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月光黑掉了》 第1章 初始 那日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的白,街头巷尾缠着红绸的枯枝在寒风中颤抖。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 城楼上只站着零散几个士兵,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祈祷着时间能快一点,轮值的人能早点来,如此,他们便能早些归家。 这时,一个眼尖的士兵看到城里一队人马向城门奔来,他们都披着厚重的白色斗篷,将一辆马车簇拥在中间。 最前面的人与队伍拉开了些许距离,率先奔到城门前,举起一块令牌。 城楼下守门的士兵过来接待,见是天子御赐将军府的通行令牌,便开了城门。城门才打开,守门的几个士兵齐齐觉得颈间一凉,没来得及发声就摔倒在地。 这队人马不急不缓地过了城门,在纷飞的大雪中越走越远,逐渐没了身影。 直至看不到城楼的灯火,那马车中的孩童才悻悻地将探出的头缩回车里,坐在一旁的老妇人将他抱到怀中,摸了摸他的头,眼里尽是悲凉。 换防的士兵来了城门,城楼上的人才知道守门的兄弟们早已被屠杀殆尽,为首的伍长立即谴人去了京兆府。许是天气太过于恶劣,一行人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派去的人回来。伍长等急了打算亲自前去,正待上马便被城东冲天的大火吸引了目光。 那火烧的热烈,丝毫不受大雪的影响,映红了城东半边天。 当日,寅时刚过,皇城丧钟鸣响,整整二十七下,不知敲在了多少人的心上。 一月后,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崇定,当日便封赏了一众大臣并大赦天下。 次日,新帝宗政尚又为将军宛向山亲自写下府门牌匾,一时间,将军府风头无两。 第三日,将军夫人带幺子回家省亲,途中生变,小公子落水受伤,于外祖家将养五年才返回锦城。天子亲至将军府看望,赏赐了太——祖皇帝留下的古琴。 原本忧心宛向山功高震主,荣宠不能长久处于观望之态的趋炎附势者又开始前往将军府争相谄媚。 至此,朝堂上逐渐形成以丞相聂文晟和将军宛向山为首的两派,纷争不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归客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少年坐在窗前的檀木桌旁,细瘦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动着琴弦。他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纤细的身形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孱弱。 他轻阖上双眼,室内早就燃起的烛光跳跃在他颤动的睫毛上,他整个人都好像要随着跃动的烛火消散一样。 “小公子,”绿芙带着两个小丫鬟收了伞进屋,小心地关好门,“小公子,该用晚膳了。” 少年睁开眼,起身走到书桌边,膳食已经摆放好,清清淡淡看不出一点油星,他坐下来,刚要拿起筷子,门又开了,初春微凉的风涌入室内,他瑟缩一下,拽紧外衫抬眼向门边看去,刚要起来就被按住。 “不要起来了。”苏凝云坐到他身旁,帮他裹紧外衫,又叫了绿芙去看看小厨房的药有没有熬好。 “娘,您不必每日过来的,这还下着雨,受了凉要生病的。” “我好得很,倒是你,手这么冷,叫你不要这么早把暖炉撤了,”她说着转向一边,“锦艺,你去,把手炉备好拿过来。” “是,夫人。” “娘,”这一声就有点撒娇的意味了,可宛流殇偏偏还淡着一张脸,表情里没有一点撒娇的意思,“殇儿没那么娇弱。” 苏凝云看他不熟练地撒娇,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继而又难过起来。宛流殇是家里的幺儿,十年前随着她回家省亲遭人暗算落水,那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宛流殇本就因她怀胎时害了风寒而受了影响,身子骨差,这样一折腾身体状况更是雪上加霜,苏凝云自己也很自责,所以对宛流殇的关心也比宛君墨和宛洛城多。 “娘,怎么了?”宛流殇的声音很淡,像是一汪清澈的泉水,缓缓地流过心间。苏凝云心疼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半晌,苏凝云才回过神来,仔细帮宛流殇将菜布好,催着他吃饭。 “明日你二哥就要回京了,说是还带了位医术不错的友人。待他来了,便请他好好瞧瞧。” “啊,好。” 虽然心知瞧了也无甚用处,宛流殇还是乖顺的应了。 雨越来越大,苏凝云在看着宛流殇入睡以后,还是顶着雨回了主屋。 竹园离主屋甚远,铺满碎石子的小路一直蜿蜒至院落深处,院前隔着一处低矮的拱门,拱门前倒是有四五个守卫,他们不会在竹园里巡逻,但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悄悄进去查看宛流殇的情况,免得他出什么意外。这里从来都是只有宛流殇一个人住,即便是病得严重时,也只是苏凝云一个人在一旁守着。算命的先生说宛流殇体弱,竹园是极有灵气的地方,不宜人气太重,扰了宛流殇养身体。 一大早,苏凝云就命人整理好了宛君墨的院子,又收拾出一间客房。只是,还没等到心心念念的次子,却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迎出来的时候,杂七杂八的仆役已经跪了一院子。 “不知公主要来,有失远迎。” “您快起来,”笑容明媚的少女一把扶起了苏凝云,“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的。我就是听说君墨哥哥要回来了,想见见他。” 语罢,她便探头看了一圈,失望道:“看来是还没回来。” “那,我先去看看流殇好了。” 苏凝云表情变了变,不露痕迹地拦在荣月公主身前:“殿下,觞儿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懒懒散散的,这会儿怕是还没起来,要是怠慢了公主就不好了,您不如先随妾身去厅里吃茶,君墨也快到了。” “如此……也好。”荣月提了提委地的裙摆,想着早知如此不便,不如穿一身男装出来,“这流殇不是身体不好嘛,我从宫里给他带了些上好的补品。” 跟着的小太监适时上前,将装了补品的盒子捧到苏凝云面前。 “这……” “您留下吧,是皇兄的意思呢。”荣月不说还好,这一说苏凝云接得便更犹豫了,但终究是皇命,没有不受着的道理。她犹疑着,这好端端的,皇帝怎么又叫荣月公主给流殇带补品。 她想不明白便作罢,心里却一直悬着。而今宛向山带着长子巡查南境,苏凝云未嫁前也是随着丈夫上过沙场的,并非那没有主见见识短浅的寻常妇道人家,她并不怕家里主心骨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奈何宛家势大,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城里那位主子又自登基以来十年如一日地向将军府示好,实在是教人摸不清虚实。 在厅里坐了会儿,宛流殇就出来了。他看见荣月先是惊讶了下,又突然想通缘由,于是上前行礼。苏凝云不舍得他跑来跑去的,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还没等他坐下,大门就传来了动静。 “是二哥回来了!”宛流殇灿然一笑,整张脸都比冷冷淡淡的样子生动,荣月刚站起来要跑出去,就被他这笑容恍了心神。就这一失神的功夫,宛君墨已经进到前厅了。 看到荣月,宛君墨的眼中划过一丝丝不耐烦,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荣月跑上前来拉住他的手,正要说话,发现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那人着了黛蓝色的外衫,上边是隐隐约约的花色暗纹,头发用同色的绸带简单绑着,手中拿着一把扇柄瓷白的折扇,端的是一副风流不羁的姿态。 宛君墨抽出被荣月攥住的手,向苏凝云那边一福身道:“娘,这位就是我在信里提到过的在江南认识的友人。” “伯母好,晚辈慕清越。”纵是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将军府,那男子也不显拘束,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抬首正撞上宛流殇有些清冷的目光,他不由弯了弯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随即,他又开口道:“这位,应该就是宛小公子了吧?” 宛流殇看向他,没有说话,只微微颌首。慕清越不在乎他如何回应,依旧是一脸笑模样。 宛君墨倒是觉得宛流殇做得不太妥当,但看到他低垂着眼脸色苍白的样子,又不忍心对他说教。 荣月被一众人抛在一边,心里不爽快,冥思苦想,想着一定要寻到由头拖着宛君墨出去,突然想到了城东的马场,也不顾自己今日行头不方便,又上前扯住宛君墨的袖子。 “君墨哥哥,我六哥是昨日回城的,带回了好些匹品质上乘的骏马,你不是最喜欢骑马了吗,我们一起去瞧瞧吧,你这大半年都不在锦城,母后都不许我一个人出宫呢,可把我闷坏了。” “公主……” 不待宛君墨将话说完,荣月又接道:“这下好了,你可算是回来了。” 宛君墨微不可查地皱皱眉,抬眸就看到了苏凝云对他使的眼色,他压下不耐,对荣月笑笑,道:“还请殿下稍等,臣去换套衣服就来。” 宛君墨不久就返回了前厅,他向苏凝云道了别,便随着荣月去了城东的马场。慕清越才来了锦城,他觉得有些招待不周,临走特地朝慕清越歉意地点了点头。 苏凝云对自家几个孩子了解得很,知他心中所想,但她作为长辈多少有些架子,更何况她是女眷,不便亲自领着慕清越四处闲逛,于是遣了亲近的小厮,预备让他带慕清越出去转转。慕清越领了她的意,躬身行礼,出口的却是拒绝的话。 “伯母,晚辈会在国都停留许久,游乐并不急在这一时,”他说着抬头看了眼一旁始终沉默着的宛流殇,继续道,“晚辈早就从宛兄那里听闻过小公子的身体状况,颇感兴趣。” 他转向宛流殇,宛流殇在他看他之时就抬起了头,这会儿依旧是清清冷冷的表情。 “小公子若是不介意,不如,现在就让我瞧一瞧?” “好。”宛流殇声音清冽,明明是纯澈的音色,却显出了不易察觉的沉重,慕清越不由愣了一下,他随即走到宛流殇身边,锦艺为慕清越搬了椅子来,慕清越潇洒地撩了下衣摆坐下来。他始终笑得温和,但是眼里并没有多少情绪。 他将手指覆在宛流殇腕上,肌肤相触,宛流殇感受到慕清越指尖的滚烫温度,不由怔了怔。他抬起头来,发现慕清越也在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从慕清越进到前厅以来,宛流殇第一次看到他真实情绪的流露。 早在慕清越刚进前厅之时,宛流殇就细细观察过他,在宛流殇看来,慕清越看似平和易相处,但眼里不是毫无情绪就是带着玩味。 这倒是有意思。 宛流殇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他看向慕清越,慕清越还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他朝慕清越浅淡地笑了下,轻声问道:“慕公子,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是他 慕清越知道自己方才情绪太过于外放了,他垂下眼思索片刻,便站起来向苏凝云拱手道:“伯母,先前晚辈从宛兄那里了解到小公子出生时便体弱,幼时又落水受过寒,如今一遇阴雨天气就会发热并且通体生寒。” “不错。”苏凝云点头应他。 “可就这脉相看,小公子恐怕不是因为受寒伤身才会如此,否则也不会调理如此长的时间并无增益,我曾遇到过相同的病例,不过,小公子的情况与前者也并非完全相同,需得再观察一下。” 将军府上上下下当然早就知道宛流殇是被寒气伤了根基,只是多年来请了各地名医来瞧,给出的调理方子千篇一律,来来去去,宛流殇的身体还是老样子。 今日慕清越虽然也没给出什么解决办法,但到底是与之前的医者说的不同,苏凝云心里不禁燃起了一丝希望。 “锦艺,快去把小少爷的药方取来给慕公子看看。” 锦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中执着一叠方子。 慕清越接过来,全部翻看了一遍,越看眉目锁得越紧,苏凝云在一旁看的心惊胆颤,生怕这年轻人一开口说出什么骇人的疾病来。 宛流殇像是个局外人,这会儿一改往日里的清冷,始终挂着淡笑。他一边把玩着自己的袖口,一边看慕清越的表情。 他很好奇慕清越能说出什么话来。 而慕清越看过了方子,只是舒展了眉头换了表情,仿佛刚刚眉头紧锁的人并不是他。 苏凝云在宛流殇的事上一向着急,见慕清越放下了药方,赶忙问道:“这方子如何,可有问题?” 慕清越点点头,正待开口,便听见宛流殇在一旁幽幽道:“烦请绿芙姐姐帮慕公子取了笔墨纸砚来。” “不必。”慕清越抬手阻止,然后站起来。 “这方子我瞧着对小公子用处不大,的确得重写,不过在此之前,恐怕还需要劳烦小公子脱了衣裳让我查看下身体。” 这话说的直白,厅里几个年纪小的侍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均是拿帕子掩着面,一副羞涩至极的模样。 他们可从未听说过身体虚弱还要脱衣裳的,号了脉不就能一清二楚吗? 慕清越看着一屋子人疑惑不解的表情,干脆解释道:“小公子身弱体寒调理无果,应是体内毒素影响了药性,毒根深种,不拔除毒素,吃再多温补的药也无济于事,而且这药方也并非只是起温补的作用,里边有几味药材用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想着,还是先看看小公子的毒是从哪里入的体。” “药方有问题?”苏凝云心里一紧,这里面绝大多数药方是那位陛下的御医给的。因为同寻常医生的药方相比的确起到了作用,苏凝云便没多想。 “是,这几味药材并不常见,具体的作用我还需要再仔细看看。” 是了,苏凝云垂眼,里边的一些药材确实是宫里边长期送过来,她不懂这些,自然也不会去质疑药材的作用。慕清越手指不断地摩挲着扇柄,心道,当然不是有什么毒素,是中了蛊。 慕清越料想他们也不会质疑他,所以放心大胆地欺骗他们。他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中了蛊,更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什么蛊。想到这蛊虫,慕清越眸色愈发深沉。 他转向宛流殇,递去询问的目光。 宛流殇点点头,向苏凝云道:“娘,不如请慕公子随我去竹园吧。” “公子确定是中毒?”苏凝云自听了慕清越说这是中毒起,心里就揪了起来,一阵揪心后,眼神变得阴冷,想着一定要查出幺儿中毒的原因。 “是中毒,毒素入体有些年头了。” 苏凝云叹口气,朝锦艺递了个眼神,锦艺随即上前道:“公子请。” 一行人走得不快,苏凝云走在最前边拉着宛流殇的手,慕清越走在宛流殇的另一边,他比较健谈,一路上跟苏凝云讲着同宛君墨在江南时的见闻,有趣之处逗的后边的侍女娇笑连连。 到了竹园,宛流殇领着慕清越进了房间,苏凝云则带着侍女留在外间。宛流殇自从由外祖那边回来后,就开始不大喜欢被旁人伺候了,那些个侍女小厮只有在准备热水衣物或是打扫送餐食的时候才可以进来。 他背过身,上衣刚脱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问慕清越:“是否只除去上衣即可?” “是……”慕清越声音极轻,似是刚刚被什么恍了心神,他反应过来,又重复了一遍,“是的。” 