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殇》 第1章 第一章龙牙山 龙牙山。 三千尺。 隔川断峰绝人烟。 走在狭窄得只能勉强行一人的崎岖山道上,小陈哥紧张得好似随时要炸毛的小奶狗。沈越望着他的后背,只见自脖颈至尾骨,僵硬得犹如一条直线,不由微微一笑。 不同于小陈哥头一回翻越龙牙山,沈越已是这里的常客了。尤其是这几年,他来来往往已行走多次,虽则还不敢大话说“闭上眼都不会迷路”,却早已视这等险绝山路如常事。 左手紧挨冰冷湿滑的绝壁,右边是咆哮崩腾的卷沙大江,脚下是深深浅浅的小石坑——走完这条山道,足耗了近两个时辰。小陈哥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似一只瘫软的小狗,委实是又滑稽又可怜。 “公子爷,您老人家行行好,且允小的歇一歇罢?小的这腿都快抽筋了,委实提不起来。”他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家公子爷,散乱的头巾歪在一旁,像绝了小奶狗的耷拉耳朵。 他这委屈相儿,非但沈越,便是那几位平素里冷冰冰硬邦邦的侍卫大哥,都忍不住“嘿嘿”一笑。 沈越抬头一望天色,心里便有了计较,点头道:“也罢!且歇一刻钟。” “才一刻钟啊——”小陈哥哀嚎道,两只大眼睛愈发水汪汪起来。 “嫌少啊?”沈越一板脸,吓唬他道:“也成!我们先行一步,你且自歇着,歇多久都成。不过,也别怨本少爷没提醒你——眼见距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你若是追不上我们,那就自己寻个地方过夜罢!当心哦,这山上可是有狼有熊有野猪有长虫,自当留神别给它们吃了。。。。。。” 沈越话音未落,便见小陈哥一张小脸吓得苍白,双手齐上,对着自己两条小腿又是捶打又是揉捏,同时还赶紧辩解道:“不少不少!足矣足矣!小的能跟上,公子爷可万别丢下小的呀!” “嘿嘿!” “呵呵!” 山路虽然险恶至极,崎岖难行,然,一路上有这么个小活宝,倒也能起到提振精神的作用,委实是出行跋涉之必备良物! 终于,赶在天色彻底黑透前,一行人抵达了今夜的目的地——一个存有干粮火石的洞穴。 这个洞穴并不大,堪堪够挤七八个人。故而,这一行人进来后,顿时将洞穴挤了个满满当当,纵是公子爷沈越,也只能靠墙抱膝而歇。 彭大雄左右瞅瞅,低声道:“公子爷,还是属下出去守夜罢?” 沈越摇摇头,“不必。今夜必有雨,大家伙儿都在洞里躲着。”他一指洞口,“砍些藤草,堵在门口,以防火光外露。” 这个洞穴,是他这许多年来行走龙牙山时,无意间所得。洞穴虽不大,位置却很好,处于山坳拐角的隐秘之处,口窄肚方,风雨不入。后来,他便将此处确立为一个落脚点,秘藏了干粮火石,以便过夜歇息。 小陈哥升起了火堆,不一会儿,众人身上便暖意融融。他又拿出瓦罐,加水,投入几块干肉和一把菜脯,待干肉煮软后又加了一大把米,不到半个时辰,肉粥的浓香便弥漫了整个洞穴,勾引得众人垂涎涟涟。 小陈哥先盛了一碗,双手递给沈越,恭声道:“公子爷请慢用。”接着又给彭大雄盛了些,依次过去,最后将罐底刮了刮,又加了点水,倒在自己碗里。 瓦罐并不大,故而每人只分得小小半碗肉粥。众人就着热腾腾的肉粥,撕咬着随身携带的干饼,吭哧吭哧,吃得不亦乐乎。沈越却不急着吃,将干饼掰碎,埋在肉粥下,一边吹气,一边慢慢地啜粥。 小陈哥左边瞅瞅自家公子爷的斯文吃相儿,右边再望望身旁那群咬饼咬得龇牙咧嘴的侍卫大哥们,抿嘴一乐,也学着公子爷的相儿掰饼子。 吃过后,彭大雄安排了守夜之人,便提着刀蹲着洞穴门口,用手轻轻扒开遮挡在洞口的藤草,警惕地张望着。 其余侍卫,则很快相互依靠着陷入了沉睡。 夜沉如冥。 洞穴外,老枭的怪叫声被哗哗雨声遮盖得时断时续。间杂着,是几声熊咆狼嗥,远远传开去,又恍恍惚惚地传回来,仿佛在天地间冲波回折,一遍又一遍地往来荡漾。 沈越对今日的行程还算满意。倘若明天再这般顺利,那他可以比预定的时间早十天赶回京城。 京城里,还有个大名鼎鼎的病人等着他呢! 虽说,不走这条险绝的山路,而行绕山大道,也能赶在约定的问诊时间前抵达。然,他却格外谨慎,不能让有心人觉察到自己这段时间不在西魏国内。 他可以在北边的青城,可以在东边的楚江,可以在南边的坨川,唯独,不能出现在西魏国的东南边陲,更不能出现在西魏国与南秦国的边界附近。 故而,他必须以笃悠悠的姿态出现在京城里,仿佛自己方从白云青霭间翩然而来,而绝不是现下这般,跟赶命似地往前冲。他务要留有足够的时间,令某些有心人,对他的行踪无存疑虑。 上下半夜值守轮换之时,沈越突然醒了。 其实,彭大雄和换值之人动作极轻微,然,依然惊醒了沈越。 他斜倚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眼睛却瞪得极大。没办法,只怕这辈子都改不了这夜惊的老毛病了。 自打九年前的那一夜,他便落下了夜惊的病。 相较于早几年,如今,情况已经好不少了。至少,他不会再如起初那一两年,夜夜总是哭喊着醒来。如今,他不再是那个幼弱无助的小少年,眼泪与喊叫早已悄悄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眼神,在静谧暗沉的夜色中,悄然睁开,冷冷阖上。 忽然,风雨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 沈越身形微动,下一刻便出现在洞穴口。他冲着身旁的侍卫一呶嘴,那人心领神会,手脚并用,很快将地上的火堆熄灭。然后,沈越悄悄拨开一缕藤条,向外望去。 远处,黑漆漆的,一丝亮光也无。 哗啦啦的雨声时大时小,却难掩遥遥传来的刀剑声,以及,高高低低的男子呼喝声。 彭大雄悄声道:“公子爷,属下出去看看?” 沈越点点头,“不要动手,速去速回!” “是!”彭大雄抱拳领命,随即轻盈地将硕大高壮的身材自不过尺宽的缝隙中窜出。 此刻,其它随从纷纷醒来,提刀的提刀,拿剑的拿剑,单等沈越一句发话。 片刻后,彭大雄去而复返,一身衣衫竟在大雨中只淋了半湿。 他冲着沈越摇摇头,低声道:“在东边山坡下,距离此处约十多里地。只是,什么人都不见了,唯余打斗的痕迹。” “可有血迹?” “有,但只有几滴,看不出受伤之人往哪里去了。” “可有其它发现?” 彭大雄羞愧地摇摇头,“属下的脚程不算慢,可赶到时却是一个人影都不曾有。倘若不是地上还留有痕迹,委实难以相信方才是听到了声音的。” 沈越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无妨。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后半夜大家伙儿别睡太沉,警醒点,明早天亮前就赶路。” “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二章山盗 除了前半夜听到了片刻刀剑铿锵声,后半夜竟是太太平平。到了卯时一刻,众人已收拾好行装,准备继续赶路。 下过雨的山路格外泥泞,然,相较于昨日的羊肠小道,已是好太多了。小陈哥一边甩着鞋底一坨一坨的厚重泥巴,一边感慨道:“世上之人,再也没有比公子爷更英明的了!倘昨日不是那般紧赶慢赶,今儿要走那条要命的路,我小陈哥保准儿一步都迈不出。” 话音方落,便觉得肩上一沉,他忍不住“哎呦”一声叫道:“瓢儿哥,你这是做甚呢?干嘛将这么重的包袱挂我肩上?” 眨眼间自他身边大步迈向前方的一个侍卫,头也不回地笑道:“既然你今日走得轻松,那便将这包袱还与你自己背。可看清楚了,这是昨儿公子爷看你行路艰难,才令我帮你背的。” 一个包袱,说大不大,说重也不过十来斤,可对于弱鸡小陈哥而言,却不啻于肩上压了个秤砣。悔得他当即撅高了嘴,足能挂三个油瓶。他偷摸望了一眼沈越,见沈越恍若未闻,只得悻悻然将包袱往上一扯,苦哈哈地继续行路。 一夜风雨过后的龙牙山,于清晨展露出世人少见的明媚。清晨的薄雾犹未散尽,露珠尚在翠叶间滴溜溜地滚来滚去,晨曦如一道道金丝,自山隙间穿过。宿夜的阴冷暗沉仿佛在顷刻间被一扫而空,惟余清新明朗,暖意融融。 沈越只觉得心旷神怡,脚下越发轻松。他往来龙牙山两界不下十趟,然,如这般美景,却也少见。或许,是因为心境不同了罢? 终于,赶在酉时前,一行人下了山,投宿驿站。 驿站里,早已候着来接应的下属。两队人马会合,自是欢喜。自是碍于不能暴露行踪,只得按捺着兴致,相约进了京城再大家伙儿痛痛快快喝一回。 歇过一夜,众人继续向京城方向而行,只是队伍中,多了六七人,以及两架马车。 一架马车里,是沈越带着小陈哥。此刻,小陈哥已是洗漱一新,换上干净的青色夹袍,头扎天青色头巾,腰束三指宽的牛皮带,脚蹬鹿皮小尖靴,面庞白嫩喜人,一看就是个伶俐可人的小书童。他手脚麻利地泡好茶,轻轻将茶壶放在桌面上,“嗒”一声,壶底便吸在桌面上。 马车摇摇晃晃,然,无论是茶壶,还是茶杯里轻烟袅袅的热茶,皆纹丝不动。 沈越用了茶,吩咐道:“去将《脉经》拿来。” 小陈哥应声“是”,便轻盈地跳下车,径直往后面那架马车而去。马车上,载的是两个大书箱,以及各种物品,塞得满满当当,委实花费了小陈哥好些功夫才翻到那本《脉经》。 而他在满头大汗地翻书时,并不晓得,此刻,在马车下方,缀着一个蜷缩一团的黑影,一双青筋爆出的手血迹斑斑,指甲紧紧抠在木板上,甲盖多已掀开,血肉模糊。 马车悠悠,行得不紧不慢。 尽管是在马车里,沈越依然保持如松坐姿。他微阖双眸,貌似闭目养神,实则脑中在细细梳理此次出行的得失。总得来说,还算滴水不漏,并无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该做的都做到了,不枉他这次险些将命丢在那里。 回想起当日利剑逼喉的险境,他心中不由冷笑一声。这世上,固有抛头颅洒热血之忠臣,亦有会见风使舵的“忠”臣。昔年,皇甫晟一朝得势,满朝文武,不是掉脑袋就是低脑袋。纵父王留有后手,却也难料人心。那几位,就连父王都视为肝胆忠臣,却也想不到其中还有如简重这般货色。 想简重当年,不过是市井无赖,吃了官司发配充军,拼着机灵和邪劲儿,一路做到小校。入了在边关历练的父王之眼,一手提携,直至成为封疆大吏。 父王对简重颇为看重,当日曾誉为“黄槊”,与“紫电”、“赤琮”、“玄棐”,并列为西魏国“四柱”之一。 岂料,一朝宫变,西魏国改天换日,昔日“四柱”,两个阖门尽了忠,一个抛家舍业上山当了和尚,唯有简重存留。依着父王遗旨,简重乃受命忍辱负重,表面上向新帝投诚,暗地里则是为太子留下了一支人马。 可是,谁能料到呢? 父王,也会看走眼,信错人? 的确,这些年来,简重与新帝皇甫晟,并不十分热络,不曾表现出要成为新帝座下狗的热忱。然,他这般姿态,却也没有召来新帝的报复。 ——说来也好笑,皇甫晟这个简直天然就带着一身阴谋诡计出生的人,居然对简重能容忍这许多年,委实不易得很了。 若不是多留了心眼,只怕沈越也会上简重的当。 原来,简重想要做的,只不过是要拥兵自重,割裂疆土。只是,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举旗的借口。 他等了沈越九年,终于等到了沈越。当剑指故人时,简重笑得甭提有多得意了。 唉,不过,终究是功亏一篑。 念及此,就连沈越也忍不住要同情他一丢丢。 他掀开马车窗帘,向身后望去。虽则入目的不过是重重山峦,可他仿佛看见了简重瘫在床上的狼狈样,涕泪满面,气喘吁吁,却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 那当然了——沈越“杏林大国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尤其是,他还是个可以将银针使出剑意的“杏林大国手”! 突然,一声“嘣”,惊碎了沈越的分神。小陈哥正待掀起帘子来观望,却不料马车猛地一停,他一个刹不住,便咕噜噜滚了出去,径直摔趴在马屁股下。 队伍前方,已有了骚动。隔着远远近近的马蹄,小陈哥趴在地上,也能感受到前方刀剑无眼的热闹。 沈越起身出了马车厢。他摇摇头,叹口气,伸手将犹趴在地上看热闹的小陈哥拉起来,问道:“多少人?” “三十八个。大胸叔砍了三个,苗苗哥砍了一个,寒毛哥砍了一个,不过没死,腿断了。”他眼尖,不过趴了一小会儿,便已将敌我双方的对打情况看了个分明。 “公子爷,这群山盗挺有能耐啊!居然能撑到现在?”小陈哥歪着脑袋指点江山。 “你觉着是山盗?” “唔,不大像。是假的?” “再看看。看出名堂了再告诉我。” “好嘞!” 沈越复返回马车厢,继续闭目养神。独留小陈哥踮着脚尖,一手扶着车夫宽厚的肩膀,一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抻长了脖颈往远看。 山盗来得突然,去得也很利索。一声唿哨之后,但凡还能跑的,纷纷扭头离场,还不忘给地上那几个挣扎着动不了的同伙心口插上一刀,看得小陈哥连连啧舌,深觉这伙子山盗委实狠毒地吓死个人儿! “来了三十八个,走了二十二个。可惜,没留下活口。”彭大雄手持一支黑羽箭向沈越回禀战果。 沈越接过箭,翻来覆去地细看,却见箭身上只有三道一分长的竖线,并无半分其余标记。他将黑羽箭还给彭大雄,问道:“你看如何?” “属下以为,这就是伙儿假冒的山盗,且,冒充地很不用心,可见原本是打着将咱们所有人都杀人灭口的主意,所以也不愿多做掩饰。只是,若说是简重那边派来的,是不是动手的时间选得有点晚呐?”彭大雄觉着这伙山盗还有几分能耐,只是从动手的情况看,并显不出路数。 “公子爷,不若属下去查一查?”彭大雄抱拳建议道。 沈越摇摇头,“不必。咱们还是赶路要紧,不能被人发现在这里露出行迹。” “是。”彭大雄点点头,便转身吩咐手下赶紧清理现场,挖坑埋尸。 那厢,小陈哥已经完成了搜尸,拎着一片裹成包袱状的衣襟过来——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到死还要被小陈哥弄个衣不蔽体。他一边走一边嘟囔:“这群穷鬼,居然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气死个人儿啦!” 他一抬头,正对上走过来的彭大雄,便将手中包袱塞到他手里,“大胸叔,你看着办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三章救了个傻子 小陈哥一脸的失望,落在沈越眼中,不由一乐。他背着两只手,一只手里捏着书卷,另一只手微微放开三指,心里数着数,一指一指往回收。 “三,二,一——” “公子爷——”果不其然,小陈哥几乎是踩着点地开口抱怨,声调拉得长长的,平白多了几分妖娆娇美,几将身后的彭大雄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紧抖了两下,仿佛要将那浑身鸡皮疙瘩抖个干净,胸前两块发达健硕的肌肉亦随之哆嗦,委实不愧“大胸叔”这个美名。 “这群贼人委实不够敬业,冒充山盗也忒不上心了。”小陈哥闷闷不乐道,“莫说一个铜板,就连一片木头都没有,偏生那破破烂烂的山盗行头下面裹得还是上好的细葛布。真是气死我了。”说着,他将手里攥着的一块布片出示给沈越,“您看,这细葛的纹路和颜色,像不像是南边来的?与苫阳布有七八分像?” 沈越就着小陈哥的手,细细验看布头,片刻后点头道:“是南边的没错,却与南秦布更像些。” 小陈哥大吃一惊,“南秦?南秦的山盗这般富裕么?竟着了细葛来打劫咱们?” “未必是南秦人。”沈越摇摇头,解释道:“这布虽是南秦的,这几年也能在西魏境内看到,只不过数量少,用的人不多罢了。” “所以?——公子爷的意思是,不是简老头派来的杀手?”小陈哥到底是沈越一手□□出来的,虽说年岁小经验欠缺,可得了沈越一句点拨,脑子立马灵光,当即便反应过来。 “有长进!”沈越哈哈一笑,在小陈哥脑门上弹了一指,转身返回车厢。惟留小陈哥捂着脑门,一脸哀怨,却敢怒不敢言。 彭大雄带着兄弟们很快清理收尾,一行人继续前行。沈越望了眼天色,估摸着赶在天黑前,必能到达下一个落脚点。届时,他计划将手下分作两拨,易装而行,好搅乱旁人视线。毕竟,这伙山盗来得不明不白,虽说一时间摸不准是什么来路,然,依着沈越的谨慎性子,总要多番计较考量。 忽然,他猛然自车厢中窜出,飞快地跃至后一辆马车前。 黄昏的朦胧光线下,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身影趴在地上,一头乱发掩住头脸,只见露出的两只手血迹斑斑,十指指甲几乎悉数裂开来。 紧随而来的小陈哥,小心翼翼地拿脚尖踢了踢那个身影,却不妨被突然伸手的手爪攥紧了脚脖子,当即吓得一声尖叫,竟将山那头的宿鸟都给扑棱扑棱惊飞了。 甘营儿醒过来时,恍恍惚惚,浑身上下痛得要命。她痛不欲生地发出一声□□:“爹,下次动手轻点儿,行不?一次比一次重,我是不是您亲生的啊?” 奉命看守的小陈哥本已无聊至极,正想着怎么找个借口推掉这倒霉的任务,忽然被人换了一声“爹”,当即便得意洋洋起来,随口应道:“诶,乖儿子,爹可没打你哦——啊——” 又是一声尖叫,不过只喊到一半,便被枯瘦的爪子牢牢盖住嘴巴,另一只爪子,则扣紧了小陈哥的咽喉,然后,一对凶恶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恶声恶气道:“小子!敢占我便宜?!看老子不吃了你!” 小陈哥的肺都快气炸了! 他“好心好意”地奉命看护,只不过反应差了那么一丢丢,就被这瘦猴一般的凶悍小子给拿捏住,委实丢人丢到阴沟里去了。 小陈哥冷冷瞥了一眼对方,重重哼了一声,口齿不清地骂道:“你个王八羔子,敢对小爷我动手动脚?你活腻味了是罢?你个死猴子,快把脏爪子拿开!臭死人了,熏得小爷都快吐了,呃——” 原本小陈哥只是装腔作势地吓唬这黑瘦小子,想迫得他将爪子收回去。毕竟,无论是盖在嘴巴上的手,还是扣在咽喉处的手,都已经在微微发颤了,可见主人是多么地勉为其难。然,当他“呃”地吐出一截舌头后,不妨触到了对方手心,天呐,那个味儿,好悬没恶心死他。 当即,他头一歪,微微用力挣脱了爪子,就真得吐了。直至他吐得险要肝肠寸断,才听得门外传来个笃悠悠的声音,“咦?你害喜啦?” 来的正是小陈哥的欢喜冤家薄庙苗,苗苗哥。 薄庙苗只比小陈哥年长三岁,却要老成许多。论理,一个是沈越的书童,一个是沈越的侍卫,身份见识都大不相干。然,偏生这两个就如同天生的欢喜冤家,往往是不见面时彼此念叨,一见面都比着看谁嘴更欠。 小陈哥吐得都快翻白眼了,委实提不起心气来回嘴,只得有气无力地指一指一旁的黑瘦小子,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意为叫薄庙苗替他报仇。 岂料,薄庙苗非但没有动手,反而笑得前俯后仰。他自是不晓得这黑瘦小子做了什么令小陈哥吃瘪至此,不过,单看这结果,他就乐得险要呛出口水来。 薄庙苗上下打量了几眼那犹在蜷坐在榻上的黑瘦小子,见他只是警惕地一手按榻,一手握拳,做出随时要逃跑的准备姿态,面上却木木的,一双眼眸满是惊惧,不由心下一松,暗道:“原来是个毛雏儿!白枉陈丫头叫得跟狗舔了似的吓死个人儿!” 鉴于小陈哥的表现委实不大中用,薄庙苗便越俎代庖地向黑瘦小子解释了几句,无非是发现他躺在马车下面昏迷不醒,幸赖主家慈悲,救他一命。此处乃是主家的一处别院。主家发话了,叫他先养伤,待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见个面啥的。 甘营儿面上不显任何表情,心里却咯噔一下。自甫一醒来,脑子里便晕晕乎乎,任他如何想,都想不起来自己如何趟在这里。如今听面前这位大哥之言,似乎自己是个“贼”?要不,如何能躲藏在人家马车下面? 于是,他一抱拳,嘶哑着嗓子道:“多谢这位大哥指点,请您代小人向贵主家道声谢。待小人能起身后,必亲向贵主家拜谢救命之恩。小人,那个,嗯?小人。。。。。。”突然,他卡壳了,木愣愣的面上竟满是惊惶。 糟糕!老子姓甚名谁,竟然全忘记啦! 忘记了自己是谁,一时间,甘营儿险没厥过去。他大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千万个蜜蜂围着他“嗡嗡”乱飞,满脑子都是昏胀,偏生就是无论如何也忆不起自己是谁。 “我我我,小人,小人。。。。。。”甘营儿急得嗓子都变音了,“小人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了!” 呃!? 此话一出,非但薄庙苗傻眼了,就连还在吐个没完的小陈哥也给吓一跳,当即止了吐。 “真,真的!小人此刻,完全不记得姓名了。” 薄庙苗见这黑瘦小子的紧张样,倒不像是假模假式,心里暗道:“这可热闹了!公子爷救了个傻子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四章白石庄(一) 公子爷救了个失忆的傻小子回来! 这消息不消半日便传遍了白石庄的内庭外院。 于是,当日跟随在沈越身边的侍卫们,除了又护着他去往京城的数位,其余的,都来看热闹。 甘营儿被这几位高壮侍卫当猴儿看,险没将肺给气炸了! 然,纵他气个半死,偏生就死活想不起来自己倒是是哪方尊神?隐隐的,他觉着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要做,然,任凭他抱头苦想,直想得脑袋瓜嗡嗡发痛,他也回忆不出半点。 夜深人静时分,他双臂抱膝,躲在厚厚被窝下面,好生大哭了一场。 只是,哭过之后,他一抹泪,便又是个外憨内精的傻小子了! 因着小陈哥被傻小子锁过喉,自觉大跌面子,便嘀咕着要给这小子好看。于是,随后七八日,甘营儿委实受了些憋屈气。 他长得既不俊秀,又不可爱,还不够伶俐,左看右看,都是当下人小厮的材料,且,还是最没用的下人小厮。 小陈哥原打算着,待他休养两日,身上的略略好些了,便收拾他一顿,好报一报当日之仇。 岂料,在他醒来的次日大清早,这傻小子便不顾走路还跌跌撞撞,双手因指甲迸裂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拿双臂夹着扫帚,满头大汗地扫地。 许是还不大熟练,扫帚不一会儿便叮当落地。于是,他只得再次费劲儿地弯腰夹起,咬着牙拱背扫地。虽则姿态很不好看,可地却扫得极干净,也不起灰。扫过地后,他又拿盆打了水,曲着双臂捧了,一点一点地抖动,将地面洒得清亮匀称。 待小陈哥打着哈欠起床后,入眼的便是亮得泛天光的青石条,净得跟刚刮干净毛的白条猪一般。 “嘿哟!挺有眼力见儿的啊!”他睁大了眼睛,有些悻悻然,又有些心虚。 “小陈哥,早安!”傻小子眼睛尖,一眼便瞧出小陈哥脸色不大好,赶紧先出声问安。 小陈哥哼哼两声,背着手,腆着胸脯,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一番,又哼哼道:“手脚还算麻利。不过——”他一皱眉,盯着傻小子上下打量几眼,鄙夷道:“你怎么还穿着这身破烂?你有洗漱过么?”说着说着,他陡然瞪大了眼,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疑的东西,“你不是还存着一身臭泥巴?天呐!我们白石庄何等清雅之地,你你你,你竟然。。。。。。”他一副踩了狗屎的惊愕表情,倘若是给相熟之人看到,保准儿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时常混着偷懒不肯洗澡的小陈哥。 因着当日甘营儿自马车下坠落时,蜷缩如猬,双手紧抱,始终无法舒展,旁人也就无法帮他脱衣擦洗上药,只能在可见的地方涂药止血。 故而,直至今晨,甘营儿依然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确与这颇有清隽风雅之格的白石庄大不协调。 “已经洗漱过了,只是因为伤口还在渗血,怕污了干净衣裳,所以才没有换。”傻小子低着头,低声回答。 “换换换!赶紧给我换喽!”小陈哥大惊失色,大张着两只手臂,前后飞快摇摆,跟只被狗撵在屁股后面的大白鹅似的,“哎呦喂,怪道今儿一早就觉着气不顺,敢情是给你小子熏的啊!” 傻小子垂着头,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掩下了唇角的微微一勾。 小陈哥是白石庄主人的近侍书童。如今主人不在,可不就是他这个猴子显眼的时候么?于是,自打这日起,但凡给他瞧见傻小子,必要三吆五喝一番,不是嫌弃人家长得黑,就是鄙夷人家手脚粗,要不就是“笨”,或者还有“蠢”,总之,各种借口,必要日日埋汰傻小子一番。 起先,薄庙苗只是一旁看个热闹。他并非内院之人,只是沈越临走前安排他负责白石庄的防卫,故而才时不时地要进内院查看。三番五次地见小陈哥找傻小子的茬儿,看多了,难免生了几分怜弱惜贫的软心肠。 一日,小陈哥又在嫌弃傻小子的鞋丑得要命。待傻小子走开后,薄庙苗劝道:“你既看他不顺眼,关在房里便是了,何必整日费那个唾沫星子?” 岂料,小陈哥登时瞪大了眼睛,气呼呼道:“这如何使得?公子爷可发过话,这小子出现的时机委实蹊跷,又来历不明,得不动声色地看好他,待公子爷回来审讯。他吃喝不花钱呐?白吃白喝啊?得指使得他忙得团团转,一来抵几文饭钱,二来免得他闲得无事东游西荡,打探庄子的事儿!你这粗汉,糙得跟蠢牛一般,如何晓得我小陈哥这番惨绝人寰的精妙安排哟?!” 这话说得,当即将廪生出身的薄庙苗险些噎成个“惨绝人寰”。 傻小子做了大半个月的杂役,日日为小陈哥呼喝,倒也毫无异样,一副逆来顺受的德性。这样一来,小陈哥反倒觉得无聊,就好像小孩子呀呀嗨嗨耀武扬威一番,却无人捧场,委实寂寥得很呐! 这一日,小陈哥做完了沈越布置的功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便想着要寻傻小子的不是,权且当做个课余的消遣。 岂料,他逛遍了内院,也不曾寻到。他一直走到外院,问过了外院的门房,方晓得傻小子出门了。 循着门房所指的方向,小陈哥委实跋山涉水的一番,直至踩了两脚湿哒哒的臭泥,方在河边瞧见那傻小子。 他远远地瞧见河边有一堆火,白烟丛丛,随风飘来一阵浓郁的鲜香。 “嘿,这傻子,做什么呢?”他心下好奇,脚下加快几步,连着跳过了几道土梁,只闻着那鲜香愈发浓厚,竟勾得他喉头直涌口水。 “嗨!给我逮住了罢?你敢吃独食?见面分一半!”甭看小陈哥一见傻小子就挑三拣四,嫌弃这嫌弃那,可甫一见火堆上穿在树枝架子上的烤鱼,立马便摆出副尽释前嫌的面孔,仿佛先前他的种种言行皆是浮云啥的。 “且等一等,火候还差点。”傻小子倒也上道,没说什么废话。 只见他一边看顾着滴滴冒油的烤鱼,时不时地翻转,或是抖着手腕撒调料,同时还冷不防地一提手,自远近错落地摆放着的四五支鱼竿中选一支,便有银鳞灿灿的鲜鱼扑棱着水花在鱼钩上扭来扭去。 再看几步远出的草窠里,已经堆起了一小摊腥臭的鱼鳞肠肚之类,可见这傻小子已经不吃偷吃过几条烤鱼了。 “这条归我啦!”小陈哥理直气壮地要求。 “你从一数到一百,就可以吃了。”傻小子只点点头,并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陈哥眼神古怪地瞅了他一眼,见他只是忙着在挂新鱼饵,便不多话,只心里默数。 “啊!好吃!嘘——烫死小爷啦!呜呜,好吃好吃!”按说,小陈哥跟随沈越也算是走过不少地方,虽则还不曾尝过皇帝老子吃的御膳,然,那些个大名在外的佳肴玉撰,吃了可不老少。 然,就这么个自诩“见过大世面”的小陈哥,此刻,偏被这么一尾野地里的烤杂鱼给香得不知东南西北。 鱼虽不大,可新烤出来的,烫得要命,然,奈何小陈哥委实嘴快,待他将整条鱼背上的肉都啃干净了,傻小子方将新钓上来的鱼刮鳞去肠,将将抹好了一层盐花。 大抵这吃相委实有些不忍目睹,傻小子终于说了句话:“吃慢些,当心鱼刺卡了喉咙!” “呃——”话音未落,便见小陈哥面色突变,抻长了脖颈一阵猛咳,仿佛是只被攥住喉咙的鸭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五章白石庄(二) 一根小小的鱼刺,险些要了小陈哥的性命! 眼见他面红耳赤,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却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只是咳个不停。甘营儿见此异状,赶紧一步上前,喝道:“切勿强吞!”同时,右手往小陈哥下颌处一抓,令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迅疾地将食指探去其喉部深处,还搅了搅。 随即,便听得小陈哥喉中发出“呃——呃——”。前一刻,甘营儿方抽出手指;后一刻,小陈哥便抱胸呕吐。 待吐出一滩臭烘烘的鱼糜,小陈哥足喘了一刻钟的长气,方半死不活地道谢:“亏得有你在!不然小爷这脸面都丢光了。” 他接过甘营儿丢过来的水壶,漱口之后,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的手好了?” “好了。”甘营儿亮出手掌给他看。 小陈哥至今犹记得当日这傻小子十指肌无完肤的惨相儿,如今见他指甲虽尚有裂痕,却已服帖地扣在指尖,新甲的痕迹清晰可见,不由奇道:“滕伯给你上的药么?他竟有这般好的奇药?”随即又气愤不平:“滕伯好偏心!去年我摔断了手臂,亦用他给的药,却足绑了小半年的木板才好。” 甘营儿却只是咧嘴一笑,并不多话。起先,确是用了庄子里的老仆滕伯的药,但后来他从贴身口袋里发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有七八包药粉。凭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将其中一包药粉用来疗伤,居然颇有奇效。非但手指上的伤痊愈迅速,就连身上的伤都快速愈合。只不过,他素来是自己给自己上药,并不假于人手,故而每次上药,真可费老大劲儿了。往往上一次药,轻则满头大汗,重则伤口崩裂。每次上完药后去清洗衣衫布条,委实痛苦万分。 也不知是甘营儿神经大条啊,还是他的身骨异于常人,总之,就这么着,他咬着牙死耗,咬着牙死熬,居然真给他耗熬出来了。这不,如今,身上的上也好的七七八八了,手上也利索了,钓鱼去鳞无一不利索,倘给旁人晓得,非得惊掉下巴不可。 然,幸运的是,如今沈越正顶着“杏林大国手”的名号在给贵人医病,见多识广的彭大雄随身护卫,如今丢在庄子里的,不是小陈哥这般没眼力见的,便是薄庙苗等不大进后院的,故而,在无声无息之间,甘营儿躲过了有心人的猜测。 只是,如今,他还离不得白石庄。 究其原因,委实是因着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沈越何等心肠曲折之人,纵一时想不出其中关联,却也不敢贸贸然放此人离开。只是暗中吩咐属下,看住此人,待他返回后再做计较。 好在,傻小子也没流露出要离庄的意思。反倒是,一日一日的,好似要在庄子里安家。纵受了小陈哥不少闲气,也不曾一丢扫帚,拔脚就走。 其实,就算走,能走到哪里去了? 如今,甘营儿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纵庄子外天大路宽,可于他,却是一片未知。他只晓得,自己要有极要紧的事,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究竟是何事。此情之下,他只得蜷缩在庄子里,一边养伤,一边熬日子。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小陈哥吃了甘营儿的烤鱼,便不大好意思再对他指手画脚了。且,又因着甘营儿救他性命于鱼刺之中,若再摆个臭脸,岂是素爱自诩“大丈夫恩怨分明”的小陈哥之所为? 果然,甘营儿的日子好过多了。 只是,就甘营儿来看,小陈哥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心性上委实清浅。自己在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已经是个挖坑埋饵的老手了?——等等,他想到了什么? 甘营儿抱着脑袋一阵摇晃,似乎有什么喷薄而出,却终究如浮云浅霭,在手指间轻轻一绕,化作无有。 他呆坐半晌,直至脑中复成一片空白,方悻悻然地抱着扫帚出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地。 还没扫几下,便听见身后轻捷的脚步声。果然,又是那个烦人精! “嘿!我小陈哥来也!” 甘营儿也不回头,继续扫地,便听得身后的小陈哥抱怨道:“你怎么从早到晚都在扫地啊?就没旁的营生可做了么?再给你扫下去,只怕庄子里地皮都要矮三分了。待公子爷回来,一迈门槛,哎呦,非得拐一脚不可!” 甘营儿其实也很无奈。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白石庄不大,不过方圆五六里。庄子上除了两个老婆子做厨娘,其他的都是一水儿的大老爷们。护院守卫,有薄庙苗等人;修树剪草侍候牲口,有滕伯;料理账房仓库,有皮伯。那他,还能做甚?除了扫地,真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自不愿白吃白喝,总要做点什么,才觉着能抵偿主家的救命之恩。况且,如今他两眼一抹黑,甚事皆不晓,若能在这庄子里栖身,哪怕是暂时的,也得有所表现,是也不是? 不过,他也颇有自知之明。等闲不出庄子去,即便出去,也只是在附近的河边溜达。扫地也从不往主家休息的院落去,只绕过几个要紧的地方,将其余之处扫得纤尘不染。 “喂!咱们——再去吃烤鱼?!”小陈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隔了几日,便又嘴馋了。 “怎么?喉咙不疼了?” “这个——无妨,这次我仔细些!”小陈哥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却不知怎地,偏生就迷上了傻小子做的烤鱼。 当然,他是不大肯承认傻小子的手艺好,只当是这河里的鲜鱼生得好,才勾得他馋涎欲滴。 前几日,甘营儿去河边钓鱼,无非是觉得庄子里的伙食委实不中吃,他得自力更生。不过呢,他一来历不明的穷酸傻小子,有何资格要求人家对他另眼相待呢?顿顿有的吃,纵是熬菜贴饼,也算对得起他啦! 甘营儿不是那等脸大之人,便自己想法儿解决。偏生,头一回打野食,便给小陈哥发觉。更烦人的是,他竟然还没完了。 其实,小陈哥也很纳闷。他跟着公子爷走南闯北,甚稀罕鱼没吃过?论说这河鱼腥气得很,做得不好能熏死个人儿。然,不晓得这傻小子是如何料理的,偏生他烤出来的河鱼非但一丝腥气也无,还肉嫩味鲜,远胜太白楼那大名鼎鼎的焙鲜鱼。 这也就怨不得小陈哥挂念个没完啦! 今日,他自觉喉咙好了大半,便忙不迭地来寻傻小子,打定主意今儿必要多吃几条,以报当日卡嗓子之仇。 他的手自身后伸出,便见掌中握着一把铁签子,莫约十多根。手里还拎着盒子,里面放了好些个瓶瓶罐罐。 小陈哥呶呶嘴,笑嘻嘻道:“你看,我连调料都带来了。上次,我瞧着你只用了盐花和茱萸粉,想必是没有其它的罢?看,我又寻灶上的婆子多拿了几样,你只管可劲儿地使,不必心疼。” 眼见小陈哥热情如此,甘营儿还能拒绝么? 待到了河边,架上鱼竿,堆起柴垛,甘营儿细细翻检那许多瓶罐。哎呦,里面竟有好些稀罕的调料。 上好的秋油酱膏、姜粉、海椒粒、梅子酱、甘糖粒,等等等等,无一不是上品。就连盐花,也是雪白的玉盐,而非上次他用的粗盐粒磨出的盐花。 此刻,甘营儿对这白石庄的主家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看来,他不只是个好说话的主人,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必是个讲究衣食鲜洁的公子哥儿。虽则这白石庄不大亦不显,但想必,这位主家的居室里,必是另一番富丽雅致的光景。那么,这个乍看之下朴素寻常的白石庄,是这位主家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六章白石庄(三) 庄子里的人皆唤公子爷救来的小子为“傻小子”,大抵也是因为看着他有几分傻气。譬如:他不晓得疼,纵那伤口看得旁人如何心惊肉跳,然,于他而言,却只是皱眉。再譬如:他只会蒙头不响地扫地,旁人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一点儿也不晓得机灵点,拍个马屁啥的。 不过,或许真因为这傻气,庄子里的人便对他生了几分怜惜,觉着这傻小子既忘记了姓名来处,又一副不通人事的蠢相,便放松了或明或暗对他的监视。唉,如今世道动荡,百姓艰难,这傻小子得蒙公子爷相救,倒也是有福缘! 至于傻小子甘营儿,自然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些视线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嘿嘿一笑,只当做不晓。 其实,那日他清醒后,便觉出了这白石庄的不同。正常的庄子,不是有农田果树,便是安置着几个匠坊,做些给主家提供日用所需的物件。或者,倘非有出产的庄子,那便是周遭景色宜人,以供主家当作附庸风雅的游冶之地,无聊时充作个大隐居士啥的。 然,再看看这白石庄—— 农田果树一概皆无,庄里就这几个人,除了后面有个马厩,就连鸡犬之声都不得闻。庄外不远处倒是有条小河,然,却离大道颇远,显见没哪个傻瓜会撅着屁股来这里游山玩水。 这样子,不像个庄子,倒像个干啥不法勾当的巢穴。 不过,甘营儿倒没去做些刺探啥的行径。 一来,他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不过是身手敏捷些,并不会如传说中的江湖高手那般飞檐走壁;二来,主家救了他,虽则将来怎样还不好说,然,就目前而言,他并无觉得有什么必要去偷窥人家的秘密。 故而,他也存着几分“静观其变”的意思。 或许是一根鱼刺的救命之恩,又或许是甘营儿做的烤鱼委实美味,反正,小陈哥对他的态度改善颇大。 这日,他好不容易做完了公子布置的功课,自觉苦得跟狗似的,便来寻甘营儿吐吐苦水。他抱怨道:“我又不要考状元,读那么多书做甚?还每天要练习整两个时辰的字,哎哟喂,天呐!可苦了我的老腰了!” “你是公子爷的书童,自该有些学识。总不能让旁人笑话说,你家公子文采风流,偏生书童一窍不通。”甘营儿抱着扫帚,揣着两只手,应付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嗨哟,你个大字不识的傻小子,敢笑话小爷我没学识?”小陈哥嘻嘻一笑,不以为意,继续道:“小爷我自是识字通文的,只是公子爷说,还远远不够,要能够将书上的道理读成自己的道理,方算是读通了。唉,书上的道理千万条,有的这么说,有的那么说,若是都读成自己的道理,那我不得疯癫了啊?” “那你就挑自己觉得有道理的来读呗?” “可我觉得有道理的,不一定都对啊!万一那道理是错的呢?”小陈哥眨巴眨巴眼,问道。 “不是还有公子爷么?他能眼睁睁看着你认错道理做错事?”甘营儿觉得小陈哥的脑子是不是有些不够用啊,怎会说出这般糊涂的话来?他一小书童,依附于主家,既是主家要求他好生读书识理,便不会由着他乱来。 “你这话说得是没错,可是——”小陈哥咬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公子爷大忙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盯着我。况且,小爷也很忙哒,不止读书写字,还要学拳脚,练眼力,将来还要给公子爷做个一等一的贴心大管家!唉,把我一个人劈八瓣都不够啊——” 甘营儿好悬没乐出声来。他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真心觉着这家伙不是来诉苦,而是专为炫耀来着。 等等,他说什么?学拳脚,练眼力?等闲人家的书童要学这个么? 甘营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子爷更好奇了。 他虽想不明白这位公子爷为甚对书童有如此高的要求,但不得不说,小陈哥确实有些不寻常的能耐。 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墙外有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高一声低一声,跟吵架似的。待他探头一望,竟发现是小陈哥在撅着嘴逗树上的鸟儿玩呢!不止是麻雀喜鹊斑鸠之类的常见鸟儿,就是八哥黄鹂翠鸟儿的叫声,他也能叫得跟真的似的。不止如此,小陈哥似乎还会好些方言,西魏话、南秦话,都说得倍儿溜,就连俚曲小曲都唱得惟妙惟肖。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甘营儿思忖此处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能听懂小陈哥那满嘴换腔的各地方言。而小陈哥更是万万也想不到,原本做保密之用的方言,却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偷听到了,且,居然还能听懂! 天呐!倘小陈哥晓得了,会不会以头抢地啊? 如今正值初秋,暑热渐去,凉风初生。 甘营儿坐在河边,架起钓虾的鱼竿。虾饵是雪白膨软的半粒大米——他依稀记得,曾有人教他,钓虾可不能用蚯蚓鱼虫啥的。可那人是谁呢?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现下正是鱼肥虾美的好时节,托白石庄旁这条河的福,这段时间一来,庄子里的伙食隔三差五便有肥鱼打牙祭。不过,大抵是众人已经吃腻的老厨娘的寻常做法,倒是对甘营儿的烤鱼独有偏爱。 只是,这烤鱼做起来有些费事,三五条也就罢了,庄子里这许多人,一顿只怕三四十条都不够吃的。故而,只得排着班地吃烤鱼,气得小陈哥直哼哼,后悔不该一时嘴快向众人炫耀傻小子做的烤鱼味美。如今,他又嘴馋了,偏生要轮到他吃只能在七日后,故而只得强咽口水。 甘营儿倒不觉得自己做的烤鱼是一等一的好,因为,他吃过更好吃的。他虽不记得在哪里吃过,又是何人所烤,可无端的,却觉得那必是天上地下再比不过的绝佳美馔了。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他总有种说不出的哀伤,好像那一等一的烤鱼,还有做那烤鱼的人,将他丢了似的。 甘营儿自觉最拿手的是烹虾。新鲜的虾肉片与翠绿的豌豆一搭配,粉嫩配娇绿,仿佛一首春天的好诗。只是,这份手艺,似乎不大得人欣赏——他心里总有种感觉,若端了这道菜上去,必会惹得有个人不开心。 什么缘故呢? 他摇摇头——算了,既想不起来,便不要强硬地去想,不然,头又要炸裂了。 现下不是合该豌豆上市的季节,不过,鲜虾配丝瓜,倒也清爽宜人。只是,他没有与人分享的打算,只想自己一个人默默钓虾,默默品尝。 反正庄子里那些个大老爷儿们,舌糙味重,既品不出这道菜的清新隽味,也不耐烦吃这种费筷子头的细碎菜。 秋风凉凉。 甘营儿躲在树荫下,靠着粗大的树干上,困意渐生。细碎的阳光穿过轻轻摇摆的树叶,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眉眼间。 身后,仿佛有无数人在追赶他!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得胸口几要炸开,可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依然清晰可辨。 他胸中有一团火,那火里,既有悲愤,亦有彷徨。他茫然四顾,却见周遭皆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可以照见他的来途去路。 “捉拿刺客!” “捉拿叛贼!” 呼喝声此起彼伏。 他又惊又怒,不由放声大哭—— “爹!爹——” “大哥哥!大哥哥——” “大姐姐!你在哪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七章冷宫之子(一) 这几年,南秦国国主陈昂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 此刻,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人独坐,周遭连个侍奉的太监宫女都没有。 统统被他撵出去了。 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翻着奏折,视线一目十行地自奏折上扫过,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思绪,一会儿飞到了动荡不安的边关,一会儿又飞到了诡谲变幻的朝堂,再一会儿,又飞到了凄冷苦寒的冷宫中。 他强忍着不去开窗,强忍着视线不望向冷宫的方向,然,内心里的重重挂念,却如团团缠绕的丝,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他仿佛听到了冷宫那里传来的声音,有韫儿声嘶力竭的哭喊,有新生婴儿的娇啼,还有接生嬷嬷乱嚷嚷的嘈杂声。 这声音,令他心慌意乱。 他再也坐不住了,“啪”地丢下手中的奏折,一把推开身前案几,大步走向宫门。然而,手方搭在殿门那雕金嵌玉的门框上,外面便传来幽幽一声劝:“陛下,稍安勿躁!此刻正是要紧时候,您万万不可出来,更万万不可去那里。” 门外守着的是自小陪他长大的伴当,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大太监孟绦。甭看孟绦有这么个娘气十足的名字,其人却长得魁梧高大,仪表堂堂。