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台》 第1章 阴风骤起 大兴七年,一个春日的清晨,唐青祝的屋子又被踩塌了。 彼时他还在睡梦中,听得头顶咔嚓一声响。 睁了眼,唐青祝瞧见木梁似乎就要断裂,细碎的木屑纷纷掉落,他却只翻了个身,丝毫不曾有要逃的意思。 堪堪侧身,木梁再次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一截子木头砸下去,有个身着华服的少年突然从头顶破洞降下来,一脚踢飞了那木头。 离唐青祝的头颅只差那么一线。 那截子木头撞在旁边墙上,又滚落至地,骨碌碌响了几声。 “子告叔你怎地不躲?!”唐虚大声问。 唐青祝看了少年一眼,神情淡漠地坐起来。 还未动作,唐虚匆匆将手中长剑往几案上一撂,跑到屏风边,将唐青祝搭在上头的外衣摘下来,双手捧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唐青祝不作声地接过来,慢吞吞穿好了才道:“为何要躲?就等你哪天直接杀了我便清白了。” 唐虚嗔道:“守白可舍不得,子告叔没了便无人陪我玩儿了。” “你跟我这破屋子玩儿罢。”唐青祝道。 说罢他伸手,唐虚眉头皱也不皱,从腰带里抠出个夜明珠递给他。 唐青祝收了珠子,抬头看一看屋顶,上头破了一个大洞,能看到外面的无云晴空。 他淡淡道:“练个穿墙术穿塌我屋子多少回了?我说唐守白。” 唐虚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下文,问:“子告叔,你方才是要说什么?” 唐青祝睨他一眼:“你这败家玩意儿。” 说完出了屋子。 唐虚也抬头看了看,自顾自笑了一会儿,跟着抓起长剑跑出去,轻快地喊:“子告叔我给你看一个新练的剑诀!后天比试要用的……” 他一直跟在唐青祝后头转,直到唐青祝梳洗完毕依然在旁边喋喋不休,唐青祝早已习惯,该做什么做什么,只当作这人不存在。 到得唐青祝煮了一碗粥,有人匆匆来找唐虚了。 来的是个身着云纹青衣、手握云纹长剑的唐门弟子。 那少年见到屋前小院里的二人,一脸“果然”的表情,朝唐青祝施了一礼,动作里头却瞧不出一点敬意。 唐青祝却不在意,一点儿眼神没分给他。 少年转向唐虚:“哎哟我的师兄哎,再不回掌门又得生气了!” 唐虚潦草地冲他点点头,还是看着唐青祝:“子告叔,后天的考核仪式你可要来么?” 唐青祝瞧也不瞧他,低头喝着白粥:“这话你明日再问不迟。” “果真是我的子告叔!了不起!连我明日要来都猜着了!”唐虚兴奋道。 唐青祝简直无话好讲,心说你哪一日不来,这会儿皮笑肉不笑地掀了眼皮看他一眼:“回吧大少爷。” 唐虚乐呵呵地“哎”了一声儿,笑道:“子告叔,我等下便让人来给你修屋子!” 说完终于是转身跟着来人走了,走出老远还回头冲唐青祝喊:“子告叔明儿个见!” 唐青祝见唐虚走远了,扔掉手里的碗,掀过旁边磨盘上的书往脸上一搭,拖长着声音念一句:“我生不信有神仙,亦不知有大罗天——” 就此晒着太阳入梦去了。 这一觉睡至午后,有人掀开唐青祝脸上的书。 春日里的阳光照得脸发痒,院边上的梨花正在随风落,一片花瓣落在眼睑上,唐青祝睁眼,正好看到一只小山精光秃的后脑勺。 那小山精约莫尺来长的样子,一双肥耳朵一抖一抖的,显然是正聚精会神地在观察什么。 唐青祝静静等着,小山精看够了他前襟,小脑袋一抬,骤然与他对视上。 小山精发现自己行迹暴露,猛地瞪大了眼睛,细细尖叫一声,一双小脚本来蹬在唐青祝腹部,此时立即一跃而下,转眼便不见了。 唐青祝发呆似地盯着山精消失的地方,半晌才回过头来。 他相貌生得极好,双颊线条流畅,鼻梁高挺。 这走势本该是疏朗的,可若往下看去,会发现那脸上却生了一双薄唇,像是害怕谁误会了主人温柔似的,一抿几乎成线。 分明当是位翩翩佳公子,如此就生被冲散了温润气,平添了过多的淡漠。 约莫是为了不让人显得太冷清,双眼是勾人的桃花眼,即便是怒意上头也不会太骇人。 然而平日里时时眼底无物,那点子魅惑意思也变作了懒散。 此刻唐青祝收回目光,一双看似温柔潋滟的眼里,一点温度也没有。 后日是龙角星新升的二月初二,亦是唐门一年一度的考核之日。 凡是唐门弟子,必得于此日过了考核才有资格进大罗仙山修行,才能称得上是个修仙者。 唐青祝是唐氏本家最后一个活人,但这破事儿他从不参与,他只是一个破落书生。 谁要考核都与他无关。 谁要修仙他都厌恶。 第二日清晨唐虚并未出现,唐青祝得以安稳睡至日上三竿,过了早后又在院中坐着。 他手里捻着一片梨花瓣,看着那雪白的树冠,正昏昏欲睡时,磨盘上放着的书竟无风自动起来。 从书页翻动的第一瞬他便清醒了。 那看不见的手却犹自不觉。书页哗啦啦被轻翻几下,撞鬼似地自己挪到了磨盘边上。 书册彻底离开磨盘那一瞬失了依托,猛地下坠了一下,又被托在半空,晃晃悠悠地朝着院门口飘过去。 唐青祝咳了一声,那书像被吓到似地,在半空中抖了一下。 “小东西,拿回来。”唐青祝轻声道,扭头看过去,那书猛地落地,发出噗一声响,砸起一点灰尘来。 唐虚从屋子背后出来,手轻轻一晃掐了个决,一道白光嗖地蹿进他掌心,一只小山精的身影一闪,不见了。 “太没意思了,每次有新玩意儿都会被子告叔看破,都没惊喜了。”他嘟囔着朝唐青祝走过来。 唐青祝勾勾嘴角:“哪里弄来的小东西?这一天天的来动我的书,你要真这般喜欢,立马把你那剑扔了去做个书生可好?” “那我爹不得打死我?打死我子告叔不会心疼么?也就动了一回嘛。”唐虚一气儿应道,“反正子告叔你也不看,不如送给守白去烧个火。” “一回?”唐青祝双手枕在脑后,不等他回答直接道,“我告诉你唐守白,要再来一回我抓了它炖汤。” 唐虚疑惑地“嗯”了一声,却对后一句更感兴趣,笑道:“你没有法术抓不着。” 唐青祝懒得理他,不等他多说,双眼一闭:“不去。” 唐虚挠挠头,跑过来蹲下,抓着他衣袖摇了摇:“子告叔你去嘛,这一回我会认真参加的,有你在旁边瞧着我一定做得特别好!学法术真的可有意思了!” 唐青祝还是闭着眼睛:“去看你把墙穿塌么?” 唐虚被他噎了一下,也不生气,黑亮的眼珠子一转,伸手拂去他肩头的一片梨花瓣,笑道:“也行罢,进不进山无所谓,权当逗你一乐。” 少年人生得俊朗,狡黠的神情不会让人显得猥琐,反而更添了些活泼气。 平日里听他说好听话说惯了的,唐青祝也不放在心上,“哦”了一声,转头又去睡大觉了。 唐虚站在原地看他,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老成得紧。 醒来时唐虚已走了,四周忽地卷起了大风,就在唐青祝睁眼的那一瞬,阴风从远处裹挟着地腥气扑面而来。 唐青祝的屋子处在整个庄子的最边上,不远处就是一片空地,只有条长满荒草的野径,通向少有人去的野外。 分明才是午后,天边已近墨色,乌云厚厚卷起,堆作一处直直朝着唐家庄这边撞过来。 一道闪电在不远处亮起,照得天地瞬时发白,炸雷声几乎就在耳边。 看起来大雨马上便会倾盆而来。 春日里竟也有这般天气。 唐青祝站起身,懒懒抻了抻脖子,回身准备进屋。闲闲走了两步,他忽地想起什么来,扭头去看天边的乌云。 顿了一顿,他突然大步走出小院,朝着雷电的方向而去。 雷声震天,地面都在颤抖。 也不知是谁在渡劫,既是在家门口,那便趁个东风罢。 行出十多步,那雷电也在飞速朝着这边移动,像是有生命似的,竟是个要来迎接唐青祝的姿态。 唐青祝四下看了看,飞快地迎着雷电跑过去。 比预料中要近。 唐青祝抿紧唇,再一道白光亮起,他借着那一瞬忽地看清,那乌云下方立着个身形修长的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他奋力狂奔,不时已到了方才闪电亮过的地方。 又一道闪电划破阴云,站在荒野中间那人突然回头看了唐青祝一眼,紧接着抬手做了个什么动作。 像是要拔剑,又像是要来触碰唐青祝。 唐青祝扫见了却未正眼去看,他略一抬眼,正好瞧见紫黑色的天幕又被白光撕裂开来。 他心头一喜,抢身撞过去。 与渡劫那人相距十步不到,眼看着天雷降下来就要落到二人头上,天幕却突然漏了一般,从墨色云团中闯出另一道更耀眼的光,雷声紧随其后。 轰隆—— 地面摇晃了一下,周遭亮得让人眼盲。 唐青祝立即出手挡脸,只觉得自己要聋了。 不过既然马上就要被雷劈,自是不在意瞎不瞎聋不聋,然而喜不过一刹那,他立即觉出了不对,衣袖一拂,睁眼瞧清了眼前的情景。 方才两道天雷竟是一道追一道,瞬时一同消弭了。 光亮骤然自头顶起,如水纹般荡开,连乌压压的云层也被冲散了些,天光突地从那乌云的破洞中散下来,正好将唐青祝笼在其中。 光线散成圈,唐家地界上已下起瓢泼大雨,除了他立足的这一块儿地。 唐青祝回头四顾,方才那身影已不见了。 他在原地愣了一瞬,抬头望天,眯起了眼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气势凛冽 暴雨下了一整夜。 还好屋顶前儿午后就修好了。 唐虚那孩子平日里任性又毛躁,对待唐青祝却总实诚得有点傻,每回赔了钱财还要负责修缮。 清晨雨停,日光白亮起来。 唐家庄地势不高,西边是条大河,春日里的水涨起来声音轰响,有种夏日已来的错觉。 上午唐青祝还在睡,四周却全是哐当哐当的声音,他迷迷糊糊间被迫细听半晌,忽地反应过来,是法器的碰撞声。 他睁眼看了看头顶的横梁,猛地坐起身来。 难怪昨日唐虚那般轻易就放弃了劝说,这比试地点分明就在自家屋边,强盗行径似的,不看也得看。 唐青祝简直想立时捏死外头比试的人,头一个就是唐虚。 他不耐烦地穿好衣衫,才刚放下擦脸的帕子,地面忽地震动起来,一条裂缝自墙外蔓延至脚下。 将将往旁边一让,那裂缝瞬时穿过了整个堂屋地面,在中间留下一道三指宽的口子,就像豆腐被人砍了一刀似的。 打斗声越来越近,几乎要到堂屋口了。 唐青祝两步踏至门口,猛地拉开门。 他凛眉看着外头,一身遮不住的不耐烦,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愣是让正在比试的两个少年都惊了一下。 那其中之一便是唐虚。 唐虚见他生气了,忙提着声音喊:“子告叔对不住!” 他说完掐了个剑诀,长剑飞出,直击跟他对战那少年的脸。 少年往后一跃,唐虚抓住长剑追过去,二人飞身越过了院墙,总算是将门口让给了唐青祝。 唐青祝走到院门口,瞧见外头的平地之上出现了一个高台,台下站满了身着青袍的唐家弟子,男女分站两边。 有资格参与考核的大约十来人,站在队伍前列,剩下百十来个全是小的。 两个少年冲着那台子去了,无用的电光四处闪着,生怕谁不知道他们会法术似的。 唐青祝远远看了一眼,唐家家主唐元身着一袭花青绣暗金线的长袍,肃然端坐于高台之上,正好也扭头望过来。 碰到他目光,唐青祝不屑地抱起双臂,倚在院门口。 台上唐元跟身旁的弟子说了句什么,那弟子弯腰听着,没一会儿下台过来了。 到了唐青祝面前,那弟子冲他施礼:“子告叔,掌门说让您上台子观看仪式呢。” “不去。”唐青祝冷冷道,“赔我屋子。” 那弟子似乎想笑,又硬生生忍住了:“掌门说仪式成了之后与您交涉,您是长辈,不过去不太好。” 唐青祝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 他一向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得很。 整个唐家庄修道不修道的通通知道,唐家嫡系大公子在庄头独居,除了脾气而外什么也没有,惹不得惹不得。 那弟子觑到他黑着脸,慌忙敛眉施了礼,扭头去了。 唐元见那小徒弟灰溜溜地跑回来,倒也没什么太大的表示,想来是料到了唐青祝的反应。 唐青祝虽被唐虚这一辈人称一声“子告叔”,其实空有个辈分,比唐虚也长了没几岁。 唐元此时细瞧了他片刻,末了淡淡地点点头,姿态好似个表面严厉的长辈宠着个胡闹的小孩儿。 台上斗法斗得激烈,唐青祝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进屋,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惊叫。 唐青祝抬眼,正好瞧见一柄长剑插入了正在酣斗的二人中间。 气势极凛冽。 两个少年堪堪躲过这意外的一击,长剑一点势头未减,直撞过去,正好撞上支撑试台的柱子。 随即轰隆一声巨响。 唐元本自稳坐着,身下建基却骤然垮塌。 他飘飘然自四分五裂的重椅上飞腾而下,手里剑诀一掐,一柄云纹长剑现身,直直冲着那捣乱的长剑而去。 台下的唐门弟子在一瞬的慌乱之后镇静下来。 小的孩子们立即后退,唐虚与另一个少年飞身直下,十九位年轻的修道者飞速移动着,转眼已摆了个六合阵出来,里一层外一层地将两柄长剑围在中央。 唐元腾至半空,肃然道:“是哪位道友在此玩笑?” 无人应答,两柄长剑在阵中纠缠起来。 那突来的长剑想要冲出包围圈,却被唐元的长剑紧追不放,只好在阵中边躲边飞。 往西撞上阵法,往东撞上唐虚的剑招,往上又是压阵的唐元。 叮铃哐啷一阵响之后,那长剑似乎是怒了,骤然横冲直撞起来。 唐青祝抱着双臂,远远地瞧着热闹。 那长剑背后也不知是谁在掐诀,接连的攻击来得十分迅疾,连气势也比寻常长剑更凛冽些,戾气之重,甚至不像修仙者的剑。 可那上头的灵力却醇正,是魔头和凡人万万不会有的。 不过半柱香时间,长剑找到了阵法最薄弱的一处,竟不顾身后长剑的攻击,一味要从那处强行突出。 守在那处的弟子飞速接了十来招,最后招架不住,已在连连后退。 见势不好,唐元眉心一皱,喝道:“换阵!” 唐门弟子身形跟着散开,袍角飞扬,阵法霎时换成了天罗地网。 唐青祝噗一下笑了,一柄剑竟将一群人逼成这样。 远远的,唐元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边压着阵,目光已威严地扫了过来。 唐青祝嘴角还是噙着笑,丝毫不为所动。 阵法一换,长剑的气势却愈发盛起来。 它仍旧是攻击着方才那处,可惜天罗地网几无破绽。眼见着冲不破,那剑尖忽地又转了方向,直直朝着头顶的唐元冲了过去。 唐元剑诀一换,云纹剑也跟着那瞎撞的长剑跑,就在剑身即将相撞之时,那长剑却再次掉了个头直击唐虚。 唐虚一惊,猛地提剑格挡,还未及出招,长剑又已回头去攻击唐元。 如此几番来回,长剑似乎是慌不择路了,剑影纷乱几要成花。 唐元手一挥,阵法应着收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长剑却猛地一震,再不使花招,直直刺向前一个阵法的阵眼。 众人皆吃了一惊,但阵型依然未散。 唐元气定神闲地看着,像是笃定那剑突不破阵法,下一刻却是轰一下响,长剑竟像是入了无人之境一般,直接穿透了阵法—— 撞向了唐青祝。 方才那一番折腾倒好像是它给人面子,在陪大家玩儿似的。 那长剑迅疾刺向唐青祝,众人皆始料不及因而未曾动作,唐青祝也还那般闲闲站着,不知是来不及反应还是压根就不想动。 只唐元已握着云纹长剑飞身过来了。 就在唐元即将挡住那长剑的一瞬,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来人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跃出,正好赶在唐元之前伸手,堪堪抓住了发疯的长剑。 唐元及时止了招,往旁边飞掠过去落地。 “青冥——” 来人身手十分敏捷,抓着剑尚在半空,不等众人反应,已用一个漂亮的转身卸掉了长剑的余力。 那高束着的发在风中飞起,整个人像是一道暗光撞进人眼中。 将长剑收入鞘中横在身前,那人从空中飞旋而下,落地一转头,唐青祝也正抬眼,两个人目光撞上。 竟是个清朗少年。 少年身着月色行衣,勾勒出颀长的身形,面上生了双英气的剑眉,脸颊线条很利落。 年岁不大,却已是足够出彩的俊气模样。 少年看了唐青祝片刻,忽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激动神色来。 二人之间距离不算太近,那双眼睛看上去竟是亮若星辰。 长剑在他怀中终于沉寂下来。 少年呆呆看着唐青祝,唐青祝的眼神却早就飘走了。 他看上去很想与唐青祝说话,正要朝唐青祝走去,后头唐元朗声问:“敢问这位小道友从何而来,何故要拆我唐门的试台?” 唐青祝见无戏可瞧了,扭头便要进屋。 少年见状有点着急,来不及回答便要来追唐青祝,往前飞奔两步却被人挡住了路。 一个唐门弟子飞掠到他面前,长剑一震直指过去,厉声问:“你没听见我师父的问话么?何故要来拆台?” 少年忙鞠了一躬,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的剑今天不知怎地发疯了,我捉不住它。” “现在为何又捉住了?”那弟子喝问,“找个好些的理由来罢!” 少年很急,声音里却带着掩不住的欣喜,抬手指着唐青祝:“因为我找到我师父了!” 众人皆是一愣。 唐青祝懒怠得理他们,什么师父不师父的,他可不认得,也不知哪里跑来的小傻子。 他生怕看热闹看得把自己搭进去了,闻言脚步大了些,不等众人反应已穿过整个院子,转眼到了堂屋门口。 少年看着那背影,大声道:“师父你等等我!” 他说着又上前,后头唐虚却也一个跟头翻过来了,长剑出鞘抵在他胸前,再次逼停了他:“哪来的小子好没礼!我爹称你一声道友你竟也不理,我子告叔何时是你师父了?” 少年看了唐虚一眼,想拨开他的剑:“真的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师父,先让我与他打个招呼可好?” 话音刚落,堂屋门吱呀一声重响,被唐青祝关上了。 “师父!”少年大喊。 唐虚喝道:“不说清楚这事儿没完!” 唐青祝自顾自进了屋子,听得外头一直吵吵嚷嚷的,跟着还响起了兵器的声音。 那少年刚开始还叫几声“师父”,到后来就没声儿了。 唐青祝转进里屋,忖着方才直冲自己而来的长剑,眼皮子狠狠抽搐了一下。 日头渐高,他烧了水在堂屋里头泡好茶,正端着茶碗往嘴里送,横梁突地震了一下,紧跟着是稀里哗啦一阵儿响。 屋顶又漏了个大洞,两个人对打着自上而下落在屋中央。 碎木渣掉进了唐青祝的茶碗。 方才那发过疯的长剑犹未出鞘,少年退避的招式多过进攻,唐虚竟也丝毫奈何不了他。 二人边打边回头,都有点紧张地看着唐青祝。 “子告叔!”唐虚先发制人,“这小子乱认亲,我给你教训他一下!” 少年忙也喊:“师父,我不曾乱认亲的!你就是我师父!” 唐虚长剑一晃,直刺少年心口。 少年脚尖点地,往后飞掠着避开,唐虚却趁势而上紧追不舍,少年怒道:“我已道过歉了,你又何苦招招致命?再要这般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唐青祝端着那已不能入口的茶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剑影来回。 唐虚嘲道:“来呀!让我看看你要怎地不客气!” 少年眉目一凛,手中长剑终于出了鞘。那剑光寒气逼人,执剑人的姿态亦是凌冽。 唐虚心惊却不愿露怯,长剑亦随之一震。 二人同时掐诀起势,皆是脚不沾地地直冲向对方,剑身相撞掀起一阵白光,少年反手用诀,唐虚同时出拳。 眼见着这一击无可避免,唐青祝手忽地一扬。 茶水猛地泼过去,一半撞在少年右脸,一半洒上唐虚左颊。 二人手里的术法同时松了。 “滚!”唐青祝冷冷喝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忽冷忽热 两个少年一起愣住了,再不敢动作。 唐青祝面无表情:“别让我说第二遍,出去了随便你们打。” 那陌生少年立时收了剑,面门对着唐虚完全打开,丝毫不再有要还击的意思,站得挺拔:“师父我错了。” 唐虚闻言怒气又上了头,正要开口,唐青祝抢先一步:“哪来的混小子怎地这般不认生?我怎么就是你师父了?” 长剑再次入鞘。 少年严肃了神色,双手托剑横呈在唐青祝跟前:“师父,你真的是我师父!不信你问青冥,这是你的长剑,便是它带我来到此处,不会有错。” 话音刚落,外头唐元浑厚的声音响起:“子告,我进来了。” 唐青祝撇撇嘴,没应,只往后退了半步,让开了少年递剑的手,堂屋门跟着被人推开。 唐元站在门口,先看了唐虚一眼,才冲唐青祝点了点头。 院中挤满了唐门弟子,显然是一个个压不住好奇了,脖子通通伸得老长,直想朝堂屋里看。 唐青祝一侧头,众人齐刷刷收回目光。 “子告,这孩子是你……”唐元开口。 唐青祝简洁道:“不认识。” 少年也不恼,一板一眼地答:“这位前辈,他是我师父,师父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他的。” 又转向唐青祝:“师父,我叫冥鸿。” 唐元见唐青祝不开口,忖了忖,道:“小道友,我见你根骨不错,若真想拜师,可愿拜在我蜀中唐氏门下?” 唐虚立马不满地喊:“爹!” 唐元手掌一竖,示意他不要开口。 唐青祝嘲道:“哎哟族长,您这修真大业破落到这般田地了?路边随便抓个会使剑的小孩儿就算根骨奇特了?竟这般忙不迭就要收在门下。” 场面一时很僵,唐元和唐虚显然习惯了他这口气,外头的弟子们却都有些怒了。 有个少女大声喝道:“子告叔说的什么话?” 唐元轻轻抬了手,示意无事。 冥鸿眨巴眨巴眼,瞅瞅唐青祝,又看看唐元,却瞧不分明这状况,只好认真道:“唐……唐掌门?我不能拜您为师,因为我已有师父了。” 唐虚剑眉一竖:“哪有你这样的?我们修真之人拜师讲究一个心甘情愿,双方都要心甘情愿你懂么?我子告叔可曾答应过你?” 冥鸿“嗯”了一声,转向唐青祝,语气诚恳:“这位……这位先生,我瞧你根骨一般,却也不是不能修仙,你可愿收我为徒?冥鸿很能吃苦的,也可以把浑身术法都教给你。” 众人皆有点无话可说,心道这小傻子怕真是个傻子,弄不清收徒和拜师的差别。 唐青祝言简意赅:“不愿。” “好罢师父。”冥鸿点点头,“那我稍后再来问一回。” 唐虚又大声说:“都说了不做你师父了,怎地还叫师父?” 冥鸿:“我提前叫一叫,帮先生习惯一下。” 唐青祝实在不想理这些人,懒懒地伸了手要请人出去。 唐元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还未开口,外头突然有人大声喊:“师父!” 话音刚落,一个青年男子忙慌慌扒拉开围观的众弟子,边跑边喊:“师父师父!” 院中弟子顿时议论纷纷,都有点紧张地盯着来人。 唐元稳道:“好好说话,没得吓到师弟师妹们。” 那弟子于是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唐元抬眼扫了唐青祝一下,听完沉吟片刻。 唐虚紧张道:“爹,怎么了?” “无事。”唐元道,“你大师兄下山来了。” 院中顿时沸腾了,众小辈皆是一副激动的神色,只本性跳脱的唐虚不知怎地不是很开心,只淡淡应了声“哦”。 唐元朝着院中宣布:“考核改日进行。”说完叮嘱唐虚:“守白,我先与你师兄过去瞧瞧,那边台子你处理一下,还有你子告叔的屋子。” 唐虚听到要他留在唐青祝这里,不由得面上一喜,扭头见着冥鸿,又皱眉:“这小子怎么办?” 冥鸿接口道:“唐掌门有事尽管去,我不会走的。” 没等众人再说话,唐青祝不耐烦地催促:“走不走?” 唐元轻点头,率先出了院子。 唐家弟子们正兴奋着,大多跟在后头跑了,唐虚见状慌忙追出去,硬是薅了几个留下来做苦力。 目光越过院墙,唐青祝望了望已垮塌的试台,扭头看到冥鸿尚且站在门边。 不等他开口,冥鸿道:“师父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谁说我是你师父的?”唐青祝问。 冥鸿把长剑再次送至他面前,从善如流地改口:“先生,这是你的青冥剑,是它带我……” 话还未说完,唐虚又蹿进来了,抬手就要拔剑。 唐青祝立即开口:“要打出去打。” 冥鸿定定地看着唐虚,一动不动。 唐虚见他不起势,长剑嗖一下撞回鞘中,撇了撇嘴:“子告叔你做什么护着这小子?” “护着?你是瞎了么?”唐青祝睨他一眼,“成,你二人既这般喜欢我这屋子就好生待着,我走了。” 他说着已跨过了门槛。 冥鸿见状立时要跟上去,唐虚喝道:“小子!你答应过我爹什么话?” 见他顿了一下,唐虚又道:“你莫不是要赖账?” 冥鸿闻言停下脚,看了唐青祝的背影一眼,转身冲唐虚淡淡地点点头,随即一个跟头翻过去,靠在了院中的梨花树下。 唐虚见他这般老实,倒无话可说了。 这一来他也不好意思再追出去,更知晓去了会惹唐青祝生气,只得支使留下来的人赶紧去修葺那屋顶。 扔下院子里两个缠人的少年,唐青祝循着小路去了外头荒野上。自顾自地走了一段,他采起路边一根野草,随手绕成圈。 走了好一会儿他忽地回过神来,扭头四顾,才发现不知不觉地,竟已走到了昨日碰到天雷的地方。 在原地站了片刻,他忽地深吸了一口气,手上微一用力,野草茎在食指上被绷断。 残茎尚且绕在手指上,茎端几不可见地抖动着。 那青冥剑…… 回去时日头已在最高处。 昨日暴雨来得肆无忌惮,院中梨树花瓣尽皆零落,不过一日,柔嫩的绿色已在枝头了。 唐青祝一跨进院子便看到树下的少年,画面清朗得紧。 他环视院子一圈,冥鸿站直了身子,主动道:“他家里来人叫走了。” 唐青祝点点头。 冥鸿又道:“进山仪式往年都在二月初二么?师……先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少年瞧上去跟唐虚差不多大,行为举止一本正经得很,说话做事皆带着认真过头的傻气。 然而只凭这一句便能瞧出,他心思绝不木讷。 唐青祝不动声色,眼尾一挑:“与我何干?” 说完指指院门。 冥鸿明白他的意思,指着地面,摇头道:“不行的先生,那位少掌门在梨树周围画了阵法,而且我答应过唐掌门要等他回来问责,我不能走。” 唐青祝环抱起双手,眯眼看他。 二人对视片刻,唐青祝忽地勾了勾嘴角,闲闲踱过去,从那院墙角落的缸里舀了一瓢水,直直泼向梨树根部。 水花四溅,冥鸿往旁边一闪。 地面上一个圆圈显现出来又转瞬散掉,风气跟着冥鸿的动作掀起,又迅疾消失—— 唐虚画的阵法对他来说根本毫无约束力。 虽是被看破了,冥鸿却不羞不恼,兴奋道:“先生你真厉害,每次泼水都泼得这般准!” 唐青祝不理他,只自顾自在磨盘边坐了下来。 冥鸿站在原处看了他一会儿,见现下无人打扰,忽地朗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说完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 唐青祝不去拉他,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上,闲闲地瞥他一眼:“你要真这般想拜,我大发善心受你一拜可以,但我不是你师父。” 冥鸿于是拜了一拜:“多谢师父。” 唐青祝不知这小子怎地这般烦人,就像听不懂人话。 但他此时心不在焉,反而显得比平时耐心,因而只无所谓地瞅他一眼,淡淡应:“我不是你师父。” 冥鸿果真像听不懂人话似的,站起身来问:“师父,我方才听见他们叫你子告,你叫子告么?” “我不是你师父。”唐青祝懒懒重复,“我姓唐名青祝,字子告。” 冥鸿歪歪头,笑得天真:“祝告仙真么?师父果真与仙道有缘,我先前便说过,你一定是我师父,青冥剑不会找错人的!” 唐青祝懒得跟他争,末了应道:“哦。” 冥鸿还是笑:“我无父无母因而无姓,只有个名儿。师父可否赐徒儿一字?我曾听闻世家子弟都要有字的。” “你们修仙之人还在意这个?”唐青祝道。 冥鸿想了想:“师父有字,徒儿也想有。” “我不是你师父。”唐青祝扫他一眼,“冥鸿?” 冥鸿点点头。 唐青祝:“多大了?” 冥鸿:“十七。” 唐青祝:“谁替你取的名?” 冥鸿:“青溪后山一棵老树妖。” 唐青祝:“树妖呢?” 冥鸿:“被雷劈了!” 唐青祝一时无言,心说树妖被雷劈了你说这么大声做什么。 他平日里从不管别人闲事,竟也不知不觉问了这么多,此时见冥鸿垂手等着他的乖巧样子,忽地起了点好奇,又问:“那他可有说过么,为何给你取名叫冥鸿?” “我自小一人在青溪山上长大,没有同类相伴,便如同入云之孤鸿,伶仃。”冥鸿答。 他如此直白,话里听不出情绪。 唐青祝依然面无表情,这一回却是隔了会儿才开口:“你既修真自当明白,鸿入冥冥方易见道,没什么孤苦不孤苦。你虽未弱冠却也不小了,不是不能取字,你可真要我替你取?” 冥鸿点点头:“你是我师父,我无父无母,自然是你取。” “我不是你师父。”唐青祝重复道,又见他神色郑重,性子愈发来了,狡黠一笑,“这样罢,你若称我一声舅舅,我便可名正言顺予你一字。” “不成。”冥鸿认真摇头,“你是我师父,不是我舅舅。我虽然是树妖养大的孤儿,却也不会乱认亲的。” 这倒像是在与唐虚方才的话较劲儿了。 冥鸿说着退了几步,又靠上了那梨树,一双黑亮的眼睛只管盯着唐青祝瞧,目光坦然,并未让人觉得冒犯。 唐青祝本还想问点什么,见他姿态实在认真,又闭了口。 这一日直到暮色四合,唐虚再未出现过。 唐青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他一点也不愿理这些事,权当无事发生,自顾自烧茶、做饭、搭着经书睡白日觉,像对待唐虚一样,只把冥鸿当空气。 他这忽冷忽热的态度一点不遮掩,冥鸿却丝毫不恼。 终于是彻底入了夜,唐青祝爽利地将堂屋门一关,看也不看树下的人,把少年和一地月光一同关在了门外。 睡至子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唐青祝从睡梦中坐起来,忽觉不对。 寒气自门缝里四下渗入,几成实物朝人侵袭而来,他坐在榻上,被冻得打了个哆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万物俱寂 四周气温瞬时降得厉害,唐青祝忖了片刻,险些以为是冥鸿趁他睡着把屋子变作了冰窖。 外头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冥鸿压着嗓子喊:“师父师父!先生!先生开门!” 唐青祝皱着眉,静静坐了片刻,他觉得体内血液几乎都凝了冰渣,半晌才下了榻。 冥鸿一边回头看一边在拍门,没料到唐青祝会突然开门,一掌拍下去正好拍在唐青祝胸口上。 “滚!”唐青祝莫名其妙被拍了一掌,如此喝了一声,立时又要合上门。 冥鸿慌忙一挡:“师父师父对不住!” 唐青祝没好气地拉开门。 因为天暗无光,他一眼扫出去并未瞧出什么异样来,自言自语道:“怎么?倒春寒的时节不是已过了么?” 冥鸿担忧地看着他:“师父,不是倒春寒,这不是寒气,是阴气。” 唐青祝在黑暗中瞥他一下:“哦,我不懂。” 冥鸿似乎想叹气,最后还是忍住了,小声问:“你们这地方好生奇怪,夜里阴气都这般重么?” “我讲过了,我不懂什么阴气不阴气。”唐青祝一字一顿地重复。 冥鸿忙伸手想安抚他,唐青祝往后一让,冥鸿只好收回手,掐诀亮了火苗在指尖。 眼前柔和的光起了,唐青祝瞧见彼此呼吸之间已有白气,竟像是寒冬腊月里头的情状。 周身愈发冷起来,他狠狠咬牙制止了颤抖。 冥鸿笑道:“师父你别担心,有我呢。” 唐青祝心说这傻小子是真傻,眉心拧起来,答了他先前的问题:“阴气不阴气我不懂,但忽地这样冷是没有过的。”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唐青祝眉毛上已覆了一层白霜。 他说罢回身,想进屋去裹被子,冥鸿忽地伸手覆上他背心。 唐青祝本想骂人,转瞬却发觉一股暖气自冥鸿手掌下散开,顿时入了四肢百骸。 “不客气的师父。”冥鸿收手时笑道,“这是徒儿应该做的。” 唐青祝不答话,却也没有关门,只是走到几案边点燃了蜡烛,顺势披上了外衣。 冥鸿见他无甚异样,自顾自走到院中。 他再次掐诀,手中那团火光盛了些,悠悠飞上去,与院中的梨树冠齐平。 借着幽幽暗暗的光,唐青祝看到那树竟已枯死了。 梨树遒劲的枝丫伸向天空,不是冬天叶子落尽时的萧瑟,是完全的枯干,像是已死去百十来年,接近腐朽。 看清眼前的情景,唐青祝皱皱眉。 冥鸿在树下绕了两圈,轻轻碰了碰树干,回到堂屋门槛前:“师父,此处怕是有危险。” 唐青祝注视着他,故意道:“你来之前此地无事,怎地你一出现就有意外?这劳什子阴气跟着你来的?” 他这话纯属瞎说,冥鸿却抱着双臂认真想了想:“说不定真的是。” 唐青祝有点意外:“你是在哪里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冥鸿坦然答,“这是我第一回下山,下山之后就跟着青冥直接来蜀中了。” 唐青祝:“那你哪来的说不定?” 冥鸿:“师父你方才讲的啊。” 唐青祝一扶额:“我瞎说的。”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是你师父。” 冥鸿仿佛没听到后半句,严肃道:“这阴气来得不寻常,倒很有些邪门的样子,我得去庄子里瞧瞧,师父你同我一起去。” 唐青祝立马道:“我不去。” “不行,你得去。”冥鸿语气强硬,“我若放你一人在这里,脏东西来了你怎么办?” 唐青祝翻了个白眼:“我巴不得,你让它们赶紧来。” “不行不行。”冥鸿道,“你得跟我去。” 唐青祝恼了:“我说你谁?你让我跟你去我就要跟你去?什么道理?” 冥鸿见他突然生气,面上有点紧张,但依然寸步不让:“你不去我要敲晕你了。” 两个人对峙半晌,唐青祝怒道:“哪里冒出来这么爱管闲事的小子?别管我行不行?” 冥鸿摇头:“不行,我好不容易找到师父,一定要护你平安。” 唐青祝简直无话好说,这小子比唐虚还难打发,他干脆地不再开口,扭头就要进屋。 冥鸿右手已掐了诀,大声道:“师父,你再走我真的要敲晕你了!” 唐青祝忍无可忍,突然伸手捂住耳朵,不耐烦地吼:“究竟是谁告诉你我是你师父的?谁告诉你我是的你去找他行不行?是人是剑是鬼都好,求求你去拜别人为师罢!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人啊小子?修道修道修道,你们修道的都这般不讲礼么?” 没等冥鸿开口,他一眨眼已换了表情:“要真想我当师父也行,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情绪变化之快,话噼里啪啦地来,冥鸿被他吼得愣愣的,听到最后一句眼睛一亮:“师父你说!” 唐青祝点点头,双手分别握住他手腕,猛地一用力,让青冥剑出了鞘,却又生怕自己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小心翼翼避着剑身,道:“来,杀了我。” 方才的愤怒能理解,此刻见到他突如其来的兴奋,冥鸿显然是吓了一跳,忙摇着头往后退:“不不不师父,我只想敲晕你不想杀了你,修道者不能乱杀人,要遭劫的。” “不杀人也要遭天劫,你既这般固执非要让我当师父,瞧在你心诚的份儿上,我也不多讨价还价了。”唐青祝紧紧盯着他双眼,“杀了我我就当你师父。” 冥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唐青祝见他没反应,一把甩开他手,拂袖转身:“连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到,可千万别叫我师父,我受不起。” 四周空气冰凉,阴气肆意地四处游荡。冥鸿站在其中呆愣半晌,在唐青祝身后有点疑惑地问:“怎么跟清和爷爷说的不一样啊。” 他这一句说得小声,唐青祝却猛地回了头:“谁?” 冥鸿怔怔:“啊?” 唐青祝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跟谁说的不一样?” 冥鸿眨巴眨巴眼:“清和爷爷。” “清和是谁?” “青溪后山那棵老树妖。” 听完冥鸿回答,唐青祝沉默了。 冥鸿试探地问:“师父,清和爷爷怎么了么?你认识他么?可他说他做了一辈子树妖,从未离开过青溪山。” 唐青祝口气有点冷:“不认识,他为何让你来找我?” 冥鸿闻言略微低了低头,道:“我不知,他只说待他去后我得下山,要跟着青冥去找它的主人。青冥的主人是青溪派下一任掌门,也是我命里注定的师父,我能从他那里得知自己的身世来历。” 说至此处,他抬眼瞧了瞧唐青祝,见他面上还算平静,接着道:“我当时应他,说我并不想晓得自己的身世,但是他说我不能只图自己松快,这是命,不能抵挡的。他活得太久了,老天爷看不过去,天雷毁了他根基,灵力重回天地。” “我便来了。” 这一番话说得坦诚,也听不出差错,唐青祝细细观察他表情,问:“找到师父之后呢?” 冥鸿答:“找到之后自然是跟着他,等时机合适了迎他回仙山青溪,重振青溪派。” “你要迎我回青溪当掌门?”唐青祝又问。 冥鸿点点头:“是啊师父,重振青溪派是你我的责任,你便做我师父,跟我一同光耀门派可好?” 唐青祝被气笑了,逼近一步,戳戳他心口:“你问过我同意了么小子?你说是我的责任便是我的责任了?你知不知道我活了这么些年最恨一个修仙事?我不认识什么清和,不知你是从何处来的,更枉论重振你这破门派。” 他看着冥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一切与我何干?” 冥鸿自小跟青溪山的花草鸟兽一起长大,如今十七岁上才初入世间,说话做事都是下山后的这两月有样学样来的。 他心是细,在人情上却是一窍不通。 因而他一上来见到唐青祝就巴巴儿地喊师父,以为这是命定之事不会有意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唐突。 此时听到唐青祝这般指责,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不懂那老树妖什么都料到了,为何就是料不到师父不愿理他。 那双眼睛实在透亮,唐青祝从里头瞧出了点委屈的意思,却丝毫不想心软,只轻飘飘地移开目光。 末了冥鸿小声道:“先生,对不住。” 唐青祝不说话。 这厢正对峙着,外头忽地传来咔嚓一响,像是枯枝被人折断的动静。 夜里失了白日喧嚣,衬得这一声突兀得紧。 二人心里都是一个激灵,更同时发觉外头的安静非同寻常,万物俱寂,竟是如同隔绝了人世。 冥鸿在一瞬的愣神之后飞快转身,一跃到了那梨树底下,他细细察看一番,片刻后举着一小截子断掉的梨树枝过来了。 他将树枝送至唐青祝眼前,面色严肃:“师……先生,你别任性了,跟我去瞧瞧罢?你这唐家庄子一定出事了。” 唐青祝懒得跟他争辩,侧了身子,借着黯淡的烛光看他手里的东西。 那一小截树枝上头表皮皲裂,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白来,瞧上去竟像是生机被强行吸干似的。 事情的确非同寻常,唐青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是百般疑惑了。 冥鸿抬眼看他:“即便先生要死,也不能让你这庄子里的人都不明不白地陪葬罢?” “你就这般笃定我不会袖手旁观?”唐青祝问,“你哪来的底气说这话?这庄子里的人就算要死也并非因我,没有陪葬一说。实话与你讲,即便他们真死了我也不会内疚。” 冥鸿自信道:“我没有笃定此事的底气,只有能敲晕先生你的底气。而且先生同样不该有底气,你怎地知道这事情不是冲你来的?” “这可真是笑话了。”唐青祝笑,“我一个破落书生,谁能冲我来?” 冥鸿坦然地看着他:“阴气是自你屋外开始蔓延的,估摸着已到庄子最里头了,我瞧得清清楚楚。” 唐青祝瞧他片刻,又被气笑了,抬起食指指指他:“冥鸿,好样儿的,亏我瞧着你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剩下的话他未曾直接说出口,冥鸿却并不介意,道:“师父请走罢?” 唐青祝收了笑:“我不是你师父。” 冥鸿立即又改口:“先生。” 二人随即一同往庄子里走去。 冥鸿掐诀亮了火苗,又让那火光飘在半空中,跟在二人身边照亮。 走出没几步,他指着路边道:“先生你瞧。” 唐青祝跟着他视线往下看,瞧见路边野草尽皆枯死,却并非自然的干黄,而是如同那梨树枝一样的灰白。 “奇怪。”冥鸿挠挠头。 唐青祝的屋子不仅在唐家庄最边上,且与庄子主体相距甚远,因了这阴气寒极,路走起来都打滑,深一脚浅一脚行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一半。 冥鸿不住扭头看唐青祝。 唐青祝看也不看他,只道:“我就只能走这么快,要嫌我慢你可以自己御剑去,不必带上我就是了。” “无事,我跟着先生走。”冥鸿道,“还能仔细瞧瞧周围的情形。” 终于是看到了第一户人家,站在篱笆外,能看到那屋子里竟还亮着烛光。 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唐青祝皱眉,冥鸿立即小声道:“师父,没有活人的气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深眠无梦 “那死人呢?”唐青祝问。 冥鸿没立即回答,似乎是在诧异,片刻才道:“活人、妖魔,甚至鬼神的气息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唐青祝有点悚然了:“你说的是眼前这户人家还是……” “过去瞧瞧。”冥鸿打断他,伸手拽住他手腕。 唐青祝本想发火,时机却又不对,只好默默在心里记一笔,跟着冥鸿越过篱笆朝前走。 二人蹑手蹑脚到了那窗户边,弓着腰朝里头窥视。 一眼看过去,唐青祝猛地直起身子来。 那屋子里竟是空空荡荡,全无一人。 冥鸿方才便已感受到气息,此时也没有过多的诧异,只是回头瞧了瞧二人身后的来路。 “师父,你觉不觉得……”他小声开口。 唐青祝立马打断:“不觉得。” 冥鸿闭了嘴。 唐青祝自顾自将这屋子前前后后都瞧遍了,无人。 “下一家。”他道。 二人从庄子这头朝那头走,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起始还怕碰到了人不好解释,只轻手轻脚隔着窗户朝里看,到后来已是大步大步地走着,见着门就直接去推了。 每一家都跟第一家一样,没有人。 偶尔碰到烛光尚亮着的人家,二人会瞧得更仔细一些,然而确确实实是空无一人。 就像冥鸿说的,莫要说人,连平日里常见的家禽野兽都消失了。 人家户庭院中养的花草也全皆枯死,情状与唐青祝的梨树如出一辙。 竟像是踏进了隔天绝地的死境。 最后唐青祝的步伐越来越大,冥鸿要想跟上都得加紧着走,到庄子正中央的唐家主宅之时,唐青祝背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 虽是被冥鸿施了法感觉不到冷,但他心里清楚,唐家庄这会儿相当于是个大冰窖了。 唐家主宅宏大庄严,样式简洁古朴,连飞檐都透着股子肃意,在夜里像只庞大的野兽般蹲踞着。 直到跟着唐青祝绕到一处角门,冥鸿才又开口:“师父,这是唐家主宅?” 唐青祝点点头,回首去看天边,看不到云,看不到星光和月亮,天盖下来是纯粹的墨色。 冥鸿循着他视线回望一下,道:“进去?” “你怕么?”唐青祝忽地问。 冥鸿有点诧异:“为何要怕?” 唐青祝道:“要是主宅仍旧没人,其他地方也不必费事去瞧了。倘若这庄子里真的出事了,只你我二人尚在庄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冥鸿沉默片刻,诚实地答:“意味着事情是冲师父和我来的,若非咱俩中的一个是幕后黑手,那便皆是瓮中之鳖了。” “你既这般坦诚,我不与你多说了,自己交代一下来历。”唐青祝冷冷瞧着他,不等他回答又补了一句,“我不是你师父。” 冥鸿忽地笑了一下:“先生,若我真有所图,你即便知道了我来历也拦不住我,这种境况下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唐青祝不说不动,冥鸿无奈,要把青冥剑朝他手上递,唐青祝往后退了一步,依然是不接。 “我叫冥鸿,生在青溪派的山头上,但我出生之时青溪派已无人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大殿。我被一只老树妖养大,他叫清和。”冥鸿道,“清和爷爷死于天劫,照着他死前的嘱咐,我跟着青冥下山找我的师父,青冥的主人。” 他抬眼看唐青祝,声音低沉下去,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好似带上了沧桑意:“我并不知自己得罪了谁,不知这唐氏宗派的深浅,更不知我师父为何是个不修道的书生,亦不知他有何本事会让人这般大张旗鼓地找上。” “照你这么说,是认定了事情冲我来了?”唐青祝问。 冥鸿猛地摇摇头,方才的成熟气一下又散了。 话音落后,四周再次沉入一片骇人的寂静,又过了片刻,二人的心跳皆已清晰可闻。 “你要真怕就接住青冥,握着兵器心里安稳些。”冥鸿又道,“若是真信不过我也好用来对付我。” 唐青祝往侧面一让:“你先进,我跟着你。” 二人互相拿对方没辙,冥鸿只好收回长剑,抬手推开了小角门,唐青祝在他后头两步处跟着。 唐家主宅里回廊和小院非常多,二人一前一后进去,自开了那角门的偏院一直找到正院,又从正院摸索到了厢房,一排一排的屋子看过去,始终一个人也没见到。 最后绕到正门影壁处,唐青祝早已不耐烦了,抱着怀疑跑了大半夜,走到此处已是精疲力尽。 就着幽幽的光,他再次看向冥鸿,目光带着审视意味。 冥鸿跟着他停下来,坦然地回视他,问:“先生可是累了?” 唐青祝移开目光:“是。” 冥鸿没再开口,迅疾地伸手揽住他肩膀,不等他反应已从地面腾起,直接跃出了唐家主宅。 原路越过了那重重院落,冥鸿却并未落地,而是掐诀召出青冥,低低地御剑而行。 出乎他意料,唐青祝并未反抗,只懒懒地任由他带着自己飞。 不多时近了庄子边缘,唐青祝的屋子已在眼前了,冥鸿却依然不停,一味往前飞掠,转眼已到了野地中。 唐青祝心里默默忖着,照这样飞过去,不出半柱□□夫二人便会撞上一方崖壁。 然而四周的黑暗仍旧毫无变化,仿佛自己屋子旁边的荒野无边无际,又好像是他们一直在原地。 冥鸿掐出的那团幽暗火苗就在头顶半尺处,无论快慢,还一直尽职尽责地跟着二人。 变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 一盏茶功夫之后,冥鸿终于喝了一声:“青冥!” 与此同时他抓紧了唐青祝的胳膊,长剑从脚下飞出去,低低绕了一圈儿,随即入了鞘。 二人在野地中跑了几步,卸掉御剑时的力。 冥鸿放开唐青祝,挠挠头:“怎么回事啊?” 唐青祝摊摊手:“就这么回事。” “现在该怎么办?”冥鸿道,“我来时路过此处,记得这方向会遇上一座崖壁的。先生,要不要去河那边瞧瞧?” 唐青祝伸了个懒腰:“还有什么可瞧的?昨儿暴雨后涨过水,这么半天你可有听到河水的声音?” 冥鸿是真的无计可施了,不由得拧紧了眉头。 唐青祝见他这样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情还不错,懒懒道:“往回走罢,睡一觉再说。” 他说着抬步,冥鸿顿了一顿,快走两步跟上他:“先生,我估摸着应是要天亮的时辰了,你说这天还会亮么?” 唐青祝的火气此时尽皆散了,平静道:“不知。” 冥鸿却很担忧:“大道不可违,天黑透了必会再亮,若天亮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倘使这天不亮,那便说明咱俩入了阵。” “你怎地如此天真?”唐青祝问,“你不觉得若是天亮了更可怕么?” 冥鸿细想了一下,现下这状况确实诡异得紧,谁知天亮之后又是怎样的情形,他不由得有点紧张,舔舔唇道:“师父……” 唐青祝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你师父。” 本以为他又会立即改口,冥鸿这一回却认真道:“青冥说是。” 他说完立在原地,忐忑地等着唐青祝发火,唐青祝此时却只有无奈,末了开口:“你随意罢。” 冥鸿面上一喜,再喊了一声:“师父。” 唐青祝摇摇头:“你再怎么叫我师父也无用,我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也不会跟你去什么青溪山,更不会去学道修真。” “不要紧。”冥鸿简单地应。 唐青祝再不理他,只管埋头走着。 出来时觉得冥鸿飞了很久,回去竟是走了不一会儿已到家,看到院门二人皆诧异了一下。 唐青祝扭头去看冥鸿。 冥鸿触到他目光,无辜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又立马低头看手里的长剑:“青冥,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不用力飞?” 受了“不白之冤”的青冥不满地震颤着。 唐青祝简直再不想理这小子,摆摆手:“罢了罢了,先歇息罢。” 他说着进了堂屋,跨进右边厢房,冥鸿跟进去,也不多问,只沉默地瞧着他动作。 唐青祝随口道:“我这屋子就这么大,西厢房从未收拾过,马厩里的干草还不错,你自己瞧瞧能在哪儿睡在哪儿睡罢,不要想睡我的榻就是了。褥子在墙角箱子里头。” “多谢师父!”冥鸿将青冥剑放在旁边几案上,从唐青祝指的那箱子里抱出褥子来,铺在了脚边的地上。 唐青祝本已躺下去,此时又有点恼火地支起身子:“我说让你自个儿找地方去,听不懂人话么?” 二人中间隔着绘了空谷幽兰的屏风,冥鸿坦然道:“我听懂了啊师父,我确实是自个儿找了地方,并未上你的榻。” 唐青祝不开口,他又道:“作为徒儿我得护你周全,离远了不好。” “没见过你这般不讲礼数的徒儿,一点不客气。”唐青祝道,“随你罢,不过我睡时你最好屏住呼吸,免得我气性上头杀了你。” “我若屏住呼吸这天地间就只剩你一人了。”冥鸿接口,“不怕么?” 唐青祝再无话说,索性不再理他,自顾自地仰躺下去。 他一向懒得清整思绪,好不容易想理理今日发生的事情,不曾想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深眠无梦,再次醒来竟还是因为兵器的碰撞声。 唐虚这混小子又在做什么?! 这是第一瞬的想法,下一刻,昨晚的记忆一股脑全涌了上来,唐青祝猛地坐起身。 他转头四顾,发觉已天亮了,外头确实是有斗术的动静,时不时还有吆喝声传来。 不等自个儿细想,唐青祝飞快起了身。 他摘下搭在屏风上的外衣,同时朝外看去,昨日冥鸿睡过的地方没有人,也没有地铺。 唐青祝轻抚一下额头,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榻。 正怀疑昨晚是不是一场梦,门被人推开了。 冥鸿探头探脑地正往里看,见唐青祝站在屋中央,冲他一笑,又快速收敛了表情,道:“师父,我可以叫你师父么?你好像记得你讲过随我?对了师父,我夜里做了个梦,好生奇怪。” 唐青祝听见这话回过神来,细细打量着他。 “师父?”冥鸿见他表情不对,停了方才的话头。 唐青祝忖道:“你说你做了个什么梦?” 冥鸿答:“我梦到入夜后你们这庄子像个冰窖似的,都被阴气罩完了,一点子活物也看不到,连光也不见了,我还跟你去了唐家主宅。” 唐青祝微微皱了眉,问:“梦?” “对。”冥鸿点点头,“我总是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我自个儿都分不清真假,若不是醒来瞧见你还在睡,我险些以为自己下山找到你也是个梦呢。” 唐青祝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指着他:“你待在这里不准动。” “哦。”冥鸿应了一声,乖乖站直了身子。 唐青祝走出厢房,看到堂屋门已被打开了。 他正要踏出那门槛时,瞧见不远处两个身着青衣的少年腾起,皆各自掐决,正在比试剑术。 院中那棵梨树花已落尽,柔嫩的绿色现在枝头。 微风和煦,一点寒意也无。 就这么看了一眼,唐青祝念及身后尚且站着那突然出现的少年,还有那把劳什子青冥剑,忽地头疼得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并指作剑 “师父,我可以动了么?”冥鸿的声音传来。 唐青祝回过神来,踱了进去。 冥鸿见他神色不对,犹疑道:“师父?” “我是跟你做了同一个梦?”唐青祝自言自语似地问。 冥鸿一怔,二人对视上了。 “先别问,我什么也不知道。”唐青祝道,“收拾一下,出去问问唐掌门昨日的事怎地解决。” 他说着扭头,越过院墙望了一眼外头的试台,补充了一句:“顺便问问昨儿要杀你的那小子去哪儿了。” 冥鸿也回头看了看,点点头。 “不,你去梨花树下待着,我来问。”唐青祝忽地又变了主意。 冥鸿依然是点头:“好。” 唐青祝此时也顾不上赶冥鸿走了。 二人梳洗毕后,他面无表情地倚到院门口,看到今日唐元并未坐在重修好的高台之上,而是在人群外头站着,就离自己的屋子不远。 唐青祝看着唐元道骨仙风的背影,口气嘲讽:“族长,你是不是岁数大了顾得这头顾不得那头了?” 这话说得不大声,但是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唐元自是听到了的。 他侧头来看唐青祝,同样以如常的声音回答,话语却是直接传进了唐青祝耳朵:“何来此言?” 唐青祝勾勾嘴角:“昨儿那小子是个死心眼儿,守白划了圈儿不让他走,他如今尚在我院子里站着呢。” 这距离看过去,唐元的表情瞧不出任何异样,他简洁应道:“想必他也是无心之失。” “是了。”唐青祝轻轻颔首,语气辨不出褒贬,“堂堂唐大掌门,怎么能找一个小辈麻烦,自然是大人有大量了。” 唐元不答话,依然平静地与他对视。 唐青祝佯装不经意地望向那场上比试的弟子,问:“你那成器的儿子去哪儿了?不进山了?” 唐元应:“跟他大师兄先去了。” “哟这可稀奇了。”唐青祝伸了个懒腰,顺势转身往院子里走,“太好了,可以安稳睡觉没人来闹了。” 怎么回事? 如果是梦或者幻境,甚至是阵法,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唐虚被唐元遣人来叫走开始,还是入了夜阴气侵蚀这地界开始? 唐虚既是突然离了唐家庄,那这事与唐元有关么? 唐青祝心不在焉地走至院中央,一扭头,发现梨花树下的冥鸿正仰着头看树冠。 他也没问他在做什么,直接道:“那谁?你走罢,趁着不曾入夜兴许还能出庄子。” “为何要走?”冥鸿问,“师父你要走么?” 唐青祝:“我为何要走?” 冥鸿反问:“既然你不走我为何要走?” “小子,我说你还真赖上我了?”唐青祝简直想掀桌子。 冥鸿看着他,笑道,“不是我,是青冥。若师父做的梦跟我一样,那么昨儿梦里我已解释过了,即便你不认我是徒弟我也不能走。” 唐青祝拂了拂袖子,再懒得理他,转身自顾自朝堂屋走,跨过那门槛的时候一脚踩下去,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他登时愣了,埋头看了一眼,立即压着嗓子喊:“小子!冥鸿!” 冥鸿听到他叫自己名字,顿时欢喜得紧,边朝他走边笑:“师父,冥鸿在,你叫徒儿何事?” 唐青祝皱眉:“别废话,快点!” 冥鸿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到了近前,问:“怎……” 他的疑问尚只吐出一个字,目光已顺着唐青祝的手指看向地面,剩下的话顿时湮灭无踪了。 那处有一截被踩碎的细枝,呈现出难言的灰白色。 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无。 “是不是你昨夜给我看的那一截儿?”唐青祝问。 冥鸿一愣,跟他对视一眼:“啊?不是梦啊。” 唐青祝抬头,再次看向那野地中的试场,这一回唐元已端坐高台之上。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等外头比完了跟我去一趟庄边。” 冥鸿应:“好。” 唐青祝说完转身进屋。 冥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忙跟进去,欢喜道:“师父,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跟着你了么?” 唐青祝不答话,指着西厢房那头的一间屋子:“灶间。” 冥鸿懂了他的意思,把青冥往堂屋的案上一放,轻快地跳到厨房去了。 唐青祝站在堂屋口,神情懒散,目光没有着点地飘了片刻,落在了那青冥剑上。 长剑极古朴,剑鞘通体青色,只剑柄上头刻了些花纹。样式简洁近乎内敛,与出鞘后的气势大相径庭。 唐青祝眼里一点波澜也未起,像是瞧见一件平常不过的物件儿,目光也不曾多滞留一线,转瞬已飞速往上移去。 那堂屋正对门口的壁上高供着灵位,朱底之上书了“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往下是唐青祝父母的牌位。 立了宗派的唐氏,如今是连祠堂都没有的。 昨日跟那唐虚打斗落在这屋中央,冥鸿瞧清了唐青祝是端着茶碗的,这会儿进了厨房,不多时先提了壶热水出来。 唐青祝坐在廊下的躺椅上,任由他给自己泡了碗茶。 “师父请。”冥鸿双手端着茶碗奉上。 唐青祝盯着他神色认真的脸看,看到后来冥鸿都有点奇怪,不由得问:“师父,怎么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唐青祝懒懒开口,“喝了你奉的茶并不表示我收你为徒了。” 冥鸿严肃道:“师父喝不喝我的茶都是我师父,你不认我做徒儿,我要认你做师父,这是两码事。师父也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即便我不称你作师父又如何?我心里已认定了你是师父。” 唐青祝:“你怎地这般死心眼子?” 冥鸿不开口,将茶碗递到他手边,待唐青祝接好,回身又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食材向来是不短缺的,每隔几天就有人送新鲜东西来,唐青祝从来不追究来源,想来无非是唐家掌门和少掌门的照顾。 但他也很少动那些东西。 平日里懒得动弹,通常都捡最简单的做,白粥是最好的选择。 冥鸿一进厨房,唐青祝忽地开始琢磨起来,不知一个被老树妖带大的野小子会做什么好吃的。 没想到手中一碗茶才见底,冥鸿又已出来了。 手里端的仍旧是白粥。 唐青祝默默正过脸,在冥鸿开口前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 冥鸿不好意思地笑笑:“以后学。” 二人用过饭后对坐无言,唐青祝坐着坐着又犯困,靠在躺椅上打盹儿。 冥鸿在旁边守了他一会儿,瞧见外头比试得热闹,许是手痒,干脆自己在院中练起了剑来。 那青冥剑爽利地出鞘,竟是充当了冥鸿的对手。 长剑气势凌厉,一如那日唐青祝瞧见它捣乱时,此时却更显得灵活有技巧,像是与冥鸿配合得久了生了默契,但招式依然险峻无比。 冥鸿手里没了可与之对战的兵器,只靠着飞腾旋转来躲避青冥的攻击,有时快得只能瞧见残影。 十来招之后,青冥气势愈发不可抵挡,冥鸿于是并指作剑,掐诀凝聚空气成了法器。 那凝成的剑气撞上青冥,竟能犹如实物,激起一阵阵的叮当脆响。 不多时唐青祝半眯了眼,偷偷瞧着院中动静。 那日唐虚与冥鸿对战还僵持了几招,现在看来竟是冥鸿手下留情,且是留了至少八层功力重的情。 唐青祝心里暗忖,这小子在自己跟前果真是不给自己留余地的,什么老底儿都不介意被瞧见。 若不是心机深沉别有所图,那便是真傻了。 总之他绝不会想到“信任”二字上,即便是想到了,那么信任所谓命运亦是冥鸿傻,单纯信任自己这初初谋面的人更是无稽之谈。 外头示意仪式结束的鼓乐响起,冥鸿闻声往外看了一眼,顺势往院墙边飞掠过去,翻身踩上院墙,在空中翻腾一圈,一脚踢在青冥剑柄末端,卸了它来势汹汹的杀招。 这一下踹得长剑在空中旋了两圈。 冥鸿食中二指并拢掐诀,轻喝一声:“青冥!” 青冥似是不甘心,又绕着他飞了几圈,嗡嗡声不绝于耳。 冥鸿举起剑鞘,厉声道:“青冥!” 长剑终于叮一下入鞘。 冥鸿轻轻拍了拍剑身,认真道:“青冥辛苦了,今日的进攻比前儿有力,但有时显得太讨巧。多叮嘱你一句,你这段时日过于激动,不要再发疯了,昨日与我添了好大麻烦。” 长剑又开始嗡嗡地震颤,像是在反驳他的话。 冥鸿扭头看一眼廊下,见唐青祝还闭着眼,小声安抚:“青冥青冥,是我说错了,要不是因了你敏锐,咱俩如今也找不着师父。” 口气一如与人交谈。 青冥剑这回震颤得温和了些,像是在回应他。 唐青祝不再装睡,彻底睁开眼来。 冥鸿对着长剑满意地笑了笑,再次扭头看向廊下,见唐青祝正盯着自己,笑道:“咦,师父你醒了?” 唐青祝起身伸了懒腰,点点头。 待得外头众人散去,二人一同出了门。 顺着屋外那小路朝着荒野更深处走,又经过了那日天雷消弭的地方。 唐青祝轻瞥冥鸿一眼。 冥鸿年纪小,身量虽足却也是才及他额间的模样,前儿天雷底下的身影唐青祝虽未仔细观察,却明显比冥鸿更高些。 他想罢,状似无意地问起:“冥鸿,你下山到唐家庄就是昨日么?” “是啊。”冥鸿不明所以,却依然认真回答,“师父不是瞧见的么?前儿夜里我歇在十里外的镇子上,昨日晨起赶路,才刚走到镇子边缘呢,青冥忽地发了疯,抓都抓不住,我便跟着它飞来了。” 他笑:“原来是它感知到师父你了。” 唐青祝:“你入世多久了?” 冥鸿:“两个月。” 唐青祝勾起嘴角:“你在青溪山长大,青溪山上无人无市集,这两个月你哪里来的钱财?谁教你行走世间的?” “清和爷爷说知道我有一天必要下山,早便与我讲过人间,还让隔壁狐狸精姐姐带我进过集市。一切皆是早就预备好的。” 这话答得坦诚,冥鸿不笨,知道唐青祝是怀疑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辩,说完该说的也便停了。 唐青祝不置可否,只再未多问。 沉默地行着路,不多时已远远瞧见了一座山壁,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断壁残垣 距那崖壁还剩十步,唐青祝停了下来。 冥鸿跟在他身后,疑惑道:“怎么回事?什么阵法还能只在晚上起作用么?这崖壁昨日分明不在。” 唐青祝凝神听了一下,没听到河水声,但是想必庄西那河也是回来了的,只是涨的水已消了下去。 冥鸿见他没表示,抬手掐了个诀。 青冥嗖一下出了鞘,直直撞过去,从下至上,在一人高的崖壁上方迅疾划过,激起一阵火花与石屑。 “回来!”冥鸿喝了一声。 青冥在崖壁前自顾自绕了两圈,待冥鸿高举了手才入鞘。冥鸿拍拍剑身,认真道:“师父,没有术法的痕迹。” “我知道。”唐青祝有口无心地应。 静了片刻,他又道:“想来此刻是能出庄的,你最好赶紧走。” 冥鸿斩钉截铁:“我不。” “随你。”唐青祝看他一眼,“说不定这庄子就要毁于一旦了,大家一起死,万人坑里多埋你一人也不算多。” 冥鸿笑道:“师父不必吓我,有我在你不会出事的。” 唐青祝嘲道:“年纪不大口气倒是大,你要这般有本事,昨儿夜里怎地不使出来?” 冥鸿挠挠头:“若说真的是阵一定能破,了不起是代价的多少,但师父你也瞧见了,此时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唐青祝心知他说得没错,却依然是心气儿不顺的神情:“我若真是你师父,就冲着你这样顶嘴,非得给你两棍再说。” “我错了师父。”冥鸿忙接口。 唐青祝白他一眼:“会不会是某种你没见过的阵法?” “不会。”冥鸿道,“青冥很敏锐,若真是阵法一定会有痕迹的,我瞧着这情况倒像是幻境一般。” 唐青祝眼皮子一跳:“那是你我入了幻境,还是整个庄子入了幻境?” 冥鸿摇摇头。 这一趟其实不在意料之外,末了唐青祝道:“走罢。” 回去的路上行得慢些,面朝着西边大河的方向,那河傍大山,此时正能望到日头一点点隐于山后。 空气似乎也逐渐凉了起来。 走着走着,冥鸿问:“师父,与我打架的那少掌门为何走了?” 唐青祝忖道:“唐虚?他跟他大师兄一同上山了。” “他不是还没经过那什么仪式么?为何就先进山了?”冥鸿追问。 唐青祝:“许是有要紧事。” 冥鸿疑惑地看着他:“我觉得这事情唐掌门未必不知,他是一宗掌门,先前既已让少掌门参与比试,断没有临时才徇私舞弊的道理,那这一举动是何用意?是知道唐家庄会出事么?是不是他知道唐家庄会出事自己又走不了,才想方设法先送唐虚走?” 这怀疑来得直白,唐青祝听见了却没有反应,快要走到屋边,他才忽地道:“带走他兴许不是唐元的主意。” 冥鸿也在想问题,这一句没太听清,反问:“什么?” 唐青祝摇摇头,口气冷冷道:“烦。” 冥鸿不知他为何又生气了,只好不再开口。 终于是入了夜,二人皆未歇息,只守在院中梨树下,等着看阴气是何时来的。 冥鸿本想待在黑暗中等,唐青祝却要他照亮,道:“你我摆明是被盯上了,有没有光有何要紧?欲盖弥彰。” 他既是说了,冥鸿也乐得照做,依旧是掐了一团幽光浮在半空,正好能瞧得见梨树枝头。 子时一到,立即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面前的梨树在瞬息之间变得枯干,快得唐青祝险些不曾看清。 冥鸿立马抬了手,唐青祝手肘一挡:“别,让我感受一下。”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寒意已从背脊爬到脖颈,紧接着侵入内里,冻得五脏六腑都蜷在一起似的。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忽地问道:“阴气能冻死人么?” 话一出口,冥鸿不再管他的反应,一伸手就要覆上他背脊。唐青祝眼疾手快一把荡开他手:“我说不用。” “师父可是要找死?”冥鸿惊诧且直白地问。 唐青祝敛眉,口气淡淡:“是又如何?” “师父。”冥鸿喊道,伸手又要来碰他,“你再这样我要用强了!” 唐青祝懒得睬他,自顾自转身回屋:“这庄子肯定又像昨晚一样空了,你要怎么折腾自己去,不用管我了,最好把我冻死一了百了。” 冥鸿有点着急,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脚步才一动,后头树上突然传来咔嚓一响,声音极细碎。 冥鸿的身形忽地不见了,几乎是立刻,唐青祝听到一声暴喝:“着!” 他立时转身,正好看到冥鸿在梨树底下现了身,手中长剑指着梨树根部,剑尖大约离地一尺。 唐青祝哈了一口气跑过去,看到剑下竟是一只山精。 他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说话,冥鸿已抢先在他背上轻轻一抚。 暖意再次流遍全身,唐青祝狠狠打了个寒颤,将胸口处的寒意抖落了,道:“反应还挺快。” 这一下二人事先并未商量过。 冥鸿腼腆一笑,转头看着剑下那小山精,摸了摸自己下巴,忖道:“师父,这小山精好像没有主人。” “野的?你怎么知道?”唐青祝有点惊讶。 方才他第一眼看到这山精,本以为是唐虚那只,此时细细瞧了瞧,忽地想起什么来,道:“我见过它。” 冥鸿也惊讶了:“什么?” 唐青祝问:“你能跟它说话?” “不能。”冥鸿道,“但是它身上没有符咒和法术的气息。” 唐青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那小山精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此时滴溜溜转了两圈,来回打量着二人,片刻后它细细尖叫了一声,转身想朝地下遁去。 冥鸿眼疾手快掐了个诀,那地面瞬时变得坚硬无比。 山精紧闭着眼猛地一跳,却发现地面没能掩藏自己,慌不择路地乱窜两下,扭头又想朝树上去。 冥鸿也不着急,等那山精快要蹿到枝头才伸出手来。 树巅不知何时被动了手脚,那小小的身影一顶上去,符纸顿时显现。 山精如遭雷击,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坠,在空中将将挣扎了一下,已被冥鸿一把提住了后领子。 “又跑不掉还跑。”冥鸿对着山精道,“既是这般害怕我们,何苦又来招我们注意?” 唐青祝不露痕迹地挑挑眉。 “师父,现在怎么办?”冥鸿扭头看他。 唐青祝看了那山精一眼:“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活动?” 冥鸿闻言点头,当即自怀里掏出一张符纸来,叭一下就往山精头上拍去,手下微光一闪,符纸霎时没了踪影。 唐青祝冷眼瞧着,心知他未必真没想到怎么做,不过是等自己开口而已。 冥鸿贴完符纸手指一松,那小山精落地站稳。 原来那副怯生生的样子消失掉,小东西气急败坏地跺了两下脚,冲冥鸿凶狠地龇着牙,本来就硕大的五官登时全挤在一起,显得十分滑稽。 冥鸿无所谓地拍拍手,也冲那小山精龇了一下牙,看向唐青祝。 唐青祝沉吟片刻,垂眼道:“第一回来我院中的就是你罢?” 冥鸿吃了一惊。 唐青祝摆摆手示意他莫问,自顾自蹲下去瞧那小山精:“小东西,试探够了么?我不管你是要试探什么,也不管你试探到了什么,你昨儿夜里既是来提醒我二人,必是已找不着其他人了。所以接下来怎么做,你自个儿看着办。” 这番话说出口,小山精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登时没了,委屈巴巴地抬头看着二人,眼里泪光莹莹。 山精本就长得像人,这会儿更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儿。 唐青祝勾起嘴角:“装可怜给谁看?这里可没什么善男信女。”他扭头看冥鸿:“你是么?” 冥鸿怔了一下,摇摇头。 话毕唐青祝起身,姿态闲闲地看着那小山精。 冥鸿一直在旁边不说话。 那山精又挣扎了几下,还是无法土遁,最后使劲儿仰起头,一双黑眼睛眨巴两下,指了指夜色中的某处,沉重着步伐先走了。 冥鸿转头看唐青祝,唐青祝已大步跟上了那山精。 二人跟着山精一路朝前,几乎是顺着昨夜的路走了一遍,活物自是一个碰不到,花草树木枯得灰白。 最后竟是又到了唐家主宅。 到了那角门处,山精停下来,像是害怕似的,再不肯多行一步。 唐青祝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它,冥鸿伸手要去提,被唐青祝挡了。 小山精像是在与自己作斗争,在原地抖了半晌,见真的没人来管它,末了小脚狠狠一跺,自那侧门处进了唐家。 二人一精于是穿过唐家主宅里弯弯回回的走廊,经过一个又一个院子,最终进了正院。 正院四周围了一圈高大的松柏,一如外头的全皆枯死,像是一撞上去就会成为粉末。 本以为这就是目的地,那山精脚步却一直不曾停下,沙沙的脚步又响了片刻,唐青祝心里开始惊疑了。 一片静默中他忽地弯腰,一把提起了那小山精。 小东西不曾料到这一下,骤然悬了空,在半空中疯狂挣扎着。 冥鸿一直注意着身后,没料到唐青祝会突然停下,不小心撞在他背上,又慌忙往后退了几步,问:“师父?怎么了?” 身后冥鸿掐诀引来的火焰依然亮着,光影交错中唐青祝面色不善,厉声问:“小东西,把我们朝哪里引?” 小山精双脚在空中徒劳地乱踢,着急地指着回廊背后的方向。 唐青祝表情更阴沉了些:“究竟是谁?” 冥鸿惊道:“师父你在说什么?” 不过转瞬,唐青祝已收了那点子失态,冷着一张脸道:“这小山精倒像在耍我们一般。” 他说完放手,山精也被他吓到了,落了地却瑟瑟地再不敢往前。 场面一时之间僵住了。 唐青祝身上似乎是天然带了点凶煞气,跟有无术法有无身手一点也没关系,平时一点不显露,偶尔不小心表现出来便会让人心惊。 半晌冥鸿才问:“师父,还走么?后头怎么了么?” 唐青祝勾起嘴角:“走,怎么不走?” 他说着不再管身后人,自顾自绕过了那回廊。 冥鸿立即提起山精跟了上去。 山精指示的地方在唐家最中心处,按理说就算不华美,最起码也该是个规整的地儿,然而事实却不是那么回事。 绕了两座回廊,经过一处影壁,面前骤然开朗,现出一座院落来。 那院子早已破败不堪,只见一片断壁残垣,砖瓦四落。 正对影壁的那屋顶也许曾经庄严,可若是光亮再盛些便能看得出,现如今廊下已是彩绘斑驳,蛛网遍布,连檐角也缺了一部分。 站在此处,外头气势恢宏的宅院竟像是虚妄一场。 冥鸿惊道:“阴气这样重,这是什么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光华大盛 唐青祝不答话。 冥鸿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神情,却瞧不出多的东西来。 “看什么看?我脸上开花儿了?”唐青祝面无表情地开口,“走。” 到了近前,唐青祝问:“火光能再亮一些么?” 他这人,指责时一点弯儿不拐,理直气壮得很,随即而来的请求依然听不出诚恳意味,仍旧理直气壮得很。 冥鸿却不介意,只沉默着掐了诀。 那飘在二人头顶的火光骤然大亮,同时升至更高处,瞬间照亮了整个院子。 “天呐!”冥鸿惊叹一声。 唐家庄如今万物枯败,本以为这院子破败不堪,定是更加无法入眼的惨状,未曾想二人却在其中看到了满园的姹紫嫣红。 那院子正中间是一棵巨大的槐树,明明才三月份,枝头已是一片繁茂,树冠巨大,绿意浓得几乎透不过光亮。 仿佛整个唐家地界消失的生意都汇聚于此。 在那槐树底下开满了蜀葵花,全是深深浅浅的红。 硕大的花朵包裹着挺直的花茎,密密麻麻,开得到处都是,地上的残砖断瓦之间,只要有土的地方皆被蜀葵占满了。 鲜艳得诡异。 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小山精一跃而上抱紧了冥鸿的一条腿。 冥鸿目瞪口呆了半晌,问:“师父,我记着一丈红是夏日里才开花的?” 唐青祝不知在想什么,还是没开口。 “这花开得妖异。”冥鸿又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把庄子里其他花草的精气神儿都吞了么?” 唐青祝终于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这里是唐家祠堂。” 冥鸿有点惊讶,还未问出口,唐青祝又道:“废弃三百年了,那扇门上一次被打开是十年前。” “十年前怎么了么?”冥鸿问。 唐青祝又仿若不曾听见,没回答,自顾自地下了台阶,朝着院子中央走去。 冥鸿再次抓起小山精跟了上去。 到了槐树底下,唐青祝绕着树根转了两圈儿,一直不去看那正对着影壁的享堂大门。 那树干三人环抱都不一定能抱得住。 冥鸿也跟着转,喃喃:“这是为何?” 他说着伸手要去碰,就在手指即将触到树皮那一瞬,一直沉寂的青冥忽地震颤起来。 唐青祝一把抓住他手腕,骂道:“你这小孩儿怎么冒冒失失的!什么都没看清就碰了?” 冥鸿一愣,小声说:“不是的师父,这里没有术法的痕迹。” 唐青祝忽地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心说这都多少年了,这鬼地方还是这般邪门儿。 他迅疾松了手:“不要太相信自己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又不曾见过所有术法,怎地就这般笃定?” 顿了顿补充:“狂妄自大的小子,迟早有苦头给你吃。” 冥鸿细细瞧着他,从他态度里嗅出了点言不由衷的味道,诚恳道:“我错了师父,你不开口我便不动手了。” “你除了说你错了还能说点别的么?”唐青祝没好气地问。 冥鸿眼巴巴地望他一眼:“错是要认的。” 唐青祝吸了一口气,敛眉沉默。 “这种大槐树指不定是鬼门关的入口。”冥鸿口无遮拦道,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除了认错还能说其他的,“既是祠堂为何不种桑梓?” “不知。”唐青祝口气平静,“许是因为种树的是个傻子罢。” 打量完了那树,他又扭头去看各色蜀葵,末了目光落在冥鸿脸上:“想来突破口定是这树了。” 冥鸿忖着他口气:“来硬的?” 唐青祝点点头:“行不行?” 冥鸿抓住青冥的剑柄:“既是师父开口了,不行也得要行。” 唐青祝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踩到一株蜀葵,四周空气忽地荡漾了一下。那水纹似的震动并不十分明显,却依然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倒像是个结界。 没来得及多思考,不远处冥鸿已提起了长剑。 他一招决浮云出手,看似前后无着,上下无凭,剑气却直要令遮蔽白日的浮云撕裂退散似的,锐利得令人心惊。 四处全是利刃之气,攻击范围极广,正好适合这不知敌手为何的情状。 然而白光飞溅中,那大槐树悍然未动,只剑气掀起的风自下而上,吹得一片树叶沙沙摇动,也转瞬便停了。 冥鸿见状后退两步,飞腾至一人半高的空中。 唐青祝也跟着退至更远处,见他仍旧使出同一招来,只是将剑招范围扩大至槐树四周的蜀葵花上。 上一回看上去只用了三分力,这一次唐青祝瞧着他是用了七分劲。 剑招掀起的骤风自冥鸿身下卷过去,将一片蜀葵花扑得摇摇摆摆,就这么一瞬,唐青祝看见那处空气如同水纹似地一层荡过一层,剑气像潮水一般向着大槐树撞去。 “破!”冥鸿大喝一声。 唐青祝心道不是没阵法么,还破什么破? 那大槐树依然一动不动,然而未等唐青祝多想,下一刻却又起了变化。 冥鸿这一招过去并未立即奏效,倒像是引来了无穷无尽的风,槐树叶开始不停摇动,刷刷之声不绝于耳。 乍一听像是杨树叶在空中翻飞,再细听,竟像是水波冲刷岸边。 冥鸿落了地,扯着唐青祝后退几步。 槐树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响,蜀葵集体在黑透了的天空下弯腰,眼前的情状已不能用诡异二字形容。 二人呆看片刻,唐青祝突地问:“山精呢?” 冥鸿这才反应过来,是有好一会儿没注意到那小山精了。 他正茫然四顾着,唐青祝倒吸一口凉气,扯着他又往后退几步:“小子,你的苦头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更强烈的风自地而生,吹得半空中那火光摇摇晃晃,照得槐树影子婆娑。 一瞬之后,像是被人突然揭开了黑色布帘,圆月现了身。 这破败的院子一时之间光华大盛,衬得冥鸿那火光黯淡无比。 风气终于停了下来,冥鸿皱眉:“我怎么觉得这月亮不太对劲啊?” 唐青祝抬头,只见那月亮极圆极大,近得仿若御一下剑便能碰得着,不由得道:“这般妖异?” “今儿似乎并不是十五。”冥鸿道。 唐青祝没应,目光落到院中间那大槐树上,片刻后他抬眼,第一次看向对面紧闭着的享堂大门。 正在沉思,冥鸿忽地问:“师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唐青祝屏了一下呼吸,听到外头一片沙沙声正由远及近,似乎是一大群什么东西正朝着这祠堂聚集而来。 细听了片刻,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惊道:“脚步声!” 言罢,身后虚掩着的仪门发出了吱呀一声悠长响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冥鸿提着青冥剑挡在唐青祝身前,二人不住后退,将将退至大槐树底下,影壁后头忽地探出个人头来。 唐青祝认出是庄子另一头卖豆腐的王姐。 那王姐睁着眼睛,却好似不曾看到他们,只直直盯着那大槐树,朝着院子中央走来。 紧随其后,唐家庄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像是流水般绕过影壁,从两头汇入中间。 冥鸿轻喝一声:“青冥!” 青冥飞出,冥鸿一手抓住唐青祝的胳膊,带着他御剑而上,停在了与槐树顶端齐平的地方。 四下一望,冥鸿急促道:“师父你看!” 唐青祝已瞧见了。 整个庄子里的人全都现了身,正朝祠堂聚集而来,就像是百川入海。 地面上的人看上去步伐不快,但不过转瞬,祠堂的庭院中已站满了人,每个都直直地看着大槐树。 唐青祝忽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头皮发了麻。 直到庭院挤不下,行进的众人才停下来,更多的人在祠堂外头站着,目光却依然朝向院中央。 里里外外数不清的人站成了一个圈,正好将槐树与蜀葵花围在中间。 唐青祝正自惊疑,冥鸿忽地抓住他袖子使劲摇了摇,指指槐树根部一个人影:“师父!” 唐青祝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瞧见那人竟是唐元。 再往四周看去,唐门着青衣的弟子分散在人群中,全是同一副呆滞的模样。 修道的不修道的,整个唐家庄像是集体中了邪,所有人聚集于此,在一轮诡异的圆月之下向着一棵树朝拜。 “梦游么?”冥鸿问。 唐青祝:“不是阵法?” “真的不是。”冥鸿道,“我感受不到术法的气息,但这槐树铁定有问题,兴许真的是幻境。” 唐青祝忖着:“可是你方才破开的不是幻境?” 冥鸿垂了眼:“师父我不知,兴许是两个幻境叠作一处了。” 静默片刻,院中忽地骚动起来,下头的人竟皆在同一时刻伸手,掐住了旁边人的脖颈。 场景本来已很诡异,互掐着的人还每个都面无表情,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场面顿时更叫人毛骨悚然。 冥鸿一着急要下去,唐青祝伸手拉住他:“别冲动!” “掐死人怎么办?”冥鸿问。 这边一时论不出个所以然,院中的人却是真在以命相搏,唐青祝眼见着有人像是已支撑不住,松了手。 冥鸿带着他朝更高处飞了飞,唐青祝会意,自剑上跳到屋顶上。 青冥飞入冥鸿手中,冥鸿依然用一招决浮云,剑气猛地扫过去,却像是撞上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 那劲力反击过来就要撞上二人,冥鸿往前一腾,再使了一招绝地纪。 两招相撞,力量顿时消弭掉,只撩出一阵风气撞在唐青祝脸上,掀起了他耳边一缕散发。 下头多人陆陆续续倒地,唐青祝瞧得分明,倒下去的人头顶都有一缕光掠过,直接撞进了那槐树树干中。 四周的蜀葵红得愈发厉害。 冥鸿一招挫败,心知这一回不能用强,腾回到唐青祝身边:“师父,现在怎么办?” 唐青祝指着下方缓缓倒下的王姐,问:“看到什么了么?” 冥鸿认真答:“看到那人倒下去了。” 唐青祝扭头看着他:“看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烂心烂肺 “看见什么?”冥鸿不解。 唐青祝皱皱眉。 院中已倒下近一半的人,一缕又一缕的白光汇聚起来飞向槐树,几乎是要与月亮争辉。 这明晃晃的,冥鸿这傻小子竟说看不见。 不等他细想,冥鸿忽地惊呼了一声,指着下头说不出话来。 唐青祝顺着看了一眼,瞧见方才倒下的人竟一个接一个爬了起来,像是无事发生般。 不过一怔神的功夫,下头的人已开始往回走,就像海水退潮般,渐渐离槐树越来越远,各自回家。 唐元本站在离槐树最近之处,此时亦跟在人群后头,绕过影壁回到了主院。 冥鸿一头雾水,看着唐青祝:“师父。” 唐青祝沉默地去望头顶的月亮,小声自言自语:“撕破了一层幻境还有另一层?” “怎么办啊师父?”冥鸿问。 唐青祝回过神来,耸耸肩:“你问我我问谁?这事可与我有关么?” 冥鸿打量他片刻,发觉他不像是在玩笑,末了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我就是这么个烂心烂肺的人,懂么?”唐青祝看他一眼,“反正这人间也没什么可待的,谁爱要人命来要。” 冥鸿:“就这样眼看着出事么?” 唐青祝噗一下笑了:“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我能怎么办?那些人不是修道的么?让他们自己救自己呗。说不定就是唐家那群人惹的祸,成天修道修道修入魔道了弄出些劳什子祭拜来,如今既是没出人命,我也不便去打搅人家修炼。” 他这一连串话说出来,冥鸿又不知该如何接了,最后搜肠刮肚想出来一句:“可你不是姓唐么?” “那又如何?”唐青祝反问。 冥鸿敛眉:“这庄子里终究是普通人更多,凡人被卷入这种事情定非正道,若是这地界上最后只剩你一人怎么办?也去死么?” “我倒是想死。”唐青祝说,“你来成全我?” 气氛一时之间僵住了,冥鸿呆立半晌,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忘了,自己抢先腾下了房顶,站在院中央。 唐青祝站在房顶上,垂眼看着他。 冥鸿像是在赌气似的,也仰头看着人不说话。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唐青祝无所谓地收回目光,抬脚走到房顶边缘处,而后顿也不顿,直接就往外跨出去。 生怕自己摔不死似的。 几乎是在他踩空的同一瞬,冥鸿飞腾而上,抓着他胳膊,在空中回旋一圈,将人平稳地带至地上。 唐青祝问:“不是不想管我死活了么?” 冥鸿倔强地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压着愤怒开口:“你是我带来的,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必得把你带回去。” “你倒是讲道义。”唐青祝勾起嘴角,一把甩开他手,“但也莫要指望我感激你。” 冥鸿皱眉看他:“我没有。” “看什么?”唐青祝说,“我早说过我不会是你师父,我这种人怎么做别人师父?失望么?失望的话等天亮了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冥鸿呼吸发重地盯着他,最后咬咬牙,愣是没说出话来。 唐青祝懒得理他,回身朝着那大槐树走过去。背着光线,他面上的冷漠才稍稍化开一点,眉头跟着敛了起来。 冥鸿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也跟着走过来,像是宣誓般开口:“这事情我既碰上了必然要管到底,你是青冥认定的主人,我不会走的。” “要找死随你。”唐青祝道。 二人不再说话,唐青祝看罢那树扭头要走,冥鸿才道:“师父,金克木,还是用青冥试一试?” 唐青祝停下脚步,指指天上:“迟了。” 冥鸿顺着他手指抬头。 原来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天上那轮圆月已不见了,天幕变得靛青,云层不知何时回到了夜空中,星子开始隐隐闪烁。 再一低头,面前那大槐树也变了样,方才分明还繁茂得见了鬼似的,现在竟已化作了枯木,粗壮的树干上老皮纵横,皲裂得不成样子。 四周哪里来的什么蜀葵花,全是瞧不出原样的枯杆。 不远处鸡啼声响起。 冥鸿惊道:“怎么就天亮了?” 唐青祝摇摇头:“赶紧走,等下出不去了。” 冥鸿掐了隐身决,照旧把着他胳膊,二人一同跃上屋顶,朝着唐家主宅外掠去。 唐青祝在半空中回头,再次看了一眼那破败不堪的庭院,看见了那紧闭的享堂大门。 正过头来,眼前骤然一片猩红。 他仿佛又瞧见了母亲匍匐在地上的画面,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那双曾经清澈温柔的眼睛几欲滴血。 从半个唐家庄上空飞过,只见下头的街面正在开启一日的喧嚣,庄子靠东的早市已摆出好多摊面来。 临河的小巷更是热闹,清晨起来淘米的、洗脸的、打水的、洒扫的,人世的热闹像是画卷,一点不遮掩地在脚下被铺开。 唐青祝已有好些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还未从这画面中抽出思绪来,冥鸿已带着他落在了院中梨树下。 一落地冥鸿立马放开了手,唐青祝回过味儿来,不由得挑了挑眉梢,想来是先前自己拂开他手的举动伤到他了。 内疚是不会内疚的,但还是有点什么异样的感受一闪而过。 唐青祝一边觉得他活该,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少年一上来就全身心相信一个陌生人,不受伤才怪。 也罢,当是帮他提前适应这仙山下的凡世了。 冥鸿放了手后不再跟唐青祝答话,自顾自朝着厨房走。 唐青祝本打算要去休息一下,转头看到那随着天亮而重现生机的梨花树,猛地想起什么来。 “冥鸿!”他叫了一声。 “师父?”冥鸿一时忘了自己正在生气,闻声立即回头,看到他的一瞬又想起方才的事,脸上表情一变,态度冷了些,“有什么事么?” 唐青祝见他反应好笑,不由得想逗逗他,于是抱起双臂,闲闲道:“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是我的。” 冥鸿:“所以呢?”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一边赖在人家不走一边对着主人摆臭脸?”唐青祝问,“要想待在这里就态度好点儿。” “对你好不代表要是非不分地对你好。”冥鸿道。 唐青祝扬扬下巴:“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你什么是非黑白,在我的地盘上我便是理。” 冥鸿本就不曾与人来往,更是没碰到过唐青祝这样的,此刻听到这话不由得抿紧了唇。 唐青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一气之下离开。 僵持片刻,冥鸿忽地一把抽出青冥剑。 唐青祝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冥鸿眼神幽幽地瞥他一下,轻声喊:“青冥。” 长剑从他手中飞出,在离地半尺的地方浮着。冥鸿抬脚踩上去,微微扬了下巴看唐青祝:“没有踩在你的地上了。” 唐青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在冥鸿有点心虚想要低头时他却再忍不住,整个人突然后退一步,噗一下笑了,且越笑越大声,几乎要停不下来。 笑容很真,跟先前的笑不一样。 冥鸿适应不过来他这情绪的变换,怔了一瞬,又见他笑得疏朗也有些开心,想跟着他笑却想起自己在生气,只好沉默着。 唐青祝止住笑,摆摆手:“行了行了,下来。” 冥鸿不动作。 唐青祝又笑:“你要真爱在剑上待着也随你。我问你。” 冥鸿敛了眉瞧着他。 唐青祝瞬时收了嘴角的弧度,道:“前儿夜里你告诉过我,阴气是自我这里朝着庄子里去的?” “是。”冥鸿应。 唐青祝挑挑眉:“无论是幻境还是阵法,那槐树才是中心罢?阴气怎么着也不该是从我这里走的。” “师父是想说什么?”冥鸿严肃起来。 唐青祝抱着手,绕着他慢慢转了一圈儿。 冥鸿安稳待在剑上,只视线一直跟着他走。等到唐青祝又踱回自个儿面前,他才问:“师父?” 唐青祝:“我在槐树底下问你撕开的那幻境时,你为何结巴了?” 冥鸿顿了一瞬,应:“我没有。” 唐青祝勾着嘴角看他,冥鸿从剑上跳下来。 “这般不坦诚还想称我一声师父?我说呢,好徒儿是绝不会找上我的,定是个麻烦。”唐青祝凛了凛眉,“说不说?只给你一次机会。” 冥鸿眨眨眼,诚实道:“清和爷爷说我其实没有仙根,但不知为何却对术法很敏感,他说我能跟法器沟通,是个天生的剑修。但是有一个大麻烦。” 唐青祝“嗯”了一声,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在走神。 冥鸿接着道:“我身边有时会凭空出现幻境。说幻境其实也不是,就好像会有一个结界出现,将我跟其他人隔开,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我也许会分不清两头的事情。” 唐青祝:“这与我何干?” 冥鸿:“清和爷爷说青冥的主人能帮我分清幻境。” 唐青祝皱皱眉,冥鸿道:“就是你。” 见他依然不说话,冥鸿沉默片刻又开口:“师父你先不要赶我走,你这庄子里头的事情复杂,我现在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唐青祝轻描淡写看他一眼:“该怎么办怎么办,你要我说几遍,跟我没有关系。” “那为何从那祠堂离开之时你要回头?”冥鸿问。 这一句说得很轻。 唐青祝眉心一皱,不开口。 冥鸿瞧着他一脸风雨欲来前的平静,干脆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师父你瞧见了,如今整个庄子都入了幻境,我没有跟着入那幻境,也许正是因了我自己也能捏造幻境。那你呢?” “不管你愿不愿意,在两种幻境中你选择了跟我在一起。若咱俩不闻不问,这庄子也许会永远沉溺在幻境里。” 又沉默了半晌,唐青祝终于是开口了,他语气冷冷道:“你没有仙根我就有了么?师父师父师父,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做你师父了么?谁说我有仙缘的让他当面跟我讲,问过我了么?你们谁问过我了么?有没有仙根谁说了算的?狗屁仙根,全是骗子。” 冥鸿怔怔地瞧着他,不敢说话了。 “算了。”唐青祝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没好气地道,“与你说不清楚。你放心,这庄子也不会永远待在幻境里的。” 冥鸿讶异:“为何?” 唐青祝撇撇嘴:“说你天真你还真傻起来了,谁会无缘无故将人永远困在幻境里?” 他说着拂了拂袖子,随着这动作,一片树叶忽地自宽袖中掉出,打着转儿落在地上。 二人皆是一惊,抬头对视上了。 “幻境里的东西能带出来么?”唐青祝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三千击浪 冥鸿一怔:“似乎是不能的。” 唐青祝未开口,冥鸿惊道:“昨日瞧见的不是幻境?那晨起见到的才是幻境?师父,我有点晕头了。” “我也晕。”唐青祝淡淡道。 二人一时无话,冥鸿欲言又止地看唐青祝片刻,终于决定要说话,院门口却忽地传来个声音。 “唐先生!” 冥鸿眉梢一挑,看向唐青祝。 外头分明是个甜甜的女人声音,这一声呼唤尚且隔着院墙,却几乎能听得出柔情蜜意了。 唐青祝眉心却是拧着的。 待那说话人到了门边,冥鸿立马也皱了眉。 来人是个穿着粗布衣服却身段妖娆的女人。 她背着个竹背篓,上头放着竹笆,笆上盖着块儿白布。冥鸿在市集上见过,知道那白布下头盖着的是豆腐。 女人进了门便笑:“唐先生,今儿新磨的豆腐,唐管家让给您送些来。” 唐青祝走了几步,接过她身上的背篓,道:“劳烦王姐了。” “不用跟姐客气。”王姐笑着从腋下抽出丝帕来,自唐青祝眼前轻轻一荡,按在了自己鼻下,顺势微微侧头,自然地露出一段洁白的侧颈来。 那动作既不像青楼女子般轻佻,却又是寻常姑娘做不出的。 她眸子里流光一现,扭头看了冥鸿一眼:“这位小兄弟是?” 唐青祝看向冥鸿,见他脸上已无甚异样,心道这小子果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一边有口无心地应:“我远房侄子。” 王姐一怔,随后笑道:“我说呢,唐先生一向独来独往的。” 唐青祝客气地勾起嘴角,态度疏离。 王姐一向明白他不喜与人交流,自己也无话好说了,仍旧是捏着那粉帕,告辞道:“那我先走了。” 唐青祝点点头,冲冥鸿指了指背篓。 冥鸿会意,过来端起背篓上的竹笆,轻轻放在磨盘上,又将那背篓面对着王姐提起。 王姐笑说“多谢小哥”,随即背了竹篓往外走,走至院门边却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唐青祝不曾望向她,敛了敛裙角,低头走了。 冥鸿看着那豆腐,一时不知该从哪句说起。 不等他挑出个一二三来问,唐青祝道:“你方才离她那般近,可曾感受到什么气息了?死的活的?” 原来这王姐便是大槐树下倒过的一个,本来冥鸿是不会记得她的,可昨儿夜里偏偏唐青祝指着她,问过自己有没有见到什么东西。 冥鸿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末了摇摇头:“不曾,就是人的气息。我注意看了,她脖子上也没有痕迹。” 唐青祝默然。 既是牵扯到了从前的唐氏宗祠,唐青祝已打定主意要弄个清楚,然而眼前却像是个可入而不得出的局。 待那王姐离开许久,唐青祝走至梨树下,见到枝头绿意比前两日盛了些,问:“你说这庄子里还有多少人是没死过的?” 冥鸿走到他旁边,反问:“师父,你说人要是死了会知道自己死了么?” 唐青祝皱眉道:“不知。你想说什么?” “会不会我们已经死了,但是自己没发现?”冥鸿问。 唐青祝睨他一眼:“小子,有些想法自己想想可以,别说出来。” 不等冥鸿开口,他又道:“若是真死了却依然要面临这种境地,那我还寻什么死?生死总要有条界限,若不然全乱套了。” 冥鸿点点头,唐青祝以为他还要追问些什么,却未曾想他再未开口。 直到唐青祝准备进屋,冥鸿才又问:“师父,你可想弄清这事情么?” 唐青祝看着他,见他神色认真,也不再言不由衷,坦白道:“要。” 冥鸿点点头:“那冥鸿与师父说一句,此事还未成死局。” 唐青祝挑挑眉:“山精?” 冥鸿一笑:“昨儿贴的符纸并非束缚他行动的,只是一张追踪符。” 唐青祝早知他聪明,此时便也未曾多说,直接问:“它现在何处?” “尚在昨日那院子里。”冥鸿道,“但我感受得不是很清楚,像隔着什么东西,想必夜里会清晰些。” 唐青祝:“昨儿夜里它是怎么忽然不见的?你怎么没发现它还在?” 冥鸿忖道:“昨夜事情来得突然,我没敢分心去找,至于它不见,兴许与那槐树有关系。” 又是两厢无言,末了冥鸿问:“师父,昨夜那情形诡异,你说过魔道……莫非真是因为唐家修道者入魔道了?” 唐青祝嗤笑一声:“跟我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 冥鸿见他是不想跟自己说话了,于是再没开口,自顾自在院中练了一回剑,而后去了庄里的市集上。 唐青祝照旧在院中打发长日。 午后冥鸿回来了,带了吃食,也带来了外头一切如常的消息。 “除了庄头有个老乞丐病死了,并未听说有什么丧事。”他道,“爷爷怪可怜的,听说被人发现的时候都僵了。” 唐青祝闻言,手中筷子顿了顿:“庄头的老乞丐?” “对。”冥鸿应,“我听闻他从前住在庄头桥下,师父,那河便是流向西边的那条么?” 唐青祝淡淡“嗯”了一声,接着用饭,冥鸿又问:“师父,你认识那老乞丐么?” 他本想说不认识,顿了顿,还是诚实道:“见过,小时候从那边过还曾与我说过几句话。” 冥鸿笑:“我以为师父平时都不往庄子里去的。” “是不怎么去。”唐青祝应。 冥鸿:“算上今儿晚上就三进唐家主宅了。” 唐青祝不知他这句是要表达什么,也懒得问,于是没应。 一整日便这么悄然划过去,入了夜后闲来无事,唐青祝摸了棋出来:“来一局。” 他自顾自坐下来摆棋盘,却不见冥鸿有反应,片刻后他抬头:“不会?” 冥鸿抿唇点点头:“师父可以教我么?” 唐青祝眉梢一动,指指几案对面的椅子:“坐。” 冥鸿坐下去,看着唐青祝修长的手指落在漆黑的棋钵上,神色有点小心翼翼的,开心的情绪却更明显。 唐青祝抬眼瞧他,夹出一枚黑子落于盘上,念一句:“暗灯棋子落。” “残语酒瓶空。”冥鸿接口,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师父我们没有酒,是茶碗空才是。” 唐青祝挑眉,冥鸿不好意思道:“师父是不是以为我不识字啊?” “那倒没有。”唐青祝应,“毕竟你要画符。” 冥鸿笑:“从前在山上除了练功也无事好做,青溪派的藏书阁很大,我一有空就去里头待着。” 隔着摇摇晃晃的烛影,唐青祝见他眼里带光,问:“你可是想念你那青溪山了?其实你要真想回去,完全可以自己立宗立派。” 冥鸿不知怎地不答话,也不看他。 唐青祝笑了一下:“既是会读书,你那青溪派想必曾也是气派的,怎么,竟没瞧见过什么稀罕棋谱么?” 他说完这话,见冥鸿快速眨了两下眼,立时晓得他方才在扯谎,却也未曾说破,淡淡道:“来罢,我教你。” 冥鸿重重点头,咧着嘴笑:“好!” 一局未定已近了子时。 冥鸿恋恋不舍地起身,眼睛一直盯着棋盘看。 唐青祝随口道:“看什么?棋局摆在此处又不会跑。” “师父是说会跟冥鸿下完此局?”冥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期待满溢地看着他。 唐青祝轻耸肩膀:“走。” 兴许是昨夜破了一层幻境的原因,外头并非是前两夜那暗无天光的景象。 月亮已升起来了,是那妖异的圆满模样,花草却依旧是枯死的,就好像昨儿那幻境不过是给月亮遮了层帘子。 阴气依然四溢。 这一回冥鸿御了剑,带着唐青祝一路飞掠,直接到了唐家主宅,落在那破旧的院子屋顶上。 收了青冥,二人借着大亮的月光看那下头的大槐树,冥鸿压着声音问:“师父,这祠堂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唐青祝沉默片刻,就在冥鸿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指着对面堂屋:“曾经那处挂着个牌匾,上头写着四个字,‘唐氏宗祠’。” 冥鸿点点头,唐青祝勾起嘴角:“这祠堂里洒过好多血。” 话音刚落,不待冥鸿惊讶,四周沙沙声已响起,是唐家庄的人朝着这院子来了。 唐青祝打住话头朝下看去,人们渐渐流进来,又围在了大槐树四周,却是比昨夜少了一半的人。 冥鸿道:“那买豆腐的大姐不见了。” 看着下头的人又开始两两互掐,唐青祝缓缓道:“小子,你觉得这种瓮中相斗的情形像什么?” 冥鸿呆愣片刻,小声说:“养蛊。” 唐青祝瞥他一眼,冥鸿突然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像是在赶走鸡皮疙瘩:“师父,这太瘆人了,你不要吓我。” “能撞进去么?”唐青祝问。 “顺着追踪符说不定行。”冥鸿抽出长剑,“我试试。” 唐青祝后退几步。 冥鸿掐诀念咒护住他周身,随即腾至半空,长剑平地起势,在身前转了一个周天,使出一大开大阖的招式。 若唐青祝没看错,是三千击浪。 他凛了眉,朝前跨了一步。 青冥的剑光似乎比月色还要寒上三分,冥鸿一招出手,攻势却如同万弩齐发,无数剑影飞速直撞过去,在看似空无一物的空中激起无数火花。 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扭曲了起来。 冥鸿不等这一招反弹过来,快速念咒再次进攻。 唐青祝目光转向院中央,隔着一缕又一缕撞向大槐树的白光,他瞧见了槐树根下有一团暖黄的光。 看上去竟是在槐树内部。 想必是那带着符纸的山精了。 “青冥!”冥鸿忽地喝了一声。 长剑从他手中飞出,顺着那暖黄光芒的牵引,撞向三千击浪还未散尽的火花,空中的屏障亦在奋力抵抗,青冥迅疾的攻势在到达那处之后滞留了一瞬。 冥鸿手里尚且掐着诀,眉头皱紧了些。 他身上的气势骤然大张开,如同一张网,又像一堵墙,硬生生挡在了已有一层屏障的唐青祝跟前。 唐青祝看见青冥在一寸一寸推进,一瞬拉得仿佛比一世还要长。 然而不过呼吸之间,青冥的攻势猛地又起,眼见着就要击破那看不见的屏障,却不知从何飞过一支利箭来,正好撞在青冥剑尖上。 叮一声响,青冥飞出了祠堂的范围。 失了青冥的护持,方才的剑气全部冲着冥鸿反击过来,他手迅疾一挥挡了一部分,却仍旧是被击中了胸口。 唐青祝见状朝前踏了一步。 冥鸿退过来,正好撞进了他怀中。 唐青祝把住冥鸿双肩,阴沉着脸色四下看去,并未瞧见箭矢从何而来。 不管是瓮中被捉的鳖还是意外的漏网之鱼,此时他二人,果真是被端上了桌的两道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天罗地网 方才那一下撞得重,冥鸿不得已抵在唐青祝身前,像是怕自己会伤到唐青祝,他立时便想站稳,挣了一下却倒抽了一口气。 见他还想要发力,唐青祝本能地伸手,在他心口轻轻拍了一下,小声道:“别急。” 远处青冥飞旋了一圈回来,冥鸿缓缓吸了一口气,终于是抓住剑柄站直了身子。 下头的人陆陆续续在倒下,唐青祝垂眼,瞧见一缕又一缕的光飞入树干,那槐树枝叶隐隐有了更繁茂的意思。 冥鸿将将立稳,不远处又是一道白光,唐青祝瞧见了却躲闪不及,青冥剑尖突地拔高,再次撞上那箭矢。 箭头堪堪从唐青祝肩侧擦过。 谁知那箭如同方才的青冥般,自远处绕了一圈,竟重又飞回,不依不挠的,一副势要见血的架势。 青冥飞出,在空中与其缠斗。 冥鸿趁空看了唐青祝一眼:“师父可有事?” 唐青祝心知此时不能添麻烦,快速应:“无事。” 冥鸿放了心,回身掐诀。 青冥身形在空中一顿,于刹那间化出了十来把分/身,剑影成圈,将那飞箭困在中间。 “起!”冥鸿喝。 剑影顿时成光,自四面八方起,纷纷朝着飞箭攻去。 与此同时,唐青祝听得身后一声尖锐的呼啸,他来不及转身,却看到冥鸿在自己眼前消失。 迅疾的剑招被人挡了,带起的剑气却从唐青祝颊边划过,登时锐利一痛。 唐青祝回头,瞧见身后突然出现了个黑衣人,正在半空中跟冥鸿对打。 青冥尚且与那飞箭纠缠着,冥鸿空手与来人对战,虽不至于再受伤,却也一时占不了上风。 此时无处可逃,转眼变故再生。 场上不知何时闯进了第二支飞箭,这一回竟是直冲了唐青祝心口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青冥的剑影猛地收作一处,剑身迅疾地飞转,从侧面插/入,再一次撞开了箭尖。 那箭矢虽被击开,却因了离唐青祝太近,方向一拐,避无可避地在他手臂上擦了一下。 又是一疼,伤口见了血。 “师父!”冥鸿喊了一声,手里光芒大盛,一掌击在那黑衣人胸口。 然而就在他要朝唐青祝冲过来时,另一个身影倏忽出现,横插进当中。 青冥剑身震颤着,停在唐青祝身前。 唐青祝看着那白亮的剑身,几乎要克制不住触碰它的冲动,这冲动来得极强烈,整颗心都应着长剑在疯狂跳动。 就这么犹疑了一瞬,唐青祝忽地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他低头,瞧见血从手臂上的伤口里飞出,竟是连成了细细一条红线,向着那大槐树去了。 身后的冥鸿看见了这一幕,喊道:“青冥!” 这一声出口,唐青祝觉得像是有人在他手肘上推了一把,他不由自主地伸了手,握住了眼前的剑柄。 青冥身上似有万钧之力,拉扯他飞速下沉。 唐青祝放弃了抵抗,不过瞬息,人已被青冥引着撞过了那破不开的屏障,手下剑尖顺着血线直冲院中央。 对准了槐树内里的那团暖光。 变故来得极陡,不仅黑衣人没料到,唐青祝自己也没料到。 他睁着眼睛,在那漫长的一眼中瞧清了槐树粗糙的树皮,等着迎来剧痛的一击,却不曾想那槐树像是幻觉般,整个人直直没入了树干中。 眼前骤然一片空白,亮得人睁不开眼,像极了那日天雷来前的闪电。 唐青祝使劲眨了眨眼,眼前的白光缓慢褪去,现出一片广袤无垠的空旷地界来。 他像是站在一方空地边缘,却瞧不分明四周的色彩,只能看见远处有一人站得笔直,正以剑作笔,在虚空中抒写着什么。 那人身上的宽袍似乎是月白的,被血浸透了大半,血花盛开于上,仿佛那槐树底下的蜀葵花般茂盛鲜艳。 茫然击中了唐青祝,他觉得那人的身形很熟悉,但不知在何处见过。 他正欲往前,试图看清那人的脸,却有人抓紧了他手腕狠地一扯。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唐青祝迫不得已跟着那力道后退一步,面前的场景忽地碎了。 槐树依然是槐树。 “师父!” 是那傻小子的声音。 唐青祝猛地一惊,转头看到焦急的冥鸿。 同一时刻,冥鸿捏紧了他握着剑的手,手腕一抖,正好击飞了一柄直刺而的剑。 周遭不知何时竟又多了好些黑衣人,方才倒下去的普通人也都爬了起来,依然围成圈,正直直盯着场中。 冥鸿挡在唐青祝和敌人之间,青冥回到了他手中,行云流水的招式撒出去,对方一时也近不得二人身。 这夜里空气沉闷得紧,唐青祝凛眉环视场上的人,一转头瞧见唐元就站在近侧。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唐元的眼神不如其他人那么空洞,甚至觉得他方才看了自己一眼。 少焉,一阵腥风倏地吹过,四周的人突然开始行动,明显是将二人当作了敌人,竟是在一点点逼近。 身侧又有黑衣人攻过来,冥鸿猛地拽了唐青祝一把。 他力道极大,唐青祝被迫在空中飞旋一圈,起身时正好看到一人在掐诀,想也不想一脚踹过去,正好踹散了那人手里的术法。 “师父厉害!” 冥鸿顺势长剑一反,正好隔开那黑衣人的兵器,抬脚一踹,将人踹进了围攻过来的人群中。 眼见着就要被包围,二人可行动的空间渐渐缩小以至于难以站立,再往后便要撞上大槐树了。 冥鸿出于直觉不想让唐青祝再靠近那树,只得撤了招式,想要御剑而上。 然而不等他动作,旁边已有人抢先扑过去,一把拖住了唐青祝。 眼见着唐青祝就要摔倒在地,冥鸿回手一肘撞在那人额头上,将人直接撞飞了。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唐家庄的人。 黑衣人见势纷纷腾起,其中有一个在半空中吹了声口哨,人们更加兴奋了,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扑,压得四下里密不透风,仿佛一人一下就能将二人拍死。 冥鸿也不知是不愿伤害普通人还是怎么的,一直不下重手,眼看着二人就要被人群埋在中间,他竟是回身抱住了唐青祝。 “师父别怕。”他说。 唐青祝正想提着他后领子骂他傻,冥鸿却收了所有招式,只一掌拍上了那槐树树干。 瞬间便是地动山摇。 四周的人站不稳,纷纷扑在同类身上。 冥鸿依然抱着唐青祝不撒手,像是要护着他,又像是在寻求他的庇佑,这会儿一抬脚,踹开了个已到唐青祝身侧的人。 槐树叶又开始沙沙作响,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唐青祝低头垂眼,从冥鸿肩膀上看下去,看见了那先前消失了的小山精。 小山精着急地顺着树干往上爬,到了与二人视线平齐的地方,一下子跳过去扒在唐青祝肩上,拿手去摸唐青祝受伤的手臂。 冥鸿已在运气,本打算再强来一掌,瞧见山精的动作顿时静止了。 唐青祝与他对视一眼:“血?” 冥鸿立即道:“我来!” 他这才放开唐青祝,说着就要划破手掌,山精却抬起小手挡了他一下,指着唐青祝的伤口。 地面的摇动停下来,身后的人复又朝这边扑。 唐青祝立即抬手,在自己手臂上摸到一手黏腻,想也不想,直接覆上了槐树树干。 一声巨大的叹息模糊地响起。 槐树愈发猛烈地震颤起来,地面随之摇得更厉害,连天上的月亮都像是投在水中的倒影般,晃得几乎看不清。 冥鸿慌忙伸手拽住唐青祝,另一只手抓着青冥。 那小山精见了这场面十分兴奋,绕着槐树跑了两圈。 少顷,唐青祝忽地道:“高兴得太早了。” 冥鸿一惊,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瞧见十来个黑衣人腾在院子上方,正在掐诀布阵。 “我们耽误了人家修道,如今要变祭品了。”唐青祝说。 他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突兀的尖叫,唐家庄的百姓们像是被这震颤摇醒了,忽地骚动起来。 片刻之后,咆哮、哀嚎与呼喊已不绝于耳,人们一边声嘶力竭着一边四下奔逃。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借机飞身而上,眼见着头顶阵法就要成型,他提着长剑一刺,与其中一人对上。 阵法被阻了一瞬。 树下的唐青祝环视着周围,与人群中的唐元对视上了。 唐元显然已恢复神智,冲他点了点头,而后移开视线,望向更远处的黑暗,面色瞧不清悲喜。 就在此时,顶上传来一句号令:“天罗地网!” 伴随着这一声,一队唐家弟子忽地现了身,在黑衣人的包围之外,飞速摆出个天罗地网阵来。 东南方向上那个,分明就是唐虚。 “爹!子告叔!”唐虚大喊。 “收!”先前那声音又喝了一句。 天罗地网应声收紧。 屋顶四方的黑衣人显然皆未料到,却也不曾慌了手脚,只在一瞬的集体停滞之后将咒语念得快了些,各人依然镇在方才那阵型上。 一个阵法压着另一个阵法,如今搏的已是修行之高低了。 冥鸿见自己在其中反而是乱了阵地,便飞腾了下来,落地之后与唐青祝深深对视了一眼。 四下的慌乱尚且在继续,唐元的声音忽地响遍了整个院子:“诸位!” 这一句之后,人群忽地静了下来,唐元朗声道:“请勿惊慌,有我唐门弟子在此,我向诸位保证,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 此地名唐家庄,如今百姓虽多,却依然以唐氏为宗。唐元作为唐家族长,虽说不愿称主,却实是本地掌权者,在本家外姓中皆积威甚重。 众人听他这一句,竟真的不再乱跑,恐慌与否都不再提着声音,只与旁人互相支撑着,抬头观看两拨人斗法。 唐青祝冷冷看着唐元。 唐元说完话与他对视上了,走近了道:“借你破幻境也是无奈之举,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最好是。”唐青祝应。 冥鸿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了一下,低头去看那小山精。 顶上布阵的唐家弟子皆是已在山中修行的,天罗地网一摆,威力比那日困住青冥时大了不少。 阵法一寸寸收紧,剑光人影来来回回,唐青祝仰头瞧见了那压阵者。 是个熟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云阙之歌 压阵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唐青祝的目光,低头瞧了他一眼,随即朗声道:“一个也不能放跑!” 双方阵法纠缠得越来越紧,压迫感扑面而来。人们惊慌地抓着彼此,从逃命时要推开的人那里获得力量。 冥鸿小声问:“师父,他是谁?” 不等唐青祝开口,一旁唐元答:“我徒儿,谢云阙。” 那谢云阙瞧上去不过二十多的模样,应是与唐青祝差不多大,看上去却靠谱得多。 纷乱的剑影中,他以一人之力担了近一半的攻击,居然还能游刃有余地指挥阵中诸人。 冥鸿不由得叹道:“谢公子这修为当真了得,唐掌门名师出高徒。” 唐元微微颔首,凝眸望着阵法。 不多时黑衣人已在节节败退。 就在天罗地网即将完全收拢时,对手气焰反而一震,颇有些鱼死网破的意思,几乎是在以死相博了。 然而谢云阙压的阵坚实无比,一有要被突破的迹象出现,他都能补蛛网似地飞速将阵复原,以此牢牢困住敌人。 几番来来回回,放松收紧皆是游刃有余。 唐青祝冷眼瞧着,整个阵法只唐虚那边稍微弱些,压阵的若不是谢云阙必定是不行。 眼见着那十几个黑衣人就要被收入阵中,地面却又猛地震了一下。 唐青祝回头,看到那槐树脚下裂开了一条缝,整个树身忽地下沉了一截,轰隆之余全是枝叶碰撞的刷拉声。 这三番五次的震动晃得人崩溃,院中骚乱再起,本已静下来的众人纷纷往外挤,这一回任唐元怎么说也镇不住了。 他仰头看谢云阙,朗声道:“凤歌,速战速决!” “是!”谢云阙应道。 上头的战斗愈发激烈,人们四散奔逃,紧跟着又是一下重响,地面蓦地起伏起来,几乎让人站不稳。 混在人群中的唐家弟子慌忙去安抚身旁的人,冥鸿则一直抓着唐青祝不放,以剑杵地才能稳住身形。 在这混乱时刻,那十几个黑衣人竟同时行动了,不过眨眼之间,各个身影猛地合成同一人,和突如其来的箭矢一同撞向了唐虚。 谢云阙反应极快,然而就在他要出手的一刹那,箭矢忽地转了方向,正好阻了他扑救的路。 不仅守阵的众弟子无法分身,唐元目前亦是无能为力,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却使不出术法。 那黑衣人攻势迅猛,唐虚根本来不及反应。 唐青祝的心突突一跳,只见眼前一道白影飞过,青冥嗖一下刺向了那黑衣人的后背。 借了这一瞬的拖延,唐虚堪堪让开这一击,顺势回手,长剑没入那黑衣人身体。 冥鸿吹了一声口哨,青冥剑尖一转,自正面刺穿了敌人,一点不曾阻滞地飞回冥鸿手中。 唐虚正好拔出见了血的长剑。 空气沉寂了一瞬,谢云阙广袖一甩,收了那乱飞的两只箭矢,飞也似地扑过去,一把将唐虚按在怀中。 “撤!”他大喝一声。 布阵的弟子纷纷后退,下一刻,嘭一声巨响。 黑衣人在空中爆成一阵黑雾。 西南角上那弟子退得慢了些,被黑雾笼罩了小半个身子,瞬间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嘭一下落在院中。 惊叫和哭嚎更响了些,仪门轰然洞开,人群推挤着离开祠堂。 好在那黑雾转瞬便散了。 唐元缓缓舒出一口气,转头对冥鸿道:“多谢。” 冥鸿:“唐掌门客气,举手之劳。” 话音刚落,隆隆声又盖过了一切,槐树底下那裂缝张了巨口,瞬时切开了整个庭院。 普通人已跑得差不多,近处剩下的皆是唐门弟子。 “快退!”冥鸿拉着唐青祝飞掠开。 众人将将让出空间,槐树大半截树干已没入地中,巨大的树冠砸下去,树周一人多高的蜀葵纷纷折断,大朵大朵的红花卡入枝叶中,诡异又不合时宜。 小半个庭院就这么被一棵树占据掉。 唐元朗声喊:“凤歌!” 谢云阙带着唐虚落了地,二话不说走到最前面,掐诀引了一簇火光,又将那火光送至槐树最底处。 冥鸿惊讶地问:“离火?” 谢云阙扭头看冥鸿,他长相与神情皆十分疏朗,说话也温和,笑道:“小兄弟很有些眼力。” 冥鸿笑笑,抓着唐青祝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了一下,唐青祝这才发现自己还被拽着,挣了一下。 冥鸿会意,终于是放了手。 唐虚正好凑过来,挡在了二人中间。 离火靠过去,起始那树并无反应,隔了一会儿火光变得盛了些,众人再次后退,而后轰一下—— 整棵树自下而上地燃透了。 火光照亮了整个夜,却一点热意也无,并不会灼伤近处的人。 在哔哔啵啵的火舌声中,唐青祝听见一瞬细细的抽泣,低头一看,是那只小山精。 冥鸿显然也听见了,偷偷来觑唐青祝,唐青祝正好也抬眼,二人对视上了。 被抓了个正着,冥鸿讨好似地眨了眨眼。 唐青祝注视他片刻,轻点了头。 冥鸿笑了,将手背在身后冲那山精招了招。 山精四顾周遭,犹疑了一瞬,一下子跳到冥鸿手上,顺着攀爬到他肩膀处,随即隐了身形。 唐元看着眼前的冲天大火,道:“法力回来了。” 谢云阙这才施礼道:“凤歌来迟,让师父久等了。”又转向唐青祝:“子告,许久不见。” 唐青祝脸上没什么表情,亦道:“许久不见。” 唐元拍拍谢云阙肩膀,侧头吩咐旁人:“你带点人去处理一下事情,整个庄子都要照顾到。” 他说完看了看不远处那尸身:“还有你师兄。” 见那弟子领命去了,唐虚问:“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唐青祝看他一眼,唐虚会意,摇了摇头。 唐青祝皱皱眉,抱起双臂来,看着唐元。 唐元触到他目光,声音有点发沉:“子告,这事说来话长,等这头收拾好了回去说成么?” “就在这里说,赶紧的。”唐青祝不耐烦地道,“一次性讲清楚,我不想再待在这宅子里了。” 唐元跟谢云阙对视一眼,向后挥了挥手,众弟子默不作声地施礼离开。 谢云阙却转向了唐虚:“守白,你没发觉谁不见了么?” 唐虚淡淡地瞥他一下,面上无所谓,心里其实在盘算。 片晌,他脸上不屑的表情突然僵住,有点艰难地问:“爹,二师兄不是跟着你留在庄子里的么?” 唐青祝不动声色,心里已将事情连了个七七八八了。 唐元叹了口气:“月前我发觉你二师兄有点不太对劲,但是忙着其他事情未曾多加注意。” 唐虚皱紧了眉:“不会的,二师兄他……” 唐元不开口,唐虚立即道:“那二师兄现在在哪里?” 这话问出来却无人应他。 沉默片刻,唐元接着道:“二月初二那一日,你大师兄回来,也带来了一个消息。” 唐虚终于正眼去看谢云阙。 谢云阙还是那般温和的模样,道:“众师弟妹皆以为我在大罗山,其实旧年刚过我已出山,是被太原任家请去的。任家地界上有个村子,活物在一夜之间全消失了,只剩下些花草枯杆。” 冥鸿忍不住问:“是幻境么?” “不全是。”谢云阙道。 耳边离火舔舐槐树的声音渐低,唐元道:“应当是个迷境,身处其中时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我拼尽全力留了一丝清明,迷迷糊糊间觉得事情不对,才会让守白先走。” 唐青祝听至此处终于有了反应,道:“即便是迷境,也该是入夜之后才发动的。” 唐元简单地答:“内贼。” 唐虚惊道:“爹你的意思是……所以大师兄带着我入山,路上来伏击的就是二师兄?” 唐元:“这么些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伏击?你二人是怎样逃脱的?”唐青祝问,“内贼做事这般不周全么?还能让你们去大罗山搬救兵?” 谢云阙:“诈死。” 唐青祝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不曾顺着这话说下去,又问:“既是早知有危险又不通知大家,族长这一番是拿整个庄子当诱饵了?那冥鸿与我便是你捏着的匕首,先来撬个缝让你们好破局?” 冥鸿似乎觉得他这话不妥当,阻止道:“师父。” 唐元也不生气:“不是诱饵,你们不曾入迷境我也没想到。这一番只是不愿打草惊蛇,因为我一早便知逃不出去,入山考核那日,我与凤歌已发觉此处是有进无出了。” “唐掌门……”冥鸿开口喊了一声,被唐青祝扯了一把。 二人对视一眼,冥鸿住了嘴。 唐元见他不曾说下去,接着道:“迷境是入了夜才发动的不错,但种子想必是早已种下了。” 唐虚诧异:“爹,可是我能离开庄子,还有大师兄。” 唐元闻言看他,目光忽地柔了下来:“你忘了,你师兄那一年自南海求来一颗避尘珠,一直在你身上。” 唐虚一怔,谢云阙接口:“其实那珠子我并不知是否有用,只是与师父商量了一下,没成想正巧碰到这万一了。” “你大师兄身揣离火,虽不能直接破那迷境,却也不会轻易被迷了去。”唐元道。 唐虚声音有点抖:“那二师兄……” 一片沉默。 “就是方才那黑衣人。”唐青祝见他师徒二人皆不开口,直接了当地替他们说了,“事情连一连就八九不离十了,算不得怎样高明。” “可这是为了什么?”唐虚声音一下子提起来。 谢云阙温和地瞧他一眼,道:“方才太原的事情没说完,我过去探查了一番,发现地界上有一巨大的迷阵,破阵之后才知道村子里所有人都死了,尸骨皆在自家榻上,像是死于睡梦中。” “那还是阵法?”冥鸿问。 “不是。”谢云阙解释,“阵法只是为掩盖尸骨,源头只可能是迷境,只不知它是如何运作的。” “这迷境来得奇怪,防不胜防,即便我身处其中也不知它从何而来,亦不知有何解法。”唐元慨然,“幸好这一回进程被打断。如今烧了这作祟的大树,也便相当于绝了这迷境的根,为时未晚已是大幸。” 唐虚依然处于震惊状态中,只是重复:“为什么?” 启明星亮了起来,火光终于只剩杂乱中的一点余烬,槐树身躯消失于离火中,不曾被烧着的蜀葵花七零八落。 唐元与谢云阙复又沉默。 半晌,唐青祝忽然冷冷一笑,吐出三个字来:“人魔蛊。” 冥鸿怔怔,想起今夜刚进这祠堂时就谈论过这话题,不由得问:“师父你说什么?” “人魔蛊。”唐青祝勾起嘴角,“不是么唐掌门?” 他说完突然拂袖转身:“冥鸿,走了。” 冥鸿不明所以,却依然立即抬步跟了上去。 “子告叔!”唐虚急急喊了一声,想要追上二人,却被唐元拽住了。 这厢甫一踏出唐宅大门,唐青祝已一把抓住冥鸿手腕,手上下了死力气。 冥鸿担忧地喊:“师父?” “别问。”唐青祝咬着牙道,“先带我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半明半昧 冥鸿忙应了一声,食中二指扣在一起吹响口哨。青冥飞出,带着二人飞速朝着庄边掠了去。 及至到家坐在堂屋里,唐青祝依然沉着脸不发一语。 须臾,天终于大亮。 经过夜里一场兵荒马乱,冥鸿此时只觉得眼皮子极重,他很少有这般疲乏的时候,强忍半晌还是打了个哈欠。 唐青祝一直不曾转脸看他,只道:“你去睡会儿罢,不必打地铺了。” 冥鸿正要开口,他又道:“睡了起来问。” 