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人生峥嵘》正文 鹦 哥 巷 1937年的一个早晨,从平遥城北边巷子一个窄得像条带子的院子里默默地走出了六个人,那是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四个孩子,六个人几乎都衣不蔽体。父亲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背上还系着一个大约十寸口径的砂锅。最大的男孩背着他的妹妹,另外两个小男孩则各自背着一个小包袱,母亲走在他们俩中间。父亲轻轻地将门合上,伫立片刻,一行六人踏上了茫茫的逃难路。最小的孩子大约两岁模样,她也似乎很难过,瘦小的身子伏在她哥哥的背上,头却一直扭向门的方向,直到那焦黑的院墙完全消隐,那个早晨像一卷年久失色的胶片永远定格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要说他们的故事,让我们先来描述一下他们曾经生活、也许将来还要继续生活的这座小县城(只是也许)。正如大仲马描写茶花女先要对她的相貌作个介绍,雨果请出埃斯美拉达也要先对教堂有个交待。一个人的相貌与其人生息息相关,一个人所生活的城市也与其命运休戚与共。 直到今天,我们看到平遥县城的中心依然矗立着那座光彩夺目的建筑——市楼。一想到曾经有无数的古人从它身边走过便使人产生一种深重的历史兴叹感。今天的平遥县城依然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模样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演变中的奇迹。平遥古城以市楼为中心,主街南北贯通,即著名的明清老街,东西走向的街共有两条,分布在市楼两侧,若从空中鸟瞰呈一个“工”字布局。除了这工字街平遥城中还分布着许多街道,有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道蚰蜒巷之说。甚至步入其中实地走访还不止这么多,竟像《红楼梦》中的人物,直转得你眼花缭乱,扑朔迷离。这些小巷迂回曲折、相互交通,不熟悉道路的人犹如撞入迷宫。每条小巷、小小巷几乎都有名字。城隍庙街、关帝庙街、衙门街、花园街、佛教巷、二合木巷……一听就知道这些街道以地标建筑命名。有的以姓氏命名,如闫家巷、米家巷、段巷、郭家巷……还有一些街巷被冠以许多有意思的名字,大约是先辈们随意叫出,却叫得形象便一直遗传下来,如葫芦肚、豆芽街、担水巷、站马道、圪垛巷、夹扁头巷、鹦哥巷……葫芦肚和豆芽街以形似命名,站马道在古代是一个贩马的集市,夹扁头巷顾名思义,这是一条窄到不能再窄的巷子,胖一点的人需要侧身才能通过。西郭家巷中保存着一棵年逾千年的老槐树使这条巷子变得极不寻常。那老树盘根错节,犹如一条打坐的深海老龙,而头这棵槐树是城里最古老的,也有人说城隍庙的那棵比这棵还老一些。 在市楼正对面与南大街相连有一条幽深的小巷,据说在这里曾住着一块神奇的大石,它安安静静地躺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被考古学家意外发现,鉴定是一块年代久远的鹦哥化石,这条小巷也跟着沾光,叫做了“鹦哥巷”。 “鹦哥巷”一共有十几处民居。其中一处住着大地主,是这条巷子里唯一的一户有钱人家。那院子从外看门庭敞阔,门口还蹲着一对雄武的矮狮子,这后来便成了这一带孩子们嬉闹时的坐骑,但旧时却不敢,连有钱人自家的孩子也不会,怕冲撞了神灵。进入院子,里面是典型的四合院结构,所有的房屋布局严谨、尊卑有序,建筑美中又蕴含着一种文化之美。正房按照传统布局坐北朝南,后面还附有一个精致的小花园。正房之上是一座娴静而婉约的绣楼,到五十年代还在,后来便一度消亡了,那是院子里唯一没有保存下来的东西,只空留一座通向房顶的石质楼梯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看了这里再看向别处,其余的院子仿佛是为了衬托地主家而建的,大多畏畏缩缩、破破烂烂,从街上尽可以一览无余,但也没什么妨害,因为穷人的家同他们的胃一样空空如也,没有什么怕丢的。 我们的主人公离开的那个院子就挤在这些破败的院落之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这一家人 他们的祖先曾世代居住在这个小院子里。这里原本住着兄弟两家人。虽然在父亲去世后分了家,但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相依为命,他们生活得非常和睦。 不幸的是当弟弟满怀着即将为人父的喜悦憧憬着属于他自己的美好家庭生活时,孩子却像被迫转世的席方平不愿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在出生的那天就离世,妻子难产母子俩一同归于冥冥,他因此成了鳏夫,从此变得一蹶不振。 哥哥沈双山家却是人丁兴旺,生了三男一女。大儿子宜戎,二儿子宜晴,三儿子宜雨,最小的孩子宜荷生得人见人爱,不仅被父母也深得她哥哥们的喜爱。 和平年代人丁兴旺是人心所向,烽火连天的年月就只能意味着更加贫穷,也许要将额定的粮食从每人二分之一锐减到每人六分之一,可是在这动荡的朝不保夕的日子哪来额定的粮食呢? 一家六口全部的生计只靠沈双山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来到一条小巷他就叫:“洋火——丝线——雪花膏——”手中的拨浪鼓被他一阵摇,直摇得昏头脑胀、刘海凌乱。 妇人们听到便从院子里出来,从他挑子里挑走脂粉、发卡或者是洋火等等的小玩意儿。他总是戴一顶黑色的小圆帽,那几乎成了他的标志,人们远远地看见便知挑货郎来了。那帽子虽然为他遮风挡雨也使他的脸看起来更加瘦削颀长,刚刚三十岁的年纪却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头儿。在当货郎之前他原本是个木匠,做的一手好木器活儿,但现在已经很少能揽到木活儿了,战争一来饥荒便与之攀亲,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填饱肚子比任何的爱慕虚荣都更切合实际。 一天晚上,一家人准备吃晚饭,宜荷和宜雨已经上了炕,炕上的破席片被小心地卷到一边。沈双山卸下挑子搓搓手脸也犹犹豫豫地往炕边走,连着好多天了,他没有卖出去什么东西,他叹口气想再这样下去他都不好意思端家里的碗。吴氏大约看出了丈夫的忧悒,没有像以前那样问他,只顾拿起勺子均匀地往各人碗里盛汤,一边盛一边快活地说,今天下午不知什么人往垃圾堆里倒下好多绿豆皮,真是作孽呀,这么糟蹋吃的! 他们不作孽能轮上咱?沈双山已经爬上炕,他挪挪屁股想尽力坐舒服一点。 就是呢,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抢,我眼急手快装了满满一海碗,手慢一点又都给别人抢去了!我撒了点儿面煮上,今天叫你们爷儿几个改善改善。戎儿,快,先给你爹端过去!吴氏冲着站在脚地的宜戎喊。 吴氏撒的其实不是真正的面粉,而是一种面粉替代物。面粉替代物就是用玉米皮磨成的粉,这里的人们都这么吃。玉米最外面的那层皮因为太粗糙一律剔掉,将里面的几层收集起来切成丁放进磨盘里磨成浆,再用筛子滤掉皮渣倒进缸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玉米粉会慢慢落下去,隔上两天把浮上来的水倒掉,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就制成了。这种东西看起来像面粉,吃起来却生涩难咽。因为没有粘性单独难以成形,要吃面条必须与真正的面粉掺起来。吴氏现在没有一丁点儿面粉,她只能做出这种绿豆皮汤饭。 宜戎接过碗,恭恭敬敬给他父亲端过去。沈双山看着眼前的绿豆皮汤没有动,先给你二叔送一碗过去吧,两天没有见他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近来又一直找不到活儿干。 宜戎听了父亲的话端着碗从屋子里退出来,来到下院的二叔家。二叔的房门关着但没有锁,二叔从来不上锁,他知道的。他叫了一声,屋子里黑洞洞的没有人应,二叔从来不点灯,他也知道的。宜戎以为二叔睡着了,等走近土炕借着月光他才看到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掉的一幕。二叔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身下的破席片变成了他唯一的棺椁,他平生第一次不需要吃饭了。宜戎的泪一下子奔涌而出,二叔饿死了,人怎么能够被残忍地饿死呢!宜戎飞奔着跑回家,手里的碗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一家人听到消息慌作一团,沈双山的脸此时比他的帽子还黑,他把帽子一把拽下紧紧抓在手里,不让它再压抑着自己。 死人在这地狱的年代如鸡啄米、牛吃草一样自然而然到恬不知耻。这样的事情多的很。一个小女孩将母亲分给自己的食物让给弟弟,自己饿极了喝弟弟的尿充饥,因为她听说童子尿能治病,她没想到这“药”最后竟要了她的命。饿死已经成了大家司空见惯的事。死人是悲痛的,然而饥饿甚于悲痛,叫人没有力气悲痛。活着的人还得继续为自己和亲人干瘪的“皮布袋”而奋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吃下苦果 从宜荷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吃料子。那个时期吸食料子是极普遍的事,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被愚昧被麻木不分对象。然而我们还是要说说这个苦命的女人是如何染上毒瘾的,因为毕竟年代久远了,在当时多见不怪的事在相隔七十多年的今天就会鲜为人知,甚至骇人听闻。 吴氏是个童养媳。爹爹过早去世,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再也供不起她一粒粮食,将她送到了沈双山家。沈双山当时12岁,他有一个弟弟和六个妹妹。吴氏来到这么一个人口和穷困同样庞大的家庭正是连半岁的童年时光也没有享受过,她一来便开始操持家务,天不亮踩着一摞砖够着灶台煮一家大小的饭,白天学做针线活儿,晚上所有人都歇下了她得等到婆婆点头才能去睡……这里再穷也比她自己的家强些,好歹有口吃的,也许如此才招来婆婆嫌恶,婆婆总能找出她的种种不是。婆婆说长嫂如母,虽然她比她三个小姑还小。婆婆给她定了很多规矩,迟起要挨打、打盹要挨打,连地上洒了一点水也要挨打。有一次,婆婆被凳子绊了一跤说是吴氏故意将凳子放在那儿绊她,抄起扫帚就打……挨打的名目太多,渐渐地吴氏被打怕了,一见婆婆就战战兢兢,婆婆更不待见她了。 7年后吴氏与沈双山圆了房。老太婆不让他们出去,还让和自己睡在一盘炕上。一到夜晚沈双山就感觉到母亲那双在暗夜里窥视的眼睛,那窥视让他恐惧。母亲总能精准地猜透他的心思,每次他刚想有动作母亲就发出各种声音,有时咳嗽有时翻身,搞得他意兴全无。这样坚持了一年多,沈双山在母亲的惊吓之下终于鼓起勇气提出搬出去,他知道母亲不会同意,又请来同族的一个长辈,说这样住下去传出去要被笑话。老太婆不得已,最终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但也没给他们一间像样的屋子,叫他们搬进了一间原先做过茅房的西屋里。一块烂床板、一床千补万纳的被子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沈双山和吴氏欣然接受,只要能有个自己的家屋子破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吴氏照样要照顾全家老小的饮食起居。每天天不亮她就起来做饭,每顿饭要等婆婆丈夫小叔小姑们全吃完才能吃,没饭了她就用些发霉变质的剩饭充饥。沈双山则负责全家的生计来源,他每天起早探黑干活儿挣的钱要全部上交母亲。 沈双山看着自己的屋里人心疼。“屋里人”,他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他曾经想过搬到外面去住,不过母亲绝不允许他搬家,他也不会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他只是在心里稍稍动了动念头,对妻子的受苦无能为力也无能改善。他知道自嫁过来吴氏几乎没有穿过一块完整的布料,一件衣服春夏秋冬穿到底,补丁摞到难以看出原来的布,为了避免被人看见每次回娘家她都绕着走,有邻居过来她也避之唯恐不及,但她从来没有在他跟前抱怨过,反而安慰他旧衣服穿着有感情,沈双山看在眼里千方百计想给屋里人做件衣裳,可每次都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拒绝,后来他不再乞求母亲同意,他有了一个主意。他一下子能担八根柴,推磨也是好手,只要他愿意干不愁找不到活儿。每天他只睡半夜,后半夜趁着妻儿熟睡便跑出去揽活儿干。这样坚持了两个月他终于攒够了两件衣裳的布料钱,给母亲和屋里人各做了一件。他母亲见有自己的也不好说什么,只管收下来。吴氏穿着新衣裳终于大大方方地回了一次娘家,可没过多久婆婆忽然提出自己的衣裳被女儿穿走了,想借她的出一趟门,吴氏见婆婆说的急也没多想就脱下来,谁想这一借再也没有还回来。 不仅如此这以后老太婆发现了儿子的秘密又多留了一个心眼,每次沈双山从外面回来她命他必得先来她的上房,待把全身搜遍才准他回自己屋,沈双山偷偷摸摸挣的一点东西半点不剩又全落到母亲手里。他愁啊,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他路过一个粪堆忽然心生一计,把东西埋进粪堆里这是母亲万万也想不到的吧!这以后他便将东西藏进粪堆里或是扔到房顶上,他母亲再精明也搜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老太婆毕竟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没过多久她就想出了一个解招的办法——身上搜不到就到他们屋里搜,连一块洗脸的毛巾也不放过。没了毛巾吴氏就用一块破布浆洗干净代替,她自己不吭声也不让丈夫吭声。吴氏平日很少出门,她是属于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自新衣裳没后她怕母亲问及连娘家也不多回了,只在饿得实在撑不下去才回去一趟,母亲问她吃过没有,她每次都说吃过了,只等母亲不注意悄悄潜到门道儿里从菜瓮里挖团黑菜充饥。 次年吴氏怀孕,生下了大儿子沈宜戎,吃穿用度明显增大,婆婆又不高兴了,她规定一捆柴烧一天,一壶油点十日,用完了就只能黑天里坐着。为了省油吴氏尽量夜里不点灯,半夜里孩子屙下她拿个碗扣住搂着孩子不敢动,只等第二天太阳为她点起灯才收拾洗换。劳累加上风寒还没出月子她就病倒了。其实她当时也只有十几岁,还算个孩子,不过她的婆婆可不这么想,她冲她骂道,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没见你这样娇气的!我像你这年纪不是也生孩子了?照样下地做饭,你还想装病?这一大家人怎么吃饭,难道要我做饭不成? 沈双山听到母亲的叫骂连忙跑出来向母亲求情,说他屋里人真的病得很厉害,让她息养几天。他的母亲一听越发狂怒,给了儿子一个嘴巴,然后号啕着往外跑,一路跑一路嚷:反了——反了你们啦——怪不得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养了你这么大也没见你心疼过,她和你活了没几天你倒这样低三下四!不成器的东西,你爹走得早你当是没人给我做主啦—— 缠过的小脚不知何以神速,很快就将她娘家人叫来满满一屋子。商议已定,那些“人主”不由分说将沈双山架出屋子,施以“燕儿飞”之刑。沈双山的两臂两腿被分别绑在院子里的两棵树上,像个惊恐的“大”字。至于吴氏,这些人见果然病重,此时又受了惊吓,暂时没有理会。吴氏听到鞭子抽在丈夫身上的可怕声音挣扎着从屋子里往出爬,一边爬一边朝婆婆磕头,可是她越求饶她的婆婆就越不为所动。与其说她是伤了自尊,不如说是出于嫉妒,嫉妒若是出自一个老太婆就会变得更加决绝。 惩罚终于结束了,沈双山结结实实挨了二十鞭子,到了研究下一步方案的时候。其中一人,是族人中最权威的,每遇到家中有不肖子弟都少不了他在场。他看着昏死过去的吴氏冷冷地说,给她吸点料子吧,吃了那东西包管百病皆除。 从这以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就吸食上了鸦片。靠着这种东西,她伺候着婆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人的饮食起居,直至婆婆过世。 宜戎从四岁时起就被派遣替母亲买料子。卖料子的老太婆姓马,人也长着一张马脸。每次去她家宜戎要爬一个长长的陡坡,陡坡的尽头有一个一人高的大石滚,马老太婆家就在石滚的后面。宜戎一度以为石滚也是马老太婆家的一部分,因为马老太婆的家比石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觉得马老太婆就是幻化在石滚里的神婆,能变出那种让母亲开心的神奇的东西。到了地方交了钱,马老太婆取出一小块“白肥皂”,从上面剪下绿豆大小那么一点儿,用一小方锡纸包着交给宜戎。宜戎回到家中吴氏早已等得焦急,她颤颤巍巍打开锡纸,以左手三指托着小心地凑到鼻子下,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划火柴在锡纸下方烤,烤完了她就腾出右手帮着把烟往鼻孔时扇,仿佛生怕被空气偷去一点儿似的。她吸得那样贪婪,那陶醉的样子令宜戎永生难忘。 她的婆婆不懂得什么叫竭泽而渔,她的丈夫却懂。沈双山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对他的屋里人一直深怀歉疚。这个女人后来在三十多岁就拄上了拐杖,可想而知身体被毒品侵蚀掏空到什么地步。她吸毒已经成瘾,毒品变成了她生命得以残存的轮椅,再这样下去毒品也许还能载着她再沉浮一段,但只要一个浪头可能随时就要了她的命,可是马上断了他又怕她一下子挺不过来,在这种重重矛盾的心理下他始终没有狠下心来,他每天磨破双脚、费尽心力挣到的一点小钱全被她换成了沉迷的烟雾。可是现在,他觉得为了几个年幼的孩子他必须委屈屋里人了。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消瘦,宜晴、宜雨从小到大没有穿过裤子,光着屁股进进出出……在正常的环境中人大概从两岁起就会产生羞耻感,但在黑夜中,不仅眼睛会失聪,一切的感官都会失聪,但是孩子们毕竟在一天天长大呢。 这之后他就将挣到的每一个钱都藏起来。他试过了,不能藏在身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毒瘾发作的人都有特异功能,他们掘地三尺也能把钱或者任何值钱的东西找出来。沈双山在自己的腰带上缝了一个暗兜,把几分钱,最多的时候是几角钱藏在里面,攒到一定数目他就赶紧换成粮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儿童是天真的 宜戎和宜晴早已到了上学的年龄,然而沈双山那个暗兜里的储备要供他们上学简直是天方夜谭,因此他们无法想像读书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学徒学一门手艺。 沈双山原本打算送他们去鞋店,他不想让他们再当木匠,鞋匠的腿更长一些,他想着人都是有脚的,凡有脚都得穿鞋,这碗饭到什么时候也是吃得的。但他却迟迟没有把孩子们送出去,他觉得现在世道这么乱,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到处都是人心惶惶,万一来一次空袭走散了怎么办?日本人的飞机像虱子似的不知怎么就生出来了,一次空袭过后,地上不知会掉落多少金银财宝,有钱的没钱的都拼命奔跑,银钱在人的性命面前都没了用,无处躲藏才是最愁的。送到人家门下可就由不得人了,他想来想去还是等时局稳定一些再做打算。 这天,宜戎宜晴兄弟俩又出去挖野菜,这是兄弟俩的日常事务,沈双山嘱咐过他们不要走得太远,谁知他们今天不知不觉又走远了(在孩子们的心里从来没有觉得走远些有什么不好)。宜戎个子高佻,虽然只有十二岁倒像有十五六,弟弟宜晴却长得又瘦又小,他们乍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亲兄弟,唯一相像的地方是眼睛,也就是遗传自他们父亲的那种浓眉大眼。宜戎身手利落,是挖野菜的高手,他能辨别出不下二十种野菜,什么荠荠菜、灰灰菜、野蘑菇、猪草……另外他还能认出几种草药,每次发现一棵他就凑到弟弟鼻子底下,宜晴深吸一口,那草的根部有一股子淡淡的草药味。等手里放不下了宜戎脱下褂子将挖到的野菜三下两下包进去,宜晴则斯斯文文地在一边看着哥哥。他们今天运气很好,居然挖到了好几十棵,这是连日来战绩最好的一天,他们想着母亲一定会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挽起袖子把这些东西下锅。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使一贯运气不济,一贯的坏运气已经让人心灰意冷,不抱侥幸,绝不相信守株待兔,偶尔也会出乎意料地交一次好运,这时的快乐是令人兴奋的。大人尚且如此,宜戎宜晴这样少不更事的少年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他俩乐得连累也忘了,连蹦带跳地跑回家中,准备给爹娘一个大大的惊喜,一进门却看见抱头痛哭的父亲,兄弟俩傻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顶砖头的滋味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在他们眼中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人。 冬天的早晨起床是最痛苦的事了,而父亲沈双山总是天不亮就出门,他要赶在孩子们起床之前把炕火烧热。为了省柴炕火只在睡觉前燎一燎,就着这点儿热气大家睡下,不到半夜热气就都散了,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凝固起来,像刀子一样又冷又硬,常常半夜里就把人给冻醒了。宜戎因为被子太短,每晚睡前必要用腰带把被子系住,免得脚跑出来,再把脱下来的衣物一件一件覆在被上,连袜子都要盖上。一觉醒来两腿酸麻,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意离开被窝,母亲吴氏总要颠着小脚千呼万唤好几回他才肯露出脑袋,然而他仍按兵不动,缩在被窝里顽抗着外面的严寒,鼓上几次勇气才将胳膊伸出去抓住被子上的棉衣。他没有衬衣,只贴身穿这件棉袄,自上身至今还未曾洗过,又油腻又肮脏,硬邦邦地像一块铁,挨到身上让人不由打冷颤。他迅速套上,从被窝里带出的一点儿热气被这铁一冰他又刺溜一下钻进被窝,结果把身边的弟弟冰了一下,兄弟两个蜷在被窝里更不想出来了。这时他们的父亲背着柴火从外面进来了,把头上的帽子往炕沿上一摘说道,娃儿们先别起,等会儿爹生着火暖一暖再起。 不知是父爱的温暖还是柴火的热气,总之后来他们回忆起冬天早晨起床的情景少了许多当初的痛苦多了许多温暖的回忆。 前面已经说过沈双山曾经是个手艺很不错的木匠,他为人加工各种各样的木器。大方的主顾会拿来木料让他在自己家里加工,精明一点的怕木匠贪污木料就让去他们家里或者自备木料。每逢在自家院里做时吴氏就打发宜戎宜晴出去帮忙,结果无一例外被轰了回来。 去——去——回去—— 那倔强的口吻让人还误以为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然而那恰恰是因为他对子女深沉的爱。 而此时兄弟俩看见的父亲不安而惊惶,他们猜的不错——这不是一般的灾难。 这一天,沈双山像往常一样挑着担子一条巷子接一条巷子地吆喝,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闭着,不费些嗓子他怕是里面听不到。整整一天沈双山什么都没有卖出去。他想回家的时候再碰碰运气便决定绕远一点,沿着内城墙往南门的方向走去,这里虽偏僻但小商小贩来的也少。来到一处民房前他正要将手里的拨浪鼓举起,前方忽然出现了五六个日本兵,沈双山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地侧过身去往大门前移步。 站住——为首的一个日本兵尖着嗓子叫。 沈双山看到这队带刺刀的鬼子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听到这声“鬼吹灯”他更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鱼即将被宰前先被击昏了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的这道鱼肉就是穿着短褂、戴着小帽,身子佝偻、一脸恓惶的小老百姓沈双山。 鬼子们一哄而上,他们是看上了沈双山挑子里的东西。几双爪子抓呀抓、刨呀刨,不到几分钟就将东西抢了个精光。抢完了东西,鬼子们仍意犹未尽。为首的那个看着大气不敢出的沈双山似乎想了一想,从地上捡起两块砖头洋洋得意地把它摞在沈双山的头顶,他的同伴中立即爆出一阵狂笑,那声音让人联想到狼,不,是疯狼。 他们围着沈双山又转了两圈,仿佛在欣赏一个作品,然后用蹩脚的汉语恐吓道,不许动!不许动! 其实他们的恐吓是多余的,沈双山根本没敢动,不仅如此,在日本兵早已尽兴而去,沈双山仍然顶着砖头站着一动不动,好像鬼子兵已将他画地为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有时无路就是一条路 沈双山后来对他的孩子们说他是偷跑回来的。“偷跑”,他用了这么一个词,好像他还时刻在日本兵的监视之下。下面是他对家人的叙述。 过了不久,一个好心人从附近的一扇门后探出脑袋,看见他的怪模怪样小声对他说,日本鬼子走了,快跑吧!他从惊恐中醒悟过来,立即撒开腿脚往家里跑,连那副空挑子也忘了拿。 现在他们的家是彻底得一贫如洗了,沈双山环顾四周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空空荡荡的家无计可施也欲哭无泪。 爹,还好你没事!宜戎最先打破沉默。 是啊,他爹,早知道你今天就不要出去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宜戎的娘仍不能从现实中挣脱出来,一边说时一边又不由地悲从中来。我们得承认有声的哭的确是一种很好的宣泄方法,就像感冒发烧时排汗可以调节体温,畅快淋漓的哭泣也能使压抑在胸口的悲怆有所松动。猫喜欢用爪子使劲抓挠坚硬的木头,那是在磨爪子,四个孩子的母亲现在也在不自觉中做着这个动作,那却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表现。 了无睡意,这一夜沈双山一直睁着眼到天亮。他知道一家人都指望着他呢,他是他们的领头雁,多年来,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但还不至过不下去,现在突然遭遇飞禽猛兽的袭击,他们罹患空难,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集体倾覆,而下面是死寂的海水,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一双宽大的翅膀带领着他们平稳着陆。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都要带着一家人找到一条生路。 第二天早上起床因一夜失眠沈双山的脸色更差了,然而也因所承载的使命他变得更加坚毅,他一字一顿地对家人说出了他的决定:“我早听人说运城那地方很富足,连叫花子都能讨到白面馍,那地方管馒头叫馍,已经有好多人逃难到那里了,我原先是舍不下老房老舍,现在咱们也走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放之四海而皆准 不容人置疑,满目疮痍的日子再遇到天灾人祸逃难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们出了城。 城外是茫茫的荒野,一片连着一片,身在这里同处在城中的感觉天壤之别,再乐观的人也会觉出孤零零的肃杀况味来。这是早春,春寒料峭,刚刚过去的冬天怎么也不愿意让开,顽固地眷恋着大地,像个失宠的怨妇拼尽手段以残存的势力向夫君争宠。风是一个自私的爱人,它把春天带给树木,抚慰它,催生它,却又在厌倦之后肆虐地蹂躏它,威逼着它同它一起狂舞。大地在狂风中瑟瑟发抖,而风仍不放过,它又到处横冲直撞发出疯子一般的笑声。 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有一个圆圆的碗口大小的洞,那是什么动物的家?只有孩子们还有兴致去探究自然,在另一条路上他们又发现了一棵树冠极大的树,一、二、三、四……上面居然有六个鸟窝,仿佛一个大杂院儿,大自然里处处能找到这样的“家”。遗憾地是天气太冷了,那些鸟窝如画面中的景物一般一动不动,在他们走过也没有一只小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他们已经走了四天。白天赶路,晚上钻进牧羊人挖的小土窑里过夜,若是找不到小土窑他们就尽力找一个能避风的地方。沈双山原本想让屋里人坐车,但他翻遍自己那个暗兜里面空无一文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空旷的大道上他们好像几架走路的机器,机械地只剩下迈腿,左腿、右腿、左腿、右腿……前面的路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谁也不知道运城有多远,仿佛无论他们怎么赶那些走过的路又会自动生出来让他们重走一遍似的。正如诗中写的:“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沈双山不时给家人打气,孩子们,用不了几天咱们就能到运城了,那地方没有饿人,逃难的去了都有饭吃,咱们只咬住牙走上几天,到了那儿就不用再愁口吃的啦! 他的话果然有种神奇的效果,遥远的运城在孩子们的心里变成了一座人间天堂。 第二天下了一天缠人的小雨。那雨从早到晚没有停过,匀匀速速的往人身上洒,让人走也不是停也不是。不到半日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走路时尚好,一停下来便叫人冷得发抖。 第三天,天空终于放晴。前夜捂了一晚他们的衣服还是潮湿的,太阳一出来大家身上渐渐干燥起来。田野里一户人家在犁地,这是他们几天来第一次看见有人在地里干活儿。他们没有牛马也没有骡子,用的是自己发明的工具。一条绳子上拴五个酒瓶,每个瓶子里都装满土,绳子中间呈“丁”字形再缀一截棍子。人在前面拽着棍子走,酒瓶便在后面将泥土翻卷开来。这种活儿因为轻省一般多由孩子们来做,大人则跟在后面手里握着装种子的葫芦均匀地往翻开的犁沟里播撒。 因为天气好他们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地,到晚上休息时吴氏的腿脚肿得如充分发酵的面团,把鞋都快撑破了。宜晴的脚上也磨出了几个大血泡,沈双山拿出一根针仔细地替他挑破,又检查了其他几个孩子的脚。 第四天,他们又走了小三十多里地,傍晚时分,已经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白天小雨继续光顾,到夜间忽然来了一股强烈的寒流,天空竟筛下一些雪来,把最后的雨滴凝结在光秃秃的枝条的末端。小宜荷从大哥的背上到二哥的背上,又从二哥的背上再回到大哥的背上,她的小脚也由疼到麻,到后来脚就找不到了。陌生会让人感到新鲜,但是陌生见多了有时不会变成熟悉,反而会变成无聊和乏味。小宜荷就是这样的,尽管很冷,她竟在哥哥的背上睡着了。 而吴氏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她的脚踝肿得跟小腿一般粗,虽然宜戎替她找来了一根粗树枝,可是它也实在什么也走不动了。夜很快又要到来了,他们饥肠辘辘,走前能带的食物很有限,昨天一天就只喝了一碗野菜粥,望望四周,空无人迹,若是空气也能填饱肚子就好了。 天黑之前他们钻进了一个小土窑里。放下包袱宜戎从里面掏出罐子说道:爹,我去看看前面过去有没有人家,要有我就讨点吃的回来。他不识字,不知道《西游记》里也有这出,否则也不好说出与孙悟空同样的话。孙悟空那是神,而他是人,孙悟空会翻筋斗云,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走,可一眼望过去前面根本看不到村庄。他父亲要和他一起走,他拒绝了。徐徐落下的夜幕中他的身影算得上个稚气的青年了。自逃难以来,他一下子长大了。从前他太小,不能为父亲分担什么,但当他强烈地感受到母亲的衰弱父亲的无助时,他的童心渐渐退去,深思代替了无忧,担当代替了依赖。人们常说身在幸福一年似一天,身在苦难一天似一年,苦难就像肥料,能加速一个人的成长。促进植物成熟的叫尿素,促进猪生长的叫白加黑,人的催长剂就是苦难。你看吧,幸福的光环里孕育出的尽是一些娇滴滴的经不起挫折的阔少。 宜戎抱着瓦罐一直朝前面走去。他们一路走来,村庄稀稀落落的,很远的距离才出现一个。天还亮的时候宜戎就计划路过一个村庄时进去讨点吃的,可是走到天黑还不见。他估摸着已经走了这么远前面应该有吧。尽管又累又饿他还是加紧脚步走着,这个时候不能松,一松就真的走不动了。他的脑海里不时跳出他带回食物后一家人分享的画面,他摇摇头好像要把这些画面抖落似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在极其渴望一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因为怕失望尽量不敢去想,但预想的结果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出跳。当他想到自己的苦累也许能换来家人的一顿晚餐时脚下的步伐也不由轻快了许多。 他们现在所处的是灵石地界。灵石是个山城,在1300多年前它还不是一个独立的城池,公元590年,隋文帝从长安往河东的管涔山天池避暑,百姓为迎天子沿河整修道路,在铺平一段突出路面时人们从地下掘出一块巨石,认为是祥瑞的征兆,隋文帝便诏令在此地置灵石县。这里荒山连片,岩石裸露,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因山多所以适宜居住的地方很少。宜戎抬头看看,月光很暗,四周的山和它们的影子全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前面有一段路面好像塌陷了进去,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深沟,随时准备吞没过路的行人似的。宜戎下意识地向四周望望,想寻找一条别的路,可是路两边也全是沟壑。他想无论如何还是要过去,不过去他心有不甘。他在沟边蹲了下来,一只手将罐子抱在胸前,一只手撑着地,小心地把脚一点一点探下去,谁知刚下到一半他一下子滑了下去,跌进沟底的烂泥里,到了沟底他才发现那里被积水泡出了一层厚厚的泥浆。攀出泥沟他仍然没有从受惊中缓过神儿来,身上、手上全是泥,两只鞋也变得又湿又重,走一下掉一下,他干脆坐下来把鞋子上的湿泥磕掉,幸好瓦罐被他抱着完好无损。 往前走,路的左边是一大片枣树林,黑暗中只看见万千干枯的手臂,莫非正在召开瓦卜吉司之夜的群魔大会?魔女们乘着扫帚、火铲和山羊在树林的上空盘桓低徊。枣树林消失路的右侧出现了一段低矮的堡墙,他虽然看不清有多长但预料到附近快有人家了,他的脚步又一次振奋起来,沿着堡墙一直走,果然,不远处依稀可见房屋的轮廓。待到近前他才发现那是两间破草房,空空荡荡的根本不见人影儿,他并不灰心心想往前走应该还会有人家,可是很快他走到了堡墙的尽头,他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幸好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条插向村中的土道,黑暗久了他的眼睛已经熟悉了夜行。面前呈现出了一个破败的村庄,零零落落的几处房子青一色的塌塌歪歪、缺胳膊少腿儿,好像是被放进畸形的模具里造出的房彘。它们无声无息、无可奈何地呆在黑暗中,像没有窗户一样没有光亮,不知道是由于贫穷还是出于怯懦。宜戎无精打采地走着,他有点想哭的冲动,他想起年幼的妹妹和可怜的母亲,今晚可能又是一个难耐之夜。忽然,在村庄的尽头处他停了下来,那里一扇小小的窗户里跳动着一星火苗。那亮点透过窗户,被窗纸一晕染,使那扇窗笼罩在一片昏黄而微弱的光里,在这浓重的夜幕中幽远得像所游离于人间的鬼宅。它给了宜戎莫大的希望。他的心立刻激动起来,走过去举起手轻轻拍了拍门板。 门上了闩。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过路的,爷爷——我想讨点吃的——他像所有初次乞讨的孩子一样由于羞怯而慌乱,他的声音很低。多亏了万籁俱寂,总算有声音传进屋子里,但里面的人一定还在疑心,宜戎听到他踅至门前又没了声音。 爷爷,我们全家出来逃难,走到这里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宜戎的声音仍然很低,但此时因为主人就在门后因此门栓被慢慢拔开了,宜戎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老人,老人则看到了一个浑身泥水、疲累不堪的孩子。 孩子,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盛碗汤吧! 宜戎感激地把手里的罐子交给老人。 宜戎还是一个远远的黑点儿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看见他了,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了。宜戎走后沈双山从附近找来一些枯树枝堵在土窑门口。这里是山区,他得防狼狐的滋扰,此时正值饿狼觅食的季节,饿了一冬了,这些野类凶得很。堵好树枝他把妻儿安顿进去自己则站到外面去等宜戎。 他接过宜戎手里的汤罐,两人一起回到土窑里。 沈双山将汤罐交给屋里人,让她和小女儿喝,吴氏却不肯执意叫沈双山先喝。 再不喝一会儿就凉了,叫你吃你就吃!沈双山有些生气。其实哪里用得着“一会儿”,汤进来前就是凉的。吴氏只得接过罐子来喂给女儿,可是宜荷因为淋了一天雨此时已经发起烧来,勉强喝下几口就昏昏地睡了。吴氏自己喝了几口把罐子递到宜雨手上,宜雨想要递给父亲却被沈双山翻了个白眼儿,宜雨赶忙缩回手。转了一圈最后罐子才落到沈双山手上,可他发现罐子里的汤居然还有许多。 他示范一样咕咚咕咚喝下两口又交给屋里人,这回大家也咕咚咕咚喝起来,很快,一罐还来不及尝出是什么材料的汤告罄,他们挤在一起躺了下来。吴氏搂着浑身滚烫的女儿,沈双山则在一旁忧心忡忡。 漆黑的夜空下薄雪泛出惨白的光,虽然洞口堵了树枝还是有隙隙的寒光渗入。这点白光映射着这一家人,他们彼此对望着,没有言语,而这种陪伴反而更加凄清。外面起风了,风很大,搅动着地上的雪屑和树枝,幸亏他们躲进这小土窑里,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还找不到个挡风的地方呢。 第二天,一辆简陋的马车从大道上走过,马儿蹶着屁股一颠一颠,好像没有睡醒。车前坐着一个农夫模样的车夫。 大约到七十年代,这种马车仍能在农村的一些地方见到,车轮是木头的,外面包着铁皮,轴承也是木头做的,由两根圆木接榫在一起,车走的时候,互相摩擦,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吱吱”声。 车上堆放着满满一车干草。俗话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不过在兵燹荼毒的年月这规律也被打破了。晋南地区无霜期长,一年能种收两季,更兼有山泉的滋养,当地人有“三不浇”的说法:晚上不浇,刮风不浇,下雨不浇,因此自古以来天府之土,旱涝保丰。不仅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大量饥民涌入,地主商贾雇长工来此运粮的也居者众。这辆马车正是从当地出发去运城买粮的,顺便就装了这一车干草。车夫当即答应顺路捎上母子三人(最多只能捎三人),让他们坐在干草垛上。兵分两路,剩下沈双山、宜戎、宜晴继续步行,约定到运城后在车站汇合。 经过这一意外事件,马儿完全清醒了似的,待车夫一扬鞭便疾步健走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尽管意料之中仍然感到意外 一过灵石就是平川了。七天后母子三人到达了运城,路上的一应饮食全凭车夫照顾,小宜荷的烧也退了。穷人之间是很容易同命相怜的。富人对富人叫赏脸,富人对穷人叫施舍,只有穷人之间的帮助是发自一颗真诚的同情心。 到了目的地车夫自去办事了。吴氏领着两个孩子在车站附近安顿下来。每天宜雨背着妹妹进城乞讨,吴氏则守在车站等着与丈夫会合。 宜雨进了城才发现城里像他这样没有裤子穿的男孩儿多的是,男孩子嘛光屁股也无所谓,女孩子可就不行了,宜荷穿的是一条用沈双山的旧裤子改的粗布短裤。兄妹俩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他们去小饭馆讨客人吃剩的饭,在馒头店里讨一个馍吃,正如沈双山说的这里果然能吃到白面馍。那馒头店的掌柜是个热心肠的胖老头儿,每次见到这兄妹俩总要给他们一个(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样的运气)。得了食物兄妹俩便立刻回到车站的据点。 有一天,兄妹俩回家时天色已晚,赶至城下时城门已赫然关张,他们出不了城,宜荷因为害怕小声地哭起来,他哥哥也想哭可是不敢,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妹妹,有了这义务他就是强者,强者是不能哭的。他的怀里还揣着给母亲讨的馍馍,没有办法他们只得坐在城门前等着,希望城门能尽早打开,可是一想到要在这城门下呆整整一个晚上他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夜越来越沉,最后像熟睡人的眼皮重重地合上了。怀里的馍开始烫手,现在已和体温一致了。天越黑越冷,越冷越黑,即使像他们这样小的年纪寒冷也令他们无法入睡。哥哥忽然想起那个卖羊割的地方垒的那个大炉子。白天那大火炉上坐着一口大锅,卖羊杂割的掌柜拿一柄大勺不时搅动,香味便随着袅袅的水汽飘散出来。刚刚过去的晚餐他们就是在那里解决的,兄妹俩并排站在大火炉前仰视着那口大锅整整一下午。他很喜欢掌柜的那套招牌动作,每次有客人只见他将长勺在锅里一搅,再沿锅浅浅三撇,如蜻蜓点水,碗里已是红白相间,各样少许,各样不缺,热气腾腾的碗里漂着红红的辣椒、白白的葱段、薄薄的羊血、肥肥的羊肠……吃一碗下去让人从头暖到脚。一下午兄妹俩不知咽了多少口水,站累了宜雨就坐在一个台阶上剥脚后跟上的黑痂,一剥一整块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皮肉。自逃难以来他就没有再洗过脚,攒到一定厚度他就用这种方法把自己清理干净。直等得月上人稀,掌柜的也卖的差不多了终于舀了一碗羊杂割给他们。直到老年兄妹俩还一直记的那羊杂割的味道,那是他们吃过的最正宗的晋南羊杂割。兄妹俩你一口我一口吃着欢乐极了。妹妹说,哥哥,还有馍呢?哥哥说,馍留给妈妈吃。 宜雨背起妹妹回到卖羊杂割的大火炉边时掌柜的已然收摊,然而此时这里却热闹非凡,原来英雄所见略同,那些蓬头垢面的流浪儿们一等掌柜的撤去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火炉围起来,吵吵嚷嚷地说着一天的见闻,过了很久都不肯安静下来。宜雨背着妹妹想加入他们,可是这些家伙好像根本不接受他,没有人肯为他腾块地方。他知道不远处馒头店那里也有一个这样的火炉,可是等过去才知道那里也一样容不下他,他只得又回到羊杂割这边碰碰运气。他能感觉到背上的妹妹瑟瑟发抖,的确,他自己也冻坏了,夜里的寒气正在一点一点地加浓。正在无所适从,忽然人堆里一个孩子朝他们走过来。借着月光宜雨看到这男孩有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他上身穿一件深色棉袄,下身是一条蓝裤子,虽然有点脏但在这群人里显得特别惹眼。不要说现在,即便是往后的二十年人们穿的也多是家纺的白粗布,穷人家里舍得买颜料的很少。 你们是哪儿的?怎么以前没见过?那孩子向他们打招呼。 我们是逃难过来的,前天才到。 哦?逃难过来?老家是哪儿? 平遥。 平遥?我们是同乡啊!孩子听了兴奋起来,忙招呼他们跟着他。刚才就看到你们过来,我以为你们找人,正想过去又看见你们走了。是只有你们俩吗? 不是,还有我妈,她在车站,我们一起来的,她留在那里等我爹和哥哥,他们过几天才能到。白天我和我妹妹进城要饭,谁知道要出去时城门已关了,我们出不去就到这里来了。你也是逃难来的吗? 嗯?是的。孩子答道。黑夜里宜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听到他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个变调儿,虽然细微,但他还是觉察出来。 他们已在火炉边争取到了一席之地,那火虽已经封了,但白天烧了一天此刻炉膛尚有余温。宜雨把妹妹放下来,让她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那里很暖和,兄妹俩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问宜雨。 沈宜雨,你呢? 我叫安怡民。 你也和我们一样没有地方去吗? 听到宜雨问,少年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似乎是由于心里难过,也似乎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来,我们躺下吧,明天一大早卖羊杂割的掌柜就会来,那时我们就得起来了,不然他会拿着勺子一个一个挨着敲脑袋。此时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了,有的人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宜雨让妹妹在他们中间躺了下来。黑暗里他们枕着别人的腿,别人也枕着他们的腿,只有脑海里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二天早上天还黑着,卖羊杂割的掌柜就推着一辆装满盆盆罐罐的车出来了。对于儿童的睡意来说这是很勉为其难的,然而大家还是在相互的推搡之下醒来了。这时城门也开了,宜雨兄妹向安怡民道了别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在街上碰面了。孩子是很容易熟识的,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成为亲密的伙伴。矜持是成年人的道具,孩子之间不需要矜持,一旦相知便倾箱倒箧,无所不谈。这天下午安怡民对宜雨讲起了自己的家事。 三年前,我们也是全家逃难过来的,我爹我妈我姐还有我。谁知刚来不久我爹就被日本人抓去当了马夫,我妈带着我和姐姐边要饭边打探我爹的消息,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下落。两个多月后,一天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当初一同逃难来的老乡,他是和爹爹一同被抓走的,我妈见了他很激动,他却很紧张的样子,说他前天才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我妈急切地问他我爹的消息,他低下头不说话,我妈的心上立刻有了不祥之感。后来他带我们去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详细说了我爹的事:半个月前日本人押着我们去送一批货物,走到中条山,越往上走路越陡,下面都是悬崖峭壁,看一眼让人头晕目眩。到了山顶刚刚能容下一辆马车,有的地方车轮还得蹬空。那天晚上眼看着天也快黑了,我们又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人也累马也乏,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赶着车往前走,脚下的路冻得硬邦邦的,车轮不停地打滑,我的心都提得疼了,不知道是怎么混过的那鬼门关,可是后面却传来了吓人的响动声,我心里一阵后怕,知道是有车马掉下去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天亮我才知道是贵日兄弟遭了难。那同乡讲完我妈就失魂落魄地带着我们出来了,后来她才想起要问我爹是掉在了哪一处。可那同乡在见过我们的第二天就带着家人离开了。 宜雨看见安怡民的眼角渗出了一颗大大的泪,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能洞察纤毫,习惯了苦难的心也如此,它能感受到对方最痛的痛,他以为安怡民比他多条裤子穿,没想到他却比他多一个爹。两人沉默片刻,宜雨突然想起安怡民还有妈妈和姐姐,正待要问安怡民却自己开口了,像梦呓一般: 我爹连尸骨都没有了。我妈后来就找了姓郑的。姓郑的是个木匠,家里开着一个木器店,死过一个老婆,没有子嗣。我妈说让我去上学,他就答应了。我妈给我们改了他的姓,这样我上了两年学。可是后来我妈渐渐吸上了料子,花销也大了,他就不再叫我去上学。真是奇怪我妈迷上了吸料子他也迷上了喝酒,其实他以前也喝,只是以前不打人,现在一喝完就打,操起手边的东西随便打骂我和我姐。可是不管怎么打我妈都不敢说一句,因为他会打得更厉害,而且不给她买料子的钱。他叫我跟着学木匠,那锯立起来比我还高,稍有差池他就拿锯砸我。那天晚上他又出去喝酒,家里难得地清静我找了一本以前读过的书凑着油灯看,看得正入迷没觉他从外面回来,谁想他进来劈头就打:你是个什么东西?杂种!你还以为你是个公子哥儿,白吃老子粮的杂种!你还看书?人活脸树活皮,不要脸还不如去死,去找你那个屈死鬼爹!他骂完把我手里的书夺过去撕个稀烂,我没有反抗,只恨恨地看着他,他见我瞪他扑过来又是一巴掌,我还是瞪着他。我妈赶紧跑过来拉着我叫我像以前那样给他认错。我妈总是叫我服软,她说姓郑的也不是全没好处,他还供你上了两年学,这几年咱们的吃穿用度也全是他供的。可我说我不能因为吃饱穿暖就姓了他的姓,我还是要姓安,这辈子只姓安,只姓我爹的安!我这样说时我妈就沉默了,我知道她也在心里内疚。孩子,不管怎么说这里也好歹是个家!离开这里咱们可去哪儿呢?有妈呢,你就委屈一点儿吧。我妈这么说时我就真的给姓郑的认错了。可是这一次我却说,妈,我不会再认错了,因为我没有错!姓郑的听了立时红了眼,叫我立刻滚蛋,并且不能带走家里的任何东西,包括我的那卷儿铺盖。我看着他的样子冷笑了一声就离开了。妈想追我,姓郑的在后面恐吓她,我听见妈在后面再三恳求,我头也不愿回一下。后来大约是我妈叫我姐来追我,偷偷塞给我一点钱和两件换洗的衣裳。我就这样出来了。 安怡民将自己的一条裤子送给了宜雨,从此宜雨也成了“有裤一族”。他们大多时在城里活动,有时安怡民也和兄妹俩一同去城外。吴氏已经在车站守候了一个星期,每天她都要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驻足观望好多回,有时她也会往来时的方向走一段,但不敢走太远,走一会又折回来继续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搜寻,任何一张面孔都不错过。运城车站那时还只是一条孤伶伶的铁道,隐没在一片荒野中,简陋的站台上唯有列车到来的前后才热闹一阵,徘徊着各式各样的人。一趟列车驶来,站台上的人立即活跃起来,有人追着火车跑,“前面!前面!快点!快点!”后面有几个人不知为何也跟着瞎跑。列车一停从车门处大口大口地往外吐人,下面把持着车门急着上车的人又不肯让开,双方僵持几秒还是下面的人先让开。下车的人如释重负,上车的人也长舒一口气。等列车终于开走车站又一下子变得沉寂起来,仿佛它从来都没有喧闹过,就像潮水过后的海岸,不过在这空空荡荡的海岸上也会留下几个“贝壳”,那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这天晚上安怡民也留下来与吴氏他们一起过夜。下午三个孩子进了一回山,他们为吴氏带回了一份特别的晚餐。安怡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野果,虽然这个季节野果还比较单一。他们将果实小心地包在一方手帕里,野果的汁液仍将手帕浸染上了一点黄色。晚上很少有车会来,车站周围非常得安静。吴氏正在品尝这些不知名的也不甚好吃的野味,远处的大道上闪现出了三个人影,吴氏的手忽然抖索起来,宜雨早已冲了过去,那正是沈双山、宜戎和宜晴。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尽管意料之中仍然使一家人无比欢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安身立命 沈双山在一块空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草棚,从外看很像一个大货包,弯腰进去里面才有一个屋的样子。“屋顶”和“墙壁”裱的旧油毡是一个好心的牧羊人送给他们的,沈双山用从山里背回来的粗树枝横六根、竖三根固定住,最后又将门上挂了一幅草链子,一个家就落成了。他们在这个草棚里住了半年,待到雨季到来草棚是不能住了,他们又在牧羊人的帮助下在村边上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土窑洞。 那窑洞陷在一片疯长的杂草里,不注意看真的很难发现。牧羊人带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进去,指着一扇爬满杂草的窗户说,就是这里。我实话跟你们说,这里面死过一个寡妇,被人填了水瓮,头泡得这样大,附近的孩子们连坨屎都不敢来这里拉,这窑现在也没人管了,你们看连门也没有,你们敢住就住吧! 进了土窑他们才发现爬满窗户的杂草是从窗台下的土炕里长出来的,土炕做了杂草的花盆。除此炕上还散乱着许多砖头瓦片,里面混着一只断成半截的鞋底儿。炕下的脚地上则空空如也,连那口传说中装过人的水瓮也不见了。吴氏看着那半个鞋底略略心有余悸,沈双山将包裹一放说邪不压正。 沈双山就地取材,从附近山上搬来石块,大石堆砌,小石补缝将土窑塌掉的一面墙补砌起来,又用红土掺麦壳将土炕上面重新抹平。三个男孩则负责清除院子里的杂草,一个废弃几年的窑洞第一次有了人迹。然而这院子却并不消停,吴氏总忘不掉牧羊人说的话,她甚至晚上还常常梦到那个被填了水缸的人。沈双山说鬼爱缠身虚的人,于是将一把刀压在他们的枕头下,然而依然不见效。有天晚上月明星稀,吴氏一觉醒来竟看见窗口趴着一只金灿灿的狐狸,那狐狸也正盯着她看,那是她第一次见狐狸。自此后沈双山提高了警惕,晚上睡觉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想等挣到一点钱一定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其实那天晚上的狐狸宜荷也看见了,与母亲不同,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那是一只很好看的狐狸,让她觉得害怕那都是后来听大人说的,爹爹说那畜生是会伤人的。 沈双山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只要人找上门不管大活儿小活儿苦活儿累活儿他都愿意干。一年多后他们搬到了城里的南大街上。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除了他家,院子里还住着三户人家。上房住的是房东,沈双山住了西房,东房住的是另外一家,此外在东房的下手靠近院门的地方还连着一间黑乎乎的小柴房,就像是这个院子的尾巴。西屋里很小,几乎一进门就得上炕,下了炕就得出门,但比起土窑洞来不知已经好下多少倍。炕就是一件很实用的大家具,一下子就能解决掉睡觉、取暖、吃饭三大问题。 刚刚搬了新家,吴氏做了包谷汤嘱咐宜雨晚上带安怡民来家吃。这一年多来安怡民与宜雨兄妹更加亲密无间,有时他会来做客,有时他们又一起去城里的大火炉那里,那里比家里暖和多了,宜雨腿上那块疤就是被掉出来的炉渣烫伤的,那是他半夜里把炉子抱的太紧了。 到了晚上三个小伙伴又一路蹦跳地回家了。尽管他们对城内的街道很熟悉仍能将它们走出迷宫的样子。经过了两条大街三条小街宜雨带着安怡民拐进了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巷子里,就在他们跨过大门尾巴上那间黑乎乎的小柴房一直往上走时安怡民愣住了,两个小伙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宜雨家对面的台阶上一个妇人正坐在那里做针线,那妇人与他们对望时也愣住了,接下来的一幕令在场的人更加吃惊,只见那妇人腾地立起身一个箭步冲过来抱住安怡民,“怡儿呀,妈总算找到你了,这一年多来你跑到哪里去了?妈哪里找也找不见你—— 妈!安怡民也哭着抱住了他的母亲,千言万语只汇成了这一个字。 原来这新邻居正是安怡民的母亲。 安怡民的家原先住在另一条街上,谁想那个院子却被一支外来的部队给征用了,他们只得另找地方搬出来。安怡民的娘怕儿子有一天回来找不到,遂说服郑掌柜在临近的街上找了这一处房子,谁想今日果然不期而遇。 晚饭安怡民的母亲为儿子煮了一碗白面面条,外加两只清亮滑嫩的荷包蛋。按照安怡民的喜好蛋黄只煮到九成熟,太老的吃着噎,太嫩的又没有嚼头,只有这种半固半液状的才最有味道。安怡民想要把这美味与宜雨兄妹一同分享,但他的母亲显然有点不高兴: 孩儿呀,你先照顾好自己,怎么跟些叫花子混在一起?你看看这一年多不见身上的衣服怎么破成这样了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量儿子。妈记的让你姐姐送出去两身衣服怎么都烂了吗?吃完洗洗快换下来,妈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安怡民的母亲说着说着又快哭了,你不要离开妈妈了,千万不要再走了呀! 安怡民的母亲约三十出头,她是一个很会整理自己的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上配着一只白色的发箍,发梢在靠近肩膀的地方自然地向外翻卷,下面是一袭素色的旗袍,因剪裁得体大大弥补了料子粗次的缺陷。正因为她的相貌出众当初郑掌柜虽明知她带着两个“油瓶”仍对她钟爱有加。 安怡民这次回来郑掌柜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安怡民吃过晚饭执意不肯在家里过夜。 孩子,父子哪有隔夜仇?他不吭声也就算了。 妈,我们不是父子。 可是孩子,你出去了又能去哪里?还不是到处流浪? 我会学一门手艺。安怡民淡淡而又坚定地说,对于这一年来的经历他避口不谈。 回来也能学呀! 在这儿我不快乐。他不想让母亲再说什么因此尽量把语气压得很冷。他母亲不知该说什么了。 母子俩正僵持沈宜雨过来了。听说安怡民要走,宜雨安慰她母亲,我们总在一处的,看到我就能看到怡民,所以请不用担心,安怡民他会去学徒的。他母亲知道难以说服儿子,看看眼前这个小邻居也只得放儿子走了。 两个伙伴出了院门,一溜烟儿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能力也是祸胎 两年后的一天,这是个和平常一样平常的日子,可事后大家才惊呼这一天太不寻常,一开始就有异兆。 进入七月份天气已是相当得炎热。一个戏班子订下了几对大衣箱,因为急着要中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沈双山父子也不敢有片刻歇缓,甩着膀子在院子里赶活计。宜戎的肩膀了已经被晒脱了一层皮,那些皮絮翻卷着,挂在胳膊上抖抖索索,下面裸露着新长出的红肉。没办法,两天后就要来取货,就因为急这活计才落到他们头上。宜戎和父亲扯着大锯你一下我一下,下面的锯末便随着他们身体的摆动一点一点涨起来。宜晴身小体弱做不了拉大锯的苦力,父亲便叫他在一旁刨木板,刨一遍他便学着父亲的样子拿一只眼睛觑着瞄,他父亲只一眼就能找准木板的平直,他要想练到这个水平还早呢。 安怡民的继父郑掌柜这天也不在,他每天都是一大早出去,天黑尽才回来,有时甚至一走就是好几天,因此住了这么久邻居们竟都没有与他说过什么话。安怡民的母亲却是整天呆在家里,这天她又坐在窗前做着针线活儿,天气热了,她要为儿子赶紧再缝两件夏衣。 一中午都是晴好的天气,到了下午却突然起了大风。风吹着怪诞的口哨掠过门窗和一切缝隙,把院子里那一大堆刨花剧末搅打到空气中,院子里的空气顿时变得黄浊起来。安怡民的母亲下意识地去关紧门窗,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忽然又想起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两件衣服已经被揪到地上,另有一件正从绳子上往下坠,她气得在屋子里骂起来:这种鬼天气在院子里刨什么刨花,弄的满院子里都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直刮得筋疲力尽风才渐渐缓和下来,这时大门外却忽然响起一片嘈杂声,仿佛刚才那股怪风就是这杂乱到来的前奏。还没等安怡民的母亲反应过来这片嘈杂声已经来到院子里,透过窗纸她看到了令人发怵的一幕:一伙带着家伙的人经过她们家门前首先闯进了房东的家,房东家里此时只有一个寡母,很快他们便出来了。接着他们又闯进了西房,起风后沈双山父子便回到了屋子里。她听到对面传来吵嚷声,果然,过了一会沈双山的大儿子沈宜戎就被抓了出来。安怡民的母亲明白了,当年她的前夫就是这样被抓走的。刚才还怨气冲天,此时她的脸上全是回忆的恐惧。忽然间有两个人闯进了她的屋子里,她如木雕石塑般呆然不动,他们却并不理会她,其中一个四下看看将桌子上一个铜鼻烟揣进口袋里走了,另一个也想拿点什么外面却响起了喊叫声。 长官,为什么要抓人?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沈双山拼命地想要拉住儿子却被一脚踹在地上,可是马上沈双山又像弹簧一样扑了上去。吴氏此时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再敢阻拦将他一块儿带走!为首一个一脸的坏相的家伙指着宜晴说。 吴氏不敢动了,沈双山也不敢动了,宜戎很快被带出了院子。后来的情形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体会,吴氏三天三夜以泪洗面,沈双山三天三夜低头不语。事情来得太忽然,悲痛来的太强烈,速度和程度都超出了人能够忍受的极限。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只是酷刑凌迟的第一刀。 沈双山日后辗转打听到宜戎是被二战区阎锡山的部队抓去当了常备兵。宜戎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他随着战争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让我们以后再见他吧,别了,少年沈宜戎! 宜戎走后宜晴接替哥哥担起了帮助父亲生计的重任,可是时局越来越乱,他们的活计又变得青黄不接。沈双山仍主张让他们去鞋铺当学徒,他想着若是当初早点让他们做学徒宜戎就不会被抓走了,可是找来找去没有一家鞋铺肯收学徒。这天,宜晴宜雨兄弟俩外出送东西,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一家理发铺的门上新挂了一个小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个字,兄弟俩虽然不认的还是多看了两眼,这时门口一个肩膀上搭毛巾的男人对着他们说:招收学徒。 兄弟俩并不打算学理发,但也没打算不学,回去说与爹爹,沈双山觉得做个剃头的也不错,只要能吃饭做什么都一样,于是就让他们去了。接待他们的仍是那个肩膀上搭毛巾的人,他后来成了他们的师傅。这个理发铺连同后面的院子其实早已被日本人占了,剃头师傅只是铺子原先的主人,现在日本人就驻扎在理发铺后面的院子里。每天兄弟俩除了在理发铺里干活儿还要负责后院日本军官家里的杂活儿,连厨房里都可以役使他们,甚至他们还常常遭受毒打。有一天天气炎热,理发铺里的客人出奇得多,宜晴不停地打水为客人洗头,到傍晚时师傅又喊他去挑水,今天这已经是第三回了。水井在城的另一头,宜晴要穿过整座城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折回东边,时间一长他的肩膀有些吃不消了,扁担在两只红肿的肩头磨来磨去让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喘口气。他终于晃晃悠悠地挪进了大门又移近二门,水桶在他脚踝的部位磕来磕去,越到后面对他形成越大的阻力。二门处有一个高高的台阶,要上去必须将水桶上提,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明明是和平常一样的抓法却一下子从手里滑脱下去,他身子失重一头栽到地上,两只水桶一前一后在他身边发出巨大的声响。这声响在他听来尤为刺耳,果然,与此同时危险向他逼近,宜晴一抬头,一个负责后厨的日本人站到了他的面前,只见他抄起地上的扁担向他砸了过去,宜晴眼睛一闭昏过去了。 宜晴醒来时弟弟宜雨守在他身边,夜已深了,宜晴此时才感觉到隐隐作疼的伤口。宜雨用一块白布替哥哥包扎了伤口,上面能看到斑斑的血迹。那伤口又长且深,剃头师傅进来看过摇摇头说没有半个月怕是好不了,特例允许他休息几天,但日本人不准他回家,只让他在院子里呆着,来了这个大院里的人都出不去。在黑暗里躺久了他的心里渐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一年之后宜晴已能上手给客人剃头,客人们都说师傅教的好,其实师傅什么也没有教他,能让他在一旁看已经算不错了,有的师傅看都不让徒弟看。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日本人中间呆久了宜晴竟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不管理发还是日语他都没有刻意去学,这大约就是天分吧,然而天赋给人带来的有时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冬日里的一天,天气冷得滴水成冰,宜晴去厨房里打水时水瓮里又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宜晴先用锤子将冰捣开,然后舀了满满一盆漂着冰块的水放到火上去烧,这时一个日本兵跑进来冲他哇啦哇啦一阵喊,宜晴放下水盆连忙跟着日本兵往出走。 原来日本人近来更加疯狂地抓人,他听马房里的一个小伙计说他们将一个女人拴在马尾巴上让马拖死,然后又放狗去吃,最后地上只剩了几撮头发。他们说那女的是一个共党,他不清楚共党是什么人,但被日本人杀的一定是好人。宜晴发现日本兵带着他朝着关押犯人的后院儿走去,那里有几间密室,他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那天他是哄着日本人的小孩玩耍不知怎么就走到后院里去了。一想到要去那种地方他不寒而栗,去那里干什么呢?他们没有说他也不敢问,在日本人面前是不能乱问的,吃的苦头多了人就会学聪明。既是密室那后院不免笼罩着一层阴霾之气,门外有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那么他今天不再是闲杂人等了?这个想法一出来他顿时觉得浑身的毛孔都乍开了。宜晴是带着半恐惧半好奇的心理进去的,然而进了里面他便只剩下恐惧了。他被带到的这间屋子是审讯室,迎面他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血痕累累的人,那人被半吊着,脑袋耷拉在胸前。若不是一个日本头目上前问话他以为那人已经死了。等日本人问完他们叫他把问过的话翻译给犯人听,宜晴遵照译了,可他发现日本人说了半天的话那人用沉默就全否定掉了。日本头目气急败坏,冲着一个日本兵叫道:再用刑!那小鬼子立即响应,迫不及待从炭火上拿起一柄烧红的烙铁。 即使是铮铮铁骨的汉子见了这情景也会侧目,何况宜晴还是个孩子,他被这地狱里的场景吓坏了,可是鬼子们的兽行还在后面。 用过刑后他们用冷水将那人浇醒,这只是刑讯的开场白,浇醒之后还有大刑,至于用几种那要看受刑者骨头的软硬,越硬他们的花样越多。宜晴以前只是听说,现在他是亲眼见到了,光是那些刑具就足够吓人。一个鬼子取来了一把大铁钳,那铁钳有两尺长,长长的嘴巴足能塞得下一颗脑袋,然而那共党却面不改色。鬼子头目再一次被激怒了,他压着嗓子,他的嗓音压得越低怒气的份量便越重:我听说中国古代有一种大刑叫“人彘”,把人的手脚全跺掉——然后扔到厕所里—— 对,那是个女人发明的。 哼,你再嘴硬也没用,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个铁家伙硬!你不是神枪手吗?我想知道你的这双手离了你的身体还能不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或者说你的身体离了这双手还能不能成就你的信仰?说完日本头目仰头大笑,笑完一挥手端着铁钳的小鬼子立即摩拳擦掌逼了上去。眼看着大铁钳就要咬上铁链上吊着的手腕,共党一向坚毅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慌乱,像受到高频电波干扰似的。后来宜晴在自己生命的尽头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又觉得那革命党人也许并未变色,而是他自己的心情在作怪。 接下来发生的事宜晴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而这一切又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大铁钳在半路停住,宜晴的眼睛里惊惧犹盛。叫停凶器的是共党,他说让他说可以,先要看看对方有没有让他说的诚意。宜晴如实翻译给鬼子,那头目听了立即满面堆笑,赶紧亲自为俘虏解起锁套来。然而事情变化的太快了,宜晴真后悔自己眨了一下眼睛没有看清共党是如何在瞬间探囊取物将鬼子别在腰间的枪夺到自己手里的,审讯室里顷刻间倒下了几具尸体。宜晴看得惊心动魄一时忘了躲藏,和当年他父亲被日本鬼子画地为牢时的情形一样。那共党却没有理会他,转身用枪托砸开窗奋力跳了出去。这是宜晴第一次见识会飞的共党,他还身负着重伤呢!宜晴心里不免又钦佩又担忧。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很快冲破了宜晴的思绪,日军破门而入,他们四下搜寻只发现了宜晴一个人,共党去了哪里?他们问。宜晴却因惊惧过度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鬼子对他大为不满,一脚把他揣翻跑出去了。宜晴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动也不敢不动,他本能地想离开这个地方,可院子里此时乱作一团,他又逃到哪里去呢?他被恐惧牢牢地粘在原地。审讯室位于后院的西面,与西南角的暗室相连。他不知道的是暗室里许多犯人听到外面的响动此时也正在蠢蠢欲动。 正在想着如何是好日本人又回来了,宜晴一看阵势知道他们什么也没有搜到,连那个最大的日本头头也来了,他们将矛头全部指向了他,可是他什么都答不上来,那日本头目震怒了,他对着身边的两个小鬼子怪叫一通,两个绿鬼立时扑向宜晴,把他拖到一条用刑的长凳上,宜晴吓得哭喊起来,他想起了那些狰狞的刑具。可他越哭喊鬼子越兴奋,他们暴笑起来——两个小鬼子刺啦一下扯下了宜晴的粗麻裤头,然后将烧红的烙铁烙在孩子的下身,宜晴昏死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馍的妙用 这次的伤一生无法痊愈。 一段时间以来,兄弟俩都会在深夜临睡之前进行一番热烈的讨论,讨论的内容多半是那个飞人,在他们心里那是个神一样的人物。那天晚上日本鬼子进行了全城大搜捕却徒劳而返,所有的人对他的神秘失踪都百思不得其解。后院的前后门都有人把守因此绝无可能混出去。虽然前院的理发店是一个防守薄弱的地方,但要穿过两道门进入前院也绝非易事。唯一可行的只有从屋顶翻出去,可是审讯室的房顶很高,要跳上去只有猫能做到。只有一点有利的是城内的房子一家与一家挨得很近,那些屋顶整整齐齐像摆在笼屉里的发糕,只要能跳上去就有办法出城。兄弟俩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达成一致,飞人很可能就是从这些发糕上跳了几跳隐没不见的。至于如何攀上房顶,他们觉得那飞人就是一只武功高强的猫。有了飞人的传奇经历做导引,那个想法在宜晴的心里越来越不可抑制了。 初秋的一天傍晚,不知有什么紧急军务,鬼子们又乱哄哄地出动了,大院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每天的这个时候宜晴都要去南关的老周馒头店买馍,这天他照例领了钱,临出门时与弟弟深深对望一眼,宜雨会意,目送着哥哥出了大门。他们早就商量过,两个人不能一起走,这样目标太大,一个一个地走才好。宜晴原本想让弟弟先走,可宜雨坚持说自己深得那个日本女眷的喜欢,他叫哥哥放心,日本人不会太难为他的。来到馒头店宜晴买了几个馍备作干粮,拐过几条街悄悄地出了城。 第二天凌晨,几个鬼子破门而入,把沈双山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可是沈双山的家就那么点儿地方,连炭洞里都藏不下一个人。鬼子们一无所获逼沈双山将宜晴宜雨交出来,沈双山惊诧地问:他们不是在理发铺里做学徒吗?鬼子没有耐心解释,翻完了屋子又到院子里去搜,这下沈双山的心可是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只见一个鬼子跑到堆放在西北角的柴火堆,举起白晃晃的刺刀便刺了两下。 吴氏顿时面如土色,幸亏鬼子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沈双山则故作镇静,他没有往柴火堆前走,只在后面战战兢兢地一再重复:两个孩子不是好好的当学徒吗?他们出什么事了呀? 鬼子把院子里的几户邻居家里都搜了一遍这才走了。沈双山直等到院子里邻居家的窗户都暗了这才走到柴堆旁,一边扒柴草一边小声地呼唤——宜雨。 原来日本人见宜晴买馍一去不返,叫宜雨去找,谁知宜雨哪里去找,他也借机跑了。宜雨来到街上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想着自己和二哥都要离开走之前应该先跟爹娘说一声就回到了家里。沈双山听说了经过赶紧将他藏在屋子里,想等天黑以后再做打算,谁知这天晚上郑掌柜回来喝醉了酒,一直在院子里闹闹嚷嚷地不肯去睡。等郑掌柜消停下来吴氏又不舍得宜雨走了,她说此时夜静了,街上人少,万一被宪兵队的发现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沈双山想想也有道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窗外响起了敲门声,谁?一家三口不约而同警觉起来。 是我。 沈双山听见是对门郑掌柜的女人心里更犯起了嘀咕,他们两家虽对门而居平时却很少往来,深更半夜的这女人来做什么呢?要是被她发现了宜雨可怎么办?吴氏正慌得用被子将宜雨蒙起来,忽然门外又说:宜雨他娘,你们不用瞒我,我今天看见宜雨回来了,他偷偷摸摸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又见一晚上你们神色紧张,他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放心,只有我看见,宜雨和怡民好,我还能害他?没了宜雨我也见不上我儿子了。我来是想说,你们是急糊涂了吧,让宜雨呆在屋子里,万一被人撞见怎么办?你们还是赶紧把他藏起来吧。说完那女人就走了。 沈双山这才发现让宜雨呆在屋子里是何等危险,可是该把宜雨藏到哪里呢?想来想去他忽然想起了房东堆放在院子里的那个柴堆,那柴堆足有一人多高,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沈双山一拍脑门儿,就那儿了。 老两口刚才眼见鬼子举起刺刀刺进柴堆心想小儿命休矣,连他们的老命也吓死了半条,谁想沈双山刚一呼唤宜雨便从柴堆里钻了出来。老天保佑!日本人的屠刀没有伤到宜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交 换 这里是不能待了,第二天傍晚,宜雨在安怡民带来的一群小乞丐的掩护下出了城。他听父亲的话一直往山里逃去。 沈双山夫妇身边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这天,有人叫沈双山出门干活儿,吴氏也去了西街买米,只留宜荷一个人在家。俗话说:马倒连鞍转,嘴眼一起歪。汉初名将彭越虽被刘邦削掉爵位若不是又遇见吕后也不至丢掉性命,可是天下就有这么倒霉的事。接近晌午的时候日本鬼子又再次踏破小院的安宁,这回他们把独自在家的小宜荷带走了。 吴氏回来发现女儿不在了,忙出去寻,郑掌柜的女人拦住告诉她,不用找了,宜荷被日本人带走了。吴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个女人怎么能承受得了失去所有孩子的痛苦呢? 沈双山回来后街坊们忙劝他还是快点逃到别处去为好:日本人看来是不会放过你们了,找不见两个小子就拿你女儿做交换,下回来就是你们两个了。沈双山听了只好抹着老泪带着他屋里人逃走了,临走一再拜托安怡民的娘,万一几个孩子回来找他们就让他们出北门一直走,到盐池底下去寻他们吧。 沈宜荷被日本兵带走后先是被关了一个星期,后来接替她两个哥哥的工作成了一名小女佣。她每天要照顾两个日本小孩,还要做些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儿。那日本女眷嫌宜荷身上的衣服脏,让她脱下来换上了一身旧和服,宜荷却舍不得扔,将旧衣服包起来偷偷藏在床底下。此外旧衣服里还包着两颗糖果,那是两个日本小孩给她的。 一晃宜荷被带到理发店大院已经两个月了。一天早上天还没亮日本女眷破例比宜荷还起得早,她一睁眼叫宜荷赶紧收拾东西往门外的车上搬,宜荷这时才听到外面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她不知道日本人已经战败,但她懵懂中觉得他们是要离开这里,而且还要带她一起走,因为那日本女眷叫她把自己的东西也搬上车。后来她才从两个日本小孩嘴里得知他们是要回日本,她不知道日本在哪里,但她明白要是去了那里爹娘和哥哥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一件一件地往车上搬行李,情绪却异常低落。院子里两辆大车已经装好,两个日本小孩也已上了车,这时日本女人招呼宜荷也上车,正要登程,那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理发匠满面堆笑地过来了,他先对日本主妇说了一番道别的话,这才指着宜荷惊讶地问,还要带她走吗?你自己就有两个孩子,长途跋涉的再带上一个那不是累赘吗?不如把她交给我吧!那日本女人想了想就把宜荷交给他了。 日本人一走,理发匠就让宜荷回家去了。宜荷别过理发匠一口气跑回了家,可是等她气喘吁吁准备拍响门板时才发现家里房门紧闭,蛛丝网结,显然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了。她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正准备坐到门前等,安怡民的娘听到动静出来了。见到宜荷她甚为吃惊,没想到这个孩子能平安地回来,她告诉她她的爹娘早都往山里去了。 出了城人烟渐渐稀少,越走地势越加陡峭,几乎都是上坡路。宜荷从日本人那里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自己的旧衣服,垂下来的布衫后襟在身后忽闪忽闪地生风,像条小尾巴似的。那件旧和服她也没丢,包起来挎在肩上。她没有吃上早饭,日本人天蒙亮就出发,两个日本小孩的早饭也没有让她管。幸好上午临出门时理发匠给了她一个馍,现在她感到肚子饿了,拿出来掰下一小半,余下的仍放进口袋里。她记得爹爹曾说过的话,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她想在找到爹娘之前最好不要都吃光,要是宜雨在总能有办法给她弄到吃的,可是现在她必须靠自己。路上不时有几条肚滚肠圆的毛毛虫从杂草丛里爬出来横穿马路,它们旁若无人,悠闲地挥动着船桨般的手臂,有的通身碧绿,有的好几种颜色杂在一起像个鬼一样,宜荷小心地一一绕过,她可不想招惹它们。 走着走着头顶的大太阳越来越高,安怡民的娘只告诉她她的爹娘在盐池底,其余一概不知。她一路打听着来到盐池底才发现这其实只是个大地名,盐池底下群山环抱,一眼望去看不到头。她望着那些山峦不禁茫然了,此时此刻她连这苍穹下的一粒尘埃也不算,爹爹和妈妈又寄身在大自然的哪条褶皱里呢?以前有宜雨在她从来不知道认路,宜雨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可是现在呢?为什么当初的六个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她越想越难过忍不住抽泣起来。一只野兔听到动静立即从草丛中惊起,远远地跳开了。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身边还潜伏着这样的小动物,或许就在脚边这样的小动物不知有多少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猛然止住哭泣,宜雨以前说过在山里动静大了会引来狼,她环顾左右,四周静悄悄的,虽然大太阳悬在头顶可谁会保证在这静谧的山林里不会真的跑出一匹狼?她收敛住哭泣整整肩上的包裹沿着山路继续进发。几里路后她来到了一座山脚下,面前的这座山光秃秃的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她忽然想爹娘也许就在上面吧。她将衣服后面的小尾巴塞进腰里开始往上爬,山上的乱石硌得脚疼。她的鞋子数天前破了个洞,大脚趾总是从那个洞里往出钻,一来二去洞越撑越大,现在大脚趾已经完全收不回去了。幸好山上有许多山里人踩出的小径,她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想起几年前和哥哥们一起进山的经历。那时他们一行三个人,她、沈宜雨还有安怡民。一路上宜雨为她描述了许多好吃的野果,安怡民则讲述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他们说的她都见到了,那时山给她的印象是美好的。秋天的山里到处散播着成熟的气息,花香果香混合在一起。宜雨和安怡民爬上爬下狂采各种野果,像两只配合默契的猴子。三个人直吃得肚子滚圆又带回去许多,他们没有口袋,用罩衫兜着……好容易爬到山顶,小宜荷一屁股坐到地上,她需要缓口气。山上风大,一下把身上的汗都吹没了,她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下意识地向山下望去,空空的山谷中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像世界回到了浑蒙期。若是一个大人看到此情此景大抵会陷入深深的忧伤之中,甚或是一种绝望,孩子却比大人简单得多。简单使其勇往,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怕,怕得厉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小宜荷收回目光又继续上路了。下山比上山容易多了,她使出了儿童的天性在山石中连爬带滑。苔藓让石头变得光滑也变得充满危险。有次下山一脚没踩稳她差点摔了下去,幸好胳膊肘撑地让她躲过了一劫,但也因此擦破了好大一块皮,伤口混合着泥土丝丝地往出渗血。几滴眼泪滴下来,使伤口看起来放大了好几倍。更让她伤心的是她发现山上根本就空无一人,哪里又有什么土窑的影子,挡在前面的依然是高低起伏的山峦和崎岖的山路。此时,她仿佛掉进了一个山的陷阱之中,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前面又是一道直立的陡坡,她现在看见上坡就害怕,总要连续几个上坡才会出现一段缓坡。山路狭窄,宽不盈尺,最窄的地方山路几乎断裂。小宜荷沮丧极了,但她别无选择,她只有让自己坚信爹爹和妈妈就在前面等着她。 坡度上升温度也跟着上升,到山腰时太阳仿佛离的更近了似的,她的脸被灼热地烘烤着。一阵干渴很快追上了她,这真是一件磨练意志的事,但她并不懂意志,她心里只想着她的爹爹和妈妈,爹爹和妈妈就是她前进的动力。她对自己说,爬上山顶就坐下歇歇腿,或许山上还能找到一些野果充饥,那正是她所期待的。从前她是品尝过那些美味的,为什么它们今天都像躲藏起来了似的?到现在为止她还不曾与它们谋面呢!远处的几座山峰有着圆圆的顶,像南街上刚出笼的大馒头,走近看又像一道围起来的大屏风,或者是叠在一起的大扇子,扇坠的地方是深渊……不知走了多久,恍然间她忽然进入了一片幽暗的松林中,山路也变得松软起来,她低头看看,脚下的山路铺满了积年的松针与松果,犹如一块针叶编织的地毯。她记起怡民哥哥说过松鼠最爱吃松果,松鼠用小手捧着咬开坚硬的壳就啃到了里面的果实。她想着自己也能像松鼠那样就好了。松果长得很好看,像一朵朵木刻的花,有的完全开放,有的则像花骨朵儿,她想大自然也是个像爹爹那样的木匠吧。她拣了几个放进口袋里。如果不是前路难测她或许会多带一些,那真是些难得的玩具。 山里异常得安静,静得连树叶都不愿意动一下,大太阳底下的小路也懒洋洋的,怎么叫都叫不醒。小宜荷听着自己的鞋底与路面摩擦的声音想起了宜雨的脚步声,那是她童年时代的摇篮曲,听着听着她就伏在哥哥的背上睡着了。 没有任何征兆,不知何时竟从背后跳出一只狐,黄灿灿的,她本能地逃跑,拿速度换命。可是她跑得极快,狐也穷追不舍。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宜雨和安怡民从天而降般挡在了狐与她的中间,宜荷还在大喜过望,他们已携着她风驰电掣连跨三座山峰。可是转瞬间狐也有了这样的本事,尾随其后跳将过来。就在这危急时刻天边忽飞来一只大鸟,安怡民说那是一只神鸟,神鸟甩着长长的骨感的尾巴划过几座山峰来到他们的面前将他们带走了。他们在天上飞呀飞,开始在白云下,后来又飞到了白云上。白云在遥远的太空让人觉得神秘,到了脚下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一伸手便能抓到一朵,宜荷乐此不疲,像抓取水花一般。他们三人抱成一团,贴着云海滑翔。可是还没等玩够却一下子跌回了地面,宜雨和安怡民也像人生果一样不见了。宜荷惊慌失措挣扎了一下坐起来。原来她刚才靠在大树下睡着了。眼前既没有危险也没有亲人,只有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饥饿也来找她了,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而且貌似越来越严峻。她挣扎着站起身,因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而走起路来有些不稳。 路两旁的松林中荆棘生得毫无章法,抽到人身上如带刺的鞭子,让人防不胜防。她记的有一次宜雨背着她,迎面过来一个骑马的人,样子凶得很,抬手便给了他们一鞭子,那一鞭打在宜雨的身上让她心里疼了很久。她拣了一根粗树枝帮自己开道,就像当年母亲那样。忽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几棵令人欣喜的植物。那是一些酸枣树,果实还是青的,但毕竟是果实,她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摘下一些。酸枣吃到嘴里只有一层薄薄的皮,然而饥饭是好饭,她不计较,若不是碍着枝条上长长的刺她真想把它们都收入囊中。后来她又在一棵老树上发现了一个皱巴巴的山桃,它躲躲闪闪地嵌在积满灰尘的枝丫中间,与它的母体看起来极不协调。宜荷如获至宝,用手里的粗树枝杵下来,咬一口却是苦的,喉咙抵触,舌头发涩,她赶紧往山下冲去,想要找些水喝。她已经看见了,山脚下依稀出现了一条水线似的小溪。能吃的果子大约都被山里的人采光了,这样一想时她的心里又快活起来,这说明山里有人,说不定果子就是被爹爹采走了。 山水不缺,它们在山下静静地躺着,好像山的亮晶晶的眼泪,时而流断,时而又与远处另一座山的眼泪连成一体。她走到溪边用手捧着喝个饱,清洌的山水缓解了不少疲意。水面上映出了一张清瘦的小脸,尽管汗水混合着尘土在脸上铺开了一幅吹墨画也难掩其美。到日本人那里之前宜荷不知道人还要洗澡,她连头都没有洗过,头痒时母亲就用篦梳给她篦。母亲留着长长的指甲,专门用来对付可恶的虱子,指尖一合,噼啵响处一只虱子便身首异处。母亲说虱子有好几条命,不掐成两半一会儿就又活了。日本人洗澡,也没有虱子,至少她在那个日本女人和两个小孩的头上没有看见过。她在水边略坐一坐,站起来继续赶路,肚子里咣咣地响着水声。翻过了一座山后面又连着一座,走在山里你其实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这一座哪里是那一座,只有没有止尽的上坡路与下坡路。她此时差不多是靠着惯性在移动身体了。双手的十指因地球引力的缘故肿得如同红萝卜,那根钻出“天窗”的脚趾也被磨得鲜血淋淋,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伤口会一直影响到她的后半生,直到老年她的这个脚趾仍旧保持着伤残的状态。从空中俯瞰她仿佛变成了这大山间的一颗流动的小水滴,用她的一双小脚丈量着群山,滴水穿石,慢慢地将连绵的山壑抛在身后。 天色已不早,她看看渐渐西沉的太阳心里想起安怡民母亲的话,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他们,否则到了晚上狐子成群成群地跑出来能吃上东西的就不是你了。疲倦让她如一片失重的树叶,但她不敢停下来,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狐子的样子,黄灿灿的,眼睛如灯,牙齿如锯!往前走,走出去才能见到爹娘。有时她又怀疑自己迷了路,其实也没有什么路可迷,她根本不认识路,周围一模一样,山之外是山,树之外是树,除了山和树就是看不见的东西了。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任由双腿带着她向前。这时她触摸到了兜里剩下的半个馍,那几乎是她的信仰,每次一摸到它她就力量倍增,她不敢吃掉信仰,仍让它留在兜里。她又攀上了一座山顶。就在这时一幅令人错愕的景象在她眼前展现开来:只见山顶上散落着许多铜火锅和撬开的鱼罐头,汤里还残存着肥美的肉片,难道是饿的产生了幻觉?不,是真的。忽然她脊背发凉赶紧从山头退下去,过了好一阵儿见没有动静才重又上来。她在日本人家里见过这种带耳的铜火锅,日本人爱吃火锅,几乎顿顿不离,她想那一定是刚刚撤走的日本人留下的。她也不敢停留,匆匆忙忙往山下去了。 上帝对人类的态度与对蚂蚁的态度差不多。小蚂蚁用尽全力搬运一块比自己大几十倍的食物,他只是冷眼旁观,现在他对这孩子的苦难也充耳不闻。太阳西沉,山路延伸,空空的山谷中能听到太阳的车辇隆隆远去的回响。逃离火锅山后小宜荷又转过了两个山脚。现在她走在一条越走越窄的小路上,然而往右一拐,前方忽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潭清幽静寂的湖水。那湖三面环山,湖心还矗立着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岛”。但美景并没能引起宜荷的注意,引起宜荷注意的是脚下越来越多的羊粪蛋,像撒了一地的黑豆。有的地方已经压成了粉,有的则被踩成了片儿,粉状的像面粉,片状的则更像烧饼,此时她想到的尽是些吃的。羊粪蛋的出现让她激动不已,有羊的地方就有人,她加快了脚步。果然,拐过几道弯儿再抬头时对面山腰上依稀现出来两排土窑来,它们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像山的两排牙齿。宜荷奔跑着往前冲,兴奋使她重新恢复了元气,尽管那个伤了的脚趾让她跑得一瘸一拐。她看清了,一孔窑前依稀有个包了头巾的女人,那人影也仿佛看到了山下的人,直朝着下面张望。人影越来越清晰,隔着十里地宜荷也能认出那就是她的母亲。小宜荷一边往上攀一边大声地喊起来,妈——妈—— 吴氏也像钟摆一样摇摇晃晃地往下迎,她的裹足让她跑不快,只好尽力将两条前臂往前抻。待到刚一接触母女俩便抱头哭倒在一起,连不远处树上的一只山雀都为之动容,呆呆地注视着她们。 吴氏终于守望到了她的一个孩子。自从逃到山里来吴氏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土窑前望着周围的群山抹眼泪。她懊悔当初为什么要逃难出来,在家乡就算饿死一家人也能在一块儿,而现在四分五裂,几个孩子生死不明,这逃的到底是个什么难?她这样说时沈双山蹲在墙角闷声烧水,说的多了才缓缓抬起头,说,兴许四个娃儿都在咧!火光中他的脸瘦削而茫然。这句话给了吴氏以希望,她需要丈夫天天用这样的话挽救她的信心,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早已绝望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她看着女儿,想问的话太多了,第一句出口的便是你有你哥哥们的下落吗?宜荷看着母亲摇摇头。吴氏叹口气,哎!妈问的是什么呀?你要知道不是一起来了吗?她们一起回到土窑里,吴氏开始张罗烧水,妈先给你擦擦,看你的脚磨的!脱鞋时她才发现宜荷那个伤了的脚趾已经与鞋子粘到一起了。擦洗完毕又喝了些热水宜荷开始有气力环顾室内。土窑好像一个放大了的蚂蚁洞,除了土没有别的。门口有一个草栅子,晚上搬来堵在门口,白天再移开。窑内低矮,大人进到里面身子基本无法直起来,两侧窑壁上各挖有一个槽,那是放东西的“壁橱”。后来宜荷还参观了隔壁邻居的窑洞,有的结构又复杂一些,旁边另挖有一间卧室,壁上挖的槽也更多一些,放碗放筷的一应俱全。在土窑的深处地上铺着一层干草,干草上面铺着铺盖。宜荷问爹爹哪去了,吴氏说出去找吃的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宜荷将带来的糖和馍交给母亲,吴氏看着泪又一次下来了。 她们坐着说话的当儿沈双山回来了,他带回了不少野菜和野果。他将东西交给屋里人。吴氏接了就在他们身旁烧水煮饭。 沈双山说吃的东西要到深山里,走的远些才能找的到,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野果,碱碱、醋淋、山杏、山桃……各狸喜欢吃山杏,吃完会把果核拉的到处都是,拉到哪儿哪里来年就会长出树来。不过深山里蛇、麻狐多得很,到了里面一定得小心才是。 煮好饭吴氏用碗盛了端过来给宜荷:这深山里野菜和外面的大不一样,你尝尝,你爹进山一次带回的东西足够我们吃好几天,不过每次你爹去我的心就提起来,心想啥时候封了嘴了也就不用他冒这险啦。沈双山不让屋里人说这个,问女儿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宜荷慢慢说起来。 这么说八路军真的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他们进了城,腰里别着两个手枕弹,头上缠着白毛巾,身上穿的粗布袄。 是了,这就是了。其实爹也听说了,说日本车一车一车地往出开,可就怕他们再回来,咱们再窝两天,等我到城里探一下,消息确切了咱就回去! 哎!只是不知道那三个小子现在在哪里!”吴氏不由又叹息。 日本人真的走了咱就能下山去了,到时孩子们就会回来找咱们的!沈双山安慰屋里人。吴氏听了点点头,这次可是真的有了希望。 沈双山没有等到两天,第二天一早他就急不可待地下山去了。城里日本人的岗哨果然都撤了,可是街巷两边各家各户的街门却被钉得死死的,有的还在门口砌了一堵活墙。满大街都是老百姓,有的收拾铺盖卷儿,看起来像在街上睡了一宿,有的正在骂骂咧咧地拆墙。沈双山上前打听才知道日本人临走前还干了一件大坏事,他们怕有追兵,就把老百姓都赶到大街上,把他们的家封了,让他们睡在大街上掩护他们。现在大伙正忙着开自家的门呢。 沈双山的快乐与悲伤像麻花一样扭到了一起,他箭步如飞返回山里,将妻女接回到南街的家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穷人的婚礼 宜荷越长越出落成了一个美人,那是一种不局限于某一点的美,比如说脸蛋或者身材,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入人心的美。仿佛一只穿着破衣烂衫的蛋壳却突然有一天从里面钻出一只可爱无比的雏儿来,让人看着怦然心动。 宜荷每天最主要的事就是帮着母亲做家务,或者说是母亲帮着她。她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将许多事都担过来,拾柴、烧饭、女工样样在行。偶尔她见别人上学也很羡慕,可她娘说三个小子都没让上,一个女片子上了有什么用?将来嫁了人到了公婆家里只要会做饭就行了,否则学上的再好也要遭嫌弃。宜荷听从母亲的话,更加认认真真地经营起烧饭和女工来。 安怡民的娘秦氏对吴氏的教育方法很赞同,她最欣赏那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有一回,就在院子里她与吴氏闲聊,说着说着就说道等宜荷长大了给我家怡民做媳妇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只有宜荷一个人在场,她顿时羞红了脸,后来再见了安怡民竟有些不自然起来。 安怡民仍旧在外面流浪,自从见证了宜雨兄弟的遭遇他对学徒更加深恶痛绝,他只喜欢自由,每天跟着一群丐帮的兄弟混。可是有一天他母亲和郑掌柜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原来他的姐姐要出嫁了,后来他才知道郑掌柜的铺子由于经营不善已经关了门,现在他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木匠。这一次回家后郑木匠亲自对安怡民说以后就不要走了,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他姐姐出嫁后的那天他们还去城内的同春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照片的底是灰白的,郑木匠穿长袍,戴礼帽,安怡民短棉袄、瓜皮帽,最右边的秦氏身上一款及膝的棉旗袍,脸上挂着一个凝固的笑。他们的背后层峦叠嶂的山石上停着一架大大的飞机,这是照相馆里最好的一幅布景。 时光一天天的推移,宜晴、宜雨还是杳无音讯。 宜荷跟着安怡民认识了蚯蚓。安怡民带宜荷深入到院子里最隐蔽的角落,他说这里可以挖出小虫子来,果然只几下一条长长的虫子就从土里露出来,那虫因为受了惊吓拼命想往土里钻,可是已经迟了,安怡民一把将它拉了出来,宜荷见了身子直往后仰。安怡民说不怕,它不咬人,说着就把蚯蚓放进宜荷的手心。宜荷开始害怕渐渐地习惯下来。 怡民哥,我觉得它像一条小蛇。 是有点儿像! 蚯蚓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吧! 好人为什么还挖? 挖了小虫我们就可以去城外的小河边捉鱼啊! 于是他们一起去捉鱼,有时也去挖野菜,安怡民还用粘土捏各种小人儿给宜荷玩儿。几年的流浪生活教会了他很多。而在宜荷的心里她把对哥哥们的依恋全转移到了安怡民的身上。 这样过了两年多,1947年的冬天运城解放了,接着全国各地相继解放。然而中止了伤害,伤口还在淌血,战争带来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平复的。天下太平了,沈双山的心里却渐渐有了一件心事,原来他早就惦念着阔别多年的老家,只因挂念着三个儿子才迟迟没有动身。宜戎被抓走已经九年多,宜晴和宜雨也走了三年了,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一想起来沈双山不由地老泪纵横,在这乱世蒸发人像蒸发水一样。 这年夏天安怡民向宜荷家提亲了。沈双山觉得女儿的年龄尚小,况且家里只有一个孩儿也不用急着出嫁,吴氏却说女孩儿迟早是要嫁人的,早成家早完事。于是两家协商定了财礼,安怡民将七担麦子、一件提花红绸旗袍、一套条纹粗布套装以及两双鞋送到了宜荷家,宜荷便过门了。 新婚之夜宜荷体会到了从前他们一处玩耍时从未有过的羞怯与慌乱,安怡民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了,她把那个哥字去掉,现在就叫他怡民。然而她还未品尝够新婚的甜蜜婚姻生活的附属品就来了,她发现婆婆秦氏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对,她想来想去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婆婆,只是不敢有任何主张,唯处处小心谨慎而已。几个月后郑木匠有个师兄写信告诉他们太原一家建筑公司正在招工,他们若想回乡现在是个大好机会。 郑木匠一家走后没多久,沈双山与吴氏也收拾起家当回老家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孽的理由 来到太原,郑木匠一家先在师兄家里住下,然后一边打听工作,一边找房子。在师兄的帮助下没过几天安怡民的工作就有了着落,他们又在莲花巷一带打听到了一处房子,离上班的地方不算远,价格也便宜。那天中午他们用过午饭便收拾行李往新家去了,临走师兄的女人还给宜荷舀了一碗米装上。秦氏说要顺便在街上逛一逛,安怡民便与宜荷背着铺盖锅灶先走了。 小两口背着行李出来一路往东,穿过一条大街又穿过了几条小街,却不知怎么的竟走错了路,只觉得越走越远。正准备问路前面出现了一个戏园子,此时戏尚未开演,门口熙熙攘攘地来了许多人,宜荷不由自主蹭了上去。打从四五岁起宜荷就爱跟着母亲咿咿呀呀地唱,什么红娘啊莺莺啊她都能来上几句,她母亲见她有几分天分遂带了她去问戏园的老板,谁知人家嫌年龄小没要,再后来家里一连发生了许多事便再没有提起去打戏的事,况人都说好人不打戏,她父亲原就不愿意她去学戏。没想到现在社会变了,戏子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人民艺术家。宜荷仔细看看,戏园的门口张贴着两张大大的海报,一张丁果仙、一张牛桂英。她正想近前一步,却被人一把拦住, “你们的票呢?” 宜荷这下征住了,她失望地看向丈夫,人家这里要票了! 安怡民没有回应妻子的话,因为他发现此时正值观众入场高峰,门口的人越聚越多,那些人一边走一边扭过头看着他们,他们俩这副行头站在这里实在是太滑稽了,他们哪像来看戏的,倒像是来赶集的。安怡民一把拉过宜荷便往外走,等好容易从人群里退出来宜荷自己也觉得好笑得不行,她此时也发觉了这个“严重”的问题。 一路上走走停停,约摸过了两个来钟头他们终于找到了莲花巷,那时秦氏夫妇早到了。待秦氏得知他们是因为走错路延误了时间,还误撞上了戏园劈头就把宜荷骂了一顿,她觉得分明就是宜荷想去看戏还故意找借口。安怡民赶紧解释说是他没有记下路,宜荷并没有要去看戏,他们人生地不熟的也根本不知道哪里有什么戏园,只是误打误撞。秦氏见儿子这么说也就没再说什么。 但自此后秦氏对宜荷的不满变得越来越公开化。一天早上宜荷打发安怡民上班走后正准备吃饭,揭开锅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公婆明明都已经吃过了,是谁舀了锅里剩下的?她正在纳闷儿,婆婆走过来指着柜子里的一碗剩饭说你去吃那个。宜荷这才想起婆婆昨天将吃剩下的半碗饭放在了柜子里。她没有多想端过饭来就吃,却发现饭早已变馊,她也不敢多说,将就着吃下去。没想到第二天、第三天……每天早上婆婆都能找出半碗剩饭给她吃。她心里清楚要是她稍微表现出一点不乐意后果会比吃下这些剩饭更严重,因此只有忍着吃下去。但有时她也会趁着婆婆不注意偷偷倒掉或是假装吃下去再找个地方吐出来。可是有一天她刚刚吃下去还没有来得及“找个地方”忽然就在婆婆面前狂吐不止。秦氏这下可气坏了,罚宜荷到里屋里跪着,并且一天不准吃饭。安怡民回来时宜荷已经跪了整整一上午。他刚想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已经开了口:你自己去问问你的好媳妇,我每天舍不得吃把以饭留给她,她倒好,挑三拣四,挑肥拣瘦,这也吃不下那也不想吃,看看今天居然把吃下去的饭全吐出来,这是糟践谁?嫌咱们家的不好另寻高门去,看看他们沈门宗能找个什么好人家?咱们家也福不住这样的,她走了妈自然给你找个更像咱们家里的! 安怡民说宜荷不会无缘无故吐的,一定是身体不好。秦氏听了两只眼直发起红来:她身体不好?我还不好呢!你怎么就不问问你妈我身上怎样?人家嫌咱们家不好你还护着她?安怡民正不知该如何劝慰母亲里屋里忽然传出来一阵闷响,安怡民也顾不得母亲了急忙跑进去,宜荷已晕倒在地上。秦氏还在一旁冷言冷语安怡民不由分说抱起宜荷就往外跑,他要去找大夫。母亲许是在后面追着他又说着什么,但他已听不清楚,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响。来到医院他还在一旁忐忑不安大夫却微微一笑说:有了。 宜荷有了身孕婆婆没有再叫她吃剩饭,但是依然坚持不让她吃饱,她谆谆教诲:孩子在肚子里太大了不容易生出来,你们是没见光咱们这条街生孩子生死了几个?要想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的你们就得听我的! 即使再三严厉警告秦氏还是担心宜荷会偷吃,把家里的吃吃喝喝都藏得好好的,连面缸也不放心,每次出门都要在里面摁一个手印,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揭开来比划一下,若是完好也就罢了,若有半点可疑便少不得一顿讯问,绝不给宜荷留半点可乘之机。 秋末革委会给各家各户的妇女派下了纳军鞋的任务,宜荷和秦氏各分到了十双,秦氏只搓了两天麻绳就把自己的都推给了宜荷。她说她怀孩子那会儿一天到晚闲不住,到后来生两个孩子都特别顺,刚觉肚里疼孩子就下来了,所以千万不能娇惯,越娇惯到时越受罪。因为时间紧宜荷常常要做到半夜两三点,但她也不敢有半点含糊,她听说革委会的人验收仔细得很,做的有一点不合格就要打回去重做,与其那样倒不如一开始就做好,但做好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军鞋的底子又厚又硬,用上顶针都很难扎透,时间久了她的食指和拇指上磨出了两道深深的针痕。宜荷后来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将针屁股顶着炕沿往过扎,这下可省劲儿多了,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待到做第四双鞋的时候那针忽啪地一声断为两截。可巧也是婆婆刚好在跟前,婆婆见了心里立即冒起火来,她认定宜荷是因不想做故意把针弄断的,指着鼻子将宜荷训骂一番,骂完仍不解气又抓起炕上的一只鞋朝宜荷砸过去,宜荷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不想连人带凳跌到地上,顿时她觉得腹内一阵剧痛,下面已见了红。 宜荷小产让秦氏心里着实紧张了两天,她甚至亲自做饭叫宜荷休息两天。宜荷明白婆婆的意思,只对安怡民说是自己不小心弄掉的。她也了解安怡民的脾气,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说不定会离开,那时外人不明就里,只说是她挑唆的,她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背负那样的恶名的。 半年之后宜荷再次怀孕,这时秦氏才长舒一口气,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威严。五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宜荷生下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粉嫩的皮肤像她的母亲,一头浓密的黑发则更像她的父亲。安怡民每天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来抱孩子,婆婆秦氏却不冷不热。宜荷心想若是生一个男孩儿婆婆兴许就喜欢了呢。她叫安怡民给母亲去了信,那边吴氏得了消息从平遥赶来照料她们母女了。 宜荷没想到到了月子里仍就不能随便吃东西,婆婆说刚生完孩子胃不容易消化,只让她喝小米粥,到了晚上她才可以吃到两片干馍片。宜荷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快变成米汤了,每天就盼着能从碗里多捞出几颗米来,可是婆婆毫不通融坚持让她喝米汤。吴氏一来宜荷的饮食变得大为改观。她让女儿每顿饭都吃得熨熨贴贴的,宜荷的奶水也足了,大人和孩子的脸蛋都变得红润起来。可是孩子满了月,吴氏也要回去了,沈双山去了食品厂上班,她还要回去照顾老头子的饮食起居呢。 宜荷知道母亲不可能老住下去,她一走婆婆秦氏果然就将这一个月来的不满全发泄了出来。一天上午,隔壁的邻居听到从她们家里又传出来一阵打骂声。她实在听不下去好心来劝,谁想却被秦氏白了回去:我教训自己家媳妇用不着别人来管!说着还故意当着女邻居的面捶上两拳,宜荷顿时又吓得缩作一团。秦氏还不解气,还要打。正值大夏天,她薄薄的衫子里隐隐能看见垂吊下来的大奶子,几乎垂到裤带那儿,她每打一下,因为用力,乳就撞一下裤带,好像撞钟一样。炕上的婴儿听到变故兀自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邻居素来是知道这个婆婆的,越当着人越狂躁,她赶紧退了出来,想来想去去了公安局。 秦氏被民警带走脸上的怒气仍旧未消,不过只隔了一会儿那怒气就有所弱化,最后竟变成了委屈。民警问:为什么打人?秦氏听了无辜地眨眨眼睛:谁家婆婆不打?我以前也是被婆婆打过来的,怎么公家还管家里的事?这街坊邻里打媳妇的多了,怎么就光抓我? 民警听她这样说,一拍桌子,这是什么话?现在是什么社会啦?还由得你旧社会的那一套! 那自己家的孩子都不兴管啦?婆婆依然理直气壮。 你那是孽待!现在是新社会,打人就是犯法! 末了,秦氏被劳教一个月。 这事在坊间很快传开了。 郑木匠的婆姨被抓进牢里了,你们知道不? 为啥呢? 听说是打媳妇! 对呢,人家现在新社会不叫打媳妇了,打了就有公家人来收拾你! 哎哟,那坐牢可丢死人了!出来可怎么活呀! 可不是嘛! 秦氏被劳教出来自觉羞愧难当,也不想见人,从此变得深居简出。郑木匠也渐渐对她冷落起来,只有宜荷还一如继往地待她。后来在她弥留之际不省人事的她忽然睁开眼睛朝屋子里四下搜寻,最后定格在宜荷的身上,她嘴唇嗫嚅:俺孩儿办孝顺了——说着做了一个哭的动作。 婆婆临终一言让宜荷激动了很久,因为这还是婆婆第一次对她说出如此温情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宜戎归来 沈宜戎回来了! 当沈宜戎一身戎装地站在宜荷面前时她的惊讶简直无以复加,若不是他与母亲一同前来宜荷是万万不敢相认的,同样,沈宜戎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当年那个只有五岁的妹妹,而今她已身为人母,他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岁月一凿一錾之间就把他们都雕刻成了成年版。 哥,原来你参加了部队,这么多年没见,我们还以为—— 吴氏笑着接过话岔,你哥呀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还是先给我们弄点饭吧,坐了这大半天车我们也饿了,吃完饭你们兄妹俩有的是时间聊。 不一会儿宜荷的饭就好了,一人一大碗白面擦圪斗,里面点缀着青菜叶、胡萝卜丝和红辣椒,这顿饭吃的如过年般喜庆和热烈。宜戎说他离家这些年每天风餐露宿、食不裹腹,做梦都想着能吃一碗老家的擦圪斗。宜荷说哥,锅里还有你的一碗,你就放开肚子吃!宜戎说他已经回来半个多月了,现在才感到是回到现实中来了。 宜戎是半个月前回到平遥老家的,阔别十六年的鹦哥巷仍旧是记忆中的老样子,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阔别十六年的父母脸上添尽了岁月的风霜他也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十六年的思念,十六年的离别,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再次相见各自的胸中都涌动着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喜,他们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泣极而喜,总之三个人都哭得不成样子。稍定,宜戎问起弟弟妹妹们的情况,沈双山告诉他宜晴宜雨在他走后就都失散了,至今杳无音讯,只有宜荷侥幸回来,现在已经结了婚,嫁的是当年邻居秦氏的儿子安怡民。宜戎想起来对安怡民还有点印象,就想着过一段时间去看看他们。 自那一年宜戎被抓走跟着部队不知辗转了多少地方,他先是喂马,后来又做了军中杂役,搬运、挑夫他什么都做过。在那烽烟四起的年月他眼见着周围的人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成了死人,心里对生与死的感受能力也渐渐变得迟钝了,他已经不再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这种生活,不知哪天自己也会成为别人眼中倒下的一个鬼。不想在一次战役中他被俘虏了,被俘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从此他成了红军队伍中的一员。他没有文化也不会打枪,只跟着部队做后勤,钉弹药箱或者抬担架。虽然在后方危险也时刻存在,有好几次他被敌人的子弹追上,身上至今还留有几处伤疤。解放后他又随部队前往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斗,在那里他差点丢了性命。那一次他护送几名伤员往后方转移。走了几里路,那些伤员实在是走不动了,这时他们发现路边有一个大弹坑就想躲进里面休息。宜戎仔细观察那弹坑开放在一个迎面的坡上,若是躲进去敌人很容易就会发现,他劝他们还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可是几名伤员实在是太累了,他们都已经躺了进去。等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大多数,扶着他们一个一个走出弹坑,刚走了几十米,忽听身后一身巨响,他们急回身,一颗炮弹刚好落在刚刚离开的那个弹坑里。里面还有一名伤员未带了来呢,宜戎情急之中往前冲去,忽然一架敌机掠过,冲起一股巨大的尘浪,宜戎被尘浪一冲,身子往后直仰,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而另一颗子弹却击中了他的左腿。从战场回来那弹片还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伤疤和弹片是战争为他留下的唯一纪念。 