!” 姚卫叹口气道:“殿下莫动肝火,秦家老太爷虽眼瞅着快致仕了,可威望犹在,秦贵妃如今盛宠,阖族也跟着水涨船高,这宫里宫外谁不卖他的面子。秦指挥使少年得志,处事上是轻浮了些,但好歹还有秦家在后边盯着,倒也不会有太多出格的事。” “置皇室安危于不顾,私个人利益于至上,这若还不算得出格,究竟什么才算得出格?莫不成直到卖了国的那一日,才值得秦家老太爷出面去管他一管?不行,此事非同寻常,断然不能放纵!秦家若是不管,我便去同秦贵妃娘娘说说理,看看她管束得住否。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找父皇……”昭祯怒不可遏道。 “殿下请慎言,还请切勿莽撞!”姚卫被昭祯的话吓了一跳,急道,“殿下从未掺和过这些事,切勿急躁而坏了事。”他长叹一口气,柔声耐心劝解道:“须知后宫同前朝本是一体,任何一项决定、一道任命都牵扯着数不尽的厉害关系!您不知其中深浅,切勿淌进这趟浑水里!如今秦贵妃正盛宠,性子也难免比往日里骄纵些。殿下此去,怒冲冲间若万一有哪句话说的不大体面,伤了秦家的颜面,怕是不仅解不得忧,还会让秦贵妃误认为中宫对她不满,若借此挑起她与皇后娘娘的争执,只恐殿下悔之晚矣……” 见昭祯气闷不言,姚卫方叹口气道:“殿下一直养在深宫中,原不知这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清浊一片的圣地。即便是皇宫内院,依然也有见不得光的蛀虫啃噬,只是仗着树冠繁茂,枝干粗大,这些蝼蚁翻不出浪花罢了。从前朝到如今,哪朝哪代是真正能里外肃清干净的?这些事,原先都不是什么秘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也便如此过来了。只是殿下心思纯明,见不得这些脏东西,臣今日是多嘴了,白白让殿下心里不安生。还望臣的劝诫之言,能听进殿下心里去,莫要给皇后娘娘和您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昭祯沉默不语,倘若国富民强,确实不用在意一些细枝末节。可若贼兵便在城外呢?守着城内这些滥竽充数之徒,还如何睡的安寝?想想当初叛军能一举攻破城门,若不是这驻军软弱无力,她皇室一族又怎会毫无反抗之力便成了刀下亡魂?她的手越捏越紧,这一世回来,除了驱除父皇母后身边的奸佞小人,她还要父皇好好整顿整顿这军士的风气,将那些吃酒赌钱的通通撵出去。 姚卫见她久久不语,自悔今日高兴的晕头说的有些多了。这些私底下的腌臜事,以公主千金之贵的尊崇,怕是想都不敢想。这陡然一掀扬出来,怕是吓到她了。忙不迭换个话题,“今日殿下之举动,着实令微臣感动。” 昭祯很是无精打采,“本宫有何值得大人感动的?怕是大人这一生都不曾见过我这般蠢笨的。万事不知,只晓得读些诗词画本来做消遣,这皇宫都成了斗鸡走狗的瓦舍了,我却还当自己住在天宫里。” 姚卫低低一笑,“殿下纯善至良,自然不曾听闻这些污人耳朵的事情。只是如今所有人都避着玉藻宫,殿下却甘愿冒风险去探望,当真是骨肉心善。若是臣有您这样的妹子,也是不愿将这些晦气事说与您听,只盼着您这一世欢乐无忧便好。” 昭祯连连摇头,叹道:“你若真心疼妹子,便该叫她知道,这世上风雨有险阻,有欺骗有背叛。纵然她会活的忧伤些,也总好过祸患来临之时,她只会哀哀哭泣毫无自保之力。”想起上一世的自己,昭祯心里很是落寞,“这世上,没有谁是能轻易永享安宁的,也没有什么地方,是无风无雨的。与其将她保护在层层蚕丝之内,不如教会她,如何自己去织网去抗争,能在雨天里挺着脊梁走下去。”真实的生活,时而温情,时而残忍。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一身娇身软骨,是抵挡不住严寒的。 姚卫对她的话不禁很是错愕,细细品过之后,仿佛感受到了昭祯话里的隐秘苦涩。不禁诧异道:“殿下怎会如此想?殿下金尊玉贵,尚且如此忧虑家国。臣日日食君禄享天恩,却眼看着官场结党秩序黑白颠倒,可是要惭愧死了。” 昭祯错综一叹,“国之兴亡,又怎在于你一身之责。我知姚大人是个好人好官,只是你又如何斗得过沆瀣一气的官场……”话说到这里,昭祯猛然一惊。她劝说的是姚卫,可是又何尝不是自己?姚卫凭一己之力救不了皇宫的冗乱,那么凭自己的努力,又真的能换得三年后朝政清明,国泰安稳吗? 瞬间挫败感席卷全身,昭祯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姚卫感受到了她的低落,也闭上了嘴,只专心赶路,专挑着僻径处而行。 玉藻宫并不远,昔日柔婕妤受宠,八皇子英武,颇得父皇宠爱,这玉藻宫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如今成了冷宫才多久,便冷清的不成样子。黑黝黝的半点炭火也不曾生,仿佛里面生了瘟疫一般,连守门的两个侍卫,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四周溜达,生怕离近些会沾染了晦气。 姚卫在角落里放下昭祯,轻声对她道,“一会进去后便见机行事。殿下有话当尽快同八皇子讲,不必忌讳臣。臣看守着门口,保证这双耳朵只听外面的动静,绝不敢窃听殿下的只言片语。” 昭祯低低的道:“我既然托你相助,便不会疑心你。姚大人,你或许不信,这宫宇之内,除却父皇母后,昭祯最信的人,便是你。” 姚卫只觉刹那间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他看着眼前这张略带紧张羞涩的娇颜,心里不禁感叹,上天好生优待于我,竟予这般殊荣。 昭祯不曾发间姚卫的异样,她此时的心思全在玉藻宫之内,借着月光透过门窗的亮光,她小心翼翼的扒开窗户缝,只见里面偌大的宫殿一片冷冷清清。依稀在案几下看到一个黑影瑟缩在地,不远处还躺着被打翻的冷菜与馒头。 昭祯有些心急,伸手去推那窗,只是上面挂着重锁,她根本进不得。 一个宽大的手掌伸过来,从昭祯手里拿过那枚铁锁,姚卫亮出手里一根细细的针,在昭祯瞪圆的眼神中,挑眉一笑颇为得意的撬了起来。链条撞击的清脆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昭祯忍不住心里有些不安,不住的四周探看,生怕有人发觉。 里面的人似乎动了动,黑暗中仿佛受锁动的声音吸引,慢慢抬起了头。昭祯低声轻呼,“八弟……”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姚卫成功的弄开了这个铁疙瘩,昭祯借着姚卫的一举一抬,成功的跃进了窗户,姚卫四周查看一翻,也纵身跃入,反手掩上窗门。 随着窗户被关上,昭祯感觉屋内瞬间又陷入一阵寂静,仿佛那扇窗便是两个世界之间唯一的通道,一旦被关在这里面,便从此被外面所遗忘。 那团黑影又往里缩了缩,昭祯忙小心翼翼的靠过去,努力的辨认出那已瑟缩成一团的人影,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八弟,八弟……” “啊!”突如其来,那黑影仿佛受了巨大惊吓般狂叫起来,手足胡乱扑腾一气,昭祯险些被他打伤,多亏姚卫眼明手快,抓着她连退了几步。昭祯惊恐的看着,才发现那黑影被捆住了手脚,虽折腾的动静颇大,却几乎挪动不了地方。 昭祯心里一紧,突然眼前灯火一亮,姚卫已点了火折子,就着微弱的灯光,昭祯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人,络腮胡子满脸,双眼熬得红红的,仍在大大的瞪着,嘴里呼哧呼哧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昭祯大着胆子凑近,听到他念叨的依稀是,千秋基业,一朝荣辱。 昭祯心里有些发急,忍不住道:“小八,你醒一醒,小八,小八!求你看我一看,我有话同你讲。” 可无论昭祯如何呼唤,八皇子依然浑浑噩噩的做不出任何反应,急的昭祯满额的汗。 这时,背后忽然一个声音冷凄凄的响起,“你们满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变数 你们满意了? 昭祯吓得一哆嗦,姚卫已将她护在身后,只见不知从何处,竟靠过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黑发遮面,一身灰白袍子,一时分辨不出是人是鬼来。 那人似是对这两个夜闯者很是不在意,绕过他们慢悠悠走向地上的黑影,自嘲般道:“这玉藻宫虽已是冷宫,可两个月来还没有进过小贼,阁下这火折子若是再亮堂些,可就真要引来巡城的校尉了。” 姚卫听闻此话,同昭祯对视一眼,将火折子收了起来,就着月光,谨慎的盯着对面的人,“多谢提醒,深夜打扰,本是在下的不是,还请恕无礼,可不知对面是哪位尊驾?” 那人将躺在地上的八皇子抱在怀里,在黑夜中的笑声格外凄厉暗哑,“我还能是谁,被困在这冷宫里,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昭祯忽的道:“柔娘娘!你是,柔婕妤柔娘娘……” 她尤记得柔婕妤初入宫时,是东边的边陲小国献上的皇室女,身体娇柔,能跳得一场好舞。更兼性格婉转温柔,待人亲和,侍寝没多久便封了柔美人,而后怀上龙胎,生了八皇子,父皇龙心大悦,便封了柔婕妤。 柔婕妤不仅相貌瑰丽,嗓音也是如黄莺出谷般轻柔舒缓,与如今这暗哑枯槁的音色简直天差地远,换了旁人必然听不出来,也就是昭祯觉得她口音有些特别,才分辨了出来。 昭祯惊讶道:“柔娘娘,是你?你,你可认得我?” 柔婕妤慢悠悠回过头来,盯着昭祯的脸,缓缓后方道:“原来是你。”她随即不再看昭祯,而是用一双干枯的手,缓缓抚摸八皇子的头发,“竟不知这里获罪的老妇痴儿,有什么竟值得惊动公主殿下?夜里风大,看过了笑话还是请尽早回去吧。” 昭祯被她不客气的一番话堵得肺腑尽是郁结,最终只能喃喃道:“我想来瞧瞧小八,只是父皇下了御令,我求不得旨意,只能偷偷求了姚大人带我来。”她翻开衣袖,拿出里面藏着的一本《太公六韬》,略带一些拘谨的道:“这是我从大皇兄的藏书阁里,偷偷带出来的。小八练武之日便说过,要贯通天下兵法武艺,将来为大洛守疆御贼。只是这本《太公六韬》亦是大皇兄心爱之物,他讨要过几次均不得……我寻思,这里幽静,小八正好可以静静心好好研透这本兵法,待来日父皇消了气,自然有出头之日……”若这一世小八熟读了兵法,等兵患来临之时,是不是便可以率领一干护卫,围阵冲绞,不会像上一世那般,一枪热血的往前冲,最终万箭穿心而死? 柔婕妤静默不语,片刻后才缓缓一声长叹,“你倒是个实心厚道的孩子,我替暘儿谢谢你的好意。只是这书你还是拿回去吧,暘儿他……用不上了……” 昭祯有些发急,“柔娘娘,这书当真是极好的,据传是当年周初太公望留下的……” 姚卫突的道:“殿下,臣看着八皇子的状态,不太对劲……” 昭祯猛然住了口,“小八,小八……他怎么了?” 柔婕妤笑的很是瘆人,“怎么了?公主殿下难道不曾看出来,我们母子失势,外面那起子心黑的便起了歹心,已将我的暘儿一碗药喂疯了!” 昭祯大惊,几步上前,“你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小八他……”上一世,小八他还明明苦学武艺,国破时曾凭一己之力拼叛贼,最后壮烈而亡的…… 如今怎么会,这样年轻的时候,便…… “如何不可能?我孩儿如此英武,多少人视为眼中钉,欲除我们母子为快?如今我一个疏忽,让这孩子莽撞了,那些人便直接将一碗疯药混在平日的汤药里,让我亲眼看着我唯一的指望,痴傻癫狂……让我受尽这份绝望苦楚,却不让我去死,他们狠不狠?你说,他们狠不狠?” 昭祯茫然道:“如何会如此……是谁,是谁敢这么大的胆子,毒害皇嗣,这可是父皇的儿子!” 柔婕妤凄然道:“不中用啊……你父皇最是薄情,儿子多了,便不在意了。哪个有出息,便偏疼哪个一些;哪个一旦犯了错,他便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我儿是因疯语痴言被圣上厌弃的,越来越疯只会叹一句病重难愈,我们母子困在这里面,连药渣子都留不住,又有谁能替我儿伸冤?” 昭祯仍是不敢置信,“有谁敢这么大的胆子,小八再犯了错,终究是皇子……这若是翻出来,他就不怕诛九族吗?” 柔婕妤桀桀冷笑,“若是当真诛了九族,当还当真是大快人心了。你以为能干出这事的是谁?当今后宫,除了咱那位贤惠大度的皇后娘娘,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她若是不趁此机会除了我们母子,哪里还会有如今的得意?” 昭祯惊道:“胡说!我母后对所有子女皆视如己出,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事,你这是攀诬!” 柔婕妤抱着已经疯了的八皇子,笑的格外肆无忌惮,“你是她亲生的,自然对你不一般,殿下莫不是天真的以为,她对其他妃嫔生的子女,也都是一般的疼惜?你就不曾想过,陛下已在位四十三年,后宫前前后后有过多少美人良嫔,却只堪堪得了十二个皇子?这些年胎死腹中的女人有多少,当真都是自己身子不好吗?三皇子略有痴相,十一皇子腿脚不好,六皇子自幼聪颖,文武兼具,可是他是几岁时便失去了他母妃的庇护?说起来殿下可还记得他的母妃,当年的嘉嫔?那当真是个聪慧至极的人,一度宠冠后宫的,陛下甚至因着她,三个月不曾登过皇后的门。可是最后如何?一着不慎被人暗算,你可知她是怎生去的?”看着昭祯逐渐睁大的眼,她笑得格外瘆人,“在冷宫,被十几只耗子啃噬而死。殿下您说,这冷宫怎么会有这么多耗子伤人……” 昭祯心头顿时乌云迭起,她不善辩驳,只能徒劳的道:“不会的,不会的,母后断断不会行如此狠毒之事……你,你有什么证据,便敢空口污蔑旁人?” 柔婕妤盯着她看了半刻,忽然放软了语气,“我一直想不通,她那么狠得一个人,如何就能舍得养出你这样天真的孩子?还当真不怕你嫁人后,被婆家欺负死?”看着昭祯一副气恼却不知从何辩驳的表情,她不禁笑道:“倘若今日你不是为着关怀暘儿,我今日定要揭了那毒妇的皮,一件一件将事情抖落出来,看你如何出去演那母慈子孝的戏。只是……今日,你是真心的心疼我的暘儿,自入冷宫来,你也是唯一来看他的。若是对你太狠了,怕暘儿又要怨我……也罢,那是你亲生的母亲,你信与不信,又与我何干?” 昭祯心头如遭猛击,若非身后的姚卫扶了一把,几乎站立不住。她看着对面两个月内仿佛老了二十岁的柔婕妤,不停地摇着头,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一遍遍重复,“我不信,我不信……我母后,她……” 在上一世的记忆中,她一直是个慈爱的好人。 姚卫旁观这许久,此刻也忍不住道:“殿下,旁人的言语,终究是旁人的心思,您万不要随波逐流,被扰乱了自己的心神。” 柔婕妤闻言,冷笑道:“这位大人所言也是不错,她的性子一直都不曾变过,。陛下眼中是一个样子,在公主眼中又是另一个样子。总赖,她不会害了你,殿下自可蒙蔽双目,安心的过日子便是。此地晦气,殿下金枝玉贵,便不多留了,您请吧。” 昭祯使劲闭了闭目,“我想再跟小八说句话。今日若不说,我怕……小八他自小喜欢粘着我,亲亲热热的唤我皇姐,我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柔婕妤沉默片刻,终究将身子侧了过来,让出了位置,轻声道:“暘儿怕是已认不得你了,你来看看他,我搂着不让他伤着你……” 听闻此话,昭祯才发现,柔婕妤脸上脖子上手臂上,但凡露出来的皮肤上,均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她不禁沉默的看向蜷缩成一团的小八,心里疼的被拧成一节节,小八这孩子虽然肠子直,可最是孝顺,若让他自己知晓自己将母妃伤成这般样子,不晓得会有多懊悔…… 还有柔婕妤,一贯给她的印象,都是娇娇柔柔的,风一吹便能病倒。但现在看她伤痕累累,却能将疯魔的孩子抱在怀里,任踢打锤任骂都在温柔的哄,当真是让人看着心碎。 昭祯颤悠悠的踱过去,看着双眼无神的小八,良久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最终,颤抖着道:“小八,我是皇姐……你若是记得我,就跟我点点头,好不好?” 小八徒劳的躺在柔婕妤怀里,双目涣散,双手被捆在一起,由他母妃抱住双臂,一动不动。 昭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伸出手,缓缓握住那被捆着的手,抚摸着上面虎口处的薄茧,以及指甲外翻处干涸的血迹。她心里很多酸楚无法倾吐,只能长叹一口气,“小八,你是个好孩子。你那些话,也不曾说错。若这国家不知变改,便会如你所言,三年后自己走向灭亡的。你那些手足兄弟,有人笑你一根筋,有人称你是莽夫,你常常气氛不已。可是皇姐知道,你比他们都纯良可靠。皇姐想对你说,皇姐是真心心疼你。若是可以,皇姐愿天天听你背兵书,看你学拳脚,等着你在沙场上斗志昂扬扫灭敌寇……可是,这辈子怕是不能了。”昭祯擦擦眼泪,上一世,自己一直想对小八说这些话,只可惜到死都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一世重来,她以为可以有机会弥补,不曾想,仍然是来不及。 “小八,不要恨皇姐,也不要恨别人,你的顾忌是对的,皇姐知道,可是皇姐太软弱了,救不得你。对不起……来世,愿你不生在帝王家,做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想玩山游水也好,想读书经商也好,都可以由着性子,再不受旁人说三道四……” 小八也不知是听不听懂了,兀自痴痴的笑,唇角留下的涎水滴滴流淌,沾湿了柔婕妤的灰袍。 最后,昭祯几乎是让姚卫搀扶着回宫的。 她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她不明白,为何这一世,会与上一世有如此大的偏差? 小八毁了。 而距离叛乱夺宫之日,还有不到三年的时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她预料不到的变故? 她望向苍穹,深夜皓渊无限,谁来告诉她,这大洛,还有没有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千面 回到纤芷宫,今夜守夜的丫鬟云露在安息香的作用下,仍在昏昏沉睡,丝毫不曾发觉半夜曾丢了人。 昭祯坐下后,连连给自己灌了三盏冷茶,这一晚上思绪不宁,扰得她心烦意乱。 姚卫原本要告退,见她这幅样子,始终是不放心,复又斟酌着道:“殿下不必为今日柔娘娘的话而伤神。人有千面,评价亦有千面,哪一个都不可为定论。殿下还是喝完安神茶,早些休息吧。” 昭祯茫然道:“姚卫,你说,小八如今这个样子,究竟是不是母后做的?” 姚卫慌忙道:“殿下还请慎言!”见昭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禁长叹一声,蹲下靠近昭祯轻声的安慰道:“柔娘娘深陷囹圄,不免对世人心存怨怼,今日话重了也在所难免。若殿下因旁人的言语,而对双亲产生隔阂,可就要让皇后娘娘伤心了。” 昭祯使劲闭了闭目,叹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我……不会莽撞行事的。” 姚卫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宽慰人,只能从自己身边找些例子。“臣说个旧事给殿下,权当是个睡前故事可好?臣的母亲,自幼与父亲青梅竹马,很是恩爱。两家世代结交,未曾婚配时,父亲便立下誓言,今生绝不纳妾。只是可惜,母亲怀第一胎时伤了身子,不但落胎,还导致多年怀不上子嗣。族中多有闲言,也有不少人家想攀图我家门楣,要送女进来做妾。母亲均是冷着脸面,将人全部打了出去,才留的家里一片清净。直到生下我,才略微好过一些。” 昭祯听着姚卫的轻柔话语,仿佛回到了上一世,那些刀光血雨的日子里,唯有黑夜中姚卫沉稳轻柔的讲述,才能让她偷得片刻安宁。此刻再次听到,虽早已知晓,但仍是觉得内心一片安逸。 “你母亲很坚强,终究上苍没有薄待她,这一世郎君体贴,子女争气孝顺,是难得的福气。”昭祯轻轻的道。 姚卫轻柔一笑,“多谢殿下金口,回头若是讲给母亲听,她又要高兴好几日了。”见哄得昭祯终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方舒了心,缓缓道:“在旁人眼里,自是觉得我母亲是难得的福气,可是唯有我看着她这几年硬撑,才知她的辛苦。无所出,对妇人而言,是足够休出的理由,母亲暗地里求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却是外人皆不知的了。” 昭祯点点头,“确实不易。” “可却也有人,说她恶毒。”姚卫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时间已磨平这层不能与外人道的伤疤,如今谈起来,仿佛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记得当年我父亲任徽州巡抚时,有个地方官员,执意想将女儿送进府做妾。父亲初时不允,后不曾防备,与同僚喝酒时,夜宿客栈,醒来后却发现,榻上竟然睡着那名女子!” 昭祯一惊,从来不知,姚卫那堪称夫妻恩爱典范的双亲,竟也会有这么段过往。 “父亲行事有分寸,虽不曾沾身,可黄花姑娘衣衫凌乱的躺在那里,清白已然是保不住了。她父亲闹将起来,吵着要我家给个说法。父亲碍于情面,将那家姑娘领回了家门。”他的眼底有一抹苦涩,道“母亲震怒,却不好指着父亲责骂,但是,她却无论如何也容不下这样进门的妾室。” “那最终是如何了?”昭祯也忍不住道。 “最终?”姚卫苦涩一笑,“那人送女入门为妾,求得无非是家族攀附,以后官场能行走的更方便些。我母亲便让娘家舅兄出面,先罢了那妾室娘家父亲叔伯三兄弟的差事。再让人捎了话,若那女子在姚家一天,她娘家全家便无一人可以做官!” “啊!”昭祯惊呼一身,从来不曾想过,姚卫如此温柔,其母竟有如此刚硬的手段。 姚卫已经有些笑不出来了,道:“当时为着此事,父亲与母亲之间还有了嫌隙。父亲嫌舅家太过张狂,亦嫌母亲……太过霸道。不过母亲那时铁了心肠,寸步不让。最终不到两个月,那妾室便自请出府,母亲赏了她百两银子,让她可以自行婚假……从此,在徽州那几年,我母亲都是众人口中有名的妒妇。” 姚卫说完了,看着昭祯瞪圆的一张小脸,笑的很是无力,“殿下,您瞧,我母亲一介官妇,在不同人眼中尚且有不同的面目。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日理万机,所做的事自然不能让所有人皆如愿。众人又誉有谤,也是不足为奇。” 昭祯看着眼前的姚卫,忽然觉得心结就被纾解了。不错,人有千面,她不能偏听偏信。