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第1章 第1章 洛金玉出狱的那日是腊月十九,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他只着素色单衣,发系同色麻带,仿佛浑不知寒冷似的,缓缓地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高院府邸前,不去叩门,只立在门口檐下,沉默地望着仍在下个没完的雪。 过了约半个时辰,府邸才打开大门,从里出来一位高挑男子。 这男子面容俊美,异于常人,凤目高鼻,薄唇玉面,头戴红穗宝帽,身披千金红裘,神色高傲,一副人间富贵花的模样。 男子迈脚过了门槛,立刻察觉檐下立着人,便扭头去看,锐利的目光触及到也转过身来看他的洛金玉,不由得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来,又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收回目光,也不问对方为何而来,便要走下台阶。 “沈无疾。”洛金玉开口叫他。 沈无疾轻轻地呼出一道白气,站在台阶口,回身去看洛金玉,忽而笑着道:“洛公子怎如此落魄?” 沈无疾是二十有一的年纪,可声音却如同少年般,不似寻常男子般雄厚——皆因他并非全须全尾的“男子”。 他乃司礼监掌印大监。 一个幼年时便去了势的阉人。 先帝与当今圣上的心腹要人。 洛金玉神色不变,淡然答道:“我刚从狱中出来,未曾更衣梳洗,失礼了。” 沈无疾冷笑道:“没问你这个。我是问洛公子,怎落魄到踩我这个阉奴的台阶来了。洛公子当日之言犹在耳边,在下不过一个阉奴,无根无须,不阴不阳,心狠手辣,阴晴不定,佞幸媚上,牝鸡司晨。” 洛金玉看了他一会儿,道:“没有牝鸡司晨,你不当用这词。我只说你善妒记仇,心胸狭隘,胸无点墨,偏还要附庸风雅,可笑。” 沈无疾:“……” 沈无疾姣好的面容一阵扭曲,呼吸急促,死死地盯着洛金玉,似是想将他就地剐皮。 可是沈无疾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他最终将怨愤化为一声冷笑,振振宽袖,便要离去。 “沈无疾。”洛金玉又叫他。 沈无疾再度停下,侧头,紧皱眉头瞪他:“你究竟什么事!” 洛金玉淡淡道:“向你道歉。” 沈无疾一怔,回过身去,望着他。 “虽你对旁人有诸多不是,”洛金玉道,“可你并未在我蒙难时落井下石,更为我母亲收尸,养葬我祖父祖母,多谢。” “……”沈无疾咬牙道,“什么叫‘我对旁人有诸多不是’?” “我有一事相求。”洛金玉道。 沈无疾不可思议道:“你还有一事相求?我何时答应你可以对我有一事相求?” “我母亲与祖父母皆亡,再无其他亲人,无家可归。我入过狱,再无功名可能,穷困潦倒,也无成家之望。”洛金玉道,“我想入你府上。” 沈无疾:“……” 沈无疾沉默片刻,问:“你在狱中被人打坏脑子了?我与你有仇,你如今潦倒,让我收留你?” 洛金玉道:“你若仍有怨气,大可趁此良机折磨我。” 沈无疾:“……” 洛金玉道:“何况,当初我嘲你讽你之事路人皆知,你便是因此恼我恨我,如今我潦倒落魄,入你府上,做你家奴走狗,你说与人听,岂不是出尽一口恶气?” 沈无疾再度皱眉,警觉地思忖半刻,问:“你为何要这样做?有何目的?咱家才不信你只是因无处可去。” “我若说,我只为让你出尽恶气,你可相信?”洛金玉道,“葬我母亲与祖父母之恩,我便这样报了。” 沈无疾一怔,问:“就为这个?” “是。”洛金玉道,“就为这个。” 沈无疾倒是迟疑起来,半晌道:“咱家又不是为你才葬他们,不过是嫌拦住了咱家的路。” 洛金玉道:“我知公公倾慕于我,公公不必砌词狡辩。” 沈无疾:“…………………………” 沈无疾顿时面皮飞红,恼羞成怒:“你胡说!咱家只是——只是……只……” “公公当日掷千金,建洛神阁,结交学子,广开清谈,每日令人送我金银礼物,请我品判你所写辞赋,不是因倾慕于我,而只是附庸风雅吗?”洛金玉问。 沈无疾:“…………………………” 沈无疾咬牙切齿道:“咱家只是附庸风雅!” 洛金玉点点头:“那公公请我品鉴的辞赋中满是思春求偶之意,也只是巧合?” 沈无疾:“…………………………” 沈无疾红透了脸,比两颊红缨更艳,捏着拳,低声道:“洛金玉,你给咱家滚!” 可“滚”了的并非洛金玉,而是沈无疾。 沈无疾说完那话,见洛金玉不滚,越发气恼,却又无计可施,只好狠狠地甩袖离去,独留洛金玉仍站在那,沉默地望着沈无疾翻身上马,策马离去,又沉默着将目光重新投向飘来大雪的天空。 就像两个时辰之前,刚刚出狱时的他。 两个时辰前,天还是黑漆漆的,洛金玉便在这个时候,被放出了牢门。 快要过年了,人们不愿沾染晦气,离这牢狱远远的,绕着路走,尤其这还是在深夜里,因此这儿极为僻静,路上的雪厚厚一层,洁白干净,竟没有一个脚印。 洛金玉站在大牢门口,身上只着简陋单衣,乌黑的长发以粗布简单束起,仰着脸,冷淡地望着飘来的雪花。 他叫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名儿,可相貌却极清秀,不笑时,更是透着眼角眉梢的冷清与疏淡,颇像是生在雪山巅上、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岭之花。 门口的狱卒欲要催洛金玉速速离去,却被同僚以眼神制止。 ——这洛金玉曾为闻名天下的寒门才子,为人再正直刚烈不过,却因此不慎得罪小人,蒙冤落了一场牢狱之灾,生生被关了三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寡母为他伸冤,一头撞死在了应天府大门前,也未换来儿子的清白。 若非新圣登基,大赦天下,恐怕这洛才子还出不得牢狱。 守门狱卒觉得洛金玉可怜,便不如对其他犯人那般凶横,只作什么都没看见。 洛金玉站在檐下看了会儿雪,缓缓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台阶,走了下去。 他在雪中一脚踩出一个足印,走出去百十步,忽然停下,回头望着自己来时路上的脚印,想起了幼时。 幼时他去求学,他母亲怜他体弱,却又要狠心教他苦学,便在大雪天也让他仍去私塾,只是她领着他去,她走在前,一步一个足印,让他得以踩着她的足印前行,不致陷入雪中。 洛金玉始终记得,那日茫茫大雪,和如今一样,天尚未亮,黑漆漆的,母亲将灯笼倒提着,灯笼落在她身后,照着洛金玉眼前的路,而她则迎着黑走在前面,一脚深,一脚浅。洛金玉跟在后头,踩着她的足印,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 一路上,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两人便这样沉默地走。 走到私塾门外,时候尚早,天仍未亮,门尚未开。 母亲犹豫一下,不敢去敲门惊扰先生清眠,只让洛金玉在门外立雪静候,她则冒着雪,沿原路赶回铺子做今日的早点——若耽误了时候,这一天便少赚许多铜板,更会怠慢熟客,她不敢,也不能,两母子全靠这微薄的收入活着。先生惜洛金玉求学心盛且孺子可教,已免去他的束脩,可纸笔墨,仍都是要自己买的。 洛金玉那时矮小,站在私塾门口,还未有门口石狮高。他站在石狮旁,系着母亲为他改小的棉披风,戴着披风上头尖尖的帽子,抱着昨日写的功课,转头看着母亲迎着风雪离去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叫道:“母亲!回程当心!” 他母亲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神色温柔,似是笑了笑,却又立刻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怕他喧哗扰了他人清眠。 母亲惯来教他礼数严谨,不可多话,也不可高声。 洛金玉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亲又笑了笑,回过身去,继续往回走。 洛金玉就这样看着她瘦弱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那日,先生来开门时,见着恭敬立在门侧的洛金玉,不由得大惊,忙将他领进去,让他进屋取暖,又责他不爱惜身体。 洛金玉已要冻僵了,却仍未急着进屋,而是停在正厅门外,先接下披风,将满身的积雪抖落在台阶一侧,把鞋子整理干净,这才进去,对先生拜了一拜,道:“不敢扰先生清眠。” 先生见他虽年纪尚幼,却举止有礼,隐然已有大儒君子之风,心中更喜,嘴上却道:“不知变通,也非有礼。你本就年幼体弱,若冻出好歹,岂不耽误功课,还落得我于不义之地?” 洛金玉颔首道:“学生欠虑。” “去,将衣裳鞋袜都换了。”先生唤来小童,令小童领洛金玉去后堂换了衣裳鞋袜,又送来热汤与他饮用,洛金玉的身体这才渐渐复暖。 他捧着热汤,乖巧地坐在桌前吃,一边听着先生独自晨读。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先生声音清亮,诵背流畅,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2章 洛金玉正细心听着,忽而见一少年穿院而来,朝他道:“听得这么认真,你听得懂吗?” 这是先生的独子,洛金玉放下碗,起身朝他行礼:“师哥。”又认真答道,“虽无法明知全义,却能感知先生之——” “行了行了!”少年忙摆手,“别说了,我头疼。你听不出我在逗你?” 洛金玉自然听得出,因这少年向来顽皮,总爱逗自己。只是他既然发问,洛金玉便认真作答。 “你就是太认真了。”少年叹气摇头。 洛金玉答道:“家母有言,世事便怕认真二字。” “我是挺怕你的。就你这样的性子,总觉得不好。”少年道,“你应该更像个小孩儿一些,等会儿和我们玩雪去——” “明庐!”先生在廊下提声叫道,“你少来怂恿金玉,自己顽皮便罢,还总拉着别人一起!” 少年——明庐——对着洛金玉做了个鬼脸,转过去道:“我与他说说话罢了。” 洛金玉看着先生与明庐在廊下斗嘴,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他自幼没有父亲,也从未见过他的父亲,更从未得到过来自父亲的一厘一毫,他并不仇恨,也不向往,只觉得并无所谓。而看着别人父子天伦,他也只是想起自己与母亲罢了。 …… 洛金玉孤身立在大雪中,回首望着雪地里自己的足印出神。 恍惚间,他见到了当年母亲走出来的路,一凝神去看,却又只有自己的足印。 母亲已经不在了。 洛金玉愣愣地看着那儿,忽然听到身后有车马轮辙滚在雪地上的声响,他收回目光,往路旁避去,却见这辆华美的马车停在了自己面前,一位金冠锦衣的俊秀公子掀帘下来,匆匆地朝他跑来,眼中含泪,有许多分激动,道:“子石!” 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好去拉洛金玉的手腕,“雪地里冷,上车再说。” 洛金玉侧身避开他的手,神色淡漠地望着他,不说话。 俊秀公子悻悻然道:“子石,我知我父亲行事对你不住,可我已与他断绝父子干系,我是我,他是他,你不要为了他而怨怒我,好吗?” 洛金玉这才开口,道:“君若清,你父害我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既已与你父断绝干系,我便不迁怒你,可也不愿再与你来往。” 俊秀公子君若清闻言,一怔,却是为了洛金玉的声音。 “子石,你——” 洛金玉曾经一把嗓子犹如金石相碰般清亮,如今开口,却沙哑噪杂,含糊不清。 “我明明都打点过了,他们仍折磨你?”君若清眼都红了,急道,“我们去找大夫!” 洛金玉再度避开他的手,只道:“离我远些。” “子石——” “若你有愧于我,便不要再扰我,我烦你。”洛金玉这样说着,不再看他,缓缓地继续朝着巷子出口走去。 君若清追了几步,渐渐停下,望着洛金玉瘦弱的背影,眼中一热。 …… 沈无疾入宫轮值,正赶上皇帝发火,在御书房内将奏折统统推落地上,骂道:“都给朕滚!” 内宦与宫娥们站在门外,正面面相觑,见沈无疾来了,顿时如蒙大赦,一个小宦官碎步过去,低声道:“干爹,皇上——” 沈无疾抬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此事缘由,停也不停地继续往里走去,只是又挥了挥手。身后的内宦与宫娥们便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沈无疾来到内殿,见皇帝正坐在桌后撑着手生闷气,便笑着问:“今日是左相又催皇上立后,还是——” “朕是一国之君,为何要像牛一样被他们摁着喝水?”皇帝怒道,“朕与楚楚结发夫妻,朕就要立楚楚为后,就不要这个人的女儿,那个人的妹妹。那些老匹夫当朕是何人?勾栏小倌吗?朕在国事上又不耽误,他们管天管地,还管到老子房事了?!有本事把他们老婆送来啊!” 沈无疾:“……” 这位皇上二十有八,并非先帝之子,而是先帝的侄子,即位前,一直在偏远贫瘠的穷山恶水封地做闲散王爷,因先帝福薄,生了三个儿子互斗而死,先帝也因此被气死,这才轮到了当今皇上。 倒也有其他皇室子弟,可这位闲散王爷看起来最蠢,最好把控,也最没野心与势力,娶的老婆都是民间屠夫之女,因此雀屏中选,被推上了皇位。 这位王爷听说天上突然就掉了个皇位给自己,二话不说,兴冲冲地领着妻儿来了京城,却很快发现这儿规矩繁多,且还处处受制于人,天天要受鸟气,甚至还强迫他娶老婆纳妾,他便闹着要回去了。 可皇位又岂是他说不要就不要的? 来了,就很难走。 好在皇帝虽为人大大咧咧,却也明晓大义,得知自己若一走了之,恐怕朝中会因争推新君而大乱,便忍耐着留了下来。 只是让他废妻一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做。 皇帝哀声叹气了半晌,坐在龙椅上,看着弯腰拾地上奏折的沈无疾,感慨道:“还是你好,没人会逼你娶老婆,反正都知道你那啥。” 沈无疾:“……” 他是皇上,我的靠山,我不能打他,不能骂他,不能冷笑。 沈无疾深呼吸,装作自己没有听见,继续拾奏折。 皇帝见他不说话,又道:“沈无疾,你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吗?不是喜欢朕的那种,是出于情爱的喜欢。” 沈无疾:“………………”出于什么,我也不喜欢你这个傻子。 但他面上却恭敬柔顺道,“奴婢是阉人。” “又不是问你行没行房。”皇上道,“只是喜欢,你有没有那东西,都能喜欢别人啊。” 沈无疾垂眸,继续拾捡奏折,然后起身,将叠放整齐的奏折放到御案上,瞥了一眼旁边的砚台与毫笔,想起了洛金玉。 洛金玉年纪轻轻便写得一手好字,当年人人都为家中能挂他墨宝为荣。 沈无疾曾向洛金玉求字,洛金玉给他写了个“根”字,被他给撕了,还把洛金玉的砚台给摔了。 后来,沈无疾气消了,重金购买了一端相传王羲之用过的古砚,送去给洛金玉,被洛金玉扔出了门,还嘲沈无疾不学无术,五十两黄金买了个一吊钱的玩意儿。 那个时候的洛金玉一身清高傲气,极不屑与他这样的权宦为伍,唯恐污了自己的满袖清风。 可是,洛金玉对旁人,又十分的好。 沈无疾见过闻名京城的大才子洛金玉在街头帮瞎老伯读家书,偷偷地从自己的荷包中拿出钱银,说是老伯儿子随信寄回的。他也见过洛金玉在街角巷落里教乞儿写名字,那些乞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有令人作呕的异味,可洛金玉却恍然不觉似的,还会对他们露出勉励的笑容。 可是,若不算嘲笑,那么,洛金玉就从未对沈无疾笑过。哪怕沈无疾那时已是深受先帝宠信的司礼监大监,朝野内外都知道的大红人,且锦衣玉冠,遍体熏香,可在洛金玉眼中,还不如路上的花子乞儿。 沈无疾为了与洛金玉拉上近乎,绞尽脑汁,他令人第一时间抄来洛金玉的新辞赋细细品读,然后不眠不食地认真写作,再让人送去给洛金玉看,望他能指导一二,借机攀些干系。 可洛金玉一见,却勃然大怒,提笔在纸上写八个大字:放浪轻浮,寡廉鲜耻。 沈无疾拿到这份墨宝,一时大受挫折,转而又思来想去,灵光一现,将其他七字删去,只留“廉”字裱好,挂在床头,视若珍宝,日渐觉得洛金玉当真只对自己写了这一个字。 可这一字太少,沈无疾故技重施,又写了一篇辞赋,让小太监拿去给洛金玉评论。 洛金玉早从坊间听得这个“沈公公施计巧得一字”的“趣闻”,自以为是中了沈无疾的套,恼羞成怒,憎沈无疾的不知羞耻,见他又来,便不写字了,提笔往上画了一只绿毛龟。 沈无疾思来想去,也没想到怎么让这只绿毛龟看起来更温和些,只好悻悻然藏于柜底深处,无法裱出炫耀,甚是遗憾。 …… 沈无疾听得皇上催促自己回答,便收回神思,低声道:“阉人怎配喜欢别人。” “是吗?”皇上好奇地问,“去了势,就不会有感情了吗?” 去了势,又不是挖了心,怎么就会一并没了感情。沈无疾心想。只是,去了势,别人就不认为他有资格喜欢人了,连被他喜欢,都是一种避之不及的侮辱。至少,洛金玉便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旁人如何认为,沈无疾倒是毫不在意。 “唉,你也算是少了一件烦心事。”皇上道,“朕就不同了。你说,朕该怎么办?” 沈无疾收回心思,微笑道:“皇上不必着急,您只需拿另一件事出来给他们头疼,他们就无暇置喙皇上的后宫之事了。更甚,您让他们选一选,是要选择实施新政,还是选择让大司马之女为后。” 皇上道:“你让朕拿新政威胁他们?” 沈无疾笑着点头。 “可是你不是说新政看起来不错的样子吗?”皇上皱眉,“那朕不实施新政了?” “本来皇上您也一时无法实施新政。”沈无疾道,“奴婢不懂太多,但看那新政条例,总觉有许多不到之处,恐是还需徐徐改进,因此,您大可暂时将它扔出去作挡箭牌,日后,皇后已经诞下太子,后位稳固,届时,您再实施新政,也不晚。” 皇上一拍手:“你说得对!沈无疾,朕就欣赏你这份机灵。” 沈无疾笑道:“谢皇上赞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3章 沈无疾安抚好这位皇上,前去司礼监管事,直到夜色深沉,仍不能出宫回府,留在司礼监当值房歇息,随时候着皇上差遣。 这时,一个小宦奴来低声禀报:“干爹,府里来说,洛金玉在府门口站了一天,不吃也不喝,给他暖炉他也不要,活生生冻晕了。” 沈无疾:“……” 眼见沈无疾神色变幻,小宦奴忙道:“已将他搬入门房,请了大夫。” “谁让你们管他了?”沈无疾怒斥道,“他要什么阉奴的暖炉,进什么阉奴府的门房,请什么阉奴给他请的大夫!” 小宦奴低头,不敢说话。 他不懂,也不敢问。 沈无疾站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拿起架上的斗篷,匆匆往身上披好,提了一盏灯笼往外走,一边道:“请王公公替我当值,我有事。” “是。”小宦奴应道。 沈无疾匆匆忙忙地赶回府中,进了大门,就见门房里裹着棉被坐在火炉旁的洛金玉。 洛金玉已经苏醒过来,脸很红,正伸着手让大夫把脉。 沈无疾站在门口,目光往洛金玉的腕子上一看,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洛金玉的手腕很纤细,又很白。 “大过年的,晕倒在咱家府门口,死也要给咱家寻晦气,你也真够狠毒的。”沈无疾冷笑道,“咱家偏不如你的意!”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洛金玉的回应,便看过去,见洛金玉正伸着舌头让大夫看舌苔。 沈无疾看到那半截鲜活的舌头,倒吸一口凉气,忙又扭过头去,哼道:“众目睽睽,伸出唇舌,放浪轻浮,寡廉鲜耻!” 大夫:“……” 门房:“……” 洛金玉仍然没说话。 沈无疾等来等去,仍没等到声音,忍不住又扭头去看,看见洛金玉靠墙坐着,闭着眼睛,轻皱眉头,极难受的模样。 “火都能把他给烧了!”沈无疾顿时急了,斥道,“脸都被烧红了,你们是想帮他死在咱家府里?” 大夫深呼吸,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公公,洛公子他这并非是火炉所致,而是邪风入体,发热了。” 沈无疾忙道:“会死吗?” “洛公子体弱,旧伤未愈,又有心病,难说。”大夫道。 “咱家给你钱银,你连发热都治不好,要你何用?一介庸医,还敢在京城开医馆?不知害死过多少人,咱家明日便让人封了你的铺子!”沈无疾道,“不,今日便封!” “……”大夫忍辱负重道,“洛公子是旧伤……” “别说了!”沈无疾打断他的话,“只一句话,你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在下只能尽力一试。”大夫道。 “不要你试了,庸医。”沈无疾嫌弃地道,“西风,去请曹御医来。” 一名小宦奴忙应了,提着灯笼就往府外跑。 沈无疾皱眉看着昏昏迷迷的洛金玉,看了一会儿,见洛金玉难受地在板凳上动了动,便厉目瞪了一眼门房。 门房:“……” 门房思来想去,对大夫道:“你这庸医,这儿用不着你了,我送你出去。” 大夫:“……” 这府上的人怕都有病。 沈无疾却喝道:“曹御医还没来,你就把他弄走,洛金玉死咱家府上了,你来偿命?” 门房:“……” 门房不说话了。 沈无疾能被这群混蛋气死,尤其要被洛金玉气死。他又狠狠地盯了洛金玉一会儿,在洛金玉又不舒服地低声呻|吟着挪动了一下的时候,大步走过去,弯腰轻轻松松地抱起了裹成蝉蛹的洛金玉,拧着眉头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待沈无疾抱着人走远了一些,大夫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钱银不会少你的,也不会拆你医馆。”门房沉声道,“其他的少问,少说,否则摘了你的舌头。坐这儿待着,饿了自己吃桌上茶果。” 大夫立刻闭嘴。 沈无疾将洛金玉放到自己房内床上。 他是炙手可热的权宦,可说独得皇上宠信,不仅御赐府邸,平日里也总有接连不断的赏赐从宫里送过来。皇上都如此,下到文武百官,甚至于皇亲国戚,也不得不对他曲意奉承,赠金送玉的。 沈无疾平日里在自己府上吃的用的,无一不是极好的,高床软枕,金丝帐,檀木屏且都不说,无论他是否在家,他房内都始终烧着火龙,且都是用上好的无烟炭,香炉里还撒了沉香木,何时他的房里都是温暖又好闻。 沈无疾将洛金玉放好,要去解开洛金玉的被子,可手刚触到,立刻收了回来,仿佛自己被轻薄了一般,警惕地望着洛金玉。 洛金玉仍闭着眼迷迷糊糊的。 沈无疾在床畔踱步几个来回,时不时看一眼洛金玉,见他难受地挣扎,又过去想给他解开——又收回了手。 若他醒来,少不了要说我伺机轻薄他。沈无疾垂眸,谨慎地想,黑漆漆的眼珠子思索地滑来滑去。 可我若伺机轻薄他,岂不是什么仇都报了?他醒来后,定会羞愤欲死!沈无疾嘴角露出一抹阴笑。 不对,我刚救了他,他若又去寻死,我岂不是白救了他?沈无疾皱眉。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救他?沈无疾眉头越皱越深。 不是我要救他,是西风这小王八蛋自作主张,本来我已经要成功地冻死他了。沈无疾愤愤地一甩长袖,心中烦闷。 曹御医今日不当值,正在家睡觉,忽然就被西风叫起来,说沈无疾找他。 曹御医曾受沈无疾之恩,听得这话,大惊失色:“公公被人刺杀了?” 西风道:“我呸!干爹没事,大吉大利。是洛金玉冻伤了,你快随我去。” “洛金玉?”曹御医一怔,“那个洛金玉?他出狱了?怎么会在公公府上?他不是与公公有宿仇吗?为何公公要请我去为他治病?” 西风瞪他一眼:“你在宫里为人治病,也话这样多?” “小公公说笑了,在宫里这样,我也活不到如今。”曹御医道,“走吧。” 曹御医迅速来到沈府,去到沈无疾卧房,一眼见到沈无疾正在扒昏睡中的洛金玉的被子。 曹御医:“……”看来,传闻沈公公好男色,所言不虚。 只是这人都烧成这样了…… 沈无疾紧闭双眼,刚摸索着把洛金玉的被子扒到一半,听到身后声音,忙回头去看,收回双手,往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咱家没碰他”的凛然模样,道:“曹御医请为这人看一看,他大过年的,想死在咱家府上,给咱家添晦气,其心可诛。” 曹御医:“……哦。” 他走过去,伸手扒开洛金玉的被子,先观面像,又查看眼白与舌苔,再把脉,伸手试探洛金玉的额头温度,半晌,提笔写了一记药方,边写边道:“按药服用,每帖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每日三次,三日后应有大好。若仍烧,公公再叫我来便是。这几日洛公子都该卧床休息,不可吹风,忌食油腻辛辣之物,忌食冷物,若有呕吐之感实属正常,公公不必慌张,可给他舌下压上一颗酸梅即可。只是这药有些苦,洛公子若喝不下,可添加少许蜂蜜进去。” 沈无疾冷笑道:“良药苦口,他当他是什么人呐,有药给他喝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咱家不惯他这毛病!” 一日后。 洛金玉靠在床头,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看着沈无疾端着药去到门口,叫来西风,骂道:“怎么做事的?这药想苦死谁?咱家没钱买蜂蜜了?你是想苦死他,大过年的给咱家添晦气吗?!” 西风:“……” 西风忍辱负重道:“干爹别气,儿子这就去给洛公子加蜂蜜。” “多加点,”沈无疾说着,斜眼横着屋内的洛金玉,冷笑道,“莫让洛公子觉得,一个阉奴府上,连蜂蜜都舍不得给他加!还有,这碗凉了,端碗新的来,莫让洛公子觉得,一个阉奴府上,连碗药都给不起!” 西风:“……” 西风:干爹,你知道吗,你此时此刻的样子,特别像一个傻子。 西风不敢说,低着头忙去给药加蜂蜜。 沈无疾见西风朝厨房跑去,便徘徊在门口,吹外面的风。 洛金玉抬眼看他的背影,半晌,道:“你果真心胸狭隘,仍对此耿耿于怀。” 沈无疾哼了一声,不理他。 “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羞辱你,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再惦记此事。”洛金玉道。 沈无疾扭头看他,又哼了一声。 这一次,哼的声音小了一些。 洛金玉道:“你别站在那,万一和我似的,冻伤了。” “咱家虽是个阉人,却自幼习武,与你不同。”沈无疾冷笑道,“何况你忘了咱家叫什么?” 洛金玉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淡,很快又恢复了平淡无波的神色。 沈无疾却看见了,且愣愣地看着他,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这是洛金玉第一次为他笑。 应该,不是嘲笑吧? 沈无疾回味半晌,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沉默不语。 “只是公公身形修长,肤色白皙,貌若好女,容易令人忘记你是习武之人。”洛金玉耿直地说。 沈无疾闻言,顿时又怒火冲天——果然,洛金玉只是在嘲笑咱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4章 他血冲脑门,蹭蹭迈步过去,一把扒开自己的衣裳,露出大片胸膛与腹肉给洛金玉看:“睁大你的眼睛瞧瞧咱家,再瞧瞧你自个儿,是哪个身形纤细,肤色白皙,貌若好女!” 洛金玉愣了愣,立刻转过头去。 沈无疾一时冲动过去,见洛金玉这模样,也慌了,忙把自己的衣服拢好,口干舌燥道:“咱家、咱家就是怕你不服气!” 洛金玉想了想,道:“嗯。” “怎么样,服气了?”沈无疾偷偷看他。 洛金玉仍别着头看床里,道:“服气。” 沈无疾拢好衣裳,抚平褶皱,镇定一些,整整发冠,矜持又自得地道:“咱家除了那物,别的也不差其他男人什么。” 洛金玉:“………………” 沈无疾继续道:“咱家虽是阉人,却也是个懂得疼人的……” “公公!”洛金玉打断他的话,垂眸道,“请自重。” 沈无疾:“……” 他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说了什么,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却又不愿令洛金玉嘲笑,只好强作镇定,皱眉望着架子上的花瓶,作研究状。 洛金玉也觉尴尬,便寻话道:“这支花瓶,公公花了多少钱银?” 不料他刚说完,这位喜怒无常、心胸狭隘、非常记仇的公公便冷笑连连:“这花瓶是咱家套圈套回来的,只花了五文钱,没拿它当王羲之的古物!” 洛金玉:“……” 他沉默半晌,道:“你记恨我至如此地步,却仍这样待我,看来是十分之倾慕我了。” 沈无疾:“……” 沈无疾恼羞成怒,骂他:“放浪轻浮,寡廉鲜耻!” 洛金玉沉默半晌,道:“我今早,一不小心,在你枕下发现了我写的‘廉’字小轴。” 当真是非常小。 沈无疾倒吸一口凉气。他原将这小轴挂在床前,前些时日小轴掉了下来,他便顺势拿在手中赏玩,白日里则压在枕下,这几日见了洛金玉本人,他倒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洛金玉觉气氛越发尴尬,也不自在起来:“若公公喜欢,我可为你书府内匾额。” 沈无疾在刹那间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府内挂“放浪轻浮,寡廉鲜耻”是否合适。 自然是不合适的。 但至少,“廉”字可以有一个大点的了。 ……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谁要他的字了! 沈无疾冷笑道:“你当你还是当日那个洛金玉?如今谁还稀罕你的字画!” 他说完,立刻后悔,可是又撑着不肯当场收回,只好沉默一阵,偷偷地去看洛金玉的神色。 洛金玉仍坐在那,脸上的神情淡淡的,半晌,沙哑道:“也对。” 沈无疾一怔,想说不对,却又说不出口,僵在那里,不进不退。 好在西风没多久便端来新的药汤:“加了许多蜂蜜,绝对不苦了,干爹。” 沈无疾又是一怔:“你给我作甚?” “洛公子体虚无力,怕打翻汤药。”西风看着他的眼睛,使劲儿给眼色。 沈无疾看懂了他的意思,却恼火道:“挤眉弄眼,成何体统,谁教的你!” 西风:“……” 西风忽然觉得,他干爹得不到伊人芳心,可能与干爹是太监无很大干系。 但干爹在宫中当差的时候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啊!为什么一到洛公子面前就这样?为什么! 沈无疾发完虚火,究竟还是接过了那碗药,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地喂给洛金玉。 只是适才的尴尬仍在,两人都不甚自然。 西风见状,弓着腰在旁殷勤地问:“洛公子,这次的药甜吗?” 