宛流殇心觉奇怪,但也未多想,于是又转回去宽衣。而他身后,慕清越眼睛亮亮的,眸子里霎时间滑过万千情绪。 “转过来。” 听到慕清越的话,宛流殇放衣服的手指顿了一下,他能感受到身后突然变得炙热的视线。 因为什么? 慕清越突然走到他跟前,宛流殇因为慕清越严肃的表情反射性的后退了一步,腿撞到床沿一下子跌坐在床上。 “慕公子?”他盯着慕清越的眼睛,企图看出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慕清越先是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视线下移,定在了他胸口上。宛流殇被他盯得脸颊泛红,正要推开他,慕清越一把抚上他的胸口。 这下宛流殇彻底呆住了。 半晌,慕清越察觉到不对,放下手退后,干咳了两声。 “慕公子,怎么样了?”屋外传来锦艺的声音,宛流殇一把抓起衣服披在身上,慕清越看着好笑,方才的尴尬冲淡不少。 他回了句“稍等”,待宛流殇穿好了衣服,便去开了门。 “那毒是从胸口入的身体,侵入了五脏六腑,”慕清越停了停,看了一眼又回到最初冰冷样子的宛流殇,继续道,“伯母,小公子的胸口上有一个十分不显眼的伤痕,他以前胸口受过伤吗?” “这……”苏凝云低头沉思,“他除了幼时落水,便没出过什么意外了,不过……” 她想到宛流殇在外祖那边的几年她是并没有陪同的,那时刚出事不久,她因新帝要封诰命不得不立即回京,宛流殇禁不起折腾,她便把他留在了父亲那边,而她回京后害了场大病,身体衰弱下来,宛向山心疼她,叫她好好在家休养,五年间都是宛向山奔波着去看宛流殇。 “伯母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最要紧的,是先去毒,我听说小竹园向来只有小公子一个人住,小公子如若不介意,”慕清越又看向宛流殇,“可否允许我住在竹园里?”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此,也方便我为你调养身体。” 宛流殇正想开口拒绝,苏凝云便先答应了,慕清越说了他可以为宛流殇治病,算命先生的嘱咐她早抛在了脑后,况且她也并非是信那玄学,不过是在无人能养好宛流殇身体的情况下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便全听伯母安排了。”慕清越语气里带着愉悦,宛流殇听得气结,只好闷闷的不说话。他在苏凝云面前乖顺惯了,也不想令苏凝云难过。而且慕清越虽然有时行为有些莫名其妙,但终归是宛君墨的朋友,他倒是相信自家二哥的眼光,二哥总不会交一个放浪形骸之徒做朋友,还带…… 宛流殇一抬头就看见慕清越一脸笑意地看着他,眼里带着探究和玩味。 带回家……他在心里咬牙切齿了一下,面上却是向慕清越回了个笑容。 于是,苏凝云留下他们两人,自己指挥着婢女们收拾竹园主屋旁的客房去了。 慕清越在宛流殇的小书房里写新的药方,故意忽视了身后那两道有些恶狠狠的视线。 宛流殇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被一个陌生人轻易牵着情绪走了。他抚着自己的胸口,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体调理不好的症结所在,那并不是毒,是一种蛊虫,一种皇室才有的蛊虫。 这种蛊虫是只有皇室嫡系的准继承人和那个九五至尊才能知道的,宛流殇猜想这种蛊虫大概和天子直接号令的暗卫是一样的,只为皇帝一个人服务,这样的秘辛宛流殇本来是没有机会接触到的,那是他整理幼时的东西,无意间在一个机关匣里发现的,他对机关类的东西有些兴趣,便试着解了解,打开来就是写了这件皇家秘辛的帛书。 至于自己身上会有皇室特制的蛊虫的原因,宛流殇心里无奈,是为了牵制将军府罢,他未同家人说过此事,也不知父亲是否知道。 许是知道的,毕竟每次父亲看到皇城里那位赐给他的补品的时候,脸色都会黑个彻底。 慕清越写好了药方,转身去看宛流殇,发现他已经伏在琴桌上睡着了。他走过去,看见窗外的南天竹,不禁哑然失笑,竹子这么清冷的植物可不太适合你呢。 他蹲下身,为宛流殇披上衣服,又用手蹭了蹭他的脸。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呢?又为什么……慕清越眸色渐深……为什么成了将军府的小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愁思 宛流殇是掌灯时分醒过来的,他迷迷蒙蒙地反应半天才发现自己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许是因为刚睡着的时候倚靠了琴桌大半天,他这会儿觉得腰酸背痛的。 他理好衣服下床,开了门发现绿芙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绿芙见他出来,吩咐人从小厨房将热好的清粥给他端过来。 宛流殇吃着饭,绿芙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着。 “二公子方才来看过,这会儿和慕公子出去了,他们本来想带着小公子一起去夜市上看呢,”说到这儿,绿芙呵呵笑了两声,“夫人疼小公子,这初春的寒天哪舍得让你出去,把他们赶跑了。” 出去吗? 说来,他真的很久没有出过家门了,难怪那日家里几个小侍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懒聊天,说外边的人都说将军府的小公子活像个养在深闺的大姑娘,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有人传根本没有什么小公子,将军府的幺儿实际上是个女娃娃。 可他又能如何呢?十三岁的时候耐不住日日独自一人的孤独,偷跑出去,结果回来断断续续烧了四五日,苏凝云日夜在床边守着他,待他好了也害了场大病,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所以他不敢了,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受到伤害。 他又何尝不羡慕大哥二哥可以早早起来随爹爹练武,可以去军队历练,可以去四方游历。 他又想起慕清越的话,他是真的只觉得他是中毒,还是已经知道他体内的是蛊虫了呢? 不可能的吧,帛书上说这种蛊虫即便被发现也会误导医者,让人以为只是中了毒。 毕竟是皇室的秘密,若这么容易被无关的人知道,又何必再掖着藏着呢? 而且,那药方…… 宛君墨回来得早,给宛流殇带回来了许多夜市上的小玩意儿,本来是有些吃食的,但苏凝云不许他随便给弟弟吃外面的东西,他便只好作罢。 今日他虽然同荣月公主出去了,但是荣月穿着不便,只是看着他骑了会儿马,没多久就有皇宫内侍赶过来请她回宫了,也不知是什么急事。 他乐得自在,又骑了会儿马,惬意的不行,看天色不早了便回了家去。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荣月公主的心思,他也知道太后是默许了荣月和他亲近的,若不是有心让他们成婚,天家怎么可能不顾及脸面准许公主和他一个外男接触。 可他不想,不愿意娶一个公主,不愿意一辈子和皇室牵扯不清,更何况,他并不爱她。 回到家,得知慕清越要住进弟弟的竹园,他先是惊讶了下,后又涌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情绪,既为宛流殇的身体可能调养好开心,又有些不自在。他这个做哥哥的可是都没机会同弟弟住在同一个园子里呢。 他赶到竹园,慕清越正抱着宛流殇从小书房出来,想要开房门。宛君墨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发堵,仿若那画面刺痛了他哪里的敏感神经。 再后来,他们安顿好宛流殇,便约着去了夜市。 他没有心情一直逛下去,慕清越也看出来了,于是两个人没有多久就回了将军府。 宛流殇正在小书房看书,这时房门轻响,他本就因为白天的事精神不大专注,听见声音便立刻抬起了头。 见是宛君墨,他立刻笑开了,终于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表情生动,看起来活泼可爱。 他扑过去,一下子撞在宛君墨身上,宛君墨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怎么横冲直撞的,被娘看见了肯定要先骂我的。” “唔……”宛流殇调皮地在他胸膛蹭了蹭,“娘那么讲理,不会骂你的。” 宛君墨无奈笑笑,想起了他以前带着宛流殇玩,在饭桌上被苏凝云瞪的食不下咽的场景。 “来,看看二哥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 待宛君墨错开身,宛流殇才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慕清越,于是一下子羞红了脸。他同哥哥们撒娇,还从未被外人撞见过。 慕清越笑得温和,竟跟白日里一脸玩味的样子相比起来判若两人,像个温柔可亲的大哥哥似的,面上表情诚恳得不得了。 “说来,流殇虽然体弱,但总憋在家里也并非是好事,”慕清越忽略宛流殇凶巴巴的眼神,“天气好的时候,不如多出去走走。” 宛君墨听他这么说,想起从前宛流殇出去玩生了病的事。 “清越,你是不知道,流殇他……”话未说完,他就看见怀里的宛流殇闷闷的垂下头,不用看便知道,那张青涩稚嫩的小脸上是怎样失望落寞的表情。 他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慕清越还疑惑他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能出去的,会很麻烦。” 会麻烦身边的人…… 慕清越开始还不明白,现在回过味儿来,惊讶道:“你们不会真的因为他的身体,这么多年都不准他出府吧?” “以前是不行,”慕清越向前踱了几步,复又说道,“君墨你还信不过我的医术吗?” 他又加上一句:“保证让他以后能活蹦乱跳的。” 宛流殇从宛君墨身前探出头,歪着看慕清越,眼睛睁得圆圆的,满眼的希冀像是要溢出来,一下子触动了慕清越的心弦,慕清越只觉自己心脏快要跳出来了,那跳动的声音仿佛砸在了耳边,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宛流殇一个人的身影。 他如当年一般瘦弱,却像一团火,也是一盏灯。温暖了他,也为他满是阴霾的日子带来了光亮。 “慕公子?慕……” “叫公子多生分,流觞不如也叫我哥哥吧。”话出了口,慕清越才回了神。 “慕……大哥?”宛流殇这下真觉得慕清越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还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了。 不过慕清越是二哥的朋友,又帮了他,叫一声哥哥也无可厚非。 宛流殇平日睡得早,这会儿屋里已经备好热水了,绿芙来小书房唤他。他只好跟宛君墨和慕清越道别,恋恋不舍的放下那些街市上的小玩意儿。 宛君墨要走了,宛流殇才想起来,慕清越是要同他住在竹园的。 看着两人站在一起送他的情景,宛君墨那种堵心的感觉又莫名起来了,并不是很强烈,却有些抓心挠肝的。 宛流殇收拾妥当上了床,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有人说,他的身体可以好了,他也可以像普通人一般玩笑打闹,不会再被别人当成一个瓷娃娃对待了。 他滚着滚着,被枕头硌了下,他将手探进枕底,碰到那个形状规则又有些冷硬的物件时,喜悦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像被人用一盆子冷水淋个彻底,连心都凉了。 皇城里那个九五至尊冷漠年轻的脸跃进了他的脑海,他时常赐予的补品,年节时的探望,还有……宛流殇把手覆在胸口,这个是什么时候种进去的呢? 在他握着他的手朝他笑得温和的时候?在他柔声问他喜好的时候? 他的某一次靠近,某一次笑意下掩藏着风暴的时候? 方才被喜悦冲昏了头,他竟没有细想,把这蛊虫当成是中毒的慕清越,真的能帮他吗? 从前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蛊虫的时候,每一次有新的医者来看,他都满心欢喜,而后失望多了,反倒平和起来。 再后来知道了是因为蛊虫,自己饮进的一碗碗药才全无用处,便释然了,至少还活着不是吗,只是同别人有些不同罢了,天知道他是怎样哀怨过,绝望过,才坦然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那些药真苦…… 再多的糕点蜜饯,也掩不住那份苦涩。 思及此,临睡前喝下的药的苦涩仿佛又泛了上来,如何都压不下去。 想到母亲开心雀跃的样子,想到二哥一脸的笑意,也想到慕清越笃定的样子。 不是已经能安之若素了吗? 为什么还这么难受? 难得的,将军府这位在人前总是一副成熟稳重模样的小公子,幼稚地抓起被子蒙上脸,脚在被子里烦躁地蹬了蹬。 屋外月色寒凉,如水的月光洒下来,在地面上映出竹子于夜风中微微颤抖的样子。 一条黑影从屋顶掠过,向着府外奔去,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没了踪影。 竹园外的守卫虽然也是宛向山精心挑选的人,奈何那条黑影太快,并未有人察觉,他们依旧挺拔地站着,仿佛同园内的修竹成了一体。 这里静谧而安逸,他们并不知道,将军府前边主屋已经乱作了一团。 苏凝云披着外衫行色匆匆,一头秀发还松散得披在身后,她神色惊慌,冲进主屋就看见宛向山一脸血污地坐在主座上,侍女小厮们正手忙脚乱地备水覆药。 宛向山看见她,向她招招手。 苏凝云心疼的检查了宛向山手臂上的伤,忽然觉得那里不对。 “城儿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失踪 苏凝云询问完,等不及宛向山回答,在厅里转了一圈,又到厅外看那些同宛向山一道回来的府兵。 没有,哪里都没有! “城儿在哪儿?”再次开口询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在哪儿?” 宛向山已经没了精神,他一手支着头,头痛欲裂,思绪混乱不清,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敦厚沉稳。 “我们在城外遇到了伏击,城儿和我失散了,”他闭了闭眼,“约莫是打斗中失足落入了锦煦河,我带人从锦城边沿着河岸一直寻到下游,始终没有找到他。” 苏凝云想说话,却说不出口,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的城儿虽然水性好,可他一定受了伤,他能坚持多久,万一遇到了伏击他们那伙人的同伴怎么办? 他随宛向山去巡查南境前才行了成人礼,她还在他外出的日子里仔仔细细地为他考量着门当户对的姑娘。她的城儿,他临行前还同她讲,只要是她为他挑选的姑娘,他都会喜欢。 她还期待着有一天,看着他娶回一位贤淑良人,照顾他,听他说知心的话。 “所以呢,你回来了?” 宛向山听她的问话,知晓她怨他,怨他没有保护好他,没有找到他。 他又何尝不心痛呢? 宛洛城是长子,所以从不撒娇从不软弱,总是照顾着弟弟们,总是听话懂事地做好所有的事,因为他要为父亲分担,要接下父亲的担子。 他没有宛君墨的随心所欲,也得不到宛流殇那么多的宠爱和关注,是他们做父母的,亏欠他太多。 而现在,他甚至护不好他。 “我留了一半人继续寻他,那伙伏击的人不像是中原人,此事非同小可。” “然后呢,你要去宫里禀报你那位主子?”苏凝云很显然还在气头上,并不关心宛向山心里的要紧事。 这话语气未免对皇帝过于不敬,宛向山用未受伤的手用力拍了下桌子,茶杯被震的偏了位置,滚烫的茶水溢出来,迸溅到他手掌上,他恍然未觉,又捏起了拳头。 满屋子仆从全停了下来,低着头不敢出声。 “都出去!” 厅里只余下苏凝云和宛向山,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说话。 半晌,宛向山站起来,振振衣袖,阴沉着脸出府去皇宫了。 宛流殇一早起来,就听说自家大哥失踪了。 他急匆匆地朝外走,正好撞上来找他的慕清越。 “怎的这么急?”慕清越扶住他。 “我大哥失踪了,我想去前边看看。”他边说着又急不可耐地向前走,被慕清越一把拉回来。 “先把外衫穿上,我和你一道过去。” 宛流殇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没有着外衫,衣带也系得不齐整,便又转身回了房间。 他们到主屋前厅时,宛向山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厅里静悄悄的,苏凝云并不在。宛向山一夜没有休息,这会儿坐在主位上,眼里布满了血丝,疲态尽现。 宛流殇慢步到宛向山身旁,小声叫了声“爹爹”。 宛向山这才发现有人进来了,他抬头看向宛流殇,余光瞥见慕清越,不由愣了一下,复又回过神,握住宛流殇的手。 “殇儿,近来身体如何了?” 宛流殇见他身心俱疲又不想自己担心的样子,心下难过,又软软地唤了声“爹爹”,语气里带着安慰。 宛向山这才缓过些精神来,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放心吧,爹爹没事,你二哥也去找你大哥了,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这话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嗯……”宛流殇看着宛向山眼里的红血丝和缠着纱布的手臂,心里愈发难过,劝慰道,“大哥一定会没事的,爹爹先去歇歇吧。” 宛向山点点头,就着他的手站起来。 “这位是?” 慕清越见他看向自己,向前拱拱手。 “是二哥的朋友。” “宛将军,晚辈慕清越。” “慕大哥是来帮我调养身体的。”虽然昨晚自己给自己泼了冷水,但宛流殇此时说起来心中还是有一丝丝喜悦。 “便有劳慕公子了。” “将军哪里的话,若不是有幸识得君墨,来给小公子看病,晚辈还见不到将军呢,”慕清越又一躬身,“晚辈自小便崇敬将军这般的英雄,奈何家里世代学医,家妹贪玩,不得不承了家里医馆,没机会征战沙场。” 这话说得诚恳,里边虽有夸赞的成分在,让人听来却不觉得有什么谄媚之意。 宛向山罕见的没有因为他人说他是英雄,向他表达崇敬之意黑脸,他朝慕清越笑笑,道:“男儿有志,不拘一格。” 不拘一格……可他只想……低着头的慕清越神色有一瞬间的狠厉,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将军说的是。” 送走宛向山,宛流殇一个人在厅里发呆。 慕清越看着他,神思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今日天气尚可,比昨日温暖了许多,慕清越本还想着找个温暖的日子为宛流殇施针。 蛊虫是从胸口种进去的,直朝着心脏,时间太过于久远,就昨日的脉象,宛流殇的内脏已经被侵入了。 这蛊虫虽不会致死,但也只是在施蛊者没有动作的情况下才会安全。 可谁又知道皇城里那位什么时候会爆发呢,君心难测。 是护国将军府又如何,助他登上皇位又如何,为他镇守边境又如何? 天家无情。 他不在乎将军府,可他在乎宛流殇。 将至晌午,宛君墨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鞘上雕刻了簇拥在一起的凤尾花,虽繁杂了些,却并不庸俗,匕首把手上镶嵌着一块澄澈的石青色的宝石。 宛流殇认得它,是宛洛城成人礼时,他送他的礼物。 “二哥……”宛流殇想伸手去触碰那把匕首,却缩了回来,“没找到大哥吗?” “这是在河边捡到的,父亲留下的人从昨夜里一直到现在,在河里河岸都找过了,只有这个,大哥说不定,”宛君墨笑得有些勉强,“他说不定早就上了岸在哪里休息呢。” “所以我又加派了些人手,叫他们扩大搜索范围。” “会找到的。” 宛君墨虽然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希望渺茫。他本想着叫宛流殇放心,不过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总是把宛流殇当小孩子,可他早就已经长大了,有少年的青涩,也带着不同于女子柔媚的诱惑……像一壶春茗,越靠近越觉得醇香。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宛君墨有些不敢看宛流殇那双干净清澈的眸子了。 再多看一眼,都仿佛是对他的亵渎。 他苦笑,也终于承认,他对自己的亲弟弟,有了不可言说的情愫,不,是很早便有,是他一直骗自己。 宛流殇没发现他表情的不对。 他拿过那把匕首,轻轻擦拭了匕首上沾的血污和泥土,然后捧着它,笑得近乎虔诚。 他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宛君墨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怔愣地盯着他。 “那我先把它收好罢,等大哥回来了,再还给他。” 慕清越一言不发地待在一旁。 他看出来了。 曾经宛君墨和他提及宛流殇时神采奕奕的状态,方才宛君墨看宛流殇的眼神,他为他所做的一切,关心也好,担心也罢……那不是哥哥对弟弟应当有的表现。 那是…… 慕清越有些气闷,是因为发现有人对自己的儿时玩伴怀揣着不可见人的心思了吗,还是为曾和自己把酒言欢的朋友对弟弟产生了不伦的情感而气愤?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这些烦乱的思绪让他看着眼前看似兄友弟恭实则暗潮涌动的一幕幕说不出话来。 慕清越并没有在这样的情绪中停留多久,午时已经快过了,宛流殇本该在巳时刚过的时候就用饭,然后小憩半个时辰再起来吃药。 可今日将军府不太平,刚出了事,苏凝云同宛向山又正冷战着,仆役们都战战兢兢的,也没人敢去唤主子吃饭,只是备好了餐食等着主人传唤。 绿芙一直照顾着宛流殇饮食起居,自然是不会忘的。奈何宛流殇早早的来了主屋,绿芙以为夫人留了小公子吃饭,便一直在竹园外等着。 她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回来,小厨房的药热了一遍又一遍,再热下去怕是无甚效果了。 于是她便向主屋寻了来,将军府是崇定初年天子亲赐的,占地十分广阔,绿芙不确定宛流殇在主屋哪里,找到前厅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了。 但也及时的,将宛君墨从怔愣中拖拽出,也去了慕清越纷乱的思绪。 宛君墨来去得急,匆匆吃了几口就寻宛向山去了,宛流殇倒是同慕清越一起慢条斯理地用着餐。 但与其说是慢条斯理,不如说是食不下咽。 宛流殇担心大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筷子,手一直动作着,却没吃进多少。 他若是能同二哥一起去找就好了,也不会这样干着急。 腕上忽的一沉,宛流殇抬眼看压着自己手腕的慕清越。 “吃不下便不吃了,走,带你去个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故友(一) 宛流殇被慕清越拉着到了自己竹园后的高墙前,他有些疑惑,这不会是要带他出去吧。 慕清越把他拉得更靠近自己,示意他抱住他。 “要出去?” “嗯。”慕清越很意外已经不记得他的宛流殇能对才认识没有两天的自己并不抵触,甚至还有些乖顺,昨日才见面的时候他可是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呢。 怀里的人将将到自己的肩头,虽然平时看起来瘦弱,但抱起来却意外地柔软。 慕清越揽着宛流殇半晌,却松开了手。 “嗯,怎么了?” “不害怕吗?”慕清越叹口气,“不怕生病了?不怕我……拐了你?” 慕清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才想到的话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口,若刚才那句是对着哪位未出阁的姑娘,估计对方都要骂他泼皮流氓了。 宛流殇搅着袖子,低垂着眼。他睫毛长长的,尾端微翘,慕清越抬起手,快要触到时又立刻收回去了。 半晌,宛流殇才开口道:“怕是怕的,只是有些即便我病了,慕大哥也有办法治好我的侥幸。” 慕清越翘起嘴角,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如何温柔,他又把宛流殇揽回怀中。 “那你可要抱紧我,走了!” 不待宛流殇反应,慕清越借着围墙旁的树木,一下子跃上了墙头又从墙头跃下,衣带翻飞,惊落了墙外的一串串的栀子花,鼻息间全是淡淡的香气。 纷飞繁乱的花瓣间是宛流殇从不曾见过的景象,他不禁睁大了眼睛。 落地许久,他的心还砰砰直跳。慕清越并不催他,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平缓去适应。 将军府在城北边角,过了竹园后墙,是另外一个园子,已荒废多年。 先皇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太傅陶言便住在这里,陶言孑然一身,一无妻子儿女,二无远亲故友,故去后,先帝大恸,遣散了陶太傅府里全部婢子家丁,封了府,不准旁人踏入。先帝在遗诏中嘱托太傅旧宅不可再做他用,一去经年,当今圣上遵从先帝遗诏,始终封锁着这个宅子。 宛流殇和慕清越正好落在这宅子和将军府之间,两座府邸间的巷子里种了一排栀子树,一直延伸到北城墙。 “我竟不知竹园外的景致是这样的。” 宛流殇向北望去,小小的栀子花在氤氲成一片的绿色中若隐若现,这才三月中旬,花开的并不多。他很少到竹园后面,也从未闻见过五六月花期正盛时栀子花的香气,所以他不知道只是一墙之隔,春意竟如此不同,一面萧瑟,一面柔和。 慕清越抚上他的肩,似是安慰。 今日天气温暖,实实在在地适合出游,慕清越从心底十分不赞同将军府始终关着宛流殇的做法。中了牵魂蛊的确不宜吹风受寒,但如此未免太过小心翼翼。至于宛君墨同他讲的关于宛流殇偷跑出府引出旧疾,估计……是日子挑的不对吧?想到这一茬,慕清越便笑开了,宛流殇自然不知慕清越因何发笑,只是看他牵着自己向城南,有些好奇,便问道:“慕大哥不会是要带我出去找大哥吧?” “当然不是,”慕清越笑笑,先不说锦城作为国都有多大,他们要用多长时间才可以到城门,就算他们到了城门也出不去,“现在已经全城戒严了,没有通行令牌是出不去的,就算出去了,恐怕傍晚才能回府,那时候天凉,对你身体不好。” “那……” “我只是……想带你出府散散心,等过段时间开始治疗,你可能很久都不能活动了。” 慕清越想了想,又接道:“我倒觉得你大哥不会有事,锦煦河虽长,却并不宽阔,失足落水这么久还没找到,他应当是已经躲在安全的地方了,若是被抓了,对方既然不是中原人,伏击的目的应该不会是想要他们的命。” “嗯……我知道大哥不会死的,可我就是……很担心。” 担心……圣意难测,谁又知道那到底是别国的人还是自己人呢? “慕大哥刚才说开始治疗以后很久不能活动……是怎么回事?”宛流殇同慕清越说着话,眼睛余光扫了一眼刚刚掠过一条人影的巷口。 “这个嘛……”慕清越看他满是希望的表情,突然有些不忍再瞒着他,但他很快把想要告诉他蛊虫真相的想法压下去了。 目前一切都不甚明朗,慕清越甚至考虑过最坏的结果。 宛流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暂且保密,神医是要有神秘感的。” “唔,好吧。” 将军府位置太偏,两人走了很久才见到街市。许是因为今日全城戒严,所以街上并不热闹,道路边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小摊,行人零零散散的。 慕清越领着他辗转进了个小巷子,这巷子极窄,青石黛瓦,砖缝处长着墨绿色的青苔。他们在一家成衣铺子前站定,店门与两边的青石砖墙同色,不仔细瞧可能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有家店。那门上贴着两幅画,却不是驱邪祈福之类的,上边只描了一丛绿叶。门框上钉了一块黛青色木牌,上书“只待有缘人”。 这话倒是任性。 慕清越伸手在门上“叩叩”敲了两下,不多时便听见里边脚步声渐近。 门自两边打开,开门的是个着白衣的年轻公子,长相十分清秀却不显得女气,待他看清来人,忽的挑挑眉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去了。 宛流殇同慕清越对视一眼,慕清越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进去。 铺子里的空间意外的大,与其他成衣铺一样摆放了些成衣用作展示,柜台上布料种类繁多,宛流殇仔细扫了一圈,发现竟都是些昂贵稀有的料子。 那年轻公子这时早坐在了柜台后,他睥了慕清越一眼,掸了掸布匹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怎么,你还知道来?” “我昨日才到锦城今日便来看你,难道还不够意思?” 年轻公子没接话,而是打量了一下宛流殇。 慕清越把宛流殇拉到自己身前,向他介绍道:“这是流殇,你还记得我曾在信里同你说的朋友宛君墨吧,流殇是他的弟弟。” 对方了然地点点头,朝流殇一笑,道:“哦……这么说你是将军府的小公子了?” “流殇,阿叙是我的童年旧友,自我回了江南以后一直都有联系。” “宛小公子好,在下沈叙白。” “啊……你好,叫我,叫我流殇就好。”宛流殇有些笨拙地跟沈叙白寒暄,沈叙白倒是很惊讶,他还以为被将军府捧在手心的幺子会是个嚣张跋扈的小霸王呢。 慕清越向沈叙白阐明来意,沈叙白没再多说什么,他想起慕清越来前最后一封信里写的,又看到慕清越对宛流殇的态度,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丝不安。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哪怕曾经再坚定,也抵不过暗生的情愫,抵不过突如其来的变故。 慕清越,走上这条路,我从未后悔过,如若哪一天,你后悔了,为当初所做的决定而纠结痛苦、内心煎熬,也希望你能够保持初心,我们从开始着手布下一切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未来刀山火海荆棘遍布,亦或是康庄大道,坎坷或是顺遂,那些人和物,再不舍,都要狠心放下。 沈叙白给慕清的宛流殇取了两套衣服,是最寻常的书生打扮。城里几个守备军统领经常去将军府,都是见过宛流殇的,如今全城戒严,这些权位稍高者免不了随队伍一同在城中巡查,宛流殇的衣服行动不便,又容易被认出,慕清越便先带着宛流殇来了沈叙白这里,正好来探望沈叙白。 同沈叙白道了别,两人便开始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逛。这会儿人开始多了起来,阳光有些刺眼,光线洒下来,照射得街道颇有些夏日午后的慵懒。 宛流殇许久未出门,看哪里都新奇得紧,他长得好看,玉雪可爱的,又爱笑,那些个姑娘们欢喜他欢喜得紧,总是悄悄打量他。倒是慕清越,端的一张三分恣意七分潇洒的脸,也本该人见人爱,现在却是脸越来越黑,一副闲人勿近的样子,吓得旁人不敢看向他,唯恐他是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恶极之徒,一对视上就要送了小命。 前方人群突然开始骚动,一阵马蹄声自街角转弯处渐渐靠近。