他是先帝特特选给陈昂的,无论他是太子,还是国主,孟绦都是他极为亲近信任之人。 “阿绦,朕,朕,朕实在放心不下——朕坐不住啊!”陈昂被孟绦的话阻在殿门内,猛地一拍,手掌都拍红了,却不能令殿门有一丝震动。这种无奈,正如如今朝堂上的形势,他纵一国之主,却也颇觉无力。更可况,后宫中,还有那么一位! “陛下,切莫着急!老奴已遣了得力小监时刻关注,但凡有丁点儿消息,陛下即刻便知。且,八个影卫拱守冷宫,必不会令娘娘有任何闪失。” “接生嬷嬷呢?郎中呢?手艺好不好?是否可靠?”纵孟绦已是面面俱到,陈昂依然难以放下心。 “接生嬷嬷是老奴的堂姐,郎中是莫道山的老神医,您不是都见过了么?”孟绦如何不晓得陈昂的心思,心下一叹,只能好生劝解。 为了瞒住娘娘有孕的消息,为了平平安安地接生,这大半年来,孟绦几连个囫囵觉都不曾睡过。 为防泄露消息,关押娘娘的冷宫全都换上了他一手□□出来的徒子徒孙,就连先帝一手打造出来为了保护陛下的影卫,也轮班地守护着娘娘。 而为了接生,他更是千里奔波,回老家将自己的堂姐接来,又代替陛下特特亲上莫道山,诚心诚意请了十几年都不曾出山的老神医来,防的就是宫里的接生嬷嬷和御医。谁晓得他们会不会与太后有关联?就算没有,万一是个骨头软嘴巴不掩的,漏了消息,岂非大祸? 如今,九十九步都拜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看住陛下,万不能放他出去往冷宫里去。不然,倘给太后晓得,保准要露馅。 如今,这宫里啊,漏得跟筛子似的,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就同飘进太后耳中。太后想让娘娘死,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万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出岔子! 念及此,纵素来不信菩萨不信道祖的孟绦,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将满天神佛轮个儿念叨一遍。 岂止是陈昂和孟绦,此刻,在荒凉偏僻的冷宫,亦有不少人冷汗涔涔。 冷宫外的,树影幢幢。生长经年却无人修剪的枝桠,张牙舞爪地向四方伸展。惨淡的月色,凄厉的风声,使得这一片破败的宫殿犹如鬼宅。 然,便是在这无人敢靠近的地方,屋檐阴影下,树干之后,八个影卫屏住呼吸,紧张地四处守望,生怕放过一点儿可疑。 而宫门内,门窗已被厚重的黑绒毡层层覆盖,就连墙上也挂着大幅的绒毡,怕的便是有光亮和声音传出去。 冷宫门外,除了风声,便是枝桠摇摆撞击的细碎声响。 而冷宫门内,却是紧张忙碌的另一番光景。 “娘娘!用力!用力!对!就是这样!”接生嬷嬷一边手法娴熟地轻柔着产妇的腹部,一边示意身旁的小丫头赶紧给娘娘嘴里赛一片老参。 产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面色苍白,额头青筋暴露,满头大汗将一头秀发打湿,乱糟糟地铺开,然,仍不掩秀色。她紧咬双唇,却始终不发一声痛呼,实在忍不过,便只重重地“哼哼”两声。 她觉得自己痛得仿佛要劈成两半,痛得想要大喊。然,她不能! 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了久违的母亲,一身淡雅的宫装,手中牵着一个傻乎乎地小胖丫头,笑眯眯地对她说:“韫儿,看,这是你妹妹!娘将妹妹交给你,你可要好生教她。” 又仿佛看见一身戎装的父亲,身侧是高大英武的弟弟。两人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只不过,父亲面上的风尘色更沧桑些。 父亲说:“韫儿,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弟弟说:“大姐姐,别放弃!我们甘家从来没有认输的人!” 是啊,甘家从来没有认输的人! 甘韫儿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仿佛流失的力气重又回来。她咬紧牙关,听着接生嬷嬷的话,鼓起全身力气,继续用力。 爹!娘!弟弟!我会努力,绝不会放弃! 我会找到妹妹! 我会让世人知道,甘家是一门忠烈!! 我会报仇雪恨!!! “呱——” 新生婴儿的降生,伴随着的是母亲的昏迷。 好在,有莫道山的老神医。 几根银针扎下去,几块热乎乎的药包敷上,一刻钟后,甘韫儿的呼吸便渐渐平稳了。 老神医细细按脉,沉吟了又沉吟,便吩咐一旁的小童记下药方。又吩咐务必在煮药前,将药罐拿来给他斟看一番,以防万一。 不得不如此啊! 宫里的魑魅魍魉太多了,就怕一个不留神,给钻了空子。 他望了望产妇的脸色,苍白依旧,唇色却不再青紫,暗自吁了一口气。 要说不紧张,那绝对是瞎掰——虽说产榻上的是废后,然,也是一国之后。当然,最重要的,她是甘家最后的遗孤。 纵他是不问世事的山野之人,可也晓得甘家是南秦国的国之栋梁。南秦国的半壁江山,要靠甘家支撑;南秦国的兵戈不生,更是靠甘家。 然,偏生,世上又那么多瞎子傻子,只肯人云亦云,猪脑袋里却全然不肯明辨半点是非。 德王说甘家要造反,便是真要造反么? 他虽与武勇侯只有一面之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赤胆忠心。三十多年前,彼时,他还是个游走四方的野郎中,曾于边关与时任靖武将军的甘飞扬,就如何治疗伤兵有过激烈争执。在他看来,军医的手段太过粗糙,太过野蛮,简直拿伤兵当作不知疼痛的木头。他气咻咻地冲进将军行辕,却被拦在外面,气得他扯起嗓子破口大骂。 彼时,甘飞扬并不在行辕里,故而,纵他将喉咙骂得都快裂了,却是一个字也没飘进甘飞扬的耳中。反倒是自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丢到泥巴里,身上还被踹了好几脚。 两日后,甘飞扬返营,听说有人打上门来骂他,甚为好奇,便使人提来看一看。 结果,这一看,便看到了一个险些饿死的倒霉蛋儿。 到底是郎中,懂得养生之道。纵饿了两天,他也没敢放开了大吃。待吃了个六七分饱后,他又往怀里揣了三四个大饼,方恋恋不舍地瞅了眼剩下的菜汤,整了整衣襟,“咳咳”两声,正色道:“将军,小民虽是个游方郎中,但也不得不说,将军太不将伤兵当人看了。” “哦?”对面的甘飞扬耸耸眉,好奇地问道:“何意?” “将军金尊玉贵,自是不晓得伤兵们的痛苦。”他面带嘲意地望向甘飞扬,“那些军医对待伤兵的态度和手段,竟还不如乡下的兽医?兽医给牛接断腿,还会好声好气小心翼翼。然,将军手下的军医,却个个如狼似虎,磨牙吮血呀!” “你是说我的军医们,将伤兵给连皮带肉地啃咬了?这不能啊!”甘飞扬一脸揶揄。 “将军!”野郎中怒了。他“腾”地站起来,可惜两日前被踢青的小腿还没复原,当即一个踉跄,好悬没趴在甘飞扬脚下。甘飞扬不动声色,倒是一旁的小侍卫忍不住笑得“噗嗤噗嗤”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八章冷宫之子(二) 野郎中虽四方游历,见识不俗,然,究竟还是在民间行医,并未见过军中是何等光景。 须知,一场大战之后,挨刀削肉都是轻的,缺手断足,甚至开膛破肚之人,简直是排成行地等着军医诊治。虽说有麻沸散之类的药物,可终究伤多药少,非极为重要情况下,例如:砍掉没有挽救可能的大腿等,一般是不舍得用的。 故而,但凡只是上个夹板,抑或削去小块腐肉,就全凭伤兵的意志力抗痛了。自然,伤兵帐篷里,痛得鬼哭狼嚎的伤兵旁,忙得脚不沾地的军医往往是面无表情,甚至还有声色俱厉地骂几声“叫甚叫?叫就不痛了么?” 真是□□和精神的双重摧残啊! 野郎中原是在百里外的乡镇里游历,想到战后必然涌现大批伤员,抱着满腔热忱,日以继夜地赶来军营,想要一展身手,为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尽一点绵薄之力。结果,头一天上阵,便给刺激得不轻。 他忍不住开口:“医者父母心,尔等怎能如此刻薄?” 结果,好悬没被那几个暴躁异常的军医喷个满脸口水。倘非伤兵们齐声劝架,两厢必然要干一架,自然,单枪匹马的野郎中保准儿要被揍个满头包——这几位整日与伤兵们打交道的军医的身手,绝非那些个诊脉软绵绵说话笃悠悠的坐堂郎中相媲,个个是“咔吧”一下能撅断掌宽的木板子当夹板,甚至是能抡起斧子给伤兵截肢赛过杀猪匠的高手! 吃了瘪的野郎中,自然是要向大将军来哭诉的。 惜哉,大将军并非传说中的爱兵如子啊! 不过,好歹大将军给了他几分面子,说了几句谢他的话,又说这麾下军医个个是糙汉,没少干过揣着药包从犹在白刀子红刀子齐飞的战场上拖回伤兵的事儿,日子久了,也就不大斯文了。末了,他还笑眯眯地好心提醒道:“好教先生知晓,这些个军医,整日价与臭兵汉打交道,小刀子使起来‘嗖嗖’地,比京城太白楼的片鸭子师傅都利索。” 野郎中后颈顿时冒出一脖子冷汗。 六七日后,他便不再抱怨了。 非不能,而是委实说不出口。 大将军麾下拢共只有八个军医,除两个还是学徒外,三个擅长外伤骨科,一个擅长内科,一个负责制作军中急用药包兼管所有草药,最后一个则是全科——无论病人还是病马,跑肚拉稀,头晕脑热啥的,统统由他负责医治。 这八个军医的工作,安排地极为合理。然,一旦战事开启,就不分内科外科大伤小病地上阵,一天十二个时辰,连抿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手下是哎呦哎呦直叫唤的伤兵,身后抬过去的是一具具伤重不治的尸首,再丰沛的情感,在此种环境下,长年累月之后,消磨得也不剩几分了。 你唤疼,难不成旁人就不疼么? 你上了药裹了伤,便可昏昏睡去,军医们却还有几十个帐篷的伤兵要医治。且,这八位军医不停歇地轮班巡视,对各种出现的情况皆要有所应对,发烧的要给降温,伤口腐败化脓的要消炎止毒,总之,无穷无尽的意外状况随时可能发生——老实说,野郎中觉着这八位仁兄如今还能好端端地活着没疯了,已是心智格外强韧了。 至于态度不好骂个人啥的,哎呦,真不算什么打紧! 野郎中在这里逗留了大半个月,直到军医们阖伙撵他走,他方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 他自觉经此一事,颇长了见识。殊不知身后,那八位胡子拉碴的军医们齐齐“呸”道:“这小白脸委实讨人嫌!竟是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可不是!虽说他医术还不错,但是——” “但是长得太勾引人啦!” “正是正是!本来莫大胡子都说,要将他妹妹嫁给我,好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岂料这小白脸来了还没几日,莫大胡子几要改口。天呐,倘若他再多待几日,只怕咱们未过门的媳妇都要丢啦!” “可恶!” “可恶至极!” “真真可恶!” “。。。。。。这个。。。。。。可恶得不能再可恶了!” 老神仙收回了飞远的思绪。他望了望榻上产妇的面容,依稀能辨出几分乃父的痕迹。 他与甘飞扬谈不上“老友”,至多算是“故人”而已。只是,故人已西去,这个国家已显动荡端倪。 他无力阻止父母之邦陷入飘荡,然,能救下故人骨血,也不枉当年的一面之缘。 莫道山的老神仙晓得产妇是武勇侯的长女,当今的国后。那么,她的新生子,就是国主的独子,更是武勇侯的外孙。 国主有后,这自该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然,在这里,却是决不可说破的秘密。 念及此,老神仙不由心生悲意,眼眸深处渗出点点水光。 倒是接生嬷嬷格外欢喜,咧着个大嘴呵呵笑道:“哎呦喂,好俊的小公子!” 手脚麻利地将新生儿洗净,裹在轻软的襁褓中,只露出个果子大的小脑袋,好像个红彤彤的皱皮地瓜。 论常理,此时,接生嬷嬷就该对主家说些吉利话,然后就等着丰厚的赏钱了。 然,在这冷宫里,主家何在? 故而,当接生嬷嬷想要习惯性地说几句热气腾腾的好话时,竟尴尬地发现,不晓得该对谁说。 身旁打下手的小丫头是接生嬷嬷的女儿。她机灵地拽了拽母亲的袖口,低声道:“娘,等着舅舅的安排罢!” 可不是么?这是何地?这是宫里,是国主住的地方,绝非自己那乡下地儿!接生嬷嬷陡然想起大半年前,几十年不见的堂弟突然出现,然后就将她们母女带到了京城。 堂弟说,宫里有位宫人,怀了孩子,要她帮忙接生。 她说,堂弟你真会开玩笑?我一个乡下接生婆,哪里会给宫里的贵人接生? 堂弟说,不是贵人,不过是个寻常宫人。只是这宫人地位低,轮不到宫里御用的接生嬷嬷来出手。故而,便使了钱托他来寻个民间接生婆来帮忙。既然堂姐是接生婆,看着亲戚的份儿上,便让堂姐来挣这个钱罢! 乡下来的接生婆见识不高,却不是个傻子。堂弟的一番话有漏洞不少,他却毫无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是话里话外的不容拒绝之意,令她心惊胆战。 女儿偷摸说,舅舅既然从京城千里迢迢而来,必是因极为要紧的缘故,想是念着自家人可以保守秘密,方来寻娘做接生。既是极为要紧的秘密,娘就莫要多问,只管按照舅舅吩咐地做便是。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统统咽进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舅舅看着和气,想必不会害咱们。咱们只要尽了力便是,至于舅舅说得有大谢,娘可千万莫要去问。 接生嬷嬷环顾四周,只见这座冷宫里,却并无丝毫颓败冷寒之色。雪白的绫纱手巾,一用即丢,从未见过的黑绒毡跟不要钱似的将屋里四壁重重遮挡——她忍不住走过去摸了一把,绵软的毡毛将她的手背都盖过了——啧啧,只怕这就是“寸毡寸金”的漳绒罢?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却不敢出声。 泰和殿里。 终于,在陈昂的两只眼都急地快要滴血时,一道黑影借着树影和风声“飘”来。 片刻后,门外传来了孟绦强压惊喜的声音。 “陛下!陛下!陛下大喜啊!娘娘生了,娘娘生了。。。。。。呜呜。。。。。。” “生了什么?你快说!不说老子劈了你!”陈昂险没给孟大太监的一咏三叹给急疯了。 “。。。。。。呜呜。。。。。。娘娘生了太子!呜呜。。。。。。”孟绦激动得双唇直颤,刻意压低的声音抖得跟什么似的。 他兴奋地想要放声大笑,载歌载舞,却只能竭力控制,双手紧紧掰在门缝上,老泪纵横。他自是不晓得,方才一句“娘娘生了太子”刚出,殿门后的陈昂先是一炸,随即便跟虚脱般瘫软在地,大汗淋漓,那样子,仿佛生产太子的是他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九章前尘往事(一) 陈昂深觉着,这辈子他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妻子甘韫儿。 想当年,他还是南秦国的太子,随太傅读书。太傅说为君者不可不晓民事,于是,他便白龙鱼服,装作个公子哥儿到民间微服私访。可惜,他虽贵为王胄,却天生欠缺威严之态,身后少了几个装门面的带刀侍卫,在旁人眼中,这位简直就是个瞒着家中大人出门游玩的小少爷,不谙世事,好哄好骗。 他对宫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全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小肥羊”,正打算对他磨刀霍霍呢! 在一家文玩店里,他看中了一方老坑砚。金线石眼蕉叶白,入手细腻幼滑,宛若婴儿的娇嫩肌肤。 店家开价八百两纹银,他觉得不贵,点点头。身后的孟绦自袖中抽出银票,递了过去。 掌柜的点头哈腰,一脸谄媚,极其热情地将这方老坑砚放进锦盒里,又以锦缎裹起来扎了个提手,双手捧着送到孟绦手中。 平心而论,这方老坑砚,在民间算是少见了,然,还不至于令陈昂觉着稀罕。只是他觉着出来一趟不容易,阖该给父王买点儿礼物。父王一向喜欢文玩,只是宫里的供奉素来由匠作监制作,精致素雅,却少了几分淳朴之气。而这方老砚,雕的乃是牧童牵牛,正是宫廷供奉里少见的题材。敬献给父王,也算是儿臣的孝心。 两人一前一后方出了文玩店,正打算往旁边的书铺子里瞧瞧。也不知是孟绦眼神不好啊,还是那锦缎包裹提手太长,好巧不巧的,孟绦晃了晃手腕,那包裹便“咚”地撞在了书铺子前的一块大青石上。 “哎呦!”孟绦惊呼,赶紧抱住包袱,当场打开。锦盒盖子方一拿起,他便傻眼了——一方好端端的老砚,竟变成了两瓣。 陈昂也傻眼了——他买的是石头,又不是豆腐,如何能就这般“咚”一下,变作两瓣儿了呢? 毫无疑问,这砚台必有问题! 于是,将将离开文玩店的主仆俩,又气咻咻地转身回来了。 文玩店的掌柜自是不会承认老坑砚有猫腻。他指着身后墙上的纸条,似笑非笑道:“好教这位公子看清楚,‘货离柜台,概不负责’。瞧着公子爷这副打扮,想必也是体面人家的公子,如何能做出这般讹诈小店的事体来呢?我家小店虽则门面不大,可也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素来童叟无欺。您自个儿走不好道儿,打坏了东西,倒来寻小店的不是,啧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可讲?闻所未闻呐!” 到底是做生意的,这嘴皮子上下一碰,无理也成有理了。自小到大,都是旁人捧着陈昂,他何时见过这等坦坦荡荡耍无赖之人?纵心里头气得要发狂,偏生却不知如何反驳。 掌柜冷嗤一声,又道:“公子爷的仆人跌坏了东西,公子爷不去责罚他,倒来寻小店的麻烦!如今圣主理政,天道朗朗,人道荡荡,岂容你这等无赖子乱来?就算去了衙门,青天大老爷在高堂上,也会明辨是非,打你个二十大板!” 天呐!陈昂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父王勤政治理的功德,居然还能被这等小人拿来当做行歹事的挡箭牌! 掌柜的嗓门不小,他这几句话嚷嚷出来,片刻便有看热闹的闲人围着店门站了一圈。而店里这两位衣冠楚楚的主仆俩,便成了闲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更有嫌事儿小不够大的,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嬉笑道:“掌柜的何必与这等纨绔子弟废话!揪了他去衙门,告他个讹诈,看他屁股还不开花?哈哈!” 陈昂气得几要发狂!金尊玉贵的一国太子,竟遭人侮辱,被指着鼻子骂做“纨绔子弟”,简直是奇耻大辱! 孟绦“嗷”地一声就扑打过去!主辱臣死,拼着这条小命被国主活活打死,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受这等欺辱! 此刻,陈昂深恨自己年少无知,将护卫们都遣远了,竟不能帮着孟绦打架。 正在陈昂欲哭无泪之际,天仙儿出现啦! “这砚台是动过手脚的。”一个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喂喂喂!这位大姑娘,您带着纱帽,甚也看不清,就说这般胡话!不怕天打雷劈么?”掌柜阴着脸,磨着牙。倘非看着这姑娘衣衫首饰不菲,身后丫鬟亦气度不凡,他还有更难听的话说。 原本他都打算要起身将那位“小肥羊”公子撵出去了,岂料,竟来个了搅局的! 那姑娘也不走近,只在店铺门槛内站着,伸出葱管似的纤纤一指,指着柜面上的两瓣儿石头,毫无火气地继续说:“那砚台上的并非金线,而是土线。” “什么金线?土线?这读书人用的东西,只有读书人晓得。姑娘你读过几本书啊?竟敢这般大咧咧地胡说!”掌故的眉毛都快竖起来的,然,倘若细心观察,必能发觉他眉眼之间的一丝慌张。 纱帽姑娘的脸掩映在白色纱绢之下,只隐约可见轮廓,却朦朦胧胧难窥其神色。身后的丫鬟一脸忿忿,张了张嘴,却强忍着不出声。 “这位公子,你拿尖锐之物用力戳一戳那金线,看看有何异样?” 陈昂摸了摸身上,寻不到一样带尖角的东西,顿时尴尬。忽见那姑娘的丫鬟递过来一根翠色玉簪,赶紧接了过去。 他抵着金线边缘,用力一戳。“嗑吧”,一声轻响,玉簪尖头竟折断了。 “啊!”陈昂傻了。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摔坏了砚台,还折断了人家的玉簪! “姑娘,对。。。。。对不住。。。。。我赔,我赔。。。。。。”陈昂满面通红,神色讪讪。 纱帽姑娘摆摆手,示意无须在意。 “老坑的金线不会太硬。掌柜的,你莫不是记错了,这方砚台不是老坑罢?该是朝天岩罢?朝天岩所出石料,亦有金线,却要硬得多。你拿朝天岩的砚台冒充老坑砚台卖给这位公子,算不算是售卖假货呢?” “呸!”掌柜的急了,“你说朝天岩就朝天岩啊?笑话!你见过几方砚台,就敢在这里指手画脚!信不信老子将你扭去衙门,请大老爷来断一断!” 他原想着此话一出,保准儿能将这姑娘吓退了。看她打扮,该是富贵人家出身。这等人家素好体面,倘若真去了衙门,绝对是大大丢脸。 他这想法倒是没错,偏生,这次,他遇到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的娇滴滴千金大小姐,而是武勇侯府的大姑娘。 要说武勇侯府,绝对堪称京城里不同俗流的府第。 武勇侯甘飞扬出身三等勋贵世家,其祖乃镇殿将军,其父只不过是个虚衔的三等威武将军。这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形,倒是常见。只是,到了甘飞扬这一辈,大抵甘家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总算出了个甘飞扬这样的奇人。 他少年读书不成,险被老爹打死。后在祖母的遮掩下,他偷跑离家,居然以十五岁之弱龄投了军。 他先是找到带兵驻防边关的表舅公,做了其手下的一门亲卫。此后在边关磨砺十数年,经历大小战役逾百次,于三十岁时,终于受封为一等昭信校尉。 若说前十几年,甘飞扬是一柄锋利的剑,东劈西刺,锋芒毕露,积累军功。而三十岁以后,他则更像一柄沉稳内敛的刀,行事更有章法。 五年后,大元帅表舅公病逝于行辕中,他临危受命,接过元帅大印,整顿军心,将来犯的敌军悉数歼灭,创造了南秦国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以少胜多的大胜仗。 此一役,奠定了他成为南秦国武将之首的地位,官居一等武勇侯。 甘飞扬不止会打仗,书也读得不错——自然,其原因在于娶了位好娘子。 武勇侯夫人荀氏,乃国子监祭酒之长女。婚后第四日,她便硬是压着丈夫好生读书,且,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颇有乃父之风。即便之后丈夫去了边关,也是每三月要将十篇读书心得夹在厚厚的家书里寄给来,由夫人红笔圈点之后,再寄往边关。就这般,硬生生地将个不爱读书还玩离家出走的丈夫,给逼成了出口成章的“儒将”,委实了得! 甘飞扬常年驻守边关,只有在回京述职时才与妻儿相会。故而,教养子女的重担便由荀氏一肩独挑。 荀氏能将武将丈夫训练得会作诗写文,可见绝非寻常女子。她教养出的儿女,自然也非同一般。 且不说眼前这位纱帽姑娘女工针凿功夫如何,但就这三言两语就能将砚台中的猫腻说个清楚明白,无论是眼力抑或见识,皆称非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十章前尘往事(二) 甘韫儿是在他爹如何英勇杀敌铁血护国的故事中长大的,对于来自文玩店掌柜的威胁,简直是微风拂面,不值一提。 她接着掌柜的话,顺势道:“不错,掌柜的倒是心里敞亮,晓得进了衙门,就能审出个一二三。既如此,那就请罢!”说着,手一抬,做出个“请走”的姿势。 她这厢落落大方,那厢,掌柜的直接傻眼了。 这下,他算是晓得,自己踢上铁板了。 文玩店自是有靠山。然,掌柜的却不是笨蛋——能这般毫不介意地要去衙门“游一游”,只怕这位纱帽姑娘的家世更为了得,自家靠山未必扛得住。 无奈之下,他只得收了嘴脸,变了腔调,好声好气地赔不是。 陈昂的脑子乱糟糟的,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故而,后面的收尾之事,皆是那纱帽姑娘指点着身后的丫鬟来做。 摔成两瓣的砚台原价退回,陈昂也没收掌柜双手奉上的一盒好墨,算是两厢各退一步,就此了结。 待出来文玩店,孟绦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呜咽着冲着那姑娘深深行了个大礼。 纱帽姑娘道:“你们住在哪里?赶紧回去罢!我看那掌柜的面藏狰狞,只怕心里还有不忿。路上当心些。另,若有可疑之人跟踪,万不可令其寻到你家里去。” “这这这,朗朗乾坤,首善之地,竟有如此诈骗不成还要报复之人?”陈昂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纱帽姑娘摆摆手,大抵觉得面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委实傻蛋得厉害,没甚见识还敢出门东游西荡,简直不知死活。她懒得与这种傻蛋多话——若非方才一旁的书铺子被看热闹的人给堵了门,她也不会管这桩闲事。 现在看来,这傻蛋方吃过一个亏,却还是那般天真。唉,可见傻蛋病得不轻啊! 陈昂结结巴巴地说了无数个“谢谢”,直至纱帽姑娘消失在视线中。 一旁,孟绦已经将远远撵开的护卫们又召集过来。晓得方才在文玩店里所发生之事,个个是又惊又怒。领头的一个,双手抱拳,对着陈昂恭声道:“公子,您看,是否要小人去替公子出了这口气?” 陈昂收回视线,只瞅了一眼那侍卫,并不作答。 侍卫被他那一眼瞅得头皮发麻,却再也不敢多言。片刻之后,方听得陈昂道:“去查,那家铺子后台主家是何人?要详详细细。” “是。”侍卫抱拳退下。 其实,陈昂一点也不傻。只不过,他自小生长在深宫,生来便是太子,人人捧他敬他,何曾见识过这等市井伎俩?更是不会想到在父王的治理下还有这等无赖霸道之徒? 他固然恼怒文玩店掌柜,却不会恨之欲死。然,倘若他没有猜错方才那纱帽姑娘话里的意思,只怕这店铺并不是家简单的文玩店,或许其后另有文章? 一旦涉及民生政事,陈昂的脑瓜立马回复正常。 陈昂回了宫,自然是一番鸡飞狗跳。 先是王后姜氏好大阵仗地嘘寒问暖,好似他出了一趟宫,便是去了一趟阎王殿似的。接着又被国主唤去,细细问过一遭。 不过几日,他身边的侍卫们便换了几张新面孔,唯有孟绦还在身边侍候,只是被打得屁股开花,在床上直躺了半个月才下床。 背过儿臣,国主陈旸对太傅叹气道:“昂儿怎么都好,就是太心软。这可如何是好?” 太傅也是愁啊!虽说大臣们都喜欢好脾气重情义的国主,可温厚太过,就不大好了。看看,看看,出宫微服私访,是何等重要之事,而那几个侍卫竟然敢借着“太子嫌小人多事,命小人远远避开”为理由,任由太子身陷危险之中。而太子却还为他们说情,这这这,太子的气势呢?太子的威严呢? 陈昂以为,大抵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位纱帽姑娘了。欠了人家那么大的人情,可怎么还呢?然,偌大的京城,那姑娘又带着纱帽,茫茫人海中,怎能寻得? 岂料,冥冥之中,似有定数。 当父王将十七八轴画卷一一指给他看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姑娘。 尽管他并不曾见过那纱帽姑娘的相貌,然,不知怎地,他就是笃定,画卷上那位着杏黄衫子的女子正是纱帽姑娘。 画卷中,那姑娘并未高挽云髻,而是梳了两条大辫子,松松盘在脑后,只插了两根玉簪,显得又精神又惬意。她拎着一支桃花,踮起脚尖去逗树上的鸟儿,眉眼弯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陈昂看了又看,将画中女子与记忆中的姑娘反复比较。一会儿,他觉得必是那位纱帽姑娘。再过一会儿,他又觉得不是十分像——那姑娘言辞条理分明又犀利,该是个精明世故的姑娘,想必不会做出拿桃花枝子逗鸟儿的稚态。 国主陈旸见儿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画,便道:“这位是武勇侯的嫡长女。你的眼光倒是不赖!” 陈昂一惊,“可是军神之女?” “可不是!不过,你可不要以为军神之女便粗鲁。据说这位姑娘颇肖其母,饱读诗书,算得上是位女才子!” 一旁的姜后接话道:“这倒也未必!那日,哀家宴请这些名门贵女来赴宴,我瞧着她似乎不大合群。旁的姑娘都是三五成群,自她一人自得其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姜后所说的,正是半个月前,她奉国主之命举办春宴,邀请各世家贵族之女来宫中赏花。名为赏花,实则是为太子选妃。那些姑娘们多少都事先得了风声,各个精心装扮,做好十足准备。 春宴上,名门贵女们吟诗作画,投壶对对子,真个是恨不能将十八般本事统统显摆一回。自然,她们也得了不菲的赏赐。 而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宫廷书画院的御用画师们则细细观察她们的姿容神态,择选最美的一刻画在纸上。 不得不说,画这位武勇侯府大姑娘的画师眼光的确出色,选了这样一个场景,将姑娘窈窕的身姿,清丽的相貌,烂漫的神情,勃发的朝气同时展现,令人见之忘俗。 姜后的话引起了国主陈旸的重视。他觉着儿臣眼光不错,一眼就相中了武勇侯府的大姑娘,这样的门第委实对太子很有帮助。然,正如姜后所言,不大合群的姑娘,是不是性格有什么缺陷啊?譬如,暴躁?孤僻?刻薄? 哎呦喂,我儿子这般好性儿,万不能选了有毛病的闺女做太子妃呀! 要说国主陈旸疼太子的心,简直堪称楷模。 旁人家的儿子选媳妇,皆为老娘代劳。而身为一国之主的陈旸,却是亲自上阵,从家世背景到姑娘本人的德行言容,简直跟个老妈子一般,细致地令人发指。 唉,这也难怪!并非他不相信姜后,而是始终觉得愧对元后,便要将这番愧疚之情补偿在陈昂身上。 元后乃陈旸的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后,感情甚笃。 陈旸有二妃四嫔,皆为朝臣之女。他的后宫之中,上了谱牒的,统共就这么几人,又都是出自体面人家,在元后的治理下,还算清静。 大婚后第三年,嫡长子陈昂出生。心爱的妻子生下了心爱的儿子,陈旸激动地要命。若非元后竭力劝谏,他非得当时就要将儿子立为太子。 陈昂满一岁后,陈旸再也憋不住了,于是昭告天下,南秦国有太子啦! 生长在这样一个父慈母爱的环境中,又是天下一等一的极品富贵,陈昂的性子中便多了几分宫廷中罕见的天真。他敦厚温和,重情重义。然,渐渐的,国主陈旸却觉得不大对头——儿臣的性子好像软和地有些过头啊! 宫婢犯了错,他不计较;侍卫受了伤,他亲自送药;就连笼里的雀儿死了,他也要叹息几声。 陈旸开始头疼了。 陈昂十三岁那年,元后病逝。 陈昂哭得厥过去好几次,幸赖娴妃姜氏照顾周全,又令其子四岁的陈威日夜作陪,为陈昂解闷,这般过了小半年,陈昂才渐渐又有了人气。 因着这份贴心呵护,陈昂待娴妃母子的情义更厚了几分。 三年后,陈昂出了母孝,陈旸便用商量的口气问他,可否立娴妃为继后。 他说:“你母亲在世时,与娴妃素来交好。这宫里,能结下这份姐妹情,委实不易。这几年,朕冷眼看她待你颇为上心,吃穿用度,样样以你为先。就是威儿,也待你极为亲热,很有弟弟的样子。” 他摸着太子的头顶,叹气道:“朕知晓,在你心里,无人能比得上你的母亲。朕亦如此。可是,总有人要代替你母亲来照顾你。朕的许多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宫中便无暇顾及你。你莫要怨朕。” 陈昂“扑通”跪下,抱着父王的腿,啜泣道:“儿臣从未对父王有一丝怨念。娴妃娘娘待儿臣很好,威儿也很乖巧,父王,就依您的意思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前尘往事(三) 娴妃姜娘娘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后位。 她等这一日,足等了十五年,委实煎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纵她自诩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皆不逊于王后,然,怎奈不是国主青梅竹马的表妹,只这一项,她就与后位隔着千山万水。 她想着,既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么,与其故作清高地远看,还不如凑近点,看得更清楚。于是,她对元后颇为奉承。 自然,这种“奉承”并非民间市井里巷里那种□□裸的巴结,太难看了,是不是?都是世家贵女,都是体面人家,纵然要表示亲近,也不能显得奴颜婢膝,既失了体统,也会遭人鄙夷和厌弃。 故而,姜妃以世家贵族特有的方式,花了多年的水磨工夫,终于获得了元后的信任,成为后宫中仅次于元后的贵主。 搂着才得封郡王的儿子陈威,她冲着凤座上的王后微微一笑,恭谦中又不失亲热——于此,她觉得很满足了! 大抵,老天觉得她还可以有更大的福运。就连姜妃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真有登上后位的那一日。 当宣诏太监展开明黄绣龙的诏书时,她又是紧张又是欢喜,两耳嗡嗡,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仿佛陷在又厚又软的云朵里。 哈哈,她要做王后了! 哎呦喂,激动得她险没厥过去! 姜妃,啊不,姜后甫登后位,委实小心翼翼。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如今能高居后位,究其原因是什么——不过是与元后和太子所结下的善缘。 故而,她摆足了“南秦第一好继母”的姿态,将太子陈昂呵护得无微不至,就连亲生儿子陈威都差了一大截。 起先,国主陈旸还担心她一朝得势摆出轻浮小人的嘴脸,见她如此关爱,又担心是否藏着“捧杀太子”的阴谋。然,当数次试探后,见她对陈昂并非一味纵溺,暗中点头,慢慢放下心来。 母亲去世时,陈昂已经十三岁了。半大不大的孩子,对有些事,懂,又不懂。姜妃娘娘待他很好,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这一点,他还是能分辨得出。非但如此,她还叫陈威常陪伴太子,在他心情不好时讲笑话,在他夜不能寐时同卧床榻。陈昂时常想,即便是亲弟弟,只怕也就这样了罢? 因此,当姜妃娘娘即将封后的消息传来时,他也为她高兴,心想:“这下,威儿也算是亲弟弟了。” 如果,就此母慈子孝,和乐融融,多好! 惜哉,人心不足蛇吞象!姜氏做娴妃时,觉得心满意足。做了王后,先是如履薄冰了好一阵,待站稳了脚跟,心里却渐渐生出了不平之意。 她望着前来请安的儿子陈威,身材高大,眉眼英武,只觉得满心欢喜,又觉忿忿——这般出色绝顶的儿子,竟然只能做个亲王? 她为娴妃时,陈威得封德郡王。她为继后时,陈威得封德亲王。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的儿子只能是“德”?只能是亲王? 她的儿子就只能是个辅佐君主的贤德亲王么? 凭什么,她的儿子不能做太子? 有时候,念头就如一粒种子。不生也就罢了;一旦生出了种子,便落在心田里,纵如何掩饰遮挡,种子还是会发芽。然后,一日日,一年年,越长越高,越长越粗,终于长成了无法拔去的参天大树。 姜后心里,便藏着这样一颗种子。 她亲手给这颗种子浇水,施肥,还将长出的枝叶一点一滴地移到了儿子陈威的心中。 姜后与德王陈威的变化,大抵只有他们两人晓得。毕竟,遮掩的功夫太深了,又有以往的好口碑打底,谁能想象得到,“南秦第一好继母”竟想要自己的儿子做太子? 在照顾陈昂的饮食起居上,姜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体贴,毕竟,于这些方面,盯着的人太多了,她若是动了手脚,委实太容易查出。 不过,还有其它方面呢,是不是? 譬如:太子妃的人选?! 为挑选一位可意的太子妃,姜后委实花足了心思。毕竟,要挑选一位门第既高,然于太子却无半分助力,最好还能拖后腿的太子妃,相当不易。 姜后宵衣旰食,险使出吃奶的力气,熬得眼圈都发青了,总算于满朝文武中,精心选了几家心仪的“亲家”,或是虚职清贵人家(死要面子毫无实用),或是累世勋贵人家(旁支众多混乱不堪),总之,旁人看来,哎呦,这后娘委实要感动个死人咧! 姜后选了几位姑娘,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便该以举办春宴为名,邀请这些姑娘来宫里做客,由画师描了绣像,以呈上御览。 既是春宴,便不能只单单邀请她中意的那几家姑娘,委实太打眼了,是也不是?于是,她又加了好几位其它高门贵女,只当做个陪衬罢了。 然,岂料,她竟想不到,太子一眼就相中了个陪衬! 这可万万不成! 姜后到底是心思深沉之人,直接诋毁武勇侯府大姑娘的话,她是一句没说。不过是是轻飘飘的“不大合群”四个字,便足以令陈旸思忖再三。 望着国主狐疑的表情,姜后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 高门府第中闺阁千金的性情如何,只有自家人和服侍的仆婢晓得。而武勇侯府却有些特别。 武勇侯甘飞扬常年驻守边关,长子成年后,也带去了边关。府中只有侯夫人荀氏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据说,荀氏是个性子冷清之人,不大与京城的贵妇们打交道,偏生又管不住亲生的大姑娘,任她三天两头地往外跑,不是拉一车书回家,就是几大箱的奇怪玩意儿——总之,京城豪贵人家,就没见有人像武勇侯府那样养闺女的。 虽则不曾有不好听的流言蜚语传出,可这般整日不着家的闺女,谁家敢聘娶?故而,甘大姑娘已是芳龄十五,却犹待字闺中。 姜后晓得,国主陈旸必然会命人细细追查有关甘大姑娘的一切。而她,只消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笑话便是。 她略带同情地望了犹自低头细细看那副绣像的陈昂,心道:“若不是甘家大姑娘有个好生了得的爹,又有个素有声望的外家,单就这姑娘的野性子和她家的冷清劲儿,倒是与陈昂能做一对儿。” 国主陈旸为了选儿媳妇,委实也不大顾面子了,居然派了影卫去暗中调查。自然,调查出来的结果,足以令陈旸皱起的眉心夹死苍蝇。 他将影卫呈上的册子递给儿子,沉声道:“你且看看!这样的姑娘,将来如何能母仪天下?” 陈昂紧张地接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看,越看越轻松,越看越有趣,看到后来,居然笑出声来。 他以拳抵唇,“吃吃”笑道:“父王,这样的姑娘倒真是少见,儿臣委实欢喜!” 陈旸正喝水呢,一听这话,险没呛喷出去。 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帕子擦着唇角,一边怒道:“你懂什么?哪家的大姑娘整天东游西逛,还尽买些不着调的东西?你看看,你看看!衣衫脂粉簪环花钗,她连这些铺子的门槛都不进,倒是在什么书铺子、文玩铺子,还有那个什么。。。。。。什么草头铺子里转悠,尽买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你说说,就是爱花钱,也有些品味的好不好?尽买些不值几个铜板的玩意儿,这哪是侯府千金的做派?” “可是,父王,影卫不是写了么?她买这些,是送给妹妹的。她妹妹只有五岁,好动得不得了,她娘身子不好,怕管不住,便用这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哄住她妹妹。影卫还写了,她妹妹很喜欢这些东西,什么树根抠的小锅小灶,竹条编的小屋子,她妹妹还用这些小玩意给她娘做饭尽孝呢!” “可是,哪家的大姑娘像她这般三天两头地出门啊?”陈旸继续挑毛病。 “武勇侯夫人不是身子不大好么?府里便是大姑娘当家。既然当家,就不能不晓世道行情。她要打点侯府的产业,还要照顾武勇侯军中故旧的家眷生计,不出门怎么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着倒是安定,然,只不过是吃闲饭罢了。” “父王,太子妃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儿媳妇,只要守着闺训便够了。太子妃是要帮着儿臣管理后宫,还要能够应对外臣官眷,不是只要性子柔和循规蹈矩就能行的。儿臣想要个像母后那般能干又聪慧的太子妃。” 陈旸猛一抬头,正对上儿臣亮晶晶的双眸,四目相对,眼眶双双濡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前尘往事(四) 虽则陈昂自己性子敦厚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些懦弱,然,却不意味着他希望未来的妻子同他一般。 儿子的话,深深打动了陈旸的心。 他沉吟片刻,抬头望着儿子害羞中又带着一丝忐忑和期盼的神情,不由一笑:“你那么笃定甘家大姑娘就是合心意的人?你连人家姑娘的面都不曾亲见过。咦?不对!”他忽一皱眉,“老实说,你可与这姑娘认识?你们私下见过面?”他神色渐冷,眼眸中透出犀利。 倘若甘家大姑娘使了什么手段勾引儿子,那就万死莫辞了。 唉,天底下做父母的,就没有觉得自己的孩子会有错处。 陈昂给父王乍然变冷的神情吓一大跳。 他立马起身,跪了下来,俯首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认识这姑娘。。。。。。也也也不算不认识,是见过的,可是,可是,还是不认识。。。。。。” 他一紧张,话都说得不囫囵了。 陈旸见儿子吓成这般,又是气愤又是好奇,深觉着更要搞清楚这姑娘是怎么回事,竟能惹得儿子跟变了个人似的。 先前陈昂被文玩店讹诈一事,早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禀告于陈旸。对于那位纱帽姑娘出手解围,陈旸还城叹息道:“可惜不晓得是何家的姑娘,竟不能赏赐一二。” 此刻,听儿子一说,那位纱帽姑娘就是甘家大姑娘,他登时便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见都不曾见过人家的面孔,就如此笃定那就是甘家大姑娘?倘若进了洞房发觉认错了人,后悔可就来不及啦!” 陈昂又是羞涩又是肯定地点着头,语气是十足的肯定:“必不会错!儿臣虽然不晓得那纱帽下姑娘的容颜,然,一见绣像,有十足把握必是那姑娘。” “凭什么?” “凭感觉。” 陈旸气得哭笑不得,好半晌,方抬起一巴掌,看着像是要搧儿子一巴掌,终究还是重重地落在陈昂肩上,揉了揉,方道:“昂儿,你可晓得,你的妻子不单单是与你白头偕老之人,还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你无凭无据,开口就要人家作太子妃,如此草率,岂是储君所为?” “后宫虽非朝堂,却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就如这位甘家大姑娘,其父手握重兵,乃我南秦国的国之上柱,其外祖曾任国子监祭酒,于清流中素有声望。有这般家世的姑娘,若是与你琴瑟和谐,那自然是一万个好,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在民间,于你皆大有裨益。然,倘若你认错了人,此姑娘非彼姑娘,那该如何?废后?还是从此不理不睬?纵你将来是一国之主,倘若冷待甘家大姑娘,只怕武勇侯生了外心,于你,于南秦国,都将是一场天大的祸事啊!” 到底是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陈昂如何不懂父王的担忧。 他嗑了个头,低声道:“父王所言,儿臣都懂。儿臣想,能否允儿臣与甘家大姑娘见一面。一来,以确定下是否为纱帽姑娘;二来,儿臣。。。。。。儿臣也想问问她,是否乐意嫁给儿臣。”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从耳朵到脖颈都红了。 陈旸忍了又忍,生生强咽下一口闷气,“天底下还有不想作太子妃的姑娘么?” 终究,陈旸还是没有同意儿子与那姑娘见一面。 他派了孟绦去。 借着宫中春宴赏赐的理由,孟绦捧着锦盒,亲赴武勇侯府。 武勇侯夫人带着两个女儿跪迎懿旨,叩谢圣恩。 孟绦是头一回出宫颁旨,紧张得两腿能打筛子。论资历,他这小太监还远不到颁旨的资格。只是,今日是身负特别旨意而来,一点疏忽都不能有,故而,打从前日晓得要派自己来作颁旨太监,他就开始巴结着老太监学习如何说话如何作态,连着练习了整整两日,这才战战兢兢地登了武勇侯府的大门。 他清清嗓子,竭力克制不使嗓音发颤,深呼吸后,道:“夫人,懿旨吩咐,要将赏赐亲手送到贵府大姑娘手中,这个,您看。。。。。。” 武勇侯夫人也不是头一回接受赏赐了,然,却是头一回见识这般稀罕的懿旨。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不动声色微一转身,引着孟绦行至低头躬身的长女跟前,“內侍大人,这便是小女。” 只见这位姑娘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宛如洁白无瑕的美玉。