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疆》 第1章 引子 这本就是个不安定的时代。 后晋帝国几近分崩离析——两百年前,后晋成帝已经无法控制各州府,反而迫于各州府巡使的威胁承认其地位,亲自册封他们的爵位,将原本的州府改做其领土。 再到后来,除了内史,后晋帝国的疆土已经被分割殆尽,真正属于正统帝王的领土已然不多,后晋名存实亡,只是所有王爵们都守护着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所没有的,却都不敢迈出第一步,称帝之人,唯有后晋宁氏,只是在谈起皇帝陛下之时,人们的语气都带着几分戏谑。 易国地处南方,已传王位百年有余,国都大兴夏日炎热,尤其是到了仲夏,而如今大雨迟迟未降,惹得原本热闹的国都变得寂静非常,民居门窗大开,想要尽力迎进一丝清风,仍旧是一无所获。 这为兴盛的易国蒙上了一丝阴霾,人们会在傍晚略有凉意的时候聊聊一天的琐事,自然也少不了抱怨几句天气。谈论的多了,就少不得要说起易国的国君的贵妃——怀胎十月,迟迟未能诞下皇嗣,这可是国君的长子,未来易国的君主,却不愿降生。 真是不祥啊。 这时就会有人道: “不能再说了,王上的隐蝠说不定就在暗处,诽谤王室,这可是砍头的大罪啊!” “隐蝠”是易国君主的爪牙,只忠心于高高在上的那人,他们窃听一切消息,将不利于君主的消息筛选递上,最迟的消息往往也只需要一日便能呈上御案。隐蝠有男有女,他们或许是市井小民,又或许是花楼姑娘,只有人们料想不到的身份。 所有人在面对这样无孔不入的利刃时,都是小心翼翼的。 大家听到这话,都收了嬉笑声,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变得冷凝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 一旁站着一个高挑男子,一身黑衣,身材消瘦,手里拿着酒囊,听着人们无聊的八卦,时不时轻笑一声,带着玩世不恭的意味,然后灌上一大口酒。 酒香飘出来,是大兴城有名的酒肆“藏香”的招牌梨花白,惹得识货的人凑过来询问是如何买到的。 男子摆摆手,指着一旁抱着剑的小姑娘,道:“我家丫头片子给我弄的酒,不知道,不知道啊……”他说话之时透露着一股酒味儿,人们只觉得闻一口也煞是醉人,纷纷避让。 人群散开,这才露出里面的小姑娘,也是一身黑衣,扎着马尾,浓密的黑发下是一张白净的脸,缀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她脸上还有几块淤青,似乎被人打过。 男子等到人群散去,笑嘻嘻地问道:“今天不是偷酒,是抢酒么?还被抓了现行?”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小女孩抿抿唇,道:“已经够了。” 男子晃晃手中的酒囊,道:“是啊,已经是第一百壶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湛蓝的天空,随后哈哈笑了两声,道:“好,从今日起,你就是我邢庄的徒弟了,先考你个问题。” “你说。”女孩抱紧了怀中的重剑,紧紧地盯着他。 “遇到这种人,该不该禀报陛下?”邢庄凑近她问道,热气夹杂着酒气扑在她脸上。 女孩犹豫了一下,道:“不……” 落在易国的君主手中,他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那个人在六王之乱中登上王位,名不正言不顺,最在意人们的评述,这些话如果被他听到,这些人都将被处以极刑,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她话还没说完,邢庄的巴掌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道: “教你的第一课,作为‘隐蝠’,你这一辈子,永远不能对那个人有任何隐瞒。”他抬起手,指着辉煌壮丽的宫殿群,夕阳为它镶上金边,精美的仿佛不存在。 女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太极宫,君主的宫殿,一座又一座大房子堆叠起来,杂乱无章,每当傍晚时,那些宫阙就好像吃掉了太阳一般,不透露任何一丝光芒,像是要独享美味。 她回过头,看到男人大大咧咧地走着,急忙追了上去,被打的脸滚烫不已。 两人走了,议论却没有结束。 “对了,近日里占星监的郑大人,听说他卜出未出世的王嗣有不祥之兆,竟然禀报陛下,现在被押入大牢呢。” “别的人都占卜出大吉之兆,唯有他说不祥,不关他关谁?” “也是……” 天色渐暗,人们的讨论声也就渐渐消散了,大兴城又重新恢复了宁静。 太极宫的成清殿灯火通明,易国的君主周渭坐在案前,看着先前攻打温国的战报,又翻开温国请求易国照拂的国书,唇角带笑,他自得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初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的时候,便已经认得温国公沈却秦,那是他作为质子,被他的父亲送到了大兴,那么一个人,就算身处易国,却也是不愿意低头的,而如今,这个人竟然向他低头,他怎么能不高兴? 与沈却秦的朋友之情,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经消失了。 “王上,起风了。” 周渭嗯了一声,想到还在后宫中的女人,问道:“郑贵妃呢?” “贵妃娘娘已经安寝,王嗣平安无事。” “那便好。” 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很上心。 周渭刚刚拿起文书,天空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雷声?”周渭有些讶异,道:“是要落雨了不成?” 内监正要回答,一个黑影自门外进来,落地无声,只是恭敬地呈上一叠纸。 周渭接过那叠纸扫视一番,发出一声嗤笑,随手将那纸扔到了一边,问道:“邢庄呢?不是从北魏回来了?” “邢大人去藏香酒肆喝酒了。”传信的隐蝠低声说道,心中为首领捏了一把汗。 周渭眉头一跳,神色阴翳:“喝酒?呵……看来是潇洒日子过久了,心中没了敬畏。”他停了停,道:“让他明天入宫拜见我。” “是。”那名隐蝠起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贵妃身边的侍女的声音,周渭便挥挥手让内监放她进来,他看到她的肩膀上的水渍,嘴角不由地轻轻牵动。 ——是下雨了。 “王上,贵妃娘娘受雷声惊扰,早产了!” 周渭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后又坐了回去,道:“叫太医去便是。” 侍女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在触及他面无表情的脸后迅速地垂下头,低声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君王看向跳动的烛火,若有所思。 “你别再喝了。”女孩推推他,小声道。 邢庄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女孩又晃了他几下,这才得到一句回应: “滚!” 女孩后退几步,抿抿唇没有说话,她站在窗口望向窗外,好心的伙计为她搬了一个小凳,让她在窗口坐好。 女孩看着伙计的笑容,有些不知所措,好久才从嘴里蹦出一句似曾相识而许久没有用过的话: “谢谢。” 伙计与她对上视线,微微一愣,随后走开了。 女孩垂下头,摸了摸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随后抬起头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色暗沉,月光被几朵乌云遮蔽,显得这寂静的夜格外可怖,忽地,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惊雷声,吓得她不由瑟缩了一下,她回过头,有些胆怯地看着桌上醉倒的那人,却发现他已经坐了起来,一手撑着桌子,静静地看着他。 她有些害怕这个人不说话、不带笑的样子。 “吓着了?” 她点点头。 “不像,太不像。” 女孩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黝黑的眸子在烛光之下多了几分生气。 邢庄终于正眼看她,问道:“想叫什么名字?” “我有名字。” 大堂空无一人。 “既入隐蝠,便要与过去的一切告别,你可想好了。”邢庄的语气忽然沉了下来,不带一丝感情。“舍去名字、家人,在你的眼中、心里,只能有一个人。” 女孩望着他,没有说话。 “就叫‘影’吧。”邢庄的视线投向她被拉长的影子。“如影随形。” 过了很久,影轻轻地应了一声。 “恭喜王上,贵妃娘娘生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周渭的手腕一顿,一滴浓墨就这样落在了上好的苏宣,晕染了一大块墨迹。 一旁的内监垂头不语,身体不由自主地躬了下来。 “知道了,下去吧。” “唯。”报信的人心中松了一口气。 国主千盼万盼的王嗣竟是一位公主,他哪里敢讨赏,只怕国主迁怒自己。 “慢着——”君主又出声了。 内侍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只能静静地等候君王差遣。 周渭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命令,最后用朱笔批阅,亲自折了两折,道:“传令下去,斩杀占星监博士郑奇世,没收家产,族人逐出大兴。再有妄议贵妃及公主的,一律依此处置。” “唯。” 海上的夜晚要比陆上冷许多,虽然只是微风,却仿佛要吹进人的内脏,用薄薄的刀刃将他们切割成薄片。 温国的小公子沈一戈有些失眠了,他走出船舱,望着独自站在甲板上的男人,小声道:“将军。” 云正初回过头,尽量放缓声音道:“公子,您怎么来了?君上特意叮嘱您,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生病了。” 沈一戈哦了一声,他又抬起头来,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易国?” “兴许还要再过七八日,到时候我们将‘龙吟甲’停在宣城,再坐易国特有的兰舟走弱水前往大兴。” 沈一戈不由攥紧了袖口。 龙吟甲正是他们脚下的船只,这是温国这样偏远的乡下小国唯一的特色,有人称温国造船乃是一绝,在他们看来,温国人都是天生的船工,造船、修船……这些都是温国人得心应手的——“其恢宏精巧,常人难及”。而事实上,沈一戈连龙吟甲这样的大船该有几面帆都不清楚。 “小公子还不睡吗?”云正初看着神色迷茫而隐隐带着悲伤的孩子,轻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为他系好披风的带子,看起来笨拙的手贴心地拢好披风,他柔声道:“小公子,您的父亲,我们温国人人敬爱的国主,他也曾做过交换到易国的质子,是我的祖父送他到大兴。” 沈一戈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云正初接着说道:“我的祖父和我说过国主小时候的事情,国主那时比你大四五岁,很强壮,像是一头小水牛,他总是挺直胸膛,说要让易国人看看温国的男子汉。他在易国待了近十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他有着如今易国的君主做朋友,还认识了您的母亲凝夫人。您别害怕,这或许是君上给您一次锻炼的机会,他期待着您变成像他那样独当一面的英雄。” 沈一戈没有说话。 他不想做什么英雄,他只想他的家,想和阿娘还有妹妹在一起,夏日酷热难耐的时候吃一盅莲子羹,没有功课时可以载着母亲与妹妹在悦心湖划船…… 易国,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沈一戈宁愿一辈子也不去了解。 云正初深知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君上的不同,轻叹一声,道:“倘若小公子心里觉得苦,那就忍忍,两国通用刀币,属下这里有些钱,打点那些宫人和侍卫,总不会太苦,若是思念家乡的饮食,那就出宫走走,或许能遇上可口的。” 沈一戈看着眼前这个为他着想的男人,拿着那个麻布袋,里面是满满的一袋刀币。 他的鼻子忽然有些酸,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晋庆帝七年六月,易国华公主诞生,天降甘霖,解易国久旱之苦,华公主恰逢十五满月之夜诞生,雨后的太极宫月华如水,夜色撩人,因此为她取名映晚,她是易国最后的公主,自刎而死,是时年纪尚小,称民间俗称“殇华公主”,瀚明帝追封其为风华公主。 六月十六,瀚明帝苏洛川生父、易国占星监博士郑奇世因误解星命被斩,端懿太后为明帝改姓,携帝归隐乡下山林。 晋庆帝十一年九月,易、温两国为争夺镜湖水源交战于虚海,晋庆帝帝派遣使者斥责易王与温国公,易王周渭不以为意,温国公沈却秦上表进言,望以法治易,帝不允,遂送子于虎狼之易。 晋庆帝十二年五月,温国公沈却秦幼子沈一戈受命前往大兴为质,未来在乱世中博得一席之地的“赤焰猛虎”此刻还是个思念母亲与妹妹的小奶娃,惦记着家人与可口的温地佳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章一 易国开国国主原本是北方贵族,他在位时疆土不断扩大。大概是厌恶了北方恶劣的气候,后来他放弃了离江以北的土地,到了离江以南,在大兴建府,后来便成了易国的都城。 他崇尚大气奢华,作为国主宫殿的成清殿的布置自然也遵循他的喜好而来,陈设大气简约,装饰以暗红色为主,贵气逼人。 邢庄仍旧是一身黑衣,迈着轻松的步子踏入成清殿,他冲着周渭行礼。 “臣邢庄叩见王上。” 周渭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邢庄也不在意,只是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没有任何言语。 易国上下大概也只有他敢这样无声地反抗国君。 “起吧。” “谢王上。” 周渭打量他一番,看到他眼下的乌青,料想到他一定如往常一般痛饮,未能好好休息。 “不知王上召臣何事?” 周渭淡淡地说道:“别忘了你是谁?” “臣乃粗鄙之人,还请王上明言。”邢庄再次行礼。 周渭有些烦躁,道:“半个月前我便宣你,你现在才来见我?别忘了,你可是我易国的奋勇将军!” “那也是曾经了,王上,战火已经停了很久,八十年了……人们不再需要它了。”邢庄抬起头看向周渭,神色坚定。 周渭也望着他,道:“我还记得十年前的六王之乱,你也没忘,不是吗?” “王上真的认为那是战争吗?” 周渭的父亲易辰王膝下二十一子,周渭排行十五,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继承王位,他自小便是闲散长大的,虽是机灵,却不得赏识,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被送到易国为质的温国公子沈却秦,两人很快成了朋友,而邢庄是世家子弟,不过是分家之子,所以做了撩猫逗狗的周渭的伴读,三人便成了大兴城“三害”,荒唐事从未少做,不过是为了他们成为所谓“英雄”的幻想,直到“六王之乱”的发生。 “六王之乱”是易辰王时的事情,易辰王猝死,生前并未立储,为此,他的前五位王子掀起了动乱,在大兴城内掀起动乱,原本只是五方混战,算不得大乱子,直到周渭加入这场混战。 温国的龙吟甲强行开入大兴城,无坚不摧。邢家的士人吟诵周渭的仁慈,邢庄更是贴身保护周渭,一把破军弯刀使得出神入化,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作乱的五位王爷以及他们的亲族被周渭赶尽杀绝,浓稠的鲜血从青石砖缝渗入地底,久久不散,直到三四年过去,血迹才在尘土掩盖之下渐渐消失。 这不是战争,是屠杀。 不过那是对现在的君王与首领来说很遥远的事情了。 周渭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他换了个话题:“沈却秦把他的小儿子交给了我,他和玉凝唯二的孩子。”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他黝黑的眸子闪过一道光,消失的很快。 邢庄作为隐蝠的首领、曾经的奋勇将军,对各国的消息最为熟悉。 “另一位是莲公主。” “是,龙吟甲会停在宣城,随后温国人会沿弱水进入大兴。”周渭看向他,道:“接待这位温国的小公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邢庄应了一声是,抬眸看了他一眼,缓缓退了出去,却又不忘那句恭喜:“祝贺王上喜得贵子。” 周渭看着他退出去,这才嗤笑一声。 烈日之下,影静静地扎着马步、大颗的汗水沿着她的眉骨、鼻梁、以及睫毛落在了地上,溅起几点尘埃。 秋水苑中有一池锦鲤,此刻也不再欢快游动,而是躲在了假山石块之下的阴凉,用呆滞的鱼眼望着影。 纵使阳光刺眼,她也仍旧一动不动。 仆从们原本想劝劝她,毕竟邢庄入宫觐见王上可不是半个时辰就能回来的,但在触及那双黝黑的眸子之时,他们便又瑟缩了,只是站在回廊处远远地望着她,想着等她支撑不住了便去扶她一把。 邢庄大步走了过来,看着家仆们围在一起,道:“看什么呢?你们不是怕她的眼睛怕的厉害,还敢在这里看她?” 家仆们看到他,立刻做鸟兽状散去。 影仍旧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以了。还站的起来吗?”邢庄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 影慢慢直起身子,想要避免摔在地上的窘迫场面,却仍是一个趔趄摔坐在地上。 “站起来。” 邢庄随手拿起石桌上的鱼食,在池塘中撒了一把。 影咬着牙站了起来。 “练了半个月的基本功,差不多了,最近好好休息。”邢庄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视线忽然扫向屋檐下的那几株兰草,又道:“你见过海吗?……也是,你是在北魏出生的,自然没有见过。该如何形容啊,最绚丽的蓝宝石也不及青空下的大海,那和湖不一样,是一望无际、充斥着你的视野,像是要把你溺死其中一般……” 影靠着院内青翠的树歇息,一边听他自言自语,好一阵子她才问道:“那你见过海吗?” 邢庄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影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和人约好了要去看海?” “没有和我想要一起的人去看。”邢庄看着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汗,莞尔道:“我带你去看怎么样?坐兰舟去看,那可是易国内陆最大的船,运气好了,你还能看看温国的‘龙吟甲’,那是很多造船师毕生的梦想。” “只是去看海吗?” 邢庄摇摇头,道:“去接一位贵客。” 影哦了一声,点点头。“那我要去看海,去看‘龙吟甲’。” 邢庄走过来,温柔地抚了抚她被汗打湿的发。 “天地为棋盘,我为一子,不以先手为傲,惟净心屏息,胸怀素心,热血不凉,静待佳期……”苏洛川静静地背完一整段话,看向跪坐在一旁的母亲。 苏寰轻轻嗯了一声,道:“背的不错,可有所感悟?” “有。” 苏寰微微颔首,道:“更重要的是要明白它的意思。” 苏洛川沉默了一阵子,问道:“母亲,父亲为什么要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因为那就是事实。” 苏洛川看到母亲握着书的泛白的指节,不愿再问。 苏寰接着说道:“但并非每个人都想接受事实,于君王而言,他们只听对自己有利的——只有有利,才有用。” 苏洛川若有所思地倚着书案。 “就像这篇《为棋论》,为天地一子,对弈人生,我们便是天地之间的棋子,在棋手手中为他们行走。” “棋手是谁?”苏洛川问道。 “棋手便是天下。”苏寰淡淡地开口:“天下需要你,即所谓时势造人。” 苏洛川更加困惑了:“天下究竟是什么?” “天下是活生生的,是无数人的精神组合在一起,我们也是其中一员,但我们也不得不受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影响。当我们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的时候,总会被别人左右,在你不经意之间,你已经被人当做棋子了,而那个人和你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苏寰话音刚落,破旧的木门外传来稚嫩的声音: “苗子,苗子!我们去村头的柳溪玩!” ——“苗子”是这里的孩子为苏洛川取的名字。与村里常常务农的孩子相比,苏洛川长得白净瘦弱,像是小树苗一般,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这么叫他了。 苏洛川望向母亲,见她放下手中书卷,看了一眼橘红的天色,然后冲他挥挥手。 “早些回来。” 苏洛川开心极了,他用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欢欣地跑了出去。 对于他来说,母亲讲的东西太过晦涩,他能耐下心听完已经是极限,如今可以出去放风,苏洛川自然很开心。 苏寰将书卷合上,看着《星辰策》三字默默不语。 “哎,苗子,你家真的是在城里做大官的吗?”伙伴青穰问道。 苏洛川看到他龇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犹豫了很久,嗯了一声。 “我爹是占星监博士,只是五年前,他……他没有算出王上想要的星命,所以被王上杀了。”说完之后,苏洛川又补充道:“你不能告诉别人,我娘说了,不能乱传是非。” 青穰拍拍胸口,道:“咱们两个好兄弟,我肯定不说。” 苏洛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个村子距离大兴很远,这里的村民都是祖辈生活在这里的,苏洛川和母亲苏寰一起到了这里,自然是不受欢迎的,这么久了,也只有对外面充满向往的青穰和他做朋友。 夕阳照射在河面上,生出柔和的光彩,青穰蹲在河边的一颗大石头上,随手折下柳树的枝条抽打着水面,一边道:“苏洛川!” 苏洛川微微一愣,这是青穰第一次这么正经地喊他的名字。 “啊?”他回应。 “你想做个什么人啊?”青穰挽起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他弯下腰,两条手臂在水里搅动,似乎是在找着什么。 “我?我不知道……”苏洛川望着紫红交接的天空,喃喃道:“我想回到大兴,想证明我爹没有说错,他卜算的星命,从未出错!”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像是要发泄心中的不满。 青穰哈哈笑了起来,一把捞起一条小鱼,晶莹的水珠随之飞扬,他挥舞着他的收获道:“我要当将军!离开这里,到大兴去!练习刀法,去做一个了不起的大将军,就像邢庄将军那样!” 苏洛川微微一愣,知道他说得是当朝奋勇将军邢庄当初提两把破军弯刀在乱军中斩杀百人的事迹。 青穰站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道:“到时候你就做我的军师,怎么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是灿烂张扬的笑容。 苏洛川莞尔,正要接应,青穰咂咂嘴,道:“不过你也就像凝夫人一样,做做幕后军师就好。你们长的也都是白白净净,很好看的。” 苏洛川微微讶异,道:“凝夫人?她不是温国公的夫人吗?” “对啊,你没听村东头张老头子说得那本《大兴挽缰》?凝夫人就是咱们王上和温国公的军师啊!温国公与王上就是因为凝夫人才变成敌人的!” 苏洛川正想提醒他小心隐蝠,转念一想,这么一个小村子,哪里来的隐蝠? “不对,他们分明是争夺镜湖才真正决裂的。” 青穰不耐烦地挥挥手:“一个小破湖有什么好争的?那些英雄豪杰不应该是争夺美人才反目成仇吗?” 苏洛川正要和他说说镜湖可饮用的水足以供养温国全国上下,解除大晋内史南部的干旱,对大晋、易国与温国都极为重要时,青穰已经换了话题: “你连我说你像个女孩子都听不出来,真笨!你连个军师都做不了吧!” 他涨红了脸,道:“你才是女孩子!我将来也要做将军!做你的上级,比你还厉害!”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谁反悔谁就是虾皮!”青穰哼哼两声,把手中的小鱼抛向苏洛川。 鱼尾在月光之下摆动,溅出一道水迹,准确地落在苏洛川怀中。 “这鱼给你好好补着,免得看上去像个小白脸。”青穰拧了拧衣摆上的水,穿好鞋经过苏洛川身边,道:“以后可要还我十条,比这个大三倍!” 忽然有人大喊道:“死娃子,回家吃饭咯!” 青穰吐了吐舌头,道:“我老娘叫我,我走了,好好吃饭啊!” 苏洛川嗯了一声,看着怀里的鱼轻笑。 “快到了,小公子先回舱内吧,龙吟甲停下的时候风浪很大。”云正初恭敬道。 沈一戈嗯了一声,看到久违的陆地以及模糊不清的码头景色,心中微微颤动。 龙吟甲四周是易国最大的船只——兰舟,然而,此刻在龙吟甲四周散布的兰舟就像是小孩子叠的小纸船,分外可笑。 云正初挥挥手,龙吟甲的速度慢了下来,以免撞上宣城的码头,绘有龙纹的巨大白帆落了下来,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士兵们呼喊着口令来操纵这艘巨大的战船。 云正初望着岸边的人,神色严肃。 沈却秦当初让自己心爱的儿子来显然是思虑周全的,特意以当年冲破大兴城防的龙吟甲以及名将云正初送沈一戈前往易国,而易国,只派了寥寥几人,显然是未将温国放在心上。 可当云正初看到来接他们的人是谁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错愕。 ——易国奋勇将军,有望承爵却推辞的功臣,邢庄。 他带着笑容,像是迎接家人一般,轻松散漫,没有半分严肃。 他的身旁还站着个小姑娘,与沈一戈年纪相仿,身着白色纱裙,只是将额前的碎发拨弄开,扎了两根麻花辫绾在身后,用易国女人常用的宝石发扣固定,长发飘散,看起来像是个北虏。 龙吟甲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岸边,温国士兵在两岸列好,云正初这才护着小公子,自龙吟甲的祥云梯上缓步走下来。 “温国云正初,护送小公子前往大兴,见过邢将军。”云正初躬身一拜。 沈一戈被云正初宽厚的身躯挡住,看不清面前站着的人的长相,只隐约看到男人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宽松的白色长袍,拱手行礼,动作轻盈而到位。 “易国邢庄。王上命我带人前来迎接温国公子,云将军客气了。”邢庄亦是一拜,接着冲着沈一戈的方向行礼,道:“在下邢庄,见过公子。” 云正初自然是在他行礼前让开了。 沈一戈此时才看清这个男人的长相。 与云正初不同,他身材消瘦,发冠倒是戴的整齐,鬓边却还有几缕碎发跑出来,在风中放肆飘动,与沈一戈想象中的猛将形象出入很大。 “邢将军多礼了。”沈一戈温声道。 云正初看向一旁的小姑娘,道:“还不知这位是——” 邢庄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影,笑着说道:“是在下的徒弟,小姑娘在北魏长大,想着她与公子年纪相仿,孩子们说话比我这个粗人方便,就带着来了。” 沈一戈这才察觉到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姑娘,她一身素色长裙,柔顺的长发随风飘动,像极了温国端午日划船在湖边采莲的姑娘。 “她不懂编发,在下又是个粗人,随便拾掇了便来了,还请云将军见谅。” “邢将军客气了。” 两个孩子对上视线,沈一戈有些惊讶,随后迅速移开视线。 云正初察觉到沈一戈的异样,也看向那个小姑娘,她并不是或婉约或明媚的长相,而是糅合了这两种长相,带着英气的美貌,唯有那一双眸子,黝黑深邃,使她的样貌成了眼睛的陪衬。 邢庄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道:“见过公子,见过云将军。” 云正初微微颔首,一旁的邢庄接着道:“两国水土风物不同,王上料想公子初到易国,恐怕还未适应易国气候,允公子在宣城歇息一段日子再入大兴拜见,云将军意下如何?” 云正初微微颔首:“多谢易王体谅,多谢邢将军。” “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章二 影坐在岸边,白色的裙摆伴着风翻飞,像是海边漾起的浪花,时不时会露出她洁白的脚背。 她凝望着无边无垠的大海,连黑色的眸子也染上了几分蓝色。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上这样柔软的裙子,在温暖的风中欣赏着美丽的景色。 北魏在镜连山脉以北,高大的镜连山脉阻挡了温暖的风,让北魏一年四季都格外寒冷,加之土地贫瘠,只靠放牧为生是无法过活的。 而贵族们仍旧住在铺设地暖的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大鱼大肉,丝毫不在意那些为他们提供牛羊的百姓的感受。 因此,连接北魏与易国的唯一关卡——万乘关,纵使它是天下第一险关,依旧有很多牧民冒着被流放到西部雪原的风险而偷偷渡关,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就会被粗鲁的北魏士兵抓回去,或者是被易国的士兵杀死。 影曾经是其中一个,她很幸运,就在她快要被杀的时候,邢庄救了她,巧的不可思议。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的邢庄,大口喘着气,那些气化作白雾弥漫在空气中,他看着影双眼通红,像是要落泪一样。邢庄也不在乎她脏兮兮的样子,一下抱起了她,擦掉她脸上的血,像是抱紧了一切。 自那以后,影就一直跟着他,从万乘关一直到大兴城,邢庄说,你不能白跟着我,每天给我弄一壶酒,我就让你跟着我。 于是,影每天都想尽办法找酒,有偷有抢,也就这么顺利地跟着邢庄。 “你在看海吗?” 影被打断了思绪,微微抬起头看着对方,好一阵子,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谁。 “公子。” 沈一戈赧然一笑,手有些不自在地搓着腰间的玉佩。 “我……我叫沈一戈,一心一意的一,金戈铁马的戈。” 影了然地点点头。“我叫影,影子的影。” 沈一戈嗯了一声,随后两个孩子陷入了沉默。 “你是北方来的吗?”过了很久,沈一戈问道:“云将军说你像是北胡……北方的人。” 影听到了那个“胡”字,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道:“我的父……他是北魏人。” “那……北魏是不是有很多雪,一年四季都有?”沈一戈谈起雪来了兴趣,不再害怕她那双黑色的眸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影想到邢庄嘱托自己要好好和温国公子相处的话,只能应道:“不是一年四季都有,深秋、冬天,还有初春的时候才有,冬天的时候学最多,最深能淹到马肚子上。” 沈一戈露出了心向神往的表情,道:“真好,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带阿岑一起看雪就好了。” 影歪着头看了他好久,实在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大雪,在北魏,大雪象征着死亡。 “我……我是不是太奇怪了?” 影点点头,看着沈一戈尴尬的表情,问道:“在温国那里,是不是处处看得到大海?” 沈一戈微微一愣,摇摇头,道:“不是的,温国国都长平在谢水边,远离大海,我也是坐龙吟甲的时候才见了大海,只是在海上呆久了,不觉得新奇。” 影接着说道:“就像我在魏地,雪摞起来比我还高,我看惯了,只觉得很冷。” 沈一戈愕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一下烧的滚烫,转身就要走。 影轻笑一声。总算是摆脱了这个烦人的小公子。 “影……” 影有些讶异于他去而复返,转过头看着他。 沈一戈怯怯地说道:“对不起。” 影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道歉。 沈一戈对上那双黝黑的眸子,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只能匆匆离开。 影晃了晃腿,道:“你不看海了吗?” 沈一戈脚步一顿,脸颊发烫,转过头看向影,她双手撑着地面,侧坐着转过头望着他,一头长发快要垂在地上。 沈一戈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明明是看惯了的景色,沈一戈却看不厌。 他想,现在他们算是朋友了吧? 他在易国的第一个朋友。 天色渐暗,岸边喧闹的人声渐渐归于宁静,余晖倾洒在海面之上,远方忽然出现了一叶小舟,在翻腾的浪花中逐流,随之而来的是苍凉的歌声: “懒登宣城望乡楼——” 沈一戈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微微眯眼,直起身子望向海面,想要知道唱歌的那人究竟是谁。 “料见镜连尸骨留。” 沈一戈看向一旁的影,她还是原来的姿势,只是神色中带了几分悲凉。 “他朝无意再上楼——” 沈一戈听到苍老的声音被拖得长长的,却仍然中气十足,铁血之中又多了几分感伤。 “血仍殷,泪难休……” “休”字气如游丝,却是余音袅袅,回旋在海上,永不停歇。 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在浪花中飘荡,最后缓缓靠近,停在了岸边,歌者是一位老人,华发丛生,佝偻着腰,他上了岸,将小渔船停泊在岸边,慢慢地离开了。 “他在唱什么?”沈一戈有些疑惑地问道。 影想了想,道:“我好像听到了镜连二字,兴许是与镜连山有关的歌吧。” “镜连?”沈一戈对这二字分外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邢庄站在二人身后,负手而立。“这歌名为《胭脂怨》,是宣城民妇的调子。讲得是文帝时,北魏妄图自天下第一险关万乘关口入主中原的事,易国地处万乘关前,为了保卫国家,易国军士血战于此,尸骨堆积。” 沈一戈有些讶异地看着邢庄,他一点也没察觉到邢庄的靠近。 “就这样?”影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声问道。 “也不尽然,现在我们所听到的只是一个数字罢了,可当时的易国并不强盛,一万军士已经是我国七八成的青壮年,战后,田地都是民妇们耕种。”邢庄轻叹一声:“万乘关以镜连山为基,两国在此交战。易国不敌,往国都建平求援于文帝,奈何哀帝怯懦,朝政为外戚把持,外戚沈氏愚蠢,欲以北魏灭易,蚕食易土,而不见弯刀逼喉之势,遂不应。易国血战,强征士卒充军。万乘关下,尸骨累计近万——‘尸骨填关,血染青天’,天寒,遂留军士尸骨于镜连山以南。易国不易,血意悲意难平,此恸,宣城又怎堪宣之于口?然民妇怨愤难平,于宣城望乡楼歌,便是这曲《胭脂怨》了。” 沈一戈哑然,他是听过这个故事的,只是他所听到的都是英雄踏马而归,举国欢庆的故事,从未说过易国的悲苦。 在温国人的眼中,易国地处中原,气候宜人,占用着肥沃的土地,四处扩张,却忘记了倘若没有易国阻拦,北魏长驱直入,温国以水战见长,面对骑兵毫无还手之力。 邢庄解下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酒,咂咂嘴道:“这宣城的酒太甜,甜而不烈,不够味道,还是早些回大兴才好。” 影嗯了一声,提起裙摆,灵活地起身,动作轻盈灵活。反倒是沈一戈笨拙地扯着披风,不知道该如何起身。 “喏。”影伸出手,勾了勾手指。 沈一戈看向一旁的邢庄,见他眺望着远处,丝毫没有在意他,这才把手搭在影的手上,被她拉着站了起来。 大兴的雨总是来得快而急,腐烂的气息从墙角发散,弥漫了整个屋子。 “这屋子偏就算了,味道也差的厉害。”高挑女子在鼻前扇了扇,撇了撇嘴。 一旁的黑衣男子坐在长凳上,道:“那孩子睡着了,不要打扰他。” “那你就不应该带他来,这是任务,是我们的信仰,不是看小孩的时间。”女子不满地说道。 身着素色长裙的小姑娘在屋内的几个金莲烛台间穿梭,点燃了所有的蜡烛。 屋内一下亮堂起来,一面架子上摆着数十个酒坛,小姑娘拿起竹勺盛了三杯酒摆在桌上。 “你倒是过得不错啊,连舟。” 名为“连舟”的小姑娘年纪约摸十四五岁,颊边还有梨涡,看起来乖巧可爱。 连舟莞尔,指尖摩挲着杯口,道:“还好,倒是遇上了不少有意思的人。杜若,你真要去找苏寰?” “是啊,当年好歹也是同门,她如今孤儿寡母,不去不大合适,恰好那孩子年龄合适,与苏寰的孩子做个伴。两个孩子一起教也好。”杜若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道:“这样的烈酒,易国人喝不惯吧。” “偏偏有人爱喝这‘呛喉’。” 白芷一向讨厌这样无意义的寒暄,插口道:“我要前往温国了,明日就走。” “游说温国公沈却秦吗?”杜若唇角漾起笑意。“听闻温国公与易王、奋勇将军曾是挚友,这次温国的小公子前来大兴,也是邢庄亲自去迎。大人这样安排恐怕不大合适吧。” 白芷冷笑道:“世间本就没有无坚不摧的关系,何况他二人的关系本就不算密切。倒是你——”白芷眼波流转,眉宇间多了几分媚意。“利用了苏寰与郑奇世之后,还要杀人灭口吗?” “此去并非一人,还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为妙。”杜若仍旧是笑眯眯的样子。 白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真是恶心。” “毕竟是为了天下大局,自然不能有纰漏。” 连舟只是撑着桌面自斟自酌,对他们说的似乎没有兴趣。 白芷勉强同意了这句话,随后道:“天地为盘,吾身为棋,行走黑白,博弈天下。” 杜若也复述道:“天地为盘,吾身为棋,行走黑白,博弈天下。” 连舟在二人之中扫视一番,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博弈天下。” “来,公主殿下,这边。”侍女红鲤拿着一个彩球晃了晃。 这彩球是红鲤亲手编的,用七色线编织而成。 “给我给我!”周映晚伸出手喊道。 红鲤将彩球放进她的小手,看着她开心地在花丛中玩,随后看向一旁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的女子,轻叹一声,凑近她的身边,道:“贵妃娘娘,公主殿下都这么大了,您也开心些。” 华公主周映晚已经五岁,是周渭最喜爱的女儿,易国唯一的公主,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却都不如她受父亲的宠爱。 可她的母亲郑贵妃仍然惴惴不安,红鲤还记得周映晚满月时,郑贵妃小心翼翼的样子。 她怯怯问道:“王上生气吗?我未能诞下王子……” 郑贵妃是郑国的公主,郑国相较于易国算是小国,她自从到了易国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易王,即使她已经为他诞下第一个孩子,可站在那个乱军丛中夺下王位的男人面前,她还是会胆怯。 那个男人,如她的父王所说一般,眼含凶光,纵使他并不算高大威猛,可他周身的凛然气质让人禁不住心生畏惧。 “母妃!你看!”周映晚说完,一下将彩球抛了起来,随后又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它。 郑贵妃眉头舒展,轻笑:“你啊,小心摔倒。” “我才不会摔倒呢!”周映晚把彩球抛的更高,正要跳起来接住彩球,却踩住了裙摆,向后跌倒。 郑贵妃大惊失色,站起来就要向她奔去。 “阿晚,又不听你母妃的话了?”周渭一手扶着小女儿,一手接住了彩球,笑着问道。 周映晚微微一愣,最后一下跳起来,开心地扑过去:“阿父!阿晚想你了!” 周渭将手里的彩球递给她,道:“我怎么看不出你想我了。” 周映晚撇撇嘴,道:“阿父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想阿父呢?” 周渭被她逗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就你有理。” 一旁的郑贵妃这时才插上话,行万福礼道: “臣妾拜见王上。” 周渭在她拜倒前挽着她,道:“你身体弱,不必行大礼。” 郑贵妃乖巧地应了一声。 “阿父阿父,阿晚马上要过生辰了,五岁啦,阿父要送阿晚什么礼物啊?” 周渭有些好笑,拉着她坐在石凳上,问道:“你想要什么礼物?” 周映晚歪着头想了想,好一阵子才郑重地说道:“阿晚要出宫去玩,去看戏,买络子,吃糖人。” 周渭看着周映晚期待的眼神,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和你姑姑一模一样,总是好奇外面的世界。送礼物可以,不过你也要答应阿父一件事情。” “什么事啊?”周映晚眼巴巴地看着他。 周渭笑而不语,看向一旁的郑贵妃,问道:“身体可好些了?我听太医院的人说,你最近身子又不大好,需要滋补。” 郑贵妃小声道:“谢王上关爱,臣妾一切安好。” 周渭看出她的紧张,随意应了一声:“那便好。” 郑贵妃紧紧攥着袖口,没有说话。 “依我看,阿晚就是易国的福星,若是没有阿晚,五年前大旱三月,怎么会突然降雨?”周渭正说着,内监走上前道: “王上,邢将军遣人通报,还有三日便能入城。” 周渭微微颔首,看着怀中难得乖巧的女儿,自语道:“正好为你办一个生辰宴,一定要大办。” 周映晚惊喜地问道:“真的?那我能出宫去玩吗?” 周渭对上女儿期待的视线,故作沉思。 郑贵妃的一颗心又被悬了起来。君王之心本就难以揣测,何况是周渭这样手刃兄弟的铁血君王,周映晚虽然是周渭的骨肉,可君心难测,若是周映晚惹怒了周渭……她怎么能不担忧? 周渭轻轻地捏了捏她圆润的小脸。 “把大兴城内那些唱戏唱的最好的,做糖人做的最好的,会编如意吉祥丝扣的匠人都叫进来,只为你而来……只为你。” 此刻的铁血君王满面柔情,再没了以往的严苛冰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章三 “哎,苗子,你家来的是谁啊?”青穰有些好奇地问道:“是来找你娘的吗?” 苏洛川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似乎和母亲是熟识。” 青穰撇撇嘴,一下倒在草堆里,抬头望着天空,嘟囔道:“没意思……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啊,离开这个小村子,去宣城,去栎阳,去大兴看看啊?”说到最后,他已经大声喊了出来。 苏洛川学着他的样子,也倒在草堆里,只觉得秸秆扎得有些疼,皱了皱眉头。 “你说大兴集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青穰忽然来了兴趣,用胳膊肘捅了捅苏洛川的腰。 “大兴……”苏洛川想了想,道:“就是在凤凰花街上,从西头到东头,有很多叫卖的小贩,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们有的来自西羌,有的来自郑国,还有温国、卫国、徽国很多地方的人……北魏人很少,他们没什么技艺,更没有好东西,只会买卖牛羊,大家都不喜欢他们,私下里叫他们‘北虏’或者‘蛮人’。” 青穰瞪大眼睛:“那他们不会提刀砍你们吗?他们都在靴子里藏着刀?北魏人是不是有很多胡子,把胡子打成小辫子扎起来,吃饭沾得胡子上到处都是?” 苏洛川被他逗笑了,回想了一下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关于北魏的记忆,正要开口,一旁传来一个声音: “不是的!” 青穰和苏洛川一下坐了起来,看着对方。 他一身白衣,眼睛大大的,乍一看像是个女孩子,更特殊的是他浅褐色的眸子,如琉璃一般,此刻,他的眼中多了几分坚定。 “他就是那个人带来的小男孩?”青穰用手捂着嘴,凑近苏洛川小声问道。 苏洛川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是不是个蛮人啊?你看他的眼睛……” “别说了……”苏洛川瞪了他一眼,对他道:“我们不是故意说这些的,我们就是……” “好奇!”青穰接着说道:“你是北魏人吗?你们是怎么翻过镜连大山的啊?” 苏洛川有些头疼,青穰一向是这样,问起来没完。 对方显然是被问呆了,过了好久才道:“嗯。” 青穰咂咂嘴。 “北魏不是那样的,冬天会下很大的雪,我们会在帐子里面喝羊奶,大家会一起烤肉吃,用晋国的香料,会像晋国人一样整齐,才不是……”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最后才小声嗫嚅:“不是蛮人。” 青穰还想再问,苏洛川为了结束关于“蛮人”的讨论,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洛川,他叫青穰。” 青穰撇撇嘴,哼哼了两声,一下子倒回草堆里,翻了个身。 苏洛川友好的模样让他轻松了不少,他这才缓声道: “我叫云桦。” 苏洛川一向是傍晚才回家,这次还带着云桦,回去的时候,苏寰已经做好了饭菜,苏洛川向杜若见礼之后便开始埋头扒饭。 “洛川。” 苏洛川吃的急,被苏寰吓了一跳,一下噎住了,连咳了好几声。 一旁的云桦贴心地为他倒了一杯水。 苏寰也不在意,道:“杜先生要在村子里落脚一段时间,他是你父亲的好友,学识渊博,你也要抓紧时间向杜先生讨教才是。” 苏洛川见母亲说得认真,只能哦了一声。 杜若笑着说道:“洛川这孩子还小,你也不必抓得这么紧。我也不过是看了几本书罢了,怎么敢教书呢?” 苏洛川心中深以为然,嘴上自然是不敢说的。 “杜先生谦虚了,洛川能向您学习,再好不过。”苏寰拍了拍苏洛川的后背。 苏洛川撇撇嘴,乖乖行拜师礼:“洛川拜见杜先生。” 沈一戈听着街上热闹的人声,掀起马车窗帘一角,好奇地望向窗外。 影踩着脚蹬子小心翼翼地下马,稳稳地站在了石板铺作的街道上。 “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就是,勤加练习,不要懈怠。” 影应了一声。 沈一戈见她要走,有些着急,想要和她说说话,却又想起在龙吟甲上云正初叮嘱的话,只是攥紧了袖口。 邢庄看着影乖巧地离开,又看向马车,只见帘子已经放下,看不到那个孩子的表情,连同他灼热的视线也一起被遮住了。 云正初看着街上热闹的人群,颇有些疑惑,看向一旁的邢庄:“如今不是年节,大兴为何如此热闹?” 邢庄心里转了一圈,已经有数。“应该是华公主的生辰到了,王上才会允许大兴城防如此松懈吧。” 大兴城之前因为内乱被温国的龙吟甲冲破城防,周渭上位之后格外注重城防布置,今天这样松懈的城防极为少见。 云正初了然地点点头。 邢庄瞥了一眼马车,道:“等到宫宴的时候,王上兴许会宴请公子。到时候我也要带上小姑娘才是。” 邢庄说话声音不低,沈一戈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想到到时候还能与影相见,他的心中多了几分雀跃。 云正初这才想到沈一戈与华公主是同辈,这次又是代表温国而来,自然也应该备一份贺礼才是。 “多谢邢将军。” “云将军客气。”邢庄笑着摆摆手,顺手想要解下腰间的酒壶,这才想起自己入城之前已经换了正装,酒壶自然是不在的,只能讪讪地放下手。 “宣温国公子沈一戈。奋勇将军邢庄,温国护国将军云正初觐见。” 内监的声音慢慢悠悠传过来,回荡在寂静而空旷的太极宫。 沈一戈有些紧张,隐藏在袖中的手紧扣着手心,泛起阵阵刺痛,他才不会感到头晕眼花。 “公子……”云正初小声提醒。 沈一戈回过神,抬脚走上台阶,邢庄与云正初跟在他身侧两步远的地方。 “温国沈一戈拜见周国主。” 周渭端坐在高位之上,扫视了沈一戈一番,这才温声道:“公子远道而来,不必多礼。” “谢国主。” “温国云正初拜见国主。”云正初见礼。 周渭淡淡应了一声,道:“多年前我拜见先王时,有幸见过尊祖父,不愧是越帝时四大名将之一,风采非常人可及。” “国主过誉了。” 周渭笑着摇摇头,与云正初聊了起来,沈一戈便在一旁盯着手心发呆,思绪已经飘回了温国国都道长平。 “说来也巧,再过几日便是我的公主的生辰,她一向喜欢热闹,公子若不介意,不如一道参加她的生辰宴。” 沈一戈回过神,立刻应道:“公主芳辰,一戈自然要参加的。” “如此甚好。”周渭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刚才听云将军说,公子在温国已经入学了?” “是。” “阿晚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她还小,还有个小几个月的弟弟,公子若是不介意,不如与他们一起上课。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周渭身体微微前倾,温和地问道。 五六岁孩子开蒙的东西,沈一戈自然已经学过了,可易王邀请,他又怎么能推辞呢? 沈一戈微微一愣,本能地想要看云正初,却又不得不抑制自己的动作,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上盛情相邀,公子又怎么会拒绝呢?”邢庄懒洋洋地开口。 沈一戈明白过来,应道:“一戈愿意。” “那便好。” 沈一戈的住处被安顿在易国世子周文林住处附近,他年纪比华公主周映晚小几个月,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样子。 “世子,这位是温国的公子。” 周文林应了一声,没有说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冷漠。 气氛一下冷凝起来,侍女们都没有说话,介绍沈一戈的内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沈一戈眨眨眼,过了很久,他自我介绍道:“我姓沈,沈一戈,见过世子。”说完,他微微躬身,行了同辈间的见面礼。 周文林勉强一拜:“周文林。” 在他眼中,温国不过是边陲小国,他没有见过龙吟甲,也没有见过龙吟甲之上精神抖擞的温国士兵。所以,对于他来说,温国是臣子口中的边缘之地,那里的人都是没有开化的人,不会像沈一戈这样彬彬有礼。 沈一戈实在是太奇怪了。 一旁的内监为了化解这份尴尬,道:“世子,以后沈公子会和您一起上课,他的住处就在您的旁边——江心苑,以后您就有伴了。” 周文林忽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这样的表情在那张小脸上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不要!” 大家一连串地挤过去哄他,说着有伴多好,以后一个男孩子上课就不会孤单了,还说有华公主在就没事。 沈一戈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束起的发垂在身后,乖巧柔顺,他两手贴着衣缝,食指扣着腰间挂着的玉佩,玉佩上悬着的流苏一颤一颤的。 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喂,吵什么呢!我要喝茶,没人听见么?”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再也没了刚才令人烦躁的吵闹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个一身红色纱裙的小姑娘。 “奴婢见过华公主……”大家都颤颤巍巍地行礼。 华公主嗯了一声,环视了一周,道:“怎么,让你们去倒茶,怎么还没去?” 奉茶的宫女急忙站起来,跑了出去,想必是去茶房煮茶了。 周文林脸色惨白,有些不情愿地行礼:“文林见过姐姐。” 华公主并非跪坐,而是随意坐在主位上,右臂撑在桌上,右颊靠着胳膊,翘着一只腿,环视了一周,从随身的侍女手里拿了一把瓜子,在嘴里放了一粒。 周文林的酌墨殿内响起了清脆的瓜子壳被打开的声音,一杯清茶被端了上来,冒着袅袅白烟。 周映晚呸了一声,吐出瓜子皮,问道:“你们吵吵嚷嚷地干什么呢?我在红莲殿都能听见你们叫嚷,害得我连花样都绣不好,烦死了。”她鲜红色的裙摆洒在地上,上面用金线绣的是一只衔着金莲的仙鹤。易国以赤色为尊,可见这位华公主是极为受宠的。 郑国女子最擅女红,郑贵妃虽是郑国公主,却也是个中好手,便想着把一手技艺传给华公主。只可惜华公主一向活泼好动,最不喜欢这些,自然是不愿意学的,却又碍于母亲,每天回去坐在绣篮子前一刻,然后再跑出去玩。 她能乖乖绣花,恐怕刚进宫的侍女也不信。 突然,周映晚伸出手指着人群:“你——对,就是你,你是谁呀?” 沈一戈眨眨眼,这才明白她说的是自己。 “公主,这位是……” 内侍还未说完,周映晚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是问他,又不是问你。” 沈一戈不愿让别人为难,道:“我叫沈一戈。” “哦——”周映晚了然地点点头。“你就是温国的公子啊。你在哪里住?以后我有想问你的就能去问你。” 一旁的侍女小声提醒道:“公主,这于礼数不合……” “闭嘴!我是公主还是你是公主啊?”周映晚瞪着侍女,鼓起腮帮子,像是一只青蛙。 沈一戈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她出生在长平,出生时一嗓子都没有哭,只是吮着指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两条眉毛淡淡的,好似远山眉黛,父亲和母亲就为她取名“遥岑”,取远山之意。 和华公主不同,她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读书,无论是在悦心湖泛舟,还是在沁池边采莲,总是离不开那一卷书,一身素色衣裙穿出了典籍的纸张一样泛黄的感觉。 沈一戈又想到了影,她一袭白裙立在碧蓝的海上,像是海中的灵女。 “喂,你怎么不说话啊?”周映晚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沈一戈看向一旁的内侍,内侍道:“公子居江心苑。” “这样啊……那——沈一戈,以后我要是想知道温国的事情,就去找你咯!”周映晚眨眨眼,期待地说道:“这宫里无趣的人太多了,你要是有空闲的话,可以来找我玩。” 沈一戈看到她就想到了妹妹,想着周映晚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他就点点头应了下来。 “你人真不错。”周映晚眉眼弯弯,似乎并不像周文林那样讨厌沈一戈。 周映晚本来就是因为听了侍女们讨论温国的可怖,所以对温国公子感兴趣,特意到这个虚伪无趣的弟弟这里,只为了看看温国人和易国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如今看来,不同没有,沈一戈倒是比她的弟弟好多了,至少没那么小气巴拉的。 “我走了。”周映晚挥挥手,拖着裙摆利落地转身离开,那朵红莲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更添几分随意。 一旁的内侍小声道:“江心苑已经收拾好了,公子请这边来。” 沈一戈偷偷瞄了一眼周文林,嗯了一声,跟着他走了。 周文林早已气得浑身发抖,等到沈一戈离开后,他大喊道:“她就是故意的,父王偏爱她,储君的青霄殿给她住,还改名叫红莲殿,她还要到我这里耀武扬威!那样看重那个野人,她还是不是易国人了!” “世子……”内侍唯唯诺诺地跪倒在地。“您有急症,气急伤身啊……” “我哪里比不过她了!我哪里比不过周映晚了?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说说,凭什么!” 周文林环视一圈,四处都是跪倒的宫人。 “滚!都给我滚出去!” 宫人们怯生生地退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章四 “这都是什么东西啊?”周映晚随手拿起一套衣裙,撇撇嘴,随手扔到一边,不满地说道:“还要办什么家宴,说要让我出去玩,又骗人……” 侍女流苏柔声道:“王上乃是一国之君,怎么会说话不算话呢?公主放心,王上一定会答应您的要求的。” “最好是这样,若是他没有答应,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周映晚恶狠狠地说道。 流苏笑着应是,却也知道小公主只是表面看着凶罢了。 “流苏。”周映晚忽然出声:“你说,阿父今晚会不会又让周文林那个讨厌鬼来参加我的生辰宴啊?” 流苏无奈,却也只能陪着笑:“公主,怎么能说世子是‘鬼’呢?” “人小鬼大不就是说他吗?聪明是聪明,就是不往正道上用。”周映晚懒洋洋地趴在软榻上,伸手捞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抬眼道。 流苏对上她的视线,心中一紧,低声应了一声。 周渭将流苏呈上来折子看了一遍,随手放到一边,勾起唇角对邢庄道:“将那个流苏撤了。” 邢庄应了一声,接着道:“公主宴席时宫内的布防安排,臣已经写成折子,王上若觉得没有问题,臣就吩咐巡防营按照折子上进行巡防。” 周渭早就看过了这份折子,摆摆手道:“按你写的去做就是。” 邢庄行礼要退,周渭忽然说道:“你有个徒弟,是个女娃?” “……是。” “明日映晚生辰,带进宫让我瞧瞧。”周渭提起笔,似是要写折子。 邢庄右手轻轻地叩了腿侧,却没有听到属于破军的熟悉的清脆响声。 ——入宫不得携带刀剑。 “下去吧。” “是。” 邢庄向后退了几步,随后微微弯下腰转过身,利落地离开了成清殿。 淡淡的荷香弥漫在空气之中,微甜而不腻人,在绿水之中摇曳,带来丝丝凉意,清光闪烁,池中的小鱼一甩尾匆匆离开了。 影收起手中的刀,轻轻地抚了抚刀鞘,像是一个闺中姑娘抚摸白绸上的戏水鸳鸯一般,忽地,她眨了眨眼,手中的刀已经出窍两寸,挡住了利刃,只是她力气不够,被冲劲儿撞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犹如燕子一般轻盈地跃至围墙青瓦之上,她袖口银光一闪,已经飞出了三枚银针。 邢庄笑了一声,侧身躲过银针,拔出腰间破军向前掷了出去。 管家侯仲来的时候,先看到的就是院中那棵新植的细柳已经摔倒在地,断裂处是整齐的刀口,一侧的荷花已经被削去一截,倒扣着浮在水面上。 “小心!”影掠过侯仲身边,向旁边扯了他一把,右手用刀格挡住了邢庄的破军,左手将侯仲推到一边。 侯仲退了几步,觉得脚下硌的厉害,不禁“哎哟”了一声,低头一看,只见三点银光——是影的银针没入土中留下的针尾。 刀刃离影的眉心只剩下一寸,晃得侯仲喉头一紧,颤颤巍巍地说道:“老爷,今天的比试可以停了吧?” “你和她说。” 影咬咬牙,握着刀的手晃了晃。 邢庄被她倔强的样子逗笑了,他察觉到她手中新换的刀已经撑不住两人的力气,迅速地收了手。 影忽然被卸力,举着刀跌跌撞撞地冲向了邢庄。 侯仲急忙大喊一声:“小姐不可!” 邢庄却已经握住了她的右腕。 侯仲松了一口气,这才有空汇报:“老爷,这都是咱们院里第四棵柳树了,您看看……” “下次栽一棵粗点的。”邢庄摆摆手,对影笑了笑:“给你个考验,考验过了就送你一个礼物。” 影扔下手中豁口密布的刀,问道:“什么考验?” 沈一戈在觥筹交错之间静静地坐着,默默吃着自己案几上的饭菜。 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个温国公子的存在,大家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国君和他之下的小公主,至于沈一戈,在送过礼物之后,只是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沈一戈忽然有些难过,倒不是因为不受人重视,而是在看到郑贵妃为周映晚细心挑出鱼肉中的刺、将那块细滑的鱼肉放入她的碗里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了。 如果她在他的身边,大概也会这样温柔的为他剔除鱼刺吧。 看着看着,沈一戈忽然觉得郑贵妃长得与自己的母亲格外相似。 柔和的弧度,略薄的嘴唇,只是郑贵妃的眉毛有些浅,眼睛也不如母亲的明亮。 沈一戈想,自己大概是糊涂了。 他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身处这样喧闹的场景,他自然不适应。 沈一戈扶着额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与一旁的内侍知会一声便走了出去。 云正初看到他起身,只是碍于周渭在上面,不好多问,只能任由沈一戈离开。 周渭自然是察觉到沈一戈的离开,对沈一戈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便悄悄退了下去。 沈一戈走出棠梨殿,沿着长长的宫道一侧走了下去。 棠梨殿前是两条分叉的小路,此刻都挂上了莲型的花灯,灯火通明,映得原本黑漆漆的树丛也散发着温暖的光彩。 沈一戈在两边看了看,只觉得连花草都一模一样,犹豫了许久,走向了右边一侧。 他走了过去,有的灯已经被风吹得熄灭了,这段路便忽明忽暗,沈一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温国的男子汉是不会哭的。 忽然,远处传来人们的吵闹声。 沈一戈讶然,太极宫内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呢? 他顺着光亮走了过去,不由因为眼前的画面张大了嘴。 很多人沿着立文阁前的宫道欢笑舞蹈,他们穿着华美精致的衣服,脸上还带着面具,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宫灯,映红了半边天。 沈一戈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像闯入另一个世界的异族人。 他大概也认得这些人的打扮,是傩戏里面的打扮,人们会戴上各式各样可怖的面具来驱除灾神,以求自己平安,沈一戈在路上曾经听云正初提起过,却没想到这些人会在华公主的生辰宴时出现在宫道上。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易王的意思——为华公主庆生。 沈一戈本能地跟在人群旁边走着,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要顺着这条路漫步。 他透过拥挤的人群看到有不少和他身量相当的孩子们,他们也带着面具,不过大多是什么精怪的模样,没有那么可怕,他们手里拿着铃铛晃来晃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公子……”内侍眼看着人流加大,正要喊住沈一戈,只见一只白嫩的胳膊伸出来,拉住了沈一戈,一下将他扯进了人群里。 眨眼间,沈一戈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沈一戈被带着金色面具的女孩拉进了人流之中,不由惊恐地瞪大眼睛。 “别喊,你被人跟踪了。”女孩将食指竖起来,点在樱唇之上,不知是她的唇殷红如血,还是她的手指太过纤细白嫩,反正好看的紧。 沈一戈的心砰砰跳的厉害。 女孩乌黑蓬松的发被金色的丝带绑了起来,又顺着辫子打了好几个花结,垂在身后。几缕碎发从辫子里面跑了出来,在她的颊边肆意飞扬。 她一身血色衣裙,像是西羌的样式,也用金线绣了花纹,铺在上面一大片,只是布料不如华公主的好。可那一大片衣裙在灯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伴随着女孩像是跳舞一样的步伐飘扬,撩过沈一戈的手,带着淡淡的香气,几乎要勾走他的魂魄。 他的手被她紧紧拉着,像是害怕他走丢一样。 这是多么温暖的一双手啊。 沈一戈想起影的手,她的手总是泛着冷意,就像她面对别人的时候。 沈一戈就这样跟着她,虽然不知道目的地,却不想停下来。 “喂!”嘈杂的人声,她忽然开口:“你不怕我吗?” 沈一戈呆呆地看着她,问道:“我该怕你吗?” 带着金色面具的脸微微倾斜,她伸手抚了抚面具,额间镂空的位置便闪现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 在戏班子里,这是角儿的标志,长的最好看的是她,唱的最动听的也是她。 沈一戈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料想面具下应该是位极为美丽的姑娘,而如今他这样拉着她的手,实在不好。他想着想着,就要松开手。 女孩顺从地松开他的手,看着他被人挤的跌跌撞撞的样子,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沈一戈讪讪地摸摸头,想要从人群里面出去,却又屡屡被挤了回来。 “和我来,我带你出去。”她说道。 说完,她再次拉起沈一戈的手,努力向前跑去。 “我们去哪儿?”沈一戈大声问道。 “离开这里!”她也喊着回答。 “去哪里?” “不管!” “不管?” “不管!”她回过头,黝黑的眸子被火光点燃。 沈一戈琢磨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 管他呢! 两个人牵着手,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两个小小的身影格外灵活,很快就冲出了人群,有人大声喊她,却被她丢在身后,沈一戈拉着她,像是偷得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的贼,躲到了没灯的地方,听着乐声渐渐消失。 “松开。”她的声音清脆婉转。 沈一戈急忙松开她的手。 她不再张扬的笑,而是唇角漾起笑容,月光在她身上流动,好像一块白色的羊脂玉泛光。 沈一戈呆了许久,颤着手揭下她金色耀眼的面具。 她眉间绽开一朵殷红的梅花,娇艳欲滴,比那梅花更好看的是她的眸子,像是静水深流,清澈见底,带着淡淡的笑意。 摘了面具,她便是那个沉静的影。 “影……我……你……”沈一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影歪着头,道:“怎么这个时候不说话了?” 沈一戈更加无措了。 影像是猜到了他要问什么,转过身,双手背后,走了两步,回过头,道:“我是混进来的。” “混进来?”沈一戈惊讶地看着她。 “嗯。我和邢庄约好了,我要是能混进来,他就给我换一把上好的刀。”说起这个,影忽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沈一戈低声应了一声。 影看他似乎有些不开心,撇过头望向灯火通明的棠梨殿,又转过头看向他问道:“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 “哦……我有点闷……”沈一戈吞吞吐吐。 影了然地点点头。“如果是我,我也会闷。不过还是早点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啊?”沈一戈微微一愣。“那戏班那边……” “他们一会儿也要去棠梨殿表演的,我去了刚好。走吧。”影向前走了几步。 沈一戈不记得来时的路,急忙跟在她身后。 望着她的背影,他就很难受,心里堵堵的,沈一戈记得他走的那日,母亲也是这样背对着他,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影没有听到沈一戈的声音,心里觉得奇怪。从刚才开始,沈一戈就怪怪的,像是丢了魂一样,如今就更奇怪,一句话也不说,和往常的他完全不一样,于是影停了下来,侧过身子问道:“你怎么了?” 沈一戈被她问的鼻头一酸,但他没有流泪,只是梗着脖子不说话。 影想着该安慰安慰他,就说:“你说吧。你说的话,我听一句,丢一句。等到了棠梨殿,你就说完了,我也忘光了。不怕。” 沈一戈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才开始慢慢讲自己的事情,那些话一句一句顺畅地随风而飘,跌落在漆黑的夜中,消失不见。 “……我想我大概是很想母亲和妹妹他们,母亲没了我该多难过,妹妹……遥岑,她叫遥岑。我母亲她是易国人,家里开着花店,她很怀念易国的一座山,因为她经常去那里摘花,所以妹妹就叫遥岑,离她而去的远山。遥岑喜欢看书,她们一定很孤单……” 影听着他颠三倒四的话,嗯了一声。 “我记得母亲说过她和父亲初遇的时候,她在花海里摘花,水壶就在那里放着,父亲和朋友们在田埂上坐着,他们渴了,就把母亲的水喝掉了。母亲回来没了水,又气又急,父亲就让她打自己。可打也没用,母亲就哭了。父亲急得跳脚,最后跑了两里地才打到一壶水回来。母亲就是那个时候觉得父亲是还算个不错的人。” 影忽然出声问道:“那他也是来易国做客吗?” 沈一戈听到“做客”二字,苦笑一声。“是啊,做客。那个时候父亲也是小公子,被他的父亲送过来,客居易国。” 影微微颔首,道:“难怪他送你来。” 沈一戈有些疑惑:“为什么?” “温国和易国不一样的吧。” 沈一戈嗯了一声。“易国要比温国繁华,也更加井然有序。如果在温国,戏班也很难这样整整齐齐地一起过去。” “那易国是比温国好。” 沈一戈一噎:“你怎么……温国在我心中就很好。” “你的父亲,说不定就想让你看看如今的易国,和他当年看到的易国有什么不同。既然易国比温国好,那你就要好好学习了,学好了再回温国,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沈一戈沉默了许久,道:“可这里和温国不一样,温国是我的家,有我的家人和朋友……” “朋友?”影的脚步一顿。“你很想要朋友吗?” 沈一戈反问:“你没有朋友吗?” 影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沈一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影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向他,目光灼灼。“我能做你的朋友吗?” 沈一戈愕然。 “你要是想要一个朋友,那就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吧。”影理所当然地说道:“谁欺负你,我帮你报仇。朋友就是这样,对吧?” 沈一戈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很久之后才轻轻地应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章五 沈一戈走进大殿,一如他离开时的样子,殿内仍旧是歌舞升平、君臣和谐的热闹场面。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盯着眼前的杯盘发呆。 沈一戈的神思仍旧停在那热闹而温馨的场面里,不可自拔。 之前要来表演的戏班早已经来了,似乎已经唱了好几处,如今是最后一场了。 棠梨殿中央的空地四周围着两圈莲花形状的金盏,盏中是一小节蜡烛,发出温暖的光。 红衣的姑娘上了台,裙摆上的金色花纹受到烛光的影响,像是溪水流动起来,格外好看,惹得人们惊叹起来。 同时,那一片小小的空地又让人们为角儿的表演担忧,一不小心,裙摆就会沾上烛泪燃起来。表演不好,殿前失仪,周渭也并非善良大度之人,说不定一个戏班子就没了。 姑娘戴着金色的面具,理了理头发,被那一小圈金盏围住,却没有丝毫惧意。 邢庄呷了一口酒,脸上已有醉态,一双眸子却没有丝毫醉意。 鼓声与笛声响了起来,姑娘只足尖点地,飞快地旋转起来,血红的裙摆屡次掠过烛焰,却没有被烧毁。 周映晚撑着下巴看着她,嘴角漾起笑意,坐于她的下首的是周文林,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姑娘的每一个动作,生怕漏看了一眼。 角儿嘴里唱着的是西羌那边传来的调子,宛转悠扬,天真烂漫之中还有一丝妩媚。若不是她有着一头黑发,大家几乎要以为她是西羌的歌姬了。 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叹声,唯有沈一戈静静地遥遥望着她的身影。 周渭只是阖着眼听完整首曲子,最后道:“唱的是不错,可惜声音太脆生,不合适。” 周渭年少时混迹凤凰花街等地,听的曲子比大臣们写的折子都多,当然,大家也不敢再提起他的过往。只是周渭一发话,大家都不敢说话了,唯有周映晚道:“好听呀,我喜欢听的。” 姑娘一双眸子移向她,两人视线交错,周映晚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姑娘便错开了视线,周映晚还能透过镂空看到她额前小巧精致的梅花花钿。 “会唱别的曲子吗?”周渭也不在意周映晚说什么,接着问道。 有的名角儿,一生只学一曲,也只唱一曲,一曲成名便是说的这种角儿。 “会。”姑娘轻声应道。 “会唱什么?” “《易风·木桃》。” “你唱来我听听。”周渭抬手端起酒杯。 姑娘清唱道: “我有木桃,卿有谷粟,瞻彼朝阳,悠悠我心。 我有木瓜,卿有热汤,瞻彼金轮,悠悠我思。 我有木李,卿有厚衣,瞻彼明月,悠悠我怀。” 她干脆地结束,没有再说一句话。 棠梨殿内的人陷入了沉默。 周渭看着殿下的那个姑娘,道:“年纪还小,唱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赏。”说罢,一旁的内侍已经托着装满赏赐的盘子过去了。 班主松了一口气,看到赏赐后立刻喜笑颜开,点头哈腰地接了过去。 “叫什么名字?”周渭盯着她黑色的眸子,接着问道。 所有人微微一愣,都看向那个小姑娘,郑贵妃脸色苍白,扶着案几左摇右晃。 周映晚则是一愣,不由抓住了桌角,颇有些紧张。 姑娘一句话也没说,一旁的班主也僵住了。 沈一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影是混进来的,她没想过自己扮演的是谁,班主也不知道。 沈一戈攥紧了月白色的衣料,许久,他站起来道:“她叫成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就连云正初也是一脸惊愕。 沈一戈硬着头皮道:“刚才一戈出去透气,恰巧遇上了成说姑娘,相谈甚欢,便请教了姑娘芳名。” 过了许久,周渭忽然笑了起来: “小公子年纪尚小,已有怜香惜玉之心,后生可畏。” 人们听到这句话,也大声笑了起来。 气氛忽然轻松了。 云正初叹了一口气,勉强勾起唇角应了几句。 易国不怕一个喜欢漂亮姑娘的公子,只怕一个学着如今的沈却秦一般与易国为敌的公子。 “公子喜欢,不如把成说留下来。” 沈一戈摇摇头。“成说姑娘志不在此,一戈又怎能强留?” 周渭笑了,挥挥手,让戏班退下了。 邢庄与一旁的内侍支会了一声,也走了出去。 周映晚无所事事地趴在桌上,时不时看看大殿中央的歌舞,听着大人们无趣的交谈,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这本就不是属于她的生日,这是君臣间的盛宴。 影站在暗处,摘下脸上金色的面具,迎着月光望向邢庄,伸出手张了张五指。 邢庄笑了:“回家以后再给你。” 影点点头。 “以后保护公主的任务就是你的了,别让王上失望。”邢庄负手,悠哉悠哉地走向宫门。 影追了过去。“你要走吗?” 邢庄反问道:“你不走吗?”他上下打量着影,忽然笑了。“怪不得温国的小公子惦记着你,你穿着裙子确实好看,加上那梅花妆,怪不得他忙不迭出来为你证明。” “你们都看出来了?” 邢庄又笑了:“我要是不知道,你能进的了宫吗?” 影有些沮丧,只是冷淡地哦了一声。 “不过你确实出现的让人出乎意料。” “啊?”影猛地抬起头,纯黑色的眸子划过一道微弱的光芒。 “我只知道你会混进来,可不知道你会扮成什么样子。”邢庄叹了一口气:“别说,温国那位小公子和他父亲倒是有一点像。” 影多了一分笑意,顺口问道:“哪里?” “就是怜香惜玉啊。他父亲,为了安慰姑娘,能坐在田埂上让姑娘骂一天,那个时候我就在跟前坐着,看着他被姑娘又推又打,饶是我这种脸皮厚的人也禁不住那么整,偏偏他能耐得住性子,最后还娶了姑娘回家……” 影静静地听完,看到邢庄故作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怪不得我还是个老光棍。” 影有些想笑,但是她抿紧了唇,没有笑出声。 “正好,回去让侯仲叫个裁缝,给你做两套裙子。” “……不要。” 影断然拒绝。 “快点儿,快点儿!”青穰趴在墙头上,冲着苏洛川用气声喊道。 他是爬上院外那棵槐树才能和苏洛川说上话的,这棵槐树不知道在这里几十年了,树干极粗,才经得住青穰折磨。 这树,春天开满了花,夏天还可以乘凉,苏洛川很喜欢它。 苏洛川一下站了起来。 苏寰有午休的习惯,他和青穰就约好了这个时候出去玩,半个时辰左右回来,肯定不会被发现。只是如今苏洛川跟着杜若学习,每天有课,就不能去玩了。 “快点儿,我带你去摸鱼!”青穰在墙头上探出半个身子,用力地伸出手,想要拉苏洛川上去。 苏洛川终于受不住蛊惑,跑到墙头下,正想搭着青穰的手爬墙,忽然想起院子里坐着的另一个人——云桦。 云桦察觉到苏洛川与青穰的视线,默默捧起了书,挡住二人的视线。 苏洛川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云桦望着他,眨了眨眼。“可以去么?” 青穰正想拒绝,被苏洛川抽了一下手背,倒吸了一口凉气,恶狠狠地看着苏洛川:“好啊,苏洛川你小子等着!” 云桦放下手中的书,整了整洁白的衣袍。“我和你们一起去” 跟着青穰野了这么久,别的不说,苏洛川的身手自然不差,就着青穰的手就翻了上去,如今就只剩下云桦在墙下站着。 苏洛川伸出手后,推了青穰一把,青穰才嘟嘟囔囔地伸出手去拉云桦,却没想到云桦向后退了退,助跑几步,轻松地借力站在了青瓦之上。 青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云桦,像是一只青蛙。 “你你你——” 云桦的白衣纤尘不染,他眨眨眼,表情甚是无辜:“是舅父教我的。” 青穰一向认为自己的身手极佳,放眼整个村子,无人能敌,没想到云桦这么一个比“苗子”苏洛川还瘦弱的小屁孩儿竟然能如此轻松地翻上墙,心中满是不忿。 青穰哼了一声,伸手拉住树枝,抱住树干滑了下去,手心磨的生疼。 云桦看了看青穰,又看了看苏洛川,问道:“要我带你下去吗?” 苏洛川讶然:“你带我?” 云桦点点头,不等苏洛川接着问什么,一下将他扛起来,力气大得惊人,利落地翻身下墙。 苏洛川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在地上站稳,他晃了晃头,发现青穰已经走远,急忙扯住云桦。“咱们追上他!” 云桦用力地点点头。 青穰将鱼竿夹在插在土里的树枝上,这树枝刚好可以架住鱼竿,他便怡然自得地躺在树荫下小憩。 苏洛川路过他身边,顺手将一顶草帽盖在他脸上。 “你要吗?”苏洛川挥挥手中的草帽。 云桦问道:“那蓑衣呢?” 苏洛川被他问得一愣:“什么蓑衣?” “垂钓不应该戴蓑衣吗?” 苏洛川无语凝噎,很久之后,他才道:“……没有蓑衣。” 云桦哦了一声,坐在石头上开始认真地钓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章六 苏洛川也有些无聊了,以往青穰不会这样安静,他们两个闲下来会讨论村子里面的的那些事情,偶尔也会谈起哪个姑娘更好看、更贤惠的话题。 易国婚配年龄在十六七岁左右,他们两个怎么也要等个六七年。 只是青穰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给自己看媳妇儿,自然要早些看好,等到将来出息了,桃花马配上流星鞍,英姿飒爽,媳妇儿自然也手到擒来。 苏洛川一开始是不屑于这些事情的,他总在想,万一某一天他能重新回到大兴呢?到时候回去了,看这些姑娘也没有用。 可是时间久了,他也在长大,他就能想到,自己的一辈子,或许就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消磨了。 那还是该提前为自己打算一番才是。 至于曾经想过为父亲寻求公道的想法,只能永远埋藏在心底。 苏洛川有些按耐不住了,他问道:“云桦,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云桦原本规规矩矩地坐在石头上垂钓,听到这句话,他看向苏洛川:“问这个干什么?” “我……”苏洛川也觉得没缘由,但他还是想问问。“我就是随便问问。” 云桦哦了一声,抬头看着天空。“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跟着舅父。” “哦……” “你呢?”云桦微微侧过头看向他。 苏洛川攥紧鱼竿,目视远方,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我想求一个真相。” “真相?”云桦清澈见底的眸子移到他的身上。 苏洛川与他对视。“是。” 云桦似乎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什么,道:“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没有必要难为自己。” 苏洛川微微一愣,随后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你。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他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云桦,里面掩藏着说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云桦只当做是他的紧张。“我不会说出去的。” 苏洛川微微眯起眼睛,随后舒展了眉头,将自己的故事全部说了出来。 一旁睡着的青穰忽然哼了一声。 云桦有些惊讶,苏洛川安抚道:“别理他,他压根就没睡着。” 云桦莞尔,他沉思了许久,问道:“那星象,真的没错?” 苏洛川用力地点点头:“父亲绝不会弄错的!” “这样啊……其实,去了也未必有用。” 苏洛川望着他,说不出话。 云桦没有在意他的呆滞,只是继续说道:“易王亲自下的令,自然是无可反驳的旨意,就算新王继位,也绝不会收回先王的旨意。” 苏洛川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可如今云桦直接挑明了这一点。 “除非——”云桦话锋一转,带着温和的笑意。“除非你拥有比易王还要强大的力量,让他不得不惧怕、屈服于你。” 苏洛川猛地抬起头盯着他。 云桦对上他的视线,没有任何胆怯,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 “不过,那种事很难做到,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偶然听到舅父说这些罢了。”云桦提起手中的鱼竿,一尾鱼已经悬挂在鱼钩之上,不断扭动着。 苏洛川望着那尾鱼,若有所思。 青穰插话道:“要我看,搏一个战功才是正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能追的上吗?倒不如为自己好好打算。” 云桦应了一声:“是啊。” “元帝游湖,见一老叟垂钓,线上无钩,问其故,曰:‘吾之渔,愿者来’。”沈遥岑随手拾起地上的鱼竿,只见鱼线已经被咬断,若有所思。 “公主……”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遥岑将手中的鱼竿扔进湖里。“有人在这里溺死了。” 侍女大惊失色:“公主!小心危险!” 沈遥岑搂着怀里的书,摇摇头,道:“也许是这鱼太大,垂钓者反而自食其果。” “公主这是何意呀?” “云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她问道。 “听说是月底,安顿好了公子就回来呢。” 沈遥岑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西羌虽有内史阻碍,却已经按耐不住东进的趋势,内史向东就要到温国了。云正初是温国名将,自然要回国布防。 沈遥岑望向夜空,轻声道:“星密而月黯,天下大乱,枭雄辈出。” “啊?”侍女不解地看着这位沉静的小公主。 “五百年前,晋元帝初遇辅佐他登上帝位的赵文琰赵公时,就是这样的星象。”沈遥岑抬起头,沉静的眸子倒映着一片星空。 “左边!” 云桦说完,利落地转身,用剑挡住杜若随手掷出来的石子,石子撞在剑身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苏洛川手里提着剑,呆呆地望着对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洛川。”杜若喊了一声。 苏洛川赶紧站到空地上,背对着杜若。 “哎呀!” 躲在树丛里的青穰看到苏洛川被石子打中,跌坐在地上,噗嗤一笑,头上绑着的用来伪装的叶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云桦过去帮苏洛川拍了拍身上的土,将他拉了起来。 “我……”苏洛川对上杜若的笑容,叹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 杜若道:“你本就没有受过训练,练得一般倒也没什么,勤加练习就是了。” 苏洛川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 杜若摸摸他的头。“其实你的听力比别人好,只是你不会用而已。记得要强化你的听觉,通过声音来判断石子的位置,这样,你肯定比云桦要快。” 一旁的云桦也不生气,只是带着淡淡的笑看着苏洛川。 “那我再来一次。”苏洛川提着剑转过身。 一阵微风拂过,苏洛川双眼紧闭,听着风里的声音。忽然,一种微小的、与风声相异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苏洛川猛地回过神,看着那枚石子冲着自己过来,一时间愣住了。 “苏洛川!你没事吧!”青穰大声喊道。 师徒三人的目光都投向青穰藏身的树丛。 青穰也不顾及自己是在偷师学艺了,利落地从树上爬了下来,跑到苏洛川身边,伸手戳了戳他红肿的额头。 苏洛川这才回过神,发觉自己的额头滚烫,想必是那块石子正中眉心。 如果那是真的暗器,恐怕他已经死了。 “我没事……” 青穰听到他说没事,这才没好气地问道:“你刚才明明能挡下来,干嘛不挡啊?” 苏洛川有些迷茫,他与杜若对上视线,他清楚地看到杜若眼中的冷意,唬得他微微一愣。过了很久,苏洛川才摇摇头: “我刚才……有些害怕。” 青穰瞪大眼睛,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害怕。 “我看着石头过来,可我动不了。”他喃喃自语。 云桦看向杜若,只见他已经敛了笑意。 “若是在战场上,恐怕轮不上你做将军。” 云桦眨眨眼,与青穰对上视线,做了一个求饶的姿势。 青穰冷哼一声。“你说不行就不行啦?你上过战场吗?” 苏洛川拉了拉青穰的袖口,让他不要说话。 杜若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知道郑国之将程逢青是怎么死的吗?” “他没有上过战场,却放狂言可拿下易国,最后自然被王上拿下,不仅割柳州、送物资给我国,还要将公主送来和亲。”青穰得意洋洋地说道。 “是啊,他没上过战场,却狂妄自大,不禁身死,还葬送了郑国的军人,更葬送了郑国的前途。”杜若眯起眼。“若是没有那一战,郑国未必会像如今这样,依附易国。” 青穰微微一愣,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涨红了脸。 “年少轻狂,说这种话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不自觉,如程逢青那样葬送了自己。”杜若抿了一口茶。“这才是真正致命的地方。” 苏寰收了遮阳的伞,看到院子里多了一个孩子跟着苏洛川和云桦习武,有些错愕。 杜若坐在小几前拢着袖子,闭着眼,怡然自得。“一个两个是教,三个也一样。” 苏寰垂眸,应了一声。 ——天地为棋盘,我为一子,于黑白间厮杀,于善恶间游离。 周映晚坐在青塘边的亭子里,呆呆地望着湖面,时不时抬头看看桥上站着的母亲——她在桥上安置着案几,上面放着一盆水,澄澈空明,在阳光照射下有银光闪烁,像是一块琉璃上的裂纹。 郑贵妃虔诚地把那根银针投了进去,期待地看着水面上的针投下的影子。 周映晚靠着漆红的柱子,叹了一口气,食指拨弄着腕上的碧玉镯子。“无聊……有什么巧可验的,就算要嫁人,也不用我做衣服啊……” 一旁的侍女见她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殿下,下午还有课,您看……?” 周映晚想到唠唠叨叨的曾夫子原本有些烦,不过念在可以欺负周文林的份上,她还是决定移驾到端行斋看看。 “去就去呗,看我这回怎么欺负……逗逗周文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章七 影静静地坐在树杈之上,靠着树干,自下而上地望着天,在枝叶交错之间,她看到了一方小小的天空。 “欲治天下,需尊礼也,礼者,尊道也……” 沈一戈坐在席中,听着越夫子拉长的声音,瞥了一眼一旁强打精神的周文林,有些无所事事地敲着桌面。 “公子,何为道?” 沈一戈站起来,朗声解释。 周文林皱着眉头,看着沈一戈满口尊崇内史的话,颇有些不屑。 在他眼中,只有温国这种小国才会依附和期待内史。 自万乘关血战之后,易国上下对内史一直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各国尚未与内史撕破脸面,因此故作臣服姿态,实则每年的上贡越来越少,内史无力管束易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纵使周文林尊敬越夫子这位大家,却也不认同他一味维护大晋的说法。 寂静的成才院内,唯有越夫子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 影远远地就看到了那片火红色的裙摆,她也是听到公主说要来才提前过来的——遵从王命保护公主。 公主比影来的晚一些,她来的时候,夫子已经开始讲课了。 影看到周映晚提着裙摆跑到门口,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漫不经心地喊道:“越夫子,我来上课了。” 影趴在树枝上,歪着头看着周映晚肆意妄为的样子。 越夫子是易国大家,被周渭迎进宫内教导王嗣,周文林听了母亲的话,一向都是毕恭毕敬的,哪里敢迟到。至于越夫子,自然也对这个态度还算正经的徒弟格外用心。 如今来了一个温国公子沈一戈,好在他已经开蒙,学了不少东西,越夫子不必特意教导,还可以让他激一激周文林。 而周映晚这个“意外之喜”,才是他心情不佳的原因。 沈一戈望向周映晚,只见她坦荡荡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迟到的心虚,也没有任何打扰了上课的愧疚,脸上甚至还有几分自得。 成才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没有人说话,越夫子面色铁青,过了许久,他冷哼一声,用力一甩长长的袖袍,道:“有劳公主大驾,老夫当真担待不起。” 周映晚一边挥手,一边走进屋内,懒散地坐在空着的案几前,头也不抬,展开一本书,随口道:“夫子客气。” 越夫子面色通红,像是夕阳的余晖照在脸上,他捋胡须的动作越来越急,呼吸声也变得粗重起来。 沈一戈曾在温国读书,哥哥们都比他更加优秀,他也理所应当地被哥哥们的师父教导,成为像哥哥们一样优秀的公子。而当他答错问题时,先生大多是这副脸色,像是要吃人。 常言“本事越大,脾气越大”,沈一戈想着越夫子好歹是易国大家,他要是生气起来,恐怕能把太极宫闹翻天。 沈一戈想得出神,一旁的周映晚小声问道:“讲到哪儿了?” 沈一戈望了一眼越夫子,也小声道:“《复道篇》。” 周映晚了然地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旁沾了浓墨的毛笔,在纸上挥洒,气势如虹,伴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墨滴四溅,毫不留情地在周文林衣服上留下了颇具她个人风格的印记——墨点如盛放的花朵一般,在布料上肆意绽放。 越夫子最终也没有发火,而是继续行走在案几间授课。 下午有些炽热的阳光穿过树叶,一道又一道,投射在大殿之内,烘得人暖洋洋的,周映晚就这样,披着温暖的日光趴在案几上沉沉入睡。 周文林虽然一向讨厌自己这个千娇百媚的姐姐,但见她睡得那么香,周文林也不由地有些困倦了。 沈一戈小心翼翼地扫视一圈,只见姐弟二人都犯起了迷糊,唯有他仍旧是清醒的。 越夫子仍旧在那里摇头晃脑地授课,周映晚却一下坐了起来,还伸手揉了揉眼睛。 如今睡着的唯有周文林一人。 周映晚暗笑,揉了一个纸团,一下砸在周文林的头顶上,弹在了一边,可见力道不小。 周文林本能地坐直了身体。 “还请世子复述老夫刚刚所讲内容。” 周映晚毫不掩饰地“噗嗤”一笑,肩膀微微抖动,显然是既高兴又得意。 沈一戈犹豫了一阵子,思及二人比邻而居,周文林又是易国世子,他决定还是帮帮周文林为妙。 周映晚听到沈一戈压低的提示声,皱了皱眉头,哼了一声,心里暗骂他多管闲事。 沈一戈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声了。 不过很快周映晚又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周文林——她深知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肯定不会接受沈一戈这个温国南蛮的“施舍”。 果不其然,周文林眉头紧皱,食指抠着桌边,咬着牙一言不发。 越夫子轻叹一声,随后挥挥手,道:“世子请坐。老夫妄加解释元帝之言……” 周文林面色通红,跌坐回去,再看他的神色,恐怕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越夫子的课上了。 等到课业结束,越夫子率先走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周文林,然后是沈一戈,不过他只走了几步就被周映晚拉住了,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惹得沈一戈不知所措,却又碍于被她拉住,只得站在原地。 “华公主……”沈一戈踌躇。 周映晚小声道:“反正成才院距离你的院子也不远,着什么急?”她伸手拍拍沈一戈肩膀,道:“念在周文林不待见你的份儿上,本宫提醒你几句。” 她神色严肃,没有丝毫玩笑的样子。 沈一戈眨眨眼,眉宇之间有几分不解之色,他顺口问道:“什么?” 周映晚以手掩口,红唇一开一合之间,道:“不要和周文林挨得太近,他喜欢被人追捧,可也不是什么人都给好脸色的。” 她长相可爱纯真,心思却极为细腻。 沈一戈微微蹙,随后后退几步,拱手道:“多谢公主提醒。今日我也不过是不愿看到世子难堪罢了。” 周映晚歪着头瞥了一眼周文林的背影消失的方向,露出一个笑容。“你还是不信就是了。” “我没有……” 周映晚一把扯过他的手,向前跑去,不容置喙:“和我来。” 沈一戈不好反抗,只能跟着她跑,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 影垂手立于枝丫之上,瞟了一眼天色,默默地跟了过去。 周映晚拉着沈一戈,鬼鬼祟祟地蹲在窗下,微微探出头,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这间屋子沈一戈从未来过,布置得格外文雅,卧榻干净整洁,窗前摆着一个方形瓦盆,盆内栽植着几棵兰草,长得格外茂盛,刚好可以挡住二人。 周映晚指了指屋内,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沈一戈保持安静。 沈一戈心下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两个人只露出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屋内的动静。 “先生……”周文林小声道。 越夫子背手而立,瞧着那道绣有翠竹的屏风,低低叹了一口气。 周文林身体绷得紧紧的,过了很久,他小声道:“我不该在先生的课上睡觉。” 有着那一盆兰草的遮挡,沈一戈看不清周文林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涨红的脸,显然是极为羞愧的。 “世子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很好。”越夫子捻了捻胡子,道:“老夫看得出,王上对世子寄予厚望,还准老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王上百年之后,易国就要看世子了。尽管王上宠爱华公主,可公主毕竟是女子,等到年纪合适就要嫁人了,不比世子,执掌一国。” 沈一戈看向一旁的周映晚,只见她面沉如墨,紧咬下唇,白嫩的手指紧紧死死扣着窗框,显然是生气极了。 可周映晚也没有冲进去,她只是转头看向沈一戈,指了指外面,示意他离开。 “至于温国公子,世子也不必放在心上。” 沈一戈微微一愣。 “毕竟是小国出身,不过虚长世子几岁,多了几分见识罢了,只要世子肯用心,未必比温国公子差。最重要的还是要保持恒心……” 越夫子还絮絮叨叨说了什么,沈一戈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 除了周文林,似乎从未有人对沈一戈有过不好的看法,越夫子对沈一戈也算精心教导,至少从未直言对他的厌恶。 他以为只要他乖乖地保持现状,至少不会有人对他心怀恶意。 但并非每一丝善意都会换来同等的对待。 “喂。喂!回神啦!”周映晚拉着沈一戈从越夫子的院子里出来,见他还在发呆,便伸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沈一戈。 沈一戈有些吃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你还有知觉嘛,发什么呆呀?”周映晚双手环胸,一边向前走,一边道:“反正我都听惯了,越夫子不这样说,也会有别人这样说。嘴上不说,心里也有这样的意思……”她没听到沈一戈一如既往的应答,回过头一看,他还在原地垂着头。 “喂!” 沈一戈应了一声,随后道:“我以为夫子对我……是我错了。” 周映晚面露嫌弃之色,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你看看你,还不如我呢,你喜欢人家,人家就非得喜欢你不成?这世上多得是不被喜欢的人,都像你这样耿耿于怀,也太无趣了些吧。” 沈一戈默默无言。 “我听大家说,你是温国年纪最小的公子,只有一个胞妹,剩下的都是庶出的兄弟姐妹,难不成他们都对你和颜悦色?”周映晚问道。 沈一戈回想一番,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华公主并没有说错。 周映晚走过来,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小沈,为人处世要想开一些,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那就做自己最好啦!” 沈一戈看着她故作老成的样子,无由接下“小沈”这个名号,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反驳。 直到很多年之后,沈一戈才知道周映晚也是在宽慰自己,不过那个时候,娇蛮可爱的少女早已化作白骨,而他也与故友分道扬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章八 大兴距海较远,一到了夏日便是格外的炎热,纵使周渭从不对周映晚过多的取冰有所限制,周映晚还是按耐不住心中因热而起的浮躁之意,原本就不怎么上心的课就更加松懈了。 周映晚枕着一只胳膊,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发呆,显然是已经热得没了自觉。 越夫子对她懒散的样子司空见惯,只是继续讲解着名著。 沈一戈有些心烦意乱,自从听了越夫子对自己背后的评价,课上他就有些听不进去了,加之天气炎热,他就更没有读书的心思了。 三人的课堂,唯有周文林一人听得兴起。 “小沈,小沈——小——沈——”一下课,周映晚就拉长了声音喊沈一戈的名字。 兴许是两人有着共同的秘密,关系亲近了不少,周映晚也没有适龄的玩伴,两人年纪尚小,聚在一起倒也没什么。 “怎么了?”沈一戈有些疑惑。 “当然是去玩。我们去划船怎么样?你教我!”周映晚兴冲冲地说道,显然是对划船充满了期待。 沈一戈眉头微皱,犹豫着想要说什么。 “小沈,你怎么总是婆婆妈妈的……”周映晚有些不满了,道:“我们是朋友了吧,当然要一起玩的。” 沈一戈微微一愣。 ——我们是朋友…… ——“谁欺负你,我帮你报仇。朋友就是这样,对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双黑色的眸子像是被把玩在手中的玉石,泛出了莹莹的柔和光彩,动人心魄。 等到沈一戈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被周映晚扯着跑出了成才院好远,此刻的他们站在一个小池塘边,一汪绿水上浮着几朵莲花,花瓣尖端泛着淡淡的粉色,煞是好看,莲花边是他们的倒影,挨得很近。 沈一戈猛地后退几步,避开了周映晚。 “怎么啦?”周映晚有些不解。 “没什么……” “那要不要去划船了?”周映晚期待地看着他,随后又换了一副表情,双手环胸,道:“你不想和我一起玩就算了,你教会我划船,以后我自己去划就是了。” 沈一戈凝神沉思了许久,想到云正初还未回国,自己不该惹是生非让他担心。沈一戈最终点了点头。“我和你去划船。” 说到底,周映晚只是想去玩,真让她划船,她也摇不动船桨的。 不过周映晚准备好的船大小合适,像是专门为她制作的一般,沈一戈划起来倒是很上手。 沈一戈自然就这样沦为船工,周映晚趴在船舷边上拨弄一池青水,通水性的奴仆们在后面划船跟着,以免小公主意外落水。 “小沈,你妹妹多大呀?”周映晚有些好奇地问道,指尖点上了一条赤尾白色锦鲤的鱼鳞,滑溜溜的触感让她一下缩回了手,姣好的眉眼皱在了一起。 沈一戈有些好笑,他一边摇桨,一边回答:“阿岑比公主大两岁,不过她和公主不一样,她喜欢看书,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 周映晚眨眨眼,撅起嘴不满地说道:“我也喜欢读书!” “公主读什么书?”沈一戈顺口问道。 周映晚无语凝噎,过了许久才说道:“你叫我阿晚就好了,阿父就这么叫我。”她显然是答不出来,只能转移话题。 沈一戈摇摇头,用力之下,船桨一下拍起了水花,溅在了周映晚身上,惹得她打了个激灵。 “国主这样唤你,我也这样,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一样的……好啦好啦,你就喊我的名字好了,映晚。”周映晚直起身子,站在船上摇摇晃晃地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公主……映晚,这艘船,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沈一戈问道。 周映晚微微一愣,道:“对呀,我一直在等着有人教我划船,到时候我就坐着大大的船,去海外瞧瞧,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仙人!要是有,我就向他要更大的船,阅尽六合,踏遍八荒!” 沈一戈被她话语中的豪情壮志引得一愣,心中不由有些钦佩眼前这个小姑娘。 一个人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嗯,到时候就带上小沈你一起,我是船长,你就是水手啦!”周映晚洋洋得意:“到时候咱们组成天下最大的船队,乘风破浪,让大家都佩服咱们!” 沈一戈听到她的誓言,哑然失笑。他无意间对上她的视线,只见那双眸子中闪烁着火光,他愕然,前所未有地认真点点头,模仿着仆从的语气,道:“好啊,不过小的只识得地图,连船上几面帆也不甚明白,还望大掌柜不嫌弃小的。” 周映晚被他逗笑,笑嘻嘻地拍着胸口承应:“好说好说,到时候再找个聪明人不就是了?”她笑着笑着,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重新坐下,双臂撑在两侧,歪着头小声道:“好久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听我说话了……” 虽然大家从来不敢忤逆她的话,却从来没有人认真听过她的话,母妃当她是小孩子,最疼爱她的阿父却好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人…… 而沈一戈是第一个认认真真听了她的话,认认真真应答的人。 “小沈……”周映晚轻声道。 沈一戈原本在专心划船,听到她喊自己,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周映晚对上他单纯的眸子,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沈一戈猜想她只是心血来潮叫着玩玩,没有认真的意思,也就没有说话。 周映晚哼了一声,忽然开口问道:“上次你英雄救美的那个姐姐呢?” 沈一戈微微一愣,想了很久才明白她说的是谁——影。月光下的影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带着一丝滚烫,像是提醒着沈一戈,影对他来说有些不同。 “小沈,你又发呆……”周映晚露出无奈的神色。“呆呆的,傻傻的,说一句话就想那么多。难怪周文林那个胆小鬼敢欺负你呢——” 沈一戈想着周映晚未曾经历过羁旅他乡、寄人篱下、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虑的生活,自然不能理解他了。 “我没有见过她,也许是走了。”沈一戈看着远处岸边适合停船,便卯足了劲向那边划去。 周映晚撇撇嘴,有些失落。 船舷轻轻地撞在了石砖上,稳健地停在岸边,周映晚才惊觉这次泛舟已经游了这么远,这里恰好是红莲殿与酌墨殿的分界线,天色渐暗,两人也该分道扬镳了。 红面的绣鞋踏在地面上,格外轻快。 周映晚伸展了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沈一戈,道:“小沈你可是答应我划船的,不许反悔!” 沈一戈莞尔:“好,一言为定。” 赤红色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马上就要入秋,夜风萧瑟,唯有沈一戈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池边。 沈一戈垂首,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怅然若失,继而叹了一口气,坐在岸边不知所措,只能盯着。 他其实有些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小心翼翼地和周映晚与周文林这对性格迥异的姐弟相处,就像面对那些对着他别有深意的兄长们一般。 沈一戈知道自己虽然是嫡子,但年纪最小,有没有一个相互扶持的“兄弟”,大家都不曾把他放入眼底,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送到易国为质。 母亲很不希望他前往她的故乡,故人是非本不应该牵扯到孩子的身上。父亲却说他该长大了,可以面对这些,何况恩怨如水东流,周渭未必会亏待沈一戈。 沈一戈想着父亲说的没错,只是比亏待他更让他难过的是对他的蔑视与不屑。 “你还不回去?”忽然,有人问道。 沈一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发觉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边的是黑眸的女孩。 “影……”沈一戈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匆匆打量了四周一番,压低声音问道:“你又偷偷溜到太极宫里……” 影摇摇头,屈膝坐在他的身边。“是王上允许我在宫内的,平日里保护公主。” 沈一戈见她一袭黑衣,头发都梳在脑后,用一根玄色发带扎成了马尾,英姿飒爽。如今月华如水,映得她顾盼生辉。 沈一戈大概明白了,点点头。“难怪平常见不到你。” “就算我不在宫里,平常你也见不到我。”影看着他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有些新奇,道:“你又不开心了,是谁欺负你了。” 虽然是问句,但她的话却没有半分询问的味道,显然是已经有了答案。 沈一戈急忙摆摆手,迅速否定道:“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影不说话,黑黝黝的眸子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沈一戈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后,道:“其实大家也不欺负我,就是我不好,总是想那么多,大家都觉得我心里在想不好的事情,不喜欢我而已。” “哦。”影应了一声,站了起来,道:“我要去守着公主了。” “嗯。” 影走了几步,想到沈一戈的性格,又有些放不下他,折返回来:“我们是朋友。我送你回去吧,江心苑,我认得路。” 沈一戈看着她坚定的视线,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章九 邢庄跪坐在堂内,呷了一口酒,这是这家酒馆的特色之一,一口下来,身上的冷气都被驱散,自胸腔处炸开一股暖意,哄得人微醺。他随意地扫视了一番,如今已是深冬,大堂内酒客寥寥,实在是不像繁茂的大兴城内的酒馆。 这家酒馆坐落在大兴城内城的一个角上,在安定门边,这酒馆地方不大,勉强称得上整洁,老板则是个小姑娘,店内除了一个账房老先生和一个跑堂少年,再无他人,说它“门庭冷落”也不为过。 真正吸引邢庄特意前来的是这里的美酒,以及美酒的附赠品——情报。 邢庄曾经让隐蝠暗中探查过这间小酒馆,最终却一无所获。他年少时立志闯荡五域,却被好友嘲笑胸无点墨,还没出大兴城就该迷路了,为此,他博览群书,称不上才高八斗,却也知道了不少鲜为人知的东西。 五域之内有一些组织不为人所知,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这种组织能够诞生于世,背后少不了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是隐蝠也不能贸然侵扰。 至于这座酒馆的老板连舟,不过是豆蔻年华,喜欢听人说故事,故事说得好了,再好的酒她也愿意免费赠送,说得不好了,千金也难换一杯,这恣意潇洒的性子,连邢庄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邢先生怎么又来了?您的故事讲一遍就够了。”连舟原本在柜台前轻拭着桌上的青纹瓷瓶,察觉到邢庄的视线,抬起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邢庄看到一旁抹桌子的少年森冷的视线投向自己,他料到少年不敌自己,并不在意,只是道:“你这里的很多人大都只讲过一个故事,而我讲了两个,是否该有优待?”说到这里,他一手倚着立在地上的重剑,很是放松。 “不愧是世家子弟。”连舟笑着称赞:“可另一个故事是你偷来的,那不是你的故事,而故事的结局你也没有告诉我。你以为你可以改写这个故事吗?” 邢庄目光悠远,依旧笑得从容:“至少我去了。” 连舟垂眸抿唇一笑,道:“那好,我和邢先生也算熟人了,优待未尝不可。请吧。长风,上酒。”她伸出一只手,朝里面扬了扬,意思是让邢庄进去,坐下说话。 邢庄眨眨眼,起身过去落座,不忘道:“与元祖同名,倒是稀罕。” 他口中的元祖是前晋的开朝皇帝,宁姓,名讳长风,敢于与北魏一争天下,将他们驱逐到了寒冷的北方,这样在武功之上登峰造极的人物,自然是众口皆碑的英雄。 倘若现在的皇帝能有宁长风一半的风采,也不会有如今内史衰败,诸侯强大的局面了。 上酒之后,名为长风的少年就在一旁守着,时不时扫视邢庄一番。 连舟理顺柔软的裙摆,跪坐在软垫上,抬手倒了两杯酒,移动其中一杯在西南角处,道:“城内不太平了,毕竟是简帝的兄长,如今这位年纪已经大了,身体不好也是常有的事,一切事务都少不了朝臣决断。程陵之乃是国相,掌控内史政务,明年二月又是春日大试——拔擢人才的时间,乱世到来的迟与早,就要看相国大人的决断了。”她低下头,轻轻地抿了一口酒,有些苍白的唇立刻变得红润起来,像是涂了红艳艳的口脂。 邢庄有些惊讶于连舟的直白,道:“连舟姑娘不知道‘明智者戒察,善辩者忌言’吗?” “邢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找我,是否知道‘将军死于察政’?”连舟笑得俏皮可爱,言语之间却又透露出几分凛意。 邢庄微微一愣,继而莞尔:“连舟姑娘说得是。”他望向窗外,青石砖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若是不留心看路,一定摔得不轻。 连舟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扫向邢庄挂在身子右侧的刀鞘。“今日邢先生多带了一把刀啊。” 邢庄平日里只有两把刀剑——破军与沉日,今日却多了一把刀。刀鞘是乌金所制,用鎏金工艺刻了云纹,倒是很好看,不过样式婉约,怎么看也不是他自己用的。 邢庄的目光变得悠远,他道:“我找到她了。” 这次轮到连舟发愣,但她很快回过神,问道:“她怎么样了?” “碧水青山两相隔,不见青霄,难见青霄。”邢庄提起沉日,放下酒钱,转身走了出去。 连舟轻轻呼出一口气,用力地搓了搓手,才在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点温度。 “长风,将窗子合上些,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犹如山洪奔泻,逐渐堆积成一寸有余的雪被,像是要掩盖一切。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这本是一个好彩头,可今年的冬天对于苏洛川和青穰来说好像格外寒冷。 苏洛川和云桦站在进门处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雪,这才摘下头上的风帽,呼出一口白气。 青穰不如之前话多,瘦骨嶙峋,两颊凹陷,只是匆匆丢下一句“你们继续烤火”就捧着手巾跑了出去,将手巾浸在雪里,过一阵子才拿回来,递给他母亲,敷在床上躺着的女娃的头上。 那女娃是青穰的妹妹,年纪还小,没有正经名字,大家就叫她二丫。 苏洛川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乖巧的女孩子,安安静静的,偶尔见到他会向他问好。 青穰的父亲死得早,是跌进水里淹死的,青穰的娘只能一边忙农活,一边照顾两个孩子,这次只不过是稍不留神,二丫就掉进了河里呛了水,秋天的病,到现在也没好,天气越差,她病得越重,青穰家的收入都用来给她治病,可钱却像是投进了无底洞,没有任何用处。 苏洛川偷偷问过母亲,得到的结果也是——熬不过去了。 杜若不通医术,村子里只有巫医,做了好几次的法事也没用,青穰一家都快被掏空了,却也只能看着小姑娘一天比一天病的厉害。 苏洛川知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却还是想来看看,哪怕安慰安慰青穰也好。 云桦看着青穰匆忙的身影,沉默了许久,道:“我以前也跟着一个老大夫学过一阵子的艺术,不如我看看吧。” 苏洛川讶然,一旁的青穰看向母亲,见她没有说话,咬咬牙,道:“你看吧。” 云桦走近床边,细细观察了二丫的脸色,又凝神诊脉,好一阵子才开口:“……不行。” 青穰微微一愣,道:“什么不行?” “她不行了。”云桦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她身体本就算不上好,深秋水寒,寒气入体又没有找个好大夫治她的寒症,如今她已经断了生息……再没有痊愈的可能了。” 苏洛川与青穰俱是一愣,一旁青穰的娘露出呆滞的目光,随后趴在床边痛哭流涕。 “你……”青穰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忍了好久才没有冲上去将他打翻在地,只是她他的身体不由前倾,快要贴在云桦的脸上。“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如果你们没有相信那些巫医的鬼话,早点去村子外面找药房抓药,她早就好了!”云桦不甘示弱地喊道:“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生老病死也不由人决定——” 青穰瞪大了眼睛,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瞪着彼此,像是要吃掉对方一样。 苏洛川急忙横插在二人中间,以免两人撕碎对方,他甚至听到青穰的牙齿因为愤怒而颤抖,发出可怕的“咯噔”声。 忽地,青穰的娘发出一声哀嚎,一下子扑在被褥上。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青穰的母亲落泪,想必就是亲人的离开。 这个坚强的女人已经送走了丈夫,如今还要送走女儿,即使平日里她有多么剽悍,此刻的她也只是一个失去了重要之人的、可怜无助的女人。 青穰的身体一抖,随后粗暴地将二人一把推出门外,大声吼道:“你们滚吧!滚!” 苏洛川猜想他大概是哭了,立刻伸出手用力地拍门。“青穰!” 云桦摇摇头,戴好风帽,道:“我们走吧,他不会开门的。” “云桦,你说的是真的吗……”苏洛川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看呢?” 茫茫风雪中,他听到云桦轻轻地应了一声。 “舅父叮嘱过我,不能插手任何人的生命,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如果真的要面临死亡,一定是因为天下需要我们去死,我们必须顺从,不能反抗。” 苏洛川手里攥着风帽,看着一脸淡然地说出这么多残酷的话的云桦,心中忽然多了几丝陌生。 他一直以为云桦把他们当做朋友,是可以扶持帮助彼此的朋友,可云桦不是这样想的。 苏洛川忽然想到母亲教给他的那些东西,看着说出这么多难懂的话的云桦,察觉到了一丝诡谲。 他的心中闪现了几个疑问——杜若和云桦究竟来自什么地方?他们又与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疑惑让他感到害怕。 如果说青穰是清澈明朗的溪水,云桦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泊。 这样未知的事物令苏洛川感到恐惧,他惧怕这种无法掌握的事情,父亲的死是这样,青穰妹妹的死是这样,云桦也一样。 “怎么了?”云桦察觉到苏洛川没有跟上来,回过头看向他,只见苏洛川站在原地,视线透过风雪而来,直勾勾的,令人害怕。 云桦也盯着他,一动不动。 直到北风吹得人脸疼时,云桦才收回视线,道:“我们早些回去吧。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再不回去,舅父和夫人要担心了。” 苏洛川眼中划过一道光芒,低声应了一声,远远地跟在云桦身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章十 如今是年节间,周渭封印休政之后,太极宫就热闹了起来,公主公子们的课都已经停了下来,郑贵妃是后宫之中位分最高的嫔妃,每日还要接见夫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她又怕小公主周映晚趁她不注意惹乱子,便每日把她带在身边,哪怕周映晚再如何抗议也不听。 其实郑贵妃更担忧的是她和沈一戈走的太近,当年周渭与沈一戈的父亲——沈却秦的恩怨,她虽然称不上一清二楚,却也是略知一二的,若是周映晚和沈一戈走的太近,恐怕会惹来祸端。 郑贵妃本就是因为易郑两国的姻亲之好远嫁,若是因此触怒周渭,岂不是得不偿失? 只不过周渭对自己这位贵妃趋利避害的性子很是了解,加上涉及国家政事,他也不会因为私人恩怨而过于斤斤计较。 周映晚没了出去撒野的机会,影便轻松了不少,每日只需要守在红莲殿附近便是,最后还是邢庄支会了别的隐蝠替代她,这才将她接出宫来。 “是时候兑现承诺了。”邢庄说罢,将那把刀拍在桌上。 侯仲听到那碰的一声,险些将手中奉茶的托盘丢在地上,他鼻孔里出了点粗气,带着点抱怨嘟囔道:“老爷何苦吓人……” “侯仲?”邢庄斜倚着扶手,瞥了侯仲一眼,见他迅速退了出去,这才对影道:“这是我从北魏那边托人用宝石换来的刀,你看看合适吗。”他伸出手,将长刀推了过去。 影与邢庄不同,端正地跪坐在桌前,接过那柄长刀打量了一番——刀鞘材质特殊,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样子倒是做的很好看,刀盘呈圆盘形,绘着金色的云纹。她拔出长刀,只听得“嗡”的一声铮鸣,银光波动,晃得人眼晕。长刀刀身狭长,以云头为刀首,正反两面各有一条血槽,刀口极薄,犹如蝉翼,可见是一把利刃。 “这刀名叫‘断虹’,取自‘清光断虹’之意,不错吧?” 打量间,影的嘴角已经微微勾起,多了一份笑意,想必是很满意。 “你哪里来的宝石?”影忽然问道。 “老男人自然有老男人的方法。”邢庄感叹一声,察觉到影打量的视线,这才解释道:“好歹我也是士族出身,文才不说,祖上留下来的‘飞墨体’总不会写的太差,帮人刻碑、作墓志铭不行吗?”他说完伸手弹了影的额头一下,道:“看来太久没和你过两招,皮紧实了敢惹我!” 影低着头,“嗤嗤”笑了起来。 邢庄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意,他清了清嗓子,对门口道:“侯仲,下午采办年货的时候带着她去裁几套裙子。” 果不其然,影的脸一下子黑了。 “诶,知道了,老爷!” 邢庄知晓侯仲一向怕事,畏惧影的眸子,却还总是要护着她,生怕自己欺负影,颇有些奇怪。 大概是因为影像极了那个被时间冲淡印记、湮灭于黄沙之中的女子吧。 “不好吃不好吃——我不吃,今天再不让我出去我就不吃饭,饿死我自己!”周映晚一边推开盛着肉汤的碗,一边大声喊道,神色之中颇有些不耐烦,偶尔闪现一丝狡黠。 她已经足足半个月没有出去玩了。 一旁的奴婢小声劝道:“公主乃千金之躯,身体最为重要……何况昨夜下了雪,难免路滑,若是摔着……” “我不听……我不听!”周映晚几乎要跳起来了,她在小几与暖炉间焦躁地踱步,按耐了许久,才道:“那你背着本宫,摔倒了护着我不就是了?” 她本以为婢女会因此动摇,没想到婢女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就小声道:“公主殿下要去哪里?” 周映晚一噎,道:“江心苑。” “温国公子毕竟是小国公子,殿下……” 周映晚最瞧不起这一套,道:“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小国出来的,我现在要去找他玩,你去还是不去?不去就别拦着我!” “公主……” 周映晚转了转眼睛,扯起一旁的猩红毛呢斗篷罩在身上,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公主!公主!” 周映晚气喘吁吁地跑到江心苑的时候,沈一戈正坐在一个小炉子边上倒腾着什么,神色格外专注。 “你干嘛呢?”周映晚甩掉有些湿了的鞋,凑过去问道。 沈一戈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边。 “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啊?”周映晚冲着他呲牙,随后凑近小炉子上架着的小锅嗅了嗅,道:“好香呀……这是什么啊?” “酒酿圆子……”沈一戈见她孤身一人,问道:“公主这么一个人来了?” 周映晚解下披风,随手扔到一边,靠近暖炉取暖。“我不一个人来,难道还带着周文林看你吗?” 沈一戈垂下头,搅弄着锅内的圆子,没有说话。 周映晚转移话题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啊?婆子丫鬟们呢?” 沈一戈回想了一番:“好像是去打牌了……” 周映晚微微一愣,随后啐了一口,狠狠道:“捧高踩低!”这动作别人做了粗鲁,她做了却也只是多了几分娇蛮罢了。 沈一戈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干嘛呀,和个小姑娘一样,整天唉声叹气的……你哪里那么多忧愁的事情的?”周映晚从一旁整齐摞着的小碗中拿出一个,递到沈一戈面前,喏了一声,示意他给自己盛一碗。 沈一戈一边想着小公主是永远不会理解自己的,一边舀了一勺给周映晚,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的样子,忍不住轻声一笑。 “你干嘛?笑什么笑?”周映晚听到他的笑声,立刻送来一个凶狠的眼神。 沈一戈赶紧摆摆手。“不过是觉得公主可爱罢了。” 周映晚微微一愣,哼了一声,道:“要你说……”她拿起小勺,耐心地吹凉,这才往嘴里送了一口。 沈一戈的手艺显然很不错,圆子送入口中细腻温软,她不由满足地嗯了一声。 “唔……甜甜的……你怎么会做这个呀?”周映晚一边咬着圆子,一边问道。 “母亲和阿岑都喜欢吃这个,我就和乳娘学了这个,做给母亲和阿岑吃。”沈一戈专心致志地盯着炉灶,仿佛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周映晚动作一顿,她歪着头看向沈一戈,好久才说道:“小沈。” 沈一戈有些疑惑:“什么?” “你要是女孩子就好了,我一定要和你做姐妹。”周映晚放下手中的碗,叹了一口气。“我要是有小沈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沈一戈拿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没办法,默默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婆子的声音:“奴婢见过公主殿下,贵妃娘娘正找殿下呢。” “我才不去见那些老女人呢,八千只乌鸦似的,烦死了!”周映晚赶紧捡起鞋摆正,然后大声道。 “娘娘请公主殿下回去温书。” 沈一戈冲着她摇摇头,示意她赶紧回去。 周映晚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讨厌……那,小沈,我走了,明天再来找你玩。” 沈一戈笑了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继续守着那个小炉子。 外面的婆子毕恭毕敬地送走周映晚,这才与一旁的丫鬟们小声闲话,其中一个丫鬟扶柳小声道:“嬷嬷,您说这小公子是不是想勾搭公主……” “去!公主也是你能编排的?不怕贵妃娘娘拔了你的舌头?” 扶柳吐吐舌头,小声道:“我就是看小公子这么不受待见,世子那里的待遇可比江心苑好多了……” “好了,就这个丫头片子嘴碎,走了,牌还没打完……” “是是是……”其他丫鬟陪笑道。 沈一戈将门的缝隙合紧,隔绝了所有的声音,隔绝了一切他所恐惧的、别人所厌恶的东西。 “过来喝点热汤暖暖身体。”苏寰听到开门声,转过头看向苏洛川。 他脸冻得通红,显然是又去青穰家门口守着了。 苏洛川坐到火炉边,捧着汤碗一言不发。 苏寰轻声叹了一口气,摸摸他因为寒冷而有些坚硬的头发,柔声安慰道:“洛川,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遇到一个朋友已经是人生幸事,而人都是会变的,想要和一个朋友一直走下去,很难很难。” 很多年以后,瀚明帝独自一人站在大兴的城门之上,再一次望向遥远的南方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年幼时母亲对他说的话,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登上过大兴的城门,再也没有望一眼南边。只是侍奉帝王的内官曾说过,他偶尔会一个人在庭院里,借着月光,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帝王之剑,奏出不知是哪里的乡间小调,乐声伶仃。 而此时的苏洛川垂着头,语气中难掩失落:“如果我们是在大兴就好了,大兴有那么多的大夫,一定可以给她看病的,她就不会……青穰他们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苏寰摇摇头,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头,没有说话。 “母亲?” “嗯。” 苏洛川捏了捏袖口,终于问道:“杜先生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北魏吗?” 苏寰看着儿子纯澈的眸子,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对亲人的关心。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点头。 “北魏的人都是那样吗?” 苏寰伸出手抚摸着他逐渐温暖的脸颊,道:“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能、也不该接触,明白吗?” “我不小。我已经和杜先生读书习武,是男子汉了。而且,父亲不在,您是我仅剩的、唯一的亲人。”苏洛川盯着苏寰的眸子,认真地说道。 苏寰凝视着稚气尚存的儿子,唇瓣翕动,仍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了身。 苏洛川却从母亲的口中读到了什么。 ——玄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章十一 “小沈小沈!” 沈一戈手中的书险些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到周映晚在门外冲他招手。 “怎么了?” “阿父准我今天出宫去玩,我带你一起!”周映晚一身艳红裙装,在身后扎了个小辫子,用赤金发扣固定,随着她的步子一翘一翘的。 沈一戈讶然。“国主准你出去玩?” 周映晚嘿嘿一笑,食指搔了搔耳边碎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啦,还有舅父。”她微微错开几步,之间外面站着一位青年,一身苍蓝劲装,头戴同色抹额,长发以发冠固定束在脑后,显然是习武之人。碍于行走在宫内需着正装,青年外罩银鱼白长衫,用鞶带束着。 沈一戈这才想起,二月开春之后,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成清君陈清溪自郑国而来,探望姐姐。 “一戈见过成清君。”沈一戈立刻作揖行礼。 “公子客气。”陈清溪微微侧身,受了半礼。 周映晚也不在意沈一戈与陈清溪素未谋面,只是兴奋地说道:“舅父会武,可以保护我们,我们去外面听说书!” “说书?”沈一戈被周映晚催促着披好披风,抽空抬起头问道。 “是呀,二月二的时候,帝京又是三年一次的春日大试拔擢人才,茶馆就有人讲这些的。”周映晚兴奋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书呢,就来叫你一起去。” 沈一戈被她扯了出去,这才发现周文林披着斗篷,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 一旁的陈清溪道:“我见世子也在,便邀请世子通往。” 郑国地处中原,土壤肥沃,也曾称霸一方,开国君主乃是辅佐晋元帝宁端登基的有功之臣。