那马直直地朝宛流殇奔来,慕清越有那么一瞬间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待他回过神那马已经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他一把将宛流殇拉到自己身后又推至一边,马上的人用力拉紧缰绳,马的前蹄扬起,落地时只离慕清越几寸远。 慕清越抬眼望去,那马上的人一身劲装,发丝有些凌乱,剑眉星目,眼里满是神采,笑起来肆意张扬。他先是挑着眉看了一眼刚刚推开宛流殇以后在马蹄之下一脸平静的慕清越,又掠过慕清越,看向一边的宛流殇。 宛流殇仰头看他,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那人看见笑得更加张扬,扬声道:“流殇,好久不见,你想我不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故友(二) “哎哎哎,你别走啊!”那人看宛流殇不理他,拉着慕清越转身便要走,不由有些急,一下子跳下马来。 他拦在宛流殇身前,“我前几日就回城了,西北那么冷,姐姐还日日骂我罚我,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也不来瞧瞧我,也不给我写信……” 这人语气越发可怜,还喋喋不休的,宛流殇无奈,只得作出回应。 “这就是凛王爷当街纵马、扰乱街市、吓坏行人的理由?” 这人正是那日荣月公主来将军府提到的六哥宗政凛,当今圣上的异母弟弟,西北的宁远王。 宗政凛见宛流殇搭理了自己,到他另一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脸上委屈的神情立马不见了,换上了玩世不恭,“怎么,你爹那个老古板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我就说嘛,成天憋着,迟早会加重病情。” 他说着,又捧住宛流殇的脸揉了揉。 “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胖了?”他一边看一边摇头,“也没有啊,还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你看看,脸色这么苍白……哎,你告诉我,你爹怎么同意让你出来的,他也觉得治不好你了吧,是不是?哎,我就知道,任谁这么多年毫无进展都会失去耐心的。” “他这是……不打算管你……让你顺其自然了?” “……”宛流殇闭眼皱眉,想着自己要不要直接仰头躺倒。 慕清越稍稍向前,隔开了宗政凛和宛流殇。 宗政凛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立了半晌的慕清越,脸上表情还是那副玩世不恭肆意张扬的样子,眼神却幽深起来。 “嗯?”宗政凛开口,声音语气同方才一样,并没有因为眼神的变化而变冷,“这位是?” 慕清越微微一拜,道:“草民慕清越,拜见王爷。” 宗政凛的眼睛在面前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联想慕清越刚才的动作,心下了然。 “你是小流殇的朋友?他竟没同我提过呢。” 慕清越直起身,正欲回答,宛流殇先接了话,“慕大哥是我二哥的好友,特地从江南过来给我调理身体,也是我的朋友。” “哦……”宗政凛点头,随即他拉住宛流殇,“好不容易见你出来,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慕清越从另一边拽住宛流殇,又向宗政凛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王爷,天色不早了,稍晚点起了寒气,流殇身体会受不住的。” 宛流殇站着不动,似是也不愿和宗政凛同去。宗政凛松开他,盯了他半晌,赌气般地转过身朝自己的马走过去。 临上马,他顿了一下,朝宛流殇道:“才一年未见,你就移情别恋了,连一餐的时间都不愿给我,你变了!哼!”说着,他登上马,背着身向宛流殇摆了摆手,大喊了一声“回见”便又从街角那里转走,没了踪影。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宛流殇叹了口气,“慕大哥,凛王爷向来……” “比较跳脱吗?” 慕清越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时间其实并不很晚,但是此时刚入春,天黑的早,寒气起得也早,等稍晚点寒气起来了,再带宛流殇回去恐怕他又要病些日子。 刚刚宛流殇笑得开怀,慕清越带他散心的目的也算达到。 两个人便默契的原路返回,一直到竹园外墙。 宛流殇想起之前慕清越抱他翻出来,想起他身上凛冽的木香,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乖乖的抱住了慕清越,死命得低着头。 慕清越看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心里觉得可爱得紧,会心一笑,然后纵身跃起。 两人刚落地,慕清越还未松开宛流殇,就看见宛君墨黑着脸站在前面。 宛君墨先是看了一眼一脸尴尬的慕清越,又下移视线看被慕清越抱在怀里露出委屈巴巴表情的宛流殇,脸色一下就缓和下来。 “你们两个可真是……”宛君墨后半句话憋回去,他这才注意到两人相同的穿着。 他先是朝慕清越笑笑,然后严厉地看了宛流殇一眼,“还不快去换套衣服,被娘看见了能念叨你到明年。” 宛流殇吐吐舌头,松开慕清越,绕过宛君墨,回了自己房间。 这下只剩下慕清越和宛君墨,带着人家身体虚弱久不出门的弟弟偷跑出去被抓个正着着实尴尬。 “君墨……这么早就回来了啊,有消息了吗?” 宛君墨吐出一口气,没有回答慕清越的问题,反而笑了笑,道:“我竟不知清越你,还会飞檐走壁?” “嗯……学过些拳脚功夫,都是皮毛,这一路上一直有你在,我这点儿东西也用不上,见笑了。” …… 宛君墨看出他不愿解释,便直入主题,“流殇身体不好……” 没待他说完,慕清越便打断道:“我明白……今天天气不错,他又情绪低落,我便想着带他出去走走,稍微好受一点点也是好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担心流殇的病情再反复,我真是……吓怕了。” 慕清越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既然敢来,自然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说完顿了顿,又道:“你就信了我,我会治好他的。” 宛君墨点头,慕清越见他情绪不再那么压抑,忽然想到什么。他垂下眼睫转了转眼睛,尽量让自己吐出的话自然。 “说来,今日我们在街市上倒是碰到了那位一直镇守西北的宁远王爷。” “宗政凛?”宛君墨话一出口,意识到直呼皇室姓名不妥,又改口道,“凛王爷?” 这时宛流殇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出来寻他们二人。 “嗯?怎么又提起他了。”宛流殇过去抱住宛君墨手臂,“二哥你昨日从马场回来,不是还说宗政凛刚回来就被陛下派出城了吗?我还以为他会过几日才返回,没成想今日就撞见了他。” “怎么,你不想见他?”宛君墨哂笑一声,杵了杵宛流殇脑袋,“别总直呼王爷大名。” 宛流殇和宛君墨走在前边,慕清越在后边默默跟着,看着宛流殇一边“大逆不道”地骂宗政凛一边撒娇。 慕清越信手摘了片竹叶……宗政凛吗? 用过晚饭,在园子里消了消食,宛流殇就被宛君墨勒令去休息了,他今日没有午睡,宛君墨怕他身体撑不住。 整个将军府还是一团死气,苏凝云还在生着气,宛向山只好委屈地睡在了书房。 宛流殇蹲在门边听着院里宛君墨和慕清越的声音渐渐远了,便起身开了门,蹑手蹑脚地溜进自己的小书房。 竹园外有人守着,他不敢点上蜡烛,只能借着从窗缝中透过来的微弱的月光轻手轻脚地翻找。 良久,他才从书架底层抽出来一把竹简,裹着竹简的布袋子落满了灰。他将绳结解开,抽出竹简。 宛流殇走到窗边,将缝隙稍稍开大让月光能更多的照进来,然后打开竹简。 那上边没有字,是刻下的山河图,由于是刻在了竹简上,断断续续的,一时间让人看不出是哪里的地形。 宛流殇倒是知道,这是以厄尔斯河为界的西北疆域的地形图,是他十二岁生辰时宗政凛送给他的,因为他说他极少出府,自外祖家回来就再没出过远门,宗政凛便送了他自己亲手刻下的西北地形图。 的确是很有心的。 只是当时的宛流殇看了却没有多开心,还以为他是故意气他。宗政凛本就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并不理解宛流殇所说的想看的是水墨晕染出来的画卷,于是他眼巴巴地送来,却被宛流殇关在了门外。 虽然后来宛流殇懂了宗政凛的一片心意,可宗政凛始终在外,即使相见也不过远远一瞥,说不上几句话,宛流殇便没机会道谢了。直到后来宛流殇就把这件事忘了,竹简也压在了书架最底层。 今天见到宗政凛,他突然想起当年宗政凛给他送过来时,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有惊喜,一定要仔细看。 他是仔细看过的,可惜时间久远,有些地方记不仔细。 这里面的确藏了些东西,只不过,不是惊喜,是惊吓。 至少宛流殇当时是吓得不轻,还病了两日,自然对宗政凛更是来气。 可他当下瞧了又瞧,愣是没看出有什么不妥,也记不大清自己当时为何被吓住了。 是为什么呢?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竹简,也不知是被哪里触动了,倏地胸口一阵钝痛传来,他抓住胸口,拿着竹简的手卸了力,竹简一下子摔在地上。 视线越发模糊,耳边嗡嗡作响,门被推开,他好似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宛流殇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地面很凉,还有些许洒扫过的潮湿气息。他想起来今日傍晚绿芙带人收拾了小书房,还特意熏了他喜欢的木香。 头很疼,胸口像是被插进了一把刀,还被人握着刀柄扭来扭去,恨不得把所有血管脉络都刮断。他感觉到有人抱起了他,脚步惊慌,声音急切,抱着他的手也在颤抖。 是熟悉的味道。 脑海里对上的却不是熟悉的人。 那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孩童,骑在墙沿上,面容稚嫩却已经能看出日后成长起来的丰神俊朗。 他朝他笑着,然后伸出手。阳光给他整个人镶了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叫他的名字。 明明四周风拂过枝叶的声音那么清晰,他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周身都热了起来,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宛流殇有些艰难地喘着气,迷迷糊糊的抬起胳膊,仿佛能抓住脑海里向他伸手的孩子。 “阿旻……” 他彻底昏了过去,床边的人却是睁大了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进展 牵魂蛊若受了影响,应当会立刻发作,宛流殇却是现在才出了问题,应当不会是今日出去了的缘故。 他到底做了什么? 慕清越无法,只得将拔除蛊虫的事宜提前。 宛君墨冲进屋里的时候慕清越已经施好了针,所以他一进来就看到光着上身被扎成刺猬的弟弟,一时间怒意上涌,差点一拳砸在慕清越脸上。 是他带了宛流殇出去,他明明……告诉过他。 慕清越看出他心情不悦,想到自己现在解释恐怕也会被他当做推卸责任,于是干脆什么都不说,继续吩咐绿芙做事。 牵魂蛊着实是难以拔除的蛊虫,说难倒不是因为真的需要什么传说中难得一见的仙丹灵草,而是过程太过于麻烦。 中蛊者从决定拔除之日开始,必须每日子时一到便开始针灸,半个时辰后泡热水浴,把桂枝、穿心莲和千斤拔等药物研磨成粉撒入水中,泡到子时结束。这药浴的水温不可降下来,也不可升得太高,所以需要一直有人从旁看护。治疗期间针灸和药浴必须从子时开始,如此不间断坚持七日,否则会前功尽弃。 “这是在做什么?”慕清越一直不说话,宛君墨看了半晌,终于沉不住气。 “流殇的毒被勾出来了,详细的以后我再和你一一解释,从今日起,我要开始给他拔除毒素。” “会很危险吗?” “会。”慕清越说的肯定,宛君墨的心又揪起来。 “我们循规蹈矩地来,仔细着照顾他,不会有问题的。” 宛君墨点点头,又看向床上昏睡不醒却一直眉头紧锁的人,思绪烦乱。 等给宛流殇泡了药浴,将屋里收拾妥当已经是后半夜了,慕清越不敢假手于人,始终自己盯着,宛君墨担心,也未曾离开。 许是此次蛊毒来的太过猛烈,宛流殇只在拔针的时候醒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慕清越又到小书房写了几张温补的方子交给绿芙,叮嘱她日后按时为宛流殇煎药。他搁了笔,想起宛流殇晕倒时手里拿的竹简。于是他走到窗边,四下里寻找那个竹简。 “怎么了,在看什么?”绿芙出了小书房很久慕清越都没出来,宛君墨一直在外等着,这会儿有些疑惑他怎么还不出来,便进来看,发现慕清越正蹲在窗边盯着手里的竹简。 “这个?不是收起来了吗,怎么在这儿?”宛君墨扫了一眼,将手背到身后,“这是流殇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凛王爷送的……流殇看了以后还大病了一场。” 大病一场? 慕清越和宛君墨对视一眼,想到了一处。 宛流殇的病八成就是被这竹简勾起来的。 为什么?慕清越仔细地抚摸上边的纹路。 不该如此的。 慕清越又向宛君墨询问了些宛流殇的事,包括那位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宁远王爷。 两人分别时天已经蒙蒙亮,宛君墨还要出城,也不休息了,直接换了套衣服出了府。 慕清越回了房间,折腾了一夜有些疲乏,躺在床上却是如何也睡不着。他怨自己为什么不能陪着宛流殇长大,不能一直在他身边。 他总觉得关于宛流殇的蛊毒,他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看过的关于牵魂蛊的记载只有那么多,没说还会影响记忆的。 竹简问题不大,那便是宛流殇……慕清越舒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 后窗轻响了下,慕清越闻声坐起身。 屋中央站了一个穿着苍青色劲装的男子,两个手腕处绑着护腕,看起来十分利落干练。 “怎么,还没找到?”慕清越下了床,走向那个男子。 “是,我们到城外的时候跟丢了。”男子始终低着头,似是对办事不力有些愧疚。 慕清越摆摆手道:“无妨,想必都已经到了锦城外,也出不了什么岔子。静远,我这里有别的事情需要你去办。” 他说着走向书案,取了一张帛书交给静远示意他打开看,静远打开来扫了一眼便收回袖中,他向慕清越拱了拱手行礼,又从窗口跳出去,不见了身影。 苏凝云晨起才知晓宛流殇晕倒的事,便急匆匆地穿戴好衣饰赶到了竹园。 昨日宛流殇又是随着慕清越翻墙又是晕倒还泡了半个时辰药浴,整个身体都疲累得很,清晨醒来背上因施过针酸疼不已,还有些口干舌燥。 他撑着床沿坐起身想唤人,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出了些声,却是嘶哑难听至极。 苏凝云进了门正见着他这情状,心疼不已,一时间脚底一软,险些栽倒,也亏的锦艺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她。 “娘。”宛流殇唤了她一声,声音还是沙哑得紧,却比方才要好太多。 “别出声了,”苏凝云坐到床边,拉起枕头垫在宛流殇身后,给他倚好被子,一边转头向锦艺吩咐道,“快去取些水来。” 宛流殇润了嗓子终于悄悄缓过来,体内不再火烧火燎的难受。 