可惜,孟绦却无暇多看——他急得要命——大姑娘您倒是抬下脸好不好?您瞅小监一眼成不?您看看,是不是认得小监这张脸呢? 这厢,大姑娘躬身候着孟绦将锦盒放在手中,却迟迟不见他的动作。她正寻思着这么回事儿呢,一走神,突觉脚尖一痛,“哎呀”一声,忍不住低低唤出声。 她不由一抬头,正对上孟绦热切的眼神。 咦?这位內侍大人有点眼熟啊? 她呆住了。 “你!你是?”甘韫儿脑子转得飞快,片刻便想起了眼前这位內侍正是多日前那位二傻子公子的随从。 好罢,看来那位二傻子公子是个不得了的贵人哦! 孟绦一见甘大姑娘认出了他,激动地直点头。幸而他还记得“规矩”二字,立马将满面笑意收敛起来,压着嗓子道:“恭喜大姑娘了!娘娘很喜欢您,说不得过几日还会邀您到宫里做客呢!” 甘韫儿自觉并非人见人爱花见花爱,此刻,她真是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儿? 武勇侯府的大姑娘被选为太子妃啦! 这消息,如春风般,一夜传遍了京城所有的高门贵府。 姜后气得够呛,却也无法。谁叫国主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呢?恨不能将天底下最好的都捧与他那嫡长子,却不想想,威儿也是他的儿子! 如今,太子有了这么个得力的岳家,真是。。。。。。越来越讨厌了呢! 回想起自打第一次宫宴至今,甘家大姑娘已经进宫六七次了,一次比一次得到的赏赐丰厚。她自是不乐意将那些好东西赏给这姑娘,奈何国主发了话,她纵再不甘心,也不敢违背。唉,倘若这些赏赐是给自家外甥女的多好?那孩子,自小听话又亲近,最容易捏在手心了。而这位甘大姑娘,一看就是不省心的,偏生还是太子亲选国主点头,她纵想摆足婆婆谱,只怕也得多想一想。 真是气死个人啦! 太和二十八年。 主陈旸病逝。 同年,太子陈昂登基,年号熙平。 陈昂初登国主之位,委实忙乱了好一阵。 好在外有忠心朝臣辅佐政事,内有王后甘娘娘井井有条管理后宫,总算捱过了最难熬的时光。若说当中有什么烦心事,便是太后时不时总要闹闹脾气。 不是今日嫌弃进贡的料子不好,便是明日抱怨赐给德王的赏赐太简薄了。 陈昂被姜太后闹得哭笑不得,一个头有十个大。他不欲王后受委屈,便亲去太后宫中解释—— “威儿如今在军中锻炼,并不常在他的府邸中。送到他府里的赏赐都是些寻常的,可好东西并不曾落下他,都送到他的军帐中了。倘若母后同意,不如您先替他收着,免得好东西送到军中他也不方便用。” 姜太后倒不是真嫌弃东西不好,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折腾下这对不顺眼的儿子儿媳罢了。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叹气道:“威儿才十二岁,也不知他发得哪门子昏头,居然要去学什么军法兵事!你也不管管他!你这当兄长的,也太不上心啦!” 陈昂赔笑道:“母后不必担心。威儿身边有侍卫服侍,况且他又是跟随武勇侯学习,虽则辛苦些,将来却必能成大器。男孩子家,总不好天天拘在宫里的。再说了,他的那几位师傅,都被他气病了,如今,委实没有合适的师傅来教他读书。” “母后,不日武勇侯就要回京述职。要不,您看是不是令他带威儿一道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前尘往事(五) 德王陈威,姜太后亲子,国主陈昂甚为看重的弟弟,虽非胞弟,却胜似胞弟。 他虽自幼与陈昂同吃同住,性子却大相庭径。相较于国主陈旸的温厚敦和,有如春日煦暖的太阳,陈威则更为骄纵傲烈,仿佛七八月酷热赤炎的烈日。 他高大,英俊,喜欢高声说话,喜欢哈哈大笑,喜欢舞刀如风,喜欢长街纵马。 唯有一样他不喜欢——读书。 他振振有词:“读什么书?那些不过是穷酸书生们糊弄着混饭吃的玩意儿,本王还需要混饭吃?倘若读书有用,那么在战场上,只消一排摆出十七八个老书生,嘚吧嘚吧念一通酸了吧唧的文章,就能将对面干翻。还需要武将军队何用?不读不读!有那功夫,本王干嘛不去纵马呢?” 德王素爱武事,不喜读书,可愁坏了姜太后与国主陈昂。 姜太后愁的是儿子不爱读书,便无法在文人清流中树立名望,于他的“将来”是个大大的不足。而陈昂愁的是弟弟不爱读书,委实有负父王托付啊! 十二岁那年,德王提出要跟着武勇侯学兵事。姜太后自是不肯,然,耐不住儿子闹腾得厉害,险没将寝宫给拆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允了。 姜太后告知了陈昂,想让陈昂好生敲打一下武勇侯,务令他殷勤相待,可不许累着德王,苦着德王,更不许让德王有一丝危险。 陈昂苦着脸,道:“这不大妥当罢?武勇侯在边关驻守,练兵巡视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时间教导威儿?况且,边关苦寒,威儿哪里经受得住?” 姜太后一瞪眼:“如今并无战事,武勇侯能忙到哪里去?他一大将军,凡事只有属下去做,哪里用得着他事必躬亲?威儿素来懂事,不过一点小小要求,你也不肯应他?况且威儿学了兵事,也是为了将来辅佐国主,这有什么不好?国主若是觉得不妥当,哀家便亲自去见王后,请她与她爹爹道个恼,说几句好话,借个人情,你看这可妥当?” 陈昂被姜太后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刺得扎心,只得拱手赔罪:“母后言重了。只是边关之地,总是难免凶险。况且那里的吃穿用度,必然不及宫中万一,伺候之人也是有限,倘若威儿真要去,只怕是少不了吃苦的。” 姜太后见陈昂放低了语气,便微微笑道:“你弟弟是什么性子,你能不晓?他就是个爱蹦跶的猢狲,不怕吃苦,只怕没意思。倘若能跟着武勇侯学几分本事,将来辅佐国主稳固南秦疆土,也不枉姓一回陈。你可得好生告诉你岳父,不要藏私,用心教导,要尽忠。威儿跟他学兵事,于他可是天大的脸面,万莫辜负天恩。” 陈昂回到后宫,面对甘韫儿,他吭哧吭哧了半天才说出此事。 甘韫儿先是吓一跳,然后蹙眉道:“这可是个麻烦。” “这个。。。。。。”陈昂被姜太后逼得不得不答应,却不能逼迫妻子强要接受此事,只得说好话:“威儿只是性子跳脱些,并不是蛮横无理之人。他跟随老侯爷学习,嗯,应该不会惹多大麻烦。。。。。罢?。” “这可未必!”甘韫儿却不以为然,“德王的性子,陛下又不是不晓,兴致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偏又是个胆大包天的,没什么事能让他害怕。边关毕竟是凶险之地,倘若有了战事,德王兴致来了要上战场,陛下您说——我父亲是带兵杀敌呢,还是贴身护着德王?” 陈昂一听,不禁头大如斗,“朕也晓得这事是给老侯爷添麻烦了,只是母后那边,委实推辞不得。梓童,还望你能体谅一二。” 是啊,太后那边推辞不了,夫妻二人只好相对苦笑。 陈威穿得花枝招展有如一只金孔雀,带着一干侍卫仆从,一路耀武扬威地到了边关。 当晚,他就闹了肚子,泄得三天下不了床。自此,“边关苦寒”、“穷山恶水”等字眼,才在他面前展开了真实的画卷。 三个月后,他将几十个太监宫婢统统撵回去,只留了一队侍卫和一个贴身服侍的小太监。武勇侯暗自点头——总算像点样子了,倒是还可以教一教。 陈威虽是天潢贵胄,自小娇生惯养,却也天生一股狠戾之气,颇有出人意料之举。谁能想到,他收敛了娇气之后,竟然真能沉下性子,认真学习。 背过人处,甘飞扬对儿子甘元弘道:“殿下年岁虽小,却颇有几分咱们武人的习气。” “确是。”甘元弘附和道,“只是,若殿下能改了骄横之气,就更好了。” “怎么,他又欺负谁了?” 甘元弘点点头:“昨日,殿下要去打猎,他的侍卫劝了几句,便被他拿鞭子抽得满脸血。那侍卫劝他并无错,如今正是母兽孕崽季节,好歹要心存几分慈念。可殿下只顾着自己快活,却从不将旁人的相劝听入耳中。倒是姚副将那几人,素会奉承殿下,挑唆着殿下去行那不仁之事,委实可恶。” 甘飞扬摸着满是胡子茬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姚副将几人,乃是从东路军那厢调来,无根无基,便着急要攀上大树。于他们而言,殿下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大树。” “可殿下分明是跟您来学兵事的,又怎能受他们挑唆?”甘元弘忿忿道。 “不可胡言乱语!”甘飞扬斥责儿子,“殿下并非不晓事的孩子,怎会看不穿他们?只不过是委以虚蛇罢了。况且,咱们甘家军为国尽忠,赤心不二,殿下自然明白。你切勿多想!” 大抵,也真的只有武勇侯甘飞扬能够压制得住德王陈威,不然,以他那性子,都不晓得往对面敌军大营里跑过多少遍了。 好在,还有武勇侯——阿弥陀佛,总算没出乱子。 陈威原不喜读书,然,跟着武勇侯后,却被引导着,渐渐看起了兵书。有时候,武勇侯要去各处巡营,便吩咐由甘元弘代他给陈威讲解兵书。 彼时,甘元弘虽只有十六岁,却已是军中颇有名气的白袍小将,还博了个“银枪儒将”的雅号。他自十三岁时跟随父亲来到边关,先从斥候做起,直至今日,已经是五品参将了。其中,固然免不了有其父帮衬的缘故,然,他自己真枪真刀所立下的功劳,却也明晃晃地落在众人眼中,都是实实在在的。 甘元弘长得并不像乃父,倒是随了他的母亲,生得一张清秀文气的素白面孔,委实算得上是甘家军中的“一朵花”。这诨号倒不是甘家军中人起的,却是对面敌军起的。是因为他起初做斥候时,总是装扮成白嫩秀气的小姑娘,头上插朵花,便每每能混过敌军的盘查,当真立了不少功劳。后来,有被俘的甘家军士兵招供,敌军方恍然大悟,而就此以后,甘元弘却也不能再做斥候了。只是,尽管如此,提起“一朵花”,依然是大名鼎鼎啊! 甘元弘自小由母亲开蒙,肚子里累积了不少墨水。纵是随着父亲到了军中,军帐里也摆着几箱子书。故而,由他来讲解兵书,压根儿不算什么难事。 倒是陈威先是不服,觉着这小白脸必是充大尾巴狼。挑衅了几次后,结果发现非但吵架不如人家嘴巴利索,就是拳脚上打不过,气得好似一只炸毛公鸡! 不过,他倒底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后,便缠上了甘元弘。两个年岁相差四岁的半大孩子,倒整日称兄道弟起来。 熙平元年年底,武勇侯甘飞扬接着圣旨,令他回京述职。 论说,这是国主陈昂登基的头一年,自该四方镇守将士要多加警惕,以防敌国作乱。然,陈昂却诏令武勇侯回京,却是存了一份私心。 他大婚时,武勇侯镇守边关,不能回京观礼,这成为甘韫儿心中莫大的遗憾。如今,边疆无事,他便想着可以补给老岳父一杯酒。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武勇侯夫人荀氏病重。 谁不晓得武勇侯夫妇甚为恩爱?只是怎奈关山飘摇,边庭路远,夫妇二人不得相聚,只得心托鸿雁。如今,太医报武勇侯夫人大抵是不成了,甘韫儿哭得几次险厥过去,陈昂心痛不已,便想着无论如何要让武勇侯再见夫人一面,也算是公私兼顾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前尘往事(六) 武勇侯府,王后的娘家,自当是南秦国最炙手可热的府邸。然,却常年少见热闹景象。 倒不是说没巴结的人,委实是因着武勇侯夫人性子清冷,只喜读书,并不爱开宴游乐之类。京中贵妇素来讲究各个时节要开四季花宴,递到武勇侯府的请帖能摞三尺高,却少见她出府赴宴。偶尔的,关系较好的亲眷或者手帕交亲来人请,她若有兴趣,才会答应。只是,奇怪的是,她并不总带着小闺女。 亲眷问起,她笑着解释道:“小丫头皮得很,一时半会儿看不住就能惹祸。如今,正给她磨性子呢,不敢放她出来撒野。” 一旁嘴巧的妇人笑道:“小孩子家可不都这样?这个年龄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玩玩闹闹的,最最可喜啦!” 武勇侯夫人微微一笑,想起昨日小闺女爬树说是要摘花给娘戴,结果一朵花没摘到,反而将整棵树踩得落英缤纷,自己也跌了个鼻青脸肿,不由心里一叹。 自打长女进了宫,武勇侯夫人的身体便渐渐弱了。丈夫与儿子常年不在身边,她日夜提着一颗心,长年累月下来,心病渐渐蔓延,她又不爱走动,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 待得新帝登基,长女高居凤宫,她仿佛卸了心事般,一下子便病倒在床了。只是,尽管如此,在送往边关的家书中,她却只一昧地书写太平好话,直至病重地再也提不起笔来。 国主陈昂对这位冷清的岳母并不是太亲近,却深知她与妻子母女情深,唏嘘她的不易。故而,趁着边关无事,他便想着借着述职的由头将武勇侯召回京,夫妻再见一面,好歹能少一点遗憾。 武勇侯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只是,他独自返京,却不能带着儿子。毕竟,如今儿子已是参将,正经官身,无诏不得回京。 武勇侯夫人一辈子都在等待中度日,终于,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天,她等来了久违的丈夫。她望着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像是在做梦,又仿佛大梦初醒般,心头一丝清明化作唇边的一缕笑意。 武勇侯的眼圈都是红的。只是,家国难两全,尽了忠,就只能愧对妻儿。 他想,这一辈子,他最大的幸运,便是娶了这样好的妻子。她教他读书,教他明理,为他生儿育女。她独自一人教出了那样好的儿子,教出了那样好的女儿,如今,她累了,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于是,她要撇了他离开。 他望着妻子病榻前乖巧无比的小闺女,心道:自己还不如个七岁的孩子,不会哄妻子开心,更不曾摘过一朵花给她插在发鬓间。两行浊泪,缓缓顺颊留下,唯见山一样的双肩无声地抖动。 武勇侯一片缟素。 头七甫一过完,香烛烟火的气息犹然依稀,地面上纸钱的痕迹处处可见。厚重的府门外,一马一车,即将出发。 望着跪在马下的大管事,甘飞扬沉声道:“府里就全托付给你了。” 大管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老爷,老爷和二姑娘,多。。。。。。多保重!二姑娘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今日就可以出发。只是大车走得慢,要晚些日子才能送到边关,真是委屈二姑娘了。” “夫人身后的事,还要靠你多上心。不要舍不得钱,多少都使得。” “是。。。。。。是,老奴亲眼盯着,夫人灵前的香烛灯火绝不会有失,供品纸钱也必然是最好的。请老爷和二姑娘放心。”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行了,别哭了,我们爷俩这就走了。你自己啊,也多保重罢!” 清脆的长鞭一声响,车辚辚,马萧萧,身后的家门渐渐远去,马上的男子疲惫而又坚定地望向远方天际。 去时日一百,来时一月程。 因着身后马车里的小丫头,甘飞扬只得耐着性子压着行程,还得操心小丫头的吃喝拉撒,深觉着这一个月漫漫无期啊! 念及此,他更加感念娘子的情义,真不晓得她是怎么教养这三个孩子的。 “二丫,该吃饭了。”他自包袱里取出干粮,又再三擦干净碗,拿热水泡了干粮,片刻后,干粮略软了些,便递给小闺女。 “我不叫二丫,我叫营儿,甘营儿。”小丫头硬撅撅地顶了回来,还颇有气势地对着那碗看着就倒胃口的糊糊重重“哼”了一声。 “爹叫你二丫就是二丫,不许顶嘴!吃!”甘飞扬有些气恼。小丫头对他很不亲近,连声“爹”都不肯唤。 “不吃!”二丫头一扭,嘴巴撅了好高,还做了个呕吐的动作,险没将甘飞扬给气笑了。 “吃!”他将碗戳在小闺女嘴巴。 “不吃!不吃!就不吃!”小闺女板着小脸,硬是挺着任碗沿在面颊上咯出一道红印子,也绝不口软。 “不吃?不吃就得饿肚子!”甘飞扬恼火了。他一堂堂大将军,还能给个七岁的小丫头制住? “饿死好啦!饿死就可以去找娘啦!”小闺女突然爆发了,如同一颗小火雷,脸蛋气得通红,两颊鼓鼓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下一刻就能喷出烈火来。 甘飞扬顿时哑了。 是呀,娘子捧在手心里的小闺女,他怎么能这般凶呢?在娘子写来的家书中,小闺女是那么可人,那么活泼,会抱着娘子的腰耍赖,会藏在娘子的被窝里装小猫,会学着娘子的样子对镜梳妆,结果,画成了一张媒婆脸。 他望着小闺女的小脸,先前那圆鼓鼓好似红果一般的小脸,如今瘦得只有二指宽,乌亮的头发也开始发黄,乱糟糟地束在脑后,心下不由一软——妻子临终前,拉着营儿的手托付道:“营儿小,可脾气不小,你得哄着她,但也不能太惯着她。营儿太小,我真不放心啊。。。。。” 念及此,他吸吸鼻子,放软了腔调,好声好气道:“营儿乖!好啦好啦!你不肯吃这个,那爹给你打猎去?爹给你烤兔子吃?好不好?” 甘营儿回过头来,提防的眼神中又带着些许疑惑,许久,方道:“不吃烤兔子!我要吃烤鱼!” 甘飞扬望望不远处的河流,点头道:“好!爹给你做烤鱼!” 父女俩肩并肩地坐在石头上,各自捧着一条烤鱼,吃得喷香。 “营儿,为甚不吃烤兔子呀?烤兔子肉多,可香啦!你看,这么小的鱼,肉太少了。” 小闺女啃得正带劲,听父亲这么问,手下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也不啃鱼了,低着头,不一会,便见大颗大颗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手中的烤鱼上。 “怎么啦?”甘飞扬大惊,以为女儿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话音方落,便见女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痛诉他:“你不是我爹!你不是我爹!你竟然不知道我是属兔的!你是个假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前尘往事(七) 好罢,“假爹”甘飞扬顿觉脑袋一阵发晕,深觉面前抱肩蹬腿嚎啕大哭的小闺女竟比那重甲横戈的十万敌军还有杀伤力。 他有些心虚地缩缩脖颈,想了想,又定了定心神,方用一种明显讨好的声音哄道:“乖乖营儿,快别哭啦!是爹的错!嗯——那个,爹将你的属相记成了老虎。爹一直以为我家小营儿这般威风霸气,必是属老虎的!嗯——那个,也不是说兔子不好,只是兔子总不如老虎霸气,是也不是?” “真的?”甘营儿是真的伤心,眼泪和鼻涕都糊做一团了。 “真的,真得不得了!”甘飞扬赶紧拍着胸脯打包票,“爹可是大将军,从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绝不唬人!” 好罢,就甘飞扬那神情,那气势,不谙世事的甘营儿如何能辨别得出其中真伪?当然,日后当她发觉自家老爹并非传说中那种“一言九鼎”的大将军时,深叹当初年幼无知啊! 见小闺女渐渐止住哭声,甘飞扬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赶紧送上一只喷香流油的烤鱼,“乖乖营儿,快趁热吃!” 见小闺女大口大口地撕扯着鱼肉,当中还时不时地啜泣一声,他心中的愧疚上上下下地起伏飘荡——还不到一个月,小闺女圆嘟嘟的红润双颊已变作了灰扑扑的黄瓜条,身上的孝服皱得像抹布,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他不是不晓得富贵人家七岁的小千金是何等娇骄,然而,这些天来,自己的小闺女却不闹不纵。没有丫鬟婆子伺候,她自己洗漱,自己穿衣,除了不会梳头,只得乱糟糟地瞎抓一把,竟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出身京城一等一的世家千金,当朝王后的嫡亲妹妹。 他感激妻子,却更加愧疚——是不是,正是因为妻子预感到了什么,才这般未雨绸缪地将三个儿女如此教养? 原以为自京城返回边疆,起码需要两个月的行程。岂料,还没走到三分之一的行程,甘营儿便闹着要学骑马。 大抵感觉到这个“假爹”是真心关心她,甘营儿渐渐放下了提防之心。随着一日一日的亲近,她惊讶地发现“假爹”竟然会玩很多花样。 他会用几根马鬃一条蚯蚓,就能钓上好大好肥的鱼。 他会用一把野草编出个小小的虾笼,晚上放进水边,次日清晨就能捞出半篓的河虾。 他会趴在草垛里双手一拢,捉住大大的蚂蚱。那蚂蚱好漂亮,碧玉般剔透,比起姐姐寝宫里的翡翠蚂蚱精致一万倍——唔,烤熟的蚂蚱腿好香啊! 他还会用柔韧的柳枝做成口哨,叼在唇边“嘘嘘”作响,吹得调子拐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爹,您教我骑马罢?”甘营儿仰着头,羡慕地望着爹——身前的那匹黄骠马。 甘飞扬望着还不及马腿高的小闺女,片刻后,展颜一笑:“好!” 两日后,甘营儿后悔地恨不能以头抢地,深觉着自己定是昏头吃错了药,居然提出这几要了她的小命的主张。 只是,由于她爹一开始就断了她的后路,自第一天就将马车厢给卖了,换成一褡裢烧饼、一罐咸菜和半只烧鸡,故而,纵她屁股痛得哇哇大哭,却也只能痛苦地忍着。 晚上,爹来给她上药,被她狠狠瞪了一眼,“我是女的!” “可我是你爹!” “爹也不行!” “你生下来时,爹还见过你全身光溜溜的样子呢!” 甘营儿气得恨不能长出四根獠牙来,将这讨厌至极的爹狠狠咬一口。她一把夺过甘飞扬手中的药瓶,怒气冲冲地将房门一关,“啪”,险没将她爹的鼻子拍扁。 楼下的客栈掌柜给这震天响声吓一哆嗦,却见甘飞扬摸着鼻子讪讪道:“闺女脾气不好,见谅!嘿嘿!见谅!” 自入了西边地界,一路上便渐呈荒凉景象。 县镇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可借宿的人家愈来愈少,多数时候,父女两个便只能寻个山洞勉强将就一宿。甚至,有时候,只能在树林里垫个草窠,只容得甘营儿蜷缩着迷糊一晚,甘飞扬便守着篝火看护她。 跳跃不定的火光下,小闺女睡得甚不安稳。她时不时地哼哼两声,猛猛蹬一下腿,仿佛在发泄什么不满。甘飞扬轻手轻脚地将蹬散的袍子重又盖好,又将自己身上的外罩脱下来盖上。 他轻轻叹口气,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小闺女乱糟糟的头发,然,在靠近发梢的那一刻,终是停了下来,片刻后,只轻轻弹了下小辫子的末端,唇角微微一勾。 算着日子,离返回边疆军营只需□□天。这段时间,小闺女的马骑得越发好了。虽然下了马还是会一拐一拐地蹦跶,然,她上马下马的姿势却是又利索又漂亮。念及此,他不禁一阵难过。 当年他方成亲,新婚燕尔,他讲起自己纵马边域,得意于色,令娘子羡慕不已。娘子流露出想要学骑马的口风,他满口应承了,却屡屡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履行诺言。后来,渐渐的,娘子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他也就慢慢忘却了。 如今,小闺女骑马似模似样,学得又快,又能忍痛吃苦——想必若是娘子来学,亦是这般出色罢?! 甘元弘早早地,便在距离军营百里外候着了。 远远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清晰。粗麻的孝袍,在凛冽的北风中漫卷如旗,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咕噜翻滚下马,跪在地上,俯首深叩。 马蹄声止住。 父亲温热的大手抚在他的肩头,“起来罢!” “营儿,见过你兄长。” 甘营儿眨巴眨巴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眼,方行礼道:“大哥哥好!”面前男子憔悴却依然高大,眉眼颇似娘的秀美。他身上的孝服甚为粗糙,长短不一,边角不齐,想必是自己亲手缝的罢? 当偷听到大将军说国主下旨“夺情”,掩身藏在大将军军帐外的陈威大大松了一口气,可随机又皱起了眉头——听说大将军带来个小丫头,哎呦喂,这是边疆,是两军对垒之处,哪容得下个小丫头片子呢? 他丝毫不为老师丧妻好友丧母而感到难过,相反为“夺情”而隐隐高兴。在他看来,倘若甘元弘因为要守母孝而返回京城,那他在这里岂不孤单? 突然,他警觉地一错肩,一根大棒挟着呼呼风声落在他身侧五寸远处。 “抓贼!”同时响起的,还有小女孩儿特有的嗓音。 陈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仍然几次险些被大棒子打中。小丫头手下毫无章法,全凭着一口气将粗大的柴火棒使得呼呼生风。 不消片刻,甘营儿便累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反观对面的小贼,却越发应对自如,非但没有熊喘,居然还咧着大嘴笑话她! 甘营儿顿时大怒! 她“啪”地丢下柴火棒,“呸呸”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亮出十指,便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小样儿!看不挠死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前尘往事(八) 就在甘营儿的爪子距离陈威的下巴还有一尺之际,一道黑影飞快闪过,风一般掠过她身边。她眼前一花,待再度看清时,自己正被哥哥揽在怀中,身处距离陈威六七尺外。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哥哥,大声道:“这个小贼偷听你们说话,快抓住他!” 却见哥哥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柔声道:“那是德王,不得无礼。” 德王?她似乎听姐姐说过,只是,却素未谋面。她充满怀疑望了一眼对面,只见那人贼忒兮兮地冲她一笑,一丝尴尬未及掩去。 “殿下,这是小女,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您看在她不懂事的份儿上莫要责怪。”甘飞扬随着儿子一同走出军帐,见状抱拳行礼。 “不怪,不怪!本王怎么会怪她呢?她是王嫂的妹妹,便是本王的妹妹。”陈威一摆手,扬眉哈哈笑道,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甘营儿并不晓得,就在哥哥将她揽入怀中的那一瞬,陈威的脚尖距离她的胸口仅有堪堪几寸。倘若不是甘元弘身法迅捷,出手及时,只怕此刻她早已被陈威那一脚踹得胸骨断裂,小命难保。 甘飞扬正瞧着这一幕,不为所察地微一皱眉,却并未多言,仿佛对陈威偷听一事毫不在意,对他险些将女儿踢伤更是似若无睹。 当军帐中只有父子两人时,甘元弘低声道:“爹,殿下小小年纪便如此狠毒,委实配不上这个‘德’字。” 却见父亲出言相斥:“混账!这等没有王法的混话,你也敢说?殿下不过是年岁小,行事不知轻重罢了。” “爹,您也看得分明,再如何,妹妹不过是个小女孩儿,何至需他踢出那一脚?若是儿子出来晚一刻,只怕妹妹就会。。。。。。此刻想来,儿子还在后怕呢!” “殿下的脾性是粗鲁暴戾些,所以尚需好生磨炼。德王于兵事上甚有天分,若能在脾性上更加沉稳些,则是我南秦之福啊!” 对于德王陈威,甘飞扬父子俩有着颇为差异的看法。 甘飞扬以为,德王为尊。尽管他屡屡缠着要拜师,甚至准备好了拜师的重礼,却被素重尊卑的甘飞扬婉言相拒。他虽不肯收陈威为徒,却在教导方面甚尽心力。一来,陈威确实有这个天分,举一反三,心性又足够坚韧,胆大心细,委实是个好苗子;另一方面,他总觉得儿子过于老成了,缺少这个年岁的年轻人该有的勃发和张扬,笑,只是微微笑,怒,也不过是皱皱眉,相较于年轻时不知“安分”二字如何写的自己,倒是陈威更对胃口些。 当然,儿子还是自己的好,他也不是看不出陈威那隐藏在张扬勇悍之后的狠戾。至今,他犹记得陈威头一回出任务,是打扫战场。年仅十二岁的陈威竟一人提着刀,对着敌军的伤兵,无论是破口大骂的,还是苦苦哀求的,无一例外地都捅了个透心凉。事后,当负责此事的队长向他禀报时,脸都是白的,上下牙齿打着架,“殿,殿下,一头一身的血,也,也不擦,就那么一边笑着,一边捅刀,一个,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上心,希望能够竭尽所能,在为南秦国培养一位兵家国之上柱的同时,将他的性子中不妥当之处尽量扭转回来些。 对于父亲的打算,甘元弘不置可否。他隐隐觉得,德王不是个可以轻易改变之人。他虽年岁小,却自来说一不二,只有道理听他的,没有他听道理的。父亲希望他能与德王多亲近,无非是希望他能以自己性格中的稳重柔和影响到德王,然,他却觉着,只怕无用。不过,对于父亲的打算,他并没有反驳,只是偶尔会提醒父亲多加留意,不要一厢情愿地以为德王是怎样怎样的。毕竟,德王是国主的弟弟,于他为尊。既如此,他只有努力尽心。只是,下意识的,他并不愿与德王过于亲密,尤其是今日陈威险些踢伤了妹妹,更是令他心怀忌惮,不免多了几分防范之心。 或许是因为甘营儿与甘元弘的年岁相差太大,对于这个年长自己九岁的兄长,她是半敬半畏。纵然甘元弘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亦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过军人的铁血,却不知怎地,甘营儿就是有些怕他。只是,她将这份说不出原因的怕深深藏在心里,也正因为如此,她也无法敞开了与兄长玩成一片。 当然,甘元弘身为参将,也没有大把闲辰光陪着妹妹玩。况且,这个妹妹一点也不好哄。她既不娇气,又不淑静,等闲的小玩意儿完全不入她的眼,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内,甘元弘都不晓得如何与妹妹打交道。直至某一日,他执行任务后返回营帐,累得到头就睡。朦胧中,感觉到有人悉悉索索地摸到身边,伸出爪子去碰他的佩刀。他警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当即抽出枕下小刀,二指宽的雪刃吐露着冰冷的气息,紧紧贴在惊愕的小姑娘纤细的颈间。 他惊呆了。 却见小姑娘“咯咯”一笑,眼珠咕噜一转,小心翼翼地将脖颈远离了那倒映出自己面容的雪刃,直至移到一尺来外,方兴奋地拍掌叫道:“大哥哥,这招式好!我要学!” 甘元弘顿觉头大。 大抵正是应了“不打不相识”这句老话,虽则初次见面很有些刀光剑影的味道,然,很快的,甘营儿和陈威便成了一对冤家。所谓冤家者,便是打打和和,和和打打,总之,勿论谁输谁赢,痛,并快乐着。 起先,甘营儿很是吃了些苦头。然,她可不是那等戳一指头就哭唧唧个没完的小娘子。纵被揍得鼻青脸肿,她也不过是忍着痛一抹脸,转过头对爹爹兄长说“跌了个大跤”。 很快地,陈威便发现,要想再将这小丫头按在地上揍,是越发不容易了。这小丫头非但会用爪子挠,居然还会刨、咬、踢、顶、砍、削、劈、撞、撩、勾,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简直是集各式打架招式于一体,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于是,风水轮流转,开始轮到陈威吃苦头了。 某日,当他青着一只肿桃眼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险没将大将军甘飞扬惊呆了。军中,还有谁能给德王这么一拳? 当知晓是自家小闺女的“功绩”时,他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罢,纵他晓得小闺女不是什么贞静贤淑的性子,可也不敢相信小闺女那粉嫩嫩软绵绵的小拳头,居然能将德王的面孔揍得有如一颗五彩斑斓的烂桃? 直至长子将甘营儿“请”来,又见她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地来回比划,似模似样地拳打脚踢,娇嫩的嗓子还中气十足地“嗨”“嘿”个没完,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这闺女不能再放养了。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深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对不起甘家的列祖列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前尘往事(九) 如果说,七岁之前,甘营儿的活泼恣意是武勇侯夫人家教之下的些许特别之处,那么,七岁之后的甘营儿,在武勇侯完全不知如何教养女儿的抓瞎之下,开始向着各种可能方向发展。 好在,她还有个大哥哥甘元弘。 倒不是说甘元弘比其父更会教养女儿,而是在这方面,他更有耐性,也更为体贴。 他想着,虽不指望将幺妹教养得如娘那般出色,哪怕有大姐姐一般的品性,就已经很了不得的。于是,他按着自己以为的方式,像教养女儿般教养幺妹。不明白之处,他还会写信给宫里的大姐姐,咨询下有关幺妹成长的各种问题。 而接到信的甘韫儿,心中又急又气,深悔当日没有死命拦下爹,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带走幺妹。如今,眼看着一个粉嫩嫩的小娘子落在糙汉堆里,将来还不知会变成怎样一副鬼样子,急得直上火,夜不能寐。 国主陈昂亲端了碗清火安神汤给她,安慰道:“老侯爷的脾气谁个不晓?他既说了这是你娘的决定,就绝不会松口。只是,朕奇怪的是,为甚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甘韫儿深叹一口气,闷闷道:“妾身揣测,一来是因着自小营儿与父亲相见甚少,若能由父亲教养营儿,自然会加深感情;二来。。。。。。二来便是,不想拘了营儿的性子。” “此话怎讲?” “生小,营儿便闹腾得很,总是做些令人瞠目结舌的怪事。偏生母亲却觉得这天性不坏,不必强拘,便多少纵着她几分。以她那样的性子,若是进了这深宫,一言一行,都要在各种规矩里套着。唉,依妾身猜,她若不是被这些规矩拘成了木头人,便是会翻出宫墙逃之夭夭。” “只是,母亲还是疏忽了。那里毕竟是边疆,出入所见皆为军汉,哪里是小娘子该待的地方?爹和二弟皆有军务在身,哪里会天天守着营儿?就算分出一半心来,可两个男人,如何懂得教养营儿?唉,可愁煞妾身了!” 说着,她突然站起来,一拍案几,“不成!营儿可不能被他们放养成个皮猴子!” 陈昂忆起当日初见甘营儿,胖乎乎的小丫头手捏着根缠花糖,躲在武勇侯夫人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双眸弯弯如喜月,然后拽拽母亲的袖口,大声道:“这个大哥哥很和气,必不会给大姐姐气受,娘,我们可以放心啦!” 念及此,他不禁笑出声来。一抬头,正对上甘韫儿瞪大的双眼,他赶紧掩饰道:“既如此,便有劳梓童好生思量下,该如何才能不令小姨误入歧途。吃的用的,但凡需要,统统送过去,再送几个教养嬷嬷和宫婢,如何?” 面对来自京城的这几十辆满当当的大车,甘飞扬不禁有些恼火。怎地?怕我亏待了营儿不成? 纵自京城至此千余里的长途跋涉,这几十辆大车上的宫徽依然依稀可辨,如小山般将营道堵得严严实实,令来往之人无不侧目。 带队的大太监双手送上单子,躬身道:“老侯爷,这其中一半是赐给德王殿下的,另一半则是赐给您与公子千金的。还请您着人清点查收下,小人也就可以交差了。” 甘飞扬“哗哗”一下飞快地翻了一遭赏赐单子,皱眉道:“有劳內侍大人了。”说罢,他“刺啦”一声,将单子一撕为二,在內侍惊愕的眼神中,将一半单子交给身旁侍卫,吩咐道:“这是娘娘赐予殿下的,你先替殿下收着。”同时,反手将另一半重又塞回道內侍怀中,皱眉道:“只怕內侍大人拿错了单子。” 大太监手忙脚乱地结果单子,定睛一看,没错啊!他迟疑地望向甘飞扬,嗫嚅着正寻思该说些什么,却见老侯爷皱眉道:“內侍大人请看,咱们这里是军营,如何用得到这些?定是您拿错了单子,送错了赏赐。” 大太监一阵头晕,赶紧凝神向着甘飞扬手指所点之处望去,入眼之处皆是钗环簪佩脂粉锦绫之类。 他似有所悟,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不死心道:“老,老侯爷,这可是娘娘亲看过的,不,不会错。。。。。。罢。。。。。。” “错了!肯定是错了!”甘飞扬大气魄地一摆手,“咱们这里可没有什么扭扭捏捏的小娘子,有的,都是上能提刀下能磨枪的大男人!” 大太监都快哭了 ——好罢,您是国丈,您是娘娘亲爹,娘娘所赐您说不要就不要,好好!——您说什么都行! 他哭丧着脸,努力地斟字酌句:“老侯爷,既如此,您老人家,是否,是否,那个,写份手书呢?这个,求求您,就当是给娘娘写封回信也好。娘娘可是甚为挂念您呢!” 见大太监颇为上道,并无讨厌的三缠五烦,甘飞扬的眉头松开了些,“唔”。他并不晓得,就在临出发前,甘韫儿亲对领队大太监道:“若是老侯爷痛痛快快收下,也就罢了。倘若他执意不肯收,也不必勉强。偷摸着将这些交给哀家的弟妹,切莫令老侯爷晓得了。” 看来,还是知父莫若女呀! 只是,可惜的是,她只猜中了一半。当单子辗转送到甘元弘手中时,他也不肯收。对此,他倒并不多做解释,只是默默地将躲在身后的一个黑瘦小子推出来,掩面不忍看:“有劳內侍大人告知娘娘,臣有负娘娘重托。” 大太监瞅瞅眼前这个尚不及自己腰高的黑瘦小子,莫名其妙,不知又要唱那出戏。却见那黑瘦小子龇牙一笑,两排雪白的牙齿中有个黑黝黝的缺口,“內侍大人,您看看,我过得还不错。请告知姐姐,勿要担心。爹爹和大哥哥待我很好,我没饿着没渴着没冷着,除了掉牙有点烦人,其他都很好!” 额滴个神呐! 大太监险没当场厥过去——这这这,说话的这位,可是娘娘心心念的嫡亲妹妹么?他几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揉了又揉——天呐,这分明是个刚褪了毛的黑皮猴子,哪里能看出半分侯府千金的金尊玉贵相儿? 对于甘营儿的迅速蜕变,甘元弘也是深觉无奈。都说“女大十八变”,然,却见甘营儿才不过一年方七岁的小丫头片子,居然也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数月前,他将写给姐姐的信送出,彼时,甘营儿还犹有几分小娘子的模样。岂料,信一发出,他爹不知抽了什么风,居然一改以往任由小闺女满军营溜达乱窜的放养方式,但凡有一点余暇,便亲手拎着小闺女进行一对一训导。 哎呦,这份荣幸,就连身为长子的甘元弘都不曾享受过! 甘营儿不安分,喜欢四处蹦跶,甘飞扬便叫她先是围绕大营跑圈,后来又带着她跑山路。 甘营儿不爱坐着,喜欢爬树,甘飞扬便教她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徒手爬上光溜溜的树,还要将自己藏匿其中不为人察。 如果说先前甘营儿不过是在自得其乐地瞎玩瞎闹,那么,如今,在甘飞扬的指导下,她的“玩闹”越来越有章法。 甘元弘委实不忍心见幺妹受此“嗟磨”,便委婉地向父亲提出异议。岂料,甘飞扬一瞪眼:“咱家已出了位娘娘,韫儿已经够辛苦的了,难不成还要营儿亦如那般拘束无趣?咱家还没出过女将军呢!” 甘元弘眼前一黑,深觉得老爹的志向委实远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前尘往事(十) 都说小孩子学东西最有灵性,玩着玩着就都学会了。这句话,放在甘营儿身上,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就连甘元弘也不得不承认,大抵妹妹的灵气,都体现在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技能。就连自己,倘若不够专注认真,要想赢过妹妹,也颇不容易。 为此,甘飞扬甚为骄傲。每每见小闺女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就乐得压不住嘴角。倘若是儿子败于小闺女手中,他更是乐得哈哈大笑。 自然,乐归乐,事后,他还是会很认真地纠正小闺女动作中的任何失误,一丢丢小错都不肯放过。 起先,甘营儿颇不服气,觉着就连大哥哥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老爹您那么较真做什么?于是甘飞扬便挑唆她去挑衅陈威。 于是,她便牛皮哄哄地去寻陈威。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陈威那里,从来没有什么“不可对花儿一般的小娘子动手”这等不着调的道理。但凡他一出手,必要收点利息回来——好罢,看着这小丫头片子是老师闺女的份儿上,可以少给她点儿苦头吃。只是,“冒犯”了德王殿下的“天威”,这苦头能少得了么? 甘营儿自是鼻青脸肿嚎啕大哭着回来的。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小脸苍白,却只字不提要让老爹兄长替她报仇出气的话。 甘元弘心疼地只倒吸气。他甚至来不及唤军医,直接亲自上阵去查验妹妹的伤势。还好,除了左肩关节脱臼外,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总算不曾断手断脚。 他替妹妹裹伤擦药,时不时哀怨地瞅着老爹。甘飞扬已是心虚得不得了,只是碍于父亲的威严,他自然还是端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大咧咧地坐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儿子裹伤的手势,同时还不忘吹嘘:“营儿,这没啥!这点青红白紫,于咱们军伍之人,简直不能算伤。于咱们而言,只有见了血,才算是负伤。你今儿总算见了血,也不枉在这军营里待了这许久,算得上是个军人了!” 见小女儿一边吸鼻子,一边咬紧牙关忍痛,他又是心疼,又是得意,赶紧赞道:“真不愧是我老甘的闺女,给老子长脸啊!” 甘营儿一听,心花怒放,惨白的小脸顿时焕发容光,仿佛老爹这句夸奖好似神仙的灵丹妙药,就连伤口都没那么痛了。她努力点头道:“爹,您放心,我必不会丢您的老脸。下次,我保准儿将陈威揍个满地爬。哎呦——” 突然,她手臂一痛,抬眼正对上兄长的怒视,赶紧一缩脖颈,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大哥哥,你放心!我又不是傻蛋。这次不过是我不小心,着了他的道。下回,哼哼——”她冷笑着,眼中涌出的泪滴却真实地反映出她此刻痛得恨不能挠墙大哭的心态。 甘营儿的伤尚未好彻底,她便颠颠儿地去寻甘飞扬。正如她所说的,“我又不是傻蛋”,在陈威手里吃过一次亏,她自是要想方设法找场子回来。而放眼整座军营,还有谁比老爹能有本事有计谋,教她打赢陈威那混蛋呢? 甘飞扬如愿以偿。 骄傲又死性的甘营儿尚不晓得自己已经落入了老爹的圈套中。她虽被陈威从精神到□□都打击得不轻,然,却丝毫不妨碍她决意要“找回场子”。在这样的强大动力下,甘营儿一头扎进甘飞扬的训练圈中,纵日日被亲爹虐得嗷嗷叫,依然坚韧不屈地承受着。 甘元弘委实看不下去,又没胆子去替妹妹向老爹叫板,便只得寻了无人时,扯过妹妹教训道:“你傻呀?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也不掂量掂量你这小胳膊小腿。哎呦喂,倘若大姐姐晓得了,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甘营儿一脸的不在意,“无妨!我现在已经很能忍痛了,自觉比先前大有起色。” 甘元弘一指头戳在幺妹脑门上,恨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着急个什么劲?况且,你当兄长是死的么?纵他是德王殿下,我也能将他揍趴下。” 甘营儿瞪大了眼睛,怪怪道:“哥哥说的是君子,那等磨磨唧唧的酸人,自然要等十年才能报仇。我可是小女子,且,也没什么耐性,可等不了那么久。再说了,我自己的仇,自然是我亲手报得才算数。求人帮忙,哪算什么事儿?”说罢,她还一抬手,拍了一下兄长结实的腰身,颇为遗憾地砸吧嘴道:“唉,甚时候我能长到哥哥这般高就好了?那时,我就可以像爹爹那般直接拍哥哥的肩膀,而不是小蛮腰了。” 甘元弘气得险没将鼻子气歪。 陈威的长处在于手脚发力快捷迅猛,凶悍狠辣,委实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且,因着他在军中地位超然,寻常人与他过手,多少有些忌惮,这便更助长了他拳下无情的气焰。若不是甘飞扬特意寻他谈过话,只怕这军中要多不少手断脚折之人。 他反应快,变招捷,有时候,纵是比他大四岁的甘元弘都觉着吃力,更无论比他还要小五岁的甘营儿了。 不过,甘营儿力量速度虽远逊于他,可有一样,他却怎么都及不上——那便是甘营儿对“借力”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敏。 但凡他们两人打在一起,那必然是方圆十丈以内,皆是飞沙走石,一片乌烟瘴气。 对付小女孩儿,陈威自然是不屑用兵刃。只是,他也不会自负到“自缚一手一脚”的地步。他出手凌厉,时而势如猛虎,时而狡若毒蛇,招招都是往要害处奔,仿佛对面的不是老师心爱的小闺女,而是必要一招致命的仇敌。 