然而郑国几代国君都耽于享受,国力便有所下降,多年之后,竟然只能依靠姻亲关系依附易国,不可说令人叹息。 沈一戈猜想陈清溪特意叫了周文林,想必也是在观察这位未来的易王是不是一个值得交好的对象,毕竟将来郑国王室的女儿不出意外是要嫁给周文林的,知晓他的脾性,也有利于两国结亲。 “走啦走啦!” 四月之初,天气已经回暖,不过,为了避免着凉,几人都带着薄披风,方便转凉时加衣。马车刚一停在门口,周映晚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想要对茶馆一探究竟。 他们去的是大兴最大的茶馆,放眼过去,茶桌之间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上面还表演着歌舞,不过正戏还未上,终究是吃茶的人多,看舞的人少。 陈清溪显然是预定了位置,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木牌,上面刻着字,小厮看了就立刻殷勤地引几人上了二楼的雅间。 周映晚扶着栏杆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圆圆的眼睛转个不停,看什么都新鲜。 陈清溪将手掌按在她的头顶,道:“女孩子家的,不要乱看。” “哼……”周映晚正要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成清君若不介意,可否收留一下我和我家小姑娘?” 来者正是邢庄,一旁站着一个身量拔高的孩子,二人都是一袭钢青色长袍,若邢庄不说,很难辨认出那孩子是个女孩。 “邢将军客气了。请。” 邢庄倒是与陈清溪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对于郑国,他映象最深的当数郑国老将百里赭,他是越帝时期四大名将唯一幸存之人,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得以在家荣养,安度晚年,子孙也个个承蒙祖荫,百里一家当得“荣耀”二字。 陈清溪正是百里赭门下高徒,虽然邢庄无法凭借一面之缘估量陈清溪的才华,却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任何一个少年人眼中都有的东西——“野心”。 “不知百里老将军身体可还好?在下虽无缘得见老将军,却一直心怀憧憬,只可惜分身乏术,无法亲自拜见老将军。”邢庄为陈清溪倒了一杯酒,主动询问道。 “多谢邢将军关心。家师身体尚好,披甲再战北虏也未尝不可。”说到这里,陈清溪不由莞尔。 邢庄哈哈大笑。 沈一戈讷讷地看着影,双手不自在地互相搓着,却又不敢说话。坐在他旁边的周映晚颇有些奇怪,顺着他四处乱飞的视线看了许久,终于明白他看的是谁了,急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四目相对,周映晚偷偷指了指坐在影右手边的周文林,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影,显然是有些呆了。 影倒是没有被窥探者的羞怯,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时不时跟着邢庄微微点头,陈清溪偶有问题,她也只是利落地回答。 周映晚最看不惯沈一戈畏畏缩缩的样子,又不想看到周文林逮了便宜,便率先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影望向周映晚,似曾相识的黑黝黝的眸子看得周映晚心里一跳,总觉得冒犯了她。 “影。” “只有一个字?”周映晚有些讶然。 “嗯。” 沈一戈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好像被人夺走了宝物的孩子。 “姐姐也是习武的吗?”周映晚的视线扫向她的手,看到虎口处有一层茧,接着问道。 沈一戈有些讶然于周映晚的洞察力,没想到这个生性活泼豪放的小公主竟然粗中有细,细微之处也能看到。 邢庄与陈清溪的视线也不由看向周映晚。 “是,练刀。”影毫不避讳地承认。 “姐姐一定很勤奋。”周映晚转了转眼睛,用肩膀撞了沈一戈一下,道:“和小沈一样,读书很用功。对吧?” 沈一戈抬眸,与影的视线交错,不由有些羞涩,低声应了一声。 说话间,场内击鼓三声,显然是要定场,鼓声刚落,茶馆之内已经是一片寂静。 登台的是一名女子,一身穹灰长袍,开口定场道: “二月二,正是帝京花好时,十年寒,只为一朝盛名扬。且看今日,我姬炼定要一举夺魁,扬名立万!” 语罢,女子便开始唱曲,她声音清脆明快,边唱边演,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二月二的春日大试是晋国盛典之一,有意入仕的学子在通过地方初试之后,都会在大试前的冬日就进入帝京建平准备大试。汇聚在各个客栈的学子们彼此切磋,甚至是在勾栏酒肆的墙壁上题诗作赋,彰显才气。之后便是为期半月的春日大试,由皇帝与国相亲自挑选人才入朝拜官,其余名次,则由他国招揽入仕。 晋国建国多年,尚武精神早已褪却,加之北魏以及多年没有南下,自然文盛武衰,因此,文试要比武试更加隆重。 周映晚有些奇怪,凑近沈一戈耳边小声问道:“小沈,春日大试的学子不都是男子吗?为何要找一个女角儿来唱啊?” 沈一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她是唱得好吧。” “哦……” 这戏排得倒是很好,看客们津津有味——才子功成名就,再配上一位佳人,那是再好不过了,可却没人想到故事的结局会发生这样的翻转。 角儿一手扯住长袍一抖,里面竟是一套石榴裙,唬得台下一片讶然。 谁曾想这大试状头竟是女娇娥? 台下惊愕之际,角儿接着念道: “我本名姬洛涟,乃是申国四公主。今日本想与在座各位才子切磋一番,一睹帝京盛世风采,却未想到,如今的建平,被这样一群俗物把持,再无当年元祖驱除北虏的烈性……只可惜了这美景与美人,尽付空谈喽!” 她学得倒是有模有样,大笑着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下场领赏了,只留下鸦雀无声的宾客们,无人敢作答。过了许久,竟是周映晚第一个喝彩,她向来嚣张,倒也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只管自己开心就是,却是惹得一旁的沈一戈与周文林坐立不安。 陈清溪微微蹙眉,按下周映晚的手,随后对一旁的小厮招招手,打赏了一袋钱,便带着周映晚姐弟以及沈一戈向外走,邢庄觉得无趣,便也带着影走了出去。 “舅父拉我们出来做什么?”周映晚小声抱怨道。 沈一戈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话了。 “天色不早,在下也该带着小姑娘回去了。”邢庄望了一眼天色,行礼道。 陈清溪立刻回礼:“邢将军慢走,恕清溪不能远送。”等到邢庄与影离开,他才转过身看向周映晚,面色严肃:“映晚,舅父有话与你说。” 周映晚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只是小声抱怨一句,陈清溪竟如此“大题小做”。 马车是周渭特意给周映晚准备的,里面常放着周映晚爱吃的点心,一片慈父之心可昭。 陈清溪与外甥女坐在马车之内,看着她吃得香的模样,清了清嗓子。 周映晚讷讷地将手中的点心放回盘中,拍拍手上残余的糕点渣子,又在裙摆上蹭了蹭,这才露出一个笑容,看着陈清溪,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 陈清溪看着这个唯一的外甥女,语重心长道:“映晚,你是易国唯一的公主,一举一动皆为表率,怎么可以随意抛头露面,大喊大叫呢?” 周映晚眨眨眼。“可阿父就喜欢我这样,我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啊……” 陈清溪愈发无奈:“你如今也在长大,男女有别,寻常姐弟尚有隔阂,你总该离温国的小公子远一些。” 周映晚小声嘟囔道:“小沈每天苦着脸,哪里像个男子了……”她嘀咕之后,对上陈清溪严厉的眼神,只能乖巧称是,还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不随意亲近沈一戈。 “郑、易两国一直有姻亲之好,你又是易国唯一的公主,将来想必是要嫁入郑国王室的,到时候虽然有舅父保护你,可你毕竟嫁为人妇,有事一国之后,必须恪守礼仪。”陈清溪摸摸她梳在身后柔软的长发,道:“你要学会长大……” 周映晚微微一愣,随后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道:“舅父刚刚是说……我要嫁入郑国?” “是。映晚,你母亲就是这样做了如今易国的贵妃。”陈清溪大概猜到外甥女的心思,接着说道:“既然贵为公主,食国禄长大,自然要担负起公主的责任,为两国安好有所贡献。” 周映晚瞪大眼睛,本能地反驳道:“那我干嘛不像刚才那个姬公主一样,参加大试,出仕郑国,总不算辜负百姓了吧!” “这终究不是正道。倘若申国那位四公主并未笑而离场,程陵之也不会让她入仕的。”陈清溪摇摇头。“你的母亲嫁来易国的时候,我也千百般不愿意,可那又如何呢?总是我们都不愿意接受,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间始终是不公平的。” 周映晚眼眶一涩,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章十二 程陵之入宫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晋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亭台楼阁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仿佛回到了王朝建立之初的辉煌时期。 如果有人微微抬头就会发现,在飞檐勾连的衬托之下,连天空都是那么的渺小,狭隘得可怜。 不过,此刻的程陵之没有任何心情欣赏风景。 内官快步在前面引路。若是帝相二人议政时间过长,出宫晚了,程陵之就要主要宫内为大臣预备的儒房之中,那房子倒是雅致,只是有些太小。而如今的程陵之是晋国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罪他总是不好的。 内官小心翼翼地垂着头,脚下生风而又不会因为太快甩下程陵之。 眼前的就是昭景宫,乃是皇帝寝宫,修建于元帝时期,本意为昭示皇帝德行之地,只是四百年过去,这所宫殿早已没了当初的寓意。 “臣程陵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老迈的晋帝挥挥手,道:“爱卿请起,今日急召爱卿入宫,是有要事相商。” 程陵之毕恭毕敬地问道:“臣谨遵圣旨。” 晋帝笑了笑:“朕记得爱卿屹立两朝,官运亨达,唯独贬谪一次,是在越帝十七年?” 程陵之一愣,急忙称是。 “那时北魏南下,越帝欲发兵万乘关,但群臣力谏求和,适时,爱卿不过加冠年岁,乃是春日大试状头,陈列抗魏之利,主动请战,愿逐北虏于万乘之外。” 程陵之垂着头。 “越帝大喜,召九国英才抗魏,得以驱除北虏。此战虽胜。爱卿却遭贬谪。”晋帝长叹一口气,却按不住胸间郁气,不由大声咳嗽起来。 一旁的侍女急忙将清茶送至晋帝手边。 “爱卿之远见,非常人可及,而忠心耿耿待王室之人,唯沈却秦与卿二人耳。”晋帝抿了一口茶,捻着颏下白须,沉吟许久,道:“朕自知年岁无几……” 程陵之一惊,立刻俯首跪在地上,道:“陛下乃真龙天子,龙体天佑,怎会衰败!” 晋帝只是眉眼含笑,待他说完这一遭话之后,轻轻合掌。 一名女吏携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两个孩子是晋帝唯二的皇子,不过四五岁,长得粉雕玉琢,乖巧地跪坐在一旁。 晋帝登基已有十三载,只是他性格怯懦,还是太子时便不敢与简帝相对,拱手奉送皇位。简帝猝死,他才被当时的国相吕肆推上帝位。然而朝政皆由吕肆一人把持,晋帝也只能在后宫寻欢作乐。 淳丰三年,吕肆遭人暗杀,晋帝才得以真正执掌朝政,奈何皇后善妒,晋帝膝下皇子尽数夭折,公主也寥寥无几。直到五年前皇后病逝,后宫才终于有了皇子。 “朕现在问你,大皇子与二皇子,哪个适合朕的位置啊?”晋帝轻轻敲着龙椅的扶手,道:“这两个孩子倒是与沈却秦的女儿年纪相仿……” 程陵之微微抬起头看向晋帝,见他沉思,又扫向一旁的两个孩子,额头已有虚汗。 两双葡萄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青穰已经许久没有来上课了。 苏洛川攥着笔,盯着空白的宣纸若有所思。 杜若的纸扇一下敲在了苏洛川的额头上,声音之大让一旁的云桦侧目。 “作文作画最讲求专心致志,你若是心存杂念,连下笔都难。” 云桦闻言,又垂下了头。 苏洛川有些头痛地抠了抠笔杆,看着笔尖的一滴墨不断汇聚,越来越大,最后落在了洁白的纸面上。 “怎么了?平日里习武见你卖力,作文就不可了?”杜若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手心。 苏洛川咬咬牙,终于开始提笔写字: 杜若扫了一眼,便又回到主位之上烹茶,他抿了一口,苦涩之味便顺着舌头蔓延,让人恨不得咬掉舌头。杜若轻轻皱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又捻起一旁的点心。 苏洛川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杜若一眼,只瞧见了他紧皱的眉头。 北魏人嗜甜,加之北魏寒冷,一向以热奶冲茶,乍然喝到苦茶肯定会不适应,若是尝到一旁咸口的点心…… 并非他怀疑母亲,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自己验证为好。 杜若勉强咽下那口点心,清了清嗓子,目光触及苏洛川,道:“洛川。” 杜若毕竟是苏洛川的师父,贸然试探,他总有些心虚,听到杜若喊自己的名字,苏洛川不由打了个寒颤。 “先生。” “我看你的文章写好了,拿来我看看。” 苏洛川匆匆瞥了一眼一旁的松树,赶紧垂下头,道:“快好了。”他匆匆在纸上挥洒笔墨。 “好了?” 苏洛川勉强递出手中的纸。 杜若接过纸,扫视一番,不由一愣,随后才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孩子。 “自己写的?” “嗯……” “且不论文笔,性情倒是孤傲。不过还没有写完。” “我才疏学浅,写不出来了。” “好。”杜若放下手中的纸,也不看云桦作的文,径自走了出去。 苏洛川做了亏心事,心虚地低着头,也不敢出言追问。 云桦有些担忧地看着苏洛川,随后走上前,伸手拿起那张纸,不由瞪大了眼睛。 “青松迎寒,刚劲不拔兮山之巅。 修竹为刃,临风自傲兮谷之中。” 云桦从苏洛川潦草的字迹中依稀感受到了一股豪情壮志,这样的感受,他从未有过。 如今已是暮春,春乏那一阵子已经过去了,沈一戈与周文林上课的状态远比之前要好,而周映晚则是干脆逃了课业,沈一戈再也没有看到她出现在成才院内。 若是以往,这位小公主早就耐不住寂寞,跑来成才院玩耍,与越夫子耍嘴皮子了吧。 没了小公主的存在,成才院一下冷清了不少,连越夫子都有些不习惯了。 这样的改变发生在成清君陈清溪走之后,实在是有些奇怪。 沈一戈有些放心不下周映晚,就好像妹妹阿岑经常到湖边散步,他就会担忧,某一天,阿岑会不会失足跌进湖里,他一定要好好陪着她,保护好她,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妹妹。 上交了越夫子布置的作业,沈一戈就匆匆到了红莲殿,他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婆子们说的话,又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好一阵子,他也没有挪动步子,倒是周映晚的侍女走了出来,看见沈一戈在殿外徘徊,走过去道: “拜见公子。” 沈一戈不自在地摸摸头,问道:“映晚是生病了吗?” 侍女微微一愣,展露一个笑容,轻快应道:“不是的,是公主殿下心情不好,在殿内学舞乐呢。” “哦……那就好,我……我以为她生病了。” 侍女笑得温柔:“公主能有公子这样的朋友真好。” “其实我一直受映晚照顾,我们是朋友,她比我小,应该我照顾她的。她没事就好。”沈一戈吞吞吐吐地说完,颇有些不好意思,喊了一句“谢谢姐姐”就走了。 侍女轻笑一声,心想,这真是个不像贵族的孩子,放在平常人家,也是个好孩子。 周映晚一个人静坐在红莲殿内,殿中央立着一架编钟,钟架是上好的梨花木漆了红漆而成,青铜制成的大小不一的钟挂在钟架上,青铜之上铭刻的乃是易国的立国诏书。她身量不够高,需要踩着绣凳才能勉强够上。 这是她央求阿父得到的乐器,早年在内库收着,她平时没事做敲着玩的,随着年纪长了,就又放回去了,只是舅父陈清溪走后,她心中压着一股郁气,就想着找些方法排解,在内库看到了这架编钟,就让人抬出来了。 周映晚拾起一旁的小锤与木棒,抬手敲了一下。 编钟立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像是熟悉这种感觉,周映晚一一敲了过去,清脆沉闷之声依次响起。 她想了想,从绣凳上跳了下来,只着眼于下面两排编钟。 编钟乐声响了起来,低沉哀婉,带着寂寥与孤独。 周映晚记不得这曲子的名字,只记得是母亲在她幼时经常唱给她听的曲子,至于词,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笛声,与编钟乐声相和,清亮婉转,却又有说不出的哀伤。 周映晚动作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发涩。 她是听过这种乐器的,名叫梆笛,北方才有,能将这样的笛子吹好,很不容易。而这个吹笛之人的哀伤之情,是她从未听过的。 那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曲结束,周映晚出声问道:“你是阿父派来保护我的?”她的眼睛瞥向窗外,除了那棵夹竹桃模糊不清的树影,一无所有。 她曾听说过宫人们谈起一个神秘的组织——隐蝠,是她的父亲最为忠实的臣下,之前被她发现状况不对的流苏没多久就被人带走了,她本以为阿父不会再派人来,没想到这个人就在她的身边。 “是。王上担忧公主安危。” 那是个清脆的声音,透露着一股淡然,没有多余的情感,却在提到“公主”二字的时候发出轻轻的颤抖。 “这样啊……”周映晚放下手中的小锤,指尖划过钟上的铭文,发出一声叹息。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叹息。 “公主在担忧什么?”对方问道。 “是啊,我在担心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个人没有说话。 周映晚深吸了一口气,从绣凳上跳下来坐好。“说说别的吧,你有没有名字?从哪里来?有什么家人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章十三 “听说了吗?陛下册立太子了……” “听说了听说了,是陛下召国相入宫商讨,最后立大皇子为太子呢!” “什么太子,不过是两个小奶娃娃罢了!” “嘘……” 白芷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只嗅到了芍药的浓香,她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只从外面看,占地极大、碧瓦朱甍,可与宁越国的王宫相媲美,宁越上下,能够有此待遇的,唯有宁越长公主宁挽缨一人。 长公主与宁越国国主一母同胞,年龄却相差十六岁,二人母亲早逝,国主是长公主一手带大的,直到二十岁,长公主才堪堪下嫁于代国林王,不过,仅仅五年,林王便暴毙而亡。长公主寡居在府,因为膝下无子,国主又已经登上王位,便将她接了回来,为她修建了庞大的公主府。 玄黄在九国皆有暗线,林王是怎么死的,在白芷前来游说宁越国长公主之前,她已经很清楚了。 白芷看向挂着的牌匾上的三个鎏金大字——公主府。 里面的那个女人,带着一腔翻滚的毒液糜烂在□□之中,却又时时刻刻思考着如何掌握生与死、欢乐与痛苦的权柄。 她是白芷最佳的游说对象。 “长公主殿下,之前那位上帖请求入见的白姑娘到了。” 一段藕臂探了出来,拨开长长的珠帘,染着蔻丹的手轻轻摆了摆,仆从立刻听话地侍立一旁。长公主面染潮红,自小榻上坐了起来,也不曾穿好衣服,大半个身子都裸露在空气之中。 锦被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身躯,是个小丫头,大概只有十二三岁,衣衫半开,怯生生地望了望侍女,又缩了回去。 “起来,莲子。”长公主终于开口道。 “是……”莲子拢好衣服,随后帮长公主整理长裙,扶着她从珠帘之后走了出来,最后默默退了出去。 不得不说,尽管长公主如今已经三十有六,她仍然显得格外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唯有眼尾细纹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 人总是会老的,衰败会在每一件美好的事物上留下残忍的痕迹。 思及此处,长公主不由地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 “白芷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安康。” 长公主眉眼含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白姑娘倒是出落得温婉可人。” 长公主厌恶男子,喜爱女子,也有不少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跑来自荐枕席,结果也不过是被她□□一番再赶出去罢了。 白芷既没有露出不屑的神色,也没有多一份窃喜,仍旧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殿下过奖。” 长公主抿了一口茶,终于开始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视线定格在了白芷腰间的带扣上,瞳孔微缩——那个图案她很熟悉。 白芷察觉到她的神色异常,露出淡淡的笑容。 ——玄黄。 嫁入代国的那五年,她曾有意无意地听过许多关于玄黄的传言。 前晋对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组织总是讳莫如深,一向禁止百姓参与甚至是谈论这些事情,而如今,后晋已无力管理民言,这些组织便又伸出了它们龟缩已久的爪牙。 “如此,殿下与我可有话说了?” 长公主食指滑过脸颊,忽然莞尔:“若是无话,你早就被赶出去了。” 白芷问道:“如今青霄将落、群雄欲起,殿下不必为宁越做打算吗?” “与我何干?天下人受的苦难,还是让天下人自己解决吧。”长公主接过侍女送上来的眉笔,对着茶盏淡扫蛾眉。 “殿下不为自己着想吗?” “哦?”长公主坐直了身体,认真地扫视她一番。“我还未曾听过这等话,不如说来听听。” 白芷笑道:“殿下照顾国主长大,却未曾有过一天的安稳日子,不过是殿下小小的需求,却要被群臣喝止,连国主都要看他们的脸色,殿下真的甘心吗?况且,如果连宁越都没有了——殿下不就成了天下人了吗。” 长公主眯起眼睛,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白芷轻描淡写地抛下最后一句话。“殿下睿智,岂会不懂这一点?否则,府内一千死士,做何用处?” 长公主腾地坐了起来,紧紧地盯着白芷,像是一头发怒的母狮,迫不及待地想要咬断她的喉咙。 白芷却明白,她已经赌赢了。 “我有一个学生,她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哦?” 宁挽缨微微抬眼,以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邢庄看着手中的谍报,轻叹一口气。 所有的事情都在向连舟所说的方向发展,看来她确实没有说谎。 晋帝染了时疫,加上年事已高,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染上疾病,痊愈的可能性不高了,这才急召国相程陵之入宫觐见,匆匆立下太子,避免不测。 而如今,九国都蠢蠢欲动,就连申国这等边陲小国都已经打起了内史的主意,太子又是个小奶娃,即使顺利继位,也不一定守得住国土,更别提延续大晋九百年来的辉煌了。 程陵之若还想要些脸面,唯有辞官回乡一法,而这位心高气傲的国相未必愿意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建平。 邢庄走到窗前,见影在院中练武,垂眸沉思片刻,露出一个笑容,道:“刀练得不错,本以为你要费些时间磨合,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熟练了。如今想想,再过一两年,你就能入宫照顾华公主,我派的帮衬的人也不需要那么多了,多点人手出来干正事。” 影撇撇嘴,没有说话。 “你不喜欢华公主?” “不是。”影摇摇头。“她就是很可怜。” 邢庄微微一愣,轻声道:“你也很可怜。” 这个孩子的诞生本就是悲哀的。邢庄很清楚这一点。 “可我的心是自由的,和她不一样。所以我很可怜她。” 邢庄看着她黝黑的眸子,道:“是。”他扬了扬手,道:“我要入宫拜见王上,递送折子,你自己好好练习。”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多余,毕竟影的勤恳他又不是不知晓。 “我知道。”影望着他离去,这才凝神再一次练习邢庄自创的那招“雷切”。 这是她最难领悟的一招。 如果练成这一招,单剑与双剑也无甚差别,更能打个措手不及、杀人于无形之中。 刀剑之术,说得再好听也是杀人之术。 而雷之迅速,糅合砍切之劲,练得好的人,一刀就可以将人切做两半,最为凶狠。 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举起刀,狠狠地劈向虚无。 周渭放下手中的折子,沉吟许久,道:“看来并非我易国有入主中原之心。”他一身刚蓝长袍,未戴冕冠,少了几分帝王的凌厉,多了几分儒雅,倒像是寻常世家的主人。 “宁越那边倒是没什么消息。” 周渭听到“宁越”二字,冷笑一声。“非我胡说,宁越的那个老头子临死前真是挑错了人,留下一个孱弱不堪的小国主,还有一帮子只会‘制衡’的老头子,无怪乎一个女人也能在他们头上拉屎尿尿了。” 他口中的女人便是宁越上下奢侈无出其右的长公主宁挽缨。 邢庄苦笑着摇摇头。 常言自古以来,文人相轻,王公贵族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宁越碍于皇室国姓,有贼心却没贼胆,觊觎于建平却又要惺惺作态、鄙视诸侯,岂不是更惹人唾弃?”周渭说完,不再言语,鄙视不屑之意却是溢于言表的。 邢庄只应了一声,也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周渭看着他沉静的表情,道:“我记得你当初不是这样的。” 邢庄忽然反问道:“王上还记得当初?”他继而笑道:“臣下又怎么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呢。” 周渭紧紧盯着他,道:“你还是恨我?” 邢庄摇摇头,道:“王上,近来北魏异动,万乘关一线的边境仍然不可松懈。” 周渭似有所感,眼底划过一道暗光,他道:“是啊,这么久了,你仍旧关注着北魏……你是真的恨我啊。是啊,阿潆远嫁,你应当恨我。” “故人已逝,王上又何必旧事重提呢。”邢庄自案几之上拿起那本折子。“还请王上过目。” 周渭直直地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缥缈了,仿佛已经不再落足于邢庄身上,而是前往了更远的地方。 “本王知道了,退下吧,邢将军。” “是。” 邢庄躬身后退,五步之后转过了身,手扶着鞶带退了出去。 ——那是他警惕时的样子。 邢庄自然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惹怒了周渭,但周渭杀不杀他,他根本不在乎。 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真正在乎的东西,已经随着那些人、那些事而逐渐远去,包括那个记忆深处一袭红衣的少女,都永远地埋葬在了寒冷的继续冰雪之下,不会被人发觉,却时时刻刻都在刺痛着他的心。 那个少女叫周潆,是一个永远跟随在她的十五哥哥和邢二哥哥身后说着趣事、撩猫逗狗,却又能在宫门外默默领旨、远嫁北魏的少女。 当年在大兴城内与他闲逛的那四个人,是周渭心中永远的刺,却又时而带来温软的回忆,这样缠绵的痛感至死方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章十四 夏日炎热,知了声响个不停,小小的孩子一个人站在庭院之内,仰望着夜空。 “洛川,你在干什么?”清冷的女声问道。 孩子转过身,乖巧地说道:“母亲,我在看星星,好不容易才放晴了。” “今天是十五,月圆之时,看了也没什么用处的。” 孩子应了一声,继而问道:“母亲,父亲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他已经好久没有回来教我认星星了。”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落寞和低沉,显然是格外想念自己的父亲。 “他入宫去为王嗣观测星命,大抵快了吧。”女子从黑暗之处走了出来,一身云水蓝的纱裙,清雅端庄。 孩子还没说什么,家仆匆匆走了进来,紧张道:“夫人,外面贴了告示,老爷误卜星命,被王上打入大牢,明日便要斩首示众!” “不可能!父亲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占星博士,怎么会犯错!” 女人的步伐略微不稳,她身子后倾,最后用力地扶住了墙壁,缓声道:“我知道了。按我之前安排好的,你们领了东西,都走吧。” 仆人应声而退,拿着自己的行李匆匆离开了,不仅是他一个人,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 孩子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的家充满嘈杂,最终归于平静。 “洛川。”女人走过来,扶着他的肩膀,道:“别怕,别怕。” “母亲……” “你是我的孩子,我们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连累到你。”他唯一的亲人将他搂得紧紧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父亲呢?” “他已经为天下做了一切努力,他的使命完成,没有人能留得住他,这是他的命运。洛川,从今天起,你要忘记这一切,你只是我的孩子,母亲会永远保护你的。” 他努力着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却在混乱之中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张苍白的面孔之上,是一双混乱的眸子,其中的神情如困兽作斗一般。 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 渐渐地,她的口鼻处微微颤动,涌出了汩汩鲜血,像是要淹没一切。 绝望填满了他。 苏洛川倏地从梦中醒来,大口喘着气,环视四周,看着团成一团绣着合欢花的被子,只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傍晚金色的阳光潜入屋内,洒了一地昏黄,苏洛川透过淡淡的烟雾看到了母亲。 她倚着窗框,就着一盏油灯看书,神色淡然,白皙的皮肤多了一层光晕,看起来不像是真实的人。 “母亲……?”苏洛川试探着出声。 苏寰微微抬头。“怎么了?” 苏洛川听到她的声音一如往昔,心中松了一口气。“没什么。” 他只是做了个梦。 忽然,屋外传来敲门声。 “夫人,洛川在吗?我想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是云桦。 苏洛川看向母亲。 苏寰对于他与云桦的交往一向不曾多言,想必也会答应。 苏寰察觉到儿子的目光,道:“注意安全。” 苏洛川应了一声,利落地翻身下床,风风火火地向外跑。 “等等。”苏寰道,说完,她冲着苏洛川招招手。 苏洛川停下脚步,乖乖走到母亲身边。 苏寰为他整了整衣服,温柔道:“也不整理一下。”她体贴地为他抚平褶皱的衣襟,轻轻地拍了拍苏洛川的肩膀。“去吧。” 苏洛川听到她状似平淡的语气中的嗔怪意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然后跑了出去。 如同每一次离家去玩一样。 兴许是今天是初一的缘故,夜空格外漆黑,倒是平日里不见的星星都出现了,在夜空之中闪烁,像是苏洛川以前见过的母亲妆匣里面的宝石。 苏洛川跟在云桦身后,任由云桦在前面有引路,他自然要比云桦更熟悉村子,也更清楚哪里的景色最好,不过云桦只是想辨认天上的星星,只要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就好。 “到了。”云桦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苏洛川。 苏洛川看向云桦身后。 他的身后是一汪清澈的湖水,星河流淌在湖水之上,熠熠生辉。 饶是苏洛川也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今天真安静啊……” 云桦的语气多了一丝敷衍,他匆匆应道:“是很安静,正好有利于你观星,对吧。” “也不一定,能安静固然好,不过星星是天上的东西,不会受任何影响,和人无关。”苏洛川仰头,望着灿烂的星空,道:“它也不会说谎,只是按照固定的轨迹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向人们解释世间万物。” 云桦垂着头,低声道:“是啊,不会说谎……真好……” 苏洛川没听到他的回应,有些奇怪地打量他。“云桦,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云桦猛地抬起头,打断他的话头:“现在开始吧,从哪一颗星星开始讲?” 苏洛川眨眨眼,不解于他的情绪失常,却还是拉着云桦坐在湖边,左手撑在身后,抬起右手指着天上的星辰。 “先从北辰开始吧。”苏洛川指向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我记得父亲第一次教我辨识星星,认识的第一颗就是北辰——” “我只认识这一颗星星。”云桦道:“和舅父以前在北魏的时候,舅父告诉我,这是一颗属于英雄的星星。” 苏洛川微微颔首,道:“对,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象征帝王……” 云桦递给苏洛川一壶水,视线随着他指尖的方向移动。 “好像有什么声音?”苏洛川突然问道。 云桦的声音格外低沉:“兴许是虫子的鸣叫声吧。” 苏洛川讲着讲着有些困顿了,灌了一口水,却还是止不住困乏之意,揉了揉眼睛,倒在湖边睡着了。 云桦叹了一口气,自腰间取下梆笛,搁置嘴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绵长悠远的笛声在山内回荡,像是在纪念什么。 尖锐的叫声忽然响起,只在霎那打破了一切平静。 苏洛川自梦中惊醒,他本能地抬起手遮挡阳光,却发觉如今仍然是夜晚,只不过星光已经暗淡许多,天边隐隐泛着红光,似乎是即将日出。 不对……不是日出时微红的阳光…… 是血光。 苏洛川猛地坐了起来,眼前清光一闪,已经有人倒在了他面前,身首分离,苏洛川几乎是惊惧交加地瞪着来人。 云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琉璃般的眸子闪着冷光,像是尖锐的利器,划破了黑暗,却再没了往昔的温和。他提着剑向前走了两步,剑刃刮过湖边的石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一瞬间,苏洛川几乎不能分辨他是敌是友。 他不由后退了几步。 云桦朝他伸出手,终于开口:“别怕。”他见苏洛川迟迟没有伸手,低下头一看,原来他的手上还有血,他像是有些慌张,匆匆地收回手,在衣服上胡乱擦摸着。 苏洛川看着仍有血渍的洁白的手,终究没有握上去,而是问道:“到底怎么了?”他环视四周,道:“有人在喊,我们快去看看。” 云桦想要伸手拦住他,却又碍于手上的血不敢碰他,道:“他们在杀人,我们在这里刚好可以躲过去。” 苏洛川微微一愣,他听着四周传来的惨叫声,瞪大了眼睛,转过身跑了出去。 “洛川!” “母亲!还有青穰他们!” 云桦看了看手中的剑,也跟了过去。 苏洛川从未有哪一次如同今日这样奋力奔跑,只为了归家一看。 那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说会保护他的女人,究竟怎么样了? 云桦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最终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之所以要将这个村子毁灭,就是为了杀掉那个唯一知情的女人,舅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人会比云桦更明白。只要是他出手,就再无翻盘的可能。而苏洛川于云桦来说是朋友,无论他对玄黄的事情知晓与否,云桦绝对不会向他出手。 这是他对朋友永不会变的承诺,纵使他只有苏洛川一个朋友。 苏洛川抄了近道,那条路是他以前午睡时,偷偷跑出去和青穰疯玩的秘密通道,等到他玩得尽兴了回去,苏寰早就醒了,他就很少走这条路溜回去了。 没想到他今天竟然会从这条路狂奔回家。 热浪扑面而来,火焰顺着风吞噬着破旧的院落,连同女人最爱的书一起,湮没于烈火之中。苏洛川清清楚楚地看到母亲静静地躺在地上,殷红的血从她脖子上的缝隙中涌出,她神色平静,一如她目送儿子离开时一般。 渐渐地,一切都消失在了火焰中。 苏洛川只能看着一切化为灰烬,却没有任何力量和勇气来阻止这一切。 那个说着“母亲会永远保护你的”的女人,就这样死掉了。 “小心!”云桦挥剑挡开对方,紧紧贴着苏洛川的后背,警惕地打量四周。 “娘……”苏洛川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章十五 云桦的视线落在来人身上,他拖着半截身子,努力地向前蠕动着,在地面上拖着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一粒尘土落在伤口上都让人忍不住呼痛,他竟然在地上拖着走了这么久。 云桦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他试探着出声:“青穰?” 苏洛川猛地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 那个人停了下来,大声咳嗽起来,发出“嗬嗬”的声音,显然是被烟熏着了嗓子。 苏洛川强忍下所有的恐惧,一步一步走近他。 “嗬嗬……” 苏洛川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所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涌了出来,与地上的鲜血混在一起。他匆匆脱下外衫,罩在他被截断的腰部伤口上,打了一个结。 “青穰,你别怕,我们立刻走,去找大夫治好你。” 云桦按住苏洛川的手,摇了摇头。 且不说荒郊野岭如何找到大夫,青穰这样严重的伤势,恐怕等不了多久了。 “你们在做什么?”杜若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手里一样提着剑,却是纤尘未染。 “先生!”苏洛川抬起头,像是看到了救星,顾不得其他,大声喊道:“你快救救青穰!他还活着!他还要当将军立大功,我做他的谋士,还有、还有娶媳妇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夹着呜咽声,话说得磕磕巴巴,甚是可笑。 青穰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可怖的声音。 杜若看向一旁的云桦,目光微沉,道:“好,我救他。” 苏洛川期待地看着他。 杜若抬起手来,利剑的光芒闪过,立刻响起了利器没入血肉之中的声音。 那是一把好剑,直直地刺入心口,受剑者必死,再无生还可能。 杜若伸手扶着苏洛川的脸,直勾勾地看着他不敢置信的表情,沉声道:“与其这样,失去了人的尊严、苟延残喘着,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至少少了一些痛苦。” 杜若的手很冷,放在苏洛川的脖子上,像是要掐死他一样。 “你救不了所有人,就只能在你力所能及之地救赎他们,这个时候,唯有死亡是他们的归属,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按照既定轨道运行,有升起闪烁,就有陨落毁灭,这就是星命,你的父亲应该教过你。” 苏洛川呆滞地看着他,却在对上那双眼睛之后产生了瑟缩之意,挪开了视线。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那样灼痛人眼的颜色,弥漫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 “苏洛川,既然你活下来了,那你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好好活下去。” 温国后宫之内有一处露华园,占地虽然不大,但景致极佳,既有北方喜爱的奢华端庄的亭台楼阁,又有南方的湖泊池塘与琐碎细节,其中更是种植了许多易于照顾的花草,是温国公沈却秦特意为他的妻子凝夫人建造的。 凝夫人会去的地方,除了寝殿,就是露华园。 “夫人,湖边风大,您身子弱,还是到亭子里歇息一下吧。”丫鬟手里挽着披风,柔声劝道。 凝夫人轻叹一声,转过身走向亭子。 丫鬟们早就习惯了这位安安静静的夫人了。 她不喜欢过多言语,眉宇之间总有一抹愁色,只爱侍弄花草。偏偏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女人,熬死了之前的淳夫人之后做了夫人,还顺利诞下了一位公子和一位公主。 而小公子三年前被送往了易国为质,莲公主又是沉闷性子,凝夫人的话就愈发少了。 小公子是五位公子之中年纪最小的,却被送去易国,只留下不能为储的莲公主,凝夫人大概也是在四位公子的明争暗斗下熬日子吧…… 小丫鬟这样想着,垂着头跟在凝夫人身后,却听她开口问道:“内史的使臣待了多长时间了?” 小丫鬟微微一愣,赶紧应道:“说来也怪,听宫人们讲,使臣待在咱们长平已经有多半个月了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多半个月了……”凝夫人坐在亭子内的软垫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小丫鬟急忙为她将披风拢好。 凝夫人垂首。“又是这样。” “夫人……?” “没什么……我们早些回去吧,阿岑今日也应该读完书回来了。”凝夫人起身,整了整披风,走出亭子。 沈遥岑喜欢找安静的地方读书,一般也只带一个丫鬟,地点往往不局限于后宫,只要不见外男即可,偶尔也会遇上自己的其他几个哥哥。 “遥岑见过二哥哥。” 沈经远看到抱着书迎面而来的沈遥岑,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点点头,道:“莲妹妹,今日又去读书了啊。”他想到刚才在殿上的谈话,看着沈遥岑的神情颇为复杂。 沈遥岑有些疑惑于他的眼神,问道:“可是遥岑哪里不妥?” 沈经远微微一愣,把玩着玉佩的手有些僵硬,他犹豫了许久,道:“妹妹一向是兄弟姐妹中最为听话懂事的,只是你还小,耍耍小性子,未尝不可。” 沈遥岑不明就里,却还是应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二公子今日怎么怪怪的?”沈遥岑的丫鬟小声嘀咕道。 “不知道……我们回去吧。” “是,公主。” 等到沈遥岑回去,饭菜已经布置好了,母女二人正要用膳之时,外面已经有人通报,说是沈却秦要来,二人只能放下筷子,等沈却秦来了再动饭菜。 沈却秦来的也不慢,免了母女二人的礼之后便坐下来一起用膳。 一时间,屋内只有餐具偶尔碰撞,不小心发出的声音。 等到宫人撤了饭菜之后,沈却秦才开始询问女儿的课业,凝夫人就在一边绣花,气氛倒是分外和谐。 忽地,沈却秦问道:“山山看过关于内史的书吗?” ——山山乃是沈遥岑的乳名。凝夫人怀有莲公主时,曾梦到故乡青山,因此取名“山山”。 凝夫人的手一顿,绣花针已经刺偏,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落在雪白的绢布上,顺着布料的纹路渲染出一片血花,她也未曾呼痛,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丈夫和女儿。 沈遥岑想了想,回答道:“看过《元帝本纪》和《文帝本纪》。” 沈却秦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道《文帝本纪》中,文帝修建了一座大书库?” 沈遥岑微微颔首。“文帝政绩斐然,他治下江山,海晏河清,国库富足,文帝二年,便召天下士人修书,将过往尚有残卷的书重新抄录成册,与现有典籍放在一起,因为书籍数量庞大,不得不特意修建一所楼阁来存放,取名‘盛辉阁’。” “不错,后来虽然也有祸乱,民间不少书籍已经消失不见,但盛辉阁中的书却仍旧完好无损。”沈却秦笑着摸摸女儿的头,继而问道:“你知道盛辉阁在什么地方吗?” “在内史。” 凝夫人手中的白绢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君上……” 沈却秦摇摇头,对女儿道:“山山,阿爹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阿爹请讲。”沈遥岑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正襟危坐。 “你要代表阿爹,代表温国,前往内史保护太子,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行。” 凝夫人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只能紧紧攥着床幔强撑着。 “保护太子?”沈遥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年纪相仿,可以做好朋友,而他是君,你是臣,所以是山山保护太子。” 如今晋帝病重,立了五岁的长子为太子,而太子年幼,虽有忠心耿耿的大臣誓要保护太子顺利登基,却也有人瞧不起一个小奶娃,另觅出路,在宗室之中找到了一位血缘相近的宗亲——豫王,想要另立皇储。 温国效忠于皇室,朝中人都心知肚明,沈却秦更是一直与晋帝保持联系,这次内史派遣使臣过来,就是为了促成联姻,借温国为太子增添筹码,以保证太子登基。 至于沈却秦的小女儿沈遥岑年纪比太子大了三四岁,却也只是个小孩子,到了内史该如何自处,他们是全然无所谓的。 思及此处,沈却秦轻轻地抚着女儿柔顺的头发,低声道:“到时候山山就可以去盛辉阁读书了。” “哦……”沈遥岑应了一声。“阿娘不能与我同去。” “是。”沈却秦心中不忍,道:“等到局势安稳,阿爹亲自去帝京接你回家,好不好?” 沈遥岑忽地调皮问道:“也能像哥哥那样坐龙吟甲?” 温国公沈却秦心中愈发沉重,只能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旁的凝夫人眸中含泪,却也只能对着丈夫轻轻点头。 明明是他们的错,却只能让孩子们受苦。 “嗯,阿岑知道了,一定会听阿爹的。”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分外郑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章十六 云桦轻轻地叩门,还是如之前一般无人应答,他看着手中托盘上摆放的食物,还是伸手推开了门。 苏洛川就在里面坐着,盯着某一处一动不动,两颊凹陷,脸上毫无生气。 他们离开村子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苏洛川仍旧一句话也不说,每当云桦想要开解他时,他也总是独自一人走开,如果不是云桦一路上看顾着他,或许他早就走失在某处,丢掉了性命。 云桦自然知道苏洛川恨杜若杀了青穰,更怀疑自己和杜若才是毁掉村子的始作俑者,不愿再和他们说话。 “吃饭吧。”云桦道。 苏洛川沉默不语。 “你是在怀疑我们。”云桦的眸子像是琥珀,泛着温润的光彩。 “……你叫我如何不怀疑你们?” 苏洛川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说话,再开口,声音像是撕裂了绸缎一般,分外刺耳,还有几分磕巴。 “你当然该怀疑我们,可你不应该糟蹋自己。”云桦认真地说道,神色已经多了几分怒意。“你明知道青穰活不了多久,可你还在恨什么?” 苏洛川腾地站起来,双眼通红,怒道:“你问我恨什么?剥夺了朋友的生命,我怎么能不恨你!” “那样失去了所有为人的尊严,苟延残喘着片刻的生命,被人授以怜悯的目光,被身体上的痛苦这么着,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云桦冷声质问道:“你只这样折磨自己,你杀得了我吗?” 苏洛川被他激怒,残存的理智已经消失殆尽,手中也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喘着气冷笑几声,伸手扯住他的衣襟,将云桦卡在墙上,想要试图掐死他。 云桦只要伸手推开苏洛川,以他如今的体力,自然不能反抗了,可云桦没有,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苏洛川。 苏洛川对上那双平静的浅褐色眸子,手上的力气忽然就没了,他看着他,缓缓松开手,满脸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不动手了?”云桦也坐在地上问道。 “我不杀你——”苏洛川一手按在额头上,努力露出嫌恶之色。“滚!” 云桦的语气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虽然只是简单的叙述一件事情,却让苏洛川心中无限恼怒。 “你不想杀我,因为你还当我是朋友。” “滚!滚!” 苏洛川的声音渐渐降低,最后归于寂静。 二人长久无言,好一阵子,苏洛川才颤着声开口道: “除了怀疑你、恨你,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云桦望着他,沉声道:“我不管你如何看待舅父,至少他没有说错——既然活下来了,那就不能白白活着。你是一个人,哪怕是凭借这一点点的恨意,努力活下来,也好。” 苏洛川看着云桦,云桦也看着苏洛川。 许久,苏洛川开口道:“我不想走了。” “那就别走了。我和舅父也不能永远带着你。”云桦道。 “好。” “我请舅父找了一户人家,给了钱财,你要好好活着。” “好。” “然后来杀了我们。” “好。” 云桦顿了顿,道:“大兴内有一家小酒馆,也没名字,我呆的时间不长,说不出来在哪里,只可惜没有机会和你、还有青穰一起去喝酒。老板是个好心人,你要是有机会,去那里喝酒吧,她一定会将天下最好喝的酒放到你面前的。” “好。” 五年之后,苏洛川曾踏足那家云桦所说的酒馆,老板是个年纪稍长的姑娘,模样倒是端正,脾气却怎么也称不上好的。 不过,那时他身边的朋友也不是云桦了。 这场雨来得蹊跷,没有丝毫预兆,眼看着又要到了周映晚的生辰,这场雨却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按年纪大些的宫人们所说的,和周映晚出生那年的雨颇有几分相似。 周映晚一人趴在案几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屋外的雨,再没了平时的活泼。 “你不进来吗?”她出声问道。 没有人答话。 侍女有些奇怪,问道:“公主……?” “我没有和你说话,你退下吧。” 侍女应了一声,心中有些奇怪周映晚究竟在与谁说话,却还是乖乖地退下了。 “你不进来吗?”周映晚又问。 “不了。”她回答道。 “可是雨下得很大啊。”周映晚接着说道:“如果淋雨生病了,你就不能保护我了呀。” 周映晚从来没见过这个被父亲派来保护自己的人,可她听到她清冷的声音,还有她温柔悲伤的笛声,周映晚就能想到,她大概是个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内心很温暖的人。 对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过了很久,周映晚透过窗格看到一个背影,格外纤细,甚至不像是一个习武之人,由于被淋湿的缘故,她的衣角已经有些发皱,贴在木质的地板上。 “你去过什么地方啊?”周映晚问道。 影微微转过头,看到小公主用笔杆支着下巴,一双明亮的眼睛瞧着自己这个方向,满心满眼都是期待。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过头,好避开小公主的视线。 “北方。” “北方?是申国吗?” 周映晚口中的申国是九国之一,国主为姬氏一脉,称公。申国地处北方,国都为崇正,祖上申威公是助元帝夺得天下的功臣之一,因其为北方人,善于与羝人作战,获封于申国。纵使如此,在易国人眼中来看,也不过是乡下人而已。 之前春日大试时夺得状头的姬公主就是申国的公主,在众人眼中如此不尊礼法,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归国。 “不是。”影的言辞忽然变得含糊了。“是在……会下雪,下很大的雪的地方。你应该不知道那在哪里……” “是北魏啊……”周映晚忽然明白了,兴奋地问道:“听说北魏的雪能积得很厚,很厚……是真的吗?” “是……”影硬着头皮答道。 周映晚得到回应,语气愈发兴奋:“那北魏有海吗?就像小沈说的,他的家乡那边有很大的湖,大的没有边际,那就是海啦,北魏的海是什么样子的啊?” “海……那应该没……”影想到周映晚期待的视线,改口道:“有的,叫做通噶拉托雷,意思是清澈的镜子。” “真好听……” “不过她常年封冻,不能开船的。”影补充道。 周映晚眨眨眼。 她只和沈一戈说过关于航行的梦想,影大概也听到了,可周映晚没想到她居然还会记住这个,毕竟这种事情对于一个注定要出嫁、侍奉迎合另一个男人的公主来说,既可笑,又可怜。 她道: “你真好……” “拿肉。” “是阿川啊,又来替你爷爷拿肉啊?” “嗯。”苏洛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时不时扫向远处布告栏中的告示。 与村子不同,这座小城里的人大多对苏洛川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抱有善意,纵使苏洛川有意与大家保持距离,却还是没能真正和所有人都疏远。 “你爷爷的腿怎么样了?”老板关切地问道。 苏洛川微微一愣,垂下头看向手中的药包,过了好久才开口:“雨天还是会疼,所以今天去包了些药回来,要熬的。” “要是有什么自己做不了的,别客气,多找我们帮忙。”老板笑着将肉用荷叶包好,笨拙的手指在细麻绳中穿梭,很快就将肉包好,递到了苏洛川眼前。“大家都是邻里,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何况你爷爷也是当年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大家也理应多多扶持的。” 苏洛川应了一声。 “阿川你也不小了,过几年少不了要去服役的,好在这几年北境战事鲜少,呆久了打点一下,想办法调近一些,娶个媳妇就好啦。” 苏洛川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含糊附和了几句,给了钱拿上肉就转身走了。 等到回了那个寂静的小院子,苏洛川就钻进伙房开始熬药和捣鼓午饭。老人最是嘴挑,总是不合口味的时候多,又是喜欢吃肉的,为此,苏洛川也下了不少功夫,好照顾好这位年老归乡的士兵。 苏洛川细心地切好香料,放进锅中,又把洗净的肉切碎,一起放进锅中慢熬,肉香顺着砂锅锅盖上的小孔飘了出来,连同香料的味道,溢满了整个院子,偶有孩子路过,也不由好奇地探进头打量。 “回来了。”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嗯。” 等到热气顶着锅盖直响,苏洛川揭了盖子,将肉汤盛出来,又扶着老人坐在板凳上,将碗递到他的面前,又从蒸笼里拿出蒸饼放至老人碗里。 老人嘬了一口汤。“做得倒是不错。可惜比我当年当兵时喝的那碗羊汤差了些。” 等到老人絮絮叨叨地说完,一碗肉汤已经见了底,药壶也已经嗡嗡作响,苏洛川立刻过滤了药汁送到老人面前,老头子不免又抱怨几句。 这几个月来,苏洛川一直这样侍奉老人,除此之外,还要帮忙做工来换钱维持生计。在外人看来艰苦了些,他到不觉得累,毕竟这位老人丝毫不介意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收留了他,他自然也要做些事来回报。 “阿川啊……”老人忽然说道。 “怎么了?”苏洛川问道。 “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年轻时候的伙长了,那个时候我就和你一样大,他对我就像现在的你对我一样照顾啊……”老人似是感叹。 苏洛川回想起老板说的话,便明白了,老人的伙长早已经死在了战场上,整个镇子上的壮丁都去了北境镇守边关,最后却只有老人一人回来,却也落下了腿上的伤,一到阴天便会发作,只能依靠喝药来缓解。 他想,这大概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章十七 太极宫的花园之中有一处名为“琵琶玉”的景致,是周渭让人从温国移了枇杷树种植,内有假山摆设,环境清丽雅致。等到了秋天,这里便是金灿灿的一片枇杷林,宫人们也会摘下来,做成各式各样的吃食。 而此时,正是冬月,自然没有了“琵琶玉”的景致。枇杷树的细枝被风雨打得直不起身子,只得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甩脱宫人,沈一戈赶紧掀开乱七八糟的藤蔓,钻入假山之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 “小沈,你怎么总是这样慢吞吞的……”一身浅黄色布裙的小公主抱怨道:“我和影姐姐在这里等了好久,你一直没来,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沈一戈微微一愣,这才发觉对面那个一直悄无声息的姑娘正静静地打量着狼狈的自己,赶紧垂下了头。 “看,我带了好多好吃的,够我们躲在这里吃好一阵子呢!”周映晚取下背后的包袱,摊开来,得意洋洋地说道。 沈一戈嗯了一声,又问道:“我们不会被人发现吧?” “小沈真是个胆小鬼!”周映晚捂着嘴取笑道。“这可是我亲自找到的秘密基地,没有告诉任何人!换作平常人,怎么可能找的到呢?” “大概吧……”沈一戈不忍心打击她,只能小声嘀咕。 周映晚已经察觉到他的想法,哼了一声。“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给小沈你过生辰的,你都不谢谢我吗!” 沈一戈只好顺着她的意。“多谢华公主。” 周映晚像是吃了一大口蜂蜜一般,因为这样而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公主,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一旁的影终于出声。 沈一戈也点点头。“是啊,万一宫人们担忧怎么办?其实我的生辰也不必费心……” “少废话!我说过便要过!开始!” 说是要给沈一戈过生辰,可三人除了吃点心以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相对无言。 “哼……”像是受不了这样沉闷的气氛,周映晚看向沈一戈,主动问道:“小沈,你在家乡怎么过生日啊?” 沈一戈微微一愣,回想了一番,粗粗说了说,边见周映晚愁的眉头皱起,安慰道:“这都是家乡的习俗,映晚,你也不必在意。母亲是易国人,也会给我讲讲过去的故事什么的……” 周映晚眨眨眼,合掌道:“好,讲故事就讲故事,我也会的!”她说完转了转眼珠子,道:“先从影姐姐开始。” 影微微一愣,随后点点头。“那我讲一个劽王的故事好了。” “劽王?那是谁啊?” 沈一戈想了想,问道:“是北魏最为伟大的君主?听说他虽然出身于低贱的奴隶之中,却有一双金色的眸子,能够识人忠奸、辨人智愚,正是因此,他才得以招揽同伴,最后推翻压在奴隶们身上的主子,统一北魏的各个部落……” 周映晚撇撇嘴,咬了一块糕点。“讨厌,就小沈你喜欢掉书袋,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影姐姐说!” 沈一戈无奈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讲的和你们听的大概有些不同吧,就像晋人歌颂元祖皇帝一样,北魏也有唱劽王的歌曲。” 周映晚可怜巴巴地看着影,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嗯……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影放缓了声音道:“劽王刚刚统一各部,意气风发,想要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仅仅是放牧并不能满足大家的生活,北魏地处高原,气候寒冷,真正能够种植的粮食极少,只能用牛羊去向南人换取粮食、布匹,而牛羊所食用的牧草,需要大家不断更换居住地,这样才能得到保证,可是这样做的话,大家就没办法过上安稳的日子。” “当时,大晋还未一统天下,前朝又濒临崩溃,各方势力都被各地豪绅掌控,牧民常被豪绅所欺,所以,权衡之下,劽王决定南下,将北方的土地攻下,那便是姬氏一脉所把持的淮国。姬氏是淮国有名的财主,权财往往相伴而生,淮国因此水涨船高,逐渐成为乱世第一大国。前晋的申国公姬岿膝下仅有一女,千娇百媚、知书达理,背后更是整个姬氏的财富。因此,她成为人们爱慕的对象,受人追捧,只要是她口中提过的,就会有无数的王公贵族争先恐后地为她送来。” 周映晚瞪大眼睛。“啊?这么厉害呀……那她肯定是很美很美的。” 影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神情柔和了不少。 沈一戈见影嘴角带了笑意,不由也跟着露出一个微笑。 “姬小姐身体弱,申国公心疼女儿,因此不愿让她过早出嫁,只是养在深闺。北魏各个部落长年混战,牧民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上马可提刀,下马可牧羊,劽王南进只需要准备武器,因此,劽王突如其来的南进,让毫无防备的淮国不断溃败,姬小姐也被北魏的士兵掳走了。” 周映晚的心一下被吊了起来,连声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姬小姐被送到了劽王面前,她虽然是女子,但是见到劽王丝毫没有慌乱,劽王对这个美丽沉着的姑娘一见倾心,想要娶她为妻,但是又不愿唐突她,于是就留她在王帐之内做使女,姬小姐也在接触之中察觉到,劽王并不是大家口中那样蛮不讲理的北虏,更是一个想让牧民们过上好日子的好王,所以,她将种植粮食的方法教给了北魏人,教他们学习知识,更教他们如何在荒芜的土地上种出希望。” “申国公很担心姬小姐,一直向各个诸侯请求帮助,可诸侯们不愿找人北魏,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同时,姬氏有许多的奴隶,比之北魏有过而无不及,有这样一位少年——他曾受过姬小姐的恩惠,敬佩且爱慕姬小姐,勇敢地站出来,愿意去救姬小姐,他在申国公的支持下,组织了一支军队,加上自西域雇佣的佣兵,杀向了北魏,战争持续了很久很久,死了很多很多人,农民们无法耕作,牧民们不能放牧,大家都深深地恨着彼此。” “北魏寒冷,等少年真正快要救到姬小姐的时候,才得知体弱的姬小姐已经病逝,他所爱的人,他再也追不回了。姬小姐碍于身份,不能和劽王在一起,而爱她的少年也没办法挽救她的生命。她失去了所有的快乐,爱她的人也一样不开心。” 周映晚瞪大了眼睛,眼眶里却已经是蓄满了泪水,她也不敢眨眼,生怕泪水掉了下来。 “怎么这样……” 影垂着头道:“所以,趁着大家还在的时候,好好的在一起,不要想得太多。” 沈一戈忽然问道:“那个少年,就是元祖皇帝吧?” “嗯。”影点点头。“晋人都不喜欢将姬小姐和元祖放在一起,不过北魏叫姬小姐‘莫日根大阏氏’,就是为了赞美姬小姐的聪慧,更是对姬小姐的尊重与敬爱。” “元祖皇帝也正是因为这次与北魏交战,才下定决心要赶走北魏,并且凭此,在诸侯间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君临天下。”沈一戈低声道:“这样的仇恨,直到很久之后也一直存在,存在于每一个晋人的心中。” 周映晚带着哭腔,嘟囔道:“讲了这么一个让人伤心的故事,你还在这里讲什么大道理……讨厌……” 沈一戈无奈道:“那我给你讲一个朋友的故事吧,他们关系都很好,也和北魏有一点关系,是我听云将军讲的,他的祖父的故事。” “不死人吗?” “……应该不会。” 影见沈一戈一哽,就猜到故事或许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那你讲吧。” “是四大名将的故事。” “四大名将?” 