宜荷和安怡民听着宜戎这些年来的经历,有如在那凶险的世道里又重温了一回。末了只听吴氏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给你哥尽快成个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沈家也就有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烂水缸火炉 宜荷生下第二个女儿不久就出去工作了。安怡民因感冒引起了肺结核,在医院里住了整整半个月,出院后医生说需进一步休养,在这期间不能从事体力劳动,等身体彻底康复才能上班。安怡民遂向单位申请了劳保,这样宜荷便必须外出找一份工作以维持一家的生计。 在安怡民一位同门师兄的推荐下宜荷找到了一份修缮队里的工作。那个工地连上她一共有三个女人,两个负责抬泥包,只有她和男人干着一样的活儿,但她很知足,因为当初那工头儿原不情愿要她的,说这里不缺女工,实在不好安排。宜荷说不缺女工男人的活儿也可以。宜荷的话让这个姓张的工头儿愣了一下,他大约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但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一时权宜罢了,料她吃不下那份苦,过不了几天就会走人,便将宜荷留下,谁知他想错了。而到后来宜荷的所作所为又让这个张工头彻底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宜荷来到工地上已有半年,她肯学肯干,凡事不落人后,别人都为她抱不平,说同样的女人为何干的活儿不一样,她却从不这么想,说当初来时活儿是自己选择的,人家做苦轻的自有人家的道理,她要总和人家比不是自找气生?她心里只有一条,要不就别干,要干就干好。夏天工期紧,每天大家都要干到十三四个小时,可别人休息的时候她也不歇着,忙着与另外两个女人给大家烧水喝。这让工地上的男人们都对她颇有好感,连一向不爱搭理人的泥匠老苏都乐意向她传授绝学了。很快她学会了抛砖,一下子能抛两块,最多的时候是三块。抛砖看起来容易,掌握不好却很危险,它不是什么力气活儿,讲究的只是一个巧劲儿。有好几次她因没有掌握好这就对了,只有伤几次你才知道应该如何发力。果然,经过几次意外宜荷再未伤过,后来她就一直给老苏抛砖,师徒俩配合默契,抛的干脆,接的也漂亮。 宜荷每天从家里步行到工地大约需要五十分钟。每天早上她给安怡民和孩子烙一个大饼,自己吃个窝头便匆匆往工地上赶。她不会骑自行车,以前是因家里穷没车子,现在有车子她又不敢学了。安怡民曾硬拉着她学过一回,只一跤她便发誓再不学了,这么大个人了老往地上摔像什么样儿,要这么摔的话还不如我的腿得劲儿呢,走路我也照样赶得上!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到了,虽然每天步行可她从没有迟到过。她走路极快,与自行车赛跑似的,每天别人骑车子到时她也早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比较短,所以她不回家,中饭在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带好了。所谓的中饭仍是两个窝头外加一小块咸菜,到了饭时她将两个窝头拿出来与食堂的师傅说说放到人家笼屉里热了,然后就着咸菜吃下去。有时食堂的师傅好心会给她舀碗面汤,人家不给她也从不讨那个嫌。虽是一碗面汤可不是任谁都能喝到的,因此她对师傅很感激,有时吃过饭没事了她就帮着扫扫地,她只是这么一个随意的举动没想到却为自己日后带来了好处。 她吃饭总是一个人背到墙角旮旯里,倒不是怕见人,而是怕见了别人的饭菜嘴馋。工地上抬泥包的两个女人每天的饭盒里不是大米就是面条,或者干脆不带饭在食堂里买着吃。她们每次碰见她总是假装没看见,这也正好,若是真凑在一处吃饭那该有多别扭呀! 只有晚上回到家里她让自己放开肚子连汤带水吃一碗杂面切板板。这是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候,吃饱肚子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了,往往一挨枕头她就呼呼睡去。不过也有惨的时候那就是遇到晚上加班,中午吃下去的两个窝头已然幻化于无形,那时她只盼着师傅老苏的肚子也如她的一样吵闹不休好能够想起回家。有一天宜荷早上走得急竟忘了带上自己的中饭,直到下班时方才想起,那时别人已陆陆续续往食堂里去了,只留她一人呆在原地,她正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抬头却见安怡民骑着车子来找她了。安怡民一见她将饭盒递过来: 落下饭了吧? 哎呀,你可说呢,今天早上起迟了,一着急就丢三落四的,你出来孩子们让谁看着了?你还没吃吧?快赶紧回去吧——宜荷一边接过饭盒一边说,正待要找一处台阶她忽然停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放在饭盒里的两个窝头此时竟然变成了米饭。这是让你和孩子吃的,你怎么给我装上了—— 你中午就吃窝头?早上是窝头中午还是窝头? 哎呀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谱呢,我身体好好的吃什么也无所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就你那身体再不吃的好一点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也不行!又要上班又要给孩子喂奶,这样吃下去几个你也顶不住!从现在开始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再不行我就天天给你送饭!安怡民说着竟有些生起气来,长长地瞪了宜荷一眼方才走了。 安怡民的倔脾气宜荷是早有领教的,她知道他可是说到做到,可是他并不知道他们的那点儿口粮其实根本就不够吃,这几个月她是硬把自己的口粮全换成粗粮才勉强撑下来的,安怡民要知道了肯定不肯再吃好面,那怎么能行呢?她可绝不能让他缺了营养。那碗米饭她如同是从丈夫嘴里夺来的似的吃得很不是滋味。 这天晚上下班宜荷因为心事沉重走的比平时慢了一点。路过一个马场时忽然一股新鲜的豆饼的香气触动了她的鼻翼。她透过马场半闭的门往里看去,一个老头儿正往食槽里倒草料,他后面的那匹枣红色母马显然是个急性子,连马夫倒草料的这点时间都等不及,嘴巴直往食槽里钻,结果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吃到一口它便开始专意地咀嚼,两排大牙齿上下齐动员发出一种如嚼咸菜般脆生生的声音。那声音太富有感染力了,连它对面的一条狗都被感染了,以为它吃的是什么人间美味,捡起地上的一根草开始试吃起来。我怎么以前没注意到呢?宜荷想,她指的是草料。马场她是知道的,这个马场离修缮队不远,里面的配种师据说是个女的,工地上的男人们据此还编出了许多瞎话。可是经过几天的观察宜荷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配种师,只有一个五六十岁的马夫,那马夫也不常在马场里,有时他就转到后面铡草或是锄地去了。这情况对她很有利,这一天黄昏之后宜荷第一次溜进了马场。马槽里刚刚添了料,新鲜的稻草混合着诱人的豆饼让宜荷既紧张又兴奋,她迅速包了一包藏在衣服里抽身就走。 这天晚上宜荷制作了豆饼馅儿饼,这是远在侦察初期她就思索好了的。安怡民对宜荷的手艺大加称赞,每咬一口都用手心小心护着,生怕有一丁点儿掉在地上。此后宜荷就经常光顾那个马场,也因此琢磨出了好几种豆饼的吃法。人总比马高级吧,只要经过适当的烹调豆饼那就不再是马料,她对安怡民说。再说马场那里,最初那匹枣红母马以为她是来添料的,及至后来便渐渐对她没了好感。有一次在她刚要靠近马槽时那母马忽然冲着她喷起了鼻子,宜荷大惊失色,赶紧溜之大吉,此后好长时间都不敢再来了,生怕母马会再次报警,但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感谢它,正是那些豆饼帮助她度过了一段最清苦的日子。 在工地上干活儿的第十八个月宜荷的苦日子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天下了班宜荷正在扫盲班里学习门外忽有人来找,那时她刚刚在草纸上写完一个沈字外加宜字的宝盖头。宜荷看看来人是师傅老苏不禁有些诧异,只见老苏气喘吁吁地说:丫头,好事情呀,张工叫我来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去工地了,直接去食堂上班。食堂可是六点钟开饭,记的千万不要误了时间! 原来食堂里那个常给她舀面汤的师傅前两天回老家去了,食堂里因此有了空缺。宜荷没想到这份工作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她一高兴连课也上不下去了,左等右盼,好容易听老师讲完脚不沾往家里飞奔而去。 食堂的工作让宜荷如鱼得水,她生来就热衷烹调,食堂里正是她的用武之地。不仅如此她还将前任的作法发扬光大,主动给那些伙食寒酸的工人舀一碗面汤喝,她深知就是这一碗不起眼的面汤喝到他们的肚子里能有多暖。 只有一点让她略感不习惯,那就是每天半夜里就得起床,那时连启明星都还没有醒。一路上她尚处于半睡半醒之中,一到达食堂却立即振奋起来,先坐上油锅炸两个酥黄的馒头将肚子填饱,然后抱起一袋面粉倒进盆里开始和。那只面盆大得足可以坐进去洗澡,她也不急着上手,先加水用一柄铲子搅,等搅得差不多了最后再揉成几个面团放在一旁饧着。这时,食堂里另外两个人物才姗姗来迟,这是两个老头儿,一个六十岁,一个七十岁。六十岁的老耿负责面点,七十岁的老常负责烧火。老耿来时面已饧得差不多了,他便与宜荷一同揉面、上笼。老耿喜欢一边干活儿一边叼支烟,左眼被烟一熏常常半闭着,只留右眼盯着手里的面团,大约如此才会目力有限,他常常顾忌不到嘴里的纸烟,烟灰老长了也不记得磕,宜荷便不时提醒他:耿师傅,你的烟灰又长了。那老头儿听了腾出一只手将烟灰往地下一弹,轻描淡写地说:啊—没有事儿—没有事儿,我怎么会把烟灰落进面里呢!落不进去——落不进去—— 可是老耿这样说着他的烟灰照旧不记的磕,宜荷因此总担着心,又不好老说,后来她干脆在老耿来之前把馒头赶着都蒸上,老耿这下可乐得清闲。连老常也羡慕他了。 食堂里每天开两顿饭,早饭和午饭。收拾完早餐两个老头儿回家,待到十点钟再来,宜荷却不回,这段时间她就在厨房里做些针线活儿,直等到午饭过后才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给全家人做一顿像样的晚饭,那是一天里最温馨的时光。 白天两个孩子则由安怡民来照顾,他对两个女儿都呵护有加。早上他用玉面米调成糊糊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婴儿。玉米面糊糊要熬得不稀不稠才像奶水,温度也要掌握得恰到好处,婴儿大约对这个父亲很满意,吃上几口便对着他秀上一个甜甜的微笑。大一点的孩子已经会自己用勺子吃饭了,安怪民给她吃和自己一样的饭。她有时吃着吃着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摇摇摆摆地将勺子送到妹妹嘴边,让做父亲的看着忍俊不禁。午餐安怡民为他们煮小米粥或者拌汤喝,等孩子们吃饱他就躺下来和她们睡上一个下午觉,一觉醒来宜荷也该下班了。 两个孩子一见到妈妈便不再要爸爸,直到宜荷上炕她们才安静下来,一左一右含着妈妈的乳头开始用力吸吮。老大吃得不慌不忙,老二则常常迫不及待,宜荷便轻轻拍拍婴儿的后背,提醒她不要呛着。不知不觉中她竟在她们奋力的咂吧声中睡着了。 日子在两个孩子日复一日的变化中慢慢消逝,很快连婴儿也开始牙牙学语了。吴氏有时会来住几天,帮着他们带带孩子。解放后政府严打吸毒贩毒,又兼有沈双山的恩威并用吴氏慢慢戒掉了毒瘾,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她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太太,然而在对待两个外孙的态度上却不免有些偏执,对老大特别偏爱,对老二却不闻不问。人类的许多情感都有这样先入为主的特点。吴氏为大外孙起了一个小名儿叫赖女,她说小孩子名字起的越赖长大才能越好。但这个名字却只有她叫,宜荷和安怡民不这么叫,他们叫她荟玉。与吴氏一样小荟玉也很依恋她的外婆,连睡觉都喜欢与外婆筒在一个被窝里。对奶奶她却没有什么印象,唯一一点模糊的印象也是后来从大人的闲聊中拼凑出来的。奶奶得痨病去世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不久,郑木匠重新娶了老婆,他们一家就搬了出来。 他们现在住在新民街。这是一个大杂院,因为住的人家较多所以显得特别凌乱。院子里各家各户的门前都堆满了杂物,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尿布、衣物每天都挂得满满当当,似乎哪家不挂出几件就会吃亏似的。人一多声音也嘈杂,谁家擤个鼻涕咳嗽一声满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连谁家进来个人也会误以为是进了自己家。安怡民的家位于东面第三间,刚搬来的时候可谓家徒四壁。那时他们只带出了两卷铺盖,别的东西郑木匠没说他也没要,他后来想若是拿了他反而会生自己的气。现在屋子里除了铺盖又多了三样东西:一只放杂物的木箱,一个一尺多高的柜子和一只闹钟。木箱和木柜是安怡民自己割的,闹钟则算是一件奢侈品了,那是安怡民用自己偷偷赚来的钱买的(直至买下闹钟事情才败露,安怡民承认了哄孩子睡觉后自己替邻居打柜子的事实)。自从有个这只闹钟宜荷再也没有因为怕迟到而晚上睡不踏实过,她嘴上责怪丈夫心里却爱如珍宝,将它摆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也就是那只立柜上面。这三件物品宜荷多年后仍一直珍藏在身边,因为那是他们最先置下的家当。一个新的家族的根从这时开始萌芽了。 除此三件之外还有一件不得不提一下,因为这件东西虽然搁在外面但毕竟也算这家里的一分子,这是一只火炉,一只用水缸改造成的火炉。当初租房子时安怡民光图着房租便宜竟没有发现屋子里没有炕火,这样吃饭取暖便成了一个大问题。宜荷原打算买一只火炉,她已经到电影院那条街上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可每回去了都下不了决心。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安怡民却意外发现了一只丢弃在角落里的烂水缸,他看着它琢磨了一下午最后决定搬回来自行改造。水缸的下部是炉膛,他用砖在里面砌成一个灶室,又在上面用铁皮固定一个炉盘,一个结实耐用的火炉就造好了。这个火炉他们一直用了三年,直到有一天缸壁破裂才将它换掉。而那时他们已度过了那段偷吃马料的岁月。 安怡民终于上班了,他对投闲置散的日子厌恶透了顶,然而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无能为力。人类终其一生都在控制,可是大多数的人既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到最后只能把自己交到医生的手上,然而人类还是在不懈地努力着,希望能控制自己,控制别人,甚至控制整个世界。不管怎么说安怡民为自己又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而高兴。 安怡民一上班宜荷就将两个孩子送到了自己单位里的幼儿园。有一天工地上加班,上面通知食堂晚上要预备晚饭,宜荷将两个女儿接回厨房便去灶上忙碌了。今晚她要炸油条。食堂每星期改善一次伙食,今晚因为是加班所以破例多炸一回。谁想她刚炸好一小盆儿老耿和老常就用旧报纸都包走了,宜荷心里那个气呀,整个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忙碌。她站在火前挥汗如雨,两个老头儿却闲得打哈欠,好像厨房里的事与他们毫无相干。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喝,除了吃还能干什么?两个废物! 她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在心里暗骂,他们拿了多少回油条她就在心里骂了多少次,等到一口气将面炸完她才想起了两个女儿,准备叫她们吃晚饭,可是厨房里哪里有她们的影子?她刚刚从火上下来脸有点发烫脑子有点发糊,差不多一个小时前她还见她们拿着炭块在地上画方格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她不禁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将厨房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儿,连柜子里面都找了,没有,整个工地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宜荷蒙了!刚才的那些闲气早被吓到了九霄云外。她摇摇头,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事还难以置信,她又想起两个孩子可能去了幼儿园,可是幼儿园大门紧锁。这下她的心剧烈地发起慌来,站在工地上不住地搓着两只油手。眼前的工地上静悄悄的,工人们都去食堂吃饭了,但那些杂乱无章的砖瓦水泥还是让她看着心烦意乱。这是往哪里跑呢?莫不是跑到外面去了?这时她却听见后面有人喊她,一回头是安怡民,原来安怡民并不知道她加班,见她们母女这会儿还没回家就出来接了。 一见到安怡民宜荷稍稍有了一点主心骨,两人商议决定沿着厂门东西的路分头找。往东是回家的路,安怡民叫宜荷去,自己往西边找去。等他们再次在厂门口汇合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夫妻俩既疲惫又焦灼,他们都寄希望于对方,然而见面才发现他们的希望双双落空。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地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安怡民叹口气,这两个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呢?不行咱们就报案吧。 他们来到离修缮队最近的派出所,一路上许多好的和坏的推测在他们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都怪我尽顾着炸油条怎么没多看她们两眼!宜荷又忍不住自怨自艾。 哎!别说了,一会儿报了案求警察想想办法吧。我就不信了两个小孩子能跑多远?找不见她俩今天晚上我就在这街上转,找遍整个太原城我也要把她俩找见! 说着话时他们已进了派出所的大门,一串熟悉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让他们以为是产生了幻觉。推门而入,没错,值班室的凳子上两个小姑娘正坐在那儿听民警叔叔讲故事,一边听一边咯咯地笑…… 原来姐妹俩在厨房里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外面的一片水洼。刚刚下过雨,水洼里的水很满,荟玉对妹妹说那就是海。她们原本只是想在“海”边玩一会儿,不想这时却飞来两只大蜻蜓,那蜻蜓擦着水面时而低飞,时而又扶摇直上,在院子里兜圈圈。姐妹俩看着入了迷,也追着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哼着幼儿园老师新教的一首歌。等她们跑得满头大汗停下来时来才发现周围已是一片陌生,她们找不到水洼更找不到妈妈……当老二的总是更有资格撒娇,桂玉忽然哭起来,妈妈—— 荟玉看着妹妹知道自己闯了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一个民警发现了她们,把她们带回了派出所。 看到孩子的一瞬间宜荷因过度惊惧而憋红的脸上已满是泪水,她跑过来紧紧抱着她们:找不到你们可怎么办呀?你们两个真是吓死妈妈了,饿了吧?走,回去妈妈给你们吃炸油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五星红旗 新中国 安怡民终于有儿子了!儿子降生的那一刻他魔征了似的手握成拳直喊:“这下逮住了!这下逮住了!”是的,只要有了儿子以后生的全是女儿他也不怕了。 生活好像是由各种色彩的颗粒串成的项链,那些色彩明暗交替,时而跳出一颗悲伤,时而跳出一颗欢乐,时而是晴空万里,时而又是阴云密布……也许世界上只有生活会这样美丑无常。一个人在童年时期也许对这些还感受不深,但在长大之后童年的那些往事会一一明晰起来,甚至于会终生难忘。 荟玉上小学后时她的弟弟安承儒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弟弟和她在同一个学校,每天她先将弟弟送到小班里自己再去上课。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老师点名弟弟总是不吭声,可是不喊“到”弟弟就没有中饭吃,因此荟玉只得帮弟弟喊完“到”再离去,但这样一来自己便常常迟到。 又迟到啦!老师一把将她拖上讲台,拿着教鞭一下一下敲她的头,记住没有?记住没有?老师敲一下她的脖子就缩一下,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好像是被教鞭敲出来的。 老师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迟到大王”。她不怕老师叫,她怕的是班里的那些男同学,他们一边叫还一边朝她扔石子。 有时她也会被老师关在门外,在校园里罚站。那时她就尽量背对着校园,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有一次她来到教室时课已经开了,老师一看到她嘴角和眼角立即堆满嘲讽。这次她没有急着打她,而是指着黑板上新教的一个字母让她念,她看着那陌生的字母明白今天又要挨打了。果然,老师没有让她多浪费时间,拿起讲桌上的黑板擦朝她扔过去,那黑板擦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她的额头上,瞬间荟玉的额上鼓起了一个大大的包。 可是她没敢哭,不能哭,老师说迟到了还有脸哭! 她也不敢对爸爸妈妈说,她觉得那是很丢脸的事。每天都是星期天该有多好啊,不用去上学,不用送弟弟,更不用挨……但是不喜欢上学并不代表不喜欢读书,相反她很喜欢。对,上学和读书不是一码事。有时没书读了连爸爸的工作日记她都会翻出来指着认识的字儿念一念。 那是一个星期天,她和弟弟妹妹又不用去上学了。 “姐姐教你们念书吧。”她对着炕上的弟弟妹妹说。 桂玉马上首肯了,小弟弟安承儒尚似懂非懂,不过不由他不懂,荟玉已经翻开书本第一页念了起来: “天安门,毛主席,念——” “天安门,毛主席” “五星红旗,新中国——” “五星红旗,新中国” …… 桂玉和承儒配合默契,让做姐姐的很是满意。可是念着念着,忽然几滴冰凉的东西滴在了三颗小脑袋上。荟玉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屋顶上此时已洇湿了一大片,几滴水珠正倒挂在那片洇湿的地方,眼看着由粗变细又要滴下来。“呀!漏雨了!”荟玉说,她赶紧带着弟弟妹妹朝里挪一挪。可是好景不长,只一会儿的工夫那边也开始滴起雨来,连课本上也被滴到一滴,荟玉心疼地用袖子擦擦,只得另辟蹊径,这次他们挪到了窗台根儿。可是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雨已经不停歇地下了三个小时,很快连这里也失守了,整个屋顶看起来像个方形的筛子到处都透着雨,开始还像省略号,渐渐地连成了一条一条的破折号。离爸爸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荟玉着起急来,这可如何是好?承儒感冒了可怎么办呀?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地上的脸盆。咦,这不就是一个圆圆的小屋顶吗?她马上下地取来,然后安排了座次,承儒坐中间,两个姐姐坐两边,他们继续读起来: “天安门,毛主席,五星红旗,新中国——” 安怡民下班回家看到三个孩子正顶着脸盆读书,一半是心酸,一半又忍俊不禁,急忙跑出去修屋顶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粮票事件 宜荷的第四个孩子昙玉出生后,宜荷的娘吴氏就有些不高兴了,嘟囔着说:“怎么又是个丫头片子!”她索性每次来了只带荟玉和承儒,对爱哭鼻子的桂玉非常讨厌,对三丫头昙玉更是有些嫌弃,仿佛她俩是多余的一样。让人讨厌和嫌弃的孩子总是能够自娱自乐,那时谁家也一样,孩子一多大人便没有精力再照顾,他们像一群被放养在山坡上的小羊,任由自己长大。不过桂玉是不会甘心被无视的,与大人一样孩子也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时间很快来到了1960年,中国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灾荒,七分钱一斤的玉茭面此时竟一下子涨到两块多,而且还再不断上涨。供应的粮食也变得越来越粗劣越来越短缺,当时流传着这样的童谣: “不是糠面窝就是谷面窝 嚼着沙沙响,满嘴干锯末 吃了两天红大米,吃得你妈眼着火” 供应的粮食不够吃,大家纷纷挖野菜充饥,往往地里刚一露头就被挖走了,到后来连野菜也不情愿往出长了,饿死人的事早已不被关注,到了八月,晋阳饭店竟发生了一起撑死人的事。如今六十岁以上的太原人应该还记的。一天,有个年青人饿昏了头,他决定豁出去了,到饭店里狠狠吃一顿再说。来到饭店他先点了一碗刀削面,很快一碗就见了底。他想着反正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他又要了三大碗。饭店服务员还没有见过这么大食量的客人,但也没有多想就端给了他。等四大碗吃下去他也不说话只在那儿定定地坐在等着人家处置。可是也许是因为饿得太久,现在一下子吃下这么多胃口难以适应,还没等人家“处置”呢他就一命呜呼了。 荟玉仍旧每天带着弟弟上下学,不过放学后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径直回家,而要绕到学校后面的地里去挖野菜。她背着弟弟一路找一路唱着歌,等装满那只小书包他们就一同回家,这时母亲的饭也做好了。 不久前宜荷做饭开始分出了层次,第一碗干的先给安怡民。这是由玉米面掺榆皮面做的面条,因为玉米面粉没有粘性所以不能削太薄,通常只需两三刀,安怡民戏称这种饭叫作“两面三刀”。不过即便是“两面三刀”也是安怡民一个人的待遇,其余人只能吃野菜稀饭。煮完面条宜荷将野菜倒进去焯一下,然后捞出与高粱面拌匀下锅,等煮好饭就成了。尽管口粮紧张宜荷总能想办法将一个月匀下来,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一个严重的失误让他们全家差点儿断了粮。 宜荷喜欢将粮票压在那只漂亮的闹钟下面,随用随取。那是他们家里镇宅的宝物,自然也是放最重要东西的地方。那天她又领回一个月的粮票压在下面,可是第二天准备要用时才发现闹钟下是空的。闹钟滴滴答答地摆动,它除了会滴滴答答什么也不会说。宜荷以为闹钟在同她开玩笑,她将闹钟下面的柜子翻了个遍,又将柜子周围以及家里所有的犄角旮旯儿也寻了个遍,可是家里就那么大,哪里有粮票的影子!要知道这可是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整整八十斤! 宜荷颓然地坐在炕上,直到安怡民下班。安怡民听完妻子的哭诉卷起了一支纸烟,医生曾告诫过他要戒烟,可一遇上烦心事他就控制不住。他又猛吸一口问刚从外面回来的荟玉:昨天下午爸爸妈妈不在时家里有人来过吗?荟玉想了一想说:新搬来的邻居王进三进来了一下,那时我正带着弟弟在院子里,开始没看见他,等他出来时我才发现。 王进三?原来是他?此时安怡民已经吸到了烟屁股那儿,火星将要熄灭时他又猛吸一口让烟叶彻底燃尽。 民警很快将王进三带走了。王进三是个光棍,无父无母,无子无女。他搬来大杂院刚刚半个月。 可是王进三的嘴却比鸭子的还硬,一天下来主审的中年民警实在不耐烦了,不想再审下去,另一个年轻民警却坚决不同意,他说王进三有重大嫌疑,必须跟他打心理战。中年民警嗤之以鼻,你懂个什么心理战术。 这是一天里第三次审讯,王进三被带进来时照例木讷地盯着地面。年轻民警深眉紧蹙,一支一支抽着烟,他要先用疲劳战术来拖垮他。可是王进三的耐力超出了他的想象。眼看着这次审讯又将无果。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粮票就是他偷的,所以如果四十八小时内王进三不招供的话就意味着只能把他放掉。想到这个年轻民警心急如焚,他断定粮票就是眼前这个歪瓜咧枣的家伙偷的。从粮票压到闹钟下到发现丢失只有王进三一个外人进去过。 13号下午你去安怡民家里做什么了? 没有。 没有吗?两个孩子明明看见你进去了还说没有?年轻民警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王进三眼皮不自然地眨了眨,我是说没有做什么,就是串串门,看见没人我就出来了。 串门?半个月里你谁家也没有去过,怎么偏偏选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你又去串门? 我不知道他们不在。 不知道才怪!你听清楚了,我们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多受上罪到时还得交待!说吧,你把粮票藏在哪儿了?年轻民警清楚,时间和地点都吻合,只是缺少物证,要是能套出粮票的去向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我没有。王进三又恢复了木讷。年轻民警一看暗叫不好,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他必须用非常规法了。这一次审讯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熬了一通宵,年轻民警双眼微红,他面前一个放过丸药的铁盒里满是烟头。 能给我口水喝吗?王进三终于忍不住了。 等一会儿再喝,先说你把粮票藏哪儿了?年轻民警知道此时是最容易攻破的时候,他要抓紧时机,绝不能给王进三喘息的机会。 我没拿。 …… 我紧尿了。 嗯,说吧,说了就去尿。 我真的没拿!王进三一晚上供词只有一句。 那就憋着。 我实在紧尿得不行了! 粮票在哪儿? 不行了,再不去我可尿地下了——王进三说着一股液体已经顺着他的裤管流了下来。 年轻民警腾地一下站起身,反了你啦!只见他三步两步跨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王进三一个不留神,也把一直坐在桌子后面打盹儿的中年民警吓得一个激灵惊醒了,他睡意朦胧地看着眼前的阵势,忽然冲着年轻民警喊道:尹志辰,你怎么敢打人?你这是刑讯逼供!年轻民警一听脸都气绿了,他能感觉到王进三此时正得意地望着他。 那你来审!年轻民警也不管什么案子不案子的了,说完将门一摔走了。 审讯就此中止。 王进三被释放回家,宜荷和安怡民的心里沮丧极了,难道八十斤粮票就这样没了?这一个月全家老小可吃什么?可是连警察都没办法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再说宜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邻居们也都非常关切,有人送来一碗面,有人送来一碗米,这都缘于宜荷平时的作为,她自己就常常接济别人,谁家没有吃的问她借开出口来就掉不到地上,哪家的大人回来晚了她也会招呼人家的小孩先在自己家里吃了……宜荷对大家的帮助很感激,可是这一碗两碗的米面毕竟杯水车薪,她现在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那整整八十斤粮票呀! 如果此事就此打住八十斤粮票也就成了悬案,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大家却发现王进三不在了,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安怡民感觉事情不对了,难道是跑了?他要赶紧把这一情况反映给公安局。接待他的仍旧是公安局年轻有为的“五虎上将”尹志辰,他刚一听完便拍案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怕了!本来那天就可以结案的,可惜了!这几天你要严密监视,只要他一回来立刻想办法将他控制住,然后通知我,出了事我负责! 可是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王进三还是没有露面,就在大家都以为王进三是远走高飞了时一天晚上他像猫一样地回来了。他刚一回来就被逮了个正着。刑侦民警尹志辰骑着车子将王进三押回了公安局。 这次没有费多少周折王进三就交待了自己偷窃粮票的犯罪事实,可是再往下追问粮票的下落时他又支吾起来。尹志辰不跟他客气,穷追猛打,最后他终于招认粮票藏在家里的房梁上。尹志辰与另一个民警押着王进三一起来到了他的破屋里。院子里此时已围拢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这真是一出现实版的大戏。只有安怡民夫妇心悬在喉咙口,他们看着尹志辰踩着凳子上去,然后又面无表情地下来,原来房梁上面什么都没有。 看来你不老实。尹志辰说。他表面上云淡风清心里却心急如焚。他明白此时若稍有差迟就会前功尽弃。说吧,在哪里? 下面——下面——王进三又指着里间门后的一个角落说。 尹志辰来到王进三指认的角落查看一番,然后又阴着脸回来了。脚地上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很明显王进三又在撒谎。年轻民警尹志辰感觉自己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此时完全汗湿了,那只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把盒子枪。找不到粮票王进三随时有可能翻供,他在脑海里快速思忖着对策,他在与眼前这个狡猾的家伙进行着一场殊死的心理搏斗。而此时等候在门外的安怡民夫妇也一样紧张难安,他们的心情大起大落,此时只顾着盯着王进三,谁都没有注意到年轻民警被汗水浸湿的裤兜。 忽然,尹志辰迅速提枪,快如闪电,枪口已抵在王进三的脑门儿,他用力一点说道:粮票——在哪儿? 霎时,王进三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枪支对于这个无赖同样具有一种巨大的震慑力,王进三哭丧着脸:米罐里。 这回尹志辰叫他自己去取。 只见王进三来到米罐前,迟疑地将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半天忽又停住。尹志辰、安怡民和宜荷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点!尹志辰催促。 王进三终于将手伸出来,大家看过去,此时他的手里多了一卷儿粘着米壳的粮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羊 倌 粮票从米罐里掏出来让宜荷和安怡民长出了一口气。年轻民警数数,一共七十斤,王进三说另外的十斤被他用掉了。因为这十斤粮票王进三被判了七年。王进三是罪有应得判罪入狱按下不表,只说宜荷夫妇失而复得令人快慰,他们郑重地向年轻民警尹志辰表示了感谢。 无独有偶,好事成双。一天,宜荷接到了父亲拍来的一封电报,原来失散多年的三哥宜雨忽然回来了!接到电报他们一家赶回了平遥老家。宜雨可是安怡民少年时代的玩伴呢!夫妻俩记忆中的宜雨还是那个满大街要饭的小叫花子,可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宜雨已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了。宜雨现在是一家大型国营工厂保卫科的科长。他离过一次婚,一个女儿跟了前妻,那次的婚姻说来话长。现在的妻子和他是一个厂的,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可是人生总有遗憾,结婚几年来他们还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准备要抱养一个了。人生光有爱情的滋润是不够的,没有孩子的婚姻总是显得有些残缺。 十多年前的那个黎明,安怡民将宜雨送至城外,宜雨渐渐消失在群山里。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宜雨在山里奔走了一天,又累又饿,可是荒凉是那样的无边无际,从远处到近前,又从近前一直延伸到脚下的每一个蚁穴。在这荒凉之中是不必担心日本人会来抓了,可是这里同样有敌人,深山里的敌人就是狼,它们同样会吃人。以前他还常把狼的故事讲给妹妹听,虽然那纯粹来自在于他的想象。他不知道的是不久之后他的妹妹也会与他有相同的际遇。现在他不敢有片刻放松,希望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住的地方。就在太阳将自己的余辉一点一点收尽之时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老牧羊人正赶着一群羊朝他走来。 老牧羊人不仅为他提供了晚饭还收留了他。 从此宜雨成了一个小羊倌,整个夏天他们都是在山上度过的。白天将羊撒在山坡上让羊自由自在地吃草,晚上则将它们赶进村民家的地里睡觉,俗称放黑羊。按照规矩给谁家放谁家就管饭,整个夏天里老羊倌与宜雨吃遍了百家饭,吃过饭他们便与羊一同睡在地里。到了天冷的时候他们就带着羊下山,把羊交还给各家的主人。这群羊里只有三只属于老羊倌,其余的都是老羊倌替别人看的,作为放羊的报酬每年剪下来的羊毛归老羊倌所有。 宜雨跟着老羊倌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活儿。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而他的学生就是羊。每天他将它们带到山坡上上课,哪只若不听话他就铲起一枚土坷拉照准小羊的屁股打过去,要打哪儿就是哪儿,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其实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很疼爱他的这群学生的,能说服教育绝不体罚。他还摸准了它们的胃口,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愿意吃什么时候是在贪玩儿,他也不像老羊倌那样太管着它们,给它们足够的活动空间,允许它们走出去很远,只要它们在他的视线里就行了。实践证明羊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们会认路,吃饱喝足了自己就会原路返回。 老羊倌越来越信赖宜雨,常常把羊交给宜雨一个人,他自己年龄大了,因此也乐得清闲。除了他们俩,家里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一直与老羊倌相依为命的女儿冷梅。冷梅比宜雨年长三岁,小时候因为没人照看掉进开水锅里结果把半张脸给烫伤了,脸上的皮肤缩成一团,嘴唇和眼睛也变得奇形怪状,半张脸看起来像魔鬼,半张脸看起来像天仙,就像舞蹈表演里的双面人。然而那残存的半张脸越是清秀就意味着命运的越发残忍,小姑娘看着自己毁掉的半张脸常常黯然神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眼神中流露出的痛苦也越来越浓重。当第一次见到宜雨时她竟然跑到屋子里躲了起来。尽管她一直以来都很自卑,知道自己容貌丑陋,但像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我们在无意中见到自己在意的人时都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难道不是吗?那时她的自卑感大约达到了顶点,她从宜雨的眼睛里读到了外人眼中真实的自己。后来,在她把花了两天两夜纳好的新鞋交到宜雨手中时才稍稍接纳了自己,而宜雨对她的这一系列心理变化都无从察觉,那时他只感觉到一种最原始的温暖,说实话活了这么大他还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更不要说鞋。然而渐渐地宜雨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有意躲避,对于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渐渐变得抵触,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上她的,连装都不能。老羊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于女儿年幼时的不幸他一直深深自责,因此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给女儿找个依靠,从当初收留宜雨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宜雨是他要找的人,然而现在事情却并不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他决定还是由自己来挑破这层窗户纸。 夏天的一个傍晚,天空布满乌云,眼看着一场恶雨就要下来,老羊倌和宜雨急急忙忙鸣锣收兵,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他们赶到山洞雨已经倾盆而来,人和羊都被浇了个稀烂,当晚就有几只感冒。不幸的是那场雨一直持续了一整夜,待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清点时有九只羊患重感冒,没挨到下午就相继死去。这九只羊中有两只是自己的,其余七只是别人的。老羊倌没有办法,只得叫宜雨将割下的羊头送回村里通知它们的主人来认领羊尸。 各家的羊头都有标记,有此为证村民们不能说什么,当初约定的就是羊倌只管放羊,天灾人祸与之无关。等村民们将羊尸领走老羊倌也把自己的两只杀好煮熟。在山里一年到头只有这种情况下才能吃到肉,开始的几天宜雨可是大快朵颐,可是只几天他就一口也吃不下,甚至连闻都不想闻。而老羊倌呢压根儿就吃不下,现在他只剩下一只羊了。 在山上受了风寒又加之心思郁结老羊倌一下子病倒了,病势竟有日渐沉重之象。现在老羊倌只眼巴巴地希望能在弥留之际看到宜雨与女儿冷梅成亲,他让宜雨答应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对于宜雨都变成了一种折磨,他在良久的思索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姑娘长久以来像母亲一样体贴着他,她的父亲又救过他的命,他无法抗拒。况且他那时还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中还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存在,若是他知道也许也不会。 老羊倌不久便过世了。宜雨与妻子又在山里住了一年,解放后他们赶上招工去了另一座城市。宜雨进的是一家大型国营钢厂,而他的丑妻仍像生活在大山里一样整天待在家里,极少走出家门,平时连买菜都由宜雨代劳。宜雨也从不跟人提起自己的妻子,甚至连许多熟识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 一年夏天,厂里派宜雨到外省采购机器,同行的除了供应科的采购小张,还有新来的会计时雪柳。那时的宜雨还只是一名车间里的普通工人,谁也想不到外出采购机器的美差竟会落到他头上,连宜雨自己也惊讶万分。 他们三个人很快就出发了,一路上乘火车坐汽车,三天三夜后他们来到了遥远的湖南。那是宜雨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车。火车上到处都是人,连厕所里都挤满了,许多的肩与肩、许多的脚与脚相互镶嵌在一起,让人难以挪动方寸,宜雨还得不时照顾时雪柳,这可是科长交给他的政治任务,临行前科长一再嘱咐要他们一定要照顾好时雪柳。科长本来是把时雪柳交给他们俩的,可这时小张早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宜雨好不容易才在过道里为时雪柳找到一席之地。 一下车他们便驱车前往时雪柳的舅舅处,原来时雪柳的舅舅是驻长沙某办事处的干部。因这批机器属计划采购之外,要想买出来没有门路是不行的。 本以为几天就能办成的事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月。一个月里宜雨和小张除了打听机器就是不时地对时雪柳献殷勤。时雪柳要游山玩水他们就给她当保镖,时雪柳要留在家里他们就给她搞后勤。但时雪柳每次出游不爱叫小张,她总是喊宜雨。惹得小张很是忌妒,宜雨自己却并不情愿,只有城里长大的孩子才对山水感兴趣,有那闲情他不如睡睡觉,可为了讨好时雪柳他还是硬着头皮奉陪到底,况且凭心而论他也并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旅行。 他们已经把长沙城转了个遍机器仍没有着落,身上带的钱也用光了,可单位那边让他们继续等待,怎么办呢?还是时雪柳有办法,她去找舅舅。那位干部当即就把他们安排进了单位的招待所。这一下他们的饮食有了质的飞越,几乎隔两天就能见到肉。时雪柳不爱吃肉,她总把自己的夹给宜雨。 接下来又是一个月漫长的等待,多亏了时雪柳的舅舅他们才能在长沙城继续等待下去。他们天天盼着机器下来,然而等到机器真的下来时他们的心里却忽然有些不舍了。长沙城温暖而潮湿的空气、无忧而无虑的生活都久久地让人沉醉,这是既漫长又短暂的两个月,然而登程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那天下午,他们相约再爬一次岳麓山,在三面环山的爱晚亭里时雪柳适时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意。这女孩长得并不算漂亮,然而那种干练与洒脱却让她如同这幽壑中的“兰涧”一般深入人心。宜雨怀着痛心决定把自己不幸的婚姻告诉她。 不久他们带着机器回家了。没有质问,没有争吵,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冷梅同意了和他离婚,然后带着女儿回了老家。此后再无音讯,后来听说是病死了,但也只是听说。 宜雨与时雪柳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们结婚以后却一直没有孩子,吃过不少偏方却总不见效。宜雨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女儿,但他想想时雪柳一定不愿意接受那个孩子也只得作罢。现在他看见妹妹的几个孩子不觉心下很是喜欢,他尤其喜欢昙玉,小家伙已经会跟着他咿呀学语了。他试探着问妹妹愿不愿意把这个孩子过继给他。宜荷和安怡民怎么舍得呢,每个孩子都是他们的心头肉啊,可是想想家里条件这么不好,过继给哥哥既成全了他们又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就同意了。 就在宜雨准备将孩子带走时宜戎的妻子忽然来找他们了,原来宜戎的妻子听说了宜雨想要抱养孩子的事。那年宜戎人近中年尚未娶妻,吴氏心里着急到处托媒,过了不久有人介绍来一个寡妇,虽然带着个年幼的孩子,人样儿却不错,财礼也要的少,不久宜戎便与之成了亲。婚后,他们生育了两男一女,加上之前带过来的一共是四个孩子。宜戎工资不高,供养一家六口明显有些吃力,现在听说了这件事他妻子便想把一个孩子过继过去。现在她走过来,拉着时雪柳的手说道:你听嫂子说,外甥终归是外人,侄儿才是亲的,有侄儿还抱养个外甥做什么,你想要孩子就把我家老四抱走吧!时雪柳听了一时不置可否,只得先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将大嫂打发走。 宜雨这下可犯难了,已经跟妹妹说好,现在又跑出个大嫂来,为了两面都不得罪他只得忍痛割爱放弃了小昙玉,一个星期后便回家去了。后来他们在同事的帮助下从乡下抱养了一个孩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真假糖果 安怡民结核病复发,不得不再一次病休,这一次比上次还要严重,他咳得很厉害,自己也不敢再碰纸烟了。人一生病大概就更容易思乡吧,从医院回来安怡民执意要搬回老家去住,这一次他的态度决绝而果断,像个坏脾气的孩子,常常因为一件小事就跟宜荷闹脾气。宜荷说咱们一回去我的工作也没了,你又得养病,这一家人可怎么生活?安怡民说工作哪里都能找得到,可人要死在这外乡呢?他是宁肯饿死也不要在这异乡病死!宜荷听了心里一惊说你胡扯什么?但她最终还是顺从了丈夫,她那时没有考虑到自己日后的生活,只想着让安怡民心情好些病就会好得更快。可她是那么一个要强的人,现在让她放弃工作回归家庭她的心里怎么会甘心怎么会不难过呢?现在为了丈夫她只能把这些都放下了,家乡的环境也许更适宜养病。 他们一家人回到了安怡民家那所阔别多年的小院子里,这还是宜荷第一次回来。这座小院七拐八拐地嵌在一个胡同的最里面,穿过让人闭气的走道进入院子里眼前才豁然开朗。院子不大,正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偏房。原来安怡民的父亲在世时还有一个哥哥,两家合居一院,各拥有一间半正房和两间偏房。可就在他们举家离开后那位大伯就把院子里所有的房子都占了。现在这位大伯已然离世,院子的主人是大伯的儿子,也就是安怡民的表哥。 安怡民突然归来让他的表哥表嫂很是吃惊,他们也不敢不承认这院子里有安怡民的房子,却找各种理由只给他们腾出了一间东房。安怡民一来身体不好,二来刚刚回来不想伤了和气,就先搬进去安顿下来。这期间宜荷找了一份零工以贴补家用。安怡民自回来后精神果然比在外时好多了,家乡小院萦绕的父辈气息让他安宁,人在虚弱的时候是多么需要一个精神依托啊! 从太原转学回来三个孩子也进入了一所新的学校。新学校既没有校园也没有操场,从外看起来其貌不扬,然而荟玉就是喜欢它。准确地说新学校是一所老式的四合院,正房里至今还住着人,挂着厚厚的竹帘,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却可以对外界洞若观火。东厢房是高年级的教室,西厢房是中年级的,单单留了一年级的学生在正房的窑顶上上课,需要通过一段逼仄的楼梯。那窑顶的教室倒是宽宽大大,只是一出教室就是矮墙,连个课间活动的地方也没有,孩子们又不敢侵占高年级的地盘,于是就在那曲径通幽的石楼梯上排开阵势。遇上天气好时,老师还会把孩子们从教室里拉出来撒在石楼梯上背课文。直到二十世纪初这所宅子才功成身退被作为重点文物保护起来,学校也从这里迁了出去。现在还是回过头来谈谈荟玉喜欢这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为这里的老师对她好。这里的老师是那样温和,自她插班进来从没有挨过打更不要说骂。不仅如此班主任老师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她,说她普通话讲得好,课文背得熟,她在新学校里过得开心极了,每天都高高兴兴地上学开开心心地放学,当然弟弟承儒也不需要她代为喊到了。甚至连放学之后的挖野菜也充满了乐趣。放了学她将弟弟送回家便与桂玉一起去地里挖野菜或是砍茬子,找累了她们便把马齿苋做成吊坠挂在耳朵上,或者把狗尾巴草巧妙地编织成一只兔子(有时有几分形似,有时只可意会)挂在胸前。 除此之外他们还能从生活中的许多事物身上发掘出“乐趣”来。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成为孩子的“玩具”,比如针线活儿,再或者是一篮鸡蛋…… 大约是受了母亲的影响荟玉迷上了针线活儿,每次母亲忙活时她就猫在一边看,这时母亲就会给她念叨:背心的接头要平,这样穿着才不咯肉,要是太长了不仅会咯肉还容易攒虱子。母亲这样说时她的眼前就浮现出隔壁大娘家的两个女儿,她亲眼见到她们粗大的辫子里成群的虱子行色匆匆,又顺着辫梢往下爬,最后竟爬进领口里去了。到了下午太阳正好时她们的母亲便坐在院子里,照着太阳给他们捉虱子,翻过背心来她便看见那长得能挂住虱子的接头。因此她总以为她们之所以身上长虱子是因为她们的母亲手不够巧。 她最佩服的是母亲能将一块布料裁成一件衣裳。母亲先等上旧衣服用画粉在料子上仔仔细细地点住,然后操起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起来,那剪裁的声音特别有魔力,总让她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另外她还将母亲用的画粉与老师的粉笔作了比较,最后发现画粉画得细也不脏手。 拆洗被褥是个大工程,因为太费事每隔两三年才进行一次。等花弹好拿回来时母亲就会对她委以重任,叫她在旁边纫针。荟玉看着母亲将洗净的被单平铺在炕上,然后将棉花一点一点卷进去,滚得浑身都是,等花铺好就开始缝了。 妈妈,为什么中间也要缝? 这是引线呀!中间缝这几道引线里面的棉花就不会缩成疙瘩。 那要缝几道呢? 这个都是约摸,一般一拃缝一道吧。宜荷拿手比划着。 那妈妈一针为什么那么大呀? 缝什么是什么的针法,比如袜子针脚就要密,被子就不需要了,大针扒线的缝上就行了。 妈妈,这里为什么还要缝毛巾? 被头是最容易脏的地方,缝块毛巾脏了拆下来洗毛巾就可以了。 荟玉对什么都好奇,但好奇归好奇,她还从没有亲手体验过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很快她就迎来了这样一个机会。有一天宜雨送了一块料子来,宜荷给安怡民做了一条裤子,剩下的看看还够一条小孩儿的就给荟玉做了。荟玉得了新裤子比过年还要高兴,可是转念她就有了一个想法。有一天她趁母亲不在家,拿起剪刀学着母亲的样子“咔嚓咔嚓”就在裤子上剪出了一个洞,剪完她开始穿上针线对着破洞缝起来。她要试验一下母亲的说法——缝洞口针脚要密。且不说她缝得有多么认真,等到宜荷发现时裤子上已多了一条“卧蚕眉”,宜荷好不容易收拾残局才将那破洞修好:你这个孩子放着好好的裤子不穿,偏要剪成烂裤子才穿,我看你生来就是受罪的命! 荟玉挨了一顿骂却无半点悔意,至少那时没有,喜欢就是喜欢,孩子的心思就是那么单纯! 再说有一天宜荷买了一篮鸡蛋回来,桂玉一见高兴坏了,立马迎上去要帮妈妈提,宜荷许是尿憋急了也就鬼使神差把篮子交给她,叫她千万要提稳,千万不能晃,一晃鸡蛋就烂。桂玉不听则已,一听还偏不信了,一离开妈妈的视线就将篮子像皮球一样上下颠起来,那可真是大手笔,等宜荷从茅房出来一篮鸡蛋已伤残过半,这一下桂玉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好打。不过这次也只是个意外,大约桂玉真的不知道鸡蛋是如此易碎吧,接下来的点心事件对于她才算是一次真正的大冒险呢! 端午节前夕宜荷买了几包点心存在柜子里,那柜子虽未上锁,但没有母亲的旨意姊妹们是任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可是点心是如此诱人,柜子又是毫无设防,它们在柜子里躺了仅仅一天桂玉就心痒难骚实在按捺不住,下午放学后她见屋里没人便打起了小算盘。她轻轻地拉开柜门,那柜门因为受潮有点发紧,这让她不免紧张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在外面吃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想来想去便猫身下腰钻了进去。 她盘算的是很好的,只要不被抓现行,即使母亲发现点心少了也查不出什么来,大不了将她们姊妹几个各打五十大板。可偏巧时乖运蹇,吃饱喝足的桂玉竟一不留神在柜子里睡着了。到吃晚饭时间大家仍没有见她回家,以为是老师作业留的多,到同学家里去了。及至快到睡觉时间,连柴房里的铝尿盆也拿回来了还不见桂玉的影儿,宜荷这下着了急,安怡民已经跑出去了。正在一家人焦头烂额之时柜门忽然打开,桂玉从里面钻出来揉着惺忪睡眼,她还不知道外面是哪朝哪代呢! 毫无疑问,这一晚桂玉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桂玉自己做了不是,所以不敢哭出声,只躲到被窝里暗自垂了一通泪抽泣着睡着了。 也许是家乡的温情起了作用,一年之后安怡民身体逐渐康复,他又回到单位里上班了。不过现在可不像从前了,他要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每个月他给自己留下二十块钱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回家里。但即便如此每次回家他总会省下一顿饭钱给孩子们带点小礼物,有时是一把糖,有时是一把他亲手制作的小手枪……有一回他回家时孩子们正在炕上玩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糖来作势往炕上一撒孩子们立刻围拢过来。但到了近前孩子们才发现那些糖果并不一样,有的外面包着糖纸,有的竟是牛皮纸。姐姐还在发愣,桂玉已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了好几块糖纸的。荟玉没有抢到,只好垂头丧气地捡起牛皮纸的往开剥,谁知等她剥开后牛皮纸中竟赫然出现了糖。 啊!糖!荟玉高兴地叫起来,顺手喂给身边的弟弟。 而此时的桂玉看着手里变成了盐块的“糖”脸垮的不像样,原来他们的父亲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幸好安怡民还有库存,这是他专为没有抢到的小朋友保留的。 安怡民每次回家是家里最有气氛的时候,大人小孩都高兴。宜荷知道他在外面吃不好,吃饭前总要为他准备一个下酒菜,有时是一碟酸萝卜,有时是一碟辣子白。安怡民提上他的小酒壶儿出去打上一两散酒,回来倒在小盅里,抿上一小口就一筷子菜,抿上一小口就一筷子菜,他抿酒和吃菜的频率基本相当。看见荟玉下学回来他连忙招呼: 来来来,过来,抿一口! 荟玉便走来,在她父亲递过来的筷子头上轻轻舔一舔。 香不香? 辣! 习惯了就不辣了,你就会品出酒香了!来来,吃口菜!他夹了大大的一口菜喂到女儿嘴里。 一会儿等桂玉进门,她父亲又朝他发出了邀请, 来来来,桂玉,你也过来抿一口! 我不。 怎么不?这么好的东西,都过来尝一下。 于是桂玉不情不愿地过来,同样在她父亲递过来的筷子头上舔一下,鼻子嘴巴立即皱成一团。 香不香? 辣! 习惯了就不辣了,来来来,就口菜!还辣?再吃一口! 等把自己的快乐都分享出去了安怡民才又一个人自饮自酌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荟玉的眼泪 安荟玉高小将要毕业时成了一名红卫兵,她的又黑又粗、齐腰长的辫子被要求剪掉,他们说那是资产阶级小姐的打扮。开始荟玉有点舍不得,只剪到齐肩处,结果去了学校又被狠狠批评了一顿,说她资产阶级思想没有肃清,要剪到齐耳根处才行,于是荟玉又剪了一次,现在她和所有的女同学一样留着江姐式的剪发头。 成了红卫兵的荟玉参与的第一起事件是揪斗一名本校二年级的老师。他们胳膊上戴着红袖章,不由分说冲进去就将语文老师控制起来。及至批斗的时候荟玉才知道他的罪名是诬蔑了某位领导的题字。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语文老师在一份报纸的最顶端看到了“新思想”三个字,他看来看去总觉得那个“思”字不像,便随手将“新”和“想”捂住请几个同事辨认,结果他们也都没有认出来。正在这时其中的一位忽大喝一声,质问他怎么敢拿领导的字来猜,说他这是严重的诋毁与诬蔑!立即又有人将情境升级,说语文老师实际就是一个潜伏在我校的现行反革命,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局面。 这天下午学校里的空气异常紧张,几个教室里的桌子板凳全被搬了出来,他们就在校园中间摞起了云梯,直到不能再加一只桌凳为止。这时几个红卫兵押着语文老师来到云梯前。 爬上去!一个红卫兵喝道。 见他没有动,那家伙用一截断掉的桌子腿朝他的腿上猛砸过去,语文老师一惊只得往上爬,可就在他的双脚刚刚离地,一个红卫兵又将他的鞋一把拽下,然后就用这鞋打他。现在他是光着脚板往上爬。 荟玉低下头来,一滴眼泪刚才偷偷溜出眼眶被荟玉迅速地揩掉。这个语文老师她认识,不只认识,她还敬重他,他就是那个当年常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她的班主任戴老师。戴老师颤颤巍巍地往上爬,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在收紧。终于,戴老师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了最上面的一只凳子上。荟玉恍惚回到童年,似乎戴老师走上去的仍是那个土坯做的讲台。 打倒反革命!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打倒反革命!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 嘶喊声将她惊醒,荟玉睁开眼睛,戴老师在上面抖得如筛糠,下面的红卫兵却如疯了一般地高喊着口号。正当戴老师想要直起身子时,忽然,一个耳廓和脖子里积满污垢、好像几十年没有洗过脸的家伙把头顶的烂帽一歪,一步跨至云梯前,抬腿就是一脚,那些本来就老弱病残的桌凳顷刻间如大厦倾。荟玉与同学们赶紧往后撤,等她再看时戴老师已经被砸在里面了。这次事件让戴老师摔折了一条腿。自此后戴老师每天来学校都拄着一根柳木枝,可是只过了一个月荟玉便没有再见到戴老师,后来听说他因为伤口感染死了。 荟玉和同学们开始了大串联,他们在天安门城楼前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说是这样说,天安门广场前一片人头,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之后他们又串联到了许多城市。一路上免费乘车、免费食宿,他们胳膊上的红袖章就是无字的通关文牒,所过之处都有专人接待。但是派饭毕竟是吃不饱,荟玉感觉一个星期里她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有一天她来到了三舅宜雨所在的城市,心想这下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了。这天下午一等解散她就一个人溜出来,谁知早被几个同学盯上了,她前脚出门她们后脚就跟上来,待她刚要往三舅家所在的胡同拐时她们便恰到好处地出现。荟玉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她们一起去。宜雨见侄女来了,将家里一直舍不得吃的白面拿出来给她们每人做了一碗擦圪斗,几个同学吃得风卷残云,荟玉却吃得忐忑不安,她一边吃一边不时偷看三舅和三舅母的表情,却并没有看出什么不悦。等那些同学吃罢饭纷纷离去,荟玉忙向舅舅道歉,后悔自己给三舅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宜雨听了却只微微一笑: 我孩子难得过来一次三舅怎么会嫌麻烦,你不用多心,三舅知道你也是不好意思,就当他们是派饭派到了我这里。 三舅的情意荟玉一直铭记在心,后来三舅果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她母亲,荟玉原本以为母亲要好好骂她一顿呢。 高小毕业后荟玉不能再上学了,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妹妹桔玉,只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难以为继。母亲在街道办事处给她报了名,她几乎天天都往办事处跑一趟,看看有没有最新的招工信息。 过了将近一个月,这天荟玉与同学吴英一起去办事处打听。她们刚一进去就看见一个脑袋长得像角瓜,面目却很和善的人。办事处的张阿姨看见她俩进来对中年人说:“你看,我这儿正好有这两个女孩儿,年龄都够,你挑一个吧。” 就这个吧! 那中年人指的是荟玉。他说话有些口齿不清,把“这个”说成“杰个”,就像刚学说话的孩子一样。 办事处的张阿姨笑呵呵地点点头:行,姑娘,那过来填表吧! 荟玉就这样成了一名纸箱厂的工人。后来荟玉才知道那中年人是厂里管人事的胡副厂长。 荟玉被安排进了厂里的装订车间,这是厂里的女儿国。车间里除了一个拉王八车的剩下的全是女孩子。女孩子刚入厂十有八九被安排在两个车间,一个装订一个瓦裱,两个车间都女人众多,不过瓦裱车间又脏又累,有打听清楚的都挑着往装订车间走。胡副厂长将荟玉带进来后交给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说:这是你们装订组的白师傅,以后你要多听白师傅的。荟玉看看,白师傅姓白,脸上的皮肤却一点都不白。她长着一张四方脸,几道僵硬的线条使她看起来面部有些生硬,幸好一个女人即使不漂亮爱打扮也会引人注目,白师傅就属于这种。在厂里不管男人女人见了她总要多瞅两眼,不为别的,只为看她衣服里面翻出来的白领子。不管穿哪件衣服她总要扣上那副假领子,哪怕冬天臃肿的棉袄也不例外。 戴个领子也能以假乱真,是不是我的老白?车间里只有一个人敢开她的玩笑,就是拉王八车的那位。平遥话老白与老婆音相近,王八车故意将两个音重叠起来,众人听了不禁捂着嘴巴偷笑起来。 白师傅听了也哈哈大笑,笑得一弯腰露出了腰里的白肉。她平时不苟言笑,一旦笑起来却收也收不住。 如此几次荟玉就以为她是一个随和的人,可一见了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白师傅的脸立即从四方形变成了长方形,又从长方形变成了多边形,大家都说她的那张脸要比胡副厂长的更胜一筹。胡副厂长苦于天生没有办法,他老人家心里大约是一点儿也不愿意的。恕荟玉冒昧,对胡副厂长胡乱猜测,不过几天后胡副厂长在全厂大会上的一次讲话却充分证实了她的推断。那天正事说完胡副厂长终于隐忍不住说出了一件事,喜剧演员绞尽脑汁才能营造的效果胡副厂长一句话就达到了高潮。只听他说: “有的人——吼(叫)的我是角瓜!谁还愿意了?生下就是这么!” 如果说内容让许多人笑出了眼泪,胡副厂长那一副无辜的样子却让工人们笑爆了肠子。大家本来是端坐在车间的地板上,这时都笑得七倒八歪,有几个索性趴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愣是起不来。 然而笑归笑,胡副厂长的话却是一语道破了他不太喜欢自己堂吉诃德式的脸型,白师傅却恰恰相反,她特别中意于将脸拉长,而且越长越好,她对男人女人的不同态度体现了原始的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的原理。话说回来,白师傅也不是不喜欢所有的女人,她的几个亲信就是女人,她们分散在各个角落,帮着她一起管理车间里的大小事务,并随时向她汇报员工的思想动态。如果说白师傅是这女儿国里的国王,那几个亲信就是大臣。有的人越是觉出自己低践便越是飞扬跋扈,比有钱有势的人更可恶,比如《汤姆叔叔的小屋》中那个用皮鞭对付和自己同样出生的黑奴兄弟的桑博就是这样。车间里的女人们对这几个亲信恨得牙根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近而远之。 亲信们一报告白师傅便开始骂人,她骂人不分对象,脾气一上来哪怕五十的老同志也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迄今为止还没人敢顶撞她,大家怕的倒不是她,而是她后面那位温文尔雅的厂长弟弟。 对,白师傅就是厂长大人的亲姐姐。别看白师傅对女人凶,为着她的厂长弟弟那可是鞍前马后、披肝沥胆,急弟弟所急,想弟弟所想。有一次厂里接到一批紧急订单,需要在一周之内完成五千册字典。白师傅掐指算算,即使动用全厂的力量没日没夜的干也需要一个星期,何况其他车间也都有自己的生产任务,绝不可能停下来专搞这五千册字典。情急之中白师傅却一拍大腿有了主意。她要求自己车间的人白天只管折页子,到了晚上再将折好的页子分下去,分到全厂人的头上,每人每晚五本,每本工费五毛。若是完不成不仅没有加工费还要倒扣工资。这样白师傅不禁动用了全厂的力量,也动用了全厂家属的力量。厂长弟弟对姐姐的方案大为赞赏,他称姐姐为难得的将才。号令既出全厂上下混战在一片字典的硝烟里,连厕所里飞的都是字典的页子。厂里一向有这样的惯例,做什么厕所里飞什么,只是苦了全厂的职工以及家属,那段时间他们连作梦都梦见字典页子。 荟玉来时刚好赶上这场字典恶战。她刚刚学会用刮板,明明一样的方法,就是赶不上别人,她因为怕赶不上不敢上厕所,也因为不敢上厕所而不敢喝水。刮板在纸上刷刷地响,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架机器,要是变成机器就好了,胳膊也就不会这样酸疼了。这时她感觉有人在背后来回踱了几步,正想回头看,那人说话了,她听出来是白师傅:眯等什么?和别人差那么多?我这里新来的多了也没有你这么笨的!那个胡角瓜是怎么回事,给我引来这么个人,要我说新来了就该先撵到瓦裱车间历练历练,娇娇儿气放到我这里,我这儿是什么人都能来的?能干了干干不了滚!荟玉听着吓得大气不敢出,她觉得只有不停地干活儿才是最安全的,于是继续把自己想象成是一架机器。 如果不是任务重她有时觉得折页子也是挺好玩的,刮板刮在纸上如手指滑动琴键,那声音极好听。可是白师傅一骂那声音就消失了,周围只充斥着一片刺耳的刷刷声,刺得耳膜都疼。案上全是纸,纸上全是字。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过一本自己的字典,小时候在同学家里倒是见过一本很小的,磨的皮也没了,打开第一页字母就是“d”。而现在她的面前堆放的全是字典,一摞的页码全是1——16页,一摞的是17——32页……她的工作就是将相邻的两个页码折回来然后对齐。她对的很认真,一丝不苟,有时忙里偷闲也会瞟一眼纸上的字,“荟”,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字典上的解释:草多的样子。她要努力跟上旁边几位师傅的速度,她们的频率快得让她着急…… 荟玉原本以为埋头干活儿白师傅就会与她相安,然而她想错了。有一次她因为做得太专注没有听见白师傅叫,被白师傅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不说,刮板也被碰飞到地上。刮板没有提防在地上跳了两跳报废了,荟玉只好去仓库重新领一块。 仓库的女库管比荟玉大不了几岁却已是老员工了,女库管接过申领单看看,然后粗声大气地说:这才用了几天就坏啦!你是吃呢?当心,再坏了可没有了!荟玉接了刮板怕女库管反悔似的赶紧跑出来。正走着迎面碰上胡副厂长,胡副厂长看到她一脸沮丧,问起,荟玉支支吾吾说了方才的事。胡副厂长沉吟一下,抛下一句深奥的话:哎!有些问题不是问题也是问题,哪朝哪代都存在。荟玉看着胡副厂长的背影想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忽然想起白师傅她赶紧带着新刮板回去了。 现在厂里分配装订任务,不论新老员工一律每晚五本,荟玉也和大家一样在下班时领到了厚厚一摞,她用牛皮纸包了捆在车子后面。然而她还从来没有干过这个活儿,此时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她本想在白天时抽个空请教一下别人,可看看大家都忙也就没好意思开口,真不知今天晚上该从何入手,正在发愁时已经到家了。一进门她将书页搁到桌子上,然后坐在后面的炕上发愁。宜荷见状已猜出大半:是要装订吗?这有什么难的,你吃完饭睡你的觉,一会儿妈去后街上问问,那里住着一个纸箱厂的老工人。荟玉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急急地吃过饭与母亲一同往后街上去了。 那一个星期里母女俩每天晚上奋战到深夜,装订第一本字典她们用了一个多小时,第二本只用了四十几分钟,到后来每本只要半个小时,而且最让荟玉安心的是他们的“作业”还没有一次被白师傅查出过问题。 为了验收书本质量每天早上八点一过白师傅就带着几个组长开始设案验收,本车间里的要一本一本地查,外车间的则由其组长负责检查,最后再交由她们抽查。每遇到不合格的白师傅便暴眼圆睁,连讽带刺骂起来:拆了重做去!你妈个x的,你这是什么?歪歪扭扭的你妈的裤裆就是这么缝的?蒙混过关呢? 新来的女孩子被这样骂往往羞红了脸气得掉眼泪,可是只一段时间也就不哭了,因为哭也没有用,周围的人全都习惯了。荟玉就是这样,她这才想起刚入厂那天胡副厂长语重心长的那句话:来了这里一定要吃皮耐厚啊! 荟玉记下了,除了这句胡副厂长的另一句话她也谨记在心,那就是: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她一直遵照胡副厂长在青工入厂动员大会上说的这句话,狠下功夫学技能。装订车间里除了折页和装订,还有一项功夫叫蹲大页。工人们蹲起大页来犹如魔术师玩扑克牌,又像面点师扯龙须面,纸张在她们手里纵横捭阖、张弛有度,散出去时如梯田,收回时又如潮落,不一会儿散乱的纸张就齐齐整整的了。然而要练就这一手漂亮的动作却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为了练习蹲大页荟玉没事的时候就反复练习,她的手上不知被拉出过多少口子。那纸快得如锯,拉出的口子也又疼又痒,老同志们都说那是纸里有毒,不过荟玉不怕,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练得多了纸张自然就听话了。 一个月后荟玉终于领到了自己学徒期的第一份工资,一共一十三块两毛六,她将钱郑重地交到母亲手上。那天中午宜荷为表示庆祝像过年一样包了饺子。 三个月后荟玉学徒期结束成了一名正式工,不仅涨了工资,她还得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那是一本硬皮烫金的毛选。同她一批转正的有十几个人,胡副厂长却单单送了她。打开扉页,上面还有一行钢笔题字——努力做一个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接班人!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荟玉舍不得用,将毛选交给母亲小心地收藏,心里想着一定要努力工作报答胡副厂长,可没想到半年后胡副厂长竟然调走了。 荟玉将每个月的工资都悉数交给母亲,有时母亲也会给她几角钱,但她并不舍得花,快到新年的时候她就用这攒下的零钱买回二斤毛线给父亲织起了毛衣。荟玉越是这样懂事宜荷就越觉得应该给她吃点儿偏饭,每天早上荟玉临上班之前她都要给她单独做一碗面条儿。白水煮面条儿,盛在一只青瓷海碗里,加葱花酱油醋,用滚汤一浇,直浇得汤水将溢未溢,半碗霎时变成了一碗。面条晶亮,汤水清澈,只看着便让人流口水。话说那香气袅袅娜娜钻进了炕上的被窝里,让那里的小伙伴们再也睡不着了,荟玉刚一端上几颗小脑袋便齐刷刷从被窝里探出来瞅着姐姐的碗,只待宜荷一出去桂玉便首当其冲冲着姐姐喊:姐,千万给我剩下点儿!承儒听见也学着二姐的样儿:姐姐,给我也剩点儿! 宜荷明令禁止,荟玉还是要每每剩下一些给弟弟妹妹们吃,从弟弟开始一人喂一口。桂玉却是吃肉不糊嘴,刚吃了她就埋怨母亲偏心,又指责姐姐吃独食,荟玉听了很生气,只待母亲进来就将这话告了。宜荷一听正色道:你姐姐为了你们几个早早上了班,她挣的钱不是全补到这个家里了?你还绞嘴!桂玉听了便不敢再说,但她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服气,她是恨死了杂面连米饭,然而今天早上依旧是这个。打发荟玉上班走,宜荷便将面汤里撒上小米,煮一把胡萝卜,最后再擦上一锅杂面擦圪抖。 桂玉只顾着自己的不快,她从来没有注意到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吃,昙玉却是心细如发,有一天她发现到母亲吃饭时锅里只剩下了一点汤,自那以后她便总是磨磨蹭蹭不肯先吃,等大家都吃过了她才与母亲平分锅里的饭。昙玉已经上了小学却长得瘦瘦弱弱,宜荷看在眼里生怕她呛住不长个子。有一次,饭刚出锅宜荷就舀了一碗先端给她,谁想昙玉看看又走到锅边欻一下倒了回去,嘴里还说着这样大家吃的时候会稠一点。宜荷对这个孩子的举动大为惊奇,桂玉却对昙玉嗤之以鼻,她以为昙玉是在母亲面前作秀,桂玉对食物的诱惑向来来者不拒,有好东西干吗不吃?有时看见母亲为父亲冲的生鸡蛋她也会趁着大人不注意趴到碗边吸溜一口。不过有一次她却一反常态变得“谦让”起来。这一天,吴氏来时带来了几块草子糕,她本来是想着几个孩子一人一块,可分到桂玉时桂玉却摆摆手说她不要,吴氏就将那一块给了荟玉,桂玉这下可着起急来,她低声制止道:“不许吃,那是我的!”荟玉不听则已,一听向外婆报告:“外婆,你看桂玉不让我吃!”外婆听了白了桂玉一眼:给你你不要,别人吃你又不让,人倒不大心眼子倒不少! 桂玉被外婆一顿训斥躲在墙角里哭起了鼻子,不过到最后她仍没有忘记自己的那块糕,等外婆一出院子她便从荟玉手里要了回来。 荟玉莫名其妙地被调进了瓦裱车间,然而对于这次调动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外人都以为可惜她却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以后不必再天天面对白师傅了。瓦裱车间位于纸箱厂的西边,从那里穿过一大片长满野生葡萄的空地再往北走一点儿就是后厂门。后厂门终日大门紧锁,除偶有一两个迟到的人偷偷摸摸翻墙进来外那一带几乎无人出没,因此瓦裱车间外围相对空旷,是厂里最僻静的所在。与瓦裱车间隔草相对的还有一座建筑,那是一座方形的砖厕,厕所门口也生出许多野葡萄,因为没人肯吃这里的,野葡萄越长越疯,几乎把厕所门堵去大半。大家不吃这里的却对场子里的钟爱有加,也因了这些野葡萄让场子里稍许有了一些生气。野葡萄长相一般,味道却极好,黑色的浆汁酸甜可口。荟玉常常在上厕所的途中紧走几步摘两颗放进嘴里。在瓦裱车间人的口语中上厕所也是吃葡萄的代名词。 作为瓦裱车间的附庸,它的旁边还有一间小小的废纸房,每天厂里各个车间产生的大量废料都会运来这里。因为门坏了,里面的东西常常掉出来,于是各种各样印坏的商标和从裁刀上裁下来的碎纸条就被人们带回去当作玩具送给孩子。荟玉也常会去那里淘几样宝贝带回家,有时是一个小本子,有时是几张彩色的商标,也有时是几颗磨损过的玻璃球……这些都是弟弟妹妹们所钟爱的。 看过了周围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重点说说瓦裱车间。瓦裱车间是全厂最简易的一间车间,据说是因为车间不够后来才补建起来的。顶棚由一根根裸木拼接而成,墙壁上到处溅满了胶点儿,足见胶水在这个车间里的重要地位。荟玉那时还不知道这间到处是胶水和牛皮纸的车间日后会成为她爱情的圣地,那时她才明白眼前这恶俗的环境在恋人的眼中亦如诗如歌。一切的辛劳全都甘拜甜蜜的下风,胶水是如胶似漆的誓言,纸张是海誓山盟的信笺,就连机器的轰鸣声都成为恋人们心底动人的和声…… 瓦裱车间环境虽大不及装订车间,但因为人比较少,人际关系相对简单,荟玉来这里后心情变得舒畅多了。这里的女人们很友善,男人们也都对她特别照顾,每次她去提胶桶或者别的重物时总是有人刚好路过,小伙子们开玩笑说自从她来后这车间里也显得亮堂多了。 她来后不久车间里又来了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的相貌若是放在古代那叫貌比潘安,在今天也算偶像男神,就是不喜欢他的人见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让女人心动的情种。古今中外多少天生尤物让男人不惜干戈,漂亮的男人也是女人钟情的对象,只可惜他有一样短处——是个农民。六七十年代的中国谁都知道农民的出身意味着什么,从农民到工人一个称呼的转变,中间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个农民的子弟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与土地拴在一起,如果有幸碰到招工也需经过层层审查,最后即便迈进工厂的大门想要转正也难比登天。那道横亘在期间的鸿沟犹如一道诡异的魔咒,时刻提醒着他们——不要有野心! 小伙子名叫栗罗平,高中毕业后他先是在家务了两年农,之后才千方百计找到这一份工作。在少年时代他对逃离农村的愿望还不是很强烈。第一次使他感到耻辱是因了一起搜粮事件。那时家家户户家里都不准私藏粮食,饿得人受不了他父亲便开始想办法。有一次他父亲刚把一包粮食藏进茅房的角落里就被造反派用仪器探出来,结果粮食被没收了不说他父亲还被拉到街上挂着牌子游街示众……第二次是他母亲拿了几个自家鸡下的蛋偷偷到集市上卖,谁想又被抓住说成是走资派……他觉得他的父亲母亲以及那些因为一口吃食被抓住批斗的人都是肯动脑筋的,他们在与饥饿斗争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然而邪恶站在阳光下,正义就只好躲躲藏藏,他们像一群地下工作者,只能秘密地为生活谋划。 高中毕业之后他本以为上大学已是题中之义,他是年级组文体骨干,他们家的成分又是贫农,不推荐他又会是谁呢?谁想美梦才刚刚开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忽然被挖出来。据说这人曾经在国民党那边当过官,可是这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未谋过面,也根本不认识,可是没人管这个……他始终想不通,他的大学梦却从此中断。 大学梦的覆灭没能阻挡他走出农村的念头,却让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迫切。 一年之后他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原来这一年北京空军某部队下来招兵,这可是难得的机遇,可是他父母一听就坚决反对:孩子,你没有听人说吗?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捻钉!这世道什么都说不上来,好好的又没有人强迫咱们干吗要去当兵?谁不知道下煤窑的埋了还没死,当兵的死了还没埋,咱是能拿锄头也不敢去碰那枪杆子呀! 听了父母的话栗罗平犯难了,他一方面想要逃离这令人厌恶的农村一方面又对父母说的这些话顾虑重重,一方面离心已炽一方面又瞻前顾后,他就在这种矛盾心理中度过了一星期。这一天他外出上工时忽听人说招兵的马上就要走了,他一听这话再也坐不住了,提着锄头径直跑去报了名。体检很顺利,一切过关,可就在他准备领取那身放飞理想的军装时他的母亲出现了,母亲哭着将他领回了家。 他又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田间生活,他忽然想起了冉阿让,觉得自己也像一个在采石场里被迫做苦役的犯人。每天刚刚日出的时候就盼着日落,吃上一顿饭的时候就想着下一顿……他一直在等待,希望命运能再次眷顾,农村束缚的了他的身体却束缚不了他的心。然而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来,随着日子的推移他开始生出怨气,那怨气开始还如丝如缕,到后来却越积越重。他变得敏感且易怒,或者说他与生俱来就是敏感且易怒的,只是在少年时代还不是那么太明显。到后来他就将自己所有的失意都归结到母亲身上,他怨恨母亲,觉得是母亲贻误了自己的前程,后来甚至对母亲恶语相加。有一天,他竟然因为一件小事抓起一把扫帚朝母亲砸了过去,顿时他母亲的额上鲜血直流……他母亲很内疚,这件事后她就开始四处托人为儿子找工作,终于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栗罗平进城当上了工人。 栗罗平一离开农村就像一只挣脱牵系的氢气球恨不得直冲向遥远的苍穹。他是多么渴望自由,一心想要甩开农村这个耻辱的出身,那一块一块的土地多么像一间一间的牢笼啊,不堪回首的过去,现在他终于刑满释放了,不能再被抓回去!现在他来到城里,尽情地呼吸着城里尊贵的空气,享受着城市里的自由与繁华,他是打定主意,这一辈子与农村的缘尽了。 漂亮的脸蛋儿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资本,并且会天然地拔高人的心气儿,女人是,男人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又是一把双刃剑,得志时使人志得意满,失意时又更易使人自卑,栗罗平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不该是平庸的。毋庸置疑,他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他并不满足于只当一个临时工,接下来他的努力方向是转正,他要让自己在城市里扎根。 他与母亲娘家的那位亲戚始终保持着频繁的联系。近来那位亲戚又传达给他一个消息:中央里马上就要下来文件,只要符合条件临时工转成合同制指日可待啦! 厂里有人说认识没有多久栗罗平就开始追求荟玉,也有的人说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是普天之下最自然的碰撞,没有谁追求谁一说,易经源于自然,爱情也源于自然,任何怀有私心杂念的男女之间的结合都不叫爱情。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相爱了。栗罗平对荟玉体贴关怀无微不至,荟玉也对这个青年一见倾心。 栗罗平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每天一下班他就往荟玉家里跑。他主动担起了荟玉家里所有的力气活儿,荟玉那时因为从小挑水已落下了干咳的毛病,他从荟玉手里接过扁担的那一刻深情地说,以后有了我这些活再也不会让你干,人们都说人是会变的,但我要说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荟玉听着,长长的睫毛在青春的面庞上投下倒影,这是恋爱中的女孩最迷人的时刻,她嘴上说:我不信!心里却说:信,我都信。 一天下班后栗罗平送荟玉回家,路过百货公司时橱窗里一条玫瑰色的围巾吸引了荟玉的目光,荟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栗罗平问:你喜欢吗?荟玉轻轻地摇头,然而第二天下班时栗罗平就将围巾带到了她的面前。那时荟玉围着围巾感到全世界的花朵都呈现在了她的面前。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都幻想着花儿会永远盛开下去,但愿天可怜见。 所有的爱情都迅速得没有道理,他们已经深深地陷落在爱情之中不能自拔。在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劝告都是不明智的,可还是有许多人劝荟玉慎重考虑,连她的姑姑都写来了信: 孩子你可要想清楚,不想清楚到时受罪的可是你自己,那个栗罗平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一个农民,而你呢?城里人,又是正式工,条件太悬殊! 虽然家里的事一向由宜荷作主,这一回安怡民也说话了: 我看你们厂里条件好的小伙子那么多,你怎么就偏偏选择他?他是长得好,可长相是能吃还是能喝?过光景还是得靠有板! 可是荟玉主意已定,任凭别人怎么说她也是九头牛拉不回来,她在心里暗暗说:王宝钏还下嫁薛平贵呢!怎么就知道栗罗平以后转不了正? 宜荷对栗罗平开始也不愿意,后来见这孩子做事勤快又有眼力见儿,渐渐的也就认可了,宜荷心想若没有了农民这个短处两个孩子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生日也是祭日 昙玉要过十三岁生日了。平遥民间素有“旺十三”的习俗,十三岁代表着孩子向成年又迈进了一步,因此其它生日可以不过这个却必定要过。生日前一天宜荷出去割了一斤猪肉又刮了二十来个胡萝卜一起剁成馅儿,准备第二天包饺子吃。 妈,我现在就想吃!那天晚上昙玉看着母亲收拾完饺子馅儿少有地撒了一个娇。小孩子就是这样,一看见好吃的东西忍不住就想马上吃到,连昙玉这样的孩子也不例外。过生日是孩子们的特权日,这一天既不会挨打也可以提一点平时不敢的要求,大人们总会尽量满足,可那天晚上还不到特权日呢,于是宜荷说: 狗狗明天再吃吧,过生日吃才有意义,妈明天早早地起来就给你包,第一个就给你吃! 昙玉忍忍口水,懂事地点点头,和姐姐们钻进被窝里睡觉了。睡觉有什么难?睡就睡呗,一觉起来就可以过生日啦!昙玉这样想着不料兴奋地半天没睡着,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皮才开始下坠,终于沉沉地睡去了。这天晚上她睡得十分香甜,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那些饺子长了翅膀一般飞进来围着她唱起了生日歌。妈妈的手艺真巧,各种造型的饺子都有,元宝的、月牙的、绞边的,还有几只小老鼠……她是一只小猫咪,喵喵喵,一口就能吃一个……可还没有吃饱呢,突然,天崩地裂,地动屋摇,转眼之间那些饺子全不见了…… 第二天,活着的人们站在院子里看到的是一片令人心痛的废墟。 凶手的是屋子里那堵早已努了肚的后墙。由于年久失修,当初在安怡民带领一家人刚刚搬回来时那堵墙就开始出现征兆,只因思想上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就像一个老司机因为一直不出事就把前路的危险给忽视了。这天凌晨这堵挺了很久的后墙终于支撑不住罪恶地临盆破肚。幸好这天早上栗罗平来得早,他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接荟玉上班,今天是因为从乡下带了些玉茭面过来,所以来的比平时早。那时安怡民的表哥已发现了院子里不好,两人互相配合从门口开始展开搜寻。宜荷靠门口睡着,她第一个被发现,被救出来时他们才发现她身下还有两个小家伙,她一手护着桔玉一手护着承儒。房屋坍塌时巨大的声响没有破坏桔玉的睡眠,她依然在母亲怀里酣睡,以至于她后来对那场灾难没有任何印象。小承儒则一直半张着嘴,两只漆黑的眼珠也如嘴巴一样半天不转一下。宜荷从废墟里出来仍旧保留着废墟里时的惊恐和不安,她向四周看看,忽又转身朝废墟趴下,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胳膊根本使不上力,原来她被掉下来的瓦片击中,胳膊和腰部都深受创伤。栗罗平伸手去搀,宜荷摆摆手说:俺孩儿不用管我,赶紧救救他们姊妹们吧!她说这话时急切中夹杂着哀伤,哀伤中夹杂着乞求,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凶兆已有预感。 不劳宜荷吩咐栗罗平已开始挖掘,他此时的焦虑绝不亚宜荷。他头发凌乱,脸色如酱,好像一辆因开得太快而发抖的汽车。一只脚露出来令他兴奋,他不敢硬拽,小心地将砖瓦碎石挪开,荟玉被挖了出来,栗罗平将她从废墟堆里抱出来时才感觉心不那么抖了,这是她们相爱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拥抱竟会是这样。接着,安怡民的表哥找到了桂玉,她完全被吓傻了,以为自己在作梦,征征地看看“家”又看看母亲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把母亲怀里的小妹妹给吵醒了,婴儿不明就里也跟着哭起来,两人的哭声相互搀杂,更加重了笼罩在院子里的不祥。 此时太阳已经升高了,一家人坐在台阶上相对无言。宜荷独自陷在自己的哀伤里,房子没了,安怡民又在外地,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看看院子里坐着的这一圈人救援的两个人也各舒了一口气。他们挖了这么长时间此时才感到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所有的人鬼使神差地都把今天过生日的昙玉给忘了。不是忘了,人在那种时刻思维是混乱的,如果人在不好的事情发生后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那么许多后续的灾祸就可以避免,可是思维最容易在混乱中短路,灾难也最容易在短路中趁火打劫,这就是祸不单行的缘由。过了好半天,宜荷环顾众人,猛然想起了昙玉,她险些被自己的失误吓倒: 昙玉呢?昙玉哪儿去了?啊?昙玉没有救出来?哎呀——昙玉还在里面呢! 所有的人听到先是面面相觑接着迅疾行动起来,恐慌再一次漫延至所有人的手脚。宜荷第一个冲向废墟。栗罗平见状大喊:婶婶,小心你的胳膊!可是宜荷哪里听进去一个字,她已完全忘了自己,她全部的心都在废墟下的昙玉那里了:昙玉——昙玉——听到妈叫你了吗?昙玉,狗狗,你今天过生日呢,妈妈马上给你包饺子!你不要吓妈妈,你快出来呀! 十分钟后昙玉被挖出来了,可此时离桂玉被救出来已经过去了近半个小时,昙玉面色凝重,双目紧闭,仿佛还在梦里。 昙玉,孩子,快醒醒!今天你过生日,妈给你包饺子吃!妈昨天答应早早的起来给你包,第一个你吃,你忘了吗?快醒醒快醒醒孩子,你看看妈包的是什么馅儿的,整整放了一斤肉呢——妈知道你平时什么都舍不得吃,总是想着别人,因此你过生日妈才特意割了一斤,你不吃妈还给谁吃呀—— 昙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任凭她的母亲千呼万唤。 啊——孩子——你不要不理妈妈——昨天妈为什么没给你吃呀——怎么就要让你再等一晚上啊——早知道妈就是一晚上不睡也要拦着不让砸到你——怎么让你睡到紧里边——怎么让你靠着那堵该死的墙呀! 昙玉依旧无声无息,像一片秋后的落叶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树上。 宜荷就这样抱着昙玉一天一夜,像只失去幼崽的母狒狒搂着死去多时的孩子仍不肯放手,直至整个人虚脱了才被众人安顿在一间新腾出的西屋里。 许多年以后宜荷想起来还在念念不忘当初的悔恨:昙玉想吃个饺子我没让她吃上就走了—— 安怡民得知噩耗连夜赶了回来。有安怡民守在身边宜荷这才强打着精神为昙玉料理后事。家里正是乱哄哄地一团糟第二天傍晚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是一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儿,他说起的一件事竟与不久前轰动全城的一起治安事件有关。 一个月前,一个无所事事的小青年在街上溜达。他没有父亲,双胞胎姐姐也在一年前因挨了母亲几句骂想不开服毒自杀了,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他和母亲。有人说他是他母亲和四清人员的私生子,谁知道呢?总之没有人管他,一天到晚他就在街上瞎转悠。有了他姐姐的先例,他母亲也不敢管他。这天他照例在街上转悠,走着走着就来到一条静悄悄的巷子里。我们说平遥这地方最大的特点就是小巷众多,像百足蜈蚣似的,一个土著的平遥人在故乡生活一辈子有些巷子都不曾去过。一座古城真正的文化在街巷,四通八达的街巷文化是平遥古城最具魅力的地方之一。 此时青年来到的这条小巷巷口的墙壁上钉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上面依稀可辩三个字——“豆芽街”。他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因此走起来脚下有些陌生。他在路面晒的麦子上翻了个跟头又打了个滚儿,起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豁牙咧嘴的破罐子,于是“稀里哗啦”当作足球踢起来。正在踢得起劲儿,忽见迎面来了一个军人,那人的一身行头让小青年的兴趣瞬间发生了逆转。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时尚,这时的时尚就是: 乡长坐的是130 县长坐的是帆布层 市长要坐两头平 一兵二干三工人 姑娘最爱四个兜 头上裹着303 身上穿着海长蓝 灯芯绒一身 皮鞋一登 点灯不用油 耕地不用牛 电灯电话 楼上楼下 …… 姑娘们如果找了一个穿四个兜的军人那简直是一种身份与荣耀的象征,有鉴于此军装一度成为时尚,可一般的人别说一套军装就连一顶军帽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至今都记得当年发生在平遥城里的多起抢军帽事件,现在我们要说的这一件只是其中之一。 话说那军人只顾低头匆匆赶路,并没有多注意对面这个踢破罐的小青年。那青年却是越看越着迷,越看越羡慕,脑子里竟闪现出了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也最终改写了他的人生。小青年回头望望,此时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在军人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一把夺了军帽就跑,以为从此这顶军帽就属于他了,没想到到手不过几十秒那军人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制服了。军帽没抢到手他的生命也止于此,没过多久他就被执行枪决了。 现在这个老头儿正是来给昙玉说合配阴婚的,老头儿说男方愿出三十块钱的“聘礼”。宜荷一听是这么一个被枪崩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吴氏却觉得未尝不可,理由是一个女孩子不配阴婚孤魂野鬼埋到哪里去?虽说男的死的不好但到底是有个归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由沈双山拍了板儿,他磕磕烟灰缓缓地说,那孩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一时起了点贪念,抢军帽的人也多了,没逮住的不是照样是好人?还戴上军帽在人前显摆呢,让昙玉在地下有个伴儿也好,不然她还这么小在那边孤伶伶地可怎么办? 下葬那天,荟玉陪爸妈去了墓地,她回来时跟桂玉说有一瞬间突然起了一阵龙卷风,之后她亲眼看见飘出两只蝴蝶,在空中盘旋了好一阵。桂玉听得讶异极了: 姐,是不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啊? 荟玉肯定地点点头:就是那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拳头的威力 从记事时起,城墙在荟玉这一代人的眼中就是现在这个残破的样子。但在上一辈人的记忆里往日的城墙要比现在完整得多,南门也没有那几处肮脏的碉堡。可直到八十年代这些日本人留下的耻辱还未被毁尸灭迹,直至九十年代平遥古城进入世界遗产名录,有关部门才开始重视,文物古迹也得到了善待。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还会提到,此时要说的是城墙因为荒僻,不幸被一群小混混们看中,成为他们厮混幽会的地方。每当夜晚来临那里便开始上演“瓦尔普吉斯之夜的群魔会”,一群青年男女骑着“扫把”前来——荒僻往往是坏事的温床。他们发明了一种游戏(之所以称之为“游戏”是因为他们认为这只是一种游戏),男女分组并排躺在城墙上,然后一声哨响开始性交,以坚持时间最长者为胜。作为获胜者有权与他们这个小群体中的任何一个女孩发生性关系。据警方后来调查这些女孩子大多因为家庭不幸,也有一部分是被诱骗至此。 消息传出来又经过城墙脚下那些居民的添油加醋让事件本身变得更加荒诞和匪夷所思。有人说那些男孩是蛇变的,而那些不要脸的女子则是地鼠,那实际就是蛇鼠交配;还有的说他曾亲眼看见过那淫乱的场面,获胜的那一个那东西就是长,据说三把还要露一头……不管怎么说自那起案件之后城墙不经意间背上了黑锅,成为人们心目中藏污纳垢的犯罪场,而到后来城墙又真的与一起凶杀案发生了联系。古老的城墙就像太空中的星球一样因神秘而被人们胡乱涂抹着颜色,也因人类自己的肆虐而让人类自己感到害怕。 有一种人生来便具备挖掘历史的本领,这种人活在世上实在是大材小用!有人向组织告密,说沈双山有一个儿子曾作过日本人的翻译官,沈双山马上成了审查对象,有一天他们将正在锯骨头的沈双山控制起来,要他交待沈宜晴的下落。可是沈双山哪里知道?他哭着说他们已经失散二十五年了,到现在生死未卜,若是活着也早该回来了!可是那些立功心切的人们最擅长捕风捉影的手段,现在好容易逮住一个驴脚踪岂肯轻意放过?他们见沈双山拒不交待就将他押到城墙上。 说,你的汉奸儿子到底藏到哪儿去啦?不说就把你吊死在这城墙上! 沈双山一辈子是个怯懦的人,在乱世里提心吊胆地过活,从不敢乱说话乱行事,可现在听这些人把他苦命的儿子说成是汉奸也顾不得那些了,红了脖子争辩道: 你们说谁是汉奸?我娃儿不是!他是被日本人迫害的! 听呀,他终于承认了,这么说他确实在日本人那里做过事?说,他是哪一年去的?做了多久? 他没有,他是被逼的!他被祸害损了!沈双山老泪纵横。 皮亚杰和柯尔伯格通过研究得出:小孩子往往从行为后果上判定事情的好坏,而不管行为动机。比如一个孩子因为帮妈妈干活儿打碎了一盘杯子,而另一个孩子因为要偷柜子上的糖吃而打碎了一只杯子,让他们判断这两个孩子的行为好坏,他们往往认为打碎一盘杯子的孩子错误更大。现在这群人就是这样,他们一口咬定沈宜晴就是汉奸: 不交待汉奸儿子就先打倒这个老汉奸! 霎时无数的碎拳从四面八方落在身上,其中一记闷闷地捣在胸口,沈双山只觉得疼痛难忍,他捂着胸口像只蔫了的皮球一样委顿下来,头上的小帽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叫你再嘴硬!”那些打人者看看他们的拳下败将得意洋洋地又加了一句,这才调头去处理另外一个人了。原来,和沈双山一同被押上城墙的还有一个。这是一个虽年近中年却保养得很好的女人,她的穿着很讲究,可惜在这种场合穿得越讲究便越不是什么好事儿,事实也正如此,她的那一个阴阳头便充分说明了一切,那是几个女同志的杰作。 这个女人沈双山认识,她也住在鹦哥巷,不过她住在是鹦哥巷里最气派最阔绰的那宅院子,她是地主周今余的小老婆。因大房不能生育,周今余便娶了她,过门后她的肚子很争气,一连生了两女一男,因此等大房一死她便被扶了正,名正言顺成了那院子的女主人。 此时她站在城墙上,头低得几乎贴着胸口,那阴阳头让她看起来很搞笑,尤其是认识她的人,看见她那模样几乎笑得要岔气,那是一种扬眉吐气的笑。他们越是笑这小老婆便越是窘,窘到最后实在没有一点脸见人了。革命者们大约对她的窘样很满意,批斗了一顿就将他们放回家了。 沈双山回家后只觉得胸口沉闷,他也没当回事儿,吃过午饭仍旧提着家伙到院子里干活儿。忽然在屋子里的吴氏听得外面一声闷响,她循声望去,显些吓倒,原来却是沈双山一头栽倒在地上。吴氏急得大喊,叫宜戎来扶,可沈双山已经不省人事了。等宜戎急请来大夫时沈双山已四目紧合,永远地走了。 突遭变故,吴氏趴在丈夫身上哭死了好几回,吓得宜戎兄妹已顾不上自己的悲痛终日守在母亲身边。可是吴氏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之这一打击犹如釜底抽薪,勉强支撑过四日就追随丈夫去了。 吴氏临走最遗憾的是没有能见上宜晴一面,那么只能到那一个世界再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四合院 地主周今余的小老婆发了疯,至于是真疯还是假疯那只有她自己知道。反正以后人们说到她时就用疯子来指代,没有人再称她的名字或者地主小老婆的身份了。 宜荷带着孩子们搬进了地主周今余家的四合院里,现在院子里除了五间正房剩下的全都姓了公。那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正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宜荷搬进来时东西厢房已经住上了人。东厢房住着一对在城里教书的夫妻。西厢房是一户农民,男主人姓宋,因为穷近四十岁才娶上老婆。老婆春花比他小十岁,身材瘦小,头发枯黄,但很爱美。她洗脸时从不翻领子,为的是使香皂泡沫留在领子让领子变香,这可能是史上最廉价的香水了。春花也爱走街串巷看热闹,尤其对红白二事感兴趣,那几乎成了她的事业。一打听到哪里有热闹她就进行义务宣传,到最后光她就能引来一个排。他们育有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女儿不仅遗传了春花的头发(附近的人们管这一对母女都叫黄毛丫头)也遗传了她的性格,小小年纪说话行事却大大咧咧,喜欢开玩笑和说粗话,说完还要仰起头来大笑两声。那四个儿子倒是沉默寡言,和他们的父亲一样。 后来院子里又陆续搬来了两户人家,一户住在耳房,那耳房面积极小,犹如挂在正房旁边的耳朵,里面除了一盘炕就只能容纳一只衣箱。男主人在屠宰厂上班,虽说是个屠夫面相却一点也不凶,对老婆也极好。屠夫的老婆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碱面儿。可能原先是叫江面或者江敏,平遥人发音不分前后鼻音,一律都发后鼻音,渐渐地就讹成碱面儿了。碱面儿不能生育,但她一点儿也不自卑,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她坐在院子里吃饭时两片嘴唇间总是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就好像是故意弄出来的,院子里的男人们因此常打趣她:碱面儿,你又啪叽啪叽啥了?碱面儿也不上套,一脸的淡定,仍旧自顾自地吃。说来也是凑巧,想什么来什么,有一天她竟在门口的垃圾堆旁发现了一个女婴,用篮子装着,于是抱回来。女婴一点儿毛病也没有,长得也不难看,夫妻俩便悉心养育,将那孩子视如己出。可是到七八岁时那孩子突然生病,高烧不止,引发脑膜炎,急忙送到医院,最后孩子命是保下来了,却从此变得呆呆傻傻,嘴里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有时这孩子忽然走到他们面前,两口子一阵欣喜,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同他们说话,近前才发现她眼神定定地根本不看他们。两口子无奈,但也不因此嫌弃这个苦命的孩子,甚至比以往更加爱护她。 另一户人家姓朱,住在西面的三间南方里,与宜荷家住的东面三间相对称,只在西南角上多出一个角门,那是地主以前存放粮食的地窖,现在新主人用来收放农具和杂物。老朱的右手小时候喂牲口时被咬断了一根手指,这后来老朱的脾气也变得很暴躁,爱打孩子,一生气就举起那只缺了食指的右手——我打死你们!他的儿子们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把食指蜷起来偷偷比划一下,然后笑着跳开。老朱追不上儿子,只好自己慢慢消火,幸好他的火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他的老婆人称“猪老婆”,猪老婆是个多产的女人,即使没有怀上孩子她的样子也总像是十月怀胎。她一口气为朱家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若不是最后两个接连都是女儿她可能还要再生几个。在老朱看来只要是儿子就是“优良品种”。 除此之外与耳房相对称的院子里还有一间茅房,宜荷搬进来时那顶子已经相当破败,勉强用茅草遮着,一抬头能看见几个大窟窿。逢到下雨茅厕的地面就变得泥泞湿滑,院子里的男人们便从门口开始每隔一小段放一块砖,人们踩着砖头上茅坑。茅房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茅坑,小的供人便溺,大的用来倾倒东西。有时若小的被人占据时大的也可勉强应急,不过那茅坑口子开得实在是太大,上一回着实让人胆战心惊。 至此这个院子就变成了一个大杂院。穷人们总是更能够彼此相安,老朱、老宋、王屠夫和安怡民四个男人还按年龄排了弟兄,西厢房为老大,老朱老二,安怡民老三,屠夫最末。东厢房的教书先生一副文人作派,对邻居们既不远离也不亲近。只有疯子很仇视,假如她不是真疯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两个疯子 安怡民和宜荷很想再要个儿子,可是宜荷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竹玉和樱玉。这让猪老婆有点看不上,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在丈夫面前将宜荷美美地嘲笑上一番,不过也仅限于此,她并不敢在公开的场合发表,但是宜荷心眼多,她从猪老婆不经意间眉飞色舞的脸上总能隐隐感觉到那嘲弄,她坚信自己的直觉:老大老婆春花也儿子多,但从春花的脸上就看不到。 春花每天都是急急火火的。后天就是端午节,院子里各家都在忙着泡米泡枣,她却不张罗这些,到中午时擦了一大锅红面擦圪斗刚刚端离火就将手往身上一擦出门去了。今天火神庙有个老头儿出殡,听说儿子在省里当大官的,她与其说是去看死人不如说是看活人,她要去看看省里的大官是个什么样子。 火神庙街离鹦哥巷不远,拐个弯儿就到了。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已经来了几个,看来还有比春花更“敬业”的。大家都站在堂屋外,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春花一进来立即加入进去。 他那个省上的儿子怎么不哭啊? 就是,半天也没见掉一滴泪! 听说是不让哭,干部不兴哭! 两个媳妇子倒是会,哭得跟唱似的 ……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春花已基本理清了这家的情况,过了半晌也觉得无味了,于是离开堂屋在院子里四处转悠起来,就在这时她发现南房的台阶上坐着一个有趣的人物。说有趣是因为这人原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香儿”,人们却在前面加了一个“傻”字,于是这名字跟着她一并在平遥城里出了名。 在平遥话中,“傻子”叫“teng子”,“疯子”叫“i子”,两者原本截然不同,可这个傻香儿却是既傻又疯。那为什么人们只管叫她傻香儿而不叫疯香儿呢?春花是这么认为的:疯子比傻子似乎更令人厌恶,疯子会伤人,傻子不会。 傻香儿此时不是一个人坐着,她的周围还围着好几个小孩儿。春花这才注意到傻香儿手里拿着几缕彩色的丝线,吸引孩子们的就是这些丝线。春花想傻香儿也知道马上要过端午了。傻香儿将线一根一根捋捋顺,然后就放在腿上搓,一边搓一边喃喃自语。春花不禁感叹,别看她傻,编这个手还挺巧。丝线穿过一个孩子的中指再绕到手腕……不一会儿几个孩子的手上、脖子上就都出现了这种五彩线。傻香儿虽不到四十,额前的头发已经花白,不时有几缕掉下来,她也不管,任凭它们挡在眼前。她的目光呆滞,神情木然,脸像她男人补的锅底一样黑。她男人比她大了二十岁,以补锅底为生。平时她丈夫给人家补锅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缝缝补补。有好几次春花见她忽然抬起脸来冲着天空喃喃道:老天爷,咱们换着吃吧!你把你的给我吊下些来……她丈夫也不管,任由她与天空对话。 “香儿,给我们院里的孩子也编个去?”春花说道。 听到有人同她说话,傻香儿木木地抬起头。傻香儿当然认识春花,她家就住在四合院的隔壁,那是一间临街的屋子,就像在墙上掏了一个洞,过路的行人总是看见门上悬着一块脏兮兮的破门帘。傻香儿看看是春花便点点头。 一进院门傻香儿便坐在宜荷家门前的石阶上,她总是喜欢往门口的地方坐。此时大家都在午休,院子里应该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春花正要进屋拿线,忽听上房传来几声斥骂声。 “疯子又咋啦——”春花咕哝道。 还没等她说完,忽然,“啪——”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院子里,把春花吓了一跳,她寻声望去,那是一大幅镶了相框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个旗袍盛妆的女子,雍容华贵,傲然无物,可此时那一地破碎的玻璃却让她狼狈不堪,颜面尽失。春花还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又一件东西被扔出来,春花定晴一看,这回是个人,原来是疯子从屋子里跌了出来。春花看清楚了,她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女人,两人胳膊上都带着红袖章,其中一个上前一脚将疯子踹倒: “还敢私藏!怀旧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疯子还未挣扎起,另一个女人已冲上来,她将地上的照片撕得粉碎朝她脸上撒下去,给疯子下了一阵照片雨。两人看看疯子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这才满意地走了。 疯子等两人走远了才敢从地上爬起来,她头发凌乱,满脸是土,跟照片上的女人一样狼狈。她正想破口大骂忽然一眼瞥见了台阶上坐着的傻香儿,那傻香儿也是没踩对时间节点,偏偏这时冲着疯子一脸傻笑,还要露出两排黄黄的大牙,疯子气坏了,扑过去就是一顿撕打,仿佛刚才打她的人是傻香儿。还是春花才将她们拉开。宜荷和碱面儿这时也都从屋里出来了,只有猪老婆依旧趴在屋里的窗台上,春花一抬头看见了她那张被窗玻璃挤扁的脸。 傻香儿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门洞里跑,还未跑出门洞她忽然一屁股坐下去,又霍地一下站起来解开裤带,肥大的男式裤子一下子滑落下来,她就这样光着屁股用手拍打着私处:“谁来谁就来!谁来谁就来!” 疯子已被她的儿子带了回去,他好生安抚好母亲,又跑出来将傻香儿轰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怪 风 1969年的一天,平遥城内各大街小巷的居民们被一条消息搅得乱成了一锅粥,大抵是上面要取消市民户口,所有的市民今后全部落户农村,有亲戚的先自行选择,没有的由上面统一安排,安排到哪里就落户哪里,落户之后将不再享受市民的供应粮等待遇。 不久大家就真的接到了通知。动乱中的老百姓都如惊弓之鸟,立刻陷入一种恐慌与不安之中。农村有亲戚的人们很快便开始行动起来,比地震来了都快。没有亲戚的也开始攀远亲,不出几日城里的街巷空得差不多只剩下房屋。 现在四合院里只剩下宜荷和疯子两家,猪老婆、王屠夫和春花家全都搬走了。连在外地工作的安怡民也被召回乡。宜荷与安怡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着落,安怡民在乡下倒是有几门远亲,只是这些年并无走动,现在贸然前去人家会不会收留?正在下不了决心栗罗平忽然提出可以迁到他们村子里去。宜荷和安怡民先前不是没有想到过,只因女儿还未过门也说不出口,现在倒正是及时雨,宜荷不由感叹以前还只说农民不好,现在却巴不得多出几个农村亲戚。可见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世上就没有不变的事。栗罗平说他父母已将下院的两间房收拾了出来,明天就可以搬过去。 第二天一家人就带着行李搬到了乡下。那下院的两间房收拾得果然洁净,栗罗平的父母也都是极好的人,原先宜荷还担心与亲家生活在一处有诸多不妥,这一下她的这些顾虑全打消了,最妙的是那屋子的前面还有一小块扎了篱笆的土地,此时虽然光秃秃的却不免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吃过午饭栗罗平的父亲就带着他们去大队里办理落户的事。