风声在他的掌间呼呼生成,脚下是踢起丈高的黄土碎石,然,甘营儿却毫不畏惧,一双灵秀的大眼紧盯着对面之人的一举一动,默默心算着他的动作走势,伺寻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机会,或许,这次用不大,可是,只要记牢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是个打赢他的机会,是不是? 甘营儿擅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是“东西”,而不仅仅是“工具”。这“东西”,可以是一根棍子,一块石头,一把树叶,一撮黄土,甚至一口唾沫,或者陈威腰间的散开的腰带头,甚至他的鞋底板——有一次打架,她趁着陈威抬脚揣她之际,狠狠吐了口唾沫在他鞋底板上,然后——然后趁着陈威惊愕加恶心的一瞬间,她便一脚突然勾向陈威小腿,当即便将他勾趴下了。 从此以后,她似乎大彻大悟,快速地无师自通地将一切能够用起来的东西都发展为打赢陈威的“助力”。 譬如,她可以一边打一边冲着陈威做鬼脸,喜怒哀乐大变脸。再譬如,她还可以模仿她爹的声音,一声“殿下你头上是什么”便令陈威分神到挨她一拳。至于其它种种,如突然出现在掌心的毛毛虫,一坨臭烘烘不晓得哪里来的鸟屎,等等等等,简直不胜枚举。 陈威倒是不会怕什么毛毛虫。只是,身为天潢贵胄,爱干净得紧,即便在军营中磨炼,身边也有伺候之人,纵不必一天换八套衣裳,起码也得洗两遍澡。故而,对于甘营儿这等毫无姑娘家讲究,反而将“恶心”发挥到最大的下作手段,委实又怒又恨,却毫无办法。 于是,在这对小冤家的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中,甘营儿渐渐扭转了屡败屡战的局势,竟能与陈威在战绩上有平分秋色的趋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前尘往事(十一) 这辈子头一回,陈威恼羞成怒地干了回告状的事儿。 真个是“恼羞成怒”哦——因为,他所告之人,正是小冤家死对头甘营儿。恼,自然是因着甘营儿那毫无章法忒不讲究的打架德性;而羞,则是因为他自觉居然因为对付不了这小娘皮而不得不向她爹告状,委实太丢人了有没有! 且,为了表示证据确凿,他硬是强忍着恶心,没换身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衫。以致于甘飞扬甫一见他,好生吓一大跳,还以为这位殿下是被人从茅坑里刨出来的。 当然,他虽猜错了,可也相差不远——纵不是茅坑,可也好的有限——烂泥塘是也。 甘营儿这小娘皮委实奸诈,竟不知何时偷偷挖了个坑,不大,三尺见方,可要将陈威陷下去,却也尽够了。她在那坑里偷偷藏了好些烂污臭泥,上面遮盖了两三寸厚的浮土和落叶,又逮了只兔子抓着脚爪自浮土上踩过——这一番下来,简直逼真得令人难以相信下面居然有个烂泥坑。 逼真的结果,便是陈威如甘营儿所愿那般,不偏不倚地踩进了烂泥坑。 起先,他还没觉着是踩进了陷阱,只觉着脚下松软,可一想前一刻还能踢出漫天浮灰,便正打算露出个狰狞的笑容。 然,他还来不及龇牙,却见对面的甘营儿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无限的狡诈和得意,又圆又翘的小鼻头向上一掀,仿佛很是出了一大口气。 他心道“不好”,赶紧提气向上窜起,却已是迟了一步,两只脚端端正正地陷进了臭泥中,拔都拔不出来。他愈是用力,便陷得愈深,眼见着烂泥渐渐没过小腿,没过膝盖,没过大腿,距离腰部越来越近——陈威终于慌了。 陈威素来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当他意识到再不认输,就可能会更惨,便非常利索痛快地投降了。 他晓得甘营儿绝无“弑主”的胆子,于是便依着她的话,一动不动。果不其然,甘营儿亮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根麻绳,一丢,套马似的将陈威套住。麻绳的另一头,被甘营儿在树桠上绕了一圈,又系在两人所骑之马的马背上。 马鞭一响,八蹄发力,陈威便如“二牛开荒”似地从烂泥坑地拽出来了。 甘营儿赢了这一架,委实意得志满。只是,她低估了陈威的面皮——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陈威居然放下了德王殿下的男人面皮,就那般挂着一袭又脏又臭的泥巴装,径直去寻她老爹告状了。 终于,陈威用他的男人面子,换来了甘营儿结结实实的一顿挨揍。 大抵,是甘飞扬委实被小闺女这匪夷所思的冒失行为给刺激得不轻,又或者必要给陈威一个交代,故而手下颇用了些力道,揍得甘营儿三天没下床。 甘营儿自是一万个不服。这不过是她与陈威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自该只在两人之间拳来脚往,你个不要脸的打不赢,居然还敢腆着脸去告老子的黑状,哼哼,亏老子还一直当你是个男人,看来老子委实高估了你——呸! 甘营儿还在伤榻上琢磨如何给陈威好看,却不料陈威已带着小太监来探伤。且,还携着礼物。 陈威深谙甘营儿的脾性,所携礼物自然不会是什么衣料花钗之类,而是各色吃食,皆为远近闻名的小吃。甘营儿垂涎这些美味小吃甚久,却碍于不能独立离营而无法到相邻的县镇集市上去品尝。如今,陈威拿这些吃食来探望她,成功地掀去了“不是男人”的标签。 陈威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条油炸海椒填芝麻,辣得倒吸气,同时还不忘挑了一条特别饱满的海椒,递给甘营儿。 甘营儿倒是比他能吃辣。她砸吧着嘴,享受着灼人辛辣与芝麻浓香带给口腔的强烈刺激,头也不抬地听着陈威说话。 陈威终究还是受不了海椒的刺激,只得将填满其中的芝麻取出,弃海椒而食芝麻。 “营儿,下次,你再别使那些个不上台面的手段了,委实下作得很。” 甘营儿一瞪眼,“什么下作啊?两军对垒,赢,才是最最要紧的,还分什么上乘手段下作手段啊?” 陈威很是为甘营儿的输赢观头疼。他耐着性子解释道:“话不能这么说。赢,固然重要,却也要赢得有面子,要赢得让旁人都大喊一声‘好’!那才是赢家该有的风光。如你那日所为,纵赢了我,想必也不能四处宣扬,只能自己偷着乐,那又有什么趣儿呢?” “嗯,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甘营儿点点头。 陈威大喜,打起精神来继续道:“你拳脚上不如我,赢我便难了不少。这正如两军对垒,固然一方有着绝对的优势,可另一方,却未必没有赢的可能。” “那你说,我既拳脚上打不赢你,那该用什么法子令你服输呢?” 望着甘营儿极认真的神情,陈威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世上还有这般向对手诚挚请教如何打赢对方的么? 陈威想了想,道:“你要想打赢我,大抵是没有希望了。” “谁说的?哼哼,咱们再来一架,看看你还输不输?我有的是办法——”甘营儿愤怒道。 陈威连忙止住她话头,“你那些个不上台面的手段不算——怎么恶心人怎么来,莫说是姑娘家,就是大老爷们也不使那些个手段。” “哼哼,兵不厌诈!” “听我说——既然你的长处不在硬碰硬的拳脚上,那何不学些布阵的手段呢?” 甘营儿嗤笑道:“对付你,还用得着布阵?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陈威恼怒道:“那你还能用什么法子呢?我只消与你一接手就三招之内打到你,纵你有千般万般诡计,也是无法。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甘营儿虽依然很不服气,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倘若真的如此,那她可就成了万年王八驮碑——永无翻身之日。 陈威见甘营儿若有所思,又道:“我瞧着,布阵的讲究可多啦,天时地利之说,山石草木皆可利用,委实有大学问。” 甘营儿心道:“听着好似并不难,倒是有趣得紧。” 她问道:“你怎么晓得?难不成还要跟着你学?” 陈威赶紧摇头:“我哪有这个本事。大将军是布阵的行家,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懂不懂?” “咦?我怎么不晓得我爹有这本事?” 陈威哈哈一笑:“大将军的本事多了去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哦?那我去求爹教我!”甘营儿顿时激动起来。 “那个——嗯,你看,一个人学这些也不大有意思,不如咱们两个一道学?”陈威有点紧张地望向甘营儿。 甘营儿却不曾在意到陈威的异样,噘嘴道:“你若学会了布阵,那我不是更打不赢你?” “不会不会!”陈威赶紧保证,“以后但凡咱俩打架,我保证只使实打实的拳脚,其它法子一概不用!” 甘营儿瞅着陈威的眼睛,似乎困惑于陈威突然转了性,心道:“你甚事都要赢,怎么这次倒给自己束住。莫不成脑子进了臭泥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前尘往事(十二) 陈威想着跟着甘飞扬学习列兵布阵,不知想了多久了。然,尽管他口口声声唤甘飞扬“老师”,待之甚殷,可甘飞扬却从未松过口,一次都不曾应过他那声“老师”。 本心里,甘飞扬自是觉着这位德王殿下委实是个好苗子,聪明,机灵,学什么都快。然,不知怎地,他心里却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可知的所在始终在暗示他,不可对德王尽抛一片心。况且,儿子甘元弘也多次提醒他,德王心性勇悍狠戾,并非厚道之人。如今年岁小,尚可不以为意,然,日后,只怕是个难以约束的狠人。 对于儿子的话,他虽叱以一声“混账!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浑说”,可多少还是在心里埋下了阴影。故而,对于陈威的屡屡暗示,他只装作糊涂。 岂料,这次,德王殿下居然将主意打到了甘营儿头上,竟挑唆她来央求“两人一道学布阵。” 甘飞扬真是又气闷又恼火。 须知,列兵布阵,乃是兵家上乘本事,寻常人顶多只在说书先生处听到一两个阵法名称,实则其中隐藏诸多玄妙。 两军对垒,并非仅是简单的冲击对杀,而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风雨雷电,阴晴圆缺,山高坡陡,河深沟浅,乃至新兵老军,先发后至,等等等等,可以有无数种组合,无数种变化,最终达成各种战绩。这其中,既有对环境地势的了解,又有对人心的掌握,种种玄机,非寥寥数语而能描绘。 甘飞扬是兵家大师,犹擅用阵。故而,陈威格外眼馋。他研读了不少兵书,亦曾见识过甘飞扬列阵派兵的气概,可惜,终究是外行看热闹。 他屡次表达了自己的“敬仰之心”,奈何甘飞扬就是不接他的话,气得陈威躲在自己军帐里不知摔碎了多少只茶盅,心里恨不能将甘飞扬大卸八块。 幸而,甘家还有个蠢丫头。 甘营儿自是不晓得自己做了一回抢,满心欢喜地打算要好生跟着爹爹学习,将来以另辟蹊径的方式将陈威打得满地找牙。 学习布阵的过程枯燥又新奇,即便有思想准备的陈威都不曾料到甘飞扬会采用这般与众不同的方式教授他们,以致于他私下揣测,是不是甘飞扬故意这般折腾他? 每当这两学生背兵书背得头昏眼花之际,甘飞扬便跟牧羊人一般,撵着他们往深山老林里跑,手里只差一跟小鞭子。 对于“深山老林”,陈威似乎有种天生的厌恶,尽管他重重掩饰不为外人所知,却始终无法克服自己的内心。他不喜欢那密不见天的阴暗,不喜欢那潮湿腐败的气息,不喜欢各种令他产生幻想的悉悉索索,犹为厌恨那种一进入山林便失去方向的失控感。 然,与他截然不同的是,甘营儿却如同山林中的精灵。一上山,她就仿佛放归的小野猴子,欢笑跳跃着便冲进了重重密林中。然后——然后,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旁人是怎么都寻不到她的。 她能手脚灵敏地爬上十多丈高的大树,躲在层层叠叠的枝桠树叶间,咕咕唧唧地学鸟叫;也会攀着藤自一棵树向另一棵树荡去,身手矫捷。但凡她走过的路,一次就能记牢,绝不会如陈威那般能在原地绕十八个圈。而日头、星光,甚至头顶的风,身边的树,脚下的草,无不成为她在山里来去自如的可靠依仗。 故而,每每陈威又累又饿地逃出山林后,望着嘴里兜里盛满了各种鲜甜山果的甘营儿,气得三天都不想睬她。 瞅着小闺女一入山林如同蛟龙潜渊,甘飞扬惊讶之余不无得意,哈哈直乐,毫不掩饰:“真不愧是我老甘的闺女!”就连甘元弘也不得不承认,营儿与山野小猴子的区别,就仅差在屁股上的那根尾巴了。 在第一阶段的学习上,甘营儿将陈威远远甩在身后八百里。然,当开始学习“人心”时,甘营儿就只有喊“救命”的份儿了。 甘飞扬再也笑不出了——他深觉着,定是娘子生这孩子时太不小心,将小脑袋瓜给嗑床边了,不然,怎么能笨到如此? 对于老爹所说的“人心”“人性”,甘营儿简直比榆木脑袋还不开窍。她总是不停地问:“为甚要这般猜疑?”“为甚敌军要故意放水?”“为甚要这样?”“为甚要那样?” 这许多许多的“为甚”,问得甘飞扬面无人色,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来。他按按心口,定了定神,耐着性子道:“中军虽有主将,却不过是个诱饵。左军藏在河侧,就等中军大营被冲破后,出其不意地包了敌军的馅儿。” “万一敌军不来呢?中军既有主将,必然防备森严,傻子才会来冲中军呢!”甘营儿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的不以为然。 “先前左军不是出营了么?敌军以为营中空虚,所以才会要冒险一试。” “为甚要冒险哩?万一是个陷阱呢?敌军有这么蠢么?” 甘飞扬只觉得额头青筋“蹦蹦”直跳,“诱饵!诱饵呀!”他恨不能提着小闺女的耳朵大吼,“那主将是干什么用的?就是诱饵呀!须知两军交战,若能擒下对方主将,可是天大的功劳呀!” “就为了一主将而冒这样大的风险,那得多利欲熏心呐!”甘营儿很不屑地撇撇嘴,深觉得这等拿手下士兵的性命为自己博天大功劳的敌军,委实不是个东西。 甘飞扬已经不晓得如何向小闺女解释“利欲熏心”不是这么讲的。 头一回,他冲着儿子沮丧地抱怨:“再也没有见过比营儿更缺心眼儿的啦!哎呦喂,她笨成这样,将来嫁了人,还不得被婆家骗得团团转?真是愁死老子了!” 甘元弘只得安慰他爹:“无妨!她有您这样的大将军爹,有娘娘亲姐,还有我这样的兄长,到时候,总不能让她吃亏去!” 父子两人皆愁得不行,双双下定决定,就算是为了小闺女(幺妹)将来不吃亏,也得好生攒些军功,必将她婆家压制得一动都不敢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前尘往事(十三) 自甘营儿七岁被她爹带入军营,起先,还是个白嫩可爱的小女孩儿。可惜,她爹不走寻常路,异想天开地想甘家出个女将军。于是,懵懂无知的甘营儿便挽着她爹的手,自此踏入了一条格外辛苦的军戎之路。 甘元弘自是心疼极了——明面上,他不敢与亲爹叫板,然,私下里,没少给王后大姐姐告黑状。只是,姐弟俩深谙父亲的脾性,更不敢耍什么花样,只能心疼地眼睁睁地看着幺妹离“大家闺秀”愈行愈远。 甘营儿自是不晓得兄姐为她操心自此,相反,她自得其乐得很。 如此,一晃便是三年。 熙平四年。 这一年,德王陈威十五了。 太后姜氏想念儿子得紧,便日日在国主陈昂面前念叨。于是,陈昂便下了道圣旨,召德王回京觐见。 私下里,他又同王后甘韫儿道:“你与营儿亦是多年未见,不若召营儿一道回来,也好姐妹见一见。” 甘韫儿自是感激,连连点头,又担心道:“这个。。。。。。不会令陛下为难罢?” 陈昂自是晓得甘韫儿的话中之意,微笑着摇头道:“无妨!只是另下一道密诏,令她隐去身份便可。再说了,今年是武勇侯夫人的三周年忌,于情于理,都该回京祭奠。” 甘韫儿心中感激,双唇微颤,虽一声不发,却已双眼濡湿。 当日,甘飞扬要带走甘营儿,其中固然有妻子临终前的意愿,同时,亦是不得不为之。彼时,营儿不过七岁,自然不可能独自生活在偌大的武勇侯府。而若是交付其它族人,放眼望去,却无一个可亲可靠之人。甘韫儿有心将妹妹带入宫中亲自教养,却不料姜太后一撇嘴:“甘家有个王后还不够么?” 甘韫儿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跪下申辩:“母后切勿做此想。妾身的妹妹不过七岁,姿色平平,又淘气,哪里敢有此奢望?况且,妾身母亲已有言在先,妹妹若能嫁个老实本分的平头百姓,便足矣。” 陈昂亦在一旁解释:“母后多心了!甘家二娘还不及儿子的腰身高,儿子纵再糊涂,也不可能有此狂妄之念。” 姜太后一扭头,不置可否。 正因为如此,甘韫儿便不敢强留妹妹,更不敢留她独自在京中,生怕一个错眼,便有人算计到妹妹身上。 这几年来,她虽贵为一国之后,却不敢有丝毫恣意。未嫁时的潇洒开怀悉数成了过往烟云,只日日往太后宫中晨昏定省,不敢稍有懈怠。否则,姜太后那绵里藏针的冷嘲热讽,无人消受得起。 无人处,陈昂只得安慰她:“许是太后年岁大了,脾性便不如以往慈和。梓童多忍耐些罢!” 甘韫儿黯然道:“陛下当年辛苦么?” 陈昂摇摇头:“当年母后病逝,全赖太后一手操持。虽说彼时朕非年幼,然,仍得了太后的不少照顾,至今思来,感念依旧。” “陛下是厚道人。”甘韫儿轻声道。 “如今,太后脾性大不若以往,朕也无法。就请梓童多辛苦罢!”陈昂对于姜太后时不时地找甘韫儿的茬,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孝”字大如天,况且,他是真心感念当日姜氏的抚养照顾,又秉性温润敦厚,自然不会多想,只念着要好生奉养太后,令其颐养天年。 圣旨甫一发出,姜太后便如打了鸡血般,折腾的劲儿更大了。一阵儿嚷嚷着要重修德王府,一阵儿又要王后大肆筹办宫宴。待宫宴单子拟好了,她又嫌弃不够隆重,讽刺得甘韫儿面红耳赤,最后一甩袖子,“罢了!他不是你亲兄弟,自然不会用心。哀家亲自来拟,王后该不会嫌我老婆子多事罢?” 甘韫儿险没跪下来把额头磕破。 一月后,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京城外郊。 望着对面黑压压的迎接队伍,德王当即傻眼了。 扮做小侍卫的甘营儿嘻嘻笑道:“德王殿下好大的风光啊!” 却见陈威紧皱眉头,并无喜色。 相迎的队伍中,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德王的亲舅舅,青金光禄大夫,礼部侍郎姜尚德。姜尚德是姜太后最小的弟弟,年过三旬,面皮白皙,身材修长,容姿风雅。 他远远望见一行烟尘滚滚而来,捋着颌下乌亮的三缕长须,赞叹道:“德王殿下果然英武过人,不容寻常。” 一旁的兵部侍郎撇他一眼,不晓得这位“尚德”仁兄如何能有这样一双火眼金睛,单从那马下烟尘中就能看出马上之人“英武过人”。 距离还有半里多,姜尚德便开始高声赞叹,身后之人亦附和不已。而眼尖之人却不难发现,跟随在兵部侍郎身后的若干人,却并不多话,至多“嗯嗯”两声。 滚滚烟尘转瞬便到眼前。 一声长嘶,马队齐齐止住脚步,人定马立,仿若一人。领队之人翻身跃下马背,面露似笑非笑之态。 众人定睛,可不正是四年未见的德王殿下? 姜尚德赶紧拱手迎上:“殿下!殿下!多年未见,殿下风采更胜往昔,光彩耀人,委实令臣等钦佩不已。” 队伍之中最后的几位,闻此不免偷笑出声——当日德王闹着要离京去,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个子还不及马腿高,其“风采”自然不能跟现在相媲。难为姜尚德这个马屁精兼睁眼瞎,竟能将这奉承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委实是个人才! 姜尚德紧走几步,眼看着就要撩起前袍要下跪,一旁的兵部侍郎吓一跳——这礼数有些过分了啊! 德王赶紧拦住,“舅舅自家人,且莫如此大礼!” 姜尚德攀着陈威的手腕,上下细细打量了好几眼,突然哽咽道:“殿下可算回来啦!太后娘娘早也念叨晚也挂心,头发都白了好些。殿下受苦了!臣委实。。。。。。委实。。。。。。呜呜。。。。。。难过啊。。。。。。” 姜尚德突然“老泪纵横”起来,委实将众人刺激得不轻。 当日,德王陈威闹着要离宫,要去边疆军中,那动静之大,阖京城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后来,去了甘大将军营中,国主年年赏赐不断,又多次召他回京,可屡屡都被顶回来了。也就是陈昂脾气好,拿他当亲兄弟,否则,换成旁人,谁会如此待他?可此刻自姜尚德口中这么一说,倒好似是国主眼里放不进兄弟,硬是逼着他出去受苦受罪似的?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前尘往事(十四) 十里郊迎,若被迎候之人是个凯旋而归的大将军,那自是风光无限。然,德王殿下虽位尊身贵,于意思上,却差了那么一丢丢。 姜尚德自是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倒是强被拉来的兵部侍郎,很是不动声色地暗中冷笑了好几下,心里又给这位徒有虚表的“姜国舅”记了一笔。 早些年间,姜家虽为世家,却只是二流门第。除了老祖宗留下来了一块尊匾,其余,阖族能拿出手的不过是五六位四品以下的官员。 彼时,姜家并不出众;只是,风水轮流转,二十年后,如今的姜家却可谓一等一的高门大户。自打姜氏封为王后——好罢,虽则只是继后,可也是一国之母,是不是?——姜家便一日盛过一日。 如今再看,姜家一门之内,著朱袍者便有五六位,于中枢及外放为官者,五品之上有□□位。 今日的姜家如鲜花着锦般富丽尊荣,性子便不如前几年稳当了,渐渐生出些跋扈的是非来。国主陈昂不是没有收到过御史台的奏折,只是前有姜太后的抚养之恩,后有初登基时的姜家扶持之力,素念情义的陈昂便压下了折子,只悄悄着人传话给姜氏族长,要他们注意收敛些。 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姜氏族长年纪大了没甚精力管理的缘故,姜家的收敛却有限得很。私下里,有传闻——姜家要出一位贵妃了!这消息虽算小道,却未必是没根没据——毕竟,自打国主大婚后,后宫只甘后一人,委实冷清得很;且,甘后至今未有生育,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于人前,姜太后待甘后委实可亲,然,于人后如何,却少有人见。倒是听闻这两年,姜太后时不时地要举办宫宴,邀请些高门贵女来赴宴,其中,尤以姜家大房嫡出的五娘子最为出色,每每成为宫宴上独占鳌头的风光人物。 起先,这等宫闱之事,并不大引人注意。只是,举办了几次之后,有心人便品出了点不大寻常的味道。论理,后宫事物皆由王后主理,太后一老寡妇出头露面地开什么宫宴呢?一次不够,还三番五次地开,莫不是想来一出表哥表妹的好戏? 好罢,纵陈昂与姜家毫无一分血亲,然,依着礼数而言,姜家也算他的半个外家了。 对于姜太后时不时拿甘后无孕一事来说嘴,固然有看热闹捧臭脚的,却也不乏眼明心亮之人。甘氏以太子妃之身出嫁,尚不及一年便逢先帝大行。今上登基后,又是不到一年,甘后的母亲武勇侯夫人过世。这两亲家走了个前后脚,国主王后二人戴孝都来不及,如何会有子嗣?若是此刻来计较这个,未免不大讲理了。 只是,偏生这不大讲理的是姜太后,能拿她如何? 且不论外面如何流言纷纷,昭阳殿中,陈昂正与甘韫儿窃窃私语。 “梓童理她做甚?你乃一国之后,她不过是臣女,不想见她,打发出去便是。” “陛下这话可是无情,五娘子好歹也算您的表妹。况且,还有太后娘娘的面子在呢!” “唉,倘非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就冲着她几次无礼,朕早就命人撵她出去了。” “陛下又说笑话了——五娘子何曾对着陛下无礼过?人家分明规矩得很,端得是仪态大方,如珠如宝。” “咱们夫妻一体,她对梓童无礼,便是对朕无礼。”陈昂皱眉道,“罢了,还是朕亲去对母后说明了话罢。这后宫中,朕只你一人便足矣!” 甘韫儿一把拉住陈昂,“陛下且慢!您何必要与太后娘娘对上呢?眼看德王就要回京了,难得的一件好事,也莫要为着这等闲事而打散了兴致。”甘韫儿并非奉从“三从四德”之人,只是,形势逼人,她不能不低头。 姜尚德“奉旨”郊迎德王殿下,大大地出了一会风头。虽不能用“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八字来形容,然,其气势却也不可小觑。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兵部侍郎,心中冷笑——自己素与这死老头子不对付,如今,还不是要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恭恭敬敬地迎候老子的亲外甥?纵资历深又如何?还不是与老子平级?哼哼,再过几日,待老子求求太后姐姐,一脚踢开礼部尚书,哼哼,到那时,你个死老头子还不得见了老子毕恭毕敬? 德王陈威一见自己亲舅舅“眉眼生动”的德性,就晓得他心里又在翻小心思。他这个舅舅,读书倒是不差,就是人品差了些。 姜尚德倒是正经科举出身,二榜一百一十七名,也算是不错的了——毕竟,姜家还是有底蕴的。可惜,他徒有一副斯文白净的好相貌,腹中,却阴毒得很。德王对这个舅舅颇有几分不大待见,只是无奈这小舅舅与母后关系最为亲近,他也就不得不卖与几分面子。 此刻,他瞅瞅小舅舅,再瞅瞅距其身后一步远的兵部侍郎,赶紧走上前,对着舅舅拱手抱拳行礼,却是双手将兵部侍郎相拱的双臂托住,虽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一亲一疏,当事人却已心知。 兵部侍郎心下一愕,随即又是一暖,原先板着的脸孔便放松了几分。本来,郊迎德王本就不合礼数——毕竟,德王只是奉旨回京,一无军功,二非献俘,这么大的阵仗,所为何来?退一万步说,即便郊迎,礼部出迎也就罢了,为何要兵部一同出迎?德王不过是在甘大将军军中学习,身无任何有关兵部的职务——故而,兵部侍郎自打接到这个任务起,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德王的表现倒是可圈可点,令始终憋着一口气的兵部侍郎舒坦了几分。 一群人依着礼数,将郊迎的功夫一一做足了,方各自入列。入城的队伍前前后后拉了好几里长,倒是不乱,看得甘营儿龇牙偷乐不已。 德王入城后,首要的便是先进宫觐见国主。甘营儿自是没有那个身份,以为起码要在次日后方能见着姐姐。她正打算偷偷溜走,然后凭着记忆找回武勇侯府,却不料身旁有个声音低低传来:“二公子——二公子——” 她低头一看,嘿——熟人!正是姐姐宫中的小太监孟姣,只是此刻他并非小太监装扮,而是仿若平头小厮一般。 孟姣是国主陈昂的心腹大太监孟绦的徒弟,待甘韫儿入宫后,便去服侍甘韫儿。因着他人小机灵嘴巴甜,甘韫儿时常命他给娘家妹妹送点好吃好玩的;而甘营儿入宫看望姐姐时,亦是孟姣奉迎相陪。 甘营儿一见孟姣,拉住马缰绳,笑骂道:“呦,阿姣,几年不见,越发出众啦!” 彼时,孟姣尚是小小太监时,委实是面白如粉,眉目秀美,若是换上裙装,竟比甘营儿还要美貌百倍。为了“保护”孟姣不被调戏,甘营儿委实没少替他出头。 孟姣脸一红,细声细气道:“二公子又在说笑啦!”他冲着甘营儿招招手,便见她翻身下马,附耳低声道:“娘娘甚是想念二姑娘,命小奴迎二姑娘去宫中呢!” 甘营儿瞅瞅自己灰扑扑的鞋面,那为情道:“这不大合适罢?怎么着,也是容我洗漱一番。大姐姐最爱干净,若给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保准儿又要挨骂。”她一指点中孟姣的额头,笑道:“你个坏心眼儿的小子,敢看我笑话!” 孟姣连连讨饶作揖:“二公子可饶过小人罢!真的,真的是现下便要二公子随小人去。小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儿扯谎呢?!”他又凑上来低语:“二姑娘放心,娘娘想念您得紧,绝不会在意这个。再说了,宫里什么没有?娘娘早给您备下了一切,您只管放心便是。” 甘营儿点点头,寻了爹爹安排护卫她的侍卫,命他向德王陈威禀告一声,自己便先随着小太监孟姣离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前尘往事(十五) 甘韫儿甫一见妹妹,险没大哭一场! 这还是那个白白嫩嫩圆润双下巴的小胖妞么? 甘韫儿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至对面黑瘦如炭条的假小子冲着自己龇牙一乐,左眼一眯,眉毛上耸,她仿佛又从中辨认出了昔日幺妹的淘气机灵劲儿,方吐出一口气,“噗嗤”一声,哽咽着笑骂道:“你这臭丫头,还不过来给我瞧瞧!” “大姐姐,亏您还是一国之后呢,怎么能‘我’呀‘我’呀的,应该自称‘本宫’才是!”甘营儿一见姐姐就挑刺,很符合她的习惯。 “自家人,‘本宫’个。。。。。。哼!”甘韫儿轻轻掐了一把妹妹的肩膀,只觉得入手处无不是一把干骨头,愈发心酸不已,“你如何瘦成这般?好端端的侯府小娘子,竟活成了个黑猴子?你叫我如何向娘交代?” “哦,这个问题,大姐姐无需担心。需要向娘交代的是爹,而不是您!”甘营儿抓起姐姐的袖子,径直往姐姐面上擦去,“别哭啦!大姐姐见着我不高兴么?哭哭啼啼的,保准儿是姐夫惹了您!不怕,我现在很有本事啦,定是保护好大姐姐。。。。。。” “去去去!我自有帕子!”甘韫儿满腔酸悲尚不及发泄,偏生就被皮猴儿一般的妹妹三两下给化解了,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上上下下就没放对地方,委实别扭得要命。 “哪个要你来保护?你看看你,手臂细得还没茶盅口粗,还敢说大话,也不怕将来不长个!”一提及妹妹这小矬子个儿,甘韫儿险没愁死。四年过去了,妹妹不是没长个儿,只是,这个儿长得也太那个——精致了罢? 她犹记得自己当年十岁时,就比如今的甘营儿高一个头了。可现下,妹妹都十一了,偏生还跟八九岁的孩子一般——不止是个头像,就是性子,也丝毫不见十一岁小娘子该有的样子。 甘营儿对自己的矬个儿亦有几分心虚,她讪讪道:“爹说了,女大十八变,等我长到了十八,定会跟大哥哥一般高。不过,爹说,万不能生得虎背熊腰,不然找不到婆家,就算打着姐姐的招牌,只怕也会被嫌弃!所以,您看看我,是不是腰若柔柳,背如白杨?”说着,她还扭一扭,只可惜她身无二两肉,纵扭摆起来,也好似一根折尺左凸右撅,乐得甘韫儿险没笑脱了手中的茶盅。 好不容易止住笑,甘韫儿强忍着板脸道:“可不许说那些个混话了?什么找不到婆家?你才多大,听爹瞎说?真是的,我得给爹好好写封信,可不带这么教养闺女的!还武勇侯府的小娘子呢?啧啧!” 甘营儿一吐舌头,不再说声。 夜里,姐妹同榻而眠。 甘韫儿极想拉着妹妹问清楚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偏生甘营儿很不给她面子,一沾榻就呼呼大睡如小猪,看得甘韫儿干瞪眼也没法,只得细细掖好被角,望着妹妹的眉眼,难以入眠。 她却不晓得,微微扯着鼾声的甘营儿,却是刻意如此。她并不想姐姐知道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一切。有些事,她懂,可不能说给姐姐听,会令她心疼难过。有些事,她不懂,更不能说给姐姐听,会令她多心多虑。 还是,就如今日,不很好么?姐姐教训她,她嘻嘻哈哈,还如当年未嫁时的姐妹俩,多好!姐姐做王后,管理一宫事务,已经很劳心劳力了,她纵不能帮到什么,却也不能再增加负担了,是也不是? 次日,一大早,甘韫儿便带着妹妹去拜见姜太后。 大抵是昨儿被儿子陈威哄得着实开心,今儿见了这姐妹俩,倒也脸色不错,除了就着甘营儿的形象笑话了几句,便打发了她们。 甘营儿人小鬼大,纵是自姐姐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却也晓得老太后不是个好相与的——当面笑话儿媳妇的妹妹长大像块“黑炭”,这不是不给面子,而是打脸呐!由此可见平素里,这老娘儿们对姐姐必然也不会客气——哼哼!甘营儿忙在心里记上一笔,打算回边疆后,好生要与陈威计较计较——君不闻,母债子偿么? 若是太后对着甘韫儿冷嘲热讽,她并不会放在心上。毕竟,这些年,她已经磨练出来的。然,当被笑话的对象成了自己疼爱的幺妹时,甘韫儿身上的“虎气”却不可遏制的爆发了! 想当年未嫁时,她是何等自在洒脱!母亲精教细养,耗费了多少心血?惜哉一朝嫁入宫门,便只得紧紧收敛起性子,一步步学会低眉顺目,学会将恼恨、委屈、悲伤等悉数掩藏在不动声色的面皮下。风轻云淡,方能太平相安,否则,只会令不怀好意者看了笑话去! 只是,她能委屈自己,却不能容忍幺妹受委屈。她暗暗咬牙,心道:终有一日,她的幺妹,必将成为南秦国最风采过人的女子! 德王回京,委实算得上是一件大事情。为此,京城里好生热闹了一阵子。 因着德王已经开府,为此很是收了好大一摞拜帖,有送礼的,有请宴的,忙得德王府的长史好几晚都没睡个囫囵觉了。 好不容易忙过了这一阵,德王府门前的车马渐渐稀疏了些,却又传出了太后要开宫宴的消息。 往日开宫宴,总要有个名头,譬如,春日的“芍药宴”,或者秋日的“清秋宴”,或是借着赏花的由头,或是借着赏月的理由,下懿旨邀请各家命妇或贵女们入宫赴宴。 可有趣的是,这次的宫宴,却寻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头,说什么——“佳果宴”?有小道消息传,此次德王回京,携带了好些南秦少见的异域果品,有鲜果,亦有干果蜜饯,皆非南秦所产,倒算得上是个稀罕物。 然,就算是稀罕物罢,也不过是些果子,何至于大张旗鼓地特特发了懿旨来开宫宴?倘若真是好东西,赏赐给亲近的臣子命妇们便是,何必巴巴地邀请大家伙儿正儿八经地着上宫装去宫里吃呢? 有心人这么一多想,难免不会猜出点什么。 掐指一算,德王如今也十五了。既开了府,便也该说亲了罢?却不晓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王殿下,何等出色的女子才能匹配得上呢?真是令人心念悠悠啊! 虽说这宫宴是借着陈威敬献给他亲娘的果子为由头而开的,陈威本人却丝毫不晓。当然,纵他知晓,亦不会放在心上。 这等一群花枝招展的大小娘儿们唧唧歪歪的聚会,于他看来,委实不值一提。 现今,他最关心的,是即将送来的几匹绝品好马。 这几匹好马,皆为外家承恩公府所赠,据说是小舅舅姜尚德花费了好大的力气弄来的。原本,这几匹马会在他入京前送到,岂料半路上道路塌方,硬是耽误了一个月,方堪堪抵达。如今,马儿均在承恩公府在京郊外的庄子里精心养着,待缓过了元气,便要请德王笑纳了。 德王好武,自然爱马得紧。儿时,为着一匹外邦敬献来的乌孙天马,他险些被先王陈旸亲揍一顿。后来,他赴甘大将军麾下学习,今上赏赐他一匹绝佳骏马,据传乃是名马“绝影”之后。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话放在德王身上固然不大贴切,却的确指给了不少想钻营他门路的人一条捷径。 毕竟,德王,乃太后亲子,今上爱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前尘往事(十六) 虽则“佳果宴”的名头有些不伦不类,然,于赴宴者而言,却是大大的荣耀。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宫宴,排场甚大,人数却不多,拢共不过二十多人,其中,待字闺中的贵府千金,将将十人。 梳着高贵繁复宫髻的妇人们,妙目流转之间,便晓得了此次会宴者,都是如自家一般,皆为南秦国一等一的府第。于是,醇酒微点轻抿丹唇之际,有关各家千金的点评便清清淡淡地飘出去,如那柳风之影,似有若无地飘进了姜太后安插在各处耳目之人的玲珑耳中。 大家伙儿齐齐品了德王敬献来的佳果,说了好些奉承话,方意满志得地领着自家闺女叩谢离宫。 其中,有个年岁略小些的贵女问道:“怎不见德王殿下现身?”——按着一般的规矩,子侄辈远道而来,在长辈的宴会上,总要出来现身片刻。 却不料此言方出,便被她娘一指头戳中额心,疼得她直哎呦。 “你个蠢丫头!那位是德王,你当是你表兄表弟呢?” “可太后娘娘不也唤您为‘戴家妹子’么?”贵女不服气道。 “太后看得起我,方这般唤我,可我敢应么?你看看在座哪位,敢将德王殿下视为自家子侄?即便是新阳郡主,她可是德王殿下的表姑,只怕也未必真敢在殿下面前充大!” “殿下好威风的体面!”贵女满眼憧憬,却不知她娘望着她,又是担忧又是恼怒,深悔自己不够用心,将闺女养成了这般没心眼儿的蠢蛋儿。 赴宴的各家贵人们,个个都觉得颇有体面,心里自是十二万分的欢喜。大抵,唯有太后娘娘一人心里不大舒服。那便是,原先说好的,儿子陈威会来此宫宴上见见诸位贵妇,却不料直至宫宴结束,连人影都没见。 她自是瞧中了几家贵女,父兄或为朝中重臣,或为封疆大吏,都是一等一的家世门第;自身亦颇为出色,德言容功,无一不佳。这几家,她一个都舍不得松手,不若悉数娶进来?反正依着德王的品级,他该有一正妃二侧妃四夫人。倘若这几家的闺女都进了德王府的后院,那么,也就意味着一半的庙堂拜在德王门下了。 多好! 可惜,儿子脾气太犟,先是说不耐烦这等娘儿们宴,好说歹说后,好不容易勉强点头了罢——结果,临了,又不见人了,真是——真是气煞哀家啦! 一肚子闷气的太后娘娘,自是不晓得她儿子此刻正在京郊视察一处马场。 这马场亦为姜尚德所奉送,方圆将近百里,附近还有大小三个庄子,皆是附属于此马场。 因着再过几日,那几匹好马就要移过来,好马至深的德王殿下自然要亲临马场,细细巡视一番,务要亲眼见着各处都无不熨合心意,方可放心。 借口自己要独自跑跑马活动一下筋骨,陈威客气劝走了聒噪的小舅舅姜尚德,这方舒眉道:“营儿,你瞧瞧我这马场如何?羡慕不羡慕?” 此时,这里只有两人。除了德王陈威,便是距离他半个马身的一个少年。那少年身形瘦小,一身侍卫打扮,骑在高大的黄骠马上,骤然望去,总有种不大合宜的滑稽。 “你舅舅送你的,还能不好?”那少年舔舔嘴角,仿佛在倒吸口水,“唉,有钱人家的少爷,就莫要笑话我们这等穷孩子啦!” “切!装什么装?”陈威一撇嘴,然后凑过去嘻嘻一笑,“你想不想要?我将这马场送与你,好不好?” 却不料正对上甘营儿的一个大白眼,“送我?好大的手笔!可惜了,你送我,我也用不起!敬谢不敏。” “这是什么话?你还能用不起?”陈威只当她在说酸话。 “那当然!偌大的马场,起码得有一二百人来维护保养,养马的,养草的,兽医,护卫,哪个少得了?还有附带的下人仆役厨子等,只怕二百人都打不住。方才你小舅舅不是说了嘛?那附带的三个庄子,其中的人家,便是伺候供养这马场的。这般大的排场阵势,我一个穷人家孩子,砸锅卖铁也供不起呀!” “你说这话,委实太跌份儿!倘若武勇侯府的二公子都是穷人家孩子,那天底下还不晓得还有几家富人?” “真不怕殿下你笑话,我家的底子早就空了。唉,尤其是这几年,自我娘过世后,家里的庄园铺子都是交给老仆打理,出息自然不多,也都给我爹悉数作了抚恤金。说句老实话,莫说这马场我供不起,就连那几匹马,只怕我也养不起?” “何至如此?老师未免太为难自己了。”陈威摇摇头,并不认可甘大将军的所为。他并不能体会甘飞扬驭下爱兵的心情,也不接受他那“官兵一体”的理念。 “如今的武勇侯府,就是个空架子。仆从没有几人,只留几个看守门户的。若不是此次一回京便被姐姐借入宫中,只怕府里还得缩衣节食特特请个厨子转给我做饭呢!唉,看罢,就算是娘娘的娘家,也没有余粮啊!”甘营儿半是感慨半是自嘲。 “既如此,那我另送你个小点的马场,其中各色用度,一概由我承担,如何?不用你花一文钱。”陈威微微一笑,“如何?” “真的?” “这还能有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甘营儿噘嘴道:“你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这时候装什么贤良?再说了,我又不是要待在京城不走了,纵有个马场,只怕也没机会用。” “你总要回京城的。难不成,你还真在军营里待一辈子?别做梦啦!”陈威深觉着这丫头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干嘛回京城?这偌大的京城,只有个姐姐,还深锁宫中,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有甚意思?”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摇头晃脑道:“还是边疆好,还是军营里有趣!在这京里,我只是武勇侯府的二姑娘,只是甘后娘娘的妹妹,谁知道我的大名是甘营儿,军营的营!京城的妇人们,眼睛里只有头上的钗环,面上的胭脂,要不就是谁家夫君升官了,谁家儿子中举了,整天不是比这个就是比那个,腻烦不腻烦啊?” “军营里多好!我是甘营,是甘家军丁字号十四队第八伍的斥候‘山猫’,亲得过大将军赏赐的庆功酒,说出来多威风!没人打听你亲爹是谁,没人在乎你穿的是不是最新时的料子,擦得是不是最昂贵的脂粉,唯有实打实的军功,才是大家伙儿眼里的真招牌!”甘营儿意气风发地大声道。 “话虽如此,可你不能在军营里待一辈子。你是个姑娘家,总要嫁入。难不成在军营里当一辈子假男人,最后找个大头兵嫁了?”陈威皱眉道。 “干嘛要嫁人?嫁人了,就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说话要细声细气,举止要扭扭捏捏,一个不妥,就会被扣上‘有失大家体统’的帽子。我得多傻,才会想着要嫁人!”甘营儿犹记得她儿时亲眼见母亲为甘氏族老所嘲讽——尽管母亲家世不俗,然,于那些个傲慢的族老看来,依然算是高嫁了。母亲生性清高,自不会与那些族老们掰扯什么,甘营儿却是气不过,偷着使过好几次坏,勉强算是出了口气。后来不知怎么被母亲晓得了,挨了好生一顿揍。她哇哇大哭辩解着,母亲却道:“他们说娘的不是,只是倚老卖老,不理他们就是。你既是晚辈,又为此下流行径,却失了做人的本分!” 陈威一想,这话倒是不错,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甘营儿顿时猜出他为何发笑,黑脸一红,怒道:“笑甚笑?吃了哈哈屁么?快给我忘干净啦!” 她不说则已,一说,愈发惹得陈威笑个不停,“哈哈哈哈”,竟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是—— 昨日他去昭阳殿里找甘营儿,就是为了约她今日一道来看马场。结果,正遇上甘后亲选的料子做好了衣裳送来,于是甘营儿便不得不被姐姐亲眼盯着一套接一套地试装。 那衣裳无一不是精工细作,从料子到手工,件件精致绝伦。惜哉,这般好的衣裳,穿在甘营儿身上,却如“猴子著大褂”,委实能笑死个人儿! 那一层又一层的衣衫套在她身上,再披上云帛,简直能将甘营儿别扭死。步子迈不开,手臂抬不起,吃得饱饱的小肚子鼓得高高——愁得甘后不忍卒睹。 陈威强忍着笑,说了邀她次日同去马场。结果甘营儿一高兴,原地蹦跶了一下,便听得“刺啦”一声,裙边裂开了一道缝。她一紧张,低头俯身去看,却不料动作激烈了些,又将腰带给绷开了。她急忙转身去照镜子,步子大了些,一脚踩在拖地的云帛上,然后——然后就好似缠上了毛线的小猫儿一般,叽里咕噜与云帛绕做一团,顺带脚地还将曳地的裙摆给撕了个稀巴烂。 当然,最惨的是,宫婢将将扶起甘二姑娘,便听得头顶上一声清脆的动静,接着,早上好不容易才梳上去固定起来的假发髻,硬生生自当中一折为二,连带着金钗翠华,如雪片般纷纷落下。 阖宫上下,无不惊得目瞪口呆——哎呦喂,二姑娘委实太生猛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前尘往事(十七) 陈威回到宫中,自然是受了老娘好一通埋怨。 姜太后自觉真是将儿子疼到心坎儿里去了,偏生,儿子却还不卖她的帐,如何不令她郁闷。 “王太师的嫡长孙女如何就不好了?哀家看着好得很,又和顺,又知礼,进退很是得宜。”她抖着手中的画轴,恨不能将贴在儿子眼皮上。 “笑也不会笑,哭也不会哭——我还想活得长久些,不想娶张死人脸。”陈威一脸淡漠。 “呸呸呸,不许说那晦气话!”姜太后想一想,又翻检出另一卷画轴,“史太尉的三姑娘如何?性子讨巧得很,嘴巴又甜,委实是个可人儿。。。。。。” “巧言令色,油滑轻佻,哪里有半分姑娘家的端庄?”陈威继续挑刺。 “那。。。。。。戴候家的小闺女呢?这姑娘长得倒是甜美,虽则性子憨了些,可纳为夫人倒还行。你瞧瞧,如何?” “不如何。这么小的姑娘,纳进门来,是我哄她,还是她哄我啊?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 见自己看中的几位千金无一不被儿子硬撅撅地顶撞回来,姜太后怒了。她用力一锤身下的锦榻,怒道:“那你倒说说看,看中了哪家千金?只要你说得上来,哀家即刻就下懿旨为你娶进德王府。” 陈威沉默不语。 半晌后,方听得他闷闷道:“若真有这么一个,母后可会挑剔嫌弃?” “嗯?”姜太后眉头一挑,凤目微眯,“你看中了哪一个?” 她站起身来,端着双手,绕着儿子左转三圈,随即又右转三圈,方蹙眉问道:“莫不是,你看中的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见儿子继续沉默,她有点恼了,恨声道:“速速告诉哀家,你看中了哪一个?是平民百姓之女?是边疆异族蛮女?” 她连猜带蒙,却不见儿子有任何表示,不由心慌了,声音愈发尖利起来,“难不成?难不成。。。。。。