洛金玉没说话。 沈无疾见状,冷嗤道:“你一个阉奴,和洛才子搭什么话,谁理你这腌臜的东西。” 西风:“……” 他想,他干爹或许此生都要孤枕自眠了,与是不是太监毫无干系。 洛金玉咽下嘴里的药汁,微微叹气,欲言又止。 西风虽才十四,却人小鬼大,聪明伶俐,极会看人眼色,因此得了沈无疾青睐,一直带在身边。此时他察言观色,见“干娘”碍于自己在这,想说话又不说,便不等干爹说,自己立刻躬身退出去了。 沈无疾见状,大怒,正要发作,就听得洛金玉道:“公公,我有话和你说。” 沈无疾按捺脾气,皱眉看他。 “公公,在下三年前,方才十六。”洛金玉淡淡地道,“年少成名,少年冲动,确有狂妄自大、恃才傲物之嫌,对公公出言不逊,鄙夷公公一片美意,是在下之过,然则公公……”他斟酌着道,“公公总拿些淫词艳曲送与在下,还在人前说些虎狼之辞,扪心自问,在下对公公避之不及,甚至于嫌恶,出言斥责,也是人之常情。” “……”沈无疾慌道,“你胡说!咱家何时送你过淫词艳曲!何时说过虎狼之辞!” 洛金玉微微皱眉:“公公每每令人送与在下的那些……” “那是咱家仿你辞赋写的!”沈无疾道,“若是那什么,也是你先写的!” 洛金玉闭上双目,叹息道:“那时,你也是如此说的,因而,在下才以为公公当真是在有意戏谑在下,恶意贬低在下的辞赋。” 直至听得闲言碎语,洛金玉方才得知,那看起来像是玉童妙人似的沈无疾沈公公,当真是个一度连大字也不识的粗人。 光看那容貌气度,委实是难以看出来。洛金玉一直以为,沈无疾是在故意刻薄他。 沈无疾也皱眉,道:“为什么?” 洛金玉也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公公所写乃儿女情长,闺中思春之意,在下所写与这南辕北辙……” “我怎么想的,就这么写,这不你自己说的吗,我手写我心。”沈无疾皱眉道。 洛金玉无奈道:“可见公公心中所想,皆是……”他不说了,垂眸看被面。 沈无疾勃然大怒:“你才总在思春!” 洛金玉不说话,仍看被面。这被面上绣着的是龙凤呈祥,枕面上绣着交颈鸳鸯,连床帐上绣着的都是合欢花……唔…… 沈无疾不想理他了,三两下喂他喝完药,将药碗重重一放,甩袖离去,直奔书房,将宝箱打开,从中取出自己曾写给洛金玉品评指导的作品,细细回味。 漫漫夜难眠,望星思月圆。忧君心肠断,孤妾常盘桓。 ——这首怎么了?这首只是表达思君之意嘛!你当时写的那首不也是以妾自居所写的吗? 沈无疾皱眉心想,翻看下一张。 洛家有金童,美似仙人琼。冰肌称唇红,玉骨如傲松。鬓发撩心乱,眉目传情浓。挥袖自来香…… ——这首怎么了?称赞你而已。你当时写的那首不也是称赞人的吗。 沈无疾放下自己的诗集,思来想去,觉得洛金玉归根结蒂,就是嫌弃自己是个阉人,哼。 快是年三十,宫中也要过年,沈无疾身为皇上眼前的红人,自是能者多劳,操心得多,他又有心避开洛金玉这混账,便极少回府。 洛金玉独自在沈府休养,倒也颇为自在,只因西风机灵,不等沈无疾多说,便已通传全府,待洛金玉如“干娘”,只是莫在干娘面前提起便是。 沈无疾偶回府,见洛金玉在自己府上享用大方,顿觉不对,当场便要发作:“洛公子哪能用咱家一个阉——” “干爹!”西风忽地一声叫唤,打断了沈无疾的话。 沈无疾顿时大怒,瞪了过去:“哪个教你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西风幼时入宫,遇上了不讲理的侍卫,几受欺辱,幸得沈无疾将他收在身边做个侍奉小监,方有了今日太平。他真心实意地将沈无疾奉作干爹,不舍得叫干爹因故折了这一段好因缘,便冒着被|干爹迁怒责罚的风险掺和进来,眼珠子一转,道:“干爹,后院井中有祥瑞,你随我去看一看。” 沈无疾皱眉,却知西风这是要借一步说话,便横了正低头喝药的洛金玉一眼,昂着头,若高傲的斗鸡一般出了房门,去到院中廊下,不耐道:“要说什么?” 西风左右看看无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干爹,难得干娘遇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您可不能让光阴错付啊。” 沈无疾一怔,看西洋镜儿似的看西风,仿佛西风忽然变了个怪物,口中喃喃道:“胡叫什么……” 却并未动气,反倒像是消了几分气。 西风心中窃笑,面上却仍一本正经,伸出左手一只手指,又探出右手一根手指,两根手指贴到一块,道:“儿子尚是个孩子,有了爹,自然就得有娘。” 沈无疾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眉角一跳,闪躲着看向身后屋子一眼,轻咳两声,道:“一个阉人,想得倒挺美。” “干娘以往说这话,是他不懂事儿,这不他都悔过了吗。”西风忙劝道,“干爹您切莫再拿这陈年旧事儿来当说头了,这不平白无故的惹他难过吗。” “他难过什么?被他骂的是我,我都没难过。”沈无疾没好气地白眼道。 西风心道,您若没难过,您能把这仇记了好几年?好像那时候每回在洛公子那吃了瘪便回府糟践东西的人不是您似的。 “且不论他难过与否,干爹您想不想让儿子高堂双全?”西风问。 沈无疾犹豫一下,欲言又止,不去看他。 西风当他是默许了,笑着道:“先呢,您就得不再那样对干娘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5章 洛金玉在牢中待了三年,不说尝遍酷刑,却也很是遭了些罪,身子骨落下了病根,如今又冻晕了一回,虽好好儿养了几日,却仍是恹恹的。 他吃完了今日的药,将碗搁在小几上,靠着软枕,看窗外的梅树。 从这窗外看出去,只有那一支梅,不知是有意或是无心如此,总之都别有一番意境。 “你们读书人,都爱看梅花吗?” 洛金玉收回目光,看向进屋来发问的沈无疾,答道:“也许吧,我不知其他人如何。” “咱家喜欢牡丹,那才大气浓艳,当得国色,梅花开得太小气了。”沈无疾冷嗤道,“然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这些小气的玩意儿,梅兰竹,无不如此。” 洛金玉没说话。 沈无疾又道:“但你既喜欢梅,便该以它为志。自古以来,文人雅士无不说梅花坚韧,百花畏寒时,唯它凌寒独开,不惧风雪。” 洛金玉缓缓看向他:“多谢公公开导。” “想你也无须咱家开导。”沈无疾别开目光,也看向那窗外梅花,道,“咱家不过是个无根的奴婢罢了,这是在班门弄斧。” 他说这话时,倒比先前自比“阉奴”,要来得温和一些,也真诚一些,并非仍在嘲讽洛金玉。 洛金玉微微叹息:“在下过去确对公公误会许多。” 沈无疾没说话,仍望着梅花,耳朵却竖了起来听。 洛金玉继续道:“家父洛阳山——” 沈无疾一怔,刚听到这名字,便猛地转头看向他:“洛阳山是你爹?你说的可是——” 洛金玉垂眸颔首:“确是公公所想的那个洛阳山。” 沈无疾却摇头:“洛阳山在十九年前便满门抄斩,你——” “父亲被斩首时,我尚未出世,是遗腹子。”洛金玉平静地说,“抄家时,我娘已有身孕,父亲设法将我娘偷送了走。公公为我养葬的祖父祖母非我亲祖父母,而是收留我与我娘的人家。” 沈无疾愣了会儿,良久,道:“怪不得……” 怪不得,洛金玉如此憎厌阉人。 洛阳山者,曾经名满天下的大儒,二十岁连中三元,入朝为官三十载,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却因得罪当朝掌权奸宦曹国忠,被曹国忠打入诏狱,遍尝酷刑,后又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传言洛阳山斩首那日,六月飞雪。 “曹国忠是公公的干爹,又极为宠信公公,此事众人皆知。”洛金玉望着沈无疾,淡淡地道,“因此,我格外憎厌公公。” 沈无疾讶异地望了他一会儿,道:“不是……不是为了咱家送你那些诗词歌赋吗?” “那只会令在下对公公避之不及,并不会令在下对公公厌之入骨。”洛金玉道。 沈无疾想了想,道:“可是……” “可是,一年前,正是公公手刃曹国忠。”洛金玉平静地看着他,“在下方知,天下方知,公公乃是假意与曹贼奉承,实则深明大义,早于暗中投诚了喻阁老与游将军等忠良贤臣,只为里应外合,扳倒曹贼。” 沈无疾沉默半晌,忽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不屑道:“杀了曹国忠,便说咱家深明大义,可曹国忠死前却说咱家背信弃义。这世事哪来那么轻易的曲直黑白,无非是谁得权势,谁说了算。如今咱家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第二个曹国忠罢了。” “鹿终归是鹿,马终归是马,倚靠权势指鹿为马,也只瞒得那一时三刻,却瞒不过后世煌煌史册,天下睽睽众目。”洛金玉道,“公公又何必说那些令人沮丧之言。” “你倒是不沮丧,”沈无疾斜眼瞥他,凤目如飞,“咱家还以为你在牢里待了三年,连咱家的府门都愿意踏足了,是足够沮丧了呢。” “三年来多谢公公内外扶持,方才令在下的母亲与祖父祖母得以厚葬,也令在下得以囫囵出狱。”洛金玉说着,便要起身拜谢,却被沈无疾眼疾手快地摁住了:“说话便说话,又起来作什么?好容易好点儿,你非得大过年的死——”沈无疾一怔,忙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洛金玉见他窘迫模样,微微一笑:“公公嘴硬心软,在下明白。” “谁——谁嘴硬心软。”沈无疾白他一眼,“咱家是怕你大过年的给咱家寻晦气。” 洛金玉又笑了笑。 沈无疾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笑。 洛金玉不笑的时候十分的清冷,而笑起来的时候,便像是雪融了,花开了一般。 沈无疾被他这样笑着看了会儿,忍不住便讪讪地为自己说些好话:“咱家也想救你出狱,只是当时曹贼盯得紧,怕漏了端倪给他看去,只能委屈你了。后来曹贼虽除,可……可里面盘根错杂,许多事也不想说出来污你的耳,总之,便如今才寻得新皇登基、天下大赦的名头让你出狱。” “在下明白。”洛金玉道。 “明白就好。”沈无疾不自在地说,“那你且在这休养,休养好了,来去自便。至于你的功名与回太学一事,咱家再想想法子,新皇登基,总不能只赦一次……” 新皇那样好糊弄,便得多糊弄。 洛金玉又笑了笑:“公公以为,在下投公公府中,是为恢复太学生的身份?” 沈无疾忙道:“咱家没说这种话,你莫要胡说。” “在下别无它意,公公莫要误会。”洛金玉道,“只是太学藏污纳垢,在下不屑再去。朝中狼虎环伺,在下亦不屑与之为伍。在下如今,已无功名之心,只想报得公公之恩,从此归隐田居,做一樵夫钓叟,了此余生。” 沈无疾细长的眉皱了起来,盯着他看了许久,怒道:“你说的什么胡话!” 洛金玉有些讶然地看他:“在下——” “先还说你未曾沮丧,如今却沮丧至此!”沈无疾越说越气,“不过就是关你三年,莫说你方才十九,便是你二十九了,三十九了,四十九了,又如何?关了三年便罢,你还不知足,还想将接下来三年,十三年,三十年,都一同赔进去?” “公公此言是为何?”洛金玉问。 “咱家是为何?咱家为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比琉璃瓦还脆的心肝儿!”沈无疾横眉冷道,“太学藏污纳垢,你便不读了,朝中狼虎环伺,你便不去了,若像你这般的清流人人如此,那百年之后,太学都是些什么热闹,朝中又都只有些什么人!你倒是独善其身了,谁又来兼济天下?” 洛金玉一怔,像第一次见识到沈无疾似的。 “若咱家与你一般,那咱家就该在去了势的当晚咬舌自尽!”沈无疾接着喝道。 洛金玉:“……” 沈无疾说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该,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两人沉默片刻,洛金玉道:“公公高见。” 沈无疾不说话。 “在下明白公公所思所想,只是在下家破人亡,母亲为在下而死,不孝子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得,实在是心灰意冷,只想了却残生。若非身体发肤,受之母亲,不敢自毁,在下怕都无心求生了。”洛金玉道,“公公好意,在下心领,却心意已决。” 沈无疾瞪他半晌,最终狠狠甩袖离去。 “书呆子!”沈无疾在门外骂道。 洛金玉在屋内听着,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良久出神。 他的手曾生得如女子的手一般纤细柔嫩,却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之事,只是他母亲在世时,总不让他做事,包子店不让他去帮忙便罢,在家时,连饭后碗筷都不让他洗,只盼他学有所成,叫他君子远庖厨。 都说慈母多败儿,母亲却与人笑言,说这古话看来也有不对之处。 如今看来,却也没有不对。 母亲慈爱,终于养出了他这么一个讨债索命鬼来。 她曾盼着他用这双手作出锦绣文章,答出状元头卷,却不料,他最终用这双手写出了詈骂小人的文章,将自己送进了牢狱,更害她送了命。 牢狱生活苦,何况洛金玉是得罪了权贵进去的,哪怕沈无疾暗中打点,却仍不能护得周全,洛金玉的手曾被上过刑,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手枷,十指隔着套入刑具,用力一拉…… 还有其他明明暗暗的招儿,到头来,这双手连碗勺都只能勉力拿住,哪里还谈什么握毫挥洒。 提及要为沈无疾书府内匾额,也是明知沈无疾会拒绝,若对方一口应了,洛金玉也不知自己要如何蒙混过去。 洛金玉在屋内坐了好一会儿,忽又听得门响,他抬头看去,是那伶俐小监西风。 西风年纪不大,生得一张芙蓉似的讨喜漂亮模样儿,朝洛金玉弯着眼笑:“洛公子,药喝完了吗?” 洛金玉点头。 “我令人来收。”西风回头招呼丫头进来收了药碗,又对洛金玉道,“洛公子,你近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好许多了,有劳西风公公了。”洛金玉道。 “能伺候文曲星,是西风的福气。”西风嘴甜地说着,又道,“其实干爹早和我提及,洛公子孝顺,定是想去探老夫人与太夫人、太老爷坟前的,只是天冷,公子又在病中,不好过去。公子不必心急,等天儿好了,身子也大好了,西风陪您去。” 其实干爹完完全全没有主动提过这事儿,西风和他提及,他还白眼相对,嫌西风没事儿找事儿,大过年的晦气。 西风觉得,靠干爹,自己是不会有干娘的,还是得靠自己。 他以为,洛金玉这出了名的孝子,听了这话,必然有感于干爹的体贴入微,却不料,洛金玉听了,沉默半晌,道:“不必,多谢公公美意。” 西风一怔:“为何?” 洛金玉又沉默半晌,在西风以为他不会说出缘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道:“无颜面对家慈。” 西风叹了一声气,很是怜悯的样子。 洛金玉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他不惯于撒谎,有些心虚。 却也并非全然非此,只是在此之外,更有一点他不愿去的缘由——他不想看到母亲的坟,若是看到了,就连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念想,怕也烟消云散。他得先得到一样东西,才好去起母亲的坟。 一样,能够招来魂魄,令白骨生肌,死人复活的东西。 这是一种法术,也是一种禁术,相传深藏在宕子山上浮云观里。 浮云观乃是一玄门教派,平日里素衣刨食,只作出寻常拜神求佛之地的样子,实则相传山门内另有玄机,竟藏着一处修仙深谷。只是谷内收徒甚严,且规矩怪异,他们不看资质,只凭机缘。所谓机缘,便是看求师者能否得来自古传闻中得道者的遗物。得到了,方才说明此人与仙结缘,能入门下。 数年前的洛金玉曾在一本古籍中看得此事,当时并不当回事。他乃太学生,奉孔夫子言,不信道,更不信玄。 可是孔夫子不能令他的母亲起死回生,玄门才可一试。 哪怕仅仅是一试,他也想要这一试。 而他来到沈无疾府中,是因他曾听人说,沈无疾因得先帝欢心,赏赐了他一样玄门珍宝:彭祖小印。 彭祖者,相传长寿八百余岁,且容颜未老,是窥得了天机秘法方才有此造化,他的随身之物乃都是修真之人梦寐以求的无上宝物。洛金玉想要拿得此物前去投拜浮云观深谷,再伺机偷学得那禁术之法,复活母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6章 大年三十,宫中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这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的年夜,自然要大办精办,方才不落新君与朝野的脸面。 这夜里百官齐集,后宫女眷们也会出席,沈无疾反倒不像平日里那样总着大红的衣帽穗子,他换上一身水绿色的锦服,连并冠子上的缨须都换了绿色的。 他在司礼监换了这身出来,一众同僚自是赞他气度非凡,他却抬手捻着绿色的缨须,垂眼看了片刻,忽然道:“也只有咱们这些人,不怕大过年的一头绿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簇拥着他朝外走去,一路说些趣话,直到了御花园,小太监踩着雪跑来,向各位大监一一问礼,终了,对沈无疾道:“干爹,一切都好。大人们已逐渐入席,只是皇上那儿得您去请才好。” “还有半个时辰,过会儿再去请皇上。”沈无疾道,“诸位先去陪各位大人说说话吧。” 众大监点头,相互使了个眼色,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朝殿内走去。 托前朝曹国忠的福,朝野上下一度对宦官恨之入骨,恨不能都剐肉抽筋。好在最后扳倒曹国忠一役中,沈无疾出了极大的力,这才力挽狂澜,救了这些不相干的宦官们一命。只是到底关系仍是微妙,双方都在相互试探。 沈无疾没去殿内,他打算慢慢过去皇上那边,却没走两步,便停下来,热情地笑道:“佳王爷,喻阁老,君大人,新年好。” 迎面而来的正是先帝的一位侄子佳王爷,三朝阁老喻阁老,与太尉君亓。 前两位不论,第三位君太尉,有一个远方族弟名君路尘,为太学学监,而君路尘有一子名君若清,乃洛金玉在太学中的至交。 洛金玉正是因出言讽骂君路尘,而被逐出太学,更蒙冤入狱。若说此背后无君太尉的手笔,谁也不会信。 “无疾公公,新年好。”三位权臣亦是亲热地朝沈无疾说着话。 佳王爷年纪不大,过了年方才二十五,正是风流浪荡的年纪,又偏正是这样的性子,此时朝沈无疾眨了眨眼,笑道:“公公这个年,想必过得比往年如意。” 君亓问道:“王爷为何有此一言?” 沈无疾也作洗耳恭听状。 喻阁老年岁已大,不若后生活泼,有些迟疑地望过去。 佳王爷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这才得意一笑,压低声音道:“公公还在这装样儿呢,本王可听说了,那洛金玉如今出了狱,进了公公府中,再没出来过。” 喻阁老听了,一副“老叟也不知道这是谁,也不明白你们是个什么意思”的老神在在的模样。 君太尉倒是捋须一笑,但也未曾说话。 沈无疾心中一动。佳王爷向来在外露出个不问世事的模样来,可他都知道洛金玉这样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废子的去向,也就是说,关注洛金玉的人还不少。 怪不得,洛金玉出了大牢,便直奔沈府而来。怕是洛金玉早料到他自己遭虎视眈眈的后果了? 只是,若说君太尉盯着洛金玉,要斩草除根便也罢了,其他人又是为何? 佳王爷又是无意说之,还是有意提醒? 沈无疾思来想去,却只在一瞬之间,面上不动分毫异样,反而露出了颇为轻蔑得瑟的一笑,只是这笑稍纵即逝,只让这三人看一看罢了。 沈无疾接着作出不屑模样,道:“大过年的,给我添晦气呢。” 佳王爷揶揄道:“得了吧,沈无疾,跟我们这儿还装,好似谁不晓得你对人家洛大才子一片痴心当狗屎的事儿似的。” 沈无疾嘴角微抽,面露些许尴尬,欲言又止,好似被拆穿了说不得的心事。 “不丢人的,没事儿。”佳王爷宽慰他,“你这还是名满天下的读书人呢,掉你个脸面,不是应当的吗,本王前些时日捧个勾栏小倌儿还被甩脸子呢,本王不也看得开?” 沈无疾:“……” 佳王爷那是看得过开了,王妃于婚前与穷家表哥私奔,不得不谎称王妃急病而逝,捧了个牌位过门,爱妾与王府侍卫有染有孕,不得不暗中打死,谎称又是急病而逝,如今他看开了,不爱女子,改宠娈童,却不料金也送了,银也送了,到头来,那娈童跪着哭着以死相逼,要全自身清白。 佳王爷见沈无疾不说话,继续劝慰:“这洛金玉如今无处可去,落得你手里,还不听凭你的拿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大好的机会啊。” 沈无疾尚未说话,君太尉便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无疾公公一看便是怜香惜玉的,何况,他与洛才子又哪来的仇怨,不过只有久求不得罢了。” 喻阁老仿佛此时才听明白了似的,混混沌沌的,突然问:“沈公公要成亲了?” 其余三人:“……” 喻阁老这些年来日渐如此,大事倒是总不含糊,可平日里和他说起话来,总会驴唇不对马嘴,也不知他都听了些什么进去。 喻阁老倒是喜气洋洋的,朝沈无疾道:“恭喜沈公公!是哪家的闺女?” 沈公公:“……” 佳王爷有心添乱,拉着喻阁老,贴着他耳朵道:“阁老,不是哪家的闺女,是太学的那个洛金玉!” 喻阁老一听,愣了愣,迷茫地问:“洛金玉……洛金玉……那不是个男的吗?” 佳王爷道:“阁老总不能不让人有龙阳之好啊。” 喻阁老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倒也是。”又朝沈无疾道,“可这男子,生不了孩子啊!” 沈无疾:“……” 沈无疾的笑意有些僵硬。 莫说洛金玉是男是女,便是给他沈无疾百八十个女子,他也不能让一人生出个孩子来! 喻阁老这是连他是去了势的太监都记不清了。 佳王爷与君太尉也倍感尴尬,忙拉着喻阁老道:“阁老今日穿得不多,在外面怕冻着了,先送他进去,先送他进去。” 沈无疾含笑道:“无疾便先去请皇上了。” 佳王爷摆摆手,赶紧和君太尉一左一右地架着喻阁老往殿里走。 喻阁老又不说话了。 佳王爷与君太尉倒是低声说了起来。 “我听说,洛金玉出了狱,自个儿往沈无疾府里去的,沈无疾还不要他,他在大门口上站了一天,冻晕了,这才进的府。”佳王爷笑道,“有意思。本王怎么就没看懂这俩人呢。” 君太尉也笑了起来,好似洛金玉入狱或出狱,都与他无关,他混当看沈无疾的笑话似的,低声道:“听说洛金玉出事后,是沈公公帮他娘收的尸。读书人总说得满口仁义恩情,总也得谢谢恩人。” “这一谢,空口白牙的说总没意思,得以身相许吧。”佳王爷嘿嘿地笑了两声,挤眉弄眼道,“怪不得沈无疾这几日瞧着走路都轻快些,你猜他得手了没。” 君太尉嗤笑道:“王爷看得细,我倒是没看出什么差别来。只是,沈公公……”他别有意味地看着佳王爷。 佳王爷会意,与君太尉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刚要说话,就听得沉默了一会儿的喻阁老道:“沈公公,不是太监吗?” 佳王爷:“……” 君太尉:“……” 您老刚想起来这回事? 喻阁老琢磨着道:“那他娶妻,怎么圆房啊?” 佳王爷:“……” 君太尉:“……” 片刻过后,佳王爷道:“阁老,有门槛,别跌了。” 君太尉道:“阁老,抬脚。” 喻阁老乖巧地抬脚,进了殿中,立刻有其他官员上前来贺新年,一时间便忘了继续思索沈公公如何娶妻圆房一事。 沈无疾还好去得早,他去到方舟殿时,皇上又在闹性子,且是与未来的皇后闹性子。 皇后见沈无疾来了,忙道:“沈公公,你来评评理!” 皇上原坐在脚踏上生闷气,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忙起身过去拉沈无疾:“是,没错,无疾,你来评评理!” 沈无疾含笑问:“何事?” 皇上道:“孔夫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话便说话,女子难养,你别养!”皇后立刻大声反驳。 皇上缩了缩脖子,拉着沈无疾挡住自己,这才继续道:“这女人贪钱!” 沈无疾:“……” 皇后骂道:“你说谁贪钱!” “你咯!”皇上道,“沈无疾,你听听,是不是朕有理。朕这皇位尚未坐得稳,连立后都还在和那群大臣拉扯,这女人,便让她娘家连礼都收起了。朕让她退了,她还不愿意。那可是一百两黄金啊,送她弟弟,若她家真收了,日后传出去,她还作什么皇后!” 皇后气得脱了鞋子便扔他:“我贪这一百两黄金?我弟弟就缺你这一百两黄金?你以为我想收?人家送了,我不收,不是明摆着的甩人脸子吗?那是常人便罢了,那是六部官员联名礼单,我能不收吗?我若真贪这点金子,我何必扭头就和你说?你倒好,二话不说,朝着自己小舅子就一通臭骂!” 沈无疾顺着皇后的手看去,小国舅正弱弱地抱膝蜷缩在角落里擦眼泪。 沈无疾:“……” 这小国舅委实是小,年方十岁,生得弱小白嫩,胆子还小,自幼是姐姐养大,一见姐姐姐夫吵架,便熟练地找个角落抱膝自保,据说是小时候不懂事,见两人吵架去劝,反被两人互扔的东西砸中了脑袋,从此留下了阴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7章 沈无疾有些头疼,想了想,先掰开皇上揪着自己衣角的手,过去扶起小国舅,送他去一旁坐着,塞一颗蜜饯进他的嘴里,哄他别哭,又去门口让小太监取几颗热乎的水煮蛋来给小国舅揉脸,哄他揉完了脸可以吃掉,然后才问皇上与皇后:“六部联名礼单,是什么个名义?” “说是皇后家家世低微,有伤国体,要抬她家。”皇上没好气道,“这都贿赂到了朕这儿了。” “倒也算不得贿赂。”沈无疾制止了又要发作的皇后,朝皇上缓缓道,“六部此举,也不算师出无名,他们只是见皇上铁了心立皇后,便表明态度罢了。何况,皇后委实家世不显,若登凤位,确有些不妥之处。皇后家中又无其他亲近之人,只有一弟,且弟弟年幼,必然留在京中,又不便留在宫中,这就得开府,开了府,还得需要多少银钱打点,买奴仆,置家私,购庄子,百两黄金也留不下多少,说不定还少了。” 沈无疾说完,又问,“是否在黄金之外,还定了宅院?” 皇上愣愣地点头:“是啊,好大一院子,比朕当初的王府还大。” “皇后所说不假,他们如此示好,不收,倒也反而不好。”沈无疾说着,赶在皇上嚷嚷之前,又道,“但皇上所说亦有道理。黄金百两,不说多,却也不少,虽暗里是有个说头道理的,可明面上,若传了出去,难免也对皇后与小国舅的名声有损。” 皇上与皇后异口同声:“那怎么办?”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互相扔了个白眼,又齐声道,“那收还是不收?” “你学朕说话作什么?”皇上不满道。 皇后瞪他,哼了一声,不说话。 沈无疾道:“收。” 皇上:“可是——” “皇上是为皇后与小国舅计深远,可皇后亦是为皇上拉拢臣心,六部示好,不便折了他们的面子,此乃君臣相处之道,一进便一退,不要长久僵持。”沈无疾道,“只是收了之后,将黄金用作别途便可,不作私用,说起来,便不会有损皇后与小国舅的名声。” “那做什么?”皇上问。 沈无疾想了想,道:“河南大旱,正有灾情,拿去赈灾吧。” 皇后却又问:“人家给我金子,我拿去借花献佛,不太好吧?” “这倒无妨,皇后届时以女眷名义赈灾,便好了。”沈无疾微笑着道,“皇后率六部官员女眷,立个名目,将这金子捐出去,想必六部官员也承这个名声与情谊。” 皇后若有所思地点头:“还是沈公公想得周到。那宅子——” “宅子太大了,不好打理,且是一笔巨耗。”沈无疾道,“可收还是能收,小国舅长大后,总得开枝散叶的,那也是皇后娘家,寒酸了,朝野脸上也无光。只是国舅年幼,独自一人住那,怕他住的不安,更怕恶仆欺主。不若皇上寻一可靠宗亲,将国舅暂且寄养在他府中,一来拉拢重臣人心,以示亲近信任,二来,也对国舅好。” 皇上想也不想,道:“放你府上。” 沈无疾一怔:“皇上,奴婢——” “对,我们也没别人可信,就放你府上,我弟挺喜欢你的。”皇后也道。 沈无疾无奈笑道:“可是奴婢是个阉人,得蒙皇上宠信,方才自己有个宅子,哪敢管教国舅爷。” “该管就管,小孩儿嘛,这有什么的。”皇后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那些达官显贵后宅的阴私事儿多着呢,我还怕我弟打小好的不学,学了坏呢。你那倒是实在,没姨娘没争风吃醋的,挺好。” 皇上一听,附和:“对对,朕也是这样想的。” 沈无疾左右看看,欲言又止,半晌,他为难地叹息一声,拜倒在地,道:“蒙受皇上与皇后的信任,奴婢惶恐,必当鞠躬尽瘁,尽己所能,护国舅爷安危。” 可他的心中却满是得色。 他说那些话,本就是为了这个。 新皇刚登基,与朝中大臣正相互试探,自然对他这个宦官更亲近些。可日后久了,难说皇帝在两方中倾向哪边。如今六部已经示好,难保还有后招。沈无疾便从国舅入手。皇后与皇上结发夫妻,感情真笃,而国舅乃是皇后唯一的亲弟弟,也是皇上看着长大的,算得了半个儿子。若能将国舅控制于自己手中,收服国舅的心,便是拉拢了皇后。 沈无疾心中已有计算,带小国舅回去后,便让西风近身陪侍。西风伶俐,又与小国舅年纪相近,必然能相处融洽。日后,哪怕是自己阴沟里翻了船,至少西风那儿还有一条路。 他算来算去,觉得这是一趟怎么也不亏的好买卖,哪里能不高兴。 兼之又想起洛金玉如今在自己府中,还一副任取任求的模样,沈无疾更是春风得意,满面喜色,陪着皇上与皇后去了宫宴上时游刃有余,又得了许多私下里的议论,都在此不累述。 一场宫宴忙完,帝后歇了,大臣们出宫回府,宴席也好好撤了,都安排妥当,沈无疾回司礼监,与一众同样忙了整天的同僚举杯庆贺新年,又应付了一个时辰,都有些醺醺然,便各自去值房寻地睡了。 沈无疾原也想如此,可是刚坐下去,忽又起身,道:“咱家还是回府。” 一旁的执笔大监与他娴熟,闻言笑着打趣道:“还猜沈公公你何时往回走呢,怕府中人等得不高兴了吧。” 沈无疾横他一眼:“就你机灵,我是回去看西风的。” “是,是,”执笔大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贴红纸包递与他,“给西风的压岁钱。” 沈无疾代西风收下,迎着深夜里忽然下起来的小雪,一路回了府。 沈无疾自二十八便留在宫中准备宫宴事宜,也没叮嘱西风太多,只说洛金玉爱吃些什么就给他做,如今回来,也没指望真如执笔大监所说,洛金玉正在等着他回来过这个年。 都这么晚了,洛金玉身子也不好,怕是歇息了。 他只是……只是回来看一看罢了。 沈无疾这样想着,随着晃晃悠悠的轿子落在地上,小监为他掀开轿帘,他踩着地上的薄雪出来,在静谧的夜里听得咯吱几声响,再抬头看去时,不由得一怔。 他府门口张贴了对联,还挂着红灯笼,一副热闹的模样。 门房听到声音,出来迎他,身上也换了带红的好衣裳:“老爷,回来了。” 沈无疾瞥他一眼:“谁让你们贴的?” 他虽在宫中如鱼得水,喜气洋洋,可他却并不喜欢过年。