老人点点头,面容肃杀。“若说起四大名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越帝时期,北魏入侵,如若没有四位将军,中域必定大乱!” 苏洛川微微一愣。“那是怎样的四个人?” “当时,我从死人堆里侥幸活了下来,一心只想着为伙伴们复仇,所以伤还未好就进了十方军——内史及九国因为北魏南下,越帝亲自制旗编制的联军。我被编在了潜龙将军云蜀麾下,那是个怎样的年轻人啊……虽然当时年纪与我相似,可他的沉着冷静,恐怕是我一辈子望尘莫及的。”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对同伴最真诚的信任与尊重。” 苏洛川有些奇怪,问道:“这有什么奇特的?” “想要对一个人永远信任,那是很难的事情。” 此时的苏洛川尚且不懂,直到很久之后,他再也无法相信一个人,只能孤独地守着王座,用警惕的视线打量着每一个妄图亲近他的人。 ——谁也不能夺走我手中的权力,这是我自己得到的,仅属于我一个人。 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意气相投的伙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章十八 临都位于镜连大山以南,却也是易国最北端的城市,气候一向阴冷,只是对于驻守边境的将士们来说,边境诸城之中,论气候寒冷,犹以临都为最。 大兴降雪是不多的,最大时也只是像女子修容时扑的香粉一般,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就再也没有之后了。而北境的雪,下起来犹如贵族平日里常用的软枕漏了一般,鹅毛大的雪瓣飘下来,还夹带着雪粒子,硬生生地砸在人的脸上,那粒子再大些,往人头上砸个窟窿也未尝不可。 这个时候,总有人小声抱怨: “北境的天气真是见鬼……” “是啊……明明刚才还是晴天,突然就开始下雪……” 临都原本叫做“临中”,之所以称作“都”,是北魏早年入侵时起的名字,一统北魏的君王将这座城市作为都城,且觉得这名字读来颇为不祥,因此改名为“临都”,意为“君临天下之城”。后来这城虽然被夺了回来,但因为它地势险要却又偏离繁华富庶之地,也没有改回原本的名字。 不过对于闲暇之时的士兵们来说,这座城神秘的历史才是他们喜欢讨论的。 “住在这种鬼地方,难怪北魏人天天想着南下……” “听说这地方这么冷是有原因的……”陈仲伸出手放在火堆附近搓了搓,见李弘来了兴趣,道:“是当年北魏南下死了太多的人,尸体聚在一起,虽是冬天,却也是恶臭,更要命的是,常有人半夜看到这些尸体在动,还有奇怪的声响,听说后来巢国的那位智将‘腾蛇’请人做法才平息了这件事呢……” “‘腾蛇’?怎么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李弘好奇地问道,手上烤地瓜的动作却不慢。他话音刚落,就被人敲了一下头,不由吃痛地喊了一声。 一旁的陈仲赶紧住嘴。 伙长收回敲伙伴后脑勺的手,道:“看来刚才鬼哭狼嚎喊累喊冷的人不是你?既然如此,给我滚出去捡柴去。还瞎说?”他原本是看见两个小的不见了,出来找人,却发现二人在城头上烤着吃东西,颇有些哭笑不得。 李弘是伙伴之中年纪最小的,伙长一向最为关注他,嘴上不说,实际上,伙长是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的。 “别别别,伙长,我错了……我就是好奇嘛。”李弘可怜巴巴地说道。陈仲此时显摆道:“什么不是人啊,人家可是越帝时有名的智将!巢国三百年最为出色的将军!” 李弘最见不过陈仲臭显摆,撇撇嘴道:“你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吗?” “怎么不知道了,我可不是你这种穷乡僻壤的臭小子!” “那你说啊!” “听好了啊——”陈仲拖长了声音,对上李弘期待的视线,却又闭口不提,直到伙长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快些说,他才开口道:“姜哲。” 这两个字好像带着悠久的古韵,在舌尖回味,让人格外舒坦,可念出来之后,却又没有那种神秘的味道了。 李弘的目光投向远处,哈了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说不出自己是不是有些失望的情绪。 “看什么看?喝口酒暖暖身子。”伙长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将酒壶递给他。“最近北魏似乎又有些不安分了,总看到有鹰啊斥候啊出没。” 几个伙伴挤在一起,倒是不那么寒冷了。 李弘把酒壶传了一圈,又放回伙长手中,敷衍道:“对啊对啊,那些北虏不是天天这样……” “臭小子,年纪轻轻懂什么?这样频繁的刺探……” “就算我们说了,上面也不管啊。看看,今天雪下得大了,都没人守着了,不然也轮不上我们在这里赏雪喝酒啊。”李弘撇撇嘴。“上次听别人说,就咱们头儿,帐子里面还有女人呢。” “去你的!”伙长骂道:“别的没学会,嚼舌根倒是精通,这是咱们能说的事情吗?” “哼……” “真说起来,北境上一次打仗还是在六十余年前呢。”伙长似是感叹:“我记得是越帝时,北魏第三次入侵,那个时候,四大名将都还在……” 陈仲插嘴道:“对对对!姜哲就是四大名将之一,威号‘腾蛇’!还有三个——” “是‘啸虎’、‘沉龟’和‘潜龙’。” “说起来,四大名将中,没有一个是咱们易国人呢……”陈仲感叹道。 “啊?没有咱们易国人?” “是没有。他们之中,有卑微至小国之民,亦有高贵般王族之人。”伙长忍不住又灌了一口酒,黝黑的脸一下红润起来,他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燃起的火堆像是要点燃他的眸子,发出了明亮的光。“十方军北伐,那才是英雄与热血交织的年代啊……” 李弘小声嘀咕道:“说得好像伙长你上过战场一样……” “小混球!老子当然上过战场!” “我听人说了,北境可是快十五年没打仗了。那个时候,伙长还是个毛头小子吧……”陈仲笑着说道,语气中不乏调侃意味。 伙长哼了一声:“就你啥都知道!” 身着北魏服饰的少年站在雪原之上,静静地望着低矮的天空上镶着金边的云彩,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浅金色的眸子闪烁着温和的光彩。 这里远离王庭,地形开阔,适合演兵,这也是少年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侍女,恭敬地垂着头。 听说一统北魏的劽王有一双金色的眸子,这是他神武的标志,是天神赐给他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他的儿子中,没有一个拥有金色的双眸。最终,他的儿子也因为争夺权力而分裂了整个北魏,直到玄王时,北魏才重新整合起来,却也没了当初神一般的战无不胜,在南下时遭到了晋人皇帝的反击,最后损失惨重。 有人说是天神对于劽王对一个晋人女子倾心的惩罚,拥有金眸的王者注定不断失去一切——在换取绝对力量的同时,受到神的诅咒,最终失去一切。 但是,这仍旧阻挡不了每一个向往劽王的武士对于金眸的向往。 而时隔近八百年,布尔赤金家族再一次出现了金眸的英雄。 没有任何人怀疑这个孩子不会成为英雄,因为他的血统已经证明了一切,连辅王阿古达木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自然也没有人在意这个孩子想不想成为英雄。 他望着洒满浅金色阳光的雪地,看着几个小女奴围着火堆小声讲话,看着远处忍受着寒冷守卫王庭的战士,忽然道: “难得雪停。” 侍女乌云珠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和,小声道:“是啊,入冬以来,难得雪停呢,左贤王从巫觋那里听说,今年冬天雪少,刚好可以南下呢。” 他长得清秀俊朗,说话温文尔雅,从不颐指气使,与乌云珠见过的贵族都不相同,更让她新心生好感,语气中也带着几分雀跃与期待。 “南下?”少年微微一愣,转过头看向乌云珠。“左贤王说要南下?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急切起来,少了平常的温和与从容。 “是呀……”乌云珠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讷讷道。 他还想问什么,杜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古斯楞,又在看雪吗?” 乌云珠跪倒在雪地之中,道:“乌云珠见过右贤王。” 云桦忽地想起来,此时此刻的他是阿古斯楞·布尔赤金,不是云桦,他不应该为了那些抢占了耕地的可恶的晋人感到担忧,他更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根本不是真正的王。 布尔赤金家族的王者,最后成了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当初从“贱民”杀到王座上的劽王——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以及从右谷蠡王篡位的父亲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于是,云桦,不对,是阿古斯楞·布尔赤金道:“是啊,舅父。” 杜若挥挥手,乌云珠这才从雪地中站起来,乖乖立在一旁。 “今日之后,你就不能这样叫我了。” 阿古斯楞嗯了一声。“左谷蠡王。” “我想大单于应该在这里看雪。”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哦?想什么呢?” 阿古斯楞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我在想,倘若一只狼,生在了羊群,吃着羊奶长大,又怎么能回去叼着自己在羊群中同胞的兄弟、吃它的肉、喝它的血呢?” “大单于忘了,狼本来就是狼,注定要噬羊肉、饮羊血。”杜若轻笑一声,道:“狼饿极了甚至会撕咬同类,何况是羊呢?真正造成这样悲剧的,大概就是羊吧,倘若当初它杀了那只狼,变不会有这种情形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冷意。 “纵使是羊,也有抵死一拼的勇气啊。”阿古斯楞接着说道。 “那就要看狼是想要这只羊死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了。”杜若回答。 阿古斯楞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太阳何时落下,星辰何时升起,他都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章十九 “阿古达木见过大单于。” 阿古斯楞回过神。“叔父请起。” 阿古达木与杜若视线交错,随后道:“所有能够作战的士兵都已经集合了。” 阿古斯楞的视线投向了黑压压的士兵,他们个个脸颊通红,眼神发光的挤在一起,手里紧握着自己的武器,期待地看着他们的王者。 掠夺!掠夺!去将南方的一切美好都占为己有!报复每一个不识好歹的晋人! 辅王阿古达木的话轻飘飘地跌入阿古斯楞的耳中: “北魏,要向易国、乃至整个晋国宣战,洗刷玄王战败的屈辱!去夺取我们生存的权柄!宣战!” 寒意刺穿了温暖的皮草和厚实的冬袄,依附在云桦的骨头上,像是要打醒他。 他,乃至他的父亲,就是那只狼,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放过,杀死了以前的大单于,将他的妻子和唯一的血脉也放逐到了西部的雪原之上。 王庭中央的那枚大单于的金印,是从那具来自易国、不再明艳的大阏氏尸体的胃里扣出来的。 云桦将用这枚金印,认可毁掉她的家乡的战书,毁掉整个大晋的安宁,推倒这个对于玄黄平衡天下的美好愿景来说毫无用处的破烂建筑。 说出开战宣言的阿古达木看向杜若,这个男人代表他的教派前来,连同失踪已久的左屠耆王、如今的大单于一起。杜若所说的每一句话对阿古达木来说,都犹如黄金般珍贵,是帮助北魏得到整个中域的宝贵策论,这对于这个迫不及待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年轻的辅王来说,是极致的诱/惑。 在得到了对方赞同的颔首之后,阿古达木将视线移向了一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的少年。 他浅褐色的眸子在营火的映衬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里面没有丝毫波澜,他停滞了许久,终于拔出了独属于大单于的宝刀,直至前方,神情冷漠。 欢呼声如雪崩一般涌向了云桦。 庆帝十五年,在沉寂了六十年之后,北魏再一次向整个中域伸出了爪牙,誓要洗刷曾经被驱逐与轻视的屈辱。 一阵狂风卷着雨丝吹入了殿内,侍女急急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合上窗户,这才退到一边,以免打扰殿内的易王与贵妃。 周渭随手将手中的册子放在一旁,道:“你去办就是了,不必特意上表。” 郑贵妃乖巧地坐在一旁,道:“臣妾是想着王上是否还有别的要求,好一并交给宫人们。” 周渭盯着她好一阵子,终于开口道:“以往宫中的庆典都是你来督办,孤再放心不过,就按你所说的去办就好。” “是。”郑贵妃多了一丝笑容,随后轻声说道:“雷雨风大,王上小心着凉。” 纵使她现在不是王后,却也相差不远了。 周渭一向习惯了独来独往,而如今,郑贵妃坐在一旁,他有些烦躁,他的眼神不由再一次扫向这个陪在自己身边近十年的女人,放缓了语气问道: “贵妃还有什么事?” 郑贵妃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沉声道:“是映晚和文林的事情。” 如果有什么值得胆小的她努力挺直脊梁站在这位王的面前的话,那就是属于母国的利益。 “嗯……”周渭收回视线,道:“阿晚年纪尚小,还是应该放松一些,至于出嫁,为时尚早,孤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快乐一些。” “王上……” 周渭打断郑贵妃的话,道:“贵妃应该知道慧公主的事情吧?” 郑贵妃脸色一僵。 那时,虽然她还没有嫁过来,却也是听过慧公主的事情的。 慧公主行九,单名一个“潆”字,母亲是辰王的淑妃,极受辰王喜爱。周渭年少丧母,由淑妃抚养长大,虽不是一母同胞,兄妹二人的关系也是极好,周渭年少时闯的乱子,周潆也帮着哥哥收拾烂摊子。 而十四年前,在北魏的要求下,这位公主就这样被送到了寒冷的北方和亲,来换取一时的和平,纵使当时已经成为王太后的淑妃以死相劝,周渭仍旧没有答应,毅然决然地将慧公主嫁到了北魏,王太后因此而备受打击,卧病在床,慧公主出嫁没多久后,王太后就重病身亡。 在他心中,还有什么不是他身为王者治理国家的筹码? 这就是为什么郑贵妃如此恐惧自己的丈夫。 “至于文林的婚事,孤会命人挑取日子前往郑国商议的。” 郑贵妃只得柔顺地应声。 周渭的眼神有些飘渺。 “乱世风雨亟待降临。” 闪电划破夜空,彻底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大兴城,雨点则是不要命地砸了下来。 连舟探出手,被落下来的雨滴狠狠地砸了一下。 “该死的天气,见鬼……”站在窗口的人扯下身上的蓑衣,短须上还挂着几滴雨珠。 正是邢庄。 “没想到邢将军真的会来。”连舟笑着说道,语气中多了几分打趣的味道。 “连舟姑娘在这样的天气找我过来,想必事情也并不简单。” 连舟的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是北魏。” 邢庄微微一愣。 “北魏要南进了,那个人之前亲口告诉我的,听说如今北境天气较之前好了许多,想必就是最合适的时候。” 邢庄的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很久之后才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又如何保证你的消息是真的呢?” “有一有二,就不怕有三有四,我的消息真不真,邢将军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连舟的脸上有了几分得意,随后被阴郁所代替。“在北边,有一个我在意的孩子。就像邢将军会格外关注温国公的孩子一样。” 邢庄沉默了一阵子,道:“明白了。”他转身离开,背影被雨幕所掩盖。 “那个时候,好像是因为慧公主和亲,所以才停战的……”陈仲试探着问道。 真说起来,按照伙长的年纪,倒是经历过这事。 “慧公主?”李弘有些奇怪:“那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伙长答道:“是大王的妹妹,听说是个标致的美人,德才兼备,邢将军亲自送去了北魏,不过没几年就……可惜了……” “真可怜……大王的心真狠……再说了,我们干嘛害怕那些蛮子?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干一仗。” 伙长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道:“去去去!大王的决断我们能胡说吗!傻子都知道打仗不好!于国有害!” “建功立业有什么不好的?我听老兵们说了,要是邢将军生在越帝时,定然要与那四大名将比肩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邢将军手里的血……可不只是北魏人的。”伙长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人人都记得二十一年前国都那场腥风血雨。 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此时此刻,就有一种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伙长,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李弘忽然问道。 “什么声音啊……你别吓人!”陈仲打了个颤,用力推了他一把,恶狠狠地说道。 伙长微微一愣,依稀听到了什么响声,他举起手示意两人不要说话,随后站了起来,就着城头向下看,忽地,寒光一闪,他不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后,眼神开始不断涣散,失去了一切光彩。 “伙长?”陈仲见伙长趴在城墙头上一动不动,有些奇怪,起身走了过去,拍了拍伙长的肩膀。 顷刻之间,伙长的头颅脱离了脖颈,滚动了一下,自墙头上摔了下去,砸进积雪之中。 陈仲瞪大了眼睛,终于看到伙长手边的石砖上牢牢挂着的钩子——打磨精细,在北境苍白的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快跑!!”他大喊道。 一白影跃上墙头,伸手斩下人头,速度快到李弘只能看到一道白光。 阴冷的视线扫向李弘,里面包含着毫不掩盖的杀气。 李弘听伙长说过,北魏人喜着白衣,像是镜连大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象征着圣洁。但此刻,他没有感受到圣洁,唯一不断蔓延的便是血腥和恐惧。 跑! 这是李弘第一次像一支离弦之箭一般飞速奔跑在积雪堆满的城头之上,他开始痛恨刚才喝了烈酒,酒劲上来,脚步开始变得歪斜,速度也会下降。 他迎着寒风抬起头,终于看到他的终点了。 那是一座黄铜钟,覆盖着白雪与尘土,北境的每一个士兵在入伍时,都会有人教导他们,内容有详有略,却总不会忘记告诉他们这座钟的作用: “一旦有了敌人,立刻敲响这座钟,十方之内,友军必援!” 这钟立于越帝十七年,十方军为首的四人站在大雪飘飞的临都城墙之上,架起了这座钟。 ——“将来,无论是谁敲响这座钟,我们其余三人都会立刻赶来帮你,无论有多么遥远。” 李弘深吸一口气,用出最后的力气,两手抓紧钟杵,狠狠地撞在铜钟之上,厚重悠长的声音不断回响在临都城内,撕裂了原本的宁静。 “有敌——”他的话语被长刀截断。 浓稠的血撒在了雪地上。 李弘倚着黄钟,迎上对方的视线,不由露出一个笑容:“你们输了。”他勉强坐起来,一头撞在了钟上,血花四溅。 他的终点到了。 身为士卒,为国而死,足矣。 白衣人冷笑一声,提着刀转过身,任由钟声作响,只是面朝北方,带着最为敬畏的神情,将右手按在左胸之上,深深一拜。 这是第一战,从此开始,将摇摇欲坠的大晋拖入战争的漩涡! “冬雷震震……小沈经常见吧。” 雨势转小,三人便回了红莲殿,周映晚和沈一戈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遣散宫女,坐在廊下看雨,影也被周映晚抓着换了一身银红纱裙,一个人默默拧着披散的湿漉漉的头发。 沈一戈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姜茶,点点头。“看样子,要下很久。” “这样啊……”周映晚盯着天边那朵乌云发呆。“要是我也能像小沈一样,跟在邢将军身边习武就好了。” “算不上习武。将军与父亲是旧识,对我分外照顾而已,偶尔能前往军营观看大家演练,也是我的幸运。”沈一戈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 周映晚撇撇嘴,又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有那样的友谊?‘只要你敲响这座钟,我一定会来救你’的友谊。” “当然了。这,是发生在鲜血之中的真实的故事呀。”沈一戈道:“正因为如此,才值得我们羡慕。” 周映晚一手撑着脸,嘟囔道:“要是也有人这样对我就好了,只要我喊,就来帮助我。” 影的手忽然停下来了,她的视线扫向周映晚和沈一戈,带了一丝暖意。 她想,我就是啊。 “这条疤就是在十方军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爷爷,我看到征兵的帖子了。”过了很久,苏洛川低声道:“我想从军。” 老人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之中充满了悲悯,他伸出手,用带着老茧的干巴巴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为什么呢?” 苏洛川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注视着老人浑浊的眸子,坚定地说道:“这是我朋友的梦想,我要完成他的梦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章一 “咚!咚!” 雷鸣般的鼓声回响在大兴城内,原本还在交谈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去细细分辨这个声音,就连凤凰花街的游人的说笑声也逐渐消失了,人们纷纷望向北方。 在诡异的沉默中,终于有人明白了这个声音的意义。 ——有紧急军情。 易国的大兴城内有一钟一鼓,铜钟名为云钟,每日朝会时便会敲响云钟,召集群臣,若有臣子急需面见大王,也会敲响那座钟,不过是是仿照帝京的“青云钟”所制,颇有推崇之意;至于那面鼓,称之为“雷鼓”,其实也不过是一面夔鼓罢了,若有紧急军情,王上便会让人敲响那面鼓,召重臣入宫商讨事宜。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敲响这面尘封了近十五年的夔鼓? 周渭眉头紧锁,挥挥手让转达军情的内侍立于一旁,这才看向阶下身着朝服的邢庄。 绛色的朝服整齐服帖地穿在身上,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收敛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笑容,沉静的面容更多几分从容不迫,今日的邢庄,怎么看都像是换了一个人。 “看你这副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北魏南进一样。” 这话听起来像是君臣之间的打趣,实际上,周渭的语气中一丝笑意都没有,更像是在确定一件事情。 “是,臣确实早就知道,北魏的每一次骚动,都在臣的意料之中。” 周渭定定地注视着邢庄,话中多了几分冷意,却仍旧是平静语调:“哦?如何知道的?知道了又为何不告诉孤?” 人们常常背后议论周渭喜怒无常,可邢庄知道,他是个善于隐藏自己怒气的人,平静往往代表着怒极。 邢庄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如果当初臣上表陈清军情,王上会听吗?” 周渭的食指叩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 邢庄接着说道:“倘若是当初的十五公子,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周渭的手停了动作,他右臂撑着扶手,右手食指指节扶着太阳穴,黑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邢庄。 君臣陷入无言。 “王上,刘大人到了。” “宣。” 发须皆白的老者跪倒在地,道:“老臣叩见王上。” 周渭让他起身,冲着内侍挥挥手,命他复述军情,最后才道:“刘大人觉得如何?” “这……我国已有十又五年未曾燃起战火,士卒也无战意,且今年宁越国蝗灾,自我国购进大量粮食,粮草空虚,既无战意,也无战力,应当先以议和拖慢北魏南进的脚步,蓄养精兵,储备粮草,再驱逐北虏,为时不晚。”说到最后,年已古稀的刘郄已经开始得意地顺着胡须。 沉默许久的邢庄终于开口:“那刘大人可知道,万乘关为天下第一险关,北魏若是竭尽全力攻克此关,之后都是一直依靠元帝阻隔北魏所建的‘龙脉’防线自保的小城,如何拦住北魏?” “这……” 邢庄目光凌厉,抢白道:“十五年前,慧公主和亲,虽说收回了万乘关外的小城,可却换来了如今的局面。如今,北魏压兵万乘关一线,难道我们还要依靠迂回之策来拖延时间不成?我易国上下男儿,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真要做这样留后人耻笑的事情吗?” “你……若与北魏决战,死伤无数不说,国家安宁谁来守护?”刘郄气得身体颤抖,怒声质问。 邢庄闭口不言,态度却已经鲜明。 “好了……孤已有决断。”周渭似是疲惫地挥挥手。 二人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他。 “奋勇将军邢庄,立刻整兵,准备北进,支援前线。” “王上!” 刘郄还要再说什么,周渭伸手制止他,说道:“邢将军说得不错,易国,绝不能一味退缩,退让只是一时之计,唯有驱逐北魏才是治本之法。况且,北魏迅速南下,敢直面万乘关,孤不信内史的老匹夫们丝毫不惧。” 刘郄只得道:“王上英明。只是,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渭不愿与他打太极,道:“讲。” 刘郄眉头紧锁,道:“元帝立国四百年以来,北境一线城防一向坚不可摧。除万乘关外,内史、申国也有关隘,万乘关又是天下第一险关,北魏养精蓄锐多年,定不敢仅仅借此孤注一掷,那,他们能从哪里来?” 申国弱小,地处西北,与北魏的高云雪原接壤,人烟稀少,鲜少受到北魏骚扰,而内史为确保安全,除振威关外,还设有一道朝阳关,把持东部通往帝京之路,可以提防东部的易国,还可以缓和北魏的冲击。 而如今,真正受到内史信任的诸侯,唯有一人。 答案显而易见。 恰好那人是周渭曾经的朋友。 邢庄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一时间,大殿之内唯有风声。 过了许久,周渭道:“邢庄,带温国公子沈一戈一同出征。” 邢庄一愣,道:“王上……” “北魏两次南进,哀帝时,正是第二次,北魏势如弯刀,欲吞并我易国,而朝政由外戚沈氏把持,方有‘血战万乘’之说。”周渭神色阴翳,勾起唇角,道:“沈氏与我易国,还真是冤家!” 影挥了挥手中的小刀,利落地挥刀,黑纹绿皮的瓜就这样被破开,发出清脆的响声,汁水四溢,露出里面鲜红的瓜瓤来。 周映晚不由地咽了口口水。 影将半个夏瓜切成几页,自己拿起一页吃了个干净,擦干净手上的汁水,这才开始看书。 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学过北魏和晋国的字,但当时年纪还小,后来做了苦力,读书写字这些事情就更加远离她了,这么多年过去,她认得的字也不多了,只能靠着平时空闲跟着周映晚和沈一戈认字。 作为交换,影也会指导周映晚学几招防身,不过也都是好看的招式,练起来也不会伤着小公主。 沈一戈冲着周映晚挥了挥手中的夏瓜,果不其然,收获了周映晚的白眼。 “我这样对吗?”周映晚双手提着剑,努力把胳膊抬高,咬紧牙关问道。 如今已是六月,日头正大,虽说有树荫遮挡,周映晚额头上的汗珠却仍旧只多不少。 影手中捧着书,沈一戈则是在一旁时不时为她解释字词的意思,听到周映晚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句子,就抬起头笑着看她。 影的眼睛紧紧盯着书,头也不抬地说道:“您现在呼吸紊乱,显然是姿势不对。” 周映晚啊了一声,收回出剑的姿势,哼了一声,道:“不练了不练了!又累又无聊,还不如画图呢!”她气鼓鼓地走回屋内,不管廊下读书的沈一戈和影了。 “公主不学也可以。”影放下手中的书道。 沈一戈也点点头:“是啊,大家都会保护映晚的。” 周映晚听到沈一戈的话,又哼了一声,道:“明明是某人自己有私心,我成全还不行吗?”她又觉得自己的气来的毫无缘由,嘟囔道:“再和我抢影姐姐,我一定要跳起来打小沈的……” 沈一戈微微一愣,察觉到影扫过来的视线,赶紧低头错开,以免被她看到自己涨红的脸。等到他抬起头来,影早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树下,旁边摆着几页夏瓜,而眼前的人赫然是对他颇多关照的邢庄。 邢庄看了看小几上摆着的切好的夏瓜,轻笑一声,道:“出来吧。” 影一跃而下,站在邢庄面前没有说话。沈一戈微微一愣,看到她发丝间落下的几片树叶,这才明白她担忧被人发现,刚刚的消失不见实际上是躲到了树上。 影不由地抿抿唇,似乎是想问什么。 “这瓜切口平整,何况你的刀法,我心里会没有数吗?”邢庄轻笑一声,语气中不免有些得意。 影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周映晚也听见院落里的动静,探出一个头来,道:“邢将军怎么来啦?又要带小沈去校场看演练吗?” 邢庄摇摇头。“不是去校场,是去战场。” 周映晚不由啊了一声,快步走了出来,一脸的惊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要上战场了?上哪里的战场啊?” 邢庄也不介意她一大串的问题,只是解释道:“北魏压兵万乘关一线,军情紧急,必须迅速整备出征。王上与温国公也是旧识,所以公子虽在易国为质,王上也一样担起教养之责,而如今,自然也要请公子到战场上一同长见识了。”他接着说道:“想当初,温国公在易国与王上并肩作战之时,英勇之相非同一般。何况有在下,定会保护好公子,还请公主放心。”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倒是多了几分揶揄。 周映晚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那周文林也上战场咯?” “王上没有吩咐。” 周映晚哼了一声,道:“阿父怎么能这样,小沈这样怎么上战场啊!再说了……周文林凭什么可以不去啊?他可是世子,不更应该身先士卒吗!”她越想越气,一下站起来,道:“不行,我去找阿父说说!” 邢庄抬眸,影已经拉住了周映晚,他才开口:“正因为世子是世子,所以才可以不去。更何况,王上的旨意,即便是公主,也不能忤逆。” 周映晚甩开影的手,用力地跺了跺脚,像是要借此泄气,然后便怒气冲冲地转过了身。 从邢庄告知消息开始,沈一戈就没有说话,直到周映晚生气,他才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既然国主这样安排,我自然遵从,映晚也不要生气了,更不要因为这个和国主闹别扭。” 周映晚回过头,见他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底颇有些怒其不争,道:“刀剑无眼,上战场是去送死啊!小沈,你要去送死吗!” 沈一戈微微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淡定的笑容,道:“我温国的男儿,纵使畏惧,亦有所担当!” 一时间,院内只有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章二 苏洛川扶着自己的伙长王寄躺在伤兵营里的褥子上,这才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才发觉之前的伤口已经裂开,鲜血与汗水混在一起,在他的脸上画出了花。 王寄忽地笑出了声。 “伙长笑什么?”苏洛川看着他还在渗血的伤口,忍不住嘟囔。 “笑你年纪小小来当兵,我阿弟和你一个年纪,还在村口玩泥巴呢!”王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低声吃吃笑了出来。 苏洛川微微一愣,转过身看着滚滚狼烟,一言不发。 王寄看着他的眼睛,轻叹一声,道:“真是个怪孩子。” 苏洛川入伍已半年有余,每天除了格外认真地训练,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时间久了,伙伴们都已经亲近起来,而他却总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发呆一般,拳头却总是攥得紧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因为苏洛川是伙伴之中年纪最小的,和王寄的二弟一般年纪,他才对他格外注意,却是无意间发现了苏洛川的“与众不同”。 苏洛川是个寂寞的人。 不和人来往,更不会主动帮助别人,独来独往,形单影只,面对别人的好意也保持冷漠,只是自顾自地练武…… 如今,这个被调往前线的队伍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没有伙伴的伙长,只有□□的小兵。 苏洛川将洗净了的绷带拿了过来,道:“伙长,换药。” “洛川……”王寄犹豫了一下,见营帐里只有他们二人,其他伤兵都已经陷入昏睡,这才出声问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年纪还小,根本不到征兵要求的年龄,战争之前,不过是来受罪,而现在战争频发,你是在送死。你的阿父阿母会担心你……你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洛川将绷带放在他手旁,神色淡漠,问道:“这重要吗?”他后退几步,与王寄保持了一定距离,右手垂在身侧,眼睛仍旧盯着天空。 “总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做事。” 王寄脱下盔甲里沾着发黑血迹的衣袍,小心翼翼地解开染血的绷带,把军医给的为数不多的药撒在了伤口上,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是这样吗?” 王寄苦笑一声,道:“我不来,我的阿父就要来,我的弟弟妹妹们还小,我不能让他们没了父亲,阿母没了丈夫。大哥、长子可以没有,可是阿父不能不在。”说完,他看向苏洛川。 苏洛川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这才开口:“我没有阿父阿母,也没有兄弟姊妹,我不怕有人牵挂,更不怕牵挂别人。” 王寄微微一愣,还未说什么,苏洛川接着说道:“我要当兵,因为我要做将军,我要春风得意,名扬天下,无人不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向沉静的眼睛忽然焕发了生机,熠熠生辉。 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甚至让王寄感到陌生,那个算不上强健的少年如今正信誓旦旦地诉说着所有人都未曾想过的目标。 邢庄合上帘子,转过身笑着离开了,几个卫兵跟在身后。沈一戈有些担忧地回过头,小心翼翼地伸手揭开帘子,正好对上了那双冒着精光的眼睛,只觉得像是遇上了野兽,不由放下帘子后退一步。 苏洛川立刻掀开帘子,伸手扣住沈一戈的手,将他扯到自己的面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连一旁负责保护沈一戈的卫兵也没有反应过来。 两人靠得极近,连彼此刻意压抑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苏洛川攥紧了他的手,眉头低压,沉声问道:“你是谁!” 沈一戈心觉偷听不好,心虚极了,只能垂下头不说话,不敢再和他对视,反倒是一旁的卫兵开了口,道:“住手!不得对公子无礼!” 苏洛川微微一愣,这才注意到他一身乳白色锦袍,上面还绣着复杂的花纹,立刻松手,作揖行礼道:“见过公子。” 他对大兴的印象已经永远停在了父亲出事的那个夜晚,至于易王有几位公子,他全然不知,兴许是不得宠的某位吧。 总之,这些都与他无关。 “抱歉。”沈一戈匆匆道歉,思及邢庄已经离开,赶紧转过身跟了过去。 苏洛川垂下眼睑,这才放下帘子。 王寄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难道是二公子?” “二公子?” “刚才远远地看到他身量与你差不多高,应当是同龄人,年龄合适的公子仅有世子和二公子两位,不是世子,自然就是二公子了……” 苏洛川走过去帮他缠好绷带,接着问道:“怎么会让公子上战场?” 王寄叹了一口气,道:“兴许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公子之后还有世子,世子之后还有君王啊。自封王拓土之后,易国的血性。” 苏洛川愕然,心中忽地有些悸动。 对于明帝与文王的相识,曾有究竟是当时身为普通士兵的明帝投机取巧结识了“观战”的文王,还是参战的“文王”慧眼识珠赏识了在士卒中矫矫不群的明帝两种猜测,一直是史官们所争论不休的问题。 然而,当时北魏南下易地,又有他国对易国虎视眈眈,当事的两位主角,一个是小兵,另一个是质子,更遑论随行文官记录两位普通少年的结识,这场初见便成了一个谜。 最终只化作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庆帝十五年,蛮夷入侵,国之危亡,帝、王相识于微末”。 谁也不会料到,两个少年人的友谊,最终会掀起滔天风暴,彻底改变这个乱世,推倒看似无懈可击的大晋帝国,席卷整个中域。 “除我此次带来的四千士兵之外,其他兵马仍在整合之中,不日必将到达……”邢庄扫视一周,看着万乘关一线的几个将领,道:“北魏人的优势就在于一个‘快’字,只要在万乘关一线拖慢他们的步子,等待援军到达,必能逼退北魏人。” 临都太守洛烨微微蹙眉,出声道:“之前有一伙身着白衣的北魏人前来挑衅,在钟鸣之后服毒自尽,出现的莫名其妙,实在是有些诡异——” “洛大人不必担忧,这件事我心中已有计较,自然有应对之策。”邢庄又问道:“鸣钟的人呢?” 洛烨低声道:“按照百夫长的待遇厚葬了,也命人去乡里安抚了。” “那便好。” 沈一戈立于邢庄身侧,既不是卫兵,也不是副将,却站在这里听着军情,颇有些古怪,是以众人的目光时不时就要放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番,纵使沈一戈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仍旧禁不住这些真正沐浴过鲜血的人的打量。 终究是守将韩锋耐不住性子,出声问道:“邢将军的军令,属下自当遵守,将军的决断,属下也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劳请将军介绍一下这位小哥——” 邢庄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沈一戈,见他面露紧张,心中喟叹一声,正色道:“这位是沈公子,温国公的嫡子,王上特意请公子前来临都。” 众人愕然。 沈一戈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抬脚向前走了一步,道:“沈一戈见过各位大人。” 几人回过神,也纷纷站起来行礼。 “见过沈公子。” 在场最为轻松自在的反倒是邢庄,他轻笑一声,道:“诸君不必如此拘谨,沈公子只是观战而已。” 韩锋有些不解。“这战场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公子若是……” 洛烨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如此,不如指派几个卫兵保护公子,以免意外。邢将军意下如何?” 邢庄微微颔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一旁的亲兵道:“去把刚刚在伤兵营的那个小子叫出来,年纪轻轻的,看着与公子年龄相仿,跟着保护公子刚好。” 洛烨听到这话,心底不由长叹。 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时,众人心知肚明,男子十五而服役,却不得不因为战争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可能地招募更多的士兵,好解决燃眉之急。 至于沈一戈,他思量一阵子,也已经领会了上头的意思。 沈一戈母亲凝夫人备受宠爱,他本人更是温国公唯一的嫡子,温国公又怎么会坐视不管? 仔细一想,若是温国公真的出兵,这竟是易、温两国近二十年来唯一的和平,至于曾经的盟友之约,早已化作尘土。 “一切由邢将军做主,属下下去安排就是。”洛烨心中感叹物是人非,躬身作揖,拉着还要说什么的韩锋走了出去。 等到二人离开,邢庄这才看向沈一戈,问道:“公子可有觉得我的安排有不妥的地方?” 沈一戈摇摇头,道:“没有任何不妥……只是,我毕竟要参战,这样特意命人保护,是否不大合适……?” 邢庄轻叹一声,道:“公子还是不明白。” 沈一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这不是我的安排,是王上的安排。” “国主?” 沈一戈愈发疑惑。 虽然周渭没有明言对沈一戈的不喜,可沈一戈也不是傻子,自己也能感受到周渭的情绪。至于那些陈年旧事,他是不知情的。 而如今,邢庄居然说要保护他的人是周渭,沈一戈又怎能不惊讶。 “王上在意的不是世子,是温国公和温国强大的军队啊。” 沈一戈心底一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章三 北魏刚刚退去,虽然称不上安定,却也是短暂的喘息时间,王寄也能多些时间休息。苏洛川还没松口气,另一边已经有人传令下来,让苏洛川去保护温国公子沈一戈,大家虽然不说,却都或多或少有些嫉妒。 能够在战争之中幸存,并且去照看公子,不必担忧再上战场。 唯一一如往昔的也只有王寄了。 “这下好,你去了沈公子身边,我也能放心了。”王寄拿起一个包袱,扔向苏洛川,道:“去吧。” “伙长——”苏洛川接住了包袱搂在怀里,心中忽然有了几分犹豫。 王寄年岁长,待人接物贴心,未尝不是照顾公子的好人选,他身受重伤,伙伴只剩下苏洛川一人,必定要被重新编入其他队伍。 若是王寄运气不好,遭人排挤,日子就更加难过。这种情况,要是北魏再次来犯,王寄再上战场无异于送死。 王寄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犹豫,露出一个笑容,安抚道:“我听人说上面已经有了对敌安排,很快就能击退北魏的。” 苏洛川拿起一旁靠着营帐的长/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王寄望着他的身影没入了光芒之中。 这次总没有遗憾了。他想。 如今已然入秋,天气渐寒,何况北境乃苦寒之地,自然是早早用上了火炉,沈一戈身为公子,待遇自然与别人不同两个火盆烤得营帐内暖烘烘的。沈一戈坐在帐子里一动不动,只是看书,也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若是之前,沈一戈一定会跟着邢庄身旁,亲眼见证他的每一个决策,与易国的军士并肩而行。只是回忆起邢庄的话,沈一戈心底就泛起一阵冷意。 诸侯争霸,交换质子,都是常见之事,沈一戈的父亲也不例外。 虽为质子,可沈一戈遇到的人大都以真心相待,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不会有所隐瞒,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忽视这些。 他恐惧于周渭的利用,他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对于周渭的利用价值会消失,然后,或许是中了流矢,不明不白地死在战场上。 他害怕被曾经交心的朋友“抛弃”。 他真是一个怯懦的人,连年少时的父亲也不如。 不知过了多久,沈一戈才回过神,垂下眼睑,想要掩盖那些悲伤的情绪,却发现帐子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正是初来那日将他当场拿下的少年,被邢庄派过来保护自己。 沈一戈也跟着和影学过几招刀法,却被邢庄告知不适合学刀,又改学了剑法,说不上极佳,却也是有几招能看的。而如今,苏洛川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营帐之中,沈一戈却没有察觉,可见苏洛川的武功确实不错。 沈一戈深吸一口气,这才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洛川道:“刚来。” 苏洛川掀开帘子就看到沈一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书页发呆,便静悄悄地站在那里。 沈一戈看到他手里虚握着的长/枪,微微一愣。 “你是学枪法的?” 苏洛川应了一声。 沈一戈记得邢庄和自己说过: “剑乃兵器君子,刀乃兵器霸者,枪乃兵器王者。公子内心仁厚,用剑刚好,虽然同为杀人之器,到底还是用剑更风雅些。” 那日苏洛川的豪言壮语还回响在沈一戈的脑海里,与眼前沉默的持枪少年逐渐融合在一起。 沈一戈一辈子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他看着苏洛川也唯有羡慕而已,更不必说像他一样站在战场上与北魏人战斗,保护自己的伙伴。 “你叫什么名字?”沈一戈问道。 “苏洛川。” “名字是哪两个字?” 苏洛川听到沈一戈的追问本来有些不耐,可对上他澄澈温暖的眼睛,忽然有些心软,接着道:“……洛水的洛,川江的川。” 沈一戈嗯了一声,忽然察觉到什么,出声问道:“你识字?” 苏洛川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时候认识几个,现在已经全部忘记了。” 沈一戈沉吟一阵子,问道:“还想识字吗?” 苏洛川没有说话,好一阵子才道:“公子好为人师?” 沈一戈只当听不出他话语里的嘲讽。 “陪我出去走走吧,既然有你在,我也自由一些。” 北魏虽然退却,可城内的人已经被安排着离开了,只剩下一部分不方便撤离的老人还在,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风雪初停,便有不少老人走了出来,在街口享受短暂的日照,将身体烤得暖洋洋的。 沈一戈望着他们脸上淡然的表情,心口也暖和了不少,拢着披风的手微松。 “看到这里还有人在,便觉得苦难之中还有希望。” 苏洛川就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脚下白莹莹的积雪,听到这话抬起了头,冷不丁地丢出一句话: “不是希望,是绝望。” 沈一戈微微一愣,转过头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以为他们不想远离战火吗?不过是因为年老体衰,对这个国家再没有任何用处,才被丢在了这里,倘若这是希望,那么地府天宫又有什么区别?” 沈一戈呆呆地看着他,问道:“他们……走不了吗?” “自然。”苏洛川看着天边被狂风卷来的乌云,道:“我来北境半年,这两个月的战火我也见过,曾经的他们与现在的他们,到底哪一个更有希望,我再清楚不过。” 沈一戈垂下眼睑,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伸手解开了乳白色披风的衣结,弯下腰将厚实的披风披在路边的老妇人身上,遮住了被风刮来的雪粒。 “谢谢公子……” 沈一戈摇摇头,直起身体看向一旁的苏洛川,道:“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只能借此聊表心意了。” “公子知道该怎么做。”苏洛川冷眼瞧着他,像是唾弃他的虚伪。“公子只是不敢。” 沈一戈神色坦然。“我确实不敢。” 苏洛川颇有些讶异,似乎是没想到沈一戈会承认这一点。 “你只是想借此激怒我,好重新回到战场上,因为你有要守护的人。我明白你,因为我也有我要保护的人——我的母亲、妹妹……还有朋友们,所以我不敢,不敢去死。但我尊敬你。”沈一戈只着一身冬衣站在雪地里,任由北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神色坚定。“我虽有畏惧,亦有担当。你想上战场,我也一样可以去,但我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我们当中的任意一个都不能死。你能做到吗?” 如雷的钟声忽然响了起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钟声的来源。 苏洛川喃喃道:“这是第六次了……” 邢庄见沈一戈神色坚定,叹了一口气,道:“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本来就是希望公子不要再参与这些事情了,若是情势不妙,公子可以自行离去,最好的决定是归国,化解两国的矛盾。” 沈一戈微微一愣,问道:“邢将军也没有胜算吗?” 邢庄喟叹一声。“我确实没有这个把握。” 沈一戈从未想到邢庄也会露出忧愁的神色,急切道:“为什么?易国也曾经战胜了北魏,阻挡他们南下,不是吗?” “公子还是不明白,那是用堆积如山的尸骨换来的胜利啊,是足以填关的尸骨垫出了我们脚下的这座城,而指挥这场战争的人,也在民愤之下被帝王赐死了,成了第一个在这座钟上留下鲜血的人。”邢庄冷笑一声,道:“恰好他也是架起这座钟的人之一……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沈一戈只觉得满头雾水,问道:“邢将军是什么意思?” 邢庄却避开他的问题,只是问道:“公子下定决心了?” 沈一戈郑重地点点头。 “好,那我也便不避讳公子了。”邢庄沉声道:“内史如今已经不需要作为阻挡北魏的屏障的易国了,所以要借北魏来铲除易国,就算不能借此彻底消灭易国,至少也是重创好避免易国过于强大,对皇室产生威胁。自内史的振威关到万乘关,刚好可以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沈一戈呆住。“难道他们就不在意百姓们吗……” 邢庄冷笑一声。“在这名为‘天下’的棋盘之上,所谓百姓,在他们眼中连一颗棋子也不如。否则怎么会有‘杀一人为罪,屠万人称王’呢?” 他见沈一戈似乎无法解释,缓下神色,才接着说道:“但我猜测,这事温国公并不清楚,应该是老皇帝的意思……他要老死啦,匆匆立储,偷偷开关,不过是为了给小儿子开路罢了。一辈子只这么一次耍心眼,倒也是可怜。” 他嘴上说“可怜”,却也是浓浓的讽刺之意。 沈一戈一时间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接着问下去,他害怕知晓父亲也是这计谋中的一员。 “不过,若是温国公知道了,必定会来救援易国,我们只要极力拖住北魏,适时传个消息就好。”邢庄忽地露出一个笑容。 连沈一戈都不明白邢庄为何如此自信。 “阿渭和小庄送我登上国主之位,将来我也一定会尽我所能来帮你的!”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邢庄始终相信沈却秦的这句话。 他更清楚,沈却秦从来没想过置周渭与易国于死地。 沈却秦是个看重忠义的好人。 只是邢庄不清楚,“忠”与“义”对于沈却秦来说,到底哪个更重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章四 “公主,您怎么又亲手做点心啊?大冬天的,小心伤着手。”侍女怀琴看着沈遥岑被烫了几个泡的手,心疼地说道。 “是给太子殿下做的,之前我去看他的时候听着他说起这道‘金粟平’,格外喜爱,便想着亲手做出来献给太子殿下……可惜我笨手笨脚,做不好这些……” 怀琴急忙安慰道:“公主怎么会笨手笨脚呢,只不过这道点心特殊,您暂时做不好罢了,下次只要您嘱咐,奴婢为您做就是了。” 沈遥岑执拗地摇摇头,道:“我要亲手给太子殿下做。” “好……不过下次还是让奴婢把这些粗活做了吧,公主乃千金之躯……” 沈遥岑微微摇头,将盘子递给她,道:“去给太子殿下送去吧。” “是。” 不过次日,晋帝便赏了不少东西给沈遥岑,对这位温国的小公主颇有赞许之意,一时间,宫中无人敢怠慢她。 沈遥岑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傻子,她究竟为什么要来内史,看了周遭人的态度便可窥得一二。 如今朝政交由太子管理,程陵之辅政,晋帝龟缩在昭景宫中闭门不出,却频频召见心腹官员,显然是要嘱托遗命,宫中人私下都传言晋帝命不久矣。 “公主,今日……”怀琴奉上热茶,轻声问道。 沈遥岑思量了一阵子,道:“去拜见太子殿下。” “是。” “山山姐姐来了!”太子看到沈遥岑,兴奋地说道:“姐姐做的金粟平真好吃,入口即化,比厨子的手艺还好呢。” 他虽然暂代朝政,可毕竟是个小孩子,自幼丧母,又没有同龄的朋友,唯一一个弟弟,在他成为太子之后也被送到了宫外的王府,由母族陈氏择人教养。 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他每日坐在大殿上,看着程陵之那个老头子喋喋不休的样子,早已不耐烦了。 沈遥岑虽然比他大上几岁,但性格温柔,从不妨碍他玩耍,还陪着他一起,学业上也多有帮助,他自然是格外喜欢沈遥岑。 因此,沈遥岑虽是晋帝没有过问便为他定下的妻子,未来的皇后,可是他也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欣然接受。 “太子殿下过誉了。”沈遥岑微微俯身,宽大的丝绸衣袖顺着光滑的皮肤滑下,露出了已经被挑破的水泡的印子。 小太子眉头一皱,道:“姐姐怎么受伤了?” 怀琴小声道:“是公主殿下为了给太子殿下做那道金粟平,才……” 太子脸上立刻涌现了愧疚之色,拉着沈遥岑道:“我给姐姐叫太医来……” “不用了……”沈遥岑小声道。 太子不满道:“必须要!”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走进来,慢悠悠地说道:“没想到太子殿下这里如此热闹。” 来人一身深红色长裙,用金线绣了大片图案,远远看着只觉得金光四射,走近一看,是个娇媚异常的女子,额间的金色花钿更添荣光。虽然看着已经不是年轻女子,却是贵气十足,凛然不可侵犯。 她身后跟了一个小姑娘,看样子刚刚及笄,梳着小丫头的发髻,发间却是插了一朵细绢做成的山茶花,流苏垂在耳侧,清秀可人,应该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普通人乍一看,只怕是要把这个小姑娘当成王公贵族的娇女了。 沈遥岑赶紧起身行礼。 太子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碍于她的气质不敢轻易动作,只得先起身。 一旁的内侍赶紧凑近太子耳侧,小声道:“殿下,这位是宁越国都国主的亲姊姊,乃是越国的长公主,也是如今皇室与您同辈的最为尊贵的公主,封号为‘荣’,颇有威望,前几日陛下刚刚加封一字——‘义’,为‘荣义公主’。是您的堂姊,这次被陛下召来商议皇家事务。” 沈遥岑就在太子身侧,内侍所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将头压得更低,只盯着那片血红色的裙摆。 小太子明了,这才规规矩矩地行礼,朗声道:“弟弟见过堂姊。” 长公主宁挽缨倒是分外和蔼,掩嘴笑道:“太子殿下客气了,快收了礼吧。其他人也起来吧。” 众人这才收了礼。 “宁越乃贫瘠之地,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本宫便准备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都是些机巧之物,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满意。莲子。” 说罢,长公主身旁的小姑娘轻轻合掌,便有四个仆从抬着两大箱的东西走了进来。 长公主道:“打开吧。” 仆从打开第一个箱子,小太子微微探头,只见里面都是些技巧玩物,既有民间孩子常玩的陀螺等物,又有制作精良的小弩,太子拿起其中一件机关小弩,不由啧啧称奇。 长公主笑着说道:“我们宁氏是以武平天下,建立大晋,如今殿下虽忙于政务,却也不能忘了我们的根本,定要成为元帝那样的大英雄才是。”她见太子分外高兴,又命人打开另一个箱子,只见里面是几十册书,除了典籍,更贴心地备了多本注释。 “太子殿下身担政务,更不能荒废学业,所以本宫特意命人准备了这些典籍,定对殿下处理政务有所裨益。” 如此寓意深厚的礼物,太子自然是极为高兴,一声声“堂姊”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长公主状似不经意地看向沈遥岑道:“本宫听说陛下为太子殿下择了一门亲事,是温国公的掌上明珠——莲公主,可就是这个小姑娘?” 沈遥岑自然是立刻站了出来行礼,恭敬道:“遥岑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安康。” “快起来吧。”长公主细细端详沈遥岑,露出一个笑容。“抬起头,本宫看看。” 沈遥岑动作一顿,这才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她的眼中什么也没有,沈遥岑连自己都看不到。 或许在长公主的眼中,她就像是一粒尘埃,微不足道。 沈遥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恐惧。 “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与太子殿下很是般配。”长公主勾起唇角,笑着说道。 沈遥岑急忙道:“长公主殿下过誉。” 小太子到是分外坦然。“我觉得这小弩做的很是精巧,堂姊若是不介意,我就把它送给山山姐姐了。” 沈遥岑微微一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只是笑着说道:“既然送给太子了,便由太子决定便是。” 太子莞尔,立刻笑盈盈地把手中的小弩递给沈遥岑。 长公主又道:“本宫听说莲公主自幼博览群书,聪明伶俐,太子殿下课业上若是有不懂的,身边的莲公主说不定就知道。” 沈遥岑有些紧张,只小声道:“长公主过誉。” 长公主笑而不语,又和太子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等到离开了太子的东宫,坐上回荣义公主府的马车,莲子才轻声问道:“殿下为何要与太子来往呀?” 宁挽缨莞尔,问道:“你看那太子如何?” 莲子想了想,道:“不如咱们大王。” 她口中的大王便是宁挽缨的亲弟弟,宁越国的国主。 长公主轻笑一声,眉宇间却已经是厌恶之色,凶狠道:“我才不在意这个什么劳什子太子,老家伙要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谁想要管他的儿子,还加封‘荣义公主’?也不看看是谁害得本宫沦落至此!想要我以‘义’相待?做梦!” 莲子心知晋帝当初的赐婚是长公主一生的耻辱,每次想起,长公主便要大发雷霆,连同多年的头痛症一起发作,急忙宽慰道:“殿下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长公主狠狠道:“若不是看重了这小太子要继承皇位,谁想讨好一个黄毛小儿?”说罢,她又露出一个阴翳笑容。“今日我看老皇帝面色死灰,恐怕是活不了多少时候啦!” 莲子担忧道:“殿下,这是大不敬……” “都求到了我头上,他还有几日可活?”长公主冷笑一声。“他倒是打了好主意,皇族由本宫安抚,军政之权却交给沈却秦,真当本宫是木偶人不成!” 莲子怕她怒极伤身,安抚道:“是啊,为此还将温国公的女儿迎入东宫,当真是过分。” 长公主端起马车内放着的茶盏,抿了一口清茶,听到莲子的话,笑道:“可笑,也不看看那蠢货被一个小姑娘忽悠成了什么样子,连弩乃是杀器,将这东西给了她,也不怕丢了自己的命!”她放下茶盏,恹恹道:“可怜我宁氏子孙,雄狮的子孙竟成了这般模样,让几个诸侯玩弄于鼓掌之中,为了保全自己,还要与那些北虏串通一气。” 这下,莲子也不敢劝,只能怯怯地垂下头。 好一阵子,长公主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白姑娘让找的那个姬公主,你们可找到了?” 莲子道:“查的人回来了,说是那位姬公主自认真身之后便快马离开了帝京,一路向南,似乎是要去温国的,可是后来又改道向西,如今也找不到人影了。” 长公主沉吟片刻,道:“让人继续留意,有消息了告诉本宫。” “是。” 天色已晚,沈遥岑便携着怀琴离开东宫,怀琴见沈遥岑魂不守舍的样子,出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沈遥岑回过神,见四周无人,这才对怀琴道:“长公主瞧见我了。” 怀琴有些不解。“啊?” 沈遥岑摇摇头,轻轻地抚着衣袖中的小弩,轻叹一声。 怀琴为沈遥岑整了整披风,道:“公主今日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沈遥岑微微颔首,与她在宫道上行走。 钟声忽然响了起来。 沈遥岑瞪大眼睛,只听到整个晋宫钟声齐鸣,像是要把天震下来。 怀琴急忙拉着她跪下,向北方昭景宫的方向叩首。 举宫鸣钟,是为天子驾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章五 白色的雾气充斥着整所宫殿,整整一池的热水,温暖中更添几分湿润。周映晚缓缓蹲下,将身体浸没在水中,不由地发出一声满意地感叹声: “好舒服呀……” 影立于一侧,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盯着宫殿内的柱子默默不语,手却不由放在了后颈上摸了摸,只觉得后颈发麻。 “你怎么啦?怎么站那么远啊?”周映晚捋了捋被水打湿的长发,趴在水池边抬头看向影,好奇地问道。 影不自在地垂下头,没有说话。 “阿父不是让你保护我吗?你站那么远怎么保护我啊?”周映晚撇撇嘴,颇为不满。 影挺直了身体。“站的再远我也可以保护你。” “那一起洗嘛,我让人准备衣服。”周映晚伸出胳膊,冲着她勾勾手。“来嘛来嘛!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影更觉头皮发麻,忍住吸凉气的冲动,转过身拔腿就要走。 “不许走!”周映晚猛地站起来,厉声道。 影的步子一下停了下来,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刚才有一瞬间,周映晚的语气与周渭像极了,吓得影不敢动作,急于行礼。 周映晚嘟嘟嘴,重新坐回水里,道:“你不来陪我,我就告诉阿父,你欺负我,不好好保护我!” 影心想那更好,反正她本来就不是来照顾这个小公主的,她是隐蝠,是王上的暗爪,一直照顾小公主更不合适。 刀不磨,是会钝的。 “小沈是男子,母妃不准我和小沈一起玩,那我就没有朋友了,我不想孤单一个人……”周映晚瘪着嘴,语气中多了几分难过。“我讨厌一个人。” 影摸了摸鬓边的头发,过了好久,才转过身看向周映晚,却又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最后只能盯着她雪白的脖颈。 周映晚看出她是不打算拒绝了,立刻伸手拍了拍水面,溅起一串水花。“那你快进来吧!” 影的身体又是一僵。 “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啊?”周映晚趴在池子边,笑嘻嘻地问道。 影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被周映晚盘在头顶的长发,将身体向水里缩了缩。 周映晚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得硌手硌得厉害。她见她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咂咂嘴,道:“你好瘦啊。” 周映晚一向身体健康,很少生病,身材自然也是匀称有致。 而影从小在北魏的雪原长大,与母亲相依为命,作为女奴,时常给贵族们端茶送水,却又吃不上饭,身材一直格外瘦弱,却又因为习武,身体素质极好。 影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身上的疤痕发呆。 “这些都是练武留下的吗?”周映晚不由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身上的伤疤,小声嘀咕道:“平时觉得邢将军和蔼可亲却没想到他私底下也这样手下不留情的。” 