你看中了青楼女子?不!绝不可!哀家绝不同意!” 陈威惊愕地望着母亲,不晓得他那素来机敏多智善谋的母后,怎地能说出这等失心的疯话?他可是堂堂德王,天潢贵胄,竟如何能瞎猜他会看中娼妓□□?简直不可理喻! “母后!您瞎猜什么呢?儿子岂是那种放浪之人?您这般无根无据地乱说,岂非看低了儿子的品格?”陈威挎着脸不悦道。 “不是啊?”姜太后亦顿觉失态,见儿子否认,赶紧追问,“不是就好!可吓着母后了。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这般藏着掖着,还怪怨母后,你倒有理了呢?!” 她顿一顿,继续道:“那你老实告诉哀家,看中了哪家女子?哀家可先提醒你,寻常门户的女子,或可纳入府中做个侍妾,而下九流的,你是想也别想。至于你的正妃侧妃,务必要出自高官贵府,否则的话,哀家怕她消受不起‘德王妃’的福运。”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面孔,期冀能自其中看出点什么。 半晌后,方听得儿子嘴里蹦出三个字:“甘营儿。” “什么?”不晓得是陈威害羞而声音太低,还是姜太后老耳昏花,她面色顿变,“你再说一遍!” “甘营儿,皇嫂的妹妹。” “不可!”姜太后声音陡然拔高,仿佛一只鸣镝自陈威耳边飞过,震得他耳朵一阵“嗡嗡嗡”。 “你你你。。。。。。你个猪油蒙了心的 ,竟然被那小狐狸给迷了心窍!哀家决不答应!此事万万不可!”姜太后一脸铁青,竟将陈威吓一大跳。 自陈威有记忆一来,母后待他从来都是笑语晏晏,何曾见过这等犀利神情。他不由紧张了,口吃道:“如如如。。。。。如何就不成呢?她她她家。。。。。。门第配得上儿子,儿子也也也。。。。。也喜欢。。。。。。” “不许!哀家绝不答应!这门亲事绝无可能!”姜太后斩钉截铁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陈威眼中凌厉寒光一闪而过,“母后倒是说说看,甘家如何就配不上儿子了?” 姜太后见儿子面冷如冰,声音不由放软了些许,抓过儿子的手,一步一步将他拉榻前,示意他坐下后,方直视着儿子双眼,一字一句郑重道:“且不说甘家是否愿意嫁女儿,但就国主娶了她姐姐为后一事,你就不当生了这心思。” 陈威不解,眉头拧作一团。 “听闻只有极贫穷的乡下人家,才会出现兄弟俩娶了姐妹俩这等有悖伦常的事。即便是寻常百姓,但凡家里不是穷徒四壁,是断断不会做出这般不上台面的丑事的。” “竟有这等规矩?倒不知是哪本律书上写着?儿子倒是头一回听闻。” 姜太后不料给儿子噎了这么一句,好悬没翻白眼。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咬着牙道:“律书上虽不曾写,可人情伦理却是要讲究的。你放眼望望,不说别的地方,就在这偌大的京城里,也从未见过这等事体,是不是?哥哥娶了嫂嫂,小叔子娶了小姨子,这话说出去,真真难听得紧,真真是个笑话。咱们天家,如何能闹这等笑话!” “再说了,这甘家出了一位王后,还要再出一位王妃,他家岂有这么大的体面?他甘飞扬,甘大将军,也不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么?” 见姜太后扯远了,陈威不满道:“母后,您说到哪儿去了?何至如此?向来只有旁人仰视咱家的,哪里轮得到他们说闲话?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好,那哀家问你,那甘营儿可有什么好?长得又黑又瘦,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里有半分侯府千金的品格?竟好似个山野猴子,没有半分礼数!委实对不起甘家的教养!”姜太后一想起数日前甘后带着妹妹来请安的情形,心中不由升起怒气,“谁家的千金是她那副样子啊?走路大摇大摆,坐着弯腰勾背,眼睛贼溜溜的,一笑一口大白牙,哀家看着竟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闺女呢!哼!” “母后自该知晓,自打武勇侯夫人过世后,甘营儿便被甘大将军带往军营。那军中皆为男子,三大五粗的,她一待就是三年,多少受些影响。无妨,日后母后多教教她便是。她聪明得很,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学那些个规矩,于她不过小菜一碟。” 说实话,起先陈威并不觉得母后口中的那个“毛病”有什么不妥,自他认识甘营儿起,她便是这副模样,看惯了,只觉得顺眼随意。只是此刻听这么一说,似乎是有几分不合德王妃的身份。不过,这又有什么打紧呢?他喜欢她那样。至于门面,装装样子就是了。反正营儿素来鬼精灵,最会装模作样,这于她一点儿也不难。 不过,说来倒也奇怪——营儿素会装样,怎么她在母后这里倒没装出个大家闺秀来?哎呦,定是她不晓得母后性情,才疏忽了。 他却不晓得,甘营儿在姜太后寝宫中“本性显露”,却是故意为之。固然当年她七岁离京,可到底是母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侯府规矩、宫廷礼仪,哪里真会不知?只是自她晓得了姐姐屡受姜太后的为难,心里不平,便故意打着“粗鄙不堪”的招牌到太后娘娘跟前捣乱,一失手打碎了羊脂玉嵌宝梅瓶,又一失足踢碎了乌木錾金玉香炉,气得太后娘娘险没抓狂。 姜太后冷冷一哼,“哼!哀家可不敢教她!不然,保准儿得少活三年!”她心道:“那野猴子!老娘看她一眼都气不顺,若是作了儿媳,岂非夭寿?!” 陈威自是不晓得他娘对甘营儿有这天大的怨气,只当是嫌弃甘营儿不够端庄。故而,犹不死心道:“母后何出此言?谁不知道,母后向来最会□□人?不管是谁,总归是要经了母后的□□,才当得起德王妃的头衔。” 姜太后自是听出了陈威的话中之意,却并不理会。只是看这样子,儿子仿佛陷得深了,倒是一桩麻烦。那野猴子小娘皮,也不知使出了什么狐媚功夫,竟将哀家好端端的儿子迷得失了心窍,真真该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前尘往事(十八) 姜太后自是一百个不情愿,然,无奈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她后半辈子的希望所在,故而,她并不曾蠢到要挥起狼牙大棒子,硬生生地要将这对“鸳鸯”打散。 当然,就目前而言,这鸳鸯只得陈威一人,甘营儿对此毫无察觉。 单相思的公鸳鸯陈威对于他娘的态度,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比预料中的激烈了些。 他眼神怪异地望了他娘一眼,心道:“先前总夸耀自个儿算无遗策,如今竟看不出这么明显的好处。不是说人老成精么?怎地母后越老越糊涂呢?” 他只得按捺着性子,几步向前,走近姜太后,低声道:“母后只顾一心为儿子娶个德才兼备的王妃,却疏忽了顶要紧的一项。” 见姜太后满眼疑惑,他又道:“皇兄占着大义名分,内有先帝留下的一干重臣辅佐,外有国丈甘大将军镇边,他的王位是再稳当不过的了。可我呢?我有什么?” “我不过是个手中无权麾下无兵的‘贤王’,纵与这些个太师太尉家结了亲,又如何?要紧的时候,能出的力委实有限。” “可甘营儿不一样。她是甘飞扬最心疼的小闺女,又是王嫂的嫡亲妹妹,若是娶她做了德王妃,起码将一半甘家握在了手心。” “等等!”姜太后听得仔细,突然打断了儿子的话语,“哀家瞧着那野丫头丝毫没个规矩,能得他爹多大的青眼?只怕你高估了她罢?” 却见陈威一阵摇头,“母后却是低估了甘大将军对她的疼爱。您想想,若不是心疼得紧,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儿子可是亲耳听甘大将军说过,他这个小闺女,竟比甘元弘还要紧。而事实上,在边关,旁人都只道甘大将军有两个儿子,可见甘营儿在她爹心中的分量之重。” “王兄的江山,一半都要靠甘大将军撑着。若不是王嫂的缘故,他能如此尽心尽忠?而若是将来我要如何,那时,有甘营儿在手,他甘大将军既是王兄的岳父,亦为我的岳父,纵然不偏帮着我,同样也不会帮着王兄。” “不站在你这方,就满足啦?”姜太后恨恨地瞪了儿子一眼,“你的志气去哪儿啦?” “这不过是退一万步说。”陈威自是不理会她娘的话中有话,“依着甘大将军以及甘元弘对甘营儿的疼爱,说不偏不倚是不大可能的。到时,儿子自有办法能令他们父子俩为我马首是瞻。” “你说得热闹,却别忘了——”姜太后一声冷笑,“甘家素以满门忠烈为荣,而甘飞扬更是个犟种。你就不怕他不卖你的帐?” “母后可莫要小看了甘营儿。她可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女子。那些个有事哭哭啼啼没事爱端架子的花俏娘儿们,事到临头,屁用也没有!甘营儿却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出谋的奇女子,只要我将她攥得牢牢的,她就会贴心贴肺地帮我。那时,无需儿子出面,甘营儿自能将她父兄说服。只要甘家站在儿子一边,那这南秦国的一半就是我囊中之物了。” “奇女子?哼哼!”姜太后并不以为然,“哀家这双眼睛也算阅人无数了,却怎么一点儿也瞧不出她奇在哪里?一个姑娘家,舞刀弄枪,还什么什么‘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出谋’?也不知甘家出的是什么门风?” 陈威自觉已将话都说透了,却见他老娘依旧哼哼唧唧,不由暗生恼怒。 “是不是奇女子,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若儿子娶了甘营儿,这带来的好处,却是这些个谁都比不上的!”他指着案几上那些个精描细绘着袅袅佳人的画卷,斩钉截铁道:“儿子所图甚大,务必要有个能撑得起的王妃才有用。她们几个,母后觉得谁有这能耐?是靠着涂脂抹粉争奇斗艳么?真到了亮刀子的时候,只怕她们个个脚软得只会爬了。” 这话说得扎心,却也是大实话。毕竟,从来造反就不是只靠单枪匹马就能成的。有多少英雄是被众人哄抬着架子坐上了龙椅,又有多少英雄被扯着后腿变成了狗熊?过往历史,谁是瞎子? 姜太后虽极不愿承认自己或许就是那“软脚虾”之一,却也委实说不出“甘营儿就不脚软啦?”这等瞎话。就冲着甘营儿敢在她宫里装疯卖傻,这胆气就不容小觑。 于是,姜太后泄气道:“好罢,既然她有那福分被你看上,哀家就不作那恶人了。只是,那野丫头委实欠□□,哀家也没那闲心管教她。且,看样子她也没那等打理王府事务的本事,不若你再于这几个中挑两个侧妃,要又漂亮又体贴又会管事儿的,闲了还能进宫来陪哀家聊聊天,如何?” “那就有劳母后替儿子细细挑选了。漂亮倒不要紧,关键是不要争风吃醋,不然被甘营儿打杀了,也是麻烦!” “嗨哟?!”姜太后给吓一跳,但随即一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啊! “再说了,甘营儿长得并不赖,儿子瞧着不错,只怕是母后眼光太高了罢?”末了,陈威还是觉得有必要替甘营儿争个面子回来。虽说她长得没天仙漂亮,可也绝不至于“难看”二字。 他可是见过甘营儿甫现军营的小模样,白白嫩嫩,胖乎乎的,可爱得有如一个胖福娃。只是如今张开了,变瘦了,变黑了,可五官还是那么顺眼! 说实话,姜太后对甘营儿真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奈何儿子认定了,理由还十分充分——在娶儿媳这桩事体上,只要儿子打定了主意,从来就是做娘的认输。只是,她既退了一步,自该在其它方面补回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为了恶心恶心甘营儿,却满心觉着是为了儿子好——甘家那丫头又难看又粗鲁,浑身上下没一点合眼的地方,哪里配得上哀家这般出色的儿子哟? 姜太后捏着鼻子不得不接受了儿子的说法,心里却也打定了主意——待将来儿子坐上了那张龙椅,自己必得大张旗鼓地给儿子多多纳妃,要将这后宫里的每一间宫室都塞满,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生弥补下儿子的委屈。 “唉,都说‘三年当兵,母猪也能当西施’,这话虽野,只怕倒有几分真。可怜这几年威儿在边关待得呦,眼光竟一落千丈,比那睁眼瞎也就好一丢丢啦!嗐!” 母子俩商量这桩婚事时,浑然不觉这其中可能会有的变化,仿佛只要他们一张口,甘营儿就会立马凤冠霞帔地坐进德王府的八抬大轿中。 依着姜太后的意思,是要当即就下懿旨。 陈威却是不急。毕竟,甘营儿才十岁,正经小孩子一个。甭看她张口闭口“不嫁人”,其实只不过晓得“嫁人”二字的表面意思,内里种种,却是一无所知,更勿论何为“情意”了。 她还远不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只是在兵事上凸显了些许天赋出来,显得好似比同龄人成熟,其实,于情感方面,可谓一无所知。周遭皆是糙汉,她爹她哥又不会教她这个,除了陈威对她心怀它念,可也只是掖着藏着,她能晓得个屁?! 故而,陈威的打算,便是再等几年。一来,他要更深地拉近与甘营儿的感情,有什么能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深厚的呢?二来,他自忖还未学透甘大将军的本事,距离造反还隔着千难万险,不可操之过急。 如今,他十五岁,她十岁,再过五年,待她及笄之后,他便正式提亲。那时,依着他的手段,甘营儿必然对他言听计从,而彼时自己也必能够手掌兵印。那时,一切水到渠成,而他离那张龙椅,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前尘往事(十九) 十五岁的陈威,满心皆为少年人的敢想敢为,仿佛天地间一切皆可为我所掌握,意气风发,江山激昂。 诚然,十五岁的陈威有此雄心壮志,一方面源自他有靠山有资源——被今上诚孝奉养如亲母的太后亲娘,还有势力愈来愈壮大的外家,皆为他控制朝堂的有力助手;而另一方面,也在于他有着这个年岁的少年罕见的聪慧、心机和谋略。 然,也正因为如此,他也犯了这个年岁的少年人同样的毛病——眼高于顶,仿佛白云苍狗皆不过是自己的脚下泥,天地万物只待自己去采撷罢了! 故而,于甘营儿,他便觉着既然自己喜欢着她,那么将来,她必然就只能归属与他。 如今,他所要做的,不过是等她长大罢了! 甘营儿自是不晓得自己已经被这母子俩惦记上了,更不晓得自己就如那大灶里的猪头肉,单等着时机成熟了便装盘上桌,成为德王殿下所享用的一盘菜。 这几日,她烦心得紧。 一来,姐姐甘韫儿是铁了心地要将她回炉打造,满心满眼地期待她再度焕发出武勇侯府千金贵女的煌煌气象——当然,这只不过是一说,毕竟,当年她的“煌煌气象”委实跳脱了些,倘若真恢复了,大抵昭阳殿房顶上的瓦片就要被揭掉几片啦! 为此,甘营儿险没炸毛!已经丢过一次人啦,难不成还要再丢人?头一回,是被陈威看个正着,臊得她恨不能陈威当即变个瞎子。下一回,难道还要丢更大的人么?想当年,姐姐可不是这个性子,最厌恶那等满头珠翠一步三摇的贵女做派,怎地出嫁才几年,她就变得判若两人啦? 带着这个疑问,她偷摸着去问了趟国主陈昂。 她很是怨念道:“陛下姐夫,我姐怎地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啦?您看看,天天算计着要将我打扮成个小妖精样儿,一会儿不是嫌我笑得嘴巴太大,轻浮,一会儿嫌我眉头挑得太高,不端庄。哎呦喂,我又不是那等吃斋念佛的老娘儿们,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吓唬谁呐?”说着,她还装模作样地扭扭小腰身,可惜,她那小腰身细则细矣,却僵硬得跟块搓衣板似的,这一扭动,落在陈昂眼中,活脱脱好似水井轱辘绕轴旋两圈。 陈昂好悬没笑喷了。他强忍着哈哈大笑的欲望,脸皮一抽一抽地十分辛苦,吃力道:“就你这样还小妖精呐?纵是个小妖精,想必也不过是个清汤寡水的面条精。” 嗯?甚意思?甘营儿没听懂。 陈昂瞅着她头顶上的螺髻,只插了三根玉簪。再瞅瞅她身上,一袭鹅黄娇色的曲裾,暗红嵌金的镶边。胸前挂在一副嵌宝缠丝金环,腰间缀着一组羊脂玉海棠花禁步,云履头上颤巍巍竖着一团小巧玲珑的珠攒蝴蝶花。 这样的打扮,只能说是勉强周全了,却与“小妖精”三个字丝毫挨不上边,更勿论这打扮在南秦国的世家女子当中,委实清淡素净得很,真个如阳春面一般。 然,陈威心里亦充满疑惑——那螺髻乌黑亮泽,抹了几斤头油是不晓得,但想必是掺了不少假发,不然,绝不可能插戴得上三只发簪。还有,曲裾的腰身缠得极紧,相较寻常曲裾,下摆更显窄小,只怕是甘韫儿为了限制妹妹走路的步伐尺度而特特要求的,这样一来,甘营儿自能提着气撅着屁股前脚跟抵着后脚尖地走路了。 哎呦,念及此,陈昂真是再想忍着也憋不住了,“哈哈哈哈”,惊得一旁树梢上的大鸟小鸟皆扑棱扑棱逃之夭夭啦! 甘营儿气得紧握双拳——倘非面前此人身份所限,她必得一拳砸上去,令他面上开个染料铺子。 ——纵不明其中所以,她也没傻到让人白白笑一场的地步。 好不容易忍到陈昂喘着气止住笑声,方听他道:“营儿,你可真是冤枉你姐姐了。不为旁的,你这副打扮,只勉强对得起武勇侯府的门第——起码,旁人见了,总不能当你是山里的野女子。怪道这些日子你姐姐愁得茶饭不思,根子竟在这里!哈哈!哈哈!” 却见甘营儿并不买账,一撇嘴道:“武勇侯府的门第哪里要靠这个来装点了?甘家有我爹、我大姐姐、大哥哥就好啦,我自是躺着舒舒服服地吃吃喝喝就好!” 陈昂对这个小姨妹可真是无语了。他只得点头道:“合该如此!甘家何须你这么个小萝卜头来撑门面呢?你只管将自己养得白白嫩嫩就好!” 现如今,甘营儿最听不得的就是“白白嫩嫩”四个字,为着这四个字,她姐险没将她日日浸在奶池子里。 她捂着耳朵大力摇头道:“不听不听!和尚念经!”匆匆行了个礼,掉头便跑了。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孟绦方偷抹了一把冷汗。他悄悄望向陈昂,却见国主只微笑着望向那跑远的小小身影,面上却无半分不虞。 他这才放下心来,打算偷摸着要去一趟昭阳殿,同甘后娘娘通个气——甘二姑娘大咧咧地直呼国主“陛下姐夫”,还在国主面前一口一个“我”,这这这,也太不讲规矩了罢?纵然国主仁慈不怪罪,可倘若落入旁人耳中,只怕要生事端。还是请甘后娘娘好生劝一劝二姑娘,毕竟,天家规矩不可小觑啊! 只是,还不及孟绦去向甘后娘娘“告状”,甘营儿便急匆匆地收拾起包袱,打算离京回营了! 气得甘韫儿险没按住她一顿胖揍!——听听,听听!回营!!回什么营?仿佛你家是军营似的!别忘了,武勇侯府的宅院是建在京城里滴! 甘营儿真心觉着,在这偌大的京城偌大的王宫里,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姐,整日琢磨着怎么将她当成“小妖精”一般打扮,整日价不是捣鼓头就是捣鼓脚,即便将她浸在奶池子里,也不忘一碗又一碗的各种名目繁多的汤汤水水送到跟前。但凡她有一丝抗议,就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镇压”,文的武的,无所不用其极。 念及此,她不由暗自庆幸,幸而当日回京是伪装成德王的小侍卫,故而,全京城,也就只有寥寥数人晓得她回京。不然,因着早年间的经验,此刻,她必然不是在哪家高门贵府间做客,与一群说话细细碎碎举止扭扭捏捏的老娘儿们小娘儿们痛苦周旋,便是在前往这些府邸的路上。 啊!惨痛往事,至今历历在目,令她此刻忆来仍心有余悸。 故而,这次回京,她将自己藏着严严实实,打定主意必不可被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夫人小姐们发觉。但凡出了王宫,必然男子装扮,还是忒丑的那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前尘往事(二十) 南秦国内,山河丰润,土地滋沃,居人殷盛,物产阜饶,财富国力,远胜邻国。而一国之都,天子脚下,街坊纵横交错,商埠鳞次栉比,最是繁华荣盛之处,仿佛全天下的富贵皆集中于此。 甘营儿行走在这熟悉又陌生的街巷间,双眼瞪得溜圆,满是新奇。 一旁的陈威见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妞儿样,笑话道:“好歹也是京城里长大的,怎地这般不开眼!” 甘营儿仰头瞪他一眼,顶嘴道:“拜托!我离京时才七岁,之前就是出门也是跟着母亲和姐姐,从未自己独自一人逛过街,哪儿能比得上你游街走马?况且,如今这街面与以往也不大一样了,瞧着更干净更热闹!”她啧啧赞道:“国主姐夫就是有本事!” 陈威听着这话却有些刺耳,皱眉道:“你不懂就别瞎说!王兄日理万机,哪里有那闲工夫管这细碎杂事?这些,不过是府尹的本职所在罢了!” “哼哼!谁说我不懂!倘若国家不富不强,民弱兵疲,纵一国之都,亦有颓败之相。而国富民强,万事太平,方能令百姓安居乐业,渔农劳而有获,商贾行而得利,这方是国家兴盛之相。虽说咱们在边疆枕戈待旦,辛苦了些,然,回到这里看着这些,觉得倒也值得了。” 陈威越听心里越不舒坦,冷哼一声:“一国强大,岂能只在守成?唯有开疆拓土,吞国并域,统一天下,方能成为真正的强大!你这话,不过是无知小儿之语,只看到眼前的一时安逸,岂知‘千秋万代’的真正含义!” 甘营儿一听自己被扣了个“无知小儿”的帽子,当即光火,怒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竟不晓得这个道理么?况且,我们当兵的,保家卫国,为的是甚?不就是图个国家太平,百姓安逸么?殿下倒是心志远大,只是穷兵黩武,于殿下,换来的是天大的功劳,没顶的富贵,而于百姓却是无边的灾祸!” “住嘴!”陈威低声喝道,“你再敢无言乱语,当心我揍你!” 身为陈威多年的手下败将,甘营儿依然保持了屡败屡战的要强心。故而,她对陈威的威胁毫不在意,甚至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我说殿下,你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已极,怎么?还不够?还想青史留名,千秋万代?我可劝你一句,当心青史上留的名,不是流芳百世,而是遗臭万年!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儿上,小弟我好生劝你一句,自古以来好战者,就没有在青史上留下好名声的!我爹说了,善战者不为战,方为上道。殿下,你可做个上道者,莫要行那下道之径啊!” 说罢,她拍拍巴掌,“还揍么?不揍?那小弟我可走啦!” 望着甘营儿一摇三晃的惫懒背影,陈威面沉如水,阴冷欲滴。 好端端的一趟逛街,结果不欢而散。 甘营儿心大,自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场小小的口角而已,在她与陈威的诸多争执中,这压根儿算不得什么。 然,她却不晓得,这场口角,令陈威的脸足绷了三天。 他头一回意识到,有个与自己心意向左的“娘子”,是多讨厌的一件事。 好罢,纵这不过是他自个儿一厢情愿的念想,这门亲事连影子都还见不着呢,只是依着陈威素来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自向母后表露心迹的那日起,便将甘营儿是为自己的囊中物了。 “娘子”的主意和脾气都很大,尤其是,就目前而言,他还不能将她怎么着。既骂不得,又打不得,纵自己屈尊降贵地哄她,只怕她也傻得不懂。 当然,最最要紧的是,她有个委实厉害的老爹!偏她老爹还疼她疼得要命! 哼哼,这父女俩,一对犟驴!合该一辈子在边疆大营吃沙子!安能知晓大好男儿自该驰骋沙场图霸天下的鸿鹄壮志? 虽则陈威气得不轻,三天后,却不得不收起硬邦邦的面孔,又去寻甘营儿了。 毕竟,今日近日,他不过是个无兵无权的“贤王”,而她,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身份,可以很重要,也可以很不重要。 好不容易,一个月快要过去。甘营儿乐颠颠地收拾起小包袱,准备回大营见亲爹去喽! 甘韫儿又是伤感又是羡慕,双眼肿得跟金鱼似的,看着陈昂好生心疼。 只是,心疼归心疼,他却只能哄劝着,生怕妻子被小姨妹拐骗去了边境。 这倒不能怪他胡思乱想。须知,自打前几日偷听到甘韫儿伤心地对妹妹说:“我都整三年没有见过爹了,更是多年未见元弘,不知道他们一切可好?爹是不是还是那么瘦那么黑?元弘有多高了?真想亲眼看一看啊!” 甘营儿兴高采烈道:“爹啊,还是那个样子!大哥哥啊,也还是那个样子!姐姐莫要担心啦!我会好生看着他们,必不叫他们捣蛋生事。还有啊,你要给他们带什么东西,快快收拾起来,我也不要再多耽误一天时间啦!” 望着妹子一脸即将逃出生天的欢快样儿,甘韫儿气得险没吐血。她恨恨地戳了妹妹额头一指头,怒道:“姐姐这里是狼窝虎穴么?你就巴不得速速逃开去?” 却见甘营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姐姐这里虽太平,可出了这宫门,却凶险得很。我日日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徒给姐姐惹下祸事。如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妹子我要奔向外面的广大天地,无拘无束,自然快活!” 这话虽说得夸张了些,却确有几分道理。 甘韫儿自是晓得这宫墙之内并非太平之所,纵她为一国之后,却也不得不处处谨慎。念及此,她只得苦笑。 甘后娘娘舍不得妹子走,同样,姜太后亦拉扯着儿子的手,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个陈威恶心得不行。 他竭力忍住不去想手背上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板着脸道:“母后莫要难过,儿子总会回京的。” 姜太后抽着鼻子道:“哀家知道。哀家。。。。。。哀家只是难过。你自小就心强,不甘居人之下,吃多少苦都舍得。哀家不会拖你后腿,只是,唉——只是,哀家心疼你!威儿啊,你要晓得,做娘的就没有不疼儿女的!” 陈威面有意动,柔声道:“母后不必担心。今日儿子吃的苦,是为了将来过得更好!当年母后教导儿子,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母后且等着看罢,儿子岂甘为鸡头?自有更高阔的天地等着儿子呢!” 姜太后含泪笑道:“是!是!哀家的威儿自是能干得紧!谁也比不了!你好生地去罢!处处小心,切莫给人看出了踪迹。朝堂上有母后呢,还有你舅舅们。我们替你把着这朝堂,将来必好生生地交给你。” 见儿子笑着点头不已,姜太后又压低声音道:“至于甘家那个野丫头,你可不能纵着她,疯疯癫癫的,如何做天家儿媳?将来惹人笑话!不过,再怎么着,你在甘老头跟前也得将就忍忍,母后在京里替你再挑几个配得上的好姑娘!” 听着亲娘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一番说辞,陈威真心觉着,老娘儿们真是多事!还是甘营儿爽快利索,纵然一言不合,也不过吵嘴打架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前尘往事(二十一) 熙平八年。 这一年,南秦国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胜利。 甘飞扬亲率十五万大军,一气深入北良国腹地,兵围北良国东都宣阳府。最终,北良国主不得不派出大司马,亲自拜谒甘飞扬,签署城下之盟约。 南秦国非但获取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最终胜利,还一气夺回了三十多年前被北良国掠走的五个城池,且,顺带脚地收到打包的北良质子一只。 甘飞扬瞪着面前的小子,越看越皱眉。他低声问身后之人:“是不是送错人了?这么个干瘦小子,哪里有半分王子的气象?你说,难不成北良搞鬼,送了个假货来?” 半晌,方听见背后闷闷的声音:“没错啦!是北良的三王子。我在北良王宫里见过他。不过,他虽不是假货,却与假货也差不离啦!” “怎讲?”甘飞扬挠挠头,表示听不得。 “这不明摆着嘛!长成这般,除了吃不好睡不好,还能有什么解释?只能说明这位王子委实不受待见得很,爹不亲娘不爱——啊不,他娘老早就死了,他爹估计都不认得他。如今,北良国主将这个儿子送来做质子,屁用也没有,不跟假货差不多么?” 甘飞扬闻此,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见这位瘦猴似的三王子,深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他勾腰驼背,双手相抱,两股战战,身上套着件极不合身的长袍,料子和手工倒还不错,就是尺码大了一大截,不晓得是从谁身上现扒下来给他临时套上充门面的。 甘飞扬越看越皱眉,心里直叹了十七八口气,方“咳咳”两声。他正要说话,却见对面一直低着头的三王子,跟踩了尾巴的老鼠似的,惊得当场一小跳,抬起脸来。 甘飞扬登时瞪大了眼睛。天呐!怪道这位三王子要来做质子,但见他面狭发疏尖嘴猴腮的一脸衰相,就足以膈应得人三天吃不下饭去。这德性,哪里有半分像王子?倒与那衰神有几分神似。 北良国主该不是打着将这个衰相儿子送来而败坏南秦气运的恶毒想法罢?——甘飞扬直哼哼。 “看够了么?看够了就签字画押,这小子估计饿一整天了,再站下去就得晕菜了。”背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将走神的甘飞扬又唤回神。 “哦哦,”甘飞扬应了一声,又怪怪地瞅了那小子一眼,尽量放软了声调,眦牙微笑道:“三王子远道而来,先休息一二罢!晚些时候,老夫略备薄酒,还请三王子不要嫌弃。” 一听有“薄酒”,三王子激动得脸都泛红了,细长的脖颈高高抻起,愈发显得脸颊长得跟刀把子似的。 “老将军客气了!小子谢过老将军!”天晓得他是如何做到一边咽唾沫一边还能吐字如此清晰。 “来人!带三王子入帐歇息。” “是——”背后的声音懒洋洋地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嘟囔道:“我就在你背后,用得着这么大声儿么?!” 只见北良国三王子庹沫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发现在那位传奇般的大将军身后,冒出个小小脑袋,头顶草草束着个小小的发髻,周遭乱蓬蓬的,耷拉着眉眼,一副“老子很不爽”的气派。 依着庹沫的以往经验,但凡面上显露出这等气派的人,无一不是他惹不起的人。尽管这位看样子貌似不过一小兵喽啰,然,他想想自己也不过是个败军质子,愈发紧张进来,低头拱手道:“多谢大将军!多谢小将军!” 他说“小将军”这三字,不过是恭维之语。却不料,那小兵喽啰上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气力之大,险没将他拍瘫在地上。 他死咬着牙关,方勉强站住,便见这人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有几分眼光,竟看出我是小将军?说说,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如何说得出?庹沫好悬没哭出来,心道:“我哪里看得出哟?不过是拍你马屁,你倒当真了!” 不过,他倒底有几分急智,不然也不能在那冰冷无情的王宫里活到现今啊!他赶紧拱手道:“这个。。。。。这个,小将军气宇轩昂,这个。。。。。。这个,”他忽然灵机一动,“这个。。。。。。与大将军一般无二,故而,故而,那个。。。。。。那个。。。。。。” “咦?真的像么?”小兵喽啰喜滋滋地一抹脸,忽又垮脸怒道:“谁要跟他一般无二?长成那样,我就不要活啦!” 庹沫望着眼前时喜时怒的“小将军”,紧张地连唾沫都不会咽了,心中悲苦万分:“天爷呦!这位小将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莫不是个神经病罢?” 甘营儿自是不晓得身后的麻杆在腹诽于他。她于前方带路,东绕西绕,便绕到了一处帐篷前。这帐篷看着明显要比周遭的干净许多,显见是新搭起的。 “三王子,请——”甘营儿一回头,咦?人呢? 糟糕!丢人啦! 甘营儿赶紧往回跑,方跑出去几步,便远远瞧见那麻杆东张西望,一张猴脸挤做一团,几要哭出来的模样。 “这里!这里——”甘营儿连声大吼,引起了庹沫的注意。他惊喜之下,拔腿就往这里冲,却不料身上的袍子太长,他一脚踩上去,险没跌个啃泥。 甘营儿叹息着直摇头,一步窜上去,堪堪扶住他,抱怨道:“这可是军营,三王子莫要当做你家御花园来赏!” 却见庹沫满脸胀红,吭哧吭哧道:“对。。。。。对不住!可否请小将军走慢些,小子。。。。。。那个。。。。。。跟不上。。。。。。” 甘营儿不屑地一撇嘴,心道:“跟个娘儿们似的,说话支支吾吾,行路扭扭捏捏,怪道你爹要送你来做质子。” 心里虽看不上,只是人家已经明说了跟不上她的步伐,甘营儿也只能耐着性子,一步三摇地带他进了帐篷。 帐篷里,只有一榻一几,再就是两个木头箱子摞在一边。榻上置着一副被褥,虽不是全新,但也干干净净。 “战时一切从简,请三王子将就些。”甘营儿解释道,“好在也不会多待,过几日咱们就拔营返回。” 说罢,她唤来门外一卒,“去,将三王子的侍从带来这里。顺道儿打些热水送来。” “是!”小卒抱拳领命,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庹沫赶紧拦下。见二人望着他,他略带羞涩道:“那个。。。。。。那个,小子没有,没有侍从。。。。。。” “没有侍从?”甘营儿登时瞪大了双眼,“那你一个人来的?” “是。。。。。。是。。。。。。”庹沫的头垂得更低了,“大司马将小子送到贵军大营门口,就让我下了马车,交与贵军接手之人。小子,小子就是这么,这么过来的。” 甘营儿不由倒吸一口气,“那,你的包袱呢?你总该有换洗衣物罢?”她原以为自有侍从替他抱着包袱,如今看来,却是这麻杆空着两只手就来当光棍儿啦! “没。。。。。没有。。。。。。”庹沫的声音微若蚊蚋。 “得,白瞎了那两个木箱!早知道我还不如拿来给自己垫床板儿呢!”甘营儿低声嘟囔。几个月前,她带着一小队斥候潜入北良王宫,无意间见着这位活得跟狗似的三王子。原以为,纵再不受他爹待见,但既然被送来做质子,好歹要撑几分体面。岂料,就连这点起码的面子,他爹都不肯做给他。悲哉! 突然,一串咕咕声骤然响起,便见庹沫猛地抱住自己肚子,脑袋都快垂到胸前了。甘营儿心下明了,一抹脸,有气无力道:“算啦!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自在,没人唧唧歪歪。得,这么着罢,我去给你拎饭,王小五,你去打盆热水来,让三王子先洗把脸!” 她一边转身出了帐篷,一边直摇头。这王子做的,委实跌份儿啊!娘死爹不疼也就罢了,就连个朝臣官员,都能待他如此无礼,竟比小乞丐好不到哪里去! 她忽地破口大骂道:“北良你个王八蛋!竟然送了个屁用也没有的质子来,老子还得白吃白喝供着他!哼哼,不如老子现在就一刀剁了他,看你个王八蛋眼皮动不动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前尘往事(二十二) 纵早就晓得这位三王子在北良王宫里是个啥地位,但,终究不曾料到居然到如此地步。甘营儿委实觉得吃了大亏,心里憋着一口气,再对视庹沫时,就很没有好脸色。 幸而庹沫也乖觉,只悄悄地将送来的饭菜吃了个彻底,就是一碗清可见底的无油葱花汤,也喝得一干二净,令人看在眼里,倒也心酸。 甘营儿觉着这位王子殿下又是可怜又是窝囊,心里真是既怜悯又窝火,不欲多待一刻,便吩咐王小五在帐篷外守着,自己一扭头,溜了。 不晓得是不是晚宴时喝了点小酒的缘故,庹沫这一晚睡得格外沉。自然,这也与他肚子吃得饱饱有关。毕竟,没谁能饿着肚子还能睡个好觉来。而于庹沫,在过去的十五年里,能不饿着肚子睡觉的日子,屈指可数。 于他而言,似乎去敌国做质子并不恐怖。毕竟,纵是在北良王宫里,他也过得够倒霉的,甚至一个略有些头脸的宫奴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去。相较之下,做质子又能差到哪里去?至少,人家第一天就给饱饭吃。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庹沫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抻着脚往榻下摸索鞋。 帐篷外的王小五听见动静,便掀帘而入,“殿下,可要洗漱?” 庹沫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一时间没听懂。 “殿下?” “哦?哦!”庹沫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要的,要的。” “殿下稍候,待小人送水过来。” 望着王小五转身出去的背影,庹沫心中一阵恍惚。自打他五岁后,一直照顾他的老太监付宫奴过世了,就再也无人会在清晨替他备好洗漱的温水。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终于晓得了,原来这世上有一类“王子”,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王小五送来的,不仅仅是温热的水,还有一条干净的帕子,以及一把竹篦。此外,一套合体的便装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榻前。 王小五一脸的抱歉:“请殿下见谅。现下各样都缺,这些是甘小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您先用着。待回去后,东西就能置备全了。” 庹沫却很有几分激动。他已经好久没有用热水洗过脸了。平素里,都是他自己去井里打水,到了冬天,实在冷得不行,就得偷偷撅几支枯枝,在石灶上烧点热水勉强擦洗一二。至于到了年祭的时候,——哦,他这个“王子”,总是会被遗忘通知要参加年祭,故而,也没福分趁着年祭的由头彻彻底底洗个热乎澡。 洗干净脸,他又散开了头发。可惜,大抵是头上的油垢太重了,竹篦插入发际,竟然推不动。他手下一用力,“哎呦”,险没拔掉一撮头发。 王小五见状不妙,赶紧上来帮忙。结果两人四只手,几将那一脑袋头发绕成个狮子狗。末了,也只能是勉勉强强团了个球,歪歪斜斜地顶在脑袋一侧。 庹沫换好衣服后,便开始发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身为质子,就得有点眼力见,不能在人家军营里东游西逛。可是,就这么着在帐篷里坐一整天,也太无聊了罢? 王小五冷眼见他只是呆坐,不发一言,便悄声出去,寻了甘营儿,将从昨日到此刻的种种动静,事无巨细,皆汇报了一番。 “甘小将,您看小人还当做些什么?”王小五依旧是一脸憨厚老实相,只有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暗示着他不为人察的精明。 甘营儿拍拍他的肩膀,道:“只要他不出帐篷,就随他去。过了后日,咱们将他囫囵完整地交给京城来的大人,自有大人看送他回京。他再如何,也与咱们无关了。” “是。”王小五抱拳应道,又叹气。 “怎么?” “好歹是个王子,却活成这般。唉!想想咱们德王,再看看这位,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德王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你可别犯糊涂啦!”甘营儿直撇嘴,“说句大不敬的话,纵是德王落到个不好的境遇,依着他的性子,也会折腾出天大的动静来。咱们德王,只有旁人吃他的亏,何曾见过他吃亏?那位?哼哼,那泥性子,我看着就憋气。”说心里话,甘营儿委实瞧不起这等唯唯诺诺的德性。 然而,身为大营中唯一的女子——尽管晓得她身份的人不出一个巴掌,却被她爹强令要求,“照顾好三王子”。 甘营儿险没炸了! 照顾?怎么照顾?给他当奶妈子么? 好罢!虽则她是个女子,却并不意味着她就天生自带母性光辉。事实上,自打她以“甘营”之名写入军帖之中,她爹就没再将她视为女子。那训起“儿子”的架势,纵是是亲儿子甘元弘都看不下去了。哼哼,现在摊上事儿啦,倒要说什么“姑娘家心细”。 哼哼!谁是姑娘家? 然,到底是大将军兼亲爹下的口令,纵甘营儿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故而,她悻悻然地接过王小五递过来的袍子,打鼻腔里哼哼了一句:“晌午过后来取。” 不得不说,即便甘营儿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姑娘家”,然,姑娘家天生会拈针穿线的本能,却使得甘营儿成为这大营里有名的“一根针”。言外之意,便是——她是军营中针线最好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但凡谁有个破衣烂衫,纷纷来寻甘营儿帮忙。 真是令她烦不胜烦! 好在,随着她的军衔越来越高,直至如今,她已身为参将,再腆着脸来寻她缝缝补补的,也就人数不多了。 昨日,她瞅着庹沫那几要拖地的长袍,委实别扭得紧。自然,她爹看着更难受。于是,私下里便要闺女将那袍子给改一改。 甘营儿不乐意,“凭什么?他一败军质子,还得我来伺候他呀?他多大的脸呐!” 甘飞扬肃容道:“他虽是质子,却也该有应得的体面。这是起码的尊重。你看,他虽落魄彷徨,却依然穿了件新袍子来,举止恭谦却不谄媚,这说明,尽管他为家国所抛弃,自己却依然存着一口气,不肯破罐子破摔。他依然要用自己的方式保存着北良国的一丝体面。” “营儿,战场上,我们藐视敌人,仇恨敌人,却不能在离开战场后,将战场外的人不视为人。一个人,到了这种境地,依然竭力维持着起码的体面,那我们就自该予以应当的尊重。” 好罢,甘老爹这番话说得何其郑重。只可惜,在这鬼地方,甘营儿能拿出的“应当的尊重”,也仅仅是帮他将那件不合体的袍子改改短罢了。 只是,她绝不会想到,一件改过后勉强能入眼的袍子,竟令庹沫激动得险没涕泪纵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前尘往事(二十三) 说实话,庹沫对这件袍子一点感情也没有。这不过是一件临出发前,同行的大司马委实看他那身旧衫深觉瞎眼,这才令下人匆匆跑了一趟成衣店买来的。因着下人并不曾亲眼见过庹沫,只是凭借自家大人的描述而选,高估了庹沫的身高,故而买来的新袍子并不合体。 只是,为了北良国的门面,他怎么也得装一装。 自庹沫亲娘死后,他就没穿过新衫。 没办法!亲娘不过是个末等的侍妾,到死连个“才人”都没混上。 据死去的付宫奴讲,他幼时还是见过两次国主的,不过他自己却是毫无印象。付宫奴是王后娘娘指令派来照顾他的——再怎么说,他也是国主的儿子。可是,付宫奴太老了,老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佝偻着腰。他总是咳嗽,最后就把自己咳死了。 付宫奴一死,依着宫规,自该再指令其他宫奴来侍奉他。可惜,不巧的事,王后娘娘生病了,此事便搁了下来。半年后,王后娘娘薨了,一群宫妃们为争后位各个变成了乌眼鸡,险没打成烂猪头,谁还会管他这个无宠的王子有没有宫奴侍候呢? 庹沫的日子略略难过了些——反正付宫奴活着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随着他一日一日长大,他很快学会了自己打水,自己领饭,自己照顾自己。为此,他很是感激付宫奴——幸得他当日颤颤巍巍地教了他好些东西,如今,他掌握了这些活命的技能,委实有底气得很。 故而,当国主召集了一群见过没见过的儿子们,询问他们谁愿意去做质子时,相较于他那些个着锦佩玉却“花容失色”的兄弟们,庹沫倒是淡定得很。 他的淡定,很快引起了国主的关注。国主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这个儿子的名字,只得“咳咳”两声:“汝可愿前往南秦为质?”他得问问清楚。毕竟,若是强令着去南秦为质,心有怨气难免惹出是非来,倒时又成了北良的一项罪名。 “儿臣愿为父王分忧。”庹沫跪下,说得很是冠冕堂皇。 他看不见国主那略带满意的神情,更看不见那些兄弟们如释重负的表现,只是在想:“他娘的,总算能出宫了!在这宫里待下去,能有什么好?一辈子见不得人,还不如出宫博一把!” 看样子,北良国主颇似想要在临别前,与这个不晓得排行也没记住名字的儿子叙一叙“父子情深”,多教导他些道理,以便将来在南秦君臣前面为北良争取些好处。可惜,南秦那边的将官催得甚紧,说了个日子,就黑着脸扭头走了,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于是,北良国主深觉受了委屈,便独自回到深宫解闷去了。至于先前那些要叙一叙“父子情深”的想法,悉数抛去了九霄云外。 再然后,庹沫就被大司马急匆匆地送到了甘大将军的营中,好似一件烫手的物件,须得尽快脱手。 依着多年在宫里混日子的技能,庹沫很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位不得意的质子该有的落魄和无奈。他想,我已经这么弱了,你们就不会再恶狠狠地盯着我了罢? 