重来一世,身边的人,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大洛的国运走向,她也要睁大了眼,一步步的看着,会走向何方。 “多谢姚大人,为了宽解我,还将令堂这些陈年旧事挖出来。我若是再不开窍,可真枉费你的一片心思了。” 姚卫见她如此说,总算松了一口气,“殿下能想通最好。只是臣还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他犹豫片刻,看了看昭祯那无比信任的眼神,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殿下至诚,待人掏心掏肺,可有些话,今日着实是惊到臣了。” 昭祯奇道:“不知我说了何话?能让姚大人如此谨慎,倒让我惶恐了。” 姚卫道:“今日在玉藻宫,殿下曾言,‘八皇子所言不虚,三年后国遭亡祸。’殿下可知,若臣心存歹意,将这话传扬出去,怕是皇后娘娘也保不住殿下!还请殿下务须谨慎,这话万万不可再对对旁人提及!” 昭祯一惊,随即看着姚卫,柔柔的笑了,“我信任姚大人,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姚卫忍不住道:“殿下,臣还有一事不明,殿下何以第一次见我,便信任有加,好似已相处多年般熟悉?殿下何以对臣,如此信任……” 昭祯一惊,这才惊觉自己面对姚卫时,却是过于放松了。这一世的姚卫,还不曾与她同风雨共患难,只是,她将两世的情感寄托在这个认识了不过数月的人身上,难免会让他生疑不安。 她垂下眼睫,声音带了一丝自己不曾察觉的失落,“我只能说,我与姚大人,一见便觉有缘。我相信,以姚大人的为人,不会害我负我。若我信错了,这一世,甘愿自尝恶果。”她抬起头,笑的苦涩而无畏。 是啊,这一世,纵然有再多的变故,若是姚卫都变了,她对前方的路,也便再没什么指望了。 浑不知,这几年的相守,姚卫对她而言,早已多么重要。 姚卫看着昭祯直白的眼神,不知为何,心底忽的有些发烫。他不敢多看,低下了头,笑道:“臣明白了,殿下与八皇子素来要好,定是他私底下同殿下讲过臣的事,不然御林军中侍卫数千人,殿下如何会单单对臣诸多关怀。” 昭祯这才有些真的错愕,小八与姚卫,也曾相识? “正是因为两年前,臣在巡城时不幸惹到了十皇子,踩死了他的威武大将军……” 昭祯奇道,“威武大将军?” 姚卫解释道:“十皇子正是好玩的年纪,养的蟋蟀乃是他的心头好。” 昭祯不禁有些汗颜,十皇子被他母亲李妃宠的异常顽劣,宫中听闻常有殴打宫婢之事。只是……李妃娘家势头正足,又与母后一贯交好,旁人受些欺负,皆是敢怒不敢言。 姚卫继续道:“臣不慎踩死十皇子的至爱,惹得殿下大怒,要内侍在爆阳之下抽我二百鞭子,方才解恨。” “啊!”昭祯一声惊呼,险些恨不得冲到那日去解围。 “幸而八皇子路过,见我身手尚可,惜才不愿我一身武艺就此废了,上前分辨了几句。殿下您也知,八皇子是个直脾气的,十皇子的性子,也是颇为……执拗,两人一言不合争执起来,竟将些陈年旧事攀扯出来,最后被李妃的贴身内监赶来喝制住,两边各罚了禁足十日,我却逃过一劫……” 姚卫抬头一笑,“那日,殿下若是说起旁的事端,姚某纵然想帮,但因着宫规,也断然不会行大胆悖逆之事。但殿下张口便是探望八皇子,八皇子对臣实有大恩,纵然是刀山火海,臣也愿护送着殿下前往的。” 昭祯瞠目结舌的听完,内心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前世自己遭逢大难,能得姚卫搏命相护,一路追随,是否也是因着这层羁绊? 八弟,是不是你在天上庇佑着皇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同胞 那本《太公六韬》后来一直放在昭祯枕侧。 连翘笑着打趣她,殿下也不知开了什么窍,竟爱看起兵书来。殊不知,昭祯看的却不是兵书,每次夜晚难以安眠时,捧起这本六韬,便能想起小八那呆滞的目光,忍不住心头一震酸疼。 这一世重来,她还来不及做些什么,便眼看着小八毁了。她心头涌起的挫败感无可言说,尽化作一条静谧流淌的殇河,带着她所有隐晦的思绪与恐惧,在寂静的长夜中,独自流淌。 “吾儿今日的饭食可是不合口味?”皇后微微皱眉看着她恹恹的样子,但语气仍是温柔的。 昭祯强打精神扯出一个笑意,“大约有些苦夏,孩儿总是没甚胃口。” 皇后慈爱的笑道:“你爱读书,可也莫要误了时辰,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须知欲速则不达,夜里还是守着时辰安寝才好。”皇后刚叮嘱完,又惦记起一事,叮嘱身边的晚屏道:“告诉各宫里,如今暑气重,孩子们越是炎热越是贪凉,这正经的饭菜却耽误不得,谁若是伺候不好,回头我饶不了他!云霜回去也要记得,不许纵着公主多食寒冰之物,仔细伤了底子。” 云霜等跪下听训,昭祯有些不好意思:“母后,儿臣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一旁的九皇子听了,咧开嘴蹦着窜过来,一把抱住了昭祯,亲亲热热的道:“阿姊贪零嘴,夜里还叫人传过冰镇酥酪,我也要吃的!” 昭祯笑着抓住他的小手,“那夜是谁赖在我屋里不肯走,偏要吃碗酥酪才肯睡的?” 九皇子允熙被她当面戳破,五岁的小脸白嫩嫩有些泛红,不好意思的道:“是阿姊要的,允熙只是替阿姊尝了一小口……” “好哇,谁的一小口那般大,我一个错眼没瞧见,半碗已被喝干了?”昭祯抱着躲在自己怀里蹭的胞弟,心里几乎化成了水。 皇后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亲热打闹,眼底浮起一汪笑意,“我拢共得了你们这两个孽障,当真是一刻不让我消停。允熙还不下来,看把你皇姊的宫裙都压出皱印了。祯儿也是,心疼你兄弟便由着他胡来……” 昭祯每次抱着九弟,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吱哇乱叫的小嘴,心里都感动的一塌糊涂,哪里顾得上礼仪是否得体。如今被皇后催促,也舍不得放下,仍是紧紧抱在怀里,“母后不知,这小胖子再这般吃下去,儿臣都要抱不动了。还不如趁如今还算轻,多抱一刻也算的赚了。” 允熙听不得旁人笑他胖,不甘心的挣扎起来,昭祯抱着好一顿安抚。皇后看着他二人闹成一团,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崇旺忽地从外面进来,躬身来到皇后跟前。昭祯现如今越看他越心烦,只奈何母后仍是重用他,自己一时没得法子。 崇旺压低了声音道:“秉娘娘,今儿玉藻宫又闹腾了。” 皇后捧起一盏茶,缓缓靠在椅背上,“若有一刻不闹,哪里显得出那位的尊贵。说吧,这次又是为的什么?” “还不是日日供奉的荔枝。听说跑马在岭北遇上了山贼,全部遭了难,四五十健壮的马全被杀了吃肉,这荔枝十天半月内怕是吃不到嘴里了。” 昭祯心里猛的一紧,山贼!落草为寇,这寇匪焉知日后不会成为造反的逆臣贼子? 她忙道:“那岭北究竟有多少山贼?是何出身何时落的草?当地官府可知晓此事?打算何时剿匪?父皇可要派军去镇压?” 崇旺惊讶的看她一眼,躬身道:“殿下不必惊慌,不过是几个小毛贼,何须劳烦咱们的京暨大军……” 皇后瞪了崇旺一眼,“区区几个毛贼也值当说嘴,若是吓坏了吾儿,看剥了你的皮!” 崇旺陪着笑脸,“是奴的过错,殿下千金玉贵,哪里听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殿下莫要往心里去,哪朝哪代都有山贼的,咱们这里只不过是些小喽啰,没个眼色本事。只不过仗着地势熟悉出来打家劫舍,等他们晓得这是御供后,保管吓得□□都湿了。” 皇后笑着又瞪他一眼,“越发说的不成个样子。” 崇旺作势打了自己个耳光,陪着笑道:“奴这张嘴,便是不会说话,污了殿下的耳朵,该打,该打!” 昭祯仍是心里放心不下,“即便是毛贼,也不该姑息。咱们几筐贡品事小,附近的百姓遭殃事大。若是长此以往,山贼人丁壮大,莫不成了一大隐患?” 皇后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这些朝堂上的事,咱们娘儿们插不上话,横竖自有陛下圣心决断。祯儿你也莫要多忧多虑了。” 崇旺跟着笑道:“陛下自然不能姑息,便说这回,折了四五十匹好马,这岭南再去寻新马新的差役顶这差事,不熟悉路线,可不知要耽误到几时去了。咱们这即便不说什么,玉藻宫那里断了供奉,可是万万受不住的……” 皇后低垂下眼睫,冷冷一笑,“她如今金贵着呢,酷暑难当,每日便靠这荔枝才能有些食欲。也罢,由得她跟陛下闹腾去。咱们啊,不掺和这些事。” 昭祯忍不住道:“母后,如今日日快马供奉荔枝,听说岭南那里处处占田种树,百姓拖家带口充劳役去种树摘果,挑尽最好的才能作为贡品,往往扔百颗才得一颗。劳民伤财不知要费多少银两。百姓日子不易,再看咱们这般奢靡,怕是惹得民怨激涨。不如借此事端,规劝父皇节制奢靡,断了那荔枝的供奉,才是治世太平长久之道啊。” 皇后与崇旺陌生的眼光看着她,昭祯忽地就有些语顿。可想到三年后的隐患,忍不住咬了咬牙继续道,“不只是荔枝,咱们宫里这几年也实在是奢靡过了。儿臣还记得,先祖皇帝创立不世功业之时,也是万事崇尚节俭。先祖皇后还亲自率领后宫裁衣织布,不佩珠钗,祖辈数代持家,才有了子孙后代的盛世。” 皇后缓缓喝了盏茶,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依我儿的意思,该如何节俭?满宫都穿素布罗裙不佩簪环?” 昭祯以为说的皇后意动,忙道:“也不需如此极速,怕是各宫娘娘贵人们适应不来。节俭之道,可一步步来,不如先从母后宫中做起,每日早膳的二十八道菜,减为八道,午膳的三十六道菜,减为十道。其中奇珍佳酿,诸如全乳猪,鱼翅,熊掌等,可减为隔日一道。这衣裳一季裁上四身,也尽足够穿了。” 昭祯喜滋滋的道:“届时皇后娘娘以身作则,先为朝堂的表率,那么无论是六宫还是臣子府邸,皆会以母后为首,例行节俭。那么一年之后,朝堂会省出多少银子?无论是屯兵买马,或是开仓放粮,都是于社稷有利,为百姓造福的事啊……” 皇后娘娘深深的看着她,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女儿。昭祯的满腹道理,在皇后的讳莫如深注视下,渐渐有些吃不准意思。怀里的允熙忽地闹腾起来,“允熙不应,允熙要吃荔枝,允熙要日日吃燕窝……” 昭祯抱着她,手里握着他的小胖手,柔柔的劝道:“九弟乖,先莫哭闹,听阿姊同你讲。若是你有十块饼,十弟却一块都没有,饿的日日睡不着。你可愿意,分他一块饼?横竖这十块饼你又吃不完,分他一块能让他也吃饱睡好,二人同乐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允熙还小,自己掰着小胖手算了许久,才算明白十根手指头有多少,嘻嘻乐的道:“若是老十求我,我便赏他好了。” 昭祯道:“这话不对,老十是九弟的手足兄弟,便是不求你,你能眼看着他挨饿不成?日后,你们十二个兄弟手足相亲,岂不是快活?再如此,天下百姓皆是父母兄弟,人人笑开怀,无疾无恶,无灾无病,你说可好?” 允熙听得半懂不懂,可他信任昭祯,最终咧开小嘴呵呵乐道:“极好,极好。” 皇后的茶盏“啪”一声落在案上。 昭祯惊讶抬头,皇后已吩咐道:“小九今儿该到读书的时辰了。崇旺,你带着他去寻启蒙师傅吧。” 允熙很是听话,虽然不舍昭祯,仍是伸出小胖手乖乖的让崇旺领着走了。 室内便只剩了昭祯母女二人。 见皇后低头饮茶不语,昭祯心内不禁有些乱。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适才说过的话,没发现有哪句话不妥,这句句都是为了国民生计,若是再任由劳民伤财,三年后霍乱一起,可什么都没有了。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话已经说到这里,无论如何,定要劝得母后转意! 皇后忽地道:“我儿果然是长大了,知道关心百姓的日子,可见你父皇给你寻的太傅果然不错。” 昭祯一喜,只听皇后继续道:“只是有些话,师傅教得,我们却教不得。”见昭祯不解,皇后暗探了一口气,卸下了紧绷一天的仪态,有些疲惫的靠在抱枕上,“这后宫里,有后宫的争斗。太傅教导皇子手足之道,是人伦。可是若我们也这样教导小九,会让他失了防心戒心,若万一有哪个脏心烂肺的要害他,我们可后悔不及啊。” 昭祯愣住了。她知道,各宫娘娘有几个爱同母后私下较劲,可是她的兄弟们……可都是至亲手足啊!小九虽有些娇惯,可毕竟还小,以后还能教导好规矩。又有谁会害他…… 皇后叹道:“这宫里有些事,我原不想污了你耳朵。只是你自己对旁人一条肠子,也莫要真当旁人也都同你是一条肠子。你可还记得,你三哥哥自小也是聪慧的,可便是不知被哪个眼红的下了手段,一场高烧烧了一夜,以后便有些痴了。” 昭祯心里一惊,原来三哥竟是…… “到底是哪个歹人竟如此胆大包天,胆敢谋害皇子?母后万万不可饶了他!” “这是自然,你父皇连夜追查,最后查出来,是你六哥哥的母妃,暗中给了老三贴身侍女一卷子银票,要她故意冻坏你三哥的。” 昭祯惊的说不出话来,六哥的母妃,岂不是…… “嘉嫔当年仗着受宠,很是气焰嚣张。谁曾想老三聪慧,竟也碍了他的眼,下此狠手。那时她刚生了老六,以为自己有了依仗,行事更是张狂。你父皇一怒之下把坐月子的她撵入冷宫,听说没多久,就病死了。” 昭祯心里翻天覆地的翻涌,万万想不到,当年竟是如此一番波折。母后疼惜自己,竟从无言过! 皇后忆起了旧事,心头也有几番感慨。“娘坐稳这个位子不易,其中心酸更是说不尽。这些话,原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同你姐弟讲。只是你弟弟的安危最是要紧,为娘实在是怕他被人陷害。吾儿,你可万万要同娘一颗心,莫被旁人几句话骗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劝导 在昭祯两世记忆中,皇后一直是端庄慈爱的,时而觉得她如高山般可靠,又时而觉得她如温水般可亲。无论任何难事险事在眼前,似乎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化解。不料如今竟听得她阐述艰难之处,“为娘”二字,听进她心里险些要肝肠寸断,忍不住想抱着她一起哭。她强忍着心内辛酸,恳切的道:“阿娘受过的苦楚,孩儿感同身受。过去孩儿不懂事,如今已然长大了。今后有何难处,母后尽可同儿臣说,咱们娘儿俩没有隔心的话。” 皇后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欣慰的道:“我儿当真是懂事,不枉我疼你一场。” 晚屏端来玫瑰水,服侍着母女二人净面,细细的声音劝着:“娘娘快止了泪吧,幸而婢子已将人都遣了出去,不然这场面当真是不能被外头瞧见。如今母女俩都将话说开了,以后自然是好的。” 皇后泪光中绽开一抹笑意,“我儿自是最好的,这往后的日子,只有更顺意的。” 昭祯瞧见她笑了,心里方才熨帖好受些,“女儿这些年来,受父母养育之恩,却只知享乐,从不曾想过双亲的难处,当真是白活了。每每思及此处,便悔恨难休。母后,儿只恨自己悟的太晚矣……” “不晚,不晚!吾儿聪慧,正好是为娘的好帮手。”皇后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谆谆教诲道:“往后咱们娘儿三个一条心,只要把你弟弟教导成器了,六宫里的那起子贱人们,谁也别想越过梓辰宫去!咱们往后的日子便妥帖了……” 昭祯听得心里很乱,她想告诉母后,真正的灾祸并不在后宫,而是民间。九弟再成才,民间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这社稷也是完了。“母后,即便是为着九弟日后参与政事,咱们也当给他攒攒国库的钱粮,这节俭之事不如即刻便办下去……” 皇后娘娘的感慨哽咽顿了一下,她看着昭祯期盼的双眼,一时间不知话从何说起,不禁一声长叹,“你这孩子当真是,怎的总抓着这个不放。”她坐直了身子,整理好自己身上的簪钗环佩,“吾儿可知,为何百姓会唤我们‘天家’?集天下供奉,掌天下之事,咱们的气派与规矩,自然该做天下的表率。倘若真依你的意思,天家贵胄个个布裙荆钗的,同那市井婆娘无二,岂不是让人笑话?知道的是赞扬你一句懂事,那不晓事的还不知要编排出什么话来!咱们减几道菜事小,丢了皇家颜面事大。依我看,咱们大洛农盐商贾,一年多少出息,也不差这案上的几道菜。此事便休再提了。” 昭祯见此事说不通,只得暂时再换个更要紧的话题,“母后还有一事,那日儿臣路过西走廊的几处偏殿,见几个值守的兵士正聚在一处斗钱耍乐!这岂不是视宫规为儿戏,将父皇及你我这一大家子的性命视为草芥!这等昏聩的东西,合该好生整治才是!女儿听闻,这掌了指挥使位置的,是秦娘娘的亲弟弟,他……”她的话不及说完便被皇后挥手制止住了,有些疲累道:“今日母后有些疲累了,这些琐碎的事情,改日再议吧。” 昭祯从梓辰宫出来的时候,只觉一颗心沉甸甸的。 一时想,究竟是皇家的颜面重要,还是天下的社稷重要? 一时想,宫禁戒严之事,多么的要紧,为何便成了琐碎之事? 一时想,三哥的痴傻之症,母后说是嘉嫔害的,柔婕妤却说,是母后害的,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她揉揉发疼的头,只觉这一世重来,很多人与事,与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很大偏差。譬如柔婕妤那般柔弱的肩骨,也能抱紧自己发疯的儿子不松手;譬如端庄慈爱的母后,也会因后宫的争斗而疲累落泪。 她上一世,只顾在父皇母后的宠溺中享乐,做他们的开心果。是不是,活成了一个瞎子聋子? 昭祯觉得,整颗心都沉郁了下去。 “呦~谁惹的我们皇妹妹不开心了,这小脸都皱一起了……”一个揶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清爽明快,很是有些熟悉。 昭祯抬头,看清了那人,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条发带松松散散束在头顶,一双桃花眼慵懒带勾,因着入夏手持一柄纸扇,衬得整个人潇潇洒洒玉树临风。 “大皇兄!”昭祯猛地见到他,很是激动。记得大皇兄允昰很早便开了府,这一出宫便不大见得上面。可大皇兄对自己很好,每次见面都带一些小礼物给她,尤其见不得她受委屈,必要为她出头的。 只见他变花样般,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百结丝绦的布袋来,从里面抽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扇子,笑着递给昭祯,“你及笄礼之时,我人在外面有差事,着实赶不回来。你每年的生辰,哥哥皆有礼物,及笄这般大的事,更是万万不能缺的。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昭祯百感交集的摸索那精贵的小扇,玉竹扇骨触手温润,划开扇叶,见是一副仕女采莲图。荷塘灵动,莲瓣上的露珠几乎清透如真,荷叶轻摇如有清风徐来,船上的仕女眉目轻巧,手里提着一盏琉璃宫灯,整幅画面栩栩如生,观之便知不是俗品。 “这可是前朝的书画双绝的王天义所做,为兄好容易才寻得他的两幅真迹,一字一画各做了副扇面。这采莲图虽意趣老了些,好歹画得却是细致,皇妹暑日里若是瞧着它能觉得清凉些,愿意配在身上,便是它的造化了。” “多谢大皇兄,这扇子……想来颇为不菲。”昭祯默默道。 允昰闻言啼笑皆非,“我家小妹何时学会斤斤计较这些微末银钱了?区区玩物,若是能换皇妹开颜一笑,便价值千金;若是惹得你愁眉不展,那便是该扔弃的秽物。” 昭祯被他的言论惊了一惊,待看到他笑眯着的眼,才反应过来竟是逗自己,不禁羞恼,“大皇兄莫要这样说话,岂能以一人喜好定贵贱,我担不起的。” 允昰轻抚她头顶的发,笑着道:“你若担不起,便无人担得起了。这世上能有什么宝物,比得上我们宫里的瑰宝公主?”他抬起昭祯的下巴,看她细致小脸上竟拢着一层挥不去的哀愁,不禁微微皱眉,“这是谁惹你不开怀了?皇兄去替你出气!” 昭祯脸上有些发窘,慌忙摇头,“这宫里哪个敢欺负我?只是……有些话,不晓得该如何说……” 大皇子轻轻的笑了,气息如清流潺潺在她的头顶,有些温暖,“哦,祯儿果然是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不知,这些心里的小秘密,为兄可否有幸听得一语?” 昭祯抬头,看着眼前这张俊朗的面容,心里很是纠葛,大皇兄在父皇心里是很重要的,他的话该当有分量些吧……母后不懂朝廷政事,亦不好让她贸然与秦贵妃为敌。可皇兄却是男子、臣子,这外面的情形,或许能明白一二。自己不能常见到父皇,可若是能劝的动他,由他去说服父皇,是否,一句便能强过自己百倍? 万事冗杂,她的力量太过单薄。可若是能劝得大皇兄搭一把手,是否,便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昭祯心动了,她顿了一顿,方带着些小心的道:“大皇兄,有一件事,不晓得当不当同你说……” 大皇子俊朗的脸一板,佯装生气道:“皇妹这话怎的听着如此刺耳!当哥哥的从小把你捧在手心上,如今说话却这般生份,当真让为兄伤心啊……在我面前,你有何话说不得?便是你瞧上了哪个小子,也只管告诉为兄,不管他乐不乐意,只管给他扛到你面前,打到他点头为止……” 见他越说越不成样子,昭祯脸上有些发臊,忍不住捶打他,“休得胡言乱语欺负人!我如今同你讲正经事呢……” 大皇子好容易忍住笑,眯着一双桃花眼,促狭道:“好好好,公主殿下请讲,吾当洗耳恭听!” 昭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是近日里,我听闻这宫里的守卫有些松懈,本来还不信,那日路过西走廊的几处偏殿,见几个值守的兵士正聚在一处斗钱耍乐!皇兄,我是个妇道人家,外面的大事我不晓得,可是,这京城的戍卫守得是皇宫的安宁,可万万马虎不得!若是万一,藏进来些歹人刺客,可万万不是闹着玩的!你说我想的可对?” 大皇子的表情由玩味变为严肃,他看着昭祯,慢慢眼神中透出赞赏来,“吾妹如今当真是懂事了,今日之事你说的极对!天下之重莫过于江山,天下之危莫急于庙堂。守住父皇的安危才是守住江山固本!今日之事我记下了,待回头必劝劝父皇,肃一肃宫规!” 昭祯欣慰的看向他,心道果然是找对人了。“最好让宫里的侍卫多加操练,找些有高本事的武艺教头来,学一学真本事……”这样城破之日,好歹也能抵挡一二。 大皇子握住她的手,真切的道:“皇妹听我一句话,这件事交给我,你不要在父皇母后面前提半个字,以免给你招来祸患……”大皇子长长一叹,“父皇多疑,若是见你我一道,免不得要猜忌你我有何利益牵扯,甚至再扯出些旁的事情反而不好;而母后视女德甚重,若她晓得你总是掺和这些事,少不得认为你缺少教养,又要逼着你闭门绣花了……” 见昭祯的小脸皱成了一个小苦瓜,大皇子宠溺的笑了,拍着她的头顶,“这些外面的风雨,便该由男人们来抗。