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圣娶亲》 第1章 第1章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 其中,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处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作花果山。 此山势镇汪洋,巍峨连绵,常有彩凤清鸣,麒麟独卧,堪称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这花果山山顶正中有一块仙石,四处没有树木遮阴,脚下倒有一株异草为伴。 那草儿通体绛红,莹润可爱,上结一粒朱果,自名为“绛珠”。 绛珠与仙石相伴数甲子,渐生情谊,互相依偎再不肯分离。谁知这一日,那仙石吸够日精月华,通灵有感,竟崩裂出一个石卵。 这石卵见风就化作一个石猴,猴儿学爬学走,拜过四方,竟头也不回跳下山去,寻那狼虫虎豹獐鹿猕猿做伴,将绛珠草儿忘个一干二净。 仙石炸裂,殃及脚下弱草,绛珠遭受灾祸,又见石猴无情远走,不得已魂魄移体,悠悠荡荡漂往西方灵河畔,暂养神魂。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那猴儿得名孙悟空,学得无上本领,闯地府,闹天宫,偷蟠桃,盗仙药,被拘五指山五百年后,又摇身一变做了西天取经人,最终功德圆满,成了威威赫赫斗战佛。 灵山日子无趣,悟空寻了从前天宫结识的旧友,讨王母几个蟠桃,又顺来许多琼浆,欢欢喜喜大醉一场,竟魂魄离体,飘荡至下界离恨天。 悟空从前听月老儿说起此处有个太虚幻境,仿佛是专管草木精怪姻缘的处所,只是主司此职的警幻仙子也不知什么缘故,总是不教有情人得善果,让月老对她颇有微词。 悟空向来无意什么儿女私情,只是来都来了,又没有旁的事做,他也想瞧瞧这是个怎样地界,回去与月老儿吹嘘一番,还能讨杯酒吃。 他捏个隐身诀,藏起满身佛气,潜行至孽海情天,匆匆扫一眼两侧对联,见它写道: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头一句还有点意思,后一句就无稽起来,风月债原本就是个你情我愿,又有什么偿不偿的?悟空不晓情爱,略觉牵强无味,闷头走过两层宫门,见两边配殿各有匾额,什么“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俱是些丧气名字。 看来月老儿说的不错,这里的主事一心不盼着好姻缘。 既然如此,悟空索性往最丧气的处所瞧瞧。他认准薄命司,刚走进去,入目便是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那封条上分别标注各省的地名,悟空略算了算,朝代更迭数次,早已不是李唐之时,各郡名目改换,也不知道长安是哪个。 这橱里的册子,想也知道是对各入凡的草胎命运批语,他也没耐性一个个瞧过去,全都一挥手纳入袖中,踏上筋斗云往月老处飞去。 月老与悟空是老相识,两人照面寒暄几句,听悟空把来意说了,忙命小童取了酒来,放悟空自斟自酌,自己细细查看那些册子。 他不管草木姻缘,早已好奇多时了。 悟空酒到酣处,忽听月老“咦”了一声,不由朝他看去。 月老把悟空好生瞧一瞧,嘴里啧啧不绝,“大圣,这里有段公案,竟是与你有关。” 悟空纳罕,他是石猴成精,天生地养又挂了出家人的虚名,更不是什么薄命花草,因何竟能牵扯到他头上? 他朝月老点出的那处看去,见那册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旁边写着一首五绝: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悟空长眉一轩,道:“这个林黛玉与薛宝钗,与我有什么干系?” “薛女是离恨天赤瑕宫里一朵金线牡丹,原没什么稀奇,大圣且看这林黛玉如何?” 悟空瞧他故弄玄虚,倒真有些兴味,他再往册上一瞧,看出这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畔三生石边一株仙草,修出女体后在离恨天太虚幻境挂号。 原还以为月老是因为西方才攀扯上他,谁知灵台忽的炸雷,惊得悟空倒退两步。 “啊呀,竟是她!” 前尘旧梦一朝忆起,悟空抬脚踏上筋斗云,却又回身一把将月老手中册子夺下。 筋斗云一跃十万八千里,眨眼就没了踪迹。月老掐指略算了算,算到娲皇补天余下的那块顽石,不由顿足。 孙大圣成佛多年,料来不会妄开杀戒才是…… 想到这泼猴当年闹天宫的模样,到底是不放心,月老叹一声冤孽,只好紧随而去。 下界,凡间。 神京运河上,远远驶来两条客船,其中正有绛珠仙子转世的林黛玉。 她此刻年方六岁,正是母丧孝期,因父亲在扬州主持盐政,没有余力教养女儿,才送她入京来投奔外祖母。 连日行船让她有些疲乏,却又不得不打点精神谢过一路护送的塾师贾雨村,再与外祖母家的仆妇寒暄。 悟空站在云头上,凝神瞧那张憔悴的脸容。 从前他们还不曾化形,仅修得一段魂识,他就立在前头为她遮风挡雨。原以为能这样在花果山生生世世相伴扶持,谁知道竟会突然让他修出本体,还将往事忘了呢。 她当日遭他波及,道行散尽不说,神魂也受了损伤,这可让他如何有脸面与故人相认? “大圣——” 月老终于追来,见悟空盯着云头下那个女娃娃,突然计上心头。 “大圣,你瞧这是什么?” 悟空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段红绳,鼻中轻轻一哼,“你这东西,对我何用?” 他即便不是佛,也早已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月老儿这种给凡人点鸳鸯谱的物什,于他一点用处没有。 “还请大圣将那箍儿与我,我将它与红绳搓在一处,大圣随身带着,便可投身人世。” 悟空想起那紧箍咒就要皱眉,但见绛珠登上轿子走了,也顾不得许多,只好随月老安排。 “大圣,这绛珠仙子道行低微,不比你能摔打,还望大圣行事莫要冲动。”月老手上不停动作,还不忘嘱咐悟空,“她早年神魂受损,如今在凡尘历练一遭,或许可以弥补不足。” 悟空想到警幻给她定的命格,耳朵里金箍棒蠢蠢欲动。 若他没想起来便罢了,他如今已知道那人是绛珠转世,断不能让她受委屈。 凡是下凡历练的,哪个不是受尽苦楚折磨,才能大彻大悟?等到劫满回归本体,凡间之事不过大梦一场,又有什么了不得?只是月老瞧着悟空的神情,又不好把话说出来。 孙悟空任性妄为已不是一日两日。 他不想让花果山的猴子猴孙历经轮回,就能打上阎王殿销毁生死薄,跟他这种泼猴能说什么道理? 月老闷头搓好红绳,还是说道:“绛珠在灵河畔时,曾得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德,此际乃是酬报灌溉之恩。” 报恩怎么不是报呢,不还泪总可以从别处弥补,大圣可别一棍子将人敲死了因果才好。 这出家人哪有一点出家人的样子! 那边黛玉进了贾府,与外祖母痛哭一场,见了贾家迎、探、惜三个姐妹,又见了两位舅母与嫂嫂,等往二位舅舅处拜访一遍,刚好就到了晚饭时间。 贾母待黛玉亲近,让她坐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黛玉推脱不得,只能受了。 寂然饭毕,她细心比对着外祖母家与自家不同的习惯,客随主便只能一一改过。 饭后外祖母留着她与姐妹们说话,却听外间丫鬟回禀道:“宝玉来了!” 丫鬟还没报完,就已进来一位年轻公子。 那公子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罩一件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头上是嵌宝紫金冠,眉间是抢珠金抹额。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最妙是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胎里带来的美玉。 黛玉一晃眼,瞧着这浊世翩翩佳公子,竟无由来看成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 更荒谬的是,这猴子竟让她心底一酸,仿佛万般愁绪。 悟空见黛玉神情,一时顿住脚步。 贾母察觉有异,不着痕迹将两个玉儿看了一遍,才笑着问:“宝玉,怎么不过来老祖宗身边?” 悟空从前求道长生之时,也曾在人间打滚,习得酒色财气,他又擅变化,贾家与这贾宝玉亲近之人都没看出这人竟不是本尊。 见贾母鬓发如银,眼里一派慈祥,悟空扬起笑脸,大步走到近前,“老祖宗。” 他成佛日久,虽本性不改,到底收了凶性,又有月老儿赠他红绳约束,倒也能耐下心与这些人敷衍。 贾母招手对他道:“还不去见你妹妹!” 悟空这才朝黛玉望去,瞧着她小小一个端坐椅上,想到她往后寄人篱下遭人欺侮,只觉心中郁结不可排遣。 他久久不说话,黛玉想到二舅母的叮咛嘱咐,暗自惴惴起来。 她才来荣国府,若惹了这个混世魔王不喜,往后要如何自处? 悟空惊觉自己吓着了黛玉,便倒退一步,躬身对她作揖:“林妹妹,我是宝玉。” 黛玉见他一时呆愣愣盯着人看,一时又举止有度地见礼,暗想二舅母所言当真不假,这宝玉确实有天无日,疯疯傻傻。 她站起身,对悟空还了一礼,二人通了姓名,倒仿佛大人一般互作一揖。 贾母揽过黛玉,指着悟空笑问:“今日见了妹妹,竟规矩许多。” 悟空道:“我虽初见,与妹妹却仿佛旧相识,只当是远别重逢罢了。” 黛玉闻言,心底越发纳罕。她也瞧着这人面善,心里酸酸涩涩,竟仿佛千言万语笼罩心头,又不知从何说起。 “妹妹久在扬州,你何曾见过她?”贾母只当他说孩子话,“不过你既如此说,往后该更和睦了。” 悟空摸着腕上红绳,良久低眉一笑:“我自是要护着林妹妹,不教她受半点委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2章 悟空与黛玉互通了姓名,便挨着她坐在椅上听贾母跟众姑娘说话。 黛玉原本还有些不安,见他老老实实坐着,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之举,才慢慢放下心来。 悟空听着她们拉拉杂杂总有说不完的话,想到黛玉坐了许久的船,不知道怎样疲累,于是插话道:“老祖宗,妹妹今日才来,路上想必是累了,还是早些安排了住所,让妹妹养养精神。” 贾母见他亲近黛玉,心里添了一重念头,便笑眯眯吩咐道:“那就把宝玉挪到套间暖阁里,让林丫头在碧纱橱里安置。” 她又拍拍黛玉手背,道:“暂这么住着,等到开春,再好好给你收拾院子。” 悟空如何肯,“老祖宗何必折腾,我就住碧纱橱外,与妹妹玩耍也很是方便。” 贾母想了一想,允了他的话,安排完丫鬟乳母,正好王熙凤命人送来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 夜里悟空躺在碧纱橱外的大床上,耳里听着各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终究是掐了个诀儿,定住这院里各人,起身往黛玉住所而去。 黛玉正在榻上酣睡,一旁守夜伺候的,是今日贾母刚给她的鹦哥,才改名叫紫鹃。 绛珠积年沉疴,即使转生成人也连累得肉身孱弱,她自言会吃饭时就吃药,可见不是长寿之相。 悟空轻轻搭在她腕上,诊脉之时分神瞧她那截细瘦的手臂,终究是叹了口气。 都是他之过失,才让绛珠妹子受此折磨。想到自己在天宫灵山逞威风的时候,她却在受病痛折磨,只觉一颗心宛若油煎。 身上的病痛顷刻就能好,悟空只忧心她的魂魄。指尖渡过一缕精气,见黛玉睡得安稳,悟空心底才略好受。 清晨袭人醒来,暗道昨夜睡得太沉,不知道宝玉夜里叫人没有。她揭帘往床上瞧,却不见宝玉身影,刚要出去找人,就看晴雯从外头匆匆走来。 “二爷那块玉放到哪里去了?” 袭人一惊,才想起仿佛昨日夜里就没见过那块胎里带来的通灵宝玉,当即唬得心惊肉跳,嘴里忙问:“怎么这时候找玉?宝玉人呢?” “宝玉一大早就在花园子里,你是怎么当差的?”晴雯爆炭脾气,也不给袭人留情面。 袭人捂着胸口,一张脸煞白:“宝玉现在何处?” “茗烟见着的时候,宝玉已经不认得人了,老爷把他带去了前头,还不敢惊动老太太。”晴雯翻箱倒柜找玉,嘴里不忘刻薄:“等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贾政书房里,贾宝玉呆呆傻傻地坐着,任凭贾政如何问话,都只知道傻笑。 贾政长子已去,虽不喜宝玉张狂顽劣,但看他如今模样,也止不住老泪纵横。 家中老母夫人对宝玉爱若性命,若是他有个好歹,只怕她们二人也要跟着去了。 那头小厮们出门去请大夫,到底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不过片刻就有贾母派人来请,又有人拿了名贴去请太医。 贾母见了宝玉,左问右问都不见回应,派去找玉的丫鬟们也没有消息,不由眼前一黑。 黛玉忙搀扶住外祖母,帮着鸳鸯给贾母揉按心口,见人缓缓醒转,才捂脸轻轻擦去眼泪。 那头悟空刚从扬州地界转往京都,还未落下云头,就听荣国府后院哭声一片,暗道一声“坏了”,他竟忘记处理那个神瑛转世的贾宝玉。 他昨日撞见礼佛回府的贾宝玉,便捏诀卷起一阵风儿把人摄住,自己变作他的模样去与黛玉相见。此刻那术法消解,贾宝玉又被贾家人寻回去了。 不说悟空怎样懊恼,那头贾政的姨娘赵氏,听着老太太院里哭闹不休,摸着儿子贾环的脑袋,掩唇一笑。 “我的儿,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赵姨娘话音未落,就见门外闯进一个削肩细腰、鹅蛋脸面的姑娘,这姑娘怒目圆睁,正是她的亲生女儿探春。 “姨娘说什么胡话,教老太太太太知道,能落什么好!” 赵姨娘悻悻地拿帕子压压嘴角,“三姑娘怎么来了?” 探春命侍书守好房门,才低声问道:“姨娘,你实话告诉我,宝玉的玉,是不是你拿了?” 赵姨娘瞧探春神态,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一推身旁贾环,对她怒道:“你瞧仔细,这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如今开口闭口太太宝玉,眼里心里还有没有我跟环儿?” 探春无意与她吵嚷,只是道:“宝玉若是不好,这府里谁都不能安宁。姨娘若是拿了,便交给我来,我总要设法为你求个宽恕。” 赵姨娘冷笑一声,丢下探春直往上房奔去。 她是个轻浮鲁莽人,这般跑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探春只好紧追而去。 上房贾母处,请来的太医摇摇头,王夫人心中大恸,嘴里叫声“冤孽”,悲悲切切啼哭不止。 陪房周瑞家的苦劝两句,陪着抹几滴眼泪,忽然道:“说不得是冲撞了什么?” 王夫人生出希冀,忙吩咐道:“快去把宝玉干娘请来!” 王公世家的公子小姐,为防养不活,都要给孩子认些干亲,或是拜僧尼为师而不出家。宝玉衔玉而生,贾母认定他是有大来历大造化的,更是早早给他认了个干娘,人称马道婆,时常到府里来说话。 周瑞带人亲自去请,很快就将马道婆请来。这人说是道婆,实际是庙宇里一个执役婆子,因为熟读佛经又爱奉承,贾母喜欢和她说话,才让宝玉认了寄名干娘。 马道婆甫一进门,迎面见贾宝玉已面如黄纸,身似抖筛,心底暗道是不成了。她不肯让人责怪无能,只好装神弄鬼一番。 “老太君,从前就与你说过,王公贵府的哥儿姐儿,自出生就招邪祟嫉恨,宝玉这是惹了脏东西,怕是凶险万分……” 贾母坐在上首,还由着鸳鸯揉按,闻言只道:“撞了什么,可有法子能解?” 马道婆来时已听周瑞说起,宝玉是一大早在园子里找到的。她原想信口胡诌个花妖草怪,一想如今还是冬日,府里也不种梅花,正冥想间,打眼瞧见了一个眼生的小姑娘。 这姑娘瞧着身量不过五六岁,脸上带着病容,正在贾母身旁细心伺候。 马道婆转转眼睛:“哥儿这是见了外姓生人,被那福薄无运的克制住了。” “当真?”旁人尚未有反应,王夫人已朝黛玉投去眼神。 她已尽力克制眼中怒意,黛玉却还是看得心惊。 她正在母孝里,又是跋山涉水投奔亲戚,本就敏感多思,怕被人看轻,如今被舅母这样迁怒,不由红了眼眶。 贾母一生两子一女,最疼爱怜惜的就是女儿贾敏。如今女儿新丧,她接外孙女来抚慰悲痛,如何能让王夫人如此猜忌黛玉,当下一拍扶手,严声道:“二太太,慎言。” 马道婆原本打量黛玉衣着素淡,不像勋贵人家的小姐,这才敢胡乱攀扯。此刻见王夫人都吃了贾母挂落,不禁把脖子一缩。 悟空降下云头,把马道婆那句污蔑听个正着。他胸中怒气腾腾,刚要抬手把那婆子打杀,却心念一转,想到人间自有秩序,若贸然逞凶,到时惊动了灵山和天庭,恐怕连累绛珠妹子,还是要慢慢周旋才好。 那边赵姨娘被探春一激,正要往正房里喊冤叫屈,悟空伸手在她头上一点,捏了隐身诀往黛玉身旁看戏。 屋内贾母教训了王夫人一句,到底还是挂念宝玉,正想问可有什么法子把人医好,却见赵姨娘疯疯癫癫跑进来。 赵姨娘原先是贾母房里的丫头,后来给了贾政做姨娘,贾母不喜她越老越轻浮,只看着探春和贾环的情分上勉强给她一点体面。此刻全府都在为宝玉忧心如焚,忽然让她闯进来,王夫人只当是来看自己和宝玉的笑话,暗自咬紧了牙根。 赵姨娘也不行礼请安,只赤红着眼睛上前揪住马道婆,嘴里念念有词:“你这丧尽天良的妖婆子,你又出来害人,你又要害哪一个……” 马道婆每次来荣国府,先拜了老太太,再各房都去转一圈,与赵姨娘也算有些情分。乍然被她纠缠厮打,竟一时忘了还手。 贾政瞧着闹得不成样子,上去欲把赵姨娘拉开,谁知她竟仿佛脚下生根,任凭贾政如何使力也拉不动半分。 贾政心中骇然,急急退开数步。 那头马道婆还要抵挡,赵姨娘却仿佛有一双铁臂,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挣不脱。 “唉哟杀人啦,老太太救我——” 马道婆被挠花了脸,衣襟发髻都扯坏了,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终哀哀叫了几声,奄奄倒在地上。 贾母被赵姨娘凶悍疯癫的模样惊住,又不愿闹出人命,刚要扬声喊了健壮仆妇将人制住,却见赵姨娘一把丢开马道婆,恭恭敬敬跪倒地上:“无意惊扰老封君尊驾,还请原谅则个。” 众人还道赵姨娘已恢复神智,却又听她言说:“吾曾受老国公恩泽,特来护持贾家子嗣。老封君膝下外孙来历不凡,万万不可轻侮怠慢,反教福运变祸事。吾去也!” 话落,赵姨娘浑身一颤,打了一个哆嗦,软着身子昏了过去。 这像是为林姑娘鸣不平似的。屋内的丫鬟主子们听出了那话里的意思,心底各有打算。 黛玉方才还被人疑心福薄晦气,此刻又被点名运道不凡,见众人看她眼神两番变化,只觉可笑荒谬。 探春原看赵姨娘厮打马道婆,心怯不敢上前,此刻也顾不得旁的,忙把赵姨娘扶起。她年岁尚小哪有力气,只把人上身抱在怀里,摇晃间却见一物滚落地上。 “啊呀,玉!”丫鬟们急忙把玉捡起,贾母接过,见那雀卵似的玉上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喜得一抹眼泪,连声说好。 悟空悄无声息施个障眼法,将贾宝玉的肉身收入袖中,自己巧施变化,变作他的模样,由着贾母为自己戴上那“通灵宝玉”。 众人屏息瞧着,悟空做出大梦初醒的姿态,说道:“老祖宗,这是怎么了?” 见他终于不是面无血色危在旦夕的痴傻模样,众人止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 好容易止住泪,贾母又把小辈们支开,独留贾政一人说话。 探春暗自留意,瞧着马道婆被扭送顺天府,等了半日不见赵姨娘被问罪,才终于放下心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3章 宝玉丢了玉,又险些丧生,王夫人不好在老太太院里闹起来,只让周瑞家的把几个大丫鬟带到荣禧堂。 袭人原本还以为宝玉能跟着为她们分说求情,谁知他只挥挥手,转头往碧纱橱里去了。 黛玉今日受了折辱,不知道怎样伤心,悟空忙着宽慰她,哪有闲心管那些丫鬟。 “好妹妹,我母亲如今只我一个儿子,她也是担心我,这才昏了头……” 黛玉原本还在垂泪,闻言轻轻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母亲的?” 悟空见她不哭了,便嘿嘿一笑,“好妹妹,我送你一个物件,权当作赔礼。” 黛玉原本也没想着舅舅舅母能待自己如同亲生,外祖母真心维护,她已知足。只是被当面说自己福薄无运,心底太过难堪,这才掉眼泪。 她与宝玉昨日才见,心里却只当彼此是旧识,见他伏低做小哄自己开心,便擦擦眼泪,把此事轻轻揭过。 嘴里却不饶人:“偏我是图你那点小东西呢。” 悟空知她嘴硬心软的秉性,也不往心里去,只拉着人往廊下走。 黛玉任他拉着,身后雪雁紫鹃跟着凑热闹。 原以为是宝玉得了什么精巧物件拿来借花献佛,谁知廊下什么东西也没多。两个丫鬟正疑惑,却见他一只手摊开,对天上喊道:“还不来!” 紫鹃捂嘴靠着雪雁偷笑,“宝玉又犯痴病了。” 她话刚落,檐上扑棱棱飞下一只雪白鸽子,不偏不倚落入悟空掌心。 黛玉微讶,见那鸽子头冠后一片长翎,眼睛熠熠闪光,左顾右盼间丝毫不怕人,竟不似寻常禽鸟。 “妹妹,你摸摸它。”悟空把手往黛玉面前一送,嘻笑道:“你摸摸它,它就从此听你差遣。” 黛玉听他说傻话,不由嗔他一眼,手上却试探着在那鸽子头上摸一摸。 那鸽子不闪不避,由着黛玉抚摸,偶尔偏头拿尖喙在她指尖轻啄,惹起一阵娇笑。 “好妹妹,你刚从扬州来,对府里不熟悉,心里一定思念父亲,这只鸽子就用来与姑丈通信,慰籍妹妹思乡之情。” 黛玉闻言一怔,见他说的认真,不由红了眼眶。外祖家虽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中,她又在守孝,不知道被人怎么嫌弃。原本在家时,父母千娇百宠,再没有不顺心如意的。谁知眨眼母亲病故,外祖母又遣人来接,当夜父亲抚着她的头发,对她说明自己已无续弦之意,顾虑她没人教养,恐怕往后终身有误云云。 无奈上了京来,不过与外祖母欢聚一日,就因宝玉之事与二舅母生了嫌隙,若是她能回扬州,谁稀罕这府里的富贵荣华? 悟空见她眼里又蓄满了泪花,手忙脚乱从袖中抽出帕子,正要为她擦眼泪,却被黛玉一掌拍下。 “呸,谁要用你的帕子?”她扭头自己擦了泪,擎着那鸽子转身回碧纱橱里。 悟空呆站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黛玉又回头来吩咐紫鹃:“拿些鸟食来,再找凤姐姐要个笼子。” 知道这是不难过了,悟空又扬着笑脸去找她玩闹。 荣禧堂里,宝玉房里几个大丫鬟都跪在地上,由周瑞家的一个一个问去,知道昨夜是袭人伺候安寝,就单把她一个人拎出来责问。 王夫人近些年一直礼佛,模样越发慈善,但事关宝玉,此刻她脸色难看得紧。 “你是老太太给宝玉的,往日瞧着也很用心,怎么如今越发惫懒,竟连哥儿丢了玉都不知道?” 袭人不敢哭出声,只低头轻轻啜泣:“太太容禀,二爷昨日出门礼佛,回来就直奔老太太屋里,连衣裳都没换,还是二奶奶让挪屋子才知道宝玉回来了……” 袭人心里也觉冤屈。哥儿出门子,带的都是随从小厮,她们不好跟着抛头露面,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等宝玉回府,又急着去看林姑娘,在老太太那坐了许久,也没有人想起问他的玉,谁知道是几时丢的?她向来觉浅,也不知道为何昨夜竟睡得那样沉,连宝玉几时跑到园子里都不知道。 袭人觉得太过蹊跷,疑心是马道婆说的那样…… 可太太说林姑娘都被老太太给了没脸,她一个奴婢能说什么?袭人哭着请罪,想着方才宝玉的冷淡,只觉灰心。 晴雯麝月几个低头听她痛陈罪过,想着平日里她因得宝玉喜欢,在房里事事包揽,俨然是第二个主子,如今让太太拿住,又换了一副面孔,让人自叹弗如。 宝玉如今好了,又让赵姨娘出了个风头,王夫人刚惹了老太太不喜,也不好处置袭人,只得罚了她半年俸禄,又把其余几个罚了三月,照旧还在宝玉房里当差。 周瑞家的将几人再三敲打一番,终究还是把人都送了回去。 宝玉房里的丫鬟大半都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宝玉自己又是个怜香惜玉的,也就显得他房里丫鬟比别处都金贵些,纵得她们更受不得委屈责罚。 如今虽只在太太房里跪一跪,问几句重话,都让她们自觉失了体面,看袭人就有了暗气。因此一路也不与袭人说话,进了房里各做各事,只当没有她这个人。 袭人本就伤心,如此更加难堪起来,止不住悲上心头,拿帕子捂了脸,低声呜咽起来。 秋纹麝月还顾忌她们自小的情分不好说什么,晴雯是半途买进府的,又是个率直脾性,一向看不惯袭人拿大,当即道:“青天白日里就这样哭,不知道惹多少晦气,到时候惊动老太太,你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别又带累我们去问话!” 袭人一掀帕子,瞧晴雯掐腰站在面前,心里有了火气,只软软道:“我自哭我的,并不曾大声嚎啕出来,若说吵了老太太,等鸳鸯姐姐来问,自有被问责的。” 悟空刚与黛玉玩闹罢,听着这头叽叽呱呱惹人烦厌,借个由头辞别了黛玉,大步走了过来。 几个丫鬟习惯了宝玉温柔小意,心里也怨他不肯跟太太求情,见他进来也不理。 悟空听着晴雯与袭人两人拌嘴,再看秋纹麝月亦鼓着脸不看他,心里琢磨大户人家的丫鬟脾气就是不一样,嘴里却吩咐一个小丫头道:“去把你平儿姐姐叫来,再去瞧瞧鸳鸯姐姐得不得空,若是老太太那头无事,把她也请来我房里。” 四个大的听他如此说了,脸上俱是一惊。袭人红着眼睛,直愣愣瞅着他:“宝玉,你请她们来做什么?” 悟空冷笑一声,不耐烦与她们废话:“我如今是使唤不得你们了,只好请了人来教教规矩;若是再教不会,就离了我这房里,另寻高处去吧。” 他从前在须菩提处学道,砍柴挑水做得,弄丑卖笑做得,旁人骂他他不恼,旁人打他也不还手。并非当真没有凶性,不过是为求长生,暂与他们作个敷衍。 这些丫鬟都是家里日子不好,被卖来做使唤下人的,遇到个怜香惜玉的主子,不知道心怀感激,反爬到人家头上去,这是什么道理? 悟空早年在凡间各处领略过不同世情,实在厌烦与凡人打交道,如今为了绛珠妹子不得不俯身屈就,常常与黛玉插科打诨伏低做小。 可若是教这几个丫头以为,她们也能在他面前张狂放肆,那就是嫌命太长了。 四个一等丫鬟都白了脸,晴雯原还想硬着脖子说两句,被他一眼扫来,腿软险些跌倒。 黛玉与他们住得近,听着动静不对派了紫鹃来问情况,刚好小丫头请了平儿来,两人对看一眼,都摸不清发生何事。 悟空自己倒了茶水,见她们进门,对紫鹃道:“我这里无事,让你们姑娘不要担心。” 紫鹃蹲蹲身子,“姑娘刚来,对府里事情不熟悉,这才叫我来看,既然无事,我就回去复命了。” 她看一眼袭人几个的神色,心里有了猜测,轻轻叹口气,自己出门去了。 平儿这才开口:“宝二爷这是怎么了?我们奶奶还在开库房为你找药材补身子,正忙乱呢,听了你找我,又巴巴把我赶来。” 悟空咧嘴笑一笑,把四个丫头指给她看:“我房里这几个脾性太大,我要降不住了,平儿姐姐拿个章程,或是叫凤姐姐换了规矩的来。” 平儿这才惊觉宝玉与往常大不一样。虽也总是笑模样,笑意又不达眼底,看那些平日最喜欢的女子,也没有了怜惜爱护。 宝玉自小就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种痴话,对房里的人都多有纵容,这回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事,竟能让他恼成这样。 平儿摸不准他是真恼了还是一时气大,只赔笑道:“宝二爷用的不顺心,那就再耐心教教她们,我要是托大包揽你屋里的事情,我们奶奶指不定怎么骂我轻狂。” “你只管教,若是教不成,就把人带去给凤姐姐。”悟空耐心告罄,端起茶杯喝一口,挥手让平儿把人带出去。 比起跟人打交道,还是妖怪更能听懂话。悟空揉揉手腕子,怀念起西行的日子来。 那头平儿把人带出来,一时也有些犯难。 她看看惨白脸容的四人,终究有些恨铁不成钢:“怎么连宝玉这好脾性的都能惹恼了?” “我们在房里拌嘴,宝玉回来没顾上理会,他这才恼了,”袭人呆呆望着平儿,心里一片茫然。 宝玉那副架势,真是半点情面不留,他怕是真不想要她们伺候了…… 鸳鸯刚抽身往宝玉院子来,见平儿带着她们出来,忙上前问缘由,听罢略感意外,却也无法可想,只能道:“晚间老太太传膳时,宝玉和林姑娘都在,我私底下劝劝宝玉,再央林姑娘说和说和,料想宝玉消了气,也就无事了。” 听鸳鸯提起林姑娘,袭人轻轻垂下眼皮,心里不知作何感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4章 悟空打发了那几个主意大的丫头,命外间小丫鬟不必伺候,又暗下结界,这才一挥手,把袖中藏的贾宝玉倾倒出来。 那贾宝玉本就是神瑛转世,在悟空袖里笼了许久,竟回归本来面貌。 神瑛侍者对悟空一揖到地,瑟瑟道:“不知哪位神仙老爷?” 悟空不耐烦与他啰嗦,单刀直入道:“你是做不成贾宝玉了,可有什么心愿?” 神瑛侍者一愣,原本还道命不久矣,谁知竟是天大福缘,一时喜不自胜:“不敢贪心妄求,只愿多历红尘,见识见识尘世间的薄命红颜、闺阁玉质。” 悟空想想那一屋子被惯出毛病的俏丫鬟,暗道还真是个多情种。 他弹指在神瑛身上留下一道印记,对他摆摆手:“且自去寻你如意人家投胎。” 神瑛侍者纳头便拜,嘴里再三谢过,这才喜滋滋转身离去。 悟空解了封印,凝神细思:扬州林如海处已去过,也为他调理好了身子,如今又解决了贾宝玉这个疑患,应当没有疏漏了。 那头紫鹃一进门,见姑娘跟雪雁坐在窗下打络子,便取了披风轻轻为黛玉系上,这才小声把宝玉的话说了。 黛玉听了便罢,也不多问,雪雁却道:“听闻宝玉待房里丫鬟甚好,我瞧着袭人晴雯她们也很有体面,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紫鹃也觉稀奇,“宝二爷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气,也不知道她们犯了什么错处……” 黛玉比一比那鸟笼子,挑好颜色开始穿流苏。两人见了,也不再闲话,帮着姑娘又挑了珠子穿在流苏上头。 那黄澄澄的鸟笼子围了一圈镀银的枫树叶,如今在下头挂一个青色的流苏络子,里头一只俊气的白鸽扑棱翅膀,往廊下一挂,小风轻轻吹过,一派生机盎然。 雪雁看着新鲜,和紫鹃争相投鸟食,黛玉站在一旁,轻轻朝宝玉房里望一眼。 先前丢了玉,如今又恼得把平儿姐姐请了去,可见平日里她们待宝玉不当心。她默默想了一通,那头贾母传了晚饭,派丫头来叫她和宝玉,两个丫鬟忙把黛玉裹严实,这才送她出门。 说来也怪,京城原本比扬州还冷些,不知为何她竟不觉难受,夜里咳嗽也少了,手脚也有了热气。 黛玉才走两步,身上已有汗意,正低眉思忖间,却见宝玉朝她走来。 他房里大丫鬟都被平儿带走了,如今走到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少了前呼后拥的排场,整个人都显得清寂不少。 黛玉被他拉着往上房走,偷眼瞧他,看他面上神情颇为自在闲适,这才稍稍放心。 贾母早起为了玉的事情闹了一场,乍喜乍悲之后身子不大安泰,一直睡到晚膳时分才缓过劲来。她不知下午宝玉房里的事,见他们二人联袂而至,黛玉身后跟着一个紫鹃,宝玉却没带人来,还玩笑道:“怎么没见晴雯麝月,可是伺候不当心?” 鸳鸯原想瞒着老太太,见她发问,屏息看宝玉答话。 悟空浑似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随意说道:“我找妹妹一块过来,紫鹃一个已够了。” 贾母不曾多想,拉了黛玉坐在身侧,伸手摸摸她掌心,见一片温热,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悟空在贾母另一侧坐了,又见迎春三人过来,寂然吃了晚饭,便另换地方说话。 探春不知哪里看了个笑话,说得活灵活现,惹得众人笑成一团。黛玉觑着空,悄声问悟空:“你那鸽子,真能飞到扬州?” 悟空点点头:“你只要让它往扬州去,它自有办法分辨方位。” 毕竟天上灵鸽,若一个送信的差事都做不好,那就让人笑掉大牙了。 黛玉虽不很信,但看他说的笃定,也愿意相信那鸽子有大神勇,当晚就写了封家信。 雪色的鸽子很快就看不见身影,黛玉倚窗看天上星色,笑着擦去眼角泪珠。 到了午间她小睡起,却看雪雁神情激动地守在榻边,对她道:“姑娘,飞琼儿回来了!” 黛玉忙坐起身,飞琼儿是那鸽子的名字,她晨起时才算了日子,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如何会这么快就回来? 飞琼儿正在廊下吃鸟食,见黛玉来看它,探着脑袋在她手上蹭蹭,这才提腿露出已换过的信笺。黛玉心底有了猜想,心脏砰砰直跳。 “竟真是父亲的字迹!” 悟空听着她们那边动静,轻轻一笑。 黛玉常与老父通信,又得姐妹陪伴,身子也少了病痛,渐渐开朗许多。 这一日探春几个寻她往王夫人房里请安,黛玉一路与姐妹们玩笑说话,才进了荣禧堂,却见周瑞家的匆忙往外走。 探春笑吟吟迎上去,问道:“周妈妈这是往哪里去,怎么着急忙慌的?” 周瑞家的愁眉苦脸叹口气,只是摆手:“姨太太家里招了人命官司,太太嘱咐我往王家去报信,可耽误不得,姑娘们原谅则个。” 她说完抬脚就走,几人心里疑惑,惜春低声问道:“哪个姨太太?” 迎春道:“是二太太嫡亲的妹子,金陵薛家的当家太太。” 王夫人有事,她们不好打扰,于是退出院子,商量着往宝玉房里去。 惜春挽着黛玉,奶声奶气道:“如今过了冬,宝玉该去上学了。他那个厌学性子,不知道又要怎么闹呢。” 晚间贾政从外头回来,往贾母房里请安,见几个鲜妍明媚的小姑娘陪着老母说话,心有所感,待她们走了,方对贾母道:“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特令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可上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 贾母凝眉将他看一眼,喝道:“你已填了一个进去,如今还不死心?” 贾政想到如今还在宫中蹉跎的元春,久久不语。 贾母不愿去想往事,只颓然道:“你祖上冲锋陷阵从不腿软,不知出生入死多少次,才挣下这份偌大家业。如今两府的爷们没有出息,竟全指望靠姑娘们裙带提携,教你父亲泉下有知,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贾政听得羞愧,只道:“夫人与我说起姨妹家的女儿,说是在户部挂了号,欲送进宫里小选。我方才见了林丫头,这才突生念头。” “你竟是想着林丫头?”贾母瞪圆眼睛:“你妹子虽去了,如海尚在,几时轮到你做主!” 贾政低眉,“母亲,日前那人为宝玉送玉,言及外甥女来历不凡,儿子这才提一句,母亲不允,我再不敢说了。” 贾母摆摆手命他出去,鸳鸯上前来为她捏肩,良久才听到一声长长叹息。 这一日春光明媚,贾母命人好生打扫了房舍,又让王熙凤选了妥帖物件,竟很快将黛玉的新院子收拾出来。 因着黛玉尚在守孝,屋内陈设偏素净些,贾母领着她一一看过,再将不合意的重新布置了一番,对她道:“外祖母那里给你备了不少好东西,等你出孝就能用了。” 黛玉心底感动,偎依在她怀中。 王夫人之前失言轻慢了黛玉,又受了老太太训斥,有心弥补一二,对黛玉这院子就下了十分力气,此刻见她们祖孙二人说小话,才对着凤姐使个眼色。 凤姐跟着王夫人退出房去,听她道:“你且派几个小丫鬟去把梨香院扫洒一遍,那边的角门钥匙也找来给我。” 凤姐算算日子,知道是为薛家准备的,于是点头应下:“姑妈放心,我回去就安排。” 等凤姐回了房,正好贾琏在家,便问他薛姨妈家的人命官司是如何摆平的。 贾琏正管着府里外务,对此知之甚深,闻言笑着在凤姐脸上一摸:“你那个表兄弟薛蟠,也真是个浑人,为了买个丫头就巴巴把人打死了,那人家里不愿意,自然是报官把他告了。” 凤姐心知薛蟠必不可能轻易定罪,听了也不急,只笑吟吟看他接着往下说。 贾琏继续道:“应天府新任府尹姓贾,算来是林妹妹的塾师,又和咱们家沾亲,先前圣上启复官员,林姑父便为他写了荐信,又走了二老爷的门路,这才能出任应天府。他此番也算投桃报李,把那薛蟠保脱出来。” 凤姐没听到自家王家人使力,见贾琏面有得意,心里便有些不痛快,道:“林姑父远在扬州,二老爷官位也不大,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不知道那姓贾的看着谁面子巴结呢!” 贾琏听出味来,见凤姐粉面含嗔,别有一番滋味,便也不恼,拉着她胡闹起来。 平儿红脸一笑,低头拿了绣绷子,坐在门外绣花去了。 很快开了春,悟空被贾政死看着,每日都要早起往贾家族学里读书。他自离了须菩提处,也不知几千年未有上学,哪有耐心在那里坐着,正要想个法子避了这苦差事,偏巧王夫人那头来传话,说是姨妈家人来了,正要他去相见。 这贾家大族,又另有三姓大亲,林林总总不知道多少亲故,悟空最不耐烦去理会这些,但今日正想逃学,便不觉得厌烦了。 他出了族学,先不忙去与王夫人汇合,直接转头到了黛玉院中,邀她一块去看热闹。 