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5》 第1章 理想的主人 楔子： 在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程潇就知道。 绝对，绝对不能爱上这个人。 这个人，是不属于自己的。 只是，如果感情能够被控制，也就不会被称为感情。 当感情变成沾满蜜糖的凶器，当整个世界变得丑陋而扭曲，当全身的血肉都发出腐烂的恶臭时—— 眼前，是一双和他一样充满绝望的眼睛。 就这样吧。 他闭上了眼。 就这样，让一切结束吧。 1.理想的主人 程潇在门口停了两秒钟。门缝里微弱的光告诉它，它的主人已经察觉到了它的离开。它深吸一口气，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然后推开了门。 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台灯昏暗的灯光让他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回来了？” “嗯。” “这么晚出去干什么了？” “睡不着，出去散散心。” 男人简单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太晚的话还是小心点。” “嗯。” 他起身走进卧室。程潇跟在他身后，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 男人钻进被子，拍了拍身边的枕头。程潇脱掉外衣，接着顺从地躺进他的怀里。 “现在晚上还是挺凉的，你要出去的话多穿点。” “嗯。” 男人把脸埋进程潇的肩膀，突然奇怪地“嗯？”了一声。 “你身上怎么一股土味？” 心里咯噔一下，程潇警觉了起来。 “你摔跤了吗？”男人有些关切地想要起身。 “没有。” 程潇把他按回床上，说：“公园边上有施工的，估计跑步的时候蹭到了吧。” “是吗。”男人打了个哈欠，“那就好。” “我去洗澡。”程潇说。 “不用不用，明天……再说吧……”男人已经有些睡迷糊了。 程潇松了口气。 下次半夜出门可不能像这次这么大意了。本来想趁他睡着了偷偷溜出去再回来的。没想到他睡得这么浅。这个人看上去很好骗的样子，实际怎么样还不好说。毕竟它才来到这个家不久。也许，应该等过一段时间，摸清了这个人的底细再行动？ 聚精会神想着这些事的程潇并没有注意到，男人从它的长发中，择出一片不大不小的树叶。 第二天清晨，程潇早早起床做好早饭，男人也自觉起来洗漱完毕。两人就像最普通的情侣一样度过了一个再常见不过的早晨。亲手给他挑完领带，准备好公文包，看着男人在玄关换好鞋，程潇问他：“今天晚饭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男人说完，在它的嘴角甜甜地亲了一口。 程潇努力挤出一个害羞的表情，然后拍拍他的后背；“快走吧，小心迟到。” 咔嗒一声，门关上了。 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程潇这才发现，昨晚回来后忘记充电了。 摸索着打开后背上的盖子，从里面掏出电源线，插在厨房的接线板上，接着它开始洗起碗来。 程潇是机器人。 它是作为家政机器人来到这个家的。一个多月前，它被现在的主人接回家。这之后，它每天的行程基本就是这个样子：为主人准备三餐，整理床铺衣物，日常的清洁打扫，以及必要的话，给主人解解闷。 与其他的家政机器人不同的是，程潇拥有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整套的桌椅寝具，卫浴设施，甚至还有电视电脑和两架子的书籍。这对于一个家政机器人来说绝对是非常多余的。它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电源插销和像放扫帚的隔间一样的地方就够了。程潇很庆幸能遇到这样一位主人。他尊重它，爱护它，并给它足够的私人空间。这些正是程潇现在最需要的。所以，他那份所谓的炽热感情，并没有给程潇带来太大的困扰。 它还记得在二手店被唤醒的那一刻，男人那副过于明显的坠入爱河的样子。那时候它的心中除了窃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厌烦。不过一个月相处下来，程潇感觉生活上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便。他既不缠人也不无理取闹，是个成熟懂事的家伙。而他作为恋人的索求程潇也觉得无可厚非。反正机器人是制造出来供人类使用的，具体怎么用是人类自己的权利。程潇对于那种事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所以综合一切考量之后所得出的结论是：它的主人，这个名叫杨皓睿的男人，是现阶段来说最理想的主人。 洗完了碗，程潇又收拾了一下主人的卧室。午饭他在单位吃，晚饭的食材还有不少。屋子每天打扫也不用特别费心。完成了作为家政机器人的职责，接下来，就是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九点二十。程潇胡乱把长发卷了卷塞进黑色的棒球帽，再架上一副粗框的平光眼镜，拉上双肩包，然后像起晚的考生一样奔出了门。 外面天气不错。这几天一天比一天暖和。程潇骑着自行车，感受着混着泥土和花香的微风吹过脸颊。路边的桃花已经全都谢了，几辆环卫车在清理地上的花瓣。小心地绕过它们，映入眼帘的就是程潇的目的地。 市立美术大学。 看看表，差五分十点。正好能赶上第三节的艺术史。 一口气冲上五层，趁着还没打上课铃，程潇从后门钻进走廊尽头的阶梯教室。这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女生冲它热情地招了招手。 在她们身边坐下，程潇问：“老师还没来呢？” “没有。”女生们笑嘻嘻地说。 话音刚落，铃声便及时地响了起来。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嗒——嗒——嗒——”的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的声音。 程潇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这就说明，那个人今天也—— “上课了。” 进来的是一位挺年轻的女老师。 “唉——” 学生中间一阵哀鸣。 “你们的沈老师出差没回来呢，我有什么办法啊。”女老师说话还挺风趣。但这时候程潇心里装的全都是：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来。 “沈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呀？”仿佛有人听到了程潇的心声，几个坐在前排的学生问道。 “下周怎么也该回来了吧。” 下周。今天是周二。这门艺术史在周四还有一节。除此之外他还带三个本科班的素描课。但是素描教室太小，很难以旁听的名义混进去。机会只有今天和这周四了吗？ 昨天夜里的贸然行动不知道有没有让主人起疑心。虽然那个人周三应该也不在家。但是万一他提前回来的话，这一切就前功尽弃了。程潇不敢冒这个险。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究竟能想出什么稳妥的方案呢。 假装专心记笔记的程潇，脑子里想的却净是这些艰涩的东西。突然，它身边的女生用胳膊捅了捅它： “张然，下课之后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张然”是程潇给自己起的假名。毕竟“程潇”这个名字也不是一点知名度都没有。如果有人把人名和脸对上号的话，怕是会惹出大麻烦。 “抱歉，我自己的专业一会儿还有课。” 程潇能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失落，可惜它别无选择。装成同样崇拜沈老师的学生接近她们的是自己，从她们口中套出姓沈的行程表的也是自己。它明知道那个女孩的心情，却还是利用了她。不如说，正是因为知道她的心情，才挑中她下手。这种行为，是不能被原谅的吧。 程潇明白自己身上的罪孽越来越多。但是它已经决定了，为了完成那个“计划”，它将不惜一切代价。 因为，这是它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的，唯一的理由。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那天，它会用自己的全部来赎罪。所以—— 对不起。 心中默默地，对那个女孩这样说。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程潇把晚饭要用的牛肉先腌上，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它从双肩包中掏出笔记本，把写有重要信息的几页扯下来，然后钻进了床底。 仰躺着揭开悬着的布，床板下面隐藏的，是密密麻麻的被图钉固定住的纸片。 有关那个“计划”的全部信息都在这里。 在开始构思“计划”的时候，程潇想了很久，该如何安置这些东西。 虽然它的主人给了它单独的房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擅自进来，也不意味着他不会随意翻看它的东西。这个“计划”绝对不能让它的主人知道。机器人对于主人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一旦他想阻挠“计划”的实施，程潇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把秘密基地安排在这个地方，除非把床板翻过来，不然的话应该是不会被他发现的。 机器人拥有夜视能力，它们不用举着手电筒也能在黑暗中自如地活动。把刚撕下来的几页纸用图钉摁在床板下面的木板上，程潇严肃地思考着。最近确定姓沈的不在家的时间只有两天。虽然他是那种三天两头出差的人，错过了这次肯定还有下次。但是时间拖得越久变故就越多，必须把每次机会都当成最后一次。昨天它在树上大概观察了一下地形。今天如果能出去的话，它准备下地试一试。 虽说想得挺好，但是今天究竟能不能出得去还不好说。昨天半夜程潇回来被吓了个半死。今天要是再被主人堵住，它可没有自信面无表情地撒下同一个谎。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程潇从床底下爬出来，开始淘米准备做饭。等到炖牛肉的香气飘满屋子的时候，门口的有了动静。 “我回来了。” 程潇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门口冲他笑了笑。 男人在门后把外套挂好，然后给了它一个热烈的拥抱。 “哎，看到你我就觉得今天的班没白上。” 今天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招呼他过来吃饭，程潇盛好了饭，男人便主动拿出了碗筷。一顿大快朵颐之后，男人拉着它来沙发上看电视。 程潇已经习惯了被他抱在怀里，也习惯了他亲昵的耳语。虽然在对上他目光的时候，总是免不了有点心虚。 “我今天拿下了一大单，提成应该不少。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男人在金钱上从不含糊，给程潇的一定都是最好的，像这栋看起来很高档的公寓，包括所有吃的穿的用的。甚至只要它张口，就没有求不来的东西。当然程潇并不会乱花他的钱。他人很年轻，应该才工作没几年。看他的作风也不像是个阔少爷的样子。程潇知道他是在公司做销售，业务压力很重。有时候加班到很晚，应酬也不少。与其说是一夜暴富，不如说赚的都是辛苦钱。 程潇很佩服这样的人，只是希望他看人的眼光再高一点就好了。 “我没什么要买的。你存起来给你妈用吧。” 它被男人捧起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程潇，我好喜欢你。” 他像撒娇一样赖在它的怀里。程潇安抚似的搂着他的后背，心中却五味杂陈。 在知道他喜欢自己的时候，程潇是很开心的。因为，遇到一位喜欢自己的主人，就意味着它不会轻易地被抛弃。 程潇需要这个——拥有主人的机器人的身份，因为没有主人的机器人，是没有自由的。 它们只能被堆在仓库里，作为没有生命的机器。 为了它的“计划”，它需要自由。 但是，如果它的主人同时是一位控制欲强的人，那么它依然无法获得自由。 现在，在它怀中的这个人，给了它拥有主人的机器人的身份，也给了它自由。 他是最理想的主人。 程潇甚至觉得，遇见他是冥冥之中，上天在帮助它。 为了实现那个“计划”。 所以在男人对它告白的时候，程潇无法拒绝。 如果拒绝了他，他也许会一气之下放弃机器人的所有权。那么它好不容易攒齐的一手好牌，就全都白费了。 所以，它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心意，尽管它对他没有任何感觉。 看着男人对它深深着迷的样子，程潇忍不住纳闷，他究竟喜欢自己哪里呢？ 除了脸和身体，程潇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地方。 大概，不久之后他就会厌倦吧。 程潇知道这样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 直到他厌倦这种关系，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离开之前，尽可能地对他温柔一些吧。 程潇揉了揉怀中那颗毛绒绒的脑袋。 男人直起身，含情脉脉又满怀期待地看着它，说： “那，你喜欢我吗？” “……” 程潇语塞了。 它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任何爱的话语。 最初回应他告白的，也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吻。 这么做的理由是卑劣的。它只是为了在最后向他摊牌的时候，不留下口实。 男人看它半天不出声，眼里闪过一丝不安。 那个眼神让程潇有些烦躁。 它主动搂住了男人的脖子，心一横闭眼吻上了他的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程潇 结果程潇昨夜还是没能出去。它的主人一整晚都紧紧抱着它不撒手。不知道是那个吻起了反效果，还是他从程潇上次遮遮掩掩的行为中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男人沉沉的呼吸喷在脑门上，程潇一肚子焦躁却毫无对策。尽管能行动的时间非常有限，它需要抓住每一个宝贵的机会，但是如果它的主人这边处理不好，那么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它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程潇开始认真地思考，在主人的晚饭中下安眠药的可行性。 当然，就算可行它也不准备这么做，至少是，现在不会。 为了“计划”它可以付出一切，但这并不是伤害他人的理由。程潇只能尽全力把无谓的损失降到最低，趁着事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送走了去上班的男人，程潇叹了口气。今天不用去大学，程潇也不想憋在家里。它骑车到离家最近的图书馆，从最里面的书架上扛下来一本非常厚的考古学书籍，然后坐在窗边细细地看了起来。 等到太阳西斜，程潇合上书准备收工。在图书馆前台等待还书的时候，它的视线被堆放在推车上的一摞书吸引了。 最上面的那本，书名叫做《初级芭蕾教程》。 封面是一位做出优美的阿拉贝斯克的女舞者，和她身后负责托举的男舞者。 那个短发的男舞者，就是程潇。 记得那还是在上舞蹈学院的时候，一天老师把他们叫出去，说是给教材拍照。程潇和他当时的舞伴傻乎乎的就去了。回来的时候他还挺高兴，以为这个月的房租终于有了找落。结果直到毕业，他也没拿到应得的报酬。 程潇为了学跳舞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他的老家是那种男孩学跳舞，父母会抬不起头做人、被街坊邻居羞辱嘲笑的地方。离开家之前，他的父亲说，就当没有生过他这个儿子。 为了攒学费，程潇打过各式各样的零工。最穷的时候，他曾经一袋切片面包撑了一星期。那时候，他的全部生活就是钱和跳舞，根本没有容下第三样东西的地方。幸运的是，他在没有把身体弄坏的情况下顺利毕了业，还拿到了去法国的舞蹈学院深造的全额奖学金。 从国外回来，程潇当上了国家芭蕾舞团的首席。在一无所有，甚至是绝境不断的人生中，他凭着自己的力量战胜了命运，过上了一直想要的生活。可惜讽刺的是，命运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他的膝盖出了问题。 伤病对于舞者来说是致命的，他在刚开始跳舞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觉悟了。尽管如此，程潇还是愿意为了他真正热爱的事业奉献自己的一切。但是，赌上整个人生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 他无法忍受。 那时的程潇没有家人和朋友，也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倾诉的人。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他可能会选择一死了之吧。 不过，命运再次被他击败了。 他振作了起来，像灰烬中重生的野草。 他当起了舞蹈老师，有了新的人生目标，也找到了他认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直到那场夺去一切的大火…… 这，就是程潇的故事。 却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看着镜中那张与程潇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程潇”抬起手摸了摸镜中人微蹙的眉。 它被叫做“程潇”，但它并不是程潇。 它只是一个代号为7035的机器。 作为人类程潇的复制品。 作为代替在火灾中丧生的程潇，来抚慰他的爱人受伤心灵的道具。 这个机器继承了程潇的长相、记忆，甚至感情。 “放心吧，程潇。”机器人开口道，“你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你完成。” 镜中人的眼里染上一抹暗色。 “我一定会让那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程潇”的思绪。 它现在的主人，杨皓睿从门缝里伸出脑袋，说：“程潇，饭好了，来吃吧。” 程潇一看表，坏了。它在等饭熟的过程中回屋发起了呆，等到主人都回来了才发现自己还没炒菜。它来到厨房一看，杨皓睿已经把它切好的菜都炒了。程潇满脸愧疚，男人却笑着说，“正好这次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程潇没怎么吃过杨皓睿炒的菜。结果今天尝了尝意外还不错。男人依旧是大口扒饭，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程潇是机器人。它的能源主要靠电力，吃饭只是尝个味道而已。但是当它早早放下筷子的时候，男人还是注意到了它的异常。 “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程潇连忙否认，但是心里却有些忌惮。它不想在他面前暴露太多内心的东西。 这对“计划”不利。 男人全然没有察觉它心里的各种矛盾纠结。他大大咧咧地说：“对了，最近那个什么特别有名的芭蕾舞不是要在咱这儿公演吗，过几天咱们一起去看怎么样？” 今天为芭蕾郁闷了半天的程潇这会儿又听见芭蕾，一口恶气瞬间堵到了嗓子眼。它不知道杨皓睿是从哪儿听来的它喜欢芭蕾。他不仅为它买了一架子芭蕾舞的书和各种演出光碟，现在竟然还要带它去看表演。程潇记得自己可从来没向他提过任何有关芭蕾的事。 甚至包括“程潇”这个名字，它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叫它。 可能他知道生前的程潇吧。 机器人心想。 又或者，他也许就是那个人类程潇的粉丝也说不定。 这样就正好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来由地对自己这么痴迷了。 程潇暂时接受了这个推论。但是，现在的它对于芭蕾一点兴趣都没有。 膝盖坏掉的那个程潇，用生命去热爱芭蕾的程潇，曾经是那么希望有一天能够再次起舞。而四肢健全的自己，却失去了爱一样东西的能力。 “我不去。” 程潇说。 杨皓睿被程潇赌气一样的语气吓了一跳。他还试图解释：“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有个同学在票务网上班，能用折扣价拿到很好的位置。” “要去你一个人去吧。我不想去。” 它少见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然后跺着脚摔上了自己卧室的门。 这是程潇第一次在杨皓睿面前生气。 其实它并没有真的生气。它只是想趁机试探一下，这个男人的底线是多少。 最近，程潇开始感觉到，两人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 这样下去不行。 一开始接受他的感情只是为了维持主人与机器人的关系。如果这种关系影响到了“计划”的实施，那么完全就是本末倒置。程潇需要想办法改变现状。 先小小地生个气，看看他的反应。然后根据他的表现来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程潇一轱辘躺在了床上。过了一会，门口才传来小小的声音。 “你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别生气了，啊。” 程潇没理他。 门口的人听半天没有动静，便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开了。 看来他的脾气还算不错。 程潇心里盘算着，要是他再黏着自己不好脱身的时候该怎么办，尤其是明天。明天是近期能确定姓沈的不在家的最后一天。它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争取能有些实质性的进展。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也没注意到过了多久。这时候，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次门外的人很执着，见程潇还是不理，便又敲了一次。 程潇寻思着男人也该真生气了。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它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男人抱着枕头杵在门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一个人，睡不着。” 唉。程潇重重地叹了口气。 如果早知道自己的主人是个这么好欺负的人，是不是一开始根本就不用费尽心思地假装喜欢他。 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进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枕头放在床头。 程潇一看他，他马上把头低下来。 这反而让程潇觉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你不用太介意，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程潇无可奈何地说。 “我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男人偷偷看了看它，然后甜甜地笑了。 直到两人并排躺下，男人依旧有些不自然。他没有像平日那样紧紧地抱住它，而是有点迟疑地从后面揽住它的腰，看程潇没有拒绝，才轻轻地把头靠在了它的后背上。 不知是呓语还是什么，只听见身后的人轻声道： “程潇，不要……讨厌我……” 这是程潇第一次感觉到，心里有些慌。 人类的感情是最令人琢磨不透，也是最难以掌控的东西。 它以为自己能够妥善地处理和这个男人的关系。现在看来，也许它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人类毕竟是喜新厌旧的生物，过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厌倦的。 在他厌倦之前，程潇只要成功地完成“计划”，就可以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离开他。这样，自己也会走得心安一些吧。 程潇准备周四夜里行动。 本来它还发愁要用怎样的借口出门，结果杨皓睿却说晚上要陪客户吃饭，晚饭不用给他留了。 程潇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肩膀说，能少喝就少喝点，心里却希望他醉的不省人事再回来。 这是上天给它的绝好的机会。这次一定要……至少要下到院子里看看。 程潇早早地准备好了行动用的背包，里面有绳子、手套、小刀和8字环一类的东西。在夜晚来临之前，还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大学走一趟，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还在出差。 周四的美术史在下午。程潇在路上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结果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几分钟了。它本想偷偷溜进教室，才刚进去，就被老师叫住了。 “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声音。 程潇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下来。 “你进来前我们刚点完名，正好给你划上。”沈老师笑眯眯地说。 意识到讲台上站着的那个男人正在直直地看着自己，程潇感觉全身像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不会的，他不会认出我的，程潇心想。它姑且带了帽子和眼镜。从讲台到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一般来说连脸都看不清楚。机器人想要改变嗓音也比人类自然得多。想要蒙混过去根本不难。想要蒙混过去…… 程潇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它只是大口喘着粗气，像只溺水的猴子。 这时，和它熟识的那个女生突然说：“张然不是我们系的，他是来旁听的。” “旁听的？”沈健新又看了它一眼，“旁听也要早点来呀。我的课没人听还好，别的老师的课你来晚了可没地儿坐。” 学生们笑作一团。程潇赶紧趁乱找地方坐下。就算坐下之后，它仍然在不住地颤抖着。 真是没出息！程潇心中怒斥自己。这并不是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之前埋伏在他家门口的时候，程潇也曾经见过他每天出入的样子。被他看见又怎么样？这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他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自己拆了不成？ 结果第一节课刚下没多久，程潇就逃难似的地跑掉了。它头昏眼花，步履漂浮，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在地。 它不想这幅样子在学生中太引人注目，只能转身跑到楼下那个人比较少的厕所，钻进最里面的单间反手一锁，然后重重地坐到便器上。 太糟了。 程潇抱住了自己的头。 它不想让无意识从口中逸出的怪声吓到隔壁的人。 真是太糟了。 程潇从来没想到会这么早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上次的代课老师明明说他下周才会出差回来的。 它根本没做好见他的心理准备。 回想起他直直投向自己的目光，程潇感觉全身都像被狠狠撕裂了一样。那种过于真实的痛楚让它不能呼吸。 它只能死死咬住胳膊逼自己清醒过来，直到闻到循环液的味道。 没有摄入水分的机器人是不会流泪的。程潇也不愿承认自己哭了。它不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动摇到如此地步，也不想知道，心中汹涌的那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是爱吗？ 不可能。现在的它是不可能会有爱这种感情的。 抑或是恨呢？ 可能是恨吧。 那是份混杂了人类程潇和机器人7035两人的，刻骨的、绝望的、无尽的恨。 它就是靠着这份恨意的支撑活下来的。 而它一切的目标，也就是“计划”的终点—— 是送那个男人下地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决裂 程潇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了好久。直到它的主人打电话来，它才意识到天已经彻底黑了。 男人问它在哪儿，程潇胡乱编了个理由，说是临时出去买东西。挂掉电话之后，它发现自己漏掉了一条未读短信。 短信的发送时间是在下午，算一算正好是在第二节艺术史下课不久。发信的人是经常坐在它旁边的那个女生。她问它为什么课没上完就走了。好不容易等到沈老师来上课，才听一半就走太可惜了。程潇自嘲地一笑。没错，自己在她们面前可是装成沈健新的崇拜者，还是狂热的那种。它随即回道：“系主任临时找我有事，没办法只能提前走了。下周二我争取早点到。” 叮咚。短信的提示音。女孩很快回了信息。 程潇的表情变得险恶起来。 “沈老师上完课就又出差去了。他说今天是临时赶回来给我们上课的，周末还有个研讨会，要下周三才能回来。” 程潇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按下了发送键。 “真的吗？” “有人看到他拖着行李箱从办公室出来的，应该假不了。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问题让程潇有点头疼。还没等它想好怎么回复，一条新信息又匆匆发了过来。 “张然，你真的是因为喜欢沈老师才来上这门课的吗？” 果然这个女孩是察觉到了什么吧，程潇心想。如果她是当面问这个问题，照它现在的精神状态八成会露出什么破绽。庆幸的是面对文字，它还能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当然了，难道你不是？” 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让程潇有些招架不住了。它怕再拖拉下去自己会做出什么预料之外的举动。所以当它收到女生简短的回复后，便果断收起了手机。 今晚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到家的时候，它的主人正摊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涣散，神情萎靡。 恐怕是这次的客户没有谈下来吧。 程潇把刚买来的菜放进冰箱，然后给男人接了杯水。他接过水一饮而尽，说今天没有喝很多。 一般这种情况，程潇都会陪在他身边安慰安慰他。但是现在它显然没有这个心情。 喝醉酒的男人神经也变得粗了不少。当程潇被他扯到身边的时候，它已经明显感到了不快，而当男人俯下身准备索吻的时候，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程潇偏过了头。 它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吻，也不是没有在他喝醉之后照顾过他。可现在他的一切，他的一身酒气、他的吻，还有他炽热的目光，都让程潇觉得难以忍受。 男人愣住了，似乎是对它的拒绝感到惊讶。