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臣》 第1章 一 十一月底,缠绵不断的雨落了足足三日,半山腰里摇曳的火光恰似幽幽鬼火,从蒙蒙发白,雾气一般的雨幕里透出。 裹着肮脏号衣的两个人,互相搀扶,从摇摇欲坠的破木门中步出。其中一人跨出门来,犹豫片刻,返身回去。 半个月亮似的面饼子伸到面前,少年从膝上抬起脸,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出饼子,吞咽口水的声音咕隆得他身后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少年扭过头去看把他抱在身前的年轻人,变声期沙哑的嗓音叫道:“哥。” “拿着。”他哥说,接着抬头道谢。 恩人笑着伸手揉了一下少年人的头,眉毛皱了起来。他心中轻轻叹气:高烧不退,脸和耳朵俱是一片通红,恐怕撑不得几日了。 “好好照看你弟。”男人说。 等在门口的同乡已在连声催促。 男人正要跟上去,听见年轻、充满生气青年声音急切地说:“滨海纪逐鸢,多谢恩公,来日必当报答。” 尽管男人头也没回地跟同乡冒着雨离开,火堆旁一大一小两个年轻人还是朝他磕了三个头。 “哥。”沈书的视线离开乱草与尘土密布的地面,破庙门口已经没人了,他头昏脑涨,盘腿坐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拽着纪逐鸢湿润的号衣袖子。 “起来,地上凉得很。”纪逐鸢抱着沈书的腰,将他带离地面,站起来时才瞧出来,他怀里的少年人,头顶才到他的胸膛。 便在同龄人里,沈书也长得有些矮。 “你站好。”纪逐鸢松手,去角落里蹲下身,手在稻草堆里摸来摸去,拣出干草归拢,回到火堆前。 荜拨之声伴随四散开去的白烟腾起,火光垂死挣扎地往上一窜,照出沈书稚气未脱的脸。他生得白皙文弱,正如他短命的爹,一看便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 纪逐鸢烦躁地把头发往上一抹,他的帽子早不知是在围城乱战的时候弄丢了,还是到了这破庙之后,被哪个人给蹭走的。他的头发腻成一片,有的甚至已经结成指头那么粗、硬邦邦分明的一条条。他把沈书抱在怀里,坐回到角落里,宽了袍襟,一只手轻轻搭在沈书的脸上,粗声粗气地哄他:“快睡,等天亮哥去找水,把那块饼全煮了。” 沈书在纪逐鸢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哥的胸膛硬邦邦的,臂膀有力,原是在盐场时老做力气活练出来的一身肌肉。 庙外是风雨,同行的人已全都散尽,只剩下他两个还在高邮城外十数里的山坡上,这座废弃荒庙里。 沈书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他的呼吸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是鼻涕泡的声音。 纪逐鸢快烦透了,他不安地摸沈书的额头,手指无意识绕过他的耳朵,贴到脖子上,最后探入领口。 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烫得纪逐鸢眼眶周围忍不住猛缩了一下。 也许再等一天,这孩子就会没命了。 沈书烧得干裂的嘴唇里刻着几道鲜红的血丝,他咕哝了一句什么,紧紧抱着他哥的腰,脑袋往纪逐鸢的怀里拱。 一整夜都是如此,安分不到半刻,就要来回翻动,仿佛无论怎么样都睡得不舒服。 纪逐鸢时而担忧地低头看他,时而抬眼望向门外。 黑茫茫的夜色里,一丝光也没有。 · 马蹄声踏雨而来。 纪逐鸢左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几乎立刻醒了过来。 沈书迷糊地哼哼一声,没有睁眼,手把纪逐鸢的腰抱得紧紧的。 纪逐鸢摸到就压在腿下的短弯刀,一只手臂托住沈书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轻放到身边的蒲团上。 就在纪逐鸢要起身时,脚突然提不起来,他侧身低头一看,沈书的手指勾住了他布袍上一个破洞。 马蹄声越来越近,由急到缓,踢踏,踢踏,踢踢踏。继而停了下来。 纪逐鸢只好坐回去,重新把沈书抱在怀里,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装睡,一面留神听动静,一只手掌反复握紧刀柄,又松开,掌心里被冷汗浸得湿透。 冷冰冰的空气送来一缕血气。 分明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地的声音,却没听见人声。纪逐鸢前额的头皮绷得紧紧的,火堆早已燃尽。 庙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轻响。 血腥味更加分明,一天就吃一顿的纪逐鸢感觉胃部拧成一团,喉头被什么东西顶着,急欲张嘴把这股不适的感觉吐出去。 然而他不敢动弹。 因为脚步声钻进他的耳朵,带着湿润气息的血气也扑面而来。 纪逐鸢心脏猛跳起来,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突然把沈书的头紧紧按在怀里,密不透风,整个人翻了个身从旁滚过去,手里的刀甩了出去。 黑暗里腾起一蓬火,突如其来的明亮火光照得纪逐鸢有一瞬间睁不开眼,他反复闭起眼睛又睁开,模糊的视线凝聚起来。 “你这个刀法,不是我的话,今晚恐怕就要做他人的腹中之粮了。”男人摘下头上半干的竹笠,盘腿就旁坐下,辫子结在肩前,窄袖袍在火光里泛着华贵温和的光泽。他脚上一双毡靴,腰带还是涂金的,一把大胡子,身材格外高大魁梧,往那儿一坐,跟座山似的。 是胡人。 纪逐鸢警惕的目光来回打量那人。 胡人摸出闪着银光、四方的一个小酒壶,拧开盖子,胡子下的嘴唇伸出来,喝了一口。 “你喝的是什么?是酒么?”沈书突然出声。 “对。”胡人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神色放松下来,双肩也舒展开,探究的眼神把两个年轻人扫了一遍,他手中酒壶往纪逐鸢的方向扬了扬,“试试?” “我才不喝。”纪逐鸢把意图往前坐的沈书抓了回来,牢牢勒在身前,警告地用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臂。 沈书只好安分下来,他眼睛转来转去,一忽儿看胡人的脸,一忽儿看胡人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衣饰。就在沈书乱看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被钉在柱子上的那把刀给吸引住了,来回看胡人和纪逐鸢。 纪逐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低头搓鼻子:“……” 那胡人眉毛一扬,循着沈书的视线也转头,自然看到那把本来要钉死他的刀,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因为喝酒,脸孔泛起些许绯红,他的皮肤不像沈书白皙,却也没有纪逐鸢那样黑且干燥,看上去健康光滑。 当胡人笑起来的时候,沈书甚至觉得他像是一个文人。 胡人起身,把刀还给纪逐鸢,两腿伸直,就着火堆靠手暖身,把涂金嵌玉的带扣单手解开,敞开袍子,在火堆前抖了抖。 两个年轻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书几次想开口,都被纪逐鸢暗示地拧胳膊,虽然不疼,但这是他俩打小的暗号,只要纪逐鸢这么做,就是让他闭嘴。 “帮我拿着。”胡人朝沈书说。 纪逐鸢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谁让你使唤他。” 胡人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把沈书盯着。 纪逐鸢站起身,倾身从胡人手里拿过他的袍子,绕过火堆,坐回到沈书的身边,学着胡人的架势,抖开他的袍子,上好的绸缎随着抖动漾开粼光。 等胡人出外去,纪逐鸢立刻转过身,把袍子给沈书,命令他:“拿着。” 沈书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脑门上立刻挨了一巴掌,不重。沈书立刻不笑了,他也很不舒服,眼睛勉强睁着,喉咙里就像裹含着一块火炭,可他不想让纪逐鸢知道,便喋喋不休地和他猜测这胡人什么来头。 纪逐鸢从地上捡起这些日子里用来拨火堆的湿木头,脾气不好地说:“反正不是好人,你看他那么有钱。” 有钱人也有好人啊。沈书在心里小声反驳,但他没有出声。 “看我做什么?”纪逐鸢一面低声骂,一面把手掌覆到沈书的额头上,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哥,我想吃鲤鱼。” 纪逐鸢仿佛想到了什么,鼻翼急促地翕动了一下。沈书爱吃鱼,他家里也常做,而且每次沈家做鱼,沈书的娘就会到隔壁院,一嗓子把纪逐鸢也叫过去。 就为吃这口鱼,在沈爹的手下被考校过多少篇叫人牙疼倒胃的文章,纪逐鸢原是想起来就烦躁。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只是长久地看了会沈书,粗糙的手掌贴着沈书的脸颊,拇指在沈书光滑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明儿就给你抓。” “我们抓了烤来吃吧?”沈书立刻来了劲。 “仔细衣服!”纪逐鸢眼角余光瞥到胡人的袍子险些被火灼破,还好袍子是湿的,纪逐鸢把衣袍从沈书的手里又拿过来,认命地像个马扎蹲在火堆旁,语气暗含警告和恫吓:“他这件衣服烧坏了,把你卖了也还不上。” “哦。” “你看他的打扮,穿的,用的,这么有钱,我就见过一个人这么穿。” “嗯?”沈书头疼得要裂,强打着精神问。 “咱们县里的达鲁花赤,你记得?” “啊。”沈书心头浮现出一个胖胖的老头,歪着头说,“他也不常这么穿。” “是啊,这人的官比县老爷更大。”更让纪逐鸢不安的是,胡人进来时他闻到了血腥味,他可以肯定那不是错觉。 “哥,那块饼你收起来了吧?” “嗯。”纪逐鸢知道沈书要什么,便把袍子放在旁边,从衣服内袋里翻出那一小块饼给沈书看。 沈书看了看,又摸了摸,小声感慨:“这块饼可真好看。” 纪逐鸢哭笑不得,快速地把饼收起来,他看见沈书从来就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眼白处已布满红色,像个小兔子。 还真像个家养的小兔子,眼睛通红通红的。 “你快睡了,明天雨就停了,哥给你抓鱼吃。” 沈书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怀疑地看着他哥:“你会做吗?” “我……我不会,你会?” 沈书耷拉下去脑袋,他更不会了,嘴巴瘪得翘了起来。 纪逐鸢笑了起来,很快他嘴角压下去,揉沈书毛茸茸的脑袋,哄他:“哥还有好多盐,用盐做的菜,哥都会。” “那我睡了。”沈书团成一团,把脑袋枕在手背上,侧身看着纪逐鸢,抵挡不住头疼和眼睛疼,闭上了眼,可他一点困劲都没有,半夜里被惊醒,要入睡是很困难的。于是沈书就这么闭着眼,安分地等待睡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二 衣袍烤得差不多了,纪逐鸢把衣服乱糟糟一团地扔在一边,看了一眼睡得满脸红通通的沈书,想揉他一把,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他也不记得从小到大到底有多少次去隔壁院找沈书,他总要把人从午睡里吵醒,拽出去摸鱼。 也是沈家的人怪毛病,从大的到小的,每天都要睡午觉,尤其是夏天,半个下午都给睡没了。 来不及多想,纪逐鸢起身到外面去,看见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胡人,正从马鞍上驮着的皮袋子里掏黄豆出来喂马。 纪逐鸢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知道那豆子可以磨出清香扑鼻的豆浆来,豆浆还可以熬制出嫩滑爽口的豆花来,拌上小葱与辣油,剁碎的咸菜。若是煮得烂熟,捣碎了还可以拌一点点猪油裹玉米粉做的面皮儿蒸了吃。 纪逐鸢赶紧咽下口水,把眉头皱起来,试图让自己显得英武严肃一些。 可走到胡人的面前,纪逐鸢心中的底气一下子就戳没了。 草棚的角落里,氤出的血迹颜色很深,泥地延伸进篱笆的凹陷处,乱草的黑影里,隐约可以见到两根手指,搭在黑暗与微光的交界处。 恐惧袭上喉头,纪逐鸢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胡人嘴角挂着笑,他眉毛浓黑,在脸上刻画出两笔霸道的刀锋。此刻他深凹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纪逐鸢。 这个人可以在举手之间,就要了自己的小命。这个念头按也按不住地不断从心里冒出来,他看见胡人动了动嘴唇,却没听清他说什么。 胡人脸上的笑容更甚,带着粗野的英俊感,他少说有四十岁,兴许儿子都生了一大窝。 “我没听清,你、你再说一次。”纪逐鸢硬着头皮说。 胡人随和地侧过脸朝庙门口看了一眼,正经起来,耐心地朝纪逐鸢分说:“你带着那个孩子,没法活着回大都。” “我不去大都。” “那你去哪儿?” 纪逐鸢险些把计划脱口而出,却在话将出口的时候意识到,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来历,更不知道他来高邮做什么,唯一显而易见的是,一个有钱的胡人出现在前线荒郊野外的破庙,他绝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受人差遣。 “我的父亲是扎剌儿人,母亲是汉人。受命到高邮做达鲁花赤。” “你真的是个达鲁花赤?”话刚出口,纪逐鸢就意识到不妥,高邮这么大的地方,这胡人是来做军政长官,至少他应该叫一声“节使大人”。 胡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城都丢了,我的官也没法做,明日就回大都去。”他手里的黄豆已经给马吃光,马儿津津有味地翻动嘴皮,眼神温顺地盯着黑夜。 “你是哪一支部队的?” 纪逐鸢身上的号衣已经脏污不堪,帽子也丢了,什么都认不出,只能看出是最末等的兵士。 “算了。”胡人显得对纪逐鸢没有兴趣,问他袍子烤干了没有。纪逐鸢点点头。 胡人温柔地拍拍他的马脖子,进去庙里,穿戴整齐,重新给他的马套上笼头。竹笠盖住他的头,他一个漂亮地翻身骑上马背,膘肥体壮的战马甩开尾巴,因为被缰绳勒着,站立在绵绵的雨里,刚一甩头,就被控马的人勒紧缰绳,不得不站好。 “你跟着我做跟班,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胡人坐在马上,朝庙里看去。 纪逐鸢隐隐察觉到,这是一个精通骑射的“大人”,他猎人一样的眼睛正在看蜷在破棉絮上睡觉的沈书。 而沈书发着高烧,不知道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还会不会扑在我怀里叫“哥哥”。要是跟上这个贵人,我就再也不用被沈书绊着哪儿也不能去了。 纪逐鸢的脸变得越来越红,呼吸也渐渐发烫起来。 雨好像小了。沈书快烧得沸腾了的脑子不大清楚地想,但他还有叫一声“哥哥”的力气。 只要叫一句。 那个被他爹的藤条抽到大的“哥哥”就会回来把他抱在怀里,按捺住暴躁哄他入睡,保证明天给他抓鱼吃。 沈书安安静静地伏在蒲团和破絮里,手指头抠到蒲团上一个烧焦的洞,不住地把手指头往里面塞,抠出来的东西竟然不是棉絮,触碰着像稻草。 已经听不见雨声了。沈书耳朵里嗡嗡的,他感觉时间已经过去挺久了,马蹄声早就响过了,甚至眼皮里也亮起微红色,带来一丝被太阳照着的暖意。 少年肿胀的眼皮掀开一条缝,同时心里一沉,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失落,嘴角却不知道为什么微微上扬。 沈书揉着眼睛,从地上坐起,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粗噶难听,而且很低,自己都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是心里知道。 沈书茫然地坐了一会。 连日阴雨本来像是怎么也不会停下来,今日却晴了。 庙里一个人也没有,纪逐鸢已经走了,跟着那个有钱的大人。沈书想着,身上没有力气,发烧令他骨头疼。而且他突然想起,纪逐鸢把饼带走了。 “……”沈书十分无语,看来是老天要他死。爹和娘已经去世快一年了,想起死沈书竟然觉得很平静,就像回家一样,一家人又能团团圆圆在一起。他也不想起身了,便那么躺着,任由高烧的温度焚烧他。眼角浸出泪水,跟他的脸一样烫。 “哥。”沈书轻轻地叫,他疼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手脚并用地紧紧抱着蒲团,额头在地面磨蹭出刮痕,想减轻发烧的痛苦,却一点用都没有。 直至一股清凉的感觉涌入口腔,沈书想喝更多,不断吞咽。 喂水的人手足无措,清凉的水流到脖子里,沈书一哆嗦,睁开了眼睛。 “还不起来,天都亮了。”纪逐鸢眼底也全是血丝,显然一晚上没睡,他嘴唇上还沾着水,满身都是水,头发湿成条贴在脸上,就像一头狮子狗。 “哥?”沈书诧道,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头晕目眩,继而急切地晃了晃脑袋,他的耳朵里还是嗡嗡响。 烧尽的冷灰旁边,两尾不知道什么鱼正拿尾巴在地上拍,都是肥鼓鼓的,突着发亮的鱼眼垂死挣扎。 “你抓鱼去了?”沈书沙哑的声音问。 纪逐鸢无比郁闷地把头发抹向后脑勺,随便一拴,现出落拓黝黑的青年面孔,鼻子在侧脸上高耸,他用草绳把两条鱼串在一起提回来的。 “不是鲤鱼,怎么办吧。”纪逐鸢蹲在鱼旁边发愁。 沈书猛地跳到他背上,险些把纪逐鸢压得滚到一边地上去,连忙两只手把他抓住,从背上扯下来,斥道:“别乱动,疯了啊?” “吃啊。” “不是鲤鱼啊!”纪逐鸢大声吼道。 “不是鲤鱼也可以吃,我来做。”沈书东倒西歪的身子好不容易稳住。 看他真的卷袖子要自己来,纪逐鸢简直疯了,把人按在地上,沈书要起来,纪逐鸢一腿跨在他身上,按住他的手臂,从旁边扯过来棉絮往他身上堆。 “我可以做!”沈书太高兴了,他以为纪逐鸢昨晚上跟人跑了,但这不能说,否则纪逐鸢可能要把他暴打一顿。 “求你别!”纪逐鸢无奈道。 沈书翻了几下起不来,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放弃,躺在地上喘气。 纪逐鸢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把眼睛从沈书渗血的嘴唇上移开,伸手探他的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好像没那么烧了。” “是吗?”沈书自己也拿手摸了一下,他试不出来,笑呵呵地看着纪逐鸢,“好像是不烧了。” 纪逐鸢被他闹得完全没脾气,警告他就在那里躺着休息。 沈书躺着,眼珠动来动去,想起来那块饼。 “太冷了,你吃了闹肚子,又硬,不泡水吃不了。”纪逐鸢不耐烦地盯他一眼,刮鱼鳞的刀没停下来,“有鱼,还吃饼,傻不傻。” 沈书还在笑。 “你真的烧傻了。”纪逐鸢被气得笑了,又不能拿沈书怎么样,要是人好好的,他带着沈书投军前也没少揍他。就沈书现在这样,揍一拳怕就完了。 那个胡人没说错,带着沈书,恐怕自己也活不了。 “哥你想什么呢,笑什么?”沈书抱着棉絮侧着身看纪逐鸢,好奇地问他。 纪逐鸢马上不笑了。 沈书:“……” “昨天那个胡人呢?”沈书没安静一会又问。 “走了。”刀片在地上把鱼鳞蹭下来,刮擦出声音,纪逐鸢刮鱼鳞倒是很熟练,去沈家蹭吃喝的时候,他也帮忙做点事情。 “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纪逐鸢白他一眼,停下动作,“看人家有钱,想跟着走?别人才不带你。” “我是病秧子,别人是不带我,我哥会带着我的。”说这话时,沈书的语气不再那样兴高采烈。 纪逐鸢抬头望去,只见到沈书认真地看着他,嘴唇微微抿着,显得乖巧。 “我才不带你,等你病好了,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就把你扔了。”纪逐鸢用刀把戳了一下沈书的鼻子。 鱼腥味让沈书马上皱起脸。 “喂!” “别动啊,你一动,鱼头就没了。”纪逐鸢把刀锋比在鱼鳃分界线上,作势要削。 沈书最爱吃鱼头,只好先记账,以后再报复。他脑袋搁在纪逐鸢的肩头,目不转睛地等鱼,吞口水的声音连纪逐鸢都听见了。 要不是跟着自己,沈书也不会瘦得浑身一点肉也没有吧。纪逐鸢想。 “你去旁边坐着等,很快就有吃的。”纪逐鸢拿刀指挥沈书。 “我要看着。”沈书才不听。 纪逐鸢又想揍他了。 “刮好鱼鳞,去除鱼鳃和脏腑,尤其是苦胆一定不能留,否则味儿会不好。”女人温柔的声音在纪逐鸢心里说话。还要香茅、如果能找到藿香之类的好歹可以去去腥味。 “我出去一下。”纪逐鸢垂着手走出去,本来是直端端走向大门口,倏然间,他站住脚,望了一眼昨晚那胡人喂马的地方。 纪逐鸢回头看了一眼庙门,沈书正在看鱼,他三步并作两步,跃出庙门里可以看见的区域,来到草棚底下。 手指头仍在那地方,已经呈现出死白色。 蹲下身去查看时,纪逐鸢呼吸几乎凝固,当那张脸映入他的视线,他觉得浑身血液都不流动了。 男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正在发生:“好好照看你弟。” 纪逐鸢见过死人,一看脸色就知道早就死得没有半点活气了。是被人一刀割开喉咙,昨夜留在地上的血也已经被雨水淡去,消解在泥土里。 是那个胡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三 庙里沈书从纪逐鸢带的水囊里,小心翼翼倒出水来清洗浑身是血的两条鱼。水得省着用,来回都得跑,昨晚上纪逐鸢去了那么久,想必取水的地方不近。沈书想着,把鱼洗干净之后,以少许水冲了下手指,用干草蹭干净手。 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腥味还很明显。沈书耸起肩膀,身上闻不出什么味儿,便是随军的时候,纪逐鸢也会每天晚上给他擦洗脖子胸膛和背部。 都亏了纪逐鸢。 沈书抬头向庙门望去,突如其来的一个晴天,让他有些目眩神迷。走到门口,纪逐鸢已经出去,沈书心想,他应该是去捡拾柴火。吸进鼻腔的空气仍然冷而潮湿,沈书两手互相搓了搓,放在嘴边呵气。 破庙东西两侧廊庑下散乱地靠着三排花架,木头上一层淡青,甚至有的地方长出淡褐或者白色的菌菇。 沈书想起他爹说的,菇不能乱吃,便站在门上透气。他现在走路还两腿发软,跟腾云驾雾似的。 天色湛蓝,万里无云。 就在这时,门口走来一个人,沈书才要回去,认出了来人是昨天晚上下山离去的两人之一,也是在这间破庙里坚持最久的一员士兵,便笑着朝那个人招手:“李伯,你怎么回来啦?” 那中年男人头上扎着布巾,脚上穿草鞋,身上的号衣已换了,穿着普通农户的短葛,面孔冷得发红,听见沈书的声音,他浑身一抖,朝后退了半步。 沈书再次招呼他。 李伯急促喘气,拧着眉头,朝这边来,一面向庙里张望,一面问沈书他哥上哪儿去了。 “就在外头。”沈书觉出一丝不同寻常,随口答他。 李伯迟疑地问:“你们见着黄三了吗?昨晚上他说不放心你们两个小娃,回来找你们了。” 沈书摇头。 “真没见着?”李伯仔细瞧沈书的表情,见少年人满脸茫然,寻思他可能真不知道。 而沈书却注意到,对方手里还抓着一柄斧头。这不是军队里用的兵器,而是农家劈柴所用。纪逐鸢所在的部队,是一支盐民组成的冲锋队,实则就是敢死队,冲在最前面以人命做利刃,破开城门。不要说环刀、弓箭这些骑兵装备,连盾牌都不足。纪逐鸢现在所用的弯刀,还是捡漏捞到的,这支敢死队在徐州城下匆促召集起来,辗转十六州,几度易帅,直至天子再度命丞相亲自领兵。 围困高邮四十多天,城里城外,都是人困马乏。好在丞相每每出征,钱粮总是够的,纵然无法和开国时汉军每人每月五六斗米、一升盐的待遇相提并论,好歹能吃饱饭,丞相从不带饿兵。 然而四天前的傍晚,丞相被解职带走,各营将领面面相觑,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来传令,命令部队就地解散。 那可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散也不敢散,若不是有人来驱赶他们离开营房,大家伙儿都想着再等等看,观望观望,是否还会有新的事派下来。 直到一伙黑甲兵像驱赶羊群似的,朝他们举起了鞭子。 众人才敢确信,真就是皇帝的旨令,让这支南下后先连挫濠州集团军数次,逼得朱元璋交出缴获的战马,隐忍不发佯作良民的大军就地解散。 事发突然,于是便有相熟的,三五一十地成群聚在一起,盘桓于高邮城外,各自图谋生计,做好打算后,便陆续有人离开。 李伯与黄三,是最后两个离开这间破庙的同伴,他们两个是打一处来的,原就是一个村里的。 李伯是个屠夫,黄三贩卖竹编背篓、簸箩,偶尔也织些草席为生。昨儿走之前,给沈书留饼的便是黄三。 “该不会让人抓走了。”李伯犹豫地东张西望,缓步朝庙门走来。 沈书向后让他进来。 “哟,你们有鱼吃?” 沈书听见吞咽口水的声音,笑道:“还没弄,等我哥回来弄。” 李伯顺手把斧头插在腰带上,跟沈书对面坐下来,仔细端详他片刻,说:“你今日像是好些了?” “嗯。”沈书点头,也坐下来,同李伯隔着燃尽的火堆,问他,“山下怎样了?他们先走的人都走远了吧?” 李伯眼神一黯,叹了口气:“走哪儿啊?遣散大伙没个说法,都是两手空空,口粮也吃没了,山下还聚着好些人,填饱肚子而已。”他话音戛然而止,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又问沈书,“昨天晚上我们还没走到山脚下,黄三就回来了,该不会这么晦气就找不回来了,你真没见着他?” “我昨晚发烧,哥叫我先睡,很早就睡了。”沈书没提那胡人。 李伯坐立难安,焦躁地不住搔弄头皮,突然起身说出去再找找。 沈书问他还回来吗。 “回,这不有鱼?”李伯生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目露贪婪。 待他出去,沈书立刻从地上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口,就看见李伯在院坝里四处拿斧头挥开杂草,掀翻木架,朝可能的隐蔽处小声叫“黄三”。 还真是来找人的。沈书略放下心,不到片刻,又着急起来。想起他爹说的,世道越乱,人心越不可靠。那些易子而食的故事,他爹重病的时候,没少朝他说。纪逐鸢怎么还不回来? 李伯甩开臂膀在院子里找了两圈,突然在草棚附近停下脚步,他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重新低下头去。 沈书才缩回来的脑袋探出去,便见李伯双手使劲,从草棚旁比人还高的野草堆底部,拖出来一个人。 沈书惊得眼睛都大了,下意识往回一缩,心头噗噗直跳。 黄三的手腕上常年系着一条草编的链子,说是他女儿给编的,家里人人都有,虽然女儿被人抱走了,这链子他一直留着。 李伯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额头俱是汗水,他眉宇间闪过戾气,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掏出斧头,朝黄三的肩部砍下。 躲在门边的沈书感觉喉咙被人掐住了。在他眼皮底下,李伯砍下黄三两条手臂,分成数段,只取上臂。沈书看着他掏出了一小袋盐,突然双眼一鼓,自己牢牢捂住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沿着门往侧旁退。 沈书几次干呕,吐出才喝的清水,他强抑住恶心,心中既恐慌又混乱,那把纪逐鸢用来刮鱼鳞的弯刀闯入视线,沈书当机立断,小心翼翼地挪动过去。 外面响起来扑扑的脚步声。 沈书心跳如雷。 “算了不找了,大海捞针,叫也不应,我自个儿回乡里,慢慢走回去。”李伯气喘吁吁,听见沈书抱怨,“我哥说就在外面墙根儿去摘几片叶子,还不回来。” 李伯红光满面,笑着逗弄沈书:“饿了?” 沈书不答。 “咱把鱼烤了,给你哥留点儿,我这里有盐,只放盐也好吃。” 听见“盐”字,沈书险些又吐了。 李伯腰上绑着一个皮囊,也是不属于临时招来的步兵能带的东西。 “再等等。”沈书坚持。 李伯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喘息片刻,他搓了搓手指,指尖是一片草汁与泥土混杂的墨绿色。 应该是就着棚子旁边的野草擦了手,以免被人看出手上才沾过血。 沈书只觉得脖子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背上汗出如浆,他恹恹地打了个呵欠。 “你这病,就该好好休息,要不然拖成个痨病鬼,真就全完了。”李伯向外张望了一眼,放缓语气,朝沈书说,“你歇会,等你哥回来,我立刻叫你。” 沈书吸了一下鼻子,犹豫地看身边的蒲团。 李伯又诓了他两句。 早知道就不把刀坐在屁股下面了,抽出来一定会引起注意,沈书佯装倒下去睡,小心地挪动大腿和屁股,又不能发出半点金属摩擦的声音。好在李伯的注意力完全在门外,连看数次,沈书已经侧倒下去,闭起了眼睛。 一个人若是看不见,听力就会格外敏锐。加上高度紧张,沈书头皮都快绷裂了,他一只手藏在大腿下,一只手枕在下巴颏。 分明只过去了一会,沈书却觉得过去了很久。 终于,脚步声清晰地在耳朵里放大,良久,第二声脚步才靠近过来。 空气里仿佛已有了血腥的味道,沈书缓慢悠长地吸了口气,只待李伯低下身来,便可抓住时机,拔刀暴起。 这是全力的一击,且只能一击必中。 第二个脚步声响起,沈书疑惑地皱起眉头,没睡好似的往草堆里拱了拱。 李伯才提起的一口气松下来,取出腰间的斧头,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沈书的目光里充满了挣扎和犹豫。最后他两眼睨成线。 草堆上懵然不知的少年人睡得不安稳地抽动了一下肩膀。 斧影斜斜摇曳到沈书交衽的领口。 空气里极轻微的一声嗖然。 沈书猛然坐起,手里的弯刀还没动,迎面就是李伯的身体倒下来,幸而沈书眼明手快朝旁闪过。 李伯双眼怒突正面扑在沈书身旁,双手与肩部不住抽搐,不消片刻,整个人便不动了。 沈书喘息不已地盯着死人,好半天才使劲呼吸,强令自己保持一呼一吸的节奏。 昨夜的胡人从门口走了过来,弯腰抓住李伯一只脚踝,把人拖到门口。 身体随门槛抖动数次,被胡人拖出到院子里。胡人一松手,尸体趴在院坝中,那胡人低头厌烦地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想了想,还是弯下腰,抓住李伯两只脚踝,把他拖到一边,随手抓过满是荒草的木头架子略作遮掩。 胡人舒出一口气,走进庙里,见到沈书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两手抓着那柄弯刀。 “没事了。”胡人沉沉的嗓音像是一道惊雷,把沈书给劈醒过来。 “他、你、你杀他……”沈书结巴道,“你是谁?你没走吗?你回来是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话音刚落,沈书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放下刀,跪坐起来,背脊笔直地向那胡人行了个揖礼,继而声音响亮地朝他道谢:“多谢侠士救命之恩,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胡人眼底浮起笑意,递出昨夜沈书见过的酒壶,示意他喝一口。 沈书表情里满是犹豫,动作却毫不迟疑,酒壶里装的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沈书呛咳不止,他擦了擦嘴角。 胡人用手指擦干净壶口,自己也喝了一小口,拧上盖子,一条腿向旁让开,踞坐在地,袍襟委顿在地。 “你哥呢?”胡人看了一眼鱼,“你们做鱼吃?” 沈书吓得有些傻了,忙不迭点头。 胡人压根没回答他的问题,出外去他的马上那个包袱里,取了个拳头大的皮袋子过来,打开是五花八门的香料。胡人蹲在地上,吹着欢快的口哨,料理起那两条鱼来。 鱼在地上磕得叭叭儿的响,死白而绝望的眼珠一只接一只看沈书。 一时之间沈书哭笑不得,心里大起大落,竟然觉得胸口隐隐有些作痛。那口酒劲这才上来,他脸色变得通红。 “你叫什么名字?”胡人戴着皮套的手指灵活地把鱼肚子翻开,均匀涂抹上粉料。 “沈书。” 胡人一只手悬在鱼上方,斜乜沈书,奇怪地朝他问:“怎么你不怕我?”没等沈书回话,他又说,“我才杀了人。” “你救了我一命。”沈书说,“我爹说过,救命之恩,甚过天恩。” 胡人笑笑没说话,摇头:“你爹念过书吗?忠君在先,道义次之。” 沈书不服气地脱口而出:“我爹是进士。” 胡人明显感到意外,鱼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好整以暇地坐着擦手,头一次拿正眼打量沈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四 “你爹没做官?”若是官员,这孩子就不会流落到这里,更不会说他爹是进士。胡人浑不在意地用他华贵的袍服擦手。 真的好有钱……沈书禁不住想。 “突然打仗没派上。”沈书停顿了一下,说,“那一榜都没派上。” “那你爹做什么营生?” “教书,原先开了一间书塾。”沈书突然住口,不太高兴地看着胡人,“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 胡人眉毛一扬,一边嘴角噙起笑意,他的眼睛十分深邃,这是一双精于世故的眼,只要他脸上不过多流露出别的表情,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就像现在,胡人笑着,沈书却不知道他这是嘲讽还是来了兴趣。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年头就更是。朝廷废弃科考数次,改动数次,考后不用数次。读书人竟还是那么多。”胡人摇头,伸出一只手捏住沈书的下巴,沈书没躲,他将沈书的两边脸仔细看了看,“小子挺俊。你爹也俊吧?” 沈书拍开胡人的手,闭紧嘴巴不打算回答他。 “穆华林。”胡人道,“你爹俊吗?你是像你娘还是像你爹?” 沈书回过神,回答他:“都像,像我娘多些。” 不知不觉间,沈书坐正了身子,像是平日里在学堂听课一般。 穆华林随意地踞坐,气势逼人,但叫他奇怪的是,眼前的少年人显然没什么武力,却不怕他。 “我爹很好看,他是文人,气度风雅,而且他很白。” 穆华林听了,放声大笑,揶揄道:“就是说我太黑了?” 沈书放松了些,说:“没有我哥黑。” “你哥……”穆华林想了想,“是太黑了点。” “我骑马到高邮城外探了探,进不去,就先回来。” 这不对。沈书立刻就问:“为什么是来找我们?你可以回你来的地方。” 穆华林点头:“有道理。为什么来找你们呢?” 问题又被抛给沈书,沈书想了想,回答:“你有求于我们。”说这话时,沈书已经想到穆华林会放声取笑。 穆华林正色道:“不错,说下去。” 沈书抿了抿嘴唇,静下心来,朝穆华林说:“你身上的穿戴都价值不菲,着毡靴,衣绸缎,这都没什么,涂金嵌玉的带扣已少有人用,若是前人所传,你应当是蒙古贵族,如果不是,那便是你打劫来的。” “打劫?”穆华林笑了起来。 “你手戴皮甲,却不是完全包裹手掌的皮套子,主要保护虎口和射箭的食中二指,皮甲上有线状磨损从中横贯,你也许还用金属丝作兵器。方才你杀人没有留下兵器,你的兵器应当藏于袖中,且不是袖箭。虽然没有来得及查看李伯的伤口,他出血量过大,应当是被金属丝割断了颈部血管,也不及反应,说明你动作很快。你是熟手、高手。”沈书面色发白地望着穆华林,“更可能是杀手。” 听到这里,穆华林容色一变。 然而,沈书接着又说:“如果你是贵族,则不大可能是杀手。你腰上带扣的花纹……”沈书疑惑地皱起眉头,“逐鸢大哥说你是达鲁花赤,如果你是蒙古贵族,被越级调派就顺理成章了。尤其是作为天子宿卫的话,历代不乏……” 穆华林手掌向内扣住了袖口一枚小小的金属扣。 “我回来了。”一个响亮的男声插进来,打断无形中穆华林散发出的杀气。 “哥!”见到纪逐鸢,沈书马上把胡人给忘了。 纪逐鸢不自在地把挂上他脖子的沈书给拽下来,侧身一步拦在沈书前面,暗含警告地看那胡人。 沈书浑然不觉,问纪逐鸢怎么去这么久,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说他没你哥黑的时候。”纪逐鸢答。 沈书:“……”他尴尬地挠了挠头,“你身上还是白的,晒多了,养养就回来了。”沈书的声音越来越小,从前纪逐鸢做熬盐的差事,一天到晚在盐场上暴晒,对着一口大铁锅,十数个人一起搅拌。不晒黑是不可能的,晒蜕皮时手臂脱皮,红一块白一块,皮还没长好,白天又晒。 渐渐地,纪逐鸢露在外面的皮肤都黑。不过两个人常常一起下河洗澡,泅水摸鱼,纪逐鸢身上某些地方还是挺白。 说一半沈书才意识到有外人在,不由得抓耳挠腮起来。 “我摘了香茅,柴火堆在外面,你坐这儿,乱动我回来就揍你。”纪逐鸢没多问,只是让沈书坐到自己身边,把采摘的几种香草递给穆华林。 “再不回来你弟就没了。”穆华林看也不看,将香草撕碎塞进鱼肚,又从身边的袋子里取出几根铁钎,横竖各六根作为支撑,当中贯过的铁钎格外长,折了回来,做成夹板。 纪逐鸢的视线离开胡人,看到沈书脸上的几星红色,皱起眉,使劲用手给他擦干净,继而起身出去抱柴火进来开始生火。 潮湿的柴火点燃散发出呛鼻的气味,听见沈书咳嗽,纪逐鸢回头看到沈书满脸通红,紧紧抿着嘴,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傻小子在强忍着不咳出声。 纪逐鸢一番挑拣,顺利生起火堆来,中间燃烧的是这几日没有燃尽的木块,用干草做引子,干燥的木头和草料燃烧起来。 沈书叽叽呱呱把李伯又回来了的事情说了一遍。 纪逐鸢显得心事重重,看了胡人两次。 穆华林则专心烤鱼,似乎压根不在意这两个年轻人在说什么。 “要不是这位大叔及时赶到,你回来我就被人腌成咸肉啦。”沈书叫道,“他带的那个皮袋子里,装着黄三的两只手臂。我看见他放盐了。” “本来还要带上你做干粮,你这气运真不错。”穆华林听了半晌,第一次开口。 “你为什么回来?”纪逐鸢不客气地问,“昨夜你不是去高邮城了?” “问你的小兄弟。”穆华林搭起支架后,任由火舌舔舐抹好了油的鱼,“以后烤鱼可以不用刮鳞,直接抹盐,鱼腹中塞香茅草姜片,有葱段更好。烤熟以后,剥去外面的硬壳,肉会咸香入味。你把鳞片刮了,画蛇添足,不嫌费事?” 纪逐鸢没有放松警惕,但也没问沈书。 反而沈书自己说了起来:“他是蒙古人,穿戴成这样,连我都能瞧得出来,肯定被周军识破,不让他进城。而我们是汉人,军队四散后,一定有很多人改投诚王。他只要跟着我们,就可以装作是和我们一起的盐军,混进城去。” 听到一半的时候,纪逐鸢已经转过头来看沈书,从带着沈书投军,纪逐鸢还从来没见过他说这么大一串话,几乎脱口而出:“他要是个骗子呢?别人说什么你就信?” “我一个字没说。”穆华林眼带赏识,拔出一把短刀,在鱼腹上划开几道,火焰烤得鱼肉滋滋作响,油分从裂开的口子渗入,边缘处滋生出金黄的色泽。 “他要求着咱们,放心让他烤鱼吧。”沈书话音未落,被纪逐鸢一巴掌拍蒙了。 “他非得求咱们俩?找别人不行?” 沈书疼得险些哭出来,嘟囔着抱怨:“哥你下手能不这么黑吗?把我拍傻了怎么办?我爹还叫我考状元呢!” “你考个屁!”纪逐鸢拿根烧火棍在火堆里戳来戳去,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得四处都是,他有问题,却不敢问。如果问眼前的胡人昨夜杀人的事情,怕要被灭口。 就在这时,纪逐鸢看了一眼穆华林。 穆华林也在看他。 纪逐鸢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就在二人视线交汇时,纪逐鸢分明感觉到,自己太嫩了,在这个来历不明的胡人眼里,他想什么就是毫无遮掩的。 “滋”的一声,烈酒泼洒在烤得金黄油亮的鱼腹上,未燃尽的酒滴在火里,一道火蛇窜起。 纪逐鸢忙不迭往后撤,眉毛还是被火舔了一下,还好他动作快立刻用手指按住,才没有燃起来。 “你怎么欺负我哥呢?”沈书不满道。 穆华林:“如果他的身手够快,就算我一把火把这里点了,他也早就能带着你跑得无影无踪。” 沈书看了一眼胡人,突然明白过来,但他有些犹豫。 纪逐鸢拇指抹过被烧的地方,手指留下一道黑痕,他也不在意眉毛被烧了没有。倒是沈书顾不上跟穆华林说话,扳过着纪逐鸢的脸,朝他眉毛吹了吹,担忧地问他有事没有。 纪逐鸢推开沈书的脑袋,嘲讽道:“像你?能有什么事,又没烧起来。”他不耐烦地朝穆华林说,“你是大人,我们都是食不果腹的盐工,你指着我们带你进城,别忘了,诚王那十八条扁担怎么掀起事情来的。” 穆华林把鱼从火上移开,从他的包袱里取来三只银碟子,用刀将两条鱼,一共四片最肥美的鱼腩肉完整地切下,推到沈书面前。 “不吃他的。”纪逐鸢暴躁地说。 “干嘛不吃,鱼是我们的。”沈书道,“他只是厨工。” 纪逐鸢:“……”似乎沈书说得也没错。 “可我爱吃鱼头。” 穆华林听了,立刻重新分配,最后十分勉强地也给了纪逐鸢一片鱼腩肉。他还带了奶豆腐与面饼,也分给沈书一份。 “我有的东西,我哥都得有一份。” 穆华林又从包袱里取出三条切好的奶豆腐和一张饼,同样给纪逐鸢。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带你进城的事情了。”沈书拿奶豆腐当零食吃,那软滑酸甜的滋味他从没试过,淡淡的腥味不大合他口味,可吃了第二块,就忙不迭把第三块一起吃干净了。 沈书舔干净嘴唇,朝穆华林说:“但在进城前,怯薛歹大人,您得告诉我们此行的目的。” 纪逐鸢脸上出现明显的愕然,目不转睛看那胡人,他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弯刀。心里却已经放弃,如果对上一名怯薛歹,凭他的武力,也只有死。更让他吃惊的是,沈书竟会这么明码标价地跟有绝对压制能力的胡人谈条件。 谁给他的勇气? 难不成是他纪逐鸢? 不,这孩子一定是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五 穆华林放下吃食,拇指在唇边一抹,他垂眸时显得正在思忖。 “天子让他进高邮城做达鲁花赤,这你不是知道,还问?”纪逐鸢嗑了块奶豆腐,当场险些吐出来,面部扭曲地把剩下两条拨到沈书盘子里。 “高邮为周军占领,城中如今只知有诚王不知有天子,只知有天佑,不知有至正,丞相攻城未半,又被朝廷解职。”沈书顿了顿,直视穆华林,而穆华林也抬起脸来,半是赞叹地看沈书。 “丞相带兵南下后,多有战功。至正十二年,丞相下徐州,今次听闻也是陛下亲自向丞相恳请他率兵出征。出征数月,在濠州也算有功,却遭解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还让大军就地解散。” “不打仗了,不解散还养着不成?”纪逐鸢插话道。 沈书没有理会,塞了个奶豆腐在嘴里,边吮边说:“即便要解除兵权,大可以派人代替,譬如说您就是很好的人选。” 穆华林笑了起来,手指摩挲,坐正了身:“那么,小兄弟以为,为何要就地解散大军?” 沈书寻思片刻,道:“听我爹说,本朝开国以来,数次政变皆由手握重兵者引起,最著名的,莫过于仁宗时候,权臣燕铁木儿。泰定帝染疾,在上都度夏,燕铁木儿在大都发动政变,正是因为手握左卫亲军和钦察侍卫亲军,身兼数职,直接掌管数个宿卫部队。这就有了与上都分庭抗礼的本钱,后来大都阵营大获全胜。”沈书意识到什么,突然坐正身,向穆华林行了个礼,“恕我冒犯。” 穆华林随意一摆手,不以为怪,反而让他继续说。 “脱脱丞相携带大量辎重金银南下,数十万精兵,这支百万雄兵,若是挥师北上,后果不堪设想。” 穆华林似乎在想什么。 沈书又道:“离奇的是,出征前陛下既给予丞相诸多特权,那必是信任丞相,将性命交托给丞相。何至于突然之间,忌惮如斯呢?” “小先生认为是为何?” “自丞相从甘肃回到大都,深受陛下倚重,大都贵族与权臣数十年间从未停止过纠缠争斗。趁丞相不在大都,自有平日里就与丞相结怨的权臣亲贵,欲加之罪。然而丞相已是贵中之贵,权中之权,依附者众多。在陛下跟前所得信任能胜过丞相者,屈指可数。也只有那位深受陛下喜爱的奇氏皇后了。”沈书道,“当初丞相能回大都,也是皇后施恩,只能说此一时彼一时,成也萧何败萧何。” 穆华林沉默不言。 “单只第二皇后一人,恐怕还到不了今日的局面。此等事情,往往前朝后宫沆瀣一气。但若陛下对丞相全然相信,便是流言加身也动摇不了他分毫。数年之间,变钞失败,遍地烽火,狼烟四起,黄河泛滥,功过之间,恐怕陛下心中,也早有倾斜。所谓政敌也只能在君主流露出某种倾向时,推波助澜罢了。”沈书说完,想起来鱼要凉了,赶紧吃了口,随之盘腿坐在地上,便如同与穆华林闲谈。 “这都是你爹说的?”穆华林接着问,“你爹现在何处?” “干你屁事……”纪逐鸢暴躁道。 沈书摇手示意无妨,淡道:“去年病故了。” “他是饱学之士。”穆华林道,“他在时江南还不像如今,便有如此见地,可惜不能亲身受教。” 沈书有些意外。 穆华林能这么说,显然是蒙古贵族中亲汉的一派,他爹说话,纪逐鸢都常一知半解,而穆华林对他提到的人和事毫无疑问。应当受过儒学大师教导,颇有见地。 从起义全面爆发后,朝中汉族官员一度风声鹤唳,议事被排除再寻常不过,不少行省的蒙古人、色目人都被召回。看来穆华林虽是蒙古人,却不因此就对汉人喊打喊杀。 纪逐鸢擦去沈书嘴皮上粘的油,一脸郁闷,他半句话也插不进去,只有扒开水囊的塞子,示意沈书喝点水。 沈书还未说完,匆匆喝了一口,接着说:“你到高邮我猜不会是任达鲁花赤,毕竟高邮现在已经被诚王占领,根本不听君令,皇帝也知高邮被周军占领,自然也知道达鲁花赤无用,怎会派你来执掌地方?即便让你走马上任,总也要派个班底与你,你孤身一人,身份又尊贵,必然只会是为了不惹人注意,不是执行什么秘密的旨意,便是到高邮联络什么人。” 穆华林看沈书的眼神充满了探究。 沈书明白他在斟酌说还是不说。 但沈书也想到,既是密令,那就不方便说出来了。于是换了个问题:“是针对汉人、南人的吗?” “不是。”穆华林道,“也不会有害于万民。” 沈书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华林。 穆华林将手放在胸前,沉声起了个誓,保证他身负的使命绝不会有害于江南百姓。 “我信你。” 穆华林本还有话要说,不禁意外。 沈书却道:“我哥没说错,你大可以找别人,而你回来找我们,虽然是想通过我们俩伪装成同伴结队而行,也是因为那天晚上你先救了我们一次,不放心才回来。人对自己救过的猫猫狗狗都会有点感情,很正常。” 穆华林哭笑不得,也没有解释。以免打破沈书对他的好印象。 “吃得好饱。”沈书打了个嗝。 纪逐鸢揉了一下他的肚子,说了他两句,自觉把三只银碟子拿出去洗。 穆华林收回跟着纪逐鸢的视线,张嘴刚要问。 沈书正在抓弄地面上的干草,解释道:“以你的武力,杀我们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也不必喂饱了再杀。我哥已经默认咱们仨是一伙了。” “那便请小先生多指教。”穆华林朝沈书抱拳。 沈书忙朝他也行礼:“我不行,死读书纸上谈兵而已。” 穆华林笑声爽朗,胡子不住抖动。 沈书皱起眉头来:“你的胡子不行,太扎眼了,衣服也不行,得要盐军的号服。” 穆华林做了个眼色,竟从包袱里取出来一套又脏又旧的盐军号衣,那衣服散发出的酸味让沈书忍不住皱鼻子。 “你、那你去换吧,换了还得把你的大胡子刮掉,你应该是剃了头?”原先汉人也剃头,这些年世道乱糟糟,朝廷连吃穿都管不上,对梳头这等事体更是鞭长莫及。 当着沈书的面,穆华林宽了衣袍,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他身形高大,皮肤光滑,背部有两道明显的疤痕,似是鞭痕。正面当胸也是肌肉丰满,身材漂亮,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英武形象。 沈书咽了咽口水,眼神不禁流露出羡慕。 号服穿在穆华林的身上有些束手束脚,他脚踝以下露出半截腿,小腿线条显得刚硬。 “靴子。”沈书提醒道。 穆华林又换上草鞋。 沈书有些担心:“盐军招收的盐丁多是常年吃不饱的人,你这……太壮了点。” “那怎么办?” 沈书想来想去,总不能把穆华林多出来的肉给削掉吧?便道:“那你就说是做活做出来的,看行不行吧,不行再想办法。” 纪逐鸢回来时,见一衣衫褴褛的美男子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指缝中是刀,脸微微上扬,另一只手正在缓慢地抚摸下巴。 纪逐鸢眼睛都大了:“你谁?” “……”沈书笑得打跌,扳着穆华林的脸给纪逐鸢看。 纪逐鸢闭上张开的嘴,仔仔细细端详穆华林一番,啧啧摇头:“简直是两个人,我现在相信你有一半汉人血统了。” 纪逐鸢神色犹豫地看了一眼沈书,寻了个借口把他叫到门外,一起去盛水。下坡抖斜,纪逐鸢拉着沈书的手,一手抓着他腰上的布带,把人抱下来,让他站好。 到了河边,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河中比人还高的芦苇随风摆荡,宛如仙女裙裳。久雨不晴,日光在河面蒸腾起朦胧的白雾。 隐隐能望见河对岸有几个人,那几个人正向这边看。 纪逐鸢低着头,握了一下沈书的手,说:“别看。” 沈书这才反应过来,把头低下,以免让对岸的人产生误会,引来不可测的危险。 随纪逐鸢蹲身下去,沈书也跟着蹲在他旁边,在纪逐鸢装水时,沈书把手伸进水里,水很凉,才没玩一下,纪逐鸢已经装好水囊,硬把沈书的手从水里拿出来,在自己衣袍上擦干。 “想死了,这么冷。”纪逐鸢皱着眉头摸沈书的头,“还在发烧。”他叹了口气,眼神呆滞地望向河中,但只有短短一瞬,就又看回沈书,蹲在河边问他,“一定要跟那个蒙古人一起行动?” “也许他真的身负密旨,既然无害于万民,就算报答他两次救我们。” 纪逐鸢道:“李伯固然是要杀你,那黄三呢?” “啊?”这沈书倒没有想过。 “黄三走的时候还给你留了半块饼,如果他跟李伯是一样的人,无论他们回家乡还是改投其他部队,都要长途跋涉。这一口粮食就是他的命,他给你了。”纪逐鸢道,“就算这世道乱,也不会所有人都禽兽不如。” 要是黄三不打算杀他们,以穆华林的身份,为什么杀一个无冤无仇的小人物,当时黄三还穿着盐军的号衣,穆华林一定能认得出来。 “但他不会害我们。”好一会,沈书也没想明白,只能肯定一点,“他可以保护我们。” 纪逐鸢有话想说的样子,又没说出口。 沈书最烦他这样,连声催促他快点说,出来太久会让穆华林起疑。 “我就不能保护好你吗?” 沈书一愣,笑了起来。 纪逐鸢明显地一晃神,低下头,一只耳朵通红。 “哥。”沈书叫他也不应。 于是沈书扑到纪逐鸢背上,玩他的耳朵和鼻子,水里倒映出两人的影子,纪逐鸢不断把沈书推开,沈书又黏上去。 一不留神纪逐鸢动作大了,险些把沈书推到河里去,只得又抓着沈书的腰带把人提起来,两个人一起摔到岸边草丛里去了。 沈书呵呵地笑,揉纪逐鸢的耳朵。 “别闹。”纪逐鸢侧过头去听声音,继而低头,恰好看见沈书气喘吁吁得通红的脸。 天上的流云倒映在沈书干净黑亮的眼珠里,他鼻翼不断翕张,纪逐鸢连忙起来,把沈书拉起来,让他喘匀气儿。 沈书正色起来,说正事:“他想用我们,我们就也用他。世道这么乱,没有人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 纪逐鸢目不转睛把沈书看着,眼神显得烦躁又难受。 沈书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把搓乱他的头发,抱着纪逐鸢的头,以滚烫的前额抵在纪逐鸢的前额,注视他的双眼:“我们要活下去。” 纪逐鸢一只手放在沈书的后背,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温顺下来。 “哥。” “嗯。” 纪逐鸢从坡上伸手,把沈书拽上来。听清沈书的话以后,他又想把他推下去。 沈书说:“你拜那个大胡子做师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六 当天傍晚,高邮城外依然拥着层层叠叠的人,放眼望去,黑乎乎的都是人头攒动。看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元兵。 原先沈书担心穆华林长得过于引人注目,结果到城外时,发现人群中也挤着不少蒙古人和色目人。 穆华林很是意外,他早上来时还不像现在这样。 三个人本来吃饱了下山,穆华林的马过于瞩目,且马臀上有漠北牧场的徽记,只得弃了,他那个百宝箱似的包袱里所带的东西,能随身装备的就随身,不能的沈书都让纪逐鸢帮忙挖了个坑,在乱草坡里给埋了。 不怕万一,若是随意弃置,不巧被人发现,就会多一分戳穿穆华林身份的可能。 视线所及的每张脸上都挂着又饿又困的疲惫,已经是大军被解散的第四日,士兵们随身携带的干粮便是再省着吃,也基本告罄。 沈书年纪小,透着读书人的弱气,前后一起等待的人群本是各自警惕,都不愿多说什么。但跟牲口似的这么簇围了一整日,有些人也互相攀谈起来。 无非是老家太远,作为步兵,要坚持到回家乡,也许会把命丢在路上。如今自河南以南,两淮地区,江浙行省,无不置身乱局之中。且不提各路农民武装,就是元政府军,也未必把汉人认作自己人,便有人说,汉人天生反骨,心怀旧宋,视外族为蛮夷,便是再历百年驯化,也难保不反。 “远有张珪,近有贾鲁,想必这样的话,皇上也不会信。” 闻言,方才与人闲谈那人循声看来,却见个少年坐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箩筐上。 “那咱们这些人,又为什么聚在这里呢?还不是上面朝令夕改,想什么是什么?天生人人一张嘴,不是让你说话,而是让你向天求一口饭吃。”中年男人开口便道,语气颇有挑事的意思。 纪逐鸢冷冷看着他。 那人以及同伙十数个人并不在意纪逐鸢,只当是个愣头小子,一看便是兄弟二人,想是大的要为小的出头。 沈书编了个草蚱蜢,随意往腰中一塞,起身,显得郑重其事起来。 那男子也收了戾气。 “不是为混一口饭吃嘛。”沈书挠挠头,一派少年人不知世事的模样,他生得眉清目秀,便是衣着脏污,气质也显斯文。 笑时更令人不忍苛责。 “哈哈,老卢,你这个暴脾气收一收,别吓到小孩子。”一只手搭到中年男人的肩头,侧旁走出来一位长者。 沈书心里叹了口气。五六十还被征到军中来,只能是家里壮丁都已不在人世。沈书规规矩矩站着,朝眼前这群人行了个礼:“沈书,这是我哥,纪逐鸢。这是参军以后结识的大个子,穆华林。” 看见沈书身后的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显然各怀心事。 方才高谈阔论的数人皆是汉人,而穆华林,长得就是一身一脸的非我族类。自蒙古铁蹄摧毁金,又与南宋对峙数年,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房庐焚毁,城郭丘墟。历经十数任帝王之治,各地经济逐渐恢复,但自唐以降,中原地区生产便无法与江南相提并论。世事变迁,改朝换代自古有之,对胡人的仇恨早在数十年前便渐渐淡化,蒙古人统治以来,虽有四等人制,实则并不以此划分阶层高下。素本齐民为之良,店户、倡优、官私奴婢为之贱。 “这个大兄弟是鹰房户。他娘是汉人。” 听沈书这么一说,众人敌意稍减。 “卢有民。”那中年男子朝穆华林通过名姓,余人也都各自报了姓名,就算认识了。 进城之后,各人都要自谋生路,在这里短暂停留时,便是站在一处,大家也不过是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道消息,没有必要接触得更为深入。 倒是那卢有民提醒了沈书,在外要管住自己的嘴,以免惹事。 排队一直排到翌日清晨,沈书坐在那个捡来的箩筐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靠的是穆华林还是纪逐鸢,早上他突然浑身一哆嗦,醒了。 纪逐鸢就手往他嘴里喂了块奶豆腐。 穆华林如同一只警惕的鹰,时刻留意着四周的情形。昨夜不到亥时,就不放人进城了,谁都不敢走,一旦离开,搞不好又要重新排队等进城。也算运气好,这一天一夜里,在城外没遇到什么危险,也无人来高邮攻城。 “还没到我们。”沈书含含糊糊地嘀咕。 “快了。”穆华林皱着眉头遥遥向前望去,城门放下了吊桥,整个城楼上都是瞄准人群的弓|弩,一旦发生骚动,四角的哨塔立刻便能察觉。 沈书站到箩筐上朝前望去,每人都要经过搜身,登记,询问,然后放进城去。 “好像没有不让进的。”看了半天,沈书说。 “我也没看见谁被挡驾回来。”穆华林话音才落。 大概隔着数十人的队伍前方,就有人尖叫起来。即便如此,排队的人仍在排队,没有人离开自己应该站的位置。 没等多久,沈书他们轮到前面,才看见侧旁地上堆着十数具尸体,无序的堆叠在一起。大部分看不清面貌,但血色还新鲜的那人,肤色呈现无血的死白,脖子与手都是。 “色目人。”纪逐鸢压低嗓音。 沈书看了一眼穆华林,问他:“你的兵器都扔了吗?令牌?” 穆华林皱了一下眉头。 沈书又说:“吃的也别留。” 于是随着队伍往前挪,穆华林断断续续在沈书与纪逐鸢一前一后的掩护下,把手靠在箩筐边缘,不引人注意地抛弃了一些小玩意儿。 接近城门时,索性箩筐也扔了不要。 所有进城的人都要搜身,排队时间很长,不少人带着路上捡来的箩筐、头盔甚或搬着一大块石头好略作休憩,到城下检查时,抛弃这样的物事再寻常不过。 沈书最先被摸完身,登记完了,在手背盖了个章。 沈书抬起来一看,是个“儒”字。 很快,纪逐鸢也过来,他手背照样盖了个字。 “盐。”沈书放下纪逐鸢的手,小声朝他说:“好快,咱们不会要分开吧?” 纪逐鸢握住他的脖子,侧过头去,低声道:“要分开就把这个擦掉。” 五十个人排在一起,一人身穿青色布衫脚踏麻鞋,头裹唐巾,腰缠布带,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走来。随在他身后的便是穆华林,穆华林走进人群,引起不少人侧目。 纪逐鸢与沈书站在他身前,穆华林略把背驼起,跟沈书说话,看不着渐渐也就没人看他了。 “你们一队五十,跟着我走,有问题的先别说话,到地方再问。”那人声音响亮。 沈书个子小,在人群里蹿来蹿去,气喘吁吁地回来。 “你……就不能好好呆着?”纪逐鸢一把提住沈书的领子,不让他再去人群里打探。 “那个人叫舒原。” “谁?”纪逐鸢问。 “领头的。”穆华林道。 “对。”沈书点头,“他也是投诚来的。” “不怕普通人跟这些领头的勾结,里通外敌吗?”纪逐鸢算见识了,高邮的管理也太松懈了。 “不是这次投诚,是张士诚打高邮的时候就投了。只考过乡试,都已经做官了。”沈书兴致勃勃地说,“诚王用人不问出身,能者居之。” 与城外的破败相比,高邮城中景象简直叫人吃惊,除了城墙附近,有被火炮重弹轰过的痕迹,整座城中俨然像是并未开战,集市繁华,琳琅满目的店铺照样开张,更让沈书惊奇的是,米铺也开,每间米铺门外都排着长龙,但看众人手里的口袋或是陶罐,容量都不大。 “每个人只能买一点。”纪逐鸢嘲道。 “有一点就不错了。”沈书道,他眼睛都看得亮了,抓着纪逐鸢的手摇晃,“哥,咱不用饿肚子了。” 纪逐鸢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承认沈书的判断应当没错。 穆华林声音放得很低,与他们说:“张士诚有钱,是几个里头最有钱的。” 到中午开饭的时候,这五十人已被舒原安顿好,每十个人一间屋,屋子够大,挤是必然,但在这些投诚的元军来说,早已习惯,行军的条件更差。 吃的白米虽少,却也有足够的鱼虾果腹。 吃完以后,沈书彻底不想走了。 饭后无人来叫,所有人回屋,等安排。 躺在潮湿的褥子上,沈书被纪逐鸢叫起来,让他坐起身来,接着纪逐鸢把外袍脱下来,进城前他在河里洗过一下,穿在身上又已经风干,这两天啥也没干,不曾出汗,白日晴好,外衣算干净的。 至少比不知道都有谁睡过的褥子好太多。沈书被叫醒一次,便有些睡不着了。 穆华林躺在一边,闭着眼睛。 屋子里还有七个人,有人走来走去,有人时不时趴到门缝上扒着向外看一眼,有一对儿像是父子,其余的五个人彼此不认识,两个在睡觉,另外的三个各自坐在通铺边缘上吊着脚发呆。 “你再睡会。”纪逐鸢摸了一下沈书的头,已经退烧,推测沈书的病还是由于跟着军队奔波,劳累所致。 “不睡了。”沈书坐起来,背靠墙,纪逐鸢便挨到他身边来,拍拍大腿,示意沈书可以靠。 沈书把头枕在他哥的腿上,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念头,一时之间也是杂乱无章。一路上他听过张士诚不少传闻,其实最早纪逐鸢说要投奔张士诚时,沈书也是因为一句诗才觉可行。 江南地区有诗云:“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其中的“张”便是指张士诚,而宝庆杨是指杨通贯。张士诚屡次破城之后,律下甚严,禁止惊扰劫掠平民百姓。纪逐鸢效力于元军时,沈书也只能心向往之,毕竟一旦投敌,再要回头就不行了。 而一路上沈书三不五时就要生病,若不是这支盐军本就是临时招揽的敢死队,也就是攻城时用作冲锋人盾的消耗品,纪逐鸢也不能一直把他带着。 命大如斯,现在想起来沈书还觉得很不真实。 一间斗室,十个会喘气儿的人,有地方睡,还能填饱肚子。 沈书真是不想走了。 纪逐鸢把沈书一直在他肚脐眼抠的手给抓出来,警告地捏他的手腕子,捏得沈书低声叫疼。 “你太瘦了,把身体养好,不然我找个地方把你丢了。” 沈书一脸无聊:“哦,丢,想丢哪里丢哪里。” 纪逐鸢:“……” “叔。” 沈书才一叫,穆华林就睁开了眼睛看过来。 沈书就知道他没睡,朝他说:“等给我们派事儿了,能不能请您教我们俩一点拳脚。” “等我办完事。”穆华林说话时,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周遭环境。和他们住一个屋的人都是普通人,看穿着,原来也都是普通的士兵。年纪都比兄弟俩大, 这间屋子背阴,除了他们仨在这里咬耳朵,其余的人互相不搭理,十分沉闷。 “你打算怎么办?”纪逐鸢朝穆华林问。 穆华林立刻道:“我一个人就可以。” 纪逐鸢便不再问了。 不到半个时辰,院子里就有人叫集合,所有人站在院坝里,足有接近百人。早上带他们过来的那位文士,在前面摆了一张桌子,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他揣着手,视线扫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沈书他们在第三排,正在沈书目不转睛把那文士看着的时候,文士看到了他这里,视线短暂停留了片刻,不着痕迹地移向穆华林。 出乎沈书意外的是,那文士不曾多留意穆华林。 沈书左右看了看,这百来号人里,就有五六个都是外族,身材高大的几乎一眼便能看见,身上也都穿着元军的号衣。看来即便是胡人,通过城门盘查之后,也能被接纳进来,就不知道接下去的命运是什么。 沈书有些忐忑起来:纪逐鸢手上盖的是盐,穆华林则是鹰,而他是儒。 沈书的手悄悄握住纪逐鸢,纪逐鸢拧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索性用手把沈书的手抓着,他的手比沈书大,能够完整地把他弟的手包裹在手掌之中。 沈书稍觉安心了一些。 “卢有民!” “到。” 被点到名字的人,便到前面去,一个胖妇人手中拿布尺替人量身高、肩宽,告诉身边一个小个子的学徒。量完以后,才到那文士跟前,文士问话,在纸上落下名字,翻看手上盖的章,问话后给一指长的窄木片,上面以天干为记。 站在桌子右边的人超过十人以后,文士起身,等他坐回去时,那十数人便按照手中的记数,站成一列。 “儒。”文士摸沈书的中指与无名指。 这时纪逐鸢已经量完身过来,一把拍开文士,抓着沈书的手,让他放下,警告地朝那文士道:“做什么?” 文士眉毛一扬,没说什么。 沈书得到的木片上,写着“甲”。 很快他便知道为什么那文士要拉着他的手摸半天,还老看他了。 没人跟沈书一个号,他一个人一列站到了所有人分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七 这一百个人当中,有七十三人同纪逐鸢拿到一样的木片,那个卢有民的身后一整列人从登记的桌案前,排到大门口,尚且不够,还要神龙摆尾,盘出两个圈。 沈书四下张望,郁闷地发现,连穆华林背后都有两个人,其中一个长了张色目人旗帜鲜明的脸,眉毛粗黑,肤色苍白,眼珠像宝石一样漂亮。 接着,那名文士走到人群前,身边跟随的那人,听他说话时连连点头,亦步亦趋落后于他半步,显然是他的手下。 本来窃窃私语着的人群,随那文士走来,各人都闭上了嘴巴,一百双眼睛同时把他盯着。 沈书总是控制不住要去看纪逐鸢,然而此刻,他扭头过去看见纪逐鸢像是一头斗犬。 “……”沈书悄悄拉了一下纪逐鸢的手。 纪逐鸢看了他一眼,眼里的烦躁被驯服下去些许。 沈书便松开了手,目视前方。 文士在沈书跟前停留了一步。这短短的一步让所有人都看到了队首的沈书,大部分人才刚察觉这一列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经过登记,所有人都知道手里所领的号牌上的天干,是按照此前所谋生计的行当。 譬如说“儒”是甲,“盐”是乙,其后又有诸如农、医、弓手、店、卦等五花八门的人,然则盐灶户最多。 舒原招手叫来一个手下,吩咐众人跟着他走。 “我不走!” 正要发问的纪逐鸢听见有人出声,按捺住冲动,眉宇间满是烦躁与戾气。沈书的手又悄悄过来了,纪逐鸢看了他一眼,无奈之下,只得握住沈书的手。 沈书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一下头。 纪逐鸢看了他一会,眼神会意,抬头看见人群里骚动处有个年轻人出列。 “我不离开我爹,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那年轻人满脸通红,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愤怒。 “不服就滚!”一个穿周军号衣的人嚷道。 文士走过去。 才刚不可一世的士兵一见到文士的脸,立刻恭敬起来,躬身退下。 文士上前,握花名册的手背在身后,他注视不肯走的那人,神色虽是淡淡,但因为手中有刀的士兵都对他毕恭毕敬,投诚众人也隐隐明白他的身份不低。 哪怕就是一个小头目,身份也当然比他们这些投诚的人要高。无论投诚之前大家什么身份,到了周军的阵营里,都要听候吩咐重新分配。 沈书饶有兴味地伸长脖子瞧。 “鄙人舒原。”那文士垂袖淡道,音色沉静,俨然不似是才及冠的年纪,可他面相看着年纪不大。 “是百户长,原掌管这条巷道中所住的三十八户人,加上今日刚投诚过来的众位,方才按照众位过去谋生之计分成八列。你可有什么疑问?” 少年人面红耳赤,飞快向他爹的方向看了一眼,中气不足地问:“那我们是要去哪里?我们结伴的难道不能在一块吗?” 人群里也有了质疑的声音:“大人,我可听闻周军不会滥杀战俘。” “就是!” “大人,我们都是被强行征入伍的,我都多大年纪了,若不是被逼无奈,绝不会跟你们作对,张大人是好人,咱都晓得。”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有的说家里地被圈,连一个人的口粮都挤不出来,有的说全家都死了,走在路上被官差强行拉走的,还有人半夜里被军官赶出家门,在街边窝了一觉起来,就被抓做了壮丁。 “是诚王。” 舒原一语出,人群霎时静了下来。接着舒原又道:“你们每一列都有人带队,带你们去做活,顺便熟悉一下高邮城。要做什么,自有人告知,今日也做不了什么工,去转转,谁带出去的,自然带你们回来。” 那就是晚上还回来,跟自己人住在一起。沈书松了口气,恰好纪逐鸢使劲捏了一下他的手,便即松开。 “若还有怀疑,有要离开高邮的,我亲自送你们出城,绝不为难。”舒原的目光逡巡一圈。 人群里纵还有不服的,也打算过了这一天再说,任凭谁用脚指头一想也知道,进城登过了名姓,这舒原只管一百号人,自然有印象,在这里又登一次名姓,那几个刺头都隐隐觉着,舒原必然是把他们记在心上,当成眼中钉重点监管,只得低头讪讪,跟着队伍走了。 穆华林那队连着领头,共计四人,倒数第二列离开。 整个院子里顿时只剩下两个手持长矛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沈书。 舒原一只手背在身后,走到沈书跟前,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没有看名册,便问:“沈书?” “是。” “十四。”舒原斟酌道,“小了些。” “大人,我的家乡认虚岁,便是十六。”沈书尽量把身子站直,好显得高一点。 舒原笑时显得和煦,已完全看不出之前应对众人议论时的威势。 “乡试定是没有参加了,你这个儒,有些水分啊?” “我爹考取过进士,自开了一间书塾,自小便受他教导,请大人随意考校。”沈书不怕考,但他也好奇,这年头恰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而眼前这位文士,却是因为考过了乡试做的百户。这说明诚王用人,恐怕并非一味只用勇武。恰好沈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若能做一个谋士,对沈书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舒原伸手揉了一把沈书的头。 这举动过于亲密了,沈书向后退了一步,面上浮现出淡淡羞赧,挠头,一只脚尖在地上画圈。 “瞧你跟瞧我弟弟一般。”舒原解释道,“失礼。” 沈书摇手表示无事,再次请舒原考校他的功课。 “今日不考,带你四处转转。” 听舒原这么说,沈书便落后半步跟着他,听舒原吩咐那两名士兵不用跟了。沈书面无表情地想:我是一脸就写着毫无缚鸡之力连个文官也干不翻吗? 好的,我是。 步出大门,沈书在舒原身后不住探头探脑,左右的兵士以及看上去似乎是书吏的人也都停下脚步来同舒原招呼,来去诸人,彬彬有礼。便是穿号服的士兵,也表现出对舒原的尊敬。 巷子里前后接连不断的门户院落沈书在心里默数了共有十六间,黑瓦白墙,像是普通民户。每一间院落大门敞开,有的门外有人把守,有的士兵在门里和人说话,但随处可见穿士兵服的青壮年。 兵器则是拿什么的都有,一些是蒙古骑兵所用的环刀,也有人拿家里所用的砍柴刀,甚至有像李伯那样随身带一把斧头,只带着一把圆盾的也不在少数。 “兵器装备差点,但也算得上有序。”这时,舒原低声说话。 舒原带着沈书拐过巷口,来到另一条街上,这条街则热闹得多,摊贩扯着嗓门叫卖,甚至还有人在卖小孩玩的拨浪鼓,清脆散乱的鼓声散落在通街嘈杂的人语之中。 青布衫裙,用银簪子把乌亮长发盘在脑后的妇人满脸含笑地侧过头去以唇挨了一下垂髫小儿柔嫩的面颊。 有人坐在门槛上编竹篾,手里淡黄色篾条跳动如飞,大着嗓门叫:“舒原儿,晚上来家吃饭,你婶做了炸鱼儿。” “哎。”舒原拉长音调答应。 沈书羡慕地看着他。 又西行,经过一座拱桥,桥下河上泊着两只船,正有两位衣饰华美的女子上船。 乌篷颤巍巍地荡开层层碧波,向着下流移去。 “怎么做到的……”沈书嗓音轻颤,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回头看舒原。 “以民为本,便能做到。”舒原带沈书在桥下不足百步处的一间茶摊上,要了两碗茶,花用不过六文钱。 尝了一口茶,沈书更惊奇了。他本以为是那种泡过的烂茶渣子晒干,给卖力气做苦工的下等人喝的茶叶,不过都是如此炮制。 而他手里这一碗,竟还喝得出些许苦涩,回口甘甜。 舒原极容易出汗,他举袖擦了擦额头,朝沈书问:“看了一转,有什么想法?” 沈书想了想,举目北望,这处是街口,底下是人来人往的集市,赤脚挑担的苦力、顶着日头坐在房顶上修补屋舍的泥瓦匠,各色的食肆茶摊,卖鱼的卖包子馒头面饼子的,甚至有人捏了泥人在路旁支起摊子卖,引得一群孩子在摊子前翘首以盼,惊奇地看泥人成型。 “若不是才从城外来,真想不到城中是如此景象。”沈书语带唏嘘,“若是处处都有这等承平,那就好了。” “百工各司其职,人民劳有所获,小儿满街跑,妇人不怕郎君一出门便丢了,富户知道拿多少银子出来就不必家破人亡,周军从不惊扰齐民之家。诚王之治,不问出身,铁匠也做得判官,他从来不吝礼贤下士,重金以聘,可谓求贤若渴。然则读书人不是成了元廷走狗,便是穷得一口饱饭也吃不上。若非我祖居于此,恐怕没命活到诚王攻进高邮城。”舒原短暂停顿片刻,朝沈书说,“你还有个哥?我看他把你宝贝得像眼珠子似的,片刻都不想分开,全仗着有他才能到高邮来吧?” 沈书点头,直言道:“是我邻家的大哥,从前在我爹的书塾受教过数年,我爹病故以后,我家中已无亲人,恰逢老家征兵。反正熬盐也挣不了几个钱,这不添了我多一张嘴吃饭,只有投军。” “你家里已经没人了,他家里呢?” 让舒原带着看了这么一路,又听他说了这一席话,沈书已经明白,在这里读书人少,而诚王求贤若渴,文人受到的待遇不低。舒原仅考过乡试,便被委以百户长,而且他看着年纪不大。 应当是看自己也算是读书人,同样是读书人,又同样年纪不大的舒原愿意多照拂他一些。 沈书很是承情,便不瞒着:“他还有两个叔叔在外头,爹娘也都不在了,我哥有力气,朝廷派他们冲锋当人盾,我哥顶着木板上,一路护着我,这才能到高邮。”沈书显得犹豫。 “你说。”舒原道。 “我年纪小,力气也不大,但算账、识字写字我都会,不会的我可以学,孟子、荀子我都是读过的。” 舒原右手食指在张嘴的木头桌子上瞧了一瞧,目中带思索神色,他今日本不想问沈书旁的,还想再看两日再说,然而这少年人生得实在漂亮,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让人一望便觉心里舒服。且舒原打交道的文人不多,自己手下偶尔碰上这一个谈得来的,确有些心潮澎湃。 “这个呢?”舒原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孙”字。 沈书笑了起来:“兵以诈立。也读过些许。可没有用过,我年纪太小了。” 舒原一口喝干了碗里的茶,嘴角上翘,朝沈书道:“明晚便考你。” 沈书举起碗,学大人样子朝舒原推出,一口喝干,唇上沾了茶叶浑然不知,答应下来。 “你若是行,我便为你做引荐,若是不行。”舒原一只手握住沈书的肩头,亦真亦假地说,“小命儿可就玩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八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书站在门上朝屋里看了一眼,已经有人先回来,正端着碗在喝水,对方看见他,动作呆滞住,水顺着下巴沿儿往下流进脖子里。 那人连忙不好意思地拿袖子擦嘴。 沈书一眼就认出来,舒原分队的时候,咋呼那人不就是眼前这个?两人互相通过名姓,年轻人姓许,叫许达。 “四通八达的达。”许达好奇地瞧沈书,半晌才一挠头,“你是儒生?” “嗯。”没看见纪逐鸢,许达也是盐户,这一屋子好像还有四五个也是盐户,时辰还早,沈书看见屋里添置了一张桌,桌上有壶有杯,许达的碗像是他自己带的,沈书问过在哪里烧水,出去烧了水来把水壶和十个杯子全都烫过。 许达拖了条长凳,两手撑在凳上,看沈书走来走去。 泡上了茶,沈书才挨在桌边坐下来,朝一直在看他的许达解释道:“就我一个力气小的,百户是读书人,带我去街上转了转,茶叶是我问他讨的,一小撮,今日吃了明日都得自己找了。” 这也是舒原的原话。在诚王营下,要吃一口饭容易,但都得各出其力,有脑子的卖脑力,有力气的卖气力,总之不养闲人,跟舒原谈了快一个时辰,沈书对他自然而然生出亲近之感。 高邮在诚王治下,与饿殍遍野的半壁江山比起来,简直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说是别有洞天也不为过。沈书也便将自己离开滨海后一路所见都告知舒原,才不久盐军被派往高邮时,另一支主力部队开赴六合,攻打赵君用,得朱元璋增援,屡攻不下,然则元军后备充足,兵力、粮饷皆远胜于赵君用,数度交锋,朱元璋为求自保,不得不撤回滁阳,并以劳军之名送回缴获的军马。 言谈间,沈书看出来,舒原对濠州起家的几股势力不以为然,尤其谈到朱元璋,虽已极力掩饰,舒原仍流露出轻蔑。 舒原祖籍在高邮,张士诚进城后不曾惊扰百姓,如今看来,也是一力屯田聚财,任用人员得当,在他手下,俨然治出了个太平局面。 然而整个朝廷所据,何其广阔,押回去一个脱脱,还有第二个脱脱。偏安一隅,何能长久? 沈书也不禁慨叹,是张士诚命不该绝,围城四十日,元军多次与周军在高邮城外短兵相接,张士诚水军厉害,步兵却全不是元军对手。 而脱脱权倾朝野,就在高邮旦夕可破的关头,被解除兵权。且他的政敌畏惧脱脱手里的百万大军,竟诏令就地解散。这也不知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遭小人做了手脚。 两件事,都是极难测,极不可能发生的。偏就落到张士诚的头上,除了认为是命,沈书真不知该怎么想。 那许达同沈书一同吃了一杯茶,两人便没那么陌生了,好歹要十个人在这屋里住下去。 索性许达便说:“我是不舒服先回来的。”对上沈书审视的目光,许达忙道,“真的,我都拉肚子好几天了。今日下午好了一些,只是手脚还发软,顿顿有吃,不用到处刨些不认识的野草根子乱吃,赶明儿就好了。没想到我老子还没回。” “我记得,你爹是捕鱼为生?”沈书想起来了。 许达讪讪:“以前也是熬盐的,年纪大,做不了。”他笑了笑,抬眼看沈书,小声说,“瞎报的,钓鱼他会,捕鱼……跟人出去玩做过,在家都我养着他。” 盐民做活累,挣钱少,沈书正想问他一个人怎么养活他爹,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人。 第三个人回来了,俩人都不认识,便都不说话。沈书想了想不大好,要叫那人过来吃茶,还没开口,那人倒到通铺上,便拿旧衣服往头上一蒙,蜷起双腿睡觉。 于是许达和沈书也不好再说话。逛了一个多时辰,沈书也累得慌,脱鞋躺到铺上去,先不想睡,满脑子里都回荡着街上热闹的叫卖声,人声,站在桥上所见的湖光山色。 舒原说要考他,怎么考?问他读过兵书没有,那就是要考用兵。读倒是读过,可没做过,就是杀人,沈书也没杀过。纪逐鸢杀过人,得问问舒原,能不能带俩帮手。如果能把穆华林带上,便是这一关没过,好歹保命不难。 迷迷糊糊之中,沈书睡了过去,他嘴唇微微张着,脸色睡得通红。 纪逐鸢回来便见沈书四仰八叉地睡,半点儿防范意识也没有,屋子里已经回来了六个人,只想把睡得嘴角挂着口水的小子给提溜起来,揍一顿屁股。 沈书如有神助地醒了过来,立刻坐起身来,扑到纪逐鸢身上,大叫:“哥!” “嘘。”纪逐鸢齿缝里挤出一声,坐到铺上来,低头又嘘沈书两声。 “你太晚了,带你们上哪儿去了?”沈书看到纪逐鸢脸上有泥,伸手擦了擦。 纪逐鸢不自在地脸红,抓住沈书的手往兜里按。 沈书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又往别处看,没人注意他兄弟俩,他手指在纪逐鸢的兜里碰到硬硬的、圆圆的,一、二、三、四、五枚…… 像是鹌鹑蛋或者鸽子蛋,反正是鸟蛋。 煮了吃、煮过以后入油锅,外面一层蛋白就会变得金黄焦脆。 “口水流出来了……”纪逐鸢冷脸擦了擦沈书的嘴角。 沈书满脸通红:他还真的流口水,太丢人了。然而这玩意儿已少说一两年没吃过,从前他娘爱做一道红烧丸子,里头便有油炸过的鹌鹑蛋,烧得酱汁入味儿。 沈书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纪逐鸢低下头,对着他的耳朵极小声地说,“等晚上。” 然后沈书眼巴巴看着纪逐鸢把蛋一枚一枚放到脏兮兮的枕头下面。 果然是鹌鹑蛋。 沈书做贼似的试图把纪逐鸢挡住,幸而压根没人理会他俩,也没人说话,一下午大家都疲惫不堪,连互相介绍的兴致也没有。 倒是吃晚饭的时候,许达的爹把自己碗里的炸鱼分了些给沈书。 沈书太不好意思了。 “你年纪小,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多吃些,将来像我们家老二,就只有这么高点儿了。” “爹!”许达不满地叫道。 围在一起的都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人,闻言大家也都不好绷着个脸。又有人问沈书的年纪。 “太小了,这么小就参军,你是在哪一队?你哥是盐军,你不会也跟着去冲锋吧?” 沈书乐呵呵地说:“刚进去我就生病,跟伤兵待一个营,混一口饭吃。我哥把他的口粮分给我,没饿着过。”沈书不留痕迹地把炸鱼分给纪逐鸢。 “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亲的?” “我姓沈,他姓纪。” 有人点头“哦”了一声说:“不是一个爹,一个妈生的?” “没有。”沈书扒了口饭没顾上,晚上竟有白米吃,跟芋头一块儿蒸的,吃得沈书根本没嘴答话。 纪逐鸢道:“我们两家隔一堵墙,他爹是个教书先生,现在家里都没人,不投军也没办法,养不活他。”纪逐鸢看了沈书一眼,面无表情地朝众人说,“太能吃了。” 沈书:“……”一口饭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围坐的众人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话匣子一开,各自三言两语把家里情况说了,差不离都是盐户。 穆华林端着个海碗过来时,正在说话的中年男子警惕地闭上嘴。 “他也是冲锋敢死队的,家里有个叔叔获罪……”说着,沈书感觉穆华林杀人的眼光扫了过来,仅仅片刻,穆华林便低头吃饭,他身形魁梧,坐在那里像一头委屈的熊。 “我哥和我蒙他两次相救,不然在城外山上,咱就已经没命了。” “怎么有人要害你们哥俩?”许达的爹俨然已经把沈书当自己儿子。 许达端着碗让到一边树下去吃,懒得跟他爹说话。 他爹压根也没打算理会他,听沈书说有人把人胳膊剁下来带作干粮,一时之间,众人神色各异,当中有两人显得了然,垂眼低头夹菜。 这些沈书都看在眼里,接着向许达他爹说:“我身体不好,反复发烧,前几日落雨没法离开,我们兄弟俩就在城外一间破庙多呆了两日。有两个人也同我们一处,在军队里也不怎么熟,在破庙里才熟识起来。有一人叫做黄三,走的时候还给我们留了一块饼。” 沈书眼角余光瞥到,对面的两个人慌张地碰了一下视线,其中一个人筷子掉在汤盆里。 沈书故意不去看他。 “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去而复返,第二天他同乡,叫李伯的回来说是找他。”沈书下来,竟道,“谁想到他找到的是黄三的尸体,这便罢了,他把同乡的两条胳膊用斧头砍用盐腌起来,带在身上。若不是这位大兄弟救下我们,我们也就被人腌制成咸肉带在路上了。”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那两个神色慌张的把筷子放下,去旁边吐了。 “这些畜生。”许爹大骂道,“旁人把我们当牲口不要紧,你要记住,人就是人,得有人性。咱们这一胎投在人身上,那便是菩萨的庇佑,上天的安排。天生下来你做人,吃猪狗,吃鱼虾,凭什么猪和鱼就该着你吃?那是因为你做人,做人就得懂善恶,明是非。你还是个读书人,明白的道理肯定比老爹更多。” “不成,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沈书忙道。 许爹把沈书的手拉在掌心里,叹道:“你这是读书人的手啊,这两年我是什么都见过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人都见识过了。但我也见过为救小儿豁出性命的年轻人,也见过死在水缸口上给孙子打掩护的老人,见过起早贪黑种一年粮都不够抽税粮的壮汉。来高邮,是我的主意。” 许达眼现茫然,仿佛知道他爹想说什么,他望着天。 而天色已蒙蒙发青,短短瞬息之间,便将暮色覆盖上大地,散碎几颗星坠在天幕边缘。 “那就是我大儿子。”许爹遥遥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一指。 他的手指上布满茧和冻疮痕迹。 “老二,你大哥一直看着你。”许爹的话暗暗含着一股威严,他不再说下去,两手合握住沈书的手,反复翻看。 沈书还未完全长开,但他手指纤长白净,便是在融融薄青的暮色里,也浮着一层让许爹挪不开眼睛的文气。 “读书人啊,一定要考取功名,为这世道做一些什么。” 眼前的长者,与沈书爹的面容叠在一起。 已有人在催促大家吃完赶紧回屋,趁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院子里是不点灯的。 屋里只点一枝蜡烛,微弱的光线仅仅足够让人不要错把别人的衣服抓到自己的铺上。 沈书裹着铺上那床薄毯,缩着脖子防寒。 烛光微黄,他睡的方向朝着纪逐鸢,毕竟跟穆华林不熟。 起初沈书等着他哥叫他出去弄蛋吃,等半天纪逐鸢竟然睡得发出了鼾声。 沈书百无聊赖地看了会纪逐鸢,纪逐鸢好像没那么黑了,俩人一看就不是兄弟,纪逐鸢单眼皮,沈书双眼皮,且沈书的眼睛又圆又大,若是把一个人盯着,总叫人心都化了。 纪逐鸢若把一个人盯着。 那人肯定屁滚尿流地起来跑了,那眼神像要杀人,谁挡得住? 但沈书一直很羡慕纪逐鸢生得轮廓分明,鼻梁高耸,眉棱刚硬,他哥眉毛也浓黑。一个单眼皮,睫毛如此长。 沈书才碰了一下,连忙把手缩回来,纪逐鸢眉心动了一下,好在没醒。 沈书屏住的呼吸平复下来,他又看纪逐鸢的嘴,嘴皮甚薄,像是一柄折刀,锋利坚硬,一张嘴就要骂人。 沈书:“……” 可沈书不觉得他哥长得凶,反而觉得他随时看上去都不高兴的样子很好笑。沈书嘴角微弯起来,眼皮每眨一次,就耷拉下来一分,最后完全敌不过睡意。他睡熟以后,嘴唇微微张开。 早已睁开眼的纪逐鸢用拇指擦了擦沈书的口水,随手在薄毯上擦了一下手。 纪逐鸢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 平躺着的穆华林也睁开了眼。 前脚纪逐鸢步出门外去,有人听见抬起头看了一眼,只道他撒尿去,便又迷迷糊糊躺下去。 过了一会,穆华林也跟出门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九 树枝影影绰绰,纪逐鸢在这边,听见一墙之隔的水声,心中无语:蒙古大汉真是来尿尿的。纪逐鸢抖索几下,把裤带系好,率先走出去,站在不远处拐角阴影里等穆华林。 不到片刻,穆华林也走了过来,毫无意外,他四下看了看,见有一处水井,水井旁一口大缸盛满了井水,便用葫芦瓢舀起半瓢来冲手,又示意纪逐鸢过来。 纪逐鸢迟疑片刻,也过去洗了手,冷得龇牙咧嘴。 穆华林笑了起来,没有发出声音。 “你要问我什么?”葫芦瓢落回到水缸里,水波层层荡开,水中的月亮也抖得稀碎。 “你为什么杀黄三?” 穆华林目不转睛地看着纪逐鸢。 那一瞬间,纪逐鸢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他有些怕穆华林。不要说在咫尺之间,便是在百步以外,穆华林要杀他也是一眨眼的功夫。 对穆华林的畏惧,完全处于弱者对强者的天然臣服。纪逐鸢终究是太小了点,他甚至有点后悔单独出来找穆华林,可他就是很讨厌这人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沈书的信任。 不就是会说漂亮话吗?纪逐鸢心想,可他是个坏人,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坏人。 “因为他手里有刀。”穆华林一条腿蹬在石台上,四方石台之中,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参天蔽日,穆华林侧过脸来看纪逐鸢,“我杀他有我的道理,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不害怕,才有资格来问我。” “我没害怕。”纪逐鸢硬着嗓子说。他如同一头幼狼,而穆华林,已然是一头成年雄狮。 穆华林笑了笑,伸手揉了一把纪逐鸢的脑袋。 纪逐鸢想躲,动作不够快,一脸不高兴,在穆华林松手之后,他立刻别过脸,冲在前面往屋里走。 走了没两步,纪逐鸢回过头来,意外地发现穆华林并未跟在他后面,而是蹲在石台上,静静地把北方的天空望着。 “你什么时候教我习武?”纪逐鸢问。 “过几日,不会太久。”穆华林没有多说,跳下石台,走进了屋子里。 翌日清晨,天刚亮时,就有人来叫起,一个屋子的人依然围在一起吃早饭。沈书慢吞吞地靠在纪逐鸢肩上,任凭他把自己拽过来推过去地穿戴,最后把他的布腰带一扎,险些把沈书勒断气。 沈书彻底清醒了,看见纪逐鸢正没头没脑在给他穿鞋,便弯下腰去自己来,他穿的也是草鞋,脚上磨出了好几个泡,还有些已经破了,睡着的时候不觉得疼。 “疼不疼?”纪逐鸢皱着眉头看沈书的脚,淡黄色的脓水流到指缝里,沈书脚背的皮肤从来不见光,白得如同一块脂膏,脚指头透出粉嫩的颜色。 那些水泡每次破了,便留下一块难看的疤,须得数日才能结痂。 沈书摇头,打了个哈欠,困得要死,眉毛拧着,他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情。 纪逐鸢抬头看他,眼带询问,催促他下地:“走啊,不吃饭?” 沈书坐在床沿上,抓住他哥的袖子。 纪逐鸢不明所以,还是把耳朵贴过来,听见沈书小声问他:“蛋呢?” “……”纪逐鸢直起身,一把拍在沈书的脑门上,没好气道,“没偷吃。” 沈书放心下来,赶紧穿鞋子出去。 院子里热闹得像赶集似的,每人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筷子上戳一张饼。 沈书坐在门槛上,等纪逐鸢去拿吃的,穆华林先过来了,沈书看了看他碗里的东西,毫无食欲。 “这什么?”沈书嘀咕道。 是一碗暗绿色的汤,人人都有一块烧饼,饼看着不错。 “每个人都只有一块饼。”穆华林说,埋头在腾腾的白气里喝了一口汤,抬起头恰迎上沈书亮晶晶的眼睛把他看着。 “好吃吗?”沈书既期待又怀疑地盯他的碗。 穆华林呼出一口白气,筷子在汤里搅合,筷子上沾的东西看着像腐烂的菜叶子。 这没法好吃。沈书想。 “还成,你哥拿吃的去了?”穆华林向人群围成一团的地方望去,见纪逐鸢还在排队,纪逐鸢也往这边看,还朝穆华林做了个警告的手势。 穆华林笑着往沈书的方向挪了挪,挨到他的身边。 纪逐鸢:“……”他嘴里不断说让让,试图往人群里挤,只是没人搭理他,煮汤的锅子不断腾起白气,空气里翻动着热浪,在这十一月中旬的寒天里,让人心生惬意。 “昨天你们去做什么了?”沈书问穆华林,他手凉,不住来回揉搓。 穆华林把碗递出来,让他捧着暖手。沈书肚子咕了一声。 “给你喝一口。” “我有。”沈书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有些粘稠的暗绿色糊状物,强行移开眼,穆华林三两口便吃完一个饼,沈书把碗向他让了让。 穆华林表示待会再喝,回答他的问题:“去捕猎,射鸟,这个天儿,也猎不到什么东西。” “今天还是一样?”沈书问。 “一样,到芦苇荡那面的浅滩去碰运气,野鸭子多,再不济看能不能掏点蛋。” 沈书心虚地移开眼睛,想到纪逐鸢的蛋。 “你呢?带你做什么去了?”穆华林的脸浸在金红色的晨曦里,神色显得愉悦柔和。 “瞎转悠。” “光转?” 沈书没瞒着穆华林,只压低声音不让别的人听见。 “就你一个人?”穆华林问。 “不知道啊,就我一个是儒生。”沈书说,“我去问问,应该行,不然我肯定死。” “也许就是问问你。” 沈书摇头:“我觉得不是。”要问在茶摊上也就他与舒原两人,沈书感觉得出来,舒原很照顾自己,如果舒原自己就能做主给他派事情,当场就派了。舒原只参加过乡试,年纪也不大,更谈不上做官的经验阅历,一上来便做百户长。高邮在秦时筑高台,置邮亭,由此得名。 两宋时扩建儒学学宫达一百八十间,又设立武学,创建淮海书院。 “他们是因为我是儒生才给我机会,但也要我有真才实学。舒原也说了,能者居之,现在周军的精锐是水军,但缺少用兵如神的谋士。”沈书想了想,说,“我怀疑今晚有行动,但估计动作很小,也许是清理高邮城附近的水寨屯山自卫队一类的组织。捎带着考验我。” “有道理。”穆华林说,“下午完事我便回来,真的不能带,我也跟在你们后面。” “真的?!”沈书喜出望外。 “嘘。”穆华林嘴唇飞快动了一下,垂眼望向不远处。 沈书也看见纪逐鸢过来了,穆华林拿过他的碗,有默契地不跟纪逐鸢说话,边走边喝碗里的汤,到水缸旁洗碗。 “说什么?”纪逐鸢把碗筷给沈书,拧着眉毛不高兴地说,“你别什么都跟他说。” “你怎么进城就不认人了。他不是坏人。” “那你跟着他。” 沈书不言语了,郁闷地喝了口汤,登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怀疑人生地低头看汤碗。黏黏糊糊的暗绿色的汤,是用咸菜和别的碎菜叶子一起熬的,颜色难看倒胃口的就是咸菜,喝起来别有开胃的风味儿。 “我说叫你跟他去。”纪逐鸢又说。 沈书敷衍他两句,就汤吃了半块饼下去,才放慢速度,打了个嗝,看纪逐鸢:“我就跟着你。” 纪逐鸢:“……” “有本事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扔了。” 纪逐鸢一路上拿这句话威胁沈书没有几百次也有几十次,动不动就要扔,结果把沈书带在身边也有一年多了。 “信不信我揍你?”纪逐鸢压着嗓子威胁沈书。 “信,信信信。”沈书连连点头,“哥你晚上早点回来。” “干嘛?我待会把蛋带出去,中午我就吃了它们。” 沈书:“……”他为啥有这么幼稚一哥。 “我们屋有两个人昨晚跑了。”纪逐鸢饼啃得剩半块,突然想起来朝沈书说,“昨天去吐那两个,今天不在,我听见看管我们的士兵在说。” “他们俩知道李伯的事。” “可为什么要跑呢?”纪逐鸢道,“这两个人肯定有事。” “跑了就跑了吧。”沈书满脑子都在想晚上的考题,把剩下的小半碗汤喝光,撑得肚子都圆了,饼实在吃不完,让纪逐鸢帮忙吃了。 各队同昨天一样,被带去做活的地方,太阳才刚刚升起,这一整日才是来真的,盐工要上盐场,打鱼的要去高邮湖各自结网打鱼。 送走纪逐鸢和穆华林后,沈书也没找到舒原,院子有士兵把守,不让乱走。沈书找人问了问,说可以带他去附近的书院。于是在一个士兵的看守下,沈书到离开住地不足百米的一间书院里翻了翻兵书,原只是要碰碰运气,想不到还真有。 而且除了沈书自己,看书的地方有十多个人,沈书进来,大家也只是略抬头看了他一眼,跟着又投入到自己手里的书卷上懒得搭理他。 书院里授课的地方都已改为藏书馆,馆内设有吃饭、喝水的地方,甚至还有住处。 沈书出去解手时,顺便看了看明伦堂,气度恢弘,地方宽敞明亮。 可惜的是现在只能空着,没人讲学。 “高邮真是块宝地。” 听见有人说话,沈书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穿淡褐色布袍,也是扎布带的年轻人在他身后,慨叹不已地望着明伦堂的匾额。 “李恕。”那人拱手,问沈书的姓名。 “你是昨日来的?” 两人就在明伦堂外面说了几句话,沈书这才得知,今夜不止要考他一个,这位李恕也是来这里抱佛脚的,他的百户长不是舒原,是一位老者,曾在衙门里做过书办。 沈书心想,看来判断没错,大周任用管理民籍的人员,尊儒学之士。只是眼下城里的读书人不多,连自己和李恕这等还没有参加过乡试的少年人竟也纳入预备人员。 李恕也略读过一些书,但比起沈书来,他体格强健许多,沈书身高才及他眉毛。 “要不咱们晚上一起。”李恕说。 “不行吧?”沈书犹豫道。 “可以,跟百户说就行,今晚行动的有好几支队伍,是要杀水贼,把前段时日被元军围困时被抢的粮和几箱子银钱给抢……”李恕意识到什么,改口道,“给取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这是别的院子漏题了吗?舒原怎么这么正直…… 于是俩人一合计,沈书决定跟李恕一起干,当沈书说自己还有个哥,有个路上认识的大个子可以结伴,李恕高兴得险些从台阶上跳起来。 握着沈书的手连连称道有缘。 沈书连忙拽住他让他坐下,方才带沈书过来的士兵在跟别的士兵坐在地上掷骰子,沈书不想动静太大惊动他们,白耽误时间。 “到时候你来找我,地图你能看得懂吗?东南西北,没问题吧?”沈书不无担心地问。他知道有的人路痴,便是有地图也找不到地方。 恰好李恕不是。 “那行,那我们先回去,我给你画一张。” 藏书馆里到处都有纸笔,沈书画好以后,李恕一看,发现俩人住的地方就隔了一个院子,这下地图也用不上了。吃午饭前有人来问哪些人要留下吃饭,李恕马上大着嗓门说自己要留下来,他扭头问沈书要不要在这里用午饭。 “我没钱。”沈书脸色发红。 “两个,两个人,二等,要一个肉菜。”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沈书才知道什么是一等、二等、末等。一等不仅有肉,还有鸭蛋,鱼虾。 二等有一个肉菜,就一点儿肉星子同青菜合炒。末等就是饭,同早上煮汤那种咸菜,黄绿色盖一层。 整个饭堂里大概有二十来个人吃饭,这时候沈书才发现,有些人在藏书馆没有交谈过,其实是认识的,吃饭时便坐在一起,边吃边闲谈。 “回院子里也没吃的吗?”沈书问李恕,这时他已经知道李恕进城三天了,也是元兵,最末的一等,但他身上还藏着一些钱。这才得知院子里也开火,但有时候人太少,就只有自己上街去吃,也得花钱。这两天李恕帮人写信攒了几个饭钱,而且进城之后,他就把当时参军带的自己的衣服找成衣铺子卖出去,如今穿的是统一发给投诚的人穿的布袍。 “啊,怪不得一来就量身。”沈书恍然大悟。 “对,我们穿的都是这种,布料是一样的,而且你看这里。”李恕把袖口翻出来给沈书看。 “有名字。”沈书看名字不是绣的,“洗几次就掉了吧?” “不会,这洗不掉,我试过。可能是什么特别的染料,我也不太懂。”李恕性子活泼,话多,且没什么心机。 没一顿饭的功夫,李恕就连祖上八代做什么全都交代得干干净净,末了才问沈书家里做什么。 听完之后,他唏嘘不已:“反正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等我做出一番大事来,就把他们接到高邮府来,好好儿过日子。” “你要做什么大事?” 李恕看沈书笑的时候,有点愣神,舔了舔嘴皮,艳羡地说:“你爹妈怎么把你生这么好的?换别人我绝对不说。”他压低声音,一条胳膊勾过沈书的肩膀。 沈书不大自在,感到李恕潮热的呼吸贴近他的耳朵,李恕也在变声,听着像一只公鸭子。 “做官,做大官。” 沈书:“……”他不留痕迹地扒开李恕的手,随口道,“谁还不想做大官了?” “元廷的官我做不成,硬考肯定考不上,我爹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中途又停了几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咱们这种人在朝廷里是最受气的,算了。我看诚王挺好,我跟百户打听过,他用人才不管你多大年纪,考乡试没有。”李恕一只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朝沈书说,“只要这里够用,或者有一技之长。出力气我不干,好歹我在家里也让人叫一声少爷,总不成越混越差了去。” 说起来李恕参军完全是被逼的,他爹想塞银子,负责征兵的长官恰好跟他爹有过节,这下有钱也塞不进去。 李恕说他离家那日是头也不回,大义凛然,怀揣一腔闯天涯的壮志豪情。沈书看他红着眼圈,没戳穿他。 这番沈书便对晚上的考题心里有了数,午饭后有的放矢地去找州志,藏书馆没有孙子可翻,倒有几位声名显赫的学士留下的笔记。其中有些沈书听爹提过,拿来一翻,不禁惊叹。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最让沈书惊喜的是,他翻到孙莘老的春秋经解,当中一册,虽然只是散卷,却也很难得了。翻开之后,沈书就完全把自己是来翻兵书的事儿给抛在了脑后。 窗外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蒙蒙的,其间沈书抬头看了一眼,是下雨,便没当回事。直至李恕来叫,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你怎么看这个……”李恕翻了一下封皮,“下雨,怕是不好弄了。” 天气潮湿,则意味着火攻恐怕没法。 “没事儿。”沈书嘴上说没事,心里抖得不行。原也是打算火攻,他看了看周围的几个寨子,如果从一侧放火,则可以于另一侧包抄合围。 “晚上我来叫你。”李恕住的院落离巷子口更近,沈书哦了一声,心里很没底,有些心不在焉。 才走没两步,听见李恕叫他名字,沈书连忙站住,李恕跑到他跟前,拿了个布包给他。 沈书身后的士兵刚一出声,李恕便给了他几个铜钱,朝他解释,这是他刚认的小兄弟,照他家乡风俗,要给个见面礼,让那士兵通融。看管沈书的士兵便没说什么。 “回去再看。”李恕压低了声音,他鼻子生得又大又扁,眼光倒晶亮,此刻鼻子上泛着一层淡淡油光,脸上也沾着细细的雨珠,不再多说,边往门里跑,边朝着身后扬手示意沈书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十 今日沈书倒成最后一个回来的人了,他到时纪逐鸢便从铺上看过来,见他手里拿着个布包,伸手示意沈书给他。 沈书坐在铺旁,把草鞋给脱下来。 “上哪儿去了?”纪逐鸢一面问,便打开包袱,见到里头的东西,明显一愣,左右都无人,只有他和穆华林在,他俩也是因为早上沈书叫他们早些回来,纪逐鸢扯谎说脚崴了,穆华林压根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纪逐鸢问他,他也不说。 “交了新朋友。”穆华林看到布包里的短刀,皮质嵌铜的刀鞘裹着,上有白玉柄适合手握。 纪逐鸢拔|出来看了看,刀锋一看便很快,光可鉴人。 “回回的手艺,这东西不好弄。”穆华林收回视线,从袖中拉出一道银色金属丝线。 这还是沈书第一次看见穆华林的兵器,果然同他猜测的不错。只不知道穆华林是如何躲过搜身的,也许是这金属丝盘在袖中,旁人摸到只以为这个蒙古大汉是肌肉过于健硕,摸上去硬邦邦也不会往兵器上想。 “你新朋友出手倒大方。”纪逐鸢讽刺道,把刀包好,置于铺上,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屈起,靠墙坐到里侧,闭起眼睛佯作休息。 “哥。” 纪逐鸢懒得理他。 “怎么弄的,你今日上哪儿去了?” 听见穆华林语气严肃的问话,纪逐鸢睁开了一只眼睛,看见沈书的脚上又弄得水泡破了好几个。 更碍眼的是,穆华林把沈书一直脚搁在他腿上,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来。 “你做什么?”纪逐鸢冷声道,翻坐起来,把沈书的脚抱回来,看了看,水泡破得惨不忍睹,尤其沈书皮肤嫩,跟没事的地方比起来,磨破的地方就更刺眼了。 “药。”纪逐鸢说。 穆华林不跟这小孩计较。 沈书控制住自己不要露出得逞的笑,然而那药粉洒上去,沈书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出发前沈书找到舒原告知他,自己找了几个同伴。沈书本来怕会不合适,谁知舒原欣然应允。 看他神色,沈书作出判断:结伴也是考验的一环。 舒原先带三人到兵器库,穆华林选了一把长弓,纪逐鸢则选择弯刀,沈书不知道选什么好,穆华林便为他挑选了袖箭,教他怎么瞄准和装筒。 沈书听得紧张不已,都想换兵器了。 然而穆华林看着他说:“比起弓箭和弯刀,这个最容易,三十步外,哪怕不能取人性命,也能阻止别人过来。” 沈书抿了抿嘴唇,咬牙道:“行,我试试。” “不要害怕,等到地方,我会一直跟着你。”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也点头。显然,纪逐鸢虽然看穆华林不顺眼,可他也觉得穆华林保护沈书比较稳妥。 正在选的时候,又有人来,舒原过去同他们招呼,接着把自己带的三个人领出去。 雨还没停,来往的人脚步声踢踢踏踏,陆陆续续有人来。其中有几个沈书白天在书院见过,舒原把沈书拉到一旁,两手握着沈书的肩膀,注视他片刻,眼含紧张。 “这个。” 看见舒原递过来的东西,沈书简直哭笑不得,是一面铜镜,上面还有几处凹陷,虽已人为尽力平复,也没有办法恢复到原样。 舒原拉开沈书的衣袍。 “你做什么你。”纪逐鸢要过来,沈书朝他摇了摇手,站在纪逐鸢身边的穆华林也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子。 舒原把铜镜贴沈书的胸口放好,替他拉好外袍,沈书示意自己可以,他合拢衣领,重新扎紧腰带,外袍须得裹得很紧,才能令铜镜固定住。 沉沉夜色里,舒原唏嘘不已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保命符,几次让我侥幸逃过死局。送给你了。” 沈书心中感激,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了,显得不好意思。 “明晚上我家吃饭去。”舒原使劲握了一下沈书的肩,一只手托着沈书的肩胛,让他走过去与纪逐鸢和穆华林在一处。 院子里先后已聚集起来四十多个人,各自由百户长带领,是李恕先看见沈书,他做了个手势,沈书看见带他来的果然是个老者,头发花白,可以做舒原的祖父了。 李恕挑了一把长剑出来,边朝沈书走来,边把剑挎到腰上固定住,顺便往外拔了两次,适应适应。 走到沈书跟前来时,李恕归剑入鞘,往上把头发向后一抹。 沈书忍俊不禁。 “两位大哥,今晚要承蒙照顾了。”李恕上来便做礼。 纪逐鸢懒得理他。 穆华林冷淡地略一点头,他像是有别的事情,总显得心不在焉。 “集合!”有人吹哨。 这时,沈书才发觉,所有人都三五成群,多的甚至一队有十数个人,有一组相当惹眼,为首的少年人英气勃发,衣着也光鲜亮丽。 “是附近一个县里,县丞的儿子。”李恕压低声音,在沈书旁边说。 “你认识?” “不认识。打过几次照面,我听人说,他爹是为朝廷战死的。”夜里看来,李恕的眼珠子黑溜溜的,像一只温顺的动物。 沈书喃喃道:“那他不恨起义军吗?” “不是跟大周交锋。” 沈书会意,那便是抗击别的起义军时战死的,投诚到周军应该也是为了找机会报仇。不过也不好瞎猜,这年月里谁没有自己的一段烽火人生,个个都够血书万言。 有穿周军号服的士兵将人带出建义门外,每队士兵十人,余人皆是自己找的。建义门乃是西门,元代起东西走向的隋唐大运河改为南北向京杭大运河,而高邮乃是连通水陆的重要枢纽。 至正初年将设在城外的高邮驿改为秦淮驿,又称秦邮驿。 照沈书的想法,自然是从城内的高邮湖下河,既不容易被察觉,水道连通,也是可以出城的。 芦苇荡作为掩护,坐的是小船,一只船上仅能容纳不到二十个人。有士兵自然而然便坐到前头去划船。 沈书他们坐的这艘竟然有乌篷,沈书还看见有人坐的是不带篷的小木船,一行只有不到五个人。 “每一队都有十名士兵一起吗?”穆华林朝坐在李恕旁边的那名士兵问。 其实几个士兵也都在打量同船的人,三个都是少年人,唯独穆华林看上去还像个能干事的,那士兵也没什么防备和架子,跟穆华林交代了。 若是只有一个人一组,则有两个人随行。 两人一组,便有五人。 “你们四个人,本来该有十二个人随行,今夜能用的船有限,就这么着了。”那士兵说话带着浓浓的当地口音,但他显然已很努力把话说清楚。 “我们去打谁?”见有人问话,李恕马上憋不住了。他早就想问,碍于整艘船上没有一个人出声,已经憋得肠子都快绞起来,腹中一直隐隐作痛。 “到了你就知道了。”有人说。 “别问了,待会吓得你现在就尿裤子。”那人明显在调戏李恕。 李恕有什么全写在脸上,表情一看就紧张得出汗发红,一脸有话要说又不敢问的样子,船上的士兵们早就想调侃他。 只是他们也知道,要是能顺利通过考验,别看是个少年人,以后也许要做他们的长官,也不会主动去冒犯。 谁想到李恕自己撞到枪口上,那一伙子人立刻调侃起他来。 “小爷我才不会,待会你们都听我的,叫你们冲,你们就冲。” 没人把李恕这话放在眼里。 “沈书,你说个话。”李恕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沈书。 “啊?”沈书正在想事,回忆起路上听人说过的,张士诚一直同杨通贯有摩擦,如果是水上的寨子,搞不好是苗军的地方。 沈书茫然地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懵然不知。 “你……”李恕恨铁不成钢地勾过沈书的肩膀,摇撼了两下他的身体,“今夜你可醒着点神,你这样冲出去不到半刻,就会把命给丢了。” 小船无声无息靠近杂草丛生的浅滩,十数只大大小小的木船先后停在水中的岛屿岸边。 沈书探头出去,寻思先找个高处看看地形,再做打算。 谁想到近前的一艘比他们坐的船还大的船里,冲出来二三十个人,明火执仗地冲上岛去,个个手里挥舞起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夜空登时被喊杀声贯穿。 沈书:“……” 李恕一把拔出长剑,也举起一支火把,往前冲去,冲出去快五米才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其余人等还在岸边站着。 “回来。” 李恕听见这声时,隐藏在夜色里的哨塔上箭雨飞射而来。 “操。”纪逐鸢骂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一把将李恕按倒,在草地里滚了两圈,隐蔽到树下。 “分散隐蔽!”沈书叫了一声,穆华林按住他的肩头,沈书会意地跟着穆华林,弯下身体,在比人还高的草丛里隐蔽起来。 草叶抽在脸上立刻又麻又痒,沈书顾不上脸,跟着穆华林一路狂奔,到达一块巨石后边,学穆华林的样子,将背靠在石头上。 “短刀带了吗?”穆华林问沈书。 沈书忙点头,示意穆华林往他腰上看,他把李恕送他的短刀别在腰带上,还用绳子把皮鞘子同刀柄拴在一起,以免跑的时候不小心弄丢。 “记得住怎么放箭吗?”穆华林跟沈书确认,用手摸了一下沈书的小臂,确认固定没有问题,便即松开。 “离得远便放箭,你身上没带几枝,尽量用刀。要是害怕便使袖箭,这个你拿好。” “这……这什么?药?”沈书抖抖索索地问,穆华林给了他一个瓷瓶,顿时沈书觉得脚丫子又开始疼了,他只有尽量不去想。 “沾一点儿就瞎。” 沈书闻言险些把瓶子扔出去,心砰砰直跳,手指紧紧把药瓶扣住,想揣在身上又怕不小心打翻,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指细长的瓷瓶塞进腰带里,用布带稳妥地裹住。 “怕吗?”穆华林问。 沈书连忙摇头,他稍微直起身,看见纪逐鸢就在东侧不远处的树下,李恕脸色惨白,纪逐鸢只看了一眼沈书的位置,便低头跟李恕说什么。 李恕脸色变得通红。 “不讲章法的吗?”沈书本以为他们每个人都要负责指挥一小队人员冲击,谁知上岛之后,立刻便打草惊蛇。 “了解与你一同作战的人,因势而为也是作战的一部分。首先保护自己,其次杀敌,绝不要手软,错失先机,你失去的可能比性命更多。”穆华林语速飞快地朝沈书说,他一只手沉稳地拍了拍沈书的后背。 沈书脖子上都是汗,感觉脸上被草叶割破的地方肿了起来,但也顾不上。只见草丛不住颤动,显然里面有人在跑动。 越来越多的哨塔亮起灯,喊打喊杀声零散地此起彼伏,能听出有些人已经跑出很远。 “冲。”穆华林一言毕,双肩下沉,如同蓄势待发的一头猎豹,身手矫健、步伐轻盈地在草丛里穿梭。 沈书尽量跟着他,但他明显感到穆华林几次刻意停下来等他。 跑出去没多远,沈书脚下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地上一人胸口扎着羽箭,死透了。当即沈书头皮便有些发麻,他立刻抬头,跟上穆华林。 穆华林在草丛里如同蛇一般滑动,快速无声地潜行。 两条人影从穆华林的身边分开,倒在沈书身边,激起一声闷响。 空气里散开一丝血味。 “沈书!”穆华林的声音沉沉响起。 沈书连忙集中视线到穆华林身上,只见穆华林双手抓住一个人,脑袋向前猛砸下去,对方痛叫一声。 穆华林抓住那人,口中发出一声暴喝,将人整个掀翻在地。然而就在穆华林侧身躲避时,一柄长矛当面刺来。 沈书啊了一声,就地滚开。 五个敌人缠斗上来,穆华林与其中四人缠斗在一处,另一人不断刺出长矛,沈书滚开,地上一排泥洞。 矛尖带飞一串草泥,腥味扑面而来。 人影在地面上拖长,敌兵手肘回缩。 沈书食中二指伸出,大拇指颤抖着发力,偏偏整条手臂都在发麻,寒冷的感觉从皮肤渗透入骨头。 “啊啊啊啊——!!” 听见沈书的叫声,纪逐鸢手腕打了个旋,刀刃漂亮地在被他擒住一只手的敌人脖颈割出一条血线。 纪逐鸢把人丢开,循声往沈书的方向跑。 “哎,大哥,等我!”李恕连忙追上来,双手紧紧抓着剑,幸而纪逐鸢所过之处,没留下一个能打的。 “沈书!”纪逐鸢一手抓住遮挡视线的草,一手挥出弯刀,割到一排茅草。 “这儿!” 听见沈书答应,纪逐鸢心里稳了下来,三两步跑过去,只见穆华林站在东头,正在警惕地环视。 沈书坐在地上。 纪逐鸢一跃而上,蹲下身去,查看沈书的脖子和胸膛、手臂,啥也没看出来。 “伤哪儿了?”纪逐鸢的手在沈书身上一通摸来摸去。 沈书眼神发直,好半晌才回过神,哇的一声抱住纪逐鸢的脖子,把脸贴在纪逐鸢的脖颈上。 纪逐鸢感觉到沈书的脸上湿润,把人推起来看了一眼,都是汗。脸颊上肿了食指那么粗一道红痕。 “没事,没事了。”纪逐鸢把沈书从地上拽起来,揽住他的肩膀,低头将鼻梁在沈书的耳廓旁轻轻碰了两下。 沈书的视线触及李恕,马上不好意思地站开,朝纪逐鸢说:“我没怕。” 纪逐鸢点了一下头,手掌握住沈书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两下。 “那个人是我射中的。”沈书示意纪逐鸢看地上一个士兵。 “嗯,箭装好了吗?”纪逐鸢问他。 沈书让他看了一眼袖箭,纪逐鸢把沈书牵着,走到穆华林的旁边,跟他说:“那几个士兵自己行动了,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们自己干。”穆华林回头看了一眼李恕。 李恕这才有了外人的自觉,以为蒙古大汉要说什么。 只见英武无比的穆华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便在前面带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十一 穆华林方才一番上树下树,已将地形和布防看清,那得是一双常年射箭猎鹰的眼才能办到的。更为难得的是,他记性甚好,带着三人一路没有碰上半个敌兵。这意味着穆华林的判断十分精准,遍地散兵,而他在短短数息间,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选择了最佳的上坡路径。 约莫在草丛里行进了半个时辰,一个敌兵都没碰上。沈书不得不感慨,穆华林此人就连气运,也是没得说。 当盘踞在岛上的苗军察觉有人上岛,他们占据着哨塔,能够清晰地望见众人上岛后的行进路线,指挥守军应对。 况且,这一场打的个什么鬼。 沈书简直疯了。 无人指挥,无人听令,从第一支人员众多的分队上岸后,便打着火把,直愣愣喊打喊杀往上冲。岛上人员几何,各自镇守何方,寨子位于哪个方位,一无所知,如同抓瞎。 敌军则毫不费力捡了个大便宜。沈书他们这边纯仗着纪逐鸢在元军部队辗转各地作战一年有余,武力自不消说,穆华林更是深不可测。 “等等、等等我。”李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书忙回去把人拽上来,李恕看着强壮,想不到耐力这么差。 “晚上吃太少了。”李恕的肚子配合地叫了一声。 沈书:“快跟上,把你的剑拿好。”沈书心有余悸地看着李恕手里摇摇欲坠的长剑。 穆华林一跃便上了树杈。 纪逐鸢警惕地为众人放哨,环视四周,一只手掌贴在树干上,抬头看了一眼穆华林。 茅草随风摆荡,雨已经停了,地面泥泞难行。 沈书把草鞋从泥巴地里拔|出来,抓过一把茅草胡乱把鞋底厚厚一层泥擦掉。他站起身来,看见纪逐鸢招手,便过去。 纪逐鸢随手摸了一下沈书的脸,拇指在他面颊上停留。 “疼不?” 沈书:“???” 看他那样估计也没感觉,纪逐鸢放下心来,伸手来摸沈书的脖子和手,发现他手指还残留颤抖。 “上了战场,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大家各为其主,没有善恶对错。如果他不死,你就会死,明白吗?”纪逐鸢认真注视着沈书的眼睛。 “我知道,我没怕,就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那么……” 纪逐鸢一手握住沈书的后脑勺,低头把前额杵在沈书的额头上,两兄弟四目相对间,沈书清澈的眼睛看着纪逐鸢。 纪逐鸢眉心微微拧了一下,放开他。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不愿意让沈书手上沾染半点人命。 纪逐鸢抬起头。 才下过雨的天空里层云散尽,星辰黯淡。 纪逐鸢耳朵动了一下,握紧手里的弯刀,搓指为哨。穆华林立刻从树上下来。 “李恕!”沈书抓起袖箭,退到李恕的身前,李恕连忙背过身,双手抓住剑柄。 顷刻间草丛中暴起一圈敌兵,个个嘴里发出沈书听不懂的言语,如流星散开,其中一人猴子一般往树上爬。 沈书见机挥出袖箭。 爬树的士兵中箭跌下,另一人挥起弯刀朝沈书砍来。 李恕大声吼叫:“去死吧!”双手将长剑刺出,怕得要死,浑身爆出连自己都按捺不住的一股冲劲,整个身子如同紧绷的长弓,朝前猛冲,直至脚下一绊,李恕才敢把眼睛睁开,一看,那人已死,他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双手抓着剑拔出兵器。 来人不多,四人杀得都是满脸通红,纪逐鸢气喘吁吁把倒在地上的尸体清点完毕,过来朝穆华林道:“不能呆了,咱们怎么过去?” 寨门已隐约现出轮廓,徒步过去还得走上一会,四角都有哨塔。 “正面不行,当门有一片空地,一露面就死。雨已经停了,我们从西北面上去,有个小山坡,翻过去。侧后方似乎没有筑防的杈子,我看过没有。坡下应当是一片平直的石壁,才能依山而建。” “就是个坡……”李恕听得张大着嘴,忙催促穆华林,“然后呢?” “这个坡约有二十米高,上去之后,我们要一个一个下去。” “怎么下去?”李恕道,“我们又不会飞,这么高会摔死人。” 沈书却想起来一件东西,穆华林也正在看他,沈书问:“有这么长吗?” “没有。” 果然不可能有这么长,这么长的金属丝就把穆华林全身缠满也盘不下。此时沈书才发现,穆华林今日的袍子格外宽大肥胖,他们定做的袍子还没有发下来,穆华林这身不知道上哪儿弄的,黑扑扑的在夜色里很是隐蔽。 “你腰上缠的什么?” 穆华林一哂,解开松松垮垮系着的布带,展开外袍。 众人登时都是呼吸一窒。 “靠。”李恕不禁骂了出来,兴奋地看了沈书一眼,又看回蒙古大汉,“这是火|药?” 穆华林的袍子里面缝着十数个巴掌大的内袋,一排排整齐地插了十支火|药筒。 穆华林把盘在腰上的麻绳解下来,他比三人中最高的纪逐鸢还要高一个半头,加上身形魁梧,又是十一月寒天,都以为他只是“壮”,连沈书都没留意到他今晚的“臃肿”。 “咱们干一发大的。”这时候沈书才有些摩拳擦掌起来。 “什么?”李恕还在问。 “把他们的粮草烧了。”沈书说。 “我怎么听说是要叫我们带回去?”李恕担心完不成任务。 “带不回去,派给我们的船就装不下。”纪逐鸢不耐烦地皱眉,催促穆华林快些带路。 “那个、那个县丞的儿子,是不是有一艘大船。”沈书突然想起来。 “咱们不能抢自己人的船吧?”李恕道。 “不抢,只是我们搬不了多少。”就四个人,他跟李恕撑死一个人能搬三十斤,穆华林与纪逐鸢也许能搬个二三百斤。 “先上去再说。”穆华林看着沈书,“有所有余,自然有所不足,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沈书的反应极快,立刻便道:“那上去看看。” 李恕还有问题,但三人都已动身,只能跟上。前路杂草丛生,偶尔能听见蹚水的噼啪声,走着走着,虽然看不清路,众人也都感到脚下的地势越来越高,路越不好走,走起来越吃力,个个都开始喘气。 沈书满耳朵都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纪逐鸢从前面把手递过来,沈书连忙抓住,然后摆了摆手,让他去看看李恕。 上坡难,下坡容易,如果有板车就好了。沈书口干舌燥地像个老头弯着腰跟在穆华林后面,突然之间,心念一动。 既是作为考题,这岛上必然不会是杨通贯的主力,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按照士兵的说法,派来的周兵人数在投诚众人的两倍有余,那就是四十到五十之间的两倍余。 也就是说,大周正经士兵今夜出动了一百来号人,加上接受考验的众人在四五十,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人。 这岛上一共恐怕也超不过五百个人。 沈书心里大概有底了,以少敌多,避实击虚。 “大哥。” 沈书一言出,纪逐鸢以为在叫自己,却见到沈书三两步上去,跟穆华林说什么,穆华林答应了。 “你叫他什么?”纪逐鸢问沈书。 “随便叫的。”沈书笑眯眯地往纪逐鸢身上蹿,纪逐鸢让他站好,走上前去把沈书跟穆华林分隔开来。 “妈的累死了。”李恕快哭出来了。 “再坚持会,马上咱就赢了。” 李恕愁眉苦脸地对着沈书乐呵呵的脸,这么好看一人,又是和颜悦色,李恕把牙一咬,眼泪都要从眼角蹦出来了:“成,冲!”脚下发力,爬上一个坡坎。 寨子里灯火通明,从坡上看下去,后院堆着不少士兵,一刻也不懈怠地巡逻。沈书心里默数,朝穆华林说:“三十个人。” “三十二。”穆华林低声道,“东南角窗口有弩机。” 沈书定睛一看,登时心里一咯噔,真的有。 “袖箭给我。”穆华林道。 沈书把绑在小臂上的带子解开,又取出三支箭给他。 “一支,省点用。”穆华林单手将箭按入凹槽,以食中二指将箭筒推进袖中,他把绳子解下来扔在地上,四处找可以固定的地方,每找到一处或是石墩,或是树干,便用手摇撼,或用脚蹬踹,良久,选定了一棵树,把绳子拴在上面。 接着穆华林取出一把短刀,比沈书那把更短,还不足穆华林的手掌长,刀刃向上弯翘,两面都是锋刃。 “我去把那两个人杀了。”穆华林说,“你们就下来。” 话音刚落,只见穆华林顺着石壁上肉眼难见的几处不平整的石块,整个人如同蝙蝠,扑棱棱地便飘挂到壁上。 “他的鞋子。”纪逐鸢压低嗓音在沈书旁边说。 沈书也看出来了,穆华林每一次下挪,都要用力将足尖踹向石壁,而此刻,后院里也有十数人离开。 寨子前院有情况,沈书看见前院亮起不少火把,匆匆涌动着挤成数条火龙。 下方的骚乱是最好的机会,穆华林动作越来越快,数次手脚并用,壁虎一般将身体固定在石壁上,缓缓移下,正落在草垛后方。 “他也是元军?”李恕怀疑道。 只见到穆华林身手敏捷,从草垛后逐渐靠近弩机所在的窗口,每次有敌方士兵转身,穆华林都如同蛇一样快速隐蔽地滑了过去。有一次闪躲不及,穆华林便把头扎在草垛上,片刻后再抬起头来,压根没被人察觉,他再次移动起来。 “他是。” 听到沈书这么说,李恕打消了疑虑,心有惴惴地问沈书:“等弩机后边儿的人被放倒,咱们就下去对吧。” 一片火光闪现在沈书的眼底,李恕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沈书的声音说:“不,现在就下去。” 纪逐鸢第一个顺着绳子滑到半坡,双手紧紧抓住绳子,脚在石壁上一蹬,于离地面两三米处把身子荡了出去,整个人砸在草垛上滚落下去。 沈书学着纪逐鸢的样子,来不及多想,也朝外一蹬,眼前一黑,滚下去之后被纪逐鸢一把抓住腰带,让他站了起来。 李恕想叫又不敢叫,正在这时,听见寨子里一阵喧天的叫嚷声。他眼前只有一个巨大的草垛,弩机所在的窗口从这里看不见,只得也把眼一闭,下坠的时候感到脑袋、肩膀、腿都撞在刺刺的稻草上,等到那股冲势停下,李恕才敢睁开眼睛。 嗖嗖数声里,火光飞窜而出,从屋顶划出弧线,砸进数间前院客房。 “烧,点火,不要点粮仓。”说着沈书冲了出去。 纪逐鸢瞳孔一缩,连忙追上去,只见沈书冲在前面,快准狠地从后方将短刀插进敌兵的脖颈,抢到一支火把,便冲向苗寨的屋舍,开始四处放火。 “粮仓!”沈书大叫一声,一脚把门踹开,拿火把照了照,扑面而来的灰让沈书呛咳不已。 纪逐鸢一直都跟着他,便也发现了这里。 “李恕,过来!” 李恕踉踉跄跄赶来与二人会合。 “你守这里,守住了,小心不要让人把这里烧了,去找点水来,把四周浇湿,找不着你就守着!”纪逐鸢大声说,把沈书的手牵着,朝寨子前院跑。 人都已经走了,李恕还在点头,整个人怂成一团,但没办法,他眼睛已看见几步开外的水缸,脚步不由自主朝那边移动,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他的长剑,走了没几步,索性把剑插回鞘中,过去取水。 背后突然扑来一人。 李恕朝旁一让,那人整个身体砸到水缸边缘,像个破麻袋滑到地上。 火光冲天,整座寨子零星而起的火点东一簇西一簇渐渐连成一片,从干燥的屋舍内爆出,冲破潮湿的茅草,滚滚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纪逐鸢找到一个取水点,把沈书和自己都用水泼得湿透,沈书点了几间屋后就扔了火把,此时手里抓着一把地上捡的弯刀。 “哥,低头!” 听见声音的刹那,纪逐鸢立刻配合。 一股潮湿温热的血液喷洒在纪逐鸢后背,他上半身与地面持平,双手抓着沈书的上臂,一脚向后飞踹,将身后偷袭的敌兵踹得飞起,滚落出去。 “冲啊!大家一起上!把他们全干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 沈书与那人匆匆打了个照面,对方一愣,沈书把纪逐鸢抓到屋檐下,两兄弟分开各自厮杀。纪逐鸢战不到片刻,担心沈书力气不行,总要如影随形跟着他。 谁知沈书身量小反而让人轻敌,他的个子也更容易从下方将短刀插进对方的致命之处。 沈书自己心里则更明白,他在力气上完全不占优势,必须做到每一次出手都能击中对方的脆弱之处,譬如说颈部、胸膛、眼睛、鼻梁。 纪逐鸢一个闪神,回头便见沈书从一个高个子胯|下背贴地滑了出去,接着便是一脚垂直向上飞踹。 那人“嗷”的一声足使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涕泪横流地捂住下|体滚倒在地。 “沈书,你后面!”李恕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长剑拖在地面,双手握住剑柄,左右开弓,乱扫一气,竟也扫倒了两个人。他头晕眼花地定住神,只见沈书已朝他跑了过来。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叫你守着粮仓?” “我们的人把粮仓看住了,叫我过来杀敌。” “我们的人?”沈书皱起眉头,“穆华林?” “不是啊,那个县丞的儿。”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战场才彻底打扫干净,杀敌二百三十二人,俘获三十三人,敌人供出有一小支队伍乘船逃跑,漏掉了五十一人。 这座岛上的人果然不多。只是让沈书无语的是,带的人最多的那个“少爷”,指挥人将粮仓搬空,用板车将粮食推到岸边,载上他们的大船。 “还有两车,放不下了。”手下朝“少爷”说。 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朝沈书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有周军的士兵对他说:“用其他船装,有三艘船已经没有人用了。” 那意味着这场出击折损的人也不少。沈书心情沉重,脸上也完全没有了上岛时的兴奋,他眼里现出一些茫然,朝烟雾未曾散尽的寨子方向张望。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握住沈书的肩膀。 纪逐鸢把他的手一把拍开。 那人没有理会纪逐鸢,朝沈书道:“这两车,一车给你们了。”他高高昂起头,沈书觉得他的鼻孔十分惹人注目。 “粮仓本来就是我们先占住的。”李恕不服气道。 “可你们没守住啊。”有人说。 “多谢。”沈书表态了,李恕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粮仓所在的位置,是沈书第一个发现。 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沈书背后高大的蒙古人,转头回到自己队伍中,让人快点把粮袋装船,最后一车他们用无人归来的两艘小船分着装了。 沈书他们的船用来装一车粮食,就得有人去别的船,几个周军士兵面面相觑,主动上小船去。 乌篷船上坐着穆华林,沈书突然站起,纪逐鸢跟随他下船。 见沈书上了那艘小船,纪逐鸢紧随在他身后,李恕高兴得叫了起来,示意沈书到他旁边,小船一上人便晃动得厉害。 纪逐鸢双腿分开,踩踏在船板上,支起一个角来,屈膝稳定住船,到沈书身边坐下,冷声朝船头满脸尴尬的士兵吩咐:“出发!” 一路随行而来的十个士兵,上了乌篷船的有三个,这边船上只有四个,还有三个没回来。 长篙击碎水面,千道万道银波散开,柔滑的波纹将船向西北方向推去。 笼罩在夜色中的芦苇荡轻轻摆荡,零星的苇花像是雏鸟的新羽粘到人的脸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十二 船上几个士兵让沈书一个挨一个看得不自在,纷纷避开他的眼神。 “先前在寨子里没看见众位大哥,不知大哥们都跑哪儿去快活了?怎么不带弟弟们?”沈书的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划船的那人回头来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只作不知,继续朝对面坐的三人发问:“咱们的人才一上岸,就被敌军发现,搞不好是有人里通外敌,杀敌时跑一边,干完了才出来抢功的最为可疑,哥哥们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放屁!”有一人憋不住。 纪逐鸢手里的弯刀立刻架到那人脖子上。 冷厉的刀锋逼着,那人双目怒突,敢怒不敢言地把纪逐鸢瞪着,偏偏坐着不方便,而要站起身来,则必然要撞到刀上去。 “这位兄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啊。”旁边一人胡子拉碴,一把环刀横放在膝头,说话时嘴里尚嚼着一根干草,吊着眼角觑沈书。 “要不是你们做事不地道,我们至于单打独斗吗?”李恕大着嗓门嚷嚷,有意无意将沈书往自己身后拦。 那人拿起刀。 纪逐鸢冷冷的眼神向他扫过去。 那人笑笑,把刀斜靠在旁边的麻袋上,懒洋洋地把眼睛抬起来,没看纪逐鸢,而是盯着沈书。 李恕脖子一缩。 “年纪这么小,有十五岁了没有?” 沈书把李恕老母鸡的胳膊拨开,毫无畏惧之色,回答道:“十四。” “哪儿人?” “你叫什么名字?”沈书问。 “我们大哥问你话!”旁边人刚一出声,被纪逐鸢盯了一眼,愤愤然闭嘴。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拿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他咬牙不服气地低头拿手在麻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扭头望向江面。 沈书好整以暇地坐着,他的坐姿十分端正,便像是置身在学堂里,浑身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正气。 那人觉得好笑,嘴角流露出一丝痞气,他一低头。 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环刀挥出,同纪逐鸢手里的弯刀拼在一起,迸溅出零星火光,那一声铮然清啸于江面汇聚,又如千万波纹飘散开去。 沈书眼都没眨一下,继续道:“大家都在诚王手底下做事,早晚要认识,早认识早交个朋友。” “你有什么资格……”抠麻袋的那人话音未落,衣服后领被他大哥一把提住,衣领布边勒得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高荣珪。” 这人约有三十来岁,生就一副莽汉容貌,下巴及嘴唇上方都是没剔的胡子。 沈书不由得想起穆华林刮胡子前后换头式的变脸,便多问了一句:“多大年纪?” “哪儿人。”高荣珪一边嘴角弯着,觉得很有意思,朝纪逐鸢的方向说了句,“自己人动不动就拿刀拿枪喊打喊杀,不大好吧?”他一条腿朝前,倾身面对沈书,眉毛一动,“小兄弟说呢?” “哥,过来坐会。”沈书拍了拍自己身边。 纪逐鸢眉毛飞快皱了一下,不大满意地收起弯刀。 双方心平气和地在船上各据一方。 李恕心中:好刺激好刺激啊! 纪逐鸢把头转向不远处的乌篷船,正对上一双看热闹的眼睛,只见穆华林枕在那把今晚就没用上的长弓上,朝这边看,看见纪逐鸢还抬起手挥了一下。 纪逐鸢:“……” 江面上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那个蒙古人是你的朋友?”高荣珪朝乌篷船的方向点头,视线仍黏在沈书的身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身边高手环伺,让高荣珪不由猜测起来,到底这少年人什么来历。 同样是少年人,他旁边屁股跟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的年轻人,就显然是出身优渥没吃过什么苦的人,看那手就知道,说话做事的架势更显得便是在外头混,也没怎么遭过欺负。若是只看手,则这小小年纪的书生,也应当没吃过什么苦。顶多是挨饿受冻,这年月里头,挨饿受冻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苦头。 更让高荣珪觉得有趣的是,跟着沈书的少年人,一身英气,凶狠得惹眼。偏偏对沈书言听计从,这一路观察下来,高荣珪已看得十分明白。 书生是真书生,袖箭是才学会使,身手敏捷,准头不错,年纪小,可以好好□□一番。但十四岁这个子太小,若是一直长不高,也是废了。 实际上高荣珪真想拉入伙的是纪逐鸢,锋芒毕露,勇猛敢闯,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不怕死的悍然之气。 “滨海来的,我们两个是邻居,我爹病死,没多久我娘也郁郁而终。他爹娘也是不在了,我们是同乡,原先住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我叫他一声哥。他也一直照顾我,要是你打我哥的主意,就得连我的主意一起打。” 闻言高荣珪眉毛一扬,只见到沈书眉眼含笑,表情里带着调侃。 “至于那个蒙古人,他跟你一样,也想收我哥做小弟,所以你要收我哥做小弟,还得跟他打一架。”沈书做出认真恳切的模样,“你们几个跟了我们一路,那个蒙古人身手如何,高兄你应当看得很明白。” 高荣珪冷冷笑道:“就怕我什么身手,小兄弟你未必能看得明白。” 沈书笑了起来,把手一摊,“我不需要看明白。今夜回去你们这些士兵,甚至小头目,都得喝一壶,周军十数万人,我们碰上的机会不大。” 高荣珪一时语塞,良久,憋出来一句:“未必就会挨训。” “长官派你们来盯我们的表现,可没有让你们袖手旁观,让我们四十多个完全不懂水战的人乱冲一气。” “这不是粮也抢到手了?”高荣珪不以为然。 沈书淡淡一笑:“那么,咱们打个赌,若是你输了,三日后你来找我,跟我认个错。” 高荣珪的手下又要暴起,被高荣珪一把按下,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番沈书,其实不信沈书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胸有成竹。 半大奶娃而已。 然而到了码头上,高荣珪便知道自己的判断错了。 整个码头灯火通明,来来去去的人少也有五百来号,除各院的百户,高荣珪一眼便看到自己的上级,上去抱拳,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当着众兵士的面一顿狠削,骂他带的什么兵。 一些人打火把,另一些人把潮湿的麻袋往板车上堆,一架板车需要四五人合力,推进城去。 沈书一眼便看见舒原,舒原喘着气走过来,眼含激动地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沈书袍子上的血迹,登时脸色一变。 “不是我的血。”沈书连忙说。 李恕也去找负责他的百户长,沈书想起他来时,才发现人不在这边,穆华林帮忙搬完船上的粮,这才大步走过来,他背上的长弓格外惹眼,加上比一般人高出不少的身材,十分惹眼。 “一个也没少。”舒原兴奋地说,“很好,我就知道你行,有没有受伤?” “没有。”沈书摇头,“这就算过了吗?” “还不知道,活着回来就好,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上我那儿去。”舒原肤色白皙,柳叶眉浓黑,笑时令人如沐春风,他脸孔发红,整个人显得很激动。 才刚要走,有人在后面叫了一声“沈书”。 沈书莫名其妙地回头去看,见是那个县丞的儿,颇有些不自在,脑门如同上了个紧箍。 舒原低声道:“你惹他了?” 沈书敏锐地察觉出舒原的语气里竟含着一些如临大敌,于是只觉得头皮绷得更紧了,只得过去,纪逐鸢跟在他身旁。 年轻人身边站着一位戴头盔穿甲胄的将领,似乎是今夜码头上的总指挥,沈书茫然地看了一眼将领头盔下黢黑的脸。 “你把那个蒙古人叫过来。”将领嗓音沙哑,带着一股压迫人的威严感。 初听见这武将的声音,沈书心里也一哆嗦,转念又一想,一路跟着保护他们的穆华林,才是他和纪逐鸢真正的保护伞。眼下虽是投诚,可在整个周军阵营里,他们除了同舒原熟悉,而舒原还是因为文人之间,惺惺相惜。 要是他们同大周的利益发生冲突,舒原也未必就会选择三个才投诚过来的陌生人。 “将军要他过来,所谓何事?” 那将领横眉倒竖,登时就要拔剑。 然而纪逐鸢一个错步,一把将沈书往身后拦,手里尚且紧紧握着弯刀。 “凭你?”将领冷嗤一声。 “别误会。”年轻人的脸在火把光亮里被照出来,哪怕沈书自己就挺好看,也很少见到如同这年轻人生得一般俊秀的少年人。 “钱将军,也是我们自己不注意,叫那蒙古人把我们堆在岸上没有来得及装船的粮食抢走。”年轻人歉意地低头朝姓钱那将军抱拳,“当买个教训,实在也是我们不注意,想不到我手底下的人竟越级向您说了。纵然从前是元军,如今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 接着,那生得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又一脸温和相地走出,来到沈书的面前。 “不分彼此?”钱将军冷冷注视沈书与纪逐鸢,满脸戾气地说,“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这些逃兵会跟咱们不分彼此?” 年轻人为难地朝沈书道:“沈书,还是把你带的那名蒙古人叫过来,钱将军只是问问,真要不是他抢的……”他眉毛一扬,抱歉地说,“其实拿也没关系,如今大家都在一个阵营,粮仓是我们攻下来的,只要同我说一声,你们就是全搬走,我断然不会多说一句。” 沈书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精彩的戏,面前的年轻人还显得一脸诚恳,一条手臂一直抬起在半空,随时准备转过去拦那名周军将领。 纪逐鸢想说话,被沈书拽了一把,只得忍住,以免他张嘴就把人全都得罪干净。 “穆华林,你过来一下。”沈书扭头,扬声朝不远处和舒原站在一起,本就一直在向这边看的蒙古人叫。 舒原索性跟着穆华林一块过来,先同钱将军行礼。 看起来舒原对这位钱将军态度尚算得恭敬,只是沈书看出舒原眼神里暗含着不耐烦。 “什么事儿啊?我们也同他们一路回来的,钱将军!”与沈书他们同船的三名士兵也过来了,只有高荣珪不知道上哪儿去,没有露面。 这下连沈书也觉得有些不妙了,这三个人才在船上被纪逐鸢收拾过,便是没有让他钢刀架颈的那个,也因为高荣珪不让他同纪逐鸢发生冲突,挨了高荣珪几拳。 且那三名士兵,个个神色都显得不怀好意。 “你们把粮食装船的时候,这个蒙古人是不是抢了张逊他们缴获的粮食?”钱将军只看了穆华林一眼,心里便有些犯怵,不再看他,朝自己的士兵发问。 那三人面面相觑一番,在船上被高荣珪几次按住的那名瘦小的士兵大声道:“回禀将军,就是这个人,回程启程前,把张逊他们的粮抢到自己的船上。而且他身上带着□□筒,不知道是从哪里弄的,这个蒙古人进城就没有把携带的武器全部上缴。我怀疑,这两个人跟他也是勾结起来的,应当搜查他们三人的住处,也许他们还藏着更多的□□,等待时机在城里制造骚乱。” “你他妈的放屁,在船上我就该砍了你!”纪逐鸢怒道。 “将军,你看,他还是把自己当成朝廷的走狗,当我们是叛军贼兵!”那人被左右两个一起过来的士兵架住,偏生嘴没被堵,还在唾沫横飞地叫骂。 一时间码头上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往这边围过来,见到中间的穆华林明显就不是汉人,便是其他投诚过来的人,也不敢出头。 有两三个色目人聚在一起,站在人群外围,面上明显带着愤怒。 钱将军脸色难看至极,手按在刀柄上,掌心满是汗水地在刀柄上握了两下,不知为何,他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拔出兵器。 这过于高大的蒙古人站在他跟前,整个人如同泰山一般镇定,哪怕接二连三有人指认他抢了粮食,他也不过是神色淡淡地立在当地。 钱将军多看穆华林一眼,便多犹豫一分,无数个纷乱的念头充斥在他心里。 “钱将军,这一定是误会,我这大兄弟在路上两次救下我们,他母亲也是汉人,素来为人和善。□□是他这两天在城内给人帮工,挣下来的报酬,搜集了一些,这是我们两兄弟都知道的。也全都用来烧水寨了,所有攻进寨子的弟兄都可以作证。” 穆华林有些意外。 沈书这么一说,他们三人的命运就彻底都绑在了一起。 不等其他人说话,沈书又道:“我这兄弟从哪里弄的□□,在哪里赚的铜板,都有迹可循,让他带您去城里一问便知。” 沈书无奈地拱手为礼,他说话的声音沙哑,话语里的气势却平稳沉静,让人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咱们固然都是投诚来的,是为了一口吃的。”沈书笑了一下,朝人群望去,“可咱们普通人,闯荡天地间,争的不也就是这一口吃的。为自己、为兄弟、为家人,谋一口吃食,本就不是易事。这一口饭,纵然卑微,我也不觉有什么可耻。钱将军,我们这些投诚而来的人,要么是被抓去从军,要么也是为了一斗米不得已而折腰,天生下来我们做庶民,也是要做人,而非做牛做马做猪做狗。” 钱将军这才明白过来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处置不好,那就会激起投诚而来的元兵与大周军队的不和。 而当中不仅有汉人,就是大周军队当中,也有蒙古人。 “既然不是猪狗,就得为自己说一句话。我们都感激诚王赏一口饭吃,诚王给咱们一口饭,咱们就给他一条命。钱将军以为,孰重?”沈书含笑道,“我这位大兄弟是蒙古人,显眼,既然这么多人说看见他抢了粮食。我与我哥……” 穆华林突然抬起一只手,打断沈书的话。 沈书本要说自己和纪逐鸢都可以为穆华林作证。 然而穆华林直接上前朝钱将军抱拳,他浑厚低沉的嗓音说:“我家小兄弟没说错,既然不是猪狗,那我还是得说人话。” 穆华林神色流露出戏谑,他语速轻快,人群里有人没绷住笑了出声。 钱将军责备地看了一眼那县丞的儿,绷着脸威吓地朝穆华林施压:“你说,但有一句虚言,绝不轻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十三 穆华林活动手指,朝钱将军的方向走了一步。 钱将军立刻后退,抬起一臂:“你要……做什么?” 孰料穆华林双手抱拳,再度朝那钱将军毕恭毕敬地行礼,方才他已行过一次礼,再来一次,已是极为礼待。 而沈书知道穆华林真实的身份乃是天子身边的宿卫,哪怕是在大都,怯薛歹身份也十分贵重,便是正经宗亲也要礼让他三分。真的是给够了脸了。 穆华林看了一眼名为张逊那年轻人。 张逊呼吸一窒,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一条胳膊却被钱将军钳住,没法往后退。张逊心虚地望了一眼钱将军,紧张得不住抿嘴。 “怎么回事?闹什么呢?老钱,粮食怎么还不搬进去?待会还要下雨,全弄湿了,要是接下去几天不出太阳,可就只有霉了。你们跟这儿围一圈做什么呢?挤着暖和?”另一名浑身黑铠的将领过来,身后跟着昂首阔步的高荣珪。 沈书心想,在船上压根没看出高荣珪有这么高,瘦高个,跟个竹竿子似的,眉梢眼角俱是痞气,落后半步于那武将,显得是他的跟班。 武将比高荣珪矮足足一个头,却是虎背狼腰,浑身都散发着充满力量的美感。他头盔下的面容肤色偏白,询问的眼神看钱将军。 钱将军侧身让步,态度迅速软和下来,把事情原委禀明给那人。 那人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高荣珪从后面上来,朝武将禀报:“是张逊让他们搬一车走,说船装不下。而且粮仓是这位小兄弟率先发现,让他的同伴看管,后来张逊带人赶到,这小兄弟只留下一个人盯粮仓,便是那位。”高荣珪向李恕一指,“一个人哪儿能守得住,张逊他们接手之后,那位兄弟便去帮忙杀敌,粮仓才换了张逊的人看管。” “那你们呢?百数人上岛以后,袖手旁观,明天一早我再仔细和你算。”武将斥毕高荣珪,沉默地回过头,视线扫过一众人等。 周遭俱寂,张逊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恶毒的眼光朝高荣珪瞥了好几次,偏偏高荣珪看也懒得看他。 张逊用力咬牙,腮帮酸痛起来。继而,他的目光落到沈书脸上,对方压根没有看他,正把武将紧紧盯着,似乎真很在意将领会怎么处置那蒙古人。 搞笑。 张逊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心中暗骂:元狗。他将这一张张脸牢牢记在心里,垂下了眼睛,强逼自己挤出惶恐来,等待时机辩解。 “大哥。”才出面指认穆华林的士兵不忿地叫了一声。 高荣珪向他一指,斥道:“回去再跟你算,你小子满嘴信口胡说,还好只是些许口角小事,要是耽误军情,我看你脑袋掉在地上,嘴巴还动不动。” “我……” 武将朝穆华林走来,问他:“你怎么说?” 穆华林嘴角噙着笑,淡道:“一场误会而已,只能怪我生得太扎眼,我知道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开来不是什么大事,短短数日,张逊兄弟便能聚集十数人在手下,要想的事情太多,当是说过让咱们搬一车粮走,转头忙得忘记了。何况也不是他向这位钱将军报告,而是他的手下找的钱将军。想必张兄弟只是想保住自己人,不是故意搬弄是非。” 漂亮!沈书不禁在心里鼓掌。一番话既全了高荣珪的面子,又把那姓钱的将领摘得干干净净。更绝的是,张逊投军之后,迅速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么一说,谁也没撒谎,只有张逊撒谎,而张逊撒谎是为了全兄弟义气。 这就得看武将怎么想了,若是这名武将重义气,则会赏识张逊,但因今晚张逊的人搞事,短时间内也不会重用他。若是这武将忌讳这些新兵蛋子拉帮结伙,那张逊至少甭想在这员将领手下找出路了。 武将沉默不语,转过头去,那钱将军被看得一头冷汗,连忙认错。 “那就过来同这位……” “穆华林。” “过来向穆华林道歉。”在武将授意下,钱将军过来道了个歉,张逊一直低着头,声如蚊讷。 武将听了,脸带不悦,正要让他重新说过。 穆华林却道:“将军,我们投诚而来,经过层层检视,有幸得大周收留,能得一口饱饭,一身好衣,必誓死为诚王。旁的不必多说,来日方长,将军且看着。” “那我就等着看。”那武将在穆华林肩头一拍,下令众人把粮食都搬进去,一脚把高荣珪踹去帮忙。 高荣珪边走边揍方才作证那人,把人拍得东倒西歪,又从后脑勺一巴掌险些把人推到水坑里狗啃。 人群渐渐散尽,走前还有不少人过来招呼穆华林。 沈书简直哭笑不得,穆华林身负重任而来,理当越不显眼越好,这下完蛋,今夜出战抢回粮食的这群人,大半都知道穆华林这个人了。 尤其是高荣珪。 沈书隐隐担忧地往远处看了一眼,舒原走过来,长长吁出一口气,表情半点没有放松,让沈书他们赶紧收拾,上他家里去。 · 雨水时断时续,天本已该亮了,由于下雨,天色黑得如同深夜。一下雨,盐场是没法去,户外劳作只要不是必须去的,今日都不必上工。 索性舒原在自己家里,床上铺了四尺见方的一块绸缎褥子,把棋盘架上,同沈书下了一盘。 屋子里四角有些漏雨,雨水打在铜盆、木盆里,有的叮当作响,有的只有水珠溅起时饱满的脆音。 “还不停。”第一局舒原便输了,他不以为意,站到窗前去,天光丝毫没有要亮的意思,雨势竟然越来越大,房檐下的水连成一串珠子,注入到沟渠里,哗哗作响。 穆华林打着赤膊在檐下坐着,浑身上下仅着一条布裤,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只得叉开伸长。他沉默地注视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纪逐鸢按舒原的吩咐把湿衣服都脱下来搭在木架上以后,把舒原的衣服也拿去搭上,又朝舒原家里一个使唤的小厮要来一套干净衣服,给沈书穿上。 沈书起先还不想穿,实在是冷,十一月底的天气,他就想不通穆华林跟纪逐鸢怎么耐得住,他不行,才脱衣服那一下,就冷得沈书浑身激灵,前胸后背皮肉都绷紧了,惹得舒原一番嘲笑。 沈书想叫舒原脱了感受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没那么熟悉。 再一看纪逐鸢,他光着膀子似乎也不冷。 “不下了,舒兄让我,有什么劲。”沈书抱怨道。 舒原眉宇间现出一丝诧异,把黑白子提出棋盘外,收纳进盒内,随口道:“我没让你,别胡说。” “好饿。”沈书刚说完,肚皮就配合地叫了一声,心里惦记着纪逐鸢枕头底下那几枚蛋,可他现在饿的程度,远不是几枚蛋就收拾得住的。 “我已让人去做,就在这里吃。”舒原不容拒绝地说,出外去厨房看做得怎样了。 前脚舒原出去,纪逐鸢坐到榻边,一手勾住沈书的肩膀,让他贴近过来,低声道:“百户对你这么好?” “啊,他人很好。”沈书说,“哥,你冷不?” “不冷。”纪逐鸢怀疑地往门边看了一眼。 穆华林一身健壮的肌肉漂亮至极,看得沈书使劲咽了一口口水。 “你今天给我们惹大麻烦了。” 纪逐鸢说的是当时沈书说自己兄弟二人可以为穆华林作证,其实他两个压根就不知道穆华林的火|药从何而来,沈书说得信誓旦旦,纪逐鸢却想也不想就知道,说这个话的时候,沈书心里也是没底。 个傻子,到底那蒙古人拿什么买了沈书死心塌地跟他。 纪逐鸢本是想不通舒原到底做什么对沈书这么好,实在不是纪逐鸢多疑,两人离开家乡以后的一年多,路上也不乏有人突如其来对他们两兄弟示好,要不然为了拉人入伙,要不然就是看沈书生得漂亮。 都是男人的地方,一年到头连母猪都没见过。沈书生得五官精致,眉眼鼻子就像是经年老江湖的手艺人,日夜茶饭不思地琢磨,终于福至心灵,于竹筒上坚定地落刀,之后一气呵成,精雕细刻而成的杰出之作。 当然沈书自己不知道,在元军时纪逐鸢就把满脑子龌龊的几个士兵绑起来丢在无人处过,至于后来是死是活,纪逐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结果他一看见门口的穆华林,心火更旺了。 想来想去,大概沈书是觉得穆华林长得高大,身负武艺。沈书这年纪上,正是崇拜力量感和年长雄性的时候。 偏偏穆华林说要把事办了再教他们俩武功。 于是纪逐鸢捡了颗棋子,指尖发力,朝穆华林弹飞过去。 穆华林就跟背后长眼睛似的,右手伸过肩头,直接就用两根手指夹住了棋子,于掌心抛着玩,转过身来,询问地看纪逐鸢。 “你什么时候能把事儿办完?”纪逐鸢问。 穆华林想了片刻,低头看棋子,随手一抛,那棋子便准确无误地进了棋盒。 “等他们给沈书派个事,我便教你们学武。” 沈书突然从榻上跳起来,手足并用地趴在榻沿边上,纪逐鸢连忙一把提住他的后领子,以免沈书掉下去。 沈书兴奋不已,忙问穆华林是不是真的。 穆华林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不置可否。 沈书心里是真高兴得难以克制,他身体不好,原先小时候他娘也说要不要请个师傅教他些许拳脚,毕竟男孩子行走世间,早晚要离开家去四处闯荡,一点防身的功夫都不会,在外面也让父母担心。 可沈书又容易生病,一年到头发烧得好几场,稍微吃点不干净的东西就要拉肚子。 生一次病耽误大半年,这么一次耽误一次下来,还没来得及学什么,沈书的爹妈就已离世。 随军路上跟纪逐鸢学了几招拳脚,纪逐鸢在军队操练时学的,捡着一些容易的教给沈书。 沈书学是学得很认真,毕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生病混到伤兵营去了。 何况,纪逐鸢自己也是个半吊子,拼着一身狠劲,实际上全然没学得个章法。 这下穆华林给了准话,沈书忙在榻上给他磕了三个头,纪逐鸢扯都扯不住。 “我这行过拜师礼了。”沈书狡黠一笑。 穆华林眸色柔和下来,摆手示意不用,只说以后还有事情要让沈书帮忙。 沈书当即答应下来,也不问穆华林是什么事。 听得纪逐鸢在旁一直皱眉头,正要说沈书时,外面舒原带着人过来,往屋里摆桌子开饭。 好不容易寻了个完全不滴水的地方把桌子摆上,就有水滴落到桌面上,好险没有滴到馒头上。 “随便吃点,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 舒原说的没什么好东西,已是沈书离开滨海吃得最好的一餐,煎得金黄的鸭蛋,还没下筷就香得沈书直吞口水。筷子一戳,便是流黄,争先恐后地从薄薄一层焦脆的蛋皮里往外涌。 “你夹碗里。”舒原往馒头里填豆皮丝,顾不上同沈书说话,咽下一嘴麻油拌的豆皮,这才开口,“等了你们一夜,饿得要死。” “百户都得去吗?”沈书好奇地问,把蛋咬了一口。 “有人出战就得去,规矩。”舒原神色带了犹豫,还是如实告诉沈书,“也有第一次出去就回不来的,全须全尾的回来也没有那么容易。虽然是筛选过的地点,不是什么必争之地,一般会选择容易攻占的小型水寨,让你们练练手。” “回不来也算淘汰。”沈书喃喃道,鸭蛋吃了半个,还有半个一时不大想吃了。 “这种考验都回不来,混战起来更逃不过。”舒原不愿多说,示意沈书多吃点,又拿过沈书的碗,给他添上一碗咸菜茨菇汤。 “冬天全靠这个,等开春就好了,什么吃的都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到时候哥哥带你去吃虾。” 纪逐鸢颇有敌意地看了一眼舒原。 舒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揶揄道:“得,这才是你正经哥哥,我想想。”舒原的筷子在半空停顿片刻,说,“便平辈相称,我虚长你几岁,称名是不妥。你就叫我鸿虚,为学当存鸿鹄之志,做人但求虚怀若谷。家父的挚友给我起的字,我称一声叔,做到县尉,在兴元路,路途太远,数年未见过了。” “我还没字。”沈书年纪还小,更未成亲,自然还没有起表字。 “不用,我还是叫你沈书。”舒原笑道。 “你是最小的,我们都可直呼你的姓名。”穆华林打趣道。 “你又不讲究这个。”你可是蒙古人!沈书心说。 穆华林眉毛一扬,忌讳舒原在场,没有多说。他从年幼时起,便由十数个儒学先生轮番教训,那时候天天想逃课,没少挨戒尺。 “把这个吃了。”纪逐鸢给沈书夹了个馒头,将沈书没吃完的半个鸭蛋黄也抹在馒头上。 “那个张逊,你们别再惹他了。”一顿饭快吃完时,舒原突然说。 “县丞的儿子?”沈书光记得这个了。 “不止,他来投军是他爹临终前托孤给钱将军,这位钱将军执五千兵马,受过张逊他爹伯乐之恩。你什么时候惹了他?” 沈书叫道:“没有!” “过几天我把他捆了,揍一顿,再倒过来插在阴沟泥里,看他张狂什么?”纪逐鸢冷冷道。 “最好不要,今天傍晚,你们三个就会得到新的任命,沈书是儒生,我还不清楚你上岛的表现怎么样,也许不会进军营。你们两个,穆华林,我记得你叫这个名字?”舒原看了穆华林一眼。 “是。我娘是汉人。” 这话说多了,沈书都要以为真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他们谁也不知道穆华林的身世是真是假。 “看吧,纪逐鸢八成是落去军队。而你,你做事说话太漂亮,就不知道钱贺会不会挟私报复。做猎户比当兵自在,也能吃饱饭。”舒原想了想,“或许我再想想办法,你自己想做什么?” 穆华林眼神犹豫地一闪,似乎想问什么,他也问了:“由得我选?” 沈书也忙道:“你帮我们太多,就不用了,他应付得来。” 雨停后三人才离开舒原的家,沈书心有余悸地不住瞟穆华林。 纪逐鸢把水踩得啪啪地响。 沈书:“……”他得跟他哥好好谈谈,穆华林到底哪里惹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十四 现在只有不去管他,纪逐鸢撒气归撒气,总也不敢走远,在两人前头二三米处缓步走着,时不时停下来不耐烦地叫沈书快点。 沈书惦记穆华林方才在舒原跟前没问出口的那句话,他隐隐察觉出穆华林要问的事,同他这趟离开大都跋涉到高邮身负的使命有关。 “你方才要问舒原什么?” 穆华林向纪逐鸢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纪逐鸢在踹一个水洼,低声侧头对沈书说:“问他怎么能见到张士诚。” 沈书惊得眼睛都大了,立刻控制住表情,垂眼想了一会,没有特意去看穆华林,以很低的声音问他:“你要找的人是诚王?” 穆华林不置可否。 沈书理解为:要么穆华林不愿意说。但他大可以连前一个问题都不答,那就不是不愿意说,而是穆华林要完成的事情也许能通过张士诚,也许不能。他尚且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找上张士诚。 “你要我帮忙的事情,同这事有关吗?”问出这话时,沈书的视线落在纪逐鸢身上,只见纪逐鸢侧身屈起一腿,以另一条腿为轴心,腾身跃起,落足彻底打碎一个积满了水的凹坑。 顿时雪白的水雾迸溅开去,而纪逐鸢的武袍下摆撒开,被风鼓起,像是战旗一般飞旋作舞。 沈书愣愣地看他哥,直至听见穆华林回答,才回过神。 穆华林说:“同我的最终目的有关,至于眼下,暂时不用你。今日之事,多谢小先生。”穆华林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朝沈书低头抱拳。 “你太客气啦师父!”沈书笑了起来,他太喜欢穆华林了,身负武力却不逞勇,知恩图报,听得进去别人说话,无论这人身份是贵是贱,年纪是大是小。 不过沈书也知道,穆华林第一次见他们,是没把他这破布烂衫加身的小娃放在眼里。乃是听过他对如今局势的看法,这才改了态度。 这份坦荡和自谦,让沈书止不住生出好感。穆华林的彬彬有礼,总让沈书想到父亲,加上他遇事沉着,无论文武俱是滴水不漏。 更让沈书羡慕的是,好像无论什么事情,穆华林都不会生气,便是话到了嘴边,他也能控制自己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吞回去。 穆华林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揉沈书的头。 沈书有些不好意思,不再盯着穆华林看。 “你会长大的。”穆华林笑说,说话时他看了一眼纪逐鸢,淡道,“我很羡慕你们。” 沈书疑惑地侧头看穆华林。 穆华林没有再多说。 · 雨停后凉风习习,院子里参天的大树叶子被水洗得油亮,有两个人在院子里拿大扫把扫水,刷刷地响。 沈书他们那间房门槛上低头坐着个人,可不是许达? “你们可回来了!”许达丢开手里的麦秆,被他逗弄了一早上的蚂蚁们登时骇得四散。 许达在衣袍上擦了擦手,直奔沈书过来,说有人来找他,还是个军爷。 “谁?”纪逐鸢问沈书。 沈书也觉得奇怪,皱起眉头,想到一个人,又说:“这么快?不是三天以后吗?” 高荣珪跨出门来。 许达还没来得及充分描述一下来者不善,青面獠牙的可怖形容,高荣珪这一出来,他只好挪到穆华林的身后去。 “给贤弟赔罪来,我带了一壶好酒,烫了喝暖暖身子,还带来一些药材,几个咸蛋。”高荣珪笑时如同一只满肚子坏主意的狐狸,招手叫他的小鸡崽子过来,“盐水鸭一只,还有一只活麻鸭,你们想什么时候吃再杀。” 屋里支起一个小炉子,这显然是个茶铫子,高荣珪拿来烧水也不算废,他带了一套酒器过来,先烧一壶沸水,将杯具都烫过一遍,才斜挑眉眼,示好地朝沈书说:“你们读书人讲究,我老高是粗人,既是过来赔罪,入乡随俗,侍奉不周,小兄弟只管说。” 沈书听他言谈,却也不像半点书都没念过的兵痞。 房里有三个人在睡觉,高荣珪还带着两名手下,却不是昨天夜里一起出动的人。 