细瞧着他神色,冥鸿点点头,慢吞吞蹭到房门口又回头:“师父那你呢?” “别管我。”唐青祝简洁道。 冥鸿这几天摸索着他的脾性,也渐渐有了点眼力见儿。忖着目前不是说话的时机,他安静地搁下剑烧了水来,替唐青祝泡了茶。 他将茶碗放在几案上,不等唐青祝再开口,立马转身进了屋子。 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冥鸿本想着稍微躺会儿便好,不曾想一碰到榻就像碰到咒术般,即刻沉入了没有梦的睡眠中。 堂屋里唐青祝一直枯坐着,最后茶都凉透了,他才端起来一饮而尽。 而后他摩挲着那碗壁,看着外头的阳光。 光从东边来,越过围墙,在院中间留下一条线,整个院子便呈现出半明半昧的景象来。 大概是盯着那线看得久了眼乏,又许是因了接连几夜不曾好生休息,唐青祝收回目光时眼眶是泛红的。 起身时才顿觉疲惫。 唐青祝烧了水,将浴桶拖至西厢房,随即去拿换洗衣物。 甫一踏进东厢房,他不由自主就放轻了呼吸。 想必是太过困乏,少年和着衣扑在榻上,脚还在榻外已睡着了,只露出半张沉静的侧脸来。 唐青祝在原地站了片刻,随手拉过铺盖往他身上一搭,拿了东西出去。 半个时辰后,他正闭着眼将头枕在桶边,泡在水中想事情,就听得外头冥鸿大声呼唤:“师父!师父去哪里了?师父!” 唐青祝本想应他一声,却又觉得张口很累,只半睁了眼听他喊。 没一会儿外头没声音了,水已彻底变凉,唐青祝终于双手撑在木桶边,起了身。 他站在桶中,正将湿/漉/漉的头发高拢起,房门砰一下被人推开了。 唐青祝头也不回:“小子,进门之前不会先招呼一声么?” “师父对不住!”冥鸿忙退出去将门合上,见他没事,声音明显平稳了些,“我不是故意的,我喊了,你没应。我瞧见灶膛里还燃着火,想着你应该是在沐浴,累极了容易晕过去。” 唐青祝长腿一抬,跨出浴桶,应:“现在可放心了?” 冥鸿嘿嘿笑了两声,再没开口。 唐青祝慢吞吞将自己擦干了,整理好衣物,一开房门就见冥鸿站在门口,身形笔直。 “你这是干嘛?守门?”他道,“除了你也没人会在我沐浴时乱开门了。” 他口气平静,冥鸿估摸着他应是未曾生气,笑道:“唐家少掌门不是很喜欢粘着你么?” 唐青祝不置可否地一讪,问:“你要不要洗一洗?” 冥鸿:“我怕弄脏师父的榻,睡之前用术法都弄干净了。” 唐青祝“哦”了一声,回身去收拾浴桶,冥鸿跟上去想帮忙,唐青祝背对着他摆摆手:“我自己来。” 他需要做点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 冥鸿于是守在旁边。 等唐青祝将一切都收拾好了,还抹干了地上溅出的水,他才问:“师父现在想说话了么?” “憋很久了?”唐青祝道,“要问什么说罢。” 冥鸿摇摇头:“不是,我没有憋着,师父不说给我听也可以,我只是怕你自个儿憋着。” 唐青祝勾了勾嘴角,说不清是不是在笑:“跟老树妖一同长大的野孩儿,竟也这般会哄人开心?” “不是。”冥鸿道,“我说的是真话。” 二人沉默着坐到院中。 唐青祝的头发还披散着,光在上头镀了一层金边,许是因为不曾劳作过,他的肤色在太阳底下是有点透的模样,仿佛能瞧得清皮下的理脉。 冥鸿看着他,也不开口。 唐青祝挑挑眉:“要说什么就说。” 冥鸿闻言道:“师父你长得真好看。” 唐青祝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这话对着我说便罢了,我知道你傻,你这要对着谁家姑娘小伙子的说去了,不被当作登徒子打死算你命大。” “为何要打我?”冥鸿说,“我说的是真话,也不曾揣着轻薄之心,只是赞叹。好看还不许人说么?” 唐青祝点点头:“也是。” 冥鸿:“而且他们也打不过我。” 唐青祝:“我给你叫个好儿?” 冥鸿一本正经地应:“那倒不必。” 唐青祝问:“你的剑招是跟谁学的?” “青冥。”冥鸿答。 唐青祝挑挑眉,他立即补充道:“剑谱是在藏书阁里头找到的。” 顿了顿,又问:“师父,你是不是认识这招式?” 唐青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末了移开目光,应:“是。这两日里你使的招式我都见过。” “见我母亲用过。” 冥鸿喜道:“师父的母亲是青溪派的人?” “我不知道。”唐青祝难得有耐心解释,“她从来不与我说这些,也不在我面前用剑,这些招式我是在她去世那一日才见过。” 冥鸿一惊,不知该说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无甚所谓。”唐青祝道。 冥鸿小声道:“师父你节哀。” 唐青祝:“那我是不是也该说一句你节哀?” “不一样。”冥鸿认真看着他,“师父是见过自己母亲的,定要伤心难过得久。冥鸿从来没见过母亲,也想象不出母亲该是什么样子,所以不难过。” “虽然我知道自己该难过。” 这小子心地善良,唐青祝一早便知晓,知晓却也不以为意,直到此时听见这一句,他心里才突然揪了一下。 这种久违的情绪让他生出些异样的感受来,不等自己细想已扔了那话头:“唐家庄这一回是被人魔蛊魇住了。” 冥鸿:“师父你在唐家说起这个我便细想过,不曾在书上见过。” 唐青祝:“你见过才怪了。” 冥鸿茫然地看着他。 “听闻人魔蛊是上古邪术,能迷惑人心,让身处其中的人自相残杀。蛊若成了,最终会剩下一个活的,叫人魔。”唐青祝缓缓道,“为何称作人魔呢?” 冥鸿接口:“因为人不人魔不魔?” 唐青祝弯了弯眉毛,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无:“这邪术比什么魔道术法都要厉害,因为人魔一旦炼成,那便是几近不死不灭的魔身,且力量巨大难以制服,是否荡平人间只看他心意。” 冥鸿一脸震惊。 唐青祝像是很满意他的反应,闲闲地在椅子扶手上敲着指尖,接着道:“也不知是在哪个年头上,亦不知是哪位仙人圣人做的事,总之最后一个人魔被灭之后,一切有关邪术的记载皆被付诸一炬。因而后人不曾得见。” 冥鸿静了静,问:“人魔……人魔还有心智么?他听命于谁?” 此话一出,唐青祝的眼睫飞速震颤了一下,笑道:“不知,既是蛊种出来的魔,想必听命于造蛊之人罢。” “如今是谁要造人魔蛊?”冥鸿问。 唐青祝摊开手,示意“你问我我问谁”,冥鸿于是换了个问题:“相关记载既是没了,师父你是从哪里晓得的?仙人告诉你的么?” 这话正好问在症结上,唐青祝不动声色,笑:“小子,说你傻你还真傻,我并不信仙。不过民间异闻罢了,也不知是哪本道听途说的册子里胡乱记的,全是编造者的一腔荒唐言,说来逗逗你你还真信了?” 冥鸿思忖片刻:“但这唐家庄里分明就是有人在作怪,的确如师父所说,就是养蛊。” “不一定。”唐青祝道,“兴许是那槐树喝了太多人血成了邪精,现在来作祟人间了。你没瞧见么?一把离火烧过去,精怪没了一切自然好了。” 他话音刚落,冥鸿怀里突然有什么动了一下。 二人对视一眼,冥鸿忙抬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藏在他身上的小山精来。 “哎呀,忘了它了。”冥鸿道。 他说着轻轻掐诀,小山精身形恢复了正常。 它像是听见了二人方才的谈话,也不知是被哪句惹怒了,吹胡子瞪眼地瞧着唐青祝。 “我怎么你了?”唐青祝问。 山精似乎也才睡醒,听见这话本想翻白眼,无奈翻到一半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哈欠,顿时一脸滑稽相。 冥鸿噗一下笑了,山精一巴掌呼在他脸上,腾地跳下地去,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院门口走。 二人都不说话,它自顾自走到一半,回头来看他们。 “走啊。”冥鸿冲它说。 唐青祝看他一眼:“你不想从它这里问些什么了?” “问也问不出罢,也没办法知道它在想什么。”冥鸿笑,“师父想问?” 唐青祝缓缓摇摇头。 冥鸿又转向那山精:“走罢。” 山精回过头,欲要出门,却又猛地想起什么,扭头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了唐青祝膝盖上。 是一枚小小的槐树叶。 那槐树将生命还给唐家庄后,除了这叶子,想必已一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没了。 唐青祝忽地心觉奇怪,念及山精那一夜是藏在树干中,垂眸问道:“槐树精是你朋友?” 山精顿了片刻,点点头。 冥鸿接着问:“它绿着时并不是幻境对不对?白日里头的枯树干才是幻境?” 山精又点点头。 唐青祝与冥鸿对视一眼,调侃道:“小子,你找错师父了,我并不能帮你分辨幻境,这小山精才能。” 这话又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山精,它冲唐青祝翻了个白眼,随即噗一下,身形消失在了空气中。 事情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大约是有人妄图造出那传闻中的人魔蛊,槐树精正好“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成了个倒霉催的媒介。 等唐元收拾好庄里的事,想必会来解释一番,唐青祝却也不太想听了。事情发生在祠堂中,不过是因为老槐树在祠堂中。 山精来引他二人,应是察觉了他与冥鸿不曾中蛊,想要找人去给老槐树一个痛快而已。 至于自己不曾入那幻境,想必也是因了冥鸿在旁边。 巧合罢了。 唐青祝在心里编排完解释,见冥鸿目光落在那叶子上,将叶子捡起递过去:“想你那老树妖清和了?” “嗯。”冥鸿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将叶子接过来,“这槐树精还未来得及修成人形呢。” 唐青祝嗤道:“做人有什么好?它不也是栽在人手里头么?” 冥鸿无言以对,只好将那槐树叶子小心地收起来。 与此同时,两里地外的荒野上,山精现了身形。 它放缓了步子低头走着,像是想到伤心事,正抽抽搭搭的,视线内突然出现了一方袍角。 手还放在鼻尖要擦鼻涕,山精抬头望见眼前的人,僵了一下。 紧接着它瞪大了双眼,立时掉头想跑。 可惜迟了。 来人左手掐诀,右臂轻轻一扬,长剑飞出,钉在了山精脚尖前一寸处,阻了它的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相识一场 这边院子里的二人依然一无所觉。 唐青祝饶有兴致地看着冥鸿收拾叶子,像是在他小心翼翼的动作里找到了点乐趣,唇角的弧度好容易才不吝惜一回。 冥鸿抬头看他一眼,忖着他此刻心境已平和了,问道:“师父,唐掌门的那位高足,你们曾是认识的么?” 唐青祝坦然点头:“小时候在一处长大,是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瞧着就烦人,跟他师父一个样子。” 他语气平静,冥鸿应了一声,又无话了。 唐青祝移开目光,看着那梨树,问:“什么时候走?” 冥鸿立即应:“我不走。” “我在问你离开的时辰,不是在跟你商量走不走。”唐青祝说,“留在我这里做什么?白吃白喝?迄今为止我还不知你是谁,哪怕你此刻把自小到大的记忆都倒腾给我看,我依然不知你是谁,也不可能凭着虚无缥缈的一句话就把你当自己人。” 他转回来盯紧了冥鸿的双眼:“我没有自己人。懂么?” 沉默良久,冥鸿口气有点不自然地问:“那位谢大哥,他为什么可以驱使离火啊?” 唐青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冥鸿强装镇定地回视。 末了唐青祝脸色稍霁,口气依然没有情绪:“我不知,你要想弄清楚自己去问他。” 冥鸿点点头,小声应:“哦。” 唐青祝有点气恼又有点想笑,转念想起他这两日待自己的态度,又念及那几个剑招,竟也不曾就着这话题说下去。 冥鸿见他不提方才那话头,松开捏紧的手,问:“外头的事……” “自有唐家弟子处理。”唐青祝道,“你担心什么?” 冥鸿闻言摇摇头,又飞速点点头。 日光明晃晃的,长发慢慢晾干了。 冥鸿不出声时身边就像是空无一人,唐青祝得以自在地乱想。他眯着眼思量着天气晴好,留心数了一数,似乎自那日暴雨过后天就一直晴着。 前几日一直在迷境中打转儿,天雷的事却一直悄悄牵着他一丝思绪。 此时这点子思绪猛地翻涌上来,唐青祝才蓦地发现,那不曾着心的一瞥,几乎像是将那人身影烙印在了脑海中,挥也挥不开。 春阳暖和催人欲眠,唐青祝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光已经黯淡下去,身上搭了一件袍子。 他在原处坐了一会儿,起身时发觉头发已被束起来了。 伸手一摸,发髻上插的发簪并不是平日里用的那支玉簪,而是木的。 冥鸿正好从厨房里出来,见他在摸发髻,解释道:“师父,方才起了点风,我瞧着你头发干了就替你挽了,没找到你的簪子。” 唐青祝点点头,目光落在他高束的头发上,十七岁的少年还未加冠,看上去自在得紧。 冥鸿笑:“我做好饭了。” “又是粥?”唐青祝随口问。 冥鸿:“不止呢。” 唐青祝挑挑眉,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发现的确不止粥,还有一小碟咸菜。 他竖起大拇指,啧道:“厉害厉害,了不起了不起。” 冥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这咸菜喝粥,吃到一半唐青祝把筷子一放:“过两日你去买点菜,再去西边那河里头捞两条鱼来,我做。” 幸福好似从天而降的果子,一下砸得冥鸿头晕,他喜道:“师父要做饭给我吃?” 唐青祝“嗯”了一声:“大家相识一场,给你践行。” 不等冥鸿再开口,他冷冷道:“再多嘴现在就走。” 冥鸿于是沉默。 唐青祝佯装不经意地掀开眼皮,瞧见他一双森森的睫毛垂了下去,几乎完全盖住了眼睛,因而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夜里唐青祝洗漱罢,正准备要上榻,冥鸿却站在厢房门口,问:“我该睡哪里?” 这小子刚开始那般强势不见外,这会儿倒是知道讲礼了。 可不知怎么的,唐青祝心里隐隐有点不舒服,面上依然淡淡地:“爱睡哪里睡哪里。” 这话出口,冥鸿转身便朝外走。 唐青祝眉头一皱,心说你还学会闹小性子了。 别扭的感受一闪而过,他按住心头一股无名火,自顾自解开了外袍。 白日里那般明媚的天气,入夜之后又见了鬼似地起了风,外头呜呜的声音响个不停,屋里却有点闷。 想来是要下雨了。 唐青祝站在榻边,褪完衣衫伸手去解发髻,摸到了那木簪。 他手上一顿,想起那混小子方才的言语,忍不住又皱了眉,发泄似地一把将簪子拔了下来。 在昏暗的烛光下一瞥那簪子,他呼吸忽地一滞。 那是一支通体漆黑的长簪,样式简洁,只簪尾微微上翘着,弯曲的边缘很有分寸感,即便是飞扬的姿态也不显得轻佻。 可若非细看,这就像是随意削了一截树枝来的。 外头风号中渐渐夹杂了沙沙声,是雨下下来了。 唐青祝怔了一瞬,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沉寂一瞬之后,雨声骤然变大,而后姗姗来迟的雷声响起,近得仿佛是压着屋顶滚过去的。 面向门廊那一边的窗户还支着,风吹了雨丝洒进来。 唐青祝捏着那簪子,一把拉开了房门。 堂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人。他皱眉走出去,打开堂屋门的那一瞬,风雨裹挟着扑了面。 左侧有个声音低低问:“怎么了?” 唐青祝扭头,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冥鸿靠在廊下的壁上,脸上挂着雨水,眼神清亮。 “下雨了。”冥鸿说,“再不进去要打湿了。” 唐青祝忽地气不打一处来:“你故意气我是不是?告诉你小子,没用,硬的不吃,软的我也不吃。” 冥鸿应:“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见到我不开心,但是我又不能一走了之,所以待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先生你可以假装我不存在,我不会吭声的。” 连师父都不叫了,好一个有骨气的小子,竟还将话说得这般诚恳,还学会欲进还退了?! 终于不被强行认师父了,唐青祝本该松一口气,可此时听冥鸿说了这几句,他却只觉得更恼火。 平日里只有他拿话堵别人的,何曾被人这般堵过,然而要让他挑错他又挑不出来。 二人对视半晌,冥鸿又开口:“先生,你身上湿了。” 唐青祝手还扶在半边门上,此时猛地一用力,敞开了堂屋大门,冷声道:“进来。” 冥鸿看着他,站直了身子。 唐青祝往旁边一让,不耐烦地问:“进不进?” 冥鸿:“师父……” “不叫先生了?”唐青祝嘲讽地问。 冥鸿终于是笑了一笑,自他身前跨了进去。 他这一动,唐青祝只觉得从外头钻进来一阵凉气,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师父?”冥鸿回头问。 唐青祝不应他,只用力合了门。 方才出去只着了中衣,这一进来才发现都湿透了,薄薄一层衣料紧贴着肌肤,裹住唐青祝算不得强壮的身子。 他也不避讳,将那簪子轻轻搁在案上,当着冥鸿的面脱了个干净,自箱子里拿了一件干的换上。 冥鸿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站在门口不动弹,见他收拾妥当了,笑道:“这雨倒是来得突然,夏日里似的。” 顿了一顿:“师父有点清削了。” 唐青祝看他一眼:“前几日你没见着,就你来的前一天,那雨才叫大,电闪雷鸣的。” 冥鸿朝前走了两步,离开了门背后的阴影处,道:“怕是有人在渡劫。” “是啊。”唐青祝应。 冥鸿一怔:“我玩笑的。” 唐青祝:“我知道,我没有玩笑。”他将那簪子又捏在手头:“你要换件衣衫么?这一身不会下山就没换过罢?” 冥鸿左手掐诀,往自己身上一点,衣服立时便干透了。他还是笑:“是啊,我有术法。” 唐青祝撇撇嘴,复又打开箱子,翻翻找找半天,末了再扒拉出一件干净中衣来:“我前几年穿过的,你穿应该正当好。” 冥鸿看着他不开口,唐青祝将那衣衫往屏风上一扔:“爱穿不穿。学仙的人都有病。” 冥鸿闻言将长剑放在几案上,绕到屏风那一边,褪了自己身上那一件。 唐青祝坐到案边,手里还拿着那支簪子,闲闲地瞧着人朝自己走过来,道:“正好。” “师父是要跟我说什么么?”冥鸿问。 唐青祝垂眼看那簪子,好半天才问:“这簪子你哪里来的?” 冥鸿踱过去坐在另一边:“从小就在我身边。听清和爷爷说这是青溪派的物件儿,青溪派的弟子都戴这样的簪子。” 他说完看唐青祝,唐青祝面无表情,末了轻轻颔首。 冥鸿问:“师父是在哪里见过这簪子么?” 话毕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提了提声音道:“师父的娘亲?” 唐青祝腾一下站起来:“自己把地铺打好。” 冥鸿跟着起身:“师父的娘亲真的是青溪派的人?!” 他话音才落,唐青祝已绕过屏风坐在榻上。 冥鸿已比初见时有了眼色,见他不想再提,便也没声音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去柜子里抱铺盖打地铺,顺便理好了被唐青祝翻乱的衣物。 外头大雨还在下,唐青祝仰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 末了他转过身子面对着墙壁。 初见时青冥给他的强烈感应,在槐树里看到的染血身影,冥鸿手里娘亲用过的那些招式,还有这发簪…… 这发簪,娘亲手里曾握过一模一样的。 清和这名字,其实不是第一回出现在唐青祝的生活中。 第一次他出现时唐青祝九岁,直到如今被这傻小子找上,唐青祝才知道他是青溪山上的老树妖。 自从那老树妖出现之后,所有事情都在朝着坏的方向疾驰。 此刻想起清和那把装模作样的老胡子,唐青祝真恨不得抓住了一把扯下来,顺势再踩上两脚。 他想将这讨人厌的一切追问个清楚,可那老妖业已魂归天地,又能到何处去问? 什么劳什子青溪山上青溪派,狗屁青溪派,就算是母亲待过的地方他也不想去看。 一点也不想! 唐青祝紧紧闭着眼,手上猛地用了力,似乎是要将那簪子折断,末了却又缓缓松开来。 再过了两日,唐虚来跟唐青祝道别了。 日头正好,他站在外头空地上,看着倚在门边的唐青祝:“子告叔,守白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学成归来,无人来踏破你屋顶了,你莫要寂寞。” 唐青祝白他一眼:“赶紧滚。” 冥鸿正好自堂屋里出来,唐虚见着了,皱眉问:“又没人拉着他,那小子怎地还不走?” 唐青祝没回头,简单应:“你走了他也就走了。” 唐虚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唐青祝忽地温声道:“再不去错过时辰了。” “子告叔……”唐虚似乎是没听过他这样说话,竟是揉了一把鼻子,“你照顾好自己。” 唐青祝本想嘲讽他一番,见他红着眼,便点点头:“去吧。” 唐虚施了一礼走了,唐青祝尚且靠在门口,本以为冥鸿会立马过来,不曾想好半天没动静。 他刚一回头,冥鸿正好风一样从他身边闯过。 “去哪里?”唐青祝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星星点点 冥鸿住了脚,背对着他答:“去买菜。” 唐青祝沉默片刻:“有钱么?” 冥鸿潦草地应了声“有”,随即大步朝着庄子里走,没一会儿已连背影都见不着了。 唐青祝挑起一边眉,看着庄里市集的方向,摸出了那簪子来把玩。冥鸿一直不曾将这物件儿要回去,他便也一直未提。 站到微风起了,他随手将头上的玉簪拔下来,换上了这一支。 少间,唐青祝进屋去放那玉簪,发现几案上放了一个小锦盒,下头还压着一张纸条。 拿起来一看,纸上是唐虚那狗爬似的字儿:“子告叔,这是给你的,不要告诉我爹。守白虽然要去接受大师兄的荼毒了,但会一直惦着你的。” “与其惦记我不如惦记惦记自己。”唐青祝自言自语。 他顺势打开那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怔了一下。 在厨房正生火时,冥鸿回来了。 唐青祝坐在灶门前的小凳子上,听着背后脚步急促,有点诧异地回头:“这么快?” 冥鸿手里却没有拿菜,一脸紧张,匆匆道:“师父,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什么事情不太对?”唐青祝问。 “师父我怕我弄错了。”冥鸿蹲到他旁边,忖了忖才道,“我上一回是不是跟你说过,庄头有个老乞丐生病死了?” 唐青祝缓缓皱起眉,半晌问:“你这一趟出去是见着他活了?” 灶膛里火燃得烈了些,木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沉默片刻,冥鸿笑道:“说不定是我多虑了。” 笑到一半却又停了,担忧道:“不是……我是真觉得不对劲,乞丐爷爷虽说是幻境发动之后去世的,但应该不是死于人魔蛊。如果老树妖是人魔蛊的根源,如师父所言,它死了大家就活了,可爷爷也不该活过来啊。” “我不是在咒他。”又补了一句。 唐青祝依然沉思着。 冥鸿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其实死了的人确是死了,只是看上去还活着,我们大家还在幻境里……” 唐青祝瞥他一眼:“告诉过你了,有些想法不要说出来。” “我问你。”他说,“刚开始咱俩碰见的第一个幻境,没有月亮没有光,其实是你捏的是不是?” 冥鸿想了想:“有可能是。” 唐青祝:“所以说第一层幻境其实是你不小心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要阻止我们发现真正的幻境?” 二人再次相对着沉默。 过了一会儿,唐青祝摸了摸下巴:“你内心这般惧怕的么?这难道不是掩耳盗铃?” 冥鸿愣愣的:“我不知,我还不知怎样控制幻境呢。”顿了顿:“但我觉得这事情尚未结束。” 唐青祝不再跟他搭话,只望着灶膛里头的火光,末了道:“那今儿还是喝粥罢。” 冥鸿一拍额头,立时要起身:“我给忘了!” 唐青祝抬臂抓住他手腕:“别去了。” 冥鸿点点头,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师父你手怎么这么凉?” 唐青祝抽出手,随口道:“人都没热气手要什么热气?” 冥鸿要去拉他手,唐青祝瞪他一眼,他复又蹲下。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并肩看着那火光。 这一日直到入夜,这事再未被提起过,顺其自然地,冥鸿走不走的问题也不曾被摆上桌面。 将近子时,唐青祝睁开眼睛,听见屏风那头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待双目适应了这黑暗,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终究是坐了起来。 外头的动静一下子断了,唐青祝道:“点灯罢。” 冥鸿应了一声,窗边几案上的高烛瞬时亮了起来。 “师父。”冥鸿欲言又止。 唐青祝边穿衣服边随口乱说:“你说你多管什么闲事?早该走的。你就是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有本事,不使出来便闲得慌。我瞧着你们这种小孩儿,就该跟书院里头关着,敢乱跑就用戒尺打死。” 冥鸿笑了,不答话。 等唐青祝绕过那屏风,他才道:“师父还是关心这庄子里的人的。” 唐青祝冷笑一声:“我只想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这么让人不安生,讨人嫌讨到这里来了。” “走。”他说。 二人出来时不曾商量过目的地,只是以探查的姿态走着。 顺着大道行至庄边,路遇了那第一户人家。 唐青祝等在路边,冥鸿偷偷去看过又折返,小声道:“人在榻上呢。” “活的?”唐青祝问。 冥鸿点头:“活的。” 继续往庄子里头走,行出不远,子时到了。 远处三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来,冥鸿有点紧张地回头看唐青祝,后者突然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划过。 唐青祝抬眼,正好瞧见一道白光自身侧飞过。 眼皮子狠地一跳,唐青祝猛地回过头,望着后头那距离已远的第一户人家,住了脚。 冥鸿诧异道:“师父?” “过去再瞧一眼,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冥鸿不明所以地站着,唐青祝催道:“快去!” “好。” 冥鸿应了去了,不多时飞掠回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唐青祝:“师父,那户人家……方才分明还……” 唐青祝神色一凛,飞快迈出步子,冥鸿慌忙跟了上去。 眼前现出一条巷子,已是人户聚集之处。 二人甫一过去,唐青祝便看到有光自旁边人家飞出,在夜空中急速划行,几乎拉成了白线。 他指指那光,问冥鸿:“瞧见了么?” “瞧见什么?”冥鸿问。 唐青祝紧皱了眉,想起那日在槐树底下,冥鸿也是这般看不见。 此刻的情景,可不就一如当日么? 可那槐树精已死于离火…… 唐青祝心头一时乱了,道:“御剑,唐家主宅。” “是。”冥鸿应。 青冥剑出了鞘,载着二人飞往唐家主宅。 路上唐青祝不时往两边看,不停有光自各家窗中飞出,跟他二人去向同一个方向。 转眼已能看得清唐家宅子了,唐青祝小声道:“去祠堂,掐隐身诀。” 冥鸿这一回再没多问,立马照做了。 青冥跟着也隐了身形。 照着唐青祝的意思,最后是停在仪门左侧的屋顶上,人伏在瓦檐外侧,中间隔着屋脊,正好能偷看到那祠堂中的景象。 就这么一望,二人齐齐一愣。 下头的槐树确实已被除了根,只在院中央留下一条巨大的缝隙,以及一方可怖的洞口,从此处看过去像是不见底的深渊。 槐树精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取而代之的是蜀葵花。 那焦黑的废墟里生满了蜀葵花。 在唐青祝的印象中,蜀葵总是笔直的,可眼前所见的植株,却有不少是弯曲的。 像是长势过于生硬的藤蔓,又像是折断之后执拗生发的结果。 整个庭院被蜀葵挤得热热闹闹,几无一处遗漏,那花杆极高,竟是长出了树林般的气势。 红色的大花到处都是,白光不歇,密密地从庄子各处飞来,全部撞进各朵花中。 澄澈的月光底下,每朵花都像是一滩血。 唐青祝知道冥鸿瞧不见那些光,他方才一眼见到便明白了,这些怪花分明就是以人命养开的。 他整个人直犯恶心,喉咙口都出现了剐蹭感,不由自主就攥紧了拳头。 冥鸿侧头见他面色不好,伸手在他手背上轻抚一下。 唐青祝扭头,小声道:“这些东西在吸取人的精气神儿,有没有办法能除掉?令人作呕得很。” 冥鸿想了想:“离火。” 唐青祝沉默不语。 院中央很平静。 顿了顿,冥鸿问:“师父,那日谢公子以离火烧槐树,这些花怎地不曾被伤到?” 唐青祝:“蜀中修道者多喜蜀葵,认为这花有仙缘。谢凤歌是个最死板不过的人,说不定除妖之时还专门念着不要伤了花的。” 冥鸿面色有点无奈,竟是微微叹了口气。 唐青祝心说你还叹气,我瞧着你跟他也差不多。 面前这场景比上一回更加诡异,唐青祝想起这是第四回进这祠堂了,心里不由得有点焦躁。 他问:“要不速战速决罢?不除掉这些东西还不知有多少人会丧命。附近有没有人的气息?” “没有。”冥鸿闭眼感受了一下,“最近的一个活人当在西边那小院里,即便他现在醒了,过来也有好一会儿。” 唐青祝点点头。 冥鸿:“我下去收拾了就上来,师父你在此处等我。” 唐青祝朝后看了一眼:“不,我也要下去。” 冥鸿再没多说,只拉着他起身,顺势揽住了他腰。 唐青祝瞥他一眼:“怎么不拽胳膊了?” “你比我还高呢师父。”冥鸿道,“拽胳膊其实我很累的,这样轻松一点。” 他说着发力,带着人极轻巧地腾至院中,好像是要展示给唐青祝看——这样真的要容易飞一点。 等唐青祝站稳了,又小声道:“等过几年冥鸿比你高了,别说拽胳膊,你手指头要是结实拽手指头也行。” 唐青祝哭笑不得,伸手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了一下:“废话真多,嫌我拖累你就直说。” 冥鸿笑得眯起眼来:“你后退。” 唐青祝“嗯”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那瓦檐。 兴许是他这两日太过敏感,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可冥鸿都已说了没人,想必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他想着后退了几步,站到仪门旁边那廊下。 不远处的蜀葵粗壮,那密林比冥鸿还要高上许多。少年琢磨了一下,末了依然腾起,用了一招绝地纪。 招式一出,风自地旋生扑向蜀葵,催得枝干全部朝向一处弯折过去。 就这么一瞬,唐青祝看到有无数荧光飞起,像极蝴蝶背上的粉末,又像是漫天碎了的星光。 那星星点点的光像是受到惊吓,顺着风向朝前猛扑了一下,唐青祝大喊一声:“退!” 冥鸿一惊,脚尖点地后掠,同时手腕一抖,青冥在空中划成一个圈,正好挡了反扑过来的荧光。 然而那些光点就像是无孔不入的灰尘,一散开就四处飞扑,人和剑皆不可避免得沾上了些。 冥鸿急急后退,而后悄无声息地,所有光点乍然散在了空气中。 唐青祝一口气还未松下去,背后倏地生了变故。 他敏锐地听见极小一下震颤声,却因了没有身手躲闪不及,与此同时,迎面出现一阵有力的风气—— 冥鸿已扑了过来,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 一支箭矢擦着冥鸿后脑扫过去,冥鸿回手掐诀,青冥立时分出十来把剑身,在半空中严阵以待。 冥鸿慌忙起身,将唐青祝拉了起来。 周围却再次变得沉寂。 方才那支箭矢不知去了何处,蜀葵花林挺立在庭院中,占据了所有可能的角落,花朵依然红得像血。 一点风气也无。 唯一有过的风气,全是他二人亲自扫起来的。 “中计了。”唐青祝忽地小声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丧心病狂 冥鸿闻言一怔,眼前的青冥突然失了法力支撑,各条剑影倏忽收回作一处,剑光黯淡了下去。 顿了一顿,房顶上传来一阵笑声。 冥鸿想也不想,立时后退一步挡在唐青祝身前,试图将他整个人藏起来。 唐青祝却猛地拉了他一把,将人朝后抡了一下。 半空中腾下一个身影来,站在十步开外,与二人面对面。 “唐掌门?!”冥鸿惊道。 唐青祝眯了眯眼:“他不是。” 唐元闲闲踱了两步,脸上挂着自得的笑,明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感觉却与平时大相径庭,瞧上去带了那么点子癫狂意味。 他这么一动作,月光斜照过来,唐青祝正好能看清,那眼睛是血色的。 倒像是入魔了。 “子告。”唐元口气惋惜,“你与这小道友若是不掺和这事情,我说不定还能瞧在你母亲份上饶你一命,你却非要来管闲事。” 唐青祝嘲讽一笑:“看在我母亲的面上?” 冥鸿难以置信地问:“唐掌门,您贵为一宗之主,整个唐家庄的百姓都那么信任您爱戴您,您为何要做这种事?” “贪心不足蛇吞象。”唐青祝嗤道。 他面上讥刺,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娘亲早逝,唐家庄本就不那么愿意接纳唐青祝,他于此地平安长到这么大,确实是唐元照看的结果。 虽说他一向不喜欢唐元的正经,但唐元实在也不是个伪善之人。 在方才不曾表现出来的惊疑之下,他连谢云阙都怀疑到了,就是没有怀疑过唐元。 唐元听唐青祝这般说,竟是笑了一笑,那神情还带着温和意味,却更令人觉得恶寒。 他轻轻摇摇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大事?”唐青祝问,“什么大事?你们修道之人不就盼个成仙么?古往今来多少人盼着长生不老,也只有族长你另辟蹊径了,堕了魔道竟也想成仙?不如重新投胎来得更快。” 唐元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笑声更响亮了些,片刻后他陡地敛了笑意:“无知小儿,随你说罢。” 他抬手轻轻一挥,地上瞬时出现一个巨大的阵法,妖异无比。 “藏着这阵可费了我不少功夫,你带的这小徒弟未免太灵敏了一点。”唐元轻描淡写道,“可实在是留不得。” 冥鸿还游离在状况之外,深陷于前一个问题不能自拔,疑惑道:“唐掌门,您为何要这样?您身上的人魔蛊是谁种下的?” 唐青祝诧异地看他一眼,问唐元:“人魔蛊的种子是你散开来的?” 唐元坦然点头:“是我。” 唐青祝咬紧牙:“你不会不知,成了人魔会是怎样的下场!” “我晓得。”唐元声音低沉,“我当然晓得,所以我不能为人驱使。这事还得多谢你二人,若不是你们助凤歌破局,我成了人魔也只会受制于人。” 他张开双臂,仰起头来:“如此正好,槐树精没了,下蛊之人对此地的控制也没了。而今吞掉整个庄子,那便是我为人魔,魔气也只听命于我。” 唐青祝推着冥鸿悄悄后退,踩上了院边的台阶:“你疯了唐元。” 唐元轻笑一下:“我是疯了,我从十年前就疯了。” 唐青祝猛地一愣,唐元手一扬,二人身后一直开着的仪门发出吱呀的重响,合上了。 “不用想走。”唐元道,“你们走不了。” 冥鸿回头看了看那门,直白道:“师父,我的术法不见了。” 唐元朝后缓缓退了几步:“本来你若跟着这小道友走了,一切都清白。但是你非要再闯这祠堂,就莫要怪我了。” 话毕,他伸手掐诀。 地面隐隐现出一个反八卦的图腾,正好以那槐树留下的空洞为中心,几乎覆盖了整个庭院。 院中本就茁壮的蜀葵开始疯狂拔节,大朵大朵的花不停开出,挤得密密实实,瞬时将枝干遮掩了个干净。 站在院边瞧着,就像是血液蔓延过了整个阵法,盖住了唐元最后的退路。 一道又一道白光自庄子各处飞来,像极了漫天流星。 唐青祝简直怒不可遏了:“唐元你真的疯了!这千百条人命你吃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守白会怎么想?!” 唐元手下一点没留情,近乎叹息地应:“他不会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冥鸿接口道,“唐掌门您醒醒,这阵法是在逆行天道!” 唐元手里的术法忽地松了一瞬,又立时收得更紧,语气嘲讽:“天道?天道可曾顾怜过人么?” 青冥在半空中静静停着,冥鸿猛地冲上前去,手伸出去还未触及剑柄,整个人已被唐元隔空一掌击飞。 唐青祝上前两步,一把接住了冥鸿。 二人被这力道撞得退至仪门背后,堪堪靠着柱子停稳,冥鸿伸手捂着心口,屏了半晌呼吸,随即呕出一口血来。 唐青祝一惊,抬眼盯紧了唐元。 唐元伸手一拢,青冥飞入他手中。 “是把好剑。”他叹。 青冥不知是怎么的,在唐元手中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是跟冥鸿一样,被方才那粉末迷了灵性。 唐元这一掌使了十足十的力量,冥鸿没了术法护身,一时之间竟疼得站不起身来。 唐青祝低头看着冥鸿的脸,随手抹掉他嘴角的血,讥诮道:“族长,对一个小孩儿下这种狠手,看来你确实不将守白放在眼里。” “他有多敬仰你,你并非不知。”唐青祝道,“你如今不仅要绝自己的路,更是要绝了整个唐家和守白的路。” 唐元闻言一笑,垂下双手来。 唐青祝分神留意着上空,只见飞过来的白光越来越少,再有个一时半会儿就要完全消失了。 地上的蜀葵已繁茂到极致。 唐元注视着他,忽地道:“听闻唐家立宗,是因了一位青城山的仙人骑鹤而来,因缘巧合于此扔下一卷经书。唐家某位先祖受益,于经书中学得修仙之道,活至五百岁上,尸解去了。自那之后历代皆有传言,说唐家拥有成仙之道,经书也成为了世人争相抢夺的东西。” “风风雨雨千载了。”唐元语气温和,“我从未听说过谁成了仙,只听过唐家家主不停死于非命。” 唐青祝不知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只是嘲道:“是人都有要死的时候,族长你是学仙学疯了么?真的是为了不死宁愿成魔?” “你不懂。”唐元伸手轻抚身旁一朵蜀葵,半晌才又开口,“我如今尚且经不起这样厚重的精气,再过一刻这阵法便会成型,届时这些花中的生命皆会为我所用,整个唐家庄会跟我一起活下去。” 几句话后,冥鸿呼吸缓了下来。 唐青祝将手放在他心口轻轻顺了几下,大声骂:“唐元你就是丧心病狂!别找借口了!若是我娘亲还活着,如今看到你就是这样当族长的,你猜她会作何感想?” 唐元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沉了一下。 “族长。”唐青祝看清了他那点子微妙的变化,一字一句地问,“我母亲当年就死在这祠堂中,她躺在血泊中将族长的权柄交给你,你答应过她会照顾好她的族人,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唐元朝前迈了一步,眼中血色愈发浓重,危机便如同将发的暗箭。 唐青祝让冥鸿靠在一旁柱子上,站直了身子:“你是不是要杀了我?你要杀了唐氏本家最后一个人?” 他逼近一步:“来。” 唐元如今已半入魔道,似乎比平日里易怒得多,他听了这话果真暴起,转眼出现在唐青祝面前,一把掐住了他喉咙。 “师父!”冥鸿大惊。唐青祝手掌冲着他一扬,阻了他起身。 “来,随你杀。”唐青祝被唐元逼得扬起头来,笑道,“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快动手,送我去见我娘亲。” 冥鸿顿时屏住了呼吸。 唐青祝依然闲闲地垂眼,瞧着唐元:“动手啊族长。我娘泉下有知一定会知道的。” 唐元呼吸极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别以为我不敢。” “没这样以为过。”唐青祝寸步不让,“你堂堂一族之长一宗之主,你怎么不敢?你既然能画得出这阵法,就没什么不敢了。” 唐元提着青冥剑,掐住唐青祝的手渐渐收紧了。 魔气像是正在他内心疯狂冲撞,他拧紧了眉,面色看上去既扭曲,又带着无边的快意。 唐青祝看着眼前那双渐渐只剩杀意的眼睛,虽不害怕,却依旧觉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呼吸困难起来,另一边冥鸿挣扎着要站起身,唐青祝眼珠轻轻转了一下,而后狠狠皱眉闭眼。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唐元喉头忽地发出嘶嘶声,现出一脸的痛苦难当来,那捏着唐青祝的手不知为何松了一下。 唐青祝右手本已垂在身侧,瞧上去无力得紧,此时却猛地抬起,一把捏住了青冥的剑身。 这一下过去立即见了血。 唐青祝狠命握着长剑,趁着唐元心神恍惚的这刹那,反手用力,一把将青冥朝着冥鸿掷了过去。 冥鸿正好一跃而起,抓住了正对着自己的剑柄,下一刻已攻将上去。 剑尖直指着唐元眉心,攻势猛烈,唐元逼不得已放开唐青祝,飞速后退着。冥鸿一鼓作气,二人前后追击着撞进了蜀葵林中。 唐青祝摸了摸脖子,咳嗽了两声,抬手看手心的血。 那日唐虚偷偷放在他屋里的锦盒,里头装的是那避尘珠。 冥鸿能敌幻境,对花里出来的荧光却没办法,方才他借搀扶冥鸿的时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珠子悄悄塞进了他怀中。 不曾想又派上了用场。 尽管目前看起来依然是凶多吉少。 四周风起,唐青祝抬头,看见一片灰云飘过来,渐渐遮挡了小半个月亮。 站在这一角看不见争斗中的二人,只能看到那蜀葵密林在一下一下地震荡。 霎时,月亮彻底隐于天幕,四周忽地起了大风,蜀葵震颤得更加厉害。 只听唐元大喝一声,随即一下闷响,唐青祝赶上前去,瞧见冥鸿被撞出了蜀葵林。 冥鸿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地时后退出老远才卸掉杀力。 将将稳住身形,他还要再朝里冲,唐青祝一把拉住了他。 不远处的阵法已彻底活了过来,满院的蜀葵再次释放出迷蒙的光尘。 那星星点点的光亮聚在一起显得极旺,却不曾照亮黑夜,反而衬得天幕更加不透了。 “那是什么?”冥鸿见状惊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千钧一发 唐青祝皱眉:“这一回看得到了?” 冥鸿愣了一瞬:“蜀葵是阵法的一部分?” 四周空气旋转升腾着,仿佛是属于大地的力量正被人抽走。一个透明的屏障绕着蜀葵密林急速成形,光尘在其间飞速流转。 堕魔者笑声又起,回荡在呼呼的风中,显得忽近忽远。 面前的场景可谓是诡谲无比,唐元腾起立于阵眼上空,大张着手臂。那袍角猎猎作响地翻飞,人则双目赤红、面色餍足。 这厢二人对视一眼,冥鸿提剑又上,那屏障却坚实无比,较先前槐树四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冥鸿几招出手一点用也没有,急急退至唐青祝旁边:“师父,怎么办?” 眼看着屏障里的光尘在一点点消失,唐青祝面色绷得越来越紧,他知道那是人命在被唐元吞噬。 青冥剑身上还沾着唐青祝的血,此时不知怎地,兀自震颤不已。 冥鸿诧异地举起长剑,看了一眼,抬头望着唐青祝。 唐青祝触到他目光,跟着低头,就像上次受自己的鲜血指引一样,蓦地在那震颤之中得到一种感应。 他顿时心悸不已,连右手食指都在跳着疼,有一种种子发芽要破土而出的撕裂感。 “师父?”冥鸿朝他凑近了一点,想瞧清他面色。 唐青祝伸手挡了他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血脉中好像有两股力量正在互相倾轧,青冥在催促他上前,内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 冥鸿不敢说话,有点紧张地注视着他。 唐青祝看着冥鸿明亮的双眼,忽然没由来地觉得难过,好像什么就要终结了一样。 他紧闭了眼,手微微抬起,先是摸到了冥鸿的手背,顿了一顿,终于是从他手里彻底接过剑来。 不远处的唐元无知无觉。 唐青祝反手抓着剑柄,像是握着一杆长/枪,在睁眼的同时往前一掷。 分明是被一只书生的手掷出的,青冥背后却像是有着万钧之力,剑身划破朦胧的黑和诡异的白,直直撞过去—— 瞬时刺穿了屏障。 风气掀起,唐元猛地抬手,一道冷风反撞过来,将青冥阻在了半路。 与此同时,冥鸿也飞速抬手掐诀,空气凝成箭矢,循着方才青冥的路迹闯进阵法中,一一抵在了剑柄上。 那头压力骤增,蜀葵林被催得摇摇摆摆,光尘忽地乱了。 唐元冷冷道:“本想留你到鸡鸣,你偏生现在就要找死。不知好歹!” 伴随着他情绪的变化,阵法中的光尘跑得极其纷乱。 唐青祝眉心一凛,朗声道:“族长,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你不打算将一切讲清楚么?” 唐元冷笑一声:“现在拖延时间还有什么用?” “自然是没用。”唐青祝平静道,“我不过是想把事情弄清楚,待我到了地下也好跟我娘交代。若不然我要怎样告诉她,她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的庄子竟就这样没了。” 那被青冥刺破的屏障正在极速愈合,在这几句话的间隙里,冥鸿以空气凝成的飞箭一直在趁机进攻。 唐青祝的话音一落,唐元顿时怒火中烧。 他浑身气势猛地一震,那些飞箭顿时四下飞溅,撞得蜀葵花七零八落,光尘乱窜得近乎疯狂。 唐青祝往前踏了一步。 “你不想说清楚,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我娘亲。” “你画阵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法面对她了。” “所以你连最后的解释都不给我,因为你也不敢面对我。” “还有守白,守白走的时候以为自己是要光复唐家的。结果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要毁掉整个唐家庄!” “你最没办法面对的人是守白!是唐虚!是你的后继者!” 唐青祝话说得又快又清晰,唐元的气息渐渐乱了,连带着阵法都隐隐有不太稳的意思。 “你不敢听。”唐青祝笑道,“唐族长,你生生世世都会为此而深受折磨,你现在不敢听我说……” “因为我说的全是你害怕的!” “闭嘴!”唐元暴喝一声,双拳猛地攥起,姿态如同毁天灭地的邪神,屏障已是摇摇欲坠。 唐青祝瞥眼瞧见了,忽地温声道:“你别太激动了,你的阵法要碎了。” 这话来得奇怪,冥鸿一边不间断地攻击,一边分神看了唐青祝一眼。 唐元闻言瞠目欲裂,浑身发起抖来,阵中光尘开始朝外逃逸,像是萤火虫般飞出屏障,挤满了整个庭院。 就是此刻! 冥鸿飞身直上,重新抓住了滞留于空中的青冥剑,冲着明显已疯魔了的唐元而去。 唐青祝心里一片悚然。 方才那话说出来,他也是突然福至心灵,只因当年娘亲被围困至此,唐元站在唐家长老中央,也曾对她说过这话。 唐青祝伸出手去,朝着那漫天碎光抓了一把,张开手却是空无一物。 这么多年来,想必唐元就如同此刻的他一般,也如同濒死时的娘亲一样,什么也抓不住。 阵中唐元和冥鸿尚在酣斗。 唐元几近入魔,力量比先前蛮横得多,可因了心神不定,招招使出来都是破绽。 冥鸿虽敌不过他,但胜在灵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他伤到。 可即便如此,这院中也是个死局,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自己这烂命不足惜,可一颗心依然得吊着,冥鸿在这里,若他也因为自己出了什么事情,这日子真是生死都难了。 正在他恍神之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呼唤:“唐子告!” 这声音以前不曾听过。 乍然听到这一声,唐青祝未曾立即反应过来,那声音便不耐烦了:“唐青祝!唐青祝你个大笨蛋!洞里!” 唐青祝一愣,望向了蜀葵林。 下一刻,他侧头看了一眼,见那二人已斗到了享堂边上。 冥鸿明显要吃力一些,正被追赶着不停退避。 唐青祝顿也不顿,跃下台阶,大步闯进了满庭院的碎光中。 上头唐元注意到了,立时要朝他攻将过来,冥鸿二话不说甩出青冥,阻了唐元的路。 赖了冥鸿的拖延,唐青祝得以有机会一头扎进蜀葵花海中。 然而那花里全是血腥气,一靠近便熏得他睁不开眼,待在其中几乎要窒息。情势紧急,他也只得奋力扒拉着那些粗杆,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前奔。 方才那叫他的声音更清晰了些:“快点快点!” 这不耐催促的口气,听得唐青祝顿觉不爽,很想拍那喊话的人一巴掌。 压过蜀葵花林像是蹚过湍急的大河,唐青祝终于是到了最中央,看见了那槐树精扎根过的黑洞。 “这里这里!”那声音大声说。 真的是在洞中。 唐青祝一下扑过去,对着洞口大喊:“然后呢?!” 正在此时,身后劲风已至。 完全是不作思考的行动,唐青祝往旁边侧滚过去。 唐元的长剑刺了个空,第二招正要出手,青冥已到。 冥鸿趁这一瞬翻滚而来,一把抱住了唐青祝。 二人裹在一处滚了一圈,堪堪挂在了那洞壁上头,还不及起身,唐元的长剑又至。 唐青祝于仓惶之中扫了一眼,见唐元脸上再无方才的挣扎与痛楚,心头顿时一凉。 眼前之人已彻底魔化了。 “血!”下头那声音又喊。 冥鸿显然也听见了,匆忙瞥了唐青祝一眼,随即一翻身将他拽起,同时腿一抬,接住了正在下落的青冥。 就在青冥要飞入他手中之时,唐青祝伸手在剑刃上抹了一把。 冥鸿握住长剑,再次直击唐元。 唐青祝则抬手对准那洞口,用力捏了一把。 血自他拳头中渗出,滴入了黑漆漆的大洞中。 起始一切如常,片刻过后,更加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身后响起诡异的嚓嚓声。 唐青祝扭头,看到四周的蜀葵在眨眼间枯萎了下去,先是花谢掉落,随即是花杆的枯败。 庭院中的光尘彻底挣脱了束缚,开始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唐元长啸一声,剑风更加凌冽起来,招招皆欲致命。 冥鸿实在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后退,唐元的剑气扫荡起凋伤的花朵,全部冲着唐青祝而去。 四溢的魔气有如实质,一下子撞得唐青祝站不稳,猝不及防之中,整个人对着洞口直直栽了下去。 “师父!”冥鸿惊呼一声,竟是顿也不顿地扑了过去。 伸长手已捞不着人,他便顺势将剑一收,跟着跳下了那黑洞。 这厢唐青祝下坠了一瞬,腰上忽地缠过一只手臂来。 这小子真笨。他心里哀叹一下。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一下跃起,跳上了他肩膀。 唐青祝一惊,这洞似乎即将到底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未曾多想,只一把按住了冥鸿的后脑勺,将人护在身前,准备迎接后背的冲击。 冥鸿似乎也想要翻身给他做垫子,却没来得及。 不过眨眼,一股大力直接缠上唐青祝的腰,二人在即将触底的一瞬被捞住,而后被朝上卷了去。 那一刻心脏跳得极其剧烈,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带血的。 唐青祝心下大惊,浑身感官顿时失去了作用,他猛地收紧了双臂,将冥鸿箍在胸前。 箍得死紧。 二人裹在一起被甩上了地面。 不远处多了一个人,那人瞧了这边一眼之后,收回手里的术法,扭头拔剑,对上了唐元。 冥鸿被唐青祝抱得很紧,挣了一下没能起来。 他心觉不对,低头看到唐青祝眼神有点恍惚,忙喊:“师父?” 唐青祝怔怔,感知力一下子回来了,背后压着的枯枝极硌人,他狠狠打了个寒颤,钳住冥鸿的双臂松了。 冥鸿一跃而起,忙来拉他:“师父你可还好?” “起来!”有个声音怒喊。 唐青祝抓着冥鸿手腕站起来,二人顺着那声音低头,看到地面上手脚朝天仰躺着的小山精。 “压死我了你们俩!”山精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指着旁边,“还不去帮忙?!” 冥鸿闻言看了唐青祝一眼,再次加入战局。 唐青祝这才将目光放过去,发现来人竟然是谢云阙。 此时二对一,瞧上去并非没有胜算。只是谢云阙在这里,那跟着他上山的唐虚呢? 唐青祝皱眉四望,院中却再没其他人,他低头看山精:“怎么回事?” 山精嘴巴一撇,委屈巴巴地正要说什么,唐青祝抢先道:“怎么回事,小妖精怎么会说人话了?” “呸!”小山精跳脚,瞥眼见到他额头的汗,“吓不死你!” 唐青祝笑了一下,又飞快收了,敛眉问:“到底怎么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猝不及防 那山精一脸愁容:“倒霉催的呗!” “你能不能好好说?”唐青祝佯装无奈地扶额,不动声色地将头上的冷汗揩了,“信不信把你重新扔回那洞里去?” “听我说成么?!”山精在原地转了两圈,暴躁无比地指着他,“跟你说话真费劲儿!” 唐青祝抱起双臂来。 山精瞅着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收了脾气,道:“我出你们这庄子时,在你家旁边那野地上被唐元抓了。我,白敛,你去问问,八大仙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一朝被坑,堂堂一棵千年人参,竟然被抓来压阵!” 它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气死我了!” 唐青祝倒是有点意外了:“你不是山精?” “谁说我是山精了?”它咆哮,“长得像山精就是山精了么?再过几年我就修成漂亮的人形了!” 唐青祝:“是,长得像人也不一定是人。” 白敛狠狠点点头:“我本来就不是人!” 唐青祝淡淡地,拖长着声音“哎”了一声。 白敛忽觉是不是上当了,细想好像也没亏,自己确实不是人。 扭头见唐青祝神色平静,它迅疾丢了那点不满,指指旁边,诧异地问:“你怎么都不着急?” “谢凤歌来了我急什么?”唐青祝道,“压阵的跑了,阵中留存精气的蜀葵死了,唐元身上那点子魔气,一把离火也便完了。” 白敛“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想得通透,那可是人魔,人魔!虽然还没炼成,但他自己不死谁能杀了他?” 唐青祝沉默着瞅它一眼。 白敛触到他目光顿时愣了,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却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对战中的三人。 那边正打得火光四溅,全是长剑与术法的碰撞声。 唐元招招皆有不可一世之势,谢云阙不停翻转腾跃分散他注意力,冥鸿因而得以放开了手脚,一味强势地进攻。 唐青祝跟着看过去,青冥剑尖正好抵达唐元肩头。 然而不过眨眼,剑尖却被一层黑气缠绕上了,进退皆难,冥鸿只得仰头一个跟头翻过去撤了招,落地复又腾起。 首次并肩的冥鸿和谢云阙配合极默契,唐元却愈战愈局促。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他对战的不仅是这二人,还有来自他周身的魔气。 那魔气似乎是不满自己强大的进程被打断,开始疯狂反噬,唐元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双目是肉眼可见的血红。 从出现在此处,谢云阙便一直沉默着,此时见唐元的魔化已无可挽回,他终于开口了。 “师父!”他声音平稳,却饱含痛楚,“师父您醒醒!” 唐元动作登时一滞,冥鸿的长剑第一回刺入他胸口。 “啊!”唐元突然悲怆地呼喊一声,却并非因为受伤。 青冥从他心口带出血气,像是惊动了什么。 魔气在唐元皮肤上打下烙印,灰黑的纹路自领子里爬出来,飞速爬上他半边脸颊,随即蔓延到了眼眶下,又绕过那骇人的眼珠子,最后攀过额头,到达了头顶。 唐青祝心里一阵恶寒。 真正的魔并不会如此可怖,也不会执着于在皮囊上留下痕迹,如今的唐元只是一条被人魔共同抛弃的命。 他在空中仓惶后退着,双手痉挛地举起,像是要挡住原本干净的脸,又像是要撕扯出什么东西来。 这场景太过骇人,冥鸿手下招式忽地松了,有点无措地低头看唐青祝。 二人对视上,唐青祝招了招手,冥鸿回头看了唐元一眼,飞腾下去站在唐青祝身边。 谢云阙则朝着唐元追了过去:“师父!” “别过来!”唐元喝止了他,声音粗粝沙哑得硌人耳心。 谢云阙捏紧了长剑,停在空中再没了动作。 唐元已退至院边,踩在了那享堂的瓦檐缘上。 月亮渐渐西沉,再过不久便会天亮。 阵法已毁,他这一夜即便不死,也无法称得上是活着了。 庭院里风气终于沉寂,四下里一片静默,连白敛也不再聒噪。 三人一精皆定定看着唐元。 唐元脸上满是痛色。 那张脸已不属于人,唐青祝却觉得他眼睛分明是亮的,里头还流淌着他说过的修道之心,即便如今正值痛楚加身之时。 那把跟了他一辈子的长剑不知掉落到了何处,唐元无声地嘶吼着,尚且活着却只能眼见着自己一点点腐烂。 “凤歌……”他终于从齿缝中喊出一声来。 谢云阙往前一步,声音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守白不会知道的。” 唐元笑了起来,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一只手架上了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这只手腕。 瞧上去像是一出恐怖又滑稽的戏。 片刻后,远处鸡啼响起。 这一声惊动了沉寂中的一切,唐元整个人一抖,紧接着飞掠而下,像只扑食的老鹰,直直扑向了唐青祝。 冥鸿一直提着心站在旁边,见状立时要出招,唐青祝却一把推开了他。 唐元顶着魔鬼的脸,双手扣住了唐青祝的脖子。 冥鸿手腕一折,青冥架上了唐元的脖颈。 谢云阙亦紧随其后,迫不得已将剑尖指向了自己的师父。 唐青祝看着那双带血的眼睛,问:“族长,你想说什么?” 唐元双手忽地收紧,旁边蓄势待发的二人皆是一动,唐青祝却依然稳在原地,温声道:“我跟我娘长得很像?” 话音一落,唐元双眼蓦地蓄满了泪。 他胸口像是漏了个大洞,呼吸起来全是风声,人的面色却已平静下来,丝毫不像方才那般暴戾。 但是唐青祝知道,魔气已彻底吞噬了他。 唐青祝很小声地又开口:“我也很想她。” 唐元眨了一下眼,抬手顺着他脸虚虚地摸上去,摸到了他发髻上那支木簪。 “元化大哥。”唐青祝喊。 这称呼已多年不曾听过。 唐元笑了一笑,笑得满脸狰狞,他手上微一用力,迅疾拔下了那支木簪,顿也不顿,一下子刺进了自己心口。 唐青祝头发散了满背,谢云阙隐忍地别开头去。 唐元脸上显出一瞬的痛快神色,而后被更加强烈的悍戾之气遮盖。 远处鸡鸣声又起,他抬起另一只手正要动作,整个人却忽地僵住了。 唐青祝诧异地抬眼,看到谢云阙执剑站在唐元身后,手里那长剑上燃着一层薄薄的离火,剑身已没入了唐元身体。 白敛瞪大了眼睛,吓得一跃而起,一把抱住了冥鸿的大腿。 唐元艰难地转头,看着身后的徒弟,勾起了嘴角。 “师父……”谢云阙神色凄然,他低了低头,抬眼时轻轻开阖着嘴唇,“这样没有痛苦些。” 唐元点点头,冲他温和一笑。 谢云阙顿时咬紧了牙,拔/出长剑来,而魔气已被离火缠住,不住发出滋滋的声音。 像是收缩的藤蔓一样,那灰黑的痕迹自唐元脸上褪了下去。 唐元抬头,将木簪塞回唐青祝手上,随即后掠到院中央,转身跳下了那黑洞。 一点也不曾迟疑。 沉寂须臾,洞中忽地升起大火,火苗蔓延到了旁边蜀葵的枯杆上,整个庭院轰一下燃透了。 冥鸿将白敛提起来抱在怀中,拉着唐青祝退到仪门旁边的廊下,谢云阙却犹自站在火海中央,定定地望着那冲天火光。 那背影笔直,且孑然。 不过一刻,一切邪魔存在过的痕迹已被烧得干干净净,眼前骤然大亮,瞬间变回火烧前的破败来。 是晴朗的白天,中间那棵大槐树尚且立着,四周只零零星星长了几棵瘦弱蜀葵。 “回溯阵?”冥鸿道。 他甫一说完,背后仪门吱呀地长响一声。 几个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个少女风一样闯进来,自唐青祝身旁掠过,跑到了院中央的槐树下。 唐青祝猛地朝前一步。 “师父,”冥鸿惊道,“这位姑娘长得好像你!” 唐青祝面色怔怔,冥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猛地闭了嘴。 谢云阙腾过来,轻声道:“是回溯阵。” “唐掌门的记忆?”冥鸿问。 谢云阙沉默半晌,应:“师父的执念。” 不多时仪门第二次被推开,一个少年悄悄往里张望了一下。 这一下几个人皆看清了,那分明是十几岁时候的唐元。 少年时的唐元长得丰神散朗,跟后来道骨仙风的清瘦模样大相径庭。 他悄悄进了门,慢吞吞地站到院边上,看着槐树下背对着自己的少女,一只脚轻轻在台阶边晃荡着。 像是在踌躇,又像是害怕。 少女正在树下挖着什么东西,挖得十分专注,并未注意到他。唐元呆站了好久,才慢慢踱过去。 “小姑姑,你在做什么?”他小声问。 少女大惊,猛地抬头,瞧见是他松了一口气。 她竖起手指“嘘”了一下,嗔道:“元化你小声点儿!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吓我一跳。” 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继续动作。 唐元挠挠头,分明是少女不讲理,他还是结巴着认错:“小姑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族长说过不能来这里,你小心……小心又被骂。” “有什么关系?”少女狡黠一笑,“你不说我也不说,谁知道?” 唐元还要再说什么,少女却伸手指着他:“你自己也来了,现在咱俩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 唐元一怔,果真闭了嘴。 少女得逞了,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这下头有个大秘密,我告诉你了你不许告诉别人。” 唐元立即重重点头:“我不说!” “我偷偷听到族中长老们说话,说下面有个封魔阵。”少女神神秘秘地小声解释,“我还没见过真的封魔阵呢。” 唐元惊道:“这太危险了!” 话音刚落,外头有个厚重声音传来:“谁在祠堂里头?” 两个人闻声顿时手忙脚乱,少女飞快掐了个决,随便将树下的坑填了,一把提起唐元的领子,扯着他躲到了院角的水缸后头。 仪门第三次被推开,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出现在门口,四下看了一圈,又退了出去。 那边唐元和少女挤在一起,双双屏住了呼吸,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人,唐元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等老人走远了,少女放开唐元,站起身来拍拍裙角:“唉得回去了,等下要挨爷爷骂,我下次想个好法子再来。” 她潇洒地摆摆手要走,走出几步回头,瞪着唐元威胁:“我先走了,不准说出去!” 唐元像是憋气憋太久了,一张脸通红,目光触到她脸又飞速撇开,忙慌慌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少女一点没在意他的神情,只满意地笑了笑,掐诀腾上了旁边的瓦檐,转眼已消失不见。 唐元立在原处,半晌才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一直站到落日余晖撒过来。 回溯阵外,谢云阙忽地回头,深深看了唐青祝一眼,问:“子告,是令阳前辈么?” 隔着三十年的光阴,唐青祝猝不及防看到了唐昭,看到了还是少女的母亲,发现她原来也会这般活泼。 更让他惊讶的是,唐元竟也会这样充满生机。 听到问话,他顿了许久,缓缓点头。 谢云阙抿唇不语。 沉默片刻,冥鸿开口打破了僵局:“封魔阵,封的什么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有符为证 “这个我知道!”白敛在冥鸿怀中大喊。 几个人都低头看着它,它眨眨眼:“我在老槐树里待了好些年,我知道里面埋了什么。” 唐青祝挑挑眉:“你不会是封魔阵的阵眼罢?你私自跳出来,所以封印破了惹出这么多事?” “我不是!”白敛大叫,“你血口喷人!” 唐青祝调侃道:“你又不是人。”手却在身侧攥紧了。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打了个岔:“封魔阵封的是什么?” “就是人魔蛊。”白敛道。 三人皆是悚然,谢云阙眉头一皱:“谁埋的?” 白敛愣了,像是在思考,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末了伸手轻拍自己额头一下:“怎么回事?我感觉刚才还记得的。” 唐青祝道:“编好了再说话,小骗子。” 白敛闻言冲他龇了一下牙。 没等他们讨论出个一二三,院中回溯阵里的景象又已变了。 看清眼前的场面,尽管已暗自调整过情绪,唐青祝还是僵住了。 冥鸿也是一愣。 他慌忙放下手里的白敛,去摸唐青祝垂在身侧的手,本想安抚他,却先触到了那支尚且沾着血的木簪。 簪尾在抖。 唐青祝挣了一下。 冥鸿本想顺他意思放开,侧头却见他神情平淡得不可思议,心头突然一悸。 他来不及细细感受这奇怪的情绪,只用了用力,试图将唐青祝整只手包入掌心。 在那唐元留下的回溯阵里,不愿回想的事情毫无遮挡地摆在了眼前。 天似乎是才刚亮的样子,槐树四周现出一个阵法,阵中央依然是那棵槐树,树下有一个女人。 是唐昭。 庄子里的人挤满了庭院。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都是唐青祝的熟人,除了一个唐元,剩下的全是唐氏一门当年的长老。 那些人无一例外,都在唐昭死后的十年内白骨入地了。 唐昭一身月白的袍子,被血染得斑驳。 她面无表情地侧靠在树干上,低头看着地面,整个人瞧上去疲惫不堪,却又不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唐元已有了点后来那般不苟言笑的模样,他沉稳立在长老中间,看着树下的唐昭,眼里的情绪瞧不分明。 众人窃窃私语着,面色有惊有惧,也有厌恶,话的内容听不清楚。 直到有人开口了他们才停下来。 站在最前面的大长老捋了一把白胡,问:“令阳,人呢?” 唐昭好似未曾听见,半天不答话。 旁观的人开始骚动,大长老举起手来示意安静,又再耐心地问了一次:“令阳,你是族长,整个唐家庄都瞧着你呢。” 沉默片刻,唐昭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直白道:“我杀了。”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一个清朗声音,急切地呼喊:“娘!娘亲!” 唐昭闻声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直了直身子。 阵法外的唐青祝听到自己的声音,脸色沉得愈发厉害,冥鸿沉默着立在他身旁,将他手拽得更紧了些。 回溯阵中,尚未束发的唐青祝闯进了祠堂。 他似乎刚得到娘亲在此的消息,站在台阶之上望见院中情形,单薄的身子一抖,随即跌跌撞撞扒开众人要朝唐昭扑过去,却被唐元一把拽住了:“子告!” “元化大哥你放开我!”唐青祝大喊一声,还要阵法里冲。 正在此时,谢云阙也闯了进来。他跑过去一把拖住了唐青祝的腰:“子告你别激动!” 又看向唐元:“师父对不住,我没拉好他。” 四下里的议论声更响了些。 大长老回头看了唐青祝一眼,转向唐昭:“杀了?” “对。”唐昭平静道,“二叔,我知道您的意思,我身为一族之长,不会忘掉自己要担的责任。他的确是死了,二叔可派人去青溪山查证。” 她说完看向唐青祝:“子告,别着急,娘亲没事。” 唐青祝一边奋力要挣脱谢云阙,一边大声喊:“既然没事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这是什么阵法?” “二爷!”他回头看那长老,“我娘怎么了你们要关着她?” “我爹呢?”他仓惶地问,“这到底是个什么阵法?!” 没人回答他。 唐昭温声道:“子告,你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娘亲沾了脏东西,这阵是娘亲自己画的,驱邪祟的。你先跟着凤歌回去,等下我便回来。” 唐青祝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倒也不再挣扎了,飞快道:“那我要在这里陪着娘亲。” “听话!”唐昭忽地厉声喝道。 唐青祝一怔,顿时红了眼眶。 唐昭语气缓和下来:“凤歌,你带子告回去。” “是,令阳前辈。”谢云阙应了一声。 唐青祝却乘其不备一把推开他,抬脚就要朝阵法里闯。 “子告!”唐昭喝了一声,冲他摇了摇头。 “那我要在这里陪你,我不捣乱!”唐青祝连忙承诺,住了脚。 唐昭却不理他了,自顾自对着大长老道:“二叔,你让人都退出去,我有话要讲。” 大长老沉默了一下:“以族长的身份?” 唐昭庄严点头:“以族长的身份。” 大长老号令了一声,无关之人都退了出去。 唐青祝知道自己不得不走,只好落在人群最后,能多看一眼是一眼。谢云阙拉着他朝外走,他还在不停回头。 唐昭静静地看着他,严厉道:“男子汉大丈夫。”末了语气还是一软:“娘亲处理完事情你再来。” 得了这句承诺,唐青祝终于出了庭院。 院中失了喧嚣,加上唐元和唐昭,正好七个人。 对峙半晌,大长老开口了:“令阳……” “二叔。”唐昭打断他,“二叔不必多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早已另投了青溪派门下,且我夫君犯下如此大错,虽然我亲手……亲手抹掉了这个错,但损失的一切是找不回来了。” “于情于理,这族长我都不该再当下去。这权柄我当初本也不想要,现在也到了交托出去的时候了。”她惨然一笑,“爷爷在天有灵,想必也会理解我。” 压抑感似乎从十年前传递到了现在,阵外几个人都僵着,唐青祝几乎已屏住呼吸了。 唐昭话毕,大长老敛眉:“令阳,好孩子。” 他顿了顿又道:“你这事情比较棘手,好在收到消息之后我们日夜推演,总算是布出了一个阵法来,只是可行与否还得试过才知。明儿是十五,正好是个时机,唐家不会放弃你的。” 唐昭一笑,略带了点嘲讽,似乎在说她已不在意行不行。 “元化。”她终于第一回看向了唐元。 几位长老皆回头看着唐元,唐元上前一步,规矩地喊:“族长。” 唐昭道:“这么些年来你的修为品行大家都看得到,族长之位,原也是你比我要合适得多。” “我并非本家,谈不上合不合适。”唐元道。 唐昭挺直了腰,一笑:“本家不本家又如何?本家如今人丁零落,只要唐氏还在,本家外家是最不要紧的事。几位长老意下如何?” 无人开口,唐昭点点头,伸手凌空画了一道符,那符散着微光,即便是在初阳底下也不曾失色。 大长老浑厚的声音响起:“元化,去。” 唐元默然,上前一步。 唐昭看着那符,肃然道:“蜀中唐氏第十九代族长唐昭,今日于此,以大罗之名,赐尔唐元一族之权柄,有符为证。” 话毕,她伸手掐诀,那符慢慢移向唐元,最后撞向他心口,隐没无踪。 做完这事唐昭身子猛地一松,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精气神。 唐元快步上前,她挥挥手阻了:“二叔,元化,各位长老,这封魔阵我画得不够完整,劳烦你们加固一下。”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着,唐昭似笑非笑道:“我等十五,也相信长老们一定能救我。但中间尚有一日,万一我魔性大发就不好办了,劳诸位尊驾了。” 大长老点点头,让其余长老压住四方阵脚,亲手将封魔阵又画了一遍。 唐元旁观了整个过程,却不发一言,只最后离开时回过头,深深看了唐昭一眼。 十年后的祠堂中,白敛已完全被吓住了,此时见那封魔阵被加固,实在是疑惑:“封魔阵?有两个封魔阵?” 无人应它。 须臾,风吹散了面前的场景,天忽地黑了。 还是那棵槐树,唐昭还保持着白天的姿势靠在树边。 唐元悄悄自屋顶跃进了祠堂,甫一踏入院中,唐昭立时察觉,猛地抬了头。 见到是他,她松了一口气:“元化。” “他们不是要救她么?”冥鸿小声问,“为何令阳前辈这般警惕?” 唐青祝嘲讽一笑。 十年前的二人对视半晌,唐元叹息似地开口:“族长。” “我已不是族长了。”唐昭一笑,“你以前都叫我小姑姑的。” 唐元默然。 过了许久,依然是唐昭打破了僵局:“长老们怎么商量的?” 唐元不答反问:“令阳姑姑,人魔蛊真的无法可解么?” 唐昭摇摇头:“我拼尽一身修为,也不过堪堪压住魔气,让它暂时休眠。若不是这旧的封魔阵,我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你真的杀了他?”唐元又问。 唐昭顿了顿:“你方才问我是否无法可解,我只能告诉你,唯一的解法是毁灭,并且是在人魔未曾完全形成时。” “我早听说是如此,却偏生不信邪,”她语气平淡:“这才将他身上的魔气渡了过来,如今后果你也瞧见了。他也不愿为人所用,死于其他人手中,不如死在我剑下。” 唐元皱了眉:“你可知是谁要害你们?” 唐昭看他片刻,忽地笑了:“元化,不是谁要害我们,我们并非是什么特定之人,只要你心里有缝隙,人魔蛊就有机会钻进去。只要有人存在,魔永远不会绝迹。” 虽然人到中年,唐元在唐昭面前却仍有点局促,可此时的他早已不是控制不住心性的少年,即便内心震动,依然只得颔首:“明白了。” “元化,你比我有修道的天分,心性也比我坚定。”唐昭说,沉默片刻才接着道,“我去了之后,子告就托付给你了。” 唐元:“令阳……令阳姑姑,下午长老说过,你会没事的。” 唐昭还是笑:“你究竟是在骗自己还是在骗我?” 唐元立时沉默了,唐昭耸耸肩:“我迟早是要陪他去的,我只担心子告。” 待她这一句说完,唐元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抢了话:“令阳,今儿我听见长老们商量事情,说子告……” 唐昭眉心一凛:“怎样?” “他们说要剔除子告原有的根骨,重塑一个,”唐元答,“以免他来日也堕入魔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血脉诅咒 唐昭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唐元一鼓作气道:“长老们说卫氏一族的血脉是被诅咒过的,留着这一脉只能徒增祸患,江国的覆灭和青溪派的败落,皆是铁证。” “胡说八道!一个传言怎能作得真?”唐昭震怒,“他非仙人,剃了根骨还能活么?!” 她怒气一起,双目中登即有血色现出,阵法骤然震荡起来,唐元慌忙上前一步:“你别激动,阵法要碎了!” 阵外冥鸿听见这一句,扭头看向唐青祝,唐青祝看他一眼,道:“我就在那屋顶上看着,唐元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去救她?”白敛口无遮拦地问。 谢云阙接口:“因为听到这里他被我打晕了。” “那接下来的事情只有你知道咯?”白敛又问。 谢云阙摇摇头:“我不知,我觉得师父有话要与令阳前辈说,就带着子告先走了。我也以为长老们会想办法救令阳前辈。” 唐青祝听至此处,嗤笑一声。 那厢回溯阵中,唐昭稳了稳心神,阵法停止了动荡。静默半晌,她忽地伸手捂住了脸:“元化……” 她一整日情绪都十分平稳,看上去强大到了极致,这一下突然崩溃,唐元终于不再端着他的沉稳姿态,仓惶开口:“小姑姑……” 唐昭放下手,声音露出了点痛苦的端倪:“元化,你得救救这孩子。” 唐元却摇了摇头,坚持道:“令阳,你得活着,这孩子你要自己救,自己将他抚养长大。” 唐昭抬眼,诧异地看着他。 唐元再往前一步,道:“你听我说,这两天我日夜皆在琢磨,你方才的想法其实没有错,做的时候一定是哪里出了点问题。还有机会的,要是将你身上的魔气彻底转移到别人身上,你一定能离开!” “不,这太自私了。”唐昭拧紧了眉心,“我不可能为了自己一线生的机会,将他人性命弃之不顾。” 唐元姿态沉稳,声音里的颤抖却泄露了他不安定的心神:“令阳,我晓得你不想祸害无辜的人,你把魔气渡到我身上罢!我着意修炼过,一定能在解决魔气之前压住它!” “我知道长老们不想让你活了,也知道你自己不想活了,但是你想想子告,他还十五岁都不到。”他急促道,“令阳,我……” “别说了!”唐昭打断他,“元化你别说了,你有整个唐家庄要顾,你这样让我怎么面对守白?这是我的命,况且人魔蛊的魔气不同于其他,在引渡的过程中容易出差错,到时谁都活不了,还会祸及……” 话未说完,地面忽地震动起来,转瞬便有无数尖刀自地下冒出,直刺唐昭脚心。 她堪堪后退两步,方才掐诀腾起,转眼场面又再生变。 嗖嗖声起,无数绑了符纸的箭矢如雨落下,攻击范围只在阵中,势要取了阵中人的性命。 “令阳!”唐元咬牙嘶吼一声,纵身腾起,拔起长剑迅疾出招,一边替她挡着箭雨,一边试图捏出个屏障来。 唐昭自己却已丧失了斗志,只是望着漫天箭雨,笑道:“那群老头子连你也骗了,你以后当族长怕是会比我辛苦。” 唐元不明白她怎么还能说笑,大声吼:“令阳你快躲开,我一定能带你出去的!” 唐昭像是累极了,摇摇头:“魔气噬心的痛太难忍了,我不想出去了。元化,你成全我罢。子告交给你了,等他长大了你让他去青溪山……” “不!”唐元边战边打断她,“不!令阳,你要说什么自己告诉他,你得自己带他上山,我从前就想告诉你……” 唐昭抢过话头来:“我和卫郎生生死死都要在一处。他犯下大错,我即便不能替他赎罪,也一定要同他站在一处!” 唐元手下忽地松了劲儿。 唐昭朝阵边走了几步,不知为何,那箭雨竟一时落不到她身上。 她温声道:“我不愿为魔。元化,你虽称我一声姑姑,但你我二人年岁相差无几,自小一同长大,说一句知己也不为过。你应该明白我的性子,唐家庄对不起我,唐家那群老头子也对不起我,但是我对得起他们。让我去得有尊严一点,在成魔之前。” “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子告。”她问,“是不是?” 唐元手下招式未停:“不行!不行的令阳!你不能死!” “算我自私一次,单方面将他托付给你了。”唐昭冲他嫣然一笑,伸手掐了诀,“明日早晨来收尸时,不要让我儿子见到我的样子。” 这话音刚落,回溯阵忽地碎了。 众人没料到那景象消失得如此突兀,齐齐愣住了,眼前忽明忽暗了一阵,唐青祝忽然发现下雨了。 天已麻麻亮,再等了一会儿,院中终于再也没有过去的故事。 雨水自瓦檐落下成帘,离火烧过的地面被如此一淋,余烬尽灭,焦黑的狼藉中央,是一个乌漆漆的大洞。 仓惶地见到几段沉重的旧记忆,大家仿佛都累极了,没有人开口说话。 末了白敛先开口:“唐元的人魔蛊,怕是十年前就被种下了。” 旁边三人依然是沉默,隔了好半天冥鸿问:“这雨怎么血腥气这般重?” 唐青祝忽然醒过神来,问:“唐元那破阵法可逆么?蜀葵死了,那被吞掉命的人呢?” 谢云阙与他对视一眼,立时要往外走,白敛却道:“我有办法。” 谢云阙猛地住了脚,三人一同低头看它,它嘚瑟道:“很惊讶么?我说我有办法啊。” “别废话!”唐青祝皱眉。 白敛使劲儿仰头,指着他:“你凶我!” 一人一精对峙着,冥鸿突地惊道:“为什么山精会说话?!” 场面僵了一下,唐青祝噗地笑了出来,笑得止不住,冥鸿挠挠头:“怎么了么?” 白敛气极:“太过分了!” 它说完拂袖转身,自顾自朝着庭院中跳去,谢云阙看了旁边二人一眼,跟上前两步。 唐青祝笑得不行,最后挣开被冥鸿握了许久的手,在眼角抹了抹泪花。 冥鸿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师父……” 唐青祝到底是止了笑,深深吸气,摆摆手:“你怎么才反应过来?等下告诉你,小山精原来并不是小山精。你先帮我把头发束起来罢。” 冥鸿点头:“我先前心思没在此处,没发现它会说话了。”说着抬手拢住他头发。 不远处白敛已到了院中央,小小的身子在焦土里来回走着,末了它似乎是寻到一处好地方,用脚跺了跺。 那地方是稳的,它弯腰下去,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片刻,它直起身子退了两步,像是在给什么东西让路。 这边三个人皆屏住了呼吸,瞧见原来是零星的荧光正从地面钻出。 等了一会儿,那荧光越来越多,密密地夹在雨丝中间,先是在院中徘徊了一阵,随即越过屋檐,飞向了庄子各处。 冥鸿帮唐青祝束好了头发,依然是用那木簪插了发髻。他放下手来:“师父……” “有话就说。”唐青祝道。 冥鸿看着院中央的荧光,道:“我怎么觉得唐掌门是故意的呢?” 谢云阙闻言转过头来。 “他是明知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了,才会将小山精留下来,”冥鸿小声说,“是不是?” 唐青祝一味沉默着,谢云阙别开了头。 冥鸿看看二人,最后敛眉望着院中央的白敛。 这便是所谓的命运么?他不太懂,但觉得自己迷迷糊糊摸到了点人心。 这感觉不是很好受。 雨渐渐小了,白敛依然认真地瞧着地面,冥鸿问谢云阙:“谢大哥,你师父以前没有跟你讲过它么?” 谢云阙摇头:“修道之外的事,师父很少讲。” 唐青祝接口:“它说在这槐树中待了许久了,兴许真的与那封魔阵有关,千年人参也不是谁都能见谁都能用的。” 冥鸿这才明了,仍是有点惊讶:“它是人参精?怎地不是人形倒长了个山精的样子?” “山精不也是人形么?”唐青祝道,“它先前不会说话,大约也是有人下了封印的缘故。” 冥鸿:“果真了,唐掌门让它留在此处,兴许就是为了给我们一个交代,也为了及时救回庄里的人。” 唐青祝不置可否,看向谢云阙:“你打算怎么跟守白讲?怎么会突然折返?下山之时怎样与他交代的?” “我也只是有点担心,未曾想真的出了事,折返时与守白讲过是要问师父拿东西。”谢云阙沉吟片刻,“到时照实说就是了,槐树精死了但魔气未绝,师父为救庄子,以身殉道。”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唐青祝没说话。 等到荧光彻底消失,雨停了。 白敛却还站在那洞口边。 三人一同走到院中央,正好看到白敛小脚一歪,一下栽倒在地。 冥鸿慌忙上前将它托起来,立时抬手去探它鼻息。 “怎么?”唐青祝问。 冥鸿放下手:“累晕过去了。”说着掐了诀,将白敛身形变小,放入了自己怀中。 唐青祝不露痕迹地松口气,转向谢云阙:“接下来的事我便不管了。” 谢云阙点点头。 唐青祝看向冥鸿:“走罢。” 行出两步,他忽地回头,见谢云阙还站在那洞边朝下看,喊了一声:“凤歌。” 谢云阙抬头看他,眼里似乎氤氲了水汽。 唐青祝顿了一下,道:“你辛苦了。” 谢云阙有点怔怔地瞧着他,半晌压住心绪,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谈不上辛不辛苦。” 唐青祝勾起嘴角:“与我一同长大,也辛苦了。” 他说完便走。 冥鸿慌忙跟上去,走至仪门口,他转头看到谢云阙还在看着这边,于是挥了挥手:“谢大哥回见。” 谢云阙:“回见。” 出了唐家主宅,唐青祝在前面引路,二人自一条小路朝着庄边绕去,渐渐靠近了西边那条河。 中途经过一户人家,屋里正好出来一个小孩子,急吼吼地朝着院中央跑,里头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小坏蛋,不许踩水!” 那小孩子回头应了,扭头却笑呵呵地去踩院边的水坑,刚踩了一下,女人提着鸡毛掸子出来:“就知道你不听话!” 唐青祝飞速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大步走着,那母子俩的声音渐渐便远了。 冥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好半天才喊了一声:“师父?” 唐青祝:“别跟我讲话。” “哦,好。”冥鸿乖乖应。 不一会儿走到庄边,一群早起的人挤在桥上,叽叽喳喳地在议论什么。 唐青祝住了脚往桥墩下看去,看到几个中年男人正抬起一张木板来,上面布着一张草席,席子下盖着一个人。 唐青祝吸了一口气,继续走,再行出一刻,清晨的喧哗终于渐渐远了。 “你想说什么?”他问。 冥鸿:“那草席下是乞丐爷爷?” 唐青祝:“应该是。” “师父。”冥鸿上前两步,与他并肩,“师父你说,庄子里的人会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唐青祝:“不知,兴许就像做了一场梦罢。” 冥鸿点点头,两厢无话了。 日头高升,二人到了庄西的河边。 兴许是下过雨的缘故,河水比平时要湍急一些。 唐青祝下了堤坝,扒拉开一丛芦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石滩。 冥鸿不敢问他要做什么,只好一直跟着。 一前一后走到水边,眼见着再行一步就要迈进河中,唐青祝还不停脚。冥鸿一把抓住他手腕:“师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日薄西山 唐青祝顺着他力道住了脚,看着河面,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冥鸿捏着他手腕不松开,僵持片刻,唐青祝扭头看他:“我就是看看而已,不必紧张。” 冥鸿点点头,却依然不松手。 旁边是一块大石头,唐青祝往后退一步,双腿一曲,坐了下来。 “坐罢。”他道。 冥鸿终于是放了手,坐在他旁边。 二人就那么看着河水,都满怀心事,也都心不在焉。 末了唐青祝问:“你想问什么?” 冥鸿抿了一下唇,想了想,问:“师父,你是不是在怪你的娘亲?” 唐青祝闻言眉心一皱:“嗯?” 冥鸿觑着他脸色:“我乱说的,师父你不要怪她,她虽然有心寻死,却也是无奈之举。” 唐青祝低头看脚下,水波一层推一层地荡过来,在乱石滩边形成了一个个小水凼。 他道:“我没有怪她。” 冥鸿笑了笑。 “她有她的不得已,以魔身留在世界上与她的大道相悖。”唐青祝似笑非笑,“与大道相比,小家自然是算不得什么的,我明白。” 他这话虽然言不由衷,但已算得上是剖析心迹了。 冥鸿晓得他心头有难言的结,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想要伸手去摸他,还没碰到人,唐青祝又开口了。 “她有她的道,”他说,“我却一点也不想看这人间。” 这话一出口,冥鸿忽地想起什么来,腾一下站起来:“师父?你真的被剃了根骨?!” 唐青祝摇摇头:“没有。” 冥鸿低头看着他,显然不信。 唐青祝侧头看他一眼:“真的没有。” 不像是说谎,冥鸿看了他一会儿,松了口气。 “我没本事没术法,是因为根骨不好也不想修道。”唐青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冥鸿坐了回去:“那些老……长老……” “那些老头子。”唐青祝打断他。 冥鸿笑了笑:“那些老头子不是要剔你根骨么?我瞧着他们不像是会轻易不做的人,既是已找了个害怕留祸根的理由。” 唐青祝沉默半晌:“自我娘亲去世以来整十年,长老们一个个都入了土,其间事情又多又乱,兴许便无人记起这事了罢。” 冥鸿一愣。 唐青祝知道他在想什么,替他应了:“今日我才真的确定。” “唐掌门当真是……”冥鸿开口,说到一半却停了,换了个话头,“为什么啊师父?为何他们说你根骨有问题?卫氏受诅咒是什么意思?” 唐青祝眼神突然沉了一沉。 冥鸿立即有点慌了,唐青祝却转过了头去,道:“我不知。” “老树妖讲错了,要不就是你弄错了,我根本不可能是你师父。”唐青祝又道,“即便未曾被剔除根骨,我也不是什么修仙的料。” 冥鸿认真道:“不会弄错的。青冥有感应,我也有感应。” “感应?”唐青祝嗤道,“你又不是个神器,你能有什么感应?”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想起了在那洞中下坠时的情形。 快要触底时感受到的恐惧作不得假,那一瞬他只想将这少年抓紧,仿佛他下一刻就会因为自己死去,而后消失。 冥鸿不知他心中所想,解释道:“不骗你,真的有感应。你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难过。” 唐青祝转头看他片刻,末了直面着河对岸:“你就是个傻子。” “傻便傻罢。”冥鸿道,“说不定跟着你会变聪明,变聪明也是学艺,你就赖不掉了。” 自出了唐家庄,唐青祝这才真的笑了一回:“说你傻呢你学说好听话又这么快,说你聪明呢你也不懂得变通不懂得为自己着想。” 冥鸿不好意思地笑笑。 日头越来越高,唐青祝问:“你怎地不问我为何要来此处?” 冥鸿:“师父为何要来此处?” 唐青祝指了指河对面的山:“那条路,小时候我爹经常从那里过,有时闲来无事,我娘常常会带我在这里等他,就坐在这石头上,能一眼望到。” 冥鸿跟着他目光望过去,瞧见密林中央确是隐着一条路,拐过山阳之后通往山脉更深处。 “母亲什么也不与我讲,只带着我日复一日地等。”唐青祝道,“十年前那一日,我见到了她的尸首,她死不瞑目。从那之后便没人带我等了。” 冥鸿怔怔。 唐青祝口气淡淡:“后来我们用离火化了她的尸身,什么也不剩,连骨灰也没有,我便在焦土之上揽了泥土,撒进了这河里。” 他笑:“若不是唐元这回溯阵,我都不知,是她自己要死。” 冥鸿身上一直带着很多天然的东西,平日里或许看不出,但特殊情况下,比如碰到愿意亲近的人,便会显露无疑。 他抬手去碰唐青祝,像是想抱抱他,却因了唐青祝无甚反应,最后只有点无措地摸摸他背。 唐青祝心觉荒唐,自己竟在这里跟个才认识没几天的傻小子讲母亲,转念想起回溯阵里最后一幕,心里骤然一疼。 道是什么,他从不懂,也不想懂。 他此刻细细揣摩自己的心境,看清了从前不曾着意的埋怨。 还有惧怕。 在那石头上坐了许久,二人绕着庄子回了家。 一回去唐青祝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 冥鸿心知他此时不愿见人,便也不曾跟进去打扰他,只把白敛掏出来,寻了个软垫给安置好了。 当日夜里,唐青祝让冥鸿将西厢房收拾了出来暂时住下。 白敛一直睡到第二日早晨才醒。 一连两日,唐青祝一直不说话,成天待在自己屋里,小人参精似乎明白这一回惹不得他,竟也没去讨嫌,只每日里看着冥鸿练功做事。 谢云阙行事十分妥帖,他知道唐青祝不愿听这些,因而唐元过世之事掀起的波澜,以及后续的处理,一点消息也不曾传到此处。 然而到了第三日,唐家终究是遣人来请唐青祝了。 来人并非唐门弟子,而是唐宅的管家,也算是看着唐青祝长大的人。 近年来,唐家庄外姓越来越多,唐氏本家则人丁凋落,那一辈人除了这老管家,已一个不剩了。 老管家等在堂屋里,冥鸿奉了茶退出去,与白敛一同躲进了西厢房里。 唐青祝拾掇好了出来,老管家站起:“先生。” “管家爷爷。”唐青祝应,“您请坐。” 管家应了一声,复又坐下去,道:“先生,我家公子回来了。” 唐青祝早已料到了,垂下眼点点头。 老管家长叹一声,悲怆道:“唐家怕是要就此……” “管家爷爷多虑了。”唐青祝道,“有凤歌陪着,守白定能将唐门道术传承下去。” 老管家摇摇头:“日薄西山,早已是日薄西山之象了。” 唐青祝:“管家爷爷,这已与我无关了。” 管家一愣,道:“先生,你是唐氏本家最后一人。” “我不是。”唐青祝道,“我母亲才是唐氏本家最后一人。” 管家悲哀地摇摇头。 唐青祝:“管家爷爷不必担心,如今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唐家本也没什么人了,好在如今唐门修道弟子众多,也不算枉费了唐氏千年根基。” “况且万物如此,枯荣有度,非人力可改。” 管家紧紧闭了眼,摆摆手,随后慢吞吞地起身:“老爷的灵仪已备好,明日一早出殡,谢公子说若是先生愿意,可否今儿去瞧瞧公子?” 唐青祝坐在原处不动弹,半晌才道:“管家爷爷先去,我随后便来。” 管家告退去了,唐青祝依然坐在堂上,他将面前的茶水饮下,想起唐虚,不由得皱了皱眉。 没一会儿他吐了一口气:“你们俩,过来。” 冥鸿跟白敛对视一眼,白敛跳上冥鸿肩膀,冥鸿直起身,踱到唐青祝跟前:“师父。” 唐青祝:“你们有何打算?” 白敛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没有打算。” 冥鸿觑了唐青祝一眼,避重就轻道:“打算跟你一起去送唐掌门一程。” 唐青祝瞧着他:“别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冥鸿蹭过去坐下:“我……” 唐青祝面无表情:“等下从唐宅回来之后,你告诉我去青溪山该怎么走。” 冥鸿猛地一怔:“你说……” “我说我要去青溪山。”唐青祝站起身来,“走罢,进庄子去瞧瞧。” 唐元直到临死前才让他看到那段记忆,可惜唐昭所言的“去青溪山”意味不明。 去青溪山要做什么唐青祝不知,可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待在此地了。 就当是去找找破命的法子,活不好死不了的日子他受够了。 唐青祝说完话就走,冥鸿还愣愣的,提着白敛跟了上去。 不多时到了唐家主宅,本以为守灵会很热闹,不曾想竟是无声无息。 唐青祝和冥鸿甫一踏进去,老管家就已迎上来了。 “先生来了。”他招呼道,又看向冥鸿,“方才去请先生也未及问,这位少侠是?” “一位朋友。”唐青祝道。 管家闻言虽则诧异,却并未表露。 白敛已在冥鸿怀中藏好了,冥鸿冲老管家颔首:“管家爷爷好,我叫冥鸿。” 管家瞧见他手里的剑:“冥鸿少侠。” 唐青祝问:“守白在哪里?” 管家:“在别院里头,从回来便没出过屋子,谁来他也不见。谢公子也在那边。” “劳管家爷爷替我这位小朋友安排个吃茶处,我去瞧瞧。”唐青祝说着转向冥鸿,“他情绪不好,我先去瞧瞧,别乱跑。” 冥鸿点点头,跟着管家走了。 唐青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拐进了唐虚住的那处别院,一踏进院子就看到谢云阙。 谢云阙站在唐虚的门前,背对着院口,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唐青祝走到他旁边,他才扭头看他:“来了。” “来了。”唐青祝应。 话音落后,一直沉寂的门突然被拉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有缘再见 唐虚站在门口,手还把在门边,有点失神地瞧着台阶下的这二人。 唐青祝看了谢云阙一眼,喊了一声:“守白。” “子告叔……”唐虚应。 他若是哭闹了唐青祝还好说,可这少年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般,看上去沉稳得不得了,唐青祝到口边的话于是咽了下去。 “守白。”他过了会儿才又开口,“你……” 唐虚眼睛是红的,在等着他说话。 三个人一同默默良久,唐虚沙哑着声音问:“大师兄,庄子里可有其他人伤着?” 谢云阙摇摇头:“师父发现得很及时。” “那就好。”唐虚道。 唐青祝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谢云阙道:“你想跟你子告叔单独聊聊么?” “我现在没什么话想说的。”唐虚扯出了个苍白的笑来,“子告叔你莫要担心,守白已不是个小孩子了。” 谢云阙垂了眼不开口,唐青祝从未见过这样的唐虚,语塞到最后吐了一句:“有事了来庄边找我。” 唐虚点点头:“好。” 唐青祝也点点头,转身想出去,唐虚忽地喊:“子告叔!” “嗯?”唐青祝回头。 唐虚:“我爹爹有没有……有没有来得及留什么话?” 唐青祝:“你大师兄没告诉你么?” 唐虚:“我还没来得及问。” 谢云阙正要开口,唐青祝道:“你爹爹说了,让你大师兄照顾好你,要将唐门发扬光大。” “真的么?”唐虚问。 “是,我没什么理由要骗你不是?”唐青祝笑了笑,“他谢世之前最牵挂的人就是你,当时魔气四溢,他虽奋力抵抗,但还是被魔气击穿了心脏,最后念的是你的名字。” 唐虚眼眶顿时红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急急朝前一步跨出了门槛。 唐青祝迈上台阶,将人揽在怀中:“元化大哥去了,守白虽然已经是个大人了,但今天还可以做一天小孩子,所以可以哭。哭完了之后一定要坚强起来。” 唐虚身子有点抖,应了一声:“嗯。” “凤歌会好好照顾你。”唐青祝扭头看谢云阙,“是不是?” 谢云阙冲他温和一笑,带了点感激的意味。 唐青祝在唐虚背上使劲儿拍了几下,放开他:“明日送葬的人多,我便不来了。” 唐虚点点头,看向谢云阙。 谢云阙道:“子告,我送你出去。” “不送。”唐青祝说,“又不是找不到路。” 谢云阙点点头。 唐青祝看了看唐虚,转身出了院子。 四下悄然,只黄雀时不时清鸣两下,更衬得一切寂寂。 谢云阙还是那般沉默地立在原处,微微仰起头看唐虚。 他周身依然整洁无比,人却比前段时间清瘦许多,眼下也有了乌青,这对修道之人来说极其罕见。 对视许久,唐虚走下台阶,声音放得很轻:“大师兄,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了么?” 谢云阙有点自嘲地弯弯眼睛:“你以前不爱听我说话。” 唐虚摇摇头:“不是。” 谢云阙一愣,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唐虚又问:“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么?” 谢云阙顿了顿,温声道:“守白,你不用担心,师父虽已仙去,但我必不会让唐门败落的。” “嗯。”唐虚点点头,抽了抽鼻子,还是看着他。 谢云阙敛眉:“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其实我跟师父想的不一样,唐门兴盛不兴盛你都不用担心,只要有我,必不会让师父多年的心血白费,但是你过得开心最重要。” 唐虚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谢云阙口里听到修道之外的事情,尽管还是那么一本正经。 僵持片刻,唐虚跌跌撞撞地往前两步,一头扑进了谢云阙怀里,双手紧抓着他衣袖,整个人颤抖不止。 谢云阙伸出手来,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最后终于是揽住他后颈,温柔地拍了拍。 感受到他动作,唐虚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额头紧紧抵在他颈边:“大师兄……守白以后没有爹爹了!” 谢云阙身子一僵,下一刻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少年:“守白不哭,守白不哭,还有大师兄呢。” 与此同时,站在院门外的唐青祝低了头。 他听着院内的哭声渐高,末了深吸一口气,出了别院。 慢吞吞绕了个圈,回到正院时,冥鸿正站院角墙边,管家不知去了何处,唐青祝瞥眼看到旁边石桌上有喝剩下的茶水。 听到他脚步声,冥鸿回头:“师父这样快?” 唐青祝点点头:“在看什么?” “这墙角似乎有字,但瞧不清原来写的是什么。”冥鸿指着院墙脚。 唐青祝几步走过去与他并肩,待看清了那墙角处的东西,他顿了片刻,道:“不知谁留的,鬼画符似的。” 谁知话音刚落,后头谢云阙接口道:“不是你画的么?” 冥鸿“咦”了一声,转头看着唐青祝笑。 唐青祝抱起双臂:“不记得了。” 谢云阙勾起嘴角,走了过来:“小时候在这院中练功,你不耐烦了就跑到这里来,用长剑在那处乱画,我问你是在做什么,你说你在恢复元气。” 冥鸿诧异:“师父也曾是个剑修么?” “若是随随便便拿把剑晃两下就叫剑修,那全天下都是剑修了。”唐青祝冷冷应,说着瞥了谢云阙一眼,显然不想就着这话题说下去,“他呢?” “睡着了。”谢云阙轻敛了眉,“昨日下山连夜赶了路,本就不曾休息过,方才终于是哭出来,我怕他情绪太盛受不住。” 冥鸿道:“谢大哥瞧上去也苍白了许多。” “这就大哥了?”唐青祝问,仿佛第一回注意到这称呼似的。 谢云阙笑了笑:“你怎么打算的?” 唐青祝敛了表情不答,谢云阙问:“是要去青溪山看看么?” 冥鸿转头看唐青祝,唐青祝沉默了片刻,开口:“这么些年一心想着要破命,也不知为何,只想到一个死。” “破命?”冥鸿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师父你说破命?是谁测过你的命?” 唐青祝不理他,看着谢云阙:“你带着守白回大罗山?” 谢云阙点头:“这山下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如今也算是太平之世,虽然师父任族长,其实族中已零散得不成样子。我稍后跟守白商量一下,族长之位他若是不想当,我们便直接在大罗山上立宗了。” 唐青祝:“也好。” “我会找人守着唐家主宅,若是守白想回来,或者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谢云阙道。 唐青祝忽地一笑:“是了,差点忘记你才是最有权势的了,公子。” 这话说得有点不客气,谢云阙似乎听多了这话,也不与他争辩。 没等冥鸿诧异,唐青祝已在催促:“走罢。” 他说着便作势要走,冥鸿好像已形成了习惯,见他抬脚也跟着抬脚。 谢云阙兀自浅笑一下,跟在后头送他二人出去。 走到门口要道别了,谢云阙道:“子告,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始终是你的好兄弟。” “得了得了。”唐青祝语气嫌弃,“还好兄弟,你羞不羞啊谢凤歌,你分明是我大侄子,都不叫一声叔。” 谢云阙笑笑,又转过头看冥鸿:“小兄弟。” “谢大哥叫我冥鸿便好。”冥鸿应。 谢云阙颔首,温和道:“冥鸿,你是个天生的剑修,跟你一样大的修道者中,我尚不曾见过修为比你高的,若是真要修道便不要放松,假以时日定能修得你想要的。” 他没说修道成仙,说的是修成想要的。 唐青祝嘴角轻撇了一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弄得你们多熟似的。” 冥鸿点头:“多谢谢大哥。” 谢云阙看着他,头却微微朝着唐青祝:“有缘再见了。” “有缘再见。”冥鸿应。 唐青祝抬步走出去:“有缘无缘莫强求。” 谢云阙闻言一笑,冥鸿冲他抱了抱拳,回身跟着唐青祝走了。 行出老远,再回头已看不见那厚重的大宅子时,唐青祝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却半晌没吐出来。 冥鸿问:“师父,明日的葬礼还来么?” “不来了。”唐青祝道,“我不喜欢声势浩大的送别,死了便是死了。” 冥鸿“哦”了一声:“也是。” 二人说着话正好经过一条街,街面熙熙攘攘的,来往之人形貌各异,悲喜似乎都铺在脸上。 这庄子瞧上去竟是比一些城镇还要热闹。 “幸好了。”冥鸿叹。 唐青祝挑挑眉,没问他在幸好什么。 走至街尾了,远远看到一家店子,门前围了好些人,时不时有说笑声传过来。 原来是一家豆腐店。 唐青祝目不斜视,径直走过了,人群中忽地传来一个甜美声音:“卖完了卖完了!各位街坊明儿个再来罢!” 有人问:“这不是还有么?” 女人应:“这是我留给自家的了,对不住了!” 二人又行了几步,身后忽地有人喊:“唐先生!” 唐青祝本不愿停步,冥鸿却道:“师父,有人在叫你。” 唐青祝瞥他一眼,回了头。 那卖豆腐的王姐快步赶上来,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唐先生。”王姐笑,“好几日不曾去过府上,我今儿晨起做了些糕点,本来打算着稍后给你拿过去的。” 唐青祝接过食盒来:“多谢王姐。”顺势递给了旁边的冥鸿。 王姐看了冥鸿一眼:“先生的侄子还没走呐?” “还没呢。”冥鸿接过食盒笑了一笑。 唐青祝看了他一眼,道:“王姐,往后你不必再来送豆腐了,跟唐管家说一声便是。” 王姐一怔:“为何?” 唐青祝道:“我要与我这远房侄子一同去黎州,而后便要北上了。” “往后还回来么?”王姐立时问。 唐青祝:“不回。” 王姐愣在原地,过了片刻,有点无措地拿出帕子碰了碰下巴,笑道:“这样,那先生……一路平安。” “多谢王姐多年来的照顾。”唐青祝道,“我们走了。” 他说罢点点头,转身朝着庄边去了。 冥鸿冲王姐道了谢,快步跟上唐青祝,脸上带着点压不住的兴奋:“师父,我从出门前便想问了,你真要跟冥鸿走么?” 唐青祝一直不曾答话,冥鸿不敢催促,一边走一边将白敛掏出来,让他坐在自己肩上。 一直走到院门口,唐青祝才道:“我不跟你一起走。” 冥鸿愣了,一下反应不过来:“嗯?师父不是说要去青溪山么?你都跟卖豆腐的大姐道了别了。” “我是要去青溪山,但我不跟你一起走。”唐青祝解释。 冥鸿眉心敛作一处:“师父,我不懂你的意思。” 唐青祝:“你告诉我青溪山怎么走,然后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不,不可能的。”冥鸿斩钉截铁道。 唐青祝皱皱眉:“你不要跟我耍小孩子性子,我不吃这一套。” 冥鸿倔强地抿起唇。 唐青祝见他这神情,忽地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由得想起方才唐虚的哭声,心沉了一沉,冷冷道:“不让你跟着我是为了你好,跟我有关系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你懂不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天煞孤星 冥鸿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清透得不可思议,他神色惊诧:“我不懂。” 唐青祝快步走到院中,冥鸿跟上去,慌张道:“师父,什么叫跟你有关系的都没有好下场?什么意思?” 再走出几步,唐青祝忽地转了身。 冥鸿未曾料到他动作,脚步没停,二人撞了个满怀,他急急退了两步,眼巴巴地看着唐青祝。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我直接告诉你罢,我见过你的清和爷爷。” 冥鸿一怔。 白敛见这二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已飞速跳下地去,自顾自蹿进了堂屋里,紧紧扒着门,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准备看戏。 唐青祝看着冥鸿,未曾回头,冷声说:“白敛,自己进去,要不然晚饭就是油炸人参。” 白敛骂骂咧咧地放开手,看了冥鸿一眼,昂着头进了西厢房。 “师父。”冥鸿说,“清和爷爷说他没下过山。” 唐青祝似笑非笑地:“他说他是树妖,作为树妖的一辈子不曾下过山,那他还不是个树妖的时候呢?” 冥鸿更加惊疑不定了,握着青冥的手收得死紧:“我不明白。” “何止你不明白?”唐青祝道,“我也不明白。” 二人对视半晌,冥鸿往前走了一步:“可是就算师父见过清和爷爷,为什么就不能带着冥鸿走呢?” 唐青祝嗤笑一声:“听好了,因为就是你那清和爷爷讲过,我是天煞孤星之命。” “不要跟我说你不知什么天煞孤星。”他敛了表情,“与我有关的人都会不得好死,你懂么?” 冥鸿张口还未说出话,他又道:“不仅如此,我身边人不得好死之后,我自己反而死不了,换句话说,我命格克父克母克师克妻克子,克一切离我近的人。这么些年我什么都试过,下水上吊吃药,我就是死不了,连天雷都劈不到我头上。” “我是天煞,活该永世孤苦。”唐青祝神色淡淡,“你要想活命趁早离我远一点。” “清和就是骗你的,什么我是你师父,青冥便罢了,一把剑,你呢?你是不是得罪他了,要不怎么让你来送死呢?”他嘲讽着。 许久不曾有过动静的青冥剑震颤起来,唐青祝瞥眼看到了,笑道:“哟,说它它还不高兴了,不是一把剑还想成一个人?也想被我害死么?” 冥鸿喉结滚动几下,说不出话来。 对峙良久,唐青祝低下头:“我对修道厌恶至极,对命运也厌恶至极,我曾经一点也不相信清和说的话,但是自他出现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懂这种被枷锁缠身的感受么?”他弯了弯眼睛,“兴许是我上辈子作了什么杀君灭国之恶,或者是唐家祖上累世的孽,可凭什么报应在我身上呢?” 见冥鸿还是不说话,他耸了耸肩,转身要进屋。 走了几步,后头的少年终于开口:“我要跟你一起。” 唐青祝皱眉,转头看他:“你听不懂人话么?” “我要跟你一起。”冥鸿朝前一步。 唐青祝抱起双臂来,眯了眯眼,神情不屑:“你有病?” 冥鸿坚决地看着他:“青冥认了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我师父,天经地义的,我要跟着你。” “你是要叫我一声爹么?”唐青祝刺道,“还是可怜我?我就那么值得你可怜么?竟然搭上命也要跟我一起。你是不是因为根本没见过几个活人,难得见一个就当亲爹了?” 冥鸿见他不退,又迈了几步,神色认真:“不是,不是因为可怜你,我就想跟你一起。” 唐青祝皱皱眉。 “我说不清。”冥鸿低头,有点慌乱道,“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是该跟你一起的。” 唐青祝笑:“这太玄了,我谁也不信,更何况我跟你才认识没多久,我也不知你事实上是什么人。感受这玩意儿,你自然想怎样说都可以。” 冥鸿眉心拧起:“我从来不撒谎,即便你不想让我跟着你,你也没办法去青溪山。” “什么意思?”唐青祝扬了扬下巴,睨着他,“你威胁我?” 冥鸿立马摇摇头:“不,不是。”踌躇半晌,他道:“是因为回青溪山的路找不到了。” 唐青祝这回是真有点诧异了,他凑近一步,直视冥鸿双眼,在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距离里,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小子,你故意的?”口气险险。 “没有。”二人近在咫尺,冥鸿眼神依然透亮,“是真的找不到了。我下山的前一晚收拾好包袱,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出发,可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不在青溪山了,在十里外的一个山坳里。” 唐青祝敛眉细看他神情,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终于是退了一步。 冥鸿见他未曾反驳,稍稍松口气,接着道:“我吓了一跳,但是那山坳我是去过的,我记得路,我想过要回头找青溪山。谁知走来走去,上山的路硬是不见了。” 唐青祝愣了半晌:“你没骗我?” “没有。”冥鸿竖起手掌,“我可以誓天。弟子冥鸿今日于此,以天师及青溪之名咒告鬼神,我若是骗了师父,天打雷劈。” 唐青祝细细看着他,俄顷,他忽地一拂袖:“找个鬼的青溪山,我不去了!” 他转身要进屋,白敛不知何时又到了门边,此时闻言嗤道:“啧啧啧,我就晓得他要这样说。” “你晓得?你晓得个鬼。”唐青祝正好走到近侧,弯腰一把抓起它,回手就朝着冥鸿怀里扔,“晚饭不要油炸了,改清蒸。” 只听见一声惊叫,白敛在空中划出大半个圆圈,稳稳掉进了冥鸿怀中。 冥鸿慌忙抱着被甩晕了的人参精跟上去:“师父,真不去了么?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等死!”唐青祝没好气道。 冥鸿停下脚步,不问他说的是真是假,只状似老成地叹口气:“反正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的。” 唐青祝已踏进屋子,却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一句。 屋外白敛接了话:“你为何非要这般死心塌地跟着他?小冥鸿,不如你拜我为师,我跟你去找青溪山。” 冥鸿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我有师父了。” 白敛:“你师父又不认你。” “他不认是他的事。”冥鸿应,“我认是我的事。” 些时,他又叹了口气:“清和爷爷既是说了,青冥也带我找过来了,那便不会有错。青溪派要靠师父来振兴,那要想找到回青溪山的路,也非得是师父不可。即便是出于私心我也要跟着他,我想回家。” 唐青祝坐在屋内椅子上,听着外间的谈话,怔怔地望着眼前。 他眼前有一束光,正好从头顶的窗户斜斜照进来,照在对面壁上,空中是飞舞的尘埃。 一人一精还在继续说,白敛似乎被触动了心肠,声气都耷拉起来:“我也想回家,可我不知家在何处了。” 它惆怅道:“我醒来成了个山精的模样,除了记得自己的姓名记得自己是棵人参,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的名字谁给你取的?”冥鸿问。 “我不知。”白敛颓丧地答,答完不知看到什么,立刻又振奋起来,“我们去那边玩儿罢小冥鸿!” “小白敛我不去。”冥鸿说,“我要陪着师父。” 白敛道:“不要叫我小白脸。你师父就是个王八蛋,你还陪他,他都不去青溪山了。” 冥鸿笑了:“不许你这样说他。” 白敛嗤了一声,跳下地去不见了。 冥鸿道:“你出去要注意安全,小心又在野地上被人抓走熬汤了。” 话音刚落,一小团身影一闪,咻一下蹿进他怀里。 “我太累了,我睡一会儿。”白敛说。 屋内唐青祝听至此处,笑了一笑,转脸神情却再次沉了下去。 是夜,冥鸿和白敛照旧睡在西厢房,唐青祝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了,最后起身出了门。 夜深风露重,他却觉得心头清明了些。 在梨树下站了小半晌,肩上忽地被人披了件衣物。 唐青祝没有动,只仰头看着满天繁星。 冥鸿不开口,就那么跟他并肩站着,也抬起头来。 末了唐青祝道:“跟我一起走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路上有什么不对劲,马上要走,能走多远走多远。” 冥鸿怔怔,转头去看他。 “即便清和说错了,就算这一切都是巧合,我也受不起这诛心之罪。”唐青祝道。 冥鸿点点头,推心置腹地:“换作是我我也不开心,看着身边一桩桩事情发生,别人还要来说都是因为你。这话在心头记久了可能自己也就信了。” 唐青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算找不到山了,大致方向可还记得?” “记得,”冥鸿道,“就是师父白日里说的。” “嗯?”唐青祝终于低头,眼前却似乎还亮着星星,他不由得眨了眨眼,“我白日里说什么了?” 冥鸿笑,伸手在他眼角轻碰一下:“你跟卖豆腐的大姐说的,你说我们要北上,朝着黎州走。” 唐青祝微微后仰,让开他手:“巧合罢了。” “嗯,是巧合。”冥鸿道,“正因为是巧合,才可见得师父与青溪有缘。” 唐青祝沉默半景,道:“你这小子,再放你在人间待几年,必定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 “才不会。”冥鸿笑,“我又没说好听话,我只是在说自己想说的话。” 唐青祝冷漠道:“路上死了可别怪我。” “不怪。”冥鸿道,“没有人怪过你,事情不是你造成的,每个人的结果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再往大了说,皆是命。” 唐青祝心头忽地一软,本来习惯性地想嘲两句,可一仰头看见头顶那星河,戾气莫名其妙就消了。 末了他只得沉默。 二人在这院中一伫,几乎站至天明。 远处鸡啼第一声时,唐青祝开口了:“我回去睡两个时辰。” “好。”冥鸿应。 唐青祝走出两步,没听到脚步声,回头问:“你不去睡一会儿?” “我不困。”冥鸿笑,“师父安心睡便是。” 唐青祝懒得再管他,自顾自回了屋子。 准备上榻时他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自窗户缝里朝外看,看到院中冥鸿抻了抻脖子,拔出了青冥剑来。 天生的剑修,青溪派最后一人。 唐青祝望着冥鸿的身影,莫名觉得某处有只巨大的棋盘,他是上头的棋子,迫不得已在被推着走。 一有这念头,他立时困倦得不行,甫一躺下,不多时已睡死了。 睡醒时只觉得疲惫顿消,唐青祝很久没睡过这样的安稳觉,起身时却忽地念及唐元,心转而凉了一凉。 正在榻上坐着,冥鸿来敲门了。 唐青祝披上外衣开了门,见冥鸿提着一个包袱。 “怎么就收拾好了?你那么想上路呢?”唐青祝皱皱眉。 冥鸿摆摆手:“不是的,是谢公子派人送过来的。” 唐青祝顿了顿,问:“已出殡了么?” 冥鸿点点头。 唐青祝看着包裹:“你拾掇拾掇罢,等下用过早饭就走。” “好。”冥鸿答了却不动,支吾着,“师父……” “说。”唐青祝低头系袍上的带子。 冥鸿一鼓作气道:“白敛说它想跟我们一起走。” 唐青祝目光一扫,见白敛自冥鸿袍子后头露了半张脸出来,故意说:“这小东西,带着它做什么,专门发扬添麻烦的技艺是不是?” 白敛闻言,脸色一变,转身就走,边走边骂:“唐青祝真的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气得白敛我不会骂人了!” 唐青祝乐着:“出去,我收拾一下。” 冥鸿应了,抱着那包袱去找白敛。 用过早饭已是日头高升之时,二人带着包袱锁了堂屋门,准备要出发了。 白敛坐在磨盘边,背对着他们。 冥鸿开口:“师父,要不……” 唐青祝看着白敛背影:“小妖精你走不走?坐在这里是想变成风干白萝卜么?” 白敛猛地回头:“走!” 它说着飞速跳下磨盘,一抬头却见唐青祝似笑非笑的,立时收了兴奋神情,昂着头走在前头,抢先出了院门。 冥鸿笑了,唐青祝摇摇头:“走。” 二人跟在白敛后面出去,刚刚锁了院门,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青鸟,在不高处盘旋着。 唐青祝跟冥鸿对视一眼。 冥鸿伸出手来,那青鸟扑腾着落在他手上,随即噗一下散成一阵青烟,留下了一张纸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光天化日 他展开那纸条:“我听清和爷爷说过,青溪派从前也用青鸟送信的。” 唐青祝嘲道:“多稀奇啊。” 冥鸿不在意地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将纸条递给唐青祝。 唐青祝接过来,看见上头依然是那狗爬似的字儿:“子告叔,此去路远,山高水长不知何时再见,我会听大师兄的话,你要回来看我。” 看罢,唐青祝将那纸条往怀里一塞:“出发。” 白敛又坐上了冥鸿的肩膀,二人一精朝着北方出发了。 御剑术极耗灵力,冥鸿虽则修为不错,毕竟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带着唐青祝,因而飞出不多时便要歇息。 一路飞飞停停,日落之前,终于是行至一方城镇。 循着那主城方向,先是经过城边小块小块的农田,踩上一条官道,一座古朴的城楼现在眼前。 牌匾上书“尤城”二字。 进了城门,立时是一条宽阔的大街。 那街面很干净,与唐家庄格局有些相似,日头虽是晚了,街面上来往之人却还多。 白敛进门前便藏进了包袱之中,此时在冥鸿肩上探出头来,嘟囔:“渴了。” 唐青祝瞥它一眼:“就你事多。” 这二人一精之中,冥鸿脾气最好。 这会儿见他俩又要吵起来,冥鸿笑了笑,正要拿出水囊来,白敛却道:“我要吃茶。” “你个小妖精!”唐青祝登时怒了,“这么大半天你有走过一步路么?还想喝茶,水都不给你喝,直接晒成人参干。” 白敛冲着他翻白眼:“呸!你有本事别让小冥鸿带着你御剑啊!没见他都累坏了么?什么破师父!” 唐青祝还想说什么,目光落到白敛脸上,忽地觉得它相貌跟先前有了点小差异。 他皱了眉细看着,白敛凶道:“看什么看?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冥鸿拍拍它头,示意它不要躁,问:“师父在看什么?” 唐青祝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得小妖精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冥鸿闻言,侧了头去看白敛。 白敛见二人都瞪着自己,一巴掌拍在冥鸿肩上,气冲冲地:“不给茶直接不给就完了,我又不是猴儿!” 随即钻进包袱里不出来了。 走出几步,冥鸿道:“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 唐青祝点头。 冥鸿看着他:“师父,它在唐家庄应该不是偶然罢?长得越来越像人了,兴许它从前便已修成过人形?” 唐青祝皱皱眉,也没多说,抬头看到再行几步便是街角,那处有个茶棚。 他看了白敛藏身的包袱一眼:“过去歇歇脚,我也累了。” “好。”冥鸿笑着应。 白敛听至此处,又将眼睛露了出来,嘚瑟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刚刚到了茶棚处,却听得拐角后头响起高声咒骂,人声喧闹得紧,闹哄哄吵得人心烦。 唐青祝有点不耐烦,正想说换个地方,却听冥鸿道:“师父,那边像是出事了。” 果真,那叫骂声越来越响了:“小婊/子!你走不走!走不走你!” 紧跟着是甩鞭子的声音。 唐家庄闭塞,地方也小,此地则居于官道之上,即便与唐家庄一样宗族权势盛极,那也该是有官府的。 听这动静,光天化日的,按理也不该。 冥鸿朝拐角后头望了一眼,惊道:“师父,是个小姑娘在被毒打呢!” 唐青祝挪了两步看过去,这距离稍远,目光正好能越过围观的人群,他瞧见人群中间的确是一个瘦弱的少女。 