其实在他们来之前栗父已去求过两回,最后一次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现在那大队书记一边任由栗罗平的父亲为他擦着水烟,一边听着宜荷介绍家里的情况,可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越来越难看,烟雾在他脸上缭绕了多久他就思考了多久。宜荷说完正垂手等待回话,那书记忽用力将烟锅往鞋底一磕:你们回去吧!说完起身背手出去了。 栗父和准亲家面面相觑,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时那书记已经快走出院门了,宜荷在屋子里只听的外面申斥道:一家子全是些女片子,有一个劳力还是个病秧子,来做什么? 栗父还想再说什么时那书记已不容他多说了。 栗父栗母大约心里过意不去又硬留准亲家多住了两日,第三天宜荷和安怡民就回到城里去了。现在办事处对他们家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找不下地方就由上面来统一安排。宜荷知道那上面安排的都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她现在是两眼一抹黑,好歹随他去了。 三天后他们被安排在了离城六十里的一个小山村里,那是个隐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在平遥的边上,从那里过去就是沁源了。进入村子的唯一一条土路细得像座独木桥,路的两旁是深沟,宜荷一路走过去宛如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心也如这地势一般不能平静了。一想到日后就要在这个地方生活宜荷不禁黯然神伤,难道他们就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上一辈子吗? 他们是唯一落户到这个小山村里的城里人,村民们看着他们犹如看外星人。村长是个甩着一条空袖子的小老头,他表现出了比村民们更多的见识,但在安顿城里人的这件事上显然还没有经验,想来想去他最后把他们安顿在了打谷场附近的一孔窑洞里。那窑洞的前面有一盘石碾,安怡民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石碾磨面。那是一项简单却乏味的工作,时间久了安怡民就找到了一种打发时光的好办法,他时常一边磨面一边眺望着不远处的山谷,有时他又把目光收回来盯着石碾中间的木头柱子发呆,那木柱上隐隐约约的可以辨认出几个小字:青龙大吉。 再说自从荟玉走后栗罗平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然而栗罗平又比别人多了一分。他一方面对荟玉的未来不无担忧,另一方面一种新的希望又悄然萌生,他忽然想取消市民后是不是就不再有农市民之分了?那么这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天天喊共产主义,这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不再有等级划分,不再有贫富悬殊,想进城的进城,想种地的种地,谁也不会干涉谁……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又变得忧心忡忡:现在时局这样不稳,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个样,谁知道明天又会是什么政策……他就这样来回地想着,就像一只转着圈儿逮自己尾巴的狗,将自己扰得整天心神不宁。 此时宜戎一家也搬到了乡下,他心里惦念着妹妹,但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只得写信给宜雨,希望宜雨能帮到宜荷。宜雨得知老家发生了这样的事心里非常着急,自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想方设法托人捎些吃的给妹妹带回去,有时是几斤粮票,有时是一小袋面粉或者几斤挂面。有一回宜荷收到了一笼布油先先,那是宜雨从他们单位的食堂里弄到的。猪油切成丁耗干油,剩下的就是油先先。宜荷看着这些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食物,她知道这里面饱含着哥哥的多少心血啊,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弄出来的。油先先蘸盐是上好的美味,但现在可不能这么吃,这些油先先要顶粮食吃的,当晚宜荷将油先先全部收拾出来做成了油先先馅饼,一家人足足吃了一个星期才算告罄。 一年之后那股怪风正如栗罗平所怀疑的那样忽然地来又忽然地走了,宜荷和邻居们又重新回到了四合院里。那一年里因为宜雨的接济他们一家才得以平安地度过,可身历了这场风暴的宜荷至今也不明白这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又是如何收尾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荟玉的婚礼 荟玉连续两年被瓦裱车间推选为先进工作者,青年人所有的朝气与活力都从她身上发散出来。和平年代诞生的第一批青年,身心都是水晶做的,无论一线生产还是修建防空洞等防御工事她都冲锋陷阵在最前方。她积极向上,偏又温柔与漂亮并举,所有的优点相加就成就了女人的美丽。 她和栗罗平的婚礼定在秋末,那时她刚刚捧回了先进工作者的奖品,那是一只白瓷的杯子,正面印着几个隶书大字“先进工作者”,背面是她的名字,荟玉就把它当作嫁妆贴上了红红的喜字。 别人结婚都要置办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栗罗平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荟玉想了一下,自行车可以不要,她的那辆旧车子还可以骑,缝纫机是摆在家里的也可以不要,但是不能没有一块手表,荟玉说那就先买块梅花表吧。 现在荟玉的手腕上就戴着一块小巧别致的梅花表,是栗罗平托了几层关系、花二十五块钱买下的。款式可以说往后十年都不会淘汰,外观也与国营商店里摆的一模一样,当时同事的同乡拍着胸脯保证,这表绝对是正品,为什么这么便宜,只因是走私货,你想国营商店里卖一百多,那八十块都是关税呀!干吗要把钱扔给关税?栗罗平听听觉得有道理,加之他的几个同事都买了他就欣然买了下来,直觉得拣了个大便宜,没想到荟玉后来只戴了半年它就不走了,拿到表店修理,修表师傅说不用修了,机芯是塑料的,坏了就坏了。 等待婚期的这段时间两个年轻人都非常兴奋,即使连日来阴雨不断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今年的秋天特别涝,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把鹦哥巷里下得泥泞不堪,再加之巷子里没有下水道,人们将脏水都倾倒在道路中央,时间久了形成了一道烂泥沟,像一道化了脓的伤口,即使天晴也污水横流,雨天就更无从下脚,污水和雨水混和在一起,已经半个月了鹦哥巷的人们都脱不了雨鞋。 到了正日子这天,一大早栗罗平就穿戴起向本村同学杨金发借来的毛料中山装和向村长借来的皮鞋到城里迎亲了。那皮鞋号码有点偏大,他母亲将里面塞了两大团棉花才勉强合上脚。 一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骑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飞驰,一边展演着各种车技,时而放开车把儿,时而又将腿跷上横梁……他曾经骑着这辆破自行车同时载过四个小孩儿,横梁两个,后座一个,背上一个,现在他独自驾驭这一辆车子那简直是玩儿,何况今天他的心情是多么好啊!连绵的秋雨让路面有些变了形,到处是水洼,可他还是有办法骑得飞快,一路渐起欢乐的水花,连那些飞溅的泥水他都感觉是围绕着他舞动的精灵。 自从婚期定下来村里的人都在他母亲面前啧啧称赞: 看看人家栗罗平娶了个城里的媳妇,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呀!只听说村里往城里嫁的,还没听说城里往村里的……这些话让他受用不已。村里的女孩子频频向他示爱的多了,他才不屑一顾呢,他早就说过,他栗罗平绝不会在这要啥没啥的农村里安家。 去荟玉家的这条路他已不知走了多少回,今天走起来却格外轻快,不想一进院子便被两个小姑娘截了去路。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惯例,每次他一来桔玉和竹玉就拉着他要求讲故事,因为她们发现这个准姐夫肚子里的故事比小人书里的都多。栗罗平呢也总是尽力满足她们,他喜欢逗小孩子玩,但并不是出于对小孩真正的喜欢,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他就没有耐心了。栗罗平正不知该如何打发她们,幸好宜荷出来了。 你们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你姐夫忙着呢,你们两个规矩点儿,听到没有?不要捣乱! 小姑娘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开了,不讲就不讲吧,反正今天家里热闹得很。这可是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婚礼,大家都有点兴奋异常。 现在屋子里两个里间的地下和炕上全都挤满了人,只有门道稍微松宽些,还勉强能够走动。安怡民和宜荷分工明确,安怡民负责接待,宜荷负责掌厨。安怡民自回单位复职后这还是第一次请假,前几天他一刻不闲地给女儿赶制了一张大床,到今天才闲下来招呼亲朋。亲戚中除了宜戎、宜雨,安怡民的姐姐以及表嫂一家也都来了,此外荟玉的同事也来了不少,她们一来就将两毛或三毛的礼金塞给荟玉,然后炒着问新娘要糖吃。舅舅姑姑这边都是上了五块的礼金,其余的亲戚三块两块不等。宜雨除了礼金又带回来不少吃的喝的,他在门道里一边帮着妹妹装盘一边不时恰到好处地给妹妹喂上一口。过了一会儿时雪柳也从里间出来了,她要帮着小姑子做菜却被宜荷一气儿撵了回去。 街坊邻居都是见热闹就钻的人,在院子里不行,这时也都渗透到屋子里来了,不过他们是流水的兵,时而进时而出,犹如列车到达站点一般,给婚礼增添了不少气氛。疯子从不与穷人说话,看到这种场面忿忿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却还要自己找事不时把鼻子贴在窗户上咒骂一句。 午饭后新郎就用他那辆破车子载着新娘准备回村里了。临出发时桔玉拉着姐姐的手小声说她也想去,因为上一次她在那里品尝过的酒枣让她一直念念不忘。不想此话被安怡民听到了,被父亲瞪了一眼她赶忙放开姐姐逃走了。 一路上,破车子载着一对新人“咔嗒咔嗒”响个不停,这声音与车把上系的红绸极不协调,但在一对新人看来也不失为一种情调,栗罗平戏谑称这是车子在为他们演奏——“咔嗒”婚礼进行曲,荟玉听了咯咯直笑,乌黑的发辫随着笑声在胸前微微颤动,那发梢的红绳与她的红夹袄相映成辉,使她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忽然天空隐隐地筛下一些银线样的雨来,栗罗平这才想起忘了带草帽,早晨起来天就有些阴沉沉的,大人嘱咐过,急着出门就给忘了。幸好是小雨,可经不住时间长,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两人身上的衣服已变得半湿不干,一阵凉意袭来,荟玉将身子向丈夫更紧地靠了靠,仿佛那里有屋檐。 路两边的田地长得一模一样,她看着那些光秃秃的田地,禁不住问道:快过桥了吗?栗罗平说还早呢。路的前方的确有一长一短两座桥,长桥名符其实,短桥则名存实亡。荟玉所指的是长桥,一路上只有这座桥让人眼前一亮,不过要到这座长桥还需要些工夫。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长桥上,这时雨下的小了些,变成了毛毛细雨。荟玉从桥上看下去,桥下河道很宽,从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蛙鸣声,第一次来这里时栗罗平就给她讲起了儿时常来这里游泳的故事,她知道那时水比现在大多了,现在这里只能算是一片浅滩,即便这样里面仍孕育着无数的小生命。越到桥中央蛙叫得越起劲儿,好像是知道桥面有人通过,有意展示自己的歌喉似的,也可能是人类扰乱了它们的寂静,向人类发出了郑重抗议。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哇鸣都让她想起前苏联田德里亚科夫的那部小说《月蚀》,当然因为是借的,那本书她并没有读完。他们就这样听着吵吵嚷嚷的蛙鸣声过了桥。这座桥在当时已有些年代,几十年后桥面的石板出现断裂,经过大修复才恢复了交通,但桥下却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河道干涸,蛙鸣消失,只空留下一座发呆的水塔。 过了长桥到短桥还有一刻钟的路程。短桥那时已只剩下护栏,中间被陆地取代,好像桥面被掩埋在了公路底下似的。栗罗平回头对荟玉说:过了短桥离家就不远了。 雨一直似有似无地下着。他们拐进了一条泥泞地乡间小路,车轮在泥水中曲线行驶,屡次化险为夷。荟玉索性下来,两人并肩走着。马上要进村了,前面已能看见黑压压的一堆人,看起来他们在村口已经站了不短的时间,头发上都沾着水汽。最前面的是栗罗平的父母,他们手里捏着草帽自己却不戴。看见他们老两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漾出了一波灿然的笑。他母亲抢先一步迎上来将草帽戴在儿子和儿媳的头上,嘴里还唠唠叨叨说着什么。他父亲却不说话,只笑咪咪地听着同村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对新人在前,父母及亲属在后,村里的人很自然地尾随,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进村了。 众人的议论比鞭炮声都响亮。 漂亮! 果然漂亮! 又是城里的! 又是工人! 这小子就是有本事! 他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迅速走进院门,又迅速挤进屋子里。栗罗平的姐姐们一进门就都脱了鞋准备上炕,一霎那间那盘大炕被挤得满满当当。许久不见面大家聊天的话题很多,荟玉暗暗心想若是学了声乐她们大约都是女高音,每个人都能达到高八度,聊天跟吵架似的。荟玉这时也被众人扶上炕头,她坐着不敢多说,别人问时她才答。栗罗平呢也被众人围在脚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应付着。男人们大都在脚地上站着,只有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坐在炕对面的大箱子上吊着腿。连仅有的一只八字凳也不得空闲,刚一有人起身就被另一人占据了。村里的婆姨小孩们跟进来一大群,有的人进不来就在门道儿里搁浅着。两个小孩踩在门槛上被他们的母亲一把扯下: 别踩门槛! 一个穿着大人罩衫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儿毫不客气试图穿着鞋往炕上爬试了几次却没有成功。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屋子里准备上灯了,村妇们这才带着孩子陆续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家里的人荟玉才稍稍放松了些,幸好屋子里比较暖和,她身上的湿衣服到现在也终于捂得差不多了。这时她婆婆端过一碗糖水来,她还真是渴了,端着水一饮而尽。 晚饭就在炕上举行。女人们靠窗台盘腿围坐,一对新人居中,男人们分列两端坐在炕边,父亲被安排坐在那张唯一的八字凳上。只有母亲一人踮着小脚从锅台到炕席不停地端菜送汤。锅台上方突突的水汽在整个屋子里扩散开来,氤氲到每个人的脸上。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直吃了个把钟头才算收场。 整个晚饭时间荟玉还不曾见婆婆坐过一下,直到撤掉杯盘铺上被褥,大家都找位置睡下了老人还在灶台边刷洗。荟玉起身下地想帮着婆婆一起洗碗,栗罗平见了却说:我妈天天这样,你让她闲她也闲不住! 三姐听见笑道:“哟,还没怎么就心疼上了!不过也对,怎么能让新娘子干活儿呢,今天你就免了吧,以后我们来了你可就是主人了啊!” 一觉醒来荟玉发现婆婆还没有睡,那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挤在箱子上的两位姐夫打着惊天的呼噜翻了个身。而灶台上此时已多了好几拍包好的饺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纸箱家俱 婚后荟玉和栗罗平住进了城内担水巷他们自己的家里。房子是结婚前他们从房管会申请下来的。面积不足十平方米,但看起来非常温馨,墙壁刷的洁白,地板打了水泥。而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在荟玉看来爱情才是世间最好的涂料,爱情好比观音菩萨净瓶中的神水,它所到之处一切都会变得闪闪发亮。 栗罗平把房间里原先的土炕拆了,换成了岳父割的双人床,床靠墙放着,差不多占去了房间的二分之一。荟玉将上面铺了一块淡黄色的床单,床单的中央一朵全盛的牡丹傲然独放。床头和床尾的护栏此时还是木制的,过了几年才由栗罗平换成钢管的,并且又新添了一张圆桌,桌腿由三只背靠背的小鹿组成,那是栗罗平从一本电影杂志上看到的,又加了一些自己的创意,后来竟成为大家争相仿制的对象。 现在屋子里除了床还有一件大家俱,那是栗罗平从父母那里拉来的一只榆木衣箱,箱体笨重,配有铜制的搭扣。此外还有三只从纸箱厂偷偷拿出来的纸箱子,一只放面,一只放碗,另一只用来放鞋。面箱和碗柜并排放在一进门的地方,冬天若是将火炉从院子里抬回来就将纸箱移至床下。鞋箱平时都塞在床下,用的时候再挪出来,一打开一股浓重的橡胶味喷鼻而出,或黑或黄的雨鞋先占去了一半,另一边整整齐齐码着一双走了样的皮鞋和两双旧球鞋。其余就是几双白塑料底的布鞋。除了鞋箱子里还放了一把打了补丁的黑布伞,每当撑开伞骨便从伞面的破洞里穿出来,使伞盖变得极不对称,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荟玉也不愿撑它,只有遇到大雨天才会让它偶尔亮个相。门对面的地方还摆着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旁边是两只漆成黄漆的漂亮小凳,这无疑也是安怡民的杰作,可以说家里只要是木制的东西都与他有关。 荟玉夫妻就在这间小屋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回 归 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村庄里住着一个麦场看门人,他身材瘦小,面容清癯。不过,同许多童年在饥饿中度过的人一样,他的身形矮小并不缘于先天,而是后天缺乏营养造成的。村里的婆姨汉子们没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星宿”。唉!要知道星宿看起来是小,内心却比地球和太阳都不知大多少倍呢! 他总是沉默寡言,从他初来到这里到现在一直如此,既不与人交谈也很少出门。他年近半百却孤身一人,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每天孤孤单单地起床,夜晚又孤孤单单地躺下。 可是,好奇心最容易激发人的想象力,他越是想要被遗忘就越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天,一个革委会的干部下乡来到村子里,他一见到这个看门人就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看门人的孤僻更引起了他的强烈关注。出于职业习惯他开始搜索记忆,观察他,不遗余力地内查外调,结果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二十多年前,他家住在运城城内,而这个看门人在离他家不远的理发店里当学徒。虽然时隔二十年,这个当年的少年已经变得苍老,但他还是能认出他来,苍老没有能给乔装派上用场,他在心里冷笑。他自认为看门人是在乔装。 若是在今天历史自能澄清一切,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又有什么能说得清?投机分子就喜欢制造事端,以助自己加官进爵。现在他立刻将看门人的历史问题给揭发出来。 看到这里,读者已然明白这看门人就是沈宜晴了吧。当年他一路逃亡,几经辗转。先是在鞋匠铺里当学徒,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点幸福时光。老鞋匠不仅教他做鞋,还教他识文断字。他的确是块学习的料子,学什么会什么,后来老鞋匠就有些离不开他了,有意将女儿嫁给他。老鞋匠待他恩重如山,小师妹又是百里挑一,他能有什么不愿意呢?可是他却犹豫了。假如没有日本人的祸害,假如没有惨遭宫刑,他会立马答应,然后幸福地在鞋匠铺里生活下去,可是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已然是一个废人,老鞋匠若知真相还会将女儿嫁给他吗?不仅不会还会从此白眼相看。不能娶又不能说,宜晴心里明白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他就这样悄悄离开了鞋匠铺。 他什么也做过,木匠,搬运工,修路工……无数次他在梦里回到故乡,见到了双亲,有一天半夜里忽然醒来,他坚定地说:明天我就回去!可是及至第二天一睁眼他又颓丧地想:还是不能! 他明白自己的那些“历史问题”,一旦落入造反派手里立马就会成为毁灭性的证据,他不想殃及亲人,他若知道父母最终会因此受害又该如何地痛心疾首。 后来趁着全国取消城市户口的那阵风他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隐姓埋名,可是,“沙威”还是出现了。如果说《悲惨世界》里的是一个有良心的“沙威”,那么这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现在我们来说说这个家伙的历史。他曾因强奸罪被判过刑。那时他是一个江湖医生,帮人看病也兼行巫术。每每碰到面貌姣好的小媳妇他就会惊说病人身上沾了邪气,非药可以驱除,需要将病人带入一间密室里由他施法。庄稼人大都信以为真,急切求他诊治。及至进入暗室,胆小的女子不敢说话任由其“作法”,胆大些的问他是怎么诊治法,他说恶鬼缠身需得龟头上有两颗痣的媾神与之交配方可逢凶化吉。那些小媳妇们听说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他也不等她们同意,忽然两眼一翻,媾神附体,与病人行起了云雨之事。及至临出暗室时他都要对病人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泄露天机,否则不仅病不会好还会惹怒媾神,从此全家大祸临头。因此后来警察调查发现,被他奸淫的居然有几十人之多,她们受了害都不敢声张,直至后来有一个上吊死了才东窗事发。可是后来,他竟如唐代叛军首领史思明一样的运气好。他行医多年小有积蓄,很快便用钱打通了上下关系,还因此结识了许多官场人物,混得甚至比先前还好,凭他的智谋与权术竟在文革的浪潮中谋到了一官半职。遇到沈宜晴可以说又能为他成功的职业生涯平添上辉煌的一笔。 沈宜晴被打成了特务反革命,接连的游行和批斗整得他透不过气来,短短几天的时间他看起来差不多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儿了。此外他的腰也驼了,那是被一个无知的家伙用棍棒击打所致。他被禁止外出,除了麦场哪里都不准去。 有一天,他听见麦场上来了两个孩子,便拄了棍子急急地往出走,他想让他们帮他买盒火柴,可是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其中的一个孩子往后退了两步,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站着,他怕自己再走就把他们吓跑了。沈宜晴一只手拄着棍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慢慢摸出两分钱,对着前面的那个孩子说:“你能帮我买盒火柴吗?”那孩子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正要接过钱,忽然被后面的孩子一脚赶上来将钱打在地上。 他是反革命,走,不要理这种人! 那孩子被同伴拽走了,临走他回过头看见了老人眼神里的空洞与无助。 冬天来了,麦场里没有了活计,他们就让沈宜晴到附近地里去砍茬子。有时他能捡到一个冻白菜根子吃,大多时候他就只能饿肚子。一天傍晚,沈宜晴背着沉沉的篓子从地里回来,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哭泣声,那哭声异常惨烈,让人不由想要一探究竟。他循声找去,忽然,眼前的一幕令他不寒而栗:只见一个孩子跪倒在地上,正在疯了一样刨挖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孩子的十指全磨破了,血肉模糊,他的书包还在肩上胡乱地挎着,大约是刚刚放学回来。泥土中已现出一张死人灰白的脸,似乎是刚刚下葬不久。旁边一个女人几次试图想要阻止: 孩子,你爸爸已经死了呀! 不会!我爸爸没死,我爸爸才不会死呢,他还要带我回北京呢,怎么会抛下不管我?爸爸不会骗我的!走,爸,我们回家去!我这就带你回去! 孩子,别挖了,你爸爸真的死了,让他安息吧! 妈——我爸爸没死! 霎时这对母子又哭成了一团。 沈宜晴认出来,这个孩子就是曾经去过麦场,差一点儿从他手上接过钱的那个。 母亲阻止不了,索性由着他。死人被挖出来了,沈宜晴看去,那死者的身上连一块破席片也没有,他被抱出来时身下现出了一个浅浅的坑。孩子不停地呼唤着:爸爸——爸爸—— 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侧目,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有他母亲强力抑制着心里的悲痛,劝慰着孩子让他的父亲重新入土为安。后来宜晴才听说这孩子的父亲是个大学老师,被下放农村蹲牛棚,因不堪忍受折磨自杀了。 一种兔死狐悲的心绪漫漫涌上沈宜晴的心。他似乎忘掉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忽然脱口而出: 不该呀!真不该! 这句话语意不清,是不该什么呢?各人自有各人的理解,只能听者自己去体会。 听到这句话,那孩子抬起脸来,他似乎也认出了眼前这个形容消瘦的老头儿。就在几个月前,老人一个小小的请求被拒绝后他一直隐隐不安,现在他听到这个被打倒的老人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心里的愤怒开始回暖了。天黑下来了,黑暗渐渐蒙上了人们的双眼。孩子终于冷静下来了,啜泣着和母亲将父亲重新埋好。 第二天,屋子里似乎比外面还要阴冷些,宜晴正准备背着柴蒌出门,忽然被一群人堵在了麦场里。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在地里说的那句话又给他惹来了新的灾殃,用造反派的话说就是一个反动分子不思悔改,还敢对阶级敌人有感情! 对他的折磨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升级。 这一天,宜晴被反绑着双手游街示众,他头上戴着一为了做这顶帽子耗费了二十多张报纸。到了人群密集的地方,他们让宜晴当街跪下,接着棍棒如雨,那些棍棒仿佛与他有仇,打在身上痛入骨髓。他们说要消灭一个阶级就要先消灭他们的肉体。这时,这群打手中有一个人忽然住了手,原来他突发奇想,想出了一个让他斑秃的脑袋闪闪发光的点子。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些屎尿,然后掐着宜晴的脖子灌了下去。围观的人都尽量捂着鼻子往后退,像躲避瘟疫似的,只有一个少年自始自终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眼里仿佛要喷火,这不是这个年纪所该有的眼神,旁边他的母亲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臂。 天近擦黑的时候,浑身是伤的沈宜晴拖着两条伤腿回到了阴冷昏暗的屋子里。他的衣服全被撕破了,肩膀裸露着,他甚至没有力气清洗一下满身满脸的污秽,就那样歪靠在土炕上。两天没吃上东西他也不觉得饿,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浑身的伤烧灼般地疼却没有心更疼。比以往任何时候那浓重的孤独感更深深地围裹着他,在这深寂的孤独的死胡同里他又一次想起了远方的亲人。在他的记忆里他们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他原想终有一天他能回去再见到他们,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多么奢侈。明天不知又会发生什么?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后天呢?那具埋在浅坑里的尸体一直在他眼前晃,他是对的,难道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被折磨?与其被折磨死还不如像他那样!想到这里他的眼角湿润了,既然这样他应该为自己准备准备了。别人临走都要放一个口含钱,他想起来自己也应该带走一样念物,于是强打精神舀了一瓢水把手脸洗了,掀开破席片取出一张压得平平的烟盒纸,就着月光写起来: 父亲、母亲: 不知当年一别竟成永诀!恕儿不孝,未能膝前尽孝。多年来儿无时无刻不盼望与亲人相聚,此时对双亲的思念亦达到了顶点,然只能天上相见了!世事难料,死生有命,这一切都不是儿所能掌控的。若真有鬼神,儿到另一个世界定当设法保护你们! 儿宜晴拜别 烟盒纸很短,很快便写满了,宜晴将信折好,想到他的生命也到尽头了。这时他忽然想起来没有信封,又将信展开,在最后补了一个地址:鹦哥巷x号。这才贴肉放进胸口,仿佛这样就与家人团聚了似的。 他一直没有点灯,只保持一个姿势在炕上趴着。关于生命的意义他已经思考过千百遍,已无需再想,可是难道就这样死去?不再做点什么了?不再在人生中留一点痕迹就这样归于幽冥?他恨那些人,那些人包括这一生中所有残害过他的人。他恨他的整个人生。恨这个字分量很重,重得让人想放放不下。因为恨,有的人选择复仇,有的人选择放弃。 他忽然摸索到身下的一小盒火柴,那是那孩子送来的,从那一日起他们之间就默默地建立了一种联系,这在他的一生中是非常少有的温情体验。拉出火柴盒,借着月色能看到里面一排红红的火柴头,像一簇簇小火苗。他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去掏烟袋,里面是空的,这样说来火柴是派不上用场了。他又徒然地往灶下看了看,黑咕隆咚的,以往的这个时候火已经生起来了,可是今天他想用不着了。这时,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使他一阵激动,仿佛一个人在泛滥的洪水中几被淹没却忽然找到了泄洪的闸门。他趿拉着鞋下炕,然后慢慢走到院子里。 正如普希金在诗里写的,冬日的夜黑暗凄凉。在黑夜的巨大幕布下你分不清哪里是哪里,然而这里他太熟悉了,他知道麦场的左侧是仓库,入冬前里面刚刚收进了两大垛粮食,每一垛上都盖着印板,上了三道锁,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准动用。然而老鼠可以,在这寂静的夜晚他能听到那些肥胖的老鼠咬啮粮食的声音。 他就这样攥着那盒火柴站了很久,过了一会儿月光忽然消失了,仿佛是往来呼啸的风把它吹灭了。他凝神望着仓库,内心思潮翻滚,只消一根火柴就能造就一场惊天动地,这种“以小见大”原是造反派的拿手好戏,现在他为何不来上演一场?他难道不要报复一下吗? 可是他攥着火柴的手却在寒夜里涔涔冒着冷汗,他疲惫地靠在墙上。要是此时有人路过定会以为是看到了一具遭到炮烙的干尸。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小时,他脑子里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他缓缓地离开墙壁,然后掉转身子往回走,他决定放弃了,他下不了手。一根火柴可以燎原,瞬间那一垛垛粮食就会化为乌有,这将是他人生尽头最豪迈的一次笑,但是他过不了良心的坎儿。伤痕与良心作斗争,最后还是让位于良心。 他准备选择放弃自己了,就像那个浅坑中的父亲。与其被作践死不如自己有尊严地死。他站在脚地上,一双眼睛老泪纵横。黑夜已将屋内屋外连成一片,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无法穿透的浓重黑雾,可是他还是定定地看着,仿佛另一端也有人在看着他,他相信那正是他的弟弟和妹妹,那眼神无比凄楚,然后变得小小的,小小的…… 他摸索着点燃了一小截油绳儿,然后从门后的钉子上取下一圈绳子,踩着凳子拴在房梁上。这时他又想起一件事,从火柴盒里抽出三根火柴,然后放进凹陷进去的肩胛骨里。灯影暗昧,他用手按了按胸口的信,把头伸进索套里…… 第二天上午,这是冬日里比较晴好的一天。昨天阴沉了一天,半夜里当人们熟睡之际天空偷偷洒了一夜的雪,现在被清亮的阳光一照,雪地上泛出妩媚的光泽来。但气温却比昨天要低,俗话说,下雪不冷消雪冷。远远的,两个紧裹棉衣的干部踏着积雪朝着麦场的方向走过来—— 村子里的老槐树下聚集了不少人。 听说了吗?麦场看门的老头儿昨天晚上上吊啦! 胡说咧吧? 胡说了我鼻孔里喝下两碗醋!你不信去看看,到现在人还在梁上悬着咧! 啊?我可不敢!咋不放下来? 叫谁放?他是特务反革命,贫下中农没有义务放他! 那就让一直吊着? 谁知道,那样子实在吓人,仿佛会自己下来似的! 一个少年来到看门人的小屋时屋顶上的雪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雪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好像屋顶的眼泪,进门时有一大滴刚好滴在少年的头顶。 尸体并不沉。少年把看门人放下来时,从尸体上掉下来三根火柴和一封遗书,他赶紧捡起来放进自己口袋里。他像埋他父亲一样埋了看门人,那三根火柴和信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少年一直想找寻看门人的家人,他记下了遗书上的地址。几年后,当人们将这个老头儿早已遗忘后他就按照那个地址写了一封信,信辗转寄到了宜戎家,宜戎与宜荷得知这恶耗痛哭失声,宜荷恍然想起自己经常做的梦,梦中宜晴望着自己泪水涟涟,似乎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没有想到多年生死未卜,最后的相见竟是生死永隔。他们又很快通知到了宜雨,兄妹三人一起赶到宜晴离开的那个地方。挖开坟墓,尸身早已腐烂,兄妹三人趴在烂泥坑里仔细地将遗骨拣出来,沈宜晴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摆 脱 正如母亲娘家的那位亲戚所说,中央里果真下来了一份文件,但不是说现有的临时工可以直接被转正,而是说在正式工出现空缺的情况下可以的,具体那份文件的内容谁也没有见过。栗罗平的母亲得到消息后几乎隔三岔五就去亲戚家里走一趟,希望能利用这个有利时机把儿子的工作给解决了,可是来来回回跑了一年有余还是没有个眉目。栗母再去时那位亲戚遗憾地说他实实是已经尽力了,可惜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市里打通了关系谁知到了县里竟给卡住了,县劳动局一个姓魏的太难说话,什么法子也使了就是通不过。栗罗平转正无望,隔了一年却等来了更坏的消息,原来纸箱厂要清退短期临时工,消息公布的那日他便收拾起自己的那件破工衣回家了。 歇了有半月余,一天他母亲从村里捎来信叫他回去一趟,原来他母亲又求到村里的小学校长那里帮他找到了一份代教的工作。母亲的口信令栗罗平为之一振,他脚不沾地,立即飞也似的跑回村子里。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栗罗平上学那会儿他就是校长,现在还是校长,只不过那会儿他兼带上课现在则专职做校长。老校长见了栗罗平很是喜欢,说他已经联系过了,这个学期就能上。末了还说代教的工作虽然钱少,但熬上三年五载兴许遇上个转正的机会也未可知。 老校长帮他介绍的是一所城里的学校,离担水巷很近,穿过一条大街外带一条小巷就到了。新工作让栗罗平重新燃起了奋斗的激情,他研墨铺纸,踌躇满志,眼前浮现出一片大好的前景。学校里的工作的确更适合他,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工作时间勤勤恳恳,业余时间还要自学各种教学理论。除了学校里发的书他还从学校阅览室借来大量书籍看。他看过的每一本书都保护得很好,从不在书上胡写乱画,要做笔记单另拿个本子。他用的本子都是荟玉从厂里拿回来的单据报表订起来的,一学期下来竟记满了大大小小的八本。他彬彬有礼,待人谦和,与同事们都相处得很好,哪位老师不想上课或是家里有事只要告他一声就行了,他都乐于顶替。别的老师都想着办法把自己的课往前调,好上完走人,他却从不计较,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基本上都是他的。连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他像电影中的那些男主人公一样留着偏分头,胸前插着一只漂亮的钢笔,洒脱而自信。有一天下课后一个女学生走过来怯怯地拉一下他的衣袖,问:老师怎么还有你这样的?他当时只是笑笑,但他心里知道学生们是喜欢他的。潜意识中他甚至忘了自己的代教身份,而像一名真正的人民教师了。他相信自己的努力终会得到回报,可是后来他才知道回报绝没有那样简单,别说转正的机会一直没来,就是这一份代教的工作也眼看着朝不保夕,期末考试一完学校马上就要放假,而下个学期那个女教师就要来了,他后来才知道自己顶替的是一个休产假的女教师的工作。 代教的命运就是这样,他不知道下个学期学校是否还会用他,因为学校里的代教可不只他一个,大家都排着队呢,有许多人比他的教龄更长,资历更深。除非初中年级能再出一个孕妇,最好每学期都出一个,他想,继而又苦笑,一想到很快又要失去工作那巨大的失落感就重重压在他的心上。没有办法,一个临时工就只能这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命中注定,不信命也不行,就像古希腊的那个俄狄普斯王,再怎么奋斗也还是那个悲惨的结局。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信自己的这些话,他只是以此来发泄心底的愤懑,他的血管中涌动着的是冲动不馁的青春,他因不甘而沉沦,也因不甘而奋起。总不能老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人家生不生孩子上吧?他这样想着,还是毫无办法地继续等待。 第二个学期来临时出人意料地学校没有遗弃他,他可以继续来学校,但只能做一名临时代教。临时代教与固定代教不同,临时代教只在其他教师临时请假或缺课时才有课上,其余时间就只能在家歇着,因此一学期也上不了几节课。临时代教代的课也不固定,数学老师缺课教数学,语文老师缺课教语文。最要命的是报酬微薄,一个学期或者一年才结一次。然而这样也比预料中的要好得多,因此校长把他找去谈话时他马上同意了。 有时他会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课上,但他还是像以往那样用功,他一直记的老校长的教诲,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可是更大的失意还在后面呢! 收完秋后乡下的老母亲捎来口信,大队里按人头发粮,每人15元30斤高粱,但家里只能凑出30元,他母亲希望他能捎几个钱回去。捎信的人说今冬农业吃紧,平遥坚决落实十五条,前天你爹因拿不出已和大队长吵了一架,实在借不下你妈才托我来找你。栗罗平知道自他出来后家里缺人手,挣的工分不够,每年一到秋收需要交钱才能得到口粮,可是现在他手里也没有钱,连他自己的生活都靠荟玉,想来想去他只得去找校长,希望能够预支自己的工资。幸好校长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了解情况后将钱借给了他,然而这种困窘的生活令他多么自卑啊!生计是如此艰难,理想又是这样渺茫,只有站在七尺讲台他才能暂时忘却个人失意,可是只要一离开那深深的挫败感就紧紧围拢过来……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一份稳定的收入呢?他常常自怨自艾地想。 这期间他给许多人写了信,希望他们能够帮助自己打听招工的信息。在每封信的末尾他都要套用一句时髦语:愿借东风去信,望见闪电回音——去信待音! 一天,他远在省城的姐姐写来信,说她从舅舅口中得知近来有一个招工的机会。舅舅的妻子的外甥在某煤矿工作,与他们的劳资科长关系不错,而那个劳资科长就是专管招工的。不过这工作要到外地,要他郑重考虑好,如果不介意两地生活的话可以上来看看。 栗罗平立马给姐姐回信,说自己已经考虑好了,只要能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暂时的两地也没有关系,别说是省内,就算是边疆他也会去。 为了省下一块九毛钱的火车票第二天一早他便骑着他的那辆标配坐骑出发了。沿着汾河干渠一直往上走,十一个小时后他踏上了省城的地面。连上十三岁那年他已经是第七次这样进省城了。那时因为个子矮他还只能掏着蹬,他像一只脱了缰的小马驹,他父亲撵到村口愣是没有把他追回来。他的这一举动把全家大小吓坏了,直到打听到他在省城安全着陆全家人才放下心来。有了第一次便一发而不可收,他是那么喜欢骑自行车,跟现代人开宝马或者劳斯莱斯一样的上瘾,那辆破自行车也让他出尽了风头,不知招来多少艳羡的目光,尽管也会不时给他制造一些麻烦,比如掉掉链子什么的,时间久了他也成了一个修车的高手。读者是否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早期背包客的影子?对,此时他身上正背着一个方形的绿色军用挎包。 栗罗平来到省城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他又累又饿,从挎包里取出一些干粮蹲在马路边就着水吃起来。荟玉给他准备了一大包干粮,足够他两天来回路上吃的,他要在去舅舅家之前把肚子填饱,他可不想落太多的人情,这样等去了舅舅再让饭也不需要吃了。马路上此时人流量很多,自行车来来往往,不时在他面前扬起一阵微尘。他吃得狼吞虎咽,下就干掉了二分之一。将剩下的重新装起,他跨上自行车径直朝舅舅家驶去。舅舅的家在省城的最北边,离此还有一段距离,四十分钟后他来到了一排平房前。舅舅刚好在家,他一到也不及喘气便央舅舅带着他去见那位煤矿上的亲戚。到了那里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三人一番畅谈。舅舅的这位内外甥海林见了他们很是热情,说矿上的确是准备下去招工,但指标有限,而且上面明确要求招市民,市民招不够才准招农民,不过他也答应栗罗平只要有机会一定优先给他办。 接下来的日子栗罗平一边继续零零星星地教书,一边等着省城那边的消息。他频繁地去信,催促姐姐打探消息,邮票占去了他很大一部分开支。他姐姐的来信内容则时常大起大落。一封信中说,最近一周几个招工的下去招市民没有招够,若这次再招不到估计就要招农民呀!另一封信中又说,她听说海林自己有一个亲戚也在等工作,估计要办也是先紧着办他自己的人……栗罗平看了前一封信还充分期待,看完后一封马上又变得忧心忡忡。她姐姐又来信安慰他,不管怎么说海林还是答应给你办的,咱们碰运气好了,能叫碰了别叫误了。你放宽心,不行咱再找别的。如果这次真能办成那就太好了,工作可是一个人一生的坐标啊! 栗罗平只好眼巴巴地在家里等。谁知事情果然不顺,姐姐的又一封来信中说这次人已经招够了,招的都是市民。不过海林说你的事他记着呢,下次矿上再招工一定先紧着你。 接到信栗罗平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这简直在他意料之中,他本来就没预料自己会有好运,他生气地想,有了好运才怪呢!他近来感觉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想发火,教学也没有以前有耐心了。“他是个农民”,他经常听到有人这样指指点点。农民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多少轻蔑啊!这轻蔑深深刺伤着他。为什么我是农民?为什么农民生来就只能是农民?这个社会城市拒绝农民,工厂排斥农民,农民一出生就被圈进了土地,成为土地的囚徒,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熬岁月。农民到底做错了什么?农民怎么了?为什么只要打上农民的烙印就不得自由?鸡叫出门,摸黑回家,常年累月的劳作,到了年底却连肚子也填不饱,有的甚至还倒欠着大队的,这是什么世道?农闲的时候大队也不让人闲着,人们被安排到地里平整土地,大家拿着铁锹将土从这边铲到那边,再从那边铲到这边,熬到太阳落山时再由书记员记上那几个可怜工分,一个劳动日10个工分,一个工分3分7厘,合一个月下来11块1毛还得无病无痛、风雨无阻!没有办法,我就是比别人想的多,别人可以忍我不能,我要摆脱,再也不要回到那令人心酸的农村!栗罗平用铅笔在他单据钉成的日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一行字:我要摆脱这个与生俱来的屈辱的标签! 偶尔,也有一些招工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但都不了了之,像久旱后的几个小雨点未及地面就蒸发了。比如某砖厂要招一批正式工,指标已经下到公社,然而打听了许久又没了下文,据说已经内部消化。半年之后,这天他又接到一封姐姐的来信,姐姐的信虽然屡次叫他失望仍有一种魔幻的力量,叫他的希望又立即抬头。姐姐在信中说海林果真还记得他的事,他说b城有一个建筑队正在招工,不过招的是临时工,如果愿意就先过来,熬上两年碰上机会再转正那就容易多了。 工作下来的第二天栗罗平就提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去b城的路。 他带的行李除了被褥外就是八十五斤粮票,那是临出发的前一天他父亲扛着一大袋粮食去镇上换回来的,舅舅的内外甥海林反复叮嘱到了那边上灶他需要自带粮票。这八十五斤粮票他需小心着吃,这大约是他三个月的口粮,以后每个月的口粮都要靠父亲这样去换。一般情况下他刚好吃完时父亲的粮票就寄来了,但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一次他父亲又扛着一袋子粮食来到镇上,磨坊的人却不给换,说你儿子已经在食堂里借下了,需要开个证明。他父亲只得将粮食背回,等到栗罗平将证明寄回来这才重新换了粮票寄过去。 物质的贫乏不能阻止一颗进取的心,相反更有助于激励。栗罗平的业务能力很快在工作中突显出来,他工作积极又善于学习,两年之后便成了厂里的技术员。两年中他没有回过家,他知道自他走后荟玉便带着儿子住到了娘家,这让他更加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工作上,在一封给荟玉的信中他这样说:我已经走出农村,说什么也不能再回到原点,要是不趁年轻的时候奋斗一把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等我熬到转正再想办法调回去,那时我们就可以团聚了! 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不是不想家,但他不敢请假,他总觉得一请假领导就会不高兴,他可不想拿着自己的前程去冒险。他让自己尽力在一个月之内给妻子和乡下的父母去一封信,可到后来他连两个月一封都无法坚持了,他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工作和学习,一天一天推下来忙碌成了一种习惯,与亲人的联系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这一年的夏季天特别干旱,乡下的小麦收季未到就枯了。他父亲拖着年迈的身子天天往地里跑,希望能有奇迹出现,却只是徒然地看着庄稼一天天黄下去。他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托人给儿子去信,希望他能回来走一趟,可是信从四月开始写,直到夏麦割完栗罗平还是没有回来。他母亲实在着了急,也不敢明说,叫人捎了一件新缝的衬衫给他,过了几天终于收到了栗罗平的一封回信。 原来栗罗平这边一直在苦苦寻找转正的门路。他虽然成了技术员却仍是临时工,临时工就意味着随时可能被清退,他可不想再重蹈覆辙,这回他要吸取教训主动出击。他通过海林的关系认识了当地劳动局的一位科长,那科长家就在b城,自此后他便成了周科长家里的常客。 每到星期天,早上七点钟他坐上本市运输一场的汽车出发,快到中午时再坐车赶回来。每次去了他也不急着提转正的事,只是不停找活儿干,甚至连厨房里的事也全包了,这让女主人对他充满了好感。他想大不了打上一年的长工周科长总该考虑为他办事了吧?可是过了两个一年周科长对他的事仍是只字未提,好像他来他们家就是为了干活儿的。栗罗平感觉得出来,只要他稍稍提及工作的事周科长就沉默,让他没有办法说下去,因此下了多次决心他始终不敢直接摊牌,怕把事情弄砸最后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然而时间毕竟过了太久,栗罗平对周科长的冷漠渐渐有些生起气来,有一天他在给周科长整理书桌时终于鼓起勇气、整理了一下措辞说道:周科长,记得两年前我刚认识您时您才开始练字,可现在您的字已经写得这么好了,可我还是一个临时工——我的事您还记的吧? 周科长听了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吃惊,他只是让拿着烟卷的那只手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用充足的时间将烟摁灭,说道: 两年,你觉得长吗?你知道我当初从一个学徒工熬到转正用了多久?你想也想不到。年轻人啊往往是浮躁的代名词。抗战八年,解放三年,哪一样是轻轻松松就能成的?都是一枪一弹实干出来的。等待不见的是坏事,等待的过程往往就是磨掉性子的过程,如果性子不磨掉即便给了你你也降不住。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看起来容易的事处理起来却是千头万绪,复杂的事就更不用说了。这还是指通常的情况,你的情况就更复杂了,你也知道你是个农民,能从农村出来已属不易,所以呀,别说两年就是等个三年五载能转了也是好的,干了十来年还是临时工的也大有人在,作为一个年轻人,你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加强政治学习,团结上下干部和工人同志,不要老想着个人的私事,工作要努力思想不能走极端,脑子里“公”字多了“私”字就少了,进步不进步主要看思想,不是看表面,只有挖掉私心,斗倒“我”字才能使自己不断进步,记住火候到了菜才能自然熟! 周科长的一番道理讲完,栗罗平无可辩驳,当领导的都是嘴功厉害,擅长洗脑,可是等从他家出来他又觉得越想越不对劲儿,他忽然想起来就在上个月一个进来比他晚的不是已经转正了吗?说到底什么浮躁不浮躁、学习不学习的都是废话,那人懂什么技术?不过是关系硬,像他这样没根基的即使比别人再优秀也轮不上! 这次谈话之后栗罗平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一切努力又都白费……就在这个时期母亲托人捎来了一件新做的衬衫。可是他因心情不好没能如母亲所愿回家,只是写了一封信,里面夹了二十元钱。回信中他详细叙述了这次失败事件的始末,末了他希望家里人能再为他找找关系,他给荟玉也去了一封相同的信,希望她能帮他找找这边亲戚的关系。他现在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想谈,他也讨厌别人跟他谈别的,他像个得了魔怔的人,除了工作一概不谈,谁谈他就觉得谁不通情理,一个人发起无名火来。 大约两个月之后,栗罗平听从姐姐的话觉得还是不能放弃周科长这条路,毕竟他没有把话说死,自己暂时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姐姐给他出主意,再去时你要带点东西,现在不是都讲究意思意思吗?栗罗平问:意思意思是拿点什么东西?他姐姐说这个要看情况了,买些点心或者水果都可以。 在林子路的一家百货商店里栗罗平问了点心的价格,又问了问水果,选来选去最后相中了水果,因为水果拿在手里更排场一些。虽然选择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但他觉得很有必要,没有必要和钱过不去,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自己的生活需要,乡下父母那里也需要,他还想攒点钱给荟玉换一辆那种26的轻便自行车,单位里的女同志已经很少有人骑那种加重的自行车了,他知道荟玉早就想要一辆……现在他提着水果走出商店,脑子里迅速地算了一笔账,买水果差不多花去了他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如何补起这个窟窿?他忽然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可以安步当车?对,就是这样,他决定步行着去周科长家。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这段路程。一个多小时后他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现在他只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到吃饭的时间去就不好了,可是坐车的话又会前功尽弃,他在心里反复盘算着:坐还是不坐?一张车票五分钱,省下的话能做许许多多的事,比如说能买半条纸烟,够他父亲抽半年。再比如说能买一个白面馒头,馒头对于他来说基本属于奢侈品。母亲在来信中还提到想要一点氟轻松软膏和糖精,这些东西在农村买不到……他让这张五分钱的纸币整整困扰了一条街,迎面出现了一把黑胶伞时他才发现天下雨了。大家都躲着雨走,只有他浑然无觉,可是雨渐渐变大了。 像魔鬼米芾斯托故意布下的诱惑,当一辆公共汽车趟着泥水驶过去,又在不远处停下时他动摇了。他看见车上人特别多,下面排队上车的人也有很多,从车窗外能看到无数只抓着横杆的手,忽然他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见他往前快跑几步就挤进了等待上车的人群里。 他一上车便拼命地往车后挤,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也多,两相混杂为他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他屏住呼吸,目不斜视,等售票员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窜到车的后部去了。售票员发现有人逃票像被针扎了似的扯开嗓子喊起来:嗨!买票!买票!那个穿蓝衣服的——有人逃票啦——她的声音在车内引起了不小的震荡,但每一个人体都对它形成阻力,终于没能完全穿透,刚刚到达车的中部即消散了。栗罗平此刻已稳稳地夹在人缝中了,横杆没了,他抓着椅背。其实抓不抓都一样,在人墙里车再晃也不会倒,只是他此时心情非常好,便学着绅士的样子把手搭了上去。只有脸还发着烧。他将提水果的那只手碰了碰衣服口袋,那里尚躺着一张五分钱的纸币。 车很快就到站了。下了车雨还未停,栗罗平紧走几步,不一会儿便来到周科长家。敲门时手里的东西为他增添了不少底气,这一点连他的鞋跟也感觉到了,他今天穿了一双带跟的旧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开门的是周科长的妻子,她对栗罗平倒一向热情,不过今天也表现出了一点惊讶。进了客厅,周科长正坐在窗户前的一把椅子上看报纸,见了栗罗平眼皮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了,俄而重又抬起,栗罗平以为是水果的缘故。他走过去将水果恭恭敬敬摆到桌子上。 这是干什么呀?一会儿快拿回去!昨天刚买的一堆还在那儿放着,吃不了都烂了!周科长摆着报纸说,小栗啊,你是不是又来说你工作的事?我都跟你说过了,不是我不办,真是办不了,哪天真有了消息看在海林的面上我也会告诉你,你以后就不要往过跑了。 栗罗平听了一下子僵在那里,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幸好周科长的妻子此时走过来:小栗呀,老周的意思是他会替你问,但这事不能急,得等待机会,你自己也要多条腿走路,千万别拴在一棵树上! 栗罗平这天只待了不到一刻钟就退了出来。然而这一刻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他难堪,他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敢保证他的自尊心是被完全击垮了。外面还在下着雨,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头发粘在一起,然而他却希望雨更大一些,以浇灭他心里的火,他心里的火气大得很,他生自己的气也生别人的气,它们混在一起又变成了一种更异样的东西,关乎自尊,也关乎自卑。他骨子里有一种天然的自尊,也有一种天然的自卑,自尊和自卑从来都不矛盾,某种程度上又是同一种东西,它们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性格中,就像彩虹中可以同时存在七种颜色一样,或者说它们可以从一种迅速转化为另一种。此时面对这现实的打击他自卑了,于是他自造了一副铠甲,将那颗倍受伤害的心包裹起来,他觉得每个人都有一副这样的铠甲,穿着它虽不至抵御世间所有的伤害但至少可以抵挡那么哪怕是一点点—— 他给这铠甲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刺猬哲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好心的收场 桂玉和她姐姐长得很像,性格却比荟玉要活泼得多,从头到脚透着一股风流韵致。她从小爱打扮,看见脂脂粉粉的就走不动,可又怕被母亲发现,因此每次都是出门后偷偷抹上,等快回来时再擦掉,跟母亲打游击战似的。有一次她去了一个同学家,经不住诱惑涂了同学的指甲油,指甲油可不像口红那样容易擦掉,这下桂玉犯了难,最后她终于舍不得擦掉,索性怀着侥幸回家,没想到她处处小心遮掩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宜荷看见很生气:谁叫你把指甲涂成这样?正经人家的孩子谁这样?你也学上面疯子的女儿,你看看脸白得像上了腻子,嘴唇红得像啃了死人,这不刚刚参加工作就跟上人家跑了吧!最后宜荷硬是一面教训一面拿着一把小刀生生给她刮了去。 尽管被母亲这样管束桂玉依然不改初衷,她狂热地追求着美,对美也有着非凡的理解。年轻时候的母亲曾是她的第一代偶像,那时的宜荷总是留着波浪式的卷发,一边的波浪撩到耳后别一个精致的发卡,另一边的则由着它自在翻卷。她那时总想长大后她也要像母亲一样留一个这样的发型,不过她要把发卡换成白色的发带,还要再配一副红色的吊坠耳环。年轻时的母亲还总是喜欢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衫,据说那件衬衣花掉了母亲一个月的工资,那衬衣有着椭圆的领口,布料中还织进了隐性的花纹,那是母亲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可是后来母亲竟将头发剪短了,也不再烫,两边的头发直接掖在耳后,大大颠覆了她心目中的形象。她的第二代偶像直接跳跃到了电影中的明星。她最喜欢的女演员是吴海燕,她觉得若是自己当了演员也能像她那样该哭的时候就哭该笑的时候就笑。然而电影离她实在太遥远,她现在面临的问题是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后该怎么办呢?忽然有一天,一个同学告诉她花园街那里成立了一个文艺训练班。 这个文艺训练班就是后来青年晋剧团的前身,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现在它就叫作文艺训练班。桂玉并不知道文艺训练班是做什么的,但听的文艺二字就以为与电影沾边,于是也不及与母亲商量便匆匆与同学去报了名。 经过一番初步的筛选她们进入到面试环节。主考老师叫他们每人准备一到两个节目。 说也奇怪,桂玉一直很紧张,可等到面对评委老师时她竟一下子放松下来。她唱的是《海霞》中的主题曲《渔家姑娘在海边》: 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嘞,织呀嘛织鱼网…… 她唱得太投入了,过后才发现主考老师竟没有打断她,让她一气儿唱到完。等桂玉唱完正要准备表演下一个节目,那主考老师说道:这孩子嗓子倒在其次,表情却相当丰富,富有表现力,是个天生的好苗子,可以了,通过。 桂玉没想到这么轻松她就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与她梦想中的电影实在相去甚远。 和她一同被录取的还有15个女孩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她的同学也在其中,不过到后来练底功时那个女孩就很快败下阵去。那女孩长得有点微胖,每次练拿顶桂玉都笑她像一只练倒立的大狗熊,后来那女孩便转去乐队了。虽然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但桂玉很快发现留下的人里比自己嗓音条件好的大有人在,她们的师傅专爱拣嗓子条件好的人教,还经常振振有词地讲,戏曲这一行嗓子最重要,即使你长相再出众,嗓子不行也得靠边站!桂玉因为忿忿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花大猴,因为她的下巴上长着一个开花大瘊子。每次耗架子时她为了转移注意力就盯着师傅的大瘊子出神儿。她想花大猴该唱须生才对,那样大胡子可以遮住她的瘊子,或者彩旦也好,怎么就唱了青衣呢?那该是个怎样的扮相呀?她觉得师傅不好好教她完全是出于妒嫉,哪有什么天分问题,嗓子不好可以练呀,身段和排场是练出来的,嗓子照样也可以,评委老师不是说了吗?我会表演呀!可是每次公演师傅还是不让她上,只要有别的小旦在她就没有机会,只能在后面跑跑龙套。 一年之后她忽然声明自己要放弃小旦,转为缺门老旦。这可是打破常规的事,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年纪轻轻学习老旦的。这一下也再没有人同她争了,她成了舞台上的主角。老旦唱腔不多,全凭表演,桂玉果然是个表演的天才,尤其擅长演苦戏,眼泪是她的奴隶,随时听她调遣。 桂玉虽然唱了老旦,那素色的衣袍和满头的银发依然掩饰不住她那一张好看的鹅蛋脸。剧团里的男人们调侃说追桂玉的男孩子加起来都能唱一出《龙凤呈祥》了。可是偏偏这些唱花脸小生的桂玉一个也看不上。一句话,她打定主意绝不选和她一个行当的,她甚至有些看不起这个行当里的男人。可是碍于交际的圈子有限她每天眼见的又只有这些人,心里不免有些烦恼。有一天,她在外地演出时却意外地认识了一个文化局的干事。这人年轻有为又颇有风度,唯一的不好是脸上长满粉刺,粉刺落后的地方又变成一些坑坑洼洼,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三,是个极普通的日子,可对于唱戏的人来说却要比过年还要隆重,因为这一天是戏曲祖师爷、风流天子李隆基的生日。演员们一早起来就开始收拾整理,摆香案买贡品。大衣箱开箱请出一对喜神娃娃,早有两个女孩子接着替他们洗脸,又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两身新衣裳替他们穿戴好。大家都在忙碌着,只有桂玉远远的站着,冷眼旁观,她不喜欢这一套,在她心里是把戏当电影来演的,他们的这一套就让那两个小旦来完成吧。 不大一会工夫后台已经整理成了一间香房。正中央是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香案,上面摆着盛装的喜神。香案两侧,各种服饰以及舞台布景全部挂出来分列两班,香案的后面一边墙上挂着金锏、钢鞭和弓箭,另一边挂着各种刀具,墙角的绳子上悬着大大小小、灰灰白白的胡须以及拂尘、马鞭等,窗台上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两套金樽,一把酒壶的壶嘴已经歪了。 祭拜开始,锣鼓首先敲起来,鞭炮声随即响应,两相混杂,干巴巴的声音在整个后台里横冲直撞。桂玉正不耐烦,忽听人喊:演员上贡!桂玉便随着众人往香案上摆贡品。贡品都是大家凑分子买的,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接着团长带领着众人开始上香,直至又唱了两出折子戏整个仪式才告结束。 烧了那么多香,黄裱纸的烟灰落得满身满脸都是,屋子里呛得很,桂玉正想出去透透气,这时有人掀开门帘进来了。桂玉看看来人并不认识,来人却并不怯生,径直和她打招呼: 呵,同志,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么热闹! 今天是四月二十三,是戏曲祖师爷的生日。 生日?哦,那么请问你们的祖师爷是哪一位,就是香案上的? 李渊!这时一个唱二花脸的后生走过来粗声大气地说。 哪个李渊? 就是唐朝皇帝那个李渊! 啥呀?你怎么连祖师爷都不知道?不是李渊,是杨贵妃朝的那个,叫李隆基。桂玉瞪大眼睛看着二花脸纠正道。 二花脸嘿嘿一笑,自觉不好意思。 咦?既然是唐明皇那你们怎么供着两个娃娃呀? 老郎爷不在,这是大师哥,是老郎爷的儿子——太子。这时又有一个扮武生的道。 不对,不对,这就是老郎爷! …… 来人被众人的回答搞得越来越糊涂便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他这时盯着桂玉忽然有些吃惊地问: 你是不是昨天扮演孙淑林的?哎呀,卸了妆原来是个大美女呀!我说呢,怎么演的那么好!不等桂玉回答他又说道: 我是市文化局的,对戏也算是略懂一二,所以你千万别以为我是说瞎话。四大梆子里我最喜欢蒲剧,唱腔柔婉,适合表现苦戏,接下来就是晋剧,北路梆子和上党梆子我就不喜欢了,同一出戏《打金枝》晋剧唱起来就好听,用其它腔调唱出来味道也变了。其它什么左权小花戏啦那就属于小剧种了,也登不上大雅之堂。还有这戏文呀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我没事了就爱琢磨,比如说“定成功”到了戏文里就要唱成“定功成”,那是非常有讲究的,戏文里的学问大着呢! 此人一张嘴便说了这么一大串,因为普通话不太标准,其间有一两句桂玉没大听明白,她忍不住想笑,不过听说此人是文化局的心里不免又有了几分好感,想到要是能交往一个吃公家饭的也不错,兴许将来自己调动工作还能用得上,那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吗? 桂玉后来得知来人名叫王青云,是文化局的一个干事,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经常下乡,此次正是下到桂玉他们团所到的村子里。王青云出手大方,第二天见面就送给桂玉一条高级羊毛围巾,那条围巾的价格接近桂玉一个月的工资。剧团里的女孩子们见了羡慕得眼睛都直了,忙问她谁送的,她却笑而不语。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桂玉因到各地演出没有再见过王青云。 腊月里家里事情比较多,桂玉下班后母亲叫她把墙上的相框都取下来擦一遍。桂玉一边擦一边和在炕上做棉袄的姐姐聊她外出时的各种见闻。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依稀能看见空气中飘浮的雾状浮尘。荟玉裁剪的是儿子的小棉袄,儿子栗星果两岁了,一张小脸长得很像她,再一看时又像极了他的父亲。他此时正坐在母亲身边玩着外公给他刻的木手枪。小家伙最喜欢玩枪,每次外公回来他都希望能给他刻一把木手枪,安怡民不高兴时就握起拳头警告道:椎心铁胆! “椎心铁胆”是安怡民的自创词汇,“椎头”在平遥话中是拳头的意思,不知怎么的他就演变出了“椎心铁胆”。与此类似的他还有一句口头禅叫“三比心焦”,“比”是“比兜”的省略用法,平遥话中指“耳光”,这样看来“三比心焦”也是吓唬小孩子的。他每每说“椎心铁胆”就伸出一个拳头,说“三比心焦”呢就伸出整个手掌。事实证明他的这两句口头禅非常奏效,不管大小孩子,一听这两句便不敢造次,但只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又都忘得干干净净,重新和安怡民试着通融起来。那天安怡民一高兴就立即着手给外甥刻了一把。 天刚刚擦黑沈宜荷就在门道儿里开始准备晚饭了,做饭的事她从来不用别人插手,从活面到洗菜全是她一个人。自从安承儒下乡插队后晚饭就简单多了,原来他在时每晚总少不得一碗面,哎!她巴不得天天给儿子做面吃,在乡下恐怕连吃饱都是问题呢。一回头她看见桔玉和竹玉两个小鬼一前一后进来了: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这阵儿才回来,五分钟的路你俩走了半个小时? 桔玉伸一下舌头没有说话,竹玉呢好像没有听到母亲的话,手里捏着刚刚捡到的一截米尺还在琢磨往哪儿藏,真是放到哪里也不能令她安心,正在这时,小妹妹樱玉眼尖,瞧着她问:五姐,你拿着什么? 樱玉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刚刚她在院子里和春花的女儿桃儿玩,看见两个姐姐神神秘秘地回来就跟了进来。两个姐姐一听一齐看向炉边做饭的母亲,发现宜荷根本没功夫看他们这才放下心来。倒是端着脸盆准备出去倒水的桂玉瞥见撇撇嘴不屑地说:“拿着个什么破玩意儿!” 正在这时,门被人拉开了,桂玉看时,来人让她惊得差点把脸盆摔了。那水刚刚擦过镜框上的陈年老土,浑浊得接近饱和,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端着脏水的样子十分不雅,忙一边急急地往出走,一边回头对母亲说:妈,这是我在榆次演出时认识的朋友,王同志,你快让进屋里去吧! 宜荷抬头看看,来人一脸含笑,双手满提着两大兜东西,见了宜荷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就把东西摆在桌上。宜荷说:快到床上坐吧! 桂玉出了街门还再努力地回想自己刚才是否有失态的地方,想了半天没有这才放下心来。 桂玉倒掉脏水回来直喊天冷得要命,好歹用这句话才将心里的慌乱掩饰过去。 是啊!客人笑着应承。 你是刚下火车吗? 哦,不是的,我是来出差,顺道来看看你。 去哪里办事了? 哦,去我们的一个下属单位!客人干笑了两声。 你在哪里工作? 阿姨,我在市文化局。 哦!宜荷听了,不禁对客人打量了两眼。她觉得这个王同志人挺大方,工作也好,只是模样有些不太理想,不过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嘛只要有本事相貌大可以放在其次。 门道儿里除了是厨房还兼是卧室,因此在靠里的地方左右各摆着一张单人床,王青云坐的是左边的一张,床后的墙壁上裱糊着各种各样的烟盒纸,其中以芒果烟居多。客人说:阿姨,我也不知给您买点什么好,想想快过年了就给您割了二斤猪肉,您打开看看,别窝坏了,我是不知道叔叔爱抽芒果烟,下次来一定给叔叔带两条!咦?叔叔不在吗? 哦,她爸爸在外面上班呢,等过年才回来,小王呀,以后来就好了,什么东西都不要带,这肉不好买吧?说完她从水瓮旮旯里拉出一块切菜板,麻利地开始收拾起肉来。 没事,阿姨,我托了点关系买出来的。 荟玉见来了客人这时也停止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从里屋走出来。此时桔玉、竹玉、樱玉等几个小孩已早占据了右面单人床的位置,荟玉便拿个小凳子坐在脚地上。且说那几个小孩坐成一排时而看看对面的客人,时而看看床头柜上的点心,顺便说一下客人带来的点心此时已被搁在了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这个床头柜的样子很像银行里的保险柜,揭开柜门里面还有一个带锁的小抽屉,钥匙由安怡民本人掌管。这个小抽屉我们日后还会提到,此时暂且不表。 按说几个孩子的用意已是很明显了,那客人却不慌不忙让他们就这样忍耐了半天,这才像变魔术似的从毛毕叽料子的上衣里掏出了两把桔子糖挨着个儿放在几个孩子的手心里。四个孩子这下可高兴坏了,一边似接非接,一边回头看妈妈或者外婆。宜荷笑着点点头,得到准许,孩子们便欣然收下了。 宜荷此时已经打开了笼屉,这意味着晚饭马上就好。 王同志很乐意留下来共进晚餐。晚饭在一张能展开的小方桌上进行,但八个人坐在一起还是挤了点儿。宜荷就站在炉边吃了晚饭,她经常把炉盘当做自己的餐桌。晚饭除了窝头土豆丝还多了一碗白菜炖猪肉。 大家吃得意兴阑珊,宜荷看看桔玉和竹玉两个还再磨蹭便催促道:你们俩吃完了赶紧去写作业!姐妹俩听了只得怏怏而起,到里间写作业去了。樱玉喝掉了碗里的汤剩下小米拿着汤勺不停地拍来拍去,她对外甥栗星果说她这是在拍凉糕。 只有桂玉这天晚上吃饭的速度极快,她一吃过便坐到床上同王同志聊天去了。许久不见面,两人像辩论赛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谈着他们共同所熟悉的事,间或也谈谈彼此所不熟悉的,如果有第三个人在旁边是根本插不上话的。就在这时头顶的电棍忽然捣起乱来,不停地闪闪烁烁。正在灶台上刷碗的宜荷抬头看看,自言自语道:这是打火器又不行了?就在这时这边的王同志抓住时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进了桂玉手里,他那衣服口袋如同圣诞老人的大口袋,真不知里面还藏着多少礼物。王同志笑着说:让他上去看看。王同志只拧了两下,电棍果然重又恢复了常态。 星星们纷纷上场的时候客人还没有去意。要知道冬天的星星出来的本就迟,群星璀璨的时候就更晚了。一家之主的宜荷准备打发孩子们去睡觉了,她心里很纳闷儿可又不好直接问,于是说道:王同志,今晚你有住处吗?要没有就在家里住吧。 “那好那好!”客人听了当即表示同意。 宜荷心道你还真住,可也无奈,只得收拾出门道儿里的一张单人床给客人住,让荟玉带着儿子和桂玉住在西间,自己和三个小女儿住在东间。 深夜里,寒气一点一点渗进屋子里。荟玉和儿子盖一条被子,儿子睡觉不老实,老是把被子踢歪,荟玉一晚上要起来给他盖好几回。可是这一次她醒来却不是因为儿子蹬掉了被子,而是被某种奇怪的声音给吵醒了。没错,她听到了男人与女人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那声音先是让她迟疑,既而脸上发臊,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吃晚饭的时候她就注意到那王同志看着桂玉的眼神儿不对,她以为那是爱恋的表现,没想到他竟如此色胆包天!可是桂玉呢?她怎么……荟玉懵了。 那声音并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显然经过了克制,荟玉心想他们倒是配合默契,她能理解为桂玉是被迫的吗?她不知道。她心里的怒火一点一点积聚,她愤怒无比又不敢声张,叫她怎么办呢?她觉得这样丢脸的事她张不开嘴,就仿佛这件丢脸的事是她做的,何况她也得给桂玉留一张脸。可是难道她要容忍这个流氓这样肆无忌惮地作恶吗?她在心里骂着桂玉,又怪妈妈不该把这个家伙留下……就在这时,那喘息声变得越发粗重刺耳,好像列车因跑得过快而脱轨失事了。接下来是片刻的岑寂。荟玉知道这个坏蛋要离开了。 如她所料,王青云很快溜下炕回到门道儿里去了。 荟玉和桂玉一夜未眠,她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而门道儿里此时已传来了一阵心满意足后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宜荷刚一到柴房里荟玉就跟了进去,她终于决定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母亲。宜荷听完全身的血一下子冲向脑门儿,她简直像踩上风火轮的哪吒,从柴火堆上抽了根木柴就直奔回屋,劈头向那还在做着好梦的王同志打了下去。王同志从梦中惊醒,一边背腹受棒一边抓起衣裤胡乱地往身上套,他明知东窗事发,也不管穿正穿反仓仓皇皇地逃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宜荷心里如天塌了一般,心想当初真不该好心留他住下,也不该由着桂玉入了唱戏这一行,在外面认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桂玉进训练班时她不是没有顾虑,只是想着现在新社会戏子的地位也变了,没想到还是让人这样小瞧。家丑不可外扬,宜荷千叮咛万嘱咐叫荟玉千万守口如瓶,连安怡民都不要说。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过了不久,桂玉忽然有了妊娠反应,宜荷又急又怕,偷偷带着女儿去医院里做了人流。事到如今,宜荷一心想的只是尽快给桂玉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吧。 有人给桂玉介绍了一个纺织厂的正式工,管媒的说,家里修着三孔窑,兄弟姊妹也不多,上无奉养下无拖累,虽然年龄比桂玉大了点儿,具体大多少呢?管媒的当时说大五岁,因为挑对象挑得太细才耽搁到这会儿,但人很老成模样儿也好,是个难得的好旮旯,叫宜荷千万不要错过了,如果有意就约下个时间叫小伙子过来串串。桂玉听母亲说时心里却万般不愿意,她说她要自己找。宜荷不听则已,一听立即触到痛处:你就别再想那姓王的了,这种人你还敢见吗?传出去你不怕丢人? 虽然母亲这样说桂玉还想再等等,怎耐那王青云一走再无影踪她也只得作罢。 这天下午纺织厂的小伙子来家里时桂玉还没有回来。荟玉知道是给妹妹说的亲忙站起来让座儿,那小伙子却误以为荟玉就是给他介绍的对象,盯着荟玉看呆了。媒人见状,拍拍他的胳膊小声说:“这是她姐姐。”小伙子一听,尴尬地笑了。等过了一会桂玉回来时这小伙子的脸上才重又现出喜色。 桂玉一见这小伙子从头至尾将他打量了个遍。这人身量和相貌都算是中上等了,只是有些显老,老练中透着精明。他话不多,好像说话对于他来说是多余的,没话的时候他就只是微微的笑。不过和桂玉在一起他的话却比平时多了十倍,这是媒人讲的。他对桂玉介绍道他叫徐良膑,徐庶的徐,张良的良,孙膑的膑。桂玉听了不知怎么的竟也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一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领结婚证的那天桂玉才知道徐良膑将年龄瞒去了三岁,他实实已近而立之年了。宜荷说大就大些吧,男人大些也正常,大了知道体贴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敌人来了 栗罗平又有半年没有回家了。他过年的时候回家住了五天,到第五天时本来假期还没有结束,他却气咻咻地收拾东西走人了。生气的原因是这样的,那天上午,他们的儿子在脚地上拖着小板凳玩开火车,他嫌吵就用穿皮鞋的脚朝孩子踢了两下,孩子受了惊吓一下子哭起来。荟玉见状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你怎么能这样踢呢?没想到栗罗平一听更加来气,说就是你惯的,惯得没个样儿!末了还不解气,于是收拾东西回单位去了。栗罗平走后荟玉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哭了两天,好容易熬过正月十五她才带着儿子搬回到鹦哥巷那边去了。 可是心里的疙瘩一日不解荟玉就一日不安,因此自从出了正月她就计划着要去丈夫那边走一趟,可是因为厂里生产任务紧一直拖到七月她都没能成行。 天气已是大热了,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事荟玉大约还是请不准假呢。这天下午,栗星果和小伙伴们玩得满头大汗,回到家里觉得口渴就跑到水瓮边舀起半瓢生水喝下去,谁知到了半夜里竟拉起了肚子。拉了五六回,眼看着孩子脸色煞白浑身虚汗,宜荷赶紧将孩子送到了医院。到了医院医生说是痢疾导致脱水,还好送得及时。那天晚上荟玉上着夜班,等她第二天赶到医院时孩子已经能睁开眼睛了。 荟玉轻轻地问:果儿,宝贝,告诉妈妈,你想吃点什么? 栗星果看看妈妈,又看看外婆,然后小声地说:我想吃一个窝窝头。 荟玉和宜荷听了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万千的辛酸涌上母女俩的心头,那一刻荟玉就想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孩子一出院她就请假。 栗罗平所在的城市没有直达的火车,母子俩倒火车、坐汽车,快到中午时终于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她很容易就打听到丈夫所在的单位在南依桥的北面。坐车可以到达南依桥,下了车还需要走一段距离。栗星果很听话,他尽量不让妈妈背,跟着妈妈走了不少路。娘儿俩走到那座工厂的时候建筑工人们已经吃过午饭三三两两躺在地上准备午休了,他们将头上的安全帽遮到脸上,只露出一张张鼾睡的嘴巴。栗星果一边跟着妈妈走一边好奇地盯着这些人,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按捺不住,在妈妈拉着他的手上轻轻拉了一下问道:妈妈,敌人死了吗? 荟玉听了先是一脸愕然,既而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咯咯地笑起来,正要解释,迎面又过来两个建筑工人,手里拿着刚刚洗过的饭盆,安全帽下面的脸上满是灰尘,只露着白的眼和红的唇,栗星果见了又紧张起来:妈妈,敌人来了! 两个建筑工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还冲着孩子做了一个鬼脸儿。 荟玉笑着蹲下身子对儿子说:果儿,这两个叔叔不是敌人,他们是建筑工人,你看,他们头上戴着的那是安全帽,不是日本鬼子的钢盔。栗星果听了疑惑地看着那两个远去的人,这时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放松下来,不过此时他心里真正担心的事马上就要来了,那就是马上要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人就是他的爸爸。说实话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愿意跟着妈妈来,他宁愿和外婆呆在家里,可是妈妈让他来他也没办法。他们穿行在工地上乱七八糟的钢筋和水泥板之间,他一边走一边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小鞋子,一发现沾了土他就轻轻拍打一下。鞋是出院后外婆特意为他新做的,他很有些舍不得穿。不只是鞋子他对每一样东西都很爱护,比如身上的衣服,从不像别的小孩儿一样穿了在地上乱滚乱爬,对交给他的每一样东西也都保管如新,自己舍不得用,也不愿与人分享,为此樱玉常常寒碜他,说他是个小气鬼。 迎面走来一个女同志的时候荟玉才敢开口打听男职工宿舍在哪儿,这建筑单位女职工少,碰上一个着实不容易。荟玉觉得面前这女人年龄与自己相仿,穿着却比自己时髦多了,她手里拿着一摞画好的图纸,荟玉想大约是个设计师?这女人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她要找谁。荟玉说了丈夫的名字。那女人听了却怔住了,问道:你说什么?栗罗平是你丈夫? 这女人的态度忽然变得如此不友好让荟玉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她并没有多想:是啊! 他已经结婚啦? 女人的口吻让荟玉再次感觉到不舒服:嗯,我们早就结婚了,这是我们的儿子。 那跟我走吧,女人说。这女人一看就是那种任性、喜怒易形于色的人,她一边说一边当着荟玉的面眼睛里闪烁着赤裸裸的挑衅。 栗罗平住的是一间单人宿舍,上了楼梯靠左手第一间就是。他开门看到这三个人时那张英俊的脸立刻变形了,就好像见了阳光的雪人。 你老婆和儿子来找你了!女人讪笑着对栗罗平说,她背对着荟玉,她这笑是给栗罗平一个人看的,但荟玉能听出这话里话外的味道,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 女人说完便一转身走掉了,路过荟玉时她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只剩下一家三口了,荟玉看着丈夫没说话,她似乎在等待一个解释。 你来就来嘛,怎么还把他带来?栗罗平这时很不应景地说。栗星果听了身子动了一下,脸上的神色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 为什么不能带?你跟人家说你还没有结婚?荟玉有些小心又忍不住责问道。 嗯,是呀!可那是因为工作,我刚来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已婚了不好找工作,我就在履历表上填了未婚,后来也一直未改。 可是我看刚才那女的和你不对劲儿! 你瞎想什么,哪有的事! 怎么就没有?没有她为什么那样盯着你看,现在回想起来从我向她打听你开始她的表情就不自然! 那也是她误会,你误会了,她也误会了!现在你来了她就不会误会了!行了,她现在知道我结婚了,你还想怎么样?你知道我现在熬成技术员多亏了她爸爸,这厂里几百号人,能当上技术员的有几个?所以咱们不能惹下她。 怎么叫不要惹她,我怎么惹她了,我好好地来找我丈夫关她什么事?你为了你的前途连我和孩子也不管了吗?荟玉听丈夫这样说时半年来的惆怅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了。 哎呀,叫你不要说你就不要说了!栗罗平压着火。 我看你们就是不对劲儿!荟玉也压着火。 你不要胡说,根本没有的事! 眼看着双方的情绪越来越升级,栗星果吓得拽着妈妈的衣服直往后躲,荟玉看看儿子,只好忍住心里的不快坐下来。她坐的是一张挂了蚊帐的床,床由两张单人床拼接而成,这样一拼接就是睡三个人也不成问题。 沉默了片刻栗罗平终于说话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去食堂看看去,估计还能赶得上。荟玉和儿子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刚才一生气她也没好意思说,现在她点点头,栗罗平便提着饭盒出去了。 栗罗平一走荟玉便对着屋子打量起来。房间不大,但很整洁,除了床靠窗的地方还有一张书桌,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书,荟玉粗略一看,左边是些清末小说,有:《祝枝山大闹明伦堂》、《林兰香》、《香妃传》……这些是她陌生的,右边是一排电力技术方面的书籍,除书籍外桌子右上角上还摆着一瓶“英雄”牌蓝黑墨水。 一会儿栗罗平从外面回来,说他运气不错,食堂里的师傅刚要锁门就被他截住,打了一碗菜汤回来。我们自己做点面,菜汤里下面条正好吃。说着他将饭盒搁到用砖摞起来的“小桌”上,又从床下隐秘处拉出一个电炉子,压低声音说,这个我是偷着用的。 电炉子升温极快,刚一接通电炉丝迅速窜红,红光逼人,屋子里的温度也陡然间升高了好几度,栗罗平说热吧?咱们先忍忍,等一会儿做完饭再开窗,不要让外面的人发现。荟玉点点头,在栗罗平的授意下打开写字桌的柜门找出面盆开始筛面和面,不一会儿面和好了,那边的菜也热好,栗罗平一边煮面条一边问: 你请了几天假? 只批了两天,明天下午就得走,这还是因为咱果儿病了一场,不然连两天也请不准,荟玉说着心里不免有些惆怅,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我刚被提成车间组长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哦?那太好了,咱们得庆祝庆祝,你好容易来一趟,今天下午我也请个假,带你们出去好好逛逛。 荟玉一听高兴起来,刚才的醋意和惆怅全都暂时隐入幕后,能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她不想再像上次那样。 还有一个人听了比她更高兴,那就是栗星果,不过他此时并不像在家里时那样活泼,而只是拘谨地冲着妈妈笑笑。 你还不知道孩子刚从医院出来,荟玉一边吃饭一边替儿子擦了一把脸说道,那天天热他回了家见没人就喝了些生水,结果晚上闹起了肚子,我又不在家,我妈才背到医院,哎!可怜孩子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看这小脸瘦的。 喝生水?生水能随便喝吗?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栗星果听见父亲这样说时慢慢地把眼睛低了下去。 哦,他大概也是渴极了。 我看是有点傻,生水不能喝都不知道! 栗星果听了将头更低地埋了下去,几乎快埋进碗里。荟玉这时看了一眼丈夫也不再说什么了,她又想起了上一次。 吃过饭待将屋子收拾完毕栗罗平说道:你们坐了这半天车也累了,先睡一会儿,我去请个假,说完便出去了。荟玉这才觉得眼皮沉重,与儿子上床躺下。屋子里经过了刚才的一番“蒸煮”,即使打开窗户也感觉不到一丝凉风,热空气在屋子里凝滞着不动,或者说外面的空气流进来的也是热的。荟玉只觉得身上一阵躁热,起身将衬衣脱下来搭在身上,只穿着一件粉色碎花的背心,这才朦胧睡去。 正在睡意渐浓,她忽然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气息向她逼近,那样熟悉那样令她沉迷,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股心旌摇荡的感觉迅速漫卷至她的全身,她没有睁开眼,就那样微微闭着,仿佛还在刚才的梦里。可是栗罗平伸进她碎花背心里的手却一点一点开始增加力度,她终于把持不住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可是就在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栗罗平忽然急转直下,一翻身猛然冲击进入了她的身体。一个决策可以影响人的整个一生,一个支点也足以撬动整个地球,她不知哪里来的这些思想,上帝创造厚德载物的女人,也创造了自强不息的男人,每一个女人都是大地,每一个男人都是这大地上的播种者……荟玉此时已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从沉睡进入沉醉,她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了?半年,人生能有几个半年?一百个还是一百五十个?如果她不来又会是多久?想想这半年来的思念,她不知此时竟是甜蜜还是酸楚,忽然淌下两行泪来。没有人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果然,却说栗罗平见她泪眼婆娑,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激情所致,愈加兴奋起来,动作逐渐加剧,全然忘了睡在旁边的儿子。忽然,栗星果一个轱辘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这家伙,睡你的!这还是自见面以来栗罗平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栗星果闻言吓了一大跳,赶快又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被儿子这样一搅夫妻俩也做不下去了,栗罗平又好气又好笑,匆匆整理了一下便带着母子俩出门了,第一站他们要去市里的玉湖公园。 栗罗平熟门熟径,带着妻儿来到公园里最大的一潭湖水前,湖面上波光粼粼,栗星果看着这片神奇的水把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两倍,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呢,只有下大雨时外婆家的院子里会冒出许多小草帽,于是一院的孩子躲在门洞里跳着脚齐喊: 下下下,下大雨,下得紧啦锅儿滚啦!下得大了,锅儿炸啦! 雨水最多的时候可以没到院子里的两级台阶,那时外公就要拿着铁锹到大门外疏通水口,里面的人则拿着脸盆水桶往出舀,每个院子都这样,霎时街上便成了一片汪洋,然而水再大还是比不上这里,这里的水深不见底呢! 远远地湖面上荡着几只小船,栗罗平居然跑去租了一只,好容易你们来一回,咱们今天就奢侈一下吧!这是栗星果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以往他对船的概念只限于外公折的小纸船。不仅是他他敢肯定连他的母亲也是第一次坐船,他看见母亲紧紧抓着船舷,看见一条鱼便兴奋地指着叫他看。屁股与水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这种感觉又玄妙又忐忑,栗星果东瞅瞅西看看,不时在母亲的帮助下伸出手去触摸一下船外的湖水。栗罗平呢一人独掌双桨,他尽量绕着大圈子划,以拖长在水上的时间,直到穿过一座桥洞,前方没有路了他们才往回返。 等他们上了岸,身子还如在水上漂似的,栗罗平带着他们穿过一大片草坪来到公园的另一个门,然后说:现在我们出东门去百货大楼逛逛吧。 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这从街上的气氛就可以感觉得出来,甚至那些素色的一草一木都彰显着大城市的大。 穿过几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他们来到百货大楼前,大城市的商店也不同于小城市,门口摆着各色的水果,栗星果一见眼睛和脚步同时粘住。荟玉当然了解儿子的心思,可是盘算一下口袋里的人民币她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婚后她每个月的工资仍是上交母亲,那边也是一大家子呢,可供她支配的就只有一点夜餐补助,她哪里有余钱买这些呢?正在心下不忍,忽听栗星果说道:妈妈我只是想知道苹果是用什么做的? 栗罗平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苹果怎么能是用什么做的?那是树上长出来的! 进入商店,荟玉一眼就看见大厅里摆放着两台黑光锃亮的缝纫机,她的眼球也如儿子一样钉在那里了。栗罗平已经往前走了一大截,回头一看妻子还在那儿,他知道缝纫机一直是荟玉的一块心病,然而他凑上前看了一眼,标价真是贵得吓人。不过他还是对荟玉说,你放心,等过两年攒够了钱我就把这台缝纫机给你带回去。 有些人逛商店是为了买东西,有些人却只是为了开眼界,他们此时便属于后一种,现在他们逛完商店又逛了几条街一下午的时光就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荟玉的心里充满了惆怅。这一晚她睡得断断续续,时钟每敲响一次她的心就紧缩一下。她舍不得睡,天晓得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又要几个月吧,月份牌也要撕掉厚厚的一沓呢。她又算了一遍,离分别还有十个小时,这两天里她已不知算过多少回。想想昨天还是那么快乐,而今天一旦沾上离愁连相对也变得沉重起来,她努力克制着不敢多想,是的,一想起那些独处的日子她就可能泪水决堤。 吃过早饭,栗罗平提议再带荟玉到工地附近转转。栗星果一离开父亲的视线便像一匹发现了草地的小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他在这里找到了不少好玩的东西,有带花纹的石头、各种各样生锈的钉子,以及一些马蹄形的铁片,他要带回去好好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下。 栗罗平和荟玉放儿子在下面玩耍,两人找了一个小土坡坐着乘凉,那里有一棵树正好为他们遮住了晃眼的阳光。这时有一个同事路过,那同事是个摄影爱好者,当即就要为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照,荟玉喊栗星果过去的时候他正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只破陶碗,放在不远处的地上,没想到那同事光顾着对焦距,竟没留意,照片洗出来才发现那只破碗也出了镜。后来照片寄回家,桂玉指着照片中的破碗大声笑着说:“怎么一家子像逃难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女人的思念 荟玉出门的时候只带了往返的路费,现在她的口袋里只剩下四块零八毛,刚好是回去的车票钱,她没有考虑到突发事件。她先要坐汽车到达中途的一个城市,然后再从那里坐火车回家。然而汽车行到一半的时候前方忽遇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车堵了大半天,等汽车到达中转站时她要乘的那列慢车已经开走了,快车倒是还有一趟,可惜票价要比慢车贵一块,这是最要命的,因为到此为止她的口袋里只富余四毛钱,到哪里找六毛钱呢?她看着售票窗口前那一列长长的队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多带上一块钱,这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连栗星果也感觉到了事情不妙,他抬头看着妈妈焦灼的脸色问她为什么还不买票,荟玉摸摸儿子的脑袋没有说话,她在脑海里迅速地思索着对策。跟售票员说吗?她摇摇头,售票员怎么可能贴钱卖票?那么先上车再说?可是被查住多丢人呀!那么借呢?如果现在有一个熟人就好了,可是在这座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找一个熟人犹如在七十年代寻找一个清朝的遗老,几率几乎为零。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努力搜寻,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一样的五官稍许改动就勾勒出了一张张千差万别的面孔,正如那几个简单的偏旁部首随意组合就产生出浩如烟海的汉字。 没有熟人就只能向陌生人借,可是“借”这个字着实让她难以启齿,毕竟萍水相逢。她盯着墙上的钟表又看了一眼,又是一个五分钟,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开车了,果然人群出现了松动,开始朝着检票口的方向移动。她忽然想到了那可怕的后果,再过十五分钟这辆蓝皮车也要开走了……她终于锁定了目标,这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然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那妇人彼时正在整理行装,还未等荟玉将第二遍保证的话说完就将钱借给了她。荟玉一口气跑去售票口,待跑回来时又忙向妇人称谢,一问地址才知妇人原来是同乡,两人立刻换了乡音,用一口后鼻音浓重的平遥话攀谈起来。 孩子,穷家富路啊,以后出门可不敢这样!你丈夫也是,都不知问你有没有带够钱?真是个粗心的丈夫! 可是荟玉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怨丈夫,她现在对栗罗平只有满心的思念,木椅摇晃,晃不掉她淡淡的忧伤,列车飞驰,她的思念也越拉越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鸡别墅 这一年的冬天安怡民旧病复发再次住进了医院,到出院前夕公司破例为他办好了病退手续,此后他就彻底回到了故乡生活。 平时安怡民很少出门,他几乎过着一种隐居生活,除了院子里的邻居也不和什么人交往,宜荷却不然,家里家外的事几乎都靠她,后来她还当选上了街道组长,隔三叉五要去办事处开会,还要经常去各家做工作。虽然事情多她却很有一套方式方法,工作既做到位又不至于惹下人,办事处的主任老李开会时经常点名表扬她。比如有一个后妈经常毒打养女,宜荷得知后几次去她家里说服劝解,拿自己的经历说事。再比如说计划生育,数她这条街的超生率最低……她干这工作没有工资,只有一些实物性的奖励,比如逢年过节发些床单暖瓶之类的东西,家里那些菜盆脸盆也几乎都是她从办事处里拿回来的。 安怡民虽是赋闲在家却是个极爱琢磨的人,闲来无事他就用木头和锯摆弄一切可摆弄的东西,后来他成功地用平车改造出了一辆水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再说水车之前我们先说说它的前辈,那是一辆简易的小推车,由四只轮子和一块木板组成,拉水时将两只水桶并排放在木板上,前面由一根绳子导引,每只水桶里再搁一小块木板。这辆简装小推车比起扁担来已不知优越多少,只是小推车承载力有限,每次需拉五六回才能将水瓮装满,安怡民于是又动起了脑筋。 水车诞生后安怡民围着前前后后品鉴一番,然后对着宜荷戏谑道:瞧瞧,咱家也有轿子马车啦!水车最大的优点是实用,那圆鼓鼓的肚子足足能容纳七担水,添满水瓮剩下的还能再接两只桶。它由两部分组成,底部是平车,上部是一只类似酒桶的大木桶。王屠夫曾建议安怡民用汽油桶,安怡民想了两天摇摇头说那个不好,他还是喜欢木头的,虽然木桶造起来不知会麻烦多少,而且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儿,但安怡民是木材世界里的将军,堆积在柴房里那些长长短短的木料就是他的军队,全部受命于他,他常常一边摆弄木头一边把自己想象成掌控千军万马的诸葛亮。木桶箍好后他又在顶端凿了一个烟囱粗的圆孔,这是注水口,配一个包了布的大木塞子,这样走起来即便路上颠簸水也不易溢出。桶的前部车辕部位也留有一个孔,这是出水口,安怡民将一截废旧的自行车里胎固定在这里,平时用夹子夹住,要放水时才松开。 水车第一次上路就吸引了众多街坊的目光。大家看着这对父子组合,安承儒在前面拉,安怡民在后面推,遇到不平的路桶肚子的水被颠地哗哗响,像轿夫耍笑新娘子一般。待拉回来他们就将水车停在大门外,用砖头垫住车轮再将一只八字凳支着车辕,然后放开皮管,让水源源不断地流进桶里。安怡民守着皮管子来回倒桶,安承儒则急急火火地往回提,他的速度基本要赶上水的速度,若是赶不上安怡民就将皮管子卷起,待儿子出来再放开。水车投入使用的当天下午就有人开出口来想借用一下,安怡民也来者不拒,让他的车尽数派上用场,也有人向安怡民取经,想学着造一辆,可是问了半天又嫌费事,最后这水车竟成了一辆公众水车,安怡民也算是小有成就。 不过水车完工之后他又没什么事可做了。 却说夫妻之间最是相离不得,相见不得。两地生活时总是想着什么时候就能长相厮守,如今到了一起却又常常因为一些生活琐事而磕磕碰碰。比如安怡民爱睡懒觉,每天要睡到自然醒,宜荷却不然,总是按点起床,这倒没什么打紧,问题在铺盖,宜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白天的被子褥子还铺着一炕,尤其到了冬天,炕火一烧烟灰飞得满屋子都是,宜荷看着烟灰在铺盖上空萦绕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偏偏越是冬天安怡民越是恋炕,叫上几遍也不为所动,宜荷生了气索性进来抽了枕头,安怡民却不就范,只作势将被子一拉继续蒙头大睡,这下宜荷真生气了,将手里的枕头砸将过去,安怡民毫无防范,被枕头击中腾地一下弹起,睡意已是消去大半。 早上起来你也出去锻炼锻炼,尽睡什么懒觉! 以安怡民的脾气本想她回两句,但此时自知理亏,只好忍住恼火。 没个事做也是麻烦,你赶紧找些事情做吧!宜荷继续说。 谁说我不做?我要割两个小凳子你不让!安怡民觉得冤枉马上顶回去。 家里已经有七八个了,要那么多能吃?除了和木头打交道你就不能做点别的? 要是有块地就好了,要不我养几盆花吧,或者给你种点辣椒怎么样? 你还不如喂几只鸡还能下蛋吃! 宜荷本是随口一说,却一语点醒梦中人,安怡民一拍脑门儿,对呀! 说干就干,当天下午他就勘察了院子里的地形,最后选定在碱面儿家与他们家的交界处搭建鸡窝。虽是交界却绝没有侵犯碱面儿家领地之嫌,这块地方不靠门也不靠窗,平时一直闲置着。安怡民像做木工活儿一样,抖出了他的工具箱,用尺子在地上反复丈量,一边量还一边用扁嘴铅笔做上许多记号。这工具箱陪了他大半生,随他出生入死,现在陪他一起退休回来平时就搁在床下,只是用着才翻出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冷落它了。 碱面儿从屋里踱出来,见安怡民趴在地上,惊讶道:老三你在干什么? 她丈夫王屠夫白天上班不在家,只留她和三个孩子,除了大女儿兰儿,她和屠夫后来又收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子有点小儿麻痹,一只手老是背在身后,只有最小的女儿还算健康。碱面儿此时穿着一件灰不溜秋像老鼠皮样的夹袄,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脆生生地咬一口。 垒个鸡窝。安怡民说着头也没有抬,扁嘴铅笔在地上划一下复又搁到耳后。 碱面儿一听嚼着满嘴的胡萝卜大笑起来,垒鸡窝?我还以为你逮蛐蛐咧!还倒腾出你的工具箱,这是要修多大的一个? 你说对了,我就是要修个大的咧!我要盖个鸡别墅!安怡民这会儿也抬起头来冲着碱面儿呲牙笑起来。 啥?鸡别墅?啥是个别墅? 哈哈哈——别墅就是有钱人住的房子,花园洋房。 你自己都住不上还让鸡住?碱面儿听了撇撇嘴。 这时兰儿听见也从屋里跑出来,她站在他们跟前像鹦鹉似的嘴里独说个不停:大爷要修鸡别墅哩!鸡别墅!鸡别墅!鸡别墅!鸡别墅!咕咕咕——咕咕咕—— 院儿里的人都听惯了,也不在意她的话,安怡民却因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忽然得了灵感,他当即决定果真要修一个鸡别墅。 工程进度很慢,这是因为安怡民先前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宜荷也不让他太劳累。半个月后由他自主设计的鸡别墅才姗姗竣工,鸡们荣耀入住。第一批入住的有五只鸡,一公四母。至于鸡们的情况咱们稍后再说,现在先来看看安怡民煞费苦心建造的这座鸡别墅到底是个啥模样。此建筑打破传统的鸡舍格局,为小二楼式样,一层是个大客厅,三面环墙,前面由铁丝编网,网系纯手工制作,网孔大小均匀,像妇女的针脚一样细密,既允许鸡们将嘴伸出去争食,又能让主人将零星食物扔进去。在铁丝网的右下方开有一个小门,这是给鸡们输送定点饮食的地方。客厅很大,鸡们可以在里面闲庭阔步、谈情说爱,也可以哗众取宠向主人争食。在客厅的上方二楼是五个小房间,由一层木板与客厅隔开。当然,鸡们不需要楼梯,因此安怡民没有考虑装楼梯,它们的翅膀虽短将自己送上去还是绰绰有余的。一个小房间里只能容纳一只鸡,厌倦了群居生活的鸡就到这里来,这里是属于它们的私密空间,可以抱窝、打盹儿或者遐想未来。此外,在这个两层建筑的右边还有一个封闭的大房间,那是鸡的卧室。卧室里外各有一道门,里面的通向客厅,外面的通向外界。每到夜晚,安怡民就打开通往客厅的那道门将鸡们赶进卧室,然后将里外都落了锁,这样鸡们的安全就万无一失了。 每天午觉之后是鸡们的放风时间,睡了一个好觉的安怡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鸡别墅卧室外面的那道门打开,让鸡们到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找点野味吃。鸡们一被放出来全都撒开了欢儿,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啄,捉到一条小虫便咯咯咯地吞咽上半天,半条虫子还在嘴角挣扎。好容易吞咽完一条它们在地上左右一擦揩揩嘴巴,重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安怡民一直认为他的鸡是很讲究卫生的小动物。 直到傍晚来临安怡民才收鸡回家。照他的话说,放鸡和捉鸡都是很讲究技巧的活儿。有一天傍晚安怡民吩咐儿子去把鸡都带回来,安承儒不敢有违父命,蹑手蹑脚去捉鸡,谁知跟了半天愣是无从下手,好容易看到一只安静的刚要鼓起勇气,不承想那只鸡忽放了一阵烟雾给他,飞起好多鸡毛,安承儒无法只得垂手而归。可安怡民一出马那些鸡立即如中了魔咒一般,乖乖地都跟着他回家了。 自从鸡开始下蛋以来安怡民就建立了一本蛋帐。他将荟玉从纸箱厂拿回来的牛皮纸裁成大小,下面垫一块木板夹起来,挂在门道儿里碗柜一侧的墙上。鸡每下一颗蛋他就用扁嘴铅笔在记蛋簿上画一个圆圈,一月下来小计一次,几个月下来纸上居然画得满满当当,虽然此时那些蛋早已不知进了谁的肚子里,然而这本蛋帐却永远记录着它们曾经的存在。 因了这些鸡蛋全家人都是鸡的受益者,而樱玉更是一个双重的受益者。这下吃不了的饭菜可有地方解决啦,以前她总是偷偷往垃圾里倒,冒着挨骂的风险不说连她自己也觉得可惜,可是没办法母亲总是舀得太多,她吃也吃不完,她若是提出抗议母亲就会讲一大通道理给她: 你们这些孩子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应该把你们放到60年去试试,饿上两天过来保准一个一个狼吞虎咽! 樱玉无法,只得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咽,那些白肉呀、青菜呀全被她淘汰到一边,一瞅见父母不注意她就朝鸡笼边靠近。鸡们也是有了经验,知道樱玉一走近必定就有好东西吃,都伸长脖子把嘴探出网格,小眼睛死死盯着樱玉手里的碗,樱玉走一步它们也急急地跟一步,嘴巴迅速从这个格子里拔出来又朝另一个格子里插进去。直待樱玉用筷子一拨,鸡们一哄而上,让樱玉看着颇有一种成就感。一片菜叶不偏不倚刚好挂在一只鸡头上,那鸡抖了两下没成功,也顾不上鸡容,直急得与同侪们争抢起来。 场面是如此的热闹,樱玉又是何等地小心翼翼,每次她都要很小心地避开父亲避开母亲,若是被大人发现不臭骂一顿才怪呢,安怡民可是连花椒都舍不得丢掉,就算不吃他也要把里面的汁液在嘴里砸吧得干干净净才肯吐掉。他不仅自己这样做,还要求孩子们也跟他一样:把花椒里的调和吸吸再吐,扔了多可惜呀!有时他干脆就把花椒也一起咽下肚,他吃过的碗如同洗过的一般。填饱肚子一高兴他就用筷子敲着碗唱起来: 这饭菜热了凉,凉了又热,倒叫我老曹福无主张,有道是人是铁来饭是钢,有老奴与你跪厅堂—— 宜荷一听,喊道:嗨!嗨!别敲了!没听人家说——敲碗敲筷子,叫花一辈子!瞎敲什么? 安怡民于是停住,翻起白眼珠一瞪,谁是叫花子? 可是尽管如此小心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有一回樱玉刚一靠近鸡窝就被他父亲发现了。 那是白面呀!困难时候我们过年才能吃上一点。平时想都别想,吃糠咽菜,垃圾上的冻菜帮子也捡回来吃,好好的饭你就敢扔掉! 我吃不下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三两口不就吃下去了?连肉也不吃?哎呀呀,你这个孩子真是造孽! 上次你不也把我的兔子给鸡吃了? 什么?兔子?安怡民显然有点凌乱,那不是已经死了吗? 哪里死了?那是刚生下的小兔子还没睁开眼睛呢,我好容易问同学要到一只你就给鸡吃了,现在我吃不下的饭给它就不行了?樱玉不喜欢父亲的大男子主义,她当即就给了父亲一个下马威。 说起来姊妹几个里只有樱玉敢跟父亲叫板。荟玉最是一味地忍受。桂玉得理不饶人,但也嘴甜会哄人。桔玉信奉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一见父亲大人生气,不管与自己有没有关系立即溜之大吉,因为据她的经验,大人在生气或者干活儿干累的时候往往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要是实在躲不过她还有第二个锦囊,那就是立即求饶,以柔克刚,将大人的怒气消灭在萌芽状态,因此她长这么大没有挨过一次打,不仅在姊妹们中,在周围的同学中也是独树一帜。竹玉却是硬碰硬的主儿,安怡民常常说她是死不认错,犟牛一头。 安怡民可不喜欢女儿的这种态度,不管有没有道理,孩子怎么可以顶撞大人?顶撞就是不对的!一个“锥心铁胆”过去,落在樱玉的身上:你还有理啦? 樱玉很讨厌大人不讲理还动手打人,她眼里噙着泪闷声不语了。 宜荷见状忙过来打圆场,你们父子俩个因为一点饭吵什么吵?没想到安怡民正缺一个理论的对象,他顿时将矛头指向宜荷: 都是你老是给她舀上那么多,你看看她吃不了就倒给鸡,你就不能少舀些? 剩就剩些,有什么大不了?鸡吃了也不白吃,还能下蛋呢! 安怡民不听则已,一听立即火冒三丈,让你少舀些你还可能说了!说着也回敬了宜荷一个“锥心铁胆”。 场面一度僵住。 宜荷猛得挨了一拳愣怔片刻,待回过神来她忽然一边抹眼泪一边解下围裙攥在手里,径直朝大门外走去:我刚伺候你们大的小的吃了,你可是吃饱了!一点剩饭你就打这个打那个,这饭我不吃啦! 院子里此时正坐着碱面儿、春花好几个人,宜荷一走,碱面儿立即撺掇安怡民出去追,安怡民却碍于脸面没有动,然而宜荷一走他立即就慌了,于是用手一指樱玉:快,跟着你妈—— 这是樱玉第二回领到这样的差事,上一回是因为隔壁老朱家的小儿子。那天,老朱拿着锄头满院子追着打儿子,那家伙调皮竟跑出街门去了。猪老婆担心儿子跑没了,无奈自己又跑不动急忙央求正在院子里的樱玉去把儿子找回来,没想到那小子竟在街门外偷偷抱了樱玉,自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樱玉不敢再单独出现在院子里了。 这回樱玉又领到了追人的差事,不过这回就是父亲不说她也会去的。樱玉跟着母亲一直出了北门。上回她一出大门就把猪老婆的儿子给叫截去了,因为那小子根本没有跑多远,只是背到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这回她的母亲一直走,许久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想母亲正在气头上,因此便没有喊,只是一直跟着。出了城门,城外是大片大片的小麦地,偶尔在一棵大树的后面会出现一个小土丘,她知道那是坟墓。越往前走土丘越多。那里埋藏着谁的亲人?那一个个小土丘在外人看来阴气逼人,亲人们却往往深情伫立,无论怎样皆是一个情字使然。 樱玉正避之唯恐不及,忽然看到母亲走着走着竟坐在地头哭起来: 昙玉—— 樱玉听不甚分明,母亲哭诉地很模糊,她只能听清母亲是喊着昙玉的名字。只有哭诉给外人才需要字字分明,内心深处的痛是不需要听众的。 等母亲稍稍平复一些,樱玉才终于听清了一句,大意是妈没让你吃上饺子你就走了。樱玉忽然明白这已经成了母亲内心深处永远的痛,怪不得母亲总是给她们盛那么多的饭! 春天来临,安怡民又别出心裁将鸡别墅的屋顶也装饰起来,就像南方人在屋顶上种树一般。当然他没有出过省,不知道南方有此前例。