慕清越就住在隔壁,他只浅寐了半个时辰,期间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先是幼时小小一团的宛流殇躺在塌上扬着小手咿咿呀呀的样子,然后是宛流殇迈着小短腿在身后追着他的样子,再然后是那张被摔在地上的明黄色帛书,忽又转到十年前的那个冬夜,冰冷刺骨的水一点点漫过他的双腿,漫过胸腔,漫过脖颈,身体渐渐麻木,四周越来越黑,梦中的自己用力地划动四肢,却还是改变不了逐渐下沉的命运。他在水中绝望地睁着眼睛,直到看不到投进水面的月光。 慕清越猛地坐起,汗湿透了衣服。 梦中水的压迫过于真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从未曾走出过那场梦魇。 慕清越头疼得厉害,但因着刚才的梦魇不欲再睡,他刚起了身,就听见宛流殇房里的动静,于是收拾好自己,从抽屉里取了个小瓶子揣入袖中去找宛流殇。 他刚进门,便听见苏凝云对宛流殇的询问。 “怎么好端端的又晕倒了呢?”苏凝云刚问出口,随即反应过来,小儿子怕是担心大哥,忧虑过度勾起了病症,“你大哥的事自有你父亲和二哥,你……” “伯母,流殇的身体是因为……” “娘,我知道了,您就别担心我了,”宛流殇打断慕清越的话,握住苏凝云的手,“昨夜慕大哥为我治疗过了。” 苏凝云转向慕清越,朝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慕清越看出宛流殇为他着想,不想他说带他出去的事,免得惹得苏凝云不快,便按下不提,只是简单的同苏凝云讲了宛流殇的状况和未来几日的治疗。 知道小儿子有望摆脱多年的病症,一直为大儿子失踪之事烦扰忧虑的苏凝云终于露出了发自本心的笑容来。 晌午时宛君墨回来了,神色轻松,难掩喜悦之情。 原来他带着人在城郊一处丛林找到了宛洛城留下的记号,这记号是儿时宛向山教给他们兄弟三人的,外人并不知晓。那记号很新,他知道宛洛城还活着,也没声张,直接带着人回了府。 想来宛洛城是受了伤,怕被伏击的人发现,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又放心不下家里,便留了记号。 宛君墨直奔着书房寻宛向山,两人商议了一阵,决定依旧大刀阔斧地调查找人,向其他地方继续寻找,再派人伪装成普通百姓从宛洛城留下记号的地方向四周查找。 为保险起见,二人没向别人透露消息,连苏凝云和宛流殇也没有告知。 用过饭,宛君墨依然放心不下宛流殇,就又跑去了竹园。 慕清越正喂宛流殇吃着药,见他进来跟他打了招呼就继续给宛流殇舀汤药。 这不过是些温补之药,他便在熬着的时候就加了些冰糖,不会影响多少药性。冰糖熬化了,汤药带了些清甜,宛流殇吃着也不像从前那样抵触。 宛君墨从桌旁拽了个椅子坐到床边,见宛流殇气色好了不少,也放下心来,只是这场面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宛流殇上午睡了很久,这会儿正精神着,用了药不愿意休息,话唠了起来,拖着宛君墨和慕清越说了好些话。表达的大多是好了以后要如何如何,全是他不曾体味过的活动,骑马打猎,练武远游,怎么恣意怎么来。 说者无心,听着的人却心疼到了极点。 谁不渴求自由呢? 宛流殇说得起劲,突然注意到面前两人眼里的血丝,不由住了嘴。 他们为他折腾了一夜呢。 于是说了不少挽留的话和拒绝休息的他又催着两人去休息。 宛君墨是真有些撑不住了,毕竟他一夜未睡还在城外奔波了半天,弟弟即将不再受病症所累的欣喜,哥哥不知所踪的焦急再到得知兄长无事的如释重负,各种感情交织,闹得他头痛欲裂。 宛君墨前脚刚走,慕清越也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正欲离开,宛流殇想到自己晕倒前正看的竹简,便叫住了慕清越。 “你说竹简?”慕清越正开门,阳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洒在他的脸上,那光太过明亮,宛流殇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宛流殇垂下眼,手里搅弄着被角,“我想起一些事情,不知道是否与它有关。” 又或者,与那竹简和自己身上的牵魂蛊都有联系。他眸色暗了暗,沉浸在晕倒时和睡梦中的回忆里。 那些个过往是真是假,又是否,是属于他的呢? 慕清越开门的手顿了顿,他转过身,整张脸又进入阳光触不到的阴影里。 “你……想起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迷乱 “只是一些十分模糊的记忆,是幼年时的,”宛流殇舒了口气,“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来了。” 慕清越只是站在门口望着他,并不接话。宛流殇似乎也不需要回应,又继续道:“太久远了,远到……我都不确定那些是不是我的记忆。只要一努力去回想,胸口就喘不过气来。” “别想了,好好休息罢,晚些我再来看你。” 慕清越说完便回身拉开门要离开。 “我好像忘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宛流殇声音很低,但慕清越还是听到了。 他停下脚步,半晌,仍是没再说什么,关上门走了。 宛流殇呆呆地盯着门许久,移开了视线,从枕下摸出那块皇帝陛下赐予的通行令牌。 当年他看了宗政凛送他的生辰礼物大病一场,醒来后宗政尚撇下政务赶来看他。 那日他拉着他的手,将皇城的通行令牌送与他,目光柔和,笑容和蔼,一如他第一次来探望从外祖家回城的自己时那般温和可亲。 他说,见此令牌如见天子。 他说,只要我能给的,你若愿意接受,我便全送到你面前。 他记得母亲那日惶恐的神情和父亲眼里的风暴。 也记得他哄着他睡时,在他耳边轻声的“对不起”。 九五至尊也会有愧疚的时候吗?因为利用他愧疚? 他该愧疚,他把辅佐他夺得皇位的臣子的忠心踩在了脚下。 怀疑,忌惮,最后离心。 他该向他的护国将军道歉,而不是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病弱稚子。 可宛流殇又能理解他,帝王向来孤独,满腔心事,甜的,苦的,所有心酸疲乏,都要咽下去。谁都不敢去信任,只能相信自己。 他理解,却不想同情,那便是他要坐在那个位置的代价不是吗? 宛流殇没用过那个令牌,也没再见过那位天子。 他知他故意躲他,便不再来探望,却也没有为难将军府。 他若得知他种下的蛊虫将失去作用,会再亲自来吗,来同他言笑晏晏,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再下蛊。 或者,将他对将军府的猜忌全摆到明面上,鱼死网破。 宛流殇想着,慕清越大概是知道他身上的是牵魂蛊的,至于他为何要骗他们,他猜不透。 他只知道慕清越对他,是没有恶意的。 那他的记忆呢?他知道牵魂蛊只能控制人心,宗政尚给他种下,是为了留个后手,不致命,却损身伤寿。 他没从那帛书上看到牵魂蛊还影响记忆的记载,想来他缺少了幼时记忆并非是牵魂蛊的作用。 所以他一见那竹简便反应强烈,是因为它能勾起他的记忆吗? 家人都说他记忆不完整是因为那次意外落水,可他见了水却没有本能上的恐惧,从外祖家回来,也没有受家中熟悉的事物的刺激。 他自幼长在将军府,怎么会回到熟悉的地方却没勾起一丁点回忆呢?反而,只对那竹简有反应。 梦里的那些人又是谁,年老的阿嬷,一起的玩伴。 阿旻吗?若真是他儿时的玩伴,他为何再也没有见过他? 宛流殇越想越乱,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索性不再想,只闭着眼靠着靠枕养神。 傍晚时宛君墨又来了,依旧是给他带了街市上的小玩意儿,宛流殇见他神色轻松,心里大体猜到了些东西。 “大哥画的记号还是一如既往的丑吧?” “是啊,大哥不是从小就字丑嘛,作画也不行,连带着一个记号都画得……”宛君墨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弟弟套话了,“呃,我……” 宛流殇开始还是抿嘴憋着笑,这会儿看到自家哥哥一副被套了话无所适从的样子,逐渐转成哈哈大笑。 宛君墨瞪了他一眼,“没体统!” “又不是闺阁少女,要什么体统?”闻声两人一齐看向门边,原是宗政凛来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到的。 宛君墨站起身行了礼,“王爷怎的来了?” “唉,我听说某人又病倒了,”宗政凛朝宛流殇眨了眨眼,“所以来送温暖了。” “王爷何时向陛下讨了慰问臣子之子的差事,不会无聊吗?”宛流殇一千一百个烦宗政凛,对他开口向来是损话,“不是送温暖吗,怎么空着手?” 宗政凛悠哉悠哉地踱到床边,俯身对上宛流殇的眼睛,“你看不到我眼里满满的关怀和深切的爱意吗?这就是温暖啊!” “王爷的温暖倒是别致。” “喜欢吗?” “王爷的温暖流殇收到了,您请回吧。” “我……”宗政凛被他刺得不知如何回话。 “哎呀,不闹了,永远说不过你。”宗政凛直接坐到床边,宛流殇略带嫌弃地扯了扯被他压住的被角。 “你……行了,也不至于这么嫌弃我吧,”宗政凛差点气笑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紫檀木匣子,“喏,这是姐姐叫我带给你的,里边是西北一处玉矿上产的暖玉。” “荣安公主?”宛君墨有些疑惑,荣安公主和自家弟弟并没有多少交集,只见过两面,她怎么会想要送他东西。 “嗯。”宗政凛语调上扬,颇有些骄傲,显得幼稚得不得了。 宛流殇接过来打开,匣子里是一块椭圆形的玉石,块头很大,质地温润,颜色纯澈,周遭已经打磨好,上边并没有雕刻什么图案。 “姐姐说不知你喜欢什么,便没找人刻上图案,她说还是由你自己选择吧。” 宛流殇点点头,“王爷便代我谢过公主罢。” “不不不,”宗政凛跟他摇了摇手,“她入夏应该就要回锦城了,到时你自己跟她道谢吧。” 宛流殇将匣子合上,“也好。” 他也疑惑荣安公主怎么想到了他,或许见一面就能了解了。 宗政凛坐够了,又有点待不住,他站起来绕到桌边,见桌上摆了果盘便抓起一个苹果往口里送。 “那果子放了两天了。”宛流殇眼也不抬,收起匣子。 “唔……咳咳,”宗政凛转向宛君墨,“他说的是真的?” 宛君墨有些好笑,又想着宗政凛这些年着实被宛流殇折腾得有些惨,便实话实说,道:“当然是骗人的。” 宗政凛“哼”了一声,继续吃。他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昨天在街上和宛流殇同行的男子。于是他含着果肉,口齿不清地问:“昨天和你一起的人呢,他不是也住在将军府吗?” 话音刚落,便有了答话。 “王爷是在说草民吗?”时至傍晚,门口逆着光站立的慕清越显得十分高大,带着说不出的阴鸷,连曾跟他朝夕相处过的宛君墨也不由愣住。 他向前走,绿芙带着几个婢女跟在他身后进来,在室内的小餐桌上布好了菜。 屋内三人这才看清慕清越的脸,他是笑着的。 “草民见过王爷。”慕清越站定,向宗政凛行礼。 宗政凛对他总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可他又肯定自己并没有见过慕清越。 宛君墨派人去前边打了招呼,说宗政凛留在竹园吃,苏凝云又着人送来几道荤菜,毕竟宛流殇那小院子里一直都是清淡的素菜,未免招待不周。 宗政凛本来就洒脱恣意,军旅中没少和手底下的将士们围在一起吃饭,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规矩,这下四个人不分主客围在一起,吃得倒也自在。 宗政凛用完晚饭没多久就同他们道了别,临走还多看了慕清越两眼,慕清越和他对上,只是笑笑。 慕清越给人的感觉神神秘秘的,一双眼睛深潭似的,叫人辨不清情绪,但宗政凛对他印象不错,一看就是底蕴丰厚的家族出来的公子,方才一番交谈,也能感觉到他谈吐幽默,眼光长远,见多识广,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时间飞快,马上就要到子时了。 昨日宛流殇晕着,体会不到治疗期间被看光的羞耻,现在一想到还有沐浴这一项便本能的抗拒。 他缩在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死活不肯出来。 慕清越和宛君墨轮番劝说,最后双方终于商议好,屋里只留慕清越一个人,让那些侍女小厮抬了水备好东西就回自己住处休息。 宛君墨走的十分不情愿,好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哥哥,竟然还害羞。思及此,宛君墨先红了脸。 昨夜太过于担心宛流殇,他没注意别的。今日再回想起来,宛君墨满脑子都是那个属于少年人清瘦白皙的身体。宛流殇自幼体弱,比同龄人看起来更纤细一点,虽缺乏锻炼,但身上线条却十分流畅好看。 他想起抱着那具身体的柔软触感,想起宛流殇精致的锁骨和睫毛投在脸上的阴影。 宛君墨越走越快,像要逃离般的离开了竹园。 宛流殇只同意慕清越留下来,只是想着慕清越医过那么多人,对那些个赤身裸体应当不大感冒,也不会多看。 但他还是有些放不开,因为治疗的关系,像慕清越之前说的,开始治疗就不要想多活动了。白日里还好,也能稍微下床活动,到了晚上越接近子时,身上酸疼越甚,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被涤荡一遍,能感觉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慕清越知道他不太能动,便帮他脱了衣服,抱着他去浴桶。 待泡完药浴,宛流殇整个人都红彤彤的,也不知是水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许是今日没有午休,宛流殇被抱回床上没多久就睡过去了。慕清越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呆坐在床边看宛流殇许久,然后捏了捏他的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笑得多开怀。 慕清越俯下身,眼前宛流殇的脸逐渐放大,在他差一点吻上他的唇的时候,慕清越顿住了。 半晌,他终是向上移了移,将那一吻落在了宛流殇额头。 他站起来,长舒了口气,剪断烛芯,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只能透过一点月光,却并不十分黑暗。 宛流殇床边柜子里放了宗政凛带来的紫檀木匣子的抽屉,正散着淡淡的莹绿色的光,照亮了屋子一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归来 夜里落了雨,清晨起来空气清新的不得了。 慕清越先是去看了宛流殇,见他还睡着,便又退出去回了自己房间。 时间尚早,慕清越料想宛流殇短时间内不会醒,便从竹园后墙翻出了府。 墙外的栀子花因着昨夜被雨水打过,芳香中还带着潮湿的气息。 他按上次的路线找到沈叙白的小店,要不是门上还挂着那句写有“只待有缘人”的木牌,慕清越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才短短两日,店门就换成了红木的,在一片绿墙里格外显眼。 没等他推门,门就被打开了。 沈叙白还是一身白衣,却不大精神,脸色苍白,情绪看起来也不怎么好。 “你来得正好,”沈叙白给慕清越让出路,“快进来吧。” 慕清越进了店里,等沈叙白把门关上,“你这是怎么了,胳膊伸过来,我给你看看。” 沈叙白紧了紧领口,没有动,“我没事,就是受了些凉,已经吃过药了。” 他说完走到柜台,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 慕清越接过来,那信封得严实,右下角落了一个小小的“欢”字,原来是自家那倒霉妹妹的来信。 他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块布条被带出来掉在地上。 