影猛地抬起头,道:“不是!” 周映晚眨巴眨巴眼睛,道:“你这么喜欢他呀?” “……不喜欢。”影又道:“谢谢而已。” “嗯……”周映晚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之前听你说你是北魏人,那你有个北魏名字吧?我之前听你的名字,格外好听呢——邢影,不就是‘形影不离’吗?” 影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又摇摇头,道:“我没有北魏名字。” “啊?”周映晚微微一愣。“可是我听越夫子说,就算是北魏的奴隶,也一样有名字呢。” 影过了很久,才说道:“隐蝠必须要去过去的一切割舍,放弃一切,抛下一切,永远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可是,无论过去有多么糟糕,总会有一点点快乐的回忆,不是吗?你把它们交给我,我帮你保存,好不好?” 影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周映晚却没有丝毫畏惧,大胆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香烟袅袅,内侍小心翼翼地走近周渭身边,低声道:“王上,帝京的使者来了。” 周渭原本在查看军情,听到这话抬起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阶下,问道:“人呢?” 内侍战战兢兢地说道:“还在驿馆之内——” “怎么了?”周渭收回视线,沉声问道。 “是……是使者不愿意来……他说……旧日里,天子使者皆要以贵宾之礼相待,易王乃一国之君,诸侯之中最为强大者,为何反而没有丝毫礼仪规矩……无、无异于……乡野村夫之流……”说到最后,内侍已经开始颤抖,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道:“王上恕罪!王上恕罪!” 周渭轻飘飘地道:“又不是你说的,何罪之有?” 内侍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渭忽然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战报一下扔了出去,狠狠地砸在地上,落在内侍的面前。 “让他好好看看!我易国的士兵为了保护所谓大晋的疆土,丢掉了性命,鲜血染红了土地!让他好好看看!”周渭忍着怒气,面颊染上寒冰之气,道:“如今要孤以大礼相待,是不是?好啊,明日将这位使者送到前线去!”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周渭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他愿意进宫传话就来,不愿意传话就算了!退下吧……” “是。”内侍爬到战报前,小心翼翼地把战报拾起,放回周渭的书案上,这才小步退了出去。 周渭再次看向那封战报,那封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字。 ——大局为重,求援内史。 舍弃百年来作为强大的诸侯国的骄傲,去向内史的蠢物摇尾乞怜? “推倒云梯!” “灭火!” “杀!” “小心!” 苏洛川一把扯开沈一戈,伸手将□□一扫,打倒了想要偷袭沈一戈的北魏人。 “北魏有撤退迹象了!北魏要撤退了!立刻清除余党,修整城防!” 枪尖狠狠地刺入敌人的身体,溅出的血花洒在了苏洛川的脸上,他迅速抹了一把脸,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拉住沈一戈,将他扯到自己身后,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沈一戈原本白净的脸上已经沾了不少污渍和血迹,花花绿绿的满脸都是,再也不是那个清秀温和的少年郎了,他听到这话,拍了拍浑身是血的苏洛川,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 “洛川,我没事了。” 这几天苏洛川一直将他保护的很好,即使如此,有的时候沈一戈也不得不出手——他不能拖累苏洛川,更不能因此害了他。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第几次提起剑,第几次将剑刃对向那些陌生的面孔,对上某双充满战意的眸子,最后杀死对方。 剑是兵中君子,却终究逃脱不了杀器的命运。 杀伐之声逐渐消失,城墙之上是绝对的寂静,沈一戈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了几步,趴在城墙沿上,探出半个身子向下看,只看到了城墙下堆积的尸体,有易人,也有北魏人。 萧索的风迎面打来,疼得人想要落泪。 沈一戈心中忽然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悲凉。 他不忍地别过头,喃喃道:“不该是这样的。” 苏洛川也看着那一堆堆的尸体,神色冷凝,一言不发。 恰巧邢庄的近卫秦碧峰寻了过来,对沈一戈道:“原来沈公子在这里,邢将军还在问公子在哪里,让您带着亲卫立刻去见他。” 沈一戈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城下的尸骨。 苏洛川看着他,又撇过头。 沈一戈和云桦是不一样的,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云桦,他大概不会多言一句,只觉得生死有命吧。 如果当初他能去的再早一点,或许他能救下母亲、救下青穰,甚至是更多的人…… 苏洛川不信生死有命,只信事在人为! 可是他没能做到这一点。 “来了。” 沈一戈应道:“是。” 邢庄收回看着悬挂在帐篷内的地图的视线,转身看向沈一戈,微微一笑,道:“坐下吧。” “多谢邢将军。”沈一戈坐下。 邢庄看向一旁的苏洛川,道:“你也是,坐下吧。” 苏洛川有些疑惑,不明白邢庄这个奋勇将军为什么会让他坐下,一时间视线游移不定,直到沈一戈伸手拉了他,他才缓缓坐下。 “帝京那边有消息了,说是先帝驾崩,太子殿下继位了。” 两人都呆住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沈一戈倒不是太意外,他听说过先帝年事已高,什么时候驾崩都不意外。 “之前一直未曾告诉公子,公子的妹妹,莲公主被温国公送往内史,与太子殿下订婚了,如今在晋宫暂居。”邢庄收回视线,呷了一口清茶,对秦碧峰道:“去给公子找医者过来。” “是。”秦碧峰领命出去。 苏洛川微微一愣,转过头看向沈一戈,才发觉他已经将拳头攥的紧紧的,一小股鲜血顺着他的手臂蜿蜒,缓缓淌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沈一戈没了表情,只是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虚无,过了好久,才颤着声问道:“那……阿岑还好吗?” “公子放心,莲公主在帝京一切安好,颇得当今陛下的喜爱。” “……阿岑好,那就好。” 沈一戈一定很珍惜他的妹妹。苏洛川想。 “我这次叫公子来,是想让公子去帝京请莲公主说服当今陛下出兵。”邢庄正色道:“只是公子已经受伤,不如择一个人,给一个公子与公主兄妹二人的信物,好请公主出手。” 沈一戈有些犹疑:“这……国主……” “王上虽没有下令,但是如今是易国危急存亡的时刻,一切以国为先,况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为’,庄在此多谢公子了。”说罢,邢庄便要一拜。 沈一戈急忙站起来,扶着邢庄的双臂,道:“将军不可!这是大晋的存亡之时,我自然也有义务……只是……我确实没有什么信物……不过写一封信给阿岑,或许她能认出来。” “那就好。公子准备择谁去呢?”邢庄问道。 沈一戈苦笑一声,想起之前秦碧峰咬定定名字,道:“洛川。苏洛川。” 苏洛川一怔,转过头和邢庄对上了视线。 “那好,公子回去尽快准备家书,由苏洛川送往帝京。” 苏洛川定定地看着邢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章六 等到沈一戈包扎离开之后,苏洛川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问道:“你那天也听到了?” 邢庄微微颔首,见他神色紧张,露出一个笑容,道:“常言‘莫欺少年穷’,我觉得也当有一句‘莫笑少年狂’。”他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跪坐在沙盘前,伸出手让他坐下,道:“比起其他,先和你说说帝京的情况吧,行李已经交由秦碧峰去收拾了,等公子的信便是。” 苏洛川眉头紧皱,好久才跪坐在邢庄对面。 二人目光交错,却又都没有说话。 许久,邢庄才道:“帝京那里……虽然说是当今陛下的疆土,可是陛下年幼,先帝又托孤于国相程陵之,所以,帝京实际上由程陵之掌控。而如今,内史面对易国之险,迟迟没有动作,若说没有程陵之的手笔,恐怕谁也不信吧。” 苏洛川凝神想了想,点点头。 “内史一向守卫森严,你又是自易国入京,更是少不了盘查——盘问起来,有的话可以说,有的话不能说,易国于北魏交战是真,但不利是假,万乘关即将失守、生灵涂炭是真,易国有险是假。” 苏洛川微微蹙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若顺利进去,必定会被安排到驿馆之内,一定要找准机会,想办法见到莲公主,递上信物,请求援兵。”邢庄话语一顿,接着说道:“还有,记得时刻警惕,也许你会被杀人灭口。” 苏洛川蓦地瞪大眼睛。 邢庄轻笑一声,道:“世间的事情往往是公平的,想要什么,就要用其他东西来换。你若是能带着援兵、活着回来,我就提升你为近卫,如何?比当大头兵更加优越,也能更好地活下去。” 苏洛川起身,冷声道:“我不是为了当近卫才来当兵的。帝京我会去,但我不做你的近卫。”说罢,他转过身,拔腿走了出去,应当是去找沈一戈了。 邢庄等到他离开,才无奈自语道:“傲倒是傲,就是脑子差了点。”他微微抬起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阿潆,没想到,最后我们还是要兵刃相接,你用一生换来的和平,只有短短十五年而已……” 苏洛川走到沈一戈的营帐前,掀起门帘正要进去,却看到沈一戈提笔悬腕,俯身在案几之上,但迟迟没有动静,苏洛川便停了下来,立在门前看着他。 沈一戈已经察觉到苏洛川的存在,手微微一顿,豆大的墨珠便顺着狼毫的笔尖落了下来,晕染出了好大一块墨渍。沈一戈想要伸手去擦,却又停了下来,最后只是将那张被整整齐齐地铺在案几上的宣纸揉了,丢到了一边。 “你来了。”沈一戈道,他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邢将军都和你说了吗?” 苏洛川点点头。 秦碧峰已经提着包袱走了进来,冲着沈一戈行礼道:“公子,行装已经收拾好了,您的亲笔……”秦碧峰迟迟没有得到沈一戈的回答,便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只留下苏洛川和沈一戈二人。 沈一戈直起身子,左手揉着额角,轻声道:“我……我写不出来……” 苏洛川顺口问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与阿岑说,父亲将我送到易国,将她送到内史,将我们都送走,我该怎么和她解释呢?她是不是对我们都很失望,是不是不愿意再来见我……”沈一戈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原本的倾诉也变做了喃喃自语。 苏洛川微微一愣,随后有些苦恼地挠挠头,想到沈一戈是公子,他的妹妹自然就是公主。“你想公主吗?” “想……”沈一戈的话温吞,那双温柔的眼睛中蕴含着浓浓的悲伤,好久之后他才道:“可我更怕她伤心。” 苏洛川更有些烦躁,最后丢出一句话,道:“万一她不难过呢,也许她和你一样,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艰难困苦。” 沈一戈静静地看着苏洛川,随后才将视线移回纸上,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始写字,不过片刻,他便已经重新直起身子。 苏洛川见他动作突然如此快速,不由好奇地凑了过去想要看看他写了什么。只是他刚刚探出身体,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得讪讪地僵在原地,摸了摸鼻尖。 “洛川,你过来吧。” 苏洛川微微一愣,点点头过去,看着宣纸上的字。 除了沈一戈的姓名之外,只有两个字,笔画简单,连苏洛川这个许久不见字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也认得。 “安否……” 沈一戈小心翼翼地叠好信纸,顺手将揣在胸口的锦袋拿了出来,把信纸放好,系紧了绳结,最后抚了抚锦袋上歪歪曲曲的纹样,他这才拉过苏洛川的手,讲锦袋放在他的手心里。 “洛川,你到时候一定能见到阿岑,你帮我看看她好不好。” 苏洛川对上他温柔的视线,轻轻点头,道:“好……”他想要叫沈一戈的名字,却又觉得古怪,顿了顿,才道:“阿沈。” 沈一戈微微一愣,露出一个笑容,道:“阿岑喜欢栀子花,可是大家都以栀子花为俗花,她也见不到,你若是方便,给她带一些吧。” 苏洛川看着眼前这个只是单纯地关心自己妹妹的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最终还是点头。 “谢谢你,洛川。”沈一戈郑重地说道。 秦碧峰在帐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苏洛川出来,立刻将准备好的装着路上要用的东西的包袱递给他。 苏洛川利落地翻身上马,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腹,奔了出去。 “殿下……” “怎么了?”沈遥岑原本在练字,听到怀琴的声音,放下手中的笔,这才看见如今的小皇帝正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她立刻行礼道:“遥岑见过陛下,陛下安康。” 小皇帝自登基以来,已有小半个月没来找过她,这和以前他有空闲就要过来的习惯不符。不过他不来,沈遥岑也不会上去自讨没趣,只是没想到小皇帝今日会来。 “山山姐姐……”小皇帝摸了摸身上精致的衣袍,颇有些不自在。 一旁的内侍急忙提醒道:“陛下,如今您是天子,莲公主仅是诸侯之女,非皇室女,不可呼‘姐姐’。” 怀琴立刻道:“公主乃是陛下未婚之妻,你这样说可是冒犯!” 内侍赶紧赔罪:“不敢!” 小皇帝微微一愣,转过身挥手让下人们退下,这才问道:“山山姐姐是我的未婚妻吗?” 沈遥岑望着他,道:“先帝确实为陛下与我定下婚约。” 小皇帝沉默了许久,终于像是下定决心,坚定道:“山山姐姐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妻子,是大晋的皇后呀那,我会对山山姐姐好的,肯定不会像先帝对母妃那样的。” 沈遥岑对于这事倒是有所耳闻。 先帝惧内,任由外戚欺辱,为了平息先皇后母族的愤怒,将小皇帝的母妃赐死,对于豫王的母亲也是如法炮制。因此,这兄弟二人自小养在深宫,没有母亲,更不用说朋友了,所以沈遥岑才会凭借很快与小皇帝亲近。 沈遥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知道,陛下。” 小皇帝听到她的话,也露出一个笑容,试探着道:“遥岑……?” 沈遥岑轻声应道:“陛下,我在。”她唇角带笑:“沈氏的荣耀,大晋的荣耀,都在。” 沈遥岑的生辰在早春,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候,她封号又是“莲”字,小皇帝便想着着人为沈遥岑举办生辰宴,特意安排了人下去准备,顺便在迎凰阁欣赏帝京春景,可谓是用心。 等到说完这些,小皇帝接着道:“我记得遥岑很喜欢书,我打算命人将盛辉阁中的书搬到洛宫,遥岑也要尽早搬入洛宫才好。” ——洛宫位于昭景宫之后,与昭景宫相对应,是为皇后寝宫。 天子大婚往往要准备许久,是以小皇帝登基不过多久,大婚事宜已经安排了下去。 沈遥岑动作微微一顿,随后道:“朝堂之上的各位大人也都没有任何意见吗?” 小皇帝挺起胸膛,道:“我……朕才是皇帝,自然不用过问他们。” 沈遥岑莞尔:“陛下说得是。”她想了想,这才开口问道:“陛下可知道我的哥哥的近况——他于先帝十二年入易为质。” “我这就命人下去打探,让易王将遥岑的哥哥送回来。” 沈遥岑倒是没有对此过多评价,只是点点头——她对小皇帝的自信也仅仅是欣赏而已。 小皇帝当然不会成功的。 苏洛川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有些呆滞地看着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城门,只觉得冷到了心底。 帝京城门虽开,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更有金发碧眼的异域人进入,但同样,士兵的盘查较之苏洛川记忆中最为严格的大兴城防更甚,苏洛川灰头土脸地牵着马,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在普通小贩中格外扎眼,想要避开盘查绝无可能,他日夜兼程、露宿荒野也不过是白费努力。 不过是在城门前呆了片刻,苏洛川便已经被人拦了下来。 “牵马的那个,做什么的?” 苏洛川咬咬牙,刚要走过去,忽然被人拉住了,他一回头,被对方碧莹莹的眸子看的一愣,只听到一身异族服饰的黑发碧眼的青年操着一口流利的晋国口音道: “是我的家奴,走错了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章七 苏洛川被扯着拉走了,还有些疑惑不解,不过能减少对自己的盘查,真是再好不过。 “行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放下来吧。”等到去了客栈,对方才笑嘻嘻地说道:“我要是想害你,干嘛还要从他们手里捞你出来?” 苏洛川微微一愣,看了看自己握紧的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眼对上那双翠色的眸子,问道:“有什么条件?” “啧。”碧绿的眼睛带着几分戏谑。“怎么你们这些晋人都这么直接吗?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苏洛川沉默不语,视线转向了虚无,静静地看着空气中飘浮的尘埃。 他自顾自地说道:“叫我苏榆勒就好,西羌来的,是个商人……” 苏洛川瞧着他喋喋不休的模样,好久才开口道:“什么意思?” “都说了,是商人,你们晋人不是也说了,行商要广结善缘吗?”苏榆勒带着笑意道:“你?腰间的刀是易人的军刀,是从西羌运得的部分材料制作而成的。” 虽说内史明确下令禁止走私武器,但武器等商品利润极高,加之内史权力不如以往,对诸侯国的权力尚且被削弱,更何况商业方面的事情。 只是苏洛川也没想到,如今的内史连外邦人都如此放肆了。 “而且听说易国和北魏交战了,你一个军人,孤身跑到建平,总不会是来游玩的吧?”苏榆勒带着笑意道:“要不要介绍一下自己?” 他长相俊美,既有异域风情,又有晋人风度,笑起来很是好看,在苏洛川眼中却是极为刺眼,他甚至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苏洛川紧咬着牙,最后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你想死吗?” 他话音刚落,一个金发女子推开屋门走了进来,连同屋外的阳光一起迎了进来,阳光洒在她只是扎成一根辫子的微卷的发丝上,像是一匹金色的丝绸,让人不由在心底赞叹那像金绸一般柔软的长发,猜想对方应该是个开朗的人,而她嵌在白嫩脸颊上的近似黑色的深紫色眸子却是平静无波。 “怎么过来了?”苏榆勒收了笑容,一副正经模样,眉头微皱。 女子走进来拨弄了自己的发梢,苏洛川才发现她的发并非是金色,而是微微发黄,因为阳光的照射才像是一束金线。她道:“我的老师叫我去宁越。”她幽幽的目光落在了苏洛川身上,不再说话。 苏榆勒眉头紧皱,沉声道:“那是个危险的女人。” 二人对视良久,一言不发。 苏洛川想,世间的男女都这样无趣吗。 女子错开苏榆勒的视线,看向苏洛川,问道:“你是谁?” 苏洛川不说话。 “真的不介绍一下自己吗?”苏榆勒笑嘻嘻地问道。 良久,苏洛川道:“苏洛川。” “名字倒是听着不错。”女子点点头,看向苏榆勒问道:“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一旁的苏榆勒道:“商人逐利,从不做无益之事,寻常商人倒卖货品,我这种商人——” 女子冷不丁跌出一句话:“倒卖人口。” 苏榆勒看到苏洛川眼神都变了,急忙解释道:“胡说八道,是赏识人才!”他接着说道:“再过小半个月,便是皇帝的未婚妻的生辰,他要给她举行生辰宴,你到时候可以过去。在此之前,你可以先呆在我这里,免得出去便被抓了。” 苏洛川想起邢庄的话,这才明白苏榆勒口中的“皇帝的未婚妻”是沈一戈的亲妹妹沈遥岑,不由地认真听着。 女子轻轻摇头,坐在一旁的矮几边,自顾自地喝着热茶。 苏洛川盯着苏榆勒,神情复杂,最终才道:“你又是如何断定我是否值得你冒着风险庇佑的?” “这个——自然是你英武非凡了!”苏榆勒拉长了声音,见苏洛川一脸厌恶与嫌弃,最终嘿嘿笑了两声。“你自己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 苏洛川呵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苏榆勒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出门向左第三间,我已经让人去安排了。” 苏洛川脚步微微一顿,出门之后走了几步,又默默拐了回来,倚在窗框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你的老师怎么会突然联系你?” “似乎一年前就有人在找我了,如今忽然有人上门,请我去宁越,说是老师的安排。” “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和那个组织脱离关系吗?” “一旦入局,想要出来就很难了。”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带着一丝凄然,却最终化为了坚定。“可我要的便是名扬天下,管他什么‘玄黄’,不过是我所要借力的东西罢了。” 苏洛川忽地听到“玄黄”二字,本能地攥紧了手,一拳砸在了窗框之上。 玄黄! 这不正是母亲甩脱不掉的阴影与噩梦吗! “出来!”苏榆勒声音不大,却格外严肃,带着命令的意味。 苏洛川攥着刀柄走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你们和玄黄有关系?” 苏榆勒看向一旁神态轻松的女子。 女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双手环胸,道:“这话应当我问你,你和玄黄有什么渊源?” 苏洛川狠狠地看着她,攥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似乎下一秒就要上前掐断她的脖子。 苏榆勒默默上前,不留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我们本没有利益冲突,小哥,你要想清楚。” “苏榆勒老板,您还有什么吩咐?”小二刚走进来,便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景,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睛瞪大了,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是在想着如何逃跑。 “这里没你的事情,你下去吧。”苏榆勒沉声道。 “是是是……”小二看了一眼苏洛川,对上他那双溢满杀气的眼睛,赶紧扶着扶手站了起来,拔腿便跑。 苏榆勒忽然低声笑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是个英雄的,没想到还是嫩了些。” 苏洛川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看不出那小二是来刺探的么?恐怕一会儿晋相程陵之的人就要来了吧。”苏榆勒看着苏洛川惊讶地神色,带着笑意说道:“你若是能再沉得住气一些就好了,果然还是年龄小了些。”说完,他似乎是有些惋惜。 苏洛川冷笑一声,道:“窝藏我这种‘要犯’,你不怕你的生意砸了吗?” 苏榆勒眉眼弯弯,笑得极为温柔。“那就看看我们谁的后台硬吧。只要我去说上一句,你就是我献上的人,我的生意恐怕只增不减吧?” 苏洛川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立刻过去掀开窗想要跳下,却发现客栈后门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苏榆勒笑意只增不减。 苏洛川狠狠地看着他。 一个身着官服的男人猛地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和苏榆勒如出一辙的笑容,语气轻佻,只可惜他相貌平平,身量不高,更让苏洛川心生厌恶。 “你就是苏洛川?易王派来的?” 苏洛川冷声道:“不是。是奋勇将军让我来的。” 邢庄也算是名将,一直被众人视作越帝四大名将之后最接近“名将”这一称号的人之一,为多国所敬,是以男人不由愣了一下。 随后,男人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易国人果真粗鄙无知,连敬上都不知晓。” 苏洛川神色轻蔑,冷眼看着他道:“总比你们这些内史的蠕虫躲在帝京,像个乌龟王八蛋一样好!” “你——” 苏榆勒打断二人的话头,道:“吴大人,人已经在这里了,还是尽早带回去为妙。对了……可别忘了我的好处啊……” 苏洛川瞪了他一眼。 “哼哼。还要多谢苏榆勒老板了,不如过几日到四角馆坐坐?” 苏榆勒沉思了一阵子,道:“好。” 吴旅宁笑了几声,接着道:“来人,将他押回驿馆,好好款待。”他最后四个字拖得极长,显然是记着苏洛川侮辱他的话,想要借机报复。 女子微微抬头看了站得笔直的苏洛川和眉飞色舞的吴旅宁一眼,又低下了头继续喝茶。 苏洛川面无表情,被吴旅宁带来的人推搡着离开了。 鸿胪馆是元帝时便已经修建好的,用来接待各个诸侯国的使臣,后来因为晋国与西域多地交往密切,不断扩建,占地面积极大,又分为各个会馆,里面风物装饰又各不相同,可谓是一道风景。 不过这些对于被软禁在易国驿馆的苏洛川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真说起来,他更有几分后悔。 如果不是因为涉及母亲惨死的事情,他也不会这样心急,更不会因此暴露,所有的信物都被一并收走,辜负了邢庄和沈一戈的期待。 只是木已成舟,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只能尽量想办法弥补。 苏洛川每日坐在窗口,一边吃着侍卫递过来的冷饭,一边观察易国驿馆的侍卫轮班,心中暗暗计划着如何逃离这里。 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易国驿馆的守卫一直很严格,想要逃离格外困难,也只能继续等待时机。 只是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越拖越麻烦,更让苏洛川心忧烦躁,只能靠沈一戈练习教给他的那几个字来平心静气,偶尔他也听听路过的扫洒侍女们的交谈,多是些帝京内的无聊消息,听得他昏昏欲睡,索性不听了。 直到某一天,他听到外面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听说了吗,再过两日,陛下就要为莲公主办琼华宴庆生呢!还要去赏花呢!” “是啊是啊!莲公主当真好命,若是我也能……” “你这丫头,尽是做梦!你有莲公主生得好看吗?还想着攀龙附凤?” “哎呀,姐姐真是的!” 侍女后面的话苏洛川无暇再听,却是精神一振。 若是举办琼华宴,各国使臣就算不去,总要派人献礼,说不定到时候守卫松懈,苏洛川便有机会逃出去,更有机会找到沈一戈的妹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章八 香炉内燃着的是上好的幽兰烟,燃起来云雾缭绕,味道清新雅致,还可以驱除湿气,因此颇受王公贵族的喜爱。 这种香料是西羌人制作,只一路从西羌过来便已经耗费了大量的金币,到了内史售价极高,非皇亲国戚不能入手。 此刻,这香就燃在苏洛川面前的香炉之中,带着淡淡的幽香侵入苏洛川的身躯,像是要腐朽他的身体。 苏洛川不由皱紧了眉头。 他来了帝京已有半月之久,就算没有他,内史在北境的士兵也应该来通风报信了,而这么久以来,晋宫并没有军贴下达,似乎根本就没人知道万乘关的战役一样。 千里之外的烽烟,自然无人知晓。 而他每日都被人盯着,像是害怕他逃跑一样。 军机最为要紧,延误半刻,都有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 苏洛川每天看着日出日落,早已经按耐不住。 今日就是所谓的“琼华宴”,更是他逃离鸿胪馆的最好时机! 苏洛川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了出去。 “哟,苏军爷这是去哪儿啊?”侍卫拦下苏洛川,阴阳怪气地问道。 苏洛川面无表情,问道:“万乘关的事情,皇帝知道了吗?” 对方的表情一僵,露出一个笑容,道:“自然是知道了,只是陛下公务繁忙,又是公主芳辰,军务还要由国相过眼……” 苏洛川冷笑一声,迅速伸手,一拳将他打倒在地,顺手抽出了他腰间配着的刀。他出手速度极快,露出了虎狼般的气势,唬得仆从向后一退,捂着眼睛一屁股坐在的地上,等他定睛一看,苏洛川早已跑了出去。 仆从暗骂一声,随后斥责道:“人都死了吗?还不快点抓住姓苏的兔崽子!” “不好了!西羌驿馆走水了!” “走水了?” “一部分人去救火,另一部分人去追那个小兔崽子!你,滚去通知吴大人!” 建平乃是帝京,花了足足近百年不断修缮,加之集市不断发展,城内结构复杂,民居与坊市交错,苏洛川一股脑地冲出去。 为了宣扬国威,鸿胪馆修建在坊市边上,人声嘈杂。苏洛川一路跑出了鸿胪馆,扎头其中,脑子里好像混进几十只苍蝇,嗡嗡作响,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鸿胪馆这边明显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恐怕也是国相程陵之的意思,相府那边也未必靠得住。入宫?建平这么大,又分内外城,就算他跑得出鸿胪馆,可他该怎么进宫求援? 苏洛川这才明白邢庄口中的“不简单”。 如果他没办法求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甘心。 如今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进宫。 如果连万人之上的那位都铁下心不愿出兵,他就只能认命了。 苏洛川忽地想到那场琼华宴,只恨自己当时没耐心听下去,否则就能根据地名直接去找皇帝和公主了。 他忽地想到那两个侍女说的话——皇帝和公主要去赏花。 如今看来,不知道地点的苏洛川只能向人多的地方跑了,一是好甩脱身后的人,二是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上皇帝和公主。 苏洛川心中有了方向,便拼尽全力向外城跑,时不时借用刀柄打倒追上来的人。 苏洛川扯开嗓子喊道:“让开!我手里有刀!” 行人听到这话,纷纷避让,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洛川提刀跑过,过了许久,才有人喊道:“拦住他!拦住他!保护公主!” 苏洛川心中松了一口气,知晓自己没有跑错方向,却又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困难。 建平内城与外城分隔的城墙处有一片花林,花一向开得极好,是上巳日等节日踏青的最好去处,被不少王公贵族做青睐,也有不少百姓赏景。 好在先帝下旨,命人不得擅自圈占这片花林,这才得以成为百姓也可进入的地方。 只是这次要办琼华宴,小皇帝特意命人将这一片地方用丝绸圈了出来,命重兵把守,等到宴席过后再与百姓开放。 沈遥岑没什么不高兴的,反倒是大臣们有些议论纷纷,其中犹以国相程陵之为最,以病为由不来参宴,显然是无声的抗议。 沈遥岑看着小皇帝兴致勃勃让内侍介绍花林景致的样子,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故作认真的模样听着。 小皇帝看着沈遥岑一袭浅色纱裙,用五彩绣线绣了各种图样,纹样丰富而不凌乱,衬得沈遥岑更加好看,让小皇帝有些看呆了,结结巴巴地问道: “遥岑觉得好看吗?” 沈遥岑微微颔首,笑道:“好看呢,虽然是初春,这花却已经开得这么好了,还要多谢陛下才是。” 小皇帝的脸已经有些红了,小声道:“遥岑喜欢就好。” 两人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吵闹的声音,小皇帝颇有些不悦,道:“谁在外面吵吵闹闹的?” 外面走进来一个侍卫,跪倒在地,道:“臣有罪!让人打扰了陛下与公主的雅兴!”他话音刚落,忽然摔过来一个人,捂着腹部哭爹喊娘的,脸上还有淤青。 跟在小皇帝身边的都是王公贵族,看到这场景,纷纷惊呼,让各府护卫赶紧上前保护自己,小皇帝和沈遥岑也不例外,被内侍和侍女以及护卫们挡了起来,小皇帝虽然惊恐,却也不忘把沈遥岑护在身后。 沈遥岑透过人群的缝隙,只看到一个背影,他拿着一把帝京军队配备的军刀挥舞,却终究是寡不敌众,最后被侍卫们合力按在了地上,重重地倒在尘土之中。尽管如此,那个背影依旧是直挺挺的,努力挣扎着,没有半分要屈服的意思。 好不容易制住了他,小皇帝才得以露面,他看到场面混乱,脸黑的厉害,怒道:“废物!连个宴会的守卫都办不好!” 天子震怒,周围的人都急忙跪倒在地,喊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沈遥岑微微摇头,按着小皇帝的袖口,道:“陛下不必动怒,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罢了,不必如此动怒。”她的目光看向那个努力挺直的背影,心中忽然一动,道:“陛下圈出这片花林举办琼华宴,人尽皆知,他这样不顾一切跑到这里,恐怕不是为了惹得龙颜震怒吧?” 小皇帝被她一点,也觉得沈遥岑说得有理,一时间有些犹豫。 沈遥岑接着道:“万一事出有因,他是为民请命呢?总不能不理不睬。” 小皇帝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却还记得苏洛川打扰了他的雅兴,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洛川听到小皇帝不满的语气,只因为自己打扰了他赏景,他便如此不悦,更别提他远方前线的战报一无所知,苏洛川更觉得满腔怒火,只是抬起头盯着小皇帝,不愿开口说话。 小皇帝被他燃着怒火的眸子看得发怵,本能后退了几步,回过神后自觉被苏洛川戏耍,丢了面子,不由大怒道:“谁准你抬起头来看朕的!”他话音刚落,苏洛川就被人踩在了地上。 一旁的侍卫立刻按下苏洛川的头:“混账!谁准你直视圣颜的!” 沈遥岑微微蹙眉,怀琴会意,急忙对沈遥岑道:“公主是不是吓着了……” 小皇帝转过头看着沈遥岑皱起的眉头,心中有些不适。“遥岑……” “陛下……” 小皇帝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摆摆手道:“算了,放开他吧。” “你是军人,刚才用的应该是刀术,用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她走近几步,问道。 “遥岑……”小皇帝有些惊讶。 苏洛川被人踩着身体,勉强抬起头,看到阳光之下的姑娘静静地看着他,雪白的肌肤泛着柔和的光彩,温柔的眉眼像是水墨画里的远山一样,而眼神中的温和是苏洛川很久未曾见过的,这样看“人”的目光让他心里一涩。 他低声道: “苏洛川。”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没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对沈遥岑小声道:“公主殿下,这一看就是个粗鄙之人,还是拖下去……” 旁边的人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小声议论着这个他们眼中的卑贱之人。 “苏洛川!”苏洛川鼓足力气,大声道:“我叫苏洛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或许是因为局促,夹杂着愤怒与不甘。 沈遥岑微微一愣,随后柔声问道:“好,你告诉我,你来做什么?” 苏洛川鼓足了一口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我替天下求援!”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沈遥岑点点头。“好,你接着说,我听着。” “遥岑!”小皇帝的声音有些急切,像是担忧自己心爱的宝物被人抢走。 苏洛川听到沈遥岑的话,一鼓作气道:“北魏压兵万乘关,易国仅仅凭借一国之力难以抵挡北魏各部联合南下!若内史不愿整兵救援北线,任由易国自生自灭,内史也会受到牵连,只能退居天堑赤江以西,做缩头乌龟,丢了四百年以来的基业……!咳……不仅如此,天下必将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大家的表情由不屑夹杂了一丝不安,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沈遥岑。 乱世之中,贵族们的漠视下,终于有人正眼瞧了苏洛川——被后世称为“百家之书”的女侯沈遥岑看到了瀚明帝,并对他伸出了手,说出了第一句温暖他的心的话—— “我会帮你的。” 她说。 苏洛川看着那双伸向他的、洁白如玉的手,不由泪流满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章九 苏洛川终究是平安无事,被带回了晋宫,好好招待,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饱饭、没有睡过好觉,几乎是精疲力尽,吃了个七分饱便躺在了地上,仰头看着房梁。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对着沈遥岑的目光,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那样的目光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苏洛川看着那双眼睛,就想到他们兄妹的眼睛真像啊。 怀琴小步走进来,看到苏洛川倒在地上,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说什么,苏洛川已经看到了她,迅速起身,双手紧攥成拳,目露凶光。他好一阵子才认出怀琴,表情归于平静,却已经唬得怀琴不敢动弹。 怀琴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日小皇帝也被吓了一跳,那个眼神是浴血沙场的人才有的,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你……公主稍候就要过来,你正正衣冠,别吓着公主了。” 苏洛川哦了一声,整了整身上那套脏兮兮的军服,紧紧盯着怀琴。 怀琴被他看得发怵,右手搓着左臂,故作不知,立于一旁。 不一会儿沈遥岑便来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有几分疲惫之色。 沈遥岑跪坐在他面前,也没有抚一抚皱起来的裙摆,便开口问道:“你是易国人……见过我哥哥吗?” “见过。”苏洛川道:“他托我给你带了信。”他刚想从怀里掏出来,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东西在鸿胪馆已经被全部搜走了,讪讪地垂下手。“他问你‘安否’……” “确实是哥哥会说的话。”沈遥岑微微摇头。“不过是身外之物,我知道他很好就可以了。” 苏洛川一愣,有些呆滞地点点头。 “我问你,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对吧?”沈遥岑定定地注视着苏洛川,似乎是想要看穿他一般。 苏洛川忽然有些愤怒,道:“易国的人正在生死线上,不仅是为了易国自己,更是为了其他国家的人,包括内史,你们还要怀疑这些吗?” 怀琴呵斥道:“放肆!” 沈遥岑摆摆手,看向苏洛川道:“没什么,我只有这一个问题,既然你已经回答完了,那我选择相信你。” “公主……” “既然是你来传话,看来哥哥也在战场之上,也无怪乎你会来找我。”沈遥岑右手按在左手手腕的玉镯子上,轻轻摩挲着镯子。“只是你既然被关到了鸿胪馆里,也应该明白为什么如今内史还没有丝毫动作了吧?” 苏洛川微微一愣,不由眯起了眼,似乎从她的话里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得要领。 沈遥岑接着说道:“鸿胪卿是程陵之的内弟,而抓住你的那个人,也不过是他手下的小喽啰罢了。” 苏洛川攥紧了手。 “今日陛下和豫王的舅父、太尉舒泽吵了一架,舒大人不愿意陛下白白让士兵们送死,我也觉得没错。” 苏洛川迅速起身,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走。” “你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多一个人送死罢了。”沈遥岑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才接着道:“舒家对陛下很是不满,陛下也不喜舒家的傲慢。” 苏洛川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请,正要发问,沈遥岑忽然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道:“豫王一定很恨陛下,如果没有陛下,他就是皇帝了。明日你和我一起去殿上说服舒大人,如何?” 苏洛川有些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晋宫内的昭景宫为皇帝寝宫,紫宸殿则是皇帝每日面见群臣的地方,沈遥岑身为女子自然不能登殿,只有苏洛川一人上殿,向大臣们说明北境的军情。 “太尉听完了,对于朕出兵的命令,可还有意见?” 舒泽出列道:“臣不敢有意见。” 太尉舒泽是豫王的亲舅父,如今不过四十有余,身长玉立,为官多年,舒家又是世家大族,一身绛色官府更显得他气度非凡。 不过他是个暴脾气,当年豫王的母妃被皇后打入掖庭时,他便率先上了一封奏折,明指皇后无德,若不是先帝极力缓和双方关系,恐怕皇后母家早就与舒家打起来了。 本指望着豫王有幸能登大宝,却不曾想到最后是小皇帝被立为太子,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怨不得他总想着给小皇帝添堵。 “只是还请陛下三思,一旦出兵,以臣对内史的了解,恐怕……若是有奸人趁人之危,只怕对陛下不利。” 小皇帝冷哼一声。 一旁的程陵之拢着衣袖,闭目养神,听到舒泽的话微微挑眉,却什么话也没说。 “何况……易国的存亡与我们有何关系?” 苏洛川猛地转过头,怒视着舒泽。 “易国一向拥兵自重,说不准是借此设计陛下,想要削弱内史,到时候真的出兵,恐怕易国要‘将在外,军命有所不为’了吧!”舒泽冷笑一声:“何况——” 小皇帝也未曾想过这些,一时间脸上有些挂不住,追问道:“何况什么?” 舒泽的表情多了几分轻蔑,道:“陛下是为了内史,还是为了温国公主?” 程陵之抖抖肩膀,伸手捋了捋胡子,将袖子拢得更紧了些。 小皇帝先是一愣,随后看到阶下议论纷纷的群臣,不由勃然大怒,直呼其名:“舒泽,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帝九年,易、温两国交战,温国公子沈一戈被送往易国为质,至今未曾归国,之前听说还被压着上了战场,陛下的未婚妻子是沈一戈一母同胞的妹妹,陛下要出兵,恐怕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诏令吧。” “你!你——” 程陵之此时才站了出来,清了清嗓子。 小皇帝稍敛怒容,道:“国相请讲。” 小皇帝之所以能当上太子,正是因为程陵之的选择,立于东宫之后,程陵之又是他的半个老师,他自然是极为敬重的。 程陵之这才说道:“陛下稍安勿躁,舒太尉虽然言辞不当,但说得有理,陛下更应沉心静气、察纳雅言,此时出兵,确实不太合适。” “国相——” “不过易国自然是要救的,只是不光是内史要出兵,其他各国也要出兵才是,易国护着的,可不只是内史,不是吗?” 舒泽冷哼一声,道:“不如就让其他几国出兵,免得内史兵士徒遭战乱之苦。” 苏洛川紧紧盯着舒泽,咬牙切齿道:“胆小如鼠的乌龟王八!” 舒泽听到他的粗鄙之语,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一个小卒子,也敢和我如此说话!” “舒太尉说得轻巧,其他几国国君可否服气啊?”程陵之呵呵笑了起来:“舒太尉终究只是纸上谈兵,不懂实际啊。” 舒泽气急,道:“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多国联军,各个军队作战习惯不同,谁来掌兵?!” “那个人自然不是舒大人了。”程陵之神色冷凝,道:“越帝时,便有多国联军——‘十方军’,共同抵抗北魏南下,那么多出色的将领,舒大人不知道吗?” 舒泽面色涨红,最后冷笑一声,竟在紫宸殿上拂袖而去。 小皇帝也不在意他,对程陵之道:“国相说得有理,朕这就命人去传旨。” “这等小事,臣做便是,本无需惊动陛下的,只是下面的人不得力,这才闹到了陛下面前。”程陵之作揖躬身,因年迈体衰,忍不住咳嗽起来。“是臣之错啊!” 苏洛川微微一愣,正要说什么,便看到皇座之后的沈遥岑摆了摆手,又吞了下去。 小皇帝急忙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相也不必太过苛责。” 程陵之勉强直起身体,颤颤巍巍道:“多谢陛下/体谅老臣,只是老臣自觉失职,自请罚俸一年,还请陛下不要拒绝!” 小皇帝只得安抚道:“那就按国相所说的去做吧,通知各国,择日出兵易国。” “为什么不让我揭穿他?”苏洛川一见到沈遥岑便脱口而出。 沈遥岑摇摇头。“既然他已经答应出兵了,其余的事情也不必纠结了。”她沉吟一阵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肯定道:“他恐怕早就准备好了。” 苏洛川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虽然消息是最近才传过来,可其余几国也不是傻子,他们真的不知道吗?就算程陵之不说,其他诸侯迟早也要出兵。”沈遥岑沉声道:“程陵之不过是给内史和皇帝挣一个正统名号罢了,倒是用心良苦。” 苏洛川忽然觉得沈遥岑有些陌生。 他原本觉得沈遥岑和沈一戈很像,可是如今看来,又不是那样的。 “怎么了?”沈遥岑没有听到苏洛川应声,有些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苏洛川沉默了一阵子,接着道:“我在想出兵的事情。” 沈遥岑收回看向苏洛川的目光,望向远处,道:“恐怕不到一个月,一切便能准备好了吧。”她迎上苏洛川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大家早就迫不及待了啊。” 苏洛川从她的笑容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有人的虎狼之心,早就跃跃欲试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章十 “呼斯……”周映晚话还没说完,被影看了一眼,又讪讪改口,道:“影,你穿裙子真好看。” 影看着小公主笑眯眯的样子,颇有些头疼,原本想要借用轻功离开,却又碍于及地长裙而不得,只得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等我回头再让人做几条好看的裙子来,影都试一试,一定很好看。”周映晚开心地说道。 影打了个寒颤,道:“不要,我不穿。” “穿裙子多好看啊,马上就到上巳日了,大家都出去玩的,阿父说不定也让我出去玩呢,到时候我们一起穿好看的裙子出去,大家一定可羡慕了。”说着说着,周映晚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要是小沈也在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踏青,一起看戏了……” 影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小公主为什么突然失落,只得道:“他会回来的。” “要是我是男孩子就好了。”周映晚闷闷不乐地趴在案几上,低声道:“这样我也可以上战场,和小沈并肩作战,保护小沈了。” 影看着她,轻轻摇头。 “公主,公主!” “怎么了,吵吵闹闹的?”周映晚转过头,有些奇怪地说道:“母妃让你们教我规矩,这个时候你们反而手忙脚乱的。” 侍女看到一身长裙的影,微微一愣,却也不敢胡乱发问,喘了一口气道:“是…是贵妃娘娘叫您过去呢,让您现在就去王上那里,劝劝王上。” “劝?阿父怎么了?” “公主先别问了,赶紧去见王上才是。” “嗯。”周映晚看着影,道:“我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 “阿晚,快过来,进去劝劝你阿父!他最疼爱你这个女儿,定会听你的劝!”郑贵妃看着女儿来了,脸上才勉强有了人色,也不顾女儿身后跟着的影,急忙拉着她走到宫殿前,道:“快进去!” 周映晚脸上有几分懵懂不解之色,小声问道:“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母妃如此惶惶不安……” “是你阿父……他……他要……”郑贵妃长叹一口气,眼中已有泪花闪烁。 “阿父?”周映晚微微一愣,接着说道:“那我去了。”说罢,她利落地转过身,拖着鲜红的裙摆大步迈过宫阶,挺直了身体走了进去。 郑贵妃看着女儿的背影,只觉得她和此刻殿内那个铁了心送死的男人一模一样。 “阿晚?”周渭听到了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转过身看向女儿。“又是你母妃叫你过来的?” 周映晚点点头,打量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穿的是祖上的盔甲吗?” 周渭紧紧攥着剑鞘,微微颔首。“我易国开国君主便是以战功立国,与那些倚靠亲族和裙带的诸侯截然不同。” “阿晚也听说过,我易国尚武,民风剽悍,无论男女,个个都是能上战场的。”周映晚附和道,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时不时扫向周渭腰间的佩剑。 “正是。”周渭看着女儿,放缓了声音道:“阿父要亲自上战场,重振我易国国风,好让那些躲在暗处幸灾乐祸的诸侯好好看看,纵使国难当头,我易国上至君主,下至百姓,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英雄。”说到这里,他浑身肌肉紧绷,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指前方,气势如虹。 “阿父说得有理,阿父是一国之君,更应该以身作则,身先士卒,为天下枭。”周映晚说完,看到周渭神情放松下来,话锋一转,道:“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阿父身为易国之主,怎么能离开大兴?” “哦?” 周映晚认真地说道:“虽说立大弟为世子,可大弟年纪尚小,不足以为一国之君,操持国政,阿父当真放心的下?” 周渭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唯一的女儿,不由轻叹一声。 “阿父为何叹气?” “惋惜吾女,错投女儿身。”周渭喟叹一声:“平日里,若说不喜弟弟们,你是头一个,今日却也能不以恩怨论人物,倒也难得。” 言下之意,便是周文林难以公正评断周映晚了。 周映晚微微一愣,随后反驳道:“阿父错了,正因为阿晚是女儿身,才对周文林好一些呢。” 周渭轻笑一声,覆着盔甲的手按上了女儿的头,道:“寡人有胆子去,便能保证活着回来,阿晚不必担心。” 周映晚听到他换了自称,便改口道:“那阿父带着影一起去。” 周渭自然是知道周映晚说的是谁,心底有些讶异于周映晚的敏感聪慧,嘴上道:“战场上,我带着她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阿父了,影是隐蝠,武功又不差,躲在暗处保护阿父最为合适。”周映晚说着说着忽然哼了一声,猛地转过头,鬓边的碎发便活泼地晃了晃,她双手环胸,道:“阿父居然偷偷派影跟着我,我还没有和阿父生气呢!” “你啊你,寡人看你倒很是开心。”周渭无奈地摇摇头。“既然你说要让她跟着,那便跟着吧,不过到时候没人陪伴,可不要后悔。” 周映晚小声嘟囔道:“……自然不会。” “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便这样定了。你回去好生宽慰你母妃,别让她再哭哭啼啼的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周映晚敷衍道。 “人小鬼大。” 不出沈遥岑所料,还不到一个月,十方军已经在程陵之起草的诏书之下集结完毕,粮草更是已经开始运输,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苏洛川坐在院子内,看着满园春光发呆。 这所宫殿是沈遥岑为他安置的暂时居所,位于晋宫边角之上,似乎是没什么人打理,院子里的植物格外茂盛,绿茵茵的,倒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暂时也走不了,不如这几日跟着陛下上朝去吧。”沈遥岑为苏洛川倒了一杯茶,轻声道。 苏洛川原本还有些不适应茶水的热度,只用唇抿了抿茶水,忽然听到沈遥岑这么一句话,险些把舌头咬下来。 沈遥岑像是猜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只是让你跟着,又不是去做内侍。” 苏洛川被烫了一下,唇瓣微微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眼前这个与他温和交谈、如花似玉的小公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微微侧过脸,摸摸了头。 “这几日你要好好注意了,保护好陛下。陛下那边,我也同他说了。” “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沈遥岑眸光流转,笑得从容。 待到离开苏洛川的居所,怀琴才有些按耐不住,出声问道:“公主为何要让他……” “自古知己相识于微末,人才拔擢于庶民,蠡虫滋生于肉糜。世间又有几个姜卓然呢?”沈遥岑回过身望向那院墙内的春光,轻声道:“我给了他机会,也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十方军即将集结,居卿前往北境指挥十方军作战,诸卿可还有异议?”小皇帝一手扶着龙椅,百无聊赖地问道,他的视线忽然落在舒泽身上,微微前倾身体,带着笑意问道:“舒大人还有异议吗?” 他这样轻佻的语气对舒泽这个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舒泽用近乎愤恨的目光看着小皇帝,冷声道:“哀帝时,外戚沈氏专/政,沈太后之于哀帝,只用两年便惹得哀帝被废,称之‘把持朝政,操控君王’。而如今的温国女,对于陛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小皇帝听到他将自己与被废的哀帝相比,怒从心中起,大声呵斥道:“舒泽,你放肆!” “究竟是臣下放肆还是陛下放肆,您最清楚不过。”舒泽毫不畏惧地看着小皇帝。 舒泽是大族之子,掌握世家权柄,朝中不少要臣都是舒家门生。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小皇帝也不敢动他,正因为如此,舒泽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小皇帝终于恼羞成怒,怒吼道:“你……滚!给朕滚!” 舒泽冷哼一声,竟然真的一挥衣袖,转身离开了。 只是他还未曾走出紫宸殿,身后便是一阵惊呼: “有人谋逆!保护陛下!” 舒泽以极快的速度回过身,惊讶地看着乱哄哄的朝堂,皇帝淹没在人群之中,而大臣们都瑟缩着躲在紫宸殿的攀龙柱之后。 护在皇帝身前的正是苏洛川,他手握军刀,狠狠架住了黑衣刺客的匕首。 光天化日,朝堂之上,竟有人公然行刺皇帝! 苏洛川一脚踹向刺客腹部,将他踢到阶下,只听得匕首落地的声音。苏洛川也不顾身后慌乱的小皇帝,只是飞身过去,单膝压在刺客胸口,将长刀架在刺客的脖子上,眼神凶狠。 “陛下,陛下,没事吧?” “陛下是否安然无恙?” 程陵之年事已高,虽然如此,却还是迅速地挡在了小皇帝面前,苏洛川擒敌时,他更是紧紧将小皇帝护在怀里。 小皇帝勉强从人堆里出来,只觉得头晕脑胀,额前的冕旒也打了结,好一阵子才出声道:“刺客呢?” “被苏洛川押住了。” “还活着吗?”小皇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活着。” 应话的人是苏洛川,那些内侍自然是不敢上前的,生怕刺客暴起,杀人放火。 小皇帝咬牙切齿:“给我问!谁这么大的胆子,刺杀帝王!” 忽然,大臣中有人轻声道:“还用问吗?宫内禁军也要听舒太尉的命令,每日禁军巡逻也是舒太尉负责,这不是方便吗……” 此刻,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分外清晰。 舒泽讶异,也顾不上与小皇帝的不睦,急忙跪地道:“陛下明鉴,我一国太尉,受先帝嘱托,辅佐陛下,怎么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呢?” 又有人道:“舒太尉何出此言啊?昔日沈太后扶幼子登基,今日舒太尉也手握豫王殿下啊。” 舒泽脸涨的通红,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典故竟会用到自己身上。 程陵之此时才悠悠开口道:“陛下勿要多虑,您与豫王殿下是先帝唯二的皇子,是亲亲的兄弟,豫王殿下心中怎会有反逆之意呢?” 这话表面劝和,实为离间,舒泽心底一冷,深知今日恐怕难以翻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章十一 “公主,不早了,您也赶紧休息吧。” 洛宫内一片漆黑,唯有沈遥岑屋内灯火通明,她一人孤身坐在案几前,手中握着一卷书,视线却放在了远处虚无的某一点,久久无法回神。 “公主?公主?”怀琴试探着大声喊道。 沈遥岑这才回过神,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如今时候不早了,公主还是早些歇息吧,不要熬坏了眼睛才是。” 沈遥岑揉揉眉心,道:“我知道……我只是还在想那件事情……” “是说那位姬公主?” “是……” “女子为官确实奇怪,而且还是堂堂一国公主。可是听说那个姬公主并不受申国公的宠爱呢,无怪乎如此不循常理。”怀琴想了想,接着说道:“何况是那位宁越国长公主的入幕之宾呢。”说到这里,她脸上已有不屑之色。 沈遥岑不赞同地摇摇头,道:“春日大试上她能夺得魁首,已是格外不易,可谓人才。更何况她是女子,会得到长公主的青睐也是常理,不可以世俗眼光看她。” “那也未必有公主聪慧。” 沈遥岑无奈地一笑,道:“是是是,那我们早些休息吧。”说罢,她自己拿起烛台,缓步走向卧榻。 “是。”怀琴加快脚步走到她前侧,小心翼翼地为她挑开纱帘。 沈遥岑将烛台放在一侧,自己坐在榻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怀琴,着人去送的东西送了吗?” 怀琴应答:“着人去送了,只是当时宫门已经下钥,十方军又在城外驻扎,恐怕送过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只是不知道苏校尉是否已经睡下了。” “我知道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沈遥岑挥挥手让她出去,这才盖着被子躺下,望着床榻边的轻纱出神。“哥哥……” “苏校尉,这是陛下赐您的东西,您要不要看看?”于飞涛笑嘻嘻地问道。 苏洛川亲手擒住了刺杀小皇帝的刺客,虽然小皇帝对他并没有几分好感,却还是封了他个昭武校尉的职位,又赏了不少东西作为奖赏。 于飞涛则是配给苏洛川这个校尉的人,对待苏洛川不可谓不殷勤,只要苏洛川吩咐的,他都会帮忙做到。 苏洛川看着他,有时也在想,既然官位可以让于飞涛为他躬身,是否也可以让更多人帮助他。 这就是权力么? 它是否足以毁灭玄黄,为父亲正名? 或许可以。只要他所居的位置足够高。 苏洛川摇摇头,只是轻轻地抚着那把易国军刀的刀鞘,将它搂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宝贝。 明日便要随十方军出征,苏洛川自然是已经离开了晋宫,只是他已经有了官职,就不便和别的士卒睡在一起,只是孤身一人在小间内休息。 “苏校尉可在?” “在呢在呢!”于飞涛急忙应道。 “我是来给苏校尉送东西的。”来人一身月白色劲装,唇角带着温和笑意,立于月光之下,风度翩翩,倒是和沈遥岑气质相合。 苏洛川微微一愣,起身道:“何人?” “莲公主。” “……什么东西?” 青年道:“是校尉立身于战场上的东西。”说罢,他从背后摘下一个细长包裹,抬起手扔向苏洛川。 苏洛川伸手接住,随手掀开裹在外面的包袱皮,不由一愣。 这是一把刀。 青色的刀鞘样式古朴,上刻银色的云月纹饰,内侧则以温国文字刻着四个字—— “以杀止战。”青年道。 苏洛川心中震动,不由抽刀出鞘,只见清光闪烁,惹得他不由惊叹一声。 “这是公主偶然间得到的兵刃,名唤‘悬星’,只是公主不擅武功,又不想荒废了神兵利刃,便命在下转交给苏校尉,还请苏校尉不要让公主失望。”他笑道:“民间有歌名唤《君乘车》,‘如君乘车,我持犁,相逢阡陌间,君当下车揖。如我跨马,君扶铧,相逢阡陌间,为君下车揖’,便是此意。”他话音刚落,苏洛川看向他,却发现他已经消失不见。 苏洛川抬头望着夜空中的那轮孤月,忽地有些明白了苏榆勒当初在客栈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苏校尉?” 苏洛川垂下头,攥紧了刀柄,默默不语。 “公子无碍?” 沈一戈摇摇头,道:“有大家保护,我也只是右臂受了一刀,虽然在伤兵营,却也能帮着照料其他人。” 他看着那些伤兵躺倒在地上,明明忍着千般痛苦,却还强忍着伤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只因他们的背后就是家乡与亲人,心中便是止不住的酸涩。 沈一戈不知道苏洛川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带着援军及时赶到,只能努力安慰其他人,援军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公子看起来很难过。”邢庄盯着他的脸道。 沈一戈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流露出伤心的神色,急忙垂下头。 “我也一样啊。”邢庄轻叹一声:“北境的安宁,是我的故人促成的,可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数年尔尔,便付之东流,让脚下的土地再次染上易国青年们的鲜血……” 沈一戈有些疑惑:“将军的故人是……?” 邢庄轻笑一声:“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大抵无人知晓了吧。” 沈一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见邢庄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按在剑鞘之上,抬脚走了出去,沈一戈微微一愣,也急急忙忙地跟在他的身后。 “邢将军?” 在门外侍立的韩锋和洛烨听到帘子被掀开的声音,都转头看向他,纵使一向平稳如洛烨,此刻也有些焦急了。而韩锋额上还有绷带,瞪大了眼睛的求知沐浴看起来分外可笑。 “这应是我身为主将的最后一道命令。”邢庄此刻却没有打趣二人,只是朗声道。 无论是立于一侧等待军令的官员,还是巡逻营地的士兵,听到邢庄这句话都愣住了,一时间竟不能理解这短短一句话的深刻含义。 邢庄没有任何解释,只是道:“立刻下令,整备军队,愿意明日与我一同出城一战的,编好队伍,明日寅时于广德门处列队,前锋为骑兵,中后为步兵,所有军备,不得有任何延误,今晚做一顿好的,明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至最后,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嘶哑: “上阵杀敌!” 