他去势便是在新年,他讨厌新年,也不让人在府中过年。 门房打量他的脸色,道:“是,是夫人说的。” 西风让一众小监私下里叫洛金玉干娘,又让门房丫鬟们叫夫人。只是,统统不能在洛金玉面前叫。 沈无疾闻言,果然没有发火,只是皱了皱眉头,嘀咕道:“娘都死了,还过年?” 门房闻言,不由得叹息:“老爷,您切莫在夫人面前如此说话。” 沈无疾冷冷地看他。 “夫人想必也是为了您。”门房苦口婆心道,“老夫人不在了,他无心过年,却一心为您开心,这份情意,您得明察!” 沈无疾:“……” 沈无疾沉默半晌,“为我?” “夫人说您平日里爱穿红戴金的,想必也爱热闹,那自然便爱过年。”门房道,“因此他才……” 沈无疾闻言,退后两步,仰头去看门口的春联:“谁写的?” 门房道:“街上买的。” 沈无疾原本有所松缓的面容又黑了,冷笑道:“咱家府门口不配挂他写的字?” “小的心想,也不至于。”门房忙道,“洛公子刚从牢中出来,想必,没什么大力气。何况,他三年未曾写过字,怕是也有些生疏,因此才没写。可这春联是他亲自去街上选的,亲手买的,看着人贴的。” 沈无疾这才面色稍霁,道:“唔。”又哼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花的咱家的钱,借咱家的花献咱家这佛,还指望咱家谢他不成?” 门房:“……” 看来老爷并不希望府中有夫人。 府中若无夫人,绝与老爷的身份无关。 沈无疾未曾盼望洛金玉仍在等他,洛金玉惦记着给他买|春联,他已经颇感欣慰。可随即,他又觉得自己颇为好笑。这洛金玉犯了他的忌讳,他倒还眼巴巴得了洛金玉多大的好儿似的。 沈无疾思来想去,又觉得,这自古以来,都说情之一字最令人神魂颠倒,魂不守舍,是说得极准的。 如此一想,他又有些扭捏起来,来到洛金玉如今住的屋外,徘徊不前。 屋里虽亮着灯,却也不知洛金玉歇息了没。洛金玉尚在养病,若扰了他清眠,又是如此深夜,唯恐令佳人感到唐突…… 沈无疾便欲离去,却听得身后门开了,西风开心地叫道:“干爹!” 他复又看向门口,见洛金玉来到西风身后,也正看着自己,便不冷不热道:“还没歇息?” “西风说公公定会回府,便等着公公。”洛金玉也答得不冷不热。 沈无疾闻言,瞪了一眼西风。 自己为这干儿子绞尽脑汁铺设前程,这小子——这小子倒也孝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8章 沈无疾轻咳一声:“你正在病中,早早歇——” “公公在宫中可用了食?”洛金玉忽地问。 沈无疾一怔,还未答,孝敬小子西风已经抢着道:“干爹一定只喝了酒,没吃什么。宫中规矩多,他哪得空吃东西,都在侍候别人。” 说得凄惨,令自宫中饱腹而来的沈无疾一时无语。宫宴上他确是只在侍候皇上,招待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除了御赐的酒外,没吃别的,但宫宴散后,他与司礼监同僚们得了皇上赏赐的酒菜,吃了个饱。 洛金玉欲言又止,就这么沉默地瞅着站在院中的沈无疾,一双眼眸清凌凌的。 半晌,洛金玉道:“今日过年,公公反倒换了衣裳。” 平日里沈无疾总穿红的,像天天过年。 “宫里的规矩,逢年过节都是如此,宦官穿什么红,冲撞了贵人。”沈无疾道。 “公公穿碧色,也好看。”洛金玉道。 沈无疾忍不住嗤笑一声,道:“你指咱家这绿云罩顶吗?” 洛金玉:“……” 西风:“……”干爹您闭嘴可好? 洛金玉不自在地笑道:“在下未曾想到这儿……”这太监实在是太不像太监,根未除净似的,整日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你是想不到,心里怕只在想,咱家一个太监,想戴绿帽都没得戴。”沈无疾哼道。 洛金玉:“……” 西风悄悄地一抹脸,扬声道:“洛公子身子方好,不能吹多了风,可别站在门口说话了。干爹快请进屋来,儿子去端宵夜来,洛公子特意叮嘱让温着的。” 洛金玉闻言,道:“公公请。” 沈无疾略一犹豫,仍是跟进了屋去。 西风已小跑着去小厨房了,屋里只有两人,暖烘烘的,沈无疾正要解开斗篷系带,就见洛金玉已来到面前,伸手去解自己的斗篷。 “你做什么?”沈无疾让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问。 “我看平日里,西风是这样……”洛金玉也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干站在那,讪讪地解释。 沈无疾皱眉:“他是他,你是你,你学他作什么?你又不是宦官。” 洛金玉也皱眉,一时却没说话。 沈无疾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冲了,便也讪讪起来,不自在地解开斗篷,在门口抖了抖,搭在衣架子上,自顾自坐去桌前,不敢看洛金玉。 许久,洛金玉道:“是我唐突了。公公若仍对在下以往的恶言耿耿于怀,在下——” 沈无疾含糊道:“别说了,大过年的。” 洛金玉沉默着点头,也坐到桌前。 两人望着烛光,一时无言,直到西风端来酒菜,一一奉上。 西风为沈无疾斟酒时,洛金玉道:“公公既在宫中已饮了酒,便最好不要再饮,酒多伤身。” 西风点点头,道:“洛公子体贴。” 他转而为洛金玉斟酒时,沈无疾道:“洛公子还在养病,别给他倒了。” 西风点点头,道:“干爹体贴细致!儿子不及!” “不及什么?你是故意的。”沈无疾白他一眼,“下去吧。” 西风急忙收了餐盒,便往外开溜。 屋内又剩下两人,正相顾无言时,灯花噼啪炸开了一下。 “听闻灯花炸开,是好兆头。”洛金玉望着烛台,笑了笑。他的相貌极其清俊,笑起来时,也不像常人喜庆,仍似雾里看花的模样。 沈无疾隔着烛光看他:“洛公子不是向来不信任何玄言玄语的吗?” 为此,洛金玉曾还写过一封《问石佛》,以此嘲讽寺中石佛死物,神鬼无稽。 洛金玉的笑淡了下去,道:“人总会变的。” “咱家不这样觉得。”沈无疾道,“咱家觉着,不是人变了,而是人本就如此。” 洛金玉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挽起衣袖,拿着筷子去夹菜。 沈无疾虽吃不太下,但见洛金玉在吃,也不得不拿起筷子去夹菜,慢慢地吃。 两人沉默地吃着,谁也没再说话,却逐渐的不再尴尬。 西风候在廊下,不多久,便听里头传来干爹沈无疾的声音:“收了。” 他忙招呼丫头进去,将桌上的残羹碗筷一一收了,刚出去,看着丫头往小厨房走,一回头,便见沈无疾也从房里出来了。 西风并非有意,却也着实拦在路中,不肯让开,滴溜溜的眼珠子从门口滑到干爹脸上,揣着手,欲言又止。 沈无疾哪能不知这小兔崽子在想些什么,好在今日心情不错,便只是抬起脚来,轻轻地踹他小腿肚子一下,哼道:“让开。” 西风这才让开,又见身后那门已关了,便跟在沈无疾身旁,一路小碎步走着,低声道:“干爹,大过年的,和干娘多说会儿话。” “都子时过半了,说什么。”沈无疾嫌弃地看他,半晌,声音小了些,又道,“还生着病呢。” 西风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沈无疾不太自在,恼羞成怒,屈起食指,狠狠敲在西风的脑壳上。 “哎哟!”西风倒吸一口凉气,委屈巴巴看着他,可这样子转瞬即逝,他立刻又讨喜地笑了起来,道,“儿子还未给干爹拜年呢。” 他俩说着,已经到了沈无疾近日所住的侧房里,西风跟了进去,先忙着打水给干爹洗漱,待沈无疾洗漱完了坐到太师椅上,西风便规规矩矩地跪到地上,给沈无疾行了个叩拜大礼:“儿子祝干爹新年吉祥,万事如意,龙马精神,得偿所愿。” 沈无疾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几封包红,递给西风:“几位公公给你的压岁。” 西风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揣在怀里,又给沈无疾磕了个头,这才起来。 沈无疾问:“不问问咱家给你的礼在哪?” “不是给儿子找了个娘吗?”西风从地上骨碌爬起来,顿时又鬼机灵似的,他搬过小脚踏,坐到沈无疾身前,熟稔地给沈无疾捶着腿,笑着说。 沈无疾原在宫中就喝了不少酒,虽没醉,如今放松下来,却也有些后劲儿微醺,他懒洋洋地斜倚着太师椅,抬手就将西风戴着的小帽扫到了地上。 西风却也不慌,知这是干爹在玩儿呢,算是心情大好,便低着头继续给他捶腿。 沈无疾玩儿完了西风的帽子,又伸手去逗身旁八仙桌上搁着的鸟儿。这鸟是别人送的,长得挺漂亮,冬天也活泼,在笼子里蹦来跳去的,被沈无疾拿着小棍儿逗了会儿,啾啾地叫着。 西风给沈无疾捶了会儿腿,起身道:“干爹,我给您去端热水来烫烫脚。” “嗯。”沈无疾应了声,继续逗他的鸟,看也没看西风。 西风去打了一盆热水来,进屋里却见沈无疾就这样斜倚在太师椅上睡着了,那鸟儿仍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叫唤个不停。 西风放下脚盆,对着那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别叫。” 可鸟怎么会听他的,仍在那叫。 西风恼怒地对着鸟儿扮了个鬼脸,拎起鸟笼子,蹑手蹑脚地将它放到打通的小书房里,轻声威胁:“吵着干爹了,我把你挂院子里去赏雪!” 说完,他又回去沈无疾面前,蹲着身子,放缓了力气,抬起沈无疾的腿,为他脱去足靴与足袜,将沈无疾的脚放入试好了的热水盆里,又将棉巾浸入水中,拧干一些,轻轻地擦着沈无疾的小腿。如此之后,西风起身去梳妆台的小抽屉里取来一瓶药膏,涂在沈无疾的小腿上,稍用力些按揉。 没几下,沈无疾悠悠醒来,垂眸望着西风,不悦道:“大过年的,哭什么,给咱家寻晦气。” “没哭。”西风忙仰着脸笑道,“干爹您看,我没哭。” 沈无疾皱眉看了会儿,道:“还好咱家说得早,眼红了就该哭了,晦气也要被你招来了。” 西风闻言,委屈地噘起了嘴。 沈无疾嫌弃地白他一眼,靠回去,摸了下桌上的茶盏,是热的,便端起来慢慢地喝。 西风低着头继续给他揉脚,一边问:“这几日忒忙,疼吗?” 沈无疾敷衍地应了声:“唔。” 他的腿有旧疾,天太冷了便疼,雨下久了也疼,累着了,同样疼。因他自幼颠簸,雪里水里埋着,入宫后又一度遭受欺凌折磨,后来养着,也没能全好。 西风亲他,不仅因他待自己好,也因西风自觉幼时的遭遇像干爹一样,由人及己,想起以往的苦日子,便很是感触。此外,西风又感恩沈无疾救了自己,因此百感交集,眼才红了。 沈无疾喝了半盏茶,忽而道:“明儿你让人收拾了东院,把洛金玉送去那住。” 西风顿时忘了多愁善感,急道:“怎么呢?” 他可急了,为他干爹急,这可没见过这样不解风情的——虽说干爹是阉人吧,可他都明白的道理,干爹怎么就不明白呢,又折腾! “你说怎么?”沈无疾横眼瞥他,“咱家辛辛苦苦救他,又要得罪他?你当咱家傻?” 西风:“……咳。” 沈无疾道:“刚和洛金玉说过了,年后,皇后的弟弟便住到咱们这儿来,中院自然是给他。” 西风一怔:“为什么?” “皇后只这一个弟弟,可究竟是外男,年纪说小也不小了,总不能在宫中长住,可京城中又无皇后可信之人,思来想去,便将人放我这儿。”沈无疾道,“国舅来了后,你别整天围着洛金玉转悠了,去陪着国舅做伴吧,日后少不了你的好。” 西风乖巧地点头,不再多话,低着头,用干燥的新棉巾擦拭沈无疾脚上的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9章 大年初一,不上朝,且宫里有大监轮值,沈无疾却仍起得早,不似平日里的富贵豪华,挑了身白底间红纹,提着食篮,独自去了天牢深处。 沈无疾下到昏暗潮湿的天牢深处,示意狱卒停在原处,只有他自己提着篮与灯笼前行,直到尽头的牢室外,他停下脚步,将灯笼挂在一旁的墙上。 尽头的牢室里很大,正中央用六条成人臂粗的铁链分别锁着犯人的脖子,四肢,与腰肢,铁链的另一端则都深深地嵌入了身后石壁中。犯人身上的囚衣破破烂烂,血污得不像样子,人也垂着头,像是死了般,散乱的长发覆着面。 沈无疾站在牢室外,沉默地看了会儿,用从狱卒那拿来的钥匙开了大铁锁,稍稍低头,弓着腰进去,将食篮放到桌上,抬手将斗篷的帽子摘下,露出脸来,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冷漠,只是如在寻常的达官显贵面前那样柔顺,八面玲珑,聊家常似的:“昨夜三十儿,这儿的吃食可与平日不同?” 听到他的声音,那犯人若遭雷电通身而过,猛地一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狰狞的脸,手指也张开,手背冒着青筋,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铁链,扑上来掐住沈无疾的脖子。铁链猛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这沉闷的地底下越发放大了,听起来令人心头一悚。 可沈无疾却丝毫不慌不惧,他面不改色地仍负手站在原地,甚至嘴角的笑意也未变分毫,看着对方的利爪仅仅离自己的脖子只有半指距离,眼都未曾眨一下。 “沈无疾!你这贱人!”犯人从嗓子里发出了如鸮叫声,尖利难听得刺耳。 “阉人的声儿本就难听,你这样,更令人头疼。”沈无疾缓缓道,“曹公公,大过年的,除了我,怕也没人来看望你,你又何必呢。” 他眼前的这个吊于天牢深处的犯人,正是天下以为早已被他手刃的奸贼曹国忠。 曹国忠没有死。 此事知道的人很少。 曹国忠且不能死,因曹国忠的身上藏有一个大秘密。 曹国忠仰头乱叫一阵,张狂地骂沈无疾祖宗十八代,形若癫狂。 沈无疾原还揣着手在腹前,耐心样站在那看着他,等着他骂完,见他始终没停嘴,便转身去一旁的桌边,打开食篮,将饭菜一一取出,摆放到桌上。 曹国忠骂了一阵,见沈无疾无动于衷,终于不骂了,强自镇定下来,冷笑了起来。他咆哮时脸部狰狞,如今勉强冷静,稍稍恢复了些许“原先面目”。曹国忠年逾五十,又是精修武艺之人,却因少年去势的缘故,一直生得白面模样,现今看起来,倒像中年书生。 只是曹国忠眼中的阴狠与仇恨藏不住,他咬牙道:“沈无疾,你别以为你春风得意,你以为你帮那群贱贼卖了我,他们就当你是自家人?呸!你是个阉人,对他们而言,你和我,没什么差别。日后,你就是我!” 沈无疾微微一笑:“无疾之所以是个阉人,也无非托曹公公的福罢了。” 曹国忠眯眼,道:“冤有头债有主,沈无疾,卖你的不是我,阉你的也不是我,若不是咱家当日见你机灵,将你带在身边,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浣衣局里做个浣洗小奴,甚至早就没命了!你倒好,倒怨到咱家身上来了,良心被狗给吃了!若不是咱家——” “若非公公为了一己私利,四处伐杀异党,无疾的爹娘何至于受到株连葬身,无疾又何至于在逃亡中流落街头,被牙婆子辗转卖到宫中,何至于成了浣衣局里受尽欺辱的小奴呢?”沈无疾仍含笑望着曹国忠,缓缓道来,可眼中闪烁的却只有刺骨的恨意与冰凉。 曹国忠怔了片刻:“你……你……” “曹公公很惊讶吗?还是说,曹公公手下冤魂数万,早已不记得自己杀过些什么人,更别说,无疾的父母家人那样微不足道。”沈无疾眼中的仇恨很快消散,他垂眸,右手执筷,左手扶袖,慢条斯理地往白饭上添菜。 “你……你爹娘叫什么?”曹国忠问。 “丝毫不重要,我都不记得了。”沈无疾笑道,“山野村夫村妇,能叫什么好名儿?无非是沈阿牛,沈春花之类。” 曹国忠有些愣。 “我家祖上几代都没沾过河南明家半点光,不过在山野小村里锄田织布罢了,哪能攀得上那样的书香世家的光。可没人听啊。就因我祖上有人做过明家族人的妾,生了几个我爹娘见所未见的庶子庶女,我家便和明家有了千丝万缕的干系,好讨不着,光沾不上,唯独砍头这天大的好事儿,便分了一份。”沈无疾笑着问,“现在,曹公公还敢对着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这六个字吗?” 曹国忠半晌没说话,垂着头,思来想去,忽地仰头长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无疾面不改色,仍含着笑,端起满满是菜的碗,走回到曹国忠面前,夹了一筷子菜:“都是公公最爱吃的,尝尝?” 曹国忠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垂眸打量那菜。 许久,曹国忠冷笑道:“咱家倒不怕你要杀咱家,你敢吗?” “自然不敢。”沈无疾笑着道。 曹国忠便低头,恶狠狠地将筷尖所夹的肉咬去嘴中,一边死死地瞪着沈无疾,一边磨着牙吃下了这块肉,又去如此咬沈无疾为他夹的别的菜,仿佛他如今口中所撕咬吞食的是沈无疾的皮肉。 可也没吃多少,沈无疾忽然手一松,筷子上的肉掉到了地上。 曹国忠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不解地看着他。 沈无疾笑了笑,手一翻,手中的碗口朝下,里面慢慢的饭菜都倒到了地上,与泥土稻草混到一起。 “曹公公吃得这么香,我都不忍心了。早知如此,我便让人少放些药了。”沈无疾愧疚道,“可如今木已成舟,若曹公公再吃下去,容易没命,无疾可不敢。” 曹国忠皱着眉头:“你放了什么?” 沈无疾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转身出了牢房,在外头寻来一条狱卒所用的长板凳,摆在牢房门内,往上坐着,背靠着身后的牢房栅栏,懒洋洋道:“泻药而已。” 曹国忠:“……” “我知曹公公爱干净,又要脸面,特意为您寻来的泻药。”沈无疾拍了拍手,外头便来了几个狱卒,干站在那,也不说话。 曹国忠隐约已觉得腹中不妥,却忍着道:“沈无疾你个贱奴,你当这样,我就会告诉你龙脉在哪了?” 沈无疾微微叹息:“唉,曹公公,你说,咱家一个阉人,知道了龙脉又有何用呢。想知道龙脉所在的是朝中重臣,我一个司礼监掌印,吃饱了撑的么。我对龙脉在哪儿没有丝毫兴趣,不过是昨日高兴,想着便在今儿年初一来探望你,给你寻寻晦气,好让自己更高兴些罢了。” 曹国忠只觉腹中忽的如哪吒闹海般翻腾起来,肠子似打成了死结在拔河。他的面皮都抽搐起来,咬着牙,攥着拳,极力抑制这痛苦,短短瞬间,竟硬生生咬破了自己嘴中皮肉,闻到了血的味道。 曹国忠再忍下去,怕是要咬断自己的舌根,只好开口骂:“沈无疾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天打雷劈的孙子!今日你这样对我,来日——”曹国忠痛苦地闷声呻|吟一声,继续骂道,“来日你必比我下场惨百倍千倍!你——沈无疾——”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作响声,牢室内顿时秽气熏人,恶臭不堪,狱卒们微微皱眉,却没动,仍立在那。 沈无疾倒是侧了侧脸,抬起宽袖捂住口鼻,颇为嫌弃。 曹国忠一生最爱脸面,当年为了被河南明家一人写入书中嘲讽一事,他自觉没了脸面,一怒之下,设计诛了明家,如今他虽落入天牢为阶下囚,却仍难改心性,被沈无疾这样戏弄,于众目睽睽下失禁腹泻,自个儿还仍被吊在空中,一气之下,竟生生的羞怒至昏厥。 沈无疾没听到他骂了,瞥了一眼,仍遮着口鼻,起身去了牢室外,这才对狱卒道:“弄醒他。” 狱卒领命,上前去拎起墙角的污水,对准曹国忠劈头盖脸浇了下去。 这样的冷天里,已被废了内力的曹国忠被冰水淋头,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又要大骂,却听得沈无疾道:“曹公公爱干净,一身秽物,你们也看得下去?” “沈无疾你又想作什么!”曹国忠警惕道。 “有何好问,我要作什么,公公都只能受着,何必多问。”沈无疾微笑着道。 “你——” 曹国忠尚未骂出口,就见狱卒拿着东西朝自己走来,待他看清,勃然大怒,“沈无疾你有种就杀了咱家,莫玩这些虚的!” “公公都糊涂了,托公公洪福,无疾哪来的种。”沈无疾皮笑肉不笑道,“还等着作什么,等明儿过元宵吗?” 狱卒立刻忙活起来。 沈无疾站在那儿冷眼看着曹国忠咆哮叫骂,看着曹国忠如蛆虫一般扭曲挣扎,看着曹国忠丝毫没有尊严地遭受密刑折磨,心中却没一丝波澜。 十多年卧薪尝胆,终于能报仇雪恨,却并没意思。 曹国忠再如何痛苦,再如何将所有人能想到的刑罚都遭受一遍,哪怕他死去再活来,也仍然于事无补。 死了的人活不回来了,沈无疾失去的东西,也同样回不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10章 末了,曹国忠奄奄一息,翻着白眼看向面无表情的沈无疾,咬牙切齿地弱声问道:“不知道龙脉所在,你交得了差么?” “曹公公都如此了,仍操心这么多呢。”沈无疾淡淡地道,“看来还是吃得太多,拉得少了。” 狱卒继续往曹国忠的肚子和肠子里面灌水,曹国忠紧闭双眼,痛苦得继续叫骂。 “曹公公千万别急着说出龙脉所在,你一旦说出来了,无疾便没缘由这样来探望你了。”沈无疾勾唇一笑,毫不留恋地转身沿着来路出去,将曹国忠的咒骂与哀嚎尽数抛在身后。 虽今日无需沈无疾当值,可他仍从天牢出来,便去了宫里,向皇上与皇后磕头拜年,讨了个赏,侍候二人用了早膳,这才出宫,一一前去各重臣府上拜年。 虽有些重臣心里对这宦官避而远之,可却不得不给沈无疾面子,都对他热情相迎,因沈无疾代表的不是他沈无疾自己,而是皇上。谁都知道如今的皇上宠信倚重沈无疾,一如先帝当年宠信倚重曹国忠。可沈无疾哪怕眼看着就会是下一个曹国忠,目前,他们也只能暂且周旋着。 好在重臣们都住一块儿,沈无疾出了这家门,便去那家门,倒也便利。 午饭时,洛金玉坐在桌前,望着面前的满桌佳肴,犹豫一下,问侍奉在旁的西风:“沈公公不回府用饭吗?” “今儿初一,干爹到处拜年呢,兴许遇上哪家就被留饭了。”西风道,“他特意叮嘱,让你别等,自己吃。” 洛金玉问:“每年都是这样吗?” “往年……往年曹国忠还在呢,都是曹国忠去的。”西风道,“不过干爹有时候会跟着去。” 洛金玉点点头,不再问了,他拿起筷子,又道:“既然公公不在府中,你不如一起吃。” 他不习惯被人侍候,尤其是吃饭时,西风站在一旁殷勤地给他布菜,人多倒还好说,只有他一人,便有些不适。 “这不行,干爹会骂的。”西风摇头。 洛金玉这些日子多是被西风照料,且西风照料得尽心尽力,一片热诚,又年纪小,看着模样十分乖巧,自然令洛金玉生出了些对孩子的疼爱关怀,因此,本也不是该他多言的沈无疾府上的事儿,他却仗着此时没有旁人,问:“沈公公与你不是情同父子吗?” “是啊!”西风提起这个,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开心不似作伪。 洛金玉却看不懂这“父子”二人的日常相处:“那为何,你像个仆人似的。他总是骂你吗?” “因为我本就是奴婢啊。”西风理所当然地道。 洛金玉不懂。 西风见他有些茫然的眼神,笑了:“洛公子与我们不同,不懂也是自然。干爹这样待我,也是为我好。” 洛金玉:? 西风却不肯再说下去,催促道:“洛公子,先不说这些,你先用饭吧,菜都凉了。这都是干爹特意令厨子为您做的,他说,都是你喜欢吃的。” 洛金玉早便察觉这桌上的饭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闻言道:“公公有心了。” “干爹很厉害的,他能记得所有人的喜好,我总记不住那么多。”西风一面为洛金玉布菜,一面道,“他总是骂我笨,说这都是奴婢安身立命的本事。” 洛金玉:“……” 西风察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好,赶忙道:“但干爹对洛公子与对旁人,是大大不一样的!干爹关注他人喜好是为有利图,对洛公子好,却只是为博公子一笑!” 洛金玉:“……” 他心想,不该为此惊奇,沈无疾养大的小宦官,自然与沈无疾一样,满心里都是些儿女情长……沈无疾究竟天天的在胡乱教孩子什么呢?! 洛金玉这段时间因在病中,吃得很少,很清淡,如今因着初一,多吃了些菜肴,身子又好了起来,见日头不错,便问西风,自己能否去街上走走,看看热闹。 西风忙道:“自然可以的。干爹说了,洛公子来去自由,绝不干涉。只是公子身子还未大好,穿多一些出门吧。” 洛金玉知他关心自己,点点头,让他给自己披上狐裘,却又觉得眼熟:“这……” “这是先圣赏给干爹的,是藩国进献的好物呢,您看这裘子,全是白狐皮毛,没有一丝别的颜色。”西风道。 洛金玉点点头:“我知道。公公曾想将它送给我。” 自然被当时的洛金玉拒之门外了。 西风察言观色,怕洛金玉不肯穿,便道:“干爹不爱穿裘子,他不喜欢穿一身白,说自己穿着不好看。因此这裘子放柜里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穿,总不穿,更会放坏了,洛公子就帮帮忙穿穿。何况,洛公子最合适穿白了,干爹说过什么来着……他说,洛公子穿白衣,就活生生是诗句里所说的陌上少年足风流。” 洛金玉:“……” 洛金玉不太自在地道:“我也没说不穿,你无需说这些。” 他也曾被许多人交口称赞过,从文采到相貌,夸什么的都有,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只是那时他都十分坦然。却不知为何,他听西风与沈无疾夸赞自己,便总是浑身不自在。 西风立刻改口:“不说这些,说干爹,干爹爱穿红色。” 洛金玉点头:“看出来了。” 西风别有用心道:“像不像那句诗里说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洛金玉:“……” 不像。 像司礼监掌印大监,炙手可热,权倾朝野,阴晴不定,随时谋害忠良那种。 好容易,洛金玉才甩掉西风,独自出府。 西风是想跟着的,可洛金玉怕他这过分热情,尤其怕他过分热情地向自己“兜卖”他干爹,只好坚决不让他跟。 西风虽然惋惜,却也没赖皮,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门。 洛金玉终于耳根清净了,他默默地叹了声气,站在街头左右看看,朝着更热闹的一方走去了。 今日没下雪,日头好,街上的人也多,熙熙攘攘地做着生意。 洛金玉数年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一时间竟恍若隔世。 他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慢地走着,忽然目光一顿,有几分疑惑地落在了那边一个馄饨摊儿上,隔着来来去去的人,望着坐在那里独自吃馄饨的沈无疾。 沈无疾今日穿得比往日素些,白底红纹,也未披斗篷,未戴帽,只束了冠,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富贵少爷无异。 洛金玉望了一小会儿,些许是有所感应,沈无疾原正低头吃着,忽然抬起头来,与洛金玉四目相视。 洛金玉走去馄饨摊儿里,向沈无疾颔首示意。 沈无疾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手里面的汤匙,也朝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西风说公公去百官府上拜年了。”洛金玉问,“未曾有一人留公公饭吗?” 沈无疾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瞪他:“谁说的?都抢着留咱家吃饭!” 洛金玉看看他,垂眸,看看他面前的馄饨碗。 “咱家是自己不愿意在他们那吃。”沈无疾哼了一声,“爱信不信。” “我信。”洛金玉道,“即便百官委实不喜公公,场面话也一定会说。” “你——” “可公公心善,不愿让他们年初一便吃个不高兴的饭,因此都拒了,自己来这儿吃碗馄饨。”洛金玉继续道。 沈无疾一怔,随即不自在地皱眉,道:“笑话。” “那为何又不回自己府上吃饭?我昨夜都与你一同吃了宵夜。”洛金玉道。 沈无疾不再理他,低头继续吃馄饨。 洛金玉看着他吃,道:“我很愿意和公公吃饭,一个人吃,太冷清了,不像过年。” 沈无疾:“……” 沈无疾默默地抬眼看他,“你想要什么,直说便可,无需拐弯抹角,咱家听着瘆人。” 洛金玉道:“公公想多了。” 他坐到沈无疾的对面,不要馄饨,就这样端正坐着,沉默地注视着沈无疾。 沈无疾:“……” 沈无疾问,“你做什么?” “等公公吃完馄饨。”洛金玉道。 沈无疾问:“然后?” 洛金玉道:“然后,”他略一停顿,缓缓道,“请公公告诉我,我娘葬在了何处,我想去看看她。” 沈无疾一怔,沉默片刻,问:“你不是说,不想去见吗?” 西风对沈无疾自然是言无不尽,日日将洛金玉的言行举止一一汇报。洛金玉曾对西风说过,他无颜去见母亲。 洛金玉道:“我改主意了。” “你这主意变得真快。”沈无疾嘀咕了一句,低着头舀馄饨,却不急着吃,又道,“西城外十里坡墓场,去吧,最好回府里牵匹马,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得快些,否则城门关了,你进不来。” 洛金玉道:“我不会骑马。” 沈无疾:“……” 他抬眼望着洛金玉,欲言又止。 “百无一用是文人,公公可是想说这句话?”洛金玉问。 “咱家什么也没说!”沈无疾急忙道。 洛金玉却平静道:“公公就算这样想,也无不妥,这是事实。” 沈无疾皱起了眉。三年前的洛金玉何其恃才傲物,心气儿何其之高,如今却仿若全被磨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11章 可沈无疾心里清楚,这怪不得洛金玉。洛金玉蒙冤入狱三年,那牢狱便是个磨人心气儿的地方。 只是……只是有些心疼。如今的洛金玉眉目越平和温顺,沈无疾越想念三年前那个横眉飞目、振振有辞、傲骨凌霜的洛金玉。 思来想去,沈无疾忽然道:“咱——” 洛金玉却也在此时开口:“那——” 两人同时出声,同时闻对方出声,同时收声,看着彼此,又同时道:“你——” 两人再次停下,沉默片刻,洛金玉抬手做了个“公公请说”的手势。 沈无疾不和他客气,道:“咱家一会儿送你去。你刚想说什么?” 洛金玉一怔,道:“我想说,今日不早了,那我明日再去。” “今日事今日毕,何必拖到明日。”沈无疾说着,放下手中汤匙,起身道,“回府,牵马去。” 洛金玉却坐着没动,仰起脸看沈无疾。 沈无疾皱眉:“起来啊!” 洛金玉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沈无疾道。 洛金玉道:“也不急,公公先把馄饨吃完吧。” 沈无疾闻言,便觉得自己委实显得有些殷勤过头,又回想起以前洛金玉嫌恶自己殷勤的事,不由得面皮一热,咳嗽一声,道:“急什么急,谁急了?咱家吃饱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洛金玉道,“家母所教,不许剩饭。” 沈无疾:“……” 沈无疾思前想后,一咬牙,坐回去,拿起汤匙,埋头吃馄饨。 岳母家教甚严。沈无疾一边吃,一边如此想。 沈无疾飞快地吃完了馄饨,连汤汁一并喝了个干净,搁下碗,有些得色地看向洛金玉,竟无端有种讨要夸奖的感觉。 洛金玉的神色却有些发怔,被他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避开了他的眼神,只默默起身。 