那两个人过去把睡觉的三个叫醒,拍他们的被子,看人醒了,便把人被子掀了,蒙头蒙脸拿他们的衣袍一盖,催促他们赶紧穿上衣服出去。 “出去干啥呀……”其中一人嘟囔道。 “我管你干啥,出去待个把时辰再回来。” 见是士兵,几人俱是敢怒不敢言,穆华林起身。 那两个士兵立刻如临大敌,警惕地把他看着。 “这位军爷有事要同沈小弟交代,请三位到外面吃盏茶再回来。”穆华林一人给了三文钱。 那几人虽是莫名其妙,也不想惹祸上身,临出门纷纷朝沈书投去同情的一瞥。不知道这小兄弟又惹到哪门哪路的阎王罗刹,几人都不敢多看,出门便走。许达还在门口坐着,那两个兵要去把人赶走。 沈书脸现不悦。 “你们俩,不能客气些?”高荣珪大着嗓门吼。 他的手下这才作罢。 高荣珪又吩咐道:“把人提上来。” “什么人?”纪逐鸢不满道,“我看你是来闹事吧?”整得一院子鸡犬不宁,那只麻鸭被绑脚丢在地上,翅膀扑闪着东倒西歪,还在地上拉屎。纪逐鸢感到手心发痒,非得找个人揍两拳不可。 高荣珪忙道:“哪儿能,我是诚心实意来道歉,捎带给贤弟送个消息。” 外面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推进门来,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侧身一滚,脸朝下正跌在鸭屎里。 “……”沈书简直没眼看。 高荣珪一看沈书皱眉头,心道,自认风雅的文人就这么多臭讲究。他板着脸,侧身拉开弓步,踞地而坐,朝歪在地上那人说:“今儿早上就是你,冤枉我们蒙古大兄弟,带你过来,想明白怎么做了吗?”高荣珪看那人没反应,阴恻恻地笑道,“还等我亲手教你?” 那人浑身一激灵,猛然跪起,顾不得脸上的屎,连连对穆华林磕头:“小的知错,小的认错,穆大人大人有大量,就当小的是个臭狗屁,放了去吧。” “我不是大人,也不用你认错,这是你们大人的命令,与我何干。”穆华林淡然地退开,不背这个锅。 高荣珪放声笑起来,搓了搓鼻子,朝穆华林道:“任命还没下来,先给咱们百夫长穆大人道贺了。”高荣珪一只脚穿靴,踩在地面上不住地抖动。 就连穆华林也有点意外。 “真的?”沈书这才有了兴致,忙问,“那我哥呢?” 纪逐鸢嘀咕道:“是真是假且不知道,你坐好,别忙着高兴,”如果穆华林做百夫长,纪逐鸢自认他上岛的表现平平,恐怕不能比穆华林的位子高。 果然,高荣珪说着纪逐鸢被任命为什长,分派给他十名手下,这十个人就算是纪逐鸢的手下,不打仗的时候就务农,也得要管。 “你不问问你是什么?”高荣珪觉得有趣,沈书一听两个同伴分派了官职就很高兴,但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被任命为什么,心大地给众人斟酒。高荣珪把酒壶拎过来,“说给小兄弟赔罪,怎好意思让你来服侍?” 沈书正襟危坐着,像在想什么事情。 “你猜,上边儿叫你做什么?”高荣珪手腕一旋,壶嘴倒挂,注满穆华林面前的酒杯。话却是对沈书问的。 “我两个哥哥都领兵了,我做什么不要紧。”沈书寻思着,穆华林已答应教他和纪逐鸢习武,骑射少也要练一年,他倒不着急。 “你也是领兵。” 沈书:“???” 高荣珪把两只近乎满溢的酒杯分开,一杯给纪逐鸢,一杯给沈书,他低头自己喝了一口,啧啧做声,胡须抖动不已。浓眉下那双眼睛,定定地把沈书看着,调侃一般地说:“你也是百夫长。” 酒液倏然滑过喉咙去,沈书没喝过这么烈的酒,穿肠破肚的一股火辣蹿进肚腹,呛咳得满脸通红。 “喝水。”纪逐鸢递给沈书一碗白水,不住抚他的后背。 沈书咳完,眼角渗着泪花,刚要说话,嗓子眼里克制不住的辣疼令他复又咳嗽一阵,只得深深吸气,按捺下去不适感。沈书眉头已深深拧起,不太能相信高荣珪带来的消息。 “确实如此,讨论你们几人的任命,我也在场。”高荣珪道。 高荣珪必然是在场,他可是被派去监管他们的行动的负责人。这点沈书毫无意外,只是既然高荣珪去了,就知道沈书除了狗屎运撞上粮仓,这可以算一功,前前后后他杀敌恐怕不到十人,沈书下手没有准头,加上不擅杀人,有时能敲晕便敲晕,只要自己还稳得住能砍肩膀就不会割脖子。 “钱贺说你击敌数虽然排不上号,但你能号令这二位,说明你有统率的才干,还有不为人知的个人魅力。百夫长算不上多大的头衔,让你先带带,如果你带得起一百号人,就让你带一千号人。” 沈书一脸“饶了我吧”,哀嚎道:“这人专程来整我的吧?” 高荣珪让他的手下把带来道歉的人带出去,给他松绑。他跟手下使了个眼色,底下人便知道要离得远些,不让旁人来偷听。 沈书一只手捂着脸,半晌,他拿下手来,满脸都是才呛咳完的汗,他把眼角擦了擦,深深吸气,问高荣珪:“你实心实意来认错的?” 高荣珪眉毛向上一抬,拇指擦过嘴唇,笑说:“这一桌我可赔了老本了,哄你作甚?你个小奶崽子,不是冲着这个蒙古人,我懒得来找你。” “别蒙古人蒙古人的,我师父有名字。” “哟?”高荣珪音调一扬,“手脚倒快,师徒名分都敲定了。” 纪逐鸢绷不住了,他是很不想跟高荣珪打交道,此人奸猾狡诈,然而,他现在是三人唯一的消息来源,又事关沈书,只有问高荣珪:“那个姓钱的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高荣珪一只手肘搁在膝头,身体前倾,挨个儿注视他们仨,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给张逊没脸,不就是打钱贺的脸,就沈书这个表现,不适合上战场,李恕更别提了,照以往的路子,应该会派个文职,上衙门口子管文书,运气好做个判官。你们两个百夫长,一个什长,都要在钱贺手底下讨生活,他自己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会有人收拾你们。” “我们不是已经投诚了吗?”沈书服气了。 “一次正经的战役,死伤就在千人上下,元军围城,我们折损了万人。每天来我大周投军的人少时也有数百,人呐,值得个什么?”高荣珪喝了一口温酒,含在嘴里,半晌才咽下去,又倒了一杯喝下,脸孔泛起微红。 “那他会怎么动我们?往我们床铺上扔沙子吗?”沈书实在想不出来,钱贺想怎么整他们。 “这用不着,什么时候你们在前面冲,随便安排两个人,放放暗箭,嗖嗖两下,你们几个碍人眼的就小命儿玩完。” 沈书:“……” “他不敢。”纪逐鸢根本不信高荣珪的说辞。 高荣珪把眼眯起,向后仰身,往嘴巴里丢炸得酥脆的豆子,嘎嘣嘎嘣地嚼,没接这个话。 穆华林沉声道:“他敢。” “不会被人发现吗?”毕竟人命关天,自己人杀自己人,任凭在哪里都是大忌。 “安排的是他的人,被人发现,发现的人也是他的人。”穆华林道。 “我们都做了百夫长、什长了,我们也有自己的手下啊。”话音未落,沈书立刻发现了不对,穆华林正要开口时,沈书茫然地说,“我们要是全完了,那手下又要重新分配,他们的长官又得换。得罪钱贺没必要,那时我们三个是已经死了,他们还得活下去。” “趋利避害。”高荣珪笑起来,“小奶崽子开窍了啊。”他朝穆华林扬了扬手里的酒杯,穆华林没搭理他,高荣珪没当回事,一口喝干。 “你们要想活下去,就得多拉几个同伙。”高荣珪接着说。 沈书一脸鄙夷:“说的不是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不好?我还给你带麻鸭了呢。”高荣珪道。 “……我就图你一只鸭子吗?!”沈书怒了。 高荣珪忙安抚道:“赶明儿多弄几只给你。” 沈书突然反应过来高荣珪是在把他当小娃娃逗,便不做声了,以免这人愈发来劲。 “你们好好想想,不忙急着给回话,想好了,到东头的酒曲牌坊底下,卖布的铺子后面,巷子最深处就是我家。要是我不在家,就让那卖布的给我带个话,我找空过来。这几日杨通贯让我们烧了七八个水寨,肯定憋不住这口气,杀了他好过年。”高荣珪说完,把酒一喝,拍衣袍起身告辞。 前脚人出去,后脚沈书把鞋子一蹬,爬上铺去,忍不住骂道:“胡吹大气!”这号人物能把杨通贯给砍了,张士诚早就一统江南了。定下神来,沈书也知道高荣珪没说错,他们三个便是有穆华林,穆华林固然能以一当百,他和纪逐鸢不能。 三个人总不可能一直在一处。 突然,沈书猛地从铺上坐起来。 纪逐鸢莫名其妙地看他。 “忘了问高荣珪什么来头了!”虽然就喝了一杯酒,沈书平时不喝烈酒,喝得头都飞了。 “千夫长之类。”穆华林说。 “啊?” “百夫长他都没放在眼里,对钱贺尚且直呼其名,显然是不服气,连带也看不上张逊。此人一身杀气,在战场上定是一员猛将。舒原说钱贺管着五千兵马,那日到码头的应当是高荣珪一伙人的将领,跟我们上岛的都是高荣珪的人,已经超过百人。他如果真是千夫长,就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我们。” 沈书两腿盘成一个圈,苦着脸想了会,道:“他不是看上你了吧?” 转头,他想起在江面上时,高荣珪说要收纪逐鸢做小弟,沈书嘴巴越张越大,咽了咽口水。 纪逐鸢把桌子上的酒器收到一边,问沈书:“还吃不?” “不吃。”沈书满脸大事不妙,紧紧盯纪逐鸢看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哥,他看上你了!” “……”纪逐鸢过去摸了一下沈书的头,自己也在铺旁坐下来。 “我没发烧。”沈书喝了酒一脸通红,才喝过水,嘴唇红润泛光,焦灼地扳着自己一只脚,不爽,改扳另一只。 纪逐鸢看不过去,把沈书按倒下去,扯过被子给他盖上。 “今天不干活,睡觉。” 沈书哪里肯睡,满脑子都是高荣珪那个流氓,要抢他的人。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下雨的天气,又是寒冬,大家都在屋里休息,闷头大睡。 许达进门往这边看了一眼,没过来,也回自己铺上去。 他爹出去找人钓鱼还没回。 沈书在铺上翻来翻去,像个虫子似的,纪逐鸢终于忍无可忍把人从被子里扒出来,给他穿戴。沈书老大不乐意,但看到纪逐鸢去枕头下掏了东西揣在衣兜里,伸出脚不怎么高兴地让他哥给穿上草鞋。 出门让冷风一吹,沈书狠狠打了个喷嚏。 纪逐鸢把衣袍展开,用一条手臂把沈书圈过来,两兄弟出了院子,也是奇了怪,这次没有士兵来盯梢。 也许是他们已经通过考验,不用派人盯着。 沈书的手在纪逐鸢衣兜里摸到那几枚鹌鹑蛋,隔着衣兜摸到纪逐鸢的腰,纪逐鸢停下脚,低头看他。 沈书脸红通通的。 “说。”纪逐鸢不悦地拧了拧眉,朝四周看了一眼,没人。 沈书低下头去,只留给纪逐鸢一个后脑勺。 就在纪逐鸢想把他脸抬起来时,突然色变。 沈书一招得手,马上张狂地对纪逐鸢甩着右手五根指头,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纪逐鸢疼得一脸变形,夹着腿扶墙而出,看见沈书在河边上哈哈大笑,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给我等着!老子今天揍不死你……”纪逐鸢双手牵开裤|裆,尴尬无比地低头看有没有异样,整理了好一会,才能把腰杆挺直,纪逐鸢过于严肃的脸上红了一大片。 这小子是嫌他一年多没好好揍过他了。纪逐鸢发足奔出两步,倏然顿住身形,他兜里揣着蛋,一跑就得碎。 沈书在河边上蹦蹦跳跳地往后退着跑,毫不留情地大声嘲笑他。 河岸送来的风潮湿寒冷,冻得兄弟俩鼻子通红,沈书笑得眼睛发亮。纪逐鸢直起身,静静站了一会,迈开步子迎着逆风,向沈书走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十五 这时沈书本就有些吃不下,刚才喝了酒又吃过一桌好菜,两兄弟在河岸边找了块尚算干燥的空地,沈书在大石头上坐下来,甩着两条腿,等他哥去借锅子。 不一会纪逐鸢空手而归。 沈书乐得不行,想指使他去捡点干柴,转念一想,才下过半日雨,干柴是甭想了,只有叫他哥原地坐着。 纪逐鸢就像一头生闷气的熊,还不住提裤子。 沈书说:“先说好,我弄了东西来,你就不能揍我了。” 纪逐鸢看了他半晌,鼻腔里哼了一声算同意。 沈书生得就是个满脸和善的小少年样,敲开一户人家,恰是个老妪坐在院子里筛晒好的小鱼干,索性还让沈书拿了一挂走。 看见沈书收获颇丰的回来,纪逐鸢一手扶额:同样的事情在他不大的年岁里发生过无数次了。 “先煮吧?”沈书拿着锅便要去取水。 “我来,脚成什么样了,还走来走去。”纪逐鸢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滩地,盛了半锅水上来。沈书离开的时间里,他用石头垒起来一个简便的灶,沈书已把干柴填进灶膛。纪逐鸢取打火石出来,擦了几次才点燃堆到灶孔外露出的干细草。 柴火噼啪响了起来,白烟腾起。 沈书把锅架到灶上。 “这么大一口锅……煮五个鹌鹑蛋。”沈书使劲憋住没有笑。 “你吃得下?”纪逐鸢拿根木棍把柴火中间的孔隙挑大,火光亮了起来。 水开之后没多久,纪逐鸢用干草裹着锅子的铁耳朵,把沸水倒掉,重新舀来凉水。 “烤吗?”纪逐鸢征询地看沈书。 沈书摇头,他本来就不大想吃,纪逐鸢带他出来也不是要吃东西。过一会,纪逐鸢把凉水也倒了,把鹌鹑蛋捞出来剥壳,剥出来一个便喂到沈书的嘴里。 “哥。”沈书叫了一声,欲言又止地把纪逐鸢看着,嘴里的蛋咽不下去。 纪逐鸢也剥了一个,咬一口,一枚鹌鹑蛋,都不够他一嘴的。他眉头皱着,扭头望向河面,这条河直通运河,贯通大地南北。 “你说。” 三个拇指大的蛋光裸地躺在锅底。 “咱们就当兵么?”沈书语气有些茫然,“爹临终吩咐我考科举呢。” 纪逐鸢把木棍丢开,双腿分开,坐到旁边一块圆滚滚的大石头上,皱眉头看沈书。 沈书道:“我知道现在不行,总有一天行吧?” “考科举,然后呢?”纪逐鸢道,“你爹考中进士,在咱们乡里做教书先生。”顿了顿,纪逐鸢又说,“你想给人做教书先生?一年挣下几挂腊肉?这年月腊肉估计也别想了。” “还可以做官。” 闻言,纪逐鸢眼皮子跳了一下,问沈书:“你想做官?” “有点想。”沈书把嘴里没盐没味的蛋吞下去,拍干净手上的灰,两手撑在石头上,抬头望向天空。丝丝缕缕的层云在雨停之后,四散向远方,行云走得极快,有你追我赶的势头。 而远处,水天相连,没入地平线,无法看见水的那一头是什么。 “做官可以帮许许多多人。” 纪逐鸢沉默地凝视沈书,片刻后,他勉强笑了一下:“你现在就是官,你是百夫长了。” 沈书莫名听出一股酸味。 “哥以后能做总兵,做将军!” 纪逐鸢不置可否,良久,他埋下头,背影显得有些许寥落颓然,他的头深深埋着,从沈书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肩胛耸起。 声音闷闷的传出来:“高荣珪没有说错,一场战役会死上百人,上千人,甚至上万人。人根本不算什么。沈书……”纪逐鸢抬头望了他弟一眼,见沈书很认真地注视他,但显然没有明白他在想什么。 太小了。 纪逐鸢展露出笑容,趁沈书毫无防备,一块石头砸到沈书的衣领里。 惊得沈书立刻从坐着的大石头上滑下来,叫道:“哥!你扔的什么?!” “虫。” 沈书疯了一样把外袍解开。 纪逐鸢笑得前仰后合,朝沈书走过去。 沈书连忙后退,戒备地把他瞪着。 “沙子,石头。”纪逐鸢摊开手给他看,嗤笑道:“你这样做什么百夫长,敌人随便投几只虫子过来就把你吓死了。” “我才不想做百夫长。”沈书郁闷地说,“要是那个钱贺真的整咱们,使阴招,那怎么办?” “你怕什么,还有我呢。”纪逐鸢把沈书的袍子拢上,双手朝两边拉紧布带打成一个结,“都十一月中旬了,要是能活到下个月,快到你生辰了,你想要什么?” 沈书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成天没命狂奔,哪儿顾得上什么生辰。去年沈书生辰那天,纪逐鸢去掏了几个鸡蛋回来,连累得他那一排兄弟全被打了一顿。没几日事情查清楚,操练完毕,夜里沈书没等到纪逐鸢来,睡了过去。过了好几天才得知纪逐鸢没来那天晚上被人按在角落里狠狠揍了一顿闷棍。 后来纪逐鸢不提这个事,沈书也装作不知道这个事。 现在想起来,沈书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摇了摇头:“不过。” “怎么不过?”纪逐鸢拿手刮了一下沈书的鼻子,刮得沈书白皙的脸上一道黑灰,纪逐鸢自己看着好笑,又不敢笑,以免被沈书发现。 “过了今年你就十五岁了,你的一生里十五岁生辰只有这一次。” “是啊。”沈书说,“都十五了,还没长到你胸膛高,我是不是会长不高了?”这简直是沈书的一大心病,他一直就没有同龄人长得高,这一年多在外奔波,吃不好睡不好,总觉得没长似的。 “长不高就娶不着媳妇了,谁想嫁给矮冬瓜?”纪逐鸢逗他,看沈书急眼放声大笑起来。 “……你长得高,你不也没媳妇吗?”沈书不服气道。 “我穷呗。”纪逐鸢从地上抓了块石头,扑通一声砸在水里。 “当兵吧当兵,诚王有的是钱,到时候我把你的军饷和我的军饷都存在一起,再做个什么营生,学门手艺,我爹说我刻东西有天分,我写字画画也不错。我给你攒一份老婆本,到时候给你娶个漂漂亮亮的媳妇,要娇柔秀美,娴静如水的,给我做嫂子。”沈书声音小了下去。 等纪逐鸢有了妻子,很快便会有儿有女,那时候他也不好总寄人篱下,还是得寻个什么长久的事情做,做教书先生?种地?他也不会种地。做官?科考断断续续,搞不好能够通过考试做官的时候来临,他已经胡子一大把。也许卖书卖画倒是可以,刻章他也能练练,毕竟纪逐鸢不是他亲哥,能在患难时候照顾他已是情深义重,往后……等纪逐鸢娶妻生子以后,他还是要自立。 沈书压根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想象里,压根没有子孙满堂的画面。 “钱都给我娶媳妇,你自己怎么办?”纪逐鸢问。 “你还能差我一口饭吃?”沈书笑着答,他起身把衣服一整,弯腰捞起锅底的蛋,给纪逐鸢剥了两个。 “你多吃一个。”纪逐鸢说。 “吃不下了,才吃了盐水鸭啊!”沈书吼道,“没盐没味,浪费材料。” 纪逐鸢抬脚来踹。 沈书转身就跑了,快步跑出一截,他放慢脚步,沿着河堤往回走。纪逐鸢的视线跟着沈书的背影,只见到那个瘦弱的少年,衣袍被风鼓起,竟似有一种要乘风而去的感觉。 “沈书!锅!”纪逐鸢站起来大声喊。 沈书回头过来,挥了一下手:“你去还!” “我找不到地方!”纪逐鸢大叫,“快过来。” 沈书无奈,只得回来。俩人白瞎了五枚鹌鹑蛋,各自揣回去一肚子心事,回到院子里,穆华林又没影儿了。 其他人说纪逐鸢两兄弟前脚走,蒙古大汉也出去了,还有人问不是去找他们的吗?沈书只得说路上碰到了,穆华林去买点东西,他们以为他会先回。 沈书去铺上睡了会。 纪逐鸢在院子里打拳,别的人看着有意思,三三两两有人不断加入纪逐鸢,纪逐鸢打得拳法是在元军学的,这院子里的人都会。打完一通拳下来,个个都出了一身热汗,人精神也好一些。 纪逐鸢朝里面看一眼,沈书在铺上裹着薄被子,缩成一个茧。纪逐鸢窜到自己铺上,小心避着沈书的背,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截黄杨木,紧紧捏在手里,转过头去不放心地看了会沈书,只看到被子里露出一卷毛茸茸的头发。 纪逐鸢在门槛上坐着,嘴里咬住一把刻刀。 许达过来,正要说话,纪逐鸢示意他看铺上。 许达明白过来,轻手轻脚把门关上,蹲纪逐鸢跟前,看他从脏兮兮的布里抖出恰好一掌能握住的木头,娴熟地用布包住,放在膝上,仔细用手指触摸,端详思索。 已经刻了一半,是个金猴捧桃的轮廓。 “弟还会这手。”许达笑嘻嘻地说。 纪逐鸢的刻刀是问许达他爹借来的,这才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话,手里的刻刀没停过。许达见纪逐鸢没什么谈兴,也识趣,把一张纸条递过来。 纪逐鸢奇怪地看了一眼,打开纸条,先扫了一眼落款,是高荣珪让人送的。 “我打听他们说高荣珪是住这一片的千夫长,是个狠人,杀敌过万,就是今天来找你们那个吧?”许达眼神闪烁,嘀咕道,“倒是看不出来。他找你们兄弟有事吧?” 纪逐鸢嘴唇紧抿时气势骇人,许达不敢太过亲近,中气不足地补了一句:“将来若是有机会,弟弟们也提携哥哥一把,给我安排个轻松挣钱的活,要是给衙门做跑腿,就再好不过了。” 纪逐鸢看了他一眼。 许达挠头:“我哥当兵给人杀死的,我爹年纪大了,再来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怕受不住。” “嗯。”纪逐鸢冷淡地说。打算等沈书醒来再说,这个高荣珪也真是,才来过,又约他们晚上去书院碰面,拖泥带水,不是条好汉。 沈书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纪逐鸢早已把木刻藏好,沈书看了纸条也是一个反应,这时候穆华林回来,时近傍晚,院子里已经在叫开饭。 “我不想去,大晚上,也不能离开院子吧?”沈书喝着咸菜粥,从碗里抬眼看穆华林和纪逐鸢。 “不知道什么事情。”穆华林说。 “能有什么事?半夜总没好事。”纪逐鸢想到什么,臭着脸说。 “要不然你问问舒原。也好让他知道高荣珪找过你。”最后沈书听取了穆华林的意见,舒原正好在这边巡视,正在不远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同看守的士兵一起吃饭。 “亥时,街上都没什么人了。”舒原想了想,叫来两名士兵,让他们晚上跟着去,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做个见证。 舒原拍拍沈书的肩,文士袍委顿在地,他朝纪逐鸢的方向示意,让沈书回去,以免过于打眼。沈书他们三人的任命状还没下来,不好显得特殊。 晚饭以后,那两名士兵便留下来,在院子里坐着,沈书给他们弄了点水,打听到两人一个姓刘一个姓孙,都住得不远。 沈书怕他们坐着没劲,无事时众人都睡得早,便同纪逐鸢、穆华林两个在院子里陪着两个士兵说话,顺便打听高荣珪的光荣事迹。 那两个人当中有一人曾做过高荣珪的手下,对他杀敌的战绩赞不绝口,不住摇头叹息。 沈书问了一次,那人不答为何惋惜。瞎聊半晌,沈书又问他,那高荣珪如此了得,怎么还是个千夫长。 “锋芒毕露,过刚易折。” “老刘。”另一人打断他的话,“高大人才多大?钱将军多大年纪?照我说,老的早晚都要退位让贤,处处同人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何况上次对战苗军,钱贺干的什么事?说好打援助,到地方了没下去,害得咱们白死那么多人。” “别人瞎传,你怎么也乱说。”老刘打了个眼色。 那姓孙的不说了,也看一眼沈书,提防地看了一眼穆华林。 “我听人说,他杀敌数已经过万?”沈书看上去一派天真,年纪尚小,两个士兵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忍不住把他视作小孩。 穆华林适时起身,去打水到厨房烧热水。 老孙压低声音朝沈书说:“过万有些夸张了,他也才来不到半年。” “好像是今年三月间投奔过来的,有半年了。”老刘说。 “上了战场是真的神勇无比,高荣珪膂力惊人,能拉动重达四十斤的长弓,百步之外取人性命。”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沈书就那么半真半假听着,无非是说高荣珪杀人从不手软,原先是在码头上搬货物的脚夫,死了老婆光棍一根投来的,数月间便从白丁到伍长再到百夫长,上月坐上千夫长的位子。唯独钱贺已效力于诚王多年,看样子是无法再升了。 “那也说不准,还可以越级提拔啊。”沈书道。 老孙连忙摇手:“不行,便是要越级,考虑提拔的时候,这个钱贺作为高荣珪直接的长官,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只要随便说几句,不堪大用的话,官高一级压死人,你太小了说了你也不懂。” 穆华林烧来一壶开水,大家各自喝了,让身子暖和一些,看时辰便差不多该出门了。 “等你们碰上面,咱们俩就回去歇了,太晚了,不是冲着百户的面子,我是不肯来,待会回去跟我老婆有得扯了。” 沈书连忙谢过,让他们俩如果家里妻子不信,就找他去说。 城里白天是热闹,但到上灯的时候,几乎就没人了,除了初十、十五,能多热闹一会,这会几个人走在长街上,连盏灯都少见,唯独老刘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被风吹得要来晃去,烛火忽明忽暗。 从院子到书院也没几步路,沈书白天还能找着,晚上完全就不认路了。 走到书院门口,却鬼也没半个,书院的门紧紧闭着,老刘还上前去看了看,轻推门,发现落了锁。 “是亥时吧?”老孙纳闷地问沈书,把沈书递来的条子仔细翻了看,又奇怪地往书院的门上看了一眼。 “是不是已经过了。” “有可能,好像是过了半柱香左右。”他们出发时漏壶已十分接近亥时。 “你明天找人去高荣珪家里问问,应该是没来。”刘孙二人早已经哈欠连天,想回去睡觉,见是没人,便又把沈书他们送回到院子里,各自归家。 沈书一肚子莫名其妙,却也无法,这会已快到子时,总不好夜半三更上门去敲,便缩进被子里,预备明天去问。 兄弟二人睡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被人摇醒。 当有人冲进门来时,纪逐鸢其实已经醒来,只是来人更快,两个训练有素的壮汉直接扑到铺上来,把沈书和纪逐鸢捆了个五花大绑,拖下床铺。 其时沈书完全没清醒过来,灯笼往他脸上一照,他听见有人说:“就这个!” “对,就是他们哥俩!”另一人说,“将军,还跑了一个,那个蒙古人不在。” 接着闯进门来的一伙周军便在屋内拉人问有没有看见穆华林的,所有人俱是不知,沈书听见有人下令,把他们先绑走。 纪逐鸢一脸愤怒,想要动手,混乱中被沈书拉了一下手,还掐他,纪逐鸢疼得看了沈书一眼,见到沈书摇头。按捺下一腔怒火,打是可以打,打完怎么办?这里是周军的地盘。 很快连纪逐鸢也想到,他们没抓到穆华林,运气好的话,穆华林会来救他们。 可是穆华林值得信赖吗? 沈书被人按着头,两个士兵笑嘻嘻地不住把沈书的脑袋推着玩,反剪住他的双手朝院子里押。 纪逐鸢愤怒但沉默地跟在后面,他一扭身挣扎,便被人绑得更紧,只觉套在臂上的麻绳已勒进肉里,麻辣辣的刺痛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十六 已经过了四更,零星还有几间大屋亮着灯,黑影蹑步而进,倏然伏低身体,贴在屋脊之上,双手双脚如同壁虎一般,匍匐向下移动。 刚劲有力的五指抠起一片瓦,继而五指迅速收缩,将瓦片起出置于一旁。黑衣人将深邃双眸贴在方孔上,朝下窥看。 这是一间会客所用的花厅,厅上坐着五名中年人,上首正中那人一身华服,戴纱帽,一脸疲惫。 有一人站着,约莫四十岁,在堂上来回踱步,满面怒容,回到空位上坐下,端起茶来一顿牛饮,显然是才说久了话口渴。 离上座最近的,是三十出头的一个年轻人,生得文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向上首说了几句话,上座的人站起身,做手势示意散了。 黑衣人将瓦片盖上,一条腿弹起于半空数次滑过弧线,整个人像滚轴一般,最后紧紧贴在屋檐边缘,于黑暗中静静注视檐下步出的数人。 头裹唐巾那位三十多岁的文人,同方才义愤填膺的中年男子走在一处。文人立起手掌,往四下看了看,那男子不说话了,两人分开。其余众人也各自走出,没有任何两个人走在一起。 出得大门,一个接一个登车上轿,各回各家去了。 · 沈书与纪逐鸢一出大院,便都被黑布蒙头,推到一架车上。 两兄弟背靠着背,沈书感觉到夜风吹在身上,是迎着一个方向,且四面八方气流涌动,耳朵里嘎吱嘎吱的声音从不断绝,也没有马或是牛的蹄子踏在石头街面上的响声。 那就是板车了,他俩大概是如同被人拉货一般拉着出来。 “不要动!”一名士兵斥道,鞭子没抽在沈书身上,但他听见抽动鞭子的声音,忙道:“别打我哥,我们不动,车子晃没坐稳。大哥、大哥不要动手。” “就打你哥怎么地?!” 纪逐鸢挨了几下鞭子。 沈书只听见抽鞭子的声音,没听见纪逐鸢痛叫,知道他是忍着,试图挪动身子遮挡纪逐鸢,奈何什么也看不见,反而把一个士兵撞得滚到车下面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 一名军官走来斥责,士兵们立即收声。 沈书顶着套黑布袋的头,茫然地静静坐着,小声叫道:“哥?”他的手被捏了一下,耳朵里听见极低的一声安慰,“没事,你别动。” 纪逐鸢身形一僵,就在那重新爬上车来的士兵用鞭子把儿捅向沈书的肚子时,被纪逐鸢拦了一下。士兵登时火大,旁边一人拉住他,这才作罢。 板车行进了不到半个时辰,停在牢狱外。四个人押沈书与纪逐鸢下车,沈书冷不防腿肚子挨了一脚,大叫一声。 “你个王八蛋!”才摘了头套的纪逐鸢一头撞向那名踹沈书的士兵,士兵侧后腰挨了纪逐鸢这一下,整个身体朝前,扑腾双臂也没能稳住身子,在地上栽了个狗啃。 鞭子凌厉的噼啪声响不绝于耳。 沈书连忙大叫:“不要打我哥!”他耳朵分辨声音,手臂却被人抓得死死的不让他移动。 纪逐鸢滚倒在地,浑身衣袍都破了,每一鞭下去都带血。士兵朝纪逐鸢狠狠啐了一口,一脚踩着纪逐鸢的脸,对着他的脸又唾一口,抬脚对着纪逐鸢蜷起的身子一顿猛踹。 “哥!”两个士兵没提防看上去弱鸡子似的少年突然冲出去,一头撞在一脚踩在纪逐鸢肚子上的那名士兵。 那人被撞得痛叫一声,侧翻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他的同伴气势汹汹地提着鞭子朝两兄弟而来,沈书双臂被反剪绑在身后,虽是头晕目眩,也察觉到危险,整个人扑在纪逐鸢的身上,大声叫喊:“哥,你没事吧?哥,你怎么样了?出声!” “头,头低过来。”纪逐鸢粗重喘息。 沈书本来跪坐着,循声侧过身,把头伸过去。 纪逐鸢用牙咬住沈书头上的黑布袋。 倏然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沈书有一刹什么也看不清,待看清怒气冲冲用双手抻直鞭子的士兵,连忙朝向纪逐鸢,整个人如同一张弓,堆到纪逐鸢身上。 沈书听见纪逐鸢没忍住的一声痛哼,顿时心如刀绞。 “沈书,让开!”纪逐鸢试图翻个身,听见沈书带着哭腔在叫,“不,哥,哥!” 纪逐鸢眉头拧起,难受极了,这比让他挨千刀万剐更让他难以忍受。纪逐鸢死死把牙咬着,扭动身体,抬起头却看不见沈书的脸,心里更着急了。他一只眼皮高高肿起,视线里俱是血红,心里忖度:当是没瞎,否则应该一丝光也没有,看见的都是漆黑。 “沈书,说话!”纪逐鸢沙哑着嗓子喊。 沈书鼻腔里嗯了声应答,想到纪逐鸢可能听不清,他的胸腹压在纪逐鸢身上,有点上不来气。 “我没事儿。”沈书大声回答。 鞭子破空抽来。 沈书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往纪逐鸢脑袋的方向挪动,那人竟是对准了纪逐鸢的脸抽。 “干什么呢?”一把长|枪直突突插进来,鞭子像蛇一样噼里啪啦缠上长|枪。 高荣珪单手向后拽,直接对准执鞭那人胸膛飞起一脚。 士兵被踹得抓不住鞭子,朝侧后方滚出去,跌得一嘴血沫,抬头眼神俱是狠毒,看清了来人,脖子畏惧地一缩,连忙躺在地上,佯装起不来身。 “废了是吗?让我看看。”高荣珪从枪杆上扯下鞭子,随手一扔,大步走上前去。 那人一骨碌翻身便要起来,胸口被高荣珪的靴子点了点,只得又躺回去,满背汗出如浆。 “大人……”有人要来求情,被高荣珪冷冷看了一眼,感到呼吸一停。 半年之内,高荣珪凭杀人如麻连升三级,这几个士兵都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偏偏能撑腰的千夫长也不在,去找人告状了,于是此间只有高荣珪的官儿最大。 高荣珪嘴角向上弯翘,视线转回到地上那人脸上,足下发力,腿渐渐屈成一个直角,全身力气都压在那一条腿上。 起初那士兵还强自忍受,后来双手十指俱是张开在地上乱抓,嘴里气流并不连贯地惨叫起来,嘴角不断渗血。 “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趁人没有散,高荣珪叫自己的手下去请另外一位郎中,到牢里来。 “高大人,我们千夫长……”有人大着胆子上来禀报。 高荣珪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晃了两下,打个响指:“人还没审,有什么罪也审了才能处置。闹到诚王跟前也是这个话,你是不认识还是不知道,这个沈书是个儒生。诚王称王以来一直善待读书人,才得东南文士纷纷来归,案子没审,直接拿人,好,是你们千夫长的意思。可打人也是他的意思?那我们不如去陈大人跟前分说分说,看看他怎么说。” 那数人互相对过眼色,沉默半晌,其中一人说:“那、那先押起来。” “你们,把他们两个带进去,关押在一起。”高荣珪让自己的手下去押人,自己走去同牢狱看守说话,领牌子,拿在手上抛了两下。 那几个小兵想来拿牙牌,又不敢,只得作罢,打算回去报过千夫长再说。 高荣珪的手下把人提到牢里,正待上锁,高荣珪从外面进来,让他们先出去。 沈书趴在地上不住喘气,警惕地看了高荣珪一眼。 高荣珪蹲下身来,手里亮出一把短刀。 “你要做什么?”沈书话音未落,身上绳子一松。 高荣珪把绳子一条一条扯出来,朝沈书示意:“活动一下手脚,麻了吧?”他把纪逐鸢身上的绳子也割断,亲手替他解缚,翻过纪逐鸢的身来,见他整个人蜷缩着,用手在他身上紧要处按了按。按到某些地方,纪逐鸢忍不住呻|吟。 “没伤到要害,能治好。”高荣珪抬起头,让沈书说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沈书斟酌地看高荣珪一会,犹豫道:“我们按照你的字条所说,到书院找你碰头,那地方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便回去,刚躺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抓。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字条呢?”高荣珪沉吟片刻,问。 “没带在身上,回去以后太累了,可能随手放在……不知道放在哪儿了。”沈书道,“没写什么机要,就是约我们亥时到书院碰个面。没……什么关系吧?” 高荣珪咧开嘴,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给气笑了:“草。” “怎么了?”沈书着急起来。 高荣珪看着他说:“你们两个单独去的?” “我们仨都去了,百户长舒原,舒鸿虚派给我们两个人,一个姓刘一个姓孙,陪同我们一块去的,到底发生何事?” “今天夜里,便在亥时到子时间,死了个人。” 沈书喉咙发干,眼睁睁看着高荣珪从齿缝间挤出个名字来。 “钱贺死在自己寓所里,还被人一把火点了后院一排卧房,连同一个不到三岁的男童,他的妻子,老母,还有几个使唤用的仆役全在睡梦中被烧死。” “……”沈书骇得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还未验尸,那仵作与我相熟,我今晚巡防,听说以后知道他们拿人以后一定会押送来牢狱,这才赶来。”高荣珪语速慢了下来,无奈道,“你们三个拿着我的字条,去书院找人,我却没有出现。” 沈书立刻想到,推了一把高荣珪:“你不要呆在这里,有诈,绝不是巧合。钱贺也是一员武将,怎会有人放火毫无察觉。字条是有人送到许达手中,转给我哥的。当时我跟我哥都回院子好一会了,如果送纸条来的人到时我和我哥都在院子里,他就不会让许达转交。你去找我们院子里的许达问一问……”沈书突然想到什么,摇头,“不行,找个不是你的手下的人去找许达,不要打草惊蛇。” 高荣珪沉默良久,方才抬头注视沈书。 “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待会郎中来,那人是我好友,让你哥配合点。我会让他配成药丸,送来以后,你贴身带着。” “嗯,这里也没法煎药。”沈书随口答。 等高荣珪走后,沈书这才反应过来,如果郎中可以进来,现在牙牌在高荣珪手里,那他随时可以来,送药也不成什么问题。 只要等到身上的冤屈洗刷干净,自然能出去。 药丸只有一样方便,就是方便带走。沈书心生不祥,隐隐猜出高荣珪的用意,又希望不要到那份上。他们在高邮城才刚有站稳脚的意思,沈书完全不想重新踏上奔波之路。 纪逐鸢微弱的一声呻|吟吸引了沈书的注意,他连忙离开墙,手足并用地爬到纪逐鸢身边,见纪逐鸢能把身体舒展开了,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纪逐鸢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在小心翼翼抚摸他的眼角,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沈书跪伏在他身边。 纪逐鸢抬起手摸沈书通红的眼睛,虚弱地说:“不准哭。” 沈书用力搓了两下眼睛,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纪逐鸢示意沈书扶他坐起来,靠到墙上。 “疼吗?”沈书眼眶通红地看着纪逐鸢,嗓子眼如同火烧火燎,整张脸通红。 纪逐鸢拿手擦了擦沈书脏兮兮的脸,擦得沈书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白一道,牵过袖子来,仔细擦干净沈书的脸,检视他脸上有没有伤。 “哥,你疼不疼?” “不疼。”纪逐鸢看完沈书的脸,把他的袖子往上卷,看到在地上磨出来的青紫,手指头也大多破皮,关节出血,登时按捺不住怒火,“你就不该拦着我,当时把人揍了,看他们还敢。” “他们会报复,当时动手他们就可以杀了我们。”沈书浑身发抖地说。 纪逐鸢没有做声。 “钱贺不算多大的官,可他全家都被一把火烧死了。人命关天,我们两个没钱没地位,刚从敌方阵营投诚过来没几天,当场拒捕,就是杀了我们也没什么。”沈书不住喘息,“还死无对证,罪名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就是有人陷害我们。”纪逐鸢先前趴着节省体力,高荣珪在时,他神志清醒,只是没力气起来。 “恐怕不止陷害我们。”沈书担忧道,他现在细细想来,一股冰冷的恐惧感沿着背脊蔓散到四肢百骸,手脚都冰凉起来,“哥你能坐起来吗?” “嗯。”纪逐鸢试着睁开肿胀的那只眼睛,几次尝试过后,也能睁开一条线了,他歪着身子坐起来。 沈书跪在纪逐鸢面前,解开他的衣袍,把嘴唇紧紧咬着,只见纪逐鸢的胸膛和肚腹俱是青紫痕迹,鞭痕抽在手臂上,肿起一道一道的红痕。 “你转过去我看看。” “已经不疼了。”纪逐鸢低声说,艰难地扶着墙,歪着身体转过去,把背部展露给沈书看。 昏暗的牢房里,吧嗒吧嗒的水声响个不停。 纪逐鸢背上有些地方让鞭子抽破了皮,登时疼得肩背及上臂肌肉鼓突,一跳一跳地抽动。 “过来。”纪逐鸢向身后伸手,良久,沈书也没上来握着,纪逐鸢便转过身去,把沈书的身子扳过来,见他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脸上一滴泪都没有,显然怕纪逐鸢生气,眼泪才落下来,便急切地擦干了。 唯独眼底的泪光根本无法掩饰。 沈书难受地凝视着纪逐鸢肿胀破皮的嘴角,纪逐鸢一只眼睛肿得老高,整张脸都有些变形。 沈书伸手摸了摸纪逐鸢的鼻子。 “鼻子没坏。”纪逐鸢笑道,“没破相,会好的。” 沈书嗯了一声,想如平时那样钻到纪逐鸢怀里去,目光触及纪逐鸢一身的伤,竟没处可钻了。 纪逐鸢把沈书往怀里抱。 沈书自己留着神,不把重量压在纪逐鸢的身上。纪逐鸢的手在沈书脸上摸了一转。 “我没哭。”沈书说。 “你休息一会,天还没亮。” “高荣珪让人去请郎中了,待会要来。”沈书想守着纪逐鸢等郎中来,纪逐鸢却把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轻声在他的耳畔说,“睡,郎中来了我叫醒你。” 沈书心里有许多话想说,那些念头太过纷乱,今夜变故顿生,他怎么睡得着?然而纪逐鸢说让他睡,沈书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因为眼睛被纪逐鸢拿手遮着,他不知不觉间,身子滑倒在纪逐鸢的胸膛上,头枕在纪逐鸢肩前,真的睡着了。 听着沈书平稳细弱的呼吸,纪逐鸢把手放下来,以唇碰了碰沈书湿润的鬓角,尝到一点点咸涩,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纪逐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沈书,眼神闪烁。 沈书皱着眉头,却睡得很熟,一只手紧紧抓着纪逐鸢的胳膊。 纪逐鸢深深吸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点难过,向后仰起头,少年人的咽喉上,明显突出的喉结抽搐一般,不规律地上下滚动数下。他的后脑勺在墙上狠狠摩擦,修长的脖颈与紧连在下端的脊骨,紧紧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十七 高荣珪带人赶到沈书他们所住的大院,激烈的拍门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人一见来者身上穿着周军的号服,便要关门,却被高荣珪手里的长|枪顶开门。门后那人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出数米,不顾身后有人叫他站住,连滚带爬地踉跄着起身,冲进房间,紧闭房门。 整间院子只有高荣珪白天来过的,沈书他们所住的房间亮着灯,其余一排屋舍俱是黑暗。 显然,事不关己,谁也不想招惹是非。 高荣珪示意手下拿来一把刀,把长|枪丢给另一手下拿着。他轻而易举便把薄薄的刀刃插进门缝,挑开门闩。 屋内所有人都没睡,门后那人举着一根扁担,被高荣珪的眼神扫过,浑身一哆嗦,连忙丢开扁担,跪倒在地。 沈书与纪逐鸢被捕后,这屋子里应该还有八个人,而高荣珪一眼看过去,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屋子空了大半,铺上坐着的两个人把薄被卷在身上,充满恐惧的眼睛紧紧盯着高荣珪。 “其他人呢?”高荣珪两条长腿往屋里迈进,他站在正当中,环视一圈,对其中一个人问。 那人瑟缩着脖子,恨不能原地消失。 “我们长官问话!”高荣珪身后的士兵高声呵斥。 高荣珪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吓唬人。他一只脚将条凳勾到面前,脚踩在凳子上,倾身向前,手肘支在膝盖上,来回打量那三个人,之后直起身,短刀在他手中飞旋,银光顿住,所有人都看清他手里是一柄无比锋利的刀。 而高荣珪耍起刀来,熟练非常,他甚至不看兵器,兵器像是长在他身上的一部分,随他的意念而动。 “你说?”高荣珪食指藏住刀锋,面朝东侧的人问。 “有两个来了两天就偷跑了,两个被抓,被抓以后大家都乱起来,等我们准备重新睡下的时候,才发现那两父子也跑了。还有一个、有一个蒙古人,今晚一直就不在。” 最初跑的两个人跟这件事应当没有关系,蒙古人,就是跟着沈书他们那个。那两父子倒是可疑。高荣珪转过念头,又问:“谁是许达?” 门背后跌坐的那人爬到铺上去,三人慌张对视,才答过话的人颤声道:“那对父子里儿子叫许达,已经跑了。” 高荣珪一愣。 “两兄弟的床铺是哪个?” 有人指给高荣珪看,高荣珪走近一瞧,铺上十分凌乱,枕头也扔到床铺中间。高荣珪眉头一皱,从其中一个枕头变形鼓突出的一块看出异样,他用手按了一下,是硬的,掏出来一看,却是个木雕。高荣珪把木雕在手里掂了两下,把枕头里的破絮都扯出来,在铺上和桌子上都找过了,除了找到两兄弟装衣服的一个包袱,旁的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 那张字条不见了,知道有字条的只有许达和让许达传话给两兄弟的人。要不然就是让人抢先拿走了,要不然便是那许达带他爹逃走的时候带走的。 高荣珪沉默地缓慢坐下,心底里一阵一阵发凉。 死者是钱贺,军中几乎无人不知他和钱贺不和,能证明他今夜一直在巡城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而在事发之后,他到牢狱拦下虐待沈书两兄弟的士兵,取走牙牌,打伤一人,还找郎中给那两兄弟看伤。 高荣珪抬起眼,他只带了六个人过来,谁也没见过高荣珪如此沉重的神色,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出声:“大人……” 高荣珪做了个手势,把手埋在一只手掌里,狠狠用手搓了一把脸,就手猛然在桌面一击,茶壶茶杯登时发出一阵悲鸣,被震得东倒西歪。 铺上三人纷纷浑身发抖。 高荣珪抬起头,长叹一口气,红着眼往虚无的夜空看了一眼,摆摆手,起身出外。 就在这时,高荣珪奇怪地皱起眉,他眼睛看见地上屋脊的倒影上莫名拱起一条不太和谐的影子。 高荣珪侧头向上望去。 穆华林翻身在屋脊上坐起,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余下深邃双目注视着院子里的高荣珪。 须臾之间,黑衣人站起身,于屋脊上纵身跳进旁边那间院里。 高荣珪没有片刻迟疑,冲出院门,翻身上马,他坐在马上,见到黑影从南面另一排屋脊上冒出,这次黑衣人立在房顶上。 哪怕根本看不清人,高荣珪也感到他在看自己。这人完全可以无声无息滑入夜色,以屋舍、树木作为遮掩,却屡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高荣珪喝令手下不要跟,纵马追了上去。 每当高荣珪以为跟丢了人时,那人影便会再次从房顶冒出。 半个时辰后,高荣珪已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湿润的风从东面而来,高荣珪举目望去,前方便是偌大不见边际的璧瓦湖,水天相接之处,半轮红日将出未出,金光蔓散在湖面上。 高荣珪的目光逡巡在一排排屋舍之间,湖岸边的道道白墙醉染成一片灿金,视野所及处,只有三两个粗布短衣的男子出门倒尿桶。 倏然间,高荣珪若有所觉地回过身,一个彪形大汉站在他的身后,影子从地面拖长。 他可以肯定,穆华林是才到他的身后,他追了一夜的黑衣人,正是眼前这一身粗布麻衣的大汉。 “那两个小孩被抓了。”高荣珪蹲在岸边,静静看着水波里自己的影子,一夜未睡,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昨夜城中发生命案,我看见城东有一所房子起火。”穆华林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住处?你也牵扯其中?” “现在还没有,今天就会有答案。”高荣珪把钱贺全家被烧死的事说了,朝穆华林道,“都知道我不服他的管,他一倒霉,头一个遭怀疑的对象就会是我,我一时烂好心,让郎中去牢里替那两兄弟看伤,还拿走了牙牌。”高荣珪抬起手,牙牌出现在他的掌心,凭这个牌子可以把沈书两个从牢里提出来。 “更巧的是,昨夜我也不在。”穆华林道。 高荣珪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穆华林,扭转头去,双眼睨起,凝望远方的红日,霞光在天际乱颤,随那轮太阳跃出水面,继而金光大盛,深红的球形被黄金之色覆盖,淡去轮廓。 “我不管你来城里做什么,现在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下手为强,暂时还没有人来抓我,你只要一露面,立刻会被投狱。”高荣珪顿了顿,一哂,“自然你是不会束手就擒,你一个人要逃出高邮城容易,那两个孩子,叫你一声师父,你忍心丢下他们吗?” 穆华林肃容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如果你有一丝良心,想救那两个孩子,就得跟我合作。” 穆华林仿佛听了个笑话,正待出言嘲讽,却看见高荣珪双腿分开,颓然地蹲着,他一只手拨乱脑后的头发,抬起来满是油光的一张脸。 经过了一夜,他的皮肤格外粗糙,嘴唇干燥,上火令他的下巴鼓起一个痘包,连带他的嗓音听上去也沙哑。 “可惜了,好不容易在这里站稳脚跟,我喜欢这里。”高荣珪怔怔地直视初升的太阳,眼睛因为疼痛而微微眯起。 “清晨这个时辰,就能听见巷子里街坊们说话的声音,有人从后门把洗脸水泼到街面上,顺带便冲洗干净石板路。鸟会在窗户上跳来跳去,叽喳不休,要是当上午的值,便会有几个兄弟来叫我,晚上不出兵时,可以同郎中屈聊会,陪他喝一壶酒。你不知道,我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个姓周的老头,每天出门捕鱼,他很喜欢夜里捕鱼,早上出门,大门的铜环上有时候挂着两尾活鱼,便是老周干的事。我就会把活鱼取下,养在木盆里,归家时还是活的,做得三两个好菜,邀上街头巷尾的几个年纪大的忘年交,吃一顿喝一顿。”高荣珪静了一会,鼻翼翕张,“人生快事,莫过于此。”继而,他发出一声嗤笑,捏了一下穆华林的肩,摇头放下手来,“我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 高荣珪站起身时,整个人朝旁趔趄了一下,蹲久了腿麻。 “这两个年轻人,是我进城之前救下的,他们一直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我也从未许诺过要做他们的师父。”穆华林道。 高荣珪一颗心往下沉,不再去看穆华林,就在他想说点什么嘲讽一番时,话到嘴边又觉没意思。高荣珪向后看了一眼他的马,马儿在十步开外的墙下啃缝隙里生出的细草。 “那就算了……”高荣珪话音未落。 “从今日起,他们两个就是我的徒弟了。”穆华林起身。 高荣珪诧疑地回头。 “你的马带不走,我只能弄一条乌篷船,离开之前我还要去办件事。”穆华林道。 “什么事?” “与你无关。”穆华林淡道,“离开高邮城后,我们分道扬镳,你自去谋一条生路。” 高荣珪抿紧唇,干瘪的脸颊抽动了两下,“好。”但他眼中忍不住现出担忧。 “如果你的怀疑出了岔子,没有人要你的命,你就把我的徒儿带到离这最近的码头。” 高荣珪朝湖边一看,指了指南面:“便是那里,这处码头停泊的都是渔船,战船不在此处,便要追上来,也不是易事。湖中有不少浅滩、岛屿,我都熟悉。但愿是我多虑了。” 高荣珪翻身上马。 穆华林朝坐在马上的高荣珪多说了一句:“你的马带不走。” “我知道。”高荣珪俯下身,摸了摸马脖子,深情地捞了一把油光水滑的马鬃,低头在马儿两耳之间以唇碰了碰,握住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马腹。 穆华林站在原地看着马跑远,不急不缓地走下浅滩,去找船了。 · 沈书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头有些晕,还在迷糊,嘴里在叫:“哥。” 纪逐鸢坐着闭目养神,实则一夜没有睡着,把沈书乱摸的手抓住,低声同沈书说话:“在,你醒了?” “什么时候了?”沈书迷迷糊糊,一听郎中已经来过,鼻腔里哼哼唧唧,再睁开眼,牢房里光线昏暗,无法分辨是什么时辰。 “应该已经天亮了。”纪逐鸢说,“郎中带来些丸散,叫我先吃,他回去再多制一些。” “嗯。”沈书清醒过来,“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了吗?” “配好就送过来。” 沈书睡得头疼,使劲拿手按太阳穴,按了几下又改为刮眉棱,他吸了吸鼻子,没忍住打了三个喷嚏。 纪逐鸢拧起眉头:“着凉了?” “没。”沈书一只手捏鼻子,“鼻子不舒服,你身上疼吗?” “药管用,没什么感觉。” 沈书仔细看了一番纪逐鸢,掂量纪逐鸢是不是为了让他安心胡说,看纪逐鸢脸上是没什么痛苦神色,勉为其难姑且信他。 “除了郎中,有旁人来过吗?” 纪逐鸢摇头。 一整夜过去,他们被抓进来少说也已有两个时辰,不过据沈书所知,就譬如说他们乡上,要是偷盗杀人被拿,关几个月也是有的。 纪逐鸢拿手试沈书的额头,不烫,放下心来。他肚子叫了一声。 沈书乐了,嘴角的笑意尚未散去,自己肚子也叫了一声。 “……” 于是二人肚中空空的雷鸣声此起彼伏。 “再睡会,睡着便不觉得饿了。”纪逐鸢让沈书靠在自己手臂上睡。 “睡不着。”沈书靠在他哥手臂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昨夜这一觉睡得头有点痛,神智还是得到良好的恢复。沈书在心里把昨晚的事情梳理了一遍,朝纪逐鸢说,“别担心,高荣珪跟我们是一边的。” 纪逐鸢虽比不上沈书聪明,但他一直只是坐着,想了一整晚,再怎么样也明白过来,如果是针对他们俩,断不会有人以高荣珪的名义传纸条给他们。 “舒原的两个手下也是人证。” 沈书“嗯”了一声,在纪逐鸢的臂弯里动了动脑袋,溜圆的眼睛看着他。 纪逐鸢心中一动,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避开沈书的视线。 沈书没有察觉,移开眼,径自分析道:“许达、老刘和老孙,都知道高荣珪找我们亥时在书院门口见面,可有一个人不知道老刘老孙的存在。” “谁?”纪逐鸢握着沈书的手臂,卷起他的袖子查看伤处,用手指碰了碰沈书手臂上的擦痕。 沈书抬头看了一眼,朝纪逐鸢说:“一点也不疼……啊!” 纪逐鸢移开按在沈书伤处的手指。 “……你太大力气了。”沈书抱怨道。 纪逐鸢沉默着把郎中留下的药膏取出来,用手指抠出来,敷在沈书的擦伤上。 “嗷嗷嗷!”沈书险些跳起来。 吓得纪逐鸢登时手足无措,用鼻子闻了闻。 沈书跪坐起来,不肯往纪逐鸢身上躺,他横过手肘,朝伤处吹了两口气,不怀好意地看纪逐鸢,眼珠一转,说:“药太凉了。” “另外一只手臂好像也有伤。” 沈书放下袖子,肯定地说:“没有了,小伤,你背上的伤上药了吗?这个药破皮也能用?” “嗯,郎中说都可以,他性子太急,我想让他替我上完药再走,结果急匆匆就跑了。”说着纪逐鸢背过身子去,从肩头把药膏递过来,示意沈书帮他抹,“涂上去好一点吗?” 沈书的伤口本来已经不疼了,涂了这药膏以后疼得一边耳朵通红。 “好多了好多了。”沈书咬牙切齿,嘿嘿地笑着用食中二指抠出一大坨黑色的药膏。 “那来吧,你轻点儿。” 纪逐鸢的肩背已隐约有了男人的影子,宽阔厚实,纠结的头发窝在颈子里,他的皮肤呈现硬朗的古铜色。 身上没什么肉,微微驼背地坐着,便有一道凸起的脊骨从颈后一直蔓延到腰,没入裤带里。 半晌沈书都未动,纪逐鸢疑惑地扭头来看。 正看见一滴眼泪离开沈书细卷乌黑的睫毛,沈书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两只手把药膏尽量在手掌里抹得均匀一些。 纪逐鸢装作没有扭头看过。 “这个药膏很刺,会很疼。”沈书说了实话。他本想捉弄纪逐鸢一番,现在也不想了。 “没事,哥能忍得住。”纪逐鸢把脱下来的外袍卷起,叼在齿间,用力咬着,鼻腔里哼哼了两声。 沈书轻轻把药膏按在纪逐鸢的伤处,按完背又叫他转过去按前胸,纪逐鸢干瘦的腹肌被鞭痕割裂了好几处,肚子上一大片都是淤青。 给纪逐鸢上药时,沈书始终深深低着头。 上完药,纪逐鸢叹了口气,想把沈书抱过来,偏偏一身都是刺鼻的药膏,只有转过身去,勉强把外袍套上。这个天气,全都袒露在外又怕惹上风寒,他生病不要紧,可纪逐鸢不敢病,让沈书照顾他,那他俩都歇菜吧。 沈书镇定下来,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也不敢再擦脸,药膏味道大,闻着就像是会刺眼睛的。 “刚说到哪儿了?”沈书茫然地问。 “有一个人不知道老刘、老孙的存在。” 沈书道:“对,让人传字条给我们的人只要不是在我们那院子里,就是在我们院子里,应该也注意不到那儿去。就赌一把,这个人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老刘和老孙便是我们翻案的关键。高荣珪应该已经找到了许达,许达可以指认让他传字条的人,左右不过是我们几间院子里的人,或者是高荣珪、钱贺的手下。” “那也是大海捞针,好几千号人呢。而且许达如果当时心不在焉,加上昨夜抓人的阵仗,很可能根本不记得让他拿纸条给我们的人长什么样子了。不能全指望许达。” 沈书点头道:“起码老刘和老孙可以证实我们去过了书院立刻回院子里了,没有犯案的时间。” “我们那一屋子的人都能证明这个。”纪逐鸢注视沈书,“可昨夜抓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问为什么抓我们,我们挨打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仗义执言出来拦一下,甚至我们被带走也没有一个人追来。还有,穆华林什么时候不在屋子里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大可以推说,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不是一直都睡在床铺上。” 沈书哑然。 在人情世故上,沈书完全及不上纪逐鸢。 “大家非亲非故,认识才几日?换做我我也不会贸然为别人出头。” 沈书不服气道:“穆华林救我们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我们。” “是。”纪逐鸢耐着性子朝沈书分说,“他身份够尊贵,光见识就比咱们俩高出一大截,身手更没得说,不要说我们,论单打独斗,这一整个高邮城里,恐怕也难找出几个能做他的对手。” 沈书不说话了。 纪逐鸢以手指抬起沈书的脸,对着昏暗的一点光线看他通红的眼角,用拇指去擦,是已经哭够了,毫无湿润的触感。 “只有强者有资格选择是否善良。弱者只能选择自保。”纪逐鸢沉默片刻,说,“我怀疑高荣珪根本找不到许达,也找不到那张字条。” 牢房里静了好一会。 纪逐鸢听见沈书轻声说:“我会。” 纪逐鸢没明白沈书在说什么。 沈书摸到纪逐鸢的手,拿在手里把玩,把他们的手掌心抵在一起,他看着纪逐鸢,嘴角轻轻弯起来:“如果是我知道的,旁人是无辜获罪,我会站出去,哪怕这会要了我的命。” 听明白后,纪逐鸢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前一片昏暗,唯有沈书的眼睛像会发光一般,他不由自主被吸引,心中盘桓的都是沈书的名字,耳畔沈书的话还在继续。 “再说你也不会让别人要了我的命。” 纪逐鸢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黑暗里,一下接一下击打在他的耳膜上。 沈书毫无芥蒂地笑了起来:“我赌穆华林会来救咱们。” “……”纪逐鸢道,“你到底信他还是信我?我觉得他不会来,也许那把火就是他放的。当面大度,背后睚眦必报。你最好想想如果他们都不来,我们俩怎么逃出去。” “想,我马上想。”沈书的肚子响了一声。 纪逐鸢:“算了别想了,省点力气,还是睡吧。” 沈书靠到纪逐鸢的肩前,埋怨道:“哥,你好臭。” 纪逐鸢:“……你不臭,你一点也不臭。” 沈书笑了起来。 纪逐鸢一肚子都是气,拍了一把沈书的头:“你还笑得出来,都不知道咱俩能不能活过今天。” “能的。”沈书说。 开门声传来,有人说话,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两兄弟对视一眼,沈书要坐起来,纪逐鸢把他往肩前一按,手在地上使劲抠了一把泥灰抓在掌心。 “闭眼。” 沈书闻言立刻把眼睛闭上,整个背脊无比僵硬地虚靠在纪逐鸢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十八 “就在这里,舒大人,小人可不能离开。”人声低了下去。 沈书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果见舒原走过来,只有舒原一个人,他满脸焦灼之色,每经过一间牢房,便把手里的灯笼提起来照一眼。 “这儿,鸿虚。” 听见声音,舒原松了口气,走过来,蹲下身,把灯笼放在一旁,从手臂粗的栏杆里向里望,见纪逐鸢靠墙坐着,登时现出怒容:“他们刑讯逼供了?” “没有。”沈书忙道,侧向后看了一眼,朝舒原道,“进来前碰上几个渣滓,不提了。” 舒原能够想到,也有那样的人,以欺侮他人为乐,根本没有道理可言。他叹了口气,从栏杆巴掌宽的缝隙里,侧着将食盒窄的一面递进来。 沈书接过,眼带询问地看着舒原。 “一点吃食,在这里头想吃一口饱饭是不行了,你们快吃,我还要把盒子带回去。” 食盒里是一碟小鱼干,一碟三个切开的咸蛋,海碗盛着咸菜汤,另有一小盘麻油拌的干丝。从下往上数第二格装的是馒头,最末一格是团成卷的两叠湿毛巾。 “把手擦了再吃。” 沈书哭笑不得,舒原真是太讲究了。不过要真没这东西,就不能手抓馒头了,沈书谢过,把纪逐鸢叫过来,拿着帕子就要帮他擦,纪逐鸢自己拿了过去。 沈书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盘膝坐下,开始吃饭。 “钱贺家被人放火的事情,不是你们俩干的,对吗?”舒原问。 沈书伸长脖子吞下嘴里的馒头,道:“不是。” 舒原松了口气,但仍愁眉不展。他犹豫半晌,还是问:“穆华林去哪儿了?” “鬼知道。”纪逐鸢没好气地说。 沈书喝了一口汤,朝舒原仔细说了他们怎么认识的穆华林,但隐去他的身份没说。 “以他的身手、脾性和智力,便是他当真瞧那姓钱的不顺眼,也绝不会杀他全家,更不可能在刚与钱贺冲突完第二天就去杀他。” 舒原不明白:“那他夜里是去哪里了?你们被抓的时候已过了子时,这时间不在院子里,他会出去做什么?”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怀疑。 沈书坦荡地回答:“无论他出去做什么,绝不是去杀钱贺。” “沈书,我固然是信你,否则也不会偷偷前来。你必须跟我说实话,穆华林,他到底是什么人?” 沈书心里一咯噔,夹了一筷子干丝塞在嘴里,低头呼哧呼哧地喝汤。 “他真的是普通元兵?” 舒原的声音响起来。 如今在外面的人,恐怕只有舒原真想帮他们,也真的能帮他们。就在沈书陷入纠结时,纪逐鸢在后面说:“照实说了吧,我来说。” 舒原眉头深锁:那蒙古人,果然有问题。 “马大人命我来提人过去。”高荣珪嚣张跋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脚步声渐渐靠近。 “喲,百户也在。”高荣珪往腰带里揣牙牌,挥手示意狱卒开门。 “现在就审?在何处问话?”舒原起身,朝高荣珪问。 “这就不用百户过问了,他们两个杀的是军官,自然要带到军府去审。” 狱卒打开门锁。 “等一下!”沈书叫道。 舒原和高荣珪齐齐转过去看他,见他把剩下的小半块馒头,就咸菜汤赶紧吞了,又拿了个馒头在手上,一筷子往嘴里塞了一个小鱼干,两筷子干丝。纪逐鸢吃饭快,趁沈书跟舒原说话,已把自己的早饭吃光了。 “走吧。”沈书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说话声音模糊不清。 一行人来到牢狱外,高荣珪阻止了狱卒给两个人戴枷:“我亲自押送,用不上这玩意儿。” “那么,我们先行告辞了。”高荣珪漫不经心地朝舒原说,随他来的只有两名手下,俱是高荣珪得力的心腹,都是骑马而来。 舒原想跟着去,跟高荣珪却实在不熟,高荣珪此人恶名在外,要不是情非得已,舒原本不想跟他打交道,他把人叫住,高荣珪坐在马上,不大耐烦地问舒原还有何事。 远处跑来两名士兵,朝舒原说:“舒大人,大事不好,老刘、老孙今晨被人发现死在家中,连妻儿老小无一幸免,俱被人一刀割喉,老刘养的狗也被钉死在后院树下。” 高荣珪道:“舒大人,您也有事,我也有事,不如就此别过,各找各妈去。” 舒原脸色难看起来,高荣珪说话实在粗鲁无礼。然而事出紧急,由不得他在这里同高荣珪废话。 当是时,有人大叫一声:“抓住他,把高荣珪拿下!” 一列上百名士兵各自持兵器冲将上来,高荣珪哪肯束手就擒,当即朝手下一个眼色。 纪逐鸢拼着一身力气把沈书的腰一抱,高荣珪立刻把沈书拽上马背。 沈书给颠得头晕目眩,大叫道:“哥!”他侧转头去,正见到纪逐鸢跑到后面,攀住高荣珪一名手下的手臂,翻身上马。 “高荣珪,站住!我奉陈大人之命,带你过去问话,跟我去军府衙门。”马川追了过来,他坐下一匹瘦马,不敢与高荣珪的马靠得太近,犹自记得上次高荣珪就是以马直冲,令敌军将领座下的马受惊,致使人从马背上摔下当场毙命。 “你个二狗,满嘴胡话哄你爷爷束手就擒。陈大人身居高位,岂会亲自过问此等案子?劝你回去再好好练练口|活,也好把话说得囫囵些。”高荣珪手中长|枪指地,霸气无匹地环视包围他的一众人等,威吓道,“都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我高某动起手来,可不管你姓甚名谁,家中有无老小。” “高大人,别冲动,有话好好说。”马蹄一直在打转,沈书脑袋晕,大叫道,“他们不会草菅人命的,我能说清楚,咱们是被人陷害的。” 马川脸色一变,斥道:“黄口小儿,你们一伙人,害了钱将军一家,又惨无人道地杀害舒大人派去保护你们的两名士兵全家灭口,怎么,还想脱罪吗?”大不了手下一起上,马川虽忌惮高荣珪,但见对方能战的不过三人,胆子不禁壮了起来。 “你说什么?”沈书脸色一下煞白,拍高荣珪的腿,让他不要转了。 高荣珪低头看他一眼,骂道:“你跟傻逼废什么话?!” “老刘、老孙真的死了?”沈书方才听人来报给舒原,就被高荣珪提到马上,此刻听要抓高荣珪的将领言语,才知这一桩命案不仅已发生,还被栽到他们身上。更让沈书浑身发麻的是,那便意味着,毫无侥幸,躲在暗处的敌手,也知道老刘、老孙当晚和他们一起去书院之事。 极大的可能是同住一间院子那数十个人当中,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 可到底为什么? 他和纪逐鸢只是微不足道的两个小卒子,钱财、官位一无所有,更不像穆华林身负皇家使命…… 皇家。一个模糊的念头从沈书的心里浮现出来,难道是穆华林的仇人?或是有人要阻止穆华林办事。 马川压根不把沈书这样的小娃放在眼里,下令手下围攻而上。 乱中舒原立刻带着人离开。 “上啊?怕什么?”高荣珪拖着音调,手腕一旋,立于马上,轻蔑地环视畏畏缩缩不敢冲上来的士兵们。 马川的手下相互对视,个个皆是恐惧,奈何长官的命令闷雷一般轰过来:“活捉高荣珪!两个小的,死活不论!” 高荣珪唇边现出冷笑,一拍沈书的臀。 沈书满脸通红。 “箭来!” 沈书这才看到面前的箭篓,飞快递给他一支,同时接过高荣珪的枪,顿时沈书眼睛一大,险些被枪带得坠下马去,且枪只能横着拿,否则就会扎到高荣珪的马,沈书眼前只能看见马蹄和士兵们明晃晃的兵器,最近的离他不过二三米。这一系列的变故让沈书头晕目眩,马又不断移步,沈书眼中,连面前的沙地都在膨胀、缩小,似乎移动起来。他心里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高荣珪身体微微后仰,搭弓上箭,凡他瞄准的方向,士兵们俱是吓得连连后退。 高荣珪轻带马缰,包围圈随高荣珪的马左突右冲让出一片空地,越围越散。 “蠢货,都给我上!活捉高荣珪者赏银百两!”马川气急败坏。 高荣珪嗤笑一声:“想不到老子这么值钱,便宜你们了。”他手中弓箭往下一放。 士兵立刻收紧了包围。 孰料那一瞬间,高荣珪整个人身体朝后平仰,半个身体贴在马背与马臀上,他眯起一只眼睛,手指随意一松。 嗖然一声,羽箭带起一阵劲风,箭镞没入马川的脖颈,透过薄薄皮肉。 箭杆卡在他的脖子里,唯有箭尾的灰羽垂直屹立在仰面双目暴突的马川颈上。 “你干嘛杀他?!”沈书气得把高荣珪的长|枪往地上一摔,当啷一声巨响,被嘈杂的人声彻底淹没。 马川的手下乱作一团,高荣珪吹了个口哨,身后手下得令,两匹马横冲出去,高荣珪的马原地转了一圈,高荣珪把弓背在身上,单脚踩在马磴上,一个漂亮俯冲,捡起长|枪。翻身上马之时,与沈书对上了一眼。 沈书从他眼里看出戏谑。 继而高荣珪炫技一般,纵马驰出,一路用长|枪挑飞不下十人,最后一人被当胸刺穿。 高荣珪手臂一抖,那人便如同破布袋子,被摔出近十米远。 马经过死尸身边,沈书认出,那人就是昨天拿鞭子抽纪逐鸢的士兵。沈书被马颠得直想吐,而满眼所见的死伤者更让他早饭顶到咽喉。 高荣珪提起沈书的衣领,双臂把他圈在马前,于他耳畔警告道:“你敢在这吐,我就把你扔下去。” 沈书:“……” 五人三马一路狂奔,冲过热闹的街巷。 “老高,鱼!”街上有人叫嚷。 高荣珪朝后挥一挥手:“承老兄的情,往后都不用了。” 纪逐鸢所乘的马突然停了下来,高荣珪只得勒马,他先是往后看了一眼,还没人追上来,赶集的人已经又重新拥堵在路面上,高荣珪无奈地看着纪逐鸢和带他过去那名手下。 纪逐鸢站在那里等了一会,重新上马。 一行人迎着逐渐炽烈起来的阳光,高荣珪带头,马在街上奔了大半个时辰。 前方出现湖面。 沈书还是想吐,他强忍着不舒服的感觉,顶着风大声问高荣珪:“我们去哪?!跑路吗?人不是我们杀的,跑了就是我们杀的了!” 马在岸边停下来,高荣珪把沈书抱下马。 饶是高荣珪动作神速,沈书还是吐在了他的鞋面上。 高荣珪:“……” 沈书连忙躲到纪逐鸢身后去,纪逐鸢一身的伤,站在日光里,脸上青紫的肿痕愈发骇人。 “那个郎中给你的。”纪逐鸢走到高荣珪面前,抬起手,手里提着两条鱼,一路狂奔之下,已经死了,翻着白眼。 “你帮我拿着。”高荣珪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鱼,心情是说不出的惆怅。 “高头儿,我去找那个人,我认识。” 高荣珪摆一摆手,他的手下小心地往码头去。 高荣珪脱下被沈书吐脏的鞋子,抬头看了沈书一眼。 纪逐鸢危险的目光直视高荣珪。 高荣珪发出一声嗤笑:“不是老子,你们俩活个屁,这会已经不知道被谁砍了头把脑袋挂在辕门上示众了。” “你惹的仇家,害得我们也在这里待不下去。” 高荣珪伤感地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有些后悔说这话,高荣珪移开目光,起身去摸马脖子,他把脸贴在马脖子上,马似乎察觉到什么,温顺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把高荣珪看着,一只前蹄不安地在地面刨动。 “要走了,他们缺马用,不会杀你,你很快会有新的主人。”高荣珪没有再说下去,轻吻了一下马鼻子,手掌离开马脖子,朝沈书他们说,“穆华林在下面等你们。” 纪逐鸢带着沈书往下走了两步,回头见高荣珪和他的手下也跟着,皱了皱眉。 沈书突然意识到,高荣珪不会无缘无故来救他们。继而,他充满希望地转过去看码头上,高荣珪的手下站在一艘乌篷船船尾朝他们招手。 就在四人登船那时,穆华林甫一露面,倏然一支箭飞射而来,钉入船尾的木头。穆华林拦腰把沈书一抱,缩进舱内。 “船家,快走!”高荣珪把纪逐鸢一把推进舱内,慌乱中长|枪脱手滚落在岸上,船已离岸,高荣珪只得算了,他藏身进船舱内,眼睛朝岸上找箭是从哪儿放出来的。 “别看了。”穆华林嗓音暗含威严。 高荣珪坐定在船舱内,审视地看穆华林。 “师父!”沈书眼睛通红,浑身发着抖。 穆华林摸了摸他的头。 纪逐鸢一把将沈书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小船在湖面上倏然一震,叮叮当当数声,从船篷里就能看见离岸的船尾被钉了一排长箭。 高荣珪冒着风险探头出去一看,他们已经驶离岸边可及的射程,岸上带头的那人乃是那夜为穆华林说话的将领。 沈书在高荣珪旁边说:“好像是你的长官。” 高荣珪的两名手下也过来看了一眼,各自在高荣珪手臂上捏了一把以示安慰。 沈书坐回到纪逐鸢的身边,仍忍不住看高荣珪的方向,见他走出船篷,跪在船板上,朝岸上磕了三个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十九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沈书他们所乘的乌篷船自璧瓦湖入水,经过广阔湖面后,逐渐驶入相对狭窄的水道,熬过瘦花瓶颈般的一截上百里水道,水面豁然开阔起来。 上百年来,悬河漫过广阔田野,积年累月,形成更为广阔的水域,夹岸泥沙汇聚,船行两日,进入河床裸露的地段,无法再行。数人只得把鞋脱下来拿在手上,蹚着潮湿的泥滩上岸。 纪逐鸢低下身,示意沈书到背上来。 高荣珪的两个手下,一个矮但壮实,唤作韦斌,另一人相貌平平,在船上吹了两日的短笛,名叫王巍清。俱是三十多岁,投到高邮前都成过家,后来战乱流离,韦斌一家死于杨通贯所率的苗军之手,因家中只余下他一个光棍,便与妻儿俱下落不明的同乡王巍清结伴而行。 时张士诚所率的大军与杨通贯多有摩擦,韦斌便提议来投,投到高邮城后,结识的高荣珪,三人并肩作战数月,算得上是出生入死一条心。高荣珪找上门时,他两人毫无推脱,将全副家当收做一个简便的行囊,两人凭借一股义气,誓死追随高荣珪。 沈书正要往纪逐鸢的背上趴,就听见啪的一声,见韦斌的矮墩身材,脚底一滑,半个身子都滚得全是泥,要站起身来,手里又举着鞋,不用手撑,更无法从湿滑的泥地里站起身。 “我来。”沈书光着脚丫一摇一晃地走过去,试图把韦斌从泥地里拽起来。突然他腰一痒,腿霎时发软,韦斌抓着他的手正用力,登时两个人都摔进了泥地里。沈书连忙把眼睛和嘴巴闭上,还是感到有泥点飞溅在额头和下巴上。 “哈哈哈哈哈。”纪逐鸢的声音在旁边笑。 沈书:“……哥!”他在地上抓了一把泥,掷向纪逐鸢。 穆华林笑着过来把两人挨个从泥地里拔|出来,扶着沈书站稳。 沈书眉头皱了起来,低头看了一眼从腰部往下全是泥的粗布袍,滑腻湿凉的泥从裤腿和手腕往皮肤上钻。 纪逐鸢小心翼翼地过来,道:“不生气,不生气啊。” 沈书怒瞪他一眼,纪逐鸢过来拉沈书的手,还好沈书没推开。就在纪逐鸢心里一放松时,沈书紧紧抓住纪逐鸢过来牵他的手,另外一只手啪嗒一声轻响,五指分开在纪逐鸢的脸上避开他的伤口,给他糊了个大花脸。 纪逐鸢不敢躲,只有站着,让沈书抹。 “高兴了?”看沈书放下手,纪逐鸢无奈地问。 “你先整我!”沈书叫道。 高荣珪的喊声传来:“你们俩幼不幼稚,快点上岸,找个地方洗澡,都臭了。” 沈书与纪逐鸢对视一眼,两人立刻低下身,各自抓了一把泥,悄然往高荣珪身后走。 高荣珪像个大螃蟹似的一步一挪。 沈书喊:“高大人!” 就在高荣珪转脸刹那,两兄弟一起把泥团按在了他的脸上,纪逐鸢一只手往高荣珪的脖子和胸膛上按。 “嘿!你俩!”王巍清叫了一声,当机立断也抓了一把泥冲上去。 高荣珪难以置信地瞪着直接朝自己冲过来的王巍清,怒道:“你敢!”他脸像个花猫,话里威慑的意味也打了折扣。 “大人,得罪了!”王巍清往上一纵。 沈书和纪逐鸢一左一右把高荣珪的胳膊抓着,朝没反应过来的韦斌喊:“弄他!” 众人上午便上岸,沿途找了接近一日,才在傍晚时分找到一间客店住下。沈书惊奇地发现穆华林还有钱,而且他总觉得穆华林身上有很多钱。 纪逐鸢身上伤痕累累,轮到他洗澡时,沈书便赤着上身,把毛巾搭在肩上,端着一个装满沸水的木盆,去角房往浴桶里注入烟气腾腾的热水。 “你给我当搓澡工?”纪逐鸢早已宽衣,检视完身上的伤口,他能看见的部分,伤口愈合良好,那郎中的药虽难闻,却有奇效。 沈书惊奇地看了看纪逐鸢背部的鞭痕,都已消肿,遗憾没有多讨一些药膏来。 热气熏得纪逐鸢整个胸腹脖颈一片通红,他肤色深,又处处是伤,显得更为狰狞难看。 沈书先让他站在桶里,帮他洗下半身,完事再让纪逐鸢坐下,桶里有一个小木凳,等纪逐鸢坐下后,沈书才往桶里加水,但不让水淹没纪逐鸢后腰最低的一道破口。 “很热?”沈书把帕子拧干,擦纪逐鸢的脖颈,发现他整个耳朵和耳后的颈子俱是通红,便用手背试了试纪逐鸢的皮肤,是挺烫。他弯下腰去拿手试了试桶里的水,水却还好不大烫手。 “嗯。”纪逐鸢心不在焉地答,他把漂浮在水里的一块毛巾拉过来遮住身前,低垂着头,闭上被热气熏得发红的眼睛。 沈书啪一声拍了拍纪逐鸢的肩膀。 纪逐鸢抬了一下头。 “别睡着了,洗完上床去睡舒服些。”沈书道。 纪逐鸢扭头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询问地注视他的双眼,发现他眼睛也很红,便问:“你哪里不舒服吗?发烧了?脸红,脖子红,身上也红。水也不烫啊,哥你没熟吧……” 纪逐鸢抬手就泼了沈书一脸水。 沈书:“……再闹你自己洗。” 纪逐鸢安安分分垂下手坐着,沈书把纪逐鸢的头发放下来,理顺那些打结的疙瘩,他问店里小二讨了点皂角液,于掌心搓开,十根手指插进纪逐鸢的头发里。 纪逐鸢呼吸一窒,本来闭着养神的双眼不禁睁开来,沈书在他身后嘀咕:“哥你别睁开眼啊,我待会要冲水了。” 一盏油灯悬在壁上,照出房屋高远的四角上纠结的蛛网,巨大的浅褐色旯犽警惕地隐蔽在角落里。 空气潮湿,夹杂着皂角清新的气味,纪逐鸢重新闭上双眼。他可以感觉到沈书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梭,不轻不重地按压他的头皮,笨拙地用中指顶住他的太阳穴轻揉打圈。 “你哪儿学的,这一套套的。”平日里纪逐鸢给沈书洗澡的时候多,他从不让沈书伺候他,口头禅就是:你不是干这事的人。 “我爹病着都是我给他洗澡洗头的。”沈书轻声提示纪逐鸢把眼睛闭上。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沈书的手指捋动纪逐鸢的头发,又冲了几瓢水,水流从纪逐鸢的正面沿着脸流过胸膛。 “可以起来了。”沈书说。 “干布给我。”纪逐鸢让沈书把干布拿来,就叫他出去。 沈书莫名地问他不用帮忙吗? 纪逐鸢背对他连连朝门的方向挥手。 沈书只有先出去,在角房里闷了半天,沈书的脸都红了,一打开门,扑面就是一阵凉爽,沈书打了个喷嚏,到廊庑底下等纪逐鸢出来,他好进去收拾浴桶,也得洗个澡。 沈书朝肩膀和领口闻了闻,脸拧成一团。 薄薄的窗户纸内,纪逐鸢光脚踩在地上,布袍披在身上,他低头为难地看了一眼,咬咬牙,抬手用力扇了一下。 万籁俱寂。 纪逐鸢顿时心跳加速,血液逆流,险些滚倒在地,终于忍过去。纪逐鸢面无表情地扎好腰带,打开门,看见沈书卷起的袖子打湿了一大片,两条手臂在昏暗的微光里白得像会反光,耳廓下方有些红,沈书仰着头。 纪逐鸢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沈书充满少年气的侧脸挪开,循着沈书的目光,看到屋檐下借着一个燕子窝,只是明显现在没有燕子住在这里。 “好了?”沈书发现纪逐鸢出来了,便要进去收拾浴桶。 “你去拿衣服,我来收拾。” “有始有终,还是让我来。”沈书话音未落,纪逐鸢返回角房,还把门关上了。 沈书无奈地只有回去找换洗衣物。 客店只余下了三间屋,穆华林是出钱的,他提出来要自己一个人住。两兄弟住一起,高荣珪和他的两个手下挤在一起。 沈书带着一身湿气钻进被窝,纪逐鸢已把被窝睡得温热,让出半张榻,伸出一条手臂让沈书可以睡得宽敞自在一些。 打从出门后,沈书几乎都是跟纪逐鸢一张榻睡的,他尤其喜欢纪逐鸢的肩膀和胸膛,厚实温暖,虽比不得穆华林那样身材魁梧的壮汉,比沈书自己的小身板,纪逐鸢算得是个已经长成的大人,唯独有点太瘦了。 “你快睡。” 在沈书翻来翻去接近半个时辰后,纪逐鸢把他手抓在身前,侧身从身后虚虚抱着他,手臂略微使劲,一条腿盘在沈书的膝上,不让他乱动了。 沈书不动了。 然而紊乱的呼吸表示他压根没睡着。一股难言的焦虑感让沈书根本无法入睡,他和纪逐鸢现在身上一个铜板也没了,住店是穆华林给的钱,但他俩总得谋个什么差事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故事,沈书没少听他爹讲。 卖书画,也得有笔墨纸砚,笔墨纸砚要花钱。卖力气不用成本,可他哥现在浑身是伤,沈书也舍不得让他去卖那几个铜板。 更让沈书心里不安的是。 他始终觉得,在高邮城内杀人放火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的人,深不可测,极有可能是穆华林的对头。 而穆华林如果是怯薛歹,且身负皇命,那他的对头自不会是泛泛之辈。可惜沈书还没长大到他爹能对他分说更多朝堂轶事的年纪,就撒手了人寰。 “睡了吗?” 沈书听见纪逐鸢的声音,不由在心里嘀咕:就算睡了你这么一说我肯定又醒了。 “睡不着。”沈书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到十分忧愁,这是一种名为“穷困潦倒”“一筹莫展”的忧愁。 “我也睡不着。”纪逐鸢说。 沈书扭头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过来跟纪逐鸢面对着面。 纪逐鸢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截,把手臂收回来。 “你为啥睡不着?”沈书问纪逐鸢。 “那你为啥睡不着?” 沈书照实说了:“我在想咱们得怎么才能赚点钱,想不出来。” 纪逐鸢道:“我们吃的喝的用的,今夜住店,都是穆华林的钱。” 这也是沈书觉得奇怪的地方,穆华林在进高邮城的时候就已把身上可能会引起怀疑的贵重之物都藏起来,怎么现在他还有钱,而且看他花钱的架势,沈书觉得他钱还不少。 “李恕送你的刀还在吗?” “没了。”要是沈书生活条件好点,穿好点,还能把刀藏在靴子里,穿草鞋那是没法藏,而且那夜被抓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收拾细软。 “我觉得。”纪逐鸢一只手枕在脸颊下面,他说话时,嗓音放得极低。 他哥极少以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这令沈书觉得很是新奇,便认真地听纪逐鸢分析:“穆华林在高邮城里有同党。” “我也觉得。”沈书立刻说,“但能不用同党这个词吗?” 纪逐鸢:“好吧,他在高邮城里有朋友,钱很可能是问他的朋友借来的,或者,也许对方对他有所求,想让他以后报恩。” 沈书想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也许这次送他的钱财就是报答,他在高邮城外固然联系不上朋友,进高邮城后联系上了。或者……像穆华林这样的游侠,朋友一定遍布五湖四海,他的朋友应该也像他一样,豪气干云,不问前程。” “你怎么知道他出来办事不是为了获取高官厚禄?”纪逐鸢嘲讽道,“要不是为了做官贪墨大钱,他会肯离开大都的安乐窝?或者他得罪了什么人,非得离开大都才能避祸。” 沈书:“……哥你能把人往好处想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纪逐鸢一脸头疼,“二傻子。” “我睡了。”沈书翻过身去。 纪逐鸢又后悔了,却拉不下脸,闭上眼睛也想强行睡觉,然而脑子里却不禁一遍又一遍浮现他整个人暴露在沈书的注视下,他的头皮上仿佛残存着沈书的手按来按去的触感。 “哥。”沈书突然翻过身来。 纪逐鸢吓得一下就蔫了,心脏狂跳,强撑住自己瞪着一双眼睛看沈书。 “还是不对,杀老孙、老刘的,是穆华林的对头,但钱贺的案子,想牵扯进来的是高荣珪。” 纪逐鸢咽了咽口水:“也许从头到尾就没有穆华林的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荣珪升迁得过于引人注目,但为了这个,把钱贺一家杀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再说只要高荣珪是杀了钱贺,一条命,就足够让高荣珪血债血偿,那个钱贺比高荣珪的官职还高,为什么要杀了钱贺一家呢?”沈书抬眼注视着纪逐鸢的眼睛,咬唇靠在自己手腕上,半晌,他缓慢地朝纪逐鸢道,“有没有这种可能,钱贺是被人失手杀死,他的家里人知道这个凶手在钱贺死前同他见过面,甚至知道他们发生过争执。钱贺是一名武将,身手并不弱,也许他真是在亥时到子时被害,也许那把火正是为了掩盖他的死亡时间和死因。比如说,他可能在当天下午甚至更早就已经被害,在他死了之后,凶手才想到要找个替罪羊。” 纪逐鸢极其茫然地“嗯”了一声。 沈书把手抽出来,脸贴在枕头上,他在被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腕,无意中碰到纪逐鸢的某个部位,登时面红耳赤连忙把被子往两人中间塞。 这么一来沈书便觉得两腚有点凉。 转念一想,屁股肉厚不会着凉,好歹还有一层单衣一层衬裤,就这么着吧…… “你接着说。”纪逐鸢沉声道。 沈书咂了两下嘴,道:“那钱贺就不是在深夜死的,至少在许达把字条给我们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而且钱贺如果不是在那之前就死了,他一个常年作战的人,有人放火烧他们家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醒吗?” 纪逐鸢总算跟上了沈书的节奏,他垂眼想了想,道:“凶手怎么想是很难预测的,人跟人的差异很多时候比人跟猪的差异还大。譬如说你只会杀必要限度内的人,就是说,如果凶手是你,目标是诬陷高荣珪,让他以命抵命,你只会杀钱贺一个人。但也有人根本不在意误杀他人。”纪逐鸢本来想说穆华林极有可能是误杀了黄三,考虑到沈书崇拜穆华林,只得按下不提,“如果凶手是一个草菅人命的人,你的想法就站不住脚了。也许他一开始就想好制造一件大案陷害高荣珪,让他毫无翻身的余地,那就可能不是失手,而且放了一把火,钱贺究竟是被人毒死还是被人用兵器杀死,我们都不知道。但有两件事可以确定。” 沈书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纪逐鸢,他还从来没有听纪逐鸢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纪逐鸢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突然岔开了思路,问沈书:“抱着你睡?” 沈书抬起头,纪逐鸢自然而然把手臂伸过去让他枕着,沈书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催促纪逐鸢快说。 “第一件是,凶手不知道老刘、老孙当夜陪我们去的书院,杀他们两个的这伙人,跟杀钱贺全家的人,不是同一伙。但这个人更加可怕,因为他有眼线在我们院子里盯人,否则不会知道老刘老孙。而穆华林都没有察觉到。”纪逐鸢道,“另一件可以确定的是,要么钱贺是被完全足以杀死他的人杀了,就是说凶手的武力足够在钱贺清醒的时候制服他,要么就是钱贺被杀的时候已经不清醒了,或者他们是熟人,钱贺没有戒备心,即便是没有戒备心,对于一个应该比常人更警惕的武将,他被人失手杀死的可能性很小,我觉得要杀他的人应该经过了一番周密的谋划。他的目标不只有高荣珪,还有你、我、穆华林。这个人同时跟我们几个都结了仇。” 沈书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那算什么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二十 纪逐鸢道:“就是他,在钱贺面前诬赖穆华林抢走他们缴获的粮食那个张逊,你记不记得舒原说过,他爹对钱贺有伯乐之恩。他的排场显然挺大,手底下集结了一帮子人,要一个人给许达递纸条,放火他自己也能做,当然也可能有同伙。至于穆华林的对头,那是大都的宗亲贵族大老爷们。” 沈书眉头轻轻皱起,眼前是纪逐鸢放大的脸,沈书突然想岔了,拿手碰了碰纪逐鸢的鼻子,说:“哥,你是不是白了点?还是这一向没洗干净过脸?” 纪逐鸢:“……” 眼见纪逐鸢要自闭,沈书忙道:“嗯,对,大都我也没有头绪。你说,皇帝老爷让穆华林做的这件事,无害于万民,又非要进高邮城去。且无须千军万马,一人足矣,穆华林甚至手下也没带一个,以他的身手,我现在有个猜测,要么他是被派去高邮城暗杀什么人,要么他是去传信的。” “暗杀谁?张士诚?” 沈书立刻把纪逐鸢的嘴巴捂住,乍然听到大人物的全名,猝不及防得沈书心跳都加快了。沈书感到掌心里纪逐鸢的嘴角弯翘起来,他眼中现出促狭,沈书掌心里突然被纪逐鸢舔了一下。 沈书连忙收回手,目瞪口呆地把他哥看着,嘴巴张大,话都说不囫囵了,眼睛眨个不停。 “你、你、你,哥你干啥?” “没干啥,下次你再这么无礼,我就咬你。” 沈书彻底被纪逐鸢的无耻给惊到了,算了看在他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的份上,先记账。 “……”沈书张了张嘴,疑惑道,“我打算说什么来着……” “年纪不大,忘性不小。”纪逐鸢嘲讽道,“你说穆华林可能是去高邮搞暗杀。” “对,但我觉得暗杀的可能性比较小,传达密旨的可能性大。天佑固然是一个威胁,郭子兴、刘福通、徐寿辉也都不可小觑,丞相围攻高邮前,还分兵攻打了六合。如今天下,可谓烽烟四起,如果我是皇帝老爷。”沈书把声音压得极低。 纪逐鸢把沈书往自己肩前按过来。 沈书就势几乎是贴着纪逐鸢的脸和耳朵在说话,心底虽有些怪异,可小的时候沈书没少和纪逐鸢咬耳朵,尤其是纪逐鸢犯了错要被他爹罚跪时,沈书老叫他低头把耳朵贴过来。 这么靠着,空气迅速升温,沈书红着脸小声说:“远交近攻,我会派出亲信,说服义军头领投降。这些年也有不少小头目,起先是造反的,走投无路便向朝廷投降,承平日久,骑兵早已不复锐气,徐州也好,高邮也罢,哪一次不是仗着人多势众,以数倍兵马围攻。就算不是丞相带兵,只要不像也先帖木儿那样扶不上墙,连军中夜惊都镇不住,吃败仗的可能性不大。” 纪逐鸢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沈书,舍不得有片刻把目光从沈书脸上移开,沈书言谈流畅,每当梳理起局势来,总是有条不紊。 “朝廷唯一的担心是,这些起义军联合在一起,势必结成一股难以攻破的力量。如果能够渗透到义军力量当中,招降能够招降的,让义军去打义军,朝廷付出的不过是一官半职,便是再大的官,对皇帝老爷而言还不是一句话,他损失不了什么,再不过就是赐以金银。” “嗯。” 沈书:“……哥你在听吗?” “听了,不懂。”纪逐鸢冷脸道,“所以呢?” “所以穆华林先去高邮,应当是想从天佑入手。我们攻破水寨那天,在舒原家中,穆华林想问舒原一个问题,后来出来我问他是想问什么,他说要问如何才能见到诚王。”沈书心中豁然开朗,眼睛亮了一下。 纪逐鸢心脏狂跳起来,听见沈书说话的语气变得轻快,“他要找诚王,应当是联络诚王接受朝廷招降。这两日在船上,高荣珪问过他要办的事办成了没,他当时回答的什么?” 纪逐鸢也想起来了,答:“他点头了。” “那就是他见过诚王了?”沈书嗓音控制不住发抖,那可是传闻里的人物,穆华林竟见过了。 “未必。”纪逐鸢道,“要是诚王答应投诚,哪怕我们卷入两桩命案,也用不着跑。” “那倒是,咱们可以被特赦。”沈书道,“但他一定已经同天佑政权搭上了线。” “南方造反阵营甚多,你觉得成天被枕头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皇帝老爷会这么清楚下面的形势?”纪逐鸢嗤道,“我觉得大军就地解散,就不是一个有判断力的皇帝干得出来的事,大伙儿不是都说,元人皇帝同他那个一起摔跤摔到大的哈麻有一腿吗?” “你是觉得皇帝没有指定让穆华林联合哪一支起义军?”沈书想了想,这也不无道理,自世祖后,皇帝已换了十多个,最短的一任不过在龙椅上坐了四十三天。常常老百姓还没弄清楚皇帝是谁,龙座上就已又换了个新人。对于中书行省外的其他地方,大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世祖在时,所建立的等级制度相对完整,此后的八十年间,朝廷朝令夕改,正如强风掠境。 皇室贵族之间争斗不休,常有先被打跑的人又被恭迎回来做皇帝的奇事发生。 沈书才只有几岁时,父亲还是个穷酸书生,夏日夜晚若是无事,便把他抱在怀里,喂他吃切成小块的西瓜,于盛放的鸳鸯藤架下,以他总是有些中气不足的嗓音说一些往事与沈书听。 “所以我说你给咱们惹事了,如果真如我们的猜测,老刘、老孙,是穆华林的对头所杀,我们俩绑在他这根绳上,是极危险的事。”纪逐鸢说,“我以为他不会来救我们,这次算你没有看走眼。” 沈书还来不及欢腾。 纪逐鸢又说:“但是你要知道,像李伯那样的人在如今的世道,很多。沈书,我答应过你爹,这一世我都是你哥,我以这条命保护你,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沈书动容地看着纪逐鸢,他感到呼吸发烫,轻轻地抿起了嘴唇。有一股冲动在沈书心中盘桓,他想问纪逐鸢,等他成家以后呢?这念头一闪而过,让沈书满脸都变得通红。 “但你不要轻信任何人。”纪逐鸢认真注视着沈书的双眼,“我不是不让你有朋友,也不是不让你拜师,我只想让你在心底里画出一条界线。在这世上,与我性命相连的人唯独有你。” 沈书屏住了呼吸,愧疚地低头,他没有看见纪逐鸢的眼神,夹杂着些许难过。 纪逐鸢伸手揉了揉沈书的头。 沈书猛地收紧手臂抱着纪逐鸢的腰,下一瞬又往后要退开。 纪逐鸢把他扣在自己怀里,不让他离开。 “你肚子上有伤……”沈书的声音被闷在纪逐鸢胸膛上。 “早不疼了。”纪逐鸢随口道,轻轻拍沈书的背,“快点睡,踏踏实实睡一觉,天亮后再做打算。” 半夜里纪逐鸢醒了一下,沈书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纪逐鸢的目光先是恐惧,待看清楚身上扒着的人,嘴角弯翘起来,握住沈书瘦弱的手臂,再度入睡,这次没做噩梦,一觉睡到天蒙蒙亮。 客店里提供三餐,两兄弟在楼梯上一路打闹下去,沈书翻身骑在楼梯上,飞快滑了下去。 纪逐鸢没抓住人,等他下了楼梯,才发现高荣珪跟穆华林早就下来了,穆华林一边,高荣珪和他的两个手下另一边,隐隐透出剑拔弩张。 沈书站在一旁等他,见纪逐鸢下来,过来牵他的袖子。 纪逐鸢做了决定,坐到穆华林这边的条凳上,沈书挨着纪逐鸢坐下。 “少年人就是贪睡些,成不了事。”矮墩韦斌阴阳怪气得说。 沈书脸上一热。 “师父,咱们吃过了早饭是不是就同高大人分道扬镳了?” 穆华林还是头一次听纪逐鸢这么叫,不禁看了他一眼。 高荣珪整个上身往桌上一趴,痞笑着看穆华林,“多个同伴,多个帮手,何况我还带了两个人,蒙古……”高荣珪似乎想起什么来,眼珠一转,改口道,“穆兄请我们三人做随侍如何?我们三个任凭穆兄差遣绝无二话。” 沈书也往桌上一趴,眉头拧着,两肘屈起,不是很相信地问高荣珪:“你一个千夫长,难不成没带点钱出来,要蹭吃蹭喝?” 高荣珪毫无惭愧地笑了起来:“小兄弟,你瞧着哥哥像是会存得住钱的人吗?” 沈书:“……” “我那把枪,想想,霸道吧?这个数。”高荣珪比了五根手指头。 “五两?” “五十两。”高荣珪道。 “你们占了地方,兵器库不是随意取用吗?” “可没有趁手的,我那把是问一个蒙古军官买的。” 沈书有些呼吸困难,五十两,能买多少粮食,想一想他眼前就发花,够他跟纪逐鸢吃好几年了。而且至正十一年起,朝廷大力推行变钞,市面上已极难见到元宝。 “那把枪掉在岸上了。”沈书面无表情地说。 高荣珪脸上笑意一僵,坐直身,朝穆华林说:“一年我们仨,共三十两,每天你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听凭差遣,上房揭瓦、下河抓鱼,给老爷少爷打洗脸洗脚水搓背捏腿,都能干得好。” 省省,让高荣珪那把提枪射箭的手捏一下,恐怕就要残废了。沈书腹诽道,肚子又饿得咕咕叫。 高荣珪打了个响指,扯着嗓子叫小二快些把早饭端上来,我们少爷要饿坏了云云。 “……”沈书真诚地看穆华林,“师父,人少不容易惹眼,带上他们仨,我们六个人一块儿,走在街上太打眼了,你也许不知道,不少地方军会抓良民充人头谎报杀敌数,冒领功劳。” 穆华林是真不知道,听得眉毛一动。 “三个人的话,我跟我哥都是你的徒弟,给师父端茶递水是理所当然。”沈书边说话,边拿眼瞟高荣珪,“我这哥哥身手也不错……” “哎,沈书,你哥能有我能打?”高荣珪袖子一卷,叫嚣道,“走,纪逐鸢,咱俩去院子里比划比划,谁有能耐谁留下。” “我师父这么高强的武艺,用得着你充门面?” 沈书这话倒没说错,高荣珪最引以为豪的便是一身武艺,也正是凭着这身武力让他在大周军营里鹤立鸡群。可穆华林自己就是个高手,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 可他家里真是一穷二白,三人俱是光棍,军饷一年也不到十两,粮食充足却也带不走。至于至正交钞更甭提了,稍不留神便烂成纸糊,前两年满天下都在唱:“丞相造假|钞,舍人做强盗。贾鲁要开河,搅得天下闹。”这才有银子铜钱可使,便是上手抢,也断不会有人去抢纸钞。 光棍一大特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用养儿养女,都是刀口舔血的人,韦斌是死了老婆,王巍清到处打听妻儿下落,险些连衬裤都拿出去当了换点钱才使唤得动人说点消息来听。一两年间,受过的骗比吃过的米还多。 穆华林咳嗽了一声。 小二适时端上面饼来,说就这么些白面,现赶做的,是以耽误了些时候。穆华林出手大方,赏钱便是一吊。 “今天一整日的三餐,有什么你们看着做。” 小二拿了钱去柜后,掌柜的亲自出来拜谢,穆华林挥了挥手,显得有心事。高荣珪三个看见吃的,都不说话了,不住让穆华林“先请”“快请”“您倒是请”。 穆华林动了筷子,一桌人才敢下手,谁也不想得罪金主。 原只烫了一盘青菜,咸菜管够,店主切来匀净的一碟风鸡腿肉丝,算是答谢穆华林的赏钱。 沈书一面囫囵着喝粥嚼饼,一面感慨:有钱真的好好啊。 饭毕,高荣珪又要跟纪逐鸢比划,穆华林把他二人叫到屋里,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高荣珪朝纪逐鸢毕恭毕敬地让路:“少爷请,二少爷也请。”高荣珪不怀好意地朝沈书笑笑。 韦斌、王巍清两个上来问:“大哥……” 纪逐鸢牵着沈书回去,朝他说了,穆华林答应一年给高荣珪三个五十两,这一年里,高荣珪要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另谋去处,随时找到事做,便不要再跟。 当即,穆华林便从腰上解下一枚元宝给了高荣珪。 “这么爽快?不怕他们几个拿了钱就走吗?”沈书突然反应过来,“师父是巴不得他们三个快走。” 纪逐鸢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难得夸了沈书一句:“你看人的眼光还不错。” 沈书愕然。 纪逐鸢从来就没看好过穆华林这人,一天到晚说他坏话,突然这么说怪渗人的。 接着,纪逐鸢发自肺腑地蹦出来一句话:“他真的很有钱。” 沈书:“……”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让他哥说句中听的,要是自己能赚一座金山,纪逐鸢就会把时令水果切成小块,在自己读书的时候跪坐在旁端端正正地捧着:请二少爷用些果子。 这遐想让沈书顿时一阵恶寒。 此时有人敲门,王巍清的声音在外面说:“二少爷,老爷请您过去一趟,赶紧的。” 沈书开了门,纪逐鸢要跟过去,王巍清拦了一下。沈书朝他哥匆忙打眼色,纪逐鸢难得听了一次话,主要是他实在想不出,穆华林能图他们兄弟俩什么,大概是半生心狠手辣,到岁数行善积德,加上沈书算帮过穆华林好几次,算穆华林有良心,知恩图报。 纪逐鸢一直看着王巍清带沈书进穆华林的房间,接着王巍清出来,就在门外守着。 纪逐鸢趴在这边栏杆上目不转睛盯着穆华林的房间。 “这东西是你的?”高荣珪说,走了过来,拿出个木雕。 纪逐鸢一看,竟是他刻了一半的金猴捧桃。 “给你。” 纪逐鸢没有接,警惕道:“你要让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大家都上了一条船,求贤弟莫要再成日里乌眼儿鸡似的瞪哥哥,如芒在背,我可是连觉都睡不好了。”高荣珪扬了扬手,“不要我待会给你弟了。” 纪逐鸢接了过来,他低头看一眼木雕,抬起眼,不大自在地含糊道:“多谢。” “嘿嘿。”高荣珪拍了一下纪逐鸢的肩,“单打独斗是笨办法,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听过?” 纪逐鸢压根没听进去,有些烦躁:沈书怎么还不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二十一 沈书进来,便看见桌子上全是钱,光元宝就有十数锭,铜钱数吊,看得沈书登时两眼放光。 沈书强作镇定,说:“师父。” “来。”穆华林招呼沈书过来坐下,把钱归拢,从中取出两吊钱给沈书,示意他收下。 沈书自然推说无功不受禄,让穆华林有事直说。 “等安顿下来,你们两个上街总要买点吃的玩的,先拿着。”穆华林没怎么同少年人打过交道,只回想自己十四五时还是要撵鸡逗狗,一刻也坐不住,至为快意便是同三五好友出城狩猎,纵情草场。他是不知道像沈书这样的儒生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但给钱让他去买些他自己喜欢的东西,总不会错。这是一种示好,显然穆华林已把沈书和纪逐鸢当做了徒弟。 “你这算是收我和我哥了吧?”沈书道。 穆华林啊了声:“收吧。”没等沈书高兴,穆华林又道,“我早晚要回大都,届时你们跟着我回去,还是自去谋生,都由你们两个自去商量。”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沈书明白,要让不到十五岁的沈书去想穆华林回大都那时的事,还是过于不可捉摸。于是沈书嗯了一声算答应。 “小先生。” 沈书一听这称呼哭笑不得,忙道:“我是你徒弟,你随便叫吧。” 穆华林点头:“那就小先生。” 沈书:“……”见穆华林一脸认真,沈书收敛起不正经,把穆华林给的两吊钱收起来,看着穆华林去柜上取来一张地图。让沈书意外的是,穆华林的字写得力透纸背,每个字都写得很大,笔画转折锋利,这被称为“刀刻气”,乃是学字时多练碑文所致,字迹比沈书想象中漂亮许多。 展开在桌上的是一幅地图,如今朝廷还坐拥天下三分之二,自河南行省南部,到江淮流域、江南大部,甚至东南沿海的福建行省,处处陷入战乱。 “离我们最近的是滁阳,其次可以往南。” “太远。”沈书看了看,穆华林所指是湖广一带,现在他们马都没了,若是徒步,哪怕要到武昌投倪文俊,也嫌太远。 “不能徒步,还是要弄几匹马。” “有钱恐怕也弄不到。”这是沈书犯难的地方,即便穆华林有的是钱,马匹现也十分稀缺,就连元军所用,也是从漠北牧场购置,汉人更是早就不被允许饲养马匹。 “这你不用担心。” 沈书一听,便知穆华林要用非常手段,要么便是以官威施压,这一路行来,农民军占领的地盘时断时续,有时相邻两县都会一个在朝廷手中,一个为农民军所占,且战况极不稳定,政权改易都在一夕之间。 “昨夜我跟我哥商量了一下,我们猜测,你这趟出来是要招降几个大的农民军集团。” 穆华林脸色一变,见得沈书没说话,他想了想,做出了个决定,朝沈书道:“我知道早晚瞒不住小先生,叛军肆虐,民不聊生,比起大军镇压,于平民而言,能安抚招降才是好事,徐州一役,小先生可听过?” 沈书本来想说民不聊生倒不全是农民武装的锅,乃是数十年间积弊已深,米价日贵也非是地方上乱起来才开始的。 但见穆华林言辞诚恳,沈书又想到他哥总说他不懂得体察人心。以穆华林的身份,顾惜百姓已是大义,而且他说的也没错,固然如张士诚、朱元璋严格约束军队,尽量不滋扰百姓,占据地方后变本加厉屯田积粮的武装也并不少。 “师父要凭一己之力,平天下之乱,却也是不能。” 穆华林一哂:“自然不能,尽人事罢了。身负皇命,唯有一死报答皇恩。如今大都城内外已闹起饥荒,宗亲皇室还夜夜笙歌,达官贵人们做的稍稍有利于民的事,不过是施舍钱财,为满地饿殍收尸。实不相瞒,朝廷多次招降张士诚,是他不降,右丞相才率军围困高邮。我虽不曾出面,招降的圣旨我还是知道。大都内势力错杂,局势越乱,越方便浑水摸鱼。” “有人知道皇帝给你下达的密令吗?”沈书道,“那晚带我们去书院的老刘、老孙也被人灭口,且全家被杀,俱是割喉,连狗都没有放过。若非深仇大恨,便是杀人的惯手所为。” “至少有两个人知道。”穆华林不大愿意说。 “奇氏?”沈书轻声道,一面窥看穆华林的脸色,见他面部微微抽搐,便知道对了,沈书想到昨夜纪逐鸢说皇帝老爷跟哈麻有一腿,这哈麻也是贵族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陛下什么事都与第二皇后说,她应当是知道,但她的势力只在内宫,在朝中没什么权势。只是为授皇太子金印,皇后与哈麻日益接近,你想的没错,那两个士兵全家应当是被惯手所杀。”穆华林道,“目的也显而易见。” “死无对证,让我们无法翻案。” “嗯。”穆华林道,“但要果真如此,对方应该也杀不了我,否则何必如此周折,直接来杀我便是。” “有人诬陷我们杀了钱贺全家,而大都派来的人本是盯着你,但你行动起来,他们盯不住人。只有盯我和我哥,因为我俩总是同你在一处,恰好我和我哥那夜遭人陷害,高荣珪也被牵扯进来,大都来的人根本不知道高荣珪什么情况,也知道杀不死你,见此机会,就将重要证人杀死,你跟我们是一起的,又是蒙古人,就是抓不住你,出了这件事你也没法再在城里露面,最后逼得你只能离开高邮。”这下就全都能说得通了,沈书唏嘘道,“张逊一念之差,做成这么大一桩事,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老刘老孙到底为什么全家被害。” “张逊?”穆华林面带疑惑,好一会才想起来,他已忘了那个诬赖他抢粮的年轻人。 “那我们不能等明日了,尽快离开此地,以免被人盯上。”沈书道。 穆华林沉吟片刻,说:“敌在暗,我在明,被盯上是迟早的事,他们知道我要招降各方,自然不会投往那些聚众数千的小喽啰,已成气候的势力一只手便能数完。不过也无事,只要我在,他们不敢动手,我们也不必刻意把人抓出来,费力不讨好。” “所以你快教我和我哥啊,多两个能打的帮手。”沈书简直都等不及了。 穆华林:“等我教你们时,小先生可不要哭鼻子。” “我不会,我早就想学了。” 穆华林对着沈书说:“习武不是好玩的事,很苦。” “世上何事不苦?” 穆华林眼神一动,露出微笑来:“我竟不如小先生了。” “承让承让。”沈书道,“骑马过于引人注目,此地步行到滁阳也就是六七日之功,走得快点五日就可到了。依我看,先不用马,否则到时又要弃马。我们可以徒步一段,改水路,再徒步,如此不容易被人盯牢。” 穆华林看了看地图,不得不承认比起去湖北,滁阳实是近太多。 “时近年关,赶在除夕以前进滁阳,还能喘口气,歇几日。捎带着也请师父传授我们几招,先练起来。”沈书已有两年没有过过除夕了,如今遇到穆华林这贵人,纪逐鸢又浑身是伤,巴望着能得几日喘息,可以让纪逐鸢把伤养好。 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沈书自然向往着“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那午饭过后便动身。”穆华林做出了决定,把地图卷起来,收入他的包袱里。 “让店里做点干粮带走?” 穆华林又取了些钱给沈书,让他带上高荣珪当打手,到镇上转转,多买些便于携带的干粮。 沈书出门前见穆华林取来炭笔,铺开纸。 沈书关门出来,对面纪逐鸢本来趴在栏杆上,突然直起身大步走过来。 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跟在纪逐鸢身后。 纪逐鸢是看沈书一直看他身后,才注意到高荣珪还没走,提拳就想揍他。 “哎哎,我们现在是一起的了。”沈书连忙拉住纪逐鸢。 “还是二少爷懂事。”高荣珪一看沈书腰也粗了,手里还拿着钱串子,嬉皮笑脸地问他,“老爷也给二位少爷发了钱啊?” 沈书懒于理会,交代高荣珪去楼下等他,待会上街去买干粮。高荣珪带的那个韦斌很不服气,王巍清没说什么。高荣珪带两个手下下楼,嘀嘀咕咕不知同他们说什么,只见到韦斌垂头丧气,脑袋被高荣珪拍了两下。 高荣珪抬头看到纪逐鸢他们的房门关上了,收回视线,朝两个手下说:“先跟一段,看看这蒙古人要做什么,他能弄到这么多钱,高邮城内一定有内奸。等查清楚,提着他的人头回去也好,改投他人也罢,投名状就算有了。”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骑到我头上撒尿。”韦斌不服道。 高荣珪乜他一眼:“昨天你跟他俩一起拿泥抹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是乳臭未干的小子?” 韦斌一时语塞。 几人是一起从高邮出来,船上那短短的时光,虽没有太多交流,彼此之间总有一些同病相怜。经过一夜冷静,韦斌平日里的作风又回来了。 “别动这两个小的,真要能教出来,带上他俩,你不也有人使唤了。”高荣珪拿手背拍了拍韦斌的胸膛,“对年轻人多点包容。” 楼上房内,叮叮当当一阵响,沈书连忙用手臂把钱压住,铜币这才不跳了。 “师父给的?” 沈书嗯了声,让纪逐鸢收起来。 “给我们俩买吃的买玩的。” “嗯,做人师父是该给徒弟点好处。”纪逐鸢一枚一枚数起钱来,心情好了点。 “随便收一下,师父让我和高荣珪去买点干粮,下午动身。” “去哪儿?” “滁阳。”沈书道,“投郭子兴去。” “那带钱作甚?进城不又一穷二白了?”纪逐鸢没忘进高邮的时候被人摸了个遍。 “路上就要五六天,可以买吃的买玩的。”沈书笑逐颜开,让纪逐鸢赶紧收起来,“藏好点,高荣珪可知道咱们有钱。” “他才拿了五十两!”纪逐鸢道,“敢打这些钱的主意,我就揍他。” 沈书暗自嘀咕:你揍不揍得赢还另说。起身要出去,纪逐鸢把他叫住,随手把铜钱往枕头底下一塞。 “一起一起。” “哥你藏东西能走点心吗?”沈书不禁腹诽:什么都塞枕头下面是怕别人找不见吗? “全都去买干粮了,难不成师父还要把他给你的钱偷回去?” 沈书一想也是,把门锁上,下楼叫上高荣珪几个,出门上街扫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二十二 正在街上走,沈书颇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担心如今滁阳的光景。原本投张士诚,既是纪逐鸢自己的打算,沈书也是斟酌过的。 原因有仨:第一,张士诚小名张九四,曾是一名盐贩,带着三个弟弟及李伯升等亲朋好友,联络胆大的盐丁举事。可以说张士诚对盐民有情感,让沈书感到向他投诚比较安全。第二,周军在外名声不错,不至于残暴对待降兵。第三则十分务实,那便是当时去高邮最近,沈书跟纪逐鸢没马可骑,要去别的地方,少也得有十天半个月的沿街乞食。 若是丰年也罢,近年黄河泛滥,天灾不断,各地又多遇龙见。自己生病,纪逐鸢也不过是个干瘦的青年人,拖着个病秧子,便要找地方做工也异常艰难。 进入高邮之后,一切比沈书意料中更加顺利。 张士诚在高邮称王后,尊儒重教,多设县学。然则离开滨海后一路辗转而来,沈书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在乱世之中不能打是多致命的一个缺陷。光会读书在这年头等科考一等便不知要多少年,如他爹,考上了却没有等到做官的机会,便只能在乡里做一名教书先生。 沈书并不觉得教书育人有何不好,只是现如今江南士人或者在官场遭到排挤,或者辞官返乡避世隐居。 欲王者皆效仿古人三顾茅庐,举事的多是小民出身,如张士诚向来是不吝金银钱财,只求名士出山。 沈书自己还无功名在身,到高邮后也算受到礼遇,全仰赖张士诚对文人的态度,上行下效。 如今想来,高邮便是一个安乐窝,真的在高邮安定下来,自己兴许能通过层层考验,等机会也许在天佑一样会开科考取士,无非是做文官。而纪逐鸢从来是他爹拿着藤条追也坐不下来好好念书的人,让他念书,他就上树。 最好的结果就是像高荣珪,疆场厮杀,立下战功,做一员武将。无论哪一条路,他们都会成为大周的马前卒。 比起土生土长在高邮的舒原,沈书对那片土地没有特殊的情感。于他而言,同家人在一起是最重要的,父母在家就在,现在没有了父母,纪逐鸢在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去滁阳也不错,对父母俱已不在的他们而言,无论是高邮还是滁阳,无论张士诚还是郭子兴都是一样。 纪逐鸢若有所觉,转头看见沈书正看他,便把手递过去,让他牵着。 沈书松松地抓着纪逐鸢的手指,就在这时,一队十数人的马队冲将过来,激扬起满街尘土。 纪逐鸢把沈书手臂抓着一带,侧身拿背对着街,将沈书的头按在怀中。片刻后,纪逐鸢松开手。 沈书望向那队人马的背影,心中一凛:“元军。”他们所穿的军服和为首头领的铠甲,甚至膘肥体壮的战马臀部的徽记,都充分说明了高人一等的身份,不仅是元军,还是主力部队。 沈书催促高荣珪快些,街面上开门做生意的店铺不到一半,许多人衣衫褴褛地坐在没有开门的铺面门口,背靠在木排门上。 沈书一个人就提了二十张面饼,他们买光了镇上烧饼铺里各式各样易于保存的饼,幸而腊月在即,天气本就寒冷,不怕还没吃完就酸臭腐败。 一间铺子门槛上坐着包头巾的女人,似乎是蓝色的碎花头巾,已脏污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沈书被她怀里的孩子吸引了注意,才看一眼,他赶忙把视线挪开。 妇人敞开本就没有系紧的衣带,让孩子伏在她的胸脯上进食。 纪逐鸢奇怪地循着沈书的眼神一看,登时也是满面通红扭过头。 旁边开着的一间铺子门口,掌柜斜靠在门边上打盹,沈书见他铺面上摆出许多炸鱼、炸藕一类裹了面衣的小食,花一个铜钱买了一大包炸藕,捎带着叫老板舍了些油纸。 妇人喂完孩子,顾不上留意四周,将衣襟拉拢起来,一只手轻轻拍一脸餍足的孩子,她愣了愣神,用食指拭去孩子嘴边乳白色的痕迹。 “大婶。” 妇人不确定是叫她,那声音又叫了两次,她抬头见到和颜悦色的一个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煞是好看,头脸收拾得整整齐齐。妇人顿时便有些局促,不知应不应该起身行礼。 “你坐着,坐着。”沈书忙道,把油纸包递过去给她。 妇人满脸通红,连连摆手表示不要。 “买多了。”沈书扭头,正好高荣珪他们回来,个个都提着满满当当扎成一挂的干面饼或是绿叶包的糍粑团。 妇人见此状,才千恩万谢地接过油纸包。除了多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神色显得焦灼。 “这里还有几个铜钱,你拿着,不要饿肚子。”沈书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找个什么事做,帮人缝补也好浆洗也好,想办法活下去。” 高荣珪哎了一声,沈书把买干粮没用完的铜钱全拿走给那女人。沈书一声告辞,就带着纪逐鸢先走。 高荣珪站着没动。 “老大,走了。”韦斌催促道,“别做傻事啊。”他一只手推着高荣珪的腰,高荣珪叹了口气,跟上沈书。 谁也没见,落在最后的王巍清,把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块都给了那妇人。 妇人张了张嘴。 只见到那长相平凡甚至有些丑的男人竖起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起身走了。飞扬的尘土渐渐平静,日光把王巍清的影子拉长在地上,妇人怔怔看着,她把钱藏好,抱起孩子,踉踉跄跄追了一截,几个男人显然比她走得快,没跟多一会便不见他们的踪迹。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睡的正香的婴孩,把通红滚烫的脸贴到孩子脸上,抬头,婴儿柔嫩的肌肤上沾了些许湿意,迎着日光闪烁微芒。 一众人等就在客店随意吃了些午饭,各自都有些神思不属。 沈书倒是吃得开心,上一趟街想明白今后怎么办,眼下便先跟穆华林走,要勤加学习,把身体底子搞扎实。 “二少爷,你已经吃了两碗饭,两张饼,还喝了一碗酸汤。”高荣珪真是想不通沈书这么小个身板,到底怎么把这么多东西塞进肚子里的,不会炸吗? “既然叫少爷,就要懂规矩。”纪逐鸢冷道,“你一个随从,管得着少爷吃多少?” “你……”韦斌这就要摔筷子,被高荣珪用筷子按住他的筷子。 高荣珪邪性地一笑:“少爷说得是,小的冒犯了。” 不过沈书随即打了个嗝儿,确实也吃不下了。今天中午能吃一顿饱饭,下一顿饱饭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旦开始赶路,搞不好要在荒郊野外睡觉,随便找个山洞树林什么的蔽体,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 沈书也发现,高荣珪这人就是嘴欠点,尤其喜欢逗他们两兄弟。但花力气的活他总是抢在前面,从不端千夫长的架子。 原本沈书寻思着,无论怎样高荣珪是掌管过兵马的人,一时半会也许不能真就屈居穆华林之下。 事实却是,高荣珪收了穆华林的钱,好像真就拿人手软地服气了。他识时务的速度叫人惊叹,沈书几乎一路都在观察他。 每当高荣珪发现沈书在看他,便要整肃仪容,一手扶着后脑勺毛躁的头发,朝沈书吹口哨。 他一吹口哨纪逐鸢就心里毛躁,每个时辰里高荣珪总要把纪逐鸢惹毛两三回,逼着纪逐鸢跟他比划。真动起手来,纪逐鸢不是高荣珪的对手,韦斌爱看热闹,总在一旁起哄。这么比划了几次,纪逐鸢冷静下来,观察高荣珪的一招一式。 连高荣珪都有些意外,纪逐鸢模仿能力和记忆很强,你来我往的划掌数次,纪逐鸢竟能反其道而行之,改换高荣珪出掌的顺序,几度直切他的胸膛。 休息时高荣珪朝韦斌挑衅地扬眉:老子是不是眼光不错? 韦斌看纪逐鸢的眼神愈发阴沉,但他本就脸黑,谁也没有察觉他的敌意。 入夜前最后一次歇脚,是在一片茂密的山林里,隐约能听见水声,他们是沿河而行。 穆华林打算碰上撑船的就先过河,从半山腰里把头探出些许,便能看见群山夹抱着这条宽足有十丈余的大河,河水碧蓝,两岸裸露出前滩,足见若不是枯水期,这条河会更加广阔壮丽。 两岸山林里鸟叫不绝,不时有难以分辨的动物叫声传出,有穆华林同路,沈书不感到害怕。 坐下来歇脚时,他把草鞋脱下来,脚底和指头上的水泡已经以为踩破而黏软成一片。穆华林掏药给他,沈书忙道:“不用这个。” “先用。”穆华林不心疼药材。 沈书再次拒绝,举目四眺,天色已十分昏暗,突然他眼睛一亮,一丛新绿俏生生地舒展在石壁上。 “哥。” “停,等一下再揍你。”汗水把纪逐鸢的头发全打湿,他随手抹了一把脸,走过来,一看到沈书的脚就无语了。 “这怎么能走?就知道没法带着你走远路。”纪逐鸢抱怨两句,蹲在沈书跟前,用手握住他的脚,正在看时,听见沈书说,“你把那个,就上面那个细细卷卷的,像龙爪手的,颜色碧绿鲜艳,叶子小小碎碎沿茎干伸开那个,一蓬一蓬的看见没?” “嗯,要那个?”纪逐鸢用布缠在手脚上,一提一纵,踩着岩层浅浅的石片,壁虎一般贴在石壁上向上挪动。靠近时,纪逐鸢放缓了动作,格外小心起来,手握住那一蓬近乎满掌的草药连土带根拔出。 “拿到了!” 纪逐鸢听到沈书的叫声,脚底一滑,还好他反应迅速,右脚飞快踏上东侧另外一块突出的石头。 “哥你小心点,慢慢下来不着急。” “这是什么?”高荣珪蹲在旁边如同一头嗅觉灵敏的大狗,抢过来小指那么点儿草药,只觉得这玩意儿长得像是舒展的羽毛,叶条如同缩小的松柏,却又不如柏叶细小如砂砾,更不似松针纤长。 “还魂草。”沈书让纪逐鸢收起来,他龇牙咧嘴地把草鞋重新穿上,顿时疼得一脑门都是汗。 纪逐鸢问穆华林要了个布袋,装好草药,沈书说等找到地方落脚,这得炙过再用。 高荣珪带着两个手下,听从穆华林的命令,去探了个哨,在山腰里找到一处猎户进山时过夜用的小屋。 一行人就在这里歇脚,屋里还有舔缸底的一点米。纪逐鸢看了一眼,便把盖子放回原处,检视小屋里还有干柴,可以烧锅。 “烧什么,没水。”高荣珪屋前屋后都看过了,给猎人歇脚的小屋,没有围成院落,周围也没有水缸,要用水得上山或者下山去取水。 外面天已经黑透,穆华林决定还是不要分开,所有人随便吃了点饼。 纪逐鸢在灶台后面积满烟垢的一个木柜里找到些许作料,醋、盐、糖一类,都刮得见了底。他小心翼翼取出一碟油,闻了一下,是菜油。就照沈书路上说的,就着灶台生火,不敢把火烧得太旺,以免直接就糊了。 炒制了一会,整座小屋里温度升高,驱赶走夜晚的寒冷。 王巍清靠在门边,取出短笛,以拇指擦拭了一下,放在唇边。 悠扬的笛声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沈书不会这个,他手指轻轻弹动,王巍清吹的曲子他没有听过,但十分好听,柔软、低回,仿佛含着无尽思念。 高荣珪与韦斌自觉各自从包袱里拿出薄毯铺在地上,人躺上去,就地一滚,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都不要睡得太沉。”穆华林的声音响起。 已经闭上眼睛的高荣珪突然睁开眼。穆华林说话绝不会无的放矢。高荣珪警惕地屏息听了半刻,慵懒地闭上眼睛,勾起嘴角:“能有什么事,不是有老爷在?” “留一个人醒着,一个时辰换一次。”穆华林分配了一下,王巍清自告奋勇,于是按照王巍清、高荣珪、韦斌、纪逐鸢,穆华林自己的顺序一人一个时辰地守。 “那我呢?”沈书道,“我身手不行,但我可以叫醒你们。” 穆华林看了一眼他的脚,说:“以后吧。” 沈书就不再坚持,他们六个人一起行动,总要有一个能一锤定音的人,才能凝聚起来。穆华林出钱,年纪比他们都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上完药之后,纪逐鸢把柔软的干草从灶台旁抱过来,于地上厚厚铺了一层,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上面。 “快睡。”纪逐鸢先躺下,然后让沈书躺在自己臂弯里,扯过薄毯,那毯子聊胜于无,纪逐鸢一条腿压着沈书的腿,用火炉一样的身体给沈书取暖。 沈书太累了,几乎一粘到纪逐鸢的胸膛便睡着了。纪逐鸢发现倚在门边的王巍清在看他,他也看了王巍清一眼,王巍清立刻移开视线,在袖子上擦了擦短笛,放回腰间带中裹着。 星月满天,幽暗丛林里的兽吼若隐若现,听起来十分远,下一声却又似乎近在耳边。 夜晚使得万物沉静安睡,也为见不得光的人和兽提供最好的遮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二十三 后半夜高荣珪把韦斌叫醒,自己重新去地上睡,韦斌一脸毛躁地起来,坐在地上抓了一把头发,讪讪地对高荣珪做嘴型:根本不用守。 高荣珪摆手示意他废话少说,用手指门边,让他过去门后靠坐,别睡着了。 经过两兄弟身边,韦斌低头看了一眼。 纪逐鸢突然睁开眼,吓得韦斌嘴唇嗫嚅仿佛在嘀咕什么,但立刻走开了。 纪逐鸢感受到高荣珪的视线,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高荣珪以拇指按住嘴角一抹,笑意带着说不出的邪性。 这让纪逐鸢后脖子的皮肤都绷紧了,他总觉得高荣珪一肚子坏水。纪逐鸢眉头皱起来,低头看沈书,沈书睡着以后像个八爪鱼似的挂在他身上,头脸埋在纪逐鸢的脖子里,呼吸湿热,姿势近乎亲密无间。 见他睡得脸孔发红,细密乌黑的睫毛随呼吸轻轻颤动。纪逐鸢便觉被土拨鼠爪子在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纪逐鸢对沈书的睫毛轻轻呵气。 沈书觉得痒,把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也埋进纪逐鸢的脖子里,双手把纪逐鸢抱得更紧,一条腿跨在纪逐鸢的腰上,不断与他摩擦,像一只树袋熊在树干上没命地蹭。 这下纪逐鸢突然变了脸色,不自在极了地想把沈书从身上扯下来。 只露出一个头的高荣珪,还在看这边。 纪逐鸢忙把眼睛闭上装睡,他脖子上俱是汗水,被子里也湿了一片,窘得满脸满脖子通红。 得在天亮前,趁自己守卫众人的时候把裤子换了…… 纪逐鸢的手在被子里探到沈书腿上摸了一下,露出万幸的表情。 高荣珪拿薄毯把嘴按住,双肩不停耸动。 穆华林睡在屋里唯一的一张窄床上,疑问地看了一眼高荣珪,高荣珪连忙朝他做手势表示不用理他。 · 百米外的树杈上坐着两个人,还有一个靠近屋子探哨,这是今夜第三次探哨,带回来的依然是坏消息。 流星锤悬在半空,青布袍的人垂着一只脚,百无聊赖地拿手搓叶子玩,树叶清苦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 另一人整个耸成一团,蹲在树杈上,不高兴地说:“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那厮总不会一直不落单。” 树下那人向上以一条手臂攀住树枝,双脚向后屈起,借助身体的重量前后摆荡,幅度越来越大,整个身体斜三十度向后抛起,足背翘起,轻松把身体挂上了另一粗圆的树枝,伴随轻微的嘎嘎声,他身体折叠起来,手足并用,翻了上去。 “他为什么会带着一个小儿?”刚坐上去的黑衣人问。 “也有十四五岁了。”团成团的黑衣人说。 “难不成是……”发问的黑衣人产生了新的疑惑。 三人对视一眼,顿时觉得很有可能。 流星锤的锁链在树枝上拖出细微的金属声,那黑衣人臂膀上厚厚缠了几圈锁链,沉声道:“明日我便捎信回去,向哈麻大人求证。” “今夜还动手吗?”一团黑衣人蹲在树枝上横向往树干的方向跳了一下。 “先跟着,别让那厮发现。” 三个人都是一身黑,蒙着脸。 “不动手就不用蒙脸了……吧?”其中一个黑衣人说。 另一黑衣人目中现出赞叹,把蒙脸布扯下来塞进腰间,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不早说,憋死老子了。” 探哨回来的黑衣人皮肤苍白,眉毛浓而弯,眼睛如同宝石,在黑夜里仍看得出浅浅的棕色,是色目人。 两外两个是蒙古人,都留着大胡子,他们从大都出发前夜才认识,结队之前都单独被“大人”召见。蒙古人见无事便掏出酒来喝,象征性邀请了色目人。 “布达不喝,他是我们的猎鹰,你省省吧。”那两人笑了起来,都压低着嗓音。 康里布达靠坐到树干上,遥远的天空里悬挂着一弯月亮,他抱起双臂,闭上眼睛,在梦中见到黄昏的沙漠里,火红瑰丽的落日余晖不断跳动,日复一日,哪怕足以杀人的热浪一直灼烧大地,希望永不会熄灭。 · 纪逐鸢起来后,到门外去换掉湿了的裤子,他摸到裤|裆的布料已经有些凝固,整个人跳着脚迅速地穿上干净的衬裤。 做完后觉得耳朵滚烫,胡乱把脏裤子塞进包袱里,打上结。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会亮,黑夜一望无际,山林里的空气寒冷苦涩。纪逐鸢在屋外坐了一会,没察觉异样,进屋把包袱放好,不放心地看了看,其他人都在睡觉。 高荣珪睁开眼,看着纪逐鸢把另外一个包袱堆叠到他和沈书的包袱上面。 纪逐鸢转身,所有人都安静地沉睡着。 他坐到门后去,每隔一会便开门出去,绕着屋子巡逻一圈,到叫醒穆华林时,纪逐鸢带着一身凉意回到沈书旁边躺下,轻手轻脚把他抱过来,沈书十分自然地便靠过来抱他。 这次纪逐鸢有了经验,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毕竟他真没有裤子能换了。 第二天晚上在一个村落里落脚,沈书与纪逐鸢先去探情况,确认村子没有任何武装势力进驻,花半吊钱住进一家农户,这家只有一名老妪看家。 起先大家都以为她不会说话,到她烧锅做饭时哼起曲子来,众人才恍然大悟,应该是不太敢与他们这群借住的外乡人说话。 吃过晚饭,沈书帮忙老妪刷了碗和锅,又把灶台收拾得齐齐整整。老妪在旁坐着纳鞋底,时不时打量他一眼。 沈书用布擦干锅底,朝那老妪说:“行了,婆婆,您今晚汆的酸汤鱼真好吃。” 老妪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嘴角弯起来:“几十年的手艺了,你们今天运气好,赶巧有人送鱼来。” “这么大的房子,就您一个人住?”过夜的地方是沈书选的,从外墙长宽便知道这地方不小,当时开门的是个老妇人,沈书以为是家里年轻人出去做事,晚上会回来,到吃上晚饭才知道,就这老太一人住在前后一共五间卧房,带个厨房、带个放鸡笼兔笼的房间,挨着茅房那一间里停着一口大棺材。 “儿子孙子都当兵去了嘛。”老妪无奈道,贴着纳好的鞋底咬断白线。 “他们平时就不回来了?”沈书问。 老妪出了一下神:“半年前回来过,说要去南面,现在不知道到哪里了。不过我儿孝顺,三五个月叫同乡捎军饷回来。他把媳妇儿子都接去了。” 可没接老娘过去。沈书心想。 “我一把老骨头,长途跋涉就不去了,老头子在后面地头里等我,要是我也走了,他会怪我。” 纪逐鸢过来帮忙烧水,好不容易有地方住,且地方宽敞,大家轮着都洗了个澡,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洗,能洗的时候总要抓紧机会洗。 洗完澡纪逐鸢叫沈书把衣服换下来他一起就洗了。 老妪在院子里扯了一条绳子,给他们挂衣服,这季节的风很干燥,一夜虽不能立刻就干,带在路上遇晴天再取出来晒也行。 天才蒙蒙亮,他们就要动身,出门前她拉了拉沈书的手臂,沈书过去,见她用布包了两双鞋。 沈书满脸通红,推拒半晌。 “你是看不上老婆子的手艺,那就不要吧。”老妪看上去有些生气。 “快收下。”纪逐鸢低声朝沈书说,帮他装起来,朝老妇人道谢。 出门高荣珪在外头戏谑地吹口哨。 沈书没理他,纪逐鸢一只手掌贴在沈书肩背,推着他走,沈书不由自主回头张望,倚在门口的老太看见了,退进门里,把木门关上。 这一日总算上了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徒步风吹日晒,虽然没人抱怨,但都累得不想说话。昨天高荣珪也不找纪逐鸢的茬了,几个时辰都没有话说。 穆华林雇了一条渔船,船家三口人都住在船上,船上带几个隔断的房间,沈书跟纪逐鸢住一起,才进舱内,沈书就倒在铺上迷糊过去。 纪逐鸢取出没干透的衣物到船头找船家借地方晒,船家的妻子伸出双手,脸色通红地示意把衣服给她就行。 穿开裆的一个小男孩,脑后扎着一条冲天辫,坐在船板上拿两个贝壳嘎达嘎达的丢着玩。 日落时分,江面尽头,落日金黄的余晖拖出一条灿烂的光尾。不一会,淡淡雾气笼罩在水面上。 纪逐鸢听见船桨入水的声音,看见左右各有一艘船也在行进。 右面的船巨大,柁楼高耸,巨大的风帆完全将左侧的两艘船笼罩住,像是战船,但只一艘,没有船队。 划桨声不是从右侧而来,而是从左侧更小的一只船传来,那船上只有一名船夫在船头划桨,单薄的乌篷里不知道坐着什么人。 穆华林走了出来,对纪逐鸢做了个手势,纪逐鸢过去,随他进入房间。 穆华林的房间里,高荣珪盘腿坐着,笑眯眯地招呼纪逐鸢。 待纪逐鸢坐定后,穆华林直接便问纪逐鸢:“你会水吗?” “我是会的,两个兄弟不会。”高荣珪先说。 纪逐鸢只答一个字:“会。”他和沈书都是水里玩到大的,两人水性都极好,但他没有提沈书也会水。 “那就好,待夜深以后,如果那条小船还跟着我们,你们便游过去,凿沉它,待船上不会水的人淹得半死不活时,把人抓上来。” 顿时高荣珪与纪逐鸢俱是脸色一变,穆华林早让他们提高警惕,如此一说,那就是他认为那条船上的人在跟踪他们。 纪逐鸢险些憋不住要驳,终于忍住了,只是点头。 高荣珪拿钱办事,倒没说什么。 “那船上还有一名无辜的船夫。”回房后,纪逐鸢忍不住把事情跟沈书说了。 沈书睡眼惺忪地坐在铺上,接过水来喝了一口,稍微回过神,拿光脚踹了一下纪逐鸢的膝盖。 “船夫常年水上走,他肯定是会水的,自己就会游走,你让师父给你点钱,凿船之前拿钱砸他,他看不见钱从哪里来的,就会捡走了。” 纪逐鸢:“……” “你听师父的,没错。今天晚上有好戏了,这几个人杀了老刘、老孙全家,千万要活捉上来,审问清楚。”沈书急着下地。 纪逐鸢把他按住,让他穿好鞋。 “你去做什么?” “整点花椒粉。”沈书摩拳擦掌道,“不知道有没有,麻绳肯定要,得绑起来。” “……你只是去看船家做了什么当晚饭吧?” 沈书脸一红:“不是!”纪逐鸢给他穿的是新鞋,松软透气,十分舒服,沈书轻轻跺了两下脚,觉得水泡的伤处都不怎么疼了,急不可耐地往船头去。他得弄点审问杀人犯的工具,捎带着看看船家做了什么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二十四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时近丑时,江面上水流并不湍急,原本随在小船右侧的战舰,早已不知在何时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外,它的行速不是这两艘普通船只可以比拟的。 为了保险起见,纪逐鸢和高荣珪身上还是各自系上一卷绳子,只穿单衣在身。纪逐鸢先行下水,沈书在船头蹲着,纪逐鸢一只手搭在船舷上,沈书捏了捏纪逐鸢冰凉的手,低下头去轻轻问他冷不冷。 纪逐鸢摇头,他肩膀以下都已没入水里,头发如同海藻般湿漉漉地窝在颈中。纪逐鸢突然玩性大起,抓着沈书的手,嘴唇在他弯曲扣在船舷上的手指关节上碰了碰。 沈书愣住了。 高荣珪双手抓着船舷滑入水中,他们两个都把凿船用的工具拴在腰上,高荣珪做了个手势,纪逐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五米开外浮出水面,继而再度潜入水中。 穆华林与王巍清都在船头等待,沈书则紧张地时不时拉一下那绳子,确定那头很沉。 韦斌说没有他的事情,便没起来。 “先进去等,喝一壶热茶,他们就回来了。”穆华林道。 只要人一入水,游开去后,从船头并不能清楚看到水上水下的情形,船头只挂着一盏小灯,装作如常行进,以免打草惊蛇。实际上在水上,由于距离、江面雾气、船只行动并不如车驾明显,往往需要一定时间判断前方的船究竟要做什么。水战是一门高深的艺术,便有不少帮派甚至朝廷官方,在不同的时期训练隶属于编外的“水鬼”完成水下偷袭,而在这类人民不大能派上用场的时期,他们便转为渔户,或是为衙门在宽广的河段打捞水里的失物、尸体。 热腾腾的水柱伴着白烟从壶中倾出,温暖的茶香顿时充盈于窄小的舱房内。 沈书精神为之一振,虽然辨认不出是什么茶,那香气令人闻之心生愉悦,浓郁醇厚,一闻就知区别于外面反复炒干给下九流的劳力所吃的劣质茶叶。 喝了口茶,沈书心里定了定,夸了穆华林的茶一嘴,虚心求教:“师父如何知道有人追踪?” “习武之人先练形,后修心。一般武艺上乘者耳力、目力皆强于常人,这是其一。其二,无论追踪之人从树上、地上、水路保持距离跟随,总是有迹可循,只要趁着理所应当耽误在某一地方时悄悄返回确认,就能找到痕迹。”穆华林盘腿而坐,高大的身躯略有些委屈地缩在这小小空间里,然而他眉目极为英俊,令幽暗的房间内气氛都有些不同。 沈书略带崇拜地看穆华林,不过很快就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对手极为高明呢?” 穆华林嘴角微微上翘,手指贴着杯壁。 王巍清虽没有说话,也目不转睛地把他看着,等他回答。 “如果对方武艺远超过你,自然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听清或是看清。惯于跟踪、暗杀的好手,往往随行千里也可以不留半点痕迹,或者会人为清除掩盖足迹、生火留下的灰烬、油腻肉食滴落的汁水等痕迹,不走容易被发现的大道。如果能够确定跟踪对象要去的地点,可以直接到目的地等待,这便压根不会被发现。不能确定时,谨慎小心,也难以被对象发现。”穆华林淡淡一笑,“可他们遇上的是我。”他将一只手按在膝上,直视沈书,说,“常常置身于险境之中的人,对危险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仅凭直觉?”王巍清显然不信,虽没有说出来,表情完全就是那个意思。 沈书却知道穆华林已经在倾囊相授,他是皇帝跟前的宿卫,且还不清楚他跟皇帝有什么渊源,当今天子妥懽帖木儿年幼时被谣言中伤,称其血统不正,一度从朝鲜半岛流放到广西静江,直至他父亲和世瓎与尊贵的泰定帝外甥女八不沙所生的次子懿璘质班不幸挂了。 这段往事沈书记忆犹新,听他爹说起时有如听书。 简言之就是和世瓎在被弟弟迎回大都的路上,暴毙于二人的父亲武宗海山所设的旺兀察都行宫,作为直接获益者的图帖睦尔受到当然的怀疑,哪怕后来事情不了了之,图帖睦尔对兄长之死表现极度哀痛,且在生前多次表示要传位给哥哥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妥懽帖木儿。 然则天不从人愿,天子的疼爱在势力错综复杂的元大都不但没有给妥懽帖木儿带来福气,反而惹得文宗图帖睦尔的皇后怨恨,先弄死了八不沙,又散播流言攻击妥懽帖木儿的身世。 由于早成了孤儿,亲爹和后妈都已不在人世,一时之间妥懽帖木儿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刀俎一下,文宗没能扛住各方施压,只得将他流放到朝鲜半岛。不幸的是,文宗皇后谋求皇太子之位多年,自己儿子终于被册立为太子后最后很快病故,皇后大受打击,担心权臣燕铁木儿专权,就把小儿子过继给了燕铁木儿做养子。 这一招本没有问题,焉知不是天意,前后两度执政仅四年的文宗图帖睦尔突然驾崩。 年轻的寡妇顿时无依无靠,又不愿江山落入燕铁木儿手中。传闻图帖睦尔死前传位于和世瓎的次子懿璘质班,总之这孩子在种种原因下登上帝位,四十三天后就一命呜呼。 才被弄走不到三年的妥懽帖木儿莫名其妙捡了个大饼。 也就是说,当今的皇帝,登上帝位之前身世经历都颇为坎坷,如果穆华林小小年纪便跟从这位,做他的宿卫,那他所言对危险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就很容易解释了。 王巍清并不知道穆华林的身份。 沈书和穆华林也没打算说,毕竟高荣珪一行早晚要走。 不过沈书发现王巍清的脾气很好,他虽然不怎么爱笑,长得也不好看,但待人接物比韦斌那大老粗要有礼太多。 于是师徒俩默契地没有反驳王巍清,各自一笑置之。 茶是好茶,喝得三泡仍余味无穷。 什么东西被砸到船板上,一声闷响,接着第二声。 三人对视一眼,都起身到外面去,见到两个人被扔在船头,各自不省人事。纪逐鸢和高荣珪满身是水地拿手在船舷上一撑,两人各占据一边船舷。 高荣珪一声大喝:“起!” 二人同时发力,翻上船来。 穆华林过去,见两个大汉都已经被捆住手脚,他先确认了绳子没有松散,继而从背后抓起两人的手,用手摸过去。 他是在判断这两人惯用哪一只手。沈书刚想到这里,就见穆华林从肩头迅速卸下二人的右臂。 那两人被水淹得半死不活,各自痛叫一声,在船板上翻滚。 “跑了一个。”高荣珪说,“老爷,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穆华林眉头稍一皱,似乎没有料到。 地上两人翻了两圈不动了,纪逐鸢脱下上衣拧干,搭在船舷上,走了过来,示意穆华林让他。 他单膝跪地,挤压两个蒙古人的胸腹,令他们吐出水来,又低头听他二人的心跳,并起食中二指试探他两人颈中脉搏。 “没事,呛了点水,一会就能醒。” 沈书看得目瞪口呆,他的花椒粉恐怕是用不上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穆华林一上手便直接把人胳膊卸下来一条,两人又都被绑着,奄奄一息,根本没有还击之力。 王巍清帮着高荣珪把人拖进舱里。 “啊——”女人的尖叫刚刚发出,就戛然而止。 众人齐齐扭头见到船夫的老婆呆呆站在房间门口,她的男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女人大张的双眼闪烁着惊恐。 “这两个江洋大盗,我们行经扬州见过他俩的画像,他们坐着一条小船,一直尾随我们。我师父就说干脆把人抓上来,提到扬州去领赏。” 沈书生得眉清目秀,说话时语气态度都让人感到诚恳,他又一身的书卷气,让人没法害怕。 船夫把老婆推进房里,有些为难地在穆华林的房间门口搓手走来走去,沈书把穆华林给的钱分了半吊出来,给那船夫。 “俺也不是图钱……” “明日也就靠岸了,咱们都得上岸,这是明天的饭钱。” 船夫神态焦灼,把沈书拉到一边,小声说:“小兄弟,那两个像是蒙古人,你们这样会惹大麻烦,咱南人同蒙古人争斗,是落不着什么好……” 沈书一派泰然,朝船夫说:“咱们是去滁阳。” 船夫眼底一亮。 沈书侧头朝里头一瞥:“他们两个是大恶人,杀人放火的事情没少干,正好带去,为我们几个都求一个安身之处。” 船夫忙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俺看着你们几个也挺有本事,好好干,以后说不得还要坐俺的船。” 沈书客套两句,船夫往船尾去察看。 纪逐鸢从穆华林的房间里出来,赤着上身,站在一夜的流光之中,他身上的水已都干了。皮肤上的鞭痕正在愈合,新长出的肉嫩红色,很不平整。 “你这伤不能沾水。”沈书把纪逐鸢拽回房,按在榻上,让他趴着,忙前忙后烧水兑水,拧了帕子过来,爬到床上来,一屁股坐在纪逐鸢的腿上。 纪逐鸢嗷了一声。 沈书给了他屁股一巴掌,嘘声道:“别人都睡了,小声点。” “沈书!你是不是想挨揍了!”纪逐鸢作势翻身来抓,沈书连忙告饶,笑着把纪逐鸢的肩膀往下按,低声哄道:“不闹不闹,哥你小声些,我给你轻点上药,这有些地方都没长合,我给你擦干净,你别动啊。” 纪逐鸢鼻腔里哼哼两声,只觉得屁股火辣辣的。 小王八蛋,找机会一定要打一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二十五 给纪逐鸢上完了药,沈书难得找到机会,把纪逐鸢的头按着揉来揉去,又被纪逐鸢抓住胳膊按在身下一顿摔。 突然,纪逐鸢停下玩闹,侧耳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起来。”纪逐鸢说。 沈书拿起一件干净的布袍,从纪逐鸢身后为他穿上,纪逐鸢拉紧衣襟,扎上腰带,沈书站在榻上,伸手把纪逐鸢脖子里的头发捞出来。这么一会,纪逐鸢头发尚未干透,带着江水的腥味。 进入穆华林的房间,沈书找了个空位子坐下,纪逐鸢就在他旁边坐下,对面坐着高荣珪,他一只手在摸下巴没来得及刮的细胡渣,对沈书勾起一边嘴角。 韦斌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抱臂站在高荣珪身后,王巍清最后一个进来,对穆华林说:“准备好了。” 两个蒙古人都已经醒来,背靠背被绑在一根条凳上,其中一人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装睡。另外一个岿然不动地坐着,显得在思考。 “准备什么?”沈书问。 “麻绳和木桶,招待这两位贵客。”王巍清也坐下来。 闭着眼那蒙古人豁然睁开眼睛,奄奄一息地说:“要问什么?老子们绝不会说的,要命一条。” 另外一人没有说话,似乎不太认同他这“要命一条”。 穆华林道:“只要你们如实回答,我以神鹰的名义起誓,会立刻为你二人接骨,到岸就放你们离开。” “你以木华黎的名义起誓。”先前没说话的蒙古人开了口,他声音沙哑,极富特色。 高荣珪先是一愣,继而眯起眼睛。 韦斌莫名其妙:“别跟他们玩儿虚的,不说直接绑上往水里沉,多呛几次就会说。” 原来准备麻绳和木桶是做这个用。但更让沈书注意的是,那蒙古人的汉话说得很清晰,唯独穆华林三个字的发音语速奇快,几乎是从舌尖一溜而过。那三个字听起来不像是“穆、华、林”,倒像追随成吉思汗的一个传奇人物。 没等沈书多想,穆华林将手按在胸前,用蒙古语说了一串誓言。 沈书立刻就明白了,他眼角余光瞥到,高荣珪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而且高荣珪一直在观察他。 沈书板起脸,强自移开视线,不去关注高荣珪。 “哈麻,是哈麻让我们跟着你。” 蓄上了大胡子的蒙古壮汉在沈书看来都长得差不多,不知道剃了胡子这个人长成什么样。沈书心想,如果派他们来阻止穆华林,那么老刘老孙就是这伙人害的,还跑了一个。 “你们从哪儿开始跟踪我们?”穆华林问。 “你们上岸之后。”杀手说。 “不对,你们在高邮城中杀了人,应该从高邮城便跟上了我们。”沈书道。 杀手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沈书,不耐烦地说:“我们接到信说你们在高邮城犯了事,会走水路,有人指点我们在你们上岸的小镇码头去盯。所以你们从干涸的滩涂上岸之后,我们就一路跟上。” “老子们是想杀人,但还没来得及动手。一个小娃娃,帖木儿你跟他说得上个狗臭屁。”离高荣珪近的蒙古人说话时摇头晃脑,从沈书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圆润的后脑勺。 “哈麻只派了你们三个跟我?”穆华林想了一会问。 “不知道,老子们最近上赌坊的钱都没了,赚点赌资,谁知道这么倒霉。一起上路之前,我们互相都不认识,所以才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个色目人察觉不妥,二话不说就跳船逃跑,老子们不会水,只有认了。” 竟不是被豢养的死士,是临时拿钱买来的人。沈书哭笑不得,不太能理解哈麻怎么想的,转念一想,该不会就地解散是他的主意。但据他对元人南下那段旧事的了解,深知不能以汉人君臣父子那一套去理解元人。 帖木儿接过去说:“他分别见了我们三人,我得到的命令是,找机会杀了你。” “我得到的命令是把你的一举一动写信报告给哈麻大人,如果有机会就活捉你送回大都。”话音未落,说话的人倏然张大了嘴,“帖木儿,你不是说你和我的任务是一样的吗?” 帖木儿沉声骂了一句“笨蛋”。 “你骂谁笨蛋?”那人猛地起身,俩人是一起绑在条凳上,他一起来便把帖木儿带翻在地,但他二人背部抵着,手脚全都被绑着。顷刻间才起身的蒙古人猛地向上一跳,轰然一声侧翻过去。 帖木儿也不甘示弱,就地翻滚,借力侧翻过去,反倒从下方翻转到了上方,以没有受伤的左肩死死压制住身后人的脖子。 “我日你……” 帖木儿眼瞳紧缩,正待发力,突然被穆华林一把提住后领。 两人都给感到一阵天翻地覆。 整艘船还残留着方才二人争斗翻滚的余韵,水波变幻不定的摇晃带来不稳定感让那名暂时还没有说出姓名的蒙古大汉连连叫停。 等重新坐下来,帖木儿又骂了一次“蠢猪”。 同伴没有听到,他还沉浸在船摇来晃去的眩晕感里。再让他进一次水,他一定会死。 见没有人出声,沈书开口问:“有人递信给你们,通知你们我们离开了高邮城,还告诉你们我们从何处上岸是吗?” “嗯。”帖木儿郁闷地答。 “是高邮城里的人?” “对。” “他通过什么方式递信给你?” “派人出城。” “水路?” “不,穆华林离开大都后,我们就一直跟着他。他似乎有所察觉,但昼夜兼程赶路,没有腾出手来管我们。后来他……”帖木儿看了穆华林一眼,扫视一圈,不满道,“这些汉人都是什么人?他们也来审问我们?”那语气带着趾高气扬的意味。 韦斌登时暴喝:“老子把你拴在水里当鸭子泡一路你信不信?” “高荣珪。”穆华林气势威严地说,“带你两个兄弟去休息。” “头儿……”韦斌有话想说。 高荣珪却没让他说出来,听见穆华林的命令,他立刻便起身,一抱拳,带着韦斌和王巍清出去。 “那元狗不信咱们。”走出两米远,韦斌压低嗓音朝高荣珪说,微光照着他小半边脸,他手掌在脖颈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快到滁阳的时候,咱们就把他……” “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王巍清说。 韦斌登时暴躁起来。 高荣珪拍了拍韦斌的肩:“老韦,你脾气收着点,他这么厉害,让他去争先出头,咱们还不知道滁阳是什么情况。让别人身先士卒,咱们坐收渔利不好?” 韦斌脑子转不过来,但跟着高荣珪在周军时,他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晚上回去在自家那条街上走路都带风。如今给人做个呼来喝去的常随,心里十分不爽,高荣珪又一副能屈能伸的样子,同乡王巍清是个随遇而安的软包蛋,不提也罢。 他参军就为了多杀苗军为妻儿报仇,张士诚的主力部队一直在同苗军纠缠,韦斌杀敌杀得心中痛快。他自是跟着高荣珪干,可现在隐隐有些为元人办事的感觉,这让他心里像揣了一团火栗子,焦躁不已。 王巍清理解地朝韦斌道:“等到滁阳,找机会到郭子兴手下,也能建立一番功业。” 韦斌摇头道:“咱们从高邮城败走,跟条狗似的东躲西藏,还要听凭一个蒙古人指挥。”他看了一眼高荣珪,眼神里带着失望,没有再说,走到船的另一头,钻进舱内。 高荣珪走到船头,江面上的风近乎寒冷地贴面而行。 船头飘摇的灯照在水面上,一圈圈光纹像灵动的鱼一闪而逝。船夫招呼了他一声,问他里头情形。 “没事,大哥只管掌舵便是,绝不会给你惹麻烦。”高荣珪道。 船夫便不问了。 短笛吹着不知名的曲子,舱房内的帖木儿听出那三个汉人没有走远,戒备地看了一眼旁边两个少年。 年纪小的那个,一看便知当成少爷在养,唇红齿白,气质出尘。另外一个跟泥潭摸爬滚打出来的一般,眉目间带着一股悍然之气。 “这两个?” 穆华林坦然道:“我收的徒弟。” “……”帖木儿服气了,“皇帝在宫中等你复命,你却学会汉人那套游山玩水。早晚也落一句略无寸功。” 穆华林抬眼看他,发问道:“你的同伴叫什么?” “白痴,问你。”帖木儿讽刺道。 “……赤沙。”那蒙古人憋着一口气答。 “我似乎没在大都见过你们,我们见过吗?” 听这话,沈书便知,穆华林在确认他们两个的身份,从大都被哈麻召唤而来的两名蒙古人,听名字都是蒙古人常用的名字。穆华林应当是在确定他们是不是贵族后裔,以免惹出麻烦。 “没见过你便要撕毁誓言吗?”帖木儿敏感道,他身体扭动了一下,条凳一头翘起,赤沙被迫朝向沈书他们两个,帖木儿直视于穆华林,说,“你可是用祖先的英灵起了誓,上岸以后立刻释放我们。” 沈书听得暗暗心惊。 “我从不毁约。”穆华林道。 帖木儿安静了半晌,似乎在考虑穆华林的话有几分真实,良久,他突然开始说话:“哈麻找到我,赤沙和康里布达,我们彼此不认识,他先后向我们三人下达过不同的命令。我知道赤沙的任务,赤沙不知道我和康里布达,连我也不知道康里布达。那色目人在船被凿穿的时候,跳窗入水,不知道死了没有。” “他会水。”一直没有说话的纪逐鸢这时开口,“我看得很清楚,那两个跳船的人水性都很好,一入水就飞快游走。”纪逐鸢略带嘲弄的语气说,“他完全没想过要回头来救你们两个笨蛋。” “……”赤沙一晚上要被笨蛋砸晕了头,已经不想再为这种操蛋事情生气。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哈麻的,和哈麻交谈的时间很长,一路上他很少跟我们聊天,应该藏有秘密。”帖木儿说,“我只想用你的人头,挣两个酒钱,我祖上也曾效力于探马赤军,到过高丽。” “我们部族为武皇效力过。”赤沙突然嚷起来,“如今皇位是武宗的后代坐着,老子们一样没能翻身。哈哈,你也一样,不过是个宿卫。” 帖木儿打断赤沙的胡言乱语:“哈麻小瞧了你,我们知难而退。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找我们的麻烦,你还有什么要问?等船靠岸,放我们二人离去。” 这两人都是哈麻用钱收买过来的杀手,似乎没有为他效命的意思,只是为了几个钱出力。 如果说的是真的,放走他们也没有什么坏处。更让沈书注意的是那个逃走的色目人。 “高邮城里给你传话的人,是张士诚手下的官员吗?”沈书问道。 穆华林看了他一眼。 帖木儿考虑了很久,才回答:“是。” “是汉人?” “不是,是南人。” 那便是汉族,这意味着张士诚现在所重用的官员里有人与朝廷有来往,他的权力至少大到可以随时派人进出高邮城。 这个人是不是穆华林联络到的投诚派?理当不是,因为穆华林和这个人现在是一路的,那此人就不会杀害老刘、老孙。穆华林在高邮城停留的时间越长,则越有可能见到张士诚,也能尽快劝降。 如果是,则此人首施两端,也许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 沈书登时觉得头都大了,又听见帖木儿说:“你们没有必要知道是谁给我们传话,无论是谁,都说明在高邮城内已经存在投诚派,愿意接受朝廷的好处。你们说的杀人案,被杀的人也一定不重要,逼得你们离开高邮城,这人就已经死得其所了。” 帖木儿的语气让沈书很不舒服,当即便道:“那你呢?要是你今日在这里被杀,哈麻又会为你报仇吗?” 帖木儿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嗤笑道:“当然不会,我们都是小渣渣,江河之大,鱼虾焉能妄议西东?” “我师父发誓放了你,我们都没有发誓。” 赤沙骂道:“帖木儿你这头蠢猪!那两个汉人小子也可以杀我们!” 帖木儿眉头一皱,感到不妙,正想说点什么,见到那少年人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说:“老刘、老孙两家,十口人,一条狗。那天晚上他们护送我们去书院,两个人还急着回去陪伴妻子老小。人活在世上,都有家人朋友,你们哈麻大人有,老刘、老孙也有。” 帖木儿想起了什么,沉默不答。 一直吵嚷不休的赤沙也不说话了。 “我们不杀你们,不是因为我师父以先祖名义发誓不杀你们,只是因为你们不是杀害老刘、老孙全家的凶手。”沈书道,“你们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同老孙、老刘也没什么不一样。” “沈书。”纪逐鸢道,“别说了。” 沈书深吸一口气,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手指捏紧又松开,鼻翼翕张,重新发问:“那个给你们递话的官员叫什么名字?” “这不知道。”帖木儿想也不想便答,“这也不用让我们知道。否则像现在这样我们被抓住岂不是完了。但来人手臂上有雕青,刺着一朵木兰,我们只要见到木兰花样刺在他手臂上,就知道是传话的人。” 不等沈书说话,帖木儿道:“我可以画下来。” 要让帖木儿作画,就要接上他的右手。 沈书道:“我们知道木兰什么样子。” “那你知道这朵木兰是开是合,是半开半合,什么颜色,花瓣是长是短是窄是圆吗?”帖木儿道,“劝你一句莫要年少气盛,你方才说的话,我听懂了。我给你画,你就能多一条线索查清楚谁杀了老刘、老孙一家和那条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二十六 穆华林注视沈书,朝他说:“就算接上一时半会也无法使得上力,画画可以,打架欠点,大不了把他们扔水里。” “喂!扔他就算了,为什么还扔我!”赤沙嚷了起来。 帖木儿懒与理会,朝穆华林说:“咱们暂且休战,我给你们画,等天亮以后让我们上岸。没把你杀了,大都也回不去,我只有另外找地方谋生。” 沈书没有完全相信帖木儿的说辞,但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他看见穆华林点头示意,让纪逐鸢给他们松了绑。两个蒙古大汉俱是狼狈不已,右手不自然地拖着。 外面短笛的声音停了。 沈书出外去找笔和纸,一抬头就看见高荣珪和王巍清在船头站着,他走过去,看了看王巍清准备的绳子和木桶,一左一右地挂在船舷上,末端紧紧缠绕在船上的木柱上固定。 “便宜他们俩了。”沈书道,“有纸和笔吗?” 高荣珪:“你问我?我像会写字的人吗?” 船夫听见,叫沈书等一会,进去取来,不大好意思地说:“买菜记账用,没有笔墨,只有炭笔。” “炭笔就行,多谢大叔。”沈书进舱房前,回头对王巍清赞了句:“王大哥你笛子吹得真好听。” 王巍清不自在地嗯了声,脸色发红。 高荣珪把视线从沈书身上收回来,朝王巍清说:“看来是问出想要的东西了,去睡会,上岸又得赶路,可没有这么清闲的时光可以好好睡觉喽。” 两人各自回房,江面上一遍一遍响起船桨搅动水波的声音,还没有要天亮的意思,船夫打了个哈欠,神色平淡地望着他看过千万遍的夜,今夜的江水流速不太快,似乎一整条江也安静地入睡了。 回房后,沈书困得要死,那帖木儿的手臂虽让穆华林轻而易举接上了,但到底还是疼,而且沈书看他握笔的姿势,总觉得他才学会拿笔不久。一朵木兰画了快半个时辰,还用丰富的语言表述了一遍,仍嫌不够,反复补充描绘。 穆华林让两个蒙古人各自发誓不再为哈麻效力。沈书对他们的誓言很是怀疑,并非所有草原民族都重视承诺,这从蒙古人的发家史就可见一斑。大概穆华林也知道,还给了他们两人钱。 那个帖木儿让赤沙跟着沈书他们出来,赤沙虽很不服气,但脑子不好使,他似乎有点怕穆华林,只有按着肩膀仍然酸痛的部位,一言不发地离开穆华林的房间。 沈书还留意了一会,确定赤沙肯定没法逃跑,才跟纪逐鸢回了房间。 “他们两个都不会水,我估计穆华林也不会,你让他骑马冲杀可以以一当百,但你要让他在船上杀敌,那就不好说了。脱脱带兵从来不和江南的水军干,干不过。”纪逐鸢还在说话,“睡吗?太晚了,先睡觉。”这话才问出口,纪逐鸢扭头就见沈书已经趴到床上去,鞋子都懒得脱,把被子一卷就滚到床里去。 纪逐鸢把沈书的鞋子脱掉,检视他脚上的水泡,这一日都在船上没怎么走动,加上卷柏确实有奇效,他脚上的水泡要么蔫儿了,要么已经结痂。纪逐鸢拿手扯掉一小块干皮,沈书痒得把脚往被子里一缩。纪逐鸢便躺到床上来,扯住一边被子角。 “给我点。” 沈书薅出一点被子给纪逐鸢,眼睛都不肯睁开,发出睡着前迷糊的哼哼。 纪逐鸢不敢睡得太沉,怕半夜漏网的那个色目人会去而复返,但一直到上岸,也没有人回来救这两个倒霉蛋。 两兄弟都醒得早,沈书出门险些被绊倒,一低头,看见帖木儿和赤沙昨夜竟在船板上打的地铺。健壮高大的身体蜷成一团,裹着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毯子,两个人各自角力地往自己那边卷,毯子中间绷得像随时都会撕破。 “要到岸了,快起来。”沈书叫道,“帖木儿,到岸了!” 帖木儿猛地翻身坐起,另外一边背对他睡着的赤沙随毯子被拽走,整个人都从毯子上滚了出去,惊恐大叫着一串蒙语。 沈书只能听懂一个词儿,他在叫“水”,别的就听不懂,猜测可能是赤沙以为又落水了。那大汉手舞足蹈,定下神来,一条手臂撑着甲板,踉跄起身,低头就朝帖木儿猛冲过来,头撞向帖木儿的腰,双手抱住帖木儿,帖木儿也不甘示弱,两人旁若无人地竟摔起跤来。 沈书看得呆了,忙大声说:“别动这么厉害,船会翻的!” 趁赤沙愣神的一刹,帖木儿手臂用力,肩膀朝前一撞,就把赤沙整个人横过来扳倒在地。 赤沙一脸悻悻,但似乎也愿赌服输,从地上起来,没事人地拍了两下身上潮湿的布袍子。他一只手提起领子闻了闻,眉毛立刻紧紧皱起来。 清风徐来,带着江面潮湿的腥味,帖木儿和赤沙被船家放下在最近的河岸码头。船继续上路,沈书看见帖木儿和赤沙没有立刻离开,他们一直在码头上站着,望向船离开的方向。 后来赤沙先走,帖木儿还在那里站着,紧接着,沈书听见骨笛尖锐短促的声音在,穆华林从舱内步出,朝岸上挥了一下手,骨笛声停下来,帖木儿小小的身影离开了码头。 码头此时在沈书的眼里也已远得只剩下拇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大。 穆华林一只手搭在沈书的肩膀上,说:“船家做了早饭,进去吃点。我们下午再上岸。” “这是昨晚我们回去以后帖木儿跟你要求的吗,师父?” “嗯,他不放心我们同他一起上岸。”穆华林道,他收回视线,揉了一下沈书的头。 “就这么放他们走吗?”沈书不放心地又往码头的方向看了一眼。 “有更重要的事情,顾不上他们,照我的意思,这两个人都是要杀的。”穆华林突然闭上嘴。 沈书侧过头去,见他脸绷得很紧,便知他还是让帖木儿那几句话拿住了软肋。比起拿钱办事的江湖杀手,穆华林最大的人格缺陷是他还有良知,他更像是一个江湖游侠,潇洒随性之余,他又有一些独特的底线。 “哈麻应该不止找了他们三个,这两个人知道的信息有限,也许那个色目人能知道得多一点。不过也无碍。”穆华林低下头,直视于沈书的双眼,语速缓慢地说,“他们杀不了我,任何情形下,只要摸清对手的实力,就能无畏。” 但沈书从穆华林身上体会最深的不是他的胸有成竹。穆华林最让沈书肃然起敬的是,他从不恃强凌弱,如果不妨碍到他,他就会以最寻常的方式行走、生活,沈书感到穆华林是一个能真正隐于野的人。 这样一个人,又是为什么能甘于让皇帝套上笼头? 在船上吃过早饭、中饭,一整日几乎都在睡觉,沈书睡得都快吐了,脸色发白地在窗口坐着。 纪逐鸢抱着二人换洗的衣服进来,随便揉成一堆,就要塞进包袱里。 “哥你把衣服给我。”沈书回忆他娘平时整理衣服的样子,把衣袍整齐地叠起来,用布包好。 纪逐鸢脸色发红,窘迫地看着他。 沈书在发呆,没发现他哥有什么不对劲,上岸以后就要到滁阳了。沈书突然觉得肚子里绞了一下,那股不适很快褪去。他对这种感觉很熟悉,父亲病故的那天夜里,沈书也是这样,第二天还拉了一整天的肚子。后来纪逐鸢也是在半夜敲开他的家门,一头一脸都是汗,脖子上还沾着泥灰,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家门口,不住舔嘴皮。 现在想起来沈书都不记得纪逐鸢说什么了,只记得他那副焦急又隐隐带着害怕的模样,神情不安到极点。 等沈书把他让进院子里,给他泡了茶,叫他等一会,自己进去收拾东西。纪逐鸢立时就呆住了,看上去傻乎乎的。 “以后我的衣服自己洗。”沈书道。 “啊?”纪逐鸢皱眉,“我顺手就给你洗了。” 沈书:“……你顺手在水里随便泡一下吧?” 纪逐鸢整张脸窘得黑里透红,凶巴巴道:“给你洗你还嫌我洗得不干净啊?” “就是洗得不干净啊……”沈书嘀咕道,“再说我给你洗你不也不乐意?” “随便。”纪逐鸢懒得跟沈书争,脱了鞋子爬上床来,从窗户能看见外面天色极好,万里无云,山色浓郁。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沈书笑道,也睁大着眼睛望向天空,一半是堆叠在一起的云卷,像绵羊背上松软的毛毛卷,西侧的天空却一丝云也没有,湛蓝的颜色令人心胸开阔,沈书禁不住有些沉醉。 “你是不是担心到了滁阳就没这么安宁的日子过了?”纪逐鸢突然问。 沈书尴尬道:“没有。” “等上岸,我们先玩几天,师父不是给钱让咱俩去买点吃的玩的。你生辰快到了,先玩了再说。”纪逐鸢把包袱打好,放到一边,盘起膝盖与沈书对坐着,天色明亮,愈显沈书脸色白皙,眼珠乌黑,纪逐鸢常常觉得,沈书与他爹也不很像,相似之处是都有一身书卷气,沈书的爹在他们乡里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但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总有一身病气,眼中无神。 现在借着天光,纪逐鸢不动声色地观察沈书,发现他的眉眼鼻梁细看上去,同他爹确实是不怎么像。也许沈书生得更像他娘,纪逐鸢已不大记清沈书的娘长什么样子,印象中沈书的爹比娘好看。 反正沈书的爹妈是都比自己爹妈好看。 “怎么了?”发现纪逐鸢一直看自己,沈书问。 “那个谁……”纪逐鸢脸色微微发红,移开了眼,磕磕绊绊地说,“唐朝那个大文豪苏轼不是写过,诗酒趁年华……有诗有酒,你一定很喜欢吧?”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沈书笑吟吟地对着纪逐鸢念。 纪逐鸢顿时有些熏熏然起来。 “人生不过是诗酒茶,我当然喜欢,但我也喜欢四处走四处看。”沈书心说你说的这首也太不应景了,苏轼写这个是有志难酬有家难回,可不是什么意气风发的壮志豪言。 “真的?”纪逐鸢说,“不觉得漂泊辛苦?” “有地方安身当然好,但无法强求啊。既然已经背井离乡,成天长吁短叹也不是办法,徒增不快。”沈书哈哈笑起来,“但是东坡居士是北宋的!” “东坡居士谁?”纪逐鸢反应过来,他念了人家的词,竟然把人弄到唐朝去了,一时大窘,而沈书爆笑得滚倒在榻上,更让纪逐鸢想跳窗出去凉快凉快。 半晌,沈书坐起来:“你真的要多读点书!” “你读就够了,我看见字就脑壳疼。” 沈书笑话完纪逐鸢,脸色微红,他喘息片刻,嘴角笑意犹在,本来看着窗户外面,突然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纪逐鸢。 “怎、怎地?” “只是要是我们兄弟俩一直在一起,我就不怕漂泊。”沈书看着纪逐鸢,“谢谢你,纪大哥。” 纪逐鸢整张脸发烫起来,他张了张嘴,眼神闪动,道:“瞎胡说什么,你永远用不着和我说这个。” 沈书手指在床铺上揪,把碎花布揪起来,布料弹回去,皱巴巴的。 “你也不是我亲哥,我爹只教过你认几个字,只不过是邻居,无论带着我有多难你也从来没把我丢下过。”沈书道,“我是感激的。” 一时之间,纪逐鸢听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说这一次,往后都不说了。你是真把我当亲弟弟照看,我也会把你当亲哥尊敬。” 纪逐鸢张了张嘴:“……” “反正到了滁阳也好,以后不管到哪里,我都跟你一条心。” 纪逐鸢:“好,行。”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又觉沈书没有说错,他是把沈书当成弟弟在疼,沈书也一直很依赖他,这很好。 “你伤还疼不疼?”沈书不放心地扒开纪逐鸢的衣袍检查他背上的伤口,看上去都没什么大碍,虽然泡了水,但及时上药以后,现在看上去都没红肿,那就是没有发炎。 纪逐鸢犹在发愣。 才入申时,船就停靠在码头上,一行人上岸后就见码头上上百名有人管束的士兵在搬运粮袋,密密麻麻停在江边的运粮船上有日月图纹徽号。 有的人腰带里掖着的红巾露出一角,码头来往的人员众多,穆华林一行并未引起旁人注意。渡口显然徘徊着不少农民军,他们便找一茶铺歇脚,沈书与穆华林在茶铺里等,其余几人到附近买些吃食。 茶铺里锣鼓喧天,正有人在神采飞扬地说书,院子里、廊庑下密密麻麻坐着的都是人,鱼龙混杂,穿什么服饰的都有,有些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子弟。 也有穿兵服的人三五成群在这里喝茶听说书,沈书粗粗数了一下,这样的士兵少说有三四十个。 “附近应该就有驻地。”沈书低声朝穆华林道,“就不知道是哪一边的。” “不管,别看他们。”穆华林神态无比认真地在看台上说书的人。 沈书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张白得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色目人,那人眼睛十分漂亮,被沈书看到时他突然把头扭开,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当沈书再转过头去,那个色目人已经不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二十七 “我好像……看见康里布达了。”沈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轻轻发抖,端起茶喝了一口,烫得险些吐出来,热血一瞬间冲上头顶,连鼻腔里的呼吸都有一瞬间滚烫。咽下去之后,沈书接连用嘴换了几次气,才缓过劲来。 “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我刚才看见一个色目人一直盯着咱们,不会这么巧,很可能就是他。” 说书人抖出一个包袱来,满场欢声叫好,竟有人声鼎沸之势。沈书不禁微微愣神,往堂子里看了一眼,小二把褡裢一甩,当当当敲响一面铜锣,将铜锣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排一排绕场请观众打赏,愿给多少都随意,遇到衣衫褴褛的赤脚大汉,小二便不多作停留。 二楼上也有人朝下面扔赏钱,小二躬身到地捡起,一一作礼,跑回到先生的桌案前,那说书人早已说过那个坎儿,又是下一节。 “再碰到那个人,你能认出来吗?”穆华林问。 沈书头也没回,自如得仿佛真在听说书,答道:“能,只要他没有改装,他长得太扎眼了,是地地道道的色目人,高鼻深目,皮肤苍白,眼珠颜色浅。他的个子也很高,只要再露面,我就能认出他来。” 半晌不听穆华林答话,沈书转过去看穆华林,见他才真的是在听说书,顿时忍俊不禁,问穆华林:“师父平日没听过?” “很少。大都没人敢说这些,会被抓去砍头。今冬……大都人民过得还不如淮南淮北。” 沈书脸上笑意退去,耳畔俱是堂子里各种身份的人笑闹的声音。 “前年天完都城沔阳被攻破,漫天都是水涝,家里锅碗瓢盆俱顺水被冲出,猪羊鸡狗淹死不计其数。徐寿辉逃入黄梅山,人民靠采菱捕鱼为食,流离失所,终日里饥肠辘辘。” 穆华林转过脸来看沈书:“你们在沔阳?” “不在,听逃难来的人说起过。但可以想见,终日暴雨,大水冲垮屋舍。朝廷禁止汉人、南人养马,要逃离当地,只有等大水退去以后,徒步而行。想要举家迁徙更是难上加难,得让家中青壮年推着板车前进。爹和娘都去世以后,我不止一次想过离开家乡,出门闯荡。但又听闻各地元兵时常抓捕良民充作贼寇,好向朝廷讨赏,也怕一出门就被抓,不明不白丢了脑袋。”沈书道,“有一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已经到了春耕的时节,领到种子就该播种下地。种子生根发芽,非是一日之功,还得看天吃饭,遇上涝旱,就将颗粒无收。” 沈书苦笑了一下:“从前我家里也穷,日子只能算过得去,母亲缫丝、织布,她什么都会做,做饭也是一把好手。父亲考中秀才以后,祖父几次迁居,只有中断读书。我祖父是个工匠,有一年大都下诏,为修缮佛寺召集各地工匠,祖父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但他一直托人带银钱回家,也许是他的工钱,同乡带回的消息,都说他的人归留守司了,却一直也无人来接他的家眷。那数年间,靠着祖父捎回家的钱,我们家一度过得还算富足。父亲也借机托着几个族中兄长,在当地开了一间书塾。起先只教乡里的小孩,后来父亲中了进士,那一年朝中却又开始打压排挤汉官,若是做官,只能做个小小胥吏。索性父亲便不去了,但我父亲到底是中过进士,乡邻远近都慕名而来,有些小孩早上要把书囊顶在头上,泅水渡河而来,再徒步到我家的书塾读书。父亲把通排的三间房间打穿,设桌案教书,常常坐不下。”不知道沈书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不是无奈苦笑,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坐不下的会站在后面,那些孩子很可爱,会帮我们家打扫院子,有些住得远会一早带些山里的野味来。愿意读书的人比起全乡的人来说不多,养活我爹的书塾却是够了。”沈书回忆道,“承平时候也过过几年好日子,后来世道乱起来,乡里能迁走的人户都想办法迁走,没法迁走的是大多数,十户人家里,难能有一户能找到门路离开。也有人说,到处都是一样,迁到哪里去?搞不好还不如我们乡里。” “那天夜里,我想着第二天要去借牛耕地,街上暴|乱,不知道哪里来的游兵散勇,四处破门而入,搜刮抢掠平民家中财物和粮食。我家本来就只有我一个,我就从院子后面的小门偷偷跑了出去,就那么巧,纪逐鸢也从后门溜出来。” 穆华林笑了起来,道:“他带着你跑了?” “没地儿跑啊。”其实那个晚上,沈书十分害怕,他亲眼看过那些乱兵杀人,听口音都不是本地人,到底哪一支的也不知道,“想起来跟上辈子似的,我菜刀都没揣出去,后来回去的时候,菜刀也被人拿走了。我们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躲到天亮,才敢回去。反正我家也没几个钱,就是锄头也丢了……” “那你也没法下地了。” “也不是,我可以去借。”沈书一挠头,“我就是不想种地。太平年间,种地发不了财,总可以一家都吃饱饭,家里圈一小片院子,种点瓜果蔬菜,自给自足是没问题。但当时我们乡也经常遇到跟着‘闹将起来的小伙痞子,是不是兵也不知道,说抢你就抢你,不跟你讲道理的。今天抢了,明天又到别处去。我记得几年前,到处有人传唱‘石人一只眼’……”沈书瞥了一眼穆华林,没有再念下去。 反而穆华林自己说了出来:“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师父也听过?” 穆华林不以为意道:“凡有心改朝或是扶持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君,你们汉人不是一直这么干吗?” “不是汉人这么干,大家都这么干。”沈书一哂,“成宗得位时,献给真金妃的传国玉玺,是真是假?” 穆华林一时语塞。 沈书端起茶来,同穆华林碰了一下,喝下去一口,不再提这件事。 “反正那夜真的感觉挺无望的,甚至觉得天永远不会亮了。我有时候夜里心情特别不好,睡不着,越想心里越烦,觉得无路可走。不过天亮以后又不这么想了。”沈书自嘲地笑笑,“就那时不知道往哪里跑,怎么跑。家里没几个钱,总不能要饭吧。要是知道我要饭,我爹会气得从棺材板里爬起来揍我。” 穆华林笑了一下。 “也没有马,没有驴,只能靠这双脚。”沈书桌子底下的脚抬起来一只,努了努嘴,“还长水泡。” “那是你哥让你走的路太少。” 提起纪逐鸢,沈书忍不住露出微笑:“能背着我他就背着我,还好我现在没长个儿。不过师父说得对,多走路,自然也就不长水泡了。世间事大抵如此,第一次见有人在我面前杀人,我心中畏惧,只想拔腿就跑。现在我自己也敢出手杀人了。但能不杀人,还是不杀人的好。船到桥头自然直,最后纪逐鸢带着我跑出来了,不然我可能经常晚上觉得应该马上跑,早上醒来又觉得没钱没力气,跑不远,继续留在那里。还是跑出来好,树挪死人挪活,留在那里,也不过是死,跑出来或许还有一条活路。”有纪逐鸢在,沈书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淡了许多,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必须只能自己面对的,有什么他都可以同纪逐鸢商量,而纪逐鸢在沈书的面前,永远是不会害怕的样子。 唯一一次沈书从纪逐鸢的身上察觉到他的恐惧,是纪逐鸢敲开他家的门,叫他一起走。他应该是怕沈书不走。 沈书心想,要是自己不走,纪逐鸢会不会走呢?也许还是要走的,否则他也不必害怕自己不跟着走了。直到现在,沈书想起那时,还会觉得很感动。 穆华林静了一会,突然说:“你成日里想这么多事情,不累吗?” 沈书愣了一愣。 “你在不断反刍你的经历,包括偷袭水寨之后,你也在不断回忆我们攻上去的方法路线。方才你听我说了一句大都的百姓不好过,就想到别处的百姓也不好过,继而想到你自己。沈书,你很有意思。” “可能是我太闲了……”沈书道,“你要让我去买干粮我就没机会想这么多了。” 穆华林眉毛一动,揶揄道:“还是怪我。” “当然怪你。你要是早点教我从早到晚忙着舞刀弄枪,哪怕扎个马步,我就没机会骚扰你了。” “那你从明天开始,卯时起来扎马步吧。” 看着穆华林嘴角的弧度,沈书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沈书知道,马步早晚是要扎的。 两人听了一会说书,说书人也是胆大,竟然敢讲韩山童。这也说明他们已经完全进入红巾的势力范围,就不知道是哪一支红巾,天下冒红巾之名的起义军不少。 沈书想起来,码头上也有不少人腰间掖着红布,不知道是不是红巾军。 “可能是,这里应该已经完全被占领,纪律也很好,没有滋扰百姓。”穆华林道,他眉头略略皱起。对于元朝廷来说,越是纪律严明的造反军,越是重大的威胁。但朝中那帮蠢货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只有寥寥数人,反以集结在一起的反贼人数计议是否构成威胁。 沈书没来得及说话,已经看见高荣珪他们带着干粮回来,沈书对他们招手,做了个手势让他们不必上来。穆华林也起身,二人一前一后略低着头,下楼便默契地直接出门。 当夜就在镇上投店,这个镇子是个渡口,来往的人鱼龙混杂,住店给钱就行,没人盘查。但楼上楼下都有不少人穿着又脏又旧的军服,这些人成群结队,吃饭时大声说话,丝毫不怕被人听见。 几人在堂子里吃了个饭,就听出来是跟赵君用的,盘桓在这里运粮,方圆二十余里他们都有活动。只是一旦过了滁阳界,就是朱元璋的地方了。 饭后各自回房,住店的人很多,想要一人一间是不可能的。于是高荣珪三兄弟又只有委屈一下,沈书两兄弟一间,穆华林自己一个人。 沈书给纪逐鸢上了一下药,说:“大部分都不用上药了,就这几个地方,你自己注意不要碰到。” 纪逐鸢不以为意地嗯了声。 “我白天好像看见逃跑的那个色目人了。” 听见沈书说话,纪逐鸢身体僵硬了一下,把他的腰带拉开,外袍脱下来随手就要往柜子上扔。沈书连忙把两人的衣服都拿过来,整齐叠好,踮着一只脚下地放到柜子上去,吹灭油灯。 “我也看见了。”纪逐鸢让沈书靠过来点,刚钻进被窝,沈书冷得抽气,挨着纪逐鸢就不冷了。 “你们也看见了?”那就是说很可能他没有认错。 “对,个子很高,穿一身深蓝色的袍子,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长得很欠揍。” 沈书:“……” “他还去茶铺了?他看见你没?”纪逐鸢说,“我就看到一眼,街上人太多,没来得及追他就已经跑了,高荣珪没看见。” “应该是看见了,好像是跟着我们的。”沈书道,“他怎么这么笨?跟踪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吗?我听师父说,真正的高手杀人于无形,我们应该没机会发现才对。” “……他在鬼扯,又不是鬼,凡是人做事情,总是有迹可循。” “哦。”沈书也没见过最高级别的高手,在他眼里,穆华林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再高就突破他的想象力了。 “可能他不怕被我们看见。”纪逐鸢说,“就像穆华林,他也不怕暴露行迹。” 那么这个康里布达就如同帖木儿形容的那般深不可测。 “我怎么突然觉得康里布达不是来杀师父的。”沈书说,“要杀一个高手,暗中偷袭,下毒也好,总比正面碰上要容易。那他一定不会让我们看见。” “也可能他武艺很高,但缺乏跟踪人的经验。”纪逐鸢道,“你脚呢?” 沈书一只脚在被子外面,嘀咕道:“被子太窄了,你不用管我。” “再过来点。”纪逐鸢说,“这家店老板这么抠。” 于是二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说话时呼吸必然要喷在对方脸上,纪逐鸢脖子里热出汗来,他让沈书抬头,用一条手臂把他抱着,支起身,检查沈书的后背和屁股有没有盖好。 沈书大窘,把纪逐鸢的手按回到被子里,辩解道:“你太热了,我晾在外面凉快些。” “凉快屁,要是你着凉,耽误大家行程。盖好了没有?”纪逐鸢一只手横过沈书的腰,确认他的屁股是在被子里面,收回手来,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屈起身体,纪逐鸢比沈书高几乎一个头,他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不知道沈书是呼吸本来就热,还是才发现了什么呼吸滚烫。 纪逐鸢想问又觉得尴尬,纠结几个来回,假装睡着了。 沈书满脸通红发烫地闭着眼睛,尽量放缓呼吸,放松地睡过去,然而越想放松,越难免朝自己发问:方才抵在他腿上的那玩意儿是什么? 沈书抿了抿嘴,只觉得浑身都在出汗,又不敢动弹。 最后二人俱是一身大汗地迷糊过去,天还没亮,同时醒来。 “你睡。”纪逐鸢动作迅速地下床,开门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二十八 沈书在榻上躺了一会,听见外面有打斗声,想起身出去看,手边没有兵器,跑出去搞不好还要沦为人质,被抓岂不是给大伙儿添麻烦。这么一想索性沈书不起来了,却也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 “哥,怎么样了?”沈书从帐子里探出去一个头,登时愣住了。 来者一身黑衣黑裤,蒙脸布遮着,唯独露出眼珠和眼周苍白的皮肤。 沈书大叫道:“康里布达!” 黑衣人眼瞳紧缩,朝门口看一眼,三两步跨上前来,沈书拿脚往外踹,叫嚷道:“哥,师父!康里布达在这里,快来抓他!” 事情发生太快,沈书还没来得及害怕,脚踝一紧,被康里布达从榻上拖出,继而那色目人就着被子把人一裹,随手抓起柜上的布带塞在沈书的嘴里,把人夹在胳膊下,推窗往楼下看了一眼。 “在那儿!韦斌,助我!”高荣珪一声大叫,韦斌弯下腰,从楼梯上来太慢,高荣珪一脚踩在韦斌背上,抓住客店侧面墙体上突出的栏杆,猴子一般屈起身体,以手三两下便借力荡了上来。 然而当高荣珪爬上二楼,房间里已空空如也,榻上没人了,床幔犹自晃荡。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纪逐鸢和穆华林在门口站着,一看高荣珪的脸色,纪逐鸢立刻跑到榻前,双手分开床幔。 “被抓走了,你们看清是谁了吗?我好像听见沈书叫了两声。” 纪逐鸢眉头深锁,检查榻边,柜子上沈书的衣袍还在,床上被子没了。 “跳窗跑的?”纪逐鸢从看见窗户下的木柜上留了两个脚印,窗台上也有,便要从窗户往外翻。 “你留在这里,高荣珪,你跟我走一趟。”穆华林撒开袖子,袖口的寒光一闪而过。 “我也要去。”纪逐鸢怒不可遏。 “如果康里布达把刀架在沈书脖子上,让你弃械投降,你怎么办?”穆华林问。 纪逐鸢紧紧抿着嘴,半晌没有说话。 穆华林没有管他,带着高荣珪立刻出门去追人,趁康里布达还没有跑远。 姗姗来迟的王巍清趿着没有穿好的草鞋,在门口站着看了一眼,睡眼惺忪地问纪逐鸢:“没追上人?” 纪逐鸢抬头看了他一眼,猛然一脚踹翻面前的木凳,鼻翼翕张,颓然地抓了一下脖子,烦躁地起身来回走动,最后蹲下身,把凳子扶起来,他像是身上没劲地用手肘撑住木凳,坐了上去。 “别担心,穆华林会搞定。”王巍清道,“抓你小兄弟也没什么用,那个色目人的目标不是他。” “你知道?”纪逐鸢气喘如牛,斜乜了一眼王巍清。 王巍清打了个哈欠,目光发直,像是瞌睡得厉害:“你们俩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头,咱们都是小卒子。” 这一句点醒了纪逐鸢,他突然坐直身,问王巍清:“会不会他是抓个人脱身?” 王巍清眉毛一扬,食指在空中点了两下:“难说。” · 康里布达夹着沈书一路狂奔,沈书视线里依次飞掠过鳞次栉比的屋瓦,转而是青石板、长满青苔的台阶、泥地、浅草地、乱七八糟的野草。沈书舌头都麻了,终于把嘴里的布团顶出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不用跑了,追不上了!” 黑衣人脚下一滞,险些在青苔上打滑,他回头看一眼身后,决定继续跑。 沈书整个人被卷在被子里,被摇来晃去,堪称头晕脑胀,他觉得待会只要被放在地上,他就要吐这个黑衣人一身,转念间沈书想起从高邮跑出来,高荣珪也是这般把他像个货似的堆在马背上,一路颠簸。 越想沈书脸色越难看,濒临呕吐的边缘。 “真、真不用跑了,你把我放下!你自己跑吧啊啊啊……”康里布达突然加速,沈书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中。 “别说话。”康里布达低沉的声音从蒙脸布下传出来。 沈书莫名觉得他声音还挺好听的,而且跑了这么久,沈书早从刚被康里布达带上屋顶一路狂奔的恐慌中醒悟过来。如果不是要挟持自己做人质,那康里布达应该压根不打算杀他,不然早就可以动手了。 “你不觉得我很沉吗?”沈书狂叫道。 这番灵魂叩问震得康里布达耳朵都要聋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聒噪的小孩,只想再找个什么东西把沈书的嘴堵上。 “要是我对你没用,你就把我扔路上,随便哪儿都成,我师父会找我回去。你打不过我师父的,带着我又跑不快。你为啥抓我?要拿我的性命威胁我师父是不成的,他杀人如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沈书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还有他那个跟班,动起手来你绝不是他俩的对手,你快把我放下,我不会说你往哪边跑了,你可以尽情地把我打晕再跑!” 康里布达脚下一顿,站住了。 沈书心说,不会吧,真要把我打晕? 康里布达把沈书竖过来,沈书腿软根本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被卷在被子里,强忍着没吐,不然得吐在被子上,还不知道穆华林他们什么时候追上来,那不只有臭自己了? 康里布达在沈书面前蹲下身,从身上摸出火石、火绒,点燃火绒后,凑到沈书的脸上,他冰冷粗糙的手指让沈书脖子一缩,大叫了一声“冷”。 康里布达只一言不发,细细端详了两遍沈书的脸,火绒烧到了他的手指,继而被康里布达踩在脚下碾灭。 “你是南人?” 沈书心想你一个色目人汉话说得这么好算你了不起,但为了拖延时间,沈书茫然地瞪大眼睛,答:“我当然是男人,你要摸一下吗?” “……” “你快走吧,再不走我师父追上来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 “他没杀帖木儿,就不会杀我。”康里布达道,“而且他们不会追上来。” “???”沈书突然觉得不妙,强装镇定地说,“大哥,你抓我也没用,实话告诉你吧,我师父是才收的我们俩徒弟,多个端茶递水的,没多深感情,以后也要分道扬镳。” 康里布达觉得气闷,把蒙脸布扯下来,这一番狂奔出十数里,他已经满头都是汗。他盯着沈书看了半天,看得沈书心里毛毛的。 “你是觉得我像什么人吗?”沈书猜测道。康里布达方才的举动已经充分说明对方想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他显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是觉得你不像我要找的人。” “那你就放了我啊。”沈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这年头人命微贱如草,如果他不是康里布达要找的人,很可能就会在这荒林之中被杀,尸体会沦为出没于丛林中的野兽口中之食。 “你是你爹娘亲生的?”憋了半天,康里布达问。 沈书看出来他是真的不急,也许在惊动穆华林他们之前,康里布达就已经伪装了另一条路线,沿路留下痕迹和线索,也许师父他们一时半会还真的找不过来。又或者康里布达还有同伙和手下。 “你是不是你爹妈生的?”康里布达又问了一遍。 “我当然是我爹妈生的,你难道不是你爹妈生的?”沈书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两只手,康里布达也没理会他,显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觉得他有手没手都一样不是他的对手。 “穆华林为什么带着你们两个?”康里布达坐在地上,把靴子脱下来,抖落里面的小石子,重新穿上。 沈书敏锐地觉察到,这个人似乎不像帖木儿他们畏惧穆华林,很可能动起手来穆华林未必就能决胜。他现在不慌不忙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那为什么那艘船被击沉,他要跳船呢? 难道他不是害怕被抓住,而是想甩掉帖木儿和赤沙两个累赘?那康里布达是真的跟另外两个蒙古人一样被收买来执行哈麻的命令,还是他有别的目的? “回答问题。”康里布达用冰冷的匕首刀鞘碰了碰沈书的脸。 沈书给冻得又叫了一声。 康里布达不怀好意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捏刀鞘的另一端,两只手把玩那把十分漂亮的匕首。 “别来了,我说。”沈书道,“他进不去高邮城,需要人帮忙,机缘巧合选了我们俩。他离开大都你们不是就一路跟来了吗?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知道。” “他跟我听说的不一样。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在撒谎。”康里布达从怀里掏出一截牛筋绳,刚好够把人的双手绑在一起。 “是哈麻派你来的吗?”沈书看出康里布达似乎不打算带他走,绑完他之后,那色目人直接起身,像是就要这么走了。 “他给我出了个路费。”康里布达重新蒙上脸,纵身一跃,一手攀住树枝,灵活得像是一只猿猴,继而飞身纵上另一条树枝,他蹲在树上,朝沈书说,“给你师父带个话,大都有人要他的命,让他自己珍重,不要多管旁人的闲事。” 沈书听得一头雾水,大叫道:“你就走了?” “还有,他侍奉的君主喜怒无常,耳根也软。江湖深远,不必非要蹚这潭浑水。”说完康里布达几次纵身,顷刻间消失在树林里。 · 沈书不断打喷嚏,足足喝了两碗姜汤,整个肚子里都充满了姜汤热辣的感觉。 房间里只有纪逐鸢和穆华林,高荣珪三人已睡觉去了。 沈书喝汤时断断续续把康里布达的话转达给穆华林,喝完汤沈书又打了个喷嚏,他眼睛被想流泪的感觉充斥着,鼻腔也堵死了,半晌才能说出话来:“就这些,旁的没说什么。但我觉得他是在盯咱们,他是不是故意现身,让我们知道他要同我们去同一个地方,如果再看见他,就当做没看见。” “有可能。”穆华林道,“我们几次看见他,却没能逮住他,这人比鱼还滑不留手。” “他留下了另一条线索给你们追吗?”沈书问。 “嗯,我们一上房顶,就明显有一道脚印,还有少许湿泥,一直追到渡口上,要不是今夜没船,我们会以为你已经不在镇上。”穆华林道。 “他觉得我像什么人。”说这个话时,沈书小心地看了穆华林一眼,他也不能确定穆华林会不会如实相告。 “应该是那两个蒙古人搞出来的事。”穆华林本来不想提,看沈书的眼神又觉得不说反而会让沈书以为这是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便道,“朝中许多人反对立奇皇后之子为太子,脱脱丞相也反对。有传闻还有旁的继承人……” “……………………”沈书明白了,嘴角抽搐,“不用说了。”怪不得康里布达反复确认他是不是汉族,他的脸上就写着自己是汉人,这一看便知。想必是帖木儿见穆华林带着两个少年,作出的无聊揣测,康里布达虽没当回事,但既然是要抢了人朝穆华林示威,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顺带确认一下沈书是不是有其他身份。 沈书头本来就晕乎乎的,这时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头大如斗。有时候他真的不理解胡人在想什么。 “嗯……就,就那么回事。”穆华林面上难得现出尴尬。 凡牵扯到元皇室继承的问题,除了忽必烈这算无遗策,全是一团乱麻,在攻讦合法继承人这件事上,皇室和宗亲们常常连掩饰都懒得做得圆满一些。 沈书突然对康里布达有点同情,这种段位的高手,也要来查子虚乌有的小道消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那就不用管他,只要他不来碍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穆华林道,“他白天被你看见……” 沈书插了个嘴:“我哥也看见他了。” “那就是了,要么他在跟踪我们,也可能他跟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一致。不管怎么样,我们照原计划进行,如果在滁阳他也现身,就当做不认识。”穆华林道,“明天我会跟高荣珪也说一次,他的两个手下没看见康里布达的脸,就不必说了。你好好睡一觉,不要着凉。” 沈书已经有些头晕鼻塞,只能祈祷明天醒来会好,就在穆华林要出去的时候,沈书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问穆华林:“康里布达还说师父你跟他听说的不一样,他是不是你认识的人,或者他用的是化名?” 穆华林一愣。 “而且我觉得他的提醒是出于好意。”再说下去就有点多事了,沈书适时地闭嘴。 穆华林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让他不要多想,关门出去。 纪逐鸢这才过来榻前,拿手摸沈书的额头,发现有一些烫。 “才喝了姜汤,有点发热。我身上都是汗,明天起来就好了。”沈书有点愧疚,裹着被子吹了会风,竟就有点风寒的苗头,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了拉纪逐鸢的袖子,示意他上榻来睡觉。 沈书昏昏沉沉,很快便靠在纪逐鸢的臂弯里迷糊过去,他隐约感到一只手从他的单衣摸进来,摸过他的关节和腋下,确认他身上烫不烫。那只手撤出去,抚平他身上的单衣。 纪逐鸢轻轻以唇碰了一下沈书发热的额头,看了他半夜,这才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二十九 天明时分,沈书依然昏昏沉沉,穆华林吩咐王巍清去镇上买来几件夹棉袍带着上路,纪逐鸢拿袍子将沈书裹着,背在背上。 一时半会马弄不到,不在军队里,平民拥有一匹马将是十分扎眼的事情。沈书时睡时醒,醒着便要自己走路,走不到多远又会腿发软。 “你非得这么倔吗?我背着你比你自己走快。”纪逐鸢终于忍不住,拉住沈书一通说。 沈书烧得眼圈发红,只看了纪逐鸢一眼,就发现纪逐鸢眼神里带着内疚。想必他是因为昨晚自己居然被人掳走感到自责,沈书想安慰他几句,烧得迟钝的脑子突然想到,纪逐鸢本就因为答应父亲要照顾好自己,甚至会为自己吃不好而难受,顺着纪逐鸢的意思,会让他心安。 于是沈书顺从地趴到纪逐鸢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滚烫的脸贴在纪逐鸢的颈子里,依赖地蹭了两下,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说:“那我休息一会,到地方吃饭你记得叫我。” 纪逐鸢担忧地侧过脸看了一眼沈书的脸,近在咫尺的少年面容因为发烧而通红,嘴唇也不自然地发红,干得紧绷。 “王大哥,帮我拿一下水囊。” 几人里穆华林是师父,高荣珪与韦斌都不是好相与的人,那夜王巍清被留下来给纪逐鸢吹了会短笛,而且王巍清话少,说什么是什么,能动手帮忙绝不胡言乱语,这让纪逐鸢跟他生出一些亲近,路上有什么要帮忙的,他总是第一个跟王巍清开口。 · 至正十四年腊月初一,雪风天,湖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李恕被打发来抓鱼,他浑身发抖地从水里上岸,嘴唇冻得发紫,不断原地跳动保持体温,把扔上岸的鱼一条一条往鱼篓里装。 一尾漏网之鱼噼里啪啦跳下夹杂碎冰的泥滩。 李恕皱着眉毛,大口喘气,左右俱是无人,他一咬牙,追着那尾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滩上走,每次刚要抓到,鱼儿就滑不留手地往前一溜。 满是泥土的一弯脊背反射着光,李恕憋起一口气,猛地朝前一扑,就在发力的瞬间,脚底一滑,整个人从脸到膝盖全都陷进了泥里。无处不在的寒冷渗入他的皮肤和骨髓,令人窒息的泥土钻进鼻孔,李恕连忙闭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抬起胳膊擦了擦脸,脸也没擦干净,鼻息间俱是泥土的腥臭味。 “奶奶个熊。”李恕呸了一声,齿缝间犹自残存着沙土的味道,他侧身连吐了好几口,舌头在口腔里顶来顶去,方才觉得吐干净了。风一吹,李恕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全都冻僵了,每往岸上走一步,骨骼便咯咯作响。 这是倒霉的一天,李恕只捕到十几尾鱼,不得不掏钱问船家买来几条鱼凑数。 然而张逊的那帮喽啰,嫌他交的鱼不够多,又把他拖到没人的深巷里暴揍一顿。等人走光后,李恕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用手碰了碰脸,一直感觉疼痛湿润的地方,手上沾了些血。 李恕鼻翼急促翕张片刻,充斥在胸中的那股怒气激红他的双眼,他静静地站立在树下,几度深呼吸,双手扶着墙,踩着湿滑的石头,把被掏空后,被人挂上树梢的鱼篓摘下来。冰凉湿滑的液体从鱼篓里流出来,沾到了手上,李恕也顾不得穷讲究,他冷得每个关节都在发痛,急需找个地方喝口热汤驱寒,要是明天放晴,还得上工,到时候手都举不起来,工钱也就没了。 经过桥头卖鸭肉汤的摊子,李恕深深吸了几口气,闻过就当吃过,朝前多走两步,坐下来喝碗姜汤。 跟摊主说完话,李恕想找个位子,一眼便看见个熟面孔。 那人也看见了他,朝他招手,等李恕坐下后,舒原把桌面上的一个小玩意收了起来,李恕浑不在意,回头向摊子张望。 舒原大声说:“老板,还要多久?” “马上就来!” 李恕揣着手,他身上的袍子半干,有股腥味。他自己不觉得,但看同桌的人脸色不好,意识到也许是身上的怪味,便朝舒原说:“刚才跌烂泥滩上了,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 “你怎么?”舒原满脸疑问,指了指自己的脸。 “挨揍了呗。” 姜汤上来,舒原一看他只点了姜汤,便让老板再做一碗面来。 李恕连忙阻止:“我可没钱付。” “请你的。” 李恕眉毛一扬,终究没说什么,埋头在热腾腾的姜汤里,汤水太烫,他呼哧呼哧地喝一口停下来喘口气,再喝一口,嘴唇烫得通红,额头渗出汗水,终于感觉四肢百骸里流动着暖意,汤还有小半碗,他停了下来。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找人收拾他们。”舒原还记得李恕,沈书他们那夜便是同他结成一组。那一组人前几天因为牵扯两桩命案,畏罪潜逃。但在牢里同沈书见过一面,舒原压根不信他们杀了人,且还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 “除了那个小霸王,还能有谁?”面一上来,李恕顾不得同舒原说话,不过是一碗阳春面,俗称光面,鸡蛋也没有,唯独面条和调料,这时节蔬菜也难弄,垫底铺着薄薄一层咸菜。李恕吃得津津有味,鼻尖出汗,一口气把面扒光后,连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 “你慢点。”舒原哭笑不得,先想笑,后又觉得心中苦涩。 “痛快!”李恕打了个饱嗝,想拿袖子擦干净脸,袖子还没他的脸干净,于是作罢。 “张逊找你麻烦了?”舒原认真询问李恕,打算找人给张逊打个招呼,让他不要做得太过。 “我真是……”李恕吃饱饭后,话也多起来,“沈书他们走后,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一伙人,说是我可能同这个案子有牵连,要搜查我住的地方。” “他凭什么搜?他也没那个权限。你为什么不去找百户长?” “来不及,我才来几天?没朋友。”李恕道,“有一个,已经走了。” 舒原知道他说的是沈书。 “你不恨他?”舒原突然问。 “恨谁?”李恕眉头扬起来,明白过来,道,“沈书也是被冤枉的,泥菩萨过河,他跑了是好事。我要不是没钱了,我也想……”接收到舒原警告的眼神,李恕闭了嘴。 面摊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做什么的都有。 舒原背后坐的一家三口起身,摊主过来收拾碗筷,周围两米以内没有人了,舒原才放低声音同李恕交谈:“你也觉得他们是冤枉的?” “当然是。”李恕道,“沈书连敌人都能敲晕就不杀人,更不会杀自己人,他是心地干净的读书人,他哥把他保护得很好。” 舒原盯了一会李恕没有说话。 李恕在想沈书,也没有说话,虽然不恨沈书,但他们招呼也没打一个就离开了高邮,这让李恕还是有些失落。后来他看见张逊的一名手下,拿着他送给沈书的匕首,怒不可遏,冲上去把那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结果他被张逊一伙人砸得后脑勺鼓起好大一个包,现在都没消下去。那伙人打人很有分寸,一般不打脸。做活的人哪个不是身上带着疼带着伤,说都没地方说理。高荣珪走后,新提拔的千夫长大家都不认识,钱贺死后,他的部队由另外一位将领收编。 因为沈书他们出事,主要决定任免的长官也死了,那一波任免都搁置下来。原先李恕的百户长对他颇有照顾,在沈书他们逃走之后,也总避着他,几次去找都不在家,索性有一次李恕去而复返,藏身在墙拐角处守株待兔,没多久那百户长就从自己家中出来。 李恕本来想冲上去大声质问,可直到看着百户长跟另外一拨文人进了食肆他也没有现身。那股勇气似乎被当天阴沉的北风吹散尽了。 “人之常情,人家也不想惹事。”李恕抓了一下耳廓,痒得不行,又抓了两下。 “别抓,晚上我让人给你送点药去。”舒原说,“你下午还有事做吗?” “要去盖张逊的房子。” 钱贺死后,张逊原跟钱贺走得近,他便哭诉说钱贺是他叔叔,遭此横祸,在来调查的官员跟前哭天抹泪一番,为了让他和他那帮人别在年前闹起来,钱贺家被烧的宅地就归他了。 张逊“强忍”悲痛,找人原地修建宅邸,他自己为钱贺披麻戴孝,吆五喝六地给钱家风风光光发了一场丧。左邻右舍都盛赞张逊,他的父亲曾于钱贺有恩,他不仅没有挟恩求报,还在钱家已经没人的情形下,为他送葬。其情感天动地,百户亲自送来上边儿的恩赏,发给张逊一百两银,让他操办丧事,顺便盖房子。 人力无需出钱,只是泥瓦木料得交人去办,总之也不费。 “挺好。”舒原嘲讽地笑笑,“老刘、老孙的家还是一片荒地,左右的邻居帮忙把人埋了。一样家里是没人了。” 李恕叹了口气。 阳春面带来的短暂暖意渐渐散去,他想起来把小半碗姜汤端起来喝,却已经凉了,入口只觉得苦辣。 “那天……”舒原压低声音,朝李恕说,“我去老刘、老孙家看过,凶器没发现,家里也没有被人乱翻过,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所有人都被一刀封喉,只有那只狗,是被钉穿了心脏,但用的是老刘自己的佩刀。仵作验完,说那把刀就是杀死所有人的凶器,有脚印,却是最普通的草鞋底,尺码也没什么特别。” 李恕眼里闪过失望:“那就是断了呗,早知道会这样,两个士兵死了反正也没人在意。” “钱贺的案子也结了,说是高荣珪约上沈书他们几个,一起作案的。在钱贺的家里,还发现了你的匕首。” 李恕嘴巴微微张大,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但是查问和沈书接触过的人时,你们俩认识那天,带他去书院的士兵说匕首可能是你送他的,因为你们分开的时候,你送了他一样东西。你们院子里的人也说那天晚上你在自己铺上睡觉,还是张逊开口为你求情,才没有继续查下去。” 李恕:“……” “他当场险些哭晕过去,一直说是自己的罪过,如果不是他指认穆华林,钱将军坚持要为他主持公道,就不会发生这件惨事。”舒原嗤之以鼻,“好好一个年轻人,怎么学会唱大戏了。” “你不信他说的?”李恕问。 “我当然信沈书,这个张逊劣迹斑斑,也不是头一回挑事了。但没有证据,我说了也不管用,现在连人都不在高邮了,更没法说。而且年关将近,谁也没心思管投诚过来的这几个人的死活。其实走了好,不然一定已经被处死。”舒原盯着李恕看,把扣在手上的东西,按在桌面上,以食中二指推到李恕的面前。 李恕左右看了看。 舒原抬起手,手指下按着的是一枚银币,上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姿态雄健,下面的字不认识。 “畏兀字,我也不认识。”舒原收起银币,“恐怕是凶手落下的。这字我不认识什么意思,但我在父亲的书上见过,是至元年间通行过的。” “没用,什么线索都没有,你一个人查不到。”李恕的眉毛皱起来,“要是凶手还在城中,这件东西对他重要的话,他就会去找,你带着这个会给你自己带来危险。我要是你,我就往湖里一扔,谁也别想找到。” 舒原嘴角带着笑意,把银币放到李恕的手中。 李恕手指上带着干涸的泥,而舒原的手显然是写字写惯了的手,手指修长,有些许薄茧,一颗颗圆润的指甲都带着文人书生气。 李恕不禁愣了愣,舒原又在他的手上一捏,他的手指温暖,皮肤光滑,但不同于女人的柔若无骨。 “你不是说,要是有钱,你也想……”舒原暗示地朝李恕说。 李恕定定看了他一会,使劲吞咽,神色间显得犹豫。 “把这个带给他们,也许会有用。”舒原道,“如果你不敢,那就算了。” “谁说我不敢!” 舒原笑起来,拍着李恕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沈书。” “不是帮他,是帮你。”李恕小声说。 “好,帮我。”舒原脸上仍带着笑,“日昳时分,到渡口上去找一个姓郭的船夫,他船上有一只大黑狗,我在船上等你。现在,你在这里再坐一会,再喝一碗姜汤。”说完舒原起身付钱,没有回头多看李恕一眼,上桥,过河。 李恕收回视线,抬起被舒原按了一下的手嗅闻。 去他娘的墨香味,今天那一下果然把脑子摔坏了。他手上的鱼腥臭险些让李恕才吃的面吐出来,姜汤上来,李恕都不敢立刻喝。 · 腊月初三,滁阳城外的最后一夜,沈书的风寒已经养好。纪逐鸢怕他又着凉,跟客店要来一个火盆,在屋子里围坐着烤火。 高荣珪和他的两个兄弟也在,穆华林出去了。 “你们那个蒙古师父,秘密很多啊。”高荣珪拿根湿木棍把火星拨得噼啪乱跳。 沈书剥开五个橘子,果把不脱,直接放在火上烤。 顿时沁人心脾的果味散发出来,整个屋子里似乎连光线都亮了些许。 “二少爷会玩。”高荣珪揶揄道。 “你想知道他的秘密?”沈书建议高荣珪直接去问穆华林。 高荣珪作出害怕的样子,开玩笑说自己还不想死。沈书只笑不多说什么,火光照着他的脸,沈书盯着火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进城,颇有点肚子疼。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经过在高邮城时的一番盘问,更不清楚滁阳接不接受投诚。甚至沈书怕进城的时候要考校一下武力,临时抱佛脚跟穆华林学了两招擒拿,勉强可以唬人。 吃完橘子,各自回去睡觉,沈书上午让纪逐鸢背着睡过,一点也不困,在床上翻来翻去。 纪逐鸢忍无可忍把人往怀里一扣。 沈书吓了一跳,小声问纪逐鸢:“哥你没睡?” “你放个陀螺在床上一直打转,睡给我看看?”纪逐鸢松开手,平躺着,眼睛没睁开,说,“想什么,睡不着?” “紧张。” “他们要我们就进,不要师父会想办法。我们不是非进城不可,他却是非找郭子兴不可。” “嗯。”沈书往纪逐鸢的肩膀靠过来。 纪逐鸢心脏一顿狂跳,呼吸也乱了。 “咱们还是得自己弄点钱,学个一技之长,我看进城以后找点事做,师父的任务完成后,他就要回大都。” 纪逐鸢说:“担心我养不活你?” “那也不是。”沈书看着纪逐鸢的侧脸,只觉得他的鼻子高耸,甚有阳刚味,“两个人都得挣钱,我这马上十五了,就是吃十六的饭,别人家十六都能自立门户了。再说我不还要给你攒点老婆本吗?” 纪逐鸢烦躁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沈书。 “……”沈书马上不说了,感到屁股凉飕飕的,也不好说,他每天晚上只要跟纪逐鸢睡在一张榻上,脑子里就翻滚着许多念头,一会想到纪逐鸢也该娶妻生孩子了,一会觉得最好他哥永远别成亲。但只要安顿下来,这是一个避无可避的问题,就连朱元璋也要先娶郭子兴的干女儿,才能建功立业。 他们跟穆华林不可能太久,高荣珪等人进城以后恐怕也要各自谋生。大家都是逼不得已才上的同一条船,真正同自己命运相连的,只有纪逐鸢。 一股难言的孤独感排山倒海地涌上来,沈书觉得屁股更凉了,缩成一团,也不敢挨着纪逐鸢,迷糊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三〇 睡熟后的沈书无意识地靠到纪逐鸢肩背上,纪逐鸢嘴角微微上扬,几乎脱口而出:“我没想过娶媳妇,你别给我瞎操……”,话音未落,纪逐鸢听见轻轻的鼾声,扭头一看,沈书睡得正香。 纪逐鸢翻身回来,侧卧着与沈书相对,伸手探了探沈书身后,用手臂把被子往沈书后背撑,再把被子向内掖入沈书的一侧身体下方。 收回手来,纪逐鸢小心把手搭在沈书的身上,凝神看他,看着看着,他打了个哈欠,带着倦意的眼神依然流连在沈书俊秀的眉眼之间,不知想到什么,纪逐鸢嘴角露出明显的笑意,他心情很好的,拿手捏了一下沈书的耳朵。 沈书一无所觉。 纪逐鸢用手指按住沈书一个鼻孔。 沈书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纪逐鸢无声地笑了。放过这小兔崽子,成天说话气死个人。客店的廊庑下挂的灯向屋内投入的微光里,纪逐鸢的目光从沈书的眉眼,溜过他尚未完全长开的鼻梁,沈书的鼻子已初有了挺拔的轮廓,嘴唇温润秀气,十分红润。 纪逐鸢注视沈书的嘴唇,呼吸三长两短,突然,他把眼一闭,翻身过去躺平。心脏猛烈的跳动令他觉得床榻在微微震动,他把一只手放在胸膛上,却也无济于事,猛然想起老人说这么睡觉要做噩梦,赶紧把手拿下来。 当夜纪逐鸢做了一个十分混乱的梦,梦见沈书凑了一大笔钱,找个媒婆给他说亲,还没经过他点头,花轿就已抬到大门口。哎不对,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一间五进六院的大宅子。 院里院外挤满人,处处张灯结彩,挂红灯笼贴双喜。 “哥你怎么还在这儿啊?”沈书笑吟吟地过来。 这是长大后的沈书吗?同平日里的沈书不大一样,眉宇间褪去了稚气,几乎与他一般高了。 “该入洞房了,你再不去我嫂子该等急了。” 接着纪逐鸢便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一间房,天还没黑洞什么房?然而纪逐鸢再想开门出去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死,他笑骂几句,似乎吃醉了酒,走到榻边就身不由己跌坐在榻上,纪逐鸢屈起一条腿,饧眼瞧他的新娘,心里知道这是做梦,仍旧好奇他梦里的新娘子长什么样。 纪逐鸢伸手把盖头一揭,进入视线的先是新娘红润的唇,继而是高挺的鼻,腮染薄红。 就在新娘转过来看纪逐鸢时,他猛然醒转,大口喘气地坐在床上,心跳如雷。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抵开一条缝,沈书蜷成一团紧紧贴着纪逐鸢的肩膀,纪逐鸢坐起来,沈书也醒了,揉着眼问他怎么回事。 “解手,你睡。”纪逐鸢小心翼翼下地去把窗户关上,回头一看,沈书已经脸贴着枕头昏昏欲睡,一只手垫在他的枕头下面,怕冷地缩起脖子。 出门外去,兜头让冷风一吹,纪逐鸢清醒了不少,已经是十二月,只穿一件单衣走在屋外简直要命,纪逐鸢手指搭在门框上,正要推门进去,听见有人说话。他本来没当回事,说话声突然多了起来,本来是一个人在说,现在是好些人在说话。 纪逐鸢从栏杆往下看去,院子里有一排三间屋子亮着灯,屋里似乎聚集了不少人,这么大动静客店老板一定知道。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两名小二往那间屋子送茶水,房间门开,一屋子都是男男女女,有一股线香的气味缓缓飘上来。 小二出来,门里一名裹头巾的妇人朝他双手合十作揖,之后关上了门。 重新躺回被窝里,纪逐鸢还觉得能听到楼下的人说话,时不时爆出一阵人群嘈杂的声音。后来纪逐鸢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楼下还有人说话,就那么迷糊了一夜。 次日大家精神都不好,吃早饭时,韦斌第一个骂将起来:“昨晚上不知道谁在楼下鬼喊鬼叫,害得老子一晚上醒来数次,睡不到一会就被吵醒,要不是不想惹事,真想一顿老拳,把这些半夜不睡觉的家伙揍死。” “你也听见了?”纪逐鸢问。 “听见什么?”沈书茫然地说,“我倒是做了个梦,梦见和尚念经念了一整晚。”他从竹筒里抽出筷子,分给每人一双。 纪逐鸢脸上微红,沈书盯着他问:“哥你听见楼下有人吵闹?” “也许是夜会烧香。”穆华林道,“不用在意。” “啥?”沈书问,“夜会烧香又是什么?” 穆华林解释道:“红巾起之后,各地有不少教会,夜里会聚在一起诵教义,烧香拜神,祈求富贵平安,有的求来世。朝廷试图打击,但拿他们没办法,铲了一个,又出来一窝,索性随地方处置,有些直接就不管了。” 听穆华林说话时,沈书喝了一口粥,他发现高荣珪等人毫无意外,显然是知道有这种活动的,韦斌一脸窝火憋气,应该也知道,只是骂两句发泄。张士诚没靠着红巾的影响起来,但显然这种隐藏在民间的活动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心照不宣。 沈书和纪逐鸢离家时完全没注意,也可能是他俩孤儿住在老房子里,也没谁顾得上叫他们去。父母过世以后没多久,纪逐鸢便带着沈书投军了。 就在这时,店里有人吵架。 只见一名衣衫褴褛,脸上沾满尘土的瘦高个男人,朝小二下跪,紧紧抱住小二一条腿,求他施舍口吃的。 旁边一名少年郎不住把男人拖起来,然而那男人就像膝盖再也伸不直地不住往地上跪去。 小二驱赶苍蝇似的不住用手里的抹布往男人脸上扇,骂道:“没钱吃饭就滚,我们还赊着账在开张,不知道闹饥荒没粮啊?” 那男人就像听不见,不断给小二磕头。 小二叫道:“出去出去,去岁才闹了旱,城里城外都被吃空了,哪儿还有吃的舍给你们两条哈巴狗……”话音未落,小二痛叫一声,谁也没看清他怎么会朝后摔出去。直到看清少年人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旁观众人都停了交谈,客店的饭堂里鸦雀无声。 “爹,咱走。”少年人不由分说地把他爹从地上拉起来。 “走什么走,站住你!”小二一擦鼻子,手上见了红,怒道,“光天化日随便打人,还有王法没有?你们两个臭要饭的,谁准你们走?” 瘦高个男人连忙点头哈腰,不断作揖,喃喃道:“小儿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同他计较。保儿,给这位小哥磕个头。” “小哥,让他给您磕个头,就别跟小孩子计较了。”男人已不知道饥饿几时,黄皮寡瘦,不断拿手拍名唤保儿的少年,让他赶紧磕头。 少年咬牙,僵硬地站着。 “你忘了你娘怎么教你?爹说的话也不听?”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发抖,对儿子斥责道。 保儿双眼通红,一条腿缓慢屈起,最终跪在那小二跟前,正说磕头,小二狠狠擦了一下鼻子,疼得直抽冷气,怒意未消,嚷道:“不行!” “那要怎么样?”男人已后悔进了这家店,饭没讨着,还受这一顿罪。他不住往门外瞥,想找机会把儿子拽走。 小二使了个眼色,另外一名跑堂把门闩上,双手叉腰地站在了门口。 “你们……”中年男人说,“还想怎么样啊?保儿,磕头。”父亲把手搭在儿子背上,却没法令少年弯下腰去。 “要他一只手。”小二这便去厨房。 父子俩想走,门口站齐了两名跑堂,个个拿鼻孔喷人。饭堂里有的人已重新拿起筷子埋头吃饭,只作没有看见。有的人在看,却满脸幸灾乐祸。还有些人眼带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出头。 从内院跑出来的小二拿来一把菜刀,往木桌上一摔,那刀便嵌入桌面,他鼻梁带着明显的淤痕,抱臂朝少年人嚷道:“这么能动手,那就把你一只手留下来,方才你用那只手揍的我,自己砍下来,就放你们走。” 逞勇斗狠在这年间实属寻常,但已有人在议论,有个年轻人叫道:“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家父子,怕不是一间黑店!” “你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穷酸样,开黑店抢你也是亏本生意,不想住就快滚,咱们店不缺你这一门儿客。” “这他娘的什么店?砸了!”另外两人一带头,不少人把筷子一摔,还要摔碗。 “保儿!” 中年男子和保儿一脸茫然地张望,不确定地看向出声的少年人。 “店家,加两双筷子。” 小二当即不干,还没说出话来,便觉被人拍了一下背,拿捏住后脖子,哎哟一声。 沈书笑吟吟地取了十几枚铜钱给小二,轻拍他的肩膀,打圆场道:“方才没认出来,听有人叫保儿才识得,是我同乡兄弟,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前几日叫他们一同来投朱公子的营,他爹生病,耽误了几天。饭钱算我的,请小哥担待。” 那小二被纪逐鸢捏着命运的后颈脖,面部扭曲,求饶地双手把铜钱遮在掌中,脸色难看,道:“二位也不早些打个招呼。”他一只手不断刨脖子后面的手,却觉那手掌如同一把铁钳,声音变调地让几个跑堂把门让开。 纪逐鸢这才撒手,小二一屁股坐在地上,龇牙咧嘴暗骂了两句。 一个跑堂过来问加菜加饭。 沈书叫那保儿过来,坐到自己旁边,那名父亲忐忑不安地走来,王巍清朝旁让了个位子给他。 “不加了,凑合吃。”沈书心说,这要加菜,怕是大家只有横着出去了。沈书原只想为父子二人解围,偏生那保儿在几个小二散开后,呆愣愣地把他看着。 “看什么看?吃饭!”纪逐鸢恶声恶气地说。 保儿与沈书差不多年纪,沈书朝他笑道:“这我哥,看着凶,是好人。” 纪逐鸢:“……” “那是我师父,这三个也是要一起进城投军的,我叫沈书。” 保儿嘴唇嗫嚅,眼带疑惑,憋出一句:“我不认得你,咱俩不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吧?” “瞎胡说,怎么不是!”中年男子拍了一把儿子的后脑勺,朝众人到过谢,突然向沈书问,“小兄弟方才说要去投朱公子的营?就不知道这位朱公子是何方神圣?”男人拿筷子的手不住发抖。 沈书看回他黄里带黑的脸,茫然道:“你们不是要去滁州城?朱公子就是郭子兴的女婿嘛,叫朱元璋,字国瑞。” 中年男子皱起眉头,神色黯然下去,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怎么会?不是重八……搞错了,搞错了……”他长叹两声,连连摇头。 “朱重八就是朱元璋,你们要找他?”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众人齐齐看去,只见到方才叫嚷要砸店的那人不知何时来到那中年男子的旁边。 “对,我就是听说小舅子现在干出了一番大事,特意带着儿子来投奔,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此言一出,问话那人明显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三十一 沈书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城外遇上朱元璋的亲戚。那一对父子当中,父亲唤作李贞,正是朱元璋的二姐夫。但一家人早已失散,只从乡里听人传闻朱重八在滁阳发迹,李贞家破,带着儿子一路乞食流亡,但凡打听到行朱的将领都十分留意。然而寻得几个同姓都不是朱重八,甚至被人打将出门,背上还留了伤。 而出言询问那人也是朱元璋的亲戚,名唤作朱文正的,闻听这两父子打听朱重八,细细一问,都对得上。一时之间喜不自胜,连忙要引两人入城。 李贞满脸通红,一手握住朱文正的肩,嗓音不自主微微颤抖:“好、好,早听说大舅哥在凤阳得了个麟儿,你已长得这么大了,仪表堂堂,又有力气。”李贞干裂的嘴唇抿紧,眼角带光,不错眼地盯着朱文正看,又瞧了瞧自己的儿。 沈书一看便知,这个保儿估计跟着他爹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一派瘦骨嶙峋,同是一家人,朱文正器宇轩昂,身后跟着一干弟兄,想是已在朱元璋的手下混出了模样。相形之下,李贞难免心酸。不过也没他们什么事了,谁知李贞走到门口,突然站住脚,朝朱文正道:“方才那小兄弟说要去投朱公子的营,这个朱公子?” “正是三叔。”朱文正想了想,走到沈书面前,做了个手势相邀,“既然众位也要进城投我叔,不如一路。” 这时朱文正身后一人走来,朝他耳语。 朱文正边听,目光落到穆华林身上,眼神也带了三分警惕。 沈书自报家门地跟朱文正说:“这位是我师父,他是蒙古人,我们被元军抓去做敢死队冲锋,幸亏命大。脱脱被解职,遣散大军。我们无处可去,四处漂泊,路上一番合计,又听人说起各路英雄当中,滁阳朱公子当仁不让,不久前才募兵数百,得了镇抚之位,只带三百人便攻下定远,如今已拥兵数万,求贤若渴,兄弟们自认能文能武,便来投了。” 朱文正见沈书白净斯文,似是读书人,兴趣不大。但见这一行当中,除却少年,像是都能打,便道:“左右你们也是进城,不妨一道。” 沈书心头狂喜,却没流露出来。跟着朱文正进城后,朱文正派手下带沈书等人去安置,他疑惑地反复看沈书和穆华林,想到在客店里说话的一直是这少年人,虽有些不可理喻,又或许其实投军前这人家中有钱,才招来一众武夫跟从。 朱文正同沈书说话,俨然把他当成是穆华林这一行人里领头的。只说要带李贞父子去见朱元璋,让沈书他们先住在自己家中,招来一中年男子,说是管家,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向他吩咐。 一行六人竟被安顿在同一间大屋内,管家前脚离开,高荣珪便一阵爆笑。 韦斌把包袱丢在桌上,顿时拖出一道痕迹,桌面上积灰足有半寸。 “少爷这闲事管得值!”高荣珪戏谑道。 穆华林倒不怎么在意,已宽衣解带,换了一身干净外袍,脱下草鞋立在铺旁。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抠门!”沈书也是哭笑不得,当即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几个可疑,先放在这里考察?” “坐下。”纪逐鸢脱下沈书的草鞋,把他的脚放到腿上,检查他脚底的水泡。 当着这么多人脱鞋,沈书有点不自在,心说还好我脚不臭,不然你们都得落荒而逃,嘴上却说:“早没事了,等茧子长出来,以后长途跋涉也没事。哥你这里还是青的。”沈书摸了一下纪逐鸢的脸。 纪逐鸢也摸了一下沈书才摸的地方。 沈书:“……你刚摸过我的脚。” “二少爷是读书人,让你哥养得细皮嫩肉的,他都不嫌你,你有什么好害臊的。”高荣珪意味深长地盯着二人看,仿佛明白了什么。 高荣珪这嘴。沈书已经懒得理会。纪逐鸢去打水来让沈书洗脚,叫他上床铺去睡会,这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少也要捱个把时辰。 “在这儿呆着作甚,我出去转转。”韦斌坐不住,起身出门。 铺上枕头也没一个,被褥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沈书把被子堆到一旁,纪逐鸢盘膝坐上床来。 高荣珪同王巍清坐在桌边,王巍清在削一截骨笛。 一只茶杯被高荣珪的手指挑着,转了个圈,嗡的一声放回到茶盘里。他挑起眼看穆华林,扬了扬头:“老爷怎么说?就等吗?” 沈书闭起眼睛,毫无睡意。朱文正本来就没打算叫他们几个一路,都是因为李贞要求,他才先放他们几个进城来,也未曾盘查,更不曾登录名姓,怕是还要问话。 至于说朱文正会不会为他们几个引荐,这恐怕就想多了。最怕是朱文正说要酬谢他们几人,让他们就在这宅子里待着,好吃好喝招待。他哥和他是不着急,穆华林一定会急,战事一日间就会瞬息万变,即便穆华林没说,只要是在陆路,晚上穆华林总是不知去向,想是有事。 沈书一直都记得康里布达那日把他抓走时说的话,他有强烈的直觉,穆华林下江南来未必真的就只为招降。元廷正大光明派了不少官员招降各路农民军,一个武艺高强,精通暗杀和追踪的独行客,他能做的恐怕更多。 穆华林身上有太多秘密,原本是沈书压根没有想到也不想去想的,萍水相逢,谁人没有秘密?只是康里布达的一番话让沈书不得不考量,穆华林会不会给他和纪逐鸢带来危险。 不过这被子实在难闻。沈书呛咳了一声,也从躺着变坐着,双眼无神地放空发呆。 “师父,咱们就等吗?” 穆华林正要回答时,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韦斌在院子里怒吼:“关犯人呢你们,凭什么不让老子出去?” “老韦。”高荣珪上去拉住韦斌。 院子里站着不少士兵,韦斌便是被他们拦下,有人去叫来了管事,那管事一看便皱起眉头:“几位客人有什么要吃要用的,尽管吩咐小的。” “老子们什么也不吃,我要出这道门。”韦斌一手指向大门,挑衅地朝那管事道,“还是说你们这就把我们关起来,不让出去了?你可晓得我们是怎么被请进来的?要不是我们几个,你们朱公子的……” “老韦!”高荣珪手放到韦斌的肩膀上,韦斌被捏疼了,嘴巴仍动了一下,想说什么,高荣珪已当着众人的面斥道,“不会说话就把嘴闭紧。” 韦斌一口气咽不下去,仍闷声说:“我要出去,没有不让人出门的道理,不然咱们就离开这里,又不是没钱找地方住。” 高荣珪抬脚就踹,王巍清抓着韦斌的胳膊,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了。 沈书看了一下,朱文正住的这宅子不算很大,但院子里有数十名士兵,圈出的一块空地显然是校场,兵器架和鼓架俱全,像是一个武将住家。进来时朱文正带他们从侧门,直通到后院,想不到从小院出来,外面竟有可容纳上百人的大院,朱文正年纪与纪逐鸢相仿,就有这派头。 “我这位兄弟对滁阳神往已久,想上街转转,顺便做一身新衣裳,好穿着去见大人们。”高荣珪笑着朝管事的说。 管事的一脸公事公办,语气四平八稳:“这容易,咱们府上就有裁缝,我这便吩咐人去叫来,给这位壮士做一身好衣裳。” 这下沈书是听明白了,就是不让他们离开朱文正的住处。那韦斌一脸怒容又要发作,旁边十数名操练的士兵也都纷纷停下动作往这边看,手中无不是执着兵器。 “那就劳烦了。”高荣珪皮笑肉不笑地目送管事离开,阴沉着脸转过身来,一只手抓住韦斌的手臂,半推半拖把韦斌带回到小院。 进屋后高荣珪才说:“不让出去就不出去,你怎么这么多事?” 韦斌猛然甩开高荣珪的手,绕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泄愤地踹翻一个凳子,抬头怒目看着高荣珪,气喘如牛。 “咱们在高邮已经混成什么样?你都当上千夫长了,钱贺一死别人也得叫你一声将军。”韦斌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穆华林,“高头儿,你是从牌子头一路杀上去的人,咱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朱文正为什么不直接让人带我们去军营,扣留在他的府上,是要做什么?” 韦斌气急败坏地说:“投高邮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有人募兵咱就去,简单比划两下,名字一写完事。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看蒙古……”韦斌突然意识到穆华林也在场,“蒙古贼”三个字生生吞回去,谁也不敢看,只觉得丧气,喋喋不休地抱怨道,“还说什么投名状,我看你是见钱眼开,想跟着他多赚几个钱……” “老韦。”王巍清沉声道。 韦斌皱着眉头,一手使劲抓脖子,甚至抓出来几道红痕。他眼神透露出心烦,继而又用手不停地抓挠大腿。 “已经进了滁州城,等见到朱文正,你们要走就直接同他说。钱不用还。”穆华林从一个小皮囊里,用手指抠出一点碎草叶,沾在舌尖上,闭起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纪逐鸢道:“你们三个不齐心,干脆分道扬镳。” “臭小子你瞎胡说什么?”韦斌一拳捶在桌上,被王巍清按在凳子上坐着。 纪逐鸢眼也不抬,也不多说什么。爬上铺去靠墙坐着,屋子里开了一小排窗户,窗户纸显得很旧,不知多久没换过,室内光线昏暗,显得个个都脸黑。 “已经十二月了。”沈书呵出一口白气。 韦斌一边嘴角露出冷笑:“那又怎么样?” “那间客店的小二不是说城里为了养大军闹饥荒,年关将至,谋事不易,出去找口吃的都会很难。在朱文正这里,好歹有吃有喝,他那管事面子总要做,韦大哥想到街上做衣服,他府里有裁缝也做得。还是说韦大哥有更好的去处,在滁阳有亲戚朋友?” “我光棍儿一个,没亲戚。”韦斌虽还是暴躁,气焰却消了点。他不得不承认沈书没说错,真要是闹饥荒,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吃的。天气寒冷,元兵才在高邮受挫,这一两月间,未必有仗可打,说起来投军容易,也得在别人募兵的时候投,就为蹭一口吃的,滁州已有数万兵马,还未必蹭得着。 沈书笑时令人如沐春风,那话也就能听得进去些。 韦斌不吭一声,听见沈书又说:“不妨先等到中午吃饭时,如果朱文正没有要见咱们,就且先住着,把这个冬天度过去。韦大哥不也听他说了,他是朱元璋的侄儿,我们毕竟从城外来,也不能随便来个什么人都收着,总得提防是奸细不是?我师父长得是打眼一些,但几位大哥都是有本事的人,千里马终须伯乐,横竖投军也要一刀一枪往上杀,咱们也不清楚这城里什么情况,若是到过完年,这一两个月里都不打仗,出去谋生,不如既来之,则安之。等到日后韦大哥的本事亮出来,自然步步高升。” 韦斌哼了一声:“我当然不是那起子草包,只要让我上了战场……” “亮瞎他手下那些狗眼。”沈书接口道。 韦斌脸色稍霁。转念间又觉得沈书一嘴的马屁,果不其然是读书人,读书人就是讨厌。 等韦斌出去量体裁衣,纪逐鸢才拿被子把两人一裹,跟穆华林中间还隔着能躺三个人的空位,纪逐鸢闭着眼睛装睡,低沉的嗓音在沈书耳畔说:“你管他作甚,要死由他去死,一天到晚像个炮仗。我看他已经后悔跟着高荣珪跑出来,逞一时兄弟义气容易,他们两个有得闹。” 沈书没在想这个,他靠在纪逐鸢肩前,像个茧蛹似的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低声问纪逐鸢:“哥,我想好要什么生辰礼物了。” 纪逐鸢如临大敌地睁眼,慌张地舔了一下嘴皮,问:“你要什么?” 沈书蠕动了一下,贴着纪逐鸢取暖,眼睛发亮地注视着他哥:“李恕送我那个短刀不是没带走吗?师父给的钱,我想买个什么趁手的短兵器,也好练练。” 当即纪逐鸢的脑子里只有仨字:完犊子。 纪逐鸢强颜欢笑地答应:“好,等咱们能出去,就好好逛逛。”停顿片刻,纪逐鸢又说,“但要是他一直不让咱们出门,生辰礼就没了啊。” 沈书倒也没多失望,不过他有底气,那朱文正一定不会关他们禁闭,眼前不过是看不太上他们几个人,加上有李贞在场,朱文正怕带着他们几个出现,待会儿李贞忍不住为几个人求恩赏。人是朱文正带进城的,万一是奸细,以后有什么都算在他头上。 这么看来,朱文正也是心思细的人。 “哥。” 纪逐鸢重新睁开眼,看沈书:“?” “我手冷。” 闻言纪逐鸢把沈书的手拉过来,于被子里解开外袍,让沈书的手贴在他胸膛上取暖。沈书小的时候也常这样,没觉得有什么,手脚都暖和起来,他便有些昏昏欲睡。纪逐鸢的声音哄着:“睡吧。” 沈书鼻腔里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风拍窗棂,纪逐鸢假装不经意地醒来,看着近在咫尺、白皙文气的沈书,他的呼吸不由得放得很慢。 高荣珪咳嗽一声。 纪逐鸢看去,只见他嘴角噙着邪气的笑,拇指按在嘴角一抹,转过脸去摆弄他的碎银子。 穆华林给的元宝前些天已被高荣珪换成碎银,分与两个兄弟。王巍清倒是安安分分在睡觉。 纪逐鸢转回头来,沈书睡得很香,呼吸平稳,神色里带着孩子气,虽是赶路,又病一场,但好歹跟着穆华林不愁吃,竟养得像是个贵公子,脸色不再透出病气,而是带着生机勃勃的微红。他每一次呼吸,乌黑卷长的睫毛便轻轻|颤抖一阵,纪逐鸢拿开沈书贴在他胸膛上的手,轻轻握着,心里一慌,涌起一种憋尿的感觉。 “……”纪逐鸢小心下地,出去透口气,真把裤带松开,半天也没尿出来。从小院西侧角房出来,刚说回去,便看见韦斌,在不远处的门下,同朱文正的管事说话,太远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纪逐鸢清楚看见韦斌给那管事的一小块碎银。管事点头离开,纪逐鸢像什么也没看见,但加快脚步先韦斌一步回到了铺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三十二 “怕是有什么事要拜托管事,你当没看见就是。”沈书打着哈欠,倦眼惺忪地看他哥,他说话声音很小,大家都是习武之人,为免被人听见,沈书几乎是把嘴贴在纪逐鸢的耳朵上。 看见纪逐鸢耳朵变得通红,沈书促狭心起,捏了一下纪逐鸢的耳朵。 “咚”的一声,纪逐鸢滚到床底下去了。 “……”沈书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这下余人都醒了,沈书笑得捶床,伸手去拉纪逐鸢起来,纪逐鸢一把拍开他的手,站起身来,恶狠狠道:“你……” 沈书一脸无辜。 纪逐鸢捂住自己一只耳朵,挪开视线,只觉得耳朵烫得快烧起来了。 “什么时辰了?”高荣珪打着哈欠坐在铺上说,他身后便是窗户,于是一只手肘搁在窗上,推开,向外张望,正有人从院门进来,看模样是这府里听使唤的杂役。 “几位,管事的叫我来问声,午饭是否送到房内?”来人见到有人开窗,索性没有进来,在窗外便问。 高荣珪斜倚在窗口上,脸转过来朝众人问:“你们觉得呢?”他看沈书,“二少爷?” “让他送过来。”沈书当即道。 韦斌才来得及说了一句“站住”,粗使杂役脚下抹油地跑了。 “看来方才你在院儿里头逞威风,大家伙都知道了。”高荣珪揶揄道,“老韦,不是我说你,一点也沉不住气。雪风天也没把你的火爆脾气压一压。” 韦斌黑着脸不说话。 “看来朱文正是不打算见我们了。”沈书屈起一条腿,抱在胸前,刚睡醒眼神有些发直,良久,房中一片安静,沈书道,“那等吧,早晚得见。有吃有喝,有啥不好?” 但这对穆华林肯定不是好事,朱文正恐怕没把众人放在眼里。沈书看了一眼穆华林,见穆华林四平八稳躺着,眼睛都没睁,更不曾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倒不像很着急。 沈书的视线从几人脸上悄悄滑过,最后定在自己光溜溜的脚指头上,脚冻得有点冰,沈书拿手捏了会自己的脚,用被子把脚捂好。心思一刻没停,朱文正不来找,给吃给喝给穿也不错,他们是诚心诚意来投军,这也是朱文正早晚会得到的结论。 几人吃过午饭又在屋里昏昏欲睡,左右无事,沈书坐在那里,在心里默诵念过的书。困了就躺下睡,醒来有时候手痒便抓着纪逐鸢揍两拳。 纪逐鸢盘膝坐在铺上,教沈书掌法,穆华林在旁边看,不时出声指点一招。 沈书跟纪逐鸢拆了一会招式,若有所悟,经过穆华林指点,纪逐鸢出掌也渐有章法,有几招沈书还记得他和高荣珪路上打闹时,偷学的高荣珪的路子。 沈书是没经验,手跟不上心,而纪逐鸢的掌势流畅,他在武学上果然是有天分。不过沈书也不气馁,学得挺开心,玩闹着完全把朱文正给抛到了脑后。 是日天黑得早,一开窗便有冻人的冷风吹进来,不开窗又气闷,终于,在小半日的阴天后,飘起细雨来,跟下雪时冷得差不离。 有人敲门,王巍清正坐在桌边弄他的骨笛,疑惑地看了一眼。 “谁?”高荣珪出声问,推开半掩的窗户去看,外面昏黑,没看见人。 “跟我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小兄弟,在不在?” 众人:“………………” 来人是李贞的儿,他局促地站在门口,目光从王巍清看到铺上坐着的沈书,和他旁边目露凶光的纪逐鸢。 “你出来一下。”保儿说。 沈书按了一下纪逐鸢的手,眼神示意他不要跟。 才走出屋子,沈书冷得一哆嗦,屋檐下灯也没点半盏,沈书把手揣在袖子里,缩着肩膀,双脚不住跳动,说话也止不住喘息:“找我什么事?” “谢你的。”保儿让沈书把手伸出来。 沈书觉得一件触上去温热的东西被塞到了手里,一看是个玉镯。 保儿道:“我见到我舅了。”少年眼神闪烁,掩饰不住兴奋,嗓音带着些微颤抖。 “恭喜。”沈书一笑,自袖中抽出手来朝保儿拱手做礼。 保儿不大好意思地说:“舅舅当场便认出我爹,也认了我,还收我做干儿子。给我改了个名儿,跟着大哥哥排文字辈,唤作朱文忠。” “好听。”沈书道。 “我听说你姓沈,你叫什么?”在客店险些丢了一只手,当时惊魂未定,又前途未卜,保儿没太留神朱文正同旁人说话。 沈书把名字说了,保儿问过同行几人都叫什么,认真的点了点头:“我一定报答你,你们是来投军的?” 沈书听出来他的意思,忙道:“你大哥有安排,不必急。” “急也急不来。”保儿挠了挠脖子,“我听舅舅同父亲讲说今年滁阳大旱过,现在城中屯兵五万,粮食吃得差不多,但也要年后再打。你们投军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也投军,到时候你就跟着我。” “行。”沈书当即答应下来,但把镯子还给朱文忠,“这就不要了,我又不能戴。” “傻子,可以拿出去兑钱,卖掉也成,不是给你戴的。” “受之有愧。”沈书道,“随便是谁,我都看不惯这么欺负人,我只是做我觉得对的事,不为你送我东西。” “我知道。”保儿笑了起来,露出一颗犬牙,他拍了拍沈书的肩膀,“你扯谎救我是你觉得对的事,送你东西,是我觉得对的事。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才哪儿到哪儿。舅舅送了不少东西,改日我再来找你,你去我那里慢慢挑,我也好跟你说会话。晚上还要陪我爹和我舅吃饭,不能久待。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住哪里,下次也好来找你。” 保儿走了,沈书拿个玉镯回到房里,几人都把他看着,沈书把镯子放在桌上,把朱文忠说的事跟众人说了一遍。 “过完年之前都不打仗,正好歇几天,这还有一个月,师父你该教我们武艺了吧?” 穆华林穿上鞋子,双手按在膝上,笑道:“教,明天开始,但卯时就得起来,你起得来?” “在家念书时,天不亮我爹就叫我起来,师父你别瞧不起人。”沈书嘀咕道。 “成,那明天天不亮就叫你。” 寒冬腊月里,卯时天本就没亮。一想明天就能跟着穆华林学武,沈书兴奋得都不觉得肚子饿了。 “那小子是一步登天了,这么快就来摆阔。”韦斌趴在桌上,手中把玩那个镯子,对着烛光看成色,看了半晌也看不出,这玩意他还是头一回细看,他送过妻子最贵重的首饰也就是个银簪子。 “不该收他的,他硬要报答,韦大哥喜欢就拿去,他叫我拿去街上卖了换钱使。”沈书道。 韦斌嗤笑一声:“咱连这个门都出不去。”说话间韦斌把镯子揣进怀里。 “过几天能出去,朱文忠说让我们跟着他。” “他一个黄毛小子能做什么?”韦斌冷笑道,“牌子头吗?” “慢慢来嘛。”沈书看得开,反正到哪儿也要从头做起,跟着认识的人总比跟着不认识的好,眼下才是真正的举目无亲,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他是让你跟着他,还是让我们都跟着他?”久不出声的高荣珪问。 沈书一愣,道:“不是一样吗?都一样。” 高荣珪拖长声调说:“有人的弟弟又要让人抢走咯。” 纪逐鸢二话不说便扑上去揍高荣珪,幸而有人来叫吃饭,纪逐鸢拳头还没来得及砸到高荣珪的脸上,问了一句:“不送房里来?” 来的是午间送饭的小厮,却说主人家要同他们一块吃饭。 沈书更觉得奇怪,难不成朱元璋晚上同李贞父子吃饭,朱文正不作陪吗?还是他得知朱文忠来过了,才一改不把他们当回事的态度。先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归饭要吃,于是众人跟着小厮,穿过府邸,来来回回,竟走了好一会。 白日里韦斌跟人扯起来的校场,夜晚看上去很是不同,灯点得不多,寒风吹着,是另一番萧索之景。 沈书感到纪逐鸢牵了过来,便让他牵着,手一下子暖和起来。 “冷了?”纪逐鸢听见沈书吸鼻子。 “没有。”沈书有些发愣,缓步走着,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有点想家。” 纪逐鸢心中一酸,横过手臂去把沈书揽在身前,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是嘴笨,怕一句话说得不妥当,更令沈书触景伤情。二是他也早没了爹娘,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亡,那种天地旷阔却无一归处的感觉,根本无法三言两语慰藉到。 唯有日子,能将这种魂里丢了什么的感觉,一天一天修补起来。 纪逐鸢用力握了一下沈书的手。 沈书深吸一口气,嘴角略勾起来,侧过脸。 纪逐鸢以为他要说什么。 沈书却抓了一把他的耳朵,立刻松手就跑。 “……过来!”纪逐鸢怕沈书跌到台阶下去,连忙把人从王巍清旁边拽回来,“我不揍你。” 沈书不躲了,不远处明灯敞亮,显然是吃饭的地方到了。他还有些不放心,小声说:“真不揍我?” “现在不揍。”纪逐鸢一把抓紧沈书的手,免得他又跑了。 朱文正迎出门来,热切地请他们进门,厅堂内被十数盏灯照得明亮,除了朱文正,还坐着几个武夫。 “便是多亏这几位恩人,才寻得姑父与表弟。” 想不到滁阳城里闹饥荒,朱文正这儿却吃得这么好。沈书实在是好些日子没吃过像样的饭菜,桌上两只整鸡,一只红油淋了拌,葱香扑鼻,另一只炖汤,香味简直绝了。 “尤其是这位小兄弟,那间黑店险些斩下表弟的手,多亏小兄弟仗义执言,一定要喝一碗。” 侍者端来酒,还没喝沈书便闻出酒味浓烈,别说一碗,他一口就能倒。纪逐鸢才要起身,被沈书在桌子底下拉了一下袖子,便没动。 “合该你们一家团圆,我无甚功劳,便是我不救下文忠兄,大人带着手下,定然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朱文正神色微妙,双手捧着酒碗,向沈书敬酒。 沈书一只手本来端着碗,那酒香实在醉人,先觉得能喝一口,他眼角余光馋着那盘鸡,便把酒碗一放,正襟危坐起来,道:“世祖至今七十五载,除世祖与当今计九代,皆早夭,兄可知何故?” 朱文正不由也放下了碗,席间诸人都将沈书看着。 沈书道:“皆是因为嗜酒。武宗不听中书平章政事劝说,口称领会好意,命人赐酒于劝说他不要喝酒的阿沙不花。” “这昏君……”有人摇头失笑。 “许是吃醉了酒,根本不知道臣下说了什么。”朱文正举起酒碗,“这是答谢酒,只喝一碗无妨。” 沈书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是故当防微杜渐。阿沙不花同武宗讲,酒色是好比两把斧头,二斧伐孤树,这树当然就倒了,朱兄可知后来如何?” 朱文正眼皮一跳,一时想不起来武宗多大年纪挂的,只得道:“想必不长命。” 沈书点头:“正是,以武宗之勇,仅三十岁便驾鹤西去。” “……”朱文正看了一眼酒,心底发毛。 沈书续道:“仁宗做太子时,儒士以《酒诰》相劝,英宗酒后纵威,误杀伶人,朱兄可知后来如何?” 这还用说,短命了呗。朱文正笑不出来,讪讪道:“那吃菜,吃菜。” 等的就是这一句,沈书当即不与朱文正客气,连忙夹了裹着红油的凉拌鸡、白中带青润一层薄油的青菜心,桌上又有茄子馒头可吃,沈书先垫了垫肚子,一顿风卷残云。 纪逐鸢早帮他盛了一碗汤。 沈书早饿了,垫过这阵眼前发花脑袋发晕的饿劲。朱文正已有些呆了,看出来沈书是因为饿才不想喝酒,于是旧事重提,又想劝他喝一碗。 沈书连忙摆手,慨然道:“还没说完。仁宗气运好,活了三十五,英宗才至及冠,便英年早逝啊。” 朱文正:“……喝一碗不至于……” “华山老人有云过:烧酒味甘辛,性大热有毒,多饮败胃、伤胆、溃髓、弱筋、伤神、损寿。有火症者更不应该喝。”沈书担忧地注视朱文正,“朱兄肯定也明白,喝了烧酒,胃口不好,胆不好,髓将溃烂,筋骨疲乏,折损寿命。而且我观朱兄眼睛发红,手且有些颤抖,下巴有两粒圆包,更应保重身体,把这一口给戒了。” “兄弟,别说了。”朱文正放下酒碗,一手扶额,举起筷子挥挥手,“吃,快吃,多吃点,吃了不够哥吩咐厨房给你做。” “那太感谢了。”沈书捧起碗来,小口啜汤。这碗汤炖足了时辰,香味浓郁,沈书喝了一口都舍不得吞,慢慢地品。 这一顿吃得沈书相当满意,但也没忘了朝朱文正说:“我们辗转各地,都是来投军的,就不知怎么个投法,总不好一直叨扰大人。” “别称大人,小兄弟不介意就称我一声哥。”朱文正年纪也不大,他算见识了读书人难缠,“先不忙,且在府上住着,时候一到,众位自然有立功的机会。”朱文正示意他们吃菜,与手下们交换眼神。 几个人都在观察穆华林,其中有一人一直看高荣珪,朱文正倒是问了两句纪逐鸢的年纪,都做过什么。 “英雄不问出处,既然到我这,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朱文正险些端起酒碗,心有余悸地放开手,盛小半碗汤,敬汤了事。也不曾给沈书他们派事情,更没有说定什么时候让他们去军队,像是真就为了吃一顿饭。 快吃完时,韦斌提了一句:“大人这里是禁止出入,我们住着很不方便,不如就此辞去,另寻地方住下,也不好多叨扰。” 朱文正显然已经听管家提过,忙道是误会,让人叫管事的过来说了一顿,管事朝韦斌赔罪,韦斌是个莽汉,得人道歉,便不再把这事放心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三十三 回到住处,有人来召穆华林,沈书已经被纪逐鸢按着泡完脚,浑身暖洋洋昏昏欲睡,连被子上的霉味都不计较了。 前脚穆华林出去,后脚高荣珪便朝沈书说:“朱文正不放心你师父,我们几个,想是过完年就能进军队了。先说好,你和你哥,跟咱们是一伙的。” 沈书只是听,没有答言。 高荣珪把被子披在肩上,裹着整个人像个不倒翁似的晃来晃去,与沈书闲谈:“你跟你哥呢,是分不开,这我知道。那蒙古人呢身手了得,你俩要跟着他练练,你哥还成,要是过完年便打仗,就先捡着保命的招学,我再教你些杀招,可在对敌时一击致命。你个子不高,力气怕也不如你哥,用短兵好些,改天上街去买。这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想想好,你俩是跟着那蒙古人,还是跟着我。” “你真这么想收我们做小弟?”沈书哭笑不得,纪逐鸢倒了水,拿着个滴水的空木盆回来,看见高荣珪坐得离沈书只有半截手臂那么远,便过来,杵在两人中间,挤了进去。 高荣珪:“……” 纪逐鸢威胁的眼光把他看着。 高荣珪只好越过他,继续跟沈书说:“咱们都是同族,一条心,是不是?都谋一口饭吃,又都能挨穷受罪,将心比心,处在一起也没啥矛盾。你师父这人,仗义疏财,有大侠之风,但跟咱不是一路人,他的钱财从何而来?他秘密多着。那天在船上,他审问那俩人,不就把我们兄弟支开了吗?也许他待你们俩是不同些,可他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沈书服气了。高荣珪能短时间内连跳三级,除了会杀人,洞察人心的本事竟一点也不差。 “接着说。”沈书一脸心无城府地笑了,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我们三个呢……”高荣珪转过脸去那眼神示意王巍清和韦斌,咂嘴道,“本事有一些,休说自保,杀出一身荣华富贵也是绰绰有余。且我这两个兄弟,都是好人,苦出身,老实头。” 韦斌已经睡下,高荣珪一回来便同他换了位子,现在韦斌睡得离门最近,翻身以后,背朝着众人,似乎是要睡。 王巍清在补衣服,也在听他们说话。 “老祖宗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高荣珪把声音放低,一脸神神秘秘地暗示,“你想想老刘、老孙。无辜丧命,两家子人,带一条狗,全都被杀了。纪逐鸢,你能时时刻刻把你弟看着?沈书,你才多大?你父母都死了,你不想为他们报仇?” “我父母是病死的。”沈书道。 “若不是这世道,你父亲真就会病?你父母真就会死?你们哥俩用得着背井离乡?便是父母亡故,你俩在老家相互扶持着,就那么过不下去吗?” 那天夜里被人闯进家门,通街的火光,在沈书的心里短促闪现。沈书呼吸略为一窒,朝高荣珪说:“高大哥,咱们几个现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吗?” “有什么好?”韦斌突然坐起身,瞥了一眼门,转向沈书,腮帮绷得僵硬,有些气急败坏,“不是这鞑子给你俩灌什么迷魂汤了?要不是他,今天咱们就去军营了,用得着在这里瞎磨叽?搞不好因为他同咱们一块,朱文正过几天把咱们几个当奸细一起宰了。” “老韦,不会。”高荣珪道,“只要今晚无事,以穆兄的本事,朱文正定会留下他。”高荣珪转向沈书和纪逐鸢,目光从纪逐鸢脸上挪到沈书的脸上,“沈书,你好好想想,我是不急,那些黑衣人找到这儿来也需要时间。不过,他们要杀的是穆华林,不是你俩,但认了这师徒名分,我知道你,胸怀大义。” “哈。”韦斌笑了一声,气得没说出话来。 高荣珪道:“你是还没长大,少年人总是一腔正气,爱管闲事。” 沈书要驳他,高荣珪还在说:“可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譬如说有两名高手同时动手,你只能护住一个,你是扑你师父呢,还是扑你哥?” 沈书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高荣珪说的不是漫无边际的设想,确有发生的可能。 高荣珪看沈书的模样,知道他听进去了,身体才向前倾,被纪逐鸢一把推回去,高荣珪也不与他计较,继续说:“他的身世不简单吧?” 沈书警惕起来,道:“就是个元兵,普通士兵。” 高荣珪笑笑。 “有完没完?”纪逐鸢不满地对高荣珪说,“别拉帮结伙套近乎,师父也想让你们别跟着,等进了军队,各杀各的,我们不跟你,你也别跟着我们。” “你一当哥的,成天跟在你弟弟屁股后头打转,丢不丢人?”高荣珪戏谑道。 纪逐鸢脸一红,知道高荣珪的嘴欠,大晚上不想同他动手,皱着眉头说:“他有脑子,我跟着他,我就有脑子。人贵有自知的道理你不懂?” 高荣珪眉一扬,罕见地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同沈书说:“你好好想想,不急,仔细地想,带你哥那份儿脑子想。” “你明天把胡子刮了。”沈书突然说。 高荣珪一愣,他的胡子已经又长又硬,瞧着甚是邋遢,就像有四五十岁年纪。 “只要你俩跟着我干,哥儿几个好好做一番大事出来,我天天收拾利索,绝不给你们哥俩丢人。”高荣珪调戏完沈书,跟纪逐鸢说,“那个保儿跟你弟年纪差不多,像是很喜欢你弟,明天也许还要来找,你就别成天黑个脸门神似的跟着你弟,人家是来给你弟送东西,又不是来找茬。” “我看你现在就是在找茬。”纪逐鸢正要动手,沈书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哥,我背上突然好痒,你帮我抓一下。” 沈书侧过身去,纪逐鸢冰凉的手伸进来,沈书不禁吸了口气。 纪逐鸢在身后问:“冷?” “不冷。”沈书说。 纪逐鸢把手放在嘴边呵了会儿气,反复搓手在,用手贴着自己的大腿皮肤试了试,觉得不凉了,人也倒下来,把沈书的被子和自己的被子叠在一起,手伸过去帮沈书挠背。 沈书背上的皮肤极为光滑,摸着温热,就是瘦,脊骨一块一块在手里摸来分明。 沈书舒服得哼哼了两声,让纪逐鸢用点力。 “左边……对,哥你用点劲。”沈书闭着眼,感到纪逐鸢的指甲在他背上刮擦,却又太温和,总是用指腹摩擦他的背。沈书吩咐了好几次,纪逐鸢才用了点劲,沈书不住哼哼,“下面再抠一下。” 把手反转过来,纪逐鸢给沈书挠个痒,满头都是汗。 室内微弱的灯光从随纪逐鸢手势一张一合的被子投进去,纪逐鸢只看了一眼,满脸通红地挪开视线,不耐烦地问:“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本来沈书是想让纪逐鸢和高荣珪别说下去,不想挠痒痒真的太舒服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还得找机会让纪逐鸢多帮他挠几次。沈书心说,真的太舒服了! 平日都是抱着睡,大概挠痒挠得纪逐鸢很不耐烦,他把自己被子卷回去,背对沈书睡了。 沈书已经不冷了,刚刚太舒服,睡意袭来,闭着眼睛想事情。高荣珪说的道理很简单,沈书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应该已经猜到穆华林同木华黎有点联系,不过高荣珪不像要刨根问底,他只是感到危险,也不想管闲事。 几人从高邮出来,是殊途同归,高荣珪是因为高邮阵营内部有人诬陷他,沈书和纪逐鸢是敌人想引出穆华林的一个饵,穆华林本可以不管他们俩。这是恩情,沈书打心底里不愿意因为穆华林的敌人可怕就跟高荣珪他们几个一起干。大家都是草根,势单力薄,不像是朱文正、朱文忠这等,说来投军,实则是投亲,就算入营后他们不做大官掌大权,冲着这是“谁谁谁的儿”,他们说话行事也会更有分量。 显然,高荣珪是有野心的人,他求的不是一口饭,而是要带着几个人,干到十几个人,几百个人,甚至于几千人数万人。这人就像一把暗藏杀机的刀,刀鞘通体乌黑朴实无华,裹藏的却是锋利无匹的利刃。 他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深知趋利避害,凭着他一个人要从高邮逃生很容易打草惊蛇,他也分身乏术,加上没钱,要买通船夫卖命是不可能的。于是他用手上的牙牌去营救自己和纪逐鸢,那必然是穆华林决意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穆华林才是那个凭一己之力也能逃出高邮的人。 为了自己兄弟二人,穆华林做了一件本不必做的事情。沈书知道,这对穆华林只是举手之劳,就像李伯举起斧头想要他的命,穆华林一样做了这种选择。 沈书在被子里动了动,感到纪逐鸢从身后伸过手臂来抱着他睡,虽然隔着被子,被他哥抱着也很暖和。 油灯静静燃烧,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在朱文正府上的第一晚,沈书睡得格外沉,不知道穆华林什么时辰回来的。 翌日一早,见穆华林好端端在屋子里坐着。 沈书醒来,早饭已摆到台桌上,他在铺上茫然了片刻,连忙下去洗漱收拾,高荣珪与纪逐鸢满头大汗从院子里进来,纪逐鸢打来水擦身,先给沈书擦了脸,自去放铜盆的木架前,把脸、脖、胸膛的大汗一并擦了一遍,才觉爽利起来。 不知道穆华林昨夜被叫去说了什么,但从早饭的供应来看,结果应当不错。连早饭的粥里也有撕成细丝的鸡肉,伙食太好,沈书一番狼吞虎咽,另外吃了三个金黄清香的窝头,吃得通体舒畅,手脚都暖和起来。 一整日都无人来找,韦斌一大早上街去,沈书惦记着朱文忠搞不好今日要来找,便没出去。 这时节是农闲,往年在家中,也已沐休,正是乱读闲书的好时候。沈书想起父亲曾说,人生至乐,无非是雪夜读禁|书。腊月间烧个火盆,家中有钱便在火上煨一盅东坡肉,待得肉香满室,一本书也就信手翻完了。 逢上日子难过,便把芋头埋在不曾冷透的炭灰里,顺手还能帮忙母亲烤干些衣服。父子两个,鬼话连篇,印象中父亲除读经读史,更酷爱古时志怪,沈书几岁时便常被他抱在膝头拿青面獠牙长毛怪吓唬。 十岁以后,沈书的父亲便抱不动他了。 不到傍晚,韦斌便回来了,说街上没什么好买的,一大半铺子都没开门,且是阴天,腊八将至,本来以为会有人晾晒杂豆五谷,也没见着,像是真没什么粮了。他去军营外看了看,待足了两个时辰,站到腿发僵,也没见人操演。 “看来真要等年后。”高荣珪安抚韦斌几句,让他别急。韦斌只不说话,仿佛藏着心事。 初六下午,有人找来,沈书于铺上坐着,背靠纪逐鸢,对着不大明亮的光在看找管事弄来的一本兵书。书页破旧,缺失了不少,还是沈书读过的,实在是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不读书只有抠脚,不如还是读书。 听到有人找来,沈书第一反应是,高邮来追兵了。 再一听小厮说是高邮来的,沈书还没说话,韦斌便说这里没他要找的人,让那小厮把人打发了去。 “叫什么名字你去问问。”一转念,沈书又不怕了,他才不信这年头礼崩乐坏兵荒马乱,处处有人当头称王,朝纲法纪早已不振,周军总不可能为一桩人命案子派人到郭子兴的地盘上来拿人。高邮城里他认识的也没有几个,谁会一路打听他追到这里来? 小厮再回来,带给沈书一把短刀。 只见是皮质嵌铜的刀鞘,白玉握把上有一丝暗红色。沈书当即跳下地去穿上鞋,让小厮带他去见人。 纪逐鸢拦了一下。 “是李恕。”沈书眼睛发红。 纪逐鸢见他是真着急,跟在沈书后面,小厮带路,沈书飞快跑到花厅上。 一身酸臭、风尘仆仆的李恕正用一只手提着衣襟,向领中去闻,他一条腿屈起踩在胡椅上,鼻子动了动,惊天动地的一个喷嚏里,听见沈书的声音。 “李恕!”沈书冲过来,险些抱上去,被纪逐鸢提着后领拽了回来。 沈书控制住情绪,仔细端详李恕的脸,眼睛通红地看了他片刻。 李恕被沈书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抹了一下脸。 沈书一下就笑了,李恕的手比脸脏,这下真是大花猫,额头和脸颊全是泥灰,黑一块,红一块,说不出的狼狈不堪,可他看着沈书好端端站着,又看纪逐鸢像是伤已经都好了,来回看几眼,鼻子变得通红,眼底泛起波光。 “都没事,没事就好。”李恕嗓音沙哑地说,用力拍了一下沈书的肩。 冷不防沈书扑上去,这回纪逐鸢没能反应过来,他弟已跟脏得不行的李恕抱在了一起。还好就抱了一下,沈书知道纪逐鸢不想他抱李恕是因为李恕这一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爬滚打出来,不想让他也弄脏衣服。 可沈书高兴,恨不得把李恕按在地上揍一顿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三十四 “先洗洗,洗洗,慢慢地说。”沈书道。 “这你拿着。”李恕深吸一口气,拇指在发红的眼角按了一下,飞快跟沈书使眼色,沈书的手被李恕握着,李恕很快松开。沈书神色如常转过来拜托那小厮找人去备水,让李恕洗个澡。李恕被带走,沈书朝纪逐鸢亮出手里的东西,他自己也才看见,是一枚银币。 沈书询问地看纪逐鸢。 纪逐鸢轻摇头:“回去再说,我看韦斌跟他身量相仿,得先给他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换。”纪逐鸢的话戛然而止,突然凑近到沈书的脸上,想闻一下他臭了没有。 沈书一下子满脸通红往后退,腰撞在桌子上。 “当心!”纪逐鸢勾住沈书的腰,令他站直,皱起眉头,拿手揉他的腰,“怎么了?” “你……你突然、突然这么近做什么?”沈书目光闪躲,不敢看纪逐鸢的眼睛,他总不能说方才以为纪逐鸢要亲他。太荒谬了,他哥怎么会这么做?沈书感觉自己是魔怔了,脚底抹油地推开纪逐鸢快步走了。 等李恕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短打,趁洗澡,李恕还甚有闲情逸致地把脸刮了一遍,精神奕奕地走出来,与方才所见大为不同。 “舒原还好吗?高邮城中如何?”沈书让李恕过来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慢慢地说。 李恕先是朝屋内看一圈,见到高荣珪还同他们一道,心里有些意外。沈书他们走后,李恕成日里与张逊那帮人斗智斗勇,大大咧咧的嘴也给磨平了。 沈书也发现李恕的变化,没有催他,也不急在一时,私下里还可以再同李恕问。 斟酌得半晌,李恕道:“老刘老孙全家被杀那案子,算在你们头上,你们全跑了,只有不了了之。数日前张逊那帮子人找我麻烦,在街头跟舒原碰上,他请我吃了碗面,助我走水路跑出来。” “张逊他们一直找你麻烦吗?”沈书道,“他以为你跟我们是一伙?” “以己度人,他自己就爱拉帮结伙,当然以为都同他一样。”李恕道,“钱贺遭难,上面安抚下来,钱家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对张逊多有照拂,好处都他领了,还得个美名,不提也罢。我的钱也让他的人给抢光了,这把匕首。”李恕捉起桌上的匕首,拔|出来看了看,锋利依旧,“也是舒原让人取回来的,险些作为我也杀了人的证物。多亏我命大,张逊的人堵我好几次,天天挨揍,还得下河帮他们捉鱼,天太冷了,再熬下去,兴许哪天把命熬丢了,就再也见不到我爹跟我娘了。” “黑锅都咱们仨背了。”韦斌冷笑一声。 “背锅和丢命,你怎么选?”高荣珪斜乜他一眼。 如果当时不跑,屋子里坐着的就全是死人了,顶多能跑一个穆华林。只是沈书也没想到李恕会被牵累,他实在有些想不通:“张逊跟我们有什么仇?这么紧咬着不放。” 李恕犹豫片刻,语速缓慢,似乎一面说,一面在想怎么说。 “舒原的意思,想要高兄滚蛋的不只有张逊一个,但张逊为人狭隘,睚眦必报,也许见你身边高手环伺,心生嫉恨。实则他自己比你得到的好处多了去,大概你长得太碍他的眼。” 沈书:“……” 李恕笑了笑:“像你这样白白净净的书生,丢在一堆歪瓜裂枣里,再打眼不过。” “那个小孩,自恃是县丞的儿子,众星拱月长大的,来高邮后,钱贺一直照应他,加上生得好,得了不少便宜。”王巍清觉得好笑,“我从未见过生为男儿,对自己的样貌那样在意。” 沈书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想起一个人来,说:“不问蕲州徐贞一,生在湖南,生得高大,面相宽厚敦实。据说是洗澡的时候,让彭和尚一众人等,见到他身上发光,便在辛卯年秋,拥戴为帝。可见皮相并非不重要,不过李兄从高邮逃出来,就把这等小人忘了,同咱们在一块,再不让你受人欺负。” 高荣珪大笑起来:“你先把自己兜住。” 李恕听得感动,抿着嘴,没有说话。 “你别小看我,我爹说了,人生来就有千百种用处,投胎做人,但凡用心去学去做,哪怕是没做好,没做成,也于心无愧,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我不跟你扯,你这嘴,一套一套的,前天跟朱文正吃顿饭,你非要把人说哭不可。你就是得了年纪小的好处,过得几年,你看谁还让你。”高荣珪抓了一把碎石子,在铺上扔着玩,没看沈书,只是取笑。 “过几年我也用不着谁来让了。”沈书看一眼穆华林。 “要是几年我也带不出一个徒弟来,我把脑袋割下来让你当球踢。”穆华林随声应和。 “不敢不敢。”高荣珪连忙道,问李恕,“你爹娘都在,怎么出了高邮不回老家去?” 李恕眼神一闪,拿手抓脖子,撇嘴道:“没混出个样子来,无颜见江东父老。” “那你跟着哥,在哪不是混,连刘福通那等人都能杀出一身功名,我们何不效仿?”高荣珪头一回说出自己的野心,砸石头的手停下来,看了看众人,“先有方国珍,欲为国效力,结果如何?有功无赏,索性做盗寇,反干出一番事业。我想那朱文正,也是要看看弟兄们的本事,这个把月,老爷。” 李恕不知道谁是老爷,见穆华林抬了抬头,心中暗惊。这鞑子竟不知何故在几人里做了头。 “沈书、李恕,他俩几乎不怎么会武,杀得一回,会了几招,远远还不够,得操练起来。”高荣珪摸了摸下巴,斟酌道,“你带沈书,李恕我先教,从马步开始扎肯定不行,只教格斗,不用做什么高手,多到战场里滚几回,什么都会了。我这两个兄弟,从前也是不会的,如今也都是杀人利器。” 沈书听得皱了一下眉头。 那一下很快,高荣珪却留意到,手指点着沈书和李恕:“你们两个,那些妇人之仁给我收住,对敌之时,他不死就你死,要做好事,就趁早找个没人的地方投缳跳水得了。” 纪逐鸢听得不舒服,担忧地看了一眼沈书。 沈书没说话。他心里早知道,书上写的以德服人,不过是得胜后才添上的光环。生杀多在一念之间,上次冲击那苗寨,杀人后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让沈书有些想吐。 “你只要知道那是敌人,不要把他想成是一个人,想成是猪是狗,一刀下去,要快,要狠。把你读书人那一套收起来,没有谁要听你讲道理,受感化。” 沈书把高荣珪看着。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杀第一个人时,我还会想,这人是不是像我一样,白天杀人,夜里喝酒,早上出门同邻居闲谈,也有渔户同他做朋友,逢年过节有人陪着闲消四时景。”高荣珪苦涩地笑了一下,将衣袍一宽,他略低头,侧过身,亮出满是刀痕的背部。 充满力量的背肌是血肉铸成,力量又回到他的身体里,近乎狰狞可怖的皮肤表面,却如实记下他刀下求生的每一天。 高荣珪系上衣袍,屈起一条腿,膝盖顶着下巴,锋利的眉宇中有一股戾气,亦正亦邪,坚毅无匹。 “等你习惯这种生活,就如同切萝卜一样,不会再多想了。”高荣珪看着沈书说。 沈书嗯了一声。 李恕只觉心中冒出一股寒气,他听过高荣珪的事,却也难料他杀人时只当是在剁菜,冷不丁便觉得这人可怕。 穆华林道:“行了,别吓唬他们。”他摸了摸沈书的头,“若是做一名谋士,便不用如此。” “不带这么哄人玩。”高荣珪嘲讽道,“他一无功名在身,二无虚名在外,谁会聘他做幕僚?还是跟着哥几个先练就一身本事,起码能保住性命。难不成老爷你真能把他当你儿子养?你这么护着他,又给钱,于你而言是行善积德,于他而言是害了他。若是你能护得他一辈子,当我没说。” 谁都知道,穆华林不会永远带着两个少年,沈书早已经想得很明白。 “我会长大。”沈书看着穆华林说。 穆华林也看着他,深邃双目里带着沈书看不懂的情绪,他仿佛觉得穆华林在看另外一个人。甚至,沈书敏锐地感到那一瞬间,穆华林似有些许难过。 窗外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得如同日落以后,韦斌无意中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叫道:“下雪了!” 漫天雪粉飘扬,很快齑粉变苔花,不到半个时辰,就大如鹅毛,随风飞旋,覆盖在黑瓦青石上,院中的花草皆被雪风席卷摧残,东倒西歪,奄奄一息。 恰是这样,梅花清苦的香气愈发浓烈,随风飘散。 韦斌让风吹得受不了,把窗户紧紧关上。 这时候外面一阵人声,不片刻有人敲门,门还没开,就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说话:“沈书,给你送点炭火,快开门,我可冷死了。” 纪逐鸢正要开门,把门闩又怼回插孔。 “……”沈书把纪逐鸢从门边扒拉开,打开门,门缝里映出保儿冻得通红的脸,他精神很好,双眸熠熠生辉,穿上绸面儿的夹棉长袍,腰系襕带,作儒士打扮却又头戴一顶猎户常戴的皮帽,脚踩一双毡靴,俨然与上次相见不一样了。 “给你送点衣服,还有炭,手炉我带了俩。”两个跟着保儿的小厮进来送东西,台桌与柜面都被挤得满满当当,且有两个匣子,保儿让人当面打开,是铜钱数十缗。 “钱你带回去,衣服和炭火我谢你。”沈书说。 “没多少钱,都用得上,当你借我的钱,明年还我。”保儿朝屋内众人都做了个礼,谢他们前日搭救。 那韦斌本来想刺他两句,脸色古怪地把话吞了回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朱文忠年纪小小,行事周到,送的也确是过冬急需之物,且那日沈书要是不出言,他们本没打算管这闲事。想是朱文忠见沈书与自己一般大,生出的亲近之意,高荣珪不去看他俩,反而留意到纪逐鸢不大高兴。 “你为送东西专门跑一趟,一起吃晚饭?”沈书犹豫道。 保儿高兴地摘下皮帽子,在屋里再戴着就有些热了,让小厮把火生起来,索性留下来,他没见过李恕,又见李恕年纪也不大,互相认识了一下。 沈书只说李恕是来投奔的同乡,旁的便没多说。 那保儿坐也坐不住,跟沈书无话不谈,短短两日间,父子二人境遇与前大不相同,吃的住的用的,皆是前所未有。保儿提及小时候家里也算有钱,却也没他三舅如今的派头,言谈间对他的舅母更是赞叹不已,只觉亲切得如同母亲一般。 提到母亲,保儿才停下来,眼睛略略发红。 “她们一定都在天上看着,希望咱们活得好,活得高兴。”沈书无意的一句话,众人都有些神色黯然。 快回去时,保儿说明日再来找沈书,沈书突然想起来,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吃完饭就洗脚,裹在被子里,似乎已经睡了,旁人都没睡,定是装睡。沈书微妙地察觉到纪逐鸢不想他跟保儿接触太多,便对保儿说:“来了没出去逛过,明日上街逛逛,你别老往我这里跑,多认识些人。”沈书又道,“你舅一定不是让你成天吃喝玩乐的。” 保儿一个头两个大,扶额道:“你怎么知道?我舅让我和我爹都帮他带兵,可把我唬得不行。我哪儿会带兵啊。” “谁一生下来就会带兵打仗?多带几次就会了,别成天就想着玩。” “我说你……”保儿拿拳头砸了沈书一下,“你才多大,说话跟我老子似的。不跟你说了,那我明天不过来?” “嗯。”沈书问过朱文忠住哪,暗暗记在心里,把人送到门口,挥手看他把手揣在袖子里,两个小厮随在身后步行回去,显然住得不远。快看不见人时,沈书正要回去,保儿转过身来,朝他挥手。 沈书连忙也挥手。 因为下雪,又是夜间,偌大的宅院里没有人影,倒是廊下一排房间都亮着灯。微亮光照得满地白雪滢滢,沈书许久未曾赏过雪,去年这时节在元军,他好像一直都在生病,行军极其枯燥,住宿条件差得让人只顾得上别让自己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冻死,更遑论有闲暇能看一眼雪景。 行军时只想不要下雪不要下雨,大太阳也最好不要,平日里让人烦闷的阴天是最好。 沈书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走了几步,雪已积到小腿,他趿着草鞋出来,冷不防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寒冷从屁股直达内心。酸涩的感觉令沈书鼻子不舒服,摔得老半天不想动,跟那儿呆坐着。 这时一件干燥温暖的袍子披到沈书身上,他整个人被人拥在怀里,抱了起来。 “你是不怕着凉生病是吧?!”纪逐鸢气急败坏地咆哮道。 沈书耳朵都聋了,定定地看他,眼睛瞪得溜圆。反应过来,连忙捂住纪逐鸢的嘴,嘘他:“你小声些!” “我早晚让你给气死。”纪逐鸢做着嘴型,恨恨地说,气不过地狠狠在沈书脸上咬了一口。 沈书:“……”他连忙在纪逐鸢衣服上把口水蹭掉,纪逐鸢横抱着他往回走。 “哥你放我下来。” “让你再摔个四仰八叉狗啃屎,明天再发一场高烧,留下个毕生难忘的生辰日,旁人又要数落我没把你照顾好。”纪逐鸢不看沈书,每一步走得稳且当心。 “哪有旁人?”沈书无语了,随着纪逐鸢故意一晃,连忙抱紧他的脖子,险些尖叫出声。 “你现在有师父,有保儿,有高大哥,还有这个那个大哥的,再也不用缠着我了。”纪逐鸢黑着脸,话音未落,沈书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那一脸让雪风吹得冰冷,沈书的手也像是蛇一样缠到纪逐鸢的脖子上,还顺着后领往下贴。 纪逐鸢被冻得呼吸都要停了。 “我缠着你啊,我还不够缠你吗?”沈书哈哈大笑,喂纪逐鸢好好吃了一顿冰,逮准了纪逐鸢不敢把他扔地上,看他哥吃瘪,沈书心情大好起来,顾不上多想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三十五 宵分,纪逐鸢被沈书抱着,压根没睡着。在兵营呆了一年有余,纪逐鸢对时辰有很强的天然感应,他在黑暗里突然睁开眼,以手指分开沈书额前睡得杂乱,紧贴皮肤的细绒发,拇指于沈书的前额轻轻摩挲片刻。 屋内漆黑一片,宁谧非常,这夜晚甚至一丝风声也不曾送来。纪逐鸢凝神看了一会沈书,小心翼翼用一只手托住沈书的头,将手臂抽出,摸到枕下拳头大的小布袋,丢在被子另一头。 纪逐鸢屏息,屈起一腿,双手绕开沈书的身体,滑向床的边缘,把鞋穿上,回头冷不丁看见沈书的脚伸在被子外面,牵过被子,缩手用袖子的布料裹着沈书的脚,推进被子深处,掖上这一角。 前脚出门,纪逐鸢便被雪风兜头打了回来,找到一件那保儿送来的衣服披上,先是坐到门外,太吃风,只得挪到廊庑转角,躲在一丛开得正好的梅花枝子下,吸溜两串鼻涕。 一个不打眼的布袋被兜在他未系的袍子上,置于两腿之间,才这么一小会,纪逐鸢就被风吹得手指有点发僵,他用嘴唇含着指关节,轻轻呵两口气,稍微活过来一些。 纪逐鸢刻两刀,就停下来搓手呵气,实在冷得受不了,连裤带都松了,把手贴在大腿上取暖,手指恢复过来就继续。 那木雕本就快完工了,小半个时辰便修饰成型,纪逐鸢拿起来仔细端详,吹净木雕上的细屑,手指裹着布将猴子脸上的轮廓擦得光亮。 完工以后,纪逐鸢起身险些滚到台阶下去,不知不觉间只穿着草鞋的脚已经冻得僵硬。收好布袋的纪逐鸢,蹑手蹑脚回到房间里,把湿了大半的外袍、单衣一并脱下。 只穿着衬裤的纪逐鸢躺上床,没有盖被,侧身过去,恰看见沈书抱着被子在蹭脸,嘴巴也不停在动。纪逐鸢把手放在自己脖颈中,两只脚并在一起互搓,过一会,手脚都回暖之后,他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 沈书眉头轻轻拧了一下。 纪逐鸢马上不动了。 被子被拽走的时候,沈书似乎要醒,纪逐鸢连忙闭上眼,须臾,没听见动静,这才睁眼,见沈书没醒,纪逐鸢抓着沈书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腰上,还没寻思出来该怎么让沈书把腿挂到自己身上来,沈书已抱了上来,埋在纪逐鸢肩前调整出一个舒适的位置熟睡过去。 不知不觉中,纪逐鸢唇角微弯,手伸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将沈书圈在势力范围内,闭眼睡觉。 次日沈书很早便醒来,雪后的第一天,天空湛蓝,半边天空万里无云,另一层却有羽衣般的大片云层,轻薄平整地铺开在西天。云丝游移不定,像是要在这一天中展现出令人难料的画卷。 “哥。”沈书下地便叫,纪逐鸢不知道上哪里去了,也没在院子里跟高荣珪打拳。 穆华林提着个食盒进来,沈书看见一名小厮出院子去,知道穆华林应当只是接进来早饭。 “师父。”闻到香味,沈书猛吸鼻子,双手按在凳子上围坐过去,巴巴儿看着穆华林揭开食盒,炸得金黄酥脆的饼,不知道什么做的,裹一层莹白如雪的砂糖。有炸芝麻团子,白面皮上落一点红的烤饼。 粥里煮了菜叶,沈书用勺子搅拌,想吹凉了吃,见白润如玉的米粒里杂着些许暗色,捞出咬一口,是猪肝片。沈书馋得等不了纪逐鸢,先动手开吃。 就在沈书吃到七分饱时,纪逐鸢灰头土脸地回来,端着一只海碗。 沈书眼睛都大了,热气腾腾的海碗里盛着一碗粗细不一的手擀面条,颜色是好看,想是用上好的面粉切成。 “这什么……” “长寿面都看不出来?”高荣珪调侃道,“天不亮你哥就去厨房做的,不过你这……人家长寿面是拉的不是用手搓的。” 这么一说,沈书细看之下,发现面条有些地方粗有些地方细,甚至有些地方还能看出被人“二度加工”捏过不止一次。 纪逐鸢满脸通红地递给沈书一个鸡蛋。 这倒是老规矩,便是去掏别人家的母鸡窝,纪逐鸢也是年年都弄来的,去年为弄鸡蛋来让沈书剥壳去晦气,还挨了揍。 “快点剥,吃完带你上街去。” “今天玩得晚一点再回来,到处转转。”天天在这里闷着,沈书少年心性,早已有些憋不住,虽已有点吃不下,左右是纪逐鸢的心意,好面粉难得,纪逐鸢也不会做面条,想是求长寿的好意头,特特学来。 “去找朱文忠?” 沈书听出来纪逐鸢取笑,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不找。”昨天保儿说今天要来找沈书,他也推了,更没提是今日过生辰。 李恕才睡醒,打着呵欠坐床边穿鞋,没精打采地说:“从高邮过来,我连最后一个铜钱都花光了,只有欠着你了小沈兄弟。” “你送过我短刀啦。”纪逐鸢煮的面条实在不大好吃,沈书呼噜呼噜地全扒干净了,吃鸡蛋的时候不住喝面汤,好不容易把鸡蛋给噎下去,只觉吃下去的东西已顶到喉咙口,他一天也不想吃饭了。 穆华林给了沈书三吊钱,王巍清把才做的骨笛送给沈书,高荣珪与韦斌什么也没送,各自口头祝他长命百岁。 沈书穿戴上昨日保儿送来的衣服,一身绸缎,襕带环腰,短刀系在腰侧,换了麻布做面的鞋,乌发只以白布巾束起,他站直发现自己已快与纪逐鸢的肩膀齐平,高兴极了,笑起来当真令人如沐春风。 李恕咽了咽口水:“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说是哪个王公家的小少爷,也有人信。” 韦斌嗤了一声:“说是做小倌的怕也有人信。” 纪逐鸢凶狠的眼神瞟韦斌,高荣珪不易察觉地凑到韦斌旁边让他帮盛一碗粥。 几人里沈书跟韦斌最不熟,平日也少有话说,倒不在意,他拉了拉领口和袖口,总觉穿太好一时不太习惯,屋里也没有镜子,便问纪逐鸢好看不好看。 纪逐鸢拆开他身上的襕带,重新系过,用手抚平这身文士袍,注视沈书的双眼,点头嗯了声。 兄弟俩上街去,李恕本也想去,高荣珪说让他留下来有事情问他,李恕只得巴巴儿看着沈书他们离开。 一出大宅子的门,沈书就像脱缰的野马,什么都想看。然而街上所见,却同进城那日大同小异,又有更多的商铺紧闭门扉。有些人在自家门前扫雪,也有人搭上梯子,爬上屋檐,像是在修补屋顶。 “还买短兵器吗?”纪逐鸢的眼睛在满街搜寻铁铺,暂时还没看到。 “有短刀了,不买,先转转。”一开口说话,冷风便趁势钻进嘴巴里。 纪逐鸢端详沈书,问他:“手炉没带?” “忘了……”太急着出门,啥也没带,总算沈书还记得带钱,想给纪逐鸢买样东西,却也没见到有人开门卖毡靴。 沈书跟纪逐鸢一合计,索性先去城隍庙拜拜,两人各自烧香磕头,沈书求平安,求完就在旁边站着,嘴里啜着一颗糖,那间糖铺里就这一种硬糖,除了甜,啥滋味没有。粽子糖、芝麻糖一概不做,说是材料不易得。有吃的沈书就眉开眼笑,他看纪逐鸢虔诚地跪着,双手合十作揖。 沈书不禁心想:纪逐鸢会求什么? 城隍老爷的身上脱了彩,显得斑驳,于是有人给他身上披一袭红布,泥塑的双眼直视前方,显得有些空洞。 沈书糖吃完,嘴里有种麻麻的感觉,舌头在口腔里顶来顶去,无聊地把脸转向门,只见到城隍庙外的一整条街,都是人来人往,与出了朱文正的府邸所见寥落景象全然不同。香火绵延不断,扑鼻的气味制造出一种暖意,这是人间烟火气。 有个裹头巾的女人挎着个篮子,跪到纪逐鸢旁边,喋喋不休地念叨:“郎君归来,郎君归来,诸天神佛庇佑,保佑我郎君平安归来。”她舔了舔嘴皮,慌张地向城隍老爷看一眼。 沈书不看她,耳朵却听得分明,女人在祝祷元军得胜,夫君平安回来。 “娘!”瘦骨嶙峋一小二冲扑过来,妇人连忙拉住他,让他也拜一拜,教他说了一套话,求神保佑他爹能够回家过年。 从城隍庙出来,沈书就没那么开心了。 “饿不饿?”纪逐鸢问。 “撑得很,今天都不想吃饭。”沈书强打起精神,纪逐鸢自然而然地摸他的手冷不冷,把沈书凉凉的手握在掌中,“到点你就饿了。” “饿了再吃。”沈书让纪逐鸢牵着,在城隍庙外的老街几度险些被人潮冲散,走到人少的地方,沈书站在一户紧闭的门外,往后看显得高大的庙门,朝纪逐鸢说:“不管什么时候,这里从来不冷清。” “世人皆有所求。”纪逐鸢勾着沈书的小指头晃了晃,“我们也来这里了。” 沈书一笑:“哥你许的什么愿?” 纪逐鸢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求平安了吧?”沈书狡黠地眨眼,扒在纪逐鸢肩头问。 “嗯。”纪逐鸢往前走,沈书趴在他的肩上不肯下来,像个猴子似的被拖着走。纪逐鸢怕他跟不上,特意走得很慢。 “求富贵了吗?”沈书又问。 “富贵是要自己挣的,没有求。”纪逐鸢爽快地答,“吃蒸羊肉卷吗?” “现在不吃,我撑得不行,你要吃吗?”于是两人买了小食,各自提在手上,晃悠着到处找地方好坐着吃,足在街上绕来绕去,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两座石刻像,对着石桌坐,另两边各有石墩一个。 纪逐鸢吃东西,沈书便趴在石桌上看他吃,纪逐鸢吃一个,随手喂他一个,喂到第三个时,沈书不吃了,响亮地打了个嗝儿。 感觉一进滁州,人家城里许多贫苦人家米都吃不上,住在朱文正府里没挨过饿便算了,上街又吃得打嗝,沈书不觉有些愧疚。再逛时,见到乞讨的人,沈书便都往他们的破碗里舍几枚铜钱。 “过几天带你去琅琊宝刹看菩萨,再去清流关赏雪,还想去哪?”纪逐鸢的手掌温暖,牵着沈书慢慢在街上走,通街都没什么人,买吃的也少,多半铺面不开,乞儿很多,纪逐鸢怕沈书把钱袋弄丢,把钱全揣在自己身上。 一群十数个小孩你追我赶地跑过来,纪逐鸢一臂把沈书揽过来,等那群乞儿过去,两人才从街边下来。 纪逐鸢灰头土脸地又问了沈书一遍。 “菩萨就算了,藏书可以翻一翻。”沈书爹重病时,他和他娘没少拜菩萨,后来他娘病,他也拜菩萨,可见菩萨不管用,是以现在无甚兴趣。 “清流关前一尺雪,鸟飞不渡人行绝。”接着沈书又说,“但这里也不常下那样的大雪,改天下雪就去清流关,这次我一定记得带手炉。” 纪逐鸢心说:不带才好。他嗯了一声,换了一边去牵沈书的右手,他一次只能牵住沈书一只手,另一只手现在摸上去又冰冷。 “晚上回去喝点姜汤。”两人正说话间,那群嬉戏的乞儿一个接一个,后面的人把手抓在前面的人腰带上,一条长龙般从沈书和纪逐鸢中间开过去。 沈书若有所觉,低头一看,他拴在腰上的短刀不见了,连忙叫道:“站住,你们!谁拿了我的刀!” 纪逐鸢猛然一个跨步,小孩顿时作鸟兽散,两个男孩被纪逐鸢一手一个抓住了衣服。 其中一个身形一矮,朝前赤身滚出,竟连衣服都不要了,光穿着一条裤子嘻嘻哈哈地抱着双臂朝旁边的摊子冲去,一猫腰整个跑不见。 “不是他。”沈书把小男孩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找到那把刀。 小孩缺着门牙,笑呵呵地把两人看着,眼珠滴溜溜地转,鼻涕流到嘴唇上方,脸冻得通红,一会翻一下白眼,嘴角流口水。 沈书:“……” 纪逐鸢把那孩子两手拘在身后,小孩朝他吐口水,把鼻涕糊在纪逐鸢的衣服上。若不是沈书躲得快,他的新衣服也得遭殃。 “把你的同伙叫来,把拿走的东西还给我们,我不揍你。” 小孩嘴唇乱动,翻白眼,做鬼脸。 纪逐鸢冷笑道:“信不信我宰了你?” 那男孩白眼停了一下,不答话。 沈书听见马蹄声,忍不住回头去看,能骑马出现在这里的人还真不多。 “哇——杀人啦!杀人啦!大欺小癞疙宝,杀人啦!老爷少爷杀小孩啦!”乞儿突然伸长脖子放声大哭。 那声音魔音入耳般,霎时让沈书呼吸都要停了,想捂住那孩子的嘴,又怕他发起疯来咬人。 马蹄声过来了,沈书心说:完蛋,别让哪位大人误会,一转眼竟看见朱文正和朱文忠两兄弟,朱文忠先过来,朱文正远远坐在马上看。 “沈书!”保儿热切地叫了一声,让侍从牵马,过来一看,便问是怎么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三十六 朱文正让人牵马,拿手拍了拍袍子,跟过来。 “没什么大事,这小孩跟一伙乞儿偷了我的刀,一瞬间全跑没了,就抓住这一个。”沈书正说话,小孩“呸”一声朝他吐口水,幸而纪逐鸢抓得快。纪逐鸢一个错步,拦在小孩和沈书之间。 “绑回去再问。”朱文正往四下看看,见有普通平民往这边张望,招来两个手下。 那小孩一直扭动不休,大吵大闹,纪逐鸢握住他的下巴,那小孩险些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上下颌被纪逐鸢捏在一起,双眼鼓突,鼻腔喉咙里不断呜呜作响,抬脚要踹纪逐鸢。 纪逐鸢一手拿他的肩,一手捏他的脸,小孩踹不到他,满脸涨得通红,大抵明白过来装疯卖傻没用,白眼不翻了,眼珠一顿乱转,他的同伴却早已都跑得无影无踪。 朱文正的手下上来把人绑走,直接把嘴堵死,一左一右两个彪形大汉,上来便是麻绳把乞儿绑得手脚不能动弹。 沈书看得呆了:这事应该没少干。 继而麻袋一套,推上马背,先一步催马离去。 “算、算了吧。”沈书只想找回那把刀,毕竟是李恕送的,当时穆华林也说这刀是好东西,想必不好弄到手。沈书很珍惜这一份心意,于是说,“问出他们平日都在何处歇脚,找回我的刀就把人放了。” “不是正好遇见我们,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朱文正嘴角噙着一丝轻蔑。 沈书:“让他带我们去找乞儿的住处。” “要是他一直装疯卖傻不带你们去呢?你哥应该会揍他?这么小的孩子,恐怕经不住你一拳头。”朱文正看向纪逐鸢。 “大可不必,把人放了便是。”沈书听出来朱文正在嘲讽他了。应该是明明自己哥俩在审问那乞儿,现在却又出言求情,大抵落在朱文正眼里有些伪善。 “你不是要找你的刀?”朱文正语气尖锐。 “哥,你怎么老找沈书的茬?” 朱文正瞥一眼朱文忠,转开脸,摆了摆手表示不问了。 沈书却说:“文忠兄,你误会了。” “你把人交给我们,我们自己也能找到,用不着你多事。”纪逐鸢有点火了,分明没有开口求人,却平白无故欠了人恩情似的。 朱文正看纪逐鸢一眼,并没有动气,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书一股脑把话说完:“放走他我们再跟上去,自然就能找到他的伙伴们。既然人已经抓了,就回去再问,一路走来也没见铁铺、兵器铺子,似乎也无典当之处,那些小孩拿到这玩意儿,也不能很快出手。” 那夜一起用饭,沈书一番东拉西扯,让朱文正觉得他有点太过卖弄,且朱文正隐隐有些厌烦读书人,一天到晚大道理让人听得生厌,偏他三叔每到一地遍访名士,每当有谋臣来投,有的只是粗通一点文墨,也能得到重用。如李善长不过是好读书,略懂谋略,在当地有些德望,许是年长,他三叔便像得了个诸葛孔明一般,对他言听计从。 然而沈书的脾气实在是很好,朱文正神色不大自在地说:“既抓了,送佛送到西。”顿了顿,朱文正又道:“你大可以回府以后来找我,你们住在我那里,救下我这表弟算有功,我也已经吩咐管事,万不能短了你们的吃用。有什么事大可不必非得通过表弟,天寒地冻的,总叫他一个半大小子雪地里来找你,他们父子一路寻来,吃了不少苦头,身体羸弱,该当好好将养。” 朱文忠大喇喇说:“我跟小沈兄弟说话投缘,我就喜欢他这样的。那日要不是他替我出头,我的手就留在店里了,我一个大男人,就爱在雪地里瞎跑。大哥你不要管。” 沈书忙道:“没有我文正兄也会出手,微末小事,不足挂齿,你再提咱们朋友都做不成了。” 纪逐鸢把朱文忠伸过来拉沈书的手一把拍开。 朱文忠莫名其妙地看他。 纪逐鸢抬头东张西望,手在眼前晃一圈,又在鼻子前作出驱赶的动作,似乎是鼻子沾了什么东西。 “我跟我哥正赶去议事。” 沈书连忙说让朱文忠他们有事赶紧去,不要在这里耽搁。朱文忠却浑似要跟他说上三天三夜,最后竟同朱文正说,反正他去也就听个热闹,马上功夫他全都不懂,不如今日不去,让朱文正跟他舅说一声,便说他跟朋友去吃口茶,晚上回去。 “你真没救了。”朱文正道,上马走了。 这下沈书十足尴尬,昨日保儿来找,在朱文正府上混到晚上,他也没提今日生辰,早上出来,特意也没带旁人。昨晚雪地里纪逐鸢显然就是不喜欢他现在又有师父又有同伴,如今还添了个跟他“投趣”的保儿,纪逐鸢明显就很在意。 沈书忐忑地看了他哥一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纪逐鸢身后的木板门是黑的,连他的脸也被衬托得更黑,有如锅底灰。 “我们现在去哪?”沈书眼神询问纪逐鸢的意思。 “问他。”纪逐鸢冷道,没看沈书。 保儿微笑着说:“你们知道我这几日在做什么?” “什么?”沈书刚转过头,保儿便凑过来低声在他耳畔说,“我哥带着我到处探香坛。” “那是什么?” “就是烧香会。” 闻言沈书就知道了,沈书眉心轻轻一拧:“那天你大哥也在那间客店,难不成是在暗中调查?” “正是。”保儿说,“光滁阳城里就有二十余处,得摸清楚真是烧香拜神,还是聚众谋乱。” 大家都是谋乱,还摸别人谋乱。沈书不仅腹诽,便问保儿找出来以后干啥。 “让我大哥去找设香坛的头头,能收服就收服,不能就——”保儿立掌为刀,比在脖子上“咔嚓”。 “滁阳地面上还有没有归顺的?” “诶,打下来只是将元兵打跑,离收服人心还远。”保儿若有所思,朝沈书看一眼,呵出一口白气,“我舅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得空我慢慢讲给你听。”说这话时,保儿满眼都在闪光。 “我先回去了。”站在一旁的纪逐鸢突然说,不等沈书说什么,纪逐鸢便辞去,他生得手长脚长,走起路来飞快,这厢保儿还拉着沈书说话,沈书一只袖子被他扯着,未及脱身,纪逐鸢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我带你去城隍庙转转?城隍庙外头可多吃的,一整条街都是,你们打哪儿过来?高邮?”保儿兴冲冲地说,邀沈书一同骑着他的马去,“我刚学会骑马,这头马很温顺,你与我同骑这一匹马过去。” 倏然,沈书把脚站住,后退一步,向保儿做礼。 保儿满面疑惑地看他,一手仍握着缰绳,见沈书做礼毕站直身,表情有些焦急:“我先不去了。” “哎。”保儿叫了一声。 “今日是我生辰。”沈书道。 “那正好,去完城隍庙你就到我那处,我叫人做一桌好的来,咱们边吃边说。”保儿道。 沈书摇头。 保儿这才发觉沈书看上去不但不为他的提议兴奋,似乎十分想走,眼睛不住往纪逐鸢离开的方向看,他想起来昨日在沈书那里,他也不提今日是他生辰。 朱文忠表情冷静下来,道:“你说,跟我说话不用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今日我哥特地带我出来给我过生辰,半道让人偷走短刀,我要跟你走了,他今日定要心情不好。改天、改天我去你那里拜会。” 保儿扬扬手:“这有什么?那你快去,我看你哥脾气不好,搞不好要揍你。” “不会。”沈书也顾不得多说,拔腿追纪逐鸢去了。 人迹寥落的街头,朱文忠牵着他的马,脸上现出乏味,一脚在地面踹飞一块小石子。他脸上还有擦伤未愈,他在前面走,随从跟在后面,人影一前一后,无人与他交谈。 有装满油桶的车碾过,尘土飞扬,于扬尘之中,朱文忠抬头望了一眼街头,沈书早就跑得看不见了。 太阳洒在他额前,朱文忠眯起眼抬头打望一眼,翻身上马,吆喝随从们跟上:“走,书铺去!谁带钱了?” 一名随从应了声。 朱文忠又高兴起来,打马好不洋气冲过长街。 · 前脚纪逐鸢回来,才打水来擦干净脸和脖子,门口就进来个人,纪逐鸢扭头一看,不禁皱起眉头:“这么快回来?没带你去玩?”他低下头,手指间挟着湿布,往领中伸去。 沈书在纪逐鸢身后接过布巾,把纪逐鸢的外袍从肩膀上宽下,袒露出纪逐鸢已经完全愈合的鞭痕,背脊上的伤痕已很淡,沈书擦完他的背,纪逐鸢便转过身来。 一瞬间纪逐鸢的胸膛迸进沈书眼里,沈书询问地看他一眼,纪逐鸢闭起了眼睛,面容隐隐透露出威严。纪逐鸢完全不笑时,那双单眼皮显得凶神恶煞,但他闭上眼后,整张脸又充满男人的力量感。 “怎么不说话?”纪逐鸢道。 “说什么你不生气?”沈书小声问。 “随便说,我没生气。” “没生气你走什么?” “别人找你玩,投趣的是你,也是想带你去开开眼,跟你有说不完的话,我在场,他的话不就不方便说了?”纪逐鸢睁开眼睛,眼底翻腾着一片暗色,沈书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难过的表情。 就在纪逐鸢想再说点什么,沈书把帕子往盆里一扔,溅起一片水在纪逐鸢的背上,他转身就走。 纪逐鸢还没来得及反应,沈书已经一坨炮弹似的冲出门去。 纪逐鸢光脚追出去,袍子也没系上,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下近乎鎏金,大吼道:“沈书,往哪儿去?” 沈书气得没刹住脚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站在府门外,想回去也不行,走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关键是:钱没带,天杀的他哥,简直不可理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三十七 沈书在府门外来回走了两转,冷得不行,被风吹得冷静下来,想回去又拉不下脸来,一脸茫然地在外面的石狮子旁边找地方坐下。 正是下午,陌生的滁阳城,日光照得眼里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突然,大门里又冲出来一个人,朝沈书反方向的另一边街道跑。 “哥。” 纪逐鸢听见声音,木屐险些一滑,回头他就看见沈书站在不远处,避着他的眼光。纪逐鸢一脸冷峻走过来。 那一瞬间沈书几乎以为要挨打,纪逐鸢上来便抓住他一条手臂,劲还不小,沈书抬起一条胳膊遮挡脸部,下一刻他就被纪逐鸢扯到怀里,纪逐鸢用力抱了他一下。 “错了。”纪逐鸢退开,认真看着沈书,他低着头,背显得略略有些驼,与沈书平视,“哥错了,别生气,我不会说话。” 沈书眼睛红了,抿着嘴看纪逐鸢。 “真错了。”纪逐鸢放缓语气,拿手揉沈书的头,注视他的双眼,“哥错了,再不跟你乱撒气。” 沈书嘴一瘪,深吸一口气,伸出双臂抱住纪逐鸢,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片刻后沈书憋回去的眼泪从鼻孔流了出来,他用力吸了吸气,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退后。 “我也不好。” “不,你挺好,你没有不好。”纪逐鸢忙道,见到沈书歪着头,眼带迷茫地看他,他抓了抓脖子,一边耳朵发红,嘴唇轻启,朝沈书问:“咱们去逛会?” 时候还早,但沈书已经不太想逛了,他犹豫片刻,一点头,让纪逐鸢把钱带上,打算再看看滁州城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纪逐鸢脚步明显轻快起来,回去拿钱换鞋。 沈书伫立在街头,遥遥向着长街望去,这一条街上只有两三间门面开门,沈书看着那些紧闭的门扉,不禁在想:这些门后还住着人吗?还是已经都变成了空屋子。 就在这时,一匹高头大马从街道尽头飞驰而来,从沈书第一眼看见,就感觉那马是朝自己这里冲来,但那头马离他还有数十米距离,便没在意,只是站起了身。 直至那头马冲近眼前,沈书连忙跑上石级。 缰绳猛然发力,勒进马的脸颊,粗气自马儿乌黑湿润的鼻孔喷出,马嚼子滴下水来。 马背上那人突然一歪,闷声跌落到地上。 沈书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只见到那人遍体鳞伤,浑身是血,一只手伸了出来,指缝中鲜血淋漓,衬得他手上皮肤一片死白。 “康里布达?”沈书把人抱起,反过来便见到那人的脸,康里布达吃力地撑开眼皮,一轮白日映入他深棕的眼瞳,他的手抓住沈书的上臂,“救、救我。” 沈书自己不会医术,只乱看过一些杂书。他二话不说朝着门房大叫来人,门房先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跑下来三个看门的,把康里布达从地上抬起来,沈书在前面带路。 纪逐鸢才要出门,侧身让过一群人,他闻到了血腥味。 “怎么回事?”高荣珪收起长戟,大步跨进来,看到朱文正府上的几个杂役抬了人进来。 “你们里那个最小的叫我们把人抬过来,放这儿了。”三个杂役把人往榻上一堆,掉头就走。 纪逐鸢拉住一个,问他让他们把人抬来的人呢。杂役往榻上看了一眼,回话说小公子找大夫去了。 “这不是那个色目人吗?”高荣珪看清伤者,出去叫穆华林进来。 沈书满头大汗地拖着一位身上挂药箱的中年男子进来,榻上康里布达已经被剥光衣服,他左乳下方被一枚箭镞洞穿,手臂、小腹有数道刀伤,一边肩部裂口足有寸许宽,深可见骨。 “城里最好的大夫。”沈书喘着气,让郎中给康里布达看诊,郎中也吓了一跳,急忙打开药箱,给康里布达扎了几针。 “怎么回事?”纪逐鸢拉着人,走出门外,用手擦沈书头上的汗。 沈书惊魂未定地说:“他突然骑马冲过来,让救他,这、这几日没有战事。”沈书渐渐镇定下来,抿了一下嘴,看着纪逐鸢说,“应当是碰上仇家,他直接找到这来,他知道我们住这儿。”这么一想,康里布达其实一路都跟着他们,却连穆华林都没反应。 “也许他知道。”纪逐鸢道,“你忘了康里布达让你带话给他,叫他不要管人闲事。” “那他还自己跑过来?”沈书低叫出声,突然想到康里布达这么好武艺,是什么人能把他伤到如此地步? “保住他一条命,就把人扔出去。”纪逐鸢道。 “那怎么行?” “我看行。”高荣珪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他是个危险人物,下手的人不仅手段毒辣,还熟谙折磨人的手法,他腿上好几个地方被人片下了肉。” 沈书听得牙疼,不寒而栗,感到脊柱发凉。 “恐怕是逃出来的,手腕脚踝都有被锁过的伤痕。”高荣珪道,“我和你师父追击过此人,这人飞檐走壁的身手绝对不差,恐怕他知道什么事情,箭镞是要他的命,差了那么半毫准头。” 穆华林走了出来,他今日穿的一身淡褐色布袍,全都沾着血。一看他,沈书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这时才闻到血腥的气味,方才太紧张,鼻子像失灵一般。 “小先生,你过来。”穆华林走在前面。 沈书看一眼纪逐鸢,单独跟过去,穆华林没走多远,就在十几步外这季节荒着的花架下站住脚,眼神向屋子瞟了一瞬,低头看沈书:“这个人我不认识,但他同你说的话,显然他认识我。过去认识我的人里,多半都已死了。”穆华林停了一下。 沈书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嗓子眼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干。 “他为什么来找我?”这是沈书最想不通的事情。 “未必是找你。”穆华林耐着性子说。 沈书反应极快,道:“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他离得最近可以立刻找到的认识的人,而且他认为我们会救他。”回想起康里布达晕过去之前那个眼神,沈书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发烫,看见是他,康里布达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竟然像是放心把命交到他手里了。 “你来决定,救不救他。”穆华林一手放在沈书的肩上,深邃的眼睛看着他。 “救。”沈书几乎立刻点头。 穆华林接着说:“大夫已经在处理他的伤口,但是他肩胛上有一枚雕青。” “是木兰吗?”沈书想起刺杀穆华林的帖木儿画下的木兰花。 穆华林摇头:“是狼头。” 一阵发麻的感觉顺着脊背爬上沈书的头皮,昨日下午李恕来时带的那枚银币,沈书于无人处看过了,银币上的狼头威风凛凛亮出锋利的獠牙,只是昨天李恕才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同人研究那枚银币。 “怎么了?”穆华林看出沈书走了一下神。 “没有。” 穆华林沉默片刻,接着说下去:“他也许根本不是哈麻在大都随便找的人,有的人身上雕青只是为了显示勇武,他身上却是一枚猛兽图腾,也许隶属于某个组织。” 这就说得通了,沈书被绑走那天夜里,康里布达说大都有人要穆华林的命,让他给穆华林带话。又说让穆华林不要再侍奉喜怒无常也耳根软的庚申君。言语之间,康里布达确乎很清楚穆华林的来路,就像是他曾经是一双盯着穆华林的眼睛。 “你真的不认识他?”沈书想到哪儿就问了,出口隐隐有些后悔。 好在穆华林并不在意,坦然答道:“真的不认识,他身上的雕青我也没见过,但我见过不少聚众集会的组织、帮派,会在人身上留下不同的图案,这种印记可以作为仪式宣誓忠诚,也可以方便有些秘密组织各自确认人员,再有便是图腾崇拜。但也因为容易仿冒,有的会使用特殊的技艺,往后再细说。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二课,这种不明确的危险,你最好的处理办法,是现在就把他送出去。” “他还没死。”沈书忙道。 穆华林将拇指放在唇上,耐心地眨了一下眼睛,古井无波的双眸注视着沈书说:“他很危险,招惹的人也不好对付。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我明白。”沈书想了想,沉吟片刻,跟穆华林确认,“我可以决定是否留他下来对吗?” “对。”穆华林的嘴唇翻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决心。 “那留下他,师父。” 穆华林唇角微勾起,拍了拍沈书的肩膀,答应道:“好。第三课便是,为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要让自己在往后余生中后悔。‘悔’字才是穿心毒药,无论再坚韧勇猛的人,对人而言,万般酷刑都不如后悔带给人的折磨大,它会日复一日蚀穿人的心肺。” 当时沈书不明白,只是很高兴穆华林答应把康里布达留下来,毕竟如果大家都反对,那只能像纪逐鸢说的,让大夫处理完伤口,就把人送走,让他自生自灭去。如果那样,康里布达的眼神,便会永远出现在沈书的噩梦里。 屋檐下蹲着纪逐鸢,火炉里红黄乱溅的光不住舔舐药罐底部,随着咕噜咕噜冒泡,令人一闻就觉得苦的汤药气味满溢在整个院子里。 朱文正一进院子便呛得咳嗽,已经傍晚,朱文正一看煎药的人他认识,但他就回头看了一眼,用布包着药罐耳朵,随手端起药罐,把煎好的汤药倒入碗中。 “喂。”朱文正道,“我听人说你们弄了个色目人回来?人在哪?” 沈书出来倒水,哗啦一声把水泼在树根上。 朱文正朝后跳了一步闪开,怒道:“你……” 沈书连忙道歉,一脸刚看见朱文正的表情,不失天真稚气地问他怎么来了。 朱文正憋着一口气,正色道:“我们这里不收纳色目人,你们今天捡进来的是什么人,认识的?” 纪逐鸢朝沈书做了个眼神。 “不认识。”沈书道,“这人骑马到你的府外,从马背跌下来,身受重伤,文正兄进来看看,兴许是你认识的人。” 朱文正一头雾水,狐疑地看沈书:“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我看人太惨了,而且外面有人看见他摔在你门口。” 果然,朱文正一脸心有余悸。 抓乞儿的时候朱文正一看有人围观,立刻就叫人把乞儿用麻袋套走,且不让他说话,他还是很在意路人的看法,也不想让事情闹大。沈书抓住朱文正这个心态,果然朱文正不再多说什么,沈书便引他进门。 “其他人呢?”朱文正一进门,就发现这大屋中只有床上躺着的伤者,拉风箱似的呼吸声,他看了一眼,其他人都不在。 “吃饭去了。” 朱文正走到榻畔,沈书掌灯过来,微弱的光晃在康里布达脸上,他还在昏迷之中,连最脆弱的眼睛都没有出现任何微弱的反应。 “是色目人。”朱文正道,“我也不认识。” “是。”沈书轻轻应声。 朱文正眉头深锁,抚摸下巴,纳闷地问沈书:“你不认识,你们全都不认识这个人,这人就自己骑着马到了我的府门外,还摔在了门口?” “是。” “他昏过去之前说什么没有?” “说了。” “什么?”朱文正眼底腾起一丝希望。 “他说救命。”沈书认真地说,“我想也是一桩好事,立刻便去找了大夫。” 朱文正:“……” “而且他浑身上下全都是伤,好像被人严刑拷打过,既然直奔这里,我寻思要不是他就认识这里的主人,要不然他认识的人住在这里。” 这口锅子在自己头上了?朱文正恍然大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沈书说得一点错都没有,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只得耐着性子问:“他那头马呢?马身上有徽记,一看便知是哪儿弄来的,那不就可以推测他是什么人了?” “马跑了。”沈书一脸无辜地说,“人命关天,当时此人浑身是血,眼见就要发生当场毙命的惨剧,人都顾不上,哪儿还能顾得上马。找来大夫后,我再出去找马,那头马已经不见了。” 朱文正一拍大腿:“肯定叫人顺手牵羊了。” “大人,是顺手牵马。” 朱文正:“……不行,这人还是不好放在我这里,你们一群人有蒙古人,你又弄回来一个色目人,让人朝元帅说了,会以为我这儿窝藏奸细。眼下风声正紧,我三叔本就受人忌惮,郭公的两个儿子……”话声戛然而止,朱文正怀疑地看了一眼沈书,看来看去,这也就是个小少年,没经过什么事儿,搞不好真的就是看不下去有人丧命。 “这样吧。”沈书给朱文正出了个主意,“文正兄在城中可还有别的屋舍可以一住?只要有片瓦遮身,我们兄弟几个感激不尽。” 朱文正摆了摆手:“你对表弟有恩,让你出去住,他不是要怪我吗?” “我自会跟文忠兄说清楚,还要请文正兄派两个人手过来。”朱文正对康里布达的身份充满怀疑,让他派两个人,他才会放心。 果然,朱文正松了口气,他看了看躺着的人,朱文正已是经过沙场的人,他上战场倒是不手软,如今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弱者躺在面前,这人又生得十分漂亮。朱文正嘲讽道:“难怪北方那些显贵都养色目人当奴。你们先别睡,待会我让人安排妥当便来把他挪过去。” 这也是因为夜里不会引人注意。沈书暗觉朱文正确是心思缜密的人,他年纪也不大,方才未尽的话,隐有朱元璋在滁州集团内部处境也并不乐观的意思,真要是这样,那朱文正这种一触即发的警惕心,也就不足为怪。 “多谢文正兄,活命之恩,这人醒来定会感恩戴德。” 朱文正叹了口气:“我要他感激我做什么?别给我惹事就行。沈书。”朱文正抬头看着沈书,难得平和地说,“我听保儿说,今日是你生辰?” 沈书有些意外,想不到朱文忠回去还向朱文正提了此等小事。 朱文正拿出一串珍珠来,给了沈书:“现钱太缺了,这也能当钱使。” 打从设了采珠提举司,沿海所获珍珠便源源不断涌入国库、流向全国各地,每年所产颇丰。 “这我不能要。”沈书辞道。 “拿着,你把这个人给我看牢,等他醒过来我再来问话。滁州水运不便,又闹饥荒,我们占下滁州后,色目人已全遭到驱赶。” 沈书心里一咯噔。滁州七月被攻,九月,郭子兴率部来滁州,眼下已是十二月,朱文忠也说,他们在清查城里的烧香会,看来没打仗的时候,这些“寇”军也完全没闲着。 “蒙古人不好全都驱走,但城中也没剩多少,是以对你的朋友,我也多长了个心眼。”朱文正道,“凡有用之人,我当然想留下,多多益善。只是一个不慎,就是玩命,我也不得不盘查清楚。这人我交给你,只要醒来就遣人来说,我自有安排。” “得令。”沈书道。 朱文正被他逗乐了,表情稍微缓和下来,但他看上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没有多留,正要出门时,被沈书叫了一声“文正兄”。 朱文正转身过来,却听见沈书说:“郎中请的对街那家的傅大夫,还没给钱呢!” 朱文正险些摔在门槛上,拂袖就走,懒得看沈书一眼。 沈书盘腿坐到铺上,看见纪逐鸢端来药,更愁了。本来是愁康里布达的身份不好办了,现在愁得更实际一点:怎么让一个昏迷的人把汤药全咽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三十八 “圣济总录里有个方子,就不知道行不行。”沈书想了想,去默了个方子,出外找个小厮去抓,但他忍不住担忧,“这两样药不知道方不方便弄,天南星和龙脑冰片,你去药铺问问。若不成,就还是找斜对门那家傅大夫,跟他说病人还没醒来,牙关不开,问他有什么法子能让病人开口喝药。” 纪逐鸢当时也没想到那里去,药都煎好了,兄弟俩才面面相觑。纪逐鸢的眼光着落在沈书身上,朝他说:“你去洗个澡,把这身衣服换了,穿着不舒服吧?” 衣袍上血迹早已经干涸,沈书都有点不想动了,瘫在胡椅上不下来。 纪逐鸢道:“我去烧洗澡水,等会来叫你。” 纪逐鸢出去后,沈书把头靠在胡椅上,打了个盹,他头猛然一点,人已醒来,心中还残存着一股难言的心惊肉跳,也不记得方才短短瞬息的梦境里看见了什么。 沈书的精神太紧绷了,他看过康里布达的伤口之后,那画面便久久印刻在他的脑中无法抹去。 上半身的刀伤也就算了,好几处不致命的刀伤都在大腿上,少也有五六处,是用薄刀片鱼脍的手法,活生生从康里布达身上片下拇指盖那样大的皮肉来。沈书不敢细想康里布达到底经历了什么,稍一动念,便有些毛骨悚然。 不片刻,纪逐鸢来换沈书去洗澡,高荣珪他们吃饭回来,纪逐鸢朝穆华林说朱文正来过,半夜要把康里布达移到别处去。 本来纪逐鸢还想说滁州城里驱赶色目人的事,看了一眼韦斌,他想了想,没说。 穆华林表示知道,让众人把自己的东西先收拾好,别落下什么。 康里布达奶白色的皮肤因为发烧红得如同熟透的果子,嘴唇干裂。高荣珪端水过去,一脚搁在榻沿上,挨着康里布达的头,拿了把勺取水沾湿康里布达的嘴唇。 “沈书呢?”高荣珪问。 “洗澡去了。”纪逐鸢答道。 “你去把饭吃了。”穆华林说,“这里我看着。” 纪逐鸢看了一眼其他人,都在收东西,心想穆华林坐镇在这,谁也不敢朝康里布达动手。既然是沈书决定要救活的人,纪逐鸢也希望康里布达最好能活。 “我刚才也没吃多少,饭堂都收了,再要吃饭得去厨房,我也再去吃两口。”李恕笑着过来搭纪逐鸢的肩膀,同他一块出去。 前脚出门,李恕脸上的笑顿时垮下来。 纪逐鸢也把他的手从肩上拿开。 二人沉默地走出院子,估摸着那边不可能听见,李恕方才侧过头脸看纪逐鸢。廊庑下随风摆荡的灯洒出微弱颤抖的光,李恕一脖子都是汗,鼻翼翕张,表情紧张,再憋不住地说了出来:“沈书给你看我交给他的东西没有?” 纪逐鸢看了李恕一眼,继续往前走。 “那就是让你看过了,他什么都要给你看。这你们一大帮子人,要找机会跟你们俩单独说上一句话,只有等如厕,谁想到一下午你们俩也没去方便,真急死我了。”李恕道,“那个色目人的背上刺的狼头,同那枚银币上的图样一模一样,我确认过了,吓得我。还好没人注意我,当时要有人看我一眼,怕就露馅了。这四个人,到底可信不可信?” 纪逐鸢:“这我怎么知道,大家一路行事,可信不可信我要钻到别人心窍里才知道。” 纪逐鸢停下脚步,李恕险些撞在他背上,连忙后退。纪逐鸢比他还高,这么被直突突看着,李恕说话有些抖:“怎、怎么?” “高荣珪那伙人,你少跟他们说色目人的事。”纪逐鸢说。 “为什么?你们现在不是一起行动?”李恕醒过味来,纪逐鸢就是看着凶,说话其实不凶。 纪逐鸢抬头看了一眼来路,让李恕跟着他走,边走边说。 “行动是一块,高荣珪帮穆……”纪逐鸢像咬到舌头了一样,卡了一下,不大自在地接着说,“我跟沈书拜那个穆华林做师父,我是跟着沈书拜的。” “我知道,知道。然后呢?” “当时高荣珪身上有监牢的牙牌,师父要带我们走,高荣珪自己也很警觉,他发现事态不对,立刻找到师父,同他谈条件,他救我们,让我师父去弄船来,互相帮忙这么一起离开高邮。”纪逐鸢道,“高荣珪身边那两个是他做千夫长时的手下,他们三个一伙,但是那个韦斌,像是有些后悔离开高邮城。” “嗯,另外一个好像是叫王巍清?”李恕问。 “对,王巍清是个好人。韦斌脾气暴躁,而且,我看见他私下里给这里的管事塞过钱,就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高荣珪的意思。但高荣珪一直想让我和沈书跟着他,不要再和蒙古人搅合在一起。” “就是。”不自觉接口下去的李恕被纪逐鸢盯了一眼,一拍后脑勺,“哎,这咱们毕竟不好掺和到那些外族的事情里,我爹说了,那些鞑子都是洪水猛兽,闯到你家里来,不得不招待,毕竟现在反了,就不用再迁就他们。咱们都是投过张士诚的人,将来无论到谁的手底下混饭吃,横竖是没法再做良民。沈书对那蒙古人太客气,我感觉那个蒙古人秘密也多,恐也没有全告诉你们。你们也是半路才认识,何必掏心掏肺的。各走各的路,也是好事。” 纪逐鸢先一步走进厨房,里头伙夫在收拾,见还有人来吃饭,便拿个盘子,盛了一个肉菜,炒青菜一小撮,豆皮丝一小撮,饭倒是拿海碗盛的。 李恕摆手说不用。 伙夫收拾完灶台便出去了,叫他们离开的时候把门带好。 “我记得这里有酒来着,你喝吗?”李恕在木柜下面摸。 “不要,你坐。” 等李恕在对面落座,纪逐鸢吃到嘴里的菜还温热着,就是不怎么好吃,没盐没味的,只能勉强下咽。 “这城里有宵禁没有?”纪逐鸢问李恕。 李恕跟他大眼瞪小眼,这他也不知道。 算了等会再找人问。纪逐鸢一面吃,一面对李恕说穆华林救过沈书两次,沈书心肠软,且佩服穆华林的本事。 “沈书爹妈都没了,一年多以前,他那时候还不到十三岁,大概觉得穆华林对他很照顾,把他当爹了。”谈及沈书,纪逐鸢表情柔和不少。 “他这人……”李恕摇头,“还是太小了。” “他特别聪明。”纪逐鸢自顾自道,“三岁就能背千家诗,考试要念的也罢,他还看了不少杂书,那什么……圣济总录什么的,里面的方子他也记下来不少。我是五言七律都难得背全,沈书却可以完整诵出白乐天的长恨歌,他很厉害。” 李恕不以为然,不过怕照实说挨揍,便忍住了,只嗯一声作罢。 “所以今天来那个人,也是外族,是不是认识穆华林?” “他是杀手。” 咚的一声李恕坐的凳子随他跳起来而翻倒在地,李恕眼睛瞪得老大,把纪逐鸢看着,纪逐鸢一筷子青菜喂在嘴,嘴上都是油,半截儿绿菜叶还在嘴外面。看李恕时,面无表情把菜吸溜进嘴,腮帮缓慢地动。 李恕使劲咽了咽口水,坐回去,纪逐鸢埋头扒一大口饭,咽下去以后接着说:“我们离开高邮便遇有人来杀穆华林,穆华林也不是吃素的,半路发现,便让我和高荣珪下水,把跟着我们的船凿沉。当时船夫和另外一个杀手跑得太快,我们只抓住了两个不会水的蒙古人。今日这个康里布达,是这三个杀手当中的一个,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们已经交过手。” “他很菜吗?” 纪逐鸢抬眼看李恕:“穆华林和高荣珪两个人都没追上。” 李恕:“……” “所以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人,一定更危险。” “我明日出城回高邮还来得及吗?” 纪逐鸢忍俊不禁,这一笑氛围便缓和下来。 “那枚银币怎么回事?”纪逐鸢问。 于是李恕告诉纪逐鸢舒原是怎么拿到银币,为什么他会从高邮城出来,就是因为舒原拜托他把这枚银币带过来。 “他认为这枚银币跟杀害老刘、老孙的凶手有关系,很可能是凶手落在现场没留意的,当时钱贺也被杀,他也得人唤一声将军,比老刘的案子重要多了,旁人都没顾得上,舒原独自去老刘老孙家中看过,捡到的。主要是上面的文字,他也不认识。也许那个蒙古人认识。但就直接告诉他吗?能相信他吗?” 纪逐鸢沉吟片刻,郑重其事地对李恕吩咐:“你就告诉沈书,你在街头碰到舒原,他见你被揍得太惨,是以让你跑出来免得继续遭人欺侮。银币是舒原在老刘家发现的,他让你顺便带给沈书。”顿了顿,纪逐鸢接着说,“你也不知道这银币怎么回事,但发现康里布达背上的刺青跟这个银币的图腾很像。再多跟他说说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建议他不要沾惹这些是非。” “行吧。”李恕听出来,纪逐鸢不想让沈书过于依赖穆华林,“纪兄打算自己调查这事?” “再看。”纪逐鸢已吃得差不多,也是机缘巧合让李恕先到了自己面前,不然沈书可能就去找穆华林了。 “其实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甭管有钱没钱,谁比谁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些,也不过如此,都生活在最底层,谁都可以来踩一脚。”李恕感慨道,“我参军就是因为我爹塞钱没塞进去,当时我娘哭得差点上不来气,那征兵官也就一个八品,抽了我爹一耳光,老头子便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我走的时候也没看好。”李恕话声哽咽住,鼻子通红,半晌以一只手背抵住鼻子,拿手用力捏了捏,缓过劲来才重振精神,继续说下去,“都不提了,总之我是觉得,保住性命就最要紧。那色目人会招惹不少麻烦,高荣珪摸爬滚打多少年,他再清楚不过。纪兄,我是个胆小的人,我还要回去见我爹妈。” “挺好。”纪逐鸢说出一句。他和沈书的父母都已化作星辰,在这个世间,再想得到一份毫无杂念的关爱,哪怕是再让他爹拿藤条抽一顿,也不可得了。 “真要有什么危险,我可能不能……” “我知道。”纪逐鸢让李恕不用说了,“你能力有限,跟着高荣珪好好学几手,保命他最会。” 李恕提上来的一口气长吁出来,他复拿手捏了一下鼻子:“我还以为你要骂我。” “人各有志,谁都不容易,只要你没有害我们的心,都无所谓。”纪逐鸢看得很开。 李恕嘻嘻哈哈地说:“那当然不能够有,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们,这一路也不算太顺。我是真喜欢你弟那样的人,他跟我不一样,我也想念书来着,脑子不好使。打架,我自己知道,冲着我爹有钱,从前街头巷尾一块玩大的那些弟兄,都是虚情假意让我摔几下,我出来参军,一个来送我的也没有。但我也有朋友说过,觉得我需要人一起吃酒斗狗才会找他们。所以我很珍惜沈书这个朋友,你们突然被抓,我也想帮忙,还好是有舒原。”说到舒原,李恕脸孔红了一下,“他也是个读书人,哎,哥。” 纪逐鸢眉毛一动。 李恕把脸凑近到纪逐鸢的跟前,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比划:“怎么读书人跟咱就是不一样呢,舒原那一举一动,真的文质彬彬,他走路坐下的姿势,就是跟我不一样,身上有一股,有一股……”李恕眉头舒展开来,认真跟纪逐鸢探讨,“有一股气,我说不好,就是那种懂很多,满腹经纶的感觉,他也没跟我面前背过诗,一听他说话我便觉得很舒服。” 纪逐鸢神色不自然起来。 “咱们往后还得回高邮吧?” “我不知道。”纪逐鸢把碗盘收去洗了,捞起袍襟擦手,想到什么,嘴角噙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说的也是实话,“东南五州,最有可能落在张九四手里,若是郭子兴不落人后,只要咱们还在郭家混饭吃,张九四把水运扼住,谁能忍得下咽喉让别人锁着,你能忍?” 李恕老实摇头。 纪逐鸢已经往外走,撂下一句:“郭公同张九四这一战,迟早的事。” · 小厮取来方子所用的药,沈书正要动手,高荣珪说他来,沈书看了他一眼,由得他去弄,自己在旁边指挥:“你先把手洗净擦干,用手指沾药粉,分开他的嘴唇,把药粉在他牙上擦,等他张开嘴,便可以喂药了。” 结果康里布达的嘴是张开了,吞咽却也仍很困难,只能一勺一勺慢慢地往里喂,刚开始喂时,高荣珪袍子上全都沾上了臭味熏人的药汤。高荣珪脸上没表情,喂得越来越有耐心,沈书总觉得他看康里布达的眼神哪里不大对,又说不上来。 沈书顾不得想这个,他是真累得不行,便在旁边找地方睡觉。 纪逐鸢把沈书的衣物也叠好收拾起来,只等夜深来人时,各自便把包袱背在身上,直接便走。沈书没吃晚饭,纪逐鸢揣着铜钱,想去街上看看都收摊了没有,还没出门呢,外头便有一小厮送东西来。 是跟着保儿的,带来一只食盒,满满撺了四层,都是各色的果子和点心,还有做得十分精巧的四个一碟兔馒头,白胖圆滚,用豆沙点缀成眼睛,小小的耳朵竖在脑后,活脱脱便是蹦蹦跳跳的兔子。 沈书刚好属兔,足见保儿花了心思。 “还有几本书,少爷说不知道沈公子喜欢读什么,便选了酉阳杂俎和博异志,给沈公子翻翻玩,打发时间。” 纪逐鸢怼人的话都在嘴边了,转头看见沈书睡得很香,说话也吵不醒他,眼神一软,沈书晚饭没吃,正好有人送来。 “你放这就行,等他醒了我给他。”纪逐鸢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小厮走了。 “这就给人惦上了。”高荣珪把药碗放在桌上,手指按在包书的桑皮纸上,瞥了一眼,出去洗碗。 纪逐鸢爬到铺上去,到沈书旁边靠墙坐下。 沈书仿佛天然就有这种自觉,人未曾醒,脑袋却往纪逐鸢的身上拱,鼻子还真像个兔子一吸一吸的,看得纪逐鸢脸上展开温柔的笑意。他一只耳朵红透地把沈书往怀里轻带了一下,沈书便抱住他的腰,香甜地睡去。 无忧无虑的脸,仿佛他从未经历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也不曾挨饿受冻,缠绵病榻。纪逐鸢静静看了他一会,小心翼翼地握住沈书的一只手,短暂地打了一个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三十九 沈书醒来还不到子时,迷迷糊糊靠坐起来,纪逐鸢收回手臂,把被子拽上来点盖住沈书心口,问他冷不冷。 沈书摇摇头,听见康里布达呼吸时拉风箱的声音,好像比他睡之前轻微一些。 高荣珪支着一条胳膊靠在康里布达旁边打盹,稍有动静便醒过来,先看了一眼康里布达,再看向沈书:“没醒过,朱文正的人今晚还来不来?” 所有人都是合衣躺在床上,等朱文正的人来叫。 纪逐鸢说:“还没,但他说过夜里有人会来,再等等。” 沈书下了床,没睡醒的样子有些呆,看到桌上有个漆红绘彩的食盒,突然觉得饿了,肚子咕咕叫起来。 “朱文忠让人给你送的,贺你生辰。”纪逐鸢道。 “你们都饿不饿?饿了过来吃。”沈书看到有兔子馒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属兔的。” “打听过了吧,你们两个同年。”高荣珪说。 纪逐鸢看了高荣珪一眼,眼角余光瞥到韦斌在高荣珪身后翻了个身。这一伙人里还能跟谁打听消息,明摆的事。 桌上没有热茶,沈书凑合冷透的茶水,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些点心,他不怎么爱吃点心,也不爱吃甜食。就冷茶吃下去一肚子糕点,开始打嗝,只得猛灌茶喝,好不容易缓过来,沈书觉得险些打嗝打得没气儿了,累得要命。 纪逐鸢拧来帕子让他擦脸,蹲下去给沈书把鞋子穿好,朝康里布达那里看了一眼。 “跟我来一下。” 沈书像个尾巴似的跟着纪逐鸢出门,冷风灌顶,猛然一个喷嚏。 纪逐鸢服他了,伸手要摸沈书的额头。 沈书忙道:“没事儿,鼻子不舒服,空气太冷。”嗓子也不太舒服,沈书轻嗽一声,怕挨训,赶紧忍住。 是夜没有风雪,天空中朦朦胧胧悬挂着孤月,披挂着丝丝缕缕的云。风走云就走,日行千万里。 “十五了。”纪逐鸢松下一口气来,凝神专注地看沈书,用手抬起他的下巴。 沈书不自在地躲了一下,但抬起头,由着纪逐鸢打量。你看看我我就看看你嘛,礼尚往来。纪逐鸢的面容,更加沉稳,也愈发坚毅,轮廓分明,此刻纪逐鸢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紧张。 “不问哥要生辰礼?” “啊?”让纪逐鸢一打岔,沈书白皙的脸上微微透出红晕,“要什么生辰礼,啊,还是应该买一把短兵,李恕送我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话音未落,沈书的手被牵起来,他愕然地看着纪逐鸢,慌张道,“给、给我的?” “嗯,给你。”纪逐鸢的薄唇竟也显温润。 沈书一边耳朵通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为长寿面和鸡蛋就是生辰礼了。” “……去年在打仗,欠着的,明年给你补上,今年太穷了。”纪逐鸢搓一下手,朝后随意地坐在廊下,一条腿踩在横栏上,紧张地看着沈书的反应。 用手一摸便知道是木雕,沈书莫名间心跳得很快,抬头看纪逐鸢,见他哥也在看他,登时脸红。 纪逐鸢抓了一下耳朵:“快打开,没找到好的木料,就、就随便找的,你看看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我就……”被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张张嘴,突然忘记要说什么了。 “你怎么刻得这么好!这猴子真精,跟活的一样,哈哈哈,好玩儿。” 纪逐鸢放心下来,朝沈书说:“你可以放在案头。” “嗯,等我们有自己家,再摆起来,就放在书桌上。”沈书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木头的质地很好,摸在手中温润光滑,不似玉石冰冷坚硬,猴子细细的眉眼栩栩如生,表情顽皮,咧开的嘴巴透露出些许讨好。沈书看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 沈书:“哈哈哈,没有,我会好好收藏的。”这么一看纪逐鸢刻的猴跟他本人有某种程度上的神似。沈书眼睛微红,一股难言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涌动,驱使他开口跟纪逐鸢说点什么,却好像也不用说什么。 十年、二十年,只要他们还活着,每一年纪逐鸢都会这样给他过生辰。不过搞不好那时候纪逐鸢已经有了老婆孩子…… 沈书低下头去,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露出心无芥蒂的笑容。 “谢谢哥。” “跟我说什么谢。”纪逐鸢道,“你永远不必跟哥说个谢字。” 沈书睁大眼睛看着纪逐鸢。 “你只要别一生气就往外冲就行,跑得真跟个兔子一样,撵不上。” 沈书笑起来。他的脸浸在融融白光里,两道秀气的眉毛已隐隐生出英挺的轮廓,鼻子挺拔,嘴唇红润,面容里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书奇怪地看着纪逐鸢,拿手摸了一下脸,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咳咳。”纪逐鸢忙把眼挪开,本朝沈书脸伸过去的手改而拍上他的肩,推他进门,边走边说,“保儿让人给你送来两本书,叫你别忘了好好读书。” 