众人纷纷惊呼。 “将军!” “我们不等援军了吗?” 邢庄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话语声渐渐消弭,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这么久了,无论是内史还是国都,都没有任何消息,反攻这件事早已无望,能够不丢失万乘关便已是万幸。 待到夏季,北境冰雪消融,化作清水滋养牧场,骏马奔驰,他们就更加无力应对积蓄了十五年怒火的北魏了。 邢庄环视了人群一周,道:“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我作战,但只要有一个人,我便要走出城门,杀死每一个想要强占我们的土地、欺辱我们的家人的北魏人。纵使流干身体里的所有鲜血,也要站到最后一刻,纵使只剩下我一个人,也决不能退后。这,就是我身为易国的将领的尊严——绝不放弃!” 没有人再反对了,他们只是沉默了许久,各自回去准备。 沈一戈用近乎茫然地的视线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 城内所有的牛羊都被杀掉了,只为给明日出征的士兵们准备最后一餐。无论走到哪里,沈一戈都能听到那些家畜们发出的哀鸣声,它们体内流出的鲜血蜿蜒在街道上,浸染灰色的石板,像是万乘关城墙上褐红色的城砖。 沈一戈看着那些牛羊被剥皮抽筋,忽然就想到了那些伤兵。 如果北魏人冲进来,他们是不是也想那些待宰的牛羊一般,任人宰割呢? 沈一戈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拉紧了领口。 他努力着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努力着相信他们不会战败。 可是,这一次连身为主将的邢庄都没有把握。 “公子?” 沈一戈回过头,看向那些有几分熟悉的脸,却又喊不出他的名字。 “小的是王寄,洛川以前的伙长……” 沈一戈这才想起来,看王寄受伤并不严重,心底这才松了一口气,多多少少有了些宽慰。 “洛川他现在怎么样了?没有受伤吧?”王寄关切地问道。 沈一戈微微一愣,支支吾吾了许久也未曾说出一句话。 面对那双期待的眸子,他无法说出任何“善意的谎言”来安慰他。 王寄久久没有等到沈一戈的回答,以为是自己惹了沈一戈不快,急忙道:“唉……我胡说什么呢,跟着公子自然是无事的。” 沈一戈只能胡乱地点点头。 “我听说邢将军要重新组建一支队伍,我也想去。” 沈一戈讶异地看着他:“你受伤了!不能上战场!” 王寄笑了笑,道:“其实不止是我,和我一起受伤的其他营的兄弟也都想去。” “……为什么?”沈一戈心中满是困惑。 “我家是军籍,我父亲以前便从军,我上面还有母亲,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其他人也大都是这样,我们要是死了,北魏人就要踏着我们的尸骨去欺凌我们的亲人,所以,即使是用我们的尸体,也要垒起一座城墙,拦住北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章十二 火堆忽然爆出一个火星,沈一戈这才回过神,看着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邢庄。 “将军……”沈一戈低声道,他只觉得现在每说一句话都在牵动他浑身的肌肉,泛起阵阵酸痛。 “公子想说什么?”邢庄忽然笑了:“公子怕了吗?” 沈一戈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道:“是有些……” 邢庄点点头,道:“并非人人都能接受战争的残酷,去参加一场注定没有归路的战争,公子能够坦然接受这一点,很好。”他看着沈一戈面前的羊腿,催促道:“公子快些吃吧,老了就不好吃了。” “援军真的不会来了吗?”沈一戈无暇去管那烤至焦黄、冒着香气的羊腿,只是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邢庄看着他讶异的模样,沉声道:“但我知道今日我们绝不能后退,我们后退,便是易国的耻辱,是百姓的灾难。哪怕我们死在这里也好,被践踏成肉泥也罢,都不能后退一步。” 沈一戈垂下头,很快又抬起头问道:“国主也不会出兵吗?” “他在犹豫吧。”邢庄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我知道,以他的骄傲,绝不向任何人低头,这就是君王的尊严啊。” “那将军还让洛川去求援?”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为。那小子还算机灵,又是个倔脾气,说不准就成了。”邢庄莞尔:“无论这一战结果如何,我都少不了要到生死关前走一遭。” 沈一戈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追问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邢庄的目光放到了那些围着篝火、吃着牛羊的战士身上,笑了笑,道:“给公子讲个故事吧,恰巧也是发生在万乘关的。” 沈一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曾经有一对兄弟,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是同一个父母,关系却一直很好,他们不仅仅是兄弟,更是朋友和伙伴。后来哥哥继承了国主之位,时常会这样想,如果真的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弟弟。”邢庄抿了一口酒,眼神扫向不远处享受着最后一餐的士兵们。 那不仅仅是一支队伍,只要还能勉强拿起武器的士兵们,都选择了留下来,纵然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他们也没有选择后退。 “后来战争爆发,不仅仅是兄弟两个都国家,所有国家都决定组建一支军队,他相信自己弟弟的聪明才智,更相信他的弟弟不会背叛他,即使大臣们百般反对,他也义无反顾地为弟弟建立了一支只听从于他的军队。而弟弟凭借着自己的才智和哥哥的军队,与其他朋友联手,打败了入侵者。可是他没有想到,在自己最为荣耀的时刻,会遭遇背叛与暗算。” 沈一戈微微一愣,忍不住追问道:“发生了什么?” “也许人心之间,真的有一种蠡虫,会啃食所有的美好,让人心变得腐朽不堪。身为一国之主,或许他的心中对他早有疑虑,可是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坚持着去相信弟弟,可是那只咬噬人心的虫子一直都在,一点一点,毁掉了一切——哥哥亲自写信,将弟弟送到了敌国的手中,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让他成为了那四个人中,第一个在那座钟上流血的人。”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要被送到城墙上推下去,和敌人一样从高处坠落,可怜地死去,这对于一个抵御外敌的有功之臣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就连敌国的士兵都对他心存怜意,无人观刑。就在路过那座钟的时候,他借口停了片刻,随后撞死在那座钟上,声音之大比之今日警醒之声有过而无不及。” 沈一戈不由地望向那座被夜色淹没,却又始终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的铜钟,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默默垂下了头。 他的哥哥们会杀死他吗?他会和他们分道扬镳吗? 沈一戈不敢细想。 他情愿不去想这些。 “君臣不睦,自古有之,我早已……”邢庄的声音忽然停住了,最后发出了喟叹一般的声音:“我早已是很清楚的了。”他站起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漆黑的夜空。 北境的夜空一向是漆黑如墨的,偶尔能够看到星子便很不容易,取暖生的烟更是要遮盖了整片天空,不比大兴的夜晚,沈一戈以前和周映晚一起看过,天上的星子密密麻麻,闪烁着光芒。 不知是感慨先人,还是咏叹自己,他低声道:“可这又如何呢,我,甘愿为了我的理想去死啊。” 沈一戈怔怔地望着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颗星子。 邢庄忽然向后一靠,倚在柴堆上,道:“公子快吃吧,吃饱才有力气杀敌。何况再烤就焦了,不好吃了。”说罢,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利落地割下一条羊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可惜咯,我家给我送酒的丫头不在,这时候要是有口藏香的陈酿,那就更好了啊。” 沈一戈垂首,看着那只羊腿,思虑了很久,第一次有些粗鲁地撕下羊腿,大口咬着已经有些发干的肉。 邢庄看着他,扬起淡淡的笑意。 “将军。” “嗯?” “我想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 影早已习惯了在黑暗无光的环境内度日,黑暗她来说是最安稳平静的环境,却也是最危险的环境。黑暗之中蕴含着安宁,同时也隐藏着阴谋。 她坐在树杈处,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笛子,眼睛却紧紧盯着不远处燃着营火的地方。 这支笛子做工粗糙,没什么亮眼之处,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它的原料价值不菲。这笛子出自小公主之手,影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个,只是在大军出征前送给了她。 耳边忽然传来了草丛窸窣的声音,影立刻俯身,几乎要贴在树枝上,紧紧地盯着声音的发源地。 那个声音带着感慨:“好久没有在郊外休息了。” 影微微一愣,收起了攻击的姿势,将身体贴在光秃秃的枝干上。 “出来吧,阿晚叫你来的,是不是?”周渭四处打量一番,最后落座于一段倒在地上的树干上。 这里距离万乘关已经很近了,只需半天即可赶到万乘关。初春多雨多雷,这附近又有沼泽,鲜有人烟,才会被周渭选做行进的路线。 影绷紧了身体,没有说话。 “不出来吗?也好……”周渭轻笑一声,将剑立于一旁,一手把玩着装有烈酒的酒囊,他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夜空中若隐若现的一汪月,带着叹息的意味道:“你母亲,每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天空啊。” 如同月光一般的光芒闪过,影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刀划过的轨迹,周渭却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惊恐的情绪,更没有拿起剑。 影眉头紧皱,攥紧了刀柄,一时间心中有些茫然失措。 “为什么不杀我?” 影紧紧地盯着周渭,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情绪,可她什么都没有抓到。 “你知道我?” “知道。” 影咬紧了嘴唇,心中忽然有些乱了,以至于她有些烦躁地用拇指摩挲着刀柄。 周渭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杀你也需要理由吗?”影收起刀,背过身冷声问道。 “不需要吗?” 影身体一顿,转过身看向周渭,道:“所有人都还在等你救他们。”她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接着说道:“我已经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难道要让别人也成为没父母的孩子吗?” “是啊……你是没了母亲的孩子,从北魏被邢庄接回来,也费尽了心思吧。” “是。失去尊严、猪狗不如地追在别人身后,也只是为了活下来,其他的东西从不奢求。”影抿着唇,神色冷凝,道:“看着我们被人百般折辱,你身为王,很得意吧。” “也许吧。” “那你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影收起刀,抛下这句话,连背影也未曾留下便离开了。 “那是我珍藏了十五年的宝贝啊……”周渭轻声道:“可惜,她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 “苏校尉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于飞涛笑着问道,很是贴心。 “为什么不赶路了?以我们的行军速度,不到一天便可以赶到万乘关了。”苏洛川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 “这……您也理应知道,易国边境一向戒备森严,我们哪敢借道而过,自然只能绕远路了。您着急也无用,总不能只身前往万乘关,丢下后面的军队不管吧?”于飞涛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 苏洛川冷笑一声,轻轻地抚摸着刀柄。“于飞涛。” “校尉有何吩咐?”于飞涛还没等到苏洛川的回答,就发觉眼前白光一闪,吓了一跳,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又碍于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沾了满裤子的泥水。 苏洛川收起长刀,调转马头,带着轻蔑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不配做军人。” “苏校尉……?”于飞涛摸了摸脖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小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苏洛川沉默地看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黑暗之中消失殆尽,他终于开口:“我走了。”说罢,他一夹马腹,转身骑着马走向夜色之中。 “这……苏校尉,你去哪儿?”于飞涛着急地追问道。 “找人。” “找人?” “我怕他不守诺言先死了。”苏洛川摆摆手道:“你们这么怕死,就慢慢走着吧。” 于飞涛愣了好久,一下子跳了起来想要阻拦,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他这才发觉自己的鞶带被苏洛川的刀挑断了,佩剑和腰牌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这……这这……苏校尉!苏校尉!” “天要亮了。” 沈一戈原本窝在角落休憩,听到邢庄的声音蓦地睁开眼睛,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块毯子。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远处的一点墨色正在消退,露出了青蓝的色彩,还有几点白斑,显然是快要天明了。 “公子可休息好了?”邢庄问道。 或许是昨夜吃饱喝足的缘故,沈一戈浑身上下不舒服的感觉已经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精力。 “好多了。” “那就好,今天是一场恶战啊。”邢庄呼出一口气:“公子说得对,等到回去,我定要替公子向王上讨些好东西。” 沈一戈微微一愣,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们都应该活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章十三 列队之后,邢庄没有开口,一向会在战前鼓舞将士们的洛烨和韩锋也没有说话,无需多言,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仗无非两个结果——生或死。 天色渐亮,洛烨与韩锋也已经换上了盔甲,沉默地站在邢庄身后。 邢庄看着转过头或健全或伤残的士兵,他们每个都高昂着头,静静地看着邢庄,等待最后的命令。 邢庄终于吐出一口气,调转马头。 “诸位,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希望他日能与各位富贵相见。”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所有人都发出了沉重的喘息声,高声道:“谨遵将军军令!” 邢庄轻轻地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厉声道: “开门!骑兵冲锋!” 大晋帝国铁一般的防线终于开了口,那扇坚不可摧的门打开的瞬间,所以原本奋力想要突破万乘关的北魏人不约而同地愣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这唾手可及的胜利而欢欣。 在骑兵冲出来的那一刻,他们这才发现所有的战马都装备齐全,不仅如此,横向排列的每匹马之间都拉起了好几根铁链,而那些铁链绝非简单的铁链,上面都布满了了尖锐的铁刺,类似于北魏的武器狼牙棒,在惨白的晨光下闪着寒光,而坐在战马上的易国士兵,各个都红着眼,像是饿极了的野狼。 他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山洪爆发似的马蹄声已经响了起来,直到有人用蛮语嘶吼“后撤!后撤!”,才有人反应过来,鬼哭狼嚎地后退。 “冲!” 铁刺几乎是瞬间突破北魏人的盔甲,狠狠地穿过皮甲刺进北魏士兵的身体里,很多人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便死于非命。战马会拖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向前奔去,马上的士兵也没有丝毫懈怠,为了能让马跑的远一些,拉开更远的距离,他们几乎是敲碎了所有挂在铁链上的北魏人的颅骨。 直到二十里开外,这些战马终于停了下来,再也无法冲刺,他们便立刻从马上下来作战,并且将马上准备的易燃物点燃,任由着火的嘛冲进士兵之中。 邢庄带着仅存的一小队骑兵会越过他们与北魏的骑兵正面交锋,之后便是众多的步兵的填充。 他不想让这些年轻人去送死,可他别无他法。 战争本就是如此残酷,他再明白不过。 影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她在外很少会睡着,平日里也只有小憩,这次却难得熟睡,这让她内心多了几分不安。 “我们还不杀出去吗?”影看着周渭,低声问道。 “不必。”周渭伏在草丛之中,道:“以邢庄的性格,舍不得士卒送死,前锋必然是骑兵,打北魏一个措手不及定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万乘关骑兵有限,之后恐怕邢庄只能以步兵对敌,北魏人见城门大开,定会派遣骑兵杀进去,到时候我们只要偷袭北魏的王帐即可。” “你认识王帐?”影问道。 北魏曾经发生内乱,叛军冲进王帐内将单于剁成了肉泥,拥立新的首领,新的首领上任后,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将王帐改为和寻常帐篷一样的样子,只有几处细微的不同,一般人极难发现,仅有亲信知道,借此来保障自己的安全。 周渭收回看向远处狼烟的视线,转过头看着她,道:“我是不认识,可你这个北魏公主不会不知道。” 影微微一愣,攥紧了刀柄,冷声道:“你不怕我把你引入敌军之中千刀万剐吗!” “既然如此,你今天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是吗?”周渭勾起唇角。“即便你真的要杀我那就试试看吧。十五年前我没看到北魏的王的模样,今天我一定要好好看看,让他做我的阶下囚!” 影冷笑一声。“可怜温国公为了什么所谓的友谊,一片赤诚送你渡海,竟然是为了让你白日做梦。” 周渭收了笑容,不咸不淡地应道:“他做他的梦,我做我的事,又有何干?” “抛弃妹妹,丢掉挚友,呵……” 周渭瞪了她一眼。“小姑娘休要多言。” “前面怎么样?” 来通信的人低声道:“易国人不知哪里想来的办法,将战马都连在了一起,铁链上有刺,把咱们的武士都刺死了,跑了近百里,将咱们攻城的阵型冲散了。” 阿古达木额头青筋一跳,凶狠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一旁依旧是一身白衣的杜若。 “左贤王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阿古达木迅速抽出腰间的刀,径直走向立于空无一人的王座右侧的杜若,眼神凶狠,道:“你我都应该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战争,这么长的战线,是多少牧民多少年的积蓄!如果我们不能攻进万乘关,不能杀掉那些易国人,掠夺他们的粮食,在他们的土地上放牧,我们将会被其他贵族杀掉,推翻我们的统治!不仅如此,我们还要付出血的代价,做北魏永远的罪人!” “左贤王知道,此时就更不能收手了。” “不收手?这是我的父亲,乃至那个毛头小子的父亲打下的基业,如果丢在我们的手中,叛逆篡位,是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洗刷的耻辱,你这个晋人又懂什么?!”阿古达木举起手中的剑,用剑刃点在杜若的左肩之上,神色阴翳。他咬牙切齿道:“你应该明白,如果今天还不能结束,我要把你,还有外面那个只知道和奴隶崽子一起玩的臭小子一起杀了,剥了你们的皮,做成旗子……” “然后去向那些掌握着大量财富的贵族低头献媚吗?”杜若反问道。“左贤王,你我都很清楚,我们除了进攻,别无选择。你要告诉所有跟随你的将士们,你的决定是错误的吗?” “你——” 杜若轻笑一声,神情云淡风轻,仿佛如今的危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也确实和他没有关系,他大可以一走了之,而无人知晓。 阿古木达咬牙切齿地想着,父亲说的没有错,晋人大多是狡猾的,那个被杀了的倒霉的大单于格日乐图娶的妻子是这样,他那个所谓天资聪颖的女儿也一样。 “那日苏,你还冷吗?”云桦温和地问道。 “不冷了……”那日苏拥着云桦的斗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他,道:“大单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也只是一个小奴隶而已……”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云桦看着他,轻笑道:“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那日苏呆呆地看着他,随后低下头小声道:“可是我是奴隶,怎么会长得像大单于的朋友呢……” “在我眼里,你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普通人。” “人……?”那日苏似乎有些困惑了。“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我……” 云桦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望着远处的滚滚黑烟,道:“你知道吗,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南方,我们口中的晋人,他们没有奴隶,只有仆役,不是白白给主人干活,而是主人的帮手,每月都有月钱。不需要挨打,只要好好干活,就能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更有的人,不用去做仆役,只要守好家里的一方田地,便能自力更生,养活全家老小,不必失去自己的尊严。” 那日苏瞪大了眼睛,不由流露出心向神往的神情,喃喃道:“若我也是晋人就好了……” 云桦垂下头没有说话,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他的神情。 阿古达木从王帐内走了出来,看到苍茫雪地之上与那日苏围着篝火交谈的云桦,露出一个阴恻的笑容,走近二人道:“大单于怎么还在这里?” “原来是堂兄。”云桦起身,道:“堂兄与舅父商讨良久,可有法子解我北魏之困?” 阿古达木盯着他,终于开口道:“大单于身为劽王最为血统纯正的子孙,不好好想想如何带领我北魏走向繁荣,反而将政务交由你那身为晋人的舅父,大单于觉得合适吗?” “如堂兄所说,确实是不合适了。”云桦见他微微一愣,接着说道:“只是我经验不足,总要跟着舅父和堂兄学习一段时间不是吗?” 阿古达木恼羞成怒,冷声道:“就算如此,我北魏男儿都是身手极佳的武士,没有一个会退缩,大单于就这样心满意足地躲在自己的子民的背后,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堂兄说的是。我北魏尚武,儿郎个个以在战场建功立业为荣,我也深以为然。”云桦看向那日苏,道:“那日苏觉得呢?” 那日苏也站起来,用力地点点头。“大单于说的是。大单于对我们很好,我们甘愿为了大单于肝脑涂地!” “你们?”阿古木达狐疑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 云桦笑着说道:“是。我已答应了那日苏和他的伙伴,只要他们愿意跟随我拼命作战,我愿意给予他们身为北魏子民的身份,甚至是根据他们的军功给予他们爵位。” “这——真是可笑,我北魏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阿古达木冷笑一声,气得浑身发抖,道:“大单于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云桦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道:“哦?难道堂兄还有别的士兵可用吗?我给的不过是那日苏乃至全体奴隶最想要的东西,给予他们为北魏抛头颅洒热血和力挽狂澜的机会,与我并肩作战,很过分吗?”他见阿古达木还欲再言,接着说道:“既然如今我才是大单于,那么,这规矩也该变一变了,不是吗,左贤王?” 杜若放下门帘,露出一个微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章十四 沈一戈几乎无暇分辨时间,无边无垠血色几乎要侵占他的视野,每一次拔刀溅出的血花都会洒满他的脸,让他甚至无法看清眼前的究竟是他的战友还是他的敌人。 他只知道自己只能一直杀人,不停地杀人,只有不断的杀戮,才能活下来。否则,死掉的就会是他。 “嘶……公子,你快走吧!这么多人,杀不完的!”王寄顾不得虎口处的伤口,匆匆地在地上拾起一把武器格挡北魏士兵的攻击。 沈一戈难得大声喊道:“我都已经来了!还会怕死吗!”他努力抽出插在敌人身体里的刀,被灌了一嘴的血,让这一口浓猩呛住,险些喘不上气。 王寄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公子说的是!” “我们还不上吗?”影放下拨开野草的手,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周渭。“已经是第四队骑兵出去了,再这样下去,前面恐怕支撑不住了。” 周渭重新睁开眼,看向她道:“我听说北魏有所谓的大单于出征的礼仪?” 影微微一愣,最终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五队骑兵出后便是大单于出行,出行前会奏鼓乐,杀狼撒血祭天地。” “那就继续等。”周渭沉着脸,道:“我要等到他出来。” 影看着他道:“前面的人会死光的。军人死完了,那就是平民了。” “这是我先祖的夙愿,踏平北魏,偿还我易国多年来的血债!”周渭眸中精光展现。“救一人是常人之仁,救万人乃君王之仁。” 影静静地看着他,终于道:“我明白你一点了,可我还是恨你。倘若连寻常人性都放弃,又算什么君王?” 周渭勾唇。“身为帝王也是一种苟活于世理由啊。” 影正要问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的鼓声,立刻本能地绷紧了身体。 周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自屏障中站起来,道:“杀,杀个片甲不留!” 苏洛川不眠不休赶了近一天一夜的路程,这才勉强赶到了万乘关,却得知邢庄已经下令让大部分人后撤,自己带着万乘关残余的士兵作战,没有邢庄的命令不得擅自前往万乘关支援。 好在苏洛川带了内史给的腰牌,还算顺利地进了万乘关。 万乘关内早已是空空如也,苏洛川无暇观察城内的情况,自南门直奔北门,果然听到了震天的杀声。 “沈一戈!沈一戈!” 如今的万乘关人马混杂,苏洛川这样喊,反倒招来了士兵的攻击。 早就杀红了眼的士兵哪里管他是谁,冲上来就要杀他,好在苏洛川及时表明身份,他又穿着晋国的军服,这才幸免于难。 这场恶战持续已久,士兵们从马上作战到平地作战早已身心俱疲,苏洛川有马,在乱军丛中倒是来去自如,只是他迟迟没有找到沈一戈,只好向关外冲出去。 以沈一戈的个性,不出意外的话,恐怕此刻就在最前面亲自作战。 战场上有的人是被杀死,而有的人却是力竭而死,苏洛川早就察觉到一路而来的周边的士兵们早就精疲力尽,如果他再找不到沈一戈,恐怕沈一戈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公子,你怎么样了?”王寄拔出插入敌军身体中的剑,靠近一旁喘着气的沈一戈,关切地问道。 沈一戈无力说话,只能摇了摇头,一手倚着立在地上的剑的剑柄,最后断断续续地挤出几句话:“洛川……回来了吗?内史的援兵……” 王寄艰难地摇摇头,他靠在沈一戈旁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现在暂时无人顾得上他们,还可以有一丝喘息的时间。 他并不想打破这位可谓不谙世事的公子的美好期望,只是按如今这个战况,恐怕连他们的王上都要放弃他们了,如果固守里面的关卡,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保住易国剩下的大部分疆土,派人支援也只是过来送死而已,相比之下,究竟哪个选择更有价值,谁都知道。 “你保护好自己,我自己可以的……”沈一戈咬咬牙,勉强站了起来,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被人打断了。 “沈一戈!” 听到这个声音,沈一戈呼吸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真的看到苏洛川一人一刀,一袭黑衣,一人立在万军丛中。沈一戈在人群缝隙间看到他,一时间竟然不知是何种感受,只觉得心中酸涩,停了所有动作。 王寄和他感想也差不多,他已经脱力,再加上如今看到苏洛川格外惊喜,手中的武器居然也“啷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王寄正要说什么,忽然看到苏洛川的神色变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机械地转过头来,果然看到北魏的士兵站在身后,对准沈一戈没有任何防备的背影举起了刀,身体的本能反应此刻超越了时间的延迟。 “公子,小心!” 此刻所有的动作仿佛都被放慢了,素色的衣裳被浇上了浓稠的鲜血,苏洛川原本喜悦的表情变得凝固,最后逐渐扭曲,最终化作了狰狞。 “伙长!” 沈一戈打了个激灵,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到王寄口吐鲜血,趴在他的背上,紧紧地搂着他,挡住了利刃。 那刀贯穿了王寄的身体,但力道不大,并没有伤到沈一戈,甚至只是刀尖轻轻地碰触到了沈一戈的脊骨,但沈一戈却感受到了钻心般的疼痛。 这次他是真的看到了,刚刚还在与你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伙伴,下一秒,就这样消失在你的眼前,你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沈一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可不过须臾,他的头脑中就涌现了一股新的东西——愤怒。 这么久以来的苦战让他迅速做出了反击,他转过身拥着王寄,随后拔出插入地面的剑,狠狠地刺向偷袭的北魏人的喉咙,他甚至省去了收剑的动作,将整把剑没入了北魏人的喉咙。 沈一戈松开王寄的身体,迅速走到北魏人的尸体边,凝视着他不断抽搐的身体,拔出了剑,随后再次狠狠地插了进去。 即使鲜血飞溅,他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动作,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动作,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睁着通红的眼睛动作。 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酷刑,在不断地伤害着他自己。 苏洛川甚至来不及做出多余的反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沈一戈残忍的举动。 沈一戈这样的动作无疑激怒了周围的北魏人,他们用苏洛川听不懂的语音说着什么,身上的杀意已经解释了他们的话语。 苏洛川迅速做出了反应,他拔出刀,大声喊道:“去死吧!” 沈一戈仍旧什么都没说,但是他不再执着于凌/辱那个北魏人的尸体,而是很快和苏洛川并肩作战,用手中的剑杀敌。 他们甚至来不及收好王寄的尸体,最后任由这些入侵者的尸体和王寄的尸体混在一起。 无论苏洛川、沈一戈还是北魏人,此刻都已经杀红了眼,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屠夫,疯狂地举起屠刀,妄图将所有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剁成肉泥。 “杀啊!” “白衣服的就是北魏的大单于,对不对?”周渭大声问道。 影用断虹架住北魏骑兵的刀,也大声道:“是,北魏以白色为至尊!”她迅速下腰,以柔克刚,借机卸力逃脱,随后她以一种让人不敢置信的方式攀上了马背,用断虹杀死了那个北魏骑兵,对周渭喊道:“上来!他要跑了!” 周渭当然是立刻发现了那个快要消失的、有众多侍从跟随的人。 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爬上了影夺来的马,一夹马腹,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这个未曾谋面的北魏大单于似乎有意戏耍他们,走走停停,等着周渭追过来。 他穿着宽大的白色斗篷,周渭一时间无法辨认他的身形,觉得有些诡异,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追到这里,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就在这里吧。”白色斗篷发出了声音,他调转马头,朝向周渭道:“易王,你很有勇气。” “哦?”周渭微微挑眉。 “不怕我设下陷阱吗?”白色斗篷带着笑意问道。 周渭眯起眼,问道:“有何可惧?” “不愧是易王。”白色斗篷此刻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周渭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头大患是个小小少年,他与寻常少年唯一不大相同的便是那双金色的眸子。他曾听说过北魏的传说,金眸之人是继承了劽王王者血脉的人,只是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毕竟他也听谈判的使臣说过,妹妹周潆所嫁的北魏大单于与普通人无异。而如今,他眼前这个还是孩子的大单于正好有一双金色的眸子。 “可惜了,易王,我并没有设下陷阱,否则你已经成为我的阶下囚了。”云桦笑了笑,道:“我本就无意与你们为敌,引你们过来只是希望能够签订盟约——一同推翻晋国皇帝的盟约。” “推翻皇帝?”周渭微微挑眉。 “你易国与皇帝的内史一向不睦,老皇帝可是没有少刁难易国,还拉了你的死对头温国公与你唱对台戏,可笑至极。只要我们一同推翻晋国,这片疆土,我只要北方温暖的地区,我需要这些土地,其余的我都无所谓,如何?” 周渭沉默地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道:“区区北虏,也妄图摆弄人心?” 突然,云桦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后迅速拔刀挡住了突如其来的攻击。 影的断虹已经架在云桦面前,另一刀则来自周渭,如果不是云桦反应及时,以一敌二,恐怕此刻也已经被劈成两半了。 “大单于!” “混蛋。”影立于云桦的马头之上,狠狠地瞪着云桦,黝黑的眸子燃烧着怒火。 “大单于!”那日苏惊讶地看着云桦,平日里云桦的坐骑暴躁异常,不许除云桦之外的任何人骑乘,而此刻影立于马头,这匹马居然一点发怒的征兆都没有。 云桦从容地看着她,道:“是你啊,呼斯乐赛罕公主殿下。” “呼斯乐赛罕殿下?” 自格日乐图大单于死后,这位本应被善待的大单于的独女就和易国来的大阏氏消失了,如今她却出现在这里,着实让人惊讶。 影冷笑一声,再次举刀砍了下去。 一旁的那日苏要拦,却被她借机砍了一刀,震下了马,夺马而逃。 北魏人这才发现周渭已经调转马头逃开了,影则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有意保护他。 云桦冲着那日苏伸出手,道:“那日苏。” 那日苏会意,将弓箭递了过去。 云桦迅速拉弓搭箭,瞄准了挡在周渭身后的影,低叹一声,道:“我不想杀你的,你只是一个可怜的人而已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章十五 苏洛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死在战场上,他不用猜也知道如今留在战场上厮杀的易国士兵都是不惧死的战士,可他不同,他还有为了的心愿,决不能就这么轻易死掉,而一旁的沈一戈是温国的小公子,倘若今天他死在这里,温国必然会同易国开战,更是占据天时人和——内史自然会支持温国与易国交战,甚至会鼓动其他国家对易国发难,借机瓜分易国的国土。 易国是他的母国,他自然不希望易国出事。 苏洛川咬咬牙,一把扯过已经浑身鲜血、几近力竭的沈一戈,用力将他用力将他推上马。 沈一戈被他一扯,从浓浓的杀意中脱离,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嘶哑着声音出声:“洛川……?” “现在走还有机会!”苏洛川大声道:“向西方走,那里有内史的军队,只要你说明情况,催促他们快些来,我不会出事的!” “洛川!” 沈一戈忽然明白了什么,正要翻身下马,苏洛川已经用悬星的刀柄敲在了马上,原本一动不动的马立刻撒腿狂奔。 苏洛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冲入士兵之中,只是沈一戈离开不过一刻钟,原本密密麻麻、有条不紊的北魏士兵忽然乱了起来,甚至开始有撤离的痕迹,他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然有一队新的骑兵冲了进来,很快就将北魏士兵冲散,杀的北魏人片甲不留。 不仅仅是苏洛川,所有易国的士兵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大部分北魏人都被剿灭,才有人欢呼道:“是援军!内史的援军!我们赢了!” “赢了……?我们赢了?” “真的赢了!北魏人都死了!” 苏洛川有些呆滞地看着地上已经无法分辨身份的尸体,沉默了很久,在苍白的日光下,他忽然察觉到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泛痛。苏洛川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士兵并不是内史的军队,他们甚至连对方是敌是友都不知道就开始丢下武器欢呼,似乎一点也不畏惧对方是敌人。 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这一场战役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死了这么多的人,换来一场惨胜,或许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天大的赏赐。 在大概处理完了战场上的一些事情之后,身着银色盔甲的为首的士兵驾着马走上前,问道:“此处可有身有军衔的士兵?”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摸着比苏洛川大个四五岁,目光沉着,行事倒是颇为妥当。 苏洛川沉默了一阵子,见周围没有其他人说话,这才主动站出来,抬起头看向对方,道“我。” “你?” “内史陛下亲自册封昭武校尉,先内史十国联军先一步抵达万乘关,苏洛川。” 为首的士兵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他,似乎是没想到一个高阶军官居然会如此狼狈,直到对方看到他中的“悬星”刀,这才开口道:“和我走吧。” 苏洛川将刀重新佩好,刚想翻身上马,这才想起马已经带着沈一戈离开,只好步行跟在那个银甲军官身后,好在军官已经看到他没了马,对身旁的副官挥了挥手,及时为他牵过了马,苏洛川才得以免去步行之苦。 银甲军官带着苏洛川向北走去,万乘关外站着许多士兵,大多是和他一样的盔甲,应该同属一军,军官驾着马到了为首的军人面前,下马行礼,道:“父……将军,城内的易国士兵大多代上,此人应当是众人中军衔最高之人,名唤苏洛川。” “哦?”云正初看向他,目光最终落到了他得佩刀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洛川看出他是这只军队的领袖,随后翻身下马,行礼道:“苏洛川。” “苏洛川?”云正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道:“由你来统领万乘关内残存的易国士兵,随后同我一同向易王复命。” 苏洛川抬头看着他,随后问道:“敢问将军是哪国之人?” 士兵中有人发出不屑的笑声,小声说易国的士兵不愧是乡下人,什么都不懂,之前带苏洛川过来的年轻军官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不过他倒是没有直接表明不满,只是用有些傲慢的语气道:“家父是……” 云正初摆摆手,道:“我是温国人,温国云正初。” 苏洛川稍稍有了些印象,在他还未入伍前,曾听路边说书的人提起过“云正初”这个名字,他在那些故事中出现的次数大概仅次于易国的奋勇将军邢庄,也算是颇有名气。听闻他擅长水战,还是温国第一个主动提出训练骑兵的将军。云正初手下的军队都身着银甲,在战场上犹如一道银光,一向是速战速决,因此被人称作“银光将军”。 “属下失礼。”苏洛川微微行礼,随后重新上马,转向万乘关内,准备去收整军队,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看向云正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公子已经驾马离开,应当是与内史的十方军汇合了。” 云正初听到他的话倒是没有惊讶的意思,只是挥挥手对身边的年轻军官道:“略儿,你跟着一起去,帮苏小将一起整兵。” 云略微微一愣,有些不自在地行了礼,随后对身后的副官招了招手,驾马跟在苏洛川身侧。 云正初身边的副将低声问道:“将军,那小哥腰间的佩刀是……” 云正初微微颔首,道:“确实是君上赐予公主的佩刀,他从内史来。” 影站在帐篷一角,等到云正初军中的医官离开,这才看向包扎好伤口的周渭,低声道:“你没事吧?你不该为我挡箭……” “这件事情不必再提。”周渭看着肩上绑好的绷带,随后将衣服整理好,这才对影道:“拿杯水来。” 影低声嗯了一声,乖巧地帮他倒了一杯水,随后又问道:“这都是你和他们商量好的吗?” 周渭唇角勾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道:“不是。”他忽然轻叹一声道:“没想到纵使走到如此这个地步,他还是能明白我的心思。” 影看着他没有说话。 营帐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过了一阵子,有人掀开营帐的帘子一角,道:“大王,贵国在万乘关的士兵已经整军完毕。” 周渭嗯了一声,道:“叫邢庄来见我。” 答话的士兵似乎是有些为难,很久才开口道:“王上,整军的人不是邢将军。” 周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旁的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脸色忽然有些苍白,比看到周渭中箭时还要惊讶,甚至多了几分恐惧。 “那叫他进来。”周渭很久之后开口道。 这是苏洛川第一次见到易王,他曾在梦中无数次梦到这个高高在上的人轻易决定了父亲的性命的可怖模样,可是当他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他似乎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孱弱一些,但是身为王的威严却并不少。帐篷中还站着一个人,虽然是男子打扮,但是也能勉强辨认她是个女子,眼角还坠着一颗黑色的小痣,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紧紧地盯着苏洛川,似乎是想要知道什么。 苏洛川;略微打量了一番就迅速低下了头,行礼道:“属下苏洛川见过王上。” 周渭嗯了一声,道:“你是什么军衔?” “校尉。” “校尉?”周渭微微挑眉。 苏洛川应了一声,道:“是内史陛下册封的,昭武校尉。” 周渭忽然冷笑一声,道:“内史?那群胆小鬼呢,还没来吗?” 苏洛川解释道:“属下是邢将军派往内史求援归来,是易国人。” 周渭勉强收起怒容,问道:“邢庄派你去的?这蠢货真是一如既往的多心思……你与他分开了?” “是。邢将军是一军主将,自然是与所有一国的士兵共同进退。”苏洛川低着头一板一眼地说道。 “孤知道了,你退下吧。”周渭摆摆手,道:“将军中的损失好好统计,随后将折子递给孤。” 苏洛川沉默了一阵子,道:“属下不识字。” 周渭险些吐出血来,随后对影道:“影,你同他一起去。” 影应了一声。 苏洛川起身,影便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同退出了王帐,随后便开始将军中的情况一一记了下来,整理成册,直到整理结束,影才出声问话。 “你之后就和他分开了,对吗?” 苏洛川听到她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问道:“姑娘说的是……” “邢庄……邢将军。” 苏洛川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会问起邢庄,却还是如实回答道:“从我前往内史求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邢将军了。” “我知道了。”影拿起案几上摆放着的册子,道:“我现在会去将东西递交王上,告辞。”说完便转身走出营帐。 “姑娘请便。”苏洛川点点头。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事情处理好,他也要找个军医处置一下伤口了,只是他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他立刻掀起帘子,看向外面问道:“发生什么了?” 影手中的册子掉在了地上,她看向对面的人,神情颇为惊讶。“你……没事……” “嗯,我没事,让你担心了。”对方用轻快的语气回答道,却难掩其中的疲惫之意。 苏洛川走到影的身边,这才发觉对面的人是沈一戈,此时的他神色有些疲惫,被人从马上扶了下来,扶他的人正是于飞涛。沈一戈身旁已经有医官候着,准备为他处理伤口,他与苏洛川对视一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回来了,平安无事,是内史的军队送我过来的。” 苏洛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沈一戈接着说道:“没事的,洛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苏洛川望着他,终于点点头,道:“嗯。” 沈一戈对医官道:“我在洛川的帐篷内包扎就好。” 影还要向周渭呈递折子,先行离开,剩下的几人进了帐篷,苏洛川便坐在一边看着医官为沈一戈包扎伤口。沈一戈似乎是疲惫极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偶尔面部表情的扭曲可以看出他能感受到伤口的疼痛之外,他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伙长……” 沈一戈忽然开口道:“我知道,是我当时太冲动了,其实我当时留在那里只会给大家添麻烦,甚至会影响易国和温国两国的关系。” 苏洛川无言,最后道:“你……不要太伤心了。” 沈一戈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说了一声“好”。 就在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营帐外面忽然乱哄哄的,营帐的帘子一下被人掀了起来,几个士兵扛着担架进来,上面躺着的人正是邢庄,他的盔甲已经被人褪了下来,里面黑色的衣袍有好几处被划破了口子,他身上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而有的还在不断向外溢着鲜血。 苏洛川急忙为医官让开地方,好让他们为邢庄诊治。 沈一戈穿好衣服,拉着一个士兵问道:“邢将军怎么了?” 士兵答道:“邢将军与北魏的左贤王交战,因此才身负重伤,好在温国的援军及时赶到,不然恐怕将军也要遭遇不测。” 沈一戈微微一愣,追问道:“那韩锋韩将军呢?还有洛烨洛大人……” 士兵摇摇头。 沈一戈有些失神,松开了士兵的衣袖,任由他离开了。 “他怎么样了?”帘子忽然被人打开,周渭快步走了进来,直奔邢庄身边,虽然他依旧是平常的样子,语气中却难免多了几分焦急的味道,他身后跟着的是影,她有些紧张地盯着医官。 沈一戈和苏洛川等人立刻行礼,周渭也只是轻飘飘地摆摆手,让几人起身,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看向其他人。 医官恭敬地回答道:“回禀王上,下官已经将邢将军的伤口包扎,命人下去熬药了,只要今夜邢将军没有发热迹象便不会有大碍。” 周渭的神色这才和缓了许多,道:“孤知道了,退下吧。” “喏。” 影看了邢庄一眼,这才对苏洛川和沈一戈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出帐篷,随后她也跟在他们身后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章十六 最终还是沈一戈打破沉默,问道:“原来洛川你们认识啊。” 影摇摇头,道:“是王上派我协助苏校尉,我并不认识苏校尉。”她说完这句话,担忧地向帐篷里面看了一眼,显然是极为担心 她这话说得极不给情面,但毕竟是实话,因此苏洛川并不介意,只是问道:“公子身体可还好?” 沈一戈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道:“我没什么大碍,反倒是洛川你,身上那么多伤口,还没有叫医官处理一下,没事吗?” 苏洛川被他提醒才想起这件事情,痛觉好像也才刚刚恢复,除了极痛之外,更有一股疲累之感。“没事,我这条命比不得里面那条,暂且搁置一下,不会出事的。” 沈一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道:“洛川……” 影回过头看向苏洛川,自然瞧见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才开口道:“其他医官还在为其他将士医治伤口,你跟我来,我为你找些药敷上,虽然不比医官那般妙手回春,至少也能让你没那么痛。” 苏洛川看向沈一戈,见他点点头,这才道:“多谢。” 三人去了救治伤兵的营地,影去找医官要药材,苏洛川这才问道:“她是王上的秘卫,你是如何认识的?” “影?她不是,她是阿晚——就是华公主的秘卫,这次跟来,我想也是阿晚的安排吧,她一定放不下易王的。”沈一戈望向远处的影,露出一个笑容。 苏洛川觉得他神色怪异,笑得让人形容不来,却也不再多言,等到影拿着药材回来,便让她为自己敷药。 影看着他的伤口微微侧目,有些惊讶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也不说话,一旁的沈一戈担忧地开口道:“要是我不说,你还要忍着,不怕伤口疼。” “本来就算不得大事,何况邢将军也受了重伤。” 苏洛川话音刚落,云正初已经走了过来,道:“苏小哥在这里啊,邢将军的身体可还好?他……” “邢将军一切安好,云将军不必担心。”影出声道:“公子也在这里。” 云正初的视线落在了沈一戈身上,他的瞳孔蓦地缩小,嘴唇微微颤抖,立刻行礼道:“臣下见过公子。” 沈一戈微微一愣,赶紧伸手扶起云正初,道:“云将军带援军过来已经是辛苦,不必行礼了。” 云正初被沈一戈扶起,微微颔首,脸上却有几分犹豫之色,过了一阵子他才道:“君上也亲率援军前来救援,邢将军便应当是君上出手相救,只是易王在这里,君上需要避嫌,所以不能来探望公子。”说到这里,云正初也有些遗憾。 沈一戈心中虽然有些难过与苦涩,但还是劝慰道:“父亲是一国之主,理应如此,只要知道父亲关心我,我就很欣慰了,将来一定有机会见面的。” “公子说的是。” 沈一戈看到云正初,又想起故乡,颇有些恋恋不舍,道:“云将军是否还要多留几日?” 云正初扫视了一旁的苏洛川和影一番,叹了一口气,这才道:“公子,等到军队整束完毕,我和君上就会坐船归国,我的长子云略会率领一小队士兵前往内史受封,公子若是想去也可以去,若是不想去,便和易王通报一声,等到易王归国时您也回去便是了。” 沈一戈有些奇怪,追问道:“受封是好事,云将军也为此出力,为何不一同入京受封呢?” 云正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公子不会喜欢那样的。” 沈一戈依旧不解,还要追问什么,已经被苏洛川拍了一下肩膀拦了下来,只得对云正初道:“想必云将军还有正事,还是不要陪我在这里闲聊了。” 云正初微微躬身,道:“属下失陪,还请公子见谅。” 沈一戈摆摆手,目送云正初离开,这才看向苏洛川,道:“洛川,你刚刚为什么拦着我?” 苏洛川蹙着眉头道:“你忘了,我就是从内史回来的。” “册封之人是皇宫贵族,你不会喜欢他们的。”影忽然出声道:“我见过太多那样的场景了,他们的存在就像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告诉你,你为之所奋斗的一切在他们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沈一戈沉默下来,道:“可是这次如果没有易国,没有温国,北魏人可能以后长驱直入,突破内史了,这些士兵们理应受到封赏……内史一定有明理之人,会给他们同等的报答的。” 苏洛川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士兵的死活,内史恐怕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否则不会那么晚才出兵,而且还故意减缓行军速度。 像是要说服自己,沈一戈补充道:“而且阿岑也在内史,我要去看她。” 苏洛川想起那个总是从容不迫的公主,总觉得有一股寒意上窜。 三人陷入沉默之时,忽然有人出声道:“正好,我带你们去内史溜一圈,我可是已经好久没去了。” 他语气中还带着一股笑意,让一句话凭白多了几分轻慢的味道。 影回过头,见来人是邢庄,急匆匆地跑过去,道:“你没事了?怎么就起来了?” “王上与云将军谈话,恰巧我醒了,就出来透透气。”邢庄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一双微调的眼睛也眯了起来,道:“小丫头操的心还不少。好久没有这般酣畅淋漓地战斗了,也算是活动筋骨,再说我福大命大着呢,不会出事。”说完他还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邢将军没事就好。”沈一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邢庄微微作揖,道:“多谢公子关心,看到公子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也算不负故人所托。”他的目光扫向苏洛川,道:“你的任务完成的不错,等我回去替你升一下军衔。” 沈一戈笑道:“现在洛川已经受了内史的封赏,是昭武校尉了。” 邢庄微微挑眉,道:“哦?这么说已经可以在内史带兵了?” “是啊,而且这才前往内史受封,军衔应该还会再……” 沈一戈的话还没说完,苏洛川已经打断他道:“公子不必再说了。其实……我并没有完成任务。” 邢庄笑了一声,道:“怎么说?” 苏洛川攥紧拳头,道:“内史的人……根本没有任何的用处!他们根本没有作战,却还如此高傲自大,刚愎自用,厚颜无耻!” “说的是。”邢庄微微颔首,道:“现在,你可想去内史接受他们的封赏?” “不!” “不错。”邢庄轻快地应了一声,随后敛起笑容,道:“但是你并没有白去。你说服了那些‘高傲自大、刚愎自用’的厚颜无耻之人,让他们来恐吓北魏,这就是你的功劳。” 苏洛川与沈一戈俱是一愣,沈一戈更是急急追问道:“邢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从北魏的突然南下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执刀人计算中,只是为了满足他荒诞的操控欲,所有死去的人,只是这个王朝谢幕的献祭罢了。”邢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没了笑意,只是抬着头望向远处的夕阳,眼底闪烁着悲悯的光彩。 苍鹰在残阳下低飞盘旋,时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然后俯冲入堆积如山的尸体中。 天地间一片苍凉,众生默然。 内史的十方军在远处休息,等到易国集齐军队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邢庄从册子中挑出了军功较高的三百人一同前往内史,除此之外还有沈一戈、苏洛川和影三个人。 而温国那边只有云正初的长子云略带着一百人的护卫队,与邢庄等人一同前往内史受封。 相比于易、温两国对于受封的冷淡态度,十方军内人人沸腾,仿佛马上就要加官进爵一般。 三军整备完毕,便浩浩荡荡地向内史出发了。 “我们真的要去内史吗?”影坐在马背上,有些疑惑地问道。“人人都羞于前往内史,偏偏你还赶着过去。” 邢庄正想喝酒,受到影警告的视线,这才讪讪地放下手,随后道:“虽然封赏是假的,但荣耀是真的。何况你们没见过什么世面,正好这次去帝京长长见识,反正去了帝京便是皇家出钱,不去白不去。” 影无语凝噎。 “何况我已经好久没有去帝京看看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在春日大试上,我独自一人拨得头筹,拜入易国为将。” 影微微一愣,道:“我记得你是易国人……” “是啊,不过我家是世族,不需要参加春日大试就可以为官为将,我不喜欢这样就擅自去参加了。”邢庄语气平淡,道:“只是没想到错过了一些事情。” 影正有些犹豫是否应该转移话题,邢庄接着说道:“那个苏洛川,你看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打算收他为徒,连同小公子一起。”邢庄趁影低头思考时偷抿了一口酒,道:“他资质还算不错,又有几分聪慧劲儿,对易国也算是上心,做我的徒弟不算失格。至于小公子,是他父亲说的,让我教他一些东西,让他做一个不辜负他人的人。” 影有些赌气地开口,道:“你想做就去做,问我做什么?” 邢庄莞尔,道:“他们这两个师弟想要进门自然需要你这个师姐的同意。既然你不说话,想必是不同意了,那好,就当做我没有提过吧。” 过了一阵子,影道:“你收便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章十七 易国和温国的军队都被安置在了帝京西南郊外的军营中,连帝京的城门都没见过,早有人对此心怀不满,邢庄立刻让人下去通知,说是宫中正在筹备庆功宴,要他们不要着急。可没想到不过几天,皇帝就派人来了,说是易国与温国的人太多了,要想进入帝京,人数必须削减。 倘若说的是十方军也就罢了,偏偏点明了易、温两国,更惹得跟着来的将士们气恼不已。 本来是为了光宗耀祖,如今反而被这样羞辱一番,实在是太过可恶。 邢庄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便这么做吧,反正回到大兴,王上定会另行封赏的。” 影有些担忧地问道:“如果减了人数,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空闲料理我们,去了也只是凭白受辱,还不如少去一些人。”邢庄叹了一口气,道:“去和使者说吧,我同意了。” 他话音刚落,营帐的帘子忽然被掀了起来,云略一身银甲,脸上尚有怒容,守卫的士兵跟在他身后,神色有些紧张。 云略刚一进来就开口道:“奋勇将军难道要向他们低头吗?别的我不敢居功,可这次抵御北魏,若没有易国与温国的将士们,内史恐怕也早就淹没在北魏的铁蹄之下了,如今又这样羞辱我们,让我们这些本来应该接受荣誉的人在城外干巴巴地祈求他们准我们进去受封,未免也有些太过分了!” 邢庄沉默着听完他这一连串的话,对卫兵摆摆手让他下去,这才看向云略,道:“那云小将军觉得我们该如何做?” 云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沉默很久才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内史如此对待我们,倒不如离开算了!” 邢庄微微挑眉,道:“离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云小将军这样做可是对内史的大不敬。” 云略微微一愣,邢庄接着说道:“想要内史为我们封赏自然是千难万难,但要想内史给我们定罪,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就算有莲公主在其中为我们周旋,你真能保证内史不会借机联合其他几国发兵吗?” 云略沉默许久,终于坐下,道:“那依奋勇将军来看,我们该如何是好?” “进去领了那封赏便是,你又是温国人,难道要给未来的皇后娘娘掉脸吗?” 云略攥紧了手,脸色憋得铁青,最后终于开口道:“奋勇将军能受得了这般折辱,我不行,我不仅是代表父亲来的,更是代表温国来的,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母国受辱。”说完,他站了起来,对邢庄行礼道:“我温国士兵今日就会撤营离开,免得内史的口水。”此时,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嘲弄,道:“内史哪有能力出兵,倘若不是皇帝与公主定亲,得我我温国保护,他又怎敢如此放肆?” 邢庄目送着他离开,一旁的影出声问道:“你不再劝劝了吗?” “他说的没错,如今的内史只不过因为有温国在才如此肆无忌惮,即使他真的走了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我们也能跟着沾几分光。”邢庄低叹一声,重新拿起手上的文书开始浏览。 影瞄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他的营帐。 “云小将军要走了,你要去送送吗?” 沈一戈听到影的话微微一愣,道:“走?不是要入京接受陛下的封赏吗?” 影摇摇头,道:“把我们在城外放了这么多天,恐怕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而且云小将军很生气的样子,大概是下定决心要走了,说是今天就要整军离开。” “今天?”沈一戈猛地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出去看看,可是很快又重新坐了回去,道:“云小将军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我去大概也没什么用处,还是算了吧。” 影看着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云略已经揭开帘子走进来,她急忙躲到一边。 