他将家里用漏的盆儿、罐子、破碗全搜罗出来,装土栽种,勤以浇水,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花盆”就在鸡别墅上落户了。脸盆里种的是石榴和无花果,罐子里是辣椒,再剩下仙人掌、牵牛花、月季花等等就随便种在什么容器里。之所以选种这些安怡民也是有考虑的,石榴和无花果主要考虑了它们的食用性,辣椒呢开花时可以欣赏,成熟了可以食用,可谓一举两得。至于牵牛花等等就纯粹是为了观赏了。牵牛花是他从城墙脚下移过来的,这种花在城墙脚下长得遍地都是,一直延伸到城墙无数的土坡上。安怡民那天去时差点被一群把土坡当滑梯的男孩撞个满怀,那里是天然的儿童游乐场,不管男孩女孩一下学就爱往那里跑,男孩子们在土坡上爬上爬下,顾不得尘土在周身弥漫,有时他们会随手采一朵牵牛花来舔它的屁股,他们说蚂蚁的屁股是酸的,牵牛花的屁股是甜的。女孩子们则热衷于用花来打扮自己,她们将牵牛花末端的小球儿小心地拉出,那里连着花蕊,然后对着喇叭嘴舔点唾沫粘在额头上,就做成了一个步摇。 除了牵牛花,城墙下还有许多的野花野草。紫色的、黄色的……虽然花瓣都极小,仔细看却都别有一番风致。安怡民也将它们带回家,并给它们取名小野菊。 他养的这些花虽都寻常不过,却在院子里开得姹紫嫣红、热热闹闹,仿佛给鸡别墅戴了一顶硕大的花冠。很快,养花便成为一种时尚在院子里风靡起来。先是老朱家的窗台上摆了几盆,接着春花家的炭圈上也不伦不类地搁了两盆。碱面儿家的两盆花是安怡民帮她移的,她没处放,也挤在鸡别墅上。 却说只有中医家连着多日不动声色,没想到一动就是大手笔。这一日他家一下子搬回了四盆花,四盆都是青一色的青花瓷大花盆,一盆足有春花家的一口锅大,稳稳地蹲在正房前的花栏侧。 自从这几盆花摆上后疯子看邻居们的眼神更加趾高气扬起来。不过老中医的花盆再气派也比不过安怡民的花儿有人气,许多看病的人来了院子里都不免在下院驻足片刻,与花的主人攀谈几句,这才往中医家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练倒立的老鼠 新年将近,院子里的女人们又忙碌起来,家家都要做几个合碗子以备正月里招待亲戚。红肉裹上蛋皮做成酥肉,白肉红烧或是做成酱梅肉,放在土陶碗里加汤上笼蒸熟就可以了。这个说起来简单,一样的方法做出来味道却千差万别。王屠夫笑话老婆:人家宜荷做你也做,人家做出来的跟馆子里似的,再看看你做出来的白肉是腻红肉是柴!碱面儿不甘:人家可是挎篮小子吃麻花——有那条件,我又没有在食堂里干过怎么能比?她虽这么说还是得空就请宜荷来做技术指导。宜荷说合碗子关键在火候和调料,下料不是用眼看的,得用心,少了没味儿多了又盖了肉香,恰到好处才能衬托肉香,你看——她示范起来,几个手指娴熟地抓起几味调料依次入碗,好像一个舞蹈老师展示了一套动作复杂的舞蹈,看的碱面儿是七仙女儿走娘家——云里雾里。 有人请王屠夫杀猪,现在正是王屠夫最忙的时节,据他说后面还排着好几家呢。一早起来他将屋子门前收拾出一张长条桌,桌子下方放一个盆儿。猪被捉来时大约也预感到自己生命将尽,拼命地乱扭乱叫不肯上桌,好几个后生才将它摁住。院里的孩子们看到此情此景吓得跑到屋里躲起来,再胆大的也不敢往外看,耳朵里只听得猪尖着嗓子直叫。 一刀下去,血从猪头断处涌出,汩汩地流进桌子下方的铝盆儿里。等孩子们再出来看时猪已被开膛破肚,原先立体的部位全部成平面状摊开来,呼呼地冒着热气,在这冬日里显得格外蒸腾。 猪血是王屠夫所获酬劳的一部分,这是行规。等主家把剔好的猪拿走,碱面儿就把凝固好的猪血分出些来送给宜荷和春花,当然宜荷家分的总是多一些。这可是最新鲜最正宗的猪血,宜荷用胡萝卜、辣椒加蒜末炒出来,先舀一小碗给丈夫下酒。用安怡民的话说这是最上等的下酒菜,每有这样的绝味他就把王屠夫请过来,哥俩在屋里就着热气腾腾的炒猪血喝上一盅。一边喝一边比较着门口铺子里的散酒与瓶装竹叶青的味道。哥俩都有一个能放二两多酒的酒壶,王屠夫每逢过来都要把他的小酒壶带过来。安怡民的是白瓷的,王屠夫的则是铝的。从外形看没什么区别,都像敞口的“小花瓶”,只是白瓷的酒壶与酒盅碰到一起声音更悦耳一些。是的,王屠夫经常拒绝酒盅,拿着酒壶直接干,一大口下肚,一股浓烈的热冲上来,那感觉古今一理。只是因从未一次性买过一壶以上的量所以到底有多大酒量连王屠夫自己也不清楚。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从来没有喝醉过。王屠夫也从不买瓶装的,只喝散打白酒,他觉得那种瓶装的太温和了,喝不痛快。而散酒就不同了,散酒性劣,一壶下去立即身轻如燕,如至九霄云端。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钱短,王屠夫说老三呀,我要是有了钱第一件就是买他个三斤五斤,一次喝个够!安怡民说,那我可不敢陪了,喝下去我就得到鬼门关了!说完哥俩哈哈大笑起来。王屠夫喝酒可以不就任何东西,安怡民却必要备一碟小菜。当然君子善假于物也,有小菜时王屠夫也乐的一品,现在,一口大酒下去王屠夫往嘴巴里扔一颗花生米,酒香又立即得到提升。哥俩直吃的两壶小酒告罄、一碟小菜见底才背手而出,各忙各的去了。 做完合碗子还有许多事要做,割肉剁馅儿、发豆芽、炸油糕……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怎么也到年关了。家家都有拖延症似的,不到年关总有做不完的事,照宜荷的话说到了也就死心了。直到除夕之夜,安怡民将双亲的牌位请出来,恭恭敬敬地摆上他们生前不曾吃过也不曾见过的各种果品,年的序幕也正式拉开。不过现在他除了帮老婆打下手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灭鼠。如果说宜荷是这场年关大战的前锋,那他就是后卫。这个时期老鼠也知道过年似的越发地猖獗起来。家里的食品大多储存在柴房里,柴房温度低,豆腐放进去第二天便成了咯筋咯筋有嚼头的冻豆腐。本来吃的喝的放到这里既能保鲜又不占家里的地方,不想却让老鼠钻了空子大行鼠道。老鼠们可是天生的好胃口,从不挑食,蔬菜点心照单全收。更可恨的是它们的繁殖速度惊人,比皇帝老儿生的都多,安怡民整天绞尽脑汁搜捕也没能让其灭绝。每每逮住一只他就想这就没有了吧,没想到刚刚消停两天食物又再度遭遇偷袭。这些无耻的小偷可把人给害苦了,可是除了柴房家里又实在无处可放。他怀疑它们为流窜作案,一家的好除,要把全院里的都除掉难度可就太大了,可这事儿又说不清,谁知道是从谁家跑出来的,他只能像个敬业的捕快来一只杀一只,来一窝宰一窝。 可到后来更加让人郁闷的事发生了,原来他的捕鼠器不灵了。那还是他早在除“四害”时期发明的。木板上面装铁夹,旁边放饵,老鼠一吃触碰机关,顷刻被夹子夹住疼得吱吱惨叫,黑红的血液涂得满地都是。鼠夹一度走红,被邻居们纷纷效仿,有力地震慑了附近街区里的老鼠。他记得有一次桔玉还凭借四十根老鼠尾巴在全校大会上受到了表扬,那时他真巴不得院子里的老鼠再多一些呢。然而现在这个工艺简单的夹子显然对付不了进化至而今鼠类的智商了。 老鼠们竟学会了绕道而行。安怡民晚上将饵布好早上去看时已被吃光,夹子上却连根鼠毛都没有,柴房里的食物又再次遭到威胁。幸好安怡民不是个普通的木匠,他琢磨了又琢磨决定将捕鼠器进行一番升级改造。 他将木板改装成木匣。顶端原想镶一块玻璃以便于观察,后来想想造价太贵便改用绿色的纱窗了。机关是一扇与杠杆相连的活动铁门,设在匣子一侧。准备捕鼠时将铁门支起,食物放进里面。老鼠胆敢进犯铁门立即落下,迟疑些的被瓮中捉鳖,中等生们被拦腰轧住,就是逃得快的也会被轧住尾巴,总之不论快慢都逃不脱匣子的手掌心。最妙的是匣子上还装有提手,像篮子一样便于携带,这样匣子便成了一座可移动的牢房,可以更好地示众了。 老鼠既囚一场好戏就要上演啦!安怡民将木匣提到院子里,立即引来一群小孩子围观。老朱家的几个孩子胆大,他们围在最前面。碱面儿家的两个女儿胆子小远远地瞅着身子还不住地往后撤。兰儿此刻紧张得也不自言自语了,只轻轻地对着她的妹妹说匣子里装的是各狸。安怡民以前确实逮住过一只各狸,各狸喜欢吃瓜子,两只小手捧着嗑得有模有样。兰儿竟把老鼠认成各狸,但安怡民此时顾不上解释这个,他一心想的是报仇,替那些被咬坏的食物报仇,一想起那些被祸害的食物他就来气,吊在梁上篮子里的几块草子糕连孩子们都没舍得让吃,被老鼠啃过后没人再愿意吃了,他用刀削削只能自己吃了,他还从没有这么大方地吃过草子糕。还有萝卜、白菜、土豆……这些家伙见什么啃什么,吃了不算还将菜里屙进去许多老鼠屎!总之老鼠的罪行罄竹难书。当他挥舞着“锥心铁胆”痛斥老鼠的种种罪行时,桔玉却在旁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爸爸,难道它还会出去屙啊! 父亲当时语塞。竹玉在旁边听着扑哧一声笑出来,鼻孔里随之吹出了一个大泡泡。父亲很生气,吼她笑什么笑?她俩便一吐舌头跑开了。 老鼠在匣子里瞪着两只小贼眼惊惶地四处逃命又四处碰壁,正在无望,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线生机,原来它发现铁门正一点一点往上升,它不知那里正是陷阱,开始向铁门处移动。而匣子的外边安怡民并不着急,他像一只酒足饭饱的猫抓老鼠只是为了好玩。孩子们都屏住呼吸,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谁知安怡民将铁门只提了一点点便不动了,也就是说他只给老鼠留出了一条缝,再狡猾的老鼠也为此伤神。我们说那厮在匣子里又狂躁不安地跑了几圈,无计可施,再没有一条比这更宽的缝了,而这条缝刚刚够将尾巴探出去,只能铤而走险,它终于明白了安怡民的心意,于是照着去做了。可以想象安怡民是何等地快意,只见他手起刀落,铁门应声落下,将老鼠的尾巴死死咬住。老鼠越挣扎越痛苦,在里面痛得吱吱狂叫。 叫你再偷吃!杀无赦!安怡民忿忿地说。此时碱面儿家的两个女孩已远远地跳开,只留下朱家几个小孩儿。看看是时候了,安怡民将铁门轻提,捏住尾巴将老鼠拖了出来,连朱家孩子也一哄而散。 安怡民提溜着他的战利品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晾衣绳上。这晾衣绳实际上就是几根铁丝,有的地方已经生绣了,有的地方还光亮如新。只见他将老鼠尾巴在铁丝上打个死结,老鼠便倒挂在那里了。开始它还动弹几下,后来就干瞪着眼不动了。安怡民吹着口哨收拾起他的移动牢房回屋了。 这天下午碱面儿从外面回来,她并没有注意到那只练倒立的老鼠,直走到近前才发现,差点儿吓出了她的小心脏: 哎呀!这是谁干的,恶心死了! 春花此时正在院子里捶被子,听见碱面儿叫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能是谁?你老三,整天干的这些没屁眼的事儿! 腊月二十七,栗罗平放假回来了。他事先并没有告诉荟玉,他要给荟玉一个惊喜,一回来先到担水巷他们自己的家里生着火,这才去岳母家里将荟玉母子接回。见到丈夫本就一喜,更令荟玉惊喜的是栗罗平竟带回了一台缝纫机,正是她所看中的那台。栗罗平说赶紧试试吧!荟玉也顾不及试,兴奋地摸摸这儿瞧瞧那儿:这下以后可不用再求人了! 除了缝纫机栗罗平还给家里拉回了一车柴,与缝纫机一起让单位的车给捎回来的。荟玉说我在妈那边住,平时也用不着,咱们留一点儿剩下的都拉过去吧。栗罗平说随便你处置。过了一会儿栗罗平问道:我见对门新搬来了一户人家?荟玉点点头说是的,也不是新搬来,差不多有半年了,你这么久没有回家,怨不得以为是新搬来的。栗罗平说也是。荟玉又问他为什么说起这个。栗罗平说我一进院门那女的就主动打招呼,一听说是对门更热情得不得了,好像我什么情况她都知道。 荟玉抿嘴笑笑,说这个姐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丈夫长年不在家,听说她丈夫在北京一所大学里教书。我有时回家来看看,她就过来说一阵儿话。 说实话这个女人年轻时肯定漂亮,但表情太过夸张了,说起话来挤眉弄眼的,要是年轻女人还好,但到了她这个年纪就显得矫情。 荟玉说那是你不了解她,她是有些表情丰富,看起来与人有说有笑,口无遮拦,其实越是想要表现自己乐观的人心里越悲观。她离过一次婚—— 哦——此时栗罗平已经上了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准备在睡前再读两页。 是的,前任丈夫将她抛弃了,两个孩子都是她与前任丈夫所生。现在的大学教授比她大十二岁。刚结婚的两年也恋着她,经常回来,可到后来渐渐回来的就少了,每次都是晚上回来第二天就走,对她的生活也很少过问。她原先以为是两地生活的缘故,就想到丈夫那边定居,可她丈夫说什么也不同意。 停了片刻见栗罗平不说话,荟玉继续说道:她猜想教授是想和她离婚了,可对方并没有明确提出。教授大约是顾着面子,离婚多不光彩啊!一名大学教授怎么可以随便离婚呢? 对于离婚,荟玉和许多人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但对于对门的这个女邻居她却是同情大于其它。 这时却见门被拉开了,来人正是女邻居,她本想过来坐坐,却见栗罗平已躺在床上,连忙拖长调子哟了三声,坏笑着出去了。 她一出去,荟玉吐吐舌头,也关灯上床睡觉了。 三十晚上,小两口一同回到乡下陪父母过完年,待初二一早吃过早饭便又回到了城里。栗罗平说一会儿有个同事要过来,他将荟玉送至岳母家门口自己便去接站了。 宜荷这边屋里屋外已收拾利索,只等女儿女婿一家一家地来。桂玉一家来得最早。她一来家里就像放了个扩音喇叭,各个角落都能广而告之。她丈夫倒和她相反,坐在那里不苟言笑,俨然像个坐阵的军师。 荟玉来的时候桂玉正和父亲大谈弟弟的婚事。安承儒的这个对象去年就谈上了,姑娘是一起下乡插队认识的。安承儒生性腼腆,倒是女方追他追得紧。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现在工作一落实他们就马上进入谈婚论嫁期了。日子就定在新年的四月。 桂玉看见荟玉问道,我姐夫呢? 他去车站接个人,说是有个同事今天来。 什么?今天来?正月里跑出来瞎转悠啥?说完她就又转向父亲谈开了,好像根本没有刚才的插曲。 桔玉看见姐姐,给栗星果夹了几个新炸的油糕过来。宜荷不用他们帮忙,他们姊妹就坐着闲聊。 快开饭的时候栗罗平才回来了。荟玉问他接到人了吗?他说接了,然后就随大家一起入席吃饭了。 让荟玉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栗罗平接的同事竟然就是那个叫苏坠的女人,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竟将这个女人接到了他们的家里。荟玉从母亲家回来,一开门看到这个女人脸都快气绿了!可是现在他既说她来办事她也不好说什么。那女人看起来比上次低调了许多,她站起来向荟玉问好,荟玉不冷不热地回应了一句。直到栗罗平到院子里取煤球荟玉才有机会追出去问他打算怎么安排这个女人。栗罗平说人家苏坠是来办事的,可今天没办成,得等到明天,所以今晚就在咱们家里凑合一晚,你说呢?荟玉生气地说,什么?在家里睡?怪不得现在也不走,哪有正月里出来办事的?栗罗平说这个你不懂,人情礼往就是要在正月里。荟玉说家里只有一张床,她在怎么睡?栗罗平说一张床怎么了,你和星果睡中间,我和她睡两边不就行了,咱们也算是送了她一个人情,要不让她一个姑娘家到哪儿住去?荟玉还要再说什么,栗罗平不耐烦了,夹起煤球就往屋里走,你这个人真是的,就不知道为我考虑一下。 这一晚上荟玉都没有合眼,这个陌生女人睡在他们的床上让她心里异常地别扭。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与丈夫的关系不一般,可她又不能和他大吵大闹,现在她觉得自己和那个可怜的女邻居又有什么区别?深夜里家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唯一的那扇窗被柴房挡去大半,白天都光线昏暗,晚上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未在家里看见过月亮。忽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爬,仿佛还看了看她。换了以往丈夫的这种动作会令她兴奋,可是今天多不合适呀,毕竟家里有外人……可是她想错了,她发现丈夫竟慢慢朝床尾移过去。此时若是她能看到的话,就会发现那女人也将脚轻轻勾过去。就在栗罗平在那女人脚上捏了一把的时候,屋子里的灯突然亮了。晚上临睡觉前荟玉有将灯绳压在枕头下的习惯。现在荟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自顾自地下地方便,忽然她一抬头惊讶地看着丈夫:你怎么跑到后面了?栗罗平支支吾吾地说四个人睡有点挤,我就想转过来试试。于是,这一夜栗罗平就在脚边过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等栗罗平的同事一走,隔壁的女邻居就在她家的简易厨房里听到对门传来碗碟碎地的声音。她急急地走过来,发现眼前的景象有些像儿子美术课本上那幅毕加索的画。床上床单和被子全都离开了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散落一地的饺子尚冒着热气……那个栗罗平也全不似她初次所见时的那样温文尔雅了,他正板着面孔坐在床上,见她进来也没有动一下。荟玉见女邻居进来仿佛见到了大救星,顾不得泪水涟涟,连忙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女邻居会意,故作轻松地对栗罗平说:我说小栗呀好不容易过年回来,快不要吵了! 谁吵了?谁吵了?明明是她要吵!要是这样吵的话还不如不回来! 哎哟,快不要说这种伤感情的话!女邻居看一眼栗罗平,说实在的,他那阴悒的脸色足以能击退一般的说客,谁愿意为别人的事而看人的脸色呢。可这女邻居偏偏是个热心肠,于是她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就觉得小栗这人特别好,人长得帅气又很随和,我就心说这后生必定前途无量,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女人计较呢,女人呀都是头发长见识短! 荟玉看着许多的表情在女邻居脸上变幻堆叠,她就像一个说书的艺人,为了达到某种效果而极尽渲染之能事。果然,栗罗平的脸色慢慢和缓下来,大姐你给评评理,我的同事来了我就不能留人家住一晚?我是一家之主,难道连这点权力也没有?住了一晚她就磨磨叨叨说个没完,你说烦不烦? 女邻居听完心想,这种话你也能说得出口,你倒是能把根本没有的道理说的振振有词,看起来你自己还深信不疑,大过年的带个女人回来谁能容忍得下?换了一万个女人一万个也不愿意。想着不免替荟玉叫屈。然而她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套话,荟玉呀,我看你丈夫不是那样的人,可不像我家的,你为这么点事争什么气呀?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天生爱吃醋,小栗呀,你若爱她就不要让她老吃醋,女人呀都是眼不见心不烦。你们小两口今后日子长久着呢,可不能动不动摔东西,听大姐的,今天这事呀就算过去了,这也算碎碎平安吧—— 她正说着话只听外面一个男孩喊:妈,我叔回来了—— 女邻居一听,诧异得合不拢嘴,今天还真是个岁岁平安的好日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七寸人八寸心 到了四月间,不但家里的三间南房,连鸡别墅也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四月十六是安承儒完婚的大喜日子。男孩子结婚自然是全家里的大事,所有的人都格外地上心。 婚事是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上了,到一个月前渐渐进入了高潮。安怡民将一间里间腾出来给儿子做了新房。荟玉也搬回了自己的家里。宜荷对女儿说以后家里有了媳妇不比从前,偶尔住一下可以,可不要长住,免得被媳妇说闲话。不过荟玉因为没时间管孩子,栗星果依然跟着外婆。 到了十五,沈宜戎、沈宜雨两大家子还有安怡民的姐姐一家都来啦,家里连脚地上的箱子也都铺上褥子严阵以待。实在挤不下到了晚上桔玉、竹玉、樱玉、星果几个就到碱面儿家里搭铺睡。 第二天正日子,新媳妇娶回来,亲戚们都还是第一次见,都争着去看。安怡民的姐姐此时正和桂玉坐在一起。葫芦爬屋,侄女随姑,这话一点不假,这姑侄俩无论从外形还是性格都十分相似,两人虽很少见面,但每次一见都很能说到一起。姑姑越过人群半天也没看到新媳妇,忙问身边的桂玉: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桂玉用手一指,那个不是? 只见新媳妇上身穿一件豆沙色双排扣西服,下身是一条烟灰色料子长裤,头发做了个火钳烫,淹没在人群中的确很难从服饰上同周围的人分开来。 哦——姑姑看了一眼,眼睛里掠过不解。桂玉看着姑姑的脸色已经了然于胸,却故意问道:姑姑你觉得这个新媳妇怎么样? 怎么找了个这样的? 你就说承儒,挑了个三等残废,怨不得你看不到! 正是说呢!你看看站在承儒跟前,倒像是他孩子。桂玉听了捂着嘴巴笑起来。还有那衣服,结婚她怎么不穿大红色,挑了这种颜色的?过了一会儿姑姑又说。 谁知道?听说是不喜欢穿红色,怕做下红的平时不穿可惜了,就选了和红色接近的,可谁结婚不穿红色?从这一点也不是个普通人! 嗯,哎呀,承儒可是娶了个厉害媳妇,这种人最是七寸人八寸心,得让你妈提防着点儿,一开始一定要坐稳了。 姑侄俩正说着,外面喊开饭,她们便起身往外去了。 两桌酒席就摆在院子里。碗碟碰撞的声音混合着人们的欢笑声,今晚最高兴的莫过于安怡民了。他有点喝高了,举着酒盅敬完亲戚们又走到鸡别墅前对着一只大红公鸡举起来:来,喝!那鸡得了诏令仰着脖子非常配合地叫了两声。宜荷走过来夺过酒盅,你还没完啦?忘了自己的毛病?他这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让鸡也跟着同喜同喜嘛! 婚礼热热闹闹地进行着,也无非就是吃饭、喝酒和聊天。沈宜戎、沈宜雨等彼此交换着许久不见面攒下的话题,林林总总,竟从中午一直说到晚上,又准备来个通宵达旦。直到后半夜婚礼才慢慢地折叠起来,被收拾进新郎和新娘的结婚纪念册里了。 再说新媳妇嫁过来已有两个月,还是天天回娘家吃饭,幸好她娘家离得不远。宜荷开始没在意,后来便日益觉得心里别扭。悄悄问承儒,安承儒说,她怕是吃不惯。宜荷嘴上不说,心里却想,她做了这么多年饭还没有人说过不好吃的呢,况且他们原先插队时不也吃的是百家饭?安承儒却又安慰母亲道,不吃拉倒,叫她回去吃,还省下咱们家的粮食! 可是过了几天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原来,这天张冬青一回家就叫安承儒去帮她洗衣服。宜荷听了心里不悦,安承儒从小到大哪里还洗过衣服?别说洗衣服就是扫地擦桌子的也从没干过。本来想着娶了媳妇就能更多一个人疼他,可是现在怎么成了这样?她想着便在承儒跟前说了两句,不想却被媳妇听到了: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男人为什么不能做家务?你妈那是老脑子,她惯你我可不惯! 自此后新媳妇越加我行我素。开始安承儒也和她红过几次脸,可是这个张冬青偏偏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安承儒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这力,不想生闲气,后来也就随她了。 有一天晚上,张冬青从娘家吃过晚饭回来,见婆婆正洗衣服,那一堆衣服里刚好就有她的两件,她也是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因说道: 等承儒下班回来让他洗就行了,怎么还用你洗? 宜荷不听则已,一听心里就有些气恼,他下班回来累得霜打了似的,再让他洗衣服?你也真能想得出来。 那张冬青却并不示弱,嘴里咕哝道:谁不是上班?谁不是这样累,以后他自己的事情让他自己做,你这样老护着他能护一辈子? 宜荷本来忍着不想发作,一听这话火气立时窜了上来,你一个女人家自己的衣服不能洗?自己的事情不能做?你又为什么脱下来都塞给他?你再看看这周围邻家别舍的谁家有个让男人洗的? 张冬青这才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赶紧住了嘴回到屋里去了。她将门一关,嘀咕一句,你愿意洗以后就洗去! 宜荷的火却并没有压下去,她见儿子进门心一横就给儿子撂下了。安承儒知道又是张冬青的缘故,一面将衣服捞出来晾出去,一面劝母亲不要生这些闲气。宜荷道:你倒是好脾气,你妈我看着你受罪不由就想替你担,最后倒落在我头上!我说你怎么就连老婆也管不了?这才几天就给制住了!安承儒听着只得苦笑一声。不知从何时起,他就练出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本领,妈和媳妇两边说的话他都尽量自己消化掉,避免在他们之间做传声筒。按他自己的人生哲学,还是那句话:免生气。 再说安怡民对于这些家庭风波却是很少过问,清官还难断家务事,谁家里没有几档子鸡毛蒜皮的事?有那闲心不如养养身体。天气转凉他近来又开始咳嗽了,天一黑就想上炕睡觉。 然而女人总是比男人敏感得多。安怡民毫不在意,宜荷却注意到张冬青自进家门后竟没有叫过他们一声爸妈,每次见面只是说白话。她记起她和承儒找对象那会儿,一口一个叔叔婶婶地叫,现在怎么就说起白话了呢? 宜荷一琢磨又在心里不平,可是张冬青哪里听丈夫的,她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但是这一天发生的一件事却连安怡民父子也看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樱玉下学回家时天色已晚。樱玉已是一个高中的女生。没有什么比青春更令人艳羡的,也没有什么比美貌更令人妒忌的,而青春与美貌同时拥有概率大约为万分之一,樱玉偏偏就中了。看过《血疑》吗?对,就是山口百惠那个十七岁的清纯模样。樱玉推着自行车进院子时恰巧碰见哥哥,她将自行车交给哥哥便回屋里去了。这边安承儒将自行车推进柴房,还未转身出来,就听张冬青在后面外面阴阳怪气地说:用你推了?人家自己不能?我回来的时候你怎么不给我推?我看你是爱上你妹妹了吧? 说什么呢你?神经病! 张冬青听丈夫这样说时愣了一下,自嫁过来她还从没受过这样的气,丈夫在她跟前几乎连句高话也不说,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了他妹妹——难道是被我说中了,他就是喜欢他妹妹。张冬青越想越生气,对那三个小姑的厌恶也陡然升级,其中尤以樱玉为最。现在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像乍起毛的公鸡一样对着丈夫展开了攻势:我说什么?你说我说什么?我就是要问你,你那么心疼你妹妹还娶老婆做什么? 若不是看她挺着大肚子安承儒简直要爆发了。幸好父亲出来。安怡民没有说话,只背着手出来走了一圈儿。待父子俩回屋,张冬青也悻悻地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微型电影院 家里置办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可是个稀罕物件,不要说在院子里(中医家除外),就是整条巷子里也没有几台。自从有了电视机,宜荷和安怡民每天晚饭之后的重头戏就是守在电视机前看期待了一天的电视剧。张冬青从不喜欢看什么电视剧,她也讨厌安承儒看。不仅如此,一切的娱乐都与她无缘,比如跳舞,在她眼里那就是不正经。 每晚八点钟一到安怡民便站起来打开电视,一会儿春花家、碱面儿家的孩子就都过来了。他们是常客,每晚都固定坐在最前面。话说碱面儿的小女儿是个近视眼,每每看人或者什么东西都要屈着眼。若不是电视机放在平柜上高过她的脸,她简直要把脸贴上去。一天晚上电视里正播放《三国演义》,大家正看着入迷。忽然,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原来电视上一群士兵正在架设云梯,那血腥的场面把她吓坏了。碱面儿赶紧把她拉到后面,一边安抚一边一屋子的人都好笑起来。 到了夏天,安怡民干脆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放在柴房外面的窗台上。这样一来院子里便形成了一个微型的电影院,不仅邻居们连街坊也深受裨益,一到天黑都赶来凑热闹。自带凳子的坐前排,没凳子的站后面。站在后面的也兼顾聊天,因此听不清电视里的声音也没关系。宜荷、碱面儿和春花以及众女眷们那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地便选了一个有利的位置。电视里正在播放《四世同堂》,自从开播她们一集都没落下过。 安怡民和王屠夫一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张铺。每天晚上躺在上面一边看电视,一边打呼噜,一边打呼噜一边还不时地用蒲扇扇一扇。不过这鼾声却并不影响大家,因为鼾声也是夏季夜晚一个必不可少的音符。他们要在这卧榻上直睡到人散星稀才起身回屋里正式睡觉,那时空气也就凉爽多了。 男人们是如此,再说孩子们那更是看电视的少凑热闹的多。细论起院子里各家的孩子来,孙子外甥加起来数猪老婆家的最多。光她的大女儿现在就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婆家一定要让她生个男孩,因此自结婚到现在几乎年年怀孕,现在她又准备生第六个了。这事令猪老婆脸上很是无光,不过若有人问起,她仍是摆摆手很洒脱地道:无妨,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咱这挣不下钱还造不下人!到后来果如猪老婆预言,她的女儿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已经是第八个了。据说在产床上,女儿含泪对猪老婆说,妈,我再也不想生了!猪老婆也噙着眼泪说:放心吧,孩子,咱有男孩了,不生了!不生了!这些都是后话。不过总而言之无论哪一代人她家的都是最多的,接下来是春花,再次之就是宜荷了。除了荟玉的两个,桂玉一等放暑假也把她的孩子送了来。这些孩子凑在一起足能开一个幼儿园。整个暑假里他们都没有消停过。白天爬树掏鸟窝,或者钻到人家的柴火堆里撇下高粱秆儿当甘蔗啃,再或者找来家里的火箸,驾着一个大铁圈一决高下,以跑得最快且铁圈不倒者为胜,获胜者可以任意惩罚同伴,被惩者只能卷起袖子乖乖就范。然而即使是失败的一方,被打得两眼生泪,捋下袖子仍是越挫越勇。晚上则揭起屋外墙跟下的砖头逮蛐蛐,或者跑到厕所里追赶萤火虫。院子里只有一个厕所,又不分男女。人一多上厕所的人也多。有人要上厕所需得在外面咳嗽一声,里面若有回咳就需要等着,若无声音方能进去。追赶萤火虫的小孩却不遵守这个不成文的约定,常常跟着小灯闯进去,大人们再尴尬也不能计较什么。 院子里是这样热闹,连门口的那根电线杆也不闲着,每晚要当值为跳皮筋的小朋友们架皮筋,皮筋的一端架在孩子身上,另一端架在电线杆上,这样假设三个人跳的话,有一个就可以轮流歇着。 小皮筋,我会跳,国家大事我知道,干革命,促生产,教育要大花生产…… 孩子们一边跳一边唱,鼓动得头顶的飞蛾也绕着杆顶的电灯撞来撞去,发出砰砰的声响,真不知它们又是做着一种怎样的游戏! 孩子们闹闹嚷嚷地直到电视剧终了散场才肯消停睡觉。那时安怡民也抱起他心爱的电视机回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上辈子是鱼变的 宜雨住的城市靠近南方。一下车宜荷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熏风,她深吸一口,舒服极了,又有两年没来了,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她知道一出车站马路两旁种的全是各种各样的果树,苹果、石榴、柿子坠得枝条往下沉,葡萄与葡萄隔树说着悄悄话……整条大街上花香果香混合在一起。连街名也那么馥郁芳菲,就叫花果街。记得十年前她第一次来时曾天真地问哥哥:这么多果子种在大街上不怕人偷么?宜雨笑笑,有人管着呢,只是平时你看不到,不信你试试,立马就会有人跳出来。不过时间久了人们慢慢也就自觉了,没有谁再动那个念头。宜荷听了不觉对大城市的人肃然起敬起来。 准备出车站时宜荷的心像氢气球一样浮了起来,她又一次想起了花果街,她一向也是个自觉的人,可是今天……不过孩子毕竟还小呢,以前每次出门外甥女星茵都不买车票,虽然今年是长了个头,她思索良久还是存了侥幸。车站上人很多,幸好今天下车的人多,她随着人流往前涌动,一边伸出手护着身前的惠奇和身后的星茵。远远的出口那里许多张脸堆叠到一起,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她知道那里一定有宜雨。两个检票员正在例行检查,她们查得很细致,每张车票都要打开仔细核对,宜荷的额上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就在这时有人从侧面一把薅住了她。 她转头一看,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 把你的车票打开!制服说,看你左顾右盼的心里一定有鬼! 宜荷听了制服的话脑子里更加一片空白,犹犹豫豫地将手里的票递过去。 一张?这两个孩子是谁的?她的票呢?制服指的是星茵。 孩子不是不要吗?宜荷轻轻地问。谁知不等她话音落地制服便将星茵粗暴地从人群里拉了出去。宜荷觉得周围的目光像冰霰一样打在她身上。 你不要拽孩子,她才8岁,我以为她不用买票,有话好好说—— 我们只看身高,个子超了就得买!制服说着一把将星茵拉到一面标着刻度的墙壁前,宜荷看到孩子的头不偏不倚刚好压在1米2的红线上。 星茵吓得哭起来。 别吓着孩子,我补票还不行吗——宜荷赶忙从裤兜里往出掏钱。她的裤兜很深,掏起来很是不易。 哼!又被我逮到一个!到里面补去!制服说着将她们交给另外一个工作人员自己掉头走了。 宜荷和两个孩子被带到了一间装有防盗门的大房间里。此时房间里已经有了许多人了,他们大多是学生,也有不少成人,有的吸着烟,有的焦躁地吐着痰。宜荷挑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站住脚,左右看看等候着发落。那工作人员将她们送进来后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被送进来,接二连三,房间里变得越来越拥挤和烦躁。这时一个农村打扮的妇人被送了进来。 我真的没有坐车,我是来接我孩子的! 好好的你就来接?一定是你孩子逃票,逮住你也一样! 我不知道我孩子是不是坐的这趟车,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坐哪趟车也一样,这些学生都习惯性地逃票,非得好好治一治不行! 那母亲不吭声了,一双粗糙的手在罩衣上磨蹭了两下便垂下了。 星茵和惠奇许是累了,不住地打着哈欠。惠奇小手勾着奶奶的衣襟摇着问:奶奶,我们什么时候走呀,我肚子饿了!宜荷看着心里别提有多后悔,也不知道外面宜雨接不到她们会不会离开,她倒是可以找到哥哥家,只是两个孩子要跟着她走很长的一段路了,大城市可不比小县城,去哪里都那么远。这时咣的一声铁门又打开了,宜荷看见这回几个制服都跟进来了,其中一个拿着个大册子开始逐一登记,后面跟着的就是拽她的那个,此时正用凌厉的目光逐一扫视房间里的人。宜荷觉得她的岁数应该不小了,听着口气像个什么领导。果然有人进来恭敬地称她为方站长。方站长跟在拿册子的工作人员后面,脸上的表情倏忽万变,时而皱眉,时而冷笑。 补过票的人被一一放出去,屋子里稍微松动了一些。这时轮到了宜荷。 二十八块五。拿册子的工作人员低着头说。 啊?二十八块五?不是十二吗?宜荷小声地问。 从始发站补。 什么?始发站?可我是从平遥上的车呀? 不管从哪里上车,逃票一律从始发站开始补! 可我真的是从平遥上的车呀!你看我的票,这不是平遥吗?我孩子一路跟着我肯定也是从平遥上的车呀! 我们哪管你这么多?规定就是这样!这时女站长说话了,谁让你们逃票的?这就是逃票的后果,不补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呆着吧!说完女站长看也不看,示意补票员向下一个走去。 宜荷一下着了急,可是人家已经不理她了,就在她又急又羞、六神无主的时候宜雨忽然出现在了门口。只见宜雨走过来同女站长打了声招呼,宜荷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已被放出来了。 出了车站宜荷还在大惑不解,只听宜雨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的人都这样,都是互相利用。宜雨将包接过来,又摸了摸惠奇的脑袋说,上午我去南山那边钓了一条大鱼,现在你嫂子正忙着做呢,马上进门就能吃! 两个孩子听见鱼兴奋起来,也不觉得累了跟着大人小跑起来。 不一会儿,车到了一幢平房前。门口一个少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只见他正舞弄着一截木棍嘴里面还念念有词。那少年长得矮矮墩墩、粗粗壮壮,全身上下仿佛是由许多圆柱组成的,见到他们少年迎上来。宜荷笑着说,小宇长成大人了!宜雨看着儿子说,可不是嘛,一到这个年龄就开始逆反了,咱们已经走不进他们的思想里去了。 院子里还是那排熟悉的老式平房,宜荷知道哪间是堆放杂物的,哪间又是收藏酒和小古董的。不知从何时起宜雨迷恋上了收藏,他收藏的那些东西宜荷看不懂,只听说很值钱。宜雨说新房明年就下来了,等下次你再来就要住到那边去了,房子在市中心,三室两厅,到时你就单独住上一间。宜荷说不,我还是喜欢跟你们挤一间,我们三个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许多年后当宜雨被送进养老院后宜荷回想起哥哥当年的话不禁潸然泪下,新的装修风格已将过去的痕迹涂抹殆尽。没有人再记得那客厅的沙发上曾经坐过一位孤独的老人。 说着他们已进了家门,时雪柳正在厨房里煎炒,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打招呼。宜荷说嫂子我来帮你吧,时雪柳说你只管过去坐着,这里是我的阵地,就像平遥是你的阵地一样!宜荷还要争执,还是宜雨出面调停:今天你就听你嫂子的,安安心心坐下吃这顿接风饭,等明天了我也不管你们了,你俩爱谁做谁做。 一会儿菜端上桌,桌子中央是一道红烧大鲤鱼,宜雨说这个可是活鱼做的,你们平时也吃不上,快看看鲜不鲜?宜荷说哥,哪有什么鲜不鲜的,死鱼活鱼还不一样?宜雨笑说那可不一样,死鱼活鱼一字之差味道可相去甚远,说着给他们每人夹了一块,又招呼两个孩子担心吃到鱼刺。宜荷见沈小宇并不怎么吃饭,正要给他夹,宜雨说,你只管吃你的,这些东西他都不稀罕,他呀还不知在脑子里琢磨什么的。的确,沈小宇一晚上都在琢磨他的那套“棍棒大法”,若不是母亲再三干扰不到天黑透他是不准备回屋的。 半条鱼下肚,宜雨将鱼翻了个个儿,那鱼看起来又完整如初了。宜荷再一次喊嫂子吃饭。时雪柳整个晚饭时间都没有在餐桌旁坐一下,她做完菜接着就着手开始洗碗,好像做菜就是为了洗碗似的。这时,沈小宇忽然暂停了他的思绪说,吃吧,姑姑,不用管我妈,我妈从不上桌,她在厨房里早吃饱了。时雪柳听了乐呵呵地说:是呀,不用操我的心,还能饿着厨子?你跟你哥哥许久不见叙叙旧,不用管我! 吃罢饭,宜雨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宜荷还是像往常一样跟着他。他们出了巷子左拐,一直沿着通往公园的那条林荫路往前走,阵阵的花香从围墙里溢出来。宜雨说现在正是芍药花开的时候,明天公园开了门就带你进去看看,我记的小时候在山里一见了花你就走不动了。宜荷说女孩子哪有不爱花的,只是看有条件没有,有条件的就带花,没条件的就看花。正说着,忽觉得一阵腹痛,片刻功夫已汗如雨下,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宜雨赶紧背起妹妹往附近的一个诊所走。谁知医生诊断后说是食物过敏,问她晚饭吃了什么,排除了其它几种,最后断定是鱼。宜雨却偏不信这个邪,过了几日又去钓了一尾更肥的来,谁知那鱼肉竟比药还灵,宜荷只尝了一点儿又像上次一样发作。经过这一番折腾宜荷谈鱼色变,再不敢吃鱼了。宜雨遗憾地说哥本想让你吃点好的,这下倒好——莫非你上辈子是鱼变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桔味爱情 小时候,桔玉因额际较宽,遂得了一个“布票”的浑名。始作俑者分明是竹玉,但她却不肯承认,说自己也是跟风。但不管怎么说这浑名却从此传播开来。桔玉却毫不介意,布票就布票,任他们叫去。谁想长大后正如布票被时代淘汰一样她的这个绰号也因其高颜值而逐渐被大家所遗忘。安怡民曾经骄傲地说,额宽的人聪明,就是这个额配着整张脸才好看,换了窄一点的说不定还不好呢! 长大后的桔玉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在学校里时几个男孩就因她而打群架,参加工作后她又成为年轻小伙子们疯狂追求的对象。有一次,一个小伙子为了表达对她的爱慕竟然的在车间空旷的地板上单膝跪了下去,把桔玉吓了一跳,也让她从此成为公认的厂花。 那个单膝跪地的小伙子桔玉没看上,虽然当时的情形令她感动。她那时没说话掉头便跑掉了。后来每次见到她都是能躲则躲,躲不过就装作没看见,可那小伙子却并不死心,过了两天居然登门拜访,想从桔玉的父母那里入手。谁想他刚刚说明来意安怡民就挥舞着“锥心铁胆”将他轰走了。安怡民忿忿地说,跟没有进化过来的猿猴似的也敢追我的女儿,也不撒泡尿照照! 即使是桔玉这样的女孩也渴望爱情,只不过她渴望的是那种独一无二、至真至纯的爱。月下老人没有让她等很久,属于桔玉的爱情很快便到来了。说起桔玉那段爱情的开场白来可以概括为四个字,那就是“英雄救美”。 那天桔玉下夜班回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她习惯性的将工衣往自行车后一夹,骑上车子便往外走。谁知就是这件工衣为她惹来了麻烦。一路上路越走越黑,城外尚有几盏昏暗的路灯,一进城门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了。小县城里的居民都睡得早,十点之后街上已是空空荡荡,站在十字路口往周围看去,几条交叉的街巷在黑暗中静默着,只偶尔有一两条狗跑出来快速通过,让人不由得也加速前行。桔玉和两个女孩儿便是如此,她们并排骑着车子,并不怎么说话。穿过比较宽绰的南大街,桔玉正要拐进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忽然一个人影从后面窜过来,拽起工衣就跑。见此情景,三个女孩儿吓得同时尖叫起来。那贼本以为就此得逞,他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乎就在同时,从后面又窜上来一个人影,只听那人大喝一声:把衣服放下!立马以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向前追去。那贼许是惊坏了,丢下工衣便跑了。 这时等在巷口的安怡民也跑过来了,他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哪个女儿上夜班,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都要跑到巷口来接。 当追回工衣的人走到近前三个姑娘惊讶地差点导致当晚失眠,原来这人是厂里新来的文艺青年郁思萌。说起这个郁思萌可是酷爱文学,小有才情,听说还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诗歌,这些事厂里的姑娘们都知道,桔玉自然也知道。只听其中一个姑娘问道: 郁思萌,怎么你们科室里也上夜班? 啊?不是——我——正好出来有事。郁思萌忽然涨红了脸说。 两个姑娘还在纳闷儿,桔玉接过工衣谢过郁思萌,和父亲回家去了。 桔玉后来才知道,郁思萌其实早已留心了她们车间的排班表,只要她上夜班,郁思萌都会悄悄跟在后面送她回家,桔玉却从未察觉。这件事情之后郁思萌很自然地和桔玉拉近了距离。他开始光明正大地送桔玉回家了。第一次正式约会,桔玉问他为什么要悄悄跟着她,郁思萌说我没有底气,怕学了那个单膝跪地的青年。桔玉听了调皮地说,那如果不是那个贼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跟着我吗?郁思萌听了嘿嘿一笑,就是这样跟你一辈子我也愿意,不过还是要谢谢那个贼! 安怡民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女婿,他心里已这么认定了,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这么认定了。郁思萌第一次来家里,安怡民就招呼他留下来一起吃饭,这可是两个大女婿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桔玉想起父亲将那个单膝跪地的青年撵走时的情景心想,还真是知女莫如父呀! 郁思萌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父亲从营级干部转业地方,现在县教育局工作。母亲是南方人,现人也在南方。说起他的父母来也有一段故事。当年郁母因为工作关系来到平遥,与郁父相恋后在北方成了家。有的人为爱选择牺牲自我,有的人为自我选择牺牲爱情,郁母却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的答案是两者皆要。这个在南方富庶家庭长大的女人既得爱情后,第八年,有了一个调回南方的好机会,她毅然决然选择要回去,然而她又放不下北方的丈夫和孩子。那时她已经生下了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上了小学,由她一手带大,小儿子郁思萌三岁,一直由她的婆婆抚养。她对大儿子钟爱有加,对小儿子却心生厌恶。有一次,她下班回家,冷不丁看见在院子里玩耍的郁思萌,忽然惊奇地问:他的眼睛怎么变大啦?她的丈夫对这个问题当然是哭笑不得,孩子却将她的话永远记了下来。他还记得那位他应该叫妈妈的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谁带就像谁!他也记得他的正在灶台上做饭的奶奶听到这句话时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 郁母最终还是回到南方去了,不过只带走了大儿子,留下了小儿子郁思萌。当然,不管她如何地软硬兼施郁父也没有跟她走。他只丢给她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撇下我年迈的老母!正因如此,郁母对婆婆的恨更加深入骨髓,她将自己与丈夫闹僵的原因一股脑儿全算在婆婆头上。 桔玉应邀去郁思萌家里做客时,两位家长都在,郁思萌的爸爸和奶奶。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瘦瘦小小的,这是高寿者一个共同的特征,头发蘸水梳得溜溜光,然后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她细细端详了一下奶奶的眼睛,奶奶的眼睛一点儿也不大,但是很有神。奶奶说话总是悄声细气的,从不与人争辩,也不议论人家是非。吃了一个小时的饭,奶奶至少有三次提醒大家把声音压低,免得隔墙有耳,若是有谁声音大了一点奶奶就会很紧张,好像大家是一群地下工作者。桔玉初来时很是不习惯,及至后来她才明白了奶奶为什么会这样小心。 再说这院子里住的虽都是本家,却各怀一心。郁母刚离开时他们都以为是短期回乡,渐渐被猜出了真相他们便不免飞短流长起来,甚至郁父不在时,他们还常因为一些小事欺负这祖孙俩。奶奶常跟郁思萌说俗人们都是爱看埋人不爱看娶媳妇,别人倒霉就幸灾乐祸,别人走运就心理失衡,所以呀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郁思萌受了奶奶的启蒙,从小便懂得谨言慎行,不轻易表露自己心迹,及至外表长成一个活力四射的小伙子后内心却颇像一个老气横秋的中年人。奶奶像妈妈一样地疼着他,奶奶既是他的奶奶也是他的妈妈,可是奶奶毕竟是奶奶,在外人眼里他终归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他就将自己的这一点心里缺失一直带到成年里来了。 一年之后郁父托关系将郁思萌调到了一所学校里。白天见不上面,他们的约会就改在晚上,一天都不隔。白天的每一个小时仿佛都隔着一座银河系,直到到了晚上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桔玉吸引着他,这个家庭中那种说不出来的暖意也深深地吸引着他。暖意从进入屋子的第一瞬间开始升起。一进门,宜荷就会让出床来给他坐,然后给他们一个独立的空间让他们尽情地谈天说地。有时两人相对坐在门道儿里的床上。那两张床一张归竹玉,一张归桔玉。桔玉的床头贴着一张她本人的黑白大照片,就像明星的海报一样。竹玉的床头什么也没有。有时他们也坐到里间爸爸妈妈的屋子里。每次宜荷都会留他吃晚饭,这在他来说是又一种温馨的体验,尽管他对人多也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他想这里就是他即将营造的家的吧。偶尔,他们也会谈起那次“英雄救美”的往事。他说他们的爱情是一场必然,而那次遇劫则是这必然路上的重力加速度。 他们也谈文学,谈历史,他们的话题永不匮乏。也是奇怪,一向沉默寡言的郁思萌一到了桔玉面前就好像变了个人。 卡夫卡有一个暴君父亲,他便在《变形记》里描写了一个可怕的父亲,他用苹果狠狠地砸向自己正在遭受痛苦折磨的儿子。努尔哈赤喜欢两个小儿子多尔衮和多铎,将自己手下的牛录都尽数分给他们,皇太极却最终争到了汗位,努尔哈赤若地下有知又会作何感想?是不是会告诫天下的父母不要再做这些徒劳的事? 但你还有一位好父亲和好奶奶。 共公触不周山,只因那一个角,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因为你我的世界已被阳光占据,阳光是如此强烈,足以抵挡世间所有的阴暗! 他们就这样说着绵绵的情话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坐在一旁织手套的竹玉。现在我们再来看看竹玉在干什么。竹玉此时正坐在他们对面的床上。今年冬天特别流行毛线手套,她原是想央桔玉帮她织一副,但桔玉现在很忙,母亲也不叫她烦桔玉,她只好自己动手了。这是她唯一会做的女工,因为刚刚学会所以异常热衷。她笨手笨脚地勾着线,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因为常常走神儿,手里的半只手套被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她于是烦躁起来,哎呀!我就不是做这细活儿的人,又打错了! 她的心事是这样的: 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她一直过着一种悠闲的生活。她很喜欢这种生活,每天不用背课文,不用做方程式,不用招惹那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字母,也不用记那些莫名其妙的碳铬钴铜锰,她真搞不懂,记住那些有什么用?能吃还是能喝?她当时没背会现在不照样过得挺好?人干吗要自己欺负自己呢?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生活多好?最讨厌的是桔玉还老是说教,劝她要好好珍惜上学的机会,说自己是没有赶上好时候。竹玉一句话下去了。竹玉洋洋得意,认为桔玉是说不过自己。可惜现在这悠闲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因为荟玉已经给她找下了一份工作,明天就叫她去报到。她心里暗暗埋怨姐姐多管闲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爸爸叫她去的,就算她不怕姐姐,可是爸爸…… 竹玉不知道荟玉为她找这份工作费了多大的周折。在此之前因为桔玉荟玉已经找过一回厂长了,现在为了竹玉她只得再去一回。 自从上次从厂长家里出来她就隐隐地感觉到厂长夫人对她怀有一种敌意,那种敌意似曾相识,后来她才想起以前厂长的姐姐也是如此。可是除了厂长她又能求谁呢?家里的人都指望着她呢,如果不是为了妹妹倒贴钱她也不愿意踏进他们家半步。 果然厂长夫人见了她很不友好。她本想等她出去再向厂长开口,可是厂长夫人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没有办法,她只得说明来意。谁知还未等她话音落下厂长夫人立即向她投来轻蔑的一瞥: 这厂里又不是你们家的收容所,难不成你们姊妹都赖住这厂了? 那天下午厂长夫人这样说,厂长也未表态,荟玉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心想这厂里照顾家属的多了去了,你们家不也上上下下都在厂里?可是谁叫人家嫁的是厂长,再没水准也是厂长夫人。她知道自己唯有再次去见厂长。过了两个月,直到荟玉又数次登门,厂长才终于答应下来,当然,和桔玉一样,只能进瓦裱车间从临时工干起。 当她把这个消息带回家里去时,本以为一切已迎刃而解,没想到爷爷无事小鬼难缠,竹玉竟然舌头都不带卷的就冲她说——我不去。荟玉说:万事开头难,姐开始也是这样,可等你知道了工作的好处不让你去你也要去了。竹玉不听则已一听更瞪向姐姐:谁可想去你们那种地方?荟玉一听也不高兴了:咱家又没有别的门路,姐姐给你说到我们厂也是厂长给了好大的面子,外面的人走后门也进不来呢! 安怡民开始不动声色,现在听竹玉这样说早被气得炸了肺管子,提了一把扫帚就打过来:你姐姐不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干活儿了?你自己不好好上学现在怨谁? 扫把就要落在竹玉身上,荟玉将竹玉一把拉开,快跟爸说你会去!可是任凭荟玉着急竹玉却是牛在那里。安怡民一看更来了气,你们都不要管,让我好好教训教训这头倔驴!眼看局势一发而不可收,这天桂玉刚好在家,只见她赶紧出来打圆场:我说竹玉,你看把咱爸爸气的!你不知道爸爸身体不好? 那时竹玉已挨了一记打,抽抽噎噎地哭着却仍站着不动。桂玉好容易才将她打发了出去。其实这做什么事情呀都跟唱戏一样,开戏前先要打二通,二通打的顺以后的戏才能唱的顺,二通打不顺以后的戏也不行。谁不得迈出这一步?还不如顺顺当当地走出去。 然而不管大家说什么竹玉就是听不进去,她打定主意顽拒到底,因此两天来一直忧心忡忡,生怕再听到上班两个字。一想到要像姐姐们一样天天去那种地方她就心情烦躁。这时她猛的发现又打漏了两针,索性把毛衣针拔下来,一下午的成果被她几秒之内拆的精光。她也没心思再打了,抬头一看准姐夫要起身告辞,这才发现外面天已经大黑了。 宜荷要留郁思萌吃饭,郁思萌说今晚爸爸回来,奶奶让他回家吃呢。他又邀请桔玉第二天中午到他家里去,爸爸说想见见桔玉。 第二天早上,不管竹玉愿不愿意,荟玉来接她上班了。竹玉心里憋着一股子气,磨磨蹭蹭地洗脸,磨磨蹭蹭地吃饭。母亲说你平时急性子怎么今天慢慢腾腾的?爽利些赶紧吃完跟你姐姐走!荟玉心知竹玉的小九九也不好明说,可是眼看着上班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心里着起急来,不停地催促妹妹,快点吃啊!快迟到了!上班迟到了是要扣钱的,姐姐从来没有迟到过!竹玉可不管这个,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想你怕迟到赶紧走呀!你走了我就不用去了。于是竹玉不仅不加快反而更加细嚼慢咽起来。桔玉看看情形不对已经先行走了,单留下荟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竹玉,姐姐知道你是不想去,可是你每天不上班呆在家里干什么呢?你总有一天是要上班的吧,现在找好了工作不去,以后再找可就难啦!荟玉终于失去了耐心。 不去,不去!竹玉不耐烦地说。 我看你是死牛穴疙瘩!忽然,安怡民跳进来吼道。今天是栗星茵的值日生,他一早起来去星茵的学校里烧着火,现在才刚回来。他本来觉得很困,可是现在眼珠子瞪得几乎掉出来。 挨了父亲的一记“三比心焦”竹玉撂下碗筷杵在地上哭了起来。眼看着父亲的巴掌又要扇过来荟玉拉起竹玉就往外跑,这下竹玉像一架失控的小飞机,只好跟着姐姐出了门,姐妹俩同骑一辆自行车急急忙忙往厂里去了。 桔玉中午下班时郁思萌已经在厂门口等着了。两人一路说着一上午的见闻,很快便来到西郭家巷,那时郁思萌的奶奶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郁思萌说奶奶平时都很少走出院门,今天这一定是特别高兴。果然,他们一走近奶奶笑着一秒钟就把桔玉打量了二十遍,孩子,这几天是不是特别累呀,怎么感觉比上次瘦了点? 摆好饭,郁父、郁思萌和桔玉在桌边随意地坐了下来,奶奶仍不时地往桌上添菜,添够了她才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侧身而坐。 今天请你来除了吃饭,还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这时郁父说话了。从上次见面桔玉就感觉到郁父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因此她很放松,不过现在听郁父这样说时她还是不由地紧张起来。 我听思萌说你一直在自学?很好,说明你是个上进的孩子。你们读书的年代都让文革给荒废了,思萌和你一样,所以他很理解你,一直想让我帮你。我考虑了一下不如这样,纸箱厂的工作也不太适合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先安排你去学校里做个民办教师,然后复习考试,需要什么帮助我会全力支持。 桔玉没有想到郁父跟她说的居然是工作的事,她感激地看了一眼郁思萌。此时,别看她表面上水波不兴,内心却是多么激动啊,若是只有郁思萌在她定会高兴地大叫起来,还要像电影里的女主人公那样开一瓶香槟酒。不过现在有郁父在她还是要保持她的淑女风范,她很得体地向郁父表达了谢意,并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努力。 一个星期后桔玉便去学校里报到了。郁思萌在城南一中,那是全县最好的一所中学。她所在的学校在城北,是一所小学。郁父说城北那一带教育相对滞后,师资短缺,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代教,他这样安排主要考虑将来转正的机会会更多一些。 瓦裱车间里虽然又脏又累,然而有荟玉帮助,竹玉还是慢慢适应下来。这天是竹玉第一次上夜班,荟玉也和她调到了一个班。安怡民提着两只饭盒进来时竹玉正坐在高高的瓦楞机前一张一张往机器里喂纸。她上身穿一件被胶水浆得硬邦邦的工服,头戴一顶同样满是胶点子的软帽。虽然看起来有点滑稽,不过这里的人都是这副装备,也就习以为常了。瓦楞机像一架钢铁太阳,厚厚的牛皮纸从里面出来立即被烫成了波浪形的瓦楞纸,两只烧红的滚筒轰隆轰隆转着,烤得人昏昏欲睡,刚刚十点钟竹玉就犯起了困。这时荟玉又走过来提醒她,竹玉,竹玉,千万不能打瞌睡,这机器可是猛虎,稍一不留神会吃人的! 以前在这台机器上就曾出过一起事故,至今想起荟玉都不寒而栗。那天晚上一个女工也是这样机械地往机器里送纸,送着送着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等她惊醒那只手已被卷入几百度高温的机器里,一股焦糊的味道立即弥漫了整个车间……竹玉进厂后荟玉曾无数次给她们讲过类似的案例,为了让她提高警惕还带她去见了受伤的人。工伤致残的人厂里都会特殊照顾让他们去一些清闲的部门,那个被机器烧焦手的女工后来就当了保管。还有一个工人在锯齿机上锯断了几根手指,竹玉见到他时他的手正被缝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竹玉听见姐姐的提醒赶紧振作起来。 与竹玉这边不同,瓦楞机的前方却是一派热火朝天。在瓦楞机的前方是一台滚胶机,瓦楞纸从这边出来进入滚胶机,等再出来时上面已涂了一层胶。中间的两名女工戴着橡胶手套,一手接住滚满胶水的瓦楞纸,一手接过干纸,两只手左右开弓轮流交替着把干纸和湿纸裱在一起,等压好晾干就是纸板了。好的裱纸工能裱到一人多高才换下一车,卡出的边儿齐得跟墨斗弹出的似的,而且动作又快又稳。荟玉就曾是车间里最好的裱纸工,她和另一名女工搭档,别人二十分钟一车,他们只需十五分钟就完成了。 那两名女工即使浑身都在动嘴巴也闲不住,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大声地说笑。一不留神儿一滴胶水飞进嘴巴里,她们也不甚介意,只在手背上拣一块稍许干净的皮肤擦擦嘴巴,又继续说笑起来。 大鬼、五鬼,快趁热吃!安怡民一进来便喊道。他一亲切起来就这么喊,好像喊名字反而会显得生分似的。荟玉听见赶紧去门口迎上父亲。爸爸,你怎么又这么晚过来了?我们带了干馍馍片儿。 安怡民把眼一瞪,那管什么用?还有一晚上呢! 那我们以后自己带吧,别人都是自己带。 不能!别人家是别人家咱们家是咱们家,饭冷了成了剩饭怎么吃?再怎么能有刚做的好吃? 竹玉不能随便下来,荟玉便爬上去替她,叫她先吃。 饭盒一打开立即又引来一片哗然:你们家的饭菜怎么老是换着花样做呀? 我爸爸要是也给我送饭就好了! …… 竹玉就着大家的议论,三下五除二就将两只荷包蛋倒进肚子里。每逢上夜班,宜荷总是额外地要多加两只荷包蛋。 安怡民直看着两个女儿都吃完才心满意足地提着空饭盒回家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端 倪 有人从城墙上掉下来摔死了。消息的传播者说摔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女人,她便据此猜测死者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我早上一起床就发现城墙脚下躺着一具女尸。这天,这个女人来四合院串门,就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带了过来。她本人就住在城墙脚下,因此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由人不信。 以往谁家孩子夭折了在城墙脚下挖个坑埋了,这都是很正常的事,然而这回的事听起来远没有那么简单。 院子里此时正是一派秋收的景象。老朱家新打了玉茭,放在一个大笸箩里,猪老婆以及两个女儿,外带一堆孩子正围坐在笸箩旁哔哔啵啵地剥着。猪老婆一手持玉米,一手持棒子顶着笸箩往下搓,孩子们则一行一行地往下剥,剥得只剩一两行她们便停住了手,说那玉米是梳子。另有几个孩子盯上了被弃之一旁的玉茭皮和玉米穗,便突发奇想,开始动手做一个洋娃娃。他们是见过地主家外甥那个一人多高的洋娃娃的,原来那金黄的头发竟是这玉米穗做的,麻花辫也尽可以用玉茭皮编出来…… 兰儿见了初具雏形的洋娃娃又说的停不住口:洋娃娃——洋娃娃—— 直到碱面儿喊她去抽纱她才暂时搁下那个金发的玉米娃娃,专心一意地抽起了棉纱。 说起这抽棉纱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深谙棉布的纹路,否则越抽越乱,打成死结就不好办了。碱面儿只用指尖一挑便抽开了,抽得哗啦哗啦如同瀑布似的。兰儿却不用指甲,她喜欢用酒瓶盖。他们将棉布抽成纱再由棉织厂回收回去,一斤能挣一角钱。 春花家既不剥玉米,也不抽棉纱,他们将打回的粮食晒到院子里,晒得满院子都是。晒好老宋便和几个儿子在上面踩来踩去,豆荚在他们脚下叭叭叭叭地爆裂着。直到天将黑时他们一家才忙着往麻袋里收,这时院子里便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微尘。 讲述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她一进来便坐在碱面儿的棉纱盆前,一边抽纱一边就说出了开头的那件事的。听了她的话碱面儿首先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接着是猪老婆、春花、宜荷等,他们由惊奇到不住地询问,最后又展开了激烈地讨论。剥玉茭以及抽棉纱的兴味全被盖了下去。这一话题持续了整整一个傍晚,若把大家的种种悬疑罗列出来准比一部电视剧还要纵横捭阖、跌宕起伏。直扼腕叹息到夜幕落下大家才收拾起家伙回屋去了。然而回到了屋子里的宜荷仍对此事心有余悸,看见了栗星果和安惠奇忽又想起了利害关系,不禁对着他们耳提面命起来:听见了吧,以后千万别再到城墙上去玩儿了,那上面死了人,小心她会变成鬼,把你们捉了去! 可是鬼吓不倒小孩,两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城墙自有它永恒的魅力,他们照去不误。 古老的城墙之所以没有随着城市的扩建而被推倒、完好地保存至今据说也多多少少有一点不齿的过往。有人说,当年日军打进平遥城,守城将领未加抵御缴械投降,因此才未遭横祸。不想如今时运逆转,古老的城墙作为一代文化符号却给平遥带来了福祉,从此让这座古城蜚声中外。不过虽然如此,城墙当年还是遭到过创伤。直至八十年代南门那一代的城墙上依然可以看到日军当年留下的碉堡,那一段墙体也因此坍塌严重,有一截儿几乎要断掉,那似连非连的部位仿佛是从蛋壳底部渗出的蛋清,胆小些的想要越过去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杂草最喜攀附,慢慢地延伸,逐渐占领了城墙的各个断坡,接着杂草下面又滋生出大大小小的暗穴,它们里应外合,一层又一层给城墙包裹着浓重的神秘色彩。有一次栗星果就说他曾亲见一个碗口大的洞里飘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十指腥红,张着血盆大口……听得弟弟妹妹们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朝洞穴看一眼。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喜欢到城墙上,越神秘越探索。他们在城墙上追蝴蝶,追累了就坐在城墙上讲远古时期猿变成人的故事,或者学着老师的样子,栗星果将刚刚学过的几个单词写在城墙的垛口处。有一天,他们看见城墙拐角处有几个中学生在鱼贯地往下跳,近前一看,那下面不知谁家堆放了几垛麦子,这些男孩正是跳在那些麦垛上,再顺着水口爬上来,好像一个个周而复始的活塞。栗星果看着一阵冲动,也加入到了活塞的行列。 那个日本鬼子留下的大碉堡他们也去过,俨然已成为人们解决便溺的地方,到处是屎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大约是当年修筑此堡的日本鬼子万万没有想到的吧。 然而孩子们虽然无所畏惧,那件事还是影响深远,据讲述者后来考证那果真是一起凶杀案,新媳妇是被奸后推下去的。至少有一段时间大人们不允许孩子再上城墙。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暂且忍耐一下,蜗居在各家的院子里了。 孩子天性喜欢自由,他们是最不能被束缚的。就在这段被禁止上城墙的日子里安惠奇却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去处,那就是中医家的后花园。安承儒要是早知道儿子去招惹疯子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定会将他打得屁股开花,可惜他是东窗事发之后才知道的。 那天他在四合院的后面发现了一道铁门,铁门早已锈蚀,用一把同样锈蚀的大铁锁锁着。安惠奇那时并不知道这园子连着他们家的四合院,他觉得这个地方不错,就想进去看看。还好用来锁门的铁链为他空出了余地,他将身子尽量地往下猫,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园子极大,却呈现出一片荒芜。枯井旁几棵瘦弱的梨树上结着几个同样不太健康的果子,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满园的野草却兀自地疯长,好像一座疯草院。安惠奇在园子里转呀转,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一条通道里。他正在好奇,忽觉眼前的景物分外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正是他家的院子里吗?他也不敢再往前走,怕碰上疯子,急忙原路返回。 可是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虽然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他却乐此不疲。他在园子里逮蛐蛐、钻地洞,而有些地方是连老中医的小外甥都不曾去过的。这期间他与老中医的小外甥成了好朋友,有好几次就是他带着他进来的。这个小外甥是老中医最小的女儿生的,长得白白胖胖,特别爱吃山楂片。每回老中医从外面回来他便跑过去,看着老中医像变戏法一样从黑皮包里掏出一管山楂片。那时安惠奇就想若是自己的爷爷也能变出一管山楂片来该多好啊! 这天两个小孩又相约来到后园。在一块青石板上小外甥指着一个盒子让安惠奇看他养的蚕,他说这个也是他的外公送的。安惠奇看去,蚕咬着桑叶,沙沙沙,沙沙沙,让他的两只大眼睛里蓄满了渴望。这一天从园子里出来安惠奇的心里就装满了蚕,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蚕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学校的厕所里多的是。 话还得从栗星果破了车胎说起。这天中午,安怡民因给外甥栗星果补自行车胎,去幼儿园时有点晚了,一进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平时安惠奇总会在幼儿园门口等着他,可今天校园里却空无一人。待他将教室一间一间找遍还是不见惠奇的踪影,这个小家伙是跑到哪里去了?他心里想着不觉对外甥栗星果来了气,若不是他破了车胎他能来晚吗?这时他忽然想起来还有厕所没有找,便急急忙忙往操场跑去,一进厕所果然安惠奇在里面,他顿时长舒一口气,对外甥栗星果的气也全消了。正待要叫,却见惠奇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玩着什么,安怡民觉得奇怪,问道:奇奇,你手里拿着什么? 安惠奇听到爷爷的话急忙将小手背到后面。 安怡民更奇怪了:爷爷不要你的,就看看。 这时安惠奇才将小手伸出来,一边还神秘地说,爷爷,这是蚕,你看这里有好多蚕! 安怡民见了孙子手里的东西差点哭笑不得,只见两条拖着长尾巴的毛蛆正在很努力地蠕动着,每次蠕动都鼓起透明的一节。哎呀!这哪是蚕啊?是毛蛆。快扔掉,哈哈!你小子!想要回去爷爷找人给你要两只,可不能再动这个! 后来,安怡民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给孙子弄到了几只真正的蚕。自从有了蚕安惠奇便很少再到后园去了,他要精心喂养他的蚕。 如果是这样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可偏偏这天张冬青叫儿子到上院捡些鸟屎来洗手。 要说这鸟屎只在上院东房的房檐下居多。顺便提一句,教师一家早就从东房搬走了,东房后来又住进了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自搬来后似乎从未走出过屋子。惠奇有次扒在门缝往里看,见那婆婆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后面墙上是一大幅镶了玻璃相框的寿星图,他往里看时正对上老婆婆阴郁的眼神,便赶紧跑开了。不久那老婆婆便死掉了,从此东房便一直锁着。 安惠奇现在来到上院,一边替母亲捡鸟屎,一边就注意到了那座石楼梯。那石楼梯夹在正房与东房之间,直通正房的房顶,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现在却看得十分分明,他想他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呢。 主意打定,当天下午他就带着一帮小朋友爬上了那逼仄而长满青苔的楼梯。一上到房中的绣楼却不见踪影。不过他们可不在乎什么绣楼不绣楼,有人提议玩“接电线”。这一次他们的队伍比较庞大,大孩子小孩子一下子上来了五六个。他们在上面追逐、打闹,从一座房顶跳到另一座房顶,有的爬上风水牌楼、有的试图爬上那根方形的大烟囱,安惠奇简直要把自己想象成飞檐走壁的王一民……正在忘乎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石楼梯顶端那渐渐冒出的脑袋。 滚下去!都给我滚下去!孩子们回头看,疯子的绸衫绸裤在房顶的穿堂风中抖动,是谁让你们上来的!疯子用那只戴着翠玉镯子的手指着这群顽童,脸部的肌肉因愤怒而扭曲。 孩子们一个一个噤若寒蝉,见惠奇往下跑,迅速作鸟兽散。 但是疯子岂肯善罢甘休?疯子的儿子——年轻的中医来找安承儒了。因为据他的小外甥说,惠奇不仅上房顶,还多次偷偷去他们家的后花园。 经过一番细致地排查,年轻的中医发现他家石楼梯底部的扶手柱出现了松动,他要求安承儒将其彻底修复。安承儒虽明知这与此次事件无关,但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谁叫自己的儿子闯了祸。后来他与父亲安怡民花了两天的工夫才将扶手柱修好。 却说当天晚上安承儒早憋了一肚子的气,准备到晚上好好地收拾惠奇,谁想张冬青却竭力反对,骂安承儒是惹不起瓜儿搂弯子,小孩子家调皮捣蛋一些有什么?有本事你去骂疯子! 安承儒一听也急了,他招来这么大的麻烦你还要护短,哪天你这个金字招牌把你吃了你就不护了! 什么护短?什么金字招牌?我就指着儿子怎么啦?你以后不靠我儿子吗? 安承儒没有到战火又烧到了他们夫妻之间,急忙挂出免战牌,息事宁人。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过了几天,邻居们惊奇地发现老中医家门前的四根柱子全都漆成了大红色,自他们搬进来后这还是头一回。这栋百年老宅历经岁月洗礼早已落尽繁华,古朴而端庄,持重而沧桑,这一改装忽变得十分亮眼,好像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有一天忽将头发染成了黑色,让人看着很不适应。当年轻中医领着一个袅袅娜娜的姑娘日益频繁地出出进进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办喜事了。 漆红柱子只是拉开婚礼帷幕的第一步。人们猜想老中医要为儿子筹办一个体面的能配得上他们家家世的婚礼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三间正房里里外外全都收拾停当,婚期也越来越近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的人任凭长十八个脑袋都没有预料到。 还没有等到那个日子,老中医忽然溘然长逝,门前那四根耀眼的柱子转瞬间由红色被漆成了白色。 巷子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就算是白天变成黑夜也总要有个过程的吧?老中医没病没痛的怎么就死了?老中医一个很好的人,老天怎么尽收好人,为什么收走的不是疯子?恐怕是那四根柱子惹的祸,好端端的漆什么柱子,我就看着那颜色怪怪事。这时又有人意味深长地说,恐怕与动楼梯底部的柱子也有关,定是动了土,冲撞了哪方神灵。 在人们的一片唏嘘声中婚礼变成了葬礼。葬礼举行的热热闹闹,完全按照老中医生前预设婚礼的规格来办理。 幸好年轻的中医克绍箕裘,继承了父亲衣钵,来家里看病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可是因为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中不能办喜事,他和未婚妻一商量干脆不办婚礼,就这样住到了一起。 灵堂刚刚撤下,老中医的两个女儿还一直陪着母亲。这天大女儿坐在台阶上靠着躺椅晒太阳。不经意间她忽然瞥见对面老朱家的门楣上挂着一面镜子,再一仔细瞧,那镜子不偏不倚不正对着他们家房顶上的风水楼吗?她还没有从父亲猝死的悲痛中缓过神儿来,看到这个东西忽然就联想到了父亲的死,不觉怒从心中起,怪不得父亲好好地就没了,原来是他们家做了手脚。她立即回到屋子里将这一发现告诉了弟弟。 这天下午,年轻的中医来到了老朱家。他彬彬有礼地说明了来意,要求老朱家将门楣上的镜子摘下来。 老朱还未说话,猪老婆嘴快,说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你爸爸死关我们家镜子什么事? 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年轻的中医彬彬有礼却态度执拗。 你要是这么说,我还没有跟你们理论呢,你们家的风水楼一直居高临下压迫着我们,我们挂了这面镜子是受了风水先生的指点,不能轻易摘掉! 怎么说?被我姐姐说中了,果真是你们动了手脚!挂镜子就是为了克我们家的风水! 风水先生说了只消灾免灾、逢凶化吉,我们可不会害人! 双方僵持在那里。 这时,中医的姐姐在上面等得不耐烦也进来了: 那我爸爸忽然间就走了你敢说毫无关系?现在你们不把镜子摘下来,将来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事儿! 那你们家也把风水楼拆了!只许你们家有风水楼不许我们家挂镜子,你倒管得宽,我们家爱挂什么就挂什么!这时猪老婆的几个儿子也都过来了。他们个个人高马大,其中两个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混,一个打架跟喝水似的,一个一分钱没掏娶回了媳妇。 姐弟俩明知寡不敌众只得打道回府。不过很快他们就想出了对策。经过风水先生反复查看,最后在他们家的风水楼上加挂了一面照妖镜。这还没完,很快,他们又大打出手。 一天早上,宜荷起床后来到院子当中的小花圃前刷牙,那花圃在院子当中的台阶上,左右各一。说是花圃,其实现在早已成了两坨硬邦邦的土地,连草也不愿意长出来。宜荷过来时春花刷牙已接近了尾声。 不知为什么院子里的人们都习惯来这里来刷牙(中医家除外),偶尔他们也去街门外刷,把泡沫吐进巷子中央的臭泥沟里,但街门外毕竟太显眼了,被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了也不雅。 春花一边搅动杯子里的漱口水一边回应宜荷说,老宋今天不出摊儿了,早就计划要修个柴房,反正今天天气不好,出去也白出去,不如利用这个空当把柴房修起来。 此时宜荷也刷好了,她刷牙极快,因为过于用力刷毛呈开花状。她用手背擦擦嘴临转身时说,人手不够让你老三也过来吧!春花说老三身体不好,可不敢让他干重活儿,一会儿大蛋和二蛋都会过来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春花的两个大儿子都回来了。这两个儿子早就成家另过,平时很少回来。只留未成家的小儿子和女儿每天跟着父亲在街上卖菜。他们置办了两辆平车,两人一辆,分作两摊。三儿子和父亲搭伙,四儿子和女儿搭伙,蔬菜与水果兼营。虽然卖的东西一样,但每天三儿子和父亲的买卖总是不及四儿子和女儿,这要归功于女儿“黄毛丫头”。这个女儿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却颇能吃苦,本来头发就黄,如今风吹日晒使她的头发更黄了,额上常常因为感冒用瓶嘴拔出一个“小太阳”。他们的生意好多半是由于她能说会道,她父亲说她天生是个会做买卖的。闲了她就坐在平车的辕上,从胸前的大口袋里掏出零零碎碎的钞票点一点。她哥哥不会说,只负责搬菜拉车打下手。 吃过早饭老宋一家就开始动工了。碱面儿坐在自家门口,一边吧唧吧唧嚼饭一边看着他们忙碌。老朱听见打趣道: 嗨!碱面儿,吧唧吧唧一通宿了还没完呀? 院里的人听见就笑。碱面儿张开薄薄的嘴唇也大笑起来,下巴上那颗大大的痣简直要跟着翻筋斗, 我再通宿也没你厉害! 猪老婆听出意思一边刷碗一边笑得脸上的肉堆到一起,连春花瘦削的脸上也笑得满脸褶皱。 他们就这样一边干活儿一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安怡民给他的鸡拌好食也加入到了他们的队伍,帮着做些轻省的活计。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到中午的时候墙已经砌起了半人高。老宋说,照这样的进度天黑前能完个差不多。旁边女儿“黄毛丫头”已经将锅里放了水准备做午饭了。这时,中医及其两个姐姐前脚后脚回来了。 中医的两个姐姐还一直住在娘家。大姐家在平遥自不必说,那位二小姐以往一年都不回来一次,如今却天天住着不免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天据春花几个姐们儿考证,这位二小姐居然是某位显贵的情妇,前段时间竟是被显贵的老婆给打了。纪连海说,史书是由胜利者撰写的,讲述也多半带有讲述者的个人感情色彩,春花听到的便是这样的: 冤家路窄,大小老婆竟然在澡堂里遇上了。连省城那样的城市都传得沸沸扬扬,省城可不像咱平遥,东门放个屁西门就能闻见,那多大呀!她光着身子一丝不挂被拖到澡堂外面丢人现眼。那张漂亮的脸蛋儿被打得包了纱布,好多天不能出门,你没看见现在在娘家避着呢?她家不是有祖传的好药嘛!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多备点在身边才好,要不是那个男人去得及时恐怕敷上灵芝也不管用! 女人们最痛恨这种事,一说起来便咬牙切齿,仿佛他们就是那个受害者——显贵的老婆。 自此后春花便细心留意那位二小姐,果然她看人的眼神儿总是不自然。 中医家的人见了人很少打招呼,今天也是如此,他们从外面回来径直便往上走,一抬头忽看见了老朱家的工事。 大家都各行其是,谁都没有察觉到即将来临的风暴。 过了一会儿,家国情怀的大小姐复从屋子里出来了。她在县文化局工作,说起话来完全是一副女干部的作派: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谁允许你们在院子里乱修乱盖的? 老宋一听并没有停止手里的活儿:谁乱修乱盖啦?我在自己家门口,又没有修到你们家! 什么你们家?这整个院子都是我们家的! 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说话怎么没有把门儿的,就算不是我们家这也是公家的,怎么就成了你们家的?春花说道。 大小姐一听,冷笑道,这几条街几条巷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这院子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我们迟早是要收回的,岂能让你们破坏了这院子里的风水!这个地方就是不能修! 黄毛丫头听了也冷笑道:什么时候收回去才算你们家的,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早,我们现在住着就是我们家! 大小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小丫头,一时气愤不过,猛然撕下了一贯的知识分子形象骂道:一群穷卖菜的把个房子住得烟熏火燎,现在又跑到院子里瞎折腾,那你们今天再修一下试试?倒反了你们啦! 这时年轻的中医也出来了,他一反平常的彬彬有礼,眼睛里的火与他姐姐的烧得同样旺。疯子则站在他们后面高高的台阶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戴翠玉镯子的那只手压在上面。 我们就要修看你能怎么着! 妈了个x!谁修我放倒谁! 说着,大小姐也不等老宋家的人再有所动作,一蹦蹦到新砌的墙边,不顾一身笔挺的毛料装动手拆起来。老宋见状上前阻止,忽然,大小姐一转身一瓣砖便拍向了他的脑门儿,顿时,鲜血顺着老宋瘦削的脸颊淌下来。黄毛丫头大惊失色,一边哭喊着让哥哥去扶,一边像一头被点着尾巴的小公牛扑过去拽住大小姐的头发就往地上摁,她要将那脑壳在地上捣成碎泥。其余的人一看阵势也拿着砖头朝着对手的头互相拍起来,砖头所到之处个个头破血流。砖头与人混战作了一团,疯子的翠玉镯子也在混乱中断成了几截,疯子一边捡一边气得骂娘,可她的声音被完全盖了下去。只有二小姐没有参战,她几次三番想将母亲拉回去,但都无果。 战争随着两败俱伤而终止。连拉架的安怡民也险遭挂彩。直到下午四点钟,老宋父子才各执一碗红面擦圪斗坐在地上闷头吃着。他们的伤口已都经过了包扎,脚地的洗衣盆里搁着几件撕破的血衣。 以后世上死的没医生了也不会去他家!小儿子在地上啐了一口说道。其实以往他们也从来没有去上头看过病。 刮了一天的风,俗话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到傍晚时果真来了雨,上午修的那半截墙被雨水一泡全废了,老宋也不准备再修,明天还要卖菜生计,哪能跟人家吃公家饭的耗起时间。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有一句话还是深入了人心,那天大小姐在院子里说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也许这话就是说给一院的人听的。自那以后,大家的心里就隐隐地猜测——公家的房子真的要被收回么? 又到了农忙季节,这一年粮食丰收,老宋下地干活儿时却自觉体力不支,等收了秋也依然是这样,肚子里隐隐地有些疼,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肝癌晚期,他也不要住院,回家躺了二十天就走了。 说也奇怪,仿佛76年收伟人似的,就在老宋走的同一年老朱也中了风,躺在床上半身不遂,只比老宋多拖了几个月。 谣言以瘟疫的速度迅速传开,巷子里疯传:上房的四根柱子动的不对收走了老中医,这回风水楼上的照妖镜又收走了老朱和老宋…… 也有人说:这院子里有股邪气,专收各家的男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团圆夜 院子里那盆石榴树上的果子一天比一天红得可爱,惹得安惠奇不知吞咽了多少口水。可是张冬青严令禁止,不等到中秋节绝不能动,因为石榴果要先贡献神,等神仙吃完了人才能吃。安怡民安慰孙子,要是有裂开口子的爷爷就先摘一个给你。可惜这一盆石榴果品相都极好,每逢下雨安怡民都要及时采取保护措施,因此直至中秋莅临竟没有一个裂开口子的。 到了中秋节的前一天,张冬青将石榴果一个一个小心地摘下来码放在盘子里,一盘贡在自己屋里的菩萨前,一盘准备第二天晚上祭拜月亮娘娘,刚好两盘,一个不剩。这就意味着安惠奇只好等到中秋祭月结束才能大快朵颐了。 说起安惠奇对石榴果的垂涎还要追溯到安怡民的一个“魔术”。读者大约还记得安怡民从前做过的真假糖果,这魔术说来也很有些相似之处。那是去年中秋节前,有一天,安怡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道:你们猜这画上画的是什么?安惠奇偏偏他的小脑袋在脑子里打了个问号,他的妹妹安惠琳则将手指在嘴里吮吸了半天,又伸出在画上指点两下,口水便沾在画上。 嘿嘿,不知道吧,这画上画的是石榴,又酸又甜又好吃,想不想吃?从今年开始你们就可以吃到了,信不信爷爷能从画上给你们拿下来? 惠琳不解其意仍旧在画上指指点点,惠奇却惊讶地看着爷爷,既而莞尔一笑,表示知道爷爷是在逗他。 不相信?看着哈,魔术这就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安怡民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中已赫然呈现出一个红艳艳的石榴果,和画上的一模一样。小惠琳看着,毫不避讳流出了长长的口水,她看看石榴果又瞅瞅画儿,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伸出小手要。安惠奇开始也和妹妹一样惊讶,不过很快他便会意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跳: 爷爷哄我呢!爷爷哄我呢!爷爷早在手里拿着呢! 安怡民见两个孙子这么爱吃到了来年春天又多栽种了两盆,我孩子们爱吃我就多种点儿,等过上两三年就又能结果了,到时候想吃几个吃几个。 除了石榴果香甜的月饼也是孩子们节日的最爱。中秋节前的一个星期,院里院外的人们就开始忙着打月饼了,今天是你家明天是我家,并不是谁家都有月饼壳,那模具便在各家间转来转去。宜荷的这套月饼壳是安怡民自己做的,满月形、月牙形以及各种人物的都有,因吸附了众家的油那模具已从当初的原木色变成了深棕色。 打月饼这天,宜荷起了个大早,将上班上学的都打发走,便着手开始烧炕火,月饼要用炕火烧出来才更有味道。此时正是将冷时节,院子里的蜂窝煤炉还没有往回搬,炕火一烧起来屋子里立刻感觉到了暖意。劈柴在炕洞里滋滋地响,她打开柜子找出一年才用一回的大铝盆,那铝盆大得简直可以用来洗澡,她每年和面都用这个。安怡民已从面箱里提出半袋面,她在下面擒着口两人配合往盆里一放,那面粉便在盆里堆出了一座小山,二十斤面不多也不少。倒完面粉也就没有安怡民什么事了,老头儿踱到院子里为他的鸡们拌食去了,拌完还不忘往里面再掺上一些碎石子。 宜荷正准备往盆里放油,张冬青从里屋出来了,她看看盆里的面粉冲口说道: 你十斤十斤地和多好,一下子倒那么多能和得动? 宜荷心想,我做了这么多年饭还用你来指点了?要果真怕我和不动你来,自己不愿做还对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因此不冷不热地回一句,我在食堂的时候盆儿比这大多了! 张冬青看看没趣,只管出门走了。 多少斤面放多少油,配多少芝麻多少糖那都是有比例的。宜荷也不称,她心中自然有数,眼和手就是称,约摸着一倒刚刚好。说是刚刚好,也没有个标准,她的油总是比别人放的多,照她的话说,月饼最忌讳舍不得下料,要做就做好,做出来不好吃还不如不做。比如邻居们还月饼壳时送过来的几个,硬邦邦地跟石头似的,勾不起人的一点点食欲。宜荷有一次掏炕火时就掏出了几块,不知是谁把中间的吃了,剩下周围没糖的给扔掉了。 宜荷将压好的月饼一个一个摆上熬子。因为油大,很容易就烤出了诱人的金黄色。锅台上放着一个铜锥子和点红的五角茴。月饼烤到胀肚的时候宜荷就拿锥子嘭嘭嘭扎几下,一放气月饼的肚子立马缩回原状。这个铜锥子是宜荷从婆婆手里继承到的唯一物件,婆婆曾用这把锥子扎过她,她现在尽弃前嫌,将锥子派上了用场。 等到中午上班上学的都回来时,屋子里已到处飘散着暖烘烘的甜香。箱子上摆着几拍拍烤好的,炕上是从模子里倒出来待烤的。宜荷正忙着查看火候,一看表:呀!已经十二点了,孩子们你们先吃一块月饼垫补垫补,我马上做饭!要吃热的就从熬子上拿,要吃冷的就从拍拍上拿。 她的脸被炕火烤得通红,连衣服上也满是月饼的香气,而这一切都构成了中秋节的味道。外面的天气已经凉起来,让人开始想亲近火了。荟玉和桔玉洗了手坐到炕上捏起案板上的一团面,今天桔玉是特地来帮母亲打月饼的。宜荷掀起熬子,炕洞里立时现出一圈围得整整齐齐的月饼,她抢出一个双手来回倒着吹去上面的灰递给过去:给,刚出炉的,你俩先吃一个再做! 暖烘烘的炕火,香喷喷的月饼,这是今年吃的第一块月饼自然是最好吃的,不过宜荷还是习惯性地一个一个地问大家,怎么样?好吃不好吃?荟玉说,一咬一口糖,真香!桔玉说,吃了咱们家的谁家的也吃不下……大家都连连夸赞,只有张冬青冷不丁地说,油和糖放的太多了。宜荷听了有些下不了台,说,月饼吃的就是个酥,若是不酥能有个什么吃法?张冬青说她的意思不是不要放,而是少放,放多了又腻又浪费。宜荷说放少了白瓜瓜的也不好吃,心里却道嫌油多那外人给的你怎么不吃?再说了,放多少也花不着你的钱,用你说什么浪费不浪费! 不管怎么说,宜荷的月饼还是得到了女儿们的一致赞誉,之后大家便一边吃饭一边做,再无别话。 到了中秋之夜,春花、碱面儿、猪老婆等各家都摆出了香案贡桌。安怡民一边摆桌子一边和春花打趣,问她觉得嫦娥会先吃哪一桌,说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哄笑起来。宜荷正在屋子里忙碌,顾不得听他们玩笑。一会儿果蔬都准备好了,一碟一碟端出来,葡萄、苹果、石榴、桔子、香果子,之后是今晚的重点——各种各样的细月饼和粗月饼,粗月饼里又有圆形的、月牙形的、葫芦形的以及人物的,最后还有一道大团圆,团圆与月饼用料一样,只是更大更圆,一个足够全家吃。团圆摆放在贡桌中央,与天空皓月遥相呼应。直待礼祭毕各家将团圆大切八块,分给家里的所有成员,仪式才告结束。 这时月亮正是最好看的时候,仿佛因为人间的她能看见月亮里盛妆的嫦娥,今晚要被这么多人拜她能不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么?大家一边吃着团圆一边赏月,安怡民故事最多,他给孩子们讲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虽然这故事已被他不知讲过多少遍,他在故事里将嫦娥描述成了一个为了丈夫舍身赴月的人。那月亮分明是静止的,若仔细看时又仿佛在动,真不知是云在动还是月在动,安怡民一时兴起,将多年束之高阁的二胡取出来,想应景来一曲《彩云追月》,拉了几下却终究没有拉成。春花、碱面儿正想取笑,却见远处,天边滚滚地翻卷着云彩,如海浪一般,霎时已到近前,大家定晴看时云彩之上依稀出现了几个仙子,个个貌美如花,身上的服饰亦如脚底的云彩般飘逸,惊得众人竟忘了眨眼,可还未及众人反应仙子们已隐身而去,身后留下了一片梦幻般的空白。云彩继续游走,像过电影一般,过了一会儿天空又浮出了一张美人的脸。这回只有面孔,像一幅巨幅的写真图,只是很快这美丽的脸也消失在了遥远的苍穹,天幕随即笼上了一层烟愁。当天空再次出现人物时,安怡民喊着,你们看,这一回又像什么?众人仰视,这次浮上来的是一张岁月留痕的脸,她的身子瘦瘦小小的,蜷缩在层层云海之下,显得那样孤独、彷徨和无助……当老人离去后,空中浩浩渺渺的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 也许是月亮做了一个梦,也许是民间做了一个梦。夜深了,院子里的香案贡桌一撤走,天空只剩下嫦娥孤零零地空自圆满。 收秋时节院子里再次变成了晒谷场,春花家的粮食占上半院,猪老婆家的占下半院,下班回家的人们推着车子踩上去发出发出一串咯吱咯吱的响声,捻出来的稻米谷子一不留神钻进鞋子里、粘到车轮上,被带的到处都是。 秋收的人们是这样忙碌,没地的也不闲着,宜荷和碱面儿已经开始准备一冬的菜了。要做黑菜和黄菜,还要灌成百斤西红柿,此时正值西红柿大量上市,农民们都是整筐整筐的卖,不挑的话一筐下来只要七八块钱。另外还要再买些羊油做油茶。总要忙上半个月一冬的菜才能准备齐全,而这半个月的工作量基本能顶上收秋。 黑菜和黄菜看起来简单,工序却比较繁琐。芥菜做的叫黄菜,胡萝卜缨做的叫黑菜。总体上说两种菜的制作方法大同小异。先把菜洗净,芥菜用擦子擦,胡萝卜缨用刀切,然后一层一层添进瓮里,添一层撒一层盐,放一层撴一层,这样到最后才会层层瓷实,一虚进了空气就容易坏。等添满再用擦子撴得严严实实,最后再压上大石头,让其自然发酵,等过上半月余就可以吃了。 黑菜可以炒着吃,也可以做菜饭。黑菜做成菜饭是上等的美味,也可以说只有在菜饭里黑菜特有的口感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黑菜菜饭是冬天的主要早餐。菜饭散热慢,舀出一碗放在零下十几度的室外十分钟都凉不下来,寒冷的早晨喝上一碗,一上午肚子里都是暖的。黄菜的吃法可就多了,可以与土豆丝和豆腐炒着吃,也可以熬成蘸水水浇在红面糊糊上,就是单另炒着吃也不错。 西红柿酱和黑菜黄菜一样,也要经过许多道工序。先是准备工作,做之前要把所有的瓶子全部洗净消毒,一般都用输液瓶,因为这种瓶子密封性好,也有个别用啤酒瓶的。接下来将西红柿洗净后泡进开水桶里烫皮,一个一个剥皮揉烂做成酱,最后上火煮,待煮沸后用漏斗灌进蒸馏过的瓶子里封口就可以了。我们说起来似乎只有几句话,真正做起来却要耗费一天甚至更久的时间,且这其间的每一道工序都很重要,稍有疏忽便会功亏一篑。有时当时没问题,过后几天才发现胀瓶,那就是消毒没有做到位,或者口没有封好,因此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别看安怡民平时从不做饭,这个时候却成了主力军。他手握着芥菜疙瘩坐在一个大笸箩前一边擦一边将下面的菜摊摊平。他前方的桌子上尚摞着几大捆带着水珠的芥菜。天已经很冷了,他居然干得头上冒汗。连洗菜他都不用宜荷插手,他说男人冷天耍冷水不怕,女人可不行。因此宜荷只负责在案板上切切胡萝卜缨。 另外今年大大小小一共做了六十多瓶西红柿酱,安怡民将它们摆在窗台上观察了几天,说道,足够一个冬天吃的了。等确定没有胀瓶他才一一收进柴房里。冬菜准备算是告一段落。 收完秋,平遥五个镇九个乡又相继开始起戏。先从东南西北四个城中村开始,他们是老大,自然先带头。宜荷这个不折不扣的戏迷当然不会错过,以前看完一场电影人都走光了,她去回厕所出来还要接着看第二场,直到该做晚饭了才起身回家。现在,她先从南城看起,几个城中村的都要看。 吃过晚饭正是一天里最温凉的时候,宜荷带着星茵、惠奇提着小马扎出来了。 南城的戏台设在村委会旁边的一个空场子里,它的对面是一座双层的古庙,那古庙建在一处高台之上,从外看已是风烛残年,庙前的几级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宜荷来时戏还未开,她便在庙前的石阶上找个位置坐下。此时,场子里大人不多,只有几十号小孩儿不顾与刚刚到来的人撞个满怀满场子乱跑。几个迟眉瞪眼的老太太比宜荷来得还早,她们守在戏台前一棵云状的松树下,将拐杖靠在腿上等着戏开。 过了一会儿,场子里人渐渐多起来,宜荷见有人将一块写着戏名的小黑板挂出来,便带着两个孩子往戏台前去了。星茵看着那小黑板念道——琼宫泪。宜荷听了有点茫然,她听桂玉说今晚请的是文水的剧团,唱的怎么是这么一出陌生的戏?不过她又立刻不无骄傲地指着戏台对孩子们讲,他就是唱哪一出我也熟,闭上眼也能数见,打金枝、三教教子、芦花……无外乎就是这些戏,芦花吧说的是一个后妈给亲儿子棉袄里絮了棉花,给继子絮的是芦花,数九寒天继子冻得发抖,他爹爹以为他娇气,正要打他,这才发现棉袄里絮的竟是芦花—— 什么是芦花?星茵问。惠奇却完全没有听奶奶在说什么。 不过有一个听众就够了。芦花?就是柳毛吧?从柳树上刮下来的。宜荷想了一下说。 这时戏准备开演了,戏台上有人在搬道具。班鼓一响场外的人立刻如水一般补充进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场子里已铺得满满的全是人。孩子永远是戏台前的活跃分子,戏一开呼喇喇在台前呈包围之势,有的大人直接将手中的孩子举到台子上,没有大人领着的也自行爬到台子上,于是,戏台的前面装了面光灯似的一圈儿全是孩子。除此以外,在人群的外围也活跃着一群孩子,他们来仿佛不是为了看演出,而就是为了追逐和打闹的,他们从古庙前的高台一直转到戏台的后面,又从戏台的后面辐射向四面八方,就好像他们才是今晚的主角儿,而那戏台上的演出只是他们的大屏背景而已。可是演出刚开始没多久就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原来有几个孩子擅自溜进后台,他们正在从戏箱的长短和宽窄判断今晚是文戏多还是武戏多,却被人发现拧着耳朵拎到了前台。 看见没有?这几个小孩儿不听话,动人家的东西。宜荷对惠奇说。惠奇早就对场外的孩子羡慕不已,若不是有奶奶看着他恐怕早加入了他们的大军。现在,经过这一出他也老实本分多了。 那两个被拧耳朵的小孩儿跑了,演出如常进行。宜荷坐的位置离戏台不远也不近,视角效果最好,但人也多。大凡正儿八经看戏的都讨厌被打搅,可这时一个患小儿麻痹的总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本来就挤他这一来更挤了,有人不满,想把他挤出去,他也不介意,直冲着人家傻笑。一个拄着“双拐”,实际是两根树枝的老汉忘却了周围的一切似的专注地望着戏台,有人提醒他可以坐下来看,他却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大多数人都和宜荷一样自带着小凳,也有的搬了几块砖头来坐。后面一群骑着自行车或蹬三轮车的人就干脆坐在自己的车上看。 这时,一阵炒瓜子的香气撩拨着看戏的人们的鼻孔,看戏不能没有瓜子,正如过年不能没有鞭炮,宜荷便去买了五毛钱的回来给两个孩子分了。有了这些炒瓜子惠奇便能老老实实坐一晚上了。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旁边一个暴眼睛的老头儿在膝上有板有眼地打节拍。忽然那手却不动了,于此同时他发现奶奶也不安起来,原来他们的前面有几个人横插进来挡去了他们的视线。就像刚洗的衣服掉到地上一样让后面的人心里很是不爽。宜荷努力地往人缝里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听声音了。那暴眼睛的老头儿可不依,只见他伸长脖子像眼镜蛇一样将脑袋像四面八方转了一圈,忽然使性儿从脚边捡起一颗石子朝前面的人掷去,那石子不偏不倚,刚好砸中一个妇女。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那妇女气得半死,回头和老头儿吵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到后来周围的人们都光看他俩吵架了,不过那老头儿还不忘得空朝戏台上瞅两眼。宜荷赶紧站起来解围。幸好此时戏台上剧情也达到了高潮,淑妃娘娘声泪俱下的哭诉将人们的注意力又重新拉回了戏台,也让这一幕闹剧匆匆谢幕,而那个老头儿也像个没事人似的又继续合起了节拍,早忘了刚刚发生的事。 剧情到最后有点悲凉,淑妃娘娘为了保全一朝自缢身亡,刘义与陈妃也双双殉情。一晚上宜荷不知陪了多少眼泪,戏结束时她才发现惠奇竟然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几场戏看下来,接连又下了几场有深度的雨,气温降得更低了。地面被雨水泡透再也不像一个月前那样容易风干。太阳像个躲躲闪闪的情妇,中午出来露露脸,还没来得及把各家屋子里的阴气驱散它又去眷顾另一个世界了。好吧,人们只有安于守着这点秋日的余温过渡到有炉火的冬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撕碎的钞票 荟玉发了工资来给母亲送钱,宜荷却不在家。安怡民一边给女儿冲了一杯糖水一边说你妈去了你大舅家,你等等吧。 安怡民说着继续低头修理一只断了带子的马扎,荟玉看见他满头短发齐刷刷全白了不觉心里一酸。她想自己每回都是把钱交给母亲,还从未给过父亲一分钱呢,想到这里就把准备给母亲的二十块钱掏出来递过去。安怡民看见怔了怔,说不用,还是给你妈吧,爸爸要钱也没用! 可是荟玉执意要给,安怡民说,那好,一会儿等你妈回来我再转给她。 宜荷回家时荟玉已经走了。安怡民从口袋里掏出钱,说,这是荟玉给的。宜荷一看便明白了女儿的心意,笑着说,这是女儿孝顺你的,你就留下吧! 这样,安怡民便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金库”。他将那两张十元的钞票夹进一本带“奖”字的笔记本中,然后锁进门道儿床头柜的抽屉里。宜荷知道,这是老头子的私人空间,抽屉里的东西他都爱如珍宝。因此她虽知道钥匙就放在里间座钟下的扣碗里,却从来没有动过。 有一天,宜荷去小学校对面的小卖铺里打酱油,小卖铺的女店主拿起一只黑糊糊的木勺,伸进同样黑糊糊的大桶里,舀了一勺就将瓶子灌满了。女店主动作娴熟,一滴一毫都舍不得浪费,待将瓶子交给宜荷,女店主忽然神秘地说道: 你孙子前天拿着二十块钱来买东西你知道吗? 啊?什么?二十块钱?他买什么啦?女店主的话把宜荷吓了一大跳。 没有。他先拿出十块钱说要买山楂片,我没卖给他。我心里想谁家大人会给孩子这么大的钱买这个?他以为是钱不够,又拿出一张,我还是没有卖给他。女店主说完,面露疑惑之色,你快去问问吧! 哎呀!这孩子,我回去就问他。你看多亏是你,要换了别人就卖给他啦! 安怡民拉开抽屉,两张十块钱的钞票果然不见了踪影。宜荷气坏了,这个孩子不学好,学会偷钱啦! 惠奇下学回家,看见爷爷奶奶的脸色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再一听训问立即吓得大哭起来: 不敢啦!奶奶我再也不敢啦! 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你怎么敢拿你爷爷的钱?钱呢?你把钱放哪儿啦? 我撕啦—— 撕啦?为什么撕? 小卖铺不卖给东西——我——以为——不能花! 哎呀!你这孩子!那撕下的碎片呢? 我埋啦—— 埋哪儿啦?快带爷爷去找! 在——在理发店后面的墙角。 安怡民一听心里一下子有了底儿。 那理发店紧靠猪老婆家的后墙而建,是巷子里一个理发匠开的。爷孙俩绕到理发店后面,惠奇指指墙角,那里果然有一处新土的痕迹。幸好这个墙角旮旯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安怡民走过去扒开土,小心地将碎片取出,回家戴上老花镜一片一片仔细地拼接起来。布满老茧的手指捏起碎片来很是笨拙,但他还是将两张十元的钞票重又拼接得严丝密缝。还好,一点未少,只是钞票上的两个人物头像有点惨。他将钞票重又夹回到笔记本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三声笑 中午放学回来,栗星果的车子又破了胎。这回连铃铛也被人偷走了,学校的车棚里老是有人恶作剧。安怡民一边在院子里顶着大太阳将车轮里胎翻出来,一边责备栗星果老是不知道爱护。栗星果他在教室里上课,还能老看着车子。安怡民便瞪起眼:快去打水! 栗星果打来一盆水,安怡民将拆出的里胎逐段逐段放进水里,果然有一个地方冒出了水泡。那里胎上已几乎全是补皮,有的地方补皮上摞着补皮,安怡民寻思着要是再破就得换一条新的了。一圈儿全找完,还好,这回只破了一处,他记得上次一下子破了三个洞。他将里胎捞出来用布擦干,然后拿铁搓用力在破洞处搓起来,搓出粉红色,像人掉痂后尚未长好的皮肤,又从一截旧里胎上剪下一块椭圆形的补皮,也搓成粉红色,最后将补皮与破洞处都涂上胶水,稍晾一会儿,一粘就合为一体了。 这时,碱面儿来到院子里正要准备开火,看看这爷孙俩撇撇嘴说道:我说星果,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顺你外公,看看每回都是你外公给你补,你爸爸什么都不管! 见栗星果回应了一声碱面儿又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孝顺啊! 挣下钱给外公。 给多少?碱面儿穷追不舍。 两毛钱。栗星果说得很认真。 啊?什么?两毛钱?此言一出,立刻惹得碱面儿狂笑起来。她是想起了前面那个塌方的院子里住着的“两毛钱”。那个寡居多年的老女人无儿无女,靠捡破烂为生。有人传说她也做暗娼,睡一晚只要两毛钱,便因此得下这个诨号。 樱玉听见栗星果说两毛钱笑着骂道:好你个小气鬼!小屁眼儿! 栗星果的文具盒里攒着许多的硬币她是知道的。那些钢镚儿都是他母亲给他后攒起来的。别的孩子都是有一分花一分,有两分花两分,他却连一分钱的吹米蛋蛋都舍不得买。铅笔用的磨到了头儿他接上根小木棍儿接着用,用坏的油笔管儿也舍不得扔,把个文具盒挤得鱼龙混杂。樱玉就想治治外甥的小气。有一天她发现他文具盒里的秘密就向他借,哪知栗星果断然拒绝。樱玉想你不借那我就自己拿呗,有天他便趁栗星果不注意拿了两个。谁知过了好久栗星果都浑然不觉,这下樱玉明白了,栗星果的钱根本就没有数儿。从此以后,她就把栗星果的文具盒当成了自己的聚宝盆。 安怡民准备收工的时候嗤——嗤——的炒菜声已经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天热了,各家的火炉又搬到了院子里,连炉筒后那张熏了一冬天变得油腻腻的年画也被跟着撤出来。 几家的饭味搅混在一起,安怡民还是能辨出哪一种是自己家的。老伴的饭他吃了四十年了,连这点也分不出那还能行?收拾完工具他就坐在院子里看他的鸡,那些鸡一只只养得膘肥体壮,因为太肥,连上阁楼都着实有些困难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其中的一只,连过年都舍不得,他把它们当亲人一样。直到宜荷喊吃饭,喊了好几声他才慢慢起身。男人一老就变成了女人的孩子。他从宜荷手里接过一个大海碗,然后提个小板凳到门洞里去了。吃过饭下午他还要去荟玉的新家给新家俱上最后一道漆。 荟玉在单位集资了一套职工福利房。这座家属院里只有一栋楼,分上下两层,中间有一道公用楼梯,荟玉分到的是紧靠楼梯口的第一间。房子刚刚分下来家俱还没有割好他们就急不可待地搬了进去。荟玉巴不得早一点住进大房子里,这里上下水都很方便,冬天有暖气,夏天就是去各处乘凉也便利。将要从旧院搬走,对门的女邻居一副不舍的样子。她依旧戴着五年前丈夫送给她的珠式发卡,还像唱戏时一样爱描眉画眼,可是那两道眉越画却越显出了她的孤寂,荟玉安慰她: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安怡民按照女儿看中的样式割了一套组合柜。左边是个单开门的衣柜,门上镶着一面一人高的大镜子,中间是个平柜,右边则是一个与衣柜相对称的书柜。最后,在衣柜与书柜的上方还有一只长方形的卧柜,里面又隔出了许多小空间,可以用来陈设工艺品。不过后来荟玉家一直没有工艺品可摆,那卧柜便一直空着。除了这套组合柜外安怡民另外又给女儿割了一张写字桌和两只扣盖儿衣箱。荟玉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本来是想请人做,可是安怡民坚决不同意: 爸爸年轻的时候扛上两节木桩走上四十多里地,累了在路边睡上一觉继续走,这点活儿算个啥?你爸爸我还能干动!等罗平开了店我还要给他看店呢! 荟玉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自己花钱,只得由着父亲。 是的,栗罗平这时的确是计划着要租一个店面。他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这让周遭的许多人都大为不解。他熬了整整十八年,眼看着从一名临时工熬成正式工。许许多多的人都是重复着这样的老路:找工作,转正,调一级工资,再调一级,调n级,最后退休。一辈子但求安稳。然而有些人的追求却像棒棒糖上的花纹,随着时光的推移逐渐向外扩展。转正不是栗罗平的终极目标,他后来才明白自己当初那样千辛万苦换来的转正仅仅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而已。曾经为了这个转折他跑了多少门路,贴了多少冷脸,深研业务、埋头苦干,吃别人吃不下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累,他宿舍的一面墙上贴满了先进工作者的奖状,餐具和茶杯上也都到处印着大大的“奖”字……可是不管多么勤奋、不管有多少荣誉他依然是临时工,那意味着只要单位辞退他还是得回到农村,他的身份永远是农民,他这些年奋斗的目的似乎只为了摆脱农民这个身份。为了这个转正他付出的太多太多!然而,当他有一天终于转成一名正式工,意味着在单位里有了合法身份时他忽然不想再干下去了,是的,很早以前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一直在犹豫,他的志向远比一般人的高远,绝不甘于只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然而现实告诉他,想谋个一官半职没有后台根本行不通。就在这时,80年代的下海潮吸引了他,他忽然想经商,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有新的建树。 他的想法很多,起先他想搞小商品批发,苦于没有资金他的这个想法最终流产。有一天他在杂志上留意到一种新型的电视信号放大器,用电视上自带的小天线只能收到一两个台,而用这种放大器不仅能多收一两个台,图像还特别清晰。他一下子兴奋起来,马上和厂家取得了联系。那个工厂尚处于推广期,价位压的很低,这意味着前期的投入不会太大。他立刻回到平遥做了市场调研,平遥仅有的几家电器商店都没有这种产品,老百姓也根本没有听说过。这样他便开始了他的经商路。因为没钱租店面,他决定先搞批发,与城内的几家电器商店建立起了联系,负责送货上门。现在羽翼日渐丰满他准备自己也租一个门面了。 他正愁没人看店,现在岳父毛遂自荐,他想着再过几天,等家俱都割好就让岳父走马上任。 再说此时安怡民坐在门洞里,迎着穿堂风,扒一口饭就一口葱,这是他从前在工地上吃饭时养下的习惯,那时因为舍不得买菜他常常用葱和大蒜下饭,直到现在仍然戒不掉这葱瘾。两个放学回来的孩子并不急着回家,而是爬上门口的石狮子上,够到大门上的门钹打起了吊吊,沉重的木门随着他们身体的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夏天人们都爱聚在这里吃饭或者聊天。这个门洞又宽又长,是巷子里最大的,外面大热的天这里却凉快得很,因此连对门的人都喜欢端着碗到这里来吃。不想提凳子的就坐在卸在一边的门槛上。那门槛立起来过膝高,平放在地上能坐五六个人。 门洞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时安怡民已经吃完了,他把碗一撂,踱到鸡别墅前帮鸡们剁起了食物。食盆一推入,鸡头立刻扎成一堆。料理完鸡食,安怡民又拿了把刀重新坐回门洞里削起了六曲瓜。这种瓜口感不好,可是吃了败火。孩子们不愿意吃,他把它雕成茶壶的样子他们就争着想要了。他最爱捣鼓这些小玩意儿。有一次惠奇学校里让每人交一份手工,安怡民就用几块小木头做了一只袖珍型的立柜,那小立柜上柜门、把手应有尽有,拿到学校让小小的惠奇虚荣心大大地膨胀了一把。安怡民用刀在六曲瓜顶上削出一个圆盖,再将里面的瓤都去掉,茶壶很快就做好了。安怡民对孩子们说谁先吃完就给谁,看看谁是第一名,他们果然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门外有个叫卖塑料底子换碗的,宜荷让樱玉叫进来,自己忙着从柴房里收拾出几双破布鞋。小贩接过鞋,麻利地将鞋包一撕,鞋底捆成一捆,让宜荷从车筐里面挑两只碗。宜荷相中两只绘着老寿星图案的碗,心里想着这碗寓意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给老头子用最合适。 离午休还有一会儿时间,安怡民收拾完地上的瓜瓤点着了一支烟,准备在睡前再散一会儿步,他总是在一点左右睡午觉,眯上半个小时下午就能精神抖擞地干活儿了。 春花说他是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他说对,我就是活神仙,饭后走一走能活九十九! 春花依旧爱说爱笑爱串门,自从寡居后,家务事她更不上心了。常常是下午三四点钟菜摊儿收拾回来才张罗着准备做中饭。这会儿别人家吃饭她就坐着看别人吃。 碱面儿过来向宜荷借两瓣蒜,看看宜荷已经坐上了刷锅水,她惊讶道:你家又是第一名? 宜荷笑笑,没了,先坐上,这不正吃?腾下手她到柴房里取了一头蒜,顺便又拉了一小把芫荽给了碱面儿。 上午宜荷在肉铺里看见新熏的猪尾巴,想着也吃一吃就买了两根。谁知她将一根放进栗星果的碗里时他许是没见过,吓了一跳,一躲猪尾巴掉在地上。安怡民又好气又好笑地捡起来,拨拨上面的土,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这可是好东西!可是栗星果执意不吃,别人也都不要,安怡民便自己吃掉了。 猪尾巴吃完,一支烟也抽完安怡民准备回屋睡觉,见樱玉、星果还没有吃完,他一边往回走一边不忘数落几句: 看看!吃得快数见了,几根面?你俩是吃饭呢还是咽药呢?还有那手,你看看那是拿筷子还是握铅笔?老改不过来! 樱玉反感地将头往碗里一埋,仍旧自顾自地细嚼慢咽,星果呢因为有小姨做同盟也没有将外公的话当回事。 安怡民回到屋里,从宜荷手里接过奶瓶,一边给小孙女惠琳喂奶,一边哄她睡觉。惠奇和星茵也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被迫上炕。惠奇大约是因为吃了六曲瓜亢奋地很,一时睡不着,趴在炕上把屁股撅得老高。宜荷从外面窗户上看见几次三番进来勒令他调整姿势都不奏效,等她一转身惠奇就又将屁股撅起来。宜荷也不管他了,在院子里刷完锅,又回到门道儿里收拾扫地。她裤兜的钥匙上拴着一个小铜铃,每动一下铜铃便发出一串细碎的声音,惠奇听着这声音渐渐就有了些睡意。 忽然,在这似睡非睡之间,屋子里所有的人,包括门道儿里床上的竹玉、樱玉和尚未躺下的安怡民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准确地说,是笑声。