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浑身脏兮兮的,双手紧抱在一家酒楼前的柱子上,几乎衣不蔽体。 那露出来的手腕上全是伤痕,红的紫的,几乎没一块儿好地。 旁边一个雄壮男人,手里抓着一根鞭子,竟是咬紧了牙,一下一下在朝少女身上招呼。 旁观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却没一个敢上去拉。 那少女跪在柱子下,面无表情,直直盯着地面,除了指甲抠在柱子上扭曲得不成样子,再无一点反应。 仿佛挨打的人不是她。 冥鸿将白敛朝唐青祝怀里一塞,转眼已到了那酒楼门口。那鞭子再一次朝着少女摔下去,却在半道上被他一把抓住了。 “住手!”他冷喝一声。 那大汉没料到突然蹿出来个不怕死的,怒骂:“哪里跑来多管闲事的小子!” “光天化日之下,你怎地这样打人?!”冥鸿皱眉问。 “我打自己家的畜牲,与你何干?”大汉反手缠紧了鞭子,猛地朝外一拉,发现竟没拉动,怔了一下,“小子!你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冥鸿不会骂人,只是道,“不管是谁都不能这样打一个弱女子!”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朝着中央指指点点。 那大汉气急,一手还紧紧抓着鞭子,抬脚就要去踹冥鸿。 冥鸿即便不用术法那也是身手灵活的,岂能让他碰到,此时身子一绕,手顺势一松。 那大汉一脚踹空尚未站稳,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往后踉跄了几步,狠狠摔了个屁股墩儿。 唐青祝在不远处冷眼瞧着,那抱着柱子的少女依然是神色空洞,仿若周遭因她而来的一切事端皆不存在。 那厢大汉摔了个大跟头,围观的都哄笑起来,他一下子跳起来,一张胡须爬满的大脸分不清是黑还是红,怒气冲冲指着周围的人:“谁再笑一下?” 整条街仿佛皆知这人凶残,被这么一指竟真的无人再笑,有胆小的忙推身边人:“走罢走罢。” 这一出在酒楼前头闹得沸沸扬扬,那酒楼里头却无人出来说话。 周围闹哄哄的,走的人有,停下来看热闹的更多,场面一时有点失控。那大汉似是要找面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又朝冥鸿扑了过去。 冥鸿站在原地,在他拳头快要撞在自己脸上时才往后退了半步,大汉再使一招左勾拳,冥鸿旋身让开,反过去就是一招窝心脚。 大汉第二次被踹翻在地,许是身躯太过庞大,一时竟站不起来。 冥鸿落地稳稳立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唐青祝饶有兴致地抱起双臂,觉得这小孩儿凶起来还挺凶的,带着点劲儿。 白敛叹道:“这不是乱来么?才走到第一座城呢就要闹事情了。” 唐青祝无所谓道:“你要去挽回一下局面么?” “不。”白敛笑,“既然是闹了,那便要闹大一些,这样不过瘾。” 它说完身形忽地消失,迅指,唐青祝听到那大汉喝了一声,手猛地捂住了双眼:“啊!我要瞎了!” 围观的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冥鸿轻轻笑了一下,远远望了唐青祝一眼,退过去挡在那少女身前,就见大汉兀自在地上打滚儿,像中邪似的。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见鬼啦”,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众人纷纷后退,转眼便四下奔逃了,只剩下几个胆大的没跑远,还兴奋地望着那处。 唐青祝踱过去,低头看着那大汉,问:“咦,这位朋友是怎么了?羊癫疯发作了?” 冥鸿笑眼朝他一瞥,咳了两声。 大汉突然停止了呼喊。 他在地上蜷缩着呆了一瞬,紧接着慌张地看向冥鸿,瞪起双目指着他:“小婊/子招来的鬼!一定是!” 他说着起身,捂着方才被冥鸿踹中的心口,踉跄着朝街尾跑去,脚步一折消失在拐角处。 四周的人皆围拢了过来。 冥鸿蹲下去,看着那跪坐在地上的少女,柔声道:“姑娘,没事了。” 少女这才微微抬头,双眼有了点神,她看了他一眼,双手依然环抱着柱子不放。 冥鸿又问:“姑娘,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少女还是不答,只用一双大眼睛盯着他,也分辨不出情绪。 冥鸿抬头,有点无措地看了唐青祝一眼,唐青祝也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这可怎么办啊?”冥鸿愁道。 唐青祝闻言噗一下笑了,问旁边看热闹的人:“这位大姐,请问一下这姑娘你们是认识的么?” 那大姐点点头:“救她做什么?要遭报应的。” 唐青祝:“报应?” 那大姐上下打量了他片刻,见他相貌干净,不避嫌地说:“这女娃是个丧门星,谁碰她谁倒霉,摸一下都要遭厄运的!她克死了爷奶和爹娘,还克死了自己弟弟婶子,她小叔忍无可忍,这才将她卖给了城北张员外家,谁知她竟偷了钱要跑。刚才那汉子是员外家的人,你们搅乱了别人的事还不走,等下被人找过来了都没好果子吃。” 这一番话说毕,有人连声附和,有人却扯住那女人:“瞎说什么?不想过好日子了?” 女人赶忙捂了嘴,摆摆手:“公子你当我没说。” 冥鸿起身:“怎么办?她不说话。” 周围人依然聚作一堆,都想知道这二人会怎么处理这事情,酒楼里头突然出来一个人,连声吆喝:“走走走!做什么在人家店前闹事?” “店家,不是我们要闹事……”冥鸿想解释。 那人却不听,伸手就要推他,嘴里一味骂着:“滚滚滚!闹事还有理了?没找你赔钱已是我心善!” 唐青祝皱了皱眉,把冥鸿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师父。”冥鸿想拉他。 唐青祝朝前两步,望了一眼酒店大堂,扬起下巴看那店家,神情冷漠口气冰冷:“方才怎么不骂?欺软怕恶是不是你家传统?难怪这生意寥落至此,果真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店,骂人之前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儿。你是不是自小爹不亲娘不爱啊这么会拜高踩低?也不看看自己踩不踩得起?上来就骂我的人,我同意了么你就骂我的人?” 他话说得极快,那店家一时没反应过来。 “走了。”唐青祝看了冥鸿一眼,已走出好几步。 冥鸿没动:“师父,可是这姑娘……” 旁边店家还想骂,却不知为何,怎么挣扎也说不出来。 唐青祝自包袱里头抓了一锭银子往后扔去,冥鸿上前一步接住了,矮身去给那少女,少女却不接。 冥鸿无奈,只好将银子轻轻放在她跟前:“别让人抢走了。” 唐青祝招招手,隐了身捂住那店家嘴巴的白敛跳下来,在店家腿上踢了一脚,飞速蹿上前去,跳上了唐青祝的肩膀。 那店家哀嚎一声,指着唐青祝:“妖人啊!” 唐青祝勾起嘴角,自顾自地朝前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那少女却依然是没反应,冥鸿看唐青祝走远了,忙也起身迈步。 那少女跪坐在原处,低头看着眼前那锭银子,过了会儿,她抓起银子跟了上去。 旁边立即有人说:“快去告诉张员外!” 另有人推辞:“要去你去,我才不去!” 唐青祝和冥鸿行在前头,那少女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走完这条大街,拐了个弯儿,冥鸿道:“师父,那姑娘在后头跟着呢。” 白敛自唐青祝肩上现出身形,双脚晃荡着,脚跟一下下撞在唐青祝肩前,口气听不出一点惋惜:“完了完了,你俩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啧啧,为救美而死,也是一段佳话。” 唐青祝一把将它薅下来扔给冥鸿:“借你吉言。” “你就不能温柔点儿么?!”白敛吼道。 “对不住师父。”冥鸿抱着白敛低头,“冥鸿给你添麻烦了。” 唐青祝撇撇嘴,一转头见他神情自责,可怜又可爱,忍不住抬起手背撞他下巴一下:“又没怪你。帮都帮了还能收回来不成?” 冥鸿眉心一舒,笑了一笑。 唐青祝却忽地住了脚,回身看那少女。 见他们停下,少女也跟着停下。 唐青祝冲她招招手:“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惊疑不定 少女立在远处不动,就那么看着二人。 唐青祝与冥鸿对视一眼,末了开口:“随她罢。” 冥鸿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行出几步,唐青祝忽然道:“我们朝着野地里走,先避开那什么城北的大财主,到下一个城镇时洗洗干净,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白敛拍拍手:“好哦好哦!” 冥鸿轻拍了白敛一下,扭头看那少女一眼,小声说:“师父你别吓着她了。” 唐青祝唇角勾起:“别瞧着她现在浑身脏兮兮的,你细细看,那一双杏眼勾人得很……” 他说至此处,冥鸿难得打断他一次:“杏眼哪有你的勾人?” 见唐青祝眉心轻轻一蹙,他立即道:“我瞎说的师父。” 唐青祝不理他,捡起方才的话头:“洗干净了定是个漂亮小姑娘。冥鸿,我看着你也挺关心她的,若不然送给你做媳妇儿?这样就能带着她了。” “不不不!”冥鸿慌忙摆手,“师父你在说什么?” 唐青祝兀自哈哈地笑,白敛也在一旁乐。 少女应该是听到这些话了的,却依然不开口也没表情,只保持了距离,踩着他们的步子走。 原本是打算着在城中住下,第二日一早穿过城的,此时带着个少女,唐青祝面上无所谓,心里也有点踌躇。 一行人于是绕了个圈儿,打算先去城东,到时自城东出去,绕野路也行,先避开那张员外家再作打算。 尤城地广,这般不歇气地一走,半个时辰倏忽而过。 暮春天气渐热,夕照还在,不多时白敛不干了:“太过分了!不仅不让我吃茶,现在都要饿着我了!” “得了你小东西。”唐青祝将白敛从自己肩上扒拉下来,扬手又扔进冥鸿怀里,“就你不走路,就你事最多,你个小妖精还想吃饭,你不是吃空气就能活么?” “妖精怎么就不能吃饭了?”白敛大吼。 后头那少女一直木然,此时听到这一句,不知怎地脚步停了停,跟二人拉开了些距离。 仿佛才发现有个白敛似的。 她脚步一顿,冥鸿立时注意到了,笑道:“白敛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吓得不敢上前了。” 白敛趴在他肩上,远远地看着那少女,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没跟上来了?”唐青祝问。 话音刚落,少女快跑了几步,距离不远不近时又缓了下来。 冥鸿停了好几次脚,试图让她上前来一起走,她都没什么表示,到最后也便随她去了。 唐青祝并非习武修仙之人,体力比不上冥鸿,跋涉过这一日也实在累得慌,到最后连嘲讽白敛都没精神了。 不知不觉近了城东,天色渐晚,城门估摸着已落了锁。 冥鸿看看天边的红云,转头问:“师父,员外家的人没有追上来,趁着还没到野地里,要歇一晚上么?” 唐青祝应了,白敛道:“住哪里?客栈么?住进去这丫头会不会就被抓了?” 少女听见这两句,忽然转身,折进了旁边一条破旧胡同里。 “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白敛跳脚,“我又没赶她走!” 唐青祝在它头上拍了一下,白敛气呼呼地跳下地去,跑到那胡同口,一眼是一眼地看着。 少女走至胡同最里头,找了个隐蔽处坐下去。 “师父,我去问问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进客栈?”冥鸿问。 唐青祝心说这丫头警惕心也太重了,答道:“看她样子必然是不肯的,等下你给她送点吃食过来,晚上拿床棉被。” 冥鸿无法,也只得点了点头。 白敛隐好了身形,二人进了客栈,立时有小二迎上来:“二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冥鸿应。 小二道:“本店有上好的客房,您二位看看?” 唐青祝点头,直接道:“要两间。” “一间。”冥鸿道。 唐青祝瞥他一眼:“两间。” “不行,我要守着你。”冥鸿坚持道。 唐青祝累得慌,也懒得跟他争,认输道:“一间。” 冥鸿满意地笑了笑。 小二一听这二人只要一间房,脸上的笑容刷一下没了,没好气地道:“客官,一间怎么睡啊?您要是真没钱可以去后头巷子里,还避风呢。” “不住了。”唐青祝立时道,“做生意的能不能诚恳一点?什么脾性?摆脸子给谁看?” 他走了一整天实在是火大,一点就燃,说完转身就要走。 冥鸿没料到他乍然爆发,忙拉住他:“师父莫要生气。” 那小二被唐青祝一凶,也有点过不去,找补不是,不找也不是。 冥鸿正跟唐青祝僵持着,一个女人自后厨出来了,想是这客栈的老板娘。 老板娘看了看二人,一巴掌拍在小二头上:“你这混小子做什么?没得招客人生气,人家住一间住两间与你何干?”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认真道:“老板娘,你们小二这话要不得的,也是为他着想,下次若是碰上脾气大的小心被打。” 老板娘挥了挥帕子:“对不住二位,他是我侄子,便是混得厉害才被他爹押到这里来做事。对不住对不住。” 说着看向那小二:“还不道歉!” 小二不情不愿道:“对不住二位客官。” 唐青祝挑挑眉,那老板娘笑着招呼:“二位来,带你们瞧瞧客房!” 冥鸿看向唐青祝:“师父?” 唐青祝:“走罢。” 老板娘于是带着二人上二楼。 走到楼梯口唐青祝回头,见大堂里头两桌客人正在用饭。这边拌了这几句嘴,动静不算小,那些人竟丝毫不曾侧目。 “客官您看。”老板娘边推门边招呼。 唐青祝飞速收回目光,跟在冥鸿后头进了那客房。 屋子里陈设简单,倒也干净,他点点头:“劳烦老板娘待会儿烧点水,先要一桌吃食。” 老板娘笑眯眯地应了,转身出了客房。 唐青祝将房门一关,走到窗口处往下一看,正好瞧见那蹲在胡同缝里的少女。 少女察觉到他的注视,抬头看了一眼。 冥鸿站到他身侧,也低头看了看,末了小声说:“师父,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唐青祝看他一眼,点点头。 这地方处处透着不合理,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外头天要黑尽了。 白敛自进了客栈便一直沉默着,此时开口了:“我怎么觉得尤城里有同类的气息?” “同类?”唐青祝问,“妖?” “嘘!”白敛紧张兮兮地,“别说话,隔墙有耳,到处都有耳,这地方长满了耳朵!” 唐青祝瞥它一眼。 冥鸿问:“师父,要走么?” “朝哪里走?”唐青祝道,“既来之则安之,不怕。” 白敛口无遮拦:“你倒是不怕,反正都是我和小冥鸿保护你,你这个凡人。” 唐青祝明白它有口无心,这句话却也刺了他一下,立时反唇相讥道:“我讲过了,让你们不要跟着我,我让你来的?” “别别别。”冥鸿道,“别吵架。” 白敛白了他一眼。 唐青祝道:“冥鸿愿意保护我,你有意见?有意见自己滚。” “滚就滚!”白敛大喊一声,身形果真嗖一下消失了。 “哎!”冥鸿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你们俩怎么回事啊师父?”冥鸿问,“跟小孩子似的,怎么就拌起嘴来还翻脸了?” 唐青祝也有点诧异:“不知道怎么的,一股火突然就上来了。” “你没觉得一进这城,人变得很焦躁?”他问。 冥鸿摇摇头。 唐青祝皱紧了眉。 冥鸿忽地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没关系,我能感觉到它的气息,就在窗户底下呢,它不敢走远的。” 唐青祝闻言一笑。 冥鸿说完悄悄话却没动弹,从侧面认真地看着他,唐青祝随口问:“你看什么?” “看师父长得好看。”冥鸿直言。 唐青祝嗤笑一声,也不把这话当话。 不一会儿小二送了饭食来,唐青祝不睬他,冥鸿却认真道了谢。 等人退了出去,冥鸿添了一碗饭菜端着,自窗户口腾了下去。 唐青祝坐在几案边等他,却忽地听到大堂里喧闹起来。 他忖着那少女的来历,立时出了房门,站在栏杆边往下看,看到一队人陆陆续续进了客栈。 老板娘忙不迭迎上去,为首之人举起一张画像:“我家老爷的奴儿走丢了,你瞧见过没有?” 唐青祝乍一瞧,画上分明就是巷子里那少女。 他心道这些有钱人也是吃多了没事干,既然是奴,又不把她当人看,放跑了便放跑了,还来追什么? 等下头交涉完了,冥鸿已回到屋里,唤了一声:“师父!” 唐青祝转身要进屋,刚刚撇开眼,下头那老板娘突然望了过来。 不过是一刹那,唐青祝敏锐地感受到了那目光,他飞速回头,却只见那老板娘正在与小二说话,根本不曾抬头。 他心头一个激灵,眼皮子跟着跳起来。 “师父。”冥鸿在背后喊。 唐青祝吓了一跳,回身时眼神凶狠,一张脸冷似冰霜。 冥鸿一怔,微微张了嘴看着他。 唐青祝回过神来,伸手揉揉眉心,表情缓和下来,在他背上轻抚一把:“走。” 进了屋子,冥鸿问:“师父你怎么了?我刚才看到好些人从胡同口过,是不是来抓我们的?” 这话出口,唐青祝才蓦地觉出何处不对头。 若是真来找那丫头,自己和冥鸿的脸明明白白被那大汉看去了,怎地画像上只有那丫头一人。 天色这样晚了,那员外既是能出动这么些人,不该连个根据特征来画人的画师也找不到。 冥鸿见他神情严肃,敛眉问:“怎么?” 唐青祝看着他:“冥鸿,我们怕是从一进城就被人盯上了。” 冥鸿:“因为那姑娘么?” “我说不清。”唐青祝道,“不光是那丫头的事。” 冥鸿抬手捏捏他肩。 此时心头虽然惊疑,但先前说“既来之则安之”倒是认真的,唐青祝看了冥鸿一眼:“先用饭。” 二人坐下正要动筷子,白敛从窗户口跳进来,急吼吼喊:“不要吃!” 冥鸿问:“怎么?” “那丫头晕过去了!”白敛激动地说,“唐子告是不是你下的药?你真想卖了那丫头?不是说给小冥鸿做媳妇儿么?” “别贫!”唐青祝皱眉。 冥鸿闻言放下筷子,又从窗口翻了下去,不多时抱着晕过去的人上来了。 唐青祝一直坐在原处,此时才敛眉起身,小声道:“这是进了个什么土匪窝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不入虎穴 冥鸿将少女放在榻上,转头问:“师父,怎么办?她晕过去了。” “是蒙汗药么?试试能不能逼出来。”唐青祝道。 冥鸿凝神,食中二指并起,轻轻碰在少女额间,闭了眼。 白敛像是吓坏了,朝唐青祝奔过去,一跃而起。 唐青祝不伸手捞它,它便自己顺着爬了上去,抱住他大腿,定定地瞧着那榻上。 少时冥鸿睁眼了,嘟囔道:“奇了。” “怎么?”唐青祝朝前一步。 冥鸿起身,顺便自唐青祝腿上提起白敛来:“师父,我瞧不出她是怎么了,不像是蒙汗药,也不像是术法,却也不是睡过去了。” “死了?”白敛惊叫道,“果真是家黑店!” 唐青祝闻言,双手以合十的姿势伸出,一手按住它后脑,一手猛地捂了它的嘴。 白敛一个不妨,整张脸全被包住了,连带着冥鸿一只手也被裹进了唐青祝掌心,它只得拽着唐青祝的大拇指奋力挣扎。 “小妖精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唐青祝骂,“知道是黑店还说这么大声?” 白敛拿头撞他手心,冥鸿望过来:“师父,我有个想法。” 唐青祝放开手:“我也有个想法。”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装晕。” 白敛终于自由,连连呸了几声:“你俩胆子也太大了!”转眼却兴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果真是我白敛瞧上的人!谁装?” 唐青祝和冥鸿一起看它,它忙拒绝:“我不是人,我不装!” “不要你装。”冥鸿将它放在几案上,“我先将你和这姑娘一起藏起来,师父和我装晕,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怎么样?”他问唐青祝。 唐青祝轻轻摇摇头:“还真是乱来。” 冥鸿正要开口,他又道:“那便乱来罢,反正瞎折腾就完了。” 方才话毕,白敛已现身榻上与那少女一同躺着了。 唐青祝嘲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崽子都是养不熟的,一看到漂亮姑娘立马跑了。” 冥鸿接口:“我以后不会跑的。” 他说着来拽唐青祝,唐青祝跟着他走至窗边,二人分坐几案两旁。 冥鸿伸手一点,桌上饭菜变得狼藉,他神色认真地小声数:“一、二、三。” 唐青祝忍不住笑了一下,手肘一曲,头枕了上去。 冥鸿看他笑了也跟着笑,却在突然之间没了动作,只静静望着他。 片刻,唐青祝重又睁了眼,神色疑惑:“怎么没动静?” “我先替师父掩一掩,不然气息不匀招人怀疑。”冥鸿解释,一手掐了诀,在唐青祝肩上点了一下。 而后他也倒下去,顺势扫了一下几案上的东西。 那木托连碗筷一同摔到地上,一阵稀里哗啦。 楼下立时有人喊:“客官?客官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厢二人早已调整好呼吸,不多时有人来了。 门砰砰砰响了一阵,老板娘甜腻的声音不住问:“客官?客官在么?可需要帮忙?” 静了片刻,老板娘小声道:“怎么样?现在进?” 一个男人答:“我先瞧瞧。” 话音落后又安静些时,门被人推开了。 唐青祝脸埋在手肘处,藏着的双眼虚虚睁开,目光瞥过去,正好瞧见一双男人的大脚踩过来了。 他立时闭眼,须臾,有人将他头掰了一下。 若此时唐青祝能视物便可发现,正检查他的这人,便是方才那带着画像的领头人。 来人仔细观察他半晌,甚至探了鼻息,紧接着又去看冥鸿,末了朝门外挥挥手:“进来!” 外头老板娘朝下喊了一声:“来!” 没一会儿梯子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粗粗听起来得有五六个人。 客房门彻底被打开,一队人鱼贯而入,带头人下令:“搬。” 话音一落,二人已被扛了起来。 唐青祝被人顶在肩上,顶得腹部生疼。 他不敢抽气,小心翼翼地睁眼,视线倒着,自额头上方看到老板娘伸了一只手。 领头的将一锭金子放在她手上,问:“那丫头呢?真跑了?” “我可不管这个。”老板娘道,“我只负责帮你们抓人,没瞧见她。” 扛着他和冥鸿的人脚步很快,出门下楼,门内的声音便听不清了。 那一行人扛着唐青祝和冥鸿,竟是大摇大摆地出了客栈。 拐进小道,自人家户背后的巷子里穿行之时,唐青祝睁眼,看到了墙角的青苔茂盛。 可不知为何,那青苔之上隐隐有一层薄雾,像是朱色,仔细一瞧却又消失不见了。 唐青祝闭了眼,心道许是自己倒吊着头晕了。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一座恢宏的大院子近在眼前了。 领头的那个道:“这俩成色不错,你们放过去时小心点,单独隔开,我先去跟老爷讲一声。” 扛着人的两个应了,跟其他人走了条不一样的路。 弯弯折折的回廊之后,华美的阆苑不见了,四周阴森起来,末了有石门的声音响起,二人被带进了一条暗道。 竟像是进了间牢房。 “哟,这回扛了俩!”里头有人接应。 唐青祝细细听着,有链条的声音,还有门被拉开的响动。 扛着冥鸿的那个答:“可不是嘛,成色好的嘞。” 开门那个吹了声口哨。 扛着唐青祝的那人先进去,他将唐青祝放在门边,扭头道:“阿三你可真恶心,你也想吃人肉么?” “你娘生你是不是嘴巴和屁/眼儿生反了?开口说话就这么臭?”那开门的老三骂。 另一个打圆场:“好了好了,出来出来,让我放下。他大爷的,这小子看上去不壮,扛起来可真他娘……” 他说至此处,冥鸿忽然抬臂,一个手刀悄悄斩在他脖颈上,没说完的话便消失了。 “这王八羔子说话说一半。”老三笑着,一眨眼却见面前的人倒了下去。 他定睛一看正要大叫,冥鸿抽出背上的青冥,剑柄嗖地撞在他胸口,下一刻已撞向另一人。 待冥鸿收了手,两个喽啰便保持着张嘴的神情,一个朝前一个朝后地歪了下去。 唐青祝坐起身来环视四周,发现眼前果真是个牢房,不过一丈见方的样子,又潮又闷。 旁边栽下去的三个大汉,粗粗看起来竟都长得很像,也不知是装扮问题还是本就是兄弟。 “这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白日里欺负那小姑娘的?”唐青祝问。 冥鸿过来拉他:“师父可还好?” “没事。”唐青祝借着他力站起来,随手拍了拍衣袍,“被人扛来的能有什么事?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冥鸿忖道:“不知,但我觉着像是集市上人说的,那什么员外的宅子。” “这般恢宏的院子,必不会有第二家了。”唐青祝道,“可城东到此处这样近的么?下午我们分明走了很久。” 冥鸿摇摇头,走到门边朝外看。 不过一眼,他立即缩回头来,一把抓住了唐青祝的手臂,惊道:“师父!” 唐青祝神情狐疑,见他不说话,也朝外看了去。这不看便罢,一看顿时有点头皮发麻。 二人竟是身处于一条甬道的端口,那甬道极长,最远处几乎变作小点。甬道两边是牢房,牢房里头都是人,一眼望去竟一时看不到底。 此时那些人全都趴在门边,皆是面无表情,只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二人。 甬道里头灯暗,这乍一看实在冲击过重。 唐青祝也马上折回了身子来,沉默些时,他压住心绪定了定神:“你怕了?” 冥鸿立即放开抓着他的手,表情坚定,眼睫却不自然地轻颤一下:“没有,不怕!” 唐青祝忽觉心头松了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羞不羞?一个修道的,还跟妖怪一同长大的,怎么胆子这么小?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么?修道之人要直面邪祟。” 他说完反应过来:“哦对,你没师父。” 冥鸿欲要开口反驳,唐青祝竖起食指摇了摇:“不是我。”冥鸿于是抿唇,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瞅着他有点羞愧的神情,唐青祝噗地一笑,反过去攥住他手:“我也怕。” 冥鸿有点发愣,歪了歪头看他。 唐青祝道:“乍一看阴森森的,是鬼便罢了,若是人那真的是吓人。人吓人才能吓死人。” 冥鸿错开目光:“是人,我感觉得到。所以……” 他收紧了被唐青祝握住的手,顿了顿,像个需要寻求安慰却羞于开口的小孩子,又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师父,冥鸿不骗你,我平日里都不会害怕的,但是我现在有点……有点……” 他想找个贴切的说法,却怎么也寻不出,一时有点着急。 唐青祝看他一眼,默认了他紧贴自己的行为,接口道:“心慌?” “嗯。”冥鸿点点头,紧张道,“对,慌落落的,我也不知是怎么的。方才在客栈你说焦躁,我未曾感觉到,现在却是慌得厉害。” 唐青祝感受到他掌心起了汗,默然了。 末了还是冥鸿道:“我们先出去?问问外头那些人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唐青祝难得温和一回,在他肩上拍了拍:“好。” 二人出了那牢房,从地上人身上跨过去时,唐青祝忖着:“这也是奇了,这么多人,竟只有这么一个看守的么?” 甬道两边的人还是方才那副样子,眼神发直地看着他们,时不时才小小动一下,让人看清他们是活物。 唐青祝清了清嗓子:“诸位,诸位莫怕,我们是来救大家的。” 没人应,唐青祝跟冥鸿对视一眼,冥鸿朗声道:“请问,请问谁能跟我们讲一下这边的状况?” 依然沉寂无声。 场面瘆人得紧,唐青祝琢磨片时,拉了冥鸿一把:“朝里头走。” 从甬道中间穿过去,冥鸿边走边问:“有人能帮帮忙解释一下么?”时不时还小声招呼道:“你好,你也是被抓来的么?” “这不是废话么?”唐青祝无奈扶额,“你这孩子怎地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 冥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哦,一紧张就不聪明了。” 这边行一步,那边人眼睛跟着转一下,走到中段唐青祝回头,见前后四周都是无神的双目,觉得心尖发麻得厉害。 冥鸿还在试图问话,唐青祝终于阻止:“别问了。” “师父,他们是不是在这里待久了不太会跟人说话了?要不直接把他们放出来?”冥鸿问。 他话音刚落,有个声音跟唐青祝一起开口了:“使不得。” 与此同时,在客栈中。 抓人的走了,老板娘喜滋滋地收了钱,跟着也出了那客房。 她趴在二楼栏杆上朝下喊:“来呀,把这屋子收拾一下。” “就来!”下头小二应。 门甫一合上,白敛在榻上现了身形,它挠着头自言自语:“完了,感觉不太好,这把玩儿大了。” 它扭头看到旁边的包袱,皱眉气道:“这么重的东西竟就甩给我了?怎么不考虑考虑我!就该拦着他俩!” 说得好像一味撺掇着去闹事的不是它。 坐了些时,它忽地想起来榻上还有另一人,伸手抹了隐身咒。 榻上那少女的身形也现出来,人是醒着的,一双圆眼睛正直直看着白敛。 白敛本就够着身子在瞧她,如此便眼眼相对了,它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猛地往榻里头一蹿:“哎哟吓死我了呜呜!” 见少女没什么表示,它收了哭脸,挪过来戳了戳她手臂:“丫头,你吓死我了!” 少女依然看着它,没有表情也不答话。 “唉,怎么办?”白敛盘腿坐着,手肘撑在腿上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要么我先睡一觉,说不定他们就回来了?” “不如跟我走罢。”少女忽然开了口,声音清脆。 白敛来不及反应,眼前便猛地一黑—— 那小小的身子已被人提起来,塞进了包袱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邪门歪道 甬道中,陌生的声音逼得人绷紧了背脊。 “谁?”冥鸿立时喝问。 唐青祝见他长眉紧蹙,顺势拍拍他手背,心觉少年这会儿就像是炸了毛的大猫。他面上平稳,心里却有点想笑。 “放不得。” 那声音再次响起,听起来有些虚弱,然而却是自牢房最深处来的,既是能传到这边,说话人应该也是个有点修为的。 冥鸿紧张地看着唐青祝。 唐青祝虽有点诧异他今日的表现,然而眼前情势诡异,他也不便多说,只任由他牵紧了自己的手。 二人于是并肩循着那声音,朝甬道最里头走去。 甬道算不得窄,不用害怕旁边人会突然伸出手来抓他们,然而一路上被人这般目送着,比全是人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唐青祝虽未直言惧意,浑身汗毛却都立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终于是到了那尽头处。 两旁的烛光黯淡得厉害,甬道尽头开了个高高的小口子,光照进来,在二人身后留下一块四四方方的白亮斑点。 再往前一步便是最后一间牢房的门口,四周空气比方才所处的甬道口潮湿得多。冥鸿看了看那小窗,忽然掐出一团火来。 唐青祝看他一眼,他勉强笑道:“刚才太紧张,忘记了。” 火光幽幽地亮起来,二人分别踏了一步,朝那牢中看去。 里头昏暗无比,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得见墙角盘坐着一个身影。 冥鸿伸手,想让那火光再朝里一点,那人却道:“小兄弟,让你的火离我远一点。” “对不住。”冥鸿忙收了手,火光咻地退回来,他转头看唐青祝。 唐青祝目光一瞥,发现地上生满青苔,他听着这人说话口齿极清晰,心头也有些诧异。 “我常年不见光,眼睛疼。”那人解释。 冥鸿手一挥,那团光又往后退了退,变得更柔和了些。 唐青祝开口:“敢问阁下是谁?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那人突兀一笑,反问:“敢问你二位又是谁?” 唐青祝应:“我二人自西南边唐家庄来,途径此地,在一客栈中被人迷晕,客栈老板娘用一锭金子将我二人卖了,故而到了此处。” 寂寂许久,那人叹道:“原来如此,人心险恶,你们也是大意了。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这问题来得陡,冥鸿疑惑地答:“大兴七年。” “大兴?”那男子重复道,即便是问话,他语气也是十分平淡,“中原的天下姓什么?” 唐青祝简洁道:“姓谢。” “竟然……竟然是谢氏得了天下。”那人慨然。 冥鸿忽地想起谢云阙来,看向唐青祝。 唐青祝看他一眼,轻轻点点头,朝向那男子,答:“是,谢氏已坐拥天下五百年了。” 那男子又笑起来,仿佛不相信般:“五百年?五百年!” 唐青祝只想赶紧弄清楚事情出去,见他这反应心觉不太好,于是岔开话题:“阁下还不曾告诉我,这是个什么地方?” “是你们不该来的地方。”男人道,“但你们既是能进得来,必然有异于常人之处。” 唐青祝理所应当地答:“是。” 男人沉吟片刻,道:“这些人都是被姓张的抓起来的,他听信了谗言,说是吸食人的精气可得长生,这些人皆是用过的,因而已是神志不清了。” “用过”二字刺耳得紧。 冥鸿一惊:“这岂非妖道?” “何谓道?何谓妖道?”那男人问。 唐青祝接过话去:“仙道如何,妖道魔道鬼道又如何?妖道若是迎合了天下当权者,是不是就成了道?开口便说道的,通常最没办法得道,世上多得是狂人,若是不入我心便全是邪门歪道。无论大道小道总有人不屑一顾,你随便去找两个人来能跟你掐上一整天,这问题没意义。”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别拿这些来欺负我家小少年,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接近道。” 冥鸿和那男人俱是一怔。 男人随即仰头大笑起来,连声叹:“有趣有趣!” “请恕我二人没空跟阁下论什么道不道的。”唐青祝有点不耐烦了。 男人不在意他态度,直截了当道:“你们既然是不曾被迷住,那便快走罢,这地方久待不得。” “这位……这位先生,我们带你一起走罢?”冥鸿说,“我们一起想个什么法子,先将这些人都救出去。” “救不出去的。”男人应,“这些人已算不得人,精气这种东西,每个人身上就那么多,被别人吃了便没了。” 唐青祝心下一阵恶寒:“我瞧着阁下这样子,这牢里还不曾被吸□□气的也就你了,你还是跟我们走罢。” 男人沉默片刻:“我不能走,我在等人。” “等谁?”冥鸿问。 男人笑:“等能解救我的人。” 冥鸿:“他什么时候来?” 男人:“不知,但他若是来了我一定会晓得。” 冥鸿转头问唐青祝:“师父,怎么办?” 那男人有点诧异:“小兄弟,我瞧着你功夫很不错,你身旁这位先生却是个不练武的,你怎地叫他师父呢?” 冥鸿对这人不设防,直白道:“青冥说他是我师父。” “谁?”那男人立时问,声音终于有了点真切的波澜。 冥鸿正要答,唐青祝打断他:“是谁与阁下无关,你既是不走,那便就此别过了。” 他扭头看冥鸿:“走,这鬼地方,阴森森的。” “等等!”那男人忽地跃起,“青冥是谁?是不是一把剑?” 唐青祝已转身了,闻言一愣。 冥鸿亦是十分惊讶。 唐青祝回过头去,皱了眉:“你究竟是谁?” 男人不答,固执地问:“青冥是不是一把剑?” “是。”冥鸿干脆地应。 唐青祝这一回不开口了。 男人道:“青冥……我要等的人就是青冥的主人。” 冥鸿诧异无比:“我师父?” “你师父?”男人迟疑了。 冥鸿:“先生你不是说等的人来了你一定会知道么?现在怎地又说我师父是你要等的人?” 男人问:“你身边这人便是你师父?” “是,他是我师父。”冥鸿道。 男人声气一变,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他不可能是青冥的主人。他身上一点子仙骨的气息都感受不到,倒是你,修为不错的样子,应当是个剑修,但根骨也不行。你与仙道无缘,修不得仙。” 冥鸿皱眉:“先生你怎么能这样说?青冥带我找到师父的,人会认错,青冥怎地会认错?” 男人犹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冥鸿看向唐青祝,见他脸上没什么表示,于是道:“我无姓,名叫冥鸿。” “冥鸿……”那男人重复了一遍,随即笑了起来,笑得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要爽朗,笑声在甬道中久久回荡。 唐青祝无奈道:“就他这么笑,等下把人引过来我们都要被端上桌了。” 那男人兀自笑着,笑着笑着声音却变了,好似在哭嚎,他似乎已忘却身处何方,只不断重复着:“冥鸿……冥鸿……” 唐青祝心头十分诧异,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冥鸿担忧道:“先生,你认识我么?” 男人终于停下来,再开口时几乎是哭腔了,他吸一口气:“认识,我怎能不认识你?” “可我自小生长在青溪山上,今年刚十七,在碰上师父之前我从未认识过其他人。”冥鸿认真地解释,“先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那人与我同名么?” 唐青祝皱紧了眉,仔细地看着那藏身黑暗的人影。 男人不答,一味地自说自话:“我等了五百年!我等了五百年了,你们终于来了!” 他说着又癫狂地笑起来,笑够了,叹息似地问:“你们怎么会成为师徒?这可真是有趣,有趣。” 冥鸿正要开口,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声自那高窗里头传来:“那俩小子又跑去哪里偷懒了?扛个人还他娘的扛不见了?” 那声音由远及近又远,应该是有人从外面经过,就要进来了。 唐青祝跟冥鸿对视了一眼,道:“强来行不行?” “可以。”男人道,“张府会术法的只有一只狐妖,打扮成了道士的模样,就是让张员外吸人精气的那个。” 他说着往前一步:“动手。等下我告诉你们怎么出去。” 话音刚落,那甬道口子上传来一声大喝:“人跑了!” 冥鸿应:“没跑!”说着伸手掐了诀。 来的似乎都是普通人,冥鸿一动手,转眼已通通睡了下去,在甬道口歪成一堆。 唐青祝对着冥鸿竖了一下大拇指。 冥鸿笑了笑,牢房内那男人招呼道:“你们过来。” 他话音落下,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先生能开门为何自己不走?”冥鸿问。 唐青祝手抚在他背上:“走。”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牢房,走近几步,终于是看清了阴影之下的面容。 眼前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面容清秀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正自然地睁着,里头却没有瞳仁。 待看清了他相貌,冥鸿往后退了半步,唐青祝一把捂住他嘴,轻声道:“先生,请讲。” 男人走近两步,与他二人面对面,抬手道:“我将这宅子地形说给你们听,可要记好了。” 他说着伸手掐诀,二人脑中忽地出现了一幅图,像是自半空中在看地面。 画面中是一座十分恢宏的大院,比唐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弯弯曲曲的回廊直白地展现开来。 男人温和道:“这一处,是那狐妖的住处。若是灭了它,说不定这牢中的人还有一线生机,只不过要想回到从前的模样,必然是不成了。” 随着他的话音,二人像是在瞬间踏过了所有路程般,见着了一处宅院。 “这是张员外的住处。” “此处是大门。” “这边是侧门。” 男人一处处指点着,一幕幕画面跟着飞速闪过。 末了他道:“术成。” 唐青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发现整个宅子的模样已印刻在了脑中。 他心说有点不太对,可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哪里不合理。 身旁冥鸿狐疑道:“先生,先生这是什么术法?冥鸿看过好多经书也不曾见过。类似的术法我只知道一个,也得要通过天目穴才可视物的,先生这实在是太厉害了。” 面前的男人似乎是在笑,一双眼睛也不那么可怖了,他不回答冥鸿的问题,只是道:“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冥鸿问:“先生不与我们一同出去么?” “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男人重复了一遍,俄顷又问,“可以让我看一看青冥么?” 冥鸿看向唐青祝,唐青祝点点头,冥鸿于是双手托着剑递了过去。 男人将青冥接在手中,双手竟轻轻颤抖着。 他轻抚着剑身,一双瞎眼里立时有水汽凝结成水珠,滑落在他那苍白无比的脸上。 “青冥……真的是青冥。”他颤声道。 唐青祝愈发困惑,沉声问:“你与青冥的主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男人仿佛不曾听到问话,自顾自道:“青冥重现,一切都有救了,尤城有救了,我终于等到了。合欢,合欢去哪里了?我们等到了……” “先生。”唐青祝有点烦躁地开口,心觉这人真的是疯魔了。 “嘘!”男人竖起手指打断他,轻声道,“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冥鸿一手在唐青祝背上顺了顺,试图安抚他,一边应道:“先生请讲。” 男人脸上泪水消失无踪,他将长剑交还给冥鸿,沉吟片刻,道:“我答应了别人要保护一个地方,直到他们带着援兵来救。但不知为何他们没来,后因大势所趋,那地方……败落了,可是我错?” 冥鸿愣道:“先生说的是……” “那能怪谁?”唐青祝心里忽然一颤,不由自主将话头接过去,“不管你是不是将我们认错了,总之你说的那些个人自己不守信,你只当是别人错了便完了,你已尽力就足够了。” “是这样么?”男人闻言怔怔,半晌才笑了一笑,“你跟他果真很不一样,我懂了。” “你懂个鬼!”唐青祝不客气地骂,“别耽误时间了,不跟我们出去我们就走了。” “走罢。”男人道。 唐青祝闻言立即转身,直接迈开了步子。 冥鸿冲着男人施了一礼:“先生,告辞。”随即握着青冥跟了上去。 那男人往前两步,却不出牢门,只是定定地站着,面朝甬道口,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目送着二人离开。 快要走到甬道口时,唐青祝回头望去,只看到甬道尽头那高窗里透了一束光进来。 那是整个地牢里唯一一束阳光。 冥鸿忽地问:“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人脸上的表情没那么可怕了?” 唐青祝侧头看向一旁的牢房,那些人依然双目发直地盯着他们,却不如方才那般吓人。 “可能你看习惯了。”他随口道。 冥鸿点点头:“师父说得是。” 二人出了那甬道,踏上另一条朝外的通道,中间以一扇牢门隔开。 那路斜斜往上,两边皆是土壁,上头安着烛台。 行过第一个拐角,冥鸿突然拽着唐青祝停下来,紧张道:“师父,阳光,有阳光……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血池之上 唐青祝猛地怔了一下,恍然间醒过神来:“不仅有阳光,还听到人声是自窗外传来的。” “若这是地牢……”冥鸿忖着,“这地势难道是随时变化的?外头还有个通道?可阳光是怎么回事?” 唐青祝敛眉:“方才他给我们看这宅子的情状,当下竟未觉出不对来。那术法倒像是能直接控制人脑子似的。” 他说着看向冥鸿。 冥鸿会意,吸气凝神,抬臂凌空画了个符,随即掐诀了诀按在当中,发力的一瞬轻喝:“破!” 空气震荡了一下,四周却并无变化。 “不是迷阵。”冥鸿说,“难不成又是幻境?” 唐青祝已不耐烦了:“幻境幻境,我如今真是听见这两个字都要犯恶心了。” 冥鸿也有点无奈:“我也是。” 二人就站在那拐角处沉默,末了唐青祝深吸几口气,按下心头莫名的焦躁,忖道:“细想起来还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冥鸿点点头:“可我觉得方才那位先生不像是坏人。” “我晓得。但是好人坏人可是你我说了算的?”唐青祝应,“罢了,现下既是信了他,那先照着路走,弄死作祟的妖怪再说。” 冥鸿笑了一笑,转而又有点担忧:“不知道白敛怎么样了。” 唐青祝走在前头:“能怎么样?让它吃点苦头最好,省得它成天叨叨叨的。” 说是如此说,他心里却隐忧甚重,脚下步子也踩得疾。 顺着那通道走了没多久,眼前渐渐有光亮了,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 走出通道,眼前是一个小院,原来那地牢口便开在小院的墙角处。院子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四周种满了松柏。 与那男子留在二人脑中的印象一样。 依然是循了脑中路线走,大院小园穿过了不少,一路甚是平稳。目之所及的绿色,竟如同方才那小院,全是松柏,一点花色也无。 在快要踏进那狐妖所在之院时,冥鸿忽然问:“怎地不曾见到人?” 唐青祝眉心轻蹙,摇头。 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方青瓦青墙的院子,二人对视一眼,并肩跨过了门槛。 甫一踏入那院子,凌空便有风起,地上有枯叶在打转儿,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 “这院子怎么……”冥鸿诧异。 唐青祝抬头,只见这院子四周光秃秃的,一点绿意也无,没有树,那落叶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二人绕过影壁停在廊下,一个声音自正面堂屋中传来:“贵客驾临,恕本王有失远迎了。” 踩着这话的尾音,那门轰然洞开。 冥鸿大惊之下身形一闪,整个人挡在了唐青祝身前,青冥剑已出了鞘,人亦是蓄势待发。 然而那洞开的门里头却没人。 唐青祝轻轻把住冥鸿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 冥鸿绷紧的身子却不曾松下,厉声问:“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沉寂须臾,声音自背后响起:“你二人既是来了,竟不知这是何处么?” 二人齐齐转身,后头却是空无一人。 唐青祝扭头朝着那堂屋,朗声道:“做什么装神弄鬼的?不就是个惑人心智的狐妖么?” 他话音一落,四面八方竟响起狂笑声来。 下一刻,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嗖嗖声,这院中顿时万弩齐发。 冥鸿长剑在身前一挥,半空中立时出现了个屏障,堪堪挡住那攻势凶猛的箭雨。 “看来阁下是算准我们会来了?”唐青祝问。 冥鸿掐诀固着那屏障,大声说:“怎地我们刚进来便这般无礼?有本事当面说话!” 像是在回答他,二人眼前一个影子嗖一下掠过,转瞬又消失了。 “师父。”冥鸿轻声喊。 那屏障坚实,箭雨虽然密集,一时半会儿却也奈何不得二人。 唐青祝沉吟片刻,朝着空荡荡的院子问:“你到底要什么?” 那声音又笑起来,竟是笑出了点爽朗的意思:“要你们的心!” 方才闪过的身影猛地又现于空中,竟是直接钻透了冥鸿的屏障,来到二人跟前。 冥鸿反手出招,那身影立时消失,转瞬又出现在唐青祝背后。 唐青祝面无表情:“要心便来拿,装神弄鬼的真是膈应人。一个牢里的人还不够你吓的,虚张声势又来吓我们?” 这一句说完,漫天箭矢忽然不见踪影,天蓦地黑透了。 冥鸿这才想起来:“对啊师父,我们进来时天黑了呀!” “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钝了一点。”那声音又在堂屋里响起。 二人背对背站在这院中,一时之间无法动作,冥鸿问:“阁下是要做什么?将我们困在这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堂屋里头的声音闲闲反问:“你说呢?” 此话一出,唐青祝立时咬紧了牙:“完了,白敛跟那丫头。” 那声音又开始笑,院中落叶竟是在随着这笑声颤动,继而四处飞扬。 唐青祝小声道:“来硬的。” 冥鸿闻言一下子腾起,不过眨眼之间已出了招。 青冥剑扫起地上的落叶,直直卷向那堂屋,里头骤然沉寂。 冥鸿手下不停,一招又一招地使出去,每一招都似有万钧之力。 与此同时,有血自堂屋里头漫了出来。 那血像是有生命的河流,径直爬过台阶,迅疾流淌到了唐青祝脚下,转眼已汪成水泊,多得像是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冥鸿见状飞速收剑,俯冲下来一把揽住唐青祝,继而往上一腾,二人一同踩上了右厢房的瓦檐。 然而足尖刚一沾瓦,那厢房竟像是纸糊的一般,直接塌了。 冥鸿再次发力,又带着唐青祝腾至左厢房顶上,谁知将将过去,那屋子立时也跨了。 唐青祝微微侧头,瞧见方才垮掉的右厢房立了起来。 这情形虚幻至极,若不是冥鸿手臂太紧箍得他疼,他险些要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了。 冥鸿带着唐青祝如此几番来回,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体力虽好,终究也是□□凡胎。 此时院中竟已全部装满了血,像是个红色的池塘。 “师父怎么办?”冥鸿有点焦急。 “能出这院子么?”唐青祝问。 “再试试。”冥鸿小声应,随即往旁边一撞,撞上了看不见的屏障。 那院子仿佛是在跟着人跑,冥鸿觉得自己腾过去时并未掉头,身子却是在不经意之间已折了弯,末了依然是回到了院中央。 唐青祝道:“御剑。” 冥鸿手一放,青冥震颤着到了二人脚下。 踩上去时唐青祝脚底一滑,险些没站稳,冥鸿眼疾手快揽了他腰,堪堪没让他一头栽下去。 惊出一身冷汗。 唐青祝心觉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伸手道:“拉住我。” 冥鸿忙牵住他手。 唐青祝蹲了下去,冥鸿手一用力:“怎么?” “别怕,我就看看。”唐青祝弯腰,食指轻轻在自己鞋尖上抹了一下,沾了一点方才的血。 “师父?”冥鸿紧张道。 院中不知为何又不起动静了,连风也停滞下来,只剩一堆枯叶静静漂在血池面上。 唐青祝直起身,捻了捻那点子红色,又放在鼻下闻了闻,并未闻到血腥味。 他看了看冥鸿,伸手过去:“我怎么觉得这不是血?” 冥鸿抬手在他指尖一触,惊道:“是烛泪!” 唐青祝怔怔,既是烛泪为何不凝起来?现在情势却容不得多想,他沉声道:“用火。” 冥鸿点点头,掐了诀,一团火苗自二人身边落下去。 片刻,那火光竟渐渐没入池中,转瞬已一点光也不剩了。 冥鸿皱了皱眉。 唐青祝道:“看来是要离火才行了。大意,缺了一只谢凤歌。” “谢大哥的离火是从何修炼来的?”冥鸿问。 唐青祝摇摇头,随口应:“据说他会法术之后便会掐离火,曾有人说过,是因为他继承了上古朱雀之神的修为。” 冥鸿一愣。 唐青祝看着悄无声息的院子:“瞎说的,谁也没见过朱雀,那可能也并不是什么离火。” 冥鸿想起什么来:“他给的那包袱里面倒是有个火折子,那火折子里是不是有离火火星啊?” 唐青祝一挑眉:“包袱在哪里?”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客栈。” 沉默须臾,唐青祝似笑非笑道:“小子,我跟你说过什么?” 冥鸿脸上十分平静,一字一句道:“静观其变罢师父,他不可能永远将你我困在此处的。” “你倒是心大。”唐青祝道。 院中的沉寂一直不曾被打破,二人惴惴立于一池血一样的烛泪之上,就这般莫名其妙地胶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哥哥!哥哥,我给你找了千年人参来,你快出来!” 冥鸿猛地低头,却听不出那声音从何而来。 唐青祝皱了皱眉:“这不会是你救下来的那小姑娘罢?” 冥鸿:“怕真的是。” “怎么办?”他问,“师父,那人突然不攻击我们了,是因为那小姑娘来了么?” 唐青祝点点头:“这院子太诡异了。不是,这尤城太诡异,从我们一进来就不对劲儿了。那地牢里头被关着的人,她指不定都知道。” 冥鸿忖了片刻,忽地道:“若真是如此,那姑娘也是可怜。” “可怜什么?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她都要把我们害死了。”唐青祝没好气地说,“你出手救她,她却是在骗人,你不恼?” 冥鸿:“为何要恼?” 唐青祝眉梢挑起。 冥鸿:“人是这样的,无论谁做了多坏的事情,我只要一想起自己也是人,别人跟我一样有喜怒哀乐,会觉得痛苦,便不觉得谁有多难懂了。” 唐青祝心里有点微妙,面上却道:“我看你就是傻,谁知她是不是人?要死在这里了你还在可怜别人,愚善二字讲的就是你这种人。” 又补了一句:“小小年纪,什么痛苦不痛苦的?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找人参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别人,若我们死了她便是犯下杀孽,这难道还不可怜么?”冥鸿一本正经地解释,“况且我们不会死。再等一等,只要那人出现,这院子一定会有破绽。师父命硬,我觉得我命也不差。白敛也死不了,封魔阵的魔都死了也没见它死。” 唐青祝简直无话好说,末了摇头:“你说你一个修道的,怎么这么迂呢?” “我不迂。”冥鸿肃然道,“若他们犯下大错该死,我必不会手软,该杀便杀,但即便杀了他们,也不能掩盖他们可怜的事实。” 唐青祝先前只觉得这小子一眼就看透了,此刻却忽地觉出了点不一样来。 他不知该说什么,连琢磨眼前这事都懒得琢磨了,心道随便罢,要生要死赶紧的。 二人正说到此处,白敛的声音忽地响起来:“小冥鸿!” 冥鸿闻声立时绷紧了身子。 唐青祝心下诧异,只见一个小物件自院墙外飞过来,竟是直接穿透了看不见的屏障。 冥鸿扬手,一把接住了那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断壁残垣 唐青祝喊:“白敛!” “我在这里!”白敛应,“唐子告救命!” 旁边冥鸿捞住东西一看:“师父,是火折子!” 唐青祝紧皱了眉:“不管了,点火!” 冥鸿点点头:“师父你抱好我,万一等下一点火情况生变了好逃。” 唐青祝随口问:“怎么抱?” 冥鸿微微侧了身,拉过他双手,让他从背后拢住自己的腰:“抓好了啊。” 唐青祝语塞,末了应:“抓好了。” 冥鸿轻笑一下,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他随之掐诀,离火火焰往下掉落的一瞬,青冥猛地斜着向上飞去。 唐青祝的双手本来虚虚拢在冥鸿腰间,这一下来得陡,他整个人往后一仰,险些掉下去。 冥鸿却早有预料,扔完火已牢牢箍住了他双臂,将人拉得紧贴自己的背。 下头火焰落入院中,沉寂须臾,火光在瞬时之间蔓延过整个院子。 即便背对着火海,眼前依然是红通通的一片。 彤光映照在唐青祝眼中,覆盖了整个视线,冥鸿的头发飞扬,扑在他脸上,那身影恍惚也如同在火中燃烧。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背影。 没等他想明白,冥鸿已反身环住他。二人裹在一起冲出了屏障,却又像是遭遇突如其来的撞击般,直接滚落在地。 四周顿即漆黑一片,眼前从极亮到极暗,有瞬时的失明。 滚出很远,终于是停了下来,唐青祝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 他压在冥鸿身上,此时慌忙起身:“冥鸿,怎么了?” 冥鸿一点动静没出,也不知是害怕吓到他还是习惯性的隐忍,唐青祝忽地恐慌到了极点,伸手想去拉他,他却道:“师父,等等。” 唐青祝立时停了动作:“怎么了?哪里伤了?” 冥鸿这才轻“嘶”一声:“没关系,片刻就好。” 唐青祝抬臂去揽他,手心先到达背心,立时触碰到了温热的黏腻。他声音有点发颤:“伤得这么严重?” “没有。”冥鸿低声道,“只是一道小口子。” 唐青祝扭头四顾,才发觉方才那庭院和火海皆已不见,眼前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 那荒地之上长满野草,唐青祝随手一摸,发现全是枯草,竟像是冬日里头的情形。 二人此时身处无边无际的枯草之间,四下沉寂得如同不在人间。 唐青祝低头看冥鸿:“我抱你。” 冥鸿摆摆手,似乎是想拒绝,身后那口子却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唐青祝强迫自己静下心神来。 冥鸿道:“那屏障边缘有刀锋,伤口不要紧,就是上头被人压了咒术,得调息一下。” 话音落下,唐青祝蓦地看到不远处有一截墙垣。 方才分明什么都没有。 他一愣,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伸手小心翼翼地绕开冥鸿背上的伤口,将人揽了起来。 “我自己走。”冥鸿小声说。 “安静点儿!”唐青祝喝了一句,声音里的疼惜吓了自己一跳。 冥鸿于是不开口了,乖顺地抱住他脖颈,试图让他身上的压力小一些。 唐青祝抱着人朝那墙垣边走,然而不知为何,越走那墙垣便越远,好像一直也走不到底。 “冥鸿。”他心里遽然又仓惶起来,“我们是不是走不到城墙边了?” 城墙? 分明只是一截断壁残垣,怎地是城墙? 怀里的人没应,也不知是失了神智还是怎样。 唐青祝低头看去,瞧见他正痛苦地紧闭着双眼,一颗心仿佛乍然裂了口。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将冥鸿放在自己腿上,伸手去探他鼻息:“冥鸿!冥鸿!你醒醒!别睡!” 冥鸿紧紧皱着眉,像是听见他呼唤,费力地睁开眼睛,道:“你别管我了,去城墙边。”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唐青祝一把:“快去!” 唐青祝兀自抱紧人不放,脑海里一片纷乱,像是自己在思考,又像是别人在替他忖量。 他有点诧异地道:“你不是说没有伤得重么?你怎么不起来了?你不起来我怎么办?” 冥鸿却气力难支地再次闭了眼。 唐青祝只觉得凄怆快要将自己压死,远处不知何时响起了雷声,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快点走。 快走!快走!到城墙底下去! 唐青祝一咬牙,重又抱起冥鸿来。 他不知这少年竟是这样重,却又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他那么高大,是该这样重。 “平日里都是你抱我,这次换我抱你。心疼我你就别睡。”唐青祝一边奋力走着,一边轻声说。 说完他愣了,他突地觉得自己已神志不清,要不然便是被鬼上身了。 他抱着的分明是那身量还不如自己的少年! 此情此景却容不得人细想,他紧紧抱着冥鸿,在荒地上奋力前行,朝着那截断壁而去。 也不知是跑了多久,暴雨自背后追了上来,一道闪电划亮夜空。 唐青祝鬼使神差地朝后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怪物,像人又不像,正朝着自己和冥鸿追赶而来。 心里的惊痛、悲怆与怀疑混杂作一处,在转瞬之后将他的心挤压成麻木的模样。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一味带着冥鸿往前跑,不知从而来的念头是唯一的支撑—— 跑到城墙下就有救了! 可那荒草却像是生了手,全在给他使绊子,怎么也跑不快。 就在他已感知不到周遭环境之时,手里那血的触感却愈发明显,温热已变作了冰凉。 唐青祝惊惧到了极点,心跳几乎停滞了。 忽地,有人在摇他肩膀:“师父!师父!” 唐青祝打了个寒颤,眨了眨眼,看到冥鸿正惊诧又担忧地看着自己:“师父你怎么了?” “什么?”他问。 冥鸿“嘶”了一下,唐青祝一愣,发现自己正压在他身上,手在他背后摸到了一片黏腻。 他的心神尚且沉浸在恐慌的颤意之中,说话时险些没发出声音:“怎么受伤了?” 冥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师父能先起来么?你压着我我起不来。” 唐青祝怔怔:“你没事?” “没事。”冥鸿道,“师父你怎么了?方才就像中邪了一样,怎么喊都喊不答应,吓我一跳。” 顿了顿又补充:“我只是在屏障外的刀锋上闯了一下,割了条小伤口在背上。” 唐青祝立时问:“那刀锋上有咒?” “没有啊。”冥鸿摸不着头脑地应,“就是普通的皮外伤。” 唐青祝整个人凌乱得不行,只得先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冥鸿坐起来,看了看他,扭头看四周:“我的天呐。” 唐青祝醒过神,也扭头看去,发现二人面前是一片荒地,到处长满了野草。他一惊,慌忙伸手一摸,草叶子是活的。 不是枯草。 他莫名其妙松了口气:“那院子呢?” 冥鸿茫然道:“被离火烧了罢,许是什么邪魔幻相。这是什么地方?刚才还听到白敛的声音呢。”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啊!” 冥鸿腾一下站起来,朝前跑了几步:“白敛!小白敛!你在哪里?!” 四下里有风吹过,一切又都沉寂了。 冥鸿担心却也一时无法,只得回身,伸手来拉唐青祝:“师父,你究竟怎么了?” 唐青祝握着他手腕,站了起来:“没有,我看到你出血了,吓坏了。” 冥鸿怔怔:“师父竟这般关心我?” 唐青祝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冷淡:“别多想了,我是怕我再次坐实自己天煞的名。” 冥鸿却笑了:“我不管,反正师父关心我了。” 唐青祝手上沾了他的血,此时指尖止不住地在发颤,他将手朝后背了一背,捏紧了,道:“随你。” “先走走看看。”他抢先抬步。 冥鸿应了一声跟上去。 在野地中随意挑了个方向朝前走,不多时,冥鸿指着远处:“师父那里是有东西么?” 唐青祝放眼望去,看到那边竟是有一堵墙。 他猛地一愣。 冥鸿问:“过去看看么?” 唐青祝费力地止住思绪,将自己从那梦境一般的荒唐场景中扯出来,应道:“好。” 朝着那断墙过去,依稀听得见些动静了。 再走了几步,唐青祝听出是白敛的声音,那小东西像是被捂住了嘴,正“呜呜”地试图求救。 冥鸿显然也听到了,二人脚步不由自主皆加快了。 朝着断墙走的间隙里,唐青祝一直怀疑会永远到不了那墙前,不曾想才刚跑了没一会儿,断墙已在眼前了。 墙根下有两个人。 唐青祝一眼看过去,发现竟然是那牢中的男人和那少女。少女手里提着一把尖刀,正要朝白敛喉管处送。 白敛应该是被施了法,一时之间喊不出话,见二人过来了,它在空中拼命踢着脚。 冥鸿忙上前两步:“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少女提着刀,面无表情:“你说呢?当然是杀了它给我哥哥补身子。” 那男人靠在墙边端坐于地,神情坦然镇定。 唐青祝站到冥鸿身旁:“先生,你这就不厚道了,让我二人出去帮你解决事情,你跟你妹妹在这边抓了我们的人参。” 冥鸿闻言怔怔:“从一开始就是个局么?” “不是局。”少女答,“一切都是真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还想朝白敛下刀,无奈白敛用尽力气挣扎,她一时也没办法真正伤到它。 男人终于开口了:“合欢。” 原来这少女名叫合欢。 合欢应:“哥哥,杀了它给你吃,你一定就能活着走出这鬼地方了。” 唐青祝也不知这兄妹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合欢未必真心想杀白敛,于是将手肘搭在冥鸿肩上,闲闲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男人又道:“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合欢抿嘴不言,手下却松了。 白敛落了地,飞快蹿向唐青祝和冥鸿,冥鸿一把接住它,伸手在它眼前轻轻一抚,解了咒术。 它立即破口大骂:“疯婆子!我差点晚节不保!” 转眼又奋力去扯冥鸿的脸:“你们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冥鸿好脾气地任它动。 唐青祝冷冷道:“再欺负冥鸿把你扔回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着那断墙,只听男人忽地道:“你们看,天是不是都黑透了?” 唐青祝闻言怔了一瞬,他这才发现,冥鸿从始至终没有掐过火团,但他依然能在夜里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合欢抬头望着天幕:“快要天亮了。” “天亮之前一切都该结束了。”男人说。 合欢却兀自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结束的。” 男人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抬起手臂来。 合欢见状跪坐下去,男人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我等的人来了,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合欢神情呆愣,抬头看了看唐青祝和冥鸿,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她话音刚落,荒野之上忽地响起一阵癫狂大笑来。白敛吓得缩进冥鸿怀中,唐青祝转头跟冥鸿对视一眼。 折腾了一夜,这声音可熟悉得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放我归去 “他来了。”墙下那男人道,“二位,我不曾骗过你们,解决了那狐妖你们才能离开此地。” 冥鸿立时将白敛交给唐青祝,握着青冥起了势:“师父,你们去墙根底下等我。” 白敛大叫:“去墙根底下送命么?” 男人却笑道:“过来罢,合欢不会再伤你。” 白敛将信将疑,揪紧了唐青祝的衣襟不放,唐青祝不理身后人,朝冥鸿道:“我在这里陪着你。” 冥鸿一愣:“可是师父……” 唐青祝不动作。 他心里有种想要守着冥鸿的愿望,强烈到他无法分神思考,甚至于无法理解自己,只得先顺着心意道:“我不会做你累赘的。” 白敛嗤笑一声:“不会才怪。” 这厢话音刚落,原野之上骤然刮起了大风,吹得唐青祝险些站不稳。 荒草海浪似地倒伏过来,他低头迎着风,抬手护着头脸和怀里的白敛,后退了半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冥鸿提剑上前两步,挡在唐青祝身前。 他高束的头发迎着风狂舞,瘦长的背影看上去坚定无比,整个人像极了传闻中孤勇的天神。 唐青祝顿时一愣,片刻之后他心觉不对回头去看,只见那兄妹二人皆安然立于断墙之下,都朝着这一边,脸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绪。 像是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笑了笑:“子告,你过来罢,他不会有事的。” 唐青祝皱眉,他似乎没跟这人说过自己的名字。 不过他既是认得冥鸿,那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算稀奇了。 风过后,头顶黑云被卷散,天幕显示出原本的墨青色来,一轮血月吊在半空中。 唐青祝仰头一看,忽地想起唐家主宅里的幻境。 幻境里头,也有一轮这样的月亮。 冥鸿兀自岿然不动,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荒野。 顷刻,一个身影忽地现于荒野之上。 那人身着茶白的长袍,面色如玉,身形颀长,立在那处便是一幅芝兰玉树的美景。 唐青祝目光落到来人脸上,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再次回头,那兄妹二人却还是那般淡淡的神色,似乎这原野与他们无关,又好像是早有预料。 冥鸿右手手腕轻轻反了一下,青冥剑锋朝外,他脚尖在地上一碾,后退了半个脚掌。 唐青祝知道他是要发力了,带着白敛朝边上移了两步。 白敛口无遮拦:“这不就是那瞎眼先生么?果真是在圈套我们!” “闭嘴!”唐青祝喝道。 不远处,跟冥鸿面对面的那男子笑道:“小妖精你可别乱说,孤王与那种窝囊废一点子关系也没有。” 沉默许久的冥鸿终于开口:“你是何人?我曾与你对战过么?” “我?”那男人手摇折扇,姿态闲散,“孤是这尤城的主宰,狐王纪堂。” 纪堂冷眼瞧了瞧一旁的唐青祝,口气一如叹息:“无缘无故的,孤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二人却一把离火烧了孤的宅子。” 他说着猛地发力,折扇自下往上一扇:“该当何罪!” 原野之上顿时骤风又起。 冥鸿飞速后退,长剑在身前一扫,那风却丝毫不见弱,他只得侧身让过。 与此同时,合欢身旁那男人抬手掐了诀,唐青祝身子顿时不受控制,整个人突然往后掠去,转瞬到了那墙根底下。 在即将撞上墙面之时堪堪停住。 “啊!”白敛迟来的喊叫声响起来,喊到一半被唐青祝捂了嘴。 不过片刻,荒野上那二人已过了十来招。 狐王修为不必说,冥鸿自也不是个花架子,双方打起来几有排山倒海之势,一眼望过去,只能瞧得见折扇与长剑掀起的残影。 合欢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对战,以守护的姿态挡在男子身前。 唐青祝试图捕捉冥鸿的身影,发觉徒劳之后扭头,忍无可忍道:“你们究竟是谁?” 男子应:“我是尤城的守护者,纪堂。” 唐青祝皱眉:“两个纪堂?” 合欢看他一眼:“对。” 纪堂伸出手,合欢弓下腰去搀他,但是她身形瘦小,这一拉自己差点也栽下去。 唐青祝看不过,伸手扶了一把:“你们说话怎么问一句答一句?平白无故将我们卷进来,怎么给个解释都这么费劲儿?” 合欢看向纪堂,拿一张冷漠的侧脸对着他:“说了你也不懂。” 唐青祝气笑了:“行行行,我不懂。” 纪堂温和地斥了一句:“合欢,不可无礼。” 他面向唐青祝,抱了抱拳,彬彬有礼道:“子告,对不住,这丫头被我惯坏了。” 唐青祝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一直落在荒野上。此时知晓这尤城的秘密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冥鸿的安全。 旁边纪堂却又开口:“子告,有件事要拜托你。” 唐青祝挑挑眉,转头看他。 纪堂看了合欢一眼:“这孩子,天亮之后,能否交给你?” 唐青祝觉得自己没听懂,问:“什么?” 合欢摇头:“哥哥我不。我要守着你,你若是死了我也跟你一起死。” 白敛接话道:“倒是个有脾气的。” 纪堂闻言微微一笑,也不理合欢,只看着唐青祝:“可以么?” 唐青祝莫名觉得这人是认得的,且看他时间越久越觉得熟悉。他本想直接开口回绝,然而见眼前人面色温和态度诚恳,一时竟有点不忍心。 他看了纪堂半晌,末了道:“凭什么?” 纪堂还是那副泰然模样:“子告,天命不可违,我不能说。” 唐青祝手掌一摊:“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平白无故就让我带一个姑娘走?说不过去。” 纪堂转向合欢:“合欢,跪下。” 合欢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得都有点木,哪怕是拿着刀要杀白敛时也是。此时听见这句,她神情终于是起了点波澜:“哥哥?” “跪下。”纪堂平静道,“拜。” 合欢抿紧了唇,就是不动作。 “拜什么啊就拜?”唐青祝道,“什么名堂?” 白敛小声说:“拜堂?” 唐青祝伸手在它头上敲了一下,看向远处:“纪堂先生,你们这戏恕我看不懂。” 纪堂却道:“有些事情太久远了,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子告你信我,我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若是你日后知晓了当中内情,记得让合欢回来告诉我。” 他说完不等唐青祝反应,伸手在合欢肩上按了一下。 那只手修长苍白,看上去病弱无力,然而落在合欢肩上却好似有千斤重。 合欢顶不住这压力,竟扑通一声跪下去,直直跪在了唐青祝面前。 唐青祝后退一步,瞧着他们不开口。 “合欢,拜师。”纪堂沉声道。 这一句声气极威严,压迫感十足,与他苍白温文的外表并不相符。 合欢倔强地抬头望着他:“我要跟你一起。” 唐青祝闻言忽地想起,冥鸿也曾说过这话。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惊动一下,口气不由得温和了些:“你二人商量好再说话。” 白敛看他一眼,没说话。 纪堂感激一笑,手掌覆在合欢头顶:“合欢,你最明白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撑至今日已是精疲力尽,你就当心疼哥哥,放我归去。若青溪派还有兴盛那一日,记得回来告诉我。” 白敛一怔,忙问:“青溪派?你们也知道青溪派?” 纪堂点点头:“我乃青溪派清和真人座下弟子,衡山纪堂。” 唐青祝与白敛对视一眼,白敛直道:“你可知那青溪山……” “青溪山上风景如何?”唐青祝打断它,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它不要提。 纪堂像是在回想,半晌才开口:“绝世无双。” 那头荒野中央,冥鸿与纪堂越打越激烈,隔了很远那风气依然不断吹过来,掀起了墙下人的袍角。 青冥剑难得遇上劲敌,十分兴奋,有时是冥鸿在使它,有时却是它在带着冥鸿走。 一人一剑皆是独立的个体,此时更像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这种感受很奇妙,与平日里跟青冥的交流不同。 冥鸿也愈发精神起来,一招三千击浪使出去,狐王纪堂被击得退出老远,又立时踩在草尖上攻将过来。 “你不是我对手。”狐王细长的眼睛一挑,反手用折扇一扫,竟是漫天刀光剑影,直冲冥鸿而来。 那分明也是一招三千击浪,以扇作剑,威力竟丝毫不减。 冥鸿躲闪不及,只得临时掐出个屏障来挡一挡,再次发了力。 他接连使出两招三千击浪,第二回的剑力明显弱了些。 剑气凌空掀起看不见的巨浪,在屏障被狐王的招式毁掉之后,正好迎面撞上疾驰的扇招。 二招相撞,顿时地动山摇,风声如泣。 双方相似的力道消弭在了强风中,剩下一点余力同时击中二人胸口。 冥鸿后退几步,眉目凛起,诧道:“你也是青溪派的人?” 纪堂折扇横在身前,噗嗤一笑:“什么青溪派,孤不晓得。” 冥鸿皱眉:“不对,你一定是青溪派的人!” 纪堂再次攻将上来,声音带笑:“何以见得?” “这三千击浪也许别人能学去,”冥鸿边打边说,“但是你掐诀之时食指比常人多退了半寸,这是清和爷爷告诉我的,青溪剑法的特征之一。” 纪堂不答话,手下攻势更猛了些。 这边墙根底下,几人还僵持着。 唐青祝一直留神着场上,见到方才那相撞的两式劲招,他心头狠狠一悸。 致命的熟悉感再次扑面而来,他怔怔看着冥鸿的背影,觉得这背影一定是曾经见过的。 但是在这之前他的确不认识唐家庄之外的人,若说是前世的回忆,怎么可能前世今生长得一样? 他转头惊疑地看了纪堂一眼,纪堂一双眼睛在血月之下显得极其干净,仿佛也正认真地看着他。 唐青祝被某种说不清的感情驱使着,忍不住问:“我与冥鸿,你曾经都认识?” “认识,也不认识。”纪堂道。 唐青祝:“前世我曾来过此处?” 纪堂认真思考片刻:“兴许是。” “兴许?”唐青祝重复道。 一直出神的合欢此时忽然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直白道:“你没有修仙的根骨,根骨是不会变的,你不是我哥哥认识的那人。” 唐青祝笑了一笑:“我晓得。” 他握紧手背在身后,对着纪堂说:“若是你愿意,可在此处等着,我会回来告诉你青溪派的情状。” “疯了疯了。”白敛摇摇头。 纪堂一笑,知道唐青祝这是答应了,末了他温声请求:“最后帮我一个忙,我要确认一件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血月大凶 “什么事?”唐青祝问。 纪堂未曾开口,而是迅疾抬手在合欢颈后捏了一下,合欢连惊呼都没来得及,身子便软了下去。 他伸手揽住少女,将人轻轻放在了地上,靠着那墙。 “这是什么意思?”唐青祝皱眉。 纪堂好半天才直起身,轻声道:“你看今夜是血月。” 唐青祝抬头看了一眼,那月亮依然是红彤彤的,光华都敛着,像是个没有生命的装饰物。 低头时他开口:“血月主大凶,纪堂先生,你莫不是想让我当刽子手罢?” 白敛一惊,看了唐青祝一眼,再低头去看那合欢,复又看向纪堂。 纪堂抬手,轻轻拍拍它头,温和道:“不是,不是刽子手。不过今日你三人在此,不就是为了送我上路么?” 唐青祝和白敛互相对视一眼。 纪堂笑了笑:“方才我见到离火了,世上竟还有离火,我倒是不曾想到了。” “你想自焚?”白敛问。 “不,不是。”纪堂用一双没有瞳仁的眼望向原野,“你看他二人,对彼此的招式十分熟悉。” 纪堂说这话时,场中的冥鸿也一直在思考同样的事。 他与这狐王像是曾经切磋过无数回,又像是并肩作战过,这感受让他有点迷茫。 他不知的是,狐王也一样在惊诧。 二人同时想着要速战速决,出招皆更快了些。 这厢唐青祝回过头来看纪堂:“所以?” “所以他二人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纪堂轻笑一下,“我有办法阻了这场战斗,只是有个前提。” 唐青祝静静等着他再开口。 纪堂本一直面朝着荒野,此时扭头看他,笑得眯起眼来,像极了一只温顺,却又隐隐藏起力道的狐狸。 唐青祝心头忽地一凉。 纪堂道:“前提便是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怎样证明你猜对了?”唐青祝干脆地问。 纪堂缓缓答:“证明……若是要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那我要先阻他二人才行。” 白敛一头雾水:“纪堂先生你在说什么?怎地绕来绕去的?我听不懂。” “阻这一战就是证明?”唐青祝顿了顿,“你的意思是,你要用你这命去试一试?” 纪堂点点头,朝前走了一步,道:“待冥鸿的剑刺中狐王之后,你要立时放火烧掉这原野,同时带着合欢退到这墙后。事实究竟如何,只待这场火尽后,便都一目了然了。” “那你呢?”白敛眨巴眨巴眼。 纪堂笑了笑:“我嘛……” 唐青祝和白敛没有等到下文。 话音散在风中,纪堂身形已从二人身边消失了。 那厢冥鸿正是棘手的时候,狐王用的也是青溪剑法,且对招式的熟悉程度远在他之上,虽然现在看起来旗鼓相当,但不出十招,自己必会落败。 他兀自保持着镇定,一招拆一招地战着,狐王却已看破他后力不足。 对方声气尚且十分平稳:“小孩儿,这般岁数练到三千击浪实属不易。” 冥鸿嗤道:“那前辈就错了,我不仅练到三千击浪了。” 狐王笑:“那是我小瞧你了,来,我瞧瞧你的第四式。” 冥鸿一边反手掐诀,一边紧皱了眉。 青溪剑法一共六招,他的确是练到第四式了,但也仅仅是刚会而已。 下山之前清和曾叮嘱过他,不将三千击浪练到极致不可轻易使用第四式,他修为还不够,容易被招式反噬。 可此时箭在弦上。 冥鸿吸一口气,不管不顾用力一催,青冥瞬间散出千百条剑影来。 那剑影拢成了圈,自四面八方攻向狐王。 狐王冷清清地弯了眉梢,扇柄一转出了招,看似在防守,其实是在等冥鸿露出破绽,好给他致命一击。 这一点二人心知肚明。 果然,剑影迅疾收紧,在即将把狐王拢于其中之时,狐王手里那折扇像是成了精,竟是瞬时化作屏障,倏一下展开,轻而易举拆了冥鸿的招。 不过呼吸之间,那扇影又退回去,化成了青溪剑法第四式—— 九万抟风。 这一招来得迅猛,风气裹挟着剑气自地而生,仿佛将周遭的空气抽干了。 压迫感有如实质,冥鸿的呼吸在瞬间被扼住,他无法调息,只得勉力掐了个屏障,趁机后掠出老远,长剑随之一抖。 如今这九万抟风,使出不是,不使也不是。 冥鸿眼睫一颤,双眼捕捉到了远处唐青祝的身影。他一咬牙,掐了剑诀开始起势。 然而那密不透风的杀气几乎是紧随而来的,在他转身那一瞬已追击到了胸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旁忽地传来一声暴喝:“破!” 伴随着这一声,一柄长剑插入场中,在冥鸿使出九万抟风之前出招,用的也是同样一招。 正好将狐王那一招反击过去。 来人竟是那瞎眼的先生。 冥鸿大惊,却丝毫不敢耽误。见纪堂冲向了狐王,他急速收掉未出的招式,紧随其后攻将上去。 狐王见纪堂出手,怒气一震:“窝囊废!” 纪堂轻笑:“你我缠斗了五百年,都累得慌,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不知好歹的东西。”狐王轻蔑道,“孤留你苟延残喘已是开恩,你如今竟想伙同外人毁了我。” 三人混战,纪堂虽双目失明,却像是将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 他轻声道:“废话不要再多说了,你早已是日薄西山,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狐王冷笑一声,手下折扇一收,竟是将纪堂和冥鸿同时出的招式卷了过去,下一刻,他手腕一折,扇中之力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涌而出,直直撞向了二人。 纪堂飞身躲开,以内力传音至冥鸿耳中:“攻他右胸下三寸处。” 冥鸿来不及回应,就见纪堂忽地撤掉身前的防御,迎着剑风扑向了狐王。 本是瞬间的事情,快得只剩残影,落在冥鸿眼里却是清清楚楚。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如同飞蛾扑火般掠过去,一边张开双臂,身前一边溅出血花来。 那血在风中几乎散成了红色的雾。 “冥鸿!”纪堂大喝一声。 喊话的当下,纪堂浑身已被血浸透,整个人以完全包容的姿态,自侧面抱住了狐王。 一切力量都在此刻消弭,耳边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劲风。 冥鸿眉心一凛,提着青冥飞身直上,迎着那风刺过去。 就在剑尖快要刺向狐王右胸的那一瞬,狐王右手摆脱了纪堂的控制,折扇再次抬起。 纪堂似乎料到了这一下,一手直接掐住狐王手腕,身子微微一侧,完全挡在了他身前。 青冥势头已不可收。 剑身直冲而上,自纪堂左侧肩胛骨下进去,刺穿了他整个身子,而后没入了狐王右胸膛中。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中,冥鸿终于彻底看清了狐王的脸,原来那双眼里,同样是没有瞳仁的。 他来不及吃惊,纪堂回头轻笑一下,掐了诀。 冥鸿执着青冥,瞬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出去。 他定定看着那一双紧抱的身影。他看清了狐王脸上的悲愤和恨意,却只能看到纪堂的后脑勺。 而后他撞向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白敛和合欢已被唐青祝送到了墙后,此时冥鸿发着愣,唐青祝紧紧从背后揽着他:“冥鸿,上墙去!” 这一声在耳边响起,冥鸿才猛地醒过神来,掐诀带着唐青祝飞腾上去。 在就即将越过断墙那一瞬,唐青祝扬手一扔,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扔进了野地里。 二人落了地,那整面墙却忽地塌了,原处显出一个透明屏障来,能让人直白地看清外头的场景。 那火落在墙边的荒草堆上,在瞬时蔓延过整个原野,终于是烧到了纪堂和狐王脚下。 夜色被火光照亮,远处狐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瞪大了空白的双目,满脸凄怆。 纪堂的声音在原野上低低回荡,像是叹息:“原来如此。” 这一句过后,火焰瞬时没过他二人头顶。 然而在那一刻,唐青祝明白地看清,原野中央何曾有过两个人,火光中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转瞬即逝。 二人一精皆定定看着眼前的场景,说不出话来。 合欢不知何时已醒了,在旁边人愣神时,她站起身来要往前,一抬步撞上了那屏障。 唐青祝以为她要闹,却不想她只是神色迷茫了一下,一动不动看着远处的离火。 等到火光几要燃尽,她才忽地用双手捂住脸,扑通一声跪下地去,悲怆地喊了一句:“纪堂哥哥!” 唐青祝低头瞧她,那瘦小的身影兀自颤抖不止。 冥鸿也是满脸不忍,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有点无措地看唐青祝,唐青祝轻轻摇摇头。 白敛站在旁边,老气横秋地拍拍合欢曲起的膝盖:“他故意的。你莫要哭,你哭了他心疼。” 合欢顿了一顿,痛哭失声。 冥鸿伸手触到那屏障:“这是早已准备好的么?” 与此同时,离火烧尽了该烧的一切,终于只剩余烬。 四下突然显出白亮来,唐青祝抬头,瞧见那血月变作了银盘,正悬挂在天边,快要西沉下去。 血月,果真大凶。 小却,合欢已平静下来。 沉默许久,她突然开口:“地面要塌了。” 她话音刚落,地面果真开始摇起来,碎裂的声音来得突兀,一条裂缝从极远处的焦土之上传过来,瞬间蔓延过几人脚下。 而后轰一下,地面整个塌陷了下去。 白敛在合欢身侧,被她一把捞进了怀里,它想挣脱,那地面的塌陷却实在可怖,只好紧紧拽住她领子。 另一边,那裂缝正好在唐青祝和冥鸿中间,将二人分割开来。 冥鸿想也不想,一下子跃过不断加大的裂口,扑上去抱住了唐青祝,二人随即跟着柔软的泥土一同往下坠。 本以为会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中,不曾想坠落只有一瞬。 四下的动静忽地没了,月光也跟着消失不见,黑暗中沉寂许久,合欢清脆的声音响起:“还没死就说一声。” 唐青祝虽然压在冥鸿身上,一手却绕在他脑后紧紧护着,将他脸摁得埋在自己心口处。 听见合欢这一句,冥鸿瓮声瓮气地小声道:“师父,喘不过气来了。” 唐青祝放开他,摸索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又不能在黑暗中视物了。 冥鸿也跟着起身:“师父,可有伤着么?” 唐青祝摇摇头,问:“这是哪里?” 一旁合欢简洁地应:“坟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晨曦之间 唐青祝和冥鸿俱是一惊,白敛更是吓得抱紧了眼前人的脖颈。 合欢淡淡道:“人参精,你往哪里钻呢?” 不过这几句话功夫,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终于过去,天倏忽亮了起来。 站起身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周环境,唐青祝和冥鸿先齐齐转头,在晨曦间四目相对上了。 晨间的光竟不如那双眼睛亮。 “师父可还好?”冥鸿问。 唐青祝道:“还好。” 他应着这一声移开视线,先是看了不远处的合欢和白敛一眼,随即朝着四下里看去。 方才的荒野似乎是建在巨坑之上,那薄薄一层浮土陷下去之后,终于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此处真的是坟地,准确来讲,是乱葬岗。 清晨的露珠沾湿了几个人的袍角,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目之所及皆是尸骨,蜷缩着的、平躺着的、歪倒的、匍匐的,骨架有全有不全,呈现出各种姿态,一层一层地垒起来,让人压根看不清这坑究竟有多深。 荒土与尸骸之间时不时露出一点石块来,上头长满了青苔。 唐青祝看着脚边的青苔,鬼使神差地想起来被人扛着走时,那巷子两边的潮湿墙角。 他转头看冥鸿,冥鸿满眼震惊,朝他挪了一步。 唐青祝再次转头朝着远处眺望,却望不见这乱葬岗的边际。 一片尸骨堆积起来的无垠之地。 冥鸿小声问:“这坟地怎地这样宽广?” 合欢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目光不再呆愣,她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因为整个尤城都是坟地,埋了附近一共十座城池的人。” 唐青祝立时皱紧了眉。 合欢轻轻耸耸肩,坐上旁边一块石头,沉默地看着四周的骸骨,像是已习惯了这场景。 整个人几乎要与这坟地荒野融为一体。 白敛胆子小,一直吓得巴在她怀中,此时她倒也不曾生气。 唐青祝满脑子都是怪异的念头,总觉得此地自己是认识的,想了片刻却抓不住关键,他不由得绕开那些尸骨走了几步。 冥鸿顿了顿,紧紧跟了上来。 朝着东面走了一小截,冥鸿指着地上:“师父你瞧。” 那处有一张不曾被烧尽的纸。 唐青祝蹲下去,捡起那纸来一看,发现竟是纸糊的房屋一角,他猛地抬头看向合欢:“夜里的血池和院子……” 合欢冷清清地开口:“院子是纸糊的,一切都是纸糊的,照着尤城原来的模样糊的。血池是烛泪,祭祀死人的。” 冥鸿问:“那我们在那院中被狐王攻击时……” 白敛忙接口:“我看到了!就在城墙那边不远处!我被这丫头抓着,但是能看到你们被困在院中,所以奋力挣脱把火折子扔了进去。若不是我,你二人一定溺毙在烛泪池中了!” 冥鸿转头,跟唐青祝面面相觑着。 唐青祝自看清乱葬岗的第一眼便满心悲凉,此时听见“烛泪池”三个字,不知怎地,一颗心好像难以承受似的,几乎痉挛起来。 心口抽着疼得厉害,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麻。 冥鸿面色也不太好,揽住他肩:“师父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唐青祝苍白着一张脸,垂眸看向合欢:“丫头,能否向我们解释一下?” “这样简单的事情看不明白么?”合欢反问。 白敛想说什么,抬头见她眼角泛红,硬生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唐青祝折回去,在她身旁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拍了拍身侧的空处,冥鸿于是也跟着坐了过去。 合欢沉默许久,自荒凉的坟场中收回目光,道:“这些人已死了五百年了,尤城其实是狐王幻化出来的。” 冥鸿皱眉,道:“可我身在其中之时一点妖气也不曾感受到,人就是人,鬼气也没有。” 合欢苍白地笑笑:“那是因为狐王还活着罢了。” “不懂。”唐青祝直截了当道。 合欢再次默然,些时才道:“尤城是狐王幻化出来的,里头每一个人都是活的,这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或者可以这么说,整座城就是狐王,他已经跟里头的每个人每一处融合在了一起。但是他力量再大,也会有难以兼顾的时候,尤其是在有外来者闯入的时候。” 她说至此处顿了顿。 唐青祝想起客栈中表现异常的客人,又念及那地牢和员外府,立时明白了:“所以有时会显示出不合理来,城中一切也能任他随心所欲地变化。” 合欢点点头。 “一座城相当于狐王的整个身体,我们都身处其中。”她小声道,“他将我哥哥囚禁于地牢深处,源源不断地抽取他的力量,我就在他的身体里面苟延残喘。他杀不了我,只好尽力折磨我。” 唐青祝跟冥鸿对视一眼,都在悲怆之外觉察出了点矛盾之处来,也都明白了合欢的顾忌与躲闪。 只有白敛天真地在流泪。 “我们进来时你便知道白敛的身份了?”冥鸿问。 合欢低头看了白敛一眼。 白敛触到她目光,一时又惊又气,面上却不知为何带了点羞恼。 它恨恨地移开视线,似乎是才想起来这人差点杀了自己,紧接着猛地发力,跳到了冥鸿怀中去。 合欢忽地笑了一下:“对。这地方普通人是进不来的,看上去就是一片荒地而已,但是你们却那般自然地进了我哥……进了狐王的城中。我晓得它是人参,我能感觉到气息,因为我是一棵白敛。” “你是一棵白敛?”白敛大叫,“那你为什么叫合欢?” 唐青祝有口无心地刺它:“你是一棵人参,你为何要叫白敛?” 合欢眉梢弯了一下,整个人显示出一瞬的柔和来:“因为我长在一棵合欢树下。” 她看了白敛一眼:“我想着你有千年修为,若是给我哥哥吃了,说不定他就有力量与狐王抗衡,也就不会……不会……” “别说了。”冥鸿心头怜惜,口气生硬地打断她。 合欢却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否则他也不会跟狐王同归于尽。” 她话音落下,原野骤然一片沉寂。 片刻之后,初阳的光照了过来,青苔与荒草叶上的露珠渐渐干了。 唐青祝问:“五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们会守在这里?” 合欢表情有点怪异,问:“你们当真不知?” 唐青祝摇摇头,冥鸿也应:“不知。我从未听过尤城这名字,也不曾在史书上见过。” 合欢冷笑一声:“五百年前的混战你们可晓得?” 冥鸿点点头。 合欢道:“当时中原未定,梁、江、运三国争天下,四下里还有各种边远部族互相侵吞。我与哥哥自小在衡山修行,这一切本来也与我们不相干,但是有一天他突然说,天下生灵涂炭,他要……他要为人间做一些事。” “我拦不住他,当时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连人形都化不出。我问他我们是妖,为什么要帮人,他说天地间若是怨气太多,无论神仙妖怪通通要遭殃。我不懂,也不想为人类做事,更不想他走,但他还是一意孤行下了山。” “后来呢?”白敛催促道。 合欢望向远处,似是想起那些久远的年头:“后来,后来战火绵延到衡山,山上屏障竟是被破,我便趁乱逃出来下了山,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那一路的颠沛流离自是不提,合欢这有些冷淡的姿态,让唐青祝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下。 合欢并不知他内心所想,接着道:“我在尤城找到他,当时尤城周围有十城陷落,其中三城归属江国,七城归属运国,有两个人带着一支队伍,将百姓集中到了此处。我当时受了伤,化了原形被哥哥种在他窗下修养,因而不曾见过他二人,但我听哥哥叫他们,一个叫子告,一个叫冥鸿。他们都是青溪派的人,也是江国人。” 白敛闻言震惊地抬头。 唐青祝心头早已有过准备,再惊疑也只是微微皱了眉,他转头看冥鸿,冥鸿却似乎有点出神。 “这二人跟你哥哥有了个约定?”唐青祝问。 合欢点点头:“哥哥答应帮他们守城,我是在他们议事的时候偷偷听到的。那位子告……子告先生说他有办法,但是要先回中原一趟,让我哥哥守好尤城。十城百姓聚集于此,虽是边缘地带,却也足有八十万人。” “这八十万人的性命,全在他手里。” 不知是不是唐青祝的错觉,他觉得合欢话中全是肃杀之气。 “后来呢?”他听到冥鸿问,声气不太稳。 “后来啊……”合欢轻笑一声,“后来我哥哥瞎了,那两个人再没有回来,再后来,敌军来犯。” 她说到这里忽地停下来,狠狠地看着某处,眼睛猩红,半晌腾一下站起来:“我说完了。” 二人一精皆仰头看着她,她却飞速背过身,拿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自顾自朝着更远处走了去。 这边唐青祝转头,正好跟冥鸿对视上了,他见冥鸿眼角泛红,也飞速别开了头去。 白敛皱皱眉:“敌军来犯,然后呢?” 唐青祝也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白敛听:“后来敌军来犯,纪堂死守尤城却不敌对方,城破,敌人将八十万百姓尽皆坑杀,纪堂却因内心执念深重,不愿相信事情糟糕到这种地步,加之城中怨气深重,他控制不住力量,自身体里化出了狐王来。” 冥鸿一把抓住他手,语气慌张:“师父别说了!” 唐青祝咬咬牙,不管不顾道:“他拼尽自己的一身修为,堪堪将尤城复原,就在这坟场之上。他宁愿相信这城中百姓还活着,只是活在狐王控制之下,也不愿相信大家已是破烂白骨。就因为他答应了别人要守住城。” “院中尽是松柏是因为他觉得百姓万古长青,可只那狐王院中是枯叶,是因了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一直在等,等承诺过搬救兵的人来,等尤城百姓得救。”唐青祝越说越急促,“他一直没等到,他等了五百年,直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们到了此地他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虚妄。” “不是,也许他早就发现了,他只是还在等……” 唐青祝摇摇头:“我太蠢了,真的太蠢了,离火能烧掉多余的东西,我当时便不该答应他,火烧掉狐王身上聚集的怨气,他一下子就确认了狐王便是……” 他说到此处猛地住了嘴,拧紧了眉心。 冥鸿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他。 末了白敛也明白过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轻声道:“这太残忍了。” 唐青祝呼吸沉重,看向冥鸿。 “师父。”冥鸿艰难地开口,“如果是我们……” 白敛看着二人,难得机智一回,打断道:“先别想那么多行么?你们这辈子是谁自己还不清楚么?先去青溪山,纪堂都说了让去青溪山的。” 冥鸿感激地看它一眼,敛眉低了头。 唐青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狐王纪堂、无边坟茔、三国混战、边疆之乱,还有先前那梦一样的错觉…… 万般思绪一股脑地滚作一堆,滚成了一块大石头,重重坠落在他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沉默许久,白敛突然问:“那丫头捡了个什么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虚妄幻境 唐青祝闻言看去,看到合欢站在荒凉的百坟间,手里托着个什么东西。 冥鸿往前两步又住了脚。 合欢侧过身子,唐青祝一下子便瞧见了,她手里是那把狐王用的扇子。方才纪堂用的长剑却不见了。 冥鸿转头看他,声音显得极低落:“师父,要过去看看么?” 唐青祝忖道:“这丫头倔得很,让她自己平静一下罢,然后再决定跟不跟我们走。” 白敛快速接口:“小冥鸿,她是你师妹。” “嗯?”冥鸿有点惊讶。 “你跟狐王对战的时候,纪堂让她拜唐子告为师啦。”白敛拍了拍手,“你们青溪派有三个人了,可喜可贺,离振兴门派只剩一万步之遥啦!” 冥鸿双眼一亮,情绪振奋了些,他看向唐青祝:“师父。” “我说过我是青溪派的人了么?”唐青祝皱眉,“怎么一个个的还随便决定起别人的身份来了?” 冥鸿跟白敛对视一眼。 白敛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跟他拌嘴,只从冥鸿怀中跳下地去,小心地避开尸骨,朝着合欢过去了。 这厢二人沉默许久后,冥鸿低低开口:“师父,你说纪堂先生真的认识我们么?难道前世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了么?” 唐青祝心头一片苍凉,抬眼看他:“前世谁是谁,谁也说不清。此世你是你我是我罢了。” 冥鸿闻言眼角一红。 不过半盏茶功夫,他红了两次眼眶,皆是隐忍无比的姿态。唐青祝心头不知怎地,一时之间竟又疼又软。 “你怎么了?”他再开口时声音有点沙哑。 冥鸿无措道:“师父我不晓得。” 他说着,眼里水汽氤氲得更加明显:“我心里仓惶得厉害,长到这样大我从未感受过……” 后头的话说不下去了。 唐青祝沉默地看着他,心知他再开口必然是真要哭出来了。片刻后他轻声道:“过来。” 冥鸿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失魂落魄地往前两步。 唐青祝不耐烦地扯住他手腕:“叫你过来便过来,这么大个人了,还男子汉呢,做什么扭扭捏捏的?” 他手上一用力,冥鸿便顺着他力道撞过去,撞进了他怀里。 感觉到怀里的少年身体僵直,几乎是不敢呼吸的姿态,唐青祝心里叹息一声。 他拍拍冥鸿后背,语气算不得温和:“即便那搬不来援兵的人真是你,那也是五百年前的事了,你现在才十七岁,想这些做什么?” 冥鸿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圈上他腰,顿了顿发现不曾受到拒绝,双手于是猛地收紧了。 他将脸埋在唐青祝肩头,哑着声音:“师父,我……” “你什么你?”唐青祝打断他,虽然不习惯与人亲近,依然是抬手轻轻拍拍他后脑勺,放柔了声音,“果真是个小孩子。” 冥鸿闷闷一笑。 唐青祝抱着冥鸿,从他发尾间看过去,看清了眼前无边无际的坟场,片刻后,他紧紧闭了眼。 等到日头升到最高处,荒野之间渐渐起了一层雾气。 唐青祝忖着这地方潮湿太过,阴气怨气又重,阳光这么毫无顾忌地一晒,内里的腐烂就要蒸腾出来,怕是会形成瘴气。 那头白敛不知跟合欢说了什么,合欢情绪早已平静下来,又是那副有点漠然的样子。 双方聚头,唐青祝看向合欢:“我们本也是要去青溪的,你哥哥既是把你托付给我了,我也不能不管你。无论你认不认我当师父,这一路往北都得跟着我们,你可明白?” 合欢无所谓道:“不跟着你们我也找不到上山的路。” 唐青祝本以为劝她还得费些事,不曾想这般轻易,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地方怕是要形成瘴气了,我们得快走。” “这坟场便不管了么?”白敛问。 “管不了。”合欢淡淡道,“离火这么一烧,加之狐王消失,怨气早已散尽了,瘴气一时之间也无法清理。得天长日久等它自己消散。” 冥鸿看向唐青祝:“那我捏个屏障施个障眼法罢?要不然有人误闯就不好了。” “成,竖了屏障就走。”唐青祝道。 等冥鸿施了法,一行人快速飞离了乱葬岗。 出了尤城在路边稍作休息,合欢掐了诀将自己收拾干净,露出原本清丽的相貌来。 看清她长相,唐青祝不由得挑了挑眉。 冥鸿却不过一瞥便别开了目光,仿佛合欢还是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好不好看都没差别。 白敛则一双眼睛都直了,配着那张山精的脸,看上更显傻相。 再次出发,依然是向北走。 走出老远唐青祝回头看去,却怎么也看不清尤城的面貌,只能依稀看到荒野之上有一段残墙。 没人提出用法术,三人皆是沉默不语,只一步步在荒地里头行着,似要用脚踩实地的方式来感知自己的生命。 连白敛也难得安静一回,坐在冥鸿肩头自个儿发着呆。 走出许久,合欢问:“你似乎对幻境很敏感?” 冥鸿一时没发现合欢在跟谁说,反应过来之后看了唐青祝一眼,答:“是,我身边时不时会出现幻境,但我控制不住。” 唐青祝却问:“你怎么知道的?” 合欢沉默片时,道:“狐王的幻境一向十分稳固,但你们进来之后便出现了许多缝隙,而且怨气似乎对你们的影响很小。排除你,就剩他了。” “怎么就排除我了?”唐青祝和白敛异口同声问。 一人一精对视一眼,唐青祝想起自己在城中时那般易怒,依稀觉出合欢是对的。 他看了看冥鸿,心里有些怪异。 白敛则怒道:“唐子告你知足罢!连排除的人里都没我!” 合欢不开口了,脸上还是淡淡的,眼里却带了一丝笑意,大意是“自己不承认我也便不说了”。 冥鸿笑了笑。 “怎么,你们衡山一脉很注重幻术么?”唐青祝问。 合欢应:“也还好,我是这五百年里摸索出了点东西来。幻境的控制在各种术法中终究是次等,修为高的人也看不上。” “虚妄是虚妄,但的确是好用。”唐青祝道。 合欢点点头:“虚妄才容易控制人心,但幻境和幻境之间也有不同。” 冥鸿问:“不同?” 合欢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唐青祝忖道:“你觉得洞天是什么?虚妄还是实在?对普通人是虚妄,对身处其中者便是实在么?” 冥鸿侧头看他。 合欢怔了一下,末了道:“子告先生果真敏锐。” 唐青祝摇摇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下。 一行人又沉默了,末了合欢先朝着冥鸿开口:“我虽不知你为何能造幻境,但我知道有办法能让你控制幻境。” 冥鸿道:“跟在师父身边这些时日,我四周无缘无故出现的幻境似乎没那般频繁了。” “这可不一定。”合欢道。 见冥鸿愣愣的,她忍不住一笑,唐青祝无奈道:“傻小子,她唬你的。” 冥鸿也不恼,只笑了一笑。 合欢转脸认真道:“不过是真的有办法。” 唐青祝亦是肃然起来,心想这幻境不幻境的虽已碰得多了,却当真是真假难辨,冥鸿既是有这机缘,兴许自有道理。 他于是问:“怎么做?” “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合欢道,“他自身有能力捏造幻境,本该是很好分辨真假的,但他仙缘不够,修为也不够,所以暂时只能被幻境带着跑。” 冥鸿闻言道:“但是清和爷爷说过,能帮我分辨真假的人就是我师父。” “清和老儿只会胡说八道。”唐青祝瞥他一眼,看向合欢,“你的意思是要强行提升他修为?” “是,也不是。”合欢应。 白敛突然叹道:“跟你们这些人说话也太累了,怎么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卖关子还卖成习惯了?” 合欢瞥它一眼,道:“我以前听说过,距此处约三百里有座仙山,山名老君山,那山后头有个老君观,里头住着一位脾气古怪的道长,道长修丹道,她种了一种草,叫天目。” 白敛问:“天目草?要照你所说,岂非人人吃了这草都能辨得清世上的一切真假了?” 合欢摇摇头:“天目草认人。” 她简洁道:“我只晓得这些,方才突然想起来的。冥鸿体质特殊,天生能捏幻境的人我从未听说过,指不定他就是天目草的有缘人。” “你哥哥不是说他没有仙缘么?”白敛问。 合欢应:“仙缘是仙缘,没有仙缘不代表不可修道,岂可混为一谈?况且丹道一脉也不重根骨。” 白敛反驳:“可世人修道不就为个成仙?” 唐青祝问道:“丫头,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这事?” 合欢闻言秀眉皱起,难得露出了点符合她外貌的少女姿态来,像是在认真思考。 末了她抬手掐算一下:“是我还在衡山不曾有人形之时,大概八百年前。” 如今天下虽然修仙成风,但凡人修道毕竟有局限,修道者莫说八百年,活个三百年都是要供人围观的“活王八”。 唐青祝轻轻摇摇头。 冥鸿跟他对视一眼,道:“八百年,合欢姑娘你是在玩笑么?若道长是人,八百年还活着那真是成仙了。” 合欢不以为然:“刘晨阮肇的洞中天,不也是一晃七世么?” 唐青祝嗤笑一声:“洞中遇仙是什么骗人的鬼话?你一小妖精又不必忧虑年岁短,信这个做什么?” 白敛将头一扬,抢过话来:“有妖啊,有妖怎么就没有仙了?” “是啊。”唐青祝道,“说得好像你不死似的。仙人不死可有异议?而妖虽活得长久,但迟早也是有一死的,既是要死,又何来比仙一说?” 他如此一说,众人再不提起这话头。 日落之前大家心情都平复下来,赶路便快了,入夜之后终于是在一个小镇上落了脚。 镇子不大,客栈也只镇头一家,房间只剩两个。 客栈里头没有小二,凡事皆是掌柜的和老板娘亲力亲为,那掌柜的话不多,将人领到客房门口便退了。 合欢正要推隔壁的门,白敛忽地问:“丫头你一个人住么?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唐青祝提着它后领子:“告诉你,别想,人家是个姑娘。” 白敛大声嚷嚷:“你怎么知道我修成的人身不是个女身呢?” 冥鸿在一旁诚恳道:“是不是女身大家心知肚明,下次说这种话应该先把嗓子掐尖了,而且合欢姑娘本事比你好得多了。” 白敛气得翻白眼,合欢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若是不怕我再想杀了你,我不介意。” 旁边师徒二人齐齐看向它,它神色一凛,看着合欢义正言辞道:“我受够这两个男人了,带我走!” 唐青祝嫌弃地摇摇头,将它扔向合欢,自顾自推了门。 冥鸿叮嘱了白敛几句,见合欢抱着它进了隔壁客房,才也踏进屋子。 唐青祝背对着外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伸了个懒腰去解外袍,随口问:“累么?” 身后冥鸿却没有动静,唐青祝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答,转身去看他。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唐青祝忽地恍了一下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日光明亮 冥鸿也是一愣,双方视线忽地黏在一起,竟好半天未曾分开。 自从进了那尤城,唐青祝一直摸不清自己心头的想法,总觉得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让他不由得怀疑起从前的一切来。 此时冥鸿的注视让他有点焦躁,他费力地扯开目光,低头复又抬头:“歇息罢。” 冥鸿沉默地点点头,也垂了眼去。 二人这是第一回睡一张榻。 唐青祝褪了外袍,只着了一件雪白中衣,冥鸿朝他走近两步:“我替你清理一下。” 唐青祝“嗯”了一声,冥鸿随即掐了个诀,在他身前一晃。 贴身的衣料变得干爽,周身忽地通透许多。 唐青祝觉得心里那点子异样也沉了下去,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见冥鸿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问:“你可是还在为那纪堂难过?” 冥鸿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 唐青祝没有不耐烦,也不曾催促他,只是挪到了榻里头,给他让出外间的空来。 冥鸿掐诀将自己身上也清理了,坐到榻边,开口:“师父,你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么?” 唐青祝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你是在琢磨自己是从何而来?还是在琢磨这世上之人都是从何而来?” 冥鸿认真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从前也见书上的圣人们说这个问题,但这是我第一回主动想到,我有一点,有一点想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先前都不晓得自己是谁么?”唐青祝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问。 冥鸿想了想:“我以为我晓得,但是这一天之后我有点不确定了。” 唐青祝放平了身子,看着头顶的帷幔:“从何说起?就因为纪堂的话么?” 冥鸿转头看向窗外,像是在回忆,末了也躺下:“不仅仅是这个,我觉得我是认识纪堂先生的,在荒野上跟他对战时我心里就很犹疑了。他用的也是青溪剑法。” 唐青祝闻言默然片刻,随即将纪堂在那墙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冥鸿顿时有些激动:“清和爷爷是纪堂的师父?” “是。”唐青祝应。 不等冥鸿再开口,他轻声道:“把烛光掐了。” 冥鸿抬手照做。 二人并肩躺在榻上,不多时那瞬间极致的黑暗慢慢柔软下去,唐青祝适应了周围,渐渐能视物了。 他微微侧头,看到冥鸿还睁着眼,道:“你要真想不通自己是谁就先别急着想,兴许走着走着就知道了。” 冥鸿侧过身子面对着他:“那要是一直不知道呢?” 唐青祝应:“那便当作命罢。” 冥鸿微微往前凑了一下,手背轻轻碰着唐青祝手臂,迟疑着问:“师父,如果五百年前真的是我们答应了纪堂要来救人,后来我们为什么没出现?” 唐青祝一时有些诧异,他一向不喜欢被人过分靠近,可此时他一点也不厌恶冥鸿的姿态。 半晌他才道:“原来你是在想这个,担心自己是个不忠不义之人么?” 冥鸿含糊地应了一声,手微微握成拳,又松掉。 唐青祝也侧过身子,二人在黑暗中对视。 末了他伸手,在冥鸿后颈处顺了一下他发尾:“这问题太简单了,纪堂既是愿意为一个承诺守尤城五百年,虽然是为大义舍身,但这也足可见得他相信那二人。” “既是纪堂信任的人,那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爽约的人,更何况八十万人命不是玩笑。”他声音放得极缓,“若我们相信纪堂的为人,也相信他看人的眼光,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冥鸿道:“因为我……因为他二人在搬来救援之前死了?” “是。”唐青祝简洁地应。 冥鸿大睁着眼睛,夜里黯淡的光线仿佛全部聚在他眼里。他道:“这意思就是我们,如果我们五百年前是那两个人,那师父和我一定是死在一处的。” 唐青祝没吭声。 冥鸿又问:“师父,五百年前你便是我师父么?” “不是。”兴许是暮春的夜色太过柔软,沾染得唐青祝也温和了许多,他温声道,“你忘了么?在那牢中时纪堂说过,他问我二人怎地会成为师徒,那兴许五百年前的唐青祝与冥鸿是朋友罢。” “同袍。”冥鸿终于笑了笑。 唐青祝也勾起嘴角来:“是。快睡罢,明早还要赶路,早一点找到青溪最好了。” 这一番话毕,冥鸿心头压着的东西似乎是松了些,听完唐青祝这一句,他点点头闭眼,不多时已睡了过去。 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均匀,唐青祝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在尤城中看到的一切一直在眼前晃,想久了之后便像个梦,记忆不断变浅再变浅,几乎要看不清那画面了。 只有那种心有余悸的感受还在,甚至在一寸寸加深。 清和一定是知道什么的,不然他不会让冥鸿来找自己,母亲也一定是察觉了什么,才会让唐元告诉自己要去青溪。 青溪青溪,仿佛一切的终点都在那里,所有人都让他去青溪,于是他心里更抗拒。 兴许那里就是个墓地,在等着吞噬他。 脑子里乱纷纷的,唐青祝低头看了看沉睡的冥鸿。 视线模模糊糊,只见少年的眼睫像是一片小森林,安静地垂下去盖住那清朗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碰在自己手臂上,接触太久,触感也变得不甚清晰。 他一只手抱着唐青祝手臂,一只手紧紧拽着他袖口。 唐青祝本想抽出手来,又见他睡颜乖顺,末了只轻轻扯正领子,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闭上了眼。 一宿无话。 清晨,唐青祝醒得极早,甫一睁眼便发现怀里蜷着一个人。 冥鸿尚在睡梦中,双手环抱着他腰,头牢牢靠在他心口处,像头沉睡的小兽,没有戒备,也不曾亮出过爪牙。 唐青祝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生气。 少顷,冥鸿睫毛轻颤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他还没完全清醒,眼睛眨了眨又闭上。唐青祝垂眼瞧着他,闲闲道:“傻小子,在我身上睡得可好?” 冥鸿一愣,猛地又睁眼,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他慌忙放开手,坐起身来揉揉眼:“对不住师父。” 唐青祝跟着坐起来,伸了伸懒腰,发现肩膀僵硬得厉害。 他微微皱了眉:“帮我揉揉。” 冥鸿听话地挪过来,抬手在他肩颈上捏了捏,手下稍微用了点术法,不多时唐青祝已感受不到酸痛。 “我没有跟人一起睡过,压着师父了。”他不好意思地轻声解释。 唐青祝摇摇头:“我也没跟人一起睡过,不知道有人睡觉是像你这样的。” 冥鸿耳根子一红,忙垂了眼,起身穿衣。 唐青祝笑了笑,突觉心情还不错。 二人收拾好了下到堂中,让店家准备了些吃食等合欢和白敛。 此时日头尚早,客栈里也没什么人,掌柜的和老板娘在一旁小声说话,唐青祝不注意兜了一耳朵,听见那掌柜的叹:“唉,真是舍不得。” 老板娘应:“舍不得又怎样?命重要还是你这客栈重要?” 唐青祝问:“敢问掌柜的和老板娘是要去哪里?” 那头夫妻俩对视一眼,掌柜的叹了口气:“客官您不知,这地方如今修仙成风,大家都不事劳作了。小店生意不好,打算着换个地方呢。” 冥鸿皱眉:“大家都不事劳作么?官家也不管管?” “管什么啊。”老板娘应,“大家伙儿没偷没抢的,官家也管不着啊。我们这里还算好的,过了剑门关您二位去瞧瞧,都疯魔了。前两日还听一位客官说起,说朝中也是为这事闹得不行,有人力主要下令禁止修仙,只是当今圣上还未置可否。” 唐青祝笑:“老板娘倒是个心系天下的,在下有眼无珠了。” 老板娘笑笑:“我也只是听客人说个一耳朵,他还说禁止修仙是绝不可能的,那玉晨观不是皇家道观么?皇帝自个儿还去呢。禁止修道那便是禁止拜天,可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 冥鸿转头看唐青祝,唐青祝却摇摇头:“这些事情我们也不懂,不懂也不敢说。” “是了是了。”掌柜的忙应,捏了捏老板娘的肩,“莫要再说这话了。” 那老板娘是个率性的,笑一笑耸耸肩便罢了。 一番话说毕。合欢和白敛也下来了。 店家夫妻俩像是看多了精怪,白敛未曾像昨日投宿时那般隐去身形,他二人却也不甚惊讶。 过了早,一行人又上了路。 走出一段,唐青祝瞧见路边田地果真荒废了大半。 二人早将这事与合欢和白敛讲过,见到这情形,白敛不由得叹道:“这可不是乱套了么?” 唐青祝嘲道:“只许你修仙不许别人修仙?哪有这样的道理?” 冥鸿接口:“可也不会人人都修仙罢?这地方铁定有邪祟。” “谁都想长生这也不难理解。”唐青祝摇摇头,“心有缝隙的妄人罢了,修仙之苦又岂是人人都能受得的?” 他一笑:“我便受不得。” 冥鸿无奈地看他一眼,白敛摇摇头,合欢则安静地走着,也不置可否。 晌午时分,在路旁一废弃的草棚底下歇息。 日光明亮,合欢在地上画了个星盘阵,看了片刻,她转向唐青祝:“这不是去黎州的路。” 冥鸿和白敛也看向那星盘,白敛嚷嚷:“真不是!唐子告你打什么主意?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这还不明白?”唐青祝白他一眼,“当然是去找个繁华的地儿,好将你们卖给修仙成痴的大财主,一个教他剑法,一个教他心法,你就给他补身体。我拿着钱找个安静去处,过个清闲日子等死去。” 冥鸿笑:“师父又在瞎说了。” 白敛跳上唐青祝的肩膀,用一双小手掐紧了他的脖子,狠命地摇:“掐死你这个王八蛋!” 合欢在一旁看着他们闹,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唐青祝一挑眉:“你怎么也叫我师父了?” “我当着哥哥的面朝你下跪了,自然是要叫你师父。”合欢道。 唐青祝撇了撇嘴。 冥鸿笑道:“那你是我师妹了?” 白敛闻言道:“小冥鸿你高兴什么?你师父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冥鸿怔了一下,垂眼道:“没关系,日后青溪派振兴了,还有好多人会跟我一起叫师父的。” 唐青祝懒得理他们,只看着外头一望无际的荒废田野。 “唐子告,你到底怎么打算的?”白敛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碎玉琳琅 “这还用问么?”合欢道,“师父是想先去老君山。” 冥鸿觑了唐青祝一眼,有点小心地问:“师父是为了我想去找天目草么?” 唐青祝笑了笑:“是啊,找到天目草帮你堪破幻境,你便可以自个儿行走天下了,免得你说我才能帮你分辨真假。” 冥鸿微微皱了眉。 白敛从唐青祝肩上跳下来:“唐子告你也太无情了,小冥鸿对你多好啊,你就这般嫌弃他么?昨儿我瞧你不是还那么温柔么?差点以为你是个好师父,你这个喜怒无常的混蛋!” 冥鸿接话:“小白敛,你不要这样说师父。” 合欢不开口,只低头看那星盘。 唐青祝嗤道:“我不单单是嫌弃他啊,我是嫌弃你们每一个。” “呸!要你嫌弃!”白敛怒道,“你这个凡人!我们都没嫌弃你你还嫌弃我们来了?” 唐青祝瞥它一眼,示意无所谓。 众人一时皆是沉默。 冥鸿一颗心不由得沉了沉,他即便知道唐青祝有点言不由衷,却还是控制不住生出了点失望的感受来。 唐青祝坐在草棚遮盖的阴影里,垂着眸,阳光照不进他眼里。 歇息够了上路,后半日安静得离谱。 三个小的都各怀心事,不知是还沉浸在昨日的情绪中不能抽身,还是被唐青祝一盆冷水泼懵了。 老君山其实算不得多远,但正是午后,走久了人也疲。末了白敛建议御剑,见唐青祝并无异议,冥鸿于是照做。 合欢在路旁捡了根树枝,以衡山术法支撑着,暂且也当作了剑,她便带着白敛跟在二人后头。 不过才傍晚,一行人已到了老君山脚下。 老君山上树长得极茂盛,一到近前众人皆在暗自惊叹。 山间灵气充沛,日头落了之后便全是青翠欲滴的潮湿味道,却一点也不难忍,反而有种浸透人心的温润意。 到了山宕口,冥鸿停下来:“这仙山有屏障,朝里便不能御剑了。” 