沈无疾也不追问,起身跟着洛金玉往自家府门的方向走,脚步比早上轻快多了。 洛金玉的心中却十分沉重,更有些慌乱。 他是为利用沈无疾的感情而来,可当他越来越察觉到沈无疾确是真心,而非是为了戏弄亵玩自己时,就越来越觉愧疚与难受。他娘与他的先生都不曾教过他欺骗他人真情,这是何其无耻之事。 可若不这样做,若是径直向沈无疾开口求要那彭老小印,沈无疾会给吗? 沈无疾愉快地走出去十来步,却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他怕自己走得太快,心中一惊,忙停下来,回头看洛金玉,却见洛金玉站在那,神色郁郁地望着自己,眼中似有水波。 沈无疾一怔:“怎么了?” 洛金玉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事。”他走到沈无疾身边,道,“走吧。” “你有事便说。”沈无疾道。 洛金玉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向公公讨要一样东西。” 沈无疾这倒是奇了怪了,又觉得惊奇,忙问:“你想要什么?说。” 他以往送洛金玉各样东西,无论是何奇珍异宝,洛金玉统统拒之门外,如今主动问他要东西,他哪里会不高兴。只要是他有的,无论洛金玉要什么,他都给。若是他没有的,洛金玉想要,他也必定竭尽全力去弄来。千金难换佳人一笑,他可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洛金玉再度沉默许久,方才道:“我想要,彭祖小印。” 沈无疾不假思索道:“好。” 洛金玉:“……” 沈无疾察言观色,问:“怎么?” “彭祖小印是先帝赐给公公的……”洛金玉犹豫着道。 沈无疾理直气壮:“赐给我,就是我的了,你想要,我愿给,有何不可?” 洛金玉:“……” 沈无疾好奇道:“不过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就是很小一个篆印,还是木头雕的,还没我手艺好。” 洛金玉:“……” 沈无疾见他神色复杂,心中顿时跟着复杂起来,想道,虽然我觉得那东西没什么意思,可毕竟是彭祖小印,说不准在有学识的人眼中,这篆印背后又有多少故事与多大的涵义。我这样说,洛金玉也许会不高兴。 这样一想,沈无疾忙道:“不过是彭祖亲手所雕,自然不是咱家能相提并论的……” 洛金玉察觉出沈无疾的不安与讪讪,比他更为紧张,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公误会了。” 沈无疾将信将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洛金玉道:“只是没有想到,公公竟如此大方。彭祖小印毕竟是先皇御赐,且又是玄门宝物……” “咱家拿着它也没用处,咱家又不是玄门中人。咱家乃是司礼监掌印,掌的御印,批社稷之事,印圣上权威,这方才是有用的。”沈无疾傲然道。 洛金玉低声道:“是在下浅薄了。” “这倒也不是。”沈无疾忙说,“只是没想到你喜欢这东西。” 洛金玉有些紧张,生怕沈无疾问自己要彭祖小印作什么,他既已坦然要出了口,沈无疾又如此大方答应送给他,他若仍出言欺骗沈无疾,心中难免不安,可若实话相告,又怕沈无疾斥这为无稽之谈,不愿将彭祖小印给他了。 好在沈无疾只是嘀咕了这么一句,见洛金玉没说话,便没追问,只是有些扭捏着道:“咱家府里不说多富贵,倒也积了些东西,咱家也不爱把玩这些玩意儿,扔那也是吃灰,你平日里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就和西风说,库房钥匙他拿着呢。” 洛金玉心中对他有愧,闻言便说些好话,道:“公公大方。” “咱家也不是见谁都大方……”沈无疾悄然偷看他的神色,轻咳一声。 洛金玉只好装作自己没听见这句话。 沈无疾见他装样,又咳嗽一声,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着走回了沈府,沈无疾让人牵来了一匹马,自己先翻身上去,然后朝地上的洛金玉伸手:“上来。” 洛金玉并不扭捏,握住沈无疾的手,被他一把拉上了马,圈坐在沈无疾的怀里。 沈无疾又从西风手中接过斗篷,一件白色的裹住了洛金玉,帽子也给他一并戴了上去,将洛金玉的脸几乎全遮住了。接着,沈无疾才从西风手中拿起那件红色的斗篷,往自己身后一披,系上带子,便勒起缰绳,两腿一夹马肚子,驾着马达达的沿着街道朝西城门方向而去。 西风立在原地,与门房并肩望着远去的身影,眼中皆是欣慰。 ——干爹/老爷过了个年,大了一岁,终是又多懂了些东西,可喜可贺。 洛金玉自然不知西风与门房的所思所想,他低着头,望着往后闪退的地面,突然见马停住了,沈无疾在他头上道:“你在这等会儿,我去去就回。” 洛金玉点头。 沈无疾下了马,没多久又回来了,将手中刚买的元宝蜡烛塞到洛金玉怀里:“抱好。” 洛金玉垂眸,望着怀里的东西,没有说话。 沈无疾再度策马朝城门而去,洛金玉默然地听到沈无疾与守城官兵的应答对话,待出了城不久,他便抬手,想将斗篷的帽子摘下去,可却被沈无疾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手。 “城外风大,你可别又吹病了。”沈无疾低声道。 洛金玉低低地应了一声,收回手,沉默半晌,道:“我在城中不摘帽子,不是不愿让人看到我与公公共骑一马,京城中人都耳目聪明,恐怕见此情状,无需看到我的面貌,便猜到这人是我了。” 沈无疾低着头,细心地将洛金玉有些散开的斗篷掖好边边角角,确定不会漏风进去,才应了一声:“嗯。” “确是坐在马上有些冷……如今我有些热,冒了汗,才想摘帽。”洛金玉继续道。他心想沈无疾总想得多,又记仇,例如以往自己恼羞时骂他一句“阉奴”便记到了如今,便担心自己的行为又令沈无疾气恼不满。 若是三年前,洛金玉并不在意沈无疾记不记仇,哪怕沈无疾是权倾天下的大监,洛金玉也不在意。可如今,他并非是畏惧沈无疾的权势,而是不愿令沈无疾难过。 沈无疾于他有深恩大义,他没什么别的能回报,更是心中有愧。 沈无疾再“哦”了一声,道:“知道你发了汗,所以咱家才不让你摘帽,否则迎着风一吹,不等入夜,你恐怕就完事儿了。” 洛金玉蒙着头脸,点了点头,又道:“公公想得周到。” 沈无疾在洛金玉瞧不见的外头,悄悄地勾了勾嘴角,颇有些得色。 西风这小子整日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小年纪,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不过,却也不失几分道理。沈无疾眼角一挑,笑意愈深。 可当他俩到了墓场时,沈无疾便立刻收敛了笑意,做出极矜持认真的模样,站在马下扶洛金玉下去。 洛金玉第一次骑这么高大的马,上马好说,下马难,脚蹬空了几次,起初有些畏惧,又不愿说出来,倒是沈无疾的臂膀有力,令他的畏惧之心消散了许多,最终下了地,却没站稳,被沈无疾牢牢地箍住腰身,贴在怀里,这才没摔。 洛金玉背脊有些僵硬,听得沈无疾嘀咕道“你这腰也忒细……”,便更僵硬了:“公公……” 沈无疾精神一凛,回过神来,立刻松开他,故作正经道:“咱家是怕你摔着了,不是有意如此。” 洛金玉抬手摘下帽子,看着面前的沈无疾,点点头:“在下知道。” “别多说了,”沈无疾忙道,“你娘和你祖父祖母的墓都在里面,走吧。” 洛金玉跟着沈无疾进了墓场。 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乃至于蓬门小族,都往往有祖坟一说,族人都会葬在一处,至于路边饿殍或是贫贱寒士,多被送入乱葬岗,可多年前因曹国忠把持朝政,奸人魑魅横行世间,冤死之人无数,家族不敢让这些枉死之人入祖坟,怕得罪了权贵小人,可送去乱葬岗又着实令人痛心,便有人特意建了墓场,供人花钱银葬在其中。 墓场说不上多好,到底比乱葬岗规矩体面,而墓场的人也以此赚些守墓钱,代葬者的家人清扫坟前,两全其美。 那时沈无疾不知洛金玉是河南洛家子弟,便为他娘和祖父祖母择了京郊最好的一处墓场安葬。 如今走进来,只见阡陌交通,各处墓前无不干净清洁,没有坟上杂草。 沈无疾停在一处坟前,道:“这里。” 洛金玉走过去,一怔。他先见到墓前供奉的新鲜果菜,倒是与一路走来看见的其他墓不同:“谁来过……公公?” “咱家没来过。”沈无疾道,“扫墓人供奉的吧。” “可是其他……” “其他人没给这么多钱。”沈无疾道。 洛金玉:“……” 沈无疾又道:“你与你娘数年未见,想必有些知心话要说,咱家去一旁等你吧。” 说完,他就朝别处走去。 洛金玉不再看他,缓缓来到他娘的墓前,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忍了许久的泪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 他朝墓前一跪,流着泪,给娘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这墓铺了青石,洛金玉磕完头,额头上便有了一处淤青,隐约透着血丝。而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也几乎不见血色,唯独眼底泛红一片,哽咽道:“娘,不孝子来迟。” 沈无疾站在远处,听不清洛金玉在低声说什么,却看得到洛金玉在作什么。 洛金玉在他娘坟前磕头,随即长跪不起。 冷风吹来,周围新墓上的招魂幡飘扬起来,洛金玉束发的发带也飞了起来,连同他那因身体削瘦而显得过大的宽袖素袍,令洛金玉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化蝶离去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12章 若洛金玉化蝶离去,也是十分理所当然之事,因洛金玉从来都不像这凡间之人。三年前的洛金玉傲骨凌霜,意气风发,似天上的星宿下凡,而三年后的洛金玉苍白剔透,腰身瘦弱,更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的仙子。 而这仙子此时此刻跪在那,伏在地上痛哭,混不顾地上雪化了后与尘土混合的泥水脏了他洁白的衣衫。 也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怕泥水脏污,有些人哪怕置身泥潭之中,也绝不会有损半分风姿玉骨。 洛金玉便是这样的人。 沈无疾第一次见到洛金玉,是他奉曹国忠之令,率领东厂属下去追捕一个潜逃的要犯,那逃犯本是当朝礼部侍郎之子,在太学读书,因在皇家祭天的安排上,这礼部侍郎与曹国忠有了几句口角,被曹国忠记了仇,便冠以他莫须有的大不敬之罪,将他满门抄斩,可正在太学中的侍郎小儿子早早得了消息,去抓时已不见了踪影。 东厂查探出这逃犯的去向,曹国忠便让沈无疾领着人去抓。 沈无疾领着人,一路追到了京郊的一处野山上,没见着那逃犯,却见到了一群太学生,说是来山上踏青,不料被蛇吓到,迷了路,又遇上突然的倾盆大雨,山中路泥泞难行,他们被困在了此处,如今终于见到了东厂之人,求他们救命。 沈无疾瞧着他们等人救命是假,指不定,帮着同学潜逃拖延才是真。 可沈无疾却不动声色。他只是在面上依附曹国忠,心中对曹国忠也是恨之入骨,更是由这倒霉侍郎全家想到了自身遭遇,有心放那逃犯一马,但碍于东厂中绝大多数仍是曹国忠的眼线,沈无疾只好演一演戏,作出冷笑跋扈的样子,令人将学生们驱逐在一块,作出将信将疑的模样逼问他们是否见过逃犯。 学生们自然否认,沈无疾忽然听到山洞深处有响声,心中一惊,以为是那侍郎的小儿子藏在那。可是众目睽睽,大约都听到了这声音,东厂之人也齐齐看了过去,沈无疾总不好说这是幻听,他便立刻做出样子,令人看牢这群学生,他自己去里面一探究竟。 他拿着火把,慢慢地朝着山洞深处走去,却没走多远,就与迎面而来的洛金玉撞了个正面。 那是沈无疾第一次见到洛金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年是近年来名动京城的才子洛金玉。 他恍然间,只以为自己是见到了神仙。 那个时候的洛金玉年岁尚小,方才十六,脸颊尚有些圆润,五官也稍显稚嫩,可眉目之间已是清晰分明,身上自有一番谪仙气质,哪怕他穿着与那些太学生同样的衣裳,他的衣裳上还沾了些泥水污垢,脸上也有些脏,可是,他仍然像神仙下凡。 沈无疾一时之间都忘了言语,愣愣地站在那,举着火把,直勾勾地望着这神仙。 洛金玉刚刚将被贱贼曹国忠通缉的同学送走,不放心留在这里殿后拖延追兵的其他同学,便折返来看,不料就与东厂之人迎面相撞,心中自然一惊,也极为忐忑,但他竭力压抑恐慌,作出淡漠神色,原预备与这东厂走狗对峙,却见对方不知何故,愣愣地看着自己,半晌都没有动作,也不言语,便不理他,朝着山洞外走去。 山洞内狭小,洛金玉擦着沈无疾的肩过去,沈无疾这才回过神来,忙转身道:“站住!” 洛金玉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两人离得很近,即便山洞里昏暗,借着沈无疾手上的火把,也仍能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沈无疾的相貌与穿着,一看便是阉人。因为曹国忠的灭族之仇,洛金玉向来憎恶阉人,对这率人来追捕自己同学的曹贼走狗自然更没好脸色。他不屑与之说话,只疏远地望着他。 沈无疾被他明月一般清冷干净的目光一看,心跳得更快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在下沈无疾。” 洛金玉一怔。 他听过沈无疾的名字,据说沈无疾是曹贼最为亲近的干儿子,如今一见,果然——生了一副妖异模样,瞧着便让人不舒服。 洛金玉对眼前这人的感观更差了,缓缓收回目光,望着石壁上的水流不语。 沈无疾看着他的侧脸,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道:“你也是太学生吗?” 洛金玉冷淡地说:“是。” “你们……你们来这作什么?”沈无疾唯恐自己说话的声儿大了些,会吓到他,就连手中的剑都被沈无疾悄悄地往身后藏了藏。 “踏青。”洛金玉冷淡道,“遇上大雨封路,不得已躲入山洞,我是去探探前面有没有别的路下山的。” “那,那探到了吗?”沈无疾问。 洛金玉侧眼看他。 就这么一眼,沈无疾的心跳都漏了一下。火把光下,洛金玉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打下一小片扇形阴影,有些闪烁昏黄的光更衬得他肤白唇红,眉目如画,眼中似有星辰。 “没有。”洛金玉道,“前面路越走越窄,又黑,不知有没有蛇,我不敢走,便折回了。” 沈无疾讪讪道:“原来如此。”又忙道,“我护送你下山。” 洛金玉微微皱眉。 沈无疾看着他皱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不知他为何如此。 洛金玉有点疑惑地看了看沈无疾,不知这东厂走狗怎么如此好糊弄,他原以为还得有一番交锋呢……但转瞬他便想,无论如何,都算是好事。 于是,洛金玉道:“有劳。” “不劳不劳。”沈无疾忙道。 洛金玉:“……”这阉贼,怎如此奇怪。 沈无疾殷勤地举着火把在前方为洛金玉开路,不停地道:“当心脚下……这儿有积水,你跨过来,当心!” 洛金玉越发觉得这阉贼奇怪,有些毛骨悚然,但他别有目的,只好装作不知,沉默地和他回到山洞口,与同学们相聚。 同学之间互想交换眼神,暗道计划顺利,都松了一口气。 沈无疾在其他人面前又恢复了跋扈模样,扬声道:“里头没路了,想那逃犯是往别的路去了,如今大雨,山路难走,那逃犯若在山上,怕也讨不着好,东厂已将山团团围住,料他插翅也难飞,等雨停了再守株待兔吧。我们先送这几位太学生下山。” 他们便一路护送着这几位学生下了山,只是一路上,不光学生们瞧这阉贼行为怪异,就连东厂之人都瞧着沈无疾今日像吃错了药。平日里多嚣张得瑟一人啊,今日对着个学生大献殷勤,不由分说地将斗笠套到那学生身上不说,还紧紧跟在旁边,瞅着空就去抓那学生的手,嘴里说着“路滑小心”,甚至还说“前面难走,我背你可好,你别摔了”“鞋湿着不舒服,你不妨脱了鞋,我背你”…… 众人:“……” 众人:? 那学生自然是逐一拒绝,看着沈无疾的眼中也越发防备与嫌恶起来。 直到下了山,一众太学生匆匆道了谢,立刻便要离去,那被沈无疾献殷勤的学生走得最快,仿佛身后有狗追。 沈无疾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忙追上去,拦在那学生面前:“我还没问你——” 那学生越发防备地冷眼看他。 沈无疾问:“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道:“洛金玉。” 沈无疾一怔:“洛金玉?” “嗯。” “洛金玉……”沈无疾倒是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不料却是眼前这位下凡的小神仙,他低声念了两遍,笑着道,“好名字,很配你。” 洛金玉越发觉得他莫名,又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轻浮,便只道:“公公还有何事?” “没,没事了,你走吧。”沈无疾忙道。 洛金玉头也不回地走了几步出去,又停下,摘下身上的斗笠。 沈无疾忙道:“你穿回去吧,还有些雨!” 洛金玉却不听他的,回过来将斗笠还给他,转身和同学们快步消失在了雨幕中。 沈无疾抱着斗笠,仍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洛金玉的背影,直到同僚过来调侃他:“无疾,怎么回事儿?” “有人瞧着像动了凡心。” “那就是有人没阉干净!” 沈无疾回过神来,一人踹了一脚:“滚!”他将斗笠穿回自己身上,道,“先回东厂,待雨停了再做打算。”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沈无疾忽然又道,“阉人怎么了,我不比一些全须全尾的男人强?” 他说这话倒也并非毫无根据,这些年他们几个跟随曹国忠,见过的诏狱太多,许多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可也见过许多为求自保、甚至只是为求利益,就胡乱牵扯诬陷他人的孬种,恨不能趴在地上给他们舔鞋求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13章 洛金玉在他娘坟前跪了约小一个时辰,终于起身朝沈无疾走来,低声道:“回城吧。”他的声音尚有些嘶哑,情绪却稳定了许多,只是脸比起之前愈发苍白,唇仍无血色,倒是眼角越发泛红,发鬓也有些乱,随时便会乘风化去的模样。 沈无疾见他如此模样,心里更是怜惜,关切道:“怎么不多待会儿?多与你娘说会儿话。” “回城有门禁。”洛金玉道。 “无妨,那是你自己来,咱家怕守城门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放你进去。可如今有咱家陪着你一同在,便是半夜里要进城,谁又敢置喙半声?”沈无疾道。他这倒并非是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如今的他确有这样的脸面。 洛金玉摇了摇头:“何必为了这么件事大动干戈,徒劳公公惹人口舌非议。” 沈无疾一时情动,不由自主道:“为你,又何妨。” 洛金玉:“……” 沈无疾见洛金玉不自在地侧过脸去看别处,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像是又出言冒犯了佳人,便干咳一声,道:“既如此,早点回城也好,夜里怕郊外更冷,恐还有猛兽山贼出没。” “嗯。”洛金玉垂眸道。 沈无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赶紧转身朝拴马处走去,洛金玉则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来到马前,沈无疾先上去,又伸手拽洛金玉上去,给他裹好斗篷,如同来时一样。 只不过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语。 沈无疾将洛金玉送回府里,西风早早出来候着,陪着两人一起进去,先不忙着多嘴,待洛金玉回了房之后,西风才小声问:“如何?” 沈无疾面无表情地瞥他:“什么如何?” “干爹与干娘去了哪?氛围如何?”西风笑弯了眼睛问。 “去上坟,”沈无疾不耐烦道,“你能喜笑颜开有说有笑?” 西风:“……” 西风干笑一声,“干娘不是说……不想去吗,您逼他去的?” “咱家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人物!大年初一逼他上坟,咱家能得什么好处不成?!”沈无疾瞪他。 西风但笑不语:“哈哈……” “他自己改了主意想去的。”沈无疾又道,“你去库房里把彭祖小印找出来,送他那去,他喜欢这个。往后你没事儿就从库房里挑点东西送他那去,他若主动想要什么,你只管给他就是,若是库房里没有的,你也先说有,私下里赶紧告诉我。” 西风面露惊羡:“您对干娘可再好不过了。” “少在这儿拍马屁,别的没见你学会多少,哄人倒是有一套。”沈无疾嘴里说的话像是斥责,扫过去的眼尾眉梢却带着笑意,勾着唇角道,“嘴上功夫在咱家这儿省着,利索点儿干事去。” “是,干爹。”西风笑着应道,转身就朝库房小跑而去。 沈无疾站在廊下,回头去望洛金玉的屋子,望了会儿,缓缓地收回目光,低着头笑了笑。 可是第二天,沈无疾就笑不出来了。 他初二进宫轮值,晌午时候,就听得小宦奴来报,说府里来了消息,洛金玉又发热了,浑身滚烫,不省人事,请了曹御医来看,说是昨日里些许吹多了风,又大悲大恸了一场,更令寒邪伺机入体了。 沈无疾:“……” 他忙就要赶着回府,偏偏皇上又叫人来召唤他,他不得不去内阁听皇上与内阁那些人东拉西扯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得空抽身,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沈无疾在府门口下了马,上台阶时尚且勉强维持步伐,可进了府,步子就越走越快,差点儿便跑了起来。 他匆匆赶到洛金玉的屋里,西风正在一旁拧帕子,洛金玉则躺在床上,看起来像张纸似的单薄,一并连面色也如纸白,嘴里含糊地说着些胡话。 西风拧了帕子过来,给洛金玉搭在额头上,不安地对沈无疾道:“他好像是梦到了老夫人,一直在叫娘。会不会是昨日去墓场冲撞了邪祟?” 沈无疾皱眉:“哪来什么邪祟,这世上只有装神弄鬼。” 他从不信这世上的神鬼之说,若有神,何至于会让曹国忠那样的奸贼横行那么多年?可见这世上没神。即算有,这神也不是庇佑人的,那么,就算有,又何必信。 至于鬼,就更好说了,若这世上有鬼,曹国忠早就被他害死的万千冤魂索命了,哪里还要等他沈无疾来动手。 西风点头,又担忧道:“可是……” “曹御医怎么说?”沈无疾问。 “曹御医给干娘开了药,午后熬了,好容易给喂了一碗进去。御医说今天夜里干娘若能退了烧,便没有大碍,若不能,恐怕……”西风叹了声气,“怕会烧坏干娘的脑子。” 沈无疾:“……” 他皱眉问,“烧坏脑子是何解?” “就是,变成傻子……”西风低声道。 沈无疾骂道:“我看他曹阡陌才是傻子!他人呢?” “在厨房里盯着熬药呢。”西风道,“干爹,曹御医也尽心了,您可别在这当头得罪大夫,否则受苦的还不是干娘?” 沈无疾深深呼吸:“咱家是那种看不清形势之人吗?” 西风暗道,平日里自然不是,谁不说你惯会见风使舵,可事涉干娘,你哪里还是原本的你…… 这话西风自然不敢说出来,只道:“儿子也只是随口说说。” “罢了,你倒也有孝心。”沈无疾道,“你去瞧瞧曹御医那有什么要帮忙的,问他怎么能把洛金玉治好,药材无需给咱家省着用,要什么奇花异草都尽管开口,便是那琼浆玉露王母蟠桃,咱家都有的是法子弄来!只一条,咱家要洛金玉完好无损的醒来!他若成了傻子,咱家就把你们都变成傻子陪他傻!” 西风忙道:“是!儿子明白了!” 说完,西风便匆匆地跑了。 沈无疾回过头来注视着病痛中紧闭眼眸低声呻|吟的洛金玉,心仿佛被人狠狠揪成一团,捏来揉去。他坐在床榻旁,情不自禁地握住洛金玉因痛苦而抓住被褥的手,只觉得那手柔弱仿佛无骨。 “别怕,咱家在这。”沈无疾柔声道。 “娘……”洛金玉低声叫道,“娘……” 沈无疾:“……” 谁要当你娘! 可见洛金玉如此模样,沈无疾生不出半点火气,只有满心满眼里的柔情蜜意,疼惜怜爱。 沈无疾又责怪起自身来。 若非自己当初受制于人,人微言轻,不敢轻举妄动,何至于会令洛金玉在牢狱中过了三年!何至于会令洛金玉的身子骨弱成这样。 只是那时他说到底也只是曹国忠手下的一个小子,曹国忠虽对他偏爱些,被他哄得团团转,却也不愿意为了一个区区洛金玉而去得罪君太尉。曹国忠不许便罢了,还暗地里拆了沈无疾搭救洛金玉的台子,明里暗里警告沈无疾别给他惹麻烦。 再往后,他暗中联手喻阁老他们扳倒曹国忠,可君太尉却也是喻阁老那边的人,局势且风雨诡谲,沈无疾一时间仍无法搭救洛金玉,直到如今新皇登基,他才想法子绕过了君太尉这一关,令洛金玉得以出狱。 想及此,沈无疾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君太尉,君亓…… 洛金玉在昏昏沉沉的煎熬中不知自己过了多久,只知道再醒来时,屋子里点着蜡烛,窗外黑漆漆的。他听到还有人的呼吸声,便低眼看去,不由得一怔。他看见沈无疾仍穿着去宫里当值的衣裳,只摘了帽,就这样坐在床畔的脚踏上,趴着床沿,握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沈无疾的手很热,洛金玉犹豫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他刚动了动,沈无疾的手便握得更紧,睡梦中含糊道:“没事,咱家在这,别怕……” 洛金玉有些无措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感触。 可喜可贺!洛金玉没烧成傻子,他醒了! 可这只是曹御医和西风的想法。 至于沈无疾,则怀疑洛金玉其实还是烧成了一个傻子。 若非如此,洛金玉醒来后为何一直用脉脉不得语的眼神望着自己?为何总是对着自己欲言又止? 沈无疾警惕非常,不让曹御医离开,令他再详细查看洛金玉的身体,尤其是脑子。 曹御医:“……” 曹御医忍辱负重地为洛金玉再度望闻问切了一番,勉强给沈无疾凑出一帖看似全是珍贵草药,其实吃完了于人体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处的保养药方,这才得以暂且摆脱沈无疾对自己百年家传医术的质疑目光,与西风躲在厨房里熬药。 曹御医欲言又止。 西风向来机灵,见曹御医如此神色,心中了然,安抚道:“无需管他。” 曹御医欲止又言:“公公他……他与洛公子……唉,事关洛公子时,公公都是这样吗?” 西风断然承认:“正是如此!” 曹御医:“……” 曹御医感慨,“唉,未曾想到,公公也是位多情之人啊。” 西风赞同地点头。 “那公公会否有朝一日让我给他看——”曹御医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低眼看药罐。 西风这倒是没听懂,问:“看什么?” 曹御医笑了笑:“没什么。” 西风皱眉:“你明明想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曹御医笑着摇头,心中却担忧道,看这形势,沈公公若有朝一日让我帮他寻回阳之术,可如何是好……这我可无能为力,可沈公公又是这样无理取闹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14章 “你总这样欲言又止的看着咱家作什么。” 喂药时,被洛金玉一动不动盯着看的沈无疾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洛金玉垂眸将匙中最后一点漆黑药汁喝入嘴中,咽进腹里,尚未开口说话,便听沈无疾又道:“张嘴。” 他未曾多想便依言张嘴,沈无疾立刻将一颗酸梅塞进他的嘴里。 洛金玉:“……” 他忍不住又抬眼看向沈无疾。 “看什么看?”沈无疾被他微妙的眼神看得有点儿恼羞,道,“西风说他平日里喂你吃药也是这样!” 洛金玉沉默片刻,低声道:“他只是将小碟端来,让我自取。” 沈无疾:“……” 洛金玉:“……” 半晌,洛金玉道,“公公满腔关怀殷切之意,在下心领,甚是感激。” 沈无疾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冷一阵热的,皱着眉头别开目光,道:“没让你感激。” 总之……总之你也不会以身相许。沈无疾在心中悻悻然地暗道。 他不如洛金玉这样的读书人爱好高雅,阳春白雪,他就是个下里巴人,爱听说书与唱戏,尤其爱听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此外,有些市井小民都嫌无耻下作的暗巷夜奔之类的故事,他同样爱听。故事里每每便有一方落难,另一方伺机搭救,一推一就的就成其好事…… 这些时日来,偶有与他走得近些的达官显贵,便总拿洛金玉这事儿揶揄他。且看就连西风这小子都笃定了洛金玉这叫“自投罗网”,早晚是这沈府的干娘。沈无疾的心中,自然也偷偷地存着这等心思。只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自伤。 曾经洛金玉多嫌弃他这阉人哪。 且莫说一身高洁傲骨的读书人了,便是路上的升斗小民,背地里提起宦官,不也满心里都是轻蔑与嫌恶么。别看满朝里那些人当着面说说笑笑,沈无疾自己心里清楚着他们背地里的嘴脸。 只是洛金玉重情义罢了,如今看在他为其葬母的份上,才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可若自己肖想过甚,那可便是一场笑话了。 什么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暗地里想想罢了。 就连想想,都怕被洛金玉瞧出来了,又恼羞成怒一回。 正当沈无疾胡思乱想着,洛金玉说话了。 “人与禽兽何异,无外乎气节人情。”洛金玉道,“在下不才,却也懂得这个道理。” 沈无疾对他的真情实意,他虽仍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可他如今多少知晓了那些,也不再如三年前那样对此本能嫌恶。无论如何,除去这些,沈无疾于他有深恩,他若不诚心感激,又与畜类何异? “说些什么呢……”沈无疾不爱听洛金玉说自己不才,岔开话头,“可记着此次养好前不能下地吹风了。