黛玉厌厌睡起,正无事可做,闻言欣然应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5章 王夫人那头在大厅上迎了薛姨妈,又给贾政贾琏宝玉去了消息,老姐妹两个暮年相见,一时悲泣不止。 好容易收了眼泪,王夫人见一个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小姑娘为薛姨妈抚背,便笑着问:“这就是宝丫头吧?” 薛姨妈拿巾帕子沾沾眼角,拉着女儿的手道:“我这一生只两个儿女,她哥哥是个浑人不晓事,全凭宝丫头周全家事,宽慰我心。” 王夫人把薛宝钗仔细看看,见她端庄模样,对薛姨妈很是称赞一番:“咱们府里这些姑娘,我瞧着都没有宝丫头娴静庄重,可见你平日里教养甚严,才把她教得这样好。” 薛姨妈也笑道:“你们公府人家的小姐,哪里是宝丫头能比的!只是她父亲在时,待她倒比她哥哥更好些,很是花了大力气教她识文断字。”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自他父亲去后,她哥哥在外头胡闹,宝丫头便不肯读书,只一味留心针黹家计等事。” 王夫人闻言越发满意,拉着宝钗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女儿家认得几个字,能管好家事已尽够了,又不去考状元探花——” 她话未说完,彩霞进来回禀:“宝二爷和林姑娘来了。” 王夫人悻悻住了口,让他们二人进来。悟空耳力好,在外间已听得王夫人影射黛玉,心里存了气,脸上也就没了笑模样。 宝钗留心看去,第一眼便瞧见了黛玉,心底微微一怔,暗道:“在家时母亲常说,我已是难得的好模样,未料世上竟还有更钟灵毓秀的标致人物……” 黛玉也一眼见着了王夫人身旁那面生的女子,瞧着年岁比他们大些,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加之身姿丰腴,竟仿佛隐隐把自己压了一头。 她转眼去看身侧悟空,见他并不瞧宝钗,心底那点酸意豁然一清,笑着给长辈问了安,便走到宝钗面前说话。 悟空看黛玉喜欢,也就缓了脸色,由王夫人带着给薛姨妈问安,耐着性子听她们闲话家常。 娘儿们叙过别情,王夫人又带着妹妹一家去拜见老太太。薛姨妈上京来带了许多人情土物,一房房遣人送了去,也算阖家厮见过。 相谈甚欢时,鸳鸯来禀席面已备好,贾母朝悟空道:“宝玉,你到前头去见见你蟠大哥哥,给你老爷大老爷请过安,仍到老祖宗这里来。” 薛姨妈常在信中听姐姐说起宝玉得老太太娇惯,对此也不惊讶,只拉过他道:“蟠儿若是惹你不快,就告诉姨妈来。” 悟空淡淡应了,又朝黛玉看一眼,见她座位仍是平日的次序,紧挨着老太太,这才放心去了。 并非是悟空对薛宝钗太过防备,只是那《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头,她二人并列魁首,又都与原尊贾宝玉纠缠不清,可不正如当日之他与六耳猕猴? 三藏那老和尚不肯信他,教他心底生了多少鸟气?如今到了黛玉这里,他如何肯让她再委屈一遍。 悟空到得外间,不出意外又吃了贾政一通排头。他想着这老倌儿先前已骂死了一个儿子,也就不与他计较,随意敷衍了薛蟠几杯甜酒,与贾政贾赦行个礼,照旧往后院里去。 内院娘儿们席上倒是融洽许多,有凤姐巧嘴逗趣,不时就是一阵哄笑。 如此宴罢,又将梨香院给薛姨妈做了处所,两家人常常走动,王夫人姊妹两个倒是比从前更亲热了。 只是宝钗性子庄重,又要备选,不大与姑娘们玩闹,情分也就浅薄些,倒是下人们爱她素性大方,言语里多有称赞。 这一日悟空从族学里回来,照旧去找黛玉,却不料黛玉去了寡嫂李纨处,正要去寻,却脚下踏空,晃悠悠仿似被什么吸了一下。 这倒稀奇。月老儿这红绳搓了紧箍,虽封住他大半神通,到底也不是什么精怪都敢到大圣爷爷跟前放肆。 悟空起了兴致,便由着那古怪力道牵引,魂魄离体时还不忘指挥肉身回房睡觉。 他倒是也不怕倒在地上吓着贾家人,只恐林妹妹担心罢了。 飘飘荡荡间,瞧见“太虚幻境”的匾额,悟空嘴里啧啧两句,心里已知晓缘由。他冷眼瞧着,果然见一个散仙施了迷障,踏着云彩一路高歌而来。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这就是此际主事警幻仙姑了。 原先冬日里,有一回宁国府办梅花宴,特请贾母她们过去吃席,就已经是意在“贾宝玉”,只是被悟空看出端倪,不肯跟老太太同去。 之后他久不见警幻动作,还当她看破了自己身份,不敢再冒犯,却原来并不曾死心,仍要讨苦头吃。 警幻仙子做了偌大的排场,却不见“贾宝玉”被折服,心里存了气,便也不与他客气,嘴里斥道:“痴儿!你祖上宁荣二公功名奕世,无奈运数将尽,子孙之中,唯有你尚算聪明灵慧,他二人托我规引你入正道,还不速速与我来!” 离了人间,悟空哪还有什么顾虑,听那小仙自命不凡,便把耳中久不动用的金箍棒唤来。 警幻说完话,既不见“贾宝玉”惶恐告罪,也不闻脚步跟随,两条柳眉不由倒竖起来。 正要回身教训那愚钝纨绔,入目却见一根两头金箍、中间一段乌铁的棍子,正虎虎生风朝她打来。 这一棍分明满是凶煞之气,却又隐隐可见佛光翻腾,警幻仙子抵抗不得,眼见就要魂飞魄散,天边蓦然飞来一根耙子,正击在棍上。 如意金箍棒本就是神兵,那耙子也不遑多让,两物相击,单是喧腾起的气浪已将警幻震出离恨天。 她舍了一身法宝,才堪堪保得残命,忆及方才在棍上看到的那行“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吓的毛骨竦然。 悟空也不理会警幻死活,只朝浮云上喝道:“你这呆子,还不肯露面!” 他话甫落,云彩里走出一个模样精致的黑胖汉子,肩扛上宝沁金钯,身披斑斓袈裟,脸上笑的谄媚。 悟空故作生气样子,偏头也不看他,“须得变作猪模样。” 那汉子无法,依言变化出个猪脑袋,长嘴大耳朵,脑后还有一溜鬃毛。 悟空这才满意,收了金箍棒又塞进耳里,问道:“你不在天河浪荡,找故人叙旧,跑来找我做甚?” 猪八戒把袈裟一扯,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袍子立刻散开,露出里头千丝万缕的红绳。 “这不是闲来无事,听月老说了大师兄的事,便来做个支援。” 悟空不信他嘴里鬼话,只道:“你若真无事可忙,蟾宫里的嫦娥正缺个说话的贴心人。若是不敢去,就和老沙去各处讲经论法,或是往海底龙宫坑蒙拐骗,只少来我这里多事。” 八戒见他说的认真,心底却是一惊:“你与她有那前情,此番也是偿还因果,待她劫满做了正仙,已差不多可抵消了。” 若是还的多了,到时又怎么收场? 西行路上朝夕相处,虽吵吵嚷嚷各有嫌隙,到底情分不假、默契尤深。八戒心中顾虑,悟空焉能不知? 只是绛珠与他原本就有盟约,是他背诺在先,又累她受灾殃,如今前尘往事已记起,旁的事便顾不得了。 八戒只听月老说了经过,毕竟不是当事者,哪里知道千年万年的相伴抚慰,是怎样的感情。 他无意多做解释,只道:“我有分寸。” 八戒心知劝不得,只得从长计议。 荣国府里,宝玉自散学回来就倒头睡下,也不找林姑娘说话,也不与姐妹们玩笑。房里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虽难免忧心,却没一个敢上前探问。 晴雯到底记着宝玉找来平儿的绝情举动,拉着秋纹麝月就走:“那命根子通灵宝玉仍好好挂在脖子上,便没有什么病痛。应是学堂里先生说了他,或是和旁人拌了嘴,心里有气不痛快,无须理会。” 一时屋里只剩下袭人,她凑近榻边,瞧着宝玉酣睡的俊俏容颜,眼眶一红,拿帕子轻轻捂住。 他们也算是自小的情分,宝玉从来温柔小意,待她尊重依赖,如何就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他就是恼她们伺候不当、拌嘴吵嚷,关起门来怎么训诫不成?偏要叫了平儿和鸳鸯,闹到外头来,将她们的体面糟践一空? 想到二奶奶的训斥和平儿鸳鸯的失望眼神,袭人只觉得这么多年的付出全被宝玉辜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袭人垂眸细思,仿佛是林姑娘来,宝玉丢玉开始的。也是自那以后,宝玉除了林姑娘,待旁的姐妹都淡了。 这满府的丫鬟小姐,宝玉从前都是一样爱护一样亲近,如今也分了亲疏,除了“林妹妹”,别人一概看不见。 马道婆的脸在脑海浮现,袭人眨眨眼睛,心底满是困苦犹疑。 悟空魂归肉身,一睁眼瞧袭人挨在身畔,不由皱起眉头:“不是说过不用近身伺候,你出去吧。” 袭人见他醒了,刚要撑个笑脸,却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问道:“你就把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丢开了?我竟是哪里做了错事,让你恼到这个地步?” 悟空教她问的一愣。 贾宝玉与她有什么情分?就因为她从小被买进来,由老太太赐给贾宝玉?还是她忠心赤胆,像宁国府那个为主子舍命的焦大? 不过神瑛侍者那副多情种子的做派,说不得给她什么许诺,悟空闹不清,也不好辩驳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我这里如今改了规矩,你若是待不下去,我去回老太太,还了你卖身契据,再奉送一封安家银子,你自出府去吧。” 袭人如遭雷击,呆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6章 袭人如何也不肯出府回爷娘身边过活,对着悟空一边流泪一边磕头。 “我既来了这府里,是生是死都要在这里,他们卖了我,我又何必回去。二爷用的不顺心,任凭二爷打骂,奴婢绝无怨言!” 袭人想到宝玉从前那些姐姐妹妹一辈子在一处的痴话,哭得不能自已。 悟空让她闹的心烦,只好摆手作罢。 她自己不要自由身,非要做奴做婢给人使唤,自然随她自己,只要往后别来叫屈就成。 袭人原本是宝玉房里第一得意人,挤走了媚人不说,把晴雯麝月几个也逼得倒退一射之地。如今她灰了心,沉寂下来,那边抱团的三个倒生了嫌隙。 原本见袭人站在前头,她们还能有些同仇敌忾的心思,如今各自争名夺利起来,自己倒窝里反了。 她们好歹才吃了教训,不敢闹的太过,悟空也就懒得去管,由着她们乌眼鸡似的斗。 她们斗起来,也就没心思在他眼前晃荡殷勤,教他乐得自在。 这一日悟空不用去上学,早早在外头街上、铺子里搜罗了许多古怪玩物,统统堆在一处,专等黛玉四处请过安,来他这里玩耍。 一时黛玉来了,见到他还轻轻嗔了一句:“大嫂子要留姐妹们说话,偏我要回来,显得轻狂不知礼。” 悟空把人拉过来坐在身旁,闻言只是笑:“不若我去把大嫂子她们都请来,也热闹许多。” 这寡嫂李纨,乃是贾珠之妻,如今青春守寡,一心只教养儿子贾兰、间或陪伴小姑做些针线、教授女德。 悟空到时,见她带着迎春几人闷头描花样子,就知道黛玉那番话实际是搬救兵来了。 “大嫂子,今日学里放假,我外头寻了不少小玩意,嫂子不妨让兰儿和诸位姐妹一道去我那处聚聚。” 李纨见他如此,也不好扫兴,便把花样子都收了,又去书房把摹字的贾兰叫来:“二叔叫你去玩,字等晚间再写。” 姊妹们对视一眼,高高兴兴地往宝玉房里走。 那头宝钗无声无息病了,王夫人不见她来请安,便带着金钏儿去梨香院瞧她。正和薛姨妈闲话些人情家务,就听得宝钗房里有周瑞家的说话。 “谁在那里?” 那头揭帘走来一个体面仆妇,正是周瑞家的不假:“才从二奶奶那处来,见太太和姨太太说话,不好惊扰,便看看宝姑娘。” 王夫人问:“凤丫头那里,已打发了?” 周瑞家的知道这是问刘姥姥,便道:“给了二十两银子,如今已出府去了。” 这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祖上也煊赫过,曾和王夫人她们这一支连过宗,算作一门亲戚。那狗儿家计艰难,在家里与媳妇吃酒闹气,刘姥姥看不过女儿委屈,这才往荣国府里寻王夫人,企盼得些银两度日。 王夫人没空见她,就命周瑞家的领去给凤姐打发。 薛姨妈听她们说完家事,把周瑞家的叫住,又喊道:“香菱,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有个人脆声应了,周瑞家的抬眼去看,见是个身量单薄的小丫头,模样有些像东府蓉大奶奶秦氏,暗道原来她就是那个惹的薛蟠打死人命的女子。 香菱抱了匣子来,薛姨妈拿过打开,那匣子里放着十二支堆纱花,都是宫里做的新鲜花样子。 王夫人便摆手:“留着给宝丫头戴吧,想着她们做什么?” 薛姨妈不应,让周瑞家的给三位姑娘并林黛玉每人两支,再给凤姐四支。 嘱咐完东西分配,薛姨妈这才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 王夫人听了,又在这上头和薛姨妈扯起闲篇。 周瑞家的领了差事,想着日头大,便先就近把自家三位姑娘的送了,再往凤姐房里去。 先前贾母说起孙女们太多,挤在一处不大方便,除了宝玉黛玉两个,三春都移到了王夫人后头三间抱厦里住。周瑞家的抱着花匣子,便先往那抱厦里去,谁知三位姑娘都不在家,问小丫头,只说去了大奶奶那里。 李纨寡居,这宫花颜色鲜艳,哪里好往她那里去?且姑娘们都有东西,偏她没有,如今巴巴往她那里去,不是给她没脸嘛。 没法子,周瑞家的只好先往凤姐处去,不料贾琏在家,夫妻俩青天白日瞎胡闹,哪顾得上什么花儿朵儿。 好歹留了四支,她抬头看看艳阳,叹气着往贾母那里走。 黛玉正看着探春解九连环,一旁迎春惜春两个摆弄鲁班锁,忽然贾兰凑她面前,含着羞怯问道:“林姑姑,你头上戴的什么花儿?” 黛玉抬手把那纱花取下来,递到贾兰面前给他细看,口里道:“这是你宝二叔外头寻的。兰儿若是喜欢,让雪雁去我房里给你取新的。这支姑姑上了头,不好给你玩。” 她还在守孝,总归避讳些好。 贾兰轻轻红了脸,瞧着那几可乱真的玉簪花,略略有些局促:“并不是拿来玩的,只是看这头花素净,想给母亲讨一支。” 黛玉想起槁木死灰般的大嫂子,也是一叹,见贾兰小小年纪已知道孝顺母亲,便把雪雁喊来,小声道:“我那台子上的纱花,挑几朵稳重素净的颜色,给大嫂子送去。” 雪雁总领她房中事,闻言立刻就知道是宝二爷送的那些花,便低声应了,回房就将东西挑拣出来,亲自给李纨送去。 周瑞家的正好到了黛玉门前,她抬手擦擦脸上汗迹,心里生股无名邪火。 她方才遇着自己女儿,说是女婿冷子兴因卖古董和人打了官司,被告到衙门里,要押解还乡去了。 这事倒也容易,只求求凤姐,便是一句话的事儿。但她一大早就各种事忙,又是刘姥姥,又是女婿不顺,如今来给姨太太送个宫花,也被这大日头毒晒一番,怎能不气。 雪雁老远瞧着周瑞家的,忙快步上来见礼。周瑞家的便问:“林姑娘在哪里?” 她带着气,话就说的硬了。雪雁听着不像样子,想着她是王夫人的陪房,自家姑娘毕竟客居于此,却不好跟她吵嚷,只答道:“我们姑娘在宝二爷屋里。” 周瑞家的只得再往宝玉处走。好歹他们两人住的近,也不需走太久,进了房里,瞧着自家三个姑娘也在,心里一迭声叫悔。 听得是送花,探春先捧场道:“怎么不留给宝姐姐,薛姨妈总这么客气。” 周瑞家的牵强笑笑,“姨太太说是宝姑娘素净,不大戴这些。” 惜春听了就有些不乐意,小声与黛玉嘀咕:“偏她不爱的拿来给我们,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黛玉摸她小肚子,把人挠得直哼哼:“你不是才说要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到时光溜溜的,也没处戴呢。” 探春见周瑞家的尴尬,便伸手把匣子接过来,见里面放了八支,于是对她说道:“一人两支,我们自己挑着戴吧。周妈妈一路辛苦,且去歇歇脚、喝杯茶。” 悟空见那纱花个个鲜艳夺目,与黛玉很不相宜,怕她多心伤感,便凑到她耳边道:“这个没有我送你的好,咱们不要她的戴。” 黛玉这才看到那宫花颜色,见他在意,自己反而不觉如何:“姨妈一片心意,总不好拂了情面。我不能戴,紫鹃她们总能拿着新鲜新鲜。” 她自来不是在意外物的性子,薛姨妈给贾家姑娘送花,并不曾漏下自己,黛玉自觉受了尊重,怎好再轻狂起来。 悟空见她这样说,稍稍放下心,却又听黛玉取笑他道:“况且这都是宫里出来的纱花,姨妈家因是皇商才能得了,你怎么空口白牙非说不如你的?” 悟空与她插科打诨,暗想道:“人间的皇帝老儿有什么金贵?俺老孙送你的还是天上仙娥亲制的呢,也没见你多稀罕,被那贾兰小儿一讨,转手就送了几支出去。” 姑娘们各自挑了花,命丫鬟们收了,照旧玩闹嬉笑,只余贾兰独坐一边,盯着手里的蝈蝈笼子发呆。 到了晚间,李纨坐在书房里绣鞋面子,陪贾兰临摹字帖,见他总不能静下心来,便把儿子拉到面前。 “兰儿,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在二叔那里玩的累了?” 贾兰低着头,嗫嚅道:“并不曾累。” 李纨想一想,猜测道:“那是你问林姑姑讨头花,旁人笑话你了?” 贾兰怕她多想,忙道:“林姑姑只跟雪雁姐姐说了,旁人不知道的。” 李纨轻轻一叹,把他揽入怀中,“什么头花衣裳的,母亲都不在意,只要兰儿出息……” 贾兰埋在她衣裳里,轻轻应一声,小声道:“我不喜欢太太,也不喜欢老爷。” 李纨一惊,忙四处看看,“你怎么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贾兰倔强不肯服软,红着眼睛道:“母亲为父亲守孝,他们反嫌母亲晦气,连朵花都不肯给!林姑姑也守孝,虽给了她,却又那么鲜艳喜庆,可见这府里,都不喜欢缅怀旧人!” 李纨扬手就想打他,看着儿子的脸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只能抱着他小声啜泣起来。 “其实我们母子的日子已很不错,月例银子比旁人都多,老太太也怜惜咱们……”李纨闷闷哭完,仍要跟他讲道理,“老爷太太是你亲祖父母,可不能存了不孝的念头。” 贾兰抿着嘴由她说教,心里打定主意要带母亲离了这里,便道:“孩儿知道错了,往后再不说这话。” 他又回到书桌前,一笔一划临摹大家风骨,看得李纨眼睛一热,捂着帕子转身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7章 这一日凤姐来回王夫人,说道东府尤氏邀她逛园子。 王夫人怜她终日忙乱,见她们妯娌关系亲近,立刻就应允了。 到了宁国府,才知道这宴是为了贾蓉之妻秦氏。 秦氏娘家弟弟秦钟,因父亲无力供读,欲把他寄在贾家族学中。秦氏虽与凤姐私交甚好,到底年轻面皮薄,这才央求婆母尤氏下帖请了人来。 凤姐有意成全,也想卖弄自己本事,当即让贾蓉领了秦钟来见。 那小后生与宝玉年纪仿佛,只是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 凤姐便道:“倒把我们府里宝玉比下去了。” 宝玉是老太太心头肉,这话秦氏万万不敢应下,“寒儒薄宦之家,哪好与宝玉比较,婶子快住了口,没得羞煞我们姐弟。” 凤姐回来荣府,先去与老太太说了秦钟之事。贾母想着宝玉每日上学也孤单,又听凤姐把人夸的天花乱坠,当即把悟空叫来。 悟空对此无可无不可。反正这学堂他也不常去,去了就留肉身枯坐。 倒是家里姐妹们,听说有个比宝玉还俊俏的小哥儿与他每日上学,把悟空围着奚落一遍。 “如今容貌已比下去了,若是功课也不及,这可如何是好?” 探春几个笑在一处,悟空想想贾政,也颇觉头疼。 他是个天生地养、石头里蹦出的,无父无母不晓得什么骨肉血亲。 贾老太太是黛玉外祖母,又一心维护怜惜她,悟空给贾母三分颜面,自觉也是应当应分;那王夫人呢,虽看着也待“宝玉”好,到底比着老太太差一点,和黛玉也有嫌隙,寻常他很不想搭理。 轮到这贾政,悟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有时他好好从后院出来,或是出门去买些小玩意,但凡遇见了这老头子,没有一次不是兜头就骂。 明明是个读书人,张嘴闭嘴就是“畜牲”,悟空想着前头死了那个贾珠,才宽宏大度不与他计较。 转眼到了冬日,学堂里忽的打闹起来。悟空瞧着天上飞的砚台毛笔,再看看地上撕撸衣裳头发的各学生,正看的兴起,那头伺候他的小厮们怕碰着他,都来拉架,谁知拉着拉着全都参与进去。 “好小子,咱们今日能早点散学回府了。” 贾兰被悟空提溜着出了学堂,疑心自己推波助澜煽风点火被他看了出来,只好喏喏跟着,也不敢说话。 他们二人早早回府,正巧被贾政看见,立刻把人押到书房责问。 “你做叔叔的,自己不学,还教唆着他也逃课!” 悟空听着贾政又是一长串的“畜牲”“混账”,也不解释,略算算时间,果然不过半柱香,老太太派人来请二老爷了。 贾兰每日读书都很刻苦,贾政虽不大问他,但说起还是夸的多,从没见过这骂人的阵仗。等在老太太那里见了母亲,才从怔愣中清醒,忙把学里打架的事情和众人说了。 贾母原本也当宝玉带着贾兰逃学,听说二老爷把人带去书房,觉得也该让他们吃些教训,这才迟了一刻再派人救场。如今听贾兰说了实情,恨不能抡起拐棍抽贾政几下。 “你为官也几十年的人,怎么不知道先问问,竟要冤死我的宝玉?” 贾政没料到还有内情,讪讪道:“他自己不说……” 如此闹了一通,悟空看着被老太太喷的面目全非的贾政,暗道:你也有今日。 等学堂的事问出结果,竟是薛蟠引诱贫寒学子们做些下作事,他们几个争风吃醋才闹起来的。这里头牵扯着东府的秦钟,王夫人不好让薛姨妈失了颜面,只好亲去和尤氏说话。 也不知说了什么,只听说东府蓉大奶奶病了,薛蟠此后再不去族学,又退了许多打架的小童,才堪堪算把此事平息。 薛姨妈因为薛蟠混账,宝钗小选的事情不知怎么也没了声息,加之生意一年不似一年,日夜长吁短叹间,竟病了一场。 王子腾去年就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在外查边,凤姐之父王子胜又远在金陵,京里只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两个,王夫人不忍妹妹忧烦,只好日日前去探望。 宝钗侍奉母疾,很是细心周到,王夫人看在眼里,便挑没人时与薛姨妈道:“我只宝玉一个孽障,长到如今还没个稳重模样,宝丫头端正庄重,我瞧着很是喜欢。” 薛姨妈听闻她有意,思量自家已渐渐见了颓势,女儿小选也没了消息,说不得正是老天安排,把她的终身落在了这府里。 只是她想起素日宝玉待宝钗并不热切,又有那同住在老太太院里的林姑娘,心下踌躇不决。 “姐姐,我已不指望蟠儿成器,余生便全靠着宝丫头过日子。”薛姨妈拿帕子沾沾眼角,对王夫人说道:“你们公爵人家,我们本不敢高攀。只如今你对我开口,我心里自然千肯万肯,可老太太那头,姐姐怎么做的了主?” 贾母对两个玉儿什么打算,王夫人略略有些猜测,听了薛姨妈提起,也叹息一声。 她们姐妹说话,王夫人也不顾忌太多,与她道:“我们老爷不承爵,因为大老爷和那府里敬大伯招了忌讳,老太太为保全府里,才把荣禧堂给了二房。虽暂这样住着,往后如何还不好说……” 薛姨妈想到老太太对宝玉的看重,心头一跳。 “林丫头因着她母亲亡故,老太太多有怜惜,可扬州还有一个林如海,又怎么能教老太太做主?” 薛姨妈一想也觉如此,便听王夫人往下说:“宝丫头品貌都是上好的,又会管家事,我与你又有层血亲,难道会磋磨她不成?” 薛姨妈心下感动,拉着王夫人的手道:“宝丫头交给你们府里,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姐姐若真有意,我晚间便和宝丫头说了,让她待宝玉亲和些。” 宝钗平日太过端庄,比起林丫头风流灵巧的模样,确实不大讨年轻哥儿喜欢。 两姊妹说定,薛姨妈自觉去了一桩心事,病就慢慢好了。 那头悟空正与黛玉抄经,王夫人的打算一概不知。 那窗下白雪纷纷,衬着窗里的黛玉便真宛若一尊玉像。悟空看的定住,黛玉转头来瞧见了,便在他手上打一下,“静心。” “心不静也能写。”悟空嘿嘿一笑,手上飞快写下一段佛偈。 黛玉看一眼他的字,见果然隐隐透出禅意,不由轻笑:“怪不得紫鹃说,你从前每犯痴病,必要说出家去做和尚,原来真有两分慧根。” “那都是多早前的事情了?”悟空想到不知在哪里托生的神瑛侍者,轻轻哼一声:“做和尚无趣得很,我可不做。” “瞧你说的,倒像是真做过一般。”黛玉摇摇头,“成日里信口胡说,不知道有几句真话。” 悟空见她低头专心抄经,不再与自己说话,只能暗自嘀咕:不但做过,如今还成了佛,只是你必不可能信罢了。 两人抄到掌灯时分,贾母那头要传晚膳才罢手。悟空运气与手,轻轻为黛玉揉手腕子,见她神情稍缓,才道:“今日抄了这些卷,可以歇息几日了。” 黛玉正瞧着紫鹃雪雁整理,闻言垂下眼帘,“我抄这些,母亲能受用到吗……” “能。” 黛玉睫毛微颤,瞧着那笃定的少年人,眼眶轻轻一湿。 “好妹妹,你一哭,我心里也酸酸的。”他摇摇黛玉手臂,张嘴就是一通保证:“姑妈此刻说不得已位列仙班,再不受轮回之苦,正在天上看着你呢。” 黛玉擦擦眼泪,对他呸一声:“这也是能胡说的?” 好歹是不哭了,悟空也不在意,只会围着她傻笑:“那我再也不胡说了。” 黛玉嗔他一眼,由着紫鹃为自己穿了大衣裳,见他还傻站那里,便道:“你就算不喜欢她们伺候,四时衣裳总要准备,外头那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添衣?” “并不觉得冷。”悟空刚出口,见她横来一眼,便悻悻住了口,“那妹妹稍等我一等,我去穿了衣裳就来。” 眼见着人跑出去,也不知道披件蓑衣,黛玉追了两步,揭开帘子已没有人影。 “在雪里跌一跤才好呢!”她放下帘子,久久才憋出一句话。 紫鹃听了,便和雪雁一处偷笑。 悟空匆匆回了自己院子,火急火燎地让找衣裳,袭人在柜子里翻一翻,翻出一件孔雀裘。 “这里线仿佛是松脱了,还要拿针线缝几下才好穿出去。” 晴雯借着袭人手里看一眼,见是松了一处,正要拿了针线来,悟空却一把将那孔雀裘夺过,胡乱穿在身上。 “晚上回来再补不迟。” 他哪有那闲工夫等补衣裳,万一黛玉等的久了,自己去上房了可怎么办? 晴雯本就擅长针线上的活计,老太太特意让她给宝玉管衣裳的。本以为有机会一展身手,谁料那人这就跑出门去了,她心里恼火,便嚷道:“一日日也不着家,竟要住在那院子里去了!” 袭人只当没听见,由着晴雯几个发牢骚。 黛玉在门口等着,见他又是雪里急奔,忙抬脚出去:“咱们慢慢走着去。” 悟空这才住脚,拉着黛玉在雪里缓缓散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8章 这一年冬天,不知为何竟连着落了好几场大雪。 黛玉夜里辗转,听着簌簌的雪声,终究还是起身推开窗棂。 雪雁守着夜,就睡在她外间,听到动静忙忙披衣起来,“姑娘仔细着了凉。” 黛玉由着她拿来大毛衣裳,伸手对着外头掬了一捧雪花,转身倾倒在砚池里。 “姑娘!”雪雁才给她系好系带,又赶紧拿来铜篆手炉,嘴里嗔怪道:“好容易如今身子好了,做什么又糟践起来。” 黛玉微微一笑:“我何尝作践呢?只是连日大雪,压得四处白茫茫一片,些许花儿都看不见,凌寒傲骨全被生生遮个干净,便只好赏赏雪花了。” “宝二爷不是说,这雪还要下个好几日嘛!况且年年冬天都常见的,哪里就稀罕的‘秉烛夜看’了?白日里瞧瞧便罢了。”雪雁自小伺候着黛玉,知晓她身子骨孱弱,如今虽瞧着一年比一年好了,到底不放心。 黛玉看着伏在砚池里,渐渐渲染上墨色的白雪,轻轻呵一口气,“草木之花五出,独雪花六出。这是极阴之数,还不够稀罕?” 雪雁正要驳她,见黛玉立在窗下,身上裹着青色的裘衣,一张小脸挨着细细的白色风毛,身后水缎似的乌发长长垂在腰间,不言不语就有一股天生的嶙峋风骨。 她顿一顿,转而道:“从前在家时,每年冬日老爷太太都要出城赏雪呢。” 那时老爷总要在大雪里诵读《南华·秋水篇》,夫人便采几瓮梅上浮雪,好酬他“嚼梅咽雪”的雅意。 可惜神仙眷侣终不久…… 黛玉睫毛轻垂,为雪雁拉拉衣襟,“夜里寒凉,今日便与我一起睡。” “屋里烧着地龙,并不冷的。”雪雁自己晓得自己,睡觉从来没有一刻老实,踢了被子也是常有的事情。若是连累姑娘着凉,那就是大罪过了。 黛玉执意拉了人上榻,轻轻把她环住:“在家时不是常常如此吗……” 雪雁便住了口,安心哄姑娘入眠。 天亮时紫鹃来交接,看雪雁青着眼睛从姑娘床上下来,便打趣她:“可是一夜都不敢睡熟?” 雪雁掩嘴打个哈欠,鼓着脸道:“你是知道我的,睡觉从来爱折腾。这不是姑娘想家了,我不好拂她意……” 紫鹃一愣,把人拉到一旁,“姑娘好端端怎么想家了,林大人不是常常与姑娘通信吗?” 飞琼儿也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但凡姑娘写了东西,它总能把信送到。有时姑娘来了诗兴,随手涂抹几首小律,它在笼子里瞧见了,只当是往扬州去的,便来了精神扑棱起来,像是心里很乐意为姑娘跑腿似的。 为这,满院子的丫头们把它稀罕的不行,日也喂夜也喂,原本好好一只神气俊俏的白鸽子,硬生生吃得臃肿迟钝起来,看起来呆呆滞滞的,也不灵气了。 “见信哪里比得上见人。姑娘少小离家,思乡不是常事吗?”雪雁心里有些疑惑,总觉得紫鹃很怕姑娘想家似的。 那头黛玉醒了,两个丫鬟忙来伺候,这话也就断了不再提起。 到了午间,鸳鸯提着一篮桃子往黛玉院子来。 悟空正闹着黛玉不让她写字,见了鸳鸯,忙把黛玉拉过去:“闻着是桃子味呢。” 黛玉不信,“这时节哪来的桃子?” 鸳鸯便笑着把盖在上头的棉布揭开,“哎呦呦,宝玉好灵的鼻子!” 黛玉奇道:“这飞雪的天,哪里得的桃子?” “不是飞雪天,这桃子也不值当我巴巴给姑娘送来了。” 鸳鸯把篮子递给紫鹃,拉着黛玉往椅子上一送:“府里有处庄子,因着温泉的缘故,总能反时令出些瓜儿果子。原都是往交好的各王府里送的,今次出的多,老太太想着林姑娘,忙赶着我送来。” 黛玉听了便有些不安:“家里长辈嫂子们都在,我一个小辈哪好用这些?” 悟空兴冲冲洗了桃子,驳道:“那庄子是老太太的,她既给了你,你就吃得。” “我瞧着是你馋了。”黛玉横他一眼,却不再推托了。 外祖母想着她,让鸳鸯送了来,难不成她还能让鸳鸯再提回去。 雪雁找了银刀来把桃子切成小块,又有五六根签子摆在盘中,由紫鹃端着放到黛玉近前。 黛玉见悟空眼巴巴瞅着自己,便有些哭笑不得:“谁不许你吃了不成?” 她说完就不再管他,转而跟鸳鸯问起贾母身体。 悟空捻着吃了一块,酸酸涩涩不算好吃,想着黛玉不爱吃酸,又让紫鹃取些蜂蜜来。 鸳鸯看尽了他的动作,笑着和黛玉说完话,便道:“老太太歇晌,我还要回去瞧着,就不久留了。” 紫鹃出门去送鸳鸯,黛玉便问悟空:“往年冬天也给你送过桃子?” 悟空想想,至少去年冬天并没有送过,便答:“不曾。” 黛玉心底微觉纳罕。 那头鸳鸯与紫鹃说了几句话,快步回老太太屋里。见她已醒了,忙递上热茶。 “你去时,林丫头在做什么?” 鸳鸯伺候着贾母穿衣裳,答道:“林姑娘在给姑太太抄经呢。我去时宝玉也在,怕林姑娘寒了腕子,闹着不肯让她抄。” 贾母略顿了顿,才道:“她是个纯孝的孩子。” 转而又问:“宝玉见单给妹妹送东西,吃醋不曾?” 鸳鸯便是一笑:“宝二爷瞧着比从前稳重多了,哪里能为这个闹脾气。” “他在我这里素来是头一个、独一份,不过是怕他转不过弯来生闷气。”贾母也觉问的好笑,摇摇头:“他和林丫头好,才不计较这些,若是换了探丫头几个,你且看他恼不恼呢。” 鸳鸯道:“宝玉哪里是眼皮子这样浅的?他若真如此,也不值当老太太看重了。” 贾母听着舒心,却幽幽叹了口气:“宝玉什么都好,就是老子娘糊涂些。” 鸳鸯不敢搭话茬,只听贾母问道:“二太太还总往梨香院去?” “常常与薛姨太太说话。” 贾母便轻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长辈间的暗流汹涌,黛玉一概不知,她只托腮瞧着悟空吃桃子,间或取笑他:“你房里那些吃食不用,偏就爱这桃儿不成,竟是个猴子托生的。” 悟空咀嚼的动作一顿,朝黛玉试探道:“猴儿如何,不喜欢?” 黛玉见他睁着清凌凌一双眼睛凑在自己面前,不知为何竟有些脸热。 “什么如何不如何的。”她把人一推,站起来就要去开窗子:“老祖宗往常都说凤姐姐是猴儿变的,竟漏了你呢。” 悟空便有些食不知味,心底委屈起来:“猴儿也不都毛毛躁躁,那戏文里头,不是还有……还有……” 雪雁在一旁听他迟迟不说,只当他是忘了,便脆生生道:“还有闹天宫的孙大圣!” “大圣?”黛玉回过头来,把悟空好生打量一遍。 悟空见黛玉朝自己看来,突然觉得有些窘迫,脸上不知几时竟滚烫起来。 他屁股像长了钉子,半刻也坐不住,忙把手里签子抛了,匆匆道:“我回去歇觉去了!”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儿。 黛玉和雪雁对视一眼,想不通这是怎么了,却突然听外头小丫头惊叫:“宝二爷!” 黛玉忙从窗里往外瞧,见那穿着大红袍子的公子从雪里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院外去。 “倒真成了个泼皮猴子了。”她啐一口,又有些忍俊不禁。 又下了两日雪,黛玉和悟空一道去给老太太请安,姐妹们坐在一处正闲聊,突然外头报:“宝姑娘来了。” 贾母让请了进来,见宝钗穿着大红衣裳,便把人拉过来细瞧:“你难得打扮得这样鲜艳。” 宝钗微微一笑,道:“将要到年下了,便穿的喜庆些。” “这才是你们小姑娘的打扮呢。”贾母拍拍她的手,让人落了座,又问:“姨太太这一向可好?” “妈妈都好,只是年底家里事多,抽不得空给老祖宗请安,便让我给老祖宗告个恼,忙完这一阵就来陪老太太摸骨牌。” 宝钗态度落落大方,应对也得体,贾母听着满意,便道:“姨太太只管忙便是,何必还惦记我这个老婆子。倒是你,无事时多来这边走动走动,好与姐妹们玩笑说话。” 宝钗应下,便和迎春说起家常话。 迎春性子温柔,和宝钗倒也能说到一处,加上探春在一旁搭话,倒也和谐融洽。 “老祖宗给你的桃子,怎么都差紫鹃送给我了?”悟空不管旁人,只顾着压嗓子和黛玉说小话。 黛玉掩着唇,轻轻笑道:“我那不是见你在我院子里摔了跤,替那些积雪给宝二爷赔不是。” 悟空讪讪道:“跑得急了,这才没看清脚下。” 黛玉素来雅致,又怜惜小丫头们冬日除雪,便只让扫出几条供人出入的行道,旁的一概随它堆着。悟空那日心里害臊,只知道闷头跑,这才脚滑跌了一跤。 “总这样风风火火的,跌一跤吃了教训,往后便改了吧。”黛玉想着那一跤不知摔的狠不狠,也不取笑他了。 悟空笑着“嗯”一声,把话应下。 宝钗看他们说的热闹,含笑问:“宝兄弟今日怎么没去上学?” 悟空脸一垮,还是黛玉替他答道:“这几日雪太大,族学里便放了假。” “那倒是能自己温习书本了。” 三春听着都偷笑不止,还是探春道:“宝姐姐可快别劝他了,若不是平日里老爷看得紧,他哪里肯去上学。” 宝钗往常也听王夫人说起,心里有了底,便不再说这个,找了话头与姐妹们说起来京时的见闻。 悟空见黛玉听得入神,也不好再寻她说话,自己闷头想着,怎么把这个上学的苦差事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9章 悟空想着要逃了读书的苦差,便自己琢磨了好几日。 到了人间,便不好总使神通。他自己无所谓,却怕来日算在绛珠头上,少不得要细心筹谋一二。 这贾府虽看着也是煊赫勋爵人家,但瞧着上空禄气,离破败也不过几年光景。 悟空想想满头银发的史老太君,又叹了口气。 老太太这一辈子,虽心机手段多,待他们这些小辈倒是真心实意。黛玉又一心孺慕,若是让她见了外祖母落难,心里必然会难受。 总要想个法子解了贾家的危局。 做官总有些不耐烦,不做官又没有权势…… 他这里想的头秃,便有些闷闷不乐。黛玉与姐妹们说完话,转头见着了,还当他是坐久了难受,便小声说道:“可是伤处疼了?要不回了老祖宗,回房里躺着吧。” 悟空摔这一跤,实在太过丢脸,听她又提起,便是脸上一红,“哪里跌那么重了,竟要躺着不能动不成?” 黛玉知道他心里羞臊,便不在这上面纠缠,换了话头来说:“飞琼儿如今越发胖了,也不知还能不能飞的动。” “它吃的未免太多了。”说起那只鸽子,悟空就有些不忿:“你该多让它在风雪里飞飞,减去一身肥肉。” 黛玉横他一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旁的鸟儿都过冬去了,独它还要受我差使,总要给它住的暖暖的、吃的饱饱的才好。” 悟空原想说,受了她的差遣,是那鸽子精修来的福分,但心知若说出口,黛玉必要堵他。到时候两人拌起嘴来,若是宝钗回去和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再告诉王夫人,不知道又要背地里怎么说黛玉小气性。 他便住了口,问起林如海:“姑丈这一向身体可好?” 黛玉道:“信里哪会说不好的话。” 自弟弟去后,母亲伤心病逝,父亲便仿佛有些灰心断念。从她登舟上京以来,每日惴惴不安,生怕扬州传来消息:“巡盐御史林如海,任上亡故了……” 悟空早去扬州看过,也替林如海解了沉疴,只是这话不能与黛玉明说,只好道:“妹妹从前也说身子弱,如今不是连个风寒都没有?林姑父说不得也同妹妹一样,渐渐都好了。” 黛玉只当他是安慰自己,却也愿意往好处想,便不再想那烦愁,与他翻些旧话说笑。 宝钗留心他们那处,见黛玉神情一时好一时歹,又常听府里丫鬟婆子说林姑娘目无下尘,便有些信了。 想起母亲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宝钗轻叹口气,却也无可奈何。 原还指望进宫里搏个前程,可惜也没了音信,恐怕真是命中注定。 宝钗抬手摸摸衣内戴着的金锁,再幽幽瞧一眼与黛玉说话的悟空,垂下睫毛思量起来。 转眼到了冬至,荣府里开家宴。外头贾赦贾政几个爷们喝酒吃菜,后院里娘儿们倒请了小班子唱戏。 薛姨妈因举家在此,贾母也邀了她们来。薛蟠在外间受贾政教训,也算分了悟空一点火力,贾母乐得如此,连请安都不让悟空去了。 