那是多么奇怪的三声笑!笑声是从安怡民所在的屋子里传出来的。宜荷感觉奇怪,放下手里的簸箕跑进去。 怎么了?——怡民——怡民—— 毫无应答。宜荷心里一紧,上炕摇了摇丈夫。安怡民还是一动不动。沈宜荷感觉自己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向脑门。 怡民——怡民——你不要吓我!承儒——承儒——快来看看你爸爸是怎么啦!此时她身边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这两个男人,她只有向这两个生命中最宝贵的男人发出求救。 安承儒和两个妹妹已经过来了。我去请大夫!安承儒看看情形不对,疯跑出去。竹玉和樱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慌了神,或许她们没感觉到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会有什么事呢?父亲不过是笑了几声而已,没有人会相信笑声也能夺命吧?过了一会儿她们才想起来七手八脚帮助正在掐父亲人中的母亲。 幸好中医在家。他带着药箱急急赶过来。 快把你爸爸扶起来!中医对先上炕的安承儒说。接着他自己也上了炕,可是用手试试,病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太晚了!是心肌梗塞,一口痰堵上来,如果刚听到声音扶起来应该还有希望,我没有办法了! 宜荷一下子瘫坐在那里。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我不知道——没敢动我爸,怕动得不对!安承儒大恸。 可是中医已经提着药箱走了,他的药箱这回一点都没派上用场。 要不妈我再去找找别的大夫?安承儒看着宜荷说。人都是这样,明知回天无力还想再努力一把。 宜荷没有说话,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安怡民,怀疑地看着这一切。伤口在最初都会有一个麻木阶段。 安承儒再一次疯跑出去。另一位医生的到来再次确认安怡民已回天无望。 医生,求求你!没有任何办法了吗?竹玉追着大夫问。 遇到这种傻问题最让大夫头疼。那医生想说我是医生,不是神仙呀,话在喉间咕噜一下终究没有说出来。 不到一刻钟,紧急集合似的,一大家子人都来了,又是乱哄哄的一屋子。以往这种情形也有很多,然而这一次却大不同于从前,那些充溢着欢声笑语的角落如今除了哭声再没有别的。她们接到噩耗后全都傻掉了,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好容易挨进院门,哭倒在父亲身上。 孩子们,等会儿再哭,趁你爸爸身子还热着赶紧给他剃头换衣吧!这时,碱面儿和春花都过来招呼了。春花这种场面见的多,只见她忙而不乱,一边吩咐着安承儒需要置办的东西一边叫荟玉他们着手开始准备寿衣。 荟玉却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肯起来。接到承儒的电话她脑子里“嗡”得一声一片空白,直接瘫坐在传达室的地板上,姐,咱爸爸死了!就这样简短的几个字,杀伤力却惊人。不信你来试试,猛然之间有人告诉你这几个字你会怎么样?就在昨天爸爸还在油漆家俱,今天怎么就?这是怎么可能的事?承儒不会是开玩笑吧?可他怎么能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可他要不是开玩笑叫人怎么接受得了? 等同事过来扶她她才强抑着悲痛站起来。 孩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家里的事还要全靠你,你看你妈那样子能做啥?你弟弟又弱,听婶子的,给你爸赶紧穿衣服要紧,迟了等胳膊腿儿都硬了后悔也来不及,等一切停当了有的是时间哭。春花着急道。 荟玉听春花这样说,这才含着眼泪起身问母亲拿衣服去了。 此时,宜荷坐在承儒这屋的炕上,她已经昏死过去一回,大家好不容易才把她弄到这边,免得她触景生情。可她也完全不成个样子了,脸上全是泪,头发胶结在一起。她的身边守着宜戎以及宜戎的女儿,他们也是一接到电话就赶到的。这个时候宜荷最需要亲人的关怀,等乱哄哄的丧事一完,人都走了,那时的冷清和寂寥才是最寒人的。 宜荷见问衣服,不觉愣了愣,叹息似地说:哪里会有准备?怎么会想到?我就是浑身都长出脑子来也想不到!不觉又悲从中来。荟玉也不敢再问了,正想着出去买套成衣,桔玉说,我前段时间买的那件中山装也没见爸爸穿过。桔玉一提醒,宜荷方才记起来:对,我真是糊涂了,在箱子里放着呢,他一次都没舍得穿,如今没想到竟当了寿衣! 那次桔玉和郁思萌从南方旅游回来给安怡民带回了一件深蓝色毛料中山装,母亲则是一件开司米毛衣。他们还从火车上买回了几包方便面,当着众人的面用开水一泡,面渐渐软下来,那时安怡民还直赞叹神奇。 荟玉从箱子里取出崭新的中山装交给弟弟。安承儒强抑着悲痛为父亲最后一次擦洗身子。平时安怡民很少去一回澡堂,总是烧盆水随便在家里擦擦。这最后一次安承儒为父亲擦得非常仔细,一边擦一边心里悄悄地问,爸,舒服吗? 衣服刚刚穿好,荟玉、桂玉再一次扑倒在父亲身上:都没有见上爸爸最后一面,爸爸,爸爸,你好歹病上几天,让我们伺候伺候尽尽孝,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呢? 先给你爸把发理了。春花再次提醒,她深深地理解此时这一家人都是不清醒的,惟其如此她才更有义务帮助他们。 给你爸爸剃成光头吧!能多长几个月,到了那边就没人给他剃了!宜荷传过话来。尽管侄女翠儿不住地跟她说着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她还是惦记着那边在干什么。 本来要请门口的理发师过来,栗罗平说还是他来剃。荟玉看看丈夫,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栗罗平说,爸为咱们家做了那么多事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他呢,我就这样送他一程吧。 栗罗平仔细地将肥皂水涂在岳父的头发和胡子上,然后用剃刀小心地刮着。他刮得很轻,生怕将岳父弄疼似的,如果逝者能忽然醒来一定会说舒服极了。剃完头栗罗平又拿毛巾给岳父擦净脸,安怡民的脸和头顶泛出清亮的光泽来,那样安详,还不到六十岁啊!怎么也不像生命已经逝去的样子。 穿戴整齐一切收拾停当,安怡民还是躺在中午午休的地方,只不过身下加了一块冰冷的门板。碱面儿又想起来需要往安怡民嘴里含一个铜钱。宜荷点点头说有,拉过炕头的小匣子,从里面精心挑选出一个。她要亲手放进安怡民的嘴里。这是从中午到现在宜荷第一次能面对如此平静的安怡民,不过她还是不相信他真的就已经走了,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醒来。她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前在天桥后面就发生过。有个人死后停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喊饿,家里人赶紧灌汤水,这人后来竟好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大家分了工。郁思萌、栗罗平负责置办棺木,安承儒负责搭灵堂、请阴阳以及香蜡纸表事宜,荟玉、桂玉、桔玉、张冬青等则负责裁孝衣、做贡菜。 天色暗下来,大门上贴起了白纸,屋子里也点起了蜡烛,蜡烛的光影更加重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浓度。宜荷哭了一下午,两只眼睛已经肿到了极限,可那伤口疼痛的力度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急速加剧,她像一个身遭重伤的人,不管有多少人陪着伤口还是在她身上狠命地发作。除非安怡民起死回生,否则任凭谁的安慰也只能让她更加痛苦。她盯着那蜡烛,脑子里忽然开始出现幻觉。她想她是不是应该做晚饭了?安怡民提了只马扎坐在锅台边,一边等着一碟下酒的花生米一边打开收音机,喇叭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小号角开始广播啦! 妈——你要干什么去? 再给你爸炒个虾酱豆腐。 妈——樱玉抱着她哭起来。 宜荷这才想起安怡民已经不在了。 今非昔比!面目全非!鸡别墅今天下午显得格外地安静,是它们知道主人的凶信还是没有谁再去关注它们?今后还有谁会用心照料它们,还有那鸡别墅上的花花草草?牛皮纸账单还挂在门道儿里的墙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本。8月4日:oooo,扁嘴铅笔画的线条不太均匀。没想到这竟成为他的最后一笔。 烛光下安怡民的面色毫无改变,除了不打呼噜,和平时睡觉一模一样。 静了,夜静了;深了,夜深了。 该办的事情办完,大家都合衣躺下,孝子们守着父亲睡,亲戚们在另一屋,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睡得着。睡前新添了蜡烛,细弱的烛光中荟玉看着身边的父亲。她努力地想睡着,好让父亲托梦过来,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仍是徒劳。 这一夜,宜荷回忆着与丈夫四十多年的点点滴滴,脑子涨得发疼。四十多年前,在运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格外亲切。丈夫也像现在这样躺在她的身边,还有哥哥宜雨,他们三个人挤在卖羊割的大火炉旁……悲痛如果能释放出来就会对身体有益,可是她的泪全部倒流进了心里。 赶制棺木最少需要三天,因此三天之后再行入殓。到了第三天,安怡民没能像宜荷所期盼的那样坐起来。但宜荷还不死心,她又听说有一户人家,半夜里孝子们守着灵堂,忽听棺木里传出敲击声,吓坏了,打开一看,死者居然复活了。她巴不得棺木里能传出响动,那时,一切都会沿着原先的轨道,生活又会恢复到原来的状态,那是多么幸福啊! 入殓开始,安怡民被从炕上抬走了。荟玉带着桂玉、桔玉等众姊妹站在棺木前作遗体告别。他们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进入棺底的一瞬间,忽然,安怡民煞白的脸上被蒙上了一层青色,那已不再是人间的颜色。阴阳吩咐安承儒将喂狗火烧和等神棍也一并放进棺材里。据说一到阴间就会有一条恶狗扑出来,带个火烧才能免此一难。之后他们又各扯了一条红线也轻轻放在父亲身上。一切安放妥当,沉重的棺盖随之落下,钉棺木的声音刺激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爸爸——爸爸——此起彼伏的哭声撕着心裂着肺,震憾着灵堂,震憾着心灵,也震憾着他存在过的每一个角落。 快告诉你父亲,让他躲开钉子!阴阳对孝子们说。 爸爸——小心钉子——爸爸——小心钉子—— 荟玉、桂玉、承儒、桔玉、竹玉、樱玉有的趴在棺木上,有的腿膝发软跪倒在棺下。张冬青垂着眼睛立在旁边,三个女婿神情哀伤默默伫立…… 棺木一钉上,阴阳已两隔。宜荷没有出来,她没动。她就那样呆呆的坐着,像墙上的一幅画。炕周围墙上的画还是过年时安怡民亲手贴上去的。墙皮已经发黑,他细心地将桔玉拿回的一份挂历拆开,一张一张贴到墙上。宜荷看着这一切,像一片在悲伤中漂泊了很久很久的叶子,累了,累了。她的五脏六腑全被带走了。 灵堂张挂起来。宜荷特意吩咐在遗像前点一支纸烟,不要断。你爸爸爱抽烟,以前我老是控制着不想让他多抽,现在他想抽就抽吧!说也奇怪,那烟被放在小碟儿里居然冒着红星一直燃到完。宜荷神秘地说,看看,你爸就爱抽这种烟,烟灰还抽得雪白雪白的! 到了出殡的日子,灵堂前的长条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贡菜以及纸人纸马。孝子们分列两边,荟玉、桂玉、张冬青等在左,安承儒、栗罗平等在右。大家正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忽然,桂玉一吊嗓子唱了起来,有懂戏的听出来,她唱的是《下河东》里的《闻讯》。桂玉一直把唱戏当作一种职业或者说是谋生的手段,因此她几乎没有在家里唱过,可今天她完全是情感使然,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思念被瞬间点爆,她也不拘板式,随心所欲地唱起来: 孩儿们哭爹爹声声酸痛,犹如乱箭穿我心,儿父把命尽,冤仇似海深,朝夕共寒暖,为娘岂无情,只为别家日,儿父有叮咛…… 刚刚唱出几句一阵汹涌的泪水袭来,她趴在棺上再也唱不下去了,连灵堂四周的人也深受感染,姊妹们再一次伏地不起…… 起身的时刻终于到了。一个满头银发、身板硬朗的老头儿好像乐队指挥一样,扛着一截木桩跑到了棺材的最前面。后面七八个后生跟着忙忙乱乱铺到棺材的四周,像一群专业的刽子手。亡者被安放在灵堂里似乎还在阳间,人间往往把它视为生的延续,一旦灵柩被抬走亲人们才猛然意识到那生离死别的时刻真正到来,那号哭得肝肠寸断的场景令最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为之动容…… 灵柩抬走,用来搭建灵堂的大大小小的钢筋很快也被拆下来运走了。 “人这一辈子就这样,说没意思也有意思,说有意思也没意思!”碱面儿泪眼发红,用手背擦一擦眼角叹息道。 直到安怡民被送进墓地,宜荷才彻底打消了那个起死回生的念头,几天的时光安怡民从家里消失了。 一七之后是二七,二七之后是三七,接着是四七和五七,五七是出殡之后最重要的日子,儿女们都要去墓地。这天一早,姊妹几个又集齐到母亲家,荟玉帮着母亲攒点祭奠用的东西,桂玉、桔玉等则坐在床上包饺子。她们一来冲淡了不少家里的冷清。宜荷近来还是不愿多说话,别人跟她说她就说一句,不说她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即使别人跟她说她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是因为她正在努力回想昨夜做的一个梦。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听“砰”地一声,桌子上一只玻璃杯被炸得粉碎。大家看时,桌子上地下已全是玻璃碎片。这是一只带菱形花纹的玻璃杯,原先一共有6只,是安怡民单位里发的。桂玉仔细查看一番,说道幸亏没有和其余几只放在一起,不然这下全炸了。 于是,大家的话题瞬间全转移到杯子上。桔玉问母亲刚才是不是倒过开水,宜荷很肯定地说今天一天都没有人碰过那只杯子,它一直就放在那里。大家听了不禁惊异。 忽然宜荷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一定是你爸爸回来看咱们了,这是向咱们报信呢!可只一会儿她又有些神情落寞起来,只听她长叹一声说道:恐怕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今天之后你爸爸就要去投胎转世了! 说得大家一阵惆怅。桔玉说道,不管怎么说,爸爸回来看咱们就是好事,恐怕爸爸是等不及了,叫咱们赶紧去看他呢!桔玉话一说完,大家又高兴起来了,急急忙忙收拾好物品往墓地里了。 跪在坟头宜荷默默地说:老头子,你在那边和咱昙玉好好过吧!说完她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天渐冷了,晚上上炕碰到炕沿被冰了一下,宜荷不由打了个冷颤。她每晚总是让自己忙到困意袭来才上炕。偌大的炕上她的那床铺盖紧偎着冰冷的墙壁,显得孤孤单单。被褥早已铺好,她钻了进去,关掉灯,可一时有些睡不着,黑暗中盯着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她清楚地看到门帘动了动。她心下寻思门窗都是关着的,哪里来的风?只想了一下她却又高兴了,连日来压在心底的巨大悲痛也仿佛松动了一下似的。她凝视着,朝着门的方向轻声唤道:进来吧!我知道你在呢!我不怕,你变成什么我也不怕,你不要老是梦里回来,也不要以为我怕才不敢进来,你是谁呀我能怕你?我盼还来不及呢!她一只手伸出被窝拍拍炕:躺下吧,星果和星茵星期天都回去了,这么大的一盘炕我一个人睡着不习惯——黑暗中她感觉门帘又动了动,不知不觉中她睡着了—— 传言越来越恐怖。有人说这院子中了魔咒,下一个倒下的就是王屠夫。没有人敢去问问王屠夫此时的心情,但他们从表面上看出来,他很平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咸菜婚事 竹玉和姐妹们比起来相貌不算突出,但与外面的女孩子们比起来那也算是一那高挑的身材就已占了绝对优势。但竹玉本人却并不在意这些,她也不注重穿衣打扮,常常不修边幅。此外如前所述她脾气急躁,动不动就爱吹胡子瞪眼睛(如果她有胡子的话),说话直得让人有些受不了,总之无论外形还是性格都像极了她的父亲。 说来也是注定的姻缘,她爱发脾气,找的老公倒是好脾性,总是事事谦让着她。她发脾气的时候杨椿就在一旁笑,不是讨好的笑,那种笑是装出来的,结婚前的男人都会。杨椿对妻子的笑是宽厚的,介于父亲与丈夫之间的那种。有一次,她炒鸡蛋时忘了放盐却埋怨杨椿没有提醒她,杨椿也不说话只看着她笑,过了一会儿她便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还有一次她在厨房里大谈特谈她的猪皮冻有多么漂亮,杨椿已经附和了她还在夸夸其谈,杨椿便停住手里的活儿,看着她挤眉道:我们竹玉人漂亮,做的东西自然也是无人可比,我们竹玉是谁呀,连身上的虱子都讲究带串连的!竹玉听了也大笑起来。她的强势在丈夫的宽厚面前总是无处遁形。 不过,要是竹玉真发起大火来,杨椿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过一会儿再回来时竹玉早把前事给忘啦。在非原则的问题上竹玉忘事的速度比喝了迷魂汤还快。 竹玉一出嫁家里就只剩樱玉一个待字闺中了。樱玉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当起了售货员。她曾想学习音乐或者舞蹈。上高中的时候一个音乐老师说她十指修长,天生就是弹钢琴的料,并愿意免费教她。樱玉高兴极了,向同学借了一台旧电子琴天天跟着老师去练。可是刚刚学会单手弹老师说这个琴不能用了,需要换个大点的琴学习双手弹。她放学后跑到商店里问了一下,一台琴至少也要两百块,她知道母亲哪里能拿得出?只得向老师说明情况,没有再继续学下去。 她的音乐梦就这样中断了,此时她十八岁。对于每一个人十八岁都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而对于她尤为如此,也许是因为越美的人越能强烈地让人感受到青春的伤逝吧! 参加了工作的樱玉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下了班常常带着惠奇和星茵出去玩儿。她每每用母亲留给她的零用钱给惠奇买一双小鞋子或者给星茵买一只蝴蝶结。她也喜欢变着花样地给星茵梳小辫子,然后扎上粉色的蝴蝶结。她自己的脸也是粉色的,像布娃娃一样迷人,再配上一个日本头,让星茵看着羡慕不已。星茵总是盼着自己也能快点长大,好变得像小姨那样漂亮。妈妈厂里的阿姨说星茵别的都好,只有嘴巴大,不过她们又说嘴大吃四方,将来能当歌唱家。但星茵可不想当什么歌唱家,她就羡慕樱玉那样的樱桃小嘴,那才叫美得不可方物。在渴盼长大的问题上惠奇与星茵高调一致,因为他发现长大后的樱玉没有鼻涕,而自己总是挂着两条鼻涕虫,不小心舔到咸咸的,猪老婆家的混混儿子老是笑话他:嘿!兄弟,又做粉条啦! 夏天的一个傍晚樱玉下班回家时天尚大亮,她见桂玉回来了,正准备过去说话,惠奇跑过来拽拽她的胳膊说,姑姑,你教我骑自行车吧!樱玉说你还小呢,等准备上中学时我再教你。惠奇不依,说我们班会骑车子的男生可多啦,他们都笑话我呢,说我是个笨蛋,姑姑你一定要教我,要不我会被他们看不起的!桂玉听到,把脸撇向这边压低声音说道:让你妈教你! 我妈不教!惠奇可不知道要把声音放低,一边说一边就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樱玉看看,想想也没什么事,说道:走吧!我们就去灯光球场。说完就带上星茵一起走了。桂玉望着他们有些不快地嘟囔一句,看看,人家就是和星茵亲!也不问问我的女儿。 灯光球场设在一所中学的后面,说是灯光球场周围却连一盏灯也没有,地面也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因为不在学校里面,顺便也做了附近居民的天然蓄粪池。附近的几户农民将操场的四周充分利用,堆上了一坨一坨的大粪。时间久了渐渐风干倒是也没有什么不雅的气味了。 此时,操场上有两个中学生正在练习投篮。三步一跨的动作很规范,但也有些做作,大概是上体育课时老师刚教的。 樱玉给惠奇示范了两遍,就把车子交给他,自己小心地抓着车子后架。惠奇这下如鱼得水,一边紧张一边兴奋,抓住车把就往上跨,谁知他的腿不够长,一只脚怎么也够不着脚蹬,只得重新下来。樱玉说,看看,说你还小你偏要学,够不着吧!惠奇却不肯放弃,说道,那我掏着蹬。于是,他脚踩车蹬另一只脚从横梁下探了过去,一边蹬一边还说,姑姑,你不用扶我,我骑我们班同学的车子早就学会这样骑了。他嘴里欢呼着,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转起来,好像音乐盒里那个跟着音乐不知疲倦旋转的小公主。星茵胆子小,对骑自行车也不感兴趣,跟着惠奇看了一会儿她便蹲在地上看起蚂蚁来。大蚂蚁们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随时会有危险发生,而小蚂蚁们又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星茵便突发奇想,能不能让快的慢下来,慢的快起来?于是,她伸出食指轻轻触碰一下小蚂蚁。果然,小蚂蚁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秒针一样抖抖索索快跑起来。接着她要让快的慢下来,又伸出指肚轻轻按住大蚂蚁,谁料它却适得其反挣扎得越发厉害,手指痒处只见大蚂蚁迅速从指肚底下逃出,如临大敌般疾步健走、四处乱窜。星茵睁大了眼睛,大蚂蚁跑得极快,很快便跑出了她的势力范围。她不想动,只守株待蚁,好在这里蚁民众多。斗不过老蚂蚁那就让小的快跑吧。她又让几只小蚂蚁快跑起来,不过小蚂蚁们很懒,跑上一会儿觉得危险消失就又慢下来,于是星茵又重新让它们快跑起来……正在小蚂蚁们累得大口大口喘息之际,忽然“咚”地一声有什么重物摔倒地上,这响声救了它们,星茵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过去。 星茵循声望去,只见惠奇不偏不倚连人带车栽倒在操场南边的一个粪堆上。樱玉忙跑过去扶起压在惠奇身上的自行车,又将惠奇拉起来。幸好那粪是干的,不过气味总是不太好,惠奇抽抽嘴角哭起来。樱玉一边替惠奇揉揉摔痛的屁股一边安慰道,好孩子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摔个跤不能掉眼泪啊!惠奇听了想当男子汉又控制不住眼泪,逗得在一旁的星茵捂着嘴巴直笑。 这时樱玉想出了一个狠招,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人民币说道,喏,姑姑给你一毛钱,不要哭了!惠奇接过钱抽泣两下果然不哭了。樱玉安抚好侄儿又将自行车把儿矫矫正,三个人推起车子回家了。 他们回来时桂玉已经带着两个女儿走了。樱玉问母亲二姐来做什么,宜荷说,你二姐有了身孕,已经四五个月了,想让我带她去做个检查。樱玉惊讶道,怎么又有啦?宜荷说,前面生的都是女儿,你二姐夫就想要个小子,要知道他哥哥可是有儿子的,要是自己没有怕将来爹妈手里那点儿东西都给了老大。 那就不怕被单位知道了? 怕,怎么不怕?再过两个月你二姐连班儿也不敢上了,怕被人看出来,这也因她身子苗条,要是胖一些的早被人看出来了。要让单位知道了那还了得?又要降工资又要罚款,看着她们剧团现在还在削减人呢! 那这回是男是女? 保不准又是个女孩儿,宜荷苦着脸说,你二姐想做掉了,又怕上次查的不准,所以想让我带她复查一下。她听说有个女的查出来是女孩儿打下来却是男孩儿,真真可惜死! 正说着,张冬青从屋里出来,看见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惠奇,大声嚷道: 跳什么跳?不怕把鞋底跳烂了?咦?你这身上是咋啦?又在地上打滚来? 没有打滚,跌了一跤。 怎么好好的跌哪儿啦? 樱玉听见上前拍拍惠奇的裤子,说,惠奇刚才让我教他骑车子,结果摔了一跤—— 怎么能摔了?你没有在后面扶着? 扶着了,后来他不是腿短够不着脚蹬就—— 什么腿短?你会不会说话?张冬青不等樱玉说完狠狠瞪了她一眼,端着簸箕出街门去了。 樱玉平白遭了一顿说先是一愣,接着将白眼儿转嫁给母亲,一转身也跑回屋里去了。 宜荷跟在后面进了屋子,说道:你不用跟她计较,她是最忌讳别人说那样的话,以后咱们说话注意点就行了。 樱玉急道:谁说她了?她就是故意找茬儿! 嘘!别说了,小心被她回来听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要生这些闲气,再说了有你哥挡着呢!看你哥面上也忍了吧,准备舀米汤吃饭。宜荷说着又叫星果星茵:趁天亮赶紧吃,一会儿天黑了蚊子就出来啦! 宜荷舀了几碗米汤,又盛了一碗炒芹菜端到桌子上。樱玉看看不想吃芹菜就端起米汤回了屋子里。她忽想起水瓮上的那碟咸菜,便一并拿过来。吃过饭她准备练习一下琴谱,许久不练学会的那两支曲子也快忘光了。所谓的练习其实就是在一张画着键盘的纸上,她已经那样练过许多回了,每次练她就想起音乐老师的话,不能翘手指啊,注意要流畅! 外面,张冬青倒完灰,与门口的一个媳妇站住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往回走。宜荷说吃饭吧,米汤给你舀下了。张冬青嗯了一声,放下簸箕坐到小桌旁。她现在很少在娘家吃饭,每次去了转一圈,一到吃饭的点就回来了。对于儿媳妇的这种改变宜荷心里颇有一点自得,她认为应归因于她的厨艺。有一次便忍不住问儿子,安承儒却说,人家家里现在也有了媳妇了。对于儿子的回答宜荷心里虽多少有点失望,但她仍坚持认为张冬青就是因为吃惯了她的饭所以不愿意再回娘家吃了。 张冬青咬了一口馒头,看看桌上的芹菜皱皱眉。宜荷说,吃吧,这是最干净的东西,连苍蝇都不叮。张冬青却起身放下筷子往门道儿里去了,她大约是在门道儿里找了一圈儿,跑出来时不情不愿地问婆婆: 咸菜呢? 咸菜?可能樱玉拿上了吧?本来也不多了,要吃我重切上一块去,吃个咸菜还不容易?去年冬天里做的还多呢。可是不等宜荷起身去切,张冬青忽然冲着屋子阴阳怪气地说: 她一个人拿上别人不用吃啦?这院里坐着这么多人都不用吃,只管她自己? 樱玉明知是说她,在屋子里听见也坐不住了,冲着外面道:谁不让你吃?你要吃瓮里多的是,自己不会切?一天到晚训大的嚷小的,你以后少教训我! 我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你,一点规矩都不懂!张冬青不依不饶。 说谁没有规矩?一点儿咸菜值得你们这样吵?以为是些什么值钱的?也不怕外人听见笑话!忽然,宜荷脸憋得通红,只见她去柴房里抓起一块咸菜咚咚咚几下切成丝往桌上一搁,再不说一句话,一个人坐到鸡别墅边闷闷地吃起饭来。两边的战火也就此止息。鸡别墅里已经一只鸡也没了,死的死,杀的杀,人和畜一样最终的命运都归结到一个死上。好在安怡民还留了一些念想给她,那床头柜里的东西宜荷早已收进炕头的匣子里,除几本工农兵笔记本外还有一些相片,其中一张早已发黄,宜荷认出那是她和安怡民早年拍的一张合影,没想到这张照片安怡民一直留着,她还以为早就丢了。这些物品惹人惆怅又让人时时想碰触。好在鸡别墅上的花草还在,每次下雨,宜荷就学着丈夫的样子,把家里的闲家什都拿出来,接上雨水以备旱时之用,因此花草总能喝到充足的水,倒也开得生机勃勃。 安承儒下班回来时天已经大黑了。张冬青吃了饭丢过碗就回了娘家,和谁也没打招呼,她向来都是这样,今天就更不用说了。宜荷看见儿子回来终于忍不住,气得哭起来: 你这个老婆真正是奶奶,每天我一日三餐地伺候着,连个碗都不用她刷,两个孩子也都是我带大的,还嫌不满意,走着站着和樱玉过不去,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是不想伤和气!樱玉还没有出嫁就是这家里的人,为什么老要寻她的不是?也不管我在不在,当着我的面,我还像个大人吗?简直就是她的丫环使女!这么多年了她还叫过我一声妈?说实话我做这么多还不都是因为你?怕你吃不上喝不上,你要是个有本事的出去过,省得生这些闲气!这家里水费、电费、房租、米面哪一项不是我开支?自你爸爸走了每月人家只给我二十几块钱的抚恤金,我哪里有钱贴补你们,还不是你姐姐妹妹们每个月给我的钱贴补着?你们两口子呢白吃白喝上把钱都存起来,还要成天地找气生!你们想过没有?要不然从今天起就搬出去自己试试! 樱玉看见妈妈哭拿了块毛巾递过去,自己也跟着眼圈儿发红。 安承儒默默地听母亲说完,回头问樱玉,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 宜荷用毛巾擦把脸,没等樱玉开口又说道,晚上吃饭因为一点儿咸菜她就不让了,这还不是吃她的,要吃她的我们都得吊起嘴!樱玉的工资不是都贴到家里了?有一点零花钱她都舍不得自己花,还要给你孩子买这个买那个,她可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就说今天下午惠奇要骑车子,一个小孩子跌了一跤她也是说的—— 樱玉也是,让惠奇骑什么车子。安承儒听了嘟囔道。 宜荷一听,不由火冒三丈,你就是被她握死了!你那个老婆放个屁你都能当圣旨用!不说她无理取闹,你反说你妹妹,她还不是跟你儿子亲?但凡你能立起来你老婆也不敢这样! 妈,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安承儒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道,等会儿她回来我说她,你别伤心了,等会儿又该嗓子疼了,来,喝口水! 你说她?你能说过她?还不是被她骂上一顿?宜荷接过儿子端来的茶缸双手抱着没喝。 安承儒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好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宜荷看看也不再说什么,她用毛巾擦了把脸,起身去给儿子舀饭了。 晚上九点多钟,宜荷上炕把被褥铺开,听见张冬青从外面回来了。樱玉正躺在床上看书,床头的台灯泛着桔黄的光。这台灯是栗罗平用一百二十只玻璃瓶做的,从下往上共四层,乍一看颇像一只多层的蛋糕。 张冬青一进里屋,嘭得一声把门磕上。樱玉从书上移开目光对着门白了一眼,又将视线移回书上。 过了一会儿,却从那扇门里传出了吵闹声。低沉的男声夹杂着尖利的女声扰乱着夜的寂静,连灯影也似乎在书上乱跳开来。樱玉烦躁地一拉灯绳蒙头睡了。 宜荷却睡不着,她闭着眼比睁着还难受,索性睁开来。这样下去可怎么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她不禁懊悔自己平时对樱玉管束太严,不让她和男同学交往,以前有男生来家里她都没给过好脸色,她是过来人当然能看出那些男孩儿的心思,院子里猪老婆家小子的心思她也早看出来了,但她是万万不想和猪老婆家结亲的。只剩这一个女儿她不想让她太早出嫁,可是现在看起来还是赶紧给她找个好人家要紧。再这样下去不知又要出什么事端。宜荷这样想着天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睡去了。 想着娘家,小孩他舅就来。没过几天,五女就来登门了。五女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住在后街,给人管了一辈子的媒。一双狡黠的小眼睛不论盯着谁老是上上下下地乱转,嘴角还带着颇有意味的笑,好像她是一位通晓男女之事的专家,谁也甭想瞒她。她一来宜荷就赶紧给她让烟。五女爱抽烟,且烟瘾很大,但她从不自己买,想让她管媒的人来时都会带两盒,时间久了,人们就都知道了。若有的人木头脑袋卸不开的来时空着手,或是小气鬼只抽出一根两根地敬,她的嘴皮功夫和眼力自然也要打折扣。不是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父母之命在当今社会是行不通了,但媒妁之言依然媒还不全凭媒婆一张嘴? 五女见了宜荷照例上上上下下乱瞄一通,然后眨着一双小眼睛问道,年轻轻的守寡不想给自己找个老伴么? 宜荷一听,惊道:五婶,你说什么呢? 五女一仰头哈哈大笑,害什么羞啊?那有什么,你才刚刚五十出头,找个老伴不是很正常吗?你想等你七老八十了儿女们都不在跟前,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那时剩下你独自一个人可怎么办呀?你听我说,你是去人家家里也行,要是放不下儿女让他到你们家里来也可以,说吧,想要个什么条件的?五女小眼睛逼近宜荷。 宜荷知五女是好意,笑着躲开,五婶说笑呢,老了还找啥?你要手底下有好的还是给咱樱玉寻门好亲吧! 樱玉?五女似乎愣了一下,既而回复了常态,那还不好说,你算是说对了,我手底下有的是好人家,早就给咱樱玉踅摸好了,等会儿再说,我现在要说的是有一个—— 五婶,别逗笑了,我不要,那等我死了岂不是要和外人埋在一起? 连五女也一时语塞。那好吧,那就说樱玉,樱玉是最小的那个吧?啧啧啧,出落得真叫一个标致,现在已经上班了?哎哟,我见那会儿还是个小姑娘,你放心,我绝对给她找个百里挑一的! 这时宜荷又起身拿出一整盒烟来给五女,五女大大方方地接了,又从刚才的那盒里抽出一支点着,像刚刚驶出车站的列车一样猛烈地吞吐两口,再一次过足瘾,方问道:咱樱玉属啥?宜荷说属狗。五女顿了顿,说道:那什么,咱樱玉的事可不能轻易说,这么好的一个女子,轻易说就可惜了,这两天回去我好好物色物色,后天给你答复。宜荷说行,她正好要去旧院转转,到时候她过去。五女又连着抽了三支,方才站起身走,临走宜荷又将剩下的烟全塞进五女一双枯枝一样的手里。 到了后日,宜荷去了后街先去表嫂家坐了一阵,如今这院子只剩了表嫂和小儿子住着。当年坍塌的那间屋子业已修复,却完全不似旧时模样。若不是想多几个人替樱玉物色对象宜荷大约永远都不愿再踏进这院子,可今天她到底还是来了。表嫂听说宜荷托了五女说媒很是惊讶,咱樱玉那样好的模样还要人给说?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时兴自找嘛! 嗯,我是想多托些人留意着总比自己误打误撞地好吧。宜荷不想说她是因为心里着急,她还是信奉家丑不可外扬的祖训。再怎么样她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己家里人的不是。 可五女手底下能有什么好人家?你想好人家也不会去求她呀。站马道她说的一对不到两个月就结了婚,可婚后女方才发现那男的是坐过牢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后来呢? 就那么过呗,婚都已经结了,孩子也生了,那女子她妈来问过五女,五女说她哪能知道,自己一个老太婆,只管牵线搭桥还能调查了那么些? 我记得咱二莲不是五女给说的? 嗯。说起这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那二姑爷整天忙得很,二莲在油条摊上挣命,从早忙到晚,他在麻将摊上混,也是从早混到晚。晚上七八点也不去幼儿园接孩子,人家在麻将摊上下不来。隔壁的水儿去接孩子回来告我,你外甥等得心烦还骂他老子呢,你妈x的,还不来接我!你说几岁的孩子——二莲靠她算是靠了死人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媒人都一样,碰碰也说不定能碰上好的。表嫂隔了一会儿又说。表嫂刚才说着话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点龌龊的想法,樱玉嫁的不如二莲才好呢。 宜荷又与表嫂拉了几句别的家常,便起身去了隔壁的五女家。五女的家从外看更像个地上老鼠洞,因为没有窗户,白天也得拉着灯,但她很少拉,因为除了吃饭睡觉她很少在家。宜荷进门时她正在抽饭后一支烟,头顶一只十五瓦的灯泡被不断喷出的烟雾团团包围。五女见了宜荷小眼睛一觑,嘴角流出一个夸张的笑: 哎哟,宜荷你来啦!我正想去找你呢,我已经给咱樱玉物色到了,绝对是个好人家,一说你就知道,就是东街上修钟表的那家,窗户前老摆着一个大肚子的小丑,五女说着在自己的肚子前比划一下,家里弟兄两个,钟表店是他们父亲开的。老大比咱樱玉大两岁,弟弟倒是同岁,不过还是说哥哥吧。男人总归比女人大点儿好,况且我觉得哥哥也比弟弟更脱跳些,还是中专毕业! 哦——那小伙子在哪儿上班? 我想想,哪个厂来着?好像是——哎呀!你看我人老了事情一多就记不住了,我下午再去他家问问。不过这小伙子呀绝对能配上咱家樱玉,浓眉大眼,一米八的个头,找对象挑得细着呢!我已经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人家都不愿意。我跟他妈熟,就和你一样也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宜荷,这家底子殷实,他爸修表也修了不少年,还怕将来没有家产?可千万别错过了。 宜荷说行,那就说这家。最后说定五女下午再去男方家了解一下情况,晚上去宜荷家里详谈。 天快黑时,五女果然来了。她一见樱玉便拉着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下巴颏儿笑得简直要往下掉,啧啧啧,好女儿,好女儿,人像名字一样!她那神情简直像个大胆的男人,直羞得樱玉玉面飞红。 哎哟,宜荷啊,我可是刚从男方家出来,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你们家来,都打问清楚了,小伙子名叫黎——洋,他爸人叫钟表老赵,那就是赵黎洋,在电机车厂上班,那可是好厂子,省里直管的大厂。下了班还要和他爸修表,有工作又有手艺,怎么样?条件不错吧! 来,五婶,先吃饭吧!宜荷笑着说。她知五女今天会来,特意提前了饭点儿。就在刚才五女进门的当儿米汤、馒头、小菜已经上了桌。五女也不客气,一边往桌边坐一边问,咦?儿子媳妇还没回来?宜荷说没有,他们回来早呢,咱们吃咱们的,不用管他们,他们的热在锅头就行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张冬青就不早回来了,她总是下班后先去娘家,约摸着安承儒快回家才往回走。宜荷开始摸不准媳妇到底吃不吃晚饭,以防万一在锅头热上两个人的,后来才发现她是吃的。 我呀吃饭倒在其次,主要是烟瘾大!五女攒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说道。 哦,对对。宜荷忙去里间连二柜里找出买好的烟。 五女见了眼前一亮,饭也不吃了,立马抽出一根来点着,一边抽一边猛烈地咳嗽一阵,脸瞬间由蜡黄变成了猪肝色。吐够了烟圈她才重又端起碗。我呀,和叫花子一个行当,吃百家饭的,不知道吃过多少家的啦!呃,宜荷,你蒸的馒头真宣,我这牙口也咬得动,我就蒸不出来,不是黄就是酸,死挺挺的。 是吗?好吃就多吃些,五婶你是做好事吃四方嘛! 唉!我只是自己混口饭吃,自从成了独自家每天吃饭能将就就将就,儿女都躲得我远远的,都怕我开口要钱呢!说了两句她忽然又咳起来,把吃到嘴里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哎呀!你看看这人老了就不尊贵了!真是—— 五婶,没事没事,哪有这些讲究,谁不会老呀!谁都有老的一天,要是嫌弃老人那这个嫌的人最好自己不要老。 嗯,理是这么个理,可谁不是往下亲?哪个又是往上亲的?有了吃的喝的都是先紧着自己的儿女,父母都是外人,常言说的好,顾了其里才能顾其外,那倒还说得过去,就怕是顾了其里也不顾其外! 五婶,那你那几个儿女都不管你? 五女落寞地摇摇头,眼睛里尽散了先前的笑意。谁想要个老婆子!我媳妇说他们自己还活不了呢,女儿们嫁出去更是外人了。所以呀,宜荷,我知道一个人生活的滋味,我和你一样,丈夫死的早,刚开始能跑能跳的还没觉得怎么样,他们都争着抢着用你,可等你老了,干不动了,谁也躲得远远的。哎!我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果不是为了养活自己你当我愿意跑呢?就说现在,虽然还能跑腿也不做主,你看夏天我也穿着棉裤,一年四季脱不了,不知还能再跑几天呢! 五女一手抓着馒头,一手捉着筷子,用双手的鱼际部位擎起碗来咕咚咕咚喝了半碗米汤。 哎呀!对对,你看险把正事忘了,还是说咱樱玉吧,下午我跟钟表老赵家把咱樱玉的情况一说,他们听了很合意。我今天晚上过来就是商量着约个时间让两个孩子见见面吧! 宜荷点点头,要给五女添饭,五女按住碗说不要了,老了,晚上吃多了肚里难受! 吃过饭,五女双手握住樱玉葱白样的小手说道:樱玉,听五奶奶说,这个小伙儿不错,不过你要是没看上也没关系,五奶奶再给你介绍别的,准要给你找一个合意的,可不能委屈了我们的小仙女!就在明天晚上见个面怎么样? 这回,五女的眼力和口舌果真没有一丁点儿的打折扣,郎才女貌说的就是他们。 初尝爱情的少男少女们马上就能创造出了比太阳表面更高的温度,他们在爱情中渐渐熔化,熔化了自己也熔化了对方。这个年龄的人最容易孕育出至真至纯的爱情,就像两岁是语言学习的关键期,过了两岁学起来就会变得困难,年龄越大的人爱情中的杂质也会越多,到之后越来越多的客观因素都能凌驾于爱情之上了。 他们还没有完全认识就彼此深深地相爱了。一见钟情有时是盲目的代名词,有时又是一个无比浪漫的开端!到底是哪种只有时光能验证一切。但不管哪种,毋庸置疑,真正的爱情能使人变傻,你能说得清痴情是好还是坏吗?因人而异,那要看你遇到一个什么样的恋爱对象。总之,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超越了就会走向反面。恋爱是那样自然而然的东西,然而一旦进入婚姻,爱情熔炉中的人们很快就会恢复自我,这时的婚姻就需要经营了。不懂经营的婚姻就像没有添加防腐剂的食品,虽然保持了它的绿色天然性,但很快就会变质,越是天然腐败得越快,不是这个极端就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囚车上的微笑 樱玉生日这天,赵黎洋送给她一件令她永生难忘的礼物,竟然是一台能双手弹的电子琴。那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积攒下的第一笔积蓄,甚至他还找了一个同学教樱玉学习五线谱。每天晚上下班后他们就坐在同学家的小屋里,一起弹《罗密欧与朱丽叶》,从单手弹到双手弹,再到能手脚配合。那些音符从他们的指间流出连同学听了都说他完全赞同先恋爱后学琴。安樱玉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赵黎洋说他要用他的一生来呵护樱玉,是的,也只有这样的幸福和呵护才配得上我们的樱玉。然而天妒红颜,一只命运的黑手正在悄然向他们逼近,到后来这些恋爱的誓言想起来竟是那样的令人心碎。 赵黎洋的父亲在东大街上修表已经有好多年了,每次有顾客来,不管手里的活儿有多急他都会停下来先招呼来客。和人说话时他就摘下吸在眼睛上的放大镜,低头看表的时候再戴上。因为为人实诚、与人为善,附近一带的居民都爱来找他修表。除了两个儿子他还有两个女儿业已出嫁,普普通通的人家,不穷也不富。 东大街上所有的院落结构几乎一致,都是窄而深的直筒,前面一个窄小的街门。老赵的钟表店就挤在这些窄小街门的中间,那是他在自家的后墙上开辟的一个门面。这个小院里一共就住着两户人家,且都是本家。然而邻里间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怪现象:越是亲近的人之间越容易勾心斗角。这也完全符合心理学。心理学家说,一个平民不会与总统比特权,也不会与街头的流浪汉比吃穿,而最易与自己相近的人互相攀比,心生妒意。说来说去,利益是罪魁祸首。古往今来,家族纷争恒河沙数,又怎是一个利字了得。总之,当樱玉去赵黎洋家里做客,惊讶于这两家人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却互相当作空气时赵黎洋不置可否。他沉吟一下幽默地说,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樱玉心里明白她自己家里也有类似的问题,便不再追问。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殃及到了樱玉,赵黎洋的弟弟赵黎河才给她讲述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那是几十年以前,院子里的父辈都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儿。他们在院子里玩耍得正欢,忽然两个孩子因为一只鸟蛋起了争执,其中一个哭着跑回去告诉大人,说另一个孩子夺了他的鸟蛋。那家长一听火冒三丈,不问青红跑出来便扇了院子里那孩子两耳光。被打的小孩就是修钟表的老赵,而那告状的就是此时的邻居。老赵的父亲闻听大怒,去找他的表兄理论,由口角升级至械斗。刀子可没长眼睛,虽然没有脾气,由有脾气的人把持便有了脾气,一刀下去正中对方手腕,那位表兄的一只手从此残了。老赵父亲的脑袋也被走了气,留下一道七厘米长的口子。院子里五间老祖宗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屋子默默地见证了这一切,从此两家结下了世仇。 如果不是黎河多嘴,黎洋是不会在婚前跟樱玉说这些的,他太在乎樱玉,怕樱玉知道了会多想,可他即便不说樱玉也已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况且,在那位高邻的眼里樱玉俨然已是钟表老赵家的一分子,他们就瞄准了这个最薄弱的环节。 这天中午,赵黎洋下班后接樱玉过来吃饭,他母亲特意炖了一锅排骨。赵黎洋的母亲幼年曾生活在南方,后来就一直保持着那里的饮食习惯,时常的要炖个鸡或是烧个鱼。赵黎洋知道樱玉平时吃不到,因此每逢家里做下好吃的他都要把樱玉叫来。 两人一起走进钟表铺,老赵正趴在一张老式写字桌上对着手表自言自语。黎洋看见问,是上午送来的吗?老赵说是,人家急着要,可我修了一上午昏头脑胀的也没有查出毛病。赵黎洋便接过父亲手里的表戴着放大镜仔细查看起来。樱玉见黎洋忙,与老赵打了声招呼便起身往院子里去了。她穿着一件淡蓝色棉布碎花长裙,腰带在腰际处打成一个蝴蝶结,一头刚刚落肩的头发自然地贴着修长的颈项。一个熟客进门,刚好望见樱玉的背影,不禁说道:黎洋,好小子,找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跟明星似的!黎洋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富张力地笑。然而,笑容还未在脸上散开,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吓人的狗吠声,接着是一声惨叫,赵黎洋扔下手里的活计便冲进院子里。他看到了异常凶险的一幕,只见邻居家的那条大狗正龇着牙一头扑向樱玉……等他把狗赶开,樱玉雪白的腿上已赫然呈现出两个血印。赵黎洋气坏了,抡起一把铁锹便朝狗打去。这时狗的主人却出来了,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就将狗拴进狗窝里去了。此时赵黎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背起樱玉就往外走,赵黎河见状也跟着哥哥,三人一起冲医院里去了。 医生要先对伤口进行消毒。伤口一深一浅,深的能插进去半截火柴。医生在一根火柴上包好棉球探进伤口里轻轻地转动着,樱玉脸上的汗却涔涔地往外冒,即便是最轻的动作摩擦到伤口也像刮割皮肉一般。看着樱玉的痛赵黎洋心里的恨也一点一点潜滋暗长。 包扎完伤口兄弟俩送樱玉回了家,直待她躺下睡着他们才回自己家里去了。 见到赵黎洋对门的邻居依然一句话没有,更不要说道歉,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赵黎河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就要过去理论,却被他父亲阻止了。 难道就这样算了?咱们忍气吞声他们倒以为好欺负!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何苦再结新怨?钟表老赵说,不要再让过去的事情重演。 父亲的话掷地有声,兄弟俩沉默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它只是像白骨精一样又换了另一副面孔。 到了八月,天气到了最酷热难耐的时候,雨水也分外得密集。有一天,一场暴雨竟然持续了一天一夜,老赵家这边的地势本来就低,眼看着积水就要没上第二个台阶,父子们着了急,一早起来便用脸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直到清理地差不多了,他们才发现水口不知什么时候被堵死了,再一仔细查看水口竟被改到了对面。面对询问,邻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否认,相反,他马上就承认了。这位高邻在某工厂当车间主任,平时就官派十足,此时只听他用车间主任的腔调说道:这院子原先没有规划好,我翻过一些风水书籍,修在你们那边犯冲,因此必须改过来。 谁家不是往地势低的地方修?再说上次你们家的狗咬伤人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这回又把我们家的水口堵了,你安的什么心?要是这样的雨连着下个三天岂不是要把我家淹啦?赵黎河简直要暴跳如雷。 这院子你爱住住,不爱住不住,反正水口不能改!车间主任丢下这句话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赵黎洋听着,那张英俊的脸因愤怒而变形了。赵黎河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要通水口,车间主任哪里肯让,马上又从屋里冲出来,他的老婆也赶来增援,钟表老赵急忙将两个儿子拉回去了。 爸,咱们要忍到什么时候?这种小人把忍当作怕,咱们真是太窝囊了,这院子又不是他们一家的,凭什么由了他们?赵黎河说,哥,你说话呀? 赵黎洋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喃喃地说:总有一天要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赵黎河却不知哥哥所云,依旧骂道:樱玉的腿还不是他们家故意放出狗来咬伤的?看看他们那德性样儿,高干子弟,有钱有权,有钱有权关咱们鸟事?你给我啦? 自从樱玉交了男朋友张冬青的脸色回暖了不少,甚至樱玉受伤后她还问候了两次。等张冬青一出去,樱玉对着身边的桔玉做了个鬼脸儿。 桔玉会意,压低声音说:这就叫天上的螺猴星,地上的小人人,都不好打交道啊!说完,姐妹俩咯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桔玉将手指压上嘴唇,嘘——姐妹俩又无声地笑起来。 姐,你什么时候变得神神张张的!樱玉说。 跟奶奶学的。桔玉毫不隐讳,奶奶她一辈子都不爱高声讲话,连走路都悄无声息的。她常常说越小的东西声音才越大,你看那蛐蛐、知了,生怕别人听不到,大人物说话一般都是低沉的。况且,隔墙有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哎!这是奶奶一生的经验总结。 你婆婆不叫你公公去南方了? 叫,怎么不叫?隔几天来一封信,软硬兼施,这个女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遇上我公公这样的孝子,甭管她使出什么招数他都不去。可奶奶不想让儿子落单呀!她也劝儿子,但我公公就是不走。 奶奶呀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我们做饭,做好才踮着小脚走到窗下轻轻敲敲,捏着嗓子叫,起床啦,然后就站在窗下静等。听到我们有动静了她才转身离开,要是没动静她就再轻轻敲敲,直到我们起来。桔玉一边说一边就学着奶奶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然而越是惟妙惟肖越让人觉得滑稽,逗得樱玉捂着嘴巴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桔玉收起笑容言归正传道,我觉得黎洋这个人又细心又会疼人,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不过他家那邻居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后得多提防着些。还没有怎么样就先给你个下马威,我听着都脊背发凉,以后要是嫁过去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怎么得了? 两人沉默片刻。桔玉看了看桌上的钟,说道:咦!已经七点钟了,黎洋怎么还没过来? 我也正纳闷儿呢,以往早来了。 那可能是加班或是有什么别的事绊住了? 可是姐,昨天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樱玉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啦? 昨天他来了话也不多说,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以前他可从不这样。 那肯定是有事,今天来了问问他,不用多想,你看他多关心你,总是买这买那的,咱倒不要那种大手大脚的,不过要看男人爱不爱你还是要看他舍不舍得为你花钱。 这时宜荷做好了晚饭叫桔玉去吃,桔玉说不了,约好了要同郁思萌去看一场晚会呢。 直到晚上八点一刻还不见赵黎洋的人影儿。这是他们自谈恋爱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樱玉心里越来越不安。以往,每晚下班之后才是她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好像白天只是夜晚的序曲。一下班她就梳洗一番,等待着赵黎洋的到来。她甚至希望每天一睁眼就是黄昏,不过人生也因期待才更美好,可是今天…… 安惠奇走进来问她一道算术题,她盯着练习册看了半天,说道,不知道。 夜来了,院子里起了凉风,人们早早地都回到屋子里看电视去了。樱玉来来回回往院子里看了已不止十次,她在裙子外面加了一件衬衫,夏天是女孩子们最能随心所欲展现美的季节,然而这个穿裙子的季节马上就要过去了。 张冬青房间里新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她虽然不看,安承儒却是个电视迷。他们将房门关上,以免电视机传出的声音影响惠奇写作业。然而惠奇还是能从门上方的玻璃上瞥见电视的画面,他就这样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 忽然,门外来人了,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来人身着警服。警察?樱玉心里一惊,家里可从未来过这样的客人。 警方出示证件后单刀直入: 昨天晚上九点钟,犯罪嫌疑人赵黎洋的弟弟赵黎河因琐事与被害人发生争执,被害人去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这时犯罪嫌疑人也加入其中,双方展开了一场肉搏,混战中嫌疑人从被害人手中夺过菜刀砍向被害人,致使被害人当场死亡。犯罪嫌疑人现已逃逸,下落不明。鉴于樱玉与嫌疑人的特殊关系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希望她能提供一些线索协助缉拿凶手。 樱玉听到这里只听懂了一句话,赵黎洋杀了人,然后跑了。表面上她如石雕泥塑一般,内心深处此时却经历着怎样的一番惊涛骇浪啊!试想,一个小家碧玉的少女,除了两年前公安局大门前打死了一只大老虎,她站在厚厚的人群后面看过一回,从小到大从未靠近过公安局半步,这些戴大檐帽的人令人生畏,他们似乎是地球以外的人。然而现在他们居然从天而降,还告诉她这样一个可怕的凶信,并且还要对她讯问、做笔录,她怎么能不惊慌失措?而且他们嘴里所说的凶手是谁?是她的恋人,是那个疼她爱她呵护她怜惜她的赵黎洋!等等,他们说什么?赵黎洋跑了。她那颗悲伤的心里重又升腾起了希望。跑得好,她希望赵黎洋跑掉,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这些人找到。可是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是深山老林还是遥远的边疆?不管哪里都好,只要能逃出去,快快地跑!可是她就这样永远见不到他了吗?哎!希望只维持了一秒就像一阵风一样一吹而散了。赵黎洋像个谜一样地拉长了,一直拉向远方,他怎么会去杀人呢?她又理了理思路,谁死了?那个坏心眼的车间主任?这个该死的人的命也要赵黎洋来抵吗? 警察在樱玉这里一无所获,樱玉只剩下了呼吸和眼泪。宜荷代她告诉警察她什么也不知道。警察看樱玉受了不小的刺激收拾起空空的笔录本走了。 是的,樱玉的确什么也不知道。赵黎洋是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牵连的。在他人生的拐点——即将开始逃亡的前夕原本多么渴望再见她一面,但是他控制住汹涌的思念,只在她家大门外驻足片刻便消失在凄厉的夜色中。 大白天,钟表铺也门窗紧闭,门口堆满了花圈。原先摆着大肚子钟表的橱窗前悬着巨幅的白布,上面几个血红的大字异常刺目:杀人偿命。两个与死者长相酷似、身形彪悍的男人披麻戴孝,看守着这些条幅和花圈。樱玉就在这两个大汉透着杀机的注目下快步走进院子里。 赵黎洋的母亲没想到这个时候樱玉还会来。两日来不眠不休,老夫妻俩目光呆滞了许多。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柔软的港湾,看到樱玉赵黎洋的母亲大哭起来。 樱玉当然要来,她怎么会不来呢?她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黎河抱着头断断续续讲起了出事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下午,我妈到后院上茅房,忽然她在茅房的脚地上发现了一张叠成三角的钱。她想谁呀把钱乱扔就捡起来。谁知打开一看上面有字:阎王爷诏令,捡到者必死。她吓一跳,赶紧把钱扔掉。从茅房里出来后她仍心有余悸,想着这是什么人这么缺德。正要进房门,忽然,在门脚旮旯里她又看见了那不祥之物,这下她觉得不对劲儿了。如果是在茅房里她还怕真是鬼神作怪,可现在居然跑到自家门口来了,她越想越生气,顺势一脚将那东西踢下台阶。 我妈后来说她曾听说火车站有个车夫,一天晚上拉了一个客人,收的明明是一张真钱,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却变成了冥币,听的人汗毛倒竖。所以她开始真是挺害怕,后来便越想越觉得是对门所为,这不是成心咒人吗?她就想着一定得骂掉这晦气,她骂道:谁这么缺德,写了这样的东西害人!钱多了发烧烧掉好了,上台阶爬坡一步一步来啦! 对门那女人听见便隔着窗户叫:你这是骂谁? 你是没听过,她那声音简直像划玻璃。幸亏她家的窗户是敞着的,否则准能被震碎。我妈说我就是骂这些写咒语害人的!那女人却不依不饶,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骂谁!你当我听不出来?我妈说你要这么说那这东西就是你写的啦?那女的不打自招却并不承认。这时她丈夫就出来了,瘦猴的样儿摆着老虎的款儿,他指着我妈骂,你说是谁写的? 当时我不在,我爸我哥也不在,我要是在绝不让他这样欺负我妈,他就是看着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竟敢打我妈!赵黎河说着痛苦地搓着手。直到晚上回来我才找他算的帐,然后就出事了!我哥是为了保护我,谁知道那个蠢货拿出了菜刀,早知道我就找我那帮哥们收拾他!他往我身上砍,我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拿,我哥给我挡了一刀,你知道我哥以前在学校里练过两下。从小他身体比我好,老是保护我。他样样都比我强,学习好,身体好,工作好,眼看着就要结婚了……怎么不是我杀了那狗日的?他那个老婆也对着我又撕又咬不放手,简直就是个疯子!我哥为了救我也是情急!都怪我惹下大祸!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赵黎河说着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樱玉静静地听着,始终没有说话。她的脸色不好,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不经意间却也流露出一种憔悴凌乱之美。赵黎河用手背擦擦眼,看看她,怔了一怔,然后接着说,我哥不跑的,是我跟他说他要被抓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才趁着天黑走了。 案件在整个县城吵得沸沸扬扬。 许多日常的细节春花比樱玉还了解。比如车间主任的老婆常常将剩菜剩饭倒进老赵家的下水道,还有一次将屎涂抹在老赵家的门板上。甚至在他家的后墙上凿了一个洞,至于是凿洞做什么有许多种版本。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许多的街坊熟人都一边倒地同情凶手,对车间主任的倒毙拍手称快。他们称车间主任为第一恶人,说他平时蛮横霸道,这回可是报应。总之,连续一周街头巷议的全是这个话题。 听说死了的那家催得紧!天天往公安局跑,人家早就塞上钱啦!有的是钱,放出话去非叫偿命不行! 那也未必,西城xxx的儿子杀了两个人还保下命来,只判了二十年,听说其中一个还是军官。 那是谁的儿子?人家有钱有人,给了一百万,家属也就不闹了。可老赵呢,一没权二没人,现在连钟表铺也不能开了,天天被花圈堵着,那家的声称凶手一天不归案就一天不出殡!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话题尘埃落定。 听说了没有?老赵的儿子被逮住啦! 什么?逮住了?在哪里逮住的? 听说是太原。身上带的钱不多,没几天就花完了,实在饿得不行就给人家搬运东西挣点钱,没想到就被便衣警察盯上了。 哎!可惜了,这孩子不知道跑得远点儿,这么快就—— 嗨,人家早就把公安局的买通啦!经费都是他家出的,兄弟几个都是赖人,黑白两道都有路子! 县城的南面,公安局、法院和大剧院三座建筑呈等边三角形分布。审判大会就在大剧院前的广场上进行。布告是提前贴出去的,因此,这一天全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赶来看热闹。与看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被告席上只站着孤伶伶一个人犯。 一个妇女冲着她的孩子大声说: 快看,你还记的吧?他来过咱们家里,和你哥哥一个厂的,可怜的孩子,你哥哥不忍看,他可能躲到后面去了! 那孩子问:妈妈,为什么要把他的裤腿儿扎住? 哎!犯人死刑前都会紧张,一紧张就会尿裤子,所以要给他们扎上。不过,你看他的表情很淡定。 可能是昨晚刚刚下了一场秋雨的缘故,人们今天都穿上了外套,那人犯的衣衫却很单薄,只见他眼睛盯着脚边一只灰头土脸的苍蝇,那苍蝇在地上爬了几下,挣扎着打了一个滚儿便不动了。 一个小时后,审判大会结束,开始游街示众。线路从广场到南大街,再出南门去往行刑地。人犯被押上一辆卡车,人们自觉地分散在道路两边。整条南大街上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九十年代之前,刑场地点是固定的,就在西门外的一片荒地里。后来那里开发成了商业区,那个地点也有了门牌:105号。虽然一度改头换貌但人们依然忌讳它,连105这个尾数的电话也没人愿意用,后来只得由公安局自己消化了。到九十年代之后为安全起见刑场地点不再固定,且要保密,但也不排除内部人员走漏消息,你跟他说千万别告诉别人,他跟别人也说同样的话,往往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那些爱看热闹的得知消息后早早等候在刑场,结果只能是临时调换地点。 两辆摩托车开道,囚车缓缓前行,从大剧院所在的西南门头街出来,驶上南大街。满大街的目光全聚焦在人犯一个人的身上,他们捕捉研判着人犯的每一个表情,他们看见他目光游移,心神不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看见了一个又一个他所熟悉的和熟悉他的人,然而他还在寻找。嘴角微微上扬,含笑一一道别,他甚至朝着他们点点头。忽然,人们发现人犯的脸上挂上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于此同时,一个神情憔悴的姑娘出现在了囚车的前方。她就那样脚不点地地跟着囚车急走,仿佛是个前来拯救人犯灵魂的天使。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他们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可是,囚车的速度是那样得快,人们看到少女仿佛踩着片片的云彩,而她自己也变成了一片虚脱的云—— 囚车将要驶出南门时,忽然提了速。人们看到人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囚车已与少女拉开了一段距离,只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冲着少女喊: 樱玉——我对不起你——来生再见啦—— 黎河,替哥好好照顾樱玉! 樱玉追着囚车疯跑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老红军的钱袋子 一年后,安樱玉和赵黎河结婚了。虽然赵黎河仅有与他哥哥相似的外貌,不过对于樱玉来说已经把他们视为了同一人。况且,赵黎河对樱玉百般的呵护也让樱玉产生了错觉,她总觉得赵黎洋没有离开她。 赵黎河的确很爱樱玉。他在第一眼见到樱玉时就喜欢上了她,只不过那时她是他哥哥的女朋友。新婚之夜,他一遍又一遍疯狂地与樱玉做爱,以此来证实自己确实已经拥有了这个心爱的女人。在做爱方面他虽是第一次却是个理论上的高手。当年高考名落孙山他便不愿再从读书上上进,但却保留了看书的习惯,他什么书都看,武侠、历史、言情甚至黄色书刊他都涉猎,到后来他对黄色书刊上了瘾,这种书他朋友那儿多的是,想要多少有多少。他就把它们放在枕头边,看完就带着激情与樱玉变着花样儿地做。樱玉是个传统女子,每次她都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只管承受着来自丈夫的一次又一次猛烈地冲撞。如果说天上的赵黎洋是柏拉图式爱情的化身,那么这个赵黎河就是一个感官的、鲜活的婚姻对象。她的整个身心全都交付于这复合式的爱情之中了。 然而时间一长,樱玉还是觉出了两人的差别。赵黎河与他的哥哥虽为一母同胞秉性却大不相同。他接替了父亲在棉织厂的工作,骨子里却瞧不起工人。他也不喜欢像哥哥那样下班后与父亲一起琢磨钟表,做那种靠手艺吃饭的小买卖。他梦想的是有朝一日能做大生意,过上上等人的生活。他常将燕雀安知鸿鹄志挂在嘴边。并认为人脉是事业成功的第一步,为此,他广交朋友,将每月的那点工资都花得入不敷出,还要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下了班便与一帮酒友混在一起,谈竹林七贤、谈丘吉尔,也谈革命年代的许世友。对于习惯了滴酒不沾的赵黎洋的樱玉,赵黎河的嗜酒如命让她深恶痛绝,可每一次他都能找出许多的理由来说服樱玉。有一天,他半夜里回家吐了一屋子,樱玉气坏了,一晚上都没有理他,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他拉着樱玉的手诚恳地说道:老婆,你不要生我的气,你听我说,你一定要相信你的丈夫,我喝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你,你要知道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别人穿名牌、开名车咱们不能吗?所以这个事情你不要管,将来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然后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你过上有钱人的生活! 赵黎河说得那样诚恳,让樱玉不得不相信她的丈夫是努力的,毕竟他是黎洋的弟弟,她相信他身上终究是有黎洋的影子的。 鹦哥巷门道儿里的单人床空下了。现在它们变成了客床,有客人来的时候就用一下,平时就只供星茵和惠奇当写字桌用。 一天下午临上学前,星茵却犹犹豫豫地不肯走,眼看着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学校让每人交15块钱。宜荷一听惊讶道:怎么又要交钱?星茵说为迎接亚运火炬学校让统一球鞋。宜荷说你去跟老师说咱们不买。星茵听了当即就急了,她记的有一年正月十五闹红火学校让参加表演的同学统一红色踩蹬裤,外婆就给她穿了一条红秋裤,那样子活像个三仙姑,幸好同学中还有一个和她一样。可这次就不同了,老师说了,要参加火炬接力就必须得买!没鞋她可怎么参加啊!这样想着她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赌气地往外跑,我找我妈要去! 宜荷见状一边着急地从裤兜里往出掏一边急忙追出去:星茵,别跑,外婆给你! 星茵却不听,还在跑,忽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那人却是老舅沈宜戎,他正推着一辆自制的婴儿车走过来,婴儿车里面对面坐着一对双胞胎。 孩子怎么啦?宜戎腾出一只手一把拉住星茵。但她还只顾哭,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不说话。 星茵,喏,给你!别哭别哭,外婆就是觉得15块钱买双鞋太贵,好孩子,别哭了,快上学去吧!这时宜荷追上来一边将钱塞给星茵,一边回过头对哥哥解释说,那个学校里一天到晚要钱,今天又让买啥鞋,鞋也要统一买,竟鬼缠人! 别人都交的话你就给她吧,别让孩子委屈了。来到妹妹家里,宜戎将随身带的饼干递给两个孙子然后说。婴儿车很大,虽然坐了一对双胞胎仍显得宽绰,其中的一个孩子竟啃着饼干躺了下去。 这个婴儿车坐了这是第几个孩子了?还是这么结耐。 嗯,第六个了。 宜戎说着就在不经意间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到桌上。 哥,你这是干啥?快不要!怎么又给我钱? 哥知道你袖子里伸不出手来。不要多说,快装了!宜戎几乎是命令道。 不要!哥,你上个月给了的还在,怎么能老要你的?你自己都舍不得花,还是留点零花钱在身上吧! 我有工资,再怎么也比你强。怡民不在了你更没了来向,要是他在哥也不操你的心! 可是,哥—— 别多说! 饼干是个好道具,每次两个孩子闹宜戎就给他们一块,一接到饼干他们立刻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吃的上面。不过他们吃得神速,一会儿就将一块饼干消灭得干干净净。一吃完便又抓抓宜戎的衣服,表示还要,宜戎的袖子上立刻粘得全是饼干屑和口水。 看看你,哥,真是又当爹又当娘,刚带大一个又一个,这回又是一对双胞胎。你还要管我,以后不用操我的心,怡民单位上每个月多多少少还给我点儿抚恤金呢!再说你有工资也不由你呀,军儿不是把你的工资本本拿了吗? 宜戎又递给两个孙子一人一块,不过这回两个孩子拿到饼干已经不愿意再往嘴里送,其中一个将饼干送到他哥哥的嘴里,但那孩子也不愿意吃,一挥手打掉,弄得婴儿车里到处都是饼干屑。宜戎也不说话,猫着腰钻进车里将碎饼干一块一块拾进自己嘴里。收拾完这才直起身子说,叫你装你就装上,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零花啥?至于工资,他要拿就拿着吧,反正我攒下还不是给他们。军儿的工资也没几个钱,现在又添了这两个孩子。 宜荷一看拗不过,只得将钱装了。哥,我去看看理发铺里有人没了。 宜戎每次来都是一举两得,看妹妹顺便理发或者是理发顺便看妹妹。他就爱在门口的理发铺里剃头,据说这个理发匠剃起头来特别舒服。因为以剃光头见长,来的顾客也大多是老头儿。赶上高峰期常常需要排队,刚才宜戎过来时就看见里面正坐着一位。 一会儿,宜荷回来,说那个人准备走了,宜戎便踱了出去,将两个孙子交给宜荷照看。 这理发铺其实就是一间简易的铁皮房,冬天冷夏天热。冬天,理发匠就将铁皮房的角落里安个小火炉,夏天则在头顶吊个电扇。 洗完头,宜戎坐进宽大的软椅中微微闭着眼,听着理发匠将剃头刀在墙上挂的皮子上啪啪啪啪磨几下,这是每次的程序动作。接着,理发匠便一手按着宜戎的脑袋一手仔仔细细剃起来。虽然电推不易伤头皮,但宜戎还是更喜欢剃刀,剃刀擦着头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那是电推所不能比的。 宜戎正闭着眼享受,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两个老头儿。他们一进来就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闲聊起来。有时人进来也不为理发,就只是坐坐,理发匠也不嫌,他甚至一整天都将门敞着,谁爱进来谁来。这两个老头儿正是进来闲坐的。只见其中的一个盯着满地的烟屁股,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发现了一支未吸到头的,捡起来将火点着,猛吸了两口,这才心满意足地扔掉了。 他的同伴虽然借了火给他,却止不住就想揶揄两句,我说老孙,捡别人的烟屁股抽是不是更香啊!你这倒是个好办法,既不用花钱又能过了瘾! 那捡烟屁股的老头儿知道同伴在说他的风凉话,翻个白眼儿道:我这是仔细,杜绝浪费!吃儿喝孙子,不掉圪渣渣! 理发匠和宜戎听见也跟着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捡烟屁股的老头儿大约心有不甘,忽然盯着他的同伴“报复”起来:哎呀!怎么几天不见成了个没牙虎啦? 哎!前天刚拔啦!牙疼。同伴儿说着伸出手捂了捂腮帮,好像那里还在疼。 我看是坏事做多了吧!烟屁股老孙眨眨眼。 理发铺里又一阵笑声。说的人自己也张着嘴暴笑个不停。 你还能做得动?同伴儿反问。 一星期一次!烟屁股得意。 哈哈,你那老婆干得还能用? 不信拉倒!你那老婆走了你想了吧! 哎!走了一年啦!宁可死在老婆前不要死在老婆后啊,吃饭穿衣都没人管啦!活在儿女们手里那可不一样! 嗯,你看看,碱面儿她也…… 听说查出来也是癌? 啥?碱面儿?宜戎下意识地扭头,理发匠猝不及防来不及收手,剃刀在头皮上划出了一条线段,几滴血珠渗出来停在伤口处。哎哟!理发匠惊叫。 哦哦,没事!宜戎赶紧将脑袋回正。你们刚才说碱面儿咋啦? 乳腺癌!做手术把一个奶剜啦!这下他们家也要耍单儿啦,就看手术做的成功不成功!烟屁股叹息道。 听说做这个手术花了一万多,理发匠接口说,他们家养了那么多的孩子本来钱就紧张,王屠夫东拼西借才给他老婆做了这个手术。 理发匠剃完头替宜戎解下围巾,又用毛巾将他脸上脖子上的头发渣清理了一下,宜戎这才站起身,摸摸光光的脑袋出了铁皮房。 双胞胎一见到爷爷便再不肯安分守己坐在车里,摇着小手哭闹起来。饼干那招儿也不灵了,宜戎又不想这就回去。每次他来都会呆上整整一上午或是一下午,然后再回去做饭。他于是想出别的法子,将婴儿车移到了院子里。一接触到新的环境两个小家伙果然不闹了,忙着对着院子好奇起来。 宜戎往对面扫视一眼,发现门上着锁,忽然想起了刚才听说的事,我刚才在理发铺里听说碱面儿也做了手术? 嗯,这几天又去太原啦,去复诊,乳腺癌。哥你说奇怪不奇怪,这院子里大概就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这回怎么又应到了碱面儿的身上?可怜她收养了几个孩子! 那些事情说不清!宜戎摇摇脑袋,信则有,不信则无。 穷人得不起病,得这场病把成万块钱花出去啦,还不知道能多活几年!所以呀哥你以后一定要注意身体,自己年龄大了,不要太劳累,给他们带了孩子就行了,做饭什么的就叫他们自己去。 宜戎没说话,他慈爱地看着两个吃饱喝足在婴儿车里玩耍的孩子。宜荷知道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也是多余的。 这时,桔玉推着车子进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女军师 桔玉给母亲带来了一斤油糕和一份小菜,说是省的母亲老远地跑出去买。她请大舅吃糕,宜戎笑着摆摆手,桔玉却调皮地夹了一个非要往大舅嘴里送,宜戎只得愉快地接受了。双胞胎见状伸着小手也要,桔玉又笑着分给了他们。等宜戎推起婴儿车带着双胞胎出了大门,桔玉从口袋里神秘地掏出了一封电报。 妈,发生大事啦!这是思萌的哥哥从南方发来的。 宜荷一听,耳朵奓起,准备一字不落地接收这意外的讯息。 桔玉抽出电报念道:母亲昨夜病故。 啊?你婆婆—— 桔玉点点头,但她的表情很怪异,让宜荷不得不重新回味起了电报的内容。 妈你听我说,这封电报是前天拍来的,我公公连夜就坐上火车走啦。卧铺买不到硬座也没有,他当时挤上火车就走,一天一夜呢!毕竟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本来我和思萌也应该走的,可当时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和思萌都需要先向学校请假。正在我们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时,我公公来电话了,说你们不用来了,你们母亲好好地在门口迎接我呢! 宜荷一听再一次瞪大眼睛,啊!? 对,妈,我当时和你的反应一样。我就想我这婆婆活脱脱是个女军师,连我公公那样聪明的人都被涮了。 那你公公看见她好好的,后来呢? 我公公很少发脾气,不过我猜他当时一定是气塞胸膛,你想那种大起大落的变化谁能受的了?当时就要回,可是我婆婆哪能叫他回来?去了就回不来了。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连上厕所也跟,寸步不离。我想公公给我们打电话也在她的全程监控之下。她还威胁说他要是敢走她就真的死给他看。 哎,文化人也兴这样? 妈,性格与文化是两码事。 最后母女俩一致认同将这场闹剧归结到一个“爱”字上。 是呀,爱是自私的,桔玉说,她既想留在南方又想得到爱情,这些年可是费尽了心机。先是来硬的,强势的女人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胁迫男人,可结果却适得其反。因为没有几个男人能完全参透女人,他们不知道女人只是激将法,以为女人都是些不可理喻的小心眼,以致于矛盾越来越激化。接着她看硬的不成又来软的,但她那种软是有条件的,她始终放不下身段。她开始拉拢我们,承诺只要我们肯过去工作由她全权安排,保证要比这边有前途。她其实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因此才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小门小户出身。但为了让我公公回心转意连我也一并接纳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肯接受奶奶,她以为只要做出让步男人就会重新回到她的怀抱,可是她错了,男人受不了的并不是她不肯接纳谁而是她的强势。她还强撑着的那点自尊心便彻底土崩瓦解了。几个月前她终于使出了最后一招,说她病了,我公公这人其实心软,也回信叫她照顾好身体。接着又是几封,封封病危,我公公不信。女人与男人婚后最大的区别就是女人还一直活在爱情里,而男人早已跳转至现实。然后就来了这封电报。 我公公到底还是妥协了,跟我们说暂且住一段,叫我们好好照顾奶奶。他说他最放心的就是我的工作已经落了实。不过我觉得他恐怕要在那边长住下去了。奶奶倒是挺豁达的,她叫儿子不要牵挂她。 你奶奶最近身体可好? 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从前一样。我和思萌每天上班时间紧,学校又那么远,时间全耗在路上,可下了班总能端起碗就吃,撂下碗就走,都是奶奶一个人在料理。她还要照顾句句,每逢做饭的时候就把他拴在炕上,窗户上给他吊一个放过糖豆的小公鸡。句句现在我在家也不大跟我,就喜欢跟他的老祖母。 可怜的! 嗯,句句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感情深着呢!可是今天上午我婆婆竟然打来电话,说是希望我们也去那边,叫我们好好考虑一下。她给出的我们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去了那边恐怕会水土不服,就不劳烦她了。 张冬青回来时母女俩使了个眼色改换了话题。桔玉略坐一坐便推起车子回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说客 桔玉回到家,郁思萌和奶奶正等着她一起吃晚饭。他们每晚都在奶奶屋里吃过,聊上几句家常才回自己屋里。饭才刚刚吃到一半,荟玉忽然来了。她毫不掩饰乱哄哄的头发和红肿的眼睛,桔玉一看心立即吊了起来。奶奶站起来要去盛饭,荟玉忙着说,奶奶,不用了,我不吃,我来是找桔玉有点事。可是奶奶的饭已经端到了跟前,来来,坐下吃点吧。荟玉刚要迟疑,桔玉一把拉姐姐坐下,将筷子递到她手上,快吃吧,吃完了再说。 吃过饭姐妹俩来到下面屋里,刚刚关上房门荟玉已忍不住哭出来。 怎么?他又穿上“褂子”啦?桔玉问。 荟玉哭丧着脸点点头。 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不是我说你,姐,你的脸就是晴雨表。不只我,别人也都看的出来,只是人家不说。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就不怕人笑话?这次又是为什么? 荟玉一听泪又下来了,以前穷的时候挣了钱他也会给我,可是现在开了店反而不给了。家里的一切开销,水费电费、日常吃喝,还有孩子们的学费杂费全是我一个人,我还不能说,一说就吵起来了—— 说具体事。桔玉说。 荟玉便重新说道,今天中午下班后我去了店里,他不在,正好有人来交帐我就收了。晚上回来他问我要,我说这个月钱紧张让他给我一点儿,他就生起气来,将箱子翻了个乱七八糟,衣服统统丢出来扔到地上——荟玉竭力克制着还是抽泣不止。 他又打你了?桔玉心疼地摸摸姐姐的头发。 嗯——荟玉的眼泪汹涌而出。 疯狗!桔玉气得咬牙,那钱呢? 我已经给他了,可他还是不行,又把门关了! 卧室门? 嗯。他把卧室门锁了,今天晚上我连睡觉的地方也没了!我也不想去咱妈那儿,就跑到你这里来了!荟玉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那你就在客厅睡,不用理他!你要学会冷处理。 可是我心里难受,我冷不下来!你知道我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他把箱子里的衣服全扔出来,家里乱得不成样子,那还是个家吗?我怎么有心情做别的?连觉也睡不着!桔玉,走吧,你去帮姐哄哄他!还有两个孩子呢,这样一闹孩子们也跟着遭殃! 姐姐,他已经掌控了你性格的全部弱点,哎!你若不改变谁也没办法,可是这样的日子你准备坚持到什么时候?你以为郁思萌看不出来?每次你这个样子来他都知道,他就跟我说你太软弱,他说的很在理,你这样老是哄他惯他他会永远感觉不到自己的问题! 那我怎么办呢?你们一说就是叫我离婚,我不离!离了婚出去怎么见人?我还怎么去厂里上班?那样丢不死人?荟玉哭得更伤心了。 姐,不要哭了!小心外人听见,这院子里的嘴舌多呢,走吧,我跟你去。桔玉拿毛巾替姐姐擦把脸说道。 你不要跟姐姐一起回去,到了路上荟玉说,一会儿还是你先进,我在外面等等,过一会儿再进去,不要叫他疑心是我叫你来的,你就说是来找我裁裤边儿。 我不想一个人去你家。桔玉跳下来撑着车子不走了。 哎呀不怕,两个孩子都在家呢,你进去时一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然等你走了他又有的说了。 嗯,好吧,桔玉勉为其难,姐姐,跟上你我还得学会演戏。 两人“串好台词”在一个十字路口桔玉先行一步走了。 一进门,屋子里的情形桔玉一点儿也不惊讶,她早就司空见惯了。地板上乱哄哄的一片,玻璃渣混着残茶溅得到处都是。栗星果苦着脸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自从上高中后他就回到了家里,他看见桔玉进来直了直身子坐起来。因是星期天,栗星茵恰巧也在。 咦?你妈呢?桔玉故意大声问。 出去了。星茵知是演戏,不自然地配合着。 哦,那你爸爸呢? 这下星茵配合不来了,她没出声,只朝着卧室的方向觑了一眼。 怎么啦?现在已经睡下了?桔玉装作很好奇的样子,一边说一边走到卧室门口。姐夫,怎么啦?今天累啦?怎么这会儿倒睡觉呢?桔玉说着朝着兄妹俩露出一个难为情的表情。姐夫,快开门呀,我给你买了好吃的!里面依然没有动静。桔玉只得又敲,姐夫,这会儿你睡得什么觉呀,快点起来吃晚饭,你看我买了什么赶紧起来吃! 连续敲了五次,里面终于有了起床下地的声音。 门开了,露出一张半嗔半笑的脸。你怎么来啦?生硬中略带轻浮。 我前两天新买了一条裤子,今天好容易有时间来找我姐姐撩一下裤边,也顺便来看看你们。怎么我姐姐不在吗? 不知道,你没见? 没有啊!我刚来。怎么这家里乱七八糟的,大晚上的也不收拾归整一下? 那得问你姐姐。你不会是你姐姐派来的吧? 姐夫你这话说的,我哪里见我姐姐来?要见了还用问你?我这不是刚从家里拿了裤子过来?你看我给你带了苹果,你不是最爱吃?来来来,我去给你洗一个。桔玉说着心里想她对郁思萌都没有这样殷勤过,在家里总是郁思萌给她洗苹果,要让郁思萌知道准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可是没办法,她是带着使命来的。 栗罗平听了心里果然舒解不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别人几句逆耳的话立刻就能惹怒他,别人几句舒心的话也立刻又能打动他。他不信任任何人,但只要别人示好,他又立刻会依赖对方。他自卑又高傲,渴望被人爱又拒人以千里之外,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长期作用下他总是希望别人能够主动与他亲近,好像只要自己先迈出一步就是可耻的。他就这样违心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可事实是他越是这样周围的人便真的与他隔阂起来。 桔玉拿了一个苹果递过来。 哎呀!不吃不吃,放那儿吧。栗罗平假意不耐烦。 我可是挑了一个最大的给你,快吃吧。桔玉将苹果硬递过去。这下栗罗平的心阀全部打开了,那我去漱漱口。 然而栗罗平进了卫生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出来,与此同时卫生间里传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桔玉明明知道却故意嚷:姐夫,这是什么声音啊? 栗罗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洁癖。每次吃东西,哪怕是喝口水他都要先漱口。他漱口又与别人不同,别人几秒钟搞定的事他却要花费十分钟。洗脸的时间则更长,大约需要半小时到一个钟头。而洗脸水也很讲究,每次都要倒满接近将溢未溢,因此每天早上他一进卫生间别人休想再进。若是洗澡栗罗平就要三个小时以上了,因其如此他在澡堂也出了名,从他进去到出来浴室里常常已经更换过好几拨人。 这时栗罗平在卫生间听道,嘴里含着水含混不清地“嗯”了两声又接着漱起来。桔玉对着兄妹俩眨眨眼,小声嘀咕:简直要翻了厕所!星茵听了捂着嘴直笑,星果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他还是一脸的愁苦。 终于栗罗平从卫生间出来,他显然对桔玉刚才的话很在意,便一边擦着嘴一边解释说,我这是以前在厂里落下的毛病。那地方脏,每次不漱口我就吃不下东西,后来就养成了习惯。 栗罗平接过苹果准备去厨房里冲洗一下。桔玉喊,我洗过啦!栗罗平哼哼两声,看看手上的苹果仍忍不住拧开水龙头又冲洗一遍,这才甩着苹果上的水回到客厅里坐下。 就在栗罗平漱口洗苹果的当儿桔玉已经将客厅的地板上清理一遍,这时她又故作纳闷儿地问:姐夫,这杯子摔成这样是又不听话惹你生气啦? 哼!摔成这样?栗罗平忿忿地说,你是没看到,卧室里还有一堆呢!我和你姐姐这种女人实在没办法再过下去啦!说过多少次要离婚她就是不离,天天闹事情!就说今天吧,她居然拿着我进货的钱不给,你说我做买卖没有流动资金怎么能行?她只知道看见钱就花,根本不知道怎么用钱去挣钱,把挣的钱都花了我拿什么去扩大经营?行了,你也不用收拾,我不叫他们收拾,谁也不能动!就这样乱着吧,反正我是遇到这样一个倒运的女人,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吧!人家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优秀的女人,这家里要是有一个好女人早就发了,根本不是现在的情形!栗罗平忽然像开了闸门一般,对着桔玉发泄一通。火气是油门,越加越大。因为激动他抓着咬了一口的苹果半天没动,说到最后一句甚至有一种想把苹果掼到地上的冲动。 桔玉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她收拾完客厅又开始收拾卧室。她想趁自己在的时候赶紧替姐姐都收拾好,这时正一件一件将衣服收进箱子里。嗯,姐夫,你说的也有道理,做买卖是得有流动资金,可能我姐姐不太懂,没有你的战略眼光,你是能人一个,谁能比得上你呀,所以你要好好跟她说,夫妻之间也是需要沟通的。 栗罗平得到肯定,终于又咬起了苹果。坏脾气最易由人传导至物,消失起来也止于物。好好沟通?你可不知道,她要是有你这一半的头脑就好了,女人既要温柔又要有头脑,可她一样都不沾! 姐夫,你快别这样说了,孩子们都这么大了—— 孩子?怕什么?孩子都是她教养的,看看一个一个教养成什么啦?从小我就看透了,和她一个样儿,每天去学校就是白白压板凳! 桔玉看一眼两个孩子,心里不免对栗罗平有些生气,可是她再一次想到自己的使命,只得尽量克制着心里的厌恶。姐夫,孩子大了也都有自尊心了—— 什么自尊心?吃家里的喝家里的还谈什么自尊心,要讲自尊心离开这个家,到外面爱怎样怎样也没人管! 桔玉觉得她被栗罗平的思维给完全搅乱了,她有些失去耐心,一心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份差使,可看看表姐姐还不回来。姐夫,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生气对身体不好,那首不气歌是怎么说的——请来医生将病医,他说气病治非易…… 嗯,是啊!我也不想生气,一生气我就觉得胸闷,我这火性本来就大,你看脸上粉刺又出来了,可他们就一天到晚地老是寻衅挑事—— 好了,姐夫,不要说了,越说你又生气。你听我的,吃了苹果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这苹果呀既消气又下火! 哎呀!你倒挺会说话的,那我这是中了你的计啦!栗罗平嘿嘿地笑起来,满脸的愠怒转眼间消失殆尽。栗罗平虽已人到中年,那张脸却并未被岁月涂抹多少痕迹。每一个初次与他见面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文质彬彬、极易相处的人,要是没有见到他刚才生气的样子,大概是怎么也不会将这两个他联系到一起的。 门响了,桔玉知道这是荟玉从外面回来了。荟玉一进门栗罗平的脸比川剧中的变脸还快,瞬间又变得阴沉。 桔玉你来啦!荟玉不太自然地打招呼。 嗯,姐,你上哪儿去了?我来找你裁一下裤边儿。 嗯,行,我先做上饭,一会儿给你做。荟玉说着低头匆匆进了厨房。 荟玉一进厨房栗罗平的脸色才又缓和下去。星茵这时也跟着妈妈去了厨房,她要将妈妈不在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做一个汇报。 吃完苹果栗罗平将果蒂扔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里面嚼烂咽不下的果皮已经快要漫出来。栗罗平正皱眉看着忽然发现了墙角的栗星果,他忽然冲着他咆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栗星果一听抖擞一下坐起来,浑身僵在那里。栗罗平一看更加来了气,嗖地一下站起身,过去就是一脚,你是死人?没听见我问你?昨天我告了你那么多的事都做完了?你闲在这里做什么? 若不是桔玉跑过去第二脚也就飞在栗星果的身上。姐夫,不是跟你说不要发火嘛! 桔玉一边将栗罗平劝回沙发,一边示意栗星果赶紧躲开这个是非地,桔玉看见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自己的心也跟着疼起来。阳台上现在已完全是一副电视天线加工厂的模样。两大只编织袋里装满了回收回来的易拉罐。桔玉看着栗星果解开其中一只,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又拿出一把大剪刀,就着灯光剪起来。 是的,栗罗平这时期设计出了一种全新的电视接收天线。他不甘心只做一个平凡的生意人,他想做的是一番空前的事业,这时他所自学的那些大学专业知识帮上了他的忙。他发现市场上林林总总的电器多得很,电器设备的发展又这么快,能不能也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处女地?有了先前电视信号放大器的影响他就把目光集中在了电视天线上。经过一番实践与探索他的产品终于诞生了。这种天线最大的优点就是收台多,普通天线只能接收个台,而它却能收到二十几个甚至更多,什么晋中台、吕梁台、黄河台统统都被它网罗过来。没过多久便在平遥县城里一炮而红。不过因为是纯手工制作,它的产量极低,价格要比普通天线贵不知多少倍,普通百姓买不起,前来订购的多是有钱的大户,某一时期竟成为一种奢侈品的象征。 说了半天,还是来看看这天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的主体呈长方形,四周框架均由木条制作。栗罗平每隔一段时间便带领全家拉着平车去木材公司买木料,然后请人加工成木条。框架中间仍以木条饰以各种图案,有时还会加一些彩色灯泡在上面。栗罗平特别注重产品的外观,这外观大约也成为日后他产品的一个卖点。 每一道工序栗罗平都讲究精工细作,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天线的效果。首先要为木条上漆。两道漆后他再将每根木条上都装上密密的“梳齿”,这是最关键的地方,因为照他的设计理论,“梳齿”越密,信号越强。这些“梳齿”用什么材料来做他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他注意到市场上卖的都是用铝管做的,可是因为用量大,用铝材成本会很高,有一天他在一家饭店门口留意到许多易拉罐便突发奇想想到了用这个替代。主意打定他便打发栗星果去饭店里回收。 用易拉罐制作“梳齿”效果的确不错,他将易拉罐从中间剪开卷起来,然后一行一行固定在木条上,虽然麻烦一些,却因此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天线组合完成,根据客户的需求还可以在中轴处加交流或直流电机。这样,时间久了或有大风致使方向出现偏移主人也无需再上房顶,在家里就可以旋转天线以调整图像的清晰度。 每有顾客预约栗罗平父子便扛着订做好的天线到用户家里进行安装调试,这可是一项体力活。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一辆自行车,路上的行人常会看到这样的情形,栗星果骑着车,栗罗平坐在后面扛着天线。等到了用户家他们再踩着梯子将天线送到房顶上。如果是旋转天线还好,天线固定好基本就没事了。若不带电机的栗罗平就要几次上房顶,直到电视机调出满意的效果为止。 现在栗星果剪的就是做“梳齿”的易拉罐。 桔玉看看厨房里饭快好,终于有机会冲着阳台喊,星果,先洗手准备吃晚饭吧!可是栗星果看看他的父亲没有动。 桔玉只得又对栗罗平说道,姐夫,先让孩子吃饭吧! 栗罗平抬起头来,仿佛有些莫名其妙,一扬眉反问道,现在吃饭,那这些活儿叫什么时候干?明天吗?那好,明天不要上学啦!我看他天生就是懒,非得人催着,不催就不知道主动做,就跟骡马一样,你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每次人家问这是你儿子?我都觉得丢人,我就说是我雇的工人。反正后天就要安装,到时做不出来我饶不了他! 忽然栗罗平警觉起来,你们这是要谁的好看?他不做叫谁做?都逼着我一个人?难道每天就只有我一个人张嘴吃饭? 桔玉听了知道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假想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她此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栗罗平的反复无常叫她伤透了脑筋,可是一看到姐姐那哀求的眼神她便心软了,只得强迫自己继续耐住性子。果然,荟玉又从厨房里朝她丢个眼色。她假装去厨房里倒水。 等她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来,姐夫,喝杯水。听说你最近迷上了跳舞? 嗯,是啊!栗罗平一听果然来了兴致,现在城里有三家舞厅呢,我说你也去跳吧,像你这样好身材不跳可惜了,到时我教你,外面那些人抢着和我跳我还不跳呢! 不行,哪有工夫,我每天上班紧着呢,下了班还得备教案,哪有精力做那个! 嗨,看看你们这些人都是些老古董,整天就知道两点一线,上班下班。我跟你说跳舞是可以缓解疲劳的,那是一种精神享受,又能结交朋友又能锻炼身体,不信你去跳上两次保证就会上瘾! 桔玉听了有些反感但又不好表现,只得胡乱答应,嗯,我有了空就去。 可是栗罗平并不觉得是敷衍,又认真地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幸好这时荟玉端着饭过来了。罗平,来,吃饭吧! 栗罗平却没有接,他将脸别向一边,尽量让脸色暗下来。 姐夫,别耍小孩子子脾气了,快吃吧! 不吃! 罗平你不要生气啦! 荟玉和桔玉轮番劝食,可是越劝栗罗平越生气,刚刚一个回合他直接让脸色升级至盛怒。你少跟我说话!我不想理你!我只要跟你离婚! 你这个人怎么老爱把这些伤人的话挂在嘴边? 谁伤你?我就是真的要离婚! 钱我已经给你了你还要怎样? 我是因为钱吗?钱算什么?是你不值!我凭什么要辛辛苦苦赚了钱给你们这些——花?他说“这些”两个字时用手指着妻子又扫过一双儿女。 接二连三的刺激反而会让人平静下来,荟玉此时就是这样,她简直是哀求道,罗平,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今天我拿了那钱也不是想随便乱花,你知道一年我也没买过一件衣裳,我那点工资不是全花在家里的日常开销上了,刚刚又买了两袋面—— 谁稀罕你的恶心饭?你以后少做饭,我有钱天天下馆子! 好了好了,说什么你也生气,不要气了,我以后不问你要钱就是了! 刚才说的你听不懂?我是因为钱?是因为你没脑子,不知道现在是原始积累阶段,那是流动资金不能随便动,连这个也得我给你解释?我怎么碰上你这种女人?工人出身就是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挣个死工资,看见钱就想花,不知道怎么用钱挣钱。人家社会上女强人多得是,两口子一起飚着劲儿的干事业,怎么我就遇上你这样的? 你现在别说这样坏良心的话!荟玉觉得心里的火一下子又窜上来,什么工人出身?当初你还觉得高攀不上!你以前是怎么追我的?天天往我们家里跑,踢蹋了门槛儿,我不嫌你是农民嫁给了你,现在你会挣两个钱了就看不起工人,你当初奋斗了多少年还不是想当上工人?我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今天晚上你口口声声说我不好,恐怕外面另有相好的了吧!荟玉一边气急败坏一边就伤心地哭起来。 桔玉,你听听你听听,她又胡说什么我在外面有相好的!这回你听见了吧?她整天就是这样无事生非、胡说八道、胡搅蛮缠!栗罗平好像一个终于逮到有力证据的律师,得意地向着法官大人陈情。 姐,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桔玉怕再生事端忙示意姐姐冷静。 可是荟玉已经停不下来,她像一匹饱受拘束的马,一旦脱缰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冲出来:谁胡说啦?你出去跳舞又认下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对,认下了,你要怎么样?那你走啊!我说过多少次了要和你离婚?你还缠着我干什么?离婚协议早就写好了,你签字吧! 哪有这么容易?我走了给你们腾下位子?告诉你我死也不会离!你要离我就死给你看!荟玉此时完全凌乱了,也完全失控了。尽管这种话栗罗平已不知说过多少回,每一回还是能精准无比地刺伤她。 栗罗平听了这话反而一反刚才的态度笑起来,他不知道他这样的笑对荟玉是更大的伤害。你姐姐就是这样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早就习惯了。 桔玉听着,克制着不动声色,她一直在脑子里思索着对策。说实话在单位她能应对得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面对栗罗平却是黔驴技穷,面对着他们的这桩婚姻她也找不到一种解药。她只好再次劝姐姐,姐,能不能不要再说了?你再说我可就不管啦! 哼!你可说对了,她就是这样,每次吵架她不知叫过多少说客了,人家来调解她还在大吵大闹,后来人家干脆走了,觉得她不可理喻! 桔玉听着,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这个男人,她甚至替他感到了一丝悲哀。 嗯,姐夫,那你就大人有大量,多担待着她点儿。哎哟,饭凉了,赶紧吃吧。姐姐你也是,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们以后说话要注意点儿,有些话可不能随便说。她特意强调了“你们”两个字。民以食为天,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先吃饭。 栗罗平甩着手不肯接筷子,桔玉好容易才将筷子塞进他手中,栗罗平终于不情不愿地接了,却说道,要让我吃你也吃。 不了,姐夫。桔玉看看窗外,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我得赶紧回家了,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吃了饭再走嘛!你都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差这一阵儿,叫你姐姐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不了姐夫,明天的课还没有备呢,再说我不回去奶奶和思萌都不能睡等着我呢。桔玉从沙发上拎起包,姐,那条裤子我放你卧室了,我也不急,你有空帮我修吧!姐夫你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要和我姐姐计较啦,等我有空再来。桔玉临出门仍觉得不放心,又叮咛几句才匆匆消失在屋外。 桔玉一离开,屋子里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仿佛稍一呼吸就会断裂。栗星果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阳台,比起屋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里都是最安全的,他不停地摆弄着剪刀,装出一副紧张工作的样子,荟玉喊了三遍他都没抬一下脑袋。荟玉喊第四遍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对母亲有些气恼:不吃,不吃,吃饭有什么重要? 栗罗平听见,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大口米汤说道,去去,今天先吃饭,明天再干! 得到父亲赦令,栗星果这才慢慢腾腾收拾起东西离开阳台,绕过客厅到厨房里去了,就在那里他与妹妹一起吃了晚餐。 客厅里荟玉与栗罗平默默相对吃着晚饭,还是荟玉最先打破沉默。她见栗罗平米汤见了底想要给他再添,栗罗平却将碗一收,你少又来这一套!咱们还没完呢,别以为就这样算了!荟玉索性夺过碗,别使小性子了,趁现在米汤烫着再添一碗,一会儿凉了又该肚子疼了!荟玉知道她只要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栗罗平就会慢慢恢复正常,这些年来屡试不爽,尽管他有时也会抵触,但那不是真心,他似乎在反复验证,等他确定这种关怀是真的就不会拒绝了,这就需要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有时也觉得整天这样带着面具生活很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离开栗罗平她连一分钟也生活不下去。这个道理很简单却是如此得不可抗拒。 荟玉端着米汤过来,栗罗平往沙发后一靠半真半假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签字? 荟玉一听端着米汤的手就有些发抖,结婚已经二十年她对他阴晴不定的性格还是捉摸不透。你想也别想!床下就有敌敌畏,不信你试试! 可是这回栗罗平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服软,他忽然一下子翻脸道,你爱死不死,少跟我来这套!没有见过你这样死缠烂打的,人家不乐意了还赖着不走,每次还要叫来外人丢人现眼。你是逮着谁叫谁,亲戚叫遍了,邻居叫遍了,连跳舞的你也叫,我是尽量藏着掖着你是唯恐天下不知,还在外人面前揭我的短,把我说的不是人!刚才又在桔玉面前说我不给你钱,故意丢我的人是不是? 不是,你多心了!荟玉惊道。 多心?哼,挑唆着两个孩子也是和你一条心,都不跟我亲,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栗罗平说这句话时尽量将声音压得很低,好不使传进厨房里。 荟玉震惊,罗平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哪里挑唆来? 你悄点吧!栗罗平狠狠地白了荟玉一眼。 荟玉还想解释看看越描越黑只好暂且忍住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来是一回家就要说的。 罗平,昨天晚上担水巷旧院里出大事啦! 栗罗平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作回应。 红梅死了! 谁?哪个红梅? 咱们旧院的女邻居呀! 她?怎么死的? 说是触电死的。今天红梅的儿子来厂里找我。哎!红梅以前常带他过来的。见了我就哭,说昨天晚上临睡前还好好的,一夜的工夫就没了。那天晚上他继父刚好也在,这次回来的时间比较长,已是住了第三天。 那孩子怎么来找你? 我想红梅在城里没亲戚,所以出事后那孩子就来找我,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当时就想若是没人要我就收留他吧!我当即请假带着他回了旧院儿里,一看红梅的样子真是吓人,脸上画着浓妆,身上穿着戏服,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孩子见他妈变成了这个样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是个外人不便多问,正巧红梅乡下的妹妹也赶来了,估计是刚刚得到通知。她一来便询问姐姐是怎么死的,那个男人说是灯绳漏电电死的。然后他就开始描述红梅这几天的种种怪异行为。有一天红梅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根深林密的原始森林,红梅看着看着就说她想到那个地方去;还有一天外面下着雨,红梅跑回来在房门上摁了两个手印,还说是留作纪念……末了他又说这些可能都是不祥的前兆。 我看他是瞎编,那她家里人什么反应?就不起疑心? 疑心什么?她就这一个妹妹,还是个农村妇女,对方呢大学教授,再说什么证据也没有。 可以去上告呀,让法院来解剖尸体! 我看她妹妹的意思只想尽快了事。 那孩子呢? 他姨带走了,苦命的孩子,现在连妈也没了。人要变起心来比仇人的心都狠! 这时栗星果听见外面气氛有所缓和,试图低着头匆匆穿过客厅,却被他父亲叫住。 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铺子里。栗星果停下来。 走路跟猫似的,你是被鬼吓住啦?我就说你成不了气候,以后可怎么在社会上混?人家美国人一过十八岁父母就不管了,都是自己养活自己,你呢?想叫我们管到什么时候?从明天开始你也独立出去,听见没有? 荟玉听了在一旁不停地给儿子使眼色,可是栗星果就是假装看不见,甚至还白了母亲一眼。 然而栗星果越赌气栗罗平越生气,说了半天都不吭一声,你是死人? 栗罗平一吼急得荟玉由暗示变成了明示。快给你爸爸说知道了! 爸,我知道了。栗星果好容易才逼自己说出口。 罗平,孩子认了错你就饶了他吧!荟玉长出一口气。 什么认错?你少说!栗罗平又回过头去质问儿子,我问你你认识到什么错啦?家里每天那么多的事你都看不见?非得我指派你?那吃饭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吃?吃饭用不用人提醒? 你听见了没有?孩子,以后可要有点眼色呀!荟玉一点儿也坐不住了,她跑过去拽拽儿子,快给你爸爸说以后会多长心眼儿的。 爸,我以后——长心眼儿。栗星果依样学样。 栗罗平虽仍不满意表情也有些松弛下来。他嘲弄地看向儿子,瞧你那没出息样儿,挖什么脑袋?又发愁啦?我像你这年纪早离开家到外面闯荡去啦!看看家里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我弄回来的?你呢?能做了个啥?到现在跟了我这么久独立还装不了一副天线,爬上爬下的全是我一个人。从小在你外婆家里养尊处,它们是长了翅膀自动就飞到你嘴里去啦?栗罗平说着自己也被自己的幽默给逗乐了。 爸,那你说我明天再去收些易拉罐?栗星果也跟着笑。 哈,我看你就能做了这个,行了,明天再说吧,今天先去睡!栗罗平看了一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点。 每天晚上栗星果都要到店里去睡,虽然店里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火炉,冬天里他只有靠一个灌了热水的瓶子来取暖,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一出门他便迈着轻盈的步子往那个自由的王国去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暑期,白天天气热得叫人受不了,人们都尽量躲在室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到了晚上才举家出动到外面去乘凉。荟玉和栗罗平也不例外,这几乎成了他们每晚的保留节目。 附近有两个极好的纳凉去处。喜欢热闹时就去城墙上,那里地域开阔、四处透风。一到晚上跳迪斯科的、跳交谊舞的、打太极的、打扑克的全凑到了上面。若是喜欢清静就去车站的站台。这个地方还是栗罗平找到的,他能找到最热闹的地方,也能找到最僻静的地方。被空旷吞噬的站台上常常只坐着他们一家人,他们选一棵龙槐树坐下来,任凭四野的风驱走白天的燥热,仿佛世界从来都没有烦躁过。晚上的这个时间段进出站台的列车不多,因此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们。栗罗平这时便坐在凉席的一端开始讲起了自己的奋斗史,荟玉则在旁边不时做着佐证。栗罗平觉出妻儿的专注更起劲儿地讲了下去,末了他常会加一句:我的这一生传奇地能写一本书,等我老了没事了一定要把当年的奋斗历程全部写下来!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荟玉又卷着凉席准备出去,今天晚上出去的只有栗罗平和她两个人,栗星果去了同学家,栗星茵则要写作业。可是写着写着星茵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电视里孙悟空钻进了金角大王的肚子里,星茵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进去,她相信无往不胜的孙悟空又在出什么奇招。果然,过了一会儿,金角大王的肚子就涨得如皮球一般,逗得星茵失笑起来。忽然父亲大喝一声:看个电视这么要紧?还要装进你去! 父亲这样说着,她想人真的能装进电视里去?小时候她就一直纳罕那个小小的机器里怎么能装得下如此众多的人物,不然的话那些人物又是怎么出来的?她就这个问题曾想问问父亲,可是父亲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后来有一天妈妈带她去看“花瓶姑娘”。花瓶很小却能装进去一个人,那姑娘的脑袋露在外面,能说会道,嗑起瓜子来也毕剥有声,这下她肯定电视里的那些人物就是装进去的。直到有一天她亲眼见到父亲打开一台电视机的后盖才看清楚,里面除了一些金属内脏什么也没有。 你耳朵聋啦?没听见叫?栗星茵一惊赶紧将自己从西游记里拽出来,无辜地看着父亲。可是已经迟了,父亲一个巴掌扇过来,她没有躲过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回忆也能织进梦里。可是错了,这不是回忆不是梦,是她的的确确在挨打。此刻,栗罗平真的揪住她的头发疯了一般往桌子上撞。 叫你睡!叫你睡!喊死了也不开门,我们还以为你睡死了! 栗星茵从熟睡中被揪出来还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迷迷糊糊中她自知是闯了祸吓得哭起来。 而荟玉正一边尽力拉着栗罗平一边数落道,你这个孩子写作业写着怎么就睡着了?我们没带钥匙,你爸爸刚才从后窗户爬进来才打开房门,妈妈和爸爸在外面你就要操心嘛! 栗罗平这时被拉开,仍是气不过,他忽然一转身摔门走了。 罗平,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可是声音只留在了屋内。 只剩下母女俩,荟玉抚着女儿的头也伤心起来。 妈妈,你看衣服领子扯坏啦!栗星茵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这件衬衣是樱玉给她的,虽然有点大尚有七成新。 好孩子,妈妈给你缝吧,缝得保证看不出来。 星茵在妈妈怀里哽咽着,可是妈妈,我的校服袖子都磨破了,能不能给我买一套粉色的运动服?我们班里的同学穿的可多了。 荟玉含着泪,她感觉自己无力拒绝,两个孩子都特别懂事,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向她提出要求。嗯,好,妈妈明天就给你买一套,不过千万不能被你爸爸发现,等开学后到你外婆家里再穿好不好?星茵高兴地睁大眼睛,真的吗?接着,她将满是泪水的脸贴在了妈妈的脸上。 晚上十一点多钟栗罗平才从外面回来。荟玉问他去了哪里,他没有回答。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忘了先前的事,不但不再生气而且还很随和。 