可惜,他自以为是的掩饰,却被甘营儿打败了。 抚着那改得长短合宜的新袍,他不禁想起儿时央求其他宫人帮忙缝补自己撕破的衣衫,却被那群奴才们嗤笑——“殿下又无须觐见陛下,何必在意这衣衫破不破呢?” 自此,他便格外小心,爬树折枯枝时,必将外衣脱下,免得有损。 “啊——”他长长吁一口气,不知是感慨什么,心里却是高兴的。毕竟,好些年了,他都不曾穿过一件崭新又合身的新衫。 庹沫的高兴只持续了短短三天。 三日后,陈威回营。 论理,身为南秦德王,他是最有身份代表南秦国接收北良的一干赔偿,嗯,包括质子一枚。偏心,陈威并不乐意如此。他觉得,晦气。 无奈,甘飞扬便派了他另一样营生。如今,他凯旋归来,心下得意万分,急匆匆地来寻甘营儿显摆。 甘营儿正躲在自个儿帐篷里补觉,无端地被陈威拎起来,气得她险没拔刀干一架。 却见陈威巴巴地捧出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呶!送你的,看一看可喜欢?”他甚至等不及甘营儿亲手打开,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盒盖。 “呦——”甘营儿好悬没晃瞎眼睛。锦盒里宝光湛湛,将黄昏后阴暗的帐篷映得流光溢彩,仿若仙窟。 甘营儿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能凝目再望。但见锦盒当中,在一堆玉色细绫中,端端摆着一枚鹅蛋大的明珠。那珠子并不浑圆,一端略大,一端略小,仿佛凝固了的雨滴。可雨滴没有这般剔透,更没有这样的异彩飞扬。 “何物?”甘营儿嘟着嘴问。 “犀灵珠。”陈威轻轻地将手掌置于明珠上方,微张五指,便见自指缝中飘起袅袅五彩霓光,如烟如霞,美不胜收。 “就是那个传说中仙犀的内丹。”甘营儿瞪大了眼,“我以为那不过是瞎编的传说诶!”她一把抓住陈威的手,急切地问道:“哪儿来的?你打劫了北良的国库?” “嗤!”陈威轻轻一笑,“北良国库里哪有这好东西?”他压低了嗓门,对着甘营儿的耳朵低声道:“打北良高祖陵里挖出来的。” “啊?你去刨人家祖坟啦?”甘营儿险没一声尖叫,吓得陈威赶忙捂住她的嘴。 “什么刨祖坟啊?难不难听?”陈威撇嘴道,“大将军说,北良高祖陵中有一副堪舆图,乃是我们东洲四国的地形图。他命我带人去寻此图,这才凑巧在陵中发现了这个。” 甘营儿瞅了瞅犀灵珠,迟疑道:“这珠子。。。。。。莫非你将高祖的棺椁也给扒了?” “真聪明!”陈威嘿嘿一笑,得意地摇摇脑袋,“这等宝物,除了陪葬在棺椁中,谁还舍得放在外面。” “那。。。。。堪舆图未必也在棺椁之中罢?”甘营儿眯眼道。 “可不是!那个没眼力见的,将这般宝贵的堪舆图居然藏在棺椁旁的一块地砖下,害我费老大力气才寻到。我气不过,便扒了高祖的棺椁,嘿嘿,这方发现了宝珠。如何?意外之喜罢?” 陈威巴巴地候着甘营儿的赞美,却见她面无表情,冷声道:“接收北良赔偿,你嫌晦气。去扒人家祖坟,要快活得很。” 陈威的一腔热心不妨被浇上凉水,登时脸色便不好了:“败军之国,纵扒了他的祖坟,又如何?论理,咱们只要再打三个月,必能攻下北良国都,届时将北良国主阖门困缚,送往京城献俘,何等风光?而我南秦一举吞并北良,又是何等光宗耀祖的大事?国主如何想的?大将军如何想的?这,我就不说了。倘若真攻下北良国都,北良山河任我纵马,何必如今偷偷摸摸地去挖高祖陵?哼!” 甘营儿怒道:“你说三月就三月么?你有没有想过,粮草如何周给?有没有想过寒冬将至,兵卒们的冬衣能否抵挡得住北良的酷冷?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攻下北良,如何收拾这副踩烂的山河?南秦没有那么多的官吏派遣至北良,南秦也没有足够的兵将可以驻守北良各地。这些,你都不管,是不是?你只管自己痛快,就好像这珠子——”她指着那锦盒,“你既已寻到堪舆图,就该及时收手,子孙再不肖,高祖还是一代明主,多少要有些敬意。你却如此无礼,委实。。。。。。委实。。。。。。”甘营儿咬着唇,气得双眉倒竖,不知道骂什么话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前尘往事(二十四) 甘营儿气得险没跳脚去戳陈威的脑门。自然,陈威也不是吃素的,且,他口才远胜甘营儿,几句话就怼得她哑口无言,只气得直哼哼。 “哟,我竟不晓得甘二啥时候懂这许多了?是大将军与你哥聊天时,偷听到的罢?以战养战,晓得这四个字如何写么?头发虽然束如男子,却还是个见识短的!我说甘二,连扒祖坟你都心软若斯,哼哼,我看你还是回家绣花去罢!” 甘营儿嘴上吵不过陈威,手下都打不过陈威,气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末了,只得恨恨地吐口唾沫,充分表达了内心的极度不满后,甩袖而去。 陈威原本是想着拿那犀灵珠来讨好甘营儿,却不料马屁拍错了地方,自然心里亦憋了一腔子火。 于是,倒霉催的庹沫,便被陈威的火苗子给撩着了,且,烧得还不轻。 犀灵珠没送出去,反被倒打一耙。陈威气咻咻地将锦盒往案上一丢,又猛踹一脚,当即将那小小的案几踹得东摇西晃。吓得侍候他的小太监紧紧趴在案几上,俯身抱紧那锦盒,生怕这宝贝受到一丁点儿损伤。 他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收起后,见自家殿下脸臭得不能见人,心下惴惴不安,生怕无辜的自己受到牵连,便眼珠一转,想着如何将殿下的火气东引而去。 “。。。。。。殿下?殿下?您也莫生甘小将的气了。” “狗奴才!受了她多少好处?竟敢为她说话!”陈威说着就举起巴掌。 “殿下饶命!”小太监吧唧就跪地上,“奴才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对殿下是忠心得不得了啊!奴才之所以劝您,也是怕您生气伤了身子,白白便宜了外人。。。。。”小太监委实伶俐,三言两语便勾起了陈威的注意。 “外人?哪个外人?” “嗯。。。。。殿下还不晓得么?北良的质子?”小太监眨巴眨巴眼。 “质子?如何?” “大将军下令由甘小将负责照顾质子,直至京里的大人将他接走。这几日,甘小将日日都去那质子的帐篷里转几圈,还专门派了王小五替那质子守帐篷。啧啧!哎呦喂,足见甘小将之看重呐!奴才想着,或许是那质子日日于甘小将面前哭哭啼啼个不行,哭软了甘小将的心,他方不忍心收下那宝珠的。。。。。。” 小太监的话音未落,便见陈威“噌”地翻身而起,咬牙怒道:“什么狗屁质子?不过是丧家之犬,居然也敢在甘二面前卖苦乞怜?哼哼,孤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威一听王小五替那北良质子看守帐篷,心火“蓬”地一下就爆发了。 须知,王小五可是甘营儿手下得力之人,乃是斥候营一队队长。而这个职位,正是先前甘营儿的职位。自打甘营儿因战功累积得升主掌斥候营后,这王小五亦水涨船高,颇得看重。 如今,甘营儿居然令王小五看守北良质子,他也配?! 无需再打听,陈威便被小太监引着来到庹沫的帐篷前。 也合该庹沫倒霉,正碰上这会儿王小五去替他打饭。他倒也乖觉,心知自己身份特殊,除非被召唤,否则等闲不出帐篷。纵帐篷里又闷又热,无聊得要死,他也只是乖乖地龟缩其中装乖宝宝。 惜哉,他装乖宝宝委实太成功,以至于王小五去打饭,竟极其放心地留他一人,帐篷帘子就那般大咧咧地敞着,连个绳扣都不曾打。 于是,陈威一脚将帘子踢上了半边天,动静之大,将装死的庹沫吓一哆嗦。 “殿下,那便是北良质子。”小太监一指那缩在矮榻上的瘦小人影,不屑道。 陈威定睛一看,就着昏暗的光线中打量了一眼。榻上之人瘦削干瘪,先是盘腿蜷缩于一角,听到小太监口称“殿下”,似乎若无所动,又似乎吓呆了,总之,迟疑了好一会儿,方慢吞吞地套上鞋,抱拳躬身:“见过殿下。” 他说话不紧不慢,语调平板,仿若一潭死水,无端地令陈威心生厌恶。 陈威漫不经心地瞅了他两眼,皱眉道:“你叫什么?” “北良,庹沫。”没有听到这位“殿下”吩咐起身的话,庹沫只得弯着腰,一动不动。 “唾沫?呵,好名字!”陈威冷笑一声,向前斜斜迈了一步,距离面前之人更近了,因而,也就能看得愈发清楚。 庹沫低垂着头,仿佛没有听懂陈威话中的嘲讽之意。 突然,陈威漆黑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他发现,对面那个始终垂首不语的质子,身上着一件八成新的长袍。那袍子明显是后来改过的,腰身收得别别扭扭,左右并不对称,且一宽一紧。下摆似是被割去了一截,倒是齐整,只是针脚未免粗大了些,仿佛拈针之人缝的是厚重的棉被而非滑软的绸衣。而最最刺激陈威的,却是那收针处的打结方式。 这尾结打得极为啰嗦,反反复复地在原地戳进戳出,仿佛拈针人很是担心线头会松脱崩开,必得咬牙切齿地层层累叠,将线头缠了又缠,绕了又绕,最后再用十针戳出个五瓣梅花样儿,方能放心。 这是甘营儿自行发明的、特有的“甘门针法”! 早些年前前,陈威破了衣衫,甘营儿没少巴巴地主动央着要给他缝补,美其名曰“关爱同僚”,却因针脚粗大凶猛,将他的好衣衫戳得大洞连小洞,真个惨不忍睹。 陈威硬是被她生生毁了好几件衣衫,方看着她“修炼”出了这“甘门针法”。而今,这针法竟出现了北良质子的长袍上,顿时令陈威怒气勃发。 陈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袍角,脑中却是甘营儿一手拈针,一手提着布料,龇牙一牵,便将线头“嘎嘣”咬断的情形。 “你个王八羔子,竟敢指使甘二?看孤不宰了你!”陈威再也遏制不住怒火,抬脚一揣,当即将庹沫揣飞到身后之榻上。 “哗啦!”矮榻不过是临时所搭,如何经得起这般大力?晃都不曾晃一下,当即就塌了。而庹沫而瘫倒在一片碎砾之中,面色苍白,口角崩血。 “殿下。。。。。。殿下。。。。。。何故伤人?”庹沫被这飞来一脚揣了个臆裂神昏,半晌儿都没错过气来。 “你个丧家狗,孤杀了你不过一指头的事,你还敢顶嘴!”陈威上前又是一脚,用力之猛悍,角度之毒辣,吓得身后的小太监腿一软就坐地上了,嘴巴徒劳地张了又张,仿佛要发出一声尖叫——只等自家殿下那一脚直接将北良质子的头揣个稀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前尘往事(二十五) “乓!” “哗——” 帐篷外的人各个吓得险没跳起来——帐篷塌了! 这帐篷本就是临时搭起的,既小且不结实。此刻,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围着帐篷一圈,一会儿这个喊:“扯这边!殿下在这里!”一会儿,那个又叫:“拽这里!殿下在这里!” 这帐篷里两个殿下,然,他们口中的“殿下”却只有一个。 小小的帐篷一口气笼了四个人在其中,间杂无数破碎的矮榻碎片、小几零件等,委实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这四人揪(抬?扶?拎?)起来。 小太监是头一个拎出来的,因着他当时就趴着帐篷门口,故而方便许多。倒是王小五最是倒霉——他一口气冲进帐篷,挡住了德王陈威那一脚,自己却也因此而倒飞出去,与庹沫撞做一团,当即就昏了过去。 相较王小五,庹沫只好那么一丢丢。他亦伤得不轻,先是被陈威当胸揣一脚,随即又被王小五撞翻,一口嫩血尽吐前襟上,离昏死过去也就一口气的距离而已。 倒是陈威最是威风,纵有哈巴狗紧张兮兮地前来搀扶,被他一巴掌打过去,“边儿去!老子好得很!” 此地距离甘营儿的帐篷并不远,很快地,她便赶来了。 第一眼,便是王小五惨白若雪的面孔。她紧张地一抖肩膀,仿佛要炸毛,怒喝道:“谁干的?看老子不剥了他的皮?” 有好事者暗戳戳地瞅了陈威一眼,见他双手抱胸,仰头望天,仿佛自己只是路过而已。 甘营儿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双手却将王小五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至右腿时,停顿了一下,又细细摸了一遭,方唤过军医,低声吩咐着。军医苦着脸,点头称是。随后又有两人将王小五轻手轻脚地抬到另一间帐篷里去,军医抱着药箱紧随其后。 接下来,甘营儿复行至靠在一旁不住喘气的庹沫前,抬手,打算依样摸他一遍。却不料庹沫面露惊恐之色,一边极为吃力地躲闪着,一边低声哀求:“甘小将!别!别!别动手!我无事,只是有些痛而已。。。。。。” 甘营儿哪里会理睬他,铁钳似的手爪当即握住了他的一肩,另一只手着重摸了把他胸口。她手下一发力,庹沫疼地眼前一黑,险没厥过去。 “哼!逞什么英雄?”甘营儿不屑地冷哼一声,招手唤过两个兵卒,命之将庹沫扶到军医所在帐篷里,吩咐道:“告诉高郎中,此人可能胸骨有伤,需得仔细勘验些。” 安顿好了两位伤者,甘营儿慢吞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陈威。 “殿下,好大的火气!好大的威风!”她抱拳,冷冷瞪向陈威。 “你是在怪我喽?”陈威一仰颈,自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 “未知王小五如何得罪了殿下,竟惹得殿下生生踢断了他的腿?又未知北良质子如何碍了殿下的眼,竟出脚如此凶辣?” 说起王小五这倒霉孩子,陈威面上略略露出一丝讪讪。他真不是要对王小五怎样,只不过彼时委实太过凑巧,他正打算一脚揣向庹沫的脑门,岂料眼前黑影一闪,就听得“乒乓”一声大响,好巧不巧地与冲进来的王小五对上。 王小五本是去替庹沫打饭,回来拎着食盒,却远远瞧见帐篷帘子半掀开着,仿佛有个影子在帐篷中。甘营儿令王小五看守帐篷,本就是为了防止有些火气大的兵卒去寻庹沫的麻烦。王小五一跺脚,飞快地跑向帐篷。他一冲进去,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里面站着何人,却只见一条套着皮靴的长腿带着呼呼杀气揣向对面之人。他来不及多想,便窜出去,抬腿便挡。 论说,即便是斥候出身,手脚上的硬功夫略差那么一丢丢,可若是平日里对打,王小五万不至于这一个照面就被踢断了腿。委实是他所料不及,抵挡的角度又不对,拿自个儿的小腿去抵陈威的正面一踢,如何不惨?当即便干脆利索地断了小腿。 陈威也是未及料到那挡脚之人乃是王小五,不然,看在甘营儿的面子上,他怎么也得收住几分气力。然,他既是德王殿下,就算踢错了人,也不过是心下略有内疚,嘴上却不肯流露半分歉意,只冷冷道:“那又如何?” 甘营儿双眉倒竖,“殿下既有这找茬的闲情,不若由小人来与殿下过几招?”话音方落,也不看陈威是点头还是摇头,当即以拳化掌,便将陈威胸前拍去。 陈威压根儿没料到甘营儿说翻脸就翻脸,当即便是一怔。 于他看来,纵将王小五受伤之事怪在他头上,也不至于这般罢?他哪里知道,甘飞扬是将北良质子一干安顿事项悉数交付给甘营儿,除非京城来的钦差接手,否则在这期间,庹沫但凡有一丝麻烦事,便是她甘营儿未能尽职。依着甘营儿的好强性子,她如何肯被人笑话?纵不喜庹沫,也会好生看顾。 而陈威先后打伤了这两个,便相当于找甘营儿的麻烦。自小,甘营儿便不服陈威,虽说现下感情好了许多,可一码归一码,公私自该分明。 甘营儿的拳脚功夫,比起陈威来,还是略有逊色。然,她胜在身法灵活,手脚敏捷,且陈威并不打算与她认真计较,故而,纵拳掌到肉并不如何疼,却也令陈威颇觉灰头土脸。眼见甘营儿愈战愈勇,脚下动作诡谲难测,好几次险些害得他跌个狗啃泥,陈威怒叱一声:“为着那两个狗东西,你居然要与我动手?”当即掌心吐力,“蓬”,双掌相击之后,两人纷纷倒退几步。 陈威掉头就走,甘营儿拦不及,在后面高声叫骂:“你个混账!打伤了人就想跑?没那么容易!告诉你,老子跟你没完!你给我小心些,有你的好看!你个王八。。。。。。嗯嗯,哼!!!”甘营儿到底没把那个“蛋”字骂出来,不然,辱及先帝,纵她亲姐夫是国主,只怕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王小五的伤最重,却只躺了半个月就不肯了,嚷嚷着要下床。直至甘营儿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方乖觉了些。倒是庹沫,因着胸口那一脚受伤不浅,兼这些年身体亏损不足,这伤足养了一整年。 前来接他的钦差急得直跳脚——这样子,莫说骑马,就是抬着轿子,只怕还未到京城,北良质子就变死鬼了。 没奈何,只得将庹沫安顿在边境军营附近的一座小镇上,雇了几个下人伺候着,好生养将,足养了半年方能下地走走不咳嗽不气喘了。军医细细诊过脉,又开了方子,冲着甘营儿拱手道:“庹公子的身子虽然好些了,只是还不能累着,尚需细细调养。只要上京时慢些行路,不要过分劳累,日日依这方子煎药补养,倒是无妨。” 甘营儿大大地松一口气,满面笑容道:“那就太好啦!快来人,赶紧去抓药。多抓几幅背备着,免得路上不够用。” 庹沫噘嘴不满道:“你就那么不待见我?巴不得立马送我走罢?” 甘营儿嘻嘻一笑:“你知不知自己就是个药包啊?一天到晚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我烦都烦死你了!我就没见过如你这般娇气的男人!赶紧走走走,老子也好过几天快活日子!” 自打庹沫没法上京,只能在小镇上养伤,甘营儿就跟遭了雷劈似的,日日过得火烧火燎。因着人是在她手上时出的岔子,纵她有一万个无辜,怎奈甘飞扬不睬,甘营儿只得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除了替庹沫租房子雇下人,她还得每隔几日就来探望一回,送些买粮买菜买药的银钱——这银钱还是自甘营儿的俸禄里扣的!她气不过,又去寻陈威的晦气,逼得陈威拿出一大笔“赔偿”来,方气咻咻地“哼哼”而去。 小镇距离军营倒不远,不足百里。起先,甘营儿是内疚,态度还算殷勤。可到了后来,她委实吃不消庹沫的娇儿样,每每见了庹沫捧心气喘吁吁的模样,只觉得跟害喜似的恶心,挡眼道:“我说你是男人不?别这么娘儿们似的哼唧个没完,成不?哎呦喂,辣眼睛,看不下去了。” 庹沫继续捧着胸口,软绵绵地,“你个糙汉,钢筋铁骨,自然无所谓。我虽不是娇生惯养,可也是正常人一个。您大爷若是看不下去,走远便是,我可没哭唧唧地央求你来。” 甘营儿摸摸鼻子哼哼道:“你以为我乐意来?还不是大将军之令,”她一指竖起,直指上天,憋屈道:“你好歹是个王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过一小兵卒子,活该倒霉。” 起先,庹沫是怕甘营儿的,可自打受伤后,甘营儿跑前跑后地照顾他,虽嘴巴里的话难听,可做的事情,每一桩每一样,都挑不出毛病来。 久而久之,庹沫也会同她说几句,情绪渐渐放开,有些玩笑话也能开得了。 虽则甘营儿话里话外仿佛很是嫌弃庹沫拖她的后腿,可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倒渐渐有了几分难得的默契——那便是一致背着陈威说他的坏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前尘往事(二十六) 陈威对着庹沫,依旧是一万个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只不过,私下里受了甘营儿的“威胁”,他好歹要与她几分面子,便暂时收拾起要修理庹沫的小心思。 然,看着甘营儿三天两头地往小镇上跑,陈威心中颇不自在,便三五不时地去寻甘营儿,种种借口,简直令人啼笑皆非。什么跑马练力,什么观山堪形,这些借口好歹还能说得出口。可是,当这些借口用烂了之后,陈威就只能托辞“我昨儿梦见有敌军窥伺我方大营,我们也去窥伺一下他们的大营罢?”,又或者“昨儿我梦见天降大火,烧了整座山,吓得我一晚上没睡着。你陪我一道去查验一下,看看是否真有天火降下。” 天呐!这是什么破借口——甘营儿几不能相信陈威居然能腆着脸说得出口。 她摸摸自个儿脑门,又伸手去探陈威额头,诧异道:“没发烧啊!”突然她脸色一变,一手竖起二指,当立胸前,另一手舒掌平摊,一脸严肃地对着陈威喝道:“呔!急急如律令!何方妖孽,竟敢缠上我家殿下的肉身。还不速速离开,不然看我的厉害!定叫你灰飞烟灭!哼哼哼哼!” 陈威原本对甘营儿这番作妖怪样气得脸都绿了,乍闻一声“我家殿下”,立马更吃了蜂蜜屁似的,脸色顿时阴转晴,唇角上翘,“除了你,还有那个小妖敢惹我?不若我先收了你罢?!” 他这话说得似真似假,状若无意,却悄摸斜睨着眼偷偷去窥探甘营儿的反应。惜哉甘营儿委实是个实心眼棒槌,如何能猜得到陈威的小心思,反倒皱着鼻头,哼哼道:“我求求求你可别装天师啦!倘给我爹晓得你作妖,必是我挨揍。” 她一望天色,“哎呀”直跺脚,“都怪你,耽误我的事儿!你既如此闲得慌,不如去帮火头军劈柴去罢!今儿他们炖肉,颇费柴火,正等着殿下您老人家救苦救难呢!” 说罢,掉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陈威“哎哎”了几声都白搭,气得他将手中马鞭狠狠乱抽一气,仿佛那里有庹沫的影子似的。 如此几次,纵甘营儿傻不唧唧的,也觉出了几丝异样。 这日,陈威又来寻她,借口是“靴子不合脚”,想甘营儿陪着他去鞋店里挑一双合脚的靴子。 甘营儿的眼眶瞪得足有铜铃大,“你是不是又发烧了?何时殿下你的靴子是自鞋店买的了?不都是宫里遣人不远千里送来的么?那可是一等一的小牛皮,外面压根儿寻不到的好材料!那手工,那样式,啧啧——殿下,我竟不晓得你何时肯与民同乐了?!” 这一番话,当即刺得陈威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其实,甘营儿亦猜出来,大抵是陈威不欲她去探望庹沫。本来,这反驳的话是可以好好说的,毕竟,道理在她这厢。然,偏偏她就是不肯好好说话,非得冷嘲热讽,生生将好话说孬了。 陈威心下不快,冷声道:“我缺靴子么?不过是看着你的靴子破了,才想着带你去买一双。你别不识好歹啊?” 甘营儿低头一看,呦——果然,脚上的皮靴头已经磨破了,只余内里衬层松垮垮地掉着,眼看不过两三天就得露脚趾了。 甘营儿心觉错怪了陈威,可嘴巴上却不肯认错,“那又如何?你会挑靴子么?你会讨价还价么?一看你就是冤大头!有你一旁站着,我买靴子必得比旁人贵两倍!” 陈威气得恨不能咬她两口,“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跳上马就跑了。 甘营儿也气啊——你有话干嘛不直说?不想老子去探望庹沫,为甚要百般借口?想陪老子去买靴子,为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你是男人好不好?比个娘儿们还矫情,老子才不稀得哄你呢! 去你一边儿哒! 甘营儿在陈威处吃了瘪,到了庹沫那儿,便忍不住唠叨几句。 虽则庹沫见识不高,然,胜在心眼机灵。他头一歪,便猜出了几分。只是,他心下素恶陈威,自然不乐意见甘营儿与陈威和好,便哎呦呦叹气道:“人家是德王殿下,你不过一小将军,还是忍着他些,可千万别惹恼了他,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最后落得个比我还惨的下场。” 他自是猜出了陈威的种种烂借口只是为了不想甘营儿来探望他,也晓得自己已然成了陈威的眼中钉。既已如此,他更是打算要牢牢抱住甘小将的大腿,无论如何要在他手里混得好一点。 “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本事!”甘营儿自是不怕会有个“比庹沫还惨的下场”。她自觉拳脚上虽不如陈威,可也绝不会被当胸一脚踢得直吐血。 “甘小将——”庹沫只说了三个字,就不再言语了,只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 甘营儿顶顶受不了的便是庹沫这副德性。若是换做陈威,她保准要骂人。惜哉面前之人是个病包,她只得忍耐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经过多次的经验,庹沫已经晓得这句话代表了甘小将的耐性已经被他撩拨得差不多了,便低垂着头,仿佛又忐忑又委屈的模样,“德王殿下对甘小将自是不会怎样。可是,换做我,便不在话下。他会不会。。。。。。会不会。。。。。。看我不顺眼,将我给砍了啊?” “哈?!”甘营儿手中正捧着一杯热茶,一听这话,险没乐喷了,“省省罢!你又没招他没惹他,他干嘛寻你的麻烦?再说了,你这人虽忒没用,好歹是北良的门面。他一德王,纵有些混不吝,可也不会得失心疯。去了京城,你的日子确会不大好过些。然,我看你原在北良王宫里也混得不咋地,如今换个地儿,差也查不到哪里去。起码,不会饿着你,光着你。” 庹沫原本是打算引着甘营儿说出“老子罩着你,德王也不能拿你怎样”的狠话来——以他这些天的细致观察,得出判断:倘若甘小将能说出这话,便是当真将此人罩在麾下,视为自己人。可惜,这次没能成功,或许——火候还不够罢? 庹沫有些悻悻然,面上却不显,只捂着胸口,恹恹地靠在被垛上,仿佛在暗示自己这一身伤病从何而来。 直至庹沫伤病休养得可以上京了,他都不曾等到甘营儿说出“罩着他”的话。当然,无论是什么原因,陈威也不曾如他所担心的那般,来寻他的岔子——这倒是!他一个小小的无权无势的敌国质子,有多大脸面堪入德王的眼?若真想收拾他,自有无数人来踩他,何必德王亲自动手?而先前陈威阻拦甘营儿的所为,不过是那一点点独霸心作祟罢了! 念着相识一场的份儿上,甘营儿终于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去送别。 见庹沫的马车里垫了厚厚好几场被褥,又有火炉等取暖之物,点头道:“不错!东西都很齐全,这我就放心了。” 庹沫正感动着呐,却又听得她说:“你这人整日价哼哼唧唧,比个娘儿们还不如,若不好生安顿着,只怕你能一路捧着心口到京城去。” 庹沫一腔子的感动话,愣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悉数给憋在喉咙口,好悬没闭过气去。他眨巴眨巴眼,细眯眯的小眼睛里仿佛浸润着水光,双唇微微蠕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甘营儿见状,拍着他的肩膀叹气道:“我知你是舍不得这里。不过呢,你是质子,就得好生本分地尽职尽责,乖乖做一个花见花开人见人夸的好质子,也好给你父王长长脸!去罢,长路漫漫,君自珍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前尘往事(二十七) 庹沫怀着一颗备受摧残同时又充满了忐忑和留恋的心,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一路向京城行进。 那里,是他名义上的敌国国都,而高据其上的国主,则是他被迫来做质子的罪魁祸首。然,他却怎么也提不起一点恨意。或者,宁勿说是恨意,不若说是不安更准确些。 他已经受够了在北良王宫里的艰难岁月,即便在临出发前,他那高贵的父王极其稀罕地召见了他,却不过是三言两语,且,一脸的鄙夷。 他心中冷笑:你个败国之君,倒有脸了?可转念一想,自己亦不过是败国之君最不受待见的儿子,又能有脸到哪儿去? 北良国主勉为其难地端出一副和蔼的姿态,只说了一句“你长这般大了,很好,很好。”然后,接下来的话语,无不是明里暗里要他心念母国,既要在南秦国安分守己,不要给母国(尤其是父王本人)招惹麻烦,同时又要机灵敏慧,多探听南秦朝堂要事,有机会就传递回北良,还要多多在南秦君臣前多多说北良的好话。。。。。。 庹沫垂首躬身,端是一副恭谦乖儿子的模样,心里却不住地嗤笑。以往,他自宫里人的对话中,以为父王是何等英明神武,盖世无双,却原来,非但是个糊涂蛋,且,还是个脑筋颇为混乱的糊涂蛋。 呵呵——呵呵! 如此一来,他又何必畏惧于南秦作质子?就算再差,无非丢一条命而已。至于吃穿用度,他压根儿没考虑过。 然,甘小将对他说过一句话:“只要你别乱来,就无需担心性命。我家国主好得很,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鉴于两人在共同说陈威坏话中结下的“情谊”,庹沫只得在心里翻翻白眼,不明白甘小将如何说得这般轻松笃定,仿佛南秦国主是他家似的。 他自是不晓得,随他一同上京的侍卫中,有一人身携将要呈送给南秦国主陈昂的私信。那是甘营儿写给她姐夫的。 信中,写了打探来的庹沫过往,又将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对庹沫的观察和了解细细描述,最后,建议姐夫安排个人教庹沫识字读书—— 是滴,北良王子庹沫已经十五了,却还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 当日甘营儿晓得此事时,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你你,你居然不识字?”天呐,这可是位王子,再不受待见,也不至如此待罢? 庹沫讪讪一笑,似无所谓地摇头晃脑道:“我父王有三十多个儿子,如何能每一个都看顾到?他连我的排行、岁数都不晓得,呵呵,只怕在安排质子前,连有没有我这个儿子都不确定罢?自打付宫奴死后,我每月的用度份额就再不见了。或许,是谁想要占了去,便将我报个病亡也未可知?反正,自打王后娘娘薨后,王宫里就是几个宫妃当家,她们只要哄好了我父王即可,其他的,算什么呢?” 甘营儿被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方喃喃道:“贵圈真乱。” 因着心里委实吃不消庹沫是个睁眼瞎的事实,她便思忖着总得令他读点书,起码,读书识理呀! 于是,她偷摸着给姐夫写了封信,其中便夹带了这私货。 对于陈昂,她自觉还是比较了解的。虽则这个人比较磨叽,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别和蔼和亲,无论是对着姐姐,还是自己,从不曾端出国主架子。她犹记得母亲将将过世时,自己哭得昏天暗地,而彼时姐姐因悲伤过度而病卧,倒是国主姐夫抽空就哄着她,带她在宫里四处溜达,或者在御书房接见朝臣时,将自己偷摸塞进书案底下,顺手再递给自己一大块糖糕。 诸如此情此景,甘营儿忆来,至今颇感暖心。 眼中钉终于走了,陈威那盘桓在胸口的酸气,可算是泄了。 只是,当小太监飞奔着来报好讯儿时,他还嘴硬得要命:“走就走了,如何?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孤挂念?” 小太监低垂的脑袋都快到胸前了,低声禀报:“甘小将去送行了。不过,并不见悲伤,倒是很欢喜的样子。” 陈威唇角微微一勾,心道:“我得好生教教这缺心眼的傻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她这般看顾。” 甘营儿送走了大包袱,自然心下欢喜。 她乐滋滋地一边剥着长生果,一边对甘元弘道:“大哥哥,你不晓得,那人委实娘儿们得很。一点伤,就哼唧个没完。起先,我当真以为他伤得快要死翘翘了,岂料,待王小五都能骑马了,他却还赖着榻上叫痛。我的天呐!头一回见这种男人!真长见识!” 甘元弘委实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当初被老爹揪进大营,没几天就被马踢断了腿,也是这副德行。彼时,他年幼,当惯了侯府金尊玉贵的大少爷,甫受此伤,连痛带吓,哭了好几天,惊得他爹以为儿子变闺女了。 时光如梭,彼时一吃痛就哭唧唧的侯府大少爷,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英俊帅气的副将,带兵布阵,纵马征伐,光彩耀人。 他搓了搓掌中的长生果,细细吹去了散落的红皮,道:“世上人有千万种,你才多大?莫说这般老气横秋的话。我观此人,虽落魄不堪,心性却有几分可圈可点之处。须知,他身份尊贵,却好似活在烂泥里,这样的遭遇,往往会造就心性偏执。或者阴鸷,或者狡诈,或者自卑到极点,或者极度看重脸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甘营儿就着兄长的手掌,啊呜一口吞了满掌剥得干干净净的长生果仁,口齿不清地呼噜呼噜道:“呜。。。。。呜。。。。。。好吃。。。。。。嗯,有道理。。。。。。这个人罢,屁本事没有,可察言观色的能耐倒是不差。我看,他在京城里,应该不会饿死了。” 甘元弘轻轻拍了妹妹头顶一巴掌,笑斥道:“胡说甚呢?他好歹是一质子,就算为了南秦的颜面,也不会饿着他。不够,过得好不好,还是要看他是否安分。” “嗯嗯,确实如此。不过——”甘营儿抻着脖子,好不容易将一大口长生果仁给咽下去,干得险没翻白眼,“咳咳咳,咳咳,他倒是私下里对我说,临行前,他父王很是表现了一下慈父姿态,他也就配合着做出孝子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明白,不过是他父王担心他记恨这些年的冷遇,临时端出的笑脸罢了。为着自己活得好些,他也会谨守本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甘元弘皱眉道:“倒是个凉薄冷情之人。” 甘营儿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遇上这种爹,还不如没有呢!他能跟野草般地活到现今,委实不易。” 甘元弘却似无所动,只皱着眉,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熙平九年。 甘营儿及笄了。 一些人的心里,悄悄打起了算盘。 只是,甘营儿依旧痛并快乐地当着她的小小参将,整日将斥候营里那群小子们,训得哭爹喊娘。 姐姐寄来封厚厚的信。信里说,她要及笄了,却无法在军营举办仪式。原想着今年爹爹会进京述职时带着她回来,岂料今年边关吃紧,爹爹取消了京城之行,稍带着她也不能在京城举办及笄仪式了。姐姐遥在京城,委实心里不安,又挂念得紧。准备了好些祝贺之礼,却送不出去,只得先存着,候着她回来。待她返回京城后,姐姐必好生补办仪式,将这些个好东西插戴上。 甘营儿读到这里,忍不住打一哆嗦。她不由想起当年随爹爹入京的情形。彼时,她宿在姐姐寝宫中,整日被装扮一新,连路都不会走了。难不成,姐姐还打算继续“折磨”她? 她悲号一声,一头倒栽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前尘往事(二十八) 为着甘营儿的及笄之礼,陈威没少花心思。 还早在一年前,他便吩咐人四处去寻合意的贺礼。怎奈边疆之地,穷山僻壤,连块好玉都见不到,能有个啥好东西配作贺礼?没奈何,他只得遣人去了京城,将母后求救。 姜太后收到儿子的亲笔信,心里又酸又涩,撇嘴道:“那野丫头也不知修了几百辈子才修来的好福气,竟得了威儿的青眼。瞧这巴巴的样儿,真没出息!” 侍奉她多年的老宫人躬身微微一笑:“殿下是心里有成算的人,怎会被个小丫头哄了眼?只不过是用得上罢!” 姜太后将手中的信“啪”地倒扣在案几上,扶着老宫人的手站起来,慢慢踱至床前,仰头望着远处房檐下熠熠生辉的铜铃,轻轻道:“哀家的威儿心怀大志,当得起这天下。” 老宫人心里心下一凛,不敢接话,只将头垂得更低了。 姜太后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任由她把玩,于其中拣选几样,便已是世人做梦都难以想象的瑰宝。 当陈威将一只巴掌大的点翠螺钿盒递给甘营儿时,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打开看看,可喜欢?” 甘营儿晓得这是陈威颇花费了气力寻来的好物件,便不做客气之态,接过那只极为精致的螺钿八角盒,轻轻打开。 “唔?”甘营儿甫一启盒,险没晃瞎了眼。 八角盒中,正中端端摆放着一只血红的珊瑚镯。镯体鲜艳似血,精雕细琢为龙含珠的形制。其间,有细碎的宝光绚丽洋溢,定睛细看,原来是鸽血色的红宝、粉色的珍珠,以及薄如蝉翼的金箔银丝点缀其中。红宝做龙眼,珍珠为含珠,金箔覆龙爪,银线镂龙角,以及极为细碎的翡玉嵌为龙甲。 甘营儿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一个不慎便将这稀世珍宝给吹散了。须知,珊瑚难得,大块的血红珊瑚更是稀有。珊瑚性脆,不易雕琢,多雕为小样摆件,抑或琢为圆珠穿链,极少会这般舍得工料地琢作整只手镯。且,这只龙含珠的珊瑚镯,乍看一下,只见一片鲜艳的血红,细看,又有深浅不一的粉绯茜妃等碎宝点缀其中,既不显突兀,却又华贵异常。 毫不夸张的说,这委实是件举世难得的宝物。就连甘营儿自诩“啥宝贝被见过”,也惊呆了。 “可喜欢?”陈威就是爱甘营儿这副没见过啥世面的小模样,心下得意非凡,白牙一龇,“戴上试试?” 甘营儿紧张得直摇头,“我我我,我不敢。。。。。。” “嗯?”陈威不明所以。 “太太太太稀罕了,我怕自个儿粗手粗脚,碰坏了这好宝贝。。。。。。”甘营儿说这话时,一点儿也没觉得丢脸。 倒是陈威替她难为情了一下,轻咳一声,板着脸道:“少说这丢人的话!侯府千金,王后嫡妹,甚没见过?来,戴上试试?!” 甘营儿紧张得连唾沫都不会咽了,只觉得嗓子干巴巴的,目不转睛地瞅了珊瑚镯半晌,还是哭丧着小脸道:“真真真。。。。。。真不敢。。。。。。万一碰坏了,卖我几个都不够赔的。。。。。。” 陈威气极而笑,“几个?几十个都不够!” “那那那,那你还是收回去罢?”甘营儿将螺钿盒往陈威面前一递,满面痛苦,跟吃坏了肚子似的。 “不喜欢?”陈威抱着双手,翻着白眼,歪道。 “喜欢,可是——”甘营儿撇着嘴,都快哭了,“我整日这副打扮,又要训练对打,哪里有机会带着它呦?唉,委实不舍得宝物蒙尘。。。。。。” “哈!”陈威就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姑娘,“你打算一辈子当斥候,做小将啊?你傻了罢?如今,你已及笄,就是大姑娘了。你可知道在京城中,如你这般岁数的姑娘早就定亲了,单等着及笄之礼一过,就要筹备迎娶之事。你该不会以为及笄之礼只是个‘礼’罢?” 甘营儿脑袋摇地如风车,“没没,没人告诉我及笄之后就要嫁人呀?”她面上的沮丧之意更重了,“我也没想当一辈子假小子,可是。。。。。。我爹也没说要给我定亲呀?糟糕,我会不会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啊?!” 陈威闻此言,心想自己怎么没厥过去呢? 他将珊瑚镯自八角盒中拈起,另一手扶着抬起甘营儿的手腕,比了比,便顺着指尖一点点套住,慢慢推移,直至推到手腕处。 珊瑚镯晶莹明润,散发着柔和奇丽的光芒。只是惜哉那只手腕却黑如陈炭干如鸡爪,新伤旧疤交错可见,真真如甘营儿自嘲那般,“宝物蒙尘”。 “好看不?”陈威柔声问。 “好看得不得了!”甘营儿终于能咽下一口唾沫了。她目不交睫地盯着自个儿手腕许久,忽地抱在当胸,紧张道:“你哪来这宝贝?你是不是又去挖谁家的祖坟了?” 陈威险没气得闭过气去。 他咬牙切齿道:“我一亲王,要什么没有,还需要挖旁人家的祖坟么?” “那可说不定。”甘营儿一脸的怀疑,“那犀灵珠不就是你打人家北良高祖坟里挖出来的?” 陈威真是后悔死了,自己怎么就那么嘴欠将那珠子的来历告诉她了呢?如今被她当做把柄,是不是翻出来念叨念叨,刺激自己一下,简直要命啊! 他只觉得自己的耐性快到极点了,赶紧深吸几口气,喘了半晌,方沉脸道:“一码归一码,你不要乱七八糟瞎扯一气,好不好?早知你这么麻烦,我不如就在路边捡块马粪给你作贺礼算了!” “哼哼!”甘营儿丝毫不受他威胁,抱着盒子,噘嘴反驳道:“可别忘了,再过几个月就是你的弱冠礼!你若送我马粪,我就回你一盒鸡屎!” 陈威目送着甘营儿喜滋滋地抱着螺钿盒跑去,不由展颜一笑。 这贺礼,看来是选对了! 果然还是母后眼光不俗!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提亲了呢?过了及笄之礼的姑娘,与青梅竹马的亲王殿下议亲,论谁也只有拍手叫好的份儿! 陈威虽恨不能次日就去寻甘飞扬说要娶他小闺女,然,他亦心知,这作态委实难看。 要说他心仪甘营儿,倒是不假。一来,两人青梅竹马,不打不相识。二来,在自视甚高的德王殿下眼中,天下女子,只有甘营儿堪与他比肩。他们可以一起论战,一处谋策,对着沙盘指点江山,往往一个眼神就能会通彼此心意。即便母后口口声声嫌弃甘营儿,说她“粗俗鄙野”, “没有规矩,不成体统”,“毫无世家千金的风度,不堪为亲王妃”,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 那些个低眉顺眼的女子,纵娇颜胜花,也不过是一只假花罢了?纵红袖添香,却毫无同心共语。那些个女子,只阖在他的后宫中,成为他兴致所来的玩意儿罢了,如何能与他比肩饱览天下呢? 念及此,他摇摇头——母后总归是深宫女子,见识到底有限。 心仪甘营儿,是个很好的理由。他想,这些年了,但凡不是瞎子,都该看到自己是如何对待那小丫头的。甘飞扬是瞎子么?不是!那他就不该装糊涂! 夜里,陈威斜倚案几,思忖再三:到底是请母后向王兄进言,请他下旨赐婚呢,还是自己主动求亲?他一会儿觉得由王兄下旨赐婚显得更慎重些,一会儿又觉着自己主动求亲显得更诚心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前尘往事(二十九) 陈威送出了用心准备的及笄礼,便算计着如何连本带利地收回来。这日夜里,他酣卧高榻之上,也不知梦到了什么,欢喜地笑出了声,令守夜的小太监纳闷不已。 而与此同时,甘元弘却眉头紧锁,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 “大哥哥,怎地?你也觉得不合宜,对不对?”甘营儿一脸紧张地望着兄长,视线时不时地自螺钿八角盒上扫过。 甘元弘瞅了一眼幺妹,心道:“这么个丑丫头,竟能惹得德王如此上心,是福?还是祸?” 一个月前,甘元弘奉命围截一伙儿自西魏国的溃兵。近几年来,西魏国的形势愈发混乱,各地时有藩镇起兵,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几要打成了一堆烂浆狗脑子。因着西魏国与南秦国之间只隔着一座龙牙山,虽山险岭峻,依然拦不住零零散散的流窜之人,这其中,既有溃兵,亦有活不下去的百姓。 甘飞扬叹气道:“西魏国得位不正,德不配位,苦的却是老百姓。”便命人守着两国交界处的山口,只允许寻常百姓入境。 月前,有消息传来,道是西魏国虞藩战败,手下顿时四分五裂,不少溃兵直冲着龙牙山而来,只怕要闯入南秦国。于是,甘元弘领大将军令,便去消灭这伙子溃兵。 他只带了一队人马,拢共不过三十多人,便将二百多人的溃兵悉数围截在龙牙山北麓,一个都没跑掉。待得胜回营,“甘副将又立一功”的喜讯登时传遍大营。有些个老兵不无得意地故意板着脸,装作早已司空见惯的模样,耸眉道:“很稀奇么?嗨,真是没见识!咱们甘副将可是小诸葛呢,智谋过人,这等小小阵仗,怎会放在甘副将眼中?你们这些个新兵娃子,见识忒少!忒少!” 于是,这一批新兵知道了——原来,咱们甘副将是“小诸葛”呀! 甘元弘带着无一伤亡的队伍返回,交还了令旗,还没来得及歇一歇,便被幺妹贼忒兮兮地拽到帐篷里,偷摸着自怀中摸出一只极精致富丽的螺钿盒。果不其然,她自兄长脸上亦看出了满满的震惊。 甘元弘一巴掌就将盒盖“吧嗒”盖上,惊惶问道:“哪儿抢的?” 甘营儿大怒:“你当我什么人?你妹子我又不是土匪,做甚要去抢?分明是别人送的礼好不好?” 甘元弘顿觉说错了话,连忙道歉:“是!是!营儿是个好姑娘,又不是土匪婆!不过,这可是稀世宝物,谁那么大方地送给你呀?他央你向爹求情么?” 甘营儿恨不能将她哥的脑袋瓜敲开了瞧一瞧——这人是不是傻子啊?她翻着白眼道:“还小诸葛呢?分明是小猪哥才是!你瞧着我有胆子敢收受贿赂向爹求情?你有那猪脑子,我还没有那猪胆子呢?” 被妹妹嘲笑为“猪”的甘元弘并不气恼,只是诧异,“正是,我也觉着奇怪呢!就算要求情,也该来央我才是!我在爹前说话可比你管用多了。” 甘营儿气得破口大骂:“你好大的脸呀!说你是猪,你还真端起这张大猪脸啦?哼哼!既你说话管用,那下次惹恼了爹,休想我为你再说一个字!不!我非但要说,还要多多地说!哼哼!你大概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你干的那些好事了,是也不是?我可桩桩件件都记着呐!放心,小妹我总会在爹面前提醒大哥哥你的,哦?”说到后来,她一脸的阴森冷笑,生生将甘元弘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外加冷汗一头。 甘元弘虽号称“小诸葛”,然,在亲妹子跟前,只有充作“小猪哥”的命。他连连说好话,直做得口干舌燥,方勉强得了妹子的点头,哼哼唧唧道:“咱俩定然八字不合!要不,你在旁人面前就是舌灿莲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地对着我一张嘴就惹我光火呢?哼哼,我得问问你,你是不是我亲哥啊?” 甘元弘都快哭了,心道:妹子脾气大,说话一不留神就被她训得跟狗似的,怎地爹还不把她嫁出去啊? 突然,他灵机一动,险没跟公鸡似地打鸣了—— “这个镯子,难不成,是德王殿下送你的?” 这话一出口,他便打一哆嗦——“完蛋!又说错话了!” 却不料正见甘营儿点头道:“可不是!不过,他这礼送得太过了,我有些不大安心。” 说到底,甘营儿还是个女孩子。但凡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这些个珠光宝气的物件。她虽不佩戴,却并不妨碍于其欣赏。起初,她收了这礼,只觉得满心欢喜。然,待回到自己帐篷中,冷静下来一想,却觉得有些不妥。依着她与陈威的交情,自然会收到一份不错的及笄礼。