凤姐四处周全,又帮着贾母夹了几道菜,眼见席上气氛正热,贾母便道:“你们都坐下,今日不必伺候了。” 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凤姐依言入座,听着屏风外咿呀咿呀的唱腔,觥筹交错间说着各种吉祥话和贾母凑趣。 悟空和黛玉对面坐着,说不了悄悄话就有些不高兴。 宝钗见他如此,便道:“宝兄弟,难得今日外头星辰好,不若宴罢去拜拜琯朗星?” 悟空一愣,想了许久才想到琯朗星君是个什么模样。 琯朗星在始影星南,凡间男子冬至夜拜琯朗星,求好智慧;女子夏至夜拜始影星,得好颜色。 他想罢,见宝钗还笑吟吟瞧他,自觉已聪明绝顶,便摆摆手:“我不大信这个,还是罢了。” 来年夏至倒是能与黛玉说笑一番。 那头贾母与凤姐说话,正被她逗得开怀,忽听宁府尤氏送了节仪。 想到秦可卿,贾母便问:“凤丫头,九月里就听说你侄媳妇病了,如今可好了?” 凤姐叹口气:“请了无数人来瞧,只说她自己心里闷着想不开。我正欲过几日得闲,去那边瞧她,到时一定把老祖宗的关切带到!” 贾母年老,不喜欢听这些丧病,便不再说话,专心听外头唱戏。 好容易腊月初二得了闲,凤姐去宁府看望可卿,又遇见那登徒子贾瑞撩拨,当下与他约定后日相会,暗中请了贾蓉为自己教训他。 那贾瑞遭了一通戏弄,又在冬日里被尿粪泼了一身一脸,心里虽恼火,想着凤姐脸容身段,又爱的不行。 等“指头儿告了消乏”,一时体虚受冻,竟大病了一场。他日夜魂梦颠倒,满嘴都是荒唐胡话,请医号脉吃了几十斤的药,也不见好转。 贾代儒看顾族学,家里略有余财。他就这一个孙子,如何请医用药都不吝惜,可见着人一天天消瘦枯败下去,急得嘴里起燎泡。后来见吃参汤有效,便厚着脸皮去荣府里讨,凤姐如何肯依,只随便捡了几钱渣末参须,把人搪塞出去。 这日天气晴好,悟空与姐妹们逛园子,正说笑间,忽觉一股异动。 探春一拉他袖子,“怎么呆愣愣的,可是有了心事?” 那股气息略有些诡异,稍纵即逝,悟空正想脱身去查看,忙道:“太太嘱咐我常与宝姐姐走动,我去叫她一处来玩耍!” 黛玉听了便有些闷闷,瞧着人还是莽莽撞撞地在雪里急奔,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却原来那贾瑞眼看着要病死,门前忽然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化斋,高声喊道:“专治冤业之症!” 贾瑞在房内听了,也是病急乱投医,忙喊人把道人请来。贾代儒看那道人疯癫落魄,不免有些犹疑,但看孙儿槁木似的模样,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贾瑞嘴里不住的哀告,那道人嘿嘿一笑,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面菱花镜。 贾瑞接过拿在手里,见它正反两面皆可照人,便觉有些奇特,又见其上堑着“风月宝鉴”四字,更觉古怪。 那跛足道人嘴里神神叨叨说着镜子来历,满口说什么“太虚元境”、“警幻仙姑”,贾瑞不耐烦听,随手拿来一照,唬得险些将镜子丢出去。 ——那里头竟照出一个骷髅架子。 悟空轻身伏在檐上,瞧着贾瑞平了惊恐,又照了三四次正面,神思飘荡仿佛极乐,便觉这镜子里头多半是人欲皮肉的买卖。 □□色胚命该如此,悟空也不管他,只打量那道人。 虽打扮是道家模样,身上气韵却不大淡泊清正,法力也甚是低微。但瞧着气息,仿佛与神瑛侍者有些香火情分,料来他能衔玉而生,也有这人手笔。又听他提起警幻仙子,悟空便掐诀朝他身上一套,把人的魂儿先摄了来。 那道人不受控制便神魂离体,惊出一头冷汗。抬眼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更觉荒唐:“神瑛……不,贾宝玉!怎的是你?” “你且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俺是你哪位爷爷。”悟空把人倒吊在梁上,只拿脚一下一下踢得他前后晃荡。 底下贾瑞纵欲过度,已猝死在榻上,手里还紧握那镜子。贾代儒正要找道人讨命,见他两眼紧闭昏死在地上,忙忙叫人把他捆了,送去顺天府。 老妻哭得死去活来,贾代儒也跟着悲泣不止。好容易停住泪,他把那镜子狠狠掷在地上,一脚踩个稀碎:“这竟是个妖镜!” 那道人倒悬在梁间,眼睁睁见风月宝鉴被毁,心疼得无以复加:“这可如何是好!” 悟空嗤笑一声,“你如今自己什么模样了,还操心那破镜子。” 跛足道人这才记起自己处境,一时汗出如浆:“不知哪处仙山的老祖宗,可是哪里得罪了你老?” “不曾得罪,不曾得罪。”悟空一下一下踢他,叫他荡来荡去,只问道:“离恨天一干花草精怪投胎,你为何要在里头掺合?” 听他提起“离恨天”,又化作贾宝玉模样,那道人只当他是与警幻仙姑有什么渊源,忙道:“不曾多干涉!只是这些风流孽鬼多有机缘,便欲与佛友渡化几个,沾些功德……” “佛友?”悟空眯眯眼睛,“你们都见了哪些人,做了些什么勾当,速速与我报来。” 那道人挨他一记重踢,荡到柱子上狠狠撞了一下,疼得眼冒金星却不敢声张,生怕惹得他烦了,吃更多苦头。 “并……嘶,并不曾接触太多。只约莫十年前,在姑苏仁清巷葫芦庙旁,见一文士甄费,字士隐,颇有慧根。偏巧他三岁的女儿甄英莲,也是那风流孽鬼托胎,我便让她早早应劫……” 悟空一脚踹在他心口,见他嘴里流出血来,才冷声道:“那甄英莲元宵灯会被拐,也是你们的手笔。” 甄英莲被拐子抱走,甄士隐夫妻多日苦寻不得,偏葫芦庙起火,殃及他家,半生积蓄烧了个干净。 这道人等甄士隐尝遍人情冷暖,便现身助他脱离凡尘,俨然是救世明师,哪里想到他才是罪魁祸首。 “仙师是道行精深之人,怎么看不破此中真意?”那道人口里还要狡辩:“她既下凡历红尘,世间的苦便要吃得,待她吃完参破了,回了离恨天,也是她的好处。” 偏神仙日子就那般好,做了人只盼着早点死?悟空只觉可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10章 那甄英莲后来被拐子养大,预备卖给一个浪荡回头的公子冯渊。冯渊薄有家资,不嫌她卑贱,愿聘来做大妇,一辈子守着英莲过活。 谁知遇到薛家上京,那拐子看中薛蟠出手大方,又想偷偷把人转卖薛家。两边争执不下,冯渊便被薛蟠打死。 悟空想起梨香院里跑前跑后的香菱,又想想那个疯疯癫癫的甄士隐,看这倒悬梁上的道人便有些不善。 “除了这一家,可还有祸害过谁人?” 那道人吃了他打,五内俱痛,竹筒倒豆子一口气全说了:“我自在姑苏携了甄士隐,便不曾再去渡化旁人。与我分开那癞头和尚,倒是去了一趟扬州。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家里的女儿是绛珠仙子投胎。因这位比别人不同,说是有佛缘,和尚便去化她出家……” 悟空没想到他们还曾打黛玉的主意,想想贾敏和黛玉那个早夭的胞弟,便发狠问道:“可曾对她家里人下手?” 那道人听出端倪,忆起与癞头和尚相伴之时,曾听他散碎说起与绛珠仙子瓜葛的那人,仿佛是个九幽十类皆丧胆的强人。 疑心犯在这祖宗手里,他颤抖道:“并不敢有!并不敢有!那林如海与贾敏,祖上都是开国的功臣,祖宗荫庇之下,妄动会沾因果。” 悟空并不全信,却不再多问,只道:“可还有旁的事情未交代?” “小道的已说完,那和尚却不知旁的了……” 悟空这才断开绳索,由他跌在地上:“且闭你修为,往顺天府伏罪去吧!” 跛足道人不敢违拗,只好凄凄惨惨往顺天府去寻自己肉身。 想他纵横凡尘多年,几时把这些愚顽蠢材看在眼里?如今教这祖宗拿住,竟要等着凡间律法判罪。 悟空问完话,瞧着底下贾代儒为贾瑞治丧,想起黛玉几个还在园子里散步,忙足间一点,纵身往荣府跃去。 悟空到时,姐妹们正坐在亭子里叙话,他方走近,便听黛玉问:“这个史姑娘从前常来吗?怎么也不曾听人提起。” “湘云性子活泼,老祖宗很喜欢她,往常同在京里,总要把人接来。只后来随着家人外任,这才不来了。”迎春年岁大些,对从前的事情记得更多,“她惯爱打扮成男孩子,瞧着比宝玉还俊俏些。” 悟空噙着笑意,走到黛玉身旁:“如今谁都比我俊俏了。” 黛玉似笑非笑往他身后瞧一眼,问道:“去了这么久,怎么不见把宝姐姐请来?” 悟空这才想起自己胡诌的由头,见黛玉看着自己,便有些讪讪。 “我去到半路……想着她家里事多……未必得闲……” 黛玉冷笑一声,“巴巴去请,又怕人家不得空,这才来找我们得空的呢。” 悟空不料她竟真恼了起来,慌忙与她解释,只差对天发誓,黛玉却不睬他,揽着惜春小声说笑。 等晚膳时到了老太太房里,贾母看出两个玉儿闹了别扭,便把黛玉搂在怀里,朝悟空道:“你妹妹从来是大度人,可是你胡闹恼了她,才教妹妹不肯给你好脸?” 悟空还未说话,黛玉倒先羞了。她几时又是什么大度人了,偏就是气量小,才气他丢了姊姊妹妹独独去寻那宝钗呢…… 悟空挠着脑袋也不知如何答话,他自忖理亏,只好赔笑脸给黛玉说软和话,见她红着双颊,只觉心中神思飘荡。 探春见他们又好了,便和贾母凑趣:“老祖宗,我们才说起湘云,怪想她的。” 贾母略想想,对她道:“云丫头年后就该回来了,到时我派人接了她来,你们姐妹一处玩闹几日,也能叙叙别情。” 她说罢又抚着黛玉的脸,“林丫头还未见过她呢!同宝玉似的,是个泼皮猴子。” 黛玉便腼腆笑笑,对这史大姑娘生了好奇。 贾母起了谈性,与孙女们用饭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语”了,把史湘云从小到大的顽皮趣事搜刮来,一一讲与她们听。 “这有一回,云丫头和宝玉住一块,还是袭人伺候的她。我晨起见一个穿大红衣裳的小哥儿,梳着一头黑亮辫子,背着我站在堂下。那衣裳是才赏宝玉的,我便喊她,‘宝玉,无须这样早来请安’,那人听了便咯咯直笑,这才知道竟是她呢!” 贾母说着又是一笑,“我哪想到是她那皮猴子捣鬼呢。” 众人笑过一回,追着又问旁的趣事,一直闹到贾母困乏了才各自散去。 到了夜里各处睡得熟了,悟空幻个肉身躺在榻上安歇,先去黛玉院子里排布了阵法,这才踏上筋斗云,落在皇宫内院。 皇后宫里,贾女史侍奉着帝后安歇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屏风外,坐在自己的床褥上值夜。 她本饮了一碗浓浓的茶水,自忖不会困倦,谁知才坐了半刻,已眼皮沉重昏昏睡去。 “来者可是贾元春?” 像是谁唤了她许多年没人喊过的名字,贾女史愕然回头,见自己仿佛身处梦中,四处俱是渺茫白雾,什么也看不真切。 “正是贾……元春。” 她念起自己的名字便有些自嘲。荣国府大姑娘正月初一的生日,谁人不说命格贵重。为了她,此后府里的妹妹都弃了“玉”字辈,从了一个艳俗的“春”字。 其实她们这样的中等人家,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呢?不过都是天家玩物,命如草芥罢了。 想到入宫这几载,虽靠着祖辈的情面在太上皇那里挂了号、分到皇后娘娘宫里伺候,到底是个宫婢,每日谨小慎微,笑骂由人,蹉跎到如今,也看不见一点希望。 悟空见元春面有悲愤,抬手取来那《金陵十二钗正册》,单撕下记录元春那一页,朝她投去。 元春手上突然多出一张纸页,竟也不知道害怕,细致地两面看了,却还是不解其意。 “不知哪位仙尊点化信女,可否一解禅机?”她恭恭敬敬跪拜在地,膝下软软和和,仿佛身处云彩里似的。 悟空没耐心与她解说,一抬手在她眼中弹入一缕神光,“你且再看。” 元春只觉眼中微痒,闻言再往纸上看去,见那画上大弓与香橼,只觉触目惊心。 “虎兕相逢,大梦归……”她喃喃念着那画旁小诗,眼底一一闪过自己的命运。 从钟鸣鼎食的公爵家小姐到受人役使的宫女,再到徒有其表的贤德妃,浩浩荡荡省亲大观园,转眼赐死抄家皆虚妄。 “呵!”元春伏在地上,捏着那纸页几欲呕血,“我何曾想进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若不是先太子被废,若不是贾敬贾赦两位大伯是他的伴读遭了今上忌讳,若不是她有一个叫王子腾的舅舅! “哭什么?”悟空随手解下月老搓的那红绳,挑出紧箍圈,单把绳子丢给元春,“这是月下老人牵姻缘,你只管系到那皇帝小儿身上去。” 元春扬起脸,握着这红绳还有些反应不及,“仙尊是让我……” 瞧着她海棠泣露的娇美面容,竟与贾宝玉有些肖似,册上排位又紧跟在黛玉宝钗之后,气度学识想来也不差。悟空凝神想一想,终究不放心,又把那红绳一头打上结。 “单系皇帝就行,你自己万万不可沉溺情爱。”他嘱咐道:“自身命运如何,都在你自己手中了。” 元春只恐一场幻梦,紧紧攥着那绳儿,“仙尊因何帮我,可要什么供奉?” 悟空并不爱人间香火,正欲回绝,一想黛玉,又道:“你府上有位娇客,往后报在她身上便是。” 一时雾气尽散,元春恍若坠渊,惊惶失措间猛得睁开眼来。 屏风里帝后正颠鸾倒凤,皇后娘娘细细的吟哦萦绕满室,元春抱膝坐在地上,盯着掌中红绳呆呆出神。 等那头叫水,元春肃着脸恭谨地伺候着皇帝沐浴,指尖轻动间藏着一抹红色。 悟空自觉解了荣国府危局,正乐颠颠往回走,刚到了宁荣街,却又见那早早打发的神瑛侍者盘在宁国府门口石狮子上。 “呔!你这小侍,为何又盘桓在此!”他疑心神瑛侍者贼心不死,犹自惦记着绛珠妹子报恩,一把将人撕撸起,狠狠掼在地上。 “哎哟——” 神瑛侍者呼一声痛,见面前这人凛凛飒飒自有一段金光绕身,唬得翻身跪在地上:“爷爷饶命,我乃离恨天赤瑕宫神瑛侍者入凡,非是恶鬼!” 悟空化作贾宝玉模样,脚尖在他下巴一点:“你且看来。” 神瑛这才认出,忙磕了一个头,与悟空解释原委:“因受老爷恩泽,我本已寻了人家欲要投胎,不料今日突有所感,原来是这府里有个旧识劫满归位,特来送她。” 悟空略算一算,知道那劫满的是宁府蓉大奶奶秦氏,也就不再理会。 神瑛侍者见他神色稍缓,这才松了口气。却忽听他问:“你欲投胎的是哪户人家?” “回老爷,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甄家。” 悟空便是一笑,摸摸神瑛发顶:“他家将要败了,你去也无趣,我这里倒有个好去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11章 这一夜,二门上专管传事的云板响了四声,通传道:“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凤姐梦中惊醒,想到素日交情便落下泪来。 一时女眷们都起了,聚在老太太处听吩咐。 悟空怕黛玉受惊,只压着人不许出门,“自有老太太太太她们呢,你去了还劳我忧心,倒不如不去。” 黛玉叹口气,“我哪就这样柔弱了呢?姊妹们都去,偏我不去,岂不显得我没有规矩?” 两人相持不下,鸳鸯却匆匆来了。 “我就知道宝玉在这里,正好省了一趟跑腿。”她擦擦脸上汗渍,喘匀了一口气,把贾母的吩咐带到:“老太太说了,‘两个玉儿身子弱,夜里风大,若是有心,明早再去亦不迟’。” 实则贾母怕才咽气的人不干净,让他们两个沾了脏东西。 黛玉听了,看悟空面露得意,便有些好笑。她应下不去,又嘱咐鸳鸯好好照看老太太,命雪雁把人送出去,才一抽帕子盖在脸上:“既不去了,你回去接着睡吧。” “夜里走了困,我却是睡不着了。”悟空不放心神瑛,只在一旁坐下,“不若给妹妹守个夜。” 紫鹃摇头劝他,“教旁人知道也不好。不如回去囫囵睡了,明早也精神些,好和姑娘一道去东府拜祭。” 悟空见黛玉盖着帕子不理他,只好怏怏回去。 袭人坐在院门上正往黛玉院子瞧,见了他出来才松口气。 紫鹃在外间床上睡不着,听着姑娘在里头翻来覆去,便披衣起来去瞧她。 黛玉双颊绯红,正想着心事,见紫鹃过来,便有些羞臊:“怎么不睡下,明日还得跟着我出门呢。” 紫鹃笑道:“姑娘睡不着,我怎好睡下。” 烛光映在罩子上,衬得姑娘越发灵秀脱俗,紫鹃抬手为她把乱发别在耳后,悄声道:“宝二爷也是担心姑娘,才闯了来,并不是存心轻薄。” 黛玉涨红了脸,“我晓得的,也并不曾恼他。” “那姑娘这是怎么了?”紫鹃只是笑,“姑娘再有什么烦闷,想着老太太和宝玉,也当消散了。” 黛玉怔怔出了片刻神,又把那帕子遮在脸上,“这就睡了,都歇下吧。” 紫鹃给她掖好被角,回到外间躺下,屏息听了听,见姑娘不再辗转反侧,这才放心睡下。 第二日一早,黛玉刚穿戴好,悟空便到了她门前。 “宝二爷怎么还拎着东西来。”雪雁把人迎进来,还顺口取笑一句。 悟空快步进了房门,把东西放在桌上,对黛玉道:“这是炖了一夜的汤,你快喝一碗,我们好去东府里。” 这恐怕是他昨夜一回去就吩咐炖下了。 黛玉想到此处,只觉脸上烧得慌,也不与他说话,见紫鹃取了碗来,便闷头把那汤喝了半碗。 紫鹃在那汤盅里瞧一瞧,仿佛是只鸡,又比鸡略小,一想飞琼儿多日不见,便问:“二爷这炖的鸽子汤?” 黛玉心下一紧,偏头盯着悟空。 悟空原还想逗她们,又怕黛玉恼了,忙道:“这鸽子肥是肥些,倒不是你们那只。” 那只已成了精,只差化形,黛玉吃了没什么益处,还要徒添罪业,他才不干这种蠢事。 黛玉虽放了心,却也再喝不下,放了碗便站起身,对他道:“咱们去吧。” 悟空略觉懊恼,只好拉着人出门,半路还与她解释道:“飞琼儿找伴去了,并不是逃了出去。” 之前黛玉怜惜飞琼儿奔波劳苦,又乖巧通人性,加之它如今越发臃肿肥胖,那笼子稍嫌拥挤,这才将它放出来,由它自己在树间栖着。 飞琼儿果然并不乱跑,但凡有人唤它吃鸟食,就从树上飞下来。雪雁她们渐渐放了心,也就不常看着,谁知有一日再喊它,却是不见了。 黛玉见过飞琼儿在檐上和别的鸟打架,神勇的不得了,倒不担心它被欺负。只怕是有人捉住了它,或卖了酒楼里,或自家炖了。 听悟空说得煞有其事,她略放宽了心,与他说起旁的事。 先在贾母处请安集合,众人这才一齐往宁国府去。到了那府门前,悟空见人来人往很是闹腾,怕黛玉受了冲撞,把人揽着护在臂下,直送到后院里才罢。 “我到前头去看一眼,顷刻就回来。”那头贾政正催他,悟空在黛玉身上留了神通,这才匆匆去了。 黛玉便垂着眼帘坐在贾母身旁,捏着帕子也不说话,只一双耳朵轻点霞色。 前头闹哄哄一片,一时又是贾珍哭得不能自已,一时又是各处棺木看不上,一时又碰死个秦氏的丫鬟,一时又认了个小丫头作秦氏的未嫁女……尤氏犯了胃痛躺在床上,也没个人总理杂事。 那薛蟠向来与贾珍父子交好,亲自送了一块好樯木,解了棺板之忧;贾珍又给儿子捐了个五品龙禁尉,自觉写在灵幡上好看一些。 悟空不耐烦瞧他上窜下跳,到大门口帮着迎迎来奔丧的各府亲眷,再悄无声息地又溜回后头。 一时外头唱道:“忠靖侯夫人到!”王夫人邢夫人便忙着来迎。 贾母坐在堂上,侯夫人见了便是一番请安寒暄。贾母出身史侯府,这侯夫人便是她侄儿媳妇。 黛玉瞧见侯夫人身旁跟着个俊俏姑娘,正要问悟空,却见贾母招手唤自己,只得轻移莲步,上前盈盈拜见。 “这模样倒跟敏妹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忠靖侯夫人轻擦眼泪,拉着黛玉的手细看。 贾母叹一声,不欲再提伤心事,只与黛玉道:“前儿不是还问起史大妹妹,这就是了。” 黛玉忙和史湘云见了礼,长辈们叙话,将她们打发到三春一处坐着。 那头贾珍托了凤姐暂理宁国府一月,贾母与各家亲眷略说了话,便先带着小辈们回府,留邢王二位太太支应。 晚间贾赦贾政回来,与贾母说起今日去东府奔丧的各家。贾母原还闭着眼睛,听到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侯时,便皱起了眉头。 贾赦还没报完,接着又说:“除了这些家,今日还见着了北静王亲临。” 史太君蓦得睁开眼来。 “不想北静王也亲来了,见了我等,还问起宝玉何在。”贾政捻须叹气,“王爷听说宝玉回了府里,执意不教惊扰,竟缘悭一面。” 贾母听了不语,半晌才挥手让他们退下。 鸳鸯帮着她换了衣裳,正细细梳头,突听她问:“宫里多久没来人了?” “近一月仿佛都没来。” 自大姑娘进了宫,每旬都有宫里的太监来讹钱。二太太怕惹恼了他们,给大姑娘使绊子,一概都让琏二奶奶给了。 贾母听着就有些忧心,喃喃道:“她原是托着北静王府进的宫,靠着宫里甄太妃在上皇那处露了脸……” 这个“她”自然是荣国府大姑娘元春。鸳鸯噤声站在一旁,见老太太闭着眼睛思索,又继续给她梳起头发。 等伺候着老太君睡下,鸳鸯去院中透气,听到耳房里小丫鬟们说闲话。 但听她说道,某姓村户里有个老财主,因不耐烦各处租子、佃户的琐事,早早把家业丢给了大儿子,自己一味享乐。 哪知有日要取钱买个美妾受用,儿子竟不肯给他。老子自言这家业是自己传下的,儿子不孝便收回来传给小儿子。两人吵嚷起来,打个头破血流,搅扰得家里奴仆也生了二心,各奉一主打起擂台,闹得家无宁日。 鸳鸯听了便是一阵恍惚。 权势钱财动人心。寻常庄户人家,父子尚且为了几两银子厮打斗狠,若是换了…… 她猛然一惊,只觉背脊寒凉。 宫里被忧心的元春,却才从浴桶中起身,张着手臂等抱琴来擦水珠。 “好元儿。”腰肢环上一双手臂,那人在她耳边低语:“我怎从前未识得你的好处,让你白白受了这许多委屈。” 元春垂垂眼帘,转身绽开一个笑脸,“得陛下怜惜,元儿哪还有什么委屈。” 天子把人揽入怀中,迷恋地嗅一口发香,才略有些苦恼地道:“你堂伯家死了个嫡长孙媳,许多公勋人家都去拜祭了……” 元春心下一惊,忙俯身要往地上跪。 她方款款弯下腰,天子已将人搂住,“好元儿,咱们私下说话,你再不要如此了。” 元春便依在他怀中,一把嗓子柔媚如莺啼鹂啭:“陛下,宁府的敬大伯一心求道,早已不管红尘俗事,珍大哥哥又只会荒唐玩乐……想来那些贵人都是看着两位祖父情分,略充个薄面罢了。” “他们哪算什么贵人?” 天子满目柔情蜜意,望着元春便只当是天上仙娥,听她娇滴滴自辩,半边身子都酥了。 元春黯然道:“奴在宫里做惯了女史,看谁都是贵人……” 天子听了便觉揪心,握着她一双布满茧子的素手,保证道:“往后有朕在,再没有人能驱使你!” “陛下!”元春哀哀唤他一声,扑在他衣襟里做哭泣状。 “好元儿,是朕对不住你。”他想起每次去皇后宫里,元春在屏风外听动静,便觉痛心愧悔。 “朕从前只当你是上皇的探子,这才远着你。往后我们再不相疑,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12章 秦可卿大殡,凤姐因暂理宁国府事宜,又素日和她好,倒用了十二分的心,帮她把身后事办得体体面面。 等从铁槛寺中停灵回来,她先好生沐浴一番,这才换了衣裳往上房去回话。 贾母听她说的事事妥帖,也就罢了,只道:“你珍大哥哥托你管了这一程,既已事了,少不得与你大嫂嫂交接交接。” 尤氏这病犯的蹊跷,便是秦氏的死也不大光彩。凤姐不好与老太太分说,便只垂头应下。 贾母却问悟空:“秦钟那孩子如今可还在学里?莫要看着他姐姐不在了,就让旁人欺侮他。” 悟空哪曾留心这些事情,还是凤姐道:“秦钟自水月庵回来就病了。” 贾母听了就有些唏嘘,感慨他姐弟情笃,是个好孩子。 黛玉和三春姐妹坐在一处听老太太说话,见悟空盯着凤姐头上五凤钗,便掩唇笑话他:“你那倒腾花儿朵儿的毛病又犯了不曾?” 悟空想起房里那些胭脂水粉的配方单子就牙疼,怕黛玉误解,忙和她自辩起来。 凤姐与老太太说笑罢,赶着去东府与尤氏交接,方走过抄手游廊,却听身后宝玉喊她:“凤姐姐,且等一等!” 凤姐微有些纳闷,与平儿看一眼,“宝兄弟这是有何事?” “凤姐姐去了寺里,可曾与他们谈论佛法?”悟空笑眯眯走上前,“太太往常总说,生我时少念了几遍《血盆经》,怕染了业障,往后受磋磨呢。” 凤姐从来不信阴司报应,闻言便是一笑:“太太不过是看你不省心,拿话吓唬你呢。我生大姐儿也不曾念,你瞧我还不是生龙活虎?” 凤姐不得空与他闲话,说罢就抬脚匆匆走了。悟空瞧着她头上渐渐聚合的黑气,摸摸下巴,转头去找黛玉。 “凤姐姐?”黛玉正描花样子预备做荷包,听得他问,便说道:“凤姐姐管着阖府事宜,自来稳妥,虽下人多有怨言,到底不曾有大过。” “若是犯了大过呢?” 黛玉便抿一抿嘴,“上头有老祖宗和二位舅母,她当做不出什么歹事。” “若是老祖宗受期满,太太们也不干净呢?” 黛玉怔怔瞧他,不知作何回应。 王熙凤那头和尤氏交割清楚,又受了贾珍一番重谢,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想起水月庵里那老尼请托,便喊道:“平儿。” 平儿关了房门,坐到她脚边小杌子上听吩咐。 “才儿那净虚托我一事,道是长安府李衙内瞧上了一个土财主家的闺女,这闺女前头许了人家,聘给原任长安守备家的公子。” 平儿听了略觉不好,劝她道:“既是已过了定,便是那李家强势压人,奶奶何苦揽这腌臜事。” 凤姐把眉一挑,冷笑道:“那老尼姑打量着你奶奶不成事,见我拒了,话里话外便挤兑着激我。我若不拿出真本事来,往后谁眼里还看得见我这个人?” “这又是哪里的话?你如今管着这府里大小事,老太太顾惜你,二爷也归顺,再没有敢触你霉头的。”平儿说着叹口气,“那俗语还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呢!” 凤姐便把眼一横,瞪着平儿骂道:“寻常不见你这样推三阻四,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我把你给贾老二做了通房,不教你外头去做正头娘子,你心里怨我了是不是!” 平儿吃她一顿骂,不由捂脸哭泣:“我素日待你的心,你竟一点不知。” 凤姐正在火头上,哪听她说话,看平儿哭得厌烦,直接把人赶回自己房里。 平儿走了,她又命外头的小丫头去叫来旺儿,假托贾琏的名头,修书给长安节度使,让他出面施压,务必教两家退亲。 没几日便有那净虚老尼托人送来三千两谢礼,果然事成,退了两家亲事。 凤姐正得意间,却又听那传话的人道:“那张家小姐偏是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听说父母贪图权势,将她另许李家,竟偷偷拿那汗巾子悬在梁上自尽了。” 平儿便有些伤感,问可还有后续。 那人道:“守备家原还气张家,听说张小姐烈性,也就罢了。谁知他家公子多情,见那小姐香消玉殒,自己也跟着投河死了。” 如此,那一门好亲竟死了个干净,想从中横刀夺爱的李衙内,也竹篮打水一场空。 平儿瞧着那红封里的三千两,只觉心底寒凉。 凤姐却颇觉得意,思忖这等事情往后还可多接一些,既显了她才能,也赚个私房银子花花。 到了夜间,贾琏与她亲热罢,两人倒头睡下。正酣眠时,却听她尖声惊叫起来。 贾琏当她是做了噩梦,本不欲理会,谁知她竟叫不停歇,双手乱抓乱挠不说,脚下还在他腿间乱踹。 贾琏便当自己外头那些风流事被凤姐探知,存心借此给他苦头吃。他受她几下挠,又躲开几下致命踢,见她还不肯罢休,自己也恼了。 “爷们儿外头如何,房里总还是你说了算。怎就妒性这样大,白天黑夜没个罢休!” 凤姐仍不理他,兀自尖叫闹腾。贾琏正要伸手去按她,凑近了才发觉她已没有血色,头发也汗津津一片,脸上满是狰狞之色,仿佛九幽恶鬼。 “嗬呀!” 他惊得跌到床下,见那头平儿闻声而来,忙喊道:“你奶奶要不成了,快去请太医!” 一时惊动得满府都醒了,闹哄哄往他们院子来看。 贾母命拿了贾赦帖子,速速去把太医请来,又见凤姐被软布捆着在榻上挣扎不休,想着她平日对自己孝顺,心底不是滋味。 黛玉见她神色黯淡,忙拉着鸳鸯一道宽慰,又看悟空在一旁不出声,便伸手拉拉他袖子。 悟空袖里正笼着几只小鬼,教她一扯全掉出来,争相往四处逃散。 悟空惊得差点现出真身,忙把黛玉削肩一握,险些要去翻她衣襟:“妹妹,你可有哪里不适?” 黛玉涨红了脸,把人狠狠推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你还……”她说着又觉悟空待她不尊重,随自己心意乱轻薄,眼眶便跟着红了。 悟空结了佛印打在她身上,这才平了惊慌,见她眼里蓄满泪花,只把她手轻轻一抓,扣在自己掌中。 “什么时候,我的心总是这般。” 那头凤姐本就被小鬼魇住,想着自己头一回就害死两条人命,惶惶间竟似被拘去地府,被那两人状告她草菅人命。阎王爷判她受十八般酷刑,正怕得肝胆欲裂,榻上肉身便抽搐不止。 两房太太一个是凤姐婆母,一个是她娘家姑母,老太太都亲至了,她二人谁也不敢不来。主子起了,心腹的陪房婆子也都跟着过来,乌泱泱把凤姐这屋子挤得没处落脚,慢一步的三春姐妹竟只好站在院里了。 房里人多却成了祸患,那四散的冤鬼们遇着谁便钻到谁裙底,站得近的邢王二位太太首当其冲,她们的陪房也受了殃及,一时竟都生了魔怔,软脚倒在地上讨饶哭泣起来。 贾母与鸳鸯等人因悟空在旁,这一角倒无人挨着那些鬼影。她们瞧着往日体面端庄的当家太太、主事婆子们哭作一团,嘴里各自说着自己造下的冤孽,只觉做梦一般。 “竟是、竟是……家门不幸!”贾母捂着心口,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去把老爷们叫来!” 探春在外头听着里头哭声一片,原还当凤姐没了,听着老太太让喊老爷们,才发觉异常。 年轻媳妇的屋子,再如何也不能请了爷们进去,这里头怕是有何缘故。 迎春显然也想到了,心底便有了怯意,抱着小小的惜春,抖着肩膀不知怎么办。 “我瞧见了。” 惜春冷不丁出声,让迎春腿肚子一颤,“四妹妹,你瞧见什么了!” 惜春探头朝房内看一眼,见宝玉对她摆手,便咧嘴轻轻一笑:“没什么。” 她尚年幼,五官没有长开,唯有嘴唇儿生得鲜红。这一笑,露出里头雪白的牙,唬得迎春松开手,倒退到探春身旁。 一时贾赦贾政两人来了,见了三位姑娘站在院里,便觉不成样子。 “且回各自房里去。”贾政说了一句,与贾赦走到廊下,到底还是不好进去。 无事的丫鬟婆子们早被贾母撵到了耳房,那头大姐儿受了惊,平儿和贾琏也被遣去哄孩子。屋里除了贾母带来的人并黛玉悟空两个,只剩下被捆着的凤姐和地上哭天喊地的四人。 “老爷们既来了,便进来一道听听。”贾母已缓过气,倒镇定下来。 她这一生虽没有大起大落,却也见过不少风浪,今夜之事虽耸人听闻,倒也不至于就被吓住。 黛玉见舅舅们进来,便想把悟空的手挣脱。悟空不愿让她难堪,轻轻松开手,低声道:“别怕。” 怕吗? 黛玉想着这屋里荒诞无稽的事情,想着那些死去的人命,觉得自己应该是怕的。 但有这人在身侧,她仿佛又有了勇气。 “不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13章 贾政是读书人,一向重规矩体统,甫一进门见王夫人散了鬓发、坐在地上哭天抹泪,便把脸沉了下去。 贾赦也瞧见了这屋里乱象,先朝老太太看一眼,见她面上尚且稳当,便大步上前拎起邢夫人,再恍若不经意一脚把陪房王善保家的踢得晕了过去。 他死死捂住邢夫人的嘴,对老太太道:“母亲,邢氏得了失心疯,怕是冲撞了什么。” 贾母眼底划过流光,再瞥一眼贾政,深深叹了口气,“你说的是。这病是从凤丫头先发的,恐怕是那去了的秦氏魇她。” “不知母亲可有什么章程?”贾政听她们说话,已反应过来,忙不迭问道:“一会太医来了,可还要请他诊脉?” “且先让她们安静下来。”贾母犯了头痛,闭着眼睛吩咐:“大太太二太太并凤丫头,都挪到我院里去,不拘哪一间屋子,打扫出来暂供她们修养。这院子里除琏儿,一概许进不许出。” 随着她一句句话出口,那安神的药汤子、养病的小院子、看守抱厦的老婆子,俱一一到位。屋里头静得只闻呼吸声,再不见先前吵嚷喧闹。 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不知被拖去了哪里,只见三个健壮仆妇驮起太太奶奶们,往老太太上房偏院而去。 “宝玉。”贾母缓了脸色,又是慈祥和善的老太太,“你妹妹身子弱,受不得熬,快送林丫头回去歇下。” 见黛玉想要说话,贾母在她脸上摸了摸,轻轻摆摆手。 “外祖母千万保重身体。”黛玉无法,给两位舅舅行过礼,和悟空离了凤姐院子。 一时屋内只剩下一个鸳鸯,贾母将她视作心腹,并不避讳,却还是道:“你去看看琏儿他们有没有哄好大姐儿。” 鸳鸯静静退了出去,贾母这才道:“今日在场的一干人,都在隔壁耳房里。” 贾赦应道:“儿子晓得怎么做。” 贾母“嗯”一声,揉揉额头,“邢氏尚可,只你后院里那点争风吃醋的事。” 贾赦垂下眼皮,“儿子院里都是卖身来的贱妾,不当大碍。” 贾母露出个满意的神色,又道:“这几户陪房心野了,暗中贪墨了不少东西,还有那胆大包天借主家名头揽事的,一概都从重罚了——言语间仿佛还牵扯赖大家,你寻了人慢慢查问。” 贾赦点点头,见贾母没有话说,便躬身退出去安排相干事宜。 他方走到门外,就听里头摔杯子的声音,想起贾政那个弟弟,只得叹气。 贾政垂手站在地上,玄色的官靴沾着几片茶叶,他盯着那碎裂的汝窑冰纹茶盏,听贾母责骂。 “你当的好官、好家!内帷不修,还敢言称君子?我都替你祖宗蒙羞!” 贾政白着脸,不敢辩驳,耳里听着母亲训斥,无端想起大哥方才的应对。 到底是自幼培养起来的承爵人。 贾母骂得累了,见他还是那副木讷模样,也觉没有意思,便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如今是难为你了,本不该将重担寄予你身上。” 这话却比责骂还让他难堪,“母亲……” 贾母已无意再与他多说,只吩咐道:“王氏毕竟关联王家,又是宝玉元春的母亲,不好轻易舍弃。她手里那几桩人命,你托王子腾也好,求你大哥也好,且去平了。至于那印子钱……且先将借据问出来,统统一把火烧了,不论本金利息,一概不准追讨。” 贾政瞧着高坐的老太太,只觉往日那些“母亲老了”的感慨多么无知可笑。 终究是史侯家的千金、荣国府老封君。 待贾政也去了,鸳鸯这才带着贾琏来拜。 贾母瞧着脸被挠花的贾琏,也不知说些什么,便叹息道:“凤丫头倘或不能好,便抬举平儿照看大姐儿吧。” 贾琏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喏喏应道:“老祖宗说的是,这平儿没名没分跟着我许久,该给她提个姨娘了。” “且看凤丫头吧。”贾母撑着鸳鸯的胳膊站起身,只觉自己一头白发愈发苍老,“你父亲与你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便是。” 那头黛玉闷闷坐在窗边,有心抄几卷经文,却怎么也无法凝神,正忧思烦闷间,却见悟空擎着一只肥肥大大的鸽子走来。 飞琼儿见了她便欢喜,落在桌上轻啄她指尖。黛玉淡淡扬个笑脸,摸摸它脑袋:“平安回来就好。” 悟空见她展眉,心底松了口气,却听她问:“舅母她们如何了?” “太医已瞧过了,行了一遍针,又开了剂方子,如今正煎着,想来喝了就好。” 他努力想装出忧心焦急的样子,却总不像,幸好黛玉不曾留心,正瞧着飞琼儿上窜下跳。 “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都会变得不像自己。”黛玉露出些彷徨。 “这……” 悟空有一肚子的精深佛理,道家典藏亦信手拈来,可他不想说那些空洞的箴言搪塞。 黛玉博览群书,未必不知道那些大道理。她不是求开解,只是需要一点宽慰。 悟空想了想,对她道:“至少我跟你,总还是这般的。” 上房偏院里,小丫鬟给王夫人三人喂了药,见她们悠悠醒转,目光恍似也清明了,忙去报给鸳鸯姐姐。 王夫人不明所以,在这院中走一圈,见自己竟仿佛被禁足似的,心底便有些怒意。等见了神情恍惚的凤姐,又疑心是不是哥哥王子腾犯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贾家欲与她们撇清干系。 那头邢夫人摇摇摆摆走出房门,见王夫人跟凤姐站在院中大眼瞪小眼,正要开口说两句,那头院门大开,却是贾母并贾赦贾政三人。 “老太太,老爷。”邢夫人蹲蹲身子,察觉四肢有些酸痛,忙问道:“先前不是在看望凤丫头,不知是什么缘故,竟让我三人住在此处?” 贾赦淡着脸,对她道:“你突然害了失心疯,到处喊打喊杀,你那陪房王善保家的忠心护主,已被你活活打死。” 邢夫人大惊,见他脸色却噤声不敢多言。 “既然醒了,就不要叨扰老太太,与我回去吧。” 邢夫人心有怯意,却不敢违拗,由着贾赦吩咐。 她总觉得今日的大老爷太过陌生,与往常那个判若两人。 王夫人见邢夫人跟着贾赦出门,还当自己也无事了,谁知却听老太太说道:“这院里收拾了一个小佛堂,我年纪大了多有病痛,你素日孝顺,对佛祖也虔诚,便在此处给我念经祈福吧。” “老太太!”王夫人闻言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贾母不理会她,却看向凤姐:“凤丫头,我一向看你是个好的,不知你又私底下瞒了我多少。” 凤姐想起那桩婚事就觉心虚,只硬撑着不肯说,“老祖宗,凤丫头的心日月可鉴!” 她绑在床上捂着嘴,确实不曾招出什么。 贾母思量已惩处了王夫人,再动了王熙凤恐坏了与王家情分,便柔声道:“你果然是个好的,老祖宗就还如往日一样疼你;但你若做了错事,往后教人告到我面前,可不好糊弄过去。” 凤姐冷汗直下,却咬死了干净清白,贾母便挥手叫来鸳鸯:“伺候你琏二奶奶沐浴更衣。” 贾母见诸事平定,扶着小丫鬟回了正院,随贾政与王夫人如何问话。 那头王熙凤由鸳鸯送回住处,见外围几步就有一个仆妇守着,暗暗心惊间,终于见到了平儿。 平儿还算镇定,与鸳鸯照常寒暄,等她走了才拉着凤姐躲进屋里。 “奶奶,你如今可大好了?” 凤姐由着平儿检查,只忙忙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我怎么在老太太院子里醒来?” 平儿便一一与她说了经过,又捂着帕子哭道:“我怎么劝你都不听,非要揽了那腌臜事,如今人死了缠上你,可如何是好?” 凤姐吓得白了脸,猛然想起梦里那冤魂告状的情景,哆嗦道:“你二爷在何处?” “如今院里只有二爷能出入。我偷偷与他说了此事,请他为你祭一祭那二人,也算减你一点罪业。” 凤姐攥着帕子坐立不安,熬了许久才道:“把那三千两银票取来,等你二爷回来,让他拿去兑了,全捐去修桥铺路!奶奶往后再不干这伤阴鸷的事。” 