咱家先前怕你以为咱家禁你的行动自在,这才让你随意出入,你倒好,把府里闹得人仰马翻。” 沈无疾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含着几分嗔怪,听着是十足的抱怨,可却又显得极为亲近,洛金玉听得分明,他抱怨是假,担忧才是真,心中微暖,淡淡地笑了笑。 可洛金玉又转瞬想到半夜里醒来时见到守在自己病榻前的沈无疾,想起沈无疾对自己的那些心思,一时之间再生尴尬与无措,笑意又淡了下去,有些拘谨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多看沈无疾。 他活了十九载,自幼受母亲教导,恪守礼法,秉持自身,除了与母亲和祖母亲近外,向来对外家女子恭敬疏离,不曾有过半丝逾距的想法与行为,一心只用在读书修身上,从不知情爱滋味,遑论提及龙阳癖好。而这沈无疾……更是连男子也不算…… 为何他一个阉人,竟会想些这事儿?洛金玉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之间又没了声音,沈无疾察言观色,却以为洛金玉是因自己的抱怨而恼了不说话,心中一慌,却又顾及着颜面,不知该如何解释,嗫嚅了半晌才讪讪道:“其实,还好,平日里那些东西拿着咱家的银钱人情,整日里屁事不做,就该你来整顿整顿他们。” 洛金玉:“……” 他忍俊不禁地看向胡言乱语的沈无疾,一时忘了别的,下意识地弯唇一笑。 沈无疾见他笑了,顿觉春暖花开,心中一荡,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再也顾不上颜面,痴痴的道:“咱家不是抱怨你,只是见你病得难受,咱家看得也难受,恨不能代你受病受热。” 洛金玉不料他又直愣愣地说些这种话,脸上一热,又垂下眸来。 这沈无疾三年前便是如此口无遮拦,见缝插针的说些孟浪之词,起初将洛金玉吓得够呛,后来便成了嫌恶,嫌这阉贼,恶这腌臜,自然认为沈无疾是故意羞辱于他。可如今洛金玉得知沈无疾并非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样,而是…… 洛金玉的心中便有些茫然。 况且,沈无疾对他有大恩,先为他敛葬母亲,又为他养葬祖父母,为他打点狱中,如今再倾力救他病痛,还慷慨送他彭祖小印这样的玄门之宝…… 沈无疾不知洛金玉心中所想,他只知,过去的洛金玉若听了这话,只会横眉冷眼地呵斥自己无耻轻薄,不要脸面,令人作呕,可此刻的洛金玉却面颊微红,垂眸静坐,竟像是……竟像是……在等着盼着什么。 沈无疾心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洛金玉这样下凡来历劫的谪仙又怎会等着盼着自己这么一个腌臜臊臭的阉人与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沈无疾偏偏又拗不过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打从那年第一眼见到洛金玉,便拗不过自己的心与魂灵,这颗心里满是洛金玉的一颦一笑,魂灵也直在嚷着要做洛金玉门前走狗。 一个阉人,本不该生出这样可笑的情|欲追求,沈无疾是自幼通晓人事前便去势的,更不该有这样的念想,可他活了那么些年,乍一见到洛金玉,也不知怎么的,些许是前世发的愿,些许是月老醉了酒,总之,心里面的那潭静流便汹涌了起来。 洛金玉正垂眸出着神,忽然觉得手背一热,便见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放在背面上的手。他一怔,抬眼看沈无疾,却又羞于沈无疾此时此刻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立刻别开目光,心中如揣跳兔,砰砰直响,似这兔子立刻便会跃出来。 沈无疾试探着触碰到了洛金玉的手,见洛金玉又羞又慌,却没有骂自己,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如常人所说的色胆包天,他渐渐地使力气,试图握住洛金玉的手。 洛金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犹豫再三,忍不住磨蹭着精致苏绣的被面,试探着将自己的手从沈无疾的手中收回来,放在别处,可眼睛仍不敢去看沈无疾。 沈无疾的掌下失去了洛金玉的手,心中那簇火猛地剩了微弱火光,眼看就要灭了,他却有些不那么甘心,又有些鬼使神差,一面仍牢牢盯着洛金玉那苍白削瘦的侧脸,一面将手缓缓追了过去,再度搭在洛金玉的手背上,试探着握紧。 洛金玉的心里更慌乱了,除了幼年与家人外,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和人有这样的肌肤之亲,何况,与母亲、祖父母的幼年天伦之乐,又哪里能拿出来与此时的暧昧氛围相提并论呢? 沈无疾……沈无疾毕竟是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外人,他们无血缘亲情,亦非知交好友,甚至,沈无疾明明白白的想与他……与他……与他,有那样的干系。 洛金玉迟疑又纠结的目光落在沈无疾握着自己的手背上。 沈无疾的手倒是大,比洛金玉的手大一些,指腹与虎口上都有茧,想必是常年习武才有的,可光从手背上看,若不去触碰,便又一时难以察觉这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手,因沈无疾的手背肌肤保养得极好,细腻白皙,且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看,便不像寻常男子的手。 可是,这手的另一面却截然不同,又温暖,又有力。 沈无疾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洛金玉的手,见他只是低着头看手,并没有再次逃脱,胆子又大了起来,心中那簇火仿佛春风一吹,重新旺回去。他试探着,缓缓地倾身前去,目光谨慎地在洛金玉的眼睛与嘴唇中间来回逡巡,观察着洛金玉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洛金玉余光看到沈无疾的靠近,脸上更热。他虽不晓人事,似一张白纸,可他究竟也这么大了,又不是傻子,哪能想不到这样的情境下,沈无疾是想要做什么。 他不能斥责恩人,可躲开与婉拒,却是可以的。 洛金玉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张了张嘴,却一时哑然,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沈无疾也不知洛金玉要说什么,他只看见了洛金玉这些时日来苍白的脸与嘴唇上都有了些血色,百里透着红,令他情不自禁,情难自控。 沈无疾又凑过去了一些,眼看便要亲到那脸颊,这时候,洛金玉却缓慢地往后躲了一下,仍然垂眸望着被面。 沈无疾略停一下,追着再凑过去些,洛金玉又缓慢地往后躲一点。 沈无疾再追过去些,洛金玉再躲一点。 沈无疾的心里痒痒的,也咽了口唾沫,却并没有半分半毫的恼怒,他只是急切,只是心痒难耐,只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是飘飘然不知所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15章 洛金玉的后脑勺抵着床板,已经退无可退,他无助地抬眼,终于看向了沈无疾。 沈无疾与他面对着面,已经离得非常近了,近到偶有几下,沈无疾的鼻尖似乎是擦着他的脸颊过去了,似乎又没有。洛金玉不知道,他就是无措,只是无措。 终于,他低声道:“公公。” 洛金玉的声音令沈无疾的嘴唇停在距离他脸颊一纸之隔的地方。 “我仍在孝期。”洛金玉垂眸道。 沈无疾一怔,半晌,有些慌乱地松开手,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装模作样地整顿衣袖:“哦。” 他离远了,洛金玉便也镇定下来,脸上的红色渐渐消散,道:“抱歉。” 沈无疾拽自己衣襟的手一顿,不自在地说:“是咱家冒昧了。” 两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各自讪讪地待在那,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两人又同时开口—— “你——” “咱——” 两人同时住口,洛金玉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无疾默默地吁出一道长气,道:“咱家还有些要事,失陪了,你有事就叫西风。”又问,“你想说什么?” 洛金玉道:“公公请忙,无需为了在下耽误事务。” “倒也没什么事务,谈何耽误……”沈无疾讪讪道,“你若有事找咱家,尽管叫西风来叫便是。” 洛金玉不便应这话,便佯作未闻。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了,更觉不自在,嗫嚅两句,便打算落荒而逃。 可当沈无疾逃到屋门口的时候,又忽地听到身后的人叫他:“公公。” 沈无疾忙停住脚步,回头道:“何事?” 洛金玉心中愧疚,却仍是提醒道:“彭祖小印……” “西风那厮,还未把这找出来给你?”沈无疾忙道,“我等会儿就骂他去,一天天的不知在偷些什么懒!” “请公公勿怪西风公公。”洛金玉忙道,“想是在下忽发急症,西风公公才一时未能顾得上。” “嗯。”沈无疾道,“我让他就去给你拿。” “多谢公公。” 沈无疾点点头,转过身去,刚把一只脚迈过门槛,又收了回来,在那踟蹰片刻,回首来看,与洛金玉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相遇,两人皆是一愣。 愣了一小会儿,沈无疾低声问:“待你过了孝期……” 洛金玉:“……” 沈无疾觉着这样显得咄咄逼人,甚是不好,便换了种问法儿:“若你如今不是孝期,刚刚……” 洛金玉:“……” 这样问,也甚是不妥。 罢了,不问了。 沈无疾清清嗓子,道:“无事,你多歇息,咱家去处理公务。” “公公。” 沈无疾有些紧张地等着洛金玉开口。 洛金玉犹豫片刻,道,“公公慢走。” 沈无疾:“……” 沈无疾,“嗯。” 东厂。 “不知沈公公今日前来巡查,有失远迎,且莫怪罪!”东厂厂公听闻禀报,急忙便出来迎沈无疾。 按理说,历朝历代的东厂厂公都是权倾朝野的大权宦,前朝便是曹国忠,可本朝略有特殊,沈无疾将东厂交给了其他的大监,自己只作督察之职,而这位大监心知肚明自个儿的身份,并不敢混拎不清,对待沈无疾毕恭毕敬。 “何公公少说这些虚的。”沈无疾瞥一眼他,道,“咱家今日来,是为了巡查,还是旁的什么,你不知道?” 能得沈无疾的信任倚重,成为东厂厂公,何方舟自然不是个蠢人,他陪着笑了笑,低声道:“那小子是昨儿夜里方才逮着的……” “可还好是昨儿夜里才逮着的,咱家还赶上个热乎,若是前儿夜里逮着的,咱家今日来,可就赶不上了。”沈无疾微微勾起唇角,说得轻描淡写,似是和颜悦色,却令何方舟冷汗丛生,急忙道:“我——” 沈无疾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曹国忠的义子,得过他的照拂,对他唯一的血脉亲侄子有所不忍,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何方舟为人厚道,自小如此,远近闻名。若非如此,咱家也不会让你坐这个位置。”沈无疾略停了一下,斜眼瞥着身后半步的何方舟,“旁的大义,咱家说不来,也没必要与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可你得知道,曹国忠他断过多少人家的血脉,怎么的,别人活该断子绝孙,他自个儿就配留下血脉?” “自然不是。”何方舟的声音有些颤抖,道,“只是……” 他最终也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声气,引着沈无疾去内堂,让人提那曹国忠的亲侄子上来。 不多久,曹国忠的侄子便被提了上来。 彼时,沈无疾正坐在主位太师椅上喝茶,先听到那人含着泪悲怆地叫道:“无疾哥哥!” 沈无疾只作没有听到,继续喝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微笑着看向被人扣在地上的少年,柔声道:“哎哟,耀宗少爷金枝玉叶,怎穿得这粗布囚服,脸上还这么污脏呢。” 何方舟陪坐在一旁,闻言更是不忍,默默地叹了声气,悄然别过眼去不看。 那曹耀宗却趴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道:“他们欺负我,无疾哥哥,他们欺负我!” 何方舟:“……” 唉。 何方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他也知曹国忠乃是大奸大恶之徒,也知曹国忠毁过多少人家血脉,而他仍对这曹国忠的亲侄子心存怜悯,不过是因为……这孩子是个傻的。 些许是曹国忠作孽太多,他父母兄长皆是早亡,家中唯独留下这么一个侄子,却还是个傻子。 曹耀宗这傻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在那一味的叫喊着沈无疾。 何方舟更是感慨。 曹国忠将这唯一的亲侄子视若己出,哪怕是个傻子也照疼不误,安排了许多的人照顾他,陪他玩耍,而沈无疾与何方舟便都曾是这些玩伴中的一员。 也是沈无疾有手段,这曹耀宗格外喜欢沈无疾,叔叔的话都不听,唯独被沈无疾哄得服服帖帖,倒也因此得了曹国忠的青眼,令沈无疾在曹国忠面前越发受宠了。 沈无疾不急不忙地放下茶盏,起身去到曹耀宗面前,示意宦官松开曹耀宗,退到一边去。 刚松开,曹耀宗就扑上来抱住沈无疾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地告状,无非是给他吃的饭菜难吃,还不准他洗脸沐浴,甚至还把便桶与他放在同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屋子里还有老鼠,云云。 沈无疾听着他哭诉一番,柔声道:“住嘴,耀宗。” 曹耀宗听话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地上,泪眼汪汪地仰着头看他。 沈无疾蹲在他的面前,伸手给他整了整衣襟,笑了笑:“饭菜难吃,你吃了吗?” 曹耀宗委屈巴巴地摇头。 “那一定饿了吧?”沈无疾问。 曹耀宗急忙点头,肚子也配合地叫了起来。 沈无疾起身,端来桌上的糕点,拈了一块递给曹耀宗:“吃吧。” 曹耀宗忙接过糕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别急,噎着了。”沈无疾又拿了一块给他。 曹耀宗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像一只小仓鼠。 事实上,曹耀宗虽口口声声叫着沈无疾哥哥,却比沈无疾大,身量也与沈无疾差不多高,模样打理整洁了,不说话不动,也像个俊秀的少爷公子。只是他傻,行为举止与孩童无异。 何方舟忍不住偷偷地看他俩。 沈无疾耐心地喂着曹耀宗,忽然见这傻子停住嘴,将手里的半块糕点递到自己面前,满嘴都是糕点渣滓,笑着说:“好吃,给你也吃。” 何方舟只盼沈无疾能看在曹耀宗对他一片真心的份上,别将曹国忠的账算到一个傻子头上。 不料沈无疾微微一笑,接过糕点,却是道:“和曹公公倒是一脉相承,当年曹公公得了先圣御赐的糕点,也是和咱家说好吃,赏给咱家也吃吃。” 何方舟忍不住道:“耀宗与曹国忠又哪里是一路人。曹国忠不拿咱们当回事儿,赏些东西也是施恩,可耀宗却是眼巴巴将他也珍惜喜爱的……” 他话未说完,曹耀宗听得他的声音,这才看到他似的,又将手中另一块糕点往前递,脆生生道:“方舟哥哥也吃,好吃。” 何方舟一怔,眼中有些酸涩,却又怕惹沈无疾不高兴,只好硬着心肠不去看曹耀宗,更不敢起身去接曹耀宗手中的糕点。 曹耀宗见方舟哥哥不理自己,有些疑惑地歪着头,看看何方舟,又看看沈无疾,委屈地问:“方舟哥哥不理我……” “他问你怎么不理他呢。”沈无疾道。 何方舟为难道:“我——” “理他呀。”沈无疾道。 何方舟拿不准沈无疾是何意思,但既然沈无疾这样说了,他赶忙起身过去,蹲在曹耀宗身边,接过曹耀宗手上的糕点,低着头往嘴里放。 沈无疾将自己手上那半块糕点还给曹耀宗:“我不饿,你吃。” 曹耀宗点点头,抱着糕点继续吃,模样甚是乖巧。 “吃完了,去洗洗,打扮干净了,咱家带你去见叔叔。”沈无疾笑着道。 何方舟一惊:“公公——” “何方舟,”沈无疾打断他的话,“一念之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譬如你当年护我帮我,我一朝得势,也有你的许多好处。可有些时候,你得知道,妇人之仁会成为一件坏事。仁这一字,是好是坏,你得自个儿把握住分寸,明白吗?” 何方舟欲言又止。 “你且放心吧。”沈无疾看不来他这丧气的样子,皱眉道,“折腾不死你傻儿子!” 何方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16章 沈无疾给曹耀宗吃饱了饭,让何方舟亲手给他洗了个干净,换了身好衣裳,便领着人去看望天牢深处的曹国忠了。 曹国忠大年初一就被沈无疾寻了一趟晦气,自觉脸面全无,这几天恹恹的,几乎在狱卒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总看着像狱卒都在嘲笑自己那日的丑态。 如今他正垂着头半昏半睡,忽然听到沈无疾的声音:“哟,曹公公过得挺悠闲自在,这大白日的,睡得这样香,倒比咱家舒服许多了。” 曹国忠抬头便骂:“沈无疾咱家操|你个龟——” 他的声音在目光接触到沈无疾身边那俊秀少年时,猛地停住了,怔了半晌,回过神来,本被沈无疾折腾得没了力气的身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脚牵扯着粗粗的铁链子,张牙舞爪的,在深深的牢室里发出巨大的声响与回音:“沈无疾你想做什么?!” 他话尚未说完,就眼睁睁看着曹耀宗往沈无疾身后躲。 沈无疾笑了笑,道:“曹公公,吓着你宝贝侄子了。你这侄儿本就是傻的,再吓着了,可怎么是好。” 曹国忠正要大骂出声,沈无疾叹气道:“曹公公,不是咱家说你,你还真不是个人。气死父母,逼死兄长,戕害嫂子,毒傻侄儿,可真令咱家大开眼界。” 曹国忠一怔,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打紧,要紧的是……”沈无疾忽然将藏在自己身后的曹耀宗拽出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曹耀宗的脚尖都离了地面,迷茫且惊恐地望着沈无疾,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只能胀红了脸,徒劳地挣扎。 “沈无疾——”曹国忠大惊失色,尖声叫道,“放开他!你放开他!” 沈无疾面不改色地提着曹耀宗的脖子,微笑着不急不缓道:“曹公公,龙脉在何处,也该说了吧。咱家是乐意多来探望你,但其他人催得可紧了。”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说?!”曹国忠红着眼骂道,“你也说了,老子六亲不认,他是老子毒傻的,你便是杀了他——” “曹公公,”沈无疾打断了他的话,“您可千万想好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您可是比谁都清楚明白。您这话说得轻易,若我当真了,一不小心,真把他捏死了,后悔的可是您,不是我。” 曹国忠死死地瞪着他,若目光能杀人,早已将沈无疾撕裂成千百份! 许多人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曹国忠不愿相信!他在如日中天时,便暗中操纵研究令人死复生的邪术,先是刨人尸骨试验,后来便拿死囚,甚至于无辜小民试验。 沈无疾见曹国忠死咬着牙不说话,掐住曹耀宗的手更紧了。 曹耀宗的脸已由红转紫,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 眼看着曹耀宗要断气,曹国忠含恨道:“放开他,咱家让你交差!” 几乎就在曹国忠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沈无疾便松开了手,抓住惊魂失魄的曹耀宗,轻柔地抚着他的背,道:“没事儿吧?” 曹耀宗好容易缓过气来,惊恐地挣扎着往后退,不敢让沈无疾碰自己。 沈无疾也不在意,叫来狱卒将曹耀宗拖走,独留自己与曹国忠在这天牢深处,笑道:“曹公公,请说吧。” 曹国忠阴恻恻地望着他,没说话。 沈无疾了然,道:“曹公公放心,咱家和一个傻子又没深仇大恨,不会赶尽杀绝。何方舟颇爱当个便宜娘,想必日后能将你这侄儿养得白白胖胖,指不定哪天再给他娶个傻子媳妇儿,给你生几个傻子孙儿。” 曹国忠冷笑一声,却半点不含糊,既已得了沈无疾的保证,便径直道:“那龙脉并非本朝龙脉,乃是改朝换代的乱世祸星出世之处,喻阁老与君太尉他们自诩忠臣,可眼瞅着野心也不比咱家小哪!” 沈无疾听他在那说,也不接话。 曹国忠说了半晌,又道:“你又何必告诉他们这秘密?咱家告诉了你,你自个儿藏着便是。” 沈无疾笑了笑:“多谢曹公公一番好意,可咱家不信这神啊鬼啊的玄乎玩意儿。” 逼问曹国忠龙脉所在,不过是为了交差应付,沈无疾自个儿口里说对这些玄门的东西没兴趣,心中也是当真没半点兴趣。他自幼颠簸,历经磨难,多苦的日子也过了,当时也曾拜过破庙,求过神佛,可到头来,还不都是靠他自个儿苟且活过来的么。 这世上若有神仙,也就只有洛金玉那一位下凡来历劫的,其他的,他沈无疾统统没放在眼里,更不会放进心里。 曹国忠却也笑了,道:“别的你没兴致,那你对回阳之法,也没兴趣?怎么的,咱家都进来这么久了,沈公公如今权倾朝野,还没把你那心上人弄出来呢?” 沈无疾:“……” 三年前,沈无疾为洛金玉迷得神魂颠倒一事,满城皆知。洛金玉还未得罪君太尉前,曹国忠也曾拿这事儿笑话过沈无疾,更给他“出谋划策”,混当看个乐子。 没人相信沈无疾能不靠旁门左道就得洛金玉的青睐,可沈无疾偏偏放话说就不要靠那些旁门左道,那岂不就是个乐子?一个声名狼藉的太监,与一个铮铮傲骨的读书人,谁信。 “那龙脉之中相传藏有至宝秘籍,能令白骨生肌,死人复活,你焉知就没回阳之法?”曹国忠问。 沈无疾却道:“若真有曹公公所说这样玄乎,曹公公自个儿留着它不挖,只为了成全咱家吗?” “你就知道咱家没派人去寻过那地方?”曹国忠眼中一黯,半晌才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咱家当初试验那些令人死而复生的法子,便是从这儿而来。”他又道,“横竖是个死,都说给你了也罢。那地方,喻阁老他们只道是能出新君的龙脉,实则并非如此。那是一处玄门秘境罢了。” 沈无疾微微皱眉:“曹公公还请说得更明白些。” “你听说过凡人修真吗?”曹国忠道,“凡人庸庸碌碌,不过百年,可有些人却能修炼成仙。” 沈无疾:“……”他怀疑曹国忠在耍自己。 不然,便是这曹国忠的脑子坏掉了。先是死人复活,如今又来个凡人修仙,他何不说自己是真龙转世呢? “看你这样子,就是不信咱家的。”曹国忠轻蔑一笑,“咱家曾经也如你一般,是不信的,直到咱家明明白白的见着了玄奇之人之事,才知宇宙洪荒之大,有许多事是凡人触不到的。” 沈无疾:“……”他想回府喂洛金玉吃药了。 他甚至怀疑曹国忠接下来便要装疯卖傻求得苟全了。 曹国忠却接着道:“咱家亲眼所见,曾有一人转生夺舍,那人是龙脉玄门中人,因偷入禁地,险被诛杀,幸而他偷得转生夺舍法门,这才逃了出来。” “江湖术士所言,曹公公也信?”沈无疾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咱家还说自个儿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你信?” “得了吧你,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曹国忠冷笑道。 沈无疾走过去朝着他一脚踹过去,骂道:“你自个儿就是个阴不阴阳不阳的东西!” 曹国忠倒吸一口凉气,尖着声骂骂咧咧,许久才平静下来,问:“你究竟要不要听!” “咱家没空听你在这儿胡言乱语!”沈无疾骂道,“还省着时候给你那宝贝侄子挖坟呢!活埋还是贴纸,你自个儿给他选!” 听他说到宝贝侄子,曹国忠彻底冷静,垂眸道:“咱家所说都是真的,你若不信,咱家也没法子。” 沈无疾只好道:“好,你继续说。” 曹国忠继续说:“咱家自然也怀疑那人是江湖术士,可派人去查过那人底细,他夺的舍乃是京城城郊一个农户小儿,年仅七岁,那庄子里的人,几十双眼睛看着长大的,他祖上代代都是粗人,绝无可能养出那样口吐文章、气度不凡的仙人来。那人又说了许多其他的事,甚至夜观星象,掐指一算,连来日的风雨雷电,甚至于百里外的蝗灾地动,都能说得一一对应无误,你让咱家如何不信?” 沈无疾一怔。 若是别的,还可说是江湖术士在装神弄鬼,可这预测来日的风雨雷电,甚至于百里外的蝗灾地动,便是宫中的天象局,也不能说得绝无差误。就算天象局中的人能做到如此,也不过是依仗世代传承与奇人巧匠所做的宝物,而一个七岁的农户小儿能空口掐指算出这些来…… 况且,以曹国忠为人,想必也不是那样好糊弄的,他必然令人细细查过,确定无一纰漏,这才深信不疑。 “你试验死而复生之法,便也是那人教你的?”沈无疾问。 曹国忠点头:“正是。可惜他当初只偷看得复生之法的只言片语,学了残篇,只能慢慢试验补全。” 沈无疾问:“以你个性,你为何不令人径直闯入那玄门里巧取豪夺?” 曹国忠嗤笑道:“既是玄门,又岂是凡夫俗子能轻易闯入的?咱家倒也想,可那仙道说,若非有缘,只怕俗人连山门在哪儿都寻不着,便是把整座山都烧光了,又有何用。” 他见沈无疾不说话,又道,“回阳之法,咱家不知有没有,可那夺舍之法若学上了,你大可换到另一个健全男子的身躯里去,哪怕是换了皇上的芯子,也没人能知道,岂不妙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17章 沈无疾若有所思:“怪不得,你们将它称作龙脉……” 他以往都不知这龙脉得是什么才能令人做皇帝,如今想来,原是换芯子。 “能令人布云施雨,撒豆成兵,点石为金,借尸还魂,这还不能叫龙脉吗?若能得仙人所助,还不能改朝换代吗?”曹国忠问。 “你说得这样轻巧,你或你那位仙道,怎么没夺皇上的舍?”沈无疾横他一眼。 闻言,曹国忠便露出悻悻然之色:“这也得八字契合。” 沈无疾撇嘴,白眼道:“那人呢?” 问到此处,曹国忠默然片刻,道:“死了。” 沈无疾一怔:“怎么,修仙之人,怎么会死?” “咱家也不知他怎么死的,只知他一夜之间便横死在房内,守卫皆说夜里毫无所闻,别说人影了,连耗子都没见着一只,那房门,亦是从里面锁好的。”曹国忠低声道,“咱家觉着,是他们那玄门中人终于找到了他,杀了他。” 沈无疾:“……” 沈无疾问,“你怎么不觉着是他想从你手中跑了,因此舍去现有躯壳,又夺舍去了?” “我也曾这样想过,可想也无用,咱家又找不到他。”曹国忠也不耐烦地横他一眼,“我知道的都说给你了,你若不信,咱家也没法子。” “你还横起来了?”沈无疾冷笑道,“行,你所说的这些,咱家会一一回禀——” “沈无疾,你真要一一回禀?”曹国忠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咱家再劝你一次,有些好处,给自己留着便是,何必眼巴巴拿出去了,自己还讨不着好。你觉着,有这种好秘密,他们能许多少活人知道?你告诉了他们,咱家便再没了活着的价值,而你,则是多了去死的理由。” 沈无疾嘲讽道:“曹公公看似为咱家着想,不过还是想苟延残喘。” “若能苟延残喘,谁又愿意一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谁也说不准明天咱家就不能翻身。”曹国忠笑道。 沈无疾也笑了:“曹公公,这您大可放心,您绝无翻身之日,不必痴心妄想了。” 曹国忠“哼”了一声,道:“总之,咱家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你若眼巴巴上赶着送死,那也是你的命,咱家九泉之下有你这最贴心能干的儿子陪葬,也不算落魄。” 沈无疾抬腿又是一脚踹了过去:“滚!” 曹国忠忍着痛笑道:“怎么的,往日里叫干爹不是你叫得最欢最勤吗?卧冰求鲤,彩衣娱亲的事儿,你可都干得出。咱家那时候可不就这样着了你的道儿?沈无疾,可真有你的!比咱家当年都舍得出脸面去。咱家砸你手里,也不算埋汰了。” 沈无疾懒得理他,拂袖离去,却没走得两步,又听到曹国忠道:“洛金玉你弄出来没?” 沈无疾本不欲理他,却听到他低声道,“是宝贝就看牢点,人这一世,已经没了一样宝贝,可别又丢了另一样宝贝。” 沈无疾听着他话中别有深意,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有话就趁着有命直说,咱家没兴致猜你的谜题。” “那仙道,似乎与洛金玉有些千丝万缕的干系。”曹国忠道,“也只是咱家顺嘴一说,当年因你魔障了似的纠缠洛金玉,咱家好奇,多看了那孩子两眼,不料见着了他颈后有一狐形烙印。” 沈无疾也见过洛金玉颈后烙印。 洛金玉并无意遮掩这烙印,因此与他近身之人都曾见过,那烙印颇为精巧,瞧着不像胎记。洛金玉自个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说出生便有了,他娘也不知为何,只好当作是稳婆不小心弄上去的不肯认罢了。 “那仙道托生的那七岁小儿颈后同样的地方,也有同样的烙印。”曹国忠道。 沈无疾一怔:“一模一样?” “若咱家没记错没看错,应是一模一样。”曹国忠道,“咱家虽处置了那仙道托生的尸骸,可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如今没人知道那仙门在哪,仙道也不知是死是活,唯独有个洛金玉与他看起来像是有干系,且无论是否巧合,君太尉他们可不是那种宁可放过一个,也不错杀一百的善人。” 沈无疾哼道:“你倒是委实想活命了。前些时日不还不惧生死吗?” “咱家想明白了,多活一日,便算一日,谁也不知这一日能发生些什么。”曹国忠笑道。 沈无疾沉吟片刻,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外离去。 他走得很远了,仍能听到曹国忠尖利的笑声从冗长的天牢底部传出来,混着回音,令人毛骨悚然。 沈无疾没有急着将曹国忠的那番话回禀给任何人。 