你们女人家只管守在屋子里,待第二天清早打开窗,对着雨过天晴的花园微笑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变故 自那天得了大皇子的承诺后,昭祯连着几天心情都很轻松。 她让连翘机灵些听着外头的消息,事无巨细,皆告知她。连翘很是脆生的答应下来,一连几天都能看见她乐颠颠往外跑的身影。就连菱角有时都含笑带妒的道:“这小妮子,说是给殿下做事,保不齐又自己跑去哪里玩了,这屋里的活计,可是全给咱们撂下了……” 昭祯不置可否,连翘只要消息灵通,无论去哪里,便是有能耐跑出宫去,她也不管的。 这日,昭祯正在廊下读书,忽然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有那洒扫的小丫头去开角门询问,却被几个校尉客气的请了回来,守住宫殿的大小门,似是严阵以待般禁了任何人出入。 宫内人人面露异色,却也无可奈何。昭祯看了看手侧的小匣子,今儿清早连翘刚跟她讨了几枚金瓜子,这才去了几个时辰了?她抿一口茶,放下书卷,在众人的惶恐不安中,让云霜铺开棋谱,自己试着摆一局棋让心稍稍安些。 左右离宫变还有约两年的时间,这期间,在她记忆中并无动乱发生。上一世的此刻,宫里相安无事。那么这一世,唯一的便化便是自己。昭祯告诫自己不能心急,若她所料不错,该是大皇子那边,有所行动了。 等到了日暮西垂,连翘还是没有回来,连一向稳重的云霜脸上,都难掩担忧之色。昭祯摆摆手,让宫人自去歇了。只留下一句话,不论何时,一旦连翘回来,立刻让她来寝宫说话。 这一夜都不大安稳,直到丑时时分,云霜一声浅浅的呼唤,昭祯立时从梦中惊醒。灯光下,云霜的神色有些晦暗难辨,她低低的道:“殿下,连翘回来了。” 昭祯来不及洗漱,忙道:“在何处?速速唤她进来!” 云霜开了门,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进了来,走到榻前,抬起头,露出一张乌蓬垢面的小脸。 昭祯吃了一惊,“怎的弄成这个样子!你可有受伤?” 连翘忙忙道:“婢子无碍,就是躲避禁军时,在草木从里蹲的久了,腿麻了才跌了一跤……” 昭祯道:“天幸也,若你今日遭了歹,可叫我悔恨终生也无济于事。你可曾用了饭食?云霜,快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填肚的尽皆拿来……” 连翘险险哭出来,“有殿下这般仁心的主子,婢子这一世也是值了!云霜姐姐莫忙,此时夜深了,婢子是偷溜出去的,此事还是莫要惊动太多人为好。婢子身子扛得住,还是先给殿下回了话要紧。” 昭祯这才按捺着忐忑的心思道,“你且慢慢说。” “殿下,宫里出大事了!听说今儿大皇子觐见时,从民间带来了一件陛下的贴身物事,特地送进宫来呈到了御前。” 昭祯奇道,“父皇的贴身物件,怎的会从民间带出来?” “正是这个话!况且还不是寻常的地方,听说是在赌场里发现的!”连翘神神秘秘的道:“听说陛下也是震怒,当下便要彻查,看这东西是从宫里哪个暗门偷渡出去的。结果可了不得,带回来的东华门、西安门、宣武门三个角门的侍卫,其中有四五人皆是早已喝的醉醺醺的,被抓时,地上还有没来的及藏匿的赌盘!” 不仅昭祯,连守夜的云霜都跟着大吃一惊。连翘声音有些发抖,似乎一想起那个场面,仍感觉有些胆寒,“陛下盛怒,招来了禁军,对各个宫殿、偏殿、角门处的戍卫进行彻查,这外面可不就乱翻了天!婢子见到处都是抓人的,便趁乱躲进了竹林的假山里,幸好不曾被察觉。” 昭祯听着这话,心里不知怎的,忽地舒了一口气,暗道,果然是大皇兄厉害!“那掌管御林军的指挥使,父皇可降责了?” “哪里能逃得了?听说那指挥使还是秦贵妇娘娘的兄弟,被抓时身上还有刚刚收贿的二百两黄金!陛下盛怒,也不顾秦娘娘哭的撕心裂肺,命人将那二百两黄金塞进秦指挥使嘴里,令他生吞下去!” 昭祯一惊,“二百两,这如何吞的下去!这,这岂不是……” “便是如此!婢子听说,秦指挥使便是被这坨要命的金子卡在嗓子里,硬生生憋死的……听说他死前,为将金子塞进嘴里,牙关尽被敲碎,鼻里嘴里皆蹦出了血来,眼睛凸得老大,脸孔却憋得青紫,活像地狱里的恶鬼……”连翘越说声音越低,仿佛那画面近在眼前,不忍多视。 “那秦娘娘如何看的下去……” “早在秦指挥使牙关被敲碎之时,秦娘娘便哭晕了过去,可陛下恨透了秦指挥使,丝毫不在意!现如今,秦娘娘已然被夺了封号,降为最末级的才人,发配冷宫,秦家一门,皆被诛斩了,包括刚刚致仕的秦老太爷……” 昭祯一惊,“秦指挥使犯错,缘何要满门抄斩!” 连翘无措道:“这是陛下的圣断……婢子愚钝,旁的也是打听不来……实在不知……只知道,今天处死了不少吃酒赌钱的侍卫。哭声遍野的,大栅栏那里的青砖,又要血流遍地了,没个三五天,斩杀不尽……” 昭祯说不出来话了。她有些颓累的让连翘云霜下去,自己仰躺在天丝绒被里,心里一遍一遍的问,自己到底做的可对? 她的本意是想要精兵救国的,为何到最后,会演变成令一场屠杀? 那些受刑的人们,说到底,其罪,当不当受此诛灭…… 昭祯一连几天提不起精神,连翘也蔫蔫的再也不提出去的事了。主仆二人默契的换上了忧虑症,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漫天的红,耳边能听到哀怨的哭。 这日,云露为屋里搬来几盆微雕海棠,晶莹透粉的花瓣仿佛上品的琉璃,瞧着便让人神清气爽。“殿下您瞧,这花儿开的多水灵!” 昭祯瞧着那勃勃的生机,也微微有些动容,起身道,“拿过来,我瞧瞧。” 云露给她放到了矮几上,昭祯看着那清新的露水,不禁笑道:“这花可修的好,瞧着不像是内府的手艺,你是从哪里收来的?” 门外一个声音笑着跨门而入,“不愧是吾妹慧眼如炬,试问这世间,除了阿兄我,何人能有这般高雅的眼光!” 昭祯微微惊讶,心里一时有些复杂,她过了好久,才道:“原来是大皇兄。” 大皇子细细看了一眼昭祯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为兄果然是错了。” 昭祯有些惊讶,抬起头来,却见大皇子一屁股坐在她身侧,用手里的扇子挑起一枝花叶,一脸懊恼道:“初见这花时,本以为是天下至美之物,放眼全宫也就这纤芷宫方不算埋没了它!可如今摆在眼前,才发现,吾错矣,错之大矣!天下俗物,哪个堪配吾妹盛世容颜?” 昭祯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大皇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屋子的丫头以袖掩唇,整个纤芷宫一片欢愉之声。 昭祯心里暗叹,父皇执政多年,一直以铁血手腕治国,此次事件,圣怒之盛更是难以预料,才惹得这场屠戮,原也怨不得皇兄。 她才复娇嗔道:“大皇兄惯会取笑我。” 大皇子笑着摸她的发,好像摸一只小狗,“为兄哪里舍得取笑你,疼你宠你还来不及……” 昭祯气恼的打开他的手,兄妹二人又是一阵笑闹。 大皇子捡身边几件趣事,说来逗昭祯笑,无意中说起一个月后,他的小儿要过周岁生辰。 昭祯很是艳羡,“皇兄你出府后甚是逍遥自在,可怜我们女儿家处处皆是规矩,连为小侄儿庆生辰宴也去不得……” “这有何难?”大皇子故作潇洒道:“如今父皇甚是倚重与我,原本我便想邀请父皇去我府中,看一看这小皇孙。说来自我成亲后,他还未曾去瞧过。若是父皇有意享祖孙天伦之乐,我愿尽地主之谊。既然皇妹如此心切,不如做兄长的便在父皇面前提上一提,带个女眷出宫,也多添不了太多麻烦。至于能不能成,还要端看你的运气了……” 一席话说的昭祯心里几番激荡,她忽然想到,大皇子所在的府邸在民间。从皇宫一路过去能经过多少酒肆茶馆,民巷瓦舍?若再走远些,或许便能瞧见,那些贫瘠之巷里,百姓用穿戴的补丁衣衫,用得破碗烂缸。以父皇的敏锐,必然便能发现,百姓的生计艰难。 她心内忐忑不已,试探着道:“皇兄,你可去过民间逛逛?” 允昰惊讶的看着她,在她越来越心虚的表情下,突然忍不住的笑出声,说的话与当初皇后娘娘简直如初一直,“我还道你又有了什么心思,原来是想去民间玩耍?怎的,生辰礼上,常乐候带来的杂耍班子不够看,非要自己去游玩才甘心?” 昭祯躲不及被他刮了一下鼻子,忍不住有些羞恼,“并非我自己贪玩!你若笑我,我便再不理你了。” 允昰笑呵呵的拉她的手,像逗弄一只小狗般,逗弄得炸毛了便顺顺毛,就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好好好,皇兄不笑你,那说说看,祯儿想去哪里游玩?” “我……”昭祯脑海中一时间涌起很多片段,她上一世逃亡时,从京城一路往南,无论是荒疾的陈留城,还是发了水荒的应天府,抑或最后的汴梁,所过之处皆是民生荒芜,让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早已落入阿鼻地狱,逃无生路。 如今,要他们去哪里看一看?若是看见那些穷困的人,父皇是不是便忍不得宫中奢靡了?若是体谅那些劳役繁重的百姓,父皇是不是便会削减赋税了? 昭祯低垂头,“我仅有一个想头,便是能同父皇阿兄,同寻常百姓一般,坐在寻常巷落里,尝尝市井的柴米薯饼,感怀下民风情怀。皇兄你说,这画面可好?” “民风情怀?”允昰低头看着昭祯期待的眼神,只觉这妹妹当真可爱,“祯儿当真是没见过外头的情形,竟将市井当成仙境不成?你这书实在是看的痴了。” “皇兄,这便是祯儿的心愿,你能不能帮帮我……”昭祯心里很急,只要他们亲眼去看一眼,便会发现,百姓赖以为生的土地,那原本该是仙境的地方,实则一片荒芜,与地狱无二。 允昰很是为难,思索良久,终是摇摇头,严肃回绝道:“父皇是何等身份,出行护卫自然是顶顶要紧的,这一路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哪里来的半点随意?去旁的地方也不妥当,只在我府里坐一坐,圆了你的念头便是。旁的可是不能再多求了!” 昭祯有些失望,可随后又想到,允昰的府邸在东街,从皇宫出来后,要穿三条街。纵然只有这三层街,昭祯相信,以父皇的敏锐,也定能看出,百姓的艰难之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奸臣造的孽,更是皇族的血训。 只要父皇醒了,大皇兄醒了,这大洛,便不怕有人来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硕鼠 昭祯连着几天心情都很是愉悦,就连皇后看到她,都直夸她气色好极。甚至让晚屏拿来一根红珊瑚的步摇给她簪上,昭祯也觉的那颜色不甚触目惊心了。 皇后娘娘捧着昭祯的小脸,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笑的很深,“吾儿当真是长大了,不知日后配了哪家的小郎君,郎才女貌站在一起,才叫为娘开心。” 昭祯不甚在意的道:“女儿才不要嫁人,要陪着父皇母后一辈子。” 皇后的笑意更深,“越加的孩子话了,小娘子哪里有不嫁人的?祯儿你靠娘近一点,听娘说,这几日给你物色了好几家的小儿郎,各个是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 昭祯一听此话,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母后,儿臣不耐烦他们的紧……”这些所谓文武全才,皆是花架子罢了。介时贼兵一来,他们连应敌的胆子都没有,何谈护得住妻儿,保得住社稷? “寻常人家,自然是不足堪配吾儿,凤嗣龙裔国之瑰宝。但是这其中也有那佼佼者,少年英雄甚是争气,尤其要数赵国公府家的孩子最有出息。对了,英杰那哥儿你也是见过的,及笄礼上拔得了头筹,眼下可不知多少人家里眼巴巴的盼着能捉回去做女婿呢……” 昭祯心里陡然一惊,赵英杰!母后怎的会忽然提起这厮? 赵国公府祖上是跟着□□戎马得的封爵,六十年前,还尚过公主。这京城里多少勋贵人家起落更迭,他家倒是一直安稳。 昭祯咬咬牙,他家的老太爷是个老狐狸,生的这个孙子更是个人面豺狼。只恨自己插手不得前朝之事,竟动不得他们家。 “母后休再说了,赵家不堪下嫁,那赵英杰更是生的像个小耗子般,女儿可万万看不中他。”赵英杰那厮生了张好面皮,白净斯文,看着倒是彬彬有礼,唯独这身量有些单薄,年幼时还当是抽条青涩,穿上盔甲倒是不显。可几年后仍是那副单薄的身板,私下最是记恨旁人笑他芊薄。 皇后作势打她一下,“怎说也是国公府嫡子,休得胡言!” 昭祯笑着躲开,“女儿如何胡言?母后你自己大可瞧瞧,他那纤细的胳膊腿可搬得动两袋米?这舞剑也只能是舞个软剑,倘若换来军营常用的重铁剑,只怕要立时压死他……” 皇后皱着眉看着自家女儿,百思不解,“你不过只见过他一面,如何便这般嫌弃?” 昭祯忆起自己上一世为他所迷的样子,不禁心头黯然。重生一世,看明白了很多人,捻着自己过去的无知之错,在舌尖反复咀嚼,只恨不得让那苦味痛彻百汇,让这辈子再也不要忘记。她低低的道:“大抵是八字不合,天生犯冲吧。女儿见他,便觉得恶心。” 不错,恶心至极。 昭祯只要一想到,上一世姚卫被贼人践踏尸身的画面,便忍不住浑身发抖。赵英杰的手段阴狠,却长着一张英朗俊毅的脸,自己上一世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任说什么便信什么,甚至不惜颜面央求母后,下懿旨择他为驸马。 母后答应的很爽快,她满心欢喜的等着出嫁,做了闺阁少女做过的所有甜蜜美梦。只是御定的吉日还未到,她却先迎来了国破的厄运。 阖族亲眷在眼前一个个殒命,她无力挣扎,慌乱中不是不期待着未婚夫婿闯过刀枪火海来救自己。只盼着他一身武艺,能冲开敌军包围,重新匡复社稷!哪怕是无力回天,能带着自己远走天涯,二人在偏僻山林隐居,日日放牧织布也是甘愿。 只是,她等到日落西垂,那夕阳落在西角楼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快要燃烧殆尽,她没有等来她的英雄,只看见满目疮痍之间,颜靖一双染血的靴子,朝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后来被困在了偏殿之内,她一直不明白颜靖为何杀尽了皇族诸人,却独自留她一个。既不给予任何的名分,又不作为俘虏折辱取乐。她的衣食用度上没有半分亏待,只是被完全剥夺了出门的自由。她曾整日整夜的闹过自尽,也曾指着颜靖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的四周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奴仆,颜靖的脸沉的一片铁青,却仍没有杀她。 他闲暇时仍得空会过来看她,也不多做言语,只是静静的坐在她对面,捧一卷书,或品一杯茶,或对着几封奏折皱眉,或心情好时偷吃她几块糕点。 盘桓一二刻,便会走。 但昭祯仍是很怕他。或许从亡国那一日起,泼天的血洒在地上,他染血的靴子停在自己眼前那刻起,那种战栗,就被刻在了骨子里。即使是滔天的恨意,也消弭不了这种畏惧。 她恨他,亦怕他。每次看到他身上的龙袍,仍然会刺得心痛。每次故意滋事触怒他谩骂他,颤抖的手仍会暴露自己的色厉内荏。 她在那无天日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 直到有一日,大洛的旧臣,几个衷心的内监宫婢打通了关系,从狗洞暗道救了她出来,藏在陈留城内一群儒士旧臣的家中。她才知,自己身上竟多了个皇家宝藏的传说。 再后来,听说了,赵英杰以驸马为名,在江东大肆招揽大洛旧部,颇有了一番基业。 再到后来,赵英杰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她被救出来的消息,大摇大摆冲入旧臣家中抢人。所违抗者俱被污为逆臣贼子,被他当场击杀。 昭祯被一教书先生藏在柴房的柴垛内,透过柴木的缝隙,看到了小小私塾之内,无数火把照映之下,救她的先生儒士们,任人屠戮时破口痛骂的无助,以及高骑在马上,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终于不再掩饰,露出那副小人得志的猖狂神情! 原来,他竟是这般的下作! 昭祯狠狠将手里茶盏砸在桌上,旁边的宫婢云露被吓了一跳,“殿下,何事惹您不快……” 昭祯努力抚平自己的怒气,都过去了。上一世的错误,这一世必不会重演。“无妨,不过是今日从梓辰宫回来时路上,见到一只硕鼠罢了。” 云露吓了一跳,“硕鼠?这宫里竟会闹硕鼠!内府那群蠢材是干什么用的……” 昭祯扶着自己额头,叹道:“这宫里这般大,自然有奸佞鼠辈在阴沟暗道里猖狂,便是想全铲除了,也不是一夕之间能成事的。”不错,自这一世回来,已小半年矣,她深感自己的无力,既无法离间母后与崇旺的主仆信任,也没机会揭发赵英杰的小人嘴脸。她实不知自己的这一点点挣扎,能否让这个步步走向腐朽的帝国能重振一新,回到昔日的巅峰。 云露看着心事重重的昭祯,暗咐殿下果然是长大了,这说话也是云里雾里,不知暗地指的又是谁。眼睛瞄到桌案上摆好的礼盒,忽地想起今日的事,忙凑个时机道:“殿下不知,今日有人送了桩好物件来,管保殿下瞧了欢喜,这些烦心事统统能忘怀。” 昭祯无甚在意的道,“何物?” 云露忙打开那个锦盒,露出里面精致雕琢的十二枚小巧核舟。“殿下您瞧,这小小核桃之上,船帆蓬蒿一个不少,前头的渔翁,后头的莲藕,雕的可多好看!” 昭祯回首,见这组核舟果然是极细腻至极,甚至船舱里的女子,隔着窗扉也绰约可见。十二枚核舟,季节景致各不相同,春夏秋冬各有所赏,用于把玩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却是精巧。谁拿来的?”昭祯略瞧了两眼便放下了,心道若是上一世,自己当真是要爱不释手了。只是现在的她,哪里有这份心情。 云露喜滋滋的道:“是赵国公府送来的,他家长子听说在关外缴获了一批匪徒,金银尽归了国库,只是有些新奇玩意,听说是赵小郎君特特送来给殿下解闷的。” 赵国公府?赵英杰! 昭祯眼神兀的一冷,他这是又打着什么算盘呢?“这些个新奇玩意,是各宫里都有,还是独独送了咱们纤芷宫?” “说是阖宫皆有礼,可婢子瞧着,殿下这份可是不一样呢。这可是赵小郎君亲自送来的,听说殿下不在,等了好一会才走,临走时还好生失望呢。” 昭祯瞧着眼前喜上眉梢的丫头,心里忽然一动,“他一个外男贸然上门来,你怎的便放他进来,还敢贸然收了他的礼?” 云露忙道,“婢子万万不敢擅作主张,只因是娘娘身边的崇旺跟着来的,婢子自然不敢怠慢……”她悄悄抬头看了眼昭祯,惴惴不安的道:“殿下实在务须这般小心,赵小郎君是皇亲贵胄,又是在皇后娘娘面前得脸的,论起来他家曾祖母同咱们也有亲。这既然是表亲,登门坐坐,原也算不得越了规矩……” 昭祯听罢,心里已将崇旺骂了千万遍,这俩蛇鼠一窝的小人,他二人倒搅合一起去了,还当真是绝配。一个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个是奸佞阴险的小人,这是预备合伙来蒙骗自己吗? 过去的自己无知,被他那张面皮蒙蔽便百依百顺。这一世,她浴血而来,赵英杰,还以为你那套手段能得用吗? 我会让你尝尽,众叛亲离的下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进府 皇长孙的周岁礼在即,昭祯的心儿也跟着雀跃起来。 不知允昰哥哥是如何说的,皇帝竟也允了带昭祯同去长皇子府。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别有深意的瞧了一眼昭祯,“陛下对老大素来淡淡的,不成想对这个小皇孙到很是看重。”她顿了一顿,对昭祯笑道,“不会又是你这个小猢狲的主意吧?” 昭祯喜滋滋的道,“民间都有老话相传,这隔代亲原就是比儿子更亲的。父皇喜爱小皇孙,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也疼亲侄儿!” 晚屏捧着一盏冰渍梅子过来,笑着道:“看来殿下是喜爱侄儿的,只叹咱们九哥儿年纪还小,想让殿下抱上亲侄儿,且待有几年呢……” 昭祯乐呵呵道:“阿煦如今才多大,等他取上媳妇焉不知是哪年哪月,还是大皇兄家的早,能让我现在便抱着亲上一亲。” 皇后不咸不淡的道:“是啊,阿煦什么都好,唯独这出生的年头上晚了,什么都让别人占了头首便宜。想来等他的孩儿出世,也不若旁人家的受尽宠爱。” 昭祯微微惊诧,顿了顿,犹豫着道:“母后,母后这里可是有些生孩儿的气?此次的事,孩儿未及禀告母后便央父皇带我出宫,确实是有些莽撞了。实不相瞒,上次母后同我说过的话,回去后孩儿很是深思过。这宫里却是有些人不得不防,但阿煦还小的很,孩儿想着,他今后也少不得兄弟扶持,手足骨肉能相得宜总好过结仇。大皇兄素来对您很是敬重,对儿臣亦很是疼爱,因此儿臣很想去给他凑个热闹。不止是他,将来不论谁生了孩儿亦都是我的侄儿,咱们一家其乐融融的难道不好?” 皇后一直注视着昭祯,见她说的坦荡,不由微微垂了睫,良久方缓缓笑道:“你这孩子倒真是纯善。” 她忐忑的道:“那……儿臣能去大皇兄府里贺生辰吗?” 皇后淡淡道:“你父皇既然都允了,那便去吧。” 昭祯心里仍是不安,缠着皇后撒娇讨饶,直到把她逗得笑了,这才安心的离开。 皇后看着那盘被昭祯用掉十之七八的冰渍梅子,有些出神的道:“晚屏,你说,祯儿何时能体会我的一番苦心?” 晚屏低低的声音传来,“殿下与娘娘是亲骨血脉,母女间哪里有隔夜仇的?只要您把话摊开细细的讲明,殿下必能理解您的。这宫里四处皆是虎狼,她不偏向着您,还能去偏着哪一个?” 皇后深深叹一口气,“但愿如你所言,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们好。无论他们将来是念着恩,还是记着恨,我总是不悔的。”她缓缓起身,似是身上压着千斤重担,“晚屏,你依照原计划,安排下去吧……” “是……” 昭祯喜滋滋的等待着出宫的那一日,她从自己的首饰匣里拿出了一块品质上佳的羊脂玉佩,让内造府打成了一个精美的长命锁,盘上累丝金线做成颈圈,作为她给小侄儿的贺礼。 此次去贺礼的人着实不在少数,昭祯临行时才听说,五皇子允昶、六皇子允晅也均在行程之列。只是出行之人唯有她是个女眷,长皇子特意着人安排了一顶软轿,里面铺了厚厚的鹅绒,外面十六个轿夫抬着,一点也不会觉得吃力眩晕。 昭祯偷偷的掀开帘子一角,从浩浩荡荡的队伍间隙,依稀可见她诸位皇兄骑马的身姿,昭祯心内的激荡之情莫名,微微抬高脖子想看看四周百姓房舍,却无奈被云霜按住了手,“殿下,勿着了风寒。” 昭祯苦着一张小脸,“云霜,我只是好奇,难得出宫一趟,你便让我多看看嘛。” 云霜的脸板的极正,“乡野粗鲁之地,殿下千金之体岂可被这等莽夫瞧见?若回头叫他们将您的音容体态编成话本,去酒肆茶楼里浑说一通,咱们皇家的颜面何在?我的好殿下,且忍耐一二,待到了长皇子府,便可以不拘着了。” 昭祯说不过她,只好惺惺的落下帘子,心里想着,父皇与皇兄们骑马而行,不必受这帘子的遮挡,民间的样子自然是能瞧见的。想到这里,她便放下一颗心来。 她只消父皇能看进眼里,便没有白来这一趟。 