唐青祝点点头,待青冥停稳之后下了地。合欢和白敛还在稍远处,冥鸿兀自站在剑上不动弹,垂眼看他。 “怎么?”唐青祝问。 听他开口,冥鸿才跳下来收了剑,小声说:“师父,师父真的那么不想跟冥鸿在一起么?” 唐青祝听他问得诚恳,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道:“不是不想跟你一起,是不想跟人在一起。” 冥鸿还未来得及开口,白敛的声音传来了:“啊啊啊好舒服啊好舒服!” 合欢带着白敛自那树枝上下来,站到旁边,目光轻轻扫过二人,道:“再往里走便是了。” “你找得到路么?”唐青祝问。 “能。”合欢点头,“但是天色晚了,我们可能得在山下住一晚上,明日一早上去。” “好。”唐青祝应道。 面前有一条不显眼的小路,通往大山更深处,在拐角之后隐没无踪。 一行人稍作休整后朝着里头走,想找个能歇息的地方。 四周被绿意笼罩着,不知何处有一条小溪,水流哗啦啦的,回荡在寂静山林中。 天色愈晚,夕阳的光彻底消失,山间便起了一层青雾,人一动就能带得那雾气悠悠地旋转,分开又聚拢。 白敛像是许久不曾见过仙山,不停深呼吸,兴奋地叹:“此处灵气真的太足了,适合修炼。” 合欢瞥它一眼:“你不也是长在山间的?” “对啊。”白敛气呼呼地应,“但不知是哪个王八蛋使坏,把我关在了唐家庄的树洞下头,一关就是好多年,搞得我人形都没了。” 唐青祝语气嘲讽:“那你现在多吸几口仙气,指不定能早日修回你的人形,然后去水边一照,一定吓得立马变回山精的模样。” 白敛“哼”了一声,不理他。 它从合欢那里学了刚才那以木为剑的术法,顺手摘了一片鹅掌楸的叶子。那叶子极宽大,被它用术法一吹便飘荡在半空,它就坐在那叶子上面,跟在合欢身边飘着。 方才唐青祝未曾注意到,此时见着了,问:“这山间不是不让用术法么?怎地你能用?” “有些能用有些不能用。”冥鸿解释,“像是御剑便不行。” 白敛得意道:“估摸着是老君观的道长喜欢我,专门给我开的后门。” 唐青祝点点头:“道长喜欢你,那你莫要去青溪山了,留下来给道长补身体,想必你也是很荣幸的。” 白敛说不过他,开始啊呀啊呀地乱嚷嚷。 山里夜晚来得早,才走了没多远,光线已十分黯淡。 旁边刚好出现一方林地,里头看上去倒是能凑合,合欢开口:“就这边罢,若是再往前走怕是要迷路。” 一行人于是进了那林子,稍稍将地面打整了一下,准备宿在此处。 溪水声还在,合欢听了一会儿,将包袱放在一旁,道:“小溪好像离得不远,我去采些水来。” 冥鸿本来已坐在一块石头上,闻言立即站起身来:“我去罢,水边万一不安全。” 合欢道:“这里已是老君山了,不会有事。” “万一呢。”冥鸿坚持道,“虽是老君山,我瞧着还没到道长的地盘,此处也是谁都能进来的,保不齐有点小精怪,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说着拿起水囊离开。 唐青祝在一旁坐着,手里把玩着一根草茎,见冥鸿一点不回头地朝林子外头走,他忽然起身,扔掉手里的野草抬了脚。 “你俩别乱跑。”他扔下一句话。 林地间合欢和白敛面面相觑片刻,白敛挥挥手:“不管他们,你再来教我些小术法可好?” 后头两个声音渐远,唐青祝跟在冥鸿身后,渐渐出了那林地范围,拐上了方才进来时的小路。 冥鸿应该是听到了脚步声的,却不知为何不曾回头。 行出老远,冥鸿依然没有要与他说话的意思,唐青祝心下忽地起了点火,又不愿开口让他等自己,便只沉默地大步走着。 溪水声音越来越响,二人穿过一丛十分杂乱的野丛林,面前忽地出现了一条小溪。 借着黯淡的光线,能看到那溪不宽,傍着一方崖壁,清可见底。 冥鸿脚下没停,唐青祝跟在后头心不在焉的,没注意到溪边地面布满了小石头。 兴许是走累了脚抬得不高,他一个不妨踢到一块石头,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这一下栽下去可得疼。 唐青祝猛地闭了眼,却栽进了一个尚且不算厚实的怀抱。 冥鸿声音有点急:“师父怎地不看路?” 唐青祝站稳身,拂了拂袍子:“你理我做什么?摔死我不好?不是一路都没理我了么?” “不是不理你,我在想事情。”冥鸿垂眼解释。 唐青祝微微挑眉:“哦?想什么?” 冥鸿像是怕他再摔跤,伸手牵住了他,带着他一边朝溪边走,一边道:“在想这路走得好快啊。” 唐青祝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什么好快?” 说着话已到了水边,冥鸿却还不松手,兀自抓着他:“在想御剑好快啊,我们到尤城好快,来老君山也这样快,那去青溪山一定也很快。” 唐青祝面上不动声色:“所以?” 冥鸿在他跟前不擅长遮掩情绪,直白道:“我只是在想,若我们只能像普通人一样走路便好了,一段路程走上个十天八天的。” 他说完再没开口。 唐青祝本想要挣脱他手,听了这话一时不曾没动作。 冥鸿却主动松了手,抬眼朝他一笑:“我很烦人。” 唐青祝忖了忖,依然没开口。 冥鸿转头去打量那溪水,自言自语道:“水太清了,不知会不会有鱼,都能瞧见水底下的树叶,像是去年秋冬的红叶。” 他自顾自洗了手,又捧水洗净脸,才转头看唐青祝,强笑道:“师父要不要喝点水?” 唐青祝走到他旁边蹲下去,黑暗终于彻底来临。 夜色掩映中,冥鸿认真地看着唐青祝。 唐青祝与他对视,心头有点诧异,不知他一双眼睛为何总是这样亮。 “你不烦人。”末了他道。 冥鸿目光闪动:“我是不是打乱了师父的生活?” 唐青祝顿了顿:“你若是不出现,我那生活也不叫什么生活,不过等死而已。” “那师父的意思是你如今不想死了么?”冥鸿问。 唐青祝没回答,只是突然伸手在他颊边轻抚一下,手指抬上去,将他鬓边沾上的一小截草叶子捡了下来,随手在指尖捻着。 冥鸿愣了一下,紧接着无声地笑起来,转头用水囊灌了水递给他。 唐青祝接过来喝了一口,那溪水冰凉,终于将心头的纷乱压下去了些。 “怎么是甜的?”他将水囊递回去。 冥鸿接过来也喝了一口:“兴许仙山山间的水都是这样?我记得青溪的水也是甜的。” 唐青祝忽地问:“青溪为何叫青溪?” 冥鸿边灌水边道:“青溪山上也有条小溪,可漂亮了,溪边长着白梅树,那小溪就叫青溪。真的很好看,比这边还好看,水撞在石头上叮叮咚咚的。我在书上看到,说那叫琳琅碎玉声,但是我觉得珠玉声一定不如青溪的水声好听。” 唐青祝闲闲地看着他动作,随口道:“道贵青色,青溪山想必也是取这意思罢?” 冥鸿点点头:“是了,东方之木,是生的颜色。像师父的名也是生的意思,你娘亲为你取名时一定盼着你一生安康。” 唐青祝笑了笑:“走了。” 冥鸿跟着起身,溪边多碎石,他自然地伸手,又来牵唐青祝。 唐青祝也不生气,反过去握住了他手。 冥鸿开心起来,兀自笑着。 唐青祝转头看他一眼,心道真是个傻小子。 平白捡了个徒弟这事,似乎也没那么烦人了。 原路返回,又到了那树林外,甫一踩进去,冥鸿便绷紧了身子:“有人来过了。” 唐青祝一愣,二人快步回到林地间,合欢与白敛却不见了。 “小妖精!”唐青祝喊了一声。 冥鸿忖道:“没有打斗过的迹象。” 唐青祝低头看地上,一团火已生起来了,两个包袱还放在先前那地方,里头的干粮被翻出来了一半。 他皱眉:“他俩本事也不弱,方才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木墙青瓦 “小妖精!丫头!”唐青祝又喊了一句,声音在林子中间荡出很远,却一点回应也无。 冥鸿放下手头的水囊,道:“附近没有他们的气息。我在白敛身上下过追踪咒。” 唐青祝立在一旁,见他掐诀闭眼。 不多时冥鸿睁开眼来,有点诧异地开口:“师父,白敛如今在山顶上了。” 唐青祝一怔:“合欢既是能看出它是千年人参,那保不齐其他妖也能看得出来。” “是了。”冥鸿皱眉。 “现在走么?”唐青祝问。 冥鸿摇摇头:“现在走不得,我们不像他们俩是药材能遁土,对仙山来说我们算是外人,就怕外头布了阵法。即便没有阵法,这种地方灵气重了会困人,出去迷了路更找不到老君观了。” 唐青祝皱紧了眉:“是安全的么?” “是。”冥鸿道,“人没事,不对,妖没事。” 唐青祝心下一松,笑了一笑:“那我们先歇息,明日一早朝山上走。” 冥鸿点点头。 火光映照在二人脸上,半明半昧之间,冥鸿道:“天气真的暖和起来了,我下山的时候正是冰天雪地呢。” 唐青祝点点头,靠着旁边的树干坐下去:“是暖和起来了,春深已久,夏天也很快了。” 冥鸿抬手在火堆外头画了个阵法,免得被什么野东西闯了进来。 画毕,他跟着坐下去,与唐青祝靠上了同一棵树。 唐青祝没什么睡意,抬头望去。 这林子很密,但树冠却都不大,透过树顶的缝隙能看得到外头的天,是个满天繁星的夜。 没有月亮。 冥鸿也看着夜色发了会儿呆,末了他挪近,缩着身子靠在唐青祝身侧。 唐青祝睨他一眼:“这么大的人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孩子啊?你怎地这样黏人?跟猫似的。” “我不知道。”冥鸿笑,“就想靠着师父,感觉很安心。” 唐青祝吓唬他:“还安心呢,谁都比我靠谱,也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卖罢。”冥鸿打了个哈欠,“只要是师父卖的,冥鸿不介意。” 唐青祝再没开口,冥鸿又朝这边挤了挤,末了唐青祝无奈地展臂,让他靠进了自己怀中,把住他肩。 静静坐了片刻,唐青祝发现他没骗人,真的有安心的感觉。 他低头看到冥鸿已在梦周公,仰头无声地叹口气,也跟着闭了眼。 竟就这般相互依偎着睡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起,火堆刚刚灭了,清晨空气很凉,露珠挂在草叶上,是个会晴朗的天儿。 天才麻麻亮,二人已用过干粮,清理干净痕迹上路了。 冥鸿一路催动白敛身上的追踪咒,跟着那方向,沿了蜿蜒的小路往上走。 小路常年无人问津,隐没在山间,两旁皆是密林,林边是茂盛的野草和荆棘,荒草和青苔已长到路中间来。 这一走便是大半天,日头渐渐高升,逐渐能望得见不远处一座山头。 那山头其实算不得高,却是仙雾缭绕的,中间被云围了一圈,只露出两端的青翠来。 想必便是那老君山顶了。 为了节省体力,二人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此时冥鸿才道:“不远了。” 唐青祝挑挑眉:“望山跑死马,看上去不远而已。” 冥鸿催了催追踪咒:“是真的不远了。奇怪,白敛也在动。它这会儿没在山顶上了。” 唐青祝玩笑:“不是被人杀了带下山了罢?” 他说是这样说,脚步却不由得加快了。 接着上行,路竟渐渐平缓起来,不多时太阳终于爬过连绵山岗,将光投向方才那山腰。 云雾缓缓散开,唐青祝一望,不远处似乎有个什么建筑,能依稀瞧得见青瓦瓦檐。 冥鸿道:“就在前头!” 脚步再快了些,刚过一个拐角,眼前没了多余的遮挡,唐青祝这才看清,那处真的是有人家。 此时二人站在下方,正好能瞧见全貌。 那是个宽阔的山宕口,口上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石头微微倾斜着,卡在两面山峰之间,背倚方才那仙雾笼罩的大山,看上去十分稳固。 石头上面被凿出了一条路来,像是主街道,因了是缓坡,那街是阶梯状的,两旁是密集的人家。 上头房屋全是木墙青瓦,瓦檐古朴无比,笼罩在薄薄的水雾之间,清幽之气铺面而来。 远远看去,还能瞧得见街尾有一方酒家的旗帜。 此处竟是以一巨石,生生在山间造出了一方天地来。 若世上真有仙人,大约也就住在这种地方了。 唐青祝转头,在冥鸿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正面面相觑着,不远处有人喊:“师父!师兄!这边!” 是合欢。 冥鸿道:“师父,先过去罢。” 唐青祝还沉浸在一下看见这地方的不可思议中,听到他说话,只点点头。 二人赶过去,合欢正好下到路口处等着。 见了面她立即道:“你们终于来了。” “怎么回事?”冥鸿问。 合欢敛眉:“昨儿傍晚你们去了溪边,我跟白敛在林子里练术法,它突然发现在这山间它能土遁。” “它平日里也可以啊。”冥鸿诧道,“你们可曾见到过人?那林子里有人的气息。” 唐青祝皱紧了眉头。 “人?我们没有见到人。”合欢也有些诧异,“白敛说它在这里跟平时的感觉不一样,最后一次我被扯着一起下了地,再出来时到了山顶上。那处有个老君观,里头真的有个道长,但我们只听到声音不曾见到人。” 唐青祝终于开口:“后来?” 合欢应:“道长不让我们走,说你们随后会跟过来,还说无论我们想从她那里要什么,既是来了,先把要做的事情做了。后来我们便昏了过去,一早醒来就在这镇上了。” “镇?”唐青祝问。 合欢点点头。 此时站在镇口朝上看,倒是不如骤然见到全貌那般惊人。 唐青祝问:“这镇子怎么了?” 合欢秀眉微皱:“这镇上的人似乎都得了怪病,道长说白敛能治。” 冥鸿忙问:“白敛呢?” 合欢指指身后第一间屋子:“在里头看病人,它也说它能治。” “它能治?”唐青祝诧异,顿了顿道,“也是,它是千年人生,自是有些药力的。” 二人跟着合欢拾级而上,进了镇口第一间屋子。 进了堂屋拐进厢房便瞧见一张榻,榻上睡着个青年,白敛正盘坐在他床头,闭了眼掐着诀,像是在引导他调息内里。 三人看了片刻,怕影响白敛,于是站到了屋口。 四下寂寂无人声,唐青祝问:“什么怪病?” “说不清。”合欢道,“如今镇上每家每户皆是闭门不出,人们都躺在榻上起不来。里头那位大哥先前还清醒,告诉我们是胸闷胸痛,而后是长久的昏迷,镇上的医师也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刚开始只是几个人,最后病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整个镇子皆是如此了。” “这镇上有多少人?”唐青祝问。 合欢应:“一千多。” 冥鸿问:“出事之后死过人么?” 合欢答:“我问过,说是还没有。” 话音刚落,白敛自屋里出来了。它一见后来的二人,立时翻了个白眼:“你们怎么才来?” 表情凶悍,声气却不如以往那么足。 唐青祝低头看它:“这会儿来你就满足罢,没被人吃了你才真是可惜。” 白敛“哼”了一声,哼完便一头栽了下去。 唐青祝面上不说,实际上一直留心着它的一举一动,此时弯腰一把将它抱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冥鸿立即伸手探查一番:“怕是耗费灵力太过了。” 合欢皱皱眉:“它应该是在用自己的精气救人。” 这厢正说着,里头那青年沉吟了一声,三人忙进了屋。 屋子里头十分阴凉,那青年还坐在榻上。他看看眼前的情状,下一刻挣扎起身,朝着几人便要下跪。 冥鸿疾步上前,一把将人扶起来。 唐青祝道:“公子不必多礼,救你的这位还睡着呢。” 他边说着,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眼前人,只见这青年身着鸦青长袍,一身干净,面庞清秀,瞧上去倒像是个读书人。 青年顺着冥鸿力道起身,抱拳:“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合欢接口:“白大哥,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小哥摸摸自己心口:“好多了,心口不觉得疼了。” 合欢转向唐青祝和冥鸿:“这位是白棋大哥。” 又朝白棋介绍他二人:“白大哥,这位是我师父,师父姓唐。这位是我师兄,冥鸿。” 白棋忙又施礼道谢。 “白大哥,这镇上是怎么回事?”冥鸿问,“你们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白棋摇头:“冥鸿兄弟有所不知,我们吃的皆是自己种的,万万不会有不干净的情况出现。” 唐青祝方才一直沉默,此时忽道:“白先生,你们这里可真像桃源。” 白棋恍然一笑:“是么?” 唐青祝也一笑,冥鸿皱了皱眉。 合欢及时插口道:“白大哥,方才你说神志不清不好说些什么,现在可能说了么?” 白棋敛眉:“各位是我的救命恩人,接下来还要救我族人,原本是说了也无妨,只是怕你们不信。” 冥鸿问:“你们在这仙山间隐居,可也是修道者么?” “非也。”白棋道,“我也是听长辈说的,我们白氏一族是五百年前战火纷飞之时迁居至此,这老君山与世隔绝,因而与外界断了联系。” 唐青祝道:“还真是个桃源?” “说起来是好听,”白棋口气似是在玩笑,“可是不是桃源谁能说得清呢?我们无法找到出山的路,倒像是个牢狱罢了。” 唐青祝笑道:“听白棋先生说话,不像是与世隔绝之人。” 白棋语气坦诚:“偶尔也会有人闯进此处,不过于外人来说,这镇子只是一场梦罢了。” “那等我们离开了,想起此处也会是一场梦么?”冥鸿诧异地问。 白棋点点头:“兴许。” 唐青祝心头微动,直觉白棋所言不像是假话。他忖了忖,问:“先生这镇子可有名号?” “名号是有一个,不过虚妄得厉害。”白棋笑,“此地名唤望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白冥之族 唐青祝面上不动声色:“贵地风光绝美,举世无双,居于此处已是仙了,还用望么?” 白棋笑:“先生打趣了,似仙终究非仙。” 冥鸿看着唐青祝,忽地道:“白敛也姓白。” 众人再不说话。 唐青祝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白敛,心头微微发怔,不由得将这镇名反复咀嚼了一会儿。 望仙望仙,望什么仙呢? 世间有谁见过仙? 可不是虚无缥缈了? 白棋歇息了片刻,恢复体力后给几个人端上了吃食,带着歉意道:“我得去邻家看看,如今情况特殊,怠慢各位了。” “白大哥客气。”冥鸿笑了笑。 他一走,这屋子里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气氛便松了些。 唐青祝将白敛放到榻上,冥鸿问:“那道长怎地自己不出现呢?为何是先见了白敛跟合欢?” 合欢摇头,忖着:“兴许是我们本就长在山间的缘故?我们一上来那道长便晓得了。” 唐青祝心头有些狐疑,按理人入了仙山更应该引起警觉才对,可他跟冥鸿昨晚却被阻在了山下。 他想着这事,随意地看了看桌上的点心。 冥鸿捕捉到他视线,道:“没有术法的痕迹,师父放心。这镇上的人似乎都不是修道的。” “住在这么个灵气满溢的地方竟不修道,也是可惜了。”合欢道。 话音落后,白敛眼皮子动了动,醒了。 它迷茫地眨眨眼,好半天才缓过来,自榻上坐了起来。 冥鸿守在榻边,等它彻底清醒了才问:“感觉可好些了?怎地耗费了这样多的灵力?” 白敛翻身跳起来,站在榻上活动手脚:“人参精嘛,救了人总要损点精气神的,歇息歇息便好了。” 它说着跳下榻去,四下望了望:“白棋大哥呢?得先把族长弄醒罢?” “行了行了逞什么能?”唐青祝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人,榻上好好待着,等白棋回来。” 白敛冲他做了个鬼脸,却没骂人。 冥鸿问:“小白敛,这些人得了什么病啊?” 白敛摇摇头:“好生奇怪,他们的脉气流向似乎与常人相反,胸痛是因了内里脉气相撞。” 合欢接口:“你的意思是,他们原本的脉气与常人相反,算是逆行,但因了全是逆行所以无事,但如今出现了脉气顺流的情况,所以如此?” 白敛点点头。 唐青祝道:“你确定没错?人好好的,经脉逆行还能活么?” “你行你去看看啊!”白敛抱起双臂。 唐青祝耸耸肩:“我不行。” 没一会儿白棋推门进来了,他看见白敛醒了,认真施礼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白敛喜滋滋的:“我也够上先生一称了?” 白棋闻言笑起来,合欢脸上也不如平时那般冷淡,冥鸿摸了摸它头,连唐青祝也极难得地没有嘲它。 在白棋屋子里又留了大半日,几个人话来话去,也不曾问出多的东西来,只知道这望仙镇上什么都很齐全,基本是自给自足。 只唐青祝问到老君观那道长之时,白棋敛了眉:“谁也不曾见过道长的模样,但她身边有个小道童,镇上人有点什么大小病痛的,医师若是解决不了,都是那小仙姑来送药。有时实在缺什么了,也是道童遣人送来。话说回来,这一回大家病了,道长竟也是束手无策。” 唐青祝皱皱眉,心觉什么地方不太对,末了他问:“白先生的意思是,这整个望仙镇,只有道长一人能出山?” 白棋看向他,目光闪动一下,笑道:“子告兄称我白棋便好。我并非这个意思,但想来道长应该是不受约束的。” 唐青祝试探着:“白兄。我们既是到这地方了,也算得上有缘。如今我师徒几人有点事情想求见道长,不知白兄可有办法?” 白棋摇摇头:“这个确实是有点难,道长从不见人,道童下镇来的日子也不固定。这样,不如几位就在我们镇上住下,等道童来时再问?” 白敛道:“也只能留下了,兴许留的日子还会很长。这山间灵气充足,我体力虽恢复得快,一天至多也只能救两个人。” 唐青祝和冥鸿对视一眼。 一天救两个人,这得救到什么时候去? 白敛却好像很喜欢这地方,一点不在意他二人的反应,情绪高涨得很:“族长,我们住哪里?镇顶么?” “族长?”唐青祝立时问。 众人忽地沉默了,目光齐刷刷转向白敛。 白棋也是一愣:“这位……这位小兄弟,你称我作什么?” 合欢道:“白敛,白大哥似乎没说过他是族长。” 白敛挠挠头,显然也有点懵神:“你不是族长么?” 白棋沉默片刻,开口:“我是族长。” 唐青祝往后一步,靠近了冥鸿。 冥鸿看他一眼,明白他这动作的意思,是开始把不信任搬上台面了。 白棋站在原处,气氛陡地僵了起来。 唐青祝抱起双臂:“白族长?我们问了这么半天,你说来说去全是些没用的话,连族长身份都不亮出来就指望我们替你救人?” 又转向白敛,口气严厉:“还有你小妖精,什么都不知道就上赶着救人了?” 白敛还在晕,道:“我知道啊,我知道他是族长。” 唐青祝眯了眯眼:“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敛突然之间慌了神,无措地朝着冥鸿伸出了手来,冥鸿于是将它提起抱在怀里。 它神色迷茫:“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他是族长啊。小冥鸿,但是我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了。” 合欢看看这边看看那边,问道:“白大哥……白族长,你们族中是不是曾经走失过族人?或者走失过圣物?” 白棋态度坦然:“不曾,没有人能够走出望仙镇。若说望仙真能被外界所知晓,唯一的可能就是误闯望仙的人记忆还在。” “抹去误闯者的记忆这事,是你们所为?”唐青祝问。 白棋摇头:“不是,出了望仙记忆会自然而然模糊,渐渐便像是梦了,时间一长便只剩下一点点依稀的影子,再不会有人将此处当真。” 听到这里,冥鸿突然问:“白族长,你们族人为避战火而来?” 白棋应:“是。” 冥鸿沉吟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们白氏一族曾经居于何地?” 唐青祝看了冥鸿一眼,眉梢微微一挑,转瞬依然面无表情,在等白棋说话。 沉默许久后,白棋道:“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五百年前在洛阳一带,曾有个古国覆灭于混战之中。” 唐青祝猛地一怔,想起回溯阵中唐元对唐昭说过的话,他说卫氏一族是受到诅咒的血脉…… 他强压住心绪,道:“江国。” 冥鸿抱着白敛的手随之一僵,问:“卫氏的江国?” 二人的惊讶只在瞬间,合欢和白敛则一头雾水。 白棋似乎不曾注意到这点子异样:“卫氏的江国曾经盛极一时,后来却只得在强国的倾轧间生存,末了终于是在谢氏定天下之际覆灭。” 这段旧事众人心知肚明,只不知白棋讲这话是什么意思,因而都沉默地瞧着他。 白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当年的诸侯国中,以江国、梁国、以及当今圣上的运国为尊,然而在边疆部族中,在强国夹缝间,还有许多不曾在史籍上留下姓名的小国。” “在诸多小国之间,最靠近江国的一个,国主姓白冥。” 听到这里,唐青祝接了话:“我小时曾听闻,当年江国位置居中,富庶无比,势力在三国之间也是最强,它能在华夏大地上屹立五百年,是因了王座之下有一巫祝,姓白。” 白棋拱拱手:“先生果真聪明过人。白冥氏于千年前灭国,后世只道其举族皆灭,殊不知江国收留了最后一支白冥族人。白冥王幼子,天生通灵,留在江国国主身边做了国师,白冥一族这一躲便是五百年。五百年后,许是气数已尽,江国终究还是覆灭,白冥一族也下落不明。” 冥鸿语气略有些急促:“所以你们是江国大巫师的后代?也是白冥国的后人?” 白棋依然平和地笑笑:“是。” 唐青祝冷眼瞧着,这人不开口时看上去普通,这般笑起来时,瞧着竟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他淡淡开口:“那么江国覆灭,你们又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这就不是我能解释的了。”白棋道,“不瞒诸位,我小时好奇,问遍了镇上的老人,没人说得出为什么。就好像是在江国消失的那一瞬,我们全体族人便出现在了这里,就此繁衍生息,再也离不开望仙。” 这故事荒唐得紧,唐青祝心里却已有八/九分相信,又问:“你如今将自己家的历史讲给我们听,不用顾忌了?” “不必。”白棋诚恳道,“先前不说只是因为没必要,但几位是我望仙镇的救命恩人,既是问到了,自然是要说的。” 一番话说至此,天色已晚。 白棋看了看窗外:“几位想必也是累了,镇子最上头有处屋子还算干净,我带几位过去歇息?” 冥鸿抱着白敛朝唐青祝挪了一步,合欢也看向唐青祝,唐青祝起身:“多谢白族长。” 白棋笑笑,引着几个人出了门。 一行人自镇中央那街道拾级而上,不多时到了尽头,上了一方平台。 那平台还算宽阔,最里头立着一处大屋子,背靠青山,整个平台便像是个圈出来的大院子。 夜里视物不清,唐青祝抬头一望,却依然是在层层绿树的掩映之下,望见了高远处的一方檐角。 想必便是那老君观了。 白棋带着几个人走了一圈:“此地环境倒还清幽,屋子十分干净,井水也清冽,明日一早我给各位送吃食来。如今镇上人都还病着,我一人分身乏术,实在是怠慢各位,各位便请自便。” “白族长客气了。”冥鸿冲他抱了抱拳。 白棋话毕告退。 唐青祝跟着到了平台边缘,瞧见缓坡上的台阶长而幽静,两旁瓦檐低垂,朝着更远处放开目光,能瞧见低矮的群山。 他吸了一口气,心里忽地升起一个念头来—— 我总算是对得起他了。 这想法自心头飞速蹿过去,他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冥鸿见状上前,抬手正好把住他肩:“师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一夜安睡 唐青祝回头,见合欢抱着白敛也朝这边看过来。他摇摇头:“进屋去罢,让白敛好好休息。” 合欢想说什么,末了还是只点点头,带着白敛进了那屋子。 这边唐青祝沉默些时,开口:“我怎么觉得事事都不对?” 冥鸿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放在他肩头的手。 唐青祝将心头乱纷纷的思绪压了又压,末了揉揉眉心。 好半天也没人提出要进屋,冥鸿问:“师父,你父亲姓卫?” 唐青祝点点头。 冥鸿:“江国国主的那个卫?” 唐青祝顿了顿,又点点头。 “令阳前辈是嫁给师父的父亲之后才拜在青溪派门下的,而江国覆灭之后卫氏还剩下一支,你父亲就是那一支血脉,他又是青溪派的人。”冥鸿总结道,“那么就相当于青溪派留存了江国卫氏最后的血脉,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可以。”唐青祝应。 冥鸿忖道:“那师父也算得上是青溪派的人,难怪清和爷爷要让我来找你。” 唐青祝每次听到清和的名字总是会恼,此时兴许是夜风太柔,他发觉心里的火气并不如预料中旺,因而只是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夜色中,冥鸿转头看他,没头没脑地说:“师父,我觉得我认识你好多好多年了。” 唐青祝不看他,只垂眼盯着那台阶,末了道:“进屋罢。” 二人进了屋,合欢正站在西厢房门口等他们,见人进来了道:“白敛已睡了,看上去累得厉害,我夜里睡它旁边罢,还能帮它调息一下,也免得出什么意外。” 唐青祝点点头:“辛苦你了。” 冥鸿也道:“有事叫我们。” 合欢道行算不得高,修成人身时日也不长,外表还是个小丫头的模样,脸上表情却总是淡得仿佛活过千万年。 她此时闻言只是摇摇头,眉梢微微弯了一下算作笑意,随即折身进了屋子。 唐青祝伸伸懒腰,进了东厢房。 这屋子虽不大,却干净齐整。他环顾周围一圈,看着后脚跨进来的冥鸿:“你说这屋子从前是谁的住处?” 冥鸿摇摇头。 唐青祝自顾自笑了笑:“我以为这屋子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呢,连褥子都是新换的。” 冥鸿走近了:“白族长说他们不修道,应该也不会未卜先知罢。” “谁晓得呢?”唐青祝随口应了一句。 冥鸿掐诀,将二人身上的尘土都清理了一下,跟着坐下去。 唐青祝除了外衣上榻,拉过被子来,见他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心头有点诧异:“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总这样奇奇怪怪的?” 冥鸿移开目光,摇摇头。 唐青祝不再理他,自顾自睡下去,侧过身子背对着他。 没一会儿屋子里烛光灭了,被子被掀起来,带起一阵轻柔的风气,转瞬又歇了下去。 唐青祝闭了眼,身后人却靠了过来。 许是见他没拒绝,冥鸿也侧了身子,将额头抵在他背上。 半晌,唐青祝开口:“你在害怕什么?” 他知道冥鸿没睡,只安静地等着,不多时听到冥鸿答非所问地应:“师父,反正在这望仙镇要待上一段时日,此处灵气又足,天时地利的,趁此机会我教你些剑术和咒法好不好?” “不好。”唐青祝简洁道。 冥鸿沉默许久,道:“我怕师父要走。” 唐青祝在黑暗中睁开眼:“怕我去哪里?” “不知。”冥鸿问得很小声,“反正你迟早要走的,是不是?” 唐青祝干脆地应:“是。” 冥鸿闻言又往前挪了挪,将自己整张脸贴在他背上:“那我要趁着师父还没走。” 空气沉寂下来,唐青祝没问他后半句是要说什么,也没动,隔了会儿感受到一只手臂圈上了自己的腰。 “小子,你还真会得寸近尺。”他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冥鸿自顾自地笑了笑。 唐青祝抬手抓住他手腕,本想将他手拿开,手指碰到他脉搏的那一瞬却顿了一顿。 这样强有力的脉搏,似乎很久不曾碰到过,他的手一时僵住了,再也作不出动作。 因而反应不过来,他根本没有触碰过别人的脉搏。 冥鸿将手收紧了些。 唐青祝反手扣着他手腕,一整夜再没放开过。 一夜安睡。 第二日起来,白敛似乎已恢复了精气神,一大早便跟着白棋下到镇中去看病人了。 合欢也跟了去。 用过早饭后,唐青祝和冥鸿便在镇中四处走走看看,一日竟也倏忽而过。 如此过了半个月,镇子上渐渐有了些活气。 镇上民风淳朴,居民们得知这几人是救命恩人,感激得不得了,话却并不多说,只是每天都有人送吃食上那平台。 一行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朝他们笑。 几个人很快习惯了在望仙镇的生活,冥鸿照旧起得极早,每日里天不亮就在屋前平地上练剑,偶尔也会画符打坐。 唐青祝则日日拒绝着冥鸿要教他术法的要求,只旁观着。他见镇上人的生活悠闲自在,心头也是难得的舒畅。 白敛虽一日一日地反复耗费着精力,却总能很快恢复元气,甚至比以前还要强壮些。 它平时十分聒噪,这一次却一点也不喊累。 时日一长,它治过人之后竟也不再昏睡,只是能力有限,还是没办法一次性治好所有人。 转眼夏已立了起来。 这一日晨起,合欢跟着白棋去了后山采药,唐青祝和冥鸿带了白敛去给人看病。 午后二人带着白敛穿过镇子往上走,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朝他们打招呼,白敛窝在冥鸿怀里,笑眯眯地一一应着。 唐青祝见它得意,问:“小妖精,人参是不是长在土里的?” 白敛白他一眼:“废话。”转脸又笑着看向路边一个姑娘,挥挥手:“姑娘你好呀。” 唐青祝面色严肃:“我有个办法,或许能帮你早一点恢复元气,指不定还能提升你修为。” 白敛诧道:“什么办法?” 冥鸿也有点意外,歪了歪头看着唐青祝。 说着话已走上那平台边缘。 唐青祝从冥鸿怀里接过白敛来,走到屋子背靠的那山壁下头。 昨日合欢不知从何挖了一棵白敛来,就种山壁前,那一小方土地都被她锄过,土面松软。 唐青祝指着合欢种的那幼藤:“这是什么?” 白敛奇怪道:“白敛啊。此白敛非彼白敛,你要拿它给我补身体么唐子告?你是不是傻?” 冥鸿闻言笑:“吃白敛没用,要不你吃一下人参试试?” 白敛瞥他一眼:“你本来就傻,跟着唐子告就更傻了。” 唐青祝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回嘴,只指着不远处地上的小锄头:“冥鸿,递给我。” 白敛狐疑地看了一眼,眉头皱紧了:“唐青祝,你究竟想做什么?!” 它心觉不好,立马想逃,唐青祝却早有准备,一收手将它提紧了。 冥鸿递过锄头来,白敛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冥鸿你大傻子!他要埋我你还递锄头!” “你最傻。”唐青祝笑着用锄头在地上挖坑,“到现在还看不出小冥鸿是谁的人?” 白敛疯狂尖叫着:“唐青祝你面善心黑!你王八蛋!我杀了你!” 冥鸿在旁边一本正经道:“小白敛你别挣扎,我觉得说不定这里的土地对你有好处呢。” 唐青祝本来就是想逗逗白敛,听冥鸿这样一说,他突然想笑得不得了,更想恶作剧了。手里锄头便故意扬得高了些,狠狠挖了下去。 这一下却不知撞到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闷响来。 那东西坚硬无比,唐青祝手上又下了死力气,登时震得虎口发疼。 他一愣,立即松了手。 白敛趁机跳下去:“唐青祝我恨你一辈子!” 冥鸿也听见那一声闷响,问:“师父?是挖到石头了?” “不,不是。”唐青祝敛眉,“不是石头的声音。” 白敛见二人神情严肃起来,也不再跳脚,跟着低头去看那坑。 冥鸿从唐青祝手里接过锄头,刨了些土出来,不多时坑里露出了一小方墨色物事。 他看了唐青祝一眼,伸手摸了摸:“似乎是木头。” 唐青祝皱紧眉心:“木头?” 冥鸿点点头,用了点小术法,想快速清理开那木头四周的泥土,却不曾想那泥土像有感知力似的,这边被清理开了,旁边的又会立马盖下来。 “用手。”唐青祝道。 冥鸿抿唇,依然用那小锄头一点点挖着。 唐青祝跪在坑边,将多余的泥土往外捧去,四周泥土果真不再掉落,渐渐形成了一个坑。 白敛在旁边叉着腰指挥:“往左一点,手别太重了,笨!唐子告你快捧啊别偷懒!” 正絮絮叨叨着,唐青祝手里一捧泥土也不知怎么的长了眼,一把全扑在它脸上。 “呸呸呸!”白敛在脸上抹了一把,大骂,“唐子告你就是成天都想让我死!” 唐青祝不理它,手下动作快了些。 本来平时这些事他是可以不在意的,挖出东西便也挖出了,可这是望仙镇,江国巫师后代居住的地方,他不得不时刻提着疑心。 不多时那木头终于现出原状来。 竟是一个漆黑的方形盒子,约莫有三尺半长。 看到盒子的第一瞬,唐青祝猛地皱了眉,这盒子的厚重感似乎在他记忆里存在过。 他看向冥鸿,冥鸿也敛了眉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木头?”白敛问。 冥鸿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搬出来,拂去了沾上的泥土,那盒面便露出些细碎的暗纹来。 那暗纹难以名状,像是云又像是火。 二人一精互相看了看,白敛缩到了唐青祝身后。 唐青祝也未开口,直接抬手就要开盒子,冥鸿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师父。” “打开看看。”唐青祝坚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近在咫尺 此话一出,冥鸿竟也不曾多加阻拦,顺从地松了手。 唐青祝看了他一眼,顺着盒子外侧摸了摸,摸到了锁扣,低头一看,那锁扣是个镂空的梅花图样,旧铜色。 他吸了一口气,抓着那锁扣一用力,盒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咦?”白敛探出头来。 唐青祝皱皱眉,再试了两次,依然是没动静。 白敛嘲道:“唐子告,你废物到这种地步了么?又没叫你杀鸡,怎地一个盒子都打不开?” 唐青祝凉凉扫它一眼:“小妖精费什么话?你来?” “来就来!”白敛被他这么一激,挽起袖子就冲上前来,到了盒子近前却又踌躇了。 唐青祝似笑非笑地看着它,做了个请的手势。 冥鸿无奈地笑:“还是我来罢。” 白敛挥挥手:“我来我来!” 它说着掐了诀,口里轻喝一句:“开!” 木盒并无反应,唐青祝嗤笑一声,它气冲冲地散了术法,双手去抬那锁扣,试了几次真的提不起来。 “哎,好生奇怪,这扣也没上锁啊,倒像是千斤重一般。”白敛挠挠头。 唐青祝瞪它一眼,紧接着皱了眉。他心头隐忧甚重,出于直觉,他并不想让冥鸿碰这盒子。 然而盒子摆在眼前,里头装着什么本就吊人胃口,此时打不开,更是让人有些抓心挠肝。 冥鸿像是明白他内心所想,小声说:“上头没有咒术。” 此时日头正好升到最高处,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道:“正好正午,太阳一晒什么阴霾都没了。” 说着伸手搭上了锁扣。 鉴于先前唐青祝和白敛的表现,冥鸿手上下了大力气,却不曾想那盒盖只是轻轻地合着。 他手猛地一扬,那力道却毫无用武之地,落了个空。 心也跟着空了一瞬。 冥鸿登时有点发愣,看向唐青祝:“这……” 唐青祝跟白敛面面相觑片刻,三人同时低头去看那盒子。 里头竟然放着一张膝琴。 那膝琴长约三尺不到,干净无花,琴尾漆黑,像是被火燎过。 白敛不由得叹了一声:“这是焦尾么?” 冥鸿不知怎地脸色不太好,直直看着那琴不说话。 唐青祝皱了皱眉:“冥鸿?” 冥鸿听到这一声,猛地回过神来:“师父?” “你怎么了小冥鸿?”白敛问。 冥鸿有点怔怔的,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琴尾。 他手指十分修长,且骨节分明、颜色如玉,落在漆黑的桐木之上,画面清朗逼人。 唐青祝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手似的,有点吃惊,他本以为这双握剑的手会是另一种粗糙模样。 冥鸿顿了顿:“我好像认识这琴。” 二人一精围着张膝琴沉默,末了唐青祝道:“说不定真是,这盒子只有你能打开。” 白敛摸摸自己下巴:“好生奇怪,这望仙镇也太奇怪了。小冥鸿怎地会认识此处的琴?” 唐青祝忖道:“这盒子埋得这样浅?” 冥鸿与他对视一眼,正在沉默,身后忽地传来个声音:“打搅三位。” 唐青祝扭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少女肤如凝脂,五官生得小巧且恰到好处,即便身着灰色道袍,却依然掩不住眉间光彩,整个人浑然像是玉石雕琢而成。 她对着这边点点头:“三位,我乃老君观主座下道童,从冽。” 冥鸿犹自跪坐在那膝琴旁边。 唐青祝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老君观道长高足,来望仙镇许久也未曾去拜见,失敬。” 从冽略一颔首:“不敢。诸位,你们手里那把琴得交给我。” 白敛一叉腰:“凭什么?就凭你师尊是老君观的道长?” 从冽丝毫不恼,微微笑了一笑:“是。” 唐青祝朝前一步,垂眼看她:“这位小仙姑,你要拿走我们挖出来的琴,总得给个说法罢。” 从冽仰起头,姿态却淡然:“你们不是有求于我师尊么?” 冥鸿这才起身,看向唐青祝:“我们现在无所求了。” 从冽闻言一扬手,那盒子啪一声关上,连冥鸿都来不及反应,装着膝琴的盒子已瞬时飞过去,被她抱入怀中。 “强盗!”白敛骂。 “望仙镇闯入外人,已属老君观失职。”从冽声音清冽,语气严厉,“看在千年人参救人的份上,我师尊可以满足你们一个要求,但是要先过考验才行。” 唐青祝皱眉,口气冷冷:“道长是不是太没意思了一点?我们来救人从来都是无所图,你二话不说上来便要抢琴,还好意思说什么考验不考验?与你好好说话已是给你面子,小小年纪竟学足了傲慢气,什么劳什子考验?凭什么?” 冥鸿也上前一步:“小仙姑,这琴是我的。” 从冽口气平静:“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了?这望仙镇的一切都是我老君观守着的。师尊说了要考验,那就必须要过考验。琴你们可以不要。” 她抬手指指冥鸿:“但是这小子,他分不清真假,辨不清虚实,如今是没什么,时日一长必会疯魔,修为越高越易堕落。” 唐青祝眉头皱得更紧了:“莫名其妙。” “是不是莫名其妙你自己问他便是。”从冽轻笑,“还有你。” 唐青祝下巴一扬,睨着她:“我怎么?” “你天生煞骨。”从冽道。 唐青祝嗤笑一声:“那又如何?” 从冽不答,只笑着往后退了几步,丝毫不停顿,转身便往高处飞掠了去。 转瞬已不见影踪。 这厢唐青祝和冥鸿互看一眼,皆是一头雾水,白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挠挠头:“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话音刚落,白棋与合欢上来了。 见这三人间气氛不对,白棋走近了问:“你们怎么了?” 唐青祝问:“白族长,你先前所说那道长座下的道童,可是叫从冽?” 白棋立时明白了:“你们看到她了?” 白敛大声道:“对!我们在……” 它一句话还没说完,唐青祝已一把将它提起,手顺势捂了它的嘴:“我跟冥鸿正在挖坑,想把白敛埋进去补补身子,谁知那小道童出现,说什么有一个考验要让我们去过。莫名其妙得很。” 白棋脸上倒是看不出异样,沉吟道:“从冽既是这样说了,想必是道长想见你们。” 合欢接口道:“什么考验?什么时候?” 唐青祝摇摇头。 白敛在他怀里挣扎片刻,渐渐平静下来。 唐青祝见它不再折腾,放开了手。 白敛回头瞪他一眼,转过去看合欢:“合欢,带我去看病人罢。” 合欢也不再多问,只点点头,走近两步将它接了过去,她瞥了沉默的冥鸿一眼,看向白棋:“白大哥,我们去罢?” 白棋笑应:“好。” 那头人走了,唐青祝转头看冥鸿,念及从冽的话,又联想到他这几日的别扭,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了?你是看到什么了?” 冥鸿低头看地面:“师父,我教你剑术好不好?” 唐青祝见他不愿说,也不追问,只摇头:“不好。” 冥鸿却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面色严肃,举着剑非要朝唐青祝手里塞,唐青祝怎么都不接,他便硬生生将他手掰开来,将青冥剑放进去。 谁知他甫一松手,唐青祝也跟着张开五指,青冥剑落下去。 冥鸿迫不得已,轻轻抬脚掂起剑身往上一送,一把握住了剑柄。 “师父!”他说,“你能专心一点么?” 唐青祝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自顾自坐到旁边一棵树下,靠着那树干:“我这双手是拿来捧书的,不握剑。” 冥鸿点点头,转身跑到屋中,半晌拿着本《太平经》出来,半跪在唐青祝面前递给他。 唐青祝接过来,转手就扔了。 冥鸿拿他没办法,想了想,皱眉威胁道:“若你真不学,我便将你从那崖边扔下去。” 唐青祝面上作出诧异的表情,眼里满是戏谑:“哟,小冥鸿翅膀长硬了。那可太好了,快扔,最好摔死我。” 冥鸿无奈地看着他,最后抿抿唇将青冥扔在一边,一把抱住他腰,硬生生将他拉起来,推着人朝平台边走:“我真扔了。” 唐青祝大张开双臂任他抱着:“来来来,快扔快扔。” 裹在一起走了几步,冥鸿泄气似地松了松手,头抵在唐青祝肩头,两个人便像是拥抱在一起。 他沮丧道:“师父,你可知这世道是很乱的,你不学些术法保护自己,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被人伤了可怎么办?” 唐青祝垂眼,听他补了一句:“而且找到青溪山之后还要振兴门派呢。” “我是说要找青溪山,可我答应过你要修仙了么?”唐青祝道,“最讨厌你们这些修仙的人。” 冥鸿抬头,看着他认真道:“可是别人没有妨碍到你,你为什么就讨厌别人了?” “是没有妨碍我,没妨碍就不能讨厌了么?”唐青祝瞥他一眼。 近在咫尺的距离,唐青祝觉得自己简直要成对眼儿,于是移开了目光。 冥鸿点头:“是啊,师父自己也说了,我们并没有妨碍你,那你为何要讨厌我们?” 唐青祝烦躁道:“跟你这小孩说不清楚话,不是你们讨厌,是我讨厌行不行?我无理取闹行不行?是我生性冷漠怪异,看着什么都觉着烦。这答案你还满意么?” 冥鸿摇摇头:“不明白。” 唐青祝闻言一把推开他。 他本来心头已极不耐烦,可是二人一对视,只见冥鸿一双眼睛黑亮出彩,正十分专注地看着他,那点子无名火忽然便没了。 唐青祝放缓了声音:“自尤城出来,一路上你也瞧见了,多少良田荒芜商铺废弃的?而且很多人修仙修得不明不白,为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抛家弃子,看着很讨厌。” 冥鸿点点头:“那冥鸿明白了,是因为师父善良。” 唐青祝噗一下笑了:“我实在不明白你这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听好了,别人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我只是厌恶这种行为。” “是呀!”冥鸿道,“师父讨厌修仙之人,那便意味着这些人妨碍师父了,但他们并没有妨碍师父的生活,只是妨碍了师父的心情,师父觉得他们讨厌也不是具体讨厌谁,归根结底讨厌的是他们对自己不负责的行为,这正是因为师父心系天下。” 唐青祝皱眉看他,看着看着蓦地笑了。 冥鸿见他笑便也跟着笑,谁知唐青祝笑到一半突然变了脸:“一边儿去,从现在到晚饭前不想见到你。” “哦。”冥鸿应了一声。 虽然很久没被这样对待过,冥鸿却也不恼,只默默走到崖壁前,蹲在那方才挖出来的坑边。 唐青祝远远看着他背影,忖着从冽说的话,收了脸上的漠然,皱紧了眉。 二人分据平台两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敛兴奋的声音忽地传来:“冥鸿!小冥鸿!快来看!” 唐青祝闻声朝平台边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整个人脸色飞速惨白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耿耿于怀 白敛竟是坐在一条大黄狗背上上来的,合欢在后头跟着。 冥鸿听到白敛呼唤,甫一站起转身,就听见房门砰一下响。他扭头去看,唐青祝人已不见了。 “小妖精我警告你!”唐青祝在屋里气急败坏地喊,“把那东西给我赶下去!” 冥鸿没看到唐青祝消失的过程,合欢和白敛却是瞧得清清楚楚,这是白敛见过他跑得最快的一次。 这会儿它兀自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狗背上摔下来。 连一向不屑于多做表情的合欢也在笑,一双美目弯成了月牙儿。 唐青祝话音才刚落下,那大黄狗已挣脱合欢的手,飞速跑到了屋前,前爪在门缝边抓挠着,汪汪吠个不停。 门内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狂吼:“冥鸿!” 冥鸿早已反应过来,这会儿跟到门边,低头看了看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白敛,又看看那大黄狗,问:“师父你可还好?” 唐青祝不明白他这问话有什么意义,嗓子劈了叉:“把狗弄走!” 冥鸿转头问:“你们这是哪里弄来的狗?” 合欢边走边解释:“刚才治病的那户人家的,白敛看见了说喜欢,人家就送给我们了。” 门内唐青祝简直欲哭无泪,听着两个人还在外面闲聊,整个人都要炸了。 他努力稳住声音:“冥鸿,你把狗弄走!” 门外狗叫声一直不停,伴随着白敛疯狂的大笑声。 那狗每叫一声,唐青祝就忍不住跟着狠狠跺一下脚,免得自己站不住。冥鸿却不知怎地一直不说话。 “冥鸿!”唐青祝又喊。 冥鸿清了清嗓子,在狗吠声中问:“师父,你学不学剑术?” 唐青祝斩钉截铁道:“趁火打劫的小王八蛋!不学!” 合欢像是看不下去了:“师兄,把狗弄走罢?师父好像很怕狗。” 白敛笑得直打嗝儿:“不不不!” 唐青祝贴着堂屋最里头的墙壁,只觉得胸腔要着火了,此时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不风度:“再不把狗弄走,这辈子别叫我师父了!” 冥鸿坚持道:“你学不学剑?” 唐青祝没开口,就听门吱呀一声响,竟然开了个缝。 白敛已从大黄狗身上跳了下来,那黄狗见门有缝隙,摇头努嘴地朝门内钻,边钻还在边吠。 唐青祝像是一下子被扼住喉咙。 他喊不出声,飞速抬脚跨上了旁边的桌案,指着那狗嘴,半晌才中气不足地吼:“你再叫!再叫我打死你!” 大黄狗不以为然,叫得更厉害了。 冥鸿强忍住笑:“师父,你要是不跟我学剑我就放狗了,我说到做到哦,不叫你师父也没关系。” 唐青祝气得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喘着粗气。 他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但一听到狗叫就腿软,没成想能在这里撞上天敌,简直都要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一只黄雀了。 冥鸿将那房门开得大了些,再次问道:“师父?你学不学术法?” 唐青祝双手抱着头:“滚滚滚!都滚!” 白敛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把推开了门,大黄狗疯了似地闯进去,直直就要朝着唐青祝扑去。 唐青祝扯着嗓子:“学学学!” 话音没落,黄狗突然被一股大力扯住,再不能往前,只得站在桌案下头狂吠不止。 冥鸿手腕一收,将那绳索收紧了些:“师父此话当真?” 唐青祝站在桌案上,十分没形象地侧挤着墙,崩溃道:“当真当真!” 合欢将绳子接过来,牵着大黄狗往外走,低声念叨:“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师父不要逐我出师门,我什么也没看到。” 白敛指着唐青祝又疯笑一阵,见他面色实在不善,忙转身跟着合欢走了。 冥鸿站在桌案边:“师父,狗走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从今往后得跟着我学术法。” 狗吠声渐渐远了,直到听不见,唐青祝一颗心还在狂跳。 过了好半天,胸腔里头终于平复下来。他站直了身子,低头看冥鸿,眼眶发红,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冥鸿坦然道:“师父我错了,但你还是要跟着我学术法。” 唐青祝依然不开口。 冥鸿仰头看着他,口气带了点歉疚,但依然不容置疑:“师父刚才都不像师父了,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害怕狗,但是你都答应我了。” 唐青祝尚且心有余悸,半晌狠狠骂:“小王八蛋!” 冥鸿笑了笑:“我就是混蛋啊。” 他说着忽然张开双手,像是要接住唐青祝,双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桌案上的人。 唐青祝垂眼看着他,一腔怒火其实早跟着惧怕散了,此时只觉得下不来台。末了他叹口气:“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说着一步跨到桌案边,把着冥鸿一只手下地:“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能栽在这里。” 冥鸿像是心情很好,见唐青祝不要自己抱,还是伸了手来揽他,顺势在他背上轻拍几下:“师父不要怕,狗不会咬你的。” 唐青祝听见这话,瞬间又炸了毛:“我不是怕它咬我你懂不懂!我就是看到狗就心烦!” “是是是,心烦心烦。”冥鸿笑。 唐青祝沉默半晌,又叹了口气。 冥鸿小声说:“道长知道师父是煞骨,指不定有解法呢。江国虽然覆灭这样久了,但青溪山应当算是一个卫氏聚集之地。虽说一定要去找青溪山……” “我感觉不太好。”他诚实道。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唐青祝不知该回应些什么,从唐家庄出来走到这里已是出乎意料,谁也保不准以后会不会有更加出乎意料的事。 他于是皱了眉不开口。 冥鸿一直抱着人不撒手:“让师父修术法,也不是要让你成仙,反正你也说过你迟早都是要走的,练些防身之术总是好的。” 不等唐青祝开口,他又道:“你身边如今已无亲人可克,合欢跟白敛算不上人,那便只剩我一个了。如果师父真的是天煞孤星,现在练些术法,说不定以后还能救我一命。” “而且我以前在经书上看到过,天煞之人通过修炼也许是能改命的。”冥鸿道,“令阳前辈去了这么多年了,师父还总是这样耿耿于怀,她要是知道了会伤心。” 他今日似乎格外能说会道,声音也放得缓缓,仿佛能由耳入心似的。 唐青祝默默地听着,末了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 冥鸿笑了笑:“一直都会。” 唐青祝僵了片刻,终于抬手揽住他后背回抱过去,却又宣泄情绪似的,在他背上狠狠掴了一下,咬牙道:“小混蛋,你是不是老天爷派来整我的啊?” 冥鸿将脸埋在他肩窝里,闷着笑个不停:“可能是。” 二人这一番话说完,就在堂屋中央静静地站了许久,唐青祝有点诧异,不知道局面怎么就这样了。 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他推了推身前的少年:“我有些饿了。” 冥鸿顺从地放开他:“我去寻些吃的,等下用完饭就从心法开始罢!” 唐青祝无奈地撇撇嘴,末了还是点点头。 合欢和白敛不知将那狗牵到了什么地方去,唐青祝站在平台边上看着他们上来,见两个小妖精身后什么也没跟,松了一口气。 白敛见到唐青祝,抬手指了指他就开始笑,笑着笑着又努力克制一下,克制不了一时半会儿复又大笑。 唐青祝忍无可忍,一把提起它朝崖边走过去:“我今儿个不把你埋起来我不姓唐!” “救命!”白敛猝不及防脚下一空,连忙大声呼喊,“丫头救命!小冥鸿!唐子告杀妖啦!” 合欢双唇一抿压下嘴角,假装没听见,进屋找冥鸿去了。 一人一精到了崖壁边,唐青祝手下突地松了劲儿。 白敛挣脱他手跳了下来,觑了他一眼,缓缓后退几步:“唐子告你欺软怕硬!有本事去对付大黄啊!” 唐青祝冷冷扫它一眼。 白敛看着他神色严肃得紧,也不再玩笑,问:“你在想什么?” 唐青祝出神地看了它一会儿。 白敛飞速把领子拉起来,将心口捂得严严实实:“做什么?别想着吃我,你没有仙骨,吃了也不能成仙的!” “谁要吃你?”唐青祝不屑地瞥它一眼,“小妖精我问你。” 白敛小心翼翼道:“你说。” 唐青祝沉吟片刻:“你想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到了唐家庄的?” “想啊。”白敛颓丧地垂下手,“做梦都想。” 唐青祝忖道:“过去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白敛道,“要是一个人,要是一只妖想不起来过去,怎么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么来的呢?” 唐青祝:“不知道会如何?” 白敛理所当然地应:“像你一样,等死呗。” 唐青祝听出它的嘲讽意,却也没生气,只若有所思地看向地上那坑。 白敛凑过来,拍拍他垂在膝头的手:“照我说啊,反正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青溪山呢找不到,早点去迟点去无所谓,这望仙镇里的病人这么多,就治好了再走呗。反正碰上了。” 唐青祝重复道:“反正碰上了。” 白敛仔细看他神情:“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道。”唐青祝道,“就是觉得这一路上事情特别仓促,我们几个像是在被赶着走,到了这里歇下来,一时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白敛闻言指指天:“你管呢,反正老天爷说了算呗。现在暂时走不出这镇子那就暂时住着,等你必须走的时候,不走都不行了。” 唐青祝嘴角一斜:“小妖精很懂天道啊?” “那是。”白敛嘚瑟。 唐青祝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笑来,趁它不注意迅疾伸手,一把提起它后领子就朝坑里塞:“那你料到我还是要埋你了么?” “唐青祝王八蛋!”白敛大叫,吼声惊动了树上的飞鸟。 折腾了一天,用过饭后太阳阴了下去。冥鸿在屋旁树下摆了四个草垫子,拉着唐青祝过去坐下。 唐青祝无精打采地坐着,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对面的人。 冥鸿盘坐着,身姿端正,道:“师父,从今日起,我要教你青溪派剑法,从心法开始。” 他说得极认真。 唐青祝略略愣了一下,恍然想起不知是什么时候,也是在一棵树下,对面那人神情严肃,庄重道:“子告哥哥,从今日起,我是你的大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皆大欢喜 他神情一散,冥鸿立时敏锐地捕捉到不对,皱了眉:“师父你怎么了?” 唐青祝摇摇头:“你接着说。” 白敛和合欢也严肃了神情。冥鸿看了唐青祝片时,突然笑了:“今天我们青溪派算是聚齐了。” 唐青祝随意弯弯唇角:“接着说。” 冥鸿点头,吸了口气,认真道:“青溪剑法一共有六式,三段六小式,一层累一层,须得把上一段学透才能进入下一段。” “起始两招,分别是决浮云与绝地纪,皆以快取胜,以攻为主,剑气十分锋利。” “第二段,分别是三千击浪与九万抟风,在前两式的基础之上,攻击范围更广些,若是用得进退自如了,能将敌人困进自己的主场。这一招不仅攻击力强,防守也很厉害。” “第三段,第一招是千里不留行。” 唐青祝皱了眉:“千里不留行,这戾气也太重了些。” 冥鸿耐心解释道:“清和爷爷说青溪派主剑道,不像偏文士的上清喜欢讲经法,也不像丹家那么讲求养生。青溪派的本质是进攻者。” 白敛接口:“第三段的第一招是千里不留行,第二招呢?” 冥鸿坦白道:“不知。这是极其关键的一点。清和爷爷说他从未见过有人使出第六招,我在青溪派的藏书阁中找了许久,经书上也没有第六招。好像一切关于第六招的记载都不见了。” 他看向唐青祝:“不过清和爷爷说过,也许师父知道第六招是什么。” 唐青祝嗤笑一声:“这是哪门子的玩笑?前五招都得你讲,我这哪里来的第六招?” 冥鸿摇摇头。 合欢道:“兴许师父是知道,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也未可知。” 唐青祝没作表示。 冥鸿接过话去:“师父几乎不曾修过道术,要想执剑得从练气开始。这望仙镇地处仙山之间,引天地灵气入体会容易得多,慢慢便可从小周天练起,待到打通全身经脉再运转大周天,进而就能学着控制灵气了。如今首要任务是先摸清自己体内的一切。” “那你有看清自己内里的一切么?”唐青祝问。 冥鸿摇摇头:“我看不清。” 白敛闻言一愣,冥鸿却不给它开口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师父,我来教你运气罢。” 唐青祝无所谓地点点头。 冥鸿将吐纳之术的要点慢慢讲给他听,这些是适用于人的术法,白敛跟合欢不怎么用得上,就在旁边看着。 讲完其中关窍,冥鸿看着面无表情的唐青祝:“师父你试一试?先存思,感受自己的身体。” 其实各门各派的吐纳之术大同小异,唐昭没出事之前唐青祝也是学过的,即便当年学得不认真,冥鸿说的他却也能听懂。 听到冥鸿催促,他沉了沉心,闭眼念咒运气。 不多时体内有了变化。 自天灵盖起,一股清气缓缓下沉,静悄悄地周转着。 然而不过片刻,他忽地觉得心口滞了一下,那清气仿佛遭遇了什么阻挡,在胸口处卡着不再流转。 唐青祝以为是自己不够专心,于是再次沉了沉呼吸,试图将那清气往下赶去,不曾想这一用力,那处堵着的东西似乎撼动不得,清气流过去竟像是两股力道在互相冲撞。 心口针扎似地一疼,他猛地睁开眼睛来。 冥鸿坐在他面前,愣了一下:“师父?怎么?” 唐青祝顿了顿,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师父!”合欢伸手扶住他。 冥鸿神色一凛,立时抬手覆上他背心,感受到他体内的清气在乱窜。 他慌忙用了点力,掐诀一催,手下灵力自唐青祝背心流入他四肢百骸,安抚了那股受惊的清气。 唐青祝心口的疼痛缓和下来,不由得皱紧了眉,他侧头瞥了冥鸿一眼:“你这青溪派的心法我似乎学不来。” 冥鸿内疚又着急:“可我的心法也是青溪派的,我输入你体内的真气就没有阻滞。” 旁边白敛和合欢面面相觑着。 冥鸿敛着眉,他手还没放下,此时微微用了力去抚唐青祝的背:“对不住师父,是我太着急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待我想一想。” 白敛心直口快:“若是心法不成,那画符与剑术必然不行。” 唐青祝本该松一口气,反正他本来也不想学仙,但眼前这状况却在他意料之外,反而让他心沉了一下。 小时候虽也不爱学道,练练心法却是没问题的。 冥鸿有点无措地喊他:“师父。” 唐青祝面上表现得极轻松:“没有办法的事,我就不是修仙的料。” 生怕冥鸿不信似的,他抬手在他下巴上轻轻勾了一下,口气略有些得逞的意思:“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守承诺,是我修不来。” 他说着起身,冥鸿跟着起来要去扶他,他摆了摆手:“让我自己走一走。” 白敛小声道:“他是不是伤心了?” 唐青祝头也不回,道:“伤你个大头鬼,伤你个没眼色的小妖精。” 冥鸿立在原处看着唐青祝走远。 地上白敛也没了声音,末了合欢问:“师兄,你觉得哪里有问题?是要去青溪山才行么?” 冥鸿摇摇头。 是夜,到了该睡觉的时辰,唐青祝背对着冥鸿躺在榻上。他心知冥鸿有话要说,便不曾闭眼。 果不其然,隔了会儿冥鸿第一回开口说到这事:“师父,若不然我们先不练心法,先练剑术?” 唐青祝嘲道:“心法都不会,练剑术有何用?” 冥鸿顿了顿:“总会派上用场的,先学学招式。” 唐青祝没开口,只听得他又道:“那日从冽说过你天生煞骨,我觉得她跟道长说不定有办法。” “办法?”唐青祝道,“你的意思是,就像原来唐家庄老人们说的,要剔我根骨么?” 没等冥鸿回答,唐青祝忖道:“卫氏血脉受过诅咒,兴许就是为了不让我们修仙罢。这是天意。” 冥鸿问:“师父,我一直没听你讲过你父亲,他不也是青溪派的人么?那他也是个修道之人,会不会是你们卫氏一族根骨奇特,都要在青溪派才可修仙?” 唐青祝:“不知。” “那卫氏现在还剩什么人?”冥鸿又问。 在这望仙镇上住了这么些时日,不知不觉已是春深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夜里带了一点点风气,却也不凉了。 唐青祝只心觉身后冥鸿的视线灼热,有如实质地夹杂在清风里头,即便背对着好像也能看到那点光,这让他有点发愣,有点不太想思考。 沉默许久,他缓缓开口:“江国卫氏,以及蜀中唐氏本家,算起来都只剩下我一个人。” 冥鸿怔怔,半晌开不了口。 唐青祝却笑了笑:“如同青溪派只剩你一个人,江国卫氏这支被诅咒过的血脉,也只我一人了。” 他转过身去,夜色掩映中,只见冥鸿神色认真,认真到让人有点心酸。 对视片刻,唐青祝忽然抬臂,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冥鸿的脸,姿态却十分无所谓,就好像他只是在轻抚什么器皿。 “我想着江国是修道之国,且国主身边总是有大巫师,与天地人神沟通皆是常事。兴许是国主当年为了得鬼神庇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因而这一脉要受到诅咒。”唐青祝语气平和,“剩下最后一个人,竟还是个天煞,等我死了,受诅咒的血脉也便不会流传下去了。” 他道:“这岂非皆大欢喜?” 冥鸿直直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末了往前挪了挪,低头抱住他,喃喃了一声:“师父。” “现在难过还早呢。”唐青祝道,“自进了望仙镇,我总觉江国这事还没完,我死了也完不了。” 他伸手揽住冥鸿的背:“正如我方才所言,你是青溪派最后一人,若是江国当年的报应真没受完,想必就是在你我身上。” 冥鸿闻言收紧了手,额头死死抵在他脖颈处,整个人贴到他身上,轻声道:“我不怕。” 唐青祝沉默半晌,道:“可是我怕。” “不许怕。”冥鸿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顶了一句。 这话来得既突兀又强势,唐青祝呆了一下,冥鸿自己也愣了,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夜色于是深沉起来。 末了唐青祝道:“非要抱着我睡么?愈发不见外了,我胳膊是你的枕头?冥鸿少侠好大的排场,我堂堂江国王室后人还得给你为奴为婢了。” 冥鸿低低笑了笑:“明早起来给你揉一揉就好。” 第二日起来,冥鸿说做就做,一大早便去后山伐了枝条削了一把木剑,非要教唐青祝练剑招。 唐青祝被他烦得不行,却依然死活不接那木剑。 末了冥鸿实在无法,第不知多少次将剑硬塞进他手里,见他要扔,立时威胁道:“我去牵大黄了。” “小王八蛋你够了!”唐青祝将木剑往地上狠狠一摔,“去牵!” 冥鸿闻言立马转身,大步跨到了平台边。 唐青祝见他真的不停脚,心里一急,皱着眉严肃道:“回来!” 冥鸿扭头看他,站在原处不动弹,脚尖犹自在台阶边悬空着。 唐青祝气得不行,铁青了脸看着他,最后眼见着他是铁了心的,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说:“练剑练剑!我怕了你了!祖宗!小祖宗!” “大黄大黄,你怎么不喊大黄师父?”他怒气冲冲地吼。 冥鸿忍住笑,回身将木剑捡起来递给他:“那我们先来练第一招,决浮云,只练招式,先不用运气。” 他脾气太好,唐青祝再骂也像是无理取闹,只得一脸阴云地接过木剑来,懒懒散散地跟着他一招一式地比划。 不知不觉入了夏,镇上病愈的人多了,街面上越来越热闹,那从冽却始终不曾出现。 师徒几人聊过几次,实在不知那老君观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也只好耐心等着。 在望仙镇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合欢每日里带着白敛去给镇上人治病,冥鸿有时也帮帮忙,但主要是在教唐青祝练剑。 唐青祝虽然许多年不曾提过剑,但是他人生得聪明,且暂时不用管心法只注重招式,如此一来便不必怕灵力反噬。饶是他不够专心,却也在短短一月之内便将五个招式全部练熟了。 只是冥鸿每次让他用青冥他都要拒绝,说是太重,提不起来,且任由白敛怎么冷嘲热讽他也不为所动。 好在他们还算有良心,见他也算是在练功,便没好意思再次牵出大黄来。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已至端午。 当阳是一年中阳气最盛之时,望仙镇十分重视这一天,照着传统,这一日是要举镇同庆。 于是晨起白棋便出现在了平台之上,邀请众人去家中同聚。 唐青祝直白道:“此处地灵,毒虫毒蚁都无影踪,不必用雄黄艾叶,也无宽流大河,龙舟又不能赛,过什么端午?” 白棋闻言也不恼,只笑笑:“阳盛之时灵气最足,且大家不过找个由头闹一闹而已。” 白敛在旁边搓搓手,兴奋地问:“有好吃的么?” “有。”白棋笑,“任先生吃个够。” 白敛看合欢:“那我要去!” “你们去。”唐青祝才不管自己会不会扫了别人的兴,直截了当地应,“我不去。” 合欢道:“师父既是不去,那我……” “不成,你要去!”白敛打断她,“不要理唐子告,他烦得很!” 冥鸿道:“合欢和白敛跟着去罢,我陪师父。难得过个节应个景儿,这些时日你们俩奔波于疾病之事,大家伙儿也是大病初愈,镇上是该乐一乐了。” 白棋笑着点点头,唐青祝也道:“丫头你带白敛去。” 合欢与白敛跟着白棋走了。日头渐渐升高,冥鸿完成了一天的修行任务,又在那树下督促唐青祝练剑。 唐青祝练着练着将剑一扔:“我歇歇。” “可师父才练了一盏茶不到。”冥鸿歪了歪头。 唐青祝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并不睬他。 冥鸿还要再说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个声音:“是时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山林沉寂 这声音似乎是不曾听过的。 冥鸿立即警惕起来,他环顾周围一圈,顺势将坐着的唐青祝拉起来,挡在了自己身后。 唐青祝却有些无所谓,冲着林地那头问:“做什么装神弄鬼的?也太没意思了点。” 他话音刚落,高处忽地传来一阵琴声。 那琴声十分清幽,倒衬得四下山林更加寂静了些。 二人默默,不多时那声音在琴声掩映下响起:“循着琴声来。” 唐青祝嗤笑道:“你让我们来我们就来?” 说话之人似乎是料到他的反应,平静地问:“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煞骨从何而来?” 唐青祝立时应:“不想。” “那你不想知道你身边这少年是谁?”那声音又问。 唐青祝看了冥鸿一眼,冥鸿有些惊讶,接过话去:“请问是老君观的道长么?” “是。”那声音应。 冥鸿朗声道:“道长现在所弹之琴,可是那把被我们挖出来的膝琴?” 那人一笑:“是。” 冥鸿看着他唐青祝,似乎是在等他决定。 唐青祝静静听了片刻,忽地觉得这琴声里头暗藏危机,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不等他细想便转瞬即逝。 下一刻又突觉琴声安抚人心。 声音是从崖壁背后的山上来的,唐青祝抬头看了一眼,正好望见老君观的檐角,末了他转向冥鸿:“走。” 冥鸿点点头。 那琴声似乎是在指路。 二人顺着声音的方向到了屋子背后,发现那处不知何时有了条小路,只是藏在荒草中间,看不太分明。 平时后山也能上,走的却是镇腰上的路,并不是这条。 唐青祝回头看了冥鸿一眼。 冥鸿笑笑,将剑背好了:“师父跟好我。”他说着抬脚走到前面。 唐青祝跟在他后头,两旁藤蔓缠绕着树木,草笼茂密,眼前只剩下那还算不上强壮的少年背影。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许久,琴声似乎越来越近了,方向却一下子变得难以分辨。 日头逐渐到达最高处,这林荫之下却只能依稀得见些白光,原来这四周林子竟是越走越密了。 些时,冥鸿忽地住了脚,诧异地问:“师父,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唐青祝侧耳,果真听见一阵潺潺。 他敛眉:“水声?” 冥鸿点头:“是水声!” 这头话音甫一落下去,身旁骤然掠过一阵风,冥鸿一把拽住了唐青祝的手:“琴声呢?” 唐青祝也是一愣,在就方才那一瞬,琴声竟然跟着风消失了。 他抬头四下望了望:“ 道长?” 冥鸿也跟着喊了几声,回复二人的却只有寂寂。 “莫不是入迷阵了?”唐青祝问。 冥鸿摇摇头:“没有阵。” 唐青祝索性道:“朝着水声走。” 冥鸿点点头。 又走了片刻,水声越来越响,叮叮咚咚的,好听得紧,跟着这水声来的还有消失已久的鸟雀声。 脚下的路不知为何竟宽阔了起来,两旁密林往侧面退去,渐渐形成一个山谷的形状。 二人并着肩越走越快,不多时眼前忽地出现了两方崖壁。 那崖壁分处路两旁,高耸入云,且互相朝着彼此倾斜,越朝上斜得越厉害,崖石上长满了青苔与小丛小丛的灌木。 生生在山谷间拢起一条狭长的过道。 冥鸿叹道:“一线天!” 待得到了那崖壁正下方的入口处,唐青祝抬头望去,视野里头一片崖壁的青墨色,只中间一条尺来宽的缝隙,露出高远处辽阔的天空。 泼墨似的靛青色,一下子撞在人心上。 冥鸿握紧唐青祝的手:“师父,进去之后会不会是仙人住的洞天?” 唐青祝笑了一下:“走。” 二人进了那一线天下头的通道,约莫半柱□□夫之后,通道走到了尽头。 最后几步阴影跨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方夹在两面高山之间的平地,靠着左侧崖壁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边长着几棵梅树,正是青翠欲滴的好模样,上头还挂着几棵梅子。 脚下这一段溪水很浅,透亮的日光照进去,能看得清水底石头上的青苔,水中游着几近透明的鱼儿,沙石之间还铺着几片红叶。 平地四周全是参天巨木,就在唐青祝愣神的那一刻,一只红色尾羽的巨鸟从不远处腾起,发出直入云霄的清鸣声。 那鸟儿叫不出名字,只见它华美至极的尾羽点在巨木树冠上,缓缓飞向更远处。 唐青祝视线跟着转过去,发现那重重树木掩映之下,竟然露出了一方殿角来。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冥鸿的手蓦地收紧,几乎将他捏疼了。 唐青祝皱眉:“放手。” 冥鸿转头看他,眼里是压也压不住的惊愕。 “怎么?”唐青祝诧异了一下。 冥鸿双眼亮晶晶的:“师父,这是青溪派。” 唐青祝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 冥鸿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这里,是青溪派!” 唐青祝看向四周,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青溪派?” 冥鸿兴奋地朝前跑了几步,循着那小溪往下看:“师父这里真的是青溪派!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唐青祝心头的诧异缓缓变作了惊惧。 冥鸿回过身来拉他,扯着他顺了那小溪往上走,经过一段密林,面前忽地出现一方巨大的空地。 空地那头是一座恢宏的山门,背后是更加恢宏的宫殿殿群。 那宫殿古朴异常,几乎像是悬空在崖边的,这么一望过去,都能看得见殿脚处缭绕的云雾。 正对着林地边缘,有一座长长的雕花石阶通向最前面的大殿,殿前立着两个巨大的香炉,里头似乎还冒着袅袅青烟。 呆愣片刻,冥鸿拖着唐青祝又往前走了一段。 唐青祝侧头,忽地发现不远处有一方巨石,那巨石上头是飘逸的两个大字——“青溪”。 他转头看冥鸿:“真是青溪?” 冥鸿已说不出话来,他往前跑了几步,抬手去抚摸着那石面上的字,显然还没从震惊中挣脱出来。 “等等。”唐青祝扯了他一把,“我们来的分明是老君山,这莫不是幻境?” 冥鸿遽然清醒了些,道:“一定是幻境。” 唐青祝忖着:“道长造出这样大一个幻境,送我们来青溪派作甚?” 冥鸿摇摇头。 二人在殿前空地边站了片刻,末了朝着殿群走去。 过了山门和石阶,到了大殿跟前,唐青祝抬头,见牌匾上书“三清殿”三个大字。 殿中央供奉着三清祖师像。 冥鸿跟过来,朝殿中拜了一拜,拉着唐青祝绕过三清殿,又穿过两个宫,最后到了一个种满梅树的庭院前。 他指指院边厢房:“这是我的住处。” 唐青祝满心都是不可思议,听他这样说,立时上前几步去推那房门,不曾想却推不动。 冥鸿也伸手推了推,果真是打不开。 唐青祝皱皱眉,忖了片刻,道:“带我去看看清和。” 冥鸿一颗心也是惊诧未定,只得先带着他穿过整个殿群。 殿群背后也是一片空地,空地边缘有一方低矮的山坡,想必便是冥鸿口中的后山了。 唐青祝见状有点想笑,他先前还以为青溪派的后山是个难以望其顶的大山高峰,再不济也该难攀爬一点。 不过这殿群本就建势极高,也不怪后山长得这么清秀了。 二人循着其间小路上去,翻过山坡看到了一方辽阔的野地。那野地被密林圈了起来,中间全是荒草,草间开满了白花。 冥鸿沉默地指指草地边缘,唐青祝循着他手看过去,发现那处有一巨大的枯木桩,比唐家宅子中央那棵更加粗壮。 枯木树冠早已不见了,若不然必是遮天蔽日的情形,那断裂过的顶端被天雷击中过,呈现出焦黑的景象来。 “清和爷爷。”静了许久,冥鸿瓮声瓮气地说。 唐青祝扭头看他,见他眼角有些泛红,诧异道:“你当初跟我讲起他的时候那么平和,我以为你看透生死,不会难过。” 冥鸿别扭地转过头去:“是,走之前本也不难过,去外头兜了一圈回来,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唐青祝语气辨不清悲喜:“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沾染上尘世的情绪,你还能修道么?” “为何不能?”冥鸿小声应,“我修的也不是无情道,况且我并不想升仙。” 唐青祝笑了一笑,走近那枯木,不由得感叹道:“果真是活得足够长久了。” 冥鸿问:“师父先前说清和爷爷有可能曾经不是树妖,是不是?” 唐青祝没回头:“我也只是猜测。”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枯木,那枯木表皮呈现出难言的灰白色来,纹路粗糙。 冥鸿在身后问:“师父你在看什么?” 唐青祝听见了却想不起来要回答,他忽然觉得这枯木之中像是藏着什么东西,努力看却看不清。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要去碰那树的表皮。 冥鸿尚在三步之外,正要朝他走过来:“这地方我待了十七年,如今看起来竟像是有些陌生似的。” 唐青祝随口应了一声,手指已经触到了树皮。 就是在那一瞬,一股巨大的拉力从树干中间来,霎时缠裹住了他整个人,要将他往里头拉。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唐青祝脚下站不稳,整个人像是栽下悬崖般,直直朝前扑了过去。 冥鸿见势不对,慌忙往前一扑:“师父!” 他手指正好触到唐青祝手背,然而不过转瞬,唐青祝已消失在他眼前。 “师父!”冥鸿扑在树干上,四处敲敲打打,想要进去找唐青祝。 “清和爷爷!”他险些以为是清和还活着,只是在跟他玩笑,然而始终没有声音回答他。 冥鸿红着眼睛,绕着那树干跑了几圈,掐诀念咒皆是徒劳。 眼见着唐青祝是真的不见了,他最后只得转头大喊:“道长!从冽小仙姑!谁来救救我师父!” 山林沉寂。 日头渐渐从头顶正中央划过去,四周依然一点动静也无。 冥鸿一步也不敢离开,喊得嗓子哑了,最后只能守在那树桩边,揣着内疚和焦急等待着。 大半日倏忽而过,已近了傍晚,最后一缕夕阳光从树缝之间撒过来,撞在那树干之上。 四周忽地刮起一阵大风,那风像是在吹散乌云般,将四周一切都吹得褪色。 冥鸿站得久了,此时蓦地打了个激灵。 他在回旋的风中四顾,发现周遭的环境早已变了。 自己根本就不在青溪山上,四周根本没什么长满荒草的野地,只有无边无际的密林。 而他面前也不是清和的树桩,而是一个黑漆漆的石洞。 像是大梦初醒,冥鸿立时想要进那石洞,跑过去却撞上了一方屏障,撞得他踉跄了几步。 他咬紧牙,反手拔出青冥就散了招式,不曾想那屏障十分坚实,剑气扫过去,力道全被弹了回来。 他飞速后掠开去,青冥剑尖反了一下,撞掉了那点子余力。 风吹得头顶树冠簌簌响不停,消失许久的琴声再次响起来。 冥鸿一惊,却辨不清琴声来处,他大声喊:“道长?” 话音落后,身后高密的草丛忽然摇了摇,他警惕地转身,看到是从冽自密林间出来了。 “从冽?”冥鸿因记挂着唐青祝,本就焦急异常,一见来人顿时止不住情绪了,他怒火攻心,厉声问,“你们把我师父弄到哪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人气混融 这厢唐青祝一个不妨,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扯入了那树干中,这种状况已是第二次,他也算不得惊慌。 不同的是,这一次冥鸿没能拉住他。 头晕眩了一阵,眼前一片空白。 在这一瞬间,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脑中已浮现出上一回在唐家庄中看到的那场景。 他心跳剧烈,如战鼓般敲击着胸腔,撞得整个人更加发晕。 些时,他平静了一点,本以为会看到什么场景,谁知眼前那白茫茫的一片始终不曾消失。 又静静等了片刻,周遭还是没有发生变化,唐青祝一颗心不由得渐渐凉了起来。 面前就是一片纯净的白色,什么也没有,自然也没有边界。 唐青祝茫然四顾,现下真的是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冥鸿!”他大声喊。 没有人应他,连回音也不存在。 唐青祝带着要踩空的预感朝前走了几步,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哪里?”他不死心地喊,“喂!有人么?冥鸿!” 四下依然寂寂,再往前踩了几步,唐青祝觉得都能听到自己身体里头血液奔涌的声音了。 “是人是鬼出来一个行不行?”他口气不耐烦道。 最初的惊诧和慌张过后,此时满心只剩下愤怒,莫名其妙到了这难以言喻的地界,唐青祝要气疯了,却一点发泄的渠道也没有。 连想抬脚踹个什么东西都踹不到。 无力感从脚心蔓延上来,几乎要穿透他整个人。 “冥鸿!”唐青祝徒劳地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喊得累了,干脆盘腿坐了下来,忽地才反应过来,脚下一直是踩着实地的,只是看不到。 他越想越气,捏紧了拳头往下砸去,谁知那地面竟像是猜透了他的意图,这一拳用尽了力气,砸下去却是一片虚空。 整个人跟着就是一个趔趄,险些整张脸着地地栽下去。 唐青祝怒不可遏,抬起手臂抱着头,大声嘶吼了一番。 四周的空白沉默着,像是有双看不见的眼睛高高在上地在俯视他,在冷眼旁观他的一切姿态,而所有姿态都只能是徒然。 最后终于彻底没了力气,无边的怒火渐渐消下去,竟是化作了扼住喉咙的苍凉。 唐青祝压不住心头的颤意,只得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冥鸿。”他小声喊。 望仙镇的黑夜如期而至,冥鸿跟前站着那小道童。 “你们将我师父弄到哪里去了?”他厉声问。 从冽脸上带着跟年龄丝毫不符的笑容,问:“你是跟你师父在一起久了沾染的情绪太多了么?怎地这般轻易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冥鸿一愣,发现自己情绪确实绷得厉害。 从冽摇摇头,口气惋惜:“我瞧着你的修为在同龄人里头也是拔尖儿了,怎地不知要清心么?” 冥鸿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冽仔细看了他半晌,问:“你近来是否常常梦到不该梦的事?” 冥鸿有点惊讶:“你们究竟是何人?” “普通的修道者罢了。”从冽应他,“你不必着急,你师父没事。” 冥鸿不开口,从冽又道:“你身后这洞是从前不知哪位大仙留下的,里头布了一个阵,但是这阵十分奇妙,且无人可破。一般人进不去这洞,因而这阵也不知是布来做什么的。” “如今看来,竟是为你师父所布了。”她笑了笑。 冥鸿皱紧了眉:“我师父他没有仙骨。” 从冽轻轻点点头。 冥鸿听出她话里矛盾极多,挑了一处问道:“既然没人进去过,你又怎么晓得里面有个阵?” 从冽不答。 冥鸿只得换了个话头:“这望仙镇是你跟你师父守着的么?” “是。”从冽道,“打我出生起我便从未离开过,我只知自己要守着望仙镇,也要守着这洞窟,等有缘之人来。” 冥鸿心知这般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却也无法不问,顿了顿道:“你们等的是天煞之人,还是卫氏后人?” 从冽神情忽地带了点哀伤,稍纵即逝,让冥鸿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睛。 她道:“其实我跟你一样,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自己是在等什么,只知自己是在等。” 冥鸿吸了一口气,不再开口,只转头看着那黑漆漆的洞口。 从冽问:“你怎地不问问你自己的事?不想要天目草么?” 冥鸿摇摇头:“不重要。” 从冽轻笑一声:“还真是个情意深重的好徒儿。” 冥鸿抿唇低头,不应。 从冽道:“告诉你罢,天目草就在那洞中。” 冥鸿猛地转头,她笑:“你没有猜错,里头就是个洞天。” “我劝你先好好回去睡一觉。”从冽道,“你这一等还不知要等多久,兴许就是十年八年的。” 冥鸿愕然。 从冽说完话转身,朝着她的来路走去。 冥鸿呆呆地站在原处,末了看着那洞口,轻声喊:“师父。” 也不知站了多久,月升了又落下,琴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合欢跟白敛的呼喊声。 “小冥鸿!唐子告!” “师父!师兄!” 那呼喊声渐渐近了,冥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瞥眼看见洞口处有一块大石头,掐诀腾过去,盘坐在了石台之上。 与此同时,在那苍茫之中静坐的唐青祝抬起了头来。 “修个鬼的仙。”他咒骂了一句,坐姿却慢慢变成了盘腿,闭眼沉气,开始存思,“神气相合,抱元守一……” 体内一股清气开始缓缓流动,不知从何而来,既像是从虚无中来,又似是冥鸿当初留在他体内的。 那股清气似乎与这奇奇怪怪的环境十分契合,竟轻而易举便在唐青祝四肢百骸中游走起来。 练气化神,神气相抱。 清气自天灵起,一点点下沉,周旋,毫无阻滞地流过体内各大经脉关窍,末了又汇聚于天灵。 一个大周天,竟不过半盏茶时间已走完。 身体似乎轻了起来,唐青祝皱紧眉,他有些想停下来,自己连小周天都不曾走过,怎地忽然走起大周天来。 然而体内那清气却宛若拥有人的意识,且外界似乎有力量在源源不断地充盈它,不间歇地推动着唐青祝的内里。 如此几番来回,唐青祝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仿佛自己天然便与这股清气同生于天地间。 时间在苍茫中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意义。 那清气似是外物,也像是唐青祝本身带着的东西,他跟着那清气存思想神,有时却又觉得是自己在主导清气。 到最后竟有了人气混融之感。 唐青祝一直紧闭着双眼,因而没能注意到,外头早已换了天地。 春夏秋冬之景依次现出,煦风、雨水、落叶和飞雪一次一次覆盖天地,也覆盖了他。 可他一点也不曾发现。 四季周而复始,阴晴雨雪来来去去,没有起始,也便没有终结。 苍茫里头有个小小的,端坐的人影。 因了被冥鸿逼着练剑,入夏之后唐青祝早已换掉从前的文士装束,进来时身着的是青色行衣。 寒来暑往三次之后,他身上不知为何,竟拢上了一身月白常服,宽袖大襟,似道袍而非道袍。 “子告哥哥。” 有人在虚空中呼唤。 唐青祝神思动了一动,清气在体内的运转似乎慢了下来,观照内里的注意力抽了一下。 模模糊糊的画面挤进脑海。 眼前不知为何,忽地一片血红。 唐青祝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什么地方,动弹不得,他想要挣扎,却始终无法动作。 与此同时,那点子清气彻底散在五脏六腑之中,唐青祝不再运气。 隔了半晌,他依然没能睁开眼,那血红却渐渐显示出原本的模样来。 原来是火海的情状。 意识缓缓收拢,转向现世,起初头脑中仍是一片混沌,像是竖起了一方密不透风的屏障,然而火海这一念头却生生挤过了屏障去,清晰地呈现在了唐青祝眼前。 火海。 离火…… 他猛地一怔,早已挺直的背脊又打直了些,本来松松放在膝头的右手反手一握,像是要从虚空间捏出一把剑来,可惜剑却没出现。 手握空了,唐青祝于是一愣,他此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只有眼前的血红强势地蔓延开来。 是火海,火海中央站着一个人,那人侧对着他,头微微转过来,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那眼里一点痛色也无,可唐青祝心口却滞住了。 冥鸿…… 他心想,那是冥鸿。 待得这念头也拨开脑中的混沌之后,火海里的身影也变得清晰起来。 真的是冥鸿,他身姿挺拔地站在火海中央,一身青袍已沾染上了火星。 就在唐青祝彻底确认了是他的那一瞬,火舌嗖地往上蹿去,贪婪地爬上冥鸿的背脊,覆盖他的脸,最后没过了他头顶。 “冥鸿!”唐青祝仓惶地嘶吼,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而后叮一声,不知何处传来一下清脆的碰撞声,似是两柄剑尖相抵。 唐青祝气沉丹田,与看不见的力道相搏片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周遭并无大火,却也不再是闭眼之前的空白。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 不远处是一个宽阔的庭院,四角放着四只玄色大水缸,水缸里头种了莲花,莲花旁边是高大的楠木。 庭院中央像是个小型校场,两边分放着许多兵器,里头有两个人正在切磋,打得风声簌簌。 看清那二人面貌之后,唐青祝立时僵在了原地。 那其中一人分明就是冥鸿。 不,不是。 是长大之后的冥鸿。 对战中的冥鸿似乎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小截,也比少年时候强壮一些,长相愈发俊朗,五官显示出坚韧的深邃感来,然而那眉间神情却是熟悉的温和,一下子缓冲了他脸上的锐利。 唐青祝顿时鼻子一酸。 他没料到自己的情绪状态,诧异地碰碰鼻尖。 再往前两步,唐青祝分明地看清了,与冥鸿对战的那人自己并不认识,然而他手中使的兵器却是熟悉,那是冥鸿日日背在身上的青冥剑。 那头二人的修为似乎不相上下,虽是打得激烈,翻转腾飞间却全是配合久了的默契。 不多时,唐青祝听到冥鸿开口了:“子告哥哥,你能认真些么?都不像是在练功了,倒像是在走过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何方妖孽 唐青祝猛地一惊,匆匆又跨了几步,凑近了些。 他细细观察着与冥鸿对战的那人,却一点也不曾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然而正如同梦境般,即便隔着五百年,隔着不同的躯体,唐青祝却清晰地意识到,那人就是自己。 五百年前的唐青祝依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却比如今的唐青祝清秀得多,五官甚至称得上是柔和的,然而那眉眼之间十分清冽,带着丝不容侵犯的贵气,让人隐隐生畏。 是了,唐青祝心想,那是自己的前世,必然是要长得不一样的。 可冥鸿是怎么回事? 纪堂当初说的话…… 为何前世冥鸿便已是冥鸿,而他身旁的自己也叫作“子告”? 不等他想清楚,场中人答:“可不是在走过场么?你不能伤我,我也不能伤你。跟你对战可太没意思了。” 冥鸿道:“那你去找其他人来打。” “不。”场中的唐青祝笑道,“我就要跟你打。” 唐青祝眨眨眼,眼前的场景毫无预兆地,倏忽便散尽了。 起初的仓惶过后,他飞速扒拉回了一点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在原地等着画面再变。 果然,周遭场景转瞬即逝,忽而变作了一方大殿。 那大殿以玄金二色装饰,华贵且厚重感十足,高位之上端坐着一人,瞧上去十分威严,身上着的是黑色绣金线的袍子。 应当是诸侯国中王以上的人物。 殿中站着一人,身影瞧上去孤单得紧,还是那五百年前的唐青祝。 坐着的人笑道:“世子终于愿意与孤交谈了。” 唐青祝冷冷一笑:“梁王这话我可当不起,这般不对等的位置,何来交谈一说?” 原来那人竟是梁王,梁国与江国一样在五百年前灭国,那么眼前的场景应该就是混战之时的了。 唐青祝静静立着,看殿中二人看似平和地对峙。 梁王像是胜券在握了,闲闲道:“世子这一回真是想岔了,那十城其实无足轻重,里头七城乃运国所有,剩下三城才归属你江国,且天高地远与江都联系薄弱,你如今又是何必?可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了?你这割地退兵的,来日我再进攻也并非什么难事,世子这一让可划不来,简直相当于将你江国拱手让人了。” 唐青祝泠然一笑:“我自小修道,本也不愿沾染这些事情,与你们周旋实在累得慌。三城如何?十城又如何?人便是人,不分蜀地之人还是江都之人,也不分运国之人还是江国之人。” 梁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唐子告!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唐真人!” 这话一出,围观的唐青祝愣了一下,怎地五百年前作为江国世子的自己也姓唐? 殿中二人这话想必是已谈妥了,唐青祝桀骜地扬扬下巴,脸上嘲讽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略略施了礼,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当,待出了大殿,旁观的唐青祝才发现,原来冥鸿一直就在那门口等着。 见人出来,冥鸿问:“妥了?” 唐青祝沉默许久,末了抬头看着夕阳,道:“妥了。” 场面外的唐青祝一动不动,须臾之间,场景再变。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一回竟身处一座军帐中,外头有烈烈火光闪动,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不绝于耳,衬得这帐中安静无比。 帐中有两个人,仍旧是唐青祝与冥鸿。 二人不知为何相对沉默着,似乎各怀心事,不多时有人高喊“报”,唐青祝眉心一凛,整个人顿时现出些肃杀气来:“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士兵已匆匆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等唐青祝再示意已高声喊道:“世子!江都陷落,王上……王上驾崩了!” 冥鸿上前两步,把住了唐青祝的肩膀。 那被称作“世子”的唐青祝沉默半晌,末了沉稳道:“你先下去。” 来报者去了,外头起了风,火光跃动着映在帐布上,唐青祝转向冥鸿:“蜀地想必已是无虞,如今便放手一搏,如何?” 冥鸿认真地看着他,捏着他肩的手紧了紧,颔首应道:“天命如此,那便一搏就是。” 这厢旁观的唐青祝心头一悸,看到五百年前的自己抓住了冥鸿的手。方才的镇静终于被撕扯开,唐青祝颤声道:“幸好你在。” 然而下一刻的场景中,却是有一副将进了议事的殿中,对着唐青祝道:“王上!蜀地失守!” 唐青祝腾一下站起来,撞翻了面前沉重无比的几案:“你说什么?!” 殿前臣子皆不敢开口,那将士声音微颤:“运王弃都北上,梁国大军已兵临尤城……” “冥鸿!”殿上人喝了一声。 大殿空旷,无人应答。 回声还未落下,殿外“报”的声音再次高扬起来,唐青祝眉心戾气一现,咬牙喝道:“说!” 来人仓惶道:“王上!城门外忽现妖人大军,大巫遣臣来报,他已无法脱身,让您带着诸位大臣尽快后退至土方境内!” 殿内一片沉寂,旁观的唐青祝已是呼吸困难。 不等他喘口气,面前一切再次消失,又变作了茫茫火海。 那火海像是战火的绵延,却全然不是生灵涂炭的景象,因为广袤的大地之上,受着火刑的只有冥鸿一人。 魔气不停蒸腾着,在他周身缠绕,又渐渐袅绕着消失于血红火光之中。 冥鸿脸上一点痛色也无。 像是求仁得仁。 唐青祝屏住了呼吸,世间万物消失于此刻,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火海,末了伸出手想去摸摸那火苗,却只摸到了一片虚空。 直到此时他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是过去的事实。 他摸不到火焰,火焰一点也不烫手。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血色早已不见,风从远处带了点琴声过来,顺势拂过唐青祝的脸。 脸上冰凉一片。 他抬臂,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冥鸿。”他怔怔地喊了一声。 像是在回答他,远处隐隐约约响起一个声音:“师父?是师父在喊我么?” 那声音激动得厉害,很熟悉,又带了点说不出的陌生。 唐青祝猛地醒过神来,他朝前走了两步,拉过袖子抹了抹脸,挣扎着想起了入夜之前的事。 是了,他是跟冥鸿顺着琴声来的。 来做什么来着? 他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这洞中天顶极高,望上去是一片漆黑。 外头似乎是天亮了,一点点光线自洞口洒进来,却照不进他所站之处。 洞中阴凉,不知什么地方有滴水声,唐青祝站了片刻,发现自己能在黑暗中视物了。 他抬头朝洞腹更深处看去,只见最里头的洞壁原来是倾斜的,倒像是开在半山腰上。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那洞壁走了过去。 到了近处才看到,原来那洞壁之下有条小小的沟渠,像是天长日久水浸出来的。 水滴还在不断自长满青苔的崖壁上滴落下来,在沟渠中汇成小小的溪流。 在那溪流旁边,长着一株不起眼的野草,乍一看像是麦冬,叶片却要肥大一些。 唐青祝正在观察那草,外头又传来喊声:“师父!” 这一回听得要真切许多。 合欢的声音跟着响起来:“师兄你是不是听错了?” “不会。”冥鸿答,“刚才我真的听到他在喊我,不会听错的。” 随即是白敛的声音:“你肯定听错了,你太想你师父了。” 外头安静了一会儿,冥鸿闷闷地应:“兴许是罢,你们先下山,天气有些躁了,多念念清心诀。” “傻小子。”白敛骂。 唐青祝静静待在黑暗中听着洞外的声音,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他没有立即动弹,也没有马上回答。 像是有点……不敢面对。 又等了半景,外头声音彻底没了,唐青祝伸手要去拔那棵草。 这一抬手他才瞧见,自己身上竟是着了一身月白的袍子。 然而就在他看清了的这一瞬,那袍子忽地不见了,又变成了夜里进来时穿的青色行衣。 唐青祝愣了愣,摸摸自己的袖口,末了他皱眉,一把抓住那草的根部,用力拔了起来。 一阵风气自地旋生,吹得他袍角掀起又落下。 他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洞口走去,边走边朗声喊:“冥鸿?” 外头冥鸿的声音立即响起:“师父?师父!真的是师父!” 唐青祝不由自主弯起嘴角,看着眼前越来越亮。 他加快了脚步,还未跨出那洞口,一个身影已风一样闯了过来,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将他整个人抱得紧紧。 “这么激动做什么?”唐青祝道。 说完他立时觉出不对来,冥鸿的姿势似乎有点别扭,他缓缓皱眉,忽然发现冥鸿是微微弓着背的。 “哎!起来!”他一把拽住冥鸿后领子,将人朝外扯。 似乎是正午,此时身在洞口,光照已是大盛。 冥鸿正一脸兴奋地瞧着他,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还是那么亮。 唐青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忽地怀疑自己还在方才那幻境中。 眼前这冥鸿哪是什么十七八的少年,分明已是个比自己还高的男子,连五官都比从前深刻。 跟在五百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唐青祝迟疑地喊:“冥鸿?” “啊,是我!”冥鸿笑着,抬臂又要来搂他,“师父,三年不见,你不认得冥鸿了么?” 唐青祝一把推开他,竖起眉毛:“何方妖孽?竟照着幻境里头冥鸿的模样诈我来了?” 冥鸿后退几步,对他的反应也不甚惊讶,解释道:“师父我真的是冥鸿,是真的三年了,从冽说你入了洞天!” 唐青祝一愣:“我在里头不过一夜。” 冥鸿朝前两步,唐青祝却立即后退一步,他于是停下来:“外头已过了三年了,清和爷爷说过端午是我的生日,你进洞那一日我满十八,今日正好三年,我已过弱冠又一岁了。” “什么什么?”唐青祝竖起手掌来制止他动作,“你让我理理清楚,此处怎么就是洞天了?” 冥鸿道:“三年前我们俩跟着琴声上来,在此处看到了青溪派,你误触了后山清和爷爷的枯木,被扯入其中消失不见,入夜之后我才发觉一切是幻境。” “从冽说此处有个大阵,人人都进不得,偏生是你进去了。”他认真地看着唐青祝,“这说不定是什么修道的机缘。我硬闯闯不进去,你又不出来,我只好等着。” 说到此处他又兴奋起来:“等到今日师父终于出关了!” 唐青祝敛眉,细细想了片刻,依然揪着先前的话头不放:“可我在其中不过一夜。” “所以说是洞天啊。”冥鸿道。 唐青祝却摇摇头:“若如你所言真是洞天,那人人都去找个洞天,花上一日便能得到别人十年才有的修为,那修道岂不是太虚妄了?” 他话音落下,冥鸿身后响起个小姑娘的声音:“所言甚是。” 冥鸿转身看去,想是时常见到从冽,他平静地打了招呼:“从冽你来了。” 唐青祝眉梢一挑,看向洞外的从冽,又看看冥鸿:“三年?” 从冽应:“三年。” 唐青祝道:“既然是三年,为何冥鸿的三年是三年,你的三年却不是?” 从冽闻言一笑。 眼前这小姑娘,分明跟他入洞之前一模一样,仍旧是那十岁出头的长相,百来岁的神情。 “时间于我而言并无意义。”她道。 唐青祝语气嘲讽:“这样说来你是仙了?” 从冽摇头:“皮囊而已,皮囊怎能作得数?是不是仙怎能只看这种虚相?” 冥鸿注意力一直在唐青祝身上,此时插口道:“师父我们先下山罢,此处离我们的屋子并不远,合欢和白敛见到你一定十分开心!” 从冽却笑了一笑:“不忙。” “什么意思?”冥鸿立时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愿闻其详 从冽道:“我有话要问他。” 唐青祝自出那山洞之后,面上瞧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分了大半心神在观察冥鸿,此时听到从冽说这话,他才第一回收敛了注意力。 “什么话?”他问。 从冽抬头看着他,神情肃然:“我想知道五百年前三国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冥鸿诧异地扬了扬眉,转头看唐青祝。 唐青祝朝前两步,踏进了日光照耀的范围,小半个身子被笼进光里,感受到那温度,他才忽地心觉恍然。 真的过了三年么? 他抬起手:“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掌心是那平淡无奇的野草,枝叶细长,连着肉质的根茎。 从冽道:“你我心知肚明。” “这洞天便是为了这草而存在的?”唐青祝问。 从冽伸手,唐青祝犹疑了一下,将草交到她手中。 冥鸿见状问道:“这便是天目草?” 从冽轻笑:“修道之人只知老君观有天目草,谁也不曾见过天目草什么模样,如今我托了你二位的福,倒是能见上一见了。” 她说着抬了手,那天目草在她手心上方缓缓升起,周遭散发出微光来,空气似乎在轻轻波动。 唐青祝细细瞧着,发现那竟是火苗燃烧造成的情状,只是那火光透明,一下子没能立即看清。 冥鸿惊道:“你如今竟能以身为炉了么?” 从冽一笑,开始掐诀炼化那草,冥鸿和唐青祝都沉默地看着。 火光将天目草包裹进其中,从冽正要发力,谁知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影子,一只手轻而易举插入当中。 天目草瞬时不见了。 三人俱是大惊。 树林边的草丛一阵轻响,残影一闪而过,冥鸿立时朝着那边追了过去,唐青祝跟着上前几步。 从冽却立在原地不动,皱眉轻声道:“追不到了。” 唐青祝扭头看她,眼神凛冽。 从冽坦然地与他对视:“我在四周捏了屏障,外人是万万进不来的。” 话音刚落,冥鸿已回来了。 他一个翻身落稳,疾步上前,看着唐青祝道:“师父,没追上,也看不清是谁,跑得太快了。” 三人一时沉默,末了从冽掐了掐指:“罢了,天意。” 唐青祝口气淡淡,道:“从冽道长还真是术多不压身啊。” “道长?”从冽脸上不屑的神情一闪而过,“唐先生抬举我了。” 冥鸿不明所以地问:“从冽道长?” 唐青祝道:“这老君山怕是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观主罢?” 从冽轻笑:“骗不过你。” 冥鸿皱了眉。 从冽道:“虽然没了天目草,五百年前的情状,我依然要请教请教。” “那你是不是得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唐青祝问。 二人都在等着对方先说,冥鸿站在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喊了一声:“师父?” 唐青祝看他一眼,目光对上之后只觉得心头狠狠一悸,让他右手无名指都在跟着发颤,面上却只得佯装平静地转开视线。 他看向从冽,终于先开了口:“五百年前三国相争,稍稍看些史书不就明白了么?梁国与江国之间二虎相争,最后两败俱伤,运国气运好捡了个漏子,才有了如今的五百年盛世。” 从冽摇摇头:“我不信。我不听什么史书上的记载,我要听你见到的。你说完了我才能告诉你我是谁。” 唐青祝闻言垂了眼,他恍然觉出点线索来,许多事情其实已逐渐在明晰了。 从冽这一追问,将事情稍稍一连,他于是确认了自己从前的猜测。 十年前,不,十三年前人魔蛊重现人间,根本不是什么意外,甚至地点在唐家庄也是算计好了的。 他和谢云阙都在唐家庄,兴许代表的就是江国和运国的血脉。 只不过这操纵者的意图依然难以捉摸,莫非是梁国后人想要复国么?可既然是想要复国,为何又要等上五百年? 唐青祝想着事,缓缓往前两步,彻底站在了阳光底下。 太久不曾直接见过这样亮堂的光,虽然刚才已在半明半昧间适应了一阵,双眼却还是一阵刺痛。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冥鸿见状抬手挡在了他额前,替他遮了遮光。 唐青祝伸到一半的手于是停下来,他垂眼看着从冽:“纪堂是你什么人?” 从冽扬了扬头:“同袍。” “不也是师兄么?”唐青祝问。 从冽笑:“先生通透。” 冥鸿问:“道长既也是青溪派的,师父和我也是青溪派的,那大家不能开诚布公将事情说清楚么?” “她确实是青溪派的。”唐青祝道,“可如今青溪派什么都没了,散落成这模样,谁都不知五百年前的混战实情,谁又还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从冽看向冥鸿,弯起唇角:“况且唐先生已非从前那人,很多事情按理是不该与我们同担的,好好的今生,何苦卷入什么旧的恩怨中去。话说回来,谁又能晓得他是怎样想的?” 这话说得辨不清情绪,她转向唐青祝:“唐先生,我说得可在理?” 冥鸿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从前那人?” 唐青祝面无表情:“我只想找到青溪山。” “找到之后呢?”从冽问,“不想晓得青溪派是怎样败亡的?” 唐青祝道:“道长,实话与你讲,我并不知我要做什么。去青溪山仅仅是因为我母亲去世之前提到过,且我爹爹从前也是青溪派的人。他死在外头,我为人子,总得要去拜一拜。” 从冽沉默了。 片时,她忽地道:“我时间不多了。” 冥鸿惊讶地看着她。 从冽道:“似仙终究非仙,我一口气撑了五百年,只能堪堪保持这孩童模样,到现在已撑不下去了。” 唐青祝打量她片刻,末了缓缓开口:“在我说事情之前,道长能否先告诉我,洞中一切情状究竟是谁在主导?是你以琴声引我入阵的,总要给我一个说法。这要求可过分?” “唐先生聪明一世,怎么这样简单的问题想不明白?”从冽道,“问问你徒儿便知。” 唐青祝扭头看冥鸿,二人对上眼。 冥鸿不解:“为何要问我?” 从冽应:“此处是有个阵法不错,但幻境却不是阵法自带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人造的,是你。” “我?”冥鸿惊讶,“怎会是我?若真是我造的,为何我不能跟着师父入那洞天?” 从冽笑笑,笑出了几分温和气来:“正因为是你造的,你才不能入这洞天。” 唐青祝回忆了一下阵中情形,摇摇头:“不是他的记忆,我看到的事情里头有一部分是他不在场的,若是他……” 说至此处他一愣,皱眉道:“更像是我自己的记忆。” 从冽颔首:“冥鸿的幻境,你的记忆,很合理不是么?” 冥鸿闻言愈发好奇,忙问:“师父你在里头看到什么了?是纪堂先生说过的我们么?五百年前的我们?” 唐青祝见他着急,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捏。 这一动作,唐青祝惊讶地发现他肩膀已变得宽厚,不再是那副少年的身子骨了。 果真不是三年前了。 他心头骤然发了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拍拍冥鸿肩膀,道:“看来这三年有好好练功,竟是有些脱胎换骨的意思了。” 从冽道:“他没日没夜地在此处守着你,寒来暑往的,阴晴雨雪从来不避,等待的时日又难忍,日日只得练剑修心,怎能不脱胎换骨?” 唐青祝一怔,冥鸿却认真道:“不是的师父,我也有下山的,望仙镇有时会要我帮忙,白敛跟合欢也会上来看我们。” 从冽似笑非笑地看着唐青祝,唐青祝与她对视一眼,在那目光中忽地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飞速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去,伸手捡了一根树枝,微微弯腰,在地面上画了个图。 那图上三角,代表了三国鼎立之势。 唐青祝侧头看了从冽一眼:“我看到的东西其实不多,很多事情只能略略推测一二。” 他用那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边写边示意:“这是五百年前江、梁二国灭亡前的局势。西南角上,以蜀地为中心,运国居于此处,江国当年与运国有联姻关系,因而这里有三座城池归属江国。” “北面和中部的一小半,是江国的主要封地,以江都为中心。” “中部大半,南部,梁国称王。” “这情势成于一千年前,堪堪延续到了五百年前。这五百年间,边远部族之间纷争不断,但这三国却始终保持着平衡,谁也奈何不了谁。无人能称皇,倒是保了百姓这颇为长久的安稳。” 从冽点点头,随手变出一根竹子来,跟着指向西北角:“江国边缘,这里,千年前曾是白冥部族的地盘。” 唐青祝应了一声。 从冽道:“五百年前,梁国因了有妖族撑腰,突然向江国与运国发难,一时之间民不聊生,战火甚至绵延至各大仙山。情势胶着,人间因了妖王插手更加混乱不堪,许多修道者于是下了山,打着济世的名头行于江湖之间。” 这段历史冥鸿也曾于典籍中读过,见唐青祝看向自己,他接过话去:“运国势力最弱,梁国大半精力都放在江国那头,江国虽国力稍弱,却不知从何聚起了一支队伍,听闻能以一敌百,如今想来多半是些跟我们一样的术士。” 另外二人都静静听着,冥鸿于是接着道:“江、梁二国因此僵持不下,最终两败俱伤,运国虽则也在混战中,却算得上是恰逢其时,当时有一南方部族与其交好,在运国与梁交战之时,那部族自梁国后方进攻,最终助谢氏得了天下。” 待他说完,唐青祝点了点头。 冥鸿顿了一顿,忽地道:“师父!南方部族?南方部族是谁的部族?” 唐青祝看着他,默然。 冥鸿在原地立了片刻,看了从冽一眼,见她也不开口,忽地想起什么来:“谢大哥是当朝皇子,他又身揣离火……莫非,莫非当年助运国夺得天下的竟是朱雀一族?” 唐青祝深深看了他一眼,冥鸿面上的讶异一闪而过,张张嘴还是没说话。 从冽道:“朱雀乃上古神兽,谁也不曾见过,听闻南方朱雀族有朱雀血统,继承了离火之力。” “原来如此……”冥鸿小声说。 从冽又道:“冥鸿方才所言,皆是白纸黑字有载的史实,然而当年混战,岂是这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唐青祝知道她是要讲些内情了,于是扔掉树枝,轻扬了下巴,将手背在身后:“愿闻其详。” “当年梁国势强,不仅有妖族为其撑腰,传闻他们还有一支队伍,”从冽目光放得悠远,似乎是在回想,“那队伍里头,个个都是人魔。” 此话一出,唐青祝的手猛地一握。 他与冥鸿对视一眼,二人俱是大惊。 从冽看了看他们,又低头去看唐青祝随手画的图:“当年纪堂师兄自衡山出来到了青溪求道,人间祸患如此,整个青溪派皆投入了斩妖除魔的大业之中,他虽为妖却心性纯正,甘愿与人站在一边。” “他以为自己是为大义,可惜了,那是妖魔乱舞的一世,”从冽沉声道,“也是很多修道者狂欢的一代。” 冥鸿有点无法理解,看向唐青祝:“狂欢?” 唐青祝却只点点头:“狂欢。” 从冽笑了一笑:“冥鸿心太正,想必是无法理解的。” 冥鸿没开口,唐青祝扭头去看他。 那双眼睛实在明亮,转过来看他时盛满了光,唐青祝心觉承受不住,却又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片时,他忽然抬手去拂他肩上一片树叶,指尖像是不经意般,轻轻滑过了他脖颈处:“冥鸿。” “师父,怎么?”冥鸿问。 唐青祝又细细看他半晌,末了道:“五百年前的你,跟现在一模一样。” 他说完不再管冥鸿的反应,转向从冽:“有一事不知道长能否为我解答,为何五百年前我叫唐青祝,五百年后亦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太平盛世 从冽轻笑一下:“你们唐家立宗,你可记得是为何?” “听闻是青城山有一仙人骑鹤而来,在大罗山下的唐家庄扔下一卷经书。唐家先祖于上头寻得修仙之术,活至五百岁上尸解去了。”唐青祝道。 从冽应:“我也不过是听说,听说青溪派先祖也姓唐。” 冥鸿诧道:“莫非我们青溪的祖师爷就是那尸解之后的唐家先祖么?” 从冽摇头:“不一定。” 太阳在一点点偏西,说至此处,三人之间似乎是有了些什么默契。 方才从冽说到梁国有妖族撑腰时,唐青祝已将自己在那洞中见到的事情串联了起来。 “史书上头不过寥寥几笔,当年混战时的许多事情,怕是已石沉大海无从得知。梁国势强,一边在北面与江国周旋,一边还能分神去对付更远处的运国,而运国中心在蜀地,且蜀地又与江国有扯不开的联系,这不仅是因为江国在蜀中有三座城,”他道,“或许还因为当年江国的世子在蜀中学过艺。” 顿了一顿,唐青祝总结道:“江国是修道之国,蜀中多仙山,江王必然是重视这一块儿的。梁国若是不忌惮这一点,也不会率先想将这十座城池拿下。” 从冽点点头:“青溪山正好在蜀地边界之上,听闻当年江国世子命格十分奇特,为破命,自小便被江王送到了青溪山学艺。世子拜在青溪门下,从此行走江湖朝堂皆用了道名,跟的是青溪祖师爷的姓。” 她看向唐青祝:“唐青祝。” 冥鸿一愣,顿时反应过来了:“五百年前师父是江国世子?此世依然投生到了江国卫氏?” 唐青祝忖道:“原来是个道名。” 从冽道:“当年与世子一同被送到青溪山的还有一人,同样与我们在一处学艺长大,因了年纪小,是门派里头的小师弟。” 她说着扭头看冥鸿:“师弟道名唤作冥鸿。” “我?”冥鸿诧道。 唐青祝也转头看他一眼:“你。” 不等冥鸿再问,他接着道:“梁国攻陷了蜀中,周围十城百姓全部聚集于尤城之中,唐青祝与冥鸿将尤城托付给师兄纪堂,前去江国搬救兵。然而中部交战已久,双方僵持不下,梁王便趁此机会逼迫江王退兵,并提出以江都附近的城池来换尤城八十万人的性命。” “我在洞中几番来回,皆未瞧见过江王,现下不妨猜测一下,许是江王身边的大巫已去,而江王不理世事,或者已无心力理会世事,因而江国当时是我……是唐青祝监国。” 冥鸿听得紧张极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唐青祝。 唐青祝却不知为何不愿抬头与他对视,依然是看着地上那图,重又拾起树枝来比划:“混战久了两国都是元气大伤,唐青祝因而同意了梁王的要求,就在他们以为情势可以稍微缓和之时,梁国却立时进攻了江都。不管是缓兵之计还是从长计议,通通变成了一场笑话。” 此番话说毕,冥鸿接口道:“我们来时从尤城经过,八十万人早已死光,说明梁国并没有遵守原来的约定。” 从冽似笑非笑道:“梁国没有放过尤城,也没有放过江都,梁王本以为谢家的运国也是囊中之物,不曾想会被从不理会中原事的朱雀族横插一脚。朱雀族为运国从背后突袭梁国都城,运国最后得以反败为胜,统一了天下。” “但是朱雀一族分明就是受了天道禁锢的巫族,他们插手人间事,帮了谢氏,最后也落得一个了全族皆灭的下场。” 她话音落下,三人同时沉默了。 日光斜得愈发厉害,自丛林外头照进来,半明半昧之间,阴影正好将地上图中的江国与梁国笼罩住。 运国就此如同日升,造就了这五百年的太平盛世。 “似乎……”冥鸿迟疑道,“似乎与史书上的大致记载并无冲突之处?” 唐青祝心叹天真,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从冽看着地上的阴影一点点拉长,眼里忽地蓄满了泪水,听到冥鸿的话,她凄怆地笑了一声:“五百年的太平盛世。” “五百年的太平盛世!”她仰头狂笑一阵,看着林间树梢,“五百年盛世,青溪派所有人,死守尤城的纪堂师兄,还有尤城的八十万百姓,再加上朱雀族整族,这样多的血和命,在史籍之上竟一笔也捞不着。” “通通被忘得干干净净!” 从冽声音嘶哑着,喊完这一句后,骤然泪流满面。 冥鸿像是生怕她疯了,着急地往前跨了一步,唐青祝却拽住了他,轻轻摇摇头。 “从冽,你如今可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人是妖?”唐青祝问。 从来兀自摇摇头:“我不是人,也不是妖。” 她轻声道:“我是青溪派的弟子从冽,但现在的我只是一口气。” 话音还留在耳边不曾散开,唐青祝突然看到从冽的双脚消失在了空气中。冥鸿也发现了,他立时弯腰伸手一捞—— 捞住了一缕清风,转瞬即逝。 二人怔在原地。过了好半天,冥鸿仓惶地回头,无措地看着唐青祝:“师父?她说她是我师姐?” 唐青祝沉默。 “为什么消失了?”冥鸿小声说,“为什么啊?” 唐青祝依然是沉默。 冥鸿低头看着地上那图,不知不觉间,阴影已自梁国和江国蔓延开去,覆盖了运国的地盘。 “为什么啊?”他喃喃,声气散在风中,听得不太分明。 一直到夕阳彻底隐没,唐青祝和冥鸿才离开了那洞窟前,一前一后踩着小路,下到望仙镇顶端的平台边。 屋子就在眼前了。 唐青祝一脚踩过去,猝不及防听见“汪”一声,他立时想往回走,转头正好撞在冥鸿身上。 冥鸿忙伸手把住他肩,朝着屋子大喊:“合欢!白敛!师父回来了!把大黄牵走!” 唐青祝简直无话好说,生气都来不及生。 那路十分窄,他硬生生从冥鸿旁边挤到了他身后去,还要继续走,被冥鸿一把拉住了。 冥鸿忍俊不禁,紧紧握住他手腕:“师父别怕。” 唐青祝被他制住脱不得身,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愤愤道:“我看你们就是不想让我回来!” 脚步声匆匆响起,合欢出来了,她看到二人眼睛一亮:“师父!” 大黄跟着叫个不停,唐青祝不耐烦地“啊”了一声:“丫头!” 合欢忍笑道:“马上牵走马上牵走。”说着匆匆转了身。 “白敛那小子怎地不出来看我?”唐青祝不满地问。 话音刚落,旁边厨房里头出来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生得高挑清秀,看上去跟冥鸿差不多大,人比唐青祝还要白净上几分,称得上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那脸上沾了面粉,表情十分扭曲,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又或者是在生气。 看上去滑稽得很。 唐青祝还没来得及问问那是谁,那男子已飞速朝着二人奔过来,边跑边破口大骂:“唐子告你个王八蛋!你有本事别回来啊!” 唐青祝一愣。 他双手本来把在冥鸿肩上,离他极近,此时冥鸿转头,二人在咫尺之间对上眼,呼吸交错了一下。 冥鸿道:“师父,那是白敛,就在你走的第二年他治好了镇上所有人,睡了一觉起来忽然就恢复人身了。” 他说话间的气息全部扑在唐青祝脸上,像是清风在挠痒痒,唐青祝一时之间不敢动弹,生怕动静太大吓跑了他似的。 冥鸿见他还怔着,有些不明所以,正待要开口,那头白敛已经大张着双臂,一把将二人都抱住了。 唐青祝还没反应过来,背上已经被重重掴了一下。 “唐子告你王八蛋!哼!”白敛边骂边试图将手再收紧些,“竟然就这样走了三年!你再不出来小冥鸿都要急死了!” 冥鸿被裹在二人中间动弹不得,哈哈地笑。唐青祝胸膛紧贴在他后背上,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抖动,还有难以忽视的温热。 