他令人找何方舟领走了还在那捂着脖子嚎啕大哭的曹耀宗,思来想去,先到宫中如常处理公务,隔日回了府,陪着洛金玉用晚饭。 洛金玉尚在病中,已叮嘱西风少盛些饭,可仍是没吃几口,便觉得饱了。但他又是个爱惜粮食之人,见着碗里还剩了大半碗,有些为难。 西风见状,忙偷偷地推了推埋头吃饭的干爹。 这干爹,前日里还说他过了年多懂了些东西,今日又不知怎么的,见着了干娘,眼都是闪烁的,竟多看一眼都不敢,坐下来就只盯着饭菜,只记得吃。 其实,这次委实是西风冤枉了沈无疾。 沈无疾昨日里情不自禁,差些亲近……轻薄了洛金玉,虽然洛金玉没有斥骂他,可他也捉摸不透心上人的想法,实在有些忐忑,不敢擅自多看。 多看一眼,他便恨自己当时怎么没狠一狠心,不依不饶地亲下去,总之洛金玉病不病的,都是没什么力气的读书人,想必也推不开自己。 这么一想,沈无疾又觉得自己与禽兽无异,趁人病,要人……清白。 可咱家一个奸宦,不就该干些欺男霸男的混账事儿吗! 然则…… 唉!总之,情这东西,真折磨人。 沈无疾拿洛金玉没法子,放在身边,怕被人偷走了,捧在手里,又怕洛金玉嫌热。 如今被西风一推,沈无疾回过神来,看一眼洛金玉,福至心灵,道:“吃不下别勉强,喂狗也不算糟蹋粮食。” 西风:“……”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干娘在那儿吃着饭呢,你说什么喂狗!失礼! 唉。 家门不幸。 洛金玉倒没在意狗不狗的,他明白沈无疾的意思,觉得沈无疾说得有道理,可他自幼从不剩饭,一时之间又有些心中不安,端着饭碗,犹豫起来。 沈无疾见他犹豫,便急忙殷勤地道:“那给我吃,我也省得盛饭了。” 洛金玉:“……” 沈无疾不说这话还好,洛金玉犹豫过后,本打算放下碗了,可沈无疾这样一说,洛金玉便不敢放碗了。 沈无疾吃他碗里剩下的,成何体统,更叫人脸热。 可他又不能说一句“你别吃,给狗吃”,听着也甚是奇怪…… 这位沈公公为何总是如此语出惊人呢? 西风:“……” 西风陷入绝望,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仍觉得有些窒息呢。 干爹似乎从一条不归路,走向了另一条不归路…… 沈无疾转瞬也察觉出自己这话说得似是有些殷勤过头,失了分寸,忙道:“说笑呢,你吃不下就少吃些,别勉强,若吃坏了身子更是不好。” 洛金玉点点头,放下碗,安静地坐在那,等着沈无疾吃完。 沈无疾快速地吃完自己的饭,搁下筷子,与洛金玉聊道:“今日身子还好?” “还好。”洛金玉道。 “少吹风,大好了再出门。”沈无疾道,“别又闹得人仰马翻。” “嗯。”洛金玉道。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沈无疾又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洛金玉垂眸,道:“本想过几日再和公公说。” 沈无疾本是没话找话,见他这样说,忙问:“怎么?” “等身子好些,我想回家乡一趟。”洛金玉低声说着,手指又不自在地蜷缩了起来。 他又撒了谎,骗了沈无疾。 他不是要回家乡,他没有家乡,没有在世族人。他只是已经拿到了彭祖小印,想去宕子山寻那浮云观内的玄门秘谷。 原也怕沈无疾拦着不许他走,想过是否偷偷离开,可是沈无疾待他一片赤诚,洛金玉思来想去,不愿做出这样伤人之举,只好谎称自己要回家乡一趟。 他又怕沈无疾不同意,低声道:“过段时日,我自会回京城,再来公公府上。” 沈无疾自然不愿意洛金玉远走,忙道:“你回去做什么?” “母亲与族人生前所居之处,虽只有断壁残垣了,我也想再去看看。”洛金玉道。 那有什么好看的,什么都没了! 沈无疾自然不能这样说,他只好道:“洛家祖地在晋阳,虽说离京城不算太远,可说近也不近,你这身子如今这样弱,我怎么放心你去……不若等咱家事儿少一些,亲自陪你去。” “怎敢劳动公公亲自陪同。”洛金玉忙道。 “总比你路上出个什么事儿,咱家匆忙赶去来得好。”沈无疾断然道,“此事没得商量。” 洛金玉:“……” 既然如此,那他……只能不告而别了。 沈无疾见洛金玉神色暗淡,忙放缓了声音,道:“不是凶你,只是担心你,关怀你。” 洛金玉低声道:“我知道,可是——” “身子要紧。”沈无疾道。 洛金玉不再说话。 沈无疾心道洛金玉定是不高兴了,顿时有些慌,可又不肯在此事上退步,只好也不说话了,一时之间僵在这里,各自无言,看得一旁的西风心急。 然而西风也只能急自个儿的,并不敢在这种事上擅自插嘴作主,想来想去,陪着笑道:“说起来,不久就是元宵灯会了,届时洛公子多猜些灯谜。那些灯谜干爹总猜不中,还得是洛公子学问大,猜得中。” 洛公子还未说话,他干爹倒是皱眉道:“猜什么猜?这儿还没好,又去吹风!” 沈无疾刚被洛金玉那一晾,心中慌急便成了急躁,不由得迁怒到西风身上。都怪这小崽子,成天怂恿洛金玉往外跑,不是这样,洛金玉也不会惦记着还没好全就去给他娘上坟,回来就大病一场。 现在好容易救回来了,怎么的,又想回老家了! 就往京郊走一圈儿还倒了呢,回老家,谁知道能回到哪儿去!西天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18章 西风讨了个没趣,忙轻轻地打了打自己的嘴,道:“是儿子顾虑不周,洛公子别气,干爹是怕您身子还没大好,又吹了风,落了病根儿。” 洛金玉不自在地道:“与西风公公无关。”他忍不住朝沈无疾道,“西风公公对我极为照顾。” 沈无疾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低声道:“这是他的本分。” 眼看两人之间越发僵了起来,西风忙又对沈无疾道:“干爹,国舅何时进府里?” 沈无疾早便对他说过要接小国舅回府里养着的事儿,那时说是要将以前沈无疾住的、如今洛金玉住着的中院腾出来给小国舅住。 西风也和洛金玉提过这事儿,想等过完初十就搬院子,可洛金玉忽然大病一场,西风也拿不准这时候要不要催着病人腾院子。 沈无疾明白西风的意思,道:“过了十五。”又道,“你让人整修东院,给国舅住。” 洛金玉欲言又止。 沈无疾也明白洛金玉的意思,抬了抬手,道:“你在病中,挪动也不好。再者说了,大过年的,国舅也不乐意住个有病气儿的院子。你无需担心皇上与皇后那儿,咱家自有法子交差。” 洛金玉想了想,只好点头:“又给公公添了麻烦。” 沈无疾不爱他与自己之间如此疏远客套的样子,却好容易氛围有所缓和,不敢再胡乱说话,便柔声道:“倒也没什么麻烦,你只管好好儿养身子,咱家就开心了。” 洛金玉默然点头。 沈无疾有心再与他攀谈几句,苦于无话好说,思来想去,问道:“咱家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不知是否会冒犯你。” 洛金玉道:“公公请说。” “你后脖子上是否有一个狐形烙印?”沈无疾问。 洛金玉坦然道:“是有。” 这并非秘密,那烙印所在之处并不隐秘,略微拨开头发便能看见。 沈无疾问:“我能否看一看?” 洛金玉不知他是何意,却也没有断然拒绝:“可以。” 说着,洛金玉便略微侧过头去,用手拨开自己脑后长发,让沈无疾看自己颈后的烙印。 沈无疾忙起身过去,说了句“冒昧了”,然后仔细地看洛金玉这烙印。 烙印小巧精致,一眼便能看出是个狐形。 沈无疾皱了皱眉,回去自己位子上坐下,问道:“是胎记吗?” 洛金玉放下长发,看向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娘生我的时候不易,险些难产,我好容易生了出来,她便昏了过去。待她醒来见到我时,便有这个东西了。稳婆也说不准我这是生下来便有,还是其他怎么的。只是看着又不像胎记。” “寻常胎记确难如此精巧。”沈无疾道。 洛金玉附和地点点头:“都是这样说的。只是,也不必要给一个刚出世的婴儿烙印。或许只是巧合罢了。”又问,“公公怎么忽然想起这事?” 沈无疾忙道:“没什么,就是忽然瞥见点儿,就想起了,有些好奇。” 洛金玉:“……” 洛金玉:? 这有什么好奇的? 沈无疾怕他追问,便道:“时候也不早了,咱家还有些公务,明日里再来探你。” 洛金玉跟着他起身:“公公事务繁忙,无需特意探病。” 沈无疾懒得和他说客套话,闻言便点点头:“你也不必送了,咱家自个儿能出去。今儿外头有些冷,待天好些了,你白日便在院子里晒晒。” 洛金玉点头,停下脚步,目送沈无疾离去。 洛金玉得了彭祖小印,急着要去宕子山寻玄门学秘法,却也心知自己的身子先要好了,便格外遵医嘱,喝了药,早早便上床歇息,只为早日康复。 可他攥着彭祖小印,躺在床上许久也没睡着,只顾着思索如何从沈府悄然离开,从哪条路去往宕子山,又如何用小印进到秘谷之中,再如何瞒过门人耳目,偷学到禁术…… 想来想去,他又想起沈无疾来,不由得心中难受。 不告而别实在是下下之策,愧对沈无疾一片真心,然而若非如此,沈无疾想必是不让他轻易离去的。只说是回家乡寻祖,沈无疾都十分顾虑,若是让沈无疾知道他是去寻那也不知存在与否的玄门,想必沈无疾会斥为无稽之谈,说他是忆母成狂,更不许他出门了。 自古孝义难两全,便是愧对沈无疾,也只能如此了。 洛金玉咬一咬牙,心中如此暗道。 …… 宕子山浮云观。 此时已入深夜,观中留了几位香客,皆已在客房中灭了灯烛歇息,修行者们也做完了今日功课,纷纷回去各自静室。 观主是位慈眉善目的老道,白须华发,身形清瘦,正在静室中盘膝打坐,拂尘放在身前。不多久,他便元神出窍,飘飘荡荡的出了窗缝,朝观后面的山林深处过去。 观主飘飘荡荡的来到七哀洞中,刚进去,便听到从曲折的洞穴甬道里传来男子愤怒的咆哮声与质问声。 “你们凭什么抓我!” “你们凭什么审我!” “你们凭什么判我!” “玉儿是我道侣,燕康他夺我道侣,我憎他恨他杀他,有何不对!” …… 观主默然叹了声气,元神已来到甬道深处,对盘膝圈坐在地上的几位道人颔首行礼,接着看向被道人们困在中央的那团黑色雾气。那雾气被四周符咒所困,横冲直撞,却仍然冲撞不出来,只能狰狞扭曲地发出嘶喊声。 “师父。”观主对着那团雾气叹道,“许久不见。” 雾气听到声音,略消停了些,“转”向观主,冷冷地道:“我不想见你。若他们以为你来就能说动我,那是痴心妄想!” 观主摇了摇头,劝道:“师父,小师叔与燕康皆已入轮回多年,您又何必执着入魔……” “燕康的夺妻之仇我能不报,但你们凭什么不许我去找玉儿!”黑雾发出尖利的声音。 观主无奈道:“可是,师父,小师叔他从来都未与你结为道侣……” “若不是燕康那王八蛋横刀夺爱,玉儿早便是我道侣!我与玉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燕康——若非燕康从中作梗——” 观主更是头疼:“可小师叔修的是无情道,若没有燕康破他的道,他只会终生无情无欲,仍然不会与师父你结为道侣啊。小师叔与师父您同门修行百年,若您是他破道之人,便早就破了,又怎会有燕康的机会。” 那团雾气听闻此言,猛地窜了起来,激动地胡乱骂了一通,无非是骂观主吃里扒外,骂他们都护着燕康那夺人所爱的王八蛋。 观主再度叹气,忧伤地望着这团愤怒的黑雾,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师父尚是那个君子端方,矜持严谨的白衣修者,乃是浮门最受重望之人。 师父宋凌天生便是百年难得一现的灵根,不仅身负灵狐族与人类双重的血脉根基,且还是不世出的天才。 相较而言,玉小师叔虽然天资尚算不错,与宋凌一比,却显得十分不值一提。玉小师叔只是浮门后山里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汇聚了日月精华,因缘得了道,这才被收养在门中。 两人若说是青梅竹马,倒也算得上,可若要说是两小无猜……委实有些言过其实。 且还不说玉小师叔是一块无心的石头,修的是无情道,根本无情无欲,寻道侣是毁自身修为,光说师父宋凌,那也没人看得出来他对玉小师叔有求侣之意啊! 师父宋凌是浮门天才,更身份了得,此事玄界皆知,他又爱四方游历,除祟斩妖,结交甚广。可玉小师叔与他截然不同,在玄界岌岌无名,在浮门中也是个从不出风头的,平日里便只爱待在宕子山山水之间读读书,采采药草,研制一些灵丹妙药,供门人使用,报浮门点化收养之恩。 甚至都没人见过他俩说过什么话。 某一日,玉小师叔从深林里救回来的一个像是“小狼人”的丑八怪,后来取了名,叫做燕康。 寻常人丑,是丑在五官,可这燕康之丑,却是浑然没了人样。他浑身上下的肌肤几乎没有完好之处,火烧,刀割,流脓,或长有粗糙杂乱毛发,还动辄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瞧一眼便令人心惊。 玉小师叔虽修无情道,无情无欲,但他只是没有情|欲,到底是得了机缘的天气灵气化物,自然有一番善意,便将人捡了回来,悉心照料,还帮这小狼人开了灵识。 在玉小师叔的照料下,燕康总算是渐渐好了起来,慢慢有了人样,也学会了说话。 他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沦落至此的缘故,原来他父母曾路见不平,救下遭受权贵恶霸欺凌的可怜女子,却因此而遭记恨,抓起来折磨致死。临死前,他母亲生下了他,恶霸本想将他扔入狼犬窝里,让这婴儿被狼犬吃掉,不料有一只母狼犬刚生了一窝小狗儿,见着多了一个婴儿,不知是错认成自己的孩子,还是天性使然,叼着他一同喂养起来。 恶霸眼见有趣,也不急着杀他,将错就错,将他与这些狼犬混养在一起,以此取乐。他被狼犬养大,自小以为自己也是一条狗,稍大些,便被恶霸领去参加斗狗赛。 到底他只是个人,哪里赢得过那些彪悍暴戾的烈犬,几次三番下来,他被咬得奄奄一息,眼看再无救活可能,恶霸也玩得厌了,令人将奄奄一息的他扔到郊外乱葬岗,却不料他撑着一口气,从乱葬岗一路逃窜进了宕子山深林之中,然后被玉小师叔救了。 后来那些伤倒是治好了,但疤痕仍在,乍一看,还是有些吓人的。 玉小师叔怜燕康的身世,担心他如此出山会遭人欺凌,又觉与他有缘,便收他为徒,留他在谷中修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19章 这本也没什么,至少,与宋凌是没什么干系的。 可却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一晃数年过去,忽然有一天,宋凌狂性大发,一改往日性子,急躁不耐,暴戾狂躁,甚至时不时便变回狐身,失去了神智咬人。 长老们一面镇住他,一面前往灵狐族请人来看,得到了一个令门人尴尬的答复:宋凌他,似乎是进入了灵狐族的……求偶期。 宋凌只有半身灵狐血脉,灵狐族原也拿不准他会有哪些族狐习性,早些年见他性情冷肃,稳重持方,便以为没这一回事,不料终究还是来了。 既是来了,那便就得为这位少族长选定王妃。 灵狐族与人间传言中滥情的狐妖截然相反,灵狐族的公狐一生只认一侣,若伴侣死去,公狐甚少会再娶,大多守着亡妻坟墓孤独此生,还有些更是会殉情而死。因此,为少族长选妃一事,乃是一锤定音的大事,灵狐族对此十分慎重。 他们慎重地与少族长长谈数日,可算从少族长口中得出了一个名讳。 虽也不知少族长怎么会提起这个无甚名声的玉道长,但也无妨,少族长喜欢就好,他们便提着聘礼去向玉道长提亲了。 开门的是燕康,他与灵狐族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吓了一跳,一个被丑到了,一个见到五颜六色的一堆人身狐面给吓到了。 好容易都镇定下来,灵狐族人说出来意,燕康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灵狐族人:“……” 最终还是玉道长来开的门,他也很是茫然,好容易听明白了灵狐族人的话,客气地道:“多谢诸位厚爱,可在下修的是无情道。” 灵狐族长老劝道:“虽都说无情道结偶有伤修为,可我们愿拿出灵狐族仙草赠与玉道长,服之,且加以少族长施法,定然再无此顾虑,反而有益于道长修行。” 玉道长再度婉拒:“除此之外,在下与宋凌师兄并不熟识。” 灵狐族长老道:“哪里就不熟识了,少族长虽说是你师兄,却比你入门晚,他刚进浮门时,与你同堂修习。当时少族长初来乍到,不和人群,多亏玉道长照拂。后来你们共历灵境考验,少族长灵境遇难,玉道长更以血肉救助于他,此恩此德,灵狐族皆记于心中。” 玉道长却道:“在下受浮门点化之恩,无以为报,少时代师父照拂弟子们,是理所应当之事。至于后来,在下修习医道,救死扶伤更是顺理成章。长老们言重了。” 灵狐族长老只好道:“可玉道长若真无意,又怎可收下我灵狐族少族长的心头毛发呢?在灵狐族,你既已收下了,便是应了定亲。我们灵狐族可没有退亲先例,何况那还是少族长。” 玉道长面露疑惑之色:“什么心头毛发?我没有收下过这样东西。” 灵狐族长老见怎么都说不动他,也不悦了,道:“少族长亲口说他亲手赠与你的,还能有假的不成?你也是修道之人,就算如今变心了,到底也是收了东西的,怎可反口不认?” 玉道长更是疑惑:“可在下委实不曾收过……此物长什么样?” 灵狐族长老描述一番,玉道长细细回想,摇头道:“在下果真未曾见过此物。” “少族长怎会拿这个说谎!”灵狐族长老横眉怒道,“你若移情别恋,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推脱,丝毫不光明磊落!” 玉道长:“……” 玉道长为难道,“可在下确实不曾见过此物,更不曾收过此物。在下与宋师兄多年不曾来往,更无亲密私交,想来是有误会。” 长老再一番死缠烂打,却如何也得不到玉道长的点头应允,少族长结偶一事便此陷入僵局。 长老们逐渐也将信将疑起来,回去小心翼翼地询问宋凌。 宋凌听闻此事,愣了一会儿,顾不上心头羞涩,自个儿去登门拜访,问询此事。长老们怕少族长吃了亏,大动干戈地把浮门门主都请来作主了。 当着宋凌与门主的面,玉道长仍然一片坦然,坚称自己从未收到过任何定情毛发。 一方坚称送了,另一方坚称没收,众人听了,皆面面相觑。终了,不得不暂且散去,各自劝说。 灵狐族长老们劝自个儿少族长另寻佳偶,且看这玉道长是生得钟灵毓秀的,可多少是个男子,还是块石头,本也配不上灵狐族少族长夫人的身份。 可少族长却铁了心,死活不肯换人。 这倒也在长老们的意料之中,灵狐族生来就多是死心眼儿。 浮门门主则劝玉道长与宋凌结成道侣,且不看宋凌的身世显赫,单单看他素来的品性,与他结缘绝不算亏。 可玉道长是块没有心的石头,饶是门主怎么劝说,他都不能理解为何要结道侣,逼得急了,他只好言明自个儿本能不喜与人亲热,光是想一想,便要皱眉。 可事儿不能这样拖延下去,灵狐族一旦进入求偶期,若求不到,便会终日体内血气倒涌翻腾,饱受烈火焚心之苦,使得人必然性情大变,浮躁暴戾起来。若长此以往,恐少族长身体受不了。 灵狐族人一合计,铤而走险,打算使些小计谋。 他们设计将玉道长引入险境,令他“意外”遇袭重创,本想困玉道长于危难中,再由少族长以能救玉道长的灵狐族仙草为聘,将人弄来,却机关算尽,最终竟被燕康那丑八怪给破坏了大计。 燕康自从被玉道长捡回来后,便对玉道长寸步不离,忠心不二,倒也跟着学了不少。如今玉道长遇难,眼看危在旦夕,燕康想也不想,将自己的心挖了出来,做药引,救了玉道长。 谁也料不到的是,燕康此举,竟阴差阳错的破了玉道长的无情道。 玉道长本是无心的石头所化,如今有了一颗鲜活的心,虽不至于就此对燕康情根深种,却比起以前,多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燕康本是人体,没了心,躯体自然便死了。可他跟随玉道长修炼这些年,如今竟仍能保存灵识,跟在玉道长身边。两人经此磨难,彼此相依,心中自然对彼此又生出了许多难以明说的意味,暂且不提。 古有哪吒以莲藕为躯,玉道长便苦心钻研古籍,百年来第一次离开宕子山,他带着燕康的灵识走遍山川大海,寻来灵藕仙草,欲以此帮燕康复生躯体。 可宋凌却因此而醋意横生,狂性大发,一气之下,试图彻底打散燕康的灵识。 玉道长不惜以自身全部修为灵气为注,为燕康挡住了宋凌这一击,设计将燕康送入轮回道。自己却因此魂魄破裂,眼看要烟消云散,宋凌情急之下,动用禁术聚拢玉道长魂魄,将他送入轮回托生。 纸包不住火,宋凌私用禁术一事惊动了多方仙座,他与玉道长及燕康的爱恨纠葛也终于众人皆知。 宋凌因此遭到了雷劫,他却并未因此反省,反倒越发乖僻暴戾,竟有成魔之兆。浮门不得不试图囚禁他,设法净化他心中执念,然而宋凌天分极高,竟自行钻研禁术,几次三番金蝉脱壳而去。 他有多迷恋玉道长,便有多憎恨燕康,因此他急于扼杀转世后的燕康,并试图带走转世后的玉道长,可却得知,燕康与玉道长心脉相连,若燕康死去,玉道长的命灯也将熄灭,宋凌只好忍痛放弃杀死燕康的想法,只设计他家破人亡,又让人卖了他去做小宦官。 至于玉道长那儿,宋凌当时被浮门之人追捕得紧,好容易赶在玉道长转世降生时前去看了看,眼看自己又要被抓回去,他情急中只好咬破指尖,暂且先在婴孩后脖颈上画下灵狐族族徽,以示此人乃他所有,寻常鬼祟邪物不敢轻易近身,且在这婴孩长大之后,除宋凌之外,无法与男女任何人行周公之礼。 随后宋凌便再三被浮门抓回,再三舍身夺舍逃走,却心知浮门派人守在玉道长转世的洛金玉身边守株待兔,便只好含恨去到别处,借曹国忠等人的权势,躲在幕后操纵,在人间兴风作浪,将满腔怨念发泄到无辜百姓身上,以示报复。 …… 想起这些往事,观主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又劝了师父几句,却只换来那团黑雾的叫骂声,他无可奈何,只好退到一边,看了会儿浮门长老们布阵诵经,竭力净化黑雾,最终从原路返回到浮云观中静室,元阳回到肉身之中,缓缓地睁开眼睛,又无奈地叹起气来。 他原本是宋凌的关门弟子,自然是浮门内门中人,也曾前程无量,只是当初年少无知,只顾念着师徒情分,一时不忍,偷偷助师父元魂脱壳,铸成大错,被废去修为,逐出内门,发放到浮云观中戴罪修行。 这么多年来,他诚心悔过,钻研道术,成为一观之主。只是,究竟师徒一场,眼见师父道心陨落如此,他又哪能完全置身事外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20章 眨眼间,十五的元宵节便到了。 这日洛金玉醒得早,颇有些精神力气,又眼见窗外的日头不错,想起沈无疾说过的话,便自行梳洗一番,推门去院里见见天日,晒晒太阳。 不料他刚一推门,便愣在那,看着在院中穿梭忙碌的下人们。这些人在院子里四处悬挂彩灯,却又一言不发,静悄悄的。 西风背对着门口,正指着位置让人去挂灯,忽然见人使眼色,回头一看,忙跑到洛金玉面前担忧地问:“还是吵着公子歇息了吗?” “没有。”洛金玉忙道,“我在屋内并未听到声响,只是今日醒得早。” “这是身子要大好之兆呐。”西风笑着道,“公子梳洗过了?” “嗯。”洛金玉颔首。 西风又道:“那我让人去备早膳。” 洛金玉道:“有劳。” 西风便叫来一个小丫鬟,让她去备早膳与煎药,自个儿仍牢牢陪在干娘身边,见缝插针地为干爹的娶亲大计而呕心沥血:“公子,今儿元宵,按规矩,宫里饮宴,干爹恐又是一日忙碌。您别看他就是平日里嘴硬,做起事来,那可尽心了,事无巨细,必定躬亲。” 洛金玉已经习惯了西风为他干爹唱颂词,闻言便应和道:“沈公公确是认真之人。” “那可不,他可认真了。那时候我还小,可我也记得,那时候为了和公子说上话,干爹他捧着四书五经挑灯夜读,可又读不懂,可又想读懂,那叫一个抓耳挠腮。”西风捂着嘴笑道,“后来,他索性请了一位先生,白日里忙完公务,夜里便悬梁刺股,说是必要写出让公子认可的辞赋来呢。” 洛金玉:“……” 他回想沈无疾所写的那些辞赋,想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人难面面俱到,有些事,沈公公也无需过于勉强…… 可这话或许会伤人,洛金玉便将之咽了回去。 西风察言观色,接着道:“再说这院子,”他笑着指了指梁上挂的灯,“干爹说,公子身子还没好全,京城的灯会上唯恐人多吵闹,冲撞了公子,可又怕公子不开心,便特意令人在府里张灯结彩,为您办一场小灯会。” 洛金玉本也猜想是如此,可西风说出来,他便更不自在,低声道:“多谢公公,公公好意,我受之有愧。” “不愧不愧!”西风忙道,“您可万万别这样想,这可成我的罪过了。” 洛金玉不解道:“为何?” “我……我还是个孩子嘛,”西风嬉皮笑脸道,“我存着私心,还暗自高兴呢,这不借了公子的光,我和府上其他人也有个热热闹闹的元宵新年吗。洛公子,您可有所不知,往年里,干爹都不怎么回府这么勤,也不爱过年,我们自然不敢擅自热闹,年可过得苦巴巴呢,没半点意思。” 西风说这话,原是怕干娘拘谨,却不料话说完,就听见他干娘更为惭愧地道:“想来,是我难为了沈公公。” 西风不料他会这样想,赶紧道:“哪里是这个意思!干爹高兴着呢!若干爹不乐意的事儿,可没谁能难为得住他。干爹他可是‘乐意’被洛公子‘难为’呢,洛公子的‘难为’,干爹嘴上不说,心里不定多高兴呢。这不,我也没说,他自个儿叫我布置庭院呢。” 自然,他干爹哪能如此干脆地说是为了人家洛公子呢,干爹说是为了迎小国舅。可西风一琢磨,这不对啊,小国舅住东院儿,又不会去中院,您布置中院做什么呢。 这话一问出口,他干爹便白他两眼,扬长而去,留下他在原地捂嘴使劲儿笑。 西风将话说得再露骨不过,洛金玉虽习惯了,却难免还是很不自在,不知怎么接这样的话,只好默然不语。 西风也怕干娘羞恼了,便把握分寸,改口说起别的事:“唉,只是今夜一过,干爹接小国舅回府里住,我就要去侍候小国舅了,不能再贴身侍候公子了,我日也担心,夜也不安,倒不是怕别人侍候不好公子,这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必然会悉心侍候公子,我只是自个儿舍不得公子。” 这孩子向来嘴甜,又恰恰是卖乖最好的年纪,撒起娇来一派天真模样,令洛金玉忍不住心生亲近,正有意安抚几句,忽又想起,其实西风也不必为此舍不得,哪怕没有小国舅一事,自己也很快便要离开沈府了。 可这事不能对西风说。洛金玉只是想起来,心中又隐约忐忑。 西风是有意撒娇,一心等着干娘来哄自己呢。毕竟他尚且还是个孩子,却不能指望他干爹哄他,他平日里只有哄他干爹的份儿,干爹哪有干娘温柔和善?干娘可好了,以往远看着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如今熟了便知,干娘的心和菩萨似的,好相与得很。 却不料今日为何,西风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他的菩萨干娘来哄他,只见他干娘面色有些惆怅,像在烦恼。 这可不行! 西风忙关切道:“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不是。”洛金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西风公公无需担心。” 西风又问:“那可是我刚刚胡说,令公子为我担忧?公子千万别这样,我只是卖个乖呢,小国舅与我差不多大,我和他还能一块儿玩呢,挺好的!” 眼见这孩子天真烂漫的模样,洛金玉不由失笑,揶揄道:“刚还说舍不得我。” 西风也笑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吐了吐舌头,顽皮地道:“干爹教我的,他教我说甜言蜜语哄贵人。” 洛金玉果然被他哄得一直笑。 西风见干娘被自己哄得开心,更是大喜又得意,更来劲儿了,再接再厉道:“但我知道,公子你心中一定在想,‘什么,沈公公居然还胆敢教你甜言蜜语哄人?那是我认识的那一位沈公公吗,沈公公不是只会气人吗’。” 西风故作模样,装着洛金玉的派头拿腔作势说话,又言语活泼,逗得洛金玉笑到嘴角都有些酸。 “不过,公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风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道,“我干爹哪,在外可是千面郎君,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能说会道得很!洛公子又要在心中嘀咕了,‘那为何沈公公只在我面前那样呢,莫非是对我不满?’那洛公子又错了,”西风手舞足蹈道,“干爹他哪,偏偏就是揣着再赤诚一片心意不过了,干爹——” 洛金玉正笑着,忽然见到西风身后不远处沉着一张脸,慢慢踱步过来的沈无疾,不由一怔,忙看向西风,低声阻止:“西风——” 西风却以为他干娘是害羞了,可他铺垫那么多,还未说出最后关头的紧要话,哪里肯放过他干娘,便佯作没听到,继续道:“干爹他在外人面前才左右逢源呢,他在您面前,可不愿意用那虚伪假面,这是完完全全的拿您当自己人。” 沈无疾停在西风背后一步之遥,双手揣在斗篷里,眯着狭长凤目,冷冷地凝视着他的后脑勺。 洛金玉:“西——” 西风快速打断他干娘的话,继续道:“那您又要想了,‘莫非沈公公的真面目便是阴阳怪气,有话不好好说,非得气人?’” 洛金玉:“西——” 西风抢着道:“您又错了!” 洛金玉:“……” 沈无疾阴恻恻的目光缓缓从西风的后脑勺移到洛金玉的脸上。 洛金玉:“……” 西风道:“唉,洛公子您是个全乎人儿,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宦官……” 洛金玉:“沈——” 西风道:“我和干爹都是自幼便去了势,说是伺候贵人,听着像是一步登天,实则谁又看得起我们呢,一说起来,便说我们是——”他叹了声气,“便是在宫中,在宦官群中,也是一样。旁人瞧不起我们便也罢了,您却不知,宦官之间互相也是瞧不起的。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事儿处处皆是,我还算命好,没多大便遇见了干爹,被他带在身边护着,可我听其他大监说过,他小时候可没我这么命好。他无父无母,没有任何依靠,年纪又小,处处被那些老人儿们欺□□骂,吃不饱穿不暖还不算大事儿。那些腌臜的事儿,我都不敢说出来污公子的耳,没什么羞辱人的法子是那些人想不出来的。且说寒冬腊月里,最刺骨的时候,那些人刁难他,让他冒着雨雪刷恭桶不说,还拿他取乐,以邀贵宠,尽出些坏主意,让他——” “让咱家怎么了?”沈无疾终于开口了,声音阴沉沉的。 西风:“……” 洛金玉:“……” 沈无疾冷笑道:“说啊,咱家怎么了?” 西风深呼吸,再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转身往地上一扑,跪着大声道:“然后干爹大显神威,犹如天助,见神杀神,遇魔除魔,那等宵小之辈哪里近得干爹神钢之躯!干爹——” “滚!”沈无疾骂道。 西风爬起来麻溜儿地拔腿就跑,仿佛身后有狗追。 沈无疾撇头朝着他背影狠狠瞪了几眼,又回过头来瞪洛金玉。 洛金玉:“……” “听咱家的笑话,倒是挺开心!”沈无疾恼羞成怒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21章 他不喜被人提起自己得势前的那些过往,尤其是在洛金玉面前提及。 如今他春风得意,大权在握,在心上人面前却仍是一个无须无尾的阉人,已是足够没脸了,再让心上人知道以前的自个儿有多狼狈苟且,是生怕不够丢人的么!