荟玉没有再问,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白天,星果和星茵都到了铺子里,他们要一边看店一边干活儿,他们的面前堆放着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架子。整个下午星茵每隔一会儿便朝着门外看一眼。星果则做得很专心,他大多时候都表现得沉默寡言。栗罗平有一次调侃说,若是在抗战年代他倒可以去做一名地下工作者。 这时荟玉推门进来了。星茵一看见妈妈手里的袋子便兴奋地跳起来,这正是她等待的结果。荟玉将袋子一抖,亮出了一套粉色的连帽服。来,茵儿,趁你爸爸不在赶紧试试,试好了就收起来,要是不合适妈妈还得出去换。 星茵一听,三下五除二,迅速套上新衣服。新衣服漂亮极了,她站在橱窗前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她真恨不得明天就开学,好让同学们看看她栗星茵也有新衣服了。也是恰巧有事,正在这时栗罗平却进来了。这是荟玉没有料想到的,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在家。母女俩一下子僵在那里,连栗星果也变得小心翼翼。 这是樱玉拿过来的旧衣服。荟玉赶紧解释。 可是栗罗平不单单想要表达这个意思,只见他恶狠狠地盯着星茵: 照什么照?小小年纪别的没有你,只在穿衣打扮上有你,又想吃好的又想穿好的,今天你们做了多少?我真是倒霉透了,怎么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人活脸树活皮,一天到晚的就知道靠别人。从今往后我也不干了,我辛辛苦苦挣了钱难道给你们花?门儿都没有!告诉你们家里的房子都是我的钱买的,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栗罗平忽然将矛头指向荟玉。 罗平,怎么好好的又扯上我? 荟玉话音刚落却被栗罗平重重一推跌倒在地,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合起来的瞒哄我! 妈——星茵急着去扶。 对面栗罗平却并不收手,只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道: 我算是看透了,我这辈子算是被你们害苦啦!我的事业干不成都是你们害的!看看别人骑着摩托车拿着大哥大,这个家呢连个电话都装不起!我和外面联系业务只能靠写信,只能靠一趟一趟地跑。 我每天不是辛辛苦苦地上班!荟玉争辩。 你那点工资顶个屁!我需要的是商业头脑,不是工人的死脑筋!栗罗平声色俱厉。 你每天吃的喝的不是我的工资? 放你妈的屁!老子早就叫你走你赖着不走!老子从今往后不吃你的饭行不行? 荟玉见又不一发不可收,后悔自己刚才多说了那几句争气的话,走过去拽拽丈夫的袖子道,好了好了!快不要说这些气话了,咱们不能天天生气呀,天天生气对身体不好!走吧,我赶紧回去给你们做饭。 栗罗平一拂袖子甩开,以后不准做饭!对,就是你们害的我天天生气,没有一天不生气! 那你总得吃饭呀! 我吃饭?这么说你是做给我一个人?他们不吃?好,他们不吃你就做!栗罗平鄙视着妻子,静待她的回答。 荟玉被噎,过滤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应对她的丈夫。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求解一道方程式,找了许多种方法自己就先否定了。 哼!栗罗平越来越怒气冲冲,他的火气一旦点着就如一支带自燃装置的火炬,非得要经过一场熊熊燃烧不行。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我们离婚! 你好好说话不行吗?我今天又怎么惹你了? 惹没有惹我都要离婚!跟你说过无数遍了!栗罗平被胸内的大火烧着,连声音里也满是火星。几个过路的人听见朝铺子里看了一眼,但栗罗平根本顾不上这些。 罗平,我们不要吵了,小心被左邻右舍的听见笑话。 怕什么?你还怕丢人?告诉你,我还要和你上法庭,离婚! 与其离婚我倒不如去死,我们家里家外的从没有这样的传统,我绝不丢那个人! 那就让你这样害我一辈子? 到底是谁害谁?当初是你追着要跟我结婚怎么就成了我害你?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讲话?荟玉觉得她被逼到了墙角,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悲愤,她低低地啜泣着。 你还没有害我?我问你当初我想买商铺是不是你非要先买房?现在倒好那片商铺都涨价了,若是买了商铺现在差不多两套房子也买下了!换了别的女人不用男人自己就有这眼光,人家茶人饭店的老板不是女的?你看看人家把县上的业务都揽下来了,县上的人吃饭都去她那儿,挣的是国家的钱,你呢?我想出来的还要被你破坏掉! 我当初是那样说,可做决定在你啊!是你自己没有主意现在又来怨我,你还说理吗?好了都是你的功劳,坏了都是我的不是!你还让我和那样的女人比,人家和县上领导有一腿,你叫你老婆也那样? 栗罗平一听忽如疯了一般,扑过来就打,你让我决定啦?让我决定啦?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不准打我妈——栗星茵见状上前死命掰开栗罗平揪着母亲头发的手。栗罗平却反手一巴掌打过来, 你们都给我滚,休想再住我的房子—— 房子是我妈的! 啪——又一记重重的耳光。轮到荟玉死命拽着他,星茵,不要说了!你不要管妈妈的事! 栗星果见父亲打妹妹,也走过来帮着母亲劝,爸,你不要生气啦! 可是栗罗平此时已如刹车失灵。反了你们啦?全给我滚出去,不许再登我的门!他忽然想起什么,挣开妻子的手,冲进后面的小房间里揭起床上的被褥扔到地上,然后开始拆床板。那床由三块木板拼接而成,木板又厚又重,如果不是情绪失控撬起它们绝非易事。我叫你们睡!我叫你们睡!他神经质地咆哮着。 荟玉已经六神无主。茵儿,快去给你爸爸说两句好话!妈妈求你了!可是栗星茵瞪一眼母亲转身冲出门外。 外面,夜的眼角又垂下来了,像个愁眉苦脸的老人。荟玉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赶到鹦哥巷时没有见到星茵。她先去过桔玉那儿,但是桔玉和她一样惶惑。以前星茵跑出来不外就是这两处地方,这是到了哪里呢? 宜荷着急地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荟玉一听泪就扑籁籁地往下掉。 又因为啥? 我就给孩子买了件衣服,星茵穿着试了试—— 每天找气生!一天都不让人安生!宜荷气得将攥在手里的围裙抖下去。 姐姐,怎么啦!这时安承儒也跟进来。 你姐夫骂我,星茵顶了几句,他就把她撵出来了,现在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这个牲口!姐,我说你赶快离婚算啦! 又说这个,你们说起来轻巧,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有家有口的,离了婚我可怎么办呢? 三人沉默片刻。荟玉说我得赶紧出去再找。宜荷面露焦色, 承儒你快和你姐出去找找吧! 姐弟俩正要出门,桔玉和郁思萌也赶来了。怎么?星茵没有来? 三人一齐摇头。 晚上九点多钟,县城的大街小巷上已很空旷,马路两旁的店铺有的已经关了,有的正在关。他们就这样走着,可是找遍几条大街都不见星茵的影子。城外,马路的对面就是黑黢黢的田地。荟玉正担心会不会是跑到了那里,忽然,路过一座瓮城时她仿佛听到下面有哭声。四个人赶紧锁上车子沿着台阶走下去。瓮城的底部白天的热度已经散尽,凉森森的夜气逐渐上来。果然,细细的哭声越加清晰。 是茵茵!荟玉喊,茵茵,茵茵,让我孩子受委屈了! 那栗星茵在黑地里坐了一晚上也是又怕又累,此时见了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荟玉一把抱住女儿。茵儿,好孩子,快跟妈妈回去吧! 可是星茵一听立即将妈妈推开,我不回去!打死也不回去!你又让我回去给他说好话对不对? 妈妈不用你给他说好话了,走,跟妈妈回去吧! 不相信!你又骗我!你以前不也这样说?可是后来呢?一回去又让我认错!凭什么我要给他说好话?明明是他不对!除非妈妈跟他离婚,否则那个家我再也不回去了,我宁愿在外面流浪也不想再回去见到他! 可妈妈就是为了你们也不能离呀!难道要外人说你们没有爸爸吗? 这样的爸爸有不如没有!从小到大他管过我们吗?再说妈妈我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是你不想离开他! 星茵的话让荟玉怔住了,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是的,她无言以对,一直以来她都在为不离婚寻找着各种理由,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脸面,唯独没有说过是为了自己的心。是的,她不敢说,只消一说大家都会来攻击她,说她是个傻瓜,说她爱得下作,可是她的心痛又有谁能理解?她真的无法想象离开栗罗平她的精神世界会不会全线崩溃。既然结婚为什么要离婚?是谁创造了结婚又要创造离婚?难道婚姻不应该像人们所祝福的那样一经缔结便百年好合吗? 算了,姐姐,不用强迫孩子了,让她先回我家吧。桔玉说道。 那也行,荟玉想了想,等我回去了就说没有找见孩子,也吓唬他一下,让他着着急,黑天半夜的把孩子撵出来,一个女孩子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不后悔?等过上一两天你再把茵茵送回来,到时有你在他也不敢再撵了。 商议已定,大家便各自回家了。 栗星茵在桔玉家里过了几天安安稳稳的日子。到了第五天她才在桔玉的护送下回了家。 据荟玉说,这几天栗罗平一直像蚕一样将自己封在卧室里。她一离开他就出来,她一下班他又回去,从未有过任何偏差。 她们还是按照以前的套路,桔玉带着星茵先回。荟玉在外面转了一圈挑了一捆菜,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往家里走去。谁知一进门桔玉却站起身要走。荟玉见她一脸懊恼正一头雾水,只听栗罗平急说道,吃了饭再走吧。接着他又迅速回头问荟玉,桔玉不是最爱吃红面糊糊吗?你快去给她做吧!这还是五天来栗罗平第一次同她讲话,荟玉一高兴连忙答应着,嗯,我这就去做。她让桔玉负责择菜,自己则到厨房里去了。桔玉只得又坐下来。 有桔玉做护身符星茵很顺利地重新回到了家里,并免于向父亲认错。她这时来到厨房,凑到妈妈身边小声地说,妈,我刚才听见他好像对我四姨说什么金项链的事,金项链很贵吧?妈妈连枚戒指都没有。妈,我长大后一定给你买一个!星茵在妈妈面前提到栗罗平时从不说爸爸,每每只说他。 荟玉听了忽然想起了桔玉方才的脸色,是刚刚说的? 星茵点点头。 荟玉不再作声。她将铁锅里坐上水,待水花翻滚时,她将红面一层一层撒进去,一边撒一边用铲子搅。面粉越加越多,搅起来也越来越费力,但是不能停,要一直不停地搅,因为一停便容易起疙瘩。等到快接近饱和时荟玉已是满头大汗,星茵自告奋勇接过去,可是只几下她就酸得抬不起胳膊,荟玉又笑着接过去。 这时桔玉将择好的菜送进来。荟玉一边招呼她们将煮好的糊糊盛进盘子里,自己又坐上锅准备熬蘸水。 几盘糊糊摆上桌时栗星果走过来同桔玉打招呼,桔玉一抬头疑道,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四姨。 栗罗平听见在一旁讪笑,我就说他像个幽灵,怎么样他进门你没有发觉吧?我们早就习惯了,他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像被吓住的一样,没有一点男人的胆气。不是我说,他连个犯罪分子都不如,你看看电视里演的那些案件,犯罪那也是要有本事的,没本事能有那杀人越货的胆?我常常说与其窝窝囊囊活一辈子,倒不如那样轰轰烈烈的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说是不是? 栗星果见问,低着头嘿嘿地笑,因为他发现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怪罪于他。现在对于父亲的教诲他不敢没有反应,更不敢有任何负面的反应。 红面糊糊的确是桔玉的大爱。她一面招呼星果和星茵坐下来,一面熟练地用筷子将糊糊划拉成小块儿,并浇上韭菜做的蘸汁,刚才的坏情绪似乎也随着美味而被她解决掉了,不过在必须面对栗罗平时她还是保持着矜持,既掌握着距离又不致使局面弄僵。 姐姐,你做的糊糊真真是一绝!滑嫩爽口,口感好品相也好,就是和外面卖的碗秃子也有的一比。 大约是感觉到了冷场,这时栗罗平又想起了先前的话题,问桔玉怎么看。 桔玉说,性格往往是由后天的成长环境决定的,对于这种胆小的孩子就要善于引导,使他树立自信心,而不能一味地说教,所以姐夫,你以后可以换种方式来教育。 栗罗平听了忽又激动起来,我教育?老师还教育不了呢!记得他上中学时有一次考完试我要看他的卷子—— 罗平,给你馒头,快趁热吃!这时荟玉跑出来说。她在厨房里听到栗罗平又在吃饭的时候教训儿子心里想着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放下吧!给什么给!栗罗平没有接,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荟玉又继续他的理论:那次我要看他的卷子,他掏呀掏,硬是在书包里掏了半天没有掏出来,后来我一把夺过自己找,翻出来一看,怪不得他半天不敢往出拿,你猜考了多少?五十九分!格都没有及! 告诉你这就是她们惯的,她们只知道每天让他吃上些喝上些,冻不着饿不着,考下这样的成绩要不是我问谁知道?整天就是哄了老师哄大人,哄了桌子哄板凳!哈哈——栗罗平说着忽然又为自己的幽默而笑逐颜开了。他一面笑一面问星果,我说的对不对? 栗星果附和着父亲说对。 谁知这回栗罗平却勃然变色,笑什么笑?还好意思笑? 栗星果赶紧收敛了笑容。 幸好收敛及时,栗罗平终究没有怒起来,他顿了顿说道,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自己也脸上挂不住是不是?你说说从小学到高中你一共压了多少条板凳?被好学生压着板凳也跟着沾光,若是被像你这样的学生压着板凳也得替自己叫屈! 哼!栗罗平忽然又转向桔玉,有一次我气坏了,问他不好好学习将来可怎么在社会上混,你猜他说什么?人家还满不在乎,说不用我管,他以后就是捡破烂也要生活。好,我就等着他这个捡破烂!咱们还等不住这一天? 栗星果一直缩着脖子听着父亲训话,面前的米汤被他搅来搅去半天没有喝一口。荟玉看着又有些按捺不住了,来来来,先不要说这些了,先吃饭! 为什么不要说?难道这些是我编的? 栗罗平一生气,荟玉赶紧拿话搪塞,不是,我是怕饭凉了你吃上肚子疼! 还好,栗罗平果真开始吃起了盘子里的食物。 可是饭刚刚吃到一半忽然停电了,荟玉找了支蜡烛点起来,说道,这电不知停到几点,咱们得赶紧吃,别一会儿黑灯瞎火的可怎么办。可是就在这时栗罗平偏偏又发现了一件令他不悦的事,原来他一抬头发现从里面卧室里透出一些光来,他走过去推开门,星茵正坐在里面看书。 刚才有电的时候你不看,现在居然点上蜡烛看,你以为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支蜡烛多少钱? 星茵吓一跳,连忙坐起来,谁知不小心却将外面的书滑落在地,里面赫然呈现出一本《简爱》。原来父亲不许她看小说,她只能偷偷看,于是就将《简爱》藏在了课本的后面。 你看看竟是偷偷看闲书,还蒙骗我!栗罗平越加生气。谁知那边星茵未容父亲继续说下去就吹熄了蜡烛。 栗罗平在黑暗里站立几秒返回客厅,他这时仿佛倦怠了似的,忽然对着桔玉说,你看看这个家没有一个理解我,他们都不理解我! 你说的是什么呀?怎么会呢?荟玉听见丈夫这样说忽然就有些可怜他,仿佛自己果真教唆了孩子们似的。罗平,你不要多想! 哼!反正我付出多少也一样,我想做什么事也没有人支持!栗罗平痛苦地说,要不然我早就买下商铺了,租出去就是钱,还用像现在这样辛苦?所以我早就没有信心再奋斗下去了,内不和外不顺,家庭不幸福还有什么心情搞事业? 栗罗平说了这半天一直没顾上吃饭,等他终于记起来时米汤已经凉了。这冷得怎么喝?他喝一口皱眉道。 荟玉连忙站起身,我去给你热。 桔玉这天晚上一直少言寡语。以往她能包揽两大盘糊糊今天也只吃了一盘。荟玉再劝时她说什么也不肯了。她正盘算着回家郁思萌看看天色已晚来接了,两人便一起回家去了。 栗罗平忽然宣布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他们居然是在舞厅里相认的。 自从交谊舞流行以来,县城里一下子冒出了好多家舞厅,虽然都是舞厅档次却千差万别。有的装修讲究,酒吧包间一应俱全,有的就是一个露天的空场子,里面简简单单只有一台录音机(也有的是vcd)外加几条长凳。有钱人去高档舞厅,一般的老百姓去露天舞厅原本无可厚非,也有一部分特殊人群,各种档次的舞厅都去。栗罗平就属于这一类。 他露天舞厅常去,高档舞厅也去的不少,因此城里但凡舞跳得不错的他都认识。渐渐地他就有了两三个固定的舞伴,其中一个“国标舞”与他搭档的时间最长(因为小时候在剧团里练过功,国标舞中的一些高难动作她都能驾驭,舞友们便送了这个外号给她),这是一个已近四十却酷爱穿年轻女子服饰的女人。他们常在一起跳伦巴、探戈、恰恰,也跳华尔滋。说起来这“国标舞”虽有些身段功夫她的舞却是栗罗平一手教的,因此起初她称栗罗平为栗老师,可是一年之后他们忽然就以兄妹相称了。 可是荟玉毕竟不信,追问为什么从未听公婆说起?栗罗平说从小就给了人,怎么能老挂在嘴上?然而关于里面的细节栗罗平却不肯多谈,被荟玉问急了他就抛下一句,信不信由你! 为了证实心里的疑问荟玉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她偷偷跑到几个大姑子家里去问,结果无一例外她们坚决表示没有此人更没有此事,其中一个甚至要兴师动众去质问栗罗平,荟玉赶紧拦下说那样岂不是让栗罗平知道她来找过她们?她觉得利用大姑子对他们进行分化瓦解不是不可以,但要选对时机。 荟玉总能从废墟中找到一个支点,尽管心情很不好,但几个大姑子们的态度还是让她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可是这天栗罗平居然带着妹妹来家里了。 荟玉见到这个女人时心情复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见这妹妹颧骨高耸、头发稀疏,说起话来嗲声嗲气,荟玉不禁暗叫秃驴。多少次栗罗平揪着她浓密的头发打她,难道他是恨她的头发?难道只有这种头发稀疏的女人他才喜欢?她不由在心里冷笑。她看着他对妹妹的态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而那时他大献殷勤的对象是自己。那一刻她在心里恨死了他们,于是她没给秃驴好脸色。结果等妹妹走后栗罗平将她骂了一顿,他说怎么能这样对待亲戚? 后来妹妹来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天栗罗平说妹妹要回请,希望她能同去。荟玉想会会她的丈夫也好,便同意了。那一天,荟玉见到这位丈夫心里略略放了一些心,她从这个陌生男人的态度里没有看出任何的不情愿,她想他既不嫌,他们大概就没什么吧!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颠覆了她的这种理想。她想过种种却独独没有想到过这一种。 栗罗平通常都是晚饭之后出去到十点多钟回来,可是这一天他竟然一夜未归。这也太严重了,大大超出了荟玉的承受范围。那一夜她听着厨房里那只脱了丝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水声一直到天明。她想他果真要这样赤裸裸地背叛吗?她觉她的爱情在栗罗平一次又一次残忍地背弃下正在一点一点破碎。她几次起身将滴到盆里的水倒进桶里,尽管盆里的水并未满。每一次重新躺下她就想,算了,到此为止吧,我真是受够了!黑夜里她盯着天花板,前仆后继的泪水在脸上滑过,又无声地落入枕巾。天花板的四角乔迁时贴的大红剪纸尚在,她记起那还是旧院的红梅剪的,她可真是心灵手巧,可惜遇人不淑。可她就是认定了这么一个人呢,既然命中注定她又能拿命怎么样?她忽然觉得她又要向自己的心妥协了。不,我不能,一想到离婚恐怖就漫卷至她的全身。那是多么可怕的事,那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都觉得可怕,更不要说自己,她绝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不管受到怎样的伤害,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不能离开他。她在自己幻想的爱情中无力自拔。桔玉曾对她说,性格决定命运。她说,我就是这样的命,我认了。 心理学家曾说,性格实际并无好坏之分,不同的性格各有利弊,然而心理学家又说性格决定命运(桔玉只不过引用了心理学家的话)。一个人成功了没有人会联想到性格,而失败了又总会归咎于性格。那么到底要不要改变呢?又要如何改变?假如陈景润当初改变了他孤僻不善交际的性格恐怕就没有哥德巴赫猜想的诞生;假如张爱玲不是那样敏感而多情也不会成就一部部爱情佳话……历史上这样的例证不胜枚举。为何大众都想将别人雕刻成自己的样子?稍微有一点与众不同就要遭受攻击?一个善于交际者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好像特立独群就是另类,好像这个世界就是那些泯然如众人者的天下。每一个人作为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个体,性格有别于他人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我就是我,为什么要变成你?然而世事的凶险和残酷告诉我们,不懂得完善就会被社会抛弃,最终沦为一个可怜人。完善并不等于改变,完善性格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完善就是充分认识自己,把握自己,变劣势为优势,最终在自己热衷的领域寻求突破。可是,性格既为性格就已经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打上烙印,完善绝不是一朝一夕,更不会轻而易举。只有金字塔顶端的那么几个人通过很好地掌控自己,能够走出命运的僵局,绝大多数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性格缺陷,更谈不上去完善。还有一些人即使意识到也战胜不了自己,从而使自己变成自己最大的敌人。然而在爱情中呢?在爱情中迷失了自我的人们又能拿自己怎么办?爱情是他们的呼吸,爱情是他们的脉搏,他们紧紧抓着这根稻草不放,因为一放手他们就会觉得濒临绝境、世界灭亡。一叶障目。爱情是双向的源泉,指向一切的幸福,也指向一切的不幸。 第二天早上,荟玉肿着眼睛去上班。一个不怀好意地女人尖酸地问:荟玉,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昨天晚上又哭啦?荟玉没有搭腔。的确,他们家里的事在厂里早不新鲜。好比“破窗效应”,一个风平浪静的家庭谁都不好意思多说一句,而一个声名狼藉的家庭谁都不在乎多说一句。尽管荟玉从来都是讳莫如深,可是那些长耳朵的家伙即使铜墙铁壁也会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更何况她们家吵架如同吃饭似的。这严重影响到了荟玉的仕途。当年和她一起进厂的人大多已升为厂里的中层,有的甚至是高层。以她的资历本来早就应该步入他们的行列,可是人心都喜欢落井下石、隔岸观火。两年前她忽然被莫名其妙调离工作了十几年的瓦裱车间,被安置在一个临时组建起来的班组里。这是一支寥寥数十人的队伍,成员不是孕妇就是临时工。他们的“车间”充分利用两排车间中间的空地,只用石棉瓦搭了一个简易的顶棚,四处透着风,幸好那时是春天。这样的“车间”设施自然也很简陋,除了几张旧桌凳还有一排大树。那些树多是七十年代栽的,荟玉当年还参与了栽种,如今已经树干粗壮,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亲手栽的树下工作。随着天气转暖,到了夏天,从树上渐渐垂下来许多毛毛虫,荡秋千似的,一不小心落在大家的头顶上、肩膀上,于是大家都绕着树走。 荟玉每天的工作主要是在考勤簿上记“8”,记一个表示某人工作了8小时。其他组员的工作则是将大车间里裁下来的边脚料用胶水粘贴实现再利用,每天不说干多干少,熬够8小时就行。因为他们干活儿基本属于象征性,因此做得很慢,闲暇无事她们便讨论着在车间的空地上种点什么好。有一次她们种了一些香瓜子下去,居然还真结出了香瓜,这让孕妇们喜出望外,她们又琢磨着能不能再种点儿别的。后来她们想想自己在这里也只有几个月,一生完孩子又会回到原来的岗位就放弃了。只有荟玉坐在这车间的夹缝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受。 可是滑坡并没有就此止住,荟玉正担心冬天来临石棉瓦车间要怎样过冬,她的班组被解散了。当那位荟玉过去的追求者、当年一同入厂的青工晋升为车间主任后就把她的这个“收容点”给解散了。孕妇和临时工们重又被分流到各个车间。他的理由很充分,不能让她们得过且过地混“8”。自此,荟玉成了一名车间里的一线工人。 这件事后栗罗平没有少笑话她。你说说你,怎么从一名大车间里的组长混成了一名一线的工人?人家都是往上升,哪有你这样往下降的?这事要发生在别人身上谁能容忍?也就你活该受欺负! 本来这件事荟玉是哭着告诉丈夫的,然而她没有想到丈夫又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层盐。从丈夫那里寻找一丝慰藉的希望是落空了,她觉得此时栗罗平的挖苦比那位车间主任的算计还要毒。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下来了,她不忍又能怎么样呢? 荟玉到车间里干活儿后车间主任每天都要在她面前晃一晃。他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指手划脚一番方才离去。有一天,车间主任要为儿子“旺十三”,宴席就设在家属院后面的小花园里(有特权的人才能占用)。荟玉当然也参加了。那天她往小花园走时刚好与车间主任迎面碰上,那时他正在给一群前来赴宴的宾客作介绍:这位是刘书记,这位是李科长……当年我们可都是一同进厂的!哟!还有这个——是我手下的工人!当荟玉经过时,他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荟玉的脸刷地一下变得绯红。她没有说话,低着头匆匆走了。她用余光发现,当时厂长也在。 也许是因为车间主任的那句话,也许是因为她的狼狈,厂长后来亲自过问给荟玉安排了一个闲职。 现在,荟玉扫着身上的面粉,心情烦闷、情绪低落,她此时比外面的大太阳都不知燥热多少倍。中午下班后她就急急忙忙去了粮油站领面。粮油站的几个大漏斗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去晚了就不知排到什么时候了。她先要排队在粮油本上盖个戳,然后再到对面的大漏斗前排。轮到她时她将面袋撑在漏斗下,只听“嗵”地一声一整袋面粉便灌了进去。这时她赶紧将袋口收紧放一边,然后再灌下一袋。她每次都要领四袋面粉,还要再打一壶油。准备回家时,她将面粉一袋一袋弄到车子上,横梁一袋、后架两袋,剩下的一袋搁在脚蹬上。荟玉也不敢骑,她就这样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家推。可是那些面粉绝不肯就此听话,一会儿滑向左边一会儿滑向右边,好像几个调皮的小孩儿,荟玉只得不停地停下来纠正,等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可栗罗平还没有回来,荟玉只得叫了邻居才将面粉抬回去。正要准备啃个饼子去上班,门房的老王急急火火跑来说有她的电话。 电话是从派出所打来的,派出所通知叫她即刻去领人。 如果说面对外界的伤害她尚可以挺得住,可一面对丈夫的无情她就觉得整个世界动荡起来。 荟玉进来时,派出所里的几个人表情各异。荟玉一眼就发现了角落里的妹妹,那女人一见她便将头埋了下去。栗罗平显得有些没皮没脸。而在他们的身后,一个民警见到荟玉忽然露出讶异之色: 安荟玉? 哦——你——现在在派出所上班? 老同学,你来是? 荟玉,白所长是你同学?栗罗平起身走过来。 这下白所长愕然了。这个——是你丈夫? 荟玉点点头。 白所长眼睛里掠过一丝惋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荟玉问丈夫也问同学。 栗罗平却没有回答,他的样子颇有一点可怜之色。他又转向白所长。白所长,来,抽支烟,既然是荟玉的同学咱们好说话! 白所长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好说? 这时妹妹的丈夫也来了。一个年轻民警将笔录递给白所长,白所长一边翻一边道:现在家属都到齐了,我将整个事件说一下。昨天夜里十点一刻我们在城外巡逻时,发现城东的地里有一对可疑男女,我们怀疑为卖淫嫖娼遂上前盘问。果然他们的神色颇为慌张,男的说在解手,但地上根本没有尿迹,我们便将他们带回来。直到现在他们一直说不清他们的关系与行为,所以我们现在通知家属或单位前来领人。说完,白所长放下手中的笔录,其实他一直都没看,连说话都像背台词。他一抬头接触到荟玉的一双眼睛,又继续说道:本来是要重罚的,这次就先免了,不过下不为例。 妹妹马上被她的丈夫领走了。栗罗平还要向白所长表示感谢,白所长看着他道,不必再说这些没用的,作为荟玉的老同学,我劝你以后不要再做对不起她的事就行了!你是男人,你要对你的女人负责! 谢谢你,白——白——荟玉说。 白俊伟,不会再叫我白菜了吧?白所长说。连一旁的年轻民警也笑起来。 荟玉矜持地笑笑,恍然想起了年少时的白俊伟,浑身上下粗粗壮壮的真的很像颗结实的大白菜,恰好又姓白,同学们便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外号叫惯了竟让她连真名也忘了。 人们往往对四种人的名字记忆深刻,白所长幽默地说,漂亮的、丑的、学习好的和特别捣蛋的。你看这四种人我都不沾边,因此你记不住也情有可原,但我却记得你,哈哈,你老婆当年可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你娶了这么好的老婆可一定要善待呀! 这次真的是谢谢你了!荟玉临出门时再一次说。 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按下。可是老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后来竟不知怎么传开了。不久有人告诉荟玉,那位妹妹离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暗疮风波 栗罗平住院了。他躺在床上行动困难,连如厕都需要人照顾。而住院的原因是由于医生误诊。 事情还得从他脸上的暗疮说起。这年夏天栗罗平的脸上、脖子上忽然起了一层状如血疱的疙瘩,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气郁结、心情烦闷。那些日子里他就整天地将自己关在卧室,拒绝出门,只忙着用针、酒精和棉球来对付血疱(以前他曾数次这样治疗粉刺)。可面部的容易,要对付脖子上,尤其是后颈的就麻烦多了,他需要将一只手绕到后面,然后再艰难地配合着另一只手来挤压。 可是过了半个月血疱总不见好,常常刚挤完一个另一个又生出来,他只得将脑袋围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开始往各个医院里跑,最后他找到了一家据说是专治各种疑难皮肤病的小诊所。大夫在诊断后决定为他输液治疗。 三天之后,他感到脸上的血疱明显好转,可仿佛被转换了似的,与此同时他又感觉胸口隐隐不适起来。他对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一向敏感。可大夫说胸口的不适与目前的治疗毫无关系。然而之后的两天里这种不适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这下栗罗平不能再相信眼前的这位医生了,他当机立断,立马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正如他所预感的那样,输液导致血管堵塞,引发胸膜炎。当天栗罗平就住进了医院。 这样的结果让栗罗平异常烦闷,真是喝口凉水都能呛着,他沮丧极了,也烦躁极了,觉得满世界的不幸都来与他过不去。躺在病床上他不可自抑地胡思乱想,将过去与现在的种种遭际联系在一起,又透过一个无形的放大镜一浪一浪推到胸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天中午当荟玉送来饭时,他刚刚吃了一口就将饭盒掼到地上,而他的情绪也就在此时打开了一个缺口,他觉得自己整个都崩溃了: 你是不是要故意害我?我住了院都不能做得好一些?做这些猪吃的东西!你们都联合起来害我! 谁联合起来害你?荟玉诧异地问。 可是栗罗平不容荟玉多说,他忽然一拳打过来,仿佛打在什么看不见的人身上。荟玉毫无招架,挨了重重一拳,但她还是忍着委屈上前劝慰: 罗平,你怎么好好地又生气?不是跟你说了养病期间不能生气!我是一下班就往家赶的,你也知道中午时间紧,我又要做又要送,忙了一中午却被你一下子掼在地上! 荟玉说着,脸上的泪就如滚珠似的往下掉。她蹲下去将地上的饭盒收起来,幸好还有半盒没有撒,她将饭重又递给栗罗平,你先将就着吃点,别饿着了,等晚上下了班我再给你做好吃的,行不行? 不需要!忽然栗罗平如疯了一般抓起床上的枕头和衣服朝着荟玉砸过去,却砸中了刚刚进门栗星果。原来,兄妹俩早就跟着母亲来了,却在外面迟迟没有进来。 荟玉见状又慌了手脚,忙哀求道:罗平,你不要生气了,我晚上回去给你包饺子行不行? 我说了你才做,不说你永远不!明明知道我爱吃饺子,平时吃不到,现在也吃不到,不吃你的!你给我滚! 这时他们对面的一位老人说话了。原来,这房间里另有一位病人。年轻人,快消消气吧,你们年轻人就是火气旺,总要等老了才知道气不养人。再说这医院里人多,不似在自己家里—— 人多?她还不怕丢人我怕什么?栗罗平的火气腾地一下更窜上来。 你老婆也没怎么,中午做的不合口晚上回去重做就好了,干吗要生气? 那你没听见她刚才唠唠叨叨找理由? 嗨,女人就是爱唠叨,以前我老伴也常叨叨,可惜现在想让她叨也不在了!夫妻呀就是床头吵床尾合,叨叨完就没事啦! 那是你家,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我家的事不用你插嘴! 老人干瞪着眼不说话了。 荟玉看老人败下阵去,只得又求助于两个孩子。 幸好栗罗平此时已停止了摔东西,但不是有所顾忌,而是因为怒气被打断。就像一个人正在思考问题,而一个新情况的出现使他的思绪受到干扰。 两个孩子终于在母亲胶着的目视下慢慢移向父亲床前。 爸,你别气了。说话的是栗星果,他想挠头忽然想起父亲上次的话又赶紧将手放下来。 你们来给我做做证,栗罗平看着儿子忽然说,平时她想吃什么是不是马上就会做?她老是买些恶心的肝呀肺呀来吃,她爱吃什么就买什么!而我呢?连几个胡萝卜馅儿的饺子都吃不上!栗罗平说着,像是对着两个孩子又像是在证明给对床的老人听。 我是因为舍不得买肉才买肺的!荟玉辩解。 买不起你活该!栗罗平刚刚缓和下去的脸色又骤然剧变,且比先前更加难看。 妈,别说了!栗星果嚷道,说完他还故意讨好地看了一眼父亲,以让父亲相信他是向着他的。果然,栗罗平又让儿子评理,肺再便宜能有胡萝卜便宜? 不是贵贱,是我—— 妈,叫你别说了!荟玉刚要往下说,这回又被栗星茵打断,她要抓住时间节点,赶在栗罗平变脸之前制止母亲。 他们心里打着鼓,生怕母亲再多说一句,幸亏荟玉这时意识到了,她不再解释。 这时栗罗平在一双儿女的支持下也终于平静下来。可能他也觉出了周围的气氛有些尴尬,待荟玉说回去的路上就买胡萝卜时,他说其实也不是今天非要吃,他要的只是一句话。 荟玉心里想你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谁知道你心里到底要怎样。忙了一中午又在医院里受了一顿气,她真是憋着一肚子的火,路过菜市场时赌气买了一大袋子胡萝卜,心说天天让你吃,总要吃死你!这时心里的憋屈才稍稍有些消解了。 一个星期后,栗罗平出了院,不过这病还一直让他心有余悸。荟玉心里想这也好,叫你再去认什么妹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太阳只是个白影儿 除了传统的清明节,民间还有两个鬼节。一个是七月十五,另一个是十月初一。前两个人们一般都很重视,要去地里,还要大加祭祀。只有十月初一人们常常只在街口焚些纸钱遥祭一下,有的人甚至也不知道有个十月初一。但宜荷却是每年的这三个日子都要认真准备一番的。 又逢十月初一。一晃安怡民去世已经五年了。宜荷提前一周就用攒下的烟盒里纸叠了几大串元宝夔儿。她说已经有两年没有去地里了,今年她想去一下。樱玉劝母亲不必再去,地里的路不好走,曲里拐弯的,而且爸爸大概也早就托生了。宜荷笑笑,煞有介事地问,那你说会托生到哪里呢?樱玉正以为母亲当了真,宜荷忽叹口气道:哎!自己骗自己吧,恐怕人也早都腐烂了! 那你还费神叠这些纸钱做什么?那不都是假的吗? 妈就是骗也想骗骗自己呀!可怜你爸爸活着的时候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到了那边还让他缺?现在我给他做上这么两大吊,让他富富余余地花!宜荷说着眼角就又有些湿润了。 宜荷还是执意要去地里。 那我和妈一起去。 不用,后天我和你哥一起去就行了,你忙你的,女孩儿家不用随随便便去地里。 到了初一,一早,安承儒便载着母亲去了村子里。天气虽不至冷得叫人受不了,但冷空气已经开始光顾了。那天从早上开始就刮起了四五级的风,宜荷用头巾包着脸,一路上也不看路,全凭儿子带着。到了一处有坡的地方,安承儒说到了,母子俩便下了车推着走。说是到了,其实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田间土路。这些路可真够呛,如果不是在脚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蜂窝。他家的祖坟原先并不在这里,后来那块地方要拆了建学校才迁到了这里。随着城市的扩建,坟冢也是越来越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母子俩一边走一边找,这一带坟茔众多,地标又少,好像是造物主偷懒,只一味地将景物复制,若是当初女娲也这样偷懒那人类的社会该是个什么样子?幸好安承儒是来过多次的,不过他说上次他记下的那个标志又不见了。好容易拐过几个弯儿,终于他们看到了安怡民的坟头。 人们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触,寻常的日子里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仿佛早已凝固成了一缕淡淡的忧伤,可一旦来到近前,那种思念就会变得异常突兀,那样不可自持,那样迫不及待,竟要将整个身心都匍匐在它面前才好。坟墓内外的灵魂在顷刻间划破时空的界限相拥相契在一起,不,应该说是相契在永恒的来生。 宜荷半蹲半跪,从篮子里取出几样小菜和半瓶白酒依次摆开,安承儒又不忘给父亲点上一支烟。当那些元宝夔儿随风焚化的时候宜荷兴奋起来,看见了吧?收得多快!也许你爸爸还在,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去托生,说不定现在就看着咱们呢! 他们就那样在坟前坐了一会儿。安承儒说今天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临走,宜荷在坟前挖了个坑将酒菜埋下去,又朝着四个方位磕了头,这才收拾起身。 母子俩沿着来时的路一前一后走着。安承儒本来想扶着母亲,可宜荷固执地摆摆手,只叫他在前面带路。忽然,还未走出坟头十步远,安承儒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异响,原来,宜荷在下坡时一脚踩空趴在地上,现在已是动弹不得。安承儒大惊失色,急忙去扶,可是宜荷摇摇头,艰难地用手指着腰。 怎么?腰扭伤了? 宜荷点点头,却先不说痛,幽幽地问,莫非是你爸爸不想让我走? 安承儒着急道,现在还顾得上说这些,说要扶着你你偏不,这下可好,要下工钱了,也不知你逞得什么强?还当你年轻呢?来,咬着点儿牙,趴到我背上就没事了! 儿子一生气宜荷便不吱声了,她由着儿子慢慢扶起来。这时他们仿佛角色互换了一般,母亲成了孩子,孩子倒成了家长。安承儒又脱下外套垫在母亲腰上,努力使她的腰部保持平衡。他身高马大,背起母亲倒不费事,但要小心不使她的腰部受力就吃力多了。儿子宽厚的背让宜荷的疼痛缓解了不少。他说话的口吻与他的父亲多么得相像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走出土路,安承儒要雇辆车,宜荷却坚决不同意,说自己能坐车子,只要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就行了,于是她就这样一路贴着儿子回家了。 医生嘱咐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宜荷好好卧床休息。宜荷听了不禁悔不当初,她可是一辈子劳动惯了的,要她躺在床上等人伺候这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幸好几个女儿商量要接母亲轮流去住,宜荷想想在女儿们家里总比在自己家里的好,便同意了。 第二天郁思萌就将她接回了家里。 宜荷却分明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就不顾劝阻下地干活儿了。你妈我以前月子里就要做一家老小的饭,这点儿小病小痛又个算什么?这不早好了?真要在床上躺个一百天那还不把我腻歪死! 可桔玉却坚决不让她动,以前那是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就得注意,别落下病根,日后问题才出来呢。 宜荷一急又说道,你妈我一辈子为什么到了哪儿都受欢迎?就是因为手脚勤快,不让人说闲话,要是懒得让人伺候,准保用不了几天人家就不待见了,哪怕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一样。若是干不动了我也没办法,只要能干得动绝不那样惹人嫌! 桔玉没办法,只得由着她,不过尽量让她做些轻省的活计。 宜荷在桔玉家里住了一个月,眼见着腰好得差不多了,她便寻思着要往荟玉家里去,竹玉却已差杨椿来接了。 宜荷到了竹玉家里照样不肯闲着,每天不等他们下班饭都已经做好了,惹得小两口很是不好意思,妈,你看本来让你来养病,却让你干起活儿来了。宜荷笑笑,趁我在的时候让你们享两天福也好,等我回去了你们可又得起早贪黑了。 一天晚上,正吃着饭宜荷忽然出起神来,竹玉问怎么了,宜荷说我出来这么多天,也不知你哥哥每天都吃什么,能不能按时吃上,我呀总是放心不下他,所以也就不想出来。杨椿一听,买了好酒好肉第二天就将哥哥请来家里。宜荷看见儿子也总算是放了一些心。 在竹玉家里住了半个月,怕桂玉多心又去她家里小住一两日,最后她才来到荟玉家。宜荷已经打算好了,在荟玉家里住上一个月正好赶到腊月中旬,那时她就要回家里去了,家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她做呢。 荟玉对母亲的到来那自然是欣喜万分。一来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自己家里有暖气,母亲住着也安全;二来只要母亲在她就底气足,近来栗罗平又有了一些不好的苗头,现在母亲来了他总要有所顾忌的吧! 栗罗平此时正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引用桔玉的一句黑色幽默就是一个倒下去另一个又站起来。这里所说前仆后继的不是什么共产党人,也不是什么江湖侠客各路豪杰,而是栗罗平的异性朋友们。栗罗平的身边永远不乏异性。派出所事件之后消沉了一阵子,近来栗罗平又开始频繁地出入舞厅,他又结识了几个新的舞友,有两个甚至被先后请来家中做客。 有一天,荟玉下班后一推门,整个人就呆掉了。原来,这一次栗罗平请来的居然是妹妹。 栗罗平见她回来笑着说,正好,你先不要脱鞋,看看家里有什么吃的,你再出去置办点儿。 荟玉一听心里的火就往上冒,她只假装没听见依然低着头脱鞋。这时栗罗平却走过来,伸手递给她一张钞票。荟玉看着丈夫手里的钱,压在心里的火瞬间爆胎,她大声嚷道:不去! 大概荟玉的表现让栗罗平颜面尽失,他忽然一抬手一个耳光飞出去。荟玉惊呆了,也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一天最后的结果,荟玉没有出去买东西,栗罗平也没有再追究,这多是妹妹的功劳。妹妹将栗罗平狠狠地说了一顿,栗罗平笑着点点头,表示接受批评。 这之后妹妹又开始隔三岔五地带着孩子来做客。常常是这样,栗罗平与妹妹在客厅,荟玉母子在厨房,前面吃饭聊天,后面小声嘀咕,各有各的话题,各有各的情感。有时妹妹会很有礼貌地冲着厨房里招呼一声,星果、星茵、嫂子快出来吃吧!荟玉听见在厨房里骂:婊子,不怕噎死你自己吃吧! 星果和星茵才不会出去。栗星果总结出来一条经验,只要这位妹妹在家里就会天下太平,这一天他吃饭不用挨训(一碗可口的饭菜加上训诫当调料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因为栗罗平根本顾不上注意他,他又何苦跑到外面自讨苦吃?再说妈妈在厨房里早就给他留了足够的好吃的(每当这一天家里都会有好吃的)。星茵却是因为与妈妈同仇敌忾,她尤其讨厌那女人带来的野孩子。说他们野一点不为过,他们总是乱动她的东西,连她的文具盒都要打开。每次他们来她就在暗中盯梢,有时他们刚要爬上写字桌拉她的笔筒,她就怒目而视,吓得他们赶紧将手缩回去。不过他们要动栗罗平的东西她就管不着了,人是他带来的。她觉得栗罗平并不喜欢他们,也并不不喜欢他们,可是栗罗平从来没有为她和哥哥做过的事情却为他们做了。比如说给他们洗脚,然后让他们在他的床上睡觉,还有一次他给那个大一些的野孩子修理自行车,而他们的母亲则在一旁一脸幸福地笑……这让她非常生气,她更恨那两个野孩子了。有一次,她忽然想出了一个狠招。那天,她趁所有人不注意从父亲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口袋里拿走了一张百元大钞。栗罗平发现丢了钱果然怀疑到了野孩子,这让星茵大大出了一口恶气,然而还是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过这下好了,自从宜荷来后妹妹果然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登门。 临近腊月,栗罗平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打算在城外最繁华的那条街上摆一个地摊儿出售积压的天线。自从有了有线,无线天线的市场日渐凋敝,好比一个从下肢开始瘫痪的人,紧接着病灶迅速蔓延,这时距离全身瘫痪已时日不远了。因为城里几乎没有市场,半年前栗罗平就将铺子关了。他现在着急处理的是去年进的一批货,他想趁有线还未普及到农村,赶紧将积压的货抛出去。虽然天线还没有在地摊上售卖的先例他也要试试,腊月里村里的人们都会下城置办年货,顺便会捎付天线也未可知。 那是一条平日里最宽阔腊月里却最拥挤的大街。街道两旁出售各种年货的摊位犹如两条长龙,从街道的这一头一直排到那一头。卖鞭炮的、卖灯笼的、卖年画的,卖各种各样花生瓜子糖的……一家挨一家,连平时最不起眼的街角这时也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他们的天线挤在这些花花绿绿的年货当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就是这个摊位也要栗星果天不亮就去占,稍微迟一点就会被别人抢了先。他们周围的几个“邻居”几乎每天换,那就是被别人抢了地盘,那也无可奈何,谁叫自己出来的晚,只能吃一堑长一智。只有卖灯笼的不必担心地盘问题,因为他们的货品就插在自己的车子上,一路走着就可以成交。不过若逢堵车也会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境地,所以唯一可靠的办法还是早起占位子。 早上六点钟应该还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栗星果就出发了。他蹬着三轮车将东西一车一车拉出来,再一件一件摆放好。那时他周围的许多人也和他一样在占位子。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即使没有裹上的地方也尽量地往大衣里缩。这段时间是最难熬的。直到十点钟乡下人陆陆续续地开始下城,街上也渐渐活跃起来,那时就好过得多了,倒不是因为天气开始回暖,而是因为一有买卖人就不冷了,钱是有温度的,这有一定的道理。卖鞭炮的也开始轮番在自家的摊前燃放炮竹,比着谁家的更响,在这枯燥的街头也算是一种仅有的自娱自乐吧。 栗罗平也就在此时从家里出来了。他每天都是这个点儿从家里出来,以免生意太多儿子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天线在乡下还是有一定的市场的。他们看见这样的地摊虽然奇异,还是有不少人凑上来。每有人询问,栗罗平便不厌其烦地做一番介绍:如果装有线,光初装费就得一千多,而一付天线只要二三十!乡下人听了每每憨然回应,嗯,有个天线能看上春节联欢晚会就行了,有那么台也看不过来,台再多还不是看的一个? 半个月下来居然卖出去十几付,栗罗平盘算着照这样下去这个腊月就能处理三分之一。而且这时马上就要进入高峰期了。 放了寒假栗星茵也被派出来与哥哥一起摆地摊。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兄妹俩商量好轮流值守,不过星茵每次都是匆匆回去匆匆出来。星果却不然,他总是那样慢条斯理和心安理得,磨磨蹭蹭地喝水,磨磨蹭蹭地泡脚,然后抱着热水杯坐在火炉边看着鞋垫上的水汽蒸腾,直到那难闻的气味一点一点挥发,鞋垫也一点一点烤干,他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往出走。而这时几乎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在同样程度的寒冷中忍耐一小时和四小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有过切身感受的人都知道。时间一久星茵觉得她的腿脚开始发麻,这时她很想站起来走一走,可是又动不了,好像一动身上最后的一丝热气也会消散,于是她就一直蜷着身子坐在那里。后来她忽然想出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她记得语文课上老师讲过福楼拜教莫泊桑写文章,让他站在马路上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猜测他们的职业与身份。于是她也仿效起来。她看行人,也看和自己一样摆摊的人。星茵想象着自己就是站在闹市中的莫泊桑。 这个人行色匆匆,一脸倦容,像个小老板,是要急着去做一笔买卖?这一个眼睛快长到了脑门儿上,吃公家饭的又有什么了不起?马路对面一个黑手黑脸的人正蹲在那里抽烟,他捏着烟卷儿的样子很像是一只刚刚学会抽烟的大猩猩。星茵不禁被自己的比喻给逗乐了。 脚趾又开始发痒,昨晚脱下袜子几根红肿的脚趾跳出来,她便向那双灯芯绒老棉鞋屈服了。这鞋是外婆早就做好的,可她一直拒绝穿。穿上真是丑死了,同学们穿得可都是皮暖鞋。她因为不想穿所以一直撒谎,说不冷,可是现在脚终于冻伤了。穿上老棉鞋脚固然是好受多了,就是怕碰上熟人。 她接着转移注意力,又观察起了行人。马路斜对面一个卖鞭炮的女子很是眼熟,再一看,可不就是春花的女儿桃儿,她将整个头脸都包起来,若不是大声的说笑穿透厚厚的围巾传出来,她是怎么也认不出的。再一看自己可不也一样,此时的他们多么想像啊!这时一件她最怕的事却发生了。她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暗自叫苦不迭。她们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已然朝着她走过来。 栗星茵?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卖天线。星茵声音很小但很沉着。她的沉着是装出来了,她真希望自己的毫不在乎能让这小子快点离开,她觉得他就是来笑话她的。可是那同学却丝毫没有立刻走开的意思。星茵只得硬着头皮听他说寒假里都去了哪些有趣的地方做了哪些有趣的事。可是星茵却越听越窘迫,她心不在焉,心里只顾想着自己的形象有多么滑稽:身上一件大人的军大衣像桶一样地罩着她,脚上是一双肥胖的窝窝鞋,站在这凌乱的街头,头发凌乱、心情凌乱……这下可好,一开学包管所有的同学都会知道她这个寒假里摆地摊儿了。一想到这个她的心里就无地自容地难受。 好容易那男生走了。天可怜见,偏偏不到一刻钟又过来一个女同学。今天这是怎么了?要怪就怪他们的商品实在是太扎眼!女同学是和她的妈妈一起过来的,看见星茵她显得有些吃惊, 栗星茵,放了假你就一直做这个吗? 啊?不是,是我哥哥在这里,我只是帮忙。星茵不自觉地撒了个谎。 那你爸爸呢? 我爸爸还有别的事要忙。星茵觉得她在同学面前把“爸爸”两个字叫得特别亲切。 可是你怎么能出来做这个!要是我帮着家里看看店还行,若是做这样抛头露脸的事我才不。女同学说着摇摇头,再说这些东西能卖出去吗?我家都装上有线啦! 也能,村子里的人就会买。星茵尴尬地笑笑,将身子不经意地往桌子后面挪了挪。可那女同学忽又想起了她手里的新衣服,你过年买衣服了吗?你看我刚买的,漂亮吗? 送走女同学,星茵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中午一点钟,宜荷来给她送饭了。 星茵,来,外婆做了羊汤面,赶紧趁热吃,吃了你就暖和了! 星茵是太爱这羊汤面了,她端起饭盒就往肚子里倒,果然,刚吃下去一股热气便瞬间传送至全身。宜荷坐在小马扎上慈爱地看着她。忽然她说道, 茵茵,外婆看你的手是怎么啦? 原来前天因见星果丢了手套,星茵便将自己的给了他,谁知只一天的工夫她的手就冻成了“红烧猪蹄”。宜荷看时,一处地方已开始脱皮,露出红红的新肉。 你等着。宜荷说着便起身走了。她走路仍是极快,转眼就消失在了人流中。只一会儿的功夫她又回来了,胳肢窝里却多了一副簇新的手套。 来,茵茵,赶紧戴上。傻孩子啥也不懂,要是冻下毛病每年冬天都会冻的! 星茵将手套戴上,她感觉羊汤面以及这手套的温暖被永久地锁在身体里了。 转眼临近过年,尽管被一拖再拖,宜荷终究是要回家了。那天下午荟玉又带着母亲去厂里的职工澡堂洗了一回澡。职工澡堂每周开放一次,职工免费,家属也只象征性地收一点,因此洗的人特别多。母女俩到的时候澡堂还没有开,外面却已排了很长的队(许多人都是未下班就偷偷溜过来了)。掌钥匙的将大门一开,女人们像要将男澡堂也占领了似的,哄一下就挤进去了,弄得男同志们只得暂且退后。进入更衣室她们开始抢拖鞋抢柜子,讲究些的还要将柜里的报纸换掉。各家的喊各家的: 12号柜,快过来,往这边放! 23号,来来来,快把衣服给我! 话音未落主事的已嗖嗖嗖几下将自己脱光,第一时间冲进浴室,抢淋浴要紧。后面手慢没有抢到柜子的人们只能干瞪着眼睛望洋兴叹。 荟玉带着母亲进来后仍不死心,又一个一个地翻看柜子,无奈所有的柜子都已经塞满。正在彷徨无着忽听浴室里有人喊,原来竹玉早已经进去了,只见她探出头来告诉姐姐她的柜子是多少号又迅速钻回去,好像一条滑溜溜的溅水鱼。 竹玉动作可真够快的!宜荷说。 是的,我每次来都盼着她在。 进到浴室里她们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人多,满眼都是白生生的肉体和雾腾腾的水汽,外面数九寒天里面溽暑熏蒸。可是为了寻找花洒她们不得不深入进去。这浴室里一共就有十来个花洒,而每个下面都已经簇拥了好几个人,好像争食的母鸡,你淋一会儿,我淋一会儿。有时你正淋着水,有人已等不及将手举过你的头顶。又有的嫌花洒水太小干脆拿毛巾罩在上面,那水便缩成一缕。还有的嫌水温太烫吵着让外面还未脱衣服的人出去说一声。一个女人一把将女儿拉到花洒下,看看你身上脏成什么了还不快淋上?可是她的女儿却并不太配合,刚淋一下又躲开去,做母亲的于是掐着女儿的脖子搓起来,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脏成这样?看看你的脖子!平时都不洗吗?只洗洗脸壳儿就对啦?小女孩被母亲摁着脑袋大气不敢出,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样子就有些窘迫,幸好她的妈妈不久就将她放开了。 母女俩放眼望去,不知该从何处下脚。哎呀!我还是习惯国营澡堂的大水池,泡着舒服,有多少人也盛得下。宜荷自言自语,因为荟玉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还是竹玉收留了她们。竹玉一看见就招手叫她们过去,妈,姐姐,快过来! 然而此时这个淋浴下面已经有三个人了,加上宜荷和荟玉现在变成了五个。眼见着母亲插不进来,竹玉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只见她先腾出自己的位置让母亲进去,然后又假装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地往旁边蹭,很快,她就重新回到了淋浴下。她附耳对母亲说,妈,不怕,这个淋浴本来就是我先占住的,她们都是喝露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同样的办法将姐姐也弄进来。眼看着被蹭出局,那两个人只好往别处去了。 妈,你看还是竹玉,要是换了我总是觉得不好意思!荟玉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竹玉道,不好意思你还不是死吃亏?现在的人我算是看透了,谁好人欺负谁!你跟他们讲情面他们跟你讲不讲? 可是都是一个厂里的—— 一个厂里的怎么啦?你看你现在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啦!还不是这些人?这就叫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妈我就是这么现实,跟我姐姐合不到一个拍子上! 荟玉听了不说话了,宜荷也叹口气没说话,母女三人认认真真搓起澡来。 这天晚上洗完澡回去宜荷又蒸了两笼屉馒头。那馒头都又大又宣,像掺了奶油一般。宜荷给两个孩子每人夹了一个,一边嘱咐道,外婆蒸的馒头够你们吃几天了,外婆回去后你们要多帮你妈妈干点活儿,外面天气冷千万要把棉衣棉鞋都穿上,不要嫌丑,身体暖和最要紧!还有凡事不要和你爸爸硬来,多哄着他就过去了!说完宜荷又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来给星果。星果有些不自然,磨蹭了半天还是接了。星茵见状嗔怪道,不要拿外婆的!星果见说就要还。宜荷连忙制止道,茵儿不要说你哥,看你哥老是挨打……唉!吃不上饭让他在外面买碗碗秃子吃吧!这时安承儒来接,宜荷便收拾东西随儿子回家里去了。 到了腊月二十六天空忽降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整条街道都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然而在这清冷与天寒地冻之中街道两旁的摊位却有增无减,甚至连相邻的几条街都变得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其中以写对联的最多,他们出来的最晚生意却最火,那饱蘸着金粉的笔几乎从早到晚一刻不停。不过有一次一位写字先生打趣地对星茵说,别看我忙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一天下来也不抵你一付天线的钱! 与此同时街上的行人也比前几日稠密了不少,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在街上结成了块儿,仿佛1200平方公里的农村人口全涌向了城市。做买卖的人心中窃喜,只有过路的叫苦不迭。然而就在小贩们暗自高兴的时候他们的克星却来了。 连着几日,星茵每天都能卖出去好几付天线,栗罗平一高兴让星果又多运出去一些。这一天星果照例像往常那样将东西摆好就离开了。星茵独坐在大街上看着周围的小贩们忙忙碌碌,临到这时大家都在准备着背水一战,冻了一晚的街道在明媚的晨光照耀下重新活络起来。就在这时一辆执法车却开过来,戛然停在星茵面前,星茵愣住了。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更让她始料未及。几个制服从车上跳下来,为首的一个指着星茵喝问,是谁叫你在这里摆摊儿的?这些东西能随便乱摆…… 后面的几句她听没有听甚明白,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动手搬她的东西,不大一会工夫四五箱子东西就被扔进汽车后面的大兜子里。 想要东西去执法局!他们扔下这句话后就开车走了。 星茵呆立在肮脏的雪地里,她的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空的桌子。这可怎么向栗罗平交待?此时她的脑海里只盘旋着这一个念头。 正如她所担忧的那样,家里每一个人的心情都糟透了,尤其是栗罗平,他一只手擎着脑袋坐在沙发里,半天没说一句话,连那满头油腻的头发都传导出一种无助和焦虑。 还是荟玉最先打破沉默,那种异样的沉寂实在让她憋得难受。罗平,不要烦恼了,咱们还是赶紧想办法吧! 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这些戴大檐帽的就是欺负得不让人活,摆个地摊能挣多少钱?一年到头也就这两天,好容易过年能挣两个钱还要出来捞油水!让去执法局,去了还不是要罚钱!与其让他们罚还不如东西就不要了!他好像一直在等荟玉说话,只待荟玉一开口他立刻将心里的愤懑全发泄出来。可是摆地摊儿的多啦,他们是只没收了咱们的还是都没收了?这时栗罗平忽然想起来问。 我看见卖鞭炮的也被没收了。星茵说。 哦,当然,卖炮是要有经营许可证的,要不是因为办证难我也想过做那个,可这天线又没有什么安全隐患又碍着他们什么了?要不你去拿吧!忽然栗罗平对荟玉说。 荟玉惊讶道,我去拿?我一个女人家可怎么跟人家说呀? 哎呀你去吧,你去吧,你带上他们两个。栗罗平指指星茵和星果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去,谁想给他们低三下四地说好话,女人有女人的话。另外你不是有个派出所的同学吗?就是那个白所长,你去找他呀,他们这些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荟玉一听让她去找老同学,心里觉得难为情,我这些年都没有跟人家打过交道,上次已经落了人情,总不能一见面又求人家吧?罗平你是一家之主还是你去吧! 栗罗平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又把皮球踢给我?你们什么事也办不了吗?我也不管了,东西不要了,你们就每天朝起脸在家里坐着吧!吃上些喝上些,再像猪一样地睡上些,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活成个啥样?他一生气脸上的粉刺也跟着憋得通红,像要胀破似的。近来他脸上又开始频繁地出这些东西,这也是他一个不愿意出门的原因。 荟玉眼见栗罗平又生了气,只得妥协,同意去找她的老同学。 白所长只打了个电话就将事情搞定,执法局的人不但没有刁难,反而对他们相当客气。荟玉感激不尽,傻傻地要送老同学一付天线,白所长笑着说家里早就装上有线了,用不着。末了他又意味深长地说,反正以后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你那个丈夫——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荟玉明白,她点点头,算是对同学同情之心的感激。 星茵和星果又出来摆摊儿了,但是原先的地方已经被人给占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在珠宝店门口找到了一个立足之地,那还是因为白所长的关系。珠宝店的老板娘人很好,常叫星茵进去暖手。珠宝店里的暖气热烘烘的,坐在里面连大衣也不用穿。星茵总是坐在靠近玻璃门的一张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一发现有顾客上门她便第一时间冲出去。 栗罗平说,腊月的最后三天是关键,弄好了能顶上平时一个月,因此叫他们从今天起推后收摊儿的时间,必要等到天黑透了再收拾。虽是如此因为有珠宝店的缘故,白天倒是少受了不少罪。 直到腊月三十,大街上的喧嚣终于松懈下来,上午还有零星出来扫尾的,到了下午整个街巷就空荡得令人称奇了,好像一根忽然失去弹性的皮筋,让人很不舒服。 午饭星茵是在珠宝店门前的台阶上吃的。而这时马路两边的店铺都已经陆续关张,门上也贴起了大红的春联。连那些卖字画、写对联的也早不见了踪影,开始还有一对灯笼犹犹豫豫,后来连那灯笼也走了。正吃着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从她面前驶过,过了一会儿又弯回来,原来他果真是要买天线,星茵一阵小激动。那小伙子也不讲价,他一边掏钱一边问这时候了你为什么还不收拾?星茵说她得等到天黑。那小伙子便诧异地说,下午应该不会再有人了吧?我是因为下城来洗澡,前几天澡堂里人多不想凑热闹因此今天才下来,这也就准备回去呀!他嫌装好的天线不好拿要了一付散装的。星茵又给了他一张图纸,他便将天线绑在车上呼哧一下发动着走了。 整个下午再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马路上从南到北、从北到南驰过的都是一些匆匆忙忙赶路的人。她又想起了蚂蚁,蚂蚁们奋力地将食物往洞里拖,然后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 也许是因为太空旷,刚刚下午五点钟,黄昏已提前上演,天色以巨人的步幅一点一点暗下来。 星茵的心渐渐不安起来,每隔几分钟她都会朝着街心望一眼,希望就在此刻父亲或者哥哥能够出现,那时她也就熬到头了。天边的那个太阳一白天都如同一个淡淡的云影儿,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似的,现在眼看着那白影儿也要退下去了,她心下嘀咕这也能唤作太阳吗?太阳的那副冷面孔真的是叫人心寒,要是一点光和热也不发出来的话倒不如没有的好。终于那白影儿也高处不胜寒吧,它拍拍屁股走人了。幸好还有值夜班的月亮升上来。此时,在这寒凉的除夕的月色中,整条街上只剩下栗星茵一个人,还有那堆冰冷冷的金属。星茵坐在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对面一排钉了窗板的门面,昨天还是车水马龙,今天又都缄默不语……远处鞭炮声渐行渐近,由疏转密。城墙上“哗”一下灯全亮了,那五色的流光完美地勾勒着城墙的轮廓。听说今年城墙上会举办灯会,不过需要买门票,现在的城墙已不像从前那样可以随便上去了。 等待和寒冷一样地煎熬人,星茵让自己耐着性子背了几首古诗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服自己抬头看清冷夜空中的星星。天空多么像一床平展的床单啊,而那些星星就是印在床单上的图案。她觉得这个比喻不错,是的,她现在真想裹上十八床被子好好地睡他一觉。 终于,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栗星果蹬着三轮车来了。 哥,怎么现在才来?星茵问。 他不让,说是就剩今天了,过了今天想出来也没人买,让多等一等。 可你看看街上哪里有人?你们在家里感觉不到外面的冷吗? 他不让怎么怨我!星果也没好气地说。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春晚的第二个小品已经开始了。从厨房里飘出了猪肉大葱水饺的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无独有偶 初一一早起来,荟玉调了一大碗红糖水分给家里的每一个人,说是新年的第一天喝了这一年都会甜甜蜜蜜。这是自结婚以来他们第一次在城里过年,以往每年的除夕不管多晚他们都要赶回到村子里去。之所以今年不回去是因为年前乡下的老父亲出了事,不能单独住了,现在老人就住在他们家里。说起这位老父亲也是一位异常倔强的主儿,自从老伴儿走后他就一直独居在村子里,他不愿打搅儿女,也不愿儿女打搅他,落得两下清静,可没想到这平静的生活竟转折于一个灯泡。 要是那只灯泡的寿命再长一些彼此相安的日子也许还会再延续一段,可惜它闪了两下就闭了眼,要是他出去找个人来帮忙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可是他偏偏既不服老也不愿麻烦人,凡事都爱亲力亲为。于是,这位九十岁高龄的可爱老人自己踩着凳子换起了灯泡。大概是那只凳子也为他紧张地筛起了糠,老头儿没拽着灯绳一个不稳从上面摔下来。要不是有个光棍常来凑老头儿的电视看,膝下的那些儿孙们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上他一面了。 栗罗平赶到医院时,医生说需要在老人的头部钻孔为他做颈椎牵引手术。然而没过多久医院忽然下了病危通知书,通知家属准备后事。这下栗罗平傻眼了,日日夜夜地在医院里守着父亲。不知是医生因病人高龄而产生的误判还是老头儿的意志力超群,术后的一个星期他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不过此后老汉的身体却如秋后的黄瓜渐渐不如从前,生活也不能自理。栗罗平便与姐姐们商议出院后由各家接回轮流照顾,每家一个月。栗罗平甚至还排出了细致的时间表。第一站先到自己家。 可是回到家里他才发现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家里只有两个卧室,可往哪里去住?他忽然想起了地下室,就想将地下室收拾出来。荟玉说地下室里哪能住人,不如将客厅的沙发收起来直接换成床,星果也省得再睡沙发。于是这爷孙俩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只是栗罗平不免又平添了许多烦恼,哎!别人都以为我挣下钱了,其实我是有名无实啊!到现在了还住着这么小的一套房。 喝完糖水栗罗平从皮包里取出几张钱。忙了一腊月,他将每一笔收入都记在账上,他算了算,一共是2371块。他将钱捏在手里,来,给你们每人两百!他对星果星茵说。星茵却没要。栗罗平说你们也辛苦一腊月了,这点钱是应该的。星茵却坚持没要。星茵不要栗罗平也不愿收回,最后这钱便渔翁得利归了荟玉。 这一天一家人相安无事,和和气气地过了一个年,似乎新年也有了新气象。到了晚上吃过晚饭,荟玉到卧室里帮栗罗平铺床。栗罗平因为睡眠不好,现在独自住着一间带阳台的卧室,荟玉和女儿则睡在另一间。那卧室一间面阳一间面阴,栗罗平本来的意思是冬天睡阳面,夏天睡阴面,那样换来换去的麻烦,最后他就固定在这间里了。 荟玉将床铺好正要下地,栗罗平坐在卧室沙发上随口说道,你打个电话叫小琴明天来家里吃饭吧! 荟玉一听像被蜂蛰了一般,什么?怎么好好地叫她?要叫你去叫!说完她忽又觉得不对,明天是初二,咱们要回我妈那儿,你叫她来干什么? 明天我哪儿都不去,小琴少亲没戚的,好容易认下我这个哥哥,这里就是她的娘家,所以才让你叫她来,你不叫她也不好意思来呀! 荟玉听了心里五内如焚,但她又不能将心里的话原封说出,只说道,她既是你妹妹也就是咱姐姐们的妹妹,那为什么姐姐们不叫她? 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栗罗平嘀咕道,咱们甭管他们,既然已经认了这一门亲,明天初二你总该礼节性地叫一下人家吧? 我要去我妈那儿! 那你去吧,我留在家。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妈哪点亏待你啦?大年初二的大家都去就你不去,你忘了腊月里我妈帮咱们做了多少事—— 我说了不去就不去!栗罗平忽然变了色。 荟玉简直忍无可忍,她忽然想起一句话便冲口而出,怪不得人家说,男人坏了心是不需要理由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看你心里就只有那个秃驴! 说什么呢你?什么秃驴?好好的事被你说成这样!这正月初一还没有过完呢你又闹,去年就是这样,年年如此,我看你逢年过节没有不闹的! 到底是谁要吵架?到底是谁要寻事?你太过分啦!太不把人放在眼里啦!就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你可不要欺人太甚!我倒要问问爸爸,他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女儿!荟玉说完这两个问号五个惊叹号登时满脸憋得通红,真的像只被激怒的兔子。可是兔子的话根本引不起狼的反思。栗罗平手里正端了一杯开水,他忽然一下子泼向荟玉。 妈,你快到这边来!栗星茵在另一间卧室里简直是咆哮,她隔着一堵墙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客厅里躺着的老父亲也将一切看在眼里,只见他气淤胸腔,忽然一只手指着星果,你的手呢?怎么不去打他! 第二天上午荟玉安顿好公公,母子三人去了鹦哥巷。巷子里的积雪今冬是坐住了,被来来往往的车马一碾变得滑溜溜的,看来不到天暖是消不了了。路边几个孩子正在拆一挂鞭炮,没有哪个孩子舍得将一挂炮瞬间全放完,总要一个一个解开来将瘾过得长长的。迎面几个卖气球糖葫芦的走过来,给节日增添了不少气氛,他们可是春节里必不可少的文化元素,可惜荟玉母子此时并无心情感受这些,在荟玉看来今年这个年过的还不如在村子里呢,村子里面虽然冷清倒也干净。 他们一进门,正遇上喜气洋洋的桂玉: 姐姐,你怎么才来?我们都已经坐了半天啦!咦?我姐夫呢? 荟玉听了支吾了一声就闷声钻到里屋里去了。且说那时桔玉也在门道里,她一见三人蔫头耷脑心下已然明白大半,因碍着众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荟玉进了里间,她本来是想避开众人,没想到几个妹夫都在。赵黎河见了赶紧起身给她让座,其余的几个妹夫也都纷纷向她道过年好,她勉强笑着一一回应。这时桂玉也端着一壶茶进来了,她一进来就坐在两个女儿身边,将那张宽大的太师椅压得咯吱咯吱一阵乱响。 你们两个赶紧喝点水,吃了半天的瓜子可别上了火! 说完她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有点烫,她好容易喝下去半杯,方才想起刚才的话题,叫杨椿接着说。杨椿似乎忘了先前的话,桂玉提醒道,你刚才说影影怎么样?杨椿于是说,哦,对,这孩子可是融合了你们大人所有的优点,我看长大了也是个小美人……桂玉这时已经放下水杯重又嗑起了瓜子,她一边嗑一边很享受地听着,后面赵黎河的加入使她兴致越发得高,于是她又说起了关于女儿的几件趣事。 如果不留意,荟玉险些没有发现徐良膑的存在,虽然他就一直坐在桂玉身后。跟屋子里的其他人比起来他更像个听众,不到别人问从不轻易发话,假如把他妻子比作嘴巴的话,那他就是耳朵。荟玉稍坐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根本融不进去,找了个由头又回到门道里去了。 门道里此时正是一派煎炒烹炸的热闹景象,桔玉、竹玉、樱玉几个忙得不亦乐乎。宜荷说,他们今天都去了他岳母家,家里可就是咱们娘们的天下,想吃什么做什么,再不用挑肥拣瘦。 在姊妹们的一致怂恿下竹玉暂代宜荷的地位成了掌勺的,桔玉一边洗菜一边不时对着竹玉甩出一顶高帽子。 咱们几个里竹玉可最是得了咱妈的真传,炒的菜要色有色要香有香要味有味,要是不说我还真分不出是谁做的! 竹玉听了心里果然美滋滋的,更摆出一副道行不浅的模样。 是呢,我五姐炒得菜的确像咱妈的味道,尤其是那道虾酱豆腐,我还真做不出。不过四姐,你做的菜也很好吃,我觉得你的饭菜更精细,而且讲究营养搭配。樱玉洗着母亲递给她的一碗木耳说。 我那是瞎做!哪里还谈得上精细,与其说精细不如说拖沓,有我做一顿饭的功夫人家满汉全席也下来了。真要有这么多人等着吃我的饭恐怕我会发愁死,准备工作先要一上午吧,然后是洗碗善后又得一下午。哪像竹玉,跟咱妈年轻的时候一样,要吃什么下就弄好了。就是因为懒得做,所以我也不讲究,奶奶做下什么我就吃什么! 竹玉听了叹道,那也是你好福气,我倒是好将就呢,可惜没有人给做!说得几个人呵呵笑起来。 宜荷总结道,桔玉这就叫懒人有懒福。 樱玉洗好木耳准备做一道木耳拌鸡块。她和竹玉做了分工,竹玉管热菜,她管凉菜。她喜欢在烹调中翻新花样,比如她会尝试将几样从未搭配过的原料放在一起,让人看着清新,口感还不错。 有几个女儿干活儿,按说宜荷也该歇着,可她就是闲不住,这会儿仍拿着块抹布不时地擦擦这儿抹抹那儿。桔玉看见就嚷:妈,你别用抹布擦盘子! 宜荷纳闷儿道,这盘子成年不用在柜子里搁着都是土! 那也不用擦,抹布上面的细菌最多了,等一下我削完土豆皮用水洗吧! 宜荷一听就有些不爽了,耷拉着眼皮道,脏我也一个一个把你们拉扯了这么大! 桔玉听了哭笑不得。妈,我不是说你脏,我是说这抹布脏! 脏我也用抹布擦了一辈子的碗! 见母亲如此固执,三个女儿一齐笑起来。桔玉知道母亲是用惯了,那块抹布黑得跟锅底儿似的她也舍不得扔,用碱子漂一漂继续用。否定母亲的习惯就是否定母亲的功劳,因此她打定主意以后不再这么说母亲了。 凉菜准备得差不多时剩下打卤就要由宜荷亲自出马了,卤可是每年的压轴菜。宜荷一边撸起袖子开工,一边对着一直坐在床上的荟玉说,准备开饭了,你快带着两个孩子去桌上坐吧! 荟玉一听原先的坐立不安立即变成了按捺不住,她终于走过去将桔玉轻轻拽向一边。 姐,又怎么了?桔玉忙了半天还没顾上与姐姐说话,竹玉一直催着问她土豆切好没有,竹玉那样的火爆性子配上桔玉这样的皮性子可真是受不了。 只一句话荟玉差点儿落下泪来。桔玉,你想办法去叫叫他吧! 姐,我现在哪里能走得开?哄他做什么?由他去吧!桔玉撑着两只胳膊说,她的手指还在往下滴水。 可是现在不哄等晚上回去他又要关门,大过年的你让姐姐流落街头呀!我是深深知道他,他就等着人去哄呢! 不是呀姐,我记得他上次说过生气的时候不愿意人去,就想一个人静静。 你听他说!他那是在你们跟前故意那样说,我都忖计过多少回了,他就像那个瓶子里的魔鬼,及时哄还好,要是冷战几天他越发欺负得人厉害。有一次我好几天没有理他他就把炉子给我弄灭了,他自己可有钱在外面吃,我们娘儿仨呢,还能天天在外面? 你公公不是在吗?老头子在他也没个收敛? 他眼里除了那个秃驴还能有谁? 姐姐你这又怎么啦?又吵架啦?你们家可真是的,大过年的也要吵,害我们也跟着心烦!这时竹玉听到他们的话插嘴说。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你以为我想吵!荟玉也没好气地说,她此时的心是烦透了。 哼!要我说什么婆姨什么汉,什么火火什么炕!你要是自己立起来他也不敢这样!我跟你一个厂上班真是丢死了人,你不知道厂里议论的有多少,别人说闲话我还得替你遮掩!竹玉脾气一上来便不管不顾。 你爱遮掩不遮掩!我也不是跟你说,不用你咸操萝卜淡操心! 好了,竹玉,告你多少回了不要说话这么直,不怕把人给噎死!这时杨椿走出来制止道。看来他们的声音已经惊动了里面。你呀心眼是好的,就是这张嘴总是惹人! 竹玉听丈夫这样说时心下也有些懊悔,便低着头道,我也是心疼我姐姐,心里气恼才说的。那姐,这回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能有什么原因?什么事都能构成生气的理由,什么时候把这三个人作践死了就合了他的意了!桔玉少有这样情绪激愤的时候,然而此时她是气坏了。 几个人正说着,忽听背后宜荷一声叹息,原来宜荷早在荟玉刚进门时心里就隐隐感觉到了。这时她用力抹了一把炉盘上的水说道, 叫这娘儿仨个每天可怎么活呀!我的两个孩子我辛辛苦苦拉扯大,就让他这么作践!我住的那段时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妈,快别难过了!这时赵黎河忽从屋子里走出来,毛遂自荐道,这样,姐姐,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去把姐夫请过来!都是男人,彼此也好交流,我想他可能是有什么事想不开,谈开了就好了。 荟玉因为给母亲带来烦恼正自痛苦,一听赵黎河肯去心里又惊又喜,一块顽石也落了地。等到赵黎河临出门她又一再嘱咐,你姐夫爱面子,你就多说几句好话他也就来了。 荟玉这时才觉心情好了许多,她本想在门道里帮忙,宜荷说,菜都便宜了,有他们几个就够了,你早饭也没吃吧?还是先去里面吃点瓜子花生垫补垫补吧。 门道和里间早在昨天就各摆好了一张桌子。门道里的是平时吃饭的小桌,里间的是大圆桌。这时竹玉便张罗大家分开入座,小孩坐小桌,大人坐大桌。桂玉本想将大桌移到承儒屋里,一来光线充足,二来也更宽敞,宜荷却摇摇头说嫌黑拉着灯。 大家坐着继续聊天,几个“大厨”此时也暂闲下来。有几样热菜不能着急炒,需要等人都齐了才能边炒边上桌。等了半天还不见人来,桂玉看看腕上的手表渐渐面露不悦,她现在已经无心和大家聊天了。自倒过那壶水后她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一直没挪过窝儿,面前的烟灰缸里瓜子皮又堆成了小山。她吃得有些口干舌燥又懒得起身,看看空壶朝着门口的星茵喊,来来来,用用你,快去给我倒些水吧! 又过了一会儿,看看大家坐着寡淡,宜荷说时间不早了,他们也应该快来了,要不先上凉菜吧,一边上兴许他们就到了。桂玉听了赶紧说,就是就是,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让我们这么多人陪着呀! 凉菜摆上桌,三素一荤。桂玉一样一样看过去,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海带丝拌豆芽,另一盘则是芝麻酱调粉皮,荤的就是那道木耳鸡块。樱玉说鸡块她是在家里腌好的,刚才又用木耳等配了一下。桂玉一听直起腰来,哦,这是你带来的吗?你就带了这个?没等樱玉回答她又接着往下说:你看见我给咱妈买的东西了吗?在那边!她用手指指箱子上,我买了一箱八宝粥、两瓶酒还有一袋子水果,提的我手还酸呢!你知道吗?那些水果贵得很,可都是高档的,你看还贴着标签呢!桂玉说着有些兴奋,竟一时忘了桌子上的凉菜。哦,妈,你可只自己吃,千万不要给外人啊! 说完她忽又记起来问樱玉,你给咱妈买了些什么? 我没买什么,就给了点儿钱,让她想吃什么自己买吧。樱玉笑了一下说。 宜荷却拾过话头,何止是过年呢,樱玉呀平时也老是给我,又是钱又是东西,你姐姐更是,老是操她这个老妈的心,哎!我这些女儿们呀都孝顺,个个都好!宜荷对着坐在炕上的两个女婿说。 妈,桂玉这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主要是有两个孩子上学,不像樱玉他们只一个,而且也不到花钱的时候,等我把孩子们供出来就给你钱呀! 不用,妈要钱做什么?你看你不是买了东西吗?妈知道俺孩儿们心里有我就对了,你们不用操心我,再不济还有国家给的两个呢! 嗯,妈,那水果我们可真是一个都舍不得吃呢!良膑厂里效益不好,今年更是连工资也发不起了,每个月只靠着我这点儿。我姐姐家里早就住上楼房了,可我还是住着那么间黑黜黜的老房子。我们现在这日子过的呀简直就是将就,等以后我们也住上新房了那才像模像样地活两天呢! 二姐,我说你那房子也确实该收拾收拾了,有用没用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竹玉说。 不收拾,费那手脚干吗?收拾来收拾去还不是个黑风洞?你们每家可都有老人留下的房,自己不用买,我公公就给了那几间破窑洞,我呀至少得比你们多奋斗十年! 二姐,你说话能不能小声点儿,十里外都听到了!竹玉忽然有些反感。 哎呀!我习惯了,在家里就这样,来了这儿还要受约束不成?可是虽然不情愿她倒还是安静了些。刚才上凉菜时她本以为就可以开吃了,谁知过了半天大家并没有动静,她正想差星茵去拿筷子,竹玉瞟了一眼道,忙什么?还是等一会儿大家一起吃。 对面,郁思萌和杨椿聊着天一直没有入席。 四姐夫,前些天你不是说准备装电话,装上了吗?杨椿问。 装了。 哦,花了多少钱? 三千多。 哎呀!好厉害!你们家可真够前卫的,什么东西都用的最早,你看彩电、冰箱都是你们家第一,现在我还没敢想冰箱呢你又装上电话啦! 郁思萌听了淡淡一笑,然而那笑里也不无一种优越感。你也应该装一部,装了咱们两家以后联系就方便了。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你看吧很快就普及了。 四姐夫说笑,我们这工人出身的能顾了日月就不错了,哪有闲钱装那个! 其实我家也算装得迟的,桔玉这时插进来说。我们是打肿脸充胖子,不装怕人家看不起,现在住进这机关家属院不比从前在老房子里了,谁家有什么没什么一目了解,连养条狗都要互相攀比!我们是硬打着鸭子上架,说实话连买房子都是我公公赞助的呢! 有个有钱的爸爸真是好啊!桂玉听了打着哈哈。 嗨,二姐,那也都是过去,现在我公公去了南方钱由婆婆管着也不给我们了!桔玉知道又触到了桂玉的心病,赶紧解释说。 杨椿听桔玉说起房子,不由也感叹起来,还是你们那独院儿好啊,要我说比我们那楼房强多啦,大家都想住楼房,其实楼房有什么好,下雨天连车子都没处放。 嗯,现在独院确实不好买了。前些日子单位里又修福利房,本来我已经报了名,谁知单位又下了文件,说买楼房就得退掉原先的平房,我权衡利弊就将楼房退了,我也和你想的一样,舍不得这独院儿。不过那套楼房可真心不错,我去看过,里面已经装修好了。一进门是过道,过道与客厅由一道推拉门隔开,推拉门你在电视里应该见过,就是日本人家里的那种。郁思萌一边比划一边说,他不管说话还是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儒雅之气。 哦,那种门!咱们这儿也有了?那倒挺新奇! 是的,这种设计布局在平遥应该属先例。进了门也跟日本人一样,要脱鞋。 桂玉虽然一心惦记着那盘木耳鸡块,听见说楼房也来了兴致,她一面听一面又嗑起了瓜子,还剩最后一杯水她本想让丈夫喝,徐良膑皱一下眉推开她就自己喝了。 里面的装修也很考究,可以说在我见过的装修风格中没有比那再好的了。一谈起有关于生活品位的话题郁思萌总是津津乐道。客厅和卧室的地板全都铺着墨黑色的大理石,一个浴室足有这个房间这么大,里面连浴池也装好了。哎!要不是因为要退平房我就买下了。说着,郁思萌又有些黯然了。 那还不是因为咱们不掌着权?不允许的永远都是咱们这些普通人,那些当领导的哪个又退了?桔玉所说正是郁思萌所想。 不过四姐夫,我觉得你的决定是对的。换了我也会这么选择,楼房以后还能在别的地方修,独院儿可不是想修就能修下的。那你们昨天是在哪边过的年? 还是在旧院儿里。本来是想把奶奶接过来,可奶奶说她在老房子里住惯了,说什么也不愿出来,我们便回去了。不过她答应元宵节会到新房子里来住,我们说到时候城外有灯会要带她看她才答应了,奶奶其实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 今年的红火听说很隆重,杨椿又说道,城墙上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布置灯展了,不过那个要卖票,我们厂里也组织了花灯制作,元宵节的晚上会免费对外开放,所以你们若是去看,一进大门就能看到我们制作的灯哈! 哦。郁思萌漫不经心地听着,又恢复了淡淡的语调。 是吗?桂玉这时在椅子上坐起来道,那到时可得去看看,不过我们要先到城墙上,有人送了我几张票,刚好够我们一家四口的,一张票就三十呢! 二姐,还是你经常在外面演出认识的人多!杨椿道。 桂玉听了朗声笑起来,现在也不如从前啦! 没有人看到徐良膑用胳膊肘儿轻轻碰了一下桂玉,桂玉终于又情绪波动起来。她其实已数次看过表,只是碍于大家谈兴正浓只得一直忍耐下去。现在她又再次看表,哎呀!几点啦?星茵,你爸爸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这么费事,出门还得涂脂抹粉呢?等得凉菜都凉啦!她又将面前的菜扫视一遍。可是她说了半天依然没有人回应。她看看菜又看看身边的两个女儿,大着声音问,楠楠影影你俩饿了没有?两个孩子不耐烦地努努嘴。桂玉立刻明白她们是不好意思说。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一上午以来第二次离开太师椅走到门道儿里。妈,快点儿吧,楠楠影影饿了,先给她们找点儿吃的。我姐夫可真是的,成天端着个架子让这么多人等他一个! 马上就开饭啦,你让她们这会儿乱吃等会儿不吃正顿饭啦?竹玉整理着碗柜说。她想利用这点儿时间将母亲的碗柜彻底清理一遍,现在已经将隔板上铺上了干净的牛皮纸。 哎呀,吃一点儿就能吃饱?桂玉有些不耐烦。 宜荷便朝着平柜上看了一眼说,你姐夫也应该快来啦,她们要实在饿那里有干馍馍片儿先垫垫。 桂玉拿着干馍馍片儿回到太师椅上,谁想两个女儿都拒绝食用。怎么?你们不是饿了吗?然而两个女儿都拉长着脸不说话。正在这时趁众人不注意,徐良膑不动声色朝她使了个眼色,桂玉顺着看过去,那里箱子上不正是自己买的东西嘛!桂玉会意,略略踌躇一下便走过去。就在这踌躇的一秒钟她就说服自己,那箱八宝粥本来就是自己买来的,吃几桶也说的过去。于是等桔玉荟玉他们回过头来时发现楠楠和影影已经喝上八宝粥了。还有一桶未启封的桂玉从桌下迅速装进徐良膑的大衣口袋里。 大家正各行其事,三个小男孩从外面跑了进来,大冬天的他们却顶着满头的大汗。他们一个比一个小一些,每人的手里都拿着一盒摔炮。桂玉看见就嚷起来:哎哟哟,看看这些小子们就是不让人省心,就不能安安静静坐会儿又耍什么炮?就不怕炸着手? 三个孩子却没有任何反应。后面竹玉从门道儿里追回来问,是谁给你们钱让你们买炮的?你们三个尽是乱花钱! 是六姨父给的。为首的句句说,说完他还十分自得,又将炮拿给桔玉看,妈妈,这炮可好玩儿啦!这是摔炮,一摔就响,不信你出来看! 妈妈,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呀?中间的男孩看了一眼正在吃八宝粥的楠楠影影问。他似乎怕被母亲没收已经将炮装进口袋里。 等你大姨父来了就开,你们三个不许再往外面跑,听见没有?快去洗了手到门道里坐着!竹玉道。 可是他们哪里去洗手,一个跟着一个就往炕上爬,跟小猫小狗似的爱往人堆里凑。 竹玉看见又喊,看看你们三个土匪,也不脱鞋就上炕,当心弄脏你外婆的床单!可是那三个小鬼早已哧溜一下蹿上去。 桂玉在太师椅上看着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她笑起来也跟唱戏似的,人一发胖嗓门儿也跟着变粗,嗓门跟腰围似乎也成正比。 我就说这些男孩子不叫人省心,总是惹事生非,一不小心就闯祸。看看我家楠楠影影自从来了到现在都没动过。我孩子们从小就这么安静,人家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我楠楠五岁起就会帮我做家务了。你们等着瞧吧,这些小子们别说做家务,日后娶个媳妇才叫你们好好伺候呢!你们这还算好的,我们门口有一家连生了三个儿子,人家都说那才叫拄上哭棍啦! 桂玉说得有点幸灾乐祸。说完见女儿们面前的八宝粥都已经吃完,又拿起来摇一摇,将空罐对准自己的嘴巴再空一空,这才弯腰将它们搁到桌子下面去了。 竹玉喝令三个男孩子迅速脱鞋。 桔玉听了笑着说,二姐说的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呢!生了这么一对玲珑俏丽的女儿,楠楠像她爸爸,影影更像你,各有各的美!我们怎么不知道女儿更贴心,可惜是没有你那样的福气! 哎!谁知桔玉这样说着桂玉却忽然叹起气来,女儿再好又有什么用?终究是绝了后,哪像你们一个一个生的都是儿子! 一样!二姐,都一样!儿子女儿不都是自己的孩子?要我说男孩儿还不如女孩儿好呢!你看他们一来就疯跑出去,肚子饿了才知道回来,哪里肯在家里多呆一呆。说完桔玉又指着三个男孩道,你们看见了吗?看两个姐姐多听话! 这边杨椿看着三个男孩儿对郁思萌说道,看他们三个一见面就粘在一块儿,跟亲兄弟似的,这才好,日后也有个照应。 郁思萌说,对,现在一家一个也未免太孤单了,就是这样才好。 桔玉这时想起要给三个小家伙喝些水,看看桌上的茶壶是空的便提了把暖瓶过来续水,桂玉忽冷不丁地问,今年也不给压岁钱了?桂玉是早已打准了算盘,她家两个,别人家都是一个,按一个孩子二十她还可以净赚六十的。 桔玉没想到桂玉会这样问出来,她正不知该如何说,宜荷却听见了,因说道,哦,是我说的今年不用行这些虚礼了,我说你们姊妹们每年这样调来调去的麻烦,自以后谁家也不用给谁家,免了这些俗套吧!宜荷说着喝了一口桔玉端给她的茶。 母亲说了桂玉自然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不过她终究是心里有一些遗憾。其实有一个情况她不知道,在她来之前就压岁钱的问题大家已经讨论过,那时竹玉深刻剖析了桂玉热衷压岁钱的缘由,因此宜荷才主张免去这一项。 院子里终于传来脚步声。荟玉噌地一下站起身,门外果然栗罗平与赵黎河双双出现了。 哎呀姐夫,可把您老人家请来啦!栗罗平一进门桂玉故意夸张地说。你可好意思让我们等这么久!你看看都一点多啦! 栗罗平听了立刻面露愠色,站在门边又不动了。谁让你们等的?我说不来非叫我来! 桔玉一听赶紧打趣,你是重量级人物,这样重要的场合缺了你怎么能行!我们就是八抬大轿也得将你请来呀! 快到里面去坐吧!这时宜荷站起身淡淡地说。桔玉,快给你姐夫倒杯茶,茶要淡了就重沏一壶!宜荷说完系上围裙做卤去了,刚才荟玉那样一插她的卤也没做成。 栗罗平被赵黎河请进去,桂玉指着两个女儿旁边的位子说,来来来,大人物,坐到这里来,这是给你专留的座位! 这个位子给我的?栗罗平冷笑。我看你是早把好的占住了吧,你不会把你的腾出来给我? 桂玉听了明知他故意较劲儿,伸出手道,有位子坐就不错了,大人物你就将就吧! 栗罗平脱了大衣坐下,荟玉紧接着在他旁边坐了,后面郁思萌、杨椿、赵黎河便也依次入座。这时竹玉将筷子送过来,看见楠楠影影还在这桌坐着,说道,楠楠影影你们到门道儿里坐吧,那一桌就是给你们小孩子准备的,吃的喝的都一样。 可是那楠楠影影一听登时拉下眼皮,后来有一个竟默默淌起了眼泪。先前大家并没有注意,过了一会桔玉进来上菜,也是关心,便问道,楠楠怎么了?桂玉就说了竹玉方才的话。桔玉说道,不想出去就坐着吧,反正我们要上菜,也没有工夫坐。谁知那楠楠一听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泪更止不住了,哽咽几下忽然离席就往外跑。急得桂玉在后面将筷子往桌上一拍便往外追,楠楠,别跑,你到哪儿去?哎呀!真是的,让她吃就对了好好的你们又多说什么! 门道儿里正在忙碌地大人和正在干杯的孩子们不明就里,奇怪地看着这一大一小。此时小桌上正是一派热闹非凡。星果星茵外加三个小兄弟围桌而坐,三个小弟弟不一会儿就将一大瓶可乐喝了个精光,试探着想要再开一瓶。星果坐在这些孩子当中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他很乐意避开父亲坐在这里,几个小家伙的怪诞举动时时地令人捧腹,和他们在一起想不快乐都不行。 里屋徐良膑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些变化,比起先前的严肃似乎又添了几分凌厉。而他身边的影影看见姐姐跑出去不禁也委屈起来,直到宜荷先夹了一只鸡腿给她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桂玉将楠楠从院子里哄回来,母女二人重新坐回圆桌旁大家才长出了一口气。赵黎河提议先干一杯,只见他起身举杯,对着众人道,新年快乐!于是大家也都纷纷举杯。等了一顿栗罗平又经历了刚才的一段小插曲大家许是饿坏了,略叙薄酒便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郁思萌仍是点到为止。 吃了一会儿凉菜,竹玉又炒了一个过油肉上来,这是她最拿手的,大家连连赞叹比饭店里的味道还好。但凡做饭的都喜欢被人夸,竹玉一听立刻笑得牙齿都露出来。宜荷打好卤在门道儿里又左擦擦右抹抹,被桔玉按回到里间座位里,妈,今天有我们几个在您的厨师资格被剥夺啦!宜荷便笑着坐下来与大家吃了一会儿。可只一会儿她又坐不住了,对几个女婿说,妈呀就是贱骨头,做了一辈子的饭实在不习惯上桌等着别人伺候! 桂玉此时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整个饭桌上数她最忙。只见她一会儿给丈夫夹,一会儿给女儿夹,很快那盘过油肉就见了底儿。幸好竹玉的菜上得及时,一会儿的工夫就又上了两道。菜一上,桂玉又开始着急,楠楠,快,吃这个!影影,你也赶紧吃,不吃肉你吃什么豆芽儿啊? 哎呀,我不爱吃那个,你管我啦?我爱吃什么吃什么! 你这孩子,豆芽儿什么时候不能吃,偏这时候吃这个! 两个女儿不愿由着他,徐良膑倒是很配合,任凭妻子夹菜,来者不拒。 这时桔玉又从笼屉里取出蒸好的合碗子一一端上来,一碗红烧肉,一碗肉丸子,另外是酱梅肉和带鱼。楠楠一见红烧肉立即厌恶地摆摆手,谁吃这个呀!桂玉一听嗔怪,瞎说什么?你不爱吃自有人爱吃。果然,她夹起两块滴着清油的红烧肉美滋滋地吃起来。 可那楠楠和影影看着满桌的饭菜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怎么都是肉?楠楠撇撇嘴道。 这时宜荷正坐在她们身后的凳子上,听了指着一道蒜苔炒肉说,这不是蒜苔?孩子,冬天能有什么菜?大棚里的菜贵着呢,外婆只买了这一点儿,一斤也要三块多呢! 可那楠楠显然对蒜苔不感兴趣,这时桂玉却不平起来,看你们这些孩子肉还不好,我看你们是吃好的嘴歪了!我们小的时候都是吃野菜长大的,哪里见过肉?你问问你这几个姨,我十一岁起就开始到地里砍茬子!十一岁!每天放学饿着肚子先到地里砍完茬子才回家吃饭,到了地里还得跟人家抢——桂玉说着眼圈儿就有些发红。 二姐,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小心菜凉了!桔玉这时上了一大碗烩菜说。 可是桂玉忍不住,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哎!想起小时候受过的罪——我就难过! 咱们那个年代的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这时半天没有开腔的荟玉说。她现在的心情已归平静,自昨晚以来的种种爱恨交织全都不见了踪影。 宜荷终于起身去给大家舀卤了。荟玉说妈你什么也没吃又干什么去?宜荷倔强地说她刚才吃了一些已经好了。 男人们这边吃着饭也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寻常话。除了赵黎河,栗罗平郁思萌等都不胜酒量,被赵黎河劝过一回就都说不能再饮了,赵黎河也不介意,只管自斟自酌。樱玉送上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见丈夫还在往自己酒杯里倒酒,不由生气道,你还有完没完?赵黎河却并不停下来,嬉笑着说,老婆你今天别管我行吗?今天过年和姐姐姐夫们在一块儿坐着高兴!几个大的也都说今天喝无妨,樱玉便没再说什么。 饺子上来桂玉正要往两个女儿碗里夹,楠楠影影盯着问是猪肉还是羊肉?樱玉刚要开口却见桂玉朝着她使个眼色,樱玉便不再作声。桂玉道,你外婆刚才告诉我了,是猪肉的。 两个女孩心下到底还有一些疑虑,再次问,是猪肉吗? 桂玉很肯定地说,猪肉!哪里有什么羊肉?羊肉多贵呀,你外婆就没买! 两个女孩这才半信半疑地接过来,谁知刚吃了一口楠楠便哇得一下吐出来,什么猪肉?明明是羊肉还哄着我们吃!说着两个女孩又一齐委屈地哭起来。 这一下桂玉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忙陪着小心向两个宝贝女儿解释,真的是猪肉的,妈妈没骗你们,你们肯定是心里担心就吃什么也觉得是羊肉了。两个女儿却不依,说是不是羊肉我们还吃不出来? 眼见着情势没法收拾,宜荷过来问是怎么了,桂玉只得问母亲有没有包猪肉馅的饺子?宜荷说没有,因为平时舍不得吃,过年才包了这个,也没想到她们不吃。说完宜荷又对着两个女孩儿哄道,这样好不好?今年先吃这个,等明年外婆一定给你们准备一些猪肉的。两个女孩听了这才慢慢不哭了。 吃过饺子没等到上汤男人们就都纷纷退下了,连徐良膑也将凳子向后移了移侧着身子看起了电视,电视里正重播着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宜荷看看桌上的盘子大都空了,又去门道里拿了粉皮往盘子里拨。桂玉见状忙伸出碗来叫母亲直接拨些给她,哎呀!跟上她们乱得我也不知道吃饱了没有,我再吃些粉皮吧!桂玉说。 没吃饱就吃,吃的喝的多的是。宜荷边拨边说。 荟玉这时也起身坐到炕上去,妈,你赶快吃吧,别老顾着这个那个了! 宜荷拨完粉皮不紧不慢地坐下,急什么?我不饿,你们吃我就高兴! 那也得吃呀,现在就剩下粉皮了,你可吃什么! 我吃什么菜?吃两个饺子就好了。 此时里面桌上只剩桂玉宜荷两个,外面三个小鬼也早又出去放炮了,桔玉、竹玉、樱玉坐着吃卤,旁边星果和星茵吃完饭安安静静地坐着。 我二姐怎么老是那个样子?在自己娘家也跟在外面似的抢,好像几千年没吃过饭!竹玉嘀咕。 怨不得吃成了枣核儿两头尖。桔玉做个鬼脸。 樱玉听了捂着嘴笑起来。 嘘!小声点儿,别让她听见,她爱吃就吃吧。桔玉说着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孩子,哎!只是可怜了这两个孩子!这样的人怎么都到了咱家呢?这可能就是无独有偶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花灯会 到了正月十五,桂玉、桔玉、竹玉、樱玉姊妹都集中到了荟玉家。闹红火的地点离荟玉家最近,甚至不用下楼,坐在荟玉家的阳台上就能看个大概。 桂玉带着两个女儿去时栗罗平正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茉莉酽茶。桂玉上前一把夺下茶嚷道,姐夫,快不要喝了!现在红火马上就要开了,你快带着楠楠影影去看吧! 栗罗平听了嘿嘿一笑,你干吗不自己去? 人那么多,我一个人哪能带上她们俩?哎呀,叫你去你就去吧!桂玉说着就要往外搡,栗罗平只好穿起衣服带着两个女孩出去了。临出门他掉头对着星茵说,你也走吧。 刚刚十点钟街上已经被封了道,附近几座建筑物的顶上全都站满了人,连一座工厂的大门上也爬满了许多的大人和小孩儿。那些卖糖葫芦、甘蔗和气球的又都有了用武之地,艰难地推着车子在夹缝中叫卖。只有人群的后围相对松宽些,可是那里又被堵得什么也看不见。栗罗平好容易才带着三个女孩儿挤到了最前面,看了几个村子里的高跷和旱船表演,还没等到过足瘾,又被一阵人潮给冲出来了。栗罗平也不打算再往进挤了,就带着三个女孩往回走,路过一个甘蔗摊买了两根甘蔗掰开来给她们一人分了一段。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傻大个站在她们面前,只见他伸出手挨个向她们道:给我一分钱。吓得她们赶紧往栗罗平身后躲,那“一分钱”也不硬要,便自顾自手舞足蹈地走了。“一分钱”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前面两个年轻人截住他的去路,那“一分钱”也不含糊又将手伸出,给我一分钱!两个年轻人哈哈笑着,一分钱,你给我们表演个节目我们给你一毛钱! 不,给我一分钱!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从看红火的队伍中分流出来围过来。 好好,就给你一分钱!这样你表演一下那天教你的,你爸你妈晚上是怎么睡觉的? 闲看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那“一分钱”腾地一声扑倒在地,两臂撑直做起了俯卧撑,蹩脚的一招一式把两个出节目的人逗得差点笑晕过去。栗罗平回头看看三个女孩还站在原地啃着甘蔗,忽然用手里的甘蔗猛敲一下星茵的头道,快走,看什么看!楠楠见状吓了一跳,惊问,姨父为什么打姐姐?我爸爸从来不打我们!栗罗平生气道,那叫你爸爸带你们出来!你们也一样,不懂规矩!楠楠和影影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便哭着跑回去告诉母亲,后来她们便不愿意再来大姨家了,这是后话。 现在要说的是中饭一大家子人就在荟玉家里吃了,直吃到下午两三点钟,除栗罗平说晚上看灯时再出来其余人就都转战去了桔玉家。大家来桔玉家主要是冲着卡拉ok,桔玉家里新买了一台vcd,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们还只是听说,都没有真实体验过。郁思萌将vcd打开,电视里就出现了许多穿着比基尼的女郎。郁思萌又取出两大盒光碟叫众人挑,他说,我从不买盗版碟,这些可都是正版,一张就要几十块。大家都在挑碟,唯有桂玉不看一眼,她只对茶几上的各色干果感兴趣。她坐在桔玉家宽大的沙发上一边往嘴里塞着话梅,一边一个劲儿地撺掇,桔玉,你们两口子先来一首! 杨椿这时已经选好了一首《纤夫的爱》,郁思萌将话筒递过去,竹玉别别扭扭地接了,可是刚刚唱了一句笑得众人几乎趴下,原来她音起得有些高,到后来便唱不上去,不得不半道转为假声,让人听得很是滑稽,这一慌便跟不上,多亏了杨椿才拨乱反正。 妹妹你坐床头,哥哥在岸上走—— 让你亲个够—— 当唱到高潮部分,连几个女孩都捂着嘴巴咯咯地笑起来。 杨椿和竹玉唱完,桔玉和郁思萌也对唱了一首,他们的唱功就明显好多了,虽然郁思萌略带了几分矜持,桔玉则更像一个腼腆的小姑娘。 桂玉一首歌都没有挑,与众人相比她更醉心于讲话,她将嘴巴的两样功能吃与说发挥到了极致。她像台扩音器,只要她一张嘴立刻就能将所有人的声音都盖下去,有时还会翻墙越院,传到别人家里去。她的话题层出不穷、永不枯竭:苦涩的童年、新近听说的桃色事件以及捕风捉影的各种绯闻……总之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成为她烹调话题的佐料,似乎不说出来她就憋得难受。 然而她的听众很有限,几个妹夫全无心思听她的演说,都远远地坐开了,在他们听来她的声音再高也不过是邻居家的鞭炮声。 姐姐,你知道腊月里谁来看我了?突然桂玉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文化局的王青云,桂玉自问自答。就是王同志,你还记得吗?她见荟玉疑惑,又补充道。 荟玉这时完全听明白了,她此时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几周前的那个上午当桂玉第一眼撞见王青云。什么?他?你们还有联系? 桂玉的脸色却依旧红润。她的皮肤白里透红,泛着健康的光泽,那是良好睡眠保证的结果,她总是自豪地对周围的女同事说,再名贵的化妆品也不及一个好睡眠。 一直都没再联系过,所以我当时也很纳闷儿! 那天桂玉正要出门买菜。她虽然身材发福得势如破竹却养成了良好的保养习惯,每次出门不管多久都要仔细地整理好妆容,套上筒袜,戴好手套。这是从年轻时一直延续下来的。穿筒袜前先要戴上胶皮手套,以防勾丝。至于手套她冬夏都要预备好几双,夏天是那种薄如蝉翼的细纱材质,一直套到胳膊肘上。冬天则是棉手套或者自织的毛线手套。她的配饰虽然多却物美价廉,大多都是她在旧市场里淘的。那旧市场建于八十年代初,是相对于后建成的新市场而言的,里面各色货品繁多、种类齐全。商铺都是一间挨一间的平房,像火车车厢似的。除了商铺旧市场的中心还有一块很大的露天空地,原本是打算砌一个大花池,谁知后来花池没砌成,却成了临时摊点的聚集地,每到赶集赶会便有许多高大笨重的木栏柜摆出来,上面陈列着花花绿绿的布匹以及其它的日用百货。连国营商店都要在这里抢占一席之地,站栏柜的姑娘小伙们拿着大尺子一米一米地量布,那动作既熟练又优雅。也有个别年长的抖得布划拉划拉地响,顾客要几米他们就抖几米,用尺一量刚刚好,剪刀豁开一个小口刺啦一扯已叠成一个小方块。 新市场与旧市场相仿,里面也是一间挨一间的平房。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几座百货大厦的兴起他们才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新旧市场在它们存续的第三十个年头终于抗拒不了时代的物换星移,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片城市的绿化带。 现在只说旧市场在存在的最后几个年头里面的东西真的是物超所值,属于地地道道的地摊消费。桂玉家有许多东西都源自那里。然而这些廉价的东西套在她的手上脖子上却一点也不见得俗气,反而给她增添了不少亮色,她生来就有这样的魅力。那天上午她将头发随意挽起选了一枚水晶发夹别上,这看似随意的发型配上她那张白而饱满得脸立即勾勒出了一张贵妇图,使得与她迎面相见的王青云心情变得更为复杂。不过他还是惊讶于多年不见的梦中情人身材也会改变至此,不禁想起那两句词: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王青云一如当年一样给桂玉带来了许多东西。交谈中得知他现在已经坐上局长的位子。说到这里桂玉不禁有些惆怅了,要是当年嫁给王青云那现在岂不已是局长太太?哎!这也是命里的事,不能未卜先知。荟玉听了也跟着叹气,想起来那件事当初还是自己告发的。 桂玉说,他还给我留了地址叫我有事去找他。嗨,说是这样说,我才不去呢! 看来他还对你旧情难忘。荟玉说。 哼!也许吧,现在的男人能有几个正经?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桂玉一副世事看开的样子。你们不知道我们的那个局长,人送外号“洋鬼子”。呵呵,因为他老爱出国考察就把他叫成洋鬼子。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个“妃子”,我刚从剧团分配回来时他还想勾引我,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哦,对了,刘英凤你们认识吧?就是后街上炭厂看门那家的女儿,和樱玉年纪差不多,现在也和洋鬼子搞到一起去了。有一天我去局长室一下子就撞到她在里面。这女的原先在乡上一个供销社里上班,现在已经被调到城里来了。我告诉你们可不是我一个人,撞破他们的人多呢,整天就在办公室里厮混! 啊?真的?樱玉听了喃喃地说,怪不得凤子现在打扮得那么新潮!我还以为是找了一个有钱的老公。我们是同一个年级的,我记的小时候她就很出挑,他们班里的男生常为了她打架。 当然是真的。我告诉你们洋鬼子有多少个妃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点出名字来的起码不下十个,在我们局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洋鬼子在局里个个给他们安排了好工作,办公室里的那几个妖精都是,她们互相争风吃醋。有一次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两个小老婆就掐起来,最后双双负伤,一个撕破了脸一个抠破了手。都说女人打起架来比男人都狠,把个洋鬼子搞得坐在办公桌后干着急,他是帮这个也不是帮那个也不行!桂玉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那场景就在眼前,她的讲述也随之中断。等她端正身子旁人看到她的眼里竟然笑出了泪。而始终在一旁谨小慎微坐着的奶奶不禁被她的笑深深地吓到了。 奶奶是昨天被郁思萌接来的。老人虽已九十高龄,浑身上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她穿得的仍是旧时的对襟小袄,头发梳得溜溜光在脑后绾成一个髻。自客人进门她就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及至听到桂玉的长篇大论老人时而紧张地看看她,然而桂玉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桔玉却对奶奶的反应早已会意在心,只是不好明示。终于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迈着琐碎的步子走到窗前,张皇地朝着窗外望了望,又走回来轻轻拍拍桂玉的手说道:孩子,隔墙有耳呀!听了奶奶的话桂玉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又被调动起来,赶忙降下去。可是只一会儿她就把奶奶的话抛至脑后,不知不觉又飙升上去。桔玉不禁与荟玉对视一眼做个鬼脸儿。 这边郁思萌、杨椿和赵黎河倒丝毫不受她的影响,一直低低地交谈着。 黎河,去年你的买卖怎么样? 赵黎河听见郁思萌问深吸一口气,还行吧,四姐夫,我正想跟你说呢,最近谈的一桩买卖本来关系都已经走通了,谁知临时又出了点儿状况,我现在急需要一笔资金,可钱都在外面收不回来,你能不能再借我两千周转一下,一个月内我保证连同原先的一并归还。 郁思萌迟疑一下,说行是行,但我现在也没有钱,家里买房装修你知道积蓄全部用光了。我只能想办法从单位抽调一点,但一个月内必须还清,这可是公款,绝不能儿戏! 赵黎河听了大喜过望,满口答应道,你放心,四姐夫,我说到做到,一个月内保证还清。 但郁思萌心里却懊悔起来,他本来是想提醒赵黎河年前借的那笔钱。那是去年夏天借的,如今过去了已有半年,谁想他又开出口来,不过转念一想幸好找了托辞,到时出了正月他也有话说了。况且若真能帮他也算两全其美,再怎么说还有樱玉呢,他知道桔玉也是让他帮的。但他终究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 黎河,你做什么买卖需要这么多钱? 服装,还有别的,我最近考虑着好几个项目呢,胡鹏和吴佑都叫我去合伙呢! 胡鹏和吴佑是谁? 怎么你不知道?都是我的拜把子兄弟,胡鹏他爸爸是县公安局的局长,吴佑他爸在矿务局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你问樱玉,我这帮兄弟樱玉也是见过的。 可我觉得还是专注做一项的好吧? 不,四姐夫,我觉得还是要多管齐下,最后再选定一个项目,男人嘛就是要多方尝试,反正我也不是一个人,有我那帮弟兄们呢! 你这些朋友都可靠吗? 都是铁杆儿!要我说这人生在世就得要广交朋友,人气就是财气,我现在就是不惜血本结交朋友为我所用。初六那天我还请朋友们吃了一桌饭花了一千多,这也够寒碜的,人家请我都是两三千,每回都要有二十年陈酿,少了拿不出手。不不,五姐夫,这绝不是陪住陪不住的问题,男人要想干成一番事业就要懂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舍小钱才能赚大钱!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各有志嘛,有的人就愿意整日辛辛苦苦在工厂里挣那几个小钱,樱玉不是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说实话还不够我的烟钱呢!虽然我去年没挣了钱但那是因为出了意外,按我的估算是肯定能挣了的,万事开头难嘛!现在是原始积累阶段,要先学会把钱花出去才能有朝一日把钱赚回来,这是哪一个名人说来着?想不起来了,反正这就叫投资! 杨椿笑笑,这个我们不懂,我们这些人只知道钱到了自己口袋里才是实在的。我们是不行了,希望你能把这本生意经念好! 那是一定的。赵黎河一副志在必得样。 刚才你说出了意外,是什么意外?郁思萌忽然问。 哦,哎!说来也是倒霉,那天我骑着朋友的摩托车出去办事谁想撞了人,一下子赔了一万多,不过四姐夫你放心我外面还有账没有收回来呢,等我收回来就还你! 桔玉送来削好的苹果时他们换了话题,杨椿直夸桔玉削皮的技术一流,桔玉好笑地说她是用自动削皮器削的,于是杨椿又请她拿出削皮器来现场演示一番。 自从楠楠和影影拿上话筒后就没有放下过。她们倒和其母亲正好相反,光唱歌不说话。 桂玉虽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她的女儿们唱起歌来后她还是住了嘴,她陶醉地听着,甚至还推推旁边正与荟玉说话的桔玉也仔细听。一曲终结她才评论道,你不知道,影影可喜欢唱歌啦!在学校经常被选上表演节目,从幼儿园到现在不知得过多少奖呢,家里的一面墙都贴满了!哪个老师都喜欢她! 这可是遗传了你,从小就有艺术细胞,她都参加了些什么比赛? 反正多啦,我也记不清。