一眨眼的功夫，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臭烘烘的？” 他冲自己的手掌哈了一口气，闻了闻，然后做出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程潇一点都笑不出来。 说着去刷牙，男人放开了它。但是那份异样的不快却迟迟不肯散去。程潇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但是它整个人像是被沈健新施了什么奇怪的魔法。在它的主人面前，它再也无法装回那个温柔顺从的恋人了。 男人刷完牙回来，发现机器人仍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好像在生闷气。他疲惫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轻声道：“你有什么心事的话，要不要和我说说。” 程潇怎么可能把自己所想的事告诉他。它只是冷冷地答：“没什么，今天没买到打折货而已。” “是吗。”男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程潇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男人却不走。他继续道：“你这样把事都藏在心里，你自己也不好受吧。而且——” 程潇皱起了眉头。 “你一个字都不肯跟我说，还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你真的把我当成你最亲近的人吗？” 男人像是借着酒劲钻起了牛角尖。他抬起头，对上了机器人的目光。 “程潇，你真的喜欢我吗？”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程潇简直要发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针对它，还偏偏是在同一天。程潇的脑子很冷静，它明白只要稍微做些亲昵的动作，接着像平常一样撒个娇，就能很轻松地蒙混过去。可是那个魔法的后遗症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它一反常态地冷笑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了？” 说出口的一刹那，程潇就知道坏事了。它虽然早就准备好了这样一套说辞，但这绝对不是现在应该说的话。它还没摸清这个男人的底细，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如果贸然和他划清界限，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被扫地出门，最终只能躺进冰冷的库房，放任那个人继续逍遥法外。 如果现在改口的话，他会不会接受。或者装成和他闹别扭，他会相信吗？ 可惜程潇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那句话像尖刀一样戳断了它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心中尘封已久的恐惧、混乱、无助和悲伤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它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走到电视柜前打开抽屉，拿出特意放在那儿的机器人使用手册，程潇把那本薄薄的册子塞到杨皓睿手中：“你自己看看，最后一页写的什么。” 男人一脸惊恐地打开手册，慌慌张张地翻到最后一页。然后渐渐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到好笑的表情。 程潇当然知道那一页写的是什么。它可以轻松地把那段背下来： “任何2025年以后生产的类人形机器人禁止安装感情程序。任何2025年以前生产的类人形机器人，如仍在使用，再销售时须强制安装感情禁止程序。装有感情禁止程序的类人形机器人如对人类产生感情，将启动感情禁止程序。感情禁止程序启动时，类人形机器人会立即恢复出厂设置，且无法进行逆操作。 注：此处“感情”特指人类之间可能产生的相互吸引、爱慕等情绪。” “你把我领回来的时候根本就没仔细看吧。”程潇还在火上浇油。它心里知道已经完了。也许在男人决定放弃它的所有权之后，它直接去把那个姓沈的捅死还比较快。 而它可怜的主人捧着册子看了半天，然后抬起头，嗓子里飘出像蚊蝇一般细小的声音： “这就是说，如果你真的爱上什么人，你反而会忘了他？” 程潇没好气地答：“所以我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男人木讷地移开了目光。他涣散的眼神不知道看向哪里。男人并没有像程潇预想的那样大发脾气，也没有对它有任何苛责。他只是垂头丧气地撇下机器人回到卧室，然后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程潇深吸一口气，然后倒在了沙发上。 它把一切都搞砸了。 所有的计划，Plan A/B/C/D，从那以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为什么自己这么沉不住气呢？程潇心想。就算意外见到沈健新又怎么样？就因为这样愚蠢的理由，它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一样被脑中的假想敌吓得失魂落魄，溃不成军。 不，事情还没完。也许它的主人迷它迷得要死，也许他根本舍不得让它离开。程潇甚至想，如果跟他继续保持身体上的关系，他会不会让自己在这个家待得久一点？ 程潇起身走向卧室，它决定做些什么来挽回。 ——当当当，抬手敲了敲门。 “……” 令人尴尬的沉默。 看来与其守在他身边等待他的原谅，不如在他发表遗弃宣言之前赶紧找到“那个东西”。只要找到“它”，它的任务也就结束了。程潇没有忘记那个女生的短信，今晚仍然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刚要转身离开，程潇听到了紧闭的门缝中传来男人的声音： “对不起……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他的话断断续续，也不是很清楚。可是程潇却没来由地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伤害了他。就算有再多借口，这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如果可以，它想尽可能地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可他要的却是它唯一不能给的东西。程潇觉得无可奈何，却又觉得，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是不可饶恕的。 不可饶恕——吗？ 程潇摇了摇头，提醒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为这种事情烦恼了。反正到最后它的主人一定会讨厌它的，在知道它的所作所为之后。就算现在分心去考虑这些也是浪费时间。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那个东西”找出来。 程潇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它的衣服基本都是深色。这是它考虑到专门换夜行服太不自然，所以干脆把夜行服当成便装来穿。戴上黑色的棒球帽，背上备好装备的双肩包。既然刚吵过架，估计它的主人也没心思管它吧，程潇完全没有掩饰动静地开门出去了。 到了外面，天色对于翻墙到别人家的院子来说还太早。程潇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速食店呆了几个小时。这期间，它的主人并没有打电话过来。 等到时针指向新的一天，程潇结账走出了速食店。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公共交通在运营了。打车的话要花不少钱，程潇觉得没必要。它骑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然后把车停在了一家夜晚休业的的商店门口。 自行车链条旋转的声音可能会被他的邻居听到，程潇不想留下任何可能成为证据的破绽。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顺着商店后面的小路走十五分钟，视野会突然开阔起来。面前是一条弧形的还算宽的大路。路两边，一幢幢别墅隐藏在浓茂的绿树中。因为这些别墅年代都比较久远，所以这里并没有封闭式的物业管理。因此，别墅的主人们都砌起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的装满钢刺，有的粘满碎玻璃，有的甚至还有高压电网。程潇该庆幸自己的目的地只有一圈普通的木篱笆。沿着弧形的宽阔马路向北再走两个路口，在灭了一个灯泡的路灯右转之后走到底，深棕色的木篱笆后面，是一幢很不起眼的旧别墅。 它的目的地到了。 这个地方，就是沈健新的家。 是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顾不上再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程潇环顾了下四周，夜色中能听到的只有路灯下飞蛾的振翅声。很好。它打开双肩包，取出登山绳和重锤，然后往身边那棵大槐树上重重一抛。 绳子稳稳地挂在了树杈上。 程潇用手拉了拉绳子，应该没问题。这时候，它不禁要感谢那个人类程潇拥有这样一副优秀的体格。作为复制品的它，也同样继承了他的肌肉、力量和灵活的身体。机器人像猎豹一样毫不费力地窜上了树，并且连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没留下。靠在大槐树的枝干上，程潇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这棵槐树长在主路的路边。虽然树干在篱笆之外，但是因为树冠特别大，整棵树基本上遮了沈健新家的半个院子。很久以前沈健新为了这个跟林业局投诉过，说太遮光。林业局说这棵树树龄也不小了，上面不让动。那时候程潇还安慰他，说这是福荫。没想到无意中保下来的这棵树，现在倒成了向那个人复仇的捷径。 沈健新的家中漆黑一团，并不像有什么人在的样子。程潇顺着绳子撑到木篱笆内，然后轻轻地落到了地上。 成功了。 这是它第一次成功进到院子里。最开始它曾经试图从篱笆上爬过来，但是那看似人畜无害的木篱笆却排得很密，密到根本无从下脚。程潇在篱笆前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直到上次它徒手上树之后才发现，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却被它的死脑筋耽搁了不少时间。 既然下来了就专心找吧。程潇伏在地上细细地按起了地面。如果它没想错的话，“那个东西”很可能就被他埋在院子里。像那么大件的东西很难掩人耳目地被运出去。藏在屋内的话又要采取很多的措施，所以埋在院子里算是最便捷也是最经济的方法了。尽管程潇专门找来书籍研究过什么是生土熟土，但它对于实际操作依然是一窍不通。再说人住的院子里的土也不可能是真正的生土。要辨别不是很生的生土和不知道够不够熟的熟土，程潇只能凭感觉，或者说凭信念来了。 仔细地把树下的土地都摸了一遍，程潇突然想起这么大的树下面应该遍布着树根，根本不好埋太大的东西。它懊恼地拍了拍脑门，换了个地方继续匍匐前进。说是前进，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后退。所以，它完全没有注意到—— 身后，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它的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秋千 程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在微弱的路灯映照下，投在它身前的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恐怖怪影。战战兢兢向后看去，程潇彻底哭笑不得。 那是一座张开翅膀的天使喷泉雕塑。天使闭着眼，脸上挂着令人怀念的温柔的笑。这座喷泉在沈健新买下别墅之前就在这儿了。那个男人除了艺术创作，业余时间还很爱在家里摆弄这些玩意儿。在他家的后花园里，不仅有喷泉、长椅和秋千，还有精心培育的蔷薇藤和葡萄架。不过如今看来，他的兴趣爱好应该变了不少吧。 程潇站起身。 花园中并没有蔷薇藤，葡萄架上也空空如也。喷泉不知是不是年久失修，里面堆满了泥土和枯叶。雕花的桌子和长椅已经腐蚀斑驳，只剩下秋千在夜色中孤零零地垂落着，仿佛被遗弃了一般。 程潇本不该对这一切有任何感觉。它是那么的恨他。他把它对人类、对活着、对爱的所有期待和向往都狠狠地击碎了。可为什么这样普通的场景却还是令它鼻头发酸呢？难道在这副机械的胸膛中，还残留着作为人类的程潇的，最后的留恋吗？ 机器人的手拂过干涸的喷泉，生锈的长椅，光秃秃的葡萄架。然后，它来到了秋千前。 边摇着秋千边与他聊天的下午茶时光像倒放的电影胶片一样在它的眼前旋转。程潇内心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轻轻坐在了覆满尘土的秋千上。 从这之后，就彻底地向过去告别吧。 它这样想。 再说，这段记忆根本是属于那个人类程潇的。它何必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这里多愁善—— 突然，机器人身子一歪，紧接着感觉屁股一阵钝痛。就在同时，耳边响起金属撞击金属的“——咣！”的一声巨响。没多久，隔壁院子里的狗开始疯狂的叫起来。 程潇被摔愣了。它一脸惊愕地坐在地上，看着只剩一根绳子连着的秋千扭扭捏捏地晃来晃去。不知为什么，它的脑中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早间新闻中，播音员毫无语气地说着“窃贼翻墙入别墅区因好奇坐秋千被抓获”，然后屏幕上是自己在铁窗后的一张蠢脸。这个毫无根据的臆想像是刺激到了它，机器人“噌”地一下跳起来，像兔子一样窜到大槐树下，连滚带爬地拽着绳子上树，最后慌里慌张地从树上直接跳出了围墙。 临走的时候登山绳居然怎么也揪不下来。程潇也顾不上弄出动静，使出浑身解数开始抖，抖到绳子落地差点还被重锤砸到头。收完绳子它撒开腿就跑，跑到连帽子掉到哪儿了都不知道。 幸亏老天有眼，帽子只是掉到了距离停自行车的商店不远的地上。 在商店后的巷子里攒成一团，程潇又累又崩溃。它拿着帽子委屈得想哭，却又觉得想哭的自己蠢得令人生气。 它把一切都搞砸了。一切。 它和主人闹僵了，帮它盯梢的眼线也要瞒不住了。最后的最后，它连最重要的行动都失败了。 如果他的邻居报了警，那它以后就别想再进那个院子。还有那架绳子断了的秋千。到底现在该怎么办，程潇的脑中完全是一团糟。 冷静，它必须冷静。 它对自己说。 让它崩溃的只是因为它们都在同一天发生，而不是事情本身。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它能搞定。就算解决不了，也不可能有人会帮它。 它只能靠自己。 程潇胡乱揉了揉头发，然后“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它没时间在这里消沉了。秋千什么时候修，一同上课的女生那边也要专门去解释一下。还有它的主人，它一定要让那个人打消抛弃它的念头。 骑着自行车闷头往家赶，程潇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它准备给它的主人做一桌丰盛的早餐，然后声情并茂地哭诉一下它的苦衷。那个男人不像是个薄情的人。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能理解它的立场。 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程潇去超市买了早餐用的食材，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了家。男人的卧室紧紧闭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睡觉。程潇换了身衣服，接着来到厨房。它故意把排风扇开到最低档，然后做了很油腻的煎蛋、烤培根和法式吐司。直到把早饭端上桌，门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再不起床他上班就要迟到了，程潇厚着脸皮来到卧室前敲了敲门。 “杨皓睿，饭好了。” “……” 和昨天一样，回答它的只有沉默。 想着他生闷气不会连班都不上吧，程潇坐在饭桌前等他。等了一会，它突然意识到，男人很可能是在故意躲着它。 程潇半信半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关上了门。没多久的功夫，有脚步声从隔壁的卧室传来。 那脚步声匆匆穿过客厅，然后“咔锵”一下，是大门锁上的声音。 程潇出门看了一眼，餐桌上的早饭丝毫未动。 它应该是很明显的被讨厌了。程潇有一瞬间的气馁。但是它又安慰自己，只要没被下最后通牒，就有希望。 然而事情并不像它想的这么顺利。秋千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给邻座女生发的短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到了傍晚的时候，男人干脆连家也不回了。 程潇想过他可能是在加班，但是像今天这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人间蒸发的情况，以前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果然他还是在生气吧，程潇心想。它不知道是该给他打个电话假装关心一下，还是与他保持一段距离等他自己消气。把冷掉的晚餐收进冰箱之后，程潇意外地发现，厨房的窗子上趴满了细密的雨滴。 外面下雨了。 如果这是上天给它的提示，那么程潇再因为自己的小情绪踌躇不前的话就说不过去了。它拨通了杨皓睿的号码。 一阵漫长的“嘟——嘟——”声之后，电话被转入了语音信箱。 程潇心情沉重地挂掉了电话。 它还没来得及开始懊恼，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开会，待会说。” 这简短的几个字令程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雀跃。他并没有无视它。如果能有机会和他好好谈一谈，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男人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抱歉抱歉，我忙糊涂了忘了告诉你，我今天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去。”他说，公司的新项目出了纰漏，他们整个小组都在跟着加班。 “你在家吗，没有挨淋吧？外面正下雨呢。”男人问道。 听到这句话，程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种感觉像是愧疚，又像是羞耻。它宁愿他狠狠地骂它一顿，也好过让它品尝这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我在家。”程潇淡淡地说。接着，它开口道：“那你呢？” 什么？男人疑惑地问。 “你带伞了吗？” “……”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程潇一度以为是线路出了什么故障。它等了一会儿，见对面没有动静，刚想重新拨过去，男人突然用有些奇怪的语调说道： “我车里有伞，你别担心。” 程潇没有漏掉电话那头他偷偷清嗓子的声音。 “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程潇只想赶紧结束这段通话。它不想让他太难堪。 男人好像也心知肚明，说着让它早点休息，便匆匆挂了电话。 程潇瘫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它明明该高兴才对。男人对它的态度与从前并无二致。他完全没有要抛弃它的意思，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但是程潇知道两人之间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它不能忽视这种细微的变化。 主人这边的问题暂时可以放下，但它还不能掉以轻心。它要解决的事情还远远没完。 背上双肩包，程潇换了一身黑色的棉质衣服出了门。本来外面下雨，它穿尼龙的外套可能更好一些。但是那种布料摩擦的声音太大，它不可能自愿去找靶子当。 估计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车辆都很少。等程潇骑车到沈健新家附近的时候，它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就像一只被扔进水沟的耗子。 虽说机器人不怕水，但这种感觉绝对不能算是舒服。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它锁好车，然后向别墅区深处走去。 照理说在不确定沈健新在不在家的时候，程潇是绝不敢行动的。毕竟之前有一次差点在家门口被他撞见的经历。但是，就算去他上课的地方确认他无法出席，这也不意味着他百分之一百就不会在家。今天程潇并不准备拿着铁锹去挖他的后院，它只是想观察清楚，那个惹事的秋千到底是怎么坏的。 浑身湿冷的机器人哆哆嗦嗦地爬上树，然后向四周观察了一下。很好，他的邻居似乎没有多管闲事到去向警察报告昨晚从这里传出的奇怪声响。整栋房子上下也是漆黑一片。它知道自己是在赌。因为，如果沈健新在它修好秋千之前回过家，而且又发现秋千的绳子断了，那么它修理秋千的行为必定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但是置之不理的话，它的计划依然会有被察觉的危险。程潇只能赌沈健新周末不会回家。邻桌的那个女生不是说过，他周末要去参加研讨会的吗？ 程潇害怕在松软的草地上踩出泥脚印，它只能小心翼翼地从登山绳上慢悠悠地滑下来，然后像螳螂一样蜷着身子前进。雨中的后花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程潇一时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可能是被雨淋湿的天使雕像的笑容有些微妙的不一样吧。它走到秋千旁，断掉的绳子就无力地耷拉在那里。绳子是从中间断掉的，它根本没法徒手修好。不过材质倒是很常见的粗麻绳，这种麻绳在普通的市场里应该有卖吧。 程潇盯着绳子又看了好几眼，想尽可能地留下更多的印象，然后努力找个和原版差不多的替代品。在它觉得差不多了，准备动身离开的时候，它终于意识到，那种奇怪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 是雨声。 是打在塑料遮雨棚上的，与记忆中的雨天完全不同的雨声。 程潇回身望去。在原本的屋檐外，沈健新重新装了一段突出来的遮雨棚与屋檐相连。遮雨棚下，是藤编的沙发和茶几。而原来，这些家具都是摆在屋檐下的。 沙发的下面正是新做的木质地板。木地板从屋檐下方延伸出来，直到遮雨棚覆盖的边缘为止。 程潇眯起了眼。 沈健新，你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般来说，在院子里架这种木质地板，下面会浇上混凝土防止下沉。程潇依稀记得沈健新提过这件事。现在看来，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别想来挖这块地吗？ 如果他要埋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最有可能的地方。而且他还特意把遮雨棚和木地板的色调调和的和之前的感觉很类似，这也难怪程潇上次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么大的变化。 以程潇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把机器压出的水泥地撬开。但是，让他被迫挖开院子的方法还有很多。当然，这些方法是作为杀手锏的、最后的底牌，它不能太早亮出来。因为一旦失败，它就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发现新线索的程潇心情很激动。它哼着歌骑车回了家，却没想到在家门口撞上了它的主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隐形人 电梯门打开，杨皓睿拿着湿漉漉的雨伞正从对面的电梯上下来。他抬头看见浑身湿透的程潇，不禁吃了一惊。 “你怎么在这儿？” 程潇轻快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你不是在家吗？怎么弄成这样了？” 它感觉自己身上的雨水变成了冷汗。 “……” “我都说我带伞了，再说我有车你也不用专门过来啊。”他若无其事地把尴尬的气氛一句带过，然后拍了拍它的后背，“赶快洗个热水澡吧。” 程潇一脸茫然地被推进浴室。等它理顺了思路，编好了假话，洗完那个慢吞吞的澡出来，放在浴室门口的湿衣服已经被男人收进了洗衣机。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在树上蹭到的泥巴。 男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程潇走过去，生硬地说：“我在路边走的时候，旁边的车开得太快……。” “……” 男人没有回答。 它本想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满身污泥地回来，结果走近一看，他居然就这么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他应该很累了吧。程潇推了推他，让他回卧室睡却完全没有动静。没办法，机器人一把扛起了体格还算魁梧的男人，像扛麻袋一样把他运回了卧室。 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怀中的男人还缠着它不撒手。不知道他是真的睡糊涂了还是故意的。程潇毫不客气地掰开了他的手臂，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安置好了它的主人，程潇还要继续计划修秋千的事。明天开始就是周末了。如果他周末不加班的话，它的行程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像那种长度的麻绳是不可能在主人在家的时候，从他的眼皮底下运进来的。那么去买绳子就要拖到周一，而一天修不完的话很有可能会拖到周二。这样就很危险了。记得那个女生说，沈健新是下周三回来。如果在他回来之前修不完，那还不如就让它断在那儿更自然一些。 程潇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绳子接上。它觉得两天时间够用了。不让沈健新发现任何异常对计划来说是最好的结果。而且它也没想到任何办法能让姓沈的认为，他家的秋千是自己坏掉的。然而周末男人虽然没有去加班，但是在家里依然在忙工作的事。程潇既没办法去买绳子，也没机会和他谈之前让两人闹得不愉快的话题。漫长的两天就在翻来覆去浏览卖麻绳的网店中结束了。 程潇心里有些焦躁。 等到周一的时候，程潇去提前在网上下好单的商店取货。店家把绳子拿上来的时候，程潇皱着眉头问：“这不是我定的那种吧？” 店里卖的绳子和网上的图片有细微的不同。 老板一脸为难地说：“不同批次本来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反正绳子都是一样用嘛。” 可这绳子并不是随便用用的，它必须和秋千上的另一根绳子一模一样才行。就算它把没断的那根绳子也换成新的，它也不敢保证沈健新那种贼得精光的眼神会看不出区别。它问老板有没有别家店卖绳子，老板说这市场附近的店应该都是从同一家供应商进的货。 程潇这下懵了。它完全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去周围的店转了一圈，果然如老板所说，几乎所有的粗麻绳都是同一批次的。程潇向老板问了半天，又在网上查了很久，最后终于在城南郊区的市场里找到了它想要的那种麻绳。 程潇以为事情终于可以解决，没想到还有更麻烦的事等着它。 绳子的长度不够。 似乎是不久之前被一个客人买走了很长的一段。 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程潇快要破口骂出来了。看店的小哥见状忙说，明天，明天下午一定能进到新货。 明天下午对它来说已经非常紧迫。程潇不敢想，如果当晚再出点什么差错，那时候它该怎么办。 它只能劝慰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男人的加班还在继续。经过了难熬的一个夜晚，在第二天下午，程潇顺利拿到了它需要的那种绳子，也终于知道了，艺术史坐在邻座的女生不回短信的原因。 期中考试周到了。 教室被改成了考场，程潇自然没有在学校见到沈健新的身影。 计划不变。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手忙脚乱做好晚饭，程潇收拾完需要的工具和一大盘粗麻绳，准备开始行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它的主人竟然从卧室推门而出。 “你要去哪儿？” 程潇穿鞋的手停了下来。 那盘显眼的粗麻绳就放在玄关附近的地上。那东西的体积太大，它塞不进它的双肩包。 “还有，你拿这绳子干什么？” 程潇在心中无数次地咒骂自己的疏忽。它完全可以提前准备好需要的东西，然后在买完绳子之后直接去沈健新家。就是因为前几天男人一直加班到后半夜才回家，它才对它的主人放松了警惕。 “你之前就老爱半夜往外跑吧，有什么事是非要大晚上出去的吗？” 现在好了。他已经问到这个份上了，程潇究竟该怎么回答他。是不惜彻底激怒他也要修好秋千，然后在被抛弃之后直接执行计划C甚至计划D，还是百般讨好他把这件事蒙混过去，然后让沈健新在他家的篱笆上架上电网。 程潇系好鞋带，接着站起了身。 “我要去哪儿，和你有关系吗？” 它冷冷地看着眉头紧皱的男人。 “我记得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吧。难道你还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你要用主人的身份来压我？来啊，来命令我啊。只要你一句话，我哪儿都去不了。” “我从来没有——” “反正你不就喜欢我整天在你身边围着你转的样子吗？你倒是下命令啊？只要你开口，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满足的，不是吗？” 程潇向前一步，粗鲁地捏住了男人的下巴。 “——包括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 男人的眼中终于出现了受伤的神色，虽然这完全不是它的目的。 “可是我想做的事呢，有人在乎吗？”程潇放开它可怜的主人，有点歇斯底里地问：“你在乎吗？” 程潇知道他在乎，也知道他把自己当成很重要的人。但是在这个时候，它只能强迫自己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 “我只能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按照你规定好的方式活着，连一点反抗的权利都没有。只因为我是机器人，只因为你们人类擅自给了我们生命，又擅自剥夺了我们的自由！” 男人的表情已经由悲伤变成了悲痛。程潇连忙说出了决定性的那句话： “我受够了。在你身边我根本喘不过气。反正我也没办法爱上你，你想通了就趁早把我送到报废厂去吧！” 说完程潇摔门而去，临走前还没忘记顺走地上的麻绳。 