本就是够腌臜的阉人了,还洗恭桶!生怕人家嫌得不够么!西风这混账,想必是日子过得太好,不记得挨打的滋味儿了! 洛金玉忙解释:“我并非是笑公公,而是西风公公天真烂漫,有意逗我,我才——” “拿咱家的笑话逗你,你倒是真开心!”沈无疾冷笑道。 洛金玉蹙眉道:“公公误会了,我没——” “哼!”沈无疾狠狠甩袖,扭头朝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下人们道,“都拆了!” 洛金玉一怔,欲言又止:“公公——” 沈无疾横眼看向他。 洛金玉的脸色眼看着又白了起来,早晨那点儿润红色全没了,低声道:“公公当日曾劝我,过往不堪不放心上,方才是男儿大丈夫。如今怎么又因此迁怒他人。” 沈无疾气急败坏道:“你是男儿大丈夫,咱家又不是男儿大丈夫!” 洛金玉:“……” 沈无疾又瞪了他半晌,见他没再说话,心中更气,却又说不上究竟是气什么,只得将气发泄在无辜之物上,转身用力拽下廊中兔子彩灯,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又朝院中面面相觑的下人们骂道:“都聋了么!耳朵若留着没用,咱家帮你们给它寻个去处,剁了喂狗!把东西都拆了!” 下人们二话不说,立刻拆东西。 洛金玉再好的脾气,也被沈无疾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给吓到了气到了。 他着实不明白,沈无疾怎么就忽然发这样大的火。西风公公也没说什么别的,只说沈无疾幼时遭人欺凌,这又并非是沈无疾的错,他听了不过是觉沈无疾一路走来不易,心中更对自己往日误解羞辱沈无疾的事感到抱歉,仅此而已。 沈无疾却是在发哪门子的邪火? 沈无疾又“哼”了一声,一甩袖,转身走了。 洛金玉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西风忐忑地等在院外,见沈无疾出来了,赶忙往地上一跪:“干爹——” 沈无疾看也不看他,径自迈腿往前走,却被西风死死地抱住腿,也懒得理,拖着他继续走。 西风不顾自己□□爹拖着在地上走,一边被拖一边哭着道:“干爹,你别生我的气,儿子没有旁的心思,也绝无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干娘更心疼您一些,更体贴您一些。干爹,您别生儿子的气,干爹……” 沈无疾正心烦意乱着,被西风这一纠缠,忍不住一脚将他踹开,骂道:“滚开!” 西风连滚带爬的追上去,再度抱住他的腿:“干爹,您踹我也好,踹完了,气儿就消了,可别气着自己了……” 沈无疾试图拔出自己的腿,可西风人小力气却不小,抱得紧紧的,他更为光火,听西风哭着嚷了一顿,突然道:“咱家要人同情么!” 西风忙道:“干爹自然轮不着旁人来置喙,可干娘他不是旁人,儿子只是想——” “你想什么想!想你个王八猪脑!”沈无疾厉声骂道,“你是嫌咱家还不够寒碜的,上赶着更寒碜些!” 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让洛金玉知道自己的好呢,他甚至恨洛金玉虽叫这名儿,却偏偏不是个爱金爱玉的人,叫他苦有金山银山与滔天权势,也不知如何摆出来博佳人青睐。 这混小子倒好,就会拖后腿,在这儿把他的陈年老脸都给掀了!他沈无疾不要脸的么! 西风急得直哭:“这哪是寒碜呢,这——这明明是好招儿,干娘那样的软心肠,菩萨心肠,那样的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您又不是没见识过,送东西讨好没大用,就得靠卖惨,您越惨,干娘越心疼,就越——” “滚!!!!”沈无疾骂道。 “干爹……” 父子二人正在一个赖在地上抱着腿,一个使劲儿拔自己的腿,忽然两人双双一僵,沉默地望着出现在院子门口的洛金玉。 六目相对,皆是尴尬。 洛金玉担心沈无疾迁怒西风,又听到院外有些动静,便过来想劝劝,不料一来,就听西风称自己为“干娘”……还“您越惨,干娘越心疼”…… 他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就成人干娘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这沈无疾成天的都在胡乱教孩子些什么啊! 洛金玉偏疼西风年少天真,又早知沈无疾对自己有那种意思,自然以为是沈无疾让西风胡乱称呼自己的,不由得又羞又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趁着西风有所松动,沈无疾赶忙把自己的腿□□,左右看看,也不知能说什么,扭头就落荒而逃。 他心道,洛金玉定然要以为是咱家授意西风那样叫他的,他定然要恼羞成怒!可并非是咱家让西风这样叫的,咱家不过是没有反对,毕竟嘴长在西风的脸上,咱家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可洛金玉必然要迁怒到咱家的头上,那咱家能怎么办?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千言万语一句话,西风这猪脑子! 眼见干爹丝毫不仗义地留下了自己,西风抹着眼泪,坐在地上,苦兮兮地望着洛金玉,哽咽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也不要说,蒙混过去便好。西风心道。不可让干娘知道我叫他干娘,他会恼羞。干娘恼羞,干爹便会成怒,我便会遭殃。 若干娘执意问起,我便说是他听错了。 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洛金玉问:“你不起来吗?” 西风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裳,擦擦脸,道:“您别误会了,干爹和我闹着玩儿呢!他没真踹我,他历害着呢,他若真生我的气,哪能被我纠缠这么久,他一人能打好几个锦衣卫呢。” 洛金玉点点头,从袖中拿出整洁的帕巾递给脸上有尘的西风,道:“脸上脏了,擦擦。” 西风却不接,笑着说:“我等会儿去洗洗就好,别弄污了公子的东西。” 他却不知自己这话哪儿说错了,只见干娘闻言,神色便越发暗淡下来,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我身上无一物不是沈府所出,这帕巾也同样如此。” 西风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愣愣地看着他。 洛金玉无意说明,只是坚持将帕巾放进西风的手里,转身回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22章 沈无疾满怀着心事来到宫中,换过衣裳,一扫面上阴霾,又是那个春风得意的权宦。他先在司礼监与众位同僚议了些事儿,不久,便被皇上召去了。 十五休朝,皇上便赖了会儿床,此时刚用完早膳,在御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奏章。见着沈无疾进来行礼,皇上方才来了精神:“起来,过来,朕有话问你。” 沈无疾起身,微弓着腰,来到御案旁,作洗耳恭听状。 皇上却突然一拍桌子,板着脸,叱喝道:“好你个沈无疾!你瞒了朕什么,你自己说!” 寻常人必然会被突然大怒的龙颜吓得一跳,可沈无疾却是见过多少大风大雨的人了,他不慌不忙地跪下,道:“奴婢不知皇上所为何事,先望皇上恕罪,龙体切莫动怒。” 皇上见他这样,便觉得索然无味,不吓唬他了,道:“起来吧。” 沈无疾又起身。 皇上托着腮望他:“朕听佳王说了件事儿。” 沈无疾心道,那想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皇上道:“他说,你在金屋藏娇。” 沈无疾坦然道:“是从前的太学院榜首,京城第一才子,洛金玉。” 皇上挥挥手,道:“佳王说了这个,他还说这个洛金玉犯了事儿,关了三年,刚出来。” 沈无疾道:“确有此事。赶巧他承恩,皇上大赦天下,他便出来了。” “他可是杀了人,朕可没赦免杀人的凶犯能立时出狱。”皇上瞥他,“沈无疾,你这事儿可做得不漂亮。”说着,皇上从案头的奏章里抽出一份,放到他的面前,“大过年的,就有人为了这事儿参你一本,正好佳王在一旁,朕就问了他。” 沈无疾听皇上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知皇上是有意卖自己人情,并不将这份弹劾当回事儿,便更为淡定,再度跪下,道:“奴婢确是动用了些手段,并未想瞒着皇上,也知瞒不过皇上。” “起来,朕这意思你还没听明白吗?”皇上压低声音,“朕若当回事儿,还能这样叫你过来?起来!” 沈无疾又起身。 皇上继续道:“朕知道你没想瞒朕,若你想瞒,就这么件小事儿,你也不至于落这么明显的把柄给人参你,你又不是傻子,你便是直接向朕讨个特赦恩典,以朕与你的关系,还能不给不成?朕就是因此疑惑,你为什么要授人话柄?朕是赶鸭子上架来的,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老话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朕在满朝里只敢和你交心,你要做什么,可得给朕先通个气儿。” 沈无疾忙道:“皇上盛宠,奴婢惶恐。” “得了吧你,少说些漂亮话,快说!”皇上催他。 沈无疾叹了声气,道:“皇上圣明。此事说来话长,奴婢只能长话短说。那洛金玉并未杀人,他是遭人陷害。可所谓的证据确凿,又有人在背后活动,仍是将他定了罪。那时先帝仍在,奴婢竭尽所能,也只能求得让洛金玉苟且活于牢狱之中。” 皇上道:“原来是冤案?可既是证据确凿,你又怎么确认他没杀人?” “他说他没杀,那就是没杀。”沈无疾平静地道。 皇上白眼道:“你这也……” “并非奴婢偏袒他,皇上尽可问佳王,洛金玉入狱前名声与为人如何。奴婢深信,若这世上有真正的端方君子,洛金玉必然是其中之一。此外,他有一烈母,他母亲为儿伸冤,不惜一头撞死在了大堂之上。”沈无疾缓缓道,“洛金玉乃贫寒学子,父亲早逝,他与寡母相依为命,他母亲亦是明礼刚正之人,贤名远近皆知。洛金玉自幼受母亲严训,不仅学识渊博,更性情高洁有傲骨,不趋炎附势,敢直斥奸佞,虽只是一学生,胸怀中却已以天下为己任,绝非庸碌寻常之辈。” 说到这里,沈无疾略停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如皇上所知,奴婢心慕于他,曾向他多方示好……” 皇上忙点头道,有几分瞧热闹似的道:“佳王说了这些,他说你那时天天眼巴巴的往洛金玉那跑,结果人家忒嫌你,嫌得不行,可当众骂你也骂不走你。” 沈无疾:“……” 皇上忙道:“佳王说的,不是朕说的。何况他说京城里的人大都知道这事儿,你也无需为此恼羞。” 沈无疾:“…………” 沈无疾忍辱负重地微笑道,“正如皇上所说。” 可你就不能少在咱家面前说两句么! “那时曹国忠权势滔天,少有人不畏他惧他,众人皆知,奴婢是曹国忠倚重的义子,也腆得先帝宠信,无论心中如何厌弃奴婢,面上总是不敢得罪的。何况奴婢那样卖好,洛金玉他便只是动摇一分,想也有无尽好处。”沈无疾道,“可他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他心中瞧不起奴婢这样攀附权贵、助纣为虐的小人,面上也不屑装出瞧得起的样子,丝毫不怕奴婢恼羞成怒报复他。奴婢斗胆说一句,满天下多有敢打虎杀人之人,可像洛金玉这样的,却不见得有几个。” 其实这样的人,又容易遭人嘲笑,说是迂腐,或说冥顽。还会有人说,这样是愚笨的。譬如沈无疾卧薪尝胆,终于扳倒了曹国忠这大奸宦,还为自己挣得滚滚权势,岂不比洛金玉这样只知嘴上刚硬,实则未出茅庐就被轻易陷害了的百无一用的书生强? 可沈无疾偏偏就是为这样的洛金玉而折服。 那时,洛金玉嫌他,骂他,他虽难受,虽气恼,却在气消后越发深陷其中。 洛金玉越是刚烈不屈,沈无疾望着他时,心便跳跃得越历害。 沈无疾是凡人,凡人皆落在尘埃俗世中求生,因此凡人懂得所谓变通,将之称为见机行事,脑筋灵活。 可洛金玉却是仙人,仙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雪山巅上,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惧威武,不附权势。他是太学院榜首之人,自幼聪慧,才名远播,又岂能不知自己如此刚直会得罪人,甚至引来祸端?可洛金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宁可刚硬被折,也绝不同流合污,仍将傲骨铮铮挺立。 沈无疾是自幼从泥泞里摸爬打滚出来的,满身的脏污,满手的人血,说是忍辱负重、里应外合地扳倒了曹国忠,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报私仇,不过是眼见形势到了,眼疾手快地倒戈罢了。 正如满朝里说着忠君爱国之言的那些肱骨大臣们一样,其实说穿了,又有谁不是为了切己利益?曹国忠得势时,喻阁老与君太尉等人面上也与曹国忠多有亲热,可背地里也是他们牵头扳倒曹国忠。 党同伐异的事儿,其他人做,沈无疾也做。 这样的他,唯独在心尖尖上有那么一点点的净处,便是供着洛金玉的地方。 皇上点头:“读书人嘛。佳王倒也说了,这洛金玉是很历害,毕竟佳王都要给你面子,而那一个布衣学生却……把他都给吓着了。” 佳王一贯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当年便亲眼见过洛金玉骂沈无疾。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洛金玉一个脏字儿也不带,将炙手可热、盛装厚礼的东厂二都督沈公公骂得脸上青紫不定,眼都红了,还插不上一句话,只能站那任由着骂。 一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皆是面如纸色。 佳王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生怕被沈无疾迁怒,拿扇子遮着脸便从后门溜之大吉,装作自己从未来过,未见过沈公公如此丢人的时候。 沈无疾回想起当时的事儿,仍觉面上无光,强自按捺下去,只道:“皇上圣明。奴婢心知,若奴婢向皇上阐明此事,讨个恩典,皇上必然也是明察秋毫的。之所以奴婢擅作主张,其实,就是在等这份参奏。” 皇上愣了愣:“做什么?” 沈无疾再弓了些腰,靠近皇上,压低声音道:“皇上,奴婢斗胆。您自藩地而来,以往未曾有过承大统之念,手中更无丝毫兵权心腹,如今您已是九五至尊,却也仍然不担心此事吗?虽先皇的几位皇子皆是早亡,可这京中京外,满打满算,可还有远近的十多位王爷。” 皇上一怔,浓眉大眼中露出些许迟疑之色。 “在立后与新政二事上,皇上已领教过重臣们的历害,奴婢便不多说了。”沈无疾道,“虽这二事都并非没有解决之法,可皇上您愿意日后事事都看人脸色,日日都仰人鼻息,时时刻刻都要与人竭力斗智方可如意吗?三岁孩童都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本就该是皇上一人之天下,何时轮得到其他人多加置喙?” 皇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沈无疾,与平日里傻兮兮的样子很是不同。许久,他才低声道:“沈无疾,你倒是胆子大。” 沈无疾垂眸道:“奴婢是个没根的阉人,府邸乃皇上所赐,前程亦是皇上扶持,阉人的一生荣辱,全仰赖天恩御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23章 自古以来,多有奸宦乱政之事。世人都说宦官非男亦非女,因此性情极为刁钻古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更无是非大义之念,是这世间最不值得倚重信赖与亲近之人。 可历朝历代以来,许多皇帝仍会将宦官视作心腹,无外乎于他们而言,那些重臣相比宦官,更不值得信赖。 因重臣有许多的退路与家族利益纠葛,而宦官却大多无儿无女无家无族,更无脸面,他们若没了皇权靠山,便没有能拿来与重臣争斗的条件,因此,他们比那些人,更容易得皇上青睐。 皇上沉默不语。 沈无疾知道他已经动摇,却也不催,耐心地等了会儿,又道:“皇上若要江山稳固,必定要先将军权握在自己手中。自从前朝夺嫡之乱与曹贼之乱后,如今军权大多把持在君太尉的手上,四海镇军,甚至于京城禁军中,掌权之人多是君太尉的门生心腹。” 皇上皱眉问:“这和你有意引人弹劾,有什么干系?” 沈无疾微笑道:“人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又说,浑水摸鱼。可见一潭水若太清静,就没鱼可捞。如今皇上登了大典,震慑四方,曹国忠且又刚刚被除,重臣们虽暗自各有盘算,面上却都暂且只能稳作一团。可他们若稳作一团,事儿便难办,因此就得从奴婢身上为他们开这一个口子。” 皇上想了想,无语道:“那两句话是你这意思吗?” 沈无疾心道,这要紧吗?面上却只笑:“皇上学问高,奴婢没什么学识,鹦鹉学舌罢了,皇上见笑了。” “那你再说,你要怎么开这个口子?”皇上追问。 沈无疾道:“皇上对奴婢的隆恩宠信,诸位大人都看在眼中,若奴婢也四平八稳,难免反而引来他们的警惕。越是如此,奴婢越要有小人得势的样子。奴婢不报皇上,因一己私情,擅权放了洛金玉,本是大罪一条。可若皇上将此事轻轻放下,他们难免心中犯了嘀咕。” 皇上想了想,道:“他们无外乎以为朕是受你蒙蔽,又或者以为朕太过宠信你,有意替你遮掩。然后呢?” 沈无疾笑了笑,一手执住袖口,另一只手拿起靠在砚台旁的墨条,慢条斯理地为皇上研起墨来。 皇上有些着急,又极为好奇,想催他,可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一时又没开口催促,不愿令自己落了下乘,只好用眼睛盯着他看。 沈无疾认认真真地磨着墨,一双凤目低垂,修长的手指握着墨条,动作不急不缓,似一副画。 过了会儿,沈无疾将墨条轻轻地放置到一旁,拿起皇上批奏折的毫笔,为他蘸满了墨,送到他的面前。 皇上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仍然接过了毫笔。 沈无疾再将弹劾自己的那本奏章摊开,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放到一边,为皇上摊开另一本奏章,朝皇上笑道:“弹劾奴婢的那位吴为大人乃是吴国公之孙,吴国公父子二人皆骁勇善战,十多岁便披甲上阵的英雄人物,可吴为大人二十都有五六了,仍没摸过兵甲,远离了军中,只在兵部挂个闲职,可不就闲得连御史台的事儿他都要包揽了?这可真是大材小用。” 皇上听他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指着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别在朕面前花花肠子,直接点儿,朕急着呢。”又抱怨道,“你们京城里的人就这样,说个话能绕半天,前朝那些大臣们也一样,若不是有你们在旁边帮忙听着,朕总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说什么。” 沈无疾被他这么说,倒也不气,道:“晋阳附近的邙山一带常有山匪出没,皇上怎么不任令吴为大人前去剿匪呢?” 皇上瞪他:“朕虽然刚来不久,却也知道这吴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让他去?你这不是陷朕于不义之地吗?他万一出了事儿怎么着?朕去哪赔一个小孙子给吴国公?吴国公他儿子都死了,也就这仨孙子了。” 沈无疾道:“皇上仁慈。可谁见得吴为大人就一定是扶不起的阿斗呢?” 皇上一怔:“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装傻的?” “这倒不见得。”沈无疾道,“可若要收回君亓手上的兵权,必然要从吴国公下手,换了旁的人,师出无名,事儿没那么好办。”他将指尖点在奏折空白处,“皇上,下令吧。” 皇上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见他那自信满满的得色样子,有些想打,却又有些安心,最终一咬牙,照着沈无疾的话,低头往上写。 写着写着,皇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掌握大权那日的到来。旁的不说,这些时日受的鸟气可都出爽了!他浑身愈发轻松起来,嘴角也不由得勾了起来。 沈无疾一面口述要写的内容,一面分心暗道,这邙山便在晋阳城外不远处,届时交了公差,也好陪洛金玉回祖地看一看。 虽他不觉得物是人非的旧地有什么好看,可洛金玉是个重情重义的读书人,洛金玉想看,他便陪他去看便是。 沈无疾还就不信了,他就这么焐着,焐个十年八年的,还不能将这块石头捂热!哼,到时候……捂热了,呵呵,就该是风水轮流转,该咱家得瑟了。 想到这里,沈无疾不由得勾起了嘴角,得意一笑。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各自默然冷笑,半晌,皇上收敛笑意,道:“接着说,还要写什么?” 沈无疾也回过神来,收敛笑意,道:“写……” …… 君太尉府。 君亓在自家府中倒是轻衣简便,一副和蔼长辈的模样,正领着家中的一群孩子在院中蹴鞠。 他夫人与他是结发夫妻,年岁也已不轻,眼角有些许细纹了,但姿态端庄,身边围绕着女眷小娃儿们,一面细声议论着手中的女红,一面看看院子里玩耍的男眷们。 任谁见了,也得说这是一派天伦之乐。 直到管家领着君亓的一位族弟进来,君亓瞥见了,将鞠踢开,摸了摸身边孩子的脑袋,朝场边走来。 丫鬟忙捧着帕子上去为他擦汗,又有丫鬟为他捧来热茶。 君亓端着茶盏,垂眸喝着,便听族弟低声道:“大哥,里面说话。” 君亓面不改色地仍喝了几口茶,将茶盏递还给丫鬟,看了眼堂中的夫人,对她笑了笑,这才转身朝后堂走去。 族弟急忙跟了上去。 族弟跟进了君亓的书房,将门关上。 君亓问:“什么事?” “大哥,宫里传了消息出来,”族弟皱着眉头,低声道,“皇上有意让吴为去晋阳剿匪。” 君亓“唔”了一声:“这个吴为,是吴国公的小孙子吧?” “是。他借着祖辈的名声,如今在兵部做个闲职。”族弟道,“自吴国公中了风,他儿子又早早战死疆场,家里就剩三个孙子,大的纨绔浪荡子弟一个,老二是个书呆子,这小孙子还是个愣头青。国公府一蹶不振,都说,怕是要绝于这一脉。虽说吴国公一死,自然会让孙子承位,可到底抵不了大用,大家心里都有数。” 君亓笑了笑,没说话。 族弟又道:“谁都知道,吴为就是个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皇上如今派他去剿匪,不就是送他去死?那南边的匪乱自先帝那时起就没停过,朝廷前前后后派过多少人去那,不都折戟而归?” 君亓逗着挂在窗口的鸟儿,轻笑了一声:“那也得继续剿。” 族弟来到他身后,道:“可皇上为什么派吴为去?” 君亓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听说,是沈无疾从御书房里出来后,皇上便有了这主意。”族弟道,“可我这心里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们非得要让吴为去弹劾沈无疾,就沈无疾那比针眼儿还小的心,不剐得吴为裤子都没有,可能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君亓笑着说道,眼睛仍望着被自己逗得跳来跳去的鸟儿。 族弟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心中仍然不安:“可是大哥,吴为也不是咱们的人,又是个傻子,随意唆使几句,他便甘愿做出头鸟了,焉有不用之理?多少也给沈无疾堵堵心,叫他别那么嚣张。一个阉人,居然能为了一个大男人搞出那么多的事来,简直可笑。路尘他本就子嗣单薄,就若清和若白二子,若白——” “君若白有本事倒是别中沈无疾的套儿,别去□□,嫖完了还被个娼妇讹,闹得沸沸扬扬,也不嫌丢人。若不是我让你们早把他送远点藏好点,如今他能不能在沈无疾手下留出条命来都说不定。”君亓想起此事,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但很快又恢复了姿态,道,“可吴为一事,你心中不安是对的,也不枉我平日里最看重你。吴国公府这些年来势弱,可老吴国公和他儿子在军中的威望仍存,拿出来,便是一柄好旗。如今禁军说是在我手上管着,可那些老人心里仍盼着他们的老头儿。皇上让吴为去剿匪,便是给了吴为建功立业,承他爷爷与父亲旧部的机会。” 族弟却道:“可谁也看得出,吴为不是这块儿料啊,能不死在那就不错了!” “沈无疾不会让他死在那的。”君亓笑着道,“他还等着吴为在他的帮助下成功剿匪,从此成他臂膀呢。” 族弟一怔,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沈无疾此举并不是要报复吴为,反而是要帮吴为袭位,且还一举拉拢吴国公府?” “他想为皇上收回我手上的兵权,就得借助别人。”君亓笑道,“满朝里,也找不出一个比吴为更合适的傀儡给他操控了。吴为身份合适,若他有功绩,军心自然向他。还是个脑子不甚灵活的傻子,傻子多好收买人心。” “那我们要不要赶在沈无疾前头——” “不用。”君亓道,“我们赶在他后面,坐收渔翁之利。你说,吴为若因沈无疾而战死在邙山,吴国公府和沈无疾,还能有交好的可能吗?别人可不知道沈无疾是为了他好才让他去的,别人只会说,吴为弹劾了沈无疾,沈无疾就要了他的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24章 “大哥说得是。”族弟点头,想了想,又笑了,“这样说来,沈无疾还是为咱们除了吴国公府的一个种呢。” “我们和吴国公府无仇无怨,国公府那三位又扶不上墙,若没沈无疾搅和,也没谁指望着靠那仨废物来收我的兵权。所以他们仨原本是活的死的,和咱们也没太大干系,不至于谢沈无疾。”君亓笑意收敛起来,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道,“只是,沈无疾活着一日,恐怕我们就不得安生一日。” 族弟皱眉:“他还当真为了那洛金玉,和大哥你结仇?”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千宠万爱的养了条漂亮狗,有朝一日被人打死了,你不得把人家打死?”君亓瞥他一眼。 族弟有些不服气,一撇嘴,恶意地嘲笑道:“至少狗平日里还护着我,亲着我呢,那沈无疾图什么,腆着脸给那姓洛的舔鞋底呢。大哥,你说说啊,他又没那东西,难不成,沈无疾是……哎,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沈无疾为人不说,脸是挺不错的!我还听人说,以前的曹国忠和先帝也和沈无疾有一腿,否则怎么就让他青云直上……” 君亓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懒得看这一脸猥琐,在那意淫个不停的族弟。 若无做戏的需要时,他对太监和龙阳这些事儿着实都没半点倾听的兴趣。 族弟自顾自地说了阵子,见君亓神色,终于讪讪地住了嘴。 清晨的时候,沈无疾发了一通火,令洛金玉倍感莫名,府里本要挂的灯也通通都取下了。管家听闻此事,偷偷地拉着西风道:“不然,我们还是挂上,总之夫人高兴了,老爷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府里的人都甚是精明,不下西风,尤其这老管家心里已经琢磨好了,从今往后,这府里说话作主的,恐怕就是夫人,夫人开心了,一切好说,老爷那儿不需要太在意了。这可是件大好事,毕竟,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夫人都比老爷好伺候多了。 西风皱着小眉头想来想去:“可干爹今日看起来是真生气了。” 他平日里看着胆大,也甚是得沈无疾的宠爱,但若真赶上了沈无疾生气,西风比谁都害怕。 管家道:“让夫人去哄,不就好了?” 西风心道,你说得轻巧,我能不知道,让干娘去哄,定然就没事了吗?可问题在于,干娘哪像个能哄人的人呢……干爹无端撒火,干娘不生他气已经是多好的脾气了。 唉!干爹这性子…… “还是不了吧。”西风为难地说,“别真将干爹惹怒了,年还没过完呢。” 闻言,管家也只好点头附和了。 “也别摆出样子来了,让干娘看着闹心。”西风细心地说,“就和往常一样,该做旁的什么事,照常做。” 管家点头:“这个自然。” 西风与管家窃窃私语了一番,去陪洛金玉用了午膳、服了药,趁着洛金玉午睡时,他又去查看一番为小国舅备好的院落,贴心周到,细致入微。午后,他端着特意为洛金玉熬的药羹过去,敲开了门,不由得一怔。 洛金玉坐在八仙桌旁,手上正忙活着,抬头朝西风点头示意。 西风的心中顿时像浸了蜜糖似的,咧着嘴笑了起来。 洛金玉自然知道他是为何而笑,面上有些情不自禁的发热,低头继续修补早上被沈无疾发火踩坏的那个灯笼。 那时沈无疾大怒,一把扯下最近的灯笼,将它踩烂了,还令其他人将灯笼都扯下来,不许再挂。 沈无疾毕竟是沈府主人,洛金玉自认只是个寄住之客,不便置喙,只能任由沈无疾发作。可他还是拾起了面前那个灯笼,想了想,请丫鬟拿来浆糊和小刀,还有纸墨,认真地修补起来。 如今被西风盯着笑,洛金玉在心中暗道,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且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好脸热的。他又道。 西风见干娘羞涩了,忙收住笑意,故作正经神色,走过去将药羹放到桌上,为洛金玉摆好碗勺,一面道:“洛公子,歇会儿,吃点东西吧。” 洛金玉自幼所受教导,并不许他贪口舌之欲,因此他向来只用一日三餐,半饱即可,然而自从进了沈府,盛情难却,他每餐都吃得不少,饭后还有不少茶点汤羹,却之不恭,受之……又为难。 西风却不知洛金玉这番心情,在他看来,世间没人不爱吃,无论什么时候,先吃好了吃饱了,就什么都好。就连他干爹那样的人物都爱吃,还吃得很多,可见谁也不能免俗。 因此他天天张罗着给他干娘献殷勤送吃的,生怕他干娘饿着了,以为他干爹不够富贵了。 至于洛金玉的婉拒之言,西风也只当他是客气,丝毫没当真。 西风一片好意,洛金玉婉拒数次后,也不便再拒,只好认命地吃。 今儿十五,皇上在宫中做家宴,少了大臣命妇们参与,到底不如三十那晚热闹。