慕清越捡起展开,待看清上边的图案,不禁挑高眉头,心想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将布条收起来,开始看信。 信上话不多,只说前两日就到了锦城,但全城戒严了,要过几日才能进城。 慕清越心里“啧”了一声,还不是因为贪玩,叫她不许跟着,非要偷偷跑出来。 不行,慕清越心想,等见到她,一定想办法把她送回江南。他攥紧信纸,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他只希望一切尘埃落定前,她都离风暴中心远远的,永远不要知道那些所谓的真相和他要做的事。 他已经没有别的至亲了。 “清欢写什么了,你怎么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沈叙白在柜台边想要坐下,已经快挨到椅子,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站直了。 “也没什么,她过几日应该就能进城了,恐怕要叨扰你一段时间。” “我就知道,她从小就性子野,又调皮又倔,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也罢,到时再想办法送她回去吧,”慕清越将信塞回去揣进袖口,“你昨日递消息叫我过来,不只是因为这信吧?” “就,就是,信的事情啊,没别的,真的,咳咳。”沈叙白越欲盖弥彰,慕清越越死盯着他。 可沈叙白似乎是死咬着真不打算告诉他,慕清越便作罢,移开了视线,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瞒着他的。 看时间差不多了,慕清越便同沈叙白道了别。 他回到竹园的时候宛流殇已经醒了,正要用早膳,看他来了,便叫他一起。 小厨房今早熬了蟹肉粥,配上腌好的藕片,简单得很,旁的官员若是知道了荣宠不衰的将军府每日就给家里溺爱着的幺子准备这样的膳食,不知能把眼睛瞪到多大。 宛流殇倒没觉得有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宛向山本来就严于律己,以身作则,自己节俭,也不许府中上上下下铺张浪费。 而且宛向山的节俭是量力而行,并不吹毛求疵,家里三子也过得不委屈,只是不同都城别家的官家公子同流合污罢了。 慕清越更不可能觉得有何不妥,虽然后来日子好起来了,但他永远都忘不了曾经怎样风餐露宿辗转求生。那些苦痛都刻在他骨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转化成深深的恨意,冷入骨髓。 似乎只有将那些夜夜在他噩梦里出现的人全都毁掉,将那些曾经溅上鲜血的地方再一次用鲜血冲刷,才能驱走那彻骨的寒冷。 而如今,他回来了。 他轻阖上双眼,再睁眼又是一片风平浪静,宛流殇没发现,还是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自开始拔蛊后,宛流殇越发的嗜睡,用完饭没一会儿又开始犯困,说着说着话就没了声音。 慕清越把他抱到床上安顿好,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倒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来,他多希望,从前一切并未发生过。 良久,他仍是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起身离开。 而床上的人,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 锦城今晨终于解除了戒严令,比所有人都预想得早。 宛向山也很意外,能确定宛洛城没死他已经心满意足,查了许久,本想着此事会不了了之,却没想到真的被他们抓住了线索顺藤摸瓜,在城外找到了装扮成中原人的羌吾人。 羌吾一族是聚居于西北的游牧民族,驻地与大乾仅一山之隔,气候环境却相去甚远,资源十分匮乏。 西北边境一直受其烦扰,直到崇定三年宗政尚封了宗政凛做宁远王,派他驻守西北,羌吾才安分了些。 那几个被抓住的羌吾人受审时说,是因为知道宗政凛独身回了锦城,才从西北一直跟过来,想要半路劫杀他,却没想到埋伏错了人。 宛向山在一旁看着,不置可否,知道宁远王是独自一人,却伏击了他们一支队伍,当真有趣。他不欲对此事再做纠缠,再深究下去费时费力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南方边陲一直不太平,他没有更多的心力去勾心斗角,更何况宛洛城已经有了消息,就此停手未尝不是件好事。 等做好少了善后工作,处理完军务,宛向山便回了府。 他进了门,府里吵闹得很,前厅里站了一屋子人。待他看清厅内景象,立刻加快了脚步。 是宛洛城回来了。 众人见他进来,坐着的都起了身,侍女们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爹,”宛洛城朝他跪地行礼,“孩儿教您担心了。”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当时伤口并不深,只是看着可怕。” “那就好。”宛向山把他拉起来,然后自己坐到主座上。他偏头看了眼苏凝云,苏凝云倒没像先前那样给他脸色,却也没理他,看来是气还没消。 宛洛城看父亲母亲的样子,心里偷笑,面上却还严肃得不得了。 “对了,怎么没见殇儿呢?” “他现在不太方便走动,大哥若想他,一会儿去竹园看吧。” 宛洛城听了宛君墨的话有点懵,这不是弟弟病了的意思吗,走动都困难了,病得这么严重,怎么都到前厅来了,连阿娘也没照顾他,而且一家子人都这么开心,这也,太不正常了。 苏凝云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又想歪了,解释道:“你三弟好得很,君墨的朋友近日在给他去毒,身体免不了受些影响。” “去毒?他什么时候中毒了?” 宛向山接上他的话,“具体的过后教君墨给你解释,你去换上官服收拾一下,一会儿随我进宫面圣。” 宛洛城这才想起来他们一行人本就是要直接进宫禀报南境事务的,先前陛下叫他们绘制的地图也在他身上。如今他回来了,于情于理都该去趟宫里。 一路上宛向山同他说了近几天调查伏击者的事,同宛洛城想的一样,不会是外族人,至于幕后黑手具体是何人还有待商榷,毕竟将军府树大招风,死对头并不少。 行至殿前,德禄公公正在门外立着,见他二人,随即迎上来。 他先向宛向山行礼,然后转向宛洛城,“小将军安然返回,实乃我大乾之福。” 这话可有点大了,宛洛城立刻朝他拱了拱手,道:“不敢当,只是皇恩厚泽,上天眷顾罢了。” “小将军哪里的话,您是宛将军亲自调——教出来的,年纪轻轻便随军征战沙场,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威风凛凛,赤胆忠心啊,又不似别的年轻将领那般桀骜不驯,还博学多才,一表人才,锦城多少女儿家……” 宛向山觉得自己征战沙场这么多年风吹日晒磨出来的厚脸皮都要禁不住了,于是他打断德禄一句接一句的夸赞,“公公明说吧,陛下现在是否有不便?” “呃……” 没等德禄回答,内殿便传来一声女子娇媚的笑。 德禄抹了把脸,“不如二位先去偏殿等一等吧。” 话音未落,殿门开了,从里面步出了一名穿着海棠红色绸裙的女子,她只右侧髻上插了只金步摇,垂下的珠串随着她的走动一颤一颤的。她妆容精致,眉间画着梅花样式的花钿。 这女子见到殿前的人,悠悠一笑,朱唇轻启:“见过将军。”这姿态当真应了那句“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实在明艳动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怀疑 是聂重云,丞相聂文晟的嫡女,崇定四年被选入宫,多年来倍受宗政尚宠爱。 按理说,以她的位分,应当是外臣向她行礼。于是父子二人皆向她拱手道:“聂贵妃。” 聂重云没再说什么,带着自己的宫人走了,只是下了台阶又深深回望了一眼大殿,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这边,宛向山和宛洛城进了殿,宗政尚正在案边批阅奏章。 见他们进来,宗政尚给他们赐了座,又将内侍全部遣了出去。 宛洛城将地图送到宗政尚手上,宗政尚却没有看,直接放到了桌案上。 “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朕便踏实了,听闻你受了伤,现在如何了?” “谢陛下关心,臣已无大碍。”宛洛城起身向宗政尚行礼,“只是这地图虽有竹筒包裹,却还是因臣落水而浸湿了些,是臣失职。” “无妨,”宗政尚摆摆手,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倒是两位爱卿对这伏击之事有何看法?” 宛洛城听了他的话,袖中的手一下捏紧,“臣认为此事……” “陛下,臣以为,或许我们应该继续暗中搜查,城内兴许还有残余的羌吾人同党,”宛向山接过话头,他这么说便是认定是羌吾人所为,“羌吾虽然时常扰我大乾边界,却也不敢随意挑起战事。如今竟然敢追踪凛王爷到我国国都,着实可疑。” 宛向山如是回答,一下子摆明他确信伏击之人就是羌吾派来的,而不是别有用心之人,宗政尚只是看着他们二人,沉默了半晌。 宛洛城抬头看他,正好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已经没了当年的清澈和柔和,深不见底,仿佛酝酿着不知名的风暴。 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平日里总是与他们一群世家公子一同骑马涉猎的小皇子,也不再随意地表露情绪,曾经的你我相称都被如今的君臣之礼代替。在他面前,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宛洛城开口,“臣未参与调查,父亲也还未告知我事情全貌,我并不了解过程,不敢妄言,只是当日同伏击者交手,对方的确是起了杀心的。” “嗯,”宗政尚点头,“罢了,此事待我看了卷宗再议,我有另一件事想托付给宛老将军。” 宛向山随即起身,“陛下请讲。” “是凛儿的事,”宗政尚也站起身,踱到宛向山跟前,“凛儿虽镇守西北七年,却从未真正带过兵打过仗,羌吾本就不能偏安一隅,自二十年前皇爷爷在时御驾亲征将他们逼退至潇水以北五十里,羌吾与我国便再未起过战事。可二十年,足够休养生息了,虽然凛儿去西北以后他们收敛了些,但近两年又开始频频扰我西北,其心叵测。将军经验丰富,正巧近来凛儿都会在锦城,朕希望您能教导他一番,我也好放心让他回西北。” “能教导凛王爷是臣之所幸,臣定当尽力而为。” “那便……辛苦将军了。” 宛向山闻言再拜了一拜,只是低垂着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宛向山既答应了,宗政尚便留下了他商议教导宗政凛的事宜。 宛洛城一个人离开,正要出宫门,便被人叫住了。 是个小内侍。 “何事?” 那内侍终于跑到他身前停下来,气喘吁吁的,“宛小将军,您方才在大殿落了东西,陛下特命小的给您送来。”他说着双手奉上一只群青色的香囊。 这并不是他的东西。 但宛洛城还是接过来,同那内侍道了谢。 他没有立即拆开,而是揣入袖口,上马离开。 回了家中,宛洛城迫不及待地奔去了竹园。 宛流殇正和慕清越下棋,一时没有注意到他来。 这盘棋刚开始没多久,两人你来我往旗鼓相当,宛洛城看他们下得专注,也没打断。是绿芙来了,向宛洛城行了礼,宛流殇才瞧见了自家大哥。 慕清越见他眼中神采,示意他不必再下。于是宛流殇一下窜起来,撞进宛洛城怀里,“大哥!” 宛洛城看他活泼的样子,松了口气,紧了紧圈着宛流殇的手臂,“你没事就好。” “我当然不会有事啦,”宛流殇仰头看他,“大哥才是让人担心得很。” “以后不会啦,”宛洛城捏了捏宛流殇的脸,然后看向慕清越,“想必这位就是君墨的友人了吧?幸会。” 慕清越走到他们身边,“宛大哥好,在下慕清越。” “我听闻最近家弟的身体都是你在照料,多谢了,”宛洛城向慕清越拱手道谢,“只是君墨还未告知我,流殇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清越你,可否向我说明?” 慕清越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的下衣摆,回答道:“当然。” 三人一聊便聊到了傍晚,若不是苏凝云派人来催,他们不知还要待到什么时候。 今日宛洛城安全回来,一家人总算是齐全了。慕清越从江南不远万里地来为宛流殇治病,也该好好答谢。苏凝云一盘算,正好今晚一起吃个团圆饭。 今晚的桌席难得的有了世人眼中将军府的样子,但宛流殇面前的饭菜依旧是清清淡淡的。 宛向山对慕清越印象极好,用完晚膳后还拉着慕清越聊了些家常,他越聊越欣赏眼前的年轻人,有想法而且眼界开阔,若是可以,他倒还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走上朝堂。 一旁的苏凝云得知慕清越还有个妹妹之后便坐不住了,拉着他问东问西,就差问生辰八字了。 慕清越对长辈颇有耐心,无论苏凝云问什么,他都认真地一一回复。 宛洛城无奈,歉意地朝慕清越笑笑,慕清越看他表情,恍然明白,苏凝云想着给宛洛城物色妻子呢。 他有些疑惑,将军夫人竟然都不介意门不当户不对吗? 门当户对啊,若是以前,倒是不知是谁挑选谁呢……慕清越握紧了手中的茶盏,茶水中倒映出一双阴鸷的眸子。 时候不早,众人分别后,宛洛城回了房间才想起宫门口那个小内侍送过来的香囊。 他将香囊打开来,里边有一张字条,上边的字迹清秀,只写了一句话“京中有变,将军小心”。 这字迹他倒是有些印象,却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谁,以宗政尚的名义不顾危险给他递消息呢? 他左右也想不出来,便将那纸条在火盆里焚烧干净,然后洗漱躺下,只是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城外那两三日的经历。辗转反侧间又想到苏凝云方才饭后同慕清越讲的话,京中同他一般大的世家公子大多已经成家,他在军中的时候也想过此事,嫁娶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没什么好推脱的,也一直认为只要母亲选了个温婉懂事的女子,他便好好待她。可他听着母亲向慕清越问询他妹妹时,内心竟然十分抵触,甚至焦虑,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出那个在他受伤时悉心照料他的女子。 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有些东西一旦生根发芽,便触碰不得,逼迫不得。 宛洛城带着满腹心事睡去,梦里全是同宛向山回城当晚耳边的厮杀和风声。 宛流殇这边已经是开始治疗的第三日,慕清越看第一柱香燃尽了,便开始拔针,只是越拔眉头越紧。 宛流殇见他神色不对,向他递去询问的目光。慕清越什么都没说,只是像前两日一样,抱着他去泡药浴。宛流殇扒着浴桶的边缘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慕大哥,若是……若是我的身体有什么不对,慕大哥大可不必瞒我,我都受得住。” 慕清越却什么都没听进去,眼里只有宛流殇搭在桶沿上的皓白的腕子和骨节分明的手指,“你,刚刚说什么?” “啊,我只是想问,”宛流殇向后靠住浴桶另一边,“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慕清越摇摇头,安慰似的戳了戳宛流殇的脸颊,“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些旧事。” 宛流殇身上没多少肉,脸上却还有未消的婴儿肥,慕清越愈戳愈上瘾,宛流殇羞愤的脸红了个彻底,于是背过身去,不愿意搭理慕清越。 