也不知走了多久,窗外有马蹄渐进的声音,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跟在车外亦步亦趋。 云霜提高声音道:“何人在外?” 姚卫熟悉的声音透过窗扉,温柔的飘进来,“臣姚卫,觐见殿下。” 昭祯一喜,“姚大人,你如何会在此?” 姚卫的声音中能听出他的开怀与小小的得意,“臣早便听闻皇家出行里有女眷,这便猜着殿下或许会同行。早早便盯着排值表,这才能一路跟随过来。”他叹了一句,“近两年,城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了,殿下从不曾出得宫门,自然不晓得这外面不比宫里。臣若不近身跟着,实在放心不下……” 昭祯心里一紧,皇城尚且年景不好,这偏远的地方,且更不知会是如何艰难。“姚大人,我在轿内行动不便,烦请告知街况情景,不知前面可有饥饿孱弱幼子倚在门旁,可有衣衫褴褛百姓手捧破碗,可有老妇啼哭跪拜拦轿,向父皇诉求艰难之言语?” 窗外有一瞬的安静,良久后,才听得姚卫叹息的声音,“殿下一番体贴之心令臣动容。只是,皇家出行,这是多大的事情,自有官府清扫民舍,摒弃一切忧患……沿途的百姓,皆被管束在家中,门口窗外皆有卫兵看守,不得喧哗不得外出,沿街也围上了皇幛子,咱们……实难看清百姓家中的情形……” 昭祯听闻这话,有一瞬的凝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 是啊,皇家自然是有皇家的排场。只是这排场,也是踩在百姓的脊梁骨上行走的。 昭祯很是消沉,无论怎么劝说皆无法开解。同车的四个丫鬟看她这幅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不知如何是好。 天幕渐垂时,远远能瞧见长皇子府的屋脊,昭祯总算是打起了点精神,透过帘子缝隙,能看到道路两旁俱挂上了红灯笼,皇子府外更是竖起了三丈高的灯架,照的府外灯火通明。府门大开,允昰着一身石青色朝服,丰神俊朗的立于府外,他身后跟着一干朝臣、侍卫,见御驾来临,齐齐跪拜,三呼万岁,声势震天。 昭祯在轿里,听不见外面父皇说了什么,只是隔了一瞬,又听见众人三呼万岁之声,这一次气势更加恢弘。 连翘的小脸上迸发出了光彩,不禁喃喃道:“咱们陛下当真是千古圣贤帝王,瞧这声势,婢子听着,比话本里的可热闹多了。” 菱角白了她一眼,“休老把你那些话本子挂在嘴边,污了殿下的耳朵,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可又要挨板子了。” 连翘气的鼓起了腮帮子,可也不敢多做争辩,垂下小脑袋,显得很是委屈。 昭祯暗地摇摇头,这些丫鬟,跟昔日的自己一样,被关在那黄金笼子里,哪曾见过什么世面?这外面不过几百人齐声喊一喊,便觉得壮志心神了。可真经历战场后才会晓得,什么是真正的震慑。 没经历过战事磨砺的兵士,便是一个个绣花枕头,以为自己精雕玉琢,实际上不过一把草,不中用的很。 很快前面有了动静,护卫的兵士大多分散在府邸外侧,只有少数精卫随同圣驾入府。昭祯感觉轿子微微的动了,有人卸下了粗大的轿杆,十六人抬的轿杆换成了4人抬的轻杆。 缓缓进了大门,轿身有些微的轻晃,待进了二门后,有人在外面轻声请公主下轿,云霜为昭祯遮上面纱,率先出去抬起轿帘。昭祯缓步而出,见几个打扮得体的婆子跪拜在地,旁边则放着一顶极为华贵的小巧软轿。 长皇子妃李氏亲自过来相迎,请昭祯上软轿。昭祯四处遥望,见父皇与皇兄们俱已去了前厅,一转眼便瞧不见身影。四周只有肃严的侍卫,五步一岗坚守在侧。她暗叹一口气,只得搭了丫头的手,依着礼数坐上软轿,随他们抬去内院。 也不知进了几重院落,等软轿落地后,昭祯向外一望,果然是来了长皇子妃的正堂。 说起这位大嫂,昭祯与她倒是没有恩怨,只是不知为何,便是没什么话可讲。 如同今日,昭祯被请上主位就坐,长皇子妃李氏恭恭敬敬的立于下首。昭祯让她坐,推了三次后,方在一侧坐了下来,臀也只贴了半个凳子沿,双手垂落膝上,那姿势昭祯怎么看怎么都替她累得慌。 同她说话,奇特的是,不论任何话题皆挑不起谈兴,不是“嗯”便是“是”,也不知平日里她同皇长子是否也是这般静默无言。 昭祯不禁有些替皇长子惋惜。她长兄一向自命风流,人才俊朗又极懂得风情,不知为何偏偏娶了这样一位闷嘴葫芦做正妃。且这李氏的相貌,虽不能说貌若无盐,可也是及其寻常了。穿上皇子妃的朝服倒还显得端方正派,可私底下寻常打扮时,同允昰站在一处,似年长了郎君七八岁不止。 昭祯不禁长叹一口气,再次努力的尝试道:“长兄家的桂花糕尤其做的好,想必是大嫂的厨艺好。” 李氏道:“是。这是王爷从山海楼寻的方子。” 昭祯再道:“长兄便是爱这些精致之物,无论是吃的用的皆不是俗品。依我看,便是房里的花也开的绮丽,嫂嫂真是好福气呢……” 李氏道:“是。” 昭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隐情 昭祯喝过一盏茶,觉得自己已经从茶点、摆件,说到首饰、俗礼,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新奇的话题了。不禁有些想念父皇与皇兄们,喃喃道:“也不知这外面要闹腾到几时……” 李氏吩咐自己的贴身丫头道:“去外面看看,还要到几时?” 昭祯忙止道:“我随口说说,嫂嫂不必当真。”见李氏依话作罢了,方感慨道:“今日难得父皇能出来,一家子共享天伦之乐,我们还是不要催促的好,横竖他们自有分寸。” 见李氏又点头,她忽的想到外面,也不知那白白胖胖的侄儿正被谁抱在怀里?心念一动,忍不住道:“嫂嫂果然好命数,瞧瞧咱们这宫里的孩子也算不少了,哪家的有这份荣光,能得陛下亲自出宫贺周岁礼?依我看,十年内,这都是独一份,嫂嫂你且有福在后头呢……” 李氏一向沉默,昭祯原也不期着她回什么话,只是耐着心等她再说一个“是”。却不料她低下了头,声音有些低迷,“都是圣上的恩泽。” 昭祯有些惊诧,自己的孩儿能得此殊荣,她便是再寡淡的性子,也该有一丝笑意才是,怎的还越来越低沉了? “说起来这孩子受看重,嫂嫂才是头功,若不是你十月怀胎辛苦,这府里焉能有今日的天伦乐事?” 李氏缓缓抬起了头,看着昭祯的眼睛里,有了丝诧异,“怎的殿下竟以为,这孩儿是我生的?” 这次轮到昭祯一脸惊诧,“难不成竟不是你生的?” 李氏低下头,藏住了自己的鄙夷一笑,“自我入府五年以来,除了洞房那一日,王爷进过我的房,平日里,便是初一十五,又何时在我房里歇过?除了外面过生辰的这个儿子,后院还有两个不到百天的女儿,三个显怀的姬妾。长皇子府人丁兴旺,可没有一个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昭祯自打认识李氏以来,这还当真是见她说过最多的一次话,而且,也终于看出来些她寡言少语的缘由。 “素来……只是听说长兄有长子满周岁,我一心只想着皇长孙可爱,却从未曾听说,他是庶出的……”昭祯有些瞠目结舌,一个庶出子,算得什么长孙,哪里值当父皇亲自来贺?传出去岂不乱了根本!大皇兄好生糊涂。 李氏仍是低垂着头,“我三年生不出孩子,这子嗣上便说不上什么话。这孩子一出生,王爷便要我记在名下,我便记了。外面有些不知情的,皆以为是正经嫡出,或许便误了殿下视听。” 昭祯点点头,可又猛然醒悟,旁人错了无妨,可是长兄呢?他是孩子生父,这难道也忘了不曾?她看一眼活的有若死水的李氏,忍不住道:“嫂嫂,有些话原不当我这个小姑子说嘴,咱们只当是平民百姓家里,姑嫂唠唠家常。长兄有时稍显孟浪了些,只是,夫妻一体,长兄若是有不谨慎的地方,你也当多规劝才是。” 李氏道看着昭祯,直直道:“殿下这话,初时臣妇也常引以为戒。只是……夫君看不上我,连面都见不得,他院子里那许多莺莺燕燕,各有各的才情。他今日高兴了,由得她们行僭越之事;明日不高兴了,便讥落我无才无容……”她的眼圈忽的红了,“他既然如此看不上我,当初又为何要娶我?既然娶了不称心,又为何迟迟不肯休妻?只留我在这后院里,孤苦无依的熬日子,我还要如何规劝他?” 昭祯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长兄,永远清风笑意的长兄,不是对谁都笑意盈盈的吗?为何,她上一世不曾发觉,原来沉默寡言的皇长子妃,竟承受了这许多不为人知的伤害…… 她这厢痴愣,那边李氏已调整好情绪,对她下拜道:“臣妇失礼,言语不当,还请殿下降罪……” 昭祯飞快的扶起她,见她已然回复平静,只是眼圈仍有些泛红,神情又回复一副死水无波的样子,便忍不住有些心疼。掏出帕子给她拭面,吩咐丫头去取玫瑰水来,对她轻柔的道:“嫂嫂竟受了这些委屈,还望你原谅祯儿无知,戳痛了你的伤口。”她很是内疚,若不是自己想让父皇出宫,又哪里会给长兄的庶子这般大的排场脸面,刺激的这位长嫂情绪崩溃。 李氏不意昭祯如此通情达理,忙不迭拜谢道:“臣妇不敢当殿下的歉意,实在是臣妇今日失仪,待事后必自罚禁足,念经三个月,抄经文百遍,以惩今日之过。” 昭祯微微一叹,原觉得李氏作为长嫂,务须对自己这个小姑子这般谦卑。可一想过了今日之后,那位庶子的生母不知将要如何得意,李氏怕是又要受气。或许,躲起来念经,反倒是一种享福。 她揉揉发疼的额角,对外面的丫头道:“去看看,父皇他们还要乐到几时?” 连翘一连声的去了,昭祯安抚好李氏,要她勿要忧思忧念,今日的事自己不会同外人讲。正安稳着,见连翘垂头搭脸的回来了,不禁奇道:“前头如何了?” 连翘道:“殿下,婢子去前厅看过了,见酒席已经撤了,没瞧见陛下同王爷。后来打听才晓得,陛下喝多了,已经同王爷一起歇下了……” 昭祯惊呼,“哪有这样的道理,从来没有听说,君王夜不归宿,住在皇子府邸的先例!这岂不是坏了规矩!康宝呢?他怎生不知道劝劝!”康宝是陛下的贴身太监,平日里管东管西的,多么繁琐的事务都能记得有条有理,怎的这时候便忘了规矩? “康宝……婢子找了许久也没找见他,或许,在正房里伺候陛下歇息呢?”连翘有些发晕。 沉默许久的李氏忽的道:“翠娟,去看看王爷身边的侯温,还在不在……” 昭祯惊诧的看着李氏,李氏却低垂了头,没有解释的意思。昭祯也便安坐下来,静静等着结果。 不多时,那丫头便回来,低声道:“侯温不在府里,听二门的人说,一炷香前,他带着几个跟班出了门子,听说是奉了王爷的命,去多宝楼买玲珑饼去了。” 李氏一声轻哼,“那玲珑饼才几斤重,要带这许多人去搬运!”她看向昭祯,顿了顿,想必是措辞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委婉得体的解释才合适。 昭祯命丫头全部下去,对李氏道:“嫂嫂有话,不妨直言,这侯温,究竟是何许人也。” 李氏轻轻一叹,“侯温不过是个小厮,却很得王爷看重,只因他有一项本事……”李氏顿了顿,道:“这人圆滑,对市井之道异常透彻,无论是东街的角巷里卖的美酒,或是西街门牌里藏着的暗道,没有他不知道的。有时王爷闲闷了,便会微服出门,由他带着,去寻乐子。” 昭祯忽的福至心灵,“依嫂子的意思,侯温今日出门,带着的人众多,理由又是这般牵强,莫不是……” 李氏微微点头,“若臣妇不曾猜错,便是王爷邀陛下出门,乔装打扮去市井游玩了。” 昭祯忽地有些兴奋,长皇兄真的邀父皇去民间体察民情了? 一时间激动之情难以抑制,自己费了这许多功夫,原来终究没有做错;一时又很是忐忑,父皇也忒得大胆,才带了几个人护卫,便敢同长兄一起白龙鱼服? 横竖回不去宫里,李氏为昭祯安排了卧房。陛下既然传话说睡下了,便要等他睡醒才能回宫。 昭祯却在房里坐卧不安,忍不住让菱角去寻姚卫过来。 姚卫一身软甲,绕过旁人视线,轻巧的来到屋外,奇道:“不知殿下深夜唤臣,可有何要紧事?” 昭祯看见姚卫,不知为何,心里忽的有些安定了,对他道:“姚大人,我有一事很是紧急,却不知可以寻谁来帮我。若我告诉你,你能否帮我守住秘密。我眼下能信任的,唯有你了……” 夜明月朗,昭祯的脸庞在夜色中仿佛被月光映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加上她此刻充满信任的眼神,恳请的言辞,不禁都让姚卫心里一动。 他忙敛气凝神,低头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臣万死不辞。” 她咬了咬牙,俯身凑近他,轻轻的道:“我父兄白龙鱼服,出外探查民情去了。我心里着实担忧他们的安危,可否请你去寻一寻,暗地里护他平安,直到归来?”昭祯轻咬了咬唇,“此事不宜声张,旁人皆是不知。我也不知该托付何人,只是,只要大人出马,我不知为何,便心安了……” 姚卫的心在一瞬间,险些漏跳了一拍。他忙收敛心神,拱手道:“臣姚卫领命,纵是拼上性命,也定要护送陛下平安归来。” 昭祯看着姚卫低眉垂首的样子,忽的想到,她自重生来,行了不少怪异之举,从父皇母后,到身边的丫头,皆有异色。只有姚卫,从来不问因果,只要她求,便无一不应。这份信任,当真难得。 “姚大人,我还有一事……”昭祯咬了咬唇,有些难言之隐的道:“父皇此次微服私访,想是去探访民情,还想烦请大人略作安排,让他多看看百姓的日子有多艰难,百姓的吃食、衣衫补丁,还有徭役繁重嫁人不得团聚之苦,多让父皇看看,可有难处?” 姚卫深深的看了昭祯一眼,眼神中丝毫不掩饰他的赞叹与钦佩,“想不到闺阁之内,竟也能有如此抱负胸怀。难得殿下如此慈心,处处关怀社稷百姓,实乃我大洛之福啊……”他拱手深深弯下腰,“殿下既有此心胸,臣焉能不鼎力从命?殿下请安心,臣这便去也。” 昭祯心里默默的道:“我并非有多大的胸怀,只是上一世既做过了亡国奴,这一世,再不想做个瞎子聋子傻子,日日被关在金丝笼里供着罢了……”看着姚卫远去的身影,那般厚实可靠,不知为何,心里有股暖流,缓缓的蔓延出来,暖的她忽然便不怕了。 不管前方多少荆棘,哪怕亡国之刀架在头上,她有姚卫的信任,有父皇的明断,她什么都不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遇刺 睡梦中,昭祯是被一阵嘈乱吵醒的。 她睁开稀松的睡眼,见云霜已掀开了自己床上的落账,对她道:“殿下,扰了您的梦。只是有紧急的事……”她顿了顿,道:“陛下酒醒了,说睡在臣子家中不合适,要连夜回宫。” 昭祯的瞌睡瞬间驱散了,她拉着云霜惊喜道:“父皇回来了?” 云霜顾不得跟她多解释,只是匆忙的替她穿好中衣、鞋袜。云露等人进来,拿了帷帽等物给她戴在头上,挡住一头来不及梳拢的青丝,昭祯来不及多问什么,便被他们七手八脚的塞进软轿之中,长长的仪仗队等在门外,待人齐后,便往宫门进发。 皇子府外,昭祯透过窗纱,看见长兄允昰带着一干家眷跪在大门外送帝驾。皇子妃仍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只不知为何,今日的皇兄看起来也很是低沉,眼里似有浓的化不开的担忧。夫妻俩难得,有了些般配的意味。 长兄在担忧些什么?昭祯戏里很是疑惑。莫不是见到了百姓穷困潦倒的日子,也忧心起国运前途了? 昭祯觉得自己的担子终于可以轻一些了。救国救民这些事,她一个不懂政事的女儿家,委实有些勉强了。若是父皇与皇兄们从今日起,替她扛起来,三年后的噩梦,恐怕便只是一场已过去的梦魇了。 早起,一声鸟儿轻啼划过晴空时,昭祯便醒了。 她慢慢的用着自己的早膳,一碗鱼肉粥她吃的极细。心里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听到些动静。 门外连翘已经小步飞快的溜了过来,凑到她耳边道:“殿下,昨日夜里出了大事。” 皇上微服出巡,却险些遇刺,幸得身边有勇士护驾,只是受了些惊吓。皇长子遭训斥,中书令被免职,眼下京兆尹正在全城戒严搜捕乱党。总之,朝堂一片混乱。 而那个奋而救驾的勇士,名唤姚卫。 一时间,纷乱的信息绕得昭祯有些发晕。她既是心悸惶恐,又是庆幸万分。若是因着她的主意,父皇微服而遭遇什么不测,她万死难偿;又再一次感激姚卫,上一世救了自己,这一世救了父皇,不知他可有受伤,这恩情自己该如何还…… 她忍不住催促连翘,“快将其中关键说详细些,父皇是如何遇刺的,长兄为何却受责难……” 连翘嘟起了小嘴,“殿下,连翘磨破了嘴,也只问了这些出来,旁的可都打听不着了。听说那边下了闭口令,多说一个字要被拔舌头的……” 昭祯实在心里担忧,只是父皇在养心殿养病,后宫无诏不得出入,她也去不得。 万般无奈之下,昭祯只好先去皇后宫里探探口风。 今早父皇刚允了皇后侍疾,昭祯赶到梓辰宫时,皇后刚刚回来,一脸倦容,让晚屏伺候着更衣净手,才有空闲坐下来吃一盏茶。 昭祯凑过去给她捏腿,皇后瞥了她一眼,笑道:“这小猢狲今日倒是乖巧。” 昭祯将头靠在了皇后的膝上,担忧的道:“母后,父皇的伤势如何了?” 皇后放下茶盏,摸着她的发,柔柔道:“怎的,害怕了?还不都是你怂恿的……”可看到昭祯那副一副后怕的神情,又不忍心训斥,转过了话头道:“不妨事,那贼人的刀子又不曾划伤你父皇,只是混乱中撕扯坏了两个衣角,没得妨碍的。太医已经配了安神药,如今睡的沉了……” 昭祯奇道:“究竟是何等刺客,竟然如此大胆!他们可是埋伏好了的?是在何地遇得险,百姓可有受伤?” 皇后用帕子捂着唇角,低低一声轻咳,没有正面回答昭祯的疑问,“不管那贼人是出何目的,有了此事,定是要追查到底的。你小孩子家家莫要打听这许多有的没的,总之这次你父皇有惊无险,往后可万万不可再行此事了。” 昭祯有些闷闷的道:“只可惜了大皇兄,平白被牵连一场……” 皇后抚摸昭祯头发的手顿了一顿,随后道:“说起这事,老大倒也罚的不冤。若不是他不守规矩,挑唆你父皇白龙鱼服,去了那等地方,又怎会惹出这一番风波?要我说,他被夺爵也是活该!” 昭祯惊异的抬起头来,“大皇兄他……” “我儿,你还是涉世不深,不知人心凶险。你道京城这么大,怎的偏偏你父皇便能遇上行刺之事?焉知不是内情人自己安排的好戏!” 昭祯慌乱道:“不会的,长兄……他不会做此悖伦之事……” 皇后恨恨道:“我儿纯善,自然不知人心隔肚皮。只是,旁人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难道会写在脸上?你道秦家倒了,这御林军指挥使的差事落在了谁的身上?若不是他暗中推波助澜,三个角门的守卫,为何会一同喝醉酒?秦指挥使身上,为何会刚刚好揣着二百两黄金!他为了这块执掌御林军的符牌,可没少花心思……也罢,老大这几年仗着自己长子的身份,也算是多年顺风顺水了,私下里若生出些旁的心思,也未尝可知。” 昭祯心里一惊,无数的念头纷飞迭起,直觉便想摇头,“不,不,明明是秦指挥使他暗中收受贿赂,皇兄只是明察秋毫,秉明父皇肃清宫宇而已……” “若非有利可谋,他何苦冒着得罪秦家的风险,去设这一局?可恨秦皖妤也是个蠢笨的,关键时候不晓得弃车保帅,先摘干净娘家家族,竟自己先被吓晕了,害得我失了一条臂膀……你父皇这遇刺一事,不论是否他做下的,今番都叫他吃个教训。我儿,你可知这皇子之间,最重的规矩是什么?是制衡之术。”皇后一脸淡漠的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哪个也别太出挑占尽好处,处处制衡,才是长远之道……” 昭祯满心混乱的回了纤芷宫,脑中一刻不得安宁,一会是长兄清风霁月的风流笑意,一会是母后一脸淡漠的皇子制衡之术,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夜间,连翘神色有异的捧过来一个盒子,说是在殿门外石狮子上捡到的。昭祯打开,见里面横放着一小段荆棘木。她不禁气笑,怎的,事办砸了,没脸见她,这是负荆请罪的意思? 她让连翘将空盒子放回原处,她不要赔罪,她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要姚卫亲口给她解释清楚。 当夜,昭祯特地打发了丫头出去,洗净面庞,靠坐在榻上,借着烛光看一本书。窗扉轻叩声传来,昭祯抬起眼帘,果见有个人影瑟缩在窗子底下,没她召唤不敢善入。 昭祯没好气道:“既然来了,还扭扭捏捏作甚?” 那黑影利落翻身进屋,直接单膝跪地,摘下蒙面巾,赫然便是姚卫一张羞愧交叠的脸。 昭祯心底有点气,但对着姚卫又发不出来,只口是心非的胡乱道:“如今姚大人本事越来越好了。白日光明正大的不来,偏爱上这晚上钻窗之事。” 姚卫恭敬的磕了个头,“实不相瞒,臣如今已被调入御前护卫,再无权利出入后宫殿舍,白日不得便利,只能出此下策,还请殿下降罪。” 昭祯恍然,是了,父皇遇刺之事,姚卫救驾有功,自然是有赏有封了。 她叹一口气道:“平身吧,我原便知道,以大人的身手,父皇必不会有事。如今气急,迁怒于人亦是不该。只是究竟是如何出的岔子,还请大人一一相告。” 姚卫垂首道:“臣有负殿下托付,实则无脸来见。从今往后,断不敢再夸下海口了……” “大人又何必妄自菲薄。你的本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此次的刺客不知是何门何派,竟能如此厉害……听说情景很是凶险,大人不知受伤也无?” “劳殿下挂怀,臣无事……至于那歹徒刺客,实则也并非什么厉害人物,无非一混子无赖罢了……” 昭祯奇道:“既如此,缘何会要伤了父皇?你们究竟是在何地?” 姚卫有些吞吞吐吐说不出来,见昭祯着急,只得吭吭哧哧道:“臣着实怕污了殿下圣听,实则……是极臜污的地界……” 昭祯更是不解,“你休得蒙混我,既是腌臜,父皇为何要去……” 姚卫颇为古怪的看了一眼昭祯,最后只得无奈的道:“臣当夜奉了殿下的话后,一路追随出去,只赶了两条街,便追上了陛下的脚步。臣遵着殿下的叮嘱,正准备在他们前面三里处找个茶馆,安排几个老人聚在一起说说家里的年景,却见长皇子半道引着殿下去了一条羊肠小道……臣见那方向不对,只得跟了上去……” 遵着奇道:“究竟去了何处……” 姚卫深深一口气,似是破罐破摔般道:“殿下久居宫中,可听说过,民间有一地界,唤做‘销魂坊?’” 昭祯的脸瞬间涨红,瞠目结舌的盯着姚卫。姚卫低垂了头,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里,“臣远远的,只瞧见大皇子轻车熟路的领着陛下有说有笑进了门,门口揽客的姑娘衣襟开到了胸脯上,挤着蹭着将二人迎了进去……” 后面的话姚卫有些说不出口,别过了头,艰难的道:“臣想着,在外面等上一等,或许便能等得圣驾出来。陛下……大抵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只是,臣等了三刻钟,始终等不到人,却听得里面有了喧哗之声。” 昭祯看着姚卫那张羞愤俱佳的脸,忽然有些怕听到他后面的话。“臣心里担忧,冲进去时,只见有几个吃醉酒的拉扯在一起,其中依稀能瞧见大皇子的青袍衣襟。臣怕陛下伤着,情急之下,拿了身边的一条扁担,横扫过去,才在一团混乱之中,找到被人捶打的陛下。” “据说,是陛下先来的,点了头牌莺儿姑娘作陪。只是后头过来个吃醉酒的无赖,醉眼迷蒙瞧着莺儿姑娘美颜,便要过来拉扯。陛下身边的跟从推搡他几把,惹出了气性,招来一群狗党,才惹出的混乱。” 姚卫越说越难堪,“臣赶到时,陛下已经体力不支,不知被谁绊倒,躺在了地上。所幸并未受伤,只是脸上挨了一拳,有些青紫,今日里不大能见得人。那吃醉酒的无赖也是个京肆小官的独子,被惯得不成样子,很有些霸王脾气。