沈书:“……嘿,他书还没我读得好吧!送的什么?” “你自己看。” 胡乱撕掉桑皮纸,沈书乐了,竟然送两本志怪小说,还叫他好好读书,这是儒生最瞧不上的杂书好吗!不过也算心意,沈书把书收起来,打算无聊时再翻。沈书把鞋蹬去,爬到床上,把玩纪逐鸢送的木雕,纪逐鸢的手艺真绝,沈书朝旁看了一眼,叫一声“高大哥”。 高荣珪打哈欠,看过来。 “我哥刻的,厉害吧?” 高荣珪哭笑不得,连连点头:“厉害,你哥天下第一。” 沈书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腼腆,心中隐隐自豪,见王巍清也起来了,叫他来看,又跑到穆华林的面前,告诉他师父这是他哥亲手刻的。 穆华林认真拿起来看了看,说:“比大师也不遑多让。” 沈书哈哈哈地笑:“师父你这太假了。” 穆华林嘴角略勾起来。 纪逐鸢看不下去把沈书叫回来,让他安分坐下,要睡就再睡一会,不想睡就呆在自己身边。 “沈书,给我看看。”李恕从铺上爬过来。 沈书大方地给他,李恕看得啧啧称奇,眼睛发光,央求纪逐鸢教他。 纪逐鸢都不用问就知这小子要拿去给舒原献宝,怕他聒噪,只得先答应,什么时候教就不知道了。 四更更末,总算来人,连那傅大夫在内,朱文正派来七个人,倒不用沈书他们动手,派来的下人手脚轻快,有的抬头,有的扶腰,三两下把康里布达移到绑了厚褥子的木板上,分两人一头一尾地抬起来,左右又各有两人拿手撑着以免康里布达摔下去。 沈书见着朱文正的人办事稳妥,就在后面跟着,同傅大夫问几句康里布达的伤情。 “明天入夜若能醒来,照我的方子吃着,好好将养,开春就能下地。”这傅姓的大夫在滁阳行医二十余年,祖上历代悬壶济世,沈书找到他前在街巷找人打听过,都如是说,是这城里能找到最高明的大夫,他要是把人救不活,便是再有医术高明者,找来康里布达也已咽气。 “行,偏劳先生事事费心。” 新挪的屋舍在朱文正家朝西北方向,得穿两条胡同,过一个南北交叉的街口,又称八井坊,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树干粗壮,足要四五个小儿才能环抱住。 老树成了精,朱文正也真会找地方,早有一个人打着灯笼在屋门前等,引沈书他们入内,房子有两进,粗粗一看七八间屋子是有,大水缸就在檐角下接水,设一影壁,爬满青苔,嵌着青蓝碎瓷片,看得出原先大抵是有字的,如今已斑驳,瓷片东一片西一片被抠掉不少。 “一,二,三!轻放咧!” 康里布达没醒,眉心紧锁。 “大夫他这是知道痛吗?”高荣珪向大夫问。 “可能有一点,知道痛才好,那就是快要醒了。”傅大夫坐到榻畔,翻看康里布达的眼睛,扯开他的衣袍检查外伤,把药箱放下,给康里布达处理渗血严重的伤口。 “走。”纪逐鸢拉了拉沈书的衣袖。 穆华林把房间分了,这下每个人都能住一间。 “有什么问题吗?”穆华林察觉到沈书和纪逐鸢好像有话要说,便问他们。 “没。”沈书忙道。他都十五岁了,总不好一直赖在纪逐鸢的房间里,之前是没有条件,有条件当然应该各睡各的。于是沈书拿过挂在纪逐鸢身上的自己的包袱,进房间去。 火石火绒都在桌上,沈书把油灯点起来,见榻上的厚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空气虽然潮湿,但没有霉味,总体还是干净整洁的。沈书过去把支开窗户的木棒取下来,他坐到榻上,发起呆来,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沈书一骨碌从榻上起来,把金猴捧桃的木雕拿到榻上,把玩一阵,置于枕畔。吹了灯,沈书躺到榻上去,预备再睡一会。 可被窝里真是太冷了,沈书把身子蜷缩起来,左脚贴着右腿取暖,手揣在怀里,睡了半天也不暖和,被子是很厚,可他自己手脚都冷,半晌也睡不暖。 沈书忍耐着,把那猴盯着。 猴也把他盯着,嘴角咧开,讨好地给他一个桃儿。 不觉间沈书叹了口气,无奈地舒展开眉头。他已经十五了,真快,父亲已经离开他接近两年。当时当日,他憋着一口气不肯哭,操持完丧礼,仍不敢哭出来,怕让母亲伤心。谁想不久后,他又操持了母亲的丧礼。 那天街坊四邻散尽后,沈书一个人爬到被窝里,终于放声大哭,他自己听着也像鬼哭狼嚎,可就是止不住。哭一阵停一阵,没一会又悲从中来,半夜里沈书哭得饿了,起身去找吃的,门口坐着一个人,险些把沈书吓得再次大哭起来。 “别叫,是我。” 沈书现在还清楚记得纪逐鸢那时神色,极尽尴尬之能事,眼神闪躲,带了几块酥饼,拿出来稀碎。 沈书一下就乐了。 俩人坐在沈书家后院里放着春耕时用的木犁上,边吃边说话,说的什么沈书已经不记得了,光记得那饼真的香,结果纪逐鸢说是从佛龛上偷的。好像自己后来就睡着了,再后来隔三差五纪逐鸢就来自己家里陪|睡。 那时自己还是小孩,跟纪逐鸢尚且能彼此依偎,往后可不能如此了。 沈书平静地注视着木雕,拿手摸了一下猴子的头,翻个身,将四肢伸展开,寒冷无处不在地侵袭他的身体,沈书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门外,纪逐鸢满脸懊恼,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吹灯了,且再也没亮起来。 纪逐鸢又等了一会,屋里还是没亮灯,估摸着沈书已经睡了,只有等天亮之后再找他,抱着被子悻悻然回自己房间去。 腊八节毫无腊八的气氛,除却午饭时,从朱文正府上送过来的腊八粥,稀稀拉拉熬成清汤寡水的一碗。 过午,天色阴沉起来,不一会下起小雨,雨中夹杂着雪粉,未及落地,便已经融化,很快将屋瓦、地面、天地间恣意生长的万物都盖上一层蒙蒙的灰色。 朱文正派来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周戌五,另一个唤作郑四,原都是富人家中的奴。 由于天冷,沈书想起来朱文忠送的那些炭好像忘搬过来,只有劳烦郑四和周戌五跑一趟。 此时郑四生起火盆,铁钳咔咔地戳火盆里的炭,火星乱溅,明火渐渐消散,蓝焰沉寂,黑炭里涌动着红光。 “诶,咱们这叫驱口,少爷听过没?”郑四放下铁钳,一双粗糙起皮的手凑在火盆前取暖,“就是奴,男为奴,女为婢,都称驱口。” 这沈书知道,但他没有说,只问郑四:“你家里还有人吧?都是滁阳的?” “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们都在朱家做事,跟着夫人。” 夫人没有旁人,肯定是朱元璋的妻子,郭子兴的干女儿马氏,沈书隐约记得朱文忠提过一嘴,说他舅母人特别好,温柔大方,心肠也软,把他当成儿子一般疼。 “那是好事。”沈书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四〇 “我就说她们两个是命好,不过跟夫人以前也遭罪不少。”郑四停下不说了,似乎想到什么,他脸孔黢黑,黑中带红,像是有些愤怒,怒火烧到眼睛,唏嘘不已地长出一口气,“所谓驱口,那是不被当人看的,宰杀耕牛杖一百,打死驱口杖百七。”郑四拇指与食指用力按住紧绷的额前头皮,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这都不能想,我爹、我叔都是让主人家活活打死的,别说杖一百了,油皮也没破一块,大宗正上来,不了了之,听说当时是到南方来遍访名山,短暂停留,玩够回塞外的草场去消暑了。” “我给你们泡壶茶吧,你们保儿少爷让人送了不少好茶叶。”沈书起身。 周戌五忙道怎么能让他来。 沈书笑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烧水我还是会的,二位大哥是来帮我的忙,别少爷少爷的叫,我爹就是个教书匠,叫我沈书就是。” 周戌五与郑四对视一眼。 沈书已经出去了。沈书知道那两个人是朱文正派来盯着他们的,主要是盯康里布达,但郑四和周戌五手上的茧子不是骗人,一看便知长期在做苦活。一代为奴,代代为奴,虽可放良,赎身费用却极高昂,别说一辈子,就是生生世世,奴婢们也无法攒够赎身钱。 等沈书泡好茶回去,却见到康里布达的屋子挤满了人,郑四和周戌五站在门口,招呼沈书过去。 周戌五把茶壶接过去。 “醒了吗?”沈书问。 “醒了醒了,少爷快进去。”郑四推着沈书入内,自己也好跟进去。 傅大夫在榻边,纪逐鸢一直在向着门张望,看见沈书,过来他身边,皱眉道:“上哪去了?不在你房里待着。” 沈书看见榻上康里布达似乎是坐着的,高荣珪和穆华林两个一个特别高,一个特别壮,把外面视线遮得一干二净。 “怎么样?”沈书问纪逐鸢。 “死不下去。” 沈书:“……” “郎中不是说今天醒来就能好吗,算他命大。”纪逐鸢担忧地看了一眼,把沈书往门外扯。 郑四光顾着看康里布达,他还去跟朱文正回话,那周戌五见沈书出来,问了一声是不是真的醒了。 沈书答没看清,像是醒了,但现在问话肯定不成,康里布达的伤太重,吃了药肯定还得睡。 “到时候叫你去给朱文正回话你再去。”纪逐鸢语气不善,看上去也不太好惹,周戌五只有先答应。 “怎么了?”沈书问。 所有人都堆在康里布达的房间,屋檐下没人,雨越下越大,串成珠帘从檐上滚落。 “等一会人都散了,你把周戌五和郑四看好,我跟师父商量过,先不让他们接近康里布达。”纪逐鸢道,“你也别脾气太好,你跑去给他俩烧水泡茶,让他们两个在屋里烤火?” “他们年纪都比我大,也是朱文正的人,我也不会使唤人……” “你就少说话,别与他们交谈。”纪逐鸢头疼,沈书只要和人多说几句话,就容易觉得这个也不容易那个也可怜。 “好吧。”沈书答应下来,“你们打算让康里布达怎么说?” 纪逐鸢保持头不动,似乎在凝神听什么动静,片刻后方低头对沈书说:“推到师父头上。” 沈书心中大震。 纪逐鸢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也是师父的意思,就说康里布达不认识你,但他认识穆华林,是来向穆华林求助的。再卖几个元廷的消息给朱文正。” “什么消息?” “把朝廷对杨通贯的态度透给朱文正,让他去告诉他三叔,早做准备。” “真有这事?”杨通贯所率的苗军,原是他爹杨正衡的兵,至正十二年平叛有功,且未费朝廷一粒粮食,是以元廷不仅放任杨军劫掠百姓,就地取粮,更对杨家众封赏不绝。然而杨正衡不久便战死,他的儿子杨通贯率军跟从元朝廷主力部队辗转盘桓在长江下游,苗军力量也渐发展壮大,俨然有不受控的意思。 于是庚申君听从臣属上奏,突然决定停止使用苗军平叛,战友变监管者,苗军虽然凶猛,毕竟无法与朝廷大军抗衡,只有四处滋扰民间,声名愈发狼藉。而除去徐寿辉,后起之秀如张士诚,御下有方,军纪严明。 没有对比且罢,珠玉在前,自然光耀众方,杨通贯所率所部行径便愈发遭到人民抵制。 “师父说他已得到消息,张九四坐大,丞相攻高邮略无寸功,如果郭公的军队只在滁州停留到过完年,必然要南下。取水运枢纽自不待说,北方有韩寇,发展最久,且有各地驻军,只能向南攻。那就要碰上张士诚,郭子兴和张士诚一旦势大,朝廷必定会对杨通贯再次委以重任。” 沈书想了想,还是有些想不通。 “所以康里布达是怎么受伤的?” “不知道,就说他跟师父在塞外相识,入中原后,各为其主。事出突然,他无处可去,这才寻来,求生而已。” “朱文正怕是不会相信。” “信不信由他,要是不信,师父会带着康里布达离开。你还不信他能保命?师父说那夜朱文正试过他的武艺,也问过他对当今局势的看法,朱文正对他很是赏识,就赌一把。” “也只好如此了。”如果让朱文正知道,康里布达是来找自己,那才不好解释,且会牵连所有人。穆华林明面上只是路上结识的,便是朱文正有所疑心,看在朱文忠的面子上也不会干什么,顶多不让众人接触核心军机。 想清楚了,沈书便暂且把这事丢在脑后,“等周戌五去跟朱文正回话时,咱们一起过去,得把李恕送我的刀找回来。” 纪逐鸢嗯了一声,表情奇怪起来。 “还有什么?”沈书茫然道。 纪逐鸢咳嗽一声,好像嗓子不舒服,拿手抓了抓脖子,问沈书:“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沈书在想那个乞儿,还得换一身脏衣服,万一那小孩又吐口水,想起来头都大了。 纪逐鸢:“你晚上不觉得睡着冷?” “有一点。” 纪逐鸢才要说话,沈书又道:“我打算今晚叫周戌五给我烧个汤婆子,放在脚边,应该就不会冷了。” 纪逐鸢一副要憋死的表情,最后只得道:“好、行。” 沈书回去换衣服,让纪逐鸢也去换,康里布达醒来不到小半个时辰,吃药又睡了。周戌五要偷偷溜回去回话,被纪逐鸢逮了个正着,骇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听到说他俩也要去,周戌五赔笑道:“还是得去说一声,不然……” 沈书做了个手势让周戌五不用说,带路就是。 周戌五有点怕纪逐鸢,年纪虽然不大,但纪逐鸢身上有一股与朱文正相似的气场,周戌五在朱家当差时间不长,但对这种杀气已十分敏感。那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才有的戾气。 朱文正不在府里,沈书叮嘱了周戌五一句,康里布达确实还睡着,周戌五昨晚也见到过康里布达,确实是伤得接近于一个死人,答应照实向朱文正汇报。 沈书找到府里管事,一听来意,管事就让人带他们去见昨天抓来的小孩。看来朱文正已经吩咐过,沈书有点意外,他还专门揣了点钱,想着不行就贿赂管事。 乞儿被关在朱文正府中一间柴房里,开门声没能让他醒来,破布烂衫地蜷着,拿背对着门口,赤着的双足通红,便在睡梦中两只脚也时不时抽动一下,脚掌交扣着。 沈书顿感心酸,正犹豫叫不叫他。 “喂,小子,起来!”带路来的下人嚷道,走上去把那乞儿的后领抓着,另一只手抓住他手上的麻绳,正要把人倒提过来。 沈书连忙制止。 “啊啊啊啊!”乞儿慌张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接着便挨了个响亮的耳刮子。 沈书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忙喊道:“别打人,小哥你出去吧,我们自己问就行。” 那下人听令放开乞儿,朝沈书做礼,说:“少爷你别看他是小孩,这小孩滑得很,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揣的火石,险些把柴房点燃。而且街上那些乞儿,小小年纪从不学好,三四岁就通街跑,坑蒙拐骗无所不为,仗着年纪小惹人同情,骗吃骗喝骗钱也就罢了,坏起来杀人放火也肯干。您要肯出点钱,也不必审这小孩子,他们自己就把东西送回来了。” “偷盗本要黥首,赃物本就要返还,丢了东西还得拿钱去买自己的东西,天下间有这种道理没有?”纪逐鸢冷道。 沈书让下人先走,转过来,只见乞儿缩在墙角,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脚也被绑着,但他手臂的弧度…… 沈书笑道:“别装了,不是已经解开了吗?” 瑟瑟发抖的乞儿浑身一凛,犹豫片刻,才从身后把手抽出来,另外一只手腕上套着绳子,面色不善地问沈书:“怎么看出来的?” “手臂太放松了,你手短,若是双手手腕贴在一起绑紧的状态,肘关节应该绷直。”沈书做给他看了一下。 乞儿看了一眼纪逐鸢。 沈书蹲下来,与乞儿平视,问他:“你昨晚干嘛放火?” “我没有。”乞儿嘴唇动了动,不甘道,“再说也没点着。” “到底有还是没有?”沈书认真看着乞儿,这孩子撑死没有七岁,正在换牙,说话豁风。 “没有。”乞儿没有避开沈书的眼睛,他眉心轻轻皱着,“我们从来不杀人放火,除了偷东西,我们没做过别的坏事。你们放我回去,我把你的短刀还你。” 显然,整整一夜加上大半日,足够这小孩翻来覆去地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办。 “那你想不想,不做乞丐了?” 乞儿没有听懂,茫然地把沈书看着,他两边脸都是肿的,嘴角被揍得开裂,一只眼睛乌青,鼻子下面一片淡红,应该是流过血,血迹虽然已经被蹭掉,却没有能彻底擦干净。 “不做乞丐……”乞儿浑身发抖,眼皮不住地跳,“不做乞丐做什么?” “去给人帮工,打杂,去药铺学抓药,学打铁,做豆腐,吆喝买卖,跑堂报菜名,或者去淘金,学骟牲畜,杀猪杀羊什么都可以。” “沈书!”纪逐鸢不悦地出声,提醒他拿回短刀就够了。 沈书朝乞儿说:“你带我去把短刀找回来,然后跟着我,不要去做乞丐了。” “你又没有钱。”小孩怀疑地看沈书。 沈书拿出半吊钱来,摊在手里给那小孩看,小孩眼睛放光,咽了咽口水,这能买不少吃的了,没有比铜钱更实在的东西。 “我不能带你们去,太明显了,会被阿爸察觉。” “阿爸?” “嗯,我们给一个高丽人做事,只要每天偷点东西回去,他会给我们所有人吃的喝的,不会饿肚子,也有地方住。”那小孩小心翼翼地说,从身后的柴堆深处扒出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瓷片。 沈书知道他手上的绳子怎么解开的了。 乞儿把脚上的绳子割断,但他站不稳,一起身便忍不住朝前扑,沈书连忙把他接住。 乞儿一头栽在沈书的腰上,沈书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扶乞儿站稳:“怎么样,脚伤了?” 乞儿深深低着头:“没有,有点冻僵了。”说着,乞儿用手扒开沈书的手,试着走了几步,在原地活动手脚舒展筋骨。 纪逐鸢一直把门守着,方才的下人出去后,纪逐鸢便立刻关上了门,以免这孩子趁机溜出去。 少顷,乞儿感觉好多了,站直身体,认真地看着沈书说:“我去帮你取回你的东西,你给我半吊钱。” “你……”纪逐鸢不耐烦道。 “好,我们可以跟你去,在外面接应你,你们住在哪?你拿回我的匕首,这些都是你的。”沈书耐着性子跟乞儿说话。 乞儿的脸肿胀不堪,而且很脏,但他完好的那只眼睛却很亮,所谓点睛,一个人所有的神采都汇聚在一双眼瞳里。 “钱我可以现在就要吗?”话说出口,那乞儿便低下头,一只脚在地上磨蹭,很快他抬头,眼含恳求,语气很坚定,“你现在就给我钱,我保证把你的东西拿回来,骗人是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四十一 纪逐鸢走上前去,抓住乞儿的衣襟,想把他提起来,谁知那破布烂衫经不起拉扯,竟然碎了。 “哎,哥。”沈书服了,示意纪逐鸢放开,抬脚虚踹他,让他离远点。沈书过去,乞儿难得没有大喊大叫“杀人”,也没有生气,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给你买一件新的。”沈书注意到,那孩子身上新伤旧伤杂错,平时也没少挨打。 “不要紧,我不冷。” 沈书把钱给他,带着乞儿出门,找人过来,问有没有适合这小孩穿的衣服,听人说是朱文正这里有个厨娘的儿子跟乞儿差不多身量,沈书又找到厨娘,花几个铜钱给乞儿买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好歹是夹棉的,能比这孩子之前穿的暖和。 “先将就穿,回头给你做新的。”沈书用湿布擦干净孩子的脸,他的脖子上也有不少伤,打算给他上点药,乞儿坚持不肯,沈书只好作罢。 收拾妥当之后,沈书兄弟跟着乞儿从朱文正的府上出门,七拐八绕,足走了快半个时辰。 乞儿一面走,一面回头看,都是看沈书,不住问他用不用歇会。 “不用,还远吗?”他们出门的时候雨已经没在下,但这几日不是雪就是雨,地面湿滑,到处是水洼。而且下过雨更冷。 “再过两条街就是。”乞儿目光闪烁,巴巴把沈书看着,他的手不住在衣服上擦,突然站住脚,怯生生地问沈书:“我、我能不能拉着你的手。” “不行!”纪逐鸢道。 沈书央求地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的耐性已经到达巅峰,觉得这小孩简直得寸进尺,偷盗本是犯错,给钱给衣服就算了,还要拉手,什么规矩? “那、那不拉了。”乞儿抬头向前望,看见熟悉的面摊位置,这会没有摆出来,炉灶和灶台上方被熏黑的墙壁很打眼。 沈书上去握住那小孩的手。 乞儿浑身剧烈一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眼圈霎时便红了,咬着牙,小腮帮圆鼓鼓的。 还是个孩子啊。沈书心想,笑着摸他的头,继而正色跟他说:“不然我让这个大哥哥跟你一起去,想必你阿爸不会说什么。” 乞儿想了想,黯然摇头:“上次有人想跟阿爸买我们当中的一个,阿爸问那人要一百两银子。他不会把我们卖了的……”他欲言又止,没有多说,紧紧握住沈书的手,羡慕地说,“你的手好软,而且……真好看!” 纪逐鸢又想揍人了。 好在那乞儿只不过握着沈书走了不到二十米,便松开他的手,遥遥指向前方一片黑瓦房。 “你们住的地方还挺气派。”纪逐鸢服气了,一连排的瓦房,比朱文正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占地还大。 乞儿带他们到房子东侧的一处小角门,旁边墙下接地处堆着杂乱的稻草。乞儿蹲在地上,两手左右开弓,扒开稻草。 “待会我就从这里爬出来,需要你们搭把手。” “好。”沈书答应下来,却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然你找你阿爸说说,我可以出钱买。” “买个屁,让朱文正把这里端了,他不是到处查烧香会?这些孩子被养起来偷东西,岂非危害乡里?” “没人管的。”乞儿一脸木然,像是已经习惯了,朝沈书说,“那我进去了。” 雨虽早就没下了,天色仍晦暗不明,沈书越想越不对劲,朝纪逐鸢道:“这孩子如果不想做乞丐,怎么我给钱赎回我的刀也不让,他分明就怕得很,这么大地方,房子也不破。” “嗯,有钱人。”纪逐鸢道,“都是不义之财,这小孩不老实得很。” “命不好。”沈书扭头看着纪逐鸢,“要是他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护着,就不会为了一口吃的当乞儿。” 风吹在脸上特别冷,沈书微微睨起眼睛。 纪逐鸢换了个方向,拿背朝着风的来处,挡住沈书,打趣他:“现在知道有哥的好处了吧?” “我一直知道啊。”沈书道,“一直知道你待我好。” 纪逐鸢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拿手捏沈书的鼻子,揉他的头,顺势捏了捏沈书的耳朵。 半个时辰过去,沈书和纪逐鸢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在陋巷里呆久了,天寒地冻的还是冷得很。纪逐鸢解了外袍,把沈书裹在怀里。 又半个时辰,沈书本来昏昏欲睡,突然一股强烈的不安牵动他的内心,睡意杳无踪迹。 “这怎么这么久?”沈书帮纪逐鸢把袍子系好。 “可能跟他的小伙伴道别?”纪逐鸢没好气道,“自己都养不活,还说大话让他跟着你。” 沈书尴尬道:“回头让朱文忠给他安排个事不就行了。” “哦,又找保儿。” 沈书:“……” “那你给他找个事情做。”沈书道。 纪逐鸢不逗他了,确实也觉得事情不大对,连纪逐鸢自己都觉得站在这里太久,手脚发冷。狗洞太小,只有几岁的小孩可以爬过去,角门上了锁。纪逐鸢啥也没有,赤手空拳,试着用手推。 “上门闩了,能撞开。”纪逐鸢问沈书,“进去?” “敲下门吧,也许有人。”沈书说着上前去敲门,先轻轻敲了一会,无人应答,便用力拍了一阵,还是没人。沈书把耳朵贴在门上,连脚步声都听不见,正想用脚踹。 “救、救命。”声音从狗洞处发出,却像是个女孩。 沈书不敲门了,过去帮忙纪逐鸢把狗洞里的小孩拽出来,看头发像是个女孩子。 “你是谁?”沈书有点懵。 小女孩看上去比乞儿还小,脸也脏兮兮,眼睛好像哭过,整张脸都红扑扑的,一边脸上还有手指印。 “谁打的,是不是你们那个阿爸?”纪逐鸢怒了。 女孩浑身发抖,她怀里抱着东西,这时双手捧过头顶,一条腿屈起要下跪。 沈书连忙把她扶住,接过女孩递过来的东西,正是他那把被偷的刀,只是脏了不少,刀鞘上也不知道沾的什么,沈书闻了一下有点铁锈味,眉头皱了起来,朝那女孩问:“让你来找我们的人呢?” “不、不知道。”女孩要哭了,“九哥叫我把刀还你们。” “他人呢?”沈书蹲下身,握着女孩子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一些,然而那孩子像很害怕,浑身颤抖不说,沈书一对上她的双眼,眼泪就滚过女孩脸颊,她哭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别哭!”沈书的语气变得严肃,他提高音量,让那女孩看着他,手上也加重力量。 女孩被唬住了,紧紧咬着嘴唇流泪。 “这里头除了你阿爸,还有别的大人吗?” 女孩说不出话来,犹豫地看了看沈书和他哥,点头。 “还有多少?十个有没有?他们有刀吗?” 女孩又点头,上气不接下气地答话:“有刀,还有鞭子,不听话就用鞭子抽。没人管,官老爷们也不管的,只要交钱就行。”伴随一句颤抖的尾音,女孩压抑着声音大哭,“九哥,九哥被打死了。” 狂风卷起路边板车上的草席,用力掷在墙上,继而那席子歪倒在地。 “你说什么?”沈书嗓子发干,声音止不住颤抖,他手指捏着女孩身上的衣服,“换衣服给你的男孩让你阿爸打死了?” 女孩狂哭不止,红肿着眼睛不住点头,脸在眼泪里泡得有些变形,断断续续地抽噎:“已经死了,大狗,放狗咬死的,阿爸叫大家挖坑,把九哥埋了。”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沈书仍不敢相信,脑子像被一口大钟罩着,还有人在外面拿棍子狠狠敲了一记。 “九哥叫我跑的,但我没跑远,我都看见了。”女孩抽抽搭搭地说,“他死了。这里每天、每天都有人死,我们偷回来的东西不够,也要挨打。要是交给阿爸的东西一直都不够,就会死掉。” “你们怎么不跑呢?”沈书不能相信听见的话,耳朵里嗡嗡地响,不断在想,那个乞儿死了,怎么会?不过一个时辰,不该让他单独行动,天啊,他真的死了吗?沈书手指还残留着乞儿拉着他的手时的触感。 “外面的人也会杀我们,一样会打我们,爹爹和娘都不要我们,我们是没有人要的孩子,只有阿爸会要我们,跑出来会饿死,还会被马踩破肚子,还有很多人把小孩煮了吃。” “砰”一声巨响,纪逐鸢已把角门踹开。 女孩吓得把头钻进沈书怀里,这里不过是大房子的一角,恰好四下无人,沈书连忙把纪逐鸢拉住。 “我去把这个畜生收拾了。”纪逐鸢怒不可遏。 “不行。”沈书喘息片刻,只有纪逐鸢一个人,也没带兵器,他想了想,决定回去叫人来把这里铲平,“我把这孩子带回去,哥你把这里看着,不要贸然动手。”第一他担心纪逐鸢一个人打不过十个人,第二还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在这里,就算叫孩子们跑,他们也未必敢。沈书劝住纪逐鸢,好好同他说了半晌,纪逐鸢这才勉强答应。 沈书带女孩回去找人,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宅子里的人就发现角门被人踹开,不住从门口探出身子来四处张望。 纪逐鸢在树后躲着,只见是一个壮汉,惊疑不定地到处看了会,进去找人,四个壮汉在门口,其中一人蹲在被踹开的门前,拿灯往门上一照,看到个泥脚印。几个人便又进去。 角门开在一条死胡同里,车马无法通行,如果要逃跑,就只能从正门跑。纪逐鸢想清楚以后,绕到大房子正门,果然见有四架板车、一架马车停在门口,裹头巾着葛衣的几个男人依次把小孩抱上车。有几个纪逐鸢觉得眼熟,像是那日在街头见过的,还有小孩不断被大人从房子里带出来抱上板车。 最后一个高大的男子衣着贵重,身材伟岸,额前一刀齐平的一溜头发盖住油亮的大脑门。他左右手各抱着个小孩,这两个小孩穿着打扮同旁的小孩都不一样,后一个被放上车的小孩依依不舍地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看来这个“阿爸”不是没孩子,那两个估计是他自己的孩子。纪逐鸢怒火中烧,看了半天也未见到那个乞儿,原还抱着一丝也许小女孩惊慌失措没有看仔细,等到所有人都上车后。 纪逐鸢面上怒容褪去,眼底闪过冷冰冰的杀意,沈书的短刀在他手里,于纪逐鸢掌心里打了个飞旋,转成一面银盘。 短刀停止打转,纪逐鸢凭空捉住短刀刀柄,将两侧刀面在左手腕扎紧的袖口上一抹。 板车和马车要驶上大路,唯有纪逐鸢藏身的树下而已,天色晦暗不明,时近傍晚,城间弥漫着白茫茫的炊烟。 马车当先,板车由人拖着,远没有马车快,于是马车只得放慢速度,踢踢踏踏地朝前小跑。 车里坐的男人才把两个烧鸡腿分给小孩,马车突然不动了,男人高声喊下人的名字,没有得到应答。把身上的小孩抱下腿,让孩子安分点坐到凳子上去,趋步向前。 车门大开,狂风卷入,那男人大叫一声,沾满鲜血的手顾不上被洞穿且拉开一道巴掌长的伤口的腹部,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紧紧顺着刀锋,狂吼怒叫一声。 纪逐鸢整个人被拽进马车,天旋地转之间,光着后脑勺的男人拔出插在自己身上的刀,翻身骑到纪逐鸢身上。 两个孩童被这陡生的变故吓得傻了。 男人叽里咕噜一串纪逐鸢听不懂的话,接着便见男孩从大人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果断出鞘,朝着纪逐鸢的脖颈逼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四十二 “去死!”男人怒吼一声,“达卡,动手!”他粗壮的手肘压制住纪逐鸢的脖子。 窒息的感觉令纪逐鸢眼前发花,金星在他的视野里乱蹦,纪逐鸢拼着全身力气抽出一只手,他喉咙里嘶哑出声,用手朝男人的腹部去掏,一把扯到滑腻柔韧尚且温暖的玩意。纪逐鸢手指用力,那绵软之物被他的五指搓扯至碎裂。 “杀了他!”男人满脸紫涨,身体的疼痛使他嘴唇不住发抖,鼻水从人中往下流过胡髭,浑身狂颤。 臭气满溢在马车狭小的空间之中。 “不要动!”纪逐鸢一脚踹开死在身上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男孩手中匕首,抵在他稚嫩的脖子上。 马车在狂风里缓慢移动,少顷,浑身是血的纪逐鸢从马车里下来。 车外围着的人立时不说话了,纪逐鸢漠然地环视一眼,牵起套车的马,把马拴在树下,踉跄脚步回身。 坐板车的几个成年男子俱作鸟兽散,有两个人各自想抱走一个孩子,却见纪逐鸢捉起刀,侧过脸来看他们,登时孩子不要了,拔腿就跑。 “你怎么不跑?” 还剩下一个拉板车的,和赶马车的车夫,车夫跳车时摔折了腿,跑不动,拉板车的则是个中年男人,把两个孩子从车上抱了下来。 那男孩还想跑,女孩根本站不稳,被中年男子抱起来。 她的裙子全湿透了,环住车夫的脖子,紧紧把头埋在车夫的身上。 “不想跑。”男人说。 “你走吧。”纪逐鸢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刀,没有插回鞘中,太脏了,得找个地方洗洗。他心里想,手指却还止不住颤抖,脖子疼得像要断了。 “算了,你跟着阿九来的?” 纪逐鸢茫然了一会,想起来从狗洞爬出的女孩称乞儿为“九哥”。 “那就是了,他找到我,要给小八赎身,半吊钱哪儿够?我本想偷偷把他们两个放走,谁知道那孩子去偷东西,被抓个正着。”男人说话声音颤抖不已,他咳嗽一声,试图控制住自己,再开口仍中气不足,“死得很惨。” 纪逐鸢冷漠地看他:“既如此好心,怎么早不放他们走?” 男人一脸麻木,视线越过纪逐鸢,看到他身后那一株拴马的老树,老树弯曲难看的树干像是无形中被什么力量扭曲至此,不得不紧绷着身子。 “这个高丽人背靠范大老爷,范大老爷有的是钱,蓄奴数千,与历代官员都有私交,好色的也罢,爱财的也好,无不被范大老爷收拾得服服帖帖,就是如今,嘿……”那男人摇了摇头,摆手示意不提,空洞的一双眼睛朝天空看,正在他注视虚空时,洋洋洒洒的白|粉落下。 “你走不走?”纪逐鸢道。 男人默然摇头,低垂的头就像要凹进双肩里。 “不走就把那些孩子叫上,我要上去看看。”纪逐鸢站起身时,两股战战,方才战得有些脱力,恶臭从他外袍散发出来,纪逐鸢眉头深锁,把外袍脱了,扔进马车车厢。 “壮士,杀了这人不好交代,您还是……不如您先跑。”男人犹豫道。 纪逐鸢什么也不解释,脚步踉跄地走上台阶,推开大屋前门,天色阴暗,处处屋瓦俱是黑沉沉一片,本来是装饰奢华的一处宅院,雪天的暮色却将华光抹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暗沉。 阿九埋身之地泥土还新,纪逐鸢让男人找来一小坛酒,拔出瓶塞后,酒香四溢。纪逐鸢把酒撒入黄土,又叫男人找来木牌,问名姓时,男人说没有名姓,这些孩子只有一个数字为号。 “都是孤儿,这年月的孤儿,比池塘里的鱼还多。” 于是纪逐鸢小指指腹按压在木板上,用男人找来的一把小刀给阿九刻了一块牌子,以此为碑。纪逐鸢先用短刀把阿九的坟挖开一个浅坑,把沈书给他,他又给眼前男人作为那女孩的赎身费的半吊钱埋进去。最后把土填平,把院 “给他磕个头。”纪逐鸢朝那男人说。 男人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跪下朝阿九的坟磕头。 激烈的犬吠声戛然而止,纪逐鸢从黑背大狗身上拔出刀,于它的皮毛上擦净了短刀。 · 深夜,朱文正陪他三叔与郭家几个小辈据理力争,议事毕,郭公仍未明确表态同意他叔的建议,正月发兵和州。从议事堂出来在,朱文正还想同三叔说两句话,却见极少流露疲态的三叔像是数日未睡,眼圈黑得骇人,便忍住了没说。 叔侄两个尚未走出院子,身边有人吹口哨,朱文正回头一看,乃是郭公的妻弟。朱文正皱了一下眉头,只作看不见。 然而这一天的倒霉完全没有结束。 朱文正才同朱元璋分开,翻身上了马背打算回家,见到郭家门房跑出来的却是自家的小厮,显然在门房等他已久,只是因为朱文正骑马走另外一侧门,这时才看见他。 听完小厮禀报,朱文正简直气得肺炸,在马上摇摇欲坠,顾不得漫天飞雪,策马狂奔至给八井坊的巷子里,把马拴在树上,直接上去猛然拍门,怒喊道:“纪逐鸢,滚出来!” 周戌五在门口战战兢兢地开门,郑四在廊下煎药。朱文正走上前去,一脚踹翻药罐,红炭翻了一地,他的毡靴一路蹚雪地而来,没有烧坏,连袍襟也是湿的。 “少爷。”郑四茫然失措。 朱文正看也不看他,顺着廊庑往亮灯的堂屋走去,待得近了,却莫名听见琅琅之声:“避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孩童齐声:“避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朱文正莫名其妙,唤来周戌五,那周戌五见主人怒气冲冲而来,一直不远不近跟在朱文正身后,闻唤声立刻趋步前来。 “哪儿来的孩子?” “纪逐鸢把范大老爷庄子上的主人杀了,那间庄子您也知道……” 朱文正使劲拿手按住眉心,抬手示意不用说了。前后一思量,朱文正明白过来,纪逐鸢把范大老爷的庄子端了看来是事出有因,祸起萧墙,怕是因为那个乞儿说了什么,把替范大老爷管庄子的高丽人给杀了。管庄的人死了,纪逐鸢自然就把庄子里拘的小孩全带回来了。 “少爷……”周戌五小声道,“我看既然做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那庄上还有不少金银。” 朱文正看他一眼。 周戌五立刻闭嘴不再说话。 微光与童声一起从窗户里透出来:“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朱文正在周戌五眼前打了个响指,朝西面厅上指了指,“我去那里等,你把纪逐鸢给我叫过来,对,他弟也一起叫过来。” · 屋里传出杯子砸碎的声音。 韦斌环臂与高荣珪并肩而立,幸灾乐祸地笑道:“那两兄弟完蛋了。” “未必,一吊钱。”高荣珪才买了一柄长剑,十分使不惯,在院子里练剑,此刻把外袍敞着,热气从他的脖颈蒸腾起来,高荣珪把袍子掖在腰中,不以为意地掉头看见东侧虚掩一半的窗户里,穆华林正同傅大夫谈话。 “呿,半个子我也不会给。”韦斌视线不想离开那间屋子的窗户,却苦于什么也看不见,连人影也不曾投到窗户纸上。 一声怒吼传出:“先斩后奏!谁给你的胆子!” 朱文正满头是汗,来回在屋里踱步。 沈书耳朵快聋了,用拇指按了按右耳。 朱文正转过身。 沈书立刻放下手。 朱文正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在元军是普通士兵?” 沈书连忙点头,眼角余光瞥到纪逐鸢没动,只得拿手扯一下他的袍袖,让他动一下。 “盐军敢死队,听过?”纪逐鸢道。 朱文正试图从纪逐鸢的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然而纪逐鸢满脸坦然,不像在说谎,沈书更是一脸诚恳地把他看着。 朱文正凑近看了一眼沈书,待他与沈书的脸相距一臂时,纪逐鸢恶狠狠地把他盯着。 朱文正顿感后背发麻,大不自在地抬身起来,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思索片刻,又道:“谁看见你做了这事?” 从进来就没说话的沈书知道,这是可以说话了。只见朱文正坐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大概骂他们两个骂累了。 “那个庄子上其他的打手跑了,有一个打手,一个车夫没跑,再就是孩子们我们带了回来。”沈书带着高荣珪和穆华林赶到时,只见到那间宅子外不足百米处,明显的血迹,哪怕地面是湿的,空气里也还残留着血腥味,和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臭味。 庄子大门洞开,纪逐鸢才给阿九上完香。 “打手、车夫和孩子们,都交给我。”朱文正道,“待会我就把人都带走,那个色目人好起来没有?” 沈书没有回答,反而问朱文正:“朱兄要如何处置那高丽人的帮凶?还有小孩怎么办?都是孤儿,无父无母。” “这跟你……”朱文正语气流露出阴鸷,警告道,“这跟你们都没有关系,不要再给我惹事。” 看来还得找朱文忠帮忙,现在跟朱文正硬碰硬是不会有结果了。沈书心想。纪逐鸢杀的那人显然是地头蛇,哪怕是元军被打跑,改朝换代多少次,出多少个伪王,远离京都之地,永远会有这样的“范老爷”。滁阳已被攻取多时,搞不好还牵扯到郭公底下的其他“大人”。 沈书一直在捏纪逐鸢的手,纪逐鸢忍着没有发作。 朱文正神色稍霁,又问了一遍那色目人是否可以回话了。 沈书揣着手,恭敬作答:“应当还不能,少爷若是不信,可以唤来大夫一问便知。” 从“文正兄”到“朱兄”,到“少爷”。朱文正沉默认可了这种身份变化,从接纳这几个人以来,朱文正虽不把他们当恩人,毕竟是朱文忠的恩人,朱文正同表弟多年未见,且他生来便有些薄情,说不上对沈书他们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唯一的期望是,这些人不要给他惹麻烦,等到作战时候,投入军中,就如鱼虾入海。能混得出人头地就混,混不出来,也与他无关。 不过那夜同穆华林交谈过后,那蒙古人着实厉害,心有远见,朱文正手底下武艺最高者也不是他的对手。朱文正半是提防,又实在按捺不住,觉得这会是一员难得的猛将。 他三叔没有少跟他讲,马上功夫固然重要,比驭人之术却又弗如远甚。 “你说了我自然信,但你们行事,要记着现在打的是朱家的招牌。再也不能有下次,这次算了,我给你们兜着。”朱文正走来走去,最后停在纪逐鸢的面前,道,“你把那高丽人亲手杀了?” 纪逐鸢眉毛一动:“你再找个同他一般十恶不赦的,我杀给你看。” 朱文正心中发毛,他听手下人说,纪逐鸢杀人手段之残酷,把人肠子活生生从腔中掏出捏碎。 “你跟他多大的仇?你认识他?”朱文正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 “不认识。” “那你为何?” “他杀无辜的小孩,也从不自问一声为何。我没有杀他的一双儿女。”纪逐鸢言简意赅。 朱文正醒过味来,纪逐鸢的意思是,他只杀这一个人,祸不及子女,已是手下留情。 “那你也不至于连狗也一起杀了吧?”朱文正又道。 “他放狗咬死的昨日那名乞儿。” 朱文正表情里出现一丝茫然。 沈书道:“无人告诉少爷此事?” “……”朱文正心中腾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沈书嘲讽道:“那乞儿没名没姓没爹没娘,无名之辈,贱如草芥,不值得一提。是以我同我哥也觉杀他的人没心没肝没名没姓,奸恶之徒,同样是无名之辈,向少爷提及是污了少爷的耳朵。”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追究此事,但不要朝外说,就当无事发生,有谁问起,你们也不要承认。”朱文正习惯性向旁边端茶碗,想喝一口水润润气得毛焦火辣的嗓子眼,才想起刚被自己摔了,手落了空。他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把两兄弟看着,只看一眼沈书,他的注意力便落在纪逐鸢的身上。 这是个刺头,往哪儿放都得扎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四十三 紧闭的门扉打开,朱文正面色不善地走出来,随手戴上帽子,见到院子里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手中长剑指地。 朱文正一个趔趄。 “大人当心。”周戌五打着个灯过来为他照路。 朱文正收敛心神,黑着脸吩咐带他去看看那色目人,来都来了,自要看一眼。 “怎么样?”高荣珪和韦斌进来,见到地上的碎瓷片,韦斌嘴角勾起弧度,挑衅地看了看高荣珪。 沈书眼圈通红,双手按在膝上,身形显得委顿。 “我去同他说。”高荣珪正要出去,被沈书一把拽住袍袖,只听沈书低声说,“没事了,虚惊一场,朱文正相中众位哥哥的本事,还要你们给他卖命,借光,不会现在赶我们走。” 高荣珪一脸暴躁,道:“那你怎么回事?这个表情,他朝你们俩发火了?” “我哥在,他敢发什么火啊,他还怕我哥给他一刀呢。”沈书疲倦已极,揉着眼起身,深深吸了口气,“我去歇着了。”他也没叫纪逐鸢,也不去洗澡,径自回房去了。 “你们兄弟怎么回事,吵架了?”高荣珪莫名其妙道,“小书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的傻乐。你就不能让着点你弟?” 纪逐鸢的目光追逐着沈书离开的方向,房门敞着,院子里一片湿滑,石板地的水泽闪动微光。 “我去睡了。”纪逐鸢什么也没说地起身往角房去,似是要洗澡。 蜷在被子里,沈书压根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心中就浮现出乞儿的脸,总是那一个画面反复出现,问沈书能不能拉着他的手。 大半夜时,房外雨雪交加,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屋檐与窗户凝结起霜花。 “沈书,你睡了吗?”纪逐鸢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半晌,门缝中透出沈书疲倦的脸,纪逐鸢抱着一床被子过来,和沈书一起钻到榻上,把带来的被子平展开,叠盖在榻上原有的那一床厚被子上面。 “过来些。”纪逐鸢抬头,气喘道,他伸过一条手臂去,同平日里一样,把沈书揽过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前。 沈书乖觉地靠着纪逐鸢,却无法像平时那样,只要沾到纪逐鸢身上就能睡着,他甚至已没在想那孩子。 “快睡。”纪逐鸢用脚把沈书一只脚勾到自己腿上,让沈书冰冷的手脚贴着自己取暖。 “哥。”沈书道。 “嗯?”纪逐鸢闭着眼,嗓音却了无睡意。 “你……你见到阿九的死状了吗?” “没有,我到时土已填平,后来没多久你们就来了。不过,”纪逐鸢睁眼,鼻端轻碰了一下沈书的额头以示安抚,“那个高丽人死得更惨,我已替阿九报了仇,别想了。” “要是我们听从朱家那个下人所说,拿钱去换回东西,阿九也许不用死。”把话说出口,沈书才真正明白过来到底他心里在想什么。 纪逐鸢侧身,把沈书看着,道:“然后呢?” 沈书哑然。 “然后那高丽人同范大老爷,还会在滁阳地盘上继续作威作福,阿九虽不用死,却会有更多如阿九一样的半大孩子被抓在他们手里,遭受折磨。”纪逐鸢道,“一啄一饮,皆由前定。这世上有因果,到了阴间,也有判官,阿九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沈书信因果却不信轮回,信天地有道,却难信善恶有报。 “嗯。” “快睡吧。”纪逐鸢这话说了快半个时辰后,沈书还在他怀里翻来翻去,无奈之下,纪逐鸢只得起身去把灯点上,回头看沈书,“怎么了?” 沈书一身雪白单衣也坐起身来,盘腿坐在榻上,瘪嘴道:“睡不着。” “那起来。”纪逐鸢让沈书挪到榻边,他去拿外袍过来给沈书穿上,他略带卷曲的乌发凌乱地散在身上,沈书摸他哥的脸,抓着纪逐鸢的头发无聊地玩了一会。 沈书做梦也没想到,纪逐鸢把他弄起来,穿戴整齐,竟是叫他去廊下练拳。是沈书熟悉的拳法,你来我往数个回合后,沈书不由自主专心起来,不然总要被纪逐鸢揍到要害。纪逐鸢当然不会真的用力,但总被击中胸口,激发出了沈书的好胜心。 一拳迫近纪逐鸢的面门,他抬手格挡,沈书出腿攻其下盘,纪逐鸢屈膝拉开弓步,矮下身去,一掌竖切下斩。 紧接着沈书狡黠一笑。 纪逐鸢一个晃神,胸口便挨了轻轻的一拳。 “我赢了!”沈书松了口气,再不赢他快断气了。沈书累出一身大汗,半夜不好惊动人烧水,学着纪逐鸢的样子用冷水擦身。 纪逐鸢已脱光再次钻进被子里,他眯着眼,侧卧在榻上,不远处沈书在放水盆的木架旁,单衣宽在腰间缠着,沈书先把手臂和肩膀、脖子擦了擦,他擦正面身时,不太宽阔的背部上,由于身量没有完全长开,且沈书太瘦了,少年蝴蝶双翅般的两片肩胛完整地展露在纪逐鸢的视线里。 “哥,你睡了吗?” 纪逐鸢险些被吓得跳起来。 没听人答言,沈书疑惑地回头,看见纪逐鸢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累得很睡着了。于是沈书只好把湿布抖开,甩过肩头,从腰侧拽住湿布另一头,两只手把布条绷紧,这才能把背擦干净。 纪逐鸢看着沈书别扭的动作,不自在地想:怎么沈书的腰这么瘦,细柳条,不对,那叫什么?杨柳腰?那个词怎么说?不盈一握?可那是形容女人的! 不得不承认纪逐鸢的办法很好,往后夜里睡不好就起来打拳。沈书边这么想着,边钻进被窝,把纪逐鸢抱着,不费吹灰之力就呼呼大睡过去。 · 腊月中旬,意想不到的寒潮席卷过整个淮河流域,老者皆云,这一场狂风暴雪,平生仅见。滁州城内开始有人冻死,谁也不能预料到,什么时候便会有尸体出现在街头。 每一天卯时之前,吹打班子经过长街,日暮时分,黄白交加的纸钱厚厚铺在南方的石板路上。 无人发丧的,便被军队派出的士兵收殓出城,挖坑掩埋。 起初沈书以为康里布达最后也要被拖出城,他的伤情反复,醒来后不到三天,发起高烧,傅大夫忙前忙后一整夜,才发现是康里布达大腿内侧的一处伤口腐坏,重新剔除了腐肉。人命关天,悬壶济世皆怀一颗父母之心,郎中不敢怠慢,又把康里布达翻来覆去,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调整了药方配比,一剂猛药灌下去,彻底让康里布达发出一身热汗。 康里布达这才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神智渐渐恢复清醒。朱文正来问时,康里布达照同穆华林商量好的,只说是来投奔朋友,问他为何人所伤,便答是在入关前的仇家,碰上以后一场血战,险些丢了性命,因为同穆华林早就认识,得知他在滁阳有门路,投到朱家门下,也是抱着一丝侥幸,从仇家处逃出后,才一路狂奔,来向穆华林求助。 朱文正将信将疑,然则他最近事忙,分不出闲暇来管着一个色目人的事,而且康里布达伤重,他肤色本就苍白,失血严重之下,显得更加虚弱,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也让朱文正放松了警惕。只是再三叮嘱,不要让郭家的人拿住把柄,穆华林答应下来,朱文正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任这蒙古人,但也只好信了。 原本打算提醒朱文正,元廷许要重新启用杨通贯,既然朱文正没有多为难,索性穆华林不提此事,以免节外生枝,让朱文正怀疑消息来源。 有一天夜里朱文正过来,说是那间豢养孤儿的庄子已经被铲平,孩子们没有去处,共有三十八人,索性他收编了,女孩也托了人好好教养。 事后沈书同纪逐鸢去那间庄子再探,只见庄子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一搬而空,就连影壁上镶嵌的金箔纸也被刮干净了。整个庄子空空荡荡,唯余下一盆盆落光了叶子的牡丹,无人赏识。 每日天不亮,沈书、李恕两个,谁先醒来就把另一个叫醒,李恕每次才敲一声门,纪逐鸢就把沈书从榻上拉起来,服侍他穿戴梳洗。沈书常是睡眼惺忪的起来,要等出门的时候,被雪风一灌喉,才能彻底清醒。 若是沈书先起来了,那他就去李恕的房间,不必出声,拿冰天雪地寒风中呆了一整晚的茶杯,往李恕的脖子上一贴。李恕立马鬼哭狼嚎着跳起来砸沈书,闹一会,两人便都彻底醒了。 高荣珪负责教格斗,初时还给他们俩扎了两个稻草人,让沈书和李恕听完讲,就拿稻草人练手。不几日,便让沈书和李恕对打,每天早上练完,两人都滚得一身是泥水,然后一人一个盆,并排在院子里站着洗衣服。 纪逐鸢几次要帮忙都被沈书拒绝了,有时候沈书还会把纪逐鸢的衣服顺手洗了。 保儿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半夜还过来,气苦的样子让沈书以为他遭了什么大难要来跟自己倾吐,结果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手掌心伸出来。只见他的手掌肿得老高,竟是给教书先生打的。 原来他三舅给他找了个教书先生,让他成日里关在家中读书。 保儿险些气疯,之前每天跟着朱文正探查烧香会查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叫读书,反受他爹好一顿教训,说是天寒正是读书的好时候,索性李贞什么也不做,成天在家里盯朱文忠的功课。 把沈书笑得打跌,见沈书笑,保儿也气消了。其实他自己知道,跟着父亲辗转各地,如今是有三舅可以倚仗,终究自己还是得有本事。 是夜,据朱文忠说,他三舅的处境并不乐观,屡次向郭子兴提议攻和州,日前总算郭公点了头,他的两个儿子及妻弟又为谁做前锋谁为策应的分派一言不合就开吵。 沈书便建议朱文忠,暂且别管上面怎么决定,只要听他三舅的命令,指哪儿打哪儿,让他做什么做就是了。 “我爹也这么说,我爹推拒了舅舅给的官职,顶着个虚衔,跟李善长学搞后勤。我家原也是中户,算账管钱粮,我爹做得。不过舅舅也派了两个师父指点我们习武,早晚我也会像大哥哥那样,带兵打仗,到那时你做我的谋臣,像是李善长同我舅那般。” 保儿也才十五,满腔热情,沈书不好浇他冷水,但笑不言,给保儿泡茶喝。 元廷把民户分为三甲九等,诸如上上、上中、上下,前衔又分上中下,以纳税多少,支应差役的情况划分。 能列到中户,家境并不算差。便是这样,李贞携保儿来到滁阳时,也已是穷困交加,至正十年以来,中户破落已是常事,天灾频仍,多少安乐之家覆于一夕。 “那便是正月里,要发兵南下了?”沈书问道。 “对,你们都做好准备,正月一定会发兵。”保儿目光灼灼地把沈书看着,“要靠自己这双手,杀出一身功名来。既然元人不肯用咱们汉人,那就砸碎他,重建一个新的天下。” 沈书听得心惊,朱文忠每一次来,精神面貌都有大的改变,如此谈天下事,这是第一次。而沈书知道,这必然不是最后一次,朱元璋对朱文忠疼爱有加,保儿能说出这番话来,那只能是从他舅处听来的。 待朱文忠走后,师徒三人聚在穆华林的房间,沈书把朱文忠的话简单转述了一遍。 “那置郭公于何处?”纪逐鸢道,“那不是他的岳父?” 穆华林只是听,并不言语。 沈书道:“郭子兴自濠州发迹已久,屡次东奔西顾,彭大死后,处境岌岌可危。他于朱元璋固然有翁婿之恩,毕竟那也不是他亲女儿,当初也是因为赏识朱元璋的才干,笼络之举,朱元璋心怀感恩,数次救他,以性命相报,他却总是疑心病犯,凡有才之人,怎么甘心一直受人掣肘。” “你是觉得朱元璋要反郭子兴?”纪逐鸢得出结论。 沈书却摇头:“郭家有那两个儿子,朱元璋何必要反,只要步步削弱他们,哪怕他不是名义上的元帅,也是当仁不让的‘主公’了。尚需时日罢了。”沈书让他哥去烧点水好烫脚,自己却留下,问了穆华林一件自己近日一直担忧的事情。 “朝廷没有再派人联络您吗?”已经是至正十四年末,眨眼便又是新的一年,旧患未除,皇帝岂可安心?然而穆华林已经许久不曾有所动作,沈书恳切地说,“若有事,师父只要说一声,我跟我哥一定不会推辞。” 穆华林将茶杯置于掌中,滚烫的杯子紧紧贴着他左手的掌心,他朝门口看了一眼。 沈书起身去关门,回来依然跪坐在穆华林的对面。 “江浙钱粮居天下之首。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刺之,一举双虎。” “江浙?你是说,朱元璋所谋并非和州?”话一出,沈书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和州以交通、钱粮论,都不是一个可以定都的地方,但这样一来,大军必须经历一条漫长的南迁路线。 “那就未见得只有双虎了。” 穆华林:“唯有胜者,有资格同庚申君谈条件。”穆华林低头,避开沈书的视线,默然啜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四十四 夜里难得风雪停了,沈书窝在纪逐鸢的胸前,明明很安静努力在装睡,他简直不知道纪逐鸢是怎么察觉出来他没有睡着。 “方才把我支去烧水,同师父说了什么?” 纪逐鸢的话让沈书语塞片刻,答道:“你都知道是故意支走你,还问什么?” “你有什么事,是同穆华林能说同我不能说的?”纪逐鸢想了想,道,“在高邮他想接触张士诚,现在呢?想接触郭子兴?” 沈书只以为纪逐鸢平日里不太盘算这些,实际上从高邮城出来后,纪逐鸢心中天翻地覆起了一场变化,性子渐渐沉稳起来,从前在敢死队,有今天没明天,那支队伍是各地就地征来的盐民,说白了都是不值价的人命,在攻城之时,敢死队还不如土炮好使。便是同在军营里,也是受各营瞧不起的一群人。 那时纪逐鸢凭着运气和屡次对敌搏杀的经验活下来,终究不用动脑子分析形势,让他冲就得冲。在高邮时他也想安安分分,凭本事吃饭,然而被人诬陷的事实让纪逐鸢彻底明白过来,不是安分就可以活下去,他不在意自己挨打,但他怕自己护不住沈书。 于是李恕来投之后,纪逐鸢多长了个心眼,不然沈书得了舒原的嘱咐,定要查那狼头。那比上阵杀敌更危险。 没事的时候,纪逐鸢也会观察穆华林去哪里,跟什么人见面,只是他总跟不上穆华林,只要穆华林察觉有人在跟,那便是一晃神的功夫,就能把尾巴甩掉。纪逐鸢不知道穆华林知不知道他几次跟踪,穆华林也没说什么,但穆华林那人,俗称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他行事从不向人解释,平日里也只是指点纪逐鸢兵器。而纪逐鸢提出他想学轻身的功夫,穆华林答应了,只还没开始。 沈书同穆华林相处,如师如父。 而纪逐鸢同穆华林习武,更像是狼群里的小崽子,也学头狼扑食,以图有一天击败头狼成为年轻的首领。 “睡着了?”纪逐鸢伸手胳肢沈书。 “……”沈书没法装了,在榻上打滚,躲避纪逐鸢的手,笑得上不来气,满脸通红,眼角闪光,求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哥,哥,我错、我错了!” 其时纪逐鸢正一条腿架在沈书的腰上,按着沈书的一条胳膊,将他另外一条手臂拉高,挠他的腋下和腰。 沈书笑得抽气打嗝。 “快说。”纪逐鸢放开他,把一床被子拖过来裹住自己,让沈书自己睡自己的。 “哎,很冷啊!”沈书掀开被角便钻进去,仍想往纪逐鸢的怀里钻,纪逐鸢抬脚把人踹开些,一臂展开被子,让沈书睡进来,但威胁他别抱着自己,解释了一句说很热。 明明就很冷。沈书心里嘀咕,但是不抱就不抱吧。 “师父是不是打算去找郭子兴?” 纪逐鸢还没忘方才的问题,沈书只得回答他:“不是,这次他打算坐山观虎斗。” 好像没什么事情能让纪逐鸢大感意外,听沈书这么说,纪逐鸢也只是嗯了一声。 “那应该我们还会在郭公手下相当一段时间,如果能混出样子来,咱们就不走了吧。” 沈书“啊”了一声,道:“我还没想那么远。”毕竟沈书也只有十五岁,他唯一想得远一点的事情,无非是给纪逐鸢攒老婆本。其实他也无所谓穆华林回不回大都,因为明摆着穆华林肯定会回去,他是怯薛歹,拥有诸多特权,只要元廷还存在,他必然要回去。 沈书语气迟疑地说:“师父说,和州不会是南下的终点。我也这么认为,和州的地理位置,不适合定都,等攻下和州,大军还得渡江,继续往南,就要碰上张士诚或者蛮子倪文俊。而且元廷不是要重新起用苗军?眼下看来,郭公这一支无论人数、财力都是最弱的。” “嗯。”纪逐鸢道,“而且心不齐。” “不能齐心,则会将力量更加削弱。但我估计几支部队里都有这个问题,张士诚手底下不也有人与师父搭上线的。” “那不一样,张九四自己坐得住镇,他底下的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反对他的决定。滁州是朱元璋先打下来,郭子兴是被赵君用逼得没办法才来的,朱元璋还是实心眼,竟把数万军队全部交出。眼下的局势,也可以说是他自己造成的,郭子兴的两个儿子和张天祐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大。” 听着纪逐鸢分析,沈书突然就想到一边去了,越想他的眉头皱得越紧,眼中现出疑惑。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们投高邮,是迫不得已,大军已经解散,只是想活命。到滁阳来,也是没办法了,高邮回不去,往北往南都太远。” “也不全是,看似随波逐流,也是因为穆华林不着急,出高邮城后,我们里头都是穆华林说了算。” “那日他留我下来,问过我的意见。”沈书道。 纪逐鸢拿手捏了一下沈书的脸,一手枕在臂上,注视沈书的眼睛,声音低沉地说:“但你已经先入为主,以达成穆华林的任务为先决条件。” 那确实是,自从得知穆华林要劝降农民军头领之后,每次作出重大决定前,沈书都先考虑了穆华林身负的密旨。 “好吧。”沈书道。 “我们原本是元军,倒戈是逼不得已,可然后呢?以后呢?”纪逐鸢冷静地看着沈书,他一臂将被子里的空间撑开些,示意沈书靠近过来。 沈书挨到纪逐鸢身上时,纪逐鸢立刻不说话了,甚至身体有些僵硬,不过没过多久,他舒出一口气,接着说话:“都已经造反了,就回不去了,回去元军也不会接纳我们,只能是死。沈书,从我们选择进了高邮城的大门,就不可能再掉头。而如果这样,我们必须选定一个阵营,为这个阵营搭上全部,直至它能从各方势力中杀出一条血路。” 沈书沉默地听着,虽然他已经明白了纪逐鸢话中有话,背后的意思。 “就算为郭公效力过,我们还可以效力于张九四,也可以投天完,只要有一身本事,老天爷就饿不死我们。唯有于大元,我们已经是贼寇了。”纪逐鸢的拇指温柔地揉沈书的额头,道,“你不可能再做元廷的官员,我也不可能再为元军镇压起义。穆华林效力于怯薛部队,是大元皇室最忠诚的宿卫,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经历,他现在无害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屋外很安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脱脱出兵高邮,是受天子亲自拜托,如何呢?”纪逐鸢道,“要是有一天,穆华林接到密旨让他刺杀我们效忠的‘主公’,身为徒弟,你是替师父杀了‘主公’,还是为效忠‘主公’揭发穆华林的身份?” “只要大元不灭,我们同穆华林,只能是敌非友。”纪逐鸢一字一句地说,他摸到沈书额头上的汗,以指腹为他拭干,又用手捏了捏沈书的后脖颈以示安抚。 一时间沈书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甚至说不出话来。对他和纪逐鸢个人而言,穆华林是恩人,但他和纪逐鸢,总要择取一方效力,只做一个游民,在这动荡之下,既看不到前程,甚至也看不到可以安稳度日的希望。 这不是一个可以回避的问题,而穆华林似乎把师徒关系看得极淡。但凡他知道,便是沈书不问,穆华林也会教他,他教他如何判断危险,如何先发制人,甚至沈书还把他袖中所收的杀人暗器全刨出来看了一遍。 然而直至今夜,沈书才第一次直面穆华林的疏离感缘何而来。 其实穆华林早已不再需要他和纪逐鸢,他可以与他们在一起隐藏在滁阳,也可以单打独斗。这么想来,沈书又觉得穆华林还是有情感的。 纪逐鸢知道沈书不愿意想,又在装睡,闭上嘴也不说什么了。但他知道,今夜沈书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否则他反而会拿一大堆话来为穆华林辩驳。沈书不说话,正意味着他不得不认同。 · 过了腊月十六,康里布达竟能下床了,能扶着床榻,在屋子里走上几圈,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高荣珪在照料他,起初康里布达很抗拒跟高荣珪说话,但高荣珪说起荤段子来一套接一套,让人很难忍住不去骂他。 高荣珪向康里布达打听他的来处,康里布达只说是从大都过来,就不肯多说。 他还说自己从前不认识穆华林,没有人相信,但沈书相信,不是因为信他,而是穆华林说过,他不认识康里布达。 “那我师父是和你哪位故人相识吗?”沈书坐在榻畔,勺子搅动碗里的药粉,只加入少许水,那药粉凝结成黑色的药膏,随着搅拌的次数越多,表面愈发光滑,真正“如胶似漆”。就是气味难闻,沈书让康里布达忍着点,便开始给他上药。 康里布达的皮肤比日光下的白雪更白,沈书还发现他的头发其实不是纯正的黑色,有些带栗色。 而他左边肩胛处,确有一片雕青,图案与银币上的相同。康里布达并没有特意掩饰,或者他知道这几日已经让人把浑身上下都看遍了,没什么好藏的。反而沈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接问他这片刺青的来历。 “别问我,问你师父去。”康里布达右手端着碗,正在喝一碗高荣珪用老母鸡炖的汤,香气勾得沈书嘴里口水直流。 鸡汤的香味和药膏的臭味交织在一起,左右拉扯沈书,能不把康里布达的伤口给捅开也是他本事。 “问过了,他什么也不说。”沈书总是用木片先挑拇指大小的一块膏糊在康里布达的伤口上,再用那薄木片轻轻抹开,尽量涂匀。上午天不亮就起来跟高荣珪习武,作为交换,给康里布达上药的事交给沈书。高荣珪说他自己笨手笨脚弄不好,其实纪逐鸢都跟沈书咬过耳朵了,每天吃完午饭,高荣珪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就会去军营和郭家的府上找门路,下午便在那些士兵常去的茶馆子待着打探消息。 由于休兵,且天寒,滁阳不似高邮四通八达,加上闹饥荒,成天各处都有流民,这些流民大部分是从北方南下,带来北面的消息。 “你问我,我也什么都不说。” “那是什么人伤了你?” “这我也不能说。”康里布达语气十分和善,被他绑架过一次的沈书甚至觉得他人还不错,“要不然你问我点可以说的,你可以问我大都的情况。” 沈书乏味道:“肯定也在闹饥荒。” “听谁说的?”康里布达背面的伤上完药,转过身来,沈书继续给他的正面抹药,答他:“行中书省全靠江南的粮税养活,黄河年年泛滥,便是贾鲁治水有些成效,也不能立竿见影,终究要靠江浙一带。要把南方的粮运送到北方,靠运河,如今京杭大运河在张九四的手里,各个河段都有水贼出没,粮食不够吃,自然闹饥荒。” 康里布达沉默片刻,说:“已经到了父子相食的地步,还有人抓蝗虫烤着吃。”康里布达言谈间并无什么特殊的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沈书据此推断,康里布达的亲族并不在大都。 给康里布达上完药,沈书让他赤身坐着,下榻去把火盆烧得更旺,两面墙上的窗户都关着,只留下半扇透气。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沈书道。 康里布达笑说:“你已经问了我不止一个问题,你可以问,我不一定回答。” 沈书想来想去,今日也是机缘巧合,就剩下他和康里布达两个人在家,朱文正叫纪逐鸢过府去,纪逐鸢本来要带沈书一起,沈书说不想去。最后离开的穆华林也并不放心留下他和康里布达,万一康里布达突然把沈书给杀了。 于是穆华林给沈书的短刀喂了毒,只要割破一个小口子,便能当即要人命。穆华林离开前,特意把刀拔|出来向康里布达展示上面闪耀的青蓝光泽。 康里布达不仅不生气,还说承蒙穆华林看得起他。 两人颇有礼节,令沈书哭笑不得,李恕则是去找地方送信,他给舒原写了一封信报平安,本来想捎些滁阳的土产,结果转了几天也没什么好买,被四五万大军消耗数月,滁阳几乎是完全空了,不少民户也悄悄出城,投奔还有得吃的亲戚去了。 于是趁着无人,沈书把那枚银币掏出来,递给康里布达。 纪逐鸢千防万防,没防备那日穆华林单独朝沈书说过康里布达的背上有个狼头,他也不知道康里布达能坐起身来后,都是沈书在给他上药。而沈书因为纪逐鸢不喜他管康里布达的闲事,总是在纪逐鸢不在的时候才来找康里布达。 “你认识这个吗?”说话时沈书退到桌边坐着,康里布达仍很虚弱,但沈书面对他时还是保持着警惕。 “狼头……”康里布达侧身朝自己的肩头瞥去。 “对,同你背上的一样。”沈书道,“这是你们族中的标志吗?” 银币在康里布达的指尖翻了个转,他凝神看着上面的文字,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康里布达眼神犹豫,终于缓慢地开口道:“百余年前,我们族中曾分裂为两派,其中一派的王带领他的族人逃亡,被迫进入卢特沙漠,新王的手下没有继续追击,那里被我们称为死亡之地。狼头不足为奇,我们部族以狼为勇气之神,很多人会将狼头刺在身上以示敬畏。”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过银币上古老的文字,表情古怪地说:“这银币上的文字,只在误入死亡荒漠的这一代王执政的六年之中使用过,你看这里。”康里布达把银币立起来,示意沈书看银币侧面的几笔刻痕,“这符号表示,是王室赏赐之物,代表这不是交易用的钱,而是赐给贵族的荣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四十五 “你也有吗?”沈书问。 康里布达短暂犹豫了一下,沈书正在专心翻看那枚银币,并未留心他的神色,只听到康里布达回答:“没有。” “也就是说,这种银币现在已经没有人使用,因为它并不流通。你自己也没有,你认识的人也没有人拥有过?” 康里布达:“闻所未闻。” “又断了。”沈书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早有这种心理准备,倒不觉如何。便把银币收起来,所谓时机未到,既然众人已安全逃离高邮城,杀害老刘、老孙的凶手,更可能根本不在和州。而若是那人的任务尚未完成,则早晚会现身,与其费尽磨难去找,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你不是一名儒生?”康里布达听完沈书的话,奇道。 “我读书杂,不成体系。”沈书顽皮一笑,“我这不是还小吗?还有学习的机会。” 康里布达让他逗乐了,笑出声,顿时脸色一僵,一手轻轻按在胸膛伤处,好一会才缓过来。 “那你是怎么受伤的?” 康里布达漂亮的眼珠闪动着迷人光彩,手上在把玩一串紫色宝珠,一圈一圈盘上手腕,立掌起来,做了个和尚的礼。 “佛曰,不可说。” 沈书实在拿康里布达没办法,只得收拾药碗出去洗干净,回来时康里布达平躺在榻上,枕在自己手臂上,左腿跷在右腿膝上。沈书清楚记得康里布达的大腿上有伤,他的恢复能力很惊人,皮肉外伤几乎都已经渐渐愈合,康里布达说自己从小就比别人扛打。 沈书听见时,莫名觉得心里涌起一顿难受,不知道康里布达有什么样的过去,才能云淡风轻这样提及往事。康里布达的眼睛深如无人造访的深山湖泽,安宁神秘,水面之下,却总像藏着什么,或许是危险,也或许是瑰丽的景致。 “那你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沈书在离开康里布达三米外的坐榻上盘腿坐着,榻上置放一张几案,堆着保儿让人送来的书,不是沈书生辰送的唐志怪小说,而是送来了三经。刚拿到手沈书就服气了,显然朱文忠正被这些书折腾得不成人形,几欲疯魔。 最上面是《周易》,沈书于此道完全没有天分,小时候他爹一讲这个,沈书就瞌睡,拿在手上乱翻,与康里布达闲聊。 绕来绕去沈书的问题俱在康里布达到底为何受伤这件事上打转。 譬如说问康里布达晚上想吃什么,他答了,沈书便不经意又问他怎么受的伤。 问到后来康里布达实在无奈,只得言简意赅地回答:“江湖寻仇,哪儿那么多理由,一言不合就开打,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欺行霸市,淫人|妻女,挎剑不为行侠仗义,只为逞勇斗狠的,这年头少吗?” 沈书手握在书本边缘,含笑看他,显然是不信。 康里布达:“你是聪明人,没听过一句江湖传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你要同我们一路,当然要问清楚。” “好知道会不会给你们招惹麻烦吗?”康里布达便是讽刺,眼尾也带着笑的弧度,他的眼睛大且深邃,眼睫毛长而卷翘,认真看人时常让人呼吸一窒,为这绮丽的异域风情暂且忘了人世。 “对。” 沈书的坦然反而让康里布达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意思一下?” 沈书:“???” 康里布达解释道:“你们汉人不是都讲君子之礼,趋利避害好像是你们不太愿意明言的事情。” 沈书无所谓道:“那是旁人,有些事情说开了就不是事情,而若不说穿,反而容易互相猜忌。你的身份本身就够令人遐想,身上恰好就带着我手里的银币上的图案。” “那银币是从何而来?”康里布达刚才就想问,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那你是怎么受伤的?”沈书顺势问他。 康里布达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摆了摆手表示我输了,但我不会说。 沈书笑道:“那我也不说,哪怕我不说,你也得说,下次问你的就不会是我,其他人也不会是这个问法。” 康里布达露出苦笑:“大不了就是走。” 沈书不解地望着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避开他的眼神,他不喜欢这种带着同情的目光,眼前的少年还不大懂得掩饰自己的内心。 康里布达叹了一口气,扬眉:“好吧,我保证,那些人只是冲着我来,不会危害你们。他们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 “我们都很多余吗?” “对他而言是,你、你哥,那四个汉人,他们根本看不见你们。”康里布达眉毛皱了皱,他显得烦躁,坐起身,抓了一下脖子,“人走路的时候是不会看见脚下的蚂蚁。明白吗?” “那我师父呢?” “你不能装作没发现吗?”康里布达道。 “可是我发现了。”沈书道,“我爹说做人得诚实。” “……”康里布达道,“你爹真是个仁义礼信的好人,替我给他老人家带个安。” 沈书:“好吧,下次给我爹烧纸的时候我帮你带一句。” 康里布达:“我很遗憾。” “不用,等我死了有人像你这样惦记我,我会很高兴。”沈书笑了起来。 “我也是。”康里布达说,“他们不敢动穆华林,所以我要暂时……” “寻求他的庇护?”沈书道,“我师父不会让你留下来。” “我正在想办法让他留我下来。”康里布达笑时就像是刚成熟的葡萄,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引诱别人采摘。 “色|诱行不通,我师父上了年纪,无欲则刚。”沈书面无表情地提醒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奶白色的皮肤里泛出一片绯红,“我没这么想过。”顿了顿,康里布达道,“你师父也不老,在扎剌儿族中他的出身虽不高贵,在西北各族,他可是有名的勇士。” 这倒是沈书没料到的,他放下坐得有些麻了的一条腿,晃来晃去,朝康里布达扬下巴:“再说点。” “说什么?” “多说点我师父的事情,我就让你留下来。” 康里布达忍俊不禁:“你还能做得了狼王的主?” “他还有外号叫狼王?”沈书眼眸不禁迸发出兴奋的光芒。 “这我没说。”康里布达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一只手伸出来,朝沈书摊开。 沈书疑惑地看他,试探地把手放在康里布达掌中,恰是康里布达受伤未愈的手,他手中绑着绷带,另一只手没有受伤,将沈书的五指摊开,凝神注视沈书掌心的纹路。 “你还会看手相?”沈书不怎么信这个,虽然幼年母亲没少找人为他看过,后来沈书的爹讲算命无非是察言观色,与有求之人多多交谈,如果一个人急于知道某些事情,话题自然有意无意会朝所求之事上引,又因为心急,你说得越少,则越显得故作高深,来人的神色和言语便会暴露更多。 然而康里布达并没有向沈书发问,只是以食指在沈书的掌心划动。 “你不问我问题?”沈书奇道。 康里布达近乎严厉地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闭起嘴。 良久,康里布达有些奇怪地盯沈书,眉心纠结在一起,似乎被什么问题困住。 “怎么?我是个短命鬼儿吗?”看男儿手相,一看寿数、二看官运、三看子孙,无他。沈书年纪尚小,到这风雨飘摇之际,官运一时半会也指望不上,子孙更是没影的事,那唯有寿数可看了。 康里布达一哂,摇头:“许是我看错。” 听他这么说,沈书反倒来劲,一定缠着要康里布达把话说清楚。康里布达没法,一手挠头,憋出来一句:“我随便看看,随口一说,小公子切勿当真。” “不当真。”沈书急切地哄着康里布达快说。 “你这手相看上去,似是无子无孙……”康里布达忙又改口,“或许是你尚未长开,再过几年,再看时或许又有不同。” 沈书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调侃康里布达:“既然还会变,那又何谓天定?” 康里布达笑了起来:“小公子比我看得开。” 沈书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那些交错的纹路落在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无子无孙,不知道为何,沈书心下反而有些轻松,又问康里布达可看出来寿数了。 “定会长命百岁。” 才有“无子无孙”的断言,沈书拿不准康里布达到底会不会看手相,却知凡事不可求得太过分明。况且阴阳二宅,玄乎其玄,当是一场笑谈罢了。而这时沈书才反应过来,康里布达借着替他看手相,四两拨千斤地把穆华林的身世拨过去了。 正当沈书要再问时,窗外传入一声大吼,是纪逐鸢回来了,到处寻沈书。沈书忙从榻上滑下去,在门边应声。 纪逐鸢一脸紧张地过来,蹙眉朝屋里一看,只看见康里布达坐在榻上,光裸着半身,伤处糊上了药膏,这样冷的天,便是屋内烧着火盆,也说不上暖和。 “怎么就你们俩,师父呢?”纪逐鸢将要出口责备的话憋了回去,看见窗下矮案上那一摞书,不禁脑仁心一阵疼痛。既然沈书与康里布达相安无事,自己就不多事了,免得平白惹得沈书不高兴。 纪逐鸢帮沈书把书带上,硬邦邦地嘱咐康里布达好生休息,便把沈书拽回房间里去。 “我明晚要出去一趟。”纪逐鸢把书放进藤编的箱子里,蹲在箱子旁边,侧转头去跟沈书说。 “上哪儿去?”沈书才坐下,险些又站起来,“朱文正给你派事了?” 纪逐鸢嗯了声,把箱子盖上,坐在箱子上面,双手合握在身前,把沈书看着:“三五日就回。” 沈书这才醒过味来,问纪逐鸢:“不带我去?” “嗯,不带。”纪逐鸢道,“有师父保护你,有李恕陪你玩,没事还能去欺负一下色目人,原本你也从来不用我陪着玩不是吗?” “我……” 没等沈书说出话来,纪逐鸢一根手指推着沈书的额头,继而五指张开,揉了揉他的头,摆手道:“不是怪你,既然朱文正只叫我去,这事情还是我自己去办的好。放心,是我能办的事。” 从滨海出来,沈书就没同纪逐鸢分开过,一时间十分不舍,纪逐鸢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也让沈书想起过去。 在家时,沈书最爱的便是读书,钓鱼他也很喜欢,说穿了都是一坐大半天的活动。跟纪逐鸢一起出去下河摸鱼的次数五根手指都能数出来,纪逐鸢常常翻墙来找他,而如果纪逐鸢不来,沈书也不过是在家端端正正坐着,摇头晃脑背他的三经。 晚饭沈书也没吃什么,早早爬上床躺着。听见有人进屋,沈书也懒得动,在被窝里缩着。 好一会也不见纪逐鸢上来睡觉,沈书翻过身,看见纪逐鸢在桌边站着,不知道想什么。 纪逐鸢正在收拾明日要带的包袱,他看出来沈书在赌气,寻思着跟沈书说几句话再睡,谁知道沈书睡得那么早。已经快两年没有离开沈书单独行动,穆华林自然会护着沈书,纪逐鸢仍很不放心,但他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这次不过要离开三五日,将来呢? 茫然无措的神色浮上纪逐鸢的眼底,先于神智,他手里无意识地在盘飞钩铁索,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纪逐鸢用一只手把冰冷的链子捂住,静悄悄往手腕上盘绕飞钩铁索,之后是拇指粗的麻绳,盘起来之后整整齐齐收入行囊。 “这是什么?你新得的兵器?” 冷不防沈书从后面突然扑到肩膀上来,纪逐鸢正在出神,整个人朝前扑去,迎面就是被盘在正中张牙舞爪的铁钩! “哥!”沈书一声惊叫,连忙把纪逐鸢的肩膀扒着,纪逐鸢一臂失控地挥出,领一条手臂折向身后,反应极快地在地上一撑,这才没有压到沈书的身上。被带翻过去的凳子在沈书膝盖上砸了一下,纪逐鸢看沈书表情不对,急忙检视他身上,不住声地说:“你没睡觉?你起来怎么不出声?哪里伤到了?” “没有,凳子蹭了一下。”沈书让纪逐鸢从地上拽起来。 少年人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衣,冷得牙齿打战,好奇地要去弄纪逐鸢的飞钩,纪逐鸢气不打一处来,扯过来一件袍子把沈书裹着,出去找水泡茶给沈书暖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四十六 沈书喝上了茶,脸色好看不少,白皙的面容里因热气蒸腾浮出些许微红。 “不跟我生气了?”纪逐鸢还在收拾他的东西。 沈书看见他的包袱里除了飞钩,还有一长一短两柄短刀,短的不过半尺余,长的有一尺来长。 “兵器也是朱文正给的?”要自己买兵器,要寻得铸兵的能工巧匠已经不易,对于普通人而言,费用也不低。 有些人投军不过是把家里劈柴的板斧带在身上。不过从攻下驴牌寨,朱家一路南下,几乎没吃过什么败仗,得胜占地是一,占取的地方,首先可以保证行军、运输安全,其次可以屯田产粮。第二,有地便有人,有人就有机会捎粮,人可以充作新的兵力,就地征粮也是重要的军用补给。其三,只要不是像脱脱那等倾举国之力南征,与就地驻守的元军交战,无异于利刃剖斩肥羊,缴获的军马、兵器十分丰厚。 “自然是缴获的。”纪逐鸢带了两副绑腿,斜瞥了沈书一眼,“真没生气了?” 沈书摇头,喝了一大口热茶,朝房门坐着,叹气道:“反正你嫌带着我拖后腿,早晚有丢下我的一天,只不过这一天早一点来罢了,要是为这等事生气,不是要被你气死。” 纪逐鸢:“……” 沈书黯然神伤地说:“我力气不行,脑子也笨,个子还矮,也不会排兵布阵,有事只知道大声叫‘哥’,带着我你也得分神保护我。” “行了行了,带你,带你。” 沈书眼睛一亮,把茶杯丢开,猛然扑过去抱纪逐鸢,纪逐鸢连忙架住他的腰,怕他又跌到地上去。 “但是都得听我的。”纪逐鸢想了想,拉着沈书一只手,认真地看着他,“要是有什么好办法,先跟我说,能行,则按我的命令行事。” 沈书忙不迭点头,心里乐得不行,他以为纪逐鸢绝对不会答应,撒娇讨巧要让纪逐鸢带着他一起出战也不是头一遭,以前纪逐鸢是绝不肯点头的。 窗外院子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人定时候,纪逐鸢把沈书的包袱也收拾妥当,洗完澡,悄悄推门进来。 “我还没睡!”沈书语气里带着难掩的兴奋,把被子掀开一角,示意纪逐鸢赶紧的。 纪逐鸢躺上床,听见沈书小声说,他刚才把伤药也装上了。纪逐鸢有些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才刚用不太烫的温水冲了个澡,纪逐鸢的皮肤渐渐恢复温暖,侧身把动来动去的沈书往手臂下一压。 “什么时候出发?咱们去打谁?都有谁?朱文正也去吗?” 纪逐鸢让沈书吵得头疼,大手握着沈书的后脑勺猛抓了一把,沈书哼哼一声叫疼。 “睡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纪逐鸢不放心地又说了一遍,“出门以后都要听我的,不要乱跑,知道吗?” 沈书答应下来,却还是在纪逐鸢的臂弯里翻来翻去,后半夜才勉强入睡。这股精气神到早上正经该起床时,却烟消云散,俨然昨夜跟今晨的不是同一个沈书。 天还没亮,沈书睡得迷迷糊糊,被纪逐鸢从床上拉扯起来,正要给沈书穿衣服,沈书揉揉眼睛,看一眼纪逐鸢,立刻想起今天要去做什么,心中暗暗紧张,精神上不敢再困,麻利地穿好衣服。 待沈书要下地,纪逐鸢蹲下去拍拍他的腿,给沈书系好绑腿,叫他看仔细,下次就得自己来了。 “皮甲。”纪逐鸢取出一套小的给沈书。 沈书看他穿戴,跟着纪逐鸢的动作,虽然慢点,总算也把自己收拾整齐,且没有出错。他学习起来很快,心思也细。 纪逐鸢似乎一直有点出神,一直到用完早饭,同穆华林道完别,跟着一队三十人的步兵出发,沈书腰挎单刀,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他和纪逐鸢要做什么。 不远处纪逐鸢也是一样装扮,押送另外一架板车。 每一架车上是数十个麻袋,重达数百斤,每车套一头驴,由两名步兵押送,徒步一段,坐板车行进一段。每隔两个时辰停下来休息,吃点干粮,喝水,更重要的是喂驴。 野外的田埂上积雪尚未消融,风吹在人脸上生疼,有人生火,捧雪煮化以后不待沸腾便给人喝。纪逐鸢喂完驴以后,就着别人生起的火堆,用战友的小锅,给沈书煮了点热水喝。 纪逐鸢要吃雪时被沈书阻止住,沈书把剩下的半锅水递给纪逐鸢。 纪逐鸢看了一眼,还是喝了,让沈书把手里没吃完的半块饼快啃掉。 “我们要把这些,送到哪里?” “送到十里镇。” “十里镇在哪?”沈书从来没听过这地名。 纪逐鸢道:“不远,出城后往东南方向沿官道行军一天一夜,领队的人知道,到地方以后有人接应,会有人来卸货,咱们再把粮食押回城里。” “是用这些盐……” 纪逐鸢捏了一下沈书的嘴,沈书即刻会意,不再问了。这一小队人马是要押送这十三车盐,到另外一地去置换成粮米。对方是谁,要换多少,从哪里过去,都不需要沈书这个级别的小兵过问。 再度启程后,沈书留意到,有两名士兵并不押送盐车,其中一人身上还带着地图,两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小。整支队伍里除了沈书自己,还有一人看上去同沈书差不多年纪,第二次歇脚时,沈书主动过去找那人说话,得知他只比自己年长一岁,唤作温歆。 车从驴背上卸下来,轮到纪逐鸢去给驴喂食,沈书年纪太小,同车的伙伴一路都在主动照应他。 “那是我哥。”沈书指给温歆看。 温歆怯懦地看了一眼,脸上不禁流露出羡慕:“你还有哥哥,我哥哥让人杀死了。” “不是亲哥。”沈书道,“你也可以认个哥哥。” 温歆看着火苗没有说话。 沈书看纪逐鸢给驴喂完草,招手示意他过来,三个人围坐着各自吃带来的干粮,天色已晚,走了这么久,停下来的时候难免就觉得脚疼。 “你脚还好?”纪逐鸢让沈书把鞋子脱了给自己看看。 沈书满脸通红,难为情地连忙拒绝:“吃饭呢!” “你脚又不臭。”纪逐鸢看沈书不愿意,也只好随他,仅仅在沈书介绍的时候朝温歆点了点头,就不再同他说话。一顿吃喝后,纪逐鸢叮嘱了两句让沈书待会天黑以后警醒一些不要打瞌睡,跟紧前面的火把。 “会有人来劫车吗?”沈书有些紧张,却并不害怕。 温歆靠在树上瑟缩了一下,同样把纪逐鸢紧盯着。 “应该不会。”纪逐鸢道,“听命令就是,让休息就休息,让吃饭就吃饭,回来时更要打起精神来。”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沈书道。 纪逐鸢嘴角勾了一下,伸手揉他的头,道:“对,是这么说。要出发了,回你车上去。” 沈书从地上起来,拍拍坐得有些湿润的屁股,跟纪逐鸢走出几步,纪逐鸢突然停住脚,回过身,一手比在沈书的头顶,往自己身上划拉,已能与他齐肩。 “小萝卜头长个了。”纪逐鸢笑道。 沈书不以为然,晃了晃脑袋:“哎,哥你别碰我头,摸多了长不高!我还小,还会长得更高。” 纪逐鸢一手搭在沈书的肩头,注视他的双眼,欣然道:“那你得用力多吃。” “遵命!”沈书退后一步,工整地朝纪逐鸢抱拳行礼。 纪逐鸢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仍问过他脚到底疼不疼。 沈书走了几步给他看,见沈书走路姿势没有异样,纪逐鸢才放心,让他回车上坐着。 白天里晴好,晚霞也瑰丽无比,一众人等在醉人的霞光里赶路。行军疲累,士兵们彼此并不交谈,类似这种小支队伍执行的松散任务,既不是突袭,也不是进攻,而是押运物资,在沈书看来是很轻松的活计。 一路还能当游玩,还有驴车坐,简直比在敢死队不知道舒服多少。然而沈书抬头张望,却只见到大家埋头赶路,队伍后面的温歆也是一脸茫然坐在车头赶车,沈书朝他挥了好几次手,温歆才看见他,手里的小鞭子抽出一圈,失了准头地落在驴背上。 有的人靠在盐袋上打盹,睡得嘴巴大张,口水横流。 还有几个人不在车上坐,反跟在车旁徒步。那些年纪稍长的人,苦着脸,神色麻木茫然,走走停停,一会又上板车坐着捶揉腿部。 沈书爬过盐袋,坐到正在赶车的同伴身边,这人唤作张世,比沈书年长十岁,濠州之围解除后,便一直做押运兵,赶车技艺娴熟,甚至沈书觉得这头驴认识张世,张世才不让他喂驴。 “张哥。”沈书近前去,小声唤了一声。 张世没想到有人会来找他说话,险些把鞭子掉到车轱辘下面去,幸而小指勾住了鞭子上的结绳。 “啥事儿啊?”张世压低嗓音问沈书,留神地让车子绕过面前的一个大坑。 “怎么大家都愁眉苦脸的?” 张世答道:“嗨,又没什么事情好高兴的,车轱辘一碾,到处都是灰,自然要把眼睛眯着点,把嘴闭紧,不然可不吃灰了?” “咱们这趟能换多少粮食?”沈书问。 张世:“这我不知道,粮食总是不够吃,这么十几车,顶多也就是拉回去十几车粮,都不够大军吃一天的。” “一天像咱们这样的队伍能派出来多少?”沈书坐在张世的背后,跟他闲谈,顺便可以让张世在前面挡着点灰。 “十来支吧,周遭能换粮食的地方都找着换了,不是长久之计。你是第一次来,这一队里有一半都是头一回干这个,现在没仗打,等于坐吃山空,当家的心里也着急。” “当家的?”沈书心里暗自好笑,怎么这么像山大王,转念一想,从贾鲁手底下劫后余生之后,彭大和赵君用各自称王,于是除了这二位,濠州派系众将撑死也就是个节制元帅。而这些元帅手底下,所谓的将军更是不计其数,且各自为政,张世如此称呼也没什么不妥。但显然不是称呼郭子兴或者朱元璋了。 果然,张世是朱文正手底下的老兵,他所称的当家,正是朱文正。而张世这人,虽只有二十五岁,也已辗转追随队伍两年,朱文正寻亲找到朱元璋后不久,张世便被分到朱文正的队伍里。 “不过弟兄们都靠着咱们押运队吃饭,有时候运气好,遇上敌人的散兵,顺手的事。能碰上小支元军最好,有时候还能缴获武器和战马。”张世曾经有一次碰上逃跑的元兵,一番混战,他都不知道刀和自己谁先动手,说到这里,张世恹恹的神色一扫而空,“我一个手起刀落,那元人士兵就被我砍下头来,脖子上碗口大的一个血疤,人倒在地上尚且没有死透,尸体犹自滚动数圈才彻底不动弹了。那一次我们收获颇丰,缴获战马十匹,还有二十余车粮草,牌头也升了职,现在已是百夫长了!” 张世不无艳羡地说:“再过个一两年,许是我也能混个百夫长做做。” “时也运也,若非恰好那日你们押运,也就碰不上这支元人部队,若非恰好碰上的是运粮队,就不能缴获这么多战利品,那名牌头也就不能那么快升职。”对于寻常人而言,这是乱世的好处,承平盛世,按照元代编户制度,底层的汉人与南人,不仅自己这一代不可能有大造化,就是世世代代传下去,也无非是从下户成为中户,稍有动荡周折,便又成为下户。 而今天下大乱,却给了不少人翻身做将军的机会。 驴车晃晃悠悠地驰入一片山林,夕阳自西方坠入绵延至天际的林梢尽头,光秃秃的树林抖落一地厚实的枯枝败叶,偶有幸存,亦不过是苟延残喘。 “是嘛。”张世的脸庞隐没在阴影里,手里的鞭子却未有半点迟疑,啪的一声击中驴臀,“只是许久没碰上那么好的机会了,就那一次,这几次押运都无事发生。既没有山贼来抢,鞑子也被战得胆儿颤,不敢到南方来,现在寒天腊月,更难得碰上一个劫道的。” 沈书听得乐了:“张哥像是挺失望?” “也、也不是,没人来抢,弟兄们就没有立功的机会,回城不到三五日,又要押车出来,一路上枯燥得很。”张世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道白色烟柱,又被才挂上的夜幕透穿成为灰色。 沈书说不好是因为夜色,还是这一刻张世的眼睛里真就是一片空茫,可他也不过才二十五岁,正是要娶妻成家,传承祖业的年纪。 “就不知道要打仗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会把命丢了。”话才说完,张世头突然重重一晃,驴车猛然刹住。 后面的人一阵叫骂。 张世连忙大声道歉,重新挥鞭,把驴头拨正,方才同沈书说话,险些把车赶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去撞得四分五裂。张世连忙定下心神赶路,让沈书不要同他说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四十七 四更时分,天上飘起小雨,行得数十米后,雨势渐大。 士兵们从行囊中取出蓑衣,将扣在背上的竹笠拉起来避雨,驴车前进的速度不得不放慢,否则行车的逆风会从宽大帽檐下将竹笠吹起,便是有系带,也会形成不小的阻力。 迫于雨势,领头人派出一人搜寻附近是否有地方能够躲避,幸而所经过的地段遍是矮坡,探哨找到一处背风的石洞。在雨停之前,车队偏离道路,人员躲进石洞里休息,空气与地面十分潮湿,好在洞内空间不小,离洞口越远,空气越是寒冷,但再往里走,却又积了一片方圆数米的水洼。于是众人在地面遍寻干燥之处,有人点燃火折往地面一照,发现散落着不少干草,还有冷灰的痕迹。 “看来有人在这里躲避过。”沈书对着冰冷的手呵出一口气,招呼温歆同他一起,将干草归拢,生起一堆火来。 纪逐鸢怕沈书冷,从包袱里翻找出老姜,抛在温歆的小锅里,煮好以后,围坐在一起的诸人分着喝了,骤雨初歇,众人又各自上路。 “你哥为人真周到啊。”这次温歆是彻底羡慕了。别说他哥已经死了,就是在的时候也是一门缺心眼。温歆问过沈书他哥叫什么名字。 沈书一手在面前摇,眉毛纠结地皱起:“别了,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总不成挖一箩筐老姜来还他。也不是你问他要的,不必报答了。” “不是。”温歆局促地说,抿了抿嘴,朝纪逐鸢的背影看了一眼,不跟沈书多说,回去自己车上了。 装盐的麻袋是特制的,内层乃是一层厚厚的油纸,遇水不破,长途运输难免可能受潮,准备的功夫在装车之前就已都做足。就如管押运的士兵大部分如张世,只负责押运,只在兵力不足时,才编入野战军。而在无仗可打时,便拆派出一部分士兵支援运输。总体而言,朱文正手下的部队还是很灵活。 人手不足以分工细化时,就需要灵活机动。 天快亮时,车队被下令停在官道旁的一片泥泞的稻田里,秋季丰收过的田地部分残留着积雪的痕迹。 沈书看见十数人集合起来,其中包括纪逐鸢,众人纷纷从包袱中取出兵器,各自把包袱交给同伴保管。 沈书莫名其妙地接过纪逐鸢的行囊,没让纪逐鸢走脱,沈书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起来,抓住纪逐鸢的武袍窄袖,硬是把他拉到一旁树下去说话。 有人在叫纪逐鸢的名字。 纪逐鸢正要说话,冷不防沈书拿手肘捅了他一下,纪逐鸢只得挤出一句:“等会我!” “你们要去偷袭?” “你不是看出来了?”纪逐鸢一早就没打算给沈书说,以免他这也要跟着去。 果不其然,沈书下一句便是:“我要去。” “你去什么?”纪逐鸢把眼睛一瞪。 “别瞪了,再瞪也就那么小。”沈书向自己腰间摸到单刀,他怀里还揣着那把短刀,掖在掌中朝纪逐鸢露了一下刀柄,“你带我去。” “不行,人都定好了,就是我们十二个,我们一早就商量过如何攻防,你现在要加入也来不及了。”纪逐鸢摸了摸沈书的脸,哄道,“下次,下次带你一起。” 沈书还要说什么,纪逐鸢又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沈书不高兴地推开纪逐鸢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不是。”纪逐鸢抬头看了一眼,领头的一直在往这边看,神色不悦。纪逐鸢双手按着沈书的肩膀,紧紧看着他的眼睛:“你们等在这里,也很重要,他们会派出一部分人运粮过来,要拖住这几十个人别让他们那么快回去。” “你们要抢对方的粮吗?” “能者得之。”纪逐鸢道,“他们的粮食也是从别人手里抢的,最终都是从普通农户手里抢来的,我们要把这些粮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你去吧。” 纪逐鸢有些意外沈书没有再多说,拇指在沈书耳廓上轻轻刮了一下,道:“我们很快就回来,保护好你的小兄弟。” 沈书垂着头,没有答话,纪逐鸢不能再呆,转身去与那十一个人会合。 距离稻田不远处有水流声,沈书在营地坐得片刻,知道纪逐鸢这才离开没多一会,在敢死队时,每次元军攻城,沈书也坐立难安。但与这次不同,元军都是大军压境,敢死队只要在攻城的时候短线冲击,哪怕沈书是躺在伤兵营里,他也知道纪逐鸢就在不远处,跟大队人马在一起袭击城池。 而这一次,沈书几乎坐也坐不住,这是全然陌生的环境,他不知道纪逐鸢跟什么人一起去偷袭,也不像在高邮城那次大家都在一起。沈书跟领头的说了一声,去溪边洗脸。 朝阳升起,万鸟出林,金光铺开在粼粼的水面上,清风徐来,山林中只余下松柏和苔藓植物仍保留着绿意。 沈书深深吸了一口气,沁凉的空气穿入肺中,彻夜未睡,骨头仿佛被胶粘住了。沈书伸了个懒腰,正要对着青山绿水放声长啸。 “沈书!” 沈书脚下一滑,双臂在半空急速划动,幸而身后伸来一只手抓住他一条胳膊。 “谢谢啊。”沈书没好气地说,来人是温歆,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 “吓着你了,对、对不住。” 温歆道了歉,沈书反而不好说什么,温歆也来洗脸,把水捧到脸上,冻得浑身一凛,接连打了三个喷嚏,鼻涕水流到下巴去,只得又洗了一把脸。 “嗷呜——!”温歆伸长短短的脖子,对着长空呼啸,转而笑看沈书,“像不像狼?” 沈书嘴角抽搐:“不太……” “哈哈哈,我就知道不像。”温歆说,“我哥教我的,他经常骗人。”说到他哥,温歆语气激动起来,“你哥好厉害,竟然是先锋。” “你们管这个叫先锋么?”沈书哭笑不得。 “跑在前面的就叫先锋啊。”温歆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看来我们要满载而归了。” 溪水里映照出沈书的影子,他一只手触到水面的手,影子碎了。 “你不高兴啊?”温歆道,“只要有本事,你哥会很快升官,到时候你就不用跟着我们出这种苦差事了。” 跟着元军急行军都是常事,而且盐军在整个朝廷军队里是最受歧视的一支,沈书并不觉得现在押运的活是苦差。 趁车队停在稻田里等十里镇的粮队,这会什么也没法做,只有等,沈书一时半会也不太想回去,溪边风景秀丽,山水交映,正是神清气爽的清晨。沈书一直蹲在水边,眉头微微蹙着,倒不全是担心纪逐鸢,他也在想自己。 他不能一直这样,在纪逐鸢的庇佑下,吃纪逐鸢的功劳。要不是自己闹着一定要跟来,也许能在朱文忠处谋点别的事情,不必问沈书也能想到,朱文忠恐怕会迫不及待招他做个伴读。 那跟纪逐鸢分开的时间就更多了,但朱元璋要叫朱文忠念书,自然不会让他光念不用,假以时日,朱文忠会像朱文正一样被委以重任。到那时,就可以不让纪逐鸢像如今这样,一刀一枪杀一身功名。 沈书一时觉得跟在纪逐鸢的身边,永远给他当小弟没什么不好,他近日已跟着高荣珪和穆华林学了些招式,只是欠缺磨练的机会,机会随时都会有,尤其是过完春节以后,大军南下,不愁没有练手的时机。就是现在,沈书也觉得比起那些临时被征集起来,刀枪剑戟都还不大能拿稳的门外汉,自己还是可以随随便便撂倒几个人的。 一时沈书又觉得,不该是这样。 父亲临终的遗言,许达爹曾说过的话,重又浮上心头。读书人,一定要为这世道做些什么。 可是父亲,礼崩乐坏之下,科举无门,便是考取了进士的您,不也被排挤出来,做了一名乡野的教书先生吗? 像是被两股力量激烈拉扯着,沈书只觉得头疼,眼前的美景也都索然无味起来。 “这儿还有两个!”突然一声大叫。 从车队停驻的方向冲出来两个头扎黑布、身穿粗布袍的男人,各自手中挥舞着大刀朝沈书和温歆冲来。 “怎么、怎么办啊!”温歆大声发问,着急地半天拔不出刀来。 沈书连忙抓住他的手向内一按,将刀鞘翻了个方向,把着温歆的手,拔出他的刀来。 “毛贼,上来啊!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厉害!” 听得沈书一声怒吼,温歆胸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双手握住刀柄乱砍一气。 “把眼睛睁开啊!”沈书一声大吼,提刀冲上前去,一个滑步绕到胖子身后,胖子气喘吁吁地转身,双手握刀,高高举起,目眦欲裂地大吼道:“回家吃奶去吧小兔崽子!” 沈书一刀直砍向胖子右臂,只听一声惨叫,胖子单手拿不住刀,当啷一声兵器掉落在地。 沈书纵身跃起一脚,足尖在胖子胸口一旋,胖子向后倒去,躺在地上直翻白眼。 “这么容易……”来不及多看那胖子,沈书连忙提刀上去帮温歆,温歆脸上已有一道血口,瘦子比胖子难对付,力气也大,两刀互砍,干净利落地挑飞了温歆手中的刀。温歆不断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急得两手在地上乱抓,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把手中泥土对准瘦子的双眼,嗓子眼里冒火地大吼道:“沈书!刺他!” 沈书左手格,右手刀挥向瘦子腰侧,锋利的刀刃没入软肉的感觉让沈书呼吸发烫,眼睛发红。 温歆的声音传来—— “杀了他!” 沈书抽出刀,瘦子扑倒在地,一手捂住腰侧的伤口,屈起身子,痛得满嘴乱叫。温歆双眼通红地踉跄着朝前冲出,捡起地上的刀,双手紧握着快速砍向瘦子的肩膀。 “啊啊啊啊啊!”瘦子连声大叫,片刻之间,浑身上下已叫温歆刺出十数个血洞来。 “别刺了,他死了。”沈书喘息不止,耳朵里嗡嗡地响。 温歆抬起鲜红的眼睛,眉头难受地皱了一下,血液从刀锋滴入泥地,转瞬间便浸入泥里消失无踪。 “死、死了?”温歆长长吁出一口气,眼角有光闪动。他牙齿打战地看着沈书身后还在动的胖子,那胖子的手指仍在努力朝不远处掉落的兵器伸,每一根肉鼓鼓的指头都绷得很直。 “还有一个。”温歆拖着滴血的刀,迎面朝那胖子走去。 “绑了吧。”沈书疲惫地说。他没听见应答,只听见“噗”的一声,是刀砍在肉里的声音,那胖子体虚,嗓子里没能再次发出惨烈的叫声,像是一只软绵绵的兔子,没发出半点声音,睁着血红的眼睛,幕天席地,死在清晨最美的一缕朝晖之中。 温歆过来拉住沈书的手,两人脚步都无比沉重,沈书感觉到温歆的手在颤抖,却把他抓得死死的。 “你得杀死他们。你这样是不行的。”温歆沙哑的声音说,他没有回头,明明是嗓子眼里拼命挤出来的惨烈,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的话吹散去。 “我哥就是这么死的,你要是不敢杀人,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说完这句话,温歆松开了手,大步朝前走去。 沈书回头看了一眼,尸体不远处有饿极了的几只大狗正在虎视眈眈,它们警惕地望向沈书的方向,缓慢地缩小包围圈。 天空蓝得不掺杂一丝云翳,沈书一步一步朝来处走,握紧了手里的刀,从怀中取出李恕赠他的短刀,剑柄上有洗不掉的血迹,已经晦暗。 沈书一手短刀,一手长刀,步履渐渐加快,跑向车队,旋风一般突入近百人的混战圈内。 狂风从山林里呼啸而出,鸟群密密麻麻掠过天际,影子穿过地上或作弓步、或执兵器、或口中狂喷鲜血的人。 · 飞钩攀越上泥墙,纪逐鸢在下面用手拉拽,确认已经固定之后,率先攀上城楼。 两名士兵正在放哨,其中一人昏昏欲睡,打完一个哈欠,发现对面楼上的人不知去了何处。紧接着他脖子一紧,双目突出,抬起手摸到一片温热的湿意,没能发出半声惨叫,猝然扑倒在地,脖颈与头部不住抽动。 纪逐鸢见同伴得手,将飞钩再次固定在楼上,把绳索从腰上解下来,挽在手上,双足屈起,每从城墙飘下一米,便将臂上缠着的绳索放出一米略有余,双脚数次重复蹬踏的动作,总算踩到了地上。 纪逐鸢猫着腰,借草垛作躲避,与另外一人互相配合,掩向早已让探哨探明的大屋。 不到半个时辰,墙内腾起一阵青烟,铁索转轴发出巨大的金属绞动声,木门轰然放下。 那门外窄窄不足半米宽的壕沟,没能对敌人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挡。领头人用力拍了拍纪逐鸢的肩,把缰绳递到纪逐鸢的手中,鼓励地握起拳头,于纪逐鸢左胸处轻轻撞了一下,目光示意:“去吧,把跟在我们后面那支车队带过来,顺便给张头他们报个信,让他们把去换粮的贼人原地格杀。” 纪逐鸢领命而去,他骑马的架势尚不怎么熟练,却是少年英姿。 领头人在原地注目良久,爽快赞道:“小子大有可为!”挥手招呼众手下入内清点粮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四十八 炽烈的阳光照得人难以睁开眼,一行三十余架驴车从四面八方掩过来,赶车的纷纷勒住牲畜,车上士兵拔出兵器,纷纷下车,杀入正在交战的双方。 “王八羔子,还有后手!”一人怒吼未绝,痛哼一声,口中狂喷鲜血,愣怔地低头,正有一柄长矛锋刃带血透出胸腔。 随着长矛拔出,那人侧身失力地摔倒在地,一半脸埋在湿润的泥土里,另一半脸上大睁的眼睛失去最后一缕光彩。 沈书急促喘息,短暂的一瞬停顿,他口中爆出稚嫩的一声狂吼,右手单刀格开从右肩袭来的一把长刀。沈书的视线离开地面兵器僵直的影子,抬起一脚撩向侧后方来人的裆部。 惨绝人寰的嗷嗷狂叫之中,那人于绝境里爆出超常的力量,双手提起兵器朝沈书的颈部砍去。 少年不高的个子在这时起了作用,沈书麻溜蹲下身,如同一尾灵活的鱼,绕至大汉身后。那人手中刀重逾十斤,又是灌注了全身力气挥刀,一时收势不及,朝前扑去,右腿抖动着拉开弓步,才刚站稳,膝盖便中了一刀,剧痛之下,跌倒在地。 沈书飞起一脚,将那人的兵器踹出数米,脚背疼得龇牙咧嘴,沈书暗忖脚背怕是已经青了,下次对重物不可轻率出脚。他咬牙补上一刀,砍在大汉上臂。 那人惨叫一声,怒骂道:“龟孙儿,有种杀了你爷爷!”那大汉疼得满脸是汗,左手死死按着右手的伤口,血从指缝里漏出,腐败的枯叶粘在他的手指上,满脸满脖子都是泥泞,显得狼狈不堪。 “我不杀你。”沈书深深喘息。 在男人绝望暴怒的眼睛里,少年举起了刀。 沈书眉心闪过一丝犹豫,回忆着这这高荣珪指点过的致命位,沈书一刀扎向男人腰侧,入肉三寸。 男人一番狂叫怒骂,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沈书才要起身,一柄刀斧影子从他头顶径直伸出,沈书就地一滚。 “混蛋!放手!”温歆的吼叫在不远处响起,少年人细瘦的腰正被一矮胖的男人死死抱着,男人使出浑身力气,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同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暴喝:“老徐!” 老徐慌张回神,紧紧抓住手里的长矛木柄。 “啊——!”老徐将长矛一抖,坚定不移地朝前平举。 温歆绷紧两脚足弓,身子朝前折成一个角,拼命抵住来自身后的巨大推力。他双目不觉圆瞠,眼睑激剧颤动,脸绷成一张一触即破的皮。 “王、八、蛋!”许多画面从温歆心头掠过,哥哥被元军的大马撞翻在地,马蹄踩破他的肚皮,他四肢如鬼附体,紧绷拉长,继而蜷缩如虾。血色浸染的黄昏,他从爬满青苔的水缸里爬出来,无法站立。他大张着嘴,没发出半点哭声。 他那天是哭了,还是没有哭? 胖子全部重量压在温歆拉弓一般的身体上,却无法撼动他分毫,胖子满头是汗地低头去看,见温歆双足尖端已斜插在泥里,便向下抱住温歆的大腿,震耳欲聋的一声吼叫里,温歆双足不由自己地被胖子从地上抱起。 不远处长矛斜向上,对准少年的胸膛。 “啊——!” “哥!”温歆脑袋止不住摇晃,白日晃瞎了他的双眼,一时之间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温歆!”沈书看也不看,手中短刀插进了软绵绵的皮肉,温热的液体淋了他一手。 温歆嘴角微微弯起,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短暂的盲目状态令他的耳朵能将战场上激烈的刀兵相接声、厮杀声、怒骂声听得真切。于一切嘈杂中,他听见沈书在叫他的名字。 温歆感到身体失重,紧箍着他大腿和臀的双臂硬如铁块,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朝前栽去。 继而温歆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之中,有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 “别发愣!”这声怒吼几乎令温歆的耳朵聋了,离开太阳的直射,他的视线发花,却已经能模糊看见人影,是沈书的哥。 纪逐鸢手持双刀,一长一短,那胖子一击失手,又见同伴被人干脆利落割喉放血,慌忙转身就跑,圆滚滚的身体在地上滚出数米,右手被一柄短刀扎穿钉在地上,一瞬间便疼得他的手麻痹没有知觉,五指颤巍巍地抖动,嘴里一番乱叫。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我投降,我加入你们,我再也不敢了……”胖子瘫在地上,疼得身子不住扭动,试图用左手去捂伤处,却又疼得无法触碰,视线模糊成一片,什么也想不了地乱叫。 “哥!”解决了眼前的敌人,沈书连忙朝纪逐鸢跑来。 纪逐鸢扭头正在看沈书。 突然一声绝望的惨叫。 胖子胸膛被一柄长刀扎穿,温歆双手握刀,咬牙怒目地用尽浑身力气将刀在胖子胸腔里扭得不到半圈,刀片卡在肋骨之间无法再动。 “他、他已经死了。”沈书不住喘息,走过来时,纪逐鸢捏了捏他的手臂,看见沈书身上也有不少血迹,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 沈书忙道:“没有受伤。”又问纪逐鸢,“你呢?” “我没事。”纪逐鸢粗喘一口气,一手握住沈书的后脑勺,把汗津津的额头抵上沈书的前额,低声道,“牌头叫我来传令,让把这伙人就地格杀。” 沈书惴惴不安道:“你给张头说了吗?” 纪逐鸢嗯声,点点头,脸上神色却突变,抓住沈书的肩膀朝左侧一拽,一把推出。沈书的身体撞上温歆,两个少年皆滚倒在地。 回头只见纪逐鸢已又与另外两人战成一团,他口中突然大吼一声:“保护张头!”挥着两把刀扑身上去,一刀刺穿张头身后挥出长刀的敌人,另一刀尚未挥出,刀尖从已经中刀那人腰腹透出,纪逐鸢快速抽刀躲避,张头背后那人滑倒在地,手脚弹动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张头看了纪逐鸢一眼,朝他点头。 沈书来不及同温歆说话,敌人再次扑上来,两人只得分开,各自为战。 有纪逐鸢带来的六十余人加入战斗,人数上瞬间局势扭转,然而在救兵抵达前,押运食盐的士兵已被杀死过半。显然那伙人是有备而来,才会以双倍的人员押送粮食,甫一开始交换,就率先动手,就近斩杀朱文正的部队。 幸而援兵及时到达,又经小半时辰的混战,敌兵被冲杀至只剩下二十来人,突然对手中领头的那人放下兵器,跪地磕头向带领押运兵的张头求饶。 “不要跟他们废话!杀了他!”有人大叫道。 同一阵营的士兵们纷纷挥舞手中兵器,你一言我一语地吼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们!” “张头,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有人又说。 “有胆子耍阴招,没胆子赌命吗?输了就只有一条路,就得死!” 那张头是个年纪近半百的人,双鬓斑白,其余头发却还乌黑,是忧心过度之相。 “老张,你不认识我了。”敌阵中有人丢开兵械,手脚并用地朝张头爬去,立刻有士兵上去拦他。 那人不顾拦自己的是锋利的刀刃,双手抓住刀背,抬起一张满是血水和尘土的脸,苦不堪言地哀求张头:“老张,你不记得芸儿了?” 张头浑身一震。 “你那外甥女,嫁到贾家村,生下一双儿女便因难产撒手人寰。若不是为了奶这俩娃娃一口吃的,我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还四处与人拼命。老张!你放我们这二十号兄弟一条生路,我们都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为你点长明灯祈求你长命百岁,子孙平安。” 张头面部抽搐,扯出苦笑,嘴唇紧抿在一起,半晌,他迈出一条腿,示意手下让开。 “老张!别犯糊涂!”一年轻人仍不肯让开。 跪地不起的中年人手在刀锋上划出了血,字字铿锵:“你忘了这双小儿女,也是你抱过的,我们可是骨血相连的亲家啊!” 沈书:“……”方才杀人的时候这个中年人倒没想起来张头是他亲家,杀得六亲不认。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停下了厮杀,且他们这边人多,已将那伙人中的活口包围起来。沈书激剧跳动的心脏也慢慢平复下来,他伤了不少人,也不清楚有没有误杀的。 高荣珪要是知道教会沈书认人的致命位,这小少爷是拿来不把人杀死,恐怕要给他好好说道三天三夜“杀人的道理”。 沈书并非不明白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不杀别人,别人可能会杀你的道理。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一张张还活生生的面孔,面对一个个活人,沈书总是忍不住要想这人是做什么的,是否还有一群家小在等他征战归去。 沈书心中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扭头去看,隔着三个人,纪逐鸢正在看他,见沈书扭头过来,纪逐鸢越过那几个人,挪到沈书身边来,将一把刀插入刀鞘,腾出左手握了握沈书的手。 沈书的手冰冷,而且发着抖。 纪逐鸢的手指有力、粗糙,一股安心的感觉遍布全身,沈书没有再看纪逐鸢,身上因为一番搏杀而起的细微战栗也平息下来。 “放了他们,也只有苟延残喘的命,不会再对我们造成威胁。”终于,张头松口道。 人群中有人不服。 张头抬起一只手,示意安静,他脸上尽是汗水,眼含辛酸,重重咽了口唾沫,腮帮一鼓一凹,朝众人道:“在这里的大家,谁没有点难处苦处。上面只是叫我们来用盐换得粮食回去。” 纪逐鸢的手动了一下,被沈书拽住。 沈书眼神示意他先别说话,如果这时候说出领头的命令,无异于当众打张头的脸。 张头斟酌一番,缓声道:“这样,我做主,放他们回去,粮食留下来。咱们把食盐和粮食都带回去,也算有功。” 仍有人不服。 但还活着的大半是张头带惯了的押运兵,确有一伙人站在他这边。纪逐鸢捏了一下沈书的手,走了出去。 沈书张了张嘴。 纪逐鸢站到众人前面,说:“牌头叫我去把另外两队押运车队带来,既然事平,为免让牌头久等,张头,应让那两队人先赶去接应。” 那两队也急于立功,且不想沾惹祸事,领队对张头一挥手,各自带着人和驴车离开。 车轱辘声渐行渐远,这下真只剩下自己人了,张头的决定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纪逐鸢又道:“不便把人立刻放走,先捆起来。” “老张。”那中年人再次朝张头哀求。 张头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听纪逐鸢分说,难保这二十来人不去找帮手,要是带帮手回援寨子,则功亏一篑。张头凝神看了一眼纪逐鸢,下令手下照办,想着先前这年轻人才救了他性命,又为全他这番情面,不再提牌头的命令。老张拍了拍纪逐鸢的肩膀,挤出干硬的一句“多谢”。 “要等多久?”沈书一面为温歆清理伤口,一边问纪逐鸢。 “粮食已经都在这里,多等等也无妨。寨子下来的人也要途经此地,就等着吧。”纪逐鸢还有一个想法,等牌头到了,有个能够做决定的人,这些人能不能放,张头说了也就不算了。 温歆手上腿上都有刀伤,包扎时少年忍着一声未出,待得伤口都包上以后,温歆把额头的汗水擦净,脸上反而沾了手上的泥,更脏了。 “多谢大哥救命。”温歆朝纪逐鸢说,又对沈书道谢,“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别。”沈书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你救我,咱们是一边儿的嘛。”沈书本想笑笑缓和下气氛,实在却笑不出来,满地的尸体,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刚才还活着,现在都已经没气儿了。 温歆朝被捆在一起的那群人看了一眼,把身子朝沈书挪过去,纪逐鸢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温歆朝纪逐鸢露出牙齿笑了一下。 沈书:“……” “张头跟咱们的敌人还是一家人呢。”温歆愤愤不平地抱怨,“他们也杀了我们不少人,光凭认识张头,就逃过一劫,真是便宜。” 沈书指尖缠着一片黄叶子,他不好说什么,只有嗯了一声。其实沈书心里也在想,这就是时运吗?前一刻的敌人,后一刻的亲人,这些人的幸运,何尝不是对死去的人的不公。 不公…… 这个字眼在沈书的心里猛烈跳动了一下。 父亲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却未能做官,是不公。李恕的父亲手里有钱,找军官通融,于穷人是不公,钱没塞进去,于李恕全家也是不公。 高荣珪一身本事,那张逊有什么?偏他爹是顶头上司的伯乐,高荣珪被冤出走十有八九与这人相干。他们一伙人离开高邮后,张逊得了权势不饶人,成天把李恕按在地上打,让他冰天雪地下湖捉鱼,是不公。 朱元璋提议南下和州,屡次被郭子兴的两个儿子阻挠,不过是欺他年少,且只娶了郭子兴二房张夫人的干女儿,纵有翁婿之亲,即便他提出的建议是良策,也一样无法顺利实现。这何尝又不是不公。 眼前这一地的尸体,与才认了张头的亲那人,难道不是同一阵营的弟兄?半是黄泉做怨鬼,半是人间苟一命。 什么是公,什么是不公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四十九 冬日里的阳光只能照亮阴霾,对于寒冷却是束手无策,坐久了人一身便都被寒意渗透。 沈书起身活动筋骨,再坐回去时,已发出一身大汗,纪逐鸢伸手来握他的手,眼神示意,问他冷吗。 沈书摇头,显然心中有事。 “回去给你弄好吃的。”纪逐鸢道,“起码弄一只鸡来,给你烤着吃,许你尝一点儿酒。” 想起上回同朱文正喝酒,险些把朱文正整出阴影来,沈书不禁笑了起来。 见沈书一扫郁闷,纪逐鸢略放下心,让沈书解下他的包袱,从包袱里掏出来一方干净的帕子,裹住自己的手指,用洁净的一面擦拭沈书的脸。 “哥……”沈书甚是难为情,哪儿有人才打完一场,就急着整理仪容,这太娘了! 纪逐鸢不顾沈书抗拒,手指捏着沈书的下巴,示意他把头抬起来点儿。 沈书耳朵一片通红,索性把眼睛闭上。 “哎,你哥真是。”温歆在沈书耳边揶揄,“铁汉柔情啊,不过就是,把你当姑娘家管,早晚耽误你找媳妇。” 沈书朦朦胧胧听见温歆在取笑他,不方便回嘴,哼哼两句算完。 纪逐鸢认真地把沈书额上的汗水和尘土擦净,手指贴着沈书的脸颊,把他脸上的血迹擦了擦,已经干涸的血痕不好擦,纪逐鸢便一手捧着沈书另一边脸,轻轻以手指在沈书脸上打转,那块皮肤显出原本的白皙细嫩,却不知道是不是让纪逐鸢的手搓久了,从肌肤里透出粉红的色泽。 沈书不好意思,少年人修长乌黑的睫毛羞怯地垂着,轻轻颤动。 纪逐鸢的手指落在沈书红润的嘴唇上,双目略略睁大,突然惊醒一般,把头别过去,咳嗽一声:“嘴巴这么干,你俩都渴了吧,我去弄点水来。”接着就见纪逐鸢火烧屁股地跳了起来,朝张头走去,其间把好几个横七竖八摊着休息的士兵踩得不满地大叫。 “你哥人真好。”温歆背靠沈书,这么杀了一场,他浑身没力气,软绵绵的。 “你都说好几遍了。”沈书听得出温歆话语里的羡慕,心里既骄傲又有些酸溜溜的,干嘛一直盯着我哥看!还真想认我哥当哥啊?就算我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纪逐鸢会答应多个弟弟吗?沈书心想,自己也是被父亲托付给他的,也不是亲弟弟,好像都一样。 “我哥是让马给踩死的。”温歆双手圈住膝盖,望着光秃秃的树梢,梢头停着一群乌鸦,大概等着给地上的死人收尸。 “嗯?”沈书坐直身,转过脸想看看温歆,温歆却把头埋在膝盖里,双肩不停耸动。沈书有些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良久,温歆把脸抬起来,没有转过来。 沈书看见他扯过袍子胡乱擦了擦脸,嗓音也变得沙哑,难掩话语里的失落:“他正托人给我说个老师傅,让我去学堑花,你知道堑花吗?” 沈书点点头。 “嗯,他都给我攒了好几年的钱,没钱找人给自己说媒了。”温歆吸鼻子的声音很响。 沈书没有多话,如果温歆家里都是长兄打点,那他的父母应该也已经不在了。 “我老家三年前逢着饥荒,家家闹瘟病,村里发丧的队伍从早到晚就没停过。挖好的土坑都不必填,晚上又有新人要躺进去。一日之间,爹妈全死了,只剩下我哥照看着我。后来我哥也死了,这天地之间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温歆断断续续地吸鼻子,良久,带着浓重的鼻音扭头过来问沈书,“他不是你亲哥?” “嗯,不是。” “倒是跟亲哥一点不差的,我听说过不少易子而食的事,也见过。”温歆深吸了一口气,唇角挤出一点勉强的弧度,“能有一个人同你相依为命,做什么都带着你,你的命也不算太坏。” “我知道。”沈书道,“我心里很谢他。” 纪逐鸢去西面取水,回来正从二人背靠的大树后面过来,恰好听见沈书最末一句话。 鬼使神差的,纪逐鸢停住了脚。 温歆的笑声“哈哈哈”的,似乎两人还闹了一下。 “他给你的是活命之恩,你怎么谢?给你哥当个儿子养老送终不成?” “……”纪逐鸢忍不住心想:我看着有如此老相?他忍不住往前多走一步,警惕地看地上自己的影子有没有漏过去,想听沈书的回答。 “他会有媳妇孩子啊,当然有人给他养老送终。” 纪逐鸢屏住呼吸,脸险些贴到树上,鼻息中充斥着树干的清涩气味。 “嗨,这年头还想娶媳妇呐。” “真没有我当然照顾他一辈子。” 温歆的声音:“我看他照顾你差不多。” 沈书不服气地说:“我才十五,总会长大的,我一定会昼夜不息,勤学武艺,兼以学文,等我出人头地,我哥要找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 “羞不羞,你哥听见估计得揍你,要你罩着,他得多没用啊?”温歆高昂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你真走运,我就是想努力,想拼命,也没人用我有出息了,就算我能挣出点什么,想要报答我哥,也是不能了。” “那你报答给我得了。”沈书接口道。 “你……” 纪逐鸢还想听沈书多说几句怎么怎么对他,却只听见几声扑扑闷响,夹杂着少年的喧闹声。只得从树后走出,端起威严说:“你们在干嘛?” 沈书和温歆连忙分开,规规矩矩坐起身来。 纪逐鸢把竹筒先给沈书,沈书让给温歆,温歆不好意思还要再让,纪逐鸢拿过去自己先喝了。这次沈书不让了,接着纪逐鸢喝了几口水,最后轮到温歆。 “一会功夫不盯着,你们就打起来,有劲没地方使啊?”纪逐鸢朝二人训话。 沈书和温歆才背着纪逐鸢议论他,脸上都有点不自在,垂头听训。 “别这么紧张,这么大孩子正是没地方消磨精力的时候,等咱们到和州府了,嘿嘿,哥给你们说个去处。”对面有人轻佻地笑着说。 “你还是别带坏孩子了。”另一人与他显然认识。 沈书、温歆、纪逐鸢三个都是第一次在押运队露面,才消耗得一顿体力,有经验的老兵都不想说话,回程还有得耗。于是那两人又都各自把头靠回手臂上打盹。 没等到一个时辰,老张便说估摸着大部队也该回来了,若是回来再放人,也要费一番功夫耽搁回程,于是做主让众人给绑成粽子的那些人松开。 “也不知道磕个头再走。”望着俘兵们离去的背影,有人抱怨道。 天寒地冻,每个人呵出的气都变成一股白烟飘散,老张独自一人远远坐在一架驴车上,嘴里咀嚼着苦涩的烟叶,他回头张望,明显是在人群里寻人,看见牌头派回来报信的年轻人照看着两个少年,都是生面孔,便是在营房里也没见过。他右手拇指与食指互相搓弄,走到敌人带来的粮车旁,一只手在粮车上装载的麻袋上落了一下。 老张身体一僵,脑门心渗出汗来,他屈起手指,在麻袋上抠了抠,里头是硬的,手指都插陷不进去。他的手掌挪了个位子,摸到颗粒,心里稍微安了一点。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眼神如同鹰一样的年轻人正在看他。老张状似不经意地挪开眼睛,沿着粮车又走了几步,留意着无人注意他,又把手放上了另外一袋粮食。 这一次他是真的从头皮到脚丫子全都冻住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赤在北风里,胸腔里腾起难以遏止的慌张。 “都起来,咱们分配一下,把他们的车挂在驴车后面怕是不行,这车深,先把粮食搬到驴车上试试。” 随着张头一声令下,昏昏欲睡的押运兵们各自拄着兵器起身,沈书看到张世,只见他一瘸一拐的。 “张哥你歇着,我来搬。”沈书招呼了张世一声,顺便看见张世身周的几个人似乎都伤得比较重,甚至有人脸上都是血。 轻伤和没有带伤的人才十个,各自去搬粮袋,沈书一个人也是搬不动,纪逐鸢、温歆便过来帮他的忙。沈书没想到粮袋能有这么重,这一袋得有五十斤,但是摸上去像是里面有砖块,硬邦邦的。 刚一抬起来,有几个人脸上都出现异样。 “动作快些,大部队要回来了。”张头催促道。 有人力气不够,麻袋掉在地上,那人嗷的一声叫了起来。其余八个人都把粮袋放下,围过去看。 “别偷懒,快点搬!”张头语气不善地走过去,一脚踹向那人的屁股,“李秋,你也受伤了?受伤就去旁边坐着,别跟这挡大家搬东西,耽误了事情待会牌头来了有你好果子吃。” “这里头东西不对!你看我的脚!”那人把脚上草鞋一扯,露出青紫肿胀的拇指,整个指甲盖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滚一边去,笨手笨脚。”老张气急败坏地吼,上来又要踹人。 李秋连滚带爬地让开,套上草鞋,满脸涨得通红:“哎老张,你别不讲道理,就当咱们这些人的头你威风什么啊,这里头不是粮食!” 老张哑然,半晌,满头是汗地朝李秋喊:“不是粮食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打开看看就知道是什么了。” “要是洒了谁来装?一粒米就是一个人的命!”张头没看见是谁在说话,朝着人群一声吼,下死命令道,“赶紧搬,谁再偷懒我就不客气了!”他嗓音有些破了,接连咳嗽两声,威胁地甩了一圈手里的鞭子。 “不对,这不是粮食!” 老张心头猛地一跳,大步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来,见到是来传牌头话的新兵,又见到那两个年纪最小的少年已经把一袋“粮食”袋口割开,露出“粮食”的真相—— 黄土、石块、泥沙。 “这……张头,这,这咱们可闯大祸了!”有人慌张大叫起来。 “粮食没换到,我们的任务可没完成,回去是有军法的……” “敌人也没杀几个,好歹带几个人头回去表功,现在怎么办。我记得上次有一支押运队被人半道劫粮,那个牌头可是、可是被杀了头的。” 众人哗然,又有人说:“这事我也听说过,这、这怎么办?要不然、要不然咱们跑吧?” 沈书:“……” 立刻有人反对:“我老婆孩子还在城里,不能跑。” “那,有家眷在城中的回去复命,光棍一条的就、就各顾各的,回去不是找死吗?” “我还不想死,他娘的投军不就是为了保命,没死在元人手底下,死在自己人手下算怎么回事?”一个粗犷的声音叫嚷开来,“张头,这事你得负全责。” “我可听那个小哥说,牌头叫你将那伙贼人就地格杀。”有人朝着纪逐鸢一指。 纪逐鸢没把这事当成秘密,才过来便遇上乱战,也没有机会把老张拖到一边去说,他传令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只是有些已经死了。 “你刚才怎么不说?”立刻有人质问道。 “我……”那人看了一眼老张,臊眉耷眼地说不出话来,抓了抓脖子,将手一摊,“你们说怎么办吧!” 一时间众人都是沉默,山林里一丝风也没有,老张僵直地站着,不与众人的眼睛直视,便是不看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等他拿主意。 纪逐鸢感到沈书牵住了自己的手,反手将沈书的手握住,安抚地用小指头在他掌心勾了一下。 张头遗憾地摇了摇头,朝天长叹一声,颤抖的一根手指直接指向沈书和温歆:“这二位小兄弟,既然早就发现粮袋里装的不是粮食,为何现在才开口。我年纪大了,一时心慈,想着那伙贼人也是性命,也有家小,我要放人,这位纪小哥既然带了牌头的令来,我耳朵受过伤,先前没有听清,为何放人时,你又不阻止。便是贱老宠幼,争先立功,尔等也不该拿众位兄弟的性命做注,踩着旁人的尸体向上爬,便是做了大元帅,封得一方王侯,年轻人,你们于心何安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五〇 “张头,你也太不讲道理,是那帮人里有你的亲戚,你才决定把人放了。红口白牙,这么多人听着,你怎么张嘴随便污蔑人呢?”温歆先就沉不住气,把袖子一卷,要同老张理论。 沈书隐隐想起上次同张逊在码头上也是如此,比起前次的震惊,沈书只是觉得有些失望。 “张头,我们也是刚发现里面装的东西不对劲,相信弟兄们一碰麻袋,都察觉到这里头装的不是粮食,重量不对,摸上去也不对。我们两个是年纪小些,不该同您犟嘴,可不能因为我们年纪小,就随便冤枉人。我爹常说一句话,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不管往谁跟前去说,不能只听您一个人的,您说是我们早发现里头装的不是粮食。”沈书回头望了一眼树下,指给众人看,“方才我们便是坐在那里,那二位小哥可以作证。” 被沈书所指的两人正是方才调侃要带他们去好地方的两个二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都把嘴闭紧,避开沈书的视线,不曾接沈书的话。 沈书顿时心生疲惫,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又是这样。暗暗有怒火在他心底里徐徐燃烧。 “至于您下令放人,所有人都听见了。纪逐鸢只是个愣头青小子,是第一次跟你们押运的队伍,牌头只是叫他传令。作出决定的毕竟是您,总不是他掐着您的脖子逼您下令放人的。您的耳朵受过伤,总不至于这里所有人耳朵都受过伤。”沈书放缓了语速,视线从人群中扫过,士兵们或者躲避他的目光,或者满脸愤怒着急地看着他,唯独没有人吭声。 沈书无奈一笑:“便是无人作证,您和纪逐鸢,亦谁都无法自证。如此僵局,离开的车队都知道还有一伙人活着,待车队运粮过来,张头,您觉得牌头会找这么个小子的麻烦,还是找您这位当头的麻烦。” “放肆!你个黄口小儿在同谁说话?”张头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我就现在处决了你们,你们也是同敌人交战时死的!” “张头……”有人上来劝说,把张头拉到一旁去说话,其余人等不知不觉间都各自把兵器拿在手上,警惕防备沈书他们几个会不会一言不合被激反逃跑。老张明显要找人顶锅,要是这几个小的跑了,那就说不好下一只替罪羔羊会是谁。 “怎么办?”温歆慌了阵脚,朝沈书问。 “没事。”沈书不怕对峙,他不信这些人里所有人都会跟着张头说谎,只要拖到回城之后再处置,有朱文忠作保,大事可以化小。 “不气,不气。”纪逐鸢拍了拍沈书的背,把他攥成拳头的右手手指掰开,又把沈书的手握在自己手掌里。 要是在以前,被人这样推卸责任,纪逐鸢早就炸了,今日反而来劝说沈书。沈书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心酸不已。在敢死队待着每天都操心攻城会不会被敌人的滚油泼死,或者被自己人攻城的火炮轰死。改投起义军之后,反倒让一些小事绊来绊去,大业未成,虾兵蟹将也算计着怎样才能多占寸功。 芝麻李、张九四、彭和尚、刘福通,哪个不是胸无点墨,就是眼下看来略有远见的朱元璋,也不过粗粗翻过几本书,然则这些乱世枭雄或者敢为人先,或者如同张、朱二人礼贤下士,取他人之长补己所短。 底层却大多只为挣一口饭吃,稍微遇难就想奔逃四散,徐州败于脱脱之手前,芝麻李号称有百万大军,固然不实,少也应有数十万军,却是不堪一击。这与投身行伍的平民各自所怀的愿望不无关系。 “把他们三个,绑了。”张头一手扶额,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绑我一个便是。”纪逐鸢昂头抬步走出。 沈书自然不干,然而纪逐鸢却不住捏他的手掌,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 几个士兵拿了麻绳来其中一人往纪逐鸢手腕上套绳子。 沈书喘息不定地看着纪逐鸢的背影,他瘦而高挑的背影俨然化作一座坚定不移的大山,挡在沈书面前,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 “不行!不能绑!”沈书亮出兵器,冲上前去,像是一头幼兽,手里的短刀削发如泥,轻而易举便把软绵绵贴在纪逐鸢上臂的绳子割断。沈书眼中迸发精光,凶悍无比地拿短刀指向拿着麻绳上来的士兵。 “要造反不成?!”张头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屁大一个娃,竟公然同他作对。张头卷起袖子,拔出腰刀,双手握刀地冲将上来,一手拿住沈书的肩膀。 束手就擒的纪逐鸢突然侧身动了,抓住张头的手腕。 张头缩手,两眼却禁不住大睁,惊慌失措地对上纪逐鸢冷厉的眼神,那一瞬间老张忘了呼吸,发现自己竟无法从一个半大小子的手底下挣脱。须臾间张头已经出了一脸一脖子冷汗,终于嗷嗷地痛叫出声,手里的刀掉在地上,止不住满口狂呼疼疼疼。 “你说谁造反?”纪逐鸢淡淡道。 “我造反,我造反。”张头疼得嘴巴无法闭紧,吞咽不及的口涎顺着嘴角往下滴。 围观者都不敢上来,甚至其中有两三个人还想着要趁牌头带人回来前先跑。 “张叔。” 年轻人这一声唤让老张忍不住大力吞咽,他手上力道松了些,不明所以地抬眼去看纪逐鸢。 “你要绑了我交差,绑就是,这两个人你不能动。要怎么说随便你,管好你的人,回城之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纪逐鸢这是要把所有事情一个人揽下来,沈书心里急得不行,纪逐鸢一松手,张头连滚带爬跑到自己人中间,惊疑不定地朝这边看,却不敢叫人上来绑人。 “不行,不能绑。”沈书眼睛发红地把纪逐鸢看着。 纪逐鸢食中二指并起,落在沈书的额头上,无奈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却看见沈书眼睛里泪意打转。 “是不是男人?”纪逐鸢语气僵硬地说。 沈书强抑住鼻腔里滚烫的酸涩,眉毛难受地皱了起来。 “没事,又不是没让人绑过。等回到城里还得靠你。”纪逐鸢靠近过来,跟沈书咬耳朵。 沈书纠结在一起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 纪逐鸢说完,双手握住沈书的肩头,认真看了沈书片刻,起身将两手并在一起,双腿分开一步的距离,坦荡荡地挡在两个少年前面。一声怒吼自丹田发出,震耳欲聋—— “绑!” 几个士兵得到老张的命令,战战兢兢地上来,个个分神把两个小的盯着,以最快的速度把纪逐鸢绑了个结结实实,尤其是他的一双手,麻绳缠了十几圈,直至无处可缠。 人绑好之后,张头派了两个士兵把沈书他们三个看着。 正是调戏过两个少年的那两个倒霉蛋,坐在沈书与纪逐鸢之间,温歆则挨着沈书坐着,敢怒不敢言。眼神不住闪动,几次要跟沈书说话,都忍住了,大部队迟迟不来,温歆终于忍不住贴到沈书的耳边去问方才纪逐鸢同他说的什么,是不是有办法。 沈书犹豫道:“办法是有。”如果可以,不去求朱文忠帮忙最好,这都什么事啊,纪逐鸢才救了那中年男人一命,转头的功夫就被人咬一口。应该是看他们三个一直凑一堆,显然是一伙的,随便找个借口把他们一网打尽算完。 在冷风里坐了快半个时辰,沈书手脚俱是冻得发疼,也没有就地要跟张头拼命的心思了。一伙人全都在城里,此时闹翻,难不成要蠢到和纪逐鸢现在就逃走,逃了也不知道走去何处。 怎么他们总在跑路。 沈书真想向天问一句,有没有不欺生的地方。 显然是没有。 这乱世之中,能得一二熟人自然要紧紧抱着,要沉也得大家一起沉。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有人听见纪逐鸢向老张传话,老张那番荒谬的说辞还能出口,比起老张这样的油条,他们这帮少年人还嫩得很。沈书心中说不出的烦躁,朝不远处的纪逐鸢看了一眼,纪逐鸢一直就在看他,见沈书终于看自己了,纪逐鸢两边嘴角拉扯出十分明显的弧度。 深深的无力感令沈书垂头丧气,勉强朝他哥笑了一下,满腹心事只能自己一个人琢磨。 坐在沈书与纪逐鸢中间的两人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嘴角下拉,漠然地摆出一副“没得感情”的神态朝远处望去。 回城之后自己得马上去找朱文忠,要是不巧朱文忠被关起来读书,就找师父商量办法,实在不行还可以抓了朱文正要求他们放人。最坏的可能就是像逃出高邮那样,一伙人闯出滁州府。想及此,沈书不禁头疼,两只手把脸捂住,使劲揉了揉,他眼带茫然地盯着前方。 车轮滚动的声音从无到有,由远及近。沈书突然动了动脖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远方的官道尽处,尘土飞扬,为首之人的身影从黄沙里冲出来,正是那名牌头。 牌头下令车队原地休息,下马过来,见到一地这残兵,老张的人也没剩下几个,他粗粗一眼扫过,判断大概还余下半数,而这半数当中,又有一半伤重。 “张头!”牌头喝道。 老张连忙趋步上前,回头往纪逐鸢看了一眼,那牌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纪逐鸢被绑着,继而视线落在张头身上,让他汇报。 张头吞吞吐吐,全然没有了训斥沈书和温歆时的威势,似乎也有所犹豫,便把沈书二人知情不报一事压下,只说来换粮的人早怀奸计,他带人上前还未来得及查看,对方便已经动手。一番激战之后,对方余下的二十来号人投降。 “属下见他们实在可怜,也问过大家的意思,都同意把人放了,于是就让他们滚蛋。” “那你为什么把他给绑了?”领头手中的鞭子指向纪逐鸢。 张头忐忑不安地回话:“此人当时并未阻止属下放人,待得有弟兄被装满沙石的粮袋砸坏了脚才说大人的命令是把那伙贼人就地格杀。”顿了顿,张头偷眼看牌头的脸色,见对方只是拿下巴对着他,表情不悦,进退两难地说,“毕竟是少换了十几车粮食,怕回去后不好交代……” “不必交代。”牌头大步上前,拔出刀来,一脚蹬踏上运送食盐的板车,双手握刀插进麻袋。 “大人……”张头话音未落,盯着那把刀顺着袋子上的破口上下拉扯出一道一尺有余的口子,细沙从刀口处流了出来。 牌头扭头朝张头邪笑道:“他们骗我们,我们也骗他们,没人安心做这笔买卖。喏。”他手中刀朝身后的三十余车粮食随手一挥,将刀扛在背上,志得意满地笑道,“这二百石粮食,足够拿回去交差了。能顺利攻破敌寨,全靠他一手飞钩耍得漂亮。今天这差事漂亮,回去我还要为小兄弟请功,快把人放了。” 老张只得讷讷称是,让人给纪逐鸢松绑,纪逐鸢先是过去向牌头道谢行礼,朝老张抱了抱拳没说什么,便走下来,让沈书别站着,坐下再歇一会。 沈书抓着纪逐鸢的手,摸了摸他手腕被勒红的痕迹,麻绳留下一圈一圈凹凸不平的印子。 “过会就好了。”纪逐鸢倒是很平静,但看沈书难过的神色,对着上级胸有成竹的气势杳然无踪,只有先摸沈书的头,摸完也不见沈书好过点,便低下头去,手指绕着沈书的耳廓打转,摸了摸他的脸,不确定地用手指碰了碰沈书低垂的眼睛,摸到是干的,纪逐鸢遂放心下来。 纪逐鸢不禁觉得好笑,在沈书耳畔沉声道:“怎么这么小气,上回师父被人冤了,也不见你这样。又不是没法子,也不会丢脑袋,行了,起来。”纪逐鸢提着沈书的后领,让他坐直身。 沈书瞪了纪逐鸢一眼,凶巴巴的样子,眼睛却有些红。继而纪逐鸢的脸突然离得很近,沈书心跳停了一下,接着骤然狂跳起来。 纪逐鸢充满野性的脸霸道地贴近过来,以额头与沈书的前额相触,继而高耸的鼻梁碰了碰沈书的鼻子,便即分开。 “没事了,好了。” 一点光芒在纪逐鸢的眼底闪动,纪逐鸢坐直身,沈书仍着迷地看了他一会,纪逐鸢用力伸了个懒腰,便一直用右手牵着沈书的左手,时不时以食指摩挲沈书的手指关节。 沈书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没休息多一会,牌头下令将驴车上的“食盐”,和贼人逃走后丢下的“粮食”都推下车,再把装得满满的三十余架车上的粮食匀到套着驴的板车上,最后叫伤兵坐到空车上,空车又先拖挂在驴车后面。赶在晌午以前,车队再次启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五十一 车队停下休息,那牌头便过来找纪逐鸢说话,问过哪里人氏,家里是做什么的,还有些什么人。就连温歆都看出来那牌头有意要照拂纪逐鸢,这照拂自然不是平白来的,应该是偷袭寨子时,纪逐鸢一身本事亮出来,恰逢那牌头不是个嫉妒贤能的,想把纪逐鸢拉到手下做事。 沈书听闻此人叫曹震,年纪也不大,从濠州跟朱重八辗转来到滁州,言谈间对朱元璋很是敬服。朱元璋也不过才二十七岁,早年当过和尚讨过饭,可谓英雄出少年。曹震与纪逐鸢说了不少朱重八对部下是如何优待,又是怎样赏罚分明,让纪逐鸢坚定信心。 “凭着你这一身本事,拼个总兵做不是难事。像张头这等人,你无需理会,凡事莫要烂好人,强出头。但有机会冲先,就要放亮了招子,用这一条命去搏。”曹震不无感慨地说,“当时我们一起离乡背井的兄弟,有些心慈手软,有些只图混口饭吃,其实力气不济,一茬一茬的死在敌人的弯刀之下。上阵杀敌,最要紧是果决,不要犹豫,也不要留功夫给自己去想。你杀得多了,别人就会敬你、怕你,才不会因为你年少而欺你。当你把自己磨砺成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宝刀,自然会有从者如云。” 纪逐鸢只是听。 曹震不着急让他表态,纪逐鸢年纪小,武艺出众,如果在滁州有什么亲朋可以投靠,就不会来押运队了,跟着自己做事是他最好的选择。 半下午的阳光照在人眼皮上是最让人难受的,车队增加了负重,又有十数人身负重伤,必须停下来检查伤口换药,伤员也得分多次少量取食水。 整支队伍的前进速度比来时慢多了。 沈书自发去照顾张世,张世大腿被砍伤,出血严重,刀口很深,脸色也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半虚着眼睛看沈书,朝他摇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沈书检查完他的伤口,用帕子擦干净张世的脸,拭去他脖子中的汗泥,轻声安慰:“再歇两三回,就回我们的地盘了。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张世的嘴一开一合,说了两次沈书才听清,他只说了三个字,不碍事。 沈书也不敢多同他说话,以免体力消耗过快,坚持不到回城。 “这里好像是昨天夜里我们歇过的地方。”沈书坐回到纪逐鸢身边,取来干饼,咬下一口,没吃上几口,腮帮子就酸得不行,但他还是憋着一口气啃了好几口。沈书示意纪逐鸢看远处藤蔓后突出的石壁,“是我们躲过雨的石洞。还是走了这条路。” 雨水、泥泞,隔夜飘落而下的枯叶,被风吹得散落四方的凌乱树枝,早已将昨夜车队留下的辙印清除干净。 主要是地面四处都是腐烂的树叶,以及新落下的叶子,很难说哪里是人经过时踩乱的,哪里又是一夜风吹雨落留下的。 “你靠着我睡会。”纪逐鸢把沈书的头按到自己肩上。 毕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过觉,纪逐鸢不提沈书尚且不觉得困,一提就觉得眼睑内被千万只蜘蛛爬过,又痒又涩。靠到纪逐鸢身上后,沈书几乎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纪逐鸢看了一眼温歆,温歆正羡慕地看沈书,二人视线一碰,温歆抿了抿嘴,赶紧把眼睛移开。 纪逐鸢本来在吃饼,怕稍有动作就会惊醒沈书,索性也不吃了,单手拿木筒喝水。 没歇到半个时辰,队伍开拔。 沈书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倒不像早上总是睡不醒,即便不专门去想,心里也隐隐是醒着神,毕竟这是在赶路。 突然,领头的驴车发出一声巨响,并排的三架驴车同时陷落,驴踩在陷坑里拔不出来,惊慌失措地晃头甩尾。 驴们拉长脖子干嚎出“嗯昂嗯昂”的惨烈声音。 “有陷阱!”当先的士兵拔出兵器。 静听之下,却不知敌人埋伏在何处,眼前正当是一片落木与松林交汇之地,仍然繁盛的松枝与落光了树叶的树木枝条交缠。极大可能偷袭者隐藏在树上,沈书也拔出一长一短两把刀,拉开架势准备迎敌。 然而静待数息之后,却无人进攻。 所有人不仅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紧张,树枝被风吹得晃动都会引起一阵惊疑不定的喘息声。 纪逐鸢把沈书掩在身后,沈书提醒温歆小心,自己与纪逐鸢背贴着背,一人一个方向防备随时可能突如其来的偷袭。 “都提高警惕,当心脚下。”曹震一声令下,车队缓慢绕过陷沟。 重新上路后不到片刻,一声尖锐的痛叫,有人跌下驴车,同伴立刻勒停毛驴,下车查看,大声禀报:“丁二给人射死啦!” 人群俱惊,驴叫声不绝,驴车挤来撞去,车轱辘相撞出阵阵闷响。 “都别慌,躲到车下!”随着曹震一声令下,士兵纷纷滑下驴车,滚到板车下方。 伤兵行动迟缓,各自一脸惊疑不定,尚能行动的扶着伤重得难以动弹的士兵下车,且有三人无法从车上下去。 “在那!”纪逐鸢眼角余光捕捉到一处冷光反射,扯过离他最近一人背上的弓,开弓便射。 树上有人发出哀叫,栽倒下来。 “好样的!”曹震反手抽箭,穿云一箭放出,又射下来一人。 “没有几个人,大家别躲在车下了!看好粮车!”敌人在树上,沈书认出落地那人正是才同他们搏杀过的那伙被放走的贼人之一。这么短时间,不可能去远处搬援兵,只能是逃跑之后,往十里镇到滁州方向最近的必经之路,在路上设下埋伏。 就怕敌人觉得自己人少无法抢回粮食,就地烧毁。 沈书吸了吸鼻子,叫道:“他们要烧粮车,注意树上,能射箭的都不要躲了!注意火星!”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枝箭飞射向陷在沟里还没爬出来的粮车,空气里拖着一道黑色长尾,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只油罐砸在木板上立刻粉身碎骨,便即被箭头未灭的火苗引燃,倏然蹿起,点燃麻袋。 “往车上浇水!”沈书把没喝完的水全倒出来,然而完全不够。 车队里的弓兵,加上纪逐鸢和曹震二人,几乎一箭射下一人来。林里无风,枝头兀自抖动,松涛翻涌。 “他们没有几个人,大家不要怕,上啊!”沈书抓起一把长矛直接冲到林中,才冲出十步开外,树上就坐着一个人,沈书运起腕力,将长矛尽力掷出。 纪逐鸢手中绳索甩出,飞钩鹰爪勾住那人脖颈。 “哎哟——啊!”树上那人屁股中了一枪,被飞钩挂下树来。 沈书连忙去捡长矛,简直是乱杀一气。 “白痴!放箭!”树上有人大叫。 登时一阵箭雨飞射而下,纪逐鸢右手推起盾牌,左手飞钩甩出,绳索缠住沈书的腰,把人带回到怀中。 箭射在盾牌上有如暴雨倾盆。 “温歆!躲!”沈书一声大吼。 温歆连忙钻到车下,稍一定神,旁边张世曲着身,上半身与下半身几乎折叠在一处,他一只手按在腿上,嘴唇不住颤抖,满脸痛苦。温歆清楚看到,血从张世指缝里浸出来,一点点渗满窄窄的手指缝隙。 “别管我们!顾好你自己!”温歆大叫着从车底伸手出去抓过一张圆盾,挡在板车边缘。 “后面!” 伴随纪逐鸢一声吼叫,沈书只觉得耳朵都聋了,右手掌中短刀推出,身后一声痛叫。 纪逐鸢一手抱着沈书,右脚以左脚为轴,将盾牌立于自己与沈书的身侧,大力旋身,一连撞翻数人。 沈书左手提着长矛,右手抓着短刀,被纪逐鸢一臂紧紧箍着腰提起,双足离地半尺余。 “落!”纪逐鸢放下沈书,眼睛紧紧盯着地面。 长矛贴着沈书的手臂,随纪逐鸢放下沈书的冲力,沈书将浑身重量压于左臂,彻底扎穿被纪逐鸢一脚踹翻在地尚未能够翻身的敌人腹中。纪逐鸢抱起沈书,旋身,再度落地。 不消片刻,沈书整个左臂都麻了,连忙道:“不行,我们分开!” “他们无箭可射了!”有人大叫。 纪逐鸢松开沈书。 倏然一枝箭射穿了才发出喊叫的那人喉咙,士兵们再度爆出乱七八糟的恐惧惊叫,各自寻找掩体,或躲在树后,或滚到车下。 “应战!”曹震声嘶力竭地大吼,“保粮车!” 纪逐鸢不敢放沈书一个人,以盾牌护着他,就近翻上一架驴还活着的粮车上,扬鞭驱赶驴车朝来路冲去。 “长矛给我!”纪逐鸢道,将盾牌交到沈书手里,大吼道:“拿好了!你哥哥的命!” 杀意正酣,沈书却莫名好笑,险些拿不稳盾牌,好在纪逐鸢脚背勾了一下,沈书连忙抓住盾牌,再次举过二人肩头。 “冲啊!”沈书大叫着以刀鞘拍了拍驴屁股,驴撒蹄狂奔,丝毫不逊于烈马。 一路驰出近百米远,周遭倏然安静了下来。 “没人了!”沈书丢开盾牌,从驴车上翻下去,他和纪逐鸢已经离开战阵。纪逐鸢把驴车往山洞里赶,把缰绳拴在洞中大石上,喘着气解开手上缠的布带,虎口已经崩裂。 沈书看得心疼不已,连忙解下包袱。 “小伤,不用了。你就在这里呆着。”纪逐鸢道,然而他刚走出两步,一回头就看见沈书就在他面前。 纪逐鸢:“……” “大家都在拼命,我不能一个人躲起来。”沈书拔出腰中单刀,他一脸尘土,与纪逐鸢一样满头是汗。 纪逐鸢视线落在沈书脖颈上,那里有一道血迹,纪逐鸢用手指擦了擦,不是沈书的血。 洞里洞外温度不同,站在洞口,气流涌动不息,带来丝丝凉意,吹去纪逐鸢一身的燥热。 沈书紧张地抿了抿嘴,认真恳切地求告他哥:“我可以和你并肩作战。” 日光在沈书的眼底流转,黑亮的眼瞳犹如浸着第一滴朝露,又像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环绕在纪逐鸢周身。 沈书去牵纪逐鸢的手,拇指摩挲他虎口伤处。 “一起去。”沈书说。 纪逐鸢无奈地摇了摇头,沈书一脸焦灼正要开口,却被纪逐鸢一根手指按在唇上。 接着,他听见纪逐鸢说:“证明给我看。” 沈书与纪逐鸢分开,纪逐鸢先从倒在地上的弓兵身上捡回一副弓箭,粮车俱已经不在原地,唯余下两架车底都躲着人的车。 立在车轮旁的盾牌移动,露出温歆的脸,他右手紧紧捏着一把刀。 顿时纪逐鸢和温歆都愣了一下。 “草,吓死我了。”温歆从车底爬出,朝纪逐鸢分说:“伤兵都在,都无事……”温歆的话音戛然而止,板车上方的两名伤兵一人刀斧加身,一人当胸中箭,都已气绝。 “粮车都去哪儿了?”纪逐鸢问。 “牌头下令让大家分开跑,对方人少,一定会顾此失彼。想是把敌人引开了。”温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纪大哥,现在怎么办?” 正在商议,车轮滚动的声音传来。两人停止交谈,各自握紧兵器。 沈书背靠一棵大树,拉起弓弦。 纪逐鸢做了个手势,沉声道:“没事,牌头回来了。” 粮车也都稀稀拉拉地回来,只余下了半数。曹震给气了个半死,走过一架接一架驴车,径直走向其中一架车。 沈书看见那架车上坐着的是老张,曹震身后两个士兵押着一个俘兵,俘兵被抵住背,脸贴地地跪倒在车前。 “张秃子,你说见他们可怜,你放走的人,现在带人回来抢粮,死了这么多人,粮车被烧毁八架,这人说已经派人去报信,他们还有援兵。” 老张屁滚尿流地从车上滑下,双脚发软,一手紧紧抓着车轮,垂头不语,肩背瑟瑟发抖。 “你的脑袋先记着,回去再算。”曹震让人把俘兵的头提起来。 那张脸正对着沈书的方向,一张极其可怖的脸冲进沈书的眼睛,那人被揍得五官错位,鼻青脸肿不说,还满嘴是血,疼得不住吸气,嘴巴无法闭紧,细看之下,竟被敲落了一整排上牙,啊啊怪叫着求饶。 “援兵有多少人?你们什么时候派人去报信的?除了此处,前方可还有设伏?”曹震右手肘压在膝上,一手提着那人的衣领,怒瞪的一双虎目几乎怼到俘兵脸上。 “呜呜……没、没伏兵,我不知道后边儿还有多少人,我都是跟着老大,大人饶命,饶我一条狗命,我再也不敢了。” 曹震反手就是一个耳光,两道鼻血流过那人辨不出样子的人中。 那人话音模糊不清,就像嘴里含着核桃:“我们逃走后立刻就有一人回去报信,余人碰上从寨子里逃下来的几个兄弟,老大叫我们一刻不停地赶路,提前设伏,好在这里把粮食劫回。我也不知道寨子里是什么情况。” “你们的人都在寨子里吗?”曹震皱眉道。 “也没有,还有一伙百余人分成小队去附近镇上找诸善人讨点粮食。” 曹震一声冷笑:“是去恃强凌弱趁火打劫吧?” 随着曹震手上劲一松,士兵立刻以膝盖抵着俘兵的背,将他上半身紧紧压在地上,只露出半张脸呜咽不清。 “快的话恐怕就快赶上来了,大人,须早作决断。” 听见略显得稚嫩的声音,曹震正是一肚子火,就要骂一句“老子用得着你说”,急怒之下,严厉的眼光从纪逐鸢脸上刀割一般拉过去,他认出说话的少年人正是纪逐鸢带的人。突然曹震便想起来,要不是纪逐鸢镇不住张头,严传他的命令,这些突然杀出来抢粮烧粮的贼人早就是死人了。 “大人,请立刻发令启程,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把粮食运回滁州府。”沈书对上曹震余怒未消的表情,三步之外,便是纪逐鸢,沈书完全明白曹震这脸色什么意思,却还是大声地说,“既已折损粮车,能保多少是多少,眼下当及时止损,还请大人不要犹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2章 五十二 曹震沉吟半晌,点了三个人去探没有被烧毁的粮车,他一步一步走到沈书的面前,竖起一根食指,在他眼前点了点:“你小子,不要东张西望。” 被曹震紧紧盯着的瞬息之中,沈书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纪逐鸢走过来,曹震手背抵着他的胸膛,令他站在原地。曹震长出了一口气,沉默地看着纪逐鸢,转头看沈书,目光扫过不远处脸上挂彩的温歆,他也是一名青年将领,沈书都只能将其看做兄长而非叔辈。 “以后出征,你们俩不能在同一个小队。最好别在同一百长手下,瞻前顾后,互相牵制,如果不能专心杀敌,早晚不是死在沙场上,就是死在战后问罪。”曹震板着脸训道。 “我们没有拖累旁人,我只是在保护自己人……”纪逐鸢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耳光。 沈书眼皮惊跳,唯余一丝理智提醒他,曹震手下是留了力气,这是警告纪逐鸢不要冒犯他的威严。 “谁是自己人?”曹震问,他嘴角抽动,瞥了一眼沈书,“只有你的家人是你的自己人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曹震手背在纪逐鸢胸口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锋利的眼神直贯纪逐鸢的内心,他粗野的声线令在场众人都浑身一震。 山林寂寂,这场偷袭带来的硝烟和血腥玷污了林中青松抖落的冷涩,空气里交织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不能顺利完成任务,回去所有人都会受到军法处置,你以为任务失败是一个人的失败吗?”曹震深吸一口气,虎背随粗重的呼吸起伏,他狠狠看了一眼沈书,猛然掉头回来,沉声对纪逐鸢说,“每一个错误的决定,都会连累所有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虽然曹震没有将怒火宣泄在沈书头上,他的脸却微微发烫起来。而且沈书不得不承认,曹震所说是实情,哪怕他再不需要纪逐鸢保护,便是在他毫发无伤的情况下,只要有机会,纪逐鸢就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先躲起来。 要不是自己撒娇耍赖,这次出来纪逐鸢本来就不打算带他。 纪逐鸢在敢死队时也是这般,做元军的人盾本来就很危险,他却什么也不说,无事时也只顾着想把沈书养得壮一点。纪逐鸢为他的病弱担忧,但总沉默寡言,生怕沈书会觉得自己是累赘。虽然纪逐鸢总是威胁要扔了他,也都是在沈书不好好吃饭吃药的时候。 “别怕。” 沈书正在出神,纪逐鸢已经过来,不远处曹震叉着腰,在一片狼藉的休息地打转,他一只手扶额,一群伤兵在温歆的搀扶下,从车下出来,进入曹震带着沉思的视线。 沈书摸了一下纪逐鸢的脸。 “不疼。”纪逐鸢悄声贴着沈书的耳朵说,“他只是要出气,不是真的想揍我。” 沈书点点头,心里在想,按照俘兵的供述,援兵最多可能有一百余人,这里车队能拿兵器战斗的士兵大概有四十人,十三名重伤兵员,死了两个。 张世气喘吁吁地坐在板车上,伤员都挤在同一架板车上,他们中有些人眼神涣散,大部分看上去苍白又虚弱。 曹震下令让所有人搜查阵地附近是否还有活着的敌人。 “倒在地上的尤其不能疏忽,要是看不出死了没有,就往他的左胸补上一刀。没有必要靠近了确认气息、脉搏,只要有可能还活着,都多砍两刀!”曹震声若雷霆,手里的长刀狠狠扎入地上躺着的尸体。 就在曹震朝前走出两步时,背后一士兵大呼:“大人小心身后!” 正躬身手脚并用趴在地上预备趁人不注意往树林挪的贼兵登时浑身一僵。离得最近的温歆果断提刀砍开了那人的脖颈。几乎没听到什么惨叫,那名贼兵趴在地上,真的死了。 曹震对温歆竖起拇指,环视四周,大声道:“就要像这样,绝不手软!听清没有?!” “是!”众士兵答。 沈书收回视线,纪逐鸢便在他一旁,一刀扎穿个贼兵,那具身体毫无动静,纪逐鸢以脚背踹了踹,仍不大放心地又刺一刀。 一根手指在沈书的目光里弹动了一下,沈书定下神,与纪逐鸢分开,朝那人走去。沈书胸腔里一股热意,但这几步走来,脸朝下趴着的那人却又没有了动静。那人左胸所对应的背部氤着一大片血迹,后脖颈里也都是血,整张脸埋在地上。 沈书握刀的手掌里都是汗,过去拿脚踹了踹那人的腰。当是个死人,毫无动静。沈书心想,许是自己太紧张,看什么都像在动,他现在看地上铺满的树叶都觉得叶子是在水面上飘荡,左右移动着。 “死了吗?”温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书刚转过头去,温歆手里的刀已经落下,深深砍入地上那人的大腿。 沈书眼瞳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瞬,喘息道:“没、没动静,死透了。” “嗯,一定要仔细,别让他们装死躲过去,否则搞不好要偷袭的。”温歆提着刀,眼睛紧紧盯在地上寻找新的目标。 沈书长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已过午多时。 经沈书方才一番提醒,曹震本就有意要尽快撤离,探哨带回来五架粮车,回禀说赶车的弟兄已被弩|箭偷袭射死,幸而粮车尚在,他们赶到时拉车的驴正在漫无目的地悠游乱转。 “那就是贼人都已被我们杀死或是逃跑了,这里有十八具尸体,加上俘兵十九人,先前放走的敌人有二十三名。” 曹震看了沈书一眼,神色稍霁,似乎已经平复下暴怒。他重新分派了押车的士兵,最后踱步到伤兵们坐的驴车前。 “还有能走的没有?”曹震向伤兵问。 十一人面面相觑,张世算伤得轻的,大腿却也不敢动。 “我们必须急行军赶回滁州城,便是坐驴车,要经坡路,再到平地,你们想好怎么办了吗?” 张世还愣着,站在纪逐鸢身后的沈书却听明白了。 不片刻,一员伤兵虚弱地说:“但凭大人决断,我们绝无怨言。” 车上另两名一直闭着眼睛的士兵突然睁开了眼睛,表情绝望,曹震只看了一眼,便长叹一声,视线转向别处,不去看他们。 “那就这样,我会在滁州城等你们回来。”曹震作出决定,再不迟疑。 “就、就不管他们了吗?”沈书跟上去,他知道这话不应该说,却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口,“把板车挂在粮车后面,带他们一起走,像前半程那样不行吗?” 曹震倏然停步。 纪逐鸢一把将沈书拦到身后。 曹震面上肌肉抖动,从齿缝中挤出一句:“管好你弟,再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纪逐鸢转过来握沈书的手,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以为他怕曹震。却又见沈书扭头看那一车伤兵,本来跟着纪逐鸢往前走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最后干脆站着不走了。 沈书想到一计,追上曹震,这次曹震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沈书见他抬手,立刻便朝后一躲。曹震直袭沈书脖子的手落了个空,稍一愣,狠狠威胁道:“想连累你哥一起挨军棍你就说,不然就给我闭上你的嘴。” 沈书正在犹豫。 纪逐鸢上来抱拳,朝曹震请命:“大人,我们二人愿意留下来护卫这几名弟兄。” 曹震登时色变,面皮抽动,冷笑道:“随你,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枉我还想提携你,朽木不可雕。”他肚子里还有更难听的话,一想这兄弟俩已是死人了,便不再多费唇舌,带着余下的粮车立刻上路。 随着大部队离开,山林寂静下来。 “你怎么没走?!”沈书突然反应过来,温歆什么时候回到张世身边的?俩人正一起坐在驴车上,他可没有受伤。 “你们都留下来了,我谁也不认识,自然留下来。我身上也有伤,累死了,现在怎么办?”温歆一脸无所谓,右手提着单刀,露出笑容。 沈书服了他了,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张世扯起嘴角,道:“多谢三位小兄弟,不过你们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牌头嘴硬心软,若非粮车被烧不好交差,本也无意为难你们。我们都是废人了,承你们的情,哥哥们谢过。”说罢,张世拖着一条不能动的腿,滑下板车,几乎没有站直就已扑倒在地,朝沈书站立的方向磕头。板车上另有几人能动的,也都各自朝沈书作揖。 “嗨,还不如一刀砍死老子们来得痛快,这么不死不活的。”一人嘴唇干裂,面无人色,拖着被削掉的右手,裤管也被血泡湿了,更不清楚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 “你们兄弟是好人,好人死得早,坏人混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辈子没干个啥,就剩这一句好话,都记着罢。”说话的人没有起身,半闭的眼睛直盯着苍穹。 “时候不早了,这附近有个山洞,哪些还能起身,先下来。一人百斤,哥,四个人能行?”沈书道,“我在后面推,可以吧?” 纪逐鸢就没怀疑过沈书要留下来是有他的想法,当即便道:“可以,四人一趟。”继而转向车上众人,让他们各自商量分配。 “这附近有山洞?”温歆犹豫地问。 “你忘了我们才歇脚过。”沈书提醒他。 “我跟你们一起,给纪兄搭把手。” 三人说干就干,搀扶伤员下车,在车上的则躺下来,有两人勉强能走,便跟在板车后面,因为是人拉车,速度不快,这两人也能跟得上。 跑第二趟时,温歆手上没劲了。 “不行,让我休息会。”温歆靠在板车上,喘息不定,扯开衣领让清风透入,不无艳羡地看着纪逐鸢瘦但十分健壮的身躯。 纪逐鸢膂力惊人,沈书跟在板车后面推,觉得自己并没有用劲,其实全靠纪逐鸢在前面拉车。纪逐鸢则把外袍卷进腰带,赤着一背结实有劲儿的肌肉。 随着纪逐鸢口中发出一声暴喝,板车再次拉起第二轮人往山洞的方向去了。沈书背靠在板车上推,冷不防板车这么快便开动,一屁股摔在地上,爬起来赶忙掉转方向直追过去。 