他强敛着心神,玩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妖精啊,啧啧,现在倒是变成名副其实的小白脸了。” 白敛气极,又在他后背上掴了几下。 唐青祝生受了,笑了笑,温和道:“三年不见你就这么对我?” “饶你一次!”白敛扬扬下巴,松开了手。 唐青祝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勉强跟冥鸿扯开了一点距离。 合欢不知将大黄牵到了哪里,这会儿正好回身,看到在小路口挤作一堆的三人,笑了笑:“师父,牵走了。” 唐青祝看了她几眼,小姑娘长高了些,出落得愈发好了,眉眼间的神态似乎也比从前柔一些。 想来是离了尤城的阴气怨气,人形也跟着变化了。 “丫头都这么大了。”唐青祝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白敛瞅他一眼:“我们都长大了,除了你。” 唐青祝嗤笑一声:“你这哪是长大啊,你这是变身,知道的说是过了三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鬼上身了。” 白敛又要反驳,冥鸿笑道:“快进屋罢。” 四人于是笑笑闹闹一起进了屋子。 合欢说去厨房做饭,白敛也要跟着去,唐青祝在他身后问:“把你自己炸了给我补身子可好?” “呸!”白敛翻了个白眼,跟着合欢去了。 唐青祝这才得空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堂屋。 虽说三年前这屋子也只住了没几个月,但此时乍然见到一切如旧,心头依然是有点五味杂陈。 直到此时,他才蓦地觉得恍若隔世。 他不由得再次默想,确确实实是过了三年。 冥鸿见他在打量,道:“今日镇上在过端午节,下头人都忙着呢,我明天再去跟白族长说你回来了,今晚我们自己过。” 唐青祝闻言转身看他。 许是他目光太过专注,冥鸿有点疑惑,眨了眨眼问道:“师父怎么这样看着我?” 唐青祝眼睫轻轻颤动几下,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连带着心尖都有点发涩。他不露声色道:“你突然长高了这么些,我有点不习惯。” 冥鸿笑了笑,朝他走近两步,伸手比划了一下:“比师父高了。” “没大没小。”唐青祝道。 冥鸿轻轻歪歪头,神情认真:“没大没小的意思是师父为大冥鸿为小?师父的意思是真的认我是徒儿了?” 唐青祝看着他,末了笑:“真是,我早说过什么?留在人间久了越来越会钻空子了。不做你师父我依然比你大。” 二人目光交织在一起,不知为何突然都沉默了,对视许久,冥鸿开口喊了一声:“师父……” 他后头的话未出口,外头白敛喊了一声:“吃饭咯!吃饭咯!” 冥鸿有点仓促地移开目光,道:“师父,吃饭了。” 唐青祝点点头,在他前面一步出了堂屋。 正是盛夏,四人就在院中支了个几案,端上了饭菜来。 “瞧起来你们在这儿过得还不错?”唐青祝转头见平台边搭了个丝瓜架子,笑说,“若此处真是桃源,小心这里过了三年,出去已过了十辈子。” 白敛道:“你好意思么?不是因为你瞎跑的缘故么?还说这种话,你就是不识好歹,以前不识好歹现在也不识好歹。” 唐青祝闻言没有反驳,只细细打量他半晌,等他不自在了,才道:“果真是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白敛问,说着话的同时看了合欢一眼。 唐青祝摇摇头:“成了人不朝人怀里钻了,说话硬气得很哦。” 白敛闻言,立时够过身子去,把头抵在他心口前:“就钻就钻!” 合欢挑眉笑了笑。 唐青祝见白敛还是这么一副小无赖的样子,摇了摇头,却并未伸手推他,只是弯起眼睛姿态闲闲地骂:“滚!” 白敛在他怀里毫无形象地继续钻,唐青祝喊了一声:“冥鸿。” 冥鸿哈哈笑了几声,抓着白敛的后领子扯开他,白敛这才消停。 傍晚微风起,上峨眉月已吊在天边,四人默契地不谈那洞天,也不管明日前程,只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末了唐青祝道:“可惜了,没有酒。” 像是专程在等他这一句,一个声音自平台边缘传来:“酒来了!” 那声音对唐青祝来说太过熟悉,却是许久不曾听见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今朝有酒 唐青祝猛地起身,与冥鸿对视了一眼。 须臾,一个身影自平台边缘出现,风一样掠过来,一下子撞进了唐青祝的怀里,将他整个人箍得死紧。 “子告叔!”唐虚大声喊。 那头台阶顶端处还站着一人,也是熟人。 冥鸿惊喜道:“谢大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谢云阙朝着众人走来,笑应:“冥鸿小兄弟,许久不见了。”他说着转向旁边二人:“这二位是?” 合欢淡淡看了他一眼,跟在白敛后头起了身。 白敛朝谢云阙走了两步,问:“谢公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白敛。”说毕做了个鬼脸,可惜已跟山精的模样搭不上边。 谢云阙怔了一瞬,笑了:“恭喜恭喜,已修成人形了。” 冥鸿指向合欢:“谢大哥,这是我师妹合欢。” 合欢轻轻颔首示意。 谢云阙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彬彬有礼道:“合欢姑娘好。” 打完招呼,他转向旁边的唐青祝:“子告,三年多不见了,你可还好?” 唐青祝正费力地想把唐虚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你说我好不好?能不能管好你师弟?” 谢云阙还是如旧温和,虽是玩笑听上去也入人心得很:“守白,你把你子告叔弄烦了,到时候不让你跟他走了。” “走?”唐青祝终于连提带推地将人扯开,“走哪里去?” 冥鸿在旁边看着,忽然语气有些生硬地开口,打断了三人:“要么先坐下,慢慢说?” 谢云阙看了看几案边的四个木凳子,唐虚直接道:“你让我们坐哪里?地上?” 冥鸿抿了唇,抬手掐诀,将旁边两颗小石子变作了木凳:“将就一下罢。” 谢云阙笑笑,也不嫌弃,一掀袍子便坐下了,随即把手里一坛酒往桌面上一搁:“为你们送酒来了。” 唐虚跟着坐下,就夹在谢云阙与唐青祝中间。 冥鸿与白敛和合欢坐在一边,正好跟唐青祝面对面,他看着面前那三人,抿了抿唇。 “先告诉我你们怎么来的。”唐青祝道。 谢云阙正要说话,唐虚立即大声道:“我来说我来说!” 谢云阙于是停下来,眼里带笑,纵容地看着唐虚。 “我跟师兄下山有些时日了,我们自蜀中路过此处,发现给你的追踪符竟然有反应!我们跟着符纸上来的。”唐虚解释。 冥鸿皱皱眉:“追踪符?” 唐虚得意地看他一眼:“啊,追踪符。” 唐青祝忽地想起来,离家之前收到过唐虚遣来的青鸟,但唐虚的术法显然比不过冥鸿,没理由冥鸿这么久都没发现是追踪符。除非是…… 他看向谢云阙。 谢云阙与他对视上了,坦然地弯弯眼睛:“我路过这老君山许多次了,从不曾发现有这样一个镇子,下午跟守白瞧见时还吃了一惊。” 唐青祝点点头。 刚才一直沉默的合欢道:“要么是个幻境,要么从前有个巨大的屏障。” 谢云阙应了一声:“合欢姑娘说得是。” “你们上来时可曾遇到镇上的人?”唐青祝问。 唐虚道:“遇见了!酒就是族长给我们的!” “这镇上人见到你们都没多问么?你们直接就找到此处来了?”白敛问。 谢云阙不知为何没答话。 唐虚摇摇头,又细想片刻:“似乎是有一点不对,那族长态度有点意味深长,说了句什么终于到今天了。” 唐青祝与冥鸿对视一眼,二人皆未开口。 一桌人热热闹闹的,各自将这三年间的事情大致说了说。 讲到唐青祝在那洞天中的一日,谢云阙忽然认真打量他些时,末了伸手捏捏他肩膀。 唐青祝沉默地任他看着。 “根骨似乎不太一样了?”谢云阙道。 合欢道:“我也觉得,师父下洞来之后感觉就不太一样了,但究竟哪里生了变化,我一时察觉不出来。” 谢云阙赞赏地点点头。 唐虚看了看他们:“今晚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行不行?这样好的景色,人又齐,来玩点开心的。” 谢云阙从善如流道:“玩什么?你说。” 唐虚想了想:“我们来猜谜行酒可好?待会儿我再去下头要点酒来。” “可以。”唐青祝亦道。 大家于是闹将起来,冥鸿却有点强打精神的意思,表现得不很显眼。 笑了半夜,唐虚已醉醺醺了,靠在唐青祝身上半睁着眼。 唐青祝反手拍拍唐虚的脸:“要么收拾收拾睡罢?” “谢大哥跟守白将就一下,一起睡我那屋。”白敛道。 唐青祝笑:“那你睡哪里?现在总不能还是跟合欢睡一起罢?” 白敛横他一眼,又看了看合欢,没好气道:“我化了原身睡坑里行不行?不用你埋,我自个儿跳下去!” 唐青祝笑起来。 谢云阙道:“多谢白敛兄弟。” 众人再笑了一阵,谢云阙放了酒杯站起身,从唐青祝那边接过唐虚来,扶着他朝屋里走。 走了几步唐虚回头看唐青祝,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他一双眼睛是红的:“子告叔,这三年你有想守白么?” 唐青祝眉梢挑了一下,点点头:“有。” 唐虚满意地笑了笑,挂在谢云阙身上先进屋了。 另一边白敛打了几个哈欠,催着合欢也走了,这厢只剩下师徒二人。 唐青祝注意到了冥鸿今夜的异样,方才酒兴正酣并未多言,此时便想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情况。 谁知一转头正要开口,冥鸿已腾地站起,顺手掐诀将几案上的东西一收,自顾自便回身进了屋。 “哎?冥鸿!”唐青祝看着他背影喊了一声,前头的人却不应。 “莫名其妙。”唐青祝看了手里的酒杯片刻,末了随手一放,那酒杯立在空荡荡的几案上,显得孤零零的,他小声道,“这小子,收便收完罢,还剩一个讨人嫌。”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月亮早在两个时辰之前便已西沉,此时是个漫天繁星的天空。 在外头吹风醒了醒酒,困倦上头,唐青祝进了先前住着的那厢房。 甫一进去便瞧见冥鸿坐在案边,正低头看着地面,听见他进来也不开口,亦不抬头。 唐青祝皱皱眉,回身锁上门。 转头来,看到冥鸿还是那么个样子。 “睡不睡?”唐青祝问。 冥鸿仿佛不曾听见。 唐青祝皱眉,走近两步:“冥鸿?” 冥鸿这才抬头,沉默地掐诀,替他清理了一下。 唐青祝任由他动作,不多时冥鸿收了手,还是那般坐着,一句话不说。 “你醉了?”唐青祝问。 冥鸿终于应:“没有。” 唐青祝忍不住问:“你今儿是怎么了?这般别别扭扭的?方才在席间也是这样。” 冥鸿掀起眼皮瞧他一眼。 唐青祝问:“合欢惹你了?” 冥鸿摇头。 “那么是白敛惹你了?”唐青祝又问。 冥鸿还是摇头。 唐青祝见他实在别扭得很,心头火起了,也懒得再多问,扭头就要走。 冥鸿忙起身,一把抓住他衣袖:“你怎地不接着问?” “我问了你可说?”唐青祝道。 冥鸿抿抿唇,不开口了,手却依然揪着他袖角不放,抬头望着他的眼神分明是请求的。 唐青祝耐着性子,努力放柔了声气,问:“我的好冥鸿,是谁惹你了?” 冥鸿神色认真,一字一句道:“你为何对那姓唐的小子那么好?我与你同样是三年未见。” 唐青祝看了他片刻,忽地笑了,问:“就因为这个?” 冥鸿点点头。 唐青祝见他坦诚,一时哑然,片时问:“因为这个怄气,心就这么大点儿,你怄得过来么?” 外头风起了,吹得树梢摇摇晃晃,簌簌地响。 冥鸿扭头看窗外,轻声说:“事实上这世间我只挂念师父一人,你对别人比对我好,这是顶天大的事。心就这么大点儿,因此怄你一人已怄不过来了。” 唐青祝怔怔,敛眉瞧他半晌,末了道:“傻小子。” “师父你告诉我要怎么才能不怄?”冥鸿问,“不过我此刻更想知道师父为何对他那么好,你分明是个……是个……” 唐青祝长这样大,最烦与人解释,此时却踱回案边坐下,耐心道:“你过来。” 冥鸿过去站在他跟前,作出个听训的姿态来。 “你说你如今也这样大了,比我还高,换作普通人都该成家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唐青祝口气似在轻叹,“他现在无父无母,我总要多顾着他些。” 冥鸿立即道:“我也无父无母。” 唐青祝看了他片刻,突然笑了笑:“你有师父。” 冥鸿呆愣愣地立在原地,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垂眼看着唐青祝,重重点点头:“对。” 看他开心起来,唐青祝心头也有点说不出的温软,站起身来准备休息了,抬眼又见他神情乖顺,情不自禁便张了双臂。 冥鸿蹭过来抱住他,低头在他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像是颤抖的:“你出来之后我都没有好好抱过你,就先被唐守白那家伙抱了。他黏你黏得可紧了。” 唐青祝笑了一声,笑得十分纵容。 冥鸿于是肆无忌惮地将双臂越收越紧,末了唐青祝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想勒死我?” “对。”冥鸿笑答,手下松了松劲儿。 “好了,睡罢,感觉自己三年没睡过觉了。”唐青祝推开他,伸了个懒腰。 冥鸿却笑:“你骗人,你在里头只有一夜,我才是三年没有睡好过觉。” 他不过是顺口一说,却直直戳在唐青祝心上。 唐青祝敛了眉,神情难得认真一回,看着他不说话。 冥鸿见状也没了动作,问:“师父,怎么了?” 唐青祝顿了顿,问:“你当真在洞口守了我三年?” 冥鸿诚实答:“不是,我跟师父讲过了,我有时也会下山来的。” 二人对视许久,冥鸿又问:“师父,五百年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你怎么认出来那是我的?只是因为也叫冥鸿么?” 唐青祝摇摇头,想起梦境里跟现在一模一样的冥鸿,又念及那个陌生的自己,一时恍然。 “我记得你出来见到我的第一眼,说是有人照着幻境里头的样子在诈你。”冥鸿说,说完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唐青祝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有点犯嘀咕,当时那一句说出来也是情急,并未多想,如今却不好糊弄了。 “因为那是幻境,幻境不就如梦么?”唐青祝解释,“三年又不是十年,样子其实相差无几,况且即便是样子不一样,姓名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但入梦的是我,我心里就是知道那是你。” “那么你看到我们是怎么死的了么?”冥鸿又问,“你我二人可是死在一处的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背道而驰 他此话一出,唐青祝立时想起那铺天盖地的彤色来。 五百年前他不仅没有跟冥鸿死在一起,而且冥鸿还被魔气缠绕,孤身一人死于离火。 唐青祝只觉得一时间难以呼吸,这问题像是一只残忍的手,一把扼住了他喉咙。 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看到些断断续续的情形,都在洞前讲给从冽听了的,你也听到了。” 冥鸿也不知接受这个说法没有,再没多问,只是点点头,笑:“睡罢师父。” 唐青祝点点头,吹灭了蜡烛。 屋子里骤然一片极致的黑暗,在那一瞬的眼盲之中,他左手被人拉住了。 “怎么还是这样?长不大似的。”唐青祝问,却并未挣脱。 冥鸿笑了一笑不答话,二人一起走到榻边。 末了躺下去,榻面本也不宽,冥鸿往前凑了一点,凑到了唐青祝跟前,几乎是呼吸可闻的距离。 唐青祝推了推他:“热,朝那边一点。” “哦。”冥鸿退了退。 沉寂片时,唐青祝才觉出自己在紧张,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了,也不知冥鸿有没有听见这动静。 此时已是后半夜,睡不了多久了。唐青祝闭了眼调整呼吸,试图强迫自己尽快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却感受到冥鸿又靠近了,正小心翼翼地来拉他的手。 那手掌心干燥,手指依然修长,却比三年前有力得多,显得极稳重。 唐青祝任由他牵着自己,再次迷迷糊糊之时,他干脆伸手揽了冥鸿的背。冥鸿怔了一下,旋即将头抵在他颈窝下,二人相拥而眠。 这才安歇了两个时辰。 清晨是被白敛叫醒的。 只听见他在外头砰砰拍门,一边拍一边拖长着声音喊。唐青祝挣扎着醒来,觉得眼睛刺痛得厉害。 冥鸿抱他抱得很紧,被子不见了,清清凉凉的风自虚开着的窗户口进来,一切叠在一起,周身正好是极舒适的温热。 唐青祝怔了片刻,终于彻底清醒了。 冥鸿也睁了眼,笑看着他:“师父。” “嗯。”唐青祝应了一声,“白敛在喊什么?” “不知。”冥鸿在他肩头蹭了蹭眼睛。 唐青祝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拿开他圈着自己的手,起身去开门。 白敛精神奕奕的,见到唐青祝立马上手要来揉他脸。 唐青祝一巴掌打掉他手:“小妖精,干什么?” “确认一下你是真的!害怕你是小冥鸿做的一场梦!”白敛口无遮拦道,“你竟然打我!痛死了!” 唐青祝冷冷道:“再动手动脚就挖个坑把你埋了。” 白敛不满道:“你厚此薄彼!” 冥鸿也下了榻,走过来应着:“小白敛,没有的,我没有揉师父的脸,所以不会被打。” 唐青祝却道:“就是厚他薄你了,你怎样?” 白敛“啊”了一声,指了指他,转身跑了:“唐子告真是个王八蛋!” 冥鸿转头看唐青祝,目光炯炯的。唐青祝只假作没看到,扭头进了屋去穿外袍。 这一通闹完,不多时谢云阙也起来了,紧接着是合欢,最后只剩醉得厉害的唐虚还在睡着。 三个小的要去崖壁下练功,冥鸿让唐青祝也跟着去,唐青祝拍拍他肩,道:“你们先去,我跟你谢大哥说几句。” “走走走!”白敛扯着冥鸿,“懒得理他,等下把大黄牵回来就老实了。” 唐青祝眯了眯眼:“你敢?” 白敛“哼”了一声,扬着下巴跑了。 这头只剩下唐青祝和谢云阙,二人站在台阶边缘上,清晨风清凉,迎面而来尽是舒爽。 谢云阙道:“可真是个好地方。” 唐青祝笑了一声:“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了,只是如今怕是保不住了。” 二人肩并肩看着下头的整个望仙镇,沉默许久,唐青祝问:“你们这一回下山是要做什么?可是出事了?” 谢云阙垂眼,随即无奈地笑了笑:“瞒不过你。” 唐青祝闲闲背着手,等他再开口。 谢云阙沉吟片刻,问:“子告,你们离了蜀中三年多,三年前来的路上可曾看到些什么么?” 唐青祝蹙眉,道:“当初来时在路上住过一家小客栈,曾听一位老板娘说起,她说如今多地修仙之风盛行,很多人不事生产。” “可是因为这个?”他转头。 谢云阙与他对视上了,轻轻颔首,眼里的隐忧化不开:“我这一回下山,已不仅仅是门派之间的事情了。” 唐青祝玩笑:“你父皇终于想起你来了?” 谢云阙看着山下,似是看到了什么,没接着开口。 唐青祝循着他视线看过去,发现是白棋正朝这边来。 距离尚远,这厢二人便都安静地等着。 些时白棋上了平台,笑道:“唐先生终于回来了,你那小徒弟也可安心了。” 唐青祝也笑了笑:“多谢白族长挂心。” 白棋又看向谢云阙,拱了拱手:“谢兄。” 谢云阙回了礼。 那边冥鸿时时注意着这头,见白棋上来了正想过来,唐青祝冲他摆摆手,他于是站在原地不动了。 唐青祝转向白棋:“白族长,这望仙镇屏障如今算是彻底破了,敢问族长有何打算?” 白棋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可打算的。望仙镇存在一日,我就守它一日。如此罢了。” “白族长当真是赤子之心。”谢云阙道。 唐青祝沉默片时,问:“若是有人要出镇,白族长可要放人走?” “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留的随心便是了。”白棋应,“是福是祸,想必还是要看人怎样抉择罢。” “是了。”谢云阙应道。 一番话说毕,三人之间达成默契,再未开口论些什么,只瞧着崖壁下那三个小的练功。 白棋不多时告辞了,待人走后,唐虚才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头出来。 冥鸿瞧见了,问:“守白兄弟,你可还晕着?” 他口气诚恳,唐虚愣了一下,见他神情关切,也不好再任性刻薄,应道:“不晕了。” 谢云阙看了唐青祝一眼。 唐青祝弯了弯眼睛,转头看过去,正好与冥鸿对视上。冥鸿眼里带着笑意,唐青祝虽是沉默,心里却有点异样。 方才谢云阙说赤子之心,唐青祝看不清白棋的赤子之心,看冥鸿的却是真真切切。 唐虚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四个人凑在一起研究起术法来,唐青祝远远看着,只见竟是合欢在主导局面。 其他三个看上去虽都比她大些,却一副对她十分信服的样子。 唐青祝看了一会儿,终于重新拾起方才的话头:“你可组织好措辞了?” 谢云阙道:“你其实已猜着了。” “我想想,来时我只瞧见蜀中一点情状,蜀中又是修仙重地,想必只要是有关修道的事,风气必然传得快。”唐青祝缓缓道,“如今中原可也是修仙成风,影响到天下安稳了?” 谢云阙嘴角上扬,摇摇头:“说起来倒也不至于影响到天下安稳,只是这局面若是放任下去,想必也离大乱不远了。” “我得到的消息,如今天下修仙成风,多地百姓不事生产,种地的不种了,走商路的也不走了,更有甚者饿死了小孩儿。”谢云阙道,“事情传到京中,有台阁重臣上了书,请求圣上废道。” 唐青祝面上平静,心里却是诧异得紧,暂先捡了个话头问:“你运国传统就是重道,怎地还有人敢这样上谏?” 谢云阙皱眉,温和俊朗的脸显露出一丝阴霾来:“说起来是如此。刚开始有人上谏时还被圣上斥责了,然而如今民间修仙之事已影响到了国运,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唐青祝不由得肃然了神色。 谢云阙看向他:“子告,你说何为道,何为妖道?” 唐青祝闻言忽地想起纪堂来,恍惚了一下,不答反问:“凤歌,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 谢云阙敛眉:“就想听听你关于这问题的看法。” “你不是第一日认识我,明知我不想应这话。”唐青祝语气带了点他熟悉的嘲讽,谢云阙不由得笑了笑。 唐青祝知他在等自己开口,末了轻笑一声:“修仙者也是人,是人那自然是想法不一的。一般来说修仙者的道是飞升,但也有例外,有些人的道是济世安民,也有人的道是逍遥自在,要怎样说都可以。” “但若是忖着当今圣上的位置,所谓道,自然是要有利于国运昌隆的,正如你家的玉晨观,所行斋醮法事皆是为了个国泰民安。这妖道嘛,自然就是祸国殃民的了,所谓祸国殃民,起始也就是地方道派开始抢夺政权把控民心了。” 他认真看着谢云阙:“那么敢问太子殿下,如今胆敢与你皇室之道相背而驰的,究竟是哪一脉?” 谢云阙顿了顿,轻笑着叹:“子告,你在我面前实在不必遮掩,你于政事于国的敏锐我真的比不上。” “瞎给我戴什么帽子呢?”唐青祝瞅他一眼。 谢云阙道:“你可曾听闻过净一道?” 唐青祝心觉这道派名有些耳熟,冥鸿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在他身后忽地开口:“谢大哥我知道,净一道原是当年诸侯国梁国境内的一脉,后来梁国灭国,听闻这一脉也传到了蜀地。” 冥鸿这一说唐青祝立时想起来了,从前也是在野史之中见过这道派,他赞赏地看了冥鸿一眼,接口道:“可我听闻净一道早已湮灭。” 谢云阙应:“如今具体情况是如何谁也不知,朝中吵得厉害,其实我与守白已下山一年整。这一年我二人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原,最后又回到蜀地,发现如今乱得厉害的几处,当地民众所修之道确是净一。” 唐青祝眯起眼来:“所以圣上的意思,灭道是不可能的,但万不得已时,可以灭净一?” 谢云阙沉默着,唐青祝立时懂了。 “怎么能确认事情真的是净一道所为?整个净一道都有问题,还是里头谁有问题?”唐青祝淡淡道,“这些想必都不在圣上考虑范围之内罢?” 这厢谢云阙还未及开口,崖壁下唐虚喊了一声:“冥鸿快来!你怎么跑了?合欢有一招新的!” 唐青祝在冥鸿背后推了一把:“你先去,我稍后便来。” 冥鸿过去了,唐青祝随口问:“瞧着守白这样子,你是不是惯他惯得太厉害了?如今都是一宗掌门了,还是这么孩子气。” “在别人面前其实已能独当一面了。”谢云阙道。 唐青祝应了一声,直截了当道:“你直说罢凤歌,你到底怎么打算的?需要我帮你做什么?还是说这事情我也逃不脱?” 谢云阙笑了笑:“瞒不过你。” 唐青祝耸肩一笑:“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命脉遗留 谢云阙顿了顿,道:“我不愿与天下修道者为难,但我在民间探查时,确实发现净一道人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 唐青祝侧头看他一眼。 谢云阙接着道:“正如你所言,许多地方乱得厉害,是因为净一道道士将民众集中起来,以祭祀传术等由头接受朝拜,几乎是成了土皇帝。这种行事之风已渐渐妨碍到了地方官员对当地的治理,换言之,净一道士要的不仅仅是术法上的崇拜。” “先前我跟守白路过徽州一县,那处地方官见朝廷上争执不下,又不愿民众为邪道所惑,屡禁不止之后想将当地净一道观中的观主先擒住,不曾想事情败露,信仰净一道的民众将那县令绑起来,活活烧死了。”他眉间现出些凛冽之气来,“我们去迟了一步,没能救下来。” 唐青祝听罢沉默半景,末了点点头:“谢凤歌心怀大义,即便不为谢家天下着想,也要为民间百姓着想。是不是这样?” 谢云阙摇摇头,神色无奈。 “我没有讽刺你,我说的是真的。”唐青祝道,“我当真这样认为。” 谢云阙略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 唐青祝玩笑:“不过小时候当真也是因为这个才烦你,守白以前烦你估计也是一样。” 谢云阙顿了顿,笑了。 “白敛说的,跟你们说话就是费劲儿。”唐青祝快速敛起方才的温和,没好气道,“还不说么?到底要我做什么?” 谢云阙坦诚道:“当年唐家立宗的经书,我记得是本家在保管?” “是。”唐青祝道,“在我娘那里。” 谢云阙忖着:“那……” 唐青祝耸耸肩:“所以我娘去了之后,如今我也不知那经书在何处。许是在青溪山也未可知。” “可是你们来不及去青溪山了。”谢云阙道。 唐青祝皱眉看他。 谢云阙解释:“且不说如今青溪山找不到,便是能找到,子告你们暂时也去不了。” “圣上下了令,以玉晨观道长为首,如今要在大明宫附近立一学宫,将各地术士与修道之人集中起来。”他道。 唐青祝重复:“集中起来?” 谢云阙应:“说是要集思广益,将天下术法之精集中在玉晨观,重定新的国道。” 唐青祝嘲道:“说白了就是要把各门各派的重要人物都集中在一起,免得有人与净一道士为伍是么?” “若是净一道士来了,那便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若是不来,那正好有违抗皇令的大不敬之罪,亦是一网打尽。”他笑,“圣上这着实在是妙啊,既保了运国重道的传统,又能借机将民间道派组织笼络起来,统一管理。” 他说得不客气,谢云阙声气依然温和:“是。” 唐青祝点眯了眯眼:“可这与我何干?我并非修道之士。” 谢云阙细细看他片刻:“如今已是了。” 唐青祝敛眉:“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我本来是想着,圣上让我主管玉晨观学宫之事,我想让你把青溪经书拿来,以此在学宫中担个一官半职的,若是日后出了什么事也好暂作保全。而且我在京中势单力薄,若是能成,你与守白也可相互照应。”谢云阙道,“但我心知你必是不肯的,因而也只是一说罢了。可玉晨观却是不得不去的。” “你还真是有自知之明,这主意烂透了。”唐青祝觑他一眼,“若是我在那之前找到青溪山,遁便遁了,你又能拿我如何?” 谢云阙口气却十分笃定:“你们做不到,因为搜罗术士的是天一阁的人,没有人逃得了。” 唐青祝一惊:“天一阁?” 二人对视上了,谢云阙却不解释那天一阁,像是笃定了唐青祝一定晓得。末了他道:“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唐青祝眉头皱得更深。 谢云阙小声道:“我在途中又发现了人魔蛊的踪迹。” 唐青祝整个人呆滞了一下。 “加上唐家庄,已有五起以上。阁主曾与我母亲交好,我偷偷求过他,探查之后却一无所获。子告你想想,天一阁能监察所有身怀术法之人,种人魔蛊的人却怎么也揪不出来,背后人的势力该是何等之盛?” 谢云阙飞速扫了唐虚一眼:“玉晨观的事不得不尽快,要不然死的人只会更多,往后事情只会愈发棘手。一路上只有……只有师父这一起是例外。如今那些已养成的人魔也不知潜藏在何处,更不知是谁在操控。唐家庄这边的人魔蛊生生被埋了整十年,最后还是失败,我想了许久,总觉得除了师父道心坚定而外,还有你的缘故在。” “你的血。”他声音越压越低,“卫氏的血不是什么受了诅咒的血,应当是驱魔之血。” 唐青祝听罢,带了点狠意看着他:“谢凤歌,你到底知道多少?” 谢云阙摇摇头:“整三年,穷尽力气也只知道这一点。我的离火,还有你的驱魔血,是当年江国与朱雀一族最后的命脉遗留。天下如今看上去尚算太平,但暗潮汹涌之间,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 他越说越小声,几近耳语:“还有你徒儿冥鸿,冥鸿手里的青冥剑分明也是人魔天敌,他来历不明,身份究竟为何,你可弄清楚了么?” 此话一出,唐青祝顿时屏住了呼吸。 二人对峙片刻,不远处唐虚忽然喊道:“大师兄!你过来看!” 谢云阙回头应了一声,转头来看唐青祝。 唐青祝敛了神色:“你先去,待我想想。” 谢云阙点点头,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身看他:“子告,我知道你不会将眼前事弃之不顾的,是么?” 唐青祝似笑非笑道:“我有多烂心烂肺,你不知道么?” 谢云阙自顾自笑了笑,那一向挺直的肩颈如今依然挺直,只是看上去竟让人心头有些发酸。 他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垂眸,扭头朝着唐虚走了过去。 等谢云阙走了之后,冥鸿蹭过来,问:“师父,你要去玉晨观么?” 不知他在旁边站了多久,也不知他听了多少,谢云阙既是不刻意避他,想必也早料到他二人会商量。 “你怎么想的?”唐青祝反问。 冥鸿想了想:“我虽然很想回青溪山,但我觉得只要有师父那就去哪里都可以,哪里都像是青溪山。我们可以先找找唐家的经书,也能再修行些时候,到时便可名正言顺地重立宗派了。” 唐青祝看着他,末了掀起眼皮扫了崖壁下一眼,见没人在意这边,他于是抬臂,用手背轻抚了一下他脸颊:“好。” 冥鸿一愣,随即紧紧抓住他手,笑得灿烂。 那头唐虚将唐家剑法与合欢教的衡山心法结合了一下,正练给谢云阙看,谢云阙一直带着笑,一点点地告诉他哪里可以再改改。 合欢跟白敛在旁边,一个满脸兴奋,一个面无表情,但都看得极认真。 冥鸿看着看着,忽道:“谢大哥肩上倒像是能挑起山似的。” 唐青祝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觉得那人的心胸在宽厚之下,全然是说不清道不尽的苦涩。 这一日过得迅疾。 午后唐青祝和冥鸿下到镇中去走了一趟,望仙镇人的生活还是那般闲适自在,谁也不曾见过的屏障消失之后,尚且不曾有人离开。 唐青祝心里一直记挂着那被抢走的天目草,还有谢云阙说的那番话,行路行得心不在焉。 直到听见一阵犬吠。 “够了!”他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怎么哪里都有大黄?” 整条街上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转头却见是一条大黄狗自街底跑来,而唐青祝正朝着街头跑去,不由得纷纷笑起来。 冥鸿哭笑不得地跟在唐青祝身后,一边喊“师父慢点”,一边回头喝“大黄不准追了”。 大黄汪汪几声,竟是跑得更快了些,差点要赶上冥鸿了。 唐青祝见势不好,弯腰作势要捡石头。 大黄猛地一惊,后退了几步,观察片刻见唐青祝没石子可出手,立时又要追上去。 唐青祝只得再次蹲下,依然假装要揍它。 大黄又停了停。 一人一狗拉锯些时,唐青祝忍无可忍:“冥鸿!” 冥鸿好像才刚反应过来似的,忙掐了诀挡在大黄跟前,回身时揽了唐青祝的腰,带着他自那街道中间飞掠而上。 后头的犬吠瞬时便听不见了。 “好小子,故意的?”唐青祝问。 快到平台边缘了,冥鸿收了势停下来,二人并肩在台阶上稳住身形,开始步行朝上。 冥鸿答:“不是的师父,我就是没反应过来。” 唐青祝瞥他一眼:“看热闹就看热闹,还没反应过来,扯谎都扯不像。” 冥鸿于是放肆大笑起来,笑了半晌才道:“我在等你叫我。” 唐青祝见他开心,一点子气也散了,跟着弯起眉眼。 冥鸿觑他一眼,小声问:“师父没生气?” “生什么气?”唐青祝反问。 冥鸿没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唐青祝只觉得他目光灼热,让人凭空生出些不自在来,只好转头看台阶,顺口道:“看什么?” 冥鸿笑笑,顿了好半天才应:“总觉得师父这一回从洞天里头出来,好像不一样了。” 唐青祝这才扭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冥鸿想了片刻:“想不出,好像就是不一样了。” 唐青祝于是笑了笑,轻声道:“那你就想着罢。” 冥鸿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 “没什么。”唐青祝神色变得如旧懒散,“傻小子。” 二人回到小屋时,厨房里头已在飘香了。 唐虚蹲在堂屋门口,见到人立时起身飞奔过来:“你们终于回来了!” 见他要来抱,唐青祝伸手抵在他心口,将人推开,语气嫌弃:“多大的人了?别动不动就黏在我身上。” 唐虚大张着双手,双臂在空中挥了挥:“哎呀子告叔!” “叫爹也没用。”唐青祝瞥他一眼,“谁在做饭?这么香。” 唐虚笑得很开心:“我大师兄啊!” “你师兄会做饭?”唐青祝挑挑眉。 “啊!”唐虚应得十分理所当然。 冥鸿问:“上大罗山之后才学的?你们唐门弟子不会觉得他偏心么?” 唐虚皱皱鼻子:“不让别人看见不就完了?” 唐青祝无奈地摇摇头,朝着屋子里走。唐虚忙跟上去,问:“子告叔,你们这一回要跟我们走么?去京城。” 冥鸿扭头看着唐青祝,唐青祝忖了忖:“我们不跟你们一起走。” “为何不走?”白敛正好自屋里出来,诧异地问了一句。 唐虚闻言立时竖起眉毛,一脸着急道:“大师兄说过一定会说服你的,他不守信!” “不是。”唐青祝无甚所谓地解释,“我有点东西落在老君顶上了,得先去取一下,你们先走,我和冥鸿随后才来。” 合欢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问:“师父不带着我和白敛?” “丫头别怕,可能会吃了小白敛,但不会扔了你的。”唐青祝笑笑,回头看了一下屋前的空地,不等白敛出声已捂住他嘴,“走,进去说。” 不多时菜齐了,众人围在堂屋中坐了一桌,皆对谢云阙的厨艺赞不绝口。 唐青祝叹:“果真是掌离火的人,火候都练出来了,离火这新用处妙极,朱雀大神若是知道了该有多开心。” 白敛道:“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唐青祝神色一变:“谁是狗?你才是狗!” “呸!胆小鬼!”白敛嚷着,“我是不是狗你都是狗!” 众人哈哈大笑。 唐青祝简直无话好说,末了道:“看着你人身清清秀秀的,归根结底还是个小妖精,狗嘴还能吐个牙呢,你就一没牙的白萝卜。” 眼见着二人又要吵起来,合欢及时打断道:“师父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冥鸿不带我们一起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更深露重 听到这一句白敛才安静下来,脸上的表情更扭曲了。 谢云阙看着唐青祝,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沉默片时,唐青祝问:“凤歌,你们那搜罗道流的事,期限是多久?” 谢云阙道:“本月十五之前学宫就要落成,十五当天开坛祭天。京中如今已有五脉道流共三十二门派,下头各小宗不计数目。” 白敛和合欢先前不曾听过这事,皆有些不明所以,互相对视一眼后齐齐看向唐青祝。 唐青祝安抚地看了看那二人,示意稍安勿躁,随即道:“我们青溪派现在是四个人。” “三个。”白敛接口,“我可不是你们青溪派的。” 唐青祝从善如流地:“成,三个,小妖精不算人,我们都走了就留他在望仙镇好了,反正他与此地有缘。” “不不不,还是四个。”白敛连忙改口。 唐青祝白他一眼,道:“本月十五之前,运国国境内的大小道流都要集中到京城,由玉晨观牵头组成学宫,即便是一时不能迁去所有人,每个门派都必得有重要之人到场,留守门派的人都要受朝廷监视。” 他转向谢云阙:“凤歌,我可有说错?” 谢云阙坦然应:“没错。” 唐虚回头看他一眼,谢云阙迎着他目光笑了笑。 唐青祝点点头:“我和冥鸿分别有个东西,被老君观里头的人拿走了,我要去拿回来。合欢跟白敛,你二人如今代表的是我青溪派,得跟着凤歌和守白先行一步。等这边事情了结了,我与冥鸿立时会赶上来。” 合欢蹙眉:“我和白敛不能跟你们一起么?” “就是啊!”白敛跟着说。 “就是什么就是?你只会就是。”唐青祝吓唬他,“如今的情势,不去京城学宫的门派都会被当作邪门歪道,上头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把你划拉进敌人阵营轻而易举,那可是要赶尽杀绝的。” 唐虚闻言正要开口,谢云阙拉了一下他手腕,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合欢又道:“那么我们先一起去老君观,再一起去学宫?” “合欢姑娘,怕是不成。”谢云阙不知唐青祝的想法,依然是顺着他性子帮忙开了口,“如今时间紧迫,须得有人先到场。” 唐青祝语气调侃实则轻柔:“我跟冥鸿过去不晓得要耽误多久,万一大家都困在路上,我青溪派岂非冤大头?” 合欢抿了唇,白敛还要说话,唐青祝抢先道:“我是掌门,我说了算。” 桌上一时无声,唐青祝扭头问冥鸿:“大徒儿,你有意见么?” “没有。”冥鸿应。 “好。”唐青祝提起酒壶起身。 冥鸿要去接,他抬臂轻轻挡了一下:“我来。” 他将桌上六人的杯子一一满上,道:“如今就请太子殿下与唐掌门来作个见证,我青溪派就此重立。” “现下没有掌门策印,也没有镇派之宝,甚至没有传承之符箓。”唐青祝笑,“只有你们称我一声师父。” 唐青祝端起自己的酒杯,顿了顿:“即日起,我便是蜀边青溪派第不知多少代掌门,诸位可有异议?” 桌上沉寂一瞬,谢云阙端着酒杯起身,掷地有声道:“恭贺唐掌门。” 唐虚也朗声道:“恭贺唐掌门!” 冥鸿面色肃然喊了一声:“师尊。” 合欢与白敛也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喊:“师尊。” 唐青祝举起酒杯,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承蒙各位不嫌弃,请。” 一饮而尽。 落座时冥鸿神情有些恍惚,唐青祝扭头看他一眼,大家开始热闹地用饭,他把手伸到桌下,重重压了压冥鸿的腿。 是安抚的意思。 冥鸿笑了笑,跟着垂下胳膊,在底下捏了捏那只手。 唐青祝于是抽回手来。 白敛吃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叹道:“唐子告怎地就成我师尊了?” 合欢似笑非笑地:“你方才怎么不拒绝?” “你是他徒儿,我要是拒绝了就不能跟你走了。”白敛理直气壮道。 唐青祝佯装不解:“三年不见,人人修为都精进了,怎么就小妖精你修成了个登徒子?修为全长到没用的地方去了。” 唐虚跟着添油加醋:“逐出师门罢!” “你哪来的小孩子?”白敛闻言立时道,“大人说话你别插嘴!” 二人险些掐起来,谢云阙挡在中间,温和地笑。 唐青祝一直分了一丝心神在看冥鸿,冥鸿不知为何也转头看他,二人对视上了,皆是一笑,又移开目光。 饭毕,说好了第二日那四人先出发,唐虚一直满脸不舍,却也不曾任性地说要留下来。 趁夜在外头纳凉,他于是抱了唐青祝的手臂不撒开。 唐青祝见着他用力隐忍的模样又想起唐元来,心里有些百感交集,便也纵容地随他去了。 冥鸿一直关注着二人,但也丝毫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夜深了,各自回房安歇,冥鸿还一直沉默着,却并不像上回那般别扭。 唐青祝坐在几案边看他铺被子,从背后仔细打量着他背影。 面前人已是成熟男子的模样,肩膀宽阔,腰窄腿长,从前的俊朗就已显眼,如今更是有些风采逼人的意思。 跟五百年前一模一样。 唐青祝心里蓦地叹了一口气,五百年前的冥鸿便已是冥鸿…… 冥鸿这一世究竟是怎样来的?中间五百年他在何方?前世被离火烧掉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几乎变作了扎在心口的尖刺,让他时刻不得安生。 他看人看得发愣,冥鸿忽地回头,见他一动不动盯着自己,有点诧异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末了忍不住问:“师父你在看什么?” 唐青祝回过神来,心说这对话怎么日日都一样,依然答道:“一时还未适应过来,初见之时你还矮我半个头,虽是丰神俊朗的,其实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傻小子,不曾想才一夜不见,竟已是这般高大英武的模样了。” 冥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师父可是在夸我长得好看?” 唐青祝忍俊不禁:“是夸你长得好看,你害羞?” “没有害羞。”冥鸿口气有点生硬,“我不在意自己长得好不好看,只是被师父夸奖总是开心的。” 唐青祝于是点点头,道:“是,你长得很好看。” 冥鸿垂眸,又抬眼:“可是我觉得师父长得最好看,我长到这么大,师父是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唐青祝笑了笑:“算了,你下山到现在才见过几个人?况且你谢大哥可是在世潘郎,怎地就我最好看了?” “不管。”冥鸿强硬道,“不管以后会见多少人,都是师父最好看。” 唐青祝站起身朝他走过去:“我们这聊的都是些什么啊?正经话不说,竟讲些无用的。” 冥鸿一双眼睛极透亮,不好意思道:“是了。” 唐青祝一笑:“你教一下我,净身诀。” 冥鸿愣了一下,问:“师父,你是不是可以运气了?” “是。”唐青祝道。 冥鸿兴奋起来:“那么你可以使青溪剑法了!” 唐青祝摇摇头:“傻小子,净身诀。” “哦哦哦!”冥鸿笑起来,左手伸出,挽起手指掐了诀,还没开口,唐青祝已自然而然地照着样子掐了一个。 冥鸿尚未反应过来,唐青祝已伸手在他身上点了一下,不一会儿他整个人已通透起来。 “师父你……”冥鸿睁大了眼睛。 唐青祝坦白道:“能运气之后总觉得很多术法都很熟悉,兴许是孟婆汤不够浓的缘故。只是还需要你替我开个头,因为咒语诀印我都不太想得起来。” 冥鸿木着,不知该说什么。 唐青祝自顾自褪了外袍:“愣着干嘛?还等着我帮你宽衣解带么?” 冥鸿笑了笑,见他不曾给自己清理,于是又掐了诀,替他也清理了一下,才褪去外衣,跟着上了榻。 这榻实在说不上宽,先前睡着已是要手抵着手,如今冥鸿蹿了好大一截儿,两个大男人这样躺着实在拥挤。 也不知是不是唐青祝的错觉,又或者是天气太热,他觉得挤得人都有点透不过气。 冥鸿却浑然不觉,还像以前那样,人侧身就凑了过来。 他身子在夏日里显得十分滚烫,唐青祝只觉得身旁是个火炉,身下的榻面像铁锅,燎得他背脊生汗。 “你往后退一点,热。”唐青祝道。 昨夜里也说过同样的话,这一回冥鸿却不应他,也不退让。 唐青祝无奈,却不知为何没有再开口,只是闭了眼随得他去了。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好不容易安生了一点,冥鸿却整个人都抱了上来。 “做什么?”唐青祝问,喉咙有点发干。明明今早上也被他抱着醒来的,却不如此刻这般令人焦躁。 冥鸿小声应:“想挨着师父。” 唐青祝沉默片时,问:“不热么?”顿了顿又自言自语似地补充:“这望仙镇虽是在深山中,我瞧着也是枉费,还是躲不过夏日炎炎,这才五月里呢。” 冥鸿反问:“师父很热?我教你掐个清心诀可好?” 唐青祝怔怔,心道是了,他会掐清心诀,那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惴惴不安。 太没意思了,自己心里波涛汹涌,他却是掐了清心诀的。 想必他此时对自己的依赖,也不过像是猫儿黏人罢了。 如此一想,唐青祝顿觉一切索然无味,连带着心跳都缓了些。 冥鸿没听到他回答,喊了一声:“师父?” 唐青祝摸不清自己的心思,生硬道:“明儿再学,现在累了。” “好。”冥鸿应。 唐青祝在黑暗中睁着眼,对天无语,半晌听冥鸿又问:“师父,你为何突然同意要做掌门了?” “不是你让我做的么?”唐青祝语气嘲讽地反问。 冥鸿不开口,他顿觉自己过分,不由得解释:“白日里谢云阙与我说话时你也听见了。” “就因为这个么?”冥鸿道,“对不住师父,我只是觉得若是换作以前,不管京中是不是要建学宫,你一定是不屑一顾的。” 唐青祝盯着看不清的帷幔,许久才道:“我是想着怎么过都是过,既然有你,那么做个掌门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还未落,冥鸿环抱他的双手忽地收紧了。 他如今手上力气更大了些,又比唐青祝强壮,这一下几乎箍得唐青祝发疼。 “真的么?”冥鸿问,语气有点难以置信。 唐青祝诧道:“我在你眼里无情至此么?” “也不是。”冥鸿声音闷闷的,“就是觉得对师父来说,嗯……好像万物不入你眼,即便入了你眼也入不了你心。” 听他这样一说,唐青祝忽地有点发懵。双手本自懒散地放着,此时却缓缓抬起,圈住了他背。 冥鸿感受到他动作,笑了一笑,眷恋地喊了一声:“师父。” 万籁俱寂,许久不曾感受到过的疲倦温柔地蔓延开来,冥鸿已紧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唐青祝迷迷糊糊地想,即便是情谊深厚的师徒,夜夜这样相拥而眠似乎也不大对头。 不等他细想清楚,难忍的困意已漫过口鼻,转眼人便沉睡了过去。 露重时分,唐青祝早已睡得熟了,先他一步入睡的冥鸿却睁了眼睛,在夜色掩映中看着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山亭听风 冥鸿缩在唐青祝怀里,因了现在比他高,小半截腿都在铺盖外头。 抬眼看着那下巴,看得久了,冥鸿觉得有点发晕。 每一个跟唐青祝睡在一起的夜都是无眠的,他总是不断梦到些难以忍受的画面,后来学会了,既然总会梦到,那能不睡便不睡就是了。 唐青祝的呼吸很稳很悠长,冥鸿轻轻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二人的姿势,让唐青祝正好枕在自己肩上。 末了他便在黑暗里头垂眸看着他,在心里一点一点描绘他的模样。 斜飞入鬓的眉,微微上翘的眼尾,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薄情的嘴唇。 一定要记住他的样子,不止是表面的样子,还有内里,若是能看透这灵魂更好。 过了许久,他像是情难自禁了,轻轻低头,假作不经意地将唇印在唐青祝额头上,紧闭了双眼。 然而不过浅浅一碰,他便像是被自己吓着了似的,慌忙又睁眼,将唇飞速移开。 但那点子肌肤相碰的感受却像是烙印,一下子就被紧紧记住了。 人间沉寂,冥鸿迷茫地看着虚空,等待无可阻挡的天亮。 终于是到了下半夜,唐青祝已醒来。 他发现自己跟冥鸿的姿势跟睡前不一样了,茫然了一瞬,一抬头看到一双厚薄刚好的嘴唇。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冥鸿的唇角竟是上扬的,人明明是硬朗气的,这唇看上去却温柔得不得了。 不晓得咬上去会是什么味道? 许是脑子不太清醒,这念头一起便消磨不了,最后唐青祝心一横,一仰头,用自己的唇在那双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微凉的触感席卷而来的那一瞬,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整个人便是一僵。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移开,冥鸿在睡梦中低了一下头,正好严严实实地压住他双唇。 柔软的。 唐青祝脑子里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慌忙别开头错开冥鸿的呼吸,飞速掰开他圈在自己腰间的手,也没想起来看一眼他醒没醒,忙不迭便起身到了院中。 一出门便看到一个白色身影,就站在屋子那头的平台边缘上。 唐青祝一个激灵,什么梦的幻的迷的全醒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白棋。 抬头一望天才蒙蒙亮,这么早便要来送别了么? 唐青祝走过去,喊:“白族长。” 白棋也迎着他走了几步:“唐先生起得早。” “再早也不如你早啊。”唐青祝应。 白棋笑了笑:“我已丢失睡意许久了,想着你们今日就要走,来送送。” 唐青祝“哦”了一声:“白族长需要安神符么?待会儿让我徒儿画几张给你。” 白棋摇摇头:“不必,我们望仙镇的祖训,不碰术法。” 唐青祝点点头,表示理解。 夏日天亮得快,不一会儿谢云阙也出了屋子,几个小的亦陆陆续续醒了。 白棋遣人送了吃食上来,陪着用了。日出之时众人已收拾好了包袱,准备要道别上路。 唐青祝和冥鸿要往老君顶上走,其他四人却是要从整个望仙镇穿过再下山。 站在平台边作别,谢云阙看三个小的一个比一个舍不得,率先朝着那二人抱了抱拳:“子告、冥鸿兄弟,京城见。” 随后是合欢,她看上去还是那么个冷冷淡淡的样子,冲二人施礼道:“师父、师兄,我先行一步了。” 见他二人已下了台阶,唐虚和白敛也不得不走了。 唐虚上来就要抱唐青祝,唐青祝不露痕迹地瞥了冥鸿一眼,将人揽在怀中,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好了,去罢,听你师兄的话。” 白敛则仰着头,也不开口,看了看二人扭头就走。冥鸿道:“小白敛乖乖在京城等我们。” “让你别叫我小白敛!”他怒吼一声,紧跟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棋抱拳道一声“有缘再见”,送着这几个人朝下走。 这厢唐青祝跟冥鸿并肩站着,看人顺着长长的阶梯越走越远,冥鸿忽地道:“师父,我觉得这场景就跟经历过似的。” 唐青祝此时已掂不清这许多的感受,却也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好像不知是哪年哪月,他与冥鸿曾一同站在某处,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好友。 他摇摇头,将那点虚无缥缈的影子从脑中摇掉,道:“走。” 二人也未曾耽搁,背着包袱就绕过了屋子,顺着后头那小路上去,朝老君观走着。 不多时眼前林子稍微稀疏了些,出现了浓密的草丛。 冥鸿伸手把住一条荆棘,让唐青祝先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再次踏上了那洞口前的一方空地。 上一回唐青祝在地上画的图依稀还看得见。 冥鸿问:“师父,你说我们要是再进这洞,会看到五百年前的人吗?或者看到另一个地方,像桃源一样。” 唐青祝顺着他话应:“桃源只能进一次,想必入口已封了罢。” 冥鸿表情有点惋惜,唐青祝瞄了他一眼:“你还真想入桃源啊?逗你的。要说桃源可不就是这望仙镇么?你都在桃源住了三年了。” “不是。”冥鸿坦然道,“只是没跟你一起进去看到那场景,有点遗憾。” 唐青祝顿了顿:“那你不必遗憾了,没什么可遗憾的,我还惋惜这三年没瞧着你长高长修行呢。” 他这话一说,冥鸿明显怔了一下。 唐青祝立时道:“快走,那天目草也不知被谁偷走的,看不到草我实在不安心。你这随时无意就能捏幻境的本事我可是怕了,也不知除了天目草而外有没有其他法子能治。” 他率先跨出步子,边走边道:“还有那琴,从冽走前也不还给我们,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不知,但总归跟你有关,得……” 走出好远,身后却一直没有动静。唐青祝回头,见冥鸿还站在那洞口,正抬头看自己。 对视上了,他问:“你做什么?怕了还是怎么?” 冥鸿摇摇头不答,只笑了笑,快步跟了上来。 许是守护望仙镇的从冽消失的缘故,这老君山似乎不如先前那么神秘了,二人朝着老君顶上去,一路上也不曾碰到过意外。 竟就这么顺当地登了顶。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从野林子中踏出去,就看到一方三角的空地,站在这树林中,空地边缘几乎有唐青祝胸口那么高。 那空地也不宽,两边是道观延伸过来的围墙,朱色,青砖砌的台阶,朝上一望便是一扇观门,那牌匾上头写着“上清”二字。 整个老君观的殿群依山形走势而建,越过观门,能瞧得见后头许多的台阶与瓦檐,最高处有个山亭。 冥鸿看了一眼那山门,也不顾唐青祝的反应,伸手便揽了他腰,发力腾了上去。 踩上空地,冥鸿却没立即放开唐青祝,直到唐青祝掰了掰他手,他才倏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对着观门先施了一礼:“弟子冥鸿拜见老君。” 唐青祝闲闲立在旁边,将站在此处能看到的一切皆打量完了,伸手在他后腰上拍了一下:“拜什么拜?有什么好拜的?就算真有老君他也不会住这破观啊。” 冥鸿笑了一笑,被他推着朝前走,二人便拾级而上进了道观。 里头空空寂寂的,莫说人,连鸟雀也无。 “这一回总该不是幻境了罢?”唐青祝自言自语了一句。 冥鸿摇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说不准还是不是?”唐青祝问。 冥鸿又摇摇头。 唐青祝一时无言,抬高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傻小子。” 冥鸿就那么笑着看他,唐青祝触到他目光,立时转头抬步,朝着观中更深处走。 经了三清殿,过了上清宫,穿了几个长廊,一路上一无所获,最后终于是到了最高处那山亭跟前。 山亭的牌匾上书“听风”二字。 唐青祝抬头看了一眼:“这道观下头都是些中规中矩的道家宫殿,听风二字倒是有点秒了。” 冥鸿点头:“很好听。” 唐青祝一笑,站在听风亭前朝下看,只见方才二人走过的宫殿皆掩映在树巅之间,朱墙青瓦偶尔显现出来,全是一脉的幽静。 “什么意思?”他忖着,“难不成我猜错了,膝琴和天目草都不在老君观,我们这是看风景来了?” 冥鸿闻言还是摇摇头。 唐青祝看着他神情,忽地笑了。 冥鸿问:“师父,怎么了?” “你今儿怎么这么喜欢摇头?”唐青祝问。 冥鸿道:“不知道所以摇头,等着师父告诉我怎么做呢。” 唐青祝却道:“你是在等我问你?” 冥鸿摆摆手:“不是,没有。” 唐青祝觑他一眼:“那你这一整天心不在焉的?” 冥鸿怔怔:“心不在焉?” 唐青祝似笑非笑道:“这亭子里头该不会有古怪罢?进去瞧瞧。” 冥鸿眼睫微微垂下去,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其他,一时没吭声。 唐青祝心头也有点诧异,伸手勾勾他下巴:“你到底怎么了?” 冥鸿受惊似地后退了一步,结巴道:“师……师父?” “进去看看。”唐青祝转身踩入了亭子中。 他走到栏杆边上,正准备看看山下风景,手把上栏杆那一刻,眼前却忽地一花,脑仁瞬时疼得像要炸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钻出来。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他猛地蹲下身去。 还站在亭子外头的冥鸿见状吓了一跳,慌忙飞奔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将唐青祝揽在怀中,着急道:“师父你怎么了?” 唐青祝想说话却一时说不出来,只能粗粗喘着气,他靠在冥鸿怀中伸出双手,勉力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冥鸿抱着他,着急忙慌地扯出一张符纸来,想看看是否有邪灵作祟。 “冥鸿。”唐青祝小声喊。 “师父我在!”冥鸿急得嗓子劈了一下。 “打晕我……快……”唐青祝咬着牙说。 冥鸿紧紧搂着人,手里符纸飞出,又在空中火化掉,却一点冤魂痕迹也无。他闻言低头看唐青祝:“不不不,怎么回事?” “快点!”唐青祝嘶吼道。 冥鸿见他实在是痛苦难当,咬咬牙正准备要动作,怀里的人却不知从何得到一股大力,反手一掌拍在他背心上。 醒转神的时候唐青祝闻到一股血腥气。 他猛地一怔,发现自己正将冥鸿按在地上,双唇覆在他脖颈处,牙齿已咬破他血肉,嘴里尝到了腥咸味。 冥鸿不知是疼还是怕,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颤声喊:“师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2章 荒山青烟 唐青祝抬起头,怔怔道:“我怎么了?” 这一动弹,他这才注意到冥鸿的手按在他心口上。 冥鸿平静了些,小声道:“师父对不住,我点了你的膻中穴。” 唐青祝心里一阵惶惑,仓促地看了冥鸿一眼,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疲惫到恨不得立时死去。 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指尖染上了血液。 冥鸿看清了他神情,忽然翻身而起,半跪半坐地将他揽在怀中:“师父别怕,冥鸿没事。” 唐青祝有点诧异,闻言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半晌,他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我方才……怎么了?” 冥鸿把手收得紧了些,将他整个人都裹在身前:“没有事,定是这亭子里头有什么阵法,我一时没能看出来。现在都没事了。” 唐青祝疑惑地看过去,发现他跟冥鸿已滚出了那亭子,然而山亭中央却依然平静,瞧上去也不像是有什么迷阵的样子。 “迷阵么?”他问,“会有让人失了心智的迷阵么?” 冥鸿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的,好像把唐青祝当成个了小孩儿,在他背上大力搓了搓,也不回答,一味地安慰着:“师父莫怕,没有事的。” 唐青祝已飞速镇定下来,沉默须臾,他忽地发现不是自己在怕,分明是冥鸿在怕。 他即便心有余悸,却还不至于这样脆弱。 这般想着,他立时要起身,冥鸿却按住了不让他动:“先等等,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唐青祝诧异:“分明是我伤了你,我怎么会有伤?” 冥鸿闻言手松了一下。 唐青祝翻身起来,拉了他一把。 冥鸿顺着唐青祝的力道起身,似乎是还未回过神来,往前踉跄了一下,唐青祝也不往后退,二人于是面对面站得极近,呼吸可闻。 唐青祝抬手去摸他脖颈处的伤,看到清晰的牙印和血,心头又是咯噔一下。 “我不痛,我不痛的师父。”冥鸿轻声道。 唐青祝转头看那听风亭:“不是幻境,里头绝对有古怪。” 冥鸿一把捏住他手腕:“师父你别离我太远。” 唐青祝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脖颈上,末了往上移去,盯着他双眼:“疼不疼?” “不疼,一点也不疼。”冥鸿道。 话虽如此,他神色却是微妙,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惊恐意味,不仔细看只觉得苍白。 唐青祝心觉他有话瞒着自己,见他这样也不好立时多问,只是忖着:“你刚才说里面应该是有个阵?” “应该是。”冥鸿有口无心地应,片刻才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唐青祝,内疚道,“对不起师父,我方才心思不在这边,未曾注意到,那亭子里头布阵的人修为比我高得多,我竟一时不曾看出来。” 唐青祝捏捏他后颈示意无事,问:“我方才是突然发的狂?” 冥鸿点点头:“你不记得了?” 唐青祝敛眉:“只觉得晕了一下,没什么实在感受。” 冥鸿担忧道:“这阵我不知该怎么解,不曾见过的。我们走罢师父,那什么草啊琴啊都不要了,赶紧离开此处。” 唐青祝十分坚持:“不行,天目草是一定要找到的,从冽说得对,你捏幻境的能力控制不住,现在看起来不打紧,但时日长了万一灵力反噬威胁到性命怎么办?说不定破了这阵会有转机。” 冥鸿还想说什么,唐青祝突然抬手摸了摸他脸,他顿时没了声音。 沉默片刻,他伸手覆在唐青祝手背上。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唐青祝心头轻叹了一下,道:“先前凤歌跟我说过,卫氏血液是驱魔血,我试一试。” 冥鸿倒抽了一口气。 唐青祝玩笑道:“流点血而已,况且是我流,又不是让你来。” 冥鸿小声道:“我宁愿是我替师父流血。” 唐青祝垂眸,不甚明显地笑了笑:“我曾说过什么?留你在人间待久了,果真变成个油嘴滑舌的了。” 冥鸿勉强笑了一笑。 “你来破阵。”唐青祝又道。 冥鸿有点无奈,也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抬臂凌空画了个破阵符。 片刻咒成,在空中微微发着光。 唐青祝看了一眼,忽地敛了眉,问:“你这符,你从前画咒时的光可是这个颜色的?” 冥鸿一愣,道:“似乎不是。” 二人对视一眼,唐青祝心下诧异,他依稀记得冥鸿先前画符咒时,光的模样也有过偏朱色的时候,却都不如现下亮堂。 此时那符咒散发的光,倒有些像是火苗了。 “兴许跟所处之地也有关?老君山灵气淳厚。”冥鸿道,“还有这三年来提升的修为。” 唐青祝不置可否,只是道:“来。” 冥鸿伸手,一片竹叶从远处飞向他手中,瞬时变作了一把白亮的匕首。 唐青祝将匕首接过来,随口道:“划哪里比较好?” 冥鸿眉心一凛,唐青祝却未注意到,犹自忖着:“手臂罢,手臂上不容易伤着内里。” 话还没说完,他手一抬,果真爽利地在小臂上划了一条口子。 鲜血迅疾溢出,在瞬间凝结成线,直直朝着听风亭去了。 冥鸿收敛了心神,掐了破阵诀与符咒相配合。在血珠到达山亭中央的那一瞬,他手往前一抬,轻喝一声:“破!” 嗡一声响。 听风亭中的空气震荡起来,地上倏地现出了一个八卦阵,阵中央一个炼丹炉凌空立着,正在飞速周转,里头竟然还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二人俱是一惊,冥鸿警觉地看向四周,然而老君顶却是一片寂静,连风气也无。 他看了唐青祝一眼,唐青祝道:“里头指不定就是那天目草。” “可这是为何?天目草被人抢走,难道就是为了拿上来炼丹的?在此处炼丹却又无人守着?”冥鸿不明所以地问,“是从冽道长的人么?可在她手中也能炼化啊,这是何苦?” 二人正面面相觑着,那炼丹炉上头却凭空冒出一阵青烟。那烟在炉顶袅绕片刻,如云雾罩青山,随即轻飘飘地飞向唐青祝。 冥鸿立时挡在唐青祝身前,那青烟却似乎没有伤人之意。 “无事。”唐青祝轻把着冥鸿肩膀,伸了手出来。 青烟柔柔地朝着他飞来,在他手掌上方盘绕片刻,随即忽地散去,留下了一张纸条。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拿过那纸条来展开,只见上头写着:“吾为有缘人追回此草,望珍之。” 唐青祝将纸条接过来细细看了看,上头的笔迹不曾见过的。 “莫非是青溪派的故人么?”冥鸿问,“既是为我们追回天目草,为何又非得布个阵?” 唐青祝摇摇头:“这丹炉里头的东西怎么拿出来?” 话一出口,那丹炉像是能听懂他话似的,立时旋转得慢了些,不一会儿已停了下来。 里头那味火也渐渐低矮下去,直至消失。 “离火?”唐青祝问。 冥鸿观察了一番:“不是的,离火还是攻击性比较强,炼丹用不着。” 唐青祝松了口气,抬脚又要进那亭子。 冥鸿一把拉住他:“师父我来。” “里头的阵法不是已破了么?”唐青祝玩笑道,“你莫要紧张,我不会再咬你了。” 冥鸿仓促地笑了笑,口气强硬:“不要再进去了,我来。” 他说着伸手,正对着那丹炉。 五指一合,炼丹炉轻轻震颤了一下,炉盖悄无声息地旋转腾起,一颗朱色药丸自炉中飞出,撞进了冥鸿手心。 转瞬之后,那听风亭就像是一方被撕开的画布,倏然裂出了巨大的缝隙。 唐青祝悚然,冥鸿立时抓住他手腕,二人急急往后退了两步,然而并无意外发生。 只是眼前风景已坍塌了。 唐青祝茫然四顾,发现二人所立足的山顶其实是一片废墟,面前的听风亭只剩残垣。山头地平,周遭土质呈焦黑色。 寸草不生。 他一个激灵,着急道:“望仙镇!” 挣脱冥鸿的手,唐青祝飞速跑到山顶边缘朝下看去,发现整个老君观已不见了,来时见过的宫殿全是废墟,不知已破败了多少年。 连三清殿前那香炉亦是倒下的。 他放目望去,只见远处那承载望仙镇的巨石还卡在山间,稳稳当当,丝毫不受此处影响。 心头松了一瞬,却立时又绷紧了。 先前所见的老君观显然是幻境,可刚才冥鸿并未觉出异样,那只能说明这幻境并非出自他人之手。 又是冥鸿无意间捏出的么? 可冥鸿怎会知道老君顶什么模样? 没等他多琢磨,冥鸿已跟了过来,道:“师父,如今我们出了望仙镇还能看到镇子,是不是说明这镇子已落入凡间了?” 唐青祝沉默些时,应:“兴许。” 二人对视一眼,唐青祝道:“你看看那丹药有无问题,若是没有就赶紧吃了,免得再被人抢走。” 冥鸿看了看手中的丹药,却是迟疑了:“我是不是吃了药就能分辨世间真假了?” 唐青祝应:“从冽是这样说的。” 冥鸿垂眸看他:“清和爷爷说过,在你身边我也能分辨世间真假。” 唐青祝正想开口,冥鸿却忽地用力一扬手。 那丹药被抛出,在空中划出一条线,随即消失在远处山林间。 他这一下动作在唐青祝意料之外,唐青祝愣了一瞬,紧跟着怒不可遏:“臭小子你哪儿有毛病?!” 冥鸿抿唇不开口。 唐青祝看了他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他领子:“你怎么这么任性?万一世上就这一棵天目草怎么办?!” 冥鸿眉心微蹙,垂了眼不说话。 唐青祝被气得咬紧了牙,眼见着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朝那丹药被扔掉的方向看了一眼,末了猛地一松手,将人往旁边一推,朝后退了几步坐到一块石头上,沉默了。 对峙片刻,他越想越难受,压住心头的怒火再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冥鸿道:“你真想听么?” 唐青祝冷笑一声,斜了他一眼:“我不想听我问你做什么?吃饱了没事干么我?” 冥鸿往前几步,半蹲在他跟前,手扶在他膝头,抬头望着他:“我想跟师父在一起。” 唐青祝敛眉:“现在没有在一起么?” 冥鸿一双眸子闪动片刻,道:“我若是吃了那丹药,你以后走的时候就没负担了。” 这话有点语焉不详,唐青祝微微怔了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心头的火也灭了。 他肃然着神情,好半天才忽地叹口气:“你就算吃了那丹药我也不会丢下你的。” 冥鸿神色微微一霁,快要掩不住喜悦的情绪,但还是勉力绷紧了脸,问:“真的?” 唐青祝无奈地看着他:“真的。” 冥鸿终于笑出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十多岁的无忧少年。 “为什么?”他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3章 斩钉截铁 “什么为什么?”唐青祝又有点火了,眉心拧了起来。 冥鸿执着地问:“为什么不会丢下我?” 唐青祝嗤笑一声,垂眼看他:“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你的意思是想我丢下你?” “当然不。”冥鸿笑。 唐青祝抬手在他脸上拍了拍,拍了两下却变成了轻抚:“如今说这话还有何意义?药也被你扔了。” 冥鸿狡黠一笑,靠在他膝上的手翻过去一摊开,手心现出一颗小小的丹药。 唐青祝愣了一下,紧接着咬了牙指指他:“你……” 冥鸿笑得极灿烂:“我吓一吓你。万一你说吃了丹药就放我走,那我再丢不迟。” 唐青祝抬手,像是要打他,末了却是拿手背抵在自己额头上:“我真是……”顿了半天,无奈道:“拿你没办法。” 冥鸿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跪坐在他身前,二人一俯一仰,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 忽地沉默。 远处掠来一阵清风,唐青祝猛地回过神来,小声说:“看看丹药有没有问题,若是干净就赶紧吃罢,说不定修为还会精进。” 冥鸿应了,低头看了手心半晌,唐青祝抬了抬腿,抵了他手肘一下,他才笑了笑,吞了那丹药。 唐青祝认真地盯着他,只见他喉结在吞咽时滚动了一下,方才轻飘飘移开视线,却又看到那被自己咬出的伤口。 伤口已凝结了起来。 他不知冥鸿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分明是夏日里,这山头的风却凉得厉害。 唐青祝正想站起,冥鸿却直起身子,跪在地上抱住了他腰。 唐青祝一僵,感受到冥鸿放在自己背后的手很紧,心里忽地腾起一种难言的冲动。 他放缓了呼吸默默良久,最后伸手推了推冥鸿额头:“起来了,找找那把琴去。那琴盒子只有你能打开,指不定也只有你能找到,我估摸着指不定跟幻境有关。” 冥鸿闷闷地“嗯”了一声,却还不起身。 唐青祝静了静,推他的手一松,再未催促。 此时无人打扰,整个荒焦的山头只有他二人,上是天下是地,隔了衣物的温热真切无比。 唐青祝一向觉得自己除了死这一事而外别无所求,此时的别无所求却似乎有了另外的意味。 这一待便待到了午后,唐青祝坐着倒是还好,只难为冥鸿一直跪在地上。 眼见着日头都过了最高处了,唐青祝忍不住问:“跪久了膝盖不疼么?” 冥鸿一直靠在他身前,脸贴着他胸口,闻言这才仰起头来,摇摇头:“不疼啊。” “还怕以后没机会跪?”唐青祝伸手拉他,“我瞧你这架势倒是想把一辈子的份儿都跪完?” 冥鸿笑着,抓了他手起身,并不答话。 唐青祝见了他神情,心头一动,道:“等我死了你给我送丧,爱跪多久跪多久。” “我跟你一起死。”冥鸿立时道。 唐青祝本意是逗逗他,听见他这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他的目光。 他开不了口,只好抬腿走了几步,笑笑了事。 二人又在山顶转悠了一下,没找到那膝琴的踪迹。 唐青祝忖着冥鸿刚吃了药,问:“吃了那丹药可有什么异样么?” “没。”冥鸿道。 唐青祝点点头,沉默些时,还是问:“脖子上的伤还疼么?” “不疼。”冥鸿应。 唐青祝不由得笑:“你是不是任谁踹几脚砍几刀,我问你疼不疼时你都要说不疼?” 冥鸿想了想,认真道:“别人问说不疼是假的,你问不疼就是真的。” 唐青祝微微挑眉,再没接着这话说下去。 从山头下来,走了跟望仙镇相反的方向,一路朝着北面而去。 一路上二人都在猜测那抢走天目草的人是谁,同样在猜夺回天目草的是谁。 唐青祝忖着:“我总觉得那炼丹之人许是青溪派故旧。” “是了。”冥鸿亦道,“从我们离开唐家庄起,碰到的皆是青溪派故旧,连那望仙镇我也觉得跟青溪派有关。” “错了。”唐青祝道,“不是从离开唐家庄开始,是从你出现开始。” 冥鸿抿了抿唇,片时应:“那师父也错了,你本身就是青溪派后人,怎能从我这里开始算?” 唐青祝睨他一眼:“如今顶嘴倒是顶得顺溜了啊。” 冥鸿笑了笑:“不是顶嘴,就事论事!” 唐青祝弯弯嘴角,末了道:“倒像是有人一步一步在推着我们走。” 玩笑过了,冥鸿才认真道:“师父,我下山来找你真的是孤身一人,并不认识其他人,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唐青祝应:“你上赶着认什么错?我可有怪过你?” 冥鸿低了低头:“没有怪过。” 唐青祝在他头顶拍了拍:“若换作旁人,我定然不说这些,但是冥鸿你听好了,我做什么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再抱着什么是你害了我的念头。懂么?” “可确实是我促使师父一步步走出来的。”冥鸿道。 唐青祝道:“你有那么大能耐么?” 冥鸿闻言立时皱了眉,唐青祝见状投降似地道:“行了行了,你有这样大的能耐。我的意思是,不要把不相干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就像刚开始那样缠人就行。想这么多做什么?” “本是不想这么多的。”冥鸿笑了笑,“只是你在洞天里头那三年,我在外头一直想着你,虽然知道里面没有危险,但总还是有点怕,想着想着心境就不一样了。” 唐青祝怔怔,寻不出话来说了。 这往北一走再未停,一直走到了天黑,一路上并未碰到什么驿站或是客栈,荒郊野地一直延伸。 天彻底黑透时,冥鸿问:“师父,可需御剑找个地方住着?” “没关系。”唐青祝道,“住野地里也成。” 冥鸿点头:“我总觉得师父像是比先前身强体壮得多了。” “是么?”听他这般一说,唐青祝才觉得自己的体力似乎是好了许多。 冥鸿看了看天,指着不远处一方林子:“进去找个空地可好?” 那林子不密,地上倒是还算干爽,因了是夏日里,等下布个屏障野兽也进不来,因而未曾生火。 进去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冥鸿将地面稍稍打整了一下,二人就着水用了点干粮,便算作了晚饭。 食毕,唐青祝背靠着树干仰头,发觉天上月光正亮堂。 月明星稀的夜,他忽地想起唐家庄来,想起那条唐昭曾经日日守着的河。 头抬得久了,眼前有些发晕,唐青祝闭了闭眼,低下头来,却撞上冥鸿明亮的双眼。 这几天冥鸿似乎总是这样看着他,他心头微有些诧异,面上不动声色:“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冥鸿沉默须臾,如同从前一般直白道:“看师父长得好看。” 也不知是第几次了,这小子说这话似乎说不倦。 唐青祝随手捏捏他下巴:“少年时候说这话我当你年幼无知,如今都是大男人了,怎地还一次次地说这种话?” “怎么?”冥鸿笑,“成人了就不许人说实话了么?我从来都只说实话的。” 唐青祝也笑了笑。 冥鸿起了身,在空地边缘画了个阵法,坐回来时并未坐到原处,而是靠在了唐青祝身边。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要粘着我?”唐青祝问。 冥鸿弯着眼睛:“我三年没见师父嘛,就想靠着你。”他说着放下青冥剑,身子朝唐青祝歪了歪,抵着他肩膀。 这场景一如往昔,唐青祝无奈地张开手臂:“你如今比我高大,我肩膀可容不下你了。” “容得下。”冥鸿笑着倚在他胸前,侧头抵着他脖颈,一手环住他后背,“什么时候都容得下。”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月光一点点挪开,二人也迷迷糊糊地依偎着睡了过去。 睡至半夜,唐青祝忽然觉得怀里一空,立时睁开眼来。 冥鸿不见了。 他愣了一瞬,瞬间清醒了过来,起身喊:“冥鸿!” 这一声出去惊飞了头顶一只乌鸦,没有人回答他,唐青祝心头惊疑甚重,朝着那空地边缘跑了过去。 踩上边上野草的一瞬,他忽地惊觉,此处应该是有屏障的。 他抬手一触,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正要往林子更深处跨去,身后突然有个声音问:“师父你去哪里?” 唐青祝猛地一愣,回头看过去,只见冥鸿就坐在方才那树底下,正直直望着他。 他借着月色看清了他脸,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冥鸿脸上表情依然天真,那双眼睛却不见了,浓眉之下只剩下两个黑洞,血液自里头流下去,流得满脸都是。 他却仿佛浑然不觉,看着唐青祝问:“师父你要去哪里?” 唐青祝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胸闷得厉害,就像是溺死前的感受。 冥鸿站起身朝他走过来,重复着那句话:“师父你要去哪里啊?我成了魔你便不要我了么?” 唐青祝使劲摇摇头,想要往后退却突然发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张染了血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 那两个黑洞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遮挡了所有视线。 “师父!”有人在摇他肩膀。 唐青祝打了个寒颤,猛地挣了眼,看到面前一张神情焦急的脸。 冥鸿离他极近:“师父我是冥鸿,认出来了么?” “快吸气!”他大声说。 唐青祝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忙狠狠吐了口气,又接连吸了几口。 冥鸿神色一松:“师父吓我一跳!” 唐青祝声音有点不稳:“我刚才怎么了?” 冥鸿敛眉:“师父刚才被魇住了,喊你也喊不答应。” 唐青祝勉强笑了笑:“是不是来时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在这里呢,真有冤魂也不敢来啊。”冥鸿道。 唐青祝伸手轻抚自己心口:“也是。” 冥鸿问:“你梦到什么了师父?” 唐青祝看着那张干净俊朗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缓了半天,他才抬手去摸他脸:“没什么,我自己想太多了,梦到些血淋淋的东西。” “我以为你梦到我了呢。”冥鸿笑。 唐青祝一颗心在胸腔里头狠狠一坠。 冥鸿更凑近了些,笑得极天真:“师父,你是不是梦到冥鸿了?” 他话音一落,那双眼睛忽地没了瞳仁,有血自眼眶里头缓缓流出,流得满脸都是。 唐青祝一点声气也出不得,再次屏住了呼吸。 “你是梦到我了么师父?”冥鸿问,“这样的我?” 唐青祝拼命往后让,却怎么也让不开,只觉得头晕目眩,末了整个人已惊恐到失去知觉,仿佛下一刻便要死去。 紧绷片刻之后,他不知从何来了力气,手狠地一抓,竟是凭空抓到了一把匕首。 他想也不想,反手一送,将那匕首插/入了冥鸿心口。 “师父!”冥鸿痛呼一声。 唐青祝怒骂:“妖孽!” 冥鸿一时没了声气,半晌才嘶哑着声音问:“子告哥哥你忘记冥鸿了么?你忘记冥鸿为何会成魔了么?!” 这一句饱含痛楚,唐青祝整个人一怔,手一松,彻底失去了意识。 “师父!” 那熟悉的声音又在喊,唐青祝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心头又惊又痛,不由得咬紧了牙。 “师父你怎么了?”冥鸿着急的声音还在继续。 似乎哪里不太对? 唐青祝挣扎了一下,只觉得一双眼皮沉重得像是铁块,怎么努力也掀不开。 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然而呼得越急,内里就愈发有火在燎,像是有人扼住了他喉咙。 唐青祝握紧了双拳,只觉得眼前的漆黑中,到处都藏着狂舞的色彩。 在这窒息难忍的关头,他忽地觉得唇上一软—— 陌生的气息闯入了他。 唐青祝蓦地静了。 那渡气给他的人许是不知他意识已清醒过来,用了用力箍住他身子,强势地压下来,正试图撬开他唇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章 一笔成型 唐青祝一呆,张开了嘴,灵气带着难以言喻的属于别人的温热,跟着从他舌尖流过,转瞬钻入体内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倏地睁开眼睛,只看到眼前一双森森的睫毛。 冥鸿正闭着眼,鼻尖蹭在他脸上。 那温软触感的来处不是陌生的,是曾经触碰过的,冥鸿的双唇。 怔了片刻,唐青祝猛地伸手一推。 冥鸿没想到他已醒来,一个不妨,被推得险些往后栽下去。他半跪着堪堪稳住身子,松了一大口气,喜道:“师父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方才是梦么? 唐青祝心神还停留在噩梦中,满眼都是冥鸿那张没有眼珠子又沾满了血的脸,表情不由得有些凶狠。 冥鸿看清他神情,一下子愣了,慌忙解释道:“师父,我不是故意要冒犯师父的,刚才你魇住了,我见你呼吸极难,怕你在梦中被憋住才会给你渡气的。” 他话音落下,唐青祝才彻底醒转来,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他方才真的亲了自己? 冥鸿觑着他脸色,有些不自在地低头,有些泛红的耳朵尖藏在夜色中。他仿佛现下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不合适,小声说:“我错了。” 唐青祝闻言收了收自己的表情,摆摆手:“没有,我不是要凶你,我是被噩梦吓着了。” 他垂眼,目光落在冥鸿唇上,心头一悸,慌忙移了开去。 冥鸿不知他心绪已是大乱,应了一声,顺手将一张符纸递给他。 “什么?安神符?”唐青祝随口问,接过符纸来。 冥鸿道:“不是,一只梦魇兽,这小东西也不算邪物,不知怎么咬破屏障钻进来的,让我关在符纸里头了。” 唐青祝看着那朱砂的青符,问:“梦魇兽让我梦魇了?” “是啊。”冥鸿小心翼翼地应,顿了顿又问,“师父你梦到什么了?” 唐青祝摇摇头:“没什么。” 冥鸿追问道:“梦魇兽会让你看清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师父你害怕什么?” 这问话一出,唐青祝立时念及那梦中梦,指尖有点颤抖,他于是握拳轻轻碰了碰额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冥鸿察觉到他对这话题的抗拒,立时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神情内疚道:“我不该问的。” “不,没有。”唐青祝道,“快要天亮了?” 冥鸿抬头看了看天:“是。” 唐青祝靠回那树干上,伸了手:“过来。我是不是弄痛你了?我刚才梦到一只大妖,情急之下拿匕首刺了他,是不是在梦境外头伤到你了?” 冥鸿神色有点躲闪,迟疑着坐到他旁边。 唐青祝抓着他领子将人扯过来,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拉开他前襟,瞧见他心口上果真有一道伤口。 那口子极细窄,不至于像匕首刺的那么严重,却也能看清刺得极深。 冥鸿有点愣愣的:“师父不要紧,一点点痕迹而已,你就是随手抓了头上的簪子,伤不了我。” 他说着手往前一送,手心现出那支青溪派的木簪来,这木簪一直是唐青祝在别着。 “你怎么不还手?”唐青祝有点怒了。 冥鸿不开口,只是握住了他抓着自己前襟的手。 唐青祝沉吟道:“一天之内,我伤你两回了。” 冥鸿有点着急地摇头:“不是你的错,是阵法和梦魇兽。我命这么大,这一路上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么?” 唐青祝沉默不语,抬手摸摸他心口。 许是他手指凉,冥鸿忽然轻轻打了个寒颤,唐青祝于是迅速收了手。 冥鸿将衣襟掩好,替他将散开的头发拢起来别好了,才坐到他旁边,伸手揽着他:“师父你莫要怕。” 唐青祝不动弹。 冥鸿抬手将他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刚才在梦里头一定看到不好的东西了,快歇息一会儿。” 唐青祝有点哭笑不得:“你是在安慰小孩子么?” 冥鸿见他神情缓和下来,“啊”了一声,竟是抬手摸了摸他脸:“我已经是个大男人了,现在换我借肩膀给师父靠了。” 唐青祝压住心头悸动,佯装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他收了手,唐青祝随即默默放松了身子,靠在他身上。 正是天亮之前极暗之时,谁都没睡,也没人提议要睡,静坐了许久,冥鸿忽地道:“师父我来教你画符可好?” 唐青祝有点无话可说,顿了顿才应:“就不能让我歇歇么?” “反正也无事可做。”冥鸿催促道。 唐青祝直起身子:“行行行,我简直怕了你了。” 冥鸿得了他回应,手立时在空中轻轻一捏,捏了几张青藤纸,又不知从何处变了支笔来。 “符咒皆是以文字引天地灵气为己所用,一般来说初学者最好是用特制的木简或纸张,但是我身上没有,师父先用我这个罢。”冥鸿道,“就先画个安神符如何?” “行。”唐青祝随口应,“你说了算。” 冥鸿见他竟这般好说话,不由得兴奋起来,掐了火团,又从旁边折了树枝化成笔,准备演示给他看。 “最好是一笔成型。”他道,“师父你看好我笔尖的走向,如今先学个形儿,等下我再教你以灵气入符纸。” 唐青祝点点头,接过笔来对着凌空的青藤纸,一边瞥眼去看冥鸿动作,一边模仿着下笔。 画到一半,他突然有点愣神,觉得这符眼熟得很,但却并非是小时候潦草学过的。 就好像曾经画过千万次。 这么一愣神,一张安神符已画完。 冥鸿看了一眼,目瞪口呆道:“师父你……” “怎么?”唐青祝还沉浸在方才的熟悉感中,有口无心地问。 冥鸿指指那符纸,唐青祝才将注意力拉回当下,只见那青纸上头红符成型,竟是微微现了光芒,转瞬即逝。 “什么意思?”他问。 冥鸿道:“画成了,这符已有灵力。” 二人相对沉默,片时,冥鸿道:“师父,是因为你还留着上一世的本事么?” 唐青祝也有些愣:“不该的,多少人说过了,我根本没有仙根,若不然小时候早发现自己是个修仙奇才了。” 冥鸿道:“可你这……从前没发现,会不会是因了你不想修仙?” 唐青祝摇头:“不会。” 他忖了忖:“我忘记告诉你了,先前在那洞天里头,在看到五百年前的情形之前我一直在打坐,用的便是你教我的青溪心法。” 冥鸿立即道:“那一定是在洞天里头换了根骨了?” 唐青祝挑挑眉:“你自小修道怎么还说这种话?根骨还是那根骨,合欢早说过根骨是不会变的,哪有这种说法?” “那试试调息一下?”冥鸿道。 唐青祝也诧异得紧,于是点点头,敛眉盘了腿。 冥鸿有点不放心,又在旁边将心法念了一遍,说了半天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 唐青祝懒得听他讲,已开始运转小周天。 然而清气自天灵起了,慢慢运转下沉时,心口忽地又滞住,如同那一日在望仙镇时。 唐青祝皱了眉,用力一冲,没能冲破那阻滞感,胸口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引来一阵剧痛。 清气散掉,他睁开眼来:“不行。” 冥鸿一手扶在他背上,皱紧眉:“不可能的,你若是不能用心法,单纯画符不会是刚才那样子。” 唐青祝摇摇头,示意不知。 沉默片刻,冥鸿道:“师父,我有个猜想。” “我也有个猜想。”唐青祝道,“你先说。” 冥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师父是在那洞中才能运转内力,望仙镇上的人经脉皆是逆行的。” 唐青祝早知道他要说什么,问:“若经脉不是逆行,强行逆了会怎样?” 冥鸿想了想:“变成傻子。” 唐青祝不由得笑了一下:“我来试试。” “不不不,先别。”冥鸿道,“师父要不你再画一张符?画符的同时存思,观照一下内里经脉的运行?” 唐青祝忖着:“我怎么觉得你这主意比直接来更不靠谱?” “那别别,”冥鸿忙道,“太危险了。” 唐青祝却又拾起那笔,自顾自下了笔:“若真变成傻子那可太好了。” 冥鸿见他已在动作不敢打扰他,只在旁边紧张地守着。 唐青祝一边画符一边试图看清内里,刚开始心头浮躁得厉害,什么都感受不到。 正皱眉细思,冥鸿伸手覆在他背心,将一股清气缓缓送进他身体。 十二条经络分三道,那清气入了唐青祝内里也分三道,走向却与常人不同,而是以逆反之向运行了一个大周天。 这一下唐青祝骤然静了心。 观照到经脉走向之后,他缓缓发力,将冥鸿给的那点清气催行至右手,末了灵力聚集于笔端,在那青纸上头落下一咒。 青光隐去,符成。 唐青祝睁开眼,转头看向冥鸿,吐出了两个字:“反的。” 冥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好半天才意味不明道:“师父你倒是适合在那望仙镇生活的。” 唐青祝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向面前的符纸,那符咒却并非方才画过的安神符。 他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冥鸿伸手拿过那符纸,对着上头的符文看了半晌,末了摇摇头:“不知。” “无事,既是弄明白经脉走向也就是了。”唐青祝道。 冥鸿点点头,将那符纸小心地收在了怀中。 唐青祝瞥他一眼:“扔了不就是了?” “不。”冥鸿笑了笑。 一番话说毕,天已大亮。 启程前冥鸿问:“我们是直接御剑去京城,还是慢慢过去?” 唐青祝想了片刻,还未曾开口,冥鸿又道:“师父是不是想先瞧瞧外头的情形?” “是。”唐青祝应,“你如今倒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冥鸿捡起包袱起身,来拉他时笑得灿烂,鼻子微微皱了皱。 唐青祝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捏他鼻梁。 手指触到皮肤,师徒俩同时愣了一下,冥鸿呆呆喊了一声:“师父……” “走了。”唐青祝背过手,抢先跨出了步子。 一路朝着西北方向过去,要朝着京城走,依然是要经过那黎州。 便是先前冥鸿说过的,青溪山所在之处。 二人一路步行,如今唐青祝觉得身子比先前要松快得多,走至日头高照,竟一点倦意也无。 冥鸿边走边将各类术法讲给他听,刚开始唐青祝还安静地听着,听到午后终于不耐烦了,道:“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哦。”冥鸿应,随即紧紧闭了嘴。 沉默着走了半晌,唐青祝却又觉得太安静了,忍不住瞥了冥鸿一眼。 冥鸿像是得了指引,立时又开始讲解起青溪派的心法来。 唐青祝望望天,叹了一口气,好在那些东西被冥鸿讲起来似乎也不算枯燥,这样一来也听进去了不少。 一路上一直在野林中,到了下午,穿过一条山间曲路出来,道旁时不时会瞧见些屋子了。 碰到的多是落单的人家户,房屋简陋得紧,看上去主人家都是在山间种地糊口的,却都是些空屋子,一个人也没见着。 刚开始路过一家两家还好,一路都是这种无人的房屋,唐青祝心里忽地有点发憷了。 冥鸿似乎料到他所想,道:“附近都没什么活人气息。” “凤歌说过,如今民间多地百姓被拿来炼人魔。”唐青祝忖着。 冥鸿犹疑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地方应该已经……” 话音未落,忽地有打斗声传来,二人对视一眼加快步伐,过了一处拐角,看到不远处有个园圃。 苗圃中地面上有两个十多岁的少年,一个掐住了另一个的脖子,上头那少年明显已魔化了,黑气缭绕着笼罩住了身下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5章 救命之恩 唐青祝还没反应过来,青冥已自冥鸿手中飞出,直直割向了那魔气四溢的少年。 只听得嗖一声响,少年一个翻滚堪堪让开。 冥鸿跟着飞腾过去抓住剑柄,二人瞬息之间已过了两招。 地上另一个少年骤然被松开,一下子蜷起了身子咳个不停。 那少年身上沾染了一层薄薄的袅绕魔气,表情虽然扭曲得紧,却也能瞧得出来是个清秀的。 唐青祝几步跨过去将人扶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少年咳嗽得更加厉害,整张脸都跟着涨红起来,唐青祝猛地收了手。 这人分明就是个扮男装的姑娘。 过了好半天,那假小子终于拍着胸脯缓下来,只时不时还咯两声,一边抱拳道谢:“多谢这位大哥。” 唐青祝虚虚地扶着人:“小兄弟客气。” 不过几句话功夫,冥鸿扭头回来了,方才那魔化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冥鸿道:“师父,他跑了。” 唐青祝抬头看他,见他脸色不太好,也是一怔:“怎么?” 冥鸿看了看他扶着的人,小声道:“他身上的魔气跟唐掌门一样。” 那假小子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道:“在下言双,多谢二位大哥救命之恩。” 冥鸿摇摇头,跟着蹲在唐青祝身边:“言公子多礼了,敢问一句,你怎地孤身在此?方才那人你认识的么?” 唐青祝扫了言双一眼,见她身上着的袍子虽不打眼,但衣料上所绣暗纹十分精致,一边心道怕也是个有来历的,一边默默移开了目光。 言双浑然不觉自己的女儿家身份暴露,道:“在下本自在山中修道,前些时日有事去了一趟蜀中,返回时路过此地,见魔气四溢便想来看看。谁知刚刚走到这里便碰上那魔头,二话不说上来便要杀我。” 唐青祝心里早认定了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学了几招便任性地要来闯荡江湖捉妖除魔,于是笑问:“不是你想截杀他?” 言双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之间,竟是带了点微妙的娇嗔意味。 唐青祝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下,他一眼便瞧出这是不经意流露出的女儿家神态,是男子断断装不出来的。 冥鸿却犹自不曾反应过来,道:“他身上魔气十分重,许是失了神志了,见人便要攻击,言公子下回可要当心了。” “是啊。”言双应,“多亏了二位大哥,要不然小弟此时已是个死人了。” 唐青祝站起身来,看了天边夕阳一眼,低头问冥鸿:“今日还走么?” 冥鸿问:“言公子怎么办?” 言双立即道:“敢问二位大哥也是要赶路么?” “是。”唐青祝简洁地应。 言双抱抱拳:“不瞒二位恩人,我是要去京城入玉晨观学宫的。” 冥鸿抬头看了唐青祝一眼,见他无甚表示,便道:“敢问言公子何门何派?” 言双道:“无门无派,若非要说个流派,我所承之经乃为上清。我听闻现今厉害的修道之士都在朝京城赶,想去开开眼界。” 冥鸿颔首:“原来如此。” 唐青祝笑了一笑,他心知这言双说话半真半假,冥鸿也未必看不出来,不过是只要与他无关,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罢了。 也不知他是太睿智还是太实诚。 这般想着,他看向园圃旁边那屋子,道:“若是不怕魔头再来,今儿便借这人家宿一夜罢。” 冥鸿应了一声,问言双:“言公子意下如何?” “好。”言双也不扭捏,直接点了头。 冥鸿于是将言双扶起来,言双拍拍自己的袍子,仰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多谢道友,还不知你们叫什么呢?” “我叫冥鸿,这是我师父。”冥鸿应,“我师父姓唐。” 言双朝着唐青祝拱拱手,恭敬地喊了一声:“唐先生。”又看向冥鸿,笑道:“冥鸿哥哥。” 唐青祝眉梢一挑,转身朝着那屋子走,冥鸿立时跟了上去,言双在原地愣了一瞬,也抬了步子。 刚一踏进那屋子,唐青祝还没看清里头的情形,冥鸿已一把拉住他,同时挡住了后头的言双:“别进去!” “嗯?”他力气极大,唐青祝被他扯得后退一步,“怎么?” 问完了他立时想起来,从前谢云阙说过的,被人魔蛊肆虐过的地方,常常是用了幻境遮盖的,得用离火燎了魔气才能得见真相。 念及此话,他心立时沉了一沉。 那厢言双也很惊讶:“什么?怎么了么?里头有魔头?”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证实了他的猜测:“里头榻上有两具尸首。” 言双闻言瞪大了双眼,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立时便想朝里冲:“为何我没瞧见?” 唐青祝拉着她:“别去看了,你看不到的。” 言双不信邪,微微挣了一下,唐青祝放开她,她爽利地伸手将那大门一推,傍晚的光应声照进去。 唐青祝站在她身后,看清了里面的情状。 就是普通的人家,没有堂屋,那榻放在正对房门的壁边,上头干干净净的,空无一人。 “什么都没有啊。”言双诧异地回头。 冥鸿皱了眉:“你们看不到。” 唐青祝转头看他,心说是那天目草炼的丹有用了。 他抿了唇,一时没作声,冥鸿拉了拉他袖子:“我们换个地方罢师父。” 言双一脸震惊:“我瞎了么?为何我什么也看不到?” “不是你瞎了。”唐青祝道,“这上头有东西盖着,障眼法。” 言双指指冥鸿:“那他为何看得见?” 冥鸿没开口。 唐青祝笑道:“因为他修为高,这盖障眼法的人修为远不如他,因而他看得到。” 言双立时问:“那你是他师父,为何你也看不见?” “因为我修为也不如他啊。”唐青祝随口应着,转身离了那房门口。 虽然看不见尸身,但不知是否是无条件相信冥鸿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能体会到那种死气。 冥鸿紧跟在他身后。 言双听完这番话也不敢单独留在里头,连忙也大步跟上来,问:“哪有徒弟修为比师父高的道理?” 唐青祝笑:“青出于蓝的道理不懂么?” 他说着冲冥鸿眨了眨眼,冥鸿没笑,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身后言双不依不挠地问:“你们究竟是何门何派的?这样厉害?怎么修炼出来的?能不能教教我?” 等人走到旁边了,冥鸿才从唐青祝脸上挪开视线,低头看言双:“我们是青溪派的,我师父是青溪派的掌门人,我是他的大弟子。” “咦?”言双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折扇来,动作风流地摇了摇,“我从未听说过这门派。” “没听说过就对了,”唐青祝道,“因为我们前儿个才成立。” 言双拖长着声音“哦”了一声。 屋子不能住,三人只得继续行路。 冥鸿似乎很膈应这被人魔蛊侵蚀过的村庄,一刻也不愿多待,带得其他二人也走得极快。 那言双是个话多的,一刻不停地在说,唐青祝刚开始还按着性子随意应几句,到后来便懒得搭理她了,只冥鸿还耐心地问一句答一句。 唐青祝听着身旁二人说话,心道也不知这傻子看没看出对方是个姑娘,末了他道:“若不然先御剑罢?这段路便赶快些,过了这地方再去找客栈。” “成。”言双爽快地应。 唐青祝目光落在她手上,见她那把长剑瞧上去倒也不像是神器,只是乍一看没什么,仔细观察便能瞧得出极其精致。 她长剑出窍,冥鸿道:“言公子这剑当真是把好剑。” 唐青祝看不出剑好不好,便沉默着。 言双有点得意地扬扬下巴:“那是。” 冥鸿笑了笑,掐诀唤出青冥。他伸了手,唐青祝搭上去,二人一同踩在了剑上。 “唐先生的剑呢?”言双诧道。 冥鸿握紧了唐青祝的手,应:“这便是我师父的剑啊。” 唐青祝一笑:“走。” 他二人再未多说,言双便也只得掐诀跟上。 不多时飞过了整个庄子,脚下又出现一片野地。 冥鸿回头看了一眼,耳语道:“师父,人魔蛊出现过的那村庄过完了,过了这片林子,前头有个镇子看起来还是正常的。” 唐青祝道:“也不知凤歌他们是不是走的这条路。” 冥鸿摇了摇头。 这一夜在冥鸿所说的镇上歇息,并未有什么异常。 唐青祝出于某种无法言明的私心,刚开始是打算着要跟冥鸿一同慢慢走,在十五之前到达京城就行,可此时莫名其妙带了个假扮少侠的姑娘,他忽地不愿在路上久留了。 夜里并肩躺在榻上,他将要快些走的话同冥鸿一讲,冥鸿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唐青祝沉默些时,抓了他一缕头发绕在指尖,面上好似无聊得紧,佯装无意地问:“你对那言双有什么看法?” “看法?”冥鸿问,“什么意思啊师父?” 唐青祝想了想:“就是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如何,脾气如何?” 他这话其实问得奇怪,冥鸿却也不多想,老实地答道:“言公子长得极清秀,是个佳公子,倒比姑娘还好看似的。脾性也还好,瞧得出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但也不骄矜。再多的我也不曾留意过了。” 唐青祝闻言便明白他还不知对方是个姑娘,心下觉得有些好笑,随口应了一声:“嗯。” 应完又觉得这小子对言双的夸赞也太多了,不由得道:“你与他倒是投缘得很啊?” 冥鸿坦诚道:“也不算,投不投缘的我也不很在意,只不过他开朗得很,我也不好拂了别人的好意。” 唐青祝默默。 “师父问这个做什么?”冥鸿问。 “不做什么,无聊。”唐青祝翻身闭眼。 一宿无话。 接连赶了好几日的路,御剑极快,哪怕时不时耽搁一下,然而不过初十,京城已在眼前了。 这一日离城门已不远,三人收了剑步行,午后终于是抵达城门口。 京城乃如今运国最为繁华富庶之地,甫一过了城门,眼前便是众人熙熙如春登台的景象。 唐青祝不曾见过这样的热闹,冥鸿自然也未见过,那言双倒是一言一行自若得不得了。 三人之间已互相熟识,唐青祝见了言双的表现,问道:“瞧起来言兄弟对这京城倒是十分熟悉?” 四下里车水马龙,连说话都得比平时用力一些。 言双笑道:“不瞒唐掌门,我原本便是京城人士。” 唐青祝一笑,冥鸿问:“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也没人带我们去找那玉晨观啊。” “找到了也进不去。”唐青祝道,“先打听一下,天下修道者汇集于此,定是有人集中接送的。” 言双道:“你们去朱雀门,那头有人专管这事。” 唐青祝与冥鸿对视一眼,问:“听言兄弟这话,是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言双一双清丽的眼里带笑:“啊,小弟乃东道主,本该好好招待二位的,但如今家中有事,便只能就此告辞了。” 她抱拳:“唐掌门、冥鸿哥哥,玉晨观中见。” 冥鸿爽快道:“那言兄弟路上多加小心。” 言双撇撇嘴:“冥鸿哥哥,你都不多留我一下么?” 冥鸿有点不明所以:“嗯?你不是说要回家么?” 言双再未开口,微微带了点嗔意看他一眼,径直拂袖而去。 冥鸿看着她背影:“什么意思?” 唐青祝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 冥鸿瞅他一眼,疑惑道:“师父笑什么?我哪里说错话了么?言兄弟怎地生气了?” “没有。”唐青祝伸手在摸摸他脸,“只是我家小冥鸿长得好看又心善,她舍不得你呢。” 冥鸿愣了一下。 唐青祝飞速放开手转身:“先去找点吃的。” 冥鸿站在他身后,没有立即抬脚,而是认真看着那修长背影,眼里缓缓溢满了笑意。 唐青祝走出几步,发觉人没跟上来,回头去看,正好瞧见斜斜的日照打在冥鸿脸上。 光影之间,他面庞俊朗沉静,曾有过的所有青涩早已悄然褪去,眉眼干净浑然如天成之玉。整个人立在那处却又好似一柄长剑,坚韧,带着未出鞘时的冥默,以及收敛起来的锋利。 唐青祝在刹那间心觉自己看到了天人,恍惚了一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6章 暂无此心 冥鸿看清了唐青祝那一瞬的静止,市井喧闹中,他在原处顿了一下,抬步迎了上去。 离那玉晨观开坛之日还有五天,倒也不忙着走,二人在京中南面找了家客栈落脚。 那客栈其实算不得气派,就是京城中极常见的普通客栈,却已是这一路上住过最好的。 一坐下冥鸿就不住打量着四周,带着不太显眼的好奇。 唐青祝看他这样子,心里忽然柔软得不得了,一边暗自觉得好笑,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他,一边跟小二要了吃食。 “可是觉得这地方好?”等小二得了吩咐去了,唐青祝问道。 冥鸿收回目光,因了还不到用晚饭的时候,大堂中人尚且不算多,靠着窗户却也坐了好几桌。 他笑了笑:“是挺好的,但是有点吵。” 唐青祝也弯了弯眉梢,有口无心道:“繁华之处如何不好?” 冥鸿抿了唇,半晌小声道:“不知那旧的江都是否也这般熙熙攘攘。” 唐青祝正在提壶倒茶,闻言手僵了一下,猜测这一路上他必是不停在思索江国之事,心里便有点不落忍。 “兴许罢。”他道。 冥鸿就那般坐着,等着唐青祝给自己倒茶水。 唐青祝调侃:“你倒好,别人家都是徒弟伺候师父的,到你这里心安理得被我伺候了?” 冥鸿笑着将跟前的杯子摆过去:“我跟师父互相照顾。” 些时二人稍稍商量了一下,定好在此处先住一晚,明日再去那朱雀门看看是怎么个情况。 用了饭时辰尚早,唐青祝去柜上要了间客房,这一路风霜皆是用净身诀处理的,他于是特地嘱咐了烧热水,想好好洗一洗。 客房宽敞,中间用一扇高大的屏风隔开,那屏风上头画着合欢花的图样。 唐青祝在里头褪了衣物沐浴,冥鸿便坐在外头几案边,将那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朝着下面的街道上看。 “京城是不是十五都不禁夜呀?”他问。 里头水声一直在响,唐青祝随口应:“听说是。” 冥鸿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着外头天色渐渐暗下去。屋子那头的唐青祝点燃了高烛。 烛光亮堂,屏风上映照出了唐青祝的身影,露出浴桶的一段脖颈修长,抬手时姿态闲闲。 冥鸿转头时瞥见那影子,忽地沉默了下来,好半天才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遮了遮双眼。 这厢唐青祝一边沐浴,一边时不时瞅那屏风一眼,能看到冥鸿低头坐在几案边的剪影,像是在打量桌上的什么东西。 “冥鸿。”他喊了一声。 冥鸿像是在发呆,好半晌才应:“师父?可是要什么东西?” “你帮我从包袱里翻一件里衣出来。”唐青祝道。 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冥鸿脚步极轻地走到屏风边,问:“搭在上头么?” “嗯。”唐青祝应。 他抬头,正好看到冥鸿将那里衣搭上屏风,那骨节分明的手在洁白的衣料上轻轻拂过,不知怎地,他整个人忽地怔了一下,连心跳都停滞了一瞬。 冥鸿放好了衣物,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弹。 唐青祝压着心绪问:“怎么?” “没有。”冥鸿小声应了一句,又走回几案边坐下。 唐青祝一时间心跳如雷,从浴桶中飞速站起来,将身子擦干了,拿过那里衣披上。 他绕出屏风,正好撞上冥鸿有些发直的目光。 二人对视一眼,又都扭开头去,唐青祝道:“浴桶你来收拾?” 冥鸿应:“好。” 待冥鸿也将自己洗净,天彻底黑了下去,城中宵禁,街面上已是清清静静。 二人同睡一榻本是常事,但自上一回唐青祝梦魇之后身边便一直跟着个言双,歇在野地里的时候多。 现下言双走了,骤然变回二人独处,又是这样整洁的屋子,唐青祝一时之间竟还有些不习惯。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劳累反而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却无门去见周公,最终索性睁了眼看着帷幔发呆。 本以为冥鸿睡着了,却忽地听他问:“师父在想什么?”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不知。你又在想什么?” 冥鸿顿了顿,也应:“不知。” 唐青祝轻笑一声:“许久不曾见到小妖精和丫头了,竟还有些想。” 冥鸿立时问:“若我不跟你一起走,那你想我么?” 唐青祝歪过头去看他,并不答话,只是问:“我问你,你在青溪派的经书当中见没见过黄赤之道?” 冥鸿显然是愣住了,好半晌才道:“不曾。” “小骗子。”唐青祝压着声音笑,“你既是不懂有双修之术,何以犹疑这么半天?” 冥鸿也跟着笑了笑:“师父问得突然了,我吓了一跳。” “双修也是修道,有什么可避讳的?”唐青祝道,“阴阳调和本就是自然之事,只要不乱行淫/.秽之事,没什么不可说的。” 冥鸿沉默许久,道:“我暂无此心。” 唐青祝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提起这话,又或者是明知自己为何要提却只能自欺,便不曾接着这话头说下去,又道:“我看着那言双倒是个有点家世的。” 冥鸿也道:“是了。” 这一夜冥鸿也不知怎地,不像往常那般往唐青祝身边凑,唐青祝直直躺了半天,忍不住问:“你如今睡觉倒是不朝着我挤了?” 冥鸿笑了起来,侧身一把搂紧了他:“师父快睡。” 唐青祝反手摸了摸他手臂,闭了眼。 第二日晨起,二人出了客栈径直朝着朱雀门去了。 那朱雀门是大明宫最南的一道门,玉晨观却是在北面的玄武门之外,瞧起来若接应处真在朱雀门,那到时候进学宫必定是要穿过整个皇宫了。 京城中的喧嚣自清晨便起了,要一直延续到宵禁之前,越是接近朱雀门,便越能碰上与这城中氛围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大约都是来玉晨观入学宫的。 二人行得不算慢,但京城地广,临近午时才远远瞧见朱雀门。 许是因了还不到日子,周围人其实算不上多,只不过各色修道者都有了。 道骨仙风者有,形如屠夫者有,少年侠客也有。 唐青祝和冥鸿夹在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一条绕着大明宫的缓河从北蜿蜒至朱雀门下,上头架了一座九龙桥,桥下种着莲花,时不时有鱼儿浮上水面,又摇曳着尾巴悠闲地游远。 过了那桥便是恢宏的朱色城门。 到了桥边,冥鸿小声道:“这倒是有些仙境之感了。” 唐青祝笑了笑,那朱雀门洞开着,两旁皆有侍卫把守,城门边却是放着几张桌案,有几个身着道袍的人坐在案前,正在拿着花名册登记来人。 果真是到了皇家道观的地盘上了。 唐青祝一脸嫌弃地撇撇嘴,冥鸿看他一眼,二人汇入人群中,排在一行队列里头,等着交代了门派和姓名入学宫。 队伍行得很慢,唐青祝渐渐有点不耐烦了。 冥鸿见状问:“师父要么你去旁边歇着?我站着就行。” 旁边一个白衣少年却道:“每个人都得排着,这一回可不是说个门派就完,那得登记到每个人头上。” 唐青祝翻了个白眼:“倒像是要进去坐牢似的。” 那说话人一笑:“道友可别瞎说。” 冥鸿有点无奈,抬手摸摸唐青祝的小臂:“那便排着罢。” 不多时前面忽地喧闹起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方才与他二人说话的那少年是个心性活的,踮起脚看了一眼,兴奋地道:“是公主!” “公主怎么了么?”唐青祝问。 少年笑:“你们不知么?公主可是当今天下第一大美人,不信你瞧这些人,说是来进学宫的,还不知有多少人是冲着她来的呢。” 唐青祝半是不屑半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冥鸿也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这队列一时动弹不得,他二人便面对面小声说着话。 片时,旁边有人压着嗓子呼了一声。 不等唐青祝抬头看,旁边一人道:“二位道友瞧上去很是无聊?” 这声音有点熟悉,唐青祝抬头,瞧见面前一个明媚善睐的大美人,正笑意满满地看着自己和冥鸿。 美人杏眼小脸,身着华服,眉眼间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爽朗气,倒像是秀丽太过的江湖之人。 这分明就是昨日才与二人在城门口道了别的言双,冥鸿难以置信道:“你不是……” 言双忽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诸位道友辛苦了,日头高,前头问询也慢,还望多加担待。” 唐青祝眉梢一挑:“多谢公主关怀。” 言双笑笑,像是真来慰问一般,说毕便朝前走了几步。 众人见公主这般好说话,皆冲着她去了,这边一时寥落下来,唐青祝觑了冥鸿一眼:“傻了?” 冥鸿收回心神:“她分明是言双啊。” 唐青祝拍拍他后脑勺:“是啊,言双分明就是个大美人啊,一路上冥鸿哥哥长冥鸿哥哥短的,你竟一点也没瞧出来?” “没有。”冥鸿摇摇头,“我的注意都在师父身上,没注意她。” 唐青祝“嗯”了一声,转身面对着城门,些时他扬扬下巴,看了正跟其他人说话的言双一眼,不露痕迹地勾了勾嘴角。 好容易排至城门口,言双也不见了。 唐青祝边在那花名册上留了青溪派的名,一边想着这学宫当真是要做到极致了。 做完这事,二人跟着指引便进了朱雀门。 冥鸿小声问:“这样多的人,大家都从大明宫穿过么?圣上也不怕里头混着些心怀不轨之人?” 领着他们进来的那小道士笑:“道友想多了,我们不从大明宫里头穿过去,是从朱雀门进来,从皇宫边上绕呢。” 唐青祝沉默着,冥鸿便也没多问。 跟着那小道士走了许久,身边人渐渐少了,冥鸿才诧道:“我们不跟着其他人走么?” 小道士不答,一味地笑:“二位道友跟我来便是了。” 又走了一会儿,行至一条安静的长街上,竟是一个人也见不到了。 唐青祝住了脚:“你到底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小道士闻言转身,冥鸿迅疾出了手,那道士也是灵敏,同一时刻已迅疾后退而去,错开了他招式。 冥鸿凛眉攻将上去:“你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7章 温润如玉 那小道士却并不答话,只一味出招与冥鸿对打。 就在那头相争之时,唐青祝背后竟是一道劲风袭来,他想也不想,往旁边微微侧身,只见一只手作爪状,忽地便到了眼前。 唐青祝眉眼一凛,一把掐住那人手腕,见到来人依然是一个小道士,不由得怒了:“什么鬼学宫,便是这样对待人的么?” 说话之间冥鸿那头已过了好几招,他想过来帮唐青祝,无奈先前那小道士的招式凛冽得很,一时竟分不开身。 唐青祝喝了一声:“别管我!” 冥鸿见他暂时无恙,心头却也还着急,手下一震,气势一腾,一掌打在那小道士胸前。 “停停停!”那小道士急急后退着,却仍是被掌风击中,连忙伸手讨饶。 这声音是认识的。 偷袭唐青祝的小道士也收了手,唐青祝收了势,双手一背:“公主兴致也太好了些。” 那讨饶的小道士伸手一抹,将脸上的□□揭下来,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嘿嘿,江湖之术比幻术还好用。” 冥鸿一怔:“言……公主?” 言双笑眯眯地:“冥鸿哥哥,唐大哥,惊喜么?” 冥鸿扭头看了唐青祝一眼,才问:“你怎么是公主啊?不是,你怎么是个姑娘啊?” 言双哭笑不得:“我怎么不能是个姑娘啊?” 另一个小道士插嘴道:“公主殿下,早些将二位送过去罢,太子殿下等着见他们呢。” 言双秀眉一蹙,有点不开心道:“行了行了,一天到晚太子殿下长太子殿下短的,去罢去罢,我走了!” 这边唐青祝和冥鸿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明所以。 言双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冥鸿哥哥,唐大哥,回见。” 唐青祝点点头,冥鸿应:“回见。” 那小道士应该是被言双硬拉过来的,此时见她走了不由得松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道友这边请,太子殿下在等二位呢。” 唐青祝问:“谢凤歌说什么了么?” 小道士笑:“没说什么,就说了在等呢。” 唐青祝应了一声,二人便跟着那小道士朝更深处走。 走出不远,冥鸿问:“其他人呢?直接去玉晨观么?” 小道士道:“各门派情况不同,有些人已去了,有些暂且在京中落脚,十五开坛之前住进去便可。” 这大明宫气势恢宏,顺着宫墙内的长街走着,竟是好半天才停下来,不远处便是太子住的少阳院了。 那宫门口站着几个人。 小道士远远朝着门口的人施了礼,与二人告了辞,转身去了。 人影才刚刚消失在拐角处,白敛跟唐虚已一前一后扑上来了,一个扑的是冥鸿,一个扑的是唐青祝。 唐青祝抓着唐虚的后领子不让他靠近,唐虚不依不挠地喊着“子告叔”,使劲要往他怀里钻。 白敛在一旁嘲道:“多大人了还往人身上扒拉呢?羞不羞?” 唐青祝冷冷道:“说这话之前你先从我家冥鸿身上下来。” 白敛双手勒着冥鸿脖颈,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闻言冲唐青祝皱皱鼻子,跳了下来。 说着话,后头谢云阙和合欢也走到近前了。 谢云阙笑道:“此处不好说话,先进宫?” 他身着朱色常服,佩饰虽然简单,但依然华贵得紧。冥鸿摸摸合欢的头,笑着喊他:“谢大哥。” 唐虚道:“大师兄还担心你们在宫里见他会见外呢。”他说着在谢云阙肩头搭了手:“这下可放心了罢?” “放心了。”谢云阙笑。 一行人于是热热闹闹进了少阳院。 唐青祝本以为皇宫里四处都华丽得不得了,不曾想进了少阳院倒是十分清静,庭院中种了几棵梧桐,院墙边是青竹。 倒是很有些谢云阙的气质。 冥鸿笑道:“虽然早知道但还是有些不习惯,先前在外头也不觉得,如今进了宫中倒是真切了,谢大哥原是太子殿下。” 谢云阙还是那般温和的模样,与身上着的是华服还是道袍不相干。他笑道:“一个虚名而已。” “怎能是虚名呢?这可是储君之位!”白敛叹。 唐虚直截了当嘲道:“谁家储君自小养在外头风吹日晒啊?也就是我大师兄了。” 谢云阙笑着摸摸他头,引着众人进了殿中,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奉上果子和茶水。 合欢这才第一回开口:“师父和师兄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们在我们后头一步就要来。” 唐青祝应:“路上耽误了一下。”他说着转向谢云阙:“你那妹子倒是个有意思的。” 谢云阙想必是已听说了城门口的情状,一来二去便将事情连起来了,倒是未曾太过惊讶:“她一路上不曾给你俩添麻烦罢?” 冥鸿笑道:“公主殿下修为很好,没有麻烦。” 唐青祝瞅他一眼,道:“是啊,又漂亮又有本事脾性还活泼,讨人爱得很,巾帼不让须眉。” 冥鸿眨眨眼,没开口。 谢云阙笑了笑:“她自小是在玉晨观长大的,习武练术也不娇气,只是大家都纵着她,性子有些野,这一回是偷跑出去的,去时带的人竟一个也没能回来,幸好遇着你们,否则还不知如何呢。” 这倒是唐青祝和冥鸿所不知的了,想必在路上救她之时,她身边守着的人已全部惨遭横祸了。 这公主也是够心大,唐青祝一时间觉得有些微妙,却也没多说。 众人再不提言双。 唐青祝说到来时所经之处是人魔蛊肆虐过的村庄,谢云阙忖着:“我们走的不是那条路,倒是未曾见着了。” “你怎么打算的?”唐青祝问。 众人目光一时皆集中在谢云阙身上,唐虚问:“大师兄要去一个个破开炼了人魔蛊之后的幻境么?” 谢云阙摇摇头:“人魔既已成型,幻境的事已是次要,现下最关键的防患于未然,让天下修道者得知此事并无益处。” 唐青祝点点头:“这事情若是就唐家庄一桩还好,但是如今竟是各地都有,巧合的由头也说不过去,怎地四下里同一时间发作?倒像是有心人的安排了。” 唐虚神色黯淡了一下,谢云阙垂了眼,唐青祝瞥见了,在心头叹了口气。 冥鸿问:“可跟那净一道有关?” “没有证据。”谢云阙应。 众人一时沉默。 唐虚见大家严肃着,飞速敛了自己的情绪,打岔道:“大师兄,你这少阳院虽好,但毕竟是在宫里头,到底是拘束,给我们换个地方住罢?要么我们早些去学宫?这里待着好闷。” 谢云阙温柔地看他一眼,却显然是有点犹疑。 白敛拍拍手:“好啊好啊!这几日在这宫中住着,我手脚都软了!” 唐青祝嫌弃地看他一眼,白敛皱皱鼻子:“看什么看唐子告?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我如今可是你师父。”唐青祝道,“没大没小。” 这两句出口,气氛一下子松动起来,几个人开始说说笑笑,随即便定好了,今日依然在少阳院落脚,明日一早便去学宫。 现下便只等开坛祭天了。 玩闹了半天,谢云阙说是有事情要处理。 众人知道他如今肩负着建学宫的压力,必定是琐事繁多,便未曾开口多说什么。 唐虚见谢云阙去了,心不在焉地跟白敛他们笑闹了一会儿,看向唐青祝:“子告叔,我去帮帮我大师兄。” 唐青祝点点头,顺口问:“这一回唐家便只你一人来么?” 唐虚应:“还有二师兄和几个师侄,想想也来了,她说好久都没见你,不过明儿就能见了。他们现下已在学宫中,我在此处陪着大师兄等你们。其他人还在大罗山,唐家在名册上落过名头的,也不必都来。” 唐青祝笑:“你去罢。” 唐虚告了辞,殿中便只剩下这师徒四人,唐青祝一一看过三个小的,心下琢磨着,也不知何日才能去往青溪山。 冥鸿像是明白他心意,二人对视一眼,冥鸿安抚地笑了笑。 傍晚谢云阙和唐虚回来了,众人一同用了饭,各自回房。 唐青祝和冥鸿刚来,饭后谢云阙差了人带他们去住处,进了个小院,跟白敛他们隔了方墙壁。 二人不习惯被人伺候,依然是自己背着包袱,进去便屏退了跟来的宫女。 待人走后,冥鸿看了看两扇房门,道:“师父,我要跟你睡一起。” “谢云阙的宫殿这么大,多住一间又不会要了他的命。”唐青祝推开自己的房门。 冥鸿后脚就跟上来了:“我想跟你住。” 唐青祝心头蓦地升腾起一丝欢喜,他却飞速转移开心神,不让自己揪住那丝情绪不放。 