但若说他预谋行刺,便大大的荒谬了……”姚卫忍了忍,忍不住道:“他身上统共也就一把小刀,还是青楼里用来削果皮之用,他酒虫上头抢了过来,实则又能抵的什么用?被臣一脚踹晕,如今早已懊悔不跌,正在死牢里哭爹喊娘呢……” 昭祯感觉整个脑子有些恍惚。 她安排已久并满心期待的事情,父皇出宫,去了趟民间,竟是为了,流连秦楼楚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求情 昭祯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古有圣贤君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回来后修律令惩奸臣,朝野一派清明。她的父皇可好,去花街柳巷的花魁怀里体察去了。不仅如此,还与毛头小子争妓吃醋,大打出手…… 昭祯简直羞的想掩面而泣。 还有她那自命风流的长兄,不曾想倒是真风流。昭祯眼前忽然浮现长皇子妃那张死水无波的脸,忽地便有些明白她了。任谁摊上这么个风流成性的夫君,怕是也会断了念头。 云露忽然疾步入内,秉道:“殿下,皇后娘娘请您立即去一趟梓宸宫。” 昭祯招呼云霜连翘服侍她更衣,一旁问道:“可听说了是什么事?” 云露低垂下头,“听说是长皇子妃进宫来了。” 长皇子妃,李氏? 是啊,陛下遇刺,长皇子难辞其咎。此刻正禁足在府等候发落呢,这么紧要的时候,长皇子妃进宫,必然是求情来了…… 她不禁催促丫头们动作快点,如今长兄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父皇的震怒,朝野的指责,怕是母后那里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何况,依着李氏那副闷葫的性子,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出乎意料之外,梓宸宫里此时异常的安静。门外把守的丫头晚孚递给了昭祯一个眼色,高高打起门帘,请她进去。 只见母后端坐在正位上,正专注的摆弄手里的香盏,下首右手边坐了一朝廷命妇,细看可不便是李氏! 她正坐在那,捧着一盏茶,细细看里面的叶子,仿佛老僧入定般,倒是稳得很。 昭祯此时倒真是有些佩服了,家里爷儿们出了这么大事,换做谁家的女眷,入了宫少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位嫂子倒是真稳。只是,她进宫一不哭诉二不求请,那进宫到底是为何?难不成是专门来吃盏皇家的茶? 皇后递给昭祯个眼神,她看了一眼李氏,也是满眼的无奈。随即,搁下茶盏,看似随心闲聊道:“老大媳妇好久没来进宫了,这官窑茶不知还吃的习惯?” 李氏抬头,轻轻的回道:“是,吃的惯。” 皇后顿了一下,似乎也是对她这寡言少语的性子很是没法子,缓了缓,方道:“既如此,便带几包回去。” 李氏垂首,“是,谢母后。” 皇后由晚屏扶着起身,“本宫乏了,永安,你陪着你皇嫂坐坐,本宫去后头歇歇。” 李氏闻言起身,同昭祯一起行礼,“恭送母后。” 皇后走后,昭祯见李氏依旧坐下,手里捧着那盏茶,老神在在的坐着,脸上不见一丝急慌之色,倒是让她意外。 “嫂嫂家里,不知可安好?”昭祯倒是先忍不住了。对长兄生气是生气,可到底是亲兄妹,还是不忍心他多受责难。 “回殿下,日子还过得去。”李氏依旧很稳。 “不知嫂嫂今日入宫,所谓何事?” 李氏眼皮也不抬一下,“你长兄犯了错,被禁足在府里,要我进宫来求情。” 昭祯奇道:“可为何适才母后在时,不闻嫂嫂求情之言?” 李氏终于抬起了眼睛,“他自犯了错,便该有受教之心。出事便让娘儿们家在外面啼哭求情,算得什么男儿丈夫?” 如此近距离看,昭祯才发现,李氏并非人们印象中的懦弱寡语之辈,她很有自己的是非判断,眼睛里亦全是坚毅。“皇子是何身份?半臣半子!身为人臣,不知读书上进,关爱社稷百姓,反而亲信小人,常邀党群之臣纵歌饮酒狂言,此为不忠;身为人子,自己不知修身养性,日日流连花丛,对父母亦是常行溜须拍马之事,此为不孝!今遭更是行为不检,以致陛下抱恙,如此罪责,便该痛彻悔悟等罚才是。他却强逼我来进宫求情,企图蒙混过去,我左右是张不开这个嘴的。” 昭祯被她一席话说的默默无语,不禁有些黯然,在她记忆里,清风明月一般的长兄,为何在自己府里,在他结发妻的眼里,却是这般的模样? 李氏说到急处,有些气喘,略微平复自己,复拿起了茶盏,“他强要我入宫,我不得不来。只是来了后,说些什么,还是由得我的嘴的。”她看了看昭祯,忽的放软了语气,“我与殿下本也无甚来往,只是一见投缘,不妨便同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依我看,以着他的这幅胡闹性子,便是今日不出事,往后也必然是要闯出祸事的。左右逃不掉,与其提心吊胆等着那一天,不如早断早了,我也能过几天安心日子。” “那……若是长兄此次被罚狠了,嫂嫂你……”昭祯有些瞠目结舌。 “他是皇子,罪大也不至死。若是判得轻些,不过是销爵罚奉,家里裁减些消耗,总也要比百姓家里富庶;若是判的重,最不过是圈禁,再或贬为庶人。届时我便让丫头小厮们自己在园子里种菜洗衣,把几个孩子都抱到我院子里,清贫寡淡日子也没什么过不得,我会养育好孩子,跟外面那些藏污纳垢的事断清了。这日子有什么是过不下去的?” 昭祯闻此言长长抒了口气,她是看出来了,李氏一点都不懦弱,也不怕事。往常的沉默,只不过是在长皇子的常年欺压下,沉寂罢了。如今出了事才看出来,她比长兄有担当很多。 昭祯亦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一面觉得李氏的话铁骨铮铮,让她佩服;一面又觉得,眼看长兄一家就此颓倒,于心不忍。 “嫂嫂话说的有理,只是……好好的一个家,任由他这样败了,不做任何挣扎,当真往后不会悔吗?” 李氏一愣,随即笑了,“殿下还是小呢,看不透这层。”她坦然的道:“一棵树,若是根子已经烂透了,再怎么浇水施肥,也是无用的,反倒不如一铁锨铲了,倒可能给那些小花小草们,留下一丝活的生机。” 昭祯忽然被她一语惊醒。 在李氏眼里,长皇子府便是一颗烂了根的树。那么,在百姓眼里,这大洛的社稷,他们逛窑子的君王,是否,也同样是一颗烂了根的树? 昭祯脚步有些虚的离开了梓宸宫,她看着重重宫宇间森密的瓦檐,以及扑棱在檐下的小鸟,心绪有些不宁。 “上苍怜我,得以暌违往后十年光阴,得知时局走向,却为何不指明我今生奔波的方向,告诉我,我这般拼力究竟有无用处?” 这个国家太大,苍生的负担太重,她孤单一人,已然快顶不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判决 昭祯浑浑噩噩的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养心殿。抬头一看,密密层层的四层守卫,将养心殿护得铁桶一般。 她忍不住想笑,也不知这样严密的防护,能否让父皇睡的安心些? 父皇的内监总管康宝见她来了,忙不迭过来请安,“殿下您来的不巧,陛下今儿招了三宰大臣正在商议国事。您要不在偏殿里歇歇?” 昭祯缓缓摇头,小时候她最爱在养心殿的偏殿里玩,等着父皇处理好奏章后,来到偏殿抱抱自己。长大后,跟父皇见面就越来越少了。虽则父皇的宠爱一直犹在,自己对他却是敬畏更多。而现在,她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行为不端的父亲了。 忽地,几声叹息从正殿处传来,昭祯远远望去,见是几个老臣告退了,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她忽的心里有些慌,不禁指使连翘去打听一二。 连翘面善爱笑,这方面是行家,平日里昭祯身边的消息大多是她打听来的。 不多时便回来了,只是一贯爱笑的小脸有些笑不出来。 昭祯看着她耷拉下来的眉眼,忽的有些很怕听。 “殿下,是陛下那边跟三宰老臣们议事,关于遇刺的刑罚已经定下来了……” 昭祯眼看向垂垂暮已的夕阳,眉眼不动,“判的如何?” “是……”连翘有些不忍说,可决策已断,圣旨已下,早晚所有人都会知道。“长皇子被斥责,剥了户部的差事,禁足在家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中书令御下不严,已经当初被免职了。最要紧的是,持刀行凶的那个小郎君是中书舍人的独子,被判了……诛九族……” 昭祯脚步一顿,忽然觉得身上似有层层枷锁,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一人犯错,干九族亲族何其关系?竟要阖族葬送!更何况,那小公子是年少气盛的愣头青,喝多了酒手底下没轻没重,她父皇这把年纪的人,同个少年郎抢女人没抢过就杀人全家,不怕老脸丢尽吗? 她一直牢牢盯着的那夕阳,终于还是淹没于重重宫檐之下,就如同她心里那一丝丝侥幸的期盼,最终没能迸发出奇迹。 该毁灭的,最终,还是被毁灭了…… 云霜有些担忧的搀住她,“殿下,你身上可是不妥?” 昭祯深吸一口气,吐出满肺的浑浊,“无妨,咱回吧。” 她救不了。 救不醒鬼迷心窍的父皇,救不了那愣头青般的小公子,救不了无辜受牵连的官眷,甚至……救不了这大洛垂垂危矣的国运。 昭祯连着几天都是蔫蔫的,无论四个贴身丫头变换着花样逗她,都开心不起来。 这日,菱角喜滋滋的进来,“殿下,皇后娘娘那里得了个有趣儿的鹦鹉,可是巧嘴的厉害,那吉祥话说也说不尽,娘娘刚派了晚菊姐姐过来要殿下去瞧呢。” 昭祯心里实在对鸟儿没甚兴致,可母后都已派了身边的丫头过来在外间候着,她总不好临时称病。 云露看她有些懈怠,忙笑着道:“想来是殿下今日里总是闷闷不乐,皇后娘娘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可心里也是疼惜。这才特意寻了个物件来逗您开怀,殿下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一片慈母心?” 昭祯被这最后一句说进了心里去,她强打精神,召唤丫鬟过来,“简单梳妆便是了,花冠金钗之类沉重的物什,都免了插戴。” 连翘嘟着嘴撒娇,“殿下许久不爱热闹的打扮了,整日里素素静静的,白白藏着婢子手上的本事……”她虽嘟囔,手上却丝毫不耽误,利落的盘了两个旋髻,显得伶俐又活泼。 昭祯拒了她手里的珠花,只拿起两支绢花缠在发间,显得不太寡淡便罢了。 云露在旁边一直看着,忍不住劝道:“殿下,娘娘正欢喜等着您聚天伦之乐,您便打扮的漂漂亮亮,喜庆一些,让娘娘瞧着心里也欢喜不是?” 昭祯看着镜中素净端方的自己,不为所动,“母后想瞧见的是儿女绕膝,只要我能多陪在她身边,享天伦之乐便是最幸甚之事。穿戴上多一只簪子少一只钗又有何妨。” 云露还想再劝,昭祯已收拾得当起身了,她左右环顾,“云霜呢?” 云露忙两步上前搀住她,笑着道:“适才还瞧见这妮子在廊上浇花,如今也不晓得去哪里偷懒了。不如这次婢子随殿下同去?” 昭祯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丫头间小小的心思。云霜最是稳重细心,从来不会偷懒;云露聪明胆大,性格也更厉害要强。她向来是一样看待的,只是云霜云露都是她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心里暗暗较劲,也是难免。 她微微一笑,“那这便走吧。” 昭祯一踏进梓辰宫的殿门,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说话声,母后显然兴致很高。昭祯嘴角不禁浮出一丝微笑,刚要抬脚迈入,另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皇后娘娘,您试着动动手里的银拨子,这小东西还会跟您讨饶哩……” 这个声音,令昭祯如同雷击。她死也忘不了,是赵英杰! 她登时立在门外,几乎想转身便走,身边的丫头扶着她的胳膊,挡住了她的退路,云露担忧的声音近在耳畔,却仿佛远在天际,“殿下,我们进去吧。” 里面的人听到说话声,皇后娘娘愉悦的道:“可是我儿来了?快快进来。” 昭祯回首深深看了一眼云露,她的丫头,难不成背着自己,生出了什么心思? 守门的丫头掀开了帘子,依稀可见皇后娘娘的裙角在高坐间垂落,昭祯避无可避,将背脊挺得笔直。身边的云露低垂着头,不敢多看昭祯一眼,只是手里紧紧扶着昭祯的臂弯,随着她一步一步,稳健的踏入梓辰宫的殿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赏花 赵英杰一见昭祯,立刻躬身行礼,脸上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不想今日竟能得殿下赏光,” 昭祯不予理他,直接对着皇后道:“不曾想母后这里还有外客,孩儿这便回避了。” 皇后笑着拦住她,“我儿怎么越大越这般害羞,左右是在母后的宫里,陪着我逗逗闷子,越热闹才越 好。”她左右看一眼这二人,笑的越发满意:“何况,英杰也不算得什么外客。他曾曾祖母是皇族出来的,你皇太爷的嫡亲姑姑,说起来你们也是表兄妹!” 赵英杰笑的眉目舒展,“英杰三生有幸,竟能得这般仙女似的殿下做表妹,此生当真是幸甚足以。” 皇后亦是被他哄得开怀,“你这孩子便是一颗实心肠子,说的话这般让人听了心里熨帖。本宫对你兄弟三个皆是疼在心上,奈何你祖父赵国公性子刚硬,不愿被人说是攀附外戚,非年节不带亲眷入宫,又把你们往军营里塞。反倒害得你们兄妹平白生份了,今日既然一见有缘,合该亲近些,一家子骨肉热热闹闹的才好。” 赵英杰笑道:“祖父为人性子刚硬,做儿孙的只有敬奉的道理,哪里能为了享乐贪玩,而荒废长辈的期许?不过今日得见皇后娘娘威仪,臣才算晓得,这天下间竟有如此的气度,当真折人心脾。日后还盼着能多多进宫,瞻仰娘娘凤仪,便是聆听训导亦是荣幸,只怕被您嫌弃了呢……” 昭祯看着赵英杰这幅卖乖的嘴脸,心里说不出的嫌恶。他倒是很善耍这手段,一张巧嘴专会哄妇人开心,似她母后这般年纪的长辈,最是容易被他哄得眉开眼笑。 皇后看了一眼昭祯,见她仍是低眉顺目的坐在那里,只顾盯着自己手里的茶盏出神,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皱,随后笑着道:“祯儿,快来看你表兄送来的这鹦儿,巧嘴极是利落,母后可从未见过这般聪慧的鸟儿。” 那鹦鹉似是听懂人在夸她,立刻仰着脖子,又道了一句:“贵人吉祥!” 昭祯眉眼不抬一下,放下茶盏,悠悠道:“确实伶俐。不过儿臣现如今,对这些玩禽珍宠实在没什么兴致。”她顿了一顿,意有所指的道:“如此扁毛牲畜,仗着一张巧嘴,整日里跳梁小丑般在这黄金笼子里折腾,儿臣嫌他聒噪的很。” 赵英杰似是全然没察觉她话里的讥讽,立刻热烈的道:“想来表妹喜静,不爱这些闹腾的玩意,表妹喜爱什么,不妨说与我听,无论是天上的还是海里的,我总是乐意与表妹寻来的。” 昭祯微微一笑,“本宫是当今嫡出的公主,哥哥们都是龙子凤族天潢贵胄,从来不爱乱认那些杂七杂八的亲戚。君臣有别,赵小公子还是慎言吧。” 昭祯满意的看着赵英杰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愤,心里暗暗痛快。你赵英杰不是最傲倨看重脸面吗?如今我便让你认清自己是什么货色,没有上一世的霍乱,如今我仍是君,你是臣,天壤之别。利用我的权势,将你最得意的最在乎的东西,统统踩在脚下,这滋味不好受吧? 但相比于前世你对我的折辱,今日的偿还不过是其中一二! 赵英杰,你骨子里当自己是人上人,如今发现不过亦是区区一蝼蚁,借不上皇族的助力,终不过是跳梁的小丑,逞不来任何威风。 皇后听闻昭祯不假言辞的话语后,脸上有凌厉之色一闪而过,她看向昭祯,微微蹙眉,“我儿近日脾气不似往日温婉,怎的言辞上如此厉害?” 昭祯看向皇后,才发现自己有些冒失了。她每每碰上赵英杰的事,便忍不住有些心急,好似蛇被踩住了七寸。殊不知越是心急,越不易成事。赵英杰这厮,一张巧嘴极易讨得妇人欢心,偏生面容俊俏,武艺上也能翻出几个花架子,在后宅当真是占便宜。昭祯不怨母后被他哄骗了心去,便是自己,上一世不也是被骗的神魂颠倒吗? 昭祯稳住心神,方对皇后缓缓道:“回禀母后,儿臣近日读书颇为入迷,闻圣人云,‘受教化大道者,为人臣人子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臣子该有的样子!因此对那些整日厮混闺帷,姐姐妹妹寻开心的狂浪子,很是瞧不上罢了。” 皇后的神经又狠狠的跳了一下,那厢赵英杰似是完全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之意,兴致勃勃道:“原来殿下竟也有如此胸襟,当真令臣感慨。祖父在家常念,昔日先祖戎马边疆,打退蛮荒无数,夺得塞外良田牛羊不尽。只是身上负伤数十道,老来痛苦难消,惹得圣祖皇帝抚其伤,怜其苦,不由垂泪。”他眼中的憧憬伤感,莹莹似亲眼得见一般,“臣自叹无缘得赏先祖风采,唯日日练兵磨马,只盼得能有朝一日报效君王,纵能得祖上功业十之一二,此生足矣。” 这一番表白,倒将皇后感动的无以抑制,就差将他揽入怀里,心肝肉的疼惜了。 昭桢低垂下头,这厮一惯会装,惹出这番做派来,倒真是让她讥讽之言出不得口了。 余下的时间,昭桢能不言便不言,径自捧着一盏茶,捡着案几上的零嘴果盘打发时间,无论皇后如何将她与赵英杰拉近乎,都岿然不动。 不多时,一个宫婢进来禀报,“陛下那里的朝会已然散了,眼下正拉着赵国公说话,怕再有个把时辰便会离宫。” 皇后一拍手,“本宫只顾着同你说话,倒是忘了,你姑祖母最爱我后院里的牡丹。如今开的正是时候,你去挑两盆带回去,让她也高兴高兴。”赵英杰的姑祖母,便是那位从皇室嫁出去的公主所生子女,封了康敏县主,如今年纪大了时常喜爱回赵国公府小住。 赵英杰笑嘻嘻的拱手道:“能得皇后娘娘亲自栽培的花,必然是最好的。臣粗野武夫不懂得其中门道,看了只怕是朵朵都是极品,挑花了眼。” 皇后娘娘笑着,一眼看见昭桢在一旁闲坐,不由道:“祯儿左右闲着也是无事,不妨随英杰同去看看,替他掌掌眼。” 昭桢心里千万个不想去,正寻思如何回拒,皇后娘娘又道:“康敏县主当年,常随着母亲进宫,对本宫也是有很多照拂。她出嫁那年,我不能送送她,心里颇为遗憾。这几年她又不常进宫,可心里对你却总是惦念的。她虽然出身国公府,可终究也是你的长辈,此去可要好好挑选,便是替我还了心意。”她特意遣了身边的太监,“崇旺,你去给公主和赵小郎君带路。” 事已至此,昭桢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当众驳了亲娘的嘱托,只能没甚精神的行了礼,避开崇旺的搀扶,径自向后花园行去。 昭桢这一走,随身的宫婢内监,引路的,执香的尽皆跟了不少人。皇后看着有些空的内殿,挥挥手让闲杂小丫头都退下。待屋内只剩她与贴身宫婢晚屛后,方露出一丝疲态,“都预备好了?” “回禀娘娘,已万无一失……”晚屏顿了顿,抬头看看皇后的脸色,有些不忍,“方才的场景,依婢子看,公主殿下对赵小郎君,不大上心啊……娘娘,此计一出,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皇后娘娘揉着额头,淡淡道“祯儿还小,不懂其中的深浅,当娘的所做一切,还不是为了她好?她不懂也无妨,待时日长了,她再大些,介时自然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娘娘,婢子就是担心,这事安排的突然,怕殿下拧了性子,与您离了心。” 皇后放下手,眼睛空落落的看着这旁无一人的宫殿,再往外移,看到了重重宫宇之外,朝奉殿的一点点屋角。渐渐,她的眼中有了些神采,“这孩子不知被哪个贱舌头的挑拨几句,便对英杰怀了敌意。可人心都是相处出来的,有什么误会消弭不了?”她顿了顿,看着无限的阳光撒在朝奉殿上,笃定的道:“祯儿是我亲生的,无论做什么,她终究都会体谅我的……”。 昭桢走在皇后的小花园里,才发现怪道母后用花来赏赐国公府,这里的牡丹开的果然格外骄人。 一拢拢的花按品相规列开,左边的魏紫端方大气,右边的夭黄仪态芬芳,中间用鹅石铺了小路,蜿蜒至一方竹屋角庭,远远可见角屋的窗扉上缠了几朵铃兰,迎风摇曳甚是有趣。有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正蹲在一侧花圃面前,用铲子小心的挖着,身旁还摞着三五个描金花盆,里面已垫上一层细细的绵土。 “这是在做什么?”昭祯打眼一瞧,竟然在侍卫中,看到了姚卫! 侍卫身边跟着个小太监,见昭祯过来,忙不迭回话,“是陛下正在宴客,觉得厅堂布置的乏味,便传了话,遣了身边的人过来挖几株花,抬过去摆着。” 昭祯见到姚卫,心里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在此时此地说出口,见他抖净手上的土,对着自己屈膝行礼,竟忍不住有些替他愤愤不平。姚卫可是刚刚救了父皇的性命,才被提的贴身侍卫!这才多久,便被派来做这些杂活,父皇当真是好不懂得收留人心。 “陛下果然是懂得享乐之人,也难得皇后娘娘果然好雅兴,才养的这一院子的好花!”身后的赵英杰一张嘴,昭祯便立时觉得索然无味。“既如此,你便快些挑几朵,回去复命便是。”身后跟着花匠,捧着小铲小犁,还有精致的汝窑瓷盆,便等着他们指哪挖哪,随时便可装盆带走。 姚卫等人见此情景,不敢耽误贵人赏花,立刻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姚卫临走时抬眼看了一眼昭祯以及她身后的赵英杰,无奈什么都不能多说,只是手脚麻利的离开。 昭祯看着姚卫离去的背影,无论多想跟他说说话,只能死死克制住,不敢让身后的赵英杰瞧出一分不妥来。 赵英杰看着前方不假言辞的公主,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一时想将她不可一世的样子按倒后肆意欺凌,看她求饶泪流满面;一时又想她为自己倾倒后小心讨好,自己可以欲擒故纵看她的小心思……纷繁的念头划过,最终他看着这张脸,露出一个痴迷的笑,“满殿芬芳,哪里及得上殿下半分妍姿。” 昭桢听闻这般谄媚的话,不由眉稍一挑,心道我今日若不致你大不敬之罪,便枉活两世。 赵英杰也是个机灵的,话甫出口,见昭桢神色不对,立刻转了话头,“还望殿下恕罪,臣自叹见过诸多风景,走过万里山河,颇算有些见识。今日仍是感慨,皇室气度便是不俗,衬得民间如云泥之别,故而口不择言,还望殿下重重惩罚。” 昭桢冷冷一笑,这番话被他先说出在这,还叫自己如何重罚? 这赵英杰不过就是在这些小事上惯使花招子,一时跳梁的小丑而已。无论是国破前的父皇,还是国破后的颜靖,都能死死压制住他。 颜靖…… 想到这个人,昭祯死死咬住唇角,这才是真正的厉害之人。及笄礼的热闹早已淡去,他应该已经回商州了。