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松针落在地上,光斑如同鳞片,腐败的树叶带着或深或浅的黄色,有的灿若黄金,有的已转为即将腐坏的深褐色。 温歆在板车上靠了一会,朝车上问伤员们用不用喝水,得到肯定答复,温歆一手抓着车轮,勉力起身。这两天太累人,他都快站不稳了,单刀在腰侧摇来晃去。 “快去快回。”张世抓了一下他的手,神色隐隐有些担忧。 大部队离开的时间越长,意味着敌人的援兵很可能即将赶到,不安全的感觉令每个人都有些焦灼,而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使得余下的三人完全不想交谈,各自沉默。 温歆脚步踉跄地走出,绕过尸体们,杀人的时候全凭一股冲劲,而且大家都在挥刀,心中没有什么不安。 然而此时,树林里静得近乎不祥,温歆尽量不低头去看,以免对上死人的惨状,横七竖八的尸体摆在树林之中。 温歆心想:无人收尸的话,就会沦为鸟兽腹中食吧? 突如其来的一股窒息感令温歆在那半刻中停了呼吸,他的眉头轻轻皱起,任凭使得他周身发凉的酸涩攫取仅存的体温。 那时,他被大波流民簇拥着,连夜离开家乡,旁人去哪他就去哪儿,从未有一刻他如此分明地理解什么叫:无根之萍。没有人为他哥收尸,那具被马踩到肠穿肚烂的尸体,是什么结局? 想及此,温歆眼眶有些发热,视线也模糊起来。 “哎!小兄弟!”张世一声嘶哑的破音穿透林梢。 取水的木筒没能划出优雅的弧线,从温歆手里脱出。他感到脖子一阵疼痛。 粗壮的一条手臂箍住温歆的脖颈,僵尸一般浑身透着死气的壮汉双手握着刀锋,丝毫不在意手指中流下的鲜血,粗噶的嗓音如地狱蹿出的火苗,舔舐温歆渐渐失去的听觉。 “去死吧……”他稍一用力,被斩断的右腿便颤抖不止,终于连着温歆,两人俱扑在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3章 五十三 “温歆……”沈书甩手从山洞走回来,倏然正看见远处缠斗的二人,只是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情形不明。 沈书来不及看纪逐鸢,连忙跑过去。 地上温歆背朝天,在离抱着摔在地上的二人数步之近时,沈书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彻骨的寒意从胸腔透出,虚汗也不断从沈书的手心冒出。 “沈书。”纪逐鸢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就像一道惊雷劈到眼前,沈书深吸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沈书脸上尽是痛苦,难以掩饰。 “温歆……”哽咽的声音从沈书喉中发出,他撩起袍襟,单膝跪地。 纪逐鸢拔出腰侧的刀。 沈书双手打颤,犹豫再三,不得不将明显已丧失知觉的温歆翻过身来。不必探他鼻息,仅从伤口就能看出温歆颈上挨了致命的一刀,伤口割断颈中血管,气绝得很快。 “沈书,没事。” 沈书视线一片模糊,并不分明察觉到纪逐鸢抱着自己,那一口酸涩在喉中哽了片刻,突然爆出一声哭音。 “没事的,别怕……”纪逐鸢小声安慰沈书,手掌灌注了力气来回于沈书的背脊上抚摸。 沈书眉心不断抽动,眼泪几乎不能克制,哭得半晌,猛然间他吸了一口气,继而不断吸气,鼻翼翕张,脸上哭得通红,终于强抑住泪意。 “是他……”沈书认出和温歆抱着摔在地上的那人。 “是谁?”纪逐鸢疑惑地看着沈书,以指腹拭去沈书下巴挂的泪珠。 沈书深深吸气,胡乱拿袖子擦脸,咳道:“方才牌头叫巡视,我见一人手指在动,定神时见他没动,以为这人已死。温歆当时与我在一处,便扎了他大腿一刀。” 闻言,纪逐鸢低头,果见一臂扣着温歆的男人大腿有刀扎穿的伤口,血流不止。 纪逐鸢探了探此人脖颈和鼻息,手背抵在他的皮肤上,观他脸色,朝沈书道:“死透了。” 沈书红着眼点头,却不想说话了。如果不是他没有按照曹震的吩咐,简单粗暴地给这名敌兵补上一刀,他不会一息尚存,还有偷袭的余力。 “怎么又哭?”纪逐鸢颇有点手足无措,只有像沈书年纪更小的时候那样,将人抱在怀里,令沈书的脸贴着他胸口,手掌一下接一下轻拍沈书的肩。 “我没事。”沈书用力揉眼,起身时腿已麻了。沈书抬起眼睛,视线里的阳光令他觉得眼睛有点疼,他心里像被一只手捏紧,连呼吸也不得畅快。 “还有一车。”沈书沙哑的声音说。 兄弟二人无话地把余下的三人也一人拖车一人推车地挪到山洞去。洞里的驴嗯昂嗯昂直叫,无法,沈书找到绳子把驴嘴暂时绑上,安抚地摸它的头和耳朵。 连稍微坐一会的时间都没有,沈书和纪逐鸢叮嘱洞里的伤兵互相照看,把粮车从驴身上先卸下。 沈书把伤兵们的兵器集中了一下,见有人带了袖箭和弓箭,另外一人弓弄丢了,插着二十余枝羽箭的箭篓还在。沈书立刻问他们借来,同纪逐鸢出洞去,四处搜寻树叶和藤蔓,先以一块巨石封住洞口。纪逐鸢力气惊人,数百斤重的大石也只有他能挪得动。沈书情绪还是低落,只不吭气做该做的事。 石头封住一般洞口后,二人绕到背后,爬上不高的坡,从洞口上方垂下藤蔓和拾来的松枝掩饰。这种伪饰当然无法让人看不出来,只不过从远处一眼望过来不会看出端倪。 接着,沈书和纪逐鸢二人分头行动,回到车队被偷袭的地方,纪逐鸢搬尸体,简单收拾战场,以免援兵到来时会警惕戒备。 沈书先搜寻了两把趁手的兵器,把散落在战场各处的箭装进自己的箭篓。等纪逐鸢搬完尸体回来,沈书分给他两把单刀,道:“挖吧。” “啊?” 沈书所站正是最初驴车踩进的陷坑,宽不过一丈,挖得也不够深。沈书与纪逐鸢一人挖一边,很快便报废了第一把刀。 纪逐鸢先挖完,过来继续挖,让沈书先上树。 沈书略略一想,他爬树没有纪逐鸢快,于是不多言,把布袋里的铁蒺藜分给纪逐鸢一大半,自己先站在树下观察,找到方便放箭的位置,把袍襟卷在腰间,麻溜地爬到树上去坐着。 “哥你快点。”沈书道,继而把弓箭和箭篓都挂在纪逐鸢身上,纪逐鸢低头以汗津津的额头碰了碰沈书的额,一触便分。 沈书定定神,爬上树去。 挖完后纪逐鸢在与沈书相对的方向也爬上了树,二人形成一个对角,飞钩绳索缠在他的腰间。 山风习习吹来,沈书一身热汗,他把脸上的汗水擦干,以免滴落下去会被敌人发现。按说援兵早已该赶到,早知会这么晚,曹震也不必急着撇下伤兵带粮车先行。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沈书眼神有些发直地盯着树下,从高处能看见纪逐鸢把尸体都堆在数米外的一棵松树下,还并列排着。 沈书有点晃神。 一个时辰前,温歆还在同他说笑,还说他哥怎么死的,看得出温歆很想为他哥报仇。他生机勃勃的脸就像正对着沈书在说话,现在的温歆已经同其他死去的人一样,躺在不远处的树下,身上覆盖着干枯的树叶。 纪逐鸢吹了一个口哨。 沈书循声望去,纪逐鸢把拇指按在鼻子上,朝他做猪八戒的鬼脸。 沈书:“……” 纪逐鸢扯开嘴,别扭地朝沈书绽放笑容,打手势让他提起精神。 虽然心情不好,沈书也知道不是沮丧的时候。兄弟二人隔着数米同时都停下了对视,望向同一个方向。 沈书与纪逐鸢都听见了,那是明显的马蹄声,以及行军的步伐声。 沈书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换了个姿势,将自己固定在两根树枝之间,起身换向时,他用脚先踩了踩儿臂粗的树枝,确定树枝不会轻易断裂,便分开双足,跨坐到树杈上,双腿垂在交错的树枝树叶里。 沈书射箭尚可,袖箭是实打实练过,便先将袖箭取出,调整机括。当手指抵上冷冰冰的箭筒,沈书的内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先是两匹战马进入视线,马背上的人没有铁铠,一身皮甲,其中一人头戴兜鍪,还是元兵制式,也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不伦不类。 沈书睨起眼,不急着放箭,待得部队进入射程,一眼已能望见人群尽头。沈书读书几乎过目不忘,此时将眼闭上,才看见的画面便清晰地在视野里重现。有四十二人。 睁开眼,沈书正对上对面纪逐鸢的视线,纪逐鸢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手势,示意沈书只管经过自己树下的十数人便是。 倏然一声马嘶,紧跟着头前开路的两匹马踩进坑道,昂头摆尾地嘶叫着蜷起蹄子,试图从坑里爬起,马蹄和关节却被坑道里的铁蒺藜扎破,挣扎中把背上的人也摔翻出去。 两人出事,紧跟二马之后的四匹马被拨转马头,掉向另一方向冲过去,慌不择路之下,恰恰落入纪逐鸢拓挖的另一条坑道。 嗖嗖两声,带兜鍪那人,并另一骑马的敌人惨叫两声坠落。 有人大吼着命令队伍往后撤。 袖箭飞射向人群中,又有一人中箭落马。沈书两条腿夹住一蓬葱翠松枝,躺倒下来,把头放在树枝与树干交接处,右手拇指将箭按入凹槽,他分神觑向西侧可靠的树枝,屏住呼吸,将身体放低,执箭筒的右手滑出杂乱无章的树杈,沈书眯起左眼,任凭穿过树林的一阵清风带落灰尘与松树的碎叶扎在脸上和脖颈间。 威风凛凛骑在马上正发号施令的头头倏然停了话语,双目瞪出,目光宛如一道直线,加速滑向长空,轰然坠马。 “二当家!”有人大声叫喊。 树上,沈书手脚并用,双脚踞在树枝上。 “那里有人!王八羔子!给我箭!”有人吼道。 沈书心中猛地一跳,紧紧盯住半米外的另一根树枝,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眉心挤起褶皱,耳膜里有一瞬摒弃了这世界全部的声音。 “给我射!” 同时,另一方向,羽箭飞出,洞穿才怒吼完那人高扬的脖颈。 而沈书颤巍巍扶住树干,将身体彻底打开,双手抓住上方的树干,憋着一口气,屈起一双膝盖,提脚向后上翻,双腿勾上两手之间的树枝。 树枝弯曲起来,发出难耐的吱吱声。 沈书咬牙,脖颈与脸上俱是通红,猛然发力,以膝弯吊住上方树枝,腰腹紧绷至酸痛,上半身如鱼翻起。 树枝激剧一抖,沈书的头离开靠下方横向生长的树枝,倏然箭至,钉入与树枝紧紧相连的树干之中,挤断了沈书数根散乱垂落的发丝。 “中埋伏了!射箭!都给我放箭!”惊慌失措的叫声响起。 嗨,在敌军发号施令的这个头,确实比曹震差多了。沈书边想边观察周围的树枝,向上腾挪了两次,已在敌人能注意到的射程外。且越往上树枝树杈越是浓密,沈书静静隐蔽起来,向腰上系着的布囊中掏出一把铁蒺藜。 一片惨叫声。纪逐鸢放一箭换一个地方,灵敏得如同自由穿梭在林间的猿猴,他箭无虚发,每放箭必射死一人。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箭篓中勾了一下,回头一看,还剩下三支箭。 而树下还有十人,骑马的只剩下一人,其余几个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伤了腿上不去马。沈书的铁蒺藜都往人脸上砸,有几人伤得甚是惨不忍睹。 纪逐鸢将一枝箭搭上弓弦,连发数箭,他拇指内侧积起的血泡已都破了。纪逐鸢纹丝不动,睨起眼,嘈杂慌乱的人声喧哗不休。 一支箭贴着弓右侧,箭杆擦过纪逐鸢的的拇指,从拇指与食指圈起的窝内脱出。 连着两声惨叫叠在一起,一死一伤。 “在那里!”一人以刀指向纪逐鸢的藏身之处。 早做好准备的弓兵当即放箭,纪逐鸢抽身一跃,箭擦着他的麻鞋钉在树上,只站住片刻,随着箭掉落在地,下方响起斥责:“午饭你不是吃了三碗吗!没吃饱啊!继续射!” 纪逐鸢足尖在树枝上一点,背靠树干,他个子太高,站起后反是不便,只得又躬身下去,绕到另一树枝上,箭镞从树枝缝隙里再度瞄准,放箭。 “没吃饱”的弓兵在箭脱手的瞬间被射杀,羽箭斜飞而出,险险擦着同伴的小腿坠地。 “只有两个人!”一人叫道,“东西侧树上,注意隐蔽!都分散开,绕到他们后面去!” 七个人散向七个不同的方向,纪逐鸢还有一枝箭。 有人从树下经过,沈书抖开袖箭,推开机括才想起方才没上箭,他摸到箭篓,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而纪逐鸢也迟迟没有放箭,地上已是一片狼藉。沈书便即想到:纪逐鸢跟自己一样,没箭了。敌人则以已经无人骑马,皆是步行,人数虽不多,但正面迎敌则冒险得多。且那七人当中有两人身手极其漂亮。沈书正在想接下来怎么办,身手厉害的二人中有一人背心中箭,当场扑地。 漂亮!沈书心中忍不住大赞,却不确定纪逐鸢还有没有箭。短短瞬息犹豫,敌人就都跑不见了,沈书茫然地找了半天,从他所在的位置也找不见纪逐鸢的藏身之处。就在沈书犹豫是不是下去的时候,他垂在半空的小腿突然一痛。沈书受惊,当即把脚提起来,看见自己小腿裤腿已破开,箭擦着他的腿肚划拉出一道不深的血口,那支箭也没有钉在树上。 可见射箭之人臂力不足,箭射中沈书时已经失去后劲。 这点疼沈书还能忍,从袍上撕下一条布扎上,沈书试着用力,确定行动无妨,但很快在树枝间移动,攀到另一棵树上,堪堪躲过一支暗箭,沈书再次倒吊翻上更高处,这次沈书的行动显得迟缓,就在这时,沈书从高处看见纪逐鸢所在的位置。 阳光照着纪逐鸢焦急的脸,他正在搜寻沈书的位置,此时,纪逐鸢也看见了沈书,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下树。 沈书也有些急,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下去。 纪逐鸢拿手在脖子上一拉,威胁沈书:敢下树出了事哥就跟你一块去死。 沈书连忙摇头,一脸气急:每次不听纪逐鸢安排他就威胁要揍死他。 纪逐鸢舒展开眉,一手挥开,以刀鞘在自己的五指上逐一敲了一下,想了想把刀换另一只手拿着,加上左手一根手指:哥去把那六个人都宰了你再出来。 沈书怒急了,连忙摇手,食指指着下面,把袖箭亮给纪逐鸢看,又摆手表示袖箭射光了,你砍我手指头也没用,我要下去杀人了。 跟着纪逐鸢就看见沈书抱着树干滑下去。 齐刷刷一排箭跟着沈书的头顶射下去,及至离地面还有两米时,沈书手一松,直接跳下了树。 纪逐鸢大吼一声。 隐匿起来的敌人立刻便都发现了纪逐鸢的藏身之地,他抖开单刀,快速滑下树去,暴露在空旷之处,叫嚣道:“几十个人都杀不过小爷一个,一群废物点心,有本事一起上啊!” 沈书:“……”半米外一个胖子瑟瑟发抖地把他看着,举起弓箭纯属是他的自然反应,闻得这一声大吼,手指不受控制地松了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章 五十四 沈书略一侧身轻松闪过,单刀直出,毫无犹豫。胖子身上飞溅而出的鲜血冲上沈书紧身的武袍,沈书面无表情,于满地细如牛毫的枯草中擦了擦刀刃,将胖子脱出树后,滑进胖子的藏身处。 不远处寒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一刀砍至身前,沈书双手按住刀背,托举起单刀。 铮然一声,沈书飞起一脚,对方已有防备,下盘很稳,略退半步,便抖开弯刀,拉开架势与沈书周旋。 纪逐鸢大吼一声,快准狠地把住一左一右两名敌人的上臂,对方显然不料这年轻士兵竟有如此力气。 两名壮汉好似抽歪了的陀螺,头猛地撞在一起,两人同时眼冒金星,才觉脱离控制。一人颈中飙血,一人当胸中刀。 然而趁纪逐鸢拔刀之际,躲在暗处的一名敌人举刀砍来,刀锋直对准纪逐鸢的脖颈。 纪逐鸢的袍襟如胡人骑射所着质孙撒开一个圆,他重心贴地,右腿横扫,缠绕在右臂上的绳索蛇一般光速飞出,飞钩铁爪勾住敌人单腿。纪逐鸢一臂伸直,另一手手指紧扣绳索,倏然向胸前拖折而回。 “啊——”敌人大叫着倒在地上。 纪逐鸢眼角余光瞥见二十余步外的草丛中有人影闪动,麻绳另一头早被纪逐鸢拴在第二把单刀刀柄上,随纪逐鸢双手挥出,借刀的重量,麻绳被抛过离地三米有余的树枝,纪逐鸢抓住垂挂下来的刀鞘,退步到树枝另一侧。 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飞钩数个铁爪深深自被勾住的大腿滑到小腿,随膝盖曲折钉进小腿。 纪逐鸢用麻绳将敌人两腿缠在一起,那人倒垂在半空。 有箭射来。 垂挂半空的人被轻轻拨转,连声痛叫,道:“别射了!” 那二人只有一人用弓箭,顿时陷入犹豫,这时却有一把刀从他背心插入,扑倒在地。 另一人警觉,只得朝前发足狂奔,双手紧握长刀,嘶吼着朝纪逐鸢冲来。当刀劈砍向纪逐鸢,他双手将倒挂的人挡在身前。 绳索应声而断,头朝下摔在地上的人当即脖子折断没了声气。 冲来的人惊慌失措地往地上一看,不等回神,腹中已中了一刀。 一场厮杀足过了一个时辰,日已黄昏,沈书累极了,朝纪逐鸢迈出两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纪逐鸢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 沈书连连摆手,道:“没受伤,没事,累着了。” 纪逐鸢皱眉看着一地尸体,听见沈书喘着气说:“四十二人。” 纪逐鸢起身清点死人人数无误,顺手将没有跑远的四匹马牵了回来,又去附近找弃置不用的粮车,拆下需用的配件。 有了马,也有车,被抛下的伤兵才有希望回到滁州城。人的意志可以说是世上最坚韧的,肉身却至为脆弱。 一来一回又过去了半个时辰,等纪逐鸢便回到原地,沈书已把自己挪到树下坐着,纪逐鸢远远看着,沈书脸上已看不出白皙清秀的模样,他屈着一条腿,背靠大树,遥望着天际,正在出神。 循着沈书的目光,纪逐鸢也朝天看了一眼,只见到层层叠叠的云卷如同鱼鳞一般,根本不知在什么时候便铺得满天都是,半是湛蓝半是瑰红,金红的光丝在云卷缝隙里闪动,瞬息间便已沉寂。 一番瑰丽奇景竟像幻梦般在顷刻间便消失无踪,夜晚降临,天空转为蒙蒙的瓦蓝。 待得纪逐鸢回过头,沈书已经起身,朝他道:“走吧。”接着沈书不带半点犹豫,徒留下一个背影,纪逐鸢跟了上去,眉头不禁深锁起来。 纪逐鸢搬开大石,漆黑一片的山洞里,刀尖朝着二人。 “没事了。”沈书疲倦但大声地喊。 山洞里静了一瞬,很快爆出一阵欢呼高叫。 沈书的呼吸变得滚烫,他甚至看不清沉浸在黑暗里那一张一张的脸,闪光处都是伤兵们的双眼。 纪逐鸢把所有人还剩下的干粮集中在一起,于洞中升起火,十几个人却没人带锅。沈书要回去树林找温歆的行囊,被纪逐鸢阻止,他用湿木枝扎穿干饼,在火上略略一烤。 冷面饼散发出轻微的焦味,面皮裂开嘴缝。 每人都得到一小块烤饼,纪逐鸢又去取水,来回数趟后,总算能坐下来吃点东西。沈书把才烤热的一整块饼给纪逐鸢,纪逐鸢要分给他一些,沈书只是摇头说已经吃饱了。 一场大战,沈书却并不饿,晚饭就吃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饼,纪逐鸢回来,沈书便侧躺在他的腿上睡觉。等纪逐鸢吃完饼,想要跟沈书说两句话时,才发现沈书已经睡得很熟,才要起身的纪逐鸢只得就那么坐着。 纪逐鸢掏出帕子来,把喝的水倒出一些在布上,从沈书的额头开始擦,他动作很轻很小心,而沈书也真睡得很熟。 半个时辰后,纪逐鸢叫醒所有人,伤兵中有两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沈书醒来觉得稍好受了一些,便把那二人的伤口洒上药粉重新包扎。 完事后纪逐鸢出去套车,才入夜不久,沈书与纪逐鸢只能赶两架车,而敌人的马只屁股上还打着漠北牧场的徽记。这说明这些马至少一开始是从元兵手里缴获的,然而马都显得无比疲惫,肚腹也凹陷。 张世尚能动,对着沈书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你们兄弟也累得狠了,我们几个伤得轻些,我也能赶一架车。套三架,这样马的负担轻些,驴车挂在我的车后便是。” 因为带的全是伤兵,赶路速度快不起来,两天后的傍晚,人疲马乏的这支队伍归到滁州城。 当是时,曹震正在校场点兵,日落后尚要操练一个时辰,再各自归回营休息。 远方传来少年一声沙哑的嘶吼:“曹牌头!我们回来了!” 曹震虚起眼,一轮红日孤悬在鳞次栉比的屋舍尽头,三架马车停在辕门外,其中一辆马车后的驴脖子上拴着绳,套在前方马车尾部。 车上站起的少年个子不高,影子被长长拖在地面上,逆光之中,面目模糊,却俨然像个巨人。 接着,不仅曹震,曹震手下的兵全都听见第二声吼:“应到十四人,实到十三人,一车十袋粮米,一头驴,五匹战马,完毕!” 曹震将手中花名册一卷,眯起眼,向地面啐了一口,嘴角向上弯翘,边骂边吆喝部下上去卸粮:“混小子,走狗屎运了来这手。老子……”曹震回头一巴掌甩在手下脑门上,几乎把手下吼晕过去,“愣着干嘛!没见都是伤员,去请军医!有事没事的军医全都给我抢过来!” · 及至上灯,沈书与纪逐鸢才回住处,一席人正吃饭。 高荣珪筷子一放,半天没认出人来,愣怔过后,哑然道:“回来了?”继而听见李恕狂喜地一声大叫:“草!你们两个回来了!” 沈书猝不及防被李恕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剧痛,纪逐鸢连忙抓住李恕的后脖领把人从沈书身上提起来,一脚踹开他,扶沈书起来,询问地看他。 “无事。”一路沈书都有些郁郁,此刻看见李恕充满喜悦的神色,也有些被感染,笑了起来,“好得很,还活着。” 穆华林就像无事发生过一般,盛了两海碗饭,并两双筷子,分别放到沈书和纪逐鸢的手里,淡道:“坐下吃饭。” 没吃两口,沈书起身告罪,拿衣服去洗澡。纪逐鸢也要离席,被穆华林看了一眼,忍住没去。 纪逐鸢三言两语把这一趟出行运粮向穆华林交代完,他是真饿得狠了,虽然担心沈书,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吃完觉得沈书晚上定会饿,便拿个碗留起两张喷香的葱油饼。 “师父呢?这几日朱文正给你们派事了吗?”问完纪逐鸢便发现众人神色有异,皱起眉头。 “呵,他以为你们两兄弟临阵脱逃,要不是康里布达一直规规矩矩呆在这里,恐怕要把我们一起当成细作扫地出去。”韦斌阴阳怪气地说,“既得了差,也不叫哥哥们同去,倒是把你弟带去,果然就你们两个是自己人,我们全都是外人。” 高荣珪食指在桌上点点,想了想,朝纪逐鸢说:“你们回来已去牌头那报到过了?” “嗯,先才去了一趟。粮车和伤员都带回来了。”纪逐鸢看穆华林,有事想同穆华林单独说,怕穆华林领会不到,但也不便就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说。 “等吃过了饭,你去一趟朱文正的府上。”高荣珪道。 “为什么?”纪逐鸢只想抱着沈书好好睡一觉,一路奔波两人都已累得精神不济,而且凭纪逐鸢对沈书的了解,沈书从未这样低落过,便是沈书父母病故,他也强打着精神。如今这副样子,显然是强撑不住,温歆被杀,沈书过于内疚,纪逐鸢担心这会成为他的心结,只想快些开解他一番。但怎么开口,纪逐鸢不甚了了,是以想找穆华林问问要怎么办。 高荣珪答道:“你们不听牌头命令,擅自做主留下,本就不在军队花名册上,朱文正一定早已得到消息。既回来,就应立刻去向他请罪,耽误得久了,就怕惹朱文正不快,搞不好要误你俩的前程。” 纪逐鸢虽一脸暴躁,高荣珪的话他却听进去了。 饭毕,穆华林招呼朱文正派来的郑四收拾桌子,郑四第二趟来擦桌子时,穆华林问他周戌五何在。郑四吞吞吐吐,穆华林不为难他。 待得郑四又退下,穆华林点了纪逐鸢一句:“看见了?” “看见了。”纪逐鸢道,“我这会便去朱文正处回禀。” “如实禀报即可,粮车未丢,朱文正缺人用,不会为这小事要你性命。若叫人打你棍子,你怎么做?”穆华林抬眼看纪逐鸢。 “我杀他全家。” 穆华林:“……” 纪逐鸢嘴角挂了一丝轻蔑,退后一步,朝穆华林抱拳,一举一动,俱是心悦诚服的虚心受教。 纪逐鸢直起身,眼神现出坦然:“他要打我,我便解了外袍主动趴到凳上去。” “那他要打沈书呢?”穆华林又问。 纪逐鸢道:“做兄长自对弟弟有爱护教导之责,沈书有过,便是我有过,我索性裤子也一起解了请他换个地方打个尽兴。” 穆华林点头:“去吧。” 于是纪逐鸢出去叫郑四,让他点灯笼带路,一身血污的衣袍也不换,就这么灰头土脸去见朱文正。 而朱文正坐在堂上,纪逐鸢前脚回来,曹震便让人往他这里报信,且曹震还为纪逐鸢兄弟俩求情。但一看纪逐鸢一身肮脏地来,朱文正脸上便有了冷笑。 以为有伤在身,风尘仆仆狼狈不堪,我便不忍下手再打了么? 纪逐鸢一掀袍襟跪下,凛然杀气令朱文正于上首都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如此一来,方能心平气和与堂下跪着的少年武人说话。 · 氤氲湿雾散透,外面有人大声拍门,浴桶里水也凉透了,沈书捞起帕子擦拭脖颈,应了一声:“好了,就出来。” 李恕并未离开,反而在外面大嗓门地说:“你别泡个澡淹死在桶里。” 沈书:“不会,我水性好得很。”他出来擦干身体,换了干净的袍子,隐约觉得方才做了个梦,从梦里醒来不过是一瞬间,却不知这一瞬里发生了什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方才梦见什么。 李恕是来洗澡,但见沈书一身素衣出来,与吃饭时判若两人,不禁感叹,这哪里是个能扛刀上阵的粗人。 “我睡着了。”沈书不大好意思。 “没事,我也没等多久。”趁沈书还没走远,李恕把人叫住,“你现在睡不睡?不睡我待会过去找你。” 沈书迟疑片刻,回道:“明天吧。” “也行。”李恕表示理解,“看来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沈书觉得李恕似乎有什么事想说,但他今夜实在不想再操一点心。 廊庑僻静,角房附近灯也没一盏,只有借着天光…… 沈书抬头,是个清朗的夜晚,繁星满天,密密麻麻点缀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地有山狱,精种为星。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对着满天的灿烂星河,沈书喃喃自语,心生出一种茫然飘忽之感。天象之神奇,万物无所不包,可这当中,微星之数不过万一千五百二十。地上的人,世祖年间仅游食者就有近四十三万。 区区星辰,在这一天之星里何其微小。而人从生到死,与朝露蜉蝣何异呢? 就在此时,前院喧哗,周戌五扯着嗓门的大叫声令得沈书一惊。 “大夫,郑四快去找大夫来,少爷挨了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5章 五十五 屋里点起三盏灯,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纪逐鸢是趴着被人抬回来的,周戌五使了几个钱,雇得两个脚夫,把人抬回来便各自散了。 郑四请大夫未归,沈书一看纪逐鸢自腰往下连武袍都是湿的,入内便闻见浓重血气,知道这是被打得皮开肉绽,恐怕伤得并不轻。当即一股怒气冲上脑门,沈书从挂在墙上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行囊中取出短刀,也没同纪逐鸢说一句话,转身就要出门。 “上哪儿去?” 前脚沈书跨出房门,没见高荣珪坐在廊下阴影中,突然这一声让沈书从狂怒中抽出些神来。 “找朱文正。”沈书喘息不止。 房中纪逐鸢已经在叫他的名字,沈书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答应。 高荣珪抱臂坐在廊下,一只脚踩在座位上,单手撑膝,斜乜沈书:“找朱文正何事?杀他?” 沈书不吭声。但他知道,杀是杀不成的,而且杀了朱文正以后又只得集体逃离滁州。只是朱文正把纪逐鸢打成这个样子,沈书心中憋着一口气,这口气激得他眼圈发红,牙齿紧咬着把高荣珪看着。 “你师父呢,叫我来看着你不要惹事。”高荣珪起身,“看样子二少爷不打算惹事了,去照看你哥吧,五十军棍不是小事,一两个月都好不全。上药穿衣洗澡都得有人服侍,他带你一夜之间逃出家,想必一直都是他护着你,照看你,吃了不少苦头,是你报答他的时候了。” 沈书呼吸发烫,高荣珪走了,沈书听见房里纪逐鸢在喊他,喊他的声音却与平时大不相同。 纪逐鸢总爱粗声粗气,哪怕说的是好话,也让人感到凶巴巴的。高荣珪说的话一直在沈书耳朵里回响,确实,从滨海到徐州,辗转大半个中原,再到高邮、滁州,无论何时何地,纪逐鸢总是挡在他前面。 一股难言的酸涩钻进鼻腔里。 “沈书!给你哥倒点水,我要渴死啦!”纪逐鸢扯着嗓门喊。 沈书当啷一声把短刀丢在桌上,纪逐鸢扭头过来看了他一眼,重申了一遍让沈书给他倒点水。 等沈书端水过去,纪逐鸢只喝了两口。沈书一下便明白,他也不渴,要水喝只是不让沈书出去惹事罢了。 沈书把纪逐鸢才喝过的茶杯端起来,杯底浅浅只有一口,沈书喝完索性回桌前提起茶壶,就着壶嘴把冷冰冰的水灌进肚子,透心的凉意让沈书彻底冷静了下来。沈书转过脸,便看见纪逐鸢还盯着他,嘴一撇,沈书无奈道:“我不出去,哥你睡会,等大夫来了我叫你。” “嗨,睡不着。”纪逐鸢道,“屁股疼得厉害。” 沈书:“……”他没好气地坐到榻边去,让纪逐鸢伸手,从右到左,脱了一只袖子,再连着整片武袍脱下来。出兵时外面还罩了件号衣,武袍从肩头到袖口沾了不少敌人的血,整整四日没有洗过澡,顶多是路过有活水的小溪,随便洗一下,或是随处捡雪来擦一擦脸。这一回来,一顿饭的功夫,沈书只是在浴桶里打了个瞌睡,他哥就给打残了。 “生气了?”纪逐鸢伸手捏了一下沈书的嘴,“可以拴一头驴了,咱们还带了一头回来,早知道就不上交直接带回来,反正曹震也不知道。” 沈书道:“你去找朱文正,为什么不带我?”沈书心想,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好歹能让朱文正讲讲道理,嘴炮也是炮。 “带你去?”纪逐鸢眼神现出好笑,牵扯身上伤口,登时面部搐了一下,收敛笑意,尽量平缓地同沈书解释,“真带了你,现在我们俩就真成难兄难弟了,我一个人挨打,还有你会细心照看我,也能好得快些。要是两个人都挨打,谁给我端茶倒水擦身换药?那才真是都得急死。” “你带了我去,未必会挨打。”其实沈书知道,这顿打是逃不过的,违抗军令,挨打是轻的。战场上掣肘颇多,自作主张是当兵的大忌,人人一个主意,整支队伍都会寸步难行。除了韩愈,谁敢大放厥词说自己带兵能多多益善,人,是最不好管的,当兵和带兵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一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做的决定也可能会迥异。像曹震丢下重伤员,先行出发,是规避风险的最佳办法。对他而言完成运粮回城的任务第一,其次才是减少伤亡。 沈书跪到榻上去,纪逐鸢薄薄一条衬裤上全是鲜红的血,裤腰往上,腰部也是伤,有的破了,有的则被打得隆起一道红。 看着看着,沈书眼睛便红了,将牙帮死死咬着,再一看纪逐鸢,沈书气不打一处来,急声道:“你还笑!” 纪逐鸢哼哧哼哧地把头埋在枕头里。 沈书彻底没脾气了,朝纪逐鸢问:“疼得厉害吗?” 纪逐鸢背对着沈书,每次说话便要抬头起来,累得慌,索性不回头了,语气听着甚是无所谓:“还行。消气了?” 好像无论自己多么细微的情绪变化,纪逐鸢总能知道。沈书暗暗想,有一个从小陪你一块长大的人在身边真可怕,什么事都瞒不过,无非嘴硬。 “打了多少军棍?” “没多少。” “到底多少?” 纪逐鸢朝肩后亮出食中二指。 沈书在纪逐鸢腰侧捏了一把,小心着没碰他的伤,却也恶声恶气地说:“还撒谎!” “你这人!”纪逐鸢扭头瞪了沈书一眼,抓住他作怪的手,将沈书扯到床头让他坐在自己头旁边,装腔作势地喊冷,反手把被子往上一提,被子与伤口碰到就满脸变形。 “等哥哥养好了伤,有你挨揍的时候。就现在我照样能把你揍趴下信不信?”纪逐鸢道,“打都打完了,让大夫来瞧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天天就说,有本事你什么时候真揍我一顿啊?”沈书不自在道,“你疼我我又不是不知道。” 纪逐鸢脸上微红,把头转了个方向,不让沈书看见脸。 “谁疼你?别自作多情。”纪逐鸢道,“别多想了,违抗军令,朱文正肯定是会罚。这趟派我出去,也是想看看能不能用我,是我要带你去,自然有什么状况也应当我来担。便带的不是你,是李恕同去,这顿棍子我也会一个人去挨。” 从前纪逐鸢每天就是想着怎么不被杀死,在元军当然没那个机会逢年过节求神拜佛,半步也不能离开军营。但两个人一旦有机会晚上一个铺睡觉,沈书很清楚纪逐鸢才当兵那段时日,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军队里夜惊的情况不胜枚举,世祖年间元军尚且军容整肃,到这些年,是真不行。 纪逐鸢被噩梦惊醒倒是不会大呼小叫,仅仅浑身抽搐片刻,醒来时沈书总要摸摸他哥的脸,拍他的肩膀,让纪逐鸢尽快从梦境里缓过神。说是敢死队,兵员却大部分都是被生拉硬拽来或是走投无路的底层民众,大家只想活命,一旦攻城,总是成千上万的人一起不要命地冲锋,既无人专门让敢死队的盐丁拉练,主帅更不会为他们排兵布阵。 说起来,这种队伍的用法,竟与火炮无异。死了也无人收尸,伤病者也不像旁的正规部队有人日日清点照应。有时候同营房的人一病就是数十人,拔营时直接就不带了,若不是纪逐鸢把沈书带着,像他这样体弱多病的,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哥。”沈书叫了一声。 纪逐鸢肩膀向后动得一下,没有应声,意思让沈书说就是。 “我以后不会心慈手软了。”沈书不知道这话是说给纪逐鸢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纪逐鸢翻过身来,看着沈书,道:“明日你就去找朱文忠,跟着他做个伴读,你不适合杀人。” “不杀人,就被人杀。要是我再心狠一些,温歆就不会死。”沈书道,“他还想为他哥报仇,他哥是被元军的战马踩死的,既然我害死了他,就该替他报仇。” 纪逐鸢想起身,奈何伤实在疼,而且起来又会弄得到处是血,搞不好大夫一进来以为是凶案现场,掉头就跑。 “温歆会死,是他的命,你不要多想了。”纪逐鸢嘴笨,不会安慰人,但他坦然的表情显示出,他确实不认为这是值得沈书放在心上的事情。 沈书心想:他哥才是真正的将才,曹震也很赏识他,假以时日,纪逐鸢一定会成为一把光彩夺目的宝刀。这让沈书既觉得安慰,也感到紧迫。 他得做点什么,才能帮得上纪逐鸢。这趟押运纪逐鸢若是不带他,恐怕早两日便跟曹震回来了,不但不会平白无故挨一顿棍子,也许朱文正还有东西甚至是职位奖励他。 “叫你不要多想,你反而想得更多。”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沈书忍不住抱怨。 “你这个表情,沮丧得都快哭了,我又不是瞎的。”纪逐鸢道,“你没有给我拖后腿,沈书,永远要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哪怕随着你一天一天长大,会有数不清的人教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也得自己去判断,做你本心所愿。” 沈书的呼吸急促起来,少顷,恢复平静。 “你的嘴总是骗人,你总是觉得我什么都好,其实我根本不好。你要让我去打仗,我也根本打不好。” “没有人天生就只做对的事。” 纪逐鸢的声音同沈书印象中的爹重合起来,总感觉他爹也说过一样的话。 “这是你爹教我的,从小到大,我犯的错可比你多多了。” 沈书心中一动,问:“我爹什么时候说过,他还说什么了?” “他生病的时候。”纪逐鸢脸上现出追忆,唇角弯了一下,“你应该不记得了,以前同我们住一条街的小乙。” 沈书有些动容,道:“怎么不记得,他生下来便异于常人。” “是啊,都说他弱智,三魂七魄里缺了点什么。那时街上不是有一霸,总带着他的娃娃兵欺负他。有一天,我趁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王落单,把他堵在巷子里,请他吃小乙做的一桌好菜。” “小乙哪儿会做菜……”沈书哑然,想起来了,那个小乙因为智力与常人不同,没人跟他玩,爹娘是做陶器的手艺人,耳濡目染,他无事时便歪着头,嘴角流口水地坐在家里搓泥巴条玩。 “我把小乙用泥搓出来的一桌子菜全喂给那个少爷吃了。”现在想起,纪逐鸢露出邪性的笑容。 沈书略略记起,那时无论寒暑,纪逐鸢几乎日日都过来找他,唯有一次半个月都没来。刚开始纪逐鸢不来,沈书被他爹督促着读书,无暇去想,顶多是夜里上了榻,想起这档子事,翌日晨起后,又有新的功课。一来二去竟全没想起要去探一下纪逐鸢为何不来。 “你爹来找我爹,我爹那可是下了狠手,打得我躺够了十天才能下地。好像是第四天上?”纪逐鸢也有些记不清,“唯有你爹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你爹说,没有人天生就只做对的事,人一生的轨迹便是在不断修正,寻找自己要走的路。幸运一点的人,年少时就能找到自己的路,运气欠点,及冠以后,有了妻子儿女,多半也能找到使得内心平静安宁的道路。也有人一生都在寻找,浑浑噩噩,不断从一条岔路走上另一条岔路,离正道越来越远。” 沈书失笑:“确实像我爹说的话。他给你指的正道是什么?” “你爹你还不知道……”纪逐鸢尴尬地抓了抓脖子,板起脸学沈书他爹板正严肃的表情,“还想不想考功名了?父母送你们来,是费了多大的苦心,百善孝为先,读书是教你们明事理,懂做人,如此无论将来你们做什么,心中自有一盏明灯,不会堕入迷障。” 沈书笑得打跌,缓过气时又愣怔起来。他有些想爹了,现在有时沈书也会觉得当年爹是读书读得有些迂腐了,爹的郁郁而终与不得志有分不开的联系。正因为如此,沈书不想只会读经,平日里读杂书总是挨他娘数落,相比之下,沈书的爹对学生比对儿子严格。 念学时每日里午后沈爹要小憩片刻,于是沈书也跟着睡个觉。其实都躲在被里翻闲书,譬如说前朝笔记,志怪杂谈,天文医理,读得散碎。部分是沈家的藏书,余下便是托纪逐鸢的福,常常拿着自己不多的那几个搬扛出来的苦力钱给他带书斋的本,就是千万不能叫亲娘瞧见,否则告到沈父跟前,父亲不忍责罚,于是父子二人一起在院子里罚跪。 是以读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的事儿,年幼的沈书简直无比庆幸还有个同甘共苦的爹,否则子不学,他娘就要烧闲书了。 沈家的书塾一早要叫学生默诵,这时爹便不盯着学生,而是回书房里写旁人托的扇子或是寿屏,借以换几个酒钱。实在无事便回房写字,沈书一度甚是疑惑,夫子不把学生盯着,如何养规矩。稍年长些,书读得多了,沈书才明白他爹是为了让学生懂得慎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6章 五十六 想起父亲,沈书难以强打起精神,这一天从早到晚没命地赶路,绷着一口气,在曹震面前扳回一城,他兄弟二人将伤兵的性命保住,却没能保住温歆。十一条人命,比起滁州城中的五万大军,可谓微不足道。而温歆只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押粮士兵,死了也便死了,无人号丧。 原本洗完澡出来,沈书心里仍不大好受,总归是再难的一天也要过去了。谁想到纪逐鸢让人横着抬回来,豁出性命救下十一条人命,带回来数百斤粮食,战马也是极其珍贵的资源,以沈书和纪逐鸢二人之力能做到这样,要是没有中伏被敌人毁去那一半粮车,纪逐鸢便是无过反而有功。 真是一笔烂账。世事没有如果,这假设并无多大意义。 “伯父伯母不在了,你的家不在了,我的家也一样。” 寂静一室当中,纪逐鸢的声音轻轻响起来,那个短暂瞬间,沈书耳朵听见纪逐鸢的话,心里却没有立刻明白他话语中更深层的意思。 纪逐鸢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到沈书腿上,拉了拉沈书的手,眼睛含着温柔的神色:“我们是家人,同舟共济,相扶相携,便是家人。” “一门之内,即为家。”沈书笑了起来,也把纪逐鸢的手牵在手里,纪逐鸢的手指比他长,若将二人的腕贴在一处,纪逐鸢的中指便要长出寸许。 纪逐鸢正色侧头望着沈书,道:“咱哥俩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但从带你离开滨海,你就是我的家。” 沈书心中一动,抿了抿嘴,喃喃道:“我也是。” 纪逐鸢呼吸急促,还有话想说,沈书也正认真地看着他,耐心等他说下去。 这时候郑四在外拍门,是已经找了大夫来。沈书立刻便下榻去开门,竟是个熟人,康里布达的伤便是这位傅大夫瞧的。沈书对他的医术很有信心,笑将大夫迎进门。 给纪逐鸢开药调膏,傅大夫妙手仁心,没带小童过来,外伤的药配好后,便坐在榻畔亲自为纪逐鸢敷上。 郑四在廊下朝沈书回报:“是公子差人去请的,小的只是把人引过来,半道就碰上了,傅大夫已歇下了,看在公子的面上又起床过来,甚是折腾。” 沈书会意,让郑四就在门外听吩咐,自己回房取来半吊钱,待傅大夫看诊回去,不算诊金,只当是赔礼酬谢。 傅大夫捋须摇头,三次推辞,沈书坚持,才收下铜钱不甚在意地掷在药箱内,吟道:“但愿世上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先生仁心仁术。”沈书拱手做礼。 傅大夫摆手道:“去看你兄长吧,伤处不可沾水,明日傍晚我再过来换药。” 沈书再三谢过,边说话边送傅大夫出门,见到一架马车在陋巷里停着,看来郑四并非作伪,确实朱文正打了纪逐鸢,又着人去请大夫来。 真是没事找事。 再回屋里时,纪逐鸢像已经睡着了,沈书寻思着干脆收拾自己的铺盖卷,另外找一间房住。天气寒冷,有伤在身的人只会更怕冷,沈书不想收拾床上平日自己盖的被子,留给纪逐鸢,若是半夜里冷,扯过来便有得用。 于是蹑手蹑脚打开柜子,寻得干净的被褥一套,才将灯吹灭,正说出去。 “去哪儿?” 冷不丁纪逐鸢的声音突然想起,沈书吓得没抓稳被子,铺盖一头掉在地上,他连忙捞起来,拍去灰尘,心里还砰砰直跳。 没来由的,沈书觉得慌得很,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心慌。 “你自己睡。”沈书道。 “那我夜里要喝水怎么办?”纪逐鸢耍无赖道。 “郑四、郑四给你留门外了,有事你、你就叫他。”沈书说话结巴起来。 “哎,沈书。” 沈书“啊”了一声。 昏暗的光线里,纪逐鸢也能看见沈书眼睛的光,不过就一点模糊的影子,到嘴边的话,纪逐鸢想了下,不说,改口从喉咙里憋出一声隐忍的痛哼:“行,你去吧。” “哦。”沈书才要出门,听见纪逐鸢一声接一声的痛音,伴随着痛极了时的吸气声。 沈书回头。 纪逐鸢立刻不出声了。 沈书要走。 却又听见纪逐鸢就像疼得不行,难以忍受地发出痛音。沈书往回走两步,睁大眼地在床前站住脚,因为吹了灯,看不见纪逐鸢嘴角噙起得逞的笑。 “很疼吗?”沈书不放心地问。 “不疼,快去睡,明日一早我不叫你,你睡醒再起。” 沈书只能听见纪逐鸢平和沉稳的声音,一听之下,沈书当即明白:他哥明明就疼得要死要活,怕他担心,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也真是的,往日里随元军四处征讨常常生病,无论纪逐鸢度过什么样九死一生的白昼,夜晚也总会来自己身边。再说回房去也睡不好,肯定会老是想他哥的伤情。 “哥,你往里头挪点,方便吗?”平日里这床睡他两个是没问题,但纪逐鸢只能趴着,就比平时占地方。 沈书还在犹豫,纪逐鸢已经伸手来拉他过来。 药膏味难闻得很,还是睡在平时睡惯的床上,只是出门四日,沈书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了。他心里挤着许许多多想法,往常都是手脚并用地把纪逐鸢扒着睡,今晚却不能再这样,只得四平八稳地躺着,才一闭眼,纪逐鸢认真的模样就浮现在沈书的眼前。 “你就是我的家。” 沈书:“……”他呼吸乱了,不知为何心里跳得厉害。纪逐鸢一直把他视作家人,沈书也是一样,二人虽没有亲缘,却在机缘巧合下,一夜之间逃离滨海,从那之后沈书从未离开过纪逐鸢身边超过一天。这次也是不想跟纪逐鸢分开,沈书才坚持要跟着一起去运粮。 另外一个念头却是沈书无论如何按也按不住地冒出来:妻以夫为家,夫以妻为家。 沈书突然睁开了眼。 纪逐鸢本就没睡着,听沈书的呼吸声便知道他没睡着,还很烦躁。沈书一睁眼,纪逐鸢便察觉了,低声问他怎么了? “……没、没有。”沈书烦躁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拿背对着纪逐鸢。夜半时又不得不翻过去,时不时拿手摸纪逐鸢的额头与脖颈,天快亮时,纪逐鸢有些发烧,沈书披了外袍出去找郑四烧点热水,想给纪逐鸢擦身,郑四就睡在隔壁耳房。 想了想,沈书放下手来,自去厨房烧水了。炉上红炭荜拨燃烧起来,红光温暖沈书的脸,沈书将一把铜炉坐上炉去,便就着这点红炭烤火,恹恹地打哈欠。 烧得半盆热水,兑得不烫手之后,沈书端回房中给纪逐鸢擦脸和脖子,纪逐鸢身上擦了药膏,在被子里光着,药膏却也糊了不少在被子上。骤然见到纪逐鸢背上旧伤,没太睡醒犹在犯困的沈书鼻腔里猝不及防地涌起一股酸涩。 “书……” “哥?”沈书把头低下去,试探地问,“你醒了?” 纪逐鸢却只是把脸埋在枕头上,拿鼻子蹭枕头,看得沈书哭笑不得,他何曾见过纪逐鸢这样迷糊又孩子气的时候。 把纪逐鸢收拾干净了,沈书继续躺回去睡时,已有些昏昏沉沉,再醒过来,屋子里竟围满了人。 沈书皱眉道:“傅大夫,我不是已经把你送回去了?” 登时有人发笑,沈书说话就觉嗓子眼里像塞了块火炭,发出的声音也是粗噶难听。 郎中望闻问切一番,出去抓药。沈书只觉得头疼,李恕的脸怼了上来,在榻畔坐下,大着嗓门说:“雪风天,你昨晚上出去吹了风吧?” 沈书把李恕看着便看着,眼神呆滞。 “你们真是两兄弟,受凉也一起受。” 穆华林从旁道:“纪逐鸢不是受凉。” “我哥……”沈书想起来了,这才发现床上就躺着自己一个哪里不对,昨夜两人分明是一起睡的。 不等沈书问,穆华林道:“早上他发现你发烧了,叫郑四去找的傅大夫,你是连日奔波,体力没有得到恢复,昨晚照顾你哥,数次起来,当是受了风,吃点发汗的汤药便能好。” 沈书心不在焉,问起纪逐鸢。 “他伤处有些不对劲,待会大夫会把药膏洗净再看。” “能好吗?”一听这话,沈书就有些着急。 “你忘了康里布达那个死人了?”高荣珪调侃道,“傅大夫医术了得,你好好躺着是正经事。另外你那个保儿兄弟可又找你来了,专程亲自来邀你过去叙话。” “你找死了。”康里布达靠近门边,本是抱臂靠在柜上,只是远远看沈书没事,就打算先回去歇着,听闻高荣珪的话,说话咬牙切齿起来,恨不得把高荣珪揍一顿。 沈书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奇异,李恕扭头去看他俩,目光也充满调侃,李恕挪了个位子,离沈书更近一些,伸手摸他的头。 说来也怪,沈书心中并不排斥李恕的关心,头却下意识侧过去,没让李恕摸到脑门。沈书自己摸了一下,说:“不怎么烧,师父说的没错,是这几日体力虚耗,我身体没那么差,从前是吃不饱,现在已经好多了。” 几人算是看过了沈书,各自回去,只有李恕磨蹭到最后。李恕终是没有同穆华林、高荣珪同生共死过,也无人招呼他。 乐得李恕正好有事想朝沈书说。 “到底什么事,非得单独跟我说?” 李恕一惊:“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沈书面无表情:“脸上写着——居心叵测。” 李恕:“为了寻你我吃了多大苦头,这么说我?”李恕做不来生气,自打在书院里见到沈书,他就有一肚子话想缠着沈书说,大概这边是所谓“投缘”。不过这次是真有正事。 “你说那枚银币,我没带在身上,好好收着了。”沈书坐起来,李恕立刻将枕头给立起来,好让沈书靠着舒服一点。 李恕搓着手,道:“康里布达找过我,既然他知道了,那肯定你就找过他了。” 沈书睡太久,反应迟钝地看了一会李恕,这才把前后连起来,道:“找是找过,但他找你做什么?他问你什么事了?” “他问我这枚银币是从何而来。” 当日沈书找康里布达问银币的来历,只是因为康里布达背上的狼头同银币上的狼头明显一样,穆华林也说,或许是某种徽记,沈书觉得也许能问出什么来,结果除了得知这种银币早已经不在康里布达族中流通,来历十分古老,并没问出什么来。 作为交换,康里布达也问沈书银币从何而来,但就问过一句,之后又好像并不那么在意这枚银币是从哪里找到的,再也没问过。 可银币是李恕私下交到沈书的手里,沈书还没同任何人交谈过此事。 康里布达怎么知道银币是从李恕那里来的? “你告诉他了?”沈书问。 李恕一边眉毛扬起,连带眼睛也瞪大了:“不能告诉他?” 那就是已经说了,沈书思忖片刻,朝李恕解释:“不是,我随便问问。他一开始好像是来杀我师父的,最后没杀,又绑架了我,还让我给我师父带话,我们在滁州城里住着,他似乎也在这附近办事,受了伤才来投靠我们。” “这我知道,你哥跟我说过了。” “我哥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你自己问的?你为什么问康里布达的事……”前后一串,沈书稍稍坐起来,把李恕看着,“你看到康里布达背上的狼头了?” 李恕的嘴越张越大,险些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你怎么又知道这么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7章 五十七 沈书道:“银币我就给我哥看了,其他人都不知道。你冒死来滁州是得舒原帮助,刘孙二人是舒原派来保护我们的,他俩遇害之后,舒原作为直属上级,一定会调查此事。但他们是平民,像钱贺这等军官死了,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逃走以后,原来所住的大院在数日内一定戒备森严,邻近的几个院子恐怕也不允许随意出入吧?” 李恕已经合不拢嘴,半晌才找回舌头,点头:“是、是管得严了不少。” “这就得出,老刘、老孙的事情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和影响,但有一个人一定会调查这两家人被杀的真相,那就是舒原。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舒原派来保护我们的,也因为我、我哥、穆华林,原就是他院子里的人。哪怕此事已经结案陈词,舒原相信我在狱中同他说的话,一定会查下去。” 李恕有点明白了。 “然后,无缘无故之下,就算舒原亲眼见到你在街头被人欺负,你身无官衔,刚投到高邮而已,他把你要去手下即可护佑你,不用冒险让你离开高邮。你一见到我,澡都没洗就急着把银币给我,这东西很重要,且不是本属于你的东西,你才会急于把这个交到我手上。”沈书脸上现出微笑,“而你,李兄。” “……我怎么?” “你深受父母疼爱,令尊令堂将你教养得很好,在高邮城你就知想办法赚钱,进城要经过严格的搜查,你也没剩下几个钱。对待我这种初相识的朋友,你便舍得送我价值不菲的宝刀,你讲义气,重视朋友。孤身一人,从高邮跋涉来滁州,身无长物,又无亲无故,见到我你便把银币交给我,而这银币本来不属于你,那便是受人所托。你在众人面前完全没有提这银币,那就是并不想让高荣珪他们知道有这个玩意儿,高荣珪是因为挡了张逊的道被人陷害。而张逊手底下那帮小喽啰应该没有余力在案发当晚一直跟着我、我哥还有穆华林,那他们就不知道老刘老孙也是当晚的见证人,孙刘二人的案子同高荣珪无关,但同我们师徒三人有关。我们师徒三人受舒原管辖,你也说过是舒原帮你打点好水路,安排你离开高邮城。”沈书停了下来,把李恕看着,“那这个托付你的人就一目了然了。” “啊?”李恕张着嘴,眨巴了两下眼睛,“嗷。对,那就是舒原托我来滁州把银币交给你。” “对。”沈书欣然点头,盘膝坐起来,两手把被子按到盘起的腿中间,接下去说,“恰好这枚银币上的狼头同康里布达身上的刺青一样,而康里布达一直跟着我们,还刺杀过我师父。你会知道康里布达找过我,是康里布达找你时提到的,我同康里布达对谈过,此人口风甚严,说话藏一半露一半,找你问银币从何而来,是因为他从我这里没有问出来。也是有趣,这他只问了一次,我以为他不在意这枚狼头……”说着说着沈书沉吟起来。看来康里布达不是不在意而是装作不在意,那也就意味着康里布达可能知道一部分内情却没有说出来。 “所以呢?” “哦。”沈书回过神来,耐着性子朝李恕解释,“康里布达是个藏得住事情的人,而且要让你说实话,怎么可能上来就告诉你,我是从大都专程来杀你好朋友的高手,要是这样你就会害怕他,你就不会说实话了。他必然得在你面前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那简直……”李恕滔滔不绝说起来,康里布达找到他的时候,那是一脸伤病弱者的样,风吹就能飘起来,“而且他长得真是……”李恕咽了咽口水,朝沈书挤眼睛,“你懂吧。” 沈书一脸茫然:“???” “嗨,反正就是一脸小白兔,那日他跟我说话的情态,都让我忘了他背上那个狼头了。”李恕道,“我第一次见他背上的狼头居然跟舒原让我带来的银币上的图样相同,吓得我够呛。” 沈书点头:“康里布达的伤就是我和高荣珪两个人在照看,你跟他是最不熟的,比韦斌等人还要不熟点儿。所以你应该在康里布达第一日昏迷不醒的时候,当日他一身伤,为方便大夫看诊,连我师父都看见他身上的刺青了。你也在场,应该是看到了。第一,康里布达是不会告诉你他过去是个杀手的,第二,我哥是绝对不会主动掀别人老底儿的,他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脾气我还是熟知的。除了跟我,对旁人他根本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所以我哥主动告知你康里布达的事情是不可能的,除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累得沈书使唤李恕端点水过来,而且发烧令他有些头晕脑胀,眼眶也是通红。 喝了口凉水,沈书继续说下去:“除非是你找到我哥主动问起康里布达,这时你肯定已经看到了他背上的狼头嘛,不然也就不会问了。和你有机会看见康里布达的背部的时间也吻合。所以——” 就在李恕等着沈书说话的时候,沈书却不说了,两手捧着茶杯,小口啜水。 李恕:“???” 沈书喝完水,让李恕再给他倒一杯,话说太多,沈书真是渴得慌,却也不好意思再使唤李恕。 “所以啥?”李恕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 沈书双眉一扬,微笑道:“所以你看到了康里布达背上的狼头后,因为这个狼头同舒原托付你带给我的银币上的图样一致,你在找我询问之前先找了我哥,我哥还是挺聪明的,你也没有隐瞒他的必要,所以我哥肯定知道了康里布达背上有个狼头,也知道了你受舒原之托追来滁州。我哥本来就不赞成康里布达留下来,而且他不想让我沾惹危险的事情,于是他应该对你有一番嘱咐,大概就是让我别搅合。然而,你还没有来得及嘱咐我,我已经问过了康里布达。至于康里布达怎么猜到银币是你带来的,那你就得问他了。” “……”李恕头大如斗,哭笑不得地看了沈书半晌,诚恳地说,“我再也不问你怎么知道的了。” “就是啊,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一席话说完把沈书累了个半死,也是无奈。 “我随口一问,怎么知道你要认真回答。”李恕悻悻然地说,“我跟康里布达说了这枚银币是从老刘全家被杀的现场找到的,不打紧吧?” “这无所谓。”沈书道,“他身受重伤自顾不暇,我们从水路逃脱,你又从水路逃脱,之前我们房一起住的许达父子,还有两个不太熟的,也都从水路跑的,短短一个月内,总不会就我们几个跑了,总还有别的人逃走。我要是做官,早就下令在水岸附近设关卡,限制进出。康里布达的伤少也要养到开春,且我师父盯着他,翻不出天去。” 李恕点头:“这倒是,不止你师父,高荣珪也把他盯得紧。” “你就是来找我说这个?” 李恕道:“要找机会单独跟你说话太难了,你哥简直寸步不离,他要是知道我问你这个,待会又觉得对你有危险,怕不揍死我。” “那你还不是来找我了。”沈书想起昨夜纪逐鸢说的话,揶揄道,“就我哥被打成这样,照样也能把你揍死。” 李恕:“……” 沈书笑了起来,觉得脑袋没那么昏沉了。 “也不是,前些日我托了家站户,给舒原送信。他给我回了封信,让我如果能够查知杀害老刘、老孙全家的凶手,就告知他一声。” “舒原托你的事情,你还真很上心。” 李恕莫名地脸红起来,挠了挠后脑勺,道:“你不也说我重义气嘛。” “要是能查出康里布达为什么来滁州,也许能有线索。不过希望不大,而且康里布达不会主动告诉我们他来干嘛,这人油盐不进,我们又打不过他,再说,逼急了他还可以撒谎。”沈书道,“舒原让你尽快来滁州找我们,应该也是担心这人既然能杀了老刘、老孙两家人,足见心狠手辣,怕我们身处危险而不自知。不过……” 沈书顿了顿,喃喃自语道:“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刘孙二人的案子,随着自己一伙人逃出高邮,本应该是一桩无头公案,舒原却还在查。沈书心里又充满了一股力量,抬眼看李恕,“敌在暗,只要跟着我师父,凶手一定会再现身。” 李恕似乎还有一些担忧,但看沈书已显得疲倦,只有按下不提。 沈书只是着凉,吃药就睡下,当夜发出一身热汗,翌日便退了热。能下床后,沈书先去看纪逐鸢,纪逐鸢正在睡,沈书在榻畔坐了一会,见纪逐鸢睡得很熟,便没叫他。 出来沈书就去找李恕,李恕刚被高荣珪虐完,脱了鞋袜瘫在榻上起不来。 沈书把人拖起来,让他穿鞋。 “干嘛啊……”李恕才在院子里拿把刀砍木头人,折腾得手都麻了,想睡到午饭起来吃。 “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找朱文忠。”沈书拍了一下李恕的肩,“让他认识认识你。” 李恕想不起朱文忠是谁,但相信沈书一定是为他好,强忍着一身酸痛,穿戴齐整后,跟着沈书出门。恰好在门口碰上周戌五,周戌五本要跟着去,沈书不让他跟,周戌五便多嘴问了一声小少爷要上哪儿去。 这沈书倒是不瞒他,朱文正知道朱文忠与他投缘,数日都不在城中,回来以后去找他那表弟也是合情合理。 · 自打朱文忠的师傅请得齐备了,价成日被关在家里,早上起来先练拳,饭后读书。 沈书与李恕是午饭后出的门,慢步走到朱家去,沈书还备了拜帖,毕竟郭子兴来滁州后,朱元璋数次为他解去危急,这女婿在滁州府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这日朱文忠才吃过午饭,打着呵欠翻周易,死活看不进去字,鼻子与人中间夹着一支毛笔,正预备去睡个午觉。听人说有人来拜访,登时精神头上来,便不睡觉了,心中嘀咕谁会来拜访他,福至心灵地翻开拜帖,见到沈书的名字,连忙吩咐人去准备茶水点心,自己跟着杂役去花厅见客。 沈书还带了一人来,保儿见那人年纪也不大,似乎是见过。好不容易想起来,一拍脑门:“同乡!” “对,你见过的,他叫李恕。”沈书不跟保儿客气,中午没怎么吃饱,边喝茶吃点心,边吃边跟保儿说,“上回你们见过一面。” 李恕也想起来,才找到沈书那天晚上,这少年人来拜访过一次,两人互相认识一番,李恕比二人都大些,保儿没半点架子,反过来称李恕为“李兄”。 “我听人说前几天你跟你哥押粮去了?怎么样?去的哪儿?”保儿一脸好奇,他跟朱文正只在滁州城中查过香坛集会,还没来得及出外,就被关在家里读书了。 “十里镇。”沈书想了想,简单朝保儿说了一路所见,略去惊险的厮杀,听到沈书说曹震带人先回滁州时,保儿脸色一变。 “怎么?你认识?”沈书立刻看出他是知道什么。 “见过两次,我舅很是看重此人,我舅前年在钟离招兵买马,曹震是钟离老乡,虽然现在还是个牌头,但我常听我舅说他是个将才,将来必大有可为。” “他确实是。当时我与我哥虽留下来,我也不愿这些伤兵留下,曹震的决断对于一个带兵的人,却是没有半点问题。后来我们回城之后,他也第一时间找人为伤患医治。他也不曾处罚我和我哥。就是你哥把我哥打了一顿。” 保儿“啊”了一声,忙道:“你怎不让人来叫我?要是有我求情,你哥就不用挨这顿了。” “我都不知道他会挨打,当时我在洗澡,他自己去找你哥请罪了。”沈书没好气地说,“现在都下不来榻,成天趴在榻上,坐不能坐,卧不能卧。” 保儿想到每次见纪逐鸢那副不爱搭理人的冷脸,这番造化不好说是不是朱文正想杀一杀他的气焰。 “这我真的是不知道。”保儿分说道。 “没事,打了这事就算翻篇了,也省得有人说三道四。不过曹震对我哥甚是赏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等过完年发兵,我去想想办法,让你这一帮兄弟编入曹震的手下。”没等沈书提,保儿已先想到,既然曹震已经认识了纪逐鸢,就让纪逐鸢去曹震那里,省得麻烦。 “李兄也能打吗?”保儿转过去看李恕。 “我、我也可以。”李恕受宠若惊,没想到朱文忠如此热心肠,不过见第二面,就要帮忙把他也安排了。 “倒是你,沈书,难不成你也要跟着曹震上阵杀敌?” “我也能杀。”沈书道。 “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保儿认真地看着沈书,诚恳道,“人生于世上,各有所为,也各有所长。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前程,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两双眼睛一碰,沈书眉心轻轻一颤,倏然起身,朝朱文忠一拜。 “沈书愿追随兄台。” 朱文忠伸手扶他,毕竟还是少年人,哈哈笑了起来:“这倒不必,那我要与你说一件事。”他看了一眼李恕,问沈书,“你同乡年纪也小,你们一道念过书?” 沈书答道:“不是一道念的,但在家时他父亲也是每日念着让他读书考功名。近日跟着几位哥哥学马上功夫,不是承平之日,不敢只读圣贤书。” 朱文忠想起他爹的念叨,理解地点点头,思忖片刻,语气里带着些许犹豫,道:“可否都来?让李兄与你一起,来做我的伴读。但也不是真要读书,能安坐着读书的日子没多久了。” “已定下发兵的日子了?” 见沈书当着李恕的面问这事,朱文忠也不避讳了,知道这是答应都来他这里,朱文忠点头,放低声音,上身前倾,靠近沈书面前:“正月初三启程,张天祐做前锋,我舅的部队做后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8章 五十八 “我记得,南下是你舅舅的主意?”沈书记得朱文正曾说过,前几次朱文忠去找他玩,也提及滁州粮食快养不起五万大军,且交通不便,不是一块可以称王的风水宝地。于是郭子兴仍做他的节制元帅,但因为两个儿子及张天祐的阻挠,对南攻之事一直不肯点头。 上次朱文忠说了一嘴正月里会南下,还没有定下日子和部署,看来近日那几位核心的“将军”定下于初三向南面开拔,主要还是前锋和后援的部署敲定。 “主要是吃不饱,你们不是去押粮了吗?这么小打小闹地从附近搜罗来的粮食,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沈书想了想,道:“和州也不是,地方太小,要是在和州常驻,早晚会成为下一个滁州府。只能作为一个战略据点,缓一缓如今坐吃山空的局面。” 朱文忠展颜一笑,给沈书和李恕分别倒了杯茶,他丢开书卷,盘膝坐着,一条腿垂悬在榻外,屈起手肘,斜倚在炕桌上。自斟茶一杯,喝完之后,咂嘴道:“三舅舅说,让我和我爹,等和州打下来之后,跟随舅母过去。” 朱文忠才只十五岁,随李贞流浪日久,朱元璋要用他,也得把这璞玉好好雕琢一番。 “那就是说……”朱文忠拈杯,看了看空杯,转而视线从杯壁滑到沈书的脸上,双手交叠地按在炕桌上,前倾,道:“纪兄如果去曹震的手下,你在我这里做伴读,兴许得分开一些时日。” 沈书一愣。 朱文忠不着急,又道:“你可以回去同大家再商量商量,我哥其实挺赏识你哥,他不喜欢文人,能打的他都喜欢。” 沈书苦笑道:“嗯,能打的他都喜欢。” “你好好想想。” 言罢,沈书把朱文忠正在头疼的周易捡起来,让他不要再往自己那里送书了,也没时间看。朱文忠憋了一肚子想说的,让李恕也坐,但总是看沈书,说起他的几个夫子,朱文忠就满脸抽搐。 听着听着,沈书道:“莫嫌夫子啰嗦,也是为你好。” “这我知道,可就是很啰嗦啊。” 三人都是念过学的,一听便都心有余悸。除了沈书幸运一点,就在自己老子手下,但沈书也时常观他爹训纪逐鸢。滁州府这小小地方,能找到朱元璋认可的夫子已经不容易,那朱文忠每日里午觉起来,先练一个时辰骑射,之后换下武袍,改系唐巾,夫子先考校前一日的功课,之后带着温书,将一早教的内容带着再过一遍。晚膳前的小半个时辰,默写诗文。 “晚上还得把前一天学的内容背诵一遍给我爹听,每次我爹都要忆苦思甜一番,以此激励我一心向学。”朱文忠被弄得苦不堪言,与沈书好几日不见,提起他爹就滔滔不绝,最后叹了口气,总结道:“不过比起路上吃不饱,还要躲避元兵和流寇,现在的日子,宛如是在皇宫里了。” “哪儿能,那蒙古皇帝肯定比咱们过的日子舒坦万倍。”李恕刚开始不敢说话,听朱文忠言谈也是很随和,胆子也便渐渐放开。 没聊多一会,有人来提醒少爷去练武,朱文忠不满地让下人去回话,说有客,要多耽误半个时辰。 “你爹不说你?”沈书揶揄道。 “我不怕他。”朱文忠梗着脖子说,满脸都写着胆战心惊。 看得沈书好笑,不过也没忘了正事,沈书将银币亮出来时,李恕难掩意外。 朱文忠奇怪地看了一眼李恕。 李恕闭上张大嘴,想了想,装作不知道银币一样意外地问:“你哪儿来的?” 沈书掂了两下银币,翻给朱文忠看,一面是狼头,一面是千叶莲。 “我们不是押运吗,遇上的敌兵,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外族,很难对付,我和我哥两个人设下埋伏,好在我哥带了飞钩,才能远程取敌人性命,杀得很是艰难。这枚银币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沈书把朱文忠看着,将银币翻回有狼头的一面,“你们从老家过来,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姿态的狼头?还有上面的畏兀字,我也不认识,本来我想朝你哥打听。”沈书摇头佯作叹气,“我那里有一个色目人的朋友,你哥不怎么高兴。” “郭公的儿曾在濠州的色目官员手里吃过亏,说色目人是蒙古人的走狗,于是乎他看所有的色目人都像奸细,本来城里的色目人也不多,索性全都赶了出去。你是想打听打听这枚银币的来历?”朱文忠示意给他看看。 “反正不着急,我就是奇怪,一个不大的粮寨,怎么还有外族士兵,那寨子就在十里镇,离我们这里也不远,会不会附近还有。而且,我读书不少,图腾也看了不少,也没见过这个,还真怕是附近出了什么奸细。我师父说在北方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帮派的人身上有这种刺青。最好能搞清楚是敌是友,就查不出来你也心里有数。” 李恕听得眼睛都大了:真有沈书你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两日后我有一天休息时间,你早上吃完饭,便带李兄过来。”朱文忠道,“我会交代门房,你拿这个。”朱文忠随手从腰带解下一枚玉,让沈书凭这个出入。朱文忠又说,朱家现在的门禁并不森严,只是凭信物过来,省得每次正儿八经写拜帖。 “你也不嫌累。”朱文忠道。 沈书一笑:“写字是我的强项,不嫌。” 朱文忠指他两下,没跟他计较,只是说:“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沈书眉毛一动:“我等着。不过你这,哪怕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未必能决胜于千里外,要做到你想做的,得多经历。只有真正的战场,才能教会我们这个。” “哎,要是我爹懂这个……”朱文忠摇头,“不提也罢。” 都还是半大孩子,朱文忠又不刻意端架子,到离开时,李恕已是对朱文忠赞不绝口。 从朱家出来,外面长街正是半下午时候,天寒农闲,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街面上没几个人。店铺也稀稀拉拉开着张,几乎没见闲逛的人,李恕往后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朱家的大门。 李恕才问沈书:“这有用吗?” “不清楚。” “啊?”李恕的嘴越张越大,满脸问号。 沈书笑眯眯地对他说:“多一个人帮忙,也许真的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如果找不到,就守株待兔嘛,要是守株待兔都没兔子撞上来,那说明危机解除,岂非好事?”顿了顿,沈书又道,“舒原也会继续查下去,在事发现场他要找起来比我们更有利。但他让你带着来找我,更多应该是要让你提醒我,有能力刀刀毙命杀死两家上下二十余口人的敌人,不好对付。” 李恕一拍脑门,手指在空中点了两下:“他是说或许对你有用。” “是很有用。”虽然不清楚康里布达在里头扮演什么角色,但康里布达显然知道穆华林一些事情,这些背后的信息,或许与朝廷内搅动风云的力量有关。如果不是偶然结识了穆华林,沈书觉得,不要说这辈子,可能几辈子,他都遇不上这种跟宫廷扯得上关系的事。 除了四等人制,又分良民贱民,家家户户又分上中下等,而上中下当中又各分三等。像是纪逐鸢和他所处的层级,离那些天潢贵胄,可谓十万八千里不止。而要细说起来,李恕跟自己也不过是一起杀了一场,要是李恕不来高邮,这联系也就断了。 “你、你突然看我干嘛?”李恕被沈书的眼神看得发毛。 沈书同情地一拍李恕的肩,提步就走。 · 纪逐鸢以极其别扭的姿势侧身歪在榻上抠前胸与腹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的死皮,长出新肉的伤口正是奇痒无比的时候。他的烧已经退了,醒来就不知道沈书趁他睡觉跑哪去了,饭已吃过,百无聊赖,只得趴在榻上抠自己。 “哥,我听人说你醒了?”人还没露面,沈书的声音先传进来。 纪逐鸢连忙趴好,反手抓过被子盖住腰,把头转向门的方向,道:“回来了?上哪儿逍遥了?给我倒杯水。” 一面喝水,纪逐鸢看出沈书似乎有话想说,半天不说,看得他急,仍板着脸问沈书:“怎么?屁股生疮,坐不住?” 沈书深吸一口气:我不跟残废计较。继而笑容满面地对纪逐鸢说:“我找过朱文忠了,他说正月初三全军向和州出发,张天佑打前锋。但你要是伤没好就算了,等你伤好以后,他去说,以后你就跟着曹震,做他的小弟。” “唔。”纪逐鸢把杯子给沈书,眼珠怀疑地在沈书身上打转,“这也不值得你忐忑,还有什么?” 纪逐鸢拿捏别人未必准,但沈书那几根肠子,纪逐鸢自觉还是摸得清楚。 “哦。”沈书舔了一下嘴皮,拇指抠拇指,坐在纪逐鸢的被子边角上,“朱文忠答应让我去做他的伴读,我带了李恕同去,李恕也愿意留在朱文忠左右,给他做个伴读。” “那挺好。”纪逐鸢随口道,眉心却掠过一丝浅淡的不快。 “你不高兴了?” “没有。” “我刚看见……” “看见什么?”纪逐鸢定睛看着沈书,“你不是照我的话办了,我有什么不高兴?我高兴都来不及。带李恕就带他吧,要是上战场,他那个应变能力,还不如你。” 沈书没说什么,只是看纪逐鸢。 纪逐鸢却把脸往枕头上一埋,说是困了,让沈书自己找地儿玩去,他要睡觉。关门声轻轻响了一下,身后安静下去,纪逐鸢侧着身,朝墙壁趴还是趴着,不然伤处难受。他叹了口气,思绪纷乱地想:早晚得有这一天,这次去押粮也是自己没控制住,沈书就不应该一直跟着他打打杀杀。他是卖力气的命,沈书不是。 纪逐鸢伸开右手,拇指与食指交界的指窝里破裂的伤口中粗糙的皮屑翻出,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伤口仍是红的。这等小伤不用上药,不用弓箭,时时注意,三五日就能好。只是伤处会越来越厚,摸上去也越来越硬,日益粗糙。 沈书同他不一样,沈书的手,是文人的手。至多是以刀剑防身,真要枕戈待旦,天天冲杀不休。行军总是日久,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在路上,原先沈书在元军里也是生病的时候多,伤兵营有板车,实在跟不上时便坐板车,且他们所跟的是主力部队,换的地方尚不算太多。而郭公的军队是要猛攻的,凡举兵者,生出安顿之心,才是真正万事皆休。要随军征讨四方,就意味着接下去的几年,没有什么安宁日子可过。 元军是守,至正十二年,天下大乱时,多数人不以为然,至元年间也有人起兵,世祖在世,有伯颜坐镇,渐渐四海混一,天下安定。久也,现在的元军守备,与当初已经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然而朝廷兵力,与这些纷起的“贼盗”,还是大为不同。元军再不济也训练有素,只是作为“守”军,少有运动战,又受到后方朝廷牵制,譬如说脱脱围攻高邮,就败在拖后腿的哈麻身上。 若是当时脱脱丞相肯一不做二不休,将在外不受君命,如今又是另一幅局面,张士诚的江南也就坐守不住,六合与滁阳被围剿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纪逐鸢心里也很明白,现在他在郭公的阵营里,他这一身武艺虽比不上穆华林那等不知来历,也更为年长的怯薛,贵在他够年轻,体力充沛,学什么上手都快。假以时日,运气只要不太坏,他有信心混个千夫长做。 然而,这条荆棘路,纪逐鸢不想拉着沈书陪他一步一步走上去。他只想什么时候安定下来,沈书还活着,要到战场上去赌,纪逐鸢只敢拿自己一个人赌。 眼下也只有朱文忠身边,适合沈书待。 · “没白救下他来。”穆华林沉吟道,“他待你是好的,若是奉他为主,也未必不可。” “他还小,尚且不知道朱元璋预备怎么用他。我打听过了,到滁州后,朱元璋也派人四处寻找亲人的下落,对朱文正他也是悉心教导,委以重任。”沈书道,“上阵父子兵,朱元璋还没有儿子,自然要重用甥侄。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还有就是,若做朱文忠的伴读,攻打和州,朱文忠会跟着亲眷一起出发,我和李恕,也许就得同大家分开。” 穆华林没有听明白,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问沈书:“所以?” “所以、所以……”沈书也结巴起来,尴尬地抓了一下脖子,道:“我同我哥几乎从未分开过,我觉得,和州这一战他去不了,这个月只剩下八天,我哥屁股都被打开花了。应该是去不了吧?” “你不是说朱元璋的部队做后援?他不会同张天祐同时出发,要看他们如何部署,如果不是大军直接压上,先锋部队会先出发,若是攻城,破城最为重要,能施巧计骗得对方主动放人进城是上佳之策,其次才是硬攻,硬攻不成而兵力、粮草充足,则可以围城不攻。还得看你哥跟的是谁,他们那支队伍担负什么任务。你也不用太着急,跟你哥还能团聚好一阵。” 看来朱文忠还是缺乏实战经验,不过令沈书心生烦扰的不是还能同纪逐鸢团聚几日,而是想到要跟纪逐鸢分开不知道多长时间,就有一股自然而生的不安让沈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夜里,沈书孤枕难眠,翻来翻去睡不着,床上也是越睡越冷。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已是一天当中,至为宁静的时刻。 王巍清今晚也不吹点短笛来怡情,外面也无人走动。沈书本是躺着,突然坐起身,后背心一股寒冷,只得又躺了回去。 在黑暗里,沈书缩成一团,将下巴颏搭在被子上,他的眼皮耷拉了两下,看到窗户纸上已经一点光也没有,这表示大家已经睡了,连院子里都没光火。 等纪逐鸢离开后,那每天晚上都会如此,光是想一想那光景,沈书只觉头发都要掉光了。 不觉之间,沈书叹了口气。 自己也听见,忍不住摇头:何时他也这样唉声叹气,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在战场上,他只能辅助纪逐鸢,与他并肩杀敌。而在朱文忠的身边,他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沈书心想,今年他十五,既然是伴读,跟着朱文忠既能读书又能习武,趁这几日跟穆华林好好学一些招式,光学招式是没用的,熟能生巧,需要勤加练习。到朱文忠那里,还可以继续学。 之所以李贞把儿子盯得这么紧,朱元璋的妻子也对朱文忠颇多照顾,当然不仅仅因为亲情,否则让朱文忠甩手做个纨绔便是。这时间不会太久,至多是一两年,要是顺利,在朱文忠及冠之前,便能独当一面。那时自己就是他身边待得最久的谋士,要去纪逐鸢身边或是要让纪逐鸢过来,都比现在更加有利。 现在嘛不过是,两只蝼蚁绑在一起,要死一起死,要活,却没有能够保护对方活下去的实力。 要不是被子外头太冷,沈书真想给自己两巴掌。私心里他不愿意同纪逐鸢分开,理智上又清楚不得不如此。 而翌日,沈书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完时李恕活蹦乱跳地过来找他如往日般过招,看着李恕那张毫无心事,显然昨夜睡得畅快淋漓的脸,沈书乌着两只眼,冷漠地快速出手,只想结结实实给他两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9章 五十九 半个时辰拳练完,李恕满脸是汗,双手撑住膝盖,几欲扑倒在地,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里,李恕连忙举袖擦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骂了一句脏话。 “沈、沈书,你怎么回事,走火入魔了啊?!” 高荣珪手中捏着随手折的一根细小树枝,啪地抽在李恕背上。 “哎哟!”李恕夸张大叫,转头一看是便宜师父,脸上愤怒的红晕消散,唯有源源不断的汗水顺着脸颊往脖子里流。 沈书已经回屋。 李恕皱眉打量沈书的背影,不禁犯起嘀咕:“怎么回事这小子。” “是你太弱鸡了。”高荣珪凉飕飕地说。 李恕愤愤道:“我已经按照你说的练习了,若是我练不好,你不也得负一半责任么?” 高荣珪挑眉道:“那你便备香案,带两挂腊肉,一坛好酒,给你师父我磕几个头,待我满意,便收你为徒,也未为不可。” 李恕连忙摆手:“呿,别得寸进尺啊!”他回过头,难掩担忧地看沈书那屋子,却见沈书连门都关严实了,显然不想被人打扰。 一整个上午沈书都闭门不出,待在房中读书。他先是打开两扇窗,在窗下的坐榻上端正坐好,才翻了两页,便不耐烦地翻到最后,从最后一页往前读去。日未近午,沈书已经在坐榻上侧卧、趴着、跷二郎腿躺着,坐在榻边,重又盘膝正襟危坐在原处。 午膳之前,周戌五把沈书吩咐的素面扇带了回来,陪着穆华林吃完午饭后,沈书午觉也不睡,将扇面题好,命周戌五送到朱文忠那里。这下彻彻底底是无事可做了,日昳将尽,暖阳晒在沈书的床上,正说要躺一会,有人敲门来了。 沈书本要装不在,孰料窗户上伸进来半截身子,康里布达笑笑地以一只手抓着窗棂,朝沈书扬了扬下巴:“小兄弟,开门。” 沈书虽不大乐意,总归是给他开了门。 “什么事?”沈书侧身让康里布达进屋,边就问。 “没事就不能过来溜达溜达吗?”康里布达每说一句话,就得咳嗽几声,脸色也仍显得虚弱,眉心隐忍地蹙着。 “伤这么重,就不能消停一些。”沈书心情不好,也不似平日里总笑吟吟的,耐心欠奉,语气也说不上和善,“没茶,只有水,冷水,没有热水,喝吗?” “喝。”康里布达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书看了他一会,拿自己没办法,板着脸提起茶壶,对康里布达说:“稍等。” 等到沈书到厨房烧水回来,他烦躁的心情已平复下来,这一日里都烦得恨不得到院子里跑圈,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脑子里去,沈书倒着看了一遍,随着最后一页翻完,仍不觉得心里就平静了,于是才决定把许给朱文忠的扇面写了,往日里写字最是能凝神静气,今天却失灵了。 然而烧水这事儿,只能盯着水泡沸腾起来,百无聊赖之下,又是在厨房坐着,郑四跟旁边盯着,沈书总不能搔头抠脚。听着火焰细微的声音,莫名之中,强求不到的宁静,在沈书自暴自弃的此刻,不期而至了。 回到房中,沈书翻出茶叶来,给康里布达泡上。接着便是以滚水烫过了杯,将热茶分给康里布达。 沈书啜了一口茶,长吁出一口气,似乎是将心里那口浊气给吐了出来。 “看来是心情又好了。”康里布达放下茶杯,微微露出笑容。 “哎。”沈书不大自在地摸了摸头,“没什么事,说真的,找我什么事?” “那日你不是带了一枚银币来找我吗?后来我朝李恕打听过这件事。”康里布达眨了眨眼,“不知道他跟你提过了没有?” 怎么康里布达送上门来问这件事,难不成他改变主意打算说实话了?沈书又想起纪逐鸢曾说过他的表情总是都写在脸上,便低头喝了一口茶,再抬头时,沈书端着一张故作老成的脸,答道:“提过了,怎么,不能叫我知道?” 康里布达道:“自然不是,不然我也不会找上门来。那日突然见到族中之物,我太紧张了,是以没有告诉你全部的实情。” 沈书抱起双臂,抖脚,斜乜康里布达:“又打算如实相告了?” “……沈书,你不大适合做二流子的样,快、快些把你的脚停了。” 沈书赧颜,不抖脚了,看着康里布达,索性跟他交底:“你只要不是要害我师父,你要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干预。你看啊,你这让仇人追杀,险些丢了一条性命,是不是我,第一时间,什么也不问地便给你找大夫,忙前忙后,生怕你一命呜呼。大家都不赞成将你留下,也是我,说服我师父把你留下来,给你一个栖身之所。” “是,所以我当然不会害你。”见沈书一脸怀疑神色,康里布达真诚地看着他,说,“当日我把你绑了,有的是机会给你一刀,我没有,是吧?” 这是事实,那日如果康里布达要给沈书脖子来一刀,沈书肯定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在自己完全无力还手的时候,康里布达尚且没有杀他,这也是沈书对康里布达那点微薄信任的来源。 “今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更不会杀你了。” 沈书不置可否,也没完全相信。一个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怎么做。而行事常在人一念之间,沈书从没有能够完全认准一个人全部行为的自信。但他想听听看康里布达到底想说什么,便耐着性子道:“有些道理。” “不是有些,这就是实情。”康里布达道,“那枚银币你拿在手里毫无用处,待我养好了伤,我得离开此处,到时候你把银币给我,我替你去查这件事,一旦有消息,我便传书给你,或是直接去找你也行。” 沈书心中警铃大作。 “你这是什么表情……”康里布达失落地说,“我就不值得你信任?” “你说呢?”沈书道,“我问你的所有事情,你都叫我去问我师父。” 康里布达一时语塞,解释道:“这是为你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银币我不可能给你,既然李恕已经告诉你了,那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关乎我、我哥和我师父三个人的性命,我们在高邮城被人陷害,不得不逃走。这枚银币是至关重要的线索,有人杀了两名证人全家灭口,敌人这样心狠手辣,能把无辜者全部杀死,就有可能会为了某种目的把我们全都杀了。”沈书道,“而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你拿去做什么?证明你是某个贵族的后人吗?” 康里布达略一愣怔。 沈书立刻察觉,疑惑地皱起眉头:“上次你同我说的,不会都是瞎掰吧?” “没有!”康里布达连忙否认。 “那你为什么方才犹豫了?”沈书不给康里布达任何找借口的时间,快速问道,“你刚才明显是忘记上次说过银币是你们族中的一种荣誉。” “我……我受伤啊……”康里布达一手扶额。 沈书眯起眼:“可我明明记得你受伤的不是头。” “我……” “你再说一句假话,你以后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了。”沈书道。 康里布达沉默半晌,叹气道:“你们现在年轻人都这么没有包容心吗?也不照顾一下奄奄一息的伤患。” “嗯,你是伤患,但傅大夫说了,你已经完全脱离生命危险,只要好好养着便是,说不上奄奄一息。你都能从你的房间走到我的房间来,我哥都做不到,你已经不是这家里最需要人照顾的伤患了。”沈书无情地说。 “你真是一个没劲的少年。”康里布达叹息道,“银币你真的不给我?” “除非你有能说服我的理由,否则免谈。”沈书睨起眼,提醒康里布达一个事实,“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以为能算……”康里布达可怜兮兮道,“我都给你看过手相了。” “我爹娘从小至少找过二十个算命先生给我看相,到现在我一个都不认识。如果你没有旁的事情……” “哎,别。”眼见着沈书要赶客,康里布达连忙抓住他的袖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枚银币属于我们族里一个杀手组织,专门收集中原各族的情报,一旦出手,从不杀落单的人,一杀就是一窝。” “……那叫一家。” “对,就是这个意思。” 想到老刘、老孙两家人,连狗都被钉死在树上,沈书忍不住问:“他们是收钱就肯办事?” “对。”康里布达说,“但要价不菲,不是常人能够付得起的。” “什么意思?”沈书一想,道,“有钱的人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有钱,你说的不是常人是什么意思?” “他们要的是印章。”终于,康里布达说了。 沈书渐渐张大了嘴,闭嘴后他咽了咽唾沫,不太敢相信地问:“是什么印章?官印?” “不是!当然是私人印章,你想什么呢?!”康里布达哭笑不得,“不识字的鞑子比满地跑的牛羊还多,官员都凭印章确认文书出处。” “知道,知道。”沈书道,“哈剌哈孙不就是把官员的印章全收了才阻止卜鲁罕皇后夺权的嘛。我就是确认一下。私人印章什么材质都可以,这也不算什么……贵重之物。” “这你有所不知,传闻世祖驾崩后,伯颜封锁大都,有木华黎族后人向真金妃献上传国玉玺,皇位才落到真金太子的后人头上。然而世祖自有御印,元人定下江山后,伯颜曾将历代印玺收缴磨平,分给王公大臣们去刻章,这是有一份赏赐名单,有案可查,这是灭宋不久的事。” “所以呢?可是我爹说,传国玉玺那事根本是假的,后唐废帝李家人抱着那块玉玺自焚了,早就找不见了。只是当皇帝的都想证明自己是老天爷所定,才总是杜撰‘受命于天’的故事。” “烧能把玉玺烧毁?就算烧得不能看了,也还能剩下个什么吧?” 沈书点头:“这倒是,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杀人组织在收集数十年前被伯颜分发到各个家族的玉印,试图从中找出传国玉玺?这也太不靠谱了,伯颜不是把历代的印玺都磨平后才分发出去的吗?就算私刻印章,也不是当初的传国玉玺了。” “那怎么解释木华黎家族的后人又向真金妃献上了传国玉玺呢?” 康里布达还真把沈书给问住了,灭宋当然在伯颜奉旨拿着剑在殿上为成宗保驾护航前,上一次传国玉玺现身是在世祖驾崩后,这两件事中,必然有一件是假的。 “怎么就不能都是真的呢?”康里布达耐着性子朝沈书分说,“要是伯颜并未将所有的印玺都发出去,扣下传国玉玺,或者木华黎族在战乱中偶然得到传国玉玺时,压根儿没有上缴,这不就通了吗。” “……那这两家没有灭族还真是走了狗屎运了。”但确实,这些皇室秘辛,离民间都太远了,从军之前,沈书连自己住的小村子都没离开过。坊间也常偷偷摸摸说些皇室的丑笑话,但那都是谁也不当真的,大都,远得像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海那一头的世界。尤其在沈书的祖父去了大都再也没回来之后,原本并不具体的距离感,也仿佛有了形状。 沈书突然转过头看康里布达,心中一凛,道:“这个组织在找传国玉玺?” “正是。他们只收金以前的中原印玺,验明来历,确认为真品之后,才会任人驱策。”康里布达小声说,“我也不全是骗你,这个组织确实是我们族中叛出的那一支建立起来的。” “那银币上面的畏兀字是写的什么,你也知道了?” “是净风大光明。”康里布达道,“这个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解释,你把银币给我,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你打架也打不过我,更不是我们族中的人,仅仅是你这张汉人的脸孔,就足以让他们警惕你,你还能查到什么?” “我要好好想想,你不是还奄奄一息吗?” 康里布达被沈书的话噎住了,奄奄一息也是他自己说的。 “你就先回去,我要是决定给你了,我自己会去找你。”说着沈书起身要送客。 康里布达的视线还在沈书身上扫来扫去,沈书两手一摊:“你就搜我身也没用,我没放在身上,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藏好。对了你现在可能不太能打得过我,我只要在你的旧伤上扎一刀,你懂?” “……沈书,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康里布达语气伤感。 沈书却完全不为所动,冷道:“现在还不是。”他把康里布达关在门外,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康里布达走远。沈书过去把窗户都关严实了,这才从身上摸出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银币。 重要的东西,当然得随身携带。沈书有些犹豫,康里布达的话几乎已经说服了他,如果这件东西会给众人带来危险,交给康里布达去查反而是好事。 可康里布达的话可信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0章 六〇 康里布达离开后,沈书连忙找出纸笔,把银币正反两面都拓下来,他把纸叠成四四方方一小块,收在行囊里。之后沈书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将桌边的凳子搬到柜子旁,摇摇欲坠地扶着木柜爬上去。 “沈书,你在吗?” 正在爬柜子的沈书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他想把银币藏在屋里木柜最高一层放着的被褥夹层中,以免带出门的时候把银币弄丢。 “沈书?”短暂的停顿后,李恕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算了,沈书动作飞快把银币仍装回荷包,系紧棉线,收入怀中。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李恕从打开一线的门缝里往屋里张望。 “我在睡觉。”沈书一手揉眼,说话声音恰到好处地带了一丝鼻音,“什么事?” “这么晚还睡,我刚去看你哥,他叫你过去。”李恕过去把窗户打开一扇,抱怨道,“白天关什么窗啊,屋里这么暗,别睡了,睡得越久越想睡,我弄了些酒菜,上你哥那屋吃去。” 沈书把门关好,跟着李恕来到廊庑下,他哥那屋不过几步路。沈书走了没几步便停下来,犹豫地对李恕说:“我哥不能饮酒,我们当他的面吃吃喝喝,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谁叫他老欺负我们。”李恕促狭一笑,“趁他身上有伤,生气也没法揍人。” 沈书哭笑不得,嘀咕道:“陪你吃菜行,酒我不喝,我哥也不会准我喝。我哥不好意思揍你,还能不好意思揍我?他一天嘴上要揍我好几遍。” “嗨,谁不知道你哥,又不是真揍你。他舍不得。”李恕大声地说,“纪兄,是不是?你还能舍得揍沈书啊?” 纪逐鸢的屋里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于是苦涩腥臭的药味更散不出去,他正趴在榻上,腰及以上都只被单衣裹着。没有束起的头发散落在枕上,纪逐鸢一身素白,脱了平日里惯穿的武袍,气势柔和不少。 “怎么了?”纪逐鸢朝盯着他看个不停的沈书问。 “没、没怎。”沈书去榻边坐下,伸手去掀被子,被纪逐鸢一把抓住被角。 纪逐鸢瞪沈书:“干什么?” “我就看看。”沈书抓住纪逐鸢的手指,把他的手拿开,小声说,“又没有外人,又不是没看过。” “你,先出去。”纪逐鸢朝李恕生硬地说。 李恕早就待不住了,便说去厨房端酒菜过来,脚底抹油地溜了。 盆里炭火烧得通红,室内本就没开窗,温暖宜人。沈书动作极轻地掀开搭在纪逐鸢腰际的被子,只见到被子里纪逐鸢也只是穿了一条衬裤,衬裤的带子自然是没系,不过衣服裤子上都沾了不少药膏。 “别揭。”纪逐鸢闷闷道,“那个郎中刚来过,重新敷的药。昨天晚上疼死个人了,我三更天才睡着。” 沈书心里揪了一下,呼吸渐渐发烫。 半晌不听沈书说话,纪逐鸢扭头去看,却见沈书把头埋着,把被子提起来,连着他的腰盖到腋下来。 纪逐鸢连忙阻止道:“热,不要盖……” “我开会窗。”沈书起身,开窗让屋里滞闷的空气透出去,几乎在一瞬间,屋外的冷风就闯了进来,将炭火撩得通红,滋滋做声。 “今天都干什么了,一整日没见你,不是说会照看好我,转头就跑没影了。掂量我下不来床没人能管你是吧?” 听着纪逐鸢中气十足的发火声,沈书不由得笑了起来。 “还笑。”纪逐鸢气哼哼地说。 “看来郭大夫的药是好使,不然不能好这么快。”沈书盘膝坐到纪逐鸢的榻上,挨在他哥身边,左手拉着右手袖口,用手背贴纪逐鸢的额头,点头道,“今日也不发热了。” “再烧就烧傻了。”纪逐鸢一把抓住沈书的手。 沈书并未挣开,哪怕心中觉得有些怪,继而沈书皱起眉头,反抓住了纪逐鸢的手,他看见纪逐鸢拇指及虎口开裂的伤口,嘴角不禁下拉,嘴唇紧紧绷着。 纪逐鸢看沈书一直不说话,只是不住摸他的伤口周围,纪逐鸢安抚道:“又不疼,难过什么?” “没有。”沈书立刻否认。然而心中某个决定却愈发坚定起来。 “今天都做什么了?”纪逐鸢把沈书的手握着,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能将沈书的手整个包覆起来。 沈书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早上高荣珪教了会武功,跟李恕对打完吃早饭,之后就在房里读书,下午把朱文忠要的扇面写了,叫周戌五送过去。” “什么扇面?”纪逐鸢问。 沈书道:“他要送人的,左右过不久我就给他做伴读去了,要给他写不少东西。正好我也能把书画捡起来,技多不压身,大事要做不成,也能有糊口谋生之计。” 纪逐鸢笑道:“不会教你流落街头,你哥我可得朱文正的赏识了……哎哟!”话音未落,纪逐鸢因为屁股挨了沈书不重的一巴掌,夸张大叫,“你个小没良心的东西,一半军棍都是替你挨的。” “谁让你要逞能。”沈书既心疼纪逐鸢挨了这顿打,又生气他一声不吭扛下这顿打,更明白纪逐鸢如此嚣张霸道的脾性,为什么要低头送到朱文正面前去让他打。 纪逐鸢痞气地笑着,手指揉搓沈书柔软的手背,在他指窝中抵着凸起的关节打圈。 “朱文忠让你写几张扇面?” “五张。” “五张你能写到现在?就算你睡完午觉起来写,也足快有两个时辰了。” 沈书以为纪逐鸢在跟他闲谈,纪逐鸢的语气听着也像是东拉西扯闲谈,想不到在这等着,沈书有些心虚,不敢看纪逐鸢的眼睛,别扭道:“写完太困,我又去睡觉了,刚才起来。” 纪逐鸢没有表示。 沈书便道:“不信你待会问李恕,问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睡觉?” “你可真能睡。”纪逐鸢把眼睛一闭,没有多说。 这下沈书心里松了口气,恰好李恕回来,在外面拿脚踹门,也不敢太用力。李恕的声音在门外问:“悄悄话说完了没有?没说完我也要进来了!” 沈书给李恕开了门。 李恕左右手不空,端着一个盘,里头一壶温着的酒,一大盘过油酥黄豆,另外一碟更惨不忍睹。 “这就是你的酒菜?黄豆,咸菜?” 听见沈书说话,趴着的纪逐鸢也扭过头来,朝沈书说:“等过个把月,哥给你捉鱼吃。” “你还是好好趴着吧!”说完沈书却把香酥黄豆摆到纪逐鸢榻旁的小桌上,分给纪逐鸢一双筷子。 酒是滁州特产的明绿液,乃是以绿豆所酿,滋味清香淡雅,十分顺口。 “我就喝一杯。”话是这么说,沈书却没敢接李恕斟过来的这杯酒,而是把纪逐鸢看着,见纪逐鸢点头,沈书才双手把酒杯接过来,尝了一口,酒味冲进沈书的喉咙里,他不仅一声咳嗽,但立刻把嘴捂住,生怕纪逐鸢就不让他喝了。 只见纪逐鸢眉头一拧,却没说什么。 沈书这才放心大胆尝起来,喝完一杯,得了些许滋味,向李恕又讨来一杯,第三杯喝完,沈书已经是满脸绯红,纪逐鸢这才伸手按住壶嘴,微不可见地朝李恕摇了摇头。 李恕就像是跟纪逐鸢商量好似的,向来聒噪的他也不劝酒,撺掇沈书多吃菜。 “吃什么菜……咸菜……”沈书舌头都大了,醉意上头,索性掀开纪逐鸢的被子,挨在他身边就睡下了。 “啧,这酒量也太浅了吧。”李恕眼眶泛着微红,摇头叹气,啜干杯中酒,筷子夹了好几次,才顺利把一粒黄豆喂到嘴里。 纪逐鸢的视线从沈书红扑扑的脸上移开,示意李恕把沈书的鞋脱了,顺便也拿被子把沈书的脚盖上。 “下次你再哄他喝酒。”纪逐鸢威胁的话都没说完,李恕连忙把筷子夹在指间作揖告饶。 “纪兄,不是我嘴欠,男儿哪有不吃酒的,我看朱文忠很是器重沈书,早晚得练就一番海量。” 道理纪逐鸢也明白,只是此时此刻此地,弥漫在纪逐鸢胸臆之中的,乃是一股懒洋洋的暖意。沈书睡得人事不知,纪逐鸢屈起手指,碰了碰沈书红通通的脸颊,手指皮肤被温暖的湿润浸透了一般,连着纪逐鸢的食指也不禁轻颤了一下。 李恕一人吃酒吃菜,时不时停杯投箸,一时看看火,一时看看窗外,间或叹一口气,形单影只地喝他的小酒,吃他的小菜。 不出李恕意料,纪逐鸢一只手顺着沈书的脖子,探入沈书怀中。 李恕一边眉毛扬起,嗳出一口气:“他其实已经知道了。” 对着旁人,纪逐鸢向来是连个笑容也欠奉,此时脸上的表情,直似别人欠了他八百吊钱。 纪逐鸢从沈书的怀里掏出荷包,扯松系口的棉线,手指从囊中取出银币放在被子上,然而荷包里还有一物,纪逐鸢摸到是个圆圆的,有点硬的东西,因为沈书把荷包贴身收在怀中,摸出来的这件东西是温热的。 “这是什么?”李恕不禁糊涂起来,一手遮眼睛,“一块破石头?嗯,你弟的爱好还真奇怪。” 纪逐鸢手指带着颤抖,把那鸽子蛋大小的石头放回去,心中嗤笑:一块破石头,也值得你当个宝贝。纪逐鸢把荷包放回到沈书的怀里,银币暂且塞到枕头下面,且当无事发生过。 李恕喝干最后一口酒,虽然没醉,脑子也有些沉了。但有一件事,他绝对不能说,便是沈书已约着朱文忠后日上街,朱文忠那意思,是要带沈书去城里打听一番,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李恕侥幸地想:找着才是有鬼了,索性不用现在告诉纪逐鸢,以免挨揍。 · 又过一日,除了照看纪逐鸢,给他擦身喂饭,沈书把书也搬到纪逐鸢的房间,外面天冷,他也是没事。加上滁州城里近日来一片萧条,一想到那日同李恕从朱家回来一路所见,沈书便觉心灰意冷不想上街。 韦斌拜托朱文正府上的管家,给他谋了个弓兵的位子,便在昨天晚上,只跟高荣珪说了一声,就去军营里住了。高荣珪叫周戌五去朱文正那里说一声,丢了一个兄弟,他似乎却不着急。 王巍清则干脆换了文士袍,不知道哪儿买来一捆竹子,在家做笛子。 这天早上高荣珪没来,穆华林亲自教沈书射箭,弓箭沈书不是没用过,但都是乱用。穆华林纠正完沈书拉弓的手势后,沈书这才知道纪逐鸢为什么手上伤那么明显。 那日在树林里与人激战,纪逐鸢把箭篓一射而空,少也有二三十之数。敌人来得快,纪逐鸢的箭也射得快,握箭的手要将弓弦绷在手指之间,而箭尾置放在食指与拇指圈起的指窝里,多射几次,拇指根部便会被箭尾擦出血来。 “过几日给你买一枚扳指,要是在大都就好办了。”穆华林松开沈书的手,让他自己试着不用弓箭多练习姿势,姿势熟悉之后再上手。 “师父,能不能买两枚?” 沈书一问,穆华林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但还是问:“给你哥?” “嗯,我哥手都破了,但他射箭比我厉害好多。”这种差距并非只是纪逐鸢比沈书皮的缘故,在元军的一年多时间里,要在敢死队里保命,沈书都不敢想,这些顶着简陋盾牌往前冲,被元军当做炮火使的“活人”,需要凭什么样的冲劲和胆气,才能一身孤勇活下来。 沈书问过纪逐鸢很多次,纪逐鸢总是能岔开话题,后来沈书也不问了,只是安安分分在伤兵营待着,尽量多给纪逐鸢留点吃的,一个人的口粮尚且吃不饱,两个人吃这一口更加吃不饱。 沈书想让着纪逐鸢,纪逐鸢也是这样。 于是两个都长得瘦精精的。 好在现在不用总是算着一口饭食一口水了。这让沈书也能分出神去想点别的,譬如说,他的银币到底上哪儿去了。 临近出门时,沈书检查荷包,发现东西不见了,便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这下沈书的神就完全定下来,他仔细回想了一遍,昨天没出门,尽是在纪逐鸢的房间里混着。 前天因为喝了点酒,在他哥那里从下午睡到了昨日一早。沈书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难怪他哥允许他喝酒,是要在他身上找东西。于藏东西一道,沈书知道纪逐鸢总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枕头下面,只是他不知道纪逐鸢也知道自己是要随身带着的。 不过终究还是我魔高一丈啊。沈书得意地想,翻包袱把拓下来那张图带在身上,叫上李恕那个轻易就被他哥威逼利诱的软骨头,两人出门去找朱文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1章 六十一 到得朱家门房上,沈书把朱文忠玉佩一亮,便有人来带沈书与李恕过去。经过前院,只见得有不少披坚执锐的将领在院子里站着。沈书匆匆看了一眼,移开视线,随带路的小厮在走廊尽头转弯。 朱文忠住在东跨院,院子虽小些,布置也挺风雅。这座宅子的前主人乃是滁阳当地德高望重的一名儒士,落到朱元璋手里后,并未过多改建,眼下是冬天,不少花草已经枯败,若是打点得好的人家,就会将一部分枯死的花苗铲去,对来年还要发芽抽枝的植株进行修剪。 而朱文忠这院子,压根没找人打点,花架上遍垂着蔫儿不拉几的藤蔓,干枯的叶子拿手指一碾就会碎成齑粉。 “我说朱公子,你没事也找人把你院子拾掇拾掇,这一天掉一点儿,收拾不费劲啊?”经过上次,李恕对着朱文忠已经没半点拘谨,况且他比沈书和朱文忠都大,且有些把二人当弟弟的意思。 “那个啊。”朱文忠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没当回事,继续给两人泡茶,“开春再说,这里也住不了多久,养花养草的,少也得有一年,不然等不到开花又要挪地方。人挪活树挪死,我爹说了,花草都是有灵性的,要是不能一直养下去好好照料,还是别祸害人家。” 沈书觉得有意思,茶水并不很烫,是朱文忠本就泡好了在等他们,时间算得也准,浓淡恰好。 “你爹真这么说?”沈书问朱文忠。 “是啊,我爹心肠软。”朱文忠道,“你们等会啊,我去吃个早饭,茶随便喝,就当在自己家,外面有两个人听使唤的,有事叫我。”说完朱文忠匆匆忙忙起身出去。 李恕东看看西摸摸,坐不住似的,良久,跟沈书面对面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眉头纠结地拧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觑沈书脸色,磨磨蹭蹭地开口问他:“你东西带来了吗?” “什么东西?”沈书装不知道。 “就,你没发现……”李恕话到嘴边,寻思沈书也许真没发现银币没在手上,连忙改了口,说是没什么。 沈书一拍脑门,似乎想起来了,从怀里摸出荷包来,拍在桌上,笑吟吟道:“你说这,银币啊?我带了啊,随身带着。” “你赶紧收起来!”李恕连忙把荷包拿起来扔到沈书怀里,神神秘秘地朝外张望,脸怼到沈书的眼皮子底下,低声道:“仔细被人瞧见,走漏风声。” “还装!”沈书没好气地把荷包一把按在李恕的脸上,推开李恕的大头。 听这话,李恕先一愣,接着也不道歉,对沈书说:“我是怕你哥,他早先同我讲好,不能叫你去查。谁知道你看着云淡风轻,毕竟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朝康里布达打听了。我也是心虚,总不能说你已经在着手调查了,只好听他的哄你吃点酒。可不是我动手拿的。” 沈书拿着架子板着脸不说话。 李恕一条腿屈起,侧身坐着,急道:“这就生气了?” “我哥不让我查,是他答应帮你查了吧?” “那哪儿能叫帮我查呢?舒原叫我来不也是担心这条线索关系到也许会对你们造成危险的那伙人,给你们提个醒的,老刘老孙的案子要紧,但不着急,两家人已经死绝了,伸冤那是后事。何况眼下这光景,从早到晚得死多少人?人命不值钱,也不用急着报仇,天道好轮回,搞不好还没来得及动手,老天爷先看不过眼动手了呢?” “那就不查了。”沈书的茶杯空了,正说加茶,李恕连忙殷勤地提起茶壶,往沈书的杯子里注满水。 “那不也有可能坏人先动手呢?世道不公,老天爷就有心也许无力,这么多身上带命案的,老天爷就是雷劈也来不及啊?” 沈书不逗李恕了,他安静沉稳地看李恕,正色道:“出了门以后,你少说话,多做事,拿东西抓人之类的,长着点眼睛。” “是,都听你的。”李恕腆着脸笑道,“但凡有你在,我都是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沈书揶揄道:“将来有机会碰上舒原兄,那时候要是我叫你往东,他偏要叫你往西呢?” 李恕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 沈书挺喜欢李恕这人,想的事情不复杂,心地单纯,有一腔少年人的热血,待朋友真诚无悔。同李恕谈话是最没有压力的,大概因为李恕在这里与所有人的过去都没有牵扯,也不像朱家两兄弟,背靠大山,多少沈书说话要顾忌点他们的身份。 沈书也提醒着自己,现在对朱文忠固然可以称兄道弟,等朱文忠年纪再大些,自己也得醒着点神,注意点身份。 “哎我说,你哥其实……”李恕才开了个口,外面传来脚步声,是朱文忠用完早饭回来。 沈书与李恕起身,朱文忠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不进来,去换身衣服。又等了不到盏茶的功夫,朱文忠换了一领麝香褐的上盖,仍戴毡帽,却不是上回到沈书家里去戴的那顶,显是又做了新的,茶褐色织花腰带,脚上穿一双皮靴,什么皮沈书就看不出来了。 “真俊!”李恕是有什么说什么。 朱文忠笑笑,脸上微微发红,别扭道:“都是舅母疼我。我吃饭时就叫人去备车了,在东侧门等,咱们走那边近。”朱文忠没说的是,也免得让旁人看见跟他爹去嘀咕。 上回沈书在外面见朱文忠是骑马,以为这次也会骑马去,上了马车,朱文忠拿车上食盒里放的小烤饼给沈书、李恕吃,才说是怕李兄不会骑马,而且天太冷了,骑马风刮在脸上疼,不如坐车去,还能说话。 沈书明显感到,朱文忠已经不是跟李贞辗转各地流浪到滁州城外那个虎头虎脑的傻小子,短短半个月,举手投足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要是打小就流浪在外,便是再养得久,也难养成朱文忠这样子。想来是李贞家境本来不错,朱文忠在家时也是小少爷,在外颠沛流离,不生出些刺来是无法应对世道艰难的。 对着朱文忠,沈书难免就会想到自己,这时沈书就能看得更清楚。哪怕环境是很差,纪逐鸢也把他保护得很好,也就是吃穿差点,打打杀杀的事,纪逐鸢还真的很少让他碰。 “想什么呢?问你话也没听见。”朱文忠拿手肘撞了一下沈书。 恰好马车颠簸,沈书没坐稳,歪到朱文忠身上,朱文忠手在他腰与肩上搭了一下,让沈书坐稳。 “你的衣服……” 朱文忠不当回事地掸去袍子上烤饼掉下的面屑,说:“没事,我舅母从不说我,以前我身上比这个脏多了,有一次我跟我爹,摘别人院子里的菜,让人放狗追了五里地,掉人家茅坑里了,要不是我爹刚好捡着一根竹竿把我拉上来,我就被粪水给淹死了。” “……”沈书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勉强挤出一句话来,“你跟你爹,真不容易。” “是啊,我娘走后,我爹散尽家财,也是一部血泪史,哪天有空,咱们彻夜长谈,再跟你说这个。我刚才是问你,银币带来了吗?最好是给我,我来问。那地方我跟我哥去过一次,应该都认识我,说话方便些。” “银币没带,我带了图。”沈书把拓印下来的图样给朱文忠,道,“要是问不出什么,也没关系。” 朱文忠看了一眼,把纸收起来,淡笑道:“这我知道,我是怕你不知道,正好你自己提了,我就不必多费唇舌解释了。” “知道,大海捞针的事,前一阵刚乱起来,朝廷不就将胡人往北撤了么,还在江南的胡人本就少,咱们提防胡人,胡人也提防着咱们。”沈书道。 “是啊,搁三五年前,大家也还处得很好。”朱文忠不无感慨地说。 以前沈书的爹书塾里也不止有汉人,原南宋治下的地方,胡人分布不多,但较之从前还是多了不少。但鞑子都做皇帝了,经过多年胡汉杂处,老百姓是要过日子的,自然也就惯了。 在滁州城里有一胡人巷,打从江南乱起来,今天是这伙兵,明天又是另一伙,至正十一年后,蒙古、色目人大批搬离南方城市,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以猛将花云为前锋,一举攻下滁州。 在各级官衙中,向来是蒙古人老大,色目人做传声筒,兼学多种语言,充当元人与汉人之间的翻译官。将色目人驱赶出城,也是防备他们中有人充当奸细,反而汉人不太把蒙古人放在眼里,他们中能写汉字的极稀少。世祖虽弄了一套八思巴蒙古文,数十年过去,到地方做官的蒙古人,仍有许多目不识丁,但到得南方以后,听得多说得多,能说汉话。 马车停在一条陋巷外边,入口处宽不足两米。 “少爷,车就不方便进去了。”赶车人打开门,请朱文忠带朋友下车。 朱文忠带的几个随从都是骑马,马蹄声这才踏上这条街,就引起不少人侧目。是个晴天,前几日的积雪都化了个干净,也不知是什么日子,陋巷里十分热闹,胡人们在地上铺开足有数米长的兽皮,卖什么的都有,买腌制好的肉干的尤其多。 也有些人令沈书十分在意,那都是些穿着华贵的人,能衣绫罗绸缎,家境应当不差,却有一家子铺开木柴在地的,也不吆喝,尽是冷眼看着旁人挑挑拣拣。 “那是城里乱了之后,被赶下来的富户。”朱文忠小声对沈书耳语,他让沈书和李恕在巷子口等,自己带了四名随从,留下两人保护沈书和李恕,一手将毡帽往下按,顶着风侧身挤过人群。 沈书揣着袖子,担忧地看着朱文忠一行人的身影被人群淹没。 “他胆子也真大。”李恕把手揣在袖子里取暖,视线跟着朱文忠,下巴朝沈书一扬。 “他舅他哥都是上阵杀敌的人,他也不能差。”沈书在想的实在是另一件事。康里布达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朝他吐露更多真相的,突然来问他要银币,事有蹊跷,沈书本来不打算给他,现在就想给也给不了了。既然是胡人巷,康里布达自己也算是胡人吧,他找到朱文正府上去之前,也在滁州城里吗?如果在,那他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还是说他已经来过了? 就在沈书出神的时候,他漫无边际乱看的眼睛里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恕见沈书脸色变了,循着沈书的目光看去,登时张口结舌,把沈书拉到一边,躲在墙边,从巷子里面看不见的位置。 “你师父怎么来了?” 别说李恕诧异,沈书也是惊讶,他刚还在琢磨康里布达来过了没有,现在可好,不知道康里布达来过没有,但穆华林现在就在里头。 “是、是不是来买什么东西?”沈书不确定地说。 “靠,不能让他发现。”李恕看了一眼沈书,建议上车去等朱文忠回来,反正在车下也是吃冷风。 “发现也没什么。”沈书相信穆华林。 李恕却急了,说:“老刘、老孙招的祸事搞不好就跟鞑子有关系,舒原是叫我来提醒你,可没叫我提醒那蒙古人。让他看见他就会想咱们为什么来这,搞不好以为我们是跟踪他来的。” “不会。”沈书掸了掸衣服,索性走出去,离穆华林还隔着两个人,对方就若有察觉,沈书站的地方能看清穆华林手上拿着个玉扳指。 “沈书?”穆华林脸色也显得意外。 这条胡人巷离沈书他们的住处不近,坐马车也得一个时辰,如果沈书是要买什么东西,应当不至于过来。如今的形势,胡人巷里来往的几乎全都是蒙古人,但沈书也看见几个显然是回回,看来真要一口气全赶走,做到还是不容易。 “师父!”沈书笑迎上来。 穆华林神色如常地让沈书看,小摊上俱是各种小玩意,除了扳指,还有些不知道从哪儿抠下来的宝石,两把短兵器,看上去不像全新的。 “你一个人来的?”穆华林挑挑拣拣,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另外一枚扳指,随口问沈书。 “保儿和李恕也来了,保儿说在家读书无聊,今日夫子饶他一天,三天前他说要带我们出来逛逛,倒是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沈书对答如流,看了一眼巷子口,李恕正好在张望,沈书朝他招招手。 李恕缩回巷子外面,咬牙一跺脚,挥手示意两个随从跟着,从人群里挤过去。 “我刚看见保儿带着四个人往里头去了,他熟不熟路子?一般汉人来,是不会上里头去的。”穆华林用回回话问摊贩。 沈书听不懂,但看穆华林手上拿着扳指给摊贩看,想他是在问价。 “他说跟他哥来过,挺熟悉的。”沈书答道。 “他不是带你们俩逛,怎么自己进去,把你们扔在外面了?”穆华林把扳指放下,又有别人朝摊贩问话,那人见穆华林不打算买了,便不再招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2章 六十二 “穆大哥!”李恕挤进来,热情洋溢地叫了一声,恰好打断穆华林的问话。 穆华林淡淡扫了他一眼,点点头。 “文忠兄叫我俩慢慢逛,他进去找个朋友,可能,可能是有事情,咱们俩也不方便总当跟屁虫。”李恕听见了穆华林方才的问话,怕沈书因为这是他师父就把什么都说了,于是抢先接过话茬。 穆华林一扬眉,道:“他在平金坊也有朋友?怎么不像是跟我们一块进城,年纪不大,本事不小,这么快就把地皮踩热了。” “平金坊?那是什么地方?”沈书感到一丝不同寻常,怎么朱文忠能在平金坊有朋友就能说他本事不小了,这地方有什么神秘的? “这条巷子走到底,别有洞天。有三间大院都属于胡人,你不要看这条巷子入口窄密,这里里外外住着百八十户人。平金坊是三大胡坊之一,是个车马行。” “这怎么可能?”普通人家压根不让养马,就连官衙、站户所能动用的马只都有定制。哪怕现在滁州在郭子兴的治下,改了规矩,就更不可能让胡人开车马行了,要开车马行必然就得要有马。而当前马匹的重要性已到达前所未有的巅峰,让胡人养马,除非是疯了。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可能不可能了。”穆华林起身,拍了拍膝头沾的灰,手指朝巷子深处一指。 “师父不去?” 穆华林摇头,继而走向另一个摊贩,那也是个卖小物件儿的摊,穆华林照样奔着扳指去。 沈书心想:这是在给自己和纪逐鸢挑选射箭用的扳指?果然穆华林又在朝摊贩问东问西,只是看表情似乎并不满意。 “那我们去看看保儿,师父您等我们一块,坐马车回去?” 穆华林头也未抬,对沈书摆了摆手:“你们回朱文忠那里,我直接回家,还有事,不用管我。” 于是沈书带着李恕往里头挤,当真是人山人海,进三步退两步的,突然之间,挤得沈书快吐了的人群松开了些,沈书满头大汗,憋着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人跟人摩肩接踵,什么味儿都有,方才挨着沈书那大汉大概中午是吃了不少蒜,弄得沈书一直闭气。 沈书长吁一口气,扶住一家门户前二人合抱的大树,回头看时,李恕也挤出来了,他一手抓着右衽,赶紧把袍子重新整理系好。 “滁州城里竟然这么多……”李恕连忙放低声音,左右张望,与沈书并肩站着,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这么多胡人。” “城里少说也有十数万人,这一通巷撑死都不足千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沈书抓着李恕的肩膀,踩到树下大石头上,视线越过乌泱泱的人群,突然惊喜地叫道,“看见了,平金坊!” “那两个跟班还没跟上来。”李恕愁眉苦脸地抱怨,“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了,完犊子。” “不管了,先去找朱文忠,他们找不到人会到马车去等。”说完沈书兴冲冲便超前冲。 李恕生怕自己也丢了,赶紧快步跟上去。 巷子尽头是三家分足鼎立,从外看这就是一把大勺子,勺底坐落着平金坊、落雁坊、知归坊。平金坊显然与另两间不是一个路子,匾额烫金,门口坐着一对儿凶兽,张牙舞爪的把沈书都难住了。 说是麒麟呢,角却尖锐如刀。 说是狮子呢,民间不让用,显然不可能是,本来也不像。 说是狼吧,却比狼肥太多了,雄躯上遍布卷云纹,头上生角,却是独角,尾巴则是狮尾。 左右门柱各有金粉写就:路远越关山,龙马显精神。 门庭气派,还有两名胡人武士各自腰挎一把弧刀把守着大门。当中便是一道高耸的影壁,汉字题的是四通八达。 坊主说不上是个文雅之士,显然也非目不识丁,照着穆华林的说法,既然平金坊能建在胡人巷里,还能在这勺底的三足鼎立里占一只脚在,应当是有来历的人,不可掉以轻心。 沈书看着门口两名大汉,那两人并未看他,像是两根木头桩子,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沈书看门,李恕看沈书,听见沈书问:“我瞧上去像是个有身份的人吗?” “还行,你今天就不该穿这身衣服……” 沈书穿了一件普通布棉袍,一看就是个平民,还是不咋有钱那种。 罢,没钱也得进去看看究竟。才走了一步,门内便滚出来一个人,从门槛一路抱头缩脚地顺势蜷成一团圆球,滚到沈书脚下。 “朱公子,给你们家正经八百的朱公子留着脸,才不动手,识相的赶紧回去,也甭到处瞎打听了,我们平金坊说了没见过,这城里不可能有一个胡人说见过。还是快些滚回你们南人的地盘,咱们这些人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跟您动起粗来,砸坏了朱元璋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乖外甥,少不得要在这城里烧杀劫掠一番。怕是你这小公子吃罪不起。” 这什么人,汉话说得比自己还溜!沈书抬头,只看见是个袖子都卷起来,随时要动手打人的胡人。 “别动手!”沈书叫道,上前去扶了一把朱文忠。另一边,朱文忠带的随从眼含胆怯地等他命令,各自都把手按在刀上,气氛剑拔弩张。 胡人作杂役打扮,怀疑地看着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小子,双脚略分开,环胸站在门槛内,个子不高,五官生得扁平,两条辫子都结在耳畔,剃过头,只余头顶当中一溜头发,与两边结环的发辫泾渭分明。 “那你们当家,总得把图样还给我。”朱文忠站稳之后,在沈书手背轻轻一拍,并不怕那胡人,克制着怒意,声音沉稳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原本以为城里最有排头的平金坊,当得起‘四通八达’四个字,既然这都没见过,总该把信物还给我。我是受人之托,连信物都弄丢了,回去怎么跟我朋友说?你们当家也知道我舅舅是谁,这个脸我怎么丢得起?” 那胡人眉头一皱,叫朱文忠等着,便转身回去。 沈书小声问朱文忠:“没办成?”两人挨得近,沈书听见朱文忠叹了口气。 “横得很,当家没露面,对了我出来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疯女人的叫声。” 沈书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紧张:“他们还干绑架?” “……不是,就听见了一声,也许是住着个疯子。”朱文忠满脸怀疑神色,“听上去像是被绑着嘴,那种呜呜的声音,从鼻腔里憋出来的声音。” “我知道。”沈书低声道,“你不是因为管这事被赶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我像是那么蠢吗?” “那是为什么?”沈书不知道上次朱文忠来是什么情形,但他既然敢一个人进去,应该是熟悉的,不至于跟班被人揍个鼻青脸肿团成团扔出来,这也太下脸面了。 “就是,还知道我舅是朱公子……”朱文忠吃了这个瘪,脸色不好看,一肚子火气,嘴唇刚动了动,胡人回来,把皱巴巴的一张纸随手扔在地上,纸张轻如飘絮,落在朱文忠的跟前。 左右俱在看这热闹,门口那两根人桩子打从里头有人被推出来,就都在旁看热闹。其中一人看到纸上图案,戏谑的笑容杳然无踪,怀疑地抬头打量眼前的一行人。 沈书按了一下朱文忠的手,蹲下身去把纸捡起来,叠好揣回怀中,也不生气,还笑吟吟地朝气焰嚣张的胡人拱手做了个礼。 “就走了?”朱文忠被沈书拽着手臂走了两步,回头看时,接待他的胡人已经进去,饶是一肚子火,也不得不作罢。 沈书不答,直到把朱文忠推上马车,那两名跟随沈书和李恕的随从果然在马车下等待。 “好不容易来一趟呢。”朱文忠一手掀开车帘,皱眉看沈书,“还不知道那个胡人说的是真是假,上次我哥过来,他们当家挺客气,今天真是邪了门了。” “你哥认识他们当家人?” “认识,是个女的。”朱文忠说,“生得十分标致,就是性情暴烈,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对外客还好些,当真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美的人,我也没见过几个胡女,那身段,不是咱们汉人女子能比的。” “哦,你又见过汉人女子?”沈书有意缓和气氛,揶揄朱文忠。 朱文忠一哂,气消了,答道:“没事你就取笑我,汉人女子我自然是没见过几个,妇人就见得少,更休说闺阁女儿。咱们女子也不似那等放肆。”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沈书倒茶,分给朱文忠和李恕。 “我是没你会说。”朱文忠呷了一口茶,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叫人把挨了打的随从叫过来。那跟班其实没伤着,就是灰头土脸,脸已经擦干净了,身上的脚印和蹭的黄土只有回去换洗。 “六云,回头给你做身新的,这是汤药钱。”朱文忠取一吊钱给那人,叫他不够还来要。 沈书有些过意不去。 “跟我客气什么,我的还不是你的,往后你要帮我办事,总还不能都用你的钱,你能有几个钱?也不做营生,也没有家人……” “我还有哥呢。”沈书笑道,“你也有。” 朱文忠看了一眼李恕,似乎有话不方便说。 李恕完全没察觉气氛微妙,趁着两人都没说话,见缝插针地问:“所以文忠,这是怎么回事?胡人不买你的账吗?” 朱文忠脸色一沉。 “应该还是这张图的问题。”没等朱文忠说话,沈书便道,“恐怕还是平金坊的对家,你清楚平金坊的底子吗?听说是个车马行?” 朱文忠语音含糊不清,挠头道:“我也不太清楚,看上去是。但是这里头,聚集了百八十号好手,运镖送信雇车都干,如果要买马,须得提前十天半个月把钱付讫。” “还卖马?”沈书一惊,“什么来头?” “就是不清楚。”朱文忠道,“我哥也没说,只是说平金坊里可以打听消息,付钱就行。你知道现在送信难得要死,许多地方邮驿中断,站户都被抓去打仗了,鱼雁往来太难了。关键是我哥说,原本也想把这条巷子……”朱文忠把声音压得更低,招手让沈书和李恕都靠近他围过来。 “原本想把这条巷子一窝端了,就是因为尽头那三家,有不少以一当百的高手。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呆在这里,不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不仅不能端掉,还得靠着他们传递大都和江南其他重要城镇的消息。当然不是全靠他们,也得靠一点儿。”朱文忠叹了口气,“我丢人事小,别捅我哥那儿去,他要是跟我爹说一嘴。”朱文忠一手捂脸,嗟叹不休。 “不会,有事你推我头上。”沈书在想回去以后,找穆华林问问情况,他师父显然知道什么,只是刚才不想说。 “那怎么行,以后是我给你挡事儿,你别搞错了。”朱文忠拿过沈书的茶杯,把自己的茶杯也放下,握住沈书的手,认真注视少年人的双眼,只觉沈书的眼睛充满灵气,带少许稚气,他面容生得俊丽,眼珠如点漆一般。朱文忠抿唇道:“我给你扛事儿,你给我出主意打前锋,我有……”朱文忠看了一眼李恕,改口道,“我跟李兄有勇,你有谋,古有刘关张,今有李朱沈,咱们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来。” “就是,还是文忠有远见,沈书啊,你也别太着急,你不是说这个只是可能有奸细在附近出没。再过几天大军就离开滁州了,就有,也祸害不到咱们头上。”李恕冲着沈书打眼色,又对朱文忠说,自己就是痴长些,不应该当头,他们是朱沈李。 沈书不习惯同人这么亲近,加上手心有汗,他忙把手抽回来,正要迎合朱文忠的意思说两句提劲的话,外面一阵喧哗。 被人从平金坊扔出来的六云嗓音很有特点,人长得不算高大威武,说话瓮声瓮气,正在骂人:“看门狗又过来做什么?想讨爷爷一顿好拳是吧?” 周围人爆出一阵起哄。 “别打。”朱文忠连忙阻止。 跟班们只好让那胡人过来,胡人请示要上车说,有人提防地提醒朱文忠不要大意。朱文忠却示意手下没事,毫无惧色地朝车里坐下,让那胡人上车叙话。 “你们要打听那张图上的东西?”胡人汉话说得生硬。 “图……”沈书皱眉道,“你说掉地上的纸上所画的图?” “对。”胡人犹豫的目光盘桓在二人之间,最终落在朱文忠身上,两眼放绿光地把朱文忠看着,“你有钱。” 沈书:这年头讹人都这么直接的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3章 六十三 “他没钱,行头是跟人借的,车马也是借的,跟班是平日里胡混在一块斗鸡走狗的朋友给他撑场面的,你找错人了。”边说,沈书转过头去看朱文忠,“文忠兄,你说是不是?”这要出来一趟让朱文忠把家底儿都掏光了,到处乱花钱,回去也得讨一顿骂。 “你要多少?”朱文忠铁了心要忠人之事,只当看不懂沈书的眼色。 “我女人。”胡人的眼睛硕大,透出一股憨劲,连说带比划,“喝汤。喝几个月,天天喝。” “我知道,她坐月子!”李恕灵光一闪,说出口才觉得声音太大了。 胡人连忙摇头:“不,不是,吃汤药,没钱了。”他语气激动地说,“也是汉人,她家里不让嫁,她……她……”胡人挠了挠油腻的头发,眼睛一亮,右手在左手掌心捶了一下,“私奔,跟我们车队来这里。现在生病,不能不管。” “……那你也不能讹上我兄弟,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再说你要多少钱?”看着对方比了五根手指,李恕眉头深锁,忙道,“不行不行,五十锭钞也太多了点。” “不是。”胡人连忙摇头,磕磕绊绊地说,“五斗、五斗米。” 五斗米什么概念?一锭新钞是五十贯,新钞一贯值铜钱一千文,铜钱一千文合白银一两。而今十锭新钞也换不了一斗米,五斗米的价值已经超过五十锭钞。若置换为白银,则所费更剧。这都是变钞引起的怪相,因此民间如今多使铜钱,或是物货相易,新钞罕见人用。 朱文忠略显迟疑。 胡人拉住沈书的袍袖,憋得满脸通红,才完整说出一句话来:“那图、图,我见过。” “什么时候?是刚才掉地上那张?”沈书问。 “不是同一张,图、图是一样的。” 一时间车内气氛凝滞,沈书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在哪儿看到的?” 胡人眼神戒备,把嘴闭上不回答了,只是紧紧把朱文忠看着,神色焦急。 而朱文忠看了一眼胡人,接着看沈书,又看回那胡人:“回答他的问题,决定给不给你钱的人不是我。” 胡人明显有些疑惑,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便没什么要遮掩了。 “我们主人,几天前,送、送,叫我送,那图给一个人。”怕沈书不懂,胡人强调说他主人吩咐送去的那张图上,画着与方才他看见的纸上一致的图案。 “也是这样的?”沈书取出方才那张纸,示意胡人看,接着他看见那胡人点头。 沈书接着问他:“你们主人叫你送给谁?” 胡人眉心起了褶皱,抿起嘴唇,使劲摇头,任凭沈书再问也不肯说了。只是不断重复一个“米”字。 朱文忠差点就要答应。 但五斗米实在有点多,这是足足六十多斤粮食,就是朱家的伙食,也不是顿顿都有白米饭吃。沈书制止了朱文忠贸贸然就要答应的架势,按住他的袍袖,转头问胡人:“药铺叫你拿米去换药?” 胡人点头。 “你把方子拿来我看看。” 不想那胡人贴身带着他媳妇吃的药方子,看来是把这件事挂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才会寻到一点机会便冒着风险朝他们这伙汉人求助。沈书心想着,展开方子看了一眼,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药材,寻常易得。这也要五斗米,太坑了。 “这样,你跟我们走,我另外给你找个大夫,去看你媳妇的病。药材我们出,再加半斗米五斤炭,如何?”炭就比米容易得了,但天寒地冻,胡人的老婆病着,有炭许是能救一命。半斗米就是朱文忠不方便出,沈书也想好了,让郑四去找朱文正要便是,半斗米的脸面他还是有,再说朱文正才打了他哥,这个人情必定会给。 胡人又开始暴躁:“不能走,有差事。” 沈书说了住址,本想叫胡人明天过来,那人翌日还要给平金坊看门,又说他媳妇病情耽搁不起,于是沈书就叫他今夜过来。沈书怕胡人记不住,朱文忠车上有炭笔,沈书从拓印银币的纸上撕下一块来,给胡人写了住的地方名字,让他实在不行找个信得过的兄弟一块。 怕那胡人不晓得轻重,沈书又再三叮嘱让他不能叫主人知道。那胡人表示自己不蠢,便下车去,莽撞地走进胡人巷,回平金坊继续看门去。 马车返程,朱文忠怕方才那个人有诈,便说晚上去沈书那里。 “不用,我对付得来。别说了,半斗米我都出不起吗?”沈书炸毛道。 “出得起出得起。”朱文忠笑道,“炭我给你出了,你再推辞,我就往你那三天两头送东西。” 沈书只好谢了朱文忠,他闭着眼睛,靠在车板上想事情。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醒来时车已经停在朱家东侧门上,朱文忠请沈书和李恕到家去吃饭,难得放假,下午不念书,索性让人拿酒来吃。沈书没忘上次喝醉酒让他哥把重要的东西摸走了,只喝了一杯以免朱文忠面上过不去,便陪着吃菜。 车上睡了半个时辰,沈书也不困了,倒是李恕酒量还不错,跟朱文忠半斤八两,末了两个会吃酒的人反而醉了。沈书叫人来把席面撤了,把朱文忠、李恕两个喝得脸色绯红的人搬得卧倒在席,自己去旁边书案后坐着,把平日里朱文忠读的书翻出来打发时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恕头昏脑涨地醒来,只见沈书端正地坐着,手指捻过一页纸。 李恕一手扶额,坐起身来,出声道:“真有你的,这么用功,想考状元不成?” “醒了?”沈书看完最末一句,合上书。 朱文忠这时候也醒来,侧身卧在席上,一手支起头。 沈书起身。 朱文忠道:“你要看,就把书也带回去。” “不带。”沈书言简意赅。 朱文忠点头时手也跟着晃,刚睡醒,嗓音里夹杂着几分慵懒,打了个哈欠,翻身坐起,道:“也是,过几日就搬过来了,带来带去的麻烦。好久没睡这么舒服了,你不知道蒋夫子成日像是盯犯人一样盯我,哥哥我就没睡醒过。” 沈书有些心不在焉,跟朱文忠随便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朱文忠打发人送他们回去,连着那五斤炭一块。 “马车和车夫留我那,借我用一晚,明天再回去。”沈书道。 朱文忠便即想到,到胡人巷甚远,有马车也便利,二话不说就满口答应。 天色尚未黑透,因为沈书在门上坐着,周戌五怕他着凉,生了个火盆堆在沈书面前。 这时已经用过了晚饭,沈书一会起身一次,拉开门闩,从巴掌宽的门缝里看一眼,一会又去看一次。 “来了!”李恕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在沈书背后响起。 胡人还没来,沈书只有招呼傅大夫先去旁边小屋里等。李恕陪大夫坐了会,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一只眼贴到门上去看,一边对沈书说:“不会不来了吧?” “不会。”沈书心里也没底,但那胡人当时的表情十分诚恳,沈书觉得他没有撒谎,他两腿分开跨坐到小马扎上,随口道:“早知让他明天一早再过来了。”沈书不无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谁让你下午不睡来着。”李恕调侃道,“你也真有意思,好不容易闲着,却要在朱文忠那儿读书,白白浪费一个下午。还不如舒舒服服睡一觉,过不久等你做他的伴读,还愁没书读?” “我酒量不行,再说那张榻挤三个人也够呛。”沈书回头朝纪逐鸢的房间扫了一眼,屋里没点灯,便问李恕:“我哥睡了?” 李恕惴惴不安地顺着沈书的眼光看了一眼,答道:“睡是睡了,但是……你哥不是不让你查这事儿吗,他要自己查,我这半道叛变,要是你哥发现了,你可得保我。” “那当然,不让你顶锅。”沈书道,“放心,我哥吃软不吃硬,顺毛捋就行。” “那是对你!”想起这事李恕头就大,“要不是他现在下不来床,我真不敢跟着你查这事。” “别让我哥知道就行了。”胡人还不来,沈书也有点烦了,怀疑他是不是不打算来,沈书躁郁地起身来回踱步,到门上去看,才抽开门闩,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不敢肯定地先是朝外打量。 胡人也在打量。 沈书喜出望外,连忙把门打开,小声说:“这儿,过来。” 胡人听见沈书的声音,看清楚人以后,快步朝他走来,带到傅大夫歇脚的房间。沈书去找车夫,回来在亮着灯的房间外碰到高荣珪,高荣珪一眼看见沈书身后有一张生面孔,免不得要问是谁。 “啊,这是朱文忠府上的车夫,我们今天去胡人巷了,碰上个胡人他老婆卧病在榻,这不是傅大夫本来就要过来给我哥上药,做件好事。” 高荣珪:“胡人巷很远,你这会还去?” “病情急如火,就是半夜也得去啊。” 高荣珪想了一想,道:“我陪你们去。” “不用,我们能对付。”沈书话音未落,高荣珪横过一臂来,勾住沈书的脖子,把人扯到自己臂弯里,侧头贴近沈书的脸,一边嘴角吊起,邪性地笑了笑:“你们两个屁大孩子,别惹事。我不多问,给你做个打手,不然你跟李恕惹出什么事来,我们一伙人都得坏菜。”话一说完,高荣珪同时松开手,进屋去拿上兵器。 沈书站在原地一想,这样也好,左右这些事与高荣珪都不相干,他只是不想惹上祸事,便宜得一个打手,要是有什么事情也好相互照应。 不片刻,高荣珪出来,沈书叫上大夫和李恕,一行人趁夜色,赶车去胡人家中给他媳妇瞧病。 胡人在车中一直不说话,李恕则不安地瞟高荣珪。傅大夫问了问胡人他媳妇的病况,沈书一听,不像什么大病,倒像是如今江南一带许多人家吃不饱手脚发软精神萎靡的状态。 及至到胡人家中时,四下僻静,零星的狗叫让李恕毛骨悚然,伸手去拉沈书的衣袖,冷不丁摸到了高荣珪铁一般的手臂。 高荣珪瞪了一眼李恕。 李恕连忙撒手,看清楚了才抓住沈书的袖子,嗫嚅道:“这、咱们真应该白天来……” “今天多办一件事,明天就少一件事。何况病人耽误不起。”沈书跟在胡人身后。 突然胡人停下脚步,提醒道:“当心。”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看脚下。 黑灯瞎火的,灯笼也没有一盏,要不是胡人提醒,大家都得从半米高的泥坎摔下去。那胡人先扶着大夫下去,再来扶高荣珪时,高荣珪说不用,接着高荣珪先一跃而下,伸手抓住沈书的手臂,另外一只手按在沈书腰上把人接住。 李恕鬼哭狼嚎的声音在空气里瑟瑟发抖:“高兄你也拉我一把啊!” 一片黑暗里高荣珪戏谑的笑声落在李恕耳朵里,他也顾不上骂人,紧紧抓住高荣珪的手跳下去,扑到高荣珪怀里,高荣珪又笑了一声。 李恕耳朵发烫,直想揍他一顿,偏偏揍不过,只有作罢。 胡人的家不在胡人巷中,离得不远,但左右的屋舍都是空的,天已经黑透,不仅没有亮光,连个狗儿的叫声也没有。走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那不时吠一声的狗是胡人家里的,他推开门时,狗吠至为激烈,唬得没人敢进去。 胡人在前说:“铁链拴着,咬不着人。” 高荣珪一人当先进去,尖锐的狗叫声再次狂响,继而是一声委屈的呜咽,胡人严厉的话语训斥它一顿,那狗不再叫了。 沈书走进院子,只觉得格外冰冷,泥瓦糊的屋子影子歪扭,半个破棚子斜倚在房子西侧。 狗被拴在大树下,不叫时嗓子里也不断有雷鸣一般的呜呜声滚动,它来回走动,锁链碰撞出叮当的声音,响一阵,停一阵。 屋里亮起微光,女人的声音在说话。 胡人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去,是个单薄得难以站稳的女子,赤足站在桌边,以惊恐的眼神看着门外的几个人。胡人男子连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暴怒地压抑着嗓音说了几句话,汉女被他抱上榻,扯过被子来仔仔细细把她裹住,只露出头脸,才招呼大夫入内。 “我们在这等。”沈书突然出声,看了一眼高荣珪,“他媳妇害怕,还是别进去了,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不方便。” 高荣珪忍住了没有调侃沈书。 屋檐下在滴水,起初无人注意,没过多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无处不在的针落在地上。 “下雨了。”李恕说着,朝虚掩的门中看。 傅大夫推门而出,站在逆光里朝众人摇了摇头。 沈书心里一沉,忙问:“不成么?” “庸医误事,太晚了,已经油尽灯枯。就是吃人参灵芝也没用。”随着傅大夫说话,白气散在房里透出的微光中,眨眼便没了踪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4章 六十四 门内突然爆发出沉闷的呜咽。 胡人紧紧抱住妻子的腰,将头抵在那名纤细柔弱的汉女肩前,汉女低头轻吻丈夫的前额,长发柔软如一袭丝被,垂落在汉女的臂弯,披覆在胡人的身上。粗壮的汉子像个在外受尽欺负的孩童,只把脸深深埋在她的身上,肩膀不住耸动。 沈书走过去把门阖上,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朝着远离房门的方向走出十数步。 众人各自沉默。 面对生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高荣珪正待提议先送大夫回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束微光在地上逐渐变宽,门中投出男人的影子,他返身掩上了门,走到院中树下,站定之后。 突然,胡人转过身,将袍襟一展,端正地跪倒在地,两只手掌交叠置于额下,朝着众人郑重一拜。 “快起来。”沈书顿感无措,连忙过去扶那胡人起身。 胡人站起来,眼底仍泛着泪光,他的眼眶一片湿润,本就硕大的眼珠更显得突出。 “请大夫开一些药,好教她吃了身子能好受一些。”甫一开口,一滴眼泪顺着男人抖动不已的面部往下滚。 “自然是要开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傅大夫局促地说。 “没有帮上你的忙,这样。”沈书想了想,朝那胡人说,“你答应的事,也不必说了,好好照顾你的妻子。我还带了一些米,白天跟我一起的兄弟,答应的炭也都在马车上,你跟我去搬一下。” 胡人受了很大的打击,返回马车的途中一言不发。 沈书只觉空气凝滞,上坡时费了太大劲,累得他不住喘息。沈书茫然的视线朝着深不见底的夜幕望去,又是一个不见星辰的夜晚,他眉心微微蹙起。沈书的肩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见李恕勉强对他笑了笑。 “走吧。”沈书喘出一大口白气。 到得马车下,车夫帮忙卸下车上的东西。 “等一下。”胡人一脚跨上车辕,朝车下愣住的沈书伸出一只手。 车内。 沈书跟胡人两个人对坐着,胡人从手掌里抬起头,双手使劲搓了搓脸。 沈书道:“真的不用……” 胡人竖起食指,阻止沈书说下去,以沙哑的嗓音说:“我去过你们住的地方,图、图就是送到那里。” 沈书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件事,皱眉道:“所以你找过来的时候,一直在门口乱转?” “对的。”胡人点头,“汉话,我能说。” “但你不能写?”沈书问。 胡人又点点头:“也不认识。” 沈书心里有数了。就是说这个胡人是拿着平金坊主人给他的地址,一路给汉人看,打听着照过来。而沈书又给他住处的地址,到沈书家的时候,胡人就发现沈书住的这个地方,恰好他曾经送过东西来。便在外面巷子里打转,不敢上去敲门。 “你是哪天送图过来的?送给的谁?”沈书接着问。 这次胡人没有任何犹豫,果断答道:“腊月二十,送给一个叫康里布达的人。” 沈书心头一凛,后颈窝里冷汗涔涔,他勉强镇定地继续提问:“除了图纸,还让你带什么东西给他了吗?” 沈书心想,没有信物,康里布达不至于立刻就行动。腊月二十他跟纪逐鸢还在路上紧赶慢赶,带伤兵回城。事情很清楚了,康里布达并不是突发奇想要跟他交底,他半真半假说的一席话,要的是把那枚银币弄到手。可是要那个干什么呢?那银币唯一能起的作用,就是证明拥有银币的人去过老刘全家被杀的现场,甚至不能证明就是他杀的人。 而且这枚银币的来历,对沈书现在打听过的所有对象,都是陌生的。 除了康里布达似乎知道些什么。 那日康里布达提到印章之事,沈书已经觉得疑点重重,有些地方推敲不通,而如果康里布达是急于拿回银币,且这不是他的本意,那他说的话可信度就更低了。 就在沈书心神不宁的时候,胡人低沉的声音源源不断钻进他的耳朵。 “是马鞭。一柄很好的马鞭。”胡人道,“是女人用的,这个人拿到东西以后,险些杀了我。”胡人眼神一沉,“他是个,危险的人。” “他对你动手了?” “嗯,但他有伤。”胡人道,“也不是真的想杀,杀我。” “你说鞭子是女人用的,可以确定吗?” 胡人一言不发地攥紧拳头,点头。 “你在平金坊,只是看门人?” “看门,听差,跑腿。”胡人答。 “内院你能进去吗?” “主人叫时,可以。” 沈书想了想,问那胡人是不是没人叫他去就不能乱走动,这就得知平金坊内分工明确,管厨房就只能在厨房那间小院子里活动,而仓房与书房所在的那个大院,像这名胡人这样的看门人是绝不能进的。 “那你听见过院子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吗?我那朋友今天一早去找你们当家人,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抓了什么人,还把人的嘴堵上了。”沈书道,“可是平金坊里关着什么人?” 胡人眼现疑惑,犹豫地摇头。 “那图纸上画的东西,你也是从未见过?”沈书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打发胡人走了,车夫帮胡人送米和炭去他的房子。 高荣珪、李恕与傅大夫依次上车来,就见沈书坐在那里,一脸思索的表情。李恕是因为高荣珪在场,闭了嘴不问。而高荣珪确实如自己所说,不关心沈书他们此行到底要做什么。 倒是傅大夫交代了几句,说是明日一早会让小童送药去沈书那里。 “铺子里实在忙不过来,需要用人,否则我便让小童送过来了……”傅大夫抱歉地说。 “哪里,跑这么远已是多有劳烦。”沈书与傅大夫客气了两句,见他实在困乏,傅大夫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沈书便让他在车上休息。傅大夫靠在车板上打盹,连马车启程也不曾惊动他。 回到家中,已经过了亥时,满院寂静,连郑四和周戌五都去睡了。沈书拿诊金给傅大夫,让朱文忠的车夫跑一趟,把傅大夫送回家。 李恕打了个哈欠。 “去睡,明天再说。”沈书让李恕先回房,高荣珪则是一到家就自己回房去睡觉了。沈书在纪逐鸢房门外站了一会,还是推门进去。 屋里没灯,他哥应该早就睡了。沈书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其实也看不清纪逐鸢的脸,屋子里太黑了。 沈书摸索着给纪逐鸢掖好被子,把纪逐鸢伸在被子外的一只脚塞进被窝里,正说回去睡,突然一个声音吓得沈书险些叫出声来。 “还要站多久,还不上来。”纪逐鸢语气含着威严。 “我还没洗脚……”沈书嗫嚅着说。 “快去。” 沈书如蒙大赦地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洗脸洗脚完毕,回来时纪逐鸢已经挪到靠近墙的床里,沈书掀开被子,缩了进去。 “哥。”沈书讨好地小声叫道。 “别给我整这一招,没用。”纪逐鸢不悦道,他的屁股是不动不疼,一动就疼,刚才挪那么一下,疼得他是一点也不困了。 沈书笑呵呵地去抱纪逐鸢的胳膊,硬是把自己的脑袋塞到纪逐鸢手臂下面,跟纪逐鸢一样趴着睡。沈书侧过头,于黑暗中,看着纪逐鸢的方向,轻声说:“我今天出门了,你伤怎么样?” “不怎么样。”纪逐鸢没好气地说,“晚上上哪儿去了?” “我没出去啊。”沈书话音未落,纪逐鸢突然袭击地沈书抓他的腰,那块恰好是沈书的痒痒肉,顿时把沈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要满床打滚,又怕压到纪逐鸢,不片刻,沈书告饶。纪逐鸢拿着他的腰,威胁地以食指抵在沈书的腰窝上,“那你说。” “保儿叫我晚上过去给他讲书,我带了李恕一块去,出门前碰到高荣珪,他怕我们两个小的出去遇到什么危险。其实哪儿有什么危险,滁州城里安全得很……”沈书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纪逐鸢的脸,虽然啥也看不清,但他感到纪逐鸢的手指离开自己的腰了,改为搭在他背上。沈书继续汇报:“保儿他爹给他请的夫子姓蒋,很是严厉,他这不是怕明天开课后问题答不上来挨罚吗?就让我去给他讲讲。讲的是庄子秋水篇,要不,我也给你讲讲……”沈书屁股挨了一巴掌,也不敢叫,只好闭嘴。 “一口一个保儿。” 沈书使劲吸了两下鼻子,小狗似的往纪逐鸢的身上凑,怪道:“晚饭的菜也没搁醋啊。” “睡觉。”纪逐鸢的声音透着烦闷。 沈书静了一会,心里打着小鼓,他这鼓也不是打一天了。自从纪逐鸢受伤在床,每天出门跟做贼似的,生怕被纪逐鸢发现。 “不想睡?这么僵,我还能吃了你?”纪逐鸢搭在沈书背上的手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手上使了点劲,捏沈书的肩膀,让他放松下来。 “哥,师父开始教我射箭了。”沈书带着讨好的语气说。 “你不是本来也会吗?”纪逐鸢道。 “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随便射的,师父说先纠正我的姿势,过几天弄匹马来,让我好好练一下骑射功夫。不是说,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嘛。我只要多花时间,一定也能百发百中,师父说我下盘欠点,力气也一般,从重兵上手不行。要是我跟你一样力气那么大就好了。” 纪逐鸢没有出声。 “不是因为在元军吃得不够,我娘说,我这个是娘胎带出来的弱症,我小的时候我娘身子也不好,奶水不够。不过长大就好了,再勤加锻炼,也能长得好好的。等明天我站在门口给你看看,不光我觉得自己长高了,他们都发现我蹿个儿了。” 纪逐鸢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手掌按上沈书的脖颈,捏了两下,拍沈书的头,道:“朱文忠说没说伴读都要做什么?” “就陪他读书,现在不是乱吗,朱家给他请夫子在家学,练武的师傅也请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觉得大军出发之前,你的伤好不全。韦斌已经去营地了,还得跟高荣珪他们商量,师父这几天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在干嘛。” “认识他以来,他不是一直如此么?”纪逐鸢说的也不假。 “我也想过了,师父的事情我们没法过问,且不说他是长辈,我们俩也不成什么用。就算混进高邮有我们的功劳,他救我们的次数也数不清了,吃的用的也都是他出钱。不管怎么样,这也是缘分,对吧?” “嗯。” 沈书知道纪逐鸢不乐意谈这些,但他心里一定感激穆华林罩着他们一路逃出来,否则不会甘心叫他一声“师父”。初时纪逐鸢对穆华林的那股敌意,现在沈书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沈书想了想,鼓足勇气对纪逐鸢说:“哥,我学武真的特别认真,比我读书还用功。” 一片寂静里,纪逐鸢的呼吸声粗重起来。 “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也许我现在做得不够好,但我一定会,”沈书呼吸发热,莫名的一股情绪在他的胸膛中冲撞,“我一定会勤练骑射,像傅修期那样,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布。到那时候,我就能护着你了。” 纪逐鸢半晌不言,终于开口:“露布是什么?” “啊?”给纪逐鸢一打岔,沈书激剧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喃喃道:“就是,就是一种文书。” “沈书。” 听见纪逐鸢叫他名字,沈书期待地看过去,只能看到些许闪动在纪逐鸢眼睛里微光。 纪逐鸢拿额头碰了碰沈书的前额,高耸的鼻梁在沈书的鼻端轻轻一蹭。 沈书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一声轻叹,但他清楚听见纪逐鸢说了一句:“你快长大。” 这是嫌弃他长得还是不够高啊?沈书暗下决心,明天开始,他每顿都要多吃,争取一年蹿到纪逐鸢那个身高……啊不行,这个志向过于远大了,而且他在长,他哥也还在长啊,这可难办了…… “哎,哥。”沈书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想再跟纪逐鸢说两句,嘴巴却被纪逐鸢伸手过来捏住了,只好不说话,专心睡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5章 六十五 次日一早,沈书醒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翻过身,平躺着睡了。沈书侧过头,纪逐鸢的脸近在咫尺,每天都在榻上,没太阳晒,纪逐鸢脸上带了一丝令沈书感到陌生的病弱。 纪逐鸢面容生得轮廓分明,每一笔都是刚硬的线条,眼睛闭着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的嘴唇很薄,等沈书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已经几乎贴上了纪逐鸢的嘴唇。 沈书把纪逐鸢搭在他胸膛上的手臂小心挪开,下地回房去洗漱,正在拿毛巾擦下巴的水。 “沈书,怎么没见你……”李恕满头大汗地进来,就着沈书洗完脸的水洗手。 “高荣珪折腾你了?”沈书束起头发,分出一条细辫,手势缓慢地将发辫绕着余下的散发盘起,用木冠固定住发顶,现出英俊的侧脸。 李恕甩着手过来,盯着沈书看了一会。 “怎么?”沈书莫名地问。 “小生真俊,请教贵庚,家中可有母老虎啊?” “去!”沈书抬脚就踹,李恕闪得快,哈哈笑着站到旁边。 “说正事,昨天车上不方便问,那胡人怎么说?他真知道银币上的狼头代表什么?”李恕坐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喝。 “早饭不吃吃冷茶。”沈书系上腰带,坐下来,道:“我要找个机会,再去平金坊,你跟我一起去……哎,你注意点!” 李恕忙道对不住,用袖子擦下巴的茶水,皱眉道:“这么严重?平金坊可是龙潭虎穴,咱俩三脚猫的功夫,别泥足深陷了。我失身……不是我失陷事小,你要是有一丁点意外,你哥不揍死我……我不去。” “那你不去吧。” 李恕怀疑道:“这么好说话?” 沈书面无表情:“反正我会给我哥留书的。” “你这不是害我吗……” “咱们不单独去,带上高荣珪。”沈书又道。 “什么?!”李恕当即色变,继而意识到声音有点大,压低嗓音凑到沈书的面前,轻声说,“你要把这事告诉他?” 沈书佯装不解:“不能告诉他?我们这群人,除了我师父就是高荣珪,你选一个。”沈书想了想,又说,“昨天那胡人说,平金坊主人叫他往咱们这里送过一封信,那封信上就是银币上的图样,还送来了一柄女人用的鞭子。” “康里布达是奸细?”李恕当即便问。 “不好说,他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伙的,只是情急之下,抓了根救命稻草。如果他讲江湖义气,冲我对他这份救命之恩,倒不会害我们。” 李恕沉吟道:“真牵扯到康里布达,高荣珪应该会去。女人用的鞭子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知道康里布达跟高荣珪之间怎么回事,但这几日沈书已经看出来,高荣珪不像起初那么反对留下康里布达了。 说来也奇怪,高荣珪是来滁州奔前程的,韦斌却先去军营里了,还得问问高荣珪什么打算,王巍清不声不响的,脾气却极好,得知韦斌走了,沈书着实松了口气。韦斌在家里也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动不动要跟人发火吵架,眼下事多,实在是没工夫…… 沈书瞥了一眼李恕,道:“总算你问到点子上。昨天在平金坊门口吃瘪,那个管事的回去取图纸时,文忠兄跟我说他在平金坊里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像是个疯子,被关在平金坊里的。” “跟那鞭子有关系?” 沈书点点头:“我怀疑是,哪儿就那么巧,有个女人被关在平金坊里,文忠兄说听起来像是被人堵嘴时喉咙里呜咽出的响动。我有一个猜测,这鞭子是一个女人从不离手的兵器,这个女人跟康里布达有关系。胡人说腊月二十,他给康里布达送了这两样东西,图纸和鞭子。我不是找过一次康里布达询问银币的事情,他百般绕话就是不肯好好答话。结果我们回来之后,他自己来找我,头头是道地交代了银币的来历,而且。”沈书一脸神秘地朝前倾身,食指在桌上点了两下,把李恕看着,缓声道:“他问我要那枚银币,我当时没给,结果下午就被你灌醉,你呢为虎作伥,帮我哥把银币拿走了。” “……”李恕尴尬地挠了挠头,“这不是迫于你哥的淫威之下。” “这事不重要,康里布达原本是没打算跟我多说那银币的,何以几天后就突然想通了?” “你是说他不是自己想通了,他是因为胡人送来的东西才改变了主意。”李恕也想到了。 “正是。”沈书道,“如果我的思路正确,胡人送来那张图,应该是让他找那枚银币去换鞭子的主人。而且你不觉得有点可怕吗?康里布达住在这里,平金坊的人怎么知道的?他们又是怎么知道银币就在我们这院子里……” “等等。”李恕抬起手,示意沈书先停一下,不无犹豫地说:“胡人知道康里布达住在我们这,如果他们一直在跟踪康里布达,这就不难知道。但平金坊的人未必知道银币是在我们这里,也许他们只是知道康里布达可以用,让他办事罢了。至于银币就在你手里,离康里布达这么近,可能只是巧合。平金坊既然是这么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真要是知道银币在你那里,上手抢不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 “好像也是。”沈书陷入沉思,不片刻,他说,“非得交给康里布达去办,说明平金坊主人信任康里布达的能力,那对方是了解康里布达的,很可能压根就认识。但不是朋友,否则不用胁迫他。” “你觉得这女人是什么身份?康里布达的媳妇吗?”李恕嘿嘿一笑。 沈书:“……” “好好,说正经,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总觉得,在胡人巷碰到我师父,不是一件寻常事。不过这只是我的直觉,没有别的发现。我哥不是射箭把手弄伤了?我师父开始教我射箭了,我就说让他找两个扳指我跟我哥一人一个。那日我师父就在胡人巷选扳指来着,可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买?胡人巷可是坐马车都得半个时辰,还那么巧,胡人巷聚集的都是各族胡人。而且他知道平金坊是做什么的,还跟我提了一下三大胡坊。”说到这里,沈书突然起身,“你先去吃早饭,我去找我师父。” “你不吃饭?”李恕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沈书,“先吃饭,又不耽误事。” 搞不好又是一天都得耗在外面,算了还是先吃饭。沈书答应一声,跟李恕一块到厨房左近的小室吃早,吃完沈书撇下李恕,到穆华林房里去,敲门时沈书犹自在想,要是穆华林不在…… 沈书想着,把耳朵贴上房门。 门从内突然开了,沈书险些撞到穆华林身上去,连忙起身,讪讪一笑:“师父,您在?” “嗯。”穆华林让沈书入内,往茶壶内撒了一撮茶叶,提起小炉上坐着的铜壶,一手按盖,注入沸水。 “早上看你睡得香,没叫你。”穆华林随口道,“正好我也多睡一会。”穆华林的眼睛里有血丝,面容显得有些疲倦。 “师父。”沈书犹豫地开口。 “想问三大胡坊的事?”穆华林了然地看了沈书一眼,见到他点头,穆华林并不急着说,而是顾着他泡的茶,给沈书和他自己都倒上了茶,穆华林才好整以暇地问:“朱文忠让你来问的?” “不是。”沈书斟酌道,“朱文忠是替我去打听事情。” 穆华林静静看着沈书。 “康里布达身上不是有个狼头的图腾吗?师父也说那可能是从属于某个组织的标记,人是我留下来的,我必须对我们所有人负责。”沈书道,“因此我有责任弄明白康里布达的来历,他像是知道您很多事情,要是不能弄明白他是敌是友,总是叫人不安。” 穆华林眉毛动了动:“是这样吗?” “嗯。”沈书垂下眼,适时喝了口茶,他心里有点打鼓,避开穆华林的注视片刻,才又抬起眼睛,“结果朱文忠去平金坊打听这事,被平金坊的人赶出来了。此前他跟他哥去过胡人巷,听说好像那时胡人的态度还好,那些人明明就知道他是朱家的人,还是把他赶出来了。” “朱家是要离开滁州的,胡人巷的胡人却不会。”穆华林道,“阛阓之人,本就没什么交情,都是以利动之。” 沈书心想:这就是说,平金坊之前给朱家兄弟的脸是因为朱家花了钱请他们办事,而朱文忠毕竟年少,以为这是一层可以动用的关系。结果他为沈书去打听的这件事,触到了平金坊的底线,以朱家曾经在平金坊花过的钱为限,这“利”不够动人,没法让平金坊心甘情愿地跟朱文忠交底。 “那也不必把他们赶出来这么难看,平金坊的人还打了朱文忠的手下,对他也十分无礼。” 穆华林再度提醒道:“再过几天,这支军队就要离开滁州,胡人不必再买他的账。” 这个沈书知道,只是觉得把朱文忠带去的手下揍得鼻青脸肿还是有些过了,给人感觉像是朱文忠问了不该问的,对方恼羞成怒。不过沈书没有继续和穆华林纠缠这个,紧跟着问穆华林三大胡坊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我自己想知道,竟然还有这种地方,不会只在滁州有吧?要做车马行,替人送信送东西也好,也不管是租赁车马,都得多设分点,这样在各地形成一张网络,生意才能做得起来。”沈书道,“我还看到有一家知归坊,一家落雁坊,又是做什么的?” “我只去过两次,也不熟悉。只知道三大胡坊背后的老板,是同一个人,每间胡坊的主人都是这个老板的子女。但真正的大老板无人见过,他为许多不为朝廷所容的胡人提供了一份体面的差事,许多平民都感激他,愿意为他卖命。不过三大胡坊不收没本事的人,就是看门人,也得有力气,会一点武艺更好。” 沈书一面听穆华林说话,一面回想康里布达说的话,低声喃语:“净风大光明……” “什么?”穆华林问。 “净风大光明,师父可听过?” 穆华林眼光震动,皱起眉头:“你打哪听来的?” “师父你那天去胡人巷,只是去买扳指?”沈书突然发问,于穆华林脸上捕捉到一丝不自在。 沈书清澈的眼睛把穆华林看着,并不催促,少年人的目光充满信任和崇拜。 穆华林叹了口气。 “康里布达拜托我为他做一件事,当然也是去给你们买扳指。”穆华林道,“他的姐姐被平金坊抓了,关在坊内,他求我去救他姐姐。” “您不是不喜欢康里布达吗?”沈书不禁疑惑,当初要收留康里布达,穆华林还专门提醒过他可能会惹祸上身。 “他姐姐,也许是我的一位旧识。”穆华林道,“我认识她的鞭子,她的鞭子形制很特备,握把儿是一颗蛇头。” 沈书心中一凛,话都说不利索了:“是个厉害女人?” 连穆华林脸上都现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她跟您,没什么特殊关系吧?” 穆华林连忙摇头:“没有,只是认识,打过架。” “……”沈书道,“康里布达什么时候拜托您去救他姐姐的?” “昨日一早。” 看来康里布达确实着急想快点把他姐救出来,银币没有要过来,他马上就找了穆华林去帮忙救人。 沈书想了想,其实银币的事情是可以同穆华林说的,瞒着他很没有必要,老刘、老孙被害,正是因为对方想将穆华林从高邮城逼走。早点告诉穆华林,也可以让他早点做准备。沈书突然觉得自己有时候也是过于小心了。 