平儿便去她放私房钱的匣子里找,谁知却不见那银票,正要与她回禀,却见贾琏怒气冲冲走来。 “好你个小蹄子!我忧心你奶奶病情,竟教你诓了去。那张金哥明日就要出嫁,哪里有什么悬梁自尽的惨事!” 凤姐在屋内听了,忙踉跄着奔上前,冲贾琏问道:“当真没死?嫁的是哪家?” 贾琏见她好了,心底也略松口气。虽平日对她多有怨言,到底年少夫妻,曾有过恩爱光阴,并不想她早早死了,留自己带着女儿。 他消了怒气,拉着凤姐往屋里走,“当真当真。夫家是前长安守备,人人都说郎才女貌,是桩绝好姻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14章 梨香院里,薛姨妈揪着手帕子等消息,见宝钗回来,忙把人拉到身旁。 “我的儿,可打听到你姨妈如何了?” 宝钗遣莺儿和香菱守着房门,这才小声道:“里头的人一问三不知,还是莺儿遇着了宝玉房里的袭人,这才探听了点微末。” “怎突得口风这样紧!”薛姨妈捂着胸口,只觉心里发慌:“她如何说?” 宝钗略一沉默,缓缓道:“袭人只说,前儿夜里凤丫头院里半夜嚷起来,说是发了急病要请太医。一时惊动了老太太,满府主子都去瞧她。” “你姨妈自然也是要去的。”薛姨妈却还是糊涂,“凤丫头不是照旧管着家事?你姨妈怎……” 宝钗摇头:“宝兄弟如今进出都不带丫鬟,袭人不在凤丫头院里,也不知道原委。” 薛姨妈便有些坐不住,“周瑞家的忽然就没了,你姨妈又到了老太太院里住着,这里头定然有什么阴私。” “大太太的陪房仿佛也没了。”宝钗思量道:“大太太与姨妈都是去瞧凤丫头才有了这遭,源头便在她身上了。” 薛姨妈站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脚:“你舅舅不在京里,如今姨妈又这样,我去找凤丫头,她也未必实话告诉我。咱们在这里住着,可怎么是好?” 宝钗垂目想一想,道:“周瑞一家毕竟是姨妈从王家带来的,他们处置了人,总要跟王家说一声。既然舅母不曾过府来问,大抵还是姨妈自己立身不正。妈,咱们这样猜也猜不出什么,不如先派人去问问舅母。” “可你姨妈……” 薛姨妈叹一声,也无可奈何,吩咐了人去王家,又问:“你哥哥哪里去了?” 宝钗把眉一蹙,“总不过是那些酒肉场里。” 薛姨妈便按按额头,露出苦相,“我的儿,你姨妈原还属意你和宝玉两个,如今她这个样子,这桩亲事怕是无望了。” “咱们上京来,原也不是为了与贾家结亲。”宝钗垂下头,“宝玉和林丫头好,便是我没有缘分。” 她母女两个说话,那头去王家报信的人回转,却带了王子腾夫人的贴身婆子来了。 “姑太□□好。”这婆子姓廖,一向是个体面人。薛姨妈不好拿派头,与她客气几句,才知道是嫂嫂请自己与女儿去王府小住。 她听了心里就有些发慌,见宝钗微微颔首,这才强自镇定,“那感情好,我与嫂嫂也许久未见了。” 当即命丫鬟们收拾了几件行装,携着宝钗与那廖婆子一块去拜贾母。 贾母照旧是乐呵呵的慈善模样,听她们说了原委,还拉着宝钗的手叮嘱她:“在舅舅家待的烦闷了,只管来与姐妹们玩耍。” 宝钗柔顺应了,与母亲拜别贾母,登上了王家的车架。 “为何不求告老太太,见一见你姨妈?”薛姨妈瞧着荣国府一点点远了,便有些埋怨:“她就住在老太太后头,咱们说要见一面,于情于理都没有回绝的道理。偏你不让我说……” 宝钗不答反问:“妈,你说老太太瞧着身子骨如何?” 薛姨妈皱眉:“气色不错,精神也好。” “姨妈是怎么住到老太太院子里的?” “说是给老太太……”薛姨妈一愣,怔怔续下去:“祈福?” 车轱辘缓缓驶远,母女两个再没有说话。 荣国府里,经事多的世仆们不约而同地缩起了脖子,家里有当差的小子丫头也统统找回去告诫几番,深怕招惹祸事。 紫鹃听二门上捎话让她回家一趟,还当是娘老子有什么病症,忙跟黛玉告了假,收拾几件东西匆匆往家里走。 甫进了门,才晓得是他们在庄子里听说了府上动静,怕有什么变故,这才找她询问。 紫鹃本不好多说,但看爹娘兄嫂都惴惴不安,便道:“咱们家世代都是府里的家生子,你们在外头管庄子,我在里头伺候林姑娘也得脸,旁的事与咱们很不相干。” 她爹抽一口水烟,便有些忧心:“前儿打发你哥哥去送春季租子,听门上小子说起,赖大爷爷那样的人物,都教大老爷带人去抄了……他家里那个孙子,就从前想讨你那个,老太君先头看赖嬷嬷情面放了他奴籍,听说还寻摸了个官做,谁料想也发落到顺天府大牢里去了!” 紫鹃跟着姑娘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还撞见过赖嬷嬷进府求老太太开恩。听她爹提起,便道:“他们也是自己猪油蒙了心,打量着老太太念旧情,纵得眼里没有主家和王法。” “还有那寻常总见的周爷爷家……” 紫鹃听了就横她哥哥一眼,“那是咱们哪门子的爷爷,不过仗着二太太的势罢了。他们是好是歹,咱们还是关起门过自己日子” 知道府里只是查豪奴刁仆,不与自己相干,悬了几日的心放回肚里,紫鹃娘便道:“难得你回来,我去做些你爱吃的菜,咱们一家好好聚聚。” 紫鹃应了,把包袱里带的东西给众人分一分,换了衣裳去厨下给母亲嫂嫂帮手。 “哪就劳你动手!”嫂嫂把紫鹃按在一旁坐着,端了一盘果子给她拿着吃,“家里虽也富裕,东西到底不如姑娘屋里,你可不要嫌弃。” 紫鹃便笑着啐她一口,“你拿这话埋汰我呢,自家东西也嫌!” 下人们小心张望了几日,见大老爷收拾了赖大家并几个往日里就猖狂的家生子,再没有别的动作,渐渐安下心来。只当差时更用了十二分的心,不敢再偷奸耍滑。 赖嬷嬷与老太太那样的情分,照旧是说处置就处置,他们又是什么牌位上的,敢撩大老爷虎须。 这一日贾政生辰,贾母吩咐好好张罗。一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倒又活泛起来,再不见那草木皆兵的样子。 宁府里贾珍去外头席上陪客,尤氏入了内院在贾母膝下奉承,正说得热闹,外头突有人报:“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 贾母便觉眼皮一跳,吩咐撤了宴席,又命鸳鸯亲自去前头听消息。 尤氏见她肃了脸,也跟着惴惴起来,凤姐因之前做了错事不好上去插科打诨,姑娘们更是噤了声,一时屋里静的落针可闻。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鸳鸯匆匆来报:“二老爷被陛下宣进宫去了。” 贾母稳住心神,对尤氏笑道:“今日恐不能好生招待你了。” 尤氏忙说无妨,贾母这才吩咐道:“让去三四个管事专门往来报信。” 娘儿们静坐着等信儿,迎春悄声朝探春道:“是不是那日夜里的事?” 探春也有些慌神,打眼见悟空老神在在安坐一旁,便轻轻推他一下:“二哥哥,你说老爷进宫是为着什么事情?” 悟空正探黛玉手凉不凉,被她推一下,察觉黛玉也有些忧心,便轻声道:“大姐姐不是在宫里头……” 探春听了便有些恍惚。 这个大姐姐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又是正月初一的命格,府里人人都说她有大造化。可入宫这么些年,一直无声无息,家里老爷太太都不大提起…… 她已等同被家里放弃,难不成这颗死棋还能盘活了? 探春正低头思索,贾赦一一送别了宾客,往后院来拜老太太。 贾母见他来,便道:“凤丫头带着你珍大嫂嫂往园子里瞧瞧春景儿,姑娘们也一道去吧,别跟着我老婆子闷坏了。” 凤姐应了,带着姊妹们退下,留老太太与大老爷说话。 贾赦跪下给贾母磕一个头,轻声道:“若有不测,便还是照咱们从前说的那样,让儿子把老二换出来。” 贾母背对着他不说话,贾赦跪了一息,又重重磕一个响头:“琏儿的性命便托付母亲了。” 他稳稳站起身,对年迈的老母抱拳一揖,这才退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恩侯——” 一线空隙里,贾赦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母转过头来,脸上满是泪水。 他微一停顿,还是把门扉紧紧合上。 鸳鸯看着大老爷蹒跚的背影走远,正要去服侍老太太,方走到门前,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她想一想,还是没有推门进去。 凤姐带着姊妹们游园子,却谁也没有兴致赏那些花儿朵儿。 春日里条风正和煦,吹在身上却半点不觉舒心,几人强撑了半刻钟,终究还是找了亭子枯坐。 黛玉凝眉想着素日里父亲不经意透露的消息,玉容渐渐染了愁色。 宁国府贾敬与荣国府贾赦,因是先太子伴读,虽当今天子宽宏仁善不曾降罪,却也消沉下来。 林如海从不曾与黛玉讲解朝堂之事,但她自来七窍玲珑,微微思索便能看出两府实际危如累卵。 一切全系在上皇与当今的角逐里。 “好妹妹,你快别发愁了。”悟空拉拉她的袖子,“什么事值当你忧心呢?” 黛玉看他还是惯常的嬉笑模样,嘴里便有些发苦。 这人平日瞧着也是聪慧有见地的,怎么偏偏这些事情上蠢钝? “呆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15章 悟空无端被黛玉骂一句,心底便有些委屈。 往日这“呆子”都是他用来骂猪刚鬣那厮的。想到在黛玉眼里自己跟那头猪一般,悟空就悲愤得想仰天长啸。 姊妹们吹了许久的风,凤姐估摸着老太太那头跟大老爷也说完话了,照旧领着人往上房去。 鸳鸯伺候着贾母洗了脸,正拿美人锤给她敲腿。见凤姐她们去而复返,娘几个勉强说笑几句,倒没先前那么紧张了。 等了约莫两个时辰,派出去的管事们气喘吁吁跑来报喜。 “老太太大喜!咱们家大小姐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贾母猛然站起,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进来回话。”凤姐见了,忙把人喊进来细问。 却原来天子爱重元春,有意给她体面,特意挑了生父寿辰给她晋封,也是一门双喜的意思。 “二老爷还在宫里回话,速请老太太太太进宫谢恩!” 黛玉在一旁稍稍放下心,见外祖母还有些怔怔,忙道:“老祖宗快大妆起来,舅母们也要速速准备才好。” 贾母凝眉片刻,才微微一笑:“二太太茹素礼佛难免气色不佳,恐污圣人眼目,便咱们娘仨去谢恩吧。” 一时贾母、邢氏和尤氏按品阶妆扮好,由贾赦贾珍并宁府两个孙辈护送,乘了大轿进宫谢恩。 王夫人礼佛的小院就在贾母后头,已听到了动静。她早捡倦了佛豆,吩咐彩云去外头打听,自己在屋内活动手脚。 也不知那夜是犯了什么浑气,竟似中邪一般,不单毁了多年经营的权柄,还教老太太老爷心里生了芥蒂。王夫人饮一口茶,便有些迁怒凤姐儿。 若不是她逞能要兜揽秦氏的丧事,也不至于招了不干净的邪祟,闹得阖家不宁。如今困在这院中,虽衣食不缺,到底不如当家太太舒心。 偏她那个孽根宝玉,一次也不曾来探望,半点不念着为娘的处境,终日只围着那林丫头打转! 王夫人越想越气,扬手就要把手里茶盏丢出去,却见彩云满脸喜色进来,“太太大喜,咱们大小姐封贵妃啦!” 她惊得松了手,教那茶水泼了一裙子,却浑然不觉,只抓着彩云的手,疾声问道:“你说谁封贵妃?是不是元春?” 彩云忙答:“是咱们大小姐封贵妃,老太太她们已进宫谢恩去了!” 彩云说到这里忙捂住嘴,果然见王夫人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装佛豆的簸箕。 “我身上掉下的肉!她如今出息了,老太太竟不告诉我这个生母,由着旁的人去沾光?” 彩云垂着头不敢说话,盯着四散的佛豆由着她发泄。 谁知王夫人骂了两句却突然又停了嘴,自己掸一掸裙子,柔声吩咐彩云彩霞换衣裳。 彩云轻轻一颤,轻手轻脚帮着换了裙子,又重新沏上热茶递过去。王夫人揭开盖子吹一吹,凑到嘴边呷一口,神情已平和慈祥,不见半点气急败坏。 “她现在不跟我说,还能一辈子不让我出去不成。”王夫人靠坐在椅上,悠悠遐想,“总有求着我出去的时候……” 宫里头,皇帝与贾政说了会话,发觉这个父亲并不知道自己女儿喜恶,即刻失了兴致。把人打发去太上皇那里,他抬脚去凤藻宫寻元春。 元春刚从皇后处谢恩回来,见了他来,忙要俯身行礼,却被一把抱住。 “好元儿,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这等虚礼还是能免则免吧!” 元春嫣然一笑,借着他的手站稳身子,柔声道:“孩儿还小,倒不觉得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天子便抚一抚她脸颊,眼里满是柔情:“这是咱们头一个孩子,你又没经过这些,还是小心为上。” 元春却忽然轻轻皱起眉头,望着他欲说还休。 天子忙拉着她上下看一看,“可是哪里不舒坦?” 元春摇摇头,咬着嘴唇道:“方才皇后娘娘与我说,太上皇与皇太后体恤宫妃久不见父母,难享天伦,有意许妃嫔回家省亲去呢。” 皇帝听了就沉下脸,“这事是朕提的。”只是没让告诉元春。 元春便有些怯怯的,“天家体恤,本不该辞。只是臣妾家里自祖父去后,已渐渐颓败下来,那省亲的园子从划地到起楼,再一一粉饰装扮,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臣妾怕……” 她咬着菱唇不好意思说出囊中羞涩,天子瞧着越发怜惜,拥着她坐下,柔声问:“那元儿想不想回家省亲?” 元春露出些黯然,“陛下厚爱,封元儿做德妃,又赐‘贤’字为号。不敢再多妄求,累父母倾尽家资,只为一刻欢聚……” 天子便不再提起此事,反逗她说些在家时的趣事。 晚间抱琴伺候着元春沐浴,低声问她为何拒绝省亲。元春掬了满手的花瓣,只轻轻一笑:“若是那样好,皇后自己怎么不让承恩公盖园子回去省亲?” 抱琴点头应是,打趣道:“若真是好事,依陛下对娘娘的宠爱,早就亲自与娘娘说了。” 元春冷下脸色,洗干净身子由抱琴擦水,“说不得这省亲别墅,还是得盖起来。” 贾母等人谢恩回府,贾珍想着省亲的事情便有些亢奋。 他虽是小辈,却是贾家族长,当即便道:“皇家体恤,咱们得好好修了园子,请贤德妃娘娘鸾驾下降。” 贾赦也有些意动,对贾母道:“先前从赖家抄出来许多银两,又有他们家那个新修的园子,摆设花木并一些材料,都可以从他那取来用。” 贾母总觉不放心,谨慎道:“且观望吧。娘娘新近得宠,正是风口浪尖,不可翘起尾巴让人瞧着轻狂。” 贾政听着便有些怏怏不乐,想起王氏,又踌躇道:“娘娘如今封了贵妃,每月逢二、六之期,论理亲眷们可以入宫请候省视,届时娘娘问起生母……” 贾母略沉了脸色,却还是松了口:“娘娘在宫里好容易熬出头,也是阖府的荣耀。她是贵妃生母,我自然不敢扣着她不教出来,可若是她再犯糊涂,做了什么事让娘娘蒙羞……你且自己思量吧。” 贾政喏喏应了,往后头去请王夫人。 王夫人早料到他们会放自己,本含着怨气想摆个派头推拒几次,谁知贾政寒着脸道:“如今看着娘娘宽恕了你,你自己也惊醒着些吧。” 王夫人坐得四平八稳:“她既托胎到我肚里,又有了出息,但凡有点骨肉亲情,还能忘了我这个母亲不成?” “你是她母亲不假。”贾政冷笑,“可你不要忘了,她姓贾,不姓王。” 他说罢甩袖而去,让王夫人铁青了脸色。 “太太……”彩云低声请示。 王夫人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恨声道:“回荣禧堂!” 小丫鬟报了动静给贾母知道,老太太嗤笑一声,并不理会。 贾赦在下首坐着,低声问:“大姑娘如今封了妃,是不是陛下……” “且看吧。”贾母摆手,“东府里秦氏出殡,你瞧瞧都去了多少上皇旧人?” 贾赦便沉默下来。 贾母不愿大喜日子想那些烦愁,打发了贾赦出去,照旧喊姑娘们来说话。 姊妹们聚在一处,打趣悟空做了国舅爷,嬉闹着取笑他。悟空由她们说,也不还嘴,只是道:“大姐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姐姐,咱们这些人身价都涨了才对!” 迎春几个就涨红了脸,转了个话头说旁的事。 惜春靠着悟空腿,低声问:“宝玉,那日凤姐姐房里……” 悟空抓过她的手,在她掌心画上一个佛印,叮嘱道:“你有佛缘,这一世却不宜入空门,且惜福待来日。” 惜春怔怔瞧着空无一物的手心,似懂非懂。 黛玉见他们俩凑在一处嘀咕,偏头和探春笑道:“可不得了,国舅爷教着四妹妹打坏主意了!” 惜春忙忙辩解:“宝玉在我手里画画呢!” 黛玉捧着她肉乎乎的小手装模作样地细瞧,见惜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转手在她腋下轻轻挠几下。 惜春最是怕痒,被她逗的咯咯直笑。眼看就要笑出眼泪,悟空伸手把人抢出来,一把握住黛玉的手。 黛玉便羞红了脸要挣扎,悟空紧紧抓着不教她乱动,摊开她掌心轻轻画下一株草儿。 黛玉心里小鹿乱撞,只恐姐妹们笑话,斜眼嗔他道:“快快松了手,我再不取笑你们便是。” 贾母在上头看两个玉儿打闹,扬着嘴角笑两声,又长长出一口气。 但求日日如今日,不教这些孩子们沦落下尘,受人作践。 悟空一遍一遍在她掌心描摹,黛玉过了那阵羞臊,凝神瞧他画些什么。 却见他细细勾勒,倒是说不出的专注。黛玉在脑中回忆笔法,仿佛是株草儿,还结了一串果子。张嘴正要笑他,却又见他笔锋一转,在那草旁皴了一块大石。 脑中仿佛闪过许多画面,黛玉蹙起罥烟眉,“缘何想画这个?倒是有几分野趣儿。” 悟空不言,咧嘴嘻嘻傻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16章 入夜时分,悟空别了黛玉回房,正要安寝时,忽听地下幽幽呼唤。 掐诀施个术法,留得肉身在榻上安睡,悟空隐了行迹,悄悄潜入下阴。 闲闲行至一座巍峨高城,悟空瞧着那铁牌上“幽冥界”三字,转了转眼睛。进得森罗殿上,早有十代冥王整衣恭候,见得他来,齐齐口称斗战佛。 悟空便摆摆手,“都是多少年的老相识,老孙从来不拿腔作调。” 十王闻言暗自腹诽:确实不做口舌之争,但有不快,便是一棒打死。 秦广王迎他上座,早有判官呈上香茗,见悟空神色温和,便小心问道:“前日寻那几条怨鬼,不知斗战佛是作何用途,他等今回地府,可有什么安排?” 悟空想想那夜乱象,虽吓着了黛玉,实际也颇为有趣,便嬉笑道:“他们与我做了差遣,便是与我有些缘法,你且看着庇护一二。” 阎罗王记下那几鬼名目,暗中吩咐判官点做城隍,又说道:“那贾家一干人的生死薄……” 翠云宫好歹还有一个地藏王菩萨,况且悟空只是看黛玉情面不让贾家太早倒了,哪里就事事都要照拂他们。 他回绝了看生死薄的建议,转而问十王:“依着你们看,下凡渡劫的仙子,怎样才好功德圆满?” 楚江王局促笑笑:“这事咱兄弟都是外行人,还不如你清楚……” 平等王怕悟空恼,忙忙说道:“依理,入凡就是体会人生八苦,若要得好处,须得吃够苦头磨难方好!若是你怕她受不住死了,我等给她加个几十年寿数便是。” “不好!不好!”悟空拍案而起,“若是如此简单,我又何必问你们!” 十王忙噤了声,生怕这泼猴又在地府闹腾起来。 好容易等他又坐回椅上,轮转王悄声道:“人生八苦是正途,却也有些……偏门法。” 悟空皱起眉头,“若是些杀人夺命的偏法,却是不成的。” 绛珠妹子与他都是开鸿蒙便有身,分三清而生灵,她又在西方灵河畔修炼多年,灵根慧骨不同旁人。走了邪魔之道,未免太过可惜。 轮转王见他想岔了,忙忙辩解:“可不敢教唆犯禁!小王之意,乃是寻一功德成圣之人,与那仙子缔结宿世姻缘,届时休戚祸福同命相联,自然能……” “慎言!”秦广王捂了他嘴,对悟空赔笑道:“圣人清贵,我等无心冒犯,还请斗战佛代为保密,切勿外传。” 悟空正听的云里雾里,闻言一把将秦广王拨开,只问道:“这却是个什么法子?若说功德圣人,譬如那娲皇三清,却如何缔结姻缘……” 轮转王瞧着几位兄长瞪来,本不欲再说,但见悟空定定望着自己,想想他素日泼辣凶狠,瑟瑟道:“非是那等圣人。例如二郎显圣真君,已足够那仙子受惠。” 悟空便有些恼怒,“若要如此说,老孙西天取经的功德岂不是比杨戬还多!” 十王闻得他如此说,俱是一愣。 “出、出家人六根清净,哪有什么男欢女爱双、双修之理……” 悟空这才晓得那法子是这么个章程,一时涨红了脸,“嗖”地回了地上。 袭人早起送悟空出门,见他也不去寻林姑娘结伴,便觉有些蹊跷。 “人都走没影儿了,还巴巴瞧呢。”晴雯见了便刺她两句:“可别变了石头,堵着门不让人进出。” 袭人不理会她,只对秋纹道:“前日金钏儿托我描花样子,我去把东西给她。” 见袭人出了院子往荣禧堂走,晴雯忍不住呸一声,让麝月瞧见,便道:“都在一个屋里,何苦这样针锋相对?” 晴雯冷笑:“你念着这情,不知道她给太太回话的时候念不念呢。” 麝月便叹口气,“且随她去吧。” “就看她能不能如愿告个姨奶奶出来!” 她二人正说着话,秋纹见院门口林姑娘扶着紫鹃绰约而来,忙扬声道:“林姑娘来啦!” 麝月忙住了口,迎上去笑言:“二爷方才有事,急匆匆出去了,正要报给姑娘,无须等二爷了。” 黛玉听了便有些疑惑,却还是和她道了谢,照旧扶着紫鹃出来,自己去上房给外祖母请安。 门口遇到同来请安的三春姐妹,迎春问:“林妹妹,怎么不见宝玉?” 黛玉向她们解释了,探春便道:“指不定又去外头寻摸什么东西了。” 几人笑一通,进了门却见悟空早就坐在一旁听老太太说话,俱是一愣。 黛玉见他偏着头不看自己,心里就有些微妙。 贾母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闹不清是谁先恼了谁,一律只当是小儿女拌了嘴,逗着他们和好。 谁知悟空就是不接话茬,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心事,眼看黛玉也要恼了,贾母忙提起旁的:“云丫头回了京,还不曾派人去接她呢。” 探春几个便叽叽喳喳说起湘云。黛玉和湘云在宁国府是见过的,也跟着她们说话,赌气不理会悟空。 偷眼瞧着黛玉眉眼含嗔,悟空心里懊悔不迭。有心去说些软话,偏又想着那轮转王的一通歪话,臊得就要抓耳挠腮,哪里张的开口。 那边议定了日子接湘云,惜春又问:“林姐姐,前儿在你房里见那个荷包,可做成了?” 黛玉低眉一笑,答她:“已经做成了。若是你喜欢,我让雪雁给你送去。” 惜春便笑眯眯摆手:“我一会儿跟你去拿,不用人送。” “四妹妹这是怕林妹妹后悔不成?”迎春捏着帕子取笑她,“这般紧跟着去拿呢!” 惜春靠着椅背,快活地跟她解释:“林姐姐那面上的花样是真好看,我同她讨了几回,好容易她松口,当然要紧着些。” 探春觑一眼坐在一旁的悟空,明了那荷包的原主该是这位,便拿帕子掩住嘴,偷偷笑一声。 一时贾母让她们散了,姐妹们便都往黛玉房里去,也没人叫悟空同往,留他干巴巴坐着喝茶。 贾母这才问他:“可是和你妹妹生了什么龃龉,连请安都不约着一道来了。” 悟空微有些扭捏,低声道:“不曾吵嘴,只是有些事儿想不通。” 看他这情态,贾母心里有了猜测,便有些惊讶。 论理,该是林丫头早开窍才是。 她把人揽在怀里,逗他道:“妹妹来府里这些年,你与她一贯要好,若是妹妹哪日家去了,你想不想她呢?” 悟空便翻个白眼。 林如海每日和那些盐商斗得觉也顾不上睡,哪还有余力接回黛玉教养。便是接回去,他就不能跟着去扬州? 贾母见他不说话,疑心自己想错了,又问:“你太太刚派人去接薛姨太太,宝丫头回来,你欢喜不欢喜?” 悟空发觉这老太太今日话有些多。 找个由头脱身出来,他想一想,纵身往天上去。 广寒宫门前,猪刚鬣那厮果然正呼呼大睡,还有两只兔子围着他撒尿。 悟空一脚将人踹醒,见他睡眼朦胧望来,便问:“你瞧着我能不能娶个婆娘生猴子?” 八戒才吃了酒,正醉得很,迷迷糊糊瞧着那猴子蹲在月桂树下,问了他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 “这酒怎这样烈,醉得俺老猪竟梦到那猢狲说疯话!”他吧唧吧唧嘴,抱着一团云彩垫在脑袋下面,准备再睡一会。 嫦娥仙子正看着玉兔捣药,突闻宫门外传来一阵尖利杀猪声,忙遣宫娥去瞧。 那宫娥匆匆去了,回来禀道:“是大圣爷在捶天蓬元帅!” 他二人如今虽成了灵山的和尚,却都曾在天庭做官,彼此称呼仍是旧识那般,倒也亲切。 嫦娥便整整仪容,带齐宫女出门去看。 谁知开了宫门,却只余树下几个喝光的酒坛子,既不见大圣,也不见那头蠢猪。 嫦娥仙子左右张望一遍,轻轻蹙起柳眉,“回去吧!” 八戒在云头上见广寒宫缓缓闭了门户,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扭头冲悟空嘿嘿一笑:“大、大师兄。” “不是猢狲了?”悟空似笑非笑瞅他一眼。 八戒瑟缩一下脖子,急忙转移话题:“方才你说什么生猴子?” 悟空便臊红了脸,“嗐!” 八戒一想凡间那个绛珠仙子,一拍脑门:“虽有净、禅、密三宗可以娶妻,又有修欢喜佛的,可咱们这终究是不一样呐!” 悟空追问:“何处不一样?” 八戒道:“灵山那么多菩萨罗汉,一个个不都是千年万载的老光棍。还有咱师傅,那可是佛子!他们要是动凡心想娶媳妇,肯定早就娶了。光棍到如今,可见那必是不能啊!” “那与俺老孙何干?” 不能做的事情,他从前做少了? 悟空躺在云头上,想想绛珠,又想想黛玉,再想想灌江口那个三只眼…… 八戒便瞧着他杀气腾腾坐起来,唬得腿一软趴在云彩里:“又不是我不让你破戒的!” “你个夯货!”悟空啐他一口,纵身往灌江口去。 八戒看人去得远了,咂咂嘴寻思一番,嘿嘿往灵山奔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17章 悟空奔到灌江口,和杨戬痛快打了一场。 斗得正酣时,悟空瞅着天光收了手,忙忙又往京城去。 杨戬摸摸脚下细犬,捉摸不透他这一遭是什么兴头,打量左右无事,便也跟了上去。 匆匆洗漱穿戴罢,悟空赶着去黛玉院里找她,谁知雪雁却道:“姑娘已出门了。” 这是记着他上回没等她呢。悟空轻叹一声,又觉她娇蛮得可爱,干脆急急往上房去。 他到时姊妹们正说着话,却原来是商议着给黛玉过生辰。 “前两回因着守孝,都没正经给你做过生日。”贾母摸摸黛玉头发,见她生得越发灵秀脱俗,便道:“到十月里除了孝,便能穿些鲜艳衣裳,屋里头也不必太素净。” 黛玉想着亡母便有些难受,偎依着外祖母不说话。 “过了午湘云来,再有姨太太家的宝丫头,加上咱们府里的姑娘们,倒也热闹得很。到时便在你院子里收拾了席面,姊妹们一处玩乐一日。” 黛玉由着外祖母安排,见悟空进来,也不与他置气了。 悟空这才小心凑到她身旁,低声道:“摆好席面,别忘了还有我呢。” 黛玉便捏着帕子笑了,“哪里都有你。” 两个玉儿好了,贾母便放下心,见外头报老爷们来了,就让她们自己玩去。 老爷们见过礼,各自坐了,贾珍便道:“那周贵人家里已动了工,吴贵妃的父亲也城外踏地去了。不知道咱们家里是个什么章程?” 见贾母沉吟不语,贾政忙道:“王家已递信儿来,若是公中钱银不够,他们府里倒是有些盈余,又有薛姨妹家……” 贾母横他一眼,见他悻悻住了口,才朝贾珍道:“珍哥儿,你是族长,且说说你的意思。” 贾珍忙道:“地倒不必城外划去,只从东到北,接着侄儿东府花园,丈量出三里半大,盖别院就尽够了。再有那金陵甄家收着咱们家五万银子,但凡去江南一带采买,只去他们家取个三万便是。” 贾母便知他也是同贾政一样主意,再看贾赦亦是如此,便叹口气:“大姑娘荣耀,原是好事,那就好生操办起来吧!” 三人面露喜色,却听她话锋一转,道:“至于亲戚间腾挪周转,无论是权当贺娘娘喜事的,还是暂借要还的,只一件事要牢记了。” 三人听了忙问何事,贾母看一眼贾政,厉声道:“若是胡乱许了别人什么好处,我老婆子可是不认,娘娘也概不知道的。” 三人应下,拜别贾母自去商议。 荣禧堂里,薛姨妈拉着王夫人便抹泪告恼。 王夫人虽气她不救自己,但听妹子说是嫂嫂派了亲信来请,想她孤儿寡母,哥哥又不在京里,怜她懦弱无靠,也就消了火。 一时姐妹们去了芥蒂,又说起元春来。 薛姨妈笑着贺她:“打小就瞧着大姑娘不凡,常言道‘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儿’,可见当真不假呢!” 王夫人也带了笑,却又忍着不露出声色:“她小孩子家家,好容易得了陛下看重,也是她的造化,可不敢就夸耀起来。” 又看宝钗坐在一旁微笑,便执起她手握在掌中:“宝丫头越发贞静了,我瞧着竟爱得不行。” 薛姨妈听了就叹口气,对她道:“可见我不比姐姐有福气。蟠儿不争气,宝丫头小选也没了音信,竟不知有什么盼头。” 王夫人只端详着宝钗,“我从前与你说的,如今还是一样作数,只怕你瞧不上罢了。” 宝钗在侧,她们不好说得直白,却也让薛姨妈安了心,忙取出袖中老檀匣子递过去。 “大姑娘有了造化,这便是我这个姨妈贺她的心意,只盼姐姐不嫌弃才好。” 王夫人推拒两次,这才让金钏儿收了,姐妹照旧说些家常。 宝钗柔顺地坐在下首,偶尔应和几声,心底却愁肠百结。 若是没有哥哥打死了人命,也不会落了小选。如今的贤德妃,不也是小选入宫,在皇后身边做了几年女史,这才受了陛下恩宠。 又见姨妈两个有意撮合自己和宝玉,偏府里还有个世外仙姝林姑娘。他们二人相得,老太太也乐见其成,倒显得她轻浮浪荡,非要横插一脚…… 偏她不是投成男儿身,父亲去的早,哥哥又不顶事,自己与母亲竟没个依靠。 “宝丫头?” 王夫人瞧着她神色不对,忙拉来细看,见她眼底红红似有泪意,不由疑心起来,“这是怎么了,仿佛有些闷闷不乐。” 宝钗忙捂着心口强笑道:“姨妈不知道,我素来有个病症。这是又犯了毛病,有些不适罢了。” 王夫人听了便道:“你母亲从前也与我说过,不是寻了个海上方,如今可配有?若是没有,只拿了方子去寻凤丫头,任是什么人参鹿茸也紧着你配。” 薛姨妈忙道:“那树下坛子里埋着呢,哪里就要现配,况且现配也配不得呢。” 王夫人忙问缘故,薛姨妈笑着给她说了冷香丸需的那些花儿蕊儿霜儿,把她听得啧啧称奇。 “却不知告诉这方子的癞头和尚是个什么来历。”王夫人叹一声稀奇,又问:“给的那两句箴言,可有些用处?” 薛姨妈便命宝钗取下衣内戴着的金项圈,对王夫人道:“什么用处不用处的,听着吉利给她戴着玩罢了,也不惜这几两金子。” 宝钗略迟疑一下,还是让莺儿帮着取下。王夫人接过细瞧,看那金灿灿项圈下坠着个莹润宝气的璎珞,一面上錾“不离不弃”,一面又刻“芳龄永继”。 “哟!这与宝玉那玉上倒似一对儿了。” 很快到了二月十二这日。因是花朝节,春光正好,园子里各处的花草都生得葳蕤明媚,煞是喜人。 黛玉才起了身,雪雁紫鹃两个便贺她芳辰,主仆笑闹着洗漱穿戴好,小丫鬟便报:“宝二爷来了。” 悟空踩着粉靴踏进来,瞧黛玉出落得越发脱俗,便嘻笑道:“今儿你生辰,园子里花花草草都捧林姑娘的场,开得比寻常更艳丽。” 黛玉嗔他一眼,还是携手出了房门:“花朝节本就如此,哪是为着我。” 贾母正揽着湘云说话,由着她们请罢安,并不留多坐。 派了鸳鸯去厨上盯着宴席,她又嘱咐道:“你们姊妹一处玩闹,我向来是不拘着的,只一条,不可饮酒。” 众人笑着应下,一齐拥着黛玉往她院里去。 湘云来了几日,与黛玉宝钗已混个囫囵熟。她性子活泼,到了黛玉院里便带着小丫鬟们布置起来。 姐妹们看她忙得热火朝天,也跟去掺和,一时笑闹吵嚷不休。凤姐处理完家事,领着平儿去凑热闹,进门就是一通打趣:“还没进门就听着这里头欢声笑语,到底是新鲜小姑娘呢,笑着都比我这人老珠黄的好听!” 宝钗拉着她问:“可带了寿礼来,若是没有,可不许进这院子。” “哪敢不备着礼呢!”凤姐一甩帕子,让她们看平儿。 平儿捧着托盘,里头放着两套衣衫,又有一副翠玉镯子。 黛玉便有些羞怯:“凤姐姐也太厚礼了些,又不是整生日,哪需这个阵仗。” “虽不是整生日,到底是我与你二哥哥的心意。”凤姐捏捏她脸颊,笑道:“若是你心下不安,我倒是有个主意。” 黛玉见她眼神觑悟空,登时红了脸。谁知凤姐开口,却道:“我们大姐儿将要开蒙,倒是要赖林妹妹用用心呢!” 黛玉知她故意捉弄,一时更羞恼起来。悟空看完她们眉眼官司,心里莫名有些喜滋滋,忙把黛玉拉过一边,不教凤姐再臊她。 到了晌午厨房开始上菜,姐妹们一道吃了,又各自送了黛玉礼物。 虽都是些自己做的针线、笔墨,黛玉仍珍重收下。又见悟空没有动静,料他有些旁的古怪安排,也不理会,看他憋到几时。 姐妹们心领神会,谁也不去问他。谁知他倒也沉得住气,只管坐着看她们玩乐,自己也不提起。 杨戬在云头瞧了悟空好些时日,见他化身这家的公子,只当是他起了玩性要尝尝富贵绮罗丛里的滋味。正失了兴致要回灌江口,耳里却飘来那泼猴密语。 “教你白瞧这几日,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走了。” 电光石火间,哮天犬嗷呜一声被那猴子摄去。杨戬长眉一竖就要动手,却听他道:“你待要打,只管灌江口打个有天无日,只不许在凡间乱来,伤了生灵性命!” 这泼猴还有顾念生灵的时候,到底是成佛了不同往日。杨戬气得笑一声,喝道:“且还了我哮天来!” “借它与我做个副手,用罢便还,用罢便还。” 悟空不欲这时候闹起来,坏了黛玉好日子,倒是难得好声好气。 杨戬低头瞧那群娇花软玉,目光在黛玉身上略停一停,眯眼轻笑一声。 这泼猴多次与她伏低做小,倒是有趣得紧。 “你既讨了哮天去,我便看看是什么名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18章 眼见暮色渐起,雪雁指挥着小丫鬟们在院里挂上五色灯笼,枝桠交横间瞧着倒很雅致。 “再吃了这一顿,咱们可就散了。”探春拉着悟空的袖子笑他:“你若还不拿出真本事,小心她恼了!” 黛玉红了脸,呸一声,“谁稀罕呢。” 悟空嘿嘿一笑,走到院中似模似样地朝姊妹们抱拳一揖,清清嗓子道:“非是我有意卖弄,只是这不到天黑,瞧不出热闹来。” 雪雁照着他吩咐搬来八面素帛屏风,围出五丈方圆。悟空往里头一钻,又说道:“姐妹们可瞧好了。” 黛玉领着诸人落座,看他如何折腾。 但见那屏风里亮如白昼,帛上原本还投着他的身影,一眨眼却变作个披挂盔甲的猢狲。 “瞧那凤翅紫金冠,是孙大圣!”惜春爱听戏,率先认了出来,便有些咋舌:“却是从哪里得的这套行头……” 黛玉凝神去瞧,果真扮着大圣,一根棒子舞的似模似样,竟有些金戈铁马之气。 他一通金箍棒舞完,蓦的传出两声犬吠。众人原还当是有犬儿闯入,谁知那屏风上却投出一个小将牵一条细犬。 “这是二郎真君呢。”湘云也认了出来,她细细瞧了一通那身形,扁嘴道:“怎这样矮小猥琐?” 杨戬在云上见了,知道这泼猴故意丑化自己,一时哭笑不得。 却看那杨戬与大圣对上几招,打得兵器铿锵作响。口里还呵斥他不得反抗,速速与自己去天庭伏法。 大圣一棒架住三尖两刃刀,把杨戬狠狠一推,说道:“今日巡盐御史家的小姐庆芳辰,老孙还不曾去贺一贺,却是不能跟你走的。” 姐妹们见他说这歪话,一时满堂哄笑。黛玉啐一口,拿帕子遮住脸颊。 那杨戬便问如何贺,大圣一指屏风上斜挂的灿灿烈日,道:“须得借你哮天犬儿一用。” 哮天犬便猛的暴涨身形,一张血盆大口,嗷呜一声吞了烈日。 屏风里突的一暗。 “这是个天狗食日的典故呢。”探春忍俊不禁,“不知道每日看些什么闲书,正经学问都没记这么牢。” “也是因着宝兄弟待林丫头用心。”宝钗附和一句,见湘云出神便推她一下,“还没演完,且再瞧瞧热闹。” 黛玉没听见她们说话,只探头去瞧,见那里头又冉冉升起一轮皎月。那月仿似冰轮,清清冷冷挂在头上,说不出的洁净高雅,教她不由神往。 “呀——” 不知谁惊呼一声,黛玉自沉醉中惊醒,见那冰轮里竟飞下一个绰约娉婷的仙娥! 隔了屏风看不清脸容,只见她曼妙起舞,唱一曲飘渺仙音,脚边更有玉兔做伴,说不出的清高至美。 只有神仙妃子有这样的风姿神采。 水袖倦收罢,嫦娥仙子对悟空矜持颔首,再向云头上的杨戬微微示意,俯身抱起兔儿,仍往月宫飞去。 “好猢狲,你竟连她都请动了。” 悟空不理会他,扬手召来一群飞萤,四散在院中。 黛玉轻轻伸出素手,见那萤火萦绕指尖,怔怔地看得痴了。 屏风里,那哮天犬儿复又张嘴吐出金乌。瘦小杨戬便道:“霓裳一舞已罢,还有什么托词?” 大圣说道:“须得求来王母园中蟠桃儿,助这小姐岁岁有今朝。” 晚风幽幽拂过黛玉眼角,轻轻带出一抹水色。 那杨戬与大圣对骂,只道他是贪得无厌。大圣与他对战几回,连人带狗打得落荒而逃。 便见大圣轻轻俯身,翻土种下一粒桃核。只几息间,那核儿抽出青芽破土而出,渐渐长出枝叶桃花,再一点点褪去春红,结下满树桃子。 黛玉从未这样完整见过草木生长,那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之势让她心神激荡,恍然有顿悟之感。 云头上杨戬看得正兴起,见悟空摘了一兜桃子要做结语,忙纵身掠下。 “好大圣,多谢你备下厚礼。请吃奴家一杯薄酒,快快上路去吧。” 姊妹们见那里头多个女子,身形单薄怯弱仿佛黛玉。正疑心时闻听她说话,不由张大了嘴去看黛玉。 黛玉也是一惊,瞧着那女子就如揽镜自照一般,竟看不出丝毫陌生模样。 “这浑人,不知又要说什么浑话!” 黛玉心底慌乱,却又隐隐有些期待。直教她涨红双颊,为这幽秘心事羞赧。 “死三眼,你……”悟空乍见杨戬化作黛玉,一时乱了阵脚,“我妹妹是个庄重人,凡间规矩也多。你若是满嘴放屁臊了她,我捣了你灌江口老巢!” 杨戬看他难得如此焦躁,又止不住偷眼去瞧外头那小姑娘,突然福至心灵,问道:“你竟真动了凡心?” 这猴子如今不单成了佛,还识得人间情爱了! 悟空哼一声,正色道:“这是我绛珠妹子。我与她早有盟约,如今功成名就,自当八抬大轿迎娶回花果山,做一对快活神仙。” 杨戬一时失语,想想灵山的旃檀佛金蝉子,再看他这毛脸毛身,只觉牙疼。 他二人对峙不动,外头的人瞧着便是黛玉递了水酒、大圣与她两厢对望。 莫名让人害臊。 “你……”黛玉想扬声斥他一句,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觉脸上滚烫。 还是宝钗道:“宝兄弟,你莫要胡闹!” 悟空忙挥手接过杨戬那酒饮下,一招手幻出折《麻姑拜寿》的戏。 “你且去与你舅舅说道说道。若是我师父到时反对,就请他做高宾,给俺老孙撑个场面!” 