桂玉一提到女儿得奖的事就兴奋不已,不过她对得奖的细节却并不挂心。 母女三人的面前早又积了厚厚一堆瓜子皮。桔玉托来水果,上面俏皮地插着几根牙签。桂玉看见立即就将注意力转移到水果上来。哎呀,这个好,真是渴死我啦!桂玉吃着水果看着桔玉收拾瓜子皮说道,楠楠影影就爱吃个瓜子,在家里也是这么吃! 吃吧,爱吃就多吃些!桔玉将瓜子皮收拾进簸箕里,又取来一袋瓜子重新倒进果盘里。 荟玉看上了桔玉放在茶几上的一本编织毛衣花样的书,随手翻着与樱玉交流心得。桔玉说想看就带回去吧,我还有好几本。的确,她家的书房里医学、教育、育花等各种各样的图书都有,光精装的“四大名著”就有三个版本。 怎么这半天没有见星茵?过了一会荟玉抬头问。 哦,她在书房里看书呢,星茵每次一来就爱往书房里钻,一看见书就走不动。桔玉轻笑。哪像我家的淘气鬼,就知道玩儿,现在又不知道带着两个弟弟跑到哪儿去了。句句呀在我们这院子里是出了名的孩子王,不要说咱家这两个小喽啰,就是这整个院子里他还带着一支队伍呢!桔玉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竹玉和樱玉笑着一边又夸奖起星茵来。星茵是自小在她们身边长大的,感情自然比别个不同。 然而桂玉听见大家夸奖星茵忽然沉默了,只见她一声不吭,连眼珠也一动不动,原来在她的乐谱中也有休止符,这可真是难得。 这时门忽然开了,来人从外面带进来一丝清凉的空气。 哟,今天这家里可真够热闹的! 呀!来贵客啦!洛宽哥,快请坐!然而不等桔玉夫妇让座来人已大大方方地坐下。 桔玉,今天怎么连院门也不关,以往你可是关得铁墙也似的。来人说。 哎呀!今天家里人多我是忙昏了头了,我做事又慢,老怕照顾大家不周全,因此心思全在屋子里了! 听听桔玉这嘴,来人哈哈大笑,光听着就让一屋子的人舒服,是不是? 得了洛宽哥,你快别逗我了,老是口无遮拦的,我看你嘴上该有个把门儿的! 桔玉将家里的人向洛宽一一做了介绍。洛宽点着头道,嗯,看着就像,你们姊妹们长得都像,又各有千秋。想必你们的老母亲年轻时也定是大美人,改天我一定要会会老太太,哦,对,老太太来了吗?桔玉说,我妈白天家里有客人走不开,不过晚上会过来一起看灯。洛宽说,不忙不忙,有的是时间,改天一定登门拜访。我母亲去的早,我呀就冲着你们姊妹们貌若天仙也要认老太太做干妈! 大家一起笑起来,桔玉又将洛宽对姐妹们做了介绍。说起这洛宽他最初其实是桔玉朋友的朋友,可是现在洛宽与那两位朋友并不怎么往来,反倒与桔玉夫妇越走越近。他们的相识实在是偶然。 那天下午下班后,两个闺蜜来找桔玉,邀她一起去一家新开的舞厅跳舞。桔玉本不想去,可经不住闺蜜们再三说服,她们说开业前三天女士免费,不去白不去!说了半天桔玉也不好拂了她们的意,况且越是陌生的地方越让人憧憬,桔玉心想偶尔去凑凑热闹也无妨,于是给郁思萌打了个电话便去了。 这是目前为止县城里最高档的一家舞厅,它一出现原先的那家“最好”的立即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没办法喜新厌旧不受法律约束,只能令经营者们头疼了。年轻女子谁不渴望被人欣赏?成熟男士又哪个不乐意欣赏美?舞厅这种地方大约就是为了迎合男人女人的这种心理而出现的。 舞厅里灯光迷离、墙纸暗昧,桔玉初进来时甚至有些发窘。她还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幸好周围的皮沙发能起到很好的遮蔽作用,让人不至于完全暴露,她想若是那种露天舞厅她是打死也不会去的。她实在难以理解人们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周围像羊圈似的围着一圈栏杆,哪里有什么情调可言? 三人在朦胧的灯光下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柔软的皮沙发刚一陷下去就有人上前热情地同她们打招呼。第六感觉果然没错,她们是在一进门时就被人盯上了。那人正是洛宽。 呵!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看来说的就是你们,三位可都是大美女啊! 呀!洛宽洛大厂长!闺蜜一同叫道。 哈哈,今天有人请客啦!其中一位忽然想起来这茬儿道,桔玉你运气可真好! 没问题!洛宽大方地打个响指,立刻就有舞厅里的老板娘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会儿的工夫洛宽便哗啦哗啦点了一大堆东西。 嗨!我说这人是谁?这样不好吧,怎么叫人家这样破费!桔玉对着其中一位闺蜜耳语道。 没事!我们都是老朋友啦!那闺蜜说着也不再小声,洛大厂长财大腰粗、豪爽义气,这点儿东西连他一根毫毛都不算,桔玉你就放心吃你的吧! 三位慢用,我先过去了。洛宽笑着说。 桔玉本以为这个花了钱的洛宽接下来一定会缠着她们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没想到他很绅士地说完便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两个闺蜜的话却多起来。嗨,桔玉,我告诉你,洛宽这人呀最懂女人心思了,知道有他在我们不好意思吃,现在他走了我们可以放开肚皮地吃了! 不过桔玉你可别误会,他对女人的好可不是那种。有些男人凭借着自己长得帅就搞那些不正经,在情场里左右逢源,把自己的老婆撇在一旁。我跟你说他对老婆的好我们这些人的老公竟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有一次他老婆生病了你猜怎么着?他在医院整整陪护了一个月,不让外人帮忙。他老婆有洁癖,每次上完厕所他还要给她洗屁股,这样的男人不好还有什么是好男人!桔玉,来,吃香蕉! 洛宽也从不跳舞,他不好这个,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应酬。桔玉,你还不知道吧,他是咱们县纺织厂的厂长,那么大一个企业呢,可是你看他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这样的人最好相处啦!处好关系以后有个事也好求他! 两个闺蜜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一边吃,其间几次有人过来请她们跳舞,桔玉说自己不会跳,其中有一位男士说可以教她,桔玉也委婉地谢过。她的两位闺蜜却喜不自胜,只要音乐不停她们也不停,在舞池中跳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她们要回家时洛宽才又出现,他说自己正好也要回,提议送她们回家。桔玉说自己还是骑车子回去,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一个晴朗的午后,桔玉收拾完厨房刚回到客厅,忽然有人敲门。她走到院子里拉开门闩不禁吃了一惊,来人竟然是洛宽。桔玉向他身后张望并不见别人,因问道,洛厂长是怎么找到我家来的? 洛宽微微地笑,他的笑让人很舒服。鼻子下面有嘴,只要想办就没有事办不到。 桔玉出于礼貌请客人到家里坐,但洛宽显得很着急的样子,说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办,只是顺路捎过来一箱苹果,有人送来好几箱,我怕吃不了放坏。末了他又强调,就当帮忙不要浪费掉好啦!说着他也不等桔玉答话掉头就喊司机从车上往下搬。还没等桔玉回过神来,他们已匆匆钻进车子里走了,留下桔玉与随后从院子里出来的郁思萌面面相觑。 这后来洛宽便经常顺路过来拜访,有时他也会带着妻子过来,到后来两家的关系也愈走愈近。有一次被闺蜜碰上,直声讨洛宽有了新朋友忘了旧朋友。洛宽一笑了之。 洛宽此时与安家姊妹们侃侃而谈,他说话风趣,时而逗得大家捧腹。尤其是桂玉,似乎忘了先前的事,捂着嘴巴笑得险些岔气。直到栗星茵从书房里走出来她才敛起了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忽然,她看着身边的洛宽问: 洛厂长,你还不认识我的两个女儿吧,说着她指了指两个女孩,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嗯,有其母必有其女。洛宽随意地说。 桂玉听了却认真起来,立即又追问道,那你看这个是我姐姐家的女儿,她比楠楠大一岁,不过我觉得楠楠比她个子还略高一些呢,你是第一次见她们,你说说看她们俩哪个更好一些?桂玉说到最后一句时还刻意把声音降低了些。 这下洛宽不由认真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桂玉,然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姐姐家里的这个更好! 洛宽的话太出人意料了,桂玉的脸刷地一下变了色,好一会儿坐着半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她大约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机械地端起茶杯喝起水来。其实也并没有人去关注她此时的状态。荟玉此时是又好气又好笑,刚才桂玉虽然压低了声音,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找个人理论一下,否则她会郁闷死。她看见桔玉进了厨房便尾随进去。 你听见桂玉刚才说的话吗? 听见了,她问出这样的话来我真觉得丢人,让人家以为咱们姊妹们这是怎么回事? 桔玉的话立刻让荟玉感到安慰。你就说她,连个孩子也忌妒—— 得了,姐,你也不用计较,刚才洛宽不是说了,就是星茵好。洛宽这个人最是想什么说什么。 客厅里vcd仍在不停地播放着音乐,画面中那些穿着比基尼的女郎开始让人不好意思看,渐渐地大家发现每张碟里都一样也就习惯了。楠楠和影影终于觉得索然无味放下话筒,郁思萌便索性放开原唱。直到天近黄昏时安承儒将宜荷送来了。 宜荷此时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灯芯绒外套,头上包着牛黄色的旧围巾。桔玉见了问,妈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宜荷一掀外套说,不冷,你看妈里面还套着棉袄呢! 婶子,那也不行,这时洛宽上前一步道,你穿这么薄一会儿到外面看灯可不行,桔玉,等会儿一定再给你妈加一件! 妈,这是洛大哥,我和思萌的朋友。桔玉见母亲疑惑忙介绍道。 哦!他洛大哥,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真的不冷,箱子里有猴儿衣呢,我嫌重就没有穿,反正我平时也不怎么出门,不想往出翻。这件衣服就好,你看蛮厚实的,这还是桔玉换下来给我的,当初买的时候可贵了,这是好衣服!还有这条围巾也是纯毛的,暖和! 桔玉叫母亲把围巾先解下来,宜荷说不是就要出去么?桔玉说现在还早呢,等一会儿吃过晚饭再出去。于是宜荷解了围巾在沙发上坐下来。除了桂玉,荟玉几个都去厨房里张罗晚饭了。洛宽这时倒了一杯热水给宜荷,婶子,来,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不知怎么的我见了您就觉得特别亲切,我早就说要认您做干妈呢,我和思萌两口子那是没得说,早就跟亲兄弟似的,我呢又从小没了妈,因此看见人家的妈就眼红,只是不知道您愿意不愿意?您可别介意,我这人就是这直性子,遇到对撇子的有什么说什么,若是不对的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就是那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宜荷听了笑着拍手道,好孩子!干儿子,我认了! 那干妈,洛宽马上改口道,这是我孝顺您的!只见洛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迅速塞进宜荷手里。钱不多,您买件棉衣穿! 宜荷看见钱一下慌了神儿,孩子,这可使不得,怎么这第一次见面——能花你的钱呢? 干妈,快拿着,您要不收就是不想认我这个儿子!大过年的这算什么,我本来是早就要去看您的,我和思萌两口子对脾气就觉得您也错不了!洛宽口气坚决,令人不容置喙。 宜荷拿着钱左右为难,她看看旁边的女婿,郁思萌笑着点头,说,妈您就收下吧,洛大哥最是个爽直人!宜荷见郁思萌也这样说只好难为情地收下了。 洛宽这时又问起奶奶,郁思萌说奶奶自下午困了睡下还没有起呢,现在也该叫醒她吃饭了。洛宽于是起身去卧房里叫奶奶。早有桔玉走进来,说晚饭好了,叫大家一起去餐厅里吃。洛宽却说什么也要走,他站起来一边穿风衣一边说,你嫂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吃团圆饭呢,我呀这就要回去给她们弄几个好菜!桂玉问厂长大人也会烧菜?桔玉笑着说,二姐你这可是少见了,别看洛大哥在外面经天纬地,在家里可是一等一的好男人! 桔玉说这话的时候洛宽已经到了院子里,他与送他出来的郁思萌挥挥手一阵风似的去了。 饭桌上除了元宵还摆了许多其它菜肴,荤荤素素的一大桌子。开饭前荟玉不忘提醒桔玉先给栗罗平去个电话。这回栗罗平不到一刻钟便过来了,大家于是一起坐下吃饭。宜荷说自己是吃过才来的,桔玉也按着母亲坐下,非要请她再吃几颗元宵。 大家正要举箸,杨椿高调地说,我们这哪里是吃饭,竟是在吃艺术品,你看看,这满桌子的菜没有一道不叫个精致。桔玉笑着说,也就是家常便饭,大家将就吃。荟玉说这么好的菜还说将就,也难为了桔玉,这一大桌子菜几乎就是她一个人做的,我们虽然都在厨房里她也不叫帮忙。桔玉说那是因为我有个毛病,去了别人家里觉得什么也找不到,所以也不会做饭了,可在自己家又总不愿叫别人插手,好像别人一插手就会搅乱我。 桂玉说那正好,我们以后来了你家便只管吃便宜饭。她今天晚上兴奋地几乎顾不上说话,只一味的风卷残云和催促女儿,楠楠影影你们发什么愣?赶紧吃!吃完了咱们还要去城墙上看灯会,你爸爸在那里等着我们呢!我可告诉你们不吃饱那上面可没卖吃的的,要走十来里路呢! 大家吃大家的,宜荷和奶奶每人各吃了一小碗元宵便回到客厅里说话去了。 直到吃饱喝足,此时外面华灯也正好初上,这是赏灯的时候到了,大家便穿起衣服一起出来了。奶奶因为走不动,留在家里一个人看电视。 大街上放眼望去,从城内到城外到处是一片流光溢彩,盛妆的城市在经历了一白天的狂欢之后又迎来它的夜场。行至上西门,桂玉说她们就从这里登城墙,便与大家分了路。余下的人簇拥着宜荷继续奔西大街而去。不知是因为步行还是街上人多,虽然小有夜风大家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她们从顺城路拐至下西门,从这里开始便进入花灯密集区。郁思萌双手捧着一台傻瓜照相机,这是他新近才买的,今天晚上正好派上用场,一看到好看的灯他就叫大家站过去,因此还未到最繁华的地段一卷胶卷已用去大半。 他们走到纸箱厂时,厂门口壮观的门楼已经吸引了众多的行人驻足。然而从前天起,为安全起见厂区里已不再放人进去,因此今天晚上人们只能远远地站在大门口看。竹玉却心有不甘,正在抱怨,荟玉已经同门房里的人打好招呼走过来,门房为他们开了一道小门,一行人便从那里进去了。 进到里面他们才发现,原来整个办公楼前的空地上鳞次栉比的全是灯。一座大型的莲花宫灯坐地生根,摆在最抢眼的地方。它的旁边是一组同样做工繁复的十二生肖灯。这时竹玉指着其中的一盏兴奋地喊,妈,你们快看,这盏灯是我做的!大家看时那是一盏龙灯。桔玉笑着说,咱姐姐属龙,这盏灯倒让你做了,不过这龙出自竹玉之手也算是惟妙惟肖!大家再看时它的旁边竟然挂着一只虎灯,不禁纳闷儿,这难道不是按照十二生肖的顺序排的?荟玉想想说,这些挂出来的可能都是获了奖的吧。然而看到后面他们才发现,原来那只兔灯被挂在了后面。大家又问杨椿做的灯在哪里,杨椿指指花坛后面,只见那边清一色全是一些以历史题材为主题的灯,不仅人物栩栩如生,还运用了声光电等技术。杨椿指着其中的一组说,这一组是我们车间的,这边的这些全是以车间为单位制作的,我们的这组可是获了一等奖。 郁思萌又为大家留了不少合影,他今天晚上的心思几乎全在摄影上了。宜荷笑着说,以往我们每年都要去照相馆,这以后也省的再去了。 从后面转出来,这时厂区里又进来了一些别的家属,门房朝他们使个眼色,他们便仍从小门里出来了。 此时回到大街上再看路两旁的灯他们竟有一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不过听说南大街上的灯也很不错,他们便又信步朝那里走去。一进城门,城里的街道变得越来越逼仄,行人却是有增无减,不时地有人从各条街巷里喷出来加入到主街上来。 城墙的暗处有两个人影在浮动,他们定晴看时却是两个少年,只见他们顺着水口不一会儿便爬了上去。也只有他们才敢想出这种冒险的主意。 南大街上果然被妆点成了一个造型奇异的世界,估计几百年前的元宵节也就是这个样子。光是那数不清的花灯也就算了,还要与一街的人挤来挤去,等他们把这一条街逛完早累得够呛,正要往回返,忽见一个蓬头跣足的人站在百货商店门前的高台阶上振臂一呼: 我是中央的!你们不信我给江泽民打个电话,喂,是江泽民吗?我去过他家里,他还和我一起起草过文件,当时毛泽东也在,为人民服务!抓建设、促生产,割掉修正主义尾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见有人围观那人的演说却更加得激情四射,血脉偾张。 这人是不是被文化大革命给整疯的?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不懂!你们不懂你们不懂的东西才无知!你们不理解你们不理解的东西才无聊!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人与人的感受一样吗?你们懂的什么是爱吗?你们不懂…… 我看是失恋受了刺激! …… 人流绕过这颗小黑痣继续朝着南北两个方向移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赋 闲 老父亲在家里住了已一月有余还未有人来接,开始栗罗平并没有多想,他想总要让父亲住到出了正月吧,及至到了二月、二月中旬,眼看已届两月几位姐姐仍没有一个表态的,栗罗平终于按捺不住了,这天他分别给她们去了电话,质问她们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番反复地磋商,最小的姐姐终于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派儿子来接了。然而老人却极不愿意配合,像个小孩子一样地磨磨蹭蹭。眼看着自己的被褥就要被搬上车,他忽然生了气,临走也没有再看儿子一眼。直到半年之后公公再回来,荟玉发现经过这一站一站地倒公公更不爱说话了,他变得逆来顺受,对外界的任何变化都能够泰然处之。不知为何却让荟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厂里的领导找荟玉谈话了。其实这次谈话的必然性早在半个月前荟玉便预料到了。小道消息总是能以各种非正常的途径传播出来。有一种人总以能搞到这些小道消息为豪,因此一得到风声便到处撒播,并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正是这些小道消息让荟玉提前得到了讯息,并在半个月内一直忧心忡忡。然而事情并不会因此逆转,该来的还是来了,谁叫自己不多不少正好45岁呢?霉运不会因为你害怕就绕过你。 荟玉后来才知道,和她一起被叫到厂长办公室的前后一共三十三人,其中有普通人,也不乏与领导交情深厚的。那些人曾经是那样的风光无限、大红大紫,可是现在她们也和荟玉一样要被一刀切了。一刀切的政策无异于将多年间形成的小团体或派系彻底打乱。所有的人,无论在职时多么得威风八面,一旦离开了政治全都一个样。 为缓解人浮于事的现状,凡满45周岁的职工全部予以一刀切,这是政策。厂长说,政策不讲人情、不开小灶,这次是你们下次也许就是我。 据说这三十三人都是含着眼泪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当年一同进厂,如今又要被同一批一刀切。“一刀切”这个词听起来很形象,细想起来却叫人不寒而栗,他们开始以为是厂长发明的,后来才知道别的厂里也用。它其实还有一种更含蓄的说法叫内退。 厂里开出的条件非常得优渥。厂长本人表示感同身受,当天下午又召开了一次集体会议:没办法,厂里的现状你们也清楚,连年亏损,人浮于事,再这样拖下去恐怕连工资也发不起了,还不如办理了内退的好,这样今后你们的工资也有保障了。 厂长,是不是嫌我们老了,成了废物了,只要把我们撵走剩下年轻人这厂里的效益就能好? 绝不是这样,你们是厂里的老职工,为我厂的发展建设功不可没,怎么能说撵?只是比起守着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工厂内退不失为一种更好的选择。可能你们现在还不太理解,说实话我在感情上也一下子无法接受,但日后你们就会明白,内退利大于弊。你们只是第一批,接下来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连我恐怕也是个末代厂长啦! 厂长的最后一句话引发了不小的共鸣,大家都站在原地不吭声了。纸箱厂的现状大家其实是心知肚明,厂里人比活儿多的状况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每天大家都是磨阳工,不管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只要组长在每人的名字后面画个“8”这天就算满勤。常常一天的活儿分成几天做,做出来的次品也比合格品多,车间的犄角旮旯里到处堆积着被退回来的纸箱。那时社会上个体纸箱厂已如春草般来势汹汹,厂里的业务量急剧下滑,订单青黄不接,再加之上述种种,车间里只好隔三岔五宣布放假,一宣布总是那句话:回家等通知。 刚才我那一席话是站在厂长的位置上说的。停了停,厂长又说,现在我要站在私人的层面与各位再谈谈心。大伙儿一起在厂里干了几十年,与厂里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一点我深深地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拼尽全力想要挽狂澜于既倒。可从全国的形势看许多国营老厂的命运都不容乐观,咱们厂恐怕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将气数延长,好让大伙儿有一个逐步心理适应的过程。因为我知道咱们厂里双职工的家庭大有人在,从在座的各位就能看出来,亲属朋友在厂里的不在少数,厂子倒了就等于是一个一个的家庭倒了,就是为了这么多的家庭我也要努力挣扎着扛下去,也希望你们能为你们的下一代多考虑考虑。你们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你们内退后工资不仅不会受影响,还会再调两级,另外还可以照顾一个子女入厂。 可是这么一点待遇又怎能弥补宣告一个人职业生涯结束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理隐痛呢?荟玉还是想不通,从会议室出来,她一路失魂落魄、思绪万千。不过她最先想的还不是这个坏消息本身,而是回去后该如何面对栗罗平。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她就像一个考了不及格的小学生……在这种心理重压之下她更加得悲从中来。这让她又想起了这事件本身,她想自己可是将青春都献给了厂里,那一年她才只有十四岁,梳着两条青涩的麻花辫……可是现在厂里说不要就不要她了。三十年啊!这里曾承载着她的多少欢乐与哀愁。她从未想过这个赖以生存的空间会如此轻易就抛弃了她,那些机器、厂房、角角落落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前她是那么得司空见惯,现在却全都变成了她心里的隐痛。再难相见!从这里迈出来后她还有勇气再回去吗? 她悄然想起当年就在车间外的大太阳底下她们比赛晒纸箱的情形。比赛分晒纸箱和收纸箱两个阶段。青工们每两人一组。荟玉被编在了第八组,她的搭档是个和她一样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只不过那姑娘有点少白头,又粗又长的发辫中根根白发若隐若现。比赛一开始两个朴实的姑娘就卯足了劲儿,一个从车间里往出拉,一个忙着往开摆。她们嫌橡胶指套碍手也不怕被纸箱的棱角划伤,干脆光着两手作业。很快她们便远远地超过了众人,一摞一摞的纸箱呈菱形状在厂区的空地上排起了队。三个小时后第二阶段开始,她们要将晒好的纸箱全部收起来,随收随打包,十个十个地捆好。两个女孩配合默契,一个扛着打包机,一个将锁子穿上编织条,结果她们又在众多的同事中脱颖而出,夺得了青工女子组第一名。荟玉至今还记得奖品是一对白瓷的茶杯,那上面镌刻着她的名字。 此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工厂的眷恋。可如今,它彻彻底底是下一代人的了! 栗罗平听说了这一变故果然震惊异常。他本想破口大骂,见妻子哭起来忽又觉得好笑,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厂里不让干咱们自己干,人家现在有工作的人还辞了自己干呢!可是荟玉依旧哭得很伤心,这些眼泪她已经憋了一路,那些安慰话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栗罗平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忽又觉得不耐烦,于是做作地去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湿毛巾,好了,不要哭了,哭能顶啥事?挣不来钱也换不来工作,要是钱也能像泪珠子这样源源不断地生出来就好了。要不然你就跟他们讲理去,在家里这样哭又能管什么用? 荟玉用毛巾擦擦哭红的眼睛哽咽着说,我能讲什么理?人家已经说的很清楚了,45岁一刀切,谁也不例外。你看刘艳梅有车间主任做后台不是照样被拿下? 那你还哭什么? 可我就是想不开,我把半辈子都放在了厂里,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荟玉说着又伤心起来。 哼!也不要说工厂,就是地球,该滚蛋的时候人就得滚蛋!那么工资怎么给?栗罗平忽然想起来问。 说是会给调两级,那又怎么样?从今往后我就歇在家里,成了一个没用的人了! 你要实在不痛快我明天找他们去!对于荟玉厂里的这些领导栗罗平向来嗤之以鼻。他骂他们是纸老虎,就敢欺负老实人。 荟玉听了赶紧说,快不要去,去了也是白去,那么多人呢又不是咱一个,我只是心里难受说一说。再说了人家还要安排一个子女进厂,一进就是正式工,我想正好让星果去。 荟玉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就在三年之后这座工厂便大易其主,直到后来又变成了县政府的一个重点规划项目。那些书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标语的机器全部被从车间里拖出来丢弃在厂区里的空地上丑陋地挤作一团,经过日晒雨淋最后锈成了一堆堆废铜烂铁。偶尔经过的故人们看到整个厂区里到处都是碎玻璃渣,那是从豁嘴的车间门窗上打落下来的牙齿。推土机繁忙地穿梭其间,一间又一间的厂房相继倒地,最后它们被装上一辆辆拖拉机运出去,只在空空的甬道上扬起阵阵快意的微尘。 还有一些尚未倒下的车间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它们如同一个个等待处决的囚犯,张着空洞的眼窝吃惊地望着这个昨天还说爱它的世界。门不知做了什么用途,一大堆垃圾充当起了门房。车间里,几处醒目的标语还在,一堵墙上刷着“优质思想优质管理”,另一面是“优质产品优质服务”,可是就连这些字迹也散发出了一种败落的气息,无奈地等待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到那时恐怕连这一点最后的印记也要被磨灭掉了吧! 纸箱厂永远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然而,纸箱厂只是个开端,一座一千多人的工厂在平遥算不得大厂,它之后还有几块更难啃的骨头,但是没过多久它们也被一个个地动摇了。覆巢之下的人们惶恐、焦虑、不解、失落……可是待到一座一座的工厂人去楼空后人们反而希望加速这些工厂的倒闭。又到后来,人们不仅认识到了解体的必要,甚至庆幸这样的变革了。只是在心中依然会缅怀,那已经变成了一份记忆中的文物。 星果接替工作后,荟玉终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被内退的事实。只是栗罗平偶尔一句“玩笑”的话总能揭起她的旧伤疤。有一次,正在饭桌上,栗罗平说,是人家不要你了吧!你说说看你干了半辈子就这样被人给开了,你要是混成个干部再怎么也不会是第一批!其实栗罗平自己也不认为自己说的是事实,但他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而他又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这样做对别人的伤害。最要命的是因为害怕或者别的原因周围的人已经没有一个愿意同他交流这些他所感觉不到的这些东西。就在无形之中,他为自己开掘了一座孤独而又自我陶醉的坟茔。 荟玉心里不甚反感却又不敢反击,她知道栗罗平这回可是又抓住了她的一个短板,但她只有忍下去。这正是她当初刚一得知消息时所最怕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槐树上的红布 出了正月又过了二月,连三月也要收官了,赵黎河还一直没有还钱的意思。郁思萌却早就烦恼透了。他原本以为说自己挪用了公款赵黎河就不敢失信,没想到他见招拆招,根本没把“公款”二字当回事,看来他是低估他了。可他还是不好意思开口,毕竟中间隔着桔玉和樱玉呢。偶尔一次说起,桔玉也很纳闷儿,不过她还是安慰丈夫,说不定他是真遇上了困难,看在樱玉的面上我们还是再等等。就这样又过了半年,郁思萌虽然一直隐忍不发,脸色却越来越沉郁。 有一天,他终于又提起了这个话题,桔玉,我看赵黎河若真心还钱早就还了,可这么长时间来他竟没有一个电话,恐怕他是不会主动还的。 当天上午郁思萌就给赵黎河去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然而电话那头的赵黎河仍是先前的那番措辞。最后他向郁思萌保证,一个月后定然如数奉还。郁思萌却已没有耐心再相信这个保证,他说,这不是半个月一个月的问题,半年我也等过去了,但这笔钱是公款,要让单位查出来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赵黎河却又丢出了一道杀手锏,这次我说了一个月还清就一定说到做到,再说还有樱玉呢,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樱玉?郁思萌无法,只得同意再等。 好在一个月的时间并不那么难熬,一月刚到郁思萌就迫不及待拨通了电话,正如他所怕的那样,赵黎河又遇到了新的困难,说需要再给他半个月的时间。郁思萌惊讶于赵黎河每次总能找到一套说辞,明知他是有意不肯还了,不禁懊悔自己当初太过轻信。若不是因为桔玉他是断不肯管这些闲事的,与人打交道总是麻烦多好处少,倒不如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清静。桔玉却劝他,他也没说不给,日后毕竟还要见面,不如再给他一个台阶下。郁思萌说,那就再等半个月,下不为例。 事实证明下不为例只是一种理想,接下来的半年郁思萌开始了一场电话追债马拉松。每一次赵黎河要说的话郁思萌在打电话前就猜到了,他们之间那种友好的连襟关系终于出现了裂痕。如今这世道,借钱的是爷爷,要钱的是孙子!郁思萌气乎乎的挂断电话,再也无法保持他一贯的绅士风度。 这样一拖又是一年多,那笔钱如石沉大海。到后来郁思萌再打时赵黎河竟然玩起了隐身,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这下郁思萌更加生气,心里暗骂赵黎河没有了做人的底线。桔玉看在眼里,心里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是既心疼丈夫又替妹妹忧心,可是自己又毫无办法。那笔钱对于他们也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差不多是郁思萌一年的工资。他知道郁思萌在单位里一直郁郁不得志,因为不愿意溜须拍马,和他原先同一级别的人早都升的升,调的调,自己却还是原地踏步。她也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是断不会借钱给赵黎河的,他从不愿意跟人有任何经济上的往来。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她真希望赵黎河的生意能如他所说的那样风生水起。 就在这时桔玉发现樱玉身上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不知从何时起从前那个清纯明丽的樱玉不见了,现在的樱玉神情呆滞、目光迟疑,人前人后常常一言不发。有好几次桔玉觉得她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她忽然目光游移,又望着别处出起神来……有一次桔玉终于忍不住问起了她有关于赵黎河的事,樱玉,黎河近来情况怎么样?樱玉却用沉默来回答她。她更加可怜樱玉,为自己不能真正有效帮助到她而难为情。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常常叫樱玉来家里吃饭,几乎每星期她们都要一起共进一顿丰盛的午餐或者晚餐。然而很快她便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开始樱玉的表现并不让她特别奇怪,她觉得她只是真的身体需要,可到后来她发现樱玉好像一条见了食物就吞的金鱼,只要有东西吃她就不会停下来,她明白了,再不敢像先前那样不停地给她添饭了。 有一次,樱玉忽然打开了话匣子: 今天又有人来找他要钱—— 樱玉说得含糊其辞,说完一句又戛然而止,因此桔玉没大听明白,什么?谁来要钱? 他要拿我的钱去进货,我说我就那点儿工资,赔了咱们可吃什么喝什么—— 可是等桔玉再往下问时樱玉又什么都不说了,因此她只能从这些片言只语中猜测着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将这些话告诉郁思萌,只是叫他不要跟樱玉提钱的事儿。 很快又到了腊月,郁思萌给赵黎河偶然打通过一次电话,这一次赵黎河在电话中再一次信誓旦旦,说这个腊月里他有一桩大买卖,只要等到明年春天他就必定能将钱还上。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承诺,不过他就是不信也得信。 时间的脚不眠不休,这年的正月赵黎河没有出现,春天却是如约而至。到了四月末赵黎河仍不见影踪,郁思萌的单位里倒是发生了一件大异事,那事件太具有普遍性,以至于让许多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 他们科室里有人自杀了。那是一个善良诚实的大好人,可他自杀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挪用了公款漏洞没办法补起来。 郁思萌长叹一口气,他失去了一个唯一脾气相投的朋友。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傍晚。有人在湖边发现了一辆公车,后来就在那湖中人们打捞出了一具尸体。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将罪恶锁定在了胡娜的身上。胡娜来他们科室没多久,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听说两人产生好感并不是在人多眼杂的办公室,而是在各家的阳台上。说来也巧,他们两家的阳台正好相对,每天一抬头就是照面,胡娜又是处处留情,一来二去地两人就好上了。家属院里就住着那么几户人,谁家有个什么情况都洞若观火,更不要说在阳台上公然调情,因此不过几日便传出了风言风语。 有一天胡娜的丈夫给张寒打来电话,一开口要价十万。再说张寒原本是个寒门学子,参加工作后这些年虽然有了一些积蓄却都在妻子手里,别说十万,就是一万块钱他也拿不出来。但胡娜的丈夫并不买帐,威胁他道,若是不给他就到他们单位里去告。这些原委张寒在遗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他将那封遗书折得整整齐齐压在车里的烟灰缸下,而那烟灰缸里密密麻麻栽满了吸了一下午的烟头。 为了保住面子他终于铤而走险想到了挪用公款,打给对方三万后算是息事宁人。然而麻烦还在后头,这个巨大的窟窿终究是要填,可他又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就在他想方设法想要弥补亏空的时候有人查出帐目不对,事情也就此败露了。那些日子里他自觉羞愧难当,愧对领导,更愧对妻儿,想来想去无路可走。一天下午当他开车将儿子送到学校后说了一句让儿子莫名其妙的话,孩子,爸爸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上学了,今后你要听妈妈的话,爸爸对不起你妈妈,你要替爸爸补偿她! 遗言中他也特别注明,郁思萌对听他讲述的妻子说,选择跳湖是想让湖水彻底涤清自己的罪恶!再说那个女人却与他截然不同,停了停郁思萌又说,那是无耻的楷模,淫荡的典范,若是换了别人这样的丑闻早就活不下去,可她依旧活得好好的,像没事人一般,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单位里进进出出。张寒真是一时糊涂受了她的蛊惑啊! 哎!张寒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又怎么会去动用公款呢? 郁思萌冷笑,不动能行吗?胡娜的丈夫逼得紧,他扬言自己是坐过牢的,天不怕地不怕,还故意露出胳膊上和身上的纹身在人前张扬。这种人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张寒这样一个公职人员又怎么能是他的对手? 如今这坐牢也成为炫耀的资本啦? 郁思萌苦笑,可不是,现在连农村干部都要选村霸,村霸执政早已是甚嚣尘上。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商量吃过饭去看看张寒的家人。这个张寒素来与郁思萌相厚,以前是常来他家的,只是最近一年因为那些事情才来的少了。这件事情商量毕,郁思萌又说一两天内他想去一趟赵黎河家,看来太要面子的人在这个社会上行不通,他也不能再相信他了,况且现在单位又出了这样的事,郁思萌强调说,张寒就是前车之鉴,到时我就说,因为这件事上面要统一清查帐目。 桔玉听了道,听樱玉说赵黎河最近不知从哪里弄回了一批服装,是论斤买的,正在各村里赶会呢。 论斤?那是些什么衣服? 好像是二手的,那些有钱的人穿一两次就不要了,有人就专门回收这个,我看许多衣服都还是簇新的,什么旗袍、风衣,连内衣都有。樱玉前天还给我送来了两件,一件旗袍一条长裙,款式和料子都是上等,只是在咱们这小县城里有些穿不出去。 你可别穿!也不知是什么人穿过的,再说咱们又不是买不起,你想要什么衣服改天我带你出去买。不过赶会倒是挺辛苦,他要真能吃得下这份苦樱玉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桔玉听了丈夫的话不禁想起荟玉昨天说的事。说来赵黎河赶会还是步栗罗平的后尘,栗罗平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带领着一家人去各个村镇里赶会了。这天他们又拉着一车货来到一个村子里。到中午时分,荟玉去一个小饭馆里想要找点水冲面,不期就在这里碰上了赵黎河。这时他正坐在一张矮桌的后面,面前摆着一碟凉拼和一瓶酒。凉菜还未动箸酒已下了半瓶,赵黎河吃得满面潮红,见到荟玉忙要起身让座。荟玉说不用了,中午这会儿外面人正多,她泡好面就要赶紧出去,末了她又劝他也将就些,等晚上回去再好好吃。赵黎河答应着,却仍是慢慢地啜饮。荟玉又问他上午卖的可好?赵黎河听了一脸鄙夷地说,村里的人尽图占便宜,已经这么便宜了还要翻来覆去地讲价,我也就三不值二地处理了几件,卖下那点钱还不够中午的饭钱!说句实话,我本来不想出来,是樱玉非要说小钱也是钱,嗯,好吧,小钱也是钱!就凭这么着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挣下大钱?荟玉问那为何不带些饭出来,要在饭店里吃?赵黎河听了瞪着惊奇的眼睛反问,姐姐,难道人挣钱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受罪?出来赶会本来就折腾人还要这样克扣上自己那这挣钱还有什么意义?要我说钱不是省出来的而是挣出来的! 荟玉这时已经将面泡好,知道与赵黎河话不投机便端着碗出来了。不过自那个下午以来她一直忿忿不平,直到将这件事情一股脑儿告诉桔玉,两人一起为樱玉深深叹息了一番才算稍感释然。 桔玉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丈夫的观点。 张寒的事在全城炒得沸沸扬扬我想赵黎河一定也听说了,郁思萌重拾先前的话题。我当初说得很清楚,借他的是公款,所以应着这件事情向他要也是顺理成章。俗话说“救急不救贫”,拖了这么长时间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看他是个无底洞,咱们这样的本分人陪不起。你就看他结交的那些朋友,全是纨绔子弟,人家有爹拼他有吗?要我说这结交朋友和结亲一样也讲究个门当户对,他要再这样混下去,他老子的那点家业迟早要叫他败光。哎!这都叫些什么事儿,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是互相帮衬,咱们家倒好一家不如一家,有一家稍微好一点儿的也要被拖垮!如今这社会咱们只好“文化大革命,自己救自己”,我不沾人别人也不要连累我!郁思萌说着停下来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 桔玉叹了一口气,心想,罢了,郁思萌说的也对,她就是于心不忍又能怎样?可她又想起了樱玉那张凄楚的脸,她能想象出郁思萌此番前去那张脸将更加凄苦,她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弄那么一大笔钱。赵黎河呀赵黎河,真是一块臭肉害了满锅汤!她想起办公室里一位数学教师常骂学生的一句话。按照心理学中的成败归因理论赵黎河就是典型的主观上不努力客观上找原因。每一次失败他都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年是一起车祸,今年是房租飞涨,若是实在找不出什么恐怕时运也要跟着他背黑锅。她忽然想起,若是赵黎洋还活着该有多好啊!哎!这兄弟俩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没有人能改变一个不愿意改变的人,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在去之前郁思萌仍旧给赵黎河打了一个电话,赵黎河没有接。他的母亲接起电话来似乎有些不耐烦,没有问是谁直接说赵黎河不在就挂断了。 这是郁思萌第二次去赵黎河家,第一次是在他们婚后不久。那一次印象最深的是赵黎河的母亲讲起话来粗声大气做出的菜却全然是个精细的模样,那是正宗的南方风味,据说他们家百分之五十的收入都被她炖到锅里去了。他至今仍对一道珍珠玉汤圆记忆犹新。郁思萌将摩托车停在门口,这才发现原来的院子中间被砌了一堵高墙,那墙将一所大院一分为二切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小院。大院子连着钟表店还用原先的大门,小院子则新装了一扇漆成绿色的铁皮门,仿佛是硬挤进两堵墙中间似的,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去。郁思萌一时心下奇怪,也不知该从哪扇门进去,想了想还是进了钟表店。 此时的钟表店却早已没有了钟表,俨然已是一家古玩店。郁思萌环顾四周,各种字画佛像瓶瓶罐罐将店铺里充斥得满满当当。他知道南大街上的这些古玩店里面的赝品极多,大多都是做旧的,但也不乏一些真品。屋子的里面原先放老式写字桌的地方两个男人正在为一顶官帽讨价还价。只听那古董贩子道, 掌柜的,这个价钱也太少了吧?我这可是真正的清代官帽,从乡下一个老太太手里收的!你也是个识货的,你再给个价! 那掌柜的看见郁思萌进来还以为是来了客人,忙招呼着将他让进去,又回头对着古董贩子不无遗憾地说,是倒是是,可这不完整呀!你看这帽顶上的红缨也没了,一残缺再好的东西也会不值钱,我出这个价已经不少了! 郁思萌听到这里便趁机向他们打听赵黎河住在哪个院子。那掌柜的将他重新看了一眼,用手指指左边,绿铁皮门的那个。 开门的是樱玉。郁思萌以为外面的门已经够窄,及至开门才发现里面的“院子”简直就剩了一条窄窄的过道。他尾随着樱玉往前走,在过道的尽头赫然出现了两间房屋,一间正房,一间南房。樱玉请郁思萌进了南房,她说对面现在是公婆住着。郁思萌问他们是否都在。樱玉说公婆现在都出去打麻将了,赵黎河也一早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郁思萌正自觉得不巧,但又不便马上就走,于是随意打量起了房间。那房间虽小却收拾得极其洁净,让人不禁想这样一间屋子尚能布置得如此有情调,如果是一间大房又该如何得匠心独运呢?每一块地方都物尽其用,绝不浪费一点空间,樱玉又善于用一些小巧的物件来加以装饰,比如说在几本琴谱的旁边摆放一小盆绿萝,或者在床头柜的上方垂挂下来一只水中捞月的猴子…… 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樱玉让郁思萌坐了,自己则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来。她解释说,地方太小有点摆不开因此就将结婚时买的沙发移到公婆屋里了。 郁思萌觉得出于亲戚情分或者是礼貌自己对眼前的这一变故很有必要问一下。樱玉听了却低着头半晌不语,几缕发丝滑过她光洁的额头一如她凌乱的心情。她起身为郁思萌倒了一杯水,这才重又幽幽地坐下喃喃道出原委。原来,那古董铺的掌柜曾是赵黎河的哥们儿,一年前赵黎河因做买卖向他借了钱,后无力偿还,不得不将门面抵债。不久那车间主任一家也将房子卖给掌柜的,他们便将院子从此做了分割。 哦,是这样。郁思萌听了不由眉头紧皱,那黎河晚上会回来吧? 他——没个准儿,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 他每天都忙些什么? 今天说是去找一个朋友谈事情。樱玉说着仿佛一片不小心落在水上的叶子,那样得神思飘渺,那样得漫无目的。 樱玉,郁思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你知道黎河曾向我借过两次钱吗? 樱玉目光低垂,木木的点点头。 不是我不近人情,樱玉,你也知道这钱借了快两年了,当初借的时候我就说的很清楚,这是公款,必须要按期归还,可是黎河怎么样?不是关机就是玩失踪,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叫我还怎么信任他?况且你们应该也听说了,我们单位最近出了大事,有人因为挪用公款被查出来投湖自尽了。 郁思萌的话短促而富有震慑力,樱玉身子动了动,几乎是面带惭色地问,那是你们单位的事?那么黎河一共是借了多少? 郁思萌疑惑地看着她,一万二,这个他没有说? 樱玉陷入一阵沉思,没有说得很清楚——这样,等他一回来我就叫他想办法,这两天内一定把钱送过去。樱玉此话一出口终于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虽然她此时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借那笔巨款。哎!要怪只能怪赵黎河言而无信,桔玉待她不薄,总不能因为自己穷就拖累别人!要是依着她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愿带累别人一丁点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是一个人,她的命运被和另一个人的紧紧捆绑在一起了。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无比地痛恨,痛恨命运也痛恨赵黎河,而越是恨她就越怀念那个曾经处处为她着想、用生命来热爱着她的赵黎洋。 郁思萌起身告辞后从院子里抬头望了望天空,他想大概井底的青蛙看到的天空就是这样的。他出了铁皮门来到大街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到了第三天中午,樱玉果然将一万两千块钱如数送到。郁思萌见到樱玉微微颔首,他将钱收下后便到单位里去了。 桔玉已经系上围裙准备收拾碗碟。她问樱玉是否吃过午饭,樱玉回答说吃过了,桔玉却仍从冰箱里取出刚放进去的排骨。樱玉没有拒绝,攥起筷子来就吃。桔玉看她吃得飞快以为她中午确实没吃,谁料她说吃了米饭,还有她婆婆送过来的半只鸡。要是换了平常桔玉听了准会多多少少向她暗示一下不注意饮食的后果。她是深知暴饮暴食的危害的,有一次就在大街上她和桂玉正站在一起说话,有人过来问,桂玉,这是你女儿吗?桂玉听了悻悻地道,哎哟!你眼霉啦!这是我妹妹。自此她更坚定了保持身材的决心。情绪要控制,饮食要节制,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克制的事情可真多呀!但是今天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看着她埋头苦吃一任由着她。她总觉得樱玉这样吃还是稀罕,比如自己就是什么珍馐玉盘摆在眼前也不过象征性地吃一点,一日三餐如同例行公事。因此更不多说,只默默地看着她。 这时,她发现樱玉吃东西的速度忽然锐减下来,不由关切地问,樱玉,你要喝些水吗?樱玉听了却扭扭身子,像个孩子似的看着盘子里的食物说,我吃不下去了!桔玉听了哭笑不得,吃不下去就别吃了,以后记住宁肯倒掉也不要吃多了肚子里难受! 过了一会儿,姊妹俩一起回到客厅,桔玉这时终于问出那个在心里盘桓既久的问题:樱玉,那钱——是赵黎河弄回来的? 嗯,昨天他一回来我就叫他出去借,我说无论如何明天都得把钱还上! 可为什么总是这样借来借去的?黎河他这两年是一点儿钱都没有挣到吗? 一阵沉默…… 桔玉见樱玉没有作声,也不忍心再问,倒了一杯蜂蜜水给她,来,喝点儿这个,美容养颜。 可是我肚子里实在放不下了。樱玉揉揉肚子露出一个婴孩一样的表情。 是不是吃到嗓子眼儿里了?桔玉逗,眼睛里却闪出一丝泪光。她的眼睛的形状像极了动画片中哪吒,乌黑而有棱角,一闪一闪之间就有了主意。她将杯子放到茶几上走进卧室里,过了一会儿重回客厅时掌心里已多了一卷儿东西。樱玉,四姐知道你现在缺钱,可家里的钱一向都由你姐夫管着,我这人懒,不喜欢揽事,倒乐得清闲。目前我手里只有这一千块零用钱,你先拿上,千万别嫌少!桔玉说着就要将钱装进樱玉的外衣口袋里。 樱玉见状先是一愣,待她回过神来却慌忙推却道,四姐,我不要!她的语气是那样得坚决,倒让桔玉心里一懔。 哎呀!叫你拿你就拿着,桔玉嗔怪,这点钱虽然顶不上什么大事总能够你买两个月的菜,四姐我也只能帮你这点儿忙了。桔玉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两人正在推搡忽听外面有人扣门。快点,有人来了!别被人看见!桔玉急急说着又将钱按回樱玉口袋里,并命令她不许再往出掏。 来人却是荟玉。桔玉开门后见她满身满脸都是土,问是怎么回事。荟玉一边就在门外拍打,一边说是刚刚从工地上过来。荟玉进了客厅也不及与桔玉樱玉说话,端起茶几上的茶便一饮而尽,喝完她用手擦擦嘴说道,可把我渴坏了!桔玉忙又倒了一杯给她,姐,去工地上干什么了?怎么渴成这样? 去拉砖。我们家属院里没有车棚,一到下雨车子老在外面淋着,你姐夫就想在院子里盖个柴房。他提前物色好了一个工地,那里正在拆迁,旧砖比新砖便宜近一半的价钱。 我姐夫可真有眼色,那旧砖拉回来能直接用吗? 不行,旧砖可不像新砖,需要一块一块将石灰刮掉才行,今天下午我们准备先拉回去,明天才开始刮砖。星果现在还在工地上呢,我是过来找点水喝,幸亏工地离你家不远。 那不是多费工夫!一车旧砖又能省下几个钱? 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算的账,反正也不用他做,都是我和星果的事。我们是机器,想让怎么干就怎么干!苦点累点倒也无所谓,我最怕的是在家属院里被来来往往的人看见,那可丢死人了!人家都是逛街的逛街,打扑克的打扑克,我自从休息了比上班还累!不过,算啦!我宁愿多干些活儿也不愿吵架,我要说上一句他又能和我大闹好几天。就说上个星期去村子里赶会,我也是累了,说了一句晚上回去不想做饭,他就把我们娘儿三个撇在村子里不管了。我们三个只有一辆三轮车,又拉着东西,最后一直从村子里走回去。那晚回去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不是又给他下了面?早知道当初他要吃我就是累死了也答应给他做! 姐姐你真是—— 为什么还给他拉回来?要是我就让那些东西扔在村子里!樱玉忽然涨红了脸。 哎!樱玉,我又何尝想受这样的委屈?可是姐姐有姐姐的难处,咱们是一家不知一家啊!我要是那样做这个家就散了!荟玉已经喝了第三杯水。咦?我还说今年赶会没见黎河,那么那些衣服都处理完了? 樱玉摇头,继而又点头。 荟玉又说,黎河脾气倒是好,就是花钱手脚太大,我每次见他吃饭都不离酒瓶儿,我看挣的那两钱都让他吃喝了,樱玉你就不管? 樱玉听了一脸萧然,只见她嘴唇微张,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荟玉见妹妹这个表情心里的话更止不住一股脑儿倒出来:都怪那个张冬青,当初若不是她樱玉也不用着着急急嫁人,看看找了个什么人家?那时只说是好人家,可谁又有前后眼?没想到本本分分的人家也能出了那样的事!到现在呢?本以为也有一份家业,谁想这又是个福不住的!所以人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找一个好男人一辈子也就有了靠,可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可樱玉那时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选择别人,现在想起来有些事似乎就把你逼到了那儿,你别无选择,或者说无论怎样都只有那一种选择。桔玉说着,见茶水已没有了颜色,又加了一些茶叶进去。哎!这茶叶淡了不如水,人没钱了不如鬼啊! 这可能就是我的命——忽然樱玉幽幽地说,只见她盯着手中的茶,我以前不太信,现在越来越信了! 命这东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运势好时很少有人会想到命,一旦身处逆境又总是拿命是问。桔玉猛然意识到自己一时语失,急忙拿话遮掩。 那你们有没有找人算过?这时荟玉往樱玉身边挪了挪问。 还没有,我婆婆说九眼桥附近有个算命的算得很准,想着这几天就要带他去瞧瞧。 怎么不去城隍庙?你们没有听说吗?城隍庙里有棵千年的古树成了精,近日显灵啦!那神灵附在庙里一个扫院人的身上,现在就是这扫院的给人看病呢。听说灵验得很,去城隍庙的人络绎不绝,有许多看好的还主动去还愿。扯上二尺红布挂在槐树上,再摆上一地的贡品。那个扫院的不知你们有没有印象?在城隍庙里呆了有好多年了,数九寒天也光着膀子拿着大扫帚。对,就是那个人!我听家属院里去过的人说如今更是仙风道骨! 那城隍庙不是早就成了展览馆?泥胎神像文革时毁了不少,如今倒跑出一尊真佛来!桔玉调侃道。 荟玉笑着说,也是有些奇怪呢,可他真的是医好了许多人,我听家属院里的人说那槐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红布,可见去还愿的人有多少。他们挂了布用刀在树身上划一道口子,就有汁液流出来,那也是一种药,能包治百病。末了荟玉又对樱玉说,要去就早点去,听说那树身上已横七竖八得都是口子,去晚了恐怕汁液就没了。 樱玉听着本来将信将疑,现在已是全然动了心,说晚上就陪黎河去看看。 桔玉再倒水时荟玉摆摆手说不喝了,桔玉又将她带来的空罐头瓶儿灌满水,她便去工地上找栗星翔了。 城隍庙里的几座文物在文革时期被损毁严重,正北那座雄浑的宝殿连同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却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如今那里已被开辟为书画展览馆。当然,只有县里有重要活动时展览馆才会对外开放,平时就一直门窗紧锁。那门窗的密封都极好,从镂花的木门和木窗朝里望几乎什么也看不到,这不禁又为它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让人远远地望而生畏。 而城隍庙里其余的空地则被辟为了群众的休闲文化广场。它的两侧陈列着大幅的宣传栏,一面汇集了当代发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一边是标语口号。一到下午,花坛边的石桌石凳上便坐满了人,他们或下棋或打扑克,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彼此却能不受干扰。小孩子们则更热衷于大殿前的那两尊石狮子,每次来到必要爬上爬下一番。后来许是有人觉得孩子们的玩法过于单调,遂不知从哪里购置回一台接近报废的升降飞机,安放在广场中央的大花坛上,谁知并不尽如人意,孩子们更喜欢免费的石狮子,没过多久大飞机便搁浅了。当然飞机还一直留在花坛上,孩子们可以像对待石狮子那样随意地爬进爬出。 除此,在城隍庙的西北角上还有一个隐秘的小院子,打开院门与城隍庙合二为一,关上院门又自成一体。荟玉所说的那棵老槐树也在这个方位,离小院不远。 那树树冠巨大,独木成林,是城隍庙里最显著的标志之一。樱玉曾听母亲说她外婆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存在了,而那时人们就风传这是一棵千年的古树。不知怎么,每次看到它就让她想起那出董永路遇七仙女的戏,她还曾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树下表演过。那时她演七仙女,董永是谁她也记不清了,但这棵老槐树却每每让人怀念童年,如今却真的有了灵性成了精? 远远的果然见到槐树上面横七竖八地挂满了红布,有的还是簇新,大约是刚刚挂上去的;有的已被风吹得凌乱,胡乱地缠着树身。他们刚走到树下,恰巧一个妇人也走过来。只见她从篮子里取出几碟蔬果,虔诚地祭拜一番,拜完又将果品重新收回篮子,然后取出一柄小刀在树身上刮起来。樱玉和黎河看得分明,那树身上斑斑驳驳地已没有几块完好的皮肤,有的连树心的“白骨”都露了出来,就像冬天里冻烂的皮肉。黎河问妇人在干什么,妇人解释说她在按照大师指点的方法取药,这树身上藏着一种汁液可以消灾祛病,但不能随便乱取,否则断不能灵验,甚至还有可能招来灾祸,必须要由大师做法后才行。少时,果见一股浓稠的汁液流出来,就像树的血浆一般。 两人也不再作停留,向妇人打听大师的住处,妇人指指西北角,就是那个院子。 其实不用问他们也能猜到就是那里。自从槐树神附到这个小院后这里就变成了庙中庙,时而有人进进出出,香火也是空前的旺盛。夫妻俩在一个小童的引领下穿过一间昏暗的小房间见到了槐树大师。与从前不同,此时的大师已不再光着膀子,而是穿着得体,盘腿打坐在炕上。他们进来与大师照面,大师却并不看他们,那神情似乎正看向另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赵黎河碰碰樱玉,樱玉会意,却不敢打扰大师,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红包交给小童。小童接了,大师这才抬起一双蒙蒙细眼开始打量起了他们。 你们不是来看病的,而是看运的。大师呼出一口气。 夫妻俩心下诧异,对望一眼然后看着大师点点头。 你们别的都好,只是缺钱。大师又说道。 这下夫妻俩更惊诧了,简直要对着大师一吐为快。是的,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什么时候才能时来运转! 大师问明赵黎河生辰八字,又对着他的脸孔细细端详一番,接着开始掐指运算起来,一边算一边嘴里边念念有词:壬辰水年乙巳火月戊寅土角收日王瓜生岁煞北虎日冲猴财神正北…… 大师念到后面时嘴里边就只剩下一串嗡嗡的拟声音,两只眼睛也吊了上去。夫妻俩知道这是大师在与槐树神交,遂屏声凝息在一旁等候。及至良久他们才发现大师的面上渐有了人色,便不约询问地望着他。 大师说他刚才去槐树神那里走了一遭,槐树神告诉他赵黎河财运受阻是因为有邪气入侵。他问赵黎河最近两年是不是常走夜路,赵黎河想了想说的确是这样。大师说这就对了,是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了他的身上。樱玉听了急问大师驱除邪气的方法,大师说他已经向槐树神请求了,能不能去除就要看他的前世造化了。说着大师从身后取来几张画着符的黄裱纸,在赵黎洋的额际、头顶轻点数下,又在他的周身徐绕几匝,“豁”得一下按进火盆。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忽然,就在那盆底的灰烬之中赫然呈现出一个金灿灿的“闭”字来。夫妻俩惊异异常,急看向大师。大师解释说,这个就是运,每个人的运势不同,在黄裱纸上都有相应的字,如果是“福”那就代表运势旺,若是一堆黑灰或是不好的字那恐怕是前世积下的恶果,今生要遭到报应,就是请神也难办了。你如今烧下这个“闭”字虽然目下状况不是很好,但尚可转运。只要照我说的方法去做,是大抵可以回转的。首先,回去之后先要淋浴更衣,然后在一间密闭的黑屋子里呆上半个月。记住屋子里不能开灯,更不能有任何光线。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事也不要想什么事也不要做。半个月里不能走出屋子半步,连送饭和倒排泄物都只能由一个人,除此之外再不能有生人进入,否则就会走气,半个月后妖魅自然解除。为保全万一出屋之后还要佩戴一个朱砂包,朱砂包上要拴一枚明万历年间的铜钱,注意必须是这个年代,不能换别的。 夫妻俩将大师的话一一记下。从城隍庙回来,他们便按照大师说的行动起来。樱玉和儿子暂搬到公婆屋子里去住,将赵黎河一个人反锁起来,每日由樱玉定时递送饮食等。当然,连樱玉也尽量避免与赵黎河接触。 半个月之后,赵黎河终于拖着软棉棉的身子从里面出来,仿佛一个刚从地牢里爬出的人,他仰起胡子拉碴的脸望了一下刺目的阳光,眼睛立时眯成了一条缝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马太效应 安承儒和张冬青住的西屋是结婚那年收拾过的,因此虽然有了几年光景也还不甚显旧,可宜荷住的东屋就不同了,顶棚还是当年安怡民在时用牛皮纸糊的,如今已晕晕团团的全是水渍,墙壁的颜色也随着年轮的增长逐渐加深,再加之屋子里本来就光线不足,白天也暗得像电影院。张冬青思来想去早就想将三间屋子重新收拾一番,她盯着厂里库房的那几桶涂料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天,她终于瞅准时机连夜从单位里带出来。事情进行地很顺利,当然这种事她并不是第一次,她也不是第一人。 接下来的工作她并不准备雇人,而是亲自上阵,与丈夫分工协作。她初步估算了一下,如果雇人花下的工钱都可以添置一台洗衣机了,诚然钱省下来她也未必真的买。一切计划妥当张冬青又立马去了一趟桔玉家,她需要郁思萌帮她借一个脚手架。 郁思萌果然不负她所望,不仅为她借来了脚手架,还附带送来了许多实用的东西,比如各种用途的刷子以及油漆等。杨椿听说后也放下手上的活计过来当了几天小工。张冬青得意地对安承儒说,怎么样?还是我的号召力吧!这就叫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然而过了几天她忽然又一天一天地气大起来。原来,她一直认为赵黎河也该过来出些力,谁知他却是一拳打在棉絮上——没一点反应。这天,她终于按捺不住,一边干活儿一边就在丈夫面前数骂起来,你说这个赵黎河,他可真好意思做出来,常言道,力气是奴才,死了重来,他却是既舍不得出钱又舍不得出力,你说他还懂不懂个礼数?再说那个樱玉也是,他不懂她也不懂?看见这里忙也不晓得叫她男人过来帮忙,这可是她的娘家! 自此每当樱玉回来张冬青更是放下脸色叫人看。却说樱玉现今本就来得少,觉出张冬青的态度后更不愿意来了。宜荷没办法,只得拿话安慰她,孩子,不高兴以后就少来吧!等我死了日后看谁还来这个家! 直收拾了半个月,等到三间屋子焕然一新之日,把个碱面儿的眼睛都看直了,她咂咂嘴说,哎呀呀,连屋顶都镶出花边来,我这辈子要是也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就是死了也值了!做了一次那么大的手术她元气大伤,身体有些大不如前,也不像从前那样爱说爱笑了,满脸尽现疲惫与衰弱。不过令她欣慰的是女儿兰儿终于有了归宿。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女婿虽然有些残疾,但吃苦耐劳,隔三岔五总要蹬着三轮车从乡下给他们送来一些时令的菜蔬。碱面儿与王屠夫的一块心病也算是落了地。 但张冬青却并不满足于此,她又考虑着能不能再有两件合意的家俱,恰巧郁思萌就在这时又换了一套沙发,张冬青就将他们原先的那套接收下来,这样他们的门道儿也布置得像个客厅了。她还想把门道儿里的那根电灯棍也换掉,换成那种花枝形的吊灯,另外,那土炕也太占地方,她想拆了换成床……总之张冬青设想的还有很多。可她还来不及行动其一,春花就从外面带回来一条氢弹式的消息——中医家可能要收回这院子里全部的房产。 我们住的这房子不是早就归了房管会吗?众人惊异、质疑。然而春花依旧冷静地摇头,现在的政策都变了,听说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回去。 而这消息对于张冬青来说也莫不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什么?我才刚刚拾掇好!张冬青问春花是哪儿得来的消息。春花说,哪儿得来的?疯子的儿子早就开始张罗这事了,只是咱们还蒙在鼓里。他为了收回房子到处撒钱,层层打通关节,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过听房管会的老徐说,也不只咱们这个院子,现在许多这种情况的都在往回申请了。我是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往回奔,看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既然是房管会的说的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张冬青懊恼地说。此时的她想起半个月来的辛苦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 猪老婆本想再说几句硬气的话,听了张冬青的也缄默不语了。 接下来,包括春花在内的各位租住户们虽然都还存着一丝侥幸,但从此大家的心里就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惆怅,难道住了几十年的院子就要这样离开了? 于此同时,疯子的谩骂声在消停了两年之后重又响起。她站在屋檐下的高台阶上,仍旧是一身绸衫绸裤,不过邻居们注意到这次她又换了一种全新的花样。另外,除了手腕上那只老玉的镯子她又添了两件首饰,一件是一串大颗粒的精圆珠项链,另一件是镶了绿宝石的金戒指。她的裸露的皮肤白得如同蜡制,然而尽管保养得很好岁月还是将自己的纹理无情地刻了上去。 发生变化的还有年轻中医,以往从宜荷家门前经过他总要打声招呼,如今却是视而不见,每每一进大门便径直往上面去了。 没过多久院子里的各家便果真接到了通知,通知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要求他们限期搬走,当然若想继续留住也可以,那就要与中医家续租了。而年轻的中医此时也出人意料表现出了相当的豁达,说看在邻居一场的份上不用他们立即搬,可以给他们一年的找房期。 但没有一个人再打算续租。宜荷、碱面儿、猪老婆、春花等各家都开始四处张罗着找房子了。其实中医也只是客气一下,他明知道邻居们都不会领受他的美意。他早就有了新的打算,如今平遥旅游形势一片大好,他准备将院子开发出来,搞成一座古色古香的民俗宾馆。现在已经有许多这样的古院落捷足先登开发出来了。 猪老婆是第一个从院子里搬走的。一来中医家收的房租比原先高出许多,二来因了“照妖镜”事件她也不想再与他家打交道。不过在选择栖息之所时她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她的儿子们自结婚后早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样说来她本是有四个家可去,但也正因为选择多了反而让她无从选择,好在儿子们建议她可以在四个家庭之间轮流居住,她也欣然接受了这个提案。搬家那天,除了中医家院子里人人都表情凝重,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眼看着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了。可是春花的房子依旧没有着落,她已经问了不止十处,租金都太贵了,从房管会那里现在又很难再租到(因为房租便宜,许多人都是宁愿空着也不往回交,有人甚至把房本卖出去倒手就能赚几千)。春花一筹莫展。如果只有一个人她本可以也住到几个儿子家里去,可丫头和小儿子都还没有成家呢,因此绝不可行。另外他们在附近卖菜已经有了一些主顾,因此又担心换了地方失去市场。幸好春花认识的人多,终于她在一个赶骡车的老光棍的帮助下在北城找到了一间不大的房子。虽然旧了些价钱却还能接受,春花就用这几年的积蓄将房子买下来。至于卖菜,因为离得不远,他们仍旧在原先的地方。 自迁入新居,春花也曾去旧院走动过两回,不过是找宜荷叙旧。有一次她还与宜荷一起去看望了碱面儿。那时碱面儿已搬到乡下,乡下清新的空气以及那位朴实的女婿着实令她们羡慕了好一阵。碱面儿听了砸巴砸巴嘴巴一脸幸福地说,好倒是好,就是买东西不方便!春花笑着说,那不是正好,你也省得花钱了!说毕,三人一起笑起来。 以后的许多年她们一直互相往来着。虽然住得比较远,隔三岔五的总要去串个门。至于猪老婆的消息宜荷都是断断续续从春花那里听得的。 宜荷一家是最后从四合院里搬走的。张冬青在经历了一番苦恼之后终于退而求其次开始谋划应对的措施,希望能将损失降到最小。她合算出这次修缮房屋所耗的材料费以及人工费一共是一千二,要求中医家补偿,并且强调说,她用的可都是好材料。中医家却说就算材料再好对于他们也没用,因为等收回后他们要重新装修,因此只肯出五百。张冬青知道这次是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搏,因此放下狠话,就是把门窗拆走她也不要那五百块!那中医一看张冬青如此强硬,心里盘算着若逼得太紧张冬青果真拆毁门窗那可是因小失大,因此像碰上硬壁发生折射的光一样很快妥协,同意了张冬青的要价。一切协商妥当,就等着他们一家找好房子搬离了。 可张冬青这边却是正愁下处呢!她懊悔自己从前怎么没意识到应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单位里几次集资福利房她都没有考虑过,现在想来当初一平米才三百块,如今却足足涨了四倍,可惜把许多机会都错过了,她是过去买不起现在更买不起。眼看着一家老小就要居无定所,她思来想去夜不能寐。 忽然,就在一天晚上灵光乍现,她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就是郁思萌的奶奶。她想奶奶自生活不能自理后不是一直住在桔玉家?那么城里的那套房子不就空下了?这样想着她就立即将被窝里的安承儒弄醒。安承儒听了自然没有异议,只是问,那日后奶奶若要回去怎么办?张冬青瞪他一眼,你这个死脑筋!奶奶是一天老一天了,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将来就能返老还童了?况且我说的不光是住,如果他们有口风的话我们也可以买下来。 她自是知道丈夫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因此第二天又迫不及待将此想法与婆婆说了。谁知宜荷一听却是一个劲儿地摆手,说此事万万不可,那房子又不是桔玉的,他们也做不了主,还是不要给他们出难题。张冬青一看婆婆不同意,只得仍叫安承儒去说。临走她给丈夫吃下定心丸,你就大胆地说,桔玉最心软,她总不会看着自己的母亲露宿街头吧! 安承儒当天中午一吃过午饭就来到妹妹家里。他进了门先是支支吾吾地半天不好说,在喝了妹妹递上来的一杯茶后许是顿觉清爽许多,便就着那热气道出了来意,然后等待妹妹和妹夫的表态。 桔玉的态度果然不出张冬青所料,她一听便向丈夫投去一个焦灼的眼神,当然那眼神中也夹杂着一丝警惕,尽管她知道奶奶此时正在睡午觉。郁思萌听到先是稍稍有些吃惊(他吃惊的倒不是他们一家目前的处境,这件事他早有耳闻,而是妻兄居然提出了买房,而此前他们家丝毫没有过这样的打算),然后沉吟半晌,对着妻兄说道,哥,你们目前的处境我很难过,也很着急,但是那房子你知道我是做不了主的,不要说我就是我爸爸也无权处置。要不这样,你看我们先解决眼前的困难,反正奶奶现在在我们这边,那房子暂时空着,你们就先搬进去,然后慢慢再找合适的。至于买房的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过这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那房子从祖上传下来传到我这儿已经是第五代了,听奶奶说当年是我爷爷的爷爷用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下来的,姓了近两百年的郁,如今要叫它改姓岂是我们一家能说了算的?恐怕要惊动整个家族。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绝不能让奶奶知道,那可是奶奶最后的底线。他说这番话时将声音压得很低,说完也同桔玉一样朝着里间望了一眼。 郁思萌话说得很中肯,安承儒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将话原封不动带回去传给张冬青。谁知张冬青却并不同意郁思萌的提议,只见她想了想说道,还是先不要搬!安承儒大为不解,问为什么?张冬青说,你想想看,城里的那套老房子郁家怎么可能再有人回去住?那房子最后也终归是要卖,所以郁思萌这样说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卖给我们,这只是一种托词;另一种是他真的做不了主。但不管哪一种我们都要争取。如果现在着着急急搬进去,他也就不急了,所以现在绝对不能搬,当务之急是尽快催着让他与他爸爸联系! 安承儒听了老婆的话,又将这意思带过去给桔玉,说与其让母亲跟着来来回回地搬家折腾,不如能有一处自己的房子,他们还是等着郁父的回复。 半个月后,张冬青见仍无半点音信,想着自己应该亲自出一趟马了。 这天张冬青来到桔玉家,虽然平日里一贯大方如她,此时坐在这客厅里她却有些拘谨起来。只见她双膝并拢坐进沙发里,大约因为坐的有些深了,两只手不停地在两膝之间来回摩挲,我就说思萌有眼光,张冬青打量着房间说,瞧瞧这房间里的布置简直就跟电视剧里的似的! 桔玉明白,以张冬青的个性那是绝不肯轻易夸人,她如今这样说不知心里是什么主意。但她毕竟可怜起了哥哥,哎!人到中年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她剥了一只香蕉给她,张冬青双手接了仍放到茶几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吃。桔玉又给她沏好一杯茶,张冬青也没有心思喝,她正想问郁思萌,郁思萌这时从卧房里走出来,嫂嫂今天清闲? 嗨!清闲什么,哪像你们的工作,我们是一年到头没个闲!张冬青本就想先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略一斟酌找到了一个切入点,奶奶最近身体可好?郁思萌说还行,但毕竟年事已高,行动总是不方便了。张冬青又说道,不过像奶奶这把年纪,她这样的身体已很难得。 说奶奶奶奶到,谁知他们说着话时奶奶就从卧室里出来了,奶奶大约听出了他们正在议论自己,一双小眼睛觑着一直走到张冬青近前,你是谁呀? 奶奶,这是我嫂子!桔玉说。 哦,嫂子。嫂子?奶奶似乎在自言自语,她就这样一路嘀咕着又踱回去。可是刚刚过了一会儿奶奶就又从卧室里冒出来,只见她仍像上次一样走至张冬青面前,带着一脸的疑惑问,你是谁呀? 桔玉只得再一次解释,奶奶,这是我嫂子。奶奶听了恍然大悟,哦,嫂子! 如此两番之后,张冬青不敢再提起关于奶奶的话题,她问起郁父的近况。郁思萌说他上午刚刚与父亲通过电话,父亲现在在南方已经住习惯了些。张冬青一听郁父来过电话,点着头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现在她觉得可以进入正题了,于是端起桔玉刚刚为她沏的茶小心地抿了一口就势端在手里,耐心地等着郁思萌再次开口。 果然,郁思萌提起了房子的事。那天我哥来说了房子的事后我就给父亲去了电话,父亲得知情况心里非常着急,但他说此事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和几个姊妹商量,这几天我们也一直在等着父亲的消息。今天上午父亲打来电话就是要告诉我们商量的结果,我正准备过去,可巧你就来了。父亲说那房子可以卖,但一定要瞒着奶奶,毕竟这是老人的财产。 张冬青听到这里那是满心的欢喜,事情完全在她预料之中。那么——你父亲打算卖——多少钱?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郁思萌没有直接回答。嫂嫂,你知道我父亲一向开明,在处理家庭关系的问题上主张男女平等,所以他认为几个姊妹也都有继承权—— 张冬青的心情一下子又跌入谷底。啊?什么?家产还要分给她们?可是谁又会分给嫁出去的女儿呢?咱们这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要不就说我父亲开明,他想的总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与财产比起来他更看重手足情分,不想因为这些伤了和气。 可奶奶这些年不都是你们照顾的吗?张冬青仍旧表示不理解。奶奶自生活不能自理后更是住在了你们家,享受这点儿财产也不为过吧! 但是父亲不让我们计较这些,她们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连她们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更不要说照顾奶奶,再说奶奶在我们这儿也是父亲的意思,桔玉不仅是脾性儿好,她的耐心和细心也为父亲所倚重。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在前面说着话,没想到奶奶在后面内急拉了一裤子,这倒不算,奶奶大约是想自己收拾,结果弄得到处都是。那天桔玉整整忙了一下午,她帮奶奶一件一件脱下来洗掉,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可以说正因为有桔玉父亲才能放心地在那边生活。郁思萌说完看着桔玉,那眼神里满是感激。桔玉现在已经停止忙碌在沙发上坐下来,听见郁思萌说她腼腆地笑笑。 那么她们有没有定下多少钱?张冬青又拉回主题。 我父亲将家里的情况跟姑姑们说了一下,姑姑们原先说八万,父亲压到六万。郁思萌说完停下来靠着椅背。他本以为张冬青会满心称颂他父亲的慷慨,没想到张冬青却表情平平。 张冬青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个价钱比市场价已不知便宜多少,近几个月来她因为房子的事东奔西跑,早已熟知了东西南北的房价行情,然而这不是她所期望的,她觉得这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友情价,人情在里面占的比重还是太少了。因为不要说六万,就是三万她现在也拿不出来。确切地说她目前手里只有一万三千六,而这点钱也是她省吃俭用、一年到头全家大小不见半尺新布头攒下的。这些年来她嫁到安家没有买过一根菜,没有打过一斤醋,她只管把她和丈夫的工资袋捂得紧紧的(她知道婆婆生性是个要强的,她愿意承担家庭开销她又何乐而不为?)硬是靠着省攒下这万儿八千块。谁知才刚刚够个“万元户”,现在又是百万富翁也见怪不怪。她真恨不得攒钱的速度能再快一些,可每个月就那么点儿,好容易碰上一年调工资自己又因为生二胎受到影响,至今都成为她心里的隐痛。张冬青在心里又复核一遍,离郁思萌说的数字差了四倍还多! 说实话,她心里预期的数字是三万。她是这么打算的,安家旧院的那间老屋在翻修后卖了九千(这笔钱目前在宜荷手里),加上她手里的一共是两万三千六,余下的她准备再向娘家借借差不多也就够了。可是现在郁思萌说出这样一个天文数字,不要说根本借不到,就算是借到了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再说她相中这套房不就是为了图便宜嘛!她有把握,只要她开口他们还能再商量。 思萌,那钱还能不能再降降?张冬青双手抱着茶杯说,不提防水一下子从杯子里洒出来溅了她一身。 哎哟,嫂嫂,小心烫着!桔玉边说边拿毛巾给她擦。张冬青却制止道,没事!没事!一会儿自己就干了!张冬青意识到杯子的碍事,连忙将它放回茶几,不让它再影响自己。思萌、桔玉,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们也清楚,没有起土处,就我和你哥那两个工资!我是真没有前眼后眼啊,要有前几年买下房子也不用现在这样,你看你们多好啊,住着自己的房子歇歇心心的,也不用今天担心这个明天担心那个—— 也就是将就吧,嫂嫂。桔玉轻描淡写地说。 这还将就?我是连你的脚后跟也拾不上!所以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郎,就凭你哥那俩钱恐怕这一辈子都别想见上房子的影儿。 那可不是,嫂嫂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强人,放到哪里也是个把式,不像我只会做这些家里的小事—— 他们说话的当儿郁思萌却在椅子上陷入一阵沉思,这时只见他抬起头来对着张冬青说道,嫂嫂,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这样吧,我还是转告父亲,等他们商量出了结果我就去找你。 嗯,行,那我等你的消息吧,你一定跟你父亲好好说说!张冬青有些可怜兮兮地说,她知道目下她只能是耐心地等待了。 事已办完张冬青准备走了。桔玉要留她吃晚饭,她说不了,一会儿还要回娘家商量借钱的事。桔玉却不好就让她这样空着手走,忽然想起上午刚煮的茶业蛋,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边说自己只腌了半天,要她拿回去放一放再吃。张冬青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有多推辞,就让桔玉装了,她的那只只有重要场合才肯背出来的包包瞬间被填得鼓鼓的,好像一个滑稽小丑的肚皮。那只挎包的肩带本就开始掉皮,现在被重物一抻表皮就如同被拉长的鱼鳞,张冬青就这样一手扶着回家了。 一个星期后郁思萌如约来到鹦哥巷,他一进入院子就被眼前的沉寂所深深地震撼了。只见几处空洞洞的房子缄默地耷拉着眼皮,如同画里的一般一动不动。他依稀记的,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天然的晒谷场,男人女人们都把这里当成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并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可是现在往日的生气已然消失殆尽,干净的地面上再也寻不到一粒粮食,那些欢声笑语、笑浪戏谑都已经随风而散。人们蓦然醒来,发现这里原来是别人的家!世界就是这样,没有规律可言。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是绝对的。穷者愈穷、富者愈富。马太福音里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郁思萌的到来让全家人都满心欢喜。张冬青用白瓷茶缸冲了满满一缸茶端过来,她因为从不喝茶,并不懂什么茶好茶坏,宜荷一见那上面漂着许多茶叶末子,知道她倒了桶子里的,说道,不要拿那个,那个只剩些茶叶末子了,袋子里的是新买的。张冬青听了就要重沏,郁思萌赶忙制止,说自己是刚喝了茶出来,就不要麻烦了。倒完茶张冬青还感觉缺点什么,她转过身向碗橱里看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忽然想起里屋神像前贡的一盘果子,就取来两个放到郁思萌面前。郁思萌低头瞧瞧那两只蔫头耷脑的果子像个孩子一样的笑了。 张冬青做完这些这才拍拍手在郁思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她表情迫切却能够竭力克制,不过她将两只手交叉叠放在桌子上后还是恨不得能将两只耳朵竖起来。 妈,那天我嫂嫂走后我就给父亲去了电话。郁思萌这时请岳母也坐下来。父亲说,这件事就不要再惊动我姑姑们了。宜荷听了在一旁使尽点点头。但是父亲说咱们家里的事他还是会尽力帮,他说他的那一份就不要了。 孩子,这怎么好?宜荷不由叫道。 张冬青听见迅速朝着婆婆使个眼色。 嫂嫂,郁思萌继续说,我父亲说你就出五万吧!你要一时拿不出就先搬过去住,等什么时候有了再给也行。 不用,不用!张冬青慌忙摆手道,咱们还是一下子办妥了吧,我这人最不爱拖泥带水的,一下子了结了住着也歇心。只是这五万块我也有困难,你看我手里目前只有一万多,加上卖了老院的九千,我妈那里还可以借一万,我,你想就靠我和你哥那点死工资借我妈的一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再要借下更怎么办?可是我要不管这一家老小就得露宿街头!我倒想指望你哥呢,张冬青这时看见安承儒从外面进来,不由揶揄道,可是你哥这人你们还不知道?窝囊废一个!我倒说叫他问这边的亲戚也借两个,他不去!怎么?只我家的能这边就不能? 安承儒此时刚刚下班回来,他听见老婆说话低着头没有吭声。宜荷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心想自己已经将卖了旧院的九千全部拿出来,另外还有一千元的积蓄也给了她,她怎么还能这样说?那一千块钱她攒得容易吗?还不是荟玉和桔玉平时给的零花钱她仔仔细细舍不得花?这可真是白银子买不动黑人的心!她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可真叫人寒心!而安承儒这边也并非如张冬青说的没有去借,事实是权衡各家能去的他都去了。 最先他想到的是姐姐家,可是在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才刚刚与姐夫栗罗平吵过一架,后来就一直没说过话,现在去借钱那不是对着镜子发脾气——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可那天他实在是气坏了。那天傍晚,他正在车间里检查传送带,姐姐带着女儿来厂里找他了,安承儒一看见姐姐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立即明白姐姐这是又受了气。他开始发愁,心里又心疼又难过。这些年来随着做说客次数的增多他这种矛盾的心理也越来越严重,多少次他很想拒绝姐姐,可是又难以拒绝。果然,荟玉等他从机器上下来便开始哭诉起来, 咱星茵明天要上学,可他又把卧室门锁了—— 车间里几台庞大的机器同时开动,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那种噪音让人听上一回便不想再听第二回,可是荟玉的哭诉比这些更让人心情浮躁。 星茵的书包还在里面了,怎么敲也敲不开,不给咱孩儿拿出来明天她可怎么上学?荟玉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此时见了弟弟她的眼泪更加得不可抑制。 安承儒听着只觉得血直往脑门儿上冲,我真是闻所未闻,世上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畜生!三天两头得找气生,自己不安生害得别人也不得安生!姐姐你是又要让我去哄他吗?他是谁呀?我凭什么老去给他说好话?没有三天好饭吃只有三天好气生!大家都是整天累死累活得连生活都顾不过来呢,哪有时间去生气?我看他就是闲的! 对,承儒,你这可算说对了,他就是闲腻歪了,所以想着法子欺负我们娘儿三个,可是你为了姐姐就再委屈委屈吧!谁叫我瞎了眼嫁给了一只白眼狼!荟玉说着又止不住流起泪来,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无法顾忌车间角落里几双惊讶的眼睛了。 安承儒见姐姐哭得更厉害了,自己也替她伤起心来,他将手上的白线手套脱下来递过去,叫姐姐擦擦眼泪。好了,姐姐,你别哭了,等一会儿下了班我陪你去吧。 有了弟弟的保驾护航荟玉的心里可算踏实多了,她于是带了星茵坐在一边静等着弟弟的下班。看着弟弟挥汗如雨,她满脑子里充塞的全是自己的伤心事。 安承儒下班时天已黑尽,他们推着自行车出了厂门。这座工厂隐藏在几条交叉巷子的最里端,不熟悉道路的人黑夜里怕是很不容易转出来。他们拐出狭窄的巷子来到马路上,还是按照惯例先由安承儒进门假装有事找姐姐,接着荟玉再回家。尽管栗罗平早已戳穿过他们的这种把戏,荟玉却是百用不厌,她能怎么办呢?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安承儒进了姐姐家先在客厅里与栗星果对了几句话,当然,这个场景读者一定似曾相识,出演这种情景戏谁都避免不了会有几分尴尬。应答完,栗星果明知舅舅是妈妈搬来的救兵,对着舅舅拿眼瞟了瞟紧闭的卧室门,然后躲到阳台上干活儿去了。安承儒这时终于迈着迟疑的步子往卧室门边来。姐姐交给他的任务竟让他如此难受,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多拔几千斤的钢丝。 他举起拳头开始敲门。姐夫,开门呀!预料中的一片寂静。姐夫,开门呀!安承儒再敲。连着敲了好几次,里面声息全无,仿佛那些拳点全落在了一口枯井里。安承儒甚至疑心里面根本没有人。他仍旧敲得很耐心,一下又一下,有时是连着好几下,可是依然是一片沉寂。 随着沉寂的一再延续渐渐地那敲门声中开始掺杂进一丝烦躁,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便让自己努力克制着手劲儿。可是不管他怎么克制每天与钢丝打交道的拳头落在门上还是让人听出了沉重。大约敲了近十分钟,也许是五分,总之安承儒觉得很久,久得让他的耐心开始撤退。侧耳听听卧室里依旧听不到一丝动静,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具棺木。安承儒不禁在心里骂,死了!这样一想他落在门的拳头就有些带了气,敲门变成了砸门。姐夫开门!开门!快开门!你要不想开把书包接出来你再关上,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呢! 栗星果在阳台上本来正拿着一只易拉罐磨磨蹭蹭地端详,听到舅舅砸门他紧张地朝着这边望了一眼,再次掉过头去后他将脖子缩得更紧了。 大约是敲门的声音太过激昂了,卧室里终于传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咆哮,我们家里的事你们外人少搀和! 怎么就是外人?姐夫你快开门! 不开! 我还急着回家呢,你把书包拿出来爱咋嘀咋嘀! 不开!一声怒吼,栗罗平被彻底激怒了。能听到他是从床上坐起来喊的,声音从门后面冲出来也没有丝毫的削弱。 快开!快开!外面的人也震怒了,安承儒更加猛烈地拍打起了门。 滚出去!少在我家里撒野!小心我报警告你私闯民宅!栗罗平简直要气疯了,这是谁叫来的畜生?没有教养!没有素质! 安承儒也早已经是气恼填胸,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所顾忌,现在再联想起他平时的所作所为,火就在心里膨胀开来。他依稀记得当年当他第一次看见姐姐挨打就有一种想揍栗罗平的冲动,可是姐姐拦着不让。到后来张冬青告诫他,不叫他多管闲事,说姐姐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自己都不为自己做主,你还能替她做得了主?这些年他也确实懒得多管了。可是现在栗罗平的无赖行径又大大地刺激了他。有些事在事后听说尚且可气,事中便更是让人忍无可忍。他突然做出了一个举动,而这个举动让在阳台上缩着脖子的栗星果差点儿想要找个地洞逃之夭夭。 开门!开门!忽然,安承儒抬起脚便对着卧室门狂踹起来。那扇漆着绿漆的木门上方原本是镶着一块玻璃的,很久以前就在一次家暴中牺牲了。另有一台海棠牌洗衣机也遭遇了同样的厄运,脱水桶的盖子被砸成了三块,机身也被砸出了一个洞。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风暴过后,栗罗平便在荟玉的再三安抚下将这些东西修复了。门上的副窗钉上了一块硬纸板,机盖也用铁丝细心地铆接起来,不过机身那个碗口大的洞却是难以恢复了。家里像这样的痕迹比比皆是。 现在随着新的震荡那扇可怜的木门在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后就被破开了,门后的插销扭曲,几颗螺丝钉掉在了地上(幸好荟玉未雨绸缪在副窗上装的是纸板,否则又会多一重惊心动魄),安承儒像一名圣斗战士一样出现在门口。于此同时气急败坏的栗罗平正跳下床,脚哆嗦得几乎套不上鞋。 怎么着?你想造反?栗罗平暴怒着冲向门口。安承儒毫不示弱。 眼看着情势就要升级,就在这剑拔弩张地时刻荟玉推门而入,只见她冲着安承儒喊道,哎呀!这是怎么啦?还不如不叫你来呢!叫你来劝他怎么反倒给我惹起事来了! 就在刚刚,栗罗平虽然逼到了安承儒的面前,但他并没有真的动手,他大约盘算着自己并不是安承儒的对手,荟玉的出现刚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抬手就给了荟玉一拳,都是你引来的流氓阿飞!看把家里折腾成什么了! 荟玉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幸好被弟弟扶住。但栗罗平仍不放过,又用一根手指戳着,直逼到她的脸上,那根手指似乎集结了他所有的恨,你去叫,你去叫,有种把你们家里的人全叫来!看咱们谁怕谁! 栗罗平的脸因为狂怒而扭曲,而他的对面,荟玉的眼里却充满了恐惧,栗罗平每用手指戳一下她就下意识地躲一下。 把手拿开!忽然,安承儒大喝。还没等栗罗平反应荟玉听见赶忙冲着弟弟摆手,不要多说!不要多说! 安承儒只好抑制住将老拳揍到栗罗平脸上的冲动,站在一旁怒目而视。他忽然心里有些埋怨姐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想不通姐姐怎么就这么能忍? 栗星果还在阳台上,自父亲从卧室里出来的一霎那他就加快了干活儿的速度,平时最不情愿做的事现在却让他感到了最大程度的安全。 忽然,一顿发泄之后栗罗平一转身就要重新跨回卧室,正要关门荟玉一个箭步冲上去,让孩子把书包拿出来吧! 后面栗星茵见状,急忙跑进去拽书包。做父亲的垮着脸,直等星茵一出去,立刻“咣”地一声将门摔上。能听到栗罗平是想重新将门插上,过了一会儿却从里面传出了一阵推拉桌椅的声音。 门一被关上栗星果也不干活儿了,没有人监督干活儿就失去了意义。安承儒要走,荟玉流着眼泪哀叹了一声,说你不要怪姐姐,姐姐不那么说事情就收不了场,姐姐实在不想叫他结怨你。 据后来荟玉讲,那扇门一直关了一个星期。最后由桔玉出头才将事件平息下来。自这以后安承儒就没有再登过姐姐家的门,更没有见过栗罗平。 接下来安承儒想到的是安桂玉。其实想到桂玉的不是他,而是张冬青。虽说桂玉是最难往出借钱的,但也可以去碰碰,万一呢?张冬青这样对丈夫说,首先,她们家已经买了房,其次她只有两个女儿,再没有别的花销,张冬青如是分析,所以你去向她借她也不好推托。安承儒听了也是病急乱投医,便打算去试一试。 说起安桂玉买房那已是前年冬天的事,为了那套房她可算是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动用了浑身的解数。到了搬新家的那天,安桂玉发了狠,将原先旧家里的东西尽数抛弃。箱子柜子卖到旧家具市场,旧家俱市场不收的她就送给乡下的亲戚,乡下亲戚也不愿意要的她就卖了破烂,要是连收破烂的也拒绝接收的她就只好不无遗憾地将它们留下连同旧房子一起处理掉了。总之,没有一样旧家俱被她带进新家,新房里的摆设清一色全是新的。 自从搬进新房她忽然就变了个人,好像那些旧东西一扔掉她也脱胎换骨了似的。一有人去她总要带着人家参观一番,兴致勃勃地给人家介绍每一样物件。 安承儒的到来让桂玉再一次兴奋起来。这天只有桂玉一个人在家,安承儒正求之不得的,他想若徐良膑在家他反不好开口。 一百平米的房子桂玉带着弟弟足足转了四十分钟,这时他们来到一间大卧室。承儒,你看,这个房间是最大的,采光也好,我就是冲着这采光买的。说着她又拉开纱窗,看这楼距有多宽!还有我这房子举手也高,足足有三米,不像马路对面的那几栋楼,一进去低矮矮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看顶多两米八,现在像这三米的是不多了。 这间卧室是姐妹俩的,这时他们又进入另一个房间,影影一个人不敢睡,非要和姐姐住一起。看看光布娃娃买了多少,这两孩子不知道买这么多干嘛!这间呢本来是影影的,现在空着没人住。哈!我还想这下等咱妈来了可有住处了!不像原来在旧房子里,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子里,想叫咱妈来也没地方。喏,这儿是卫生间,我这个卫生间结构也是再好不过了,你看在一进门的地方,不像其他家是包在里面的。走,我再带你去看看厨房,桂玉说着又带着承儒来到阳台。以前的炉灶全扔了,现在的这些都是新买的,你看这电磁炉,做饭又快又干净。是什么牌子来?对,尚朋堂。这个牌子好,名牌啊!等以后通了天然气我准备再装个燃气灶。哦,对了,这时桂玉盯着电磁炉下垫的一块瓷砖说,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我地下室里还有这么大两块,是我铺地板剩下的,早想叫你来拿了,你今天要不要拿回去?这可是上好的瓷砖,人家泡在水里卖呢! 安承儒听了本想说不要,可又不好直说,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骑着自行车不太方便。 桂玉却仍旧坚持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有空蹬个三轮车来拿就行了,反正东西在地下室,什么时候来拿也方便。 里里外外地参观完,他们终于回到客厅,一往沙发上落座安承儒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然而不说则已,待他刚一说完,桂玉仿佛见了嫦娥的玉兔,立马现出原形。只听她话锋一转,忽然诉起苦来,承儒啊,不是二姐不借给你,你看自从买了这房就已经是出断了气,要不然我干嘛不买一套好一点的沙发?你看看,大冬天的我还坐着这凉椅!还有,你二姐夫又有半年没有发工资,影影现在上了初中学校也是成天的要钱!二姐若有闲钱肯定借给你,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一个星期都没有舍得割一斤肉呢…… 安承儒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从桂玉这里是借不出钱来,又恐怕桂玉还要无穷无尽地说下去,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了。 然而桂玉这页并没有揭过去,过了几日,桂玉许是心里有些不自在,打发孩子们上学后就自己来到鹦哥巷。她一进门就对着母亲和弟弟说出了一番内疚的话,承儒要是缓几年再买房我手里兴许也就有两个钱了,可他偏偏是现在……说完也不等母亲说什么,她忽又提起了瓷砖的事,承儒,我那天说要给你两块瓷砖,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拿?那可是好瓷砖,说着她又把那天对承儒说过的对着母亲重说一遍。 宜荷听说瓷砖还能在水里泡配合地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这让桂玉很满足,于是又补充道,这瓷砖市场上卖四十块钱一块呢,我硬和人家砍到二十! 宜荷听了回头对着儿子说,你二姐会讲价,他们哄不了! 桂玉实打实接受了母亲的赞赏,更加起劲儿地说起来,妈,要不你去我家住两天吧,自从住上新房你还没去过吧?你放心,有你的地方,不像以前了,现在我们一家四口踢飞脚呢!楠楠和影影一人一间卧室,星果和星茵哪有她们的条件!以前我还羡慕我姐姐,现在我这房子比我姐姐家的可大多了!你去了我单独给你住一间,那么大一张床你打滚儿都行! 我不去,哪能去得了?我还得给承儒做饭呢! 哎呀妈,不是有张冬青嘛,你去了我家上厕所也不用出门,家里就有卫生间—— 知道,和你姐姐家一样。 那可不一样,妈,我姐姐家才多大,一眼望到头,我家一百多平米呢!有时候我回家都找不到良膑在哪儿,还得一间一间地找! 你姐姐那房子多少年了?当初修的时候可也是不错的。 桂玉听母亲这样说心里微泛醋意,她总觉得母亲向着姐姐,也不说房子了,又说起了她的宝贝女儿。以前总觉得没有儿子是块心病,现在我觉得还是女儿好,买了这房我就算完成任务了,可你看我姐姐,眼看着星果大了,还得攒钱给儿子娶媳妇,我还替她发愁呢! 嗯,儿子女儿都一样,生下什么说什么话吧!你姐姐负担是重啊!宜荷心里不无隐忧。 桂玉总算是找回了一些心理平衡,这时她忽又想起瓷砖,疑惑地看了一眼承儒道,你赶紧找辆三轮车去拉吧!我倒是想给你送过来,可是我拿不上呀! 要那能有什么用? 用处多了,你看我不是垫在电磁炉下,就是垫花盆也行,铺到下面干干净净的,别人问我要我还舍不得给呢! 桂玉是如此实诚,叫安承儒实在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得勉为其难答应去拿。后来他就将它们丢弃在院子里的炭圈上了。炭圈上原是覆了一层塑料布的,瓷砖压上去免得塑料布被风掀起,也算是使它们物尽其用了。 连妹妹樱玉那儿安承儒也去了。在出发前张冬青照例对他做了动员讲话,你想想看,赵黎河在外面五花六花地花,有那些钱倒不如支援了咱们!他们当然不知道赵黎河向郁思萌借钱的事,宜荷没有跟儿子说起过,樱玉自己更不会说,她们可不想让这件事成为张冬青的谈资。 赵黎河在外面到底欠了多少债至今仍是个谜,每次母亲问起樱玉总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宜荷便也不忍再问。而那赵黎河呢?自从屋子里解禁出来财运依旧没有一点起色,他反倒连村里的赶会也不愿意去了,整天呆在屋子里,等着财运自己上门,似乎那半个月的禁足生活让他养成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睡大觉的习惯。偏偏这时又祸不单行,樱玉所在的门市部倒闭,她失业后在家呆了半个月,终于在在一个前同事的帮助下找到一份熨烫衣物的工作。熨烫衣物可不比从前当售货员,计件算工资,一件衣服5分钱,日积月累下来不知有多少件衣服从她手里出去了。而她的那一双光洁如玉的手也因经年累月的磨损,指甲盖变形,完全不似了旧时的模样。那个弥漫着蒸汽的车间里到处是女工和堆积的衣物,女工们就在那乳白色的蒸汽中彼此看不清脸大声地说笑,谈论着自家或者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只有樱玉常常沉默寡言,也从不搭讪别人的好奇心。 每天下班回家她最愁见到的就是丈夫那一副蹶不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时她心烦气躁就迫使赵黎河起床,这时赵黎河就从床上懒洋洋地支起身,嬉皮笑脸地看着她。不过若是樱玉真的发起火来,他也就不得不坐起来,在脑子里迅速地搜寻着对策。他的陈词不外乎那么几条,有时是刚刚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有一个好项目正等着他去合伙,有时是对方突然出了意外,他还得继续再等下去。赵黎河说得那样恳切,每次都令她不容置疑。 事实上樱玉也的确没有怀疑过丈夫的能力,她相信他落到现在的地步完全是因为没有遇到伯乐和机遇。她将丈夫的思想不加选择地全部接受,并且又内化为自己的思想,实在是近朱者赤,这也不能怪她。但尽管如此,每天从溽暑熏蒸的车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看到眼前的一切还是使她焦虑和忧愁。有时候她在狭窄的厨房里做着饭,不知不觉就走了神,直到滚开的锅里发出紧迫的鸣叫声才将她的思维重新拉回。她每天在厨房里呆的时间要比在那间卧室兼客厅的小房间里多得多,一直要忙到晚饭备好她才回到房间里与丈夫一同进餐。偶尔赵黎河也会去厨房帮她炒个小菜,他不做时她也不喊他进厨房。她觉得男人是干大事的,即使是暂时的失意也不能代表日后他不会飞黄腾达。但是有一天一件事情使一向对赵黎河信任有加的樱玉也灰心了。这天安承儒恰好前来造访。 其实不管知不知道那件事,安承儒压根没想问樱玉借钱,他想借的是樱玉的公婆,当然这也是老婆张冬青的主意。张冬青忽然想起修钟表的老赵,简直醍醐灌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安承儒推开虚掩的铁皮门走到院子里,里面的人才发觉有人进来了。安承儒听见樱玉声音里带着气,谁呀? 怎么了?安承儒进到屋子里就在门口站住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脚,他一进来房间里显得更挤了。 他的对面,赵黎河跷着二郎腿坐在火炉边,一见到妻兄,他连忙跳起来将塞在桌子下的另一只凳子拖出来,来来来,哥,你坐,我们没事,没事,哥! 樱玉看一眼凳子,顺手拿来一块布揩去上面的灰尘才让哥哥坐下。她自己则坐到后面的床上去了。 真的没事? 没事,哥,赵黎河说着从身上掏出一盒蝴蝶泉牌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又将打火机凑过去点着。我们两口子好着呢!你放心。赵黎河口吻轻松,说完还不忘讨好地看一眼樱玉。是吧?老婆。 还未等樱玉开言,赵黎河忽又酒瘾上来,抓起炉盘上的一瓶二锅头一仰头灌下去,那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 喝什么喝?喝不完啦?樱玉见状不禁勃然大怒,狠狠地瞪向丈夫。安承儒也不由从心里生出一股厌恶。 哎呀!你看你不要生气嘛!不是跟你说了吗?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这喝点酒怎么了?干吗要大惊小怪的?你见过生意场上的男人哪个不喝酒?这个你不要管,你们妇道人家不懂!酒里的学问呀大着呢!我跟你说商场文化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酒文化。几乎所有的生意人都知道,要想做生意首先就要学会喝酒,不信你去问,百分之九十九的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酒和烟一样,是一种社交的工具,男人们坐在一起若没有烟酒试试,就好比演员缺了道具,那可是演出事故。 况且这冬天里冷的,喝点酒还能暖暖身子。赵黎河说着下意识地搓搓两只肥厚的手掌,又往火炉边靠了靠。他趁着樱玉不注意又一次抓起酒瓶对着嘴巴灌下一口,两片紫黑的嘴唇因受到酒精的刺激朝内倒撮一下,额上立即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吃菜喝的是个啥?安承儒的话不轻不重。 嘿嘿,赵黎河听出了意思,对着妻兄谦卑地笑笑。喝着解渴,喝水还不是一样嘛!他那眼神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倒让人觉得可怜。 樱玉不听则已,一听走过去一把夺过丈夫的酒瓶,气呼呼地掼到窗台上。 赵黎河却也不跟老婆计较,忽然问起妻兄的来意,哥你是有什么事吗? 哦,你爸你妈不在吗?你们现在是一起吃饭还是分开吃? 早就分开了。赵黎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哼!他现在还有脸过去吃?樱玉怨怼地看一眼丈夫。 赵黎河被樱玉这样说似乎很觉没有面子,张了张嘴想要分辩却又闭嘴了。 发生什么事了?安承儒大为不解,他注意到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激动,又联想到自己刚进门时的情形就更加疑惑。 问他自己吧!樱玉忿忿。 哎呀!我就打打麻将怎么了?你还没完没了啦!赵黎河一扬脖子着急地说,大概因为酒精的缘故他说起话来有些口吃。我又不是为玩钱而玩钱,就是想广交天下豪友。你放心,这些人又不是社会上的地痞混混,都是些企业家。赵黎河开始掰着指头数起来,刘三德,焦化厂的厂长,郝明喜,饭店的老板,还有武大江,武大江哥你听说过吧?那可是大老板,在柳林承包了煤矿,现在又在灵石搞了一个焦化厂。这些可都是人物,那不是谁都能结交的,一般人你想去巴结人家还不跟你玩,我跟他们在一起还不是为了搞好关系将来好利用,这叫做拉虎皮做大旗!樱玉最清楚了,这不是,上个月刘三德还叫我去管理他的焦化厂,一个月少说给我三千,可能过几天我就去呀!昨天夜里我们在一起就是谈这个事来,结果——也不知道我爸怎么知道的我在那儿,居然就找过去了!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一点面子也不留,我爸他——太过分啦!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犯得着他那样管我?以后可叫我怎么再跟朋友们见面?赵黎河越说越委屈,仿佛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尴尬的一幕。 你爸也是为你好。 哥——你听我说——赵黎河口吃地越来越厉害了。我也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他怎么能不顾忌我的尊严?我看他这辈子只知道修钟表挣那两个小钱,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多元而复杂,他哪里知道挣大钱除了本钱投资,更重要的是人情投资—— 少往出抬你的这些大道理,你说着不腻我还腻呢!樱玉不耐烦地打断他。爸爸以前管过你吗?若不是因为你越来越不像话,他这上了年纪的人还不乐意轻闲?你装吧!看你装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你爸爸这回可是寒了心!樱玉忽然又抑制不住激动起来。 跟你们说了也不懂!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尼采、叔本华这些人都被当作异类,却终成一番事业。不是跟你们不一样就是错,那句话怎么说的?不疯狂只是疯狂的另一种形式。你们想照着你们的样子来塑造我,那绝不可能,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存!赵黎河烦躁地又要点烟,想起应该先给妻兄便凑过去,安承儒却摆摆手说不要了。 给你的自由还少吗?樱玉听了仿佛自言自语,说完便不吭声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是要去刚才说的焦化厂吗?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安承儒问。 当然。赵黎河吐出一大口烟圈儿,斗室的上空立即悬浮起了一层呛人的烟雾,与冷空气搅混在一起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不过现在还没有最后定,其实我有好几个意向呢,可能去那儿,可能去灵石,也说不定会去一趟上海,那里有一个朋友想叫我去做代理。现在主要是资金解决不了,要有资金我早自己开店了。干大事的渠道多着呢!说出来怕你们胆儿小,赵黎河说到这里诡谲地笑了一下,我还想洗黑钱呢! 洗黑钱?那是犯法的吧? 当然!可是那怕什么?只要能赚钱。最近我还想找朋友帮忙贷点儿款。我有一个同学在银行上班,只要开出口来他肯定能贷我,问题是我没有东西做抵押。 可你这几年做买卖挣的钱呢? 这不是出了意外都赔进去了,哎,当初有钱没经验,如今是有经验了又没钱了。 你爸爸不是一直都在资助你? 说实话我也不好再向他们开口,他们的钱也应该不多了! 安承儒抬头看看墙上的表,觉得自己陷入到一道无解的迷题之中,自己的别人的他都解不开。时间不早了,他起身说,我还要去买些菜。坐在床上的樱玉和炉边的赵黎河同时起身,将他送了出去,后来他们才想起忘了留哥哥吃晚饭。 竹玉没有让安承儒白跑。安承儒去竹玉家时月亮还在上班的路上,路边的各种小摊倒先行一步在十字路口排开阵势。他听见一个拉着平板车的吆喝着便宜处理大白菜,便走上去一气儿买下好几颗。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直寻思着借钱的事。若不是张冬青逼他,剩下的叫他想办法,他才不愿意开这个口。 门敲开,只有竹玉一个人在家。竹玉一边喜滋滋地将哥哥迎进门,一边说杨椿一会儿就回来。这时她发现安承儒手里的白菜,以为是给自己买的便脱口道,哥你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安承儒听了尴尬地笑笑,看着手里的白菜老实道,这——是给——咱妈买的,要不给你留两颗吧。 竹玉听了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用哥,你都拿回去吧,我们这里离菜市场近,买菜方便得很。她将哥哥让到沙发上,自己又忙不迭地跑到卧室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叫他一会儿捎一些熟肉回来,她知道哥哥最爱吃熏肉。 米汤里的水刚刚翻起浪花,杨椿已经带着熏肉回来了,并且除了熏肉他还带回了两个小菜,一个是香辣素鸡,一个是酸辣海带丝。平遥人爱吃辣,外面卖的小菜几乎都烹辣。这也正合他们的口味。他们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摆下饭菜,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竹玉将熏肉推到哥哥面前,哥,这是专门买给你的,都吃了别剩下! 嗯嗯。安承儒点点头,夹起一块送到嘴里。可是过了半天他都没有再动。哥你快吃呀!过了一会儿竹玉再一次将肉送到哥哥碗里。安承儒显然是怀着心事,这时他终于开了口,讲起买房的来龙去脉,最后问杨椿能不能借钱给他。 杨椿听妻兄说完朗声笑道,哥,你这个事也不用和我说,你和竹玉说就好,她是家里的女掌柜,就是我逢时过节的想要取点钱都得向她申请呢! 竹玉听了嗔怪地白一眼丈夫。少在我哥面前瞎说!你偷偷地给你们家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哪有?每个月的工资不是都交给你了嘛! 别装了,你妈那天都跟我说了,说你弟弟自从做买卖赔了钱都亏你接济,不然他那老婆早撂挑子走人也说不定。哼!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倒拿钱接济她!从今往后我也像她那样,省得你嫌钱多碍手!你倒是说说,你工资都交了我那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也没有,就是下了班打点儿零工挣的几个小钱。