于是沈书端起茶来一口喝干,一气将李恕来滁州城带来银币,银币是舒原在老刘家里找到的,那银币上的图案与康里布达身上的雕青长得一样,只不过,上面有畏兀字。 沈书取出图样来给穆华林看,手指点了点上面的文字部分。 “康里布达告诉我这个叫净风大光明,昨天我们从平金坊离开后,有个胡人的妻子重病,他见朱文忠有钱,说见过这图上的图腾和文字。只是他要的是米,我们就只好先回来准备胡人要的东西。傅大夫不是每日都得来瞧我哥吗?昨夜我们带着傅大夫去了那个胡人家里,出门前正好被高荣珪撞破了,他陪着我们去的。高荣珪也甚是奇怪,他现在好像又不急着要建功立业了。” “当然不急,他想盯紧我,拿我回高邮建功。”穆华林头也不抬,认真端详图纸。 “啊?”沈书吓了一跳,“他、他,他……他在盯着您?” “唔。”穆华林道,“确是净风大光明,康里布达没撒谎。这是一种古老的畏兀字,比八思巴蒙古文更早。但只在少数几个族里通行。”穆华林沉吟道,“康里布达还说了什么?” “我第一次问他时,他说这是他们族中曾经奖励给贵族的荣誉,不在互市时流通。但是我们运粮回来,据胡人说的时间,康里布达应该是在腊月二十得知他姐姐被抓,平金坊要叫他拿银币去换回他姐姐。不过康里布达找我的时候我没把东西给他,他也没逼迫我马上就把银币交出来,反而是说伤好了之后,替我去查银币的线索,再传书给我。”沈书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乍然间灵光一闪,“他没打算把银币交给平金坊,所以找了师父您去救人。” “他是怎么说服你把银币给他的?没有一番危言耸听,你也不会听他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6章 六十六 沈书笑道:“师父高明。这部分我就不知道真假了。康里布达说他族中有一支专门打探中原各族情报的杀人组织,出手狠辣,常常灭人满门。这显然是暗示我如果不交给他去查,我们就得自己面临团灭的风险。” “恰好他就在我跟前,且康里布达不是武功高强又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吗?他自己熟知这一点,以为我会选择风险转嫁。但我没有答应。”沈书道,“由于他有撒谎的前科,可信度不好说。只是,关于这个杀手组织康里布达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这个组织办事不收钱,收的是世祖重用的大臣伯颜曾经分发给王公贵族的印章。” “但要说这样就能找到传国玉玺,也太牵强了。”沈书道,“传国玉玺不同于历代皇帝所用的御印。即便伯颜真的是扣下了传国玉玺,何以会有人向真金妃献上这枚传国玉玺?我总觉得他没有说真话,而且,既然他不打算把银币给平金坊,为什么又想把这东西弄到手呢?” 穆华林神色变得漫不经心,他喝了一口茶,没有看沈书,仿佛陷入了沉思。 当初向真金妃献上传国玉玺的,正是木华黎的后人,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是否确有其事还不清楚。沈书也不方便跟穆华林问明,上次抓了两个哈麻派来刺杀穆华林的蒙古人帖木儿和赤沙,帖木儿让穆华林以“木华黎”的名义起誓只要他们如实回答问题,就放他们平安离开。 沈书记得高荣珪也在场。 所以穆华林说的高荣珪是在盯他,也不无可能。眼下最紧要的是,如果康里布达真的是受人胁迫,只要把他姐救出来,承了这么个天大的恩情,康里布达应该就会说实话了。 “也未必,你救他性命,不是天大的恩情吗?他也没有就因为这个对你坦诚。”穆华林当即指出,“你有一个弱点,太相信人性本善。如果考虑问题以人性为核心,则很容易判断失误。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难测的东西,人心才是最不可信的。” 沈书一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歉然一笑,朝穆华林道:“徒儿受教。” “不过这不是战场,犯错也无关紧要。”穆华林起身,“我陪你们走一趟。” 沈书倏然脸红,他原是想叫高荣珪陪他和李恕去平金坊,既然穆华林去,那就不便再叫高荣珪了。 沈书朝窗户匆促一瞥,见无人经过,问穆华林:“现在就去?” “没火了,我去拿点炭。”穆华林眉一扬,“今夜,过了子时出门。” “我也能去?”话一出口,沈书心里砰砰的跳,手指把茶杯紧紧捏着。 “为什么不能?”穆华林露出笑容,“只要你真的想去。” 沈书禁不住欢呼起来,扑到穆华林的背上,吊着他师父的脖子又跳又叫,一溜烟地冲出门去。 · 是夜,天气异常寒冷,风刮得也猛,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雪。 沈书和李恕穿上了穆华林准备的夜行衣,这还是沈书第一次跟穆华林一起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他有些兴奋,又有些不解。 “他也去?” 姗姗来迟的高荣珪倚在门上,即便蒙面,他瘦竹竿的身材过于扎眼,几人都相熟,一眼便能认出来是他。 “多一个高手,成功的机会大一点。”黑布上方露出穆华林深邃的眼。 沈书不得不赞叹他师父这一套城府,没有三年五载,他是不行。 高荣珪背脊离开门,快如闪电地出手扯掉李恕的蒙脸布。 李恕压抑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大叫,以免被院子里其他人听见,要是让纪逐鸢知道大半夜搞这种危险行动……想到这里,李恕浑身一哆嗦,憋着一股火,凶神恶煞地对高荣珪低吼:“还给我!” 高荣珪抓蒙脸布那只手向上抬高,李恕的个子完全不能跟他比,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你长得这么黑,蒙面不蒙面有什么差别?反正也看不清你是谁。” 李恕:“……” 马蹄声踢踏踢踏,离开不到片刻的穆华林牵来一匹马,他嘴唇含住手指,对斜后方的黑暗吹了个口哨。 另一匹马摇头摆尾地走出来,也跟了过来。 “我带我徒弟,你带你徒弟。”话音未落,穆华林横过一臂,将沈书抱上马,翻身坐到沈书身后,一手提拎马缰。 李恕忍无可忍地叫道:“我不是他徒弟!” “闭嘴吧你。”高荣珪提脚就踹。 李恕麻溜地闪开,逼不得已,踩着马磴子,使出吃奶的劲双手抓住马鞍,坐上马背的一瞬间,重心不稳地往前扑在马脖子上,下意识地抱紧了马脖子。这一下勒得马儿烦躁地刨了一下蹄。 李恕“啊”了一声,便即听见高荣珪哈哈大笑的声音,顿时耳朵通红,心中暗骂了八百遍这王八蛋。 王八蛋也上了马,从李恕背后控马。 朔风一起,飞掠而出的雄健马躯在黑夜里直如电光擦地一般,马蹄声震碎长夜,带着四人狂奔而出。 坐在马前,冷风吹得沈书眼睛都睁不开,猛烈的一个喷嚏打得鼻涕直流。穆华林把马勒停,单手解开脖子上的系带,振臂挥出,玄色的大氅迎风抖出,有如猎猎旌旗,环绕合围到沈书身上。 乍然停止前进,沈书耳朵和鼻子都被冻得有点疼,他听见穆华林低沉的嗓音说:“披上,把脸裹着。” “我有蒙脸布……”沈书话音未落,鼻子发痒,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 “到地方再用,省得吹不见了。” 沈书正想说师父您不也蒙脸吗,匆促间回头一看,穆华林的蒙脸布也没拴。 高荣珪喘着气喊:“怎么停下来了?”他放慢马速,身前坐着一脸苍白,显然被马颠得七荤八素的李恕。李恕把嘴紧紧按着,面部扭曲。 “你要是敢吐。”高荣珪慢条斯理地凑到李恕的耳畔。 威胁的话尚未说完,李恕连连摆手,表示我不会吐,我就是咽下去也绝对不会吐出来。 “出发!”随着穆华林一声令下,骏马撒开四蹄,再次奔出。 高荣珪骂道:“老子刚停你就跑,操,这么冷的天,王八羔子,我怎么就会听你的?”他危险的眼神落在李恕的脸上。 李恕双眼瞪大,伸长脖子,使劲吞咽了一下,忙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指望你能知道些什么!”高荣珪没好气地说,拨转马头,竟像是要走回头路。 “哎,高大侠,都到这儿了,你不是要回去吧?”李恕急得叫唤。 “不行?” “行,你怎么说怎么行。” 高荣珪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当一个明显浑身是刺的弱者顺从下来,难免不让人疑心当中有诈。高荣珪怀疑地伸手过去。 “啊啊啊!!冷冷冷!!!”李恕的脸被强硬扳过来对着高荣珪,二人大眼瞪小眼一番,李恕心里已经将高荣珪骂了八百遍,同时打定主意,只要高荣珪往回跑,下马的时候,自己一定要“不小心”吐他一身。 “有这么冷吗?”高荣珪松开手指,翻身下马。 李恕莫名其妙地盯着地上站着的高荣珪。 “滚下来。” 李恕腿软,真正是“滚下去”。 高荣珪翻身上去,示意李恕坐后面,李恕手脚都在发软,高荣珪无可奈何伸手拽住他一条手臂,把人拖上马背。 李恕软趴趴地趴在高荣珪背上,尚未回过神来,马飞射出去。李恕狂叫着双手抱住高荣珪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挨得这么近,高荣珪笑得胸腔震动不止,李恕听得一清二楚,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一边赌咒发誓,一边心里暗暗幻想有朝一日高荣珪向自己求救,那时他李恕已经是郭子兴阵营里鼎鼎大名的谋臣,就不派人去救高荣珪,一定要等到高荣珪身处绝境,失去得救的希望时,他再领兵援救,看他还嚣张神气些什么…… 饶是半夜里,平金坊外也还是有人看守,正门是不能走了,并非打不过,而是怕弄出动静来,打草惊蛇。 穆华林和高荣珪一人一把飞钩,轻松越过墙去。 四下寂静,雪风还在吹,却没下雪。 白天热闹非凡的胡人巷此刻一个人也没有,两排高可两丈有余的墙耸立在沈书和李恕二人的面前。 两匹马被拴在树干上,安静地站着。 “你师父到底带我们干什么来了?替他看马?”李恕冷得直抖腿。 “接应吧,两个高手偷袭,总比两个高手带两个弱鸡翻墙被发现的机会小一点。” “……谁是弱鸡,你是我不是。”李恕说话声音都在发抖。 “你穿大氅吗?”沈书打算给李恕穿穆华林脱给他遮风的大氅,他已经把蒙脸布拴上,只露出文气的眉眼。 “我不穿,你要是风寒了,你哥不整死我。”李恕担心地来回走动,探头探脑地打望巷子里的动静。 马儿打了个响鼻。 吓得李恕一蹦三丈高,强忍着没有叫出声。他不住地往四处看,朝沈书说:“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我师父出马有什么好急的。”沈书道,“你没见过高荣珪杀人,他是个狠角色,他们俩都探不出平金坊的虚实,凭我们就更不行了。我们一伙人里,除了这两个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你还能有别的办法?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 想了想,沈书把高荣珪拉到自己身边,警告地看他一眼:“你别走来走去,要是他们没被人发现,我们被人发现就糗大了。” “那个高荣珪半路就想回去了,根本靠不住。”李恕道,“你师父胆子真大。” “他们两个都穿夜行衣,一起闯进平金坊,对方自然会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只要高荣珪不想杀我师父,就不得不跟我师父配合。再说我师父要是出什么事,高荣珪想独自脱身也会更难。”沈书平静地说,“你忘了高荣珪和我们是怎么躲到一条船上的。” “你师父是一个大滑头,你是一个小滑头。”李恕吁出一口气,寒冷令他的呼吸断断续续,他捏了一下鼻子,在石头上拭去指尖的鼻水,想把手插在袖子里,偏偏紧身的夜行衣袖口都是扎紧的,手揣不进去。 沈书笑了起来,他把声音放得很低,道:“这不叫滑头,这叫审时度势。你也要学。” 李恕的眼神带了点儿茫然,他抬头看沈书,沈书正在抚摸马头,被沈书摸头的那匹马极为温顺。 李恕起身,刚把手搭到高荣珪骑的马脑袋上,那马突然一低头,嘴巴还不服气地扭来扭去。李恕怕被咬,悻悻然放下手,走到沈书的身后。 “咱们出来多久了?有一个时辰了吧?”李恕问。 沈书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点头:“应该有了。” “要是你哥半夜起来撒尿,发现你不在房间里,你就完了。”天寒,以及内心深处的不安,让李恕只想不停地说话。 “我前两天闹风寒就不跟他睡了,昨天晚上只是因为跟我哥说话说得太晚,冷得我不想下床,才凑合在他房里睡的。今天白天我就跟他说过,晚上不跟他一起睡。”说完,沈书觉得哪里不对,补充道,“他受伤,我要是晚上卷被子,会扯到他的伤口。” “你哥……”李恕欲言又止,意味深长地看了沈书一眼,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哥怎么?”沈书好奇地问。 “他有时候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啊?”沈书表情露出了然,替纪逐鸢解释道,“我哥生来就那副长相,他单眼皮,稍微把眼睛睁大一点,就显得有些凶。其实没有恶意,我哥是最心软的,我们出去押粮,连牌头都下令不管重伤的士兵,以免不能顺利回城,是我哥担了责任,救下那么多人的性命。” 李恕摇了摇手:“不是你哥凶,我知道他是嘴硬心软。我只是觉得……”李恕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侧过头去看沈书,沈书的眼睛又圆又大,睫毛卷翘,便是置身于这样昏暗的夜色里,他的眼睛也像是一汪水,灵气充沛,引诱人一直看下去。另一张文人的脸浮现在李恕心里,他再度舔嘴,朝巷子里瞥了一眼,没有看沈书,自顾自地说:“你听说过,历朝历代不少大官都、都豢养男宠,尤其是魏晋时候……” “李兄。”沈书闻言色变,掌心渗出汗来,这才隐约明白李恕想说什么。 “啊?”李恕恍如从梦中惊醒。 一阵寒风从深巷里呼啸而出,两人不约而同地缩了一下脖子,沈书把大氅紧紧裹住,站到马的一侧躲避这阵狂风。 寒意已经钻过薄薄一层靴子,沈书双足冻得有些麻痹之感。然而李恕的话却叫他心中大炽,进而让沈书只觉得脑子里如有一口大钟,震荡不休。 正此时,屋檐传来瓦片震碎的声音,巷子深处火把林立,渐连成一片火海,有人狂呼大喊,却是杂错的回回话。 虽然听不懂,沈书也忙叫李恕从树上解下马绳。 响声越来越近。 沈书眉宇间现出一丝疑惑,缓缓抬头。 就在同时,一个人影如同滑雪橇一般,瓦片如雨般碎落下来,屋檐尽处,一只脚翻转过去,足弓紧绷,那足尖如有万钧之力,顿在房檐边缘。 沈书翻身上马,朝李恕回头叫道:“上马,等他们下来,立刻就跑!” 平金坊的动静令另外两间胡坊都打开了门,各有胡人奔出询问情况。 “跑!”穆华林的声音喊道。 一片混乱之中,胡人巷深处的火把往巷口冲来。 沈书二话不说,双足发力,一巴掌拍在马臀上,同时把缰绳一圈接一圈紧紧缠在手腕和小臂上,以免让马甩出去。沈书也顾不上李恕了,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地由着马冲上长街。 夜色中稀疏垂挂的灯笼和没有收起的布幡急速闪出沈书的视野,他带了带缰绳,强自按捺住惊慌,匆促回头。 只见瓦片如同落木一般萧萧而下,骤然汇聚成一片坚不可摧的鳞甲,阻断亮如白昼的火把光焰。 两个黑衣人影侧身滚过南、北两侧垂檐,双足猛蹬,踹飞屋瓦,同时沿着屋檐快速翻滚,最后挂到檐下,像蝙蝠那样倒悬在半空。 沈书立刻勒马向穆华林冲去。 身后胡人大叫。 一股温热的气息包裹住沈书,有力的一只手悍然握住沈书的手,猛然抖开缰绳,伴随清脆的一声鞭响,穆华林把缰绳一带,马头突兀地掉转方向,冲进一条窄巷,不知道撞翻了什么,嘈杂声在四面八方响起。 “师父,不管他们了吗?!”沈书大叫道。 “高荣珪能行,不管!” 沈书又大叫起来:“人救出来了吗?” “如果她还是我认识的那条沙漠毒蛇,就算是救出来了。” 沈书听得太糊涂了,不断往后看,突然后脑勺被一股大力暗低。低垂的油布棚子紧贴师徒二人的发顶掠过。 沈书拿手摸了摸,头发还在。 “我要抱你起来了!”穆华林一只手臂抱沈书,另一只手朝斜上方横亘在半空的木杆伸出。 来不及思考,沈书使出浑身力气掐穆华林的手臂,大叫道:“师父松手!我手上缠着绳子呢!” 千钧一发之际,穆华林无奈松手,两只手臂吊住木杆,身体向上攀,一条腿横过木杆,爬进一扇窗户。 受惊的大马横冲直撞,沈书为了把自己固定在马背上,右手紧缠着缰绳,要不是他反应快,这时已经被摔下地去。 然而座下的马正在小巷里乱冲,沈书被颠得脸色发青,翻江倒海地想吐,痛苦得恨不得摔下地去两眼一抹黑。 几个胡人大喊的声音追在沈书后面,不用听懂他们说什么,沈书也知道肯定是说:“在那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7章 六十七 另一边,李恕从藏身的巷子里走出来,朝被人群吓得走开的那匹马走去,他抬起手,不片刻,改摸马头的手势为牵马绳。 房檐下高荣珪咬牙切齿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低喊出李恕的名字。 李恕连忙把马牵过去。 高荣珪从两丈高的屋檐下松手,骑上墙头,气喘吁吁地落到马背上,拨转马头。 李恕坐在高荣珪身后,战战兢兢地问:“我们去哪儿?” “回去。”高荣珪沉声答道,表情严肃地朝胡人们追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当机立断,策马扬鞭沿来时的方向出发。 “就、就不管了吗?”李恕一面把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贴在高荣珪背上,一面小心翼翼地问。 “四个人,打什么?万一惊动城防,全完了!”狂风吹得高荣珪的声音断断续续。 “冲着沈书的面子,朱文忠会帮咱们!”李恕叫道。 高荣珪转过头来,冷笑道:“沈书有多大的面子?你别忘了,穆华林是蒙古人,他还是贵族之后,闹开了吃不了兜着走。” “你看前面啊啊啊啊!”李恕被颠得狂呼乱叫。 高荣珪横过一臂,二人同时斜倾,高荣珪低头,嘴唇几乎碰到李恕的额头,一瞬之间,重新在马背上坐直。 布幡轻如羽毛地扫过李恕的发顶,李恕回过神,猛吸一口气,紧紧抱着高荣珪的腰,再也不敢多说。 · “啊啊啊啊啊啊啊!”失控的马朝越来越窄的巷子深处狂奔。 垂挂在半空的一块破布眨眼贴到沈书的面前,沈书两眼一擦黑,左手扯下脸上的布,倏然间双眼瞪得溜圆,斜刺里一根竹竿迎着马前进的方向横扫而来。沈书大叫着把整个上半身贴在马脖子上。 摇头晃脑的马脖子倾斜向左边,拐进另一条更为狭窄的巷子。 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沈书终于把右手从纠缠的马缰里解脱出来,就在沈书预备弃马时,靴子卡在了马磴子里。沈书抬起脚,马镫也如影随形,沈书的脚不断扭动,终于,一只脚松了出来。沈书这才发现,马镫本来没有问题,他太紧张了,发力的部位不对。 狂风胡乱在沈书的脸上拍打,黑暗的小巷被追兵照亮。沈书目力所及的前方,出现了一堵墙。 “停、停!吁——吁——”沈书连忙拉紧缰绳,试图让马停下来。 然而身后杂乱的人声使得疾奔中的马受惊,仍保持着高速前进。 那一瞬间,沈书心里只剩下不断往外蹿的两个字:完了…… 嗖然一声破空之音,柔软的长鞭如同一尾灵蛇,盘卷上沈书的腰。 沈书根本看不清一切是如何发生,只是大腿内侧一阵火辣的疼痛感,小腿和膝盖在马鞍子上狠狠撞了两下,他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啊啊啊啊——”少年人惊慌失措的嗓音中气十足,一圈接一圈音浪在无形的空气中播散开去。 “闭嘴,吵死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某种透明冰冷的胶质滴到皮肤上,让听的人心里猛然感到一种寒意。 “你、你你谁?”倾斜的屋檐完全不是适合人站立的地方,沈书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却是一屁股坐在了屋脊上。 女人把软鞭一圈一圈缠绕在缠满绷带的右手上,她一身艳丽红纱,被北方吹来的风紧紧裹缠在她的身上。 沈书近乎呆滞地望着她。 这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但是个胡女。鞭子。沈书脑子里恍惚闪过某个念头,他像是从一团乱麻里抓出了一个线头,心脏的狂乱跳动带给身体难以自控的轻微麻痹感。 “沙漠毒蛇?”没工夫细想,沈书几乎脱口而出,“你穿成这样,这么引人注目,生怕追你的人发现不了吗?” “引人注目?”女人觉得有趣,弯下腰,宝石一般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缠着布的手指拈起沈书的下巴。 接着,她轻轻一笑,如同蝴蝶抖落双翅的磷粉一般,竟然让沈书看得有些移不开眼睛。 太美了。沈书大气都不敢出,眼前的女子拥有令人窒息的美貌,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细腻柔和,那是一种大开大合的美,如同凋零前的海石榴,拼着最后一息的生命绽放美丽。 “是、是你生得就,就,引人注目。你是我师父救出来的……你是康里布达的姐姐?” 女人嘴角的笑意突然凝固,她起身,冷冷地握鞭,思索地端详这少年。 “你师父?”她想起来了,道,“朝不保夕的人也收徒弟。” 沈书双腿的力气渐渐恢复,尽量稳住身体,他站了起来,双足分开在屋脊两边,向下面瞥了一眼。从沈书所站的地方不能看清巷子里的情形,但能听见胡人暴怒的斥责声。 “你的马是拿不回来了,看来,小兄弟你得走回去了。”胡女的汉话是大都口音,字正腔圆,从她充满异域风情的口中吐出,就像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哎,你先别走。”看见胡女转身,沈书连忙小声叫道。 “还有事?”胡女回头。 “你不是康里布达的姐姐吗?为了找你,他可吃尽了苦头。”沈书恳切地说,“他身受重伤,快要死了。” 胡女神色现出犹豫和不解。 “他从大都来到滁阳,是一路打听过来的,战火缭乱,烽烟四起,他那张脸,走到哪儿都被人当成是奸细。数日前被人抓住,折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来投奔我……”沈书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道,“我师父,还拜托我师父四处查探你的下落,所以今晚我们才会来找你,闹出这么大动静。” 胡女好似弯月双眉紧皱起来,道:“我知道了。” “你不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胡女扬了扬手,一句话没说,几个纵身,跃下房顶,一眨眼的工夫便无影无踪。 “现在不能回去。” 沈书身后传来穆华林的声音。 几片碎瓦滚落下去,沈书把脚换了个方向,用手撑着屋脊,掉转方向,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 “康里布达的舍命寻亲史开始的时候。”穆华林面无表情地回答。 沈书嘿嘿一笑,穆华林朝前走了几步,抓住沈书的一条胳膊。沈书一只手搭在穆华林的肩膀上,回头朝空无一人的屋顶望去,这是一处平房,放眼望去,这座城里鳞次栉比的屋顶,如同一片平川绵延至天际,尽头的上方,星河灿烂。 “师父。”沈书转头看穆华林,欲言又止。 “说吧。”穆华林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 “那个女人说你朝不保夕……您会有危险吗?” 穆华林咂嘴道:“我们现在就挺危险。”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书嗫嚅道,同时,他感到穆华林握着他手臂的手宽大有力。 “也许罢。”穆华林低头看沈书,“蚂蚁走在路上随时会被人踩死,河流里自由自在的鲑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渔民打捞起来做成美味,天上的大雁会被射杀,只知吃和睡的猪会沦为人的盘中餐,周旋在牛尾之间的蚊蝇每时每刻都有被拍死的危机。但蚂蚁依然四处搜罗人无意间落下的食物残屑,搬回巢穴。到了产卵的时间,鲑鱼溯流而上,产下鱼卵之后,消耗而死。大雁南飞北归,无论是否有猎人朝他们举起弓箭。猪还是每天哼哧哼哧地把脑袋挤进食槽,吃饱之后呼呼大睡,茫然不知死之将至。蚊蝇亦然,嗡嗡不休。” 沈书若有所思地安静聆听,他头动了动,耳朵侧向一个方向,轻声对穆华林说:“好像没有人声了。” 穆华林顺着屋檐的斜坡,展开双臂保持平衡,走到边缘处,朝下看了看,回来示意沈书伸出双手,由他把沈书的手臂抓着,往斜坡下走出数米,穆华林让沈书低下身,趴在屋檐的上。 之后穆华林先下去,从不远处挪过来一架板车,把堆在板车上的稻草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草垛。穆华林推着车,先往左,又往右,数次调整之后,将手圈在嘴边,低声朝沈书喊:“下来。” 沈书以为穆华林会带他去跟高荣珪会合,结果穆华林说不用找高荣珪了,他一定会先走。 穆华林带着沈书在寂静的长街上步行,尽量挨着屋檐下走,以免追踪他们的胡人折返。小半个时辰后,穆华林带着沈书敲开一间客店,令沈书意外的是,客店主人似乎认识穆华林,虽是汉人的打扮,五官却依稀带着唐兀人的特征。 穆华林只开了一间房,等到沈书睡下之后,他又出门去。 而沈书并未真的睡着,他蜷在榻上,一夜奔逃的精神并未立刻安宁下来。窗户透入微光,房外的廊下留着灯。穆华林的人影在窗纸上行到西面尽处,影子闪出了窗纸。 沈书翻个身,略带唏嘘地呼出一口长气。这时候,小腿和膝盖的疼痛感才灼热地传来,沈书烫脚时发现小腿的刀伤有些红肿,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痛觉不明显,反而是在温暖的被窝里,身体的感觉才苏醒过来。 此刻躺着,沈书也有时间去捋清这一晚发生的事情了,估计不仅穆华林没有带他回去,高荣珪也没有带李恕回去。康里布达的姐姐脱逃,只要惊动了平金坊的主人,他们会搜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康里布达现在住的地方。 那也就是大家伙落脚的地方。 过了这夜,恐怕也还是不能回去住,如果对方不相信康里布达,就还会盯着平金坊。 不对。沈书突然想到,其实那伙人追的不是自己,而是穆华林,只不过自己骑着马,带了穆华林一程,黑暗里根本没人看清他的脸。康里布达的姐姐的反应也很奇怪,听闻弟弟为了自己险些小命玩完,他姐姐不但没有流露出担心,还显得怀疑。 难道康里布达跟他姐姐的关系不好? 如果关系不好,康里布达又何必拜托穆华林营救他姐姐呢?康里布达最不愿意请托的就是穆华林了,他似乎根本看不起穆华林。 想起穆华林,到这时候了,沈书才反应过来,他师父四两拨千斤地用一番“众生皆有使命”的大道理把他给忽悠晕了,其实对他自己的处境,没有吐露半分。 一个两个都揣着秘密。 正在沈书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没根没底地冒了出来:那伙胡人要是去住处搜查,他哥还伤得爬不起来呢,不会闹出事情吧? 沈书突然浑身一激灵,下地穿靴,把袍子扎好。 推门而出时,骤然一阵冷风劈头盖脸地从沈书的领口往胸膛里灌,沈书猛然打了个喷嚏。 一间亮着灯的房屋,从内打开了门。 是长得像唐兀人的店主,他往身后咕哝了一句什么。 穆华林走出来,唐兀人回屋,没有关门。 “上哪儿去?”穆华林问沈书。 沈书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不用回去,他们不知道是谁把人救走,就算找到康里布达,康里布达也是才从被窝里起来,况且,也图娜今天不会去找他。平金坊找不到人,不会拿他怎么样。反而,我们如果赶回去,一露面就会暴露。”穆华林停顿片刻,朝沈书说,“你踏踏实实睡一觉,我保证,你哥哥不会遇到危险。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你就把我的头削下来。” 沈书连忙说不了不了,沈书看了一眼穆华林身后还没关的那扇木门,道:“那我去睡了,师父你待会过来睡吗?” “我另外找地方,你睡你的。”穆华林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握住沈书的肩膀,注视他的双眼,用手掌轻轻碰了一下沈书的脸颊。 沈书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他爹从前也常这么做。 “滁州城内,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只要我活着,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和你哥。” “嗯。”沈书点点头,按捺住想回头的冲动,回到床上去睡觉。一通胡思乱想之中,榻上翻来覆去的身体平静下来,沈书睡得微微张开嘴。 窗外下起雪,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能吵醒沈书。 · 城东头,雪势渐大,风把没有插上栓的窗户猛一把推开。不足半个时辰,浅浅聚在铜盆底部小指厚的一层水冻成了冰,胀出细碎的裂声。 起初纪逐鸢只是把脸埋在枕头里,但顺着小腿往上爬的寒意把他从睡梦中拖了起来。纪逐鸢缩起一条腿,贴在小腿上的脚冰冷得发疼。 纪逐鸢忍了又忍,想着已经是大半夜,就不要麻烦守夜的郑四。但他稍微挪一下,腰部以下还是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两只手撑着榻畔,以趴着的姿势把双腿挪出床榻,踩到地面。 起身那一下,纪逐鸢头皮一阵发麻,不过习惯了疼痛之后,扶着柜子还能走。 毕竟朱文正还得用他,没有真的打到骨头上。纪逐鸢扶着桌椅柜子,走到门边,想了想,裹上一件棉袍,推门出去。 同一时刻,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纪逐鸢脸上出现疑惑,他缓慢地走到门口,拉开门闩。 “咚”的一声闷响,李恕的声音“哎哟”了一下。 “小声点!”高荣珪从墙头跃下在李恕旁边,把他从湿滑的雪地里拉起来,之后撒手不管,大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李恕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断搓手,朝冰冷的手掌呵气,一把拽住高荣珪的袖子。 高荣珪不耐烦地要一把甩开他。 李恕却犯了牛劲地不撒手,低声追问:“要是沈书他们还没回来,你这、你太自私自利了,咱们一块去的,怎么能只顾自己呢?” “穆华林肯定早就回来了。要看你自己去看,冷死了,我要回去睡觉。”高荣珪拽开李恕的手。 “谁没回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不仅把李恕吓了一跳,连着高荣珪也缩了一下肩膀。 只见大门口站着一身棉袍的纪逐鸢,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纪逐鸢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但越靠近李恕,李恕就越往高荣珪身后躲。 “没谁没回来,不信你去看。”高荣珪冷声道。 “一起去看。”纪逐鸢说。 高荣珪使劲把头发往后一揪,跺了两下脚,在台阶上蹭掉靴底湿腻歪的冰霜,从鼻腔里喷出粗气,压抑着怒意地说:“去,去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8章 六十八 吱呀一声,另一扇门从内打开,康里布达双手揪着一张厚毯子,可以看见只穿着单衣衬裤就起来了,不明所以地站在门边上,大声问道:“大半夜,你们怎么都不睡觉?” “不关你的事,去睡觉。”高荣珪大步朝着康里布达走去,一手抓着他的肩膀,把人往屋里带,压低嗓音快速地说,“我们今晚去平金坊了,你拜托穆华林的事情他已经做了。” 康里布达受惊不小,眼睛瞪得极大。 高荣珪心生不祥,皱眉道:“怎么了?” “那你就这么回来了?”康里布达小声问,咳嗽了两声,被高荣珪按着坐到榻上,高荣珪替他脱鞋子,接着把人放倒在榻上,用厚被子把康里布达裹得严严实实。 高荣珪朝半掩着的门边看了一眼,奇怪地问康里布达:“我回来有什么不对?” “平金坊的人知道我住在这里,发现我姐逃脱,马上就会派人来我这里找。”康里布达道,“他们看见你的脸了吗?” “应该没看见,我和穆华林都蒙着脸。逃跑的时候穆华林引开了人,后面有没有被看见就不清楚了。”高荣珪突然想起一件事,嗫嚅道,“马……” “你们骑马去的?马你拴在哪儿了?” “还在门外。” “把马牵到附近找条巷子藏好,或者……”康里布达急中生智,“把周戌五叫起来,让他把马带走,他自己家,或者朱文正家里都行,不要拴在我们这儿。还有,你这个夜行衣,太扎眼了,马上去换掉。” 高荣珪一想,门外门里都没见到穆华林骑的那匹马,要不然也是藏着了,要不然就是穆华林根本没回来。这老狐狸,也不知道叮嘱一句。高荣珪心底里暗骂,眼神却在康里布达的身上打转,只见康里布达苍白孱弱的脸颊上,因为着急,微微发红。不知道康里布达是哪一族的,眉毛眼睛真是非同寻常的好看,像是迷醉人心的葡萄酒,散发幽香。 “快走啊,看什么?”康里布达警惕地挥手驱赶高荣珪出去。 “挺关心我?”高荣珪道。 康里布达:“……” 临出门前,高荣珪留下一句“别随处走动,好好睡觉”,这才拉上房门。 榻畔小桌上点着一盏微灯,康里布达起身对着烛火微微愣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他不是出去撒尿的吗……算了太冷了,不撒了。想着,康里布达吹灭烛灯,倒回去继续睡觉。 “走啊。”纪逐鸢朝沈书的房间扬了一下下巴。 高荣珪低头,搓着手指,足尖踹得地面的雪渣飞溅,思忖片刻,他看了一眼李恕。 李恕示意他说。 “穆华林带他实战演练去了,应该没回来,今晚不会回来。” 纪逐鸢登时色变,没理他俩,一瘸一拐地走到廊庑下,站定以后,撑着身体,近乎是大步流星地走到沈书的房门外。纪逐鸢的手按到门上,屈起的手指逐渐放平,双手用力推开房门。 榻上,沈书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褥子平整冰凉,显然今夜就没人睡过。纪逐鸢感到前额一阵抽搐,只有用手抓住床柱才能勉强平复下来。 “纪兄。”李恕哆嗦的声音喊道,“有、有、有穆华林在,没事儿。” 纪逐鸢一言不发。 “高、高荣珪叫我先去把这身换了,不知道还有没有追兵,我先去换衣服,你就先回房间,待会我来找你,把事情给你说清楚了,你别急,真的没事。”李恕战战兢兢地说,不见纪逐鸢有任何动作,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大门开着,高荣珪应该是出去处理那匹马了。李恕不敢再耽搁,回去自己房间换衣服。 纪逐鸢在榻畔站了一会,手指挨着床,刚坐下去,屁股就疼得受不了,又站起来。 风把门吹得砰砰直响。 纪逐鸢点亮桌上的灯,来到榻畔,发现沈书的枕头一角鼓起来的,纪逐鸢伸手摸了摸,手指碰到一件硬物,摸出来一看。纪逐鸢紧绷僵硬的面庞不禁柔和下来,他的食指在猴子圆溜溜的头顶上来回滑动,这块木头曾经千百次在他的手掌里被他翻来覆去地抚摸,雕刻的时候,要不断用指头扫净木雕上弃置不用的微小木屑。 看来沈书是真的喜欢这份生辰礼。纪逐鸢唇角不自主地弯翘出一点儿弧度,他想了想,把木雕仍放回枕下,又把枕头拿起来,展平,好好地盖住那只木猴子。 除了猴子,从前纪逐鸢也给沈书刻过不少东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连广寒宫里的仙子也没放过。只是离家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没带上。 老是刻东西给沈书,他可能也会觉得没劲,等明年沈书生辰的时候,得想一个新鲜玩意儿。 大风轰的一声把门吹得关上,连烛火也灭了。纪逐鸢也没再点灯,推门出去,打算回房间等李恕。 大门外高荣珪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纪逐鸢在门上站了一会,没见高荣珪回来,便把大门插上,回自己房间。 屋里也很冷,火盆早已经灭了,纪逐鸢把装着木炭的袋子拖过来,加好炭之后,生起火来。明火渐渐熄灭,木炭忽明忽灭,热度慢慢地上来。 纪逐鸢心不在焉地拿手在抽屉里拨出两根蜡烛,用手指夹着,以火媒引燃。 敲门声响。 “进来。”纪逐鸢没问是谁,自顾自倾斜蜡烛,就着流动的蜡油,将蜡烛稳稳立在木桌上。 李恕搓着手进来,关上门,口中不住滋气。 “冷死了。”李恕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不能坐,李恕讨好地说,“纪兄,你趴着,你身上有伤,趴着听我慢慢说。” “我站着,你说。”纪逐鸢虽然消瘦,长得却已经挺高,比李恕高。 李恕让纪逐鸢冷冰冰的眼光看着,心里发虚,中气不足地说:“就是今晚穆华林,穆师父,带着咱们两个小的,不是怕出什么事,就把高荣珪也带上了,好歹有个能打的。” “去做什么了?” “就……实地演练。”李恕道,“每天光对着空气练武多没意思,就是带我们两个开开眼练练手。” “整个滁州城内,已经没有元兵,拿谁练手?就你们四个。”纪逐鸢沉吟片刻,越想越是怒火中烧,“穆华林带你们去帮他办事了?” “不不,不是。”李恕忙道,“还不是那枚银币闹的。” “你还帮沈书瞒着我查那枚银币了?不是让你们不要管了吗?”纪逐鸢暴躁道。 李恕:“……” 纪逐鸢倒了一杯冷茶,猛地灌下去,长出了一口气,转过去看李恕,只见李恕像个胆战心惊的兔子,避开他的眼神,手指不断揉搓身上的棉布袍子。 “你好好说,银币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闻言,李恕连忙把该交代的一气都交代了,提起茶壶,给纪逐鸢的空茶杯里又注满冷茶。 “所以其实还算顺利,等康里布达见到他姐姐,应该就会把银币的来历老老实实交代了,再说穆华林肯定不会做赔本买卖,他俩私下里指不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你们脑子有毛病吧?”纪逐鸢怒道,“康里布达的话你们也信?平金坊的人知道康里布达住在这里,他们发现那女的跑了之后,第一件事肯定是找康里布达。”纪逐鸢站久了,屁股和腰疼得不行,边琢磨事,纪逐鸢侧过脸去,看向被他吼得有点傻了的李恕,“你现在回房,睡觉。” “啊?”李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狗屎运。 “你看看高荣珪在不在他房间,要是不在,就别管了。坏菜了再说,马上去你自己榻上躺着,把被子裹紧睡觉,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出来。这宅子好歹是朱文正找的,胡人不敢随便动手。等天亮以后,你去找朱文忠。” “找、找他我怎么说?” “你自己想个说辞,要说圆了,不要把沈书的说法捅漏。他既然说查那枚银币是怕有跟我们运粮时候碰到的敌人一伙的奸细隐藏在城中,你就顺着这个思路去圆。”纪逐鸢趴在榻上,手肘撑住身体,锐利的眼光把李恕看着,警告一般地低声道,“你能不能别总是怂,去朱文忠身边我弟拉了你一把,将来你们俩必然需要互相帮衬,你看你成什么样子。谁凶你就听谁的,我跟你说,以后你碰见的人物,只会一个比一个凶,你再做根墙头草,早晚让人连根拔了!” 纪逐鸢的话简直字字扎心,李恕垂头丧气出去找高荣珪,推开高荣珪的房门,高荣珪刚脱了上半身的夜行衣,一身结实的肌肉,嚣张地朝李恕的方向亮着,见到是他,高荣珪抓起几天没洗的单衣穿上。 “少爷说你了?”高荣珪揶揄道。 “少爷?”李恕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说纪逐鸢,他叹了口气,李恕满怀心事,只是没法跟高荣珪说,他俩太不熟了,偏偏沈书也没回来。 “回去睡觉,今晚我们没出去过。这个院子也没人出去,尤其是康里布达,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高荣珪催眠似的说。 “康里布达本来就没离开过。”李恕的话戛然而止,似乎听见门外街面上有动静。 “快回去,千万别出来。”高荣珪以命令的语气驱使李恕离开。 林立的火把照亮一整条巷子,带路的胡人朝头目模样的人说就是这里。头目下令手下去敲门。 胡人突然出言道:“看样子今晚他们没有出门。”胡人拿火把往四下照了照,地面唯有发亮的积雪,既没有泥泞的脚印,也没有马蹄的痕迹。 那头目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想了一会,下令手下都撤到旁边的小巷藏身,命那胡人前去敲门,找康里布达出来。 开门的是郑四,十分疑惑地看了一眼胡人,冷得脖子也缩成一团,不客气地说:“怎么又是你?不知道这里是朱家公子的地方啊?” 上次胡人来找康里布达,正是数日前的事情,开门人也是郑四。郑四原就得令要留意这边院子来往的人,来找康里布达的又是胡人,便格外上心。 “家主人派我,请康里布达,出去叙话。” 郑四满脸匪夷所思,抬头看了一眼天,半空中洋洋洒洒似羽毛的雪花飘飞。 “你们家主人五更天找人叙话?” 胡人结巴道:“他老母病了。” 郑四:“……” “康里布达的老母住在我们那里,半夜突然,病得不行。”胡人瞪着一双大眼珠子。 郑四半信半疑地粗声说:“你等着。”他朝四处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是站着个人,郑四心想也许是一起来报信的,便转回去找康里布达。天冷得不行,郑四急着回被窝里暖暖,听见康里布达在里面应了声,便不去管他,回房去睡。 又过盏茶工夫,院子木门从内打开,康里布达只在单衣外系一件右衽长棉袍,腰带也没系,脚上一双皂靴,卷曲的头发披散在肩背上,看见那胡人,康里布达从门里走出来,用回回话问他怎么回事。 那胡人示意康里布达跟上。 康里布达双手把袍子紧紧按着,脸色苍白病弱,走路也慢,边走边咳嗽。 巷子里黑压压都是人,康里布达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真是太虚弱了,恨不得两眼一擦黑。他强作镇定地板着脸对胡人侧身让出的一名头目说话:“这么大阵仗,干什么呢?” 头目满脸怀疑神色,康里布达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出来奔了半夜的样子。 “你,没去平金坊?” “我没事去找你们干嘛?嫌自己还不够打眼?”康里布达压低嗓音,威胁地说,“坏了我的事,大光明使的手段你们是不是都想见识见识?” 头目眼现畏惧神色,低头后退了两步。 康里布达右手插在袍子里,此刻他不断冒汗的手指微微松开,从衣袍里伸出,挠了挠脖子。 “他是以亲生子女为兵器的人,何况你们?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的父亲,是也图娜的父亲,你告诉平金坊,有胆子把我们都杀了,看看我父亲是不是真的不会追究。”康里布达斜乜头目一眼,勾起唇角,冷笑道,“你们没去打听打听,我跟也图娜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会去救她?这一步棋,你们主子走错了。汉人有一句话,亡羊补牢,犹未迟也。别指望胁迫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逼急了我,大家都得死。” 头目低声咒骂了一句。 康里布达只作没有听见,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趑趄前行,突然,康里布达站住脚,扭头丢下一句:“不要随便来找我,这间院子里有汉人的眼线。坏了大光明使的圣愿,区区平金坊,只会从世上消失。尔等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难得安宁。” 狂风卷起康里布达的黑色布袍,扬起他的卷发,在漫天的风雪里他整个人的背影仿佛被拉扯得东倒西歪。直至康里布达没入门内,平金坊的胡人们才各自上马离去。 一丈之外的屋顶上,一个“雪人”翻身坐起,抖落一身雪色,被雪水氤氲得潮湿的红纱在夜色中宛如凝固的血液。也图娜静静地注视下方不远处的民宅,心中点评:简陋,穷酸,普通,不堪一击。 跟她弟弟这个人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9章 六十九 鸡叫响过三声,李恕兀自睡得香甜,被猛烈的拍门声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窗户纸,确定天还没亮,寻思着自己是做梦,于是把被子往头顶一拉,裹成一个卷,翻身继续呼呼大睡。 “砰”的一声。 李恕猛然坐起,泡肿的两只眼睛把门口手持木棍的纪逐鸢看着,李恕慌张无措的视线从纪逐鸢阴沉的脸色,顺便分神看了一眼还黑魆魆的天。李恕默默把被子从腰往上拉,最后护在了透心凉的胸口。 纪逐鸢躬身把烧火棍立在门边,边拍手上的灰,边走进屋来。在桌边将坐未坐之际,突然一回神,终于没有坐下去。 “快起来。”纪逐鸢揭开茶壶盖,里头空空如也,便用小指头勾着茶壶,去厨房烧热水。 李恕松了一口气,倒上床,刚闭上眼不到片刻,心脏倏然一跳,赶紧连滚带爬地起来,换衣服洗脸。 热茶泡了回来,李恕才洗过冷水脸,彻底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不敢喝茶,在茶水雪白的气柱里小心瞥了一眼纪逐鸢。 “纪兄,这天儿太早了,朱文忠他,肯定还没起床,等天亮以后我再去找他,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你管保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纪逐鸢道:“我打算去平金坊附近搜寻一下,挨家客店找找。” “啊?”李恕歪着头,眉头轻轻一皱,“你不放心沈书啊?也是,他是够不让人省心的。” 纪逐鸢冷冷看了李恕一眼。 “沈书还是懂事,是我不懂事。”李恕忙道,“真不是我想瞒着你,你不是身上有伤吗?不是我说,纪兄你就,老是不领情。” 纪逐鸢疑惑地紧锁起眉头。 李恕一看有戏,愈发喋喋不休起来:“你担心沈书惹上事,不让他查,但沈书也不是怕事的人啊,何况,舒原叫我来也正是因为怕你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什么人给盯上了,叫我给你们提醒来的。要解除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敌人先揪出来。”李恕小指头弹飞一粒茶叶渣,继而拇指按上去,狠狠碾压,“防患于未然,才能睡个踏实觉。” “这跟沈书有什么关系?”纪逐鸢本是没耐心听李恕说话,但事关沈书,纪逐鸢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继续听下去。 “将心比心,你怕沈书遇上麻烦,沈书不也怕你遇上麻烦吗?何况……”李恕朝纪逐鸢的腰刻意看了一眼,讨好地笑道,“你这一受伤,他就更担心,你越是为他扛得多,他越是内疚,越想趁你现在养伤的机会,把隐患先切除。你受伤这阵子,沈书连个笑脸都吝于给了。” “没有啊。”纪逐鸢回想起来,沈书在自己面前没什么不一样,还是嘻嘻哈哈,有时候还会说点白天出去有意思的笑话,比平日里更加活泼讨喜。自然在纪逐鸢心中,沈书时时刻刻都是讨喜的,便是坐着不动也好似粉雕玉琢的一个雪娃娃。 纪逐鸢的神色缓和下来。 “他在你面前当然欢欢喜喜,其实背地里头发都愁得掉了好多。”李恕毫无遮拦地说,“而且他人聪明,细心。虽然你们俩都是穆华林的徒弟,穆华林还是喜欢小徒弟多一些,凡沈书去求,穆华林都无有不允。咱们人为什么跟猪啊牛啊马啊不一样?” “你说为什么?”纪逐鸢喝了口茶。 “凡是可用的东西,人都能把它们利用起来。比如说马能冲能撞,牛能耕地,猪肉能养活大家。” “我师父是马啊,还是牛啊,还是猪?”纪逐鸢道。 “……”李恕闭嘴片刻,还是憋不住想说话,“虽然不一样,但是现在我们一伙人,都在一起,就是要互帮互助。” 纪逐鸢点头:“嗯,互相利用。” 李恕:“……” 逗这小子挺好玩。纪逐鸢怕沈书在外面遇见什么事,只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心情也不好。跟李恕说了会话,压在心里的石头稍微挪开了一点。纪逐鸢也知道,有穆华林在,应该不能出什么事情。但沈书回来,自己是应该表现出生气,还是理解呢? “就是你真的生气,揍他一顿,沈书也不会跟你真的生气。”李恕犹豫道,“长兄如父,沈书对你是又敬又爱又怕。可是纪兄,你对沈书,真是对亲兄弟吗?” 纪逐鸢低垂着眼,没有回答。 “冒昧请教,纪兄你多大年纪了?” 就在李恕认为纪逐鸢不会理会他时,纪逐鸢抬头,面无表情地说:“十九。” “虚岁?” 纪逐鸢摇头。 李恕心里有数了,那就是纪逐鸢今年满的十九。 “恭喜你,明年也就及冠了。”李恕略一拱手,话锋一转,道,“沈书才十五,十三岁便没了爹娘,一路跟着你,受你照顾,在他心里,你就是他最重要的亲人。若是……”李恕一咬牙,硬着头皮说,“若是纪兄你有心,便早些把话说开,若是无心,就该给他找个嫂子。他也快要十六了,若是高堂且在,承平时候,就该给他相看姑娘了。”就在这时,纪逐鸢突然直盯过来,那目光难以形容,令李恕心底里本能地害怕起来,连忙住了嘴。 纪逐鸢自己看不见,他面上是挂着怎样一副阎王脸色。李恕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心中也如同被浪花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落下不少沙子。 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纪逐鸢暗想,如果李恕能看出来,那沈书自己又怎么想,他是不是已经看出端倪来?还是这番话本来就是沈书叫李恕来跟他说的? “横竖说到这里了,我是真把沈书当兄弟,我且比他年长些许,昨晚你说的那些,我也好好想过了。我这个人,是胆子小一些,但我心是好的,我说什么都诚心诚意,纪兄说我胆子小,我就是胆子麻雀那么点儿大,也还是从高邮只身一人,来寻你们了。我年纪也不大,将来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说一。沈书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不为他在朱文忠跟前还想着替我谋个差事,就为咱们在苗寨那次同生共死,我就发了愿,沈书就是我李恕过命的好兄弟。纪兄你是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哥哥了,你把不把我当弟弟不要紧,但在我心里,我把你当成我的兄长。” 纪逐鸢有些动容,李恕一番话说得眉飞色舞,真诚恳切。纪逐鸢凝神看了他一会,嗓音低沉地说:“我只有一个兄弟。” 李恕讪讪一笑:“我知道。” “只要沈书认你是好兄弟,我自然会照顾你。”纪逐鸢又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对沈书,和沈书对我不一样?” 李恕解释道:“打个比方,就眼前这件事,如果你将自己视作沈书的兄长,就会对他的朋友横挑鼻子竖挑眼,想要‘管’住他,为他选择朋友,甚至以后为他选择媳妇。而你不是这样,你只是觉得,沈书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沈书的责任就是你的责任。做长辈,都是让小辈少走弯路,甚至不惜拿起棍棒揍到儿子、弟弟听话为止。因为雏燕终需离巢,长辈只能引领他,教会他一些事情,却无法永远和他在一起。自然,也不可能将幼者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 听到雏燕终需离巢,纪逐鸢心中滋生出别样的感觉来。 他确实从未想过,沈书要彻底地离开他,哪怕近在眼前的短暂离别,也不过是为了等沈书再长大一些,两人各自都能独当一面,能争取到更大的机会,让沈书回到他的身边来。 或许李恕这是旁观者清。他的话未必尽然,却让纪逐鸢留意到了自己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李恕往纪逐鸢的空茶杯里注入热茶,纪逐鸢随手便端起来喝了。 “不过纪兄,你也不要嫌我多话,昨晚我跟沈书在胡人巷外面等穆华林他们出来,我跟他提了一嘴魏晋时,盛行男风……” 纪逐鸢的目光扫过来,他的手指不觉颤抖起来,但紧紧将茶杯定在桌上,李恕是看不见的。 “他怎么说?”纪逐鸢状若不经意地问。 李恕心虚地瞥了一眼纪逐鸢:“他跟见了鬼似的,那个表情,有四个字能形容,五雷轰顶。” 纪逐鸢:“……” “纪、纪、纪兄……”无法回避的冰冷气氛让李恕说话直哆嗦。 “李恕。”纪逐鸢正色抬眼看对方,“你的话,真的很多。”纪逐鸢松开茶杯,起身叫李恕带上兵器,往门口走去。 “哎……纪兄,我说这么多,你怎么还是要去找啊?”李恕彻底服气了,不敢跟纪逐鸢对着干,只得带上趁手的一把剑,跟上纪逐鸢,边走边嚷嚷,“早饭还没吃呢!饿肚子干活,这怎么干啊?” 有人敲门。 纪逐鸢眉头一皱,便是他硬是挺直背脊,挨了打的地方走路总是疼的,姿势显得僵硬。 但这一刻,纪逐鸢忘了疼,他快步走到门上去,站定在门后,猛吸一口气,抽出门闩。 “怎么是你?”纪逐鸢暴躁地看着面前的朱文忠,朱文忠还带着六个随从,乌泱泱地从门里挤了进来。 “大清早你来做什么?”方才那股劲泄了,纪逐鸢从腰到大腿那一截都在痛,看到朱文忠就想起他表哥,继而想起趴在凳子上挨这一顿打时的每一棍子带来的酸爽感觉,上去便想抓住朱文忠的后领子把人团一团滚出去。 斜刺里一个随行的少年郎架住纪逐鸢的一条胳膊,纪逐鸢手上用力,少年郎手腕被捏得疼,叫唤一声。 “哥……” 纪逐鸢收回紧追着朱文忠的视线,低头尚未作出反应,突然被那少年扑在怀里,暖烘烘的脑袋贴在纪逐鸢的肩窝里磨蹭,头发反复擦过纪逐鸢的脸。 朱文忠呵呵呵地笑。 天亮了,屋檐上雪水往下滴,七彩汇成的一缕金光于圆润的水珠里流转万端,吧嗒一声,汇入檐下的沟槽。 · 先是这一早上,朱文忠被沈书从睡梦中摇醒过来,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天还没亮,沈书就来他家了,伸手便要摸沈书的脸,调侃一句:“好弟弟这么想哥哥,都想到哥哥梦里来了。” 沈书使出在家常用那一招,把个在寒风里冻了一整夜的茶杯往朱文忠的脖子里贴。 当即朱文忠便醒了。 “狠还是沈书狠。”朱文忠一边吃饼,一边喝粥,哭笑不得,神色中带着纵容的无奈。 “他平时就这么叫我起床。”李恕站在旁边鼓着腮帮往碗里吹气。 “师父没回来?”纪逐鸢把吹凉的粥推到沈书面前,用筷子把饼撕成小块,按在粥碗里泡。 “他有事。”沈书道,“哥你吃你的,我都吃好多了。”沈书心有余悸地不断去盯纪逐鸢娇弱的“臀部”,虽然周戌五贴心地用软褥子在凳子上厚厚铺了好几层,沈书还是怀疑他哥在强忍着痛苦。 “看什么?”纪逐鸢皱眉道,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疼吗?”沈书小声问。 “吃饭,早就不疼了。” 纪逐鸢的语气听上去不善,沈书寻思着肯定是因为自己夜不归宿,打算等朱文忠走了之后,他再单独去纪逐鸢房间找他,跟他哥坦白从宽,顺便查看一下纪逐鸢的伤。 高荣珪和王巍清也进来了,见到朱文忠,没问什么,两个人都一脸没睡醒,各自拿碗吃饭。 倒是吃完以后,沈书去茅房,回来路上碰到高荣珪,问了他一句穆华林怎么没回来。沈书早上回来就看见李恕在院子里,心下已经明白,这两个人是昨天晚上就回来了的。 “真的是有事。你们昨晚就回来了?平金坊没有派人过来找康里布达?” 高荣珪站在院子里树下,树枝上叶子早已全部落光,积压在枝条上的雪正在融化。 沈书示意高荣珪过来,两人挪到廊庑下去说。 “来了,康里布达出去了一会,又走了。没有搜查。”高荣珪不跟沈书拐弯抹角,“你师父成日里神神秘秘,要是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你须得提前告知。昨晚这事情办得不妥当,沈书,行走江湖之人,讲义气,有原则是最要紧的。你可以不把我们当兄弟掏心掏肺,但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必然也不希望将无辜之人卷进来,对不对?” 沈书脸上泛起微红,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奇怪地问高荣珪:“可是这次不是我师父惹的祸,是康里布达惹的祸啊。” 高荣珪立刻起身:“总之你心里有个数,以后别这样了。”说完高荣珪逃也似的先走了。 沈书眉毛动了动,一只手摸下巴,仿佛明白了什么,乐呵呵一笑,回吃饭的房间去,见到朱文忠的随从在撤碗盘。随从朝东面的厅上指路,沈书溜溜达达过去。 昨夜的惊惧害怕,睡在陌生客栈里的寒冷,都被这一顿暖和的早饭驱逐得一干二净。朱文忠还是靠谱,这么早也肯就跟着沈书过来,沈书担心胡人会把守在住处附近,让朱文忠带几个随从,自己混在随从里回来,以免露马脚。 但回来时,沈书偷偷留意,却并未发现有人埋伏在外面,不过沈书还是老老实实扮朱文忠的随从,直到进了院子,纪逐鸢要对朱文忠动手,沈书才迫不得已露相。 走到厅外,里头朱文忠的声音正在说话:“……纪兄太客气,将来沈书、李恕二人,便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他们俩都是我的人,罩着他们是应该的。何况沈书又是我们三个里最小的,除了我,李兄也会照顾沈书。你只管放心跟着曹震,建功立业不在话下,我哥那里我探过口风,他对纪兄是很赏识的,这一顿打正好也免了你跟去和州作战。你就随沈书一块,跟我一起,等到和州之后再做打算。和州,绝不是我们的终点。” “这我知道。”纪逐鸢沉声道。 沈书又听见高荣珪说话:“我和我这兄弟,都是能打的,既然话到这里,想跟公子要个准话,弓兵、步兵、骑兵,我二人都能胜任。” 王巍清温和的嗓音传出:“既然是沈书兄弟的朋友,我们直说了,我这哥哥是百人带得,千人也带得的才干。只是气运着实差那么点,流落至此,实在是怀才不遇。只要公子肯给一个机会,便会知道,我这哥哥的本事。” 沈书在外面听得点头,心说只要不提在高邮那茬就行。毕竟郭子兴碰上张士诚是早晚的事情,水路是必争之地,钱粮全靠南边这一张网。 “我记得,你们里头还有个叫韦斌的?”朱文忠迟疑道。 “他自寻了个弓兵的差,已经到军营去了。”王巍清答道。 厅上静默半晌,朱文忠才说:“我替哥哥们留心,沈书回来没告诉你们吗?我原打算让二位哥哥也去曹震手下。但要是照这么说,恐会大材小用了,我回去再想想,跟我哥也问问。曹震只是一个牌头,要是高兄真有如此本事,屈居人下也是可惜,就不知道从前二位是在元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0章 七〇 “我回来了!”沈书跨入门中,适时打断了朱文忠的话。 朱文忠笑着看他,招呼他到跟前去,亲自倒茶给他。 沈书喝了一口,便把话引到昨晚的事情上,早上朱文忠也没睡醒,听得稀里糊涂,只是一味帮沈书的忙。 于是沈书便说昨夜是去探那天朱文忠听见的女子叫声,看平金坊是不是真的关了个人,谁想到打草惊蛇,捅了马蜂窝了。 “还真的关了个女的?是疯子吗?”朱文忠问。 “不是疯子,是我师父认识的人,干脆就把她放了,就不知道她逃出来没有。”沈书顿了顿,说,“当时情况紧急,怕被抓住,只来得及把人放了,没办法把人带走。我师父说凭她的本事,可以脱身。” 朱文忠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最后只说出来一句:“你师父交游甚广啊。” “毕竟他有那么老了,等你混到三十多岁,也是五湖四海遍地故友。” 朱文忠拍腿笑道:“那是自然,十五六年后,我现在也才活了这么多年,还真不敢想。” 没待上多久,朱文忠一早还有功课,便带人告辞,离开前问过了沈书那天跟那要钱的胡人聊出什么线索来没,沈书瞒下了胡人来找康里布达的事,只说那胡人是在平金坊见过一模一样的图纸,但可以肯定不是自己手里这一张。恐怕平金坊跟那日押粮遇上的胡人有关系。 “也只能说是可能,不过再过几日大军就要离开,你给你哥提个醒,那三间胡坊不可太信任了。毕竟花钱办事,谁有钱谁都能使唤得动,你哥能收买的人,旁人也能收买。” 这时二人已经来到大门外,朱文忠抓着沈书的手,有话想说,提防地朝门内看了一眼。 “高荣珪那两个,是一直都同你在一起的吗?你们怎么认识的?”朱文忠神色严肃,“沈书,你想好了再答,我一直是帮着你的,你跟我说实话。” 沈书心里一咯噔,面上难免现出了犹豫。 “那韦斌所说的是真的了。” “他说什么了?”沈书忙问。 朱文忠静静地看了沈书一会,来回踱步,最后站定在他面前,挥手让随从们先去拉车马。 “他什么都说了。”朱文忠一改平日里的笑颜,认真地对沈书说,“你、纪逐鸢、穆华林是元军敢死队的,高荣珪、王巍清和他韦斌,是张士诚军队里的官,元军大溃之后,你们三个投到高邮,惹了一身人命官司,高荣珪被人陷害,趁乱把他和你们捆在一起,韦斌和王巍清跟高荣珪是过命的交情,于是只好一起逃出高邮城。那高荣珪,在高邮好像还是个……千夫长。” 沈书愣了愣,道:“他跟你说的?” 朱文忠:“他跟我说不着,就是前些天我去找我哥的时候,看到他跟我哥府上的管家嘀嘀咕咕,我看他人不怎么正派,他走后我找管家问了一下。” “那你哥知道了吗?”沈书忙问。 “肯定不能让我哥知道,我让管家先不要告诉我哥,吓唬了他几句,要是消息不真,他收钱给韦斌找门路的事情我一起告诉我哥。” 沈书本以为朱文忠年纪小,到滁州来时日也不长,想不到却是有点小手腕的。 “以前在我们家里见多了,那时家里也有几个使唤人,来来去去不都那么点手段吗,就想多弄几个钱。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可以理解。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你,我才格外上心的。”朱文忠笑道,“哥哥待你好吧?” “你才比我大几个月,好意思让我叫你哥?” “我怎么不好意思,大一天也是大,不过这个便宜我也不占你的,你哥太吓人了……”朱文忠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所以韦斌说的是实情了?” “说来话长。”沈书想了想,这件事最好尽早同朱文忠坦白,既然安心要到朱文忠身边做事了,就不应当再瞒着他。现在存一丝疑虑,日后反会生出离心之事。 朱文忠揣起手,朝不远处的马车投去一瞥。 雪后是一个晴天,阳光将他的眉毛镀染出淡淡一层金色,朱文忠摘下帽子拿在手上掂了两下,顺手便按在沈书的头上。 毡帽十分暖和,直遮到沈书的眉上,朱文忠含笑看着他:“好看。” “你……”沈书不好意思起来,耳朵有些发红,却又想起来,古时君臣之间,为表示亲好,同榻尚且是常事。这么一想,沈书更觉得应该把来滁阳前的事情,好好捋一捋,能告诉朱文忠的,都告诉他好了。一天到晚神神秘秘,早晚也得穿帮。 “对了,伴读的事情,跟你哥商量过了?”朱文忠道,“方才你没来时,我跟他说了几句,他像是不反对。” “商量了,我哪天过来?”沈书这话便是在问,哪天开始正式给朱文忠做一名伴读。伴读虽不是官职,于沈书这年纪的孩子,大小算个差事,而朱文忠本也有这番意思,放在身边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将来就是上战场,也是个左右臂。 “我想想。”朱文忠沉吟道,“都二十七了,除夕家里也挺多事,明儿起我也不念书了,得帮父亲和舅母操持些事。年后休沐,但要举家迁往和州,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算完。你要是家里没事,初二就过来一趟。” 初三发兵,初二去朱文忠那里,正好也能把这一路过来的事情给他说清楚。沈书便答应下来,送朱文忠登车,要把毡帽还给他,朱文忠却按住沈书的头顶,摇头示意不必还了。 马车启程,雪地里留下四道清晰的辙印。沈书摘下帽子,帽子内温暖的温度舔舐他的手指,在沈书的视线尽处,马车坎坷地拐出巷子口,像是在一块不平的水洼里蹩了一下。 沈书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摇头往回走。 那头纪逐鸢已经在门上等他,沈书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笑得更开,上去牵纪逐鸢的手,顺势双手抱着纪逐鸢的胳膊,搀扶纪逐鸢回房去。 沈书先叫纪逐鸢去榻上趴着,自己忙进忙出,烧水泡茶,弄了热水给纪逐鸢擦脸擦脖子,擦完了要往背上擦,纪逐鸢抓住沈书的手,让他不要忙活了。 沈书略带忐忑地坐在榻畔,纪逐鸢手指动了动小桌上放着的那顶毡帽。 “朱文忠待你还不错。” 沈书努力分辨话里的意思,纪逐鸢的语气听着不像是生气。 “大概还记着我救他一命,想报恩罢。” “他可以记着,我们得忘了。”纪逐鸢松开手指,他测着头,枕在一条手臂上,看着沈书,“他现在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不会喜欢有人对他挟恩图报。” “嗯,我知道。”沈书乖顺地答。 “你们昨晚……” “哥,我错了。”沈书麻溜地道歉,自顾自地说,“我不该瞒着你私自行动,让你担心了,我错了。” 纪逐鸢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嘴角弯翘,扭过头去,沉思地盯着床头粗糙的雕花,喃喃道:“你真的知道错了?” 打心底里沈书不觉得自己错了,只不过熟稔纪逐鸢的脾性,顺毛捋总是没错,便诚心诚意地轻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书。” 也不是头一回让纪逐鸢这么连名带姓地叫,然而沈书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次有所不同,纪逐鸢叫着他的名字转过头来,注视他的双眼。那眼神中分明有什么意味,沈书目光闪烁地垂下眼避免与纪逐鸢直视。 “他有时候看你的眼神怪怪的。”李恕的话语在沈书的心里响了一下。 “哥,我茶泡好了,你喝点。”沈书忙不迭起身给纪逐鸢倒茶,杯子在茶盘里碰得叮叮当当响,快端到纪逐鸢手上时,茶杯太烫,沈书一不留神,茶杯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还弄湿了沈书的鞋。 “待会叫郑四来收拾,你别碰,小心割手。”纪逐鸢拉了沈书一把,让他坐在榻畔,手掌分明摸到沈书藏在袖子里的那丝颤抖。纪逐鸢蹙眉地看着他:“怎么了?我还没说你,慌成这样。” “哦、哦。”沈书定定神,对纪逐鸢说,“这次我真的错了,要不等你好了,揍我一顿。” “我就只会揍你?”纪逐鸢鼻腔里凉凉地哼了一声。 “你不老威胁要揍我吗,一直也没揍,早点揍我一顿,省得我惦记。”沈书嘀咕道。 “昨晚的事情李恕已经详细和我说过了,既然都无事,我也不找事。”纪逐鸢正色起来,“但要是再有这种危险的事,你须得事前告知我一声。” 沈书舒出一口气。 “还有你说师父有事,他有什么事情,没跟你一起回来?你们昨晚去救人,是帮康里布达的忙?” 沈书:“好像是他们族中的事,我也不清楚,昨夜我们住在胡人巷附近一间唐兀人所开的客店,师父跟客店老板好像是旧识,说了大半夜的话。一早又跟那唐兀人出去了,让我先回来。” “他让你去找的朱文忠?” 沈书摇头:“那不是,我自己的主意。那些胡人不是知道康里布达在我们这里吗,我怕还有人在这里蹲守,跟在朱文忠的随从里,便是真还有人盯梢也不碍事。” “我听李恕说,昨晚追踪你们的人是平金坊的胡人?” “嗯,胡人巷里有三家胡坊。不过暂且不去管他了,李恕应该告诉你了,康里布达想从我这里把银币拿回去,他不知道银币已经被你骗走了。”沈书留意到纪逐鸢的表情,眉毛动了动:“不知道?” 纪逐鸢:“……” “知道?”沈书看着纪逐鸢满脸别扭神色,不禁莞尔,“我都知道那天李恕帮着你把我灌醉,把银币拿走了。也是那天,康里布达找过我,想把银币拿过去,他还半真半假地说了个帮派的事情,不过我想把这个事情放一放。如果康里布达真的不愿意说,别说把他姐姐救出来,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无法让他开口。还是不宜操之过急。而且康里布达一面找我,一面找了师父帮他救人。说明他本来就不打算听从平金坊主人的安排,找到银币,用银币去交换他姐姐。那他还要这枚银币,那就是这枚银币对他本身就有用。如果是这样,他很可能知道些什么。我想过了,这事可能真的有危险,而且跟我们没有什么相干,这身腥咱们先不去惹。” 纪逐鸢赞同地对沈书点了点头:“总算不一头热了。” 沈书一哂,他有时候是管得太多了,其实昨晚在陌生的地方睡觉,睡得不踏实,反倒有助于头脑清醒。 “所以师父的事情,我也不打算问,哥你也别去问。朱文忠叫我正月初二过去,我觉得他可以信任,我会把我们从元军脱身之后一路怎么流落至此都告诉他。当然,师父的身份我不会说。”沈书想了想,把韦斌的事也同他说了。 “此人果然另有打算。”纪逐鸢曾见过韦斌给朱文正府上的管家塞钱,并不感到奇怪。 “嗯,现在他单独去了军营,也是一桩好事。”沈书道,“他也不容易见到朱文正。” 纪逐鸢沉默了片刻,感到沈书在掀他被子,连忙把被角扯住,提防地扭头看他,满脸的不自在:“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啊。”沈书道,“不是每日都看的吗?平时都不害臊,今天害臊了?” 纪逐鸢别扭地把被子往里拽,用身体压住,裹成一个卷,不耐烦地说:“不用看了,我都能下地走路了,慢慢会好。傅大夫说不用每天换药,隔三差五来一趟就是。但要是初三出发,这次肯定无法随军,还得让人给曹震说一声。” 沈书立刻自告奋勇。 这日午饭后,沈书便往军营去一趟,找到曹震,跟他说了纪逐鸢的伤情。 曹震午后才刚小憩完,坐在榻边眼神尚且带着倦意,良久,才反应过来沈书说的什么,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这顿打也是白讨来的,我可为你哥哥求过情。”曹震端起一碗冷透的水,面不改色地一口喝下。 “这我知道,有劳大人。”沈书端端正正做了个礼。 曹震嘴角含笑从碗后抬眼看沈书,道:“你就不到我手下来了?我问过那些伤兵,是我小看你了。” “我哥舍不得我吃苦,这不叫我去谋个文差。” 曹震端碗的手顿了顿,放下碗,心里有了数。 看曹震今日心情不错,沈书便提出想去看看张世,曹震叫来一员小兵,带沈书去瞧了瞧张世。张世的腿伤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行走,且当日张世失血过多,现在看上去面色红润,显然伙食不错。 在军营里待了没多久,沈书便辞去,穿街过巷,在街头买了些过年吃的用的,滁阳城中物资紧缺,但年还得过,沈书还买了两挂红纸爆竹。 天气寒冷,市集上人来人往,虽是不如寻常年间那般热闹,扶老携幼上街购置年货的人却也不少。 逛了半个时辰,沈书大包小包拿不下了,这才凭记忆往回走。 街上有人扫雪,小孩追逐打闹,一只母鸡在雪地里咯咯咯伸长喙扒拉吃食。佝偻背脊的老太从小屋里走出来,借着日光,洒了些糠皮在地上。登时从竹枝下钻出四五只母鸡,争先恐后地啄食。 站在这寒冷的、潮湿的南方雪后的风里,沈书微微愣了神。这个年,能过得有点年样子。 回家后沈书把买来的红纸铺开,赶在傍晚前,写了八副对联。郑四来叫他吃饭,沈书才搁下笔。他进屋时窗户还是一片明亮,此刻窗外已经昏暗下来,沈书跨出门去,迎着清冷的空气,用力伸了个懒腰。 整座滁州笼罩在年节前的温馨安宁之中,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见底的米缸,用积年的咸鱼、冬舂米、满缸满罐的咸菜、腌肉,勉强也对付出一个过得去的新春。 正月初一,温暖的阳光照在沈书的眼皮上,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到院子里,看见周戌五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大锅,正在煮元宵,热气大雾一般从锅子里朝四下漫溢。 沈书回屋拾掇自己,再出去时,一扫倦眼惺忪。这是初一,若是在家的时候,便要走家串户拜访亲戚。眼下在滁阳,也没什么亲戚能走,大概就在家待上一整日。 穆华林走出来,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封儿。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昨天晚饭时还不在。 沈书掂了掂,不是很沉,料想是银子。 “一人二两,大家伙儿这几日都别忙了,郑四,这是你的,周戌五。”穆华林招呼朱文正派来的两个下人来拿钱,周戌五与郑四俱是一脸感激,千恩万谢地收下穆华林另外给他们家中子女封的红封。 “师父你这几天是出去弄银子了啊?”沈书调侃道。 穆华林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看上去倒像默认。 那周戌五与郑四是朱文正的耳目,听这么一说,又拿人手短,回去以后也就不会再跟朱文正多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1章 七十一 早饭后聚了一屋子人,弄个火盆烤着,沈书问过郑四,厨房还有没有肉,这年节下,朱文忠从二十八开始便陆陆续续让人送过年的吃食过来,朱文正也意思意思送了几挂腌肉和猪肉。 沈书亲自动手,用大料和冰糖腌上一海碗,再把碗坐在火盆里,调侃道:“这才是地道的东坡肉。” 不到半日,肉香扑鼻,众人本在闲聊,也说不下去了,满嘴生津,个个眼放绿光等肉吃。 看在过节的份上,纪逐鸢准许沈书喝一点小酒,天寒时候,喝上一杯,周身便感到温暖起来。但沈书喝了一杯就开始打盹,纪逐鸢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睡觉。他是趴着,沈书靠着他的肩自然睡不舒服,最后把头拱在纪逐鸢的脖颈里,这才安然睡去。 半下午时,有人到访,周戌五去门上看了回来说是个女的。 顿时一屋子人都静了。 浅睡中的沈书也醒来,迷瞪着眼睛,疑惑道:“女的?”他先看穆华林,又看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则赶紧起来。 李恕趴在窗户上看,手掌猛地在榻上一击,扭头通风报信:“他回房了!” 高荣珪起身:“我去看着。” “都不在呢是怎么回事?”一个爽朗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来,李恕喝得有些头发晕,软趴趴地斜靠在窗户上傻笑。 “是个顶漂亮的胡女!”话才出口,李恕登时清醒了,惊诧地把眼一瞪,下意识找到众人中默认的头儿,李恕对着穆华林大叫两声:“是胡女,胡、胡、胡女。” 周戌五压根拦不住人,郑四走出来也是满眼疑惑,跟周戌五眼神一对,郑四便要从大门溜出去,腰身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软鞭,鞭子没怎么使劲,郑四不觉得疼痛,再要跨出门槛却不能了。 沈书被纪逐鸢从膝上推起来,酒劲依然令他昏昏欲睡,只知道纪逐鸢的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带着纪逐鸢音色里特有的细腻沙哑。 “有熟人来了,你看看,是不是那天晚上你们在平金坊惹得祸事。” 听到“平金坊”三个字,沈书霎时清醒过来,连忙穿鞋子下地,此时穆华林和王巍清都已到院子里去了。李恕还倚在窗户上,将起未起,沈书一看便知李恕还是胆子小些,于是吩咐他就不用出去,在房间里照看纪逐鸢。 沈书把裤腿塞进靴子里。 纪逐鸢手在沈书肩头握了一下。 “是那个女的吗?” “多半是。”起身时,沈书面上已看不出半点酒劲,他朝纪逐鸢做了个手势,让他不用管。 “也图娜,好久不见。”穆华林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鞭响。 只见那女子兔起鹘落,双臂如白鹤亮翅地展开,鞭子从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长弧,落在穆华林靴尖前的地面上。 “沈书。”穆华林沉声道。 “来嘞!师父,接剑!”沈书拔剑出鞘,扔给穆华林。 一男一女,一黑一红两条身影,穆华林持剑,也图娜使鞭,二人同时合身上前,缠斗在一起。 高荣珪推着不情不愿的康里布达从房里出来,康里布达眼神显得十分忧虑。 “怎么,见到熟人,反倒怕了?” 高荣珪的气息离康里布达的耳畔太近,康里布达不舒服地皱起眉头,朝前走出两步,孱弱苍白的脸色如同一团将化的雪。 沈书看了一眼挨在自己身边坐下来的康里布达,视线重回打作一团的两人,那天夜里在房顶上匆匆一面,沈书惊艳于女子绝世的容貌,今日看也图娜同穆华林交手,沈书心中不自觉生出了钦佩。 “你姐姐功夫真俊。”沈书赞道。 “谢谢啊。”康里布达快要愁死了。 “她和我师父认识多久了?”沈书不禁有些好奇,穆华林对也图娜明显手下留着情面,数次剑到致命处又撤开,也图娜对他的纵容谦让似乎也习以为常,穆华林每让她一次,她便会以加倍难缠的攻势缠上去。现在穆华林也不得不拿出全副心神对付也图娜那条鞭子。 “挺久了。”康里布达望向也图娜的眼神充满复杂和矛盾,“哎,待会,等他们打完,你让你师父把我姐打发走。给她点钱,让她离开滁阳。” “为什么?”沈书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转头看康里布达,“不是你亲姐姐?” “不是一个娘生的。”康里布达郁闷道,“我俩一直不对付,你跟我到底是不是朋友?” 冻土才得了两日暖阳,嫩绿的野草便从缝隙里挣扎着生长出来,沈书以手指拨弄着纤弱的青草。 “你这一天到晚当我是个冤大头,十句话四句假。”沈书聚精会神地看穆华林,只见也图娜的软鞭紧紧缠住了穆华林使的长剑,也图娜风情万种的深邃大眼眨了眨。 当啷一声,长剑被卷起到半空,随即落地。 沈书起身拍拍袍子,头也没回地说了句:“我考虑考虑。” “承让。”也图娜喘着气口称谦辞,美艳的脸上却是一副倨傲神色,丝毫不觉穆华林是让了她。晶莹的汗水随着也图娜不平静的呼吸顺着脖颈淌入领中。 沈书过去把剑捡起,合入鞘中。 “美人姐姐,我们又见面了。”沈书抱拳对也图娜行了个武礼。 也图娜笑吟吟地拈沈书的下巴,正色朝穆华林说:“我是来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他在这里叨扰多时,父亲大人想见他,请你不要为难。” 看来也图娜进来到现在都没注意到康里布达,跟穆华林过招必须全神贯注。 沈书不自觉扭头去找康里布达,才发现康里布达已经溜了,连高荣珪也没在,康里布达的房间门紧紧关着。 不待穆华林开口,也图娜已注意到沈书的目光,正要往里走去,自己去把康里布达拎出来。 穆华林伸出一手,拦住了也图娜。 “怎么?独来独往的狼王要管这桩闲事?”也图娜的语气不无挑衅。 “站在风口上说话,你不嫌冷?” 也图娜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华林的眼睛,不片刻,竟眼眶微红起来。 沈书看得诧异,但他是个识趣的,立刻吩咐周戌五去烧点水来泡茶,叫郑四腾挪一间没人住的屋子出来,先把火盆烧上,方便议事。 那郑四原是要溜出去报信,被叫到头上这便不方便走了。等到房里一切料理齐备,穆华林与也图娜坐下来叙话时,沈书告罪出来,见郑四换了一身,还是要出去。 沈书把人叫住。 郑四只在看沈书第一眼时心虚了一下,待走到沈书的跟前来,已是一副坦然神色。终归他和周戌五是朱文正派来的人,这谁都知道,且沈书年纪小,为人随和,郑四原也不大把他放在眼里。 谁想沈书上来便说:“这个胡女是康里布达的姐姐,想把康里布达带走,文正兄是不想让色目人留在这里的,她真要是把人带走也是好事一桩。今天是什么日子?” 郑四不吭气。 “正月初一,一年伊始,过两日文正兄要随咱们老爷出征和州,你这会去触他的霉头,又是这么件小事,管保是讨不着好。”沈书随手把穆华林给自己的封,放到郑四手中,“你家人口多,咱们这个院子从文正兄那里拨几个钱,你跟周戌五平日采买都是我师父给钱。他待你们怎么样,二位哥哥想必心里有数,这是什么年景,你想想看,再要找这样的主人家,是容易还是难?” 周戌五揣着手在不远处厨房门口站着看了半晌,见沈书和郑四一直在说话,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打个岔。突然看见沈书往纪逐鸢的屋子里去了。 郑四站了一会,跟周戌五对着看了一眼,走过来,两人去厨房里嘀咕。 “怎么样了?”李恕一直在窗户口趴着,但隔得远听不清,沈书往这边走时他就看见了,这会人进来,忙不迭就问。 “我师父跟也图娜说事,他们从前就认识,我过去别人说话不方便,索性我就出来了。”沈书在榻畔把鞋子脱了,还是缩到纪逐鸢的身边去,盘腿坐着。纪逐鸢把沈书冷冰冰的手抓在掌中。 “你怎么不听听他们说什么啊!”李恕简直想把沈书的脑袋挖开看看,年纪不大,比谁都能忍得住。 “能告诉我的回头师父也会告诉我,何必现在非得去听。”沈书想来想去,觉得也图娜胆子也真大,还真不怕平金坊有人盯梢,这几日沈书他们都格外留意,夜里穆华林和高荣珪会出去探,一早一晚,也都会在这附近有意盘桓一阵,起初那两天还有可疑的胡人出现过,这两天没看见了。只是既然康里布达在滁阳还有这么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出事第一反应却不是去投奔也图娜,难不成也图娜还会害他? 沈书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那怎么知道?塞外不少蛮夷都未曾开化,你又不知道康里布达是哪一族,万一是人吃人那种呢?”李恕捏着个不太新鲜的橘子,一不留神指甲把橘子皮戳破了,登时有一股清新的果香散开来。 从卢特沙漠穿行而来。沈书想到康里布达曾经提过的那一支叛逃的王族,康里布达的说辞,与一般人说谎极为不同,直觉告诉沈书,康里布达的话半真半假,不像是凭空捏造的天方夜谭。 平金坊要银币,康里布达也要银币,他身上的图腾也与那银币上的狼头一样,还是说康里布达本来就从属于这个银币所出的地方。也图娜的身上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只狼头? 沈书想了一下,这个自己就没法去求证了,也图娜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女人。 “脚冷不冷?”纪逐鸢道。 沈书从沉思中回神,摇摇头。 “听师父的。”纪逐鸢话声沉稳,带着让沈书安心的力量。 虽然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想清楚,这一刻沈书却用力握了握纪逐鸢的手,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李恕,明天我去见朱文忠,把我们是怎么投到高邮去的,又是怎么认识的穆华林和康里布达,都给他讲一遍。你跟我一块去,我们俩怎么认识的也如实告诉朱文忠。我来说,只有一件事不要提。”沈书放缓语速,尽量让李恕听得清楚明白,“那枚银币是我押粮的时候搜到的,舒原让你来滁阳这件事你得忘掉。他毕竟是张士诚的人,虽然都是反元,这几支早晚水火不容。不管你私下里怎么想,态度必须坚决,否则来日两军对垒,就没你的事情了。” 李恕听得一头大汗,连连称是。 “以后公事上你听我的,能不说就不说,实在不能就少说。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哥俩先商量了,再去说。”这几句沈书都是端着脸跟李恕说,生怕他不当回事。 而沈书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李恕也就听进去了。 纪逐鸢则一直趴在枕头上,把沈书看着,一脸思忖神色。 沈书突然低头看到纪逐鸢的眼神,纪逐鸢如同被他窥破心事一般,乍然脸红起来。 “哥,你屁股到底好得如何了?”沈书道,“好像勉强可以走两步?” 纪逐鸢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又说:“至少还得养一个月。” “那我明日就跟朱文忠说,把高荣珪、王巍清先安排了。师父我还得问他意思,如果他愿去,那就一并提了。既然早晚要去军营,不如早些去。”沈书还有一层担忧,他不知道穆华林究竟是什么态度,难道要帮着元廷所称的“贼盗”攻打元军?这得跟穆华林问清楚。 “别皱眉头。”纪逐鸢手指按在沈书的眉心上,食中二指分开,抻平他眉间的褶皱。 沈书眉毛动了动,左右手食指各按住一挑眉毛往两边分,自觉好笑。 李恕在旁边简直没眼看,心中颇不是滋味: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刚才就不该听沈书的留下来。 院子里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沈书和李恕忙出去看,见还是那条鞭子,一下猛击便将一整排花架扯到在地,走廊下一片狼藉。 也图娜气急,鞭子指向穆华林,斥道:“你根本不是成心与我相谈,只是帮我那个蠢弟弟争取时间逃跑,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着他了吗?” 穆华林张了张嘴,最后没说话。 也图娜来去如风。 康里布达的房间不知何时打开了门,也图娜在室内一番撒火,用鞭子乱抽一气,没同众人多说一句话,奔出门去追人。 “师父,怎么回事?”沈书心中感慨:女人心真是善变,方才还以为她跟穆华林有什么旧要叙,说翻脸这就翻脸了。 “她要带康里布达回族中,我让她跟她弟弟直接谈,不做他们之间的传声筒。结果……康里布达显然不想跟她回去,就在方才,逃走了。”穆华林低头摸了一下沈书的头,“没事了,让郑四他们收拾一下屋子。” 沈书去吩咐人,完事到穆华林房中,问他用不用也随大军,往和州去。 “去。”穆华林桌上摊开一幅地图,沈书看出是上次穆华林难以抉择往那座城去时,曾经拿出来看过的那一幅,现在上面多了不少圈画。沈书看不懂,穆华林有时画圈有时打勾,有的地方地名下划了横线。 “师父……”沈书欲言又止。 穆华林抬起头,他眼圈发黑,神色疲倦,手指于鼻梁根部揉了揉。 “我们现在,是去打元军。” 听到这话,穆华林点头:“我知道,无用之人,杀了便杀了。” 沈书心内一惊,听到穆华林继续说:“朝廷军队疲敝,好日子过得太久,若是连这些种地熬盐的都杀不过,养他们也无用。” “但、但真要上了战场,师父你、你可能就得跟自己人对上。” 穆华林神色中流露出些许轻蔑,那表情转瞬即逝,其中包含的更复杂的情绪,沈书没能分辨出来。 “我有分寸,不必担心。”穆华林凝注沈书片刻,似乎有些话想说,到沈书离开时他也没有说出来。 听见关门的声音,穆华林揣起手,闭上双眼,靠上了胡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2章 七十二 直到晚饭时,高荣珪才回来,康里布达没有跟他一起回来。高荣珪说康里布达已经找到了落脚处,三五日间不会回来。但问高荣珪为什么康里布达看见他姐就跑了,高荣珪也不知道。 他只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就不想回去,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这样多好,平金坊再也找不上咱们了。” 沈书让郑四过两天还是去跑一趟,就说那色目人伤好了一些,已经辞去。 半夜里有人出去,也是赶巧,沈书正迷迷糊糊起来上茅房,他不喜欢在自己房里用恭桶,夜里撒尿总要起来。便让沈书看见了,那出去的人是高荣珪,沈书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摸黑到高荣珪的房间看了一眼,床上果然没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高荣珪就把沈书和李恕都叫了起来,看到高荣珪没走,沈书便想,不必去管他,恐怕是高荣珪知道康里布达在哪里落脚,半夜出去是去找他了。 吃饭时沈书跟高荣珪、王巍清问,二人愿不愿意马上去军营。王巍清倒是无可无不可,高荣珪却一反常态地犹豫起来。 沈书道:“我且先去说,能不能成还不知道。” 吃过早饭,沈书带上李恕两个,坐在马车上沈书还困得不断打哈欠,眼角浸着泪雾。 李恕像有心事,今日十分安静。 沈书一路都在打腹稿,看出来李恕心里有事,他也没问。到朱文忠处,朱文忠还在打拳,打完拳才让人来请沈书和李恕到厅上去坐。 朱文忠换过衣袍出来,仆人已摆出了一桌早膳。 沈书与李恕虽吃过了,也还是陪着用了一些,之后撤去饭桌,摆了一张茶案上来,朱文忠不耐烦弄这个,打发了下人,随便用沸水一冲。 沈书才吃一口茶,就将他和纪逐鸢是如何在高邮城外被遣散,因自己生病耽误了几天,当时城外乱得很,处处是人吃人的惨事,穆华林也是敢死队的,原是要回大都,去而复返时,随手救了沈书兄弟俩的性命。三人走投无路进高邮,跟李恕便是在第一次出战时认识的,高荣珪当时是考校他们的考官,看中纪逐鸢的身手。只是回程时,有人看不惯穆华林是蒙古人,诬赖穆华林抢功劳。谁想到阴差阳错地城里死了三家人,都是满门的命案,莫名其妙的自己和纪逐鸢就被投入狱中。 这场无妄之灾,却是冲着高荣珪去的,命案发生那夜,恰好有人假借高荣珪的名义叫他们三个去见面。 “高荣珪确实是个千夫长,是他先发现了有人要弄死他,总不成坐以待毙。我们师徒三人,只是池鱼。” “那凶手是谁?便是找你们茬那人吗?”朱文忠听得心惊,他才到滁阳一个月,只知道郭公的两个儿子同他舅不和,却并未实实在在接触过阵营内斗。沈书的话令他自然而然想到,真要是他舅功劳越来越高,恐怕以后也会不得不防。 沈书道:“起初我们以为是,后来发现,以他的势力根本无法做到杀死那么多人。离开高邮后,现在消息传递困难,就更不清楚情况了。”沈书笑了一下,“好在来到滁州以后,气运尚可,倒霉事没有再发生。” 朱文忠沉吟片刻,呷一口茶,道:“你放心,在滁州没人能够这样一手遮天。” 沈书笑了笑。 “我说真的。”朱文忠的话语突然顿住,重申了一遍,“你等着慢慢瞧,在我舅舅这里,绝不会有如此冤案发生。但听你这么一说,张士诚的阵营,心不齐啊。” “要心齐,不容易。”沈书道,“人心是最难拧成一股绳的,打个比方。”沈书叫了一声李恕的名字。 李恕险些把一口热茶喷出来。 “李兄家境不错,他父亲希望他念书有出息,他是儒生,我也是儒生,我家里就穷得叮当响,李兄当时一见我的面,就送了我一把短刀,还是宝刀。” “哎,没有没有。”李恕忙道,“不算什么宝刀,且过得去罢了。” “不光是读书人,打渔的,熬盐的,便是卖力气的,谁家没有三亲六戚,结了一门亲事,若是亲家乃是富人,自然一家子都能拔高一截。渐渐的,便是同一条巷子里住着,既有穷得刮盐罐底儿的,也有天天珍馐美馔的。眼下光景乱,弟兄们想谋出路,自然是以穷苦人家的孩子多,既然跟着干,起初图一口吃的,往后必然就会图更多。” “还能图什么?”朱文忠的语气带着揶揄,他不是真的要问沈书,沈书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李恕想说话,想起沈书叫他少说话,又憋回去了。 沈书一笑,垂下眼喝茶,不再说下去。 “你说的是,我会记住的。”朱文忠道。 “穆华林、高荣珪、王巍清三个,我也问过了,他们愿意随时去军营。高荣珪确是一员猛将,放在曹震手下怕是屈才,况且一山不容二虎,他原来是带兵的人。”沈书顿了顿,又道,“这就看你的意思,既然已经是到郭公的麾下,原来什么位子,现在就要什么位子,也是说不过去的。” “我现在也没法给他一个千夫长。”朱文忠笑道,“横竖今日没课,待会我去一趟我哥那,跟他商量一下。明日一早,耿再成率主力出发,张天祐已经做出部署,先带小队人马,略施计谋,进城骗守军开门,只待城门一开,耿再成便可以顺利杀进城中。元军松散,不是我们对手。舅舅带兵随后,得到斥候消息,前方已打通关节,再率大军杀进城去,干干净净收个漂亮的场。” “那我那三个朋友,今天晚上就得到军营去。”沈书道。 “最迟傍晚,我派人过去,你让他们跟着我的人去。”朱文忠说话时,眼眸闪动着兴奋的光。 “旗开得胜。”沈书道。 “嗯,这场一定没问题。” 沈书看了一眼朱文忠的神色,两人都从对方的脸上得到同一个信息:和州,只是南下的第一步,一小步。 沈书带着李恕回去后,先把朱文忠的话告诉三人,好叫他们先收拾行李。穆华林的东西多,索性拿个木箱子装了,交给沈书。 看上去挺沉。沈书问穆华林箱子里是什么,是钱吗? 穆华林欣然答道:“对,都是钱。” 沈书反而不信了,把箱子放到房间角落里,预备等朱文忠那边启程时,随自己的行李一块运到和州去。 穆华林把钥匙交给沈书。 “这?”沈书本以为箱子里都是穆华林的秘密,所以没有多问,穆华林却直接把钥匙给他了。 “你要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没有钥匙也能打开,这只是一个木箱。”穆华林一面说,一面抓着沈书的手掌,摊开,把钥匙放在他的手心里。 午饭后沈书也开始收拾行李,如果攻城顺利,几日间就要启程。沈书的东西不多,左不过是几身衣裳,另外朱文忠送他的那些书,得弄个书箧。纪逐鸢一时不去军营了,沈书收完自己的衣服,就到纪逐鸢的房间里去收,他边把衣袍堆在榻上叠,边嘀咕:“哥你衣服太少了,等到和州,得做几身,春衣夏衣都没有。” “嗯,到那边再做。”纪逐鸢从沈书身后,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得嘴角不自觉弯起来,“你衣服叠得好,我是学不会这个。”纪逐鸢说完,扭过头去看沈书。 沈书全副心神都在对付纪逐鸢的衣袍,也不知道纪逐鸢在看,随口道:“不会就别学了,我给你叠。” “嗯,你给我叠。”纪逐鸢的话带着促狭意味。 沈书耳朵红起来,抬眼看他哥,复低下头去,说:“我早点给你攒够老婆本,早点找个嫂子管住你,你的衣服我也不用叠了,要是嫂子疼我,还能把我的一起叠了。” 纪逐鸢脸色难看起来,懒得跟他两个说,把头埋在手臂上,一天到晚趴着,他总觉得身上痒。等沈书叠完衣服,纪逐鸢叫沈书帮他找个不求人过来。 “要那玩意做什么,我帮你挠。”于是沈书趴到纪逐鸢背上去,听纪逐鸢的指挥,帮他挠起痒来。 “哼……”纪逐鸢收住舒服的哼哼声,含糊道,“往下。” 沈书皱眉道:“不能往下了。” “痒得很,叫你往下就往下。” “伤口结痂都得痒,这就是快要好了。”沈书拿他哥简直没办法,本来不想给他挠,但新肉长出来那种奇痒无比,让沈书都有些扭腰缩肩起来,好像自己身上也莫名开始痒了…… 纪逐鸢懒得跟他多说,反手过去要挠,被沈书一把抓住手腕,按在席上。纪逐鸢动了动手,一时之间竟挣不开沈书的钳制,而沈书还跨在纪逐鸢的膝弯上。 二人俱是一愣,沈书连忙放开,翻身坐到榻边去,也不给纪逐鸢挠痒了。一片微红从沈书的脸侧直蔓延到脖子上,从纪逐鸢的方向看去,便是沈书垂着脸,不好意思的窘迫。 “反正、反正不能挠。”沈书就别扭了一下,转瞬又觉得,他别扭什么劲?!莫名其妙! 纪逐鸢看到沈书拿手挠了一下脖子,伸手扯一下沈书的袖子,待得沈书扭头看他才说:“你这力气,练出来了。” “……成日练开弓,等你好全了,咱俩比试。” 两人却都知道,不等纪逐鸢好全了,要么是沈书已经搬去朱文忠那里,要么是纪逐鸢提前去军营报到,正值用人之际,开春以后,接连不断必然要战。一年之中最闲适的,也只有这寒天腊月。 “哥。” 纪逐鸢眉毛动了动,鼻腔里嗯了声。半晌不闻沈书说话,转头去看时,沈书摆了摆手,起身把叠好的衣袍收拾到箱子里放好。沈书要把箱子搬到自己房中,纪逐鸢说不用搬,反正一起启程,从这里搬也是一样。 这就无事做了,沈书在榻畔坐了会,等纪逐鸢昏昏欲睡之际,沈书起身将帐子放下来,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沈书回到房中,就见到高荣珪正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手指按着桌上一张纸正看。 “高大哥。” 高荣珪听见沈书进来,却没抬头,看完沈书在纸上默的一段文章,才缓缓抬起头,于书桌后面坐下来。 沈书觉得好笑,那本是他平日里练字读书常坐的地方,这里也是他的房间,高荣珪却大大方方坐得俨然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般。高荣珪凌厉刚猛的气势,哪怕是如今身无一官半职,也还是抖落不去。 “我直说,昨晚和今天我都出去看康里布达了,你猜他住到哪去了?”高荣珪意味深长地问沈书。 高荣珪但凡在这城中有更好的去处,就不会来找自己这半个陌生人。沈书想了想,疑惑地皱起眉头,犹豫地猜测道:“不会是那天夜里我们去过的胡人那儿……” 高荣珪几乎吓了一跳,想来想去,沈书要是跟踪他,断没有不被他察觉的道理。 一看高荣珪的表情,沈书笑道:“那就是了,地方是你替他找的吧?” 高荣珪哑然,食指在空中点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晚上要去军营了,你肯定想托我事情。正好,昨天我让郑四不要在年节下去触朱文正的霉头。”沈书想了一想,“我估摸着,他还没去跟朱文正说,待会我去问问。要真还没说,我就把康里布达接回来。” 高荣珪连连点头:“我算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一定要你了。” “那是他怕我没有江湖经验,走到半道让人害了,权当做好事。”沈书心想,你不是成日里盯我师父吗?这下去了军营,我看你能不能盯出点什么来。沈书抓了一卷书在手,佯装要看。 高荣珪没有识趣地离开,反而看着沈书。 人若是被旁人一直看着,再要装压根注意不到,需要极深厚的功底。沈书毕竟年少,脸皮有些顶不住。 “还有事?” 高荣珪:“可有韦斌的消息了?” 沈书一时之间不清楚高荣珪是知道些什么,还是随口一问,不过没有瞒他的必要。 “不会跟你们一块,倒是朱文忠知道了,我们都是高邮过来的,而不是被解散的元军。你那个兄弟,为自己找路子跑得快,早把我们一伙人全卖了,他给朱文正的管家塞了钱,才这么快就有事做,大抵想表个忠心,便把我们从高邮过来也说了,好巧不巧,让朱文忠撞见,截了胡,没让管家跟朱文正说。” 高荣珪似乎并不意外。 轮到沈书意外了。 “夫妻之间,尚且大难临头。我是帮过他,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难不成要让他一辈子给我做牛当马。”高荣珪没当回事。 “你倒不记仇。”沈书道。 “最好是朱文正永远不知道。”高荣珪似乎在想事情,盯着窗户纸看个没完。 沈书回头没见窗户纸上开出花来,高荣珪却已经作势起身,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沈书桌上,扬了扬下巴。 不用他说,沈书也知道他这是留的好处费,让沈书多照应着康里布达。等人走了,沈书才开始琢磨,原先高荣珪死活不让康里布达留下来,现在反而跟当老妈子似的不放心。 中蛊了不成。 天快彻底黑了,车夫吁的一声,沈书从马车跳下来,同车夫说:“得有一会,办完事待会请哥哥去吃一杯酒。” 那车夫是朱文忠惯用的,沈书要来找康里布达,路太远,总归还是乘车利索。朱文忠打量着这几日都不必出门了,干脆把马车带车夫一并派给沈书用。车夫也是年轻人,二十出头,赶车赶得稳,听了沈书的话,钻进马车里等。 门在僻静的巷子里响了半晌,巷子尽头,乌鸦从树梢掠出墙头,不知道进了别人家的院子,还是飞向月亮升起的地方。 就在沈书感到鼻腔发热,鼻水要出来时,总算有人开了门。 “小少爷。”胡人僵硬的脸,随着认出沈书来,露出笨拙的笑容。 “嘿,他在吗?”沈书往里头打望了一眼,院子里没点灯,一片黑暗。 “在,在。”胡人答道。 “带了点米和炭。”沈书低头,要往里拽袋子,胡人接过手去,接连不断地说话,让沈书先进去院子里。 沈书拍了拍两只手,喘出一口长气,掸去袍子上蹭的灰,大步走进院子里,扯着嗓门叫康里布达。 从天而降一只手掌把沈书的嘴捂住了。 沈书识趣地不再大呼小叫,半是往里推,半是往里凑,把康里布达塞进屋子里,关上门,沈书低声使唤人:“点灯,去把灯点上,有热茶没?冷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3章 七十三 “你怎么来了?” 微弱的火光从康里布达掌中那火媒上引到一支蜡烛上,微黄的烛光照出沈书的脸,冻得有些泛青,但精神头很好。 “高荣珪去军营了,傍晚时候走的,把你,喏。”沈书拿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托付给小弟我了。” 康里布达窘迫地抓了一下耳朵。 “我不用谁照顾,我就在这里躲几天。” 如沈书所料,地方是高荣珪找的,那天也图娜打上门,康里布达急得要跑,高荣珪在滁州没有朋友,却想起来这个胡人,是受过沈书恩惠的,算是见过一面,便给了胡人一吊钱,让他收留康里布达几天。胡人给康里布达送过图样,那天晚上追击也图娜,又见过康里布达一次。 当时见上面,康里布达就愣了。 “我当时心说,不是完了吗?”康里布达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旺古达是个好兄弟。” 胡人名叫旺古达,也是塞外蒙古七十二种里的一支。 “长得跟我师父倒不大一样。” “废话,又不是你师父的种。”把话说开之后,康里布达身上不见拘谨,放开来不少,“什么时候拔营?” “明天一早,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都跟着谁。” “你哥没去?” “他走路还不行,等到了和州再说,五十军棍不是闹着玩的。”提起纪逐鸢挨的军棍,沈书就觉腮帮子疼,虽然说朱文正终归是手下留情了,纪逐鸢那屁股也还是惨不忍睹。不过沈书来找康里布达不仅仅是想送点炭和米来,主要还是想问他跟他姐关系到底怎么样,为什么见到也图娜就要跑。 “你不想说就直说不想说,别编一大堆来骗我,你族里家里的事情,我也管不着。只是这阵子大家都一个屋檐下住着,少了个人,总要问问。” “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话说得,沈书板起脸:“没什么不一样,别以为我不发火就是脾气好,我脾气特别坏,搞不好还要跟朱家的告密,把你交出去。” 康里布达摸着下巴,轻佻地笑了:“那你去吧,我的人头能管不少钱。” “你跟也图娜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但你也不想你姐姐遭罪,才会找我师父去救她。可你又不想用银币去换她,当时问我要的时候也没有说让我马上就要给你,还叫我考虑考虑。”沈书的手圈在被冷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那一小朵火焰稳住身子,室内亮了一些。 冷风从身后吹过来的,那是门的方向。沈书转过身去,旺古达在门口站着,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水壶。 是旺古达做了奶茶来,给沈书和康里布达各自盛了一大碗,沈书笑眯眯地感谢他。 胡人很是识趣,将壶留下,退出门外去。 热腾腾的咸奶茶令沈书精神一振,也驱散了他一身的寒气,沈书脸色红润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康里布达说:“说到哪儿了?” 没等康里布达说话。 沈书自顾自接下去说:“银币你是要的,姐姐呢你也要救,但是你并不想让也图娜知道是你救的她。你也不想跟她走。她想带你上哪儿去?带你回家吗?你为什么不回家?你这在外面被人追杀好受啊?要是家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为什么不肯回去?” 康里布达苦笑起来:“一、二、三、四、五。你问题这么多,我怎么回答?” “挨个答呗,才刚入夜,时辰还早。”沈书捧着茶碗,努嘴小口啜茶,明亮的眼睛从茶碗上方盯着康里布达。喝得一身暖洋洋,沈书放下茶碗,抿了抿唇上的奶渍,“要是不想说就……” 康里布达做了个手势,止住沈书的话。 “也没什么非得瞒着你的。”康里布达思忖片刻,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的目光从沈书脸上移到那簇渐渐站稳了的烛火上,拿食中二指挟着火焰玩儿,手指在火上如同蛇一般快速穿梭,逗弄火光,同时对沈书开了口:“我在家里排行第六,也图娜排行老三。她的母亲是我爹的第八个老婆,生下也图娜之后,就去世了。” 也图娜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康里布达的父亲并未将她交给任何一位妻子抚养,而是亲自教养女儿。 “我们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养在母亲膝下,我的父亲一共有十二位夫人,二十三名子女,其中有十一人早夭,或者在娘胎里就不行了,或者身子太弱,长到几岁时就死了。我父亲带着整个家族,穿越卢特沙漠来到东方,那一天真的很热。” 整个队伍一共五十匹骆驼,三十匹马,二十架货车,十二架马车,康里布达的父亲骑骆驼,他的夫人和孩子,各自享用一辆马车,车中都有仆婢伺候。在康里布达的族中,卢特沙漠被称为死亡之地,等到引路的沙漠向导察觉出不对劲时,他们已经在沙漠的中心,进退两难。 “那里是真的地狱。”康里布达的手已经没在玩弄火焰,他埋头喝一口奶茶。 然而,沈书仍然能从康里布达微微颤动的眼瞳里,看出一种恐惧。 “热得像是要把人和马匹,通通都烤熟,你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像是会融化成水,骆驼、马只、车子,都在滚滚热浪里扭曲变形。我病了好些天,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天了,吃不下东西,也起不来身,只是躺着不断流汗。连夜晚,也热得无法喘息,睡觉的褥子都是热的,像躺在一口锅里。” 沈书握了一下康里布达的手。 康里布达的视线从火光上移开,看到沈书,再看到沈书身后,那扇简陋的、胡人旺古达让给他的卧房房门,窗户上破了几个洞,有急速的风从洞里挤进这间屋子,把窗户纸拉扯成蝴蝶翅膀的模样。 沈书松开康里布达的手,见他紧绷的腮肉放松下来,知道康里布达已经镇定下来。沈书道:“只有你一个人生病吗?”那样的天气,就是老天要收人的命。 “不是,还有三个兄弟,也都生了病。那天我醒来,已经是白天了,我们七个人,被车队留下来,还有一顶帐篷、一架马车和很多食水。” “七个人?” “是。”康里布达的神色近乎木然,食指不由自主屈起,抠得木头桌面咯咯作响,“加上我,一共四个男孩,还有我那三个兄弟的母亲。” 沈书明白了,康里布达是唯一一个,他母亲并未陪着他留下的孩子。那一瞬间,沈书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不知道能说什么,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安慰眼前已经二十多岁的康里布达。这虽然是发生在康里布达十岁时候的事情,但显然,留下的阴影从未有一天离开过他。 “孩子里面,我是最年长的,无论白天夜晚,无论怎样热,我们都不敢停下。甚至夜里,我们也会尽量赶路。没有人敢说停,哪怕是我父亲那三位漂亮的夫人,她们也从来没叫喊过一声苦,抱怨过一声热。她们都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孩子太小,一个三岁、一个刚满七岁,还有一个八岁的。每一口水都要计算着喝,因为我们不知道还要在沙漠里赶多少天路。有时候是不小心睡着,醒来的时候,有时候是一场沙暴刚结束,侥幸没有被移动的沙丘埋葬,最多的一天死了三个人。到最后就剩下了我,还有一匹马。” 与康里布达随行的孩子,本就是因为身体虚弱而被车队抛下,很快便不行了,孩子的死带给母亲巨大的打击,死撑下去的希望和意义每一个时辰都消磨掉一些,直至内心的光全然寂灭。 “我不想死。”康里布达的声音沙哑起来,手指尖抠起一小块木屑,指甲也因此劈裂,血黏在指甲缝隙里,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父亲认为我弱小,无法活下去,连我的母亲,也放弃了我。” 在一个黄昏,天快黑下去的时候,康里布达体力已经近乎崩溃,马儿低头把他的脸舔得湿润。巨大的落日悬挂在沙漠的尽头,连着成片金黄色的沙丘,风将沙子塑造成海浪的形状。 “那时不仅我走不动,马也走不动了,我躺在沙漠里,马就屈起四蹄,用瘦巴巴的身子把我圈起来。”康里布达眼眶发红,似乎要流泪,但没有泪水掉下来,“出发之前,车队里的每一匹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膘肥体键,英姿勃发,马,生来便是为了在天地间恣意奔跑。我在滚烫的沙子上睡了一夜,翌日醒来,我的身边有一队带着兽群的杂耍技人。我的马已经死了,他们问我能不能把马肉带上路。”康里布达彻底哽住了。 “喝口茶。”沈书说。 康里布达颤抖着手捧起茶碗,奶茶含在嘴里,良久才能吞咽下去。 沈书不让康里布达停留在难过的回忆中,问他:“这队人也是要到元来吗?” “是,他们都从很远的地方来,比我来的地方更远。不过那时我已经快要走出沙漠。” “你跟他们一起以后,又走了多久?” “不到两天。”奶茶已经凉透了,滋味与才做得好的迥然不同,正适合康里布达现在的心情。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沈书没有出声,其实他并不想听康里布达从这么久以前去回忆,他也没有想到,康里布达会从出身讲起。 但讲完以后,康里布达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表情里含着释然。 “讲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康里布达道,“我知道你不会跟其他人讲,是吗?” 沈书揶揄道:“那未必。” 康里布达一愣,无奈道:“总之,说出来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沈书收敛神色:“我不会说的。”顿了顿,沈书又道,“尤其是高荣珪,我一定不告诉他。” 康里布达被奶茶呛了一下,连声咳嗽,牵扯得身上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 “当时也图娜也病着,父亲殚精竭虑,每日都亲自喂她吃药吃饭。我们被留下的时候,也图娜已经昏迷一整天没有醒过来,我后来才知道,父亲没有扔下她。”康里布达云淡风轻地说。 “你不嫉妒她?”一大家人当中,父亲的偏爱最容易造成子女间互相嫉妒,甚至兄弟阋墙,姊妹嚼舌。 “也图娜是女孩,而且她一出生就没有母亲。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我们都很喜欢她。只是,她没有母亲,却有父亲,我有母亲,却也跟没有母亲一般。”康里布达略带唏嘘地说,“从小我母亲对我都很好,给我做吃的,缝衣服。这些年我一直想再回到她的跟前,问一问,为什么当时会抛下我。” “那你为什么不跟也图娜回去?”沈书奇怪道,“也图娜是要带你回家吧?” 康里布达搁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颤声道:“我还不够格。” 沈书蹙起眉头,不明白康里布达的意思。 “我的父亲是一个头领,要回到他的羽翼下,除非我足够有用。”康里布达道,“只有带回我父亲要的东西,我才能回家。” 沈书郁闷地叹了口气:“他要那枚银币吗?” 康里布达明显愣怔了一下。 “如果他要那个,你可以拿回去,只是银币在我哥那里,我去要。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个。” 康里布达神色复杂,抬手去揉沈书的头。 沈书偏头躲过,不悦道:“不要当我是小孩子。” 康里布达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笑意,如同莺飞蝶舞的春日花圃,整张脸孔都明亮动人起来。 “不是银币,但你要是能给我银币,我也挺高兴的。” “那算了。”沈书道。 康里布达笑了起来,咳嗽一声:“沈书,我喜欢你。” “…………………………………………” “你很善良。”康里布达道,“让我感觉不到危险,我快死的时候,净风神使一直在心中指引我,找到你,找到你我就可以活下来。” “净风神使到底是什么?” “净风神召唤五妙身,造四使十天大王,与善母入地狱,击败邪灵,造十天八地,以光明力量造日月。他是我最信赖的神明,每当我心中充斥黑暗,就会向他寻求答案。”康里布达温柔地说,“就是他指引我去找你。” 沈书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奶茶,吃力地对康里布达点头:“好的。”虽然一句也没有听懂,但沈书大概知道了,这大概类似于有的人拜佛有的人拜菩萨,净风神使就是康里布达心中的观自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4章 七十四 康里布达的茶碗已经见底,情绪也平复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漏风的屋子里唯有寒风无孔不入的低声呜咽。 “现在我不便告诉你我父亲需要什么,那是部族的秘密。”康里布达的神色带着些许内疚。 沈书理解地点了点头,并不强求,虽然他仍对康里布达和也图娜的关系感到不解。康里布达既关心他的姐姐,却又不想跟她有过于密切的接触,或许,那段东迁之路的记忆,直至今日还是纠缠着康里布达的一场噩梦,他更想向他的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应该被抛下的人。 “你刚才说,银币现在被你哥哥拿走了?”康里布达问。 “嗯,就在你问我的那天,就被他骗走了。”沈书迟疑道,“他不希望我追查这枚银币的来历,怕我遇到危险。” 康里布达:“你哥哥是对的,沈书,如非必须,我也希望你不要追查下去。你那张图,已经引起了平金坊的注意,好在你们要离开滁州了。多余的好奇心会害了你。” “你找过李恕,他也已经告诉过你,这枚银币是落在我们在高邮认识的人家里,那家人已经全都被杀了。或许有一些事情你还不知道,除了他,另外一名曾被派来保护我们的老兵,他的家人也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了。这枚银币是重要的线索,我在高邮城有一个重要的朋友,他相信我、我哥和我师父不是杀害这两家人的凶手。他让李恕只身一人,冒着巨大的危险离开高邮,到滁州府来寻我们,就是要警告我们,如果看到与这枚银币有关的东西,就要多加注意。”沈书略有些出神,“他还在找杀害那两家人的凶手,如果能找到凶手,我也想把凶手抓出来,押上公堂。” “为你们洗刷冤屈?” 沈书缓慢摇头。 康里布达在沈书脸上看到了超乎他年龄的沉重。 “还那数十口人一个公道。” 康里布达一愣,继而眉头不住抖动,笑了出来,他摆了摆手,屈起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沈书,你知道现在每一天,这天下间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等你上了战场,一天要取多少人命你数也数不清。” “我知道。”沈书沉缓地说,“东汉末年、西晋末年、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只要是世道乱了,人命便沦为草芥。用兵分很多种目的,但置身在战场里的普通士兵,他们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进退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是不是愿意。他们只得冲杀,不是杀死敌人,就是被自己人杀,这是毫无选择余地的事。发生在战场外的杀戮,践踏普通百姓的杀戮,却是不可饶恕,应当以命抵命的凶案。” 也许是烛光过于微弱,照得康里布达的脸色也愈发显得虚弱。 “唯有一个朝代气数将尽,才会礼崩乐坏,杀人者猖狂,劫掠者富豪。”沈书的话语听来出奇的冷静,他眼珠轻轻转动,看住了康里布达,“世上先有道义,后有法家,君王以敕令律群臣百姓,人却以道义律自身。所谓正邪,不是因为做的人多了就理所当然成为正义。” 最后一丝笑意从康里布达的唇边消失,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一句也没有说,反而伸出一只手掌,盖在沈书的脑袋上。 与穆华林摸自己的头不同,康里布达只是将手掌贴着他的发顶,很快便移开了。 “仅凭一枚银币,是无法确定凶手是谁的。那样的银币,我见过的有十二枚。”康里布达起身,端起蜡烛,示意沈书到门边。 这是逐客的意思,沈书也有些困了,康里布达一时半会不会走,他也无处可去,也图娜一定还在滁州城中搜寻他的下落,短时间内他不敢露面。 “过一阵我们去和州,你也去吗?”沈书站在门外,挠了挠右耳朵,风吹得他的头发搔得耳朵发痒。 “如果我去,我会让旺古达给你送信。” 胡人旺古达在另一间房里,沈书来过,知道那是他妻子的卧房。沈书于屋檐下站了一会,康里布达已经关上房门,沈书走过去同旺古达说了一声,旺古达热情地要送他回街面上,沈书摆了摆手。 马车里,车夫睡得鼾声震天,被沈书叫醒,揉着惺忪睡眼坐到前面去。车厢里很暖和,沈书困得打了个盹,醒来时马车停在一间小酒馆的门外。 那车夫还记得要跟沈书去吃一杯,索性沈书掏银子,请车夫吃了顿酒,他以茶代酒,光是吃菜。 店主人招呼了车夫,弄来一大盆羊杂汤,青花大瓷盘铺满如同红花般绽开的牛肉。 吃完宵夜,沈书问店家照他们吃的东西原样装两份,带回去分给纪逐鸢和李恕。 这是其他人离开的第一晚。 沈书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悠悠打出一个饱嗝,他把手贴在肚皮上,吃得有点太多了。沈书起来找了点茶喝,喝完还是饱得想吐,只得穿上棉袍,预备到院子里活动一会儿。 才拉开房门,门口杵着个人,吓得沈书险些叫出声来。 “哥?你怎么来了?”沈书一想,笑嘻嘻地问纪逐鸢,“你也撑得睡不着?”他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向纪逐鸢的肚子,想摸一摸是不是跟自己一样撑得个西瓜肚出来。 “你睡不着?”纪逐鸢推着沈书进屋,返身关上门。 “嗯,吃太多了,我出去走走。你这屁股……走路没事儿吧?”黑暗里看不见纪逐鸢的脸,沈书心想,往常纪逐鸢夜里也常会起来看看自己有没有踢被子,想是来检查他的盖被子情况的。 “那你快去快回。” 沈书狐疑地出门,寒冷的风吹得他不禁缩脖子,脑子一下冻得死死的,没工夫去想纪逐鸢到底什么事了。在屋檐下来回走了两个来回,沈书就受不了了,寻思着,宁可撑死,绝不冻死。 沈书回房时,灯已经吹灭了,屋子里气味冷清,沈书走到桌前,手在灯芯上探了一下。顾及着纪逐鸢兴许已经睡熟,沈书轻手轻脚地解开外袍,钻进被子里。 一条手臂倏然横了过来,沈书心里一跳。 “哥你还没睡啊?”沈书哭笑不得,“没睡也不出声。” “晚上去哪儿了?”纪逐鸢贴着沈书的耳畔问。 这么问那就是已经知道了,沈书便照实告诉纪逐鸢,高荣珪让他照看康里布达的起居,他去送点炭和米。 “那胡人家里挺穷的,他老婆生病,大夫说好不了了。给他们多送点米和炭,再没几天就开春了。” “下次让周戌五去就行了。”纪逐鸢道,“挺远的吧?” “没事,朱文忠借了车给我用两天。” 纪逐鸢:“明日还过去吗?” 沈书也不清楚,朱文忠没特别吩咐,他的手暗度陈仓地来到纪逐鸢的腰上,试探地来回摩挲了两下:“还疼吗?” “早不疼了,有点痒,嗯,就那儿,继续。” 黑暗中沈书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想想纪逐鸢这么成天板着个脸,除了对着他,对谁都不肯多说几句话的人,伤在这么尴尬的地方,长新肉必定痒得难以忍受,又只能忍。 “想什么呢,笑?”纪逐鸢那声音从鼻腔里懒洋洋地散发出来。 “没。”说出来不是找打吗?沈书的手离开纪逐鸢的单衣,话语带了几分认真,“往后千万别随随便便招打了,朱文正就是一心狠手辣的主。” “我知道。”纪逐鸢拿手用力揉了一下沈书的后脑勺,按住沈书的脸,让他的头能靠在自己肩窝里,轻声说:“睡吧。” 等沈书的呼吸平稳起来,纪逐鸢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安静地注视沈书片刻,搭在沈书肩上的手臂往下移,轻轻把沈书往怀里带了带。他侧过身,视线落在沈书的鼻梁上,继而看向沈书睡得微微张开的嘴唇。 捎带着,纪逐鸢也看清了沈书嘴角亮晶晶的口水。 与夜晚融为一体的青年,冷峻的面容上浸出了一丝笑意。 · 初三一早,还没到开城门的时辰,守军见到骑在马上的将军,立刻打开城门。一支不足四百人的队伍离开滁州府。 清晨缠绵的雾气弥漫在街道上,商铺不开,在天快亮的时候,过了正常开门的卯时,陆续有农户商贩挑担赶车的排队等候出城。 一张鲜丽的面孔混在灰扑扑的人群里。 “你,你过来。”城门尉几乎一眼便看见了遮遮掩掩的女人,穿得像个农妇,额头却光洁漂亮,皮肤很白,女子一只手按住草草围在脖子上的布料,漂亮的大眼睛慌张起来,就在她转身欲逃的时候,身后两名士兵亮出长矛,逼着她上前去。 城门尉不跟她客气,一把扯去女子遮掩的围脖。 “啧——” 暴露在空气里的是一张遍布斑纹的脸,像是被人用刀割的,伤痕构成一张扭曲的蛛网,让人看了忍不住作呕。 “大人,莫不是有病……”士兵不由得退到城门尉旁边。 人群开始骚动,女子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后退,更有带着孩子的妇人,连忙把孩子按在怀里,不让小孩乱看。 “走走走,快走,有病不早说,真晦气!”城门尉朝地面啐了一口浓痰,眉头拧得死紧。虽然脸上的疤不堪看,那女的眼睛是真漂亮,高鼻深目的,不像是汉女…… 等着出城的人催促不休,一张接一张陌生的脸孔挤进城门尉的眼睛,很快,那奇怪的女人就被他抛诸脑后。 · 接近午时,耿再成的大军离开滁州府,队伍浩浩荡荡,接近半个时辰才全都出城。每一家人门户紧闭,直至街面上已经听不见马蹄声和步兵密集的脚步,才零零散散有商铺开门。 朱文忠带的随从往楼下打望了一眼,殷勤地过来说:“开门接客了,少爷,咱热闹瞧过了,早些回吧?” 朱文忠呷了一口粥,用海碗接着,咬了口酥烧饼。金黄酥脆的饼渣,带着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油星子,飘在粥面上。 沈书已经吃饱了,正在喝茶。 “马车就留你那里,我要用车家里还有,林浩也留给你,他哥投军了,他喜欢马,又不敢杀人,我就把人留着赶车了。” 沈书跟车夫没说过两句话,听朱文忠意思,是要把这个人给自己使唤了,带林浩平日里赶的车一块。 “那我不跟你客气了。”沈书确实需要一架马车,不光是去和州的路上有车便利,便是没车了,让林浩留在身边,有个知根底的车夫往后也用得上。 朱文忠摆了摆手,示意沈书不用跟他客气,滚烫的一口粥噎在嗓子眼里,朱文忠伸长脖子咽下去,脸色通红,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沈书连忙把旁边放凉了的茶给他。 朱文忠一气喝干之后,舒服了,半眯着眼跟那儿喘气,顺过来之后,他手肘抵在桌上,朝前倾身。 “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沈书:“差不离。” 朱文忠道:“那就行,等动身的时候我派人去叫你,总要十天半个月的。蒋夫子新得了个小外孙,我爹叫我明日带点礼去,你跟我一块去。吃过早饭就让林浩送你过来,李恕,对,李恕也带上。我念书的事都是蒋夫子说了算,你俩也该去让他瞧瞧。”想了想,朱文忠斜倚在窗下,打量沈书,“就穿上次让人给你送的文士袍,待会我再叫武阳给你送个玉过去,君子佩玉,你给挂上。蒋夫子为人古板,见了面不必多说话,规规矩矩的,留个好印象,免得上课的时候老拿戒尺抽你俩。” “夫子经常揍人吗?”沈书心中一惊。 “我是没怎么挨揍,你俩不是伴读吗?揍不了我,还揍不了你们啊。”朱文忠坐正身,笑道,“我放心你,就是不放心你那个李兄,让他上课的时候别讲小话,蒋夫子管得严。” 朱文忠在家闷了三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想带沈书上街逛逛。偏偏一早大军出城,滁州府里粮食也已坐吃山空,这才初三,没几间铺子开张,走来走去也就是那些寂静街道,没甚意思,只得顺路把沈书送回去。 “明天记得过来啊,礼我给你备了。”朱文忠趴在车窗上跟沈书说。 马车离去。 回去沈书就叮嘱了李恕,找出钱来,让郑四上街去买点茶叶,沈书叫上李恕,带着周戌五,坐林浩的车出去,挑了四套笔墨纸砚,蒋夫子的最贵。 “你就不必给少爷买了吧,他能没有?”李恕道。 “他有是他的,我送是我的心意。”沈书让周戌五把东西带上车,在铺子里转了几转,没见着好东西,跟老板打听过之后,往东走到一间卖小物件儿的铺子里,挑挑拣拣,花一两银子买了个扳指。 回去路上,沈书一直把那扳指套在手指上玩,他的拇指比纪逐鸢的细,套上去还宽松出一圈儿。 等到扳指上了纪逐鸢的手,已经带着沈书手指上的温热。 “刚好。”沈书摸了摸扳指,跟他想的一样,扳指刚好合用,在纪逐鸢的手上严丝合缝。 “这做什么用?”纪逐鸢翻过手来看,他虎口的伤处已经长好了,皮肤比从前粗糙。 “戴着这个,射箭就不会伤到手。”沈书示意他看,“箭尾不是总磨着指根么,戴个扳指就不会再磨破手了。”沈书正在摸纪逐鸢的虎口,纪逐鸢翻过手来,握了一下沈书的手。 沈书一愣,要抽出手来,纪逐鸢的手却握得更紧,眼睛将他紧紧盯着。 纪逐鸢的手指滑过沈书的指节,食指与拇指扣住了沈书的右手拇指,他仍看着沈书,生了薄茧的粗糙指腹于沈书细嫩的虎口上来回滑动。 沈书感觉自己是不是耳朵红了,突然抽回手,手指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廓。 “红的。”纪逐鸢的声音带着笑。 沈书:“……” “怎么这么烫?”纪逐鸢随手摸了一下沈书的耳朵。 “我、我,”沈书觉得头疼,“出去吹多了冷风,我头风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5章 七十五 “胡说!”纪逐鸢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就买一枚,你自己不用?” “师父要给我俩都买,他买的算他买的,我买的算我买的。我用的时候少,你要有两个还能换着用,而且这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见到他,你先用着。”沈书不解地看着纪逐鸢从拇指上褪下扳指。 纪逐鸢拉开沈书的一只手,将扳指放在他的手心里,握住沈书的手,也将那枚坚硬温润的扳指一并握在了掌中。 纪逐鸢:“那你替我收着,要用时我找你拿。” 也是,现在用不上,让纪逐鸢戴着待会弄丢了,一两银子呢!沈书翻出自己随身的荷包。 纪逐鸢看着沈书把扳指收在荷包里。 “那块石头,怎么还留着?”纪逐鸢努了努下巴。 沈书登时有点脸红,讷讷道:“不是你带我去踏青,在河里随手捡的么,还说每年阳春三月,都带我去的。” 至正十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整座滨海笼罩在烦人的漫天飘絮中。干干瘦瘦、皮肤黝黑的纪逐鸢被他膀圆腰粗的父亲带到沈家书塾,进门后纪逐鸢的父亲同沈书他爹去说话,一不留神没看住崽子。 纪逐鸢便轻车熟路溜到后院,扒在窗户边儿,听见少年人泠泠的嗓音正在背:“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纪逐鸢一番左顾右盼,见无人,大着胆子在窗户外面吹口哨,吹了好一会,背书的声音是停了,窗户却还紧闭着。 纪逐鸢急了,举手上去正要敲,一扇窗户从里头推开。 接着,沈书便看见灰头土脸的一个人,跟土地公似的从下方冒出来,纪逐鸢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邀沈书去踏青。 “你还说不想去呢,转头就把书一丢,问我去哪儿。”想到往事,纪逐鸢脸上浮起笑意。 “成天在家读书,都憋坏了,只要能出门,随便上哪去我都高兴。”纪逐鸢的话把沈书带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两个少年人没有去平日最常去的海岸边,而是往偏僻的小路上钻。 杂芜的荒草之中,有乳白的水花冲出,两人顺着水的来处,找到源头的河流,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能算一条河,顶多就是小溪流。就在沈书毫无防备的时候,纪逐鸢一把把他拽到溪里去洗了个澡。 本来是可以悄悄出门,悄悄溜回去,这么一整俩人衣袍都湿了,三月的天还没有热起来。两人怕回去挨骂,只得把湿袍子脱下来,兄弟两个,披散头发,赤着身子,野人一般坐在山间,一脸无奈地相顾无言对着火堆烤衣服。 纪逐鸢看沈书不高兴了,蹒跚步子涉过浅滩,在溪水里挑拣出一枚白色的卵石,形状像鸽子蛋,颜色也像。 沈书咋舌:“这、这不会是玉……” “拿到铺子里去,还被人取笑了一番。”沈书没好气道。 “那还留着?”纪逐鸢的尾音微微上扬。 “留着作证,多少年都没带我去踏青了。”沈书小声嘀咕。离开滨海以后,四时变幻不再有任何意义,元军的敢死队,是一座会移动的囚笼,春不赏花秋不赏月,每天只有一件事要对付,就是到饭点一定会饿的肚皮。 沈书把荷包口系紧,收了起来。 那时连纪逐鸢也还带着孩子气,能想到的最远的事无非是下一个节日要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一天玩得高兴了,就希望还能再有这样的一天。 对那年的纪逐鸢而言,沈书是邻家教书先生文文弱弱的儿子,是要是没自己带,出了家门连路都找不着的小弟弟。这样不会打架的小孩最可怜了,街上同龄的熊孩子都会欺负他,大家不喜欢带不会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小孩玩。 而对那年的沈书,纪逐鸢是整条街的孩子王,常常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要是能进父亲的书塾就好了,那纪逐鸢也能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孩子王是最可怜的了,大家都怕他,没有人亲近他。 于是两个少年,基于误解,反而玩到一块去了。 正月初八,耿再成出发后的第五天一早,朱元璋率部从滁州府出发,朱文正随军,家眷仍留在滁州府中,另有郭公亲兵五千镇守滁阳。 压在脑袋上的两座大山没了,朱文忠索性天天往沈书住的民宅跑。纪逐鸢的伤一天比一天好得快,有太阳时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原先朱文忠有些怕他,来的次数多了,知道纪逐鸢就是不爱笑,渐渐也不怕了。 一连数日,朱文忠的书也不温,拳也不练,起先找沈书下棋,沈书却要读书,只好跟李恕下,幸而两人都是臭棋篓子,越是下棋臭的人,棋瘾反而越大。 最高兴的莫过于纪逐鸢了,总算没人缠着沈书,沈书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读书写字也是好的。早上的拳还是要练,高荣珪和穆华林都不在,李恕便称大年还没过完,晨间太冷起不来。 沈书打拳,纪逐鸢便在走廊下来回走动,活动筋骨。完事再叫李恕起来用早饭,每隔一天,沈书要去看一眼康里布达。 初十下午,傅大夫派了个小童来告诉沈书,旺古达的妻子咽了气。 沈书把扇子画得一团墨污,他搁下笔,听见那小童又说了一句:“走得挺平静,就是那胡人伤心坏了,要不是小少爷的朋友拦着,那胡人还想打傅大夫。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们大夫没同他计较,后来他瘫在榻畔又哭又闹,我们也听不懂您那朋友说什么,劝过了胡人,您朋友像是吟唱了一段经文,事情才算完。” “傅大夫家去了?”沈书问。 “再不赶紧走,怕他又要闹事,早回来了,使唤小的来告诉少爷一声。” 沈书说知道了,数了几枚铜钱给那小童,把欠药铺的药钱结清。沈书在房里呆坐了一会,扇面是写不下去了,左思右想,还是叫林浩备车。 “你吃了晚饭再去。”纪逐鸢坚持。 沈书心里不好过,想着吃饱了能好受一些,横竖塞了点吃的进嘴。纪逐鸢叫周戌五把芝麻烧饼给沈书装在食盒里,径自往马车里钻。 “这……”沈书半个身子探进车里,看见纪逐鸢已经大摇大摆坐着了,一脸着急,想把纪逐鸢拽下车,让他回房休息去。 纪逐鸢却一把拽得沈书站不稳。 压到纪逐鸢腿上的瞬间,沈书几乎跳了起来,心里砰砰直跳,气得沈书踹了纪逐鸢一脚,“哥!” 车门被推开,纪逐鸢从周戌五手里接过食盒,点头示意让他回去。纪逐鸢高声向外吩咐马车启程。 沈书简直拿他没办法,还是又问候了纪逐鸢的屁股。 “说不疼就不疼,我什么时候撒过谎?” “骗我喝酒那次不就说谎了?” “骗你喝酒是骗你喝酒,可我没有说谎。”纪逐鸢把眼闭上,老神在在,才被踹过的脚贴着沈书的鞋子示好地蹭。 “……”沈书无奈道,“我是去吊丧,你去做什么,那胡人都不认识你。” “他叫什么名字?” “旺古达。” “蒙古人。”纪逐鸢睁开眼睛看沈书,戏谑道,“现在认识了。” “那你待会别说话,旺古达很爱他的妻子,他是给平金坊看门跑腿的,因为妻子病了急需用钱。那天平金坊的人翻脸把朱文忠赶出来,落下了我拓那枚银币的图,旺古达看到了,想起来他给康里布达送的图纸。是为了给她妻子治病,才卖了个消息给我们。高荣珪找他收留康里布达几天,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旺古达心地很好。”沈书喃喃道,“我听那小童说,他的汉人妻子去世,他哀痛欲绝,险些把傅大夫打了。” “我不说话,我就是看着你。”纪逐鸢道。 沈书没脾气了,我用你看着?我又不是去闯祸。话未曾出口,纪逐鸢一条胳膊搭过来,将沈书的肩膀朝着自己揽。 沈书突然意识到,纪逐鸢是故意逗着他多说几句,这会沈书心中也没那么难过了。纪逐鸢摸了摸他的头和脸,打开食盒,拿了块芝麻烧饼给沈书吃。 沈书吃了一路,到地方时沉甸甸压在心上的那股滞闷已随烧饼消散。 马车停下,沈书才要起身,被纪逐鸢拉住手腕让他等一下。沈书一脸莫名地看他哥,纪逐鸢伸手拈去沈书唇上沾的芝麻,随手喂进自己嘴里。 沈书脸庞微微发红,连忙把嘴使劲擦了擦,下车往旺古达的家宅走去。然而才下第一个石台,沈书就看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旺古达的家。 不等沈书说话,纪逐鸢吼了一声:“林浩!” 车夫也下来,沈书挨家挨户把旺古达左右一条街的邻居家门都推开,这条街上竟只有一家还住着人,是个须发花白梳小辫的胡人老汉。老汉不懂汉话,沈书指给他看,几丈开外的房子起了火,老丈连忙把年轻人让进院子里,找出两个木桶,让他们打水去救火。 沈书和林浩各自提着两桶水往房子冲,旺古达的家门大开,康里布达从旺古达家左近的院子出来,也是提着水桶,与沈书打了个照面,来不及叙话,只顾着不断冲进冲出地救火。 空气里弥漫着火油的味道,沈书跑了几个来回,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提着空水桶在门口站了片刻,就见纪逐鸢搬着个水缸过来了。 沈书骇得眼睛都圆了,待纪逐鸢走近,才发现缸中只有半缸水,但也有上百斤重。纪逐鸢将水缸放在旺古达的家门口,又去旁边一户人家荒废的院子里找来打水的木桶,一桶接一桶往水缸里添水。 而余下的三人就从水缸里把水提进院子里灭火。 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渐渐减弱,浓烟腾起层云,凶猛地在房子上方翻滚,好半天才开始散去。 一直不见踪迹的旺古达,步履趔趄地从街道尽头朝这边走。 四周无比安静。 胡人老汉叽里咕噜的话语沈书一个字也听不懂,纪逐鸢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旺古达在那拄着杖的老头面前站了许久,不等他说完,跌跌撞撞地朝家跑去。 一声凄怆的叫喊从旺古达的喉咙里挤出,他谁也不看,蹚过一地泥泞,冲进了家门,径直朝一间屋子跑去。 屋舍烧毁大半,旺古达跑向的那间屋,门和屋顶都已经在大火里化作焦炭,他脚下被漆黑的门槛绊了一下,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张望,泥墙并未坍圮下来,木头与纸撑起的窗户却已是灰烬。 墙上咧开两张嘴,嘴里是黑洞洞的一片虚无。 旺古达哀嚎一声,冲进卧房,抱出来一堆烧毁一半的被褥,他再次跑进房间里。 “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康里布达疲惫地说,他只穿着单衣衬裤,雪白的脖颈上交错的布满黑色的灰,脸上也一片脏污,“旺古达去埋他的妻子,不让我跟去,我就睡了。怪我睡得太死……”康里布达漂亮的棕色眼睛睁得很大,悲伤地注视着不远处跑进跑出的汉子。 沈书看见,堆在那些破褥子上的衣服,是女子穿的颜色。 枯树梢头升起月亮,零星几只鸟离开被皎洁月光照亮的地方,在夜色中隐藏起行踪。 身形佝偻的老人站在家门口张望,没有过来。 “哥,你还有力气吗?”沈书也是被纪逐鸢吓了一跳,百余斤的水缸,他竟能搬得动,这也说明纪逐鸢没骗他,伤估计是快好了。沈书招呼林浩过来,自己跟林浩试了一下,只能勉强让那水缸倾斜。 纪逐鸢在两人惊讶的眼神里,把水缸又搬回去了,杵在地上当的一声响。 院子里旺古达的哭声渐渐变成呜咽,他坐在地上,悄无声息,只是不住抬手抹泪。 “完全不知道谁干的?”沈书低声问康里布达。 “也许是平金坊的人发现了我躲在这里,也许他们查出了什么。” 沈书不安起来,难道是因为旺古达曾经向他们透露过平金坊主人让他送信给康里布达的事?可这事只是让沈书他们得知,平金坊的人要那枚银币,后续没有引发任何针对平金坊的行动。也图娜逃跑,平金坊的人也只是猜测可能是康里布达做的,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们应该也不能肯定才对。 那到底为什么要放火烧旺古达的房子呢? 沈书皱眉看向康里布达:“难道是不让你在这里住?” “我都住了这么些天了,从来没被人发现过。”康里布达气闷道。 “你一次也没有出过门吗?” 康里布达语塞。 沈书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想了想,他又问:“今天旺古达的妻子离世前,是不是让你去找过大夫?” 康里布达狠狠一把抹去脸上的灰,眼中的茫然化作愤怒:“平金坊这群王八羔子是反了天了!” 纪逐鸢拦住了康里布达的去路,冷声道:“去哪儿?” “你让开!” 沈书拉住康里布达的衣袖:“你一个人打不过,就算你打得过,旺古达今晚也没有住处。你去跟他说,收拾收拾,先跟我们回去,明天再做打算。” 康里布达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缓步往旺古达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6章 七十六 旺古达不愿意离开和妻子生活多年的房子,哪怕一场大火后,这里已经不能为人遮风挡雨。 沈书靠近纪逐鸢,纪逐鸢伸过来一条手臂,轻轻揽住沈书略微发抖的肩膀。察觉到纪逐鸢在自己发顶上轻轻碰了一下,沈书抬头看见纪逐鸢铁青的脸色。 上一次沈书见到纪逐鸢这样可怕的神色,是得知阿九出事,紧跟着纪逐鸢就单枪匹马把那高丽人给杀了。沈书想起来仍觉得后怕,手指勾到身边纪逐鸢的手,他的尾指冰凉,沈书试着握紧了他哥的手。 “那么沉的水缸,你的腰没事?”沈书问。 纪逐鸢的视线从瘫坐在院子里的旺古达身上收回,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隐隐含着某种恐惧和压抑的愤怒。 “哥?” 纪逐鸢回过神来:“没事。” “回去让我看看。”沈书不放心地说,吩咐林浩先回街面上去把车子看好。 最后旺古达带着一大包衣服上的车,在车里一言不发,除了上车时看到沈书和纪逐鸢,他不认识纪逐鸢,也没有发问,在康里布达的安排下,坐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那包衣服。 郑四一看不仅色目人回来了,沈书还带回来长相明显是外族的陌生人。郑四盯着旺古达看了一会,突然把沈书拽到一旁。 “少爷,这、这、这胡人是有一天晚上跟另一伙儿胡人来找过康里布达的,你们该不会惹上什么事了……”郑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您说叫我不必跟那边说色目人走了,我是没说,可怎么还多弄回来一个呢?” “没事,他是我一个朋友。” 又是一个朋友。郑四心里犯嘀咕,还要啰嗦,见纪逐鸢从大门走过来,心中一凛,连忙闭嘴不说了。 “你收拾一间房出来,高荣珪之前住的那一间也行,给我这朋友住几天。”沈书想了想,朝郑四说,“文正兄已经去和州了,朱家左右就是夫人在管事,她连康里布达都不认识,你何苦去多这个嘴。郑四。”沈书正色,“事我不瞒你,等到了和州,我就去文忠身边当差,给他做个伺候笔墨的伴读,跟着听听夫子教训。眼下朱家,老爷没有亲儿子,待两个少爷如何,你们比我看得清楚。” 纪逐鸢已经走了过来,像个门神杵在沈书的身后,纪逐鸢没有出声,他也想听听沈书说什么。 “用人总是用老了的人放心,你跟周戌五来我们这里有日子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往后要是安顿下来,自然也需要人在家里管事,哥哥说是不是?” 郑四连忙称是。 “那就去吧。” 郑四满头是汗地走了。 “你又跟谁叫哥哥呢?”纪逐鸢不悦道。 沈书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林浩才把车卸了,从旁经过,对沈书做了个礼回房去了。 “去洗澡,一身烟味。”纪逐鸢道。 沈书高叫一声,吩咐周戌五多烧点水,就跟在纪逐鸢身后回房。纪逐鸢点起灯,沈书摸瞎在找衣服,让他把灯端到衣柜旁的矮柜子上放着。 “你伤能沾水了吗?”沈书把两人的外袍里衣找出来,各自叠得整齐分开放,听见纪逐鸢在身后回答。 “已经结痂了,不泡太久就行。”纪逐鸢接过衣服,“一起洗。” 沈书“啊”了一声,脸颊微微发红,正嘟囔为什么要一起,纪逐鸢停步在他的面前,烛光照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沈书心中一动,以为纪逐鸢要干什么,纪逐鸢却转身走了。 “省得让周戌五烧两次水,省点柴。” 沈书哦了一声,抱着衣服换上木屐,拖拖拉拉地在走廊上踩出嘎达嘎达的响声,这响声沿着走廊一直响到角房里。 周戌五的水还没烧好,纪逐鸢在里头摆弄那只大木桶,放了个小木凳在桶内。沈书想起来回房一趟,取来纪逐鸢的药膏,趁着洗澡,给纪逐鸢上了药。也不知是不是沈书的错觉,他总觉得纪逐鸢走路姿势有些别扭,估摸着水缸太重,那一下纪逐鸢还是拉到了哪儿的筋,偏偏不承认。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沈书心想,等纪逐鸢再趴到榻上时,沈书借口今日累得慌了,给纪逐鸢按了一会腰。 “你这手,回头好好学学,也算一技之长。”纪逐鸢被沈书按得昏头昏脑,想睡觉。 等沈书按完以后,纪逐鸢趴着就已经睡着了。沈书赤着的一只脚从榻边滑下去,跨过纪逐鸢的腿,下地去找水洗手。 洗完手回来,沈书两条腿已经沉得有点提不起来,这一夜太累了,沈书左手揉右手臂,不住打哈欠,眼角挂着困出来的泪意。 “沈书。” 听见是康里布达的声音,沈书回过头去,见到康里布达刚洗完澡,白雾一般的热气环绕在他身边。 “旺古达呢?安顿好了?”沈书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睡下了,我看他太累,就不叫他洗澡了。” “嗯。”沈书搭了一下康里布达的肩膀,“你也先去睡,有什么明天再说。” “沈书,你明天问一问朱文忠,滁州府里余下的守军什么时候向和州进发。” 沈书眉头一皱,吸了两下鼻子:“左右是这几日里,只要和州攻下来,立刻就出发。” “镇守贺州的元将也先帖木儿不会是朱元璋的对手,郭公派出了三万余人,胜利是迟早的事。但滁州府现在只有五千人,不要说元军攻过来,这城里要是乱起来,恐怕镇不住。”康里布达吁出一口白气,不展愁眉,“上次平金坊追过来,我警告过他们,那时我便言明,再怎么样我和也图娜是父亲的儿子。当时带头的胡人也被震慑住了。我在旺古达那里住了这些日子,跟他也聊过几次。旺古达只有这一名汉人妻子,再无亲人,全靠给平金坊看门混一口吃的。他家里穷得很,跟妻子感情甚笃,不嫖不赌,不会有仇人追杀。哪怕我猜错了,今夜不是平金坊干的,怕也跟我脱不了干系。” 沈书越听心里越惊诧,睡意消散,他想了想,道:“如果冲着你,何必烧旺古达的房子?直接杀你不就好了……” 话音未落,远处似乎传来慌乱的人声。 沈书与康里布达同时停下交谈,静静站了片刻。 沈书疑惑地看向康里布达,道:“好像有人在叫……” “很多人在叫。”天生的警觉性让康里布达察觉到不对。 周戌五和郑四都还没睡,各自从靠近大门口的两间小房间内出来,都只穿着一件里衣,郑四要去开门。 “别开!”沈书一声断喝。 郑四被吓了一跳。 “郑四、周戌五,你们马上回房穿衣服,拿兵器,没有兵器就拿菜刀,好像不对。”这个阵仗,让沈书想起来逃离滨海前的几个晚上,街上总是有人闹事,俱是由远及近,人声、猪叫、马嘶交错。 “我也去。”康里布达道,“旺古达交给我,去叫你哥起来,还有李恕,李恕在哪间……” “你别管了。”沈书立刻跑回房里,听见砰地一声关门,纪逐鸢几乎立刻就醒了,看见沈书近在咫尺的脸,纪逐鸢抬了一下手,还没能把手掌贴在沈书脸上,就听见沈书着急地小声说,“外面乱了,哥你快起来。”沈书手忙脚乱地帮纪逐鸢穿衣服系腰带,几乎把箱子翻得乱糟糟的,才翻出两套皮甲。 “顾好你自己。”纪逐鸢抓过护腕往手上扣。 沈书穿戴整齐,立刻去叫李恕,李恕睡得鼾声如雷,沈书只有推门而入,把冷茶杯塞进李恕的脖颈里,冰瓷片贴住李恕的皮肤,李恕双目倏然圆睁,吓得不轻。 再一听沈书说外面有人闹事,更是吓得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李恕一面穿戴一面朝沈书慌里忙慌地问:“朱文忠不会不管咱吧,会派几个亲兵过来保护我们,我们要不就在屋子里躲,往外跑会不会更危险啊?”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噗嗤。 像是什么东西从窗户纸砸进了屋子里,登时蹿起一丛火光,蛇一般蜿蜒向上,将李恕床上的帐子舔了个遍。 “快走!”沈书慌不择路地抓起李恕房间里的茶壶,茶壶空空如也,沈书屈起一条手臂,当胸把李恕推出门去。 李恕“啊”的一声,抓住袍襟跳开,正有一支火箭钉在他的面前,继而另一支飞射在荒芜已久的花架上,枯枝败叶恰是最好的燃料,滋啦啦便是一道火舌蹿起。 是夜清朗,风虽冷,却十分干燥,火箭过处,民居燃成一片,惊慌的人声此起彼伏。 林浩套上了车。 “把车卸了!”沈书一边对林浩大吼,一边把从厨房里翻出来的一个大陶盆顶在头上,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沈书脚下踉跄了两步,被人搀住,耳畔响起纪逐鸢愤怒的声音。 “顶着这个没法看路,拿下来。” 大陶盆从沈书的脑袋上取下来,纪逐鸢半是把沈书揽着,半是把他朝马车的方向推。 沈书看明白了,纪逐鸢想让他坐马车先跑,沈书连连推纪逐鸢,急道:“不坐这个!” “你就听你哥的吧,咱们赶紧都上车,林浩路熟,跟朱文忠碰上面,就不怕了。”李恕恨不得把沈书直接推上车。 “到处都是火箭,还不知道有没有火油罐子,马见到火就会受惊,咱们来不及赶过去就会不知道被马车摔到哪个角落里了。”沈书大声说。 “沈书说得没错,而且我们只有一架马车,大家没法一起走。”康里布达说,“大家都在一起,目标太大,更容易被盯上。我带旺古达和周戌五、郑四两个。他两个认路,我找不到朱文忠的住处,须得有人带路。纪逐鸢跟沈书不分开,李恕,你跟他们一起,保护林浩。” “林浩,你经过乱没?”沈书问车夫。 “跑过几次,我骑马赶车都行。”林浩回答。 沈书当即作出决定,就让林浩骑马走,尽快去找朱文忠,告诉他这边的情况。横竖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沈书他们分成两队,郑四不跟康里布达,跟沈书他们。伤痛欲绝的旺古达暂时打起精神,自告奋勇要保护康里布达。 林浩将眼睛贴在拉开那一道二指宽的门缝上,皱着眉头回头对众人说:“都是人,看不出哪儿是敌人,街上全是火。” “你使劲甩鞭子,先冲出去。”沈书鼓励他道。 林浩拉开门,翻身上马,马儿先是不肯往前,前方是零星的火焰在街面上燃烧,不少房子屋顶起了火,夜色里放眼望去,整条街亮如白昼。 林浩咬牙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往马臀上一扎。 大马前蹄扬起,林浩上半身猛然伏低,将自己紧紧贴住马脖子,随坐骑半身落地而坐起身来,扬鞭策马,吃痛的马匹疯狂地纵出。 两队人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的街檐下侧身贴着尚未起火的石墙朝外冲,沈书的衣袍被李恕拽得紧紧的,只得把人从身后一把拽出,夹到自己和纪逐鸢中间。 “啊啊啊啊啊——”李恕颤声大叫。 “闭嘴!”纪逐鸢冷冷呵斥一声。 “让他叫吧,大家都在叫!”殿后的沈书一面朝纪逐鸢吼,以免东张西望着提防有敌人,张牙舞爪的火光之中,沈书看见了一名放箭的弓手,穿的不是号服,寻常的胡人打扮。 “看什么呢,快跑!”李恕发现沈书没跟上,掉头回来拽住沈书紧紧追上纪逐鸢。 “等等!”沈书挣开李恕的手,往街面上跑去,把地上哇哇大哭的一个小孩从四处都落着火的长街上抱起。 “沈书!”纪逐鸢一声大吼,猛力抓住沈书的手,一并抓住小孩的胳膊,那脆弱的触感让纪逐鸢有些不知所措,沈书把孩子的脑袋按在纪逐鸢胸怀中,推着纪逐鸢从失去屋檐遮蔽的街道挤上满是人堆的檐下。 “我的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妇人冲扑过来,从纪逐鸢的怀中一把抢去那孩子。 孩子大哭着紧紧抱住妇人的脖子,妇人连忙起身,挤在人群里只知向前跑。 “看到没有?!”纪逐鸢喘着粗气,拿手指戳沈书的鼻子,一脸凶相,只想把他狠狠骂上一顿。 沈书却露出了可怜的神色。 纪逐鸢:“……”他把沈书拽在身边,扭头叫李恕自己跟上。 纪逐鸢一只手掌把沈书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按,沉声道:“顾好自己,顺带顾好你哥我。” 沈书心底里一热,被纪逐鸢紧紧抓在手掌心里的那只手被捏得发疼,沈书也一样,反手紧紧抓住了纪逐鸢的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7章 七十七 这天夜里,滁州府遭逢前所未有的大变,胡人们倾巢而出,在城中大肆劫掠。 沈书他们随在慌忙奔逃出家宅的平民当中,被人群裹挟着涌出窄巷,此时深夜,通街的店铺被砸开了门锁,胡人们骑马赶车,把店铺里的货物一箱一箱装上车。 首当其冲的便是米店油店,许多铺面里已经没有什么能抢的东西,胡人们便冲入内室,再带着不大的带锁的匣子冲出来,肩上或者扛着女人或者扛着小孩。 “别看了。”纪逐鸢一只手掌捂住沈书的眼睛,继而那只火热的手掌贴着沈书半边脸,强硬地将沈书的脸扳过来,让他只能看着前路。 “就快到了。”李恕安抚地说了一句,他跟在最后面,方才沈书冲出去救那个孩子,也把李恕吓了一跳,他甚至把短刀就掖在袖中,提防要是再有意外,他不能再杵着当一根木头桩子。 女子的哭喊声满街都是,有的家中老人奔出,抢不过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钱财、小孩、女子被拖上车子。 人头攒动,所有人只顾着往前挤,谁也不敢停下来施以援手。就像是几头凶相毕露的狼冲进羊群,羊们只能各自奔逃,便是有同类被拖走,其他的羊也不敢稍有停顿,谁也不知道狼群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到哪儿?你们想到哪儿去?”有人抓住李恕的臂膀问。 李恕没有应声,那人被其他人挤开了。李恕紧紧抓着沈书的袍子,纪逐鸢则是用一条臂膀圈着沈书,以免他走丢。诸人都没看见郑四,出门刚跑过一整条小巷,郑四竟就跑丢了。 不断有带着火焰的箭矢落在面前,有的拖着火星砸进屋檐下的沟渠,滋啦一声激起烟灰。 女人们渐渐不敢发出尖叫,胡人劫掠的目标是钱财、小孩、女人,男子们默契地尽量走在靠近主街的一侧,若是一家人一起行动,便有男子手持农具,暗暗护住奔逃的女人。 随着避难的流民在街上移动接近盏茶的时间,前方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逃跑的人们也发现,离开白天里闹市所在的那条长街后,街道突然安静下来。前方是一片黑暗,后方是一片火海。 “他们没有追过来。”李恕惊喜地叫道。 有些百姓上去敲门,街上有两间客店被敲开,被门外这乌泱泱近千人吓得不轻。说得一句话,小二便不顾人群想要往里冲的势头,从里面插上门闩。 “还不能歇,李恕,走。”纪逐鸢想背沈书。 沈书断然拒绝,他自己能走,而且纪逐鸢那腰怕是有伤,沈书不让他逞强,只是担忧地朝来处打望了一眼,身后的火光几乎点亮了一半天空。这么大的阵仗,郭公的亲兵竟是没有察觉吗? 朱家轮值的门房不认识沈书,但认识沈书拿出来的玉,也是奇怪大半夜竟有人来找。 “城里的胡人闹事,快去通报给你们少爷,这么大的事情,你耽误不起。”沈书神色严肃地说。 那门房睡得脚步有些东倒西歪,沈书站在朱家的门上,从此处往胡人闹事的东北方向望去,隐约能见到屋舍顶端,透出的微光,虽然很难辨别出是否起了大火,却能看见滚滚的浓烟聚在东北天顶,久久不散。 不片刻,门房回来,将三人请进去,引到离朱文忠的卧房最近的厅上坐着。茶还没上来,朱文忠便趿着鞋,边往身上系腰带,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城里出大事了,我们住的地方,连着十几条巷子,带正街,到处都是胡人,正在放火烧民宅,米面油铺全部被抢,还有抢女人和孩子的。”见到朱文忠露面,沈书立刻便站起来说,顾不上同他寒暄了,又道,“你这里有多少亲兵?能不能请郭公出面镇压,胡人应当不至于太多?” “不行,我这里只有五百人。”朱文忠总算把衣袍穿好,他看着沈书,“现在就出兵吗?” 这一刻,沈书突然感到,朱文忠对他沈书,确实充满信任。这时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出兵”,朱文忠二话不说就会调动他能动用的这五百个人。 然而,五百人远远不够,而且朱文忠手里这点人是朱元璋留下来保护家小的。郭子兴还在城中,由朱文忠贸贸然出兵自然不可,让郭家的知道了,更会生出嫌隙。 就在沈书犹豫的时候,下人来报,说夫人听闻有客,已经过来了。 夫人?沈书心中一动,那就是朱元璋的夫人马氏,也是郭子兴的义女。他心中暗道有戏,只见朱文忠出门去迎,沈书忙对纪逐鸢和李恕做眼色。 “夜半还有访客,不知是何事情,恰好你舅舅不在,我也睡不好,寻思着过来看一看。”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是一个端庄沉稳的女声。 朱文忠毕恭毕敬地将妇人引进门来,一见之下,沈书难掩惊诧,成日里听朱文忠舅母舅母地提,马氏年纪却不大,才刚二十出头,裹在锦缎的袍子里,腰上银带扣迎着悬挂厅中的琉璃灯,随她步履轻移闪动光华。 沈书兄弟几个各自起来行礼,沈书看一眼朱文忠,几乎立刻明白他眼神的示意,便把街上的情形,对马氏又说一遍。 听得外面乱了,马氏神色中无半点惊惶,她五官眉目生得秀丽,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唇含一点朱,坐镇在堂,年纪虽轻,却有一股当家主母的威势。便是听沈书说通街都烧了起来,也不过是眉峰轻拈起一点皱褶。 “可有杀人?”听完后,马氏发问。 沈书凝神细想,看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微不可见地摇头。 “倒没见着提刀就杀,只是起初多放火箭烧房子,想是为把大家从房子里赶出来,再行劫掠。能抢的方便携带的,连女子和小孩也抢走一些。” 马氏唤来一人,叫他去离东北街区最近的城门口看看。 “若只是要抢东西,不是要占城池,抢够了一定会先找法子逃跑脱身。保儿,你再派两个人,骑快马去胡人巷打探,看看那里的胡人都还在不在。” 听了马氏吩咐,朱文忠立刻起身去找人。 “今夜可还遇着旁的事情?”马氏手指在细花密布的裙上滑动,温和地对沈书道,“早听保儿说他同他爹进城那日,蒙个同龄的小少年救下一只手来,名叫沈书的,就是你了吧?” 马氏一进门,众人急着说事,朱文忠还未来得及跟他舅母多说几人的来历。向来马氏仅从朱文忠的眼神示意,以及自己三人的面相,便跟朱文忠平日里说过的话对上了号。李恕比自己年长不过一二岁间,纪逐鸢虽年长一些,但马氏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足见眼力之劲。 沈书恭敬地回答:“蒙夫人挂怀,晚辈沈书。” 马氏掩唇一笑,摆手道:“我也不比你大多少,还是不要自称晚辈了,显得我多老似的。这二位都是你的兄弟?” “可以都算作我哥哥,横竖我是最小的,文忠兄也算得我的兄长。”沈书一一为马氏介绍过纪逐鸢和李恕二人。这时朱文忠已经回来,沈书看时机合适了,便朝马氏建言,让府里上下都收拾好行李。 “天亮之后,干脆出城,往和州去。若是等军中来信,一来一回又是十数日,甚至二十天也有可能。和州是我军囊中之物,原不过是等拿下以后,以免总兵作战同时,还得分心照应家眷。滁州府眼下能打的只有郭公的五千人,这五千兵马要镇守整个滁州府,自然是顾不上夫人这里,总兵亲信的手下也不乏有家眷者,家中的护院也都带上。明日一早便出发,城门不会拦着。”和州只要攻下,朱元璋的家眷和他手底下那些将领的家眷,当然要到和州去。至于同样是朱元璋攻下来的滁州府,在郭子兴率军进驻到滁阳时,朱元璋就已作出拱手相让的态度,翁婿之间,还隔着郭子兴的两个儿子,朱元璋到和州去,是郭家人喜闻乐见的。 原本马氏只当沈书是朱文忠的一个小朋友,听他说完,眼神中带了考量。 “那现在城中的叛乱如何处置?”马氏问。 这便是有意在考沈书了。沈书答道:“夫人先已作出安排,派人去城门打探,若是胡人已经出城,便是再让郭公派兵也无济于事,这些胡人一旦出城,就会化为流寇,抢了东西扬长而去。城中兵马不济,自然不能追,但可以赶在天亮之前,派府上亲兵和手下安抚被抢的人户。”沈书顿了顿,他不清楚马氏能动用多少钱粮,嘴皮子上的安抚不抵用,真要是没钱,便是送些米面也好,米面没有,送些盐、炭也成,要是都没有,那还是不要安抚了。 “如果胡人还没出城,夫人可以连夜拜访郭公,劝他出兵,歼灭这伙贼人。”沈书又补了一句,“但晚生以为,夫人先前的判断无误,胡人抢了东西,恐怕已经奔出城外。大军离开后,城防也松懈不少,恐怕是拦不住这些豺狼虎豹。” 马氏凝神看了一会沈书,侧身伸手。 朱文忠将一只手放在他舅母手中。 “你这伴读找得不错。”马氏拍了拍朱文忠的手,叮嘱沈书几句,让他安顿下来之后,要看着朱文忠好好读书,万万不可陪着少爷贪玩。 “别做少爷要爬屋,你就给搬梯的那种‘好兄弟’,这可是害他。” 沈书起身,肃容对马氏一礼:“晚生遵夫人的教诲。” 马氏抿着嘴,轻声道:“我这哪里算得上是什么教诲呢?”她的视线落在停顿下来的琉璃灯盏,一只手伸出去碰了一下,那灯轻轻旋转起来,灯光如同星辰散落在室内每个人的身上。 “你们男儿家,会有更加广阔的天地,年少正是读书时,多跟夫子学,将来呀,有你们的用武之地。” 马氏走后,沈书才从朱文忠的嘴里得知,郭公这位义女,名唤作马秀英,祖上曾也是富豪之家。她父亲乐善好施,母亲早逝,父亲便把她视为掌珠,倾一生所学,悉心培养,又延请名师,教得马氏精通史书,诗画兼优。后来其父避祸而走,怕连累女儿,才将马氏托付给郭子兴。 朱文忠似乎还想多说几句,终于忍住没说。 想来是还有一些事涉郭子兴的家事,朱文忠不便在这里议论。 