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开始厉兵秣马,准备朝着大洛的朝廷,露出锋利的尖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三仙三狱 昭桢只要一想到,现在外面的叛贼虎视眈眈,自己却困在这后宫方寸之地,被迫赏花转景,同这种小人拼嘴上功夫,委实是浪费时间。 她再也待不住,挥挥手招揽身后的跟随,“本宫有些乏了,你们陪着赵小郎君慢慢挑选便是。” 崇旺忙不迭阻拦,昭桢压根不将他看进眼里。不曾想,赵英杰却一伸胳膊揽住了她的去路。 赵英杰低垂下头,看着眼前比自己低了一头的姑娘,她高昂着脖颈,眼睛瞪得溜圆,丝毫不曾因身高的差距而低了半分气势。即便是生气的样子,也胜过民间的庸脂俗粉。想及适才皇后明里暗里的几番示意,他不禁觉得心头有些痒痒的,语气也不自觉带上一丝调侃,“殿下如此这般急着要走,可是英杰让您觉得无趣了?” 昭祯差异的看向他,仿佛看到了一只骄傲开屏的孔雀,以为自己仪态万千,殊不知身后早露出了糗态,徒惹笑柄。昭祯不明白,这明明便是个自鸣得意的绣花枕头,自己当初如何竟会觉得他的笑容天神般灼目。“赵小郎君似乎有几番兴致,只是本宫今日却欠缺半分心情!你的这些手段,还是用到旁人身上去吧。” “殿下想听什么?臣愿为殿下聊些您想听的。”赵英杰笑的全似没听出来昭祯的讥讽之意,仍然在不急不缓的逗弄。昭祯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万万看不透为何会藏着那样腌臜的心。 “本宫想听什么?想听听这历史的风声是如何变换,想看江河湖海的变迁,想看庄田稻谷如何成苗,百姓的日子是如何渡过,想看汉子们为何宁愿跟着贼子抛洒热血反抗叛乱,也不愿拙守田园过安稳日子!这一切是为何变化?赵大人你又可否为本宫讲解?若是不能,便莫要在本宫面前,如鸟雀般喋喋不休!”昭祯越说越激烈,越说越动情。 她重来一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民生疾苦,不懂政治变迁,不懂人心易变。只能在这深宫内苑里,守着自己的秘密,听着旁人闲聊一些鸡毛蒜皮的杂言碎语,徒劳看家国一天天毁于罹难,等着宫变那一日的到来。她如何不悲切,不心痛? 赵英杰呆了一呆,似是从不曾想过,昭祯竟会出此言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良久,方缓缓道:“殿下口中的贼子,可是指贼寇强盗之流?有些村民便是不安分,好好的长工不做,偏要上山落草为寇……不过殿下无须挂怀,不过区区小贼,朝廷只需一队人马,便可尽皆缴获。”他顿了一顿,长长叹一口气,“臣痴长殿下几岁,却不曾想过,殿下心中所忧之处皆是江山社稷之重,着实令臣敬佩。臣这几年,虽鄙陋粗浅,见识不多,却也曾去过几个地方,略闻几个传说,若殿下有兴致,臣愿意同殿下说说……” 赵英杰显然对昭桢的心思听不懂,最后只模模糊糊抓住了一个讯息,以为她小姑娘对民间的事感兴趣。 昭桢感觉心有些累,她自重生以来,不知费劲了多少功夫,想让高坐在殿堂上的人听一听民间的风声,可最后,总落个胡闹贪玩之名。她已经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臣倒是可以同殿下讲讲民间的风俗。”赵英杰努力的寻找民间女子们的民俗之乐,什么逛灯游湖,不外如是。 “本宫不想听民间是如何过节赏花的。”昭桢猜出他要说些什么,冷冷的打断。 赵英杰看着面前软硬不吃的女子,眼神渐渐变得暗哑,“那臣便说个殿下不曾听说过的,在京城里有句暗话,名曰‘三仙三狱’,不知殿下可有意趣听听?” 昭桢心里不由一动,“何为三仙三狱?” 赵英杰懒懒的笑了,似是终于聊到了他擅长之处,“这三仙嘛,指的是京城三处妙地,虽是人间胜似仙境。百姓唤曰:‘猗栏鹿舍望海楼,人间仙境难从容。’指销魂坊勾栏之地,鹿舍学院大儒学府之风,望海楼菜色之佳,皆是京城有名的好去处。”他看着昭祯,不禁露出揶揄的笑意,“这销魂坊不知殿下听说过不曾?咱们的大皇子可是那里的常客。能引得皇室贵子流连忘返,这其中销魂之乐,便不用臣多言了吧……” 昭祯想起父皇的荒唐,长皇兄的风流,不禁心中一暗。她自是知道此事已沦为民间笑柄,见赵英杰的变相调戏,亦是心中暗暗有怒气。她不理这话,反而盯着他问道:“那三狱呢?” 赵英杰没能得到心里期盼的反应,暗暗有些失望,只能就着话题继续道:“至于这三狱嘛,自然是京城里的三处地狱绝境,唤曰:‘昌平暗沼栅栏口,恶鬼渡狱难回头。’说的便是京郊昌平猎场,咱们刑部的沼狱,还有栅栏口,这三个去处皆是堪比地府恶鬼盘桓之地,百姓平日里都是绕着走,生怕靠近了惹来祸患……” 昭祯奇道:“为何如此?” 侍女云露捧过来一盏糖腌沁梅子,放在昭祯身侧,昭祯随意挥挥手让她退下,只牢牢盯住赵英杰,等他的解释。 “咱们的昌平猎场,不知殿下是否有耳闻?” 昭祯沉吟道:“不过是京郊的一处皇家猎场,每年初春或入秋,等父皇有兴致时,带着王公大臣猎些活物,又算得什么?哪朝哪代不皆如此?” “如此看来,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昌平猎场,最有名的可并非春猎,而是冬狩。” “冬狩?冬日里动物半数冬眠了,缩在窝里不动弹,有何狩猎之趣?” “所以殿下不知,这冬狩狩的可不是野熊草鹿之类,其乐趣在于,冬狩,狩的是奴兽。” 昭祯听闻此话,忽然忍不住心房一颤,隐隐冒出些冷意来,追问道:“何为奴兽?” 赵英杰微微一笑,“畜生不过一味撕咬狰狞之徒,猎杀久了不过如此,又哪里比的来贱奴的乐趣?从死牢里拎些囚犯,松开镣铐,任他们在围场上奔走躲避,再比武射之,谓之奴兽。” 昭祯心中的怒意节节攀升,她牢牢盯住赵英杰那张毫无人性的脸,几乎想立刻用刀子捣烂了他!“犯人手无寸铁,你们穿着戎装骑着高马,用箭射杀,不嫌自己无耻吗?” 赵英杰不妨昭祯会有此言,料想她小女儿见不得血腥事,不由为自己辩解道:“殿下不知,这死牢里的,能有何好人?生死攸关之时,更是丑态毕露,有的体弱者互相推搡践踏,有的硬生生拔出旁人身上的箭矢作为自己抵挡的武器,更有莽汉举着孩童挡箭,种种行径当真令人不忿。这种人不配轻松饶恕,此举既能惩恶扬善,又能让京贵子弟磨炼剑术技艺,岂不是一举双得?” 昭祯没有被他敷衍过去,只是紧紧抓住他话里的关键,几欲咬破牙龈,“既是死囚,又何来孩童?” 赵英杰一时说漏嘴,被昭祯逼入死胡同,登时不知该如何狡辩。试图转移话题,见昭祯步步紧逼,只能告饶,“殿下当真是聪慧,可莫再逼臣了。” 昭祯哪里会因他讨巧卖乖而放过,她只是震惊,这个人,还能丧尽天良到什么程度?“昌平猎场已繁荣了十数年,牢中死囚又能够支撑多久?听闻你适才说,京城有三狱,百姓不敢轻易靠近,怕引来祸端。这祸端是何祸?莫非,便是当死囚不够时,便捉拿无辜百姓,充作你们的奴兽?”昭祯见赵英杰不语,显然是默认了她的意思,不禁更是怒火中烧,“你们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肆虐无辜,还拿孩童充作奴兽,你们的良心何在?但凡真有本事,就该劈刀挂马上战场去杀敌!一个个熊囊饭袋缩在京城里,只敢在围场射杀百姓逞英雄,当真是蝼蚁鼠辈之径!我朝历代明政,便是被你们这群蛀虫败坏朝纲的!” 赵英杰被一个小女子逼问的避无可避,也不禁有些恼羞成怒,闻此言怒极不禁笑了出来,他盯着昭祯,道:“殿下,您甚是聪慧,可听臣一句劝,好生的刺绣念书,有些事不该是您打听的,有些话,也不该由您的嘴里说出来。此事,臣辩无可辨,只是有一句话,也盼着您好生听一听。昌平猎场并非臣建的,这奴兽的主意也并非臣出的。没有上头的贵人们顶着,咱这些捧场的又哪里来的这天大胆子?殿下,您好生想一想,您熟知的那些贵人里,哪个最善勇好武,喜爱猎场之乐?” 昭祯闻此言,不禁呆怔当场。 她有十二个兄弟,各有各的喜好,其中,大哥最善诗词风流,二哥最善舞刀射箭。 每年皇家秋猎,都是二皇子最大展风头的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端倪 大洛朝制延承前朝,很多习惯被保留下来。其中,规模宏大的皇家狩猎,便作为一项传统,延续了多年。 后宫的娱乐颇少,昭祯仍能记得,每次到了秋猎时,二皇兄脸上总是充满了意气风发的得意。父皇也很是夸誉,说吾儿有乃父之风。 昭祯不敢多想,不敢想一身英气的二皇兄猎杀奴兽的场景,更不敢想,那时节,父皇是否也站在高台上,兴致勃勃的观看? 自重生以来,多少认知在崩毁,可皆没有比过此事的震撼。她记忆里政绩开明的朝廷,她心里圣明慈爱的父皇,她诗书风流的长兄,英武磊落的二兄,怎么会在暗处还有这样一幅面孔? 她上一次不仅是个瞎子,看来还是个傻子。 赵英杰看昭祯有些脚步虚浮,心里猜测她受的刺激不小,适才被步步紧逼下受的气方有些纾解,暗笑小姑娘便是小姑娘,如此便被吓住了。面上仍不失装作关怀的样子,“殿下可是累了,不妨去亭里休息一会儿。” 昭祯接过身边云露递过来的茶水,刚刚捧到嘴边,忽的想起之前的事,也顾不得喝茶了,随手搁到一旁的案几上,继续逼迫赵英杰,“你适才说有三狱,除却昌平猎场,还有哪两处?” 赵英杰不曾想她竟然仍不肯罢休,打破砂锅般定要问到底,不禁有些恼火。若依着以往的性子,甩脸子离席便是。可如今……他想起适才崇旺的几句耳语,再看看面前昭祯的如花容颜,下腹不禁又浮起一股燥热。他告诫自己大局为上,强忍着安抚住脾气,“臣当真想求求殿下饶了臣,这些话,原不该说出来污了您的耳朵,若回头叫圣上及皇后娘娘知晓,臣不知要担多大的罪责。您若是对民间的事有兴致,臣下次便给您带几册话本来。这些腌臜的民间暗话,还是莫再提了……” 昭祯不客气道:“既是已开了源头,便没有回头的路了。说一句与说三句又有何分别?今日你不愿再说也无妨,本宫自可从旁人口中知晓,只是你这厢隐瞒不报之举,卻令人心里着实不爽快,自今日起,莫再出现本宫面前!” 她起身便要离开,赵英杰忙告饶,“殿下何必这般大的火气,这天大的罪名,臣万万担当不起。殿下想知道什么,臣愿知无不言,言之不禁。” “既是如此,便休得旁言,本宫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再拿乔,休怪本宫翻脸!” 赵英杰心里着实有些憋火,却又发作不得,怪道自己一生对妇人心思颇为娴熟,无论遇上谁皆能拢住她的欢心,怎的偏偏这为主儿如此油盐不进,他竟然使出全身能耐也撼动不得半分!只得暗咐,若有朝一日将你落入我的手中,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心中有气,便不由想吓吓她,“这三狱嘛,昌平沼狱栅栏口,另外两处,沼狱,想必殿下早有耳闻,邢部的重犯监牢,里面光刑具便有七七四十九种,其主事更是人称‘人间阎王’的闫明。无论是多硬的嘴,进去了,便定能给撬开。” 昭祯冷笑一声,“昌平猎场尚有无辜百姓被卷入,这诏狱之中,想必冤假错案、冒名顶替之事更是少不了。” 赵英杰讪讪的道:“此话可不能如此讲,闫明大人素来铁面,即便是面对勋贵也是傲得很,臣可万万不敢在背后议论他……” 昭祯嘲道:“你竟然也有忌惮之人,到当真是稀奇。看来这位人间阎王,果然不是个省事之辈。” 赵英杰连番遭她挤兑,却又敢怒不敢言,只盼快快将这话题揭过,含糊道:“至于这栅栏口,便是说的西长街拐巷处,历来犯了重罪的皆是拉去那里砍头,时日久了,连青砖都石缝里都是罪犯的淤血,百姓都嫌那里阴气重太晦气,因此此也归入了这三不去。” 昭祯沉默片刻,“父皇每年都会杀很多人吗?这些人便都是十恶不赦罪该要死的?” 赵英杰不大在意的道:“这其中的门道可多了去。有那真该死的,也有命不好的。比如今日,正在行刑的,便有五十余口。其首犯者,殿下想必也听说过。” “哦,是谁?” “便是皇长孙生日宴上,胆敢行刺陛下的歹徒啊!” 昭祯一惊,父皇去花楼里因争妓惹出来的风波,可着实是不好听,知道真相的也没有几个。她还想着等父皇气消后定要规劝一二,让要他戒欲律己,整顿这不正的朝纲。却不曾想今日竟先听到了血腥。“今日便处斩了?”昭祯的声音带着微微愤怒,纵然那小子有骄纵之嫌,可明明是父皇自己德行有失,怎能一厢激怒任意杀戮? “仅仅斩了岂不是便宜他了?这伤害天子一罪,一条命哪里够抵?陛下早已下御断,要他九族满门的性命!如今五十余口正在栅栏口排队候着,刽子手连夜磨了十口刀,便是怕今日会砍到半夜里。” 昭祯几乎站不住,她不明白为何近日总是动辄能听到“诛九族”这三个字?为何眼前这些人,对这三个字竟然如此淡漠无动于衷?“一人有错,满门何干?九族何辜?便是父母骄纵之过,亲族稚童为何也要被牵连?” “殿下何以如此动容?殿下素来仁善,难不成竟不曾听闻,朝中近几年株连多少九族的案例吗?”赵英杰很是稀罕的看着昭祯,“陛下以严政律天下,相信唯有刑罚分明,百姓才会安分。但凡沾染上谋反、结党等大罪的,皆是株连九族,以震慑朝野内外。臣还记得,五年前礼部闻大人曾以死相谏,死活不同意陛下更改先皇史册,将生母江美人追封为先帝皇后之事,被陛下厌恶,打入死牢。没多久便以触怒君仪的罪名,推上了栅栏口。按我朝律例,六岁以下稚子免于满门之祸,闻大人死前将幼子托给同窗代为照拂,陛下听闻此消息后震怒,御口判言,‘无礼无德之人,教出的子侄亦是宵小之辈,留之何用?尽皆斩了!’至此,所有判满门抄斩的人家,连襁褓中的婴儿也躲不掉那一刀。”赵英杰没甚表情的道:“自此,这栅栏口可是更热闹了,每至处决之时,除却犯人的讨饶声、哭泣声,还多少掺杂着婴孩的哭声,嗓音尖利,听着刺心,因此,这三狱的名号,便更是响亮了。” 昭祯听着,心里很是发沉。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信赵英杰嘴里的任何一句话,可那一幅幅画面却在眼前不停的闪现,她放佛看见高高的铁环钢刀扬起,青砖上一个个弱小无助的身影跪着,四周围观的人沉默着,他纤细的脖颈被砍断,小小的头颅滚到了一边,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瞪着荒芜的苍穹,却无法质问天道何在…… 云露捧上一叠子梅子,昭祯很是疲劳的挥了挥手。她现在满心酸涩,哪里吃得下东西? 赵英杰关切的接过那盘梅子,殷勤的亲自献过来,“听闻殿下最喜爱这些蜜饯,不妨多尝尝?” 昭祯心里有怒气,暗道你这畜生也配做勋贵大臣?便是这般忠君爱国的!亲眼看着陛下苛政□□不知规劝,反而吃吃喝喝甚是自在,甚至跟着去猎场屠戮无辜?这偌大的朝廷便是被这等蛀虫啃噬坏了的! 可满腹的话她一个字也不能说,朝野上的情形已不止一日两日,并非她一句话便能改变的,母后如今很是看重赵国公府,她昭祯便是在这后院里,将赵英杰骂的体无完肤,也根本无济于事,说不得传到前院还会被母后禁足。 她再次觉得自己看似雍容华贵,实则拘束的很。 赵英杰仍然捧着那盏梅子,昭祯看见他便心烦,随意的挥挥手道:“本宫没有胃口,这蜜饯便赏给赵小公子吧。” 赵英杰明显哽了一下,眼神有一丝的变化,随后便遮掩过去,笑着道:“这可是皇后娘娘专门为殿下准备的,臣哪里堪配得起?” 若是以往,昭祯便被他混过去了,可如今,对赵英杰本质如此熟悉的她,忽然嗅到了一丝异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些小怪癖。在做一些事情时,肢体会不自觉的,透露出这些讯息。比如昭祯知道,姚卫害羞时会时不时的摸鼻子;颜靖喜怒不行于色,但震怒时会在眉头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赵英杰嗜好奸笑,尤其看见鱼儿上钩后,右边的嘴角会向上列出一个森森的笑意。 这种表情很难用语言形容,但只要看过了,就很难忘记。尤其是,自己第一次看见赵英杰这个笑容,便是上一世躲在柴垛之中,亲眼看着他斩杀了十八名儒士!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赵英杰,以及左唇角纹丝未动,右唇角勾出的淡淡弧度,她忽然感到全身一阵冷意。 此时,大洛还如日中天!此刻,她正坐在母后的庭院里,这赵英杰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敢盘算什么? 昭祯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不敢再被他那些“三仙三狱”的事搅乱心思。赵英杰不是个大意之人,今日缘何会讲这许多越矩之言?还是,他想用这些旷世之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好趁机谋得什么? 他能谋划什么?这可是在母后的地盘上!身边跟着自己的贴身丫头,院外卫兵无数,花池处还有姚卫在暗暗的守护……想到姚卫在侧,昭祯忽的便心安了。 是啊,她有姚卫,无论赵英杰想做什么,都注定会砸了自己的脚。 心思甫定,昭祯这才把视线重新放到赵英杰身上,看到他谄媚的笑意,以及手中,那叠精致的果子! 这果子……昭祯心里一顿,看向身旁的云露,发现她竟也在关注着赵英杰。 云露! 想起临近梓辰宫前,她对自己那强拧的一扶,挡住自己退路的动作,昭祯越发觉得不对劲。 可是,云露云霜,可是自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贴身丫头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心意 昭祯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油然而生,由背脊处慢慢蔓延开来,逐渐凉进心脉。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要防着自己的贴身丫头! 昭祯装作一怒,拂手打掉了桌上的茶盏,更是顺手掀翻了那盘梅子,破碎的瓷片混合着汤水四散,一颗颗乌溜溜的梅子,活泼的跌落四散。昭祯注意到,赵英杰和云露的眉头都不禁皱了皱,深情也带上些焦急。 她的心更是沉重,趁着丫头们收拾残局,装作气恼道;“毛手毛脚的东西!速速收拾干净。”起身离开了这座清净凉亭。 走在花圃中,昭祯茫然四顾,心里很是发慌。目光忽地瞥见姚卫仍带着人蹲在角落挖牡丹,心里忽然好像有了靠山般安宁了。脚步不由自主朝着姚卫的方向,缓步而去。 “本宫瞧瞧你们挑选的都是些什么品种!这花圃里种类繁多,同一个色泽差一点风骨可便差出来天地的品相。既然是父皇要,便是依着母后的心思,也势必要将最好的几株送去。你们可要多尽心啊……”在场的侍卫见她驾临纷纷跪下行礼,昭祯装作不经意间走过姚卫身侧,见他近处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姚卫,帮帮我……” 姚卫惊讶的一抬头,看清了昭祯的眼神,她一双原本乌黑精灵的眼睛里,此刻竟全是无助与委屈,不禁心里一动。他的眼神略过凉亭里的一干人等,渐渐浮上一层寒光。他低头掩去自己的异色,低声道:“殿下旦请吩咐。”无论何事,只要你张口,即便是跟这些高高在上的勋贵人爵拼个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昭祯借着衣袖的遮掩,将偷偷藏起的一粒梅子扔到姚卫脚边,姚卫眉峰不动的俯下身子,一面放高了声音回话,:“禀殿下,臣已挖得姚黄十二株,魏紫七株,欲待再挖豆绿七株,便可呈到御前。”一面借着花丛的掩映,将那梅子送到鼻前嗅了嗅。 昭祯紧张的看着姚卫,她知道,姚卫虽然是凭武艺谋差事的,但是却因妹妹的病症,很是下过番功夫辨认药理。上一世逃亡路上,诸多艰险,若是没有姚卫随时摘草药给她调理,自己早便撑不下去了。 昭祯能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里面,可是给人下了什么药?” 姚卫一顿,一时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启口,终究是斟酌着道:“还请殿下多加防范。这里面,浸了五石散。” 昭祯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心里那个不好的预感让她不敢多听多想,已不知用了多少毅力才让自己咬牙撑下去,“何谓五石散?” “这……”姚卫有些沉吟,最终咬咬牙道:“五石散,又称催情丹。少量服下后对身子无损,只是,会有些……癫狂之症……” 昭祯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如何癫狂?” 姚卫简直快说不下去了,只能含糊道:“此药通常用在花街柳巷之处,女子服之,无论面对何人,皆……情难自制。” 昭祯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良久无言,看着这片金碧辉煌的殿宇,心里不无悲哀的想,谁能知道,如此的至尊宏伟之下,竟也藏着这许多污贿。“众人皆以为,本宫活的尊荣。实则如何?你瞧,不过亦是群狼环肆罢了……” 不同的是,上一世,她流落在外,群狼都露出了锋利的獠牙;这一世,纵然高住云端,却发现身边的狗都是狼装出来的。 姚卫神情一凜,“殿下欲待如何处理此事?” 昭祯满心疮悲,“我待如何?这贼子竟敢妄想害我,要了他的命也不足为惜!” 姚卫只觉得心中无比痛惜,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竟会被无/耻之徒肆意染指,想到这里,便怒火中烧,压不下的杀意。他看向赵英杰的目光深沉:“既如此,此事交给臣来安排。定叫那厮今日离不得梓宸宫。” 昭祯惊道:“万万不可莽撞!”姚卫如今仕途很好,怎么能让他去冒这个风险。“赵英杰是赵国公府的小公子,如今赵国公府势大,连母后也忌惮着三分,我不能让你冒如此风险!本宫自有法子,此事你万万不可再插手。” 姚卫心里一动,忍不住抬起头,看着眼前眼神略带慌乱,却仍强装镇定的女子,“敢问殿下有何良策?” 昭祯哪里有什么法子,只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姚卫冒险,哪怕一点点会危及他安危的风险,她都决不允许发生。她要亲眼看着姚卫,全须全尾的回去,快乐无忧的过完本该属于他的一生。“本宫是何身份?在母后的后院里,还这厮还能猖狂到何地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歹意,自然会防备着他。你无须多管,速速去父皇那里回差事吧。” “殿下,您既已知这是皇后娘娘的宫殿,便该想到,鼠辈猖狂,自然是因为,得了土地爷的撑腰!您还如何同他们相争?” 昭祯浑身一震,随即慌乱的道:“不会,母后如何肯让我这般受委屈?定是那厮,仗着家门势力,竟敢在宫中胡作非为……” “殿下如今,不需去挣扎分辨,只消容臣在宫内外巡视一圈,便见分晓。”赵英杰若是敢动手,连药都提前下好,必然是做好了万足的准备。皇后的梓宸宫内,大小婢仆十余名,外院亦有三十六名侍卫把守,只需后院一声尖叫,便会潮水般涌进去。他只要去看一圈,那些婢仆侍卫是否有问题,便能知晓,到底是谁的授意…… 不过,姚卫很是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此事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只是当局者迷,她无法相信自己的亲娘会对自己使用如此手段罢了。