慕清越不再欺负他,安安分分地看着水。 到时间的时候宛流殇已经睡着了,慕清越将他抱出来擦干净。 宛流殇睡得很沉,任慕清越如何动作都没醒,只是慕清越要离开的时候宛流殇抱着他的手臂不撒手,嘴里还念念有词。 慕清越索性趴下侧耳去听他在说些什么,却都是些模糊不清的字眼。 许久,宛流殇才松开他的手臂,翻了个身,又继续抱着被子嘟囔。 慕清越摇摇头,心道宛流殇平时看着清清冷冷的,做事说话也成熟稳重,怎么一睡着了反倒这般幼稚可爱。 他替宛流殇掖好被子,正要转身却看见枕头底下露出的一抹金色,慕清越见那露出的一部分图案,心中猜了个大概。 于是他将手指探入枕底,轻轻抽出令牌。 这令牌上代表着天子的五爪金龙和有别于天子其他通行令牌的特别设计的龙须一把将慕清越方才的侥幸打入谷底,心脏压抑得不得了,他克制住手指的颤抖,将令牌塞回原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慕清越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靠在房门上发呆半晌才注意到站在屋子里的静远。 他整了整衣服,按下纷乱的思绪,“怎么样,查出来了?” 静远摇头,继而递上一封信,“这是小姐的信。” 慕清越接过来,摆摆手,静远便离开了。 他没拆开信,而是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匣子。若是现在旁边站了一个有眼力的人,一定会惊讶如今这世上竟然还有陶言陶太傅亲手做的机关匣。 陶言生性淡泊,唯二的两大喜好便是钓鱼和鼓捣那些小机关,制作机关匣的技艺更是无人能比。 慕清越娴熟地打开匣子,那里边躺了一块令牌,同宛流殇枕下的别无二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再遇 慕清越将那令牌拿出来,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他自嘲一笑,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永远相信的,不是吗? 他将令牌放回,收好匣子,然后拆开了静远带来的信。 慕清欢的信果然只是为了报平安,她说她已经进了城,借住在沈叙白那里。 慕清越放下心来,决定明天去沈叙白那儿瞧一瞧妹妹。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却没有如愿。 慕清越一早便赶去了沈叙白的成衣铺子,却见店门紧锁,门上挂了块新木牌,上面还没有刻字,门缝中夹了张纸条。 他将纸条抽出来,是慕清欢的字迹,清秀不失风骨——“哥哥,我和小白哥哥去城中逛一逛,近期不要来找我了,等我把锦城逛遍了,叫静远哥给你送信。” 那便是玩够了才有心思想起我了? 慕清越气得把纸条捏成一团,揉了揉太阳穴,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回了将军府。 他一到竹园的前院,就看见宛流殇一个人站在亭子前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在这样清淡的光芒里飘渺起来。 宛流殇听见声音,朝这边望了过来。慕清越逆着光,有些瞧不清他的表情。 昨晚令牌的事还梗在心上,慕清越站住,一时无言。 他既不动了,宛流殇便走过来,脸上满是疑惑,“慕大哥,你怎么了?” 慕清越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寻找些幼时的影子,不变的只有依旧如琢如磨的眉目。 半晌,宛流殇再次出声,慕清越回过神,手已经抚上宛流殇的脸。 他赶忙将手收回来,不知所措。 宛流殇低下头,复又看向他,“慕大哥若是真有什么费神又放不下的事,说与流殇听听也无不可。” 我没有放不下的事,我也曾以为是这样的。 我费神的事皆与你有关,可我却不能言明。 慕清越想着,朝宛流殇淡淡一笑,“流殇喜欢云片糕吗?” 宛流殇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愣,慕清越又继续道:“也喜欢杏仁酥吗?那糖蒸酥酪呢?” 可还……喜欢? 也还喜欢枣泥酥和甜豆花吗?喜欢夜色里孤寂的星子,喜欢竹蜻蜓…… 还有什么,仍是你喜欢的,是你钟意的? 那我呢?如若你还记得我,我还会是你…… “喜欢!”宛流殇在想到失神的慕清越眼前晃了晃手,“我喜欢的,慕大哥刚才说的,我都喜欢。” 眼前的人影同记忆里的孩童重合,只那一瞬间,慕清越便莫名释然了。 “嗯,”慕清越弯了弯嘴角,拉起宛流殇的手,“还没用早膳吧,先回房吧,等治疗结束,你想怎么吹晨风就怎么吹。” 可他没能轻松多久,他拉着宛流殇进屋,心事又重新压回来,尽管知道令牌的事情还有待查明,可心中却如坠千斤,揪成一团。 他不是不懂沈叙白的暗示,也明白自来了锦城,因为认出了宛流殇,自己已经做了太多计划外的事情,也太过于情绪化了,甚至渴望着通过宛流殇不变的喜好,来安慰自己对方依旧是那个幼时总是追在自己身后的玩伴。 他不能丢下他不管,而且宛流殇迟早会被牵扯进去,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 他们两人在后院这样安安静静的,前厅那边倒是热闹非凡,得知宛洛城安全而归的官员们闻风而动,纷纷到将军府祝贺。 宛向山久未回城,一回来就惹了自家夫人不快,本想着今日休沐,带着苏凝云出去逛逛,谁道还没出门就被一大堆人堵在了前厅。 宛洛城起得晚了些,听见前边的动静,知道里边少不了打着探望自己的旗号来攀附将军府的趋炎附势之徒,便从自己的院子翻墙出了府,奔着街市而去,也落个清静。 昨日才解除了禁制,今日街上热闹得很。 宛洛城本就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又因着才回锦城,这会儿竟然把自己绕迷路了。 左右无事,又时候尚早,他又自觉自己这么大个人也不至被人骗了去,便不急不缓地继续前行。 过了大半天,日头悬在了头顶,宛洛城也走得累了,便进了路边的一家酒楼。 小二见他衣着华贵又气质不凡,笑眯眯地上前招待,直接将他引上了二楼。 可刚走完楼梯,宛洛城却像被什么定住了似的,只痴痴地盯着一处,也不理小二的问话。 他目光所及是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白衣公子和一个内搭雪白、外衬着雪青色罩衫的女子。 那白衣公子正斟着酒,同那女子说着什么。那女子背对着大堂,玉颈细腰,头上未点珠翠,长发一半用木制发簪挽起,一半如瀑般铺在身后。她趴在围栏上,歪着头,注视着楼下人来人往。 许是在命悬一线之后,他艰难地爬上岸,因为箭上的毒动弹不得被她带回,他曾躺在草垛上日日侧头看她坐在远处为他熬药为他烤野味煮清汤的背影,所以即便她今日除去了男装,体态婀娜,宛洛城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只一眼,便动弹不得。 原以为,不会有再见之日。 宛洛城站在原处,腿似灌了铅,心跳也快了起来,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也开始发热。周围一切景物都仿若蒙了层雾,只有那女子的身形清晰可见。 白衣公子先发现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女子也后知后觉的转头,明眸绛唇,眉目间芳华流转,正对上宛洛城热切的目光。 是那女子先反应过来,站起身,神色惊讶,“是你?” 宛洛城这才稍稍拉回了些许神志,挂上笑容,朝那女子走了几步,作了个揖道:“又同姑娘见面了。” 那白衣公子站起来,询问地看了女子一眼。女子朝他一笑,拉着他也向宛洛城迈了一步,“小白哥哥,我在城外与这位公子偶然遇见,昨日是一同结伴进城的。” 这二人正是今晨慕清越未寻到的沈叙白和慕清欢。 “幸得姑娘相救,宛某才得以归家,”宛洛城见她二人举止亲密,心上的热度终于退散了点,他看向沈叙白,“不知这位是?” 沈叙白听他前半句,微微挑眉,想到前两日慕清越看了慕清欢的信后,拿着那块布料的反应,心下了然。后又听闻后半句,心里不禁有了计较,他勾唇一笑,也不说话,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嗯?”慕清欢也迟钝了一下,“啊,这是我一位远亲,我之前说的来锦城投奔的就是他。” 沈叙白这才开口,“宛公子,在下沈叙白。” “沈公子好。” “啊,”宛洛城突地想到城外那两日直至进城,他都没有询问对方的名字,也未向对方言明自己姓甚名谁,“在下宛洛城,说来惭愧,竟一直未告知姑娘姓名,也未询问过姑娘芳名。” “不妨事,现在也为时不晚,”慕清欢歪头一笑,“我叫清欢,慕清欢。” 宛洛城点头,难掩嘴角笑意,一时也未反应过来慕清欢这名字同家里二弟的友人如何相像,“慕姑娘。” 慕清欢又朝他进了一步,回头看了眼沈叙白,“嗯……感觉怪生分的,我们好歹也形影不离地相处了两日呢。” 她音量并不小,此话一出,店里的客人纷纷朝他们望过来,看得有些不怀好意,眼里也有些鄙夷。 沈叙白低头一笑,复又抬头,已是换了副神情,冷眼扫视了一圈四周,那些人似是被他眼神惊到了,又赶紧低下头吃饭。 宛洛城也愣了一下,迟疑地回道:“那……” 慕清欢自是不知方才自己一番话是不该那般说的,对于周围人的反应也不在意,“叫我清欢就好,连家乡没来我家医馆瞧过几次病的人也都是直接叫我名字呢。” “清……欢?”宛洛城低声喃喃了一句,又肯定了似的,重复了一遍,“清欢!” “嗯,”慕清欢宛然一笑,“那我便唤你……阿洛吧。” 是阿洛,不是洛城,也不是宛公子。 宛洛城不知道自己已经由脖子红到了耳根,欢喜地应她道:“好。” 既碰到了,慕清欢便邀请宛洛城同他们一起用餐。 沈叙白满心都是八卦的小心思,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满,三人一起,倒也和谐。 宛洛城是傍晚在街上边走边哼着小调的时候被府兵找到的,到了家不免被苏凝云训一顿,他一边挨着骂一边神飞天外。 苏凝云训着训着也觉出不对,拿手点点他的额头,“又想什么呢?” 宛洛城回过神,笑容灿烂得很,一点都没有被训诫过的样子,“娘,我的婚事不如先放一放吧,您好生休息,孩儿先告退了。” “嗯?为何?” 没等苏凝云问完话,宛洛城就窜出了前厅,在偏厅休息的宛向山闻声出来,“怎么了?” 苏凝云转了转眼睛,突然明了,一下笑开,调侃了句,“还能如何,儿大不由娘了呗。” 她说着起了身,拉着宛向山离开了前厅。 经过此前三两日的沉寂,将军府又如往日一样一片祥和。 将来的日子是风起云涌亦或平淡如水,都需经历过才可论道。 夜色又至,明日仍然是新的一天。 春季的西北陆地依旧肆虐着寒风,雪刚停,留下彻骨的寒意。 天蒙蒙亮,宁远王府的仆役正打扫着庭院主道的积雪。缥缥缈缈的琴音荡在空气中,时而像呼啸的北风,铿锵有力,时而又似迷蒙的江南烟雨,棉软细腻。 倏地,琴音停了。 坐在桌前的女子披着银白色狐裘,妆容精致,却只梳了简单的发髻,坠着月白流苏的发绳垂在耳侧。她接过暗卫递上的帛书,手指还拈着刚才断掉的琴弦。 帛书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她看完放在桌上。 “这是何时的事情?”唇瓣轻启,音色中也带着一股有如琴音般的清冽。 “回公主,左右不过六七日。” “好,你退下吧。” 宗政璃起身来到窗前,主道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露出底下冻得泛白的石砖。 她将帛书丢入火盆,颤动的火光映入她的眸子。果然,有些东西,不是想掩藏起来便能如愿的,迟早……要显露出来。 开始了么?也好,是时候……回到那纷乱之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探问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开始治疗以来,宛流殇的身体的确在逐步好转。慕清越却越来越紧张,因为他再也没有听宛流殇提起过有关于记忆的事。 慕清越虽通晓解蛊之法,却也只知道牵魂蛊会致人气 虚体弱,受凉高烧不退五脏六腑灼痛难忍,至于记忆,是他的猜测。 而目前的情况是,蛊毒除了,宛流殇却并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难道真的是因为落水惊吓过度才会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思及此,慕清越有些怅然若失,心口发堵,他想他或许永远都记不起过往了,他若……罢了,那也无妨,大不了再重新把自己刻进他的生命。 而且宛流殇后期还需要调养,慕清越不再想其他,又写了一副药方交给了绿芙。 竹园今日尤为热闹,侍女们往来洒扫,忙里忙外的。苏凝云还命人找了些工匠,想把竹园修整一番。 一想到自己始终宝贝着的小儿子以后终于能一点点健康起来,苏凝云便心里欢喜。 宛流殇和慕清越在前院的亭子里陪着苏凝云说话,苏凝云拉着慕清越的手,看着他简直十万个顺眼和喜爱,恨不得当场认亲,做了人家干 娘,倘若家里有个女儿,将军夫人恐怕要立刻订婚了。 宛流殇看慕清越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私下里偷笑,装作看不到慕清越求救的眼神,自顾自地喝茶。 许久,苏凝云才想起来自家儿子,“殇儿,我听说那日凛王爷来看你,还带了荣安公主的礼物。” “是的,娘亲,是块还未雕琢的暖玉。” 苏凝云点点头,“如此,殇儿想雕刻点什么?” “嗯……还未想到,不如,”宛流殇思考片刻,“就先放着吧,以后总归用得上,我现在倒是没有什么想要的。” “也罢,等你想好了告诉娘亲,娘派人去给你找手艺最好的匠人。” 宛流殇笑笑,“好。” 苏凝云还想说什么,还是打住了,她也同宛流殇收到礼物当日一样,想不通荣安公主怎么会送东西。虽然荣安公主是宗政凛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宛流殇和宗政凛幼时也相处过很长一段时日,□□安公主自小养在宫外,别说与宛流殇的交集了,恐怕幼时和自己亲弟弟都不甚熟悉。 宗政凛封王建府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了,此时荣安公主也已经十五岁,正是女子待嫁的时候,可她却拒绝了大批世家子弟的追求,向皇帝请命同宗政凛一同前往西北,至今仍待字闺中。 “娘,娘……” 苏凝云被宛流殇叫得回了神,“怎么?” 不待宛流殇回答,苏凝云就看到等在亭外的锦艺。 锦艺朝他们三人福了福身,说道:“夫人,宫里头来人了。” 慕清越闻言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宛流殇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的是什么人?” “回夫人,是德禄公公。” 那就是那位陛下派来的了。 苏凝云起身,心里盘算着大抵是什么事,左右想不出来,便作罢,临走又嘱咐宛流殇和慕清越一会儿记得去f前厅吃饭。 两人应下,但都有些心不在焉。 竹园几间卧房还未收拾妥当,慕清越便拉着宛流殇进了才打扫好的小书房。 宛流殇虽已拔除了蛊毒,但身体底子总归是伤了的,后续还需要继续疗养,现下不能总待在外面。 自上次晕倒,宛流殇就没再来过小书房,他扫视了一圈,终于在书案上看到了那个竹简。 他走过去,慕清越死死地盯着他。 如他和宛君墨的推测,竹简会勾起宛流殇的记忆,那这一次,会不会影响到他? 慕清越知道他若受到影响,杂乱的记忆会令他痛苦不堪,他想拦下他,不让他去看去触碰,不让他再受折磨。可他像被定住了一般,就只是看他,不加阻拦。 他不得不承认,私心里,他仍是希望他能恢复记忆的。 他突然有些厌恶如此自私的自己。 宛流殇拿起竹简,慕清越心脏一下子揪紧。 他没有打开看。 