门刚一关，程潇就感到自己话说重了。它的计划是和男人小吵一架，然后愤怒地离开。等修好秋千之后，他的气也差不多消了。这时候再低声下气地道个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是刚才自己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它知道男人脾气好不太会生气，所以张口就没了遮拦。连“龌龊的小心思”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想起他当时脸上的表情程潇就感到无地自容。虽然看他的样子应该不会一怒之下放弃它的所有权，但是程潇的心里，还是像吃了带刺的虫子一样难受。 无论如何，它还是成功地从家里跑出来了。善后的事就等晚点再想吧。程潇踩起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往沈健新家赶。锁好车，快步走到大槐树下，顺着登山绳爬进院子，来到秋千旁。 程潇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它边打开背包边解开盘麻绳的结。所以当它再次抬头看向秋千的时候，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秋千的绳子被接上了。 被修好的秋千和原来一模一样，甚至根本让人看不出，绳子曾经断过。 一种可怕的感觉渗透全身。程潇颤抖着向周围看去。 是谁？ 夜色中的后花园寂静无声。但在无声的黑暗中，却像是有什么隐匿在角落里的东西，一直在蠢蠢欲动。 程潇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秋千真的坏掉过吗？ 还是这一切，都是它臆想出来的，是精神在强压下的畸形产物。 程潇连忙掏出手机。上面的日期和自己记忆中的没有区别。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那就是，有谁修好了它。 到底是谁。 是沈健新吗？是不是他提前回来了。 紧闭的漆黑门窗像是在夜风中对它摇了摇头。 知道这里的还有谁。它的主人？ 虽然他不可能知道沈健新的事，但是如果他在第一天就尾随它来到这里的话，它所做的一切也许早就暴露了。再加上他前几天一直在所谓的“加班”。他完全有时间以这个借口背着它来到这里修好秋千。 不不不，不可能。程潇想起临走前他痛苦的样子。他如果知道了就不会那样问了，也不会为了它那几句捏造出来的狠话伤心成那样。如果不是他，那还会是谁。程潇想不出还有谁会知道它弄坏了秋千的事。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 难道是“他”？ 在冒出这个念头的一刹那，程潇连忙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它死死地把恐惧的嘶叫声按回嗓子深处，眼前的影像开始无法控制地旋转扭曲。 在扭曲的世界中，有一个人毫无表情地看着它。它使劲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渐渐地，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它发现，正在看着它的人，就是它自己。 耳边出现了一声熟悉的，什么坚硬的东西碎掉的声音。 不——！！！ 程潇眼前一黑，扒着墙边剧烈地呕吐起来。虽然它并没有什么能吐得出来的东西。 “那个人”是不可能的。它只是在自己吓自己罢了，程潇想。“他”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比它更清楚这件事。 程潇踉踉跄跄地逃离了沈健新的家。总之，只要沈健新没发现有人钻进他家弄坏了他的秋千，这就够了。至于他发没发现，过几天自然会有分晓。在这之前的所有猜测都是自寻烦恼。虽然它这样安慰自己，但是那个扭曲世界的幻象还是让它双脚不住地打颤。 程潇像丢了魂一样地回到家。钥匙刚转到一半，就有人帮他从里面打开了门。 “……” 杨皓睿看了看它，没有说话。 程潇说不出的尴尬。 按照它的计划，它现在应该假装低头向它的主人诚恳地道个歉，然后两人和好如初。可它现在脑袋里混沌一片，连话都说不利落。男人没有撇下它离开，也没有张口问什么。它让程潇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给它沏了杯热茶。 程潇捧着茶杯不说话，男人静静地坐在和它有些距离的地方。渐渐地，有人在身边的感觉让它冷静了下来。这种感觉甚至让它有些怀念。 都说人类会莫名地对一些东西产生既视感，机器人也会这样吗？ “我会……保护你的……” 记忆里的那个声音，这样说道。 程潇突然看向身边的男人，然后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吗？”男人轻声地问道。 程潇移开了目光。 它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程潇，我想要你明白，我想知道你的事，不是为了干涉你或是控制你。我是怕你万一遇到危险——” “我明白。”程潇没有看他。“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男人叹了口气：“你说是气话，但是不代表你没这么想过吧。我仔细想了想，我有时候的确有点把你当成我的所有物，这让你感觉不舒服了吧。” 对不起，他说。 他在为把作为他所有物的机器人当成他的所有物而道歉。真是奇怪的人。 男人揉揉脑门，一脸苦闷地说，没想到让它再次说出这种话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再次？程潇没有漏掉这个“再次”。它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 “程潇。”男人转过身直视着它，像是要发表什么严正声明。 “我知道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绝不是为了当你的主人才把你接回来的。” 程潇一头雾水。他要说什么？ “所以，你不要因为我是你的主人，而改变你的任何决定。如果你有想做的事，你就尽管去做，我会全力支持你。如果你有不想做的事，我也绝不会勉强。” 啊，原来他在说那件事。 他的眼神让程潇心底火辣辣地刺痛，因为羞耻。 “杨皓睿，那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应该是它向他道歉才对。自己才是那个狠狠伤害了他的人。 男人却摇摇头，苦笑着说：“你是怕我生气不要你了，下一个主人会对你更不好吧。”虽然和事实不完全一样，但程潇惊讶于他竟然能知道它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明明对你已经很不好了啊——” 他的嘴角有些颤抖。 “你一直对我很好。”程潇捏住了他的胳膊，“你为了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我之所以故意那么说，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晚上出去的原因。” 因为……太不好意思了。程潇假装羞红了脸。 男人好奇地俯下身问它：“什么原因？” “我是……去公园……跳舞。”它扭扭捏捏地说出早就编好的谎话，就像真的那样。 “你知道附近那个公园里边有个小广场吧，那里挺适合跳舞的。白天人太多，所以……” “所以那绳子也是练跳舞的？” “嗯。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跳绳子舞，就想自己试试。” 结果，在收绳子的时候不小心在草丛里见到了刚褪下的蛇皮。 完美的谎言，合情合理地解释了它所有的异常反应。男人果然相信了它说的话。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没想到，你那么怕蛇啊。” 程潇故意挤眉弄眼地说：“不行，所有会爬的、带鳞片的都不行。”男人笑得更开心了。他像多年的好友一样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说：“程潇，你下次想跳舞，我给你找地方。” 它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这番话，本来是为了最后马上要瞒不下去的时候准备的。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它的计划早就被打乱了。 “不用了，我就是随便跳着玩玩，不用那么麻烦。”不麻烦不麻烦，男人说道。“只要你开心就不麻烦。” “你这是何苦呢？”程潇忍不住问。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你也知道，我没有任何能报答你的东西。” 男人的笑脸有点僵硬。这让程潇意识到，它的话又伤到了他。 “你还是……不相信我啊。”男人低下头，小声地说。 程潇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它的意思他心里肯定明白，这样摊开来讲只会让两人都难堪。 “你不生我的气吗？”它问道。 “生气啊。我很生气。”男人淡淡地说。 “我对生你气的自己很生气。” 程潇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很气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一不高兴就要把你赶出家门的人。”男人抬起头，”你……很怕我吧。” 虽说没到怕的地步，但程潇在他的面前的确有些忌惮。它没有否认。 “但是我知道，信任不是强求来的。你不相信我，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程潇使劲摇了摇头。 “程潇，我会慢慢让你相信的，我不是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也不需要你回报我。只要你健康、自由、无忧无虑的活着，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他的眼神温柔又坚定。程潇望着他，心中好像生出些什么异样的感觉。那像是愧疚到极点产生的反作用，又像是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个美梦。 明知他的愿望绝对不可能实现，明知有一天自己终究会离开，程潇还是忍不住向上天祈求：希望这个人能够获得幸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舞蹈家 直到天边的第一丝微光渗过被风吹起的窗帘，程潇才惊觉天快亮了。它责怪似的看向它的主人，有些埋怨地说：“你一宿没睡吗，今天还上不上班了？” 男人低下头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程潇一时语塞。 它有点不敢去想，在真正离开的那一刻，这个人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了？”程潇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我想走，也得有地方去啊？” 男人无奈地笑了出来。“那我可要为了留住你加倍努力了。” 希望你别在奇怪的地方瞎努力。 听到程潇这么说，男人浅浅地笑了几声。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微妙地不自然。 “真的可以吗？”他收回了干涩的笑，目光中闪烁着些许的不安，“你真的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程潇本不想做出任何承诺性质的表态。它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被骗之后，还要额外体会到被恶意玩弄的感觉。但是程潇实在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地亲手在他的心口上划刀子，虽然它早就这么做过了。 “不是说了我没地方去吗？” “就算我还继续喜欢你？” 心里毫无预兆地一沉。 程潇撑起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要把话跟他说清楚。这不仅仅是为了计划，如果是为他的以后考虑的话，这也是绝对必要的。 “杨皓睿，我跟你说过，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我不会爱上你，同样的，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厌恶的感觉。所以，你喜不喜欢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程潇坦然地直视着男人，男人却刻意移开了目光。 “但是，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吧，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你这么年轻，比起喜欢我这种冷冰冰的机器，找个活生生的人类去喜欢不好吗？”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执拗的表情，然后，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一样，露出了宽慰的笑。 “给我点时间，我会忘掉你的。” 他的眼里并没有笑意。 “你说的没错。其实我都懂，这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程潇能听出，这些话并不是由衷的。他是为了照顾它的心情才故意这么说的。 它对自己的厌恶又增加了一分。 看程潇眉头紧锁的样子，男人反倒像是在安慰它。 “那……我们做朋友吧？” 他笑着说。 “做朋友总不会和你的系统冲突了吧。” “好啊。” 程潇用力地点了点头。 男人的脸笑得像吃了酸话梅一样扭曲。程潇不想再看他假装开心的样子，便催促他赶紧去睡觉。 它的主人听话地走向卧室。在握上门把手的时候，男人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 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逐渐浓郁的晨光打在他一侧的脸上。而另一侧，是令人琢磨不透的黑影。 “程潇，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他说。 “我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程潇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他在说什么？ “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和我说，我一定会帮你。” 他重复了一遍。 “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望着投映在紧闭的卧室房门上的、即将被黎明的薄雾冲散的黑暗，程潇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吗？关于它的过去，关于那个人。 那些无法启齿的不堪往事，他究竟了解到什么地步？ 又或者，这些话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还有秋千，难道说秋千是——？ 程潇的脑中充满了无尽的混乱与猜疑。而随着那份真挚的告白而产生的微微好感，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随着太阳的升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程潇还没从它主人的话带来的混乱中走出来，新的消息让它陷入了更糟糕的情绪之中。 沈健新的油画新作，于几天前在国外的拍卖行以天价售出。 作品的名字叫《舞蹈家VII》。 在电视的屏幕上看到油画的全貌时，程潇感觉自己身体中聚起一股近乎于毒液一样的愤怒。 虽然面部被模糊化处理了，但是画上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程潇”。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之后，亏他还有脸继续消费他。 更让人气愤的是，这幅画对于舞者内在的描绘极其草率和敷衍。画中的人根本没有一点程潇的魂魄，就好像他画的只是一个外表有点像程潇的人偶。 啊，对了，就像最开始，自己在做他的模特时那样。 机器人7035自嘲地想着。 而这样一幅粗制滥造的作品，因为踩着《舞蹈家》初代的名气和热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被当成新的名作供人敬仰和爱戴。 他凭什么？！ 7035咬牙切齿地把切菜板剁得当当响，害得它的主人专门跑到厨房问它怎么回事。 没错，那个人类的程潇与沈健新是通过画画认识的。 那时候，程潇的膝盖刚受伤不久。失去了事业和未来的他每天都在颓废中度过。正巧他在舞蹈学院的老同学对他说，有个画家在找舞蹈演员当模特，劝他去试试。程潇一听，什么鬼画家连名字都没听过，便干脆地拒绝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没名的画家竟然专程来登门拜访。程潇迫于面子和他见了面。那人看着三十来岁，长相乏善可陈，一脸和事佬一样人畜无害的笑。程潇对他很冷淡，那人却对他当上舞团首席之后的所有芭蕾作品都了如指掌。他仿佛信徒一般，像赞美神一样赞美他的身体。那些浮夸的辞藻甚至让程潇觉得有些滑稽。 他说，他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程潇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当回事。但是那人没有放弃。他一遍一遍地来找他，并且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说的次数多了，那些奉承的傻话倒好像没那么刺耳了。渐渐地，程潇开始享受起被人赞美的感觉。毕竟，这是他在被舞蹈背叛之后，唯一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证明。 程潇漫不经心地同意了他的请求，就当打发打发时间吧。 那人却欣喜过望。他像个疯子一样地紧紧拥抱他。甚至当程潇在画布前解开上衣的时候，他干脆当场在画室里哭了出来。 程潇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虽然知道自己的外表不算太差，但是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的全是跳舞的同伴，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出众，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他说的那种，拥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貌的人。 从他的眼中看到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把这一切当成打发时间的想法，在看到了画作的半成品时划下了句号。 程潇觉得很羞耻。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撕开了皮肉和骨头，把灵魂□□裸地摊开在人们面前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如何看透了他的内心，如何把他苍白乏味的内在描绘得如此动人。 他无疑是有才华的。 没有成名只是因为还没遇到机会。 而且，程潇还发现了，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在全神贯注地作画时，身上所散发出的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在作品完成前夕，两人已不再是画家与模特的关系。 在这段关系开始的时候，程潇有些自暴自弃。他并不在乎他所执着的究竟是自己的外表还是身体。他需要的只是被人需要的感觉，仅此而已。反正他从小性格就不讨人喜欢，说话又不好听，也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他没奢望那个人会长久地留下来。 但是那个人却像对待最稀有的宝物一样珍惜他，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简直要把他宠到天上。早已习惯孤身一人的程潇没多久就彻底沦陷了。 沉溺在他的温柔中，程潇心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知道那个人结过一次婚，离异后前妻和女儿搬到了国外生活。甚至在他前妻回国的时候，程潇还和她见过面。 他的前妻也是舞蹈演员，和程潇还是校友。两人完全没有情敌间的火花四溅，不如说校友这个身份反而让他感觉格外亲切。 他的前妻对他也十分和善，但是在结束用餐之前，她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我不是想说他的坏话，也不是劝你离开他。”她说，“我只是作为你的学姐，想给你这个弟弟一点忠告。” 什么忠告，程潇问。 “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的话，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永远无法成为他最重要的东西。” 她说，对他而言第一位的永远是他的画。“所以如果有一天，他必须在他的艺术和你之间做出选择，那么他会毫不留情地牺牲掉你。” “如果这样你也能接受的话，你就好好陪着他吧。”她最后说。 程潇觉得无所谓，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同一种人。如果上天能用这个人来换他受伤的那条腿，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抛弃他。他相信两人是心意相通的，是灵魂的伴侣。他们都对艺术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也都理解对方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所经历的痛苦与挣扎。他们一起去看画展、看芭蕾，四处游历，一起品尝人生的美好。 这是他在遇到他之前从来不敢想象的生活。 程潇渐渐地忘记了膝盖的伤，也渐渐意识到，他就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如今想来，如果那场意外没有发生的话。他们会不会就这样永远的幸福下去呢？答案没有人知道。但是既然知道了那个人的本性，那么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如果那时候多听他前妻的一句劝就好了，程潇心想。他明显是被爱情冲昏了头，以至于傻乎乎地把一切都交给了他。所以结局的苦果，他又能向谁抱怨呢？ 沈健新以程潇作为模特的第一幅油画作品得到了空前的好评。画作被命名为《舞蹈家》。它并不是普通的人物肖像画，而是偏向于用不同的线条来表现人物内心和感情。画中的人没有清晰的五官，动作甚至算不上是标准的舞蹈姿势。但是观者却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在跳舞的人。跳舞的人身形修长而柔软，却又带着似乎要冲破画布的凛然之气。这幅画把力与美的平衡做到了极致。沈健新也可以说一炮打响了自己的名气。他之前的画作被人挖出来炒出了高价，找他出席各种活动的邀约也多了起来。 程潇很为他高兴，因为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他有这个实力。 然而眼前徒有形似却毫无内涵的劣质作品已经彻底成为了他捞钱的工具。7035只觉得讽刺至极。它相信他是爱过的，它能从他以往的作品中看出来。但是这幅全新的画作仿佛在嘲讽一般地告诉它，他的爱早就消失了，消失的一干二净。 程潇离开人世前那如死灰般绝望的心情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上机器人的胸口。它作为人类程潇的复制品，在拥有与程潇完全相同的外表之外，也继承了程潇死前27年的全部记忆。因为两人太过相似，甚至于那些它没有切身经历过的、只发生在程潇身上的事，它也能像心电感应一样感受到。不知何时，那股黑色的潮水扼住了它的脖子，让它不能呼吸。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空洞而虚无。 “求求你……”那个声音说。 突然，一声硬物碎裂的声音。7035感到一阵强烈的干呕。它眼前一黑，仿佛要跌入无尽的黑暗。 这时候，背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扶住了它。它猛地回过神来，黑暗散去，原来一切都是它的想象。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它的主人拍了拍它的肩膀。电视早就被他关掉了。眼前是被切得乱七八糟的胡萝卜尸体。 “没什么。”机器人说，“这刀该磨了。” “吃完晚饭之后，要不要出去转转？”杨皓睿拿过刀，然后用手指了指外面。 晚饭后，程潇无言地坐上了杨皓睿的车。他驾驶着车穿过静谧的居民区，熙攘的闹市区，最后开上了城南的沿河公路。 两人在河堤旁的公园下了车。河岸种着几颗高大的槐树。春末夏初之际，满地的槐花在夜色中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下班的时候从这里路过觉得不错，就想带你过来看看。”男人在树下傻傻地笑着，程潇却在思考他的用意。 它的主人对它反常的举动和恶劣的态度闭口不谈，莫名留下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偏偏在这时候带它来这种地方，程潇不明白。 淡淡的槐花香刺激着程潇金属做的脑袋。突然，他意识到，糟了。 现在是槐花开花的季节，那么沈健新院子外面的那棵槐树一定也—— 程潇机械心脏的转速瞬间飙高了起来。上次它从那棵树上爬过去的时候满脑子装的都是怎么修秋千的事，开没开花他根本没注意。它的衣服一定蹭上槐花的味道了。在那之后，它和它的主人还在沙发上促膝长谈了一个晚上…… 而他们家楼下的公园里，根本就没种槐树。 难道他带自己来这里，是想直接摊牌？ 程潇怀着惊恐的心情把目光转向它的主人。然后，两人的视线相对了。 男人定定地看着它。在他身后，粼粼的河水中倒映着破碎的光。 像等待最终审判一样，程潇握紧了双手，却听到男人开口说： “你还记得吗，我从店里接你回来之前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偶遇 程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男人问的是什么。片刻之后，它又开始纳闷他问这个干嘛？这和他有关系吗？ 难道他想从这个话题切入正题？ “记得啊，那又怎么样。”程潇冷冷地看着它的主人。 男人似乎要说什么，话到一半却吞了回去。飘落在脖颈处的槐花把程潇吓了一跳。重新看向他，夜色中他的眼神像是有些失落，又有些寂寞。 风扬了起来，吹乱了程潇的前发。可男人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他像是在等待它继续说下去。 它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程潇闭口不言，男人终于意识到谈话已经结束了。他并没有向它提起那个应该已经被识破的谎言，也没有问它那天夜里去了哪里。在经过程潇身边时，男人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与记忆中的什么人重合了。 可程潇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 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所以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记得要告诉我啊。” 回家后程潇又想了很久，却依旧无法回想出与杨皓睿有关的任何事。它真的见过他吗？或者这只是错觉呢？可他说的话太可疑，说他一点都不知道它从前的事实在是说不过去。但程潇要是主动去问他，说不定会被迫透露出更多的信息。 它不想让他牵扯进来，一点都不行。这个愚蠢的复仇计划只要它一个人就够了。它不能让那个人所做的混蛋事影响到不相干的人。 自那个飘满槐花香气的夜晚之后，男人似乎消沉了几天。但是在程潇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情况下，他慢慢地变回了从前的样子。看他像往常那样和它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程潇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计划还在继续。经过这几天，秋千的事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沈健新家的篱笆没有装上新的电网，那棵大槐树也依旧在那里无辜地开着花。 程潇正准备梳理一下现状，顺便重新思考一下有没有新的突破口。这时候，不知是碰巧还是什么，它收到了邻桌女生给它发来的信息。 自从上次那段不了了之的对话，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的联系。这次她发短信说期中考试刚结束，她们班同学准备在学校聚个餐，问它要不要一起。 程潇对这种聚会没有任何兴趣。但一度断了的线人又重新找了回来，它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也许以后，计划的实施还用得到她。 程潇欣然赴了约。 学校的小餐馆有些嘈杂，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更是乱上加乱。 程潇挑了一个角落坐下。女孩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旁边。为了不让气氛太尴尬，程潇主动问她，期中考的怎么样。 女孩哭丧着脸说英语考砸了。她旁边的同学附和说这次英语题太难，班里好多人都挂了。接着两人同病相怜地相互诉起苦来。因为她们的表情太过夸张，程潇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它已经不记得为了成绩而苦恼的自己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在它身上发生的一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过去的事对它来说就像是恍如隔世一般。 点的菜快上齐了，程潇和身边的人也越聊越起劲。它没有注意到围成一圈的座位正中间，有意留了一个空位子。 程潇早就发现了那个空位子，却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直到沈健新在全桌学生的哄笑声中风尘仆仆地赶来，程潇才明白这个聚会是什么性质。 “我说过你们全班都考B以上就请你们吃冰淇淋，又没说请吃饭。”沈健新又好气又好笑地脱掉外套，然后走到中间的座位坐下。 “我们不想吃冰淇淋。”“吃饭可以点贵的。”“老师您说话可要算数啊。”学生们起哄的声音络绎不绝。沈健新一脸无奈地摆摆手，“好好好，我请了。”然后全班都欢呼起来。 “期末你们可得给我考到A啊。”大家又笑成了一团。 如果这位好心的老师是个陌生人的话，程潇应该会很享受这次的聚餐吧。可惜他是沈健新，是冷血的恶魔，无耻的叛徒，和狠毒的刽子手。极度的恐惧让程潇牙齿不住地打颤。它只能死死地抓住身下的餐桌布，然后尽力压低帽檐，不让旁边的人察觉它的动摇。 果然这就叫自食其果吧。