云略已经穿戴好盔甲,对沈一戈行礼道:“公子,属下今日便要归国了,世子若有什么话,属下可以代为转告君上。” 沈一戈沉思一阵子,最后还是没能思索出什么简练的话语,万般思念都已经堵在了脑海里,只能道:“还请云小将军代为转告父亲与哥哥们,我一切平安,会好好照顾莲公主的。” “是。”云略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沈一戈出声道:“他走了。” 影这才从他背后立起来的地图后走了出来,道:“你没事吧……?” “没事的。”沈一戈重新提起笔开始抄写书上的内容,道:“我相信他们。再说我还没有见到阿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身为兄长,总要去看望他的。” 影低声应了一声。 云略所率领的温国军队离开没多久,内史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准了邢庄带一百人入帝京,不必再在城外扎营,一行人自然而然地进了帝京建平。 “这就是帝京?”沈一戈有些惊讶地看着高大的城楼。 这城楼少说也有十丈有余,最上方有一块牌匾,上书两个鎏金大字——建平,巡逻守卫的军队井然有序。他们走的是可以直接进入皇宫的大道,进城之后的景象更是让人惊讶——宽阔平整的青石板路,喧闹的人声,来往的百姓,在空中划出美丽弧线的轻柔的裙摆。道路两侧除了拥挤着的人群之外,更有整齐有序的房屋,再往远处看还有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以及园林水榭,各国的风物在这里似乎都能见到,如此宏伟的场景实在是令人惊讶,别说是沈一戈,一向厌恶帝京人事的苏洛川也不由有些看呆了。 这里不愧是帝京,要比易国、温国乃至其余各国都要雄伟瑰丽。 只是沈一戈时不时还会被路边姑娘扔过来的果子砸到,吓得他牵着马缰慌忙躲闪,又怕踩着人,一时间有些为难。 邢庄被沈一戈的动作逗笑,摆摆手让他别紧张,道:“小公子别担心,这是这帝京小娘子们‘慧眼识英才’,欣赏小公子英姿飒爽呢。” 沈一戈咋舌,赶紧看向身侧骑着马一身男装的影,见她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露出一个苦笑,道:“将军不要再调侃我了。” “我可没有。”邢庄笑眯眯地回答道。 苏洛川低声道:“死了那么多人,他们为什么还这么开心,好像迎英雄一样……” 邢庄瞥了他一眼,拉了一把马缰,等到苏洛川的马靠过来,这才道:“这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为打了胜仗高兴。既然来了内史,这些话还是不要再说了,即使是真说了,又有几个人在意呢。” 苏洛川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应了一声道:“是,将军。” 邢庄带着沈一戈、苏洛川以及影被安置在了鸿胪馆的雅间,其余士兵则被安置在了附近的客栈,这里原本就是安置各国使者的地方,虽然放不下那么多人,但安置诸侯国的高级军官还是不为过的。 “邢将军和苏军爷就在这兰苑休息便是,公子的住处在兰苑旁的洛苑。”侍者彬彬有礼地说道:“两个院落相隔不远,邢将军不必担忧。” 苏洛川微微颔首。 邢庄笑了笑,道:“我自然是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公子一个人恐怕住不习惯,这里有他在易国时的侍女,跟着一起去,也能帮公子打理一些事物。”说罢,他指了指一旁站着的影,影便顺从地站了出来,与侍者对视。 侍者微微一愣,邢庄接着说道:“这是为了陪公子出行方便才扮作了男人。” “原来如此,不知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侍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 如今各国的公子们早早地便有了侍妾在旁伺候,邢庄这么说,难免侍者会误会。 沈一戈显然明白了些什么,涨红了脸想要解释什么,影已经从容道:“成说。” 沈一戈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愣,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随口取的一个名字,一时间心中也多了几分甜的滋味。 “那,公子与成说姑娘住在旁边的洛苑,请和我来吧。” 沈一戈微微颔首,这才跟上了侍者,影与邢庄交换视线,也跟上了沈一戈。 “公子请进。”侍者让人推开门,道:“这洛苑是陛下命人按照公主殿下的吩咐布置的,都是按照公子的喜好摆放,每日有人打扫,换花,废了好大的心力。” 沈一戈刚刚走进门,立刻嗅到了空气中的淡淡香气,他抬起头看到院内种了不少的白玉兰,与朱砂色的墙壁相映成趣,不由微微一愣。 影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院中盛放的白玉兰,大概知晓这应该是他喜爱的花,没有说话。 古人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以示人格高尚,影心里觉得这白玉兰和沈一戈倒是格外相衬,高洁无瑕,端行四方,不仅这般要求他人,也要这般要求自己。 沈一戈愣了很久才回过神,道:“多谢。” “一会儿会有使女送换洗的衣物过来,公子和成说姑娘可以先盥洗一番,待到明日,公主殿下会来亲自探望公子。” 沈一戈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眼前一亮,努力将那欢欣压了压,这才开口道:“我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吧。” “喏。” 沈一戈想到能见到妹妹,自然是喜不自胜,忍不住转过身,忽然想起影还在一旁,急忙轻咳了一声,道:“我忘了你还在的……对不起……”他没听到影说话,微微抬头瞧了她一眼,见她唇角带笑,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面红耳赤,道:“让你见笑了。” 影听出他语气中的懊恼之意,也不点破,只是道:“自从北魏那边的战事结束了就未曾见你笑过,如今看到你这么开心,我也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沈一戈听到她的话,心中多了些感动,道:“谢谢你,影。” 影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在这里就叫我成说吧。” 沈一戈微微一愣,忍不住勾起唇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章十八 沈一戈想着要见到妹妹,一晚上都有些忐忑难安,是以次日影见到他的时候看出了他的精神不济。 “昨夜没有休息好吗?”影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出声问道。 沈一戈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道:“是未曾休息好,想到今日就能见到阿岑,觉得难以入睡……” 他刚说完这句话,已经有下人传来消息,说是莲公主已经到了鸿胪馆。 影听到沈一戈的话忍不住笑了笑,随后又敛起笑容道:“既然莲公主今日要来,我就不打扰公子与公主叙旧了,公子若是有事叫我便是。”她今日换了一身一衣服,不再是往日的黑色劲装,而是一袭月白色的纱裙,墨色的长发也被挽在了脑后,梳成了灵蛇髻,倒显得她愈发飘逸灵动。 沈一戈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道:“谢谢。” 影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她离开没多久,就有下人引着沈遥岑过来,沈一戈一眼便看到了沈遥岑,眉眼带笑,加上一身淡粉色绫制金线刺绣长裙,手中还有宫扇,更像是仕女画上走出来的姑娘。 沈一戈赶紧起身,道:“莲公主。” 沈遥岑被他呆呆的动作和话语逗笑,挥了挥扇子,道:“看来若是不在温国,哥哥也要和我见外了。” 沈一戈摸摸头,这才露出一个笑容,道:“阿岑。” 沈遥岑走上前来,拉着沈一戈的手道:“好不容易见到哥哥,就不和哥哥见外了。”她挥挥手,跟着来的宫人便迅速离开了,仅有怀琴一人在外面守着,沈遥岑拉着沈一戈坐下,这才开口道:“我之前听人说,哥哥也一同上了战场?” “是,不过好在一切无碍。” 沈遥岑白葱一般的细嫩手指指了指沈一戈虎口上的伤,道:“这个时候哥哥还和我逞强,难道要说自己不注意伤着自己了?” 沈一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还是阿岑细心,我瞒不过你。” 他笑了几声,发现沈遥岑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心里有些慌,急忙道:“我是真的没什么大事,尤其是和邢将军还有洛川他们相比,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阿岑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沈遥岑这时才抿唇一笑,道:“刚刚我还觉得哥哥去了易国那么久,看起来像是沉稳了不少,有一国公子之风范了,结果,一开口啊,还是我的那个哥哥。”她目光流转,像是在打量什么,问道:“我的小嫂嫂呢?怎么不见她人在这里?我之前可是听下人们说过了,小嫂嫂名叫成说,是易国人,是不是?” “什么小嫂嫂……她是我的朋友,你不要听别人胡说了……”沈一戈脸皮薄,经不住沈遥岑这么调侃,赶紧转移话题道:“你来了内史这么久,住的可习惯?还有宫中的人待你如何?陛下对你好不好?” “果然是哥哥的性子,这般相信我,一股脑的把话倒了出来。”沈遥岑用宫扇轻轻地拍了拍沈一戈的手,道:“我在内史一切安好,有侍候的宫人,陛下对我也很是体贴,请哥哥放心。” “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沈一戈摸摸头,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女孩子,我担心你被人伤着。” 沈遥岑不语,兄妹二人一时间倒有些伤感的气氛。 “不说这些了,陛下择日要在宫中举行庆功宴,这事由我来操办,哥哥和邢将军还有苏校尉也要出席才是,我已经让人给哥哥准备东西了,若是成说姑娘还有其他人需要什么,哥哥也要及时说才是。”沈遥岑伸出手拉着沈一戈,道:“我这一生或许都不能再离开内史了,只有让哥哥你代替我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只要哥哥开口,我能帮得上,我一定会去做的。” 沈一戈察觉到她话中的哀伤,道:“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在内史能好好的,不要让父亲母亲还有我担忧才是。” 沈遥岑低低应了一声,道:“我知道的。”她忽地想起什么,开口道:“哥哥和苏校尉关系可好?” 沈一戈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苏洛川,颇有些疑惑,却还是点点头,道:“洛川为人正直,虽然一向沉默寡言,但是待我很好,我与他关系也很不错。” “那就好,我觉得苏校尉少年英才,哥哥虽然也不逊色于他,但他身上亦有哥哥所没有的品格,哥哥更应该取长补短才是。”沈遥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若是父亲见到哥哥有所成长,必然也会格外欣慰、” “我明白的。” 沈遥岑宫中还有事情,兄妹二人的谈话也不能持续很久,沈遥岑又问了问沈一戈在易国的生活,这才离开。 接下来几日的生活便平静许多,在鸿胪馆的日子过得也极快,没过几日宫中便传出了消息,说是次日让有功之人入宫受封,想必是沈遥岑已经处理好了宫宴的任务。 温国的宫城以白色为主,白壁乌檐,极为淡雅,易国宫城则以青色为壁,玄色为檐,古朴大气,而内史晋宫则是红墙绿瓦,檐牙高啄,可谓是富丽堂皇,仅仅是远观便可见一国气度,跟不用说进去之后处处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宫人们井然有序,沈一戈也不由更加挺直了胸膛,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一些。 一旁的苏洛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逗笑,道:“公子在做什么?” 沈一戈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没什么。” 苏洛川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整个大晋帝国的中心地,反而显得比在其他地方更加轻慢,至于影,她换了一身男装,不过和苏洛川的态度差不多,她也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这里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美好。”苏洛川忽然开口道。 沈一戈望了一眼影,只见她微微侧目,看了苏洛川一眼,但是没有说话,他再次抬起头看了一眼正殿的匾额,看着“明光殿”那三个大字,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小皇帝就在最上面坐着,仅次于他的是一旁的沈遥岑,朝臣位于一侧,邢庄带着的人位于另一侧,甚至连他这个奋勇将军都无法在前面坐着,仅仅位于次席,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入殿面见皇帝,真正进来的人连邢庄带来的人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沈一戈这个时候才开始有些明白了苏洛川的话,世界上或许没有绝对的公平,在这里更加没有。 受封赏的不是邢庄,是十方军的领军,沈一戈没见过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偏偏坐在那里,光明正大地揽下了所有的荣光和功劳。 沈一戈听着周围的人热热闹闹的话语,心里却是格外的难受,他看了看一旁的苏洛川和影,苏洛川埋头吃饭和喝酒,影不怎么动筷子,只不过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周围的人,所有人都显示出了对这场庆功宴的极度漠视,这让沈一戈感到很不舒服,即使面前摆放着的菜品都是他的妹妹让人准备的,没有一道是他不喜欢的口味。 “洛川,洛川。”他低声喊道。 苏洛川喝了一口酒,忽然听到沈一戈喊他,转过头看向沈一戈道:“有什么事吗?”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神情多了几分放松和随意,语气也更加轻快。 “你吃饱了吗?”沈一戈问道。 “饱了,怎么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沈一戈道。 苏洛川微微一愣,看了看手中的酒杯,道:“好。” 沈一戈又转向邢庄,正要开口,邢庄已经冲着他微微颔首,此刻邢庄的表情倒不如在宫外轻松,而是板起了脸,与平常散漫的样子格外不同。 沈一戈看到他的动作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起身,与一旁的内官说明情况,走了出去。苏洛川紧随其后,不过他手里多了个酒壶。 苏洛川远远地就在夜色中看到沈一戈,顺着台阶走下去,站到他的身边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着出来,我看你今天进宫的时候还挺开心的。” “气闷。”沈一戈简短地回答。 “气闷?里面是挺闷的,和一群满脑子浆糊的馒头坐在一起,当然是闷的,不仅闷,还臭。”苏洛川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灌了一口酒,道:“这宴席唯一香的大概也只有这肉这菜和这酒了吧。” 沈一戈被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也同他一样坐在台阶上,道:“你参加这个庆功宴该不会就是为了喝酒吧?” “难得能喝宫中的酒,有何不可?” 沈一戈抿唇一笑,又忍不住面露忧愁之色。 “怎么了?”苏洛川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突然问道。 “我上有哥哥可以继承君位,将来若是回到温国,我应该会被封爵,我想着那个时候我就到内史入朝为官,还可以照顾阿岑……可是看到今日这样的情形,我又不知道该不该……”沈一戈眉头紧皱,语气中多了几分纠结的味道。 苏洛川瞥了他一眼,道:“想做就去做吧,倘若你的哥哥继承了君位,易国也就不再需要你了,你到时候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了。” “也许吧。”沈一戈望着漆黑的远方,喃喃道。 苏洛川将酒壶扔给沈一戈,低声道:“至少你还知道你该做什么。” 沈一戈接过酒壶看向他,道:“洛川,你不是想做将军吗?凭你的本事,军功就足够了。” “不……”苏洛川垂下头,低声道:“其实我只是想努力接近那个人,想要证明一件事情而已。” “证明?”沈一戈灌了一口酒,忽然听到他的话呛了一口,有些疑惑地看着苏洛川。 “我的父亲,他是卜者,但是某一天他突然被下令处死,因为他占卜了公主的命运,说公主是不祥之人,惹得国主大怒,说他占卜的星命是错误的,是有人派他诬陷公主,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们,职责侮辱公主的卜者。他的家人虽然没有被牵连,可是只剩下孤儿寡母,也没有人对他们施以援手,所以他们只能狼狈地离开王都,到乡下躲避。我在乡下认识了很多朋友,也有了老师,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从父亲占卜星命开始,都是受别人指使的,这个人就是我的老师,最后他杀死了所有人,却唯独留下了我的性命。可即使如此,我对他们人就是一无所知……只有爬到更高的地方,我才有机会了解这些……我要证明,我的父亲是无辜的,他们……他们都是错的……” 苏洛川依旧是沉着脸,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唯有时不时颤抖的声音证明他的情绪格外激动。 沈一戈看着他微微一愣,随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你的朋友,我会帮你,你要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苏洛川静静地望着他,道:“谢谢公子。” “如今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你也不用再喊我公子了。” 苏洛川沉默了一阵子,道:“阿沈。” “嗯。” “你们在这里啊。” 沈一戈还未看清楚来人是谁,苏洛川已经起身,出招打向对方。夜色中寒光一闪,对方的剑已经架在了苏洛川的脖颈上。沈一戈很快便认出那是影的剑,赶紧道:“影!” 影静静地望着苏洛川,道:“害怕暴露你自己的身份吗?还是害怕你的不轨之心被人发现?” 沈一戈有些紧张,道:“洛川没有那个心思,影……你刚才都听到了吗?我们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影已经放下了剑,道:“不要让我发现你对他们有任何不轨之心,否则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苏洛川静静地望着她,道:“杀了我?” “不怕死吗?”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死?” 影垂下眼睑,道:“好自为之。” 苏洛川忽地抽出腰间的剑,食指轻轻地敲击剑身不同的地方,发出乐声唱道:“青松迎寒,刚劲不拔兮山之巅。修竹为刃,临风自傲兮谷之中。大江翻浪,奔腾涌流兮扫六合。游龙跃舞,兴云吐雾兮震四方。” 沈一戈一手托腮,坐在无边夜色中听着这首乐曲,心似乎格外的轻快。 影只是静静的,不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章十九 庆功宴之后便没什么要事了,邢庄原本打算早些离开,可思及沈一戈许久没有见家人了,还是多呆了几日,每天闲暇之时便指导指导苏洛川与影,两个人在第一次交手之后都已经对对方的实力有了一定的认识,大部分时间都是影获胜,不过苏洛川的进步很快,加之他听力很强,还有武学的底子,两人偶尔也会难分伯仲。 沈一戈之前应了一次妹妹的约,不过是在宫中,他也不好常去,后面便只好爽约了,每日在鸿胪馆看邢庄指点苏洛川与影,偶尔也会参与其中。 今日照常也是苏洛川与影的对战练习,对战之后邢庄走了过来指导苏洛川,影便走到廊下坐着,一边擦着断虹,一边问道:“明日便要离开帝京了,公子不用再和莲公主见一面吗?” 沈一戈正在提笔写字,听到影的话微微一愣,随后道:“不必了,毕竟是天子脚下,还是要注意一点。” 影哦了一声,道:“我看你很不舍。” “当然了。如今我在易国为质,过几年阿岑就要大婚,好不容易能见一面,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时了,也许是她出嫁,又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影嗯了一声,她过了一会儿道:“他要收你们为徒。” “啊?”沈一戈有些讶异,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坐下,道:“邢将军吗?” 影点点头,道:“苏洛川很有资质,你又是温国公的儿子,他自然要保护你的。” 沈一戈有些奇怪,摸了摸头,问道:“其实我也有些问题想问,将军与父亲是不是有什么渊源?不然将军也不会对我如此费心费力了。” 影望着邢庄的身影,歪着头道:“似乎是有的。公子的母亲是易国人?” 沈一戈点点头,道:“父亲也曾在易国为质,结识了母亲,他们两情相悦,等到父亲被接回国,母亲也跟着离开易国了。我以为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会让我来易国。” “他与你的父母似乎是旧识,还有王上和慧公主。” “慧公主?”沈一戈微微一愣,道:“是易国的公主吗?” “嗯。是王上的妹妹。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影刚刚说完这句话,邢庄已经收起了手中的剑,道: “今日就这样吧,明日还要归国,今日太累恐怕拖累明天的行程。” 苏洛川应了一声,也收起了剑。 影站了起来,问道:“那便传人用晚膳吧。” 邢庄笑了笑,道:“用晚膳倒是无所谓,不过来了内史小半个月,还没带你们出去玩过——” 沈一戈微微一愣,随后有些兴奋,道:“今日将军带我们出去?” 自从来了内史,除了进宫之外,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随意出入自然是不可以的。每日除了待在鸿胪馆内,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久而久之,沈一戈也觉得有些无聊了,尤其是在见识过内史的繁华之后。 “如果你们想出去,自然可以。” 苏洛川开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随意。” 影看了一眼沈一戈,道:“难得可以出去散散心,有何不可。” 沈一戈忍不住笑道:“我自然是想出去的。” “那走吧。” 邢庄将手中的剑抛给影,影稳稳地接住,将剑放入屋内的剑架之上。苏洛川也跟着将剑收好,一行四人便出门去了。 如今已经接近傍晚,街上的人难免减少,没了他们初进内史的那股热闹劲,夕阳映着寥寥无几的行人,将房屋的影子拉的更长,多了几分萧瑟凄凉的感觉。 沈一戈一时间有些失望,只觉得建平似乎与他想象中的天差地别,好像这座城池有两面一样,他们所看到的热闹都是虚假。 邢庄自然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笑着调侃道:“小公子失望了?” 沈一戈赶紧摇摇头,道:“不是,只是觉得……帝京的街道有些空旷了。” 影听到他的话解释道:“已经快要宵禁了,行人难免会减少,再晚一点若是还在街上逗留是要治罪的。” 邢庄笑了笑,道:“我选这个时候出来自然不是为了让公子不悦,我打算带你们去舞乐坊的。” “舞乐坊?”沈一戈有些奇怪地问道。 “那里晚上才会热闹起来。”邢庄道。 四人进了舞乐坊,果然如邢庄所说,热闹非凡。 舞乐坊内行人如常,和白天的建平没有什么区别,旁边的楼阁中还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四人行走其中,旁边时不时还有跑出来的人,嘴里和女子们嬉笑。 有女子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只披轻纱,露出一条白嫩嫩的胳膊,看得沈一戈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着头跟在邢庄身后。 女子懒洋洋地开口道:“公子们不进来吗?”她话中透着一股媚意,尾音还微微上扬,只听她的声音就让人有些酥了。 说罢,这女子还丢下一块手帕,好巧不巧落在了苏洛川头上,惹得影嗤笑一声。 沈一戈微微抬头,果真看到苏洛川头上蒙着帕子,面色铁青,显然极为不悦。苏洛川一把扯下头上的帕子,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恨不得上去将那女子训斥一顿。 邢庄看到他的动作哈哈大笑,从他手中拿过帕子,道:“半分气度也没有。”说罢,他将帕子递给影,影上前将帕子给了门口的小丫头,摇了摇头,大意是拒绝了。 苏洛川哼了一声,道:“你就是为了带我们来这种地方?” “自然不是,走吧,前面不远就是了。” 四人向前走了许久,这才没了男女的嬉笑声,沈一戈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到了。”邢庄道。 四人面前的是一座楼阁,匾额上写着“口若悬河”四个大字。沈一戈对这里的布置倒是很熟悉,道:“是书馆吗?” “公子聪慧。” 一旁的苏洛川有些疑惑,沈一戈解释道:“就是讲书的地方,大兴也有,这里比大兴的书馆还要大。” “大兴的凤凰花街便是比照舞乐坊修建的,只不过比舞乐坊要小一些。”邢庄拍了拍苏洛川的肩膀,道:“你们不过是些小孩子,还指望我投大笔金子带你们去那销魂窟吗?” 苏洛川哼了一声,脸却是有些红了。 “我这个将军的俸禄可不多,走吧,进去听听。” 四人进了书馆,里面正讲着,时不时还有人喝彩,苏洛川与沈一戈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似乎是一个人征战四方的故事。 影见二人听得不大懂,便低声解释道:“这一出讲的是□□皇帝,他出身草莽,那个时候还是渊朝的皇帝统治,不过据说他荒淫无度,统治无道,渊国四分五裂,如同现在这样,□□皇帝得到了中域豪绅姬氏的赏识,得以积攒财力,出兵一统天下。” 苏洛川与沈一戈这才了然地点点头。 说书人的故事讲得激动人心,尤其是说到□□皇帝亲自出征攻打北魏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站起来跟着人群鼓掌。 带着数万大军将北魏打得落花流水,与之前他们在万乘关的惨胜相比,实在是太让人心向神往了。倘若他们能像□□皇帝那样拥有众多士兵,便可以轻易打败北魏,不会有那么多士兵因为一场注定不会胜利而受无妄之灾。 “……。一代美人,就此香消玉殒,徒留英雄华发丛生……可悲!可叹啊!” 苏洛川听到这里又有些不懂,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影,一旁的沈一戈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影被二人盯着,无奈道:“民间传说□□皇帝之所以执意在天下未定时攻打北魏,民间传说种种,其中之一便是说帮助□□皇帝的豪绅姬氏的女儿被北魏掳走了,他爱慕这位姬小姐,因此出兵想要救回姬小姐。”她见苏洛川有些不在意,又道:“不过那时天下大乱,诸侯纷争,北魏更是盘踞北方,虎视眈眈,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先驱逐北魏既可收获民心,又能稳定时局,是再好不过的决定。不过他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损失了诸多兵马,差点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并丢掉,加之有奸臣蛊惑,最终他分封天下,才有了晋国的分封传统。巧的是他分封的诸侯国之一便是姬氏,也就是现在的申国,所以才有‘□□帝以卵击石伐北魏,姬小姐病逝洒泪别情郎’一说。” 沈一戈有些奇怪,追问道:“可是五百年前天下再次大乱,当初的申国和现在的申国怎么会一样呢?” 影摇摇头,道:“申国与西域各城交往密切,蛰居一方,财力强盛,一直屹立不倒,且平定霍乱的元帝的皇后是姬氏之女。” “原来如此。” 宁挽缨笑眯眯地拍了拍身侧的肩膀,对王位上的少年道:“这是他人举荐于本宫的才女,还请王弟给她一个职位吧。” 王座上的少年不敢出声。 “不瞒王弟,大臣们都因本宫是朝堂之上唯一的女子而争论不休,打扰王弟的安静,让本宫心中过意不去。既然如此,那就再添一个人吧,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我们宁越的王的不是了。”宁挽缨朱唇微张,说出的话语百般温柔。 被她推举的少女只是顺从地静坐在原地,一言不发,细细看她,像是西域人的面容,一头微微发黄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黑色的眸子却是古井无波,这样奇异的组合在她身上却意外的和谐,还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年少的王犹豫片刻,问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此时,少女才抬起头,朗声道:“民女姓姬,名洛涟,是申国的六公主,愿为长公主与大王尽犬马之劳。” 即使是百年之后,仍然会有人对这段历史感到惊奇。晋朝的统治因姬小姐开始存在,持续近九百年,最终却也因为姬氏的女儿结束,不可谓世事难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章一 帝京建平多植柳树,如今是阳春三月,恰好是柳树萌芽、柳絮飞舞的时节,也是送别的时节。 十方军已经解散,各国士兵也要归乡,易国是最晚的离开的,其中原因之一自然是沈一戈。此前小皇帝盛情邀请沈一戈多住几日,至少等到春日大试结束之后再走,沈一戈无法,只能答应留下来。 春日大试是晋国自开国以来留下的习俗之一,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解除前朝留下的世家门阀的盘根错节的势力,有效利用官员控制全国。 然而这个方法虽是有一定的成效,可世家联姻之下,新的势力不断连结,实在是收效甚微。加之推选人才要依靠各国其余官员,难免有人依靠门第鱼目混珠进来,以求在帝京最终的春日大试上谋得一官半职,青云直上。 沈一戈被邀请前往观看,自然也少不了邢庄和苏洛川等人,对此邢庄是不以为意,如今的春日大试和以往的可大不相同,看个热闹就算了,真想从里面找什么人才确实是没有的。 苏洛川在这件事上还算有所保留,可看完第一日之后也就不想去了。沈一戈不想拂了皇帝和妹妹的面子,只得照常参加,也唯有影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一直跟着。 春日大试结束之后,邢庄自然不会带着沈一戈在帝京逗留,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帝京,直奔易国国都大兴。 苏洛川按理说应该在万乘关待命,可邢庄笑眯眯地拉着苏洛川不让他走,说是有好事等着他,苏洛川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得不听这位上级的命令,乖乖跟着邢庄。 如今,易国也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周渭在太极宫举行庆功晚宴,出手远比内史要大方,又或许是他想要弥补自己的将士,人人都得了封赏,苏洛川也不意外。 苏洛川在内史得了的职位是昭武校尉,是正七品的官位,可以说是不低,但是昭武校尉是散官,说白了就是一个闲职,没什么用处,而周渭便不同了,他赐给苏洛川的职位是三卫之一的翎卫,虽然听起来是普通士兵,但是官位已经是正七品,且有实权,何况翎卫负责保护世子,平时与世子同行,更容易露脸,受到提拔,其中大多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家门显贵,对于苏洛川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可谓是一条登云梯。 苏洛川这才明白邢庄为什么神神秘秘地带着他,原来是这样。 翎卫看守东宫,世家子弟众多,自然有轮值,邢庄的府邸距离太极宫极近,只要苏洛川得了方便,出宫便可得到邢庄指导。 邢庄对苏洛川这个半路出家的徒弟倒是很上心。 沈一戈却要比苏洛川还高兴,仿佛得了这份荣耀的人是他一般,让苏洛川颇有些惊讶。 两人半中间溜了出来,直到到了安静的地方,苏洛川才开口问道:“阿沈,我看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怎么了?” “如今洛川你到了世子那里,我们就能常常见面了。”沈一戈见苏洛川有些疑惑,解释道:“我与世子还有阿晚一同上课,到时候我们就能去翎卫的住处看你了。” 苏洛川应了一声,看到影不在他身边,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你是说影?”沈一戈露出一个笑容,道:“之后你就能见到她了,她平常当然不会和我在一起。” “哦……” 苏洛川话音刚落,一个人忽然窜到沈一戈身后,脚步轻快,一只手已经打在了沈一戈的后颈。 一阵夜风拂过,红色的轻纱微微扬起,正巧落在了苏洛川手背上,苏洛川微微一愣,不由伸手攥住了那块布料。 “好啊你,小沈,我之前一直在给你使眼色,你居然无视我,还跑到这边来和影姐姐私会!亏我之前还担心你有没有受伤,哼……” 来人正是华公主周映晚,夜色朦胧,她看不清人,只凭身高判断出了沈一戈身旁的人是“影”。她伸手拉住“影”的手,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现在影姐姐和我要回去啦,你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吧~” 沈一戈急忙喊住她,道:“映晚!你……” “啊,我可不听你的道歉,我要你教我温国的造船技巧,否则才不要原谅你!”周映晚哼了一声,忽然歪着头道:“奇怪,影姐姐的手受伤了吗?怎么这么多伤疤?” 说完,她双手捧着苏洛川的手,探过头想要看看他的伤口。 苏洛川心中猛地一颤,静静地看着她雪白的颈子,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只能迅速抽回了手。 “啊,怎么了?”周映晚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着他,认真地问道:“我弄疼你了吗?” 二人对视,恰巧此时乌云消散,月光倾洒,她盯着苏洛川,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影,而是一个身着黑衣的普通少年,一时间有些慌乱,却还是努力平复颤抖的心跳,出声道:“不对……你是谁?怎么会在宫里?还和小沈在一起。” 苏洛川迅速地转过头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沈一戈心中苦笑,赶紧站出来解释道:“这是洛川,是国主封赏的翎卫,之前在万乘关与北魏作战,多亏了洛川保护我,我才得以平安无事。” “翎卫?那不就是周文林的侍卫吗?”周映晚啊了一声,上下扫视一番,道:“看着怪怪的……” 沈一戈无奈。“公主,刚才国主封赏他的时候你没看到吗?” 周映晚向后退了两步,挺直腰板毫不心虚道:“我愿意来就不错了,难道你还指望着我把这些都一一听完吗?” 沈一戈无语凝噎,最后只能笑了笑,道:“是是是,公主说得自然都是对的。” 周映晚这才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苏洛川,小声嘟囔道:“刚才的事情不许你出去胡乱说,否则我就亲自打你一顿……看在你帮了小沈不少,我这次就姑且放过你啦。” 沈一戈见苏洛川不说话,以为是他不喜欢周映晚,只得打圆场道:“华公主大人有大量,就别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了。” 周映晚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苏洛川这个时候才开口道:“原来你是公主……那个灾星。” 沈一戈与周映晚俱是一愣。 沈一戈忽然想起之前苏洛川说的话,他的父亲正是周映晚出生时占卜的卜者,得出的结果正是“周映晚是灾星”。 周映晚听到他的话气不打一出来,雪白的脸颊因为怒火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轻纱,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说什么呢!本公主哪里惹到你了?你居然如此无礼!竟然敢喊我‘灾星’!”她越说越气,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 苏洛川眨眨眼,道:“没什么……” 周映晚被他平淡的语气惹得勃然大怒,道:“你这个……”她顿了半天,有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道:“无礼之徒!小沈,你也不说说他,就任由他这样欺负我!” “我……” 沈一戈只觉得苦不堪言,正想着该如何打圆场,影已经出现在三人身边,她一袭隐蝠的黑色衣袍,有些疑惑地看着三人,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今日宫中举行宴席,巡逻要比之前更加严密,若不是我觉得你们的身影熟悉,其他隐蝠就要清理你们三个了。” 周映晚看到影来了,自觉有人为她撑腰,冷哼一声,道:“影,他们欺负我!你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影听了她的话看向苏洛川与沈一戈,神情平静,可偏偏让人无端觉得有一股寒意上涌。 “好了,不要胡闹了,你们快些回去吧。”影出声道,她看到周映晚还想说什么,接着道:“王上会担心你的,快点回去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周映晚撇撇嘴,脚尖踩了踩砖缝,道:“好啦好啦,我回去就是了……明明影你是我的人,阿父总是出尔反尔,说好的让你陪我却又派你去巡视……现在你还护着小沈……” 影遇上她也有些无奈,道:“我是隐蝠,无论如何只能听命于王上,你不要胡搅蛮缠了,快些回去吧。” “知道啦,这就回去。”刚才还娇蛮的小公主此时倒是软和下来了,一手拉着沈一戈的袖子向前走,回过头瞟了一眼苏洛川,道:“喂,无礼之徒,还不快些跟上来。” 苏洛川与影对视一眼,看到她的身影忽地在黑暗中消失,这才应了一声。 周映晚一边走,一边问道:“内史好玩吗?” “内史……”沈一戈迟疑了一阵子,道:“确有繁华之处,两朝古都,自然是不同的。” “哦……”周映晚忽然停下脚步,凑近沈一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小沈,舅父送了我一件小礼物。” 沈一戈微微一愣,瞥了一眼身后的苏洛川,坦然道:“什么礼物?” 周映晚被他丝毫没有收敛的动作惹得生气,道:“呆瓜,这种事情为何如此高声!” 苏洛川冷不丁地开口道:“你的声音再压低一些我也能听得到。” “你——”周映晚气鼓鼓地等着苏洛川,却又知道沈一戈“偏心”,拿苏洛川没办法,只好对沈一戈没好气地说道:“不告诉你了,明日我带你出宫去看就是了。” 沈一戈正要开口,周映晚及时截断他的话头,道:“带你们两个一起去,还有影姐姐,这样总可以了吧?哼……” 沈一戈莞尔,道:“谢谢映晚。” 周映晚看着他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道:“多笑笑才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样子嘛,不过,小沈,你要是不和这个无礼之徒一起那就更好了。” 沈一戈见她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带着苏洛川“指桑骂槐”一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映晚,洛川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刚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你就别再生气了。” 周映晚摇头晃脑嗯了一声,道:“好啦好啦,你还真以为我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吗?洛川,这是你的名字啊……你姓什么啊?” 苏洛川平静地开口:“苏,苏洛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章二 沈一戈本以为周映晚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周映晚就找上了门,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哎呀,小沈你快一点好不好?”周映晚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耐烦地催促道:“明明昨晚都说好了,你怎么这么慢啊?” 沈一戈心想他可没和周映晚说好,不过嘴上还是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是,这就好。” 早春的天气还有点冷,沈一戈换了一身牙白色锦纹长袍,一旁的仆人为沈一戈递上月白色石竹纹大氅。等他穿戴整齐,周映晚早就急不可待,拉着他的手腕向外走。 “慢慢吞吞的,到底我是女孩子还是你是女孩子啊!” 沈一戈无奈,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映晚你来的这么早,下次一定小心。” “什么下次,就这一次啦。”周映晚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后道:“昨天那个无礼之徒……就那个叫什么来着……苏、苏洛川呢?” 沈一戈微微一愣,道:“原来你还记得洛川啊。” “哼!我一辈子都记着他!”周映晚显然还对昨晚的事情耿耿于怀,忿忿道:“我从未见过如此——” “如此?” 周映晚接着补充道:“无礼之人!看在他保护你的份上,本公主就勉强带他去见见世面吧。”她说着用力地转过头,头上的金钗的流苏跟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色光芒。 沈一戈微微一愣,心中多了几分暖和,道:“好,我知道了。” 两人到了东宫,门口的其余翎卫看到周映晚纷纷行礼,还有人去通报周文林,周映晚赶紧拦住对方,道:“等等,你们不用去叫周文林,我们不是来找他的!” 几个翎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道:“那公主来东宫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不了,我就是来看看,顺便找一个人。”周映晚话音刚落,忽然看到苏洛川被人领着走了过来,赶紧伸出手来拦住他,道:“喂!苏洛川!和我走!” 苏洛川被人领着刚到门口与其他几个翎卫熟悉自己的职责,恰好换了翎卫的红袍,周映晚这么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身上,惹得他有些不明所以,环视一周才看到一旁有些尴尬的沈一戈和一脸兴奋的周映晚。 “公主?”苏洛川有些疑惑地看着周映晚,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对啊对啊,是我。”周映晚满意地点点头,道:“算你不错,这次还知道叫我一声‘公主’。” 四周的翎卫面面相觑,他们大多与周映晚和周文林年纪相近,家世显贵,入宫成为世子的护卫,除了可以与世子亲近,还有就是在宫中好好表现,得到周渭的青眼,有机会迎娶周渭最为疼爱的女儿华公主。 沈一戈就罢了,他不过区区一个温国公子,连继承温公位置的权力都没有,充其量不过是周映晚的玩伴罢了,周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公主嫁给一位敌国公子。 可如今苏洛川一个寒酸的平民百姓也可以入宫成为世子的翎卫,还与华公主有了交情,实在是让这些生下来便为了守护家族荣誉的贵族子弟难以置信。 加之苏洛川还与奋勇将军邢庄有些许联系——两人是师徒,这更让这群名门少年妒忌异常。 苏洛川察觉到周围的人对自己不善的目光,看向沈一戈,道:“不知公子是要找我吗?” 沈一戈看周映晚似有不满,立刻道:“是我们有事,一同来找你。”他担心苏洛川不能会意,使了个眼色,接着补充道:“就是昨日宫宴时说的事情……” 沈一戈话还没说完,周文林却是听了门口传话的翎卫的消息,已经走了出来,奇怪地盯着几人。 “你们在我的宫门前做什么?” 周映晚眨巴眨巴眼,道:“你可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来找你的。” 周文林神情冷漠,声音低沉,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何故在我门前喧哗?” “自然是要找人喽。”周映晚歪着头看了一眼苏洛川,随后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道:“和我走。” 苏洛川定定地站在原地,道:“公主要让我去哪里?” “我说和我走便和我走,你哪里来的诸多疑问?”周映晚听到他的话颇有些气愤,问道:“难不成我这个公主指使不动你了?” 苏洛川还没说话,一旁的周文林已经面露不满,冷声道:“他如今是翎卫,是我手下的人,你不过区区一个公主,架势倒是比我还要大。” 周映晚冲着他做了个鬼脸,道:“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你来管我?你若是心有不服,那便去找阿父理论啊!” 周文林被她的话气得满面通红,颤抖着嘴唇好久也没能吐出一句话,最后只得道:“好,周映晚,居然拿父王压我一头,你今日敢带他走,不怕他丢了翎卫的位子吗?” 沈一戈微微一愣,深知苏洛川能有今天极为不易,正要劝和,周映晚已经先他一步开口道: “好啊,你今日若是让阿父取了他翎卫的位子,我便让阿父给他更高的职位,看看阿父究竟向着谁!” 周文林的脸色更差,眉间已是有了几分戾气,他冷笑几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便饶了他——” 他自然深知周渭心中更加偏袒姐弟二人中的哪一个,只是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何况这件事根本算不得大事,即使周渭知道,也只会当做孩子间的玩闹笑笑过去。 周映晚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还没来得及得意,周文林接着说道:“只是今日我放过他,也会有别人看不惯他,倘若到时候他的日子难过,心中埋怨你这位公主,你可不要故作难过。”说罢,他转过身拂袖而去,其余翎卫也各司其职。 周映晚听到他的话有些惊愕,一时间没了动作,只是站在原地。 沈一戈无奈,对苏洛川道:“洛川,不如今日就算了吧……这事是我思虑不周,你还是……” “不必了。”苏洛川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已经如此,不如跟着公主走一遭。” 三人拿着腰牌顺利出宫,周映晚反倒有些闷闷不乐,坐在马车中垂着头一言不发。 沈一戈也是第一次见到周映晚这般垂头丧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只好看向一旁同样不说话的苏洛川。 苏洛川察觉到沈一戈的视线,他张了张嘴,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马车缓缓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窗外时不时传来热闹的人声,却也无法打破马车内沉闷的氛围,沈一戈也只能偶尔掀起帘子向外瞄一眼,看看马车将要驶往何处。三人一路不言,直到马车停下来,周映晚才道:“我们到了,下车吧。”说罢,她率先起身,掀开帘子,灵活地下车。 沈一戈与苏洛川对视一眼,也下了车跟在周映晚身后,只是两人站在热闹的街市上,颇有些讶然。 “进去吧。”周映晚站在夕阳蒙上金辉的楼阁前,微微侧过身看向二人。 苏洛川抬起头,看到楼阁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玲珑阁。 周映晚率先推门进去,里面的灰尘因为她的动作而四处飘散,在夕阳之下像是点点萤光,格外好看。 苏洛川四处打量一番,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布置屋子之人的用心。楼阁内的墙壁与地板皆是木制,物品置放也格外讲究,让人看着是说不出的舒服,窗边小几上的花瓶是宁越特有的瓷瓶,里面插着的花俨然是刚从枝头摘下,鲜艳娇嫩。 周映晚不与二人说话,只是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没过多久,上面传来门窗打开的吱呀声,苏洛川与沈一戈对视一眼,沈一戈道:“我记得这里是凤凰花街,我去给映晚买些她爱吃的点心,洛川,我知道你今天为难,只是也麻烦你稍稍宽慰映晚一下,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做事难免不周全,今日被人戳破,心中也未必好受。” 苏洛川瞥了一眼楼梯,道:“我知道了。”等到沈一戈转身离开,他才抬脚走向二楼。 苏洛川到了二楼的时候,周映晚正站在圆窗前,窗户被叉杆支着,徬晚的微风从窗外溜了进来,轻轻拂过纸张,发出哗哗声响。 苏洛川微微侧目,看到墙壁上挂着的地图与纸张。 地图无疑是大晋内史及七国之图,而一旁的纸张上绘着各种线条,粗细有致,最终汇成了一艘船只,苏洛川微微一愣,看到纸张右下角标明了船只的名字与出处,还有详细的介绍,显然是一个极为用心的人做的。 周映晚突然出声道:“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是我太过唐突,以前我从没有想过这些的,我没有想过我在帮了别人或者是只顾满足我自己以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虽然我不能让阿父将你的职位提高,但是能让阿父将你掉到别的地方去,你觉得呢……”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脸颊微微发红,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苏洛川回过头看向她,很久之后才道:“纵使公主没有找到我,其他人也未必就瞧得起我,公主也不必太过自责。” 周映晚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她讷讷地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很生气……” “我没有。”苏洛川打断她的话头,接着道:“我也不需要公主为我做什么,我可以凭借我自己的努力向上爬,在北魏是这样,在大兴也一样。” 周映晚越发觉得羞愧,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洛川岔开话题道:“墙上的画都是公主画的吗?” 周映晚微微颔首,低声道:“是,我在书上看到的,小沈家乡的船很大的,书上说有一种船叫作‘木兰舟’,比寻常的船还要大、还要厉害,又好看又威风……我就想着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出来……” “公主很喜欢这些吗?”苏洛川问道。 说起这些,周映晚的声音才大了些,道:“是啊,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坐上这样的船,到其他地方看看,那该有多好啊……” 苏洛川这才道:“公主向往自由,如同我看惯人情,经历种种使然,时间久了就习以为常,所以公主也不必再介怀了。” 周映晚微微一愣,静静地看着一袭黑衣的苏洛川,只觉得说出这番话的他立在那里似乎格外耀眼,连自己眼角的一颗泪珠也未曾在意。 沈一戈带着点心回来,看到二人都不说话,急忙打圆场道:“点心买回来了,你们两个也不要这样不说话了,先吃些东西吧。” 周映晚破涕为笑,道:“小沈真是个呆瓜。快把点心拿过来!” 沈一戈被她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好道:“你不憋着就好。”他的目光扫向墙壁上的某一张画,微微一愣,道:“这是……” 周映晚嘻嘻一笑,道:“就是小沈你家乡的船啊,我按着书中的记载画出来的,怎么样,像不像啊?” 沈一戈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道:“和龙吟甲也颇有几分相像……” 苏洛川与周映晚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周映晚笑眯眯地开口道:“那就对啦,我就是要造这么一艘船,坐着这样的船出去游玩,多威风啊,还能送小沈你回家呢。”她凑到沈一戈身边道:“正好小沈你是温国人,还能帮帮我呢!” 沈一戈静静地看着那副图纸,用力地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章三 三人从玲珑阁出来,让人锁好了门,正准备坐马车回宫,周映晚拦住二人道:“好不容易能出来一回,咱们逛逛再走嘛。” 沈一戈无奈道:“如今天色已晚,你若是再不回去,王上要为你担心了了。” 周映晚嘟着嘴道:“你就知道拿阿父要挟我……”她转了转眼睛,道:“今日我可是和阿父说过了才带你们出来的。” 二人盯着她一言不发,俨然是不相信她的模样,尤其是苏洛川,脸上就要写下“不相信”这三个字了。 “你们干嘛这样看我!”周映晚察觉到二人的视线,怒道:“不识好人心!我若是没有和阿父说,怎么可能拿上出宫的腰牌带你们出来?” 沈一戈松了一口气,道:“和国主说过就好,免得他因你生气。” 苏洛川盯着周映晚,一言不发。这样的视线看得周映晚有些心虚,赶紧移开了视线。 “那我们走吧!好不容易来了凤凰花街,不玩玩怎么对得起大好时光呢!”说罢,周映晚兴冲冲地转过身向不远处跑去,红色的裙摆伴随着她的动作起伏,像是一大片红色的云霞。 苏洛川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洛川?”沈一戈正巧看到苏洛川的表情,不由讶然。 苏洛川敛起笑容,转过头道:“没什么,看她脾气和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觉得有些好笑而已。” 如今是傍晚,凤凰花街正是热闹的时候,周映晚在人群中穿梭,灵敏地像是一阵风,她兴冲冲地打量着四周,时不时还指着某一处景致为沈一戈介绍,倒是兴致正浓。 虽说她说的这些苏洛川与沈一戈大多听过,可见她很是高兴,也不忍给她泼凉水,只是任由她带着乱跑。 周映晚最喜欢热闹,常往人多的地方钻,惹得沈一戈只能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还是不免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一旁的苏洛川要顾及两人,一时间也有些施展不开。 等到周映晚兴冲冲地进了一家服饰铺子,两人才商量出对策,一会儿好保护好周映晚,免得她出什么意外。 成衣铺子的老板是位女子,见周映晚颜色极佳,又是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便让她到里间去换衣服。 等到周映晚换好衣服出来,两人也不由有些惊讶。 周映晚换上了一身男子长袍,原本垂在身后的长发也绾作男子发髻,除了身量不高,月白色的云纹圆领袍衬得她像是个清秀小公子,旁人乍一看还以为她和一旁的沈一戈是兄弟两个。 “怎么样?好看吗?”周映晚笑眯眯地问道,说完还转了一圈。 沈一戈微微一笑,道:“好看。” 周映晚满意地点点头,见苏洛川不说话,凑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好看?” 苏洛川后退几步,抬手摸了摸鼻子,道:“好看。” “这还差不多~我就说嘛,我长的这么好看,穿着怎么会不好看呢?”周映晚接过老板娘笑着递过来的折扇,右手一抖便展开了扇面,得意道。 苏洛川无语凝噎,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沈一戈,只见他一手捂着嘴,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好了,我们走吧。公……”苏洛川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周映晚瞪了自己一眼,改口道:“公子。” 沈一戈笑着摇摇头,掏出钱袋给店家付钱。 周映晚一下合拢折扇,用扇骨戳了戳苏洛川,道:“哼。学着点!” 苏洛川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我一个月的俸禄可不够买这件衣服。” 周映晚哼了一声,小声嘟囔道:“我还你就是了,大不了多还一点。” 苏洛川与沈一戈并排走在街上,中间夹着个周映晚,一身少年打扮,兴致昂扬,不停地抛出一大堆问题给二人,锦缎制成的月白色长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她在太极宫内长大,没见过大兴城内的风光,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而沈一戈只是她温国风物的老师,她能问的也就只有从普通百姓一跃而起成为翎卫的苏洛川了。 苏洛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却也将儿时记忆中大兴城内好玩的地方介绍了个大概。 周映晚听他提起凤凰花街与内史的舞乐坊,兴冲冲地喊道:“我知道!我听阿父说起过,里面有角儿,唱的可好听了!还有好吃的点心!”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沈一戈,道:“说不定比影姐姐的歌儿还好听!” 沈一戈脸色微红,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苏洛川听到“阿父”这两个字,知晓她的父王周渭年轻时没少在凤凰花街偷鸡摸狗,也必然和他这个古灵精怪、极受宠爱的女儿提起这些。他的眉头一皱,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反倒是一旁的沈一戈道:“听说国主年轻时常在凤凰花街游玩。” “是呀是呀,阿父说过呢。在凤凰花街西头有一口井,听说是平王三年时,平王后命人修的,那个时候大旱,能找到水源极其不易,是平王后的娘家人找到了这里,那时,凤凰花街还不叫凤凰花街呢。”周映晚一提到这些小故事就滔滔不绝:“到了女儿节的时候,大家就往井里扔采好的花,听说这水都是花一样的味道呢。” 苏洛川被她向往的模样逗得轻声一笑,见周映晚不满的眼神扫了过来,这才道:“好在水是活水,若是死水,恐怕就是恶臭了。” “怎么会,阿父喝过,说是甜甜的。” 苏洛川正要说什么,远处喧闹的人声已经吸引了周映晚,她也不管沈一戈与苏洛川,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沈一戈与她相处时间不短,早就跟了过去。 唯有苏洛川微微抬头,看向远处。 周映晚挤在人群之中,随手扯住一个人,好奇地问道:“这是干嘛呢?” 那人没好气道:“是要跳楼!” 沈一戈微微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喧哗至此。” 那人见沈一戈与周映晚都是贵族打扮,一旁身着黑衣的苏洛川也不好惹,立刻恭敬道:“两位爷,是上面有个小娘子要跳楼,我们看了好久,也不见她要跳,这才有些急了。” “啊?”周映晚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那人嗤之以鼻,道:“一个小娘子,还是逐月坊的女支女生下来的闺女,好不容易没入了贱籍,却非要去书堂,让公子哥摸了摸、亲了亲,便哭着喊着要跳楼。要我看,她一个女娃,去什么学堂?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现在可好,还想找人家大人物的麻烦?” 周映晚毕竟是个姑娘,生性直爽,脸涨红了,怒道:“照你这么说,还是这位姐姐的不对了?” “要不然呢!女人不就该在家里呆着!” 周映晚早就摩拳擦掌,想要痛揍对方一顿,却又被一旁的沈一戈按住了。 “易国尚有国法,大晋尚有《晋律》,猥亵女子何罪?为何不依法处置?”沈一戈少了平时温吞的样子,多了几分恨意。 “这位爷有所不知,瞧上她的是咱们大兴城内的富商之子,她这么一哭二闹的,怕不是想求个名分,哪是为了自己的清白啊!”那人说的起劲,却没注意周映晚脸已经涨紫,抬起拳头来要打他。 只是周映晚还没出手,苏洛川已经扼住了对方的喉咙。他眯着眼,瞧着对方,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对方惊呆了,讷讷地不敢说话。 苏洛川刚刚听了一圈,周围起哄让姑娘跳楼的大都是这么个意思,还有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这才发怒。 真正可怕的不是言语,而是言语之下的冷漠与恶毒。 周映晚一拳打在那人脸上,随后恶狠狠地说道:“滚,再让我听到你满口胡言,本公主就宰了你!” 那人听到她自此“本公主”,便知道她是易国唯一的公主——华公主,再看她身边的苏洛川与沈一戈都并非常人,赶紧求饶:“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苏洛川与周映晚对视一眼,这才松开手,注视着那人跌跌撞撞地离开。 周映晚对沈一戈道:“小沈,去,告诉那位姐姐,她的事情本公主管定了,什么富商,呸!”她啐了一口,补充道:“垃圾!” 沈一戈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位娇蛮的公主,正要挤进去对楼上出声,只听得“咚”的一声,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凉意。 人群陷入了死一样的寂寞,随后发出了巨大的惊呼与哄笑声。 “怎么了……”周映晚有些不安地问道。 苏洛川神色一凛,对沈一戈道:“阿沈,你带她出去,我去看看。” 沈一戈颔首,扯着周映晚离开了人群。 鲜红的血液顺着砖缝蜿蜒,勾勒出地砖上的纹路,像是苏洛川站在镜连山上远远看到的细窄的河流。 苏洛川在北境边关的那两年时曾见过更惨烈的景象——血肉为泥,白骨为草,却也没有今天这样的感觉。 悲哀。 ——悲哀这个姑娘的无辜,悲哀他身边的讥笑声,悲哀这个国家。 更悲哀的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苏洛川抬起头来,冷眼看向周围的人,最后转身离开了。 周映晚不明所以地被沈一戈带回了马车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想着询问苏洛川,可见他面色阴沉,周映晚也不敢问了,只是心底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等到三人回了太极宫,刚到宫门便看到全宫上下灯火通明,没了以往的沉静,三人通报过之后,周渭宫内的一个侍女便一脸焦急地赶了过来,直到看到周映晚从马车里出来,她才松了一口气,颤着声音对周映晚道:“公主可算是回来了,王上正因为公主私自离宫大发雷霆呢,公主的宫人都已经挨罚了。” 周映晚啊了一声,道:“我这就去见阿父!快叫他别罚了!” “是……只是公主穿成这样……” “来不及了,快走吧!”周映晚火急火燎地向父亲的宫殿跑去。 侍女应了一声,随后对沈一戈与苏洛川道:“公子请回吧。” 沈一戈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周映晚会骗他,本以为周渭必定要叫他过去好好敲打一番,没想到周渭居然让他回去。 “国主真的没有叫我同去吗?”沈一戈忍不住追问道。 侍女道:“没有的,王上只传了公主一人,公子快些回去吧。” “这……好吧。” 侍女微微俯身行礼,随后赶紧跟着周映晚的背影离开了。 苏洛川跟在沈一戈身后进了宫门,二人行走在宫道上,等到一群人闹哄哄地离开,苏洛川才问道:“我看阿沈你刚才似乎很想跟着过去。” 