他道:“若是到了学宫中你也同我一间屋子?羞不羞?到时候别人会笑话你的。” 冥鸿忖了忖:“那到了学宫再说,师父若是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就偷偷来掀你的瓦便是了。” “哪里学来的小家子气?”唐青祝哭笑不得,“我可教过你?” 冥鸿道:“啊对了,我这样是有原因的,学宫中说不定有好些赛事什么的,完不成不让走,我得赶紧将术法都教给你。” 唐青祝摇摇头,口里应的却是一声:“行。” 冥鸿欢喜地放下包袱,回头问:“师父可乏了么?” 唐青祝收回盯着他后背的视线,垂眼:“乏了,歇下罢。” 宫中的榻极宽大,冥鸿却睡着睡着又缠上了唐青祝,唐青祝醒至后半夜才落了觉。 一宿无话。 第二日众人在正殿中碰面,一起用了早点,依然是绕到了朱雀门,说是要从朱雀门旁边一条路朝着北面走。 这么一去唐青祝才发现,原来进了朱雀门后,竟是有一条围绕着整个大明宫的长街,因了两旁院墙极高,更像是什么甬道。 边走谢云阙边解释:“这路其实算是在宫外头,只是从朱雀门里头绕一圈而已。” 唐青祝问:“有何用意么?” 谢云阙摇摇头,也不知是示意不可说,还是示意不知道。 走了好半天,面前骤然出现一方开敞的图景,远远已能瞧得见,甬道尽头是一方十分宽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八卦图。 那处零零散散站着些人,谢云阙看了那边一眼,道:“你们直接过去,有人接的,我得回宫中去了。” “什么?”唐虚立时急了,“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谢云阙闻言摸摸他的头,温和道:“守白要听你子告叔的话,我这边还有些事走不开。” 唐虚皱了眉:“你昨晚上没告诉我。” 谢云阙有点内疚:“圣上今早才派人来……” “没关系。”唐虚打断他,“我跟子告叔他们一起去就好。” 谢云阙看上去还想说什么,终究是没开口。 众人跟谢云阙道别,朝着甬道尽头走,唐虚走在最后,走了几步回头问:“大师兄,你下午要过来么?” 谢云阙犹疑了一瞬,还是道:“我得开坛那一日才能过来了。” 唐虚撇撇嘴,应了一声:“哦。” 谢云阙见状立马改口:“一处理完事情我就来看你,给你送夜宵可好?想吃什么遣人告诉我。” 唐虚这才笑开,点了点头:“你做的什么都好。” 唐青祝心道这小子当初那般不待见他大师兄,如今倒是这样黏人了,也是稀奇。 他拍拍唐虚后背,推了他一把,于是落在了最后。 跟着朝前赶了几步,唐青祝突觉不对,狐疑地向后看去。 那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的当朝太子,正孑然立在原处,他目光落在唐虚的背影上,眼里满是遮不住的柔情。 发现唐青祝回头,谢云阙神情中有一闪而过的慌张,而后立时变作一如既往的沉稳温和,冲他摆了摆手。 唐青祝点点头,转身把住唐虚的肩,跟在前头三人背后,走向外头的空地。 刚刚过了那甬道口,一座道观山门现在空地另一头,门前有几个道童守着,不时有人被领着朝里走。 唐青祝本来扭头在跟唐虚讲话,随意扫了一眼,却正好扫到山门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里一个激灵,急急上前两步,刚刚扒开了前面的白敛和冥鸿,旁边却突然扑过来一个人。 “哈哈又见面啦!”言双换了一身男装,蹦跳过来抓住了唐青祝的手臂。 就是这么一打岔,那身影忽地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8章 木雁之院 唐青祝皱了眉,听到旁边言双笑:“唐掌门,许久不见了!” 冥鸿“咦”了一声:“公主殿下。” “嘘!”言双慌忙竖起手指来,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我现在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个江湖术士。” 她说着背过双手,笑弯了眼睛。 旁边白敛跟合欢面面相觑着。 唐虚似乎也是第一回见言双,但显然早知有她这人,上下打量她一圈儿,却未开口。 言双似乎也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只是笑着打招呼,合欢与白敛看她活泼,现下也不好多问什么,于是都礼貌地点点头。 言双最后看向冥鸿:“冥鸿哥哥,我跟你们一起可以么?” 冥鸿还未开口,唐青祝眉心拧起来:“你身边的人呢?这不就是你家么?跟我们一起做什么?” 言双神秘兮兮道:“不跟你们一起我可怎么混进去?” “你是要跟我们一起进去住?”冥鸿有点惊讶。 “啊!”言双笑,“走!” 她说着扯了冥鸿朝着山门而去,白敛站到唐青祝身边,小声问:“这什么意思?她就是公主?” 昨日已将事情讲过给他们听,唐青祝点点头:“是。”他看向唐虚:“你跟着谢云阙这些日子也没见过她?” “没有。”唐虚道,“子告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师兄少在京中住,听他说他们兄妹之间关系不是很好,大师兄跟他们不一样,什么公主啊王爷啊又都娇生惯养的,尊贵得很,怎么可能与我们这种人有交集?” 他这话倒像是极不喜欢那言双,唐青祝念及偶尔听说的一些宫廷秘闻,心里忽地明白过来,唐虚这是在心疼谢云阙。 当今圣上膝下子嗣不多,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言双乃是皇后所生,下面还有一个同胞弟弟。而谢云阙虽是长子,也被立为太子,从小却是养在蜀中的。 他的生母不过是边疆部族一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 唐虚这话出口,白敛跟合欢即便不清楚内情,也立时明白他跟那公主不太对付,便也不曾多话。 言双在前头喊:“唐掌门,你们快点儿啊!” 白敛摇摇头,口气凉凉:“小冥鸿被人抢走咯!” 合欢立时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他捂住了额头白了唐青祝一眼,委屈巴巴转向合欢:“实话都不让说了?” 唐青祝无话可说,懒得理他,闲闲地迈了步子。 这会儿朝着学宫里头去的人还不多,一行人过去,立马有道童捧上了名册来。 言双飞速报了“青溪派”的名,那小道童似乎不是玉晨观的人,并不认得她,公事公办地数了数人,看向唐青祝:“先生,贵派似乎比昨儿个登名之时多了两个人?” 唐虚道:“蜀中唐家,我。” 那道童翻了翻名册,在唐家名下画了个圈儿,自顾自点点头:“唐掌门。唐氏一宗来人已到齐了。” 言双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今日才跟上来的,本是打算要守山门的,临时才决定了要来。道友可能行个方便?” 那道童细细打量她片刻,依然是看着唐青祝:“唐掌门?敢问这位是您门下弟子么?” 言双立时扭头,喊了一声:“师父,在问你呢。” 几个人都看向唐青祝,白敛偷偷捏了捏唐青祝手臂,想是在示意不要,唐青祝却无所谓地垂了眼,应:“嗯。” 言双笑眯眯地扬扬下巴。 在名册上做完标记,另有一道童带着他们入了学宫中。 这学宫在外头看不出什么来,好像就是个普通的道观,进去了才发现原来别有洞天,竟是判断不出来占地多宽。 白敛一边走一边朝那小道童套话,不多时已将里头的情况问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每个门派都有独立的小院子,只门派实在太小或者来人太少时,才会将不同来处的人安排在一处。 每个院子之间以长街短道相连,七拐八拐的,进深都很长。 走了好半天才到了个僻静的小院跟前,那道童道:“青溪派住处到了,里头吃的用的皆已备好,三日之后会有人来告知各位去学宫的时辰,以便诸位参加开坛仪式。” “多谢道友。”唐青祝客气地道。 那道童转向唐虚:“唐掌门,你们唐家就在隔壁,可需要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多谢。”唐虚应。 众人纷纷抱拳,那道童施礼,转身走了。 唐青祝仰头看院门上的牌匾,上书“木雁”二字,字迹倒是十分飘逸。 白敛顺着他目光一望,立时气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木雁了?讽刺我们青溪派都是不材木么?” 唐青祝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什么不材,这是在祝你长寿。我瞧着挺适合我们青溪派的,有你跟丫头两个妖精,可不是活得长长久久?” 众人笑了一笑。 言双活泼得紧,跑过去看了旁边院门一眼,回来道:“隔壁叫两忘。” 她话音刚落,两忘院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少女,蹦跳着扯住了唐青祝和唐虚的手臂:“子告叔!掌门师兄!” 唐青祝口气嫌弃却带笑:“想丫头越来越重了,吊得我手臂都要断。” 少女名唐想,自小聪明伶俐,极有修道天赋,却也是个贪玩儿的,从小跟着唐虚乱跑惯了,整个唐家庄除了唐虚便是她跟唐青祝最熟。 “嗨!”听到唐青祝的话,她不满地竖起眉毛。 唐青祝笑了笑,让几个小的互相认识了一下。 末了唐虚拍拍唐想的肩,道:“子告叔我们先回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们。” 唐青祝点头,见他跟几个人道了别,带着唐想回两忘院。 想是因了现下有一个言双,唐虚显得极其有礼,唐青祝忽然就想起谢云阙说过,这小子如今在别人面前已是能独当一面了。 许是见言双好奇得很,冥鸿忽然问:“公主没有来过这里么?” “没有啊。”言双大大咧咧道,“叫我言双便好。” 她亲热地挽住合欢的手臂:“合欢,我晚上要是怕黑能跟你一起住么?” 合欢没开口,唐青祝问:“公主,你宫中人不来找你么?” “不管他们就是了。”言双道。 白敛直白地评价:“真是任性。” 言双浑不在意道:“宫里头可闷了,好不容易办学宫能跟大家住在一起,我干嘛要回去?” 现在几人间莫名其妙便多了个言双,唐青祝没由来地有些烦躁,且躁意怎么也浇不灭。 他转头,见冥鸿正看着自己,忍了忍心绪,状似平静地吩咐:“先进去熟悉一下。” 一行人于是进了木雁院。 里头主院落倒是宽敞得紧,走了几步环视周围,唐青祝发现院中四角种的都是梅树,这个时节梅子自然是过季了,不过梅叶倒是青翠得紧。 靠着墙角摆着几只大水缸,还种了几棵石榴树。 白敛兴奋地拉着合欢:“合欢你看!那里有棵白敛。” 唐青祝跟着转头,看到西边墙角处果真种着一棵白敛。合欢点了点头,白敛道:“真喜欢白敛啊!” “喜欢白敛还是喜欢白敛?”唐青祝问。 白敛眉梢一挑:“要你管!” 看罢院中情状,众人一同进了主屋,一进去唐青祝就愣了,那堂屋分明就是他在唐家庄的屋子。 连对面壁上的“天地君亲师”的牌匾都一模一样。 合欢跟言双不曾见过他在唐家庄的住所,白敛和冥鸿却是知道的,三人齐齐惊了一下。 片刻冥鸿道:“谢大哥费心了。” 唐青祝笑了笑:“谢凤歌可当真是……不了解我。” 不等几个小的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唐青祝已指了各个屋子:“各自找找住处去,想住哪里住哪里,不必来问我。” 言双立时问:“冥鸿哥哥你住哪里?” 冥鸿觑了唐青祝一眼,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合欢本已朝前走了几步,此时回头,看向言双,竟是反常地主动问道:“公主殿下,我们一起去看看屋子?” 言双笑应:“叫我言双便好。” “言双。”合欢道。 两个姑娘跟白敛一起出去了,唐青祝坐到堂前的几案边,冥鸿踱到唐青祝跟前。 他知道唐青祝必然是要住右边厢房的,于是站着不说话。 “怎么?”唐青祝抬头看他。 二人一俯一仰地对视着,冥鸿道:“我想跟师父住在一起。” 唐青祝皱皱眉:“如今都到了学宫了,这样宽的院落,还跟我住在一起说不过去了。” 他不等冥鸿答,下巴轻轻点了点,朝着左边厢房道:“你睡那里。” “不想住那里,那我睡你隔间可以么?”冥鸿问,“这样要是教你术法也要方便些。” 唐青祝不由得嗤笑一声:“中间就一个堂屋,还把你给隔死了啊?有高山大海么?” 冥鸿顿也不顿:“有。” 唐青祝低头看地面:“随你。” 师徒四人加上言双,就此在学宫中安置了下来。 一切饮食起居之事都十分方便,全然可以照着喜好来。 只是唐青祝揣度着,也许在开坛祭天之后会有统一安排,不过后头的事情后头再说,此时便也不多提了。 这两日谢云阙一直不得空,唐虚每日修习完毕便会过木雁院来,唐想也时时跟了来,几个小的处得倒也开心。 冥鸿则一直在给唐青祝讲授青溪派的各种术法心诀,唐青祝看上去懒散,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不自觉地运气,不过短短几日,竟是自己也能察觉到修为在飞速长进。 一日接上一日,时间倒是倏忽便过了。 转眼到了十四傍晚。 这一日用过饭后,有道童捧了衣物来,说是学宫中统一制的,又让各门派准备着,第二日卯时之前便要起来焚香、净身、祝祷,随后去学宫正中央的祭台,参与祭天的开坛仪式。 仪式成了之后,学宫便算是正式建起。 唐青祝懒怠得理这些事情,便由冥鸿一一应了记下来。 他坐在堂上,随意翻了翻那袍子,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倒是惊了一下。 袍子是天青色的,道袍不像道袍,行衣又不像行衣,很有些别出心裁的意思。关键是,这袍子的样式他是认识的。 唐青祝登时有点发懵。 等来传消息的道童走了,几个小的拿起袍子在一旁议论开了。 合欢细细看了看,道:“这袍子倒是好,很有制式却又方便行动,可比道袍要好。” 言双笑道:“而且还好看!” “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好看不好看。”白敛道。 冥鸿笑了笑,转头见唐青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问:“师父怎么了么?” 众人闻言都敛了说话声,转头看唐青祝。 唐青祝摇头:“瞧这样子,倒是不论掌门还是弟子,统统要在学宫中从头开始了。” 他转向言双:“明日祭天,你是公主,不回去么?” “不用!”言双笑,“现在大家正忙呢,没空理我。” 唐青祝不置可否,只起身进屋子:“早些睡下,明儿要起大早。” 众人皆应了,合欢转头看了看另外二人,推了推冥鸿的胳膊,眼神朝着唐青祝的背影示意了一下。 冥鸿默默点点头。 不多时大家捧着各自的袍子散了,冥鸿进了屋子又出来,敲了敲唐青祝的房门,小声喊:“师父?” 唐青祝没应。 冥鸿手下一用力,那门却没锁,发出吱呀一声响,轻易便开了。 唐青祝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听见动静也不回头,不知是在想什么。 冥鸿关好门,朝前走了两步:“师父?” 唐青祝听到身后这一声,抬手揉揉鼻梁。 “师父怎么了?”冥鸿又问。 唐青祝立在原处不动,隔了一会儿,冥鸿忽然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他,低头将脸埋在了他肩膀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9章 开坛祭天 唐青祝身子一僵,好半晌才慢慢放松下去:“你干嘛?” “安慰师父。”冥鸿应,倒是答得坦然。 唐青祝笑了一笑:“有什么可安慰的?” “你今晚不对劲儿。”冥鸿直白道。 唐青祝顿了顿,道:“没什么,就是看到那袍子想起了些事情来。” 沉默许久,冥鸿问:“为何?师父是见五百年前的谁穿过么?” 唐青祝一怔,掰开他手转过身去,问:“什么?” 冥鸿微微别开目光:“我猜的。是不是?” 唐青祝抬手掰过他下巴:“猜的?” “是啊,”冥鸿被迫垂眼与他对视,坦诚道,“我猜的。我看师父看到那袍子的时候神色变了一变,一猜就是五百年前的,如今也没什么人穿那样的衣袍,倒是很有些从前古国的色彩。” “上头是月白丝线绣的暗纹,我细细瞧了瞧,是青龙纹,也不知是不是谢大哥的主张?” 他说毕抿了唇,神情乖顺地看着眼前人。 唐青祝缓缓放开了手,沉默着。 冥鸿如今比他高,要想将脸埋在他颈下有些难,只得还是低头,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我猜错了没有?” 唐青祝摇摇头:“没有,我当时在洞天里头曾见五百年前的旧人穿过。” “果真了。”冥鸿笑了笑。 唐青祝吸了一口气,手在他背上重重抚了几下:“我是想着一路过来,似乎这许多事情都在将我们朝着五百年前拉。人魔蛊赶着我们出了唐家庄,随后是纪堂的尤城,还有我在望仙镇看到的那些东西,甚至整个望仙镇都是五百年前出现的。” “兴许是巧合。”冥鸿道。 唐青祝没开口。 冥鸿又道:“不管巧不巧合其实都无所谓,那都说明我跟师父本该一直在一起的。五百年前是,五百年后也是。” 他这话语气坚定,竟有些誓言的意思。 唐青祝猛地愣了一下,冥鸿笑了笑,推着他朝榻边走,温声道:“该歇息啦,明日要起大早呢。” “嗯。”唐青祝只好应了一声。 这一夜几乎不曾落过觉。 唐青祝即便怀疑,但其实并不仓皇,但因了冥鸿那一句本该一直在一起,他竟是提了一整晚的心。 天才麻麻亮,冥鸿已将水都烧好了。 今日开坛祭天,不能像平时那样掐净身诀,须得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焚香沐浴打坐。 一番仪式下来天已大亮,方才收拾好站在院门口,有个小道士立时过来了:“各位可都收拾好了?” “是。”唐青祝道,“劳烦道友了。” 那小道士应一声“唐掌门客气”,便扭头在前面带路,经过隔壁院门口时,唐虚带着唐家弟子也出来了。 他们身上的袍子却是玄色的。 两派人互相招呼过后,跟着引路的道士朝外走。 不多时到了长街,汇入了人群,不同宗派不同门别的人混杂在一起,竟是混出了五行来。 想必是根据所修术法的主要特征,那道袍分了五种颜色,除了青溪派的天青和唐家的玄色,分别还有胭脂、缃色和茶白。 众人转过长街,经了几道山门,一直朝着郊外祭坛走去。 末了到达目的地,各门派跟着带路的道士到了定好的位置,流动的修道者们慢慢都静止下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场所,最边上立着一处观楼,场地中间一方高台,高台正中立着一根大柱,高得仿佛能直达天际。 天气晴好,随着渐渐高升的日头,那柱子的影子在地上越来越短。 唐青祝着意朝旁边看了看,看到祭台左侧台阶之下站着谢云阙,另有一十二三岁的少年跟在他身边,那少年跟言双长得极像,想必便是那小皇子了。 在谢云阙前头,则是那威严无比的当朝天子,后头隔了一段距离,跟着的是满朝文武百官。 临近午时,一个人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像是要响遍整个京城:“恭迎圣上!” 这一句之后,皇帝顺着那阶梯,缓缓走上了高高的祭天台。 中间那祭台宽广无比,阶梯之间留了一段缓冲的台面,算是台上有台。 一群道士跟着拾级而上,到了第一处台面便不再动弹,只围绕着天柱站定,目送着皇帝继续朝上走。 祭台之下众人亦是肃然。 等到皇帝上了祭台,在那天柱之下转身南面,下头的文武百官立即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山呼过后,皇帝朗声道:“诸位爱卿平身。” 唐青祝眯了眼远远望去,试图看清皇帝的长相,却怎么也瞧不分明,只是心觉这皇家仪式无聊透顶。 “天佑我大运之国,才得百业昌盛,百姓安居。今日于此敬告上神,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兹有谢氏运国,仰承大命,当有昭昭于青天白日之语……” 冗长的祭辞之后,唐青祝仿佛听见“叮”一声响,整个人激灵了一下,不由得四下看去,周围人却一点异样也无。 便是他扭头这一下,午时三刻已到,日头升到一天中的最高处,祭台上那柱子霎时没了影子。 祭祀的歌舞瞬时起了,铃铛声夹杂在其中十分清脆。 皇帝不知何时已下了祭台,整个祭台顶端只剩下一根没有阴影的石柱。 道场形式整密,神圣的吟唱声回荡在整个祭坛中,落入每个人耳里,随即播散至整个学宫,进而是整个大明宫,最后是整个京城。 唐青祝被道场中的吟唱声裹挟了心智,眼前一阵一阵地泛着黑,也不知是不是日头太过猛烈的缘故。 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他仿佛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当时的他好像是在祭台之上,又好像是站在祭台之下,也是这般听着直达云霄的吟唱。 正在发愣,冥鸿忽地朝前一步,靠近了他些,肩膀抵着肩膀。 与此同时,唐青祝敏锐地听到几句静心诀,他想要转头,但是头颅却仿佛有千万斤重,脖子也僵直着,动弹不得。 冥鸿像是看透了他的内里,伸手捏了捏他垂在身侧的手。 触到他手指的那一瞬,唐青祝一颗心忽地沉寂了下来,兜头的虚无感受如潮水退去。 随着日头的迁移,祭台中央的天柱又开始现出影子,等到那柱影顶端到达场地边缘,越过整整半个祭坛之时,道场终于停下。 祭天仪式如此便算是成了。 学宫之事被全权交给了谢云阙,祭天之后皇帝离了场,紧接着是文武百官,最后整个场中只剩下修道者。 谢云阙站到了祭台的第一层台面上,方便整个场中的人都能瞧见他。 他抬头看了看天,朗声道:“诸位道友能聚集于此,实乃我运国之福,今日开坛祭天之仪,也是玉晨学宫建成之典,谢云阙在此谢过众道友。” 他说着施了一礼。 众人见他有礼,也便沉默地听着。 谢云阙又道:“如今承蒙天顾,运国昌盛,但是作为崇道之国,运国国道却迟迟不曾有过定论。此次号召天下修道者来此集会,是为定国道一事,也意在为诸派交流提供一个场所,从而和谐道流,匡扶天下,济世救人。” “关于学宫制度,依然是自主为上。学宫中众道友一同讲道论道,愿意参与的,每三天会有不同学派间的论道小会,每十天有一次大会。” 修道者避忌不多,这话一出,立时便有人问:“论道?怎么论?” 这声音就在近前,唐青祝转头,看见是一身着胭脂道袍的男子在问话。 那男子发现他的注视,回头对他颔首,轻轻笑了一笑,又转脸去看祭台上的谢云阙。 谢云阙应:“自由论,切磋也行,只要不是故意挑事斗殴,学宫之中不必守那么多规矩。” 那男子皱了眉:“最终是想论出什么东西来么?” 谢云阙拱拱手:“道友问得好,学宫中论道学道如今其实暂无章法。只是以三月为周期,每三个月学宫中会有一次试炼大会,供诸位道友集中将所得之物呈出。修剑道的比剑,修丹道的论丹,或者如上清一脉,若是比较重经,也可在学宫中编写经典。” 白敛口无遮拦道:“反正大家都留在学宫中就对了。” 旁边那提问的男子闻言一笑,点点头:“是了。” 此时又有人问:“十天一次的集会是要做什么?” 谢云阙道:“多谢这位道友提醒,十天一回的集会是以集体的听道为主,平日里论道切磋皆可自愿选择参不参与,但十天一次的大会,不论大小门派,学宫中人皆需到场。” 唐青祝见旁边有人要开口,心说与其让别人来为难他还不如自己来问,于是朗声道:“那么敢问太子殿下,在座道友皆是各门各派里头拔尖儿的,你去哪里找得出能够服众的人来讲道?” 谢云阙笑应:“这一回学宫成立,是以玉晨观为首,玉晨观观主便是学宫中的大宗师,也是讲道之人。” 他话音一落,台下便如石子入湖,掀了越过整个湖面的波浪来。 玉晨观算得上是天下道观之宗,既是观主,想必修为应当不低。 “玉晨观主修的是上清道,不习符箓术法,只钻研经书,各位大可放心,十天一回的集会也不是非要让诸位学些什么,众道友皆有专攻,讲道不过相当于修行之外的放松。” 议论声渐渐消散,谢云阙顿了顿,又道:“不瞒诸位,这一回趁着天下道友云集于此,还有一件重要事情,玉晨观下一任观主,将会在诸位当中选出。” “当然,这出于自愿。”他道,“不同道脉不同道友有各自的想法,在学宫散去之后,各位可自行选择去处,愿意留在玉晨观修炼的便参与考核,不愿的想回泽薮间也便随意。” 这一番话下来,场中彻底安静了。 说白了这学宫建起就为个澄清,如今民间修仙之风里头不知多少邪门歪道在作祟,各门派就是暂时留在此处,以此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罢了。 要是愿意追逐些什么东西的,还能在皇家道观中捞得个事情做,两全其美。 下头再无人有异议,谢云阙往旁边退了半步,道:“请观主。” 这一声过后,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 唐青祝抱起双臂,事不关己地看着。 方才那问话的男子又回头来看他,唐青祝挑挑眉梢,笑了一笑算作回应。 冥鸿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又面无表情地看回来。 就在此时,从祭台另一面上去了一个道人,那道人穿着梅染的袍子,在谢云阙身旁站定,施礼道:“诸位道友,在下这厢有礼了。” 唐青祝顺着声音抬头,整个人僵了一下。 那日在山门口所见,果真不是错觉。 白敛跟合欢异口同声喊了一声:“师父。” 冥鸿则直接捏住了唐青祝的手腕。 旁边言双不明所以:“你们怎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0章 九辰之约 冥鸿朝前一步,声音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合欢惊道:“怎么回事?” 白敛跟着更震惊地重复了一句:“怎么回事?” 唐青祝扭头看他:“不是最应该问你么?” “为何要问我?”白敛诧道。 合欢在旁边淡淡道:“因为你姓白。” 白敛摊摊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没人理自己,最后转向一脸懵的言双:“我多无辜啊,姓白我的错?” 言双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祭台之上跟谢云阙站在一起的那人,分明就是望仙镇的族长白棋。 不远处唐虚也有些错愕,转过来看这边,正好跟唐青祝对视上了。见到唐青祝询问的目光,他摇摇头,示意不知情。 唐青祝眯了眼睛看向那高台,谢云阙去望仙镇找到他们时曾说过,他跟唐虚上去之前是见过白棋的。 那么白棋出现在这里,是他的主意? 但当时那状况,却也看不出二人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 这厢众人各怀心事,祭台上白棋朗声道:“见过众道友,我乃玉晨观观主,白棋。” 下头人见他年纪尚轻,都有些不太信任,唐青祝朝四周随意看了看,神色轻慢者居多。 谢云阙安静地立在那高台之上,白棋笑了笑:“诸位一定在想,我有什么本事站在这里。” 先前那一直给谢云阙添堵的男人忽然笑了笑。 唐青祝又看他一眼,心觉他看上去也是个一派掌门的样子,他身后有个少女高声问道:“白道长有什么本事站在这里?” 白棋应:“我除了读经,别无本事。” 下面响起一阵嗤声,范围却不广。 稍微有些见识的修道者,在清楚地摸到对方根骨之前,断断不会从表面上去判断一个人的修为。 毕竟能一眼就看出根骨的人,一百个修道者中也保不齐能找出一个来。 因此那嗤笑声立时便散了。 谢云阙接口道:“运国玉晨观在诸侯国时期便已建成,迄今有千年历史,白棋道长是第十八任观主,也是最年老的一任观主。” 这话一出口,下面立时如风吹湖面,波浪彻底翻开了。 唐青祝皱皱眉,心觉有些不妙,冥鸿突然有点紧张地看他一眼。 “什么意思?”又有人问,“太子殿下说话可能爽快些?” 谢云阙笑道:“白道长上承上清经,且不习术,只修经书一道,于今已有五百年整。” 唐青祝猛地一怔,转头跟冥鸿对视上了。 照着先前白棋所言,那望仙镇落镇也正好是五百年,白棋又曾说过,他小时候还问过镇上老人望仙的来历。 那么眼前只剩下一个可能,便是望仙镇落于巨石之上时,白棋已出生,只是年岁尚小。 这一发现登时令他悚然起来。 四下里全是窃窃私语声,毕竟能活五百年,还能保持这样的容貌,在修道者的认知中已是接近地仙的水平,众人都有些不太相信。 那白棋举手投足却都是镇定自若。 这一番话下来,天色竟渐渐晚了。 等场上动静平息下去,谢云阙道:“从明日起,玉晨学宫正式开宫。十五岁以下的修道者,请在卯时之前前往学宫东面的九阳宫,每天有半日,集中修习玉晨观中的上清心法。十五岁以上的,便请各门派自由安排学道与论道事宜。学宫中所有宫殿皆可随时出入,所有经书与兵器也任取用。” 如此这般地又说了一通,已是黄昏过后,众门派跟着便散了。 青溪派诸人学足了唐青祝的懒散气,直到场上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动弹。 唐青祝看着几人在前头走,却故意等了一等。 果不其然,方才那胭脂衣袍的男人过来了,冲着唐青祝施礼道:“贫道唐突,敢问道友名讳为何?” 唐青祝回礼:“在下唐青祝,字子告。乃蜀中青溪派掌门。” 男人一双笑眼弯弯,道:“唐掌门,久仰大名,我乃千峰山净一道派右坛主,有鹿。” 听到净一道,旁边几个小的都停了脚。 冥鸿也愣了一下,却明显比其他三个沉着得多,只是目光轻飘飘地转过来,浑不在意地从有鹿脸上扫过,看向唐青祝。 有鹿依然气定神闲。 唐青祝拱拱手:“久仰有鹿道长大名。” “唐掌门真是客气。”有鹿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扇子来,闲闲地摇着,“我这名可不是大名,臭名差不多。” 他这话十分直白,换作旁人也许笑笑便过了,唐青祝却坦然点点头:“有鹿道长实在是过谦,是昭著的名。” 言双在旁边打了岔:“师父回么?徒儿饿了。” 唐青祝看她一眼,心说就你这不是徒弟的自称徒儿最坦然。 现下他也无甚好说的,朝有鹿道一声“告辞”,带着几个人跟在退潮似的人群后头往外走。 走到道场边上,要进那长街之时,合欢忽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敛想必是时刻记挂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着了,立马问:“怎么了?” 合欢一时未曾回答,唐青祝略有些诧异:“丫头怎么了?” “师父我没事。”合欢应,“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看到白族长,在他那里住了整三年,大家也算是熟人,本以为再不会见到,谁知我们前脚一出来,他竟也跟着到玉晨观了。” “我们太好骗了。”白敛叹,口气里头却无责怪之意。 唐青祝知道他其实心里对白棋十分敬重,二人也亲近得很,于是嗤笑一声:“你自己好骗做什么拉上我?” 冥鸿笑道:“指不定他比我们早来许久了,连观主身份都已得了。” 唐家弟子都在前头,唐虚落在后面,此时蹭过来,见无人注意他姿态,干脆地将自己挂在了唐青祝身上。 唐青祝推了几次他都不起身,冥鸿忽然抓住他后领子,将人带得靠在自己肩上:“守白兄弟,我师父累了,你靠我身上罢。” 唐虚难得地没有多话,睨他一眼,心安理得地挂着了。 在人群最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不停路过各个门派的院落,在长街上拐了几个弯之后,周围只剩下这一行人。 连唐氏几个弟子都回两忘院之后,唐青祝才问:“守白,你怎么?莫不是生你大师兄的气?” 唐虚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谁敢怪他啊,我哪有什么资格生他气,他可是太子殿下。” 旁边言双听见这几句,道:“你就是生气了,你大师兄做事情都没问过你的意见。” 唐虚立时直起身子,瞅了她一眼,本已跟着走到木雁院门口,当即转身去了。 唐青祝看了他背影一眼,转头来见冥鸿在看自己,伸手在他脖颈上捏一捏,道:“走了,进屋。” “学宫里头的新日子!”白敛道。 这小妖精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精力用不完的样子。 唐青祝伸伸懒腰,道:“现在进了皇家的学宫,想必是会有很多小学堂的,玉晨观名声久远,算是广泛集中了许多学派的长处,反正你们跟我也是学不到东西的,可以四处走走,看看想学点什么自己学去。” 合欢问:“师父什么意思?是要解散师门吗?” “这丫头,什么就解散师门了?”唐青祝笑道,“是让你们去各处学点东西来,好采集各家长处为我所用,免得以后青溪派立不住脚。” 几个人都笑起来。 唐青祝转头看言双:“你呢?不回去?” “我都叫你师父了!”言双道,“一日为师……” “我不是你爹。”唐青祝立时打断她,“我可当不起你爹。” 言双笑得欢快:“在被勒令离开之前我想在这里。”她转向冥鸿:“可以么冥鸿哥哥?” 唐青祝挑挑眉,自顾自回屋去了。 后头冥鸿在跟言双说什么他也没听清。 平静过了几日,虽说学宫里头每日都有活动,但是师徒几个很少去参与,只言双时不时出去逛一逛,将新鲜事讲给他们听。 什么净一道弟子在一次切磋中伤了人,某某道派竟然出了叛徒,谁和谁两个散修组成了一个门派……无论大小,好像所有事情她都晓得。 冥鸿为唐青祝定了修习功课,唐青祝虽是满心不情愿,但是每每被他催着,竟也都照做了。 剩余各人皆是每天顾着练自己的,唐虚和唐想照常会过来,唐青祝偶尔问起谢云阙来,唐虚都说还没回来过。 连那白棋也无所踪。 聊起这事情来时,唐青祝道:“也是寻常。如今学宫里头大小事宜皆是凤歌在打理,那白棋是整个学宫都要称一声先生的人,没空理我们也正常。” 旁边白敛问:“你就不想弄清楚白族长跟望仙镇的事么?” “怎么弄清楚?”唐青祝似笑非笑地反问,“直截了当地去问他?问了他便说了么?再问个三年你看他说不说。” 白敛挠挠头。 合欢道:“等着罢,反正这学宫里头日子还长着呢。” 这一日用过晚饭,言双不知去哪里了,师徒几人在院中看月亮,忽地有外人来扣门。 是学宫中的小道士,那小道士带了一封信来,道:“诸位,明日有个小小的论道会,净一道的有鹿道长遣我送来请帖。” 唐青祝没动弹,冥鸿起身接了:“多谢。” 待那小道士走了,白敛将帖子抢过去,打开来里头却什么也没有。 冥鸿接过来,就着月光看了看,确实是空白的。 他掐了一团火,合欢也凑过来看,三人便在旁边嘀咕开了。 唐青祝忖了忖:“我看看。” 冥鸿将那信递过去,唐青祝甫一接住,那帖子便像是认人似的,上头缓缓现出一行字来—— “明日巳时,九辰宫见。” 这字迹一闪而过,待唐青祝看清之后,那纸张瞬时化作一缕光,立即便散于空中了。 “这是什么意思?”白敛道,“倒像是下战书似的。” 唐青祝摇摇头,却并未太过震惊,那有鹿行事诡谲,做出什么来他都不觉得惊讶。 冥鸿道:“既是呈上了请帖,那便没有不去的理由了。” 唐青祝点点头:“明儿个我们去瞧瞧,看看所谓的净一道士是不是真那么难缠。” 这一晚上唐青祝没落觉。 不知为何,他只要一闭眼就觉得心里头不踏实,总像是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对不起什么人了。 可要让他去想,却模模糊糊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学宫中这几日实在是太平静了,连先前偶尔会看到的前世回忆也一无所踪。 又念及明日那论道会,想必那有鹿再是不羁,在学宫中也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也不知谢云阙是在忙什么,都不来看唐虚。 冥鸿是否已安眠了? 他可曾梦见过我? 这念头夹在混乱的思绪中,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唐青祝索性睁了眼,盯着帷幔直至天亮。 晨起众人皆收拾好了,唐青祝问:“去九辰宫怎么走?” 合欢接口道:“我知道。” 唐青祝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哪里不太对,他看了看院中:“言双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1章 十指紧扣 冥鸿迷茫地跟着他视线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此时才发现言双不见了。 合欢道:“昨日晚饭前走的,晚上也一直没回,方才打发人来说了一声,说是被父皇关起来了。” 唐青祝忖着:“随她罢,反正是在宫中,也不会有事,我们走。” 合欢不知为何有些踌躇,欲言又止的神色自她面上闪过,却依然是跟着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唐青祝忽地回头,问:“丫头,你怎么?” 冥鸿和白敛转头去看她,二人这段时间也发觉她不大对,听见这问话也没太惊讶。 见她抿着唇,唐青祝道:“路上边走边说。” 师徒几个于是一同出了门,沉默着出了长街,朝着西边的九辰宫去。 白敛和冥鸿走到了前头,唐青祝跟合欢走在后面,两厢心照不宣地拉开了些距离。 许久,唐青祝才柔声开口:“那日在道场中,有鹿说完话我便觉得你不太对劲儿。” 合欢抬头望他一眼:“瞒不过师父。” “丫头,你跟我们一起也这样久了,你虽称我一声师父,但我知道你心头有自己的打算,你不说我也不会介怀。”唐青祝道,“不过现下你只将我当作纪堂的一个旧友罢,我不过是你大哥,你便讲给我听听?” 合欢转头看着他,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嘴角却有点微微向下,连带着眼角也有点泛红。 唐青祝揣度着可能是说到纪堂的缘故。 果然,半景合欢开口:“师父,我见到那有鹿时有些困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十分熟悉。” 唐青祝忽地想起有鹿手中那把折扇,敛了眉:“像纪堂?” 合欢应:“也不全是。” 唐青祝耐心地等着,合欢远远看了看前头的背影,正在她望过去之时,白敛忽地回头,二人对视了一眼。 合欢垂眸道:“师父,我直说了,我觉得有鹿身上的气息跟纪堂哥哥很像,但不是在牢中的那个纪堂。” 唐青祝一怔:“你是说狐王?” 合欢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小声且快速地道:“他是修道者没错,他身上的气息是妖修的,却又绝非是普通妖修的,更像是……这种气息让我觉得有些危险,但不知为何他也不像是失过心智。” 唐青祝仔细听着,点了点头。 合欢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又道:“他手里那把扇子,叫作八荒扇,哥哥那把叫六合。我小时候只听说还有一把八荒扇,与六合扇一样是神器,但也从不曾见过,那日他一拿出来我便确定了,那气息错不了。我忖着他说不定与衡山有什么渊源。” “是了。”唐青祝神情肃然,“五百年前,净一道刚开始是出现在梁国境内,可不就是衡山那头么?” 合欢点头。 唐青祝安抚道:“无事,今日我们且先瞧瞧情况,总得先探探对方虚实。倘若外头那些人魔蛊都是净一道人种下的,谢凤歌必然自有定夺。” 合欢接口道:“其实他们认不认都不要紧,怕就怕在人魔蛊本身无解。” 师徒二人心知肚明,那净一道如今举派迁到京城,若是不认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且人魔蛊这东西迄今无解,即便知道了是净一道在作祟,却又能如何? “也不必想得这样糟糕,”唐青祝道,“那人魔蛊若是听命于种蛊之人,想办法控制了蛊主也就是了。” 不远处渐渐显出一处宽大的宫殿来,合欢扭头问唐青祝:“可是师父,若净一道真当是下蛊之人,他们会将控制人魔的主人送进学宫来么?有鹿既是进来了,必定里头外头都要做得干净,谢大哥岂非更无法下手了?” 唐青祝轻轻摇头:“人心不可揣测,先瞧着,如今大家且都算是在明处,不过看谁先动作罢了。这学宫背后指不定还有隐情,既来之则安之,青溪派迟早要回的。” 一番话说下来,虽然对眼前之事无所裨益,合欢面色好歹是稍霁了。 那宫门前头冥鸿和白敛已在等着二人了。 唐青祝跟合欢上前去,只见那宫殿清冷无比,路面和栏杆都是汉白玉的,样式极简洁,跟学宫中其他地方比起来十分轻巧。 倒是有些仙气飘渺的意思。 殿前无人,也不知学宫中那么些人此时都在何处论道练功。 冥鸿问:“离约定的时辰还差一刻,现在进去么?” “进去。”唐青祝道,“看看那有鹿道长是在卖什么关子。” 白敛担忧地看了合欢一眼,转脸仍旧如常笑道:“在学宫里头呢,管他能造什么关子,总不能有危险。” “谁知道。”唐青祝笑了笑,率先跨出了步子。 过了那宫门,人心忽地便静了下来。 如今正是暑气蒸腾之时,这白玉似的宫殿里头倒是十分清凉,与外观吻合得紧。 宫门进去第一处可堪观赏的地方是一方石桥,桥下一条河流,也不知是从何延伸过来的。 唐青祝望见了,扭头问冥鸿:“是幻境么?” 冥鸿摇摇头:“不是。” 一个笑声蓦地响起来:“不知该说唐掌门是太谨慎还是太抬举在下,谁敢在学宫中施展幻境?莫不是活腻了?别说你这徒弟能分辨幻境,即便他不能还有天一阁在监视呢。” 唐青祝看向远处,声音传来的地方似乎是大殿中央。 “是啊,唐某胆子小,比不得有鹿道长。”他笑了笑,“走。” 不多时到了那桥边,唐青祝分神朝着下面看了一眼,看到河中种着莲花,开得光洁又热闹。 他转头看了冥鸿一眼,冥鸿示意无事。 四人一起过了桥,到了殿前,一眼望过去,殿中却依然是空的。 唐青祝道:“有鹿道长好大架子,我师徒几人都到这里了,要论道要切磋还不现真身么?” 有鹿笑了笑:“我此时有点事,得迟一会儿,还请唐掌门不要介意。” 唐青祝耸耸肩,领头朝着殿中走去。 那殿中似乎供奉着什么神仙像,因了里头光线极其黯淡,不太看得清。 冥鸿回头看了看白敛和合欢,见他二人未曾注意,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唐青祝的手。 唐青祝扭头看他,相视一笑。 二人在前头,并肩跨进去,什么都没发生。 唐青祝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本来以为即便不是幻境,这殿中想必也会有点什么小埋伏的。 眼前却真的只是一方宽阔的大殿。 他着意朝着殿上的神台望去,不由得悚然一惊。 那供奉的座上的确放着神像,可那神像竟然是没有脸的。 “什么意思?”他不由得问。 有鹿的声音却再未响起。 唐青祝扭头看冥鸿,冥鸿也惊疑地看他。 “丫头,白敛,跟紧一点。”唐青祝嘱咐了一句,却好半晌没听到回答。 他心觉不对扭头去看,后头空空荡荡,合欢和白敛已不知所踪。 “师父!”冥鸿一把握紧了他手。 唐青祝回过头来,眼前一切的景象突然都不见了,他像是身处云雾之间,什么也看不见,包括冥鸿。 只有牵在一起的手表明冥鸿还在。 “冥鸿!”他喊了一声,可不知为何,那声音竟一点也没传出来。 看样子是入了什么阵了,既没有声音也看不到光。 想清楚这一点,唐青祝用力捏了捏冥鸿的手,冥鸿像是也发现了,跟着紧了紧手。 二人十指纠缠起来,互相牢牢扣住,唐青祝心头定了一下。 按理说,在学宫中只要动用了术法,无论是什么阵,必定都是受到天一阁监视的,他倒是不太担心安全与否。 只是不知这有鹿是怎么做到的。 这般一想,最后那点子惊诧也不见了,只剩下疑惑。 在看不清的云雾中,有鹿的声音是直接传到唐青祝耳中的:“唐掌门,恕我唐突,这就是我要与你切磋的道。” 唐青祝心知自己说话虽然没有声音,但对方多半是能听到的,于是应:“难怪有鹿道长的势力能做到那般田地,装神弄鬼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唐某佩服。” 有鹿轻笑一声:“唐掌门过奖了,有鹿修道别无所悟,只是觉得人间万事多虚妄,许多时候都迷茫得紧,因而很想要有人帮我堪破虚妄。” “莫不成你的道行都是在虚妄里头得到的?”唐青祝问。 问完他皱了皱眉,听不见自己声音的感觉实在奇怪,与有鹿对话之时,那话语却好像也变成了外物,明明是自己在说话,却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直接刻在了脑海中。 有道顿了顿:“唐掌门果真敏锐。” 唐青祝嗤笑一声,顺势将冥鸿的手再扣紧了些:“敢问有鹿道长,如今同我几个徒儿说话的,可都是你?” “是我。”有鹿答,“却也不仅是我。” 唐青祝沉默。 有鹿道:“唐掌门,你从未感受到过么?这世间虚妄其实本质是人心虚妄,你可曾设想过,也许你只是别人的一场梦?你看清过自己么?天道是什么?天道之上是什么?” 这些问题又虚又大,正好全是唐青祝讨厌的论调,他本以为这有鹿与平常修道者不同,不曾想也是这么个德行。 半晌,他语气嘲讽地应道:“我凡人一个,被折腾来折腾去的,想死想活都难,怎能有资格同有鹿道长一样去窥视天道?不敢不敢。” 有鹿哈哈大笑起来,道:“果真是我瞧上的人,投缘。” “有鹿道长抬举了。”唐青祝淡淡道,“你瞧上了我,我可从未说过我也瞧上你了,谈不上投缘不投缘。” 有鹿不在意他的讽刺,又问:“你可知陪你的人也是虚妄?” 唐青祝紧紧牵着冥鸿的手,即便看不到,却能感受到那干燥与温热,他明白他就在旁边,心里自也是安稳的。 这般想着,他用了用力,试图将冥鸿揽到近前来,却不知为何,就是碰不到他肩膀。 唐青祝皱了眉,还未开口,有鹿像是看透了他似的,笑言:“唐掌门,若此时他身前是悬崖,你是看他自己下去还是跟着他跳下去?” 唐青祝冷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鹿道:“人心有时在我这里就像是一块鹅卵石,我能看透所有边边角角,也能直接粉碎它,瞧清内里的一切。” 唐青祝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有鹿道:“冥鸿是你什么人?” 唐青祝应:“徒儿。” 有鹿哈哈笑了一阵:“是么?那么还是刚才那问题,若他身前是悬崖,也无路可退,你要跟着他跳么?” 唐青祝忖着这有鹿当真是邪魔,竟真能看透他心似的。 反正如今说话无人听得见,他坦然道:“无论他是我的谁,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悬崖自也是要跟我走的。换作是我要往下跳,他定然会跟着,那么若是他要跳,我便也跟着跳就是了。” “是么?”有鹿拖长了声音,似乎是在沉思。 唐青祝轻笑一声:“这是自然。” 那厢沉默许久,唐青祝心头渐渐有点着急了。 他迫切地想把冥鸿揽到身边来,那小子却丝毫不动弹,只是手依然紧紧绞在一起,能让他明白他还没走。 有鹿的声音遽然又现在他脑海中:“唐掌门,你一向如此自信么?只是你可曾想过,你不放也只是你不放,万一他放了呢?” “不可能。”唐青祝立时道。 这么一句过后,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大风,唐青祝被吹得踉跄几步,他捏死了冥鸿的手,一只胳膊抬到眼前去挡着脸。 就在他准备要再次收紧手时,冥鸿却不知怎么地,突然挣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2章 荒野之上 唐青祝猛地惊了一下,朝前一捞,手中却只剩虚空。 下一刻,那风终于是拨开了眼前笼罩一切的云雾,他发现自己正身处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要跌下去。 冥鸿也不见了。 唐青祝心头一下子发了闷,他后退了几步,环顾着四周,末了大喊一声:“冥鸿!” 无人应答。 他此时神思清明,明白自己是在阵中,却还是忍不住喊:“冥鸿!白敛!丫头!” 依然悄无声息。 唐青祝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此时竟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 他朝着悬崖看了看,问:“有鹿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有鹿应:“不做什么,让你看看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而已。” 唐青祝不解:“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有鹿声音轻快,“我从不为有好处才做事,我想做什么做什么。我瞧着你们师徒几个都有趣得很,所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若说进这九辰宫之前唐青祝还觉得无所谓的话,此时简直出离愤怒了。他冷冷道:“有鹿道长这玩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过分?”有鹿笑,“为何会觉得我过分?这分明是你二人心境相撞才会出现的情形,怎地怪我过分?怪我过分那便是怪你自己过分了。” 唐青祝倏忽回过神来,在他阵中不能跟着他的想法走。 他大概有些懂了,为何冥鸿没有辨出这虚实,此时便如同当日的尤城,迷阵说不定是有鹿用灵力造的什么去处,不是幻境,冥鸿自然分辨不出。 大意了,学宫中即便有关术法的一切都受到监视,可若这有鹿的修为已到了能将人拉入自己存思中的地步,那么在外人看起来,如今几个人说不定只是在打坐而已。 唐青祝冷眼瞧着,心觉机巧也许是在那崖壁下头。 往前走了几步,他朝下望去,那悬崖却深不见底,下头云雾缭绕着,什么也看不清。 有鹿的声音再起:“你不是说他跳了你也会跟着跳么?你如今猜一猜,他是将你丢在这里去了安全处所,还是丢开你自己跳了下去?” 唐青祝笑了一笑,沉声道:“若他真是放开了我的手,那想必是自己赴死去了,只为替我留一条生路。” 他说完这句,似乎看见有鹿在某处点了点头似的。 有鹿道:“唐掌门与你这爱徒之间的情分当真是深,若换做是我,不管他是逃了还是跳了,我既是没跳下悬崖,必然是要走的。” 唐青祝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又往前一步。 这一来他半只脚掌已悬空在崖边了,碎石被他脚下的力道碾过,簌簌地朝下掉。 “你可想好了。”有鹿道,“你想必也猜到了,你这一跳,虽然现实里头并非真的跳了崖,但总归是会有内伤的。” “我管你伤不伤。”唐青祝小声嗤道,说毕正准备纵身跃起,后头那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喊了一声。 “师父!” 唐青祝一愣,猛地朝后看去,看到了一脸愧疚的冥鸿。 “你没跳?”他诧异地问。 冥鸿点点头,皱眉道:“对,我没跳,我心想着我跳了你一定会跳,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一起死,便先挣脱了你。” 唐青祝分明晓得这一幕全是荒唐,冥鸿断断不会这样对他,心里却依然是狠狠抽了一抽。 冥鸿道:“师父你退回来,退回来再说。” 唐青祝斩钉截铁道:“不,你不是冥鸿,你是我心魔化身出来的。冥鸿不会这样。” 可眼前人的神情却那般真切,他急促地小声道:“对不住师父,但我想保全我们二人,我只能先骗过有鹿,跟他讲我先让开,随后再来拉你。” 唐青祝皱了皱眉。 自从冥鸿出现之后,有鹿就一直没吭声,直到这一句之后,那声音才直接出现在了唐青祝脑海中。 跟刚才不能视听之时一样。 有鹿像是在说悄悄话,在他脑中小声道:“我作证,虽然前后有些颠倒,但他说的是实话。其实你倒也不必生气,他的话很有道理,与其他直接赴死了你跟着死,不如先分开诈一诈我,指不定还能保住两个人的命,即便保不住两个人,那保住一个定然是没问题的,只要活着的那个不傻。” 唐青祝没有说出口,只在脑海中回应:“你这条件也太简单了些,怎地就能让他选择放开我了?他不会不知一切都是假的,没必要放开我。” “这就是他的事了,不是你的事。”有鹿道,“怎么选择就看你自己。我感受到你情绪不稳定了,唐掌门,静心诀。” 唐青祝呼吸一滞,将脑中有鹿的声音摒弃掉,问:“你真是冥鸿?有什么证据?” 冥鸿似乎不知有鹿在听他二人说话。他忽地敛眉,垂眼看了看地面,又抬头看唐青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极亮,却跟平时不太一样。 唐青祝看了片刻,忽地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那双眼睛里有情/欲,极浓。 与此同时,冥鸿直直看着他开口了:“师父,那一日你梦魇其实有其他解法,我是故意亲你的。” 唐青祝一僵,就是在这一瞬,悬崖下头忽地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拽住了唐青祝的脚腕,将他拉得飞速朝下坠去。 崖上冥鸿猛地扑过来伸了手,却没能抓到他。 唐青祝神魂迅疾归位,同一时刻他低头,看到扯住他的人也是冥鸿。 那张俊朗的脸上带着刻骨的恨意,眼里却含着泪:“子告哥哥,你为什么不跟着我跳?” 唐青祝心头一痛,忽地迷茫了。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没跟着冥鸿跳呢? 此时他丝毫没有想起来,没跟着跳是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冥鸿拖住了他。 就这么呆愣了刹那,他已被冥鸿拽着坠下了万丈深渊,眼里最后只剩下悬崖边的一个小黑点。 片刻后,唐青祝眨了眨眼,蓦地发现自己稳稳站在地上。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方大殿之上。 空空荡荡的大殿。 似乎是那九辰宫的大殿。 脑子还未重新变得清明,有鹿的笑声传来了:“唐掌门,感觉如何?” 唐青祝默默捏紧了手:“什么感觉如何?” 有鹿不答,而是道:“论完道了,我们来切磋一下剑法可好?” 他话音刚落,一股劲风直接扑向了唐青祝的面门,唐青祝来不及多想,直接出了手。 这一招扫出去,他才发现自己手中竟是握了一把剑,是青冥。 两招对撞上,力道堪堪消弭,转瞬之后,有鹿的八荒扇已在这大殿之中掀起飓风,翻滚着朝唐青祝而去。 唐青祝一旋,堪堪让开裹挟在风中的杀气,转身时青冥剑尖几成残影,指向了风的来处,使出了一招决浮云。 这还是能够运气之后,他第一回用真的剑出青溪剑招。 决浮云的特点就是个直接,那剑气势如破竹,直直穿透了风屏,过去便撞上了一把扇柄。 而后风吹大雾散,有鹿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对面的人眉眼弯弯,唐青祝在那瞬间想起了狐王纪堂。 这算起来是他第一回真正与人对战,手中剑招却像是使出过千百回,每一招过去都能正对上有鹿的招式。 有鹿边打边笑道:“好剑!” 他喝过了这一声,八荒扇骤然一收,四下里的风气骤然消弭无踪。 唐青祝悚然一惊,急急后退两步,就见那扇子再次一开,平地掀起了比方才更加猛烈的风。 更让人难以招架的是,那风竟像是全由剑气组成,撞在身上一下下地如同箭矢入体,生疼。 唐青祝念及冥鸿昔日的话,明白此情此景应当用第二阶的招式。 他随手掐了个诀在身前一挡,随即后掠着退至大殿高台之上,手中青冥大开大阖,剑影纷纷散开成圈。 在白亮的剑光之中,唐青祝突地觉得自己看见了冥鸿的身影。 若此时他自己是旁观者便能瞧得清,他的一举一动与冥鸿如出一辙,二人的身影几乎可以完美地叠作一处。 青冥震颤起来,像是在与他呼应。 唐青祝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依然是存思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真真假假。 待想明白了这一点,八荒扇的力道已破开他刚才捏的屏障,直接到了眼前。 唐青祝从悬崖上被冥鸿拽下来的心境还未平息,此时咬紧了牙,掐了剑诀强硬地一推,暴喝一声:“破!” 伴随着这一声,双方的力道在中间撞上,顿时掀翻了整个大殿的顶。 那强风好像卷走了天地间的光,周遭骤然沉寂下去,一切都消失了。 唐青祝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在殿中,手上也没有青冥,眼前也没有有鹿。 他好像是身处于一片荒地之上,天黑着,原野广袤得令人心慌,让人不由得想起尤城的坟墓,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见了五百年前的冥鸿。 现下想起来,方才那些应当都是幻象了。 也不知那三个小的怎么样。 唐青祝忖了忖,喊了一声:“有鹿道长?” 无人应答。 在原地站了些时,墨色天空忽地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光华遽然落下来,在唐青祝跟前成了一道河。 那流淌的光极长,在同样漆黑的地上像是一条银色缎带。 唐青祝甫一抬头,就看见那缝隙两边的黑云堆了起来,如同卷珠帘似的,一点点往远处退去。 中间那光照着的缝隙则越来越宽,半晌,银盘似的月亮骤然现于空中。 四周顿时光华大盛。 唐青祝低头,发现自己果真是身处荒地之上。 若是他没看错,他脚下踩着的,就是尤城外的荒野。 “这些都是你内心深处的东西。”有鹿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不必问我这是哪里,也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唐青祝沉默了许久,问:“那么这片大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我看到的同时,你也就看到了,是么?” 有鹿顿了顿,笑起来:“唐掌门你太敏锐了,前面那么多铺垫,一次也没有骗到你。” 唐青祝在荒地上踏了几步,忖道:“你将我困在此处,又把我和冥鸿分开,冥鸿不曾分辨出真假来,因此这里即便幻象丛生却也算不得幻境,若是只凭你一人存思,想必力量不会这样大,所以是你手里那八荒扇的术法加持?” 他问:“你是谁?跟衡山纪堂什么关系?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看热闹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3章 无可避免 有鹿“嗯”了一声:“是呀,看热闹。我一辈子最喜欢看戏,如今在学宫里头,这么多门派,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前世今生,每天找上一个门派来论道,打发打发这学宫中的漫长辰光。” 他口气闲闲,却一点也不像是在玩笑。 唐青祝默然,他心知如同在那洞天中一样,现下是个极好的时机,他一方面想要看看自己的回忆,一方面却又不想被有鹿看穿。 算来算去,如今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先强行闯出去。 可是该怎么闯? 就在他为难之时,不知何处忽地响起了冥鸿的声音,他在着急地说着什么,却一点也听不真切。 唐青祝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下一刻,连自己也不曾反应过来,人已循着那声音去了。 荒野无边,唐青祝一直朝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出现了一段城墙。 他遥遥望见,猛地一惊,眼前分明便是那尤城城墙! 果真了。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冥鸿的声音又起,竟像是顺着风在朝这边飘,模模糊糊的,在冥鸿停顿时,唐青祝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几乎不用细想,立时便听出来了,是五百年前的唐青祝。 他掐诀朝着城墙边掠去,飞身至半路却又停了。 回头看天上,并不是血月,白亮的月光落在草叶上,看上去那么柔和,像是人间最可怜的霜。 唐青祝没由来地有些惧怕,这是有鹿的主场,还没有弄清楚他的目的,不能贸然闯过去。 这般想着,唐青祝心渐渐沉了下来,他问:“你为何非要看这些旧事?别人的事情与你何干?” 有鹿笑了笑,并不答话。 唐青祝敛眉,问:“莫非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摸清每个人心里的恐惧,从而控制别人?控制人心很好玩么?你净一道派中的人,是不是个个都在你掌控之下?” “是。”有鹿这一回干脆地答,“我的乐趣便是看人心,只有看透别人心中的弱点,我才能自若地与人相处,若不然人人都抱着害我的心可怎么好?” 唐青祝头脑稍稍冷静了些:“你这是想让我师徒几个跟着你们走?” “不敢。”有鹿笑了笑,“只是青溪派湮灭已久,许多人已不曾听过这名号,如今却忽地出现,我有些诧异。对你们师徒几个嘛,纯属好奇,大家一起论论道而已。你若是不信,我将这地方全权交给你可好。” 唐青祝直截了当道:“这是你的存思,我不信你。” “跟你这种薄情的人说话真费劲儿,要想变得强大,自然首先要找出自身的弱点,这不是为了你好么?”有鹿道,“你在这存思的天地中找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将这害怕抹去,才能修道近神啊。” 电光火石之间,唐青祝忽地明白了,这居然是净一道的修道方式,他师徒几人一个不妨,竟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被迫用了别人家的修炼之术。 有鹿说的话不无道理,只是这种修道方式未免太激进了些。 唐青祝冷言冷语地问:“知道了恐惧又如何?灭掉恐惧?怎么灭?” “这简单。”有鹿笑,“我给唐掌门举个例子,若是有人让你心生恐惧,那么谁让你恐惧你就杀了谁呗。” 唐青祝悚然,猛地想起先前的场景,他自入了这存思的天地,桩桩恐惧都与冥鸿有关。 这说明什么?说明冥鸿是他修炼道心的最大障碍。 有鹿像是看破他心境,忽而哈哈笑起来:“瞧把你吓得,没让你真的去杀冥鸿,是让你在这迷阵中杀了他。不要告诉我你不懂,这跟存思想神是一样的,只不过上清道的存思是想好的,我净一道嘛,是灭掉坏的。相当合情合理,且更为直接,不是么?” 唐青祝此时神思还算清明,闻言只觉得荒唐,问:“若是人的恐惧来源于整个世间呢?怎么办?杀光天下所有人么?” 有鹿应:“你是在为我的弟子们担心么?没什么好担心的,恐惧在不同人的存思过程中有不同的模样,总有解决办法。” 正在此时,远处五百年前的唐青祝喊了一声:“冥鸿!” 唐青祝咬了牙。 有鹿问:“你还不去看看么?” 半晌,他见唐青祝仍不动弹,忽地叹了一口气:“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还想知道什么?我回答你。” 唐青祝刻意放缓了呼吸,试图压制住五脏六腑的躁意,问:“你告诉我,这既是你净一道的修炼秘术,为何要带我师徒几个进来?” 有鹿道:“我早先已说过了,投缘。” 唐青祝嗤笑一声,明白他不会再多说,心头却猛地松了一下,叹道:“你就像那只狐狸一样。”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唐青祝掐了诀,朝着远处荒野之上的城墙掠去。 远远的,像是海市蜃楼般,随着城墙越来越清晰,视线里慢慢出现了一方恢宏的城楼。 的确是还未成为坟场的尤城。 唐青祝将将赶过去,就见那前世的自己正抱着冥鸿在草地上飞奔,跟上次他于幻象中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到了近前他才看到,二人身后追赶着无数敌军,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来攻城的。 他听到五百年前的自己在说话:“跑到城墙下就有救了。” 那声音是发颤的,冥鸿分明是受了伤。 这距离其实尚远,唐青祝看不清二人的具体情状,但是那画面已在脑中浮现,他清晰地看得清,冥鸿痛苦地紧闭着双眼。 他甚至觉得手中有温热的触感,是因为沾了冥鸿后背的血。 唐青祝有点发愣,又转头去看那追击而来的敌军,里头竟是人妖皆有,可就算是人,也已沾上了不属于人的气息。 五百年前的二人还在奔逃,唐青祝有些不忍心去看,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脑中有一丝神志犹自挣扎着,他费力地想起什么来,匆匆前行去看那尤城城墙,果真在城墙跟前看到一层牢不可破的屏障。 那屏障来自于一个青溪派的妖修,正时不时地散着微光,守护着里头的八十万人。 高高的城楼之上,立着一个修长冷清的身影,那人手里执着一把折扇,身后是蓄势待发的箭队。 是纪堂。 待到唐青祝看清是他之后,纪堂的声音回荡在了整个荒野之上:“子告!冥鸿!” 那头唐青祝像是失了飞腾的术法,只得紧紧抱着冥鸿,靠双脚跌跌撞撞地前行着。离城墙尚有一段距离,远处紧随敌军而来的还有一道闪电。 闪电划破天空,照得人脸惨白。 唐青祝一愣,他在这一瞬间想起来了,他与冥鸿没能跑到城墙底下。 果然,荒野之上的唐青祝不知为何忽然前行不得,一个趔趄往前一跪,抱着冥鸿滚到了地上。 五百年前的唐青祝晕过去了,冥鸿却挣扎一下,忽地直起了身,丝毫没有方才那般受伤的狼狈模样。 敌军和闪电都到了近前,他紧紧闭了一下眼,扭头去看城楼之上的纪堂。 纪堂慌忙喝了一句:“冥鸿不可!” 冥鸿却未开口。 他伸手解下唐青祝背上的青冥剑,掐了个诀,一道透明的光缓缓升起,温柔地包裹住了地上的唐青祝。 顿了一顿,那光合拢成圈,在压城的黑云底下成为一轮柔和的圆月,缓缓将唐青祝朝着城楼送过去。 城楼上的纪堂见到这一幕,立时想要飞身下来,冥鸿喝了一句:“纪堂师兄停!” 他这一声气势极盛,敌军最前头的妖人被喝得顿了一顿。 冥鸿勾起嘴角,挺直了身子背对着尤城,包裹唐青祝的光已越过屏障,直接到了纪堂跟前。 纪堂慌忙伸手,接过了唐青祝。 冥鸿垂眼看着荒野上的深草,道:“这一战无可避免,为了争取一段时日,不得不行此招了。还请纪堂师兄帮我瞒一瞒子告哥哥。” 纪堂远远看着他背影,最终是点了点头。 冥鸿背对着他,却像是看清了他的神情,兀自笑了一笑。 他看着眼前即将包围过来的妖人大军,轻声道:“青冥,我留一线清明神思在你身上,拜托帮我保管好。” 伴随着这一句,青冥震颤起来。 冥鸿后背上像是伤得极重,血浸透他衣衫之后滴落在地,凡是触到他血液的荒草,竟是在瞬时之间全都枯萎焦黑。 五百年后只能旁观的唐青祝悚然一惊,心道自己没有猜错,冥鸿果真…… 这念头像是一柄倒吊的斧子,提得久了绳索在此时忽然断掉,重重劈在他心上,痛得他几乎不能喘息。 那头妖人大军已彻底兵临城下,也将冥鸿围在了中间。 唐青祝整个人疼极怕极,不由得朝前奔去,想帮他挡一挡。然而任他怎么奋力狂奔也始终触不到冥鸿,怎么跑二人之间的距离也不能缩短。 相隔了五百年,又怎么会真的拥抱到他? 五百年后跟五百年前一样,他再迫不得已,终究是抛下了冥鸿,将他一个人留在了敌军中间。 敌军喊声震天,闪电过去许久,炸雷终于从头顶滚过,暴雨哗啦一声泼下来,瞬时覆盖了天地。 在难以言喻的嘈杂中,唐青祝敏锐地听到一声嘶鸣。 他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见一团黑雾袅绕着冲天而上,竟是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只麒麟。 像是天上地下有一座斜着往上的桥,麒麟带着黑色火焰往上跑去,魔气四溢,一下子冲散了看不到边际的妖人大军。 唐青祝愣住了,城楼上的纪堂也愣住了。 那是冥鸿在魔气的裹挟之下化身的麒麟,没等任何人或妖反应过来,场面已变作了单方面的屠戮。 魔麟对妖人大军的屠戮。 唐青祝一颗心凉透了,痛意变作麻木,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不过转瞬,妖人的尸体已堆积了满地。 魔麟在荒野之上如同鲲鹏入海,自如肆意,将一片血腥的战场变成了一场难以言喻的大戏。 甚至带着凛冽的美感。 唐青祝脑中一片混沌,费力地想到,既然冥鸿放开魔气之后这样强大,为何江国后来还非得向梁王割地,以此来换尤城百姓的性命?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荒野之上妖人死伤过半之时,又一道闪光划亮夜空。 那闪电撕裂黑色的时候似乎带着怒意。 城楼之上的纪堂最先反应过来,他匆匆将唐青祝托付给旁人,六合扇一展,生生在荒野之上掀起一阵飓风,裹挟了一道光,堪堪将魔麟笼罩于其中。 “青冥!快!”纪堂暴喝一声。 唐青祝看得真切,那道迅疾的闪电,分明是冲着魔麟而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4章 情难自禁 应着纪堂的呼喊,青冥不知从何飞出,竟是比闪电还要快上一分,一下子划向了被魔气裹住心神的冥鸿。 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直接扑向了唐青祝面门,他吸了一鼻子,心颤的同时屏住了呼吸—— 既是五百年前的血腥味!为何会传到自己鼻尖? 没等他想明白,那闪电已击碎纪堂临时扇出的屏障,直直撞向魔麟。 与此同时,麒麟身上的魔气迅疾收拢回归,几乎只在眨眼之间,那雄武无比的身形消失于天地间,冥鸿自原野上腾起。 他反手握住青冥,回身便是一招三千击浪,居然与那白亮闪电迎面撞上了。 唐青祝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光消弭于空中,冥鸿却被天雷剩余的力量击得飞掠出去,径直撞上了尤城城墙。 轰一声巨响,那城楼的边墙角竟是裂了条大缝。 如注的暴雨倏忽收掉,雷声与闪电都消失无踪,月华再次笼罩大地,眼前一切绝美到诡异。 冥鸿本来着了一身青袍,此时已变成了几近黑墨的绛色,魔气消退之后,他脖颈处露出了血染的痕迹来,这一切让唐青祝明白过来,冥鸿整个人已是被血浸透了。 可那张俊朗的脸却十分平静,他抬头看着眼前的无垠野地,眼里一片血红弥漫,末了那血色变得隐隐约约,最后全然消退。 半晌,他终于是呕出了一口血来。 “纪堂师兄,拜托了。”冥鸿轻声道。 话毕,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一曲跪在地上,顿了一顿,整个人往前扑了去。 残余的敌军退去,纪堂飞身下楼去救冥鸿,上头有人兴奋地喊“屏障彻底成了”。 戏台上还在唱,唐青祝双眼却再不能视物,双耳也再不能听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五百年前唐青祝能取得与梁国谈判的时间,让尤城八十万人能得那一线生机,是因了有过这样一战。 是他的冥鸿,他的冥鸿…… 唐青祝抬头看着天,咬紧了牙,只觉得喉咙中一阵血腥味直冲而上,闷得他发晕。 杀意在心口处徘徊,几乎要撑破胸膛。 就在这关头,一个声音响起,瞬间将他从致命的愤怒和绝望中捞了出来。 是有鹿。 他冷清清地道:“你要走火入魔了。” 唐青祝一惊,这话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整个人忽地便醒了。 低头看去,尤城不见了,冥鸿跟纪堂也不见了。 他踩在那枯草织就的荒野上,就像是个溺水的人,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越呼吸却越疲惫,四肢百骸都跟着痛起来。 “真是我高看你了。”有鹿忽地道。 唐青祝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也一点都不愿追问。 有鹿口气中有掩不住的失望:“算了,你已受了内伤,再在这里待下去只会更难受,等下要是把自己给痛死了我还得担责任。” 唐青祝牙关抖索着,看向面前没有边际的月夜,好半天才缓过来,稳住声气问:“方才的血腥气怎么回事?” 有鹿低低笑了一声,却不回答。 唐青祝正待要追问,荒野上忽然起了大风。 倏忽之间,一切黑的白的全部散去,他猛然发现自己是闭着眼的,呆愣片刻,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了九辰宫的神像。 那神像此时却已有脸了,但认不出供奉的是谁,只是看上去有些眼熟。 然而现下唐青祝没有精力琢磨这些。 没等他问,近处一个声音响起:“等等你的徒儿们。” 唐青祝转头,发现自己这一行人都端坐在九辰宫的大殿之上,坐成了一个半圆形,对面便是那有鹿。 果真是做足了论道的样子。 撞见他目光,有鹿一笑。 唐青祝面无表情地转头,观察到旁边三人都还紧闭着双眼,离他最近的是冥鸿。 这一扭头,他忽地发现那血腥气竟还一直萦绕在鼻端。 怔了一瞬,唐青祝循着气味传来的方向低头,看到冥鸿的手并没有掐打坐时的子午诀,而是垂在身前,一只染了血,一只捏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 青冥剑却是在自己膝前。 他心一沉,凛眉看向有鹿,没开口。 有鹿道:“他自己的选择。” 唐青祝翻转身子跪坐在冥鸿身侧,轻轻抓起他被割伤的左手,只觉得那手似在发颤,并未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发颤。 他内心惶恐,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沉默着。 有鹿像是看透了他内心,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过推着他选择的只有你。” 唐青祝依然不答,他便闲闲地重复:“能影响他抉择的从来只有你,无论你介不介意,不管你愿不愿意,更无所谓你开不开口,五百年前是这样,五百年后也是。” 此话一出,唐青祝眼风凌厉地扫过去,咬牙道:“五百年前?你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谁?” “我什么也不知道。”有鹿道,“所以才要从你这里下手,这还不懂么?” 唐青祝心觉自己真是要走火入魔了,胸口疼得厉害,他不敢多想,只深深吸气,准备调息一下。 然而就在这关头,旁边的冥鸿忽地闷哼了一声,唐青祝立时转头,看到他唇角溢出了一点血来。 他再顾不得近前有没有其他人,慌忙颤抖着手碰上去,一手轻轻捧住他下巴,一手拇指温柔地揩干净了那点子血,随即在他唇边摩挲着。 见冥鸿皱紧了眉,他一时又痛又急,心口闷得更加厉害了。 血腥味再次翻涌着朝上走,霎时淹没了口鼻。 此时当着有鹿的面,唐青祝必须得撑着,他抚了抚冥鸿的脸,生生咽下了那口血,用蛮力将翻涌乱窜的真气按下去,堪堪稳住了姿态。 “冥鸿。”他轻声喊。 冥鸿眼睫开始颤动,唐青祝知道他是要睁眼了,于是喊得稍微大声了些:“冥鸿。” 这一声过后,冥鸿猛地睁了眼。 他像是在存思中惊怒过度,一双眼睛煞红,唐青祝整个人一僵,一眼看出这时的他跟魔气上身时一模一样。 然而不过转瞬,冥鸿眼里那点子血色已消了下去。 唐青祝垂眸,从眼角看了有鹿一眼,只见有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折扇。 “冥鸿。”唐青祝按下心绪,对上他清明起来的双眼,“可好些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冥鸿愣了好一会儿才看出眼前是唐青祝,认出后他双眼一亮,立时伸手捏住了唐青祝的手腕,顿了顿,又发觉自己这动作不太合时宜,扭头不自在地看了有鹿一眼,松了手。 唐青祝却不管不顾,将他一只手裹进双手中间,固执地追问:“可还好?” 冥鸿怔怔,点点头。 二人相对无言,现下唐青祝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况且他也明白问不出什么,殿中便又陷入寂静。 不多时合欢睁眼了,人看上去倒是还平静,只眼里像是含了一点泪花,也只转瞬便消逝了。 白敛却始终没动静,唐青祝看了看外头的天,进来之时是上午,此时都擦黑了。 他心头有些急,问有鹿:“怎么回事?” “不必着急,还在挣脱恐惧而已。”有鹿道,“我瞧着你们师徒几个,一个适合修道的都没有。” 合欢冷冷看他一眼:“有或没有,与你何干?” 有鹿对合欢的态度有些奇怪,闻言也不反驳,反而有些纵容地笑笑,应道:“与我无关。” 合欢别过头去看白敛。 这边唐青祝和冥鸿早已缓过情绪来,二人对视了一眼,注意也都移到了白敛身上。 天光彻底黯淡的时刻,白敛醒了。 他就如同做了一场大梦刚刚睡醒,也不像唐青祝那般惊慌失措,连多余的情绪也无。 只是有点发愣似地望着殿中某处。 “白敛?”冥鸿喊了一声。 白敛起始未曾听到,冥鸿于是伸手去碰他手臂,指尖刚刚触上去,白敛忽地炸了毛,一下子跳起来,吼:“干嘛?!” 几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有鹿笑笑:“小道友的反应当真是可爱,不愧是千年人参。” 白敛白了他一眼,合欢跟着站起来:“你没事罢?” 合欢一问,白敛立时敛了神情,摇摇头:“没事,做了一场梦。” 他说着伸伸懒腰,也不曾问问其他三个人的情况,只是道:“我饿了,我们走?” 说毕抢先跨出了大殿。 唐青祝转头看有鹿。 有鹿有点好笑地举起扇子,像是要挡住投向自己的目光,末了他从扇面顶端露出一双笑眼:“与我无关。” 合欢睨他一眼,跟着白敛出去了。 冥鸿起身,来拉唐青祝:“师父。” 唐青祝握住他手站起来,起来了却也不放开。 二人并肩走到殿门口,唐青祝忽地回头,看向有鹿:“修净一道看上去最直接有用,但是我得告诉你,过犹不及。” “用得着你说么?”有鹿应。 冥鸿看也不看有鹿,伸手把住唐青祝肩膀:“师父,走。” 唐青祝点点头,在他前面半步跨出了大殿,就在即将跨过那门槛之时,冥鸿却回头看了有鹿一眼。 二人目光对上,冥鸿飞速转了头。 师徒四人这一场“切磋”下来,每个都累得不行,没人想去做饭,实际上也没人想用饭,于是一回木雁院便都散了。 唐青祝本以为冥鸿会跟着自己走,再不济也该问点什么,谁知进屋一盏茶功夫了,房门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一颗心白日里惊惧过度,人又受了内伤,此刻只觉得疲惫不堪,是从老君山的洞天出来之后便不曾感受到过的疲惫。 可他现下却一点也不想安睡。 他想见冥鸿,只想见冥鸿,迫切地想见冥鸿。 在屋中踌躇久了,唐青祝只觉得越来越躁,清心诀和静心诀换着念,念来念去都失去了它们本来的效力。 末了他终于腾一下起身,然而到了冥鸿门口却又踌躇了。 静静站了片刻,唐青祝转身想走,门忽然被拉开。 冥鸿在他身后问:“师父可有事?” 唐青祝顿了顿才转身,见他面色如常平和,心头一松,紧接着又一紧。 既是没事为何不来找自己? 可是转念一想,自入了学宫都各睡各的,为何要来找自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劲,脸上便有些微妙,冥鸿见他神情异样,歪了歪头,诧道:“师父?” 唐青祝又在心头念了念诀,才道:“我瞧着你下午醒来之时似乎不太对,手也伤了,所以过来问问。” 冥鸿看了他些时,转身让了让。 唐青祝抬眼与他对视,过了片刻,踏进了他屋子。 门在后头吱呀一声关上。 唐青祝的心跟着抖了一抖。 烛光昏暗,冥鸿脸上的神情也有点看不清,二人谁都不开口,末了唐青祝心里的怒火再起,口气有些生硬地打破沉默:“你可还好?” 冥鸿点点头:“我很好,师父呢?” “我也很好。”唐青祝道。 这一句说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冥鸿问:“师父要跟我一起睡么?” 唐青祝一愣,心道这问话怎地有些奇怪,不等自己想明白,他已轻轻点了点头。 冥鸿见状笑了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师父不愿意跟我一起,所以这几天我都没去找你。” “怎么会?”唐青祝轻声道。 冥鸿见他说得认真,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往前两步靠近了,伸手就来抱他:“师父。” 他这一声喊得极温柔,也已不是从前的少年语气。 成熟男子的嗓音略带了点沙哑,低低地钻进耳朵,唐青祝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般僵住,呆愣半景,心才开始如同擂鼓般疯狂跳动。 他屏住呼吸,不管不顾地回手,死死搂住了眼前人。 如今二人身量差与三年前调反了一下,冥鸿要想在他肩上压眼睛得低头,他却正好能将半张脸埋在冥鸿颈窝下。 唐青祝紧紧抓着冥鸿后背上的衣衫,闭着眼狠狠吸了一口气,心觉他的气息实在醉人。 随后他情难自禁似地,突然侧头在冥鸿脖颈处亲了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5章 光天化日 冥鸿身子僵了一下,好半晌才问:“师父你可还好?” 唐青祝亲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整个人忽地有点不知身处何方了,幸好冥鸿这一句之后再不曾敏感地问话。 他心思淳正,想必会当是不小心蹭到的罢。 可庆幸的同时,唐青祝却也心存了一丝懊恼,为何他心思就得要这样淳正,连问也不多问一句呢? 倒好像自己是什么邪魔歪道,一心要蛊惑他似的。 唐青祝再次费力地压压情绪,双手却好似有了自己的想法,丝毫不愿意从他身上挪开。 冥鸿似乎也是一样,二人便又这般沉默地拥抱了许久。 末了唐青祝终于寻回些理智,率先放开手,哑着声音道:“该睡了,今天累了一整天。” 冥鸿缓缓放开手,点了点头,飞速掐诀灭了烛光。 唐青祝其实有些发懵,不明白怎么就是现在的情状了。 正想着,冥鸿像是害怕他不熟悉自己屋子的格局而绊倒,自然而然地来牵他手。 到了榻边他才松开:“师父睡罢。” 唐青祝稳住心神躺下去,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掐净身诀,又想起冥鸿刚才好像也没动作,便顺势帮他也整理了一下。 冥鸿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放得极低:“多谢师父,方才忘记了。” 唐青祝“嗯”了一声,屋内又沉寂下来。 冥鸿躺在旁边,躺得四平八稳的,好半天再开口:“师父,你在那梦境里头伤着了么?” 唐青祝闻言摸摸心口,这才觉出自己呼吸仍有些阻滞,觉是觉出了,他却分不清自己呼吸困难是因了冥鸿在旁边,还是因为那点点内伤。 于是摇摇头:“没有。你呢?” “没有。”冥鸿应。 唐青祝觉得自己应该问问他在存思中看到的场景,却不知如何问起,翻来覆去想怎样开口,竟也就慢慢睡去了。 这一夜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总之冥鸿也不曾朝着他挤,二人相安无事地睡了一晚上。 师徒几人似乎是在这一夜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第二日起来无人提起昨日在九辰宫的事情。 午后言双回来了。 当时众人正在院中,读书的读书,练功的练功,玩耍的玩耍,见到她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言双从院门口走过来,走得极慢,见真的无人问询,撅起嘴道:“师父,师兄师姐,我都消失整两天了,你们不问问我去哪里了么?” 她平时跟合欢说话最多,但这种时候一般是冥鸿先开口的,可冥鸿今日有些打不起精神来,连头也没抬。 合欢于是问:“言双你父皇责骂你了么?” 言双这才扬扬下巴,笑了一下:“没有,他舍不得,我缠了他好久他才同意我跟着你们,以后我也不用躲啦!” 合欢“嗯”了一声,白敛道:“恭喜哦。” 言双这才蹦蹦跳跳坐到石桌前。 唐青祝手执□□经,姿态闲闲,冥鸿在旁边用一把木剑琢磨剑法,言双坐在唐青祝对面,用双手捧着脸,侧头看冥鸿。 冥鸿丝毫不曾留意到她的目光,唐青祝却分了神,书页迟迟没有翻动。 少顷,冥鸿忽地扭头问:“师父乏了么?” 几个人目光齐齐转向唐青祝,唐青祝放下书:“是有些乏了,我去屋里睡一会儿。” 他说着起身朝里走,听到身后言双问:“冥鸿哥哥,你能教教我刚才那一招么?” 罢了。 唐青祝心想。 什么事情罢了?再往下想却想不明白了。 日子便这样平静地过着。 各门各派日日忙着论道切磋,想要提升修为的自然多,赶着出人头地的却也不少。 这学宫若是长久地办下去,在里头混得好说不定能混得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入了凤池瑶台了。 蝇营狗苟还是侠骨仙风,都只在一念之间。 不过这些都跟木雁院没有关系,整个学宫中要是能评选最不积极的门派,想必当选的一定是青溪派。 师徒几个从不主动与外界交流,只管在院中闭门造车,只唐虚有时会来叫几个小的去问问剑法,偶尔将他们带去跟其他门派的人比一场。 连那有鹿也再未出现。 眼见着白昼一日又一日地倏忽而过,住进木雁院已整整一旬,学宫正式开宫也有六七天了,再过两天便是白棋讲道之日。 这一日午后,唐想来找冥鸿,说是跟别院中的弟子切磋时起了争论,有几处术法要问问他。 唐青祝心知冥鸿修为高,即便不是刻意显露锋芒,在学宫中应当也是被好些人注意到了,年岁差不多的对他都颇有些敬畏。 想罢,他随口问:“想想,你掌门师兄呢?” 唐想嗔道:“去少阳院了呀,还能去哪里?又不带我!还是不带我!我也想大师兄了啊!” “唐守白这小子。”唐青祝轻斥一声。 冥鸿看了看他:“师父,那我跟想想去了?” “早去早回。”唐青祝看他一眼。 二人目光对上,又都飞速移开。 唐青祝心觉异样,自上次从有鹿那里回来后他便是如此,好像心事重得不得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回回问他有没有内伤他都说无事,唐青祝也不好再多问些什么。 当下时机也不对,他摆摆手,看着冥鸿跟唐想走了。 等人去了,唐青祝独自坐在院中,没一会儿合欢出来了,见他正发呆,喊了一声:“师父你看什么?” “没有。”唐青祝收回目光来,见她一个人,问,“言双和白敛呢?” 合欢挑起一边眉毛:“你忘了?早上有道士来,让白敛去领些东西,言双也回宫中去了。” 唐青祝点点头,有口无心道:“那丫头倒是将我这里当成客栈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合欢闻言立时道:“你叫她丫头?” 唐青祝有点不明所以:“嗯?” 合欢直截了当:“你叫丫头的时候不是从来都是叫我么?如今怎么也叫别人丫头了?” 唐青祝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丫头,平时瞧上去比从前脾气好,就知道你是个辣的,故意做做样子。” 合欢“嗯哼”了一声。 唐青祝见她今天好像心情不错,问:“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大小姐乐呵呵的?” “师父你哪只眼睛瞧着我乐呵呵的了?”合欢问,“哪只眼睛瞧见了就是哪只眼睛有毛病了,得治。” 唐青祝笑眯眯地看着她,并不答话,合欢便也不开口了。 师徒两个像是在打哑谜似的,各有所想,那点想法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碰触,好像是同一件事却又并不相同,倒像是一种难言的默契。 末了合欢悠然遐思够了,问:“你跟冥鸿这些时日是怎么了?” 唐青祝挑挑眉:“没怎么。” 合欢嗤了一声:“才怪,奇奇怪怪的,连白敛都觉得怪了,跑来问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唐青祝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她挑起眉梢,自顾自站起身来,重复道:“奇奇怪怪的。” 说着话人已走到院中央,提着学宫中特制的木剑练功去了。 唐青祝看她练剑,看着看着思绪便渐渐飞远了。 京城六月间,正是热得人难以喘息的时候。 下午白敛回来了,带了好些吃的用的,一味嚷着热,末了合欢掐诀将院中一缸水变凉,让他变回原形跳进去待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完。 唐青祝闲闲道:“小妖精,在这种地方还敢现原形?这里可到处都是天一阁的眼睛,到时候圣上听了谗言说人参服了能升天,立马把你抓走去熬药。” 白敛泡在水里,人参根茎上骤然现出一双眼睛来,横了他一眼。 “好小子,有骨气。”唐青祝竖竖大拇指。 话音刚落,白敛已嗖一下蹿出水缸,瞬时变回了人形。 合欢在旁边放声大笑,白敛看她一眼,又羞又恼地敛了眉。 唐青祝眯了眼,心道极好极好,丫头就该这样明艳活泼。 京城退凉比蜀中稍快一些,不多时太阳彻底落下去,热气也跟着收敛了些。 转眼已到晚饭时分,几个人都是没有辟谷的,白敛跟着合欢做好了饭,等来等去却一直没看到冥鸿回来。 白敛问:“要么我去找找?” 唐青祝立时起了身:“我好几天没出过这院子了,我去找。” 他说着就走,白敛想要跟上去,被合欢一把拉住了。 这学宫到处都是长街短巷,拐来拐去的,复杂模样比外头的大明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处则是在保持各个小院独立的同时便于走访集会。 唐青祝出了木雁院,一路朝着北面走,路上碰到些人,也只点点头便了。 走出一盏茶功夫,一点冥鸿的影子也没见到。 直到此时唐青祝才想起来,午后冥鸿被唐想喊走时,他忘记问问是要去哪个宫了。 他走着走着停了步子,转头要回木雁院,心道自己真是荒唐,人都不晓得在哪里,难道要找完整个学宫么? 他有些生自己的气,再次想到这些天自己的心境实在是不对,怕是不妙。 想着事情走了许久,忽地抬头便见眼前是个交叉口。 交汇于此的两条巷子一短一长,短的那条很窄,连接两条长街,算个捷径,然而两头通往正道的口子上都种着茂密但低矮的箬竹,实际功用就是个临时避让行人的去处,极有私密性。 刚刚要路过那巷口,唐青祝敏锐地听见了一句:“你们在做什么?” 是冥鸿的声音。 唐青祝住了脚,正待要喊人,又听到他说:“光天化日的,你们怎么……” 这话说得有些蹊跷,唐青祝敛了呼吸静静听着。 里头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沉默一阵儿终于开口了,道:“原来是青溪派的冥鸿哥哥,太阳都落山了,你怎地还说光天化日呢?” 唐青祝忍不住笑了一下,冥鸿似乎是被这话噎住了,顿了顿才道:“我的意思是……” 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倒是答得坦然:“冥鸿兄弟你也瞧见了,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儿。” 唐青祝心生好奇,掐了个诀隐去自己的气息,从那巷子口探头看过去。 隔着竹叶间的缝隙,他看到冥鸿站在巷中,里头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成熟男子,着的是朱雀纹样的胭脂道袍,另一个着的是玄色的,还只是个少年。 那二人姿态暧昧,那男子将少年锁在臂膀与墙面之间,挨得极近。 冥鸿那小子像是路过的,也不知他是在管什么闲事。 唐青祝仔细看着,心道自己虽是藏了气息,瞒过一般人可能还行,冥鸿定然是感受得出来。 但是冥鸿明显心不在焉,竟不曾发现在场有第四个人。 被压在墙上的少年看着冥鸿,再开口时换了口气,笑问:“冥鸿哥哥,你既是撞破了,又多问了这几句,可也是想一起来?” 语气媚得厉害。 唐青祝立时怒上心头,皱紧了眉,想冲进去说几句,却又莫名想看冥鸿的反应,于是耐住性子等着。 只见冥鸿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怎可?” “怎么不可?”另一个男子道,“冥鸿兄弟你生得这般光风霁月的,不瞒你说,愚兄注意你好久了。” 那少年跟着笑得更欢快了,问冥鸿:“来不来?” 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唐青祝看到冥鸿拧紧了眉心。 少年见他这般情状,有些诧异地问:“冥鸿哥哥,你莫不是长到这样大还从未动过凡心罢?” 这一句也不知是哪里刺到冥鸿了,他口气立时严厉起来:“与你何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6章 食髓知味 “看来我戳中他心事了。”少年凑过去,下巴垫在男子肩上,在他脖颈处轻轻亲了一下,转头看向冥鸿,“是也不是?” 冥鸿抿紧了唇,见状再退一步,末了道:“胡言乱语!我们都是男子,怎可做这种苟且之事?修道者讲究一个阴阳调和,你二人做这种事已是有违天道,怎敢来劝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他这一番话说得严厉无比,旁边两个都吓了一跳。 胭脂袍的男子回过神来,立时有些怒意上头,往前踏出一步,像是要来教训冥鸿。 少年忙拉住他胳膊,安抚地拍了拍,看向冥鸿:“对不住冥鸿哥哥,是我二人唐突了。” 男子道:“冥鸿兄弟既是无此心便罢了,又何苦这般疾言厉色?” 冥鸿神色缓和了一些,握着青冥的手却依然是紧绷绷的,话从他齿缝中蹦出来,听上去格外峻厉:“往后不要再说让我与你们一起这种话了,今日是我唐突打搅二位,我便当作不曾见到过。好自为之罢。” 他说毕,立时从巷子另一头出去了。 这厢唐青祝旁观了全程。 见冥鸿转了身他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一直站到那两个弟子也离开这短巷,站到夜幕彻底覆盖了有光的一切。 唐青祝回到木雁院时已是夜深。 几个人正站在门口说话,冥鸿着急道“我再出去找找”,刚说完这一句转身,就撞上唐青祝一双冷淡的眼。 “师父!你去哪里了?”他忙迎上来,着急忙慌地问了一句,伸手想抱唐青祝的手臂。 唐青祝不露痕迹地微微一让,错开了他手,道:“无事。” 冥鸿的手骤然抓了个空,有点无措地看他一眼。 唐青祝却是垂了眸,不与他对视。 另三个也跟了上来。 言双道:“还以为师父你丢哪个美人儿怀里了。” 唐青祝随口应:“就是贪看景色走远了,没注意便迷了路,找了好一通才找回来的。” 白敛嗤道:“你不是去找冥鸿的么?就知道你贪玩儿。” 唐青祝笑了笑:“都散了散了。” “师父没有用晚饭,饿了么?”合欢问。 唐青祝摇头:“不饿,许久不曾走过路了累得慌,我想歇息一下。” 几个人一起朝里头走,言双笑道:“冥鸿哥哥可不必担心了。” 冥鸿沉默着,唐青祝背对着他走在前头,闻言想起什么来,眉心一凛,又飞快收了。 不多时各自都进了屋准备安歇,唐青祝褪了外袍净了身,刚刚坐上榻边,房门被人敲响了。 唐青祝没应,自顾自要躺下。 冥鸿等了一会儿,终于是开口问:“师父,我可以进来么?” “不可以。”唐青祝道。 话音落后,外头没动静了。 唐青祝以为他走了,本已躺下去,忍不住又坐了起来,分明是如自己所愿,然而心竟是沉得厉害。 正在发愣时,他忽然听到那插销动了一下。 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冥鸿弓着腰,发现他就坐在榻边看着自己,于是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师父你怎么了?你下午去找我了,但是我没看到你,害得师父迷路了,是我不好。” 唐青祝念及在巷口听见的那些话,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凉,看到那张脸更是觉得胸口闷得痛。 见他不动弹,他面无表情道:“要进就进,杵在门口当棒槌么?” 冥鸿笑了一下,进了屋,随手关了门。 二人隔着大半间屋子沉默半晌,末了冥鸿问:“师父下午去哪里了?” 唐青祝一听他说话,脑子里便翻来覆去地回响着什么“阴阳调和”、“有违天道”和“好自为之”,烦躁的情绪怎么也压不住。 他皱皱眉应:“去找你了。” 冥鸿轻轻“哦”了一声,低了头。 唐青祝抬眼看他,见他一脸无辜神情,心突然就一软,再开口时声音也放柔了:“我自己迷路了,不是你的错。” 冥鸿没应,只走过去,站在他榻前。 火气跟痛意暗暗交织久了,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唐青祝有口无心地问:“你今日去做什么了?怎么想想都回来了你还没回?” 唐想回没回其实他并不知,只是随口一说,冥鸿却显然是觉得自己理亏了。 唐青祝等了片刻,冥鸿悄悄吸了一口气,开口时起的却是另外的话头:“师尊,徒儿有要事要说。” 他几乎不曾这样称呼过唐青祝,倘若没记错,这是第二次。 唐青祝闻言不由得心里一紧,他双手拢起悄悄掐住指节,堪堪维持了面上的平和,坐直了身子:“说。” 这一个字之后,冥鸿忽地往后退了两步,一掀袍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唐青祝诧道。 冥鸿觑了他一眼,又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看着那榻边,道:“我今日回来晚了,是因为目睹了一桩事情。” 唐青祝不动声色:“什么事?” 冥鸿吸了一口气道:“徒儿撞见两个道友在……在……” 唐青祝见他难开口,有点怒了:“有什么不好说的?撞见人家在卿卿我我?” “师父怎么知道?”冥鸿讶异地抬头。 唐青祝冷着一张脸:“你这支支吾吾的样子,有什么难猜的?情情爱爱不是人间的常事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做什么这般扭扭捏捏的?” 冥鸿有点急了:“不是,我没有扭扭捏捏,我知道是正常的,但是……但那两位道友都身为男子!” 他甫一说毕,便像是烫着了似地,猛地抿了唇。 唐青祝心下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问:“那你跪我做什么?因为偷窥了人家内疚么?那去跪别人啊跪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偷窥。”冥鸿道,“我无意间路过那处,听得其中一位道友……声音不太对,以为是遇到什么危险,于是冲进去想救人,谁知,谁知……” 他越说越小声,即便是烛光昏暗,依然能看见耳朵根红了。 唐青祝声气冷冷地重复:“我问你跪我做什么?” 冥鸿闻言身子僵了一下,双手覆在地面上,结结实实行了一个大礼,末了低着头说:“徒儿今日是来请罪的,等一下说了事情之后,恳请师尊不要将我逐出师门,徒儿甘领任何责罚。” 唐青祝骤然有些紧张,心里隐隐生出些猜测来。他问:“你是跟哪家小姐私定终身了?言双?” “怎么会?!”冥鸿慌忙摇摇头。 “废话怎么这么多?”唐青祝悄悄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十分不耐烦,“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数到三,你再不说从此以后都莫要说了。” 冥鸿再拜了一拜:“师父先答应我,不要将我逐出师门。” 唐青祝皱眉:“说。” 冥鸿似乎是得了保证便有了勇气,他直起身子,自进了屋之后第一回直视唐青祝,掷地有声道:“徒儿不孝,我发觉自己其实跟今日撞见的两位道友一样,心里惦记的是男子。” 唐青祝一怔,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冥鸿生怕此时不说便再无机会似的,已一鼓作气道:“上回师父问我见没见过黄赤之道,我说我无此心,我骗人了,只是我心里想的不是姑娘,我不敢说。” 他垂着眼,说得小声又快速:“自师父进了老君山的洞天之后,我一直很想你,没日没夜地想,想要像以前那样抱师父,亲近师父。我本也不曾多想,但是见到白敛跟合欢一起笑闹多了,我心里渐渐明白过来,我对师父的思念跟白敛合欢对师父的想念不一样。上一次你被梦魇兽带到噩梦里,我给你渡气的时候心思就歪了,抱你的时候我总也不知足,我假装没什么,但其实心里很害怕,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贪心的怪物。” “今日在那巷子中见到两位道友,我心里想的也是师父,我心里一害怕还斥责了别人,但其实我心知我该斥责的是自己。”他说着说着鼻音变得极重,“徒儿不孝,心里竟觊觎师尊,妄图与师尊行此有违天道的苟且之事,冥鸿实在是个无天无地无道无义之人。” 他第三次拜下去,起身时看着唐青祝:“徒儿对不起师尊,但请师尊责罚,也求师尊救救我,我承受不起了。” 他神色极其庄重凛然,眼里却又带着压不住的愧疚和痛色,似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唐青祝听完这一番话,心里顿时波涛汹涌起来,最终却一丝情绪也抓不住,只剩空白。 冥鸿见他没有表示,方才视死如归的神情倏然没了,慌张道:“师父,师父我错了,我今晚来坦白就是想求你救救我,只要不逐我出师门,任凭你怎样处置都好。你说句话,不要不理我!” 唐青祝闻言默然些时,好容易才寻回了自己的思绪,小声问:“你想我怎么帮你?” 这问话一出,冥鸿也愣了,好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唐青祝低头看着他,一颗心快要翻出喉咙口。 静了许久,他沙哑着嗓子道:“你过来。” 冥鸿顿了顿,见他神色似乎不带怒气,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 唐青祝看他站得直愣愣的,心里有些好笑,勾了勾手指:“近一点。” 冥鸿听话地再朝前一步,几乎要抵着榻了。 唐青祝又道:“弯腰。” 冥鸿不明所以地弯了弯腰,甫一靠近了些,唐青祝忽地伸手捉住他下巴,头一仰,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冥鸿登时惊愕地僵在原地,保持着那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青祝,连呼吸也顿住了。 末了唐青祝提醒他:“说话。” 冥鸿结巴道:“师父你,你你……” 他一开口,唐青祝忽地觉得自己丧失了所有感知外界的能力,仿佛天上地下只剩下眼前这人,这种感觉远远不是朝夕相处的熟悉能带来的。 他懒得再说话,只眯起眼睛笑了笑,一把揽住冥鸿后颈,将人朝榻上拉了一下,顺势扬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再次亲上他双唇。 冥鸿眼前于是只剩下那双桃花眼上挑的眼尾。 他怔了一瞬,身体在头脑前头作出了反应。 身下这人日思夜想极久了,而今初尝情滋味,竟是怎样都觉得不够。 就算是已将他揽在怀中,即便是唇舌纠缠得热烈,冥鸿依然有一腔感情无处发泄,除了拽紧他,掠夺他,没有别的办法。 可仍旧是不够。 冥鸿在唐青祝神色迷蒙之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又在辗转之间将那点笑意吞了下去。 他不敢太过放肆,他心里好像关着一头嗜血的野兽,一不小心就会逃出来,将唐青祝生吞活剥。 唐青祝仰躺在榻上,被冥鸿压得严严实实,他一手揽了冥鸿的背,一手把着他后颈,整个身子被他箍在怀中。 全是冥鸿的味道。 都是他的味道。 唐青祝心叹一声,觉得这小子像是化了狼,方才还一副要哭的样子,转眼已经恨不得将自己吞下肚里去了,实在是轻易招惹不得。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距离好远,隔着里衣,肌肤上的温热终究不是最真切。 唐青祝的一颗心像是被一根丝线悬在天上,始终没办法落地,冥鸿一直将他抱得很紧。 末了二人相拥躺在榻上,唐青祝低声问:“什么时候觉出自己不对劲的?” “很早之前了。”冥鸿额头在他下巴处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其实一直就对师父跟对其他人不一样,我以为你……” 唐青祝笑了笑,一只手放在他脖颈处不住温柔地摩挲着:“刚才你说什么来着?现在可还觉得自己是个无天无地无道无义之人么?” 冥鸿笑,抱着他的手收了收:“其实我怕不是因为怕自己变成一个不好的人,我只是害怕师父不理我。我怕你讨厌我。” 唐青祝一时唏嘘:“怕那你还来坦白?” “我承受不住了。”冥鸿说得极轻声,“对师父的喜欢快要把我的心撑破了,我能忍受疼痛忍受疲惫忍受寂寞,独独对你的这种感情忍受不了了,我只能破罐子破摔。” 唐青祝沉默了,想训他几句,想说你这小子果真学得油嘴滑舌的,可一时之间竟一点口也开不了。 因为他能感觉到,冥鸿说的每个字都真。 他张张嘴,好半天愣是没说出话来,冥鸿一直盯着他双唇看,此时像是食髓知味了,又小心翼翼地来亲他。 唐青祝一回应,他立马变本加厉起来。 缠绵些时,唐青祝喘匀了气儿,在冥鸿耳边问:“你前几日在那净一道的修炼术法中究竟看到了什么?还弄伤了自己,害得我担心。” “其实也没什么。”冥鸿揉揉自己的耳朵,“我要是说了你会生气么?” 唐青祝诧道:“怎么?我时时生气么?你这样怕我生气?我这么吓人?” “不,不是。”冥鸿声气放得极温柔,“不吓人,我害怕你生气只是不想你心情不好,不是那个害怕。” 唐青祝心头一动,轻轻又咬上他唇。 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毛头小子,原来食髓知味的从来就不只是冥鸿,也是他自己。 冥鸿乐得他来亲自己,笑闹了一会儿才道:“我在梦境里头看到我和师父……我和师父……” “你和我变成这样的关系了?”唐青祝问。 冥鸿点点头,将脸紧紧埋在他心口处。 谁知那梦境里头的东西有多少? 唐青祝觉得好笑,竟是有些忍不住心头悸动,只好摸摸他脸,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唇贴在他额头上,以此来缓和心内欲念带来的焦躁。 便听得他说:“看到我跟师父在一处,但是还看到我们身前是火坑,我怕自己要将你带落下去,一时着急便弄伤了自己。” “一时着急弄伤了自己?”唐青祝重复了一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7章 存思想神 冥鸿闻言翻身而起,手臂撑在他身侧俯视着他,手指轻轻抚上他眉骨,说得轻描淡写:“我看到有人因为我们在一起就要伤害你,我控制不住心绪走火入魔了,为了保持清醒,只好弄伤了自己。” 唐青祝疼惜地摸摸他脸,将人拉下来重又抱住,沉默了。 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夜越来越深,一晃已是后半夜,唐青祝始终没有睡意,见冥鸿也还目光炯炯的,问:“睡一会儿?” “不,我不困。”冥鸿应,“我害怕天一亮梦醒了师父就不喜欢我了,我要赶紧感受你。” 唐青祝爱怜地在他眼角亲了一下:“真是傻,我怎会不要你?” 冥鸿低头,眷恋地将前额抵在他脖颈处,小声道:“师父师父,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听到这般坦白的话语,唐青祝心窝软得不成样子,竟连带着鼻尖都有点泛酸。 为了掩饰自己那点子脆弱,他笑道:“多大的人了?如今学宫中称你哥哥的人一抓一大把,还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冥鸿紧紧搂着他,闷闷地笑。 转眼快要天亮,隔着窗户见晨光熹微,唐青祝才觉得有些倦了,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冥鸿低低道:“师父你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让人无比安心,唐青祝脑中一松,彻底睡了过去。 醒来时是因了觉出身前无人。 唐青祝在睡梦中手一捞却捞了个空,下一刻便猛地睁眼坐起来,屋子里没有冥鸿,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似乎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外头院中亦是寂寂,平日里的动静一点也听不到,唐青祝大声喊:“冥鸿!” 无人应答,唐青祝缓缓皱了眉。 正怀疑昨夜真的只是梦时,冥鸿急匆匆推门进来了,对上他双眼就不好意思地笑:“师父在叫我?” 唐青祝松了一口气,见他神色分明是在难为情,调侃道:“昨儿个夜里不是还很凶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怎地现在这种表情?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话音刚落,堂屋中传来白敛的声音:“什么?冥鸿你跟师父发脾气了?” 唐青祝以为人都不在,此时一愣。 冥鸿回头应:“啊,没忍住。” 唐青祝本以为他会愧疚,不曾想等他回头时一看,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忍笑忍得辛苦。 这小子,竟都会戏谑自己了。 唐青祝竖起眉毛,冥鸿心知他根本没生气,冲他眨眨眼,笑了。 白敛后脚跨进屋来,“啧”了两声:“小冥鸿长本事啦!都会跟唐子告发脾气了,再接再厉气死他,让我来当掌门!” 唐青祝睨他一眼:“你们去哪里了?方才怎么都没人?” 白敛道:“凑热闹去了呗。” “什么热闹?”唐青祝诧异。 冥鸿应:“晨起宫里头来了人,听说是圣上要择婿。” “择婿?”唐青祝挑眉。 白敛道:“你傻呀,给言双选驸马呗!” 唐青祝笑了笑:“这不是好事么?是不是要比术招亲?” 白敛白他一眼:“你真是没心没肺,言双可不开心了。真可怜呐,亲事都不能自己作主。” 唐青祝道:“你这么关心她要不然你娶她?” “你要死啊唐子告!”白敛回头看了一眼,压着嗓子狠狠道,“你让我怎么跟合欢交代?” 唐青祝抱起双臂:“我们丫头可说过要跟着你?小白脸就别自作多情了。” 白敛眉毛一飞:“我又不喜欢公主,要我说小冥鸿去正好,反正他修为高剑术好,而且我瞅着言双喜欢小冥鸿呢。” 冥鸿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唐青祝已经冷着脸喝道:“滚!” 白敛满脸莫名其妙:“你发哪门子的火?” 冥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白敛,师父昨晚没睡好,你先去劝劝言双,让她缓缓情绪。” “你这么关心她你自己去说啊!”白敛道。 唐青祝皱皱眉,白敛做了个鬼脸,转头走了。 冥鸿的表情快要压不住,唐青祝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要笑就笑,辛苦爷你忍着了。” 冥鸿闻言笑得灿烂,而后他退了两步合上门,转身便朝着唐青祝飞扑过来,将人压倒在榻上,搂了个满怀。 唐青祝在他背上掴了两下,随即也笑了。 冥鸿嘴唇在他侧脸上碰了碰,小声说:“不是我自己要去看言双的,实在是你没醒的时候院子里闹得厉害,来了好些人,言双非不走,吵得凶,后来没办法我们三个才跟出去看了一眼。” “那怎么又回院子里头来了?”唐青祝拍拍他后颈,“我睡得这样沉?” 冥鸿也有些不解:“不知,好像是言双跟她父皇谈妥了,说是招亲之前依然住在这边。” 唐青祝忖着:“意思是她也同意了要招亲?” “看这状况应该是了。”冥鸿道。 唐青祝十分诧异,一把将人推开,眉心一拧:“你跟她说什么了?达成什么约定了?” 冥鸿一头雾水:“什么?” “她不是喜欢你么?若不是对能嫁给你这事情胸有成竹,怎么会同意招亲?”唐青祝道。 冥鸿眨眨眼,表情无辜:“师父你在说什么啊?没有的事,我不可能跟她说什么的。而且言双她不喜欢我。” “不喜欢才怪。”唐青祝道。 冥鸿认真地看着他:“师父你是在吃醋么?” 唐青祝怔怔,末了严肃道:“你也滚。” “我不。”冥鸿笑。 笑闹了一会儿,唐青祝被冥鸿硬拉起来继续练剑。 木雁院还是往天的样子,唐青祝看着却只觉得心情大好,一缸水都可怜一根草都可爱。 他提剑时不再那么不情愿,看到言双心头也不像前两日那样堵着,甚至在她喊冥鸿的时候生出一丝快意来。 反正冥鸿喜欢的是我。 这样的念头一起,唐青祝不由得觉出自己为人的可笑来。 三人的屋子都在西面,跟唐青祝和冥鸿隔着堂屋。 夜里冥鸿歇在唐青祝的屋里,情愫全部剖开来之后,他比从前更加贪恋唐青祝的味道,不过二人之间始终也不曾有过更进一步的动作。 过了三日,青溪派众人起了个大早。 这一日是玉晨观开宫之后的头一次集会,白棋要讲道,依然是在学宫中央的道场里头。 场上早划分好了各门各派的地盘,青溪派诸人过去时,中央祭台之上白棋已端坐好了。 唐青祝随意一望,见谢云阙就坐在旁边,跟在唐虚侧后方一点,瞧起来今日他的身份是唐家宗的弟子。 许久不曾见过,二人目光一碰,互相示意了一下。 而后谢云阙目光落到了他身后。 唐青祝心知他是在看言双,又见唐虚也转头看了一眼,却未多作表示。 冥鸿坐在唐青祝左后方,小声道:“我清早起来听到想想说,谢大哥好像是才从外面回来,关于净一道的事情如今有些微妙了。” 这一句才说完,另一边净一道的人进道场了。 整个空地上顿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众人像是同一时刻觉出了突兀,不约而同收回视线,各自坐下或者交谈,仿佛刚才的刹那只是假象。 有鹿不显眼地笑了笑,带着弟子落座时招呼道:“唐掌门,许久不见了啊。” 唐青祝点点头,弯弯唇角:“有鹿道长许久不见。” 冥鸿缓缓直起身子来,方才正在说的话也毫无痕迹地断开了。 唐青祝扭头假作叮嘱几个徒弟,顺势细细看了冥鸿一眼,总觉得他看有鹿的眼神有些敌意。 也是了,那日在存思中想必被折腾得够呛。 唐青祝此时忽地念及他手上的伤,也想起五百年前的离火,高扬了几日的心情骤然沉寂了下来。 不多时到时辰了,整个道场安静下来,祭台前坐满了修道者,坐得像是一柄打开的折扇,祭台便是扇柄端。 活像是将白棋供奉在了中央。 白棋还是那般温和有礼的青年读书人模样。 唐青祝本以为这些修仙之人活得久了,即便容貌不变,姿态定也会带上久经世事的老态,但这白棋从始至终不曾显露出过丝毫端倪,倒是让他在这玉晨观中知晓他来历之后,迷惑得紧。 “多谢诸位道友给白某面子,今日集会于此。”白棋开口,“话不多说,我们开始修习。” 他声音其实不大,但是传遍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今日来学一学存思。”他道。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有些轻微的骚乱,众人却碍于他是所有人的长辈,一时不好大声说什么。 白棋却笑了笑,不等众人再多说,直接道:“就是普通的打坐,诸位可以开始了。” 修道者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谢云阙却已沉下心去,照做了。 唐虚对着两忘院的弟子示意了一下,唐想立时听话地闭了眼运气,陆陆续续便有人跟着照做。 唐青祝坐在原地,微微侧头看了冥鸿一眼。 冥鸿小声道:“存思?” 唐青祝暂时没应,瞥向净一道的地盘,那有鹿触到他目光,微微笑了一笑,竟也跟着打起坐来。 不过就开宫那日见过一次,各门各派倒是都十分尊敬白棋似的,这样莫名其妙的要求,白棋一说做,竟也就不多问了。 唐青祝心下嘀咕,也不知这人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本领,想了片刻,他示意几个小的也跟着走。 以冥鸿教的青溪心法开始运气,如今唐青祝练功时日多了,渐渐也能体会到自己的经脉的确是逆流的。 不多时他便觉出自己的思绪慢慢顺着气息在运转,而后飘远,末了转向存思中的天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缕轻轻悠悠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款款缭绕在人周身,钻入口鼻。 这香气似乎是熟识的,唐青祝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 而后跟着香气而来的是一阵琴声。 那琴声极其婉转,奏的是高山流水之音,转而却又变作瑶台仙乐。 不过片刻唐青祝已发现了,那琴声在指引他存思,里头像是藏着某种心法,让人不由得想要跟从,在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时候,气息的运转早已换了另一种方式。 大周天走得十分顺畅,凡尘杂念逐步消弭,人便也通透了起来。 忽地,远处传来一声钟响。 当一下,体内的运转的真气散在四肢百骸中,头脑转为清明,唐青祝睁开眼睛。 身处其中时不觉得,如今打完坐,倒像是将将闭眼又立时睁眼,心觉不过短短一瞬,然而尘世中天色已晚了。 神思回来的那一瞬,唐青祝当即绷紧了身子。 琴声,这琴声是听过的! 他猛地回过头去,在暮色中与冥鸿对视上,在他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愕。 场中一片寂寂,须臾才开始有人声,众人像是在存思中沉浸得久了,因而一下子缓不过来。 唐虚对着谢云阙小声叹:“大师兄,我觉得身体好像轻了些,跟以前打坐时不太一样。” 他话音落后,啧啧叹声像波浪似的,从这头翻到了那头。 唐青祝敛眉抬头看向祭台,白棋尚且端坐着,面容沉静,膝上放着那把被从冽带走的膝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8章 心照不宣 趁着众人都不曾注意这边,冥鸿微微倾身,在遮盖的宽袖底下捏了捏唐青祝的手。 唐青祝面无表情,实际上已是怒不可遏了。 自己这一行人在望仙镇三年,这白棋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便罢了,既说过不离开望仙镇却又出现在这玉晨观,如今竟还抱着冥鸿挖出来的膝琴,也不知是要在朝中讨什么好。 这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唐青祝心知这事情其实与己无关,除了那把膝琴与冥鸿有些牵扯,白棋自有他行事的自由。 但他依然是控制不住。 天目草是谁拿走又是谁炼成的丹? 膝琴是被从冽抢了的,却为何出现在白棋手上? 那山顶上的阵法是谁画的?幻境是谁设的? 若一切都是白棋所为,那进入望仙镇这事说不定本就是一个局。 那么是他想要借己之手打破望仙镇的屏障,以便出山用活了五百年这事来招摇求爵? 如此说来,要一直守护望仙镇的话不过是骗骗自己这几个傻子。 什么镇上人不用术只修经,根本就是在沽名钓誉,一片所谓清净之心悟道之途,终究是个终南捷径罢了。 可既然活了五百年了,为何还要在意这点不真切的凡世虚荣? 这番念头汹涌而来,唐青祝感受到冥鸿手心的温热,立时反过去拽住了他五指,扣得死紧。 冥鸿看了他片刻,又望望高台上的白棋。 与唐青祝不同,他心里对白棋一直是有亲近之意的,即便不解他出现于此的事实,却依然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 可他更理解唐青祝的怒气。 心里怀揣着担忧,冥鸿用拇指在唐青祝手背上轻轻摸着,试图抚平一下他的躁意。 祭台之上白棋稳坐着,待道场中声音歇下去之后开口:“诸位道友,今日所述沉思之法可稍有成效?” 下头论声再起,他便道:“想必已有道友看出来了,心法其实就藏在琴声里头,指引着诸位运气存思。” “凡语污秽,人即便能以文字指引灵气,自然是比不得这样的无上雅音能通天达地。”有鹿开口,“难怪,难怪真人能活上五百岁。” 话音传遍全场,四下的嘀咕声便停了。 白棋笑道:“这位道友说得是,我虽无门无派,但却是有一脉祖上的心法可传承,我不修术,但修道。” 场中寂静,白棋看向谢云阙。 谢云阙颔首起身,却并未上祭台,只是走到祭台边站定,朗声道:“诸位道友,今日是学宫祭天之后第一次集会,功课已成,且稍稍耽搁诸位片刻,还有一事要告知众道友。” 场中修道者神情各异,都等着听谢云阙要说什么。 有鹿又展开了他那扇子,悠悠闲闲地摇着,弯起嘴角看热闹。 谢云阙平日里从不以太子身份自居,此时亦是照着平时的说话习惯,道:“在下粗鄙,却有个才貌双绝的小妹。小妹名双星,她如今年岁渐长,皇后娘娘本是要昭告天下招驸马,但圣上的意思是,小妹自小学道,若是能在这学宫中为她择一位品貌端正的夫婿是再好不过的。” “三月之后,学宫第一回校试之日亦是公主择婿之日。在校试中拔得头筹的道友便可求娶公主,同时与公主一同拜白真人为师,继承这伏羲琴。” 话未说完,整个道场顿时沸腾了。 平时言双行走学宫时会刻意遮一遮美貌,众人皆不知公主殿下就坐在他们中间,窃窃私语时其实一点也不曾避忌。 唐青祝第一回知晓原来言双名“双星”,他微微侧头,听到言双嗤笑了一声,紧跟着骂了一句什么。 他细细回味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说的是:“我又不是个东西。” 唐青祝有点想笑,片刻静下来,心下却五味杂陈。 伏羲琴是言双的嫁妆,但又与冥鸿有扯不清的联系,说不定五百年前这琴就是冥鸿的所属之物,可现下若是想要拿回来,就得在第一回比试中出个大风头。 其实这比试倒是不要紧,然而这便相当于冥鸿非娶言双不可了。 不等他想完,集会已散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地离场,唐青祝还盘坐在原地,几个小的便也跟着不动。 一旁有鹿身后的弟子散了,他却还稳坐着。 唐虚亦是遣了唐门弟子,自己坐到了唐青祝身侧来。 直到整个场上人去得干干净净,谢云阙才走到几个人跟前,他扭头看了一眼有鹿,再看了一眼天边。 远处天地之间的线已变成灰蓝色,云层间闪耀着长庚星。 “有鹿道长还不回去么?天都要黑尽了。”谢云阙道。 