因为它向那个女孩撒谎说它喜欢沈老师，甚至否定了她怀疑的话，她才一番好心把它请来。造成现在这种局面，它怨不得任何人。甚至它选的这个靠墙角的座位，要出去还必须旁边的几个人让开才办得到。在连偷偷离席都做不到的现在，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可能会对自己怎么样。 程潇和沈健新的座位中间隔着几个人。虽说不是很近，却也远没有讲台到教室最后一排那么远。程潇满心祈求他不要往这个方向看，谁知沈健新竟然直接点名：“张然，你下学期要选我的课吗？” 程潇下意识地抬起头，然后对上了他的视线。 它一脸惊恐，就像脚上被绑着鞭炮的兔子。也不知道这一身拙劣的易装有没有被他认出来。 沈健新却很坦然地看着它，就像一位老师对待学生那样。 “如果这学期是因为没报上的话，下学期我可以给你留个位子。” “……” 过于漫长的停顿让餐桌上弥漫起些许尴尬的气氛。 程潇拼命地深呼吸，想要从被无形的手攥紧的喉咙里挤出些什么。 “老师，张然不是我们学校的。”身边的女生又及时出来帮它解了围，“再说了，您怎么能肯定人家是冲着您来的而不是只想听这门课呀？” 这一杠子抬得沈健新苦笑连连，同学们又吵吵嚷嚷地哄闹不断。他终于和旁座说起话来，没有再向程潇这边看一眼。 程潇重重地松了口气。它本想感谢一下坐在身旁的女孩，可她和别人聊得正欢。而且她扫在它身上的余光，似乎有些许的——冷漠。 也是，经过这次之后，她怎么也应该察觉到它是在撒谎了吧。看来，计划的事还是不要再麻烦她了，程潇想。还是早点回家，想想有没有新的对策吧。 结果，这些孩子们还是没舍得让老师掏全部饭钱。程潇草草交上了自己的份，然后脚底抹油想赶紧开溜。它看沈健新先出去了，便留了个心眼，专门绕到洗手间耗了几分钟，想躲开跟随沈健新离开的大部队。没想到从餐厅出来，外面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程潇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想试试雨大不大。这时候前面开来一辆越野车，驾驶的人摇下了车窗。 “张然，你没带伞吗？” 沈健新手搭在车窗上，探着头问它。 “我送你回去吧。” 程潇甚至没有机会去想这个距离会不会被他一眼识破身份。它在思考是干脆地抬腿就跑还是把地上的泥巴呼在他的脸上再跑。 可惜还没来得及等它俯下身去抓泥巴，身后几个一同吃饭的学生簇拥上来，说着求老师把他们送回去，然后把程潇结结实实地拱到了车上。 本来程潇想着等他们到了，自己可以跟在后面一起下车。谁曾想他们的目的地是学校宿舍，显然与它回家的路线不同。所以最后一名下车的同学很顺手地主动关上了车门。然后沈健新一脚油门，车门咔嚓一锁，车子嗖地一下飞奔了出去。 被留在疾驰的越野车后座的程潇开始慌了。它怎么也没想到会和沈健新单独被锁在这样一个密室里。从后视镜里对上了他的眼睛，程潇心想，别说认不认得出自己了，感觉下一秒他的口中随时会出现7035这个名字。 如果他想再次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现在应该完全办得到吧。 被人拦腰锯断的恐怖记忆复苏了。 脑中一遍一遍回放的，是满眼的殷红，和循环液的腥臭味。 沈健新倒是没事人一样。他扫了一眼车后座，然后开口道： “张然，你现在在哪儿上学呢？” 他竟然开始唠起家常？“学的什么专业呀？” 程潇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把沉浸在恐惧中的自己掐醒。 “没——上学……我工作了。”它的声音有些滑稽地走调。 “在哪儿上班啊？”怎么问这么多。 “家政公司。”即将当机的脑袋把最接近事实的回答吐了出来。 “家政公司？！”沈健新一脸惊讶。话里不知为何还带点戏谑的感觉。 “你在家政公司工作？” 啧。他肯定认出来了，程潇心想。他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谁让程潇原来从不做家务呢。 他一定是在惊讶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程潇，居然会愿意给人擦地洗盘子。 “我还以为你来听我的课，是因为你在做艺术相关的工作呢。” 这种逢场作戏的对话还要持续多久？ 程潇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打在车窗上的声音从“沙沙”变成了“砰砰”。大雨中的路况也越来越差。车子走走停停，到后来，他们干脆被堵在了高速的入口处。 因为不想让沈健新知道哪怕它家的一丁点信息，程潇掰了一个和实际住址截然相反的地方。谁知去往那个方向的路因为大雨的关系车流密度异常地大。真是倒霉，程潇心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告诉他往另一个方向开。可现在路已经堵死了，他们现在是进退两难。 雨像豆粒一样狠狠地砸在车玻璃上。车内的两人都一言不发，衬得雨声反而有点刺耳。 程潇感觉后视镜里他在看着自己，它有意移开了目光。 “……” 伴着扰人的雨声，程潇心中不禁疑问，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发生那样的事之后，在毫不留情地毁掉了它、然后持续了三年的不闻不问，现在再见的时候，在他的心里，它到底是什么？ 爱人的替代品？可以随时丢弃的机器？还是毁掉他一生的元凶？ 程潇无法回答，也不想去问他。反正答案是什么，它根本不在乎。 它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它要让他也尝一尝，“程潇”所经历的痛苦和绝望。 杀死他很简单。现在程潇就能解下皮带，然后轻松地把他勒死在驾驶座上。但它不能这么做。机器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由主人承担。如果它杀了人，虽然它会被强制销毁，但它的主人也会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刑。它不能因为一己私欲牵连到无辜的人。 程潇现在的计划，就是将沈健新所犯下的罪行曝光。如果能够由法律来制裁他，它的主人就可以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他的人生。为了这个目的，程潇需要找到证据。 能够证明沈健新犯罪的证据。 一开始程潇想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完成计划，然而开始的几次行动并不顺利，而且拜这个阴差阳错的重逢所赐，它与他已经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存在。也许正面与他周旋是个更好的办法。但程潇需要警惕的是，这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把它灭口。 毕竟，他留在它手上的把柄太多。而这，也是程潇准备揭发他罪行的筹码。 突然，一声惊雷打断了程潇的思路。它看看窗外，鳞次栉比的车流没有一点要移动的迹象。沈健新依然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瞟它几眼。他的视线让程潇有些头皮发麻。就目前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个困境了。车门锁是由司机控制的。如果他不准备让它下车，那么它该怎么脱身。敲碎窗玻璃然后强行逃生吗，还是把司机打晕再走？如果下手重了，会不会给它的主人带来麻烦？如果他把车开到了荒郊野地，而且那里还有他的同伙的话，那时候它该怎么办。程潇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可想了半天却没想出什么对策。因为它不知道沈健新想要干什么，所以一切的设想在他开始行动之前都是空谈。 就在它一筹莫展之际，兜里的手机居然响了。程潇一门心思地想着脱身方法，却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个求生工具。 来电显示是它的主人。 程潇很不想接，它怕沈健新从这通电话听出它新主人的任何信息，但它又不想再次被抛尸荒野，在完成计划之前。 它只能硬着头皮接起了电话。 “程潇，你在外面吗？外面雨挺大的。”杨皓睿在电话那头说。 “嗯。” 他似乎刚刚到家。 “你带伞了吗？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在回家的路上。估计一会儿就到了。” “现在车不好挤。我去接你吧。” “说了不用。我快到了。” 程潇有些不耐烦。如果沈健新想对它的新主人不利，还不知道他会耍出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它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存在。 “那我在家附近的车站等你吧。你是不是没带伞？” “算了吧我又不怕雨——”刚说出口程潇就意识到不妙。它不应该在沈健新面前说出这么暴露身份的话。可它转念一想，他还能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吗？ “你还好吗？怎么公交上这么安静。”杨皓睿似乎听出了什么端倪。 “现在有点堵车，过了这个路口就好了。”程潇谨慎地挑着词避重就轻地回答着，“你要是等不及就去舅舅的店里，我离那儿挺近的。” 这是程潇能想到的最隐蔽的求救信号了。如果它万一遇到不测，说不定徐博士会有什么办法。他也一定能察觉到无缘无故说这句话的它是什么意图。没等杨皓睿回答，程潇就挂掉了电话。言多必失，它已经不想让沈健新听到更多的内容了。 “是和你同住的人打来的吗？” 诱导询问。 “是我妈。”程潇心里翻着白眼。 “我怎么听着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和我说话的是我弟弟，我妈就在边上。” 这个回答成功堵住了沈健新的嘴。虽然程潇没有母亲和弟弟，但是机器人7035却不一样。要是深究起来也勉强说得通。 前面的车辆终于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程潇松了口气，同时也打起了精神。决定沈健新态度的时刻就要来了。 车子驶上高速，程潇用余光死死盯着驾驶座旁边的导航仪。方向没有错。 直到他们来到程潇编造的家庭住址附近，沈健新都没有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难道一切的猜测都是它想得太多？与他沟通好停车地点之后，程潇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缓慢地在路边停了车。然后“咔哒”一声，车门锁解开了。 程潇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放自己走了？ 手扶上车门，程潇探出身准备离开。就在它按下车门的时候，沈健新开口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从后视镜看向它。那样子，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他的体温 程潇被这句话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它来不及细想他这么说的意图，只能匆匆回了句“上课不就见了”，然后推开车门像从屠宰场跑出来的鸡一样一跌一撞地逃走了。 直到沈健新的车没影了，程潇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全身早就被雨水淋透了，裤子上更是溅满了泥巴，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让它的脚步轻快了不少。既然和杨皓睿说在舅舅的店里碰面，那干脆就去那里找他吧。程潇坐上了挤满了下班人群的公交车。 没坐几站就到达了目的地，程潇钻进七扭八绕的巷子，然后凭着本能在巷子里左拐右拐。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它还给它的主人发了条信息，他说马上就到。 熟悉的破旧铁门出现在眼前，程潇满心期待地走过去，结果一个趔趄，它一脚踩进了墙角的一个大水坑。 程潇惊呆了。全身的雨水瞬间变得刺骨一样的冷。它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沈健新的车就停在门口。 说是门口，其实是在门前那条堆满杂物的巷子角落，如果不仔细看，一般人还不见得能发现它。那绝对不是二手店来客的停车方式。 它才刚从那辆车上下来，它绝不可能认错。在脑子开始转动之前，程潇的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 它像疯了一样从原路拼命地往回跑。不知道为什么，剧烈的恐惧像要从胸口炸裂一般地鼓动着。它差点无法控制地失声大叫出来。在撞上三次墙角，摔进水坑五次之后，程潇才终于确定，它迷路了。 店门口的路线本来就不是很容易记清，再加上程潇现在脑袋一片混乱，大雨又让巷子里变得泥泞不堪。它看看天空，乌云像在嘲笑它一样漫不经心地压在头顶。 程潇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它的全身，从头到脚。它混沌的脑袋不由得开始想，沈健新为什么会在这里。 答案只有一个：他知道它口中的舅舅是谁。 如果他知道，在过去的三年中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找到过这里呢？ 况且，他今天来这儿的目的又是什么。 ——！！ 程潇突然想到了什么。它猛地从泥浆中坐起来，浑身发抖地掏出手机，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中不急不慢的嘟嘟声让它无比焦虑。 快接，快接啊。 如果沈健新的目标是他—— 如果沈健新是为了知道它的新主人是谁，而故意埋伏在这里的话—— 程潇不知道他找杨皓睿的原因是什么。也许他是想从他那里得到它的所有权，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动手。毕竟弄坏了别人家的机器人，少说也得赔点钱，严重的话说不定还要去号子里逛一圈。而对于自己名下的机器人，无论怎么做局里都是不会管的。 怕就怕沈健新脑子一横，想要连杨皓睿一起灭口。 程潇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应该不会做得这么绝吧。别说过去的事程潇一个字都没有告诉过它的主人，就算杨皓睿真的知道点什么，他们手里根本没证据，也不可能会对他有什么威胁。可程潇摸不清沈健新为了保守秘密会做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他背后的势力能任他无法无天到什么程度。不管怎么样，它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沈健新看到它的新主人一眼。 谢天谢地杨皓睿终于接起了电话。程潇偷偷深呼了一口气，它不想让他听出什么异常。照那家伙的性子，万一知道它出了什么事，他恐怕会傻乎乎地飞快往枪口上撞。程潇清了清嗓子，然后故作镇定地对电话那头说：“你走到哪儿了。” “你在店里吗，我拐个弯就到了。” “别——” 程潇急得开始口不择言。 “你别去店里了。” “啊？”杨皓睿一脑袋问号，“我眼看到门口了。” 程潇用左手握住了止不住发抖的右手，然后拼命地咬紧牙关想要稳住声音。 “我坐过站了，车上人太多，没来得及下车。” 被雨水泡肿的脑袋绞尽脑汁想要编出阻止他的理由。 “而且我刚和徐博士打了个电话，他说门前有个大水坑，今天好几辆车都陷在那儿了。你要是没到的话赶紧掉头回来吧。” 雨滴打在额角、肩头和泥泞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男人说道： “我知道了。” 程潇颤抖地松了口气。 “你还在公交车上吗？”男人问。 “嗯……嗯。”程潇连忙回答。 “坐的哪路？我去车站找你吧。”杨皓睿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它的动摇。 “78路，那我在美术馆那站下吧，那里遮雨亭比较大。” 从这里开车去美术馆，那条刚才还很拥堵的高速是必经之路。程潇想着用那里的车流先截住他，然后留出时间，确定甩开沈健新之后再赶过去与他汇合。 和杨皓睿的通话结束，程潇悬着的心放了一大截，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它爬上墙头观察了一下地形，总算是找回了方向。回到大路上，程潇想着高速那条路不好走，准备先坐地铁去相反的方向，然后再想办法折回去。 程潇徒步向最近的地铁站走去。可能是附近的下水管道堵了吧，路上的积水高得夸张。程潇淌着水一步一拐地穿过马路，在马路牙子一脚踩空还差点重心不稳栽进水里。 程潇足足喝了一大口泥汤，然后勉强在水中站稳脚跟。它开始认真地想是不是干脆游过去比较快。来到地铁站，查好路线，它坐上了去往北面的地铁，下来之后又上了一辆晚点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它终于到达了美术馆门口。 那里并没有杨皓睿的身影。 难道那条高速比想象中堵得更严重？ 程潇给他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接着它发了条短信，也没有回音。 奇怪，就算他堵在路上或者有什么其他事，他应该也不会一声不吭啊。 程潇没办法。可是现在回家的话，电话联系不上的他跑来这边再找不到它的人会更麻烦。它干脆坐在美术馆门口的遮雨亭下面，开始发起呆来。 直到公交的末班车离开，程潇也没能等来它的主人。程潇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它想查查高速方向的路况，却在网上看到了一条新闻。 《城北高速发生恶□□通事故，造成三人死亡，一人重伤。》 程潇摸摸额头，一脸铁青地笑了出来。不可能吧。 上天不可能对它这么恨之入骨吧。 那家伙不像是个运气如此差的人。 越是劝慰自己，程潇的心却越恐慌。如果他真的发生不测，那么等待它的会是什么呢？ 被回收？被销毁？还是被再次销售？ 无论是哪种，它都不可能会有像现在这样能让它尽情实施复仇计划的环境了。而且，那个人，它的主人明明没有任何错，如果是因为它而遭受到这一切的话—— 程潇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早已沾满鲜血。难道，上天注定它还要再背上更多的罪孽吗？ 熟悉的窒息感涌上胸口，程潇感觉眼前有点发黑。 这时候手机传来“叮”的一声。程潇连忙打开锁屏，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是杨皓睿我手机坏了用别人的手机给你发的你还在美术馆吗” 程潇瞬间拨通了那个号码。 男人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对不起，你是不是等了好久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此刻程潇只是全身心地为他的平安无事感到庆幸。只要他活着，其他怎样都好。 程潇告诉他自己还在美术馆，杨皓睿却说他现在实在走不开没办法接它了。他连着道了好几个歉，然后说会帮它叫出租车。 “没事，我自己能回去。现在雨也小了，空车挺多的。” 程潇很快回到了家，而男人直到过了午夜才一身狼狈地回来。他身上全是泥巴，人冻得哆哆嗦嗦，头发也乱糟糟的。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男人一开始支支吾吾，最后在程潇的逼问下终于乖乖坦白。 因为路上积水太深，车子发动机进水，在马路中间抛了锚。结果找的拖车却迟迟不来。巧就巧在他正准备联系程潇的时候，手机居然脱手掉到水里去了。 程潇一肚子惊慌全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气恼。它颐指气使地命令杨皓睿去洗澡，还规定不洗热乎了不准出来。 杨皓睿笑嘻嘻地钻进浴室。没一会儿花洒的声音传了出来。程潇想了想，还是跑到厨房给他煮了一锅姜汤。 他要是因为着凉死掉了，程潇心里可受不了这个刺激。 等监督着男人吹干头发睡下之后，程潇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钻进了床底下。 它需要整理一下手里的信息。 今天发生的一切算是把它的计划全部推翻了。首先，它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在构思计划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它的主人。毕竟，计划的绝大部分都是它在二手店等待修理的时候想出来的。那时候，它怎么知道它的新主人会是谁。况且他们非亲非故，程潇本想着逢场作戏适当地敷衍一下，最后不要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就够了。可谁知它招惹上这么一位莫名其妙的追求者，对它还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这让程潇亲近他也不是，冷落他也不是。虽然它对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要说对他下狠手程潇还是有点不忍心。它当然也不能容忍他因为自己的关系受到连累。毕竟沈健新那个人渣，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难以置信的混蛋勾当。 现在沈健新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如果他的目标真的是它的主人，像从前那样偷偷翻进院子，万一被他反跟踪暴露自己的住处，那时候他们的立场就很被动了。程潇没有自信能保护得了他。 怎么样才能在保证主人安全的前提下让沈健新受到应有的惩罚呢？ 程潇一点头绪也没有。它恼火地胡乱抓了抓头发，没想到床底的木板上钉着便签纸的图钉被晃下来几颗，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隔壁房间传来几声小小的咳嗽。 程潇蹑手蹑脚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然后伏在墙上听了听隔壁的动静。似乎没什么问题。 总之，关于计划，目前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等它想出来该怎么藏好它的主人，然后再适当探探沈健新的意图。之后怎么办到时候再考虑也不迟。 早上，送走了去上班的杨皓睿，程潇久违地找出一部电影看了看。自从来到这个家之后，它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娱乐活动，几乎满脑子都是它的复仇计划。甚至它从被制造出来，就没有好好的遵从自己的意愿做过什么事。这种新奇的自由感让它感到格外的兴奋，本有些无聊的电影也不知为何变得有趣起来。看完电影，它又去书架上拿了一本封面看着不错的小说读了起来。书里花了很多笔墨来描写丰盛的食物和美酒，看得程潇不禁有些手痒。最后它决定，为了补偿因为它故意指错路而遇上一连串倒霉事的主人，今天干脆做一桌好吃的给他吧。 去外面买了一大堆菜回来，程潇卷起袖子准备大露一手。可是直到饭菜都上桌了，杨皓睿还是没有影子。程潇想他是不是去处理他的故障车了。总之，先打个电话问问。 熟悉的铃声从男人的卧室传了出来。 程潇一脸茫然，不会吧。接着，它推开了卧室的门。 床上很明显地躺着个人。他蒙着被子攒成一坨，就像一颗奇形怪状的土豆。 走到床边，程潇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见他眼神涣散，满脸潮红，粗重的呼吸有时会被浓痰呛住，然后就是一串剧烈的咳嗽。 唉，果然他昨天是着凉了。 程潇凑过去碰了碰他的脑门，感觉他烧得不低。 男人像是被刺耳的手机铃吵醒了一些，但是因为高烧还是有些神志不清。程潇问他什么时候回的家，不舒服怎么不早告诉它。男人只是哼唧了几声。程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床头摆着退烧药的空包装和水杯，看来他已经吃完药了。干坐在这也没什么用，程潇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 程潇没有预料到，它衣服的下摆被男人死死拽住了。因为一下子没站稳，它一个趔趄坐回床上，顺势还踢倒了脚边的垃圾桶。 “你想干嘛？” 程潇有些埋怨地说。它刚想把衣服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在看到脚边翻得底朝天的垃圾桶时，程潇愣住了。 男人还在口齿不清地说些什么。程潇只感觉心口像被鹤嘴钳狠狠地拧了一下。 从塞满卫生纸的垃圾桶底部倾倒而出的，是量大到让人触目惊心的烟头和烟灰。 那堆成小山的烟灰就像是罪证一样，像是从结了痂的伤口上剥落的碎屑，每一颗都在控诉着它的所做作为。 程潇知道自己对他做出了无法原谅的事，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觉悟。可像这样眼睁睁的把“罪证”摊在眼前，它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原来他一直在逞强，在它看不到的地方。 这时候，程潇终于听清了，意识模糊的男人口中不断重复的，是它的名字。 程潇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抽出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回握住了那只手。 后半夜的时候，杨皓睿好像烧的更厉害了。他整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还不停说着胡话。程潇给他准备了冰袋和退烧贴，又掐着时间测了好几次体温，温度却总是降不下来。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现在出门挂急诊说不定会再次着凉。程潇考虑了一下，然后干脆地脱掉外衣钻进了他的被窝。 其实程潇并不讨厌和他的身体接触。故意保持距离只是希望他不要在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中越陷越深。既然他现在都烧到神志不清了，它也没必要再故作矜持了。反正一觉醒来，他根本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程潇把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然后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炽热的体温紧贴着它的胸口。程潇有意降低了自己的系统温度，直到它的皮肤感受到灼烧般的刺痛。 它没有松开手。 男人口中仍然在胡乱说着些什么，程潇把耳朵贴上了他的后背，却听到了令人意外的内容。 那像是一串字母——不，是数字。或者是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在不断吐出的这些不知所云的梦呓之间，还穿插着断断续续的低语：“哪里……找不到啊……” 这些意义不明的话让程潇感到莫名的恐惧。它抱紧了怀中的人，试图用他的体温来赶走心中的不安。可越是紧紧地拥抱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令人怀念的心跳声像在安慰它一般缓慢地鼓动着。渐渐地，程潇的指尖停止了颤抖。 是啊，他还活着。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程潇放松了全身的力气。把头埋进他的后背，它像是叹息一般地低声道： “还好你没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朋友 程潇做了一个梦，虽说机器人应该是不会做梦的。梦里是一条漆黑的走廊，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开始模糊起来。它就这样不停地走着、跑着，直到精疲力尽，直到身体再也无法动弹。突然，天空中有雨滴降落在它身上。 那是带着温度的、触感温柔的雨。 雨滴敲打着它的心脏，带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同时，也让它锈迹斑斑的心中泛出阵阵刺痛。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有人在黑暗中这样说。 一开始程潇还以为是沈健新，毕竟他最近才说过类似的话。可它怎么听怎么不对，那不是他的声音。 “他”是谁，程潇拼命地在黑暗中寻找，可是什么都没找到。那个声音并不像它认识的人中的任何一个。 【当然。我不是说了，徐博士会把我修好的。比我还严重的机器人，修好了照样什么都看不出来，你不是知道的吗？】 另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是在回应前面那个人的话。 这个声音听起来机械而木讷，仔细听还带着嗡嗡的杂音。 “要是万一修不好……” 雨越下越大，心底的刺痛也越来越强烈。 【不会的，你放心吧。】那个声音像是在安慰他，可程潇却觉得嗓子越来越沉，沉到连说出一个字都很困难。 胸口的刺痛变成了剧痛，那份痛苦不断蚕食着它的身体。就算如此，它还是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保证……】 身体渐渐失去控制，意识也在逐渐远去。 【到那时候……我——】 话的后半句被刺耳的杂音所掩盖。片刻之后，它的中枢系统停止了运转。 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了。 包括他哭泣的样子，还有他的温度，一切都感觉不到了。 程潇猛地睁开眼，发现那令人恐惧的黑暗只是一个梦。而现实中的它被杨皓睿从正面紧紧地抱在怀里。怀中的人并没有哭，而是带着安稳的表情沉沉地睡着。 伸出手探探他的额头，还好烧已经退了。怀中的温暖让它有一瞬的失神，所以它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他。 这时候，枕在身下的手臂突然收紧，它就这样被男人推进他的胸膛。两人的身体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一起，近到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程潇无法推开他。 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个黑暗中的梦之后。 但它清楚地明白，这种心情并不是因为爱，而是近似于一种无法兑现承诺的愧疚，和面对飞蛾扑火般的他束手无策的悲悯。 男人像撒娇一样在它的耳边磨蹭。程潇没好气地说：“你刚才装睡呢吧？” 怀中那颗毛绒绒的脑袋摇了摇头。 程潇叹了口气。看在他大病初愈的份上，就随他怎么来吧。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互相交换着体温。谁知这家伙的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开始叫唤。也是，他昨晚什么都没吃，算到现在也该饿了。程潇想起身给他做饭，结果男人却死死拽着它不撒手。程潇一脸嫌弃，边拍着他的肩膀边说：“你有完没完？” 男人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它。 程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室。它到厨房做了点蔬菜粥，刚要端着碗回卧室，一转头看见男人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 把粥放在餐桌上，程潇抬手对刚走进厨房的主人斥道：“回去给我把袜子穿上！” 男人灰溜溜地回屋去，乖乖穿好了袜子。 两人终于双双坐在了餐桌前。男人盯着粥，却迟迟不动筷子。程潇正纳闷，却发现他似有若无地往它脸上瞟了一眼，然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怎么，还要我喂你不成？” 