玉皇大帝主婚,虽有些古怪,但规格却是足够的,悟空自觉还是能勉强忍耐。那老倌儿应该不会记恨自己大闹天宫,拒绝此事…… 杨戬只觉这猴子确实已无法无天,“你自己在凡间偷摸着办了也就是了,你还想……” 悟空瞪他一眼,讥笑道:“你妹子倒是自己做主私办了。你怎么反去找妹婿的麻烦,挨外甥一顿好打?” 杨戬语塞,半晌才道:“这是我家私事,与你不相干。三圣母只错在下嫁凡人,你却是破戒,如何相提并论!” 悟空不耐烦与他啰嗦,一棒将人挥出天外:“你只带个信给玉帝,少说些废话。” 做了千年万年的老光棍,好容易娶房媳妇,不风光大办收遍三界贺礼,竟要偷偷摸摸行事,这是什么道理! 便是他不怕堕了自己威风,也断然不能让绛珠妹子受这份委屈。 悟空耐心等那戏唱完,又变化回贾宝玉模样,捧着桃子推开屏风,笑嘻嘻往黛玉桌前凑。 “好妹妹,且吃个桃儿吧。” 黛玉双眸含露,只嗔他道:“你做这优伶戏子的做派,教舅舅知道了岂不是一顿好打?再有,虽姐妹们关起门来自己玩闹,也不该说那些歪话编排我!” 悟空讪讪赔笑,思量贾政那老头现在没功夫找自己茬,便只哄着黛玉吃桃。 这桃倒不是王母的蟠桃。一则黛玉肉身凡躯受用不住,二则他也不愿让她在凡尘盘桓太久。 还是早早历劫完,同他回花果山为好。 紫鹃早帮着洗了桃子,黛玉见那盘里堆的多,不好自己一人独享,忙又和姊妹们分了。 “如今可以吃了吧?”悟空催促她一声。 黛玉捧着个桃子,见它红艳艳香馥馥煞是可爱,便抬手撕破一点果皮,对着那口儿轻轻咬一口。 桃子早熟得透了,满嘴都是软烂的果肉和甜津津的汁水。黛玉不觉吃了大半,怕夜里积食这才罢了。 “你瞧,猴儿也喜欢吃桃,你也喜欢吃桃。”悟空正对着黛玉眼睛,柔声道:“你不若也喜欢猴子吧……” “满嘴胡吣些什么。”黛玉把他一把推开,转身去张罗姐妹们吃寿面。 雪雁忙帮着她递面碗,一抬眼见她耳尖通红,低声问:“姑娘可是冷了?” 姑娘不出门,春日里的兜帷这两年倒没做。雪雁见黛玉丢下自己快步走了,暗道要赶紧做个出来,不可教姑娘恼了。 姑娘们一直闹到三更天,黛玉遣着丫头们把人一一送回。又见湘云困得睁不开眼睛,索性打发人去与鸳鸯说一声,安排她与自己一处睡下。 湘云洗漱罢,换完寝衣反倒走了困。见黛玉坐在镜台前梳头发,便轻声道:“宝玉待你倒与旁人不同。” 黛玉放下木梳,转身见湘云一双眼睛清亮,想了想,答道:“我没有个兄弟姊妹,向来是个单枝独苗。来到这府里,他同我要好,我自然不负他亲厚之意。” 湘云点头,倒在枕上望着青罗帐顶出神,“他如今瞧着,同从前倒是大不一样。从前他总爱跟姐姐妹妹们一处胡闹,淘澄胭脂膏子,又爱吃丫头们嘴上口脂……” 黛玉初入荣国府时,也常听下人们说起,还私下问过紫鹃。此刻听湘云也这样说,心底便觉怪异:“我来了几年,瞧着他虽胡闹顽皮,倒很守规矩,不是那样轻狂人。” 湘云不解:“也不知他是怎么改的。” 黛玉揭开被子和湘云并肩躺下,在她说话声中沉沉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19章 眼见那省亲别墅已竣工,各处匾额、摆设、豢养鸟雀俱是安排好,又采买了一班小戏子、小尼姑填充人气。 好容易练会了戏目,尼姑也能念得经了,贾政这才题本请求贵妃省亲。 凤藻宫里,天子拿着奏本给元春看,摸着她鼓起的肚子问:“元儿预备什么时候回家?” 元春凝眉想了想,孩子已过三个月,身子也不怎么笨重。倒不如就定在一两月之间,不然月份大了,倒凶险起来。 于是轻笑着偎在他肩头,羞涩道:“不如就定在四五月间?元儿初次有孕,虽一切都好,却还是想问问母亲才敢安心。” 天子爱她娇艳,把人抱在怀里,“那就定在四月里,寻个吉日,也不大热。你早早去了,到了夜间再回来。” 选定了日子,便有那太监去贾府宣旨。贾家人听说定在四月十五,便觉有些赶了。 “贤德妃娘娘有了身子,不好拖得太久。” 贾母等人虽喜,到底还能克制,王夫人却有些按耐不得,上前就想详问。 贾母使眼色让鸳鸯把人无声无息拦了,又给了那太监封银,好生送了人出去,这才看王夫人。 “宫里的规矩不比咱们府里,什么尊卑上下都是随意糊弄。二太太想着娘娘,好歹收敛着些!” 王夫人恭敬地应了,手笼在袖里捏成拳头。 到了初八就有宫里人来查看方位,选定各处设来做何事。又有小太监把守护卫、五城兵马司扫街清人,再备下花灯烟火之类的琐碎小物,一直忙到十四日夜里才完。 十五这天,天光才朦朦胧胧,荣国府就动了起来。 黛玉由着雪雁挽头发,薄薄上了脂粉,再穿上早挑好的衣裳。正对镜察看是否妥帖,悟空已兴冲冲来了。 “许久不见你这副装扮。”黛玉瞧他又穿了那大红的箭袖,金冠粉靴俱是装备上,不由抿嘴轻笑。 悟空挠挠头,“瞧着富贵,就随她们这么安排了。” 又看黛玉,薄施了粉脂就多了分矜贵端庄,倒与往日不大像了。 黛玉让他看得羞赧,站起来催促道:“二姐姐她们等的急了,快走吧。” 一时到了贾母上房,见有爵封的女眷们都按品级妆扮起来,瞧着辉煌神彩,倒都与往日家常样子迥异。 黛玉与姐妹们坐在一处,也不敢说话,直等到传递消息的太监来,才轻轻舒了口气。 “莫要怕。”悟空握着她手道:“只随便见见罢了。若是累了,就让紫鹃扶着你回去,大姐姐不会怪罪的。” 黛玉拍开他手,低声道:“怎么总这样口无遮拦?虽她是你大姐姐,可如今做了娘娘,总要守规矩些。不然旁人看了,岂不说娘娘不好?” 悟空勉强应了,却还是嘱咐道:“若是哪里不舒坦,千万不要硬撑,只打发紫鹃来告诉我。” 他心知黛玉脸皮薄,必然隐忍着不扫旁人兴致,又去和紫鹃叮咛一句。 那头贾政催他去接驾,等人走了,紫鹃才戏谑着同黛玉挤眉弄眼。 宝钗见他们情态,就有些黯然,一摸脖子上金项圈,垂目掩住复杂心事。 贾赦作为承爵人领族中子弟在一处,贾母领女眷在另一处。等约莫半柱香,就有鼓乐仙音传来,竟是威威赫赫好大阵仗。 那凤舆来时,诸人皆要跪拜,亲父祖母亦不能免。元春揭帘看一眼,祖母神情恭肃,看不出什么,倒是后面的母亲,颇是神采飞扬。 几番折腾终于进了园子,入目便是满眼的富贵骄奢。元春想起天子对上皇一系,对自家的做派有了更深的无奈。 游遍了省亲别墅,再题了“大观园”的牌匾,终于转至贾母房中,又是一番跪拜。 随行的昭容、彩嫔早得了皇命。贤德妃盛宠,圣上又有意放纵,见礼仪上过得去,便一起退守帘外,随她们说话。 元春握了祖母的手,见其上风霜褶皱,不由落下泪来:“祖母身子可还安好?” “娘娘今日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贾母轻轻为她揩去眼泪,“大喜的日子,可不好哭的。再则有了身孕,总要小心着些。” 元春收了泪,又拉过母亲来,见婶嫂姊妹在旁垂泪,便笑问:“难得我回来,娘儿们不好生说笑一番,又等什么时候呢?” 众人各自入了座,元春在姐妹处一扫,见三春姐妹皆出落得很是俊俏,便笑问:“除去自家三个妹妹,倒听说还有旁的妹妹,不知现在何处?” “是有两个外亲表妹在府里住着,只是没有品职,不敢来见。” 听得贾母如此说,倒让元春一愣,“两个妹妹?” 一面又忙命将人请来。见那帘动出果然进来两个钟灵毓秀的小姐,元春问道:“却不知是谁家的妹妹,叫个什么名讳?” 王夫人忙一指宝钗:“娘娘,这是薛姨妈家的宝丫头,唤作宝钗。” 宝钗端着柔和笑意,躬身对元春行一礼。 “这是姑妈家的表妹,乳名黛玉。”贾母招手唤黛玉,“她母亲去后,便在我膝下教养。” 黛玉略一迟疑,还是走到外祖母身旁,“见过娘娘。” 元春端详她举止形容,越发爱她灵巧脱俗的气质,“圣上有意召林姑父回京,届时妹妹也可与姑父团聚了。” 王夫人见她亲热黛玉,忙拉了宝钗到近前,“宝丫头与她母亲住在梨香院里,每日陪我抄经捡佛豆,很是诚心呢。” 元春见母亲祖母打擂台,略一沉吟,召三春姊妹来说话,以示不厚此薄彼之意。 帘外贾政来请安,元春忙叫宝玉来见。 一时悟空进来,元春瞧着便有些不像,因笑道:“怎么反有些落拓游侠的模样?竟不大像小时候了。” 这凡间的富贵悟空哪看在眼里,也演不出官宦子弟纸醉金迷的豪奢气,便笑答:“父亲每督促进学,又有姐妹们谈论诗词,这才稳重了。” “哪有自夸稳重的。” 元春掩唇笑一声,见他面容肖似自己,却不显弱质娇俗,很有英豪气概,遂点头道:“是长进了,这样很好,万勿骄馁才是。” 吃罢宴席,又命悟空和姊妹们作诗题咏。抱琴收了诗稿上来,元春一一看过,见薛林二人俱是文采斐然,一时头疼。 那头悟空做不出来,黛玉偷着又给他捉刀几首,胡乱糊弄过去。 他二人偷偷动作,教宝钗看个正着。她朝母亲望一眼,含笑走到悟空桌前,“林丫头,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黛玉见她来,心底生了羞意,忙转身去惜春桌前说话。 “那琼酪金脍正宜宝玉和兰儿呢!”元春与贾母说话,一面赐下东西,一面往悟空处张望。见宝钗丰腴身姿立在他身旁,便是一笑。 “娘娘笑什么呢?”王夫人也见了那幕,看元春似是乐见其成,便觉自得起来。 果然母女连心,不消自己多费口舌,已想到一处去了。 那头抱琴来问戏目,元春点了一出,又推祖母母亲与婶母邢氏各点一出,凑了四个名目,吩咐贾蔷去安排。 贾蔷采买来的小丫头早就将戏目练得熟了,扮上妆扮演唱起来,并不比浸淫多年的老手差。 “那个叫龄官的,倒是很可心的模样。”待到唱罢,元春嘱咐抱琴给戏班赏赐,特点了龄官再唱两出。 贾母见那龄官又返场来唱,身形气质很有黛玉的气韵,便笑道:“生得这个样子,又得娘娘看重,这也是她的福气。” 贾母和王夫人两个,自以为娘娘暗示赞同自己,心底都觉开怀,待彼此倒是和气宽厚起来。 游览半日,元春微感疲乏,念着腹中孩儿,不敢逞强,忙道:“听说园里还请了女尼,我等去那庵里歇歇脚听经去吧。” 女眷们在前头争相搀扶元春,悟空忙往黛玉身旁挤去。 黛玉鬓边微湿,额前碎发黏连几缕,虽不难看,到底怯弱不胜。悟空便有些暗气,道:“脸都白了,偏不肯与我说!” 黛玉有心等他,两人已落后一段。她看一眼前头的众人,解释道:“外祖母留我在娘娘面前说话,也是为了我好,怎可躲懒推托。我只略站一站,不过晒的流汗罢了。” 况且娘娘怀有身孕、老太太又这把年纪、两个舅母悉心伺候陪伴,她们都不说累,她一个小辈怎好轻狂,败了林家门风? 悟空拉了她手暗渡一缕神气,见她脸颊红润了才松开。 “打此刻起,我便寸步不离跟着你。若是累了,也不劳你开口,我去跟老祖宗大姐姐撒娇卖痴胡闹一通,老爷不在跟前,谁不让着我?” 黛玉看他胡搅蛮缠,不由好笑:“谁不知宝二爷是个混世魔王呢。” “混世魔王有混世魔王的好处。”悟空倒颇为自得,“似你这般处处忍着,苦的还不是自己?” 黛玉嗔他一眼。 等到暮色四合,宫人们来请贤德妃銮驾回宫。元春与娘儿们洒泪一会,又特意拉了薛林两人细看,这才登车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20章 省亲事毕,又有许多琐碎物件要收拾。凤姐忙了两日,便有些力不从心。 平儿看她辛苦,私下劝道:“旁人都躲懒,偏你事事揽上身,这又是何苦?” 凤姐才笼络住贾琏,也怕他狗改不了吃屎,便道:“如今也忙的七七八八,你去请个大夫来,随意编个小病。奶奶我得几日空闲,先把贾老二降服了再说。” 平儿听她松口,忙去吩咐婆子请大夫来。 原私下说定编个无伤大雅的病症,谁知那大夫诊了许久,竟诊出个喜脉。 消息报到贾母那里,老太太不放心,又请了太医来看。听说胎还没坐稳,干脆划拉了一溜的赏赐让她安胎,又命鸳鸯去叫贾赦夫妇。 “琏儿两个,好容易如今又有了,偏没坐稳胎。”贾母敲打邢氏,“你要赏丫鬟也好,赐良妾也罢。凤丫头没出月子,就都押后再说。” 邢氏正有这个念头,如今被说破,便有些讪讪:“媳妇省得。” 贾母不去管她,只对贾赦道:“大房还没有嫡长孙。你多嘱咐琏儿,不许他惹凤丫头不高兴。” 贾赦应下,回去就提了贾琏一顿排揎,又把他身边小厮挨个赏了一顿板子,这才罢了。 那头姐妹们在大观园听了信儿,一道去凤姐处贺她,却受了她请托,每日教大姐儿读书认字。 晚间去贾母处请安时,老太太听她们揽了这活计,便笑一笑,嘱咐好生教导。 待姑娘们散了,贾母这才吩咐鸳鸯把李纨找来。 第二日大早,王夫人起身梳洗,先问彩云:“老爷歇在哪处?” 彩云道:“在赵姨娘那里。” 王夫人冷笑一声,选了支钗子自己插在鬓间,派金钏儿去寻平儿要对牌账册。 金钏儿领命去了,却空着手回来,“平儿说,鸳鸯昨夜就取走给大奶奶了。” 王夫人一拍桌面,站起来就往李纨院里去。谁知李纨却去了老太太房里说话。 王夫人不敢去贾母房里寻李纨,只好又回荣禧堂,狠狠摔了两个茶盏。 “去把娘娘从前的东西拾掇几件。看着日子提醒我一声,递了折子去宫里。” 要管荣国府后院,李纨原还推托,贾母便道:“只暂管一年。待凤丫头能接手了,你再丢给她便是。” 李纨这才应下,借着给老太太辅理的名头,接过管家权。 凤姐眼看着李纨掌家,抱着女儿就香了一口,“好大姐儿,你可真是妈妈的好福星。” 大姐儿听不懂她打什么哑迷,只知道笑。 到了二十六这日,王夫人大妆着进宫去见元春。贾母听小丫鬟报了,冷冷笑一声,“虽是她生的,却是我养的。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大的情分。” 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黛玉晨起见房里摆了五瑞花,便自笸箩里抓了几把铜板分赏小丫鬟,又命紫鹃拿了银角去厨房要些角黍,一一分派各人。 春纤喜滋滋拿了铜板,又剥个粽子吃,对雪雁道:“咱们姑娘端午过的和府里很不同呢。” 她年纪尚小,雪雁沾了雄黄水点点她额头,这才笑道:“原先在姑苏的时候,姑娘还要浴兰汤呢。后来随老爷去了扬州赴任,又是另一样习俗。” 悟空进门被熏了一身黄栀花的味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知道他不耐这味道,黛玉轻笑着推了窗散香气。 悟空揉揉鼻子,拉着她问:“我在门口遇着你给兰儿他们送礼,怎么不见我的?” 黛玉转身去里间拿了荷包来,随意丢到他怀中,“那就随意给你一个戴着玩。” 悟空看那绣面精巧别致,针脚也紧实工整,里头妥帖放着艾草雄黄,知道她不过口是心非,忙笑呵呵把荷包揣怀里。 等与姐妹们聚在一块,还未说上几句话,却听说宫里来人,忙整了仪容去看。 原来是元春从宫里赐下端午节礼,自老太太到姐妹们各有一份,以示同庆。 东西到了悟空手里,见是些麝珠扇子和凉席等物,便去瞧黛玉那份。黛玉只有宫扇念珠,悟空便暗怪元春寒酸抠搜。 他索性把念珠拿来,再把自己的一股脑塞给紫鹃,“妹妹这珠子甚好,我拿这些与你换。” 黛玉忙道:“娘娘所赐,怎么能随意换了,可不能胡闹!” 悟空只是不理。那头探春却道:“宝姐姐的与我们不大一样呢。” 黛玉侧身去看,见了那红麝珠,一时怔在原地。 惜春朝紫鹃怀里看一眼,又见悟空手上拿着与自己一样的念珠,不由捂嘴一笑:“大姐姐待林姐姐和宝姐姐,倒比我们这些人亲厚,节礼都厚着三分呢。” 黛玉知道她误解,待要解释又觉没趣,便一言不发地往贾母跟前去。 贾母正把玩膝上那柄香玉如意,抬眼见了黛玉,便一指几上放着的玛瑙枕头,温声道:“玛瑙安神,拿去你房里用吧。” 鸳鸯将枕头递给紫鹃,见她怀里一堆东西,不由笑道:“宝二爷把他那份给林姑娘了?” 紫鹃努努嘴。鸳鸯回头打量黛玉,见她虽与老太太说笑,眉间却笼着郁气,不由疑心道:“宝玉招惹林姑娘生气了?” 紫鹃只在怀里东西上一扫,又转头看一眼宝钗。鸳鸯不由张大嘴巴。 王夫人早知道这节礼的安排,擎等着看贾母反应,正急忙忙来请安。她进来见林丫头陪着老太太说话,神情与平时并无差别,顿觉扫兴。 一时院里摆好席面,又有家养那些小戏子唱曲。贾母领着诸人入席,鸳鸯才找着空档把节礼的事说了。 贾母冷笑一声,“林丫头进来我就知道了,且看吧。” 林如海眼看着要高升,娘娘为着腹里胎儿也不至于选了薛家,二太太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这里头必然有什么隐情。 她朝黛玉那边看一眼,见孙儿正低头与她说话,小儿女耳鬓厮磨间,说不出的和睦亲热。 旁的倒罢了,只怕是如海犯了错处,圣上要处置他,这才让娘娘避讳。 “记着日子,进宫去见见娘娘。” 鸳鸯应了,也往黛玉那里看去。原本老太太为大奶奶镇着家里下人抽不开身,如今为了林姑娘,也顾不得了。 宝钗腕上戴了那红麝珠手串,想着姨妈和母亲说的那些话,一时心潮起伏。 如今娘娘也属意自己与宝玉,便是他心心念念林丫头,也无可转圜了。 想到元春的肚子,再看宝玉时又是另一样眼光。 惜春见老祖宗点了一出闹天宫,便凑到悟空跟前,央告他:“二哥哥,上回林姐姐过生辰,你也演过的。快说说大圣的事迹给我们听吧。” 悟空见黛玉瞧戏瞧的认真,忙应了下来。 他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再说到傲来国花果山上那巨大仙石。刚讲完石破天惊出石猴,见黛玉看来,忙问:“妹妹可是有什么疑惑?” 黛玉便道:“听你说起,这石猴在仙石中不知待了几多年月。他既有了感知神识,困在石中不是形同拘牢?” 悟空便叹口气,见她浑然不记前尘往事,心底略感酸涩:“如此说也不错。只是他虽困在石头里,脚下倒还生有一株异草,他两个每日做伴说话,倒也快活自在。” 黛玉怔忪道:“你那日在我掌心画的……” 悟空既希望她记起,又深怕她记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惜春看他们俩对望着不说话,忙推推悟空,“二哥哥,你快说呀,石猴后来怎么成大圣的?” 她们每回听戏,长辈总点那几出,实际前因后果都看不到什么,这才忍不住好奇。 悟空喝口茶,接着说他如何做了美猴王,又怎么求道长生。 那头宝钗陪着王夫人说了会话,见姊妹们凑在一处,似是听宝玉说什么典故,便也过去听。 黛玉见她来,扭身往外祖母跟前凑趣。 悟空原就是说给黛玉听的,见她走了,忙喊一声:“我跟你一块去!” “二哥哥,你还没说完!” 探春看一眼宝钗,再望望前头座上的王夫人,帕子沾沾唇角不说话,听迎春和惜春抱怨。 贾母那头见了黛玉和宝玉来,便知道黛玉心里还在别扭。于是一指凤姐那处,说道:“我们这里拘谨,去你凤姐姐那里玩笑,也看着她不准吃酒。” 黛玉没奈何,只好再往凤姐那里去,也不理会悟空搭话。 凤姐如今虽养胎不掌权,但府里人知道李纨不过暂管,终究还是要交给她,待她倒是同往日一样。娘娘节礼这事,过手的人早告诉了平儿,平儿又当稀罕事说了她听。 因此见了他们来,转转眼睛便把大姐儿一推:“林姑姑今早送你的东西,你还没有当面谢过呢。” 大姐儿忙起身给黛玉道谢。她尚年幼,又生得粉雕玉琢,黛玉把人抱在怀里,只说不必谢。 瞧着她脸色缓和了,悟空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恼贾元春有眼不识金镶玉。 原本看她还有几分聪慧,特把红绳给她套住皇帝小儿,又让她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晓其命运未来,谁知竟还是能干出这等蠢事!得想个法子让她吃个教训,再也不敢厚此薄彼,轻慢了黛玉。 凤藻宫里,抱琴也私下问元春:“娘娘原本备了三份一样的红麝珠,怎么临送出宫又换了林姑娘的?” 若是选了薛姑娘当宝二奶奶,除了薛家一点家财别无增益。到时候林姑娘嫁与旁人,林大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还是扶持自家女婿,哪还顾得上亡妻娘家侄儿? 元春也觉头痛。 这两个妹妹自然只能有一个“娇客”。家里祖母母亲又卯着劲打擂台,选谁能落好?当然是两边不得罪,先糊弄过去。 黛玉气韵瞧着确是个灵逸仙子,家世品貌皆是上等。可母亲说宝钗有个金锁,和宝玉那玉是一对的,又有奇人赠奇药,眼见有大造化…… 若此事属实,薛妹妹就是明晃晃的天定姻缘。 那她在三人间含糊,仙尊知晓了,恐怕万死也难赎其罪。 “薛妹妹是个有造化的,日后必然可助宝玉。”她同抱琴如此说,也这样宽慰自己。 元春摸着肚子,红唇微微勾起:“好孩子,你舅舅生来有奇相,又像老国公。如今母亲再给你寻个有福运造化的舅母,便只等你长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21章 午间,天子到凤藻宫陪元春用膳。 两人正柔情蜜意互相夹菜,元春手指突的痉挛一下,将那桂花糯米藕片丢到了天子衣袍上。 “抱琴,快收拾了。”元春拿帕子随意在他身上擦几下,照旧坐回自己位上。 抱琴早习惯了元春如此,笑着端来盥洗的银盆。抬眼却见天子一反常态,脸上满是杀气,唬得腿一软跪在地上:“皇上恕罪。” 元春一挑眉,刚要叫抱琴起来,却觉衣领被人一提,狠狠摔在地上。 地上早铺了厚实的皮子,软软的并不疼,却还是把元春摔得懵了。 她见天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心头蓦的一颤。 那眼神冷冽如刀,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同从前每次在皇后殿中看自己的一模一样。 “陛、陛下……” 她喉咙干涩,怔怔望着天子不知道如何反应。 “贾妃失德,着禁足凤藻宫。” 天子轻飘飘一句话,也没个期限,却断了元春所有的恩宠。 元春眼睁睁瞧着宫门关上,脑海里一遍遍闪现方才那个绝情眼神,忽的吐出口血来。 “娘娘!”抱琴忙扑上去将她撑住,话里带着哭腔:“娘娘千万保重自己,腹中还有小皇子啊!” 元春自己拿手背抹开血渍,嗤笑道:“果然还是骨头太轻,纵得自己得意忘形了……” 她强撑着想要站起身,却还是惊惧交加厥了过去。 抱琴想起往日娘娘恃宠生娇,对君上多有不敬,吓得直哆嗦。守着她也不敢挪动,直到暮色四合,元春自己醒过来。 “去帮我备了香案来。”元春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扶着柱子看那满桌残羹冷炙,只觉全身发颤。 怪她被这盛宠迷了眼,忘了自己几两重,在天子面前失了体统;有心讨好那仙尊,偏又受了母亲误导,弄巧成拙…… 悟空坐在檐上看她似有悔意,想着黛玉连日郁结,待自己也生疏了,便冷哼一声,由着她焚香祷告。 等那香案上点起袅袅檀香,元春摒退宫人,恭敬地跪在蒲团上:“信女愚笨,妄自轻信谗言,轻侮了家里贵客,辜负仙尊扶持深恩。还请仙尊宽宏慈悲,允信女一个改过的机会……” 她说罢便叩头在地,久久不肯起来。 思量着她腹中那条性命,悟空轻轻抬手在她腰间打个佛印,悠悠然回荣国府找黛玉吃晚饭。 抱琴苦劝了一夜不见元春起身,想去求见天子又没人卖情面放行。忧心忡忡间也顾不得太多,只能陪着她一块跪着。 等悟空好容易哄着黛玉给他一个笑脸,正高兴地手舞足蹈,才记起还有贾元春这么个人。 等黛玉午间小憩,悟空这才往凤藻宫去。 见贾元春仍跪在香案前念念祝祷,一身衣衫被汗浸透,这才道:“你既知错,便及时弥补。如若再犯,可不只是这般小惩大诫。” 元春闻言苦笑一声。夺去了帝王恩宠,她所拥有的一切顷刻就化为乌有,却仅仅只是“小惩”。 “你那红绳的影响,我已削去五成。”悟空想起她送黛玉那破念珠就来气,“皇帝小儿那边如何笼络,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元春愕然,却不敢提出异议。 她靠着仙家神通一步登天,连皇后都不看在眼里,不知树敌多少。如今禁了足,皇帝的爱意又减弱一半,她该拿什么手段翻身…… 元春心底焦急慌乱,不知悟空正是此意。 为了贾家不倒,他也不会放着贾元春去死,但又不能让她太过顺遂,忘了自己姓什么。 如今她有了事做,便没有空闲回娘家指点江山。 自觉如今越发熟谙人间算计,悟空美滋滋往荣国府飞去。 元春老实禁足了一个月,终究还是借着肚子把天子请来凤藻宫。也不知她怎么运作,倒真的解了禁。 虽荣宠比之从前落了一大截,却还是稳稳压在旁人头上。 等贾母进宫给她请安,一打眼便觉元春有了变化。 宫闱之事不好探问,贾母旁敲侧击道:“娘娘可是遇着了什么烦心事?” 元春端着笑,心底却生了酸意。母亲虽说爱她,却只管操心宝玉婚事。眼见着她好,就只当她这宫里当真花团锦簇的,何曾像祖母这般殷殷关切过…… 贾母在她面上瞧出端倪,便轻轻拉了她手,低声道:“老身这一把年纪倒经过许多事,娘娘若是有什么事儿想不通,只管让抱琴给家里带话。” 元春强笑一声,拍拍她手,“陛下仁慈怜爱,本宫一切都好。只是家中事物,还请老太君看顾。” 贾母一怔,又听她道:“家里宝玉聪慧俊俏,却仍该以读书科举为要务,不可懈怠。再有那林家表妹……” 贾母心底一咯噔,怕她给黛玉乱点姻缘,忙道:“如海将要进京来,万事还需她父亲做主才是。” 元春微微一笑,安抚道:“老太君想岔了,本宫只是爱重林妹妹人品,私心想与宝玉凑个良配。” 若当真如此,那端午的节礼倒是万分古怪。贾母凝眉望一眼抱琴,默然不语。 等到了时辰,宫人催促贾母出宫。元春命抱琴相送,呆呆望着老祖母蹒跚而去。 “娘娘月前触怒龙颜,嘱咐家里约束着行事,也少往宫里走动。” 抱琴不敢多说,贾母却已听得明白。 恐怕也是这番跌了跟头,才有了那份稳重。更知道了林家的好处,狠心舍弃了王氏的脸面,对黛玉投来青眼。 贾母想着就叹了口气,登上贾府的车架,由贾赦贾琏护送着回荣国府。 与王氏这番斗法,虽是赢了,却有些没滋没味。老太太很是消沉了一日,见黛玉孺慕纯孝,才略觉安慰。 渐渐入了暑,姑娘们已尽数搬进大观园,每日一处教导大姐儿。 这一日午间,因天气越发热了,便约在荇叶渚相聚。 黛玉午睡起有些恹恹,见探春手把手教大姐儿写字,自寻了钓竿在一旁垂钓醒神。 悟空偷着凑过去吓她,却见她猛地转头来,反把自己惊了一跳,惹起一串娇笑。 “说你呆,可见从不曾冤枉了。”黛玉笑的肚痛,见他似还不解,便一指湖面,“可不看的清清楚楚?” 悟空本就是逗她,见她高兴也不计较谁吓着谁,与她坐在一处等鱼儿咬钩。 黛玉本是打发闲时,见他来,反起了好胜之意。有心钓两尾夸耀,却总没有鱼来,不由道:“可见我与这鱼儿没有缘法。” “与它们要什么缘法。”悟空帮她收了竿,扶着人站起往亭子里去。 大姐儿写得累了正在歇手,探春帮她擦了汗,朝悟空道:“你房里那些好吃的,我们吃不着便罢了。今日大姐儿在,你这个做叔叔的,可不能糊弄过去。” 黛玉掩唇道:“不单要吃好,还要吃个意趣才成。” 悟空见她们联起手来,便笑道:“这时节的野趣,也只有这一池荷花莲蓬了。” 探春迟疑道:“大嫂子管家正忙乱,这会子去找她要船,岂不是忙中添乱……” 宝钗也觉不妥,正要劝,却听他道:“哪里要用船。” 黛玉见悟空去拿那钓竿,猜到他用意,捂嘴笑道:“上次耍了通枪棒,如今竟仿佛练家子了。” 悟空嘿嘿笑一声,拿竿站在桥边往那荷花丛里甩线。那纶线果然绕在一朵荷花茎上,一拉就断,被钓钩挂着拉到岸上。 探春忙伸手去解,见那花朵粉白艳红煞是好看,便道:“再多钓几朵,莲蓬也钓几个来玩。” 悟空依言钓了来,让丫鬟们各拿几个送去厨房折腾,再递给黛玉一朵未开的青色菡萏。 黛玉接过,又挑了一朵半开的粉荷交给紫鹃,“拿去给雪雁,放到那个白瓷美人耸肩瓶里养起来。” 一时厨房送来几盏荷叶莲蓬做的甜汤,碧绿绿倒很有几分凉意。黛玉喂了大姐儿一勺,见她喜欢,这才放手让她自己吃去。 等散了暑气,轮到黛玉给大姐儿讲诗,却见鸳鸯匆匆走来。 鸳鸯对姑娘们行个礼,拉了黛玉笑道:“老太太正找姑娘呢,林姑爷派人来了!” 黛玉一怔:“父亲竟没先同我说……” 来的却是贾敏的陪房方婆子,正在贾母房里叙话。说到贾敏病逝,两人对坐垂泪。 “敏儿福薄,陪着如海在各处熬,眼见着姑爷高升了,却享不到一天的清福,年纪轻轻……” 方婆子跟着长吁短叹一阵,还是宽慰她道:“姑爷待咱们姑娘倒是实心。姑娘去了,扬州城里那等着他续弦的不知凡几,又是各家送的瘦马,又是上官保媒拉纤……姑爷一概不理,只守着姐儿抹泪。” 贾母鼻子一酸,想着黛玉就觉心疼:“她刚来府里,瘦瘦小小那一团,病猫子似的,我不知怎么怨姑爷不上心。如今听你这样说,倒是冤枉了如海。” “哪能不上心呢!”方婆子给她细说从前黛玉在家的琐事:“姐儿自生来就捧在姑爷掌上,深怕她受一点委屈。等大了又亲自给她开蒙,见姐儿聪慧有灵气,连那塾师都请了从前考过科举、做过官的来。念的四书五经同那要考官的举人老爷一般无二。” 贾母这才笑了,道:“我知道他,还与咱们府上同宗,现在顺天府做官。” 她们贾家的家学里,贾代儒还只是个老秀才。姑爷倒是大手笔,请了那贾雨村一个举子出身的教导女儿。 一时黛玉来了,方婆子上去就要行礼,好歹被老太太让鸳鸯抱住了。 “姐儿如今出落的越发好了。”方婆子不敢当着黛玉哭,便笑道:“等老爷来见了,不知道怎么谢老泰水呢。” 黛玉红了眼眶,忙问:“可定了何时进京?” “等交接完,大抵不到入秋,姐儿就能见着了。” 黛玉偎依着外祖母,喜极而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22章 那方婆子倒不是独自来的,还有两个外管事领命先在京中置办房舍田地。 贾母便叫了贾琏来,嘱咐道:“你姑父要调回京里来,派了人来买房置地。他们久居扬州不晓得京里物价,你帮衬着他们办好了,老祖宗有东西赏你。” 贾琏一迭声应下了,自去和那几个管事说话。 那头李纨登记了林家随船送来的东西,拿着账册子给贾母看,又道:“林姑父若是回京来,林妹妹可是要回家去住了?这潇湘馆妹妹才住,若是又要家去,倒让人怪舍不得。” 贾母按着礼单沉吟,“林家没个长辈教养她,总还是要在咱们府里住着的。” 李纨迟疑道:“姑父得了圣上青眼,未必不会求皇上赐下宫里的人帮着教养……” “把个好好的姑娘教成木头墩子,张口闭口规矩体统。”贾母嗤笑一声,摆摆手,“如海不是那样迂腐的人。” 他若是,也不会给玉儿请贾雨村教书了。 不过这也给贾母提了个醒。她对鸳鸯道:“去看看宝玉在哪里,叫他来说话。” 悟空刚从王夫人房里出来,抬脚去潇湘馆找黛玉。 “怎么不在舅母那里多坐坐?”黛玉正看书,见他跑得一头汗,又吩咐紫鹃取凉果子来。 “薛姨妈和宝姐姐也在,我坐着没趣,就找个由头出来了。”悟空捏个葡萄吃,嘟囔道:“每天都让我去陪姨妈说话,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说。” 黛玉翻页的手一顿,轻轻垂下眼帘。 悟空眼巴巴瞅着黛玉,想起贾琏每日帮着林家的管事找宅子,深怕她让紫鹃雪雁收拾东西等着搬家,一时有些坐立难安,葡萄也不甜了。 虽然她搬出去,也不妨碍他天天偷摸去看她。 黛玉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没个消停,就有些嫌他:“若是无事,就去温书习字。仔细二舅舅考你,答不上来又是一通排头。” 悟空挠挠头,拉着她袖子摇摇:“好妹妹,姑父来了,你还住在潇湘馆。” 黛玉横他一眼,“我父亲派人购置了房产田地,又不是自己没有家。还赖在你们府上,不知道怎么教人嫌弃。” “谁能嫌弃你!”悟空疑心她听了谁的闲话,一时怒上心头,“是太太还是我房里那几个丫鬟?” “我白说一句。”黛玉转过头不理会他。 悟空还要再问,却被鸳鸯拉去老太太房里。 紫鹃这才劝道:“姑娘好端端和宝玉撒什么气?他就那么个呆人,你恼了,他比你还恼火十分,一点就炸,不知道要干什么事出来。” 黛玉躺在榻上拿帕子盖住脸:“我和他有什么气撒。他要是恼了,就从此不来往,我家去见不着,眼里也干净。” 紫鹃听着声儿不对,忙凑近去看,竟见黛玉眼眶红红,自己闷闷掉眼泪。 “我的姑娘,怎么就哭了呢。”紫鹃轻轻在她脸上擦几下,放柔了嗓音,“眼看着父女团聚,这样的好事,还有多少烦心事冲不散?” 黛玉侧身朝里躺着,不接她话茬。 紫鹃无法,只得去叫了雪雁来。 “姑娘心底还存着端午那事呢。”雪雁拿薄被搭在黛玉腰间,轻轻给她打扇,“旁人怎么想,与姑娘什么干系?那一个别人都说千好万好,可宝玉眼里哪有她呢?” 黛玉一时恼了,坐起身啐道:“我恼我的,哪里就要编排旁人了。” 雪雁笑道:“管什么恼不恼的,老爷来了还怕没人给姑娘做主不成?” 黛玉一怔,低头又躺下去叹气。 紫鹃想一想,凑近了低声道:“打从老太太上回进宫,二太太再递帖子,娘娘就都给拒了……” 黛玉红了脸,却还是难受。 人家原本是瞧不上她草莽轻薄的,只因为外祖母偌大年纪去求情面,这才改了心意。 她何苦巴巴凑上去丢人现眼呢…… 那头贾母瞧着悟空进来,却有些欲言又止。 悟空急着回去找黛玉,忙道:“老祖宗有话就直说。” 贾母端起茶盏呷一口,“你姑父是读书人,向来看重聪慧勤勉的孩子。” 悟空一怔,心里突然有些发毛。 “你父亲平日也督促你好生上学,只不知道你有没有用心……” 贾母说着又怕他听不出话里的意思,便转而道:“你姑父只有林丫头一个女儿,将来总要挑个有前程的举子。就像你敏姑姑当初挑中你姑父……” 这已足够直白,却还是让悟空一呆。 原来贾家不倒,也是娶不到林妹妹的。还有个老岳丈等着为难他! “考个……考个状元,成不成?”他和老太太打商量,“姑父自己也就是个探花。” 贾母笑啐他一口,“那能考上一甲的都是天上文曲星,也能让你乱编排!” 说到文曲星,悟空更有话说:“自有科举应试以来,每三年就有三个。到了本朝本代,岂不是满天都是文曲星了?” 贾母一想确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你只中个进士,便是在三甲里头,你老爷也不会再骂你。到时候你有什么心事,老祖宗豁出脸面不要,也给你办成了。” 悟空思量着老太太是林如海的老岳母,真要去求亲,岳父大人也不好回绝,说不得还真成了。 于是嘿嘿一笑,给她打包票:“下回开考我就去考个状元回来!” “你才多大?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呢,你进得去贡院?” 悟空浑然不放心上,拍着胸脯给她立下军令状,撒欢地往潇湘馆跑。 “但凡让他读书,还从没见宝玉答应这么干脆。”贾母看他跑远了,和鸳鸯抱怨一句,又乐呵呵笑起来。 鸳鸯轻轻给她捶背,“可见是一物降一物呢!” 悟空兴冲冲过了沁芳桥,远远见着了潇湘馆那百竿翠竹,正要去叩门,却觉耳边一嗡。 “这老和尚,偏偏赶这时候。” 悟空在黛玉院外徘徊两步,还是幻了肉身回怡红院睡觉,自己翻着筋斗云去灵山见金蝉子。 金蝉子才念了一遍经,抬眼见他来,便放下木鱼,“久不见你,这些时日在忙什么?” 悟空斜坐在一旁蒲团上,吊着眼睛看他:“猪刚鬣那厮不是都同你说了,何必再多问一回。” 金蝉子清俊脸容一红,轻咳一声,这才道:“正是听他说了,才再问你一回。不能偏听偏信,冤枉了你。” 悟空便直言道:“我在忙着娶媳妇。” 金蝉子皱起眉头,斥一声“胡闹”,又问:“你是当真要和那绛珠仙子缔结宿世姻缘,还是只凡间胡闹一回?” 悟空见他这样问,无端想起那害得甄士隐妻离子散的跛足道士,不由哂笑:“凡间胡闹一回便不是事了?凡人的喜怒哀乐忒轻贱。” 金蝉子合掌念佛,对他道:“若是真如此,我等当年西天取经,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正果圣位。”悟空呛他一句,翘着二郎腿倒在蒲团上躺着。 金蝉子一噎,半晌才憋出一句“泼猴”。 “你巴巴叫俺老孙来,预备说些什么?”悟空见他气苦,越发觉得好笑,“是不是拿不定送些什么贺礼?” 金蝉子冷哼一声,“你若只是胡闹一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容你胡闹;但若是当真要自毁金身,却是不能!” “你待如何让我‘不能’?”悟空白他一眼,“当初五人成圣,独老孙与小白龙道场不在灵山,你当是为何?” 金蝉子道:“小白龙本就是西海广晋龙王之子,生性合水,道场在天池,正是相宜。你出身花果山,点你在花果山做道场,又有什么抱怨?” 悟空听了就讥笑他不老实,挑明道:“他是怕把我留在灵山,步了玉帝后尘。” “慎言!”金蝉子不让他再说,转而道:“你在下界这些时日,频频施法扰乱凡间秩序,却该当何罪?你想想那些凡人,寿命不过匆匆百年,你这样捉弄他们,对他们可公平。” 悟空看不惯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只把白眼一翻,“你西天取经的时候,除了老孙师兄弟几个,还有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暗中护卫,你怎么不说对妖怪不公了?” 金蝉子想把这泼猴赶出去了。 他强撑道:“你不能破色戒。” “正经嫁娶,怎么能算破戒?俺老孙的事,能叫破戒吗?” 金蝉子冷哼一声,正要与他辩驳,却又听悟空道:“你可还记得那‘满堂娇’殷小姐?” 金蝉子便沉默下来。 殷小姐殷温娇,是玄奘的生身之母。因夫君陈光蕊被艄公刘洪打死顶替,为腹中遗腹子无奈委身于仇人,后虽全家团聚,到底因失节而自尽。 悟空说道:“西行路上那么多妖怪要吃唐僧肉长生不老,偏偏一个都没啃着一口。那殷小姐吃了你一个脚趾,本该长生不死,怎么反被礼教害死了?” 那殷小姐怕孩子被刘洪杀害,决意把他顺江漂走,又怕日后无法相认,这才咬下婴孩一个脚趾。 “你婆婆哭儿子哭瞎了眼,你还能求满天神佛让她复明。”悟空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绛珠妹子的庇护神佛,便是俺老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23章 八戒眼瞅着猴子驾着筋斗云往下界去了,这才朝金蝉子处去。 “师父,大师兄怎么个说法?” 金蝉子叹一声,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八戒急得抓耳挠腮,忙追问道:“师父,俺老猪是老实人,不会打哑迷。你便直说大师兄这亲事成还是不成?” 金蝉子不答,合掌念声佛,又拿了木鱼念起经来。 “你这……”八戒一跺脚,扛着钉耙往天宫去。 凌霄宝殿上,杨戬也帮着悟空把话带到。