有鹿饶有兴致地问:“太子殿下是觉得我在此处叨扰了?” 这话换作是唐青祝定要应个“是”了,谢云阙却笑笑:“有鹿道长不必如此唤我,学宫中没有什么太子殿下。” 有鹿也笑了笑,不开口了。 青溪派和唐门之间本该是有一场谈话的,却因为有鹿的存在而沉默了,氛围怪异得紧,那始作俑者却始终气定神闲。 末了白敛道:“回不回?” 唐青祝见不远处有道童在收拾场中草垫了,应:“走。” 一行人于是都站起来,有鹿也跟着起身,他与众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同离了道场。 有鹿住的那院子与木雁院隔着一条小巷子,终于等到他离开,大家朝着木雁院中走时才开始说话。 唐青祝率先道:“这段时日都没见到你。” 众人心知他是在与谢云阙说话,没等谢云阙回答,唐虚道:“连我都没怎么见。” 这话其实没什么谴责之意,谢云阙却是内疚了,他那点子异样不熟悉的人万万看不出,唐青祝却注意到他眉头轻皱了一瞬。 谢云阙抬手捏捏唐虚后颈,应:“出去了一趟。” 唐青祝也不避言双,直接道:“你父皇真是把你当牛马在使唤呢?学宫的事是你,外头的事还是你,先前没出这些事的时候怎地不见你被重用呢。” 言双闻言却并未多作表示。 谢云阙笑了笑,没答话。 合欢问:“谢大哥去外头这一趟,可曾见到什么不对么?” “没有。”谢云阙道,“自从立了学宫之后,我们加派了些人手在出过乱子的地方守着,暂未有什么异常。” 话是如此说,唐青祝却明显觉出不对。他看向几个小的:“你们回去,我跟凤歌去逛一逛。” 言双扭头看了二人一眼,率先跨进了院子。 谢云阙却叫了她一声:“双儿。” 言双脚步顿了一顿,没理他,径直朝着堂屋走。 唐虚瞥了她背影一眼。 唐青祝朝白敛跟合欢摆摆手,二人于是也跟谢云阙告了辞。 “你跟你这弟弟妹妹的,怎么处成这个样子?”唐青祝道。 谢云阙有点无奈:“我也不知,似乎小的孩子就是不太喜欢我,以前守白不也是?” “别乱说。”唐虚立时道,“我跟她不一样。” 谢云阙未动声色,先瞥了唐青祝一眼,见他神情并无丝毫异样,才转头在唐虚肩上拍了一下:“你先回去,我跟你子告叔聊聊。” “那你待会儿要到我院子里来,不能直接回你的少阳院。”唐虚道。 谢云阙点点头:“好。” 这厢唐青祝看向冥鸿,拍拍他脸:“你也先回去,免得师弟师妹们觉得我厚此薄彼。” 冥鸿心知他的意思,跟谢云阙打了招呼,也走了。 见着人都进了院子,唐青祝在谢云阙肩上拍了一下:“走走?” 二人顺着两个门派所在的这小巷子走着,沉默些时,唐青祝问:“是事情不太好处理了?” 谢云阙垂眼:“瞒不过你。” “你说你累不累,你直接跟守白说不就完了?他又不是不理解你,还什么一切平稳。”唐青祝瞅了他一眼。 谢云阙笑:“我知道他理解,但我不想他为我烦心。本来他也并非什么疑心都没有,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让他信了一切顺利。” 他顿了顿:“主要是人魔蛊的事我不敢让他知道,若是一说起人魔蛊,一定会提到离火,离火便也算了,他也知离火才能除魔气,可毕竟当年不仅是放了火的问题,更是我亲手……” 唐青祝回头看了一眼两忘院的院墙,打断他:“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当时的情形能怪你么?那这账我和冥鸿头上也要记一笔?” “不是怪不怪的问题。”谢云阙缓缓道,“我想他一直开开心心的,但是自师父去了之后许多事情无法避免,他心里压着的石头已不少了。” 唐青祝心知必然还有隐情,但是谢云阙不说,自己也不便追问,只是换了个话头:“外头的情状似乎也不太好?” 谢云阙深深看他一眼:“不是不太好,是太好了。” “什么意思?”唐青祝问。 谢云阙道:“子告,在你跟前我不怕直说,那有鹿实在是邪门得紧,但当真是一点把柄也抓不住。” 他随手掐诀,在二人身周竖了一个屏障,小声道:“先前与你讲过,建学宫这事说白了是净一道的事加了最重要的一把火。运国现下道士多在玉晨观中,术士全在天一阁,自决定要立学宫之后,外头的动乱一直在由天一阁逐步解决,但是与此同时,净一道内部竟然也在清算。” 唐青祝皱眉:“直接说结果。” 谢云阙看他一眼:“那有鹿是右坛主,结果便是他进了学宫,将在民间为政之事全推在了宗主和左坛主身上,将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自从我插手之后,他那方的人表现得无比配合,雷厉风行的,在我亲自动手之前已将动乱全部平了。如今那宗主和左坛主已死,净一道存在过的地域干干净净的。” 唐青祝问:“你怀疑他才是净一道的主人,这一着是弃车保帅?” “我先前也这样以为。”谢云阙道,“但是我穷尽力气,竟真的一点也找不出与他有干系的地方。可是子告,我始终觉得这人不简单。现下民间修道乱象之事算是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是需要长时间去改的民风,有鹿在学宫中也安安分分的,我竟一时之间有些迷惑了。” “倒像是……”他说着说着停下。 唐青祝眯了眼,忖道:“倒像是推着你帮你建成这学宫似的。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谢云阙点点头:“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是将自己的势力直接交到我手上么?反而像是在帮朝廷集中权力似的。或许是我太多心了。” “多心不多心的谁也不知,万一的事情。”唐青祝道,“如今且算得上是风平浪静,那也只好静观其变。合欢丫头倒是告诉过我,那有鹿是个妖修,如今妖修不多,只不知他是个什么妖。” 谢云阙神色有些无奈:“就怕我们在明敌人在暗。” 唐青祝敛眉:“你是担心有人要倾覆天下?” “不知。”谢云阙笑了笑,“倾覆天下什么的其实都不要紧,只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只是觉得该防患于未然。” “凤歌,你的朱雀血脉……”唐青祝说着转头,正好跟谢云阙温和的目光对上了,心知劝说无益,便将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这事他二人心知肚明。 谢云阙低头看着地面:“反正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得长久,修仙更是不必了,只是尽力做些该做的事情。” “你真傻。虽被尊为太子,你父皇摆明了没将你当族人。”唐青祝摇头,“拿命帮他守着天下有什么意思?我若是你一定带着守白走得远远的,谁要覆灭天下就让他覆灭去,谁死谁活都跟我没关系。” 谢云阙抬头看他,弯起眉眼,笑得温和又寂寞:“子告,若是哪天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一定帮我顾好守白。” 唐青祝一时无言,末了正想问问那膝琴和白棋的事,巷子那头却来了一个宫人。 谢云阙不露痕迹地收了屏障。 那宫人到了近前,施礼道:“太子殿下,圣上请您即刻去一趟太和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9章 走火入魔 唐青祝皱皱眉,谢云阙随口应:“你先去,我稍后便来。” 那宫人却道:“太子殿下,事情紧急,圣上请您即刻去往太和殿。” 唐青祝立在旁边,简直恨不得立时给这太监一脚。 谢云阙却一点怒意也无,仿佛不在意,又好像是习惯了,只是平静地转向他:“子告,帮我跟守白说一声,圣上召见,我不得不去。让他……不必等我,要是可以的话……” 唐青祝撇撇嘴:“自己的人自己哄。” 谢云阙无奈地笑了一下,冲他一颔首,转头跟着那宫人朝着学宫外去了。 这厢唐青祝看着他背影远了,轻轻摇摇头,心道就现下这光景,那白棋的琴,想必谢云阙也是不知来历的。 这般想着,他回头要朝着木雁院走,走出一截,却正巧看到两个人。 唐青祝猛地收了收步子,立时掐诀隐了自己的气息和身形,远远跟在了那二人后头。 前头竟是有鹿,还有合欢。 唐青祝一时不解,前几日合欢说过的话尚在心头,今日他二人背着自己出来见面,莫非是衡山里头的妖精要集会么? 那有鹿道行不可测,他不敢走得太近,只得远远缀着,前头二人却似乎并未设防。 走到这巷子尽头,前头人脚步顿下,虽是隐了身,唐青祝还是往旁边一让,朝路旁水缸背后躲了一躲。 不远处二人侧过身子来,正面对面说着什么话。 唐青祝从水缸边缘看过去,倏忽吹过一阵风,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子,迷了一下眼睛。 就这么一瞬,巷子尽头的二人竟是凭空消失了。 唐青祝猛地一惊,站直了身子,看清了那巷子底端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立时回头,身后也空无一人。 正在发愣,巷子另一边冥鸿的声音传来了:“师父!师父!” 唐青祝飞速敛好情绪,迎着声音过去。 走出几步,二人远远看到彼此。 冥鸿见到人,双眼顿时一亮,快步跑到唐青祝跟前,垂了眼笑看他:“我以为师父又迷路了呢。” 唐青祝对上那双眼,只觉得心头蓦地就沉静了,沉静之后却是无根无底的渴望。 他笑了笑:“这一回就算迷路也没有好戏给我看了。” 冥鸿一愣:“啊?” 唐青祝不理他,自顾自朝前走,冥鸿急匆匆跟上来:“师父,什么好戏?你看什么好戏了?” 见唐青祝还是不应,他道:“上回我见到那两位道友的时候,你……” “是啊,”唐青祝扭头看他,眯着眼笑,“我就在旁边。” “你!”冥鸿抿了唇。 天光比刚才更黯淡了些,转瞬便入了夜,唐青祝见四下无人,伸手便去揽他腰:“我什么我?” 冥鸿吓了一跳,却舍不得挡开他掌心的温热,只是一脸隐忍的样子,别过头去不看他。 唐青祝心里好笑,那想要靠近的渴望愈发强烈,几乎蒸腾得他喉咙发干,手便在宽袖底下细细摸索着,最后挤到了他腰带里头,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用力捏了捏。 冥鸿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捏住了他作恶的手。 唐青祝低低笑了笑,心知他必定是满脸惊慌失措了,于是心满意足起来。这一下耍足了风流气,他正想饶了他松开手,脸颊上却忽然一软。 “你!”他猛地抽出手来,侧头去看他。 冥鸿得逞地笑,小声道:“我看过了,没有人。” 唐青祝正视前方,稳着步伐走了一段,随即毫无征兆地侧身,迅疾抬手把住他后颈,仰头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咬完就走。 走出好远后头的人才跟上来,还没开口说话,木雁院已在前头了。 唐青祝扬着嘴角,冥鸿虽是抿着唇,双眼却亮晶晶的,二人并肩一同跨进了院中。 刚才虽然在跟冥鸿闹,唐青祝心头却还记挂着在水缸后头瞧见的那一幕。 然而甫一踏进院中,随意一瞥,已看清了堂屋中央合欢的身影。 唐青祝敛眉,问:“不是让你们在院中好好待着么?怎地出去找我了?” 他顿了顿,放轻了声音:“可是因为有人一刻见不着我都要想?” 冥鸿慌乱地看他一眼,小声说:“师父你没正经。” 唐青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冥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你好半天不回来,饭菜都上桌了,我就说我出来找找。” 唐青祝又问:“谁做的饭?” “合欢。”冥鸿道,“怎么了么?” 唐青祝没应,忽然在自己额头上一拍,扭头出院门:“忘记帮凤歌带话了,你先进去。” 冥鸿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唐青祝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冥鸿于是停了下来目送他。 转进隔壁院子时看到了唐想。 唐想正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在浇花,见了唐青祝扔掉水瓢,蹦跳着过来,笑着喊:“子告叔!” 唐青祝顺手拍拍她头:“你掌门师兄呢?” “在屋里打坐呢。”唐想应。 唐青祝便朝里走边道:“怎么这个点儿打坐?今日都打了一天坐了。” 堂屋里没人,旁边厢房门闭着,隐隐有烛光自缝隙里透出来,只是那光不知怎么,瞧上去忽明忽暗的。 唐青祝感受了一下,似乎并未起风。 他敲了敲门:“守白?” 没人应,唐青祝蓦地觉出一丝不祥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唐想还在墙角花台边,他皱皱眉,猛地一把推开门。 与此同时,屋中央的光倏忽暗了下去。 屋里根本就没有点蜡烛,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唐青祝把着门,喊:“守白?” 唐虚应:“子告叔?” 唐青祝听着他声音似是有些中气不足,回手掐诀朝着窗边一指,几案上的高烛亮起来。 他朝前两步,看到唐虚就坐在榻边,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脸色有点苍白,倒是看不出其他异样。 “你方才在做什么?”唐青祝问。 “打坐。”唐虚应。 唐青祝怀疑地打量着他,唐虚迎着他目光笑了一下,直白道:“想着一些烦心事,控制不住差点走火入魔,要不是子告叔叫了我一声,怕是危险了。” 唐青祝一惊,快步走过去,伸手在他背上轻抚了一下,将自己的灵气渡过去了一些。 唐虚面上和缓下来,逐渐恢复了血色。 唐青祝见他好似十分疲惫,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问:“你在担心什么?打坐都不能静心了?” 唐虚摇摇头:“做了掌门嘛,总是有事情需要烦心的。” “你说你有什么可烦的?不是有你大师兄么?”唐青祝问。 唐虚垂眸不言。 唐青祝见到他这反应,忽然觉得一下子摸不透这小子了。 几乎是看着他自小长大的,看他跟看一颗鹅卵石似的,一眼就从头看到尾从外看到里,这还是第一回有这种感受。 他心生诧异,但并未多作表示,问了一句:“可用晚饭了?” “还没。”唐虚应着,浅浅笑了笑,笑出了些平时的样子,“等我大师兄回来呢。” 唐青祝难得踌躇了,片刻才道:“你大师兄让我跟你讲一声,圣上招他立即前去,他来不了了,让你别等他。” 这话说出来,唐青祝本来等着唐虚生气,不曾想他只是淡淡道:“刚才见你只一个人进来,我便猜到了。” 唐青祝忖道:“要么你去木雁院跟我们一起吃?” 唐虚低头看着地面:“不去了。” 唐青祝觉得自己还该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末了点点头:“那我过去了。” 他朝着门口走了两步,后头唐虚忽地喊:“子告叔!” 这一声十分仓惶,唐青祝心头咯噔一下,回头看他:“守白?” 唐虚站在榻边,祈求似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小声说:“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唐青祝怔怔。 唐虚的母亲是在他十岁时去世的,到如今也有十一二年了,唐青祝只知她约莫是这个时节去世的,却并不知就是今日。 此时骤然得知,念及他白日里那样如常的神态,心头蓦地便有些发紧。 “守白。”他走到榻边,伸手揽他,“没事,来。” 唐虚侧身靠着他,将眼睛压在他肩上,像是在强迫自己收敛情绪,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不是说过会一直陪着我么?但是我今天等了他这么久他都没回来。” 没等唐青祝开口,他伸手拽紧了他的袍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却有些不稳:“子告叔,我大师兄是不是不要我了?是我平日里太任性了么?我从小就不听话还爱惹麻烦,他是不是累了?” 听到这话,唐青祝顿时心疼得不得了,他在唐虚背上重重抚了几下:“凤歌他肩上担的东西太多了,守白乖,在你大师兄心里你始终最重要的,你一定要相信这个。” “嗯。”唐虚瓮声瓮气地应了,快速放开唐青祝,笑了笑,“子告叔你回罢,冥鸿他们一定在等你用饭呢。” “真不跟我走?”唐青祝问。 唐虚摇摇头,情绪看上去好了些:“不去了,想想和师兄他们也没吃呢,我现在跑了岂不是丢了我掌门的风度?” 唐青祝无奈一笑,走出两步回头:“若是想你大师兄了想找人说话,来找我可好?” 唐虚撇撇嘴:“谁想他啊!” 二人又都笑了笑,唐青祝转身出了屋子。 后头唐虚依然立在榻边。 看着唐青祝背影消失不见,他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最后只剩木然一片。 不多时唐青祝回了院中,众人一起用饭,饭桌上言双还是往常的活泼样子,似乎不曾被今日之事影响。 其他几人都有些沉默,唐青祝从来懒得去维护什么氛围,连平日里话最多的白敛也没怎么开口。 吃到一半,白敛忍不住了,问:“言双,你说你一个公主,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你爹和你哥要给你招亲,你怎么还待在我们这里不走啊?看上去跟个没事人一样。” “要不然我去哪里?”言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问。 合欢忽然小声插话:“该去哪里去哪里啊。” 言双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碗,看向唐青祝:“师父,我在这里是不是太打扰你们了?” “你这都住了多久了才问?”唐青祝道。 言双固执地追问:“那你是要赶我走么?”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唐青祝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反正冥鸿是他的,谁在哪里都无所谓。 于是答:“你爱在哪在哪,反正这是皇家学宫,都是你的地盘。” “但我就想在这里。”言双道。 唐青祝随口应:“随你。” 言双笑了笑,看向冥鸿:“冥鸿哥哥,你说呢?” 冥鸿笑:“随你。” 众人再不提这话头,半晌,唐青祝状似随意地问:“言双,你那嫁妆哪里来的?” 言双“咦”了一声:“师父是说那床琴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0章 千头万绪 唐青祝点点头,言双道:“白棋真人带来的啊。” “那怎么会用来做你的嫁妆?”白敛问。 言双理所当然道:“你们白日里不是都听到了么?因为我是要拜白先生为徒的。” 唐青祝笑了一声:“那你还叫我师父?” 言双道:“我跟着冥鸿哥哥叫的嘛。” 唐青祝面上不动声色:“但是据我所知,白先生应当是不会收身怀术法的弟子罢?你这一身的本事,他也要收?” “师父你怎么知道?”言双有点惊讶,“他先前是说不收来着,但是后来我父皇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又同意了。” 唐青祝看了看冥鸿,正好撞上他目光,这一晚上再没提过这话头。 终于是熬到各自回房安歇,唐青祝立在门边等着,不一会儿进了自己屋子的冥鸿又出来了。 一见到那张脸唐青祝就觉得心情好,他懒懒地靠在门边,眯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冥鸿,等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两个人眼中只剩彼此,唐青祝这才勾起嘴角,往后退了两步,让冥鸿进屋子。 房门关上,冥鸿顺势就抱住了他。 “师父。”他小声在唐青祝耳边喊。 唐青祝只觉得心里很满,在他脖颈处一亲,也小声应:“冥鸿。” “我在。”冥鸿轻笑。 唐青祝心头悸动,嘴唇缓缓移上去,在他耳廓上也亲了一下,只觉得那耳朵边烫得厉害,于是低低笑起来。 冥鸿像是知道他在笑什么,收紧了手,佯装凶狠:“不许笑!” “哟。”唐青祝调侃,“翅膀长硬了,都敢这样跟为师说话了。” 冥鸿沉默些时,道:“都敢觊觎师父了,什么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说个话有什么不敢的?” 唐青祝一时语塞,半晌嘟囔了一句:“小兔崽子。” 冥鸿笑着,眷恋地在他身上蹭了蹭,不住喊他:“师父师父师父。” 二人裹在一处侧躺到榻上,冥鸿心觉沉醉,嘴里还一直在喃喃。 唐青祝心头一动,翻身压在他身上,捧住他脸,低声道:“不要叫我师父。” 冥鸿揽住他背:“那叫什么?” 唐青祝好似在思考,其实脑子里除了面前这个人什么也没有。 没等他想好,冥鸿忽然喊:“子告哥哥。” 唐青祝蓦地一怔,心突突疯跳起来,他口干舌燥地道:“再喊一声。” 冥鸿猛地翻了个身。 天旋地转了一瞬,唐青祝仰躺在了榻上,他听见冥鸿压着嗓子,在自己耳边再喊了一声:“子告哥哥。” 唐青祝情难自禁,把住他脖子将他往下拉,在碰到他双唇之前轻声道:“小东西,都学会勾人了。” 过了半天,二人唇分,冥鸿微微支起上半身,在他颈边道:“我从来就不会勾人,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是师父自己觉得我勾人。” 唐青祝又是一愣,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全扑在自己皮肤上,滚烫。末了他在他背上掴了一巴掌,哑着嗓子骂:“小王八蛋!” 冥鸿伏在他身上笑得停不下来,笑着笑着却没声儿了。 唐青祝眯眼看着他:“再继续笑啊。” 冥鸿耳朵通红,慌忙掐诀灭了窗边的灯。 唐青祝胸口起伏得厉害,他能察觉到冥鸿的呼吸也极其不稳,而冥鸿的呼吸很少有不稳的时候。 他笑了笑,小声问:“想做什么?” 冥鸿不答,只一味地在他身上寻找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唐青祝任他折腾,过了会儿抬手,紧紧箍住他背,随口问了一句:“那膝琴怎么办?” 冥鸿一下子僵住了,唐青祝道:“别跟我说你没有想过这件事。” 唐青祝等了半晌,等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言双是非你不嫁了罢?”唐青祝又问。 冥鸿有点郁闷地卸了力,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师父就非要在这时候说这个话么?” “要不然什么时候说?”唐青祝用指背在他脸上顺了一下,“只有这会儿说话才是只有我和你。” 冥鸿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再一次的慨叹,也像是喘/息。 唐青祝抬腿轻轻碰了他一下,也觉得有些难受,为分散自己的思绪,又道:“反正你也不打算对我做什么,那何时说这话可有差别么?” 冥鸿不自在地翻过身去,曲起腿来,侧身揽着他,顿了半景,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打算对你做什么?” 唐青祝轻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隔了许久,冥鸿凑过去,在他唇角温柔地碰碰:“总之我心里只有你一人,我是不会娶她的,就算不要那膝琴我也不会娶她。” 唐青祝问:“要么这样罢,我二人干脆偷了膝琴远离此处?” “师父又在打趣了。”冥鸿伸手轻轻抚摸他鬓角,“既是被天一阁监视了,又怎么能逃得脱?” 唐青祝口气无所谓,扭头道:“这下可麻烦了,怪就怪你太招人爱。” 冥鸿闻言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不看他。 唐青祝逗够了人,轻笑:“小傻子。”说毕伸手勾过他下巴。 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切如常。 唐青祝始终惦记着昨晚上见到合欢跟有鹿的事,却也知道合欢既然是没直接跟他讲,那便是问也无用。 照着谢云阙的说法,外头净一道在民间的影响明面上是清理干净了,但是那些个人魔依然不知潜藏在何处,加之昨日两桩事情,简直是交织成了网。 如今千头万绪搅成一团,竟是一点痕迹也把不住。 现下众人在学宫中好似被禁锢着,倘使找不到能理开事情的线头,日子便只能这样无止境地过下去。 得有个什么东西自外界来打破现状,唐青祝想了许久,觉得那契机兴许就在白棋和伏羲琴上。 白棋说过要守护望仙镇,如今却来学宫中做了玉晨观的观主,无论如何,他必须见白棋一面。 如此思来想去,再过了一日的午时,唐青祝叫来了白敛,让他去玉晨观找白棋。 那玉晨观就在学宫后头的山上,整个学宫群院相当于是从观前延伸过来的。 白敛听了他的话,问:“可是那玉晨观怎能是我想进便进的?” 唐青祝笑了笑:“没让你用这副模样进去啊。” 这学宫中谁人用了什么术法都是能被瞧见的,但白敛和合欢不一样,他们可以土遁,变作了原身,想必那只管人间术法的也管不了他们。 白敛站在堂屋中央,闻言朝外看了一眼,外头几个人都在练功,他回头来小声问:“你怎么不去找谢大哥?” 唐青祝摇摇头:“他如今手头事多,我也不好怎么说。” 白敛耸耸肩:“行罢,唐子告你又欠我一次。” 唐青祝坐着不动弹。 白敛朝外走了几步,忽地转身:“你想见白族长,是为了那把琴?” 唐青祝敛了神情:“冥鸿曾说过,那琴是他的。” 白棋想了想,眉心轻蹙:“反正言双喜欢小冥鸿,你让小冥鸿去争一争,娶了言双不就是了?” 唐青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敛飞起长眉:“我说错了?” “没错。”唐青祝道,“但冥鸿不能娶她。” 白敛十分直白:“言双是公主,而且若是能拜白族长为师,他的修为必定还能精进,日后活个千八百岁的,指不定还能飞升,多好。” “冥鸿不能娶她。”唐青祝重复。 白敛撇撇嘴:“你管得真宽。” “废话怎么这么多?”唐青祝有点不耐烦了,“冥鸿是我的,自然不能娶别人。” “唐子告你说话越来越疯癫了。”白敛说毕便拂袖而去,走到门边才回过味来,猛地扭头问,“你说什么?” 唐青祝一字一句道:“我说,冥鸿是我的,不能娶别人。” 白敛一怔,半晌才道:“我怎么没听明白?” 唐青祝催促:“别废话了,赶紧找白棋去,看看他能不能见我。” 白敛却有点着急,一下子扑过来,他抓紧唐青祝的手,压低了声音:“唐子告你是他师父!” “啊,所以?”唐青祝问。 白敛道:“你是天煞!” 唐青祝心沉了沉:“如何?” “你是天煞,你若是跟冥鸿成亲,那冥鸿就要死了!”白敛道。 唐青祝皱眉:“什么道理?你们几个都是我徒儿,你怎么不先担心担心自己的状况?我若真是天煞之命,到时候你们几个都要受牵连。” 白敛神色迷茫了一瞬,依然紧紧抓着他手臂:“但是唐子告,你真的不能喜欢冥鸿!” 唐青祝摸摸他额头:“你到底怎么了?” “你真的不能跟小冥鸿成亲!”白敛着急道,“我说不清,但是我觉得你们俩不能成亲。” 唐青祝诧异:“因为我跟他都是男人?” “不是!”白敛揉揉自己太阳穴,眉头拧得死紧,“我忘记了什么事情?我到底忘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 唐青祝心里忽然惊疑起来:“你究竟怎么了?” 白敛细细看他片刻:“我不知,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跟你和冥鸿有关系。” 他话音才落,外面合欢喊了一声:“师父,有人找!” 堂屋门半开着,唐青祝抬眉,正好看到有鹿进来了,面色不由得沉了一沉。 白敛还想说什么,他却摆摆手:“你去,找白棋。” 他说着起身,朝外迎了出去。白敛无奈,掐了诀消失在原地。 唐青祝走到门槛前时,有鹿已到庭院中央了。正在练功的几人都停了下来,有鹿道:“打搅几位了。” 他转向言双:“见过公主殿下。我说怎地在大明宫中不曾见到公主殿下呢,原来公主在这里。” 言双轻笑:“有鹿先生神通广大,怎么今日才知么?” 有鹿不置可否,看向合欢,指指她手里的一把平日里用来练习的木剑,笑了笑:“手掐得太紧了,若是换个兵器必然不称手了。” 合欢秀眉微蹙,似是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又好像是因了不太喜欢他,沉默着没应。 唐青祝冷眼旁观着,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二人不像是认识的。 那厢有鹿最后朝着冥鸿道:“冥鸿兄弟倒是一直很有悟性,不愧是天生的剑修,你那把剑也是极好的。” 冥鸿稳道:“有鹿道长谬赞。” 直到此时,唐青祝才从堂屋口慢吞吞踱过去:“有鹿道长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有鹿直白地应:“有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1章 青溪真经 唐青祝微微挑了眉,浑不在意地应:“哦?” 有鹿笑眯眯地摇摇扇子:“唐掌门不请我进去坐坐?” 唐青祝皮笑肉不笑,侧身抬了手:“请。” 一行人进了堂屋,合欢上了茶,有鹿慢悠悠地将堂上打量完了,才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有鹿道长,有话不妨直说。”唐青祝打破沉默。 几个小的都立在堂屋中央,有鹿刚才一副看不见的样子,此时道:“先生的几位高徒怎地这样看着我?” 唐青祝冲他们扬扬下巴,合欢领了头要出去,有鹿却道:“我这几日惦记着一事,我净一道的修行方式想必几位心中已有数了,不知有某可否有幸再邀贵派论一回道?” 三个人都住了脚,言双问:“什么修行?” 有鹿笑:“公主殿下想知道么?若是真想知道,不如嫁给有某?到时你我二人便可一同修行了。” 言双眉心一凛,登时大怒:“什么登徒子,竟敢在本公主面前说这种话?!” 她说着唰地拔了剑,合欢忙拉住她:“言双莫要激动,他诈你呢。” 言双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冥鸿。见冥鸿没什么明显的表示,她将剑往鞘中一收,高傲地一扬下巴,转身走了。 唐青祝皱着眉:“有鹿道长真是有闲心,与其在这里逗我的几个小徒儿,不如去将你那净一道派中的事情处理得再干净些?” 有鹿笑:“唐掌门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曾有什么事情不干净了?” “哦,那是我弄错了。”唐青祝闲闲喝了一口茶。 合欢刚才就想走,现下看他二人打哈哈,看了片刻便烦了,皱皱眉转身拂袖而去。 有鹿看着合欢背影,笑道:“我瞧着唐掌门座下这几个弟子,一个比一个有脾气,真是可爱率性得紧。” 唐青祝笑了笑。 有鹿转头看冥鸿:“不过还是冥鸿兄弟最有修道的潜力。” “有鹿道长谬赞,我并无仙缘。”冥鸿道。 唐青祝不开口,就那么沉默地看着有鹿。 冥鸿心知他二人是在看谁耗得过谁,于是也不着急,坐到了唐青祝旁边,与有鹿面对着面。 过了好半天,有鹿才道:“我们现下说的话想必都有人在听着。” “嗯。”唐青祝应了一声。 “你二人行事之时怕是也小心些,万一有心人乱七八糟的也想看呢?”有鹿直白道,语气竟还十分诚恳,好似他真在关心此事。 冥鸿闻言皱了眉,唐青祝却依然面无表情:“不劳有鹿道长费心。” 有鹿笑了笑:“我前几日算了一卦,不小心在卦象中看到与唐掌门有关的事情了。” “哦?”唐青祝眯了眯眼,“我看有鹿道长真是闲得慌了,手伸得太长小心被人剁掉。” 有鹿像是料到他的反应,也不恼,娓娓道:“净一道内部出了些小状况,如今事情彻底平定,我留在蜀中的徒儿也进了学宫,他前几日在清理门派所有物,今日来时便交了半册经书给我。” 唐青祝不动声色地瞧着他。 有鹿笑:“想必唐掌门跟太子殿下交好,有些事情是早便知晓的。今日晨起玉晨观派了人来,学宫中开始搜罗各门各派的经书,说是要取众家所长以便制定国道呢。” 唐青祝唇角微弯:“此事不是入学宫前便告知过各宗派么?” 三人忽然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半晌,有鹿捡回话头来:“我这经书在交上去之前,必得先让唐掌门瞧瞧。” 唐青祝依然没反应,冥鸿坐不住了,问:“敢问有鹿道长说的是什么经书?从何处得来的?” 有鹿应得理所当然:“从何而来?自然是从我净一道中来。这是我派镇派之宝,自净一道成立起始便放在祭坛之中,一直有术法护着,除了宗主谁也取不到。前几日祭坛塌了,我徒儿收拾旧物,便将经书也拿了起来。” 他口气惋惜:“怕不是个好兆头啊,净一道祭坛竟是塌了,怕是门派也走到尽头了。”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有鹿笑,“净一道若是走到尽头了,天下道派必然也是要走到尽头了。” 唐青祝冷笑一声,十分不客气:“有鹿道长倒是颇为自负,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说天下修道者将要死绝?” “自负?不敢。如今我派宗主没了,我自然是要担起担子的。”有鹿语气认真,“如今天下道派皆谓我净一道为邪道,真是实打实的冤枉了,因而净一道暂时不敢灭,得将身上的脏水处理干净才好。届时天下道派一同销声匿迹,我也便没什么遗憾了。” 唐青祝闻言将手里的茶碗重重一放,碗底砸在案面上闷响,茶盖则是当啷一下的碎声:“道长不必这般语焉不详了,要给我们看什么不看什么都请尽快罢,我们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有鹿问,“去找那白棋要那伏羲琴么?” 冥鸿立时道:“你……” 唐青祝朝他摇摇头,转头时饶有兴致地问:“道长,我实在不很明白,你怎么就抓着我青溪派不放了呢?” 有鹿笑了笑:“这样简单的事实,唐掌门聪明人,竟是到如今还未参透。何来我不放过这一说?我早已说过,这自然是因为你青溪派与我净一道有缘,若不然我是无事可做么?巴巴地助你们修什么道?” “恕我直言,”唐青祝道,“我并不知有鹿道长在说什么,你那修道术法还是自个儿留着好了,我们师徒无福消受。青溪派主剑道,治不了胡言乱语。” 冥鸿跟着道:“有鹿道长,你方才说你的经书要给我师父看一眼。” “哦是了。”有鹿拿扇柄轻敲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脑子,正事儿给忘了。” 他说毕从怀中掏出一卷经书来,朝着唐青祝递过来。 唐青祝看着他,一时之间不曾动作,有鹿于是朝着冥鸿示意。 冥鸿看了唐青祝一眼,将那经书接了过来:“师父。” 唐青祝头一点:“打开看看。” 冥鸿应了一声,去解那卷轴上收口的带子,他好像是没拿稳,甫一动作,那卷轴嗖一下展开,掉落在几案上,露出卷前几个古体大字来。 二人看了一眼,俱是怔住了。 那上头所书,分明便是“青溪真经”四字。 唐青祝将卷轴抓过来朝后看,在里头看到了冥鸿教给他的所有术法与青溪剑招,然而那经书却像是残缺的,不曾瞧见未知的最后一招。 “怎么回事?”冥鸿诧道,“这不是我青溪山的经书么?” 有鹿“咦”了一声:“冥鸿兄弟怕是弄错了,这经书在我门派中的年头怕是比你师父的岁数还大,更不用说你了,你怎么能说就是你青溪山的经书?” 冥鸿怔怔,看着唐青祝:“师父,我没有撒谎,我在青溪山上看的就是这一卷,卷轴上的气息我都还认得。” 唐青祝点点头,转向有鹿:“这青溪经……” “唐掌门猜得不错。”有鹿道,“这青溪经就是唐家立宗的经书,世世代代皆由唐氏本家保管。” 冥鸿敛眉:“但是这经书是不全的,师父,我记得从冽与你说过此事,这经书应当是一半在青溪派,一半在唐家。” 有鹿点点头:“冥鸿兄弟说得不错,唐家立宗的经书与青溪派的经书分明是一经分作的两半。这一半一直在净一道中,刚才你怎地说你看的就是这一卷?” 冥鸿看看手里的经书,又看看唐青祝,实在不解:“师父……” 唐青祝安抚地看他一眼,道:“有鹿道长,你们净一道……” “是,我们净一道就是你们唐家人的宗派。”有鹿笑着打断他,“你可知这经书是谁带到净一道的?” 唐青祝懵了一瞬,心下已猜着了,但是他不敢开口,仿佛一旦开口一切就都成真。 然而有鹿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在二人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他直截了当道:“这是卫真人带到净一道的。” 有鹿用扇柄在手心拍了拍:“卫由卫真人,何许人也?将净一道从梁国带到蜀地的人,江国卫氏后人,也是青溪派后人。” 唐青祝一动不动地坐着,冥鸿担忧地觑他一眼,片刻犹疑地问:“那卫真人如今何在?” 有鹿坦然应:“不知。” 唐青祝好半晌才寻回思绪,他捏捏手指,问:“那么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现下倒是不怕我们说的话都有人在听了么?” “那又如何?我只是觉得你该知道。我先前不曾见过这经书,如今见到了,自然是要来与你讲一声。”有鹿道,他一双眼睛忽地收敛了所有戏谑和狡黠,深深地看着唐青祝,“你觉得这学宫中有秘密么?连这经书都是要呈上去的。” 唐青祝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就明白了有鹿的意思。 这学宫中若说真的有秘密,只能是在每个人自己的脑子里,因而在有鹿的存思里其实是安全的,除非身在其中,否则那以神思造出来的一切皆是不被人所探知的。 只有在那虚幻的术法中,才能守住关于术法的秘密。 可他们如今还有秘密可守么? 有鹿这人亦正亦邪,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谢云阙又是怎样想的? 唐青祝只觉得思绪一时纷乱无比,昨日想这些事本就心觉疲惫,现下的感受更是好似百上加斤。 他抿紧了唇,看着冥鸿捧书的手,一言不发。 沉默片时,有鹿问:“冥鸿兄弟你可看完了么?如今这经书算是你唐家的,还是算青溪派的,亦或是算净一道的?” 唐青祝扭头跟冥鸿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有鹿这一下是将三个门派裹作一处了。 若是皇帝还要对净一道做什么,那么三个门派全都逃不脱。 这便是这妖修的来意? 冥鸿将经书还给有鹿,三人默默些时,有鹿起身:“那么我要去上交经书了。” 他说着朝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笑了笑:“大家既是同出一宗,二位若是还想试试净一道的修炼方式,有鹿随时恭候大驾。” 待人走了之后,冥鸿还没问话,合欢进来了:“师父?” 唐青祝抬眼看她:“无事。” 言双在门口露出个脸来,见气氛有些重,便也一时未曾开口。 好半晌她才跨进来,下定决心似地道:“师父,我不懂这些事情,但在父皇身边,依稀也听说了一些。若是我父皇和皇兄真要灭……灭净一道,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唐青祝和冥鸿尚未开口,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有个办法可以将你们跟净一道剥开来。” “什么?”合欢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2章 新婚之夜 言双顿了顿,道:“冥鸿哥哥可以在三个月之后的第一场校试中拔得头筹,若是拜了白棋道长为师,便可名正言顺脱离青溪派。” 合欢忽然扭头看了唐青祝一眼,末了应:“即便我师兄娶了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言双认真道,“若是冥鸿哥哥娶了我,父皇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也能护住青溪满门。” 她说毕抬头看着冥鸿。 唐青祝心道这姑娘真大胆,这种话竟也就直接说出来了,其实倒也确是率性得可爱,只不过…… 他这般想着,转头去看冥鸿。 冥鸿也正看向他。 二人对视上了,冥鸿冲他笑一笑,扭头看言双:“言双,我不能娶你。” 言双皱皱眉,又道:“可是那床琴是你的不是么?” “你听谁说的这话?”唐青祝问。 言双道:“师父,不管我听谁说的,就算这琴不是冥鸿哥哥的,你们难道不想要么?” 冥鸿敛眉,语气诚恳:“想不想要琴是一回事,娶不娶你是另外一回事。” 言双想必是想要的就都能有,从未受到过这样直白的拒绝,她脸上怔怔,末了咬咬嘴唇,皱了眉。 此时冥鸿是制造这尴尬场面的人,唐青祝平时不喜欢打圆场,却不得不接过话来:“言双你也玩笑够了,小姑娘家家的,这种话师兄妹之间说说笑笑便算了,去外面可不能说这些。” 这话其实已搭了台阶,但言双却没笑着应付过去,堂上一时便僵住了。 唐青祝心道这言双平日活泼好动,却也不是个冒失的,如今此事竟是这般仓促提起,心下不由得有些诧异。 倒像是要急着解决什么问题似的。 沉默些时,合欢看向言双:“言双我们出去接着练剑罢?” 言双点点头,跟着合欢出去之前转头来看冥鸿,像是还有话要说,顿了顿却也没开口,跟着便走了。 等堂屋里头静了下来,唐青祝道:“这可如何是好?言双那丫头平日也不会这样莽撞的。” 冥鸿摇摇头,说得十分平静:“我绝不负你,莫要说只是一张琴,便是真的性命要挟又怎样?” 唐青祝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冥鸿回头看了院中一眼,走到唐青祝跟前弯了腰,在他唇边轻轻碰了一下,柔声道:“就算拿不到那琴也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死也不在乎,跟你死在一起就是我的毕生愿望。” 他这话虽然令人动容,却说得有些不吉利。 唐青祝眼皮子一跳,压着心绪问:“你我死在一起自然无憾,小妖精和丫头,还有你谢大哥跟守白呢?” 冥鸿定定看着他,没回答。 就是这一刻,唐青祝忽地觉得有些看不懂冥鸿了。 他突然有点仓惶,还想要开口,冥鸿却在这关头笑了笑,笑得一如平常:“我吓你的,现下一切无恙呢,要一直能这样就好了,但若是真出了什么万一,我定不会抛下他们不管的。他们都是我们的知己好友,我自然是要披肝沥胆,况且为了情义,两肋插刀又有何妨。” 他说着直起身子:“我出去看看,白敛怎么还没回来?” 见他转身要走,唐青祝腾一下站起来:“冥鸿!” 冥鸿住了脚,回头笑看着他:“嗯?” 唐青祝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冥鸿道。 说了这一会子话,外头院子空了,合欢跟言双不知去了哪里。 唐青祝上前两步,不管不顾从背后抱住冥鸿,把脸埋在他后颈处:“可不能骗我。” 他在跟冥鸿触碰一事上姿态多直白,但几乎不曾有这样显露自己眷恋的时候,甚至带了点不明显的脆弱。 冥鸿心尖一疼,垂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将他拢入怀中,语气带着歉意:“师父,害你担心了,我没有事,我就是突然感觉有些不好。” 唐青祝收紧了双臂,脸颊靠在他颈边:“什么不好?” 冥鸿抬眼看了看屋顶:“不知为何,从有鹿一出现,我心里就有点不大对,我便算了一卦。” 唐青祝一怔,冥鸿是个剑修,算卦这事情虽也做得,却从未见他做过。 “你看到什么了?”他问。 冥鸿皱了皱眉,一时间没开口。 唐青祝没立即听到回答,瞬时惊惧到了极点,骤然想起那日在有鹿的术法里头看到的事情,五百年前在尤城外的荒野之上,那一战是冥鸿弄晕了他,一人生生扛下来的。 如今倏地想起来,他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此时的冥鸿的沉默莫名让他十分焦躁。 先前从那洞天中出来,只觉得这小子虽然改变很多,看上去是个大男人了,但其实心思恪纯,跟十七八时一模一样,此时唐青祝才猛地发现他不一样了。 好像心里装了山似的。 “冥鸿,我可告诉你,”他手下下了死力气,费力地掩住慌张,肃然道,“你有事不能瞒我。” “咦?”冥鸿道,“我有什么事瞒过师父么?就方才想瞒还被你发现了。” 他这话一出口,方才那种陌生感倏忽消失不见,唐青祝恍了一下神,道:“五百年前你瞒我的事可多了。” 冥鸿顿了顿,笑:“我又不记得了,而且上一世是上一世,这一辈子是这一辈子。” 唐青祝稍稍松了口气,靠在他肩头问:“那你老实告诉我,你算卦算到了什么?” 冥鸿环住他腰,细细在他颈边亲了亲,才道:“我那日在有鹿的术法中看到了不太好的东西,我是不是跟师父讲过?” “嗯。”唐青祝坦然道,“你在里头看见跟我在一处了,还看到我二人行了实事。” 冥鸿一愣,哭笑不得道:“才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唐青祝温声道,“然后?” 冥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望着他背后“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低低道:“我看到我们青溪派满门死无全尸。” 唐青祝心口锐痛一下,一时有些茫然,却是在冥鸿背上轻抚几下,稳着声气道:“算卦算到什么了?” 冥鸿沉默了,好半天应:“大凶。” 静静相拥许久,院门外头传来谈话声,冥鸿于是放开唐青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眸。 唐青祝笑了笑:“不一定的,有鹿说过,净一道的修炼方式就是先让人看清内心最害怕的事,所以什么满门惨死都是假的,除了与我这事是真的。你是个剑修,算的卦也不一定准。” 冥鸿也笑:“是了。” 二人都朝着院中看去,见是白敛同合欢一起回来了,冥鸿回过头来时轻声道:“师父,若是……” “你可愿与我成亲?”唐青祝打断他。 冥鸿愣住了,问:“什么?” 没等唐青祝再开口,合欢跟白敛已踏进了门槛。 白敛一身灰扑扑的,唐青祝笑问:“你这是去哪里钻了一身灰来?” “你还说!”白敛道,“不是你让我去钻的?!” 唐青祝忍住笑,问:“怎么说?” 白敛摇摇头:“他不见你。” 唐青祝沉默了。 方才唐青祝跟白敛讲话时冥鸿跟合欢都不在,冥鸿问:“师父让你去找白族长了?” 白敛点点头,道:“他说他不能见师父。” 冥鸿道:“说的是不能见,不是不见?” “是啊。”白敛应,“他说不能见,还没到时间。” “什么意思?”冥鸿自言自语道。 唐青祝忽地道:“兴许跟你一样,他也算了一卦,正等什么天时地利呢。” 冥鸿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止也止不住。 白敛白了唐青祝一眼,去拉合欢:“他师徒俩已疯了,别理他们。” 合欢跟着白敛朝外走,走了几步回头来看唐青祝,唐青祝对上她目光,冲她眨了眨眼。 看着二人走远,唐青祝转头看冥鸿:“你说言双去哪里了?” “不晓得。”冥鸿不自在地把了一下自己的后颈,答,“左不过是回她宫中去了。” 唐青祝走近两步,靠在他身前,捏住他下巴,口气轻飘飘:“你这小王八蛋,你不会真不知言双喜欢你罢?从第一次我二人救了她,她眼睛就一直长在你身上了。” 冥鸿却应:“是么?我不知。” 唐青祝见他神情认真,末了摇摇头:“我如今才发现,你说的话我时常分不清真真假假。” 没等冥鸿开口,他捏着他下巴的手松了力道,转而轻抚着他唇角:“不过也无甚所谓,你说的我都信。” 冥鸿闻言目光闪动片刻,慢吞吞地问:“师父,你方才可是在说,要与我成亲?” “你不愿意?”唐青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是觉得男子之间不能成亲?” 那双明亮的眸子底下藏着翻涌的心绪。 唐青祝细细瞧着他神色,略微有些吃惊,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冥鸿的隐忍之下还有隐忍。 不等他再细究,冥鸿觑了他一眼,小声道:“不是,怎么可能不愿意?世人眼中男子能不能成亲又与我们何干?只是一时间觉得像在做梦,其实跟师父剖白心迹之后到此刻,我始终觉得这像是一场梦。” “碰我的时候也不曾觉出真切么?”唐青祝问。 他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冥鸿耳朵尖迅速红了起来,人一转身,飞快已出了堂屋:“我去瞧瞧白敛。” 这厢唐青祝踱了几步去坐下,唇角上扬的痕迹缓缓消失,右手紧紧捏住了几案一角。 来学宫这样久了,这有鹿始终只是装神弄鬼的,今日他却拿出那青溪经来,除了给净一道立一重屏障,究竟还想告诉他些什么? 告诉他当年唐昭等不到卫由,原来竟是因为卫由忙着在民间偷偷发展净一道么?卫由当年想做什么?颠覆天下重立江国? 这学宫建起来的目的,根本不会是针对净一道那么简单。 这般一想,唐青祝再次心慌得厉害,他想喊冥鸿,转念却觉得此时不见他最好,末了咬咬牙,将那不祥的感受生生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师徒几个一直不曾见过言双,听谢云阙说她是回了玉晨观中,日日都在修行。 木雁院倒是忽地清静不少,言双走后反而是谢云阙时时过来了,唐青祝问起来,他都说是外头一切平稳,因而奔波少些。 唐青祝就这么旁观着,发现只有在谢云阙陪着时,唐虚才会像先前那样开朗爱闹,有时谢云阙在忙,唐虚时不时会露出些难以察觉的阴郁来。 转眼临近秋分,再过两天便是学宫中第一回校试的日子,亦是皇帝为言双择婿的日子。 这一晚夜色凉如水,合欢与白敛早已安歇,唐青祝却还在院中坐着。 冥鸿从屋里出来,站在堂屋门口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走到他旁边,问:“师父还不睡?” 唐青祝抬头看他一眼,在他腰上摸了摸,冥鸿笑着抓住他手,他便顺势站起身来。 二人站立时贴得极紧,呼吸交错之间,冥鸿带着迷恋的神色低头,想要去亲那双薄唇,唐青祝却猝不及防地指了指天上:“看,三炷香。” 冥鸿一笑,停了动作,顺着他手指朝上看,望见头顶几乎连成一线的福禄寿三星,极明亮,于是笑道:“三星高照,好兆……” 话未说完,唐青祝忽然在他耳垂边亲了一下。 冥鸿转头,对上他双眼。 唐青祝伸手摸他脸,小声道:“小王八蛋,还记不记得三月前我与你讲过什么话?” 不等冥鸿开口,他直接道:“我们成亲好不好?” 冥鸿眸色一黯,在原地僵了片刻,而后一把揽了他的腰,掐诀飞掠过半个院子,进了屋。 房门轻轻被合上,唐青祝回手一挥衣袖,整个屋子骤然亮堂起来。 冥鸿一怔,瞧见那窗边几案上竟是立着高高的一双大红烛。 他回头时撞进唐青祝映着光的双眼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道:“师父你这样招我,你可知我是想对你做什么?” “你想对我做什么?”唐青祝笑问。 冥鸿不答,整个人骤然散发出了点危险的气息。 他低头,温柔地覆上唐青祝的唇,片刻之后动作却激烈起来,双手箍得死死,好似要将唐青祝揉进自己身体里。 唐青祝心口有些疼,头脑跟着混沌起来,却依然不顾一切地靠近眼前人,勉力贴紧他的身躯,就算已近无可近,即便快要不能呼吸。 他双手不住在冥鸿肩颈上攀爬抚摸,周身是属于冥鸿的温热。唇齿纠缠得热烈,他被迫仰起头,以便接受冥鸿的掠夺和给予,好像自己只能依赖这个人来存活。 烛光在清风中闪烁。 屋里喘息声正浓之时,不远处的巷子底端,一点火星子倏然掉落在地。 过了许久,一缕微风拂过,那火星轻轻跳跃了一下,沾上了旁边一丛干柴,半景,那火星渐渐化成火光,在风的再次助力之下,悄然蔓延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3章 烈火成海 冥鸿覆在唐青祝身上,一切如此那般的声音都渐渐平息,只剩下悠长而沉重的呼吸。 唐青祝如今耳聪目明,哪怕是帷幔放了下来,烛光昏暗,他依然能看到他红透的耳廓。 这种感觉很难言,唐青祝有些恍惚,心觉这一夜自己似乎等了好几百年。 冥鸿一直不开口,直到呼吸声也变轻,唐青祝笑:“可还好?” 他话一出口,冥鸿脸颊在他肩窝处蹭了蹭,微微抬头,问:“师父可有哪里不舒服?” 唐青祝不答话,就那么幽幽地看着他。 冥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哑着声音,重问了一遍:“子告哥哥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唐青祝手从他肩颈处缓缓往下滑,闲闲道,“哪里都舒服。” 冥鸿闻言好似在逃命,猛地埋头,将脸紧紧贴在他心窝处,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双眼。 “方才也没见你这么害羞啊?不是凶得很么?”唐青祝笑问。 冥鸿紧紧搂着他,喃喃:“你是我的了,你终于是我的了。” 唐青祝心头的悸动从未散过,此时更是感慨难言,于是收紧手,应了一声:“嗯。” 冥鸿抱着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末了小声结巴道:“我先帮你……帮你弄弄干净?” 唐青祝忍不住笑:“没关系,等一下,我歇歇。” “我把你折腾累了?”冥鸿问。 唐青祝揉揉他耳朵:“这么小声做什么?说的什么都听不清。” 冥鸿噎住了,寻不出话来说。 唐青祝似笑非笑地:“平日里不是挺能噎我的么?” 冥鸿想了想,在他脖颈处亲了一下,吐字清晰:“是不是冥鸿把子告哥哥折腾累了?” 唐青祝叹一口气,想说小王八蛋学坏了,转念想起是自己话赶话到这里的,于是没开口,只在他光裸的背上狠狠掴了一下。 打完又抱紧了。 冥鸿只觉得一颗心都是疼惜,满腔皆是爱意,莫要说只是这样掴他一下,唐青祝便是执刀对准他心口,他也绝不后退一分。 这般想着,他情不自禁再次收了收手。 “你要勒死我?”唐青祝问,问完却立时道,“抱紧一点。” 二人再不说话,迷迷糊糊之时,唐青祝感觉到身上变得干爽起来,他知道是冥鸿替自己清理,因而闲适地继续躺着,并未睁眼。 然而不多时,冥鸿却使劲摇着他,在他耳边急急喊:“师父!师父!” 唐青祝费力地睁开眼,神色还是迷茫的。 冥鸿慌忙道:“你听外头是什么声音?” 这一句过后,帷幔之外的一切动静才轰一下钻进唐青祝的耳朵。 是什么东西燃烧的声音。 唐青祝倏地醒了:“出去看看!” 二人飞速披上衣物,刚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火舌舔舐的声音,后头白敛跟合欢急急忙忙也出来了。 白敛道:“出什么事了?!” 离院门还有几步,冥鸿眉眼一凛,一抬手,院门砰一下打开来。 与此同时,轰一声响,一簇火光猛地蹿向几个人。 唐青祝心下早有了点预料,反手已掐诀捏了屏障,送过去刚刚好挡了这一瞬的火焰。 “离火!”合欢惊道。 白敛忙高声喊:“走水了!” 师徒几人飞速出了大门,正好瞧见火是自长巷那头蔓延过来的,已烧到了旁边的两忘院。 烈焰熊熊,两忘院已整个被埋入了火海之中。 托了白敛那一嗓子的福,四下里的院子骤然醒了过来,人声瞬间喧闹起来,然而两忘院中却一点声息也无。 唐青祝皱了眉,立时要朝着两忘院中翻腾而去,可那院旁火光却是极盛,他一下冲过去,立时又被逼退回来。 冥鸿迅疾搂住他腰,将人往后拽了一下,一把将他推向白敛,喝了一声“等我”,旋即掐诀要闯进火场。 这边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冥鸿已快要越过那被火焰笼罩了的院墙。 唐青祝一颗心蓦地提到空中,却只见冥鸿过去像是撞上什么屏障似的,周身一下冒了青烟,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浑身的血液凝结了。 他猛然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青烟,那分明是妖魔碰到离火才会散出来的魔气。 四周已有人朝着这边而来,唐青祝眼风轻轻一扫众人,趁着冥鸿被火墙阻了的那一瞬,一个翻腾跃上半空,一把抽走了冥鸿手里的青冥,同时回身一踹,将人踹到了白敛怀里。 他举重若轻地回敬了一句“等着”,同时已掐诀出剑。 青冥在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光痕,直直撞向那疯魔了似的火焰,生生将离火火墙撞出一道口子来。 唐青祝翻身跃过了院墙,同时青冥往回飞去,立时化作了捆仙索,将试图跟上来的三人定在原处。 不过转瞬,他已飞踏过那离火火海,闯进了两忘院的堂屋。 见到堂屋里情形的那一瞬,唐青祝骤然屏住了呼吸。整个房屋已是彻彻底底燃透了,木梁断裂了许多,全都被烧得滚烫通红,仿佛一碰便会立时化成灰烬,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各种断裂声刺耳至极。 “守白!”他暴喝一声。 无人应答。 唐青祝掐了个避火诀,即便难以应对离火,却是聊胜于无。 急急往前跑了几步,他一脚踹开了右厢房的门,只见唐虚歪在榻边,似乎已晕了过去。 唐青祝丝毫不敢耽误,飞掠过去将人抱起,躲着火焰又到了堂屋中,回身正要去踢左边厢房的门,却见唐想从里头滚出来了。 “想想!”唐青祝忙喊,“快!” 唐想却已是精疲力尽,虚弱地抬头望他一眼。 唐青祝立马伸手去拉她,头顶忽然咔嚓一声,承重的大横梁直直栽下来,正好挡在了中间,火焰顺着一瞬的风燎过来,灼伤了手背。 “子告叔!走!”唐想嘶吼了一声。 唐青祝咬咬牙,再次掐了避火诀,这一回却一点作用也不起了。 眼前的离火像是报复般,更加来势汹汹,竟是从四周壁上燃过来,蔓延成火墙,直直扑向了唐青祝。 身前身后的路同时被堵死,唐青祝周身已感受到烧灼的痛了。 这是离火,即便一身术法又怎样,出不去就是出不去。 完了。 这念头在这紧急关头挤入脑海,唐青祝心里一片冰凉。 怀里的唐虚并未彻底失去意识,此时喘/息了一下,勉力回头去看唐想,喃喃了一声:“想想……” “师兄!”唐想胸腔里爆发出一声哭嚎来。 火焰燎得空气扭曲起来,唐青祝看不清她的脸,却看见她在掐诀。 霎时,一层冰渣似的屏障自地而生,即刻包裹住了唐青祝和唐虚。 唐想牙缝里蹦出一个字,好似泣血:“快……” 唐虚倒抽了一口气,挣了一下。 唐青祝心狠地一沉,再不敢看唐想,只夹着唐虚的腰,借着唐想捏成的屏障,再次滚入了火海。 “想想!”唐虚惊慌无比地嘶吼一声。 唐想虽是小一辈里出众的,但年纪还轻修为尚浅,即便是拼尽性命,那屏障依然是薄得令人心颤,被离火随便一燎,已所剩无几。 唐青祝一点也不敢多想,尽数倾出了浑身灵力,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若是出不去,唐想这一条命便是白费了。 虽然隔着火海,他却总觉得自己看清了她眼中的泪光。 就在那屏障化成虚无的最后一刻,唐青祝带着唐虚越过了院墙。 烧灼感从胸口顿时蔓延至喉咙,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唐青祝用力揽了一下唐虚的背,而后垂下了手去。 唐家水系的术法,裹着少女泣血献出的一条性命,就这般护着二人通向了生门。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剧痛,唐青祝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正在焦灼之时,唇上忽然压上了柔软的另一双唇。 不过轻轻碰了一下,冥鸿起身,温柔道:“师父莫要着急,慢慢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唐青祝忽地放松下来,他沉了沉呼吸,再微一用力,终于是睁开了眼睛。 外头像是天黑了,屋里的光是烛光。 唐青祝觉得喉管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转头看冥鸿,冥鸿眼睛登时就红了:“师父你醒了。” 唐青祝再次深深吸气,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嗓子,声音却沙哑得像是含了沙子:“守白……” “守白没有事。”冥鸿道,见他醒来,他整个人忽地松懈下来,一时间显得委顿不已,“他没有事,谢大哥守着他呢,你不要担心。” 唐青祝张张嘴,还要再问什么,冥鸿料到他内心所想,小声说:“但是唐家其他弟子都没救出来。” 唐想…… 唐青祝鼻尖酸涩得厉害,脑中全是唐想小时候的模样,只好紧紧闭了眼,好半晌才等到那泪意过去。 再次睁眼时冥鸿摸摸他脸:“师父你都睡了两天了,我吓坏了。” “两天?”唐青祝有点惊讶,说话顺畅了些。 冥鸿点头:“守白也还没醒呢。说是没什么大事,就是醒来得费些时候,谢大哥一直守着。” “你两天两夜没睡了?”唐青祝问。 冥鸿不开口,唐青祝心头酸涩不已,道:“过来让我亲一亲,新婚之夜都没过完。” 冥鸿闻言笑了笑,低了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埋头亲他,在他唇上轻轻辗转一阵,末了变成咬噬。 唐青祝体力多少有些受损,冥鸿虽然不舍得放开,察觉到他气息不稳还是起了身:“白敛跟合欢也好久没睡,将将才被我劝去睡着,你就醒了。你是不是故意的?醒来就只想见到我?” “是啊。”唐青祝笑了一笑,“醒来只想见到我的宝贝冥鸿。” 冥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里晶莹一片,又沉默了。 唐青祝看了他许久,最后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离火怎么烧起来的?” 冥鸿道:“说是谢大哥出宫之前留了一味离火,想是看守的人没在意,意外烧着了。” 唐青祝敛眉:“可两忘院外头有屏障。” 冥鸿闻言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轻轻摇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4章 凤栖梧桐 唐青祝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去盯着头顶的帷幔,整个人一动不动,脸上一片空白。 冥鸿静静看着他,末了捏捏他手,问:“师父想去看守白?” 唐青祝轻轻勾了勾唇角,冥鸿道:“再等一等好不好?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天亮了,天亮了我便带你过去。” “嗯。”唐青祝应了,手肘一撑要往旁边挪,冥鸿一把稳住他身子。 “别动!”他低声喝道。 这一声严厉无比,唐青祝怔怔,随即笑开了:“我没事,已好了许多了,我想给你让个地方。” 冥鸿口气立时软了下来,带着隐忍的心疼和歉疚:“对不住师父,不是要凶你,我吓坏了。” 他说完这句再不开口,只是半跪在榻上,将唐青祝整个打横抱起,往里轻轻放了一下,自己才跟着小心翼翼地躺下去。 “不必这样谨慎,”唐青祝道,“我一点事也没有。” 他说完这话却没得到应答,转头去看冥鸿,只见他双眼红得更加厉害了,不由得一惊:“怎么了?” 冥鸿依然不答话,躺好了抱住他,费力地弓起背脊,将脸埋在他手臂边。 唐青祝心头惊疑不定了一阵,忽地反应过来了,小声问:“你可是在怪我?” 冥鸿还是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唐青祝遽然听到一下抽鼻子的声音,他一惊,顿时觉得心被人攥成了一团,紧得疼。 他忙反手去摸他脸,轻声哄道:“小冥鸿,乖冥鸿,好冥鸿,师父心都要碎了,快来让我亲一亲,莫要哭。” 他这一逗,冥鸿才闷闷地笑了一下,道:“没有哭。” 唐青祝听他笑了,心头的紧张感倏然散了些,才猛地发现自己的情绪完全是在被他牵着跑,不由得在心头唾弃了自己一下。 一边唾弃,一边把心揉成了一滩水。 醒来之后心境几番大变,他忽觉疲累不堪,只摸着冥鸿的脸,试图缓和一下心绪。 半晌冥鸿才开口:“唐子告你听好了。” “哟。”唐青祝挑挑眉,“都这样跟师尊讲话了?” 冥鸿一脸严肃,起身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身子,一手捏住了他下巴,从他上方俯视着他。 唐青祝登时愣住了。 那一夜将自己交托给他时也曾有过压迫感,却与此时不同,此刻冥鸿的强势简直是不容置疑的,让人不由得怀疑他就是君临天下的王。 见唐青祝直直盯着自己,冥鸿以为是自己吓到他了,手微微松了松,但依然强硬地把着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 “师父,”他严肃道,“你听好了,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把我捆起来自己朝火海里跳,我就……” “你就怎样?”唐青祝问。 这话出口,冥鸿忽然又颓丧了,仿佛是要放狠话但并未想起狠话该说什么,末了只能叹口气,缓缓道:“我还能怎样呢?还不是只能跟着你去死。” 唐青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冥鸿身子松懈下去,将头靠在他心口,小声道:“我好害怕啊师父,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唐青祝鼻子一酸,应了一声“嗯。” 过了会儿他小声道:“疼。” 冥鸿以为自己压着他哪处伤口了,慌忙再次直起身子来,着急地问:“哪里疼?” 唐青祝抬手指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疼。” 冥鸿愣了一下:“心口也烧着了?” 唐青祝弯起眼睛:“你装的还是真的?” 冥鸿不言。 唐青祝道:“你来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冥鸿闻言抿唇,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些时,随即眼里闪过一丝狠意,低头咬上了他的唇。 唐青祝紧紧闭了眼,死死拽着冥鸿后背处的衣衫,试图将那火海里的一切从脑中驱逐出去,他心觉自己软弱,只能在冥鸿或轻或重的力道中揉碎所有惧怕。 勉力才抓住眼前的一线真实。 终于是日出。 唐青祝睡了两天,虽是受伤了,但白敛渡了些精气给他,他只觉得自己比先前还要强壮一些,早起便与白敛玩笑:“我再伤两回,让你再治我两回,指不定就成仙了。” “呸!”白敛白他一眼。 合欢无情拆穿:“师父没事就好,你没醒的时候有人还哭呢。” 白敛闻言立时跳脚:“谁哭了?谁哭了!” 合欢耸耸肩:“反正不是我咯。” 唐青祝哈哈笑了几声,转头看见冥鸿一脸紧绷着的严肃:“你别这么紧张,我没事。” 冥鸿不答话,依然以守护者的姿态跟在他身后。 唐青祝无奈地笑了笑:“赶紧着,过去看看唐守白那小子。” 后头合欢想说什么,唐青祝没看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已径直朝着院门口去了。 出去唐青祝才瞧见,不过一墙之隔,木雁院一切如旧,两忘院却已是一片废墟了。 其实在这学宫中恢复个院落也不难,只是不知为何不曾修缮。 冥鸿猜到他所想,道:“离火烧过的地方,一点尸骨痕迹也找不到,没人敢来动这院子里的东西,都在等守白醒。” 唐青祝念及唐想死前那一声哭喊,心里苍凉得厉害,秋风悠悠,自长街那头拂过来,他轻声道:“天气果真是凉下来了。” 冥鸿没开口,牵住了他的手。 唐虚暂时在少阳院住着,唐青祝跟冥鸿到了地方,那处的宫人想是被谢云阙嘱咐过,并未加以阻拦。 二人朝着主院落走过去,刚刚跨进去,便听到哗啦一声响,像是茶碗摔在了门槛上。 唐青祝一惊,急急行出两步,正好看到谢云阙站在殿门口,脚下是碎茶盏。 “怎么了?”唐青祝问。 谢云阙摇摇头:“没拿稳。” 冥鸿问:“谢大哥,是守白兄弟醒了么?” 谢云阙顿了顿,道:“他说他不想见我,子告你们俩帮我进去看看他?” 唐青祝细细看了看他,只见他双眼通红,本来光洁的眉间生生添了一层薄薄的黑气。 “你这样……”唐青祝直白道,“凤歌,控制一下你的心绪。” 谢云阙抬头,有些慌乱地看了他一眼。 唐青祝猛地怔住了,谢云阙为人行事一向有理有度,从来不会有差错,如此惊惶的神情,长到这样大他只在他脸上见到过两次。 一次是上次进学宫之前,被自己发现他在偷看唐虚,第二次便是现在。 冥鸿道:“我先进去看看。” 唐青祝点点头,等冥鸿进了屋子,他才伸手拍拍谢云阙的肩:“凤歌,你……” “我没事,”谢云阙抬眼,勉强笑了笑,“真没事,就是有点心慌了。” 唐青祝不露痕迹地吐口气:“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弄清楚了?” 谢云阙四下看了看:“我走之前在两忘院设了个屏障,本意是想护着他,但是没想到……” 唐青祝一惊:“你说清楚一点,屏障是你捏的?” 谢云阙满脸难言,末了道:“哪天我们去与有鹿道长一同论道可好?” 唐青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实实在在怔了一下。 有鹿能避开天一阁的视线,是谢云阙早就知晓的,还是那一日有鹿来跟他说青溪经时才知晓的? 但是现下谢云阙显然无法说更多,唐青祝只得安抚道:“没关系,他就是一时还未想明白。想想自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那一日舍了自己性命才给了我二人一条生路,他一时接受不了。” 他仰头看着天,像是自言自语:“莫说他了,我眼前也时时刻刻都是想丫头的脸……我对不起她。” 听却这一番话,谢云阙呼吸蓦地沉重起来,他伸手轻轻捂了一下额头,突然痛苦地喊:“子告……” 唐青祝不曾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样子,忙应:“凤歌!” 谢云阙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态,道:“你去帮我看看他,只要他没事怎样都好。只要他没事我做什么都可以。” 唐青祝叹口气:“你先去歇歇。” 谢云阙点点头,却还立在原处不动弹。 唐青祝朝着屋子里头去,走了几步回头看,只见谢云阙低头盯着地面,不知是在想什么。 一阵风掠过,他身后的梧桐树落叶纷纷。 凤凰高栖梧桐,却原来依然要承受天凉日暮之苦,且说不出,也辩不得。 唐青祝心道果真是秋日了,转身进了屋子。 屋里唐虚侧躺在榻上,背对着外头,冥鸿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二人皆是无比沉默的姿态。 听到唐青祝的脚步声,冥鸿抬头看了一眼,随即起身。 唐青祝走过去,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让他坐回去,自己跟着坐到了榻边。 唐虚睁着眼睛,正盯着床幔发呆。 唐青祝小心地拍拍他手臂:“守白?” 唐虚不动弹,也不答话。 唐青祝道:“转过来让子告叔瞧瞧,两天没进食是不是都瘦了?” 唐虚还是没动。 窗户支着,留了一条宽缝,清风自外头闯进来,掀起帷幔边晃晃荡荡,唐虚忽然打了个寒颤。 冥鸿见状起身,走到窗边正要动手,唐虚忽然开口了:“不要关!”顿了顿小声重复:“不要关。” 唐青祝看向冥鸿,冥鸿停了手,应了一声:“好,不关。” 然而说完这一句之后,唐虚又沉默了。 唐青祝敛眉,咬咬牙狠心道:“修道者不都信个人间有灵么?方才那缕风也许就是想想,或者是你二师兄是你师侄。” 唐虚起始一动不动,过了好半晌才听到这话似的,背脊抖了一下。 “你是一派掌门,”唐青祝道,“你还有大罗山,还有唐家庄。” “唐家还剩什么么?”唐虚小声问,“撑到今日,唐家庄还剩什么么?” 唐青祝一鼓作气:“那你的意思是想让想想见到你这幅样子么?你怎么不想想,她当时为何拼死都要让我们逃出来?” 唐虚怔了片刻,忽然带着哭腔喊:“子告叔……” 唐青祝心知自己刚才的话实在残忍,此刻见能引他泄泄情绪了,才柔声道:“我在呢。” 唐虚翻身想要坐起来,却似乎是没力气,冥鸿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 他甫一见到二人关切的神色,立时便红了眼,嘴角向下一歪,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眶里砸下来。 砸在冥鸿手背上,滚烫。 唐青祝往前挪了挪,将人揽在怀中,冥鸿顺势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末了唐虚慢慢平静下来,唐青祝和冥鸿细细询问半晌,才知失火之前两忘院的人一起喝过酒。 因了那一日是唐想的生辰。 “酒里怕是……”冥鸿道。 唐虚疲惫地摇摇头:“那酒还是从唐家庄带过来的。” 唐青祝心头一阵一阵地泛着凉,却还是只能按住:“先不说这个了,守白再睡一会儿。” “我不想睡了。”唐虚抬手按在眼睛上,“一闭眼睛全是火,还有想想的笑声,我受不了。” 他这话说得平静,人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失态,反而让唐青祝心里更加不安了些。 “子告叔,我跟你们一起住木雁院行不行?”唐虚问,“我暂时……暂时没有办法见他。” 冥鸿想说什么,唐青祝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于是抿唇沉默,只抬眼朝外看去。 正好看到了门边的谢云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5章 心怀天下 谢云阙神情有些恍惚,冥鸿看清了他眼底难言的隐忍。二人目光对上,谢云阙冲他轻轻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冥鸿收回视线:“那我们现在就走?” “好。”唐虚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冲着他笑了笑。 唐青祝起身,一边将搭在屏风上的袍子递给他,一边道:“不想笑就别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唐虚心性虽看似活泼,其实一向也是惯于收敛情绪的,此时已能抢话,道:“我这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你说我哭起来难看?” “行了行了你最好看,你是天上地下第一美男子。”唐青祝道。 唐虚笑了笑,接过了他递来的外衣。 等唐虚收拾好,三人一起出屋子时并未瞧见谢云阙,唐虚面上无所谓,唐青祝却看清了他眼底化不开的墨色。 直到进了木雁院,唐虚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刚刚踏进去,白敛跟合欢迎上来了,他立时又将那口气提起来,笑了笑。 那二人也冲他打了招呼。 唐青祝心知他肯定是累了,便带着人去自己屋子。 叔侄俩一同进了屋,唐虚终于放松了些,坐到榻上笑问:“我睡了子告叔的屋子,子告叔睡哪里?” “睡冥鸿那里。”唐青祝坦然道。 唐虚点点头,随口应了一声,好半晌才回过味来,又抬头看他,眼里带了点询问的神色。 “你如今也这样敏感了。”唐青祝道。 唐虚了然地笑笑:“谁说不是呢。” 直到看着他安歇下,唐青祝才出了屋子。 冥鸿就等在门口,见到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好,抬手摸摸他嘴唇:“没关系,过段时日会好一些。” “不是好起来,只是好一些。”唐青祝道。 冥鸿垂了眼,看着地面,末了抬头小声道:“刚才瞧见谢大哥了,他看上去很……” “很难过?”唐青祝问。 冥鸿点点头,抿了唇。 唐青祝把着他肩,二人离那屋子远了些,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练功的白敛跟合欢。 半晌,他小声道:“谢云阙那种人,活着是很累的。” “那种人。”冥鸿重复了一遍,语气却是平淡而肯定的。 “是啊,那种人。”唐青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好半天才开口,“你可知他是活不长的?” 冥鸿一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些时,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合上的房门,见没有动静,才转头来又看着唐青祝。 唐青祝神色平静,想是从一开始便知此事。 冥鸿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也反应过来了,道:“是离火?” “是。”唐青祝应,“先前在那望仙镇时,你可曾听从冽说过?她说朱雀一族违背誓言掺和到了人间事中来,助谢家得了天下,最后落得个满族皆灭的下场。凤歌身上有朱雀族的血统,背着诅咒,活到现在已是他命大了。” 冥鸿一时间唏嘘不已,叹了一句:“那他为何不走?为何还要留在宫中做这些事?” “他心怀天下。”唐青祝道。 冥鸿愣了半晌,摇头道:“可是天下……守白不也是天下的一部分么?非得要这样么?” 唐青祝心知他通透,已什么都察觉了,于是只抬手摸摸他侧颈:“天意如此罢了,谁能说什么呢?你不能说他错了,我也不能。凤歌虽素性温和,骨子里却也是果决之人,你瞧他在唐家庄破阵之时便知了。守白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只怕他把该做的事做完后,必也是要血溅墓碑的。” “他心里装着天地亦装着家国,装着亲师也装着友朋,更装着守白,好似个圣人。可惜圣人心中独独不曾装过他自己。” 唐青祝轻笑一声,笑得极苦:“自小一同长大,我和守白以前为何最烦他这性子?因为无私的人才是最自私最无情,他只顾着付出,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亏欠,别人就得永远欠着。” 冥鸿怔怔,心知唐青祝其实是心疼谢云阙了,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他又看了看那房门,回头时小声道:“这当真是……” 后文却散在秋风当中听不分明了。 因了那场火,原定学宫中的首场校试往后推了几天,风平浪静了几日之后,终于又到了盛大集会之时。 期间谢云阙来过几次,不过都来去匆匆的,只偷偷看看唐虚便告辞。 他师兄弟二人自从那火灾之后,想必是一句话也不曾说过的。 冥鸿偷偷试探过唐虚的心意,每次问到他想不想跟其他人说说话时,他都笑着摇摇头。 唐青祝却从头到尾都不曾置喙。 转眼到了校试当天,如同平日里听白棋讲学的集会一样,早起诸人便沐浴焚香打坐,只待去祭台上头一拼罢了。 前一晚唐青祝问起唐虚来,他表示不想去。 整个学宫皆知两忘院死伤惨重,这场集会他参不参加,也没人能说什么。 留了唐虚一人在木雁院中,青溪派众人与他道过别出门,到了道场中,远远便瞧见了有鹿,还有谢云阙。 谢云阙安静地立在祭台边,一直眺望着连接道场入口的长街,见到青溪派几人出现,后头却并未跟着唐虚,他垂了垂眼,努力按捺情绪似地,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唐青祝目睹了他的反应,心下琢磨着,也不知他这一下究竟是叹息,还是松了一口气。 照着平日集会的习惯,众门派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了,唐青祝左手边原来属于唐家的位置,却是空无一人。 他转头看着那一小方空地,正在发愣,旁边有鹿道:“真是凄惨。” 这口气稳稳,也听不出是风凉话还是真的在惋惜。 唐青祝没有理他。 有鹿看向冥鸿:“冥鸿兄弟,你等一下要上台么?” 冥鸿闻言也未开口,只是微微抬头,看向了祭台左侧。 在谢云阙背后,站着原来一直与他们同坐的言双,自那日言双说出让他娶她的话时,冥鸿就知道今日的场面不可避免了。 唐青祝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正好言双也看过来,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熟悉神采,转脸却换了一副冷漠的姿态。 白棋未曾出现,想来是因为今日不论道。 各门各派皆落座之后,谢云阙上了祭台,十分简洁地道:“诸位道友,今日是我运国为公主选婿的日子,因了大家都是修道者,也无甚繁文缛节得守着,规则便不多定了,只一样,不能使用邪术。秉承一贯的愿者参与之原则,校试以打擂台的方式进行,最终的胜者可与公主一战,若能胜了公主,便是我大运国的驸马爷。” 下头听完这番话都窃窃私语开了,有人高声问:“怎么还要与公主一战?” 谢云阙没开口,只是看向台下。 言双顿了顿,飞身上台,宽袖一甩,道:“我选夫婿,自然要与我一战,若胜不过我又有何资格说娶我?” “今日既是选婿,众位道友也先要比试,这里头修为最高的,莫不成还战不过公主么?”有个姑娘道。 言双秀眉一横:“你是瞧不起我么?” “不,岂敢。”那问话的姑娘原本也是瞧热闹,闻言笑了一下。 今日言双不曾用术法刻意去遮自己的面容,只往那台上一站,虽是带了掩不住的怒意与傲慢气,看上去却是肌肤胜雪、貌美如花,刚才那一跃则姿态蹁跹宛若惊鸿,整个人散发着掩不住的光采,更盛平时。 台下许是为她美貌所折服,渐渐没了声音,有鹿却忽地问了一句:“圣上不来观擂台么?这可是选婿的大事呢。” “圣上今日抱恙,太子殿下德行极全,他做事圣上自然是放心的。”不知何处传来这么一句。 言双朗声道:“若真成了我夫婿,还怕见不着我父皇么?” 她说得不客气,下头再没人多说什么。 谢云阙便道:“那么比试便正是开始了。以锣声为准,锣声响了,对战双方必得停下。” “这跟江湖里头的比武招亲无甚区别了。”有鹿道。 他话音还未落,一个大胡子翻身腾上了祭台,道:“谁愿与我一战?” 白敛转头问合欢:“我可以先去打几个么?” “随你。”合欢淡淡应,“莫要说打几个了,你便是直接打到最后也没人会说什么。” 唐青祝笑了笑,看向白敛:“活该。” 白敛横了他一眼,掐诀飞上了台,朗声道:“青溪派白敛来也!” 甫一说毕,那大胡子立马便动了手,四处都是术法碰撞出的火光闪电。 一旁有鹿摸出他那扇子来,轻轻悠悠道:“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 唐青祝看了看谢云阙,又看向言双,再望向台上二人,道:“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冥鸿在唐青祝身侧,此时轻轻扯了扯他袖子:“师父,我们在幻境里。” “嗯?”唐青祝一怔,“幻境里?” 冥鸿小声道:“对,在幻境里,跟有鹿道长那天的有些像,但这是幻境,不是净一道的修炼术法。” 合欢亦是一怔。 唐青祝挑挑眉,问有鹿:“你也知这是幻境?” “我不知。”有鹿笑眯眯应。 唐青祝皱了眉:“你不知?若真是不知,做什么端出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猜的。”有鹿道,“很难猜么?” “谁做的幻境?”唐青祝又问。 冥鸿顿了顿,道:“想必是白族长了,他兴许是在观楼之上,我们进来时未曾注意到。” “这一回倒是没听到琴声。”合欢诧道,“就像他与我们讲道时一样么?以前我们都在琴声里头打坐存思,想来那琴声兴许也能带人入幻境。” “兴许是。”冥鸿有些心不在焉地答。 唐青祝敛眉:“约莫是了,白棋用琴之时想必跟冥鸿一样,是能随着心意捏幻境的。” 一时没听到冥鸿应声,唐青祝转头去看他,见他一脸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冥鸿看看有鹿,又看看合欢。 有鹿笑了笑,伸手将耳朵捂住了:“你们说,我不听。” 冥鸿却未开口,还是那样看着唐青祝。 电光火石之间,唐青祝忽地懂了,小声道:“你能分辨真假之后,是不是已不能造幻境了?” 合欢微有些震惊:“意思是那伏羲琴可以造幻境,而师兄却是破幻境的?这琴原来是师兄的?” 冥鸿抿抿唇,算是默认了。 有鹿笑道:“谁要是有了这一人一琴,怕是江山都不在话下了。冥鸿兄弟,这琴你怕是不得不拿了。” “你不是不听么?”唐青祝呛他一句。 有鹿一怔,紧接着笑得不可抑制。 冥鸿摇摇头,直白道:“我不会娶言双的。” 与此同时,台侧正在观战的言双蓦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那厢白敛已接连击败好几个人,悠然地立于台上,他敛了平时的赖皮样子,倒也确是个如玉公子,端的是一派玉树临风。 下头又有一青衣少年飞上去,长剑出鞘:“我来会一会道友!” 白敛微微偏了头,忽然看向言双,朗声道:“公主殿下,这小子长得不错,我便不跟他争了!” 他说毕飞腾下了台子,稳稳落到了合欢旁边,身姿似乎还带着风。 这边几人都忍俊不禁,唐青祝道:“小妖精你完了,你这就是在骂人家先前几个长得丑,等下全来找你报仇,到时候变猪头。” “来呗来呗!”白敛得意道,“爷我正愁没人陪我练手呢,最好是能打得地动山摇!” 他话音刚落,像是在应和这一句“地动山摇”,整个道场猝不及防地晃动起来。 唐青祝道:“这是怎么了?也是幻境的缘故?” 冥鸿却是大惊:“幻境要塌了!” 有鹿面色迅疾灰白起来,他猛地起身:“诸位醒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6章 突如其来 道场中变故发生的同时,木雁院中,唐虚站在院墙边一棵石榴树下,正对着一只水缸。 那水缸中间原本什么都没有,后来是言双让人从宫中弄了莲花来种上,紫色的,花叶挤着开了一缸。 唐虚像是闲得无聊了,低着头在莲叶中间寻找间隙,似乎是想要看看自己的模样,却只看见一条细鱼游过。 他心里装着事,看什么都看不真切,于是自己的倒影忽然出现在水面上时,他一时未曾反应过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发现原来是风吹开了莲叶。 “大师兄……”他喃喃了一句,并不曾发觉自己话里浓重的眷恋。 片时,有什么人像是在接他的话,“啧”了一声,嘲讽地问:“你怎么到了如今还这样惦记他?” “谁?”唐虚猛地一惊,起身朝着四下看去。 然而院子里头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他以为自己是听岔了,按了按狂跳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方才那声音再次响起来:“守白,你可是在想你大师兄?” 这一次声音大了些,唐虚听得清清楚楚。 若说方才有听错的可能,这一回却断断不会,那声音喊的就是他的字。 “谁?”唐虚喝道,“做什么装神弄鬼的?” 那人悠悠地笑起来:“你怎么回事?” 唐虚着意听了听声音的来处,发现竟是在水缸中,他急急朝前两步,扒拉开莲叶,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没有其他东西。 他正要起身,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却忽然一笑,开口了:“你怎么还在想你大师兄?” 唐虚悚然,立时掐诀:“何方妖魔?!” 他回手朝着水面一击,哗啦一声,水花高高溅起,泼洒得到处都是。 然而不过转瞬,水面已平静下来,那属于他的倒影依然在对他笑:“我不是妖魔,你怎么能伤害到我?” “那你是谁?!”唐虚横起眉毛,厉声问。 倒影低低笑了好半天,似是嘲讽,似是癫狂,一张属于唐虚的脸扭曲无比。末了他幽幽道:“我便是你啊,守白,你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么?” 唐虚一怔,心觉这声音的确有些熟悉,但人听自己的声音总是不真切的,他于是抿唇不言。 那倒影却丝毫不在意他的怀疑,只瞧准了他不再出手这一点,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是不是已辗转反侧想了许久?” “想什么?”唐虚声气有些不稳。 倒影慢悠悠道:“你明知故问。你自然是在想唐家是怎样落到这种下场的,你父亲是如何没的,还有唐想和两忘院中其他人,他们究竟为何而死的。你现在去隔壁看看,那离火烧灼过的地面有多荒凉,如今天下间能用离火的还有谁?你猜猜,他是真的无意,还是自欺欺人?” 唐虚一脸空白地摇摇头,后退了几步,快速地解释:“我父亲身中人魔蛊,他为救整个唐家庄自绝而亡。唐家庄到如今不过是气数已尽,想想是为救我而死,那离火和屏障都是大师兄出门之时留在宫中的,因了学宫中或许有妖魔,他怕我受伤害。”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一句时,几乎是没吐出字来。 那倒影静静听完,笑得止不住,最后笑得累了,喘口气才问:“我只是让你猜一猜,又没让你告诉我。你自己相信便好了,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唐虚一怔,心里骤然惊惧起来,不敢再开口。 倒影邪气地笑:“你说了这么多,可也想听听我看到的事情?” 唐虚闻言慌张地一退再退,最后几乎挤到了墙角,他伸手捂住了耳朵,咬紧了牙,狠狠道:“你是妖魔,我不会听你说话的,我不会!” 倒影幽幽叹息一声,仿佛在可怜他:“那么我先与你讲一件事,这事情若是应验了,你再选择信我还是不信,可好?” 唐虚尚且不曾作出回应,那倒影已开口了:“你大师兄就要抛弃你了,因为天下将倾。” 道场中。 就在白敛一句“地动山摇”之后,幻境当真开始震荡起来,在有鹿的呼喝声中,渐渐有人开始意识到周遭情状不对头。 冥鸿匆匆转向唐青祝:“幻境不稳,怕是造幻境的人出事了!” 合欢惊道:“白族长!” 白敛腾一下站起:“该怎样破开幻境?” 这几句过后,场中骤然乱了起来,祭台那边的谢云阙正在大声喊着什么。 冥鸿声音压得很低,在唐青祝耳边急促道:“若是幻境塌下来,怕是大家都要困于此处直到死了。” 唐青祝一怔,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影子。 他抬头,瞧清原来是合欢飞腾到了半空中。 她手里现出六合扇,掐诀的同时猛地一展,扇骨纷纷化成白亮的光,瞬时拢起一方屏障,堪堪将整个道场中的人罩入其中。 屏障外的一切还在震动,里头却骤然安稳了下来。 “傻丫头。”有鹿也看清了她的动作,低声说了一句。 冥鸿喊:“师父。” 唐青祝看他一眼,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叮嘱白敛:“这头交给你了。” 白敛面色肃然,极快地点了点头。 冥鸿轻飘飘地看了有鹿一眼,一跃而起。 唐青祝紧随着飞身而上,喝了一声“丫头”,合欢手腕微微一折,二人自屏障中被扔了出去。 屏障再次合拢,唐青祝反手一握,远处一片树叶飞来,在他小臂之上轻轻划过,鲜血顿时涌出。 冥鸿皱了眉,他见那鲜血涌出,心疼的同时,喉头忽地涌起什么渴望来,连自己都不曾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抓住唐青祝的手,在那伤口处吸吮了一下。 唐青祝一怔,并未多言,只道:“来。” 冥鸿立时起身,那鲜血这一回却并未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看样子是因为没有阵法。 “能破么?”唐青祝皱眉。 冥鸿飞速敛回思绪,道:“试试。” 他自然而然地抬手,在唐青祝手臂上点了一下,将鲜血用决拢起,抹到了青冥剑身上。 青冥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刻,那血液碰上剑身,转瞬便消失了。 唐青祝愣了一下:“这……” 冥鸿显然也有些不解,方才动作之时也未曾多想,此时便有点仓惶地看他一眼。 “快来。”唐青祝催促道。 冥鸿点点头,飞腾而起,青冥在手中旋转一个周天,大开大阖之间,直接使出了一招九万抟风。 周遭仿佛拢起了另一把扇子,每一根扇骨都是一缕剑气,坚不可摧,又锋利无形。 冥鸿暴喝一声:“破!” 那剑气如铺地卷风,自四面八方扶摇而起,直直撞向了正中央的祭台,暴风过去,合欢的屏障微微摇了一摇,周遭幻境依然在飞速摇动,甚至道场边缘的围墙都有些模糊,像是摇摇欲坠了。 只中间被护住的那一块是稳的。 “没用?”唐青祝问。 他呼吸有些紧,若是幻境就此坍塌,首先被埋的就是冥鸿和自己,其次便是合欢,而后是她那六合扇下头的天下修道者。 唐青祝往下扫了一眼,见纪堂在六合扇下看了自己一眼。 就在此时,白棋的声音忽然从祭台最那头的观楼之上传来:“子告!” 唐青祝立即懂了,正恨自己早没想到之时,白棋急急道:“让冥鸿朝着观楼这边来!” 还没等他再开口,白棋又道:“他现在听不到,只有你!快!” 唐青祝不敢再耽搁:“观楼!” 方才在道场中也曾议论过这话,白棋想必是在观楼之上,此时听唐青祝一说,冥鸿也不多问,只立即又往上腾去。 青冥势起,冥鸿这一回却并未用强劲的招式,而是用了一招最基本,却也最为直接的决浮云。 这一招出手,所有灵力都集中于剑尖之上,剑气势如破竹,如同一道凛冽白光,直直击向空无一人的观楼,而后只听得一声爆裂声—— 那剑气如同一朵烟花,散在了观楼之外。 转瞬之后,观楼里头的场景显露出来。 白棋正端坐于中央,膝上放着伏羲琴,他手指拨动着琴弦,身姿尚稳,整个人却像是从血池中被捞出来的。 就是唐青祝抬眼看过去的这一瞬,他身边一道透明的屏障被彻底破开,冥鸿招式中的剩余剑气撞上一个黑影,那黑影瞬时散作了雾气。 琴声带着一丝颤意,二人心下顿时了然。 现下这状况,必然是白棋在用琴声制造幻境之时被人攻击,他受了伤因而幻境不稳,但是他却不能停下还手,因了他若是骤然停下,曲子不曾收尾,那幻境兴许便永远是幻境了。 黑影消失的后一刻,唐青祝和冥鸿已抢身到了观楼之上。 白棋今日穿的并非学宫中的梅染长袍,而是那从前在望仙镇所惯常着的一身白袍。 那白袍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全是血,白棋脸上的表情却是淡然无比,一张脸依然那样温和沉静。 还如初见那般,像个有礼有节的青年读书人。 唐青祝怔怔,忽然想到他其实不会术法,也不知他是怎样支撑到此刻的。 冥鸿一把捏住了唐青祝的肩头,手收得极紧。 白棋手下一曲还未终了,二人不敢打搅他,生怕那幻境塌在半中央,只一动不动地护在他身边。 唐青祝回头去看,见合欢的六合扇还是稳稳罩着整个道场。 一曲终于颤颤巍巍要收尾,唐青祝和冥鸿屏住了呼吸,都半跪了下去。 白棋终于高提了手,琴弦犹自在空中震颤不已。 “白族长!”唐青祝轻声喊。 白棋已是气若游丝,整个人苍白得像是一张纸,他终于是看向二人,小声道:“青溪……这一盘棋你信便是真,不信才是假。” 这话来得突兀,二人俱是一怔,正待要问,白棋却悄然闭了眼。 与此同时,白敛像道横冲直撞的光,几乎是滚着飞入了这观楼,他扑跪在白棋面前,哭嚎着喊:“族长!” 听到这一声,唐青祝才忽然觉出疲惫,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冥鸿慌忙抬手把住他肩,他背靠着冥鸿的胸膛,二人互相支撑了一下。 下头道场中的幻境彻底破开,露出原来的祭台面目来。 众人面面相觑,尚且反应不过来,合欢手一挥收了六合扇,那扇面收拢时掀起大风,将她袍角吹得猎猎作响。 言双盘坐在祭台之下,面色怔怔。 所有人中只有有鹿姿态闲闲,好似在围观一场大戏。 在一瞬的慌乱之后,谢云阙立时洞悉了所有,他掐了诀正要朝着观楼而去,道场外突地跑进来一个天一阁的道人。 那人丝毫不避忌场上众修道者,大声道:“太子殿下!京郊突现妖人大军!” 还没等场上掀起风浪,另有一人飞掠而来,扑到祭台边跪下:“太子殿下!人魔!人魔来了!” 这一切都显得太过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观楼之上,白敛将浑身是血的白棋抱在怀中,颤抖不止。唐青祝和冥鸿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化不开的惊疑。 观楼之下,整个道场在一瞬的沉寂过后,彻底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7章 处心积虑 这厢合欢也飞掠而来,师徒三人心神都还没归位,忽然听得后头白敛一声压抑着的惊呼。 唐青祝猛地回头正好见到,白棋在他怀中瞬时消失了。 “族长!”白敛嘶吼一声,那具身体的消散却已无可挽回。 冥鸿立时朝前一步,伸手一捞,如同那日从冽消失一样,他在迷茫之间,只捞着了一缕清风。 转瞬即逝。 从冽说过她只是一口气,因而消失之时什么也不剩。然而白敛手中却留下了一件染血的白袍。 冥鸿仓惶地回头看了唐青祝一眼,唐青祝忙把住他肩。 白敛僵跪在地,此时忽然往前一扑,将那袍子抱在怀中,扑在了地上。 合欢眉心笼罩了一层乌云,她见状匆匆上前,跟着跪在了白敛旁边,轻轻去碰他的肩膀。 白敛却保持着跪扑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合欢有点急了,伸手去掰他肩膀:“白敛?” 白敛顿了顿,趴在地上转头看她,他满脸都是泪,却一点声气也没发出。 想是从未见过他这样平静又汹涌的神情,几个人都惊了一下,合欢强硬地将他拉了拉,回手抱住了他的脖颈。 白敛呆愣了片刻,将额头抵在她肩下。 合欢拍拍他背,着急道:“白敛,出声!” 过了好半天,白敛肩膀耸动了一下,终于是号啕起来。 唐青祝先前一直有些不太喜欢白棋,今日目睹了这样仓惶的一出,他却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转头见冥鸿一双眼睛通红,唐青祝猛地想起曾经在洞天中窥探到的真相。 冥鸿是前世江国的大巫,那么他是白冥族的人,此时即便不知道白棋就是自己的族长,想必也会有同族之间的感应。 他念及此处,心尖一疼。 这样久的时日了,自己竟也不曾告诉过他,那先前日日都能见到的望仙镇居民,全是他的族人。 唐青祝眉心微微皱起,把住冥鸿脖颈往下一拉,在他背上拍了拍。 冥鸿其实不懂自己的心绪从何而来,只是顺从地低头,把脸埋在他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道场中吵得厉害,修道者们纷纷将谢云阙围了起来,有人揪着不停问怎么回事,有人要求立时离开学宫回山。 谢云阙在人群中沉默许久,末了道:“诸位道友稍安勿躁,我一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太子殿下说得轻巧,若真是出了人命,你拿什么交代?”有人喝了一声。 谢云阙冲那人笑了一下:“拿命。” 他这一句说得轻,众人却忽地安静下来。 谢云阙扬扬手,手下人开始打点,各门派的人渐渐疏散,这观楼之上竟一时再无人注意。 言双自从上次那事之后便与青溪派少来往,此时也只是站在下头,远远望过来。 谢云阙将这边的事情稍作安排之后,立时带人去了京郊,最后整个祭台边只剩下有鹿和言双二人。 有鹿脸上的神情一直那样淡淡的,一点端倪也窥不见。 许是见无戏可唱了,他拢起折扇,远远朝着唐青祝示意了一下,转身出了这道场。 傍晚带着伏羲琴回到木雁院时,众人皆是疲惫不堪。 刚刚跨进院门,唐虚便已迎了出来,匆匆道:“我听说道场的事情了,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还准备去找你们呢。” 白敛怀中一直抱着白棋的衣袍,神情恍惚着,自顾自地朝屋里走去。合欢便跟了上去。 唐虚看着那二人背影,回过头来一脸担忧。 唐青祝朝他摇摇头:“事情太蹊跷了,先休息一晚,明日等凤歌的消息来再从长计议罢。” “是要起战火了么?”唐虚问,“学宫是不是要散了?” 唐青祝敛眉:“不知,应当不至于,这消息来得仓促,什么人指挥的人魔,人魔有多少,还有那妖人大军从哪个方向来,种种情状没一个清楚的。现下暂且得等着。” 冥鸿问:“师父,若是真的起了战火,我们是不是也要去?” 唐青祝忖道:“按理说修道者在凡世之外,是不该插手人间事的。但是五百年前可不就是混战么?最后还几乎变作了修道者之间的战事。我琢磨着一回总不至如此。运国统一天下这样久了,并无强国相争,周边小国皆是臣服姿态,也不曾听闻哪国有什么势力胆敢与运国抗衡的。” 唐虚却道:“说不一定。” “嗯?”唐青祝听他这话说得笃定,抬眼看他。 院中灯笼光暗,却依然映照出唐虚面色苍白,他小声道:“许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倾覆天下呢?也许并不仅仅是人间事,也有修道者参与其中,这势力可能是被掩藏起来的,妖人和人魔,不都是邪道么?而且前头已有过净一道之事,这门派一开始可不就是打的这种主意?” “但是有鹿在学宫中,外头的事情也已经抹干净了。”冥鸿道,“而且有天一阁在,人魔的事特殊些,天一阁也许短时间内捉不住影踪,但若要进攻运国,那妖人大军数目不会少,什么人能用术法藏得住这样多的军队?” “外头的事情是抹干净了,”唐青祝沉吟片刻,忽觉唐虚说得对,“但是抹得太轻易了,关键就是人魔。” 冥鸿张张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却换了个话头:“为何这样久了,从未见过谢大哥的父皇?” 唐青祝本想说开坛祭天那日不是见过么,但是念及当日情景,他突然有些犹疑了。 这运国瞧上去倒像是无人作主似的。 总觉得有些不对。 三人当下再无话可说,末了唐青祝望了望天上的明月,道:“回房罢,歇息好了才有精力应对意外。” 夜已深,唐青祝躺在榻上,冥鸿去白敛那边瞧了一眼,进了屋道:“想是伤心累了,已睡了。” 唐青祝点点头,朝着他伸了手。 冥鸿褪了外袍躺下去,蜷着身子将自己塞进了他怀抱中。 唐青祝侧过身来,凑近了,在他唇边碰了一下却不让开,轻轻蹭着,问:“你在想什么?” 冥鸿也往前压了一下,断断续续道:“师父,我心里头不知怎么的,一直想着那望仙镇。我总觉得白族长……白族长虽有些深不可测,刚开始也瞒过我们,但他实在不像……不像是那种将镇子抛下来宫中求取功名利禄的人。” 唐青祝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个。” 冥鸿叹一口气,抬手摸摸他心口,好半晌才再开口:“师父,我觉得这里有点疼……不是,疼得厉害,闷闷的。” 唐青祝心疼地搂紧他:“是为了白棋难过么?” 冥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师父,其实学宫里的一切,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妥。那膝琴在白族长手里,又被当作言双的嫁妆,为的是不是让大家都集中起来,以幻境为手段来试艺?” 唐青祝应了一声:“继续。” “今日那幻境,”冥鸿忖了忖,“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每一次道场集会,我们都身处于生死的边缘。” 唐青祝闻言皱了眉,忽地便反应过来了:“伏羲琴在白棋手里,我们先前都参与过好几次修习,对他已是十分信任,若是不存警惕之心任由他引导,兴许某一回集会不是存思,而是被带入幻境……” 他说到此处猛地放开冥鸿,一下子坐起身来:“白棋想杀我们简直轻而易举,其他人想杀我们也并不难,若是直接推倒幻境或者像今天这样杀了白棋,我们的神思被困在幻境中,也许一辈子便醒不过来了!” 冥鸿跟着坐起来,他方才只是想到这里,被唐青祝这么拆开一说,他心头忽地凉飕飕的。 他慌忙抱住唐青祝:“师父别激动,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即便是真的,我们也一定能破开幻境的,就好像今天。” 唐青祝僵直着身体:“冥鸿……天下修道者聚集于此,白棋手里那膝琴,完全是有能力将所有人杀死在睡梦中的。而且那膝琴是被我们带出世的!” 冥鸿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看着唐青祝背后的一片虚无,听到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现在依然在幻境中没有醒来呢?” 话音落下,冥鸿狠狠打了个寒颤,他抱着唐青祝的双手收得死紧,好像是在确认他的真实。 末了他小声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 唐青祝沉默半晌,道:“今日白棋为何出事?定是有人要趁着我们都在幻境中时杀了我们,但那人没想到白棋竟然能支撑到你破开幻境。今日是白棋救我们一命,但是想让大家死的人绝对不止一个,极有可能这学宫建起来,为的就是便于杀戮。” 他说完这一句又停下,沉默便如同黑暗,逐渐漫上来包裹住了二人。 在这一刻,没有距离的二人都不知对方所想,只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别人的股掌之中,这种处境比漂泊于无边海上更让人心慌。 未知果真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唐青祝忽地觉出了虚妄来。 正在愣神之时,冥鸿道:“师父,你抱抱我,抱紧一点。” 唐青祝猛地回过神来,感受到了冥鸿的体温,而后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了。 他就像是个溺了水刚被捞起来的人,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气,垂在身侧的手挪上去,紧紧回抱住了冥鸿。 就好像只除了冥鸿,除了冥鸿这世间的一切都虚无起来。 冥鸿是他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没关系,”冥鸿在他头顶亲了亲,声音沉沉,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然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没关系的师父,就算还在幻境中也不怕,抱着我就不用怕。我是真的,我就在你身边,我绝对不会放手的,你也不要放。我们什么都不怕。” 唐青祝脸颊牢牢贴在他颈侧,闭着眼点了点头。 半景,他平静下来,问:“你想想我们是怎样发现幻境不对的?你堪破幻境的能力不算数。” 冥鸿想了想:“先是我们觉出打擂台选驸马太过仓促,有些草率,而后……而后是有鹿提醒了我们!” 唐青祝皱了眉:“是了,有鹿提醒了我们,就算你不确认,他依然知道那是幻境。” 冥鸿忖道:“这有鹿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知。”唐青祝道,“不过总觉得他对我们不算有恶意,特别是对合欢,兴许因为我们青溪派一半都是妖修,与他是同类。” 冥鸿道:“师父,白族长是不是还给我们留了什么线索?” 这一句出口,唐青祝鼻尖登时酸了。 白棋入了学宫之后言行不合常态,也不答应唐青祝见面,许是因了行事不自由,定是有人要他在合适的时间杀掉所有修道者,他被逼无奈只得遵从,却又在最后一刻不愿就此染血。 对他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人来说,牵挂想必是不多的,能要挟他的事物便更少了,那必然就是望仙镇了。 “望仙镇……”冥鸿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声音急切,“望仙镇是不是出事情了?” “不,不一定。”唐青祝道,“你想想此事的矛盾之处便知,白棋其实是能同时保住望仙镇也保住我们的。” 冥鸿惊了一下:“有一种情况!” 唐青祝接口道:“是,有一种情况,便是要挟他的人起了内讧,或者本身就有两股势力。那人要他杀学宫中的修道者,他本来要做的,这一回却是为我们而死,只能说明行动的时机还未到。许是中途出现了拦路虎,迫不及待要在这个时刻杀了我们,正好给了他以死守节的机会。” “这势力此时出现,是不是有些过于蹊跷了?”他问。 冥鸿闻言缓缓吐出话来:“杀了我们,再以人魔进攻,天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了。宫中绝对有运国的叛贼,这叛贼还对学宫十分熟悉,因了他知道白族长的本事。” 这一番话下来,唐青祝觉得自己基本能将事情理顺了。 除了谢云阙,宫中还有两拨势力,双方都想让他们死,一方想让他们在某个成熟的时机上去死,另一拨却横插一脚又未功成,将局面变作了现在的模样。 过了许久,唐青祝沉声道:“如你所言,这当今圣上,面目似乎也太模糊了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8章 天煞之命 “师父我好累。”冥鸿忽然道。 想完这一通,唐青祝其实也心觉疲惫不堪了,于是扭头在他脖子上轻轻碰了一下:“那睡罢。” 冥鸿点点头,拉着他躺下去,小声道:“不过这些都只是师父和我的猜测。” “是了。”唐青祝在他后背上抚了抚。 “不管怎样,师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冥鸿小声说,“师父活我便活,师父死我便死,生生死死我都要跟着你。” 唐青祝心头一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做什么说这些死不死的话?” 冥鸿笑了笑:“反正都是要死的,也不必忌讳。以前师父不是最不避讳这个么?现在是怎么了?” “以前是以前,以前没有你。”唐青祝温声道,“如今我有你了,再给我一千年我都只嫌短。” 冥鸿神色动容,在他眼角亲了一下,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若世上真有仙,怕就是曾经望仙镇里头的人了。”唐青祝叹。 冥鸿没开口,屋子里终于沉寂下去,二人相拥着闭眼。 第二日天才麻麻亮,外头已有人跨进了院子,脚步匆匆。 唐青祝一直没睡落觉,听见声音立时便清醒了,正想拍拍冥鸿喊他,冥鸿却也已睁了眼。 “快起,看看是不是凤歌的消息来了。”唐青祝坐起来,边掀被子边说了一句。 冥鸿点点头,二人飞速穿好衣物,还未开门,谢云阙的声音已传来了:“情况不太好……” 出去便瞧见是谢云阙在跟合欢说话,二人大步迎上去,白敛也跟着出来了,唐青祝立时问:“究竟是什么情况?” 谢云阙一张脸上全然是刻骨的疲惫,像是在一夜之间经了千百年的风霜,他摇摇头道:“战火要起了,子告,你们可否祝我一臂之力?” 唐青祝肃然道:“你说。” 谢云阙看了看里屋,许是在猜测唐虚现在何处,却并未多问,只是飞速解释着:“昨日校场突现意外之时,不知从何出现了一批妖人大军,我带兵过去时已迟了,妖人大军长驱直入,京城中的防线竟丝毫作用也未起,敌军来得像是天降,已直接围了整个京城。奋战了一夜,现下情况将将稳住,但是一早便接到快报,说是几处重地皆出现了妖人大军,包括蜀中、衡山和金陵那头……” “金陵?”唐青祝打断他。 “是。”谢云阙简洁地应,“金陵。” 唐青祝扭头看了看冥鸿,冥鸿道:“旧江都?” 谢云阙点点头:“事情太过棘手了。” “你等等,”唐青祝阻了他,“妖人大军?你家天一阁做什么吃的?平日里哪个道人用了什么术法都知道,怎地中原大地上出现了这样多的妖人大军,却是现在才发现?” 他问完话,众人齐齐沉默了,谢云阙深深看了他一眼,唐青祝猛地反应过来了,道:“你是说……” 谢云阙接口:“天一阁阁主身上有血咒,绝不会背叛圣上的心意,因此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一旁合欢跟白敛都有些怔怔,谢云阙突然后退几步,半跪下去,朝着几人施大礼。 “谢大哥你做什么?!”冥鸿即刻上前去,想要扶起他来。 唐青祝拽了他一把:“让他拜。” 直到谢云阙施完了礼,唐青祝才道:“凤歌,你不要告诉我你朝中无人可用了。” 谢云阙苦笑着摇摇头:“整个玉晨观基本都是修习丹经的,武修实在不多,这种情况凡人兵将根本没用,天一阁术士也就那么些。子告,我直说了,如今是妖魔背后的人在给我们喘息的时间,若非如此,我绝不会有稳住局面来找你们的机会。” 白敛上前一步,坚定道:“谢大哥,我帮你,你要让我去哪里?” 合欢转头看他一眼。 谢云阙神情感激,抱抱拳:“多谢白敛兄弟。现下我已遣人去了各个院中,询问修道者们的意愿。” 冥鸿却问:“谢大哥,恕我直言,这战火既是无可避免了,圣上怎地还不出来主持大局呢?”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个许久不曾听过的声音:“因为他醉心丹道,早已不理政事了。” 众人转头,看着言双一身戎装跨进院子。 谢云阙敛眉:“双儿,你来做什么?” 言双神情肃然:“我要跟你上阵杀敌。” 谢云阙吸了一口气:“别胡闹,我们在说正事。” “我也在说正事!”言双道,“现下人手不够,若是不要我帮忙,那么你立时去娶了土方国的女王,借兵杀敌!” 唐青祝问:“什么?” 言双道:“师父,这一回妖人大军分明就是朝着大明宫来的,玉晨观里的人不顶事,天一阁人少,除了学宫中这些人心各异的修道者,国中已无术士了。只有北面的土方族举国修道,父皇让皇兄去搬救兵……” 谢云阙厉声道:“双儿!” 言双见他朝自己走来,后退了两步,嘴里一点没停:“那土方公主,不,现在已是国主了,非要嫁给他才肯借兵。这门亲事好些年前就已定下来的,只是皇兄借口推托才迟迟未成,如今在这关头又被提了起来。” 她一口气说完转向谢云阙:“反正你为天下也做了这样许多事了,还有其他选择么?昨夜不是也已答应父皇担起守国要责了么?” 正在此时,唐青祝晃眼瞧见自己的房门摇了一摇,他心头一惊,喝了一声:“言双!” 话音未落,里屋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碰翻了。 冥鸿一愣,急急飞掠过去,一把推开了右厢房的门,里头几案倒了,唐虚已不知所踪。 他一回身便险些撞在谢云阙身上,抬眼就瞧见他脸上几近绝望的神色。 院中言双梗着脖子看着这边。 谢云阙握紧了拳头,一身朱色袍子因为沾了鲜血,此时变得乌黑斑驳,更衬得他面容惨白。 冥鸿担忧地喊:“谢大哥?” 谢云阙没开口。 唐青祝也跟了过来,拍拍谢云阙的肩:“现在多说无益,凤歌,你且先将能去战场的修道者们集中起来。如今太平日子过多了,想必愿意去的人不多,有多少算多少,再看看我们这几人怎样分配去处。” 谢云阙紧紧闭了眼,再睁眼时痛色全然消失无踪,他平静道:“这妖人大军实在是来得蹊跷,太突然了。” “谢大哥你吩咐便是了。”冥鸿道。 谢云阙抿唇,半晌道:“一个时辰之后,学宫南入口见,届时看看有多少道人再做定夺。” 众人应了,谢云阙想必是要去部署,急匆匆又走了。 出门之时与言双擦肩而过,面色冰凉。 言双张张嘴,看着他背影,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直到那身影消失,依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转头,好半晌才有点慌张道:“我不知守白哥哥在里头……” 唐青祝看了冥鸿一眼,道:“罢了,你赶紧将你国中的事情讲讲,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没什么好讲的。”言双道,“运国昌盛太久了,活该有此一劫,只是这劫的源头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天意是有,人为必也逃不脱。” “你父皇怎么回事?”冥鸿问。 言双摇摇头:“不知。” “你再好好想想,究竟要不要告诉我们。”唐青祝随口道,而后转向合欢与白敛,“去收拾一下,看看要带些什么,立时便要走了。” 冥鸿问:“师父,守白怎么办?” 唐青祝忖了忖:“如今暂且顾不上,让我想想。” 言双见冥鸿不理她,有点急了:“父皇他早已不理政事,前些日子净一道在民间作乱,他听了身边一个道人的话,说是修道之事放任多了,长此以往必定会动摇江山。那道人与他出主意,要将天下道流集中起来,一方面能灭净一道,另一方面……” 她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几个人都回头看着她。 半晌,合欢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父皇想灭天下修道者?” 言双难得有些紧张,偷眼看了看唐青祝,点点头。 “那道人是谁?”唐青祝问。 言双摇摇头,有些气馁:“他始终在身上罩着黑袍,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 唐青祝稳稳心神,问:“此事凤歌可晓得?” “他自小在外头,宫里的事……他先前不晓得,”言双道,“可如今说晓不晓得又有什么用?” 沉默许久,唐青祝沉声道:“这事情就封在这院子里,当下形势紧要,出去了不要提。” “好了,去收拾一下。”他说毕转身回屋。 合欢跟白敛各自进了屋,冥鸿也跟在唐青祝后头朝厢房走,言双一个人站在院中央,半景叹了一口气。 唐青祝其实算不得多么惊讶,这揣测昨夜跟冥鸿也曾想到过的。 冥鸿在他身后跟进来,唐青祝在他关门之时回头瞧了一眼,见言双还立在原处,小声问:“你怪她么?” “为何要怪她?”冥鸿问。 唐青祝笑了笑,坐到榻边,伸了手:“过来,亲一亲。” 冥鸿合上门坐到他旁边,揽住他后颈,温柔地与他缱绻。 唇分之时,他抚摸着唐青祝的腰背,小声道:“要是我们没有在一处,青冥你带走。” 咫尺之间,唐青祝定定地看着他,并不回答,只抬手摩挲他嘴唇,低低喊了一声:“冥鸿……” “师父我在。”冥鸿认真地应。 唐青祝笑:“我是不是从未说过?” “什么?”冥鸿问。 唐青祝往前凑了凑,二人的唇于是贴得极近,一开口便若即若离地碰上。 “与你在一处我极欢喜,是前半生从未得到过的欢喜。我如今不想死了,青溪山也还未找到,”唐青祝缓缓扬起嘴角,声音极轻,却又显得郑重其事,“你给我的鱼水之欢也还不够,我想日日同你好。” 冥鸿一愣,耳朵瞬时变得通红。 唐青祝见着了,轻轻笑了一笑,揉揉他耳垂,温柔地说:“所以无论如何要回来见我,回来见我的不可以是别的谁,一定要是我的冥鸿。” “可以么?”他问。 冥鸿眸色沉了沉,点点头:“嗯。” 唐青祝松了口气似的,在他后颈上捏了捏,又亲他一下:“好,说定了,等一下听凤歌安排,若是你我不在一处,青冥就你带着。我估摸着你得守京城,这边是举国重地,你修为最高,得有可靠的人帮凤歌一把。守白不见了,他如今心神不定,我怕他出岔子。” “可是青冥是你的剑,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青冥能护着你。”冥鸿直直看着他。 唐青祝笑道:“你的我的可有什么差别?你如今倒是要跟我分什么你我了?我这些时日修为怎么样你还不知么?青冥得你带着,不为别的,你带着它,就像是我还在你身边一样。” 冥鸿抿唇看着他,些时还想开口,唐青祝抬手按住他嘴唇:“我是师父,我说了算。” “那琴呢?”冥鸿捉了他的手,轻轻咬了咬那修长的指尖。 唐青祝想了想:“琴也得你带着,除了白棋,想必天下间只有你才能用,我带着可不是浪费了?” 冥鸿并未多问什么,忖了片刻,最后问:“那你告诉我,你用什么兵器?” 唐青祝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答:“天煞之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9章 天一阁主 唐青祝这一句出口,虽然说得极轻,却是极具威严之气,冥鸿怔怔,一时之间忘记了开口。 “我已在思念你了。”唐青祝捏住他手,在他指尖亲了亲,随即放在自己心口处。 冥鸿抿了唇,这话让他心里疼极,好像这一分别就再不会见到一样。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他又念及曾经看到过的卦象,道:“师父,我觉得不太好。” 唐青祝温柔地看着他,轻抚他脸:“你说。” “我总觉得,总觉得……”冥鸿忖着。 唐青祝见他说不出,道:“总觉得是有人将我们一步步推到这种境地,因而心头不安稳?” 冥鸿点点头,眷恋地拥住他。 唐青祝在他脖颈上拍了拍:“但是我们现下别无选择是不是?” 冥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父,我一直不曾告诉过你……” 这一句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几下接连的爆裂声,与此同时,地面狠狠震了一下,言双的尖叫声跟着响起来。 二人俱是一惊,对视一眼便飞速出了屋子,就见言双目瞪口呆地立在院边上,合欢站在廊下,院中四角的水缸不知为何全都碎了,水和莲花莲叶淌了一地。 “怎么了?”那厢匆匆出来的白敛问。 言双还没反应过来,合欢虽有些发愣却是清醒的,急忙对唐青祝道:“师父……是守白大哥!” “什么?”唐青祝紧紧皱了眉。 合欢迅速道:“是守白大哥,他成魔了!是魔气,我看到他的脸了!” 唐青祝闻言立时转头去看言双,在言双惊恐又愧疚的脸上得到了印证。 冥鸿问:“可看清他去哪里了么?” “西南方向!”合欢道。 唐青祝声音沉沉:“你们收拾好了直接到学宫南入口,等安排,我要先去一步,找谢凤歌谈一谈。” 冥鸿马上朝他走近一步:“我跟你去!” “我先去。”唐青祝安抚地看他一眼,搂住他肩,用力一捏,“师弟师妹就托付给你了,记得我说过的话。” 冥鸿沉默不语,唐青祝冲他一笑,立时出了院子。 看着他背影消失,冥鸿吸了一口气。 唐青祝出了院门,心头热一阵凉一阵的,慌得难以言喻。 若唐虚真的是要以魔身回蜀中,谢云阙这边丢不开,自己身为唐家人,对唐虚有责任,身上又有驱魔血,那这一趟是一定得去了。 边想着事,他刚刚掠出长街,迎面便撞上谢云阙。 “凤歌!” “子告!” 