“殿下若是信任臣,还请在此稍后,只需一刻钟,臣便能勘察回来……” “不,你不可冒险!”昭祯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凌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亦不知从这个大门出去后,要如何看待至亲的母后,她现在感觉身处一片荒草荆棘,四面无光,不知路途在何处。但是只有一个信念异常坚定,便是,不能让姚卫冒险!她的声音已微微带上哭腔,“姚卫,其他的本宫都可以应对,无论是赵国公府,或是……本宫都不在乎。只是,我要看着你平安。你答允我,万万不可冒险!”一边是赵国公府,一边是皇后娘娘,姚卫无权无势,哪里得罪的起? 姚卫看着语无伦次的昭祯,忽然心里翻江倒海起来,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殿下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为何还如此担忧臣?莫不是在殿下心里,臣比您自身还要打紧?比皇后娘娘还要打紧?”一席话劈头盖脸砸出去,砸蒙了昭祯,也砸蒙了姚卫自己。 “完了,完了。”姚卫心里一塌糊涂,他猛地双膝跪地,将头深深磕在土里,“臣莽撞,请殿下赎罪。”心里好像被人拧成一个麻花般疼,他想:说错话了,是莫不是刚才嗅了一下五石散,竟给他直接嗅成了个傻子。有些事只配在心里想想便好,今日竟如此口无遮掩,以后怕是再无机会与她说话了…… 昭祯看着如此年轻气盛的姚卫,忽的有些不知所措,手脚都无处安放,良久,脸上微微透出一坨微红,她轻轻道:“在我心中,姚大人甚重,还请你替我好好珍惜自己。”姚卫多重要?昭祯心里默默的冒出一个答案:仅次于江山之重。 跪在地下的姚卫,不知有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敢抬头,昭祯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露出来的耳朵根,以及后脖颈,都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片微红。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让昭祯本有些松弛的神经再度绷紧了。她知道身后来的是谁,宫婢穿轻履,内监着锦履,能穿这叮叮咣咣皮靴的,定是武将外臣。赵英杰! 她飞快敛了面容,对姚卫等人高声道:“花既已摘了,便速速送去父皇御前吧。你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可仔细当心些,莫要扫了父皇的兴!” 赵英杰在身后轻轻一笑,“给陛下的花挑选完了,殿下不知何时有兴致,帮臣挑选几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背叛 赵英杰一张口,昭祯便觉得全身不舒服,尤其想到他竟然意图将那腌臜的东西用在自己身上,便浑身好似生了蚂蚁般恶心。可是她现在不能动,她便是要亲眼看着姚卫等人搬着花退出去,看他们远远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才能专注心思,应付身后的畜生。 赵英杰玩味的看着面前的美人,心里一时恨她娇蛮打翻了好容易准备好的东西,一时又忍不住臆想她中招后躺在自己怀里的样子,不禁心痒难耐。刚才背着昭祯对崇旺和云露好一番叮嘱,此刻更是恨不得院子里所有人统统发配出去。 赵英杰夸道:“皇后娘娘这里,当真是人杰地灵啊,看看院子里如此多的骄珍,搬走十余盆仍不减园中盛态。怕是倾整个京城之力,也难敌这里的十分之一啊……” 昭桢听他说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豺狼之声,哪里有兴致再去敷衍,冷冷道:“既是如此,你速速挖出几盆,捧回去罢了。” “只是臣对草木之事一窍不通,旦观殿下为陛下挑选的几盆,皆是品貌不俗,还望殿下也指导臣一二。” “没什么好指教的。但凡长着眼睛,随便挖便是。这宫里的东西,株株都是珍稀,岂是民间凡草可比!”昭桢不欲再与他纠葛,转身便走。“本宫出来时日不短,想必母后那里也等的乏了,你们自己速速挑选后,来复命吧。” 昭桢面上淡定,实则脚下走的慌乱,只要迈进了前厅,她看赵英杰如何耍诡计! 眼看那月亮门近在眼前,忽地一个身影跪在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昭桢定睛一看,不禁火上眉梢,崇旺! 崇旺那厮,虽跪在地上,口里的语气可半点没有卑微,“请殿下稍作歇息,与赵小公子多多相处,才不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番美意。” 昭桢哪里耐烦与他废话,提脚便走,不料一只手却在身后扳住了她的肩膀。昭桢动弹不得,怒而转身,双目几欲喷火的目视身后赵英杰,“赵英杰,你想反了吗?” 赵英杰似是豁出去了,也不在意昭桢的威胁,痞笑道:“殿下息怒,臣胆小的很。只是今日如此良辰美景,殿下说走就走,不怕寒了臣的心吗?因此,臣斗胆,请殿下稍作歇息,崇旺公公也是同样的关怀心思。” 昭桢咬破银牙,“你别忘了,这是在我母后的内院,你一区区外戚之臣,安敢动手挟持皇族,你就不怕父皇一怒之下,株连你九族吗?” 赵英杰轻轻一声嗤笑,似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殿下一向贤德婉约,如何现在也口中动辄论罪九族了?只可惜,陛下的刀,如今还砍不到臣身上,待过了今日,怕是殿下也舍不得臣去挨那一刀了……” 昭祯正待讽刺一句,忽地身后云露插了话,“殿下,婢子重新沏了茶,还请润口。” 昭祯看着云露彭上来的那盏新茶,以及她瑟缩的肩膀,哪里不明白这茶里有什么东西? 竟然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捧上来,这些蛇鼠一窝的人,当她是傻子吗! 昭祯气的一拂袖,欲待再次打翻这腌臜的东西,不料手腕却被人捉住,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赵英杰! 他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忽地上前半步,伸手揽过了昭祯的肩膀,便要往自己怀里带!昭祯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被他一只手狠狠捂在嘴上,出不得半点声响!“臣本以为,有这东西助兴,会让殿下更有兴致。可如今,看殿下如此英气勃发,臣忽然便改了主意。不用那东西,臣照样能让殿下,心服口服……岂不是更为美哉!” 昭祯心里肝胆剧烈,心里一千一万个声音在咆哮,赵英杰,他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如此猥亵皇室! 赵英杰似是已经豁出去了,手下的动作越来越顺畅,他一弯腰揽起昭祯的膝弯,将她牢牢扣在自己怀里,转身便向着园中角庭而去! 昭祯剧烈的挣扎,只是自己的微末力气,在练武之人的铁钳之中,显得格外无助。她口不能言,眼睛慌乱的四处寻找,却陡然发现,这偌大的庭院内,掌灯的仕女、驻守的侍卫,皆已不知何时被驱逐了出去,只剩下崇旺与云露,一个藏不住奸佞得逞的笑意,一个躲闪着惴惴不安的眼神,都让她心凉似冰。 角庭是用竹子搭建的,在外面看起来清凉随意,进去了才发现,门窗一关,便是个天然密室,被赵英杰堵住了门,她昭祯上天入地无门! 赵英杰这时好似是逗弄一只老鼠的猫,也不急于下手,他似是极为欣赏昭祯此时的表情,插上门栓后,一边解着衣袖扣,一边噙着笑意缓缓靠近,准备慢慢享用这顿大餐。 昭祯不断后缩,直到后背撞上墙壁,才发现自己退无可退!眼前的赵英杰步步逼近,昭祯忽地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 这一世,她不要再受这个畜生挟制!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昭祯眼一闭,脑袋冲着不远处的桌角急撞而去!不就是拼个鱼死网破吗?她不信,自己在这里九死一生,母后能饶的了这个罪魁祸首! 一条有力的胳膊横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腹部,将整个人冲撞的力道化解下来,与她一起跌落在地上!昭祯悲愤之下愤而挣扎,压在她身上的赵英杰却好整以暇,轻松按住了她乱挥的双手,再压住她乱蹬的双腿,泰山压顶般的体重,压得昭祯几乎喘不上气来,可是更悲愤屈辱的是,她躲不开赵英杰如影随形的桎梏! 为什么会如此? 昭祯的眼眶被泪打湿,她一直如此努力,为何还是躲不掉? 窗扉发出一声不明显的响动,昭祯没有注意到,赵英杰全身心都沉浸在逗弄之中,只是微微的扭了扭头,忽然猛地全身一僵! 在昭祯惊讶的目光中,赵英杰的眼睛缓缓翻白,整个身子无力的垂倒,晕在一侧,露出了他身后,姚卫一双怒火中烧的脸! 姚卫的愤怒几乎要爆炸开来,憋不住骂道:“这直娘的畜生,当真豺狼狗肺,竟敢行此魍魉之计!若非我瞧见外头守卫疏散,心觉不好速速闯进来,岂不叫你诡计得逞!今日我若不断了你的子孙/根,难消我心头之恨!” 往日的姚卫,素来是温润和煦的,无论逃亡之时面临多少窘困,从未见他失去风度,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可靠,那么好脾气。而如今,他如同一只被踩了痛脚的猫,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似乎不将赵英杰碎尸万段不足以消恨! 原来,姚卫也是有脾气的,也会暴跳如雷,只要他最在意的那条底线被践踏,也是可以丧失理智的。 昭祯看着眼前的姚卫,前世多少次被他相救的画面重叠开来,让她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唯有胸中那一点暖意,慢慢酝酿开,熨暖着那颗早已冷透的心,仿佛荒漠中挨过了三九严冬,始发现,世上仍有绿洲。 她忽然委屈的哭了出来,重生以来,她一个人保守这偌大的秘密,一步步小心谨慎,不敢哭不敢怕疼,生怕一点错误便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却不曾想,观察的太精细,探寻出了许多不曾察觉的秘密,更是遭受了许多痛彻心扉的背叛。 国家的陨落,与至亲的背叛,到底哪个更痛彻心扉?这一世与上一世,到底哪个更加可悲? 她没有答案,沧桑一梦间,只有姚卫的肩膀,一同往昔般可靠。 她扑进姚卫的怀里,放生痛哭。 姚卫紧张的不能自已,他适才有多愤怒,现在便有多无措。感受着怀里的温香软玉,半边身子动也不敢动,双手抬起又放下,万分疼惜却始终不敢搂住她的肩背,心里被昭祯的哭声扰乱成了渣渣,无数的懊恼与愤怒无可发泄。 “殿……殿下,请安神,有臣在,万万不会让奸佞之徒,伤及您玉体半分……” 昭祯强迫自己止了泪,她不能浪费时间,赵英杰还在地上晕着,外面还有两个叛徒虎视眈眈……她忽地一惊,“那两个贱奴如何了?” “请殿下安心,自臣发现这守卫都被撤走,便留了心思,门外的二人皆已被打晕,短时辰内,不会有人发现不妥之处。只是……如何处置这三人,不知殿下可有计较?” 昭祯看向地上的赵英杰,目光闪动着冷意,“这厮大逆不道,若我说,我想要他的命,姚卫你可有何安排?” 姚卫轻轻一笑,“此贼死不足惜,只是,不必脏了殿下的手。便由臣代劳吧!” 昭祯抓住他的腕子,道:“姚大人你在意脏了我的手,可是,我也在意会脏了姚大人的手!”她看着姚卫,目光中依赖满满,“这厮虽牲畜之流,奈何出身国公府。要他命容易,只是若是来日国公府闹腾不休,再给姚大人染上是非,却并非我愿……” 姚卫看着昭祯,似是被她的目光吸住了魂魄,舍不得移开双目,闻言轻轻呵笑道:“殿下多虑,对付卑鄙之人,自然要让他尝尽卑鄙之苦。臣有一计,会让他身败名裂,犹如丧家之狗,受尽屈辱后,在宫外,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却性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决策 云露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了竹椅之上,脚边躺着同样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赵英杰和崇旺。而昭祯,正坐在对面的桌旁,惬意的看着她。 云露吓得肝胆欲碎,嘴里只想高呼饶命,却发现被塞了布条,半个字都喊不出来。 昭祯冷眼看着眼前的婢女,往日里亲密的音容笑貌不断闪现,同此时惊慌失措的面庞对比,让她几乎认不出这幅面孔来。“云露,本宫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能让你背叛本宫十余年的主仆情谊?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本宫能安心坐下来同你聊聊。不妨便将话敞开来说罢,本宫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是从何时起,对本宫有异心的?”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有一次调皮,摔坏了五哥的蝈蝈罐,放跑了他的长胜大将军。五哥在母后宫里撒泼打滚的哭,自己吓得直往后缩,还是云露出来替她顶了罪责,被抽了二十鞭子! 后来年幼的云露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还动弹不得,却仍笑着宽慰她,说婢子不疼。当时昭祯心疼的直把云露当心腹,好像是从那时起,便给云露提了一等丫头,同云霜一般的地位…… “没,没有的事……婢子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姚卫拿掉了云露嘴里的布条后,云露惊慌的连番表明心迹。 昭祯看着面前的云露,面对她一连串的指天誓地,只余满眼的冷漠。罢了指指旁边桌上搁着的一盏茶,“既如此,你便将它喝下去。” 云露看向那盏茶,发现竟是自己适才在院中一直捧在手心的那一盏,登时满腹的话像是被噎住了! 热茶晾了许久,已全然凉了,水面上结了一层淡淡的茶叶浮絮。揭开盖子,还能依稀闻到,里面隐藏在茶涩中的一抹幽甜。这味道,热时难以分辨,唯有凉透后,才能透出一丝端倪。 如同人之真情。 昭祯笑了,“怎的,这茶本宫喝得,你却喝不得?你若主动交代了,念在过去主仆一场,本宫也不糟蹋你。若是仍在这里跟本宫演戏,便让姚卫给你灌下去!” 姚卫在旁边,装的凶神恶煞般,闻言拿起桌上的茶,就要捏住她的嘴往里灌! 云露听闻一句“糟蹋”,早已吓得肝胆俱碎,哭腔连珠的道:“婢子说,婢子什么都说,求殿下开恩……” 姚卫闻此言便罢了手,但执茶的手仍举在云露眼前,提醒她,但凡有半句虚妄之言,这茶便是她的腹中物! 云露凄惨惨的道:“殿下,婢子八岁便到您身边伺候,同您一起长大,从来没有过半点异心。可他们捉了婢子的老子娘,说若是不答应,便要婢子全家的性命,若是事成,便给婢子再升一升体面……婢子没经过事,实在是吓着了,更何况,他们说,那药与您身子无害,只消一两滴,半点不会损伤凤体……” 昭祯冷冷的打断她,“与身子无损,为何你会惧怕成这般?喝下去后损害的不是身子,而是后半辈子的名节!其中利害,你莫同本宫说你不知情!” “可是赵国公府如今声势正好,赵小公子又是人间英杰,足够堪配帝王女!” “罢了!”昭祯不虞道:“本宫欲嫁何人,不是尔等贱婢可以决定的!”她一想起赵英杰那副人皮畜生的样子,便满心怒火无处宣泄,“你既然觉得他好,你去嫁她罢了!” 云露哀哀的低下了头,“婢子出身卑贱,如何……堪配得起……” 昭祯心里忽的一动,看向她,“哦,看来你心里,还是有他的?” 云露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道:“婢子不敢,婢子有天大的心思,也万万不敢肖想赵小公子……” 昭祯打断她道:“如今,事迹已败露,你可知,你背后的主子会如何处置你,处置你一家子?” 云露瑟缩在地,眼里是一片死灰。 “但是,倘若我给你一条路,让你不仅可以逃过此难,更可以嫁入赵国公府,你待如何抉择?”昭祯的话,让云露和姚卫,皆惊讶的忘了过来。 昭祯看向躺在地上的赵英杰,眼里闪过一丝恨意。若就此杀你,岂不是便宜了你,我要你这一世,活的如丧家之犬,颠沛流离,尝尽被世人唾骂之辱! 布置好一切后,姚卫送昭祯出了房门。“殿下,此事一旦决定,干系重大。臣还是劝殿下抽身,速速回自己宫中,莫要将自己的名声牵涉其中。其余的事,交给臣来处理便好。” 昭祯一步比一步迈得稳,她淡淡的道:“若是可以,我巴不得再见不到这些阴暗龌龊之事。只是有些事,不是自己想逃避,便可以当做不曾发生的。”她若当真不听不看不多想,蒙上眼捂上耳朵缩在纤芷宫里便好,可是这一世的灾难还会如同上一世般,再度将所有人泯灭。她正是因为不想再糊涂,才会这样踩着泥泞污秽,一步步艰难前行。“这是我家里的人,家里的丑事,我若不将其血淋淋的掀翻出来,且待何人?” 姚卫仍待再劝,却被昭祯微笑着拦住,她道:“大人已然帮了我许多。今日若非你出手,我恐怕是早已着了小人的算计。如今仍能站在这里说笑,还是托你的福气呢。我还想要你远远避开这些是非,做人该当学会感恩,我如今掣肘甚多,旁的也帮不上你什么,能让你远离一些纠葛,也算报恩了是也不是?” 姚卫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殿下心地至善至纯,对旁人的一点恩情都能铭记心间,对至亲的背叛都能痛彻心扉,可从头到尾,为何不问一句,这药是谁给的?又是谁在幕后,对云露威逼利诱?”宫中严查森明,这等低劣的外来药物,轻易进不得宫门。除非,有某些特权,才能让云露送到昭祯的面前。而仅仅一个赵国公府的赵英杰,明显还没这个能耐。 昭祯面上现出一色僵硬,良久后,方缓缓的道:“问与不问,答案还不是一样?有些伤疤,真揭开了,又如何?”她轻轻自嘲道:“大抵,本宫仍旧是个懦夫,走到这一步,仍不愿相信,不想听到他们提及那个称呼……”其实,自打看见崇旺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谁的授意…… 只是,她仍不敢相信罢了。 姚卫略略低下头,“臣越矩了。” 昭祯道,“不怪你,怪只怪,本宫仍是太弱了。”所以这些人,都敢算计到她的头上来。拿她的身份做筹码,交易权利与利益。 “殿下日后可有何规划或防范?”吃过一次亏,可万万不能再有闪失了。姚卫都不敢想,他今日若是晚来一步,让那件事情发生,他该有多懊悔。 “如何规划!”昭祯苦笑道,“只要本宫仍得父皇的宠爱,只要本宫仍是未嫁之身,便会有歹人图谋的价值。”可是,嫁人……她仓促之际,能嫁给何人? 昭祯回头,看到旁边的姚卫,玉树临风之姿,正直皎洁之心,她忽的心念一动,念头不经控制的脱口而出,“姚卫,不如我嫁与你,可好?” 姚卫呆呆的看着昭祯,素日灵活的脑袋突然乱成了一锅浆糊。在和煦的春风中,他的脸颊,悄悄染上一层晚霞瑰丽之色,像极了春日的桃花繁海,花粉飘洒弥漫进心腹,勾起心潮一团涟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毁誉 宫里的消息,无论明面上如何严防死守,总是能以惊人的速度,在私下里偷偷传遍后宫六院的每一个耳朵。 这最新的消息,莫过于皇后娘娘的梓辰宫里,最近发生的丑事了。 据说,那日赵国公府的二少奶奶,因与韩昭容娘娘是族亲,跟着夫家进宫探望,姐妹说过话后,一起来拜别皇后娘娘。恰好陛下因御前的几盆牡丹开得好,提起了兴致,竟也驾临梓辰宫,要赏花饮酒。众人便侍奉着陛下入了后院花圃赏花。 只是,打眼的是,一入后院却发现所有婢仆皆缺失,竹亭中隐隐有异响动,夹杂着低低的哎呼声。 皇帝陛下的脸色当场便不好看了,皇后娘娘再想遮掩也拦不住,皇帝身边的第一内监康宝一脚踹开了房门,看到里面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让外面的一干人等呆若木鸡。 据说,被侍卫拉开时,赵小公子仍有些癫狂之症,不住扑向那浑身□□的云露。而云露除了受辱而泣的凄苦之外,倒是并没有旁的伤处。看到如此难堪的场景被众人目睹,一时间又羞又怕,径直接要往墙上撞,被侍卫死死的拉回按住方才暗自戳泪。 皇后娘娘面色大变,环顾四处,“我儿何在?” 昭祯瑟缩在箱笼之中,闻言方敢打开箱门现身,“赵小公子忽发狂症,竟拉扯女儿不放!幸得忠婢护主,将我藏入箱笼,她自己却被糟蹋了……” 皇后娘娘看着素来乖巧懂事的女儿,脸上的神情难以描述,顾及众多贵人在场,旁的话道不得,只得咬碎银牙,逼出一句,“如何会有如此事?崇旺那狗奴才是死的?” 昭祯闻言,愤愤道:“母后休提那贱奴,便是他被外人买通,偷偷将滥污的药兑入赵小公子的茶中,寓意谋害孩儿与赵国公府!”昭祯似是想起那段不堪的画面,柔柔的身子微微打颤,“后来赵小公子发觉药性,在他身上搜出了药瓶,一个不忿,将他打晕在地,然后……然后便药性发作了……”昭祯再也说不下去,用帕子捂住脸唉唉的哭起来。 皇帝陛下脸上则是变幻莫测,这时便有侍卫从角落里拎出来昏迷不醒的崇旺,又在他身上摸出了一个湛蓝的小药瓶。皇帝暴怒之下,一脚踹翻了竹制的桌子,“宣太医!给朕验明,到底是何东西,敢混迹到宫内,用到朕掌上明珠的身上!” 太医来的很快,分辩出催情丹,更是一眨眼的事,给赵小公子解药性,也不过扎了几针。只是,在御前回禀之时,着实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事发之时,陛下便下令封锁梓辰宫,一个字儿不许外传。同来的韩昭容与赵国公府二少奶奶,更是恨不得能插翅飞离这是非之地。 很快,崇旺被人泼醒了,他先瞧见了赤身楼梯的云露,与满脸颓气的赵英杰,两只眼睛都要直了,“这,这……”说的话都带着颤音,再待看见这一屋子的贵人,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紧紧咬紧了牙关,似乎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他最后看了一眼皇后娘娘,身子瞬间佝偻了下去,将头伏贴在地上,沉默着颤抖。 皇帝没什么耐心,直接将人拉去了诏狱,有什么话让刑具来问。至于赵英杰,看在国公府的面上,这罪责轻不得重不得,却有些棘手。 云露伏在地上悲切的哭,她的衣裳被扯得稀碎,身子皆被这满屋子的侍卫看到了。此时,全身上下也不过披了一件康宝扔来的比甲,堪堪蔽体。