见殿上众仙惊掉了下巴,御座上的舅舅也扭曲了端肃面容,杨戬心底有种微妙的爽感。 “此事当真?”玉帝恍惚一下,突又笑道:“他不归天庭管,且看灵山如何处置。” 这泼猴且让如来头疼去吧。 杨戬补充道:“斗战佛直言,若旃檀功德佛执意不允,还请玉帝代为主婚。” 见玉帝露出牙疼的模样,杨戬又一扫众仙,笑道:“斗战佛还与我言道,昔年在天庭做齐天大圣时,交游广阔,与在列诸位俱是好友。那贺礼也要早早备下,不可失了礼数,教人耻笑我天庭寒酸。” 众仙想起那泼猴从前做派,跟着牙疼起来。 杨戬看了一出变脸,心里笑得直打跌,面上却分毫不露,“话已带到,臣这就回灌江口了。” 他一向“听调不听宣”,不过是白说一句全了礼节。见玉帝点头,牵着哮天犬驾着云就走。 潇湘馆粉垣翠竹,回廊曲折,小小三间房舍引着潺潺泉水,说不出的幽静清雅。 黛玉歇晌刚醒,躺在榻上怔怔醒神。悟空揭帘进来,见丫鬟们都不在跟前伺候,以为黛玉还在睡,便踌躇着往内室瞧她。 “怎么又来了。”黛玉看他来,笼着衣襟下床自己拿茶吃。 悟空赔着笑,乐颠颠给她倒了茶,这才道:“想着你屋里那荷花该开败了,来寻你再摘几朵。” 黛玉漱了口,自己往窗下翻书,“它在池子里好好长着,何苦要摘了来?” 这是火头上呢。悟空挠挠头,凑到黛玉桌前,提起旁的事:“好妹妹,我给老祖宗立了军令状,要去考状元了。” 黛玉这才抬眼看他,“怎么突然想着考科举了?” 悟空脸一红,“想考就考了。到时姑父来,想央妹妹给我说个情,让姑父好好指点指点我。” 黛玉点头应了,忽然有些羞赧,只说道:“父亲回京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闲……” 这就又不气了。悟空看她娇俏灵动的模样,只觉心里汪着一捧春水。 黛玉让他看得不自在,合了书页看窗外日头,见已消了暑气,便道:“屋里呆着无趣,去园子里走着说说话。” 悟空应了,出门见有个小丫鬟在廊下打瞌睡,便对黛玉笑道:“怎么你每回睡觉都不许人守着,屋里静悄悄的,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她们也不是铁打的,拘得很了人也没趣。”黛玉轻笑,“我家里不比你们府上公爵人家,没那么大规矩。” 黛玉从未提起过在家的日子,悟空起了好奇,便让她细说扬州家里的琐事。 他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刚过了沁芳桥,远远见秋爽斋门口聚了三五个小丫鬟玩乐,便过去瞧热闹。 黛玉走得近了,先看到自己房里的春纤,又有探春房里的小蝉儿,宝钗房里的香菱莺儿。几个人围在一块叽叽喳喳说着话,里头仿佛还有个人。 “亏你还是个爷,这点子铜板都要赖!怎么从不见宝二爷和我们丫鬟赖过?咱们再怎么是下贱人,也不少这两个钱花,只做人不可无信!” 莺儿抢白挖苦的话一出口,那里头又传来一阵细细的哭声,竟是贾环。 黛玉忙拉着悟空上前去,“这是怎么了?” 贾环见了人来,哭得越发大声。小蝉儿怕探春出来吃挂落,忙忙顺着院门溜回秋爽斋。 春纤见了自己姑娘,便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原来她午间无事,正在园子里各处逛,见了小蝉儿就聚一处说话。偏巧莺儿和香菱也来了,四个人起了玩性要斗草玩,约定输的各掏两个铜板。正草丛里挑草杆儿呢,贾环来了,也要一处玩,输了几局都不肯给钱,这才闹起来。 黛玉拉了贾环过来擦眼泪,让春纤把人送回赵姨娘那里,这才问悟空:“你身上戴着荷包里,装着铜钱没有?” 莺儿见他们来,本就有些讪讪,忙摆手道:“不劳宝二爷林姑娘费心,我们不过是同环三爷说笑。宝姑娘午睡该起了,我们这就回去伺候。” 黛玉见她们都散了,瞧着秋爽斋的院门叹口气。 这事闹在探春门口,不知道又要给她添多少不自在。 悟空看不惯黛玉皱眉,只拉着人照旧顺着路散步。一直走到荇叶渚,又卖弄着身手给黛玉摘了莲蓬吃。 黛玉剥了一个含在嘴里,嚼出莲芯淡淡的涩味,这才闷闷道:“我和二姐姐四妹妹都没有了母亲、宝姐姐没了父亲、云丫头父母俱无,探春倒是高堂全在,又有那样的心事……” 悟空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刚要劝两句,黛玉忽又舒眉一笑,把抠完的莲蓬壳丢到悟空怀里。 “吃着新鲜,不如再给老祖宗送去几个。” 悟空忙又去摘,两人各抱了几个往回走。 那头春纤送了贾环回去,赵姨娘正坐在廊下拿银簪子剔牙。见他高高兴兴出去,抽抽噎噎回来,便有了火气,问道:“这是谁惹你?” 贾环本止住了哭声,见她问,又捂着脸嚎起来:“我在三姐姐门口玩,莺儿赖我钱,宝玉哥哥把我赶回来了。” “没脸的下流胚子!好好的和谁不是玩,偏要去招太太亲戚房里的人!”赵姨娘先骂一遍贾环,“宫里头大姑娘省亲,满府都有赏赐,你瞧瞧有你的没有?连兰小子都比不过!” 贾环便哭道:“我又不是太太生的,又有宝玉在跟前,她哪里看得上我!” 赵姨娘气结,又问:“你在探丫头门口被那小浪蹄子欺负,她也不管你?” 贾环一想小蝉儿,抽泣道:“三姐姐房里的小丫鬟也一处玩,帮着莺儿欺负我。” 赵姨娘怒火中烧,拎着手帕子就往秋爽斋去。 探春昨儿夜里忙着给大姐儿做描红,一直到三更天才睡下。早起便有些困顿,吃了午饭就又歇下了。 等她消了困,由侍书服侍着净面漱口,却又听门外闹哄哄吵嚷起来,依稀是赵姨娘的声音。 “这青天白日的,一点脸面也不顾了!” 探春心里气苦,却又不能躲着由她闹,只好吩咐人开了院门,把赵姨娘请进来。 赵姨娘却不领她情,掐着水蛇细腰在院外高声吵嚷,仍是那些“满眼太太宝玉,不把亲娘亲兄弟看在眼里”的浑话。 往来的丫头婆子们路过门前,都远远躲着瞧笑话。探春在房里气得掉眼泪,也不去管赵姨娘怎么撒泼。 事情报到李纨那里,她放下账册子就要叹气。赵姨娘是公爹的妾室,她一个寡居的媳妇怎么好出面。 想一想,只能对素云道:“去琏二奶奶那里瞧瞧平儿得不得空,央了她到三姑娘那看看。” 凤姐在府里威信深,赵姨娘母子怕她倒比怕二太太还厉害。凤姐养胎不好惊动,平儿倒是正好。 平儿正看着炉火煎安胎药,见了素云来,忙进去和凤姐说了。 凤姐喜欢探春刚毅性子,倒也怜惜她摊上赵姨娘这个混不吝,便说道:“随便找个人帮你看着炉子,还能有人毒死我不成?快快去了,别让她闹得不成样子。” 平儿呸呸几声,“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知道忌讳!”说完到底念着园子里,忙嘱咐了丰儿,跟着素云匆匆往秋爽斋去。 走到半路遇着王夫人房里的彩云彩霞,平儿便是一叹,低声对素云道:“看来二太太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压不住。” 素云跟着叹一声,“只要火不烧到我们大奶奶,旁的也没法子管了。” 彩云果然把赵姨娘提去了荣禧堂。彩霞进了探春院子,见她哭得满脸泪,忙劝慰着换了衣裳,往王夫人处说话。 也不知王夫人怎么排揎赵姨娘,好歹她没再去秋爽斋门口吵闹,贾环又得了一贯铜板专用来打赏玩乐,也算平息过去。 晚间姊妹们在上房吃饭时,独独不见探春,却原来是被王夫人留了饭,不过来了。 老太太面上没表露,心里却有了成算,等姑娘们都散,又把贾政叫来。 府里暗潮汹涌,不知要有什么变动。悟空向来不在意这些事,只管着黛玉高不高兴。 黛玉瞧着他一天天在自己跟前转悠,便取笑道:“你不是才说了要考状元,又不见你看书写策论,难不成是等着我给你考呢?” 悟空哪把那些考题看在眼里。大不了找文曲星君套套近乎,一甲里头还不是随着他挑? 不过那老丈人是真材实料考上去的,又喜欢读书人,说不得还得捏着鼻子念几本君君臣臣。 娶媳妇真是太难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24章 因林如海近段时日忙着交接事宜,书信就渐渐少了。黛玉便把自己欲寄给父亲斧正的诗作整理在一处,预备装订成册,待父亲回来一道指点。 悟空帮着紫鹃几个为黛玉晒稿,见里头好几首咏月诗,词句皆清丽脱俗、别出心裁,不由细细品赏。 黛玉刚抄完经,抬眼从窗里见他读自己的诗,忙抬脚往院里走。 “好妹妹,你生辰那日,不单有月宫嫦娥,还有齐天大圣呢。”悟空见她来,委委屈屈地问:“怎么光夸嫦娥,没看见你提大圣?” 黛玉脸一红,忙把诗稿夺下来,“我还未问你,那日弄了什么鬼,竟演出那么多故事。” 紫鹃低头翻着纸页,也笑道:“还有那擂鼓声、锣声、唱曲声,再有那犬叫……” 悟空心里一紧,无赖道:“这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们,不然往后谁还稀罕我。” 黛玉啐他一口,却也不再多问了。 “这么大日头,却是在做什么?”宝钗绰约而来,倚着院门笑吟吟瞧他们。 黛玉放下诗稿,略有些不自在,“晒晒书。宝姐姐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宝钗打着扇,看一眼悟空,这才道:“我哪里有什么事。只是我哥哥外头摆了酒,总请不来宝兄弟赏脸,姨妈这才让我来瞧瞧。” 悟空依稀记起出门时袭人仿佛说了一嘴,薛呆子请他去吃酒,便摆摆手:“老爷看得紧,等会还得回去看书呢,就不去了。” 宝钗不料自己亲自来请,他竟还是一口回绝,一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黛玉一推悟空,不让他低头乱忙,只说道:“二舅母既让宝姐姐来请你,可见舅舅是知道的。” 悟空一撇嘴,应了这邀约。临出门又嘱咐紫鹃:“仔细着天色,别沾了露水。” 紫鹃笑着应了,见他才踏出去一只脚,又扭头回来说话:“妹妹,我外头看了好东西,就给你捎几件玩。” 知道他唠叨起来没完没了,黛玉索性背过身不理他。悟空摸摸鼻子,这才讪讪走了。 宝钗拿扇子遮日头,对黛玉道:“听说林大人要进京了,还未贺过林妹妹。” 黛玉和她客套两句,见她今日带的丫鬟是香菱,想起秋爽斋门口那事,便道:“探丫头想是醒着,不若去她那里坐一坐?” 宝钗知她是想居中调和的意思,只笑一笑,道:“还要往大嫂子那里做针线,就不扰她歇午觉了。” 雪雁抱着大衣裳来晒,见宝钗领着香菱又走了,只低头问紫鹃:“不是说姨太太摆了酒席,正经把香菱给了薛大爷。怎么还像个丫头一样伺候姑娘?” 紫鹃皱起眉头,压低了声:“为着要香菱,薛大爷不知道和薛姨太太闹了多少回。真给了他,又不新鲜了,每日看着香菱跟死人一样。说是宝姑娘看香菱郁郁寡欢,这才让她到园子里散心。” 雪雁一想薛蟠那人命官司,就有些怕,又可惜起香菱:“气度瞧着跟咱们这些人很不一样,模样举止倒像个小姐,怎么就流落至此……” “仿佛是江南人士。”紫鹃听人议论几次,倒知道一些,“原是没有父母姓氏的,养得大些,就卖到薛家、上京来了。” 她两人说完香菱,紫鹃又问:“方才宝姑娘来请二爷,我瞧着姑娘怎么还帮着她叫二爷去呢?” 雪雁一撇嘴,“我在屋里都听着了。她搬出太太来,姑娘再不帮着说,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话编排咱们姑娘。” 紫鹃看一眼幽窗,见翠竹掩映里姑娘正埋头抄经,轻轻叹口气:“姑娘只看重宝玉的心。” 那头悟空领着茗烟李贵出门,骑着马溜溜哒哒在街上走,想起三藏和小白龙,暗自笑一通。 到了薛蟠包下那地儿,一进门见个熟脸公子,还没想起来名,先被他揽着亲亲热热往里去。 薛大傻子已经自己先喝上了,一见他们来,忙起身招呼:“宝兄弟,紫英兄弟,你们可算来了。” 悟空落了座,瞧着桌上还有几个陪酒的貌美妓子,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宝兄弟今日可是稀客。”薛蟠端着酒杯敬他,“每回三催四请的,总不见你赏脸。知道的是姨丈管束严,不知道的还当你看不上我这个兄弟。” 冯紫英笑呵呵跟着一道打趣悟空,又一指座上那面如傅粉的年轻公子,“你们府里养的那些戏子,捆一处未必有琪官一个唱得好。” 悟空见那琪官望来,凤眼里含情脉脉,心知今日这宴怕是意在沛公。托了王夫人又央宝钗,最后连林妹妹也帮着说情,这薛呆子待他倒很是用心。 耐着性子和他们敷衍一番,悟空借口去出恭,果然见那琪官追来。 “宝二爷可是瞧不上我这下等优伶?” 悟空眯眯眼,对他摆手道:“忠顺亲王都甚是看重你,我哪敢看不上?” 琪官见他点破自己身份,悻悻地作个揖,“倒是我鲁莽,扰了二爷清闲。” 悟空又回到席上,和冯紫英一处喝酒叙话,斜眼看薛蟠和那妓子、琪官腻歪。 “许久不见你,瞧着跟从前倒是大不一样。”冯紫英见他端坐着,疑心是被贾政吓唬傻了,便问:“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看看书,逛逛园子。” “姊妹们一处逛?你们府上的姑娘倒是比别处多些。”冯紫英调笑道:“薛大傻子往常倒常夸他妹子,只差压倒王嫱、羞煞西子,天上有地下无呢!” 悟空瞥他一眼,突地心头一动,“闺阁里头的小姐姑娘,你们外头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一指薛蟠:“这不是有个住在你们府里的呆霸王。” “除了薛姑娘,可还有听见什么?” 冯紫英咧嘴一笑,给他细数:“你们家亲的三个姊妹,小时候咱们都是见过的。再有那史侯家的大姑娘,扬州来那小表……哎呦!” 薛蟠就着那妓子的手喝酒,醉眼朦胧间起了兴致。正琢磨着哪里寻个方便地界泄了火气,突听冯紫英惨叫一声,吓得一个激灵。 宝兄弟俊俏脸容映入眼帘,寻常春花秋月似的富贵相貌,此刻倒像个活阎王。唬得薛蟠腿肚子一颤,滑下那凳子,一屁股摔在地上。 “宝……” 悟空提着他袖子把人拎起来,一拳抡在他胖脸盘子上,“我妹……姐姐妹妹是你能胡诌的!” 薛蟠被他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哎呦哎呦直喘粗气。悟空钵大的拳头在他肚子上砸几下,见薛蟠俯身呕出酒菜,才一脚把人踹开。 薛蟠眼皮瘀着血,隐约见宝玉怒气冲冲走了,忙招手让人来扶自己。 冯紫英挨了一拳,自觉这是无妄之灾。见薛蟠瘫在地上像块红烧蹄髈,旁边又满是他吐出来的污眼秽物,不由吐一口痰,也扭身往外走。 “薛大爷——” 那几个妓子见旁的公子哥都走了,只好捏着鼻子去服侍薛蟠。他人虽浑,说话也粗俗,出手却大方,倒不算亏。 茗烟正和李贵在外头喝小酒,见悟空脸上带着火气,忙丢下杯子跟上,牵马的牵马,放墩子的放墩子。 “回府。” 悟空喝了酒,不敢直接往潇湘馆去熏黛玉,先回怡红院洗漱换衣裳。 秋纹打了水,晴雯帮着挑了干净衣衫。见他匆匆进去了,才凑在一块说话。 “不是去薛大爷那吃酒?瞧着倒像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晴雯一想蘅芜苑,就冷笑一声:“那是个能打死人命的,照我说,还是远着好。” 秋纹忙捂着她嘴,探头看袭人不在跟前,这才轻轻吁一口气,“我的姑奶奶,可管着点你那张嘴吧,刀子似的杀人呢!” “我杀人也不比她们诛心。”晴雯呸一声,“一个成天在外头传小话,一个专等着往咱们院子转悠。真有那能耐,直接去潇湘馆抢……” 悟空站在屏风边盯着她们俩说话,见两个小婢臊眉耷眼住了口,这才问:“袭人都和谁说话?” 秋纹抿着嘴不敢出气,晴雯道:“太太那里常去,现在也往蘅芜苑宝姑娘那去了。” 悟空又问:“谁编排林姑娘、潇湘馆了?” 晴雯也不敢出气了。 悟空本就是带着火回来的,想起上回黛玉说要回家、不在府里碍人眼的话,更觉肝火烧心。 一指门边那红比甲的小丫鬟,吩咐道:“去把袭人叫回来,要是找不到,就回来封了院门不许她再进来。” 小红心一凛,忙抬腿往外走。 悟空这才一扫满屋的大小丫头,斥道:“都跪着反省。” 外头飘着乌云,悟空记挂着黛玉那些诗稿,不耐烦和她们啰嗦,迈腿往潇湘馆走。 潇湘馆和怡红院离得近,他走得快,不过片刻就到了。 进了院门,才知道那诗稿早收进匣子里,如今正忙着收被褥和冬日的毛衣裳。 黛玉站在廊下逗飞琼儿,见他来了,便问:“可是吃了酒?” 悟空摸摸脸,一时不敢走近:“洗漱了的,有味儿?” 黛玉一抽帕子,笑道:“方才看着倒像是心里有气,现在可消了?” 悟空一怔,这才笑着去拉黛玉手,“我跟旁人生什么气,只有我气死别人的。” 黛玉一想也是,奇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悟空心里有愧,望着她顾盼流光的水眸,正色道:“我想把院子里那些丫头都撵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第25章 “都撵了?”黛玉怔怔望着悟空,“可是因为……因为……” 悟空看着飞琼儿在枝上跳跃,解释道:“我素日不大在院子里待,她们不犯在我跟前,我也不大管着。如今心越发大了,编排主子、嚼舌泄密,看着不成样子。” 黛玉心知,他每日不着家,都是往潇湘馆来了,那被编排的自然是自己。 悟空又道:“再有,也是我如今大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看着也不妥当。” 黛玉掩唇轻咳,背过身道:“你是大了,总往我这来,看着更不好。” “哎,我这……”悟空自悔失言,顿足道:“还不是姑丈要来,我怕他误会我是……咳,要专心做学问……” 黛玉心里臊得慌,把人一推,“那还不快去读书!” “这会子不读了,还要去老祖宗那吃饭呢。”悟空嘿嘿一笑,把人拉着往上房去。 到了老太太那里,却见着王夫人来请安。 黛玉敛衽给舅母问了安。就听她道:“凤哥养胎,珠儿媳妇面皮又薄,她们小姑娘没经过事,管不住园子里那些刁钻下人。依媳妇的意思,倒不如把那些爱掐尖儿弄鬼的撵了,姑娘们还能清静。” 贾母看一眼王夫人,笑得慈善和气,“咱们这样的人家,倒少有撵人的。依二太太看,倒是从哪里开始撵?” 王夫人恭敬答道:“头一个就是宝玉院里。这些年给他添了那么多丫头,一天大似一天,倒是个隐患。” 贾母拧着眉头,问:“可有了人选?” “这倒还没有。”王夫人不敢过分造次,赔笑道:“因都是老太太赐下的,总要交给老太太拿主意。” 贾母看一眼悟空,问:“你太太要裁怡红院的丫头,你自己怎么想?” 虽不知道王夫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悟空倒很乐意应和,便道:“正有这个意思呢。老太太看着定,若有疏漏的,我再添几个。” 贾母一奇。看一眼黛玉,见她面色如常,想来两人早商量过,便道:“扫洒的小丫头预备四个尽够了,平日躲懒推托的就都挪出来。再有那伺候花草的,留两个轮着当值。” 王夫人应下,又道:“大丫头里是个什么章程?” 贾母凝神想一想,问悟空:“宝玉,你自己瞧呢?” 悟空凑在她跟前撒娇卖痴,说道:“倒都不想要了,老太太给个恩典,让她们出府和家人过活吧。” 贾母还未如何,王夫人先笑道:“你房里袭人,素日不是很尽心?我倒是很喜欢她,不若……” “太太喜欢,就放太太房里做个粗活。”悟空不让她说完,直接一锤定音。 贾母沉吟道:“晴雯不是家生子,原就是买来给你管衣裳的……” “她要是没个亲人,就多给些银子安家。”悟空不喜欢她口舌刻薄黛玉,不肯松口。 “麝月秋纹也不要了?”王夫人惊觉事不简单,忙笑道:“我们不过白说几句呢,也不是非要撵她们。” 悟空只不接话。 一时三春来了,王夫人借口有事,忙离了上房。 周瑞家的被打死,她如今能说心事的只有一个薛姨妈。宝玉今日的反应让她心慌,忙就往梨香院去。 薛姨妈听她说了,唏嘘道:“可见是大了,性子也同小时候不同了。” 王夫人抹泪道:“原就是看宝玉如今和我不亲近,这才打定主意拿他院里丫鬟逼他低头。怎么如今他把那些丫头都不放心上了?” 薛姨妈叹息一声,“他现在除了林丫头,还能看见谁?” 王夫人心里怨怪黛玉,恨声道:“就是她撺掇着宝玉和我离心!” 薛姨妈拿帕子掩住嘴,笑道:“那哪能呢!她们家世代都是读书识礼的清贵人家,林丫头绝不是那样人。” 王夫人心里憋着口气,越发郁结,“你瞧瞧她勾得宝玉还着家不着家?一睁眼就往那潇湘馆去,天黑了才回去睡一觉。满园子姐姐妹妹,再没有这样一个姐儿。” 薛姨妈抚着她背顺气,笑道:“林丫头还小呢,哪知道你说的这些。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林大人又高升了,姐姐倒不如顺了老太太的心意。” “你竟是……”王夫人疑心她打退堂鼓,只拉着她手哭道:“你看看这府里,谁还看得见我?凤丫头眼见着离心了,那赵姨娘又可着劲笼络爷们,真把林丫头娶回来,我竟不能活了!” 薛姨妈跟着她掉几滴眼泪,这才道:“我难道愿意看着你艰难?宝丫头不得宝玉的心,她面皮又薄,咱们母女还能有什么念想。” “总要把这‘金玉良缘’坐成了。”王夫人盯着那烛火,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薛姨妈陪着她闲坐,忽听外头吵嚷,正要去问,却听香菱禀告: “太太,大爷让人打了!” 那头姑娘们陪老太太吃了饭,一齐往园子里走。 探春问:“怎么听着信儿,说是要撵人出去?” 迎春牵着惜春,只道:“若真要撵,咱们也无法。” “我房里的丫头领着东府的月例,总不能也裁了。”惜春皱眉,问黛玉:“林姐姐,你房里的呢?” “不过是太太和老祖宗提两句,还没个定数呢。”悟空接过话头,专心盯着黛玉脚下,“我房里倒真想放几个出去。” 黛玉劝道:“譬如奶娘李嬷嬷,你现在也不吃她奶了,怎么还每个月给她发月例呢?这是念着她过去奶大你的功劳苦劳。你院里那几个,虽有错处,也不能真绝了情分,说撵就撵。” “旁人不知道,袭人可以给云姐姐啊。”惜春插话道:“或是宝姐姐也可。我见她们素日倒是要好。” 悟空一哂:“四妹妹都知道她们好,可见是真的好。” 姊妹们笑起来,换了话头说旁的。 忽有婆子喊道:“宝二爷!太太请呢。” 悟空算算时辰,知道是薛蟠那事,便嘱咐随行的丫鬟们:“好生把姑娘们护送回去。” 黛玉怕他啰嗦自己,忙拉着探春对他道:“我们这就回去了,你快去吧。” 悟空这才往荣禧堂去。 薛蟠还在梨香院里等着大夫诊治。薛姨妈带着宝钗等在荣禧堂,贾政避在书房里,气得一个劲的骂“畜牲”、“孽障”。 悟空一揭帘子,才露了个脸,就被王夫人拉着打两下。口里骂道:“你这个孽根祸胎,蟠儿好心好意请你去吃酒,你真不想去,回绝了便是。何苦把气撒在蟠儿身上,竟下那样的毒手!” 她看着下手重,打在身上倒没什么力气。悟空也不管,只看哭哭啼啼的薛家母女。 “姨妈上京来,看着和太太的姊妹情谊住在我们府上,原本是一件好事。” 王夫人喝道:“你还编排起姨妈来!” 悟空教她打的恼火,正要说话,金钏儿在外头道:“鸳鸯姐姐来了。” 这老太太还真是神速。悟空暗笑一声,挂上委屈脸,等着鸳鸯进来。 鸳鸯带着笑,进门先躬身子,说道:“老太太听说薛大爷挨打,气得什么似的,忙要拿宝二爷去问话呢。” 王夫人唬一跳,薛姨妈抢先道:“他们小孩子闹着玩……” 鸳鸯笑着不说话。王夫人没法,命彩云去告诉贾政一声,领着人往上房去。 琥珀几个给老太太轻轻打着扇,见她们来,都静静退了出去。 贾母先让薛姨妈和王夫人坐了,这才道:“宝玉,你告诉老祖宗,为什么打你薛大哥哥?” 悟空决意使慢刀子,于是低着头,小声道:“今日去吃酒,席上有……有……” 贾母让他这不干脆一惊,拉着他手问:“有什么?你只管说,老祖宗信你。” “有……那地界的女子……” “娼妇!”贾母一震,瞪一眼王夫人,又问:“可沾着身子了?” 王夫人也怕那下九流的女子带坏了他,忙就要扑过去查看。见他避开,一想母子离心,越发怨上黛玉,又迁怒薛蟠。 悟空憋个红脸,嗫嚅道:“我怕,不敢叫她们伺候。” 贾母这才略放下心,又问:“是为这个打他的?” 悟空摇头,闷声道:“冯大哥哥也在席上,我就与他说话。谁知道冯大哥哥与我说起家里姐妹……” 老太太听出那话里未尽之意,看一眼薛姨妈,哄他道:“紫英小时候常来,和迎丫头她们在一处玩,大了才不见的,问个好也是应有之义。” 悟空点点头,又道:“只是我听他夸起宝姐姐,说什么西施杨妃的浑话,又攀扯云妹妹和林妹妹,这才气不过……” “好孩子,你是读书知礼的人,听不得那些话,这是对的。”老太太在他头上抚两下,“你太太老爷要是为这个打你,只管告诉老祖宗!” 薛姨妈不料里头还有这样的事,又牵扯到自己女儿,一时又怕又气,只问道:“宝玉,那话是哪里传出去的?” “都是薛大哥哥和人说的。” 薛姨妈眼前一晕,倒在宝钗怀里,流着泪直喊“孽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第26章 薛蟠在外头乱嚷,宝钗就算了,又牵扯到湘云和黛玉。 老太太只看着王夫人,一言不发。 一个是她娘家侄孙女,一个是亲外孙女,全戳在她肺管子上。 王夫人也怕惹恼了史侯和林家,忙逼问悟空:“席上都有些什么人?” 悟空如实道:“除了那些女子,冯大哥哥和薛大哥哥,还有一个叫琪官的。” “这个琪官又是什么人?”老太太听着像个戏子,便把眉头一皱,越发看不上薛蟠。 “是个俊俏公子。”悟空拱火道:“听说是忠顺亲王府里的,我瞧着他和薛大哥哥很是亲热。” 亲王养的俊俏戏子,那能是个什么用处?这下薛姨妈真厥过去了。 “宝玉,这些话往后不要和人提起。”老太太按按额头,“姊妹们那更不能说。她们闺阁女儿,听不得这些污糟话。” 悟空应了,由鸳鸯亲自送回怡红院。 正好老太太给薛蟠请的太医到了,直接就能给薛姨妈把脉。宝钗去守着母亲,独留王夫人对上老太太的怒火。 “往后宝玉的事,你一概不要问了。袭人那丫头,你既然喜欢和她说话,就挪去你院里,我再挑个好的给宝玉补上。” “老太太……” 贾母不想听她说话,只吩咐道:“二老爷的帖子,也一概不许动用。若是有什么事,直接让他来回我。” 王夫人心里堵塞,险些喘不上气:“媳妇知道了。” 鸳鸯送悟空回怡红院,才过了花障,见门口跪着个人在呜咽,吓了一跳,“是谁在那里!” 那人仰起脸,却是袭人。她哭得满脸是泪,扑上来就要磕头:“二爷,奴婢再不会了。” 鸳鸯惊疑不定地瞧他们二人,一时猜不到缘由。 悟空知道这是那小红没寻到她,当真把院门锁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再不必伺候我了,往后都去太太荣禧堂点卯。” “二爷……”袭人呆呆望着他,弄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 悟空不理睬她,只叫丫鬟开门。 小红就跪在门后,听到说话声踉跄着起来开门,“二爷。” 鸳鸯往里头瞧,见乌泱泱跪了一院子,张张嘴,又不知该不该问。 “都起来。”悟空又看一眼小红,问:“叫什么名字?” 小红忙道:“奴婢小红,爹是林之孝。” 悟空依稀记得林之孝是个管账的,模样倒不讨厌。又看这小红,瞧着尚有几分灵气,就道:“手里的活先不必管,每日去琏二奶奶那找你平儿姐姐,学学怎么管事。” 小红听出他话里意思,忙跪下磕头:“谢二爷提拔,奴婢定当好生请教平儿姐姐!” 倒不笨。悟空略觉满意,又对满院丫鬟道:“袭人往后去荣禧堂伺候太太,院里的事就统归小红管着。你们有想换地儿的、出府的,都和小红说去,我没有不答允的。” 鸳鸯知道他这是真存心要撵人,瞧着晴雯麝月几个失魂落魄的模样,躬了躬身子,往上房复命。 等小红真去寻平儿求教,凤姐见她模样齐整,人也聪慧爽利,先把林之孝夫妻两个埋怨一通:“好容易他们俩生个这么可心的闺女,竟不往我这里送。” 王夫人如今没法插手怡红院,老太太又是万事随孙儿,也就由着悟空怎么处置院里丫鬟。 悟空本就不喜欢被伺候,原是想着都撵了,还是黛玉说:“真没个人管院子,瞧着太寒碜了些。” 于是大丫头里留个老实些的麝月,加一个小红,再把小丫头裁了一半,看着清静多了。 晴雯还是回老太太房里当差。秋纹求了恩典出去,叫了家里老子娘来接。贾母赐还她卖身契,又有一封安家银子,铺盖衣裳允她全都带走。 平儿鸳鸯一众小姐妹去送她,哭了一回,又各有几两银子相送。秋纹原还彷徨,出了荣国府,看着湛蓝天色,摸着沉甸甸的银子,又觉心头一松。 悟空解决了内患,越发自得。 这日湘云来,姐妹们带着大姐儿在芦雪庭垂钓,倒真装了一篓青鱼。 湘云便道:“这两日看宋人文章,多见谈起鱼脍。倒不知厨下有没有刀工好的,切一盘来尝尝新鲜。” 黛玉觑一眼悟空,笑道:“这是个练家子,想一饱口福,还得央着他。” 悟空难得被黛玉这样夸奖,一时红了脸,“需得拿了刀来,还要些纸擦水。” 湘云忙命人去寻了匕首,又不知要些什么纸,干脆让取了半刀生宣。 悟空先挑出一条青鱼,细细去了鳞片内脏,拿生宣裹着吸净血水,这才凝神下刀。 黛玉在旁细瞧,见那一盘里片、丝皆有,俱是縠薄丝缕、恍如蝉翼,不由啧啧称奇。 悟空就着湖水洗净手,这才道:“只差些葱花和桃花盐。” 湘云忙让翠缕去厨房要,又围着悟空转圈,“当真是‘士别三日’,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本事。” 悟空由着她看,低声对黛玉道:“这生物你略尝尝便罢,不可多吃。” 一时翠缕回来,还拿了一壶黄酒。湘云夸一声“好丫头”,忙忙调了味道。 黛玉果然只浅尝一筷子,又饮下半杯酒水,便退到一旁看她们吃。 一盘子鱼脍吃个精光,倒真是湘云吃的最多。姑娘们尝了新鲜,越发看重悟空的手艺,琢磨着下次淘澄些什么东西吃吃。 正商议的火热,忽有人来叫悟空:“二爷,老爷请你去呢。” 贾政无事时总在书房和清客相公们探讨学问,很不喜欢被人打扰。这个时候派人来叫,必然不是好事。 黛玉小声问悟空:“可是做了什么淘气事了?” 悟空心里有数,只对她笑道:“若是我久不回来,还请妹妹去老祖宗那里搬救兵。” 等到了书房,除了贾政高坐,还有肿着脸的薛蟠,并一个趾高气昂的男子。薛蟠见他进来,眼神闪躲,分明是一副心虚的模样。 “畜牲!” 悟空看贾政气得胡子都要倒竖,有些好奇起薛蟠都告了什么黑状。 “你上回外头吃酒,可见过一个叫琪官的?” “见过。”悟空扫一眼那男子,“吃了酒和冯大哥哥前后脚走了,薛大哥哥和他在一处。” 那长史仗着忠顺王的势,只拿眼角看人,蔑笑道:“有人见府上二爷和琪官密会,指不定说了去处。二爷何苦再咬一口旁人,早些说了,也能少吃些苦头。” 悟空捏捏手指,对那长史一笑:“说了不知,就是不知。” “孽障!”贾政一声断喝,又朝外扬声道:“封了门,把宝玉捆了捂住嘴!谁敢告诉老太太,全家打死!” 悟空脱了肉身,坐在梁上看小厮把他按在长凳上捆住。贾政拿起棍棒,狠狠在他股间一抡。 “哎哟!” 那长史踉跄一步,捂着臀部愕然看贾政。 “大人这是怎么了?”贾政不明所以。 长史揉揉胀痛的肌肤,瞪一眼捂住嘴的贾宝玉,恨声道:“大人请继续!” 悟空眯眯眼,对那长史施个定身诀,又不让他发出声来,乐颠颠看贾政继续打儿子。 贾政是个读书人,重重打了约莫二十杖就有些脱力。他在袖上揩揩汗,惊觉那逆子竟从始至终一声不吭,忙命人取出他嘴里布团。 那小厮在宝玉鼻端一探,惊恐道:“哥儿……断气了!” 薛蟠一惊,忙缩到柱子后头。 “吭啷——” 贾政木棍脱手,扑上去摇晃宝玉。触手一片冰凉粘腻,竟仿佛当真断气多时。 “宝玉!宝玉!” 贾政赤红了双眼,嘶吼着叫他的名字,一时老泪纵横。 长子贾珠已经死了,老太太把宝玉爱得眼珠子似的,现在宝玉被他活活打死…… “你怎么敢逼迫我家至此!”贾政猛地冲过去揪住那长史,咆哮道:“如今宝玉死了,我要让你偿命!” 长史解了定身,疼得站不住脚,一时瘫软委地。贾政手上无力,跟着他一道跌下。 外头贾母派来的人叫了半刻门,见里头一直没人应,唬地忙去回老太太。贾母怕贾政真把宝玉打个好歹,亲自带人来叫门。 贾政听到老母呼喝撞门的声音,本就跌疼了,惊惧之下直接晕厥过去。 那小院门几下就撞了开,贾母快步进了院子,透过那大开的厅门见到捆在长凳上的宝玉,脚下一崴。 “老太太!”鸳鸯忙把人抱住,扶着她朝房里走。 贾母城府手段虽好,却是个胆小老太太。悟空不欲让她有个好歹,忙又回那肉身。 “老祖宗救我!” 那跪在凳下的小厮一愣,顺地爬远三尺。 “作死的东西,还不快给宝二爷松绑!”鸳鸯骂一句,见那小子呆呆愣愣像丢了魂儿似的,一跺脚自己去解绳索。 悟空偷笑一声,松了绑揉揉屁股,耷拉着眼皮道:“我方才疼得昏了过去,老爷以为把我打死了……” 贾母看一眼和贾政倒在一处那长史,冷哼一声,只道:“把这人扔出去!” 娘娘再不济,也是有宠有孕的贵妃。一个王府长史就能逼得老二鞭笞亲子,真是出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第27章 悟空让人抬着回怡红院,一路哎哟叫唤,深怕别人不知道挨了打。 姊妹们本就悬心,忙都涌去看他。 黛玉红着眼睛,话里带了哭腔:“我该早点去找老祖宗。” “妹妹。”悟空伸手拉住她,在她掌心轻点两下,挤挤眼睛。 黛玉心里一动,捏着帕子惊疑地退到一旁。 一时宝钗擎着金疮药姗姗而来,在悟空榻前关切地看一看,劝道:“姨妈知道了,心疼得什么似的。你不看着别人,念着老祖宗和姨妈一把年纪,也该收敛了。” 三春姐妹互相看看,拿帕子沾沾嘴,往黛玉身旁站着。 湘云快口道:“宝玉挨这顿打,全是受了人诬赖!” 宝钗一怔,“谁诬赖他?” “你当真不知?”悟空噙着笑,挥挥手,“宝姐姐且问问薛大哥哥去。我今日替他挨这一下,往后什么兄弟情谊全都作罢。” 宝钗涨红了脸,放下药膏带着莺儿匆匆出了怡红院。 荣禧堂里,薛姨妈领着薛蟠来赔不是。 王夫人早寻了书房里伺候的人问话,听那小厮说宝玉险些断气,吓得肝胆欲裂。 她是真恨毒了薛蟠,任薛姨妈如何痛哭赔罪也不肯松口。 “珠儿去了,娘娘又在宫里,我膝下只宝玉这一个孩儿。”王夫人盯着跪在地上的薛蟠,对薛姨妈道:“宝玉有千不好万不好,到底只是孩儿淘气。上回打了蟠儿,也是他先出口轻薄家里姐妹们……” 她胸里闷着口气,差点续接不上。狠狠喘了几下,才又道:“你既自己招惹那些下作人,就该好汉做事好汉当。偏偏对宝玉怀恨在心,竟攀扯构陷于他!” 薛蟠膝行几步,跪在王夫人脚下涕泗横流:“姨妈,是我猪油蒙了心。我去宝兄弟床前跪着!” 薛蟠被忠顺亲王派人责问,惊的魂飞魄散间想起宝玉那顿打,这才祸水东引。等见贾政要打宝玉,忆起母亲常说姨妈属意妹妹做媳妇,悔得直跺脚。 王夫人按着额头,对她们母子摆摆手,“都回去吧。” 薛姨妈还要再说话,彩霞过来拦了,把人送出荣禧堂。 薛蟠身上伤还没好,又跪了许久,膝上酸痛站不住脚。薛姨妈搀扶着他,一路哭一路埋怨。 “家里生意越发不如从前,眼看皇商的名头都要丢了!”薛姨妈捂着脸呜咽,“为着你那人命官司,不知打点了多少银钱,连累得你妹妹小选也不能选!好容易你姨妈喜欢宝丫头,如今也为着你糊涂,眼看着不成了!” 薛蟠垂着头,心底愧悔难当。 那头悟空推说疲乏,姊妹们就都散了让他歇息。黛玉才走到潇湘馆门口,身后小红追上来,喊道:“林姑娘,二爷请呢!” 黛玉想着他方才在手里点那两下,又记挂他伤势,便领着紫鹃又往怡红院去。 这院子华美富丽,各处都透着豪奢气。悟空不常在自己院子待,黛玉也就不大来,小红在前头引路,把人带到了西侧书房。 悟空正低头写字,见黛玉来,忙快步迎上去。 “你……”黛玉瞧他腿脚,见他行动如常,一时红了眼眶,“竟是唬我呢!” “好妹妹,可不能哭。”悟空把人拉到近前,“我就是怕你伤心,才特意叫你来看的。” 黛玉自己擦了泪,问:“可是二舅舅敷衍那人,这才命你做戏?” 悟空暗自翻个白眼,嘻笑着点头:“正是呢。” 黛玉放下心,又问:“那个丢了的伶人,还会不会攀扯上你?” 那长史吃了一顿打,虽有苦难言,但被老太太命人丢出去却是众人都见着的。忠顺亲王被下了面子,铁定要记恨贾家,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 但这些都不能说与黛玉,让她忧心。悟空便笑一笑,宽慰道:“宫里头还有大姐姐呢。我又没有犯错处,他还能上门来枷我不成?” 黛玉应一声,决意回去写信问问父亲。 悟空不喜欢她蹙眉忧愁,便从书架上取了书来:“好妹妹,姑父尚没来京,倒不如你先教教我。” 黛玉嗔他一眼,还是接过那本《孟子》翻开:“都有哪里解不清楚?” 悟空随意指了一处,听黛玉给他细细解析。 鼻端嗅着黛玉身上的草木清香,悟空想起花果山顶相伴的日子,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我说的太晦涩?” 悟空忙道:“非是如此。只是想着妹妹比我还小,却已有如此精深的学问,心里惭愧罢了。” 黛玉被他逗得一笑,摇头道:“又取笑我呢。” 她身子虽好了,因着神魂虚弱,瞧着总有几分孱弱病容。这冁然一笑的模样,恍惚绛珠草儿迎风飘摇,说不出的妩媚可爱。 “妹妹。” 黛玉偏头看他。悟空搔搔脖子,轻轻红了脸,“我考个状元当大官,好不好?” 黛玉想一想,说道:“你生性不喜欢被拘束,当真入了官场,不知生些什么事端。” 那自己当皇帝呢?悟空想想天庭灵山那些人,皱起了眉头。 “不过,有个功名傍身,总是好事。”黛玉说着又是一叹,“世上事大抵都与愿违,想想真是无趣。” 悟空把那本《孟子》搁到一旁,握着黛玉的手,认真道:“这世上没有让我违心的事。” 黛玉垂首望着两人交叠的手掌,轻轻拢了拢指尖,“我晓得的。” 悟空心底轻轻一颤,笑问道:“你晓得什么?” “我就是晓得。”黛玉娇嗔一句,侧身又拿了那书,按着悟空接着听讲。 紫鹃和小红坐在游廊上说话,听着书房里悟空念书的声音,俱是一笑。 紫鹃道:“你们这院子和我们那倒是大不一样。最爱你们院里这株海棠,长得很是繁茂。” 小红笑得温顺,“后头还有两只仙鹤呢!原先那鹤在海棠下,红的花、白的鹤,瞧着跟画儿似的。” 紫鹃点点头,又问:“怎么不见麝月?” “她现在不大到二爷跟前伺候。” 小红从前在院里当小丫头,没少被几个大的排揎。有时抢着给爷们递杯茶,或是回了句话,回头就要被挖苦讥讽。 她如今受主子看重,虽不免得意,倒没找过麝月晦气。是麝月自忖不得主子心,不肯再到前头来。 紫鹃压低声音,问道:“你们院里上回闹了一场,竟是为着什么?” 