只是,这份礼物,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太贵重了,贵重得超过了世人的想象。 一时间,她觉得手中的八角盒甚为烫手。 她想退回这礼,可转念一想,依着陈威的脾气,保准儿当场就翻脸,说不得就没得朋友做了。可若是就这么着大咧咧地收下,她保准儿得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总算,幸得甘元弘当日赶回,她赶紧揣着八角盒巴巴地来寻兄长的主意。 甘元弘听了幺妹一番讲述,心里郁闷得要命。 真是同人不同命!他为了准备给妹子的及笄礼,提前大半年就开始筹谋了,省吃俭用,一个大子儿都不敢乱花,总算省出了一笔银子,又向几个好兄弟借了些,方凑出了堪堪够买一把软剑的银钱。 这把软剑,不算什么宝物,只能说是品质中上。然,胜在小巧玲珑,不过一指宽,可藏匿于腰带中,使用时出其不意,乃是偷袭保命的好东西。虽说拿这个做及笄礼听着有些晦气,然,对于枕戈达旦的军人而言,兵器却是最好最忠实的伙伴。 故而,甘元弘颇为这份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而得意。 而为了能够不耽误将礼物送出,他可是紧赶慢赶,一路上丝毫时间都不敢耽误,总算赶在妹子的及笄日返回大营。 军营中秩序井然,训练的训练,做活的做活。他向父亲交了差事,眼巴巴地瞅了父亲好几眼,却不见说什么,反倒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你眼睛抽筋啦?” 甘元弘没胆子问父亲怎么也不给妹子悄摸着办个及笄礼啥的,只得躬身抱拳,默然退下。 他原打算着待洗漱一番后再携着软剑去寻妹子,却不料妹子将他堵在了帐篷里。 望着手中变幻着奇丽幻彩的珊瑚镯,甘元弘真没勇气将软剑拿出来献宝。 “大哥哥,我觉得罢,这礼太大,我有点儿受不起啊!”甘营儿眼中写着满满的遗憾,终究,还是将镯子自兄长手中取回,复又置于螺钿盒中,“啪嗒”,盖上了盖子,将盒子递给甘元弘,“大哥哥,我不想收这礼。” “那你给我干嘛?又不是我送的。”甘元弘话虽这么说,却接过了妹子递来的螺钿盒。 “我不晓得该如何退还给殿下,大哥哥帮我想个法子,既不伤他面子,又能令他收回这礼。”甘营儿吊在甘元弘的手臂上,跟小猴子似的晃来晃去。 此情此景,恍若昔日甘营儿初来军营时的再现。 甘元弘微微一笑,忍不住摸了摸妹子乱蓬蓬的发髻,道:“想必殿下费了不少心思准备这礼物,你真舍得退回?” 甘营儿伤感地一撇嘴,拉长了腔调:“舍不得——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见这等宝物呢!只是,舍不得归舍不得,我不敢收!” 甘元弘很是为幺妹的“识分寸”而高兴——须知,这世上有多少人,便是因着“不识分寸”而遭殃。一直以来,他很是为妹子的跳脱脾性而担心,生怕她野惯了失却分寸,待得将来嫁人就没法过日子了。 现下看来,他颇觉心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前尘往事(三十) 对于如何合情又合理地退还珊瑚镯,甘元弘想了十个主意,无一不被甘营儿否决了。 甘营儿气得直哼哼:“还小诸葛呢?自吹的罢?你这些个主意,个个臭到家——”说着,还拿手掌在鼻子前扇来扇去,“简直臭不可闻!” 甘元弘也很无奈——陈威的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他能如何呢? 突然,一个想法如雷劈般击中他的脑子,险将他惊得跳起来——“殿下。。。。。。殿下这般重视营儿,莫不是,莫不是看上她了罢?” 他觉着这想法委实匪夷所思,可此刻细细想来,却又不无道理。纵观这些年来,虽则陈威与甘营儿号称“不打不相识”,却是真正的“欢喜冤家”,天天吵,天天打,吵架干仗之后又和好如初,简直比小孩子还幼稚。 陈威常仗着亲王身份,干些出格的事,即便甘飞扬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劝诫。然,他却从未对甘营儿有过任何不妥的举动,甚至,可以说,他更不允许有其他任何人对甘营儿有任何不妥。 他颇为重视甘营儿。 早些年间,还不大显。如今,随着两人年岁愈长,陈威看待甘营儿的眼神愈发明显了。甘元弘不是没有觉察这异样的眼神,只是。。。。。。只是,嗨——他万万也想不到,就自家妹子那皮猴,居然能得了德王殿下的青眼——哎呦喂,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论说,若是营儿嫁与了德王殿下,倒是绝好的一门亲事。两个人青梅竹马,意气相投,保准儿婚后感情融洽,啥侧妃啥侍妾,定然插不进去。然,就妹妹那一走三蹦跶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好一个亲王王妃呢?她与姐姐是截然不同的路子啊! 况且,殿下与营儿皆为火爆脾气,万一有个啥针头线脑的争执,动起手来,定然是妹子吃亏。可若是依着妹子的脾性,定然不甘心吃亏,到时候,只怕德王府邸要遭殃。忽然,他觉得甚有必要建议陈威将他的府邸修得务必结实些。 且,将来,纵妹子有王后姐姐撑腰,可德王还有太后亲娘撑腰呢!哎呦喂,但就一个“孝”字,王后姐姐就不是太后亲娘的对手啊! 唉!这可怎生是好?甘元弘顿觉自己脑门上多出了几道深深的发愁纹。 不得不说,甘元弘想得委实太多啦——八字还没一瞥的事儿,他就能脑补出这许多来,委实配得上他“小诸葛”的美名! 甘元弘的指尖在螺钿盒上轻轻摩挲,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漆面令他有种触摸凝脂玉肤的感觉。细碎精致的螺钿嵌片错落有致地组成牡丹花纹,灼灼生辉。这样的螺钿盒,看着虽然不若嵌宝锦盒华贵耀眼,但就价值而言,只有更胜一筹。他依稀记得,儿时尚在侯爷府时,也曾见过类似这般的螺钿盒,只有巴掌大。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炫耀般给他看了一眼——只有一眼。母亲说,那是父亲送与她的信物,珍贵无比。于是,他想,大抵只有珍贵无比的物件,才配放置在这样精美绝伦的螺钿盒中。 盒子已是这般难得,可想而知,其中的珊瑚镯价值几何?甘元弘那千伶百俐的脑袋瓜里,已然想到,这其中,必有太后娘娘的手笔。不然,纵德王殿下本事通天,只怕也不见得能寻觅得到这样的稀世珍物! 太后娘娘会真得赞同殿下么?还是,另有用意? 甘元弘越想越多,心中愈发不安。他找了个借口,打发了幺妹,便急匆匆地去寻老爹。都说“姜是老的辣”,这等要紧的事体,还是要听听爹的意思。 二更天。 军营中巡逻的士卒们,排成整齐的一伍,手持钢刀□□,穿行在一顶顶帐篷间。浸油火把错落有致地绑在各处,发出噼噼啪啪的微响。 大将军的帐篷里依然灯影幢幢。甘飞扬手把文书,蹙眉凝思,慢慢翻页。 帐外有低低的对话声响起,片刻,守门的侍卫掀帘而入,抱拳禀报:“禀报大将军,甘副将求见。” “哦?这般晚了,他来做什么?”甘飞扬诧异地颔首道:“要他进来。” “是!” 甘元弘入账,先是问候了父亲,便将怀中的螺钿盒掏出,细细讲述了一遍这礼盒的来历,以及自己的想法。 末了,他担心地问道:“爹,您看,这其中,是否还有其它的意思?” 甘飞扬垂眸沉默不语。 许久后,方见他展眉一笑,眼角的皱纹凌厉如刀锋。 “德王的心思,愈发深沉了,不好猜呀!”他抽出短匕,将油灯上的灯芯挑了挑,灯花登时亮了几分,“不过,咱们也不是糊涂人,是也不是?” 甘元弘有点着急了,“怎么不好猜了?这般明显得很么?一份及笄礼而已,用得着这般贵重么?德王素来精明,惯会精打细算,儿子不信他只是将这镯子当作及笄礼?儿子怕,今日营儿收下了这礼,明日德王就会提什么非分之想。。。。。。” “不得胡言!德王殿下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年少慕艾,亦算人之常情。” 甘元弘一听就急了,险要扯着嗓子嚷嚷起来—— “爹——,这不是什么‘年少慕艾’的事儿!这可是营儿的终身大事!德王纵位高身贵,可终非营儿的良配啊!” 甘飞扬转过头来,望着儿子,似笑非笑道:“怎么就不是营儿的良配了?难不成这世上还有比德王更出色的男子?” 甘元弘气得鼻子都快歪了,深觉着他那一向英明神武的老爹定是被德王下了药,方会说出这般糊涂话。 他连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道:“德王的确出色,然,他一向城府深沉,事事爱算计,咱们营儿,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营儿聪明,却是个直性子,喜怒哀乐一望便知。如她这般,将来嫁过去,事事受德王钳制,日子必然过得憋屈。她又不是个能委曲求全的人,必然会与德王对峙起来,将来,只怕德王府里会闹个鸡飞狗跳墙。” “这就是你的理由?” “正是!营儿是您的小闺女,儿子的亲妹子,咱们自该为她的一生幸福细细考量。以儿子看来,营儿的夫婿该当是个性子温厚敦和之人,聪明又不狡猾,端方又不呆板,事事包容营儿。。。。。。” 甘元弘扳着手指头,正想一一细数未来妹婿的种种必备条件,却听得头顶上传来老爹一声冷哼:“哼!那你可做得到?” “呃?”甘元弘傻眼了,“儿子。。。。。。儿子。。。。。。” 甘飞扬一巴掌拍在儿子后心,痛得甘元弘龇牙咧嘴,却连一声“哼哼”都不敢发出。他怯怯地望着父亲,“爹?” “你只在这些小处去看待德王,却忽略了大处。” “大处?”甘元弘有些糊涂。 “诚如你所说,德王精明过人,然,他与营儿亦算青梅竹马,试问这世上,还能有哪个男子能够接纳营儿曾有军中历练的经历?世上男子,对女子有诸多要求,自己可以纵马天地,却要他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你爹我,亦不能免俗。如若你将来的娘子整日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与一群男子混做一处,你会有怎样的感觉?” 甘元弘拧着唇角,仿佛牙疼似的,说不出话来。 “反观德王,若是他真心喜欢营儿,不计较这些,何尝不是难得的知心之人?况且,如你所说,这镯子若是太后娘娘代他寻来,可见他也是说服了太后娘娘,倒也颇显诚意。” “可是,爹——”甘元弘本不太想说这个话,如今看来,不往明白了说是不成了。他心一横,凑到甘飞扬耳边,一字一句,郑重道:“儿子还记得,昔日先帝赐殿下‘德’之封号,便是希望他做一个辅佐国主的贤王。可是,爹,您看看,如今,殿下可有‘贤王’之相?他聪明好学,肯吃苦,且,又好兵事,马上功夫马下拳脚,样样不差。然,殿下心性冷戾,出手狠辣,对下毫无体恤之情,前不久还将一个马夫险些鞭死——就因为那马夫给他的宝贝马洗澡时用的水温度不合宜。如今,在咱们大营里,单为他一人,便有五十个侍从伺候他那些马,听营儿说,他在京城郊外还有个好大的马场,皆为各地供奉而来的上品宝马。” “爹,您看,他这样,可算得‘贤王’之相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前尘往事(三十一) 儿子的一番话,令甘飞扬陷入了沉思。 他虽两鬓如霜,可又不曾老眼昏花,如何能看不见德王对着自家小闺女时贼忒兮兮的眼神。 小儿女之□□,素来最是难测。昔年,他也曾年少轻狂过,如何不懂陈威那掩不住的心思。眼见小闺女一日日渐长,他深知并无多长时间能够再将她留着自己身边了,一颗老父心便总是蠢蠢欲动。故而,他并不如儿子那般对德王严防紧守。 当日,他将营儿带入军营之中,一来是妻子的嘱托,而来亦是觉得亏欠营儿,想着要好生弥补父女之情。哪知,营儿一入大营,就跟猴子投林般,不到三个月,便将她母亲用了七年时间教导的一切有关侯府千金的仪态规矩悉数丢光。起先,他是不忍心拘束小闺女,再到后来,那就完无办法了。甚至,他发现,小闺女仿佛天生就合该是军伍之人,不过豆蔻之龄,便已成为军营中的斥候第一人。她聪明,机警,身手矫健,反应灵活,屡屡超人预期地完成布置下来的斥候任务,凭着实打实的军功而升职,成为斥候营的主事,亦成为甘飞扬的得力臂膀之一。 然,她终究是女子,终究是要解下铠甲,换上裙袄,梳起高高的发髻,插上珠光宝气的钗簪,成为高门府第中的贵妇。 这是她终将无法改变的命运。 一如她聪慧清高的母亲。 一如她剔透灵慧的长姐。 只是,这世上,有哪个男子能够真心接纳甘营儿呢?一个在男子军营里顶着少年面目的甘营儿,如何在世俗的眼光和口水中,挺直了背脊,堂堂正正地活着? 所以,甘飞扬有些后悔了。 直至某一日,他意外地发现了德王望向营儿的眼神有那么一丢丢不对劲儿。 他再□□复观察,终于,一颗老父心不再如先前那般惶惶不安。 甘家世代忠良,而到了他,更是成为南秦国的中流砥柱。只是,甘飞扬亦晓得,忠字好写,却难认——不是自己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大忠臣,天底下的人就都认的。故而,这位有着“南秦军神”美誉的男子,谨慎地应对着一切送到他眼前的荣誉。他从不结交朝中大臣,也不与王公贵胄往来密切。他带着长子戍守边关,妻子带着女儿独守侯府,少与京城高门交往,为的便是不落人口舌。 他唯一的弱点,便是对妻女的愧疚。因着这愧疚,他允了长女嫁入王宫成为一国之后。因着这愧疚,他又放纵幺女,女扮男装,成为军营中干练勇猛的“甘小将”。 无论在外人眼中,他是如何顶天立地如何威名远播如何铁血强悍,终究,他只是个溺爱女儿的老父,满心满愿地希望女儿有个幸福美满的好归宿。 或许,这正是他对德王小心思有所觉察却视若无睹的原因罢? 然而,长子的一番话,却令他不得不重新看待这件事。 毕竟,德王身份特殊,不能视为寻常贵胄。他的身后,是姜太后,而姜太后,却并非国主生母。 寻常人家的继母与继子之间,多为家产而横生纠葛。何况,天家一国之祚呢? 珊瑚镯留在甘飞扬的军帐中。他坐在榻上,隔得远远的,瞅着那精致的螺钿盒,仿佛那是块烫炭。 一夜难眠。 次日,一大早,甘营儿就被父亲的亲兵唤去。 “爹?”甘营儿可不像她哥那样,进父亲的军帐还需侍卫禀报。从来,她就是特殊的那个,落在旁人眼中,也当是大将军溺爱幼子而已。 “咦?爹,您看过啦?”她一眼就瞅见了案几上的螺钿盒,顿时垮了脸,“爹,这事儿,您看当如何?” 甘飞扬将早上省下来的一碗浓稠肉汤递给小闺女,看着她“咕咕”两口喝完,笑道:“晓得你喜欢这肉汤,特特留给你解馋。” 甘营儿抱着老爹的手臂直晃荡:“爹最好啦!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馋,只是不晓得为啥偏就爹这里的肉汤特别好吃!定是火头军偏心,特特给爹煮得又香又浓。” “这是自然!谁叫你爹是大将军呢?”甘飞扬打趣道。 甘营儿故作叹气道:“唉,可惜我如今只是个小小的参将,莫得资格喝这浓浓的肉汤,只得一碗清汤寡水罢了!等到将来我做了大将军,必然顿顿喝肉汤,不,肉羹,粘稠得要将两瓣嘴粘起来才好!” 甘飞扬一听这话,心里又酸又涩,半晌说不出话来。是啊,哪家高门贵女,会为早上一碗肉汤而垂涎呢? 甘营儿见老爹沉默不语,诧异道:“爹,怎么了?您唤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这碗肉汤罢?” 甘飞扬赶紧整顿精神,抬手抹去了小闺女嘴角边的一丝肉沫,道:“当然是要紧事,事关你终身的要紧事。” 甘营儿闻言,吓一大跳,急忙敛神屏息,挺直腰背,顿时化作乖巧孩子一枚。 甘飞扬早已见识过小闺女的变脸神功,并不以为忤,“营儿,你既已及笄,便是大姑娘了,有些话,爹就直说了,如何?” “那是自然。爹只管说,我硬朗得很,啥都挺得住!”甘营儿话虽如此,心里却打起了小鼓。 却见父亲只轻轻摩挲了那螺钿盒几下,并不打开,低声问道:“你可喜欢德王殿下?” 甘营儿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又来了!又来了!昨儿大哥哥方问过这话,今儿又被老爹问!” 她低垂着头,闷闷道:“与德王殿下做兄弟,我喜欢。只是,我不想嫁给他。” 甘飞扬原以为自己要颇费些功夫才能探听出小闺女的心事,偏生,小闺女就是这般直爽,害得他想了一晚上的婉转话,硬是一句都没用到。 “咳咳——”甘飞扬故作掩饰般轻咳两下,“你不是素与殿下交好,怎么却不愿嫁给他?怎么说,你们也是青梅竹马呀!” 甘营儿噘嘴道:“青梅竹马又如何?我还与王小五青梅竹马呢!” “那你说说,怎就不愿嫁给殿下。”甘飞扬深觉得小看了小闺女,打定主意务必要问个清楚。 “您只看到他聪明好学,我却能看到他的一堆毛病。”甘营儿扳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数落,“他自大傲慢,刚愎自负,对人苛刻,无宽厚恕人之心。” “他素好结交军中官长,人前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人后却语多刻薄。” “他骄愎,听不到旁人说他半点不好。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必定全是旁人的错,自己是半分错都不沾的。” “他虽勇悍,却为求结果,不择手段。” 末了,她抬起头,严肃地望着父亲,“爹,您可知道,这几年来,他因为收集各地好马,挖了多少人家的祖坟?又强占了多少人家的田地庄园?有多少人,本是好好的农户,沦为伺候他那马场的佃户?” “爹,您是大将军,这些事,是报不到您耳中的。可是,我知道,全因他将这些事视为稀松平常,甚至可炫耀之事告诉了我。” “我劝过他,然,无用。他说,这南秦是姓陈的,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些许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爹,他这样的心性,我不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第四十章前尘往事(三十二) 不得不说,待甘营儿说完这些话,甘飞扬已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天呐!我以为我的小闺女是个对□□傻乎乎呆瓜瓜会害羞的萌妮子,却不料她竟是个冷静冷酷冷情的厚脸皮! 甘飞扬忽觉着自己这颗慈慈老父心受到了不轻的打击——果然,低估小闺女的本事是要遭报应滴! 甘飞扬冷静了好一阵,方一边揉着脸,一边喃喃道:“你既不喜欢他,为何总是腻在一处?这个,这个。。。。。。不大成体统啊。。。。。。” 甘营儿诧异道:“爹,我是不喜嫁与他,可我也说了,与他做兄弟是不错哒!”她偷摸翻了个白眼,“再说了,什么了‘腻在一处’?多难听啊!我们是兄弟之间切磋一二,好不好?这切磋切磋,不得挨着碰着,又不是娘儿们,矫情个什么劲儿?” 甘飞扬给小闺女一番话撅得险没背过气去。 他内心大吼道:“你就是个娘儿们,还跟那小子说什么‘兄弟情’!” 这一刻,他真心后悔将小闺女养成了这副“假娘儿们”的德性,顿觉愧对甘家的列祖列宗,愧对过世的妻子,愧对。。。。。。这个不承认自己是娘儿们的小闺女。 于是,他提着小心,低声问道:“那,你既不喜嫁与殿下,可曾想过未来的夫婿是怎样的啊?” 甘营儿拧着眉头回答:“爹,我才十五岁,想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我可是立志要做将军的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想这个?” “十五岁可不小啦!你娘十五岁就与我定亲,十七就嫁给了我。你大姐姐更是十五就嫁给国主啦。你你你,难不成你想做个老姑娘?”甘飞扬只觉得黑云压顶。 “爹——,您老糊涂啦?我能与娘和大姐姐一道比么?她们是高门淑女,我是军伍猴子。淑女十五要定亲嫁人,猴子十五还没玩够呢!”甘营儿不耐烦地推着老爹的后背,一口气推到了案几旁,“大哥哥将这盒子放您这儿,必是请您想个退回去的好法子。您不出主意,净说这些没用的,白白浪费唾沫星子!” “反正呢,我是不会嫁给殿下的!我俩八字不合,只有兄弟情,没有夫妻相。我可做不来亲王妃,也不会如大姐姐那般关在高墙内院之中,纵有个放风的机会,也不过是去寺庙道观里烧个香啥的。再说了,按制,亲王还能娶俩侧妃四夫人呢!您觉着,若我做了他的正妃,会不会天天与那些个莺莺燕燕的侧妃夫人啥的干架?哼哼,依着我的拳脚,将她们捆一道都不是我的对手,保准儿将她们个个揍成烂猪头!” “咱们甘家乃是将门,虽说之前没有女将军,可谁能说我就不能成为南秦国的第一位女将军呢?” “爹,您不是总说,事在人为。您放心,我保准儿好好干,争气干,定给您搏个女将军回来。到那时,我也不用总被那群坏小子逼着一道下河洗澡啦!” 甘飞扬眼前一黑——他竟不晓得小闺女还有这等遭遇! 他委实太大意了!真不晓得这许多年来,小闺女是如何克服种种不便,在这男人营中混得风生水起。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却不肯吐露半分,只咬着牙一力忍受下来? 念及此,他心酸不已,便再也不想多说半个字,满心只希望小闺女能活着自如惬意,随心任性。 翌日。 德王陈威被请到大将军甘飞扬帐中。 一路上,陈威一反常态,旁敲侧击地询问带路的侍卫,大将军究竟有何要事与他相议。 侍卫又是惊讶又是茫然,深觉着今日太阳出来的时辰不对,不然何以一向不屑与他们这些侍卫搭话的德王殿下竟主动开口。 只是,纵他有那个攀附的心,却也委实不晓为何,只得讪讪道:“这个,小人委实不知。还请殿下入账后,相询大将军。” 陈威没好气地瞥了侍卫一眼,暗骂:“屁用没有的蠢货!” 他心中略有忐忑,猜想是否与他送出的珊瑚镯有关。毕竟,甘营儿将珊瑚镯交与兄长,而甘元弘昨日在大将军帐中逗留许久之事,已有眼线暗报与他。 “莫非大将军主动要提亲?”他美滋滋地猜测着。 大将军的帐篷中,一如既往的简单朴素。 占地只比寻常帐篷略大一圈,由一道帘布分为两处。帘布的右手是一张矮榻,叠放这一被一枕,以及几件换洗衣物。帘布左手则是一案一凳,以及三个木桩——显然,那是凳子的替代品。案几上叠放着几本书,一摞纸,以及一方手抄砚,砚沿搭着一支秃毛笔,笔尖凝作乌漆一团,可见主人用过之后并未用心清洗。 每每进入大将军的帐篷,陈威总觉着满身的不自在。相较于自己军帐中的精致齐全——他一向以为,事宜从简,虽自爱华奢,却也只能勉强将就着,于是,侍候他的小太监便想方设法地往“精致齐全”的方向打理殿下的军帐——大将军的军帐简直粗糙得不像话。因着这粗糙,陈威便总觉着,自己是那么地与这里格格不入,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暗示他,他们总不会是一路人。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躬,抱拳道:“大将军!” 甘飞扬回礼后,招呼他坐下,沉默地望了片刻,便自怀中取出一方小巧玲珑的盒子,递到陈威面前。 陈威一看,哎呦,可不正是自己送与甘营儿的及笄礼么? 他心里有些不安,觉着甘飞扬这架势似乎不大像是要主动提亲的样子,不由放低了声音,问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却见甘飞扬一脸肃容,蹙眉道:“这是殿下送与小女的及笄礼。只是,这礼委实贵重,小女承受不起,还请殿下收回。” 陈威“噌”地站了起来,双眼瞪得如野猪般,隐隐透出几分凶意,“大将军如此所为,似有不妥罢?!这礼物,不过是孤的一片心意,营儿很是喜欢,大将军何必拒绝呢?” “或许,于殿下而言,这礼物只是寻常。然,小女蒲柳之姿,委实配不上这样的贵礼。”甘飞扬直视着陈威的双眼,冷静而坚定。 陈威深吸一口气,尽量挤出一丝柔和的表情来,放缓了腔调,“既然大将军这般客气,那孤便直言了——孤,欲娉营儿为吾妇。还望大将军相允。” 甘飞扬眼眸如漆,透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他微微一挑眉,清淡的语气仿佛无波无澜的江面,“殿下严重了。小女生性顽劣,桀骜难驯,委实不堪为殿下操持府务,还请殿下明了。” 陈威心头涌起一股恼意。他已然明白甘飞扬的推脱之意,不由语气冷了下来。只是他心里依然抱着一丝希望,“营儿是何等脾气,孤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世间女子,姹紫嫣红也好,千娇百媚也罢,孤独中意营儿。孤欲与她比肩共揽风云,大将军何不成人之美呢?孤定不会将营儿视为世俗女子,不会拘束她,还请大将军三思。” 他期冀地望向甘飞扬,却不料依然见他摇头,“殿下爱护小女之心,臣感激不尽。然,小女生性洒脱不拘,纵殿下不拘束她,世上却有无数旁人会用异样眼光看待她。臣只愿她平安喜乐,不愿她受那些流言蜚语缠绕。” “大将军多虑了。孤乃一等亲王,营儿就是超品亲王妃,试问天下,哪个敢说她的闲话?”陈威冷冷一笑,煞气顿现。 他自以为所言足以表露自己十分诚意,却见甘飞扬依然不松口,苦笑道:“殿下,您可想过——臣之长女已为王后,若是幼女再为亲王妃——臣之两女皆嫁入王室,姐妹嫁兄弟,有悖世俗风仪。” 陈威眉眼间的恼意已是一览无余。他“刷”地一掀衣袍,“大将军何等人物?岂能在意这些世俗旧礼?”他一字一顿道:“大将军推辞这许多,莫非觉着孤非营儿的——良配?” 这一番话,语气冷森,令人不寒而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前尘往事(三十三) 起先,甘飞扬对于拒绝这门婚事,多少有些惋惜。 尽管世俗礼仪有所约束,但在一位慈爱老父眼中,这些个规矩不过是些没用的说辞罢了。只是,小闺女不愿嫁,他也只能一力肩挑拒婚大任,尽可能地将话说得圆转委婉。 岂料,德王并不就坡下驴,反倒使起性子来,颇暗藏几分质问、挑衅,甚至威胁的意思。 说到后来,甘飞扬便有了些许不喜,心道:“还是营儿看得明白!就这脾性,傲纵如斯,现在就如此不好相与,将来可怎么过日子哟?前恭后厉,实非良人。” 于德王陈威,甘飞扬的感情是有些复杂的。 尚为幼童之龄,德王便随他入营,习学兵事。他仿佛是天生的兵者,于史上各种战役,无不烂熟于心;而无论是马上功夫还是马下拳脚,更是出色得紧,大营之中罕有对手。 他唯一的弱项便是列兵布阵——甘飞扬原本并不想教授于他,只是碍于营儿情面,便带着他一道学习。然,尽管甘飞扬不曾藏私,陈威却依然难以于阵法上凸显峥嵘。究其原因,便是——他缺少大格局。 他生性急躁暴烈,总是无法沉下心来细细研究推演阵法的每一个细微关节。而布阵者,最是讲求心细如发,要将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悉数掌握,且能够随机应变,当断则断,最最要不得的便是不知道何时是最佳时机。 而陈威的致命弱点,往往是过早地发动,时机尚未成熟,他便急吼吼地推铺开去,纵偶有收获,却也往往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故而,在以往的演练中,他总不是甘元弘和甘营儿的对手。尤其是,当兄妹两个联手起来时,每每将陈威虐得死去活来,纵暴跳如雷,却已是于事无补。 事后,甘营儿回去好心眼地告诉他,问题出在哪里。然,总被陈威怼回来:“大将军天纵奇才,他的本事,有你们兄妹俩继承就好了。我个外人,岂可强求?” 气得甘营儿大骂他“不识好人心”,却始终无法改变他自以为“大将军藏私”的龌龊想法——只是这些,甘飞扬并不晓得罢了。 甘飞扬总觉着,他与德王陈威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况且陈威确有天赋,纵有些天潢贵胄的臭毛病,却瑕不掩瑜,依然光芒四射。 只是,他这般以为,陈威是不是也如这般想的呢? 陈威的野心,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也在一日复一日地增长。只是,他掩饰得好,京城里又有太后娘娘帮他遮掩,世人皆谓德王殿下英武无双,乃是国主最最看重的手足,却有谁能想到,他的不臣之心,一日日地在膨胀? 他着意结交军中将官,落在甘元弘眼中,多少品出了点不大寻常的意味。只是,无凭无据,他也不好妄自推测什么。 陈威虽结交将官,可军中名声却不大好。于下等兵卒,他可是狠戾得紧。好几次,若非甘元弘或甘营儿一力拦阻,他鞭下的好几条人命就会因为些许琐事而丢丧。 甘元弘的直觉告诉他,德王待人如此差别,未必仅能用“性情如此”四字能解释得通。然而,这也不过是他的直觉所察,若定要究其原因,却无痕无迹,不知所然。 甘元弘将德王在军中的一些行径向父亲禀报,说不出是为了什么,或许,仅仅是个提醒罢了。 对于儿子所言,甘飞扬先是大吃一惊。他甚看重德王,原因之一便是不少军官都在他面前说过德王的好话,“礼贤下士”、“谦恭敬仪”,评价可谓不低。然,他万万不曾想到,德王竟然还有另外一层面皮。 他是大将军,一手打理军中要务,等闲琐碎之言也不会进入他耳中。他自然不如儿子能那般直接感受到德王的影响。 儿子的话令他开始关注德王的日常言行,果然,他觉察到了一些以往从不在意的问题。只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陈威是德王,虽如今人在他军中,却并不担任任何职务,只不过顶着“习学兵事”的名头而已。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而甘飞扬纵身为大将军,却也只能谨守为臣的本分,如何能对德王指手画脚? 况且,德王的这些个毛病,虽在甘飞扬父子眼中委实刺眼,却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军伍之人素来粗狂,尊卑有序,上等军官打骂下等兵卒委实稀松平常。即便甘飞扬立下军规不得无故打骂兵卒,却约束不到德王头上去。 故而,他私下里劝说德王几次,却见他不置可否,便也只能无奈地叹气了。 不得不说,“学生”成绩好,却人品有瑕疵,这对于“老师”而言,真是个难以选择的大问题啊! 因着这些复杂而纠结的想法,甘飞扬对于婉拒德王的求亲,起先多少抱有几分歉意,又夹杂着些许挑剔。 哪成想,他那歉意还没抱多久,便被德王那丝毫不客气的作态给挤兑没了。非但如此,甘飞扬心里还升起了火气——咋滴?老子就不乐意将闺女嫁你,你还能灭我全家?就你这小子这副德性,老子做你老丈人得少活十年!哼哼,滚——蛋! 未能成为翁婿的两个男人不欢而散。 德王自然没有收回那螺钿盒。而甘飞扬亦看着那盒子糟心得紧,便遣人送去德王帐中——管他收不收呢?反正送回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德王气呼呼地在军营外纵马狂奔一气,待回到帐中,一眼看见那螺钿盒,气得就要一鞭子抽个稀巴烂。侍奉的小太监险没吓个半死,紧紧抱住陈威的手臂,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到:“殿下!殿下!消消火!可千万不能打坏了那宝贝啊!那可是太后娘娘好不容易寻来的,殿下若打坏了它,岂不辜负了太后娘娘的一片心!” 不得不说,到底是伺候多年的贴身之人,小太监一番话打动了德王,终究还是放下鞭子,粗声粗气地骂道:“还不收起来!放在这儿刺孤的眼么?死奴才,没点儿眼力见!” 小太监顶着半边肿得犹如发糕般的脸蛋儿——虽则他成功阻拦了德王打坏珊瑚镯,自己却难逃一巴掌,谁叫他是“没有眼力见的死奴才”呢?——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螺钿盒收起来,免得碍了殿下的眼。 陈威做梦也不曾料到,甘飞扬居然拒绝了他!他原以为,这门亲事,简直就是水到渠成般顺理成章——放眼天下,甘营儿不嫁与他,还有谁敢娶?岂料,他的每一句话都被甘飞扬堵了回来,诸般理由,不过是推托之词罢了。 他想不通,自己这般出众的人才,甘飞扬那老杀才,眼瞎了不成? 他愈想心火愈盛——若就此未能如愿娶了甘营儿,自己与甘飞扬的关系就只能止步于一场有实无名的“师徒相授”而已。届时,自己起兵之际,非但少了一大助力,甚至还极有可能会与那老杀才对上,成为战场上的生死对手。 他虽自傲,心里却通透得很——甘飞扬的“南秦军神”之誉,是凭着实打实的军功搏来的。无论是作战能力还是対敌经验,南秦国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放眼天下,只怕也没几个人敢说自己能胜过甘飞扬。 这般人物,当他不能成为自己的助力时,其存在,便是极大的威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鬼魅噬(一) 见过真正的虎豹是如何噬人么? 它必然是躬腰缩颈,四肢伏地,双耳贴背,仿佛很驯服很沉默的样子。它的双眼微微眯着,似睡非睡间,长长的眼睫遮挡住了双眸中冷戾血腥的精光。 它在等。 等一个机会。 当伺机扑出的那一刻,猎物的性命便在它的利爪钢牙间被瞬间割除。 陈威打过猎,且,是打猎的好手。 他犹自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打野猎,还是甘飞扬手把手地教导他,如何下套,如何布饵,如何消除痕迹,如何一招毙命。 彼时,他尚年幼,只觉得打野猎好玩有趣,却全然不晓其中的凶险。那只山豹,分明已然在陷阱里跌断了后腿,只有嗷嗷待狩的份儿。他兴奋地一口气冲到陷阱旁,正待得意大笑,却不妨那山豹强忍着断腿的剧痛,拼着胸中一口气,如闪电般自陷阱中窜上。眼见雪亮如弯刃的利爪就要扑在面门上,陈威却已吓得一动也不会动了。若非甘飞扬一把推开他,同时抽剑猛地刺中山豹头颅,只怕他不死也得半残。 当然,代价亦是不菲。 陈威被那猛力一推直接撞在树干上,后背青紫一片。然,相较甘飞扬的手臂被山豹利爪划了条一尺多长的口子,那点青紫就真不算什么了。 事后,他每每想起甘飞扬血糊糊的手臂,心里总有种特别不舒服的感觉。 为什么呢? 他说不上。 那似乎在暗示他什么,又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他不愿去深想,只是不晓何故,当日的情形总会隔一段时间出现在梦中。 他想,必得自己真正猎杀一凶兽,才能摆脱这可恶的梦。 半年后,他亲手猎杀了一头野猪。五百斤的大野猪,硬是生生被他“欺负”地体无完肤。待得倒毙在他面前时,已是浑身上下没一块巴掌大的完好之处了。 后来,曾亲眼目睹此景的甘元弘悄声对幺妹道:“当日情形,至今想来,仍令人不寒而栗。你也别笑话哥哥胆子小,委实是头一回见人是这般打猎的。”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臂,仿佛禁不住边关的秋风,“我的亲娘诶——那野猪的血都流光了!真真吓死个人!” 就此,陈威喜欢上了打猎。 尤其喜欢猎凶兽。 什么大虫,山豹,熊罴,野猪,豺狼啥的,越凶的猛兽,他猎得越起劲。 甘营儿曾同他一道打猎过。然,仅此一次,再无后话。 她格外地想不明白,怎地德王殿下那般喜欢虐杀猛兽?猎一只大虫,非但身上要捅十七八个血窟窿,还要将尾巴连根剁去,双眼刺瞎。至于野猪,更是还没等咽气,就将嘴里的獠牙硬生生地掰断——听说,有一次,还是连着半个下巴给掰下来的。 甘营儿乍闻此讯,足呆立了小半日,方缓过神来。那一刻,她对兄长所言,深有体会。 陈威自打猎中学到很多东西。 故而,他行事愈发有了章法。 这次,他所谋甚大,所猎甚险,筹划地就更加细致周详。 可惜,他的老师,他的好友,他的青梅竹马,皆不能与他分享此次“打猎”的快乐了! “围猎”的人马已经悄悄铺开,屏息静气地等候着“猎物”入围。 远远地,马蹄声如磅礴的浪涛,由远而近,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月色惨淡,夜风如枭。 山谷两侧的树木各自将枝桠伸展得千奇百怪,仿佛魑魅魍魉在茫茫夜色中张牙舞爪,欲伺人而噬。 凛冽的寒风中,甘飞扬竟奔出了一头大汗。 “殿下——殿下——究竟如何了?来得及,一定来得及!”他心里默念着,双脚一夹,身下的爱马受痛,顿时身速又快了几分,仿佛一道闪电,不见其形,惟留其影。 紧随在他身后的副将叫苦不迭,却丝毫不敢露出半分,只得咬牙跟上。 怨不得大将军如此玩命儿似的赶路——倘若德王殿下就此陷入敌军而受伤,甚至。。。。。。殒命,只怕这甘家军自上而下都要背负重罪,谁也逃不了! 山谷崎岖,两侧山峦层次叠嶂,如两扇即将合并的巨掌,隐隐透露出森森杀气。 甘飞扬一马当先,只恨自己没生出两只翅膀来,不能立时飞到德王身边将他救出。据传讯的士卒禀报,原本德王殿下已经完成了剿匪,累得人仰马翻,便意欲抄近道从小路返回军营。岂料正与西魏国的一支兵马来了个迎面相对! 一支是刚剿完匪的疲兵,另一支是守株待兔的强旅。 一支不过千把人,另一支却有过万人。 还会有什么悬念么? 甘飞扬乍一听这消息,惊得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德王殿下,金尊玉贵的王胄之躯,倘若。。。。。。 他不敢再想了,赶紧唤来营中诸将,飞快地安排了一干事务,令儿子甘元弘守住大营,自己亲带人马去救德王殿下。 甘元弘拦住他,“爹爹,让儿子去罢!儿必将殿下带回。”他说这话时留了个心眼,可没敢说“完好无缺地带回”。 岂料甘飞扬拒绝了,“那厢情况莫测,不容有任何闪失,还是当为父前往!你好生看守大营,不得有任何失误!” 不知为什么,这次对话,甘元弘没有一如既然地称呼“大将军”,甘飞扬也及其罕见地自称“为父”。 或许,冥冥之中,他们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飞驰入谷。 片刻之间,便已入谷一里。 突然,甘飞扬停下了马。黄骠马被扯得高高抬起前蹄,一声长嘶,愈发显得马上之人身形高大伟岸。 紧随身后的将士们,可不是个个都有这么好的骑技,好几匹都撞在了一起,一时间,队伍中便生起小小的骚动。 不过,很快的,骚动便平息了。这情形,落入山坡上岩石后的陈威眼中,纵皱着眉,也不由暗自点头——到底是甘大将军亲自带出来的队伍,这种情况下,都能不慌不乱,委实了得! “可惜,不能为孤所用,终究是要成为齑粉的!”他喃喃自语。 诸将静静地望着打头的大将军——他们的主心骨。 只见他仰头环顾四周,犀利的眼神仿佛能够刺穿漆黑浓重的夜幕。视线扫过之处,令山坡上的“围猎者”们心生惧意——尽管他们心知甘飞扬必然看不到他们。 甘飞扬侧耳倾听。 呼呼风声中,有夜枭的嚎叫声,有树枝的断裂声,有身后军马的鼻息声,还有。。。。。。还有—— 他突然瞪大了眼! 还有—— 隐约的金戈微响! 这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隐匿在各种声音中,却仿佛重重树叶中的一枚牛毛细针——不注意时,完全无所察觉;而一旦注意到,那枚牛毛细针所反射出的亮光便是如此耀眼! 甘飞扬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再次闭目倾听。 是的,他听到了。 那是弓箭与刀鞘轻击的声音。 他立时转头望去,视线如闪电般,瞬间击中了那个匍匐于草丛间的士卒的心。 这一慌,背上的弓箭与腰间的刀鞘再度撞击,发出了更为清晰的声音。 这声音,非但甘飞扬听到了,他身后的诸将也听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鬼魅噬(二) “后变前!撤退!” “是!后变前!撤退!” “撤退!向后传!后变前!” 甘飞扬当即下令。 队伍中涌起阵阵骚动,然,很快地,便如一波水浪翻过,静默无声,唯见队伍有序地向后撤退出山谷。 这一幕,清清楚楚地落进了躲在隐形于岩石后的陈威眼中。 他不由心生佩服,然,更恼怒的,是甘飞扬竟然过早地发现了山谷中的陷阱。 原本,陈威也没奢望不被甘飞扬发觉,然,他自诩计划周全,待甘飞扬发觉了什么,也已是大半队伍深入山谷腹地,纵甘飞扬有天大的本事,他也插翅难逃。 可惜,他终究是低估了甘飞扬的本事,令他过早察觉。如今队伍不过入谷一里,尚有七成的士卒在谷外,使得甘飞扬逃出山谷的难度降低不少。幸而,自己早有准备,原本还犹豫着不欲使用的杀手锏,看来是不得不用了。 他黯然一叹,心道:“年岁不小了,怎地还这般耳聪目明?你不死,谁死?!”随即直起身来,长身玉立,将背上的金线牛角大弓取下,左手握弓,右手抽镞,稳稳地搭在弦上,微眯起眼。 “铮——”弓弦响出,玄色重镞如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疾速向目标而去。 正在押后的甘飞扬同样听到了弓弦响动。 他来不及多想,只是本能地抬手一荡。眨眼间,玄镞飞旋而来,堪堪被甘飞扬手中的刀一挡,“叮当”之下,火光四溅。 甘飞扬大惊。他手臂一阵酥麻,暗叫“糟糕!” 方才一瞬间,他已然辨认出,那只朝向他射来的箭镞,正是南秦国所产军械中独有的上品——金玄箭。金玄箭之所以稀少,是因为其加工材料中掺入了稀罕的玄铁,使得箭镞分量远超寻常箭头,力量大,射程远,而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乃是远距离攻击的绝佳武器。 因着玄铁产量极少,故而金玄箭的供应受到严格控制,仅有极少数射手得以使用。每一只箭镞均有编号,入库出库领用,无不在严格监管之下。 对于金玄箭,甘飞扬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当日,他便是凭着一支金玄箭,将北良国的上国柱大将军裴通于城头射落,从而顺利夺下北良国东都。 然而,这支曾经助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金玄箭,如今,却正是对着他而射来。 是谁? 金玄箭一射既出,如同一个信号,登时,山谷两边高耸的坡地上,杀声拾起,战云弥漫。 纵心里已然隐约有了几分猜测,然,当刀枪将月光森森寒意映射在众人眼中时,他们依然难免慌张。 正在士卒们手忙脚乱地加紧步伐冲向谷外时,头顶上突然炸起一声响雷:“儿郎们!本将为尔等断后!” 正是甘飞扬飞跃至一颗大树顶端,举起手中佩刀,喝声如雷。 不过区区一句话,便令慌乱的士卒们顿时定下心来。此时,又有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末将亦随大将军断后!” “我等同随大将军断后!” 正是甘飞扬麾下的得力干将! 士卒们心中大定,再望向树顶上诸将的身影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坚定。 然而,他们并不晓得,树顶上巍然而立的几人,面上却一片肃然,而大将军甘飞扬,更是眉头紧锁。 他已然猜到,今夜此行,便是陷入了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而布置陷阱的主谋,必是极为熟悉他,而同时在甘家军中地位不低的某个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他不愿猜测那个主谋是否是他,而宁愿相信他仅仅是这个陷阱中无辜的诱饵。 既然出现了金玄箭,那么,主谋之人必然筹划良久。既如此,这个陷阱就不会如眼前这般简单,仅仅以一道山谷就想困死他带来的两万兵马。 到底,还有怎样的后招呢? 由于甘家军入谷不过一里,纵山道窄小,然,在训练有素的甘家军眼中,却不算什么。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甘家军相继井然有序地撤退。尽管两边高坡上杀声震天,刀枪耀眼,冲下山坡的埋伏者,或者被断后的兵将斩杀,或者被两边护卫的弓箭手射杀。一时之间,撤退队伍的两侧及后方倒下的尸体堆积如垒,而受伤的甘家军却不多。 眼见越来越多的士卒即将撤出山谷,断后的将官们面上渐露轻松之色。然,甘飞扬心里却丝毫不曾松懈,相反,他心中涌起莫名的不安。 会有这么简单吗? 果然,就在甘飞扬一边砍杀追兵一边思索之际,忽听得前方想起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前面有包围!” “我们陷入包围了!” 而与此同时,谷外骤然“轰”声巨响,仿佛天降大火般,四面同时燃起熊熊大火。伴随着滔天火光的,是此起彼伏的炸雷声,以及士卒们慌乱的惊叫与濒死的呼喝。 “火龙!” “还有火雷!” 断后的诸将顿时色变,更有几位心生绝望之意。 火龙与火雷是南秦军的两样大杀器。火龙乃是以可燃度极强的石脂与硫磺依一定比例灌入粗大竹筒中,捻入引线。可密藏于山林中,不易被发现。而一旦引燃引线,石脂便会暴燃,炸开竹筒,使得沾有石脂的竹筒碎片四处飞溅,沾者必燃。同时,硫磺放出滚滚毒烟,既遮蔽视线,又毒杀敌人。 而火雷则是将□□填入陶罐中,陶罐表面遍布密密麻麻的铁刺。一旦火雷炸开,陶罐崩裂,飞溅的铁刺能够将方圆五六丈范围里的士卒军马悉数扎伤,其冲击力之强,甚至能够打断马腿。 这两样大杀器在先帝陈旸时便开始研制,历经数十年方辛苦完成。完成至今,只在少数战役中使用过,只是其强大的杀伤力令目睹者无不惊惧,至今思来令人心寒。 然,这样的大杀器,没有出现在南秦国保家卫国的战争中,却在这场蓄意已久的阴谋中炸起。火光冲天,轰雷不绝,冲出谷外的士兵们,相继在毒焰烈火中倒下,叠尸如涛。原本惨暗的月色映上了一层可怕的血色,仿佛天降恶魔,残忍地吞噬着热血与生命。 毫无疑问,军中出了叛徒! 这是□□裸的叛变,更是一场□□裸的屠杀。 而屠杀的主刀者,此刻,正骑在一批雪白的宝马之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微眯双眼,细细观察着这场毫无悬念的屠戮。 夜风略过,长长的马鬃扬起,仿佛雪白无暇的羽扇,遮挡住紧握马缰绳的那双手。