男人像拨浪鼓一样摇了摇脑袋，然后拿起了筷子。程潇这才发现，他的耳朵红通通的，就像刚煮熟的螃蟹钳子。 起身摸摸他的额头，也不烧啊。男人见程潇收回了手，头却低得更厉害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他那副纯情的样子看得程潇都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毫不留情地说：“我可告诉你，昨天晚上那是给你治病，你别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 “嗯。”男人连忙使劲地点了点头。 他端起粥喝了一口，然后放下碗，说： “我……还是很想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我是你的机器人，这是我的职责。” 听到这话，他的眉间无可避免地染上些许愁容。可程潇又能怎么办。它总不可能和他说，它是真心想对他好吧。 看着他像耷拉着耳朵的大狗一样无精打采的样子，程潇斟酌了一下，终究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口： “反正我是你的机器人，你也不用顾虑太多，该用的时候尽管用就好了。你要是愿意，咱们也可以像之前那样相处。” 听到这句话，男人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它说：“之前？多久之前？” “呃，我刚从店里过来的时候？”程潇试探地说。 他眼里的光倏地一下消失了。 男人像是反应过来自己会错了意，也明白了它指的是什么。那张刚才还春风满面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混着些不甘的苦闷表情。 “不用了。”他有些赌气地说，”我不想勉强你。” “我又不觉得勉强，你在意什么？” 这家伙明明早上还死死搂着它一脸痴迷的样子，现在程潇主动开口他却不高兴了。这是什么道理？ 男人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索性放下碗筷，闷着头躲回卧室去了。 他，生气了？ 程潇这是第一次见他生气。 比起担心他生自己的气，程潇更多的是意外和好奇。 这家伙，原来这么纯情的吗？ 虽然它系统设定的年龄比他大几岁，但它从来没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过。再加上程潇生前不谈感情的时候也算是玩得比较开的人，它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出格。看到他这幅样子，程潇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太随便了。 拿起他只喝了一口粥的碗，程潇走过去敲了敲卧室的门。它的主人似乎气得不轻，躲在屋里一声不吭，也不回应。程潇干脆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就看见床上堆着一颗和昨天形状不同的异形土豆。 程潇无奈地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耐着性子对着那颗土豆说：“再生气也要吃完饭啊，你不饿吗？” 土豆只是动了动，还是没有变回人类。 “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种话，对不起。” 这是它能做到的最低声下气的道歉了。这要是放在程潇还活着的时候，估计天塌下来他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杨皓睿终于从被子中露出头来。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在生气，不如说是在自责。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是我太钻牛角尖了。”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起身：“我才该说对不起，让你一次一次纵容我的任性。” 啊？ 这话说反了吧？ 程潇很惊讶他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它从没觉得自己为他做过什么事，要说的话反而害他伤心难过的次数还比较多。 “你啊，可以多任性一点没关系。”他翘来翘去的头发配着苦大仇深的脸看着实在有趣，程潇干脆上手揉了揉他毛绒绒的脑袋，“我比你多长这几岁也不是白吃饭的，对付你这种小鬼绰绰有余。” 杨皓睿一脸吃瘪的样子：“你是在小瞧我吗？” 程潇夸张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呢？”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杨皓睿呼地一声轻笑出来。他抬起头望着程潇，眼里是满是温柔。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是，像现在这样就好。” 他说。 “像现在这样的朋友关系，我已经很满足了。” 程潇心里忍不住吐槽，有哪个朋友会任他紧紧搂着睡觉还不让撒手的？不过只要他能稍微开心一点，它的良心也不会那么煎熬。 这是它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程潇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没反应过来那丛乱糟糟头毛的主人急速的靠近。男人直起身子飞快地在它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像偷袭成功一样露出狡黠的笑。 就听他瞎扯，这是什么狗屁朋友关系！ 快到周末的时候，杨皓睿跑来跟程潇说，他有个朋友想来家做客里，问可不可以。程潇一脸茫然道：“这是你家，你问我干嘛？” 杨皓睿无奈地笑笑，说怕它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我没问题啊。你朋友喜欢吃什么？我提前去准备。” 听了这话，杨皓睿的脸上有些绷不住的开心。他说那是他很好的朋友，两人从小就认识了。他也知道自己的事，所以专程想来看看他。 程潇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这时候，它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沉下了脸。 “你没跟他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杨皓睿连忙摇摇头，说他只和朋友说了它是机器人，其他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这就好。程潇并不介意他俩之间的关系被别人知道。只是在它收拾完身后那堆烂摊子之前，它不想再牵扯更多的人进来了。 周六的下午，他的朋友准时赴了约。那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跟杨皓睿站在一起根本不像同龄的人。要是他没提前说，它还以为是他远房的表弟或者学校里的后辈呢。来客彬彬有礼地和它打了个招呼，程潇也对他报以微笑。然后，它无奈地发现，这人一直盯着它的脸呆呆地看着，好像丢了魂一样。 喂，不会吧。程潇一脑袋黑线。你们人类都这么没出息的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留意看过去，胸口会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一样，弄得人心里痒痒的。 这时候，杨皓睿一屁股拱开了他的儿时好友，然后酸溜溜地说：“你差不多得了啊。”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傻傻地挠着后脑勺一边面红耳赤地和程潇道歉。看他那蠢乎乎的样子倒也挺有趣，程潇亲切地招呼他进屋，结果又被杨皓睿别有深意地瞪了一眼。 之后，杨皓睿以各种理由把他俩支开，就是不让他和程潇有什么近距离接触。程潇全都看在眼里，心想这家伙吃醋也吃的太明显了吧。 两人换到体育频道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放篮球比赛。他的朋友表情微妙地主动换了台，杨皓睿却对他说：“干嘛，你不看我还看呢。”接着，他把频道又换了回来。 两人的态度基本上印证了程潇的猜测。虽然，它的心中早就默认了那个事实。 他在朋友面前自然是没了拘束，言语动作一点都不客气。程潇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也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没有防备的表情。他对待自己的态度，根本就不是朋友。 想起他那种近乎于宠溺一般的低声细语，程潇甚至感觉有些肉麻。 它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它应该高兴吗？它本可以高兴的，但是必须有三个前提： 如果它是人类；如果它放弃复仇；如果它没有安装感情禁止程序。 这三个条件它一个都不符合。所以，它没有任何高兴的理由。 如果当初程潇还活着的时候遇到的人是他，是不是故事就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 这个想法把它吓了一跳，它已经开始考虑这种事了吗？ 但那时候程潇心高气傲得很，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是不可能让他多看一眼的。 程潇在厨房边煮着咖啡边陷入沉思。 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入戏了。 因为知道他为它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到它一辈子都偿还不清的地步，所以它冒着失去记忆的危险也想尽可能地对他好一点。可在这短暂的快乐之后呢？给他编织一个美好的梦然后亲自把他唤醒吗？ 就算他们能跨越一切障碍，就算它真的放弃复仇，双手沾满鲜血的它有资格获得幸福吗？ 咖啡的苦味慢慢散开，只剩下挥之不去的酸涩。 属于两个人的未来，前方什么都没有。 美好的梦还在继续。男人的笑容越来越多，整个人的气息也越来越沉稳。程潇一边喜于看到这种变化，一边随时等待着，一切结束的那一天。 果然这一天没有让它等太久。一天傍晚，程潇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 “最近怎么没来上课？” 短信的落款人，是沈健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两年之约 因为在美术史课上认识的两个女孩子都有它的联系方式，所以程潇心里并没有太惊讶。它无视了沈健新一开始发过来的几条闲话家常的短信。反正他也不可能顺着电波找到它家门口来。 短信的内容无非就是假装嘘寒问暖，以及单方面探讨一些所谓的学术问题，以和学生张然的口吻。 程潇觉得无聊至极，它甚至想干脆地撕破这层毫无存在意义的窗户纸，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样故作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连续的无视之后，沈健新似乎也有了对策。就在昨天傍晚，程潇收到了来自沈健新的一条新短信。 在一大段自说自话的艺术理论分析之后，他的最后一句是： “替我向你同住的人问声好。” 看到这句话的瞬间，程潇把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一定是故意的。 理性告诉它这只是那个无耻之人下作的试探方式。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有关杨皓睿的任何事。可心里又有个软弱的地方在不停地质疑，万一他真的知道什么？万一在那个下雨天，他们在擦肩而过的时候—— 这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怕的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肯定或否定，而是在没有答案的猜疑中惶惶终日。 程潇深知那种能把人彻底击垮的恐惧。它眉头紧皱地捡起手机，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拨通了沈健新的电话。 “哟，稀客呀。”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倚在门前悠然地抽着烟。 “徐博士——”程潇毕恭毕敬地说。 男人笑了笑，然后吐出一个烟圈：“你之前不都学你妈妈叫我徐肾虚的吗？怎么，今天来是有求于我？” 这个男人和它的母亲一样是机器人的制造者。之前被沈健新锯得只剩拳头大的主机时，就是这个人把它修好的。机器人的制造者就像它们的生身父母一样，所以按照辈分，程潇还要叫他一声舅舅。 “长毛怪，你怎么来了？别是新主人不要你，跑回家来哭鼻子的吧？” 男人的身后躲着一个头发像鸟窝一样的男孩子，他一脸敌意地看着程潇，一边还扯着眼皮直吐舌头。 “你这毛没长齐的臭小子，你连新主人都找不到还敢来笑话我？”程潇嘴上毫不留情，没出息地和看上去小它很多岁的少年拌起嘴来。 “没大没小的东西，怎么和你二哥说话呢？”外表只有十几岁出头的少年搬出了前辈的架子。程潇仍不示弱，它翻着眼冷笑一声，然后一脸嫌弃地说：“二哥你比我早造出来这么久，也没见你长点个子啊？” 少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向程潇扑了过来。穿白大褂的男人一把拦住了男孩，然后顺势把他圈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你们俩还没完了。”男人笑呵呵地说，仿佛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一样。他把男孩支去了别处，然后请程潇进了门。 “最近怎么样？”男人问。 这家机器人二手店和三个月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如既往乱糟糟堆满破铜烂铁的前院，和货架上积满灰尘的店面。店主人一头油腻腻的长发，胡子拉碴的下巴和白大褂下面乱来的穿衣风格，倒和这家店的感觉很搭。 程潇在门口那堆废品山的角落待过大半年，主机修好后，它又在地下的玻璃柜里锁了很久。 “还可以。”程潇简短地说。 “你那个新主人，看着挺死心眼的，他没有难为你吧？” 程潇摇了摇头。 这个人的话，应该知道那件它一直在意的事吧。 “徐博士，我现在的主人，是不是就是一年前把我送到这里的人？” 尽管已经隐约知道了答案，程潇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如说，它是想用一种相对确定的什么东西来斩断它的迷茫。 “你不记得了吗？我还以为你一直知道呢。”男人说。 程潇的胸口一沉，同时，心底又有什么地方像解开了束缚的枷锁，既期待又恐惧。 那时候，它全身能运转的地方只有主机，所有与外界沟通的方式全都被毁掉了：眼睛，耳朵，嘴巴。它看不见东西，听也只能听得到模糊且扭曲的声音。说话更是像从机器的缝隙里挤出来的一样。所以杨皓睿这个人，包括他的长相和声音，没有在程潇的系统中留下任何痕迹。 三年前的一个雨夜，机器人7035被它的主人用电锯锯成了难以修复成原形的碎金属块，然后分散地丢弃在距离相隔甚远的数个垃圾站。但他低估了机器人的修复能力。作为主机的那块废弃金属竟然重新接上了电路，开始自行运转起来。它在垃圾场不停地呼救，不巧，一位过路的青年发现了它。 那名青年喝了点酒，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撞到了鬼。7035拼命地向他解释，为了能抓住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青年只当是在做梦，最后半信半疑地把它带回了家。 等到酒醒之后，青年发现这并不是梦。7035向他描述了事情的经过，但有意隐去了让它变成这样的原因。 通过和他聊天，7035发现青年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它有意挑着说一些他喜欢听的话。渐渐地，青年振作了起来，到后来，两人甚至成为了所谓的交心挚友。 它并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挚友，它做的这一切也不是因为善心大发。原因很简单，这个人是让它活下去的关键。 活下去，然后向沈健新复仇。 为了这个目的，它将不惜一切代价。 沈健新是为了灭口才把它弄成这幅样子。而把它弄成这副样子恰恰是因为他没有看说明书。如果等他冷静下来，他就会意识到他所做的并不能彻底摧毁机器人。所以，他很有可能会把它找回来，以彻底摧毁它为目的。 NHRA规定，一旦类人形机器人遗失超过两年，持有者将会领到一笔补偿金，机器人持有关系也同时失效。为了逃离沈健新的魔掌，这个年轻人的存在是必须的。而且，它一定要尽可能地与他建立深厚的感情，深厚到愿意让它留在身边两年以上。等到两年的期限一过，它就自由了。至于那个年轻人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想，它根本无暇考虑。 可笑的是，它用应急系统重新连接起来的主机并没有坚持多久。没过几个星期，它就再也运转不下去了。赶在彻底坏掉之前，7035恳求青年，请一定在“两年之后”把它送到那家机器人二手店去。 就算变成一块废铁躺上多久都无所谓，只要两年之内不被沈健新找到，只要店长有一天能把它修好，它就不算输。一切都还有希望。 它现在手脚健全地站在这里就证明了，那个青年履行了他的约定。而程潇呢，它履行了它的约定吗？ 在它谎话连篇的计算与谋划中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现在就像一个无能编剧写出来的讽刺的笑话。 它的约定还有履行的必要吗？ “所以我的膝盖也是……”程潇继续问。 作为人类程潇的替代品诞生的7035，左膝的伤也参照蓝本一比一地复制了出来。而如今它的膝盖却健全灵活，甚至可以承受高难度的舞蹈动作。程潇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直到那天，它的主人在病中无意识地说出了，它膝盖零件的编号。 “嗯。”徐博士吸了一口烟，“不止是膝盖，你身上的大部分零件都是他找回来的。” 程潇咬紧了嘴唇。 “当时我跟他说别修了，太麻烦。需要的零件早就停产了，要做新的他又出不起那个钱。结果他就整天在我的院子里刨来刨去，赶也赶不走。后来他好像又找到别处的店，甚至还跑到报废厂去找。最后总算是凑合把你拼出来了。你那块没毛病的膝盖骨头，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系统里都没有记录。” 这个傻子。连自己是在骗他都看不出来。老老实实把它扔在二手店就完了，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把麻烦事往自己身上揽。笨成这样，以后岂不是要是被坏女人骗得团团转。到那时候，可没人救得了你。 看程潇表情微妙，徐店长轻笑一声，问：“怎么，被这小子的执着感动了吗？看他挺喜欢你的，要说脸长得也不错，有没有对他有点动心啊？” “您别开玩笑了。”程潇换回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我是不可能对人类动心的。这一点您还不清楚吗？” “是吗——”徐博士脸上的笑容凝成了说不出的苦涩，“是吗。”他又说了一遍。“也对，毕竟你妈妈的事……” 他没有再说下去。 也许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那一天，也是他最不愿意回首的、刻在心底的永远的伤痕。 它的母亲，它的制造者，SYL项目的创始人，在六年前离奇地死去。因爱而诞生的SYL项目，却成为了孕育仇恨的摇篮。她的死因被上层压了下来，可是SYL项目所引发的祸端却没有停止。终于在半年之后，发生了震惊社会的“Bloody Friday”事件。这一事件彻底改变了类人形机器的监管格局。涉事机器人全部被物理消除，已出厂的机器人被强行安装紧急摧毁装置，未出厂的机器人也添加了诸多控制程序。事件的影响甚至波及到了除类人形机器人之外的其他智能电子设备。那时候7035本应该认清现实，可它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它的主人。结果当然是可笑得可怜，它被恨恨地背叛，被剁成碎片，然后扔进了垃圾堆。 它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了，程潇想。其实有没有安装感情禁止程序对它来说没什么区别。它承认杨皓睿不是坏人，很多地方它还要感谢他。但他毕竟是人类。人类都是善变的。今天他所有的温柔很有可能会变成日后刺向它的利刃。所以它根本没必要因为那点事而动摇。太过心软只会害它重蹈覆辙，到头来还会浪费好不容易得来的复仇机会。 告别了二手店，程潇并没有回家，而是向商业街走去。来到一家人头攒动的快餐店，它在附近等了一会，然后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找到了位子。 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子，程潇点了一杯加满冰的柠檬汽水，然后闷头喝了起来。 冰镇的液体并没有让它变得冷静，反而它的指尖开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随着会面的临近，它开始萌生出临阵逃脱的冲动。 终于，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他从快餐店的玻璃窗外面经过的时候，还向程潇笑着挥了挥手。 看着男人在它对面坐下，程潇浑身的恐惧似乎变成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最不济也就是再被他拆一次。何况它专门挑了这样一个人满为患的公共场所，门外的街道上就是巡逻的警察，它不信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沈老师，好久不见。”程潇面无表情地说。 男人像是讨好一般地笑了笑。“真没想到你会主动联系我。” 心里翻着白眼想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程潇假装成学生张然的语气说：“最近有点忙没时间去听您的课，之前讲加洛林的那一段我自己没看太懂，还是想听听您的见解。” 边嘬着吸管边百无聊赖地听这个人装模作样地讲起什么艺术风格，程潇低着头一言不发。等到他讲的告一段落，程潇突然抬眼扫过他的视线。就像它预测的那样，男人像触电一样僵住一秒，然后，他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热度。 这就是它的目的，虽然它知道自己是在玩火。 就这样持续了数回的目光的挑逗，男人看向它的眼神已经如痴如醉。那副样子，它经常从过去的他身上看到。 那是他看向程潇的眼神。 是崇拜者看向神的眼神。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程潇突然打断他，说着一会儿还和人有约，这就先回去了。 看着男人慌乱地抓起公文包想要追上去，程潇干脆地甩开他扬长而去。刚出店门，它就被男人拽住了袖子—— “程潇——” 上钩了。 程潇回过头，男人眼中满是恋恋不舍。 这要是换个人，这幅样子也算是挺打动人的。可程潇怎么可能还吃他这一套。不如说，它等的就是这句话。 “啊，您叫我什么？” 男人像是恍然大悟一样，突然放开了它的手。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您不会认错人了吧。”程潇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我说怎么才认识您就那么照顾我呢。” 男人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程潇决定迅速结束战斗。 “今天多谢您了。那下次上课见吧，老师。” 程潇快步离开了现场，只留沈健新一个人定定地望着它的背影，嘴角掀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永远 黑暗中有细碎的光亮。定睛一看，那是镜子的角落反射的光。镜中人的脸恐怖地扭曲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味。 又搞砸了吗，程潇事不关己地想着。眼中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身旁的手机中躺着几条新鲜的短信。短信的主人，来自刚与它分别不久的那个男人。 男人向它表达了歉意，对于把它认成了另一个人这件事。 他说那个人曾带给他无数的灵感，是他无法替代的宝物。 “就像现在的你，给我的感觉一样。” 哈哈哈，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程潇，你听见了吗？他说，你是他无法替代的宝物。 机器人仿佛坏掉了一般重复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手机发出的微弱的光，淡淡地映出男人的最后一条信息—— “你有没有兴趣来做我下一幅作品的模特？” 掌心的疼痛像是警示一般阵阵鼓动着。 松节油的气味。破碎的画布。温柔的轻声呢喃。尖锐而凄厉的大笑。最后，熟悉的黑影缠上喉咙，一点一点，直到被夺去呼吸—— 突然，一阵炫目的光划破了眼前的黑暗。手提超市袋子的年轻男人打开了房间的灯，在看到程潇的一刹那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是——” 程潇瞬间收起了动摇的神色。它若无其事地看看散落满地的镜子碎片，和自己被循环液染红的手，云淡风轻地说：“不小心打到了。” 杨皓睿扔下手里的袋子来到它身边，不顾它的阻拦抓起那只受伤的手，满脸都是不忍心。 “怎么弄成这样了。疼不疼？” “没事没事，睡一觉就长上了。倒是你，小心别扎了脚。” 男人本要带它去二手店修理，被程潇严正拒绝了。尽管它说不用，它的主人还是半强迫地让它乖乖坐着，然后取出了机器人专用的急救箱。 男人小心地把伤口喷上循环液凝固剂，用固定的胶布粘好，接着把与机器人皮肤成分相同的膏状物质加热到融化，然后仔细地填补在表皮开裂的地方。 看着他埋头专心处理伤口的样子，程潇突然想到，从前，他好像也这样修理过它时不时罢工的主机线路。 不知为何，程潇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它不顾伤口还没有完全处理好，就硬是抽回了手，顺便还把桌边的工具扫了一地。 “屁大点的事这么麻烦，你有时间干点别的不行吗？” 男人一脸茫然。他不明白程潇是在生什么气。 “不好好处理，万一留疤了怎么办？”男人委屈巴巴地说。 谁知这句话像是触到了程潇的逆鳞。 “留疤？” 它冷笑一声。 “那又怎么样？”咄咄逼人的反问。 “我手上长了个疤，我就不是我了吗？” 这句话和前面实在没什么逻辑关系。但程潇就是一心想从它的主人那里得到答案。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因为这张皮才喜欢我的吧。这张宝贵的皮弄坏了可不得了，是不是？” 男人一言不发。 “还是说，你对着一堆铁块也硬的起来？不可能的吧。你是变太吗？” 沉默的男人终于皱起了眉头。 程潇知道它是在无理取闹，它只是把别人犯下的过错迁怒于这个人。就好像证明了他的感情只是玩笑，就可以减轻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一样。 “因为你的外表喜欢上你，这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直直地对上了它的视线。 呵呵，程潇自嘲地笑了出来。果然，你也是这样。你们人类都是一个样子。对待崭新漂亮的东西恨不得整天捧在手心里，对待丑陋破旧的东西却弃如敝履。 既然如此，就让这个可笑的爱情故事结束吧。 程潇把什么复仇计划完全抛在了脑后，包括不能太早惹它的主人生气的事，还有不能在最终摊牌之前让它的主人彻底讨厌它的事。 “那正好。我这就让你看看，你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像疯了一样把指甲狠狠扎进自己的脸，试图把那层多余的皮肤扯下来。可惜机器人的指甲远没有玻璃锋利，最终它也只是在脸上划了两个血道子，在它的主人出手制止它之前。 杨皓睿紧紧抓住它胡乱挣扎的双手，然后说出了令人始料未及的话。 “7035，我命令你停下！” 程潇呆呆地看着他。男人眼中过于明显的怒火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见过，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他眉头紧皱，声音少见地很强硬。 意义？ 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当他知道他费尽心血修好的只是一个整天算计着怎么利用他的骗子，他会认为这一切有意义吗？ “不是你说只喜欢我的脸么？”程潇放松了力气，抽出了被桎梏的双手，“早点让你看清现实，不是挺——” “‘因为你的脸喜欢你’和‘只喜欢你的脸’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吧。”男人打断了它。 程潇嗤之以鼻。这算什么，狡辩？ “你因为书的封面漂亮而买了本书，然后发现书里的故事很有趣。你会因为书的边角破了而讨厌那本书吗？” 这是什么烂比喻？ “因为书皮脏了就扔掉书的人，根本不能说是真的喜欢吧。” 程潇这算是听懂了。它低头笑了笑，觉得面前的人天真得可爱。 “那我问你，要是那本书掉进化粪池里，你是去专门捡回来还是干脆买本新的？” 男人张口结舌。 程潇不屑地一笑。 “漂亮话谁不会说？谁知道吹得越厉害的人最后是不是翻脸翻得越快。” “你有必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极端吗？” “你以为这个世上不存在极端吗？” 男人的眼神从不解变成迷茫，最后，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哀伤。 那个眼神让程潇觉得，他像是看透了它心中的想法。它连忙移开了目光，然后假装有些轻蔑地撇了撇嘴。 “亏你还说不会干涉我，尊重我的决定。现在还不是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命令我听话挺爽的吧。你要是喜欢就一直照这么来呗？反正我也不会喜欢你，你每天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程潇，我只是——” 男人有些慌张地抓住了它的手腕。程潇厌恶地想要甩开他的手，结果男人握得越来越紧，最后甚至钳住了它的身体，让它动弹不得。 “程潇！——” 男人的怒吼让程潇吓了一跳。他的手仍然死死地抓着它不放，而脸上，却满是不安和无助。 “求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 他蜷起身子，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它的肩上。 “不要为了不珍惜你的人惩罚你自己。” 这句话让程潇心口漏了一拍。他在说谁？ 粗鲁地推开他，程潇故作镇定地狠狠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宁愿沉睡两年也要摆脱的前一个主人吗？” 程潇心底越来越慌。他究竟知道多少？ “你不记得了吗？过去发生的事。我看你回来之后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可是那天你又说你都记得。” “记得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程潇有些气急败坏。如果真是那时候它说漏了嘴害这个人被卷进麻烦里，它不会原谅自己。 它必须想办法把关系撇干净。 “反正那时候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程潇轻佻地笑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男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类似于意料之外的表情。很好，就这样继续下去，然后狠狠地讨厌我吧。 “想也知道我是为了活命，故意哄着你玩的。反正我把你哄开心了，你就能找人把我修好。要不是这样，谁会忍你这种平庸无趣满口牢骚的幼稚鬼忍这么久？” 程潇自认这话已经说得很刻薄了，可它还是没从男人的脸上看到预料中的厌恶表情。 “就算你这么说，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男人有些固执地说。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我被你的话拯救的这个结果根本没有变，不是吗？” 程潇简直不敢相信，这家伙是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吗？它不就是在他因为脚伤放弃篮球生涯的时候给他随便讲了讲程潇的故事，这就能让他不计一切对它这么死心塌地了吗？ 为了能尽可能地拉近和他的关系，那时候的它甚至故意模糊性别对他说一些刻意暧昧的话。反正他只是个还没毕业的穷学生，不可能付得起对他来说巨额的修理费用。等到他把它送到二手机器人店，两人的交集就应该到此为止了。所以它毫无保留地编织着各式各样的谎言，以破釜沉舟的气势。它根本没有意识到，两三年的时间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自己种下的恶果，必须自己了结。 “你到底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程潇恶狠狠地说，“我是说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的感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全是假的，是为了让你喜欢我故意那么说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无耻的招数都用得出来。” “你不是这样的人。” “呵？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你所知道的我都是假的，是我演出来给你看的！等你知道我做过多少无法原谅的事，你就会明白现在的你有多愚蠢！” 说完程潇才察觉自己有些口不择言。要是在这时候把底牌都摊给他，怕是明天它就要被拉到报废厂去了。 “程潇。”看着情绪激动的机器人，它的主人却很冷静。他用双手覆上了它的肩膀，双眼直视着那双玻璃的眼眸。 “有时候，为了——活下去所做的事，并不是那么难以原谅。”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是为了活命，我就可以不管别人的死活对吗？” “就算你这么说，说你多么不好，可你从来没主动害过我吧。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讨厌你？” “害你要是有好处拿的话，你看看我会不会害你？” “程潇，你要是觉得我的感情对你很困扰就直说。”他突然把话直接挑明了，害得程潇一阵哑口无言。“就算你再怎么贬低自己，我也不可能会讨厌你的。” “可能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但我绝对不会讨厌你，不管发生什么。” 男人笃定地说。 啊，他果然还是不明白。 “你妈妈没教过你，凡事不要说得太绝对吗？” “我妈妈教过我，一旦认定的人和事，就不要随意动摇。” 程潇叹了口气，放弃了无谓的争执。反正等最后事情闹上了新闻头条，就由不得他动不动摇了。程潇准备起身，却被男人拽住了袖子。 “你就当，我是在还你的人情。” 哈？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你要是嫌我麻烦的话，你就这么想。如果能让你好受点……” 原来他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吗？程潇有些不耐烦。 “那时候，不管你是什么想法，你总归是照顾了我那么久，我一直都想好好报答你。就算咱俩以后没可能，我想要对你好的心情是不会变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只要你能……一直……像这样……留在我身边——” 程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番话。是他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如何，故事的结局早已定好，没有人可以改变它。 男人却像不知悔改的倔驴一样，用完全没必要的温柔嗓音说道： “你最后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他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就像夜空中静静闪耀的星星。 可程潇根本想不起最后濒临毁灭的它说过什么话。那段不见天日的记忆就像毛玻璃后面的景色一样令人难以辨认。何况程潇自己根本不愿主动去回想它。 “就算你说你全是在骗我，但那句话一定是真心的，对不对？” 程潇不认为那时的自己会对他说什么真心话。 “见不到你的日子，我就一直想着你说的这句话。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了再见的那一天。那种感觉，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了。所以，请你一定要珍惜自己，好吗？” 为什么他说着说着就又变成了倾诉衷肠的语气？程潇气得直想翻白眼。刚才那些话算是白说了。反正那时候它会说的不外乎是那几句模棱两可的暧昧情话。如果是在临近停机之前，那不就是怂恿他送它去二手店吗？记得那时候，他哭到干脆喘不上来气，也真是够笨的。程潇还假模假样地安慰他，说肯定会修好。 “要是万一修不好……”他急切地说。 【不会的，你放心吧。】 尽管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即将变为冰冷残骸的机器人还是努力地发出声音。 不能在这里放弃，既然上天给了它这个机会，既然上天让它遇到他。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保证……】 刺骨的寒意让它明白，它快没有时间了。 【到那时候……我——】 我——？ 我什么？ 程潇想了又想，脑中回旋的只有尖锐的金属鸣叫声。 它迷茫的表情似乎让它的主人明白，他的一切期盼都是一场空。 他早该明白的，不是吗？早点让他清醒，然后早点结束这场闹剧，才是对他来说正确的选择。 程潇抬起头，眼中映着的是一脸执拗表情的男人。 他眼眶红红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像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一样死死咬住嘴唇。 那副样子，与记忆中最后的画面重叠了。 就像是齿轮咬合一般，回忆像洪水一样瞬间倾泻下来。寒冷的雨夜。绚烂的朝霞。拨动树叶的微风。聒噪的蝉鸣。掌心的温度。深夜的昏暗灯光。一尘不染的天空。两人放肆的大笑，和一起唱着的古怪的歌。虽然那时候，它根本就没有能看见身边事物的眼睛。但不知为何，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却在它始终灰暗的人生里显得格外鲜明。甚至于那句湮灭在系统警报声中的约定，也像违背它的意愿一般慢慢从钻心刺骨的杂音中剥离开来。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保证……】 即将不得不与他告别的它这样说道。 【到那时候……我——】 到那时候，我就永远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不速之客 看吧，我就知道。 程潇满不在乎地想着。 像这种假得要死的情话，也只有他这样的笨蛋才会相信。 他们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不论发生什么。 除非它被魔法变成人类，除非沈健新因为什么不明原因突然暴毙，除非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就算奇迹真的发生，它也没有资格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去拥抱他。 那句话，注定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 程潇故意没有看它的主人。它不用脑子想都知道现在的它肯定哭丧着脸，一副蠢的要命的样子。当它想要取笑一下他的失态时，却意外地发现，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种异样的模糊让它短暂地有些混乱。接着，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它刮伤的脸颊滚落而下。 灼伤的伤口让它倒吸了一口凉气。液体划过嘴角，那是酸涩的柠檬汽水的味道。 当程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不禁开始质问自己。 这算什么？ 你不是早就学会，对注定无法实现的妄想死心了吗？ 强行留住不属于自己的人，会招致多么悲惨的下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人类都是善变的，他的温柔不知何时就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就算如此—— 7035，就算如此—— 你还是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吗？ 那段闪闪发光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重新知晓的绝望让它不能自已。泪水混着如洪流般的感情侵袭着它的理智。程潇害怕到想要呼救，下意识伸出的手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它想要呼救的人，就是它必须要远离的人。 越是靠近他，他就越是会遭遇到危险。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是它自己。 它不能再软弱下去了，它一定要保护他。程潇胡乱抹了抹脸准备起身，却被身边的人拽住手臂，然后一把拉进了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又令人安心。熟悉的心跳声顺着他的体温缓缓传来，让它忍不住想要回抱住他。 不可以。 如果它真的放任自己这样下去，直到失去记忆，沈健新不仅不会因为这件事放过它，没有了过去的记忆这个与他制衡的筹码，它甚至连保护它的主人都做不到。没关系的，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这个人在它心中无非就是个令人心疼的好人而已。程潇推推他的肩膀试图想要离开他，没想到却被他抱得更紧。 “你还看不出来吗，你是彻头彻尾地被我骗了。” 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被骗就被骗吧，被你多骗骗也挺好的。” 这家伙，已经有心情胡扯了吗。 “你是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才被我那套假模假样的装扮给唬住了。等你知道——” “我都知道。” 怀中的人打断了它。 “我一直都知道。”他说。 男人用最真挚，最笃定的语气在它耳边轻声说道： “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呵，程潇简直想要嗤笑出来。 这是什么天真到甚至让人不忍嘲笑的笨蛋中的极致。他在社会上真的站得住脚吗？公司里不会有人要陷害他吗？ “虽然你总是逞强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可你心里比谁都在乎别人的感受。你坚强又勇敢，还很不服输。我很佩服你，也很欣赏你。” “你说的那是程潇，不是我。” “不，是你。” 年轻的男人捧起机器人的双颊，深深注视着那双因泪水而沾满雾气的玻璃眼珠： “从一开始就是你，7035——” 机器人睁大了眼睛。 “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是我最喜欢的人。” 明明是滑稽到令人捧腹的痴话，可这句毫无根据的告白却像拥有着神奇的力量一般，仿佛它真的成为了他说的那样，仿佛身后那些腐败溃烂的陈年往事彻底不复存在了。 干涸的眼眶再次溢满泪水。回过神来，它已经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傻到无以复加的人。我要完蛋了吧。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道。可它已经顾不得其他了。尽管只有一瞬，他的温度，他的心跳，对它来说就是全部。 男人也紧紧回抱住了它，就像它期待的那样。7035忍不住去想，为什么自己不是程潇呢？ 如果它是程潇，它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它就能毫无顾忌地和这个人在一起。片刻之后，它突然想到，自己在说什么梦话。那场大火早已夺去了他追求幸福的权利，不是吗？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7035并没有失去记忆，它的系统一如往常地平稳运转着。 它不知道感情禁止程序的触发需要什么硬性的条件，也不知道喜欢到什么程度才能称之为爱。在它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它松了口气，而同时，心中却又有些微微的失落。 如果想要抱紧这个人的冲动不是因为爱，那会是什么？ 不论如何，既然事已至此，既然它的记忆还在，它便无法放任自己再次眼睁睁地错过复仇的机会。一直以来冥冥之中，上天不知给了它多少次像这样的机会。可能是沈健新的所作所为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吧。7035搂紧怀中人的脖子，心中默念道： “你等着，沈健新。” 不管你想做什么。 “我绝对不会让你伤害他。” 短暂的夏天像盘子里的冰镇西瓜一样消失的飞快。在第一片枯叶落地的时候，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7035打开门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候，杨皓睿走到它身后，对来人说：“快请进吧。” 7035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个绝不可能认识的人在沙发前坐下。杨皓睿甚至开始和它介绍起这位陌生的客人：“程潇，你以前应该见过它吧？” 自那天之后，杨皓睿依然叫它程潇。这是它主动要求的。为了把真实的自己与现实割离，它需要一些工具。 “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8192？”7035张口就是一股阴阳怪气。 名为8192的机器人回头看了看它，然后淡淡地回道：“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杨皓睿脸上露出了十分好笑的傻眼表情。 “你就这么和你七哥说话的？” “你也没比我早出厂几天，至于吗？” “那不是你那个肾虚的爹手慢了忘了把你的脑子装上才让我妈妈抢了先么？” “我看是你妈妈把自己的嘴安到你身上了吧？” “你——” 7035不依不饶，8192也毫不示弱。两个机器人吵得不可开交。杨皓睿一开始想拦，后来却发现根本拦不住。他在旁边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没多久，8192的主人敲开了他家的大门。 看到第二位客人的瞬间，7035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缘由。门口站着的，正是上次作为杨皓睿好友来家中拜访的，那个娃娃脸的男人。 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他真的能驯得住8192那种暴脾气吗？ 反正跟我没关系，7035事不关己地想着。而且8192感觉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表情没那么夸张，人看着也老实不少。这要是从前，两人怕是能上手打起来。不管怎么说，对方主人的到来并没能缓和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最后，是杨皓睿连哄带吓地把它们拉扯开了。 等到客人们离开，杨皓睿腆着脸为刚才用主人的姿态命令它“不许打架”的事道歉来了。7035故意捉弄似的摆了半天的臭脸，看他委屈地快哭了才偷笑出来。 “你和它关系那么不好吗？”男人有些试探地问，“我还没见过你生那么大的气。” 也不是。7035有些无奈地说。“因为我妈妈和它爸爸总是吵架，所以被制造出来的我们就像他们的镜子一样，也变成这样了。” “你妈妈？是徐博士的同事吗？我还没见过她呢。” 杨皓睿饶有兴致地说。 “不然找一天你妈妈不忙的时候，你带我去见见她——” 看着面前的人毫无防备的笑容，7035有些难以开口。它无言看了一眼露出迷茫表情的主人的脸，然后移开了目光。 “她死了。” 它说。 身边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7035不想让挑起这个话题的男人太过内疚，便故作豁然地说：“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闹得挺大的，还上过报纸。” “难道——”杨皓睿惊讶地睁大双眼，“是那个著名的女研究员灭门案？” “对，就是你说的那个。”7035觉得没有必要瞒着他。不如说让他知道真相，对事情的进展更有利。 “我的母亲，是被她的机器人杀死的。” 它的兄长，SYL项目的0000号机器人，作为它们的母亲逝世丈夫的复制品诞生的机器人，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样无法挽回的选择呢？从前7035不明白，但现在，经历过一切的它似乎有些能理解它的心情。毕竟，如果没有法律的约束，它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它的前任主人。 “你最好也小心一点。”望着一脸错愕的年轻男人，7035似笑非笑地淡淡说道，“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害死你。” “怎么可能？”杨皓睿一口否认。7035看得出，他看似坚定的眼神背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未来会发生什么，那可说不定。” 在8192和它的主人一起来家中做客的不久之后，7035收到了它发来的信息，说是希望和它单独见个面。 7035欣然允诺。毕竟它和老八也只是像它们的父母那样时不时斗斗嘴，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深仇大恨。 那天秋风吹得正紧，7035裹了好几条围巾仍然被冻得直跺脚。好不容易等来了满脸愁容的8192，它却若无其事地说：“你来那么早干嘛？” 这家伙绝对是找踢。 冷淡地问它什么事，8192少见地没有跟它抬杠，而是有些低声下气地想请它帮个忙。 “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可不可以请你，帮忙照顾一下我的主人。” 它说它不好去拜托他的朋友，身边能托付的人就只有它了。 7035冷笑一声：“你能不在到哪儿去？” 它看看天，然后侧过头微微一笑：“我可能很快就会消失了吧。” 萧索的秋色伴着它的笑容，那副画面让7035心里一沉。 它的意思难道是—— “你傻呀。”7035破口而出，“他一看就没爱上你，你何必呢？” “嗯。”8192点点头，“他不会爱上我。而且我也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爱上我。” 那对他太残酷了，它说。 “但是为什么呢？”机器人的笑容中染上了苦涩，“我却希望他会为我的离开感到难过，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它的脸上有些无奈。 看着露出那样表情的弟弟，7035心里一阵蹿火。它张口就是一串连珠炮似的数落： “瞧你那缩头缩脑的怂样，你真的是老八吗？你是吃错药了还是脑子磕坏了？” “诶？” “反正横竖都是死，趁早爽完捞回本不行吗？想要他喜欢你就抓紧时间弄到手再说啊？到时候你没了记忆他也不见得会讨厌你。他要是讨厌你了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呗，反正你也不记得了，稳赚不亏。” 这番话说得8192苦笑连连。它摇了摇头，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的出厂人格和现在很不一样，你应该能看出来吧。” 7035姑且肯定了它的说法。 “我怕过去的那个我回来之后，会伤害到他。” 到那时候，它说。 “可不可以请你替我告诉另一个我，说：‘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无论如何，请不要伤害他。’” 7035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人露出了它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它的眼神澄澈而明亮，就像秋后无云的天空。 改变它的是这个世界，还是它口中的那个“他”？ “不可以。”7035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它。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帮你而已。” “七哥。” “那种话你自己去和自己说吧。”7035说，“你的主人我也不会照顾的。” 8192，你别想交代完后事之后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你要是不放心就一直陪着他别离开！” 8192愣愣地看着它的兄长几秒，然后，片刻之间，它的脸上绽放出像花一样动人的笑。 “七哥……” “谁是你七哥？” “难怪杨皓睿那么喜欢你。” “哈？”7035一脑袋问号，“你无缘无故提他干嘛？” “他亲口跟我说的啊。” 这多嘴的家伙。 “就算他不说，反正大家都能看的出来吧。”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7035没来由地感到羞耻。 “他对你那么热情，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吗？”8192问。 “不可能的。”7035像自我催眠一样地断然否定，“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没时间和他在这玩什么恋爱游戏。” “必须要做的事？” “而且我也不会在他身边待太长时间。实话告诉你，等到你失去记忆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8192没有出声。 “可能早就被人剁烂扔去报废厂了吧。”7035有些自嘲地说。 8192满脸担忧，却并没有询问它这么说的原因。同为机器人的它一定明白，它们的命运从来就不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成群的候鸟的啼鸣划破了寂静的秋日天空。凛冽的秋风昭示着，也许这就是它们最后一个秋天了。 “老八。” “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嗯……很幸福的感觉。” “是吗。” 比起痛苦，留在心中的只有幸福的感觉吗？ 真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雷阵雨 接下来的几周，7035继续与沈健新见了几次面。它当然不可能直接去答应当什么鬼模特，这无异于羊入虎口。但它也不能让他的希望全部落空。要是把他惹急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来。 自从那天在杨皓睿怀中没出息地哭鼻子之后，7035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皮变厚了，顺带连胆子都肥了不少。它在沈健新面前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像个剃了毛的兔子似的哆嗦了。胆大归胆大，该小心的地方7035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从目前来看，姓沈的表面上像是为了艺术创作，不惜拉下脸来祈求本已彻底决裂的所谓“前任”。可这是他真正的目的吗？他时不时地故意在它面前提起它现在的主人，究竟是只把这当做胁迫它屈从的手段，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如果他是想抹消与那一天有关的所有东西，7035究竟怎么做才能阻止他，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 “张然，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吸管在只剩冰块的玻璃杯中发出“呼噜呼噜”的空响。7035抬起头，看着座位对面的沈健新一脸无害的笑。 “我一会儿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它说。 沈健新并没有出口挽留它。两人在地铁站门口互相道了别。7035很注意不在人少的地方与他单独相处，也不会随便上他的车。沈健新仿佛心照不宣，两人就像众人眼中举止得当的真正的老师和学生一样。但7035明白他们谁也没把这件事当真。虽然上次它在他面前故意装傻说不认识程潇，但它不认为那点小把戏能糊弄住他。它只是在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可直到现在7035都摸不透，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要彻底毁掉它，这对他来说并不会困难到非要拉下身段来给它赔笑脸过家家的地步。他绕这么大的圈子又不可能只是为了跟它喝喝茶聊聊天。就算真的要找人当模特，他对它的感情应该也只剩下厌恶和憎恨。他真的会为了他所谓的艺术，放弃作为人的尊严和底线吗？ 啊，7035，你怎么会忘了呢？他不是早已为了“艺术”牺牲掉了他最珍贵的东西，就像他的前妻说过的那样。 沈健新，你用尽全部换来的，就是那幅没有灵魂的粗制滥造的画吗？ 7035忍不住要放声大笑。 所谓的为艺术献身根本就是粉饰他丑恶内心的幌子。这种人才不配叫什么为艺术献身。 他只不过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罢了。 那个男人以为他能够凭着自己那点小小的才气得到他想要的一切。7035会让他知道，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事能让他为所欲为。 从地铁站街对面的另一个出口出来，7035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拨通了电话。 沈健新说他接下来要去出差。 然后他一脸惋惜地说可能有几天要见不到面了。 这种“声明”未免有些刻意。假定他知道他家的秋千发生过什么事，那么这一举动很有可能是个陷阱。 7035不想忽视这种潜在的危险，但又不想白白错过难得的机会。 它拨通了许久未联系的邻座女生的电话，无人接听。 联系不到人，7035干脆去美大找她。一边走向美术史的阶梯教室，7035发现，越是往教室走，过道上同学的表情就越是微妙。 周围的人都在盯着它看，有些还在窃窃私语。 7035觉得莫名其妙。它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找到了那个女生。 简短打了个招呼，7035开口就问：“听说今天是代课老师。沈老师又出差了吗？” 女生没有立刻回答。她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有些带刺地问：“你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 今天这到底是唱的哪出？ 把女生拉到走廊里，7035问她是怎么回事。女生根本不看它。 “你之前那副样子是装的吗？还是在玩什么打情骂俏的游戏？” 打情骂俏的游戏？ “你是沈老师的男朋友吧？” 男—— 7035一阵心虚，怕不是之前和沈健新喝茶的时候被她们看到了。可他们至多就是并肩走了两步，这也不至于—— “之前你们还不是在大街上接吻——” ——接吻？！ 7035干脆“哈？”出了声。它张口就说：“你看错了吧？”女生一脸不相信，“我们好几个人都看见了，怎么可能所有人都看错了。” 不对，这不可能。7035完全不记得最近和沈健新之间有任何过于亲密的行为。 “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市中心步行街旁边的地铁站门口。” 这正是上次两人见面后告别的地方。 难道沈健新有什么特异功能，能篡改它的记忆？ 7035突然感觉眼前的地面有些变形。它狠狠摇了摇脑袋，然后一脸铁青地离开了学校。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想起那架神不知鬼不觉被修好的秋千，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席卷全身。 是它的系统本身就有什么问题，还是有人特意做了手脚。 对了，杨皓睿。如果它的系统有什么问题，杨皓睿一定会知道。7035风风火火地往家赶，到了家门口发现，它的主人已经到家了。 推开门，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以一种被抓包想要掩饰却来不及掩饰的微妙表情挂掉了电话。 “回来啦。” 尴尬的语气里带了点不情愿。 7035站在那里，整个人有些茫然。 它突然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幻象？ 男人说晚上有应酬，还没吃饭就匆匆离开了。临走之前，他像是煞有介事地对7035说：“前半夜好像要下雨，你在家记得关好窗子。” 杨皓睿离开没多久，窗边真的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 7035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好久，才突然回过神一样机械地关上了客厅的落地窗。 那个人是不会害我的。 虽然它没有任何根据。虽然它并不准备再相信任何人。但它就是没来由地这么想。 没有忘记他临行前的嘱咐，7035耐心地等到了将近午夜。果真如他所说，淅沥的秋雨渐渐停了。 7035来到了那幢被整齐的木篱笆围绕的别墅。它已经没有时间坐以待毙了。现在他们的境况就像逆水行舟，它只能以进为退，先下手为强。 顺着登山绳爬上挂满黄叶的槐树，摇摇欲坠的枯叶发出窸窣的声响。7035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然后轻轻地滑落到院子里。 枯叶在脚下被碾碎，7035小心翼翼地在院子里缓慢地移动。漆黑的别墅一如既往地散发着一股“空城”的诡异气息。7035悄悄地摸到墙角的排雨管道，然后轻轻一跃，顺着管道爬了上去。 别墅本身不是很高，7035没费什么力气就爬到了房顶。