她陪着姑娘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听鸳鸯说那夜怡红院跪了一地的人。两人各猜了一通,都猜不透是什么事让宝玉恼成那个样子。 小红那夜碰巧在外头当值,还去外头寻了袭人。见紫鹃问,想起自家二爷和林姑娘的情分,便说给她道:“那头二爷去吃薛大爷的酒,回来就要沐浴。晴雯姐姐和秋纹姐姐在外头说话,依稀……说起袭人总在外头说咱们院里的事,还、还说了林姑娘……二爷就恼了,让都跪下,又叫把院门关了。袭人回来进不了院子,正被鸳鸯姐姐遇见了。” 听说还牵扯到自家姑娘,紫鹃沉默片刻,回头看那芭蕉掩映的窗棂。 姑娘就在里头和宝二爷说话。 晚间姑娘们到老太太屋里用饭,紫鹃找着空隙,拉过鸳鸯把话说了,又道:“二太太眼看着更看重宝姑娘。我们姑娘一片天真,只记着和宝玉这些年的情分,往来间不大避讳。落在别人眼里,却不像个样子……” 鸳鸯笑着掐一把她的脸,把人一推:“你可不要在我这里探话。我明着给你说,老太太是一心想把林姑娘留在府里的,只看林姑爷允不允……” 紫鹃“哎哟”一声,拉着鸳鸯的手就问:“林老爷那什么个信儿?” “那我如何晓得。”鸳鸯愁道:“咱们看宝玉,自然都是好的。但林姑爷膝下只林姑娘一个,怕是想招赘一个也说不定……” 紫鹃叹道:“不说老太太,就是二太太也不会答应的。” “宝玉和林姑娘总归还小呢,且看着吧。” 紫鹃添了心事,不愿黛玉再招人闲话,每日便多劝着她和姊妹们一处。 黛玉每见她长吁短叹,就要和雪雁笑一回,“竟成王嬷嬷了!” 悟空倒是察觉了异样,一想满堂娇,也不敢再跟黛玉人前亲昵。 黛玉还未如何,他又怕她多心,忙不迭送了东西去。偷着跟她道:“我现在读书,不好总贪玩,妹妹可不要忘了我。” “那我就等着你披红挂彩、御马游街。” 悟空放下心,寻了那历代的考卷琢磨了几日,去找老太太说话。 “捐个童生?”贾母叫鸳鸯拿了西洋镜来,细细看悟空递来那叠卷子,“这都是你寻摸了考题,自己答的?” “正是正是!”悟空凑在她身边,腻歪道:“老祖宗,我如今考个状元都使得,还考什么童生呢!” 真要一层层往上考,不知道耽误多少时日。况且贾宝玉原籍金陵,要去金陵考试,林妹妹见不到他,该牵肠挂肚了。 贾母摸着他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沉吟良久才笑道:“那就捐个童生。等入秋你林姑父来,再请他考考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第28章 转眼到了中秋。 李纨念着老太太近段时日郁郁不乐,特央了凤姐一道拟定了章程,预备好生铺排了席面,请贾母尽情开怀一日。 老太太前两月因着二房的作为,很是气闷了一场。如今见了阖府欢庆的场面,又有孝顺孙辈承欢膝下,也渐渐放下了心事。 “宝玉,可不能贪嘴多吃了酒!” 老太太自己已有些醉了,抱着湘云直喊“宝玉”。 姑娘们笑作一团,李纨亲自来说了不可多饮,这才换了清茶漱口。 凤姐看她们不闹了,抬腿过来说话:“今儿中秋佳节,人月两团圆,偏林姑父耽搁在途中,妹妹不知怎么伤心呢。” 黛玉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原来林如海早半月就该抵京,偏途中接到圣旨,耽搁在天津卫公办。 “姑父人虽没到,那几大船的东西可是到了。”凤姐奉承一句,见宝钗坐在一旁有些冷清,又寻她说话,“姑妈这一向可好?” 黛玉留心去看,见宝钗如今越发沉静端庄,倒像是有心事。 她素来和宝钗有些瑜亮之隙,却又有两分不可言说的惺惺相惜。真见宝钗失意沉郁,自己也跟着不大痛快。 悟空招呼黛玉:“妹妹,尝尝这豆腐。” 黛玉回过神,紫鹃已给她盛了一勺子嫩豆腐。 探春在旁瞧见,打趣悟空,“老太太请了姑父指点你学问,人如今耽搁在途中,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悟空偷眼瞧黛玉,心底有些发虚。 林如海这事还真是因为他的缘故。 那琪官偷跑,贾家虽是受了薛蟠攀污,到底结下梁子。悟空因着院里那几个丫鬟的事,越发不喜欢留着隐患,干脆点了土地公搜寻那王爷暗地里的勾当,全数送去老丈人案上。 老丈人起初还很谨慎,疑心这是有人刻意构陷。为此他还装神弄鬼搞了一出梦兆,才勉强让老丈人信了,上密折把证据呈给皇帝小儿。 那皇帝早想铲除一帮跟他唱反调的兄弟,只是碍着老爹尚在不好随便发难。现在铁证在手,当即下旨让林如海暗中督办。 说是在天津卫,实则早就进京了。 “自打上回求老太太捐了童生,就天天嚷着要去考状元,他只怕眼巴巴盼着父亲来呢。”黛玉戏谑一句,忽问:“云丫头怎么不大来了?” 迎春轻红了脸,羞涩道:“云丫头在相看人家了,哪还能像从前那样疯……” 一时姊妹们都羞红了脸,凤姐便道:“可见一个个都大了,只等着老太太太太做主呢!” “真真是凤丫头。若不是看着你肚子里小侄儿,非要拧你的嘴。” 那头老太太醉得很了,邢王二位夫人帮着鸳鸯搀着她回去歇息。姑娘们看完戏,李纨怕她们熬得太很,也催着散了。 黛玉瞧着宝钗落在后头,对悟空低语道:“你领着二姐姐她们小心走路,我去寻宝姐姐说说话。” 悟空不敢啰嗦,委委屈屈追着三春姊妹去了。 宝钗看着宴散时分的阑珊清冷,想着方才的热闹,思及自身,正有些伤感。见黛玉袅袅婷婷走来,便笑道:“筵席都散了,怎么不同二丫头她们一道?” 她生得雍容明艳,这一笑便同朝雾里的牡丹初绽。黛玉只觉炫得眼前一亮,便上前牵起她的手,“我生性喜散不喜聚,并不觉落寞。只是总见你一个人,来找你说说话。” 宝钗随着她慢慢散步,紫鹃莺儿跟在后头。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上了朱阑板桥。沐着柳叶里透出的凉风,散了困倦,倒都起了谈性。 “自宝玉挨了打,我瞧着你就不自在。”黛玉略住了脚,和她道:“我说这话,你不要疑心我刻意挖苦。旁人瞧着我父亲要高升,都觉着我花团锦簇,实则我与你都是一样的。你还有个兄弟,不像我单丝独线。” 她先交了心,宝钗便道:“我哥哥什么样人?你们看着亲戚情面不说破罢了。为着他,每日不知道生多少闲气……” 因为那琪官的事,姨妈和妈妈的姊妹情分单薄,已不比从前了。又因为哥哥在外头议论贾家女眷,老太太已不许他住在梨香院。 住所都在其次,家里原就是有宅子的。可是这般哪还有什么亲戚情面?只差撕破脸罢了。姨丈再不肯管束哥哥,偏舅舅也不在京里,竟不知还有谁能教导他成才。 黛玉不知道她心底那段愁绪,只道:“我还没个生闲气的人呢。” 宝钗在她脸上捏一下,“有宝兄弟,谁敢给你气受。” 戴着的金项圈沉甸甸的,坠得人心烦。宝钗嗅着晚风里的丹桂香气,缓缓笑开。 “我同他如何,也不碍我跟你的情分。”黛玉在蘅芜苑外停住脚,一推宝钗:“你既到了,我可就回去了。” “急什么呢。”宝钗把人挽住,却不往院门里去,只慢慢散着步,“这会子也睡不着,倒不如说说话。” “打从咱们俩前后脚来这府上,还从未好生说过话。” 黛玉羞赧垂首,“我看你日日端着,处处求稳当妥帖,疑心你藏奸呢。” “我原也不是如此。”宝钗仰头看天际皓月,“只是家里那个境况,又能如何呢……” 黛玉默然随着她走,渐渐上了山,路过凸碧山庄略歇歇脚。 宝钗笑言:“这凹晶馆、凸碧山庄的名儿,刁钻古怪,偏又仿佛神来之笔,极是应景别致。倒像你的手笔。” 这园子里的牌匾,一多半都是黛玉给悟空捉笔取的。 宝钗说破了,黛玉便笑道:“舅舅严令宝玉取,若是不帮着他,说不得又是一顿好打。” 宝钗见她无意流露的缠绵情致,一想荣禧堂的姨妈,抬手为她轻拢鬓发,“老太太不爱拘束姑娘们的自然天性,是她一片慈心。但你凡事也该多思量思量,以免落了口舌,招惹闲气。” 黛玉心事被她牵动,偏头幽幽一叹。 “前头就是栊翠庵了,咱们掉头回去吧。” 宝钗点头应下,下了山多送黛玉一段,看着她和紫鹃两个走完蜂腰桥、过了怡红院,才招呼莺儿:“咱们也回吧。” 莺儿低声问:“姑娘和林姑娘怎么也有话说?” “若不是有块顽石在中间搅和,我和林丫头早就成知己了。”宝钗摇摇头,伸手褪下那串红麝珠香串,随意丢入湖水里。 莺儿惊呼一声,扑到栏杆边张望,“这可是娘娘赐下的!” “不过阿堵物。” 贵妃哪里还记得赐下过这东西。宝钗嗤笑一声,推门进了蘅芜苑。 今夜这交心一叙,彼此消了成见,黛玉放下一件心事,很是高兴。 黛玉高兴,悟空一向是不拦着的。他虽然防备着王夫人跟薛姨妈姊妹两个,对宝钗却没什么看法。 这满府的姐姐妹妹都是离恨天琪花瑶草投胎,和绛珠妹子都算是旧时相识。 虽然旧不过自己就是了。 这日姊妹们聚在李纨处做针线,谈起贾兰来。 李纨微微一笑,“他见宝叔预备下场,急得什么似的。我就问他,‘你莫不是想学甘罗’?” 黛玉素来喜欢贾兰纯孝勤勉,闻言便道:“他定然拿《三字经》里的唐刘晏来堵大嫂子!” “可不是呢。”李纨叹气,“宝玉这个年纪去考,都算是早的了。这世上有几个甘罗刘晏?不过都是慢慢熬得精深,才能出学问。” “要我说,真有心去试试,也未尝不可。”宝钗捻针在那缎面上一揉,“考过了固然可喜,考不过也知晓了自己深浅,当是更勤勉刻苦了。” 若不是薛蟠不爱读书,她还有心让哥哥也去试试。 李纨有些意动,又怕贾兰受挫败灰了心性,便只道:“他拢共也没读几卷书,字都写不好,还是再磨两年。” 贾珠就是考学才病故的,那时贾兰尚在腹中,连能不能平安产下都不知。李祭酒家风严正,女儿们都教养得贤德淑慧,李纨持身不肯改嫁,一心教养儿子,把贾兰当作余生所有期盼。 姐妹们知晓她脾性,也不再劝她。 不提儿子,李纨细看几个小姑,“前儿听老太太说,云丫头仿佛定了卫家。” 年岁大些的姑娘们都露出羞涩神情,唯惜春言笑晏晏:“等晚上在老祖宗那见着二哥哥,我倒要问问那个卫姐夫什么模样,合不合湘云心意。” 李纨忙道:“才说你二哥哥在预备府试,怎么好拿这样的事去分他心。” “这样的事是什么事?”惜春撇撇嘴,“不问便不问吧。” 见她恼了,黛玉屈指在她脸上轻轻一刮,“总说自己大了,还是孩子脾气呢。” 惜春和她闹一阵,忘了气,又缠着讨黛玉房里的荷包。 “花样子不是都让紫鹃给你送去了?净想着讨现成的,真是个懒丫头!” 惜春只是不依,围着黛玉歪缠不休,“好姐姐,亲姐姐!” 黛玉把手一指迎春探春,“你正经的姐姐都在那呢!” 迎春和探春对视一眼,见惜春皱着脸,不由莞尔。 “四丫头越发泼皮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李纨不让她们打趣惜春,把人揽着摩挲头发,“这年纪的姑娘,还是活泼些好。从前看着太过冷清,哪有现在这模样可人。” 惜春软软握个拳头,想着二哥哥告诫的话,轻轻一笑。 偏黛玉不饶人,“她这是知道俗世的好处,不想出家当尼姑了。” 惜春扮个鬼脸,躲在大嫂子怀里咯咯直笑。 姑娘们正闹得欢,外头忽有人道: “林姑娘,林老爷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第29章 因林如海耽搁在天津卫,贾母不知他何时能启程归京,便专命几个小厮每日在港口守着。 小厮们早听说林姑老爷高升了,一双富贵眼睛只等着巴结,哪里会偷懒。只是左等右等总不来,便有些百无聊赖。 这日天刚蒙蒙亮,忽见先抵京的林家仆人聚在港口,忙上去招呼,“可是林姑老爷有了信儿?” 林家那小管事和他们已是熟脸,便拱拱手,笑道:“正是呢!昨儿夜里,刘大人家的船到了,派人去咱们府上递话,说是老爷今日就该到了,早些预备着来接哩!” “我们老太太天天盼着呢,这可好了,终于是平安到了。” 小管事又作一揖,乐呵呵道:“大管事早打点好了拜仪,老爷今日就该去拜会老太君了。” “哟,竟今日就去?”那小厮学着小管事的模样拱拱手,不伦不类有些滑稽可笑,“林姑老爷一路辛苦,也不歇歇?” “陛下国事繁忙,不知什么时候能拨冗召见,怜惜老爷久在扬州不得和京中亲故相见,便特许老爷先各处拜访亲友。也是皇恩浩荡!” 那小管事说着又抱拳遥向皇城的方向一揖。小厮无奈何,干笑着一道弯腰鞠躬,累出一身虚汗。 他回到贾家那拨人群里,低声抱怨道:“到底是书香门第呢,礼也忒多了……” 港口千帆过尽,却总不是林姑老爷那艘。众人等得心焦,拉长脖子不住地遥望。 堪堪过了午,运河上远远驶来一座官船。 林家那波人先躁动起来,说什么“马车”、“盥洗”,贾家的小厮忙跑出一个回荣国府报信,余下的一道聚在港口等着迎姑老爷。 那小厮报进府里,二门上的又一路禀到老太太那里。 老太太忙让人去叫黛玉,又命鸳鸯报给两位老爷太太,预备着迎妹婿上门。 早在初夏时就知道父亲要回京,此刻乍然听闻人真到了,黛玉又有几分不真实感。 父亲真的来了吗?明明她离开扬州的时候,父亲还满身萧索落寞,隐隐有谢尘缘之意…… “好妹妹,怎么愣住了!”李纨去拉黛玉,触手一片冰凉,便叹道:“这孩子,听说姑父来了,还不敢信呢。” 黛玉回神,不由盈满热泪,忙忙往上房去。 宝钗笑一声,招呼道:“咱们也去老太太那瞧瞧热闹。” 黛玉才出了稻香村,见悟空穿着士子的青衫立在道上,头上的富贵抹额也换了儒士方巾,一时双颊绯红,问道:“你又做什么?” 悟空走到她半步近前,笑嘻嘻鞠个躬,“好容易姑父来了,这不是赶着把师拜了,好让姑父指点着我去考状元。” 黛玉边走边啐他一口,“你看着我爹爹是探花,说这考状元的话给我没脸不成?” 她眼睛红红犹带泪痕,顾盼间说不出的妩媚娇俏,嘻笑怒骂各有一段动人风情,教悟空心底一软。 “我几时敢打趣妹妹?只是想着‘名师出高足’,又说‘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不是不想堕了姑父名头……” 一时到了贾母房里,老太太见两个玉儿俱是一番扭捏情态,心底越发欢喜。 “玉儿今日见着爹爹,是大喜的事,可不许哭的。”见黛玉羞涩应了,老太太又端详悟空那身打扮,笑道:“这猴儿,穿这衣裳还真像个读书人的模样了。” 邢王两位太太伴着贾母凑趣,李纨带着姑娘们坐在屏风后头,等了约有一个时辰,外头来报:“林姑爷进了府,和大老爷去书房了!” 贾母拍拍黛玉手背,“他们说两句话,就该往后头来了。” 黛玉应一声,一双眼睛直往门帘处瞧。 贾母怜她心切,揽着人哄一阵,又一看身侧的悟空,“该让宝玉去前头,和他老爷一道迎如海的,我竟忘了。” “我在里头也是一样的。” 悟空穿墙瞧着贾赦贾政引人朝老太太院子来,一想这就要见老丈人,还有些羞涩。 他偷眼瞧黛玉,见她怔怔地出神。想起按原定的命运,林如海早就病故,留黛玉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府上,心底一揪,倒把紧张去了大半。 一时帘外有丫头报:“林姑爷到了!” 那绣帘轻轻打起来,黛玉捏紧了帕子,见那处露出父亲清癯的脸容,登时落下两行泪来。 林如海在她脸上一凝,只轻轻一笑,撩开袍角跪在那金缕玉屑的蒲团上,“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贾母见他脸上已有风霜,鬓边几缕华发,想起当年那风姿绝伦的探花郎,和自己早早去了的女儿,颤巍巍起身,亲自把人扶起。 “回来就好,好,好……” 林如海听着老岳母哽咽,忆起当年小登科之时,她殷殷叮嘱自己夫妻二人也是这般情态,而今却是自己孤身回来,一时悲上心头。 妪婿两人相视落泪,黛玉在一旁跟着啜泣。 悟空见她哭就觉心如刀割,偏贾赦兄弟俩站在一旁都不知道劝劝,忙上前道:“今日亲人相聚,正是大喜的好事,怎么反抱头痛哭呢?还请老祖宗、林姑父爱惜身体,不要再作悲音。” 林如海一时失态,此刻已渐渐镇定,闻言忙劝着老岳母止了泪,请她上座了才去瞧那小后生。 年纪约莫十二三岁,生得身姿挺拔、相貌姣好,气度也合宜。只是穿这一身青色长衫,却并不像个读书人,反有些落拓江湖的游侠气。 匆匆在他脖子上那玉一扫,无意间见他偷觑自己女儿,不由把眉头一皱。 贾母把悟空拉到近前,对林如海道:“这是宝玉。” 悟空见老丈人拧着眉头,忙作揖道:“小侄宝玉,见过姑父。” 林如海换上笑脸,对他一点头,便去看黛玉。 女儿离开扬州时才六岁,生来孱弱总带着病容,教他夫妻二人日夜悬心,唯恐养不活。而今在外祖母膝下教养,瞧着长高了不少,虽还是单薄瘦弱,脸色倒红润许多。 “玉儿,到父亲这来。” 黛玉怯怯走上前,轻轻蹲身,“见过父亲……” 林如海眼眶一热,自己背过身擦了,才又回头来对女儿牵强一笑,“玉儿如今是大姑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父亲很是、很是欣慰……” 黛玉见他如此,鼻端越发酸涩,也顾不得体统规矩,直扑入父亲怀中。 贾母见他父女二人相聚,想起贾敏,愈发感伤女儿福薄,心底唏嘘不已。 好歹消了别愁,贾母让林如海坐了,细问起入京事宜。 林如海拱手遥对皇城,笑道:“承蒙陛下恩德,此番倒不再外放了。” 贾母知道他是要高升了,倒不大关心官职,只揽着黛玉道:“到了十月,玉儿就该出孝。你待敏儿的情谊,我已知晓,你再续娶继室,我也不会怨怪于你。” 林如海忙道:“小婿命中无子,又这样的年纪,何必再耽误了旁人的前程?只守着玉儿过此残生,待往后招个好后生为我林家延续香火,便无愧于祖宗了。” 贾母见他果然抱定了招赘的念头,再看两个玉儿,只能长叹一声无缘。 “敏儿唯玉儿这一点骨血。你既无意续弦,便还是放在老身这里养着,也算全了敏儿的孝道。” 林如海朝她一揖到底,“岳母怜惜玉儿,愿意把她放在身边教养,是她的福气。小婿绝无二话。” 贾母忙摆手,“好容易你回来了,哪有不让你们父女相见的理。但逢休沐,或是你来,或是把她接去,我没有不允的。” 两人说定了黛玉的安排,林如海又把礼单献上,双方客套两句,那头回报席面已备好。 “常言道,女婿是半子。娘儿们经年不见,今日便不顾虑什么劳什子的规矩体统,只拿屏风隔了,一道用膳欢聚。” 贾赦贾政也劝一番,林如海不好拂逆,欣然应下。 那宴设在水榭上,一时各自落了座。邢王二位夫人帮着服侍老太太,由着李纨凤姐照看姑娘们。贾赦兄弟在外间陪伴林如海,贾珍贾琏并几个草字辈的随座。 家养的小戏子们得了吩咐,棹着一叶兰舟,只拿那箫管吹出清淡曲调,吊着嗓子细细吟唱昆曲。乐声隔着水面传到席上,缥缥缈缈说不出的风雅韵味。 林如海敬了两位舅兄一杯酒水,笑道:“府上虽说功勋起家,论起这些雅事,与那诗礼之家也是不遑多让。” 贾赦推辞一番,又一指悟空,“我们府上读书没有成器的,只宝玉还算有一点灵气,可惜也没人教他。而今妹婿来了,可千万指点他两句。” 悟空端坐着陪笑,尽力露出温驯乖巧的样子。 贾母早去信与林如海说过这事,今日舅兄又提,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便道:“我如今倒还有几日清闲,宝玉若有不解,只管来问便是。海虽不敢说定能为他解惑,倒也有些心得。” 贾政忙起身谢过,“如海何须过谦。得你指点两句,但凡他能悟了,便是一生受益不尽。” 又朝悟空呼喝道:“你这孽障,还不来拜过姑父!” 悟空一理衣襟,红着脸走到林如海面前,“谢过老……咳,谢过姑父!” 差点说漏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第30章 那水榭里彩灯耀目、丝竹细细,劝酒荐菜之声不绝。等到宴饮毕,果然宾主尽欢畅。 贾赦留客道:“你那宅子才置下,想来还没有拾掇齐整,倒不如在我们府上住几日。” 贾政也劝道:“外甥女才见了你一面,这就星夜回去,岂不辜负她一番孺慕之意?左右也无事,倒不如暂在府上住着,我等还能向如海请教些文章诗词。” 林如海在京月余,为了避人眼目只好蛰居暗处。好容易办完了忠顺亲王的事,惦记着黛玉,便连夜乘船去往天津卫,再伪作了结了差事,又乘船往京城奔驰。下了船,只回自己府上匆匆盥洗换了衣裳,便往荣国府来拜见老泰水。自家府里如何,倒真不曾细看。 “舅兄留海小住,盛意本不该辞。只是家中杂事尚不曾料理,却是不好耽搁。”林如海拱手谢过,轻叹道:“今日匆忙来拜,实在太过失礼。” 贾赦苦留不住,知道他是真的要事缠身,便不再劝。 林如海拜过老岳母,又揽着黛玉摩挲头发,小声道:“爹爹至多再忙两日,就来接玉儿回家,瞧瞧爹爹特意给玉儿选的院子。” 黛玉应了,依依不舍地看着父亲同舅舅们出了院子,渐渐瞧不见身影。 “你爹爹既在京里,往后总能相见的。”贾母不忍见她如此,把人抱在怀里安慰。 林如海别过两位舅兄,乘着马车往自家府邸去。 书房里还有一班清客等着,见他回来,先关切道:“大人饮了酒水,可还清醒?不若暂歇息下,明日再议。” 林如海摆摆手,“无碍的。” 一名清客便取来一摞册子,“这是忠顺王爷私批的盐引、茶引。” 另一人又取来厚厚的一摞账册,“此乃罂粟种植、制品、贩卖、经手各方等等详略记载。” 林如海颔首,将那两堆垒作一堆,瞧着竟有半人高,一时心下恻然,问道:“远志兄怎么看?” 田远志捋一捋胡须,摇头叹息,“牵连甄家,上皇顾念太妃,圣上也不好处置。一击不死,吾等必遭反扑。” “大人前程似锦,不应如此犯险。” 清客各自说了几句,都是劝告林如海隐忍不发、以候时机。 林如海一一听完,对诸人抱拳一揖,“诸公一心为海思量,如海在此谢过。” 田远志皱起眉头,“大人可是……” 林如海伸手在那摞厚厚的账册上一拍,慨然长叹。 “海年已半百,早就看淡生死。”见田远志想要说话,林如海一笑,继续说道:“只是此番回京,见女儿尚小,勾起一片慈父心肠,倒不肯轻易谢世了。” 诸人松口气,又听他道:“世上岂独海有女?那扬州自古便是富庶之地、纸醉金迷的销金库,可我等久在扬州,又见过多少卖儿卖女的人家?甄家在扬州势力尚小,就已为祸巨深,何况金陵?” 田远志见他已拿定主意,便不再说推拒之言,转而道:“圣上还在思虑,未知作何打算。大人万勿心切,以免有逼迫圣上之嫌。” 林如海应承下来,那田远志忽又笑道:“甄家和大人岳家荣国府,是积年的老亲。若是甄家倒了,难免不牵扯贾家,大人预备如何与老泰水解释?” “如海只管扬州盐政,余者一概不知。”林如海眯眼一笑,“两位舅兄不大知晓朝政,岳母问起,总能搪塞过去。” 诸人见他如此说,俱是一笑。 悟空坐在梁上,见老岳父方才还一身浩然正气、敢为天下请命,此刻又露出奸诈之相,一时啧啧称奇。 难怪能生出妹妹那样风流灵巧的人物,原来老岳父自己也是个妙人。 悟空感慨完,忽又觉心里一凉。 老岳父不好糊弄,对他而言并不是好事。 他可是一心要给妹妹招个上门女婿…… 老猪那夯货倒是做过高家的上门女婿,每天给他耙地砍柴、料理庄稼。老岳父家大业大,倒是不用他帮着种地。但他自己在花果山也有一份家业,怎么能当上门女婿呢! 说出去怪不好意思的。 悟空探头瞧老岳父,见他还在和那班清客商议筹划,心底越发郁结。一扬手给林如海打上护身佛印,愤愤往荣国府去。 此后两天,林如海果然都在忙碌。贾政想着宝玉要去林府求教,恐他一问三不知、丢了自家体面,忙遣人去叫悟空来考较。 那人到了怡红院,不见宝二爷,忙往上房去寻。谁知让老太太瞧见,盘问一番,直接打发他道:“宝玉而今都托付给林姑爷,二老爷和二太太一概不许插手。” 没奈何,只得又回去原话禀告贾政。 贾政知道是上回那顿打,让老太太怨上了自己。他和王氏接连让老太太失望,眼看着要抬举大房,万不能再触怒母亲。 “随他去吧!” 林如海呈上了最后一封密折,等着天子下决断。他已经罗列出了种种章程,听不听取全看帝王抉择。 巡盐御史卸任,他身上只余一个兰台寺大夫的虚衔,那直达帝王御案的密折,也再不能动用。 坐在桌前发一会愣,林如海取出一笺洒金宣,仔细写下一封拜贴,对那长随吩咐道:“给荣国府递帖子,明日我去接小姐回来。” 长随领命去了,大管事接到消息,又督促着奴婢们把小姐的院子清扫一遍。 林家四代列侯,加之历代夫人带来的陪房,已不知多少户家生子。后来爵位在林如海父亲那代传尽,林如海不好违制蓄养庞大奴仆,家里主子又少,便授意贾敏酌情放了奴籍,留下的俱是些忠心得用之人。 黛玉在家时,贾敏已给她挑齐了伺候班子。只是后来女儿上京,林如海怕失礼于岳家,不好给她携带,除雪雁和奶嬷嬷王氏,全都留在府中。 而今小姐要回家,自然还是她们伺候。念着久不与姑娘相见,又听闻荣国府老太太另赏了大丫鬟,一个个卯着劲要表现,唯恐自己落于人后。 那头贾家接了帖子,贾母想着两个玉儿就叹气。 “宝玉如今读书,瞧着和他妹妹倒是疏远了。”老太太由鸳鸯按着肩膀,吩咐道:“既是婚事不成,你嘱咐了紫鹃和小红,往后劝着些,不要让他们太过亲近,以免落了口舌。” 鸳鸯轻轻应了,见老太太闭着双目,手下放轻了力道。 黛玉朦胧已见自己心意,当日又听闻父亲与外祖母所说之言,连日烦闷不得排遣。正逢宝钗来探望,便摒退婢女,拉着她往潇湘馆附近的滴翠亭走。 她与宝钗交心后,两人情谊越发相笃。而今烦闷的心事,也只能说与她知。 宝钗虽大她几岁,实际也只烦恼过自家琐事,听她说了烦愁也无计可施。 “林大人自然是盼着你好的……”她沉吟片刻,又低声道:“这府里,也不适宜你这样的性子。” 滴翠亭盖造在水上,四面都是游廊曲桥,推开了窗户便能将周遭一览无余。 宝钗悉心瞧过一遍,才放下心,对她道:“单说这府里那爵位,你是七窍玲珑心,焉能猜不透这里头的事?到时闹起来,便是家无宁日。” 黛玉默然,宝钗又道:“宝兄弟待你……倒是诚心实意。可往后若成就了姻缘,他在外头忙碌,哪管得到里头?姨妈她……你只看凤丫头,她那风风火火的脾性,从来不饶人。可若是邢太太要整治她,她还能反抗不成?” 单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人,这世道的婆媳,从没听说媳妇能不受婆母钳制的。她也无须施什么手段,单是赐几个侍妾,已够媳妇日夜不宁。 “不是我托大,但凭人家怎么磋磨,我总是能咬牙忍下的。可是你……”宝钗抬手给黛玉理理吹乱的秀发,叹道:“你生性孤高洁净,这是你的好处,但在这凡尘里,就是你的错处。” 黛玉盯着那窗上糊的彩纸,幽幽一叹,“从前父亲没来,我忧心无人作主,而今父亲来了,又另有旁的事情烦心。” 宝钗跟着她叹一声,又笑道:“林大人只你一个,若是你抱定了主意,便去求求他,或许还可转圜。” 黛玉脸一红,“这等事,怎好去说。” “总归还小呢。”宝钗宽慰道,“宝兄弟如今已知上进,他往后若真有了造化,兴许能破这僵局。” “往后如何,我只不负我的心……”黛玉说着又是一笑,“若是他有心,便让他去烦扰。我可是不管了。” 悟空烦的却和她不同。 他自从明白了心意,早早就计划了和黛玉的婚事,连来宾名单都定了。只等着妹妹长大,就去找老岳父提亲。 如今好端端的娶媳妇变成了入赘,届时敬告天地,岂不是三界都知道他吃软饭了? 若是老岳父咬死了只招赘,这饭软还是硬,他倒是都能咽下。但往后生了小猴子…… 咳,小猴子跟妹妹姓,其实也未尝不可。 取个什么名儿好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第31章 林如海再次登门,贾政却在工部当值。贾赦独自迎了妹婿进去,将人送到贾母上房。 老太太早命奴婢给黛玉打点了行囊,见他来,便叮嘱道:“林丫头身子弱,仔细着不要让她贪凉。那人参养荣丸给她装了十丸,无事却不可多吃。” 女儿在膝下养到六岁,身子如何他岂不知?林如海心里笑一声,知道这也是老岳母待女儿的一片慈心,便恭谨应了。 再看悟空立在一旁,便投桃报李道:“听闻二舅兄言道,宝玉而今现捐了一个童生,预备明年四月府试?我家倒有一个监生名额,若是宝玉考中,倒可荐他往国子监进学。” 原先孙儿一心厌学,贾母也狠不下心让他去国子监,就没有活动讨取名额。而今他大了,又想学好,贾母自然没有不肯的。于是一推悟空,“还不谢过姑父。” 悟空规规矩矩作揖道谢,心里却不大想去。 去了国子监,能见黛玉的时间更少了。 贾母殷殷留了午饭,因林如海是骑马而来,贾赦倒不怎么劝酒。 待用了饭,贾母问黛玉:“可要把紫鹃带着?” 黛玉自来贾府就是紫鹃伺候,两人情谊不同,闻言便点头道:“屋子有春纤她们看着,紫鹃雪雁都可一同带回去。” 贾母招手让鸳鸯拿了个匣子来,“紫鹃是府里的家生子,单把她一个人给你,又怕她挂念父母。便全交给你,若是伺候的好,给她寻个好出路便是。” 黛玉不敢收下,坚辞道:“外祖母怜惜玉儿,玉儿却不能不知礼数。父亲知道了,也定会责怪玉儿。” 贾母便不勉强,只说道:“总归还是在府里住着,那就暂这样吧。待日后你大了,若是看着她好,就不能再推辞了。” 黛玉轻红了脸,拜别祖母与姊妹们,又在二位舅母处拜过。丫鬟们簇拥着她上了小轿,出了大门再转乘马车,在父亲的护卫下往林府驶去。 悟空就坐在那马车顶上,听着车内紫鹃雪雁两个叽叽喳喳说着对林府的憧憬。 小皇帝办事太拖延了,早点给老岳父点了官、让他天天办差,看他还有没有功夫来接妹妹。 想归想,又不能真让黛玉见不着父亲。悟空躺在车顶,对着秋季的天色长叹。 自古逢秋悲寂寥啊! 皇帝已整整半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最初是因为林如海呈上的证据而兴奋失眠,如今却是陷在抉择里忧心烦闷。 本来依靠那些证据,忠顺怎么也要落个圈禁终身,谁知道陡然生了变故。 甄太妃病了。 上皇待甄太妃情谊不比旁人。在她病重之际,无论如何也不会处置她的母家和忠顺王。那样会逼死她。 元春怀胎八月,正是凶险的时候,自皇后免了她一概请安规矩,更是轻易不出凤藻宫了。 皇帝政事再忙,至少隔个一两日总会来看她一番。而今整整半月不曾见他踏进凤藻宫,元春便有些发慌。 被禁足过一回,她认清楚了自己的分量,也更看重帝王的恩宠。 “抱琴。” 抱琴应一声,元春吩咐道:“小厨房炖给本宫的补品,盛一盅出来,带着随本宫去见圣上。” 抱琴嗫嚅一声,不敢劝她,忙取了披风为她系上。 皇帝见了元春来,心底有些复杂情绪萦绕。 贤德妃一切都好,却偏偏是贾家的女儿,又是靠着北静王、甄太妃到了自己身边…… 他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凝一眼,揽着人坐下,“临盆将近,还是要小心一些。” 元春羞涩一笑,靠在他胸膛上,柔声道:“孩儿久不见父皇,不肯消停,臣妾就来了。” 皇帝心底一软,温声哄她道:“朕忙完这一阵,就每日陪你用膳。” 元春知道他爱自己娇俏,因而刻意嗔道:“陛下有什么难决之事要思量这样久?怕不是在这殿中金屋藏娇,怜惜哪位妹妹呢!” 皇帝果然哈哈一笑,去那御案上取了林如海的折子来,“说来,此事也与爱妃有些干系。” 他既然拿来给自己看,便不是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元春伸手大方接过。 那折子通篇述职,言及扬州盐政,让她心底一动,匆匆去看落款。 “林海……”元春抬眼看皇帝,“臣妾娘家姑父,仿佛也是这个名讳呢。” 皇帝在她鼻端轻轻一刮,“爱妃淘气,可不就是你那娘家姑父,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 元春倚在他怀里,让他摩挲自己的肚子,“看着折子,林姑父是回京述职了,陛下烦心何事?” “烦心给爱妃姑父点个什么官职。”皇帝试探道,“礼部有个尚书的缺,原是朕留给他的。但他忽又立了奇功,一个尚书打发不得……” 元春思及黛玉,心底微微一喜。 林如海得了高官厚禄,提升的是黛玉的身价。到时两个玉儿成就姻缘,就全是自家的助力。 她抚着腹部,柔柔一笑,“姑父既然忠心得用,陛下就是给他个七品的县官,想来也不会有异议,又有什么不能打发的?陛下只是不忍屈才,想来已经心中有数,臣妾可不敢干政。” 皇帝甚觉满意,命抱琴盛了两碗汤来,和元春对坐喝了,以御辇送她回凤藻宫。 元春乐意以此殊荣警示六宫,略推辞一番,就大方受了。 抱琴对天子的无情记忆太深,见大姑娘靠着一碗汤、几句话就换来了这样的恩宠,还有些如坠梦中。 “林如海要高升了,记得提醒本宫备下东西给林妹妹。待到重阳那日,借着给老太太的赏赐一道捎过去。” 抱琴迟疑道:“那薛姑娘可要……” 元春眼中划过凌厉,半晌才轻抚腹部,“比着家中三个妹妹吧。表妹同亲妹妹一例,已尽足了情分。” 若是两个表妹都比着三位小姐,自然是亲如一家的盛意。可一个薄一个厚,就难免…… 元春脾性越来越难以捉摸,抱琴不敢造次,只能把话默默咽下。 端午的节礼厚薛薄林,重阳又反过来,偏偏林大人高升就在眼前,实在……太落下乘。 元春去后,皇帝在御案边沉思良久,终于提起朱笔,写下一绢圣旨。 圣旨传到林家,林如海正在书房品评女儿的清辞丽句。 传旨的太监进了门,林如海焚香沐浴换了衣冠,恭敬接下圣旨。 点了礼部尚书。 林如海知道这是暂时不动忠顺亲王和甄家的意思,默然领会。 妥帖送走了宦官,林如海命人告知黛玉一声,免她忧心害怕。自己握着那卷圣旨往外间书房去。 田远志倒很是欢喜,与众人一道贺他升官。 林如海摆摆手,又嘱咐道:“北静王府也分出些精力盯着。” 田远志捋着胡须,“林公,依我之见,荣国府也需关注。” 林如海皱起眉头,“宫里有贤德妃娘娘,他们不会犯这种糊涂……” 田远志知晓他是顾虑先夫人的情意,不愿如此待岳家,也不好强劝,只道:“但愿如此。” 悟空算准了时日,溜溜哒哒骑着自己的白马,带着一队狗腿子往林家拜见。 老岳父点了官衔,可不能再每天待在家里,他一忙起来,妹妹就该回来了。 悟空想的正高兴,忽见一队威威赫赫的郡王仪仗与自己汇合。 鸣锣的人呼喝道:“北静王尊驾降临,还不速速回避!” 茗烟唬得腿软,忙劝悟空:“二爷,快下马!这个是北静王,比大老爷官还大!” 悟空翻个白眼,正要下马,那华盖下有只如玉白手伸出帘子,露出帘内那个秀美男子。 这就是北静王水溶了。 东府秦可卿出殡之日,这人还曾为她设祭张棚。听贾政老头说起,他还想见一见“自己”。 悟空翻身下了白马,抱拳遥遥一揖,“学生贾宝玉见过北静王。” 北静王踏下银轿,笑容谦和,“你我两家是世交,何须如此客气。” 他如此说,悟空便站直了腰背,分毫不知道客套。 北静王见他如此做派,微微一怔,又笑道:“听你自称学生,可是已考取功名了?” “捐的童生。” 北静王越发不知拿什么表情对这桀骜的小公子,强笑道:“你大房的哥哥身上还捐的散州同知,到你怎么只有童生了?可是老太君不好开口?小王倒是可以襄助一二。” 悟空急着去见黛玉,哪耐烦和他废话,一股脑全交代给他:“不需要帮忙。我懒得去金陵考试,四月府试才去一趟。王爷若是无事,学生就告退了。” 北静王一默,又道:“可是去林大人府上?” 悟空骤然暗下眼色,在那北静王头上一望。禄气淡而不散,一时半会倒不了。 但他要是对妹妹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就不是这般了。 “去向姑父请教学问。王爷是为何事?” 北静王温文一笑,“小王将要去扬州一趟,因林大人久在扬州,特去寻他问问扬州风物。” 悟空不信他鬼话,却也免了出手。照旧翻身上马,往林府溜溜哒哒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第32章 林如海正应付着蜂拥来贺喜的同年。 他是极清贵的家世,自己又是正经考中的探花,宦海沉浮半生,对外总是谦和温文,相交过的人倒少有不喜他的。 “林公可是累了?我等叨扰多时……” 林如海疏朗一笑,拱手道:“诸公盛意,何敢言累。厨下有扬州带来的厨子,不若尝尝淮扬菜?” 田远志挺身帮着他应承,留林如海暂避歇息。 而今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就有这烈火烹油之势,往后还不知如何。 摇头笑一阵,林如海又招手唤来方婆子,“姑娘那里护卫好门户,不要让人惊扰了她。” 方婆子应下,林如海又嘱咐道:“姑娘口淡,专给她寻了个做素宴的厨子,要吃什么便让雪雁去说。” “老爷早起已吩咐过了。”方婆子笑呵呵应下,躬身往后院去。 林如海呷口浓茶提提精神,又带着笑去与众人周旋。 方摆好席面,外头有人报:“北静郡王到了!” 林如海和田远志交换一个眼神,摆好恭肃的脸色,匆匆去迎。 北静王一向有着礼贤下士的贤名,见林如海出来,忙拉住不让他行礼。 两人客套寒暄几句,北静王一指身旁,“大人只顾着小王,竟没看见宝玉呢。” 他说得亲昵,悟空跟林如海齐齐皱起眉头。 “内侄得王爷赏识,存周兄必然感激涕零。”林如海把悟空拉到近前,朝北静王拱手,“王爷请上座。” 北静王点头应了,目光在悟空身上一流转,噙着笑往席间去。 诸人围着他又是一番见礼,闹哄哄煞是热闹。 田远志瞧着这喧宾夺主的态势,轻捻胡须。他是堂堂王爷之尊,这时候来,旁人只会当他和林公相交甚深,刻意给他做脸添光。 林如海拉着悟空转到内间,问道:“你怎么与北静王一道来?” 悟空忙辩解道:“今日出门来向姑父请教,半途遇到的。王爷拉着我问了好大一通话,知道往姑父府上来,便说他也是,非要一道来。” 林如海叹一声,瞧着他又有些难办,“今日府里开宴,玉儿是女眷不好招待你,只能和我一道去前头应酬了。” 悟空不敢说要去后头,只能乖巧应了,又道:“在家时老祖宗已许喝酒了,浅浅有些酒量。” 林如海一笑,大掌在他肩上一抚,“那也不能让你多饮,身子要紧。” 一时两人相携而出,林如海在北静王下首坐了,又向同席众人告恼,在自己身旁加设一位给悟空。 “说来,这哥儿和李祭酒也有亲呢。” 李守中见有人说破,站起身遥遥举杯,“小女正是他之长嫂。” 李纨青春守寡,他怕女儿不能耐住寂寞,动了易节改嫁、败坏门风的念头,常常去信告诫,也一向不许内眷前去探望。两家走动的少,也就不大亲近了。 悟空见是个精瘦的老学究,脸上板着最端方严正的神色,一想槁木死灰似的李纨,咂咂嘴。 这世上的“满堂娇”数百年不绝,便是有这样的人在。 站起身拱手全了礼节,悟空堪堪落座,老岳父在他耳边低语道:“李祭酒最是避讳亲故,你要想进国子监,便还是照从前那样远着些。” 这还是个举贤避亲的人?悟空默默讥笑两声,脸上却摆出恭顺的样子,“小侄晓得了,多谢姑父提点。” 这皮囊生得极其俊秀,原本那些富贵丛里养成的乖张顽劣,也被悟空遍身的梵气染得清正,乍看之下很有几分谢家宝树的意味。 尤其是明明知道他纵性任侠,不是个守规矩的愚顽子,但看他低眉顺眼的模样,还怪招人喜欢的。 