二人同时喊了一声,唐青祝强势道:“你看到了是不是?蜀中我去,你把你的江山守好了,若是京城中的百姓出了什么事,全是你的!” 谢云阙呼吸一紧,他心头悲伤难言,本就通红的眼珠子几欲滴血,与他身上新换的朱色战袍相映成了一体。 看得人触目惊心。 “没时间了,你听我说,”唐青祝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这里头装着我的血,若是情势不对你就给冥鸿喝下去。” “什么意思?”谢云阙一惊。 唐青祝小声快速道:“来不及多说,冥鸿是魔,他转世而来容貌未曾变过。如今他身上的魔气不知被什么压着,但是青冥能助他恢复神智,这点血指不定也能排得上用场。外头兴许会有意外,我不能让他去冒险,你得给我看好了他,等我回来。” 话音刚落,学宫外西面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二人齐齐回头,正好瞧见那处一方观楼垮塌下去,顿时烟尘四起。 下一刻,一团极盛的魔气自那烟尘中现出,正朝着西南方向飞速卷去。 “给我!”唐青祝立即伸手,从谢云阙手中夺过一把长剑,将那瓷瓶往他怀中一扔,径直御剑追着那魔气去了。 身形消失之间撂下一句话:“有鹿可用。” 后面谢云阙咬咬牙,强忍住了跟上去的冲动,末了他一拂战袍,朝着约定好的长街口而去。 木雁院中几个人沉默些时,冥鸿转向言双:“你先去?” 言双看上去其实是想拒绝的,但是见冥鸿神情肃然,也只得点点头。 等言双也走了,合欢喊:“师兄?” 冥鸿眉头缓缓皱起来,道:“如今就是被牵着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青溪山还没找到,我们都要警惕些,护好自己,不能让师父担心。” 白敛点点头,欲言又止片刻,忽地道:“冥鸿,你跟唐子告是不是……” 合欢皱眉看过来。 冥鸿静了半晌,没等白敛问得清楚些,直接应了:“是。” 合欢想必是早已料到,并未开口。 白敛得了肯定答案,神情骤然变得十分严肃,半晌道:“我早提醒过师父他却不听,你可知你二人这有违天道?” “因为我们都是男人?还是因为我们是师徒?”冥鸿垂眼,口气平静,“我不在意这些。” “这不是你在不在意的问题!”白敛忽然大声吼。 冥鸿讶异地看他,合欢上前一步,诧道:“白敛你怎么了?你昨晚瞧上去就极不对劲。” 白敛闻言一惊,迟疑道:“我怎么了?” “白敛?”冥鸿一把抓住他肩膀,皱紧眉,“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东西了?” 白敛神情迷惑,有些慌张地看了看二人,使劲用手抵着额头:“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冥鸿你信我,你不能跟你师父在一起!”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么?”冥鸿小声道,“我与他已是不可能分开的了,生要一起,死也要一起。” 他说毕放开白敛,转身要朝屋里走。 白敛立在原处,一缕红光却从他屋子的窗户口迅疾飞出,一下子撞进了他眉心。 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一幕,只是待那光彻底隐没在白敛额间那一霎,他打了个寒颤。 “我想起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艰难地吐出这一句来。 冥鸿诧异地回头,合欢满脸担忧。 白敛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处,冥鸿心头的惊疑越来越盛,问:“白敛,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话落后,白敛双眼蓦地红了,他上前两步,一把捏住了冥鸿的手腕:“我五百年前在蜀中压的封魔阵,压的就是唐青祝!” 冥鸿呼吸一滞,白敛步步紧逼:“就是唐青祝!他此世能投胎成人,是因为魔性被封起来了,他是天煞,他不能动情,也不可再回蜀中!” “你在说什么?”合欢怔怔,“为何突然想起来?” 白敛着急道:“因为我的记忆跟着封魔阵被封了,如今想起来定是蜀中封魔阵破掉了!” “可是那阵早已破掉……”冥鸿道。 白敛没开口,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冥鸿说到一半忽然就懂了,浑身一僵。 早说过的,早说过的,为何就是没想到…… 封魔阵是破了不错,但是那处是有两个封魔阵的!分明在回溯阵中看到过,唐昭说那处早有个旧的封魔阵! 冥鸿在电光火石之间全明白了,先前他做的梦原来全不是幻象。 他不停梦见战场上的唐青祝,梦见无数魑魅魍魉,梦见唐青祝浑身魔气死于非命。 那日在老君顶上唐青祝骤然疯魔,又在树林中被一只梦魇兽勾起暴戾之性,以及在有鹿的存思世界中亲手杀了自己,原来都是征兆么? 他听不清旁边白敛与合欢在说什么,只是后退两步,反手一握,伏羲琴自屋中飞出,被他抓起往背上一背,人转瞬已飞越过了院墙。 脑中此时只剩一个想法,必须阻止唐青祝去蜀中,不能去蜀中。 封魔阵既是已破,魔气必会四下逃逸,若唐青祝真是魔,大抵魔气都会重新汇集,寻找一个附着处。 唐青祝自然就是最好的附着。 眼见着冥鸿急匆匆赶出去了,白敛忙也跟了上去,合欢在原地怔了片刻,捏紧六合扇迈了步子。 一踏出院门,冥鸿与白敛都已没了影踪。 合欢眉心一凛,打算着先去跟谢云阙约定好的地方,急掠了几步,后面却有一人喊住了她:“合欢!” 这声音不是陌生的。 合欢皱眉,转身见到是那有鹿。 她当即警惕起来,后退两步,几乎起了势。有鹿笑了笑:“你们师徒几个怎么的?每个见到我都这种表情,我会吃了你们么?” 合欢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有鹿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还是笑:“你上次张开六合扇的方法,是谁教给你的?” 合欢抿了唇,神情冷漠地看着他。 “你不必这般警惕,”有鹿道,“我不曾站在你的对立面。可是那日论道学到的?我猜想着纪堂应当没什么机会告诉你这样的用法。” 合欢忽然笑问:“你如今倒是不怕天一阁在监视我们了?” 有鹿一笑,并不答话。 “你究竟是谁?”合欢道,“存思的世界再真,却也不过是内心的延伸。纪堂哥哥不曾在现实中教过我这术法,我断不会无端端在存思里头得到,除非是造幻境的人着意想要告诉我。” 有鹿面色有些恍然:“丫头,你果真是极聪明。” 合欢扬扬下巴,从来喊她丫头的只有纪堂和唐青祝,此时听到有鹿这样叫自己,她神情闪过一点子难以言喻的脆弱,却强忍着摆出倔强模样:“你是……纪堂哥哥么?” “他已消失于离火之间了,”有鹿道,“你亲眼所见。” 合欢敛眉,一丝难过从眼边流转过去,转瞬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有鹿勾起嘴角,不答反问:“合欢,我问你,你活了这样久,除了你和你哥哥,还有白敛,再加上一个我,可曾见过其他妖修?” 合欢一怔:“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有鹿眯了眯眼,“同作为妖,提醒你一下而已。人本性贪婪,你别学得像纪堂一般,无辜为人所累。” 合欢呼吸骤然重了一下,抿了唇看着他。 有鹿并未开口,但声音忽地传到了她脑中,说得极轻极快,仿佛连在脑中想一想也怕人得知似的:“必要时告诉唐青祝,青溪派的剑一直在他身上,再多的我已不知,不要问不要说。” 没等合欢反应过来,有鹿扬了扬下巴:“你两个师兄朝着西南边去了,你若是去迟一步,说不定就要给人收尸了。” 合欢敛眉,明白他是在让自己赶紧走,于是再未开口,只瞥他一眼,朝着西南边的学宫口飞身而去。 片时,一个人自阴影中走出来,与有鹿并肩瞧着那远去的纤细背影:“你这是何必?还与她费这些口舌。” 有鹿一笑,沉默着。 那人又道:“你莫不是喜欢上这小丫头了?” “一个小丫头而已,”有鹿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可真是笑话了。只不过同为妖,想着她就要死了,心里有些惋惜,就像惋惜路边一朵花。” “那就好,”来人笑,“我本来还怕是妖王你心神动摇了呢。你行事我总也猜不透,平时与青溪派多说几句我也不好插手什么,只是妖王睿智,既是明知人心不可靠,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便是了。” 有鹿看了那人一眼,眼中凉意一闪而过,整张脸看上去依然带笑,却顿如冰霜般冻人。 说话那人轻笑一声:“对不住道长,我说错话了。” “担不起阁主的歉意。”有鹿轻飘飘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0章 非我族类 冥鸿忘了方才所说在学宫口见的事,他已顾不得许多,出了长街便直朝着魔气重的地方而去。 他几乎立时便知,唐青祝是追着唐虚去了。 学宫西南方向出去是京郊的一片荒地,若是从那边御剑朝着蜀中走,应当是极快的。 一颗心像是翻来覆去在火上烤着,在出学宫这短短一瞬中,冥鸿已将清和曾经说过的事全部想了一遍。 清和说过,青冥的主人就是他的师父,除此之外并无什么警醒之语,也从未说过什么不得动情之类的话。 方才听了白敛的说法,他此时忽然想起来,为何非得说是师父呢? 可是若不说是师父,凭空出现自己这样一个小子,不说是师父又该说唐青祝是他的谁? 他如此这般乱七八糟地想着,胸腔里头只剩下焦灼。 转眼人已飞出了整个京城,越过延平门,直接到了京郊。冥鸿一点不停,刚刚要朝着荒地飞去,面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尽管是心不在焉,然而出于剑修的直觉,他微微侧了身,正好避开了一道刀锋。 利刃带起的风抚起鬓边一缕发,冥鸿凛了眉,青冥立时已现于手中。 就是这一刻,他蓦地想到,清和说唐青祝是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就是为了断掉他二人之间可生情愫的路。 可事到如今,一个身份又锁住了什么? 与此同时,青冥已出了鞘,冥鸿在出招的同时看清了,眼前是一个少年,却是已魔化了的。 他屏息了一瞬,发现竟是人魔的气息。 冥鸿心头一凉,若当真是人魔,这一战自己定是凶多吉少了,必然是赶不上去拦唐青祝的。 他一时心急,反手起势,青冥剑光顿时大盛,显得凛冽无比,剑刃在瞬间凝上了一层白霜。 对面是人魔,没有种蛊人的命令自是不会退缩的,想必也不知痛不知伤。 心念急转着,冥鸿直接用了一招九万抟风,这一下过去直吹得远处整个野林子晃荡了一下。 剑气瞬时裹住了那魔头,然而那魔头却一味只知往前冲,即便是周身的魔气一层一层被削掉,依然是身形稳稳,长刀直指冥鸿。 冥鸿此时心里只记挂着唐青祝,见势心一沉,不管不顾直迎上去,剑气与魔气相撞,竟是琳琅之声。 他悚然一惊,将将察觉不对侧退一步,正好瞧见魔气凝结成为千百箭矢,以迅疾之姿直击而来。 他急急后掠开去,左手一拢,拢住了一把叶子,那叶子转瞬之间全部化为飞刀,扬手撒过去,正好与箭矢相撞。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人一魔倒好似拢起了一处喧嚣战场。 与此同时,冥鸿右手并未静止不动。 此时用第二阶的招式反而累赘,他身上的杀气骤然大张开来,青冥剑尖轻轻一颤,用出了一招最为简单的决浮云。 剑光如同白练,那魔头仍旧不退,竟是空手便接了此招。 冥鸿在这一刻勾起了嘴角来,要的就是他空手来接。 人魔想必是从未见过能伤到自己的兵器,肆无忌惮得很,这一下过来捏住青冥,却像是被烫伤似的,喉咙口发出惊呼来,魔气在青冥剑身上缠绕一瞬,又立时消失掉。 电光火石之间,冥鸿手腕一抖,青冥便直接穿透了魔头的手掌。 那魔头嘶吼一声,微微往后退了一退,冥鸿借了他这一瞬的停顿,回手拔/出青冥,作势要重新出招,下一刻却是就着方才那力道又将剑柄一推,青冥剑尖直接抵进了人魔肩膀。 两招接连得手,冥鸿心却猛地一沉,这人魔似乎不怎么聪明。 怎么回事? 眼前这气息虽属人魔,然而眼前这魔头与唐元相比,却是难以望其项背的,若是人魔都这般弱小,那还费力气炼来做什么? 这般一想,冥鸿心里顿时升腾起了不祥的预感来,几乎是立刻,他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危险气。 可他并不想后退,反而是将青冥的势头完全收拢在身侧,以便等一下放开手脚去开阖。 就是这一犹疑,远处忽然卷过来一片黑云。定睛一看,竟是无数魔物正朝这边奔涌而来。 那魔气太浓重了,几乎有遮天蔽日的意思。 冥鸿拧起眉心,青冥在身前转了半个周天。 敌人太多了,青溪剑法前两阶都多适用于单打独斗,对手若是魔众就有些难以应对。 他在当下忽地明白了,为何会有千里不留行这样的招式,倒像是专程为战场而准备的。 青冥再次震颤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说不清它是在兴奋,还是在作警告。 冥鸿牢牢握住剑柄,看着眼前无数魔物袭来,整个人已起了势。 剑诀一掐,京郊这荒地之上忽然砂石漫天乱舞,冥鸿双眼带上了点血色,清风自远处抚上面颊之时,他翻转了手腕,准备使出从未用过的第三阶剑招。 然而下一刻,另一柄长剑从旁插入,抵住了他剑尖,在他发力的前一瞬阻了他的动作。 “冥鸿不可!”谢云阙暴喝一声。 冥鸿未曾转头,青冥一转拨开谢云阙的剑,谢云阙却像是料到了他的动作,剑尖瞬时移了一下位置,正好第二次阻了他的招式。 与此同时,他直接掐了诀。 冥鸿一心扑在前面,谢云阙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他身子顿时一僵,还未来得及冲开那缚鬼的术法,已被谢云阙拦腰抱住了。 谢云阙反手将一簇离火扔向群魔,同时飞速往后掠去,在冥鸿将将冲开缚鬼诀之时,将人带上了城楼。 冥鸿眉间带着戾气,他回头看他一眼,立时又要往外冲,谢云阙大声道:“子告让我拦住你的!” 这一句出口,冥鸿脚步果真顿了顿。 谢云阙匆匆上前掰住他:“现下整个京城已被人魔包围了,你出不去!去就是送死!” 冥鸿一惊,大声道:“那我更要去找他了!” 谢云阙抬手在空中一挥,冥鸿眼前忽地现出一幅图来,他一怔,在虚空之中瞧清了,无数妖魔已将各个城门团团围了起来。 现下的京城,一个不小心便会变作炼狱。 他心下悚然,听到谢云阙道:“我晓得你忙着去找他,我心里也记挂守白,若不是情势至此确实出不去,我又何苦要拦着你?” “这是……”冥鸿终于转头看他。 谢云阙神情严肃:“这是天一阁的探子看到的情形。” 冥鸿怔怔,眼眶顿时就红了,他一把捏住谢云阙的肩膀:“谢大哥!我师父是魔!” 谢云阙似乎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白敛想起来了,他说他在蜀中压的是封魔阵,封的就是我师父!”冥鸿快速道,“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他一个人去了蜀中,得阻止他……” 谢云阙立时摇摇头,说得坚定:“不可能,他不会是魔,他身上流的是驱魔血怎会是魔?” 冥鸿愕然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下面有人高声来报:“太子殿下!西郊突现大批魔物,百姓怕是来不及撤开!” 谢云阙捏了捏冥鸿肩膀,肃然道:“这边交给你了冥鸿兄弟,言双马上就带兵过来,子告让你好好地等着他!要相信他。” 说毕,他看着冥鸿后退几步,而后转身飞腾离开。 冥鸿愣在原地,谢云阙的身影刚刚消失,言双从楼下腾了上来:“冥鸿哥哥,我带人来了,我与你一同守城!” 她这话冥鸿听见了,却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心里全是唐青祝,他知道自己现下不该走,却蓦地有些不明白,他跟唐青祝为何要管这些事情? 为什么不能一走了之? 为什么妖魔要来进攻京城,若是它们要京城,那给它们就是了,何苦要苦苦守着,唐青祝是要替谢家守天下么? 他越想心头越乱,念及从前在经书上学的那些道理,身为修道者,除了为自身求道也要肩负救民之责。 他一边由惧怕生了埋怨,一边弄不懂这样简单的问题自己为何就是拎不清,直到旁边言双忽然说了一句“非我族类”。 冥鸿心里顿时当一声,像是撞钟一样,极突然的一下。 他猛地回头看言双。 言双像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惊诧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敢动弹。过了好半晌,她才有些战战兢兢地问:“冥鸿哥哥,怎么?” “你刚才说什么?”冥鸿问。 言双秀眉微蹙:“嗯?” 冥鸿问:“你刚才,说了一句什么?” 言双眉头又紧了些,想了一会儿,道:“我说人族驱使妖魔来攻打人族,最后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是这一句。”冥鸿声音有点颤抖。 言双怔怔道:“我说非我族类……” 冥鸿忽地笑了笑。 是了,这样简单的道理,他方才深陷迷思中,竟一时没能想明白,非我族类…… 他是人,唐青祝也以为自己是人,自然是要帮同为人类的运国守城的。 非我族类者,乱世之间作恶必得诛杀,若是太平盛世,管你作不作恶,怕也是难逃厄运的。 如今世道突变,兴许天下就要倾覆了,若唐青祝真是魔,他便舍了这人的身份又何妨? 这般想着,冥鸿觉得自己已然想通了,但是脑海中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混沌。 他觉出自己是心神不稳,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裹挟了,有点走火入魔的味道,然而无论如何,唐青祝的身影却始终凌驾于所有念头之上。 言双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远处的魔物被冥鸿和谢云阙联手震慑了一下,这城楼之上也早布了屏障,因而一时都在远处徘徊,不敢靠近。 过了许久,冥鸿忽地深吸一口气,身背伏羲琴,手提青冥剑,立时就要飞下城楼去。 “冥鸿不可!”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道。 冥鸿登时回头,见言双神色由发懵转向惊愕,好像直到他回头的此刻,才猛然意识到他要下去。她慌忙上前拦道:“冥鸿哥哥!你要去哪里?” 被这么一打断,冥鸿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声音是熟悉的,几乎立刻便安抚了他躁动不已的内心。冥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那一瞬真的是在走火入魔的边缘,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莫说唐青祝如今还不是魔,即便他真是魔头转世,想必也不会做什么为祸人间的事。 冥鸿飞速收敛着神思,捏紧了青冥,敛眉看向言双,认真道:“守城。” 言双抿紧了唇,肃然地点点头。 冥鸿微微颔首,说了句“有事叫我”,随即独自走到了瞭望台后面的背风处。他想等一等,看看那声音会不会再次出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1章 废墟之上 这厢唐青祝御剑追着唐虚而去,那魔气太过迅疾,追起来吃力得紧,幸好唐虚的方向不曾变过,确实是朝着蜀中去的。 严格来说谢云阙不算是个剑修,脚下这剑虽是他的,却也不是平时用惯了离不得身的,并不像青冥那样通灵认主,唐青祝使起来倒也还算顺手。 不过小半日,熟悉的风景又已现于眼前了。 不远处便是那老君山,魔气却始终不停。往更远处掠去之时,唐青祝在仓促间朝下看了一眼,正好瞧见无边的青绿之中,那巨石依然稳稳嵌在两壁山间,上头的望仙镇如旧安稳。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抬头见日头升到了最高处。 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唐虚身上魔气渐渐不如先前厚重,行得也慢了些。 唐青祝远远望着那影子,凛了眉,他心知唐虚这是要回唐家庄,若不然便是大罗山。 可此时他才分神想到,回来做什么呢? 心念一边飞速转着,转眼已又飞出很远,不多时唐青祝确认了,唐虚果真是朝着大罗山去的。 初初想定,远处林间空地里已现出一方殿群来。 唐青祝曾在洞天之中见过青溪派,眼前那唐宗的宫殿虽不比青溪群殿那般恢宏,但是处在仙气极其充沛的大罗山间,看上去亦是仙气飘渺。 从前唐宗的规矩,唐家弟子一般是先在唐家庄中修炼,待过了试炼才能进大罗山。 但是唐青祝听唐虚说过,唐元出事之后,如今唐门弟子不论年岁修为,通通是挪到了大罗山来的。 唐虚与他二师兄及唐想几人到了京中学宫,其他人便留在了这大罗山中,与其他门派一样,受着天一阁的监视。 唐青祝与唐虚之间一直有着一段距离,远远的,唐青祝瞧见那魔气在宫殿外头缭绕了一圈,而后消失于林间。 眼皮子狠狠一跳,不祥的感受直冲脑门。 他急急催着长剑下沉,想先过去瞧一瞧,还未到宫殿前的山门,忽地听见一声嘶吼。 那声音如同濒死的野兽,听得唐青祝心跳几乎滞住了。 他匆匆收了长剑,就着力道飞到山门前的空地上,刚刚踩上那地面,他忽地就觉出了不对劲来。 四周竟是有烧焦的气味。 心狠地一颤,匆匆飞掠过了山门,而后唐青祝忽然停了下来,直直看着眼前的场景,说不出话来。 方才距离尚远,大殿看不出什么异样,此时他才瞧清,那殿前竟全是焦土,这殿群怕是只剩下一个看似完好的外壳了。 唐青祝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半天才抬步朝前走,每行一步,他呼吸就重上一分。 三清大殿越来越近,里头的情状极具冲击力地出现在眼前。 四处焦黑,殿中已全然是废墟,供奉的神像面朝下倒了一座,剩下两座面目已被燎得模糊。 像上彩釉褪得斑驳,露出皲裂的纹路来。 灰烬中间跪着那熟悉的身影。 “守白……”唐青祝低低喊了一声。 唐虚一动不动了片刻,而后背脊开始颤抖不止。 唐青祝眼睁睁看着那身影一点点弯下去,一点点靠近了地面,最后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焦土之中。 死于离火的妖魔鬼怪都是不会有尸骨的,人自然也是。 唐青祝屏住了呼吸,好半晌才小声道:“守白,是不是弟子们都不在?这山兴许本来就是空的。” 唐虚匍匐在地,不应他。 唐青祝心疼不已,僵了些时,他朝前两步,正待要开口说话,忽地听见唐虚喃喃道:“难怪他不让我回大罗山……” 他这一开口,嗓子哑得像是被粗瓦剐过,若不是心知眼前是他,唐青祝只听声音断断是认不出来的。 唐青祝心一颤,道:“守白,你大师兄没有理由做这些。” 唐虚忽地直起腰杆,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怎么没有?”他说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转过了身来。 唐青祝看到他眼睛,心头顿时一凉。 那双目赤红的情状,的的确确是入了魔了。 唐虚勾起嘴角,笑得极其轻蔑,也极其哀伤:“他不是心怀天下万民么?他不是肩负守卫家国的要责么?他不是身揣能够斩妖除魔的离火么?既是能亲手杀了自己师父,又有什么不能的?” 唐青祝往前一步却又停下,叔侄俩一人在殿内,一人在殿外,隔着门槛相望,中间却像是横梗着一条大河。 “守白,当时与你爹爹对战之时我也在,确确实实是元化大哥自己有死的意愿,你大师兄跟了他这么多年,是最了解他的人……”唐青祝开口,说到一半看见唐虚那心如死灰的眼神,不知为何,竟是一个字也解释不出了。 好半晌他才颤声道:“守白,你听子告叔的,你入魔了,你先跟我回去,玉晨观中一定有能治好你的术法。” “什么术法?”唐虚笑,“离火么?” 唐青祝怔怔。 唐虚犹自笑着:“那一日的两忘院,可不就是他自作主张要结屏障的么?你说他没有理由下手,我便告诉你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一双眼睛几要滴血,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唐青祝:“他为除魔杀了自己师尊,自然也能为了除魔娶土方国主。” 他说得轻声,却是一字一顿:“我太了解他了,早该想到,我与天下相比无足轻重。” 唐青祝抬腿要跨进殿中,伸了手想来碰他。 唐虚眉心一凛,反手一挡,一股魔气顿时蹿向唐青祝,来势汹汹,直逼得唐青祝往后退去。 “守白!”唐青祝震惊道,“你不认子告叔了么?” 这一句出口,唐虚忽然被刺痛了似的,双手抬起,缓缓捂住脸,笑得不可自抑。 “子告叔!”他笑着笑着带上了哭腔,“我怎么会不认子告叔呢?但是我现在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啊!” 唐青祝放缓了声音:“守白,这事情蹊跷,断断不会是你师兄所为,一定有什么地方是我们疏漏了的,我们一起去找真凶。子告叔陪你,可好?” 唐虚放下手来,变得面无表情:“你也要帮他骗我么?” 唐青祝不解地看着他。 “看来你也不知。”唐虚声音忽地彻底不带情绪了,“若唐家庄是整个人魔蛊的源头处,若唐家弟子全都被种上了人魔蛊,到了种子活过来的时候,蛊却依然无法可解,人关不住了,但放出去死的便不止一个门派,这种境地下,你会怎么办?” 唐青祝一时不曾反应过过来:“你说什么?” 唐虚低下头,眼珠子上翻,瞥了他一眼,整个人显得阴郁无比。他缓缓道:“我说,唐家宅子最中心有一个封魔阵,封的不是什么旧的谁也不认识的魔,封的是整个庄子。” 他说得越来越慢,声气越来越沉:“封的是……所有人。” 唐青祝震惊之余骤然抓住了关键,他不再管唐虚会不会对自己出手,匆匆上前去:“谁告诉你的?!” 话音未落,身后不知何处响起一阵叮当声。 唐青祝心觉不妙,一下子冲了过去,唐虚却在转瞬间化为一团魔气,直直扑上他面门,霎时消失在他眼前。 “守白!”唐青祝转身大喊了一声。 大罗山空空荡荡,山谷林间依然青青幽幽,焦土之间再无人回应他。 唐青祝怔在原处,将唐虚的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然惊悚地发觉,唐家庄虽然时常与外界来往,却似乎只有进来的,从没有出去的。 独独有一次意外,是唐昭。 唐昭嫁给了卫由,但后来她依然是回来了,担了族长的担子,作为她的亲生儿子,自己也回来了。 若所有唐家人身上都有人魔蛊的种子,那自己呢? 如今拥有朱雀血脉的朱雀族湮灭无踪,最后只剩下谢云阙,世间也只有他能用离火,那么眼前一切都是他所为? 即便事情看上去是这般清楚,唐青祝却依然不信,谢云阙虽生性是顾全大局之人,他能舍弃自身性命,也能从了师尊的意愿了断唐元,却断断不会要无辜者的命。 唐青祝越想心头越是纷乱,他已明了眼前情状不会有假,却依然是不死心,极快地将宫殿废墟的里外看了个遍,果真一点活物也没见着。 再次从三清大殿出来时,唐青祝转脸看着那门槛,蓦地想到,唐虚刚才消失之时自己没能跟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了过来,唐虚是能隐藏自己踪迹的,可从京郊出来他便一直在带着他走! 想至此,唐青祝身上的白毛汗乍然起了,他立时飞掠出去要下山,不曾想刚刚到了那山门边,四下里忽然传来嗡一声,像是整座山都在空响。 在唐青祝飞到山门口的那一瞬,一道屏障应着轰响拔地而起,立时挡了他的去路。 唐青祝不敢逗留,再次掐诀腾起。 他本想自山门上头飞出去,谁知将将一顶而上,却登时被一股大力牢牢压住,那力道奇大,挤压得他胸腔生疼,他随即转身飞向殿群背后,然而那路同样被封死了。 正如他第一时间所料,屏障是圆的,便如同一只倒放的碗,将他扣在了这废墟之上。 此时的唐青祝,已是不知谁人的瓮中鳖、盘中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2章 心生妄念 言双远远看了冥鸿一眼,回过脸来时神情肃然,姣好的面容忽地带上了不容侵犯之气。 她训练有素地指挥着,手下将士快速占领了城楼上的几个重要据点,但这些大部分都是普通兵士,等魔物真的攻将而来,也不知能撑上几时几刻。 冥鸿立在城楼角落处,心不在焉地回望了一眼,看到学宫中几个还算眼熟的修道者正围着言双,想必是来帮着守城的。 留了一丝心绪观察着四周,剩下的心神全缠绕在与唐青祝有关的念头上,同时他也还在等着。 刚才的声音绝不会听错。 而且那声音分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冥鸿在那角落站了片刻,觉得心慌得厉害,却不是因为害怕。 他察觉到自己的心绪有些微的激荡,手指都有点发颤,他笃定了那声音一定会再次出现,就好像从前眼中原以为的一切都会被撕开似的。 上一回有这种感受,是在大罗山下唐家庄找到唐青祝的时候。 他并没有等太久。 如今秋已深,天光极快便黯淡了下去,外头魔物没有再贸然进攻,言双部署好了城楼上的一切,终于是踱到冥鸿面前。 “冥鸿哥哥,要么先下去歇一歇?”她问。 冥鸿靠在柱上,垂眼看她:“不了,我就在此守着,你让旁边瞭望的哨兵去歇着,养养精神。” 言双立时道:“那我陪你。” 冥鸿神色坚持地摇摇头,问:“城中百姓怎样安置?” 言双沉吟片刻:“皇兄总有办法的,再不济先将人集中到一处。” 冥鸿放开目光,朝着城楼之外望去,点了点头。 言双见他这样子,心知多说无益,于是道:“那冥鸿哥哥有事便喊我,下半夜我让人来替你。” 冥鸿“嗯”了一声。 言双腾下了城楼,冥鸿依然靠在那柱上,他瞧见瞭望台上的火把全部架了起来,哔哔啵啵的响动一直在耳边。 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倒好像是从前便时时听着的。 转念一想,他心道是了,有他的地方就有自己,前世唐青祝是江国世子,那么时常是处在行军打仗的途中,这样的火舌声必然是熟的。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心念将将转到此处,先前那声音蓦地响起了:“冥鸿。” 冥鸿闻言心猛地一跳,身形却一动不动着,听得那声音又道:“我说,你听着便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在。” 冥鸿于是保持着姿势,看向远处的黑暗。 “大巫,”那声音道,“我知道你已猜着自己的身份了,不错,你曾是江国的大巫。” 冥鸿眼睫轻颤一下。 他从唐青祝那里知道过,自己与他前世总是在一处的,而白棋曾说过,江国国主身边总是有大巫,他便也想过,自己会不会就是唐青祝的大巫。 也因了他不愿想象与他之间有其他人的存在,故而是期盼的。 如今看来,果真了。 “我名为白棋,你可知为何?”虚无的声音继续轻轻缓缓地响在他脑海中。 冥鸿深且慢地吸了一口气,天目草的灵力一直在他身上,他心知这的确是白棋,作不得假。 白棋笑了笑:“因为替我取名的人曾说过,这天地间的一切,也许本身只是一盘棋。” “你已料到了,我能与你对话确实是因了那膝琴,琴是你的,我现下只是附了一线神思于上,你能感知琴,故而能感知我。”白棋娓娓道来,“先前在望仙镇不将事情说与你们,并非我不愿,而是不能。” “我与人有过约定,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守着望仙镇一天,便不能将我所知的一切说出来。但是现下我已脱开肉身,因而能说了。” “若是换作从前,即便我能说了我也必不会说,但现下事情已被推到这个地步,我不得不说了。” 冥鸿一惊,心道若真如此,那么当初夺走天目草的人,极有可能便是白棋。 果然,白棋接着道:“若望仙镇屏障不破,一切无碍,但因屏障破了,一切便已是无可挽回。我夺了那天目草,原本是想为你二人留一线余地,不曾想又被人夺走。” “不必多想余地是什么,从一开始你便不该下山找你师父,不过事已至此并无回头之路,我料想你也不会愿意回头。” “那运王……不,现下该称圣上。那皇帝贪得无厌,他身边有一黑袍国师,身揣术法极其诡异,他竟是不知从何得知了望仙镇,为办这学宫,当时你们刚刚离开,他后脚便控制了整个镇子,要挟我来宫中。” “我知晓那伏羲琴是被从冽带走的,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了宫中,你我二人有缘,琴是你的,别人都不能弹,我却能。” 冥鸿听得屏住了呼吸,心道从冽虽只是一口气,生前却也是青溪派的人,怎会忍心将他二人推到这般地步来? 可那伏羲琴被她抢走是事实,白棋被逼入学宫也是事实。 他暂时按捺下了心绪,只听得白棋又道:“有些事情我依然未曾想清楚,现下正好脱开肉身,正好先静观其变。” 说到此处,下头言双忽然喊了句什么,白棋飞速道:“你不必担心,我始终就在你身边,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千万别急着去找你的记忆。” 最后一句落下,冥鸿悚然一惊。 转眼言双已跑了上来,匆匆道:“冥鸿哥哥,我大师兄来消息了,说白敛跟合欢分别守了春明门和光化门,且都安全,你不必担心。天亮之前或许会有硬仗要打,观中先生们正在布新的阵法!” 冥鸿出神地看着她,其实并未听见她在说什么。 言双一口气说完,看他没有表示,又见他双目发直,心里不由得有些踌躇,靠近了伸手去碰他。 刚刚触到他手臂,冥鸿眉心一凛,目光顿时如炬。 言双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迟疑道:“冥鸿哥哥?” 冥鸿仿佛才发现眼前是言双,眼神温和下来,道:“对不住言双,我在想事情。” 言双点点头,又把方才那话说了一遍。 冥鸿随口应了,言双见他实在不对劲,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又下了城楼。 夜深已久,郊外秋风开始呼号。 冥鸿怔怔立在原地,将方才白棋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遍,最后落到一个念头上—— 白棋怎会知道他一直以来的迷茫? 无论是洞天还是存思,唐青祝总是不停在见到些前世之事,但是他却始终迷茫,他清清楚楚地觉得,这一定是他遇见唐青祝的第一世。 偶尔听唐青祝提起五百年前来,他甚至会觉得唐青祝说的冥鸿是另一个人。 因而即便猜测过自己是他的大巫,心底最深处却始终是不信的。 与唐青祝总是看到过去不同,他无论是身处幻象还是梦境,瞧见的总是还未到来的。 倒像是占卜。 可卜见的一切却总是血淋淋的。 唐青祝总是入了魔的。 白敛说封魔阵封的是唐青祝之时,他惊慌透顶,心头的惧怕并非来源于过去这事实,而是来自这些画面。 方才听白棋一说,他忽地恍然,就好像自己做过的梦都会成为现实一样。唐青祝记着他们的过去,将来却是要由他来开启。 过去已是注定了的过去,行迹无可更改,那未来是否也是注定的未来? 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溺水一般的无力,觉得人间好像兜兜转转是个圆圈,前世今生要以同样的方式被终结。 想了许久,冥鸿在极度的惊怖与痛意中握紧了手里的青冥,喃喃了一声:“师父。” 与此同时,大罗山。 唐青祝在那屏障中被困了一整天,他眼见着光一点点消失,天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四下里却一直无人出现。 直到更深露重之时,他站在被烧焦的空地中央忽然想起,这场景可不就如同那日在洞天之中? 莫非又是谁在此布过阵法,要让他看到些过去的事情? 上一回在老君山中并无什么要紧事,他心里挂碍不多,因此打坐便也就打了。可现下中原大地上不知出现了多少魔物,唐虚误入歧途为人利用,京城怕是凶多吉少,冥鸿也在千里之外,他实在是难以静下心来运一运气。 过了许久,有个声音忽地喊了一句:“喂!” 唐青祝惊了一下,连忙放下抱着长剑的手,朝着四周看去,匆匆走了几步却没见到来人。 正怀疑是自己幻听之时,又有人问:“喂!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唐青祝确认自己并未听错,狐疑地朝着声音来处掠过去,到了屏障边朝外看,黑黢黢一片,依然是什么都没瞧见。 “这里!”那尖细声音又喊了一声。 唐青祝低头,看见一只小山精正努力仰起脸,用一双黑多白少的大圆眼睛盯着他。 他立时脱口喊出:“白敛!” “你眼瞎么?我是山精,你才小白脸!”那山精嚷嚷道。 虽然场景诡异,唐青祝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转脸想起什么,又飞速敛了眉:“这山上所有人都死于离火了么?为何你会在此处?” 山精歪着头打量他半晌,忽地道:“我认识你,你是我家掌门的叔叔。” 唐青祝一愣,忽地想起冥鸿出现的前一日,唐虚确实是带过一只山精去抢他的书。 他蹲了下去,看着那小山精:“这山头上的人都死光了么?” 那山精眼里忽然闪现过一丝沧桑:“是啊。” 唐青祝扼腕半晌,心知无可挽回了。 末了心沉下来,最紧要的问题他却一时不敢问,先捡了个无关的话头:“你不难过么?好歹唐守白也养过你一段时间。” “有何可难过的?”那山精问,“我并非人,只会惋惜不会难过,况且山精寿命比你们长上十倍不止,相比天地来说,我的性命不过蜉蝣罢了,更何况你们?不过换个地方生活而已。” 唐青祝怔怔,虚无感竟是随着这话漫上心口,转瞬扼住了他喉咙。 山精见他神情惶惶,道:“你也早些看开罢,世上本就是虚妄多,你们人类却总也看不清。平常人生老病死不过百年,修道者抹掉□□或者能活上几百年,可是几百年又怎样?都不够一棵巨木长成呢。” “你们却总想通天达地。”它道。 唐青祝好半天开不了口,这山精说的话他自然是懂的,曾经在唐家庄读书的年月里,他也常常这样想,也曾时时嘲讽那些妄图长生成仙的修道者。 但是与冥鸿互相倾心久了,竟是不知不觉间便接受了些妄念,竟也开始盼着朝朝暮暮无穷无尽。 竟是差一点便忘记,人心本就是虚妄的。 等他想罢,那小山精已坐在地上困得摇摇欲坠了。 唐青祝心生疑惑,问:“小山精,你为何还在此处?谁杀的人?为何独独留你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3章 前仆后继 听了他这问话,小山精双眼中显露出了点沧桑的意思来,半晌答非所问道:“你们人族可真讨厌,让我在这里压阵。” 唐青祝眉心一凛,当初白敛出现在唐家庄,说的也是压阵。 他顿觉不妙,问:“压的什么阵?” “喏。”小山精冲着他背后扬扬下巴,“就是你身后这阵咯。殿群。” 唐青祝悚然:“这屏障也是阵的一部分?” 山精摇摇头:“不是的,屏障是屏障,屏障怎么来的我并不知晓,我守的是一个回溯阵,五百年前有个人将他的记忆留在这里,让我好好守着。” 唐青祝怔怔。 山精道:“待有人能启动这阵法,我的使命就完了,跟那人的契约也算是成了,我便可恢复自由。” 它话一说完,远处忽然抚来一阵清风。 山间风气总是凉爽,此时深秋,更是让人心觉萧索。唐青祝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喃喃道:“回溯阵……” 山精眯了眼望着他:“这宫殿毁啦,唐家也便是不复存在,我先前觉得唐虚既然为掌门,指不定便是能破阵的人,现在瞧起来倒像是你。” 唐青祝敛了眉:“可为何是我?” 山精耸耸肩,小小的身子便缩成一团,看上去有些滑稽,唐青祝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我怎么晓得?”山精反问,“你还不知么?这世间许多事本来就是没有理由的,若是非要一个理由,大部分时候也是你们人类自己在找借口。” “有人就爱杀人,需要什么理由么?有人就爱救人,又需要什么理由了?”那山精问。 唐青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山精突然生气了:“怎么?我说错了?” 唐青祝摇摇头:“不是,你没有错,因为我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是什么。” 话说完过后,一人一精又沉默了。 今晚是个繁星满天的夜,月亮没有踪影。 唐青祝早已能在夜色中视物,他顺着那屏障边缘走了几步,试图去寻一寻回溯阵的阵中心,但是来来去去,却始终不曾感知到此处有阵法。 “你莫不是在骗我罢?”他回头问。 小山精一摊手,神情动作竟是与曾经的白敛一模一样:“我骗你做什么?我巴不得谁赶紧破了这阵放我离去呢。” 唐青祝微微颔首。 看来还需等一个契机,可是该等什么契机呢? 这样一想,他忽然有些疲惫,反手将长剑在空中转了半圈,随后杵在地上,人便撑着那剑,慢慢坐到了焦土之上。 对冥鸿的思念此时像是落了地的菟丝子,那韧劲十足的藤蔓自心底生长起来,几乎包裹住了他胸腔里的一切。 箍得他死不了,却紧得他喘不过气来。 想见到冥鸿,想触碰他,想感受他的气息与体温,想与他在一处……哪怕是就此拥抱消亡也无所谓。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手从那长剑上移开。 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打坐,用的心法像是青溪派的,却也像是在学宫里头白棋用伏羲琴所教授的。 与以往不同,这一回他运气存思时始终无法彻底,脑中一直有一线思绪留在冥鸿那处。 好像害怕自己此时若忘了,便再也想不起似的。 不远处屏障外头,小山精静静地立着原处,目光始终放在唐青祝脸上,仿佛非要从他脸上看出点花来才甘心。 深沉的夜落在烧焦的荒土之上,于是显得更深沉。 整个京城被魔物包围,当今圣上谢品虽尚道,也时常服用一些丹药,却终究不是修道之人。 眼见着情况紧急,他声称自己在病中,将一切事务全权交给了太子谢云阙,连带着支配天一阁的一半权柄。 此时守城的大半是普通将士,也有些学宫中的修道者,天一阁的术士则分了四拨,分别守了四处最重要的城门。 已是后半夜,想必不多时便要天亮了,冥鸿依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静下来一想,他忽然觉得这一回不管怎么守,京城都是要沦陷的。 这学宫建起来看似是运国所为,但背后还有暗推的力量,这力量绝不仅是净一道。 且明暗双方互为敌人,却都有着同样的目的,一个是为了灭道,另一个,是为了灭道的同时灭了运国。 只是现下有鹿也在学宫中,背后驱使魔物的定然另有其人。 想必是因了谢云阙一直以来的防备,成形的人魔一直只那么几个,念及此,冥鸿的心稍稍定了定。 如今对他来说最要紧的依然是唐青祝。 想念唐青祝之时不免会想起谢云阙,谢云阙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况且还有个成了魔的唐虚不知情况如何…… 念及唐虚,思绪立时又绕回到唐青祝身上。 冥鸿思来想去,心下再次焦灼难言起来,末了他望着天长出一口气,像极了叹息。 被柱子掩住的楼梯之上,言双静静立在拐角处看着他,见他叹气时她皱了皱眉,转脸又飞速抹平了脸上的波澜。 敌军留给谢云阙的喘息时间并不多,满打满算正好是一天一夜。 许是黎明将至了,冥鸿站在瞭望台上静静等着天亮,不经意间他抬头一望,忽地发现天黑得如同泼墨,极不透亮,仿佛笼罩天地的不是黑夜,而是巨大怪物的嘴。 便是这一看,他猛地想起入夜时的繁星满天,整个人猛地警觉起来。 “言双!”他喝了一声,“戒备!” 话音还未落,一股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竟是一道突袭的劲风,风里头裹挟着能取人首级的杀气。 手中青冥在第一时间便张开了攻势,冥鸿一颗心提久了,反应比平时还要快上三分。 他在出招直面那劲风的同时,回手掐了个诀,屏障立时拔地而起,将整个城楼堪堪罩住。 在这一瞬之后,天终于是麻麻亮了。 言双和几个道人出现时,正好瞧见大批魔物袭来,正朝着屏障不要命地冲击着。 冥鸿身姿稳稳,手腕轻抖,长剑剑影散出,便如同盛开了一朵大花,剑身每旋转一次,都能听见无数嘶鸣。 那是魔物死在他剑风之下的垂死挣扎,每只妖魔的挣扎其实不过一瞬,却汇成了连绵不断的尖锐声响。 大家同处学宫好几个月,即便不熟悉也都照过面,修道者们此时见状通通呆了一瞬,而后才各自提着兵器或是符纸上前来。 片时,冥鸿手中的压力小了些,他脚步往后轻轻移了一下,看向言双:“言双,你去看看你大哥那边,让他掐个诀送一缕离火给我。” 话音才落,背后忽然响起翅膀扑腾的声音,冥鸿抬头,瞧见是一只青鸟。 他一愣,险些以为是唐青祝派了青鸟来送信。 然而下一刻,那青鸟却是化成了一缕火光,在他眼前缓缓停下。 冥鸿心重重跌了一下,几乎都让人有些发晕。 城楼前面的魔气遮天蔽日,众修道者皆是拼尽全力,然而那些魔物前仆后继地来,似乎怎么也除不尽。 方才那屏障捏得匆忙,几乎能瞧得见裂纹了。 旁边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青年掐了诀,灵力灌过去,堪堪将那屏障上的几条缝隙补上。 冥鸿见状往后退了两步,朗声道:“请诸位道友祝我一臂之力。” “冥鸿兄弟尽管上!”那掐诀的青年喝了一声。 冥鸿道一声“多谢”,伸手接过了离火。 那火光悬在他手心上方三寸处,正慢慢燃烧着,像是一簇天上的星光,冥鸿定定神,撤开握着青冥的手,长剑有灵,顿时往上飞了去。 冥鸿顺势掐诀一催,离火火光顿时大盛。 他手往前一送,火光飞过去触到屏障一角,静了须臾,那彤色瞬间便蹿了开去,整个屏障顿时变得明亮夺目。 众人后退,冥鸿高高腾起,青冥嗖一下回到他手中,人往后一步,反手便用了一招三千击浪。 剑气散出去成了风,屏障上的火被摇曳得熄灭了一瞬,而后骤然高涨起来,火焰猛地扑向城楼之外,立即将屏障那头的魔物燎了个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他大喝一声:“捂耳朵!” 众人方才已有些经验,闻言立时封了自己的感官,并长念清心诀。 在那汇合而成的吟诵中,万千魔物发出被撕裂的怒吼,两股声音混作一处,缭绕在城楼外的原野之上,空地边缘的林子竟是在霎时之间枯萎了。 离火在冥鸿灵力的加持之下熊熊燃烧,大约一刻之后,外头魔气终于消失殆尽,露出了原本的天空来。 原来天已大亮了。 半景,那屏障再承受不住,终于是彻底碎掉,剩下一些零星魔物闯进来,尽皆被修道者们斩净了。 冥鸿静静地腾在半空中,像是俯视整个大地的王。 言双惊喜地抬头看他:“冥鸿哥哥这一招可真厉害!” 最先开始修补屏障的那青年笑笑,抹了一把脸,冲冥鸿抱了抱拳,一旁有道人附和了两句,更多人却都矜持,并未多表示些什么。 冥鸿听到他们在说话,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方才目睹了离火燎原的场景,那魔气蒸腾消失的画面还在眼前,下一刻便仿佛烙印在了脑海中。 若唐青祝真是魔,是不是迟早也要这般可怖地死于离火? 他顿时不安起来。 然而当下情势却容不得他多想,在一瞬的呆愣之后,他忽然发现荒郊那头有东西。 青冥忽然震颤起来,冥鸿猛地一惊,顺势便起了势:“言双!” 众人听他这一声喊得突兀,皆是抬了头看着他。 冥鸿仓促道:“快!集中所有灵力掐屏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4章 千秋万代 唐青祝在黑暗中盘坐着,却始终算不上是真的在存思,他不过是在等待。 入了秋之后天气渐凉,连黑夜也跟着长了些,坐在这焦土之上,好像永远都迎不来天亮一般。 他心知那小山精没走,却也明白它知晓得不多,便不打算再追问。 更深露重,身上的青色龙纹道袍早已湿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周仿佛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起始唐青祝以为是自己心不够静,转念想起小山精刚开口时他也误以为是幻听,他忖了忖,睁开眼来。 然而四周依然只有沉沉夜色,除了他自己空无一物,连屏障外的小山精也不知去了何处。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甫一合了眼,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又再出现,让人心觉好像是身处道场,四下里都是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商量些什么。 他猛地睁眼,面前如旧空空荡荡。 唐青祝想了想,站起身来,往旁边踩了一步,这一动,那声音竟然更清晰了些。 真的是有人在说话,而且似乎就在身侧。 唐青祝悚然,顺手燃了一张青符,符纸带着火光朝前头飘过去,却并无什么异物显形。 他踌躇了一瞬,忽地想起来谢云阙说过,自己的血是驱魔血。 自进了这大罗山之后,整个人都不太对劲,脑子也迷迷糊糊的,唐青祝不由得十分懊恼,竟到此时才想起驱魔血。 脑中才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右手食中二指已并起作刀,在手臂上轻轻划了一道。 血浸出伤口凝结成珠,并未像以前那样,直接被阵中心的东西吸引过去,而是流过他手臂内侧的皮肤,到了最低处便滴落下去,融入夜色就再也看不清。 一点动静也无。 唐青祝心觉蹊跷,血也没用,那这阵究竟该怎样破? 他一时之间烦躁无比,重重朝旁边踩了一步,竟是又有声音起来。 这一回他直接听清了那话中内容,是有人在说:“还请王上早做决断,此事成了之后,必然是千秋万代之业。” 沉寂片刻,另一人道:“如此一来,我身上岂不是要背负上如海血债?” 唐青祝心脏狂跳起来,微微睁大了双眼。 就在此时,周遭景色蓦地暗沉下去,变作了极致的黑,唐青祝屏住呼吸,伴随着下一句话响起,天倏忽亮了起来。 是最先开口说话的人,那声音十分苍老:“这有何难?天灾之事不可挡,却是可以转移的。” 唐青祝皱紧了眉,直觉让他迅疾往后踏了两步,就是这么一退,面前忽然显现出了点画面来。 熹微晨光洒下来,焦土之上竟是凭空起了一方大殿,好像就是那唐家群殿中的某一座。 唐青祝再后退,几乎挤到了那屏障边上。 眼前大殿辉煌得紧,却也暗沉得紧。 殿中立了两个人,站得一前一后,皆直面着殿前墙壁上的一幅画像,背对着唐青祝的方向。 唐青祝认得那画像,唐家主院的堂屋中也有一幅,供奉的就是那传说中成为了地仙的唐家先祖。 唐家立宗本就是在一千年前,传闻祖师爷活了五百岁,那么极有可能这场景也是五百年前的了。 画像下头的人长身玉立,听见背后的老人说天灾可转移,立时转了身。 他脸毫无遮挡,唐青祝一眼扫过去便吓了一跳。 这人竟是跟谢云阙有五六分相像。他看着眼前的人,皱眉道:“国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有办法解决么?” 唐青祝匆匆走了几步,停在二人侧面,以便自己看清那所谓国师的脸,末了他瞧清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道士,形容称得上道骨仙风。 这画面仿佛是一场回忆的终结,那国师再开口时说的是另外的话头。 他道:“王上,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唐子告与冥鸿回了江国,梁王虽然答应退兵,但是这一来至多只能保得三年五载的太平。即便唐子告真有本事扭转局面,可日后呢?王上怎能保证他不会有侵吞运国之心?” 这话一出口,唐青祝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果真,是运王。 只是谢云阙与他之间隔了那么多代,竟还能有这样相像的面容,倒真是有些微妙。 那头运王道:“不会,我知道他,他不会这样做。” 国师似是有些无奈:“王上,优柔寡断是成不了大事的!您能确保一个人现在是这样,以后便也是如此么?你能看得清人的心么?” “三国鼎立之势延续了五百年,如今既已破成这副模样,您堂堂运王只能屈居于这大罗山,这场剧变是绝不可能停下的。平衡难以为继,那便不破不立,况且一山不容二虎,运国气运一向不好,最终不管是梁国跟江国哪一方胜了,必然都是要侵吞运国的。” “王上您可甘心?!” 运王轻轻摇摇头,姿态似在拒绝,神色却是有些动摇。 唐青祝提了长剑冷眼瞧着,心知这种对话绝非第一次了。 那国师见运王不开口,叹口气,道:“王上您心软。” 运王敛了眉,半晌没开口,末了轻声说:“可子告与冥鸿对我们始终……” “王上,”国师打断他,“这几百年来,运国始终是依附江国而生,运王是江王身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说一不得举二,以此换得一国苟且!这话难道不是您自己亲耳听见的?” 运王闻言立时抿了唇,交握于身后的双手蓦地收紧,眉间戾气顿显。 国师拱拱手,语重心长:“您只有这一次机会,舍小为大。” 运王像是承受不住这话的重量似的,忽然朝后一步,身子摇了摇:“可那是八十万人命……” “这八十万人命,谁能记到您的头上么?”那国师问,“围了蜀中的难道不是那贪得无厌的梁国?将妖族纳入自己阵营的难道不是梁国?将八十万人赶到尤城几乎绝路的不是梁国么?若不是梁国作恶多端,您与我又何须藏身于这大罗山,竟是只能靠得一宗修道者庇佑!” 不等运王回答,国师一鼓作气道:“这八十万人命只能记在梁王头上,这与您无干!舍不得尤城又怎能收复天下?” 唐青祝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当初在老君山的洞天前,他和冥鸿听从冽叙说旧事,说到史书之上不曾有尤城只字片语之时,从冽的态度他是明白的,他也心知她怀疑。 但他却始终无法相信。 运国与江国之间有过姻亲关系,不知是出于血脉里头的那点子联系,还是因了信任谢云阙,唐青祝本以为运国抹去尤城的痕迹,只是痛恨自身的无能。 现在看起来,却远不是那么回事了。 回溯阵里头,国师说完这话之后,整个大殿陷入沉寂。 运王呼吸渐重,又渐轻,末了稳住声气开口:“可是子告已与梁王谈妥了,我们该如何着手?” 国师得了这应答,像是松了一口气:“这有何难?那纪堂的屏障总有破绽,这破绽从外头许是瞧不出来,从内却不难发现。” 运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梁王与唐子告有了盟约,即便我们露了破绽,他也不一定会进攻。” 国师道:“王上多虑了,此事完全可以推到人魔蛊上。若是尤城之中有人魔蛊的种子呢?那梁王虽与妖人为伍,对人魔蛊却是一点不沾的。另一头随意撺掇一下,派一队小兵夜袭,让他以为是唐子告的埋伏便是了。况且人性本就贪婪,抓住了这一点根,还怕起不出藤么?” 运王怔怔地瞧着他。 国师脸上神情依然是镇定无比,整个人姿态闲闲,瞧上去竟还是一派的道骨仙风。 这话却听得唐青祝满口牙都在发酸。 “王上您可晓得,梁王只是需要一个由头而已,由头只不过由头,与真假无关。”国师笑了笑。 运王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国师像是料到他要问什么,继续道:“王上请放心,冥鸿也好,唐子告也罢,梁王与他们断不会正面遇上。尤城的人魔蛊被灭,其他地方的魔气可不一定,到时他们顾此失彼,背后事成,即便最后知道了真相已无法影响大局。” 这话过后,运王脸上显然是轻松了些,但整个人却急速散发出了颓败之气来。 就像他的阳气在一瞬间被什么邪魔之物夺了去。 国师告了退,想必是去吩咐人做事了。 殿中那烛光一直忽明忽暗,在五百年前的风中摇曳。 唐青祝立在角落,寒从脚底生。 过了许久,国师又回来了,禀报道:“王上,事不宜迟,现下趁着传信之路尚且通着,王上该要写封信给朱雀族的王了。” 运王怔了片刻,伸手捂了自己的脸:“上古几大部族相继消失,现如今只剩下朱雀与白冥,他们听从天道之令明哲保身,我此时将她拉入世间,岂不是害了她整族?” 国师摇摇头,面色比方才冷了些:“如今除了朱雀族,可还有什么人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么?” “可是朱雀族从不入世,我怕……”运王道。 国师眼睛微弯:“王上,现如今天下乱到此种地步,任他什么妖魔鬼怪和修道者都入了世,朱雀族人身体里流着上古大神的血,怎么会坐视不理呢?况且,朱雀王倾心于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运王鼻息骤然发了重,这一回他再稳不住身子,竟是踉跄几步,撞翻了殿中神像下的几案。 国师的面目忽然隐进一片黑雾中,任唐青祝怎么努力也看不清。 “还请王上早做决断,此事成了之后,必然是千秋万代之业。” 入阵时听到的第一句话重现。 焦土之上,大殿之中,空气沉寂片刻,年轻的运王道:“如此一来,我身上岂不是要背负上如海血债?” 国师应:“这有何难?天灾之事不可挡,却是可以转移的。” 若回溯阵不破,这段回忆便会不断在此重现。 唐青祝一直屏着呼吸,等到那转移天灾的话第三次出现时,他忽地抬手一挥—— 平地卷起了大风,瞬时撕裂了回溯阵中的一切。 看着那殿中画面消失在眼前,唐青祝只觉得脑中乱哄哄的,眼前一阵一阵发着晕,险些令人一头栽下去。 他于是撑着长剑坐下。 在原处调息了片刻,神思逐渐清明起来,回忆着方才的情形,唐青祝突然抓住了点关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5章 来势汹汹 冥鸿那一声警示过后,众人皆是悚然。 言双似乎是无条件地信任着他,并未先试图瞧清现状,而是立时下令展开屏障。 修道者们飞奔向城楼四处,要织就一张大网,将整个城楼包裹于其中。 风猎猎地吹,冥鸿提着青冥腾在半空中。 方才那帮他的青年本是修丹道的,进了学宫之后才开始学术,青年修道者此时抬头望着冥鸿,见他袍子在空中翻飞,心觉他恍若天神。 片刻,冥鸿像是感受到他目光,低头回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颔首示意。 那青年于是也抱抱拳。 冥鸿收起垂下的目光,看向远处。 城楼外的郊野之上,与他视线持平的半空中立着一个身影,方才这身影出现之时,冥鸿几乎立时便察觉了,是真正的人魔。 先前那围住城楼的魔物虽是势众,然而放到这魔头面前,怕也只不过是群蝼蚁,随时能被碾死。 这屏障不能挡住人魔,冥鸿心知肚明。 僵持些时,他空着的那只手忽然轻轻一握,将方才剩下的一缕离火火星握入了手心,而后他展开手,掐了个诀。 身后众人齐心协力,屏障已快要成型,一道淳厚的灵力从冥鸿身上溢出,渐渐融入那屏障之中,几乎是瞬时便将整个屏障黏合了起来。 若是有擅长阵法的修道者在当场,便会发现这一下出手,整个屏障被加固了三倍不止。 冥鸿低头,正好与瞭望台上仰头的言双对上目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京城被一层薄薄的轻雾笼罩着,人间睡梦如潮水退去,不多时恐慌会一发不可收拾。 “诸位道友,拜托了,这门要靠大家一起守。”冥鸿道。 他说话语气如常,并没有多么强势,也不像命令,可不知为何,下头的修道者们竟都忍不住想要听从于他,一个接一个地点了点头。 言双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喊道:“冥鸿哥哥?” 冥鸿笑了笑:“外头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人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一定有胜算。” 众人悚然,方才那青年大声问:“那么冥鸿兄弟你是要去送死么?” “不,当然不。”冥鸿听他问得直白,便也答得坦诚,他眉心一点一点收紧,整个人的气势跟着凛冽起来,“我怎会去送死?我们守城不是白守的,太子殿下应当已在想应对之法了,只要熬过这一段,大家必不会有事。” 修道者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那青年立时道:“好!冥鸿兄弟尽管去!我们必定与这城门同存亡!” 冥鸿一边分心观察着那人魔的动静,一边安抚似地说:“撑到午时便可,午时阳气最盛,到时能有其他办法。” “我要跟你去!”言双往前一步。 冥鸿轻笑一声:“公主殿下,这城门是你的了,你可不能随便丢下大家。” 他说毕立时飞掠出去,快得众人皆不曾看清,只感觉到那屏障轻颤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处那人魔也动了。 一人一魔直直朝着对方撞过去,力道顿时震得整个地面都摇晃起来。 言双狠狠皱着眉:“守好城门!” “是!”众人应了一声。 那处冥鸿使出一招三千击浪,直接用剑光将人魔包裹了起来,双方在剑光围成的圆圈中央迎上。 那人魔瞧上去不过是个寻常青年,似乎并未丧失意识,见他来势汹汹,反手格挡的同时竟是笑了笑:“好招式。” 冥鸿眼睫一颤,在即将碰上对方长刀之时倏忽散了身形,下一刻出现在了剑光围成的屏障之外。 那人魔察觉到不对却已迟了,他倒也不惧,回手用长刀挡了大半剑气,剩下的剑气直接没入他身体,他却似乎不曾感受到似的。 “你伤不了我。”那人魔还是笑,竟是笑出了些彬彬有礼的意味,然而下一刻却轻轻皱了皱眉。 这细微神情落在了冥鸿眼里,他心知是因为青冥剑身上残留了唐青祝的血。 冥鸿凛眉,一边出手一边喝问:“你究竟是人还是魔?” 那魔头笑得极其狂妄,刀身骤然一震,势头几不可挡,直直冲着冥鸿心口而去。 这一招来得迅疾,冥鸿躲闪不及,只得匆匆撤了招式反手抵挡。 刀尖于是撞上剑身,青冥震颤不已,险些从冥鸿手中脱出。 “小子,剑法不错。”魔头道。 冥鸿见他长刀几乎不曾有收势的动作,竟是立即又使出了下一招,依然是对准了他心口,然而他手中的青冥却已移了位置,再要反接是难上加难。 他心一横,直直迎着那长刀而上,再未用青冥去抵挡,而是在长刀几要入体的一瞬折了手腕,青冥在空中急速旋了半圈,使出一招决浮云。 招式出至过半,他左手从长刀与自己胸口之间横插过去,以迅雷之势接过剑柄,竟是又用左手使出了绝地纪。 二招几乎是并行而出,下一刻,那长刀刀尖插到了他右胸之上,两招的剑气却同时撞进了魔头的左心口。 轰一声,风从中间疾驰向四周,一人一魔同时后掠开去,招式的冲击力几乎是相当的。 那魔头似是没想到他这般豁得出去,同样不曾料到他后招如此强劲,因而这一下堪堪让冥鸿奇袭成功。 冥鸿面上不动声色,顿也不顿已攻将上去,招式依然凶狠,背脊上的里衣却是在瞬间被汗水濡湿了。 他不是不惜命,他就是赌了一把。 魔头“啧”了一声,话语在风中不甚清晰:“你真当自己死不了?损敌八百自伤一千,你非不伤,我却是真的不死。” 这一句过后,魔头的长刀在空中大开大阖了一个周天,他气势猛地一振,杀气与魔气自地飞旋起来,吹起地上的砂石扑向冥鸿。 冥鸿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不敢去挡,只得勉力掐诀试图阻他一瞬,手中长剑立时换至右手,不管不顾,用了一招九万抟风。 招式一出,他身下沙土像是骤然遇了一阵龙卷风,空气被团成狂舞的龙,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似地,与那人魔掀起的砂石之墙撞上。 这一回力道更是无法轻易消弭,风直接从二人中间狂掠开来,掀了远处城楼上的一层瓦。 幸好那屏障还算是坚实,狠狠摇了一阵又歇下来。 众人本便提着心,手下皆是掐了诀起着势,见屏障并无大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言双站在瞭望台最前面,有人要来拉她:“公主,往后躲一躲。” “不。”她淡淡道。 远处的地动山摇还在继续,言双认真地看着,眉心凛起,平日里的少女神态消失殆尽,脸上的肃然令人心惊。 “冥鸿哥哥。”她几不出声地喊,若是有人听清了这一声,会发现她话里带了几分哀伤。 冥鸿与那人魔在空中斗了半天,几乎摧折了方圆十里所有高大的林木。 郊野边上的树冠摇摇晃晃着,在大风中扑倒成一片,歪过去又正回来,在天大亮之前显得影影幢幢,像极了妖魔鬼怪。 冥鸿心知这样的打法无法持久,刚开始几招灵力尚且充沛,但是再这样下去,不出十招自己必败无疑。 先前唐元不过是半成的人魔,谢云阙与自己联手却也招架不住,如今这人魔已成,自己一个人一柄剑,即便修为比从前提高了许多,却完全不会是魔头的对手。 先前听闻谢云阙说过,这样的人魔应该还有几只,说不定白敛和合欢那边更加棘手。 再过了几招,冥鸿手下愈发吃紧,他只盼着谢云阙那边能早些有对策,这人魔若是进了京城,怕是所有人都凶多吉少。 如此思来想去,在倏忽之间,冥鸿猛地念及唐青祝,一颗心不合时宜地被思念攥住了。 对唐青祝的想念如同破土箭竹,在这毫无契机的一瞬间爆发出来,几乎将他催成内伤。 整个人一晃神,拆招时躲闪不及,竟被人魔的长刀在肩上削了一下,立时便见了血。 与此同时,大罗山上的唐青祝忽然心尖一疼。 这心疼的感受来得猝不及防,疼得他顿时脸色煞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在焦土之上砸起一片微尘。 “冥鸿……”他喃喃喊了一声。 他在瞬间得了感应,心觉一定是冥鸿那边出事了。 这样一想整个人便慌乱起来,他紧紧闭眼,等着那一阵尖锐的痛感过去。 些时疼痛散了点,他立即站起身子,迫切地要去瞧瞧屏障能不能破,然而刚一抬头,却迎来一阵更为强烈的晕眩。 扑通一声,他再次跪在焦土之上,几乎动弹不得。 “早告诉过你,不要动情。”有人说。 唐青祝狠狠喘息两下,手扑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吃力地抬眼,朝着四周看去。 已是白天,回溯阵也破了,但前一晚听到的窃窃私语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他好像正身处人群中央,四下里全是说话的人。 那声音十分杂乱,且一点也听不清内容,除了方才那一句,全是些无意义的呓语。 唐青祝心知是自己惊惧太过,念及冥鸿,他用力压了压体内乱窜的真气,念了几遍静心诀,反手撑着自己的身子,盘坐了下来。 这宫殿之上被离火烧过,不会还有积压的怨气一说,回溯阵散后再无旧的幻象,那么这声音只能是从他自身而来。 要么是他幻听,要么这声音根本就是心魔作祟。 这样一想透,神思骤然清明了些。 唐青祝开始思索起一切来。 自己被引到大罗山,表面上看是因了追逐唐虚而来,那背后引诱唐虚的人,最后的目标必然是自己。 即便目标真不是他唐青祝,也一定是与唐家有关的某人,净一道的、唐宗的、青溪派的皆有可能。 或者是谢云阙。 但是方才那小山精说过,回溯阵是为他而留…… 想至此处,唐青祝开始寻觅山精的身影,却看了半天也没见着,想来是阵破之后得了自由已走了。 眼见着整个大罗山上只剩他一人,风吹过都能听见发丝飘动的声音,他再念起刚才察觉到的不对来。 回溯阵里头关着的是画阵人的回忆,在唐家庄时,那主宅中锁的是唐元的回忆,那么现下呢?刚才所见究竟是谁的回忆? 唐青祝细细想来,阵中从头到尾只有五百年前的运王和国师,画阵者兴许便是二者之一。 可这回忆耻辱至极,那二人也没什么理由留这样一段。 若真要追究,怕是二人对话之时,其实有第三人在场。 能在大罗山的宫殿中自由来去,同时还能不被那运王和国师发现,此人必不简单。 唐青祝思来想去,觉得只剩下一个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6章 号令天下 这回溯阵既是在大罗山,想来旁观的定是唐家宗的人了。 唐青祝细细想着,自己是唐氏本家最后一人,小山精说这阵在等人,兴许等的不一定是他,等的不过是本家这一点点血脉。 五百年前的那唐家先祖,想必是出于某些原因,始终不能将此事告知世人,因而只得留下一个回溯阵。 可时移势迁,来人即便瞧见了五百年前的这事情,又能怎样呢? 灭掉运国么? 唐青祝闭上眼跪在原地,摸不透自己心中所想。 方才在那阵中,他确实一度被愤怒裹挟住了神智,然而此时静下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想报仇。 无论是作为唐家人,还是作为江国人。 纪堂死于离火,那八十万人的怨恨已然消弭,连尤城都变作了遗迹,现下即便是知晓了过去的真相,似乎也于局势无益。 他虽不是个如同谢云阙一般的心怀天下之人,但也不会轻易仇怨,兴许是因他从小便懒散,懒得与人产生关联,懒得去欢喜,自然也懒得记恨。 可如今他已有了青溪派的牵挂,有了冥鸿…… 如此这般思索一番,唐青祝一时之间茫然了,他不知自己是要做什么,只觉得疲惫,浑身都压着无根无底的疲惫。 默默许久,身旁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你不去报仇么?” 唐青祝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起了势,才反应过来是那小山精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翻身坐在地上,垂眼看着三尺开外的小山精:“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得了自由走了么?” 小山精不答,直直地看着他:“你不想报仇么?” 唐青祝忽然笑了笑:“怎么报?报什么仇?” 小山精歪了歪头,神情看上去极天真,仿佛它真的在疑问,但那双眼睛却沧桑至极,看上去像个垂垂老矣之人:“尤城八十万人是运王害死的,五百年前的青溪众人也是他害死的,清和是你前世师尊,纪堂、从冽是你同门挚友,还有冥鸿,通通都是他害死的。江国更是因此连根也不剩。” 唐青祝随口应:“你知道得真多,江国不是还剩我呢么?” 小山精不接他这话,固执地问:“你为何不报仇?” 唐青祝心觉它言行奇怪,但依然照实答:“运王已死,况且运国这五百年从未作恶,也算保了天下安稳百姓安居。” 小山精嘲讽一笑:“运国从未作恶?你们那学宫建起来是要做什么的?” 唐青祝心头一时有些凛然,他眯了眼看着那小山精,警惕了些,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小山精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珠子极其黑亮,像是要将人吸进去,“唐子告,你天煞孤星之命,唐宗本家与江国卫氏皆只剩你一人,运王这样作恶多端,你竟贪恋尘世告诉我运国从未作恶,你所言何意?是你要为他守住运国,助他灭掉天下修道者么?” 唐青祝整个人一僵,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刀,已许久不曾有过人直白地提醒他,他是天煞孤星。 小山精在他跟前踱了几步,道:“你真是令人失望。” 山风倏忽吹过,唐青祝心突突跳了几下:“我的天煞之命……” 小山精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你可知京城现下是怎样的情状么?” 应了山精这一句,唐青祝眼前忽然出现了画面。 面前是一座恢宏的城楼,合欢展开六合扇正在奋战,她身上的青色袍子到处都是斑驳的深痕,唐青祝一下子就看出来,那上头沾的全是血。 与她对战的是个妙龄女子,手下招式却游刃有余得多。 就在唐青祝看过去的这一瞬,合欢正好一个狠招出手,那女子随手一挥,竟是挡了她大半的力量,同时一掌拍上她心口。 合欢遭受重击,六合扇挡不住那力量,整个人便被击得飞掠出去,直直撞上了城墙,立时喷出一口血来。 唐青祝心里一个激灵,忙慌慌朝前踏了两步伸出手,才想起来自己根本触不到她。 而后是白敛。 小妖精不知从何处抓了一把长刀,正腾在空中,一脸沾了血的冷漠,让唐青祝恍惚了一瞬。 风声四起,白敛手腕一转,长刀过去撞上一群妖魔,而后魔气散去,背后却露出一张狞笑的脸来。 “人魔。”唐青祝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 小山精冷漠地看着他:“唐子告,你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不必我再多说。你瞧瞧你的徒儿们,若是整个京城沦陷,他们还活得了么?”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它道。 此话来得突兀,唐青祝一呆,低头看它。 “因为你天煞啊。”那山精笑道,“你可知这样多的人魔是从何处来的?” 它一字一句道:“这些人魔,这些妖兵,为何出现得这样突然?” 唐青祝心头的惊疑是慢慢爬上来的,好似一只长满了细脚的虫子在行动,那虫子原先吊在心脏的边缘处,此时正一点一点往上,牵扯出一阵麻麻痒痒的恐惧来。 不过片刻,虫子抵达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开始啃噬着那处的软肉,麻意便成为了锐痛。 这过程缓缓,且清晰无比,让他生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你究竟是谁?”唐青祝咬着牙,再次问。 山精面无表情:“这有何重要?” 唐青祝默念起清心诀,试图将胸腔里的躁意压下去,那山精却道:“如今京城被围,能救他们的唯有你。” “为什么?”唐青祝有些茫然地问。 山精用看朽木的目光看着他,摇摇头:“你此时不该问为什么,该问你能怎么做。” 唐青祝在原处顿了许久,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千钧之重,他好半晌才开口:“冥鸿呢?” “冥鸿?”山精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冥鸿在为你守城。我告诉你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你如今闯入宫中去,杀了那皇帝老儿,狗皇帝养的一切妖魔便就此为你所用。届时天下如何,修道者如何,魔界与妖界,以及那些夹在中间的人会如何,都只听凭你一人的心意。” “你便是那号令天下之人。” 唐青祝喉咙发着干,他不知为何,视线一点也不受自己控制,此时不由自主朝着四周看去,只见不过倏忽之间,眼光已刺眼无比,似乎是到正午了。 “妖魔为我所用?”他终于缓缓开口。 山精轻笑了一下:“妖魔为王所用,不就是为你所用么?”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下巴不自觉便扬了起来,他垂眼时只觉得天地旋转:“王?” 山精又笑了起来,竟然笑得有些蛊惑人心:“王。” 唐青祝悚然,他发觉这山精什么都知晓,惊惧顿时便如藤蔓,飞速缠住了他的心。 “先母唐令阳,一生堂堂正正,修道不独为己,同样为渡人,你却让我号令天下妖魔?”他勉力压住心绪,强撑着嗤笑了一句。 那山精细细瞧他片刻,末了笑道:“你母亲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修道者,可惜了。” “可惜了?”唐青祝敛眉。 山精不答话,一声招呼未打,竟是迅疾消失在了原地。 唐青祝一惊,立时急急跑了两步,却再没见到那山精的一点影踪。 这一出来得十分莫名其妙,唐青祝怔怔,随后他私心揣度,将记忆留在回溯阵中的人,兴许便是抱着跟山精一样的念头,想要推着他去找运王报仇。 这般想着,他掐了剑诀,用谢云阙的长剑随意使出一招绝地纪,那剑气过去轰一下响,消失在了焦土地的边缘。 屏障还未散。 若真是要让他去找运国算账,现下将他困在此处又算什么呢? 唐青祝越想越躁,对那几个人的担忧渐盛,来来去去,最后所有思绪又集中到了冥鸿身上。 他想他。 这是比当下境地更令人痛苦的事情。 日头终于升到最高处,唐青祝抬头却不曾看清天,只有明晃晃的光直射而来,照得双眼一阵刺痛,他立时伸手在额前挡了一下。 转瞬之后,眼前的光却忽然消失掉,就像是黑夜骤然来临。 他怔怔,马上放下手来,顿时发现根本不是什么天黑了。 就在他方才举起手的一瞬,四周的焦土悄无声息破开,在眨眼间抽出了无数藤蔓来,将唐青祝严严实实包裹了进去。 京郊城楼之外,魔头长刀在冥鸿肩上划了一道,见了血。 冥鸿急急一个侧身,那长刀势头未及收回,电光火石之间,青冥忽然又有了自己的意识似的,在冥鸿不曾反应过来之时往前一送,再立即一收。 剑身锋刃在长刀刀面上掠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剐蹭声来。 那魔头被这声音刺得厉害,神色竟是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冥鸿已飞快收回心神,这一刻他刚好抬眼,在风与尘间瞧清了人魔一瞬的错愕,反手便是一招决浮云,直冲着魔头额间而去。 那人魔回过神来,长刀一扬要去阻冥鸿的长剑,冥鸿反手掐诀,青冥瞬时散出无数剑影,立即将魔头围在了中央。 “去!”冥鸿暴喝一声。 青冥剑影齐齐飞扑向前,无一遗漏,全部没入了那人魔的身躯。 远处响起不知谁人的惊呼。 管你是人是魔,杀便是了。 冥鸿在那密密的剑影中伸手一拈,拈起了其中一柄,魔头被他这招惹得暴怒至极,不管不顾扬手,直接以长刀斩向冥鸿拈了剑身的手。 然而就在那长刀挥下的一瞬,冥鸿左手却一绕,以同样的方式捏出了另一柄剑影。 那剑影瞬时变回青冥真身,顺势一撞,撞进了人魔的脖颈。 “冥鸿哥哥!撤!”远处言双高呼了一声。 此时那人魔正扭曲着脸,勉力抓住了喉前的剑身,试图将那异物从自己身躯中揪开。 冥鸿强势地催促青冥再往前,并掐了个缚鬼诀,手一送,将癫狂的魔头阻了一瞬,整个人立即后掠开去。 青冥旋即爽利地拔/出,紧随其后。 然而这一退,冥鸿却忽地发现自己错了。 声东击西不仅是自己能用,那人魔也会用。 将将瞧清了魔头眼里的嘲讽之意,冥鸿身形未停,已感受到了身后袭来的劲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7章 青龙赤血 魔气来得迅疾无比,包围自四面八方而来,背心处最盛。 青冥在身前的势头刚刚收回来,冥鸿抓了剑柄,再要回身去挡却是已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中心中空白一片,却能肯定一点,自己这一下即便不死也不能再战了。 但是他别无选择,也不能坐以待毙,只得勉力侧身,同时掐诀,让手中空气凝成箭矢撞掉些许身旁的魔气。 他盼着那攻击的力道能够稍稍分散一些,让青冥还有余地去阻挡。 然而魔头这一招却是不曾留下一分余地,冥鸿堪堪回身,本来直击背心的魔气已快要击中他胸口。 却就在这一刻,身前的魔气忽然被人挡了一下。 赖了这一瞬的阻挡,冥鸿已反过手,青冥划出白亮的光,正好切开了那团魔气,然而与此同时,那魔气也穿透了一个人的身体。 冥鸿彻底回过目光,一张脸在他面前迅速灰白起来。 “冥鸿兄弟……城楼……” 那第一个站出来与冥鸿同一阵线的青年,那个说着与城楼共存亡的丹道修者,竟是这般轻易便交托出了自己的生命。 魔气从青年的胸膛开始蔓延,使得他身上所着的玄色更显沉重,他使出最后一把力气,推了冥鸿一下。 得了这一把推力,冥鸿还未及从愣神的状态间抽出来,人已被青冥拖回到城楼之上。 他后退着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望见远处魔气在空中翻腾而后消失,那青年僵直的身体如同一块石头,直直掉落在地。 惊起一层厚厚的,满天飞溅的灰尘。 半晌,冥鸿愣愣地回头,看见是谢云阙。 谢云阙显然目睹了最后那一场反击,神情悲悯且肃然,他旁边是目瞪口呆的言双,言双小声道:“皇兄,我没拉住他……” “修补屏障!”谢云阙往后挥挥手。他带了些天一阁的术士来,众人得了这一句令,开始加固城楼间的屏障。 瞧起来谢云阙不仅是独守了一处城楼,还在几处城楼之间来回周旋助力。 吩咐完手下,谢云阙见冥鸿尚有些发愣,小声跟身边一个道者说了句什么,那修道者领命去了。 谢云阙看向言双:“双儿,你跟他一起去?这边布局他不是很熟,等下修好屏障直接去道场布阵。” 言双看看冥鸿,转头见那道人站在楼梯口等自己,于是点点头,却又踌躇了,小声喊:“冥鸿哥哥。” “去罢。”谢云阙温和地说。 言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去了。 那人魔想是刚才被冥鸿重创了一下,此刻已消失无踪,冥鸿有些迷茫地抬头,才发现已是正午。 难怪,若不然即便是有青冥,他也不一定能够伤到那魔头。 城楼上的人皆在忙,整个瞭望台上只剩下冥鸿与谢云阙。 谢云阙在旁边静静立着,也不忙着开口,他想是一直不曾休息过,现下也算作是歇口气了。 过了一会儿,谢云阙问:“冥鸿,可还好?” 冥鸿闻言抬眼看他,依然是有点木愣愣的,他的的确确有些事情想不通,于是问:“谢大哥,我与那大哥不过是几面之缘,甚至连他道名也不知晓,他为何肯奋不顾身救我?” 谢云阙顿了顿,道:“正因为他也是修道者,你今日所做之事是为了诸位修道者,他是为你,你二人的理由其实是一样的。” 冥鸿摇摇头:“可我守城并非为了这城中的人命,只是因为师父要我守城,我便守着。虽然他不曾亲口说过。” 谢云阙怔怔,末了问:“我一向听人说起你皆是……你在青溪山上读了那样多的道经,不知修道者也是要济世救人的么?” 他虽是疑问,口气并未带着谴责之意。 “知道。”冥鸿坦诚答,“正是因为知道得自然而然,因而不真切。” 他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谢云阙却明显是懂了的:“无论出发点为何,无论你自己心头认不认同,你做了保护大家的事情,因此那道友也保护了你。” “这于他来说是很值得的事情,这在他的道中。”谢云阙道。 冥鸿愣住了。 他从小读经书长大,并非不知世上是有济世者存在的,便如同谢云阙。 但他虽然瞧见了,也为之唏嘘,觉得谢云阙了不起,却也始终不曾亲身经历过什么,故而没能有更深切的体会。 他目睹谢云阙做这一切,心知他真切地心怀天下,也知他确能为天下舍己,这是他的大道,冥鸿都懂。 可方才那道友是为他而死,不是为别人,也不是为了泛泛的天下,而是为他这个人而死。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一直以来,面对修道他都像是个旁观者。 他不想成仙,也不为旷世救人,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但什么事情该做,又究竟是为什么该做,全是从书上看来的,从未真正触及过他的内心。 现下真的有人为他而死,他一时间既难过又惊愕,更多的是迷茫。 仿佛没有唐青祝在身边时,他与这天地人间都隔着一层。 谢云阙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只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冥鸿思来想去,蓦地看不透自己了。 瞭望台上视野广阔,远处凉风吹来拂面之时,他依然是重复了一句:“他怎么肯奋不顾身救我?” 午时近三刻,日头逐渐升到最高处,唐青祝已被封在那牢笼中许久了。 藤蔓缠绕成的笼壁青墨色,瞧上去湿漉漉的,天气虽然已经很凉,里头却蒸腾得厉害。 他身上的袍子已然湿透,浑身发着热,内里却始终是冰冰凉凉的。 这种感觉实在难言。 唐青祝在恍神之间低下头闭着眼,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被这藤蔓吞噬。 神思迷茫着,他在自己都不曾反应过来之时,忽然端坐到了地上。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外头似乎又有人说话了,耳朵里响起嗡嗡声来,遮盖着那说话声,因此什么都听不真切。 唐青祝有些诧异,自从上了这大罗山,这样的幻听也实在是太多了些。 然而下一刻他却立时发觉了不对,那声音并非人声,而是四周的藤蔓在簌簌移动。 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心头顿时清明起来,立即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 竟像是被这土地整个黏住了。 唐青祝眉目一凛,旋即想要抽出长剑。 手刚一反,那藤蔓竟像是活了似的,迅疾伸出两条柔柔的枝条来,从唐青祝的手腕处直接缠上去,瞬时之间缠至他臂膀,阻了他动作,将人固定在原处。 唐青祝惊愕至极,正要念咒,谁知那枝条竟仿佛能揣摩人心,另一根藤尖飞速蹿过来,一下子绑住了他嘴。 他一时间愤恨不已,胸口剧烈起伏着,心道要杀便杀,全是些装神弄鬼的幺蛾子。 藤蔓却不理会他的反应,依然是在飞速交织着,一层又一层,将所有能见光的缝隙全部封得严严实实。 整个空间陷入了极致的黑暗中。 灭顶的火气下去之后,唐青祝突然觉出不对来—— 此处分明有个阵。 刚刚进来时未曾察觉出来,怕是因了离火烧灼的掩盖。 这般一琢磨,唐青祝再次浑身起了冷汗。 即便他是天煞之命,不会那么容易死,但被困于此,辰光一点一点地被耗费掉,谁知京中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而且唐虚的事情依然不曾弄清楚,大罗山死了这样多的人,究竟是谁所为…… 想到此处,他忽地念及冥鸿先前的担忧,青溪满门死无全尸……这念头一起,在不透光的牢笼中,唐青祝眼前几乎全是彤色。 冥鸿那大凶的卦,莫非就要应验了么? 要是能用兵器便好了,要是有兵器就可以用血,谢云阙说过的,自己的血是驱魔血,指不定能破一破这阵。 但是如今动弹不得。 兴许是那藤蔓早清楚他的体质,因而先捆住他,故意断了他破阵的途径? 唐青祝心念急转着,正在勉力思考,手腕上却锐痛一下。 温热的血液流出身体,滴落下去听不见一点声响。 这情况在唐青祝的意料之外,他呆了一瞬,而后浑身血液仿佛沸腾了一般,汹涌着挤向伤口。 更多的血顺着手指流下去,滴落在藤蔓上,也落在被离火烧过的焦土之上。 不是驱魔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地面嗡一声响,竟是隐隐闪了青光。那光极柔和,从下自上映照在他脸上。 三条藤蔓完成了该做的事情,轻柔地松开唐青祝的手腕与嘴巴,而后倏忽抽回去,融入那藤蔓编制而成的围墙之间。 再看不清哪条是哪条。 唐青祝怔怔低头,发现自己正端坐于一个怪异的图腾之上。 那图腾乍一瞧是个八卦的模样,细细看去会发现上头纠缠了许多云纹,云纹之间隐隐盘旋着飞龙。 他忽然认出来了,这是一个青龙阵。 传闻青龙阵威力无穷,是个适合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阵法,然而若非处于对战之时,这阵若是以合适的血献祭,能成颠倒阴阳的青龙赤血阵。 听闻青龙阵并不多见,且此术太过逆天而行,故而早已销声匿迹,却不曾想出现在大罗山上。 这些都是在学宫中的经书上读到的。 当时木雁院中众人都在练功,长日无事,唐青祝手执经书便在想,什么叫做颠倒阴阳? 现下这一念头再出现,几乎是扼得他几近窒息。 阵法被他的驱魔血唤醒,双重图腾开始旋转,却是里外相反的,看上去就像一条龙在追逐自己的龙尾。 唐青祝身上已没了束缚,却依然动弹不得。 转瞬之后,那青光逐渐笼罩住他身子,光芒好像是从地底而来,此时喷涌而出,几乎立时便淹没了他的眼耳口鼻。 整个人忽然就迷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8章 如鸿入云 风习习,是极难得的晴天。 阳光照射过来是暖的,梧桐叶正在枯黄,像是在秋日里,与唐青祝入迷阵的季节一样。 在江都的宫院中,江国世子正在与自己的母后道别,不过他出生之时是难产,因而道别的对象不过是一方灵牌而已。 那世子已是十岁上下的模样,身量尚小,但整个人却已带着十分自若的气势,是平素养尊处优的结果,但因为不骄矜,气势便也变得有些懒散,好似万物皆不入他眼。 引人注目得很。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娃娃,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的白冥族人,自打这孩子出生起,二人便一直形影不离,每日同食同寝。 照着历来的规矩,江国国主都是有大巫的,听闻待来日世子继了江王位,这孩子便会是他命定的大巫。 先前已拜别了江王,因此拜过了王后的牌位后,二人便立时出发了。 一行人离了江国,要去一个叫青溪山的地方。 听闻青溪山秀美异常,世子心头其实是欢喜的,他不喜欢江都的气候,每年到了五六月,那雨总是下不绝,即便是有黄透的梅子,依然是挡不住那种颓靡的气息。 白冥族的那小不点儿才刚过五岁,言语动作里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稳重,但又不是小孩儿故作的姿态,是一种对世间一切都无兴趣的稳重。 当然,除了世子。 自他会开口起,他便唤世子作哥哥,哥哥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不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从来也不会问缘由。 路上行了整整一个月,世子觉得极累,小不点儿的脸色看上去也比在江国苍白一些,却始终不曾抱怨过。 送他们来的人是现任大巫,是小不点儿的族人,按理小不点儿该叫一声姑姑的。 这一日到了一座山峰底下,再要往前便进蜀中了,大巫说今晚不能再走,明日便要上青溪山。 一起入了客栈,这客栈想必是早已打点过,里头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一个外人也无。 想必是因为离了让人倍觉压抑的江都,世子心性变得活了些。果腹之后他闲得无聊,捏捏小不点儿的脸,见小团子一副任他折腾的乖顺样,他笑了笑,转头问大巫:“大巫,小不点儿怎么这样听话?” 大巫是个极其沉默寡言的女人,她以往是不会回答这些问题的,今日却是微弯了唇角,有点要开口的意思。 世子年岁虽小却聪颖异常,瞧出她心下松动,也猜到约莫是因为自己这二人要去山上受苦了,大巫有些不忍。 他于是换了个称呼,追问:“为什么呀姑姑?为什么我要有大巫?” 大巫听见这一声姑姑,也笑着摸了摸小不点儿的头:“因为我们整族的命都是江国人给的,为报恩,自然是要保护你们。” 世子听懂了这话,但是摸不透那更深些的意味,他想了想:“什么意思?保护我们便是要做我们的大巫么?” “是。”大巫道,“若真要说,大巫的命是王上的。” 世子许是没料到她的答案这样直白,他有些牙酸,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大巫认真道:“小不点儿的命是你的,平安时他是你的影子,若你有需要或有危险,他便立时站在你身前,为你披荆斩棘,护你乘风破浪。” 世子怔怔:“为何?” 大巫脸上的笑浅浅淡淡的:“世子先前不是已问过了么?因为我们灭国之时,整族皆为江国所救,我们的命是江国王室的。” “可这样不是相当于将你们的命换一种方式夺走了么?”世子问,“大巫,姑姑,我不懂,难道小不点儿以后是要为我而死的么?” 大巫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出神了片刻,答:“若真有必要的那一天,他确实是要为你而死的。” 世子一惊,忽然怕小不点儿被这话吓到,转头去看之时,小不点儿已倚在他手臂上睡着了。 他挪了挪身子,让小不点儿在自己怀里靠得舒服了些,揽住他细弱的肩膀,松了一口气:“大巫,你们为何不走?” 大巫摇摇头,似在叹他天真:“走不了。离了王上大巫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也是死路一条。” 世子还想要追问,大巫冲他笑笑。 这笑容温和到了极点,世子鼻子猛地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想起娘亲了。 虽然他从未见过娘亲,但大巫这一笑十分温和,像极了他想象中的娘亲。 没等他再多问,大巫道:“世子快上楼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这一句说完之后,世子的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醒来之时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小不点儿缩在他身边睡着,世子笑着摸摸他脸,喊了一声:“来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探出一个头来:“果真是个小世子了,还来人呢?这里哪来的人给你们使唤?” 世子一怔,揉揉眼睛,低头去看小不点儿。 说话的是个青年,他直起身子踏进屋,世子便瞧清了他的模样。 青年看上去风华正茂得很,眉角眼梢都是和煦的笑意,让人不由得想起三月的春风桃花。 他口气有些狡黠,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相信:“二位小师弟,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我叫纪堂。快些起来,你们家大巫已下山了,今日是你们的拜师仪式呢。” 就这般迷迷糊糊的,两个小孩儿被纪堂捉起来一番打整,莫名其妙便到了一方大殿中。 外头弟子们皆身着青袍,呼啦啦站了一个院子。 殿上端坐着一个跟纪堂差不多岁数的修道者,形容清隽,却远比纪堂沉稳得多,瞧上去光风霁月得很。 世子牵着小不点儿的手,被纪堂带到那修道者跟前。 正打量着陌生的地方,还不及开口,纪堂在一手一个,在二人肩上轻按了一把。 两个人一起跪了下去。 “叫师父。”纪堂小声提醒。 堂上之人轻轻觑了纪堂一眼,纪堂揉揉自己鼻子,立到殿侧,清了清嗓子,解释:“二位师弟,你们面前的是师父清和,咱们青溪派没那么多规矩,磕过头取个名儿便算是青溪山的人啦。” 他身旁一个少女捂着嘴笑,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世子立时便懂了,这就是王上要他来拜的师。 这门派瞧着这样草率,远远比不上江都中的道观,也不知为何大巫非得带他二人来此处。 但是他心头却十分兴奋,他喜欢那个叫纪堂的师兄,他旁边那姐姐也好看得紧。 这般想着,他磕了头:“拜见师父。” 转头见小不点儿还怔怔看着堂上,忙在他背上按了一下,小声道:“拜见师父。” 小不点儿瞅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顺地跟着拜了一拜。 堂上清和神情淡淡,瞧着他二人的双眼却是温和。 他看向世子,开口时也冷冷清清的,道:“你二人既是入了我门派,以后便以道名行天下,你便叫作青祝可好?” 纪堂旁边那少女道:“师父,我听闻他一直不曾有名儿,堂堂世子,往后总是要行走朝堂的,你再给取个字,以后青祝便算作大名?” 清和沉吟片刻:“内出青词曰祝,祝告上苍者担天下之大道。我瞧着这孩子日后怕是有大作为,字便称子告。” 世子听闻自己终于是有名字了,心下十分开心,于是又拜了一拜:“多谢师父,子告以后有名儿啦。卫青祝么?” 清和忖了忖:“既是入了道门,俗姓用也可,不用也罢,青溪派先祖姓唐,你若是要行走天下,也可诌个唐姓。” “好巧,我娘亲母家也姓唐!我父王……我爹爹说过,我的名字本是要娘亲来取的,现下师父取了,还姓唐,娘亲也便安心了。”唐青祝笑着,起身时拍拍身旁的小孩儿,“师父,我的小不点儿呢?” 清和细细看了小不点儿半晌,一直不说话。 小不点儿虽平日里总不爱理人,此时却被他看得发懵,转头有点慌张地看了唐青祝一眼。 唐青祝摸摸他头:“快让师父赐你个名儿。” 旁边那少女又问:“他也是白冥族的?” 纪堂点点头。 清和终于是开口:“白冥一族身背大山,活得孤苦,如今便愿他能如鸿高飞入云,道名便唤作冥鸿罢。” “真好听!”少女笑,“小师弟快拜见师父!” 冥鸿却依然看着唐青祝,唐青祝笑:“小不点儿以后叫冥鸿了,冥鸿快拜见师父。” 听他也催促,冥鸿终于拜了一拜,声音稚嫩无比:“冥鸿多谢师父。” 少女将两杯茶朝两个人手里塞:“快,给师父献茶。” 两个小的接过茶来,唐青祝看向她,冥鸿看向唐青祝,纪堂道:“这是你们的师姐,从冽。” 唐青祝笑了一笑,喊了一声“师姐”,便牵着冥鸿去给清和献茶。 二人就此在青溪山中长住下来。 山中经年,岁月显得极漫长,每日里只有功课别无他事,修道从早到晚,阴晴雨雪从来不缺。 平日里纪堂跟师父说话最多,有时唐青祝不免会听到,他总觉得纪堂有些着急,像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有一日他拿着道经想去请教清和一个问题,正好听到纪堂在清和房中,他在问:“我何时能下山?” “再等等,”清和应,“还不是时候,如今尚且用不上我们。” 纪堂叹口气:“我自衡山下来,说到底便是为了个匡正世间。” “你是觉得留在青溪山无用了?”清和口气极轻。 纪堂道:“不,我只是……” 屋内沉默半晌,最后清和笑了笑:“纪堂,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虽戏称我一声师父,但其实你早已定性,我能教你的东西并不多。我虽救你一命,却从不曾觉得自己有资格让你做什么,青溪剑法除了最后一招你已全会了,你如今要去何处,也不是我能拦得住的了。” 他这话一说,纪堂话里的着急忽然没了,口气蓦地放柔:“清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时会迷茫,不知我们究竟是在等什么。” “入世不是那般好入的,”清和道,“如今修道者还在战场之外,妖修在人间被排斥,连朱雀与白冥都活得这般战战兢兢,你便是下了山又能如何?” 沉默片时,他道:“你在衡山还有牵挂。” 纪堂声音变得很轻:“我当时见衡山满门被灭,头脑一热,又一心想为妖修正名,贸贸然就下了山。同窟的妖修早已无牵无挂地离开,我却还有一株小白敛,她叫合欢,极依赖我,我却将她扔在了衡山。” 屋内二人再不说话,过了许久,清和开口:“子告,进来。” 唐青祝心知他二人一早便知自己在此处,却一点也不曾设防,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修习的冥鸿,进了屋子。 清和伸了手,他将经书递过去,片时听到清和在旁边说话,却不曾听清,只不住偷眼觑着纪堂。 纪堂冲他一笑,清和忽地停下来。 唐青祝这才发现自己心不在焉,立时低头:“师父我错了。” 清和摇摇头:“你虽天分高悟性好,心智的坚定却远远赶不上你师弟。” 唐青祝听他夸冥鸿,比夸自己还开心,道:“小不点儿就是从三岁就能看到老,做什么都认真得不行。” 清和与纪堂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笑。 唐青祝看着二人,心觉他们一点也不像师徒,倒是像知己,谁也插不进他们的默契中去。 时日平平淡淡地过去,山下如今是个什么局势,唐青祝并非不懂,却有些不想懂。 纪堂时不时便要下山一趟,每次回来都会与清和在房中密谈许久,二人眉间的忧愁越来越遮不住。 这种时候都是从冽带着满门弟子在修习,就好像那些话不传到弟子们的耳朵里,青溪山便会一直一切如旧下去。 终于是在冥鸿十五那一年,清和将他叫去了大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9章 形影相随 那一日清和与冥鸿说话之时,唐青祝并未听到。 青溪派是一个不太注重礼仪的门派,平日里清和也时常与他们单独讲话,但皆是随便其他人听不听。 这般明令说只跟冥鸿一人谈话,而且要沐浴熏香之后才能进行的谈话,现下还是头一回。 门合上了,还被清和随手拢了一层屏障。 唐青祝有些郁闷地蹲在廊下,从冽笑着看了看他,转头去督促院中弟子们修习。 纪堂见状手一挥,收了化成千万利箭的折扇,走到他旁边蹲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哟,我们家世子怎么了?” 唐青祝看他一眼,老气横秋地叹口气。 纪堂笑了笑:“师父有正事要跟冥鸿说呢。” “什么事?”唐青祝问,“小不点儿的事情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么?” 纪堂兀自笑着:“还小不点儿,小不点儿都跟你差不多高了,以后必定得是个神勇无比又高大英俊的大巫。” 唐青祝睨着他:“不说算了。” 纪堂忖道:“他跟师父是同族,左不过是有些族内的事情要说。” “咦?”唐青祝以前从不知,“师父也是白冥族的人?” 得了纪堂的肯定回应,唐青祝诧道:“那为何师父不住在江都?我听闻白冥族人皆住在江都。” 纪堂想了想,转头看天。 这是个清朗的夏日,云朵洁白,顺着风从二人头顶上飘过去,青溪大殿背后的悬崖边是一片靛蓝。 半晌他才几未出声地说:“他看到了自己满门被屠……” 这句像是自言自语,轻得实在听不清,语气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像是叹息。 唐青祝正待要问,纪堂转头看向他,笑答:“可能是青溪山有事需要他做。” 唐青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大巫好像确实说过,江国的历代大巫都是要到青溪山学艺的。 末了他点点头:“是了,大巫之间肯定有什么术法传承,这个传承不是大巫传大巫,是大巫在青溪山传下去。” “是。”纪堂笑。 他人生得白净清秀,笑时细长的眼睛弯起来,眼尾微微上翘,那弧度十分好看,显得他温和,且是极其聪明的模样。 唐青祝看他笑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笑。 彼时的他还未曾见识命运的残忍,也从不去多想所谓的天道,他要在五百年之后才知晓,这只狐狸看似聪明,其实是全天下最笨的妖。 屋内清和与冥鸿讲了几乎一整天,天色变成灰墨殿门才打开,冥鸿出来的时候唐青祝立时迎上去,问:“小不点儿,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殿上清和叹了一声,口气颇有些无奈:“你这孩子,师父还在你背后呢,要讲悄悄话离远一些再讲。” 唐青祝回头冲他皱皱鼻子,冥鸿就在旁边笑,笑得很安静。 从冥鸿还是襁褓中的小团子时,二人便一直是形影相随,长到这样大从未分开过。 小时就睡一张榻,如今虽大了些,冥鸿还是常常到唐青祝屋子里睡。 夜里月光大盛,一起躺在榻上,唐青祝将人揽在怀里抱着,好似抱着什么小动物。 唐青祝跟他一起总是闲不住,不时揉揉他头发,偶尔用唇在他额头上亲昵地碰一碰,末了再次问:“师父跟你讲什么了?” 冥鸿抬眼看着他,答非所问:“子告哥哥,冥鸿一定永远守着你,哪里都不去。” 他从不叫唐青祝师兄,依然像上山之前那样叫哥哥,如今大了些,为显得自己沉稳,便加了字,称他子告哥哥。 唐青祝闻言捏捏他脸颊,压着声音语气夸张:“好哇,小不点儿长大了,竟然有秘密了,都不跟哥哥讲了。” 冥鸿被师兄姐们保护得极好,十五岁上了,身子骨已近青年,却始终有些小孩子心性,跟小时候比起来还要活泼些。 被他这样一捏,冥鸿立时笑得缩成一团,脸颊不住在他肩头蹭着,蹭得兴起时,一口咬在他锁骨端。 唐青祝本来还在笑,却忽然感受到柔软的舌头在舔舐自己的皮肤,他一个激灵,心生颤意的同时捏住了冥鸿下巴:“小狗儿?” “不是狗,若我真是狗,万一把哥哥吓跑了可怎么好?”冥鸿笑弯了眼睛。 唐青祝也不知自己是在想什么,心尖顿时一抽一抽的,忍不住地想要碰他,却还是强忍住心绪,只像平时那般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目光却一直在他唇边逡巡。 冥鸿浑然不觉,双手在唐青祝背后圈着,胸口与他贴得紧紧,仰头看他时眼里带着光,还在说着唐青祝从前被狗追的糗事,笑得十分开心。 又笑闹了一会儿,见冥鸿好像倦了,唐青祝拍拍他头:“睡觉。” “嗯。”冥鸿应了。 唐青祝侧身背对着他,好些时候才压下心头的悸动。 正半梦半醒时,冥鸿将额头抵在他背上,小声道:“哥哥,师父教了我一个法子,以后你若是有危险一定能救你。” 这话模模糊糊地传入耳朵,唐青祝听到了,却一时没理解到是什么意思,转眼已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早起他忽然想起来,扭头问冥鸿,冥鸿却一脸干净的茫然:“我说什么了?” 唐青祝皱眉:“没事,定是我睡迷糊了做梦呢。” 过后二人再不提此事。 时日匆匆,江国终于有人来接唐青祝和冥鸿下山了,因为人间战火已起,江王却忽然重病。 整个江国的担子,突然就压到了唐青祝身上。 他回江都之时,国中重臣皆十分不服,内忧外患四起,全皆赖了大巫从中斡旋。 三年的龃龉下来,三国之间相争越来越激烈,许多原本藏在水面之下的东西被炸开,麻烦全被撞上了台面,一时之间天下大乱。 唐青祝与冥鸿被逼得迅疾成熟起来,二人时常带兵征战,胜仗没少打,风餐露宿又是几年,终于暂时将局面稳了一稳。 就在江国逐渐以唐青祝为主心骨之时,梁国突然得到妖王的支持,势力骤然大盛,在一月之间,几乎将整个运国收入囊中。 妖族插手了人间事,有志于济世救民的修道者纷纷下了山,一场混淆了种族,亦不曾区分边界的混战开始了。 在动乱之中,运国都城被破,运王逃至蜀中大罗山上,蜀地十城被侵占。冥鸿与唐青祝受江王之命,带兵来援,正面应敌又加之几番周旋,费尽力气,才堪堪将十城百姓集中于尤城之中。 青溪派的弟子们也纷纷入了世,蜀中几战后,纪堂主守尤城,从冽去了大罗山,其他弟子也分散各处。 清和的行踪则时常不定,只青溪派弟子有危时才现身。 尤城危重,己方势单力薄,城外一场胜仗稳了稳局势,助纪堂布好了尤城的屏障之后,唐青祝与冥鸿回江都搬救兵,又至梁国与梁王谈判。 谈判结果定下,江国在边界上退兵并割地,以求得尤城的平安。 可那盟约历经重重阻碍终于立成之后,变故却一而再再而三发生。 本以为可以得一个喘息之机,以便从长计议,梁王却忽然再得妖人助力,竟是一夜之间进攻了尤城,同时也强攻了江都。 上一任大巫战死,江王在危乱之中驾崩。 唐青祝和冥鸿临危受命,然而大厦倾颓已在眼前,梁王称帝一统中原不过是时日问题。 敌人势不可挡,在短时间内冲破了所有新旧防线,梁国的妖魔大军兵临城下那一日,是遍野金黄的秋季。 是唐青祝的生辰。 二十八岁。 用世人眼中的方式算算,尚不到而立,却是早该成家立业了。可用修道者的眼光来看,还嫩得担不起一个“道”字。 绝望透了反而平静得多,自从知道尤城消息的那一天起,唐青祝便觉得自己早已被撕碎。 呕心沥血做了那样多,竟然全都是白费。 这一日他与冥鸿并肩立在已无人守望的城楼之上,久久沉默着。 深秋的暮色中,冥鸿身着一身青袍,劲风吹得那袍角翻飞,猎猎作响。 唐青祝觉得这声音特别好听,但是这声音也惹得他心碎。 二人看着江都城外的原野,都心知肚明,夜色之中潜藏着的敌人,能随时将这城楼碾碎。 连带着都城中所有百姓,自然,还有他们这所谓的江国王上与江国大巫。 “哥哥。”冥鸿喊了一声。 唐青祝应声转头,看着他笑:“你许久不曾这样喊过我了。” 冥鸿笑了笑,垂了眼,终于问出了那句话:“哥哥打算怎么做?” 唐青祝耸耸肩,看上去有些无所谓:“降。” 冥鸿歪了头,认真地看着他:“然后你就从这城楼上跳下去?” 这话说出来二人都十分平静,见他不开口,冥鸿又问:“梁王若是屠城呢?也降么?” 唐青祝闻言侧过身子,朝前走了一步,抬手摸摸他的脸:“有我的冥鸿在,他不敢。” “你要抛下我自己去死?”冥鸿问。 “我不死他又如何甘心?” “你死了我不死他依然不会甘心。” 唐青祝笑了,不答话,只抬头往前一送,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冥鸿身子一僵,却未让开,反而往前凑了一下,然而唐青祝往后一躲,不让他碰到自己的唇。 “我老早就想这样做了,”唐青祝看着冥鸿,看出他明亮双眼里的疑惑,同时看清了里头的渴求,“想让你抱我亲我,想让你疼我,想让你时时刻刻都在我眼前,直到我们消失于天地间。我一直很想要你冥鸿,特别特别想要你,想得心都疼了。” 唐青祝浅浅地笑着,语气不起一点波澜:“冥鸿喜不喜欢哥哥?” 他说完却立时伸手捂住冥鸿的嘴,不让他开口。 二人皆是目光灼灼,对视许久,唐青祝松开手,闭眼再次亲上去。这一回用了大力,紧贴,试探,啃咬,吸吮。 但愿永无止境地纠缠。 分明隔着衣衫,却誓要缠绵入骨。 末了二人呼吸都不稳时,风仍旧在吹。 杀气依然敛在风后头。 唐青祝温和地笑,与冥鸿额头相抵,小声却一字一顿地说:“对,我不要你了。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江王,也再无大巫,白冥一族自由了。” 冥鸿直直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半晌,一汪水汽忽然凝结成串珠,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接连坠落。 身为白冥族的人,江国的大巫是没有眼泪的,冥鸿自出生起便不会哭,可此时他眼里的水光却止也止不住。 他却有些怔怔,好像不知自己在哭,只伸手在自己脸上碰了碰,问唐青祝:“这是什么?” 唐青祝将他拉得低头,温柔地舔舐他眼角,将那咸涩的水珠卷走,一边语气平淡地重复:“我不要你了。” “小不点儿我不要你了。” “冥鸿,我不要你了。” “我真的不要你了。” “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冥鸿浑身一震,紧接着颤抖起来,他紧紧握住唐青祝的手腕,嗓子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不要我,我们之间有血契你不能不要我,你死了我一定会死。” 唐青祝却依然在笑:“没有了,再不会有了。” 他甫一说完便迅疾伸手,趁着冥鸿还没反应过来,抬臂掐诀在他后颈处碰了一碰。 冥鸿猝不及防受了这一下,费力地眨了眨眼,却已是支撑不住,下一刻身子便瘫软了下去,一头栽在唐青祝怀中。 唐青祝跟着跪下去,怀抱着他的身子,像是抱着什么举世珍宝。 注视了他许久,夜幕彻底降下来,唐青祝伸了手,一片叶子飞到他手中,化作了一只碧色的碗。 而后他从怀中抽出一张青符来。 他让冥鸿在自己膝上躺稳,旋即掐诀,将那青符融成符水。 端着那碧碗,唐青祝却呆愣着,半景,他忽然笑了笑,自己先喝了一口,再虔诚地俯下身去,喂给昏睡中的冥鸿。 第一口,起身,祝告:“愿冥鸿忘掉唐青祝。” 第二口,起身,祝告:“愿小不点儿忘掉哥哥。” 第三口,起身,祝告:“愿大巫忘掉江王。” 符水尽了,唐青祝随手一扬将那碗扔掉,哗啦一声,碧玉撞在城墙边碎成无数片,又飞速黏合,化回叶子的模样。 他俯身再次亲在冥鸿唇上,紧紧闭了眼。 这双唇,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碰得到了。 血契无解,他却要强行逆天改命,因而即便他拥有不世出的仙骨,也再不会有来世,更枉论什么得道成仙。 这一点二人心照不宣。 在那双唇上停歇了许久,唐青祝强压住不舍,猛地起身。 他再不敢回头看冥鸿一眼,只是随手掐了诀,让屏障将人笼罩起来,送至城楼深处。 而后他提起青冥,飞身下了高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0章 伏惟告之 那城楼西面是一方大空地,空地边缘有一面石台,台子靠着的石壁直达天际,仿若有万仞之高。 崖石壁面青黑冰凉,垂直,让人怀疑即便是仙也无法腾起直上。 唐青祝飞掠到了那崖壁底下,静静立着。 倏忽间已是子时。 一日中阴气最重之时到来,他手中的长剑像是察觉了什么,蓦地开始抖动,起始还尚且轻微,渐渐地,那震颤越来越激烈,几乎让唐青祝不太握得住了。 唐青祝轻轻笑了一声:“青冥,莫怕。” 他这一句出口,青冥的震颤缓了下来,却是一直不停。 唐青祝脸上的笑一整夜皆未散过,他声气如常:“这副青词写完,破了与白冥族的血契,护得整个江都平安,我便死也无憾了。” “往后你便帮我陪着他。” 话音落下,唐青祝掐了诀,人转瞬腾至半空中,抬臂以剑作笔,开始在那崖壁上大开大阖地写字。 每写一笔,他身上便像是被人划了一刀,血顿时渗出,不多时便浸透衣衫,在他月白的袍子上开出花来。 “大道无方……化工合德……” 刻痕逐渐遍布崖壁,一字又一字落下,身上的花开了一团又一团,开得纷乱又繁盛,唐青祝脸上的神情却始终平静,只是面色越来越苍白。 身体里失去的血液仿佛是融入了青冥剑尖,融入了以剑尖而成的笔端,全部浸入了那崖石之间。 写到最末一句,唐青祝缓缓降下身形,稳站于壁下石台之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崖壁,仿若世间再无他物。 在风声之中,他以命写着—— “大造无极,伏惟告之:愿天慰忠人之心,破此血契,俾白冥不绝。志斯毕矣,他敢有祈。” 最后一笔落下,剑尖垂了,整副青词忽然带着鲜红的血迹,转瞬之间隐没于崖石中,好似从未存在过。 唐青祝平静地放下提着青冥的手,而后顿也不顿,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半晌,他将脸轻轻靠在那冰冷石面上,喘息片刻,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了极天真的笑来。 这一方有死无生的祭祀之石,便是他的望仙台,承载了他对冥鸿所有的愧疚与情意。 血契无解,卫氏生白冥不一定能生,卫氏死,白冥却一定也要死,除非卫氏以血为代价,自愿破开这咒。 流干了这一身驱魔血,冥鸿就自由了。 唐青祝已没有力气支撑身体,他垂着头,嘴角却仍旧挂着笑。 不多时,石台之下荒草簌簌动了一动,却不是风声。 轻轻瞥过去,视线中出现一双脚,唐青祝吸了一口气:“你答应过我,我死后绝不屠城。” 想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他双眼有些发花,半晌不曾听见回答,他侧头望去,却看见一张并非梁王的脸。 那人冲他笑了笑:“血既是流完了,这副仙骨便送给我可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唐青祝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光太亮,刺得他双眼剧痛不已,眼泪立时便下来了。 他费力地挡了挡光,再次紧闭了眼,潦草地抹去眼角的泪,才慢慢掀开眼皮子,看清了天。 是正午,天是一片靛蓝,一丝阴影也无,先前那藤蔓织就的牢笼消失无踪,就像是一场梦。 半景,唐青祝逐渐清醒过来,他费力地转头,发现自己正仰躺在地上,身下是大罗山那片被烧灼过的土地。 梦境中的一切扑面而来,与入梦之前的此世夹杂在一起,呼啸着涌入唐青祝的脑子。 他腾一下坐了起来。 五百年前的情形已牢牢刻在他记忆中,那些事好像一直就在那处,只是此时才被揭开了遮挡的帷幔。 那最后一张脸,分明就是在回溯阵中看到过的,运王身边那国师的脸。 与此同时,唐青祝忽地想起言双说过,皇帝身边有个总用袍子将自己遮起来的神秘道人。 相隔五百年,二者之间按理不会有什么关联,然而当下这一刻,唐青祝却强烈地预见到了不祥。 他狠狠喘了一口气,旁边一个声音蓦地响起:“看清了么?” 是那小山精,竟一直未曾离开。 唐青祝一惊,开口时却发不出声音,他先用诀在自己心口一点,将心绪按下去,强撑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要我看见这东西?” 小山精道:“清和。” 唐青祝愣了一下:“清……我师父?” 小山精点点头:“我以前跟在清和身边的,蜀中唐家先祖与他同出一宗,五百年前他的弟子从冽在大罗山保护运王,他来过,还在此地留下了一个阵,让我等着。” “那为何先前不告诉我?”唐青祝有些发懵。 小山精耸耸肩:“要让你自己看咯。” 唐青祝揉了揉眉心,觉得心绪越来越乱:“师父……还说过什么?” 山精闻言叹了口气:“说白了我不过一只山精,你们人间的事情我也不便知晓太多,如今他已消散于天地间,阵法破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契约已解,再也不见。” “不过看在你是清和弟子的份上提醒你一下,”山精走了几步回头,“五百年前有人借了你的仙骨却未功成,仙道走不成,怕是要走魔道了,看好你的小师弟,别让清和的心血白费了。” 它甫一说完,身形立时消散了。 唐青祝艰难地吞咽一下,来不及再多想,他念及京中情势不好,反手一摸,在地上捡起长剑,立时掐诀,朝着京城方向掠去。 直到冲出唐家殿群的区域,他才猛地发现,屏障已不见了。 他在空中回头看了一眼,那宫殿四周全是绿树,只中间一团焦黑,看得人心头发闷。 一个人在空中御剑,脚下是一片又一片的寂寞山头,耳边灌满风声,唐青祝从霎时袭来的惊惧中缓缓沉下来,才敢慢慢扒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去悄悄想一想冥鸿。 然而才刚触及一点边,心绪顿时不稳起来,连带着长剑也颤了一颤。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重新掐诀,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却依然觉得心尖疼得过分。 在一片疼痛带来的混乱中,他费力地想到,五百年前那国师要夺自己仙骨,想来便如山精所说,他定是夺了仙骨但没能用上,若不然自己此世不会没有仙缘。 至于冥鸿…… 他轻轻捂了心口,想起已在各处得到的前世记忆。 冥鸿在尤城的战场上曾化身魔麟,那么梁军围了江都之时,想必是冥鸿破了自己捏的屏障,重入了战场,以魔御魔。 至于冥鸿死于离火的情形……怕也就是在江都战场上,他以一己之力汇聚了天地间的魔气,最后以身殉了天下,殉了家国,殉了道,也殉了情。 说不定自己还能有投胎转世之机,便是因为在最后关头为冥鸿所救,而冥鸿又被清和救起。 清和寄身于老树,估摸着也是因为救了他二人,损了肉身与法力。 纪堂守了尤城五百年,从冽守了望仙镇五百年,清和则在青溪山守了冥鸿五百年,堪堪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在路上一通琢磨,唐青祝几乎已将万般思绪厘清了,五百年前的未死之人,将一切推到这境地的,怕真就是那运王身边的国师了。 运王要灭道,所定的时机未到,国师却要提前杀了学宫中的人,再遣人魔作乱,令妖人大军进攻。 如此一来,无论是冥鸿的魔身还是天下,都尽在股掌之中。 前世已眼睁睁瞧着冥鸿死过一次,唐青祝拽紧了自己的前襟,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离自己而去。 中间隔着的五百年,骤然化成了心上一道疤,疼得紧。 新的旧的心绪堆在一起,末了全皆化作思念,可那思念竟也是疼的。 京中。 此时正值正午,成型的魔物虽不惧阳光,术法却或多或少会受些影响。 四处城门暂时稳住之后,几个小的先去了道场。 谢云阙如今手握重权,但可靠人手却不多,他只得亲自善后,在城门之间来回,一一布置或加固屏障,并安排亲信守城。 这么一番奔波,到启夏门时,他忽地发现城楼之上屏障是完好的,甚至比他自己布的还要坚实。 他正自诧异着,有鹿现身在他旁边,悠悠道:“我虽为妖道,却也瞧不起偷鸡摸狗的行径。太子殿下不必谢了。” 谢云阙一愣,紧接着松了松心神:“道长法力高强,凤歌拜服。” “你可别说这话了太子殿下,”有鹿语气有些无奈,“你这般不管不顾地耗费自己的灵力,是不要命了?” 谢云阙想起唐青祝说过此人可用,此时更是无端地信任他,于是只笑了笑不作应答,随即告了辞,径直朝着祭台而去。 有鹿立在瞭望台上,看着那身影消失不见。 许久,他身后走出个人来,笑道:“真是个好孩子,只是活不长,可惜了妖王一把好扇子,若是能固一固自己的根骨多好?” 有鹿转头,看了来人许久,道:“阁主,若我要救这孩子呢?” 那天一阁阁主挑挑眉:“你可当真?” 有鹿颇有些无所谓地点点头。 阁主沉默片时,道:“当年你朱雀一族开坛祭天,死伤无数封了山谷,千辛万苦才得以苟活于世,你长姐却不管不顾,为了个男人将你整族卷入人间事中,最后引来灭族之祸。如今两股血脉交融之后只剩他这一人,待灭了那老贼,这小朱雀也死了,不正好干净?” “阁主这话倒像是在讽刺我,净一道净一道,朱雀族血脉在天地间只剩我一个的意思么?”有鹿讽刺地笑,“况且谁的血脉又是干净的?我得衡山山神之力庇佑,虽苟活至今,却迟早也是要消失的,到时候朱雀一族才真是干干净净,应了阁主所取这净一道的名儿。” 阁主笑了起来,拍拍他肩膀:“我不是这意思,妖王多心了。我的处境与你不也一样么?前任妖王野心勃勃,辅佐梁王逆天而行,害得你无数妖修无辜惨死,好不容易留了点血脉,妖王你看重他们几个也是自然的,不过妖王也该要善自珍重才好。” 他道:“若真要救凤歌那孩子倒也不是没办法,将朱雀血脉剥离就是了。” 有鹿微微愣了一下,阁主点头:“对,没猜错,剥了血脉之后他便是个普通人,活至百岁上去死,能不能投胎还得看造化。” 许是午后阳光太烈,有鹿眯了眯眼。 与此同时,空荡荡的道场上只剩一个祭台,还有站在上面的四个人。 青溪派师兄妹三人终于是见面,却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一旁跟着冥鸿来的合欢问:“你们可都还好?” 白敛伤得极重,脸上却一点也瞧不出异样来,反而笑着答:“自然都好,我们青溪派那可都是厉害的。” 合欢扯了个笑出来,冥鸿安抚地在她肩上轻轻按了一下,换了个话头:“谢大哥这是要让我们做什么?” 他话刚问完,谢云阙已从远处飞腾而来,正好接了他这问话:“大明宫中有一个封魔阵。” “谁画的?”言双立时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