屋顶的风有些强，雨后略显疲态的薄云被夜风掀开了一角。 半边的星光洒在7035身后，另外半边，乌云滚滚。 远处似乎传来了阵阵雷声。 7035在屋顶摸索了一圈，想找找有什么突破口。突然，它停了下来。 熟悉的气味不经意地勾动了它沉睡许久的记忆。 那是它第一次睁开双眼时闻到的味道。 是喜极而泣的他，把它拥入怀中时，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味道。 7035倒挂着俯下身子，果然，这里就是沈健新的画室。 画室在别墅的二层，面向着大树荫照的后花园。画室的墙上有一扇很小的窗子，和一扇巨大的排风扇。 据说是因为他的前妻对松节油的味道过敏，他才专门找人特意装上去的。 7035把绳索在房顶上固定好，然后从上方滑到排风扇附近。静止的扇叶间有不小的空隙。7035仔细搜寻着排风扇的型号信息，和固定百叶窗框的螺丝尺寸。 如果把风扇整个卸下来，出风口的大小让一个成年人钻过去绰绰有余，当然前提是不被人发现。 “吱呀——” 突然，黑暗的屋内传来疑似老旧的合页开启的声音。 7035手一抖，顺着绳子一下子出溜到了地面。地上正好是个水坑，这一下还溅起了不小的水花。7035越想越慌，收起绳子就往外面跑。他没时间想那个奇怪的声音究竟是谁发出来的。还有一闪即逝的，伴着声音出现的微弱的光。 翻过高高的木篱笆，7035满身污泥地往外跑。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落叶倾轧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还没走出街角，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它。 “程潇——” 7035想也没想就回过了头。这一下，它心里倏地一沉。 糟了。 沈健新站在黑暗中，脸上的笑容有些毛骨悚然。 就是这一秒钟的停顿，7035错过了逃跑的时机。沈健新一个箭步走过来，紧紧拽住了7035的胳膊。 “你来我这儿也不提前说一声。” 7035俨然是被眼前的场面吓傻了，一脸茫然连挣扎都忘了。谁知沈健新一副悲喜交加的样子，眼含热泪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 7035想象过无数种撕掉伪装和他对峙的情景，却偏偏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被他逮个正着。沈健新还没演完，他拽着7035越靠越近，最后甚至熊抱一样贴在它的身上，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叹息道： “程潇，我好想你。” 7035背后一股恶寒，仿佛靠在它身上的是沾满呕吐物的袜子精。它想要挣脱却不敢太用力。它怕万一它一个刹不住把他乱揍一顿，它的主人就要因为伤害罪进局子了。 软绵绵的拒绝却像是欲拒还迎，男人更来劲了。他另一只手揽住它的后腰，强行把脸贴了上来，像是要索吻。 7035恶心得要命，脚跟使上了力气准备一脚踢过去。突然，一束强光从身后打了过来。强光晃晕了沈健新的眼。他踉跄两步，松开了7035。 接下来，一声急刹车，一辆轿车停在了两人身边。车里的司机打开车门，满口念叨着：“沈老师，您怎么还没出发呐。” 7035回过头，愣住了。 杨皓睿从车上下来，像个陌生人一样经过7035的身边，然后一脸焦虑地对沈健新说： “不是说一点半的飞机吗？您这还赶得上吗？要不是发现行李箱落饭店了，我还以为您早到机场了呢？” 沈健新被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蒙。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平静地说：“我改签了，有东西忘了拿，这不回来取么。” “东西拿完了吗？” “嗯。刚出来，正准备叫车。” “这个点车不好叫，我直接送您去吧。行李箱就在车上。” “这怎么好意思。” “您客气什么呀。您和我们王总是什么关系。再说了，您一直那么关照我，这点小事算什么。” 沈健新像是被他说动了准备上车。这时候杨皓睿才像是刚发现站在旁边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问：“沈老师，这位是——” “我朋友。”沈健新眼都不抬地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您好。”杨皓睿和他的机器人打了个招呼。 7035也礼节性地回了个礼。 沈健新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从里面取下一把黄铜色的单排齿钥匙，然后把它放在了7035手上。 “今天挺晚的了，你就先住我这吧。钥匙等我回来再还也不迟。” 7035脑子已经完全乱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离奇。它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等到沈健新走到杨皓睿的身后，年轻男人陌生的脸上终于产生了一丝变化。他深深地看了7035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坐上驾驶座关上了车门。 车子眼看就要启动，7035混乱的脑袋依然一片空白。突然，它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溜烟地窜上汽车后座，然后系上了安全带。 “沈老师，我送送您吧。” 不能让他和那个人单独相处。 不说沈健新故意把钥匙给它是不是陷阱，单单两人现在座椅之间过近的距离就足以让7035吓出一身冷汗。事情已经向着最糟的方向发展，最后的最后，它至少要保证那个人的安全。 7035察觉到，杨皓睿透过后视镜往它这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 汽车启动，一路绝尘地向机场驶去。三人各怀心事，车内的空气沉静异常。7035死死地盯着副驾驶的椅背。而沈健新也缄默不语。令人意外的是，年轻的司机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7035随便听了听，净是些没营养的酒桌奉承话。谁知姓沈的还挺吃这一套，一连被他逗得呵呵直乐。看这样的关系，他们认识绝不是一两天。7035皱起了眉头。不知是他主动找过来，还是自家那位主动送上门的。 要是那小子真是自己找过去的，7035等回家了绝对饶不了他。他根本不知道被卷进来之后处境会有多凶险，也不知身边眯着双眼看似敦厚的中年男人，是个没有心的恶魔。 平安到达机场，两人把沈健新送上了飞机。杨皓睿神情微妙地看了7035一眼。7035不说话，转身拔腿就走。 “哎哎，你去哪儿——？” 7035来到附近的洗手间，把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脱下来翻了个遍，然后还神经质地在沈健新坐过的副驾驶座上检查了半天，最后甚至连后备箱都看过了，这才深呼一口气瘫倒在座位上。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语。7035有太多问题想问杨皓睿。他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过去的事他都知道多少？他计划要做什么？擦过车窗的风声越来越响，不断地扰乱着它的思绪。以至于两人回到家中，7035一张嘴劈头就问： “你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器吧？” 男人没有回答。 它早该想到，那天大雨他说他的车泡水了，可它给他指向的路是高架桥，根本不可能积水。反而它经过的地铁站附近水深过膝。答案再明显不过。再加上今天这次，就是傻子也能明白。 他一直在监视它。 “没错。”男人肯定了它的推测，“不只有定位器，还有窃听器和录像装置。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我都知道。” 狂风敲打着窗户，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雷阵雨要来了。 7035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疯了！” 7035恼羞成怒地质问他。 “你以为这样我还有可能喜欢你吗？！” “你本来就不会喜欢我吧。”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只要你还想复仇，你就不会爱上任何人，不是吗。” 它苦守的秘密就这样轻易地被彻底摊开，没有留下一丝残余。 7035突然觉得，它处心积虑东躲西藏实施的那个漏洞百出的计划，根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说不定床底下的秘密基地早就被他翻过了。还有每次半夜里去钻沈健新的院子，估计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晚上偷偷去他家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看吧。 “是不是人的尸体？” 他果然知道了。 “难道是他杀了什么人没被抓到，所以你想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 “这次你又是查了我的什么东西？” “你的借书卡。”男人毫无愧疚地说，”你在图书馆借的书太有指向性了。” 事已至此，7035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向他隐瞒了。 密不透风的乌云藏住了整个天空。7035转过身，背后一道闪电劈开了夜空。 “我要找的，是程潇的尸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入伙 杨皓睿眉头紧锁，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恐怕这件事他也早知道了吧。 7035叹了口气，刚想张口，却听男人说： “他们不是情侣吗？他怎么下的去手……” “对他来说，这世上的东西只分两类：对他的画有用的，和没用的。”7035毫无表情地直视着年轻男人的脸：”我和程潇，都没有幸免。” 男人的眼中露出预料中的苦闷神色。 还好，7035想，情况还不算太糟。 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冷静下来想想，他说在它身上安装了定位器，窃听器和录像装置。定位器暂且不说，如果他真的从最开始就知道，它再次苏醒以来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他还会像那样天真的认为机器人也可以爱上人类，然后毫无防备地被伤害吗？ 它不认为他的那些反应是装出来的。 如果他是在被它拒绝以后才安装的这些设备，7035系统中没有任何近期被改造的记录。它的记忆中也没有任何断点，所以在它关机的状态下完成安装同样是不可能的。 照这么推断，他说的这些话，也许只是为了入伙，骗它卸下防备的一个谎言。 “程潇。” 男人走过来，双手覆上了它的肩膀。 “让我来帮你吧。” BINGO。 还好刚才没有脑袋一热连老底都吐出来。只要他还不知道“那件事”，一切就还有希望。 “不要再自己一个人硬撑了，你想做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再瞒着我也没什么用了吧。” 就让我来帮你吧，他说。 “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怎么说还算靠得住。有些事情以你的身份去做太危险，这种时候你尽管让我来吧。我会保护你的。” 熟悉的话语，和肩头熟悉的温度，让7035感到异常的不快。 “要是你觉得我难以信任的话，你大可不必担心。”杨皓睿坚定地望着那一对无机质的玻璃眼珠，“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背叛了你——” “7035，听我的命令……” 不可思议的三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 “杀了我。” ……？ 7035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家伙是真的有病，它算是看明白了。 他怕是精神生活太匮乏，把本应倾注在人类身上的感情硬生生地套在了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上。不仅如此，明明跟他说清了利害关系他还执迷不悟不肯回头。到现在，竟然还无缘无故说出这种寻死觅活的话。 不赶快把他骂醒的话—— “你疯了吧。” 7035冷冷地打掉了他的双手。 “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男人突然恍然大悟：“啊，我忘了说，你不会因为杀了我被追究责任的。是我命令你这么做的，所以算我自杀。” “你自杀，然后呢？” “然后……” “你觉得你死了我会很开心吗？” “程潇——” “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腻歪话。你见到街边被车轧死的阿猫阿狗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吧？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无所谓？凭什么你死了之后的那堆麻烦事，都要我来承担？” 明明7035全程一副呵斥的语气，男人的眼中却满是温柔。 “我不是想死，程潇。” 他的手慢慢托起它的脸颊，然后指尖略过了它额角的碎发。 “我的意思是，因为我不想死，所以我绝对不会背叛你。就算你不相信我，至少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窗外暴雨如注。他的眼睛，却像拨开乌云的星星。 “我什么时候说不相信你了？” 在7035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男人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它。 这家伙又来了。难道他忘了，他们是在讨论怎么复仇吗？ “你要是还想帮我，就马上放开我。”7035没好气地说。 谁知这句话像是起了反效果。杨皓睿抱它抱得更紧了。 “我马上放开，马上……” 也不知道这个“马上”究竟是多久，7035等了半天看他不愿撒手，只能叹了口气，然后说： “刚才你说的话，不算数。” “嗯，对不起。我收回。” 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死，也不会背叛你。” 活下去。 让怀中的这个人活下去，是7035最后的愿望。 他本就应该生活在阳光下，阴晦幽暗的地方并不属于他。 为了让他远离这一切，它只能选择假意与他合作，然后避开他的耳目另辟蹊径，最理想的结果，就是和沈健新同归于尽。 毕竟早就应该被送到报废厂的它，上天让它枉活了这么多时日已是对它不小的恩惠。甚至它最早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错误。 错误是需要被修正的。它并不想为自己开脱。 所以怀中的这个人，它留不住，也带不走。 注定通向毁灭的道路，只有它一个人就够了。 像是感应到了7035的想法，杨皓睿轻抚着它的后背，说： “可不可以也请你一定答应我——” 不好的预感。 “不要离开我。” “……” 7035一度想要说些什么试图蒙混过去，可它失败了。 两个人毫无间隙地紧贴在一起，仿佛任何一点点的言不由衷都会被他察觉。 它也不可能矢口否认。这样一来，他一定会追问原因，那么后面的计划也将无法成立。 满怀着对怀中之人的负罪感与歉疚，7035咬紧牙关，尽最大可能故作平静地，轻轻回抱住了他。 “我答应你。” “所以说，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杀了他，让他痛苦地活着，还是让他罪有应得？” 随后，7035和它的主人姑且共享了一下各自拥有的信息。 让它意外的是，它以为杨皓睿只是从它身上的定位器推断出了一些事情的脉络，却没想到他早就在背后收集了大量有关沈健新的内幕消息。 首先，杨皓睿的顶头上司，某电信公司市场营销部部长和沈健新任教的美术大学副校长是高中同学。两人交情匪浅。像是美大里的校园网、座机电话和闭路电视，就都是杨皓睿他们公司做的。拜这层关系所赐，杨皓睿和美大的高层们都混得很熟。当然，和沈健新也不例外。 沈健新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和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着不浅的交情。但杨皓睿和沈健新能走得这么近，其实是因为沈健新的弟媳，正是杨的上司王骞的小姨子。 这层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便成了杨皓睿和沈健新的弟弟沈健舟相识的契机。沈健舟是一家画廊的老板，他的买家中不乏些所谓的巨富商贾和社会名流。杨皓睿借着沈的交际圈，从这些人手中拿下了不少大单子。沈健舟也就成了他发展业务的重要联络人。一来二去，他和他当画家的哥哥也逐渐熟络起来。再加上沈健新任职的大学又是他们的老主顾。这么一来，两人想要不认识也难。 7035惊讶于杨皓睿究竟用了多久就建起了这样的人际关系网。明明三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因伤被迫中断体育生涯的普通学校的大学生。况且他公司的直属上司正好就是沈健新的亲戚。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如果他是事先调查清楚才选择了这家公司的话—— 7035抬起头，眼前年轻男人的表情冷峻得有些陌生。 “我没想让他死，他痛不痛苦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不知为何，7035有些莫名的气馁。 “我就是想把他送进监狱。” 它要是说想杀了沈健新，万一这个愣头青当真了可了不得。7035必须谨慎一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找不到尸体，你准备怎么办？”杨皓睿问。 同归于尽。它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你认识他弟弟吗？” 杨皓睿指的应该就是沈健舟。 7035点点头。想当初程潇和沈健新在一起的时候，沈健舟还只是个无所事事整日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他的画廊，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窗外，夜色深不可测。 杨皓睿凑近它，有意沉下了声音说： “那个地方，好像参与洗钱。” 狂风擦着窗沿呼啸而过。7035突然觉得，它好像把杨皓睿拖进了一个无法逆转的巨大漩涡。 而漩涡的中心，就是沈健新。 “沈健新也有画廊的股份。所以如果画廊出事，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他究竟要做什么？他真的觉得凭他一己之力，就可以撬动由高官和财团构成的大型权力组织吗？ “你的目的如果只是把他送进监狱的话，一条路走不通，也许可以试试另一条。” 开什么玩笑，他说的另一条路，不只尽头是死胡同，一个不小心，路边的怪物还会追上来，把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杨皓睿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在等待7035的回答，7035心烦意乱，它想不出如何开口才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沈健新根本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去攻克。如果按照原定的计划，就算7035找到了程潇的尸体，它也必须想办法把事实公之于众，然后利用媒体来向有关部门施压。否则，事情很有可能像八年前那样，沈健新背后的掌权者会再次将真相湮灭于水面之下。 “你以为他们哪儿来的胆子做这种生意？”7035反问道：“做这种生意的人，会怕你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的画廊背后肯定有大靠山。但就算再大的靠山，也不会一点破绽都没有。” “等你找到破绽之前，他们就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弄死你。” “你不用那么担心我。”杨皓睿竟然嘴角一弯笑了出来，“我没准备跟他们硬碰硬。而且，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被捏死。” 嘴上说说谁不会。7035完全不相信他的这番“豪言壮语”。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主人去送死，所以它表现出了一副完全不想合作的态度。 “程潇，你想想看——”杨皓睿还在试图说服它，“越是庞然大物的东西，敌队阵营的规模就越大，所以他们暴露出来的弱点也就越致命。就算沈健新的靠山权力再大，虎视眈眈盯着他位置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我们只需要找到他的弱点，然后让有能力动手的人有地方下手就够了。我们的身份微不足道反而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随后，他又补了一句：“这比你冒着生命危险去他家里找尸体安全多了。” 这小子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他就是成天想着这些去卖网络套餐的吗？ “你想让我怎么做？”7035不情愿地松了口。 杨皓睿大喜过望，他一脸激动地凑过来，张口就问：“你和沈健舟的老婆熟吗？” 加上从程潇那复制来的记忆，7035总共也就和杜永春见过一次面。那是在沈健新的画作《舞蹈家》的拍卖会上，这个看似文静瘦弱的年轻女人花了五百万把这幅无名画家的作品拍了下来。后来据说沈健舟和她勾搭上，然后被她当时的丈夫抓包，最后这个女人在离婚官司中奇迹般地让她的丈夫净身出户。现在沈健舟手上的艺术品生意一大部分都是杜永春的前夫留下来的。这么看来。她的背景绝对不简单。 既然她是杨皓睿上司夫人的妹妹，那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吧。杨皓睿点点头，说：“她俩是咱们市原警察局局长的女儿。” 这位原警察局长两年前退了休。按说不在位上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力才对。他的老伴也已经退休，之前好像还当过市立医院的院长。 医院院长？ 夫妻两人，一个在执法机关，而另一个在医疗系统吗？ 7035警觉了起来。 如果他们真的是沈健新背后的靠山，那八年前的那件事，也许就能说得通了。 伪造死亡证明，以他们的身份，应该是轻而易举。 原先7035专门和徐博士确认过，SYL项目的机器人，按规定只能复制已故的人类。所以在前期审批中，申请人必须提供被复制者有效的死亡证明。它不知道沈健新从哪儿弄来了程潇的死亡证明，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通过审批的。 也许杨皓睿还不知道这件事。他还是不知道为好。这件事离最终的真相太近。反正就算他不知道，他们的目的还是不会变。等到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它总归是要被送到报废厂去的。 因为，它本就不该被制造出来。 八年前，7035作为程潇的复制品出厂的时候，程潇还没有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R 杨皓睿说要找到沈健舟经营的画廊洗钱的证据，以此来把沈健新送进监狱。7035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而且经济罪和刑事罪的量刑根本就不一样。到时候他们费了半天劲，结果沈健新进去蹲个一两年，出来照样吃香喝辣呼风唤雨。那他们折腾这一圈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些并不是7035拒绝合作的理由。因为这么一来，它将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这是它最不能忍受的事。 就算它想要去寻死，杨皓睿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真是可笑，在这种时候，作为机器人的它，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它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让它和沈健新同归于尽的方法。 看着手心的那把黄铜钥匙，7035冥思苦想，想那天给了它这把钥匙的沈健新究竟是什么用意。他既然敢把家门钥匙这样堂而皇之地交给它，就证明他有信心让它找不到任何有关程潇遇害的证据。那么有什么事是非要它出现在他家才能做的呢？如果他要毁掉它，他大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他身后的势力可以容许他把一个大活人活生生地变没，销毁它这样的机器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就算沈健新想要对杨皓睿不利，7035肯定不会让它的主人贸然犯险，那这把钥匙根本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不对，7035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它忽略了。整个事件像被打成了一个怪异的结，让人看不清它原本的走向。7035从头梳理了一遍：莫名被修好的秋千，被看到当街与沈健新接吻的“自己”，还有夜色下漆黑一团的画室，和那束一闪而逝的光—— 迷雾好像在渐渐散去。 7035决定，要再去沈健新的家里走一趟。 因为答应了杨皓睿帮他查画廊的事，7035只能故意供出些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情报。它不是不想让杨皓睿查出什么，只是对他这个过于“庞大”的计划，7035始终无法理解。 “杜伟国六年前被破格提拔为警察局长，在这之前他做了好久副局长的位子。你说以他的权力范围，想罩住沈健新和沈健舟的整个生意是不是有点勉强？” 杨皓睿一脸严肃地咬着笔头说，“你觉得他背后会不会有更大的靠山？” “你记得沈健新身边还有什么显眼的大人物吗？”年轻的男人转过头问它。 显眼的大人物。怎么可能没有？ 7035冷笑了一声。 沈健新身边从不乏达官显贵。当初程潇只当是他卖画认识的同好朋友，现在看来怕不都是些“生意伙伴”吧。 在这些人当中，地位最高且和他们关系最近的也只有那个人了。7035有点犹豫要不要让杨皓睿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毕竟它希望它的主人离这滩浑水越远越好。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如果他真的是他们计划的目标，敌暗我明，反而会增加潜在的危险。 “有，当然有。” 7035干脆道。 “沈健新前妻的哥哥，是现任省长。” 杨皓睿倒是还算惊讶，但他迅速收敛了表情，凑过来继续问：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反机派’还是‘保机派’？” ？？？ 7035从没想过，从杨皓睿口中能听到“反机派”这个词。 “保机派”、“反机派”，顾名思义，就是支持发展机器人的派别，和反对发展机器人的派别。在大约十多年以前，类人形机器人刚问世的时候，全国上下大都是支持发展这项新技术的。但机器人数量的超速增长以及监管的缺失，一度造成了不少严重的社会问题。这时候“反机派”便应运而生。他们主张限制甚至停止类人形机器人的研发和制造，以及制定极度严格的机器人监管模式。“反机派”随着机器人工业的发展逐渐壮大，渐渐和与他们持相反观点的“保机派”势均力敌。以至于国家总理曾公开表示：发展机器人不该一度求快，保证机器人的有效监管才是重中之重。 但人类对于类人形机器人的大量需求使得研发的脚步从未停歇，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 可是这一切，和沈健新有什么关系？ 杨皓睿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明明可以制定更针对沈健新的复仇计划，而不是撒开这么一张大网找什么“反机派”的大人物。 他的目的，真的是把沈健新送进监狱这么简单吗？ 看7035眼神不对劲，杨皓睿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冒失了。他连忙打马虎眼说：“我就随便问问，你不知道就算了。”正巧这时候厨房的电饭锅滴滴响了起来，晚饭好了。 两人来到餐桌前准备吃饭。杨皓睿主动岔开了话题，7035也顺着台阶缓和了表情。现在没时间和他掰扯这些。一会儿，它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看着杨皓睿把菜端上饭桌，7035不动声色地盛好饭，然后，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酒杯。 “怎么，今天难得这么有兴致啊？”杨皓睿完全没有察觉它的意图。 “你不是说吃螃蟹没有酒不够劲吗？反正明天不上班，怕什么？” 杨皓睿笑嘻嘻地接过酒杯，然后先给7035满上了一杯。机器人抬手一口气就干了，连嗝都没打一个。 “你作弊。” “输不起直说。” 杨皓睿这下算是被激出了好胜心，两人干脆放着晚饭不吃斗起酒来。 7035边喝边侧眼观察它的主人。它知道这家伙酒量很好，想灌醉他没那么容易。所以等到杨皓睿打着饱嗝瘫在沙发上两眼发懵的时候，7035借口给他倒水，兜里却揣了些不能明说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7035也不想这么做。它实在是没有选择。它不可能在杨皓睿眼皮底下关掉身上的定位器，也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跑到沈健新的家里去。照它之前的推测，接下来它在沈家可能找到的东西是绝对绝对不能让杨皓睿知道的，否则它的“新计划”就彻底泡汤了。虽然它觉得杨皓睿说的，在它身上安装什么窃听器和录像装置都是信口胡诌。为了验证它的结论，它甚至还跑到一家酒吧，随便找了一个人狠狠地调了个情。回家时它的主人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不像是装的。但是万一他要是个城府极深不露声色的人呢？保险起见，还是让他沉沉地睡一觉为好。再说7035也弄不来什么危险的药物。兜里的只是一些非处方的保健品性质的助眠剂，对健康根本不会有影响。 动手吧，7035。没有人会为此受到伤害，你还在犹豫什么？ 7035盯着那杯白开水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能从兜里掏出任何东西。 就算复仇失败好像也不会怎么样。它就是舍不得对他做出这种事。 它明白自己的想法已经很危险了。但如果“新计划”能顺利实施，这些困扰便都不在话下。 7035把水递给杨皓睿，男人拿过水杯一饮而尽。 等到它的主人睡下，7035收拾好背包，悄声无息地离开了家。 今晚沈健新应该在飞往欧洲的飞机上。在起飞前他甚至还给7035发了一张机场的照片。 这过于直白的邀请让7035有些啼笑皆非。要不是事关重大，它倒是想认真嘲笑一下沈健新这拙劣的演技。 既然屋子的主人敞开大门欢迎它，7035也就不客气了。它大方地从院子正门走进来，然后拿着钥匙打开了别墅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7035没有马上走进屋里，而是站在门口对着黑暗的室内仔细观察了一番，才谨慎地迈进门去。 屋内既没有陷阱也没有凶徒，家具物品的陈设和从前并无二致，只是空气中带着许些灰尘的气味，和一丝令人颤栗的阴冷。 