好在还算圆满地做完了,皇上心情不错,与佳王爷这些年轻皇亲说说笑笑,喝得有些急,贪了杯,天刚黑就醉得不行了。皇后与他结发多年,心知这厮醉态丢人,赶紧的朝沈无疾打眼色,把人叫到身边,让沈无疾把皇上送回去歇息,今日家宴便到这儿吧。 沈无疾自然领命,谈笑间三言两语便将一众与宴皇亲们安排得各自妥当,早早散去,也并不扫兴,皆宾主尽欢。 沈无疾将这边儿的事安排妥了,又去皇上寝宫问安。 皇后让他进去看躺床上的皇上:“让御医给他灌了醒酒汤,好说歹说,睡了。” 沈无疾笑了笑:“皇上以往少与皇亲们来往,如今多亲近亲近,也是好事。” 皇后站在床畔,望着皇上睡颜,许久,忽而低声道:“他亲近人家,人家不定怎么想他呢。” 沈无疾没有说话。 皇后看向沈无疾,叹了声气:“沈公公……” 她欲言又止,许久,收敛了眉目间的忧虑之色,笑了起来,柔和道,“原说好,今日送梁河去你府上的。皇上这姐夫做得……” 沈无疾陪着笑了笑,仍没说话。 皇后道:“东西也没什么,都让人收拾好了,沈公公帮着拿一下吧。” 沈无疾躬身道:“这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又道:“到底还是个孩子,怕他一时离了我会哭闹,且让他带个自幼陪伴的嬷嬷和玩伴随你一起去,你看可好?若有不便之处,你也尽可说出来。” 沈无疾恳切道:“皇后多虑了,奴婢无不便之处,只要国舅能在寒舍住得舒坦,如何都是好的。” 皇后露出有些歉疚与不安的模样:“我一个小地方来的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沈公公不是外人,也不怕你笑话,今儿我和皇上又吵了一阵子,便是为了这事。他说京城里做许多事都得多想想,譬如我弄俩人去你家,怎么着都像是不放心你,这若是让你误会了,可就难免从此生分了。” 沈无疾更加恳切地道:“皇上对奴婢深恩宠信,奴婢实在是愧不敢当。皇上与皇后皆可放心,奴婢对皇上、皇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两位是奴婢之主,奴婢是二位家奴,没有丝毫背主之心。” 皇后点点头:“我们都知道的。”她又笑了,“也不说这些生疏话了,时候不早,今儿元宵,公公也早些下值回去吧,还能陪陪洛公子。” 沈无疾:“……” 你也知道了? 皇后捂嘴笑道:“皇上告诉我的。” 沈无疾:“……” 他只好露出些许尴尬笑意,有点儿羞涩地垂眸望着地面。 皇后忙道:“去吧,梁河那,我都和他说好了,领了他走便是。” 沈无疾这才点头,向她与榻上熟睡中的皇上恭敬辞别,弓着腰退到门口,这才转过身去,出了门。 皇后含着亲切的笑意望着沈无疾一路出去,直到门口的宫娥将门关上,她的笑容渐渐淡去,清秀的面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轻蹙着眉头思来想去,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抬起手嗔怪地朝打着鼾的皇上肚子上拍了一下,低声抱怨:“傻子!” 一直看似熟睡中的皇上一把抓住她的手,却仍然闭着眼睛,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第25章 皇后又看了眼关严的门,脱了鞋上床,解开床帐,将自己与皇上遮得严严实实,将声音压得更低:“人走了。” 皇上这才睁开眼睛,先抓着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见她一脸嫌弃,便也故作嫌弃地扔开她的手,却被她踹了一脚。 两人小小打闹过后,皇后拽着他的手,小声道:“有你这么做姐夫的么,拿小舅子当人质。” 皇上“哎呀”了一声:“都说了不是人质,沈无疾不会对梁河做什么的,不是你说的吗,沈无疾指不定还觉得是咱们信任他的好事儿,讨好梁河还来不及呢。你们女人说话,怎么一时一个想法呢?都是你说的。” “不是你亲弟弟,你当然不操心了。”皇后瞪他。 “咱俩自个儿都不知道明天的命在哪呢,还亲弟弟,亲祖宗来了都没用。”皇上也愁眉苦脸,从床上爬起来,盘着腿道,“这他娘的就是个坑,老子算是看透了。我要不和你说,你还当我整天享清福呢。我和你说,这群人,简直……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自打来了京城,天天都觉得有奸人要谋害我。唉,还好你还在我身边。” “我不想在你身边,我想带着我弟回封地去。”皇后道。 “呿,别做梦了。”皇上道,“左右都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歹沈无疾那也插了人进去。你还别说,这沈无疾还真可能是最向着咱们的,毕竟你想啊,他一不能自个儿篡位做皇帝,是不。二,他也有自知之明,你当他怎么主动和我说,要当那出头鸟,让我故意放纵他握权?让他去弄兵权的事?你不懂了吧?” 皇后白他一眼:“少卖关子。” “我就知道你不懂。他的意思深着呢。”皇上道,“他这就是和朕表忠心,他这么做,那些大臣们能不拿他当眼中钉?事儿是他做,名声是坏他的,好处却是落朕的手上,沈无疾难道想不到这点?” 皇后皱眉:“那他……” 皇上抢白道:“他还是这么做,就是为了明明白白的告诉朕,他对朕是忠心的。” “什么意思?” “哎,你最近怎么有点傻了。”皇上道,“你想啊,他把人都得罪完了,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能放过他?到那时候,普天之下,只有朕一个人能罩住他了。只要朕说不动他,他就好好的继续做他的司礼监掌印。若他有不轨之心,朕就把手一松,其他人立马扑上来撕了他。” 皇后默默地想了会儿,又惊又惑:“沈无疾为什么要这样?” “能为了什么,和曹国忠没什么差别,他们太监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多心性偏激,被人骂得多了,生气呗,那要怎么的,就得往上爬呗,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觉得自个儿有脸面了,别人不敢骂了,还得上赶着拍马溜须。”皇上摊手。 皇后道:“他也不怕弄巧成拙。” “一个阉人,还能拙到哪去,活着死了都没什么差别,估摸着他们也就图个活一刻快活一刻罢了,你用你的脑子揣测他们做什么呢。”皇上轻飘飘地道。 沈无疾去接了小国舅梁河,身后跟着小国舅的老嬷嬷和一个十四五大的少年,这两人都是自小照顾小国舅惯了的人。 沈无疾带着人回到自家府门口,便见管家和西风在那候着,远远见着了便迎上来,规规矩矩地先向国舅行礼问好。 小国舅梁河有点儿怕生,怯怯地扭头看沈无疾。 沈无疾微笑着对他说:“这是府中的管事,王伯。”又指了指西风,“他叫西风,比国舅大不了几岁,日后便让他和方秋小兄弟一同陪着国舅可好?” 梁河轻轻地点头,乖顺道:“由沈公公作主。” 沈无疾单膝跪在梁河面前,笑道:“您是主子,奴婢做不了您的主。日后您在府里万无拘束之处,若奴婢们侍候不到,您千万提点些,莫要动怒。” 见着这一幕,西风与管家毫不惊讶,垂着头立在一旁。 沈无疾一番言语动作恭敬又亲近,梁河看起来总算放松许多,自在许多,他随着沈无疾去了自个儿今后要长住的东院,见着院中处处妥帖温馨,树下竟还有个瞧着便像是新做的秋千,离开姐姐与姐夫的不安和难受又消散了许多,眼中发着光,还主动地拉住了沈无疾的手。 沈无疾笑着和他说:“看来国舅喜欢这秋千。” 梁河害羞地点头,小声道:“在老家的时候,姐姐也给我做过一个,但是进宫之后,她忙,没顾上。”他虽然年纪小,却也隐约能感受到姐姐与姐夫进宫后过得也并不清闲,便羞于开口要,害怕给他们添麻烦。 “这是西风特意为您做的。”沈无疾道,“奴婢本还不愿意来着,怕国舅玩耍这个,万一碰擦到哪儿了,那可是罪过。” 梁河闻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一旁的西风,这才认真看进了眼里。 西风恭敬地弯着腰陪在一旁,见状,朝梁河露出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的。 梁河脸一红,抿着嘴笑了笑,小声说:“多谢。” 西风忙道:“您喜欢就好。”又朝沈无疾道,“儿子绝对护着国舅爷的安全,干爹一定放心。” 梁河听这意思,担心沈无疾拆了自个儿的新秋千,忙也看向沈无疾。 其实,这秋千就是沈无疾让西风找人弄的,他着人打听过梁河以往在家乡时的日常起居与喜好,知道梁河有这么个秋千,有意讨好,便弄了。如今这样说,也是为西风在梁河面前长些脸,让俩孩子更快些亲热到一起去。 这样的拉拢人心的小把戏,对于沈无疾而言,便如同呼吸一般随意。 “国舅爷喜欢,自然都好。”沈无疾朝梁河笑了笑,又认真看向西风,道,“可若国舅碰到了哪儿,就拿你是问。” 西风忙点头。 梁河心中石头落地,松了一口气,又偷偷地朝西风送去一个安抚和喜悦的笑容。 西风也咧着嘴朝他笑。 沈无疾见这两人如他所料,经此一事便极快地亲近起来,心中也甚是得意,面上却不露分毫,殷切地引着梁河继续往屋里走,为他讲些日常。进屋后,那嬷嬷与小侍卫,连同西风和府里拨来的几个丫鬟小厮,都忙前忙后的张罗着将梁河的东西归置好。 梁河坐在椅子上,有些惊讶地低头去看。他年纪不算大,如今腿也不算长,坐椅子总是要在半空中晃腿儿,可如今来到沈府,他却发现,这椅子恰恰好合适自己的身长,他竟也能稳稳地踩着地了。 虽原本也不碍着什么,可难得能像成人一般落座,总归是令小孩子感到新奇与开心的,仿佛自己一夜之间也成了大人似的。 梁河更开心了,对沈无疾也更是亲近,几乎已经忘了沈无疾旁的身份,当他是自己的亲近家属:“你也坐啊。” 沈无疾站在一旁,笑着道:“奴婢怎能逾距。” “可这是你家,何况,又没有外人。”梁河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有些害羞,又恍然有了自个儿也能如同大人般作主的激动心情,像模像样地作主道,“日后在府里,咱们就不要那么多规矩了,你是主,我是客,我叫你沈无疾,你叫我小河,我们平坐平起,你万万不要再叫我国舅。” 沈无疾自然是一阵推脱,可梁河却拿定了主意,非得这样,沈无疾只好应下了他。 沈无疾又问:“国——小河,今日可累着了,要不要吃些宵夜再歇息?” 梁河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许久,终于道:“时候还很早呢,我不累。” 沈无疾见他像还有话说,含笑道:“有什么需求,但说无妨,又忘了?就把这儿当成是自家府上便好。” 梁河眨巴眨巴眼睛,道:“我想去看京城的元宵灯会,可以吗?” 沈无疾心道,果然是小孩心性,嘴上道:“你想,自然可以,只要不累着就行。” “我不累!”梁河赶忙说。 沈无疾点点头:“那好,你暂且歇一下,换身衣裳,奴婢也最好去换身衣裳,才好不惹人注目。”他和梁河都是刚从宫宴中出来,身上所穿皆是正装,若这样去街上,难免万众瞩目。 梁河点头:“嗯。” 沈无疾又说了两句,便退了出去,离开东院,朝自己如今住的中院小偏房走去。 他进了中院,先看了眼正屋,只见屋里还亮着灯,犹豫着,脚步已经自动地朝着正屋走去,直到他来到门前,停在那,踟蹰不定。 都怪西风那混蛋。沈无疾心中暗骂,老子为他苦心谋划前程,他在这儿拖老子后腿! 若不是西风瞎搅和,自己何至于早上朝着洛金玉发那无名火气? 洛金玉又会如何作想? 世人皆说阉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如今洛金玉亲眼所见,想必心中对阉人更多了几分嫌恶。 洛金玉本就不喜阉人…… 就算如今的洛金玉处处恭顺,不过也就是为了个“报恩”,又不是当真回心转意喜欢上了自个儿这么个不完整的阉人。 呵,洛金玉自然不会一个阉人,他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说罢了。外头还有卖身葬父的呢,洛金玉怕也不过就是为了这样而已。 如此一想,沈无疾心中黯然,原本大好的心情落到低谷,面上也有些讪讪之色,转身打算离开洛金玉的门前,却听到屋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推开了门:“怎么了?” 屋里的洛金玉刚忙着去捡翻倒在地的砚台,听到声音,抬头看向门口的沈无疾。 四目相对,沈无疾顿时大惊失色,匆匆几步走过去,蹲在地上抓住洛金玉的手,急切道:“你哭什么?怎么了?” 洛金玉低声道:“没有。” “还没有?瞧着就是要哭的样儿!”沈无疾道。 洛金玉虽没落下泪来,但这眼角红红的,眼中漉漉的,任谁来看,都要说这不是立刻就要哭了,便是刚刚已哭过了。 洛金玉试图拽出自己的手来,可连着手腕带衣袖,都被沈无疾牢牢抓着,沈无疾的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只好避开目光,垂眸看向一旁地上的砚台:“砚台打翻了,赶紧擦擦。” “你别碰,我来。”沈无疾这才看见一旁地上那摊狼藉墨渍,忙拉着洛金玉起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拉到椅子上坐好,自个儿过去拾起砚台,又去门口叫人,“来人,收拾屋子!” 洛金玉忙道:“我来收拾就好。” “你坐着别动!”沈无疾立刻制止,“你的衣裳别弄脏了!” 洛金玉:“……” 沈无疾一顿,轻轻咳嗽一声,道:“你穿的白衣裳,沾上墨了多难洗。” 洛金玉:“……” 丫鬟很快跑进来收拾干净,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沈无疾这才又开口:“有事儿叫下人来做,西风是陪别人去了,咱家这府里又不是只他一个做事的。” 洛金玉忙道:“多谢公公体贴,府中诸位都对我照顾有加,西风公公也安排了人手,只是力所能及之事,我便想亲力亲为罢了。” “会弄脏你的手和衣裳。”沈无疾道。 洛金玉笑了笑:“旁人来收拾,也还是要弄脏的。” “旁人是旁人,你是你!”沈无疾急着道。 洛金玉:“……” 沈公公又开始说这样的话了…… 沈无疾见洛金玉面色不太自然,忙道:“咱家的意思是,你的衣裳贵许多,若洗起来,或者扔了,比他们费钱些。” 洛金玉:“……” 沈无疾:“……” 沈无疾:咱家在说什么!西风这兔崽子呢?!不要他说话的时候他一张破嘴叭叭的生怕别人以为他是个哑巴,如今要他说话了,死哪儿去了! 沈无疾:哦,在梁河那。 沈无疾愤愤地想,这干儿子何用之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第26章 “咱家,不是那个意思……”沈无疾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咱家别的没有,就钱银多,你若喜欢,一日里扔三件都好,只要你高兴就好。” 洛金玉:“……” 沈无疾眼见无可补救,急忙换了话茬,左右张望:“你刚在写字吗?” 洛金玉一怔,忽然回过神来,便要去拿桌上那些写过了的纸,却被沈无疾抢先一步拿到了手中:“在写什么?” 洛金玉的手一僵,愣在那,倒也没去争抢,只是脸色又白了起来。 西风说沈无疾今儿没这么早回来,最快也得到深夜里了,他才关着门在屋里试着写会儿字。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手指虽能做些日常的事儿,譬如吃饭穿衣,慢一些就能不露出端倪,可一写字,真相便大白了。 今日是十五元宵佳节,洛金玉本就思念母亲,提笔所写也皆是悼念母亲之辞,然而写得扭扭曲曲,不堪一看,顿时便千愁万绪都涌上心头,憋红了眼眶。赶巧,沈无疾提早回来了。 沈无疾就盼着洛金玉开开心心的,又向来喜爱他的才华,羡慕别人家能挂他的字,可惜自个儿只有那“八字真言”和一只绿毛龟。如今他抢着拿走洛金玉的字儿,心中道:你是用着咱家府里的笔砚纸墨写的字儿,咱家拿了它,也不算明抢!看你好不好意思要回去。 沈无疾这样想着,喜滋滋地展开一看,笑意顿时凝固。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纸上那别扭的字,翻到下一张,仍然是如此,再翻下去,竟是一张不如一张。 这字儿……还不如他自己写的,哪里和曾经那洛金玉一手令人称绝的字儿有半分相似? 沈无疾抬眼看向脸色苍白的洛金玉,目光缓缓地落到他藏在袖中的手上,问:“你的手怎么了?” 洛金玉垂眸道:“病了些日子,没力气而已。” “你当咱家没生过病?”沈无疾皱起眉头,放下这叠纸,伸手去拽洛金玉的胳膊。 洛金玉也微微皱眉,侧过身去躲避,低声道:“公公自重。” “少废话!”沈无疾拉着他的胳膊,一把扯开宽大的衣袖,将洛金玉的手翻过来一看,便看见了洛金玉指腹上面的划痕,“哪儿来的?昨儿还没见手伤了,怎么回事?” “没……” “不说是吗?”沈无疾气得朝门外骂道,“把西风——” “不关西风公公的事!”洛金玉怕他又迁怒于西风,忙道,“你别叫人!” 沈无疾回过头来,阴恻恻地盯着他:“若想咱家不叫人来,你便老实着点儿。” 洛金玉:“……”怎有种我被东厂刑讯着的感觉呢? 沈无疾又问:“没涂药?” 洛金玉道:“药还没拿来,伤都好了。” 沈无疾瞪他一眼,扭头又叫:“来人,打盆热水,拿金创药来!” “无妨——” “咱家口渴行不行?”沈无疾再度瞪向他。 洛金玉:“……”你若真这么渴,就……行吧。 沈无疾自然不是真口渴,他让人端来热水,拿来药,便让人出去,自个儿站在洛金玉身旁,先试了试水温,这才握着洛金玉的手浸入盆中,用棉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洛金玉的指腹与手心。 些许是热水的水汽儿上了脸,洛金玉的面颊有些发烫,从指尖到心中都有些痒痒的,仿佛是有一条小毛虫顺着这热水与伤口,钻进了血脉里面。 洛金玉想将手抽出来,可沈无疾的力气大,牢牢抓着,不让他走。若要再勉力挣扎,恐怕水盆都要打翻,那倒也没有必要。 沈无疾蹙着眉头将洛金玉的手洗干净,扯下另一条干净的棉巾给他擦拭干净,一面问:“你还没说,怎么来的伤。” 洛金玉道:“我不擅手作,本想修补彩灯,但……”他有些难堪地笑了笑,看向窗前架子上的那灯,“磕磕绊绊的,没修成。” 虽说也有手指不听使唤的缘故,可无论怎么说,总归是自个儿修不好。 灯修不好,字写不了,难免令他沮丧,更觉自己百无一用。 沈无疾这才注意到那儿摆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灯,觉得有些眼熟,一面给洛金玉的手上涂药,一面问:“这灯是咱家弄坏的那个?” 洛金玉点点头。 沈无疾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继续涂药,声音倒是缓和了许多,嗔道:“咱家府里缺那一个灯吗?你若喜欢,让人再做便是,自个儿修什么。” 心中又无理取闹地道着,西风这小兔崽子,怕是眼见着小国舅要来了,玩心大起,把洛金玉这边儿给疏忽了。早上的事儿明摆着是咱家找茬,咱家人都不在府中了,就不能阳奉阴违,继续将灯会给开好吗?咱家还真能撒气儿不成?西风这蠢猪。 “修好了,向公公道歉。”洛金玉道。 沈无疾的手指又停顿了下来,指尖抵着洛金玉的指腹,不自在地抬眼看他:“你、你道什么……你说什么呢?” 洛金玉目光澄澈,恳切坦然地望着他:“母亲自幼教授,背后不可议人是非。公公早上动怒,并非公公之过,而是在下之过。” 沈无疾忙道:“你又没说,是西风说的。” “西风公公为让我开心才那样说,若我及时阻止,若我没有笑,他也不会那样说下去。”洛金玉愧疚地说,“因此是我之过,是我不该。” 沈无疾讪讪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的想法,咱家有时看不懂……”又道,“你也别放在心上,咱家起床气儿有些大,你就当大早上的被狗吠了几口。” 洛金玉忙道:“公公何必如此说。” “你别生咱家的气就好,旁的别的,咱家也不在乎。”沈无疾别别扭扭地道。 洛金玉:“……” 听得沈公公这话,洛金玉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面上又热起来。 沈无疾见着他在烛光下面颊飞红的模样,心中砰砰直跳,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柔声问:“你又害羞了?” 洛金玉:“……”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他的心也怦怦地跳起来,试着将手往回抽。 这沈公公也太喜欢抓着手了…… 沈无疾见药也涂好了,洛金玉的耳朵也红了,便不敢将他的手抓回来,怕将人吓着了,起身道:“灯笼我来修。” 说着,沈无疾去窗前拿来那灯笼,坐在八仙桌旁修补起来。 有些暧昧与尴尬的气氛顿时消散了许多,洛金玉自在起来,坐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沈无疾修补灯笼,露出惊讶之色。 虽说洛金玉如今的手受了伤,可他心中清楚,若自己的手没受伤,恐怕也只能将这灯笼补个差不多的样儿,绝无可能补得多好。 可沈无疾却不一样,沈无疾的手实在是巧得不行,只见他手指纷飞不停,那被洛金玉越补越破的灯笼飞速地恢复着精美,比起匠人所作,也不遑多让了。眼看有几处确实难以修好,沈无疾便干脆拿纸折成蝴蝶,黏补在上面,那短处便再也找不出来了。 洛金玉想起先前沈无疾曾说过,彭祖小印还没他自个儿篆刻出来的好,那时也没有在意,只当是沈无疾随口之言,如今一看,洛金玉倒是有些相信了。他心道,说不定,是真的呢。 沈无疾很快便将这盏灯修好,放到洛金玉面前:“修好了,你也不要再将那事记着了。” 洛金玉笑了笑:“公公大量。” “是你大量,别生咱家的气才好……”沈无疾忙道,“不说这个了!” 洛金玉点头,果然岔开话头,问:“西风公公说公公今日宫中有宴,得很晚才回,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无疾忽然想到了还等着自个儿换完衣服带去灯会上的小国舅:“皇上不胜酒力,宫宴早早结束了。咱家也早些送国舅爷来府里,等会儿还要带他去逛灯会。” 洛金玉忙道:“公公有事要忙,怎还……” “陪你最要紧,旁的事都不要紧。”沈无疾忙道。 洛金玉:“……” 沈无疾咳嗽一声:“咱家说的是肺腑之言。” 洛金玉:“……” 沈无疾有些不满,低声道:“每回咱家一说这些,你就装作没听见。” 洛金玉:“……”并没有装作没听见,只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第27章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会儿,洛金玉道:“公公不是要陪国舅去逛灯会吗?” 沈无疾更加不高兴:“你就这么急着赶咱家走?咱家还给你修了个灯!” 洛金玉:“……”刚刚不是你说别再提灯的事了吗? 这位沈公公的言行举止,实在是无法揣度。 沈无疾也醒悟到自个儿又急功近利了些,忙缓和语气,柔声道:“说个让你高兴的事儿。” 洛金玉:“公公请说。” “你好好的将身子养好,不多久,咱家就陪你回晋阳去祭祖。”沈无疾原想邀功,可话说出了口,又老脸一热,觉得自己过于殷勤,忍不住拐了个弯儿,道,“你不必担心,咱家本也是有公差要去那,不会误了咱家的事儿。” 洛金玉一怔。 沈无疾察言观色,问:“怎么了?” 怎么了? 我本来也不是要回晋阳祭祖,我只是寻个借口离开京城,去宕子山啊! 洛金玉不惯撒谎骗人,如今眼看自己的计划夭折,又被沈无疾追问,更觉口干舌燥,心中不安,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心想,若是如此,恐怕自己更无理由独自离开了。 沈无疾见他脸色不太好,狐疑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让咱家陪你回老家祭祖?” 洛金玉忙道:“不是……” “倒也自然,你家是大儒世家,咱家则是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阉奴。”沈无疾本就心思敏感想得多,如今一念之间便只当是洛金玉嫌弃自己,心中难受,语气又尖刻起来,敛了满眼的温柔讨好,冷笑道,“咱家跟你回去,可不是玷污了洛家的一世清白?” 洛金玉蹙眉:“在下并无此意。” “你有这意思又如何?”沈无疾冷道,“你洛家满门皆是被阉人所害,咱家也是个阉人,不也正是你洛家的世仇?” “在下不解公公之意。”洛金玉也不高兴了,“洛家受曹国忠所害,公公乃是手刃曹国忠之人,理应是洛家恩人,公公又怎么会那样作想?”他忍了再忍,终究没能够忍住,道,“在下有一言,或有冒犯之处,请公公见谅。君子当常省己身,却不可常鄙己身,更不可阴阳怪气,喜怒无常。” 沈无疾气急反笑:“少和咱家说这些,咱家是君子吗?咱家不过是个——” 洛金玉也被他气到了,难得抢着道:“公公在我心中,是有情有义之人——” 沈无疾也打断他的话:“咱家在你心中是有情有义了,在你洛家列祖列宗眼中却又是什么玩意儿!你倒是自个儿能容着咱家,只是让你带咱家去你家,你就不乐意了!若换个人让你带回去,你哪来这般不乐意?你就是嫌咱家给你丢人!” 洛金玉:“……” 洛金玉:? 总觉着,仿佛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院中,被国舅百般暗示,前来催促干爹赶紧着换好衣裳去灯会的西风站在原地,踟蹰不定。 他想来想去,一切化作心中叹息。 唉……是个哑巴都不至于将好端端的天给硬生生聊成这样啊…… 唉。 还不如是个哑巴呢。 屋内二人沉默许久,西风正要敲门,又听得干爹咳嗽一声,便继续安静地站在那。 沈无疾迅速地冷静下来,清清嗓子,道:“你就当咱家是头猪。” 洛金玉:? 西风:?? 沈无疾别别扭扭地拉过凳子,挨着洛金玉坐下。 洛金玉被他有意挨着,觉得别扭,下意识地往旁边挪挪。 沈无疾见他挪,便也跟着挪,非得挨着他。 洛金玉的脸又发起热来,想说“公公请自重”,却又碍于此时情境,担心令好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再度陷入僵局,左右为难起来。 沈无疾瞅着他局促的模样,又见他没再继续挪,心中又是疼又是爱,更是温柔,低声又道:“你和一头猪有什么好气的呢,气坏了身子。” 西风有些崩溃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觉得屋里那人不是自己英明神武的干爹!在说什么呢! “……”洛金玉也被沈无疾这话给惊到了,无措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公公为何总是妄自菲薄……” 沈无疾却并没这么觉着。 他自幼颠簸,辗转入了宫也被人欺辱,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宦奴而言,菲薄自个儿两句是比吃饭喝水更习以为常的事。当年他为了博得曹国忠的青睐,更是什么做小伏低的事儿都干过,哪还能成天硬着骨头做汉子呢。 于他而言,只要能达成目的,便可不拘于手段。 这样一想,沈无疾更觉自个儿与傲骨铮铮的洛金玉是一个在泥里,一个在云端。可他心中自卑到了底,反而越发的邪火丛生,心一横,暗道,癞蛤|蟆就是爱吃天鹅肉,怎么了?老子这辈子倒霉,投胎做了个癞蛤|蟆,还不许垂涎几口好的了? 这辈子,他还非得尝这一口天鹅肉不可,否则死都不瞑目。 “咱家不该菲薄吗?”沈无疾福至心灵,忽然叹了声气,蹙着眉头,自怨自艾,“咱家不是有意对你发火,只是,在你面前,咱家忍不住时时刻刻都自惭形秽罢了。” 洛金玉果然露出愧疚模样,急忙安慰道:“公公便不该如此。是公公教我不可沉溺往事,怎公公自己却……” “咱家哪说得上一个‘教’字,不过是信口胡言。”沈无疾露出忧郁模样,伸手将那彩灯抱在怀中,幽幽叹息,精致的眉眼间满是恹恹之色,令人望之生怜,“何况,你那事,过了便是往事。可咱家,一辈子都是个阉人。” 洛金玉:“…………” 这事儿,洛金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半晌才道,“古有太史公言,‘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 沈无疾打断他背书,道:“他们又没被阉。” “……”洛金玉一顿,片刻,道,“太史公受过腐刑,仍著《史记》。” 沈无疾道:“我知道,可我又写不出这个来,我苦思苦学,写个东西,还被你当淫词艳曲。” “……”洛金玉道,“又非人人皆要与太史公一般,公公虽文不成,可武……” “咱家知道太史公的故事,他虽也阉了,到底也曾有过妻儿。”沈无疾叹气。 洛金玉:“……” 这人,怎么什么事都能说到情爱上来? 洛金玉以往与人谈天说地,说起古往今来,也曾议过太史公生平之事,可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这事儿。 这听起来,多少是有些粗鄙的。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别有用心地又道:“金玉,咱家对你一片真心实意,你不妨便从了咱家,咱家定然对你千宠百爱,绝无二心,你要天上的月亮,咱家绝不给你拿星星充数……” 闻言,洛金玉顿时面红耳赤,起身道:“沈公公,自——” “在你面前,咱家自重不了。”话都说到这儿了,佳人又难得如此温柔可意的模样近在眼前,连身上那股子药香味儿都仿佛成了迷情香味,沈无疾是越说越心痒难耐,一时之间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跟着洛金玉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他往怀里搂,十成十的浪荡模样,“宝贝儿金玉,你就跟了咱家,咱家把心肝儿都给你,你就是咱家的心肝儿宝贝……” 洛金玉没料到他忽然如此,吓了一跳,急忙挣扎着躲避:“沈公公!自重!放开我!” 沈无疾抱都抱了,哪能放得了手,他只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蹦了出来,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嘴里继续道:“好金玉,你就圆了咱家这个念想,今后你要什么,咱家给你什么,咱家为你报仇,欺你辱你之人,不论是君太尉,还是什么人,咱家都为你斩草除根……” “沈无疾!” “你有鸿鹄之志,咱家也懂,你曾倡导新政,咱家便帮你实施……” “沈无疾你松手!沈无疾——” “你要做贤臣重臣,咱家也帮你,只需你从了咱家,咱家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 洛金玉几乎被气厥过去,挣扎着一巴掌打到这不知羞耻的人脸上,厉声道:“沈无疾你混账!我看错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