慕清越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踱到书架边,弯腰将竹简放回了原位。 宛流殇回身,撞上慕清越正失神的眸子。 “慕大哥,怎么了?”宛流殇边说着,又回到书案边,朝慕清越一笑,“慕大哥快过来坐吧,别站着了。” 慕清越坐定,整了整衣袖,抬头见宛流殇正垂眸用手指一下下戳着书案边角,刚想笑,忽然察觉到宛流殇眼下的青影。 他伸出手,才要触到宛流殇的头发,又退了回来。 “昨晚睡得不好吗?” 宛流殇听见他的话,抬起头,慕清越这才看清,除了眼下浓重的青影,他眼底还布满了红血丝。 宛流殇拢了拢袖子,神色犹豫,“尚可,只是……想到中的毒被清除,有些高兴过头了,中途醒了几回,最后更是睡不着了,我知道我该好好休息的,我……” 他说着尴尬地笑笑,刻意不看慕清越的眼睛,一副做错了事情害怕被罚的样子。 慕清越哪里舍得对他说教,更何况这也没有什么可说道的。 “改日我给你配些助眠的香料吧,不好好休息可是养不好身体的。” “嗯,慕大哥,我……” 宛流殇话还没说出口,便传来了敲门声。 还是锦艺。 “小公子,夫人请您过去前厅。”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宛流殇先站起来,“锦艺姐姐,是出什么事了吗?” 锦艺摇摇头,“刚才宫里又追来一名内侍,说是陛下赏赐,交代德禄公公一定要见到小公子,要小公子亲自去领赏。” 宛流殇本能地退了半步,但还是整了整衣服,准备和锦艺走。 他正要迈步,却被慕清越一把拉住了。宛流殇疑惑地回头看他,慕清越意识到什么,又松开了他的衣袖。 “早点回来,小厨房熬着补药呢,正时候喝效果才最好。” 宛流殇听见“药”字抽了抽鼻子,慕清越看得心都要化了,又补上了一句,“还给你准备了糖蒸酥酪。” 这下宛流殇总算满意,跟着锦艺走了。 待看不见他们两人的背影,慕清越回过神,扫了一眼刚刚被宛流殇放回原位的竹简,呆立了会儿,便出了小书房,回了自己房间。 他的房间也已经清扫好,苏凝云还特地叫人给他的客房添置了两个置物架,慕清越翻看了一下上边的竹简,竟然有些外界难寻的医书。 虽说这些医书难得,但慕清越却是都见过的,他师从江南名医李念,没少泡在李念的书房里,也是因此才得知的牵魂蛊,只是记载牵魂蛊的竹简并不全。 其实他也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自家师父会有记载皇室秘辛的竹简。 慕清越摇摇头,扫到桌上用细绳扎住的帛书。 一定是静远来过。 他快步走到门口关上门,然后返回打开了绳结。 上面记录的是静远这几日找到的已经离开将军府的仆人的对旧事的回忆,这些人大都是旧日里照顾过宛流殇的人,也有只见过他几面的在府里别处做事的。 慕清越前后看过一遍,将帛书封进衣柜里的机关匣子锁好。 上边其实并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至少在慕清越看来,是无甚用处的。 同他最初料想的一样,那些个人离府多年,都没有见过从外祖家养病回来的宛流殇。 慕清越虽然也几度怀疑宛流殇是否真的就是自己的儿时旧友,但是这一切,以及他身上的旧伤疤都太过于巧合了。 只要与他有关,他便没办法不投入感情地去分析。 他无法冷静。 直到那天宛流殇晕倒,他从他的口中再听到那个名字。 那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揪成一团乱麻,他知道他该高兴的,胸腔却不知被什么压得死死的,窒息、压抑,他不明白席卷而来的悲伤是怎么回事,也不懂为何自己心底会涌上层层寒意。 这过去的十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明明已经准备好了,以为已经坚定了面对一切预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决心。可来到锦城的这短短十日,却比过去卧薪尝胆辛苦绸缪的十年都让他觉得疲惫。 疲惫和无望。 他要做的,真的对吗?他忽然找不到方向了。 前厅这边,宛流殇才到门口,就听见德禄说,“还请夫人告知将军,到时,务必带上小公子。” 带上我?宛流殇皱皱眉,垂头掩下面上神色,步入厅中。 “德禄公公好。” 德禄闻声转身,看到宛流殇逆光走进来,不由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小公子好。” 语罢,他又转回去,同苏凝云说:“真是一晃眼,小公子都长成偏偏少年郎了,上次见,他还是个小娃娃。” “是啊,”苏凝云笑笑,示意宛流殇过来,“过得真快。” 待宛流殇到她身边,她握了握宛流殇的手,“手怎的这么冷,该披件衣服出来的。” “这不是赶着来领赏了嘛,”宛流殇回苏凝云的话,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德禄那边,“万一我来晚了,德禄公公不给了怎么办。” “小公子哪里的话,这陛下的赏赐老奴怎么敢不给,”德禄公公说着转头叫人,“还不快呈上来。” 话音未落,一名内侍走上前来,俯身双手奉上一个长盒子,“小公子,陛下想着,这春日晚上夜深露重的,小公子畏寒恐怕休息不好,便叫奴拿了这用药材泡过的暖玉做的玉如意,入夜放于枕边,望小公子,能夜夜安眠。” 宛流殇眼皮颤了颤,低着头,跪下领赏谢恩。 “如此,便不打扰了。”德禄公公将宛流殇拉起来,“夫人和小公子保重身体。” 宛流殇只是低头应是,并不说别的,待德禄带着一队人走远,他才抬起头,恍然发现刚才给他盒子的内侍竟然比德禄公公了高出一头,刚刚他一直弓着身并不明显。 锦艺从他手里接过盒子,宛流殇攥了攥手掌,掌心上全是刚才接盒子时冒出的冷汗。 夜夜安眠吗? 你知晓我的一切,我又如何能安眠? 他想起来刚才进门时德禄说的话,便问苏凝云。 “什么话?”苏凝云坐下,将飘在水面的茶叶滤了滤,突然想到刚才自己听了也十分挂心的事,“德禄公公说,过了清明,陛下要前往平城春猎,特意吩咐,要你父亲带上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萌动 此时此刻知道德禄说的是什么,宛流殇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了。 他已经确定宗政尚一直在监视他。 往年那么些个春季,宗政尚怎么就不觉得春夜深寒他会睡不好呢?偏偏这个时候,他刚刚除了蛊虫,辗转反侧了一夜之后,宗政尚特意派人追过来给赏赐。 德禄公公恐怕只是来送父亲和大哥的封赏的,顺便告知母亲那位要他也随父亲一同去春猎。 然后呢?知道他蛊虫除了,他又要做什么呢? 那个内侍也有问题。 宛流殇突然想到慕清越,若是宗政尚一直监视他,一定知道是慕清越…… “殇儿,殇儿……”苏凝云见他表情越来越恐慌,不禁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叫他,“怎么了?你若不愿去春猎,等你父亲回来,便叫他同陛下讲,你这身体左右是不该去的,陛下怎么突然要你一同去呢?” “娘……”宛流殇只是闷闷地唤了声她,没有下文。 苏凝云一早的好心情此时全都没了踪影,她拉过宛流殇,爱怜地握住他的手,心里越发心疼。 她怎么会看不出宫里那位对宛流殇的特别,他待他越好,她便愈发恐惧,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可以让一位天子给臣子之子如此独到的恩宠。 宛流殇从压抑中稍稍缓过来,拉了拉苏凝云的袖子,“娘,那我便先回去了,一会儿再同慕大哥一起过来。” “嗯,一会儿过来记得披上外衫。” 宛流殇回到竹园,在小书房没找到慕清越,便去了他的房间。 慕清越听到敲门声,将手中的夜明珠放回机关匣收好。 他一打开门,就是白着一张脸的宛流殇。 慕清越赶紧侧身让宛流殇进来,随后关好门,拉着宛流殇在桌旁坐下,捏着他的手腕切脉。 “脉象倒是还算平稳,”慕清越将手收回来,“出什么事了?” “慕大哥,你……”宛流殇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终是没有吐出后边的话。 你知道我身上的是牵魂蛊吧,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倘若……倘若皇城里那位要对你不利,你保护得了自己吗?我又……能否护得住你呢? “怎么,”慕清越将倒好了的茶推到他面前,“你还说我心神不宁呢,你瞧瞧你这样子,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只是……”宛流殇坦然一笑,“今日德禄公公来送陛下给爹爹和大哥的赏赐,传了话叫我一同去春猎。” 慕清越眯了眯眼,不待他说话,宛流殇又继续道:“我是想着,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治疗,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费了大家良多心力,我自己也希望能康复呢,能……像个普通人一样。” “春猎?”慕清越抬眼扫了下放机关匣的柜子,仔细想着宛流殇方才的话,面上愈发决绝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宛流殇的头,宽慰他道,“放心吧,你若逃不得春猎,我随你同去照顾你就是了,你慕大哥我这么要面子的人,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 宛流殇猛得抬头看着慕清越的眼睛,“不可以!” 语罢他又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激动,又道:“啊,我是说……绝对不可以砸了慕大哥的招牌。” “距离春猎还有好些时日,我好好调养应该就没问题了,若到时身体真的不适宜出门,我央爹爹去跟陛下说明,陛下应当不会怪罪的。” 慕清越不说话,只轻轻捏捏了他的手。 宛流殇被他捏住的地方热热的,一跳一跳的,像是跟着心脏在颤动。 一时无话。 半晌,绿芙在外敲门,勉强算是打破了这样尴尬的状态。慕清越打开门,看到她手里端着的药碗,终于想起来宛流殇还没有喝补药,便伸手接过,让绿芙再去取些糖蒸酥酪。 尽管慕清越已经告诉他一会儿可以吃点心遮一遮苦味,宛流殇看到慕清越端着药过来,还是本能得向后坐了坐。 慕清越回到桌边坐下,将药碗推到宛流殇面前,仔细端详了他的表情,无奈道:“放心喝吧,熬着的时候就放了些红糖,虽然会影响一点点药效,不过……” “嗯?”慕清越可以拉长声音,宛流殇疑惑地抬头。 “不过,”慕清越继续道,“好歹比你喝不下去强。”说完,慕清越扬扬头,示意宛流殇喝。 宛流殇不情不愿地端起碗,吸了吸鼻子,仰头一口把药喝了下去,然后整张脸皱在一起,全没了往日里作为大家公子的风范。 慕清越看着又想戳他的脸了,手痒痒得紧。 然而宛流殇马上发现了他的动作,立刻向后靠了靠,慕清越怕他摔下椅子,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宛流殇鼓着脸颊往前推他,手正好压在他胸膛上。 恰好绿芙来敲门,宛流殇下意识地叫她进来。 于是宛流殇的一盘子糖蒸酥酪就那么摔了个彻底,绿芙打扫完还在发懵,眼睛直勾勾地盯了会儿早已分开坐好的两人,半晌才转身出去,出门还差一点撞在门框上。 这不能怪绿芙大惊小怪,她照顾宛流殇这么多年,宛流殇还是第一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外人如此亲近,况且刚才两人的动作委实有些亲密暧昧。 已经接近午时,宛流殇回房披了外衫,叫着慕清越一起前往主屋。 才进了前厅,两人就看见主位上一脸凝重的宛向山,苏凝云坐在一旁,也是面色不虞。 他们对视一眼,宛流殇先走上前,“爹爹,娘亲。” 慕清越跟着在后边拜了一拜。 宛向山看见他们,面色稍缓。 “爹,娘,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和宛流殇有关,宛向山也没想瞒他,“就是陛下叫你随我一同去参加春猎的事,今日在殿上,我便已经同陛下说明你身体不宜远行,只是……” 宛向山顿了下,又继续道:“只是,陛下说在平城找到了销声匿迹许久的神医李念,正好带你过去。” “什么?!” 是慕清越。 众人皆望向他,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收了收表情,向主座上的宛向山苏凝云拱拱手以示歉意。 “清越,有什么不妥吗?”这两日慕清越很是讨苏凝云的欢心,苏凝云也像叫自家孩子一样只叫他的名。 慕清越只是笑笑,道:“是清越失了规矩了,您知道,清越也生于医家,李念前辈医术精湛,清越一直渴望能有机会见他一面,之前听闻他早已仙逝,不想方才又听到将军说他还活着,一时有些激动。” 苏凝云点点头,招呼他们坐下。 宛洛城一大早就去了城西的马场,被宗政凛请回王府用午膳了,宛君墨还没回来。 厅里静默许久,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 宛流殇端坐在椅子上,右手轻轻拨弄着另一边的袖口,乱七八糟的思绪一直没停过。 宗政尚既然先说了为他治病,如此一来,装病也不可能搪塞过去了,他是非去不可了。 慕清越看他一副神飞天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手。宛流殇抬起头,慕清越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陪你去。” 宛流殇睁大眼睛,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满心满脑子都是慕清越刚才的神情和那四个字。 我陪你去。 宛流殇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宛流殇自己清楚,旁人却并不知晓其中险恶,他们不知道那不是毒而是皇室特有的蛊虫。 无论如何,即便慕清越已经跟家里人说他已经不会再被毒素困扰,可李念终究是李念,他的神医名头摆在那里,任谁都会觉得李念会比慕清越可靠。再去看看并无不可。 在一家子人看来,无论宗政尚是不是真的在平城找到了李念,带上慕清越都合情合理。 若李念只是个幌子或者并不能给他目前的情况提出什么新的建议,慕清越可以继续照顾他,若李念真的在,能为他提出更好的治疗方法,慕清越是这段时间看顾他身体的医者,带他过去,正好能先和李念交个底,谈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而且慕清越也说了,一直渴望见李念一面,苏凝云不会不给他这个人情。慕清越主动说要去,全家上下除了他,恐怕都要支持。 宛流殇又抬眼看了看主座上的自家爹娘,皱皱眉。 慕清越现在只是主动跟他一个人说过会陪他去,那他是不是可以劝他不要去呢。 思及此,宛流殇一下卸了力。 他无法拒绝,他找不到合理的理由。 他们一直在宗政尚眼皮底下,宛流殇不能确定留下慕清越是不是会让他的处境更危险。 或许,他也可以直接挑明,像今天早些时候刚刚得知宗政尚一直在监视他时,忍不住去找慕清越那样,把当时想问的话都问出来。 问慕清越如何得知的牵魂蛊,问他来锦城是不是也是别有目的。 可宛流殇总有种直觉,他一旦问出口,就会打开什么东西的开关,从此,就再也回不去了。 思绪停了一下,冥冥中他好似抓到了一丝丝意味不明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宛流殇闭了眼,叹了口气。 真是……一团乱。 慕清越瞧他表情,只当宛流殇是担心自己不能康复,又害怕皇宫里那位,便又拍了拍他的手,笑容和煦,轻声道:“别怕,我在呢。” 往事难重来,但从今日起,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宛流殇的手不自觉的颤了下,只愣愣盯着慕清越,脑袋里嗡嗡作响。 纷繁的想法全不见了,只剩下砰砰跳动的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