林如海有一种诡秘的被讨好之感。 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讨好的人。四代列侯的出身让他有着勋贵子弟的骄矜,偏偏读书入仕,又有股读书人的狷介轻狂。 这样的人往往难伺候,也难打动。 ——富贵不入他眼,清高风雅人家自己已有了。 旁的不说,在扬州之时多少盐商挤破头地讨好献媚?珍宝、孤本、美婢、华堂,但凡他动过心,也没有今日高朋满座的盛况,早早被处置了。 但悟空只装个乖顺,对他讨巧笑一笑,竟就让林如海暗搓搓生出莫名的欣喜。 这大概是因为,他的桀骜不驯太过鲜明。 “姑父?”悟空见林如海出神,帮他代了两杯酒水,这才轻轻一唤。 林如海在他颈间宝玉上看一眼,按着他不让再饮酒。自己与诸人喝过一圈,又多敬了北静王两杯,这才和悟空说道:“往后休沐日,你和玉儿一道来。” 这是真想教他了。悟空想着能和妹妹一道来林府,也不计较什么读书考较,美滋滋应下。 林如海见他笑眯眯的,只当这是个聪慧好学的好孩子,说不得真是个良材美质。 他二人脸上挂着一样耐人寻味的笑意,让北静王起了兴味,主动攀谈道:“林公可是有什么乐事?不若说来让小王与诸位同乐。” 林如海见众人看来,便把悟空一指,“内侄尚有几分灵气,又难得有勤学上进的决心。舅兄存周看得起如海,让他拜入我门下,岂不是一大乐事?” 众人见他有心为贾家这哥儿造势,便跟着捧场恭维一番。 “待这宝玉学成下场,说不得也考中个探花郎,便是一桩美谈了。” 林如海哈哈一笑,“他小孩子家家,还是踏实进学为要,诸公万勿捧得他飘飘然,失了谦逊。” 悟空看着老岳父和他们你来我往,听了一水的“雏凤”、“宝驹”的赞美,又有“哪里哪里”、“过誉过誉”的谦词,倒觉甚是有趣。 虽然他更喜欢直接动手抡棒子。 前头闹哄哄的,也算宾主尽欢。方婆子妥善安排了人给姑娘守住门户,见紫鹃出来,忙问:“姑娘可是传膳了?” 紫鹃笑着叫一声“方妈妈”,点头道:“正是呢。姑娘抄完经,有些饿了。” 两人说着话一道往厨房去,领着小丫头取了菜,方婆子送到院门口就住了脚,“我们腌臜,不好进姑娘屋子,就烦紫鹃姑娘多劳累了。” 紫鹃知道林家规矩和荣国府不同,也不多言,别了方婆子,自己领着小丫头把饭食摆好。 黛玉净了手,先在那菜色上一瞧,留了几道青翠的素菜,朝雪雁道:“你们先去用了饭,这里不用伺候。” 雪雁把姑娘不吃的撤下,好歹多留了一道蛋羹一道干丝,这才下去。 紫鹃给她留了座,见她来了,便笑道:“这就是你老说的那道葵花斩肉?” 雪雁见那小桌上除了从姑娘桌上撤下的,还多一道菜,一时欣喜道:“好姐姐,你特给我要的?” 在贾家时常听雪雁念叨,紫鹃提菜时便拿银子多要了一道。她祖上也是金陵人,只是常在京城,对淮扬菜没什么印象,府里虽也做,实际还是按着主子口味改过的。 “我瞧着就是常吃的狮子头,也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玄虚。” 雪雁捂嘴咯咯一笑,“可不就是狮子头!叫荷花就认得,叫菡萏竟不识呢。” 紫鹃脸一红,不料竟闹了这样的笑话。 雪雁吃了一筷子菜,小声问她:“那两个哪里去了?” “青鸢说是吃过了,朱鹤忙着给姑娘做针线。” 雪雁这才和她说道:“我听方妈妈说,宝玉在前头呢。” 紫鹃低眉,“林老爷当了尚书,没精力教养姑娘,老太太总要让二爷来问问,什么时候接姑娘回去。” 雪雁见她兴致不高,奇道:“从前还好好的,如今我瞧着你待宝玉很是冷淡,也总劝着姑娘……” 她说着一怔,左右看看,这才问:“可是老太太变了心思,咱们姑娘……” 紫鹃把她嘴一捂,“咱们姑娘要招婿的,往后有了小哥儿也姓林。你瞅瞅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谁能同意?” 雪雁眨巴眨巴眼睛,“我总觉着,宝玉是愿意的。” 紫鹃摇头叹气。他同意有什么用,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到时候亲事不成,姑娘反要落一身的埋怨。 “咱们往后少在姑娘跟前说这些话,林老爷治家严谨,不要犯忌讳。” “我才是林家的家生子呢。”雪雁被饭一咽,“老爷是慈善人,咱们忠心做事就成。” 紫鹃让她逗得一笑,想起出府前鸳鸯说的那些话,又觉发愁。 林老爷官途顺遂,这一路平步青云,和荣国府相较也就缺个爵位了。但如今不比开国那会,轻易不会授爵,做到六部正官,已是贵极。 何况她们府里大老爷只有虚衔,二老爷才工部员外郎呢。 林老爷做了尚书,连带得姑娘也水涨船高。要不是守孝,说不得多少帖子雪花片似的来。 依着宝二爷的家世,要不是宫里有个贵妃姐姐,还有些不匹配了。但看林老爷为人行事,未必乐意和后宫牵扯。 偏偏姑娘心里存着一段情意,若是姻缘不成,往后说了别家,怕是难以和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第33章 送走贺喜的同僚,林如海又拿出田远志编纂的《扬州风物志》敬献北静王。 北静王说要询问林如海扬州风土人情,不过是随口胡诌的借口。此刻林如海真寻了书来,当即有些讪讪,“多谢林大人了。” “王爷贵步临贱地,如海甚是感激惶恐。”林如海躬身一揖,客气道:“王爷事忙,不好总来,谨以此书献上,望可一解王爷疑惑。” 有了书,去不去扬州两说,至少半个月内不能再找借口上门来了。 听出那话里不想他再来的意思,水溶叹一声,不好强扭,只得乘上银轿回府。 瞧着林府门前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越来越远,北静王待轿子转过街角,吩咐停轿。 侍从忙问:“王爷可是遗漏了何物?” 北静王自腕上褪下那串鹡鸰香念珠,递给那侍从,“寻个锦盒装好,交给贾宝玉的小厮。” 侍从踌躇道:“这可是圣上赏赐……” “无妨。” 鹡鸰乃兄弟之意,四王八公几代的情分,不可能轻易就让贾家撇清…… 北静王放下帘子,那侍从恭候郡王仪仗走远,这才回身自去办事。 悟空颠颠跟着老岳父送完客,又巴巴跟着他往回走。 林如海见他如此便觉好笑,“宴都散了,你怎还不回去?” 女儿常常书信寄来,提起在外祖家每日坐卧玩乐,说到姐妹们总有溢美之辞,偶尔夹杂几句这顽玉,便总是他做了什么啼笑皆非的淘气事。 从前夫人与他提起这个娘家侄儿,总是颇有微词,听闻连二舅兄也甚是不喜,独老太太爱得什么似的。林如海只当这是个有些异象的膏梁纨绔,见了女儿的信才稍稍改观。 而今真正相处了,让林如海越发惊奇。他们家的门楣,论理养不出这样的气质才是。 “你既然受教,就随我到书房来吧。” 亡妻母族、女儿外家,有了一个不错的后生,提携一二也算应当。 悟空更想去后院看黛玉,但老岳父不好糊弄,还是不要多生事端,免得老岳父再不把妹妹还回来…… 黛玉用过饭,留心前院的动静,听说已经散了,就预备去寻父亲。 “荣国府宝二爷在老爷书房呢。” 黛玉听朱鹤如此说,轻轻蹙起罥烟眉,“也罢,去把昨日那本书找出来。” 朱鹤领命去找,雪雁给姑娘递上茶水,问道:“姑娘回荣国府,预备给几位姑娘带些什么礼物?” “早上装的那口箱子里,都是给姐妹们的。”黛玉呷一口茶,沉默一瞬,问道:“爹爹书房都有什么人?” “田先生他们都在。今日宴饮,先生们帮着招待,很是辛苦了一番。” 田先生他们也在,父亲把宝玉叫去做什么? 黛玉想起悟空说要拜师那些胡话,轻轻红了脸容,“嘱咐着沏了瓜片送去,给先生们醒醒酒气,也清清油腻。” 雪雁出去和方婆子说了,回来见紫鹃伺候笔墨,便去内间收拾衣衫。 外书房里,各人考较了悟空一通,正好小厮奉上茶水,便先停下品茶。 林如海收起悟空写的那页字,叹道:“只诗词上头少几分灵韵。” 田远志饮一口茶,浓而不苦,恰是合宜,从前可没有这般贴心周到。猜到是主家女公子的吩咐,因而笑道:“论起诗词上的造诣,林公近日来读的那卷,倒甚是瑰丽惊心。” 他曾无意见过两行诗句,那笔清丽柔媚的簪花小楷可不是男子能写就的。林公与先夫人伉俪情深,一心不肯再娶,可做不来另觅佳人红袖添香的雅事。 这府里的女眷,唯有林公的掌珠。 女儿才思,林如海一向欣赏,闻他夸赞,捻须笑道:“那人一时戏作,不过乱填文字罢了。” 他二人没说破,诸人却已猜到是谁的诗作,一时皆是笑而不语,朝林如海拱手示意祝贺。 黛玉受一番夸赞,悟空在旁认真听着,很是与有荣焉。 饮过茶,林如海先放清客相公们各自散去歇息,这才对悟空道:“以你如今的功力,莫说府试,殿试也去得。” 悟空方才略有收敛,听他如此肯定还是稍稍有些自得。 人间常说“五十少进士”,许多人考到两鬓斑白都考不上,他还当有多难呢。 林如海见他面上虽是沉静,眉眼却有骄色,继续道:“只是一来你年岁尚小,恐怕不好授官;二来文章辞句太过花团锦簇,言之无物,不是忠直栋梁应有之风骨。” 悟空一怔,又听老岳父道:“这些倒还罢了,致命在行文间的叛逆之意。若是有人以此攻讦你,便是大不敬!” 林如海严肃道:“你真要考,旁的都不需再苦修,把那君君臣臣的纲常嚼碎了记住便可。” 悟空觉得老岳父在为难他。他生来就这副不服管教的铮铮傲骨,别说那皇帝小儿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就是真龙转世,哪咤还能扒皮抽筋呢,他会看在眼里? 林如海年少时也曾诗酒放诞,只觉天下皆无可惧,倒可以理解他的心思。 “你心里想什么不教人知道,谁还能管你不成?只不要太过锋芒毕露。”林如海轻轻一磕茶盖,“做做表面文章。” 悟空一拍腿,到底宦海沉浮的老狐狸,不愧是俺老孙的岳父。 林如海见他听明白了,转而说道:“明日我送玉儿去你们府上。下次休沐,你同她一道来,我还是考较你八股文章。” 悟空应下,这才告辞回荣国府。 李贵和茗烟被二管事带着吃了一顿酒饭,还专门叫自家小子陪他们说话。那小子年岁不大,却很会说话,奉承得他们飘飘然忘了姓名,听说二爷要回去了,还有些舍不得。 “王爷留的东西还未呈给宝二爷呢!”那小子笑道:“两家是常来常往的姻亲,二位□□后来,我再听哥哥们教诲。” 两人一想也是,忙去为主子牵马。 茗烟和李贵见悟空脸上带笑,忙小心把锦匣取出,“二爷,今日可是天大的机缘!你瞧,这是什么?” “这是北静王爷专赏给二爷的!” 悟空在那盒上一扫,皱起眉头,“往后再乱接东西,统统去庄子上种庄稼去。” 不料他是这个反应,两人忙收了笑,战战兢兢地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悟空不理会,翻身上了马,由着他两人追在身后跑。 进了贾家,照例先回自己院子洗漱换衣裳。小红做事很是爽利,院子不像从前那么乌烟瘴气,悟空还是很满意的。 自己系好了汗巾,悟空出门叫茗烟,“东西拿来。” 茗烟低头把盒子给他,想问又不敢问。 悟空往上房去,半途遇见鸳鸯来寻他,刚好一道往老太太那走。 老太太见到他就眯眼笑,“今日贸然去拜,有没有麻烦姑父?” 悟空在她下首坐了,笑道:“正好姑父家里开席,姑父就领着我和他一处吃席,在场没有不夸我的。” “人家说场面话,你倒乐上了。”老太太笑话他一句,又道:“不过我的宝玉确实可人疼,样样都好!” 悟空把那锦匣往老太太手边小几一放,佯作天真:“北静王也在席上,总找我说话,临走还给了茗烟他们这个。” 自秦可卿出殡那日,老太太惊觉四王八公招了天子眼目,就有些避讳和他们交往过密。听闻北静王三番四次接近宝玉,一时心慌起来。 以她多年阅历锻炼出的嗅觉来看,这京里已暗潮汹涌,不可不早做打算。 “往后除了去姑父府上,你便都在府里读书习字。”老太太说完又怕他委屈,补充道:“家里姊妹们还是照旧玩乐,园子里各处逛去,烦闷时就叫小戏子们出来唱几曲……” 黛玉回来,悟空哪会烦闷,忙应了下来,不教老太太继续说下去。 “这东西你小孩子家家不好受用,老祖宗先给你存着。” “孙儿也怎么想。若是我丢了、坏了,老爷又要打我。” 他告了贾政一个刁状,见老太太果然变了脸色,笑嘻嘻往怡红院去。 先把老岳父留的作业写了,等明日妹妹回来,日日都能和妹妹玩耍了。 待悟空走了,老太太揭开那匣子,看见里头的鹡鸰香串,怔怔出神。 “去瞧瞧大老爷在不在府里,叫他来我房里说话。” 这香串,仿佛是当年自家进献先太子殿下,又由殿下转赠当今陛下的…… 若是她没有老眼昏花看错东西,那这串子被天子赐给北静王、又被北静王专送宝玉,又是何意? 一时贾赦来了,贾母命他认那香串,见他叹气,不由黯然。 “近日怕是有什么变故,你管着琏儿不要去外头,再把凤丫头那里看好。” 贾赦垂下头,“观里敬大哥哥那……” 贾母沉吟良久,终是道:“顾好自家尚且不能,旁的便不要多管了。” 贾赦默然退出上房,在墙边略站一站,问:“琏儿在哪里?” “回老爷,琏二爷东府吃酒去了。” 贾赦皱起眉头,“这时节吃什么酒?” 那长随挠挠头,小声道:“说是珍大爷两个姨妹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第34章 贾琏挨打了。 他这顿打和悟空那弄虚作假的打不同,是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棍棒,二指宽的棒子直接打断了! 人抬回院里的时候,凤姐刚喝完安胎药。平儿伺候着她漱了口,揭帘去外头倒痰盂,一打眼见贾琏趴在板上半身的血,险些失手打翻污水。 凤姐在屋里听着动静,扬声问:“外头怎么了?” “无事,手滑跌了痰盂,污了裙子。奶奶先小睡一会,我去换了衣裳再来。” 凤姐听平儿如此说,自己先笑一声,又觉腌臜,便道:“教她们烧了水给你洗澡,不急着来伺候。” “哎,这就去!”顾念着凤姐怀胎不能受惊吓,平儿忙拥着人往书房去。 贾琏早已疼晕过去,人事不知。平儿在他头上一探,见不曾起热,便低声问:“不是去东府吃酒,怎么竟被打成这样?” 随同来的是贾赦专挑给邢夫人使的戴妈妈,“大老爷打的。姑娘告诉二奶奶不要惊慌,是二爷犯了错处,和奶奶不相干。” 平儿不料竟是挨了大老爷的打,帮着把贾琏安置在小床上,拉戴妈妈一旁去说话。 “这顿打是为了什么由头?求妈妈告知我,若是奶奶问起来不知道,她放不下心,这么大的肚子不知道又要怎么样呢。” 戴妈妈不着痕迹接了平儿的荷包,低声道:“这事还是因着珍大爷的两个姨妹。” 掺和上女子,平儿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是这回的女子身份太过耸人听闻,她不由微微张大嘴巴,“这又是什么说头?东府大太太的亲眷,和咱们爷……” “这些事,咱们做下人的可不好说。”戴妈妈一挥手帕子,“姑娘慢慢跟二奶奶说了,软和着些说,千万不要惊了肚子里小哥儿。我们这就回去复命了。” 平儿于是不再多问,送了人出去,先帮着贾琏上了棒疮膏,这才往凤姐房里去。 凤姐歪在榻上正有些昏昏欲睡,余光见平儿进来,还是原先那套衣衫,当即坐起身子,“说吧。” 平儿低头把事说了,凤姐倒不心疼贾琏,只纳罕道:“大老爷自己屋里头那些莺莺燕燕,何时竟管着二爷不让近女色了?” “姨妹来走亲戚,哪有爷们儿陪着一道喝酒吃席的?那能是什么好的……”平儿叹道,“东府里一向由着珍大爷胡闹,连带得小蓉大爷也染了一身习气。怕不是他们胡闹,被大老爷撞着了?” 只是可惜了尤大奶奶,被这样打了脸面。 凤姐冷笑一声,“若真是如此,大老爷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她在这里挺胸大肚怀孩子,安胎的苦汁子喝得舌头都钝了,偏贾老二外头拈花惹草逍遥自在,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心里讥讽,面上却做出心疼惊怕的模样,也不梳头,扶着平儿就往书房去。 贾琏刚醒,正疼地直抽气,见她们主仆来了,忙朝凤姐挥手,“这血腥气重,我的祖宗,你何苦拖着肚子里那个来!” “爷们平白无故挨顿打,我恨不能给你替了。”凤姐拿帕子沾沾眼,话里带着哭腔,“如今看也看不得了?” 贾琏见她鬓发松散,别有一段风流情致,一时看得怔住,“这会子该是才睡醒?奶奶的心意我都知晓了,可不能伤心掉金豆子……” 凤姐收了泪,一摸肚子,“我如今人老珠黄不新鲜了,爷们瞧不上,也不敢说什么。只盼着爷们想想大姐儿和这一个,好歹别惹大老爷生气了。” 贾琏接连吃父亲排头,心里也有些发怵,此刻见凤姐柔情殷切,冲动道:“往后再不外头胡闹,只专心守着奶奶过活!” 话一出口,贾琏想起外头那些各有滋味的姘头,又有些不舍。 他自悔失言,便忙对平儿道:“还不扶着奶奶回去歇着。” 凤姐早知道他狗改不了吃屎,只一挑吊梢眉,扶着平儿转身往外走。 贾琏挨打的事很快传的府里都知道了,老太太先骂两声贾赦,忙命鸳鸯送了尊白玉观音给凤姐,要她安心养胎。邢夫人、王夫人不得不跟着老太太的意思,各自赏下东西。 礼物堆满了炕桌,凤姐瞧着就乐的不行。 “贾老二挨顿打,倒让我发了一笔横财。” 平儿嗔她一眼,忍不住也跟着笑一通。 贾赦倒真不是因为女色打的贾琏。他想的简单,再怎么训斥,腿长在贾琏身上,他要出去跑,也不能天天看着他,不若先打一顿,养伤就要养个月余,想出去也出不去。 黛玉才由父亲送回荣国府,在老太太那里听说贾琏挨打,出来时便看一眼悟空:“这竟是轮流吃一顿板子?” 悟空知道她是打趣自己挨打那回,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去前头送送姑父。” 黛玉掩唇笑一声,也不管他,拉着姐妹们往潇湘馆去。 宝钗取笑道:“林丫头这是得了什么宝贝,巴巴给我们瞧呢。” “我备了许多东西,你们一定喜欢!” 姐妹们说笑着往潇湘馆去,各自说着黛玉不在这几天的琐事。 一时进了门,紫鹃早开了箱奁,由着黛玉分拣各物。三春和宝钗俱得了东西,又另有小丫头给贾环、贾兰和大姐儿送去。 林如海也有一份单子送呈贾母。老太太看一眼,先命鸳鸯把两房的东西捡出去派了,这才问道:“明日上朝,可是已预备妥帖?” 林如海点头,“扬州之事早已呈于圣上过目,朝上不过略略垂问。” 老太太便不再问,转而说起家常。等两人喝完一盏茶,临到林如海要告辞,才道:“上皇而今有了年纪,很是念着旧人,你而今是新贵,万事多多斟酌。” 林如海听得她如此叮嘱,便知老岳母心中万事皆知,想起自己此前的防备,反有些过意不去。 “小婿记着了。”林如海拱手一揖,说道:“近日或有风波,还请老太君千万约束门下。” 依着林如海看,荣国府没有实权,除了往年“四王八公”的老交情,应当是掺和不了什么的。他说一句,也是酬谢老岳母的关切叮咛,提个醒罢了。 贾赦贾政将人送出府门,一齐往老太太这里听训。 贾母得了准话,提了数日的心放回原处,“如海不好多说,听他露出的意思,倒是与咱们府里很不相干,只约束着族人吧。” 两人应下,又命人去传达给族长贾珍。 贾珍正新鲜着妻妹尤二姐,连尤氏病了也不顾,每日带着儿子贾蓉纵性胡闹。 就着尤二姐的红酥手饮尽一杯醇酿,醉眼朦胧间哪管那小厮说了什么,只果盘里顺手捞个橘子丢过去,喝道:“滚出去!” 那小厮怕招他恼了吃顿打,忙爬起来往西府跑。 贾赦见他回来,便让书房回话。小厮不敢说贾珍不好,只含糊着说珍大爷知道了。 贾赦一想贾琏还躺在榻上修养,族中自有贾珍操办,遂放了心,专心研究金石器物。 贾政自女儿封妃,王夫人几番犯下错处,自己又险些打死宝玉,眼看着惹了老太太不喜,不敢再过多干涉府里家事,只一心扑在政务上。偏巧做出了些政绩,得了上官赏识,他更用心勤勉,旁的一概不问了。 如此过了几日,忽有金陵甄家的船上京来拜。 领头的是个甄家旁枝,夫妻两人都是会钻营、善机变的精明人,专管各府交际的琐碎事务。 爷们自在外头说话,那甄太太却到了贾母跟前。 她娘家姓刘,也算金陵一户体面人家,是个爽利泼辣不让凤姐的人物。到了上房请过安,先把荣国府各处夸一通,又提起月前贾母派人去金陵给贾宝玉捐童生之事。 “哎呦,我们老太太知道了,直说老太君小心,竟只捐个小童生,也不与我们家里通个气。”刘氏眉眼带笑,“但凡老太君捎句话来,怎么也给哥儿保上金陵省解元!” 贾母让她坐了,笑道:“他才多大呢?好容易不淘气了,家里砥砺着他向学罢了。” “哥儿养在老太君膝下,又是个有来历的,往后可见是宰辅之材哩!”刘氏夸一通,又说想一睹风采。 贾母道:“他今日去姑父府上读书,倒是见不着了。” 刘氏不疑有他,转而说起来意,“家里老太太听说太妃抱病,唬得什么似的,偏偏年岁大了不好挪动,无缘亲自探望,急得自己也跟着病倒了。我们做小辈的哪能看着她悬心,只能来求求京中旧亲,代为探看一番,有个准信,也好让老太□□心……” 贾母听完便是一叹,“既是为着老姊妹放心,倒也容易。我们府里每月总要瞧瞧贵妃娘娘,届时托着娘娘求见一番便是。” 刘氏听她应下,一时眉开眼笑,“也就是老太君呢,旁的人哪有这样干脆!” 贾母摆摆手,问她安置何处。刘氏捻着帕子,笑道:“北静王太妃听说,特命去王府住两日。” 贾母听了一笑,留她用过饭,将人妥帖送回北静王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第35章 “老太太可是累了?” 自送了甄家人出去,贾母就一直坐着不动,鸳鸯怕她有个什么病痛,扬着笑脸来给她捏腿。 贾母闭目不语,思索林如海说的那风波,是不是应在甄家。 若说想要探望宫里老太妃,他们府里二姑娘如今已是北静王妃,何必还要巴巴求到自家这里? “去把老爷太太们叫来。” 一时贾赦贾政各自带着夫人来见,贾母摆摆手不让行礼,问道:“今日见了甄家人,可说了什么?” 贾赦道:“只问了京中一些闲事,又提起宫里甄太妃抱病。” “可有什么东西寄存?” 贾政道:“随船倒是带了许多箱子,还不曾说起如何处置。或许是给各家预备的拜礼。” 贾母摩挲着玉如意,嘱咐道:“拜礼就罢了,若是他们家寄存来的财物,寻个由头一概拒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凛。 邢夫人不解:“老太太,咱们与甄家是通家之好,往常也有银两在他们家存着,怎么如今竟不让收了?” 上回为了大姑娘省亲盖园子,她可是听贾赦说的真真的,在金陵甄家存了五万两银子呢!南下采买支了三万,还有两万没动。 那可是整整两万两! 王夫人也觉奇怪,便默然看贾母如何作答。 老太太却并不理会,只盯一眼邢氏,“迎丫头而今也大了,她虽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好歹叫你一声母亲。云丫头才多大,她婶婶已张罗着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你这个母亲还不如一个婶母?” 邢夫人张张嘴,被贾赦一瞪不敢开口辩解。 姑娘们都养在老太太膝下,谁敢越过她作主?况且贾赦这个亲爹都不闻不问,她这个做继室的能有什么话说…… 贾母不管她心中不平,只道:“依着你们夫妻,也说不上什么好人家的孩子。” 好话赖话都让老太太说了,邢夫人只能垂头请罪:“是媳妇无能,只好央着老太太为二姑娘相看相看。” 等出了上房,邢夫人跟着大老爷走到半路,才猛然想起老太太还是没说为何要回绝甄家。 迎春那事不过是个由头,老太太这是嫌她乱出头瞎问呢。 想明白这点,邢夫人又心疼起那两万银子。她是小门户的出身,就是做了国公府一等将军的填房,也从来没经手过这么大一笔银钱。 贾赦的私房从不让她沾手,前头那位的又在贾琏夫妻那里。她只有陪嫁的一点身价,全靠着月例银子过日子。 “忒是不把钱当钱呢。” 她才抱怨一句,却见贾赦猛然瞪过来,“这府里缺了你的吃穿?若是让我知道你私自收了甄家东西,后果你知道的。” 邢夫人一抖,扯个笑脸糊弄过去。有老二家的在前头,谁能托到她门前? 到了二十六这日,贾母携邢王二位夫人大妆着进宫去见元春。 元春先前还敢乘着御辇招摇,甄太妃一病却消停了。也不是她一人缩着不敢露头,六宫连着皇后、皇太后都低调起来。 甄太妃是上皇的心尖尖,为着她的病,上皇已多日吃不下饭。这会子出来招他眼,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别想落到好。 抱琴给老太太垫了软垫,各上一盏香茗,转身去殿门口守着。 元春肚子越发大了,靠着垫子问:“老太太近来身子可好?” “家中一切都好,只是挂念娘娘。”贾母慈爱地望着元春的肚子,“瞧着很是康健。” “太医每日都请脉,只等着发动。”元春抚着肚子柔柔一笑。 她后半生的富贵全在这肚子上了。 元春脸色红润,贾母便放下心,说起甄太妃,“金陵来了人,托到咱们府上,想瞧瞧太妃病的如何。” 元春为难道:“这事可不好说。太妃病的突然,太医院全吃了挂落,如今人人都避讳着,深怕受了波及。” 贾母便不再问,与她说起生产的诀窍。 王夫人在一旁听的焦心,又不敢贸然插话,等老太太叫她,才上前牵起女儿的手。 “太太看着清减了许多。”元春虽因为宝钗的事迁怒于她,到底是母女,见她消瘦便红了眼眶,“可是宝玉淘气,让太太烦心了?” 王夫人忙道:“宝玉如今都改好了,一心读书给娘娘助力呢。” 元春甚觉安慰,夸了弟弟几句,问起黛玉来。 贾母怕她擅自请了圣旨赐婚,忙道:“她如今父女团聚,万事皆足。只等着及笄,让如海好生挑了后生,为林家延续香烟。” 元春不料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林妹妹竟是想招亲入赘?” 珠大哥哥已没了,自家只宝玉一个,如何也不可能教他入赘到别家的。 提出这样的难题,林如海父女实在太过不识抬举了。 贾母见她脸色不对,心底微微一动,面上却挂着笑,“姑爷立志不再续娶,对敏儿已是情深义重,如今又收了宝玉做弟子,悉心教导他读书做文章。他们家代代单传,到林丫头这岂能断了?” 有了正经的师徒名分,与半子相较也不差什么了。贾母深觉林如海给尽了自家情面,便不欲强逼着坏了两家情分。 元春却不如此想。 林如海只黛玉一个女儿,给她招了女婿,为了女儿也要使劲浑身解数把女婿推上去,给黛玉挣个诰命夫人。届时能分给宝玉的助力,必然寥寥无几,即使林如海看着两家交情对半分了,哪有一人独享来的好?宝玉若是不能出头,单凭着荣国府二房大小姐的名头,她和腹中孩儿又能走多远? 思及黛玉尚且年小,祖母又一心维护,元春也不把心思说破,只引着话头往她这一胎上说。 到了时辰,抱琴提醒一句,元春便赐下东西,吩咐内侍把人好生送出宫去。 那刘氏早巴巴候着,听说贾母出宫,忙不迭往荣国府递了帖子。 随同来的还有北静王妃的贴身使女。 贾母才换了衣裳,命人将她们请进来,先赐了座位香茶,这才道:“听着娘娘的意思,太妃娘娘的病有些凶险。老圣人倒是上心,太妃娘娘福泽深厚,又有龙气庇护,想来应当无事。” 刘氏听罢就皱起了眉头,却还是强自打起精神,笑道:“劳老太君走这一趟,我心里不知道多感激。” 贾母耐心听她说完场面话,这才问那使女:“王太妃这一向可好?也不见你们王妃出来走动。” 使女生得白皙莹润,一向跟着北静王妃出来走动,各家命妇很是相熟。闻言便脆生生一笑,“回老太君,我们太妃一切都好,只是入了秋有些不耐烦动弹。王爷扬州去了,王妃怕老太妃闷着无趣,便每日陪着太妃抹骨牌,这才不大出门了。” 贾母越发惊觉蹊跷。 有功夫抹骨牌,不得空去宫里瞧瞧甄太妃,偏要托到自家府上。若不是北静王太妃拘着她,便是按着头不让贾家和他们撇清…… 刘氏听她们说完话,笑着起身给贾母行个礼,“老太君帮着走了一趟,我如今得了实信,还得赶回去告诉家里,不好再多叨扰了。” 贾母便问:“这样仓促,船上用的东西可备好?” 刘氏道:“早已备下,星夜就要起帆赶回金陵。倒是随船带来的几大口箱子,尚无处安置……” 贾母笑道:“任你多少箱子,北静王府上还能放不下?他们府里那样大的园子,还当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主子丫头挤在一处,眼见着住不开呢。” 贾母说的诙谐,刘氏料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便有些踌躇,“论理,咱们家还收着贵府上的东西呢……” “那几两银子,上回已支了大半,还有什么好提起的。”贾母指着刘氏身上穿戴,眯眼笑道:“我们家虽不比你们府上接驾四次,到底还有些余财。” 刘氏一怔。她明是说着旧例,意在暗示此回也是如此,偏偏被她说到谁家宽裕富贵上头。 怕惹了贾家疑心,以为自家托大瞧不起旧交,刘氏忙挂上笑脸,乐呵呵和贾母说起几个自家的笑话。 等出了荣国府的门,刘氏想起那几箱子金银,长长一叹。 “奶奶何必长吁短叹。”使女轻轻一笑,“我倒是能引荐个人给奶奶,保你这箱子能存进荣国府。” 刘氏忙褪下腕上嵌红宝石赤金镯,戴到使女腕子上,“姑娘若当真解了我的烦忧,回头还有重谢!” 使女笑着啐她一口,“我好心为你解忧,你反拿这些劳什子骂我眼皮子浅呢。” 刘氏听她如此说,便有些讪讪,“姑娘在王府里当差,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不缺。只是我一点心意,不好让姑娘白白劳累。” 使女拿足了腔调,这才揽着刘氏的手亲亲热热道:“奶奶说哪里的话,我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呢。这人呀,奶奶也是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到罢了,我不过白说一句,哪值得奶奶酬谢。” 刘氏忙问是谁,使女伸出两根纤纤手指,一指荣禧堂的方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第36章 甄家的人果然连夜乘船赶回金陵,贾母派去送行的仆妇们到上房回话,见老太太兴致不高,忙忙找了由头退下。 鸳鸯打了温水来,蹲身给贾母捏脚,柔声劝道:“夜深了,老太太明日再想吧。” 贾母低头看她忙碌。鸳鸯生得不算出挑,脸上点点雀斑看着还有些俏皮,实际是个再稳重不过的人。 “你来府里时才不过尺长,如今也大了。我的这些孙子孙女,竟都不如你用心……” 老太太感慨一句,听得鸳鸯垂头一笑,“爷们姑娘哪是做这些的人?真要他们做了,府里还养着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他们小孩子家家没吃过苦。”贾母想起甄家就觉感伤,“若是哪一日咱们府里大厦倾覆,这些娇养的孩儿,又该何去何从……” 姑娘们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相貌,宝玉又是自落草就娇惯大的。没有了这荣国府做靠山,没有了呼奴唤婢、钟鼓馔玉的富贵日子,多少人上赶着折辱欺凌?到时她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不能合眼。 鸳鸯一怔,忙道:“大姑娘如今圣眷正浓,宝二爷也勤学上进了,老太太何来此悲呢?” 贾母也感此话不吉,有些怕来日成谶,忙念一声佛,吩咐道:“明日不教姑娘们来请安,我要礼佛一日。” 鸳鸯应一声,拿那细棉帕子给贾母擦干净水渍,服侍她躺下。 鼓交四更,贾母听着窗外秋风落叶声,摸着帐上的蝙蝠纹样,无声叹息。 甄家若是真倒了,他们这些旧勋贵,又有几个能幸免于难。 转眼到了重阳,荣国府里开了家宴。 贾母挂心元春临盆将近,又有甄家之事未明,偏偏凤姐自己也养胎,不大在她跟前说笑奉承,姑娘们虽竭力逗趣,到底不能让她开怀。 贾母便道:“你们自去玩乐,我和太太们安安静静瞧戏。” 姊妹们一见邢王二位夫人在侧,还有大嫂子李纨和东府大病初愈的尤氏陪伴,这才应下回到自己席上。 探春问:“凤姐姐中秋还一道吃宴,而今怎么门都不出了?” 没有凤姐在其中闹腾,还真是冷清许多,酒菜戏文都不如往年有滋味。 大姐儿亲近迎春,她往兄嫂院里就走动的多了些,听得探春发问,便答道:“二哥哥伤着,不好留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凤姐姐身子也重,老祖宗就免了她前头来。” 说起贾琏的伤,众人就有些奇怪。好端端去东府吃酒,还没散席呢,竟就挨了大老爷一顿打,要说里头没点猫腻,是不能取信于人的。只是惜春再侧,为免她多心,都不好说出来。 宝钗便转了话头,问:“宝兄弟近日书读得如何了?” 悟空叹一口气。老岳父说他年纪太小,最好是过了府试先去国子监读几年书,不急着再考。 黛玉见悟空叹气就是一笑,“管他做什么!改明云丫头来,倒不如想想玩些什么新鲜物什。” 她话才落,外头有人高声道:“宫里娘娘遣人来了!” 这便是元春提早备下的重阳节礼到了。贾母先命停了戏酒,领着家眷去见元春派来那宦官。 那宦官的凤藻宫内监,不好在贤德妃娘家摆谱,便显出十分的客套有礼,“老太君精神矍铄,比之旧年更显康健呢。” 贾母带着笑与他寒暄,略略问两句贵妃近况,又请他留下吃酒。 内监不敢多留,只说娘娘等着问话,又道:“这节礼娘娘特嘱咐了,有位姓林的表妹格外厚三分。非是娘娘厚此薄彼,乃是圣上爱重林大人,这才嘉赏其女公子。” 姊妹们在屏风里听个正着,俱是一笑,深觉娘娘看重黛玉。黛玉一想端阳节礼,再看而今这份殊荣,便觉无趣得紧。 悟空跟着老太太在外间,透过那鲛绡纱见黛玉神色淡淡,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越发嫌弃元春碍事。 贾母也是一呆。想起上回入宫时,已与她将林如海打算说得那样清楚,元春还是这样行事,可见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想到此处,贾母便是幽幽一叹。生恩养恩,都抵不过她满心满眼的权欲。 可这又怎么怪她?好好的荣国府大姑娘,金尊玉贵地养大,竟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女史,给人使唤轻贱。她能留得性命又争出头来,已是祖宗大幸…… 厚厚封了银子,将内监送出大门,贾母看一眼那单子,吩咐王夫人:“上头签子上各有诸人名目,照着散下去,仍是回去听戏吃酒。” 女儿赐下东西,王夫人自觉面上有光,很是干脆地应下这差事,领着彩云金钏儿几个忙碌不休。 先拣了老太太的出来,又送了东府和大房的,王夫人看着姑娘们那堆,鼻尖轻轻哼一声,“给姑娘们的分送去。” 玉钏儿先瞧见那写了个林字的红签,小心地送到黛玉面前。 黛玉接了那礼,由着姊妹们相看,再说笑两句,便吩咐道:“紫鹃,拿回去小心放好。” 紫鹃领命把东西拿回潇湘馆,寻了空匣子装起来,放进大木橱深处。 宝钗知道黛玉不自在,拉了大姐儿到她跟前,笑道:“林姑姑而今两头跑,大姐儿已许久没听姑姑谈诗了。” 黛玉揽着大姐儿坐下,捏了点心掰碎喂她,展颜轻笑:“大姐儿有这么多姑姑,谁教不是教呢?” 大姐儿抬起头,“林姑姑是林姑姑呀!” 稚儿童语,却让黛玉心底一轻。 她便是她,哪管旁人如何看待。 黛玉释怀心事,悟空却耿耿于怀。依着贾元春的地位恩宠,小皇帝色迷心窍,指不定贾家什么事都随她心意摆布了。旁的都罢了,惹恼了老岳父,或是像这样隔三差五膈应一下妹妹,他在后头能落好? 得想个法一劳永逸。 悟空略一思索,掐指演算一番,忽而嘿嘿一笑。 尤氏见他忽而沉思忽而轻笑,奇道:“宝玉这是想起什么高兴事,笑得分外傻气呢。” 悟空随口搪塞过去,问道:“珍大嫂嫂不在老祖宗跟前,怎么往我们这来了?” 尤氏一指大姐儿,“我正要去瞧瞧你凤姐姐,正好把大姐儿带回去。” 大姐儿吃了许多点心果子,小肚子圆滚滚的正叫“姑姑揉揉”,见尤氏喊她,忙站起身随她去了。 黛玉怕她吃多了不能克化,还有些忧心,“回头给她送些山楂茶去。” 那头凤姐才陪着贾琏用完饭,扶着平儿在院里走了一圈,正要小憩一会儿。 见尤氏拉着女儿走来,便吩咐平儿:“带姑娘换了衣裳,哄着她午睡养神。” 平儿笑吟吟接过大姐儿,凤姐拉着尤氏往自己屋里去。 两人坐定,凤姐问道:“那两个走了?” 尤氏黯然下神色,“不走,我还得在屋里病着。” 凤姐眉毛一竖,“你也忒没心气!那两个是你什么妹子,原是她老娘改嫁带来的。人家上门来作践你,你何苦还给她们留情面?” “我哪是给她们情面,”尤氏苦笑一声,“我是给自己留情面……” 贾珍是什么性子,他就是东府里的皇帝。他新鲜那两个,正是兴头上,若是她拂逆了,岂能善罢甘休? 凤姐知道她家世单薄,又是填房,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问道:“大的那个不是说了人家?不若你催一催,让男方早早把婚事办了。” 尤氏摆摆手,“那张家眼见地败落了,听她们意思,想把这婚事作废呢。再说,这一头不肯放手,那一个又是贪慕虚荣不讲廉耻的,两人勾搭成奸,苦的还不是那张家的?何苦去害人家。” 凤姐冷哼一声,“那两个狐媚子如何胡闹,你觉着日子能过便随你。但要是犯在我手里……” 尤氏念声佛,“揣着孩子呢,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说着又怕凤姐和贾琏闹腾起来,便解释道:“你们爷吃了打,我知道你心里犯嘀咕。我们府里那父子两个,已是神仙难救,琏二爷却还没到这一步呢。他才进了我们府里,那两个拿乔不肯立时来见,赦大伯就将人提回去打了。见都不曾见上,能有什么首尾?” 凤姐这才了解始末,却还是讥笑道:“他也就是略好一分罢了。咱们府里任是什么香的臭的,从不见他挑拣。” 妯娌两个说起家事就是一肚子的苦水,尤氏怕说多了坏凤姐心情,忙站起身:“前头宴该散了,家里一堆的事,我可得告辞了。” 凤姐送尤氏出了门,见她扶着丫鬟渐渐走远,想起早死的秦可卿,越发怨上贾珍。 “我把你个黑心烂肠的短命鬼……” “奶奶顾念着肚里这个,好歹收敛些。”平儿才哄了大姐儿睡下,叹着气来扶她,“仔细着犯口业。” 凤姐一摸腕上佛珠,到底有些忌讳,便吩咐道:“晚饭我同你二爷一道吃素。” 平儿听了忍俊不禁,脆生生应下。 前头宴饮果然散了。悟空跟着姊妹们走一段,等黛玉进了潇湘馆,这才离魂往冥府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