正好沈书还有事情要请他帮忙,便道:“康里布达带着旺古达和周戌五还在外头,林浩是骑马先走的,竟然也还没到,郑四跟我们走丢了。你给我几个人,我得出去找找。” “我去找。”纪逐鸢起身道,“朱少爷,请你安排我这两位弟弟先休息,他们也都一夜未睡。给我十个人,再给我一匹马,我带人去找。顺便回家里一趟。” “就在附近找找,你看看情况,要是我们才跑出来那地方还是乱着,就先别管了。家里没什么东西,就是一点钱……”说到钱,沈书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站起身来。 “怎么了?”朱文忠意外地看着他,从进门到现在,沈书态度尚且算从容,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势,是以他这突然着急的神色,令朱文忠大惑不解。 李恕从旁打圆场道:“不是一点钱,家里还有不少钱,都是沈书他师父留下来度日的,不算少。” 朱文忠理解地点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没什么好丢人的。不过你哥去就够了,你还不放心他?” “我哥身上还有伤,我跟他一起去。”沈书坚持,朱文忠也拿他没办法,只得按照纪逐鸢的要求,给兄弟两人都换了一身铠甲穿,沈书带了袖箭,纪逐鸢背上弓,沈书骑马怕不熟练,于是朱文忠特意叫人挑了一匹膘肥体键的成年大马,左右不是远程,只是有马方便逃跑。 离开朱家,纪逐鸢才问沈书怎么回事,刚才在厅上明显的失态。 沈书急了,纪逐鸢让沈书坐前面,他像是抱着沈书一般,坐在马后,骑得并不快,以便朱家派的那几个亲兵能跟上。 “师父走之前托付给我一口大箱子,还在家里!” 纪逐鸢心中一凛,问沈书:“装的什么?” “不知道,挺沉的,钥匙在我这里,可是我没打开看。”沈书简直疯了,自己是在秉持什么君子之礼,早知道不如打开看看,搞不好有什么机密,这还得回去拿。沈书不断按捺内心一直往外钻的念头:丢了可怎么办?! “没事,钥匙都给你了,不会是什么不能离身的东西。” 沈书心急如焚,并未注意纪逐鸢嘴唇碰了一下他的耳朵,只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穆华林也许正是考虑到是上战场,要跟其他士兵吃住在一起,如果是自己,真正机密的东西,藏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恐怕要比贴身带着安全数百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8章 七十八 纪逐鸢见沈书没抗拒,随着马只颠簸,沈书又垂着头在想事情,他小巧玲珑的耳廓与洁白的一段颈子便不住在视线里晃动。纪逐鸢按捺不住心中悸动,数次“不经意”地碰到沈书冰冷的耳廓。 沈书扭过头来。 纪逐鸢骇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那儿!那个是不是林浩!”沈书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指给纪逐鸢看。 东倒西歪逆着人群奔逃的人影正是林浩,沈书急着下马,被纪逐鸢一把按住腰,令他坐在马上。 纪逐鸢口中发出一声清叱,拨转马头,朝林浩的身边掠去。 此时拥堵在街头的人群较沈书他们跑出来时已经稀疏不少,沈书大喊林浩的名字。 马贴近到林浩的身边,纪逐鸢抓着沈书的一条胳膊,让他下地。纪逐鸢仍坐在马上,朝身后亲兵做个手势,示意他们不用上前。 “马被抢了!”林浩欲哭无泪,他胳膊被箭射伤,正在流血。 沈书叫来两个人,让他们先护送林浩回去,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旁人已经找到朱家去了,再去自己二人要去的那条巷子里找他们会合。 知道沈书惦记穆华林那口箱子,纪逐鸢不敢耽搁,把沈书抱上马,翻身坐到他的身后,朝住处策马狂奔而去。 街上有百姓自发灭火,马蹄蹚着水,踢踢踏踏地停在巷子尽头敞开的大门前。 沈书想不起来他们离开时关门没有。 “根本没顾得上,走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要担心。”纪逐鸢握了握沈书的手,先一步走进院子。 沈书随在纪逐鸢身后入内,院子里的情形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也许因为这间平房位于巷内最末端,劫匪没有注意到。花架残存着被烧过的痕迹,院子里零星落着几枝燃烧过的箭,因为射在湿滑的地面上,没能引发更大规模的火灾。 “在你房里?”纪逐鸢走在前面,手指从房门上划过,停顿在沈书的卧房门上,听见沈书的应答声。 “嗯,我堆放在角落里了。”随着纪逐鸢咔哒一声推开门,沈书心头一跳,嘴角紧抿起来。 “进来。”纪逐鸢的声音在卧房里喊。 走到房门口,沈书的眼神往屋里一打望,心头便忍不住暗道:糟了。 一地的碎瓷片,榻上的被褥被扯在地上,沈书呼吸一窒,从地上捡起枕头,他找出火媒,点上蜡烛,眼睑微微跳动着,觑见床底下露出的一只猴头。 纪逐鸢回头时便正看见沈书趴在地上捡东西,沈书的五指展开,很快把那只生辰时纪逐鸢送的木雕抓在了手里,宝贝什么似的直对着猴子吹气,拂去木雕上的灰尘。 “别管那个了,又不是多宝贵的东西。”难言的暖意在纪逐鸢胸臆之中涌动,他埋下头,角落里的第一口箱子没有上锁,纪逐鸢打开一看,是沈书的衣袍和配饰,然而都显得十分凌乱,显然是被人翻过了。 沈书的手在箱子角落里一摸,额上冒汗,喘了口气看他哥:“钱被拿走了,这个箱子被人打开过,东西这么乱。” 箱子下面是书箧,情况虽然一目了然,沈书还是把箱子和书箧分别挪开,确认这个角落里没有留下穆华林那口箱子。沈书脑袋有点晕,脚下险些一个打滑,一屁股坐在旁边凳子上,喘着气抬头看纪逐鸢,脸色苍白:“被人搜走了,既然他们直接开我的箱子,穆华林留下的也是一口木头箱子,为什么不直接暴力打破呢?” “也许看到箱子上了锁,猜测里面是贵重物品,怕会损毁到宝物,直接连箱子搬上车了。”纪逐鸢一只手握在沈书的肩膀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不要着急,我再找找。” “那口箱子很沉,可能没有被带走……”话是这么说,沈书一颗心却往下沉,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语,今夜的暴|乱本就是为了抢钱,发现一口被人小心谨慎上了锁的箱子,不带走不是傻子吗? 朱家的亲兵在院子里站着,等到纪逐鸢带着沈书出来,便有一人上前来问需要他们做什么。 “分头帮我找一口上锁的木箱,有劳大家。”让院子里的冷风一吹,沈书镇静下来些许,朱家的一共有八个人,沈书找地方坐下来,纪逐鸢也去帮忙找箱子了。沈书扭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在忙活,他心中直如有猫在拼命抓。箱子十有八九是找不回来了,最后一遍确认也不过是打消那十万分之一的侥幸。 这可怎么向穆华林交代?沈书一个头两个大,甚至隐隐有些期待纪逐鸢的猜测准确,穆华林压根没在箱子里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有一个声音在沈书的心里不断提醒他,穆华林的一举一动,都另有深意,这样一个人,不大可能托付给他一件毫无意义的东西。 箱子没有找到是意料中事,沈书也没有办法,闷不吭声地回屋将装着纪逐鸢和自己衣物的两口箱子摆在一起,钱也被拿光了,沈书把纪逐鸢的衣服全放到自己箱子里。 “没钱了,这下能放下了。”沈书还有心思说笑。 纪逐鸢道:“舍财免灾,也许师父留给你的木箱里装的都是钱,他只是上阵不方便携带,才托付给你。大不了以后咱们赚了钱还他。” “希望如此。”沈书露出一个比哭好不到哪儿去的笑,感到腮帮子都是酸的。 此时派去护送林浩的两名亲兵回来,禀报说是郑四和周戌五都已经到了朱家,朱文忠正在厅上问话,让沈书和纪逐鸢尽快回去,剩下的两个人不用再找了。 不用再找了,是死了还是丢了?回程一路沈书都在胡思乱想,神情恍惚地大概留意到,胡人是已经彻底撤出了,他们离开得和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先兆,跟书里写得那些塞外鞑靼一个样,出其不意,抢到手就立刻撤退。 回到朱家后,郑四已经被朱文忠打发下去,周戌五惊魂甫定地在厅上坐着,他的坐姿透露出极度不安,听见有人进来,周戌五几乎是从椅子里弹了起来。 沈书一脸疲惫。 朱文忠:“不必找康里布达了,你那个色目朋友,跟人打了一架,趁乱带着胡人一起跑了。” “胡人?”沈书累了一整夜,脑子已有些不清醒,转而看周戌五。 周戌五解释道:“就是今夜他们家起火那个。” “旺古达。”纪逐鸢凑在沈书的耳畔,轻声提醒他,看沈书精神不好,纪逐鸢眼中掠过一丝心疼,却知道要是不问清楚,沈书必然也睡不好。 “为什么打起来的?”纪逐鸢原是要问周戌五,回答的却是朱文忠。 “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队胡人停在街上,带了一口大箱子,不方便。而且康里布达似乎认识他们,就让周戌五,还有那个胡人,一起躲在暗处,想等这队胡人离开之后,再悄悄离去,以免引起对方注意。结果那队胡人拿斧头把木箱破开,从里头清点出来不少钱币,还有一个……”朱文忠表情显得费解,看周戌五。 周戌五立刻便懂他的意思,接过去说:“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金光闪闪的,像是什么宝物。那东西一拿出来,那伙胡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们当中的首领打开来看的时候,才把东西取出来,康里布达便动手了。我和旺古达都被吓坏了,康里布达身上带着暗器,一出手便有数人齐齐毙命。”周戌五十分后怕,“他、他、他原先来投的时候身受重伤,小人、小人从未见过他动手。康里布达冲上去之后,那个旺古达也疯了,从地上捡了把柴刀上去帮忙。车上的胡人逃脱了两个,马车被康里布达抢了,他带着旺古达,驱车逃走了。” “他们没管你?”沈书诧道。 “可能他们没看见小人……” 当时周戌五怕得不行,便在暗处躲着不敢出去,他也说不好康里布达是没看见他还是如何。 沈书的手掌轻轻一下接一下拍脑门,摇头讷讷道:“他们两个只要不像林浩那样被人夺了马去,应该是混在胡坊的车队里。”沈书想起来马氏已经命人去城门打探,也该回来了。 朱文忠:“早已回来了,城门那一队二十人俱都被杀,你又半天不回来,舅母已吩咐人赶车送她登郭家的门,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朝郭公禀报。” “这么大的事,不至于没有人禀报吧……”沈书话音未落,见到朱文忠摇头扶额,这才知道,恐怕真还没人跟郭子兴禀报,深夜出这么一档子事,“大人”们都还在睡觉。 “滁州府解围之后,起义的队伍,都有些松懈。”朱文忠叹道,“接二连三都想称王。” 没等朱文忠说下去,沈书突然出言道:“文忠兄,周戌五是文正兄派给我的人,我从没把他当成下人看待。今夜周大哥也受了不小惊吓,既然无事,不如安顿他先去歇息。” 朱文忠恍然如从梦中惊醒,都忘了这里还杵着一个“外人”,唤人进来带周戌五去安顿。 朱文忠的视线从已出门的周戌五身上收回来,好不容易能出一口整气,听见沈书问李恕。 “睡了已经,要叫他过来?”朱文忠道。 沈书摆了摆手,示意纪逐鸢也坐下来。 “你让人叫我起来的时候,我还困得不行,现在别说困,觉都不敢睡了。方才我父亲也来问,我都不敢叫他知道城里头这么乱。”朱文忠曾随李贞在外辗转两年,这样的半夜突然有劫匪入室,对他而言并不新鲜。 沈书从朱文忠的脸上看到的更多也是后怕,想到朱文忠必然也没有忘记那些流离失所,风餐露宿的日子。 沈书斟酌片刻,才开口说:“今夜你先别睡,也许待会你舅母回来,会有任命带给你。” 朱文忠也想到,虽然他这里只有五百个人,但要是郭子兴不自己动手,总还是要动用部下,蝗虫肉也是肉,何况胡人其实已经奔逃得差不多了。 “亏你还定得住,你们兄弟俩也不是头一遭让人这么半夜里赶出来?” 哪怕后半夜还有急事,朱文忠还能在这儿谈笑,沈书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像是朱文忠这样的人,其实很适合坐镇指挥。 搁在太平时候,半夜有人突然闯门,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但如今是个什么时候?安安稳稳地住在自己家里也好,赶路的时候住在破庙荒屋也罢,随时都可能会被元兵、起义军队、为了受封朝廷的一官半职而起兵的义军闯进家里,抢走家里所剩无几的值钱物事。 朱文忠反正是被人闯门闯习惯了,就算外面都是兵|乱,也吓不住他。 沈书半天没有作答,纪逐鸢看他出神,对朱文忠说:“好几次了。就是受不了才投军的。住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不如上战场,拼一把。白天还好,夜里我根本没法时时刻刻都看着沈书。他爹去世的时候,将他托付给我,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还活不活了。” 恰好,沈书刚回过神来,便听到纪逐鸢这么一句,登时眼圈有些发红地看他。 朱文忠既难受又深受触动地说:“来寻我舅的路上,几次我也险些丢了性命,我爹不止一次跟我说,要是我死了,他也不活了。” “便在寻常时候,要千里迢迢去寻亲,也非易事。现在更不要说了,人走在路上,跟麻雀飞在天上似的,有命飞出去,都不知道是不是有命能日落归巢。打死一个人,也跟射死一只雀似的。”沈书道,“我都不敢想若是找不见我哥了。那真的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了。” 沈书不去假设纪逐鸢死了,他至多能想到如果跟纪逐鸢走散,恐怕就是这样一番郁郁模样,还做什么事呢?这么一想,沈书又觉得愧对父亲的教诲,他父亲是希望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至少父亲一定没有想过,会有纪逐鸢这样一个人,能影响到沈书是否还能充满精气神地活下去。 沈书觉得,这也证明自己还没有彻底长大,虽然他一直渴望自己能够无所畏惧。父亲病逝以后,母亲也是一天接一天就不行了。沈书又想,也许这是因为他像母亲吧。 朱文忠的咳嗽声令沈书回过神来。 纪逐鸢伸手过来,握了一下沈书的手,沈书当即就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当他想要抽回手来,纪逐鸢却不像平日那样,轻易地便让他躲开,而是更紧地握住沈书的手。 “我不会让你找不见我,就算你找不见我,我也会去找你,你只要想办法给我捎个信,就是你在塞外挖个洞躲起来,我也能把你找出来。”纪逐鸢认真注视沈书的双眼,似乎有某种情感呼之欲出。 沈书耳朵通红,笑骂道:“我怎么就沦落到跑塞外去了,还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我还学鞑靼人天天吃黄鼠吧?” “那么多能吃的,你为什么非得吃老鼠?”纪逐鸢皱眉,那股冲动突然烟消云散了。 “这不是老鼠,是塞外一种常见的、可以吃的小动物。再说那么多地方可以去,我要跑也往南方跑,跑北边去是嫌我一个汉人死得不够快吗?”趁着纪逐鸢发愣,沈书顺势把手抽回来,他的手被纪逐鸢握得都出汗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9章 七十九 朱文忠不无羡慕地说:“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他想到什么,放下茶杯,“沈书,你那个色目兄弟叫康里布达的,抢走的是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如果是旁人抢走的,沈书心里或者没数,可是康里布达,而且周戌五的描述,四四方方的匣子,金光闪闪像装了什么宝物。沈书怎么想怎么觉得像是黄缎面的匣子,要真是沈书想到的这件东西,那可不能说。 沈书正色道:“看来康里布达是见到那伙胡人有钱,且还带着宝贝,就抢了他们的东西,他不是个好人。” 纪逐鸢:“……” “他之前受了重伤来找我帮忙,我一时心软才收留他,想不到为了钱财,竟然能做出这种事,跑了也好。”沈书作出害怕的样子。 朱文忠蹙眉道:“胡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在这时,朱文忠派去胡人巷的手下也回来了,朝他禀报:“那附近的胡人大多已经离开,还剩下几家老弱病残的。” “三大胡坊呢?”朱文忠问。 “三大胡坊都已经人去楼空,看门人都撤干净了,能带走的贵重物品都被搬空,属下等还入内看过,确信都跑了。落雁坊是车马行,车驾、马只也都被带走了,另外两间胡坊里,也只剩下一地凌乱,只有搬不走又没用的家什还留着。”手下答道。 朱文忠示意他退下。 “看来城里的胡人是彻底跟汉人撕破脸了,没跑的恐怕也是跑不掉,而非不想跑。”沈书沉吟道,“有马有车的,应该都是落雁坊的人,我听说三大胡坊背后是同一个主人,今夜摆明了劫财,连自己家都拆,看来是最后干一票就出城,好带着大笔金银离开滁州府。滁州府内没留下多少人,不会派人追捕了,你舅母回来恐怕会让你带兵到街面去巡视,是否还有正在偷盗的胡人,帮忙灭火,安顿受惊的百姓。郭家的未必肯起来,就不知道夫人何时能回来,今夜大概是不用睡了。”沈书把袖子一揣,安如泰山地坐着,大有不去睡了的意思。 但朱文忠不同意,最后拿出少爷的派头,容色严峻地对沈书说:“你们奔波一夜了,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先去睡。往后有的是机会让你同甘共苦的,不急在今日。”朱文忠高声唤来仆役,带沈书和纪逐鸢下去休息。 房间是沈书他们第一趟来便让人张罗好的,在朱文忠住的院子里东角一个僻静的拐角上,挺大一间房。 “少爷说,就住一晚,委屈二位挤着睡几个时辰。启程前自有人来叫,二位且宽心歇着。小人阿金,就住在二位西侧的小房间,若还有需要用的,只管来叫小人便是。” 沈书累得脱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扑到榻上,脸挨上柔软的被褥便忍不住犯迷糊,直到察觉有人在替他脱鞋子。原本一路都是纪逐鸢服侍他惯了,从纪逐鸢受了五十军棍以来,沈书却不敢再放肆。 想到纪逐鸢的伤,沈书当即翻身坐起,把纪逐鸢拖到榻上让他躺下,像是一只忙碌的小蜜蜂似的来回打转,把二人的鞋子都脱了摆在榻边,趿着一双木屐去取水。那阿金却十分周到,铜盆里盛着净水,架子上的棉巾子像是新的,摸上去干燥,还有些不知是否想象出来的温暖。 沈书先给纪逐鸢擦脸擦手擦脖子,自己也擦拭干净之后,就着洗脸水倒进洗脚用的木桶里,两兄弟把脚并在一起洗脚。 纪逐鸢往桶里看,只见沈书不止脚背皮肤白,且那层皮薄薄一层,能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纪逐鸢的视线上升到沈书的小腿上,便不再看了,他屏息片刻,神色如常地朝沈书问:“水泡没长过了?” “早就不长了。”沈书乐呵呵地说。 这话背后含着的意思便是:天天都比从前走的路多,又几经长途跋涉,长水泡的地方只要长出来茧子,自然就不再长泡。 桶里的水发出泠泠的声音,沈书的脚踏着纪逐鸢的脚背,他困得不行,眼皮已半是耷拉在黑白分明的眼珠上。 纪逐鸢看着沈书打了个哈欠。 “累了?”纪逐鸢不自主地伸手以拇指抚摸沈书的眉尾。 沈书迟钝地抬起倦眼看了一眼纪逐鸢,脑子里像塞满白花花的棉花一样,轻软飘忽。 沈书鼻腔里嗯了声,脑袋就往下掉,纪逐鸢简直拿他没辙,要不是出掌及时,沈书的下巴正好被他的手掌接住,他就得从洗脚水里捞人了。 纪逐鸢掌心微微起了一层汗,低声叫两次沈书的名字,见他没什么反应,心疼沈书累得狠,这还是第一次说着话,沈书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纪逐鸢把沈书拽到怀里,人也没醒,他让沈书半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擦干沈书的脚,再把他上半身扶着挪到榻上,纪逐鸢这才赤脚起身,趿着木屐出外把水倒了。 回来时,沈书已经蜷着身子,朝榻里侧睡得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纪逐鸢的视线一点也不离开沈书,掀开被子一角,坐到榻上,侧身把人抱过来。睡梦中的沈书循着纪逐鸢温暖的身体,把自己缩在纪逐鸢的怀里,睡得愈发沉了。 而纪逐鸢愈发地睡不着了。今夜留下的疑问太多,他本想同沈书说一会话,谁知沈书这么快睡着。 其时纪逐鸢心中什么也没有想,实在是一颗狂跳的心装不下任何事情,除了满腔的滚烫,纪逐鸢正在一身精力无处发泄的年纪上,只想拿手脚动动沈书,或是碰一下沈书的腰。 直到黑沉寂静的后半夜将纪逐鸢彻底吞入睡梦之中,他也仅仅是假装轻松地将一条胳膊搭在沈书的胳膊上,与沈书保持着二指宽的距离侧卧着动也不敢动。 · 是夜,朱文忠一直不敢睡,等到马氏从其义父郭子兴处得来命令,当即带着五百亲兵增援城楼。 整个滁州府,大半平民无法安睡,许多百姓失去住所,只得向亲朋借宿。稍有几个钱的住店,没钱的有些奓着胆子回家,能收拾出来便在家住。 朱文忠收到手下汇报,二十二户人房子被烧,俱是小家门户,只有在旁人的屋檐下打地铺,顶着正月未尽的朔风,瑟瑟抖作一团。老人哀叹呻|吟,小儿尚且不懂什么是体面,整夜啼哭不休。 这些惨状唤醒朱文忠一路被李贞带着到滁州来寻亲的记忆,朱文忠当即下令敲开街上的棉布铺面,挨家借出暂时用不上的被子、褥子甚至是哪怕一块能将人身体裹起来的旧布料呢。忙活到接近天亮时分,家中来人唤,朱文忠才与郭家的亲兵领兵打了个招呼,带回自己人。 · 一夜无梦,沈书醒来时,正对上纪逐鸢刚睁开的眼,发现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对面抱作一团。沈书尴尬地连忙松开手脚,面上尴尬一赧,麻溜地下地穿戴。 天才蒙蒙亮,纪逐鸢推开了半扇窗户,清晨冷冽的风吹了进来。纪逐鸢坐在榻畔,把靴子穿上,提醒沈书穿得扎实一点。 “莫穿你那双麻鞋了,不是有一双靴子,穿上。今儿要启程赶路了,说不定一连数日都没地方换洗,多穿一点。”纪逐鸢弯腰从方才打开拿衣袍的箱子里刨出一顶麂皮帽子,走到沈书身后。 沈书刚收拾好头发,为了动起手来方便,自从离开滨海,沈书是没弱冠也弱冠了,散发拖着打架的时候要是被对方抓住,那可就完犊子了。 纪逐鸢给沈书把帽子戴上,沈书便不让他动了,让纪逐鸢去坐着,他才一出门,就见昨夜那位“阿金”早已等在门外,显是比他们还早就起身了。 阿金脸孔冻得发红,含蓄道:“小人正预备唤二位起身,这就去打热水来,两位公子抓紧洗漱收拾,少爷刚才回府,让小人来请二位过去用饭。” 室内的鸟架子空着,朱文忠站在窗边,外头泥沟里便是忍冬藤,顺着窗外的竹排篱蜿蜒而上,绿意盎然。 沈书与纪逐鸢从外边进来,另一头,有个脸生的仆役带着李恕也过来了。众人俱是没太睡醒的样子,除了李恕昨夜勉强睡得三个时辰,沈书与纪逐鸢也就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更别提朱文忠,忙活一整晚,此时脸色青中带白,颇有点儿虚。 四人围着食案坐下,下人端上来一盘堆成宝塔的十二个包子,热气腾腾的一盆绿豆圆子汤,再是一人一海碗羊杂面,实打实的素白索面,浇头是卤汁煮得略带脆劲儿的羊肚、羊肠切条。 最后上来的是一碟瓣蒜,李恕忙不迭便拿了整个白圆的蒜头,手指一拈,搓开分给众人。 沈书摇头。 纪逐鸢也没要,倒是朱文忠接去,心事重重地用指甲抠开蒜衣。 昨夜虽是倒头就睡着了,其实睡得不好,忙活一早上,再坐下来,谁想朱家的厨子是真的手艺强。脑子麻糊糊的沈书鼻子里嗅闻着早饭的香味,也渐回过神来,先喝了一大口面汤,鲜香热腾的汤汁令他头皮有些微发麻,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包子很不错,少爷这里伙食一直这么好?”李恕吃得乐呵,睡了一晚起来,全然没有了昨夜被追得狼狈不堪的倒霉相。 “尝尝,猪肉嫩豆腐。”朱文忠正要下筷子,纪逐鸢已夹起一个包子放在沈书手边的空碗里。 朱文忠一哂,仍是夹起一个包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沈书先是闷着头吃,一碗面嗦得见底儿了,纪逐鸢又给他盛了半碗圆子汤,沈书手贴在温热的碗上,放下筷子,朝朱文忠问:“文忠兄像是彻夜未睡?” 朱文忠长吁出一口气,筷子贴着碗口轻轻敲了一下,叹道:“舅母回来后,我上街巡城去了,到处都有人没地方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就那么睡了,大多是老弱妇孺,看着可怜。”朱文忠吹开汤,抿了一口,心事沉重地说:“何不食肉糜啊,搁在两个月前,他们就是我。” 闻言李恕放下了碗,他这一口是喝还是不喝便很成问题。 “饭还是要吃的,你就是不吃,也匀不到那么多遭难的百姓头上。”沈书道。 “沈书,平日里咱们里头,数你心肠最软,你还能吃得下去饭?”朱文忠端详沈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谈的是什么?你先得顾好了自身,顾好了小家,才能为天下承平出力。这是往大了说。”沈书道,“往小了说,若是你自己先饿着,病着,又何来力气再为国为民做什么?那都是虚的,名声固然好听,实在是不顶用的。” 沈书一口气喝完了半碗汤,擦了擦嘴,郑重其事地对朱文忠说:“要全一个虚名容易,要终身节俭也容易,可养不好这副皮囊,对天下事,也就有心无力了。文忠兄是挨过饿的人,咱们这一桌子都是挨过饿的人,饿肚子什么感觉,不必我来细说,那种时候真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一时的怜悯起不了作用,救得一人容易,要救得万人不易,吃一个卒子容易,为了吃一个卒子而满盘皆输就不值当了。” “再说,今日早饭这么丰盛,想是能上路了。” 沈书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纪逐鸢手指抵在沈书的背心戳了一下。 “不是那个上路,我是说待会要启程去和州了吧?”沈书忙道,“跟郭公禀过了吗?” “舅母昨夜去时提过了,正是想着多吃一些,下一顿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朱文忠回答道,看来是心里再堵,也非得拼着这口劲儿多吃点。 看朱文忠多拿了个包子啃,沈书知道他已想通,便不再劝。看见街上的流民,长着心的人当然都会难受,这难受却是没用的,只要打仗,盗贼劫匪,甚至是所谓的“义军”、“红巾”、“苗军”,随时都有机会冲进普通人的家里,拉走他们的男人去打仗,抢走他们的女人去生孩子浆洗做饭,杀死没了力气的老人,把孩子煮着吃。 这条根,始终要落在不打仗上。 不到巳正,隶从于朱家的将领留在城中的家眷,云集在朱家的门庭内。朱文忠分派亲兵护送,浩浩荡荡的数百人从滁州府向和州出发。 启程之前,马秀英修书一封,命一年轻的家仆先行,到和州报信。 马车不够用,每一辆都挤满了人,沈书提议让朱文忠派人找些板车,马车先紧着女眷坐,实在坐不下的老人孩子,便用板车拖着南行。 队伍从街上过,有些眼尖的流民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加入到朱家的人马之中,有亲兵拿着刀枪驱赶,朱文忠实在看不下,制止了手下。渐渐地,六百余人的队伍,出城时已有近千人。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城门自然要盘问,见到马车中坐着郭公的义女,守城将领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夫人可还有钱?”沈书随在马秀英的车中,也是朱文忠的安排,方便随时帮着拿个主意。能出谋划策派上用场的文人,都随军出征了,谁也没想到滁州府内会突然有胡人作乱,眼下只要平安出城,好歹能打的也有五六百人,路上没什么可担忧的。 马秀英即刻使唤丫头从随车装的几个匣子里取出一个来,一看便是女子的妆奁,想是有不少金银首饰在里头。 将领嘴上推辞,手却立刻接过匣子,让手底下人放行。 车帘放下后,婢女蹙着眉头骂道:“一起子贪财小人,夫人往那边送的银钱还不够多么?” 马秀英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婢女只好收声。 “让沈小兄弟见笑了。”今日出城原是马秀英同郭家已经说好的,流民虽是自发跟上来的,但要不拿点钱出来摆平,跟在队伍后面的数百人,说不得要被留在滁州府里。马秀英也是心软,暗暗地想:凡有一丁点办法,谁会愿意离乡背井呢。 “便宜行事,无甚好笑。”沈书没在车上坐多久,便找借口下车去走路,随队跟了一会,纪逐鸢骑马带他。 “你屁股真没事了?”沈书才一上马,坐在纪逐鸢怀中,忍不住就问。 “有事没事不会看?”纪逐鸢不耐烦道。 沈书嘀咕道:“我又看不见。”不过纪逐鸢昨晚也骑马了,没见着有什么不妥。 “有车为何不坐?” 纪逐鸢这话问得,沈书窘迫得耳朵发红,那红通通的耳廓又在纪逐鸢的视野里晃来晃去。他心不在焉地听沈书咬牙回答:“一位是年轻夫人,她带那个婢女,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我怎么好坐。还不如给我一匹马,就匀不出我这一匹马来了吗?你们个个儿都骑马,偏偏要我坐车。” “还不是保儿哥哥怕畜牲颠了你,这是疼你呢。”纪逐鸢调侃道。 沈书扭着身就想下马,纪逐鸢手臂一紧,沈书挣不动了,他也真的怕从马上摔下去。谁骑马谁勾着马磴子,沈书是个捎带的,没有马磴子勾,便不住拿脚踹纪逐鸢,脚往后是使不上劲,踹了几次都没踹到实处,偏偏纪逐鸢的笑声落在沈书的耳朵里,两人坐得太近,他连纪逐鸢的呼吸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听到他笑,沈书不折腾了,省得他哥心情更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0章 八〇 总算这一路到和州,并未横生枝节。照沈书的想法,这么浩浩荡荡一支车队,车马俱全且不提,光是各家的细软家产便缀了足足二三十车在后头。马氏算谨慎的,钱财都在主仆二人坐的车上,那架马车原就只坐两名女子,加上沈书,还余下不小的空间装了两大口箱子,想是夫人的衣服配饰。 去和州不是逃难,而是滁州府一山不容二虎,朱元璋早晚得腾出地方来,不是和州就是太平,运气再好一些,能撵到集庆路去那是上选。 从滁州跟来的平民,或者板车拉着老弱妇孺,或者步行赶路。大部队停下来生火造饭时,也分给流民们一些。 路上亦有从北路下来的难民,一看有吃的,就都不走了。队伍里有将领的家眷找到马氏,怕是这样经不起吃,原只有六百人上路,四天以后,前前后后的人都望不见头,一旦歇下来,便听见说话的五音杂错,哪儿的人都有。 一名妇人怀里抱着女儿,担忧地打量人群一眼,与马氏走到僻静处,低声道:“带这么多人过去,要都是健壮的男儿就不说了,可夫人您看,这老的老,小的小,带过去也无非是要总兵养着,要不然施舍些粮米,打发他们绕道和州,另寻去处。” 马氏犹豫不决,打发了妇人之后,让丫鬟叫沈书来问。队伍里没有文官,索性马氏让沈书管着钱粮。 “吃到和州是没问题,到今日为止,尾随咱们队伍后面的,共计五百七十四人,两成是老人,妇人三成,余下的是小儿,男丁仅有二十来人。” 马氏听得暗暗惊讶,见沈书手里捏着一本册子,道来却是通畅流利,成竹在胸,不需时时翻检名册。 “一人一天八两米,小孩减半,这些多跟上来的人,一天吃不到二十七斗米。后头那四架牛车拉的都是粮食,眼下刚吃空一车,就是后半程再来些人,粮食也够吃,到和州还能余下些。”沈书想了想,又道,“这还是往多了算,实在吃不了这么多。” 马氏略感安心,想起方才那妇人的话,颇有些难以启齿。 “跟来的老弱妇孺多些,不过照我看,都是饿的。”沈书拿自己做例,道:“原先跟我哥混元军的敢死队,我几乎都在伤兵营里,实在是又累又饿,加上年纪小身体差些。夫人看我现在,不也能算账能提刀吗,这些孩子都会长大。”沈书一面察言观色,放缓了语速,略作思忖,继续道,“咱们还有余粮,和州才经一场大战,城里想必也有不少人被杀或是逃走,留下的田地也需要人耕种,兵员也是要扩的。” 看见马氏表情里的担忧减轻,沈书精准地补上了一句:“要是半道抛下这些人,夫人也会于心难安,都带着好了,又不是养不起。” 这一句可说是恰到好处,安了马氏的心。这一路上沈书最常伙在一处的便是朱文忠,听他说了不少事情,那日在车中听到马氏身边婢女含糊地骂了一句“贪财”,沈书也已从朱文忠那打听过了,朱元璋到郭子兴身边时不过是个十夫长,也是自己能干,行事聪明果断,根源在于他少小失怙,在寺庙念经时识文断字的功力见长,没撞几天钟便漂泊在外,四处化缘。苦头没少吃,眼界却着实是开了,当时固然想不到后来会有幸得到濠州大佬郭子兴的赏识,还能得马氏为妻。 娶了马秀英之后,这位夫人就像是观音净瓶水,每当朱元璋壮志难伸时,马秀英都能恰到好处的帮忙化解。有她从中周旋,郭家与朱元璋的关系也缓和不少。朱文忠唤一声舅舅的朱元璋,也才二十七岁,正是意气风发,他手底下的一干将领,大多是打下滁州府后,名声鹊起,陆续来投的。 而郭子兴那面,起事前便家产颇丰,跟随他的老将,则是濠州一系,赞成屯田自保的不在少数。于是每每议事,难免主攻的朱元璋就要跟主守的郭家子发生冲撞。 两家人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关系渐渐也就疏远了。于是马氏便拿自己的嫁妆,往抚养她长大的两位夫人那儿送,回娘家见到面,也要磨破嘴皮子地替朱元璋多说些好话。 看着马氏亲自带着人施粥给流民,沈书略带唏嘘,低头扒饭。一路走一路有人薅了些野菜,厨娘有一双巧手,做了给大家添菜。 “我就说舅母肯定不舍得把这些人撇了。”朱文忠也同沈书他们围坐在一起。 已经是傍晚,探哨的人说再往南顺着官道走半个时辰,有一个村镇可以落脚。他们的队伍带着几车粮食,就怕被抢,索性早点开饭,到时候进村便扎营睡觉。看能不能借到几间空屋子,让女眷们好好睡个踏实觉。 谁想那村子外围设下杈子不让车马通行,沈书带着纪逐鸢和李恕前去询问,村里人见是外乡来的,神色多有戒备。 那是个老汉,站在村头借着尚未黑透的天光打量,连忙摇头:“不能进,你们绕路走。”老汉身后跟着几个村里的壮汉,个个矮墩身材,手里抓着铁禾叉,苦大仇深地把沈书他们拦在老汉身前一米开外。 “大爷,我们不是坏人,都是去和州的家眷。” 一听和州,几个人情绪更加激动,一名壮汉当即就想动手,被纪逐鸢挡了一下,纪逐鸢足比那人高出一个头,腰间更是毫不遮掩地挎着刀。 老头也伸手拉住身边的年轻人,朝他摇头。 “你们就在村头外扎营,不进村子就行。”那老人态度坚决,不肯让步半分。 总不好硬闯,万一睡到半夜,叫人拿刀砍了,得不偿失。这么一想,沈书省下口舌,回去给朱文忠说。 朱文忠说没事,横竖这千把人一路都是风餐露宿,当即下令就在村外扎营,翌日绕道继续往和州前行。 之后数日,又有村落也不让横穿,沈书奇了怪,让队伍先行,只带着纪逐鸢两个人,找了个村子打听究竟为什么。沈书还特意让纪逐鸢把兵器解下,以免惹人侧目。 到村子里,人家见是两个过路的少年人,反而劝诫他们不要再往和州去。 “咱们村里的女子都被掳了去,休说闺阁女儿,就是嫁了人的在路上走着,也被抓了好几个。”说话的大叔端来两碗水,朝屋里悄悄瞥了一眼,压低嗓音说,“我家的被吓得好几日不敢出门,我也说叫她先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做点针线。前几天她一起做活的姐妹让人抓去,回来连哭了好几场。也是咱们汉子都不顶用,族老前几日把男人们叫出去,这都不敢让家里女人随便出门,就是到河边洗衣服,也得有男人跟着。”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沈书不急着喝水,同样轻声地问他。 “还不是那些个什么红巾青巾的,虽然没有大肆抢掠,但抢女人的事情时有发生,这还好秧苗还没种下去,三天两头有兵马过境,这世道要乱到什么时候,等过几日秧苗长出来,大伙儿都担心再有军队过路,会把苗踩了。族老让大家抓紧着趁农闲,在田地四周围上篱笆,虽然拦不住马,好歹不至于让人误踩了。” 里头传出女人压抑的咳嗽声,汉子坐不住,让沈书他们喝完水自己走便是,起身去里屋看老婆了。 “总不能是我舅的队伍干的。”朱文忠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舅的兵纪律严明,从来不干烧杀劫掠的事。” “你舅是总领,底下还有那么多将领,你能肯定没有一个人带的队伍会干这事?”沈书编了个草蚱蜢,放在朱文忠的肩膀上。 朱文忠本来一肚子火,也没脾气了,把蚱蜢拿下来,放在手心里。 “等到了和州,我去说,让舅舅清查。” 沈书点头道:“抓了的就放回去,搞不好真的是光棍太多,抢女人回去做老婆。这几日都在行军打仗,就是抢走了也还来不及成亲,总要在和州安下个窝才能娶媳妇。”说到娶媳妇,沈书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就在旁边听,只有沈书忘了什么他才会说一两句话。沈书觉得,他哥是想让他在朱文忠跟前多表现表现,沈书很是承情,虽然不大用得着。这些都是小事,朱文忠没有表现的机会,他一个从属于朱文忠的伴读就更没有表现的机会,急是急不来的。 沈书心里也并不着急,等到了和州,他还要尽快找到穆华林。这几日里沈书都尽量不去想康里布达的事,这一想脑袋更疼了,天大地大,康里布达这样的江湖浪子,现在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这几天管钱管米,管来来去去的人,虽然沈书只管分派事,有人去分吃的用的,但光嘴皮子功夫也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跟朱文忠说话的时候想起来康里布达,一整日沈书都在惦记这个事,等到晚上回营帐睡觉,沈书出去尿尿,把他哥也拉了起来。 两兄弟到了小溪边的树下,各自一阵哗啦啦。 天气寒冷,水边更冷,清澈见底的溪水浅浅的一层,潺潺地流动。 “哥我给你说个事。” 听见沈书说话,纪逐鸢突然就想岔了,提好裤子,硬邦邦地说:“是长大了些。” “啊?”沈书冷得缩脖子,纪逐鸢把沈书往怀里带,勾住他的肩。沈书觉着好受了一些,做贼似的往四周看了看,没人,但还是扒在纪逐鸢的耳朵旁边,极其小声地说:“康里布达抢走的那口箱子,很可能就是我师父那箱子……” “能确定?”纪逐鸢想起那天晚上沈书的反常,平时沈书跟康里布达关系还算不错,那天却在朱文忠的面前说康里布达不是个好人。 “十有八九,我问过周戌五,当时那些胡人离咱们院子不足百米,只不过和我们走得是另一个方向。箱子也是带锁的。” 纪逐鸢沉吟道:“光凭这些,也有可能不是师父的箱子。” “我想好几天了,也跟周戌五细细问过,康里布达是看到有人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才上前去抢的。之前康里布达和我说,他想把银币要回去,是因为这枚银币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你之前怎么不说?”纪逐鸢心中警惕,“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你没告诉我的?” 沈书自知理亏,讨饶地巴巴儿把纪逐鸢看着。 纪逐鸢烦躁地抓了一下脖子,粗声道:“你说,你接着说。” “他说这枚银币属于他们族中一个杀人组织,这个组织只收取当年世祖手下能臣伯颜发给各家的印章,主要是他们想找最重要的那枚玉玺。” 纪逐鸢听得直皱眉,道:“他是骗你的,要银币只是为了换他姐,而且康里布达这个人不可信,满嘴都是谎话。” “那天晚上我去找他,他又提到过净风神,我觉着他骗人是骗人,谎话要说得真,必然半真半假。周戌五形容的大小和形状,还有颜色,他说是金光闪闪的,会不会是黄缎面。” “便是如你所想,也不见得箱子是师父的。” “但也有这个可能对不对?”沈书语气带了三分执拗。 纪逐鸢不想惹他不高兴,附和地点了一下头,含糊道:“也许是装着随便哪一代的御玺,伯颜那个事我听村头的人闲话说起过,世祖南下,先灭金,后灭宋,历朝历代的御印都被收缴磨平,伯颜处置这些东西的时候,叫人磨平,分发给王公大臣了。难不成还有漏网之鱼?” “要是有秦传下来的那块传国玉玺呢?”沈书道,“你若是伯颜,你舍得把这玩意儿磨平了?元成宗的父亲真金太子病逝,世祖想传位于孙,他死后传国玉玺可是现过身的。” 这件事纪逐鸢也听过,但那是坊间闲话,小老百姓离皇城根下那个圈儿十万八千里,没事儿说笑话逗趣的。 见纪逐鸢沉默,沈书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来:“康里布达说他的父亲急需要找一件东西,要是拿不到,他不会跟着也图娜回去。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如果康里布达说的那个组织,就是三大胡坊背后的力量,而康里布达和也图娜的父亲,是这个组织的主人呢?那康里布达看见玉玺现身,立刻抢了拿回去跟他爹邀功,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纪逐鸢听得眼瞳微微放大,有一些愣了。 “你……” “你也觉得很有可能吧?”沈书笑眯眯地问。 纪逐鸢不忍心打击沈书,含蓄道:“我小的时候白天若是去镇子里听戏了回去,也常常胡思乱想,梦里当大侠,上天做玉帝,下海揍龙王。冷不冷?”纪逐鸢拢了一下沈书的肩头,半拖半抱地把人往营帐里拐。 听纪逐鸢话里的意思,沈书就知道他哥不信,只得把想法憋在肚子里,低头看路拿脚踹石子儿,心里暗想:这回不是我不给你说,是你自己不相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1章 八十一 等到了和州他就找穆华林问问箱子里是什么,要是跟周戌五形容的一样,那不就对上了吗,就是康里布达抢走的那个箱子。 同时,另一个问题毫无预警地蹦了出来:真要是那块传说中的玉玺,这谁拿了可就是天命所归,为什么会在穆华林的手里,既然是在穆华林的手里,他是宫里的宿卫,直接呈给庚申君,不就万事大吉普天同庆了吗?至少能震慑住朝廷上下的汉臣,提高军中士气,也能拉拢不少贵族宗亲。再不济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人心不齐,元将自己都不肯搏命。 天命填不满饿瘪的肚皮,也顶不上黄河被冲垮的堤坝,更没法儿让旱涝地里结谷子。偏偏有人迷信这玩意儿,只要一想到那是过了始皇帝的手,传到当代的东西,便叫人心中生出无限敬畏来。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会不问苍生问鬼神。 一通胡思乱想之下,沈书饿得烧心窝子,把身子一蜷,背贴在纪逐鸢的怀里睡了。 天亮以后,一整日马不停蹄,这天夜里扎营只歇了不足两个时辰,离和州只有十数里路,众人都是心急如焚。难民中孩子哭个不停,惹得这边不少女眷带的小儿也拼着亮堂堂的嗓门,个顶个的声音大,哭声此起彼伏。 朱文忠一脸乱糟糟地骑到马上。 沈书在马上东倒西歪,纪逐鸢直接扯下一条布带,把沈书的腰带拴在马鞍上,免得一个没看住,让沈书从马上栽下去。天快亮时,队伍到了和州府,城楼上朝下一往,乌泱泱的人,都是傻眼。 沈书醒来,拿袖子擦了擦嘴角。 “没口水。”纪逐鸢搭着沈书的肩,松开他的腰,见他头重脚轻,拎着沈书的衣服,让他站稳。 “怎么不让进?”沈书朝前看了一眼,城门还没开,天空已绽出迷醉人眼的玫瑰紫,等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将日出东山。 “要查检,怕混进去奸细。”纪逐鸢把勾缠着沈书腰带的布带解下来,他个子高,单膝跪在沈书的跟前,头与沈书的腰齐平。 沈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忙把他哥拽起来:“我自己来。” “你又看不见,马上好了,别动。”纪逐鸢警告地拽了一下带子,沈书的腰便软似杨柳丝,险些贴到纪逐鸢的脸上。 沈书:“……”他看见纪逐鸢嘴角微微上翘,抬起膝盖去顶纪逐鸢的下巴,被纪逐鸢灵活闪过,布带啪的一声从沈书的脸上拍过去。 李恕牵着马过来,拍了一下沈书的肩,道:“别闹了,要进城了。跟我过去,咱们跟着朱家的一块,随夫人前后脚。待会儿要点朱家的亲兵,然后再挨家找管事的点人。对了你那本册子呢,文忠叫你拿给他,他给那边说一声。” 沈书把随身带的册子掏出来给李恕,问他:“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李恕左右看看,凑近沈书说:“都是文忠认识的人,你猜我先看见了谁?” “谁?” “王巍清。”李恕指给沈书看,又道,“有点远,你怕是看不清。” 沈书已经看见,王巍清在城门下跟另外几名士兵站开,他好像在跟人训话,看起来像一个小头目。 队伍在和州城门外堵了快一上午,沈书几个跟着马氏,进城后还赶上了早饭。和州刚经过一战,城里跑了不少人,空房子要分给才进城的人住。 刚用完早饭,朱文忠就派人来叫沈书去,纪逐鸢能活动了,正在铺床,问来人,是不是只叫沈书一个人去。 听到来人回说是,沈书心里打突,怕纪逐鸢不高兴,悄悄回头一看,纪逐鸢却没什么反应,拿手掌将铺好的素色褥面扫平,问沈书:“还不去?” 沈书呆愣愣地“哦”了一声,叮嘱纪逐鸢歇一会记得吃午饭,要是中午自己不回来会使唤人来说。 “嗯。”纪逐鸢简短地答应,表情似乎是有话说,却把眼睛一闭,躺倒在床,甚至跷起了二郎腿。 那边厢李恕早已经在朱文忠跟前坐着,两人正喝茶,看见沈书进来,李恕立刻起身迎上来:“就等你了。” 原来是路上沈书掌着全队的钱粮人丁,朱文忠手指抵着桌上的名册,沈书一看,不正是进城的时候朱文忠问他要的那本吗? 沈书眉毛抬了抬,询问地看他。 “还是你来办。”朱文忠道,“划掉的不管,余下的那些,都划到东北方向那一片,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待会有人带你过去,你再细细查问一遍这些人的来历。还有什么?”朱文忠细忖片刻,想起来了,“过城门的时候已经查过,胡人一个也不要,你分派的时候再看看,长得像是胡族的交给我派给你的卫兵。” 沈书皱起眉头,道:“要关押?” “不,直接驱逐,咱们不杀他们,赶走就是。”朱文忠道。 看样子,滁州府里胡人抢劫的事已经戳到上面去了。只要不杀人,沈书心里还是松了口气,但他还有顾虑。 “那我师父……” “这你放心,他立了功,已经到我舅身边去了。” 听到朱文忠这话,沈书颇感意外,当初穆华林费了不少功夫,都没能接近张士诚,想不到让他和高荣珪先走,还走对了。 李恕两条胳膊贴在桌子上,问朱文忠:“进城的时候我看到王巍清了,他没跟高荣珪一块?” “没一起,不过也升级做了个十夫长,慢慢来。”朱文忠食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现出思索神色。 “还有什么?一起都说了,我好放心。”沈书道。 朱文忠轻轻吸了口气,视线从李恕脸上回到沈书的面上来,表情和语气都显得意味深长:“韦斌死了。” 沈书心头一凛,第一反应就是:谁干的? 朱文忠接下去说:“他在弓兵队伍里,原先耿再成同张天祐约好,张天祐带的那三百人,穿元兵的号服,冒充庐州军,护送赵继祖带人假扮的元使,得手以后将城楼上的烽火全部点燃。谁知道张天祐带人去别处吃饭,耽误了时辰,天色渐晚,耿再成一看城楼上都是火,以为张天祐得手,不敢贻误战机,立刻带兵攻城。” “那不是打草惊蛇了吗?”沈书听得纳闷。 朱文忠摆了摆手:“是打草惊蛇了,守城的元将也先帖木儿把耿再成一直追到千秋坝,耿再成自己也受了伤。张天祐的兵马恰好碰上收兵回城的元军,也先帖木儿带的兵以为已经得胜,松懈大意,这不就让张天祐带着几百人杀得措手不及。” 沈书点头:“以寡胜多,唯有奇袭。” “正是,张天祐直接带兵杀进城。耿再成败退之后赶去搬我舅舅的人,但等我舅舅率部赶到时,和州已经被张天祐攻下。那个也先帖木儿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地逃了。”朱文忠说起来也觉好笑,“我听我哥说的,上次攻滁州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略有颓势就不攻自破。不过舅舅屡次告诫全军,不可大意轻敌。” “那韦斌是怎么回事?”沈书道,“他在谁的手底下?” 朱文忠喝了口茶,上身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把沈书盯着:“怪就怪在这里,他在耿再成的麾下,上次给你说完那事,我让人找了跟他一个牌头的兵,把他盯着。今天是忙,不过我不是担心他还要找机会去跟我哥告状吗,这打完了就有机会告状了,我派李垚去问了,李垚算我心腹,回头让你见见。你猜怎么着,耿再成撤退的时候,韦斌还在。跟他住同一个营帐的人,是到了当天深夜,耿再成的兵马和我舅的兵马已经会合,大军都进了城了,夜里才发现人不见了。” 沈书听得脖子里出汗,心里浮现出的都是高荣珪,韦斌的事情他告诉了高荣珪,当时自己还说了一句高荣珪不记仇。那会儿高荣珪接下去就说,最好是朱文正永远都不知道。 沈书用力握了一下拳,松开手掌,掌心一片湿润。沈书左手无意识地轻轻搓右手心里的汗水。 “是人不见了?”沈书道,“会不会没死?” “就是,要是他当逃兵跑了呢?”李恕听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到声音。 听到李恕的话,沈书却知道这不可能,韦斌跟人塞钱才把自己塞进军营的,估计最后那点穆华林给的银子都拿来贿赂朱文正府上的管家了。那管家也是,居然没把他安排到朱文正的手底下,却让他到耿再成的麾下去了。 可既然耿再成撤退的时候韦斌还在,后来再无交锋,总不能是隔空念咒把他咒死的。 朱文忠手指在嘴唇上方摸了摸,也是一脸费解:“我也寻思着兴许没死,只是人不见了,那几个人办事牢靠,昨夜自请去清扫战场,有人看见韦斌的尸体了,死得真真儿的,都硬了。” “怎么死的?”沈书道,“身上总有致命伤吧?” “被人勒死的,身上有不少淤青,这伙人里有一个以前跟药铺打过杂当过学童的,说像是被群殴出来的伤。致命伤是脖子上的勒痕。”朱文忠说完,整个屋子里静了一会。 这么短短一会,沈书反而松了口气,朝朱文忠道:“他这个人行事嚣张跋扈,说话做事容易得罪人,跟着高荣珪本来已经混到上头去了,前途一片光明。我们过来的路上,他一路都阴阳怪气,私下里找了你哥府上的管家,这门路他也谁都没说,后来先得了差事走人。不过就这么死了……”沈书摇头叹气,“他有两把刷子,假以时日,必成一员猛将,可惜了。” 朱文忠沉默片刻,端起茶来喝。 “李恕跟我?”沈书卷起那册子,作势起身。 “嗯,跟你,我再派几个人给你,虽然还早,但也有五百多个人,安排完估计就傍晚了。中午你问人打听一下,去总兵府里找我。”朱文忠道。 “就有总兵府了?”沈书揶揄。 “借平章府先用用。”朱文忠送沈书和李恕出去,手下俱在外面等,李恕给了沈书十个人。 沈书直是满面抽搐,十个人,他得有人问话有人记录,有人带分好的人去住处,还得造册给有人住的地方编号。其时只分街巷名字,是不必排号的,但沈书觉得,编民到户,家里几口人,都是什么名字,住在哪一间,现在就丁是丁卯是卯地弄清楚,管理起来方便。 “有没有画过舆图的?”阳光正炽,沈书眯缝着眼,往人群里打量,有六个晒得一脸黝黑,一个满脸茫然不知所措,还有三个也在打量他。见他们仿佛都没听懂,沈书又试探地问:“制图六体有听过的?” 李恕在旁边快笑崩了。 沈书听见声音,扭头瞪了他一眼,转过来对要一起干活的手下温和地继续问:“有编过县志州府志的没?” “少爷,不是说咱们去把人给分派了就是,咱们都是能写字儿的,一定帮着少爷把差事干得妥妥帖帖。” 李恕实在忍不住了,一阵爆笑,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眼角渗出泪雾来。 沈书微笑道:“成,到地方我再给你们派事,咱们边走边说,我好认识一下你们。”沈书转过身,面对李恕。 李恕:“???” 沈书嘴角弯起,把手里的卷册、炭笔一股脑儿塞到李恕的怀里,继而笑眯眯地吩咐手下带路。 李恕追上两步,急道:“我也没干过这个,哎,沈书,你等等,让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 前脚沈书出去,后脚纪逐鸢就起身出门,打听了一转,找到平章府外头,正有一伙工匠在修缮缺了半扇的大门,正当中匾额悬而未掉,被搭梯子爬上去的赤膊汉子拆下,梆的一声扔在地上。 汉子捞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头汗水,几个工匠都看见来了个人,见他没穿士兵的衣服,便有人出声驱赶:“别杵这,呿,没什么好看的。” 纪逐鸢绕着旧平章府转了半圈,在东侧角门上找到个年轻的士兵正看门,坐在门槛上剥个蔫儿了吧唧的橘子吃。 士兵见纪逐鸢半天不走,露出思索的表情,掰了半边橘子递给纪逐鸢:“渴了?凑合吃半个橘子,你再找别处讨水喝去。” 纪逐鸢没接橘子,盯着那扇没锁的小门看。 士兵跟身上蹭了一下手,把剩下的半个橘子吃了,随口道:“甭看了,这是总兵大人住的地方,你要想进,参军去。” 太阳晒得士兵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整张脸皱在一起,纹路一层一层耷拉下来后,再定睛一看,不吃橘子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扶着轻微摇晃的小门,坐了下来,接连不断地打哈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2章 八十二 才经一场大战,但元兵实在没有竭尽全力,稍遇硬攻,也先帖木儿便带人败走,弃城而去。 沈书跟着带路人,见和州城中大小巷道,并未遭到太大破坏,便推知这场攻防战实际的战场只在一墙之外。有些民居内桌椅板凳上已积起厚厚的灰尘,显然不是因为张天祐攻到城下趁乱逃跑的,而是早就离乡背井,迁居他处。有的家里甚至还有半缸未曾动过的粮米,这样的不多,却未没有。 也有少数,家门未掩,室内一地凌乱的布料木头,现出主人家奔逃之前的张皇。 路上沈书了解了一下朱文忠派给他的人都叫什么,以前做什么的,当中大多是做过客栈货栈管账,有一人叫张楚劳,给钱庄做过事。只是至正交钞一出,没有皇家背景的普通钱庄,倒得都差不多了,张楚劳的东家病逝,钱庄清盘给当地一名色目官员。他只好拖家带口,来南方投奔亲戚,谁想落脚不足半月,和州也打起来了。 沈书看张楚劳口齿伶俐,脑筋清楚,又在钱庄柜面上做过六年事,分派他负责造册。那张楚劳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休息时,沈书找张楚劳多说了几句话,得知他临的是松雪道人的帖,倒有些惊讶。 汉人当中,往往瞧不上仕元的这位南宋宗室后人,且在仁宗时候,赵孟頫颇得仁宗赏识,甚至从来以字称呼其人,惹得朝堂上下不少人眼热,背后议论他的字体媚俗绵软,毫无风骨气节。看似点评他的字,实际上是抨击他的为人。 “很多时候,死要比活着容易太多了。”沈书叹道,起身把用过的茶碗给一旁街角树下搭棚子给大家散茶水的大婶。 这碗茶喝得沈书一走动,耳畔仿佛就听见肚皮咣当作响,嗓子眼里的火辣感稍微舒缓了些。 看见沈书走近,排队等候的难民们从前到后渐次都站了起来,有些老人家实在孱弱的,或者坐在地上,或者坐在随身带的箩筐上,顶着日头等这年轻人分派地方住。 倏然间一个画面浮现在沈书的心头,两个月前的自己,不也跟他们一样,在高邮城外头排着长龙,等待未知的命运。想必这些人看他,也如同当日他看舒原一般。 等日子稍定下来,能有办法的话,还得给舒原捎封信去,好歹问候一声,也免他挂怀老刘那案子。虽说没有水落石出,跟他说一声也是好的。 都过了正午,沈书才想起来朱文忠叫他中午去总兵府一趟,便把手洗了,过去搭李恕的肩,朝正拿食指抵着头皮,看上去一脸脑壳痛的李恕说:“我去找一趟少爷,你自己把饭吃了,今天下午得把人登记完,不能耽误他们搁外面吹风,这么冷的天,好不容易进了城,一定要让大家伙儿今晚都有房子住。” “知道了。”李恕随口应道,把裤腿放下来,脚踩在地上,脚踝犹自露在外面,“你不回来了?” “要回来,不知道少爷什么事,该会管我一顿饭吧。你吃你的,别管我了。不行待会下午我去街上吃。” 说完沈书便带人走了。李恕一面在纸上鬼画桃符,一面拿手挠脖子:“少爷少爷,一个两个全都是少爷。谁在家的时候不是个少爷呐。” 到了总兵府,沈书一看大门口,惨不忍睹,这怎么住,门都没修好。朱文忠的人早在门上等他。 进了大门,见是满院子东倒西歪,桌椅板凳全晾在院子里,兵器架就有十来个空着扔在校场上,还有一面破鼓,丢在地上。这才正月底,天气尚未回暖,那也先帖木儿估计也不懂得料理花草,没那闲工夫伺候,院子里凡是挪动个东西,便拖得尘土满天飞。 又有二三十个头上扎布巾子的赤脚汉在帮忙扛桌案,十数个荆钗裙布的仆妇抱着细颈大肚的各式样花瓶摆放到院子里一块敞亮的空地上,管事模样的丫鬟叽叽喳喳在旁指挥。 沈书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就看见二十步开外敞着门的一间平日该是办事用的堂屋里,挤着几名丫鬟在伺候。丫鬟们簇拥着的妇人,正是马氏,见马氏正看这边,沈书略一拱手。 马氏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去不必过去了。 沈书到时,朱文忠已经在屋子里了,饭菜香气四溢,沈书顿觉饿得头晕眼花,朱文忠才出言招呼他,沈书一坐下,两眼就放绿光。 朱文忠哭笑不得,让人拿碗筷,沈书本来还顾忌朱文忠还没动筷子,自己不好先吃,朱文忠却拿勺给他盛汤,态度随和:“饿了你就吃,跟我穷讲究什么?” 沈书猛吃下去一碗饭,这才放慢速度,跟朱文忠简单说了一下上午分派的进度。 朱文忠安静听了一会,把汤推到沈书面前,让他喝口汤再说。 “今天分完就行。”朱文忠道,“我是要跟你说个别的。”朱文忠吩咐伺候的人都下去。 正午的阳光被门拦在外面,这间屋子干净明亮,也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用的,瓶里插了梅花,已经快过季了,春天的花又还没开。 “韦斌的死,你怎么看?”朱文忠也拿起筷子,边吃边看沈书。 沈书吃得太急,一听韦斌的名字,腹中有点翻江倒海,轻轻打了个嗝,朱文忠叫他喝汤,沈书摆摆手,想了一想,才回朱文忠的话:“勒死的,但是先被人殴打过,韦斌想去告密那事,我跟高荣珪说过,你一说他死了,我第一反应就是高荣珪杀的。” “难道不是?”朱文忠道,“不是作战的时候死的,肯定是被人寻仇,他才刚来,到弓兵营也没有几天,能跟谁结下这么大梁子?” “你忘了,高荣珪去军营比他还晚,怎么能拉扯一帮子人帮他围殴韦斌?”沈书道,“当时我告诉高荣珪那事,是让他心里有个谱,以防哪天你哥要是找他问话的时候露馅。我跟他们也不总在一起,总要给他先打个招呼。但要是韦斌是让一伙人杀掉的,那就不是高荣珪动的手,他没有这么铁的一帮子兄弟。而且,你没见过高荣珪动手,他要杀什么人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你不是说韦斌能打,假以时日也是一员猛将么?” “他的能打跟高荣珪不是一个水准,我们从高邮逃走的时候,高荣珪是以一当百的狠人。韦斌身手不如他,论杀伐果决也完全比不上,高荣珪杀他也就是一刀毙命的事。再说韦斌背着高荣珪做了此等心虚的事情,要是高荣珪找他,应该不敢去见,更会警惕。” 朱文忠沉吟片刻,喝了一大口汤,热气冲得他脸上发红,他长吁出一口气:“不是高荣珪就好,人是我举荐的,我也是怕……” “他不会胡来,放心吧。”沈书的碗空了,朱文忠给他又盛了一碗,让他慢点吃不着急,接着说起穆华林。 “进城的时候遇到有人刺杀,对方也不甚高明,冲着我舅来的,就是你师父不动手,应该也杀不了我舅舅。”朱文忠道,“我舅倒是不怎么反感胡人,不像我哥那么排斥,只要是能用的人,在我舅跟前露个脸也是好的机缘。” “那我师父现在住哪儿?我还想见他一面。”沈书没说什么事。 朱文忠则是想师徒情深也在所难免。 “他现在在我舅的亲卫队里,住处就在总兵府里,待会我让人给他捎话,告诉他你住的地方,让他晚上去找你。我是想让你们都住进总兵府来,你也看到了,这地方不大,这边也不只是我舅一个人,张天祐那一家子也住这,拉拉杂杂亲戚朋友的,连我都要挤出去了。” 沈书知道朱文忠在说笑,朱元璋现在肯定是不会让朱文正、朱文忠跟自己分开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了,家里其他兄弟姐妹也不在人世了,自然是会希望一家人在一起。 “还有一件事。”朱文忠年纪小小,却已有少年老成的姿态。 沈书看着他便如同看自己,俩人是同一年出生,现在沈书的前程也同朱文忠绑在一条船上,他一面觉得朱文忠不像见第一面时横冲直撞,一面觉得这才短短两月,要操心的事情就成倍增长,明明就翻了个年,却像是活到下辈子去了,不禁心生感慨,眼神也有些不同。 “想什么?”朱文忠看出来了,问沈书。 “没有。”沈书掩饰地咬了一口素油炒的青菜,正咀嚼着,朱文忠已接着说下去:“郭公给了我舅一封檄文,令他做和州总兵。” “攻取和州本就是你舅的主意,总兵不一直都是说你舅舅吗?”沈书话没说完,醒过味来,总兵那都是朱元璋的阵营里叫开来的,正式地授官却还没有。 “这次过来和州的,除了我舅,还有张天祐、耿再成、赵继祖一大帮子人,我舅舅才多大年纪,除了耿再成,都是站张天祐的。” 听了这话,沈书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个总兵府会挤不下人,朱元璋带来的人当然认为总兵就是他了,而跟着郭子兴濠州起来的老将们,却是站张天祐的队,这些将领估计全都要住在这过去的平章府,现在的总兵府里。谁也不敢先搬出去,怕失了先机。 可全扎堆在这也不是个事,出主意的人多多益善,拿主意的人却只能有一个。 “你舅什么意思?”沈书问,“冯国用、李善长都在他身边,没人帮忙拿个主意?” “这不是才进城,得缓两天,烦死个人了。”朱文忠把筷子一拍,佯怒道:“这才多大个盘口,就要争权夺利,等占的地方多了,还不打起来!” 沈书呵呵地笑:“叫我过来吃顿饭,就为显摆的吧?你舅可是总兵了,郭公的檄文都有了怕什么,只要做两件能立威服人的事就行。” “你说得容易,当其他人都吃素的?” “其他人我不知道,李善长肯定不吃素。”沈书正色道,“你别忘了抢女人那事。” “什么抢女人……”朱文忠脸色一变,“对,待会我就跟舅母说,晚上舅舅回家自然就知道了,省得我跑一趟,我哥叫我下午跟他一路。” 沈书没问朱文忠跟朱文正去办什么,只有上官指派下属做事,没有手下人还管着自己上级上哪儿去做什么为什么的道理。虽没有人提点沈书,但在沈书心里,和州就是一个新起点,给他手里那五百余人安排好住处就是第一件差。 他不仅要让那数百人晚上有地方踏实睡觉,更重要的是,要把这些人住的地方如实记下来,落在纸上,哪家哪些人。另外一件,则不是朱文忠吩咐的,沈书想把东北那一片百来户人所住的街巷落在图纸上,绘制一张局部舆图,方便将来管理户籍的文官接手过去,作奸犯科也好,有人逃走也罢,甚至是要执行宵禁,少了多了人丁,查检起来都有便利。 心里装着事,沈书下午回到负责的街巷,只同李恕匆匆打了个招呼,便把所有人都指挥起来,各司其职。 一整个下午,沈书水都没喝一碗,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嗓子越来越燥。 朦胧的第一盏灯从巷子里的某扇窗透出来,沈书从密密麻麻记满人名和户号的厚厚的一本簿子上抬头。 蒙蒙天青色里,万里之外的天际,瑰紫色的晚霞散碎成飘絮,深重哀婉的小片红色里汪着半爿鎏金。流光悄然逝,几乎是刹那间,整片天都黑透了。 纸上的字儿糊成一片。 才落下的昏暗夜色里,一盏灯由远及近,近到眼前了,沈书心里头猛然一跳,把笔一扔,溅起墨点。 张楚劳手背上几点微凉,毕竟在钱庄数年沉得住气,但眸中仍有些惊诧。 只见忙活了一整天、老成得不像话的年轻人,从桌案后箭一样猛冲出去,整个人蹿到来人的身上,像只猴儿似的,连腿也盘在那瘦高的青年腰上。 灯笼剧烈晃动,抖下一片微黄的光,终究没有掉在地上,渐渐平静下来。 沈书也已从纪逐鸢身上下来,语气难掩兴奋:“哥,你怎么来啦?!”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我来看一眼是什么事,要紧到不放人回家吃饭。”纪逐鸢微垂下眼眸,他耳朵里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好似接连不断的惊雷,不动声色地从沈书腰上放下手来,走近桌前,再一看还有七八家人排着,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3章 八十三 “这里也差不多了,要不少爷先回去,剩下的几家也就只有最靠南的那一排房子可住人了。不如交给小人,明天一早,再带少爷过去看看。”张楚劳极有眼力见地说。 横竖没有几个人了,沈书便叫人给纪逐鸢搬板凳过来,有个伶俐的少年人即可便去给纪逐鸢弄来一碗好茶水,请他慢慢吃茶等人。 外头做事没什么好茶叶吃,冲泡出来俱是为着解渴,茶汤淡淡带点儿微黄颜色,喝上去淡香无味。沈书倒不愁纪逐鸢吃了晚上睡不着觉了,一面分派人,写帖子,写纸片子。 张楚劳与他配合默契,分门别类收在几个大小各异的方匣子里,齐齐整整有条有理。 写好之后另外有人在旁边发米面,拳头大小的一点儿,有的人直接拿衣服便兜着,千恩万谢地带着小孩去住处。孩子则步履蹒跚地跟着家里人,小手紧抓着母亲或是爷奶的衣摆,溜圆的眼珠到处看,一脸畏言。 间或沈书抬头看过来一眼,总是碰上纪逐鸢在看他,沈书忙活着,并不清楚,纪逐鸢的眼神几乎没从他身上挪开过,疏淡的眼神里隐隐藏着一丝骄傲。 不到半个时辰,人群俱已经散去,沈书起身伸了个懒腰,顺势手搭在腰间,咕噜的一声。 “少爷快去吃饭吧,小人带人收拾。”张楚劳请示地问沈书明日大概什么时辰,什么地方见。 “大家都先睡个好觉,辰末还是在这里集合。”沈书抬头张望,见不远处有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树,随手一指,“就那儿,都吃了早过来,多吃一些。对了,张兄。” 张楚劳连道不敢,让沈书别这么叫。 沈书一笑:“怎么,我还没做官,你们就帮着我把官架子搭起来了?” 周围人都在笑,跟沈书处了一整天,大家都知道他说话做事干脆利索,不过谦不自大,跟人有商有量,哪怕是年纪小点,众人也是心服口服的。 沈书问过张楚劳媳妇要是能挪得出空,看能不能明天给大家做几个菜,也不必让嫂子送过来,到时候使唤个手下过去拿。张楚劳自然答应,还笑说如此他也不必抽那个把时辰专门回家一趟用饭。 事说定,沈书过去想拿过灯笼来,纪逐鸢的手往旁边一让,给他右手。 沈书笑牵着他哥,兄弟俩并肩而行,一长一短两条影子拖在地上,看上去连手臂也挨在一起了。 托朱文忠的福,沈书、纪逐鸢和李恕,分在城南的一间两进的院子里,前面是堂,后面左右分列的是卧房。 “少爷,这边,这是书房。”郑四提灯照给沈书看。 见到房中情形,沈书喜出望外,不禁大声起来:“还有这么多书?” 郑四笑点头:“从滁州府带过来的那一箱,林林总总这两个月里文忠少爷送的在这,而且这房子,原是一陶姓的归隐文士住过的,去年秋天举家北上河南行省投亲去,空下来的。园子里一直有人洒扫,那陶老爷还有一门穷亲戚在和州城里住,房子便托给他们照看。” 提灯一转,郑四引着沈书到后院,小声提醒:“苔痕湿滑,少爷还当心。” 沈书应下来,于微光中看出夹在行道两侧俱是竹影,有点唐竹的样子。沈书驻足,让郑四把灯笼给他用一下,提起灯一照,还真是。沈书放下灯,往竹根上照去,蹲下去抠了点儿土。 郑四奇道:“少爷看什么呢?” “这竹是新栽的,土还松,水给多了,明天去找个花匠来照应。”沈书继续往前走,四处都转了转,见院子并不小,还造了一个池子,也算陶家花了心思,在池子内部凿穿孔隙,连到地底的活水,一直通到另一间院子里,从造成荷叶形状的石雕里涌出,流到一条人造出来的水渠里。 后院还种了雪松、玉兰、牡丹、杜鹃,圈起来的一片花圃中,过冬的盆栽花种俱已经过修剪,只等春天重新抽芽,还能再开。屋檐下挂着一个空鸟笼,水池里的几尾鱼被灯光一照,顿时受惊四散,往假山底部的石隙中钻,余下羽毛似的尾巴随波飘动。 沈书正要问纪逐鸢住哪间,就听见纪逐鸢的声音从前面从前面传来,叫过去吃饭了。 整个大宅子里屋檐下只有四盏灯,沈书擦干手上的水,坐到桌边,招呼周戌五和郑四也上来吃饭。圆桌很大,围坐十二个人都不成问题。 “家里人不多,不必那么讲究。”沈书一看桌上还有蒸鱼,觉得稀奇。 李恕一笑,把筷子分给每个人,说:“我回来的路上,帮人写了副贴门上的对联,那家人谢我的。” 看来卖点字画确实也是一门营生,想到自己刚离开元军营时的打算,沈书一哂。而此刻饭堂里点了五根蜡烛,照得亮亮堂堂,一桌子热菜,有鱼有肉,肉星子也是肉,沈书心中一热: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吃过了饭,沈书一头扎进书房里,纪逐鸢随在他身后,走在前面的沈书到处东看看西摸摸,从书架上取下一部梦溪笔谈来,站在书案旁,兴致勃勃地翻了一会。 “明日出去转不成,后日带你好好在城里转转。”纪逐鸢道,“你想想还有什么要买,今天白天,朱文忠差人送了一车粮食、菜、肉过来,能对付三五天。” “后日也未必能转。”沈书把书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架子上,示意纪逐鸢坐,沈书挨在纪逐鸢旁边的小凳上坐下,耐着性子同纪逐鸢说,“我把路上带过来的难民安置了,明日带几个人,把东北那片,照计里画方的办法,绘制一幅局部舆图,这事繁琐,要有人步量,有人矩测,我自己算自己画。今日我跟张楚劳说过,明天看能不能教会他,少说得有三五日的功夫。而且才打完这一场,城里也没什么好转的。” “只要不打到城里面来,市集还是要摆的,就没有市集,也有小贩沿街叫卖,不然大家吃什么用什么?” 这沈书倒是没怎么注意过,但听纪逐鸢说,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从前滨海乱的时候,只要是半日不打仗,也还是有行脚的商人挨街卖菜卖炭,毕竟人是每天都得吃喝穿衣。 “而且马上开春了,得做几身春衣。你不一起去选选?”纪逐鸢看着沈书,心里浅浅地捻起了一层膜似的,他看着沈书的面上多了几分少年人头一次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了的兴奋,眉宇中稚气褪去,成算使得沈书的眼睛愈发有神。便是老人们常说的:精神头旺。 沈书一想,衣服还是得做,朱文忠再怎么样也算个少爷,跟着的人不能给他丢人。这么一来,得把李恕也带上,另外一个问题促使沈书开口:“我们的钱不是给胡人抢走了吗?” 下一刻,沈书诧道:“你瞒着我藏私房钱了?” 纪逐鸢才含着的一口水喷了出来,咳嗽着擦嘴,脸色微红:“胡说什么?我用瞒着你藏吗,你又不是我媳妇。” 沈书讪讪:“那你上哪儿弄钱?” “白天我去总兵府了。”纪逐鸢道。 “我也去了,怎么没见着你?” “你什么时候去的?” 沈书道:“中午啊,还跟朱文忠一起吃的饭。” “我上午就去过了,找朱文正支了几个钱,我还见着师父了,打了个照面,没说上话。” 沈书本以为自己离开后,纪逐鸢在家里躺着歇了一天,听他这么一说,就想唠叨几句,转念一想,这几日里赶路劳累,他哥这么大人了,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吗?说多了平白惹他不耐烦,睡前把纪逐鸢按着检查一下伤处也就是了。 “想什么?”纪逐鸢眉头一皱。 “没,嘿嘿。”沈书替纪逐鸢捏手臂,纪逐鸢顺势把手覆在沈书的手背上,抓了一下他的手,又不着痕迹地立刻松开,“我不累,下午没出去,盯着人把院子收拾出来。陶家的来过,先赁居一年,等年底再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出发,买下来不合算。” 沈书欣然点头:“恐怕一年都住不了。” “我伤差不多好全了,等这边安置妥当,就去曹震手底下报到。到时候三五日才回来一次,这几晚就跟你屋里对付着住,省得天气冷,用过的褥子被子不好晒。” 沈书没想到这么快,颇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但见纪逐鸢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也不见他哥不舍得,沈书只好憋着心酸,掩饰地低着头小声应和:“是该去军营了。” 才说完,立刻又抬头,巴巴儿把纪逐鸢看着:“三五日就回来一次?” 纪逐鸢嘴角微微一牵,笑意令他整张脸都显得柔和了许多,他摸了摸沈书的头,轻拍沈书的手背,说:“舍不得哥?” 沈书“呿”了一声,瘪嘴道:“不回来好,省得有人管我。” 纪逐鸢笑着说:“是你老爹叫我管你,不乐意?” 沈书闷头不说话了。 “不乐意哥也管你一辈子,要挣钱养活你,你以为我愿意去军营一直待着?那些兵丁能有你好欺负?” 沈书:“……” 纪逐鸢大笑起来,沈书许久没见过他哥这么开怀,心想由他说吧,过几天也说不上了,这么一想,沈书心里又惆怅起来。 这一天从天还没亮忙到现在,沈书已经是哈欠连天,要不是周戌五来报,穆华林已经在堂屋等他了,沈书都忘了朱文忠说给他师父捎话叫他晚上过来。 沈书不让纪逐鸢跟去,吩咐周戌五去准备洗澡水,让纪逐鸢舒舒服服泡个澡。 “不洗干净了,别想上我的床。”沈书丢下这么一句,赶忙往堂屋去了。从和州过来这一路就没洗过澡,待会沈书也要洗,只是他不想让纪逐鸢听康里布达的事,借故把他哥支开。 院子本就不大,没几步就到堂屋上,沈书险些认不出穆华林了,他一身棉甲,胳膊腿都粗了两圈,更显得整个人魁梧威猛,他双腿略略分开,踞在案前,手边是一只茶碗,盛着清水,热气从碗口蜿蜒而上。 穆华林头略朝沈书这边侧过来,继而起身,迎着沈书走过来。 “师父!”沈书压抑着胸腔里翻腾起来的激动,不过大半个月没见,再见到穆华林,沈书分明感到心情轻松起来。 “长高了。”穆华林低沉的嗓音说,欣慰地端详沈书模样,深邃的眼眸里闪动着一抹精光,“这次没生病,在滁州养壮了些,我们出发后,天天吃好的吧?” 沈书与穆华林寒暄几句,发现穆华林把胡子剃干净,梳汉人的发式,真要把头盔戴上,一眼根本看不出是个蒙古人。 一股酸意冲进鼻腔,沈书使捏了一下鼻子,哈欠冲得他眼角发红,终于没打出来。 “这么困,都进城了,也没好好睡会?”穆华林边喝水,眼睛从碗沿上方看沈书。 “事情太多了!”沈书抓狂道,“师父,我有要紧事,您那口箱子……” “嗯?”穆华林鼻腔里发出声音,放下碗,正襟危坐起来。 沈书心中一抖,试探地问:“您出发前托给我的那口箱子里都装的什么?” “钥匙不是在你那里,你随时可以打开看。”穆华林说着,眉毛突然一皱,察觉到什么,眉心褶皱愈发深刻,迟疑道:“箱子是跟着你的吧?你去取来,打开看就是。” 沈书未动。 穆华林神色一变,语气冷硬:“箱子丢了?” “不只是那口箱子丢了,你们前脚出发,城里胡人抢劫,家家户户稍值钱些的物事都被打劫一空。有人放火烧屋子,大家都顾着逃命,什么也没带地先跑出去。一回头的功夫,您给我和我哥的钱,还有您那口箱子,全都丢了。”沈书看到穆华林脸色一黑,连忙又说,“但是康里布达抢走了一样东西,装在个四四方方金色的匣子里,比拳头要大,我估摸着是一方宝玺,他抢走的箱子里还有不少钱币……”沈书再一细看穆华林的表情,隐隐感觉他半喜半忧,与方才有些不同。 “就是那口箱子。”穆华林说,“是康里布达带走了?他没跟你们在一块?” “那天晚上城里全乱了,我们分两路跑,康里布达恰好碰上胡人开箱点东西,也是赶了巧,让他把箱子抢回来了,他还抢了胡人的车驾,应该是趁乱逃出城了。”沈书叹了口气,“但他走后,也没有捎信给我们,康里布达是知道我们来和州的。” “他不会捎信来。”穆华林断言道。 “师父……”沈书小声道。 穆华林了然,摆了摆手:“不怪你,我该直接告诉你装的什么,这事你不要管了。” “那方匣子装的是什么?”话一出口,沈书便察觉到久违的杀意,穆华林的眼神也冷下来,虽只有短短片刻,沈书也出了一背冷汗。穆华林要是动手,他绝无还击之力,但穆华林只是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继而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端方。 “你不是已经有猜测了?”穆华林脖子略略朝前,注视着沈书的眼睛。 沈书眉头微蹙起来,被穆华林看着的短短瞬间,沈书只觉得心里任何想法都是藏不住的。 “那怎么办?” 穆华林挪开眼,整理铁甲护腕,嘴唇紧紧抿了起来。良久,他一只手放在桌上。 沈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穆华林的手,他手背大半包裹在皮革护甲里,露出的指节粗壮有力,完全可以作为兵器。穆华林屈起食中二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长出一口气,不无担忧地说:“暂时不能怎么办,你听我的,不管就是。我修书一封送出去,派人沿途打听,如果不知道康里布达还有也图娜这么个姐姐,那就毫无办法。既然他跟也图娜有同一个爹,儿子闯了祸,只有踢上门去看他爹的意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4章 八十四 这夜沈书睡得不踏实,在榻上翻来滚去,纪逐鸢被他闹得睡不着,忍无可忍地伸手把人捞在怀里,牢牢按住了,沉声道:“睡觉。” 沈书察觉好像碰到了什么,连忙缩手缩脚地翻过身去,背对着纪逐鸢,朝着榻畔挪了挪,贴在他哥身上总觉得哪里不大对……明明天儿还冷,沈书却热得把一只脚探出被子去凉快。 “师父说什么了?你就睡不着。”纪逐鸢问。 “没有。”这事沈书不打算告诉纪逐鸢,平白惹他烦心,过几天纪逐鸢要去军营,太多私心杂念的影响他打仗。 纪逐鸢沉默地盯着眼前沈书的后脑勺,沈书的长发披散着,微微泛着光,饶是隔着半个巴掌的距离,皂角的清香也唯恐天下不乱地钻进他的鼻孔,撩拨纪逐鸢秘而不宣的心思。 “哥。”沈书突然翻过身来。 纪逐鸢倒抽了一口气,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 沈书半张脸挨在枕上,眼睛放光地看着他:“你觉不觉得,这朱元璋是个能成事的。” “又在瞎想什么?”纪逐鸢心情平复下来,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让沈书躺进来些,“轮不到你操心的事,别想太多。” 沈书浑不在意纪逐鸢泼来的冷水,自顾自地说:“郭公给了朱元璋檄文,任命他做和州的总兵,总领和州事宜,我原以为朱元璋年纪小,郭子兴从濠州带来的人多,不一定重用他,哪怕有滁州的功劳,毕竟论资排辈,总要吃亏。倒是没想到这次攻打和州,虽是让张天祐做前锋,总兵的位子却是郭子兴先就给定了朱元璋的。这对翁婿之间,有意思。” 纪逐鸢听得不甚明白,但也不问,若不是沈书跟他说,他听都懒得听。照纪逐鸢的意思,叫他上他便上,没仗给他打,他最好是揣着银钱带沈书出去逛逛玩玩,哪儿能把全副心思押在别家称王称霸的雄心上,操心不到那儿去。 沈书犹在小声念叨:“你想想看,原是张天祐做前锋,耿再成先是败退,向朱元璋求援,援兵到时,张天祐已经把也先帖木儿打跑了,按说和州的功劳是他的,两人在滁州就素有不和,郭公却叫朱元璋做总兵。而且我听朱文忠说,那些个老将都不服。还不晓得要怎么样。” “能怎么样?总不能自己人喊打喊杀。”纪逐鸢漫不经心道。 沈书笑笑:“哥你这一脑子除了杀来杀去的还装着啥?杀肯定是不杀的,不过也会想方设法给朱元璋使绊子,他年纪太轻,没法服人。你看着,这几日城里安生不下来。” 纪逐鸢眉毛动了动:“我怎么觉得,你巴不得他们闹起来?” “诶。”沈书道,“不能这么说。只要不是乱打仗,有人不服才要有人站队,才有咱们这个位置的人效力的机会。” 纪逐鸢沉默地看了一会沈书。 “老蠢着也不行,上了这条船,就好好划。”沈书平静地看着纪逐鸢,“不管有什么差事吩咐下来,咱们都给他办得又快又好,你我二人都尚未成家,没有家小等饭吃,更没有娇滴滴的媳妇日日盼着郎君早归。正是干一番事的好时候。” 神书的话纪逐鸢只听了一只耳朵,提到“成家”,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哥你说是不是?”沈书兴致勃勃的声音把纪逐鸢拉回来。 纪逐鸢嗯了声,道:“你说是就是。” “哥,我什么都不怕,只有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自己多当心。”沈书将纪逐鸢的单衣襟口拢在一起,他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觉过于肉麻,千叮咛万嘱咐地未免失了少年意气。 纪逐鸢握了一下沈书的手,嘴唇在他指节上轻轻一碰,他温暖的手指裹着沈书的手,低声说:“这我能不知道?你不好好成个家,没人陪,哥就是死,也闭不上眼。” 沈书:……您咋这么会说话? 听了纪逐鸢这几句,沈书那点愁肠百结立时便被纪逐鸢快刀斩乱麻剁吧剁吧流了一地,翻过身去,被子一蒙,懒得跟纪逐鸢多说地睡了。 第二天鸡叫第一声,沈书就醒了,起来穿衣穿鞋,寻着昨天那身要穿上,纪逐鸢却从箱子里找出一身靛蓝的文士袍,靴子也刷得干干净净,昨夜就已立在墙角,穿上去干燥暖和。想是昨日纪逐鸢在家无事做时,已经收拾过了,大概是在炭盆边上烤过,这么舒舒服服地穿着,沈书高高兴兴地跺了跺脚,感觉自己人都长高了一截儿。 “哥你没事忙就再多睡一会。”沈书正要出门,发现他哥也已经穿戴整齐。 纪逐鸢道:“我去军营。” “不是过几天才去?”两兄弟走到廊下,天空明暗交错,朝阳未出,空气寒冷湿润,屋檐边缘浸着薄雾,将屋脊氤氲成一片模糊的轮廓。 “你别管我。”纪逐鸢道。 沈书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不管你,长兄如父,该你管着我。”被纪逐鸢古里古怪地看了一眼,沈书的笑意收敛些许。 郑四同周戌五两个倒是起得早,厨房热水是现成的,昨晚发的面已经上了屉。沈书跟纪逐鸢一个去书房,一个在院子里打拳,李恕进来时,沈书已经又缝了一本扎扎实实的簿子备用。 桌案上铺开一张羊皮,沈书推开压在羊皮上的木尺,于右侧落下分率。 “你这速度真够快,这么快点好了?”李恕打着哈欠,把身上皱巴巴的袍子抚平,走到书案前,只见到沈书面前的羊皮上已细笔画出均匀的方格,定了分率,只待实地丈量。 “还没完,得找几根长绳子,咱们没几个人,用绳丈量最为便利。”沈书搁了笔,把墨迹吹干,先不管羊皮,在桌上晾着。他随手抄起簿子塞到李恕的怀里。 李恕这一夜不知怎么回事,睡过了觉,反倒眼圈乌青,一脸气虚体弱,疲惫不堪。 “行吧。”李恕懒洋洋地跟在沈书后面,叫上才打完拳一身汗淋淋冒热气的纪逐鸢去吃早饭。 饭后几人分头行动,沈书带着李恕,先去总兵府,找到朱文忠。 听了沈书要制图的想法,朱文忠来了兴致,便问:“能不能把全城都画下来。” “能肯定是能,但这事不急,你不是说这几日间怕还有事吩咐?”沈书喝了口热茶,朱文忠这里的茶比家里的好,沈书随口赞了一句,朱文忠便叫下人给他装一筒带回去。 “吩咐不到你那儿去。”朱文忠促狭地笑,揣起手,眼神俱是狡黠,“今日一早,舅舅要给他们个下马威。” 沈书来了兴致,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昨天下午紧赶慢赶,马秀英亲自盯着,将总兵府三进的院落收拾得妥妥当当。却还把议事的厅堂中,给众将准备的公座全都撤了,换成木凳。 “待会等众将齐聚议事,就知他们心里服是不服。我舅会迟一步到场,那些叔伯兄长必要先行入座,只看他们给舅舅留的是哪一席,就都明白了。” “谁想出来的?”沈书道,“虽然比直接拿出檄文令牌压人来得和缓,但要是他们真不认你舅舅这总兵,那又怎么办?” “知己知彼,才好对付。要是他们肯从最好,不肯从也有办法,都是些只懂冲锋陷阵的猛将,这和州打是打下来了,还得守,只是要花些时日。” 沈书听这话,大概心里有数了,打下来和州,除了祖居在此的,多出的空房,衙门口子里的屯粮屯银,山头田地,城中无人经管的铺面都要重新分派,打完了仗便要安顿。就不知道眼下朱元璋打算到了哪一步,不过沈书并不操心这个,他知道朱元璋身边簇拥了一群谋臣,自有人要向他谏言。 沈书倒关心另一件事,便问朱文忠:“军队呢,可要重新分编?” “暂且不,等收复了这些老将,兵马才算是我舅舅的,就是最乐观,这几万人一口也是吃不下。”朱文忠道,“不过眼下刚打跑了元人,首要在城防。” “嗯。”沈书点头。也先帖木儿是跑了,但保不准他还来,就是他不来,和州往南也是势力杂错,能打下一座城来算不得什么功劳,打下来,还要占得住才算真的纳入了自己的地盘。 “你先做你的事,照我的想法,光画东北方向怎么行?要画就把全城都画下来,你要多少时间?人手呢?” “自然多一些人帮忙,测量起来更快,之前的胥吏都怎么处置的?”沈书想要几个编过州志或是县志的人帮忙,朱文忠答应下来帮他去问,曾经仕元的官吏全都被押在牢里,数量本就不多,这些人也不可能就杀了,只是暂且押着,以免元军反扑,城中会出奸细。 沈书想了一想,朝朱文忠道:“能画图的我要两个,旁的不用,吃住你也别管了,都到我那里去。” 朱文忠欣然同意,起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交给沈书一个包袱,沈书手一探,是两个圆筒,想是刚才装好的茶叶,谢过就走。 “是钱。”才上马车,李恕立刻打开包袱看了一眼,登时两眼放光,其中一个茶筒里是三锭十两的银子,还有些散碎银块,塞满一个茶筒。李恕示意沈书看,眉毛抖了抖:“难怪这么沉,文忠真是够意思。” 沈书让李恕收好,外头林浩在赶车,那夜林浩的马跑了,昨天夜里林浩带着这架重新弄到手的马车过去时,沈书他们已经睡了,周戌五做主把人安排歇下来,今天一早沈书同李恕要出门时,才得知有车驾可用。 这么着跟沈书一个院子住的,就有三个听使唤的,上下一共六张嘴吃饭。沈书突然想到,怪不得他一说要两个人,朱文忠就出去了,敢情是去取银子。 昨日纪逐鸢去找朱文正拿钱,今天自己就又找朱文忠来打秋风。这么一想,沈书不禁莞尔。 “给他俩办事,当然找他俩拿钱,你就别脸皮薄不好意思了。”李恕跟林浩招呼一声,叫他在家门口停一停。 二人从总兵府回去,先把钱收好,再要出门前,沈书看见郑四在院子里劈柴,问了他一句那柴是从何而来,郑四答是到市集去买的。院子里一架板车还没来得及卸,除了柴薪,竟还买来两只活鸡,白玉萝卜一挂八个,缨子系在一起,攒在两捆柴上,青菜叶子蓬乱地耷拉在车上,另外还买了些许韭黄,嫩白淡黄杂错,殊为可爱。 沈书不由驻足,问了一嘴:“今天一早打鸣那只鸡,不是咱们家的?” “大概是街上传来的,活鸡可不好买。”郑四又道,“少爷午饭回来吃吗?” “不,张家的女人做饭,晚上回来。” 郑四乐呵呵地说:“那晚上炖了老母鸡给少爷补补身子。” 两只母鸡若有所觉,倏然咯咯哒地叫起来,一只啄得另一只不停地哀叫。 沈书一想鸡汤的味儿,顿时有点受不了地连忙把眼睛挪开不看了,出门去上车。 有事做,辰光容易过。当天近午,朱文忠就从押在牢里的书吏当中选了两个出来,叫人带到沈书那里报到。 沈书一一问过,两个人都是沉默寡言,眼神略有胆怯惊慌,年纪也都不小了。午饭时一伙十数个人围在一张桌上,张楚劳的老婆做饭盐味放得淡,沈书不知道是不是现而今时局乱,连盐也都涨价了,便惦记着还是要找个时间跟纪逐鸢上街转转,才知道物价几何。 吃饭时沈书有意问了那两个才放出来的小吏都赶过考没有,从前都做什么,家里几口人,老婆娶了未,孩子念书了不曾。这么着一起做事的十几个人就都互相认识了,说说笑笑之间,也消解了不同阵营之间的敌意。 真要说起来,造反之前,谁不是大元的子民? 一连数日,纪逐鸢都是天一黑就去接人,弄得沈书白天做事愈发加快手脚,每日里才起身,坐在榻畔还在摇头晃脑闭眼睛,就满脑子装满官司,先把这一日都要干些什么在心里过一遍。 一是沈书不乐意让纪逐鸢在旁边等,二是每回他哥来了,若是在旁边等,其他人跟他混得熟了,知道沈书是个不容易生气的性子,总要打趣他。 那两个年纪大些的,家中还有人,在和州城中也有地方住,都不好意思到沈书家里叨扰。沈书便让郑四每日将米面送到这两家去,其余人等吃的和工钱不归沈书管,都从总兵府支。 这天夜里沈书同纪逐鸢一个盆里烫脚,见他小腿上砸伤了一块,忙问他怎么回事。 “白天修葺城防,扛土搬砖,没留神砸了一下,不妨事。”纪逐鸢让沈书别乱动,小心栽到洗脚盆里去。 “还没修完?”昨天晚上沈书迷迷糊糊将要入睡时,跟纪逐鸢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听说是朱元璋吩咐修葺城防,每个将领负责一段。纪逐鸢跟曹震干,算是朱元璋队伍里的人。 “今天修完了,明天还不知道做什么。”纪逐鸢卷起袖子,攥紧拳头,将手肘屈起来,拍了拍上臂给沈书看,“没白扛。” 只见纪逐鸢的整条手臂肌肉结实,轮廓漂亮,皮肤在灯烛下显得光滑柔韧,颇有男子气概。 就是一双脚还踩在洗脚盆里,沈书的目光纪逐鸢的手臂,游移到他的脚上,轻声道:“哥,你的脚比我的大。” “我个子也比你高。” “我还会长个。” “唔。”纪逐鸢不以为然,脚底踩着沈书的脚,以脚掌摩挲沈书的脚背,替他搓脚。 沈书白天累得够呛,听见水泼在地上的声音,沈书已抱着被子犯迷糊了,朦胧中只觉有人上床来抱着,沈书习惯性侧身过去。 纪逐鸢尴尬地往后挪,仍以一条手臂圈着沈书的肩,低声问:“睡了?” 沈书鼻腔里嗯了声,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听见一句:“朱元璋今日在堂上立了好大的威,令牌檄文都亮了出来。” 沈书猛然睁眼,眼神现出茫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纪逐鸢说的什么,一下子便不困了,忙问他:“怎么就成了?” “不睡了?”纪逐鸢揶揄道。 “快说快说。”沈书犹是少年心性,拿脚直蹬纪逐鸢的腿,让他赶紧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5章 八十五 “我也是听人说的。”纪逐鸢继续朝内挪,背脊直抵到墙上,让沈书能躺得进来一些,他从被子里支起半身,拿手压实沈书背后的被子。这才安心躺回去,黑暗里看不清沈书的神色,纪逐鸢耐着性子低声说:“前些天晨间议事,总兵让人将堂上公座都撤了。” “这我也听说了。”沈书蜷起身子,拱到纪逐鸢的面前,二人隔着半个巴掌面对面俱是侧卧。 纪逐鸢声音噎了一下,轻咳一声,道:“结果其余将领果然是不给他面子,将右边的座全坐了,唯独余下最左的末席。” “然后呢?他发作了?” “没有。”纪逐鸢摸了一下沈书的头,心中猛跳,佯作不经意地摸了一下沈书冷冰冰的耳廓,沉声道,“你耳朵这么冷?” “晾在外面就冷嘛,不会着凉,别管了快说。”沈书连声催促。 纪逐鸢直是拿他没办法,以温热的手指摩擦沈书的耳廓,继续说下去:“总兵就在最末席就坐了,之后就议捎粮和城防的事。进城时,张天祐的军队已在城里扫荡过一遍,自然,各队都扫过,这没什么好说的,打和州就是因为滁州没粮食吃了,才把主力挪过来移兵就食。” 所谓“捎粮”和“移兵就食”都是要面子的说法。沈书想起当初在滨海,也是三不五时,受军队滋扰,有时候让人冲进屋里刮了米缸,都不知道蝗虫过境的人马到底是哪一支。 “还要捎粮?”这话才出口,沈书就知道这是不必问的,朱元璋带的兵在滁州没待满一年,如今才进和州,粮食不是天上掉的,地里长出来要漫长时日,到现在也没听说让军队卸甲屯田,那不只有让当地老百姓献出家中粮食。 进到和州后,诸事顺遂,沈书觉得这小日子比在高邮过得安稳了许多。如今处境大约如同舒原在高邮的处境,除了未经授官,钱财米粮虽积攒不起来,但勉强也算得上是一员清客。 可此时此刻,听到纪逐鸢说话,沈书便想起进城之前,一路上那些被抢了女人的人户,和州可不是空城,原就是有人住的,进城就是一顿抢掠不提,这数万大军天长日久落在哪家,便是哪家的灾殃。 就是全城归顺于军队,谁去种地,谁去养蚕,总不好吃空一地就腾挪到另一地,迟早玩完。 纪逐鸢叫了沈书两声都没反应,抓着他的肩膀摇了一下。 “啊?”沈书猛然回过神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太困了,有点迷。说到哪儿了?” 纪逐鸢哭笑不得,方才说那么多,沈书都没听见,于是重复一遍:“说捎粮,总兵召集将领计议捎粮之事,让各军各队统计了报上来,需用多少,具体每日、每月、每年,米面所费,黑石所费,春冬衣所需布料、鞋料。我听人说的,总兵才刚说完这事,堂上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沈书觉得好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叹道:“从来是到地方就抢,抢够用的便是,哪儿去计较这个?” “正是,静了半晌,有人说眼下是够用的,想糊弄过去。总兵就拉开架势,跟他理论一番,说是元人坐拥十之六七,和州不过是个小小的中路,难道大家只是要做贼寇?还盘问他是否要找一座深山,占山为王,等到大势已定,也做做打家劫舍的勾当,只管自己吃饱,不管子孙死活。”纪逐鸢声音放得很轻,手从沈书的耳朵上移开了。 “然后那人怎么回?” “当然无话可说,总不能承认自己就这么短视。” 沈书欣然点头:“我说他能成事吧。”数日前也是夜里,沈书才跟纪逐鸢一张榻上说点睡前小话,就曾断言朱元璋与旁人不同。 “更绝的在后面,捎粮这事议完,就说要修葺城防。” “那也是必须要修,打完之后,先不说雉堞、箭楼损毁厉害,就是城墙也有好些塌陷。”沈书反应过来,“就是你昨天说的修葺城防?每个将领负责一段?” “正是。说是三天修完,其实已宽限了半日,结果只有总兵自己负责的修完了,其余将领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今天下午把将领们召集到堂上,还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就来了。总兵没有当场发作,和和气气地带人去查看城防,其中有两人所负责的墙段压根没有动工,总兵当场军法处置,各领三十军棍,当中就有吃醉酒那人,听说打得大呼小叫哭爹骂娘,这一顿打完,酒才醒。其余将领本还有点不服气,跟总兵顶嘴。结果看到总兵负责的工事修得漂亮,只得把嘴闭了。” “杀鸡儆猴,打完这一顿,余下没做完的这些人也不必打了,自会规规矩矩把没完成的工事修完。” “正是。还赏了不少酒肉,让他们劳军。”纪逐鸢道,“光凭打人立威,是服不了众的。” 沈书想了想,问:“可还有人不服的?” “那就不知道了,总兵拿出了郭公的檄文和令牌,诸将都拜过,当场无人再多说。又有李善长从旁说和,汤将军倒是当场赔罪,定下期限,保证完成任务。其余闲杂人等也都从总兵府搬了出去,赶在天黑前,各自都住进了进城时就派人占用的民宅。” 沈书听得叹了口气:“这不还是贼盗吗?”转念一想,举兵起事的大多是穷苦人家,挨过饿遭过罪,一朝翻身,自然恨不得往自家积十年吃不尽的金山银山。一时半会也无法令所有人都改变,恐怕只有严令禁止,才能扭转过来。 “你忘了元廷怎么称呼这些泥腿子军?”纪逐鸢揶揄道。 听这话,沈书才突然意识到,无论是纪逐鸢还是自己,心里虽打定了主意跟着这支队伍干,两个月,还是太短了,其实他们兄弟二人,都还没有把自己真的当成是农民军里的一员。这个想法令沈书心中生出些微诧异,不禁唏嘘:“管他怎么叫呢,我们就看眼前,做好眼前,已经上了贼船,想下去是不可能了。” 另外,他也想到一个问题,便是穆华林。穆华林领密旨联络乱贼头子,他自己又怎么想呢? 譬如说自己和纪逐鸢,肯定是一个跟着朱文忠半是清客谋士,半是帮闲,做一些文差。另一个卖力气,等到需要打仗的时候,纪逐鸢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上阵厮杀,挣一口粮饷。 要是换在沈书父亲头上,好歹得过功名,精神上也许还有犹豫负担。而到了沈书这一辈,他们都不曾吃过元廷一口米,身上也没有一副忠君爱国的枷锁,何况那还是蒙古皇帝。 夜渐渐深了,纪逐鸢半晌没听沈书答话,以为他睡着了,也不再说话,没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沈书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早晨起来,一身酸痛,尤其是脖子,像是要断了,便在榻边坐着,纪逐鸢替他揉了一会,沈书还是觉得脖子疼,只是心里挂着事,说不疼。 把早饭吃了,沈书便带上李恕出门去,李恕又是一脸菜色。马车颠来簸去,沈书心里平衡了些,许是这些天憋着劲画图丈量,大家都累。等把和州一城的舆图画完,得跟朱文忠说一声,在家闲两天好好休息一回。 满打满算又是五日过去,纪逐鸢在曹震手底下练兵,正月将尽,曹震提拔纪逐鸢做了个十夫长。 沈书吩咐周戌五预备酒菜饭食,恰在舆图交工那日,沈书叫了张楚劳和那两个胥吏,纪逐鸢自己没好意思叫那几个手下,反而有一日沈书提早收工,到军营找纪逐鸢,见过了他几个弟兄,说要叫到家里吃顿酒。 士兵们见沈书面皮嫩,年纪小,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今日操练完,十夫长家中却真有人来叫吃酒。于是一伙人,晚饭时热热闹闹簇拥着纪逐鸢回来。 周戌五和郑四两个人忙不过来,索性沈书叫来了左邻右舍帮忙,在院子里摆了三张大圆桌子,其中一张是借来的。 灶台起在院子里,就一口煮肉的大铁锅、一个铁架、两个小灶,两只小锅。郑四有心,一大早出去买了一头整羊,羊头、羊腰子、羊肚、羊肺熟切,以葱、姜、大料、麻椒,入半勺熬得雪白的肉汤爆炒,再加肉汤、葱、盐调作一锅,每桌使一个白瓷盆,铺了香葱、芫荽末子,加汤即沸起一层鲜嫩的绿色,热腾腾的端上桌,登时鲜香四溢,勾人垂涎。 余下空了腔子的整羊做炙羊肉,熟后改成小块,分成六份装盘上桌。张楚劳带着媳妇过来,膝下有一小女,起先怯得不叫人,纪逐鸢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跟邻院带来的两名男孩追得通着院子跑来跑去。张楚劳的媳妇是中原人,性情大方,先来见沈书,谢他照顾自家夫郎,后洗手做了一道芙蓉鸡给大伙添菜,席间又有汆青虾卷、鱼丸汤、蔬菜汤,每桌四碟凉菜。沈书自己不会做饭,唯独小时候闹着玩同他娘学过一道桂花糯米藕。 “桂花是没有,蜜糖家里有,随便吃吃。”沈书端了一盘放到桌上,挨着纪逐鸢坐下。 有一兵员问怎么没酒,让纪逐鸢看了一眼不敢多说。 沈书笑答:“还有嫂子们和孩子们,不吃酒,明日你们不还赶着要练兵,待会挨了曹头的骂,谁去救你们?” “诶,我们要是吃醉误事,挨不了骂。倒是你哥铁定是要吃曹头一顿老拳。”另一人打趣道,提起筷子,叹道:“有日子没吃这么像样的饭菜了,这一顿吃了,就叫我马上死也成。” “祝兄说什么胡话呢,跟着什长,死不了。”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正在给他盛汤,见沈书看他,眉毛微微上扬,略带询问的意味。 桌子下面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沈书的脚踝上蹭,沈书一低头,见到摇头摆尾一只黄毛狗,身量还没有他的小腿长,不知道是谁带过来的,便夹出一截儿鸡腿骨扔到不远处树下。狗子摇头摆尾扑过去,饿得凹进去的肚皮贴在地上,两个前爪按住骨头,后槽牙把骨头咬得噶擦响,喉中发气一般呜呜地响。 一个小男孩饭才扒了两口,为着逗狗,飞快溜下了桌。 吃得差不多时,几个孩子都蹲在那里看狗,那狗身上有不少伤痕,黄皮寡瘦,唯独一双眼睛生得又圆又大,盯着人看时,仿佛嘴边的裂痕也在做乞怜的表情。小孩们伸手想摸,那狗儿便满地打滚,将柔软的肚腹翻了出来。 桌上下来个妇人,把自家孩子拉起来,拍拍他的小衣服:“宝儿,别摸,仔细有虱子。”继而把孩子带回到饭桌上,余下的几个小孩也各自被叫到母亲身边。 那狗翻身趴在地上,眼睛没有看人,略带倨傲地望向大门口。 这顿饭是为着让纪逐鸢跟手下人等搞好关系,捎带也能认识认识邻居们,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何况沈书与纪逐鸢已是无亲无靠。 沈书的嘴会说,虽然没有备酒,茶却是泡好的,就用朱文忠送的茶叶,每人一盏地挨个儿敬过来。 众人见他年纪虽然小,说话谦和大方,饭食也能上得了台面,对这少年人本就有好感。加上沈书生得眉清目秀,言谈间甚是和气,读书但无穷酸气,兄弟俩虽未见显达,前途却不可限量,这盏茶吃得都是称心如意。 明月初升,沈书送纪逐鸢手下的几个兵丁出门,送到巷口老榆树下,站在一地树影当中,沈书略一拱手,笑道:“我哥就托付给众位哥哥们,上了战场,多多照应。” 那几个没吃酒却似是醉了,脚步蹒跚。 有人摆手笑道:“放心,冲你一声哥哥,有敌人来犯,我先把头送上去给他割。” “那不用,大家都要平平安安回家。”沈书道。 几个士兵各自勾肩搭背,一人挤眼促狭道:“我要有你这么个懂事弟弟,不知道省多少心,我家的兄弟还等着我去求爹爹告奶奶给他找事做。” 纪逐鸢从沈书身后走来,士兵们俱收起调笑,站直了身板。 “你早些娶个媳妇,家里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一人取笑道。 话音未落,被嘲笑的那人就是一脚踹去。 纪逐鸢在沈书身边站定,士兵们未敢再乱来,纷纷告辞,东倒西歪地勾肩搭背离去。 “他们怎么这么怕你?”沈书怪道,瞟了他哥一眼,“你平素也太凶了吧?” “那你怕不怕我?”纪逐鸢顺势牵起沈书的手,带着他往回走。 沈书突然哑了,无话可说,甚至被纪逐鸢握在温暖手掌里的手也不敢一动。从前纪逐鸢也没少牵过沈书,今夜却不知道为何生出许多不明的意味,好在才进门,纪逐鸢就松了手。 沈书掌心微微有汗,耳朵脖子俱是通红,让冷风一吹,热意散去。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弱的狗叫,低头一看,吃了他鸡骨头的小黄狗还在树下趴着,见沈书回来,摇头晃脑,兴高采烈地原地不住转圈,转得沈书眼睛都发花。 “谁带来的狗?”沈书无奈道。 李恕在旁边收拾桌子,拿个碗把骨头装起来,朝沈书道:“没见谁带来,你喂过他了,这是认了你。你做主,要不就一棍子打死了煨狗肉吃。” 沈书:“……” 狗儿见沈书看它,舌头伸得更长,喘气声更响,连哈喇子都流得更快了,发出一声极其兴奋的“汪”。 寒月西沉,沈书才趴到榻上,纪逐鸢站在窗格旁擦身,沈书今夜泡了个热水澡,手脚暖和地窝在被子里,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惬意。 他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纪逐鸢的背影,说:“哥,那狗打死了可怜,我让郑四先拴着,哪天出太阳就牵在院子里把它洗干净,我看它身上有伤,保不齐还有虱子,必须得洗一洗。” “这么小一件事,你做主。”纪逐鸢抬起右手,湿巾子往身上擦了擦,抬起头,擦干净脖子与耳朵。 沈书缩回被子里,把眼睛也闭上了,只是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纪逐鸢健硕的身躯。 等到纪逐鸢也上了榻,沈书已经把被子裹着滚到床榻里侧去了。纪逐鸢无奈地扯出被子一个角,硬把自己塞进了被窝,他扭头看了一眼沈书,只看到个后脑勺。 正待休息,却听见沈书说话:“明日我不起早,谁也别叫我,我告了两天假,先好好睡一觉。” 纪逐鸢答应了,想把沈书抱过来点儿,偏偏沈书脑袋埋在枕头里,没地方可下手。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辰,有人急促拍门,沈书勉强睁开眼皮,纪逐鸢已经站在地上了,外面郑四的声音传来:“少爷,营房来人,叫立刻过去。” 沈书听得迷迷糊糊,被纪逐鸢按回到被窝里,直到纪逐鸢已经走了,沈书才回过神来。大半夜莫不是有人攻城?想及此,沈书躺不住地起身,出门外,看见郑四披着棉袄子,提着一盏灯回来。 “我哥走了?” “啊,已经回军营去了。”郑四拦住沈书,“少爷别急,不是元人攻城。” 沈书松了口气,随即眉头又皱起来,疑惑道:“那是怎么回事?这么急着半夜要人去?” “听说是城外几个乡被人抢了,有乡人进城求援,已派人去探查怎么回事,先叫什长回营预备着。”郑四道,“真要有大事,来人不是那个神色。少爷且宽心,小的从前也见过攻城的架势,今夜应当无事,少爷只管闷头睡觉,明日一早小人就去打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6章 八十六 素日里沈书都是同纪逐鸢一张榻上睡觉,天气寒冷,翻身就能抱到个人,睡在被窝里不知有多惬意。 这天一大早沈书就给冻醒了,脚僵手冷,恹恹打了个哈欠想再睡一会,却越躺越清醒。被子里好歹要比外头暖和些,沈书缩肩裹紧身上厚厚的被褥,朝外高喊了一声:“郑四!” 好一会不闻应答,窗纸上才透出一抹朦胧的白,许是还没起来。沈书迷迷糊糊地半闭着眼,脑子里绷紧一根筋觉着是要起来,眼皮却止不住要往下掉,也不知道是什么冰雪妖怪寻隙从脚安放的那一头钻了进来,缠在腿上总也不舒服。 一个声音在外头响:“少爷醒了?小的打水来给少爷洗洗。” 等沈书回过神来,窗纸上已无人影,一时半刻沈书竟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做梦听见郑四答了话,还是郑四真的刚来过。沈书咬咬牙,终于决定还是起身。 趴在廊下睡觉的狗儿听见开门的动静,一蹦三丈高,不知道谁弄链子将它拴在角落里,它这跳来跳去,铁链子跟着丁零当啷地响。 沈书拿手背垫了垫狗儿扁平的前额,拖了一把椅子,在廊下坐着。狗儿张嘴渴盼地把沈书盯了会,见沈书没有要摸他的意思,一脸无聊地蜷在他脚下继续睡了。 等到郑四把水端来,沈书回屋洗漱捯饬完毕,神清气爽地出来,天已经不知不觉亮了起来,和煦的朝阳洒在几尾新栽的唐竹梢头。 “待会把饭吃了,你去打听一下,到底昨晚怎么回事。”沈书拿巾子擦去手上的水。 郑四答应了,把盆端出去。 待郑四再回来,沈书已坐在榻畔换好靴子,起身掸平文士袍上的褶皱,想了想,沈书又朝郑四问:“你跟周戌五两个,平日里忙不忙得过来?” 郑四忐忑道:“少爷要换人伺候?” 沈书摆摆手:“不换,你们两个,还有林浩,是我从滁州就用惯了的,只要不嫌我这儿简陋,我自然是想你们留。” “少爷说哪儿的话。”郑四罕见地笑了笑。 “但忙里忙外总是你们俩,若是家里事情多,做不过来,再请两个人也行。”沈书道,“要使银钱跟我说一声。” 郑四想了一想,说家里还有个侄女,正好还没地方去。沈书本想不用姑娘,他跟纪逐鸢不是打小让人伺候惯的,若是来个女孩,还是年纪相若的,反而不便。但先才跟郑四开了口,他家里有人寻事情做,再又一口回绝,也不大好。 于是沈书只说:“你决定便是,定下来了改天带人过来我见见,也通个名姓。咱们家里现在没什么规矩,手脚勤快能做事就行。” 郑四干枯蜡黄的脸上绽开笑容,连忙应下。 吃过早,周戌五在沈书书房里添了个炭盆,沈书闲坐了会,就着清早的一点精神,信手翻了一会朱子语类,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头,一本书颠来倒去,翻得哗哗作响。 正在心烦意乱,李恕进来。 沈书看了他一眼,李恕自找地方坐下来,问沈书吃早饭了没。 “早就吃过了。找我?” 李恕笑摇头。 沈书一想,眉头动了动,问李恕:“你要写信?”既然不是来找他,就是要用书房,不然就是写信,不然就是读书。 “眼下勉强算是安定了,给舒原去一封信,也好叫他放心。”李恕道。 “进城时我也如此打算,却忘了,你来写。”沈书让李恕过去桌后坐下,心浮气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你哥呢?怎么没见他跟外头打拳?”李恕拈去一缕分叉的笔毫,抓耳挠腮想了半晌,终于落下笔,起笔写了两画,就将纸揉掉,重新起首开写。 沈书把朱子语类第八卷塞回架上,目光逡巡于诸多名目里,随口道:“昨晚军营来人叫回去了,不知道什么事,郑四已经去打听了。对了,我让郑四再请两个人来家做使唤人,他荐了他侄女。” “我们一窝子男的,难不成来一个小娘子夹杂里头,像不像话呀?”想起从前父亲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李恕脑壳都大了。 “若是他侄女真的来,想必他会再请一个使唤丫头,也有地方单独住。过两日他把人带来我看,若是有小厮,我当然选小厮。就跟你说一声,别到时候一惊一乍,惊吓唐突人家姑娘。”沈书心里还是惦记他哥,想到不如去找朱文忠问问,他定清楚。 于是出外让林浩套车,李恕在家写信,沈书看他那伏案苦思的样,便没带他,叫他在家里好好琢磨好好写,最好是把衷肠好好一诉。 李恕把沈书踹出了门。 结果在门外刚登上车,不远处有人大叫“少爷”,沈书听得是郑四的声音,连忙下车。 “进去说,进去说,林兄弟,马牵回去,车先就不卸了。”郑四吩咐道,在前弓腰做手势,示意沈书走前头先回家里关上门来再说。 “少爷喝茶。”周戌五泡了茶上来,郑四端给沈书。 沈书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忙让郑四快点说,军营里到底怎么个情况。 “昨天夜里,城外一个乡的里正,带着住家附近的一个主首,两家连妻儿全都带着,一路奔逃进的城,说是乡里让人给占了。” 里正是小官,负责地方基层户籍和赋役纳税,有时也劝课农桑,而主首则更加低微,连官员且算不上,供应杂事而已。 “然后呢?要发兵吗?”沈书问。 “接到那两家人报信,军队昨夜已经集结,本来是要发兵,却到方才小的去看,也未见动兵马,驻军营地外面安安静静,里头才起炊烟,像是在做早饭,还听见有操练的喊声。”郑四又道,“小人在滁州时的一个邻人,他大侄子正在军营里差应,替人洗马喂马。我把他叫来问了问,说是没接到要发兵的命令,但确信昨夜是整顿过军队,已经集结起来,连马匹都出了厩。后来却又都被打发去睡了,天亮一切如常,那大侄子说许是又没事了。” 沈书皱起眉来,想了一会,嘀咕道:“莫不是郭家有人来了?” 过和州来主要是滁州坐吃山空没粮,前一遭又让胡人洗劫一空,也许是看和州打下来了,郭家也移兵就食来了? 接着沈书摇头,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翁婿之间,郭子兴要来,只需派个人捎话就行,何必要在城外打家劫舍,这也不是他的作风。 “旁的什么也没打听到?”沈书又问郑四。 郑四一脸苦相。 沈书起身,出去叫林浩还是套车,一路风风火火找到总兵府。然而今日的总兵府,一改往日门可罗雀的景象,门是新刨过重新漆了的,门外站了一排马,总兵府里的人把拴马桩子挪到石狮子左右,让出一条窄道。 进门去的都是将军,沈书叫林浩把车驾停在总兵府外丈许处的街口,抬头见旁边有一茶坊,零星有几个提鸟笼子的富家子弟闲步往里走。沈书下去,找人出来停马车,带着林浩上楼,从二楼正好能看见总兵府的大门口。 进进出出的官员沈书能认得出的没几个,汤和、张天祐,李善长姗姗来迟,披挂铁铠的少也是带数千人的小头目,身上的铠甲还是元军的样式,于兽头护膊下掖一块红巾,垂至肘弯上部。 穿棉甲的不多,一个将领也就是带两三个兵过来,号衣灰不溜秋。 沈书叹了口气。 林浩把他看着。 俩人一直坐着不叫茶也不行,于是沈书叫来跑堂的,随便泡一壶茶,林浩年纪不大,知道沈书也不是什么家道中落的少爷,寻常人家,为人随和。 少爷叫吃茶,林浩也不跟他客气。 沈书少有正眼看这位车夫的机会,见他今日一身短衫,头脸收拾得精神奕奕,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是个面相英俊的小哥。再一想,朱文忠身边跟着的那个李垚,也是生得俊秀,情知他挑在身边的还是要看脸。 “少爷,咱们就在这里坐着么?”林浩先端了茶给沈书,一手撑在膝头,低声请问沈书。 “再等等看,这么多‘大人’都来了,便是进去,也是要等,不如就在这里等。一壶茶五文钱,少爷有钱。” 林浩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沈书喝了口茶,没什么味儿,只当润润嘴。 “少爷一上来就叹气,是担心什么事吗?”林浩道,“小人只是赶车的,少爷若是跟小人说不上……” 沈书摆了摆手:“你好歹是赶车的,我连车都没得赶。我哥不是在军营里吗,我是看那几个随在将领后头的士兵,穿的冬衣,磨得都发白了,觉着当兵苦。” “世道苦,做什么都苦。” 这样的话,林浩说来轻描淡写,沈书看了他一会,认同地点了点头,“你是明白人。” 堂子里一声锣响,沈书往下一看,戏台子已经搭好,底下的座位只稀稀落落坐了不到二十个人。扮好的汉元帝在一旁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吹拉弹唱的班子里,人人都显得十分丧气。 “这间茶坊估计也开不久了。”林浩叹道。 太平时候才有人听戏,沈书听说过大都最大的茶坊,能容纳上千人,也不知道眼下何等光景了。朝廷每年征的夏税秋租,大都市集所贩的粮米,都得走会通河、通惠河,一路北上从杭州运往大都。最多时北地一年要吃江南三百万石粮食,而乱兵四起之后,水寇猖獗于运河,各地起事的民间豪杰犹如雨后春笋,各扼一段。 想必大都城内,这一个冬天格外艰难,开年就不知道已经饿死多少人畜。像是“茶楼酒馆照晨光,京邑舟车会万光”的盛景,恐怕也不可再得。 两人枯坐着吃了会茶,见总兵府里陆续有人出来,上马离开。沈书留林浩在车上,亮出数日前才拿到手的新制的一块总兵府的牌子,门房放了人进去,沈书示意不必有人带路,步履匆匆地一径往里走。 朱文忠刚回院子,跟沈书碰了个对面,嘘声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来到书房内,朱文忠打发李垚出去守着,他一头的汗,脸色却有点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李垚,吩咐人端碗茶来。”说完沈书这才撒手让李垚出去,又亲自把门关了。 “昨夜孙德崖带万余人在城外占了几个乡,驱赶民家,让自己的兵住到别人家里面去,反倒把正经的良民赶出家门,这么天寒地冻的,连缓一缓的时间都不肯给。半夜里闹得鸡飞狗跳,踹门撬门砸门,冲进别人门户,直接把看门的狗一刀割下头颅踹着玩儿。直接闯进庶民的房子里,不知道有多少正熟睡着的乡人被强行拉下榻去,尖刀顶着,扫地出门,连御寒的袄子都不让别人抢出一件来。”朱文忠唇上冒汗,眉头怒锁,一拳捶在桌上,茶壶茶杯碰得叮当作响,颤声道,“就这样人也好意思大放厥词,想在一方占地为王当个土皇帝,他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家都是苦出身,都是被朝廷逼得吃不上饭,这才反了。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肠,把无辜的老人幼子全赶出家门。一个个腆着脸皮,把别人从自己盖的房子,祖居的家业里拖出去,他手下将领还大模大样携妻挈子就着别人的暖被窝,舒舒服服过夜去了。今日一早,探哨的人回来,他的兵马竟然就在人家家里住下了,有人没走的,去闹的,逮着便随随便便一刀捅死。好几个村头把闹事的村民尸身吊在树上,威慑乡民,又派人守着被抢的村口,不许村子里原先的住民回去,一经发现,立刻当场抓了杀。” 恰在此时,李垚推门而入。 朱文忠瞪了他一眼,沈书接过茶盘,使眼色让他出去。 “吃盏茶。”沈书捧了茶碗给朱文忠。 “怎么还吃得下。”朱文忠愁眉难舒,“不吃,你要是口渴你拿去吃。” “吃一口,定一定。” 朱文忠经不住劝,端起茶来喝了口,沈书拿手扶茶碗推到朱文忠嘴边,朱文忠只得又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时,朱文忠长吁了一口气。 “那现在怎么办?”沈书问,“总兵大人要跟孙德崖打这一场硬仗吗?” “打什么?”朱文忠咬到嘴边的燎泡,登时满嘴的血味,含了一口茶,努着嘴皮,皱眉咂嘴道,“大家都是濠州的,也曾一起打过元人。昨晚听人来报,以为是元兵,派兵去探过才知道不是。大|麻烦怕是还在后面。”朱文忠还没来得及多说,外面又来了人。 是个兵丁打扮的青年,李垚推门侧身让他进来。 沈书看朱文忠神色,知道那人应该是朱文忠认识的,接着便听他禀报说孙德崖带亲兵已经进城了。 朱文忠留沈书在府,预备回来再同他说,沈书坐不住,跟着朱文忠出门,在门上分道,朱文忠要去军营找他哥,沈书本来也打算去军营找他哥,却改了主意,叫林浩驾车往北边城门去,就在街头上逛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7章 八十七 车子临到北城门附近,外头沸反盈天。 林浩在前头说:“少爷,车子过不去了。” “找个地方停,我下去看看。” 林浩拨转马头,口中不断发出吁声,竖起马鞭,以免不小心碰到路人,半晌才从挤着瞧热闹的人群里把车赶到东南方向一株十围的大树下。 太阳已经高照,沈书拿手遮了一下眼睛,林浩扶了他一把。 沈书落在地上,站稳身,朝人多的地方张望过去,乌泱泱俱是人头,远处有人骑在马上,穿街而过,虽有不少人围观,仍然能看见骑马过去的都是穿盔戴甲的将领,有人大声呵斥,命令人群散开,包围在街道两边的人群只是扩大了包围的圈子,却没有听令归家。 而是在部队经过后,互相簇拥着追在那队人马后面。 沈书挤在人群里,听见有人在问这队兵马是谁的人。 另外有人答曰:“左不过是濠州、滁州那帮子人,哎。”意味深长的一声叹息。 “今儿一早,我姑父拖家带口的进城奔我家来啦,我家那房子,你是知道的,统共就是三间,左右各一,中间有个堂屋。一下子六口人,都要住在我家,真不是不帮忙,要不我只有把房子让出来给他们一家人住,带着我的妻儿寻个客店住去。” “你还有钱住客店,我是穷得叮当响,想说打地铺,铺盖卷儿都被抢得只剩下一床了。日子难过,不如也去当兵,好抢别人家的。”一人谑笑道。 “哎,这真的是一条出路,我那姑父的家就是被一伙兵鲁子占了,直接把姑父他们从床上拉了下来,推出院子。” “你姑父同姑母,该不是在办事儿呢吧?”人群哄堂大笑。 “扯犊子,我姑父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莫要胡说笑话。不过我听了也是吓得,要是半夜里在家睡着,突然冲进来人,把我跟媳妇儿都赶了出去,还不让回家捡细软。”那人伸长脖子打了个哆嗦,“今天夜里,我就要把家里那口百来斤重的大水缸抵在门后头,再多养几条恶犬看门,哪个敢闯我的家,拼着这条命不要,我也要叫他好看!” “呿,净说大话,要真的有人来,余二家的,我看你就是溜得最快那个。人家手持三尺青峰,再不济也有长|枪弓箭,你有个啥?不等近身别人就能把你捅个对穿。你死了不打紧,你那个俊俏媳妇,还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众人闹得乱哄哄的,追在从城门大摇大摆进来的一队兵马后头,沿长街往东南方向去,走得一段,人就少一些。 待到了总兵府外,跟着的数十个平民,见总兵府里好大阵仗,前几日骑马穿街好不威风的年轻将领亲自走下台阶来接。 “走喽,看吧,我说都是一伙儿的。”头上裹巾,身上短衫,冷天趿草鞋的一个卖浆男人一手朝上扬,作出驱赶的手势,那些挑担子负琴的行脚们纷纷一哄而散,散入小巷之中,吆喝声敲打声不绝于耳。 “少爷,咱回去吗?”林浩起先在远处等,后来见沈书随着人群走,便赶车不远不近地坠在人群后头。瞧热闹的都散了,他才赶着马车小跑而来。 “回。”沈书登上马车,视线收回来,坐进马车,他脑袋靠在车厢里,随着马车颠簸后脑勺就在车板上撞来撞去。才刚出来接那一队兵马的人,该就是朱元璋无误了,遥遥一眼望去,又有头盔遮去一半面容,只觉得当头一人身形格外魁梧,不比穆华林弱,肤色格外黝黑,这么一看,朱文忠与朱元璋倒是一点也不像。都说外甥似舅,也不尽然。 沈书到家时,却见家门开着,纪逐鸢在门里站着,正跟周戌五说话,已脱了兵服,身着银褐色武袍,脚上换了一双麻鞋,似乎要出外,看见沈书回来,纪逐鸢不出去了。 “本来也是想出去找你,要吃午饭了,下午带你去转转,买点吃的用的。”纪逐鸢洗了手。 沈书累得不行,一气把茶壶里水全喝干了,正对上纪逐鸢转过来的脸,便问:“这么早回来?” “操练完没事了,就回来。你不是休息两天?回来带你去玩。” 沈书叫苦不迭,连忙摆手拒绝:“别了,我今天从北门走到总兵府门口,腿都软了。” 纪逐鸢坐到榻上,搬起沈书的一条腿架在膝上。 “做、做什么……”沈书话音戛然而止,纪逐鸢在替他捶腿,还脱了他的鞋,屈起指节,按揉他足底的穴位。 沈书不好意思道:“也没那么累。” “别动。”纪逐鸢按住沈书的腿,捶完了一条腿换另一边。 沈书觉得自己简直是万恶的大财主,奴役亲哥,他脖子微微发红,抬起左手揉耳朵,窘道:“差不多行了。” 纪逐鸢抬眼看他一眼,弯腰捡起沈书的鞋,套在沈书脚上。 “哎哥。”沈书心中有一些不明的意味,但当纪逐鸢询问地看过来,沈书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沈书两只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起身整了一下袍子,这才想起来问纪逐鸢孙德崖的兵马是不是已经进城了。 “我离开军营前,听说他带着一队亲兵进城了。” 沈书沉吟道:“那就是了,我看见一队兵马进城,还跟去瞧了好大一场热闹,和州人还把濠州、滁州所有军队都看成一伙的,那应该就是孙德崖。” 纪逐鸢本已起身,又坐了回去,听沈书继续说。 “昨夜孙德崖带兵在和州城外几个乡里打劫不说,占了民家的房子,大部队留在城外,也不约束兵马,随那些兵将四处扫荡,把老百姓赶出家门。已有好些人家实在没办法,投奔到和州来。”沈书冷哼一声,“他是出大名了,只是和州人也不明就里,我跟着人群,看见他那队百来号人直奔总兵府去了。出来迎接的应当就是朱元璋,客客气气的互有谈笑。” “是不是个黑脸的?”纪逐鸢突然问。 “是挺黑的,不过生得高大魁梧,跟师父差不离,看上去倒像个外族。” 纪逐鸢嘴角微翘:“你不知道他投奔郭公的时候,被当成奸细,险些拉去斩了。他只说要见郭元帅,唬人倒是有一套。明明是个一穷二白、走投无路的乞丐,作僧人打扮,披袈裟而来,却理直气壮要见元帅,一进城门就被拿下捆了,士兵们凶神恶煞逼问他是哪儿来的奸细,他只管坚持要见郭公。反倒搞得那些士兵不敢杀他。” “他胆子倒是大,也是走了狗屎运。”沈书揶揄道。 纪逐鸢嘴角带点笑意,食指摩挲下巴,道:“确实是走运,但凡捉他的人有一个胆子大的,他当场就要人头落地。结果他理直气壮,气度从容,又一直说要见郭公,那些人不就以为他当真认识郭公么?纵然心里有九成把握这人跟元帅不认识,却还有一成怀疑,便叫人报给郭公。郭元帅爱才,见到朱重八,虽觉生得像个外邦人,但听了他的来意,相信他是来投诚,一念之间,把人放在步兵营里做个小卒子。也是他本事,不到三年,就混到今日的地步。” “高荣珪没用上半年,就在周军做了千夫长。朱元璋不到三年,已是一方总兵。”沈书道,“若是在元廷,别说三年,一个汉人,三十年也难混到个千夫长的位子上。” 纪逐鸢看了沈书一会,手指拈起沈书不知道在哪儿蹭得掉了下来的一绺尾指粗细的头发,替沈书压紧到髻中,看着他说:“不用一年,也让你享享福。” 闻言沈书收敛笑意,表情里反而隐隐透出担忧:“我不想你蹿得太快,濠州的阵营不好混,若不是朱元璋能力出众,年纪轻轻冒尖,郭公也不至于如此忌惮他,他两个儿子也不会处处打压朱元璋。”沈书谨慎地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上了战场,厮杀是必然,但我希望兄长保命为先,杀敌尽力即可,万万不可以命相搏。” 纪逐鸢嘴唇嗫嚅,要说的话没说,只应下一句:“知道了,你别担心。” 沈书本来还想同纪逐鸢说韦斌那事,又觉不是时候,按下不提。 午饭过后,沈书小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起来尚歪坐在榻畔,纪逐鸢已经收拾好钱袋子,站在门口,也不催他。 被解去链子的小黄狗在纪逐鸢面前打转,鼻子凑在纪逐鸢的靴子上猛抽,不住喘气。 纪逐鸢蹲着看它,没有摸狗,只是看。 沈书好了,两兄弟拉着手出门去,连李恕也没带。和州街上人比滁州府少,纪逐鸢熟门熟路带着沈书穿街过巷,来到一条人挤人的街上,只见卖肉、卖菜、卖活鱼活鸡的通街都是,有些门面没开,左邻右舍就将货物摆到没开的门前。挑担敲锣吆喝买卖,扯着嗓门叫菜名的人也不少。 有几间是米肆,外头被风吹着打转的布幡上四平八稳的大字写着。 走了两条街,才见有一间米肆开着,拎个麻布袋子没精打采的人在米肆门口街檐下排起长龙,队伍甚至拐了个弯,排到另一条街上去。 沈书占了个位子,旁人见他没拿袋子,一个胖大婶从大|麻袋里取出个小麻袋给沈书拿着。 “排一轮不容易,借给你先用着,我一个人两个麻袋也扛不动。”那大婶叹气摇头,旁边的妇人同她说话,她便顾不上沈书了。 纪逐鸢买了一包炸藕回来,让沈书边吃边等。 轮到沈书进去买米时,他不仅藕吃完了,还把纪逐鸢买来的炸鱼炸面团子也吃完了,站在人家铺子里不住打嗝。 “要多少?”卖米的看他拿的袋子甚小,黑着脸没好气地问,“一人一天米半升,面一斤,若要买一家子的,拿总兵府的帖儿来看。” 总兵府的帖就是一张纸,每户都有,前几日才发完,把能写字的文官小吏们累得人仰马翻。 “帖子没带过来。”沈书道,“一升米多少钱?” “一缗钱一升米,十缗一斗。面也是一缗一斤。一两银子两升米,一两银子两斤面。铜钱、白银结账,至正钞不受。”那人见沈书一没带帖来,二不见掏钱,使了个眼色便要让伙计赶人。 纪逐鸢往前一站,伙计不敢动手。 “二位,买不买?人在这儿,可买你们两人的份。若要买一家子的口粮,回去拿帖子重新排队。要买就快,不买请走,别碍着后面的人买。总兵府都吃着咱们家的米,通街的米肆都关了门,爱买不买咱家不缺生意做。” 纪逐鸢脸色一黑,上前一步就想拿人。 沈书忙扯住他,笑着递出麻袋:“那就买两个人的,只能买一天的口粮吗?” 称米的伙计让纪逐鸢方才那一下吓得不敢造次,闷声规规矩矩地回答:“至多能买半个月的,要拿总兵府的条子来。” “你那么凶做什么?”沈书掂了掂袋子,还算那伙计没记仇,称的粮食没有缺斤短两。 纪逐鸢:“卖个米,趾高气扬的,欠收拾。” “卖个米是能横着走了,谁要是捏住了这根命脉,谁就高人一等。”沈书回头看了一眼,米肆门口挑着的布幡上有个徽,是葵花,圆圈底下小字写着“卫记”,想是东家姓“卫”,要是自产自销,那多半是庐州路的大户。 “还吃什么?”纪逐鸢问。 “……”沈书打了个嗝。 纪逐鸢看着他大笑起来。 “别笑了……”沈书郁闷道,又打了个嗝。 日光照着纪逐鸢眼珠泛着浅浅一层茶色,一双眼睛如同琥珀般澄亮,短暂的笑意收敛起来,他一半脸孔笼在淡淡的光泽里,另一半脸藏在阴影之中,鼻梁峰峦分明,眼形狭长,看来别有风仪。 沈书眼神一动,纪逐鸢来勾沈书的手,一次没勾住,低头眼神去寻沈书的手,寻到了牵到自己掌心里,紧紧握住。 “走了。”纪逐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沈书落后于他半步,被纪逐鸢的身影笼着,眼圈微微泛红,他应了一声,跟了上去。纪逐鸢东张西望,总算寻到一间茶铺子。 “一碗木瓜汤,一碗杏霜汤,茶不要,拣一碟儿六个果子。”纪逐鸢点完,征询的目光看沈书。 “够了。”沈书气闷地趴在桌上,纪逐鸢让他坐起来些,一只手搭在他腹上画圈揉搓。 “这么大个人,吃东西没点分寸。” 沈书抓狂道:“你不买那么多,我能吃撑?!”沈书脸色一变,又要打嗝,只好闭嘴不说,简直苦不堪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8章 八十八 木瓜汤清甜可口,然而杏霜汤就不是那么好下咽了,偏偏纪逐鸢哄着沈书,要叫他把杏霜汤吃完。 沈书苦着一张脸,先吃杏霜汤,虽有杏仁的清香,甘草却着实不对沈书的胃,本来就是吃得有点撑,喝了半碗杏霜汤,沈书连忙摆手,一只手掩住口,脸色发白,话也说不出来。 看沈书真像是要吐了,纪逐鸢不介意是沈书吃剩的,拿过去把剩下的半碗吃了。 “你吃这个。”纪逐鸢给沈书剥了个小橘子,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气让沈书脸色稍微缓了缓。 “木瓜我也吃不完。” “吃不完剩着。”纪逐鸢拿沈书没办法,横竖消食的杏霜汤沈书吃了大半碗,纪逐鸢也不逼着他再吃,怕待会真的吐了。 沈书撑得扶墙而出,纪逐鸢一手米袋,一手牵沈书,想背他也不成,怕颠了人更是现在就得吐他一身。 “多走几步,消消食。”眼看住处就在前方,两兄弟却没马上回去,纪逐鸢带着沈书在家附近散了半个时辰的步。 沈书好点了,有气无力地拖拉脚步地跟在纪逐鸢身后。 走进院子便听见郑四拉长嗓门问了句:“少爷回来啦,夜饭想吃什么?把活鱼煮一锅菌子做汤吃成吗?” 沈书:“……” 郑四:“???” 纪逐鸢:“别说鱼,也别提汤,少爷受不了。” “那这鱼汤还做不做?”郑四被搞糊涂了。 “做。”纪逐鸢难得微笑地跟沈书进了房间,见沈书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过去给沈书揉了两下肚子。 沈书满脸抽搐,喉咙哽咽:“别、别揉了,让我好好躺一会。”沈书吃得太饱,眼神涣散,神思不属地躺在榻上放空,让纪逐鸢去叫李恕过来。 “叫他来干嘛?他又不能帮你消食。”话是这么说,纪逐鸢已经起身。 “你也不能,就不该又点了汤水吃,我真的要吐了。”沈书威胁道,“快叫人去。”沈书长叹一口气,发誓这一年都不在茶摊上点汤水吃了,晚饭不吃,明儿早饭也不吃了! 沈书叫李恕来,是为问他给舒原的信写好了没,哪晓得李恕动作倒快,已让周戌五托人送了出去。 “能找着人送?” “放心,齐老四的儿在高邮城里,他和州的祖宅已经卖了,带着两个家里长工投奔儿子,这会已经出城去了。要不是有这个人,今日我还想不起来要给舒原送信。眼下要找人托书信甚是不便,齐老四人厚道,能信得过,我应承他送到地方能有一两银子好赚。” “你给了?”沈书道。 “我在信中写了,叫舒原收到信以后给送信人一两银子。”李恕嬉皮笑脸地答。 “你可真行……”自己不给钱,没给人打个招呼,却要人拿一两银子出来算作差资。 李恕道:“这样为了讨那一两银子,舒原不非得找我不可吗?” 沈书顿时语塞,李恕倒是没说错。 “一早你就出去,打听到什么了?”李恕道,“我可睡了大半日,明儿还有一天,找个地方耍去,吃酒听戏,如何?” “什么时局了你还吃酒,要吃让郑四街上买去,做两个菜,就在家里吃。”沈书没好气地说,想到酒菜,沈书胃里一阵翻腾,脸色又不对了起来。 “那有什么意思?要不然让你哥带咱们出城骑马,随处看看,到了和州,这周遭有什么山什么水,咱们可都没去瞧过。”李恕兴致勃勃地说,“不说和州也呆不久吗?还不赶紧转转去。” “外边都让孙德崖的兵马占了,出去也是事,不去。” “孙德崖?你说濠州那个孙德崖?” “不然还有几个孙德崖?”沈书没好气道,“早上我带林浩出去,正碰上他带亲兵进城。” 李恕皱起眉头,盘腿坐于榻上,抓耳挠腮地说:“你们走后,我在诚王手底下混日子,可听说过不少天下大势。这个孙德崖跟郭公有过节,照朱文忠平日里跟咱们说的,郭公的儿,他妻弟张天祐,濠州一系的将领,大多都不服朱元璋的管束。可别有人去告状,离间郭公与总兵的关系。” “什么过节?” “你不知道?”李恕瞪大了眼,嘀咕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沈书失笑:“我不知道的事多了去,快说。” 李恕勾起嘴角,无赖地朝前伸脸,他鼻子本就大,这么一凑近,连他鼻子沟壑里一颗芝麻大点儿的痣都被沈书看得一清二楚。 李恕小指在鼻端挠了挠,嘿嘿一笑:“叫声哥,叫声哥就跟你说。” 这时刚吩咐完厨房的纪逐鸢回来,李恕坐得位置背对着门,没看见纪逐鸢黑脸进来。 沈书一脸古怪神色。 李恕笑嘻嘻地露出满嘴白牙,调侃道:“叫哥,快点儿,等你哥回来就叫不成了。” 沈书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李恕。 李恕食指点点自己耳朵,侧过头去,眼角余光瞥到门口好似是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肩膀猛地朝后缩,险些跳起来,神色剧变。 “接着叫。”纪逐鸢放下手臂,走到榻畔。 李恕已经从榻上下来,趿着鞋,忙中生乱,死活把自己的脚塞不进鞋里去,两个肥大的脚后跟都露在外面。 纪逐鸢眉毛往上扬,好整以暇地睨眼,居高临下凉飕飕地打量李恕。 李恕则转过身,面对沈书,一振双袖,毕恭毕敬地给沈书行了一个礼。 “哥!”李恕咧嘴笑了起来,“您是我的亲哥喂!” 沈书乐得前仰后合,不住捶床,又有点想吐了,赶紧控制住,端正坐好,朝纪逐鸢说:“别吓唬李兄。” 李恕扭头看了一眼纪逐鸢,脸上犹挂着夸张有余诚意不足的笑容,对沈书说:“哪里哪里,不曾吓到过我,兄且受我一拜。” “可以了啊!”沈书连忙打断他,这受不得,李恕本来就比他年长,长幼乱不得。沈书拍了拍榻边,示意纪逐鸢也过来坐。 三个人围成一圈盘腿坐着,有纪逐鸢镇着,李恕不敢再作怪让沈书叫哥,如实说来。 “当年盘踞徐州的芝麻李让脱脱丞相一锅端了,连徐州城也被屠,此事天下皆知。有两员大将,一个彭大,一个赵均用,各率所部奔往濠州。而濠州城里一进有五位节制元帅,孙德崖便是其一。彭大和赵均用起事早,到濠州时已经闻名天下,带的人也多,一到濠州,那五位原立足于濠州的节制元帅,这下反受人节制了。郭公与彭大投缘,孙德崖那几个攀不上彭大,便与赵均用结为一党。”李恕道,“也就是说,濠州当时有七个当家人,自然是要拉帮结派,彼此相斗,分出一个老大来。孙德崖跟赵均用说郭公只瞧得上彭大,是以从不巴结赵均用。赵均用一听,哪儿受得了,同样是败军之将,怎么彭大就比他要得脸?于是一怒之下,让人把郭公抓了,既觉受辱,自然要羞辱回来。赵均用的手下把郭公关在孙德崖的家中,数日间馊饭剩菜,折辱于他。等到朱元璋把他这干岳父救出来,郭公已被孙德崖的手下打得皮开肉绽。自然,朱元璋也没让那些下手的痞子流氓好过,连留守看家的孙德崖的祖父母,也被朱元璋顺手砍了。” “里头有人命官司,那就不可能和解了。”听到这里,沈书已晓得里头的利害了。 “也是奇了怪,朱元璋怎么敢收留孙德崖,他可是亲手砍了孙德崖的祖父母,他带了多少人进城?进城住哪儿了?”说这话时,李恕把纪逐鸢看着。 “没去军营。”纪逐鸢道。 沈书道:“没带多少人,一个亲兵队伍,几百个人吧。” “那他胆子实在大,也不怕朱元璋把他砍了。”李恕瞪圆了眼睛。 “他的大军就在城外,把周围的村庄乡镇全都占了,亲兵人虽不多,但能带在身边的,估计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再说,城里有多少人恨不得总兵死,他若和孙德崖起冲突,光这城里头的几个将领,拍手瞧热闹的怕就有一半。”沈书沉吟道,“这事儿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告到郭公面前去,总兵这个位子怕是坐不热了。” “未必。”纪逐鸢抬起眼看沈书,面色冷峻,唯独眸光有一丝暖意,“军队里的小头目大半是服总兵的,只是濠州过来的几个老将瞧不上他年纪轻没有根基。总兵敢放孙德崖进总兵府,孙德崖反而不敢杀他。” “何解?”这沈书倒是没想过,孙德崖带着一个精兵队伍进城来,为祖父母报仇,阴朱元璋一招也是有可能的。 “总兵先就示弱,把人大大方方放进来了,孙德崖既然能使得出离间计,人还是狡猾的。自恃聪明的人,往往多疑,他反而会怀疑总兵是要设计害他,住在总兵府里,必然坐卧不安。” 沈书听得点头,道:“那他明日怕就会搬出去。” “恐怕等不到明日,我待会去一趟总兵府找师父问问。”纪逐鸢道。 “我也去。”沈书立刻道。 “我……”李恕才开了个头,被纪逐鸢看了一眼,嘿嘿一笑,“我脚底板痒,我要抠一下,恐怕有碍观瞻,我先说一声。”李恕把脚掌略略扳起。 沈书嘴角抽搐。 纪逐鸢斜乜一眼李恕,李恕把脚一放,猛然拍了一下脑门:“我想起来了,还有半本书没读完,书房我先用用。”接着就是下地,穿鞋,一溜烟儿地跑了。 沈书瞧出来了,李恕是真怕他哥,怕得要命。 “逛大半天了,你累就躺会,好不容易歇两天。”李恕前脚走,纪逐鸢正襟危坐的架势便垮了下来,一条腿大喇喇伸长摆在李恕先前坐的位置。 沈书这才想起来,说是去做春衣,也没顾得上,便跟纪逐鸢说了,明天要叫上李恕,上街去把衣服做了。 “好像也没看见成衣铺子开门,买布回来找人缝,给工钱。”沈书当即就想到张楚劳的媳妇,左右两家也都有女人,能做衣服做鞋,“看嫂子们愿不愿意帮忙,工钱照给,想必不会推辞。” 纪逐鸢似乎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伸在榻上的腿屈起来,膝盖碰了碰沈书的腿。 “干嘛?”沈书瞟了纪逐鸢一眼。 孰料纪逐鸢突然往沈书盘起的腿圈里一倒,薄唇轻轻勾着,犹如一道漂亮的弯月。 “累了,歇一歇。”纪逐鸢道。 才说叫自己歇一会,怎么他哥倒先歇上了。沈书一肚子叽里咕噜,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纪逐鸢倒在他的腿上,也不能起来了,甚至不敢略有一动。 而纪逐鸢闭着眼,呼吸匀净平稳,像真的睡着了。 过得一会,纪逐鸢出声道:“你接着说。” “说什么?”沈书无聊地咬了一下嘴皮,纪逐鸢眼睛是闭着的,看不见他的小动作。 沈书伸出一根食指,露出坏笑。 “找人缝衣服,还有呢?鞋料也买点,再做几双鞋,明日好好找找,青鼠皮子怕是难得,花鼠也成,实在没有找只活兔,扒一张整皮下来,给你缝在鞋子里,走路便不磨脚了。”纪逐鸢平日里就是眼神骇人,此刻眼睛闭着,细密的睫毛长是长,却不翘,生得有些平直,像两片春日里轻柔的柳叶。 沈书放下了手,不自觉地端详纪逐鸢,纪逐鸢脸上皮肤光滑,颜色略深,鼻梁蒙着一层浅浅的光泽,嘴唇红润,却实在薄。令沈书想起年纪小时,跟他娘去烧香,在放生池子里看的小金鱼儿,偶尔运气好,金鱼浮出水面时掠过的微小背鳍,就是这么小小的、红红的一片。 纪逐鸢侧了一下身,脸转向沈书的腰,他半边脸上犹带着一点红,似乎睡得很舒服,深吸一口气,肩膀放松地塌了下去。 “……”沈书满脸不自在,拿手推纪逐鸢起来,纪逐鸢睁开一双倦眼,神色不悦。 “我、我还有半本书没看完,去书房读书了,你、你累了,你自己睡吧,被子、被子我帮你盖好。”沈书胡乱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扯开,盖在纪逐鸢腿上,没等他再说句什么,心慌意乱地往外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9章 八十九 沈书到书房时,李恕还在,连样子也不做,端着一盏茶,一条腿跷在另一边膝盖上。 看见沈书,李恕放下茶盏,嗤了一声:“你怎么也来了?嘿,我专门给你哥腾地方,他也不知道抓紧点,竟还让你跑了。” 沈书只听不见,找了一本朱子,端端正正坐到书桌后面。 李恕啧啧两声,不再提这话,放下腿来,正经道:“要不我还是往文忠那里走一趟去。” 沈书手里的书耷在桌上,想了想,道:“我早上离开的时候,文忠去军营找他哥了,人不一定在总兵府。算了,晚上找我师父一问便知。” “等你哥住到军营里去,我看我们要不要搬到总兵府,说是伴读,早晚也是文忠的幕僚,住在他那里岂不比在这里方便。” 这沈书倒是还没想过,并非沈书想不到,而是他隐约有些抵触搬去总兵府里。 “再说吧,我哥也未必就要住到军营里。” 李恕沉吟不语。 沈书看了李恕一眼,思忖道:“你若想去,赶明儿跟文忠说一声,你就搬过去,有什么你回来给我说一声也成。” “我再考虑考虑。”说着,李恕把茶盏端起来,吃了一口,他唇上一片青,细细的胡须长了出来,平添几分年岁,实则也不到二十。 “舆图是交上去了,我在想,若郭公能成事,三五年间,早晚还是得开始屯田。”沈书从架子上取下一杆笔,把在手上玩,一面说,“军队每到一地,便是扫荡劫掠,每每坐吃山空,就要移兵就食。远了不说,先前滁州军进城,抢了别人家的女子,想必金银粮米也多有搜刮。这一遭孙德崖进城,直接让手下兵马住到民家,吃用住都是抢别人的。我早上在街头听人议论,有人问进城的都是谁,你猜旁人都怎么回答?” “莫非有人识得孙德崖?”李恕道。 沈书摇头:“旁人回答左不过又是濠州、滁州过来的兵马。” “嘿,这几日不是派了不少人在城里安抚,怎么他们觉着我们跟孙德崖是一伙的了?”顿了顿,李恕又道,“不过孙德崖的手下也太缺德带冒烟儿了,怎么能直接住到别人家里?他是起事还是借着起事当劫匪啊?” 沈书眼珠一转,抬起头来看李恕:“原是被打家劫舍欺负惯了,才起的事,起事之后却又离乡背井去别的地方打家劫舍。为什么各地一有人起事,便有人蜂拥而至?” 李恕抿着唇不答。 “无非是不想做那被人抢的,反过来要做抢人的。” 李恕讪讪一笑:“话要是都说穿了,就不大中听了。” “这不是你我二人,私下里浑说。这话我自然不在文忠跟前说,将来也不会在哪个大人面前说。”沈书道。 李恕点头:“你是比我心里有数,不过白提醒你一句。”他好似在思索什么事,却未曾说开。 “我也没什么数,走一步看一步,今天跟我哥去集市看了,现在米要十缗一斗,一人一天只能买半升米一斤面。带过来的大军就有数万,和州也吃不了多久。早晚得定下来,劝课农桑,屯田养兵。手里没有一年的余粮,一旦被围就完了。改天我让那两个在平章府用过事的找本农桑辑要来,咱俩都得看。” 李恕听了色变,一只手托住脑袋,手肘撑在桌上,只觉得头大如斗,拿眼睛不住瞟沈书,气闷道:“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跟我爹找来成日里拿戒尺抽我的许夫子没个两样。” “那我还差得远了,起码差一把戒尺。”沈书调侃李恕道,“你要在总兵府里混口饭吃,将来在朱家手底下混口饭吃,让你打仗你要去的话,跟着我哥去也行。” 李恕吃了苍蝇似的,也不说不去。 “不愿意上战场杀人,要得个体面轻松就做文差,咱俩要学的还多。你要只是想给文忠做个帮闲跑腿,那不看也成。”沈书道。 “看,看,你找来我就看。”李恕叹了口气,嘀咕道,“不知道你哥怎么受得了你,你怎么不叫你哥读书呐?” 沈书撇嘴道:“以前也叫,叫不住,我爹都拿他没法子。一叫他读书,他不是要去放牛犁地了,就是他娘叫他去上山捡柴了。结果不过是找地方躲着阴凉睡大觉,各人有各人缘法,能有一两样傍身的手段就行了。” “我也……”李恕才张嘴。 沈书便接过去说:“你也什么?” 二人大眼瞪小眼,李恕仔细寻思了一下,打仗他不行,在家又是个成日里混使老子钱的商贾家娇惯的儿子,他还真不知道能干点啥,养蛐蛐吃花酒是乐子,却赚不了钱还得花钱。姑且只有忍了。 是夜把饭吃了,纪逐鸢带着沈书,也算散步消食,到了总兵府,沈书手里有牌子,带个把人进去还不成问题。 然而进了总兵府,却换了纪逐鸢带路,他上回来已弄清楚穆华林住在哪儿。沈书与纪逐鸢说,路上要是碰到人问,他来答话,就说是找朱文忠来的。 想不到运气倒好,一路都没碰见什么人,几次有巡逻的兵将经过,见到沈书腰上挂的牌子,都没来问话。 穆华林的房间里亮着灯,纪逐鸢上去敲门。 门从里开,穆华林打赤脚趿着木屐,沈书见他挽着一边裤腿,下意识便望向屋内,果然穆华林已经在洗脚。 穆华林把兄弟两个让进屋里,关好门,示意他们随便坐,自去旁边胡椅上坐着,卷起裤腿,把脚伸到洗脚盆里的热水中。 “茶壶里是清水,若渴了就自己倒。”穆华林脚踩在有些烫的水里,先问沈书他们两个过来路上有没有什么人瞧见。 “遇到巡逻的两队兵,没问话。”沈书答道,扭头看了一圈,才说,“师父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间房子?” “原是六个人一间,我是鞑子,没人跟我住。”穆华林调侃道,唇角微泛起一丝笑,显然并不在意。 “今天上午来总兵府的那队人马,是孙德崖的人吗?”沈书不绕圈子,直接就问。 “嗯,我还瞧见你了。”穆华林道,“孙德崖带着一队亲兵,朱元璋忌惮他城外的人马,迎进来以后不到两个时辰,便在城里安排了几百户人家给孙德崖的亲兵队伍住。” “有这么多空着的人户?”那是不可能的,沈书才画了和州的舆图,心里有数。 穆华林看了沈书半晌,脸色阴沉:“自然是把原先的住户赶出来一些,腾给他的人住。孙德崖说他只是因为军队连日来缺粮,难得吃上一口饱饭,借和州的地界,让弟兄们吃两天饱饭,再捎带一些粮食就走。” “军队里怎么没有听到风声?”纪逐鸢开了口。 “朱元璋不想插手,孙德崖想要赖在和州不走,自然麻烦事他自己解决,或骗或逼或抢,总不能让朱家出面,朱元璋不会乐意。他昨儿个才下令让将领们把有家有口的妇人还回民家,博了一星半点的名声,要是帮着孙德崖打劫,那马上就可以收拾收拾从和州出去了。”穆华林的脚在水盆里搓动了两下,三人都没有言语,室内只有水声。 静了片刻,沈书说:“老百姓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任人鱼肉的份。” “朱元璋已经同冯国用、李善长二人议过,你莫小看了他,他比郭子兴心里有数。濠州起事的一伙人里,将来坐大的十有八九会是他。”穆华林把脚从盆里提起来,擦了擦水,目光不再看沈书。 穆华林把木盆放在门边,不曾出去,关上门,仍然回来在方才坐的地方坐下。 沈书心里想,穆华林所奉的密旨,是要劝降说和,自然他到了濠州也便一直在观察,谁才是这一阵营里真正的主人。上回穆华林说会送信出去,找人去找康里布达他爹的麻烦,传国玉玺这么重要的东西,穆华林肯定还是要拿回来。当时沈书就很疑惑,穆华林为什么把传国玉玺捏在自己手里,而非送回大都。 穆华林要修书送出去,比民间传书容易许多,寻常递信只能托人,从前也有人从急递铺送,后来公文数量过大,又有不少人让急递铺夹缠着送丝送墨,带钞带弓,南来北往,各样小玩意都从急递铺走,上下官员冗杂,这个亲眷有东西要送,那个铺卒的邻人有书要托,渐渐不堪其繁,朝廷三令五申之下,将可以通过邮传递送的官衙文书削减至七十九种。 便利自不待言,急递铺专人专马,一昼夜可传四百里。穆华林那封信,应当已经送到收信人手中。 只是进展不便当着纪逐鸢的面问。 “对了,有东西给你们。”穆华林起身,去床榻旁打开一口箱子,取出巴掌大的一只匣子,拿过来给沈书,让他自己打开。 里头是一对儿扳指,翠玉制成,上有鱼水云纹,像是一对,纹饰却是大同小异的两只摇头摆尾的鲤鱼。 “骑射没废吧?” 沈书拿扳指试了下,心里有点虚。 穆华林没有责备他,让他们兄弟各自试着戴了下,大小合适,沈书的那一只环圈要小一些。 “先收着,这几日事忙,过几日我得空去瞧你们。”说着,穆华林起身送沈书两兄弟出去。 开门时,沈书看到穆华林先前放在门口的木盆已被人收走,知道他在总兵府是有人伺候打点起居的,略微有一些诧异。转念一想,穆华林的本事,用不着他来操心。 次日天还不亮,沈书迷糊中翻身,便发现床榻已空,睁眼一看,就自己一个人还睡着。窗户纸上朦胧一层晨光,沈书起来,纪逐鸢也没在院子里,郑四说已去军营了。 白日里沈书跟李恕两个,带上林浩,让他不用驾车,三个人去街上转,打听成衣铺子,果然是没有开张的。李恕非想听会戏,说是来了和州以后,半日空闲都没抽出来过,好不容易沈书自己要出来,总不成才出门又回去。 于是三人听戏听了一早上,午间让林浩去街上买了茶饭回来,又在茶坊里用了些果子。沈书一盏汤也不吃,到下午装着一肚子茶水,只觉得耳朵里都叮呤咣啷,眼睛里俱是水波倒来晃去。 这一夜纪逐鸢没回来,军营里也没人来说,郑四去打听,说是远远就架了辕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沈书早早睡下,混到第二天上午,跟李恕踩着时辰上总兵府找朱文忠问了。 “你再晚一步来,就找不着我人了。”当时朱文忠正在吃早,叫沈书和李恕坐下也吃点,一边吃,他一边说来,“孙德崖的亲兵队伍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敲门索要粮食钱财,怕城里生出乱来,这两日派了千把人在城里分队巡查。顺便我哥的意思,也查一查有无元兵的奸细。” 沈书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朱文忠:“你不读书了?怎么今日也要出去?”前几日是才搬来和州,家中有许多事情要料理,不读书也便罢了。眼看正月都要过完了,竟然蒋夫子还不叫朱文忠读书。 朱文忠喝了口清粥,筷子在咸菜里翻翻拣拣,拿眼瞥沈书:“你是巴望着我让人鼻子上穿个环,好拉到田里去耕地吧?” “哪儿!”沈书笑着否认,放下筷子,“我俩是来给你做伴读,你这一天到头不念书,我们就无事可做了。” “到处都要用人,李善长那里巴不得得两个你们这样读书写字的,冯国用也想要几个书生,我才不给他们。”朱文忠一气把粥喝干,端详沈书和李恕两人,照实说了,“蒋夫子才来,他老母亲就病故了,我爹许他回家料理丧事,要些日子。你要想读书,我让郑四给你搬了那么多书过去,还不够你读的?你就在家呆着也行,那些誊抄编册的活,让旁人累去。” “那你都做些什么?不然我们俩跟着去给你打打下手。”沈书道,“家中也无事,又无田地,又无桑蚕,眼下也没机会考功名了,我俩在家呆着读书,我还能成,你是要让李兄闷得长芽了。” 早前李恕得了沈书叮咛,在朱文忠跟前总是少说多听,一听说蒋夫子一时半会不开课,本就觉得要闷出鸟来了,两人齐齐向他看来,恰好李恕正在无聊翻白眼。 李恕:“……” 朱文忠笑了起来:“那是我考虑不周,我父亲打量着给我再找个夫子,蒋夫子年纪大了,打算多找几个轮着授课。正找,昨日我哥说是让我这几天就在城里帮他带带兵,在城里巡逻。” 沈书道:“是不许孙德崖的人逼着庶民交粮吗?” “倒是想不许,不敢不许,就指望他赶紧吃够了刮够了滚蛋。是盯着不能让他的兵糟践民户,只许在咱们给他们腾出来的地方住,只许捎粮,不许抢劫,更不许杀人。但又不能明火执仗地派人跟着他,把他的亲兵队给盯着,只能在城中增派巡逻的兵丁,遇上动粗的前去制止罢了。”朱文忠也是无奈,可没办法,城外孙德崖还有数万大军,跟他开打着实不划算。 “他不会其实想占和州的地盘吧?”李恕战战兢兢地说。 “他不敢。”沈书道,“郭公在滁州虽然没留多少兵马,孙德崖未必清楚,只知道如今从滁州到和州,都姓了郭了,就是再眼红,他也不敢直接上手抢。” 朱文忠叹了口气:“能把这瘟神打发到总兵府外,已经谢天谢地谢过祖宗们了。我舅杀了他祖父母全家,上回是从他家里把郭公抢出来的,孙德崖说话皮里阳秋,他要是在总兵府里动手要我舅舅的命,那才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算没让他讨到便宜,也是要两败俱伤的。人住到外面去最好,好歹我舅也敢睡个安稳觉。” “但也不可让他长久地住下去。”沈书道,“和州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乍然涌入数万人已难以负荷。” “是这么说,可狗皮膏药黏上来了,扯都扯不脱,要扯脱了,皮子先就得受一次罪,那恶臭还得跟几日。”朱文忠冷笑道,“前些日子争总兵的位子,那几个濠州的天天来,前天一早又来,结果孙德崖带着亲兵上门时,派人去请他们都不来。对了,张天祐身边还有两个心腹出城去了,打量能瞒得过谁?” “是回滁州去告状的?”沈书当即想到郭子兴跟孙德崖那笔算不清楚的账。 “就算是,我们也不敢拦着,郭公最疼爱的就是小张夫人,张天祐是她内弟,要是把人截下,多半会说是在和州已经得胜,着人回去报捷,平白多事。”朱文忠一脸头疼,“要告状也只得由他,郭公能叫我舅舅坐镇和州,必然还是要听他一句辩白的。” 朱文忠略略振奋起精神,脸上挤出些许笑意:“有你们俩跟着我,我这巡城也巡得没那么无趣,吃好了就走。” 沈书、李恕本就是吃了早饭才来,当即放下碗筷,跟朱文忠出门。 二门外有人牵马过来,沈书翻身上马,心里还砰砰直跳,座下的马儿甚是温顺,沈书回忆着穆华林曾在赶路途中无意中说过的,他试着用手抚摸马儿的耳朵和脖子。 从沈书坐着的高度往下看,只见马的侧脸上,一只硕大的眼珠流光溢彩,睫毛覆盖之下,显得十分温驯,沈书食指在马耳朵后面顶着它柔软耳朵中间的凹陷轻轻滑动。 头前有人牵马,一直牵到总兵府外,巡城的士兵已经列队集结,有二十余人,沈书张望了一番,没见到纪逐鸢,便专心控马,落后一马的距离跟随在朱文忠后面。李恕的马并过来,与沈书一左一右随朱文忠巡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0章 九〇 街上行人见有马经过,相距甚远便会避道在旁,甚至有父母远远看见有兵马过来,一把攫过小儿的腰,惊得鸡飞狗跳地连忙抱起孩子钻进小巷中没了人影。 “咱们这是鬼见愁了。”坐在马上的李恕跟沈书嘀咕,声音却不小。 朱文忠在前面听见了,想了想,回头来吩咐干脆下马巡城,以免惊扰百姓。于是三人都下了马,将马交给手下人牵着。 总兵府落在城东南,门外东西两侧有零星的铺面,出门来四五里外,便是酒肆茶坊密布的一条通街,横贯全城,直接通往北门,城东南背靠长江,隔岸是鱼米之乡太平。 一江之隔,就将数万大军囿于小小的和州城内。江北江南,两幅景象。 说是巡城,不过是带兵在街上闲逛,沈书看了下,朱文忠的手下买东西都是给了钱的,稍微放下心来。 “我哥手底下拨过来的人,都是懂规矩的。”朱文忠笑着凑过来说话,塞了两个橘子给沈书和李恕。 “前两日遇到过闹事的吗?”沈书问。 朱文忠掰了一瓣橘肉放在嘴里,放眼长街尽头,出来买东西闲逛的人虽不少,与孙德崖的兵马进城前却也不能比。 “你看那边,那几户原是卖文房内用的,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张了。”朱文忠挥手招来一个手下去关了门的铺面左近打听,回报说是昨天下午遭人索要银两,柜面上连铜钿都没剩下来一个,皆被人扫荡一空,东家把人俱遣散了,先闭门躲几日风头。 “避一避也好。”没得开门让人抢,不开张好歹不折本,开张还有一整日的生意白做的风险。 朱文忠叹了口气。 李恕则默默跟着不曾说话,他眼神游移,像是心里有事,向来是没心没肺的脸上也现出些许担忧。 沈书一看李恕那样子,便知道他应该是想到家中,不知父母可否安好。等夜了回去,要同李恕讲一讲,也该往家里送一封书信去,只管让李恕先写来,再想办法替他托个人回家去报平安。 巡城到了中午,队伍从城南的总兵府,来到城东门口子上的一间酒馆,正是用饭的时候,不乏走街串巷的琴师、卖卦、卖祖传眼药、挑担子背包袱的行商在酒馆歇脚吃饭。 朱文忠带的那个李垚,点足了五桌酒肉茶饭,这一路都是步行,虽是寒天,众人也都走得满脸是汗。沈书不吃酒,凭着朱文忠劝说,就是不吃。 “你就饶了他,他家里有个悍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恕揶揄道。 沈书道:“才晌午,不吃酒,待会醉了,你还得分一个人背我。” 正说话,乌泱泱一连四五十个兵挤进酒馆,把堂子里的人赶走大半,唯独朱文忠这五桌安然无恙,也是见了士兵们的穿着,涌进来的那帮人才没下手赶人。 朱文忠让李垚坐下来同桌吃饭,李垚压低声音与众人说:“孙德崖的人。” 沈书一看,那些士兵穿的号服,与朱文忠带的是有些不同,头上也不裹红巾,倒有半数穿得比滁州军还好。 “吃,不管。”朱文忠吩咐道。 饭菜上来,巡城的士兵们各自扒饭,默不作声地把饭吃了,牵马的去牵马,朱文忠起来,正要走时,堂子里吃饭时一直划拳吆五喝六的人马中,一个头目走了过来,将朱文忠扯到一边。 李垚跟着朱文忠。 沈书和李恕到外面等,从拴马的树桩子往回看,只见说话的人也是一身兵服的打扮,同旁的士兵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只是威势更甚,一脸络腮胡子,杀气腾腾。 沈书的视线一直不敢离开朱文忠,怕那人生事。 络腮胡子举起手,右手背于朱文忠的胸膛上拍了两下,坐回去吃饭。 朱文忠阴沉着脸出来。 离开酒馆百步之外,朱文忠才停下脚来,迎面看见沈书愁眉不展地走过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问我们下午的巡城路线。”朱文忠硬邦邦地说,“寒暄了几句。” 那意思就是他们不会跟巡城的滁州军撞上,要在滁州军看不见的地方打砸抢。 “那人甚是嚣张,还说是照应我们总兵的面子。”李垚话里带着不忿。 “知道退避,不与我们发生冲突,确实算卖了总兵一个面子。”沈书道,“没什么好生气,谁的手段硬,谁才有说话的份儿。既然是总兵答应让孙德崖的亲兵驻扎城内,咱们还真的动他不得。” 听了沈书这话,众人都不言语,哪怕再不愿意承认,这便是实情。 孙德崖的数万大军扎在城外,就是朱元璋倾自己手里所有兵马,也动他不得,何况和州城他才刚勉强坐住,若是朱元璋与孙德崖起冲突,更不知要便宜谁。朱文忠也是想到这一层,将手负在背后,沉默着顺着街道往前走。 统共是巡了一整日,在街上歇了四回,阻住了十来伙正在打家劫舍的乱兵,也不过是呵斥几句,朱文忠再亲自送上半吊钱安抚百姓。 日暮时分,朱文忠把带出来的兵带回到军营去,见到朱文正,朱文正也是刚回来,正在营帐里与人吵架。 一名鼻青脸肿的头目摔了朱文正桌上的笔架,朱文忠正好进来,登时勃然大怒,撩袖子就要上去揍人。 朱文正一脸晦气。 沈书拽住了朱文忠的袖子。 最后人没揍成,朱文忠脸色仍很不好看,朱文正下令让那头目先出去。 离开滁州府后,这还是沈书第一次见到朱文正,他穿盔戴甲,煞是威风,脸晒得更黑了,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人带回来了?” 听见朱文正说话,朱文忠把令牌掏出来。 朱文正却不接,一手扶额,似乎有烦心的事情,摆手道:“先放在你那,明日还得要巡城。” “再巡下去,发愁的不是兵卒不够用,而是钱箱要见空。”朱文忠苦笑道。 “唔。”朱文正思索的眼神在朱文忠脸上溜了一圈,从旁堆成小山累叠在角落里的大小箱箧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放到朱文忠的面前,“拿去换点银子。” 那一看就是女人用的,不知原属于哪位闺中女儿又或是谁家的娇妻贵妾。沈书心想,不被孙德崖的人抢,也要被朱家的抢,就是朱家的不抢,谁也说不准哪天又有兵马过境,早晚那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是护不住自己家里的东西的,就像在滨海的时候,纪逐鸢那么能打,双拳也难敌四手,他娘的几件遗物,不是什么特贵重的珠宝,不过是纯银打的两幅头面,出嫁时带过来的,早也已经被人撬了箱子拿走。 也许也是落在了如朱文正这样的,某位小头领的手里,最后流入当铺,套成现银。 “还有你们两个。”朱文正开箱取出两铤二十五两的元宝来,让沈书和李恕各人收下。 朱文正板着的脸滴水都泼不进去,来回看过沈书和李恕,叮嘱了一句:“跟着我弟做事要尽心,他让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听吩咐,莫要自己拿主意。差事办得好,自然有好处。” 朱文忠道:“沈书,你不是要去找你哥?” 朱文正眉头一皱,有话想说。 偏偏朱文忠嬉皮笑脸:“我来找我哥,总不成不让人家找人家哥哥吧?” 朱文正只得叫了个人进来带沈书去找纪逐鸢,也是看着沈书莫要在军营里乱走动。 李恕被人带去旁边帐子里吃茶等人。 天色介于明暗之间,正是晚霞才燃尽,明月尚未生的时候。马厩旁有人在叉草,扬尘里不断有列队的士兵一队十个人经过。 由于天光模糊,人的面目根本看不清楚。沈书跟着朱文正派的小兵,七拐八绕,来到一座能容纳百来人的营帐外,营帐四角钉着木桩,便是起大风也不可能把帐篷吹翻。 “在这等会。”小兵进去叫人。 不一会,纪逐鸢出来了,他头上梳了一个髻,既没有裹巾,也没有戴头盔,看见沈书,眼底亮了一下。 “去那边。”纪逐鸢朝沈书随手指了东面,令那士兵就在原处等。士兵乐得偷会懒,直接钻进了纪逐鸢才出来的营帐。 走出不过几步,沈书就急着回头看,见那士兵已经没了影子,二话不说往纪逐鸢的身上扑,在纪逐鸢脖子上蹭来蹭去,一股汗臭味萦绕在沈书的鼻息之间,他却觉得身上的寒冷都让汗味驱走了。 纪逐鸢先想把人扯下来,手却仿佛有它自己的想头,扶住沈书的背,站在原地由着他蹭了一会。 “想我回去了?” 沈书站好以后,便听见纪逐鸢这话,笑着去牵他哥的手,纪逐鸢的掌心十分温暖,沈书鼻翼翕张,脸上皮肤略略泛红,答道:“也该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昨日我跟李恕去街上买了衣料、鞋料,就差找人做了,总得量个尺寸,才好做衣服鞋子。” 近处有脚步声过来,沈书连忙收声,有人点起几步之外的火盆,天色已经太暗,营地里此起彼伏亮起一片架起在半空的火盆,星罗棋布散在大地上。 火焰闪动着金黄色的光,照出人脸。 不远处有人停下脚步,径直走了过来,沈书转过去就看见是他哥的顶头上司。 “曹牌头。”沈书要行礼。 曹震做了个手势让他不必了,打量他穿着,见他一身半新不旧的文士袍,挺精神,比上次见到长得好了些,便问:“听你哥说,跟着朱文忠了?” 沈书倒有些诧异,纪逐鸢不是多嘴的人,那就是曹震私下里跟他问过自己。 “是。” 曹震上下打量沈书,多的话一句没说,反而是对纪逐鸢说:“今晚你就回家住,明日练兵之前回来带人。” 看着曹震走远了,纪逐鸢解下手上皮护套,把护套搭在沈书的肩膀上,说:“走吧,回家。” 沈书小声道:“曹牌头人真不错。” “你人也不错。”纪逐鸢道。 沈书:“……哥你不觉得自己像个王婆吗?” “不觉得。”纪逐鸢一脸认真地说,“今晚我要好好洗个澡,娘的,都臭了。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了?” 这沈书还真答不上来。 纪逐鸢忽感大事不妙,皱眉道:“不会还没做吧?” “怎么会。”