只是,满殿的贵人,有谁会在意到她一个小小的婢子? 云露此刻当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好好的一等丫头不做,为何要趟这浑水?背叛自己和善的主子,在这里受这些深宫贵妇的审视,面临朝不保夕的绝境?她当初到底是怎么就被几句话蛊惑了,从此猪油蒙了心,自己断送自己的前程? 她听见韩昭容期期艾艾的道:“今日刁奴作祟,意图谋害主子,当真是死不足惜。陛下可定要好好审问,还无辜之人一个清白……”她看了一眼赵国公府二少奶奶,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柔声柔气的道:“依俾妾看,赵小公子虽解了药性,还是需要好生静养。他无辜受此牵连,倒也是可怜的很,不如速速派人送他回府吧……” 一直冷眼旁观的昭祯忽的开了口,“赵小公子当真无辜受牵连吗?”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动容,韩昭容温柔的眉目间难掩暗暗怒意,“公主这话是何意?莫不是说赵家的哥儿也同这刁奴一般,敢冒着身家性命,图谋造反作乱!” 一时之间,所有人呼吸有些凝滞,若是真将谋反二字与赵国公府连在一起,殊不知这京城府的天要风云变幻成何等局面, 昭祯心有怒气,若是以往,定要被吓得禁言,如今却仿佛战神附体一般,半步不肯退却。“韩娘娘还当慎言。这造反二字,不是该从你我这等妇人之口说出来的。只是,观今日之祸,赵小公子纵然不曾谋划,怕是也难逃一个心思不正,歪邪/淫/逸之故!” 似是回应昭祯之话般,神智未清的赵英杰,迷迷瞪瞪之中听见昭祯的声音,竟然癔症的□□出声,语意模糊,但也能隐约听清,念叨的,是“祯儿”二字! 皇帝当场勃然大怒,命康宝取来冷水泼醒这脏心肝的东西。 昭祯垂泪道:“父皇,今日之事,牵扯甚大,稍有不慎则后果不堪设想。不然,今儿赵小公子回了府,明儿一星半点流言传出来,儿臣可就被逼的没了活路了……” 皇帝到底疼惜这唯一的女儿,似若珍宝的掌上明珠,乳名竟被的小小的官宦子弟随意宣之于口,让他如何忍耐?当即震怒道:“赵英杰御前失仪,将他拉下去,赏五十桶冷水好好醒醒脑子!传朕的话,罢黜回府,永不录用!” 在场之人,神色各异。韩昭仪连带着赵府二少奶奶心惊胆战的跪在地上,半个字不敢再求情。皇后娘娘神色复杂,昭祯却在心底长长舒了口气。 如此一来,赵英杰的后半辈子,算是毁了。 余光一转,瞥见了呆坐于地的云露,昭祯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她听见自己道:“儿臣还望同父皇讨个恩典。为防赵小公子今后再酒后胡言,总要放个人在他身边,日夜盯着,我这厢才好安心。”昭祯抬头,看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这丫头,清白已被毁了,念在她伺候我一场,如今便赐她跟了赵小公子,赏了这一场缘分吧。” 昭祯是千金殿下,即便是身边的丫头,也万万没有与人做小的。如今赵英杰成了庶人一个,更兼惹天子嫌弃,此生起复无望。她让自己的贴身丫头下嫁,彼此倒是也不算是委屈。 云露仿佛看见曙光,猛地抬头望向昭祯,眼里燃起希冀的光辉。 昭祯无视她的目光,眼神里却难掩一抹哀伤。她走过了两辈子,才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路,无论对错,都要自己承担后果。 云露,你既然将这男人看的比主子还重,今日便成全了你。只是,赵英杰的虎狼之心,他此番受挫后会有多少泄怒报复的方式,丫鬟以正室身份进了赵国公府后的日子,都是你自己求仁得仁的结果。 待嫁过去后,我将不会再过问你半个字,也希望你莫想着再求到我的头上。 端看造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禁足 一场风波,来的突然,去的隐蔽。 当夜,被五十桶冰水泼的七晕八素的赵英杰,全身湿漉漉的被裹在一张棉被里,连夜送出了宫。 云露也被塞在一顶碎花小红花轿里,趁着月色,抬进了赵国公府。 剧太医说,这习武之人,关节处最怕损伤。五十桶冰水浇下来,赵小公子怕是要受好一阵风寒之苦。便是用最好的药治好了,这肩膀怕是也会落下病根,提不得重物。他那一手精彩艳绝的剑法,从此只怕是再也瞧不见了。 昭祯不置可否,她只觉得一时畅快的不能自已,一时又恨不得仰天长哭。 回到纤芷宫后,昭祯面对云霜连翘的一脸忧色与满腹的疑问,忽然不知,到底该不该相信信他们。或者说,这风云诡谲的世道,谁都有可可能披着一层伪善的皮,到底谁是真正的可靠,她分得清吗? 昭祯有些心酸,忍不住提笔想给姚卫报个消息,说一下心里积攒的情绪。只是字还没写出两个,却得到了来自皇后娘娘的懿旨。 她被禁足了。 昭桢不得不承认,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脸上并无太大的惊诧。或者说,不知从某一刻起,她心底早已有了预料。 赵国公府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少爷,好好的进一趟宫,被毁了。宫里总要给个交待。 一想到此,昭桢便忍不住的冷笑。权利这东西,看似高高在上,却总要跟利益勾连的。为了利益,可以君臣颠倒,可以手足陷害,也可以……牺牲骨肉。 上一世,她心里眼里只有赵英杰,怕不知随了多少人的愿,她自以为的努力与付出,不过是旁人顺水推舟的结果。这一世,她避赵英杰如蛇蝎,这些人便坐不住了,什么鼠蝇勾当都使了出来。 不过,她再不会上当。倒是想看看,这些人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逼迫她。 昭桢稳如泰山,每日里依旧清扫峨眉淡梳妆,点上一盘瑞脑香,手里捧卷书,在窗下一读便是半日。她这个样子,云霜连翘等纵然是再心急,也不敢多做询问。 昭桢不急。不过是禁足,又不是封了纤芷宫为冷宫,她虽出不得门,可又不是不准旁人来探望,这日子还是有些滋味的。 比如五皇子来探望她时,带来的几卷民间杂趣话本;又比如丽妃娘娘过来小坐时,留下的几盏点心;甚至她的闺中好友,太常家嫡长女施吟琅,竟也被允放进来同她说话。 昭祯强打精神,尤记得上次,这妮子同自己略提过,家里为她相中了颜靖的长子,虽说年纪比她小三岁,可却是个少年有才的。只是……昭祯心里对颜家颇有心结,上一世那是翻手为天的帝王家,这一世……却不知要如何书写结局了。 “你这狠心的丫头,竟几日了也不说进宫来看我。你晓得我出不去,合该随着你母亲常入宫来。” 施吟琅的脸上有着难掩的疲惫,可见到昭祯仍然是不住的欢喜,“瞧殿下说的,这宫里金碧辉煌的,我巴不得住下不走了,日日睡玉枕饮琼浆才好。” 昭祯被她逗得忍不住去捏她鼻子,笑道:“促狭鬼,顶数你最是机灵!” 二人笑脑一阵,昭祯再次察觉她眉目间不经意的黯然,不禁关怀道:“你到底是如何了?” 施吟琅闭了闭闭目,使劲摇摇头,道:“殿下若是心疼我,便莫再多问了。我是决定了的,不能叫自己白白着了人的算计。他们想毁了我下半辈子,我偏要自己闯出个好前程来,让他们再也不能欺负到我头上!” 这一番话忽然给了昭祯无穷的勇气,她握住施吟琅的手,刹那间诸多情绪翻涌,一时不能言明。这尘世间,她一只以为自己一个人在苦苦挣扎,为了她心里藏着的秘密,同天斗同地斗,同皇族至亲斗。如今才发现,她二人负着何其相似的命运!便是吟琅,才有这般大的魄力,让她挣扎起伏的心,瞬间便得到了安定。 “我明了你的心,也想叫你知道,你莫要怕,勇敢的去斗,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昭祯感怀万千,对施吟琅重重的肯定道。 施吟琅平素那张最是骄傲的小脸,如今也满是心酸和感动,她反握住昭祯的手,恳切的道:“如今有你这句话,我这心也便安了。殿下,将来若有一日,你惊诧于我的所作所为,还希望,莫要多苛责……” 昭祯微微笑着:“不会,这天底下,我是最支持你的……” 颜家之同于施吟琅,无外乎赵英杰之于昭祯,旁人再瞧着般配,也抵不上自己避之如蛇蝎。自己这般懦弱的性子,都能扳倒赵英杰,施吟琅这么勇敢,定是能摆脱这份婚约,最后觅得良人! 送走了施吟琅,昭祯再度回复了饮茶读书的安静日子。云霜连翘已经夜不能寐了,昭祯却盘算着,火候差不多,她真正等的那个人,该出现了。 这日,日暮微垂,晚风中透着一丝凉意,昭祯看书看的专注,捧一盏香茗,入口才觉微凉。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屋内的丫头早已然悄悄退出屋外,殿堂正中央坐了个雍容华贵的人,正在默默的注视着自己。 已不知多久。 昭祯放下书,也在默默的看向这位自己最亲最近的人,如今却发现,似乎已有些陌生了。 到底是等闲人心易变,还是她从未看透过人心? 窗外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扯去了光亮,似乎阴霾总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存在。只是往日里,她被那些光芒耀眼的东西遮住了眼,从无察觉而已。 昭祯缓缓站起来,将自己所阅的书收拾平整,方轻移莲步,对着那人一丝不苟的行礼,“母后万福。” 皇后缓缓无言,母女二人,便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相顾无言。 良久,皇后轻轻一声叹息,打破了这僵局。“崇旺去了。” 昭祯惊讶的抬头,见皇后脸上有着一层淡淡的落寞,“他这几年跟在我身边,过惯了好日子,哪里受得住那种苦?在诏狱刚挨过一轮火鞭,便受不住咬舌自尽了……” 昭祯只觉得大快人心,“这等背主弃义的小人,死有余辜,母后何需为此悲伤!” 皇后沉默的看着昭祯,一双深邃的眼睛几乎看不出她心里藏着怎样的思绪。良久,方缓缓道:“你近日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总是对崇旺不假辞色。你可还记得,幼时你最是喜爱他,总是黏在他怀里……” “母后!”昭祯正色打断了皇后的追忆,“过去的恩义,不见得能防住日后的背叛!而今时做下的罪孽,也容不得用过去的感情抵罪!他错便是错了!如今胆敢害我,他日难保不会害到您的头上,害到阿煦的头上!到那时,您纵然再想掐死他,也为时已晚!”昭祯忆起往日痛心的记忆,仿佛上一世允煦被一箭穿心的场景仍在眼前,她做不到袖手旁观,她这一世宁可满手杀戮,也不愿再眼睁睁看着至亲为奸佞所害! “你这是癔症错判!”皇后因激怒全身有些发抖,“没来由的事情,你如何便敢口无禁忌,还敢对我身边的人动手脚!祯儿,你往日里娴静的性子,哪里去了?” “女儿无错!他今日对我下手便是铁证!母后,女儿是在救你、救阿煦!我是你亲生的骨肉,你缘何信外人却不肯信我!” “他何处害你了?他是毒了你、打了你,还是在你父皇面前给你上过眼色……” “他敢私下算计女儿的婚姻,便是死罪!”昭祯险些被逼疯,“母后,女儿清清白白的名声,今日险些被他给毁了!” “你清白的名声?”皇后冷笑道,“若非我察觉,早做准备,只怕你这清白的名声,早被你自己给毁了!” “什么……”昭祯气的狠了,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皇后已从袖口掏出一叠东西,挥袖一掷,尽数落在昭祯脚边。 昭祯痴愣愣的看着那叠纸,莫名的熟悉感跃上心头。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试了几次才捡起了一张,展开,发现,果然是自己写给姚卫的信! 从几个月前开始,到昨儿晚上的最后一封,皆在此列! 皇后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似穿越了千山万水,透着那层天高水雾,听在耳里有些不真切,“你堂堂金枝玉叶,你父皇将你宠若珍宝,可结果呢?你便如此自甘堕落,跟个侍卫私相授受!你……”皇后恨铁不成钢的道:“你竟然有脸,问他娶你可好?如此恬不知耻,你才将咱们皇家的脸面都丢尽了!若非我早作安排,你以为你还有如今的安生日子?” 那日在竹屋门口,昭祯一时情动,对姚卫许嫁的话冲口而出。姚卫既惊且喜的,张大了嘴还不知如何表态,帝后及一干人便至门口了,他只得避去。 后来昭祯被关禁闭的时候,偶尔念及此时,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索性便手书一封家信,直接同他表明道,若是心里有情义,便直接备好嫁妆;若是无此念头,自己也绝不痴缠。 她只要姚卫此生幸福,自己如何都好。 此刻见这要紧的最后一封信,也被皇后拆阅过,心里的愤怒渐渐盖过了所有的羞怯。 “我心仪的郎君,不符合你们的期望,所以,你就安排了我的这场亲事?”昭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伤至极点几乎想笑。看看这每一封信,便可知,从一开始她联系姚卫起,自以为隐秘的行动便全然在皇后的眼里。她自以为忠心耿耿的丫头,原来并非只忠诚于自己一人! 她果然是这世上,最痴傻眼瞎之人 上一世,她有那样的结果,委实不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困境 皇后看着自己状似癫狂的女儿,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失望。“赵国公府如何不好?如今赵国公势大,连陛下也要给他三分薄面!赵家大朗亦是管着京城戍防,你可晓得这是多要紧的职务?你可知有多少富贵人家盯着他家的未婚配儿郎?”皇后几乎痛心疾首,语气中满是酸楚的道:“咱们娘家这两年落寞的厉害,你的几个舅舅一个比一个纨绔,家里那些年积攒下来得底子挥霍的也就剩个空壳子了。便是秦贵妃同我略有私交,还能仰仗一二。可偏偏因牵扯着守卫松懈之事,让你闹僵出来,如今秦家也丢了京戍卫的差事。你道李妃为何如今越发嚣张?还不是仗着她堂兄在海上赢了几场仗!还有沐昭仪,她娘家侄女可是早便对英杰钦慕不已,沐家还给宫里捎了话,愿请赐婚成就这段姻缘。听说陛下已然在床榻上允了沐昭仪,只差一道明旨了!如此一来,便彻底堵死了其他家赐婚的路……” 见昭祯紧紧抿着唇不言语,皇后也终于从那高高的座位上走下来,蹲坐在昭祯身边,握着她的手,言之切切:“我儿,你自小在这宫里长大,难道看不出,你父皇的恩宠,可不仅仅缘着妃嫔们面上的明艳娇容。很多时候,帝王的恩宠也是赏给她们娘家的脸面!” 昭祯忽的冷冷道:“所以,你便要利用我与赵英杰联姻,将赵国公府牢牢与您的地位绑在一起!眼见赐婚的明路走不通,便铤而走险,逼我不得不从!” 皇后听这话实在觉得扎心,脸上浮现一丝怒容,“赵英杰这孩子亦是从小争气,模样也不差,本宫看不出,他有哪里会辱没了你!”她看昭祯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不禁很是感慨自己命苦,“若我这辈子只得你一个,自是不需费心去筹谋这些。可如今是什么形势?你弟弟年幼,那几个哥哥却没有一个省心的!我若不为他早做打算,将来你们姐弟还不知要受人多少□□!” 昭祯只觉得不可思议,“阿煦如今才不过五岁!您为他考虑这些,不觉徒劳吗?”还有两年多,颜靖就要打进来了,届时京城所有风云变幻皆覆尘土,国都亡了,还有什么王位可待继承? “诸子制衡之术,哪里有徒劳一说?真待庶子羽翼丰满,哪里还有嫡子的容身之处!”皇后怒叱道。 诸皇子制衡之术!昭祯品味着这几个字,忽然有很多往日的记忆碎片划过心头,她想起了大哥的颓废,三哥的痴傻,六哥的生母早逝,十一弟那条陂了的腿,以及那晚玉藻宫中,柔婕妤抱着疯了的八哥,颠若痴狂的话语,“当今后宫,除了咱那位贤惠大度的皇后娘娘,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让所有宫里都生出些事端来,彼此闹个不休?她若是没有这样的手段,哪里还会有如今的得意?” 一阵寒意窜到背上,昭祯不禁浑身发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旷而无情,“制衡之术?大哥哥一生自命风流,您给他取了这么位貌若无盐的原配,惹得夫妻多年不合,也是制衡之术了?父皇遇刺,多少因委牵涉其中,最后只大皇兄被罚了紧闭,也是制衡之术了?儿臣倒是想问问,扳倒了大皇兄,这御林军的统治之权,又落到了谁的手里?赵家吗?这块符牌上沾染了这么多冤魂鲜血,你们争抢要捧着它不觉得烫良心吗” 皇后一掌怒扇在昭祯脸上,打的她的头偏了过去,二人皆是愣怔在地。皇后的掌心似有一团火辣辣的痛,沿着臂弯一路向上,直直扎进她心口,钻心的疼。 一时间,不知是失望更大,抑或愤怒更胜。抑或,对独女的心疼尤为厉害。 长这么大,呵护在心,一点油皮未曾碰破过。自己也曾不知多少次发誓,敢伤害自己一双儿女之人,必叫他碎尸万段,株连九族! 不想,如今这第一巴掌,竟然是自己打下的。 昭祯微微动动僵硬的脖颈,缓缓回过头来,将殷红的半张脸藏在发间,低垂了头,生涩晦暗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受教了。” 皇后嘴唇蠕动,最终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她的左手悄悄在袖里握住那只依然滚烫的右手,不让任何人看出她难以抑制的颤抖,艰涩的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不明白我的心意也罢,只是,今后,莫再做这些出格的事情,让我失望。” 昭祯闭了闭目,明知此时最佳的做法,便是把嘴紧紧闭上,可她仍是忍不住道:“儿臣也想劝得母后,教育子女圣人之诲,匡扶社稷基业,才是母仪天下之道。还望母后日后的眼光,莫要总放在后宫这些人身上,多教导阿煦一些大义之道,强身健体;多劝诫父皇勤政爱民,肃清朝政,才是我朝绵延千秋之策!” 皇后似是对昭祯再无言可说,疲惫的辉了挥袖,头也不回的出了纤芷宫。 昭祯跪坐在清冷的地砖上,抬头才发现,月早已低沉,凉意从四面八方沁入,再也无以抵挡。 宫门关了又开,云霜连翘菱角惊慌的冲进来扶起她,一个个心疼之色难以抑制。昭祯不为所动,任由她们架着做到罗汉床上,任他们铺开厚厚的羊绒毯,给自己揉捏腿上的穴道。 她忽然想起道:“云霜,我的笔墨都是你收拾的吧?连翘,我送出宫的信,都是你代为传达的吧?” 云霜连翘对视一眼,立刻跪拜在地,就连一旁的菱角,也跟着慌张跪了。 “婢子有罪,婢子不成想,竟会给殿下招惹来如此大的后果。”连翘年纪小,已然哭了起来,“婢子三岁入宫,五岁进了皇后娘娘宫里做洒扫,八岁被娘娘指派给殿下身边伺候。娘娘说,殿下是她的心头至宝,每日吃了什么,笑了几次,读了什么书,梦里几回魇,事无巨细都要向她禀告,她这做娘的才放心……婢子,婢子瞧着,您与娘娘一直亲密一心,着实没成想,会生份成如今这个样子……” 云霜比较稳,直接道:“过去日子,每三五日,皇后娘娘确实要婢子去她殿里问话,所问所答皆是围着殿下的安康。如若殿下不愿婢子再去,那往后,婢子便不去了。婢子是殿下的奴,自然是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 昭祯心里悲凉的叹息,便是这三人此刻立下军令状,自己又敢再信吗?可叹自己混沌半生,从不曾想过要培养心腹。如今自己身边只有这三人,而这三人,却未必只认自己这一个主子! 入夜,纤芷宫的殿门锁了,仿佛将一切都笼罩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之内。 几个婢仆白日里自知得罪了主子,晚上见昭祯精神不旺,说话也懈怠,便知趣的不敢往身边凑,只在门外瑟瑟的守着一盏烛火。 昭祯趴伏在榻上,思绪却始终静不下来。皇后临走时,下令锁了宫门,这边表示不会再允许外来人探望。而自己身边的丫头被揭发出行径来,一时也无人能为她递消息出去。 进不来也出不去,她真的成了一只闭目塞听的笼中鸟。 起初,昭祯以为不过是关上四五日,母后总会松口。可随着时日逐渐拉长,被剥夺了自由的颓败感与日俱增,昭祯也渐渐烦闷不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瑞脑香,被困在金兽铜炉之中,眼看家国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她拼劲全力也抵不住自己被一点点焚烧,却毫无反抗之力。 她怒吼过,抗争过,将一件件精美的摆件砸在大门上,化作稀里哗啦的一地碎屑,仍无法排挤心里的压抑。 宫人们缩在角落里不敢劝,昭祯从他们惊恐的眼神中,看出了他们的想法,这位公主疯了。 昭祯讥讽的笑了。自己真的疯了吗?曾经,她曾亲眼目睹小八的疯症,只觉这人活成这般模样便就此废了。如今,自己也亲身遭遇一遭,才发现,发泄是如此的痛快! 国之不国,她算看透了,这国家根本便是一颗根子早已烂透了的树,而长在这树上的人,又能有哪个是干净的?至亲不亲,从前的她,没看清崇旺的嘴脸,只怕也没有看清母后。她以为处置了崇旺便能护得母后安康,却发现,她母后原本面目更让人心寒! 自重生以来,她拼尽全力,也挽救不了垂垂危矣的朝国。 她想错了。 或许,三年后的祸事,当真不是偶然。她的家国如此,皇帝昏聩如此,皇后冷血如此,皇子糊涂如此,这国家,早已是救不得了。 昭祯用簪子一下一下戳着桌上的一盘盆栽,里面的一株微雕海棠,儿臂粗的枝干已被她削剐得七零八落。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几次从门口经过,似是不忍心见这好好的花苗受惨,缩在门口期期艾艾半盏茶时间,鼓足勇气道:“殿下若是不喜这花,婢子去将它埋在院子里,回头长得硕大些,再给陛下把玩如何……” 昭祯手下的动作微顿,良久后,轻轻一声叹息,似是问那丫头,又似是问自己,“一棵树,已残成这般模样,还救得活吗?” 那丫头左右瞧瞧并无旁人,猜着只有自己能回话了。嘴唇喏喏一会,傻傻的道:“这得瞧伤的是何地方。若是枝丫烂了,剪了便是;树皮伤了,可就有些费神了……” “倘若根子烂透了呢?”昭祯忽然毫无征兆道。 那丫头被噎了一下,仍是很快道:“根子烂了还如何剪?这苗也算彻底败了。留着他糟蹋好土好肥,还不如趁早换一株好苗来。” 昭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颓成一片荒芜。 果然,非她之力能扭转乾坤,这时局,终究不会因着个人意愿而更改。 “罢了,这花苗赏你了。”昭祯扔了手里的簪子,意兴阑珊。 小丫头如闻纶音,兴致勃勃的捧了那朱残海棠,小步飞快的踱出门去。 昭祯看着她无知而轻松的背影,莫名心头涌起一阵羡慕。 她忽然想到,倘若百姓若是土,大洛是那颗败絮般的残木,那颜靖,岂不便是那一株好苗? 所以,百姓甘愿为寇,护着这株新苗,抢夺土壤,铲除腐败的朽木,只为能多换得一丝生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