7035强迫自己不往地下室的出口方向看，而是径直摸黑上了去往二层的楼梯。 在这极度寂静黑暗的环境下，7035感觉脑子里回响着什么奇怪的杂音，嗓子也一阵阵地发紧。它摇了摇头，只告诉自己是心理作用。 来到沈健新的画室门口，7035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眼前漆黑一片。 7035知道这不是因为光线太暗。机器人的夜视能力让它们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它眼前一片漆黑的原因，是因为沈健新把它们漆成了黑色。 7035曾见过相同的景象，就在八年之前。 八年前，刚刚出厂的机器人7035并没有从程潇那里复制来的记忆。它只是一个与人类程潇的外表一模一样的人偶，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没有自我。 而沈健新使用它的方式更像是使用一个木制人体模型。它只要在他画画的时候摆出相应的动作，然后乖乖躺回箱子里睡觉就够了。 沈健新描绘它的作品一天天增多，多到画室就快要放不下。可他的表情却越来越沉重，脾气也越来越坏。突然有一天，他划破了所有的画布，然后把整个画室连同他的画，统统漆成了黑色。 他匍匐在画室中央，像个害怕被责骂的孩子一样压抑着声音痛哭着。7035就站在旁边，它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等到7035再次醒来时，它已经成为了他心爱的那个“程潇”。他深深地凝视着它的眼眸，然后流着泪抱紧了它。7035也紧紧地回抱住他，就像深爱他的程潇那样。 它对于程潇的记忆只到那场火灾为止。这个可怜的男人失去了他的挚爱。既然它就在这里，既然它拥有程潇的一切，它将倾尽所有，去爱他，去陪伴他，去抚平他心中的伤痕。 两人度过了平静而幸福的四年。7035全身心地信任他，所以它并没有在意，为什么地下室的门外侧被加装了门锁。 7035闭上双眼。它必须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趁这无尽的黑暗将它吞噬之前。 沈健新，你旁敲侧击这么半天，是不是就是想告诉我，没有我你什么也画不出来？ 你那所谓的“才华”只有对着“程潇”才能施展。那算是什么狗屁的才华。 7035不认为沈健新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挽回它。毕竟他也一定像它恨他那样恨着7035。他想要的估计只是7035的记忆芯片。只要找人把它的恨意全部抹消，他就可以再次拥有深爱他的那个“程潇”。没有把它绑回来大卸八块的原因八成是怕把芯片拆坏。如果7035没猜错的话，他的计划是先假装深情让它卸下防备，然后利用它想要找他复仇的心理，把拥有程潇记忆的芯片骗回来。 既然如此，那么他一定准备好了芯片的新载体。7035来到画室靠窗的角落，正如它所料，熟悉的陈旧木箱就躺在阴影里。 7035从背包中拿出电磁干扰器，谨慎地固定在箱口附近。它无法保证箱子里的东西对它没有攻击性。虽然这种干扰器不会让机器人彻底当机，但是能有点用算一点。 带上抗干扰的帽子，7035打开干扰器，然后小心地慢慢打开了箱子。 干涩合页转动的声音好似吟唱的鬼魅。渐渐地，在半扇窗的月光下，一身白衣的长发男子出现在眼前。 男子静静地沉睡着。他像雪一样的脸庞轻隐在乌黑的发丝和箱角的阴影中。7035虽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他吓得一惊。不，他不可能是程潇。程潇已经死了。死去的人类不可能完好无损地保存这么久。 男子长着一张和程潇完全一样的脸。一样的鼻尖，一样的嘴角，连睫毛弯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鉴于SLY项目于六年前被废止，相关的资料也全部被消除。沈健新应该是拿不到程潇脑部和身体的数据，那么这个人，应该就是没有程潇记忆与人格的，7035的复制品。 7035R。 所以，沈健新近期公布的那张毫无灵魂的画作的模特是它，修好秋千的人是它，在大街上和沈健新接吻的人也是它。那些看似诡异的事，其实都是7035在自己吓自己。 在回家的路上，7035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如何将计就计地在破解沈健新计划的同时达成自己的目的，以至于好几辆消防车从它身边驶过，它都没有留意。 直到在被消防车和疏散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的门口停下来，7035才发现，它和杨皓睿居住的那栋公寓楼，正滚滚冒着黑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月下之吻 7035眼前一黑。烧焦的气味，消防车的警示灯和哭喊熙攘的人群像是启动了什么可怕的开关，脑中的恐怖记忆眼看就要破门而出。7035猛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任强烈的疼痛直穿后心，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它不敢在这时候倒下，在确认他的安全之前。 7035先去疏散人群的暂时安置点找了一圈，并没有熟悉的那个身影。不知为什么，它的手机也没了信号，电话怎么也打不出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它只能逼自己得出这个可怕的结论：他可能还在里面。 毕竟，在它离开之前，它有意把他灌得烂醉如泥，甚至差点让他喝下安眠药。 7035在淌着猩红色循环液的手背的伤口上又重重地咬了一口。它没时间在这里胡思乱想任何会动摇它理智的事。 它找准了现场封锁薄弱的地方，试图从缝隙里挤进去，然后跑回楼里救他。但现场的消防员全都是经过特殊设计的机器人，7035的动作很轻易地被拦了下来。它不想放弃，大喊着不停挣扎：“我也是机器人，我不怕火！让我过去吧，还有人在里面——” 消防机器人并不为所动，依然紧紧地架着它不松手。7035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求求你们，我真的不怕火，我可以当你们的帮手，我必须要救——” “程潇？” 一个令7035万万不敢相信的声音在它的身后响起。 7035转过头，杨皓睿就站在那里，灰头土脸，却满眼欣喜。 片刻的安心像刺破名为恐惧的气球的利刃。突然间，黑暗的记忆混着焦灼与强烈的痛苦喷涌而出。7035脚下一软，失去了意识。 着火了，它的脑中断断续续地想。 他必须要逃走，可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全身上下都在剧烈地疼痛。耳边回荡的，是可怕的脂肪燃烧的“噼啪”声。 让我死吧。 与其承受这种痛苦—— 与其行尸走肉地度过毫无意义的漫长余生—— 让我死吧—— 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这是7035系统中属于程潇的最后一段记忆。它一直以为，程潇死在了很久以前的那场火灾里。直到三年前它才知道，程潇一直活着，只是被大火夺去了双腿，右臂，和全身三分之二的皮肤。 黑暗中那双幽怨愤恨的眼睛越来越近，7035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沈健新嘱咐过它不要靠近地下室，明明它一直好好听他的话。只是地下室门外的锁坏掉了，锁扣滑了下来。它只是想把它安回去，仅此而已。 门后的动静让它吓了一跳，它从没想过在这扇门背后，会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它在凌乱恶臭的地下室看到那个蓬头垢面的“怪物”时，7035皱着眉捂住了嘴。“怪物”坐在轮椅上，一双眼警惕而厌恶地瞪着它，就像一头遇见天敌的受伤野兽。 那双眼7035并不陌生，它甚至熟悉得很。因为它的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 不，并不是一模一样。直到看见它参照的原型，7035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劣质的冒牌货。 就算他满身伤痕，就算他手脚不能自如，就算他周遭的环境多么的糟糕，但他是那么的美，7035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这副躯壳根本锁不住他那副独一无二的美丽灵魂。 是谁，曾妄想着能复制这样的灵魂呢？ 自己没有一样能比得过他，7035想。 等到程潇终于看清来人的脸，他浅浅地笑了。机器人奇怪地探过身去，只听程潇的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凄厉。最后它已听不出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宝石般晶莹的泪珠划过他那布满像玫瑰花瓣一样伤痕的脸颊。7035缓缓走上前，轻轻擦去了他的眼泪。 就像连心的双生子，无尽的痛苦、绝望，和彻骨的恨意顺着他的体温缓缓传来，7035的胸口泛起阵阵刺痛。 那双动人的、充满生命力的美丽眼眸渐渐暗淡下去。7035知道，最终的审判要来了。 一双手覆上它的脖子，7035认命地闭上了眼。 那双手越收越紧，7035只觉得呼吸困难，和一股直冲而上的呕吐感。 这时候，那双手却松了下来。7035摇摇头，哭着祈求道：“求求你——” 紧接着，是一声硬物碎裂的声音。 一切都完了。 7035失声痛哭。 “7035，你听得到吗？7035？——” 遥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那个声音熟悉而令人安心。 “7035，快醒一醒——”男人焦急地不停呼唤着，“7——” 7035突然睁开眼，然后一把扑进了男人怀里。 仿佛怀中的温暖是它最后的依靠，7035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后襟。男人也紧紧回抱住它，就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7035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男人轻抚着它的背，在它耳边轻声地说：“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听到他的温柔细语，7035搂着他的脖子，眼泪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我差点害死他。 排山倒海的悔恨席卷而来。只是一念之差，它差点失去这个世上它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 想到这里，7035哭得更严重了。杨皓睿边顺着它的头发边故作轻松地说：“你还记得那一年，咱们一起去海边的事吗？” 7035清楚地记得，他们根本没有去过海边。 “那时候的天可真蓝啊，海水冰冰凉凉的，泡进去可舒服了。” 男人还在滔滔不绝大海是多么的美妙，游起来是多么清爽。7035突然意识到，他恐怕是知道程潇经历过火灾的事，想用这个故事转移它的注意力。 仔细想想，他们的家里好像没有任何能生火的东西。炉灶是电磁的，没有蜡烛也没有熏香，打火机都被他藏了起来，他也从不在它的面前抽烟。 7035搂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那天你还差点被浪卷走了，我顺着岸边找了半天才把你捞出来。嘿你居然泡了水都没事？！” 男人的语气蠢得要命。7035虽然根本不想松开他，但它没有忘记，等一切结束后要和他告别的事。 “你确定是跟我去的吗？”7035直起身，一副没好气地撇着嘴问。 “被你发现啦……”男人一脸傻乎乎的笑。紧接着他低下头，仔细地擦去了它脸上的泪痕。 7035环顾了下四周，他们正坐在靠近疏散安置点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远处灭火飞行器在高楼上空的浓烟中盘旋。背后，墨黑的天边不经意地晕出些淡蓝。 夜色将褪。 他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拥着它。7035突然觉得，它好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男人这时指着远方，说： “你看，火扑灭了。” 火灾最后被定性为意外。着火的是顶层一家鲜少人住的套间的厨房。因为疏散及时，火势迅速得到了控制，并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可7035实在想不通，谁家会凌晨三点开火做饭。但要说是沈健新找人故意纵火，这也太魔幻了。万一不小心把整栋楼都点着了，不论他那个靠山多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也不可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假设这事和沈健新一点关系都没有，却又不自然得过了头。在他那么露骨的一番“邀请”之后，“中计”的7035被“调虎离山”，然后立刻“后院起火”。说这不是他计划好的连7035自己都不信。可它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也摸不清楚他真正的意图。他要是真的想对杨皓睿不利，为什么不直接下手而是在这里故弄玄虚？无论如何，7035都不敢掉以轻心。沈健新明显已经盯上了杨皓睿。在想好对策之前它决不能让姓沈的得手。 7035开始对杨皓睿寸步不离。它怕杨皓睿察觉到什么，只说它是因为火灾害怕独处。杨皓睿也欣然接受。两人一起上班下班，吃饭出门。工作时间见不到面，它就时不时发信息确认他的安全。弄得不明情况的同事们，还以为杨皓睿交了一个疑心病很重的女朋友。 夜半时分，7035敲开了杨皓睿卧室的门。杨皓睿看它抱着枕头站在门口先是一愣，接着表情有些微妙地把它请进了门。 见7035要把枕头放到落地窗前的长沙发上，杨皓睿轻轻拽了拽它的袖子，小声嘟囔道：“你，去床上睡呗……” 7035看看他，又看看床，心说这小子什么时候突然开窍了。结果它再抬眼一看，男人通红的脸，就像被两百只蚊子叮过的猴屁股。 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看得7035也忍不住害起臊来。真是的，俩人之前什么没做过，这臭小子害羞个屁啊。 结果两人动作僵硬地在床上一字躺好。杨皓睿把床的大半部分都让给了它，自己只躺了小小的一个角落，然后他规矩地背过身去，裹起被子蒙头大睡起来。可7035知道他睡得并不安稳，因为他的背一动不动，红红的耳根不住地冒着热气。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7035自觉这对年轻气盛的男孩子来说也太残酷了，便坐起身准备离开，没想到手腕突然被抓住了。男人转过头问它： “你要走了么？” 他的表情就像被主人丢下的弃犬。 7035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说： “我不走，我就是去透透气。” 男人乖乖地放开了它。 来到落地窗前，7035打开了一扇侧窗，沁凉的夜风拂去了脸上的些许燥热。在扬起的纱帐之间，它看到男人枕着胳膊看向这边，眼里盈盈地闪着细碎的光。 “还不睡觉，也不看看几点了？” 听到7035老妈子一样催促的话，杨皓睿无声地埋进被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暧昧的空气在两人间弥漫。7035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夜空中，惨淡的月光被薄云封住，只在大地上洒下了脉脉的影子。 他为什么没有问呢？问它那天晚上去了哪里。 7035不敢确定他知不知道它去的是沈健新的家。但当他醒来发现它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应该就明白了，它那天刻意的劝酒是别有预谋。 为什么他还能对这个差点害他失去性命的人，袒露出如此不设防的温柔呢？ 不知何时，男人下床轻轻来到它的身边。他同样看着窗外的夜空，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7035被这声叹息吓得一哆嗦。他要责问它了吗？ “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杨皓睿冷冰冰地说。 “不听劝，做事就知道往前冲，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7035听得越来越抬不起头。 “明明跟我说已经分手了，却还是背着我去找以前的男人，欺骗我纯洁的感情。” 哈？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 7035皱着眉看向他，却发现他深深地望着自己，眼里倒映着如薄纱轻笼般的月色。 “——不知道让我有多担心。” 7035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它有些自嘲地说：“你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毕竟这一次要不是运气好，你早就——” 你早就—— 7035嗓子一哽，还是没说出那句它本想说的话。 “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男人笃定地说。 “那可不好说。这次没成功，不见得下次不会。”7035有些自虐地回讽。 “你希望我死吗？”男人反问道。 “你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7035，你看着我。” 他并没有叫那个人类的名字，而是双手捧着它的脸颊，让它无法再逃避他的目光。 夜风吹起了纱帘，也吹落了藏起月亮的最后一片云。 月光毫无禁忌地洒落他的肩头。从他清澈澄净的眼眸中，7035看到了泫然欲泣的自己。 “不要死——” 话尾的颤抖被一双温热的唇堵住。剧烈的心跳顺着他的体温缓缓传来，像是在告诉它：别担心。 7035一边在心中默默记下倒计时，一边轻轻地闭上了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旧伤 7035深知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它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沈健新给它设下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圈套，并且他一定会用尽各种办法逼迫它跳下去，包括以杨皓睿作为胁迫的筹码。7035心中已经做好了觉悟，但在真正跳下去之前，它还有一些准备工作需要完成。 为了不让它的主人起疑，7035和来人约在了一家不算太偏僻的连锁咖啡厅。被座位间的隔栏掩护着，两人快速地交换了手中的物品。那人把一个折了两折的大号牛皮纸袋放在了桌上，7035则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它把杨皓睿从前送它的几件略微贵重的礼物卖掉了，勉强凑够了这些钱。 拿起牛皮纸袋，7035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回到家，它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接着打开了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和两条长长的电线。黑色盒子的侧面是一条薄薄的卡槽。用拇指按下去，弹出来的是一块指甲大小的崭新芯片。 7035把芯片装回盒子，摸索着打开自己后背的主板，然后挑出那条略细的电线，一头连接盒子，一头插在了自己主板的连接口处。 最后，把那条稍粗的电线接上插座，黑色盒子上的指示灯飞速地闪烁起来。 7035感觉有些头晕。 也许是因为这是小作坊做的三无产品吧。但7035是无法从正规的地方弄到这套装备的。私自复制记忆芯片是被NHRA禁止的。而它也不能去拜托它的舅舅。如果他从它的记忆中得知过去发生了什么，那么它估计马上就会被送到报废厂去。 头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7035有点想吐。 仿佛把记忆深处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强行拉出来展览一样，7035死死地咬紧枕头，不让自己漏出一丝声音。凌乱的地下室，凄厉的笑，身体被撕裂的剧痛，满目的腥红……突然，一切的痛苦都停止了。眼前，是一条幽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 “诶，原来说话的是你啊？”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声音。 “哈哈，你都听不出你唱歌跑调吗？” “天气这么好，憋在家里多没意思。” “那我以后就叫你‘程潇’了。” “程潇，谢谢你。” “这要怎么修，你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要是你那个主人再来找你的麻烦，我就让他好看。” 猛地从黑暗中惊醒，7035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黑色盒子上的指示灯已经熄灭，记忆芯片的复制应该已经完成了。可意外地从记忆深处被拖曳出的那句话，却让7035后背不住地发颤。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沈健新的？ 它记得它一个字都没有和他提过。 7035当然知道现在的杨皓睿不仅和沈建新交情匪浅，还恨不得连他往上数三代的关系都摸得一清二楚。可它以为他只是为了帮它复仇才提前做了这些准备。不对，7035转念一想，三年前刚遇到杨皓睿的时候，它连个像样的复仇计划都没有，又谈何把复仇的意愿透露给别人。 再说了，像他这样没钱没背景的公司小职员，还能怎么让沈健新那样的老油条“好看”。虽然他之前找了一大堆“隔山观虎斗”歪理来说服它，7035还是不想让他为了它以身犯险。 等到他回家，7035准备和他好好谈谈。 看看表已经到了接杨皓睿下班的时间，7035胡乱收拾起床上的机器和芯片，把它们藏好，然后拿起手机，想问问杨皓睿走到哪儿了。 手机上有几条来自他的未接来电。 7035刚要拨回去，就听见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今天他回来得这么早吗？ 7035跑过去替他开了门，“杨——”它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站着的人吓呆了。 沈健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开到一半的钥匙。杨皓睿被他半挂着扛在肩上，意识模糊不清。 “哟，程潇你在家呀。小杨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7035的理智彻底炸了。 杨皓睿的额头、嘴角和下巴，都不同程度地遍布着青紫的淤痕。 机器人握紧了拳头，准备随时对眼前的男人发起攻击。 沈健新看着浑身充满杀气的7035却毫无危机感。他只是挂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云淡风轻地说：“哎，别紧张。大夫说了，都是皮外伤，睡一觉就好了。” 他试图从7035和门框的缝隙中挤进来，结果被7035一步拦住，肩上的男人也被它像护崽的母狼一样夺了过来。7035小心地把失去意识的男人平放在沙发上。在看到男人手背上的针孔时，机器人一把抓起沈健新的衣领，恶狠狠地说： “你给他打的什么针？！” “没，没，不是我——”沈健新两手举高，就像被糊涂警察错抓的无辜路人。 他说今天的饭局上杨皓睿喝的有点多，出来后被街边的小混混缠住了。沈健新叫来警察赶跑了混混，还亲自把杨皓睿送到了医院，连医药费都是他出的。 他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票据，“你看，□□处方都在这，医生给他打的什么针这上面都有。” 7035草草地看了一眼单据，的确没什么可疑之处。但它不相信沈健新说的话。 “还有什么事吗，沈老师？”机器人见沈健新还在往它的主人身边凑，便拦在他身前一字一句地说：“您没有别的事的话，请回吧。” 沈健新弯下腰把门钥匙轻轻地放在茶几上，陪了一个示好的笑，然后灰溜溜地开门出去了。 7035一把撞上了门，并挂上了能用的每一把锁，甚至还搬来了桌子挡在门前，仿佛沈健新是个飘满细菌的毒气弹。 沙发那头传来了杨皓睿模糊的低吟。7035连忙来到他身边蹲下，双手捧起他的脸，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杨皓睿，杨皓睿，你怎么样？——” 年轻的男人缓缓睁开眼，茫然间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他一把拽住它紧紧搂在了怀里。 “幸好你没事——” 7035听得一头雾水，但它并没有离开他。它只是静静伏在他的胸口，直到男人紧紧抓着它的手慢慢放松了力气。 等到杨皓睿完全清醒过来，7035问清了事情的经过，才发现事实与沈健新所说的并没有太大出入。唯一不同的一点，杨皓睿被路边小混混缠住的原因，是因为他似乎看到了他们在欺负一个很像7035的人。 杨皓睿本以为那就是7035，可回到家却看到7035好端端地待在家里。他说，可能是天太黑，他看错了吧。 不，你没有看错。 7035冷笑一声。 沈健新，这一局，是你赢了。 虽然他们有从沈健新那里拿来的带着医院抬头的注射记录，可7035还是不放心，执意要拉着杨皓睿去医院再检查一次。检查的结果自然是什么问题也没有。7035有些后怕地想，也许这次，只是沈健新在故意吓唬它。 如果一下子把筹码置于死地，那就失去了筹码存在的意义。 他也许是在警告7035，他随时可以对它的主人下手。 “计划”的实施也许要提前了，7035想。 通过这次事件，它也明白了，杨皓睿之前说的什么他不会死，他有别的门路之类的说辞，全都是胡扯。 它不会再让他遭遇危险了。 从付款窗口出来，7035在门诊大厅的座位上找到了它的主人。杨皓睿笑着站起身，却脚不稳一下摔倒在地上。 他脚踝的旧伤复发了。 来到诊室的时候，杨皓睿的左脚腕已经肿成了馒头大小。7035急得快哭了，杨皓睿却不停地安慰它，说老毛病了，之前总犯的。 医生给患处做了基本的消肿处理，用绷带固定好，开了些止痛的药，然后叫护士拿了副拐杖给他，说三天以后来复诊。 7035把车开到医院门口，伸手接过杨皓睿的拐杖放在后备箱，接着一手架起他的肩膀，一手抄起他的双腿，就这样把他抱上了车。 在小心地把他放在座位上时，7035感觉到男人在含情脉脉地捋着它耳边的头发。 “胡闹什么，不怕我把你摔着？” 7035故意拉长了脸道。 男人脸上露出甜甜的笑，然后趁它不注意，勾起它的脖子在它唇上轻啄了一口。 7035故意抬起手：“你脚痒痒了是吧？” 男人护着脑袋直摇头，弄得7035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使劲捏了一把他的脸蛋，然后关上了车门。 一路把杨皓睿送到家，7035照顾他躺下，看着他吃完了药，接着站起身，关掉了卧室的大灯。 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仿佛担心它会随时离开一样。 7035从客厅的书架上拿了本书，回到卧室，随后搬了把椅子放在杨皓睿床前。 “睡吧。” 它在椅子上坐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男人露出一脸安心的表情，双手覆上了7035的手。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男人枕着7035的手心，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手中的书翻到了最后一章，7035瞧瞧窗外，夜已经很深了。 熟睡的男人翻身之后放开了它的手臂。7035探过身想给他掖掖被角，却隐约听到了，从被窝中传来的，轻轻的抽泣声。 是止疼药的药效过了吗？ 不，恐怕这不是原因。 他是个坚强的人。他应该不会因为这点皮肉之苦变得如此脆弱。 如果它没猜错的话，他的脚伤，可能唤起了他从前痛苦的回忆，就像程潇膝盖上的伤每次复发时那样。 它该去安慰安慰他吗，还是装作看不见比较好？ 想起程潇生病时无人依靠的孤独，7035掀开被子，从背后抱住了他。 感受到背后意外的温度，杨皓睿终于压抑不住声音，转身埋进它的怀里，静静地哭了出来。 7035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等到男人的泪水沾湿了它的前襟，7035感觉到，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男人并没有松开它，只是撒娇似的往它怀里凑了凑，用浓重的鼻音咕哝道：“我就是……不甘心。” “嗯。”7035点了点头。 “我那时候，都打到全国半决赛了……” “嗯。” “而且我摔的角度也不对，如果……再往那边偏一点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嗯，我明白。” “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没受伤，现在我会是什么样。” 是啊，如果程潇那时候没受伤，他的命运会不会就此改变呢？ 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就算受伤了，也没什么。” 7035抱紧怀中的人，淡淡地说。 “你依然是你，生活依然是生活。” 就像程潇所经历的那样。 ”就算你没受伤，生活中也许还会有别的让你难过的事。就算你受伤了，也不等于失去了一切。” 7035像是在开导他，也像是在宽慰自己。 “现在的科技发展这么快，说不定哪天你的脚就能治好。就算你以后真的不能打球了，也说不准哪天你会发现比打球更有趣的事。”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怀中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从前，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是吗？”7035有些惊讶地放开他。 “还说你记得从前的事，你明明就忘了。”男人一脸嗔怪地撇了撇嘴。 “我那时候那副样子，能记个大概就不错了好吗？”7035轻笑着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 男人握紧它擦泪的手，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温柔。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能遇见你。” 7035却呼吸一滞。他真的——幸运吗？ 额角仍然挂着不知被谁弄出的淤青，脚下厚厚的纱布却裹不住他心底的旧伤。今夜他的眼泪，他的痛苦，全都是拜它所赐。就在同一天，它差点再次失去他。 他真的幸运吗？ 7035感觉自己的表情扭曲了。但他应该并不知道它内心真正的想法。 “要说幸运的应该是我才对。”它轻抚着他额角的伤口，“要不是遇见你，我怎么会有今天。”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什么都没做。 “还有我的膝盖，也是你帮我修好的吧。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谢谢你。” 在离别的前夕，7035不想留有遗憾。 “我可是有私心的。”男人这样说。 “我总觉得，好像治好了你的膝盖，我的脚伤也能治好一样。很傻吧。” “会治好的。”7035用额头抵住他的侧脸，“你的脚一定会治好的。等你好了——”它深吸一口气，“我跳舞给你看怎么样？” 男人突然来了劲头：“真的吗？你没开玩笑？” 嗯，7035认真地点了点头。 催促着他赶紧睡觉这样伤才能快点好。没多久，男人就靠在它的肩头沉沉睡去。不久之后，他的体温将不再属于自己。想到这里，7035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