这双手,指节分明,纤长有力,委实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只可惜,再雪白无暇的马鬃,都无法掩饰那双手所散发的血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鬼魅噬(三) 此次,甘飞扬带出的甘家军中,多半是经年老兵,经验丰富,不少人见识过火龙和火雷的威风。 以往,他们有多么骄傲多么自豪,此刻,他们便有多么惊愕多么愤怒! 身为守土卫国的士兵,战死沙场并不可怕,马革裹尸更是荣誉。然,当夺命的箭镞是自背后射来时,那便意味着背叛,袍泽不再。 怒吼如雷,刀光胜雪,倘若,这是一场面对面的交锋,那该是多么令人胆气豪迈?纵死,亦是刀尖直指敌酋。 只是,那些原本应该在疆场上收割敌军性命的火器,如今,却成了魑魅鬼怪手中的凶器,怎不令人心寒胆裂? 血光。喷涌! 白刃。卷锋! 赤焰。冲天! 黑烟。如蛟! 浓重的夜色仿佛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上演着一场血腥屠戮。 乌云无影,鸟兽无息。一条条热血赤诚的性命被无情地绞杀。甘飞扬遥望着那一张张追随他多年的熟悉面庞,充满着不甘和愤恨,血淋淋地栽倒在地,两行泪水不由喷薄而出。 山坡上长长一声马嘶,引得甘飞扬抬头仰望。 他双瞳猛地一缩,仿佛被针刺般——那匹雪鬃如练的宝马,大军中无人不识! 正是德王陈威的爱马! 宝马之上,端坐一人。长麾垂地,宝刀在腰。 虽隔得远,甘飞扬却似乎看到了对面之人唇角的一丝笑意。那笑意中,有得意,有傲慢,有嘲弄,有不屑,有沾沾自喜,有志得意满,还有一丝——残忍。 一瞬间,甘飞扬有那么一点恍惚。仿佛,他看错了人。 怎么会是德王殿下呢? 然,他立马又清醒了。 他猛咬舌尖一下,如雷绽炸,“德王,你要叛国么?屠杀同袍手足,猪狗不如!” “嗤——”马背上传来一声轻笑,饱含无限冷酷,“甘大将军,你个卖国的狗贼,竟敢倒打一耙?莫不是以为天下人都被你哄骗,皆瞎了眼么?” 甘飞扬一怔。 这时,自陈威身后闪出一人,手持长刀,刀尖正指着甘飞扬的鼻尖,大喝道:“甘老贼,你竟敢勾结西魏,意图造反。若非殿下早察端倪,布置防范,岂不已为你得逞?” 甘飞扬一见此人,登时大怒,“姚正言?!呸!你敢污蔑老夫!我甘家世代忠良,为南秦国鞠躬尽瘁,守疆卫土,无惧生死,岂怕你红口白牙胡言乱语?‘勾结西魏,意图造反’?哈哈!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咱们同去国主面前呈一呈,辩一辩?” 陈威抬手捋了捋爱马的脖颈,冷笑道:“这等小事,何须到国主面前分辨?孤处置了便是。” 甘飞扬闻言,心中一凛。 自认出德王陈威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 这就是个□□裸的陷阱。 而他,正是陈威一心要除掉的猎物。 甘飞扬惊愕,却并不糊涂。他说这些话,并不是指望陈威能给他一个申辩清白的机会——陈威既精心布了这个圈套,便是要与他不死不休。 他所期冀的,是希望他带出来的甘家军能有个逃生的机会——他猜,陈威布下的这些叛军,未必个个都是一心追随,只怕不少是胁迫而来,甚至是不明真相被哄骗的。他希望自己说的这番话,能够令叛军中的一部分人心生疑虑,手下便能松动几分。这样,甘家军就不会全军覆没,就还有种子! 仿佛猜到了甘飞扬隐匿的心思,陈威眉头微挑,冲着一旁的姚正言使了个眼色。姚正言心领神会,手拉马缰,双腿一夹,伴随着一声长啸“誓灭叛贼!为国锄奸!”,便提刀飞奔直向甘飞扬而来。 甘飞扬不晓得姚正言是何时投靠了德王陈威。他依稀记得,数年前,儿子曾提醒过他,姚副将对德王甚是恭敬。 彼时,他想着,姚副将并非甘家军出身,乃是自其它军中调来,无根无基,想要攀附德王,倒也情有可原。且,德王于军中并无任何任职,纵攀附,得到的好处委实有限。 后来,确也不曾见德王向他说过姚正言的好话,更不曾明言暗示要提拔他。倒是姚副将惹过几次麻烦,还吃过德王的鞭子—— 如今看来,只怕悉为做戏?! 一旬前,姚正言主动请命,要替代不慎跌断了腿的林副将,去执行边线巡查的任务。甘飞扬一时调不出更好的人手,便允了他的请命。 此刻,甘飞扬心如明镜般,对陈威的精心布局,顿生百般滋味。 他扪心自问,与德王并无任何恩怨。甚至,可以说,他待德王犹如半子。他怎么都不明白,德王布下如此大的局,究竟是图什么?仅仅是为了杀他甘飞扬么? 不不不! 他飞快地转动脑筋,无数个线索自一团乱麻中悄然抬头。随着越来越多的线索自他脑子逐渐清晰,他心中愈发骇然! 陈威——要谋反? 除了谋反,甘飞扬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来解释陈威的所为。 既然,陈威要谋反,那么,他会只杀了自己么? 不! 一道闪电自甘飞扬脑中炸开——甘飞扬险要目裂血注——元弘!营儿!还有远在京城的长女韫儿! 只有将甘家彻底屠戮一空,并且以叛国的滔天重罪牢牢压住不得翻身,陈威才能控制得住甘家军,同时,将一力支持甘家的国主陈昂拖下水,然后,自己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上龙座了! 甘飞扬的脑中思绪飞旋。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然洞穿了陈威的打算,而与此同时,姚正言手中的刀划出了一道雪亮的光芒,正正向着他的头顶劈来。 姚正言人品卑劣,手下的功夫却是不差。且,他正当壮年,又一心想在陈威面前搏个头彩,故而刀法愈显狠辣凌厉,招招皆指向甘飞扬的要害处。 然,甘飞扬虽已年过五旬,却愈老弥辣,丝毫不啻姚正言半分。昔年,两人曾在军中惯常的对练中交过手,姚正言并不以为甘飞扬的刀法有多厉害。此刻生死相搏之际,他方惊悚地发觉,自己竟大大低估了甘飞扬的本事。只是,他既已在德王面前夸下了海口,便只得硬着头皮扛下来。然而,倘若高坡上的陈威眼尖,必能发现姚正言的身形已不如前一刻那般灵活有力了。 甘飞扬心里挂念留驻本营的儿子及心腹诸将,更是担心三日前被派出勘察敌情的小闺女。他心急如焚,不欲与姚正言纠缠,刀风便较平常更凌厉了三分,愈发压得姚正言叫苦不迭。 突然,甘飞扬耳尖微动。 夜风将山谷外的动静送到了他耳边。 而此时,立马静观的陈威也觉察到了山谷外的变化。他微微一笑,舒眉道:“可算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鬼魅噬(四) 自父亲匆匆离营后,甘元弘就开始坐立不安。 不知为什么,他心神不宁得厉害,心慌一阵一阵地涌来。论说,以他素来沉着冷静的性子,断不至于为了德王陈威揪心如此。可偏偏,他就是没法儿解释自己这无法压抑的心慌所为何来。 就在他于帐篷中踱来踱去心乱如麻之际,帐外传来禀报声。 待召人进来,尚未开口,甘元弘先是吓一大跳。 只见进来的士卒半边身子都成了血糊的,一张脸又黑又红,简直看不清五官何样。另一个搀扶着他的士卒略好一些,可手臂上也是鲜血淋漓。 “发生何事?”甘元弘眼皮一跳,厉声喝道。 “甘副将,快去救大将军!大将军危矣!”那个几乎是个血人的士卒“咕咚”跪下,嗓音嘶哑,双目圆睁,令人心生惊愕。 “大将军?大将军如何了?快说!”甘元弘一听“大将军”三字,整个人登时紧绷。他一把抓住那士卒的肩头,也不顾那人痛苦地龇牙咧嘴,只急得直嚷嚷:“快说!大将军在哪里?” “大将军。。。。。。大将军。。。。。。”那士卒不敢用力挣脱甘元弘铁钳般的手掌,只得回禀道:“大将军与德王殿下皆被困于伏龙坡。大将军身受重伤,已昏迷不醒。还请甘副将速速前往营救。” 他仰起头,眼巴巴地瞅着甘元弘,就等着听到一句“即刻出发”。岂料,甘元弘虽是一脸惊慌,却依然紧盯着他,继续问:“你是哪个营的?大将军是如何被困的?他怎么受的伤?你又是如何出来的?仔细说来!” 那士卒心中一紧,顿觉甘元弘的视线仿佛飞刀般直插心底,赶紧低下头,“回禀甘副将:小人童谦是白虎营六队三伍的伍长。德王殿下被困于秋水坪,大将军赶到后,里外应和,突破了西魏军的包围。原本,大将军救下德王殿下后,就要返回大营。岂料,殿下心中不忿,执意要追杀溃败的西魏军。大将军阻拦不及,只得跟上。然而,不久之后,便在大军后方出现了一支西魏援军,如此,前面的溃兵转过身来,前后两支西魏军相夹击,将大将军和德王困在伏龙坡。大将军为救德王,身中一箭一刀,危在旦夕。” “那你呢?你是如何冲出来的?”甘元弘眼睛眨也不眨地继续盯着他。 “我们白虎营本就押后。在西魏援军出现之际,我们营将林副将发觉不妙,便令小人及兄弟们冲杀出去。为了掩护小人冲出报讯,林副将身中三箭,皆中要害,只怕。。。。。。只怕。。。。。。”士卒一低头,眼泪顿时打湿了地面一滩。他泣不成声道:“林副将是小人的救命恩人,小人拼死也要冲出来回营报讯,请甘副将一定要报仇啊!” 乍闻林副将的噩耗,甘元弘心中大痛。 ——白虎营营将林枚是甘元弘的好兄弟,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林枚素来心细如发,对麾下士卒甚为爱护,颇受众人爱戴。甘飞扬对其甚为赏识,视为心腹。 甘元弘先闻父亲受重伤,再闻好友噩耗,心神恍惚不定。他匆匆思忖一番,自觉着士卒的回答并无漏洞,便不再多想,令人带他下去裹伤,而自己则紧急召集人马,前往伏龙坡救援。 然而,他并不晓得,他的好友林枚,虽已身死,却非因三箭之伤,而是被人从背后偷袭,连砍三刀而身陨。 那偷袭之人,正是方才的报讯士卒! 甘元弘领着人马,快马加鞭,心急如焚地赶往伏龙坡。 远远地,他便瞧见了那冲天烈焰,以及如雷炸响。兵戈相击声,士卒呐喊声,令他一刻都不敢耽误。他狠狠抽着马鞭,恨不能身插双翅飞到伏龙坡。 突然,他身形一怔,双手猛力一拉马缰。□□之马险些没刹住,当即抬起前蹄,昂然人立。 “甘副将,怎么了?”身后相随之人见甘元弘停下来,也纷纷勒马而立,出言相询。 甘元弘并不作答,却侧耳倾听。 他听清楚了,心下却是一片骇然。 那雷鸣般的轰炸声,正是南秦国独有的火雷炸开的巨响!而他分明记得,父亲带领救兵援救德王时,并不曾带火器营。那么,这火雷从何而来? 莫非——德王殿下? 他心生疑虑,身形便显出迟疑之意来。一旁有人问道:“甘副将,怎么停下来了?还不赶快走?大将军可是等着我们呢?”他一脸焦急,若不是军纪森严,保准儿头一个冲出去。 然而,甘元弘却冷着脸,发出了一道令人难以置信的命令—— “撤退!” “什么?撤退?” “撤退?大将军怎么办?” 诸将纷纷大叫起来,更有几个性急地开始骂起娘来。 “甘元弘!你是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大将军危在旦夕,你竟敢撤退?” “大将军有个三长两短,你当如何?” “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住嘴!”突然一声大喝,压住了所有人的嚷嚷声,“前方是陷阱!各位要去送死么?!” “陷阱?” “大将军就在前方受困,你做儿子的却说有陷阱不敢去?你不去救大将军,我们去!” 有迟疑者,也有反驳者。 倒也难怪诸将怀疑,有这么大阵仗的陷阱么?若是陷阱,不当是悄无声息地等着猎物陷入么?还能如这般火光四绽雷鸣如鼓地昭示猎物——“嗨!这里有陷阱哦!” 甘元弘挨了骂,心头涌上委屈和愤怒。到底自己年轻功浅,声望不够,不能令这些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将士们信服。然,此刻却是非常之际,这些人对父亲忠心热诚,却脑子缺料,竟一个人都不曾觉察出那炸雷声的异样。 脑子里都是浆糊么? 他无暇多解释,手中高举父亲留下的令牌,高声喝道:“大将军令在此!诸将不得违令!” 甘元弘手中的玄色令牌,在月色下映出森然冷光,令吵成一团的诸将顿时安静下来。 于是,诸将便见甘元弘挥手一划,“撤退!” 大将军令牌在上,纵诸将心中有多么不服,却也不能不遵。 这——便是甘飞扬一手带出的甘家军! 军令所在,无人不遵! 甘元弘一边令援军迅速变换撤退队形,同时发令,命斥候去查探前方火光处是什么情况,并令人向周边散开勘察。 正在这一切进行时,突然从三个方向传来动静。除了火光冲天处外,竟涌出了一波又一波的士卒。 这些士卒身着南秦军服,刀尖箭镞却是指向同样身着南秦军服的甘家军。 “叛贼受死!” “叛贼还不束手就擒!” 甘元弘双眼微微一阖,心叹“到底晚了一步”,随即又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一圈之后,突然舌尖绽雷:“德王殿下,何不现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鬼魅噬(五) 甘元弘身后诸人皆在疑惑—— “为啥喊德王哩?德王不是困在伏龙坡了么?” 倒是有个机灵的,心下一动,却随即面色大变。而身遭其余几个实心眼的,还傻乎乎地东张西望,嘴里直嘀咕:“咦?德王殿下脱困了么?那咱们岂不是白来一场?嗨,可惜没捞上军功。。。。。。” 正嘀咕着呢,便见对面重重围兵之后闪出一人,高昂着头,咧着嘴哈哈一笑:“到底是小诸葛,果然有两把刷子,不是那浪得虚名之辈。你倒说说看,如此做此猜测呀?” 甘元弘一瞅,倒是个熟人。 只可惜,是关系不大好的那种“熟人”。 陆先鎏—— 南秦大将,其父陆玄继乃是不出世的儒将,早年与甘飞扬并称“甘陆”。只是,陆玄继英年早逝,未能如甘飞扬挣出个“军神”的名头来,惟余一子,便是陆先鎏。 陆先鎏幼时极为聪慧,被其父赞为“吾家千里驹”,亲自教授兵事,还曾蒙先国主召见。 彼时,陆玄继与甘飞扬虽同为声名鹊起的武将,却惺惺相惜,并不曾同殿倾轧。两将各自镇守南秦国一方边域,平常难得相见,只有在回京述职时方能相见言欢。 陆玄继成亲早,生子亦早。甘元弘还在他娘肚子里时,陆先鎏便已经梳着总角摇头晃脑地背兵书了。 起初,甘飞扬甚是稀罕陆先鎏,赞不绝口。然,随着一年年过去,陆先鎏渐渐成人,甘飞扬也不再说什么夸赞的话了。反倒是在私下里,他对着交好之辈叹息:“只怕类赵括耳。” 因着陆先鎏书读得好,便很有些傲气,尤其看不上甘飞扬这等打小就不好好读书的“混子将军”。他还言之凿凿地劝说其父:“阿爹莫要再与那等粗鄙之人交往了。咱们陆家的名声,可万不能被那土牤之气给沾染。羞于为伍矣!” 当然,此言一出,当即给他老爹胖揍一顿,险些半个月没下得床来。 自此,他便恨上了甘飞扬。而被冠上“祸头子”之名的甘飞扬,对此一无所知,委实冤枉得不得了。 陆玄继过世后,陆家门楣便大不如以往。毕竟,军功这东西是靠实打实挣来的,卖嘴皮子可挣不来军功。然,在陆先鎏看来,却是“那些混账个个都没心肝儿,全然不念我爹当年如何提拔照顾他们。如今,人走茶就凉,竟视我陆家为无物!” 他没少咒骂,而甘飞扬这个倒霉催的,每每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说实话,甘飞扬与陆玄继乃是同辈,几乎是同时入伍同时升迁,要说“提拔照顾”,委实轮不到陆玄继来做。甘飞扬唯一的错误,便是他活得比陆玄继长,爵位比陆玄继高而已。对了,他还有个陆玄继怎么都不可能挣到的名头,便是—— 他还是国主的老丈人! 这点,令身为独苗的陆先鎏,更是愤恨不已。 因着这一干莫名其妙的原因,自陆玄继亡故后,陆家再不与甘家往来。对着外人,陆先鎏总是表现出一副“铮铮骨气”的姿态,殊不知在明眼人看来,却是个绝大的笑话——甘飞扬可没欠他一丝一毫! 陆家虽然大不如昔,然,到底是世家名门,纵降了流,却还有不菲的底蕴。依仗着父亲留下的几位得力幕僚和人脉,陆先鎏硬是在军中占了个位置,带兵驻守东北沿海一线。因着这些年来,东北海域平安无事,偶尔有个小海匪啥的,也不会掀起大风大浪。故而,倒叫陆先鎏坐稳了屁股,好歹也搏了个“陆将军”的衔儿。 只是,这其中的水分,不说也罢! 陆先鎏到底是心气高的人,虽没人动他,他却不甘心这般不温不火地混日子。在他看来,父亲的荣辉势必要在他身上重新勃发。只可惜,老天无眼,叫那甘老贼凭借女儿的裙带攀上了国主,竟做了国主的老丈人,妒贤嫉能,生生堵死了他的上进之路。 他倒没死心眼地一门心思地去琢磨怎么打通国主那边的关节,毕竟,他闺女如今才三岁,就算将来有机会入宫,也得十几年后才有可能当上国主的“二丈人”。也不知他与德王是如何对上眼的,反正一个是王八,一个是绿豆,那么滴溜溜一转,两下便乐滋滋地对上了。 德王如何看待陆先鎏,无人晓得。而陆先鎏对德王,却真个视为令他重见天日的明主般,只差将德王殿下的牌位供进祖宗祠堂了。 也不知这两人勾结了多久,反正,这一夜,当陆先鎏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真个是令人惊讶莫名。 德王没有将“围剿”甘飞扬的重任交给他,只说是不肯“大材小用”,转过头又令他在谷外伏兵圈外再设伏兵,美其名曰:“重重设伏,勿使一卒逃脱,乃是关系此战胜负的极要紧环节。” 陆先鎏虽嘴巴上将甘飞扬贬而又贬,内心却依然畏惧甘飞扬的“军神”威名。他聪明地没有去抢“围剿”之责,而是乖乖地领兵设伏。他心里明白,虽则在收到德王密令后就加紧练兵,可毕竟驻守海防的兵卒要用在山地丛林里对战厮杀,存在着天生的缺陷。纵此次他秘密带来了五万兵马,却未必抵得过五千悍血刚猛的甘家铁军。他深知,自己所依恃的便是这五万兵马,若兵马大损,他便无法在德王面前搏得一席之地。可若只一昧护着自己的兵马,而无丝毫战绩,又如何能得到德王的青眼,继而重现陆家荣耀? 战场上刀枪无眼,他该如何既能打赢,又不令兵马有损呢? 幸而,老天帮忙。 甘元弘这小子成了他陷阱中的猎物。 这个猎物好! 他甚为心喜。 更厉害的,他纵然打得过,只怕麾下兵马也要损失不少,岂不令人心痛!而于无名无望的小人物,纵然斩杀于马下,他也不觉得能为自己挣回几分颜面来。 而甘元弘,一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只凭恃父势,在甘家军中混了个副将的位置,实为无才无德一窝囊废。偏生,这窝囊废还有点名气,竟有个“小诸葛”的名号,也不知是如何连蒙带骗得来的?! ——哼哼,看本将今日就拿你的人头来作为献给德王的礼物罢! 甘元弘自是不晓得陆先鎏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只是,他心思敏捷,只一转念间,便已猜出了五六分。再看看身遭情形,更是明白了七八分。 若是在平素,他难免要调侃几句这位素来志大才疏的陆将军。然,此刻,父亲生死未卜,而前方熊熊火光似乎要将夜幕烧穿,他身后的兵马或许就是甘家军仅存的精英了,他不能——不能用父亲的心血弟兄的性命去冒险! 他冷冷一瞥,视线如抵喉的利箭,令陆先鎏不由向后一缩。随即,陆先鎏又反应过来——他胆怯什么?德王可就在身后的山坡上看着他呢,他可万不能做出不体面的举止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鬼魅噬(六) 陆先鎏对甘家,尤其是甘飞扬的态度,可不仅仅是嫉妒。更准确地说,是嫉恨交加。与他看来,若非甘飞扬的存在,“南秦国第一将”之誉,阖该是姓陆的才是! 他深恨被甘飞扬压制多年,有志难舒,有才难展。幸得德王对他赏识,方令他终可“得见天日”。 起先,德王遣人秘密联系他时,险没将他吓掉半条命。为官多年,他深知亲王结交朝臣乃是大忌。然,转念一想,德王乃是国主爱弟,他不过一坐冷板凳的将军,人家图他个啥? 最初,双方不过是暗中通通信,共同缅怀一下英年早逝的父亲(老将军)。慢慢的,信里的内容逐渐多了些不寻常的内容。虽则陆先鎏打仗为人不咋滴,可做官的脑子却是不差。他自这些信中品出了异样的气息,心里便翻起了小小的浪花。 日积月累,小小的浪花渐堆渐大,终一日,这浪花变作了汹涌巨浪——陆先鎏下定了决心,要抱紧德王殿下的大腿,务要以“从龙之功”登上位极人臣的巅峰,成就陆家前所未有的无上荣耀! 凭借与德王多年书信来往的心得,陆先鎏心知,这位殿下可不是一般人儿!要蒙德王看重,必得手里要有两把刷子,非得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否则,单凭上下两片嘴,纵能吹得日头开花,也没个屁用! 故而,此次接到德王密信,他便卯足了劲儿,打算在殿下面前好生施展一番,加重自己的德王心中的分量,同时,一吐胸中多年的抑郁闷气。 德王将“最最要紧”的任务交付与他,要求他不得令“一卒逃脱”。他晓得这事儿要做好不容易——夜黑山险,真要一兵一卒都不放脱,委实不易。 不过,老天开眼,竟将甘元弘送到了他面前。若是能一气擒下甘元弘,便是大大的功劳一件呐! 陆先鎏虽嘴里说着“小诸葛”,心下却并看不上甘元弘。在他眼中,甘元弘就是个凭借父荫和姐姐裙带混日子的纨绔,那些个名声,不过是旁人替他胡吹出来的。 要擒拿下此人,又有何难呢? 他抻颈而望,见甘元弘身后兵马莫约一万多人,身处三面包围之中,却不甚慌乱。先前,撤退的口令将将传下去,多半的士卒还没有收到,此刻无不紧握兵器,刀枪箭头一致对外,面色肃穆,队列森严。 瞧着这气势,纵陆先鎏心里有多少不服,此刻也不得不感慨一句——“到底是甘家军”。不过,他可不会将这归功于甘元弘这小子身上,顶多,是他老爹尚有几分能耐罢了! 甘元弘带着援兵出来时,轻装简骑,图的是快速行军。故而,所有重械,一概未带。如今,他们这厢是突行疲旅,对方却好暇以整,既占据了山形地势之优,又有重械火器之能,委实是一场几乎不可能打赢的战役。 于甘元弘而言,即便他过去曾经历过大大小小各样的战役,然,如此力量悬殊的绞杀战,他却是头一回面对。前方不远处,他的父亲正陷于重重火海之中,生死未卜,而身后,是信赖他追随他的同袍手足。 打赢,何其难也! 战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甘元弘,唯有以一腔热血一身铮骨,命荐轩辕! 战争,从来都是生死相搏! 当刀锋对着自己的咽喉时,家国大义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如果说,包围绞杀甘家军的这些同样身着南秦国军服的末等士卒们,在举刀之前,尚有一丝犹豫和不忍,然,自鲜血喷涌的那一刻起,他们已化身修罗,只晓得用利刃尖□□穿对方的胸口,甚至,还来不及看着他瞪大双眼不甘心地倒地,便又“呵呵”呼喊着冲向下一个。 或许,在战后,他们会为自己辩解——那样的情形下,身不由己,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况且,那个时候,谁不举刀?谁不杀人?身后,是督军刀手鹰隼一般的眼睛,如是下手软了,即便自己不死在战场上,事后也难免要挨督军那一刀。 只是,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们是否会扪心自问—— 当手中的刀砍向自己的袍泽时,心,是否会颤?手,是否会抖?那一瞬,自己是人,还是魔? 这是一场真正的血战! 每一次呼吸,都有生命戛然而止。 每一次抬眸,都有鲜血如雨喷洒。 最初的战栗,已经变成了麻木。唯有此,他们才不会想—— “为什么我要砍杀甘家军?他们真的是叛军么?” “为什么我们甘家军被诬为叛军?我不信!我不服!我冤!” 讲古的老人们常说,天庭有一面鼓,唤作“鸣冤鼓”。当人间的冤魂不甘蒙冤,凭着胸中一口正气,便能直上天庭,以魂魄撞击鸣冤鼓,求天帝为其伸冤。 天帝何其远也! 冤气何其郁也! 被以“叛军”之名而污蔑的甘家军士卒们,至死也不甘,而难以瞑目。 或许,这冤气太多太浓,还未及抵达天庭,撞出鼓声,便已然招来了天地间的风云。 风骤云涌,电雷相击。 风助烈火,鲜活的士卒顷刻间化为焦黑的枯炭。 雨灭踪痕,将这一场血战厮杀掩盖住。 没有血流成河。 没有尸横遍野。 因为,血都烧干了,随着雨水,渗入地下,浸透三尺黄土。 因为,尸体都碎了,与烧黑断裂的山林焦木混在一处,分不出哪些是尸块,哪些是枯木。一场滂沱暴雨后,悉数化为黑泥。 近三万甘家军,在急行军后又陷入重重包围之中,依然凭借着手中的□□短刀,与德王麾下逾八万守株待兔的士卒们血战到底。面对噬血如魔般的火龙、火雷,面对对面声声叫骂“叛军”的污言秽语,三万甘家军士兵,除少数拼死冲出重围或跌落山崖幸而未死者,余者,悉数死战,直至最后一息。 大将军甘飞扬,与其子副将甘元弘,相距不过二里,仅隔一道谷口,却至死未能再见。 甘飞扬身中数十箭,最终背靠枯木,力竭血尽而亡。 甘元弘为火龙喷身,全身浴火,最后拼力紧抱陆先鎏,双双殒命。 大火,烧了三天。 暴雨,下了五天。 自此,这一片原本葱郁的山林,变成了漆黑一片的荒芜之地,寸草不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鬼魅噬(七) 这一场战斗,虽则德王麾下也损失了不少兵马,然,于他看来,却是在所难免。 须知,甘家军“善战”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非甘家军这般厉害,他又何至于隐忍筹划多年?他原打算,要以折损六成的兵马来换得甘家军的覆灭,不过,老天帮忙,居然给他搞到了火龙和火雷。有这两样大杀器在手,攻克甘家军的难度便大大削弱。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残烬犹存的坡地,双眸微闪。雨,愈发大了,仿佛老天也不忍再看,欲以滂沱之泪掩之。 身后为他撑伞的亲卫,被大雨浇得摇摇欲坠,一张脸变得煞白,却丝毫不敢有半分抱怨。许久之后,方见德王长舒一口气,调转马头而去。 亲卫赶紧跟随,猜想着,“殿下的心腹大患已除,却如何并不见欢喜呢?”他并不知,陈威亲眼目睹甘飞扬父子先后战死,固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内心却不是没有感慨。这两人,一个是引他学习的老师,一个是好友。原本,他们是可以成为一家人的——开开心心地做他陈威的岳父与大舅哥,有什么不好么?干嘛要死脑筋死心眼,一心只向着国主陈昂? 既然,你们不肯做我的家人,那就怪不得我了!只可惜,营儿这傻丫头,白白受你们的牵连——不过,你们放心,我会让你们一家人死在一处的。这一大片地方,都划给你们,可好?你们要骨肉情重袍泽情深,既如此,有这数万人陪葬着,够热闹了罢?! 陈威□□的宝马,踩着泥水,“踢嗒踢嗒”。马蹄抬落之间,泥点便不可避免地溅到了陈威的大麾下摆上。黑色的大麾,沾染了泥水,却很难分辨出来,正如世上的丑恶,不是不存在,只是遮掩得好罢了。 他望了眼远处,尽管什么也看不清。“营儿还不知道消息,她应该已在回营的路上了罢?只要她现身大营,就会落入我手中。我要不要再见她最后一面呢?向她解释一二呢?可是,依着她的性子,只怕不会听我解释。父兄皆死我手,她还会睬我么?只怕不会。” “她会想要杀了我么?她那么刚烈,想必一见我就会破口大骂。嗯,她骂起人来的样子蠢得很,翻来覆去就只会那几句骂人的话,真不像个姑娘家。” “算了,何必自讨没趣呢?她骂我,我既不能回骂,也不能再与她打一场架,只好杀了她。” “哪怕是天仙儿般的姑娘,挨刀的时候,一定都很丑。更何况,营儿还不是个天仙儿般的姑娘。那么,杀她的时候,她一定更难看。算了,让旁人去杀她罢!这样,我还能记着她一点好看的样子,也不枉我们相识多年。” “营儿,若是你收下了我送的珊瑚镯,该有多好?我为帅,你为将。我是亲王,你为亲王妃。我是国主,你为王后。你父兄也不必死了,南秦国依旧姓陈,却会成为东洲大陆上唯一的国家。你看,我有这等雄心壮志,偏生你甘家人不肯辅佐与我,多么可惜!” “多么可惜!” 从外面看,大营里一切如旧。 静悄悄的大营之中,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然消失。陌生的新面孔身着标记着甘家军徽识的军服,警惕地逡巡在大营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在等一个人。 上峰有令,若是擒得此人,便是大功一件。 为此,他们严刑逼供了营中守军,问出了口令。为了这口令,足足鞭死了十余人。 而在大营荒僻一角的数十个帐篷里,地面已经挖出了十来尺深的大坑,横七竖八地垒放鲜血淋漓的尸体。这些,皆是不肯归顺德王的甘家军将士。因着他们反抗激烈,未免出现变故,索性下令斩杀,而处理不及的尸首便悉数堆放在这些匆匆挖就的大坑里,上面搭上帐篷以作遮掩。 不过,无论如何掩饰,他们终将无法等到那久候不至之人。 而此刻,这个人,像疯了般穿行在重重密林之中。她的眼睛是通红的,她的衣衫被刮得褴褛不堪。然而,除了枝桠断裂的声音,却听不到她匆忙的脚步,更听不到粗重的喘息声。 她是最出色的斥候! 在密林中,无人能发现她的丝毫踪迹。 即便在这一刻,她心急如焚,心乱如麻,心痛如绞,却依然本能地屏住气息,如灵捷的山猴,不为人察。 王小五喘息着说:“小将军,快跑!不要回大营!跑得远远的,不要被抓到!” 自嘴角喷出的血沫子已经浸染了大半个胸襟,可是,他还在说:“甘家军没有了!小将军,你是甘家军的种子,万不能被抓住!你快跑!将来,甘家军的冤屈就靠你来伸张了!” 他的眼角也开始流血,两道血泪顺颊而下,他依旧在说:“大将军战死了!甘副将也战死了!甘家军的数万兄弟都战死了!小将军,要为我们报仇!要为我们伸冤!甘家军不是叛军!甘家军不做叛国贼!” 他紧紧攥住甘营儿衣襟一角,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他的眼角是裂开的,他的嘴角也是裂开的,仿佛不这样,就不能显示他有多么不甘心。 他的眼珠似乎动了一动,就那么大睁着眼,仰面而倒。 甘营儿被他带着,一同跌倒。她抱着他的双肩,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于是,她将手掌覆盖在他的眼皮上,再抬起时,眼皮阖上了。然而,他的手指依然牢牢抓住甘营儿的衣衫,死也不肯松手,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她不顾生死地跑回大营。 那个大营,已经不是甘家军的大营了,必然有密密麻麻的陷阱等着她。一旦落入,头顶上的铡刀便会裹挟着寒风“嗖”地落下。 王小五是甘营儿极看重的下属。 王小五的本事,有不少都是甘营儿手把手教出来的。 故而,当报讯的士卒说大将军被困伏龙坡时,甘元弘便下令王小五带领两三人先行前去查探。同行的,便是前来求援的士卒——他主动请缨,说是要带路。 然而,当他们被远处的滔天火光和□□炸雷声惊呆时,却冷不防身后有人悄悄抽出了刀。 一人被当即自背后刺死。另一人则被削断了手臂,重伤倒地,生死不知。 王小五回头一见,大惊失色。不及出声相询,带血的刀锋便迎面而至。他抬刀一格,火花四溅,当即手中的刀便裂出了个小豁口。 他惊愕不已。 须知甘家军上下的军械,可是南秦国最好的,万没有这么一磕碰就豁口的道理。既如此,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偷袭之人所用的刀,必是一把宝刀,起码,品流也应属上乘。 这样的好刀,怎么可能出现在此人手中? 他,到底是什么人? 王小五无暇多想,只得拼命抵挡。“当当当当”,一声更比一声急。 王小五是斥候,擅长的是跟踪探听伪装,于拳脚功夫上,确实略逊些。然而,偷袭之人却显见是个好手,刀势如风,身影迅捷。故而,片刻之后,王小五便落了下风,身上多处挂彩。 眼见血刃就向着自己脖颈而来,王小五不及躲闪,只怕下一刻就要毙命。突然,一声惨叫骤响。原来,那被削去一臂的兄弟不知何时醒来,手持短匕,趴在地上,待偷袭之人落脚于此时,短匕用力一挥,便将那人小腿来了个对穿。 王小五当即拿下此人,先给了他琵琶骨上一刀,令他再无法动弹,然后立时审讯。 斥候审讯别有一套法子。 因着时间和场地的限制,无法进行大手笔的审讯,斥候若是想要从俘虏口中获得信息,就得采用些非常之法。什么小锥子啦,小锤子啦,小刀片啦,这些个精巧的玩意儿,若不是放在斥候身上,保准儿见了的人都会以为是剃头匠的家伙什。 这些“小玩意儿”,乍看不起眼,只是一旦用起来,真个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可惜,王小五动作慢了一步,竟来不及施展。 这是一名死士,见落入王小五手中,也不求饶,只冷笑一声,上下牙一磕碰,顷刻间便死翘了。 气得王小五险些再给他一刀。 断臂的弟兄气喘吁吁道:“小五哥,快去前边查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小五掏出身上的药包,就要给他包扎断臂处,却被拦住。 “来不及了。你且去,莫要管我。我自己来。你要多小心,查探到消息了,速速回禀甘副将。这只怕,只怕是个陷阱。” 危机时刻,不容多想。王小五将手中药包往他怀里一塞,低声道:“藏好自己,回头我来寻你。”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密林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鬼魅噬(八) 绕是王小五素来自诩啥没见过,待眼前一幕骤现时,他绝不能相信! 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窒息欲尽。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却觉得怎么都看不清这一切。 那举刀将砍的,那满身火苗的,那被炸得四肢飞裂的,那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的,都是身着南秦国军服的士卒,都是他的兄弟啊!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兄弟要相残? 为什么一些人喊着“剿杀叛军”,而另一些则怒吼“你们才是叛贼”? 这不是兄弟! 这分明是生死相搏的仇人! 突然,他面色一凝! 大将军的身影出现在他眼中。 昏暗的夜色下,大将军的铠甲仿佛笼罩着重重黑气,身遭的火光徒劳地跳跃闪烁,却始终无法照亮大将军的面庞。 他的头盔已经不见了,发髻散乱着。 他的额头流着血,眼睛却很亮。 他的步履有些蹒跚,手中的刀却依然闪着寒光。刀刃上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染红了整条手臂。 这鲜血是谁的? 数步之外,大将军的坐骑倒在一旁,背腹之上,箭伤刀痕,交错斑斓。 隔着重重晃动摇摆的人影,王小五的眸中唯有大将军! 他猫低了腰,曲伏着身体,凭借着矮草和树干的遮蔽,一步一闪地潜行,渐渐靠近了大将军。 随着一步步靠近,大将军的面容逐渐清晰。 他的额头至左耳,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伤口翻卷着,鲜血凝固了,又崩开,仿佛一条黑红色的长虫。 他的右肩上插着一根箭镞,尚存有寸把长的箭身——其余的,想必已为大将军一刀削去。战场之上,来不及裹伤,只能用如此简单的方法,免得身法受制。 他的战靴上血迹斑斑,裤腿破裂,露出血肉翻卷的膝盖。两道刀伤清晰可见。 “大将军!大将军!”王小五抽刀冲入战圈,一边喊着,一边向意欲偷袭大将军背后的士卒刺去。 直至连砍了两三人后,王小五方能靠近大将军。 “大将军!属下王小五,乃斥候营一队队长,奉甘副将之命前来打探军情。”他喘着粗气,“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怎么就成了叛军?” 只见大将军眼角几要眦裂,嘶哑道:“我们中了德王的奸计!他要造反,便设下陷阱,欲将我甘家军剿杀于此。” 他猛推一把,将王小五向身后密林方向推去,“快走!去告诉元弘,不要来救援!快向国主急报军情!快去,不得有误!” 最后一句话,大将军几乎是吼出来的。 造反? 德王? 怎么可能? 王小五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眼前的一切,却活生生地告诉他,大将军喊出的每一个字,皆真实无虚。 纷乱嘈杂的呼喝声惨叫声交织成一道密密的网,箍得王小五脑袋一阵阵发紧,令他无暇细想。 他大声喊道:“甘副将已经出营,这会儿已在半路上,只怕来不及拦住了。大将军,怎么办?” 却见大将军挥刀的手臂一滞,然后听得他自语道:“也是!陈威要造反,怎么可能单要本将的性命?元弘——他也是势在必得的!或许,他们已经遭遇了——” 王小五心下一凛,赶紧道:“不会的!甘副将一定能识出奸计,一定能脱身!大将军,属下护您离开!” 岂料大将军摇摇头,冷笑道:“你可曾见过苟且偷生的将军?我甘家世代忠烈,纵粉身碎骨,也不能单上‘叛贼’的污名!” “可是——大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若是不肯走,那么,谁来为甘家军伸冤?大将军,不要再迟疑了!” 然后,这一番话并未能说动大将军。 他连连挥刀,将步步逼近的敌人打散后,气喘吁吁道:“你去寻甘营,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告诉他,他是甘家军的种子,要活着,要报仇,要为甘家军洗脱冤情!” “大将军,请与属下一道走——” “速走!这是军令,不得有误!” 又一波士卒叫嚣这挥刀而来,王小五力疲臂惫,一个不妨便受了两刀,当即血流如注。 大将军一把将他推入身后坡地山林中,看也不看一眼,手中军刀呼呼生风,大开大阖,将敌人悉数拦住。 王小五忍不住想要返身冲回去,终究还是竭力克制住,身形一低,向山林中窜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吼叫,正是大将军的声音。他一惊,回头张望,正见一羽长箭正插在大将军大腿上。但见大将军一个踉跄,当即半跪于地。然而,大将军的手掌却是向后张开,五指摆动,似乎是要拒绝什么。 王小五双眸一热,眼眶仿佛充血般,当即通红。 他咬紧牙关,转过头,继续向林间窜去。 突然,后肩剧痛,巨大的推力当即令他扑倒在地。他忍痛抬手去摸,摸到了一支箭镞。冰冷的箭镞像是毒蛇的利齿,紧紧咬在他肩上。他手持短匕翻腕一削,将箭羽连根削去,带动箭镞,剧痛令他眼前一花,额头湿冷一片。 深夜中的山林,最是诡异莫测。 然,也亏得这片山林,才能遮挡住王小五的踪迹,终令他凭借多年做斥候的本事,翻过山坡,逃离山谷。 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 喉咙,有如火烧。 刀伤,箭伤,一阵比一阵疼。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流淌后背的感觉,先是灼热,然后,变得冰冷。 他一刻也不敢耽误。 他不知道,甘副将到了哪里。可是,无论如何,他要找到甘副将,拦住他,告诉他,这是个陷阱,是德王设下的陷阱——德王,要造反! 尽管,大将军命他去寻甘营。可是,他是甘副将派出的斥候,无论怎样,他都要首先完成任务!无论怎样,他都要将查探到的军情禀告于甘副将! 这是他的职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第五十章鬼魅噬(九) 王小五从未如此刻般,希望自己能生有一双翅膀! 两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是惯性地奔跑。带刺的树枝在脸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 发髻四散,血污满面,状若凶鬼,然,他胸中却始终蕴着一口热气。正是凭借着这口热气,他方能毫不停留地坚持至此。 然而,他终究迟了一步。 烈火中的甘元弘,咆哮着冲向对面的敌将。围绕在敌将身边的士卒们,纷纷惊叫着躲闪,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天神一般的甘元弘。惊慌失措的敌将被猝不及防一把抱住,一边惨叫着,一边竭力挣脱。然,天神的手臂是牢不可破的,惨叫声渐渐衰弱,天神也最终轰然倒地。 王小五在痛哭。 他瘫坐于地,大力捶打着地面,嘴里诅咒着,不知是在骂老天还是骂自己。 他的怒吼声惊动了敌兵。三个士卒,手握刀枪,向这个方向而来。待得王小五发觉时,刀尖距离他不过三尺远。 枪头上的红缨已经被浸染地失去了本色,沉重地斜垂在枪杆上。若非这枪头曾刺入十多人的身体中,红缨断不会变成这般!而这十多人,必然个个都是甘家军的好兄弟! 王小五侧腰一翻,躲过迎面而来的枪头,反手一刀,便砍断了握抢的手臂。那士卒嚎叫着,□□“啪”地坠地,而与此同时,王小五却没能躲过另一个方向劈来的刀锋,腰间顿时血流如注。 他眼前一黑,痛得直打哆嗦。 眼前晃动的模糊人影暗示他,下一刻,他就要毙命于此!他一咬牙,猛地抬起双臂,双手彼此互握,拇指用力按动,“嗖嗖”两声,凌厉风声响起,对面二卒的门面上突现一只弩头。他们只来得及发出低沉的“呵呵”两声,便仰面倒下。弩头处缓缓淌出黑色的血,映得弩头处愈发蓝光诡异无比。 这是王小五最后的杀手锏,是每一个优秀斥候必备的保命法宝。 腕弩小巧精致,只有女子手镯般大小,却装备着最锋利的弩头。弩头由精铁制成,掺以陨铁,坚硬无比,纵猛兽颅骨亦可射穿。且,弩头上涂有剧毒之药,见血封喉。 因着腕弩体型小巧,便只得容下一支弩头。每一个被授予此弩的优秀斥候,无不被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切勿使用! 王小五使出了最后的护身利器,终得逃过一劫。 他回首望了那团依旧未熄的余火,血泪满面,随即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甘营的行踪,只有少数人知晓。 即便是德王,也不十分清楚甘营去执行什么任务,又去了哪里。 斥候的行踪,从来都是机密,更何况,甘营是甘家军中最棒的斥候! 斥候执行任务,多数情况下是结伴而行,为的是彼此照应。一个死了,起码还有另一个活着继续完成任务,以及回营报讯。 不过,这一次,甘营却是一个人出行。 原本,他是与王小五搭档组成一队。只是,临出发前,王小五被指派了其它任务,只得让甘营独自前往。不过,两人皆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妥。毕竟,甘营的能耐可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从未失手过,次次皆是圆满完成,不然,能以十六岁之弱龄而得升斥候营之长? 王小五比甘营大七岁,却对他心服口服。没办法,技不如人嘛!而甘营也确有两把刷子,将斥候营管理得服服帖帖。须知,能进斥候营里的,哪个不是精得跟猴儿似的?若无实打实的本事,如何能令这一整营的“猴儿”言听计从? 甘营就有这能耐! 王小五一边庆幸自己知晓甘营的去向,一边在脑中飞快算计——此刻,甘营应该身在何方?他会寻着哪条路径返回大营?他强令自己要冷静,细细揣测着——按照任务要求,甘营此刻应该已经完成,阖该正在返途中。 若是旁的斥候,甫一完成任务,必然以最快的速度循着最短或者最安全的路径返回。然,甘营可不是这样。倘若时间允可,他必然回去周遭转一转,或者熟悉当地的风土,或者了解周边的山形地势,学几句当地的方言,打听一二轶事,然后优哉游哉地返回。 起先,王小五与他搭档时,极不能接受他这种放浪无轨的行径。在他看来,军情如山,丝毫都耽误不得,怎可如此散漫? 直至几次之后,他方发觉,原来,甘营的本事就是在这不知不觉之间练成的—— 他脑中的堪舆地图,据说比大将军帐中的地图还要准确详细;他那说哪儿像哪儿的方言绝活,令人叹为观止;他三言五语就能与过路人攀上交情,因为他能准确说出此人家乡的乡情旧事,直把人说得眼泪汪汪。。。。。。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晓得了甘营的“秘密”,王小五便也有样学样,每每不嫌聒噪地跟在甘营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甘营却是好脾气,并不厌烦,反倒处处指点。 终于,王小五也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得军功,荣升斥候营一队队长。 就此而言,说王小五是甘营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并不为过。 依着对甘营的了解,王小五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 骤见王小五,甘营吓得险没给他当头一拳。若非王小五赶紧自报家门,只怕甘营那一拳就能要了他的命。 甘营拼命往他嘴里塞药丸,却见王小五只瞪大眼睛,“快跑!不要回大营!你是甘家军的种子,甘家军的兄弟们都指着你报仇伸冤!” “甘家军不是叛军!德王才是!” “你要为大将军报仇!为甘副将报仇!” 甘营只觉得脑中嗡嗡乱响,好似一场雷电霹雳轰鸣不绝。他不想相信王小五的话,却不敢不信。 因为,他信任王小五胜过信任陈威。 可是,他如何能相信,爹爹已经战死?兄长已经战死?甘家军的兄弟们几乎覆灭?而此刻大营里,等候他的是凶险的陷阱? 甘营一手托起王小五的手臂,另一手扶到他腋下,一咬牙,想要用力搀起倒地的王小五。岂料,手臂上的王小五身沉如铁,竟搀扶不动。 甘营心知不好,赶紧往他面上望去,却见一片死灰之气已在不知不觉间弥漫在眉宇间。 王小五身中数刀,伤势不轻,全凭着一口气才能支持到现下。此刻他自觉已经完成了大将军的嘱托,心头一松,意识便逐渐迷糊,身子一个劲儿地往下坠。 甘营见多生死,晓得这便是俗人惯说的“死沉”。王小五面上死气愈发浓厚,眼珠僵滞地只盯一个方向,眼神却是一点一点涣散开。 最终,两行血泪自眼角沁出,他始终不曾瞑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