沈一戈低声应了一声,脸上难掩担忧之色,道:“我本以为国主会叫我们同去责备我私自与映晚一同离宫,没想到国主只唤了映晚一人,我担心国主要加倍责罚于她。” 苏洛川默然,随后道:“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沈一戈嗯了一声。“我知道的。”他沉默了一阵子,问道:“那位要跳楼的姑娘,可有官员为她主持公道?” “没有,没有人报官,在那里玩乐的官员也没有人在乎。” 沈一戈默默不语。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到了东宫与江心苑分叉的地方,苏洛川才开口:“我要回东宫了。” 沈一戈与周文林的住处虽然距离极近,但是宫门方向相反,二人也不得不背道而驰。 “好,我也要回江心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章四 周映晚跟着侍女到了周渭的宫殿,对一旁的勋卫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这才踮着脚尖走进殿内,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探出脑袋小声道:“阿父?” 周渭回过头,看到周映晚躲在柱子后面,眉头紧皱,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哪里还像个公主?”他对侍女摆摆手,道:“去通知贵妃,公主在寡人这里,让她不必再寻了。” “是。” 周映晚看着侍女离去,知道母亲一定为自己担忧了,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周渭看到她的表情,接着道:“谁教你和别人说话时吐舌头的?这就是你母亲教你的郑国的贵族礼仪?还有你的衣服,瞧瞧你穿了些什么!” 周映晚一脸委屈,道:“阿晚平常这样都不见阿父生气,偏偏今日阿父的怒火如此之大,不分青红皂白便要责备我,难道是阿父不喜欢我了?” 周渭板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不说是一国公主,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没有四处乱跑,这么晚才回家来的!” 周映晚扁扁嘴,哼了一声道:“我要是和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一样,阿父还喜欢我吗?” 周渭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皱了皱眉头,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道:“你啊……” 周映晚立刻讨好地凑到父亲身边,一边抬手帮他揉捏肩膀,一边道:“阿晚这次就是贪玩了一些,所以才迟回来了,再说了,我身边有小沈跟着,还从周文林那里借了一个翎卫跟着,怎么会出事。” 周渭哼了一声,周映晚以为他不知道,他可对她的那点小心思清楚得很,周映晚一向强势,说是“借”不如说说“抢”,不过他也不忍戳穿乖巧地女儿,只是道:“你知道你阿娘多担心你吗?可是派了她宫中的全部宫人去找你,生怕你出什么事情,你倒好,现在还好意思在这里和我油嘴滑舌。” 周映晚听到这里到真有了几分愧意,她沮丧地垂着头低声道:“阿晚再也不了……至少下次出宫的时候一定和阿父、阿娘说清楚,不教阿父和阿娘为我担心。” 周渭听到她的话倒是有了几分惊讶,他回过头来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一直视若明珠的女儿,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道:“怎么华公主今日转了性子,学会赔礼道歉了?你不是堂堂易国公主,不屑放下身段向他人道歉吗?” 周映晚急忙道:“谁说我不会向别人道歉了!我周映晚可是一国公主难道还会不辨是非吗?” “哦?”周渭轻笑一声,随后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周映晚看出父亲脸上的调笑之意,哼了一声,跺跺脚道:“阿父就不要再嘲笑阿晚了!我是阿父的女儿,阿父难道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 周渭看出女儿真有几分羞恼,就此打住,笑着摸摸她的头,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这才问道:“和阿父说说,今日去哪里玩了?” 周映晚见周渭脸上已经没了怒意,便笑嘻嘻地依偎在他身边,撒娇道:“去了阿父常和我说的凤凰花街!那里真如阿父所说,热闹非凡呢!看,阿晚这身衣服好看吗?像不像咱们易国的好儿郎!” 周渭露出一个笑容,道:“那是自然,如今易国百姓富足,这凤凰花街理应更加热闹才是。” 周映晚抿唇一笑,正想说什么,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人群的惊呼声,结合之前路人说的话,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苍白。 周渭察觉到女儿的不对,问道:“怎么突然没声了?” 周映晚犹豫了一阵子,道:“只是在凤凰花街上遇到了一件事情罢了,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可心中总是惴惴不安的,不知道该不该同阿父说……” 周渭道:“说便是了,你还有话在阿父面前说不得的?” 周映晚只好道:“阿晚在路过凤凰花街的时候看到有一位小娘子说是清白遭人诋毁,想要跳楼自尽,周围的人非但不劝阻,反而还有想着看热闹的,虽然后来小沈把我拉走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行事终究不妥……阿父……” 周渭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道:“阿父知道了,会安排人去处理这件事情的,你也不必一直挂念了。等到过几日,我差人给你送一块同行的令牌,出入方便一些,不过以后不准私自离宫,出宫之前记得同你母亲说好。” 周映晚嘟嘟嘴,道:“阿娘不喜欢让我出去玩,我要是同她说了,她又要生气了……” 周渭轻叹一声,道:“我会和你阿娘好好说说的。阿晚如今是懂事的大姑娘了,明白事理,出去多看看,长长见识也好。” 周映晚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周渭很清楚,周映晚马上就要到适婚年龄,她作为唯一的公主,以后注定要远嫁他国为易国牺牲,出嫁之后处处需要谨慎待之,如今这样轻松快乐的日子恐怕再也不会有了,倒不如趁现在让女儿高兴一些。 “快些回去吧,你母亲还在等着你。” 周映晚早已有些疲惫,听到这话便起身,道:“阿父也早些休息才是。如今时候不早了,阿晚告退。” 周渭目送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这才敛起脸上的表情,重新低下头批改奏章,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影出现在大殿中央。 “见过王上。” “起来吧。”周渭放下笔,对她勾了勾手。 影垂着头呈上秘折,随后立于一旁。 周渭大概翻了翻手上的折子,最后停在了某一页,将它放置在桌上,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向影,道:“负责保护公主那边的隐蝠可有事报告?” 影道:“今日在凤凰花街上闹事的是逐月坊一名女支女的女儿,原本脱了贱籍,未曾想到被大兴富商顾桐之子顾裕当做了欢场女子羞辱,她不堪受辱,加之受人指摘,不堪受辱,跳楼自尽了。” 周渭面色一沉,道:“还有呢?” “在场的有御史台令二人,无人插手。” 周渭冷哼一声,道:“当真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啊!”他沉默半晌,道:“派人去警告顾桐一番,倘若他再敢胡闹,休怪寡人无情了。” “是。” 周渭的指尖敲了敲桌面,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自言自语道:“宁越为何突然调兵,不怕寡人趁机攻打宁越东境吗……依照宁挽缨的性子,不应如此啊……”他看了一眼影,问道:“你以为呢?” 影微微一愣,垂下头道:“隐蝠只为王上传递消息,绝不过问王上之事。” 周渭轻笑一声,道:“那阿晚是怎么出宫的?难不成是长了翅膀?她能如此轻易地离宫,想必是有了方便通行的腰牌,这腰牌还能是谁的?” 影被他点明,只好无奈地跪在地上,道:“但凭王上处置。” 周渭摇摇头,道:“罢了,你也是为她好。何况她那个性子,即使你不给她,她也要闹到你给她为止。如今她也快到适婚年龄了,过得松快一些也好,以后便未必有这样的日子了。” 影不语。 “下去吧。” “是。”影有些犹豫,她想问问周渭的身体如何,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行过礼离开了。 周渭静静地凝视着折子,忍不住抚上肩膀,那里有一处箭伤,正是之前在北魏一战中留下的,虽然外伤已经愈合,可它至今仍然隐隐泛痛,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他轻叹一声,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了……” 影离了周渭的寝殿,便向周映晚的红莲殿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果不其然,周映晚这个时候依旧没有入睡,只是换了一身寝衣在窗前坐着。影也跃到窗边,问道:“今日出去了?” 周映晚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道:“影姐姐,我不该偷拿你出宫的令牌的……我那天看到它被你放在那里,忍不住就……”她眨眨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影。 影看着她可怜的表情,深知她很有可能是装出来的,却又拿她没办法,只能道:“你喜欢就拿着吧,我平日里也不从宫门过来的。” “不用了,阿父已经答应我要给我一块了,影姐姐的这块还是自己拿着吧,要是被阿父知道了肯定要责怪你呢。” 影无奈地摇摇头,转移话题道:“你今日出去没遇到什么事情吧。” 周映晚微微一愣,小声道:“没有……” “那就好。虽说大兴是国都,但也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不过有王上在,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周映晚低声应了一声,又有些犹疑,道:“今日阿父也是这样同我说的,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安……这事情真的是偶然发生的吗?或者其实我们的国家发生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 影无言以对,不忍心告诉她世间其实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周映晚永远也不会知道。 影只好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 “嗯……”周映晚随后露出一个笑容,道:“影姐姐,改天你休息的时候,我也带你一起出去玩,我现在有一座房子呢,我有很多宝贵的东西给你看。” 影莞尔,道:“好。”她想到周映晚注定的命运,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章五 “你们也太慢了。” 周映晚不满地看着苏洛川,道:“你的话也太多了。” 两人一来一往,一旁被周映晚拉着的影则有些窘迫地扯了扯裙子。她身上穿的裙子是周映晚的,是绫罗制成,格外名贵,只可惜周映晚不喜欢蓝色,所以将这裙子送给了影,影拒绝不了,只能半推半就地换上了。 苏洛川看到影微微一愣,转过头看向周映晚道:“你怎么让影穿成这样?” 影听到他的话也微微颔首,小声道:“我还是回去换一身衣服吧,只不过是出宫一趟,穿成这样很不方便。” 周映晚赶紧伸手拦住影,随后瞪了苏洛川一眼,道:“女孩子就是要穿成这样的,影姐姐平时还有任务,我都等了几个月了,今天影姐姐好不容易休息,当然要换一件好看一点的衣服了。”说完,她又拿出一件红色镶边斗篷递到影面前,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道:“现在天冷了,影姐姐再穿一件斗篷吧!” “随便你们。”苏洛川转过身,道:“我去准备马车。” 影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周映晚有些疑惑,道:“受伤?你是训练的时候受伤了吗?” “是东宫月底作训的时候被人弄伤的吧。”影淡淡地开口道。 东宫的翎卫每月都有固定的训练,是邢庄或其他几位将军轮流指导这些少年的日子,难免有人下手不知轻重,又或者是故意打击报复。 苏洛川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他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训练的时候没了轻重,受了点小伤罢了。” 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反倒是周映晚有些担忧地问道:“不会真的是像周文林说的那样,有人借机报复你吧?” 苏洛川摇头不语。 沈一戈已经让人备好了车,看到三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脚走了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都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小沈,你知不知道……” “别说了。”苏洛川打断周映晚的话,冷声道:“我没事。” 周映晚与沈一戈对视一眼,周映晚还想说什么,被影扯了扯袖子,只好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这还是四人第一次一起出去,周映晚为了不扫兴,也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气氛虽然融洽,却也没了一开始的兴致,最后只是随意逛了逛便回宫了。 周映晚趁着苏洛川在外面驾车,凑近影和沈一戈小声道:“影姐姐,小沈,我有一个好主意。” 影微微一愣,道:“什么?” 周映晚声音压得更低,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听得一旁的沈一戈眼睛瞪的大大的。 说完自己的计划,周映晚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道:“所以就这么定了吧。” 影沉吟片刻,道:“也好,就这样吧。也省得他以后遭罪。” 周映晚用胳膊肘戳了戳沈一戈,道:“怎么样,小沈,影姐姐都同意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啊?” 沈一戈依旧有些犹豫,问道:“这样真的合适吗?万一之后洛川依旧会被……” “哎呀,有我在,放心吧,到时候让他们把脸丢尽,保证没人敢再找麻烦了!” 沈一戈咬咬牙,道:“好吧。我和你们一起。” “嘻嘻,算你识相,不然我就把你绑了和我们一起。” 四人回宫之后自然是分道扬镳,周映晚与影回红莲殿,沈一戈回江心苑,苏洛川自然是回去翎卫在宫中的住处休息了。 明日就是翎卫们训练的日子,他自然是要好好休息,准备明天的训练的。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刚刚进了翎卫休息的院子,就听到有人冷笑道:“哟,这不是那个穷小子吗?又去攀高枝了?难怪能够轻易加入翎卫呢!” 苏洛川冷漠地转过头,随手掷出之前周映晚塞给她的干货砸向说话之人,虽是在黑暗之中,却也准确无误地命中目标。 “哎呀!” 苏洛川冷冷地看着他,道:“顾衿,大半夜的不睡觉,装神弄鬼做什么?” 顾衿狠狠地攥着那枚“暗器”,忿忿道:“你私自离宫不说,还……” “还什么?”苏洛川走近他,道:“关你什么事!” “若不是王上青眼,你哪里有资格和我们一同加入翎卫?又哪里有机会接触公主!我爹可是大兴的贵族!我家的家产,你这辈子也不会有!”顾衿努力挺直腰板,用凶狠的目光瞪着苏洛川。“既然想方设法混了进来,那就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想着觊觎公主!” 苏洛川看着他,忽然冷笑一声,道:“算了,我和你有有什么话可说,还不如早些去睡觉。”说完,他转过身 顾衿因为他的无视和轻蔑更加气恼,道:“你个没爹没娘的杂种!贫民中的野人!” 两人刚才的吵闹声已经惊醒了其他人,这时众人听见顾衿开口说了粗话,都忍不住发出了哄笑声,还有人起哄喊着“杂种”。 苏洛川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向顾衿,缓步走了过来,用沉静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顾衿,他人都以为苏洛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顾衿却看到他的眼神分明燃烧着一团怒火! “你……你要……” 顾衿话还没说完,苏洛川已经抬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鼻梁上,顾衿顷刻倒地,众人噤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倒在一片月光之下。 顾衿挣扎着坐了起来,忽然发现鼻腔有一股热流,他抬手一抹,这才发觉鼻血流了满手,不禁怒道:“你这个下贱之人!居然敢打我!”他环顾四周,大声道:“你们看什么看!还不快些给我打他!难道要任由他爬到我们头上吗!把他打废了,看他明日怎么作训出风头!” 众人微微一愣,随后便有人扑了过来痛殴苏洛川,他们虽然不喜欢顾衿,但是身份卑微低贱的苏洛川更令人讨厌。 苏洛川应付三四个人还好,一群少年对着他群起而攻之,他便有些敌不过了,只能努力躲闪和还击,只是打他的人太多,他自己也挨了不少拳头,不得已向一旁躲去。 一旁的顾衿高声喊道:“打他!用力打!”他话音刚落,忽然挨了一拳头,忍不住“哎哟”一声,顾衿纷纷回过头,看到理应在江心苑的沈一戈正默默收回拳头,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周映晚。 娇小的公主躲在沈一戈身后,眼神怯怯,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饶是顾衿跟着父兄见过不少美人,也不由有些发愣,正当他愣神的时候,“美人”早已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中的木剑,狠狠地砸中了顾衿的脸。 沈一戈看着倒地的顾衿,小声道:“抱歉。” 周映晚扯扯沈一戈的袖子,道:“哎呀,抱什么歉啊!快打他们,不然苏洛川就要被他们打死了!” 沈一戈抬头一看,翎卫的几十个少年正围着苏洛川,赶紧冲了过去,二话不说便开始动手。 周映晚身形小巧,跟在沈一戈身后,时不时伸出拳头来这边打一下,那边扇一巴掌,若是有人要打她,她就打喊一声“影”,一旁暗中出手的影便会打倒那人,没过多久,整个庭院已经彻底静了下来,几十个少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低声痛呼。 苏洛川发丝凌乱,脸上已经挂彩,嘴角也有鲜血涌出,额头更是乌青一片,看起来格外狼狈。 沈一戈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少年们真正打起架来哪里还有轻重,没人管沈一戈是不是温国的公子,只要遇见了便抬手打,沈一戈自然也是大小伤都有,胸口腹部还隐隐泛痛。 至于周映晚则要好多了,前面有沈一戈护着,她只要偶尔出手便可,加之影在暗中看着,她除了发髻有些散乱,香汗淋漓之外,竟是一处伤都没有。 “你们怎么来了?”苏洛川无力地问道。 周映晚一手叉腰,毫无半点仪态,还用脚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人,道:“知道本公主的厉害了吧!我也是稍微学过一点武的!” 沈一戈轻叹一声,道:“是映晚想出来的,知道他们一定会找你麻烦,所以我们决定过来帮帮你……” 周映晚插嘴道:“明日就是月底,你们肯定又要训练,到时候他们都被打得起不来,看看谁还敢嚣张!” 沈一戈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随后对苏洛川道:“还有影,她也来了。” 苏洛川微微一愣,看到影就在院中的树上,她灵活地落地,道:“我和其他隐蝠说过了,不会将今日的事情泄露出去的。” 苏洛川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他想用摸头的动作来掩饰一些东西,却在抬手那一刻因为之前肩膀上被顾衿等人打出来的伤而倒吸一口凉气,默默地放下了手。 周映晚看到他的动作哈哈大笑,一旁的沈一戈也忍俊不禁,低声笑了起来,影的表情有些无奈,却又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和。 周映晚走到苏洛川身边,拍拍他的胳膊,道:“有我们在,你别怕嘛,我们都会帮助你们的,不是吗?” 沈一戈也道:“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们都会帮你的,有的事情你也可以和我们说,彼此互相帮助,这不就是朋友吗。” 苏洛川小声嘀咕道:“我没有害怕。” “哎呀,我知道了,我知道啦!反正你记住了,你背后有我们,有什么事情都不用一个人承担,就像我背后有你们……”周映晚转了转眼睛,道:“需要背黑锅的人就找你们啦。” 苏洛川哼了一声,却在对上周映晚那双明亮的眼睛时,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章六 晋纯帝六年二月,天寒地冻,仍未有任何春来的征兆,这样下去,春耕就要推迟,这对百姓收成与赋税收取极为不利。而去年发了蝗灾,颗粒无收,除了国都崇正有有国主庇佑,粉饰太平,宁越其余州郡都无力支撑,百姓都变做了流民,长此以往,宁越必将大乱。 想要化解这个局面,需要很多的钱。而最快的获得财富的方式,就是发动战争来进行掠夺。 站在枯树下的姬洛涟拢着袖子,注视着天边的残阳。虽然已是仲春,夜晚却还如深冬一般寒冷,而如今,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她远远地看到宁挽缨走过来,高高的宫髻梳的一丝不苟,插着两支金钗,以及一朵鎏金珠花,而眉心那一朵金色牡丹更是华美异常,酒红色的抹胸裹着她姣好的身段,极长的素纱裙摆迤逦身后,不染纤尘,像是要为谁送葬。 走进一瞧,这当真是一个丽人啊,眉梢眼角都是寻常女子所没有的风韵,那双狭长的眸子似乎早已看穿人心中的一切欲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已经不再是二八年华,眉梢眼角都有了淡淡的细纹,少了几分娇艳,却是多了妖娆。 相比之下,姬洛涟一身华青布裙,边口缀了些兔毛,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 “洛涟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安康。” 宁挽缨轻笑一声,道:“姬公主客气了,你与本宫同为公主,客居于府,为我出谋划策,不必多礼。” “洛涟不敢,长公主乃是皇姓,又是大王的亲姊姊,洛涟不过小小幕僚,怎敢与殿下相提并论。” 宁挽缨掩口而笑,涂着蔻丹的指甲红得灼人眼。 “洛涟果真是会说话的。”宁挽缨看向一旁的冰雪,道:“车备好了么?” 冰雪应声:“回殿下的话,香车已经在正门候着了,仍是按照以往的布置。” 宁挽缨收了妩媚的神色,淡然应了一声,对姬洛涟道:“洛涟,走吧。” “是。”姬洛涟行过礼,看着宁挽缨挺直的背影,心中多了几分安定。 门口的车已经停好,四匹白马毛色极佳,性情温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香车稳稳地停在长公主府的正门前。 四马拉车乃是诸侯出行,长公主坐这车已然逾矩,但她是如今宁越国主的亲姊姊,而国主一向敬畏长公主,纵然逾矩,内史没有风声,无人敢状告她嚣张的行径,否则,不待长公主出言,国主已经将人先处置了。 姬洛涟跟在长公主身后上车,手指无意间蹭了一下白马的皮毛,只觉得像是抚过了流水。 饲养这四匹白马的钱,足够一个六口之家一年的花销,而这样的宝马,在长公主眼中不过是一般的牲畜罢了。 香车稳当地行走在宫道上,宁挽缨坐在其中闭目养神,姬洛涟自然也不敢说话。 如今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姬洛涟的目光始终定格在小几上的香炉之上,望着袅袅的幽兰烟不断消散,不敢有丝毫偏移,以免被挖掉了眼珠子。 这车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属于一旁这个妖艳的女人,任何人不得觊觎,今日能同乘一车而完好无损,已经是姬洛涟的运气。 “怕么?”宁挽缨忽然开口。 一直以冷静姿态面对一切的姬洛涟微微一愣,随后道:“不怕。” “哦?为何?”宁挽缨问道。 “这只是殿下的第一步,今夜才刚刚开始。” 宁挽缨莞尔,合掌道:“正是。” 姬洛涟附和地笑了几声,忽觉小衣已湿,紧紧地贴在背后。 香车忽然停了下来,姬洛涟正有些疑惑,宁挽缨却已起身走了出去。 姬洛涟掀开帘子一角,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内宫,立刻乖乖地跟着下了车。 长公主站在青丰殿下的长阶前,仰望着刻有“青丰之殿”四字的匾额,轻声感叹道:“一柱香的车程,一百零九级台阶,二十四根柱子,本宫都了然于心啊……” 姬洛涟不禁打了个冷战。 眼前这个女人,是饕餮一样的存在,是想要把宁越、乃至整个大晋拆骨剥皮、分解入肚的人啊。 这个女人,她姬洛涟真的能够将她握在掌心吗? 宁越国主已经加冠,却还是个如小孩子一般性格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近长公主,直到长公主拍拍他的脑袋,他才乖乖地回到自己的王位之上。 如今的王,就是宁挽缨怀里温顺的狗,替她看家护院,可若想开疆拓土,他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这条狗已经没有别的用处了。 而整个宴席,长公主只是斜倚着小几饮酒,脸颊染着动人的绯红,像是喝醉了,没了骨头,而姬洛涟就坐在她的下首,只顾着埋头吃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所有人都以为她喝醉了,原本只有歌舞的大殿忽然热闹起来了,大臣们都露出了欢快的笑容,说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忽然,长公主宁挽缨合了合掌,一个侍女端着一壶酒迅速地走到二人身边。 “今日如此快意,本宫也已经许久未与大王饮酒,不如饮一杯,可否?” 殿上的所有宾客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紧紧地盯着国主与长公主,静默无声。 这位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挣扎了一番,问道:“本王近日身体不适,侍医说不可贪杯,阿姊……?” 长公主也不说话,就那样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显然是不悦的模样。 少年最终妥协了:“少饮一些总无大碍。”说罢,侍女以手扶壶,清冽美酒就倒入了金杯之中。 “大王说得是。”长公主举杯,侍女为她斟酒,她仰头,一饮而尽。 少年犹豫了许久,见她没有丝毫停顿,浅浅地抿了一口,道:“阿姊的酒果然是好酒,味甘而醇。” 姬洛涟清晰地看到长公主唇角勾起,鲜红的嘴唇衬着森白的牙齿,像是饿狼找到了合适的猎物,露出了獠牙。 “是啊,大王。”她得意道。 是怪物。 或许没有人知道那一杯酒满载着致命的毒药,又或者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未曾点明,心照不宣罢了。 只有姬洛涟一人神色平静,心中谋划着她的未来。 虽说她原本提供的同样是控制宁越上下的方法,可是从未有毒杀越王这一步。而一个能够毒杀亲弟弟的人,姬洛涟也无法预测她接下来究竟会怎么做。 等到解决完一切,宁挽缨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坐在了那刚刚沾染弟弟鲜血的王座之上,她藐视座下众臣,道:“既然王弟不幸崩逝,那便由本宫来做我越国新的王上,众卿觉得如何?” 座下众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是在计算这样的结果究竟有没有好处,直到很久之后,其中一人站了出来,道;“臣等见过……” 宁挽缨的笑容挂在嘴角,忽然,有人站了出来,打断了这句话,道:“王上不是不幸崩逝,而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杀了他!” 众人愕然,姬洛涟也不由看向对方。 那是今日宴席中记录一切的画官,他放下手中的画笔站了起来,努力克服恐惧直视着宁挽缨,说出了这句话: “长公主想要夺权,所以以毒酒谋害王上!” 姬洛涟微微一愣,有些不忍地转过头。 她已经很清楚这个年轻画师最终的结局了。 宁挽缨有些不悦地皱起眉,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叫嚣?”她摆摆手,从易国与宁越边境调回的卫兵便跑上前来。“将这个田舍汉给我拖出去,连同他的族人一起处以极刑。” “是。”卫兵高声应道:“谨遵王命!” 寒意在整个大殿中蔓延,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直到很久之后,一个人跪了下来,高声喊道:“王上万岁!” 紧接而来的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 “王上万岁!” 宁挽缨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待到这场可怕的宴席结束,宁挽缨走到姬洛涟身边,问道:“今日之计谋,姬公主觉得如何啊?” 姬洛涟与她对视,道:“王上用人有方,洛涟佩服。” 宁挽缨娇嗔了一声,道:“本宫还是喜欢别人叫我‘长公主殿下’,洛涟又何必见外呢?”她敛起笑容,道:“我出嫁之后,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斩草除根,今日我若不做到极致,便是给他人留了空隙,待到来日,恐怕更惨的人会是本宫。我知道你心中恐怕埋怨我做事不留后路,可一旦踏上这条路,非胜即败,后路又有什么用处呢?” 姬洛涟不语,心底却不由长叹一声。 人虽惧怕凶狠之人,可若怕到极致,便也不会再有更畏惧的东西了,何况又有谁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呢? “比起这些已经不可回旋的事情,我倒是更想听听洛涟接下来会为我献上怎样的计策。”宁挽缨紧紧地盯着她。“我喜欢可以信任的同伴,如果有人敢背叛我……洛涟,你应该很明白本宫的性格。” 姬洛涟无奈,却还是开口道:“马上便是皇族的祭典了,到时候陛下必然会邀请您入京主持,那时便是您最好的机会了。”她微微一顿,道:“您登上王位之事,务必不能让其余各国知晓。” 宁挽缨思量片刻,道:“孤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章七 “终于到春天啦,阳光可真好。”周映晚放下手中的书伸了个懒腰,挥了挥手中的披帛,道:“影姐姐快一点啊,今天是上巳日,阿父和母妃都在忙,我们难得可以一起出去玩呢。” 影叹了一口气,道:“今日轮我巡视与整理消息。” 周映晚歪着头想了想,她环视一周,小心翼翼地凑近影的耳边,一手放在嘴边,一副格外谨慎的样子,道:“我和阿父说过了,今日让别人去,你只要陪我就好了。” 影微微一愣,她移开视线,道:“好。” 周映晚看到她已经同意,立刻笑眯眯地凑近她,道:“那影姐姐你喜欢哪条裙子啊?” “……” 影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反倒是门口的侍女过来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公主殿下,今日是有课的。” 周映晚潇洒地摆摆手,道:“不去!” “可是公主您已经两个月没去了,贵妃娘娘知道要生气的……” 周映晚眉头紧皱,道:“可是我……” 影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先去上课,贵妃娘娘那边好交代一些,何况王上对你也诸多期待。” 周映晚嘟嘟嘴,似是有些不情愿,道:“好吧……”她慢吞吞地走向书桌,再也没了刚才的雷厉风行。 影心中松了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刚要离开,又听到周映晚叮嘱道:“那……影你要等我下课之后和我一起去玩哦,记得叫上大木头。” 影听到她给苏洛川起的外号,忍不住抿唇一笑,随后应了一声,迅速消失在了周映晚的院子里。 沈一戈在书院见到了周映晚,显然是极为意外,只从他微微张开的嘴和瞪大的眼睛就能看出这一点。 周映晚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不满地哼了一声,用脚尖碰了一下他的案几以示自己的不满。 沈一戈知道她闹小脾气,赶紧收起惊讶的神色,正襟危坐准备听课。 也许是因为今天还要出去玩,周映晚精神了许多,坐在案几前也没有走神,只是一只手托着下巴盯着越夫子伴随动作摇曳着的胡子,听他讲起前晋开国皇帝的政要。 没了周映晚捣乱,周文林和沈一戈也可以专心致志地听课,一节课倒是很顺畅,让越夫子也颇为惊讶,课下还让周映晚多留了一阵子。 “公主今日为何前来上课?” 周映晚原本就有些不耐烦,听到越夫子的话,忍不住没好气地说道:“阿父请你来给我们讲课,我来听课有什么奇怪的……”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语气,对这位周渭“请”来的学识渊博的老人不大好,松口道:“虽然我喜欢玩,但也不是不学无术的性子,只是先生您讲的那些对于我这个公主来说没有什么用。” 越夫子微微挑眉,似乎是没想到周映晚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神色有些讶异。“请公主继续说。” 周映晚撇撇嘴,道:“虽然阿父与母妃不说,我也知道公主是要嫁到别国去的,哪怕我跟着全国上下最好的老师学这么多有用的东西,终究还是逃不脱糊里糊涂嫁给他人的命运,用学到的这些东西去讨好我那个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我又何苦做这些呢?” 越夫子静静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公主说的确实没错,世人以为女子受全门奉养,授之以琴棋书画,又或是女红等物,献给贵族,称之‘联姻’,终究是献媚罢了。” 周映晚有些惊讶于这个看似一直十分刻板古怪的老头子的话,微微颔首。 越夫子接着道:“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读书在公主心中没有一点好处吗?” 周映晚微微一愣,有些困惑地看着越夫子,道:“我不知道……大概是我可以看懂别人的想法,说出自己的想法吧。” 越夫子顺了顺胡子,道:“公主说得简单易懂,却也精准无误。” “嗯?” “老夫看了这么多年的书,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我时常也会困惑,圣贤书读了这么久,我到底明白了什么。可与世人交谈久了便明白了。”越夫子看着她,道:“世人无分男女,皆有志向,我读书为立志、明志,更要践行志向,不仅我自己知晓,还要让别人也知晓。公主可明白了?这世间,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像公主一样,有机会学习这些知识。” 周映晚忽然想起那个从楼上跳下来的姑娘,心中一悸,她她有些踌躇,在越夫子的示意下,才小声开口道:“我要读书只为通情达理,而非献媚……我受人奉养,自有回报,而不以给人裙带沾沾自喜——”她说着说着,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最终道:“我要众生,皆知我意,皆明我志。” 越夫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微微颔首。“公主能明白这一点,我作为你的老师,感到十分欣慰。” 周映晚一蹦一跳地走出越夫子的书房,沈一戈就在门外不远处守着,看到她出来了,立刻拉住她问道:“夫子训你了?” “没有啊。”周映晚笑眯眯地说道。 沈一戈更觉得奇怪,道:“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啊。” 沈一戈仔细想想也是,周映晚一向是直肠子,要是真的被越夫子训斥了,怎么可能还是这么一副笑脸,想到这里,沈一戈松了一口气,道: “那就好,我就怕越夫子训你。” “哼,我这么聪明伶俐,夫子怎么可能训我。” 沈一戈立刻配合地接口道:“嗯,公主说的有道理,洛川他们还在宫门等着,我们走吧。” “走吧。” 苏洛川远远地看到周映晚兴冲冲地跑了出来,颇有些奇怪,等到周映晚上车了,他才有些奇怪地看向沈一戈,道:“她怎么了?” 沈一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之前越夫子拉着她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苏洛川嘟囔道:“奇奇怪怪。” 沈一戈笑了笑,随后打量了周围一番,问道:“影呢?” “她似乎还有点事情,今日恐怕不能来了。” 沈一戈有些失落,随后道:“没事,那我们先走吧。” “嗯。” 今日是上巳日,男男女女出行的日子,街上行人如织,街道愈发拥挤,三个人出了宫刚进凤凰花街就被挤在了一起,不得不下车步行。 周映晚怀中抱着那份木兰舟的图纸,被挤的歪歪扭扭,只能无力道:“苏洛川,你先去拿东西!我和小沈在这边的酒馆等你!” 三人中也只有苏洛川的步伐较为稳健,他应了一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周映晚带着沈一戈极近一家书馆,酒馆之中的人虽然也不少,但要比街上少很多,周映晚这才松了一口气:“呼……” 沈一戈擦擦头上的汗,看了一眼上面写着“藏香”二字的牌匾,对周映晚道:“我们先进去等洛川吧。” 周映晚点点头。 他们来的恰巧是上次周映晚舅父带他们来的书馆,里面正在说书,堂下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格外热闹,沈一戈看得还算津津有味,周映晚却已经是昏昏欲睡了。 现在说的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情,她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加上刚才一路挤过来,早就没了力气,如今一放松,疲倦立刻涌了上来。 周映晚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她不断移动视线,努力让自己在人群中看到一点有意思的人或事,大概转了一圈,她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一个披散着长发的人,若是其他人,周映晚也不会在意,偏偏那个人长了一双翠色的眼睛,如同宝石一般闪烁着温润的光芒,让她移不开视线。 对方明显也看到了周映晚,对着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周映晚脸一红,看了看身旁的盯着戏台的沈一戈,这才小步小步走了过去,想要和对方搭话。 “你……你叫什么名字啊?”周映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胆怯,声音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提高,最终只能低声问话。 对方露出一个笑容,道:“小娘子,我叫苏榆勒。请坐。”他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周映晚坐在他身边,看他静静地看着戏台,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他。 苏榆勒看出她憋着话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小娘子有什么话就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映晚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啊?看起来就像……”她歪着头想了想,道:“像是绿色的海水。” 苏榆勒轻笑一声,微微俯下身对她道:“我叫苏榆勒,是个商人,从西域来,我们那里的人眼睛各有不同的色彩,我的眼睛也不过是普通的绿色而已。” 虽然他的语气很柔和,却隐隐有一股疏离感。 “可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啊……” 苏榆勒轻轻地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的眼神柔和了很多,道:“谢谢你的夸奖。”他看向周映晚怀中抱着的东西,问道:“小娘子一直抱着这个,想必是很珍重。” “嗯……这个是我很重要的东西。”周映晚犹豫了片刻,拿起图纸问道:“你想看看?” “若是不方便就不必了。” “也不是不可以啦。”周映晚将图纸铺在桌面上缓缓展开。“既然你是商人,肯定见过比这个更加厉害的东西。” 苏榆勒看着桌上的图,微微一愣,随后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周映晚一眼,笑道:“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小娘子居然可以画出这样的船来。” 周映晚听到这里有些自得,道:“那当然啦,等到将来,我也要造出这样大的船,四处游玩呢,对了,还要带上我的朋友。” 苏榆勒微微一笑,食指不动声色地按上了图纸,细细打量着上面的每一处细节。“小娘子这份图纸愿意出手吗?”他见周映晚似乎有些惊讶,解释道:“以我的财力,说不定可以造出一艘一模一样的船,即使我不行,我有一个朋友,她一定可以。” 周映晚微微一愣,有些不舍地抚摸着图纸。 苏榆勒沉思片刻,随后露出一个笑容,道:“既然小娘子不愿割爱,我也不会强求,只是这幅图纸可否借给我观摩一番,过几日必定归还小娘子。我如今就在安夷坊暂住做生意,只要小娘子去了报我的名字,必定可以找到我。” 周映晚被他说服,道:“那好吧,只借你三天,不过千万不要把我的图纸弄坏了……我就在凤凰花街上的玲珑阁待着,你可以午后过来还我图纸。” “好。”苏榆勒起身卷起图纸,对周映晚拱手行礼道:“多谢小娘子成全,苏榆勒必定如期归还图纸,今日小娘子与你的朋友的茶钱就记在苏榆勒头上便是。”说罢,他便离开了书馆,离开之前还和书馆的小厮交谈了几句。 周映晚刚转过身要回到沈一戈身边,苏洛川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后,他看到她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冷声道:“你刚才在干嘛?” “遇到一个人说了几句话而已啊。”周映晚感受到他的语气,不满地说道:“你这么凶干嘛?” 苏洛川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冷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才好,只能干巴巴地开口道:“阿沈发现你不见了,很担心你,正在到处找你……”他停顿了片刻,道:“……我也在找你。” 周映晚微微一愣,小声地哼了一声,随后伸手拉住他的袖子,道:“我知道啦……下次不乱跑就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章八 找到周映晚让苏洛川和沈一戈都松了一口气,三个人重新坐在一起,这才有心情关心苏洛川带回来的东西。 “做的真好看啊……”周映晚看着桌上精巧的模型,语气中充满了惊讶,她一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喃喃道:“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沈一戈抿唇一笑,道:“映晚千叮咛万嘱咐,程先生又是大兴最好的工匠,当然是力求做的与映晚说的一模一样了。” “哼……有什么好笑的……”周映晚哼了一声,食指轻轻拂过木兰舟模型的轮廓,道:“这说明本公主有才,知道吗?” 这艘小船通体用梨花木制成,刷上了红漆,船只两侧有船桨固定,最上面的船帆都是用坚韧的帆布挂了上去,门窗则是用金漆勾勒出来,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看起来精巧异常,仿佛立刻就能下水行驶。 沈一戈听到周映晚的话莞尔,还是立刻附和了起来。 一旁的苏洛川看着周映晚两眼放光的样子默默不语。 沈一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手中那份木兰舟的图纸呢?不是说拿来要和模型一一对应,检查一遍的吗?” “啊……”周映晚眨眨眼睛,歪着头开口道:“刚才有个商人挺识货的,借走我的图纸去看了,他答应我三天之后会还我,难得遇到喜欢的人,借他瞧瞧也没什么。” “这样啊……”沈一戈也没有深思,只是道:“若是真的有人能够将这艘木兰舟制作出来就好了,这样的船行驶在水面上,即使是温国造船的手艺人也会发出惊叹的……” 周映晚来了劲,道:“对啊对啊,将来要是有一天真的能造出这样的船,我就可以带小沈你回家了!” 沈一戈微微一愣,他垂下眼睑没有说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周映晚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失言,只能小心翼翼地闭了嘴,右腿稍微晃了晃,碰了碰一旁的苏洛川,给了他一个眼神。 苏洛川无法,只能对沈一戈道:“阿沈,总有一天你会回去的。” 沈一戈知道自己如今的情绪给朋友带来的困扰和担忧,露出一个笑容道:“我知道。我也相信有一天我会回去的,那个时候温国和易国也一定已经恢复和平了,那个时候我就带你们去我的家乡长平玩,长平城内有河,行人都依靠小船在城内游玩,河边狭窄的石板路会有人浣纱……” 周映晚生怕他说着说着更加难过,急忙指指台上,道:“戏都已经演了很久了,应该已经到最精彩的地方了,他们在讲什么你们知道吗?” 沈一戈听到她的话,也看向戏台,道:“应当是讲那本《陇末风云录》,我之前在万乘关的时候曾经听过一些,讲的是陇朝末年元祖统一天下的故事。” “啊,好无聊啊……”周映晚没精打采地垂下头,道:“这有什么好听的,就是一群人为了土地为了金钱打过来打过去,今天你坐上这个皇帝的位置啦,明天我把你赶下去啦。” 沈一戈被她的说法逗笑,道:“映晚这样一说,好像也确实是这样。” “瞧,我就说吧。” 周映晚正要得以,旁边的苏洛川冷不丁地开口道:“倘若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也不会被后世所铭记。正是因为这两个人动用的是天下之人,受苦的也是天下之人,所以他们的故事才会被一直留存下来。” 周映晚哼了一声,道:“知道啦知道啦,怎么你大道理这么多啊。” 沈一戈劝和道:“映晚……” “啊,我不听我不听——”周映晚做出捂耳朵的样子故意道。 沈一戈无奈,正要说什么,旁边忽然有人递了酒过来,他微微抬头,递酒的人是一个小姑娘,身量不高,年纪看起来和他们一般大小,她察觉到沈一戈的视线,眉眼弯弯,道:“这酒是我请三位的。”她一手托着托盘,盘上放着三杯酒。 周映晚有些奇怪,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请我们喝酒?” 她将最后一杯酒放到苏洛川面前,道:“不是请二位的,是请这位郎君,不过看三位是好朋友,这两杯全当做赠礼了。” “怪人……”周映晚小声嘟囔道,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扫向自己,吓得她瑟缩了一下,向苏洛川身边挪了挪。 苏洛川立刻抬手护住周映晚,警惕地扫视周围的情况,他很快看到了在柱子后面站着的阴沉着脸的青年。 沈一戈也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一旁仍旧平静坐着的姑娘。 好在周围的人足够多,环境足够热闹,才没有太多的人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神。 “别紧张。”她摆摆手,道:“我是老板,我不发话,他是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 周映晚听她说完这句话立刻控诉道:“他瞪我干嘛!” 苏洛川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小声道:“不要说话。” “唔!”周映晚不满地瞪了苏洛川一眼。 “当然是因为你说了不好的话。”姑娘轻笑一声,道:“我叫连舟。我对你们没有敌意,只是刚才听到这位郎君说的话,心有所感,觉得有趣罢了。” 苏洛川与沈一戈对视一眼,苏洛川松开周映晚,这才看向连舟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在眼前这个姑娘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这种气息与杜若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那两个字眼卡在他的喉咙里,几乎就要跌了出来。 “一个情报贩子。”连舟露出一个笑容。“我见过很多人,这些人有的富有,有的显贵,有的贫穷,有的低贱,但在我这里,只要他们有值钱的秘密,我都可以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直觉告诉我,这位小郎君身上有秘密,是个值得投资的人。”她看向苏洛川,道:“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苏洛川只觉得这样的口吻似曾相识,这让他不悦地皱起眉头,用冷硬的语气开口道:“不必了。”他瞥了一眼戏台,上面演的是陇末的富商姬岿对元祖宁长风伸出了橄榄枝,帮助他组建军队,横扫北魏。 苏洛川有一瞬间的晃神,只觉得后背上附着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冷得刺骨。 三人出了酒馆,夜幕已经落下,顺着河边柳下的石板路走向凤凰花街之外。 周映晚用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显然是有些闷闷不乐。 苏洛川怀中抱着木兰舟的模型,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却还是沉默不语,直到一旁的沈一戈有些不能忍受这样奇怪的气氛,开口问道: “映晚,你怎么了?” 周映晚转过身,气鼓鼓地看着苏洛川,道:“……还不是因为这块大石头!明明是那个人奇奇怪怪的,你不帮我还捂我的嘴!” 沈一戈喷笑出声,在受到周映晚锐利而又愤怒的视线之后,他讷讷地敛起笑容,劝慰道:“洛川也是为你好……” “我不管,他怎么可以不站在我这一面……”周映晚的声音越来越小。 沈一戈看到她有些发红的眼眶和脸颊,微微一愣,立刻转头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苏洛川,他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有一丝微妙的牵引,不自觉地沉默了。 苏洛川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却又抑制住了这个动作,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头,最后只能辩解道:“我没有。” “哪里没有了——” 过了一阵子,苏洛川坚定地开口:“我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以后也会是的。” 周映晚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他。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沈一戈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在这样令人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她扫视了三人一番,对周映晚道:“公主,王上请您回宫,成清君和郑国的使者已经来了。” “舅父?”周映晚最先反应过来,有些惊喜地开口。 上一次与成清君见面也是几年之前了,周映晚对于舅父自然是颇为想念。 “是……”影有些迟疑,道:“公主还是准备一下吧。” 周映晚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成清君带了聘礼来,易国的使者也已经出发前往郑国了。” 周映晚猛地后退一步,她的目光流转,最后落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说话。 影沉默半晌,看向一旁的沈一戈,道:“公子,你也跟着一起回去吧。” 沈一戈微微颔首,对苏洛川道:“洛川,你也和我一起回去吧。” 苏洛川与影视线交错,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道:“是。” 影看着周映晚和沈一戈各自上了马车,这才回过头看向不远处“藏香”的方向,面色凝重。 影看到周映晚坐在马车上,面色凝重,忍不住问道:“公主心情不好?” 周映晚微微一愣,这才察觉到影是在和她说话,她急忙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 “公主不想嫁到郑国。” “我……”她沉默许久,已经是泪眼朦胧,道:“我不想去……” 影有些错愕地看着垂泪的周映晚,忍不住伸手用手指拭去她眼边的泪。 “公主,是有了喜欢的人,对不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章九 为了欢迎成清君,易国再次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只王公贵族与文武百官就已经将大殿坐满,更不用说表演与侍奉的宫人们了。 郑贵妃这次没有坐在妃位上,而是就坐在周渭身边,这让她既得意又惶恐。 她得意于她的眼中钉、王储周文林的母亲今日不配与她同席而坐,惶恐她也许永远无法猜到身边这位一国之主的心思。 女人的花期是有限的,只有谋得的权力与地位是不会改变的。 成清君陈清溪这次穿了一身金纹牙白长衫,衣着打扮很是庄重,显然不是简单出使与探望郑贵妃这么简单,所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他抬起手中银盏,向坐在王位上的周渭敬酒,周渭显然也很是欣赏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贵族,难得带着和煦笑意与他共饮。 等到饮下这一杯之后,成清君才开口道:“我王的信函,想必国主已经过目了,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原本的丝竹管弦之声顷刻停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仿佛一尊尊雕像立在华贵的大殿之中。 一旁的郑贵妃不由有些自得,她自然知道那信函中写的是什么。 周渭放下手中的酒杯,道:“郑王信函,寡人已阅。郑国人杰地灵,公子如成清君般亭亭玉立,公主亦如寡人的贵妃一般温婉贤惠,为世子谋下这样一门亲事,寡人心中甚是满意,愿择吉日,定下世子婚事,促两国之好。” 周文林面露喜色,郑国富饶,若是郑国公主能做他的妃子,必然会为他提供助力。 郑贵妃不由有些惊讶地看向周渭,她看到周渭眼底的寒意,一时间有些恐惧,只能将所有的讶异都压在了心底。 成清君却不畏惧,只是应下,也不扭捏,随后再次开口道:“敢问国主,我国世子与华公主联姻之事,国主意下如何?” 原本在周渭下首案几边坐着的华公主周映晚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攥着裙摆,眼睛盯着面前摆放着的精美宫宴,像是要将那到菜盯出一个洞来。 大殿悄然无声,周渭身为一国之君,掌有绝对权力,周映晚又是他的掌上明珠,满朝文武,无人敢为他做决定。 邢庄心中嗤笑一声,手中的酒杯随着他的笑声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在木制的地板上滚动了一圈,他像是醉了,嘟囔着什么“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重重地倒在了案几上。 成清君与邢庄有几面之缘,知道他为人放荡不羁,但也没有想到他会在他提起国事时如此放浪形骸。 默然之中,周渭朗声大笑,道:“让成清君见笑了。” 成清君脸上依稀有愠怒之色,他咬咬牙忍下,努力温声道:“那国主可是同意了?” 周渭忽地收了笑容,刚刚还算和煦的表情忽然冷漠下来,他冷声道:“成清君是在威胁寡人吗?” 成清君毕竟年轻,难以承受如此威压,他只能强撑着开口道:“以我国之国力,定会如易国上下一般奉养公主,予一国之夫人待遇……” 周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盯着成清君,道:“郑国寡德,王位更迭极快,让寡人将公主下嫁于你们,可是觉得我易国无人?” 易、郑两国国主均以王称,周渭却说周映晚是下嫁,无疑是在折辱郑国。 成清君一向从容的表情早已不复存在,他涨红着脸,道:“国主此言差矣——郑国开国国主乃是大晋功臣,郑、易两国国主均封为王,国主此言未免太过不敬。” 周映晚看到母亲在上面,脸色也极差,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碍于父亲的威严而胆怯。 “连求亲都不敢亲自来的软蛋,有什么资格迎娶寡人的爱女?”周渭嘲讽道:“当初慧公主定亲时,那北魏王可是毫不畏惧,亲自来寡人面前求娶啊。北掳尚且有如此胆识,郑国世子没有吗?” 成清君无言以对,只能看向一动不动的郑贵妃。 郑贵妃咬咬牙,正要说什么,周映晚已经先她一步,起身道:“阿父,我愿意与郑国世子联姻,结两国之好。” 邢庄不由睁开了眼,紧紧地盯着周映晚。 那身影,像极了当年毅然决然的为了国与家远嫁北魏的周潆。 周映晚看向自己的舅父,道:“父王常常夸赞本宫有男儿英勇,郑国世子胆怯,本宫可以护着他。” 成清君原本缓和的脸色又差了起来,却也不能说什么。 邢庄不由有些好笑。 不愧是周渭亲手抚养出来的女儿,和他的臭脾气果真一模一样,下一国的脸面如同打闹一般。 如此这般坐着太过无趣,邢庄一下起身,晃了晃身子,这才开口道:“臣……殿前失仪,请王上恕罪……臣告退。” 周渭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这件事情,让他退下了。 成清君何时受到如此侮辱,起身道:“既然王上已经应允两国婚事,我国便奉上聘礼,以期吉日。” 周渭不言,反倒是周映晚应了下来,道:“本宫等着。”她转过身,红色的轻纱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轨迹,她迈着有致的步子,端庄地离开了。 周渭这时才开口道:“都退下吧。” “喏。” 郑贵妃面色惶恐。 影先前便看到邢庄从大殿内出来,等到四周无人时便走了过来,道:“里面如何了?郑国当真打起了她的主意?” 邢庄身上的酒气已经散了不少,他沉默了片刻,道:“是,但那也不是你我能够阻止的。” 影盯着他,像是一只发威的野猫一样,尖锐地开口道:“所以等到十几年之后,又会有谁像某些人一样将她与她不爱的人的孩子带回来,带着一颗怜悯与愧疚之心将那个孩子抚养成人呢?”她没有等待邢庄的回答,径自离开了。 邢庄苦笑一声,望着头顶的月牙出神。 “是啊,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影说完那番话之后又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太过尖酸刻薄,但又不愿再回去,只能向周映晚的宫殿走去,她去的时候,屋外的宫人都肃穆站着,里面还隐约有哭声,影从窗口翻进去,果然看到周映晚在案几上趴着,旁边还放着她之前从玲珑阁带回来的木兰舟。 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能站在原地。 周映晚心中委屈万分,她从未被这样威胁过,好像不嫁给那个她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她就是愧对了易国上下一般。 她刚才出言答应也是为了不让母亲难过,她自然知晓父亲绝不会在国事上犯糊涂,虽然口中折辱郑国,但最后必然还是会答应郑国提出的联姻一事,要是母亲贸然开口,反而会引起父亲的不满。 可他们又凭什么拿她一人去换什么所谓的两国之好,若是嫁过去一个女子便有用的话,便不应该有北魏此次南下的战事,更不会牺牲那么多的易国士卒了。 影心中叹息,她笨拙地开口道:“公主不必难过,以王上对公主的疼惜,答应郑国想必只是权宜之计,绝对不会真正将公主嫁到郑国的。” 周映晚听到她的声音,慌忙拭去眼角的泪水,哽咽着开口道:“真的吗?” 影对上她清澈而充满希望的眼睛,艰难开口道:“……当然。” 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真实的想法来欺骗眼前的公主,但也唯有如此,才能让周映晚不必太过伤心。 周映晚看着她,小声问道:“那我还能喜欢他吗?” 影微微一愣,知晓她口中的他指的究竟是什么人,温声道:“公主,无论如何,你的心始终是自由的,你想要喜欢谁,那都是你的选择,她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 ——但是你的身份让你注定无法和他在一起。 影默默咽下了那句最真实也最残忍的话。 她不必明白太多,有的时候,不明白也是一种幸运。 “来了。” 偌大宫殿之中,仅有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无言。 邢庄懒洋洋地开口道:“来了。” 周渭也不责怪他的轻慢,道:“坐吧,盛的是你最喜欢的佳酿。” 邢庄也不客气,径自坐在案几边,自斟自饮。 “这是你曾经最喜欢的酒。” “是啊。”邢庄抿了一口,道:“还是少年时好,哪怕只是偷尝了一口浊酒也能开心起来,而现在,王上赐予的佳酿也难让臣下松快一些。” 周渭听出他口中的嘲讽之意,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道:“邢庄听令。” 邢庄微醺,拖长了声音,道:“臣在——” “为寡人训练一支军队,让郑国明白它如今究竟是什么地位,一切军费皆由寡人库中支出。”周渭语气中透露着一股阴狠,道:“不过烂透了的糜烂小国,也敢觊觎寡人的女儿……”说罢,他将手中攥着的令牌丢给邢庄,正是他私库的印信。 邢庄接过令牌,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今日你在殿上说郑国寡德,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你当初为什么不像如今一般拼一把,将她留下呢?” 周渭竟然露出一个笑容,笑得格外温柔,道:“人一生的勇气是有穷尽的,我此生最大的勇气已经给了我自己与玉凝,当初没有分给阿潆,我问心有愧,但如今我最后的勇气,必须留给我唯一的女儿。你不觉得她很像阿潆吗?” 邢庄冷艳看着他,忽然察觉到有些奇怪之处,忍不住出声道:“你为何突然……” 周渭打断他的话,道:“那处旧伤,你我都很清楚。” 邢庄脸上的肌肉忍不住轻微抽搐,再也没有了平时云淡风轻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想,寡人的时间不多了,要将能安排好的都安排好,就算不能亲眼看到我易国踏平天下,也要为他们铺好路。”周渭脸上露出傲慢的笑容。 邢庄沉默不语,道:“你竟然拿命来让我原谅你。” 周渭摇摇头:“你不用原谅我,君王寡德,我只想让我原谅我自己。” 邢庄狠狠地瞪着他,却只能在这位故友眼中看到坦然,他不由有些愤怒地摔下手中的酒杯,转过身大步走出了宫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