沈书笑呵呵地抱住纪逐鸢一条手臂,“晚上吃鸡。” 朱文忠从帐篷里出来,意料之外,迎面碰上了纪逐鸢。沈书说了曹震让纪逐鸢今晚回去休息,朱文忠只点了点头。 朱文忠要回总兵府,比沈书他们都要远,便先走一步。路上沈书担心郑四晚上没做什么好吃的,去切了半个猪头,打了一斤糯米酒,寻思着要是郑四真没做鸡,就把纪逐鸢灌醉好了。 走到家门口,通街已经都点起灯,隔壁院子开着门,小孩在门中咿咿呀呀摇摇晃晃地学步。 “张婶。”沈书招呼那妇人。 “兄弟俩都回来啦。”妇人抓着小孩两只肉嘟嘟的手,站在门里看了一眼,只见纪逐鸢生得格外高大,与她家那个瘦精精的男人全不是一路的。张婶眼珠子溜了一转,笑朝沈书问:“前两日听你说要缝衣服做鞋子的,可找着人做了?” 沈书一听便知有戏,回说还没有。 “我认识一个裁缝,做了二十年的衣服,手艺比咱们妇人家还好。你哥难得回来,吃过了饭你们就挪挪步,我让男人去找他过来,给你们量尺寸,改日做好了直接送过来。” “那待会我们吃了饭过来。”沈书应了一声。 张婶顿时眉开眼笑,着意又多看了纪逐鸢两眼,牵着小娃娃绕到内院去了。 郑四压根没想到纪逐鸢要回来吃饭,饭做得少了,鸡也没有。 纪逐鸢看了,又看一眼沈书,沈书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提起筷子示意大家吃吃吃。 一斤糯米酒自然灌不醉纪逐鸢,他反倒越吃酒越精神,吃饭时李恕问了纪逐鸢白天是不是也巡城去了。 “今日没去,昨天去了。今天都在练兵,明日也要操练。我问过牌头,最近都是如此,勤加练兵,营里气氛紧张。”纪逐鸢端起酒碗,吃酒跟喝水似的。 “是忌惮孙德崖?”李恕问。 沈书饿得头晕眼花,只顾着吃饭,不过也听进去一些。纪逐鸢的意思,士兵们之间也说些各方势力的闲话,练兵不全是为了防范孙德崖,更是防着元兵还要再来。 “没有打跑了就让给咱们的道理,时时都得警惕,谁也不敢放松。等在和州站稳脚跟,肯定要南拓,趁着这几个月,多加操练。这每日里都有不少人来投,新兵蛋子太多了,牌头让我帮忙练兵,从早到晚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纪逐鸢道,“也有好处,虽然牌头没有明说,我觉得应当是不会再让我去巡城了。” “不巡城好,巡城才是无聊。”李恕把今日在街上见到的都说了一遍,忍不住抱怨,“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打不得,骂不得,还得跟供祖宗似的敬着。可有时候看他们欺负人又生气,要是换了纪兄,恐怕早就把他们捶成饼了。” 纪逐鸢冷笑着喝了一口酒,夹起一片猪头肉,裹一圈椒盐粉,细细咀嚼。 “昨日我揍了几个人,给他们留了一口气在。” 沈书:“……”他算知道为什么曹震不让他哥去巡城了,怕不光是需要人带着练兵,更是怕他大开杀戒闹出人命官司跟孙德崖那边不好交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1章 九十一 饭后不便就洗澡,厨房烧了热水,沈书亲自卷起袖子,给纪逐鸢兑了一大盆水来,端到角房外。 也不知道他哥在里头磨蹭什么,沈书敲了半晌门,纪逐鸢叫他把衣服和水都放在外面。 “你快些啊,免得叫人家裁缝久等。” 纪逐鸢赤身站在角房里,听见外面脚步远去,抽了门闩开门,把衣服和水都搬进房内。 他浑身仅着一条贴身的衬裤,廊下风灯的白光照在他的身上,好似浑身的皮肤都抹了一层油。纪逐鸢面无表情地一面擦身一面低头打量愈发结实的躯体,他手指在腹部停顿了片刻,把湿毛巾甩过肩背去,又侧过头,视线越过肩,约略能见背上几处淤痕。 要是能痛痛快快洗个澡就好了。纪逐鸢心想着,草草把身子擦干净,裹上干净的布袍。袍子上有一股清新温暖的气味,像是日光底下透透的晒过一回。纪逐鸢嘴角微翘起来,扎好了腰上的布带,开门出外。 张婶的男人是个竹匠,外面看不出什么,进了院子,才发现前后就是一间堂屋,左右东西各一间卧房,通到后院的斜坡上简陋地以茅草盖顶,打了四根不足五尺高的廊柱撑着,后院里有一排廊庑,隔出了两间小屋。 姓卢的裁缝是从坡下过来,便从这家面北开的一扇小门上到其中一间小室里,屋里点了三四盏灯,照得通屋亮堂堂的。 “这是我妹夫,我也算举贤不避亲,他做衣服的手艺没得说,你们哥俩通街去打听,方圆二十里,没有比他手更巧的裁缝了。”张婶家里前后都是她一个人忙活,此际两个儿已经都哄得睡下了,她丈夫是个瘦猴儿似的男人,在旁小凳上坐着吃一碗米糊。 张婶笑道:“你们要是早半刻过来,还有没吃完的油糕可以款待……” 沈书忙道:“不必费事,已经是叨扰了。” 张婶脸上的笑越是深,眼尾挤出长长、弯弯的皱纹来。 卢裁缝十分寡言,让纪逐鸢站着,便取出皮尺来量,该到抬手时也不叫纪逐鸢抬手,只是碰碰纪逐鸢的手臂示意他把手抬高。 “喝点水。”张婶给沈书倒了一碗水,像是刚注意到沈书身边其貌不扬的李恕,也给他倒了一碗水,又转回头来对着沈书笑吟吟地问:“我瞧着你们俩不像亲兄弟,是结伴而行来的吧?” 李恕直接端着碗到门外去坐着,以免讨人嫌,耳朵却竖着,听屋内说话。 些微尘土被清水冲得在碗里打旋,沉了下去。沈书端着碗,没有喝,他略呆了一会,淡道:“我们两家原是邻居,纪兄在我家书塾念过学,后来乱兵冲进滨海,我与他都没有了父母,家中也给贼人抢得七零八落,只好出来闯一闯。” “滨海呀?”张婶灵活的眼珠子一转,又问,“令尊令堂都不在人世了,你们俩家中可还有什么亲戚吗?” “我祖父原是在大都做事,后来也没了音讯,像是找不着了。族中原还有几个叔伯,久不走动,后来世道乱,书信不便,我跟纪兄也投了军,辗转许多地方,更是没那个心寻亲了。” 纪逐鸢听得眉头深深皱起。 “腿分开些。”卢裁缝沙哑的声音提醒道。 纪逐鸢低头,将脚略分开。 张婶听得点头,把脸上的笑稍收了些,手肘动了动她夫君。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瞒得过沈书的眼睛,他心里有了些许意味,想着这张婶东打听西打听,俨然有把自己两兄弟的族谱都问个清楚明白的意思,这架势,沈书虽没见过,也大概猜到,许是想给自己二人说亲……要是张婶给纪逐鸢说亲,这可怎生是好? “我看你们院里院外,也没个妇人打理,这要开春了,做衣裳还得在外头四处找人。你俩虽不是亲兄弟,一路相依为命的,比旁人家的亲骨血还亲近几分。那日在你家吃饭,我听说你哥现在是个十夫长了,甚是得牌头赏识,你又在总兵家里做事,这里里外外没个女人,你两兄弟怎么能把日子过得匀净呢?”张婶语气热络地说。 沈书张了张嘴。 张婶又道:“不怕你嫌我多事,你们两兄弟父母亡故,族人亲长也没个在身边的,也叫我一声婶婶。你兄长年纪不小,得有个人张罗婚事,虽说哥哥的婚事用不着同弟弟商量,但我也看出来了,你们两个相依为命,要娶媳妇,你哥哥自然也想找个和和气气的,今后能把你当亲弟弟看顾的。”一面说,张婶一面打量纪逐鸢的脸色,只是看不出什么,她心想纪逐鸢是当兵的,又能约束手下,不苟言笑是好事,正预兆他有做大将军的潜质。 沈书心里咯噔一声,怎么自己看什么都能料事如神,在自家门口被张婶叫住那会,却没看出来她是要给纪逐鸢说亲呢? “我好了。”纪逐鸢过来,拉起沈书来,把他推到卢裁缝面前。 正主一来,张婶直是心花怒放,嘴巴快咧到耳朵根了,朝纪逐鸢说:“我妹妹家里有两个女儿,长女去年及笄,性情和顺,生得娇俏无比,十里八乡来说亲的可不少。我妹妹病弱,她们姊妹俩的亲事,只要得我妹夫点点头,便能作数。” 卢裁缝木然地为沈书量体,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沈书不禁感到奇怪,同时他紧张得心中狂跳不已,肚子隐隐作痛。 “我……”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沈书一开口,众人都把他看着。 纪逐鸢也看了过来,他手上端着张婶给倒的清水,歪着头看沈书,眼神里似乎有什么话。 “我肚子不大舒服,张婶,你们家茅房在哪儿,我得去一下……” “老孟,带小兄弟去。”张婶面上一喜,怕是兄弟在场,看上的青年人会不好意思,恰好把她夫郎和沈书都支走,正剩下外甥女的父亲和她这个做姨母的,可以细细问纪逐鸢的意思。 沈书匆匆出来,听见李恕在门口坐着轻笑了一声,沈书顾不上看他,去了茅房,肚子却又不痛了。 出来后沈书觉得气闷,张婶的男人在旁边编一个还没成的箩筐,抬头看沈书,放下家伙事,带沈书回去。还没走到屋子门口,纪逐鸢已经出来了,看见沈书,眼底微有光亮闪动,过来就牵起沈书,也不同老孟打招呼,便带人走了。 · 沈书一头雾水地被纪逐鸢几乎是拽着回了家,手被纪逐鸢握得有些烫,沈书几度想抽出手来,纪逐鸢却铁了心不放。 “哥、哥!”沈书叫了两声。 李恕在后头鬼叫,纪逐鸢脚步不停,把沈书带回家里,径直进屋,才松开手,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 屋子里没点灯,一片昏暗中,沈书倏然感到迎面而来的一股男子气息,他一只手被纪逐鸢的手按在榻上,纪逐鸢的手指挤进沈书指缝之间,与他十指相扣。 沈书犹如遭了雷劈,心里乱得不行,猫叫一般地唤了一声:“哥……” 把沈书的手扣在褥子上的那只手骤然收紧,捏得沈书指骨咯咯作响,沈书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却咬紧嘴唇没发出一丝声音。 室内唯有廊下那一点微弱的灯光在,黑暗里兄弟两人都是面目模糊,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 但沈书清晰地感觉到,纪逐鸢正目不转睛地在看着他,沈书头靠在枕头上,感觉到发簪也脱了。 而纪逐鸢不知道在发什么疯,一条腿跪着跨在沈书身侧,一只手按着沈书的手,却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这一会像是过了好久,直到纪逐鸢突然起身,沈书才大口喘息,回过神来。 纪逐鸢点了一根蜡烛,微黄的一点光照出他的侧脸。 沈书犹在发愣,木呆呆从榻上坐起来,盘腿坐在榻上,拿手摸了一下头,果然头发是散了下来,簪子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沈书抿了抿嘴,想说点什么,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半晌,沈书沙哑的声音说:“我手好疼。” 纪逐鸢头一顿,转过来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沈书完全不敢跟纪逐鸢对视,生怕看见他虎狼一般凌厉的眼神。 凳子在地上拖出一道低沉的响声,纪逐鸢挪到榻畔,不发一言地牵起沈书自己捂着的那只手。 白皙的手背皮肤泛着红,沈书掌心里都是汗,纪逐鸢以中指、无名指夹着沈书的手指,一根一根在他指节间按揉。 沈书垂着眼皮,睫毛不住抖颤,抬眼偷偷看了一眼纪逐鸢,想起来要问什么了,磕磕绊绊地说:“哥你生气了?” 纪逐鸢冷冷看了一眼沈书,没有答话,把沈书的五根手指按到掌心里,像是捏包子皮似的替他揉搓。 “要是张婶的外甥女,真像她说的那样,也许是个好嫂子。就是咱们俩亲娘早没了,也没个姑姑婶婶的帮着相看,不知道是不是真如她说的那样好。要不然我让周戌五跟郑四,上外头打听打听,真要是那么多人上赶着求亲,总会有点风声。”沈书话音未落,纪逐鸢把他的手丢开,起身,带得身后的凳子咣当一声翻倒在地,纪逐鸢还踹了一脚。 沈书:“……” 凳子像个胖冬瓜,在地上滚了一圈,纪逐鸢过去,把凳子提起来杵在桌边。 “我跟张婶说了,不娶。要娶你自己娶,我洗澡。”纪逐鸢头也没回,雷厉风行地步出门去。 沈书四仰八叉地躺到榻上,莫名松了一口气,把一条腿架在另一边膝盖上,脚掌惬意地晃来抖去。 外面李恕的声音说:“我进来了啊。” 沈书立马翻身坐起,把文士袍牵开盖好自己的脚,盘腿坐着。 “你要睡了?”李恕诧异道。 沈书这才想起来自己头发没来得及束,含糊地点头:“嗯,我睡了,等我哥洗了澡我要洗个澡再睡。” “我刚才见你哥气冲冲出去了,你说什么了?你也别怪他,张婶那男人就是个竹匠,她妹夫是个裁缝,妹妹又病得紧。你哥将来有大出息,眼下定亲不合适,再说了,张氏开口就要二百两的聘钱,休说你哥,谁要是给我保媒,上来就索要钱财,我也不干。” 沈书听得眼睛都大了,连着声音也不觉抬高:“二百两?” “是啊。”李恕点头,“你哥没说?” “那我哥怎么跟张婶说的?”沈书嗓子眼里发干,下榻去倒了杯水喝,就在李恕旁边坐下,目不转睛地把他盯着。 李恕还是头一遭见沈书披头散发的样子,他身上文士袍也不知道为何乱糟糟的,昏暗烛火下,颇有点俊得近乎“美”。李恕忙把眼挪开,手指勾住了一个茶杯,茶杯碰得叮当乱响。 “我来。”沈书倒了一杯茶给李恕,胡乱用布带把头发缠了住。 “你哥说就把他卖了也卖不出二百两来,不敢高攀。”李恕喝了口茶,“张氏又说还可以再议,想约个日子,隔着屏风,让你哥看看卢家的姑娘。结果你哥竟说,他这辈子不娶妻。” 这话沈书一听,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他这么说明天张婶四处一张扬,不都知道用不着给我哥说亲了吗?”沈书想了想,又道,“不过也没事,我们在和州应该呆不久,等到了别处,还是可以给我哥定一门好亲事。” 李恕把空杯往茶盘里一扣,抬眼看着沈书:“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我懂啊,我哥不喜欢这门亲,不想跟卢家的姑娘定下亲事,也不想再相看,那就是他眼下还不想成亲嘛。”沈书算想清楚他哥在发什么火了,“他定是以为,我跟张婶说好了的,知道今夜是叫卢裁缝来为女儿相看。你不知道我哥刚才有多吓人,险些揍了我一顿,还掐我来着。”沈书亮出泛红的手背给李恕看,“他那个手劲,再使点劲我这手就废了。” “他不舍得揍你。”李恕凑近些许,神神秘秘地想跟沈书说点什么。 纪逐鸢却回来了。 李恕脚底抹油地跑了。 纪逐鸢进屋从柜子里抱出一个铺盖卷,招呼也不打,出门去了。沈书洗了个澡,睡下的时候才醒悟过来,他哥是到别的房间里去睡了。他还有些不能确定,出去找了郑四来问,郑四说是让收拾了东面的一间房。 这下沈书郁闷了,缩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滚到半夜才入睡。第二天天刚亮,沈书头疼欲裂地坐在榻上,嘴里发干,半晌没能回神。 到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来叫,才发现沈书着了凉,烧得不行,一张脸红透了奄奄一息地缩在被子里。不知道谁的手伸到被子里探了探,沈书又烧又饿,身上没劲,哼哼唧唧地想让李恕帮他告假,后来说没说他也记不起来。 再醒过来时,只模模糊糊记得床上的湿被褥似乎是换过了,睁开眼正是霞光满地,沈书闻到一股米香,眼睛都绿了,连忙高声唤人来。 “郑四”两个字才出口,沈书就听见自己的嗓音,跟公鸭子没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2章 九十二 沈书觉得肚饿,水饭却吃不上两口,人没有胃口,病恹恹地靠在榻上。红霞悄然从窗扉上游走,夜幕降临,沈书房间里一股咸菜粥饭气味,他闻着不舒服,叫人把门窗都打开散散味道。 周戌五过来把碗碟收了。 沈书斜倚在枕头上,能看见门外远方天际低垂的星辰。夜晚的空气仍十分寒冷,郑四只开了半扇门,担忧地看了沈书一眼,便端了个小脚踏在门口坐着看炉子熬药,汤药甚不好闻,沈书病歪歪地坐起来,一只赤着的脚悬在床外,他烧了一整日,连脚心都在发干烧,有如有炭火生于肉中,遂把脚掌踩在床下的木脚踏上,倒还凉意沁人,舒服一些。 “哎哟少爷,您这是风寒,怎么还不当心呢?寒从脚下起,不能这么着坐。”郑四不经意回头看沈书一眼,登时惊得魂飞魄散,怕沈书的病情加重,拿了褥子来给沈书垫脚。 “没事,已经好多了。”沈书脸色通红,有些气喘,说话瓮声瓮气。他心想:裹了脚都不凉快了,还有什么劲?但沈书也知道,郑四、周戌五两个从滁州一路跟着过来的,私底下应该已经商量过,知道朱家多半是回不去了,康里布达那事,两个人也未曾去向朱文正告状,他二人的忠心已经在自己家里了。 郑四也是实心为他沈书好,他也就不任性了,双脚在褥子里裹着,皮肤很快又开始火烫。 沈书靠在床柱上喘了口气,朝门口的郑四略提高声音地问:“我哥呢?” “天不亮就去军营了,这会还没回呐。” 想想昨日真不该去张婶那儿一趟,跟她外甥女的事儿吹了,也不好再叫卢裁缝做衣裳。 沈书又问:“李恕呢?也没回来?” “没回,之前让人回来说了今夜那边府里几个吏目叫着一块去吃酒,不必等他吃饭。” 眼下总兵府有的吏目大多是从原本的衙署吏官中选任,或是由来投的儒士充任,其实都未有实在的名录,外头说起来为着体面,称作吏目。 “你们三个都吃了吗?” 郑四扇燃了炉子,放下扇子,转过脸来,笑着答话:“早吃了,少爷别操心这个,待会吃了药,一觉睡到明日清早,把汗发出来。请郎中瞧过,说只要热度退下去,再吃几剂清热解毒的方,十日以内,必然痊愈。” “十日?”才在榻上睡了一日,沈书已经觉得筋骨酥软,背脊酸痛,叫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郎价成日在床上躺着,跟要了他的命没差。沈书心里犯嘀咕,嘴上没法说,加上他烧得骨头疼,饶是一脸倒霉,也只有在床上坐着的份。 翌日沈书起来时,被褥俱是湿透,身上的里衣也拧得出水来,卷着被子坐在床上,叫在隔壁小室值夜的周戌五去烧水。 沈书浑浑噩噩,砸吧嘴,嘴里又干又涩,拿手在脖子上一抹,满手的汗水,脸也生生睡得肿了一圈,双眼皮变三眼皮,耷拉在眼睛上,目中无半点神采。 郑四不敢让沈书自己去角房洗,怕他这两日没怎么吃东西,待会晕死在角房里尚且无人注意。干脆让周戌五把浴桶搬到房里来,洗澡之前,端水来叫沈书先漱口,撕下来两块小半只巴掌大的雪白松软的米糕叫沈书先垫了垫,这才敢让他泡到水里去。 把澡洗完,沈书的眼睛消了肿,人也觉得精神些了。 郑四拿干毛巾反复按在沈书的头发上,尽量把湿头发裹在毛巾里吸干了水,取了一件冬日里的穿的棉袄让沈书披着。 “没几日就要开春了,你叫我穿这个,这怎么穿得出去?”沈书嫌弃地拈起棉袄领子,想要扔到一边,又怕受了风,那昨儿一昼夜的罪都白受了。 周戌五拆了沈书榻上的褥子被子,换上新的,湿被褥搭在臂弯中,略略躬身朝着沈书说:“现下换的这些都是才晒过的,少爷睡着一定舒服。”说完便退出门。 沈书让郑四把早饭摆在屋里,吃饭时已尽量按捺着,吃完还是不住打嗝,沈书想吃一盏酽茶,偏偏郎中又来,让沈书忍几日,好全了才让吃茶。 要知道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上到大明殿,下到田间地头,无人不是一早起来就煮茶,从早到晚茶不离手。 沈书自觉胃口已开,心里知道这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是常发烧的人,只是羁旅在外没有机会好好休养。如今前有厅堂后有院,满院子郁郁葱葱的唐竹迎风摆荡,才挪的杜鹃花也活了起来,见之令人心旷神怡,心情舒畅自然什么毛病都去得快。 院子外头有人叫了一声:“沈书。” 宿醉才起的李恕托着后脑勺,沈书刚揭去身上的毯子,起身,回头便见李恕还在。 此时,院外走进来一名贵客。朱文忠带着李垚和分列两排的六个家丁进了大门,沈书在后院,只听见声音知道是朱文忠来了。 朱文忠在月洞门外撇开家丁,只带着贴心的李垚进来,搓着手,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 “我给你带了套棋具。” 李垚将提在手里的桌板和一个黑漆木提盒放在地上,就在廊下摆了出来。 “我头疼,不跟你下棋。”沈书说。 “不下,只是让你看看。”朱文忠仔细端详了一遍沈书的脸色,正色道,“还是在家多歇几日,你脸色不好。养病在家总是烦闷,给你解解闷的。” 沈书摆手摇头,不提也罢,他眼神略有呆滞,见郑四正往厨房的方向走,连忙把人叫住。 “我这没你茶吃,今日只能喝水。”沈书气闷道。 郑四高声道:“公子不知道,大夫不让少爷吃茶,您在他跟前吃,他待会忍不住,要抢您的茶吃。” “郑四,煮两盏茶来。”李恕大喇喇走到沈书旁边,朝朱文忠略做了个礼,扬声吩咐道。 “哎。”郑四大声应下,不等沈书再吩咐,一头钻进厨房去。 沈书没好气地问朱文忠:“不是忙得很?今日却不巡城了?” “我们少爷专程给……”李垚话说一半,被朱文忠侧身盯了一眼,连忙改口道,“我们少爷正是在巡城,打从门外经过,想起来车上还有一副棋具未卸,便给沈公子送来。” “你今日巡城还坐马车?”沈书诧道。 淡淡阴郁笼罩在朱文忠眉宇间,他压低嗓音说:“不坐车老是有人过来给我打招呼,东西南北没一个方向是我能去的了。” “你坐车不是更打眼吗?”沈书道。 朱文忠摆手:“我落后十数步跟着,要我出面的时候不多。不过日子拖得越久,孙德崖的手下更把自己当和州的主人了,昨日两边士兵险些打起来。李恕你回来没给沈书说?” 李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沈书病着,我回来的时候他都已经睡下了……” 沈书一头雾水地把朱文忠看着。 朱文忠道:“这样也不行,孙德崖的兵马一直在城里,咱们的钱一吊一吊往外给,这不就等于用我们的银钱养他的兵马,用我们的地盘上出的粮食布匹,给他的兵吃穿,那我们占着和州还有什么卵用?” 沈书还是第一次听朱文忠说脏话,显然是气得狠了。他端起泡着半片橘皮的清水喝了一口,想了想说:“前天你不是说,张天祐身边的人已经去滁阳了?” “是啊。”朱文忠一拍大腿,恨急地说,“不知道他们的马是没吃草怎么的,也太慢了。” “你手下可有骑马快的斥候?”沈书放下碗。 “能找到。”朱文忠问沈书,“何解?” “你先把人找到,随便假托跟你舅不对付的老将名义,快马加鞭去滁州府报信,就说你舅舅约束兵将不力,掳掠良家妇女,索要军中诸将的钱财充作军资。还要加油添醋,说你舅舅盛情款待孙德崖,二人相谈甚欢,每日同吃同住。”沈书道。 朱文忠:“……这都是没有的事,何必扯这个谎,带累我舅舅的名声。” “你舅舅已经责令诸将把抢来的妇人还回去,搜刮钱财更是没有的事情,郭公只要到了和州,一打听便知道。只要他听说你舅舅跟孙德崖一团火热,搅到一块儿去了,他必然坐不住,会亲自来和州。届时城里城外都是自己人,那些老将敢不听你舅舅的,难不成还敢违逆郭公的意思?”沈书气定神闲地说,“你要让那斥候将你舅舅与孙德崖的相处说得极为亲近,就是说二人日日秉烛夜话也无妨。” 朱文忠有话想说。 沈书示意他先不要说话,接着说道:“等他来了和州,前两样一打听都是没影的事,自会推想这最后一项也是为了抹黑你舅。那时郭公的人到了,郭家的所部也都到了,孙德崖再不走,怕是他也坐不住。他想不想要你舅舅的命我不知道,但他挑拨离间郭公与赵均用的关系,险些令郭公丧命,又将人打得皮开肉绽,此等羞辱,他也知道凡有半点机会,郭公一定会取他性命。” 朱文忠皱起的眉头稍松开了些,神色也和缓下来。 恰好茶上来了,还很烫,郑四将茶碗放在矮凳上,退了下去。 “你舅舅怕的不是孙德崖,而是和州城内几股势力交错,他怕的是一旦他和孙德崖硬碰硬,后院起火,没得把自己的兵马作践没了。只要郭公能来,眼下这些不服你舅舅的将领,在郭公的命令下,也不得不拧成一股绳,一致对付孙德崖。就是吃不掉他,也能把人赶出城去。”沈书斟酌片刻,道,“也许都不用真的打起来,孙德崖就会闻风而逃。” 朱文忠吹开茶上浮沫,呷了一口茶水,沉吟道:“我马上去找我哥。” “不行。”沈书道,“这件事你悄悄地办,机事不密则害成。一定要找一张生面孔,投军晚无人识得最好,叮嘱那人报完信回来趁夜来我这里住几日,不必去营中,我把人给你藏好。待孙德崖的事情解决以后再做安排。” 朱文忠定定看了一会沈书,不免有些唏嘘:“还是你想得周到。”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谨慎一些总是没错,你也别在我这里待太久。这几日就别来了,等好了我自会去总兵府报到。”沈书只容朱文忠把茶吃完,就打发人离开。 宿醉后的李恕脸色看着不大好,朱文忠也没那么多讲究,便叫他今日也不必去了。 李恕起身换了个地方坐,凑近到沈书面前,道:“这事办得好是立功,办得不好可就惹事了,稍有岔子,若是郭公不如你算计的那样,他到时候人不来,反而觉得朱元璋不听话,将来有意冷着不给他立功的机会。你别忘了,咱们跟朱文忠是一条船上的,那就跟朱家绑在一起了,照我看,还是应该知会朱元璋一声,若是事成,他也该对保儿刮目相看,免得成日里让他闷在家里头读书,做事也只让他给朱文正打下手听他哥的吩咐帮帮忙。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 “急什么?”沈书轻斥了一声,他嗓子还是哑,说话时不打舒服,眉头也皱了起来,连忙喝了口水,咳嗽一声才说,“他本来年纪就还小,家里让读书没坏处,你让他现在就去冒头,才是一棵青芽,要踩断他轻而易举。我看你就是自己不想读书,就你,就我,就咱们仨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做得了什么?磨刀不费砍柴功,多学没坏处,保儿他爹比你我有成算,知道怎么给儿子铺路。” 李恕百无聊赖地摊着两条腿,懒洋洋地将手叠在脑后,靠在墙上咂嘴。 “去把早饭吃了,然后你带上林浩,上军营去转转,看看我哥他们今日做什么,要是没事你把他找出来,让他今晚上回来。” 李恕斜乜眼看着病歪歪的沈书,揶揄道:“你哥才一天不回来,你就受不了了,以后有时候不回家,天天住在军营里,要是去远一点的地方打仗,更是十天半月都见不上,我看你那时候怎么办。” 沈书:“……” “还惹他生气,催他娶媳妇。”李恕坐起身,十分不解地盯着沈书看,“你这么聪明,怎么那么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把你哥惹得一气之下,家也不回了。你得好好反思反思,这是你的问题。有道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沈书啊,今天你琢磨出来为什么你哥要生气了吗?” “无聊。”沈书怒道,舌头磕磕绊绊,一句话险些没说清楚,他抱着毯子起身,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倒头就往榻上睡。眼睛闭上了没半刻,猛然睁开来。 沈书心想:我生着病,我哥生着气,生气能有生病大吗?他竟然不回家!沈书在床上滚了两转,垂死病中惊坐起,扯着嗓门朝着门口喊:“李恕!你别去了!” 窗户上的人影顿了顿,起身,像是转了过来对着门。 李恕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走了,让郑四晚上多做两个菜。” 沈书气得光脚跳下床,拉开房门,迎面一阵冷风,后院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唯有常绿的花草随风摆荡着枝条,显得悠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3章 九十三 李恕走后,沈书在榻上躺了一会,没留神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日近晌午,便起来歪歪斜斜的在自己房间,小桌旁边坐着,吃了一顿水饭。 “晚上不吃这个了,吃不饱。”沈书放下筷子,吩咐郑四。 郑四收拾了饭桌出去。沈书慢吞吞起来换衣服梳头,因睡了太久,浑身的肉不是酸就是痛,这时候沈书便想,还是多要两个小厮的好,好歹不至于像他现在这样,穿衣服手提不起来,也没人帮忙拉扯一下。 往常这事都是纪逐鸢做的,想起来这当哥哥的简直算是沈书的半个佣人,就是最苦最累的日子,纪逐鸢一早起来也要帮沈书梳头穿衣服,晚上也要帮他脱鞋子倒洗脚水。 想起来沈书犹自有些脸红,这些原就不该是让兄长来料理,不过是纪逐鸢疼他,能想到他的都帮他做了。 以后纪逐鸢立功越多,越不能让他经手,还是要有两个人贴身照顾自己,另外也须有心腹在侧,将来跑腿传话也好,送信捎东西也罢,都要有人去办。于是沈书把郑四和周戌五都叫了过来,让他们两人好好挑几个人。 “十三四岁就好,年纪不要更大了。”沈书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使唤年纪大些的人心里总是有一些不适应。郑四和周戌五两个到身边以后,也是过了好一阵,他才习惯了用这两人,叫名字的时候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下午沈书精神好了一点,练字练得手上发软了,恰好郑四请来的花匠在院子里修剪枝条,沈书便拿个小土锹给花草松土。 那花匠说话活泼,给沈书讲了不少侍弄花草的窍门,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沈书晒得脸色发红,周身出了大汗,把花匠送走以后,沈书冲了个澡,洗去满身尘土,换一身干净的布袍,吧嗒吧嗒踩着木屐从湿漉漉的角房里出来。 霞光满地,金红一片,落日隐在云翳身后,满院子花木扶疏,春日的暖意隐隐从土地里冒头,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竹子清香。 青石板的小径上,李恕同纪逐鸢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胆子也大,身子弱,你别老跟他斗气。沈书病着你撒手不管,可你心里过得去吗?过不去呀,不然你能这……”李恕的话音断了,片刻后续上,“青成这样,我才不信你能日日酣睡。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带着兵,往后分离的日子多得是,能聚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多多珍惜。” 两人转过一尺鹅卵石子路,整条长廊便一目了然了。 李恕的话戛然而止,他揣起手,摇头回自己房去。 日头西斜,纪逐鸢头上裹着暗红色的布巾子,身前身后都是皮甲,脸上汗水和泥土令他的皮肤显得脏兮兮的。 “哥……” 纪逐鸢明显有些晃神,听见沈书嗓音沙哑,又见他穿得单薄,快步走上来,不由分说地把沈书往房间里推,装作没有看见沈书眼角微微泛红。纪逐鸢满脸的不自在,遮遮掩掩避着沈书的视线,好在沈书也是闷着头,兄弟俩人免了尴尬的对视。 进了屋,又是一片昏暗,沈书身上白袍胜雪,摸黑想点火把灯亮起来。 “快吃饭了,不用灯。穿这么点,风寒也未好,是想病情更严重吗?”纪逐鸢语气不悦。 沈书在桌边坐下,脚勾着木屐不安地晃来晃去,眼睛往下垂着。 “哥又不回家,知道我风寒没好?”话音未落,沈书察觉纪逐鸢的手贴到了自己额头上,下意识便要往后避开,纪逐鸢却将一只手掌贴在他的后背上。 纪逐鸢放下手去,额头贴上沈书的额。 很快,沈书听到凳子挪动时擦过地面的声音,纪逐鸢坐在他的面前,夜幕刚刚降临,天色还未全黑透。 当眼睛适应了青蒙蒙的光线,能看清纪逐鸢的脸了,沈书不由自主抬手去擦纪逐鸢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有些心疼。 “这两日练兵很辛苦?”沈书问。 纪逐鸢不答,去榻边拿来沈书的鞋放在面前,起身解去身上皮甲,里面的布袍没有扎腰带,松松垮垮地挂在纪逐鸢已甚是高瘦的身体上,他坐下来,弯腰捞起沈书的脚来,将木屐轻轻退出沈书的脚。 沈书呼吸一窒,感到纪逐鸢温热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脚,继而轻轻推着他的脚掌画圈,帮助他活动脚踝。 沈书冰凉的脚渐渐温暖起来,膝盖屈起,嗫嚅道:“我都躺两日了,用不着替我按……” 纪逐鸢从左脚到右脚依次给沈书穿上鞋,找出一件厚实的袍子,把沈书裹成一个肥圆的大粽子。 沈书满头大汗,又怕不自觉间惹得纪逐鸢生气,只有顺着他的份。 “昨日傍晚曹牌头带我们出城,护送几个被强抢来的妇人归家。” 沈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纪逐鸢这是在解释为什么昨天没有回来,原不是为着跟自己斗气。沈书不免庆幸还好屋子里昏暗,也不曾点灯,不然他这张发烫的大红脸就有些丢人了。 “离家前我还给你擦了身子,换了干净衣服,让周戌五去请了个郎中来看。军营有人来催,不得不去,我虽不放心,也只好先过去。在城外我也惦记你的烧退了没有,谁想到那家农夫全家都感激不尽,留我们几个在家吃饭。耗过了关城门的时辰,只好就在农夫家中过夜,今日一早回来,营房里造册点兵,操练大半日,李恕来找我都等了两个时辰我才回到营房,见到他人。”纪逐鸢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沈书。 沈书听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纪逐鸢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全都是在向他解释并不是不关心他病,都是路上耽误了。 “我知道。”沈书心无芥蒂地笑了起来,眸光闪动,“谁都可能一言不合就不理我了,你不会。” 纪逐鸢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只觉沈书的眼神过于明亮,让他难以直视,他避着沈书的视线,脸庞微微发红,眼睫不住颤动,终于看了沈书一眼。 “卢裁缝的女儿,我不娶。” “那就不娶。”沈书道,“我不知道张婶要给你说亲,本来只是托人做衣服,谁想她是这个心思。”想到一件事,沈书捏住纪逐鸢的下巴,令他微微抬起脸。 纪逐鸢:“???”他眉头微皱了一下,要垂下头去。 沈书适时放手,笑道:“我哥一表人才,张婶就见过你两三面,便要把外甥女说给你,将来……” “沈书。”纪逐鸢打断沈书的话,认真地把他看着。 沈书心中腾起某种预感,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等着纪逐鸢说下去。 “吃饭了,你们俩磨蹭什么呢!”李恕在外面拍门。 沈书起身去开门,李恕看纪逐鸢还坐着,冲他招手,笑吟吟地说:“知道你回来吃饭,郑四整了一桌子好菜,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说完李恕勾着沈书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把沈书先带了出去。 郑四将两只整鸡拆做四吃,鸡胸肉切丁炒熟,鸡骨与鱼骨同炖了一锅菌汤,骨头多的鸡脖子鸡脑袋带四只翅尖四只鸡脚剁成花生米大小的小块与川椒、干椒碎爆炒,余下的四条腿在这敞口铁锅的沸水里煮了,切成一指长宽的鸡条,带着黄澄澄泛油光的鸡皮,整整齐齐码在青花大盘里端上桌。 此外有一大盘酸辣可口的拌菜,两碗炒得鲜绿油亮的时蔬,六张撒翠屑炸至金黄的葱油饼,一个紫金釉碗里装的是在卤汁里熬煮了一下午的猪肉切碎之后与肉汁同调成的肉酱蘸料。 沈书解了黄狗脖子上的链条,它便摇头摆尾地在桌子底下穿梭,等着主人家时不时扔下一块肉或是骨头来。 连着吃了两天素,沈书嘴里淡得出个鸟来,偏偏上了桌,郑四说特意多添了一个凉拌素菜,便是给他吃的。 “砂锅里的蔬菜粥也是专门给少爷做的,多吃一些。”郑四道。 沈书直想把粥碗扣在郑四的脸上,眉毛止不住抽搐。一桌子人有说有笑地吃起饭来,唯有沈书一个人吃素不说,酒也不让吃,茶也是一整日没他的份。菜粥寡淡,拌菜虽然咸酸可口,终究跟肉不能相提并论。 沈书草草吃了晚饭,气得钻进书房懒得出去,写了三幅字才定下心神来。外间人声淡去,沈书打哈欠起来吹了灯。 出门时纪逐鸢正好提灯走到书房门外的台阶下,屋檐一半的阴影洒在纪逐鸢的鼻峰上。 “药给你熬好了,在房间里。”纪逐鸢前面提灯,把手递向沈书。 夜晚的鹅卵石子上浸着霜露,踩上去有些滑,纪逐鸢把沈书牵着,在前面声音不大地说:“你吃了药就先睡,我泡个澡。” 纪逐鸢看着沈书躺上床,吹了灯出去。 沈书盯着窗户纸上的灯影发了会呆,翻过身去,沉沉地闭眼,想着纪逐鸢太半不会过来睡,他吃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很快便睡着了。 半夜里沈书醒来,察觉到怀里抱着个火炉,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是纪逐鸢在自己床上,他的脚又冷,便把一条腿架在纪逐鸢的腰上翻身钻在他哥的怀里继续睡了过去。 · 在家里养了三天,沈书彻底好利索了,唯独还有一些咳嗽。这一日起来,纪逐鸢又是已经去军营了,沈书吩咐林浩套了车,与李恕一起到总兵府去,正在吃早饭,尚未出门时,有人在外敲门。 “郑四,去看看。”沈书喝完见底的一口肉粥,拿过一盏茶吃。 前夜下了点雨,原是雾蒙蒙的一点雨丝,却也将满院的花木沾湿,叶片俱是一片油绿,才抽出的新芽绿中泛着嫩黄,尤其娇俏可爱。 郑四急匆匆地过来了,犹豫地看了一眼李恕。 沈书放下茶,让郑四直说。 “外头来了个生人,说是朱家让来找少爷的。”郑四的话戛然而止。 沈书连忙起身,朝屋檐外走,边问郑四人在哪。 “进了大门,在水池那边等,那人一身的泥,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还是湿的。”郑四快步跟随沈书。 李恕与沈书并排走在前面,压低嗓音问沈书:“该不是……已经回来了?”他飞快瞥了沈书一眼,沈书没回头,只看见他点了一下头。 “恐怕是。” 两人俱是心知肚明,怕是朱文忠派去给郭子兴报信告状的那个斥候回来了。 水池旁边,站着一个脏兮兮的人,垂头巴巴儿地在看池子里的鱼,听见脚步声立刻回过头来,收起撑在池壁上的手,端肃地站直了身,拱手做礼。 “二位大人。” 沈书忙道:“不是大人,进来说。”沈书做了个手势,侧身让那人跟到后院来,晨曦渐盛,天光明亮起来,照出那斥候被泥糊得黄一块黑一块的脸。 沈书打量着,眼前的人不仅脸上是泥,脖子、身上的衣服也全都被泥滚过,这可以待会再问。 “敢问斥候姓名?” “晏归符。”斥候捉起花架垂下的一根柔软藤蔓,示意沈书先行,又让另外一位看上去也十分年轻的大人过去。 沈书将人引到书房,让李恕先进去陪坐着,于门外吩咐周戌五去总兵府找到朱文忠说一声,人已经在自己这里了。 “回来的时候你多留意些,若有人在这附近探头探脑形迹可疑,先不要动手,回来禀报。”沈书本意想让斥候夜里再来,以免惹人注意。不过到了和州之后,自己和李恕成日里也在外头做事,跟朱文忠一起露面只有一日,上次朱文忠来,也得了沈书的吩咐,不要总往这里跑,之后朱文忠便没有再来过。应当也不太会让人盯上。 “斥候一路辛苦了,这一身泥?”沈书边问,顺手把门关上。 那斥候一直没有坐下,在房中来回踱步,显然是不想自己一身脏污,弄脏了书房的椅子。 “路上瓢泼大雨,又是暴风,行经城外十里亭时,我想到亭子里避雨啃几口干粮,没留神亭前有个过膝深的水洼,马儿已经筋疲力竭,膝盖撑不住,连人带马都在那里摔了个狗啃,弄得狼狈。”晏归符满脸的泥,唯有一双星眸,约略带出非凡的神采。 沈书听他声音,十分悦耳,犹如击磬般动听,愈发和颜悦色起来:“事情都办妥了?” 晏归符看了一眼李恕,又看回沈书,短暂的思忖过后,垂眼回答:“原先说好的三条,俱陈给了郭公,去时我在城外绑了一个劫道的兵丁,先时遇到,那人就大放厥词,说总兵与孙德崖如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十分要好,我把这人一起带了去。” “此乃神助啊!”李恕顿足感慨。 “郭公怎么说?”沈书急于知道这个。 “他拔刀砍死了那名兵丁,便吩咐人带我下去歇息,半夜里他府上乱作一团,无人顾得上我,我便跟那院的管事说和州府里将军还等我回话。如我这般微末之人,管事只叫人给了我三张饼作干粮,就放了我出城。”晏归符道,“那时郭公已在点兵,整个府邸亮起两排火龙,一片灼灼辉辉。路上除了停下来进食,我一刻也不敢多停,恰好赶上清晨混在人堆里进城。出城前公子为我制了一块腰牌,城门盘查的士兵见我是张家的手下,没有多问。公子叮嘱让我最好是夜里来投,但我见街上人来人往,无人留意。若是入夜,街上来往的人少,恐怕更惹人注目,是以直接过来了。” “成了!”沈书坐不住了,起身,唤来郑四,让他先带斥候去沐浴,他则带着李恕,朝总兵府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4章 九十四 朱文忠才吃了早饭要出门,已经收到周戌五报信,在院子里迎面碰上沈书,颇有些意外,又转回房里。 “你那名叫晏归符的斥候离开郭公府邸时,那边已经在点名了。他是昼夜不休,马不停蹄赶回来的,若是急行军,就在这一两日间,便会有大队人马进城。”沈书道。 朱文忠起身,于房中来回踱步,摩拳擦掌一番,难掩激动地朝沈书问:“那我此刻怎么做?或是什么也不说?” “你舅此刻在做什么?” 听了沈书问,朱文忠起身吩咐人去马氏身边问问。不到吃完一盏茶的功夫,李垚回来,说朱元璋正要去巡营。 朱文忠便按照沈书才同他说好的,跟着李垚出门去拦朱元璋的驾,主仆二人出去后,李恕心有余悸地把沈书看着,将凳子往前拖了一截,凑到沈书的面前,低声道:“你胆子也忒大了,要是事情戳个对穿,咱们都得完。” “畏首畏尾,那就什么都不要做了。”沈书没看李恕,一手拈杯,垂着头,另一只手在自己膝盖上无意识画圈,心里盘算见到朱元璋要如何说。 突然,沈书抬头看着李恕。 李恕让他看得心底发毛,哆哆嗦嗦地问:“怎么?” “你去一趟军营。”沈书示意李恕贴耳过来,随后对李恕耳语,吩咐他给纪逐鸢带个话。 李恕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两倍,虽知房间里没人,李恕仍下意识朝门边瞥偷看一眼,咋舌结巴道:“这、这能行?” “你再不去就真的不行了,我们全都要完!” 李恕伸长脖子咽了咽口水,自认倒霉地起身,拿食指点了沈书两下,终于没说什么,正要出门时听沈书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让他坐林浩的车去,完事直接回家不必再来。李恕挥了挥手,出门去。 沈书收回视线,从桌上拿起个橘子,食指在橘子皮上戳了个洞,撕开黄澄澄的薄皮,沁人心脾的清新气味满溢在鼻息之间。沈书长出了一口气,他不了解朱元璋此人,唯独知道这是个胆子大的,否则不敢在被人当成奸细拿下的时候还坚称要见郭公。他并非率众来投,而是只身一人,一名裟衣僧人,敢独自一人走进濠州,直言要面见元帅,此等胆气非常人所有。 攻下滁州之后,朱元璋肯将滁州拱手让给干岳父,带着小队人马继续奔走于换粮招贤,他有一则轶事,由于关乎文人,沈书与人闲谈时倒多少有所耳闻。说朱元璋南下攻打滁州的途中,得了一毛遂自荐的文人,此人便是定远李善长。 谋士自荐,当然要与主公论天下大势,这类似于东家要用个伙计,总得试上几句,看看是能烧火还是能算账。 旁的无非是老生常谈,一味奉承不提,朱元璋叮嘱李善长的闲话却流传出来,便是说将士在前线效力,最忌讳谋士在后方诋毁生事,以至于底下人与元帅生出嫌隙,不能尽心竭力,以命用事。 不得不说李善长也是个听话能听音的,虽没有过元廷的功名,但通晓人情世故,后来众人皆知他被朱元璋任用为掌书记后,就如军营里的贤内助一般,凡是主将与手下人等,牌头与普通士兵间的隔阂误会,都被李善长料理得妥妥帖帖,渐渐成为朱元璋唯二信赖的谋士之一。 沈书心里知道,朱元璋与李善长私下的谈话,如何会流传开来?自然是因为这番话不仅要说给李善长听,更要说给预备效力于朱元璋的文士们听。如此看来,朱元璋其实是个心有城府的,往后在他面前若有行事,要多当心。 后来郭子兴带兵投奔干女婿,忌惮朱元璋在滁州已有了自己的势力,朱元璋便将手中的四万人悉数交给岳父以表忠诚。 然而郭子兴到了滁州一个月,俨然就忘了朱元璋立下的功劳,将朱元璋手里得力之人全部调离,当中就有李善长。前后截然不同的表现,怎么少得了郭子兴两个儿子及妻弟的手笔。翁婿二人,放在一处,沈书突然便理解了郭子兴对朱元璋忽冷忽热,信任时直接任命他做总兵压在老将们头上,忌惮时要让他孤掌难鸣,怕是郭子兴并无十全的自信能驾驭此人,他一个做节制元帅的老人且要在朱元璋面前畏首畏尾,沈书早听闻郭公的儿子更是平庸,那岂不是要半生基业都给这干女婿?恐怕郭张两家无人想看这种局面。 谁都想要猛虎一般的下属,却不愿见下属坐大反将主人的脖子一口咬断,若主公是真龙,自然压得住猛虎,怕就怕那只是一群猴子,早晚要将地盘拱手让出。 沈书咬了一瓣橘子,目光在窗扉上游移,晴日的阳光甚好,刹那间金光透过窗纸,被滤成明亮的一片暖黄。 这么一想,投到郭子兴麾下后,朱元璋可谓气运极好,得了马氏作妻,他本人也极有能耐。旁的不说,元军攻打高邮时,派兵围剿六合,郭子兴手下唯朱元璋一人敢于扛鼎,摆明是看六合一旦被攻破,下一个就是滁州。有如此洞见,哪怕输了六合,朱元璋也提前将六合百姓提前转移,将损失降到最低。而在滁州被围困时,朱元璋又能屈能伸,将战马返还给脱脱,哀告示弱。 短短数息之间,沈书又想到奉密旨而来的穆华林,师父能得上意被派来游说起义军队投降,脱脱又在阵前被解了兵权,那就是说,朝廷铲除贼患的决心并不坚定。这是绝好的机会。 沈书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眼前他押的这一手,比困守高邮的张士诚,野心更大,也更迫切需要扩张。 无论滁州还是和州,都欠点意思。和州来了个孙德崖,亏得李恕对孙德崖与郭子兴之间的恩怨如此清楚,才给了沈书这个机会,索性他给这把不那么旺的火添一盏脂水,让它不仅烧得更炽烈,更有浓烟滚滚。 · 这一等从早晨混到中午,竟也没个人来问,沈书有些肚子饿了,强忍着,一直就在桌案前坐着,并不四处走动打听。 只是沈书知道,门口来过了五趟人,都是站一会便走,没人招呼他。半上午的时候,沈书把桌上的茶盘移开,用手指蘸茶水在案上画了一张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打发时间。 有人在外唤了声。 沈书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侧身看去,来的是个脸生的士兵,语气倨傲:“你叫沈书?” 确认了沈书的身份,那士兵便说总兵叫他过去用饭,特特叮嘱了一遍让他不要乱看。 沈书双手叠握着垂在身前,随那名士兵一路往后院走,竟是从那天夜里去找穆华林时,他住的那院子旁的小径穿过去,过一道窄门,眼前霍然开阔,又是一个大院儿。许多颜色翠绿的矮株尚未开花,沈书认得一些,见还栽种了牡丹,枝条也是才修剪过,干净挺拔。 用饭在一个厅上,门外一左一右士兵手持长矛守着。 沈书经过,那二人俱目不斜视,显然朱元璋律下甚严,就是看个门也要谨守言行。 里头有妇人说话的声音:“要不是那孩子帮忙,一路上那几百个人我可不敢全都收下,他是个脑筋清楚能写会算的……” 另一人说话颇具威严:“夫人既已见过,怎么不同我提,光是制定章程,誊抄律令,查阅诸府衙门的案牍,范先生手下缺人得紧……” “晚生沈书,拜见总兵大人。”沈书朗声道,在门前拜倒。 沈书前额贴在手背上,一直跪在地上。 许久,此前与妇人对谈的那个声音才响起来,带着心不在焉的意味:“是有才之士,便无须多礼了,保儿,便是此人来朝你报信?” 沈书起身,站得笔直,双眼垂下,避免与上座的人直视。 妇人的嗓音放轻了一些:“这孩子是跟在保儿身边的伴读,跟保儿同岁,放在他身边,怎好给范先生用?” “怎如此拘谨?莫非怕我?” 那人声如洪钟,听来让沈书想起孙德崖到总兵府时,隔着人山人海,匆匆一瞥之下,只觉朱元璋颇为高大。 “嗨,舅舅威名远扬,沈书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您这个嗓门一开口,能有几个人不被吓一跳。”朱文忠走上前来,拉住沈书的衣袖扯了扯,示意他过去桌前。 沈书这才抬起头。 朱元璋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就坐这里。”朱文忠示意沈书在他身旁坐下。 伺候的小厮捧上来饭桶,马氏接过去,身边丫鬟站着不动。马氏亲自给诸人添饭,捧给朱元璋,道:“老爷。” 朱元璋端过碗去,举起筷子,无甚客气便动起筷子来。 席上话声寥寥,都是朱元璋询问朱文忠吃饭穿衣的杂事,又说给朱文忠新找了两位夫子,又叮嘱他等蒋夫子到和州,须得亲自去接,礼数上不能怠慢。 四个人围着十二个人的大桌子吃饭,吃个菜沈书都不好意思伸长手去夹,一味埋头夹自己眼前的一道红烧鱼。 一顿饭吃得沈书有些胃疼,朱家的饭菜做得还不如郑四的手艺,沈书忍不住想,该不是马氏亲自下厨……勉强把饭都吞了下去,沈书感到松了口气。朱元璋与朱文忠胃口都好,各自吃了三碗,马氏也已早在陪坐着,沈书有一下没一下伸筷子夹菜吃。 朱元璋把筷子放下。 朱文忠跟着放了筷子。 几乎同时,沈书也搁下筷子和碗。 马氏唤人进来收拾,朱元璋先起身往外走,朱文忠连忙给沈书打了个眼色,让他跟着自己。 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只见到桌上还有未收起的沙盘,朱元璋两手按在沙盘两侧,低头凝神看了一会,从堆成小山的羊皮卷里抽出一卷,拉开系绳展开看了一眼,又看回沙盘,放下羊皮卷,揭过四方恰好盖过沙盘的一块木板,严丝合缝地扣在沙盘上,木板上刻着九星棋盘。 “保儿说你一早便去找他,说郭公的军队已在来和州的路上。我看你小小年纪,身无一官半职,既然是跟着保儿的伴读,这几日我未曾见过你,都是李垚跟他,想是他没读书的时候,你闲居在家。是城里有风声,还是你私自出城得到的消息?若是闾巷传闻,就不必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5章 九十五 “舅舅……”朱文忠才开口,朱元璋瞥了他一眼,朱文忠只得退到一旁。 沈书后背有些冒汗,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得定住了。沈书思忖着双手做了个礼,姿态谦卑地回答:“晚辈奉命绘制和州舆图,完工后染了一场风寒,在家休养。兄长在军营效力,前日奉命送归妇人回城外家中,在莘乡附近歇了一夜,早晨快离开时,遇到郭公派出的数人一队的探哨。当时兄长只一人在河边饮马洗脸,昨日练兵结束后回家来,同晚辈讲了此事,兄长知晚辈跟在少爷身边做伴读,令晚辈将此事悄悄告知少爷。” “哪一营?”朱元璋在书桌后坐下去,平静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顶头的上官是曹震。” “冯国用。”随朱元璋一声唤,门外走进来个人。 方才进门时,沈书便见书房外有两人站着,只以为是看门的兵丁,听见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雷劈到了脑门上。沈书一直低着头,只能看见那人黑色的靴子,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去。 “你去一趟军营,到曹震手下要一个人。”朱元璋道,“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沈书抬头看了一眼冯国用,那人比朱元璋还要年长,一身武将装束,眉宇间却笼着一股温和的气质,不似朱元璋杀气凌厉。 沈书作揖道:“晚辈兄长名为纪逐鸢,在曹牌头手下做一名十夫长。” 冯国用领了朱元璋的命令出去传人。 而朱元璋半晌无话,沈书本以为他会先盘问一番,室内一片沉寂,沈书纷乱的思绪反而定了下来。他感觉到朱元璋不大耐烦与他对谈,沈书心想,应该是自己年纪太小,只是一个小小伴读,朱元璋本就更加赏识和重用武将,上行下效,前几次与朱文正面见,叔侄二人倒给了沈书相似的感觉。 沈书正在胡思乱想,朱元璋唤来一人,带他下去吃茶听吩咐,朱文忠被留了下来。 “人是什么来头?”朱元璋的声音说。 沈书脚步未有停顿,跟从来人,被领到书房西面,穿过一条回廊。小厮在前吱呀一声推开门,是一间斗室,打扫得很干净。 沈书坐下后,小厮便将茶盘端出去,不过片刻,换回来另一个茶盘,茶壶都变了花色,小厮烫过了杯子,为沈书斟满茶,退了下去。 那边书房里,朱文忠按沈书和他说好的交代道:“是攻打高邮的盐军敢死队,兄长是盐民,两人不是亲兄弟,小的那个,父亲考取过进士,大的勇猛,能从敢死队活下来,身手了得,颇得曹震赏识。” 曹震只是个牌头,但朱元璋知道这号人,那也是一个能打的,早有意要提拔,只是军中掣肘太多,暂时搁置了。 “这个小孩,说的话漏洞颇多,他哥既然出城的时候发现了郭公的探哨,为何不直接禀报给牌头,却叫弟弟来你跟前说?” 朱文忠微微皱起了眉头,犹豫道:“或者人微言轻,怕不受重视?” “如果真有大队人马来和州,逐层上报才是正道。要不是危言耸听,造谣生事,就是隐瞒不报,想让弟弟在你的面前立功请赏。”朱元璋冷漠道,“文人最爱生事,九曲回肠,心思复杂。你马背上的功夫还要勤加练习,多跟你哥哥学,对那些个文士,问策时固然要虚心求教,平时驭下却要拿出威严来。饱读诗书的儒生总把在前拼杀搏命的儿郎当成傻子,成天只知道清谈论道,口舌上指点江山,最是无用。用得上时用,用不上时断不用同他们客气,治下须严,赏罚分明,以威服人,才没人敢对你阳奉阴违。” 朱文忠听得满头是汗,有几句话想说,却不敢说,只有讷讷称是。 家丁端上茶来,朱元璋看朱文忠面色发白,额上冒汗,也不想吓着外甥,便叫朱文忠随意用些茶水果子,朱元璋蹬去一只靴子,光脚踩在桌下横木上,抽出城防修葺用银的簿子,乃是饭前他回府时,李善长那边着人送来的。 又是要钱。 朱元璋叹了口气。 若是平日里朱文忠定然要为他分忧,此时心里却十分惧怕,心中不住盘桓着一个念头:沈书千算万算,恐怕没有能算到,他舅舅为人多疑,对那些个名声在外的儒士确实肯花钱,肯拉下面子去礼贤下士,可他从未将文人当成心腹,手里养的门客不多,更别提像是沈书这样年纪尚小,身无功名的少年郎,恐怕在朱元璋心里,已经把沈书当成是只知哄少爷开心,成天花言巧语的小书生。 朱文忠飞快瞥了一眼朱元璋,想要为沈书美言两句,却知他舅舅为人固执,说得多了,恐怕更坐实了他偏疼沈书,用人唯亲的罪过。 于是舅甥二人,各怀心事,俱是满脸愁容。 朱元璋不仅烦钱的事儿,更烦孙德崖还不走,不日间怕是和州也要被搜刮一空。也烦朱文忠这个外甥还是年纪太小,不仅不能像朱文正那样替他带兵分担,还须得给他找好的师傅,勒紧一点,悉心教导。 无论手底下能用的人再多,终究隔着一层,都不是自家人。文正、文忠二人不同,名义上是认下的义子,跟他朱元璋是有血缘关系的,将来就是他的耳朵眼睛,他们身边的人,不能有半点差错。 朱文忠闷闷不乐地拿果子吃,糯米吃在嘴里没半点滋味。 冯国用回来了,在外请示。 “进来。”朱元璋抬头。 冯国用头前带路,朝身后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跟着的年轻人上前。 先才见过沈书,一脸书生文气,唇红齿白一派娇少爷的做派,着实让朱元璋不快。 是以才看见纪逐鸢,朱元璋眼神便不同起来。只见眼前的年轻人身长接近七尺,比冯国用还高一届,年纪轻,身条好,却不似那些个过了不惑之年的老将,挺个大肚,而是手长脚长肩宽腰窄,其人肤色略深,眼形狭长,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凶悍气势。 纪逐鸢入内后,对着朱元璋端详片刻,方才行礼:“总兵大人。”他单膝跪地,垂下眼睛,脖颈却昂扬,仅是朝前略倾,并未低头。 “听你弟弟沈书说,是你在饮马的时候发现郭公兵营的探哨,可细细说来。”朱元璋道。 纪逐鸢抬头回话:“前天卑职听令随曹牌头护送妇人回乡下丈夫家中,因过了宵禁的时辰,那家男人感激总兵恩情,对我们一行盛情款待,留我们在他家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卑职正在河边饮马,听见马蹄声。莘乡离和州骑马还需数个时辰,与卑职同行的众人都还没有起床,那家农户住的地方就在官道西下不足百步,卑职饮马处离官道不远,便去查看。见到三人鬼鬼祟祟盘桓在农户家篱笆外,腰系红巾,身穿皮甲,头上却裹缠青巾。” “这是郭公手下人的装束。”朱文忠忍不住插嘴。 “弟兄们都还在睡觉,卑职便跟去看了,他们一行是个十人的小队,派了四个人回去报信,余下的六人沿官道向和州方向出发。”纪逐鸢说话没有感情,平铺直叙道。 “这事你为何瞒下不报?”朱元璋发问同时,留意着纪逐鸢的表情和语气。 纪逐鸢的神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淡道:“在和州城外见到郭公的探哨,只能推测郭公的大军也许在附近,又或者只是来探查和州四周的情形。无论是哪一种,通过军队上报,消息将经过数人,不知不觉便会传开,这样便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度。” 朱元璋眯起了眼。 “总兵大人与郭公是翁婿,堪称至亲。管子五辅答圣王所饬八礼,称以八经导之礼,则下不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八礼无非如是,卑职以为除贵贱无常,其余皆有定论。于总兵大人而言,翁婿是亲,卑职是远,断没有以疏间亲的道理。若郭公只是派人探查和州四周眼下形势,风声走漏出去,会让外间猜想总兵与郭公不和,口舌是非,本不是我等行伍之人在意的,却是乱人家宅的大祸。”纪逐鸢道,“卑职的兄弟在文忠少爷身边做伴读,是以卑职令兄弟悄悄告知少爷,少爷自会将此事禀报给总兵大人。如此,总兵可早派探哨,军营中也不会起什么不堪的传闻。” “你还读过不少书?”良久,朱元璋才问。 “略读过一点,被朝廷征兵前,卑职的兄弟那父亲是卑职的夫子,识了几个字,天下就乱了。”沈书让李恕过来教自己背这段话,险些要命,这一席话说完,纪逐鸢总算放心下来,后面没有要他拽文的地方了。 朱元璋看纪逐鸢的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 朱文忠则是满腹狐疑,他深知纪逐鸢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来。他把手揣在袖子里,偷偷去瞥朱元璋的表情,闭起眼睛,心里有了数,他舅舅至少信了一半。 “读过管子,才说是略读过一点,那我就不能算是读过书的人了。”朱元璋大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打量纪逐鸢,他话中有话,而纪逐鸢却像是压根没听懂似的,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朱元璋有些拿不准这个小兵是胸有丘壑还是初生牛犊,他喝了一口茶,唇畔难得现出一丝微笑,沉吟道:“下不倍上,臣不杀君。有点意思,改天我要向范先生请教请教,管子五辅。” 见是时候了,朱文忠这才问朱元璋是否要派出探哨。 纪逐鸢见他们甥舅二人要议事,正想退出书房,却听见朱元璋沉声道:“这位小将留下,会骑马?” “骑射皆可。”纪逐鸢道。他心中知道,机会来了,而这个机会是沈书送给他的。 · 日光从窗格上悄悄西斜,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沈书这才醒来,一脸懵地抬起头。 落在朱文忠的眼里,只见沈书的脸上印了几道红痕,迷迷糊糊地起来,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像是在想这是哪儿。 “走,去我那里说。”朱文忠把沈书拽了起来,李垚跟在二人身后。 沈书才睡了起来有点头重脚轻,在朱文忠院子里的厅上吃了一盏酽茶,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真有你的。”朱文忠早已屏退左右,“给你哥搭这梯子,真是不要命了,你怕是不知道,我舅舅最厌烦文人搬弄口舌。你让你哥说的那番话,要是你说了,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啊。”沈书心不在焉地说,“就是知道才敢让我哥说,我才不说。” “你怎么知道的?”朱文忠道,“你又没见过我舅舅,我也没向你提过。” “你舅舅跟李善长说的那一席话,上上下下都传遍了,不就是用来约束文人的吗?他把风声都放出来了,我还上他跟前说郭子兴的坏话,那不拔了我的舌头。既是怀疑我造谣生事,我就做个传声筒,至于我哥那套说辞,反正是没有见证,除了那十个连身份都不明的探哨,人是追查不出来的。何况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去探郭公的军队是不是真来了,离和州还有多远。你舅舅还得忙着找他的心腹商量怎么朝着郭公交代,孙德崖在和州这事。”沈书吸了吸鼻子。 “你风寒还没好全,不用急着来我这里。” 沈书叹了口气:“不能不急,郭公跟你舅舅对上,孙德崖这个烫手山芋还不知道要往哪头扔。总兵现在何处?” “召范、李二位先生正在厅上计议说辞。”朱文忠道,“我哥已经去军营了。” “那我哥呢?” “你哥被派去探哨,算在我舅舅眼前挂了名露过脸了,要是办得好,升官指日可待。” “这还不够。”沈书摇头,发了一会呆,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对朱文忠说:“那我这就回去了,晏归符在我那里,得好好安顿。”沈书眼珠子瞟来瞟去。 朱文忠按着他的头就是一把狠揉,手指在沈书的面前点了点,无可奈何地摇头:“坐着!” 沈书从朱文忠处领了五十两的元宝,朱文忠派了个人送他回去。这次沈书是受之无愧,知道事后朱元璋也要赏朱文忠的,他不过就是提前把自己这份赏先拿走。 回到家中,李恕一顿鬼哭狼嚎,亲自架了个炉子,给沈书煮茶。确认沈书是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不无感慨地说:“去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哥背不下来穿帮了。” 沈书示意他嘘声,道:“这事不要再提。” “不提,不提。”李恕心有余悸地说,“亏得你哥也算上心了。” 闻言,沈书忍俊不禁,想到他哥背书那副蛋疼样子,不觉莞尔,摇了摇头:“谁让他们当兵的比我们得脸呐。” “想当初诚王可不是这样。”李恕幽幽地说,“他是最看重读书人的。” 沈书没有接这话,他们这一群人,无论上哪儿去,唯独回头的两条路都没法走了,除了高荣珪或许还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穆华林好不容易接近朱元璋,而自己更是为纪逐鸢走出了第一步,回去诚王手下,没有半点好处。 “你是不是还想着舒原呢?” 冷不丁被沈书这么一问,李恕愣了愣,呵呵地笑:“我不是还欠着他一两银子吗?” 茶香满溢在院子里。 一扇房门打开,换过了干净衣服的晏归符走出来,沈书端着茶回头看了一眼。 李恕叫道:“茶、茶,你当心些。” 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袍子上,沈书也没注意到,只见那晏归符把脸上的泥洗干净之后,跟换了个人似的,换了一身玄色的短打武袍,衣领中现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五官轮廓极深,看去棱角分明,标准的剑眉星目,个子没有纪逐鸢高,但也不矮了。看上去年岁似乎比纪逐鸢要大一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6章 九十六 “大人回来了。”晏归符笑着走过来,“不知道在下是否有幸能跟大人们讨一杯茶吃。” “别叫大人,我们都没有一官半职。”沈书发窘道。低头看见袍子上湿了一片,跟撒了尿似的。 “你小沈大人从未见过似你这般的美男子,一时情难自禁,斥候勿怪。”李恕在旁调侃,提起沸水温杯,挤眉弄眼地朝沈书做怪相。 沈书:“……” 晏归符却好似不在意别人拿他打趣,大大方方从廊下拖过来一把胡椅,挨着沈书坐了下来。他接过李恕递来的茶,手中拈杯,双目微微眯起,温润的唇畔现出些许惬意的弧度,视线穿过蓬头乱发一般交错的竹叶,深吸一口气,似有气沉丹田之意。 沈书只觉得一直盯着别人看甚是无礼,却很难将视线从晏归符脸上挪开,这人实在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李恕的调侃倒没有错。只是沈书总觉得晏归符的表情里隐忍着一股难言的哀伤,饶是此刻一脸的温煦笑容,眼底却蕴着深不见底的一抹黑。 吃茶的功夫,除了过来坐,晏归符话没有几句,像真就是为了讨一杯茶才开的口。沈书问过他与朱文忠可是认识,晏归符答称朱文忠有时去军中看朱文正练兵,有一次正碰见晏归符去探哨回来,见晏归符马速惊人,曾当场听他朝朱文正禀报过军情。后来教过朱文忠几日骑射,算认识,但也不熟。那日朱文忠派他去滁州办这事,晏归符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多活一日,都是赚来的。”晏归符喝完了茶,把杯放下,朝沈书问请示是否还有旁的吩咐。 沈书忙说没有,让他安心就在这里住下,等过几日风平浪静之后,再安排他的去处。 晏归符回房之后,李恕勾起茶壶,将沈书的空杯注满。 “不是个多话的人。”李恕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骑射也好。” 沈书嗯了一声。 “待会让郑四和周戌五去买点米面和蔬菜,买个能吃十天半个月的,弄几个坛子泡点菜。” “有钱没有?”沈书道,“才得了朱家的赏,五十两。” “五十两你们兄弟俩都去卖命,卖得未免便宜了些。” “卖身葬父也不过一两,哪儿便宜了?”沈书道,“我自然是盘算过,心里有数,我自己冒险无所谓……” 李恕鼻腔里“唔”了一声,眼含笑意斜乜沈书:“绝不会拿你哥去冒险。”他放下杯子,目光滑过满院不知人间的竹子,定在一蓬园丁没来得及铲的杂草上,道,“估计今夜,至迟明日,郭公就要进城兴师问罪,别逼得孙德崖狗急跳墙,滁州军未必全胜。咱们也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打不赢跑?”沈书嗤道。 李恕神色不自然地放下杯子,道:“不然呢?尚未混到一官半职,难不成要为他们父子殉葬?朱家值得你如此忠心?” “咱们来赌一局。”沈书来了兴致,想起来一件东西,食指从荷包里勾出来一枚绿玉扳指,放在桌上,“若是滁州军败了,这枚扳指归你。” 李恕被激起好胜之心,爽朗笑道:“十两银子。” 沈书反而愣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你别管,就这么着。”李恕拍拍屁股,起身,从竹林小径下朝外院走去。 这日到了傍晚,和州城里一切如常,孙德崖的人在街巷中游手好闲,有抢了别人家粮食和女儿的,打起来时,便有滁州军出面制止。反而他的亲兵不敢明目张胆打劫米铺,抢米商和富户家的存粮滁州军绝不可能视若无睹,毕竟让孙德崖多抢去一石米,滁州军就少一石口粮。就是将领不说什么,士兵也会直接冲上去殴打孙德崖的亲兵,闹大了也不过是不同阵营的士兵之间互相看不惯,私下械斗,这等事情闹大也不过就是治军不严。 起义军队不比元廷正规军,有些将领与手下士卒称兄道弟,不像朝廷军队那样等级森严。领兵的既不是武举出身,更不是世家贵族,能不能压服手下,全凭个人本事。 天色渐晚,沈书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走动,从卧房转到书房,又从书房几次走到大门口去拉开门闩,看街面上的情况。 先是院子里拉回来了一大车吃的,郑四与周戌五两个已将该收拾到厨房的都收拾过了,米缸菜筐都藏得隐蔽,以防城里要是乱起来,不至于家里被搜刮得粒米不剩。 这时,郑四坐在廊下剥豆子,扬声问沈书什么时辰吃晚饭。 沈书烦躁地挠了一下后脖子,两手按着门扉,正在要将门闩插上的时候,突然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了。 浅淡的暮色里,纪逐鸢回来了,中指屈起,在沈书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傻了?” 沈书这才回过神,连忙兴高采烈地跟郑四吩咐做饭,马上就做,做好就开饭。郑四响亮地应了一声,把剥好的回回豆端去厨房,他扯开嗓门吆喝一声:“周戌五,起灯了。” 前后院廊下的灯笼渐次被点亮。 纪逐鸢一身臭汗,进到房里,沈书立刻去找水壶烧水,又让厨房里的郑四再烧一大锅水。 “让我哥先洗个澡,再吃饭。” 郑四“哎”了一声,答道:“差不多等少爷洗完澡,饭也做好了。”郑四又问沈书鱼要不要这一顿吃。先是不确定纪逐鸢能回来吃饭,沈书着意在等他,现在人回来了,沈书便叫郑四把木盆里养着的那条鱼开膛破肚,蒸了上桌。 纪逐鸢等不到水烧好,拿木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喝干,解了渴,在廊下站着,只觉得身上还在冒汗,热得不行,索性把外袍脱了。 沈书回来,看见纪逐鸢站在房间外,打着赤膊,注视着天际最后一抹残云。沈书拿了碗给纪逐鸢盛了一大碗水放在桌上,余下的用瓦罐装着,放在纪逐鸢的房间里。 纪逐鸢跟在沈书后面进了房间,他把门关上,在沈书身后说:“赶紧把饭吃了,我还得去总兵府。” 沈书突然紧张起来,转过来看纪逐鸢,屏息道:“今夜能到?” “能,要四五更去了。我觉得郭子兴不会等,会直接进城,守城的军队都是他的人,哪怕朱家的也都是他的,没有人敢拦他。总兵跟范先生商量过了,郭公实在有些孩子脾气,只要总兵负荆请罪,与他讲明孙德崖还在此处,让郭公速决外事,当保今夜无事。”纪逐鸢边说话,把裤子也脱了,一手越过肩去挠背。 沈书过来,见纪逐鸢肩胛下方有一片红肿,像是虫子咬的,便帮纪逐鸢抠了抠。 纪逐鸢老大不自在,拧着眉,扭头过来,局促道:“别弄,都是汗,脏死了。” 沈书才不理会,纪逐鸢一身汗臭,他背上也是一抠就有汗泥,沈书按着纪逐鸢帮他挠了会,弄得纪逐鸢一个劲制止:“行了行了,不痒了你别再挠,有点疼了。” 沈书这才去把手洗了,听见纪逐鸢在问什么时候可以洗澡。 “在烧水,要一会。”沈书觉得屋里暗,多点了一根蜡烛,把水端给纪逐鸢喝,一边问他,“那今夜过后呢?” 纪逐鸢端着碗说:“郭公肯定是忍不下去孙德崖的,就不知道孙德崖会怎么办,他在城里没有多少人。” 沈书垂下眼眸,脑筋转了起来。如果他是孙德崖,只带着小支亲兵住在城里,大队人马都在城外…… 那郭子兴的军队只要到和州附近,孙德崖的军队就会知道,立刻便会有人来城里向他报信。 “郭公进城之前,孙德崖应当会已经派人在城门附近守着。”纪逐鸢听得直皱眉,胸腔里一股热意,身上也紧张得又开始出汗,有些坐立不安,甚至晚饭也不想吃了。 “不要急。”沈书想了想,说,“就算如此,也还有好几个时辰,你洗个澡吃个饭的功夫还有。等会回去总兵府,你把此事告知冯国用。如果不是朱元璋召你,你不要贸贸然往里闯,有什么都跟冯国用说,他见过你。再不然,跟朱文忠说,或者看到师父的时候,让他帮忙报个信也行。要是直接闯进去,就是僭越了,待会被当成刺客稀里糊涂拿下,不值当。” “嗯。”纪逐鸢点头,“然后呢?” “然后你就听吩咐,总兵府的人怎么吩咐你你就怎么做。” 纪逐鸢松了口气,听着沈书说话,方才慌乱的心情似乎被沈书从容的语调安抚了,他舔了舔嘴唇,突然发现自己手上还端着一只碗,低头喝了一口水。 “今日你叫李恕来教我背书,真是……”纪逐鸢一脸别扭,“往后可再别……” 沈书笑了起来:“朱元璋当你是读过书的人了,往后再有机会你还得在他跟前背书。” 纪逐鸢:“……” 沈书大笑起来。 纪逐鸢脸上一层薄红,道:“你就笑我,笑,多笑笑好。”方才在院子里喝了半瓢水,现在又喝下去半碗,再喝要吃不下饭了。纪逐鸢放下碗,欲言又止地看沈书。 “明日城中要是有事,我恐怕赶不回来。” 沈书听了个话头,就知道纪逐鸢担心和州城里要乱,摆手道:“我们这里有六个人。” “我不在家就只有五个人了。”纪逐鸢道。 “又来了一个,也是当兵的,能打。” 纪逐鸢刚想问个清楚,周戌五在外面说水已经烧好了,他只好不再问,去角房洗澡。 沈书跟了过去,给纪逐鸢搓背,好让他洗得快点。顺便把晏归符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番。 纪逐鸢泡在热水里,脖颈通红,白雾充斥在整个浴桶里。 沈书把手从水里拿出来,甩了甩水,让纪逐鸢等,拿干布先擦干手,给纪逐鸢拿来澡巾,让他自己起来。 纪逐鸢换了干净衣服,沈书取来皮甲给他穿戴好。 突然,纪逐鸢道:“郭公的人马是你引来的?!” 沈书见纪逐鸢眼睛都瞪大了,连连拍他哥的肩膀,说:“他早晚要过来,我就是让他早几日过来,还能顺手把孙德崖料理了。走,吃饭。”沈书不由分说把纪逐鸢往外院推。 坐到饭桌上时,纪逐鸢自然便见到了晏归符,面上也微有诧异,不知是否才洗过澡的缘故,颧骨染上一抹薄红。 夜里还要绷紧头皮当值,沈书特意让郑四不必拿酒上桌了。纪逐鸢一整日没有吃东西,扒下去三海碗米饭,才放缓进食的速度,拿个勺给沈书舀豆子。 离家之前,纪逐鸢把郑四、周戌五、林浩叫到一起,仔细吩咐过了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三个人合力把水缸搬到门后顶着。纪逐鸢还特意把水缸挪动到门边,到时候郑四他们几个,只要将水缸侧起,便能以缸子的底部为转轴,把水缸滚过去。 “再就是守好小少爷,别让他随便出门。” 沈书在旁边听得一脸蛋疼:他们还能管得住我? “要是他非得出去,就让那个,那个金玉其外的家伙,跟着他。”纪逐鸢吩咐完,把弓背上,站在沈书面前,想了半晌,无话可说,只用力揉了一下沈书的头,出去外面树下牵马。 沈书也服他了,自己回来洗澡吃饭,却把马拴在外面干吹风等他。好在总兵府没多远,等纪逐鸢回到总兵府里,自有人牵马去喂。 纪逐鸢走后,沈书带着郑四几个,让李恕也一块儿,在家里设置了一处弩机,许久没用过,调试了半晌,把郑四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到时候如果真有人往里冲,你就到这屋里来,射完了就从窗户跳到后院里去。”沈书朝李恕说,“以防万一的,不乱最好。” 潮湿冰冷的厨房里,收拾剩菜的木柜旁边有一张八仙桌,桌下杵着一个木桶,以布扎了桶口,里面是火油。另外一个较高的桶里装的是菜油。 “可以让他们一进门就摔个四仰八叉。”沈书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不怎么有谱,而且他还在想一个问题,到时候若是左右的人来求援,又该怎么办。 这院子里藏不了多少人,能打的还不能算上三个下人,沈书自己能射箭也能用刀用匕首,一般的起义军士兵都是农夫投军,比力气自己比不过,比脑子和巧劲儿沈书还是有信心。 “能准备的都准备了,最好是没人来,来的话咱们也不怕。反正那些个士兵,也不是受过多年训练的军户,军户都捏在朝廷手里,就是一些普通人,你们就当成是街上碰见的偷人家钱袋的混子往死里揍,不要害怕。”沈书道。 林浩笑着说:“少爷想得周到,我们也不是没经过事的,好歹咱们有六个人,守住这个院子应该没问题。实在不行,就从后院西北角里开的那个侧门,我把车套上,也能冲出城去。” 沈书想了想,让周戌五三更时分就把林浩叫起来。 “大概四更天,郭公的军队就会进城,林浩你三更起来就套车,要是那会没动静,就仍去睡你的。周戌五睡得浅,我今晚估计也睡不好,反正估摸着时辰,谁去叫都行。车要提前套好。”沈书道,“你们若有值钱的事物,也都收拾好放在手边,要走的时候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吩咐完事,沈书在书房里呆了一会,把压在书箧底层的钱箱子取出来拿到自己房里,摆在枕头旁边。 沈书怕自己睡不好,索性早早上床,但说不清浑身上下是怎么个不舒服法,如同一张孔隙细小的渔网套在了身上,翻来翻去,脚绷直了又放松开来,怎么折腾都睡不着。他只是心里知道应该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迷糊起来没多久,闻见烧纸的气味。 沈书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疑惑地坐在榻上,听房间外面的动静。 万籁俱寂,不像是已经有兵马进城了。 沈书复又躺下,逼迫自己把眼睛闭上睡觉,烧纸的气味却越来越浓烈,萦绕于鼻息之间。沈书只好起来,披衣出门,都不用找,直接便看见西侧一蓬树影后面闪动的火光。 李恕也从房间里出来了,奇怪地看了一眼沈书。 “你睡,睡。”沈书一看李恕眼皮都要黏到一块去了,把人推回到房间里,小声说,“我去看看。” “等等。”李恕回房取了蜡烛给沈书,梦游似的关上门,屁股往床边一坐,半身倒在被褥里,脚也没拿上去就睡得发出了鼾声。 温黄的火光照着晏归符的侧脸。 沈书使劲眨了眨泡肿的眼睛,鼻子发痒,猛然打了个喷嚏。 “吵醒大人了?”晏归符抱歉道,起身,仍将纸钱拿在手上,低声的话语带了哀告的意味,“今日似有大事,我想着不如趁天没亮先烧了,否则明日若腾不出空来……” 沈书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不必解释这么多,烧就是。接着,沈书蹲下去,也拿起纸钱,问晏归符:“我能烧点吗?” 晏归符眉宇间掠过淡淡的诧异,眼神现出感激。 “玿林若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给他烧纸钱,也会高兴的。”火光在晏归符的眼瞳里热烈跳动。 沈书面朝着晏归符蹲着,一瞥之下,突然有些心惊肉跳之感,瞌睡彻底没了。晏归符整个人,仿佛都被这深夜里凭吊他人的火焰给烧着了。玿林是谁?沈书咳嗽了一声,默默将纸钱投入火堆。 一道火舌蹿起,让沈书错觉晏归符的眉毛都要给烧化了,等火光淡去,晏归符的人好好的,却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他那神色,谁见了都会觉得难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7章 九十七 手里的纸烧完了,蜡烛与线香才燃了一半。晏归符起身,沈书也不好再跟地上蹲着,连忙也起身。 晏归符朝他拱手做礼,说:“大人且去安睡,等线香燃尽,卑职自会将此处打扫干净。” 见晏归符不愿意多说,沈书也没有多问,摆了摆手自回房间里去。直至躺在了床上,沈书把被子团在胸口,暗自想道:晏归符已到婚配的年纪,他口中所称的玿林,也许是他的夫人。年纪轻轻,也是可叹。 从至正十一年天下大乱起,各地多有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的的惨事。只是乱世之中,一个人要寻求自身的安稳尚且艰难,更不要说祭奠亲人先祖,没几个人能顾得上。 沈书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想:这斥候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这一觉沈书睡得很熟,被人叫醒时犹自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只将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 李恕用手在沈书脸上拍来拍去,抓着沈书双肩便是一通猛摇。 “快,快,快,有人进城来了。”李恕掀去沈书身上的被子,一手抄起旁边矮凳上的袍子把沈书裹住。 沈书趿着鞋,嗓音仍带着浓重的鼻音,出门兜头便是一阵冷风,这才清醒过来,后脑勺惊天动地的抽疼,显是这一晚连着醒几次,人便有些昏沉了。 沈书他们住的地方不在贯通南北的正街上,除非有大队人马四散入城,住在这条街上的人是不会被马蹄声惊醒的。一时之间,整座和州大半民居都亮起了灯,家家闭户,不敢出门。 早前得了沈书吩咐,家里人俱是严阵以待,然而除了马蹄声,街面上却也没有喧哗吵嚷的人声。过得小半个时辰,连马蹄和脚步也都远去。 “把水缸挪开。”沈书一手扶额。 郑四他们听见外面有马经过,便按照一早商量好的,把门边的水缸抬过去堵上,于是想从门缝里窥一眼街面上的情形也不可得。此刻外面已经没有了动静,郑四与周戌五、林浩两个,合抱着水缸,将它侧起,滚到一旁。 沈书把耳朵贴在门上,没听见什么声音,便抽开门闩。 此时外面竟站了一排好几个人,还有抱着孩子的,连前几日要给纪逐鸢保媒的那位张婶也抱着孩子站在外面。 两名中年男子抄着铁禾叉,一脸警惕地不住往街面上张望。 “沈少爷,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你们都堆在我家门口是怎么回事……这么大一伙人扎在门口反而引人注目,沈书只得把邻人都招呼进家门,又问过他们各自家门是否已经锁好,其中两名男子回去锁门。 正好沈书走到街面上去,前后一打量,见到零星几个人也站在街上,同他一般四处乱看,有人只将门打开一条缝,片刻后把门关死。通街上已没一个兵丁,飞扬的尘土尚未散尽,如同半夜里下了一场浓雾。沈书鼻子发痒,一连打了十数个喷嚏。 少顷,郑四与周戌五去厨房烧了两大锅水,一人一碗茶水煮了出来,给众人捧着暖手。 沈书去换了衣服过来,他一走进正堂,妇人们纷纷闭了嘴。 张婶俨然已忘了那天晚上跟纪逐鸢翻脸,强挤出几丝僵硬的笑容,有商有量地对沈书说:“少爷,咱们这通街上,就你兄弟在军营里做事,今天夜里这是怎么回事?有个说法没?要是有什么消息,少爷不妨也给咱们说说,也是做好事积大德了。” 另一人也是前些日子来家吃过酒的,是个脸膛紫红的粗短男人,搓着手,脚在地上不住抖动,眼神闪烁地勉强把沈书看着,十分不好意思地说:“要是又要打了,少爷就漏个口风给俺们,大恩大德,往后过上安稳日子,必然全家感激,在弥勒佛跟前给少爷求来世今生的大富贵。” 这一听越说越没边了,沈书做了个手势。 众人皆是一脸惴惴然把他看着,是把沈书的嘴盯得紧,生怕听到什么坏消息,却又盼设施农户这里能给个准话,是走是留也能快他人半步。 郑四放了一只茶碗在沈书手中,起身,在沈书侧旁站直,板起水泼不进的一张脸说:“能说的少爷自然与你们说,都别打岔。” 原本沈书也有些紧张,不知道郭子兴的兵马进城后会做什么,见到郑四这个派头,心里有点好笑。果然是在朱家做过事,这种场面怕是没少见过。 但沈书心中知道也经历过,这种像是被装在密不透风的套子里的不安,每当一地有战事袭来,最后得到消息的,便是最先惨遭蹂|躏的百姓。 “应当打不起来。”说这话时,沈书扫视过众人,有些人一脸茫然,有些人显得怀疑不安。 “你们要不放心,就在我这里住两晚,进城的是郭公的军队,来投奔他干女婿,人多才从咱们这街上过。现在兵马也过去了,这不是无事?”沈书喝了口茶。 “少爷可不要哄骗咱们,进门的时候,老嫂子都见着了,你们大门后头,可是杵着一口水缸,不是用来堵门的么?想来没有少爷说的这么轻松。” 说话的人沈书认识,也是那天来家里吃饭的,便是那阻止孩子摸狗的妇人,今日也抱了孩子过来,男孩抱着她的脖子正睡得香甜。 沈书道:“水缸确实是堵门用的,却不是用来防郭公的兵马。这几日城中不少人户遭人抢劫,想必大家也有耳闻。总兵派兵在城里巡查,但孙德崖的大名不知大家是否听过。”沈书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过,径自说下去,“此人原先也是濠州起来的,手里握着数万人,滁州军进了城之后,他仗着自己手里人马,把亲兵带进城抢劫。郭公星夜赶来,便是来助总兵铲除这贼人,往后大家都能有安稳觉可睡。” 不少人犯起嘀咕,都窃窃私语,不敢高声。 “你们都住在这条街上,要是有事,也不会你们全都被人抢了杀了,就我一家无事。我兄长是在军营效力,却不是什么将军元帅的,就是日子活不出来,混口饭吃。我这里叔叔婶婶们也见到了,前院后院一共就是六个人,要是不放心的,来我这里住,我叫人收拾房间。或者回家去住,有事时过来,互相有个照应,我一定不会闭门拒客。”沈书顿了顿,正色道,“至于漏个消息什么的,我是真没消息可漏。再说了,真有什么消息,我还在这儿?” 那十数人一番计议,有两家人决定住下,沈书让郑四与周戌五把房间收拾出来给那两家人住。隔壁的张婶带着孩子和男人回去了,斜对街的寡妇带老太太住在了沈书家里,抱着熟睡的孩子那个妇人也带着家里男人留下来。 等人安顿完,天已经快亮了,沈书叫林浩把车从侧门牵到正门外,又让郑四做一碗咸菜面来吃。就着几块脆萝卜,沈书唏哩呼噜把早饭吃了,才算活过来。他跟李恕打了一声招呼,让李恕待会收拾完先去总兵府找朱文忠,自己晚些就去。 一个妇人在屋檐下洗头,木瓢停顿下来,她把沈书看着。 沈书看也不多看她一眼,吩咐郑四把狗关好,拴到后院角落的老榆树下面去,省得咬着人。 妇人双手合十紧贴着黑绸一般的长发,从上到下淅淅沥沥挤出半盆水来,手腕翻转向后一捋,犹带着水光的头发像是一根鞭子抽到她的背上。妇人直起身来,一夜未睡的脸黄一块白一块,尚未敷粉,不怎么好看。 “少爷这是上哪儿去呀?”沈书才要出门,那妇人在身后问。 “出去打听一下看什么情况。”沈书笑着答。 妇人点了点头,叮嘱沈书一定记得有什么消息赶紧回来给大伙报个信,随即拿起盆,扭着身子进了屋。 这一夜本没怎么睡,沈书脑壳都大了,连连拿手把额头拍得噼里啪啦响。 “大人。”晏归符拿了两个馒头,穿戴整齐地走出来,“还没出门?” “就走!”沈书齿缝中蹦出来两个字,出门登上马车。 马车一路在和州街面上盘桓,沈书从窗帘里往外瞥,不知是不是太早,铺面全都没开。街巷俱笼罩在阴沉沉的天色里,马车行到孙德崖的亲兵队伍入住那一片街坊,静悄悄的一片。 林浩回到车上,沈书推开车门,林浩上来低声禀报:“五更就都离开了。” “是出城了?”沈书忙问。 林浩茫然摇头,再要去打听,被沈书抓住肩膀,让他驾车去总兵府。马车继续上路,沈书靠在车内,闭上酸痛的眼睛,两手交握,手指互相摩挲。 孙德崖带来的亲兵在城内劫掠多日,这下走了,附近的百姓恐怕恨不得点炮仗庆祝,也不会有人敢去问孙德崖要去何处。 车驾停在总兵府的侧门上,门房已经认得沈书,放了人进去,另有人引林浩去喂马卸车。 “总算来了。”朱文忠已经穿戴整齐,马氏也在厅上。 沈书不禁意外,正要行礼,听见马氏温柔的声音:“贤侄莫要多礼了。” 沈书这才抬头,见李恕站在朱文忠身后,马氏一个丫鬟也没带,朱文忠也没有留人在厅上,连李垚都打发在外头。 “总兵呢?”沈书问。 “我舅舅带吴祯、耿炳文两位将军,带着十数人送孙德崖的亲兵出城了,已经出发近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他身边没带几个人,舅母拿不定用不用再派些人手追上去看看。”朱文忠道。 “我哥呢?一起去了?”自然而然,沈书第一个想到纪逐鸢有没有跟着。 却见朱文忠点头,解释道:“元帅在厅上坐着,你师父被留下来守卫郭公。舅舅带的人都是好手,你哥也在其内,这一大早,元帅就要请孙德崖吃酒。” 马氏幽幽叹了口气,以手绢沾了沾面颊,柔声道:“我这义父从来撂不开面子,耳根软,气性大。前次赵均用把他拿下,在孙德崖的家中吃了大亏,贤侄不曾见到,我义父被救出来时,后背血肉模糊,他也是天命之年的人,辗转反侧,回回气得无法安眠。一早请孙德崖来,恐怕是鸿门宴一场。我夫为让孙德崖安心,只带了十数人出城,义父若要杀孙德崖出气,就怕孙军要拿总兵出气了。” 一听之下,沈书也险些炸了,朱元璋就带十几个人,偏就把他哥给带上了。 李恕站在朱文忠后面朝沈书不住打眼色。 沈书隐忍不发,原地走来走去,脚步站定,转过来问:“孙德崖过来了吗?” “还没有人来报。”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敲门,朱文忠走过去开了门,从门缝里沈书看见李垚斯文清秀的脸。 朱文忠一听完,脸就黑了,挥手示意李垚退下,把门关上,回来说:“已经进门,元帅身边的亲随把人带过去吃酒了,在西院的临江楼上。孙德崖自己也带了几个人。外面有人来报,城里有人械斗,有一伙是咱们军队里的人,孙德崖还留了几十个人殿后没有出城,元帅不许这些人进府,孙德崖便让余人在外面茶坊里吃茶听戏等。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穿的是咱们滁州军的兵服,冲进去便把人打了,现在混战成一片。” “你哥在不在家里?”沈书问。 “文正一早便去了军营,冯国用在。”马氏接过去说,“让他带人出去阻止吗?” “嗯,顺便让他打听一下,是谁动的手。”多半是张天祐得了消息,让人在城里挑事儿。朱元璋想要太太平平把孙德崖这尊大佛送出城,结果他这岳丈一家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更让沈书心急的是,纪逐鸢也搅进去了。 马氏出去吩咐人。 沈书才对朱文忠说:“不行,你给我一匹马,我要出城。” “你疯了!”朱文忠瞠目结舌,伸长脖子咽了咽口水,“你一个人出了城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你知道孙德崖的人朝哪个地方去了?” “那怎么办?你舅舅才是疯了。” 朱文忠脸色有些难看。 沈书也意识到了,脸色发白,硬着头皮朝朱文忠认错。 朱文忠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担心兄长,不会怪你。”顿了顿,朱文忠还是觉得需要点醒沈书,“在我跟前你不必拘束,但要是我舅父舅母在……” 话未说完,马秀英回来了,朱文忠只有不说了。 “冯国用点了一队人,已经出去了。接下来怎么办?”马秀英秀眉微蹙。 沈书这才留意到,饶是这一早上都是事,马氏的妆容也没有一点马虎,脸上施了粉,唇上点了朱。沈书不禁心里暗自赞叹,这女人了不起,这么大的事情,比男人还定得住。 沈书一番思忖,道:“夫人先让厨房做几个下酒菜,府里的好酒也不要吝惜,多准备一些烈酒。您亲自带着丫鬟送酒菜上去,陪着坐一会,帮忙您义父劝孙德崖吃酒,尽量让他吃醉。” 沈书转向朱文忠,又道:“派人到各个城门去传话,不要放任何人出城。” 就在这时,一人冲进门来,连李垚也没能把人拦住。 “林管事?”朱文忠诧道,“你怎么过来了?” “打起来了!少爷、夫人,那边楼里打起来了,都动了刀兵了!夫人快去看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8章 九十八 临江楼位于平章府西院的空地,说是能望见和州城外流经的长江,实则当年修到一半,铁蹄破了金兵,南下长驱直入。才起了一层的临江楼修筑工事就此搁置,又三年,从北地派来元人做平章,歪歪斜斜杂草丛生的一片矮土墩子已在江南潮湿的雨水滋润下生出青苔,着实不好看。 于是新任的平章找了当地有名的匠人,将平章府里里外外重新翻修一遍,才把临江楼建起来。自然,望下去也是看不见长江的,只能看见平章府西面的一片民居。 此后七十余年,历经风雨,战事不侵。直至前任平章也先帖木儿兵败而走,先闯入城中的张天祐手下将士冲进平章府里劫掠,搬走的家什、抢走的古董名器不计其数。幸而没有人放火,修葺没费多大工夫,如今朱家上下百余口人,以及朱元璋带的一队无家室的百余人的亲兵住在总兵府里。偌大地方,不仅能容纳得下,若不胡乱走动,外院打理花草的绝碰不上内院洒扫的。 唯独临江楼,原是用以待客,蒙古官员日日午后都要宴饮,说是议事,不过一屋子男女厮混度日,醉倒在楼里便就地睡在厚厚的兽皮毯子上,次晨日上三竿方才醉醺醺地到前厅会客料理州府地方事情。 忙于本地田亩户籍、判令文书、徭役征兵诸事的都是汉人官吏,蒙古色目官员,唯紧抓各色民等纳税纳粮,跟蒙古皇帝学了个十成十。自然,也有那例外的,肯学汉人那套的蒙古官员,只是不多。 也先帖木儿败走后,整个平章府修葺时唯有临江楼草草补了房顶,马氏命人撤去楼里所用的兽皮,总觉都有洗不干净的腥气,全换了木板铺上,之后便一直锁着了。 一早天还不亮,郭子兴身边的亲随谁也没报,径自找到马氏,说她父亲需一处地方设宴。马氏让林管家取了钥匙,将临江楼打开散了散味道,预备着午间郭公要用。 马氏从不贪睡,朱元璋出门时,她已起来梳妆,正吃早饭,有人来报说郭公已派人去请孙德崖。又因朱文正在军营,这才找了小的一个外甥朱文忠来商量。 此刻马氏带着朱文忠,朱文忠带着沈书和李恕,又带了二十几个好手,走到临江楼外,便听里面有爽朗的大笑声传出。 马氏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朱文忠。 “舅母只管进去,就说怕你父亲吃醉了酒,甥儿也同您一起上去。” 听了朱文忠的话,马氏稍松了一口气,应声,提着裙裾踏上石梯,不错眼地往敞开的门里看。 一道银光闪烁,从门内直射出来,叮叮当当的锁链声随那铁链子冲马秀英的面门直扑而来。 李恕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马氏,右脚踏上石梯。 沈书扶住马氏,展开双臂,护着马氏往后退,下令道:“都随少爷上!” 二十个好手齐齐跟随朱文忠冲进门中,余下的数人也纷纷拔出腰刀。 “林管事!”沈书大叫道。 那中年的管事趋步前来,满脸汗出如浆,用袖子擦个不停。 “带夫人回房去休息。”沈书松开搀扶马氏的手,把人交给林管事,从靴中拔出短匕,看见不远处一名巡逻兵手里有矛,借了过来,抬头眯眼打量临江楼高出地面的一层正厅大门。 一人惨叫着从门里被甩了出来,滚下石梯。 马氏尚未离开,惊得丫鬟尖叫起来。 “闭嘴!”马秀英秀眉一轩,轻轻一声呵斥,婢女连忙噤声。 朱文忠抢上两步,又因为避让里面飞撞出来的手下而退下台阶。沈书突然发现,从里面侧飞而出滚下来的除了朱文忠的手下,还有生面孔。那不是郭子兴的亲随就是孙德崖的亲随。 里头究竟什么情形也看不清。 就在此时,厅上一声怒吼:“郭子兴,你要索我的命吗?!” “愣着做什么?把他给我锁了!” 才走出数步的马氏一听这声音,转身回来,抓了一把沈书不让他冲上前去,小声说:“是我义父。” “是。” 这一声出,沈书也不敢动了,这声音他听了无数次,乃是对他殷殷教导的穆华林。沈书者才想起来,朱元璋把穆华林留下来照看郭公,恐怕朱元璋与孙德崖对饮时,手下人等本来都在外面。后来里面打了起来,双方手下都一拥而上。 别说是二三十个人,就是再来数百人,也不是穆华林的对手,他可是皇帝身边的宿卫出身。 “杀了他!”郭子兴下令。 “郭公!”朱文忠大惊失色,顾不得里面还会不会有人撞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大声喝止住,“请元帅手下留情!” “哪儿来的小儿?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郭子兴浓眉倒竖,他没见过朱文忠,更不会听他的劝告。郭子兴倏然从圆桌后站起,猛然一拍桌面,杯盘碗盏叮当作响,朝手中拽着锁链的穆华林命令道:“只管把这贼人勒死,你们总兵回来,自有本帅跟他交代!” “父亲!” 郭子兴听见这声音,一愣,胡须抖动,眉头紧蹙。虎目调转了方向,只见马秀英泫然欲泣地走了进来,眼眶通红,才迈过门槛,便躬身跪伏在地,恳求道:“父亲,且先留他一条性命,重八还在城外。若是孙德崖有个好歹,他弟弟定会要了我夫郎的性命,父亲,请您怜惜女儿。” “舅母莫怕,已经通知了城门,只要无人出城,舅舅一定会没事的。”马氏都跪着,朱文忠自然不能站着,将袍襟一掀,剑丢开在旁,朝郭子兴行跪拜礼,他直起身来,朗声道,“晚辈朱文忠,拜见郭大元帅。” 郭子兴闻言,神色稍霁,仍沉默着。 沈书在门外,进退为难,想了想决定不进去,若有变,还能自由行动。另一侧李恕都看沈书行事,沈书不冲,他自也不往里冲了。 “你们朱家人好生无礼,就是你舅父朱元璋也要称我一声元帅,我与郭子兴这老儿平起平坐,你们两个,只朝他跪拜,却不拜我,是何道理?”孙德崖阴阳怪气地说,他一只手抓着脖子上的锁链,却安如泰山地坐着。 因为孙德崖被拿住,他的手下人等各自虎视眈眈看着郭子兴身旁高大的蒙古汉子,一来打不过,二来此时若连孙德崖都被杀,他们这几个人自然也保不住性命。因此敌不过也不敢输了半点阵仗。 “秀英,你先起来。”郭子兴脸色仍不好看,念在故友托孤,且马氏向来对他十分孝顺的份上,先让马氏起身,而对朱文忠,只是做了个手势,冷道,“起来罢。” “你方才说,已经关了城门?”郭子兴突然问。 “回大元帅的话,适才叫人通知各门封锁,禁止出入。”朱文忠道。 郭子兴点头。 “老郭,你是觉得我会上你的当,毫无防备地来赴你的鸿门宴。还是这和州城里,没有人想要朱重八的命?”孙德崖嗓音沙哑,带一股煞气。 马秀英霎时脸色苍白,颤声道:“父亲,封锁城门的命令才传出,恐怕在这之前,已有人出城去了。方才外面有人来报,孙元帅的手下,与滁州军在城里动起手来,莫不是有人成心要总兵的命!” 郭子兴唇上胡髭微微抖动,怀疑的目光扫过孙德崖,闭目凝神想了一想,睁开炯炯的一双眼,看着义女,慢条斯理地安抚道:“这是说哪里话,一城之内,滁州军尽都是为父的手下,没有为父的命令,谁敢擅自械斗?又有谁敢出城挑事?” 门外,沈书正在犹豫不决,脚踩在了最后一级石梯上,突然听见一队人的脚步声。 冯国用根本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将被绑着的两个人一手一个,搡到石阶上,一人踉跄着撞进门里,另一人脚崴了跌在阶梯上。冯国用躬身用力抓起他的后领,拎鸡崽子似的把人推进房间。他眼角余光在沈书身上略一停顿,快得让沈书怀疑冯国用压根没看过他。 “元帅,有人在总兵府外的清虚茶坊斗殴,这二人,一个是孙元帅的手下,一个是张将军的手下,卑职将人都带来,请大元帅处置。”冯国用单膝跪地,抱拳做礼。 “哪个张将军?”郭子兴问。 马氏突然起身。 冯国用抬头,目不斜视地放胆直视郭子兴,答道:“大元帅身边小张夫人的内弟。” “你放肆!”郭子兴又一拍桌。 沈书在门外站得腿都酸了,这一角从里面看不见,他换了一条腿作重心,暗道:这郭公手不疼吗? “谁教你说的这个话?”郭子兴如同一头斗败的狮子,背着手,在桌后走来走去,眼神犀利地看马氏,继而看地上跪着的冯国用,右手食指在空中点了又点,矛头几乎直指朱元璋,却龇牙咧嘴数次,没有数落出来一个字。 “大元帅不信,此人是张天祐的手下,姓毛,是个牌头,他身上还有腰牌,可以随意出入张天祐府邸。”冯国用屈膝,从翻倒在地,手脚被绑得无法翻过身的那人腰上扯下一块木牌,双手捧给郭子兴。 冯国用面无表情,接下去说:“大元帅若还不信,他今日带了数十个人在街上闹事,是谁的兵,只要带去军营里一亮相,稍一打听,是绝无可能污蔑谁的。” 看到腰牌,郭子兴表情略有震惊,眸光黯然,一言不发。 “朱重八这样的青年才俊,恕我直言,老郭,你我二人都是上年纪的人了,还能称雄称霸几天?”孙德崖竟自斟自饮起来,连脖子上套的锁链也不管了,一杯饮尽,啧啧做声,舌头在唇上舔了一圈,眉毛拱了起来,嘴角抽搐道,“老骥伏枥,早晚会爬不动。凭你,凭你儿,你们郭家人,能镇得住朱重八?” “孙元帅请慎言。” 堂下一个少年说话,郭子兴不悦地朝门口看来。 朱文忠脸色一变,嗫嚅道:“大元帅,这是晚辈的伴读。” 孙德崖桀桀冷笑:“你郭家军里怎么什么猫儿狗儿耗子的都能说话。”话音未落,孙德崖激烈咳嗽起来,双眼鼓突,一手拼命抓住脖子上的锁链,那锁链方才拽了他一下,激得孙德崖侧颈上青筋暴突,从脖子到侧脸俱是一片通红。然而只勒了他一下,便即松开,若不是瞬息之间的窒息,孙德崖几乎要疑心是自己错觉。 “还不退下去。”郭子兴呵斥道。 沈书不仅不退,反而在行过礼之后,将背脊挺得笔直,立起身来,稚气尚未脱尽的少年郎将郭子兴看着,直言道:“晚辈流落江南时,曾听不少穷苦百姓计议。自刘福通斩白马乌牛起事后,天下豪杰并起,各自举事响应,如芝麻李、彭大、赵均用、徐寿辉、布王三、孟海马等人,起事最早,在元廷打压下,唯有赵均用、徐寿辉两支幸存。”沈书气定神闲地直视于郭子兴,反而逼得郭子兴已到了唇边的怒斥又吞了回去。沈书话锋一转,“然则若要投军,则应举家投往郭家军,听凭郭公调令。” 孙德崖爆出一阵大笑,一只手紧紧抓着脖上的锁链,沙哑道:“以为你狗嘴里能吐得出象牙来,原来还是文人拍马那一套,小子,你还嫩点……” “闭嘴吧你!”郭子兴随手掷出一个酒杯。 孙德崖侧头躲避,喉管再次被锁链扼紧,只能微微张着嘴喘息。 “你接着说。”郭子兴坐下来,马氏捧来一碗热茶,悄悄将郭子兴手边的酒壶取走,放在婢女的手中。 郭子兴抬头看了一眼马秀英。 马秀英眼圈通红,隐忍地轻轻抿着嘴。 郭子兴一阵烦躁,不好说什么,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堵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缓缓舒散出来。 “因为郭公有个好女婿。”沈书一语道破,毫不避忌。 连马秀英也有些惊了,紧抿住唇,淡淡愁绪笼罩在眉间:郭子兴最听不得的便是这话。 朱文忠更是面如土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9章 九十九 郭子兴怒极反笑,紫涨的面皮随之抖动起来。 “郭公在濠州与其余四位节制元帅同时起事,后有彭大、赵均用二人败走濠城。郭公您与彭大性情相投,于是便有堂上这位。”沈书朝孙德崖投去一瞥,并未因为郭子兴的怒容露怯,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孙元帅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挑唆赵均用抓了您,险些取您的性命。郭公是如何逃脱的?” 郭子兴沉吟片刻,冷冷道:“那是本帅命不该绝!” 沈书笑了起来。 这笑听来十分刺耳,郭子兴不禁恼羞成怒:“就是要算,也是我两个儿子带朱元璋去朝我那兄弟讨来的救兵,这功劳怎好全记在他一个人头上?”他心头一面觉得何必同这小子说这么多,一面又不肯在孙德崖面前落了下风。要是沈书提的是别人,郭子兴早已叫人把他拖出去,偏偏朱重八正是郭子兴的痛脚,他既得意于自己慧眼识珠,把个乞丐一手扶持到总兵的位子,又每每为两个儿子的将来夜不能寐。 “彭大死后,赵均用屡次设宴,对您是不咸不淡冷嘲热讽,想必郭公还没有忘记,那些个坐立难安的日子。怕是回回有人来替永义王传话,都能吓得大元帅汗湿重衣吧?” 孙德崖嗤的一声,旋即一阵剧烈咳嗽,不敢再笑。 郭子兴张了张嘴,老脸通红,如芒在背,汗水顺着脸颊朝领中滴落。 “父亲,这小子宿醉未醒,满嘴胡言乱语……”马秀英战战兢兢地说。 郭子兴皮笑肉不笑:“本帅看他清醒得很,小小年纪,能说这番话出来,朱家人果真了不得。”他看了一眼朱文忠,连马秀英也未曾放过,嘴角僵硬地微微抖动,显是气得狠了。 “元帅,晚辈不是朱家人,晚辈只是普天下卑贱如泥的草民。拉车的牛来能踩一脚,元军的铁蹄过能踩一脚,连红巾的步兵也能冲进家门杀人放火。”沈书平静地说。 孙德崖脸色变得铁青,嘲讽凝滞在粗粝的面颊上。 “濠州被围七个多月,全城吃空不提,又向四野乡邻要粮要牛马,哨掠四方,正应一句黄口小儿都会唱的词,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哀哉可怜!危机甫一解除,彭大与赵均用便各自称王。恕晚辈直言,区区濠州,便是十分天下,也占不到其一。实在未到称王的地步。眼光如此短浅,一旦偏安一隅,钱粮无以为继,或是被朝廷军绞杀,或是为其他农民军吞并,不得长久,还会落得乱军草寇之名,坐罪子孙后代。”沈书不去看郭子兴的脸色,“元帅手下唯得一个朱元璋,力行约束手下,严令士兵不得奸|淫掳掠,奉大元帅命令总领和州军政,派人送还被各军强掳的妇人不说,孙德崖的亲兵在城中滋扰多日,总兵日日为难,夜夜难眠,饶是如此也派兵安抚和州城中百姓,撒出去的银钱更不知几何。” 郭子兴脸上渐褪去潮红,神色和缓下来,似乎想到什么往事。 朱元璋能得郭子兴的赏识,自然有他的好处,只是这一二年间,他坐大得太快,令郭子兴本人及儿子夫人们都生出惧怕,怕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基业要被一个外姓夺了去。这个沈书再明白不过,然而该说的话,硬着头皮也要说。 “永义王占了泗州,彭大过世,赵均用风头无二,若非总兵以定远为老营,招兵数万,攻占滁州,赵均用何惮大元帅?难道是怕您手下的两个儿子吗?” 郭子兴垂下双眸,沉默不答。 “他怕的是总兵手里的数万人马,永义王叫总兵移守盱眙,他却提出要大元帅全家移守滁州。元帅细想,一个濠州,五个节制元帅,两个败兵之将,尚且为争权寸步难行,大半年坐吃山空,竟不知是与朝廷作战多,还是打劫良民多。总兵邀元帅到滁州府后,将手中数万人全部交出,其忠义诚孝足感天地。” 孙德崖在旁阴冷一笑:“小子,可知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声音沙哑直似在嗓子眼儿里揉了一把粗砂,将柔嫩的喉腔碾出了血,“你们大帅虽是个蠢蠹,却算得精,今日他杀了我,我那弟弟必不会饶朱重八的性命。既报了当年折辱我手之仇,又收拾了他甚为忌惮的女婿,一石二鸟,何乐不为?然则我还是要骂他是个蠢蠹,我看你这个小娃娃有几分聪明,可知道为何?” 沈书可惜地摇头,叹道:“孙德崖固可以死,泗州有赵均用,高邮有张士诚,亳州有韩林儿,东南有方国珍。总兵若死,元帅您的亲儿子,又能坐守滁阳几天?” “用不着那么远,我的大军就在城外,朱重八一死,你郭子兴和你那两个儿,我的一干兄弟们,还从未放在眼里过。”饶是被锁链拿住,孙德崖仍毫不掩饰满目凶光,这是真正的豪强恶霸、亡命之徒。 不待郭子兴色变,沈书仿佛听了什么笑话,嘲道:“孙元帅沦落到他人地盘上来移兵就食,还有胆气说这话,晚辈好生佩服。” 孙德崖闻言险些暴起,不防脖子上锁链倏然铁爪一般将他整个人拽得脸朝下扑倒在桌上,那劲道来得快去得也快,孙德崖再抬头时,饭菜汤水糊了一脸,好不狼狈。他凶狠地瞪向握住他命门的蒙古人,怒不敢言,唯有闭嘴。 “咚”然这一声,打断了郭子兴的怒意。他露出一脸思索神色,示意马氏为他再斟茶。 马秀英将茶壶递过给另一名婢女,面色稍恢复了红润,轻蹙的眉间仍笼着一缕担忧。 “总兵方到和州,便严令约束三军,不许滋扰百姓,不许肆意劫掠,更令兵士们归还抢来的妇人。和州地方民户都是感激不尽,总兵只说自己是郭家军。这两年来总兵辗转各地,招兵买马,安抚地方,从不居功,俱以郭家军的名号在外行事,这才有万民执锐来投。且总兵在外多有奔走经营,自投入元帅门中,受气吃苦从无二话。大元帅其实早已心知是得了一个好女婿。” 郭子兴长吁一口气,深陷在皱纹中的双眼隐隐发红,轻按住马氏的手背,摇摇头喃语:“闾巷之中且有耳闻,我岂能不知?莫非我还真的是个蠢蠹?”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徐州芝麻李何等声势阵仗,称兵十数万,一夕之间,满城付之一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滁州军主力部队若保不住,郭公散尽家财,三年之间熬心煎血拼下的基业,恐有烟消云散幻梦一场之危啊!”沈书双手交叠推出,朝郭子兴做礼,继而屈膝跪伏,朝郭子兴一拜,朗声道:“求郭公恕孙德崖一命,派兵出城,搜寻总兵大人下落。” “事不宜迟,请元帅立刻下令。”趁郭子兴犹豫之际,冯国用将姓毛的牌头踹在地上,憋回本要说的话,按捺着怒意说:“有人在城里挑事,明摆着想趁总兵送孙军出城闹事,城门虽已关闭,难保没有耳报神先人一步。” 郭子兴喝了一口茶,仍有些心烦意乱。 马氏想劝两句,却不知会不会因为自己是朱元璋的夫人,反而触到郭子兴的逆鳞上,功败垂成。 朱文忠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他舌头有些发麻,在口腔里弹动不休,纵有一肚子想法,也说不出半句囫囵话出来。就沈书说这些话,他也不敢说半句,怕会适得其反,反而惹恼郭子兴,害了他舅父。 而沈书敢说,只不过因为他沈书不是朱家人。不赌,郭子兴感情用事惯了,三番五次为着一己好恶险些着了对手的道,赌一把,最坏不过是劝不住,他一怒之下把孙德崖杀了。因此沈书进府第一件事便叫封锁城门,真要是倒霉催的孙德崖死了,不叫孙军知道,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跪在地上的沈书突然抬头,面无表情地对郭子兴说:“朱元璋要是死了,孙军必会攻城,和州被攻下已有十余日,大好机会,元兵若是此时卷土重来。到时候元帅不仅会丢了和州,连滁阳府也保不住,郭家的荣华富贵,血脉骨肉,元帅以为会如何?小民的兄长是从元军敢死队里拼死逃出来的,元兵若抓了造反头子,从不枭首,无论男女,俱斩手斩脚,将肉身活活儿剐上千余刀,煮了犒赏士兵。” 穆华林看了一眼沈书。 “有些人直至被煮得半熟不熟了,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真正惨绝人寰,痛不欲生。” 郭子兴哇的一声将才吃下去的茶酒吐了一地。 “父亲!”马氏连忙拿帕子来替郭子兴擦嘴,郭子兴摆了摆手,脸色甚是难看,舌头直打结,费了老大劲才把话说清,“冯国用,你到军营,点五千人,只要朱元璋平日里亲自带的将领,立刻出城。” “是!”冯国用领命,尚未起身,突然有人来报。 “报——”士兵连滚带爬地上堂来,跪在地上匆匆禀报:“孙军派了一军官在城下大声叫嚷,说拿住了总兵大人,叫我们即刻放归孙德崖,否则便要斩杀总兵大人。” “我舅舅好心送孙军出城,原说好了孙元帅殿后,怎么会把人拿了?”朱文忠顾不上郭子兴的面子了,一步抢上前,提起士兵来。 “那人已经被我们押下,正在外面。” 不片刻,一人被强推了进来,只见他双手被绑在身后,步伐威风凛凛,毫无怯意。 直至来人看清孙德崖脖子被锁链缠住,锁链一头把在一名蒙古大汉手中,那人立在郭子兴的身后,顷刻间就能要了孙德崖的性命。 “仲熙!”孙德崖激动起身,脖子被锁链带得朝前伸出,咳嗽了一声。 来人看他一脸狼狈,须发上竟挂着菜叶油汤,怒不可遏,朝郭子兴道:“猖狂老贼,尽管将我二人都杀了,我军十万俱在城外,今夜你郭家的半个都跑不脱!” 郭子兴哪儿经得住骂,从身边亲随腰中铮然一声拔刀出鞘,只想当场就把孙德崖劈成两半。 “郭公!”沈书抢上一步,喉中爆出一声大吼。 不仅郭子兴,在场众人俱被沈书那一声怒吼惊得险些耳聋。 沈书满脸通红地咳嗽了几声,连忙从旁边桌上抓了个空杯倒了一杯不知道什么东西,喝到嘴里才发现是酒,他喉中如有火烧,一杯酒下去,无异于火上浇油。马氏忙给了他一碗茶,沈书喝了下去。 郭子兴缓缓在桌边凳上坐下,眼神发直地盯着半桌狼藉的酒菜,孙德崖的大脸砸得桌上一半的菜都没法儿吃了,菜汤酒水流得到处都是,他看了一会,嘴角抽动,怆然大笑数声,一拳砸塌了圆桌。 一桌菜碟子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郭子兴垂着头,无人能看清他脸上神色,声音却在短短瞬间苍老了不止十岁。 “换人。你们放了朱元璋,我就放了孙德崖。” “你现在便放了元帅,我们的人见到元帅安然无恙,定然会放了朱元璋。”来使道。 “孙德崖,你的人跟你一般,满肚子占便宜的鬼算计,我便是合该让你算计一辈子的吗?!”郭子兴倏然暴怒,犹如一头鬃毛怒张的雄狮。 来使惊得不禁后退两步,身后背心被人顶着,只得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神色间隐有惧意。 孙德崖的话被再度勒紧的锁链封住,紧握锁链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穆华林没费什么劲。 孙德崖滚倒在地,一脸窒息的痛苦,齿缝中唯有粗重的吸气声,双目鼓突得不似常人,眼球几乎要爆开。 “住手!”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穆华林看了一眼郭子兴,松开手上力道。 来使急喘不止,想要上前查看孙德崖的情况,才迈出一步,又被冯国用抓回原地,喉咙里憋出一声怒叫:“元帅!” 孙德崖身体蜷缩着在地上张大嘴巴吸气,喘息半晌,嘴角一牵,发出虚弱的冷笑。 “死不了!”孙德崖道。 郭子兴用力搓了一把脸,从掌心里抬起绛紫色的脸皮子,迟缓但不容抗拒地朝来人道:“你回去,带话给不管哪个劳什子将军,叫他将我女婿带来城下,相隔二百步,把两人都绑手缚于马上,同时放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0章 一零零 天色已晚,和州城外二十余里的西南郊外,起锅造饭的白雾弥散在空气里。孙军以一个方圆不足五里的小村庄为轴心,黑麻麻扎下一片营寨。 “喂,吃饭了。”士兵粗鲁地将一只粗瓷碗杵在地上。 “你先出去,我跟他说几句话。”一个儒雅的将领进门,士兵有些犹豫,他又说,“重重锁链,钥匙在副帅那里,我连把刀都没带,总不能用牙咬断铁链将犯人放走吧?” “张将军这是哪儿话,卑职出去给您望风。”士兵得了几个钱,不再过问。 朱元璋脖子与腰被锁链拴在屋角里一口接地黑铁箱的耳朵上,双手绑着绳子,脚倒是自由的,却也无济于事。他挨了不少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吃力地从肿胀的眼睛里分开一条缝,笑了起来:“今日多谢,你来作甚?休要再来探我,惹怒你们副帅。” 张良帧也不嫌脏,就地坐在朱元璋对面,手指绕着一截地上捡来的干草打圈。 “前年你在定远,那天夜里,兴许你不记得了,你说的话我还记得。”张良帧垂着头,唇畔阴影彻底模糊了他的笑意。 门缝里投入外面零碎的篝火,星辰一般散落在朱元璋那只没挨揍的眼睛里,他吁出一口气,天气寒冷,犹有白气化开。 “那算什么,贩夫走卒都会说。” 张良帧眼底亮了亮,乜眼带笑看朱元璋,搓碎干草从指缝间筛了下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良帧温和的言语将朱元璋的记忆带到两年前的冬天,他在钟离招兵七百人,郭子兴大悦,让他做镇抚。为了不辜负岳父的殷殷盼望,这七百生力军他毫不犹豫全交在了濠州,只带二十余人去定远,想开拓一片新天地。 “结果险些一条命交代在定远了。哪儿能事事一帆风顺?说来,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要什么报答,只要我能办到,必不推辞。”朱元璋稍一动弹,铁链就叮当作响,他自嘲道,“如果这次有命回去。” “耿炳文、吴祯还跟着你,他二人都是悍勇之辈,必然正带着你那群手下想办法救你。”张良帧突然停下说话,抬起头,侧着耳朵听外面动静。他转过头来,小声快速地对朱元璋说,“孙德崖还活着,白天里来报孙帅的亲兵与郭家军火拼那人,事后我想找他问话,全军无人识得那人,再也找不到了。” 朱元璋沉默片刻,说:“是我一时冲动了,当时就该想到有诈。” 张良帧叹气摇头:“便是你当时不急着回城,副帅见不到兄长,还是会拿下你来,至多就是不追你这一场,你少挨一顿摔下马的疼罢了。左右是要沦为人质的,他揍你一顿不过是为祖父母泄愤,我只能暂时劝他留你一命,后面的事,要看耿吴二人,和你岳父的了。”张良帧看了朱元璋一眼,“你队伍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出手就是要人命,一气令副帅手下折损了三十余人,这小子可千万别再露面,让副帅看见,定要取他人头报仇。” “这样的人,也值得你效忠?”朱元璋问张良帧。 张良帧不答反问:“郭子兴也值得你效忠?” 两人都没有回答对方,于闪烁微光中短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张良帧又从怀中掏出两个窝头,放在朱元璋手上,低声道:“郭子兴要走马换将,但要在城门下换,副帅没答应,我们的人已经再去和州城传话了。你的便宜岳丈想必还是要救你的,只是白天那个报信人没找到,和州城里等着要你命的豺狼虎豹就有一窝。别人送的吃食和水你暂时都不要用,这是水囊,你自己藏好,省点儿喝,我不能老过来。” 朱元璋被拴在一起的两只手掌合力捧住那只牛皮水囊,连张良帧的手一并握住,只一下,即刻松开,什么话也没说,抖着手扒开塞子,当着张良帧的面喝了一口,啃起窝头来。 “我得走了。”张良帧担忧地看了一眼门口,“省着点喝。” 小门重新关上。 朱元璋缩在铁箱侧旁,把食指用力捅|进喉咙口,舌尖尝到手上一股淡淡咸味,他的背死死抵在墙上,一条屈起的腿缓慢伸长,鞋底在地面摩擦出沙沙声。他侧身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吐出一口黄色的糊糊。他口腔一阵接一阵绞紧,吐出几口唾沫,塞紧水囊,将那一块半窝头塞在铁箱背后,又从地上捧起干草覆盖在箱子里的水囊上。 篝火微光跳跃在朱元璋的视野里,他鼻翼不断翕张,渐渐呼吸恢复平静,闭上了双眼,把因为挨了揍肿起的半边脸贴在冰冷的铁箱上。 · 和州城内,夤夜,总兵府灯火通明,连着偏院里一排廊庑都没有灭灯。一门之隔,北跨院是茶房,烧水的热气氤氲在整个院子里,把水珠挂满在初春料峭时绽在枝头的嫩芽尖上。 “还是睡一会。”李恕抖开被子,裹在沈书身上。 沈书看了大半夜的和州府志,显得心不在焉,外面只要有人经过,他便停住向外看。 一个时辰前,孙军派回使者,答应了走马换将,却不同意在城下换,担心郭子兴会趁交换人质时,让人在城楼设下暗箭。无奈之下,郭子兴召集众将商议,茶房的人一茬一茬去厅上伺候了,到现在朱文忠也没过来。 沈书打了个喷嚏,吸溜鼻涕,白天喝了酒,那股辣劲儿汪在嗓子眼里经久不散。子时过后,沈书就觉脑袋一阵沉似一阵,不过强撑精神。 “睡。”李恕一把抽走沈书怀里的书卷,拍他身上的被子,“有消息了定会有人来叫,你还是先顾好自己,不然要是准了你出城,你马都骑不稳,谁还让你去?” 沈书眉头一拧,心不甘情不愿地缩进被子里,两只冰冷的脚在被窝里互相搓来搓去试图取暖。他闭了眼,满心眼子里都是纪逐鸢雄健温暖的身躯,连他出发前那身护甲,都是自己亲自给他穿戴的。 沈书听见噗的一声,眼睑上的光亮暗了,他没有睁眼,却翻了个身,问李恕:“被拿住的是朱元璋,跟着他的手下人,未必尽都被抓住了吧?” “孙德崖带进城的是没多少人,城外有他十万大军……” 沈书道:“没有十万,来使虚报的,撑死了就是几万人,不然赵均用镇不住他。” “就是几万人,总兵才带了几个人?”李恕早已经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说话声越来越小,“想也没用,听天由命吧,你不才跟大元帅说,芝麻李那么大阵仗,徐州全城被灭,元军还放了一把火,屠杀全城。这都是什么日子,这他娘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活得狗都不如,有今天没明天的,凭他是谁,说死就死了……” “你先睡,我去堂上看看。”不待李恕反应过来,沈书已经穿鞋出去了,且把门掩上。 房里李恕眼皮睁开,看到一片漆黑,旁边榻上铺盖卷成一长条,安心地迷糊过去。 几十枝蜡烛照得整个正堂亮晃晃,沈书蹑手蹑脚来到窗下,突然被人抓住肩膀扯到一旁,吓得险些惊叫出来,耳畔听见穆华林的声音叫他跟着去,这才自己把嘴巴捂住,定了定神,被穆华林扯着一臂去他房中。 “你胆子太大了,敢在外面偷听,知道里面都是哪些人?”穆华林皱眉端详沈书,斥完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全喝了。” 那是一杯冰冷的清水,犹如蛇一样坠入沈书的胃袋里。沈书脸色发白,不过胸膛里的躁动不安似乎也随之安静下来。 “我倒是不知道,乖徒弟还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穆华林冷道。 沈书想起来了,不安地起身。 “不是要怪你,你坐下。”穆华林的眸光深不见底,面上不露情绪,静了半晌,拿沈书没办法似的摇头,语气稍微缓和,“好在郭子兴没多少见识,起事便窝在濠州,后来又栖居于彭大的羽翼下。否则你那套说辞,就唬不住他了。他压根没见识过北地如何处置乱军头子,你才能勉强镇住他。往后不可行险,你是什么身份,半句说错,郭子兴当场就能让人把你拖出去杀头。谁能保得住你?朱文忠?马秀英?他们都不行。” 沈书嗫嚅道:“徒儿受教。” “我看你不是真心受教。” 好像无论自己想什么,总是会被穆华林一眼看穿。沈书不自在地抿了抿嘴,硬着头皮说:“下一次我会当心。” 穆华林扶额摇头,吸气声十分粗重,异族格外深邃的眼睛把沈书盯着,他不知道是几天没睡,脸色疲惫不堪。 “你放过纸鸢吗?”穆华林放下手,盯着沈书问。 这问题猝不及防,沈书下意识便答:“父亲为我扎过不少,春日里常常带我去。”顿了顿,他又说,“我哥也带我去过。” 穆华林道:“纸鸢若要飞得高,当如何?” “风大,纸鸢的骨架要平稳对称,纸张不可糊烂,控线的人要随风势,或者跑动或者拉线令纸鸢能够乘风而上。要不是纸鸢自身的问题,只要风足够托起纸鸢来,控线的技巧是关键。” “在合适的时候放线,才能让纸鸢直冲九天。”穆华林深深看了一眼沈书,“控线的人若是舍不得放线,他手中的纸鸢只能永远在泥地里打滚,拖得久了,纸糊的东西,就会磨烂了。” 沈书脸色一白:“我知道了。” 穆华林起身,叫了个使唤人来换热茶,他在屋子一角走来走去,并不和沈书交谈,等茶来了,穆华林才坐下来,先倒一杯给沈书,再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你心里没有服气,脸上写得一清二楚。今日你大可不必冲进临江楼,有三个人都会竭尽全力保朱元璋,而冯国用手里有兵,他没有朱文正还有,郭子兴坐镇,郭家军不会内讧,张天祐就是再想要朱元璋的命,也不敢明着来。当时你就应该带着朱文忠直接去军营,领一万人出城搜寻,天罗地网下,怎么探也探出来朱元璋的下落了。至于孙德崖的命,你不保,马秀英会去保,冯国用会去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穆华林拈杯喝茶,示意沈书茶不烫了可以下嘴。 沈书喝了一口茶,眉头微微皱着,很快便说:“有郭公在,怎么能动得了军营……” “郭家军的主力是他在濠州起事时招兵买马凑起来的,散了不少钱财。郭家军第二次扩充,乃是郭子兴移守滁州后,朱元璋让给他的,这些人是跟着他吃过苦卖过命的,帮他打下来滁州,之后交到了郭子兴手里。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姓郭,又有多少人姓朱?”穆华林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喝,只是看着沈书,叹了口气,“你想的都是君君臣臣那一套,才会受困于郭子兴,不敢先斩后奏。” 沈书听得忘了呼气。 穆华林缓缓抬起眼看沈书,问他:“谁是君?” 沈书张了张嘴,手指弹动,险些打翻茶杯。 穆华林说:“满天下只有龙椅上坐着的那一位才是君。” 一道惊雷炸响在沈书的耳朵里,他猛地吸了一口大气。 穆华林起去推开窗户,只见无边的夜色里,四处廊下挂的灯都在风中激烈飘动,不少灯笼被吹灭了。 满目里白茫茫一片,蚕丝一般抽开来,以天地为机杼,匆忙地穿经引纬。 少顷,沈书心中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穆华林为什么不提庚申君呢?龙椅上坐着的不正是妥懽帖睦尔吗?这念头转瞬即逝,沈书起身,对穆华林恭敬地行了个礼。 “徒儿受教了。” 穆华林正要提起茶壶,沈书道:“我来。”他躬身站在桌边,给穆华林倒了一杯,再给自己满上。 “堂上议得如何了?师父今夜不当值么?” 师徒二人只当没有说过先前的话,各自揭过。 “轮值换班能休息两个时辰,那里头自然是吵开了锅,这么好的机会,不用自己动手,个个儿都想唇枪舌战轮番上阵,说服郭子兴杀了孙德崖。你就在我这屋里睡觉,我会来叫你,你看看自己什么脸色。”穆华林起身拿刀。 “师父是去守孙德崖?” “自然我守。他要是完了,朱元璋就完了。今天夜里不会平静。”穆华林吹灯出去,把门关上。 沈书躺在穆华林的榻上,被子裹着一股潮味,混合着说不清楚的一股腥味。然而知道穆华林镇守在这府中,沈书忽就不怕了,才闭眼就睡了个天昏地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1章 一〇一 天不亮,缩在被窝里的沈书感到脚冷,浑身一抽,便即醒来。他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手抓起被子,四处看了一转,猛地想起来:这是穆华林的房间。 沈书出外,便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打着哈欠过来听吩咐。他脸也懒得洗,让那人不用管,小厮把棉袍裹紧,肩膀脖颈紧紧缩着,蹑足回去接着睡。 已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使唤人在扫院子,看见沈书,因没见过,见他身上是文士袍,便知不是总兵器重的人,各自又低头只管扫地。 沈书从廊下穿过,一脑门官司,昨夜穆华林说的话他只听进一半,这一半也是醍醐灌顶。此时清晨,空气冷冽,恰是提神醒脑的时辰。 要是把昨天一整日发生的事情都重新过一遍,穆华林指出的果是症结所在。眼下外头乱得很,一不留神就是死,自己分明也知道的,自号为王的草莽英雄多如过江之鲫。元廷若是命不该绝,将来所有人连做阶下囚的资格都没有,统统会是刀下鬼。要是群蛟闹上天庭,鲤鱼飞跃龙门,将龙椅上的蒙古皇帝蹬了下去,这整个天下,也只会有一个帝君。 沈书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门从里面被拉开,李恕看见沈书,愣了一愣,不禁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门,没发烧,左右看看,站在门外系袍子,示意沈书稍等,熟门熟路走到尽头角房去叫人打水过来。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清冷的早晨听着格外分明,李恕侧身,双膝分开,剥了个橘子在吃,扭着头看沈书洗脸。 等沈书洗完,李恕就着热水,草草拾掇完自己。 沈书问:“昨夜无人来过?” 热气熏得李恕满脸黑里透红,他一只眼睛眯着,睁着的眼看着沈书说:“没有,朱文忠也没来。” 沈书便出去找朱文忠,两人分头,李恕去找人吩咐早饭。还不到卯时,又是一整天的硬仗,不吃饭可不行。走到走廊尽头,李恕回头看了一眼,沈书身上半新的袍子在他大步的走动里惊涛骇浪一般翻滚。 李恕叹气摇头,揣起手扯开嗓子叫来人。 · 朱文忠才睡下不到一刻,就听见震天响的拍门声,怒吼了一声:“李垚!” 门被砰地一声踹开。 朱文忠惊了一跳,直愣愣把门瞪着。 李垚收起拦人的手,哆嗦道:“少爷,是沈公子。” 沈书已从李垚身后走出来,朱文忠一脸窘迫尴尬,眉头夹起,不耐烦地挥手,朝李垚说:“下去下去,把门给我带上。” “你才睡?”沈书把板凳拖到榻畔,坐在朱文忠的床边,那床挺高,朱文忠便只能从上往下看沈书。 “嗯。”朱文忠不悦地应声。 “昨晚议出什么结果了?” 朱文忠本打定主意不想跟沈书说话,昨天孙德崖在临江楼,他数次给沈书打眼色,惊得一背冷汗,才刚睡下之前,换下来的衣服还连棉夹层都浸润了。朱文忠想起来就后怕,但凡沈书昨天说错一句话,料错一件事,他舅舅就完了。 朱文忠看着沈书,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昨天我太冲动了,险些坏事,给文忠兄赔罪,万望恕罪。”说话间沈书已经站了起来,不等朱文忠反应,沈书已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我不是怪你。”朱文忠抓住沈书的手臂,让他坐到床上来。近乎一夜未睡的眼睛泡肿着,眼皮子上通红一片。 沈书盘腿坐在榻上,内疚地看了一会朱文忠。 朱文忠笑了起来。 沈书无奈摇头,端详朱文忠浮肿着的脸,他脸色很不好,眼睛里都是血丝,朱文忠也才十五岁,只比自己大一点,然而面对郭子兴,他会比自己害怕。这一刻,沈书福至心灵,突然感受到了一点朱文忠昨日在临江楼的恐惧。朱文忠跟着李贞辗转流落在外,没有母亲的疼爱,朝不保夕。可李贞和夫人的家原是一个中户,衣食富足,朱文忠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战乱逃亡,往昔的生活顷刻间灰飞烟灭。当李贞带着他与朱元璋相认之后,固然,他现在又是一个小少爷了,但这短短时间里的起落,会在少年人的灵魂里留下永世难忘的烙印。 当郭子兴坐镇临江楼,从容地谈论在朱文忠心里神祇一样的舅舅的生死,笼罩着他的,只能是密不透风的恐惧。 沈书反观自己,因为从来没有过过太好的日子,父母在时家中也是勉强温饱罢了。爹娘走后,发丧完,沈书踩在一地纸钱上,满脑子里都是八个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滨海天阴,已经阴了很长一段时日,他披麻戴孝,湿润的街道两侧,处处有流离失所倚在他人门下小憩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些面目现在沈书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只记得纪逐鸢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也许是长街侧旁的小巷,也许他其实一直都跟着。 纪逐鸢就从阴冷湿润,甚至还带着一丝死人味儿的雾气里走到他身边来,一把抱住他。 直到现在无论遇到再难的情况,就是病得要死、饿得要死、险象环生,只要纪逐鸢在沈书能看到的地方,那个拥抱的力量就会穿过时间从过去来到沈书面前,万分珍重地将他裹住,藏起来,藏在一切污秽、灾殃、血光之外。 “……沈书,你在听没有?”朱文忠使劲捏了一下沈书的手臂。 “啊?”沈书回过神,“来使现在又回去了?” “是啊。”朱文忠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他们决定在伏龙坡换人,吵了整宿,就在方才,小张夫人派身边使女来说醒来以后一直呕吐,身子不适。郭公这才脱身。”正说着话,朱文忠往榻上一倒,熬了一夜的眼睛有点撑不住,枕在自己一条手臂上,闭目养神,拍拍身边的位置,继续说,“我得歇会,实在头疼得厉害,来使一来一去还得三四个时辰。” “不能睡了,你给我个什么信物,我去找你哥。” 朱文忠眉头微皱,没有睁眼,问:“找我哥做什么?” “让他给我一万个人……” 朱文忠腾地坐起身,见鬼似的看沈书:“一万?!他统共手里也没这个数!” “那一千。”沈书道。 “一千也没有。” “一百个总有吧?”见朱文忠不说话,沈书反而乐了,“那把我哥原来带的那十个人给我,我带他们去找人。” “被抓的是我舅舅又不是你哥,你哥那身手,也许不仅没被抓住,我舅还指望他们呢。这是两手准备,这都一晚上了,我舅带出城的人一个也没回来。我才放心睡觉的,那十几个人都是高手,里头还有吴祯,堪比樊哙,不可能一个也没逃脱,只要有人没被抓,按说我舅有一点事就该回来报信。现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头该怎么谈怎么谈,要换就拿孙德崖去换咱们也不怕。耿炳文和吴祯也不是吃素的,跟我舅是过了命的交情,就眼下这帮子人各怀鬼胎,婆婆妈妈,也许等不到换人,我舅自己就回来了。” “这话谁说的?”沈书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朱文忠摆了摆手,侧过脸来看他:“甭管谁说的吧,就说有没有道理?” “要是孙家跟你舅没有血海深仇,这确实不错。” “什么意思?”朱文忠脸色一变。 “当年郭公被关在孙德崖的家里,总兵救出他的时候,可是杀了孙家的祖父母的。孙德崖是为了在和州补给军队才跟总兵虚应光景,现在郭公进城,孙德崖不敢久呆,这才要走。现在他的大军,做主的是他弟弟,一样可以为祖父母讨回这笔血债。就算不杀总兵,也不可能对他以礼相待,耽误的时间越长,变数越多,你舅舅会遭的罪越大。”沈书道,“你在堂上不是也怀疑明明是说好去送孙军出城,孙德崖会带亲兵去殿后,就算是晚了一些,你舅舅也不至于就会直接被拿下。既然火拼是假的,极有可能,冯国用说的耳报神,就是张天祐的人。他跟你说这一席话,无非是让你不要急。这么做难道是为你们朱家好?他可从来不是跟你舅舅一边的人。” 朱文忠呆坐片刻,抿了抿嘴,长出一口气。 “草,一夜未睡,我糊涂了。” “昨夜我师父说了我一顿,说昨天我冲到堂上去不对,应该直接去找你哥,让你哥以自己侄子的身份,说服你舅这边的将领领兵出城四散搜查。现在看来,昨天晚了一步,步步都晚了。你找一趟冯国用,让他盯着府中,保护好你舅母。咱们立刻去军营,搬救兵,现在就出城。” “会不会惹怒孙军……”朱文忠有些犹豫。 “可以悄悄地搜寻,我们要做的,只是探明孙军所在的位置,找到我哥他们,伺机而动,如果他们在换人的时候使诈,咱们就在孙军后方点火。他们粮草不足,只要从高地放火箭,我们的人先准备好,混乱一起,立刻下手救人。要救出一个人,不用打败一整支军队,可以智取。” “那好,我跟你去。”朱文忠下地穿鞋,戴上毡帽,取出宝剑。 “有袖箭没有?” “我给你找去,我去找冯叔。”朱文忠拉开门,寒风激得他打了个喷嚏,喷得守在门外的李垚一头一脸都是。 沈书:“……” 趁朱文忠找人,沈书回去吃了顿早饭,李恕听完,想了想,决定一起去。 沈书拿着馒头,斜斜乜他一眼,呼哧喝了一大口粥,说:“可能会有危险。” “怕死不是好汉。”李恕道,“你哥就是我哥,昨晚我睡迷糊了,我那话是胡说的……” “我没有生气。”沈书从容地看李恕,“你说的话也没有错,这年月生死太容易了,所以,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要找到我哥,我要待在他的身边,哪怕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经过一夜,穆华林的话在沈书的心头盘桓了一遍又一遍,沈书忽然特别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成不了大事。 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一件大事,就是纪逐鸢要活,他哥活着他才能活。 军营里,朱文正听完朱文忠带来的消息,兄弟俩说了没两句,他整张脸都僵硬起来,当场炸了:“不行,你想什么呢,一万人,还是擅自行动,没有郭公的兵符调令,擅离职守。他本就忌惮总兵,你这是添乱,回去,把总兵府守好,做你该做的事情。” “哥!”朱文忠叫了一声。 沈书听见,扭头朝帐中看了一眼,对李恕做了个手势。二人离开朱文正的营帐一段距离,沈书朝李恕说:“我去找几个人。” 不一会,朱文忠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出来,只看见李恕,便来问沈书上哪儿去了。 “怕是去找曹牌头了,他跟牌头有交情,纪逐鸢手底下那几个人他都认识。” 朱文忠一脸晦气地扶正毡帽,担忧地朝远处望。 “城外数万人,找几个人有什么用,难不成他要带着纪逐鸢那十个手下出城?” 李恕不答。 朱文忠倒吸一口气,忍不住高声:“他还真想这么做?” “他已经这么做了。”李恕揣起手,视线尽处,一伙二十余人,不仅有纪逐鸢的手下,王巍清带着手下,另有一人,个子极高。 “高荣珪……”朱文忠喃喃道,“他也肯帮忙?” 李恕愉快地吹了个口哨。 高荣珪撮指为哨,踢踢踏踏跑来一匹战马,威风凛凛地隔在众人与朱文忠之间。 在朱文忠身后,朱文忠铁青着脸,才掀起牛皮帘,顶着风走出来。他拧眉打量了一圈,中气十足地吼道:“你们这要做什么?” “少爷,我就要这二十三个人,出城探哨。找到总兵关押的位置,便派人回来报信,文正少爷正好能拿下首功。”沈书响亮地说。 朱文正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我就静候佳音。” “再给我二十三匹战马!” “就二十三匹!”朱文正叫来帐前小兵,着人去牵马来。 朱文忠张了张嘴,正对上沈书笑吟吟的脸,沈书做了个礼,大声说:“足感盛情!” 一行人上马离开辕门,朱文正阴沉着脸。 身边茫然站着的朱文忠收回向往的视线,沈书没有带他。他听见朱文正冷哼着从齿缝里挤出了四个字来:“自不量力。”朱文正进了帐篷,朱文忠站了一会,离开军营。 马车微微摇晃,阵阵颠簸里,李垚给朱文忠倒了一碗热茶喝。 朱文忠捧着茶,呆了好一会,刚低下头去,车轮碾在石头上,整个马车剧烈一颠,茶水灌了朱文忠一鼻子。 “少爷。”李垚连忙找帕子给朱文忠擦手擦脸。 朱文忠鼻音浓重地说:“别忙活了。”他无意识地嘀咕道,“这个纪逐鸢是什么命……” “少爷您说什么?” “没说!回府!”朱文忠不耐烦的把茶碗杵在小桌上。 李垚小心瞟了一眼朱文忠脸色,识相地闭了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2章 一〇二 时近正午,乱糟糟的一堆人挤在正屋北侧一间宽阔的房中,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纷杂不堪。 一扇七宝山水屏风后的卧榻上,不断传出郭子兴难耐的痛吟。 榻畔坐着一身胭脂红嵌花罗裙的小张夫人,她侧颊丰润,上了些年纪,却见肤色极白,嘴唇紧紧抿着,眼泪滚不下脸颊,流到腮上便可怜巴巴地干了。小张夫人不断以绢帕按去泪痕,鼻子通红。 “总兵夫人,郭公怕是,肝气郁结于内,经年来气血阻滞,常有腹痛之症。急怒之下,冲撞脾胃,才会突感剧痛难忍。”大夫朝马秀英说,“我这便去抓药,煎好端来,让郭公即刻服下,个把时辰内,便可舒缓疼痛。”大夫神色迟疑,看了看左右,屏风外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各说各话,热闹非凡,若是把人眼睛蒙上,竟不知是在病人休息的室内,像是走进了赌场酒坊。 “有劳。”马秀英带大夫出外,开钱箱付他诊金药费。 “用、用不了这么多。”足足五十两的锭子,吓得大夫不敢伸手去接。 “我父亲恐还要调理一段时日,只管用名贵的药材,要是不够花用了,着人来总兵府找我便是。”马秀英话声顿住,杏眼看人,最是温存,她长得端丽,不似小张夫人一般颇有艳色。 大夫后退一步,连忙做礼,额头一层薄汗,在正炽的日光中闪成一层油面。 “夫人有话,不妨直言。”郎中深深垂头,不敢抬头看马氏。 “我父此症,由来许久,但他是杀伐四方之人,从不哭天抢地喊痛,今日在堂上竟疼得大叫起来,哀声不断。请大夫同我讲一句实话,我父亲的病,可要紧吗?” “若能静养,按时服药,是、是会无碍。” “若不能呢?” 冷冰冰的女人声音让郎中大中午晒着太阳,犹觉背上冰凉,后脖中像被人揉了一把碎冰,冰渣子在皮肤上结成一层脆壳,一碰即碎。 马秀英平静地问:“要是榻前日日如今日这样,菜场一般。” “那就、那就……”大夫呼吸一窒,鼻翼猛地抽动了一下,他把心一横,抓起面前桌上的一只茶盏,掷在地上,顿时齑粉四散。 外间婢女问了一声:“夫人?” 马秀英带着郎中走出来,示意婢女看她的衣裙,微微皱起眉头:“我父亲这病,我心里慌得很,失手碎了一个茶碗,你去收一收。金翠儿,跟姚大夫去抓药,再陪着煎药,千万把火看好了。药好了来叫我。” 吩咐完这头,马秀英连贴身的侍女也不曾带,来到朱文忠房门外。旁边角房内也空无一人,李垚不在。马秀英疑心房中无人,侧头将耳朵贴到窗户纸上,尚未听见什么。 门突然打开了。 “你是……”马秀英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在这儿?” 穆华林做了个礼,侧身让马秀英入内。 “这是什么?”马秀英险些脚下踹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玩意儿,细听之下,那人还发出细弱的呼救,没等他枯瘦如柴沾满血液的手指贴上马秀英的裙裾,穆华林提起那人的手,向后一折。 “啊——”当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呼,听在人耳朵里却如是行将咽气的老者从嗓子里拼了命挤出来的微弱叹息。 “舅母。” 看着朱文忠的脸,马秀英定下神,从朱文忠手里接过茶杯,手指仍止不住颤抖。 她喝完一杯,朱文忠立刻为她续了一杯,马秀英一气喝下去三杯茶,定睛朝屏风外望了一眼,地上有四个人,俱是被打得不成人样。其中一个,马秀英觉得眼熟,倏然间,她眼睛略略睁大,疑心地皱紧了眉:“那不是张……” 外间还有个蒙古人。念及此,马秀英的话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做什么的?”马秀英压低声音问朱文忠,“沈书呢?我以为你一早定要找他来。” “他出城了。”朱文忠小声说,“他一早去兵营借了几个身手矫捷的,出城探哨去了。” “嗯,我也是觉着,不知道你舅父的下落,终归不妥。孙德崖还有一个弟弟,纵然全军都想要他回去,但他要是回不去了,那几万大军自然会落在他弟弟手里。” 这连沈书都没有同朱文忠说过,陡然听马秀英这么说,朱文忠突然想到一直同朱元璋作对的郭天叙、郭天爵兄弟二人。朱元璋娶了马秀英,郭家与朱家就算一家人了,然而日子长了,随着手底下兵马扩充,一家人也各怀心思起来。 “就是有人想让他回不去,多亏舅舅这位亲卫,昨夜去看守孙德崖,一夜之中,竟有四个人想要暗害他。”朱文忠一拳捶在桌上,隐有雏虎之威,“这些人到底怎么长的脑子,我舅舅要是出事,就凭他们能守得住和州城?恐怕连滁州也要一起丢了。” “这话不要再提了。”马秀英眉眼之中暗藏担忧,又无人可以商量,她看了一眼朱文忠过于年轻的脸,起身,“别把人弄死了,最好我夫君无事。你舅父若是回不来,咱们府里这一群豺狼,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总兵府的门。” 朱文忠听得心惊肉跳,他年轻貌美的舅母已然离去。 · 房中本来有人说话,马秀英进门只听见半句:“个也没回来……” 张天祐朝房门看来,脸上肌肉轻轻抖动,勉强露出和善的笑容:“外甥女事忙,有你母亲侍奉,尽管放心操持府上便是,中饭都料理安排妥当了吗?府里一日之间,要多操持百来口人的吃食。从前你在闺中,这些也都是你料理,你是能干的。” “英儿。”小张夫人叹了口气,哭得太久,脸上脂粉冲去了一层,眼睛下方也现出两道深刻的皱纹来,“你父亲好不容易睡着,方才说是不那么疼了。那两个不省事的蠢货,我也已经打发了回去。你过来。” 马秀英走到小张夫人跟前,像做女儿时一样坐在脚踏上,依靠在小张夫人腿上。 “母亲。” 小张夫人勾起马氏耳畔的秀发,留得尖尖的指甲轻轻从马氏年轻细嫩的皮肤上刮擦过去,“我苦命的儿啊。”她压抑着哭声。 张天祐皱眉道:“姐姐,你这是作甚,姐夫还睡着。” 小张夫人抽抽噎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什么事儿叫你做从来就做不成,如今还来管你姐姐哭,我想哭便哭。我儿的夫婿生死未卜,老爷病成这样,我还哭不得吗?” 张天祐闭上了嘴,不耐烦道:“人家不答应在伏龙坡换人,要我们等着重新选地方,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知道他们把人绑在何处!要是我知道他们把外甥女婿绑在哪儿,我这做舅舅的就是豁出性命必然也把人救出来,还来听你哭!” “英儿,我听说昨日在堂上,有个十分得力的少年人,今日一早他带了二十余人出城,这事可有人跟你说?” 马秀英听得心中冷笑,坐起身,红着眼眶,乖顺地垂着眼睛,作出强忍着眼泪的模样:“想是放了探哨出去,也许是国瑞那个不成器的侄儿自作主张。” “无妨,无妨。”小张夫人道,“只是人也太少了,若探得地方,就告诉你舅舅。你父亲这样,待会吃了药必然是要睡的,你要是需要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都来告诉我。我虽不是你亲娘,向来我都是巴心巴肝对你,如同对我亲生的那两个女儿一样。这家里要是没有了国瑞这根顶梁柱……”小张夫人呜咽起来,话说不下去。 “一有人回来禀报,我定叫他直接去找舅舅。”马秀英起身,对张天祐恭敬施礼。 张天祐心中烦躁,只背过身去,做了个手势。 “你舅舅最是赏识国瑞,他心中难过,说不出来,要有什么用得着人的地方,也只有你这个舅舅能撑住了。”小张夫人不忍再说,让马氏先去张罗午饭。 前脚马氏出门,后脚小张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睡着的郭子兴,终究不安,把弟弟叫出门去。 日头斜过了中天,漏在郭子兴略泛紫色的黝黑面孔上。 满是皱纹的一双眼睛倏然睁开,虎目里渗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痛。郭子兴呼吸一促,粗重的呼吸在空无一人的房内响了数声,缓缓平静下去。 · 朱元璋被绑的第二日傍晚,他一直滴米滴水未进,整个人奄奄一息地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节省体力。张良帧也没再来,白天朱元璋听到营地里有不少马蹄声,似乎有一些人马移去了别地。 门开的时候,朱元璋以为是有人来送今日的第三顿饭,不料进来的是对头。朱元璋与孙德崖本人还有几杯酒的交情,跟他弟却是在昨日才第一次打上照面。 当时便听见有人叫嚷他杀了孙家祖父母。 孙德崖那弟弟带了一队人马团团围住朱元璋,朱元璋全无防备,只带了十几个人,被孙军追击而来的上千人冲得人都找不见了。擒贼擒王,孙军要拿的就是他,人多势众,又事出突然,朱元璋失手被擒,落在敌人手里本不作他想。 他压根没想过会和张良帧在这种情形下重逢,张良帧一番力劝拿他换孙德崖,这才让朱元璋暂且保住了性命。 被人牵狗一般拖到外面空地上,朱元璋已经一日夜没见过太阳,灿如绮罗的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睛,盲了地四处乱冲乱撞,身上数条锁链一会儿把他往东边扯,一会儿将他往西边带。 朱元璋脚底下绊了一下,力竭地坐倒在地。 四周哄堂大笑。 “听说你不吃不喝?”有人说话。 朱元璋放下遮在眼睛上的一双被绑着的手,抬头,干裂的嘴唇向两边上翘,虚弱地答:“你哥在我总兵府里,享用珍馐美馔。你们孙军招待我的,是剩菜馊水,这说不过去吧?”朱元璋耳朵微微动了动,他茫然的大张着眼睛,似乎看不清要说话的对象在哪个方向。 身上挨了一脚,朱元璋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是慢待了和州总兵,听说我祖父母过世之前,吃了你一顿鞭子。既然你嫌我军招待不周,那我就代兄长款待朱公子一顿鞭子。” 得了副帅的命令,一名长相彪悍的将领抽出随身的软鞭,嗖然抖开,啪的一声猛击在地,发出的声音像点炸了一个炮仗。 软鞭蛇一样荡开,往朱元璋的身上落。 那股力道尚未贯彻透底,倏然鲜血爆开,溅在正拍手看笑话的另一名将领脸上。 一支长箭钉穿了执鞭掌刑那人的头颅,自一侧太阳穴贯入,穿透他的脑仁儿,从另一侧带出一蓬血花。 “有人偷袭!”一人大叫。 副帅怒极,大声下令:“给我搜!定是朱元璋的手下,他们只有十个人,全部抓活的!”他满脸暴虐,抓起头盔戴好,抄起兵器,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晚霞最后一抹炫光从天际褪去,青白的冷光为山河大地笼上一层薄雾,山岚自林中谷间漫溢出来。 纪逐鸢松开拔第二支箭的手指,把弓重新背在背上,松鼠一般纵跃在林间,快速移动到另一个方向的高地上,藏身于密集的树木枝叶之间。昨夜下了一场雨,满山的野草一夜之间拔高半尺。 底下呼喝不休,纪逐鸢听见稀稀落落的大笑声,他目力极佳,看见朱元璋笑得坐在地上打跌。 又有人拿起鞭子凶神恶煞地靠近朱元璋。 找死。纪逐鸢取下弓,眯上一只眼睛,张弓放箭。 又是一箭钉穿了头,孙军的营地里彻底乱了,纪逐鸢虽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却能从下令的那名将领举止中判断他让手下们做什么。 那人不怕死地捡起鞭子,朝着朱元璋走去。 纪逐鸢唇畔一丝冷嘲,将第三支箭搭上弓弦。 “副帅、副帅。”张良帧突然上前,抱拳跪地,张望四周。 没有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纪逐鸢看见那出来相拦的人给当头的磕了个头,说了些话。 那头儿气得狠了,本来要抽朱元璋的鞭子朝跪在地上的手下狠狠抽过去。 跪着的人也硬气,一声不吭地受了,鞭子在他脸上带出半个巴掌长的血痕。朱元璋被押回屋内,纪逐鸢留神记下关押朱元璋的方位,不过是一间土屋。离那间陋室四五步外,亮起的火把能连成一个三角,东南方不足百步,有一处三人合抱的草垛,草垛旁便是马厩。 纪逐鸢猫起身,撤步,同来时一样,影子般没入夜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3章 一〇三 树林里,众人不敢起火堆,三人在树上放哨,盯半里之外的孙军营地。 一人从树下滑下,挤到寥寥数人围坐的圈子里,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被拍到的弟兄一言不发,起身,替换上去盯人。 每人做半个时辰的岗哨,轮流监视,敌军不动,则两个时辰移动一次。白天孙军分出小半兵马去往别处,朱元璋没被带走,他的人便没有跟去。 人的脚步踩在树叶上发出窸窣的轻响。 吴祯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皱起眉头,隐忍不发,待朱元璋临时带上的这名小子到了跟前,才满面严峻地问他:“上哪儿去了?” “下去了一趟。”纪逐鸢取下背上的弓,从随身的干粮袋子里摸出半块饼,拔出水囊塞子。 “是你?”方才换岗下来的人惊讶地看了一眼纪逐鸢,“方才放暗箭射杀孙军的就是你!” 饼子很硬,饶是有水,咽下去也颇费工夫。纪逐鸢道:“我下去探了一下总兵被关押的地方,等夜再深一点,咱们下去,把总兵救出来。” 旁边另外一人也在吃饼,手指在饼上顿住,斜眼过来看纪逐鸢。 “我们一共多少人?”那人发问。 纪逐鸢对他有印象,叫耿炳文,也是朱元璋用熟的人,他父亲耿君用是在濠州就跟了朱元璋。 “十三。” “敌军多少?” “白天转移了五六千,营地里我粗估有一万五。” “……”耿炳文以看傻子的目光盯着纪逐鸢,“你说下去探了一下总兵被关押的地方,然后呢,你打算让我们半夜去送死?” “救一个人,不用杀死所有敌军,我们也杀不完。”纪逐鸢道,“孙军纪律松散,一旦有人突袭,他们顾头不顾尾,趁乱,或可将总兵救出。” “你以为打仗是玩过家家……”耿炳文正要吼人,吴祯做了个手势,他拧着眉头,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吴祯年纪最大,与朱元璋同岁,最得朱元璋赏识,这一队人中,以他为首。他对着酒囊喝了一口,擦嘴,朝纪逐鸢递来。 是烈酒。一口入喉,直似烧心裂肺的火焰,从嗓子眼破开肚肠。纪逐鸢咳嗽数声,脸上发红。 吴祯笑了起来,他长相和善,但杀起人来从不手软。 “人太多了,我们暗中保护总兵即可,孙德崖被扣在城里,最后必得要换人。咱们已经折损了两名兄弟,纪贤弟,你身手了得,但双拳难敌四手。”吴祯轻轻睨起眼,环视一圈,脸上带着淡笑,“这么危险的任务,总兵带咱们这些人出来,自然都是精挑细选,既对他忠心,本事又过硬的。昨日有人来报城里郭公与孙德崖火拼,孙军突然发难,怀疑是总兵使诈,骗孙德崖殿后,实则是要调虎离山,把主力部队送出城外,好让郭公乘虚而入报当年受辱之仇。我看此事大有蹊跷,恐怕是某些小鬼儿巴望着总兵把命丢在外头。” 纪逐鸢静静看着吴祯,心里暗道难怪朱元璋信任这人。于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总兵马背上的功夫,远胜我们这一群人,被上千孙军围住,尚不能敌。我们如果轻率暴露,只会招来全军覆没的结果,哪怕可以折损不少敌军,只要不能救总兵安然离开,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败局。还是耐心等待,这几日孙军已经屡次派出来使,这么长时间,想是双方条件也快谈妥了。我们只要在暗中保护,等到城里拿孙德崖来换总兵,再现身护送总兵回府便是。”吴祯又喝了一口酒。 “孙德崖那位副帅,同总兵有私仇,否则不会拉人出来鞭打。方才我若不动手,你们也不动手?” 吴祯唇畔的笑容淡去。 “意思是只要总兵能活下来,是毫发无损地回去,还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回城,都在所不惜了?”纪逐鸢目光灼灼地把吴祯看着,丝毫不让。 耿炳文突然插嘴进来:“小子,你懂个屁,才跟了总兵一天,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照总兵大人的性子,为着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别说吃一顿鞭子,就是□□之辱也受得。大家伙这才心甘情愿为他卖命,该不是你抢着想立功,想干以卵击石的蠢事,别拉上旁人。你这么有本事,要逞能送命,谁也不会拦着。”他侧头响亮地朝地面啐了一口,将外袍卷成卷儿,垫在脖子下面,闭起眼睛懒与纪逐鸢多费口舌。 “你有十足把握,能救总兵出来?”吴祯又问。 “没有。”纪逐鸢道,“只要孙德崖在城里,他们不敢杀总兵。敌军那名副帅,同总兵有私仇,却不好说会不会真把人杀了。就是吃一顿鞭子,下手重一点,也恐怕会要命。” 吴祯起身,面朝树上吹了个口哨。 那三人也下来归队。 营地黑暗,看不清每个人脸上的神色。 “小耿,起来。”吴祯将人全都集在一起,“纪贤弟的话大家伙都听见了,谁愿意与他同去?” “吴祯,你傻了不成?”耿炳文怒道,“我不去!” 有六人当即表示不去,另有一人好声好气朝吴祯说:“我们只需等待,既然可以兵不血刃,为何非得动手?这一趟谁也没想到都出来两天了还没能回去,自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身上没有力气,在外呆了这两天一夜,吴头,我这胳膊腰都酸得不成,去也是白白送死。”他顿了顿,又道,“既然肯跟着总兵干,弟兄们谁不是把头系在腰上,若我一人之死,能换来总兵大人平安,二话不说,哥哥只管割了我的头去。”后话不必说,言下之意便是,要不能让朱元璋活着回来,他宁可留着自己这条命。 “那你可把盆儿准备好。”纪逐鸢冷冷道。 那人一愣,没有听明白。 “兴许明日一早,天上就有金子下成雨,你好去接。” 那人:“……” 黑暗里谁也没看见吴祯嘴角翘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纪逐鸢,暗道这小子有意思。 “愿意走这一趟的,就站到纪贤弟身后去。”吴祯作出了决定。 有几个人显然是看耿炳文的动作,见耿炳文去树下接着睡他的大觉,便也坐了回去。 只有两人走到纪逐鸢身后。 吴祯看了纪逐鸢一眼,问:“还去吗?” “去。”纪逐鸢锋利如刀的目光令吴祯感到头皮微微发麻,眼前这年轻人,还未及冠。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他,早已在战场上走过了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无畏时光。 一时间许多念头从吴祯心中闪过,他抬起手,握住纪逐鸢的肩膀。 “那咱们换个地方,你跟哥儿几个好好说说怎么打。” 纪逐鸢大感意外地看了吴祯一眼,回头看地上那几个坐着的,又有两人起身,随吴祯加入到夜袭敌营的队伍里。 纪逐鸢把人带离营地,另寻一片能坐的空地,扒开野草,让大家都坐下。 有人擦亮随身带的火折,点起一支蜡烛,这样的微光,隐藏在树林和草丛只见,除非能自上往下俯瞰,绝无可能被人发现。 纪逐鸢盘膝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幅羊皮,乃是朱元璋让他带的和州城外地形图,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画。 羊皮被纪逐鸢的手贴着地面铺开,他从嘴上拿下炭笔,专注地扑在上面,凭借方才接近敌营的记忆,画出孙军营帐分布图。 “现在还太早,傍晚过后,他们要吃夜饭,需个把时辰,然后各营分别操练。懒的便不操练。总之那时会很吵,过了这半个时辰,差不多在入亥时分,士兵都散了,除了巡营,便是各自饮酒取乐,回营帐抱媳妇,有的混在一起猜拳耍骰子赌钱,昨日未至亥末,老营便已熄了灯火。”画完了,纪逐鸢抬头,“行军还如此耍乐,也有不少人连妻子一起带着,毫无纪律可言。到时候咱们就从这里,放一把火,我来放,只需三支火箭,必能将这一垛干草引燃。马厩在此,再往马厩的茅草棚射,不是要烧马厩,马匹受了惊吓,必要拼了老命挣脱,此处马厩少也有上百匹马,全都冲出来,能把他们吓个屁滚尿流。” 吴祯小心翼翼打断纪逐鸢的发言,朝纪逐鸢问:“你指着这处,是个什么?” 烛光照着,羊皮上画了一坨缠在一起的黑色线条,像是个球,又不是个球。 “这是,石头山?”一人大胆猜测。 纪逐鸢红着脸说:“草垛!这是个草垛!” “贤弟,你不如在上面写字。”吴祯友善地提醒。 纪逐鸢无奈地往他画的草垛、马厩、大帐篷、小帐篷、老营、岗哨各处标字,才写了没几个字儿。 吴祯握住纪逐鸢执笔的手。 纪逐鸢:“???” “算了你还是画吧,画。” “有病么……”纪逐鸢没好气地继续解说,“然后等马冲出来,你们两个去东南方向,百步开外,还有个草垛,把这边也点了,那时候到处都已经烧了起来,你们直接抢个火把过去,谁也分不清谁是谁,直接就烧。” 布置完后,两人去盯梢,四人睡觉,每半个时辰轮一次,放哨时捎带着把肚子也喂饱。 从坡上遥遥望到营地里,先是起了浓重的炊烟,火光照亮一整片营地,吃了晚饭,营地里的火把也没有减少。吴祯与纪逐鸢一组,放哨时蹲在树上啃饼,纪逐鸢先已经吃过,此时又拿出半块饼来吃。 坐在另一根树杈上的吴祯朝他递过酒囊。 纪逐鸢摆手示意不喝了。 “总兵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吴祯含蓄地夸奖纪逐鸢。 纪逐鸢目不转睛把下面盯着,敷衍地嗯了一声。 “要是能平安无事地回去,你来我的手底下。”吴祯道。 “不行。”纪逐鸢一口回绝。 吴祯失笑:“你要待在总兵身边,跟着我是最好的选择。”他看中的不是纪逐鸢能打,全军中如纪逐鸢这样的弓手虽然罕见,却也不少。但如纪逐鸢一般的胆气和果决,又有出色的观察力,能用此人,就如握了一只海东青在手,于吴祯自己,大有益处。 “回去再说。” “为何?”吴祯道,“下头还早着,少说还得在这蹲半个时辰,咱哥俩不能说会话?” 纪逐鸢眉头不耐烦地一夹,扭头看吴祯,复又看底下,再扭过脸来看着吴祯。 “我一开始上战场就没有荣华富贵可言,只是为活命。”纪逐鸢道。 吴祯淡淡一笑:“你怎知我们不是为活命?” “我是从盐军敢死队活下来的人。”纪逐鸢没什么表情地说,“知道什么是敢死队吗?是活人的地狱。敢死队中人,只是元军用以攻城的器械,与轰城门的火炮无异,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前方是敌军,后方也是敌军。”纪逐鸢注视着下面的营地,此处比他射箭之地立敌营更远,只能依稀看到一些走来走去的黑影,已有人在外头端着酒碗走来走去,纪逐鸢还看见几名妇人被将军抱在怀里强往帐篷里带。 “敌人要你死,如果不往前冲,自己人也要你死。只有一条路,就是咬着一口气向前杀。” 吴祯静静地听,说话的年轻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有时候火炮也会把我们炸成肉泥,曾经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人,不,不能算作是少年,他只是个小男孩,爬梯时慢了一步,他的手就在我面前。”纪逐鸢亮出小指,“差这么点我就能抓住他,顷刻间我后面的人全被火炮打中,梯子断了,我也掉了下去,身上衣服被火烧着,只有在死人的血泊里满地打滚。你分不清哪是战友的血哪是敌人的血,只知道可以救命,滚灭身上的火之后,敌人缒城而下,我直接躺地上没起来,有人踩着我的手冲向元军,我叫也不敢叫一声。亏那一身血,都把我当个死人放过去了。是我命好。” “既如此,为何不逃?宁肯做官兵的走狗,也不愿意跟红巾?”吴祯静了许久,方才问。 “红巾没有打到我们那里,我带着弟弟,才一出城就被抓到元军阵营里。我弟是个读书人,鸡都不曾自己杀得一只,你不知道,元军最喜欢我们这种拖家带口的人,饭也用不着多给一口,我在敢死队杀了两场,还活着,才能找个什长疏通照应,把我弟弟放在伤兵营。我杀人,第一天杀完回去,一整晚在梦里还在杀人,醒来被人像是赶牛赶马一样拿兵器在身后对着,在炮火里朝前冲,只知道冲杀拼命。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分不清,我杀人的时候,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纪逐鸢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转过来看吴祯,见吴祯眼中似有波光,他嘴角微微翘起,“我该叫你大人,你也是官,总兵看重你,将来你还会做更大的官。你是个好人。” 吴祯想起往事,本十分悲伤,听了这句想起自己无数次杀人的时候,被人祖宗十八代的咒骂,倏然轻笑起来。 纪逐鸢也笑了,他转过脸去,重重叠叠的树影掩映下,营地里的火把灭了一些,但还不够暗。 “天天都做噩梦,有时候浑身抽搐着醒来,胸膛口上会是热腾腾的,我那位弟弟十三岁便父母都死了。那一阵吃不饱,成日发烧,我把出战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咬在嘴里,藏回去带给什长,有时候夜里就能去伤兵营找他。”纪逐鸢轻声说,“他就像是一个婴儿,软绵绵的缩成一团,把烧得滚烫的脸贴在我的胸膛上,烧得整个人都糊涂了,还要紧紧地把我抱着,拼命把自己揉在我的身上。唯有这种时候,哪怕都是在夜晚,我听他的呼吸声,听他烧糊涂了地一遍一遍唤我作‘哥’。” “大人,这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醒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