事到如今杨椿只能是嘿嘿地陪着笑。那你说我妈都急成那样了我能看着不管吗?咱们尽了心尽了力良心上也算是对得起了。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安承儒点了一下头却并未说话。 哦,怪不得每天说加班,原来是挣外快去了!竹玉不依不饶。说,到底给了他们多少?是借还是给?为什么背着我? 我的大领导!大当家!大掌柜!就是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把钱给他们!你放心,就是借,以后有了就叫他们还。何况这不是为了咱妈嘛,咱俩上班都这么忙这些年也多亏了咱妈带孩子。好了,你看哥在呢你就别急着攒点我了,等没人了你再收拾也不迟! 哼!还?那还不是有年没日子的事?指望你弟弟还是他那个老婆?我今天可是把话挑明了,要是老人我们当然得管,可是现在连你弟弟也管,你以为咱们家是大款?我们还不是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起来的?竹玉说着便伤起心来,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杨椿这时见竹玉那件十年不变的毛衣内心也不禁矛盾起来。只见他忽然变得一脸严肃,老婆,你放心,他们借钱也就是想做个小买卖,等钱周转开了就会还咱们的,到时不用你说咱妈就会去催的。 竹玉见丈夫这样说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丈夫这个人虽然表面上谦和依顺心里却是极有主意的,只要是拿定的事任凭别人怎么说也不会改变。她这时忽然想起哥哥刚才说要借钱,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哥,你要买房子是好事,等过了年我们也想买呢,这套房实在是住不开,再说了我也想住楼房,干干净净的,冬天也不用自己烧锅炉。我本来是有两个钱的,可因为觉得反正现在买房不够就在年前买了国库券,后年才到期,目前家里就只有一千块,要不你先拿上吧。竹玉说着就要起身去卧室里取钱。 不管怎么说,竹玉借出的这笔钱总算让安承儒有了一个交待。 张冬青最终还是对郁思萌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以三万的价格成交。要是换了外人听了这个价钱一定会以为张冬青脑子进了水。郁思萌再次表示需要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说从五万降到三万这个幅度实在有些大。 这次征求没有用了多长时间,郁父接到儿子的电话半天之后便做出了回复。这位善良的老人爱屋及乌,不愿意看到寡居的亲家母再跟着儿子居无定所。他对郁思萌说,你岳母的这些儿女中就属你们条件最好,你们多尽点孝心也是应该的。桔玉听着公公的话大为感动,她调皮地在丈夫面前称公公为善良的老头儿,郁思萌听了又露出一个孩子一样的笑。 房子一到位全家人巴不得立即从院子里搬走,他们是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虽然新家是应该先收拾一下的,至少粉刷是必要的(现在他们商量好等住进去以后再说)。搬家的前一天张冬青去村子里买回了一只银红公鸡。市场上银红公鸡紧俏得很,张冬青是未雨绸缪一个月前就托了人的,因此她不仅买到了鸡,且那鸡生得鸡冠鲜红,张冬青只一眼便相中了它。 张冬青将杀鸡的工作交给了她的娘家哥哥。谁杀鸡鸡肉归谁,这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位兄长做事的风格同张冬青如出一辙,只见他麻利地一刀下去便结果了那鸡的性命,然后就势提着将鸡血淋遍新房的每一个角落。待鸡血流干,最后他将鸡头彻底切割下来钉在妹妹家的房门上,然后自提着鸡肉回家去了。 到了搬家这天,郁思萌和杨椿都来帮忙。原先的方案是用三轮车,但家里那些家俱都太笨重了,三轮车根本派不上用场,张冬青一合计又从单位找来了一辆大卡车。对于宜荷来说这些家俱虽不值钱,但每一件都与一段往事相连,所以她是一件都舍不得丢掉。不仅是她,连张冬青也对这些旧家俱青眼有加,当然她更看重的是它们的实用价值。她说家俱不能光看外表,外面卖的式样是好但不结耐,刨花板做的,一搬就散架,这些家俱才叫真正的实木呢! 这时他们准备搬一对黄色的扣盖儿衣箱。试试份量,杨椿建议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些,张冬青连忙答应着一件一件往出拿。说起这对衣箱还是当年安怡民按照最流行的款式打的,那时许多人家用的还是黑板箱,这衣箱比黑板箱已不知轻巧多少,容量却一点也不比它小,可混到现在也是笨重得可以了。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的全是包袱,从露头的地方可以看出有的是一包碎布头,有的是几件旧毛衣,安承儒插队时穿过的军绿棉袄还在,他们结婚时做的西装也在。这时一条尚未拆包装的纯毛绿围巾从箱子里跳出来,与围巾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把铜制的锥子和一个老式顶针。宜荷一眼认出,那围巾是她当年用荟玉厂里发的“号号”买的。这个“号号”可以去百货大楼任选30元的东西,她在挑了一些日用品后就用剩下的钱给张冬青买下这条围巾,原来她竟一直没围过,她在心里不禁暗暗嘀咕:球毛鬼态发不了大财!至于那把铜锥以及顶针,她一直百思不解它们的不翼而飞……原来……好吧,反正这些东西迟早是要留给儿子的。 家俱装上车,又将剩下的空当嵌上锅碗瓢盆,以及从柴房收拾出来的一些杂物,大家浩浩荡荡地向新家进发了。 新家坐落在一个二进院落,那院子一共住着四户人家,上下院各两户,他们住的是上院。正房的门额上一块“八十齐眉”的匾额一看就已有了些年代,据说那老屋里曾住过几代长寿老人。大家七手八脚将宜荷的东西搬进上房,又将三间西房帮着收拾齐整,独留下一间没人住的将其堆放了杂物。 过了一段时间等一切安定下来,张冬青想着也该将新房粉刷一下,就将东西陆续倒放进杂物间,自己吃住也在里面。 粉刷新家的这段日子宜荷则被几个女儿接到了自己家。大家又说母亲住到哪家哪家的餐桌就变得格外丰盛,谁都想留着母亲多住几天,甚至为了留住母亲她们将她的行李偷偷藏起。却总也拗不过,等到粉刷一新的房子干透,宜荷便要回家去了。 至此他们一家终于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医院走廊里 沈宜荷来到那个花果城的医院时,三哥沈宜雨正躺在医院走廊里因发高烧而昏睡不醒,旁边守着泪眼婆娑的时雪柳。 嫂子,怎么我哥睡在走廊里?我看他冷得发抖!宜荷将手里的灰色提包往地上一蹲,俯身将哥哥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往紧掖了掖。 咦?姑姑,你怎么来了?是刚下火车?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病了?是谁通知你来的?嫂子时雪柳刚要张嘴,恰在这时侄儿沈小宇已快步走过来。哦,是这样的——我们来医院时病房都已经满了,医生让先在走廊里等着,我已经登记过了,等有了空房间医生就会通知我们的。 宜荷开始听了侄儿那几句连珠炮的问话心下不觉有些别扭,但也不及多想,她现在最着急的是宜雨,一听说是这个情况,立即就要去问问详情,却被沈小宇拦住了,姑姑,我刚去问过了,医生说现在还没有。 你爸爸这已经烧了几天了?怎么能老在走廊里睡着?耽误了病情可怎么办? 好了,姑姑,这不是才问过嘛,我一会儿再去问,您不知道现在的医生都是爷爷惹不起!您大老远地跑过来也累了,先坐下歇歇,病房的事就交给我,姑姑您放心,爸爸的病就是我的病,病在我爸身上疼在我的心上,我心里不比谁着急? 沈宜雨是一星期前开始发烧的,开始只以为是寻常的感冒便随便吃了点药,却并不见轻。过了两天,时雪柳好容易说通给他输了三天液,谁知仍是老样子,总是早上起来好一些,到了晚上又烧到39度。有一天晚上时雪柳拿着体温计看了半天硬是没读出度数,原来她的手指压到了上面的银线上,那一晚宜雨烧到42度,当晚她就将宜雨送进了医院。 宜荷听了侄儿的话只得耐住性子在哥哥身边坐下来。她面前的宜雨脸色苍白,双眼浮肿,他是那么得虚弱,这还是儿时那个背着她到处乱跑的哥哥吗?那时的宜雨简直是一匹四蹄飞雪的小马,可是现在……第一次他感觉哥哥老了,而她也老了。 过了一会儿宜荷又催促沈小宇去值班室问医生:咱们不急别人也不会拿咱们的事着急! 看着沈小宇远去的背影她想这孩子是长大了,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挥舞着棍棒打狼的小男孩儿了。从小到大夫妻俩对这孩子那不是一般得疼爱,没说过一句重话,更没动过一根手指,这孩子也极讨人喜欢,可是十六岁那年他突然离家出走了。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他的父亲因他考试成绩下滑说了几句,他便偷偷拿了母亲的五百元积蓄走了。夫妻俩不心疼钱,他们只是担心儿子,把远远近近的亲戚家里都找遍了,然而一无所获。时雪柳终日以泪洗面,责怪沈宜雨不该说孩子,连沈宜雨自己也懊悔不迭。谁知一个月后沈小宇竟自己回来了,然而他也带回了一个让他们不敢相信的事实——沈小宇说,他找到了他的亲生父母。沈宜雨心里那个气呀,真是应了那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可真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时雪柳却不让他这么说,她说不管怎样他都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大约是被时雪柳的这番表白所触动,自此之后沈小宇倒再未提及亲生父母这回事。 但是人生就像一棵树,时间越久远枝丫越繁盛,并且总会有许多意外的枝节生出来,有的竟或使人生改写。 沈宜雨临退休的前夕,亲生女儿忽然来找他,开宗明义,希望能顶替父亲的工作。这些年来沈宜雨与女儿一直保持着联系,时常接济她们母女,不过为避免麻烦起见时雪柳对这事并不知情。现在女儿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让宜雨始料未及,也将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亲生女儿,一边是养育多年的爱子,他知道无论把工作给谁,另一个都会离他而去。还是妻子帮他做了决定。时雪柳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把工作给小宇。从此宜雨同他的亲生女儿再无交接。他嘴上不说,心里却闷闷不乐,而最让他想不通的是亲情比起一份工作来竟是这等的一钱不值。诚然,他不能对女儿求全责备,他竟然没有把工作给亲生女儿!可他也无法拒绝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这之后他便病倒了…… 躺在走廊上的沈宜雨动了动,似乎刚从昏睡中醒来。 哥,你要喝点水吗?宜荷倒了一杯水给他。宜雨却摇头。 那么是冷吗?宜荷见他一直征征地看着自己,又问道。 过了一会儿,宜雨才终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逼着他妈要存折呢!不给存折不让住! 宜雨身上的被子经宜荷几次三番拽上来已经不容易再滑下去,但也因此将宜雨的脸遮去了一部分,使他本来有气无力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宜荷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当她确定自己听的没错时,气愤不禁使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走廊里两个路过的家属不由看了她一眼。 你听到了?这时一边的时雪柳先是心里一惊,随即小心地问。 沈宜雨目光冷冷。 宜荷你来得真快,我昨天打了电话你今天就来啦!时雪柳忽然想换一个话题。 嗯,一听说我哥病了哪里还能坐的住,放下电话就叫承儒去车站买票。沈宜荷说着还是不敢相信,又问道,小宇他就在这走廊里问你们要存折? 时雪柳偷眼看向丈夫,然后苦着脸道,前天你哥刚到医院时还没有这样严重,那时我给了小宇三千块钱让他打理医院的事。你知道我一辈子不爱管钱,手里只存着这么多,大头都在你哥手里呢。到了医院,我们等着,小宇去找医生,谁知医生说没有病房,给开了点滴让在走廊里等着。这样过了两天,又让小宇去问,他说钱已经花光了,问存折在哪儿。我说不在我手里,可他不相信,说我不把他当亲儿子看!时雪柳说着眼圈儿就有些泛红。 这个时候要存折,他以为我快死了!沈宜雨忽然情绪激动,身上的被子几乎被他抖落在地。 你看他们父子俩就这样僵着,一个要钱一个不给,我只好打电话叫你来,不管怎么样先得赶紧叫你哥住院,他一直高烧不退呢! 走廊里住上两晚就能花掉三千块?说给鬼也不信!我能退了高烧才怪!我看就是你惯的!沈宜雨说着狠狠瞪一眼妻子。在宜荷的印象中宜雨从未这样发过脾气,哥哥和嫂子永远相敬如宾,感情好得像初恋。 她正心下惆怅,却听嫂子道,宜荷,存折的事你千万不要再提起啊!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不要让小宇知道是我叫你来的,我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我们有多少不是他的,哎!这孩子是多心了! 嗯,嫂子,我知道。宜荷听了不禁在心里有些难过,但她明白自己充其量是个外人,不宜多说。不过嫂子,孩子不能太惯啊!她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这时,沈小宇回来了。时雪柳赶紧对着宜荷使个眼色。 沈小宇一回来便兴奋地说自己已经预约到一个空床位,马上就可以办理住院手续了,不过需要先交两千块钱押金。他垂首立在父亲“床头”说。 他的父亲听了却没有说话,只是过了半晌,将那只未吊点滴的手伸进衣服里面开始摸索,期间时雪柳想要帮忙被他短促地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沈宜雨终于将那只手抽出来,里面赫然多了一叠钞票。沈小宇得到父亲允许将钱接过去,点了点,不多不少刚好20张。妈、姑姑,他说道,你们赶紧收拾一下,我去交完钱咱们就往进搬,房间号是303,从这边拐过去东边第三间,你们什么也不用管,有我呢!说完沈小宇已一路小跑地去了楼下。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又一路小跑地回来了,妈,姑姑,收拾好了吗?来,交给我。沈小宇将铺盖卷送到病房里铺好,又回来背起父亲,直到将父亲在病房里安顿好他才擦擦额上的汗珠在父亲面前坐下来。宜荷看着,先前心里的担忧不免减去了几分,她想毕竟是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啊! 沈宜雨身体其实并无大碍,既是感冒,熬到日子病自然也就好了。这期间宜荷一直陪着他。 一个星期后沈小宇来接父亲出院,一见到宜荷他一把攥住姑姑的手,狂热得像个信徒,若是语言也能打假,这些话就该被查封。姑姑,这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了!你看我们又要上班又要接送孩子上学,哪有时间天天上医院,我妈又什么也做不来,若不是您家里也忙,我真想留您多住两天呢! 家里也没什么,临走的时候都安顿好了,我就打算着多照顾你爸爸两天呢! 那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再说我爸现在都已经出院了,他回到家里我们也就有空了。这时他忽然眉毛一扬问道: 姑姑,你回家的车票买好了吗? 这话猝不及防,宜荷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来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寻思着这是什么意思?逐客令还是自己多虑了?没有,宜荷说。 那姑姑,一会儿我去帮你买吧!沈小宇主动请缨,说完他便走到他父亲身边去了。 此时时雪柳已经将东西收拾停当放在一边,床上沈宜雨披衣而坐。沈小宇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爸,你觉得今天怎么样?他亲热地替父亲拉了拉衣服。 嗯,好多了,多亏你姑姑照顾,要是光靠你妈还不知道会怎样,更别说指望外人。 时雪柳听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对着丈夫咕哝一句,谁叫你娶了我! 是的,刚才我还感谢我姑姑呢,嗯,对了,爸,我姑也累了,你看我是不是去帮她买车票好让她早点回家休息,我媳妇还给姑姑买了礼物呢,在乌子楼那边排队买的点心,那家的糕点抢手得很,迟了都买不到,一会儿我同车票一起给她送过来吧。 宜雨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儿子,然后点点头从衣服里摸出两张大团结,也罢,你买明天的吧,这钱连点心的也够了吧! 将父亲送回家,沈小宇立刻就去了车站。 中午时分宜荷见到了沈小宇的妻子,这女人留着一头短发,说起话来粗声大气,若不是提前知道宜荷差点要搞不清她的性别。她与宜荷打个照面便一头钻进卧室里去了。 哥,小宇他——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宜荷很想跟宜雨说点什么,这话她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可现在待她刚要说出口却见宜雨朝她摆摆手做个噤声的动作,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想说的哥都知道,在这家里不要乱说话,有些事情不是想说就能说,说了没用还不如不说。你来住两天什么也不用管,就是管你也管不了,让他们听见反而不好。我现在就想清清静静的。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哥一家来了说这说那,乱得人闹心,哎!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宜荷没想到哥哥会这样说。她又想起童年时那个饱受苦难的宜雨,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悲凉……她不再说什么,他们沉默了几秒钟。可是过了一会儿,宜雨忽然欠欠身子,自己凑近宜荷,他的情绪看得出来有些激动。 哼,他想要存折,可存折在我身上!若不是我早有提防恐怕也像房产证一样落在他手里了,他呀就会哄他妈! 哥你做得对!一定不能把自己掏空,千万要留下养老的钱,到时候有个病痛可到哪里找钱去? 雪柳呀就是把他给宠坏了! 哎!我嫂子现在身子也不如从前了!宜荷坐的位置正对着厨房,她此时看着厨房里不停忙碌的时雪柳说。刚才时雪柳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帮忙,姑嫂俩为此争执了好半天。 这时客厅门响,沈宜雨与妹妹交换个眼色,两人终止了话题。是沈小宇带着儿子回来了。 他一进门先来到父亲房间将车票毕恭毕敬地递上,然后拉着姑姑的手热烈地攀谈起来。时雪柳见人已全,隔着厨房门对着他们喊:开饭啦!准备吃饭!说完她又冲着儿子重复一遍:小宇,饭好了,快叫小媚出来吃饭!沈小宇听罢却隔着房门道:不了,丁丁要吃肯德基,我们一会儿出去吃!说完,他又笑着对着姑姑说:今天是周末,孩子学了一整天的画儿,我们准备奖赏他一下,一家人出去嘬一顿。宜荷听了也笑着道那自然是应该的。过了一会儿,等那小宇媳妇从卧室里出来,他们一家便出门去了。 晚饭很是可口,有鱼有虾。一般来说,从日常的餐桌上就能够反映出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宜荷一边吃一边对着嫂子的厨艺赞不绝口。其中她最爱吃一道黄瓜炒鸡蛋,心里想着回去给孩子们也做一道。宜雨却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你倒觉得好吃,这些菜人家可都吃腻了,三天两头就要到外面。时雪柳听了却不以为然,现在的孩子谁家不是这样?不用管他们,愿意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宜雨道,你听听,就是她惯的,以前我们兄妹捡垃圾上的烂菜叶子吃才挨过来没有饿死,现在这么好的伙食了还嫌不好吃,你倒问问宜荷在家里可能吃得上?说着他忽又焦躁地摆摆手,算了,我也不多说了,人老了不想操闲心!不过我可把话撂这儿,你呀日后若走在我前面还好,要是走在后面恐怕有你的好日子过的! 可是家里有了媳妇我们又能多说什么?时雪柳听了轻轻叹一口气,收拾碗筷到厨房里刷洗去了。 晚上,三人一起坐在卧室里看电视,宜荷知道新买的大彩电在小宇卧室,他们面前的是一台老式的小彩电,说是彩电其实只剩了一种颜色。沈小宇曾跟宜荷提过,母亲太顽固,他是早想将这些处理掉的,母亲硬是不肯,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这些老年人就是麻烦!沈小宇憋着一肚子的牢骚,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半夜三更起床小便,还总是发出那么大的响动,吵得人睡不着,我媳妇白天还要上班,休息不好哪能行?我们若有条件早就搬出去住了! 宜荷当时解释,年纪大的人都爱上厕所,有时她一晚上能上好几趟,心里却想你要有本事自己搬出去倒好,这房子可是两位老人的,但她也只是想想,并没有过多表露。 这一夜再无别话,看看电视大家都早早睡了。 第二天,宜荷要坐的是上午九点十分的火车。 她起床时时雪柳已经先她一步起来了,她出了卧室门想去一下卫生间,可是刚走到门口就听从里面传出一声申斥: 我孩子在你进来干什么?出去! 于此同时,门一开,时雪柳一个趔趄从里面跌出来。宜荷看到,时雪柳的后面站着怒容满面的沈小宇。看到姑姑的一瞬间沈小宇许是觉得意外,显出原形毕露后的窘相,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哦,姑姑,我是让我妈等会儿进来,姑姑你要洗漱吗?稍等一下,孩子马上就好! 宜荷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侄儿,她此时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但她还是咽下去了。因为她从时雪柳的表情里看出了一种适应,果然,时雪柳顺从地离开,去了厨房。 吃过早饭,哥嫂将宜荷送至车站。宜荷的那只黑提包被装得满满的,都是吃食,沉甸甸的,却让宜雨感到踏实,他将它交给宜荷,临进检票口,又将五百元钱塞给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甲乙婆婆 栗星果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荟玉开始犯愁了。现在的女孩子不像她们那个年代了,一结婚就要求有房子,彩礼钱更是年年涨,两万块还要求“三金”除外,而栗罗平已经明确表态这些他都一概不管,甚至也不许儿子将媳妇娶进家里。靠荟玉那一点可怜的积蓄不要说买房,就是彩礼钱她也给不起。栗罗平说没房怎么了?他们可以租房,咱们刚结婚的时候不也租房住?荟玉说现在年代不同了。栗罗平说哪个年代也有租房的,人家美国人一到18岁父母还不管了呢!你要有钱你就给他买,反正我没有,要是买不起娶不上老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他怨谁?看看人家xxx家的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娶媳妇还花家里的钱?自己挣的都够了,父母是跟着沾光!以前我总说让他好好学习他不听,现在叫他后悔吧,活该! 虽然彩礼钱的问题一直横亘在那里,栗星果还是相了一个又一个对象,始终高不成低不就。每次刚一见面人家还表示愿意,可一听说没房立马撂挑子走人,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随着年龄一年一年地长,栗星果心里的怨气是一天比一天地加重了。他不敢在父亲面前多言,却常常拿母亲撒气,母亲成了他发泄所有不满和失意的沙袋,每当气愤至极他不惜用语言攻击,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这一点很有乃父之风。有一天,他质问母亲,别人家为儿子买房娶亲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到了我就得靠自己?如果不管当初为什么要生我?他觉得父亲的自私都是母亲纵容的结果,因此母亲也难辞其咎。他有多恨父亲就有多怨母亲,他在母亲那里尽情反抗,把他的痛苦无助统统抛给母亲,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点儿也不恨母亲,他恨的是父亲。他只是想从母亲那里找回一种存在感,母亲却只能给他眼泪。 除了母亲栗星果还有两个忠实的倾诉对象,她们和他的母亲一样关心着他,为他的命运而扼腕叹息,只是同样力量薄弱,同样帮不了他多少忙,那就是宜荷和桔玉。尽管如此他还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依恋着她们。她们往往直抒胸臆、直指要害,痛斥栗罗平自私自利,痛骂他害人害己……这些话让栗星果听着既安慰又解恨。可是安慰过后他仍旧得回到现实,面对那个容不下他的家(应当说他的父亲就代表了整个那个家)。曾经无数次他有过出走的冲动,然而再漏雨也比没有屋顶的好,最终他还是没能有勇气走出去。为此栗罗平曾多次取笑他,用最难听的字眼来挖苦他:怎么?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你也学人家社会上的地痞混混到外面闯荡闯荡,你以为那赖人是随便能当的?你看看法制频道里的那些,告诉你敢于犯罪的那都是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敢于以身试法的,一般人想当还当不了呢!谁像你,整天窝窝囊囊缩在家里,只知道吃家里的喝家里的,还要家里给你花钱娶老婆?我可告诉你,若有本事自己挣钱娶,没本事就打光棍儿,谁管你?人家社会上拐来骗来媳妇的也多了,两个三个老婆的也大有人在,哪个不是靠自己?说什么?没房子娶到家里?你这如意算盘倒打的好,你妈伺候了你还得伺候你们一家子?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这样?你、你老婆,将来还有你孩子再把我们取而代之? 不是——栗星果嗫嚅。 不是?你那点儿心思我还不知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早就看透了!告诉你,没门儿!不要说你娶的媳妇不能进门就是连你也不要住了,现在就赶紧给我走,你都多大了?也不嫌丢人,还想往什么时候住下去? 听着父亲的训诫栗星果垂首选择了沉默,因为根据以往经验,无论怎样他都说不过父亲,何况他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敢吗?就在一个星期前,父亲逼问他类似的问题,他说了实话,结果父亲用穿了尖头皮鞋的脚狠狠踢了他,他当即痛得直不起腰来。他那时说,为什么总是说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为什么不看看别人家的父母怎么样?我就是一个普通人,生活中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并不是人人都能成大器! 可是栗罗平又最痛恨儿子毫无主见。听见了没有,哑巴啦?问你话呢?你打算往什么时候住下去? 这一次被父亲骂发生在栗星果进家门还未及脱鞋之际,他一进门便被定在那里,父亲骂了一个小时他就站了一个小时。期间荟玉几次拉他想让他坐下都无果,与其说他是不敢坐不如说是有情绪。他就这样,既不进来也不出去,既不说话也不不说话。此时荟玉见丈夫越加疾言厉色,紧张得再一次走到儿子面前,打算说服他回话,可是还未开言便被栗星果给堵回来。那星果对于母亲的说服早已烦不胜烦,只见他低着头暗骂一句,然后苦着脸继续一言不发。不知是因了那句沉默是最有力的反抗还是儿子刚刚那一句低低地骂将他的情绪引燃,栗罗平忽然叫起来:你忤在那里是死人呀?听见了没有?准备到什么时候?不说现在就给我滚! 父亲的喝骂就有那样的魔力,栗星果心里一惊,条件反射一般动一下,可是接下来他又不知该怎么做了,幸好荟玉及时前来引导,现在荟玉教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说,爸爸别生气了! 爸——别——生气了—— 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人——不计—— 栗星果蹩脚地复读还未进入尾声,忽然栗罗平瞪一眼荟玉,你少啰嗦!谁叫他给我说好话? 然而,荟玉明白他这话的含意,用眼神示意,叫星果不要停止。 爸爸,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现在他总算说得流畅一些了,这些话虽然说了多少年,每回却总叫他难以启齿。 少废话,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再过——两年—— 什么?还要过两年?又是再过两年?你过了多少个两年啦?不行,今天必须说出个一二三来! 荟玉拽拽儿子,再次暗示。 栗星果眼神凄凉,可是——家里的活儿不是得有人干嘛,我好好干活儿——栗星果声音低得让荟玉着急,她真怕栗罗平失去耐心又骂起来。幸好栗罗平听到了,并且脸色稍有缓和。嗯,你倒是会捡便宜吃,我都张罗好了你去看着,我看你不如去找一份看门的工作,栗罗平的脸上现出一抹嘲弄的笑,这工作最适合你,哈哈——不过我可告诉你,停了一下栗罗平又说,现在摆地摊也不好做啦,别以为这个就可以一劳永逸,还得趁早想你的办法,听到没有?我再给你半年的时间,半年之后必须从家里搬出去! 嗯——爸——等我成过家行吗?栗星果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他或者是荟玉有些搞不清栗罗平的心思了。 成家?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成了家! 让孩子成了家再出去吧,反正家里现在缺人手!这时荟玉又适时地出来调解。 我可以雇人!栗罗平说得不容置喙,雇人绝对比你们强!哪像你们成天叫苦叫累,这也不想干那也不想做,我雇人花了钱让他怎么干就怎么干! 我们怎么叫苦叫累了?不是你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买卖这样不好雇人更不划算—— 少废话!要不是你从中插手我的买卖不知要比现在好多少!恐怕店也重开了!不信你们从明天起就不要出去了,我一个人做! 栗罗平量死了母子俩的反应,果然他们都不敢说话了。 你要干也行,过了一会儿,栗罗平话锋一转又说道,从明天起延长时间,早上八点就给我出去,工厂里上班不都这样吗?怎么觉得到了我这里好混?老是拖到九点多,等摆好一上午又过去了,本来能挣的钱也误了,连这点脑子也没有?告诉你们,从今天起要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就拉倒,我雇了人来他也不敢迟到! 可是早早地出去街上也没人—— 栗罗平既然想出来就不容商量,他一手指着荟玉厉声道,你等人还是人等你?没人也得八点! 好吧好吧,全听你的,八点就八点。大多时候这种情形都以母子俩唯唯诺诺而收场。 可是有一天晚上栗星果终于没能忍住,他挣开母亲的臂膀冲出去,荟玉跟着跑出去老远都没能把他追回来。这天因为是中秋节,他们收拾摊子时已经很晚了,可是因为墙角的一堆垃圾没有及时收拾掉,栗罗平盛怒之下又要赶儿子走。星果那时又困又累,一下子失去了耐心。 可是等到冷静下来,星果才发现在这漆黑的夜里他竟找不到一处容身之地。这并不意外,这是他早就想到的,所以一直以来他才隐忍不敢发。还好他想起了一个同学,虽然在这月圆之日去不合适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这样在同学家过了两日,第三天母亲终于找来了。栗星果见了母亲却并无好气,他当着同学的面历陈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你叫我回家?那里是我的家吗?简直是地狱!这些年我白白地给你们干活儿(他说的是你们),没有领过一分钱工资,还要动不动挨打受气,连地主家里的长工都不如! 一边的同学听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同情地看着他。这让星果很满足,他觉得一阵快意,此刻他就是有一种冲动,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可是孩子,荟玉含着眼泪道,不回去你以后可住哪儿?上哪儿吃饭?到了哪儿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荟玉的话说到了栗星果的痛处,但他还是嘴硬,就是死了我也不回去! 说的是什么话?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可怎么活?孩子,你爸爸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你就当没听见,不要和他犟,他哪里能雇得起人?听他瞎说,他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要是真把摊子给他撂下他又得找咱们别的不是。最后荟玉给儿子出主意道,这样,以后你也不要白干,每天上交钱时妈妈帮你想办法扣出一点儿,你看怎么样?栗星果自己想想也是前路迷茫,只得又跟着母亲回去了。 可是一年之后栗星果还是没有找到女朋友。家里人都劝他不要太挑剔,可星果不甘,他心里暗道,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他也不要将就,他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就要从选择家人开始,现在的家人无从选择,将来的家人却一定要由自己选择。 可是又过了两年他仍是维持原状,连他自己都有些失望了。荟玉将周围的亲戚朋友全托了个遍,不仅如此,听说双林寺里的菩萨灵验得很,每年的四月初八凌晨她都要到双林寺里“遇菩萨”。而宜荷这边也是想尽办法,希望星果能尽早有个归宿好脱离“苦海”。一个阳光迟迟的午后宜荷又动身了,她要去的地方需经过明清街,再穿过整条鹦哥巷。她在新家已经住了几年,对鹦哥巷却总怀着一份眷恋,以至于一来到这里看见哪里都亲切,连街坊邻居都是这里的亲厚些。那天宜荷在路上偶遇一个老街坊,说起外甥的事老街坊说她倒是认识一个不错的姑娘,只是双亲早亡。宜荷觉得可以一试,便说好了今天叫两个孩子来见面。 一路上她委实碰了不少熟人。肉铺菜铺的掌柜虽是许久不见,看见她来都远远地同她打招呼。宜荷买东西不爱讲价,也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锱铢必较(有时买了东西人家问她多少钱一斤她都不知道),因此很受这些人的欢迎。当然他们也投桃报李,不仅分量足足,还经常给宜荷加一把芫荽或是猪油做赠品。宜荷就这样一路不停地打着招呼来到老街坊家。 老街坊的家在城墙脚下。城墙脚下这一带各种袖珍的胡同交错纵横,犹如一位长满胡须的老人,而胡须里满是故事和记忆的元素。宜荷来到老朋友家不久,栗星果也向父亲告了假过来了。可能是因为相亲的次数太多,栗星果看起来表情木然,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在媒人的介绍下双方见面,接着他们有一个独立的交流空间。与前一致,栗星果给女孩的初次印象不错,老街坊再问过女孩的意思后直截了当告诉宜荷,女孩很愿意进一步交往。 媒人是杆称,老街坊拍着宜荷的手说,我是看得不错的,两个孩子挺般配! 只是宜荷心里仍暗自虚着,谁知道这回能不能成?她这里信心明显不足,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是应了那句话,叫作缘份来了挡不住。两个年轻人在半年之后即携手百年,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当然在结婚前夕他们也遇到了不少绕不过去的问题,比如房子,比如彩礼。这其中荟玉的承诺起了关键作用。荟玉说虽然她现在还买不起房,但将来攒下钱一定会帮他们买。做好这一思想工作,荟玉在家附近为他们租了套房作婚房。彩礼却是个硬杠杆,容不得她“分期付款”。只是她将积蓄全部拿出也还差一半。她找出一个纸页发黄的小本本,上面密密匝匝记录着这些年来支出的礼金,算算除去酒席钱应该还略有盈余,只是加上这些仍相去甚远。就在这时公公突然雪中送炭,将一张压得平平展展的存折交到她手上,他说这些钱他本就是打算给星果的。整整五千块,一下子解了荟玉的燃眉之急。可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笔钱在自己手上还不到一天就被栗罗平给要走了。荟玉怕公公生气没敢告诉他,可她又实在心有不甘,这天看着栗罗平心情不错,便软言哄劝,希望他能同意将那笔钱给儿子结婚用。 可是荟玉越恳求栗罗平就越反感,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心里清楚得很,他们一个一个地和你亲,却叫我往出拿钱,到时候你当了好人?荟玉这下明白了,原来丈夫是这个意思。既然知道了她便迅速调整对策,叫儿子自己向父亲求,并告诫他以后要和栗罗平多亲近一些。后来栗罗平终于还是将那五千块钱拿了出来,不过他要求星果给他打了一张借条。关于这张借条栗罗平在心情好的时候曾这样作出解释,打了借条不一定就要还,而是要让儿女知道感恩。法律上并没有哪条规定父母必须为子女准备彩礼钱对不对?不过也并不是不要还,若是他们将来表现太差那不但要还,还要加上利息! 喜日子选定在国庆节。这日子大众、普及,不用担心有什么忌讳,也不用麻烦请人挑日子。宜荷提前两天就被接来了,众姊妹也都早早地倾力加盟,里里外外地帮着打点布置。栗星果是长外孙,又是小一辈里头一个结婚的,大家都很兴奋,一应大小事务忙得不亦乐乎。荟玉呢?终于盼到了儿子结婚的这一天,高兴地只知道在地上打转,她像被婚礼的浪潮推着走,一点头绪都没有。 幸好有这么多姊妹帮忙!荟玉不无感慨,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到了正日子,家里人来得越发得多,除了两家的亲戚还有许多荟玉的同事,栗罗平这边也有零星的几个朋友。栗罗平的姐姐们一到连桂玉这样的“高音喇叭”也要相形见绌了。她们个个都是雄辩的高手,因为平时无大事基本不相往来,此时来了都袖手安心当起了宾客,由着桔玉姊妹提茶倒水地招待。桂玉见状简直要气不打一处来,只见她一边包饺子一边不时隔着厨房的小窗户朝客厅里瞅一眼,嘴里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大意是姑姑们当起客人,姨姨们反成了受头,到底是姑姑亲还是姨姨亲?简直是来了一群野麻雀! 不过也仅止于此,一上午再无他事。 正午时分,外面响起了鞭炮声。接着栗星果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装饰一新的婚车,他要去接新娘了。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步履轻松过,今天可是属于他的日子,他是自由的,所有的人,包括栗罗平都得围着他转,想到这里他不禁将贴在靠背上的身体又放松了些。不用担心说错话,更不用担心会被父亲嘲弄,这种感觉真好。回想起来栗罗平今天看他的眼神格外地温和,完全是一副为儿女操心的慈父模样。家里的空气也不再让人感到紧张,到处洋溢着喜庆和祥和。他甚至有些不真实感,就在刚才,临出门前父亲居然为他整了整衣领,并殷殷嘱咐,去了你丈母娘家里活络些,不要总是拿拿捏捏的!让一旁看着的荟玉一阵眼热,连外祖母宜荷也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 婚车一共三辆。主婚车是一辆白色的本田,后面跟着两辆黑色现代。三辆车都是赵黎河从朋友处借来的,尤其是那辆本田让他不无得意,那可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开始还有人质疑过车身的颜色,赵黎河不屑地道,不懂了吧?现在外面都流行白车,寓意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有了这个寓意,那辆本田果然也就有那么些意思了。 三辆婚车如三片轻云,袅袅婷婷驶上公路,驶上一条乡间的小路,最后驶进了新娘的家。新娘家里的热闹也在此时达到高潮。直到下午四点多钟那高潮才开始转移阵地,逐渐又过渡向新郎家。 再说自栗星果离开的这段时间大家继续聊天的聊天,干活儿的干活儿。栗罗平的这些姐姐们因为又是经年未见,攒得话题有些多,竟像有千张嘴似的,在客厅里嗡嗡嘤嘤响成一片。桂玉好不容易勉为其难忙完手里的活计也一头扎进客厅里(虽然这里一度让她深为诟病),可是因为到处都找不到一个座位她只好懊恼地从茶几上抓起一把瓜子就那样斜倚着桌沿磕着。然而一个姿势总归不能太久,过不多长她的左腿便开始发麻,只得来回倒换着重心……中午吃得太饱,这样站一站也好,她忽然又安慰自己道。她很满意截至目前自己已差不多吃了两顿饭,这样报出去的礼钱是吃回来了。今天早上她故意没吃早饭来到姐姐家,之后又毛遂自荐去厨房里煮鸡蛋。她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于是趁着无人便一口气吃下去五个。吃完她心里又惦记着丈夫和女儿,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又多煮了些,然后来到客厅悄悄向着丈夫和两个女儿递眼色。徐良膑马上便领会了老婆的指令,可是两个女儿却仍旧自顾坐着,丝毫不愿理会母亲的良苦用心。桂玉一着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在门口嚷起来:楠楠、影影,快过来!可是两个女儿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依旧坐着没动,她们的后知后觉终于激怒了母亲,桂玉只好跑到沙发前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们俩听不见?这下两个女儿只好站起来委委屈屈跟着母亲往出走。众人皆是莫名其妙,直看着她们进了厨房也就不知了下文。桂玉却是成竹在胸,她算定,现在姊妹们都围着卧室里梳洗打扮的栗星果,断不会有人进厨房。然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他们一家人大快朵颐的时候竹玉忽然跑进来接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稍许的一阵慌乱后桂玉很快泰然处之:哦,鸡蛋不小心都煮烂了,我说拿出去给星果吧也不能用,不吃白可惜了!竹玉却是一脸的不信,她看看一堆鸡蛋皮,也不管徐良膑在,发火道,我说我煮吧你非要来,这不星果马上要出发了,鸡蛋一个也没有,误了时辰你能负起责?说完她便不再搭理桂玉,迅速煮起了鸡蛋。 桂玉被撇在一边好生没趣,她虽是心里埋怨竹玉多事,却也自觉理亏,于是不声不响从厨房里退出往饭店里去了。这是计划之中的,他们还要提早占座位才是正理。 竹玉气呼呼地将煮好的鸡蛋染了色,一端进卧室就对着母亲以及众姊妹将安桂玉偷吃鸡蛋的事说了一遍,她说得急促有如爆炒钢豆,姐姐,原来是不是满满一篮?现在已经下了这么一截,我看准保把两三斤吃了! 众人听了刚要忿忿,只听宜荷一声叹息说道,这大喜的日子就不要和她计较了,一些鸡蛋也不值什么,来,赶紧让星果把鸡蛋和点心吃了,一会儿等星果出发了你们也都往饭店里去吧! 桂玉和徐良膑来到饭店的时候大厅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服务员站在吧台边讨论着她们老板娘的发型。桂玉站定看看,大厅里并排摆放着十几张桌子,这么多张桌由着她挑还真叫她有点难以抉择。最后她挑中了一张靠厨房最近的,又招呼着两个女儿在她左手边坐下来。快到里面来!那边服务员上菜呢,小心汤水溅你们一身! 等待的时间是无聊的,半个小时后安安静静的大厅才终于开始熙攘起来,大门也敞开了,一拨一拨的人从外面进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也顾不得寒暄先忙不迭地找座位。不一会儿十几张桌子就都坐得满满当当,可是还有许多后来人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搜寻着。有时看到一个空座位刚想入座却被告知已经有人,只好失望地继续寻找。那被问的人也是烦了,索性将包或者随便什么东西搁到座位上,便省得再费口舌……桂玉看着周围那些找不到座位的人不免暗自庆幸,多亏了自己明智,现在他们一家人稳稳地坐在这大厅里只等开宴啦!可是眼看着凉菜频频上桌,筷子却迟迟不见发下来。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这个时候桂玉的心就越是发焦。楠楠和影影终于等得不耐烦起身上厕所去了。这时桂玉却瞥见不远处宜荷在几个女儿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看到大厅里的情形竹玉显然是急了,说,叫你们快点来你们非要磨蹭,怎么样?没座位了吧!宜荷走得浑身是汗,一边解开外衣的扣子一边说,都是我给耽搁了,哎!妈说叫你们先来你们非要拽着我,我是一点儿都不饿,你们看看哪里能坐就坐下,不要管我! 几个人就这样站在川流不息的大厅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竹玉看看黑压压的人头终是不死心,她挨着桌子找起来,没过多久就发现了桂玉身旁的座位,咦?二姐,她兴奋地喊,你这里有座儿呀!快让咱妈坐吧,她在门口已经站了半天了!桂玉这时好像刚看到她似的,不禁抬头一愣,继而面露难色,这——是楠楠影影的,她们上厕所去了!哦,竹玉听了心下顿时不悦,也没再多说,连座位也不想继续找了,甩甩袖子回到门口。 竹玉见到母亲刚想说点什么,忽见一人过来一把扶住宜荷,哎呀!大娘,你们怎么站在这儿?快到雅间去,那里专门为你们留了座位。来人正是荟玉请来招呼宾客的。 几人款款走进雅间,把喧嚣的大厅抛在身后。雅间里一共陈设着两张桌子,一张已经坐了栗罗平那边的亲戚,他们就在另一张上坐了。竹玉此时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朝着桔玉挤挤眼,她甚至能想象出桂玉看着她们走进雅间时的表情。 不过看来她是多虑了,此刻正在大厅享用美味的桂玉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心,对于一个天生热爱食物的人,环境对她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一件事令她有点小小的闹心,那就是她原本以为靠厨房的这张桌子会最先上菜,没想到上菜的顺序竟恰恰相反,她问过一个服务员,那服务员却忙得很,根本没听懂她的意思便走了。除此之外她们这顿饭吃得还不错,吃过饭他们仍旧回到荟玉家里。 现在桂玉站在客厅里嗑完一把瓜子又顺手从盘子里抄起一只秀色可餐的大苹果。 你是星果的二姨吧?这时旁边沙发上有人问。 桂玉一看,和她说话的是栗罗平的一个姐姐,由于长期抽烟的缘故她的双唇几近紫色,脸上天然地流泻出一股不屑之色。哦——你是星果的—— 二姑。哈哈,咱俩都是老二!你不认识我们吧?嗨!不要说你,就是星果也快不认识了,我一点不夸张,这是在家里,要是走在大街上保管谁都不认识谁。他们还是和你们姨姨们亲哪!说着她啧啧两声,唇边的不屑越发得明显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她是由于内心的妒意才会这么说的。 一样,一样。桂玉此时颇有一点外交家的风范。 咦?我记得你以前挺瘦的,怎么现在—— 恰在此时有人自门外进来喊:快!快!车马上要进小区啦! 桂玉闻言立马抽身而去,否则她真不知该怎么回敬她了。 桂玉跑进卧室一把抓起女儿,快!新媳妇子到了,赶紧带影影去门口守着,等他们一到先抢了她的胸花!两个女儿早等着这处热闹了,听闻立即响应,冲门口去了。 将女儿们安顿好,桂玉正想着一会儿找点儿什么乐子,抬眼一看坐在对面喝茶的栗罗平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她想起一个同事家里办喜事,那同事被人脸上抹了油彩,头上戴一顶高高的帽子,上面写着“特制x家烧——高烧3000度”。她最喜这样的闹剧,只是一直没个一试身手的机会,要是换了别人她早就动手做道具了,只是因是栗罗平她却不敢贸然行动,于是试探地走到栗罗平身边嘻笑着道,姐夫,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一会儿我去取套戏服来给你穿上怎么样?可惜她这句话刚一脱口栗罗平立马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我看你做点正经事吧! 话虽简短却又冷又硬,桂玉显然有些接受不了,眼圈立时就红了。好在大家的注意力此时都集中到了门外。门外,鞭炮声已响成一片,鼓乐齐鸣,婚车近在咫尺了。 而此时坐在婚车里的栗星果那真是思绪万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从小听着吵闹声长大的他就梦想着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而这个将要与他共同缔结一个美好家庭的知心爱人现在就在他的身边了。这一世她将是他的家人,这一世她将是他的亲人,从此,他的生命中将不再只有恐惧和无助,爱与被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依恋在他的心里潜滋暗长……栗星果抱着新娘下了车,任凭几双上前的手扯掉一些什么东西,许多五彩的纸屑从天空中飘散下来,却是比元宵节的烟花还要绚烂,那是家人送给他五彩的祝愿,他就这样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迈向家门,迈向另一场生活的开端。 十月的天才刚刚七点钟就黑了。磕头拜礼的时间很紧凑,就在晚饭前的一小时进行。礼房是个很有经验的中年人,额头宽阔,梳着大背头,说着一口四六句子。他提前用一手漂亮的小楷将亲戚们的名姓按尊卑长幼亲疏列在红色的礼单上。此时正照着礼单一边喊人一边忙着收钱。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盯着礼房手里的钱小声议论着: 这恐怕是世上最好赚的钱了,磕两个头就有了。 可不是,不过有的人是心甘情愿,有的人则是迫于无奈。 想出不想出都得出,只要礼数上需要那就得出! 他四姨、四姨父一百元——礼房高喊。只见桔玉和郁思萌走过来双双坐定在太师椅上,他们的笑暖洋洋的,照得星果浑身舒服。新媳妇就站在星果身边,虽有些初为人妻的羞涩却也现出行事的得体大方。 这种场合要互动才好看,众人闻言就见竹玉提着一串什么东西从屏风后面过来了。 他五姨、五姨父——礼房继续高喊,声音抑扬顿挫。话音落尾竹玉夫妇已然在太师椅上坐下,那串稀奇古怪的道具就支在身前。大家看着,那东西着实搞怪,几股红线串着大葱、胡萝卜、酒瓶,酒瓶下又加了几头大蒜以及一些辣椒等。还未开始“发难”竹玉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了,她还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一边强忍着笑将“项链”挂在新媳妇的脖颈上,一边亲昵地道,星果是我看着长大的,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我真是太高兴了,特意给你做了这串项链!她将重音落在“项链”上。话说那新媳妇也不推阻,老老实实地让竹玉给她戴上。要是她以为磕头钱已为囊中之物那就错了,这时杨椿又轮番上阵让她磕“眼眼头”。只见那新媳妇轻移莲步又正对着杨椿,一个头磕下去却是扑了个空,引逗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杨椿本想适可而止,可此时已由不得他,只见张冬青一个箭步上前按着杨椿在座位上,要求新媳妇重来。磕吧!嗑吧!周围的人也都鼓动,新媳妇只好红着脸接着再战。连扑几个空,她也变得机灵起来,忽然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拽着杨椿的袖子便磕下去,人群又是一阵风吹麦浪。 他五姨、五姨父一百元—— 伴随着这一声喊,竹玉夫妇起身离去。礼房收了钱继续照着礼单往下念:他二姨、二姨父——嗯?那个,他二姨、二姨父现在还没有回来吗?礼房前面已经喊过桂玉夫妇,现在他隔了两个人又问道。 有人告诉礼房桂玉还未回来。礼房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正要继续往下念,这时桂玉从人群里出现了,后面跟着同样脸色紧绷的徐良膑。这就是他二姨、二姨父,旁边又有人告诉礼房。礼房一听立刻亮了亮嗓子:他二姨、二姨父—— 等他们二位在太师椅上坐定新媳妇跟着丈夫得体地一鞠躬,甜甜地叫:二姨、二姨父。 嗯,桂玉依然冷着脸,只机械地答应一声,然后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五十元钱搁在桌上,起身就要走人。还未走出人群,桔玉清楚地看到有两汪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起了转儿,她的心顿时提起来。第六感觉告诉她一定是“钱”出了问题,而这个问题也是此前他们姊妹几个纠结并反复商议过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在权衡利弊后这不太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还是毫无悬念地发生了。 他二姨、二姨父五十元——礼房用一如继往的声音报,周围却出现了一些窃窃私语。桔玉也顾不得关注这边了,她的视线跟着桂玉出了人群,她注意到桂玉在走到人群的外围后眼泪已经变成了断线的珠子,而徐良膑已经推起车子准备走人。她急忙跑出来将他们拦下,二姐二姐夫,你们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有什么咱们回屋里说!桂玉却不管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哭得越发厉害了,你们这是小看人!说到第二句时她的声音更高了,你们把人看扁啦! 而不远处竹玉也正观望着这边,她虽不知道桂玉怎么了,却因为厌恶这个人而厌恶她的一切行为。她现在对桔玉恨得牙根儿痒,张口便冲着身边的母亲道,我四姐又过去拉她做什么?她要走就走,谁也不要拦着!人家大喜的日子她在这里哭哭啼啼,真是丢死人了!宜荷瞪她一眼,叫她不要多说。竹玉却越发厌恶,又低低地骂一句。 桔玉此时已经安抚着将桂玉和徐良膑劝回楼道,二姐二姐夫,不管有什么咱们进屋里说,这院子里人多眼杂,不要被外人看了笑话! 客厅里只有栗星果的爷爷在沙发上坐着打盹儿,他因为不便下楼便没有到院子里去。他们也不避讳他,就在客厅里坐下来,仍是桔玉先说道,二姐二姐夫,你们就说吧,有什么事情咱们说出来商议,你看星果今天结婚—— 要照这样的话以后来不来往吧!一向少言寡语的徐良膑忽然眉毛一挑,抢先发话。你们心里不清楚吗?我女儿过生日时你们报的是多少?现在栗星果结婚你们全都报一百,这倒不用说,连磕头钱居然也是一百! 我知道你们偏心!徐良膑的话将桂玉的情绪再次引向失控,她接着丈夫的话吼道,只和姐姐家的那两个亲,哼!你们都报一百去,我们就报五十,你们爱怎样怎样! 二姐二姐夫,桔玉不徐不疾,像给学生讲课一样。你们先听我解释,都是我们考虑不周让你们误会了。这不是和谁亲疏的问题,都是自己家的姊妹,哪里还分个里外?你们想想,咱楠楠过生日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你们放心,等咱楠楠到时候结婚这礼钱也是一样的! 宜荷和荟玉此时也上楼来了,她们就在一进门的地方坐下来。星果的爷爷虽然耳背却还是听到了一些动静,此时睁开浑浊的双目茫然地看着他们。 桔玉的解释并没有完全解开桂玉心里的疙瘩,只见她脸涨得通红,泪水到现在都没有停过,而且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仿佛委屈开了闸,又因为太汹涌而冲垮了沿途的所有堤坝。你们不用哄我!我心里清楚得很,栗星果是在妈家里长大的,你们就是和他亲! 好啦,二姐,你看你竟像个小孩儿了!桔玉说着心下道,她们和星果亲一点不假,说句真心话这一百块钱给星果她们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可若是楠楠那就仅限于礼节。星果是从小在她们身边长大的,那一份情感自是别的孩子不能比,她们情感的天平怎能不倾斜?再说不看大人还有小孩呢?姐姐荟玉多少年来不知为家里付出了多少,说句实话就他们报的这一点礼钱都无法表达她们的心意,若不是顾忌桂玉,怎么着也要多报一些,谁知饶是这样还是出了这洋相。不过此时的桔玉看着桂玉那狼狈的样子竟不觉生出一点怜悯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替桂玉擦擦脸上的鼻涕和泪。哎!他们这样做也确实有些不妥,且不说都是嫡亲的姐妹,就是个远亲也不该这样明显的厚此薄彼。桂玉如何做那是她的事,我们如何做那就是我们的事了,人难道非要以怨报怨吗? 好了,你们什么也不用说了!桔玉还在翻来覆去地想,徐良膑忽然站起来板着脸道,你们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桂玉,咱们走! 桔玉眼看着他们要离开,此时也不想再拦,只得任由他们去了。那徐良膑路过宜荷没有吭声,也不容桂玉多说,一把将她拽了出去。沙发上星果的爷爷似乎也觉察到眼前的情形有些不对,但他久已养成了不闻不问的习惯,睁开双目看了一下,慢慢地又合上了。 荟玉和桔玉重新来到院子里时,礼房已经在报栗罗平那边的亲戚。栗罗平的这些姐姐们桔玉从前都是见过的,那时她常有机会在假期里随着姐姐姐夫到乡下玩儿。桔玉觉得自己还能认出她们来,虽然任何人都逃不过岁月那把兵不血刃的刀。她看着她们例行公事一般在大红的喜字前上来又下去。在这个舞台上到底谁是演员?礼房?新人?亦或就是这些亲戚?桔玉冷眼看着,只有那么几个人是真心真意为新人送上最本真的祝福,除此之外大多的人都是在演戏,这是一种社会的通病,也可以叫作社会“强迫症”。人们在这世俗之中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扮演着各种角色,有的人演的不动声色,有的却演技拙劣。比如桂玉,在剧场的那方舞台上她可以演得风生水起,一回到这人生的大舞台却总是要将剧本演砸,那么她充其量只是个假演员罢了。生活中的演员远比那戏中的难驾驭一万倍!这些年她曾多少次参加过这样的演出啊!光是同事之间的应酬就让人烦不胜烦,结婚宴、满月宴、三岁生日、十三岁生日……一到“五一”、“国庆”这样的好日子,请柬更是雪片一般地飞来,桔玉都一场一场地陪着演,那时一个月的工资基本要泡汤。正是由于她不想再把这些自己所厌恶的事再强加到别人身上,她和郁思萌这些年才没有为句句办过一场生日宴。竹玉说她傻,不请客报出去的礼钱岂不是打了水漂?桔玉笑笑,说她懒得去算计,逮便宜吃亏有时候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想开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她这样想着发现拜礼的仪式马上要进入尾声了。她怜爱地看着星果站在人群的中心略显拘谨地给各位长辈们行礼。忽然,在她的镜头里出现了一个意外而又龃龉的影像,就好像吃东西的时候被什么脏东西咯了牙。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边的姐姐,却发现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想幸好,可如果姐姐是躲在什么角落里看见这一幕那此时的心电图真不知要怎样得大起大落、混乱而无序呢! 这位是——礼房看看来人又看看礼单,他原本是照本宣科的,此时见礼单上的名字都已念完不禁心下奇怪,以为是自己之前落下了。 我是——小琴姑姑,站在大红喜字背景前的女人讪笑着。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敢看人。桔玉想又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恐怕是在某位“大导演”的授意下才敢登上舞台,为了名正言顺的“上位”迈出这大胆的一步。而就在离这女人不远处,桔玉发现一向深居简出的栗罗平也露面了,站在一旁冲着礼房点点头。礼房心领神会,一边在礼单上添上一笔,一边又招呼新人给小琴姑姑行礼。 哟!快看快看,栗罗平相好的也来啦!我的天!这种场合她也敢来,栗罗平居然叫儿子给小老婆磕头,我看干脆也喊妈得啦!新媳妇有两个婆婆,甲婆婆,乙婆婆!人们本来准备散了,这时又再次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哈哈——不知道还有没有丙婆婆呀!他们自己被自己的黑色幽默逗乐了,都睁大了眼睛盯着前方。 再说栗星果看到这个女人时先是愣了一下,既而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但他不敢让对面的父亲看出来。他用余光扫视一眼,父亲正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含笑望着他们,那笑容多么和蔼可亲啊!可父亲越这样亲切他便越觉得骑虎难下。他看见身边的新媳妇看看面前的女人又看看他,他什么也没说,心想,就这样豁出去吧,她愿意出钱他就拜,哼!还不知道是谁的钱呢,肯定是栗罗平给的,他于是带着新媳妇叫了一声小琴姑姑拜了下去。他真希望这一幕不要让母亲看到,他深知这对母亲的刺激会有多大。栗罗平带着这个女人来参加他的婚礼等于是要让他们整个家族承认她的亲戚身份。这个栗罗平真是太自作聪明了,以为一旦这女人的身份得到认可他们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交往了,这女人也可以随便出入他们家了,可是他看透了又能怎么样呢?栗星果后来一直纠结这一幕,现在栗罗平叫他拜这个婊子,栗罗平是量着和尚没辫子!他栗星果真的不敢不拜。 终于,仪式结束了,院子里起了风,一对新人在众人的陪同下回到房间里。只留下两盏红烛在笙歌散尽后的晚风中一明一灭,虽无人欣赏却执着地燃烧着。 有人张罗着叫众人去赴晚宴,远房亲戚们大多都已经赶到饭店了,栗星果和新媳妇也准备起身去赴合婚宴,路过客厅时却见几位姑姑坐在沙发上怒容满面,几双眼睛一齐盯向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吕小琴,而为首的二姑此时正直逼到这位“吕妹妹”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请问你是我们什么时候失散了的妹妹、栗星果哪门子的姑姑? 具体的情况栗星果后来才全部知道。其实吕小琴一进家属院的大门荟玉就发现了。哪个女人对自己丈夫的“干妹妹”会不敏感?她当时没有声张,静静地观察着事态,她想自己若声张反而会给了栗罗平和那个婊子机会,她就不信她敢当着众人的面登堂入室。果然,这个女人一直没敢靠近。直到仪式快结束时栗罗平才急急地跑来,希望她能同意让星果给吕小琴磕头。荟玉强抑着心里的愤懑冷冷地说,今天姐姐们都在,你要觉得合适你就这么做!她实在想不出一句比这更生硬又不至于使栗罗平翻脸的话来,她怕栗罗平又恨栗罗平,她不想吵架,谁叫自己爱着这个可恨的人呢?无论吵不吵架她都是失败者。爱像一个牢笼,把她的一生都锁在里面了。爱这个东西真是奇怪,这么美妙又怎么会变成牢狱?不是她想这样傻,她什么都知道,可就是无法挣脱,哎!爱上一个高尚的人可以傻傻地不管不顾,爱上一个注定让人遍体鳞伤的人,而她又欲罢不能那就只能是自讨苦吃。有一天张冬青竟说栗罗平是她惯坏的。张冬青总爱拿自己的婚姻同荟玉以及樱玉的比,并把自己的爱情婚姻观奉为圭臬,不时地就在他们面前指指点点。她对荟玉和樱玉大为不屑,她认为不管哪个男人只要经她调教,就是栗罗平和赵黎河也会变成一个一个安承儒,聪明的女人能让坏男人变好,愚蠢的女人能让好男人变坏,而她无疑就是那个聪明的。荟玉对张冬青的这种说法大为反感,她怎么也想不通张冬青怎么能这样胡诌,明明是栗罗平自己混蛋怎能怪到她的头上?然而连桔玉也说张冬青的话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这世上任何的事都有一个度,情感也一样,超过了就会出问题。六十年代白面那样稀缺,可到现在一旦多起来人们还会当一回事吗?她说的既温和又委婉,荟玉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性格是来自血液里的东西,一般人还真是难以反转,尤其与情感沾了边。要么怎么说性格决定命运呢?即使意识到问题还要有改变的决心,有了决心还要有忍耐改变所带来的痛苦的恒心,像刘邦的戒贪戒色、勾践的卧薪尝胆,没有远大志向的人又怎能轻易做到?一味地由着自己的性子罢了。 然而,尽管荟玉扔下那句“硬话”,我们已然了解栗罗平还是照自己的意思办了。他原本也没要和荟玉商量的意思,只是告之一声。 荟玉没有在院子里看那个女人,也没去和母亲、妹妹们诉苦,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几个大姑子。由她们出面教训那个女人与她安荟玉一点关系也没有,栗罗平再怎么也不能怪到她的头上。主意打定她首先找到了二姐。 没想到这位大姑子的反应比她还强烈。她早看出了这其中的玄机,正想问问荟玉这个小琴姑姑是何许人呢!听完荟玉的叙述,二姐气得暴跳如雷,在沙发上大幅度挪了一下屁股,把坐垫蹭得几乎拖到地上:荟玉,你放心!这事包在我们身上,我们出面帮你对付那个野女人,不要脸的烂货!你看看头上没有几根骚毛儿,真搞不懂罗平怎么能看上她?她要真是失散了的妹妹我们怎么不知道?我倒要戳着鼻子问问她,她是我们什么时候失散了的妹妹?二姐这样说着,很快其余几个大姑子也纷纷响应,言辞一个比一个激烈,这让荟玉心里一阵感动。她好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小羊,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她丝毫不怀疑来自他方的力量。 吕小琴遭到突然的诘问坐在椅子上整个儿呆若木鸡。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等她缓过神儿来想冲着几位大姐讨好地笑笑,却因面部肌肉太过僵硬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不是——不是——是——朋友!她解释,说完她赶紧求救似的瞟一眼斜对面的栗罗平。而栗罗平脸上的表情从刚才到现在经过了与吕小琴同样复杂的过程。不过作为东家,很快地他便反应过来,并恢复了镇定,忽然他生起气来,冲着几位姐姐道:你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小琴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好歹得给我个面子吧!我尊敬你们,把你们请到我家里来,你们就在栗星果结婚的日子里这么闹腾?是妹妹怎样?不是妹妹又怎样?说句实话,朋友处久了远比有些亲生姊妹们强!就像你们一年也不来往一回,连老父亲都这么长时间不看一眼,也好意思多说!几句话把姐姐们噎得说不上话来,脸也气黄了。 若不是荟玉及时跑出来扯扯栗罗平的袖子,她们真不知要如何下场了。 场面一度冷寂。这时,卧室里发出了一阵响动,片刻宜荷提着包从里面出来,孩子,她冷冷地看一眼栗罗平,你姐姐们为了咱星果的婚事大老远地跑来,你可不敢这么说话啊!我呀也累了,一会儿就从饭店直接回去了,你们都好好的吧!说完她便径直往外面去了。荟玉见状急忙追出去。 栗罗平看着岳母离开,也明知自己理亏,他眼睛看着地面,声音也同样低到地面,可是我总有交朋友的权利吧! 吕小琴不知什么时候已灰溜溜地走了。屋子里静了片刻,几个人牛屁股朝东马屁股朝西地坐着。谁也不知下步该怎么办。 虎子,过了一会儿,最小的姐姐首先打破沉默,她还是一直唤他的乳名。如果不是那年她的丈夫破产后向弟弟栗罗平讨要十几年前垫付的学费,如果不是后来她的儿子又用高息做诱饵骗走栗罗平的几万元存款,那么他们姐弟之间不会因为嫌隙而几尽绝交。从前他们姐弟的感情多好啊!出嫁后她仍时常惦记着这个弟弟。直到栗罗平结婚他们两家仍是最亲密的。那年栗罗平有一个外出学习的机会苦于囊中羞涩,她毅然拿出三百元钱资助弟弟……可是现在呢?一切都变了,这几年她怀着内疚的心情一直没好意思与栗罗平联系,只有几次栗罗平向她打听过她儿子的下落。她的儿子自从骗钱后就失踪了,至今销声匿迹。其实她这个儿子何止卷走栗罗平一个人的钱,他卷走的是上百万。有一段时间跑路竟成为一时风气。有人曾戏说,短短一年里光是平遥城就有“108人”卷款而逃,其余各大城市更是甚嚣尘上。她始终没有向弟弟透露过儿子的消息,再三权衡她还是更爱儿子,毕竟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也因此她与弟弟的隔阂更深了。而栗罗平呢?明知道从姐姐那里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他一面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姐姐从前多么爱他,现在还不是选择牺牲他的利益?可见姊妹们扯求蛋,小时候吃的两顿饭。一面又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儿子出了这样的事,丈夫又将她抛弃,还弄得家产净光。因此他对她的包庇也就有一点点原谅了,在钱的事情上只针对她的儿子而不针对她。 现在,这位虽连遭不幸而风韵犹存的姐姐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的衣饰很讲究,上衣的领口和袖口全部镶着好看的花边儿,处处昭示出早年道:姐知道你们男人,你姐夫就是例子,可是,哎!不管你信不信,发生了这么多事姐心里还是为你好!既是为你好我就想说两句,希望你不要嫌烦,荟玉是个好媳妇,这些年到了咱们家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能像你姐夫那样啊!今天的事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我们的亲弟弟,不管怎么样我们也都是维护你的,但是为了你好,希望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退一万步,就真如你所说,你和那个女人是朋友也不能把她带到家里来,荟玉跟着你多少年任劳任怨,你现在带着一个女人回来让她作何感想?将心比心,要是我我也会受不了的啊!这番话她说得入情入理,拿捏得分寸得当,栗罗平当即便无话可说。没有人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收拾起身往饭店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烈日风沙 有线电视的进一步普及让栗罗平的天线苟延残喘了几年最终成为了一堆废物,他后来又鼓捣了几样营生也都以萧条而收场。最后他看中了南门外的一块空地,打算在那里开一个儿童游乐场。这是他从大城市学来的经验,那里许多公园都上了儿童游乐的项目,平遥没有公园,甚至没有广场,那就找块空地,他相信大人总是舍得为孩子花钱的,挣小孩的钱更容易,事实证明,他的想法也确实没错。游乐场一开张,荟玉和栗星果便在那块空地上扎了根,不,是三个人,除了他们母子,还有星果的儿子——未满周岁的小松松。每天上午一出摊,他们便带着松松一起来到广场(以后为方便起见我们就称它为广场吧),夏天荟玉让孩子坐在气船上玩耍,到了冬天则用棉被在水泥台阶上为他造一张“温暖”的小床。 这天上午九点钟,他们出来时广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栗星果卸下三轮车上的东西便走了,他要回去再拉别的。栗星果原本是接替了母亲工作的,可惜不到两年工厂便彻底倒闭,清算工龄时他只得到一千多元的补偿款。失业之后他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设想,父亲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像被球拍打来打去的乒乓球。因为整日里无精打采不知挨了多少骂,可是父亲越是冷嘲热讽,他就越是对家庭依赖。习惯这种东西最可怕,其毒性无异于大麻,他天天想着戒食却又天天安于在这种业已习惯的烟雾中讨生活,到最后连他自己也相信他是无法超脱的了。他现在蹬上三轮车出去,荟玉知道准得一个小时后才能回来。荟玉将笨重的气船包一层一层铺开,又加了比以往多一倍的砖头将周围垫实。昨天下午忽然刮起强沙尘,从四点钟一直刮到天黑,直到万物蒙尘、垃圾遍地它才一脸坏笑着抽身离去。扬沙将气船整个旋起甩出去四五米,鼓风口也被扯出一个大口子,幸亏当时上面没有人,要是有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想想都让她觉得后怕。 鼓风机打开,气船像孕妇的肚子一点一点鼓起来。这气船每天都要细擦一遍,小孩子们在里面连滚带爬的,挑剔些的大人嫌脏就不让孩子玩儿。这里没有水,荟玉每天都要带上几块湿毛巾,擦完收在袋子里等晚上回去再洗。可是今天湿布明显不够用了,饶是现在风平浪静,也还能见出昨日大风肆虐后的余孽,那风像一把大刷子,将沙尘均匀地涂抹在气船的每一个角落,几块抹布都已经黑得不像样,而她自己的身上也全都是土。自从摆摊以来她就没穿过一身好衣裳,和以往在厂里上班时不同了,哎!整天风吹日晒的,穿上什么也不值。荟玉又出来拿了把条帚钻进去,里面除了沙尘还有许多孩子们掉的饼干屑。只是里面扫起来实在不易,踩一脚沙尘饼干屑也跟着往下陷,等扫完下去两只白袜子也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 荟玉希望今天的天气能好一些,昨天剃了个光头,一分钱没挣到还白受了一天罪,只有天气好大人才愿意带着孩子出来,而只要有人来她也就不觉得熬煎了。 收拾完气船,她又将周围也打扫一遍,栗星果蹬着三轮车回来了。这里虽是块空地,可在他们摆摊后没多久便有人找上门来,要求付租金,说好一年一千,电费另算,附加条件是必须保持周围的环境卫生。栗星果停下三轮车,卸下几箱饮料和一些小零食摆到水泥台阶上,那台阶即是坐椅又是天然的柜台。昨天那场扬沙果真是不留活口,荟玉看看,连那些装油炸辣条的袋子上也全都粘满了土,只是她已经没有干净抹布可用,好容易拣出一块勉强一擦在袋子上留下一道一道黑色的污迹。 鼻翼翕动,她又闻到那股狂躁的风沙的味道。其实,电视里早就预报昨天会有沙尘暴,她本想不出来的,可是栗罗平说沙尘暴怎么了?万一有人出来玩儿岂不是又少了收入?荟玉只好赌着一肚子气出来了。而栗星果的怨气比她更大,一远离父亲他便气急败坏地抱怨起来,看看这是什么鬼天气?连卖烧饼的都没有出来!荟玉安慰他,离开那个家倒好,省得看他的脸色!可栗星果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荟玉便让他自由活动去了,临走她叫他过两个小时回来换她上一次厕所。前几天也是她一个人在广场,有次尿憋急了她只好请卖烧烤的替她照看一下,可现在这种天气广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栗星果看着母亲将大半个脸躲进翻起的衣领里心里不免犹豫一下,可是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风沙他还是离开了。 荟玉又将从三轮车上搬下来的几辆电动小汽车挨个擦一遍,不过这些家伙擦与不擦几乎一个样儿,它们像一群从不洗澡的小脏孩儿,讲究的人绝不肯让孩子靠近,人家宁可给孩子买一辆新的。不过对于孩子来说家里的再好也有玩腻的时候,外面的总是更好,因此逢上天气好或是节假日也常会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前来光顾。这些脏家伙是栗罗平从省城的一个公园里低价收来的,他去的时候它们像废品一样堆在公园的简易帐篷里。那老板大约也是个外行,以为里面的电瓶已完全报废,其实大多电瓶坏的只是负极片,正极片和隔板都是好的。栗罗平拉回来,将硫酸和蒸馏水按比例调配,再重新更换电解液,这些电瓶就重新启用了。然而说是这样说,这硫酸与蒸馏水的比例却是最难掌握,水加少了腐蚀性大容易坏,多了电瓶跑起来又没劲儿。连续两个星期,栗罗平带着栗星果反复实验,帆布手套都被腐蚀掉两双,最终得出了一个最佳比例,冬天1∶25,夏天化学分子比较活跃那就按1∶28。 荟玉擦完所有的东西这才坐下来休息片刻,栗星果第三次回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儿子松松。小家伙脚一沾地立刻奔小汽车跑去。栗星果摆摆手想制止儿子,松松已经熟练地坐了进去,荟玉说让孩子坐一会儿吧,就当是做个广告。于是松松开着小汽车围着广场兜起圈子来。开始还很兴奋,半小时之后他便渐渐地兴味索然了。可是看看周围他忽然意识到离开小汽车更无别的乐趣,于是歪在上面坐了一会儿。可是终于他还是要放弃小汽车了,因为又过了很久周围还是只有奶奶和爸爸。正当他要下来时,栗星果却挥挥手制止了他,别下来,就那样坐着,小朋友们看见就会过来和你玩的! 孩子已经翘出去一条小腿,听见父亲的话又委屈地缩回去。现在小汽车对于他不仅不是乐趣反而让他厌烦了。荟玉见状白了儿子一眼,狗狗不想玩儿就下来吧,来,到奶奶身边来,有人就有,没人就没,不能因为挣两个钱把我孩儿也搭上! 栗星果看着周围,耐心再一次崩溃,嘴里不禁又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今天周一谁出来?看看街上连个鬼都没有,恐怕一会儿又要刮起沙尘暴! 中午由栗星果看摊子,荟玉回去做饭,等她赶到广场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刚才因为一句话栗罗平又差点翻脸,那时荟玉正在厨房里挥汗如雨,栗罗平问她什么时候给他染发,荟玉心里不耐烦回了一句哪有时间,栗罗平便生气了,我是让你现在吗?没脑子的xx!因了这一出,等她做好饭本想草草扒两口,见栗罗平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只得用饭盒装了带到广场去吃。她用的还是当年父亲给她送饭时的那只饭盒,底和盖像两只鞋样似的,因为毕竟上了些年纪饭盒已经有些变形,现在她从车筐里取出,套了两层塑料袋还是有汤汁溢出来。她将面条倒出一部分给自己和松松,剩下的交给儿子。她着实是有些饿了,喂松松吃过,剩下的几口便倒进肚里,抬眼一看栗星果却还在端着饭盒搅来搅去。见荟玉看他栗星果不禁嘟囔道,这粘到一块儿怎么吃?荟玉安抚儿子,我是一出锅就给你捞上的,可这总有路上的时间吧,哎!也总比在家里吃强,你还想听他唠叨? 吃过饭荟玉将松松打发睡了,自己也坐在台阶上有些犯困,她这才发现,今天的气温升得有些反常,如果说昨天还是早春,今天却已见出仲夏的模样来,她都有些搞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季节了。那太阳正对着整个广场,将广场周围的几栋高楼晒得无精打采,无数精致的玻璃窗像被阳光刺到的眼睛,也同她一样全都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在离她不远处,马路边的花坛因许久无人照料而杂草丛生,不过还是有星星点点的喇叭花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花从里面冒出来,将花坛的灰败冲淡不少。荟玉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站起身走到气船边,用手一摸气船果然滚烫滚烫的,再一细看鼓风口处的塑胶也快要晒化了。这时栗星果也走过来,他围着气船转一圈儿,然后冲着母亲埋怨起来,这么热的天谁出来玩?我看一会儿晒化了事!荟玉说要么先把鼓风机撤了吧。栗星果一听更来气,什么?撤了?你能作得了主?万一被他骂怎么办?荟玉说那就等等再说。栗星果此时的火气却是比日头还大,那晒化了可不关我的事!荟玉见儿子冲自己发火也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行,我作主,他要骂骂我好了,你去撤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狗咬狗 一嘴毛 荟玉每星期去看一次母亲,而在这一天她总要比平时早起一会儿,安顿好一切大小事宜便直奔菜市场而去。一大早菜市场门口已排满了各种从乡下拉来的车辆,那车水马龙一直要持续到上午十一点钟。荟玉早有经验,向菜农直接买要比菜铺里便宜近三分之一。直到将车筐和后架全都装满她才往母亲家走去。她去这一回这些菜基本就够母亲他们吃一个星期了。到了院子荟玉放好车子,将菜一件一件解下来提到厨房,瞬间母亲厨房里扁下去的家什又都满实起来。放好菜荟玉回到母亲屋里拧把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宜荷过来说,擦完脸下去和张冬青打声招呼。荟玉不听则已,一听心里哪哪都不是滋味,心想我这当姐姐的花钱买上吃喝,现在还得下去给人请安?再说我这明明是来看你的,犯得着这样低声下气吗?这样想着她不由就有些埋怨母亲。宜荷大概也是看出了荟玉的不悦,遂又温言道,妈是说,咱们把礼数做在前面,省得给她落下话柄,毕竟咱是来了人家家里了。荟玉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心想母亲这是怎么了?若不是因为来看她她是想回这个家吗?难道来看她也不对了吗?但她也不想让母亲太为难,把毛巾往脸盆架上一搭便下去了。 其实,荟玉一进院子张冬青就看见她了,那时她正在窗户下逮从纸箱里跳出来的小猫。老猫新生了一窝小猫,快满月了,已经能跳上纸箱壁,老是企图越狱。看见荟玉她便将头从窗口埋了下去。 冬青,你在呢?一进门荟玉说。 在——呢!张冬青拉长声调。不在我往哪里去?自己家不呆老往别人家里跑做什么? 荟玉听了便不想再说什么,那你忙,我上去给妈剪个头发。 宜荷很信服荟玉的手艺,每次都是让她剪,她觉得荟玉剪的竟比外面理发店合意多了。洗完头,宜荷坐在一张八字凳上,肩上围了做饭用的围裙。听荟玉说完刚才张冬青说的那些话宜荷闷着头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咱去和她打招呼是礼数,妈是觉得你来了这儿不和她说话白辜辜的面子上不好看,谁知她竟不识好歹,也罢,咱们已经给足了她面子,以后不理她就是了,她要不搁人等我以后死了看谁还来这个家,真是一个独门芯! 荟玉一边用梳子将湿发梳齐,一边说,妈,她大概是嫌我来吃饭,我以后等下午吃过饭再来吧! 放心吃你的吧!又不是吃她的,这家里一粒米、一棵菜哪一样是她花钱?要说白吃她才是真正的白吃!且不说我孩子们回来一回拿多少东西,就是不拿也还有我,这个家里有我就是我做主! 到了晚上,荟玉已经回了家,宜荷一见到安承儒又将他骂了一顿方才解气。 安承儒自然是把母亲的气都自己消化了。他回到屋里刚想说一句就被张冬青吊起眼睛给怼回去,谁叫她老是来吃饭?我就是看不起你姐姐,把个男人惯成那样!在外面找下不三不四的女人还敢带到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而且还敢打她!你说你姐姐窝囊不?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挨男人的打,要是我——把他的手给剁了! 那是人家家里的事你不用瞎操心,我姐姐也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要我说一点不可怜,自作自受,活该! 安承儒自知说不过,撇下她到里屋睡觉去了。 荟玉后来果真很少在午饭之前去母亲家。她能听出来,母亲的话虽然强硬底气却大抵不如从前了。甚至自这次后她有三个星期都没有再回过母亲家。 宜荷去不了菜市场,家里没菜了她就到街上的菜铺里买点儿。有时在街上转上一上午手里只抱回一棵大白菜,有时不为买什么她也很愿意隔两天到街上转转。 狗蛋儿落户到宜荷家颇有一段离奇的经历。准确的说狗蛋儿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但在遗弃之前据宜荷推想旧主人又曾对它宠溺有加,说不定当初在抛弃它时还有一丝霸王别姬式的酸楚和眷恋,这可以从它那一身特别的皮毛上看出来。宜荷初次见到它时狗蛋只有一个月大,在一条马路上它跟着宜荷一路围追堵截。开始宜荷还以为它是一只袖珍的小斑马,它浑身的皮毛布满黑白相间的条纹。针对这身皮毛,在它落户院子后的第一天大家就展开了一场大讨论。张冬青坚决认为那些条纹是后来画上去的,理由是小狗的尾巴是纯黑色的,另外她又掰开小狗的嘴巴仔细查看一番,然后十分学术地指出,看见没?口沙窝里也全是黑的,说明这就是一条纯黑色的笨狗。邻居宋大飞两口子却不以为然,梗着脖子搦战,绝对是天生的!画哪能画得这样逼真?斑马能生出那样的斑纹来小狗就不能?再说斑马的腿上还没有条纹呢,小狗的尾巴没有条纹也正常!宋大飞是个胖子,平时走起路来总是撅着屁股,好像屁股太重让他负担不起似的,现在与人争论起来那屁股便撅得越发严重了,若是有人轻轻一推准会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承儒当然是站在老婆一边说话。只有宜荷对他们的这场辩论不置可否,两种说法她都将信将疑,只等时间来证明一切。 当然,关于这条狗的来历宜荷在院子里只说是侄子军儿送她的,富余的话一句不提,她已习惯凡事只止于家庭内部。让宋大飞两口子知道了又不知道嚼什么舌根子。宋大飞的老婆眼是斜的,俗话说眼斜心不正,她看别处的时候你以为她在看你,而你以为她在看别处的时候她却正看着你,她总能看到别人不留意的地方,因此这种人更得提防。 除了买菜宜荷每周还有一个出门的理由或者说是一项义务,那就是去看望哥哥宜戎。她像钟表一样准时,每周的某个时刻必定准时到达。宜戎现在年纪大了,大的毛病没有小毛病却不断,最近这一两年腰也开始佝偻了,走路离不开拐杖,大门口是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白天孩子们出外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就坐在街门口的大石头上,一坐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宜戎坐在大石头上,有时把拐杖搁在一边,有时双手倚着拐杖撑着下巴,目送着街巷里不多的几个行人。女儿怕他着凉特意给他做了一个棉垫子让他垫在大石头上。从前儿女们是不乐意父亲去街巷里坐的,尤其到了冬天怕把他冻着,可是有一次沈宜戎在屋子里坐着大概太闷了耷拉着脑袋就睡着了,等下班回家时军儿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幸好及时服了速效救心丸才抢救过来。后来他们便不再反对,让老父亲坐在街巷里看看人也多少可以给他解闷儿吧。军儿曾拍着胸脯向宜荷保证,爸爸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他一定会保护好。话说他也确实落到了实处,其重点保护不仅体现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中,甚至每年的生日也要为父亲大操大办一番。宜戎对生日这种事不感兴趣,可儿子非要给他过他也不说什么,他对外部环境向来逆来顺受、随遇而安。他显然知道儿子为他过生日除了孝顺还有别的社交原因,因此不想拂了他们的意。每逢那个日子他只管像只老猫一样窝在炕边,半眯着眼睛接受道贺就行了。想笑他就抬起眼皮笑一下,不想笑他就兀自闷头坐着。他对那大热大闹的场面早已看淡,对妹妹宜荷隔三差五的探望却充满期待。 宜荷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为哥哥洗脚、剪指甲。沈宜戎一生几乎没有洗过澡,过去是因为舍不得花钱,现在是因为身体原因去不了澡堂。因为腰弯不下去,他平时脚也懒得洗。开始宜戎不让妹妹洗,连女儿他都不愿意用,更何况宜荷,可宜荷坚持要洗宜戎也没办法。宜荷对哥哥的不好洗漱很不看好,她自己是特别爱干净的,她对哥哥说每天晚上不洗洗擦擦她就睡不好,哪怕是数九寒天她都要打开火烧上一盆热水大洗一番。最高妙的是她还能做到洗完澡地上尽量不洒出水,不然砖地上潮得尽生虫子。宜戎笑笑,还是表示不愿意洗。他的脚比他的脸更能见证他一生的沧桑。有谁见过放开缠脚布的三寸金莲就能对宜戎的脚产生相同程度的哑然失声。脚趾因为严重变形,宜戎穿的鞋是找人定做的,鞋帮又高又宽,以容纳凸起的趾骨。除了大脚趾,其余几个脚趾的指甲都深深地陷进皮肉里或者指甲盖完全消失。每一个脚趾都奇形怪状,世界上最好的修脚匠都会对着他的脚无从下手……宜荷对哥哥的这双脚真是太熟悉了!她先用温水给他泡脚,然后熟练地剪去那些灰色的指甲以及硬得像龟壳一样的死肉,死肉生了根像钉子一样牢牢地扎进皮肉里,现在剪掉过几天就又会长出来。 洗完脚后的第二件事就是帮哥哥整理屋子,等到炕上地下里里外外地擦洗一遍,宜荷才坐下来陪哥哥聊天。一般情况下她会在午饭前赶回去,有时看见哥哥实在想让她多坐坐她也会留下来吃饭,不过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毕竟她还惦记着儿子,她不在怕承儒吃不好。 她常是早上吃过饭买上一斤哥哥爱吃的油糕或者拿几个自己蒸的豆沙馍穿过几条逼仄的小巷往鹦哥巷去。一天早上,承儒要六点钟就赶到单位,宜荷也因此起的比平时更早,打发儿子上班走后她已然已没有了睡意,便想着今天早些去陪哥哥。就在这天早上她遇到了小斑马狗蛋儿。那时,南大街上的几条狗还睡得正香,它们有的盘踞在店铺门前的台阶上,有的干脆舒展四脚趴在一辆三轮车的车座上。只有一个“捣蛋鬼”精力大约过于旺盛,它先是想效仿车座上的那位,试了几次发现自己能力有限便专一摆弄起从车架上垂下来的一绺破布条来。唐吉诃德能把风车当作巨人,这只小狗也能把破布条当作玩具。宜荷看着这个小家伙忽然心生怜爱,说实话这只是一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狗,可是因为它太小了,走起路来尚摇摇晃晃,就不免让人多看两眼。小家伙这时发现宜荷看它,歪着脑袋警惕地用前爪扯了扯破布条,似乎怕被宜荷掳去了似的。宜荷也是心血来潮(她后来想想这大约就是缘分),下意识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饼干扔给它,小家伙看见饼干立即丢下“玩具”凑过来,先用小鼻子嗅嗅,接着对着饼干大吞大嚼起来。 宜荷已经重新上路,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磕磕绊绊,低头一看不禁好笑起来,原来这只肉乎乎的袖珍小斑马居然跟上她了,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在她的脚边碰来撞去。宜荷怕踩着它只得停下脚步。她想也不知是谁家的小狗,这么半天也没人出来召唤。看看它那呆萌的模样她不禁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饼干。小斑马一经得逞立即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它吃得很专注,三天没吃饭的样子。可是只一忽儿的工夫它又吃了个精光,并且迅速撵上了前面加快步伐的沈宜荷,一只脚还几乎踩上宜荷的脚背。宜荷停下来看着这个小淘气,只得再给它一块饼干,“小斑马”却是故伎重施,吃完就追,有一次因为追得急还差点钻到她的脚下,宜荷急忙收住脚步。她现在真是哭笑不得,不得不认真地审视起它来。在此之前宜荷已经养过几只猫,现在家里就有一对“母子”。那母猫本是生了五只小猫的,四只被张冬青卖掉了,只留下一只全身黑亮四爪雪白的没人要,宜荷就自己养起来,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黑猫警长。她还从未养过狗,现在这只小狗跟着它不放让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这到底是谁家的呢?反正时间尚早,想着想着她就决定带着小狗原路返回,她想把它带到发现它的地方它的主人就会出来找它的。现在街道两边的店铺已经陆续卸下了门板,很快街上就会热闹起来了。 小狗仍旧亦步亦趋地跟着宜荷,不过宜荷蹲下来想要抚摸一下时它却哧溜一下跑开了,等宜荷站起来它又重新跟在了后面。快到三轮车附近时小狗突然离开宜荷朝一家饭店门前的台阶上跑去。南大街上的这些门面前都筑有高高的台阶,据说原先平遥城里地势低洼,有一年发洪水水都灌进了房子里,等洪水退去人们便加筑了高高的台阶。宜荷这才注意到,那台阶上有一只精致的小纸箱。走近纸箱,一间温暖的“卧室”赫然呈现,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棉垫,又干净又整洁。宜荷看着,心想小狗的主人不可谓不用心。可是,这只纸箱为什么被放在大街上呢? 小斑马当着宜荷的面迅速从里面钻进又钻出,仿佛既想告诉宜荷自己的家庭住址又怕宜荷趁机溜掉。这时饭店的主人也出来拆门板了,从他投向小狗和纸箱的眼神判断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宜荷忽然意识到这只小狗可能是被遗弃了,它的旧主人却还给它做了个窝,使它不致于立刻加入“黑话王国”。宜荷不觉动了恻隐,它要是再跟着我就把它带回去吧。小斑马就这样跟着宜荷去了鹦哥巷。 在宜戎家里宜荷本想把小斑马的事讲给哥哥听,却发现他情绪低落。宜荷看着哥哥一头被帽子压得伏贴在额前的银发,想,哥哥是又老了两岁,再不敢像从前那样剃光头了,人老了就没有火焰了。 宜戎告诉宜荷,他的女儿翠儿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原先就有好几种病,现在又被查出了肿瘤。他们都瞒着他,可是上星期外甥女来看他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这病可不是穷人能得的起的呀!宜戎叹气。他是当即就将自己手头的一点钱交给外甥女的,可是千儿八百的终究是杯水车薪,再说常言道救急不救贫,人有不如自有。翠儿一共三个孩子,除了这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他早就知道那两个外甥自娶媳妇后都不管翠儿,你推我我推你的。哎!我自己的钱又不在我手里! 宜荷劝哥哥宽心,说自己已经去看过了,侄女也不是什么大病,叫哥哥不必太挂心,并向哥哥承诺,自己会多去看看,再说服那两个混账小子拿出钱来给他们母亲治病。说是这样说,其实宜荷的心里也没底,她早就知道侄女的病情。这个侄女与桂玉年龄相仿,长得人高马大却是个“假后生”,从小便体弱多病。后来又年纪轻轻地死了丈夫,自儿女们成家后更是被冷落出局。这些年来倒是与她走得越发地近了,隔三差五便骑一辆破车子来她的屋里坐坐,一坐大半天,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等报怨完生活中的不幸和烦恼,再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炸酱面条,她总是说这碗炸酱面和那种得以倾诉所带来的快感能让她一直回味到下次再来。对于翠儿的屡屡造访她倒是没有什么,可是来的次数一多有人就看不惯了,有一次,张冬青当着她的面不悦道,翠儿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好歹是来长辈家,每次过来空着手还要白吃白喝!宜荷说,她一身的病,钱又没有来向,哪里还能叫她买东西!再说她能吃多少,也就是一碗面,现在的年头谁家还缺碗面?可是有一次,翠儿忽然提着一篮鸡蛋来了。宜荷当然是说什么也不要,翠儿说在她的心里早就把宜荷当作了妈妈,她买不起好的,只有这一点东西表达一下对姑姑的心意。不过自那以后翠儿便很少来了,她那时大约身体已不适了。后来,当宜荷出现在翠儿病床前,翠儿竟像个见了母亲的孩子抱着宜荷大哭起来,而宜荷也抚着她潸然泪下。她可怜这个侄女命不好,哎!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宜荷的安慰让宜戎宽心不少。他说他早就想去看翠儿,无奈军儿不带他去,他要是有腿早自己去了,末了他又再次嘱托宜荷替他多看看翠儿。这时他才注意到宜荷带来的那位“小朋友”。宜戎好奇地瞅瞅它,小斑马也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宜戎,终于宜戎咧嘴笑了。宜荷临走时宜戎坚决让她把饼干再带回去,并嘱咐她以后不要乱花钱。小斑马听不懂别的,它只管一路盯着宜荷手中的饼干撒着欢儿往新家跑。路过饭店时他们发现那只漂亮的纸箱已经不见了。 宜荷还没有来得及给小斑马起名字大家就约定俗成把它叫作了狗蛋儿,到后来想起一个甜甜、豆豆之类雅一些的名字时就有些拗口,索性只管狗蛋儿狗蛋儿地叫。狗蛋儿至此也牢牢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主人一叫它就摇着尾巴忙不迭地跑过来,眼睛盯着宜荷,眼神中充满了渴盼(多半是对食物)。可是好景不长,狗蛋儿只在宜荷的屋子里住了一个月就被张冬青迁到院子里看门去了。工作狗蛋儿倒不介意,它最受不了的是张冬青不分昼夜将它用铁链锁起来。尽管张冬青在那里给狗蛋儿做了一个很不错的窝,比起它当初的“襁褓”这个新窝更加结实耐用,里面铺的垫子上虽说打满补丁却又厚又暖,新窝的宽敞程度也完全可以适应狗蛋儿未来生长的需要(张冬青预见狗蛋儿不会长得特别大,她认为它是介于笨蛋和耍狗狗之间的一种狗)。可是有了这样宽敞舒适的窝狗蛋儿还是无限地渴望着自由,尤其是当看到主人养的两只猫成天无拘无束在它面前走来走去时它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常冲着它们汪汪汪汪一通乱叫,吓得这对母子一阵鸡飞蛋打。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可以有这样两样的境遇?可是用不了多久猫咪们就发现狗蛋儿黔驴技穷了,它再有通天的本领套在脖子上的那条锁链时时掣肘它又能奈何?狗蛋儿只有仰天长叹,真是犬落平原被猫欺呀!母猫带着它的儿子于是公然卧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任它扯着锁链左冲右突,母猫始终气定神闲。它们躺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晒太阳,只是偶尔懒懒地抬起眼皮瞅一眼徒然浪费力气的狗蛋儿,然后又眯上了。顺便提一句,两只猫选择狗窝附近的台阶当卧榻由来以久,这边坐北朝南,阳光从早上开始便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是个不错的阳光浴场,从某种意义上说狗蛋儿才是真正的入侵者。而母猫实在是一只世界上最与世无争的猫,它的温顺与年龄无关,而是与生俱来。记得它刚刚半岁时,有一次惠奇想把一只塑料手环套在它的脖子上当项圈儿,不想竟卡在它的嘴巴上,母猫出于本能地挣扎,手环越卡越紧,眼见着母猫眼珠暴突,它仍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只无比信任地看着一家人手忙脚乱,最终手环剪断它才得以解救出来。 与母猫比起来,它的儿子黑猫警长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了,它偎在母亲身边,佯装打盹儿,眼睛里却始终忽闪着几分警惕之色,偶尔还会张大嘴巴夸张地打个哈欠,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狗蛋儿看见以为黑猫在向他挑衅,于是更加生气,扯得锁链咣咣响,时间一久,脖子上的毛都被蹭掉了一圈儿。然而不管狗蛋儿如何脾气暴躁,那对母子就是不为所动,仍旧躺在离它不远处的台阶上,享受着温暖的日光之浴。 有一次,它们又在一起“互相发难”,一件意外的事却让它们集体石化了。这件意外的事就是狗蛋儿先生因为太用力,忽然将套在脖颈上的锁链给挣开了。这个意外太刺激了,连狗蛋儿自己都始料未及,它大概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将这牢底坐穿,征在原地半天没动。与此同时,正在舔爪子洗脸的母猫和黑猫也征住了,母猫那只刚刚舔过准备往脸上涂唾沫的爪子吊在半空中定格两秒,惊恐在它们的瞳孔中蔓延。接着它们像听到军号似的瞬间动力爆发,三个小家伙撒开十二条腿满院子角逐起来,就是刘翔来了恐怕也要自叹不如。可是刚跑了两圈,狗蛋儿还没有过足逐鹿之瘾,两只猫咪忽然纵身一跃跳上炭圈,又噌噌几下蜿蜒攀上房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期间母猫显示出了非凡的领导能力,儿子黑猫跟着母亲紧随其后。这下狗蛋儿傻眼了,呆呆地看着炭圈,又莫名其妙地望向房顶,它的小脑袋里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个走路连点声响儿都没有的家伙竟然还有这般本领!真是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狗何生猫! 眼看着猫咪没了踪影狗蛋儿仍不甘心,想着怎么着也得给自己个台阶下吧,于是它昂起头,冲着已连个猫屁股都不见的房顶又汪汪汪地乱叫一通,这才准备鸣锣收金。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狗蛋儿沉浸在阿q的精神胜利法中时,一个又肥又胖的黑影遮住了它小小的身躯。如果它会概算就会估出那影子至少能遮住五六个它不成问题。忽然,这影子飞起一脚正中它的臀部,一阵钻心的痛席卷而来,瞬间它像离弦的箭一般朝自己的窝窜去。那种痛楚让它以一只狗狗的智商刻骨铭心记住了这个胖子,以至于后来它一见到他就避之唯恐不及。 干吗踢我家的狗?狗蛋儿听出来,这是主人张冬青的一声厉吼。狗蛋儿畏畏缩缩从它的房间里向外张望,果然张冬青正在质问那个胖子。它于是大着胆子将半个脑袋探出来,但它仍旧心有余悸,臀部烧灼般地痛,在挨了重重的一脚后谁还能够指顾从容呢!它看看那胖子的脚,好家伙!他可不像它光着脚,而是结结实实套着一双皮鞋,踢起来能不疼吗?鞋这东西它认识,也非常熟悉,在遭囚之前它常为主人宜荷叼鞋。哼!黑猫知道什么?只会拿主人的鞋当小船玩儿,坐进去在里面不出来,有时还把鞋子当作假想敌,拼命地又撕又咬,那回不是被女主人一巴掌给扇出去了?嘿嘿,它傻呀!女主人那鞋子穿了许多年了,鞋底磨窳都舍不得扔,时常刷洗得干干净净,岂容你来毁掉?可是这个胖子的皮鞋呢?又脏又破,上面还沾着泥浆。哎哟,他的鞋子也跟他的心肠一样黑!这时它听见张冬青和胖子吵了起来,急忙吓得又将头缩回去。 谁叫它们在院子里闹腾?我教训教训它们!宋大飞没想到自己的暗中一脚被张冬青看见,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得这样说道。 我们家的狗用得着你来教训?你还振振有词,要是你家的狗也让我们踢?我看你是连畜生也容不下! 吵到我了我就要教训!我管是谁家的!谁叫你们在院子里养这些畜生,这院子是你们一家的? 宋大飞这临门一脚绝不是偶然,其实有好几次,宜荷看见宋大飞偷偷踢她的猫(那猫毕竟是畜生,开始分不清里外,有时就跑到宋大飞家里去了,宋大飞自然是来个瓮中捉鳖)。她只是不想引起事端因此一直装作没看见。这两家共用着一个门道,勺子笊篱还有个磕磕碰碰,她想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邻里之间就那么回事,凡事不能太较真,真要闹下个不好以后可怎么再往一起住?可是后来她发现两只猫已经明白了此屋非彼屋,宋大飞还是会偷偷袭击它们,她心里就不是一番滋味了,哎!连畜生都懂人情世故,不敢由着性子做事,我的猫咪、狗蛋儿贼聪明,他踢它们、作践它们你以为它们不懂?见了他就绕着道儿走呢,再不敢往他家门口去,总是贴着自家这一边,这说明什么?这人心眼儿不好,太缺德,连个畜生都要欺负! 就说刚刚宋大飞踢狗蛋儿,她也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但是另一方面她又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去同他理论。她现在听见外面吵起来焦躁地朝窗外望望,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她想,姑且观望一下。窗户离地比较高又隔着炕,她看得不是太分明。这才叫泥人笑话土坷垃,鬼怕的恶人!她想着,让张冬青治治他也好!整天欺负猫咪狗蛋儿,欺负不会说话的,碰上个厉害的叫你试试!可是忽然她发现外面没声音了,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接着张冬青的门一开一合。她想,莫非张冬青也是个耗子扛枪窝里横,碰上赖人就蔫啦?不过也罢,不要伤了和气,那样多别扭。正想着,忽见张冬青又出来了。 不是我们一家还是你们一家的?再说不是我们一家的就不能养狗啦?这是谁定的规矩?哪条王法上写着?我看你得去国务院,你去那儿上班吧!通知一下国务院总理,让他重新修改法律条文,把这条加上去我才不养了!哼!装什么装?你当我好欺负?自从我们搬到这院子里你就三天两头找气生,告诉你我可不是我婆婆,更不是郁思萌的奶奶!我什么不知道?你倒在下水道里的剩菜烂叶子哪回不是我婆婆清理?再说那后院的茅房,掏粪的一来你就假装躲出去,只让承儒和人家抬,怎么你嫌臭承儒就不嫌?现在养了这条狗你也要找岔儿,怎么它碍着你什么事啦?它给我们家看门不是顺带把你家也看啦?你不用暗地里耍手段,有什么明着来,今天咱们就把话挑明了! 谁要你家的狗看门?我告诉你,以后它要再敢往我家门口跑我就一脚踢死它!宋大飞咬牙切齿,好像与这条畜生有着血海深仇。 张冬青听了这话却是盛怒难平,简直要跳起脚来,你敢!那还由了你啦?你再踢一下试试! 眼看着情势就要升级,却见宋大飞的老婆从屋子里出来了。宋大飞原是脸冲着张冬青的,此时却被老婆拉着转了个方向。不知是因方向感暂失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没有接张冬青的话。两人各自放下狠话算是打了个平手。 却说宋大飞与张冬青棋逢对手,宜荷也在刚才宋大飞的老婆出来时出来了,她此时站在自己的窗户下,看着面前的一众人等,宋大飞两口子横眉冷目,儿媳张冬青手里多了一柄铁铲(可见她刚才进屋就是拿这个),正在一边对峙一边狠着劲儿修整台阶上的一处不平整。都不要说啦!宜荷把手摆得如同拨浪鼓,都是一个院儿里的邻居,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好吵的? 宋大飞的老婆听了以为宜荷在单说张冬青,遂得理不饶人地说,婶子,你们家的狗刚才也吵得太凶啦!大飞他也就是让它长点记性!说完她因替丈夫扳回一局还暗自得意。却听宜荷说道,所以平时就把它拴起来了呀,可它自己挣开了也难免,这畜生毕竟是跟人不一样啊! 张冬青已经不再理会宋大飞两口子,她自去查看狗蛋儿脖子上的绳子去了。当她重新将铁链套到狗蛋儿脖子上时,狗蛋儿今天很配合,不像往常那样,一看见铁链就蹦跶到老远,和张冬青兜上几个圈子又怕太过分才不情不愿地就范。狗蛋儿一懂事倒更惹人怜爱了。 从这以后每到吃晚饭时张冬青又给它加了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早饭加午饭狗蛋儿一天可以自由活动两个小时了。晚饭时间一到,张冬青就将它脖子上的铁链解下来,狗蛋儿每次都像五百年后从五行山下蹦出来的猴子,一个起跳便跃到厨房门口,那里的小桌上摆放着一家人的饭食(除过寒冬腊月,他们的一日三餐基本都在这里进行)。宜荷喜欢早早吃过收拾了事,张冬青习惯串门回来再吃,而安承儒的吃饭时间则由下班的早晚来决定。小饭桌还是在旧家时的那张,现在上面的红漆早已变成了一种似红非红的颜色,宜荷常常用筷子点着桌子对惠奇他们说,这张桌子比你们的年纪都大呢!看看你爷爷(外公)这手艺,做的什么都结耐,现在的家俱哪有这样好用! 宜荷兴味十足地说着,可张冬青注意的却并不是婆婆的话,而是婆婆的动作,一见她敲桌子便嚷道,不要敲!不要敲!那桌子上多脏呀!猫也舔狗也爬! 不脏!不脏!我用展布刚擦过!宜荷说着抬起下巴指指炉灶,那里一块湿抹布正丝丝地冒着热气。 张冬青看也不看,眉头一皱道,那块烂展布擦了还不如不擦呢! 我摆得干干净净的。宜荷一脸认真。 你就是再摆它也黑得不成样子,你可不敢再用它擦碗擦筷子!张冬青一边说一边冲着丈夫使一个不可理喻的眼色。 哪里我还能用它擦碗擦筷子,那些有专门的展布呢!宜荷一脸委屈,嘴里嘟哝道。 所以你筷子就不能在桌子上敲,你是看不见,桌子上的细菌成千上万! 每到这个白热化的时候婆媳两人都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出来站在自己这一边,可坐在一边的安承儒觉得妻子的话不无道理,母亲的习惯也不必大惊小怪,因此只自顾吃自己的饭,他还要赶着去上班呢,哪有空参与这些女人们之间的事。 狗蛋儿却有的是空闲,它观察着两位女主人,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又转到那边。当然,它站在宜荷一边的时候要多一些,因为张冬青从不给它吃鸡蛋,宜荷却不然。看见宜荷剥鸡蛋它便急忙凑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虔诚地像个信徒。哈哈!宜荷看着它的样子笑起来,狗蛋儿你的耳朵可真灵!一听见磕鸡蛋就过来啦!宋大飞的老婆听见却在里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人还舍不得吃呢给狗吃! 宜荷又忘了刚才张冬青说的话(或者说她根本不予理会),下意识地用筷子敲敲桌子,狗蛋儿,想吃?来给你。 哎呀!又敲桌子!张冬青无可回避地再次捕捉到这一细节。 这回宜荷却被说的烦了,呀!我做了一辈子的饭,脏还一个一个把他们都拉扯了这么大!她说的尽量委婉,很像自我解嘲。 狗蛋儿早已以猪八戒吃人生果的速度将宜荷分给它的半个鸡蛋吞掉,此时重又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宜荷手里剩下的半个。宜荷笑着拍拍它,行了,差不多就行了,要人心有尽啊!等着,一会儿就给你拌食去。 话说张冬青这边隐忍了半天,早按捺不住,一等婆婆离开,立即凑近丈夫,你都听见你妈啦?老顽固,告了她多少次就是不听!还有你是没见过那厨房的案板,我跟她说切肉的时候不要刮,小心把木屑刮起来,她也是不听,倔得很! 老了。安承儒叹一口气,拨尽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起身上班去了。 把你的碗筷送到厨房去!安承儒已经走下台阶,后面张冬青的声音紧追着不放。可是安承儒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嗨!听见了没有?这是叫谁伺候你! 放着吧,怎么又用他收拾?让他赶紧上班走吧,不要误了时间!宜荷已经拌好狗食端到狗窝边,狗蛋儿也来不及闻一闻就将狗头一头扎进食盆里,明明是米汤泡馍,不过看它那样子说是如啃大骨头也不为过。你们都不用管,一会儿我收拾就行了。宜荷又补充道。说完她又去给两只猫拌食了。猫的食物是水煮胡萝卜。这两只猫都爱吃菜,角瓜、白菜统统来者不拒,宜荷常跟人说它们就是一对菜猫。 张冬青听见婆婆又惯着儿子,朝着推车准备走人的丈夫狠狠瞪上一眼这才作罢。 一家人饮食完毕,狗蛋儿“放风”的时间也结束了。张冬青准备将绳索重新套回狗脖子,可是事过境迁,狗蛋儿如今又不愿意听话了。张冬青手里捏着绳子,瞅着狗蛋儿跟她淘气,来,狗蛋儿,听话!行了,行了,咱们放风的时间到啦!明天再跑,你可听话,不听话以后不放你啦! 张冬青的半哄半吓果然奏效,狗蛋听了只好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往过走。 到了夏天,漫长的白日里狗蛋儿就不必总呆在一个地方了,它可以随着太阳的方位来倒换一下驻地。上午它还是呆在自己的窝边尽享新鲜的阳光,到了下午当太阳变成个大火球时宜荷就带着它移驾南房。这时,狗蛋儿往地上一趴,摊开四脚便舒舒服服睡起了大觉,连院子里的人走过都懒得抬一下眼皮。不过若是陌生人闯入院子,或者是在大门口稍停留一下狗蛋儿都会毫不顾忌天气热得叫狗没有精神,迅速翻身起立叫它个沸反盈天。它的吠声使燥热的夏日午后变得更加如着了火。这时宜荷便冲着窗外喊,狗蛋儿,知道啦!知道啦!别叫啦!省省力气吧!她之所以及时制止是因为怕招来宋大飞的加倍嫌恶,她知道自从每天让狗蛋儿自由活动两小时来宋大飞两口子更是恨得牙根儿痒,巴不得逮住机会狠狠报复一番,她从那两张常常怒气冲冲的脸上看得出来。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息事宁人,让狗蛋儿少惹事,不惹事。她常常摸着猫头狗头嘱咐它们,听到了没?我不能时时保护你们呀,你们自己可要多长心! 说也奇怪,时间一长,宜荷的绥靖政策倒是让宋大飞两口子后来果真不好再使那些小手段了,尽管他们两口子大多时候还是喜欢沉着脸(说实话宜荷竟然没有见过宋大飞笑,他老婆倒是会笑,不过却笑得总不自然)。他们对宜荷也渐渐地友好起来(这对于宋大飞两口子来说确实是一种建设性的邻里关系)。当然,不仅是在对待狗和猫的问题上,在其它方面宜荷也开诚布公,像对待从前的邻居一样。她将稀罕的食物分享给他们(在此之前宋大飞两口子从未收到过任何邻居馈赠的食品),而现在他们也知道把稀罕的食物分享给宜荷了。宜荷不由想起从前在四合院里的日子,那时一到饭时人们便聚在门洞里,就着大蒜和葱,哧溜哧溜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分 树 宜戎的女儿翠儿终究还是走了,但杀死她的不是身上的某种疾病,而是敌敌畏,或者说是敌敌畏加速了她的死亡。 宜荷坐在太师椅上,表情凝重而哀伤,她的身边坐着三个女儿荟玉、桔玉和樱玉。放到平时,宜荷更喜欢女儿们一个一个地来。因为大家一起来固然热闹,但太热闹说不成话,热闹过后又更加冷清,还不如一个一个地来,这样就可以经常有人作伴了。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她们说。 妈正要让承儒去叫你们,你们竟一起回来了,你们来的正好,哎!翠儿走了!宜荷说。 在她们到来之前她的脑子里一直萦回着最后一次见到侄女时的情景。那是上个星期,虽然已经到了十二月翠儿的屋子里竟没有生火,一开门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翠儿侧着身子躺在土炕上,脸色腊黄,眼珠的颜色也同脸一样,好像一只被采摘下来日渐腐烂的水果,痛苦扭曲了她脸上最后残留的本貌,然后荡漾开来,蔓延到周身。翠儿一见宜荷便失声痛哭起来:姑姑你还来看我——儿子们一娶媳妇都不管我了!烟筒锈得不能用了也没人给我换,没办法生火,他们就这样让我冷着,姑姑你让承儒兄弟帮我买两截烟囱送过来吧!翠儿哭着将脸埋进枕头里。 宜荷心里一阵疼,她赶紧张罗着想要找点柴火烧炕,却发现炕火上连火圈也没有。翠儿说是儿媳妇偷出去卖了烂铁,宜荷不敢相信,可那大张着的黑洞又令人不能质疑。哎!我先把炕火给你点着,等回去就让承儒买了送过来。说完她便跑到院子里找东西去了。院子里没有人,她撮了一簸箕炭拿了引火之物返回来,很快炕火烧起来了,宜荷又找了一个大洗衣盆添了水堵住那黑洞,浓烟随即改变了方向从砖缝里冒出来。虽然浓烟呛得直让人掉眼泪,翠儿却倍感温暖,她看着姑姑忙碌下意识地摸摸炕头,那里冰凉的炕头似乎已有了些温度呢! 柴禾在炕洞里哔哔啵啵地响,翠儿和姑姑聊起了许多儿时的片断,柴禾的声音总有一种让人回忆的魔力。人都不愿相信死亡会忽然造访,那时的她还有信心自己会好起来。过了一会儿,宜荷想喂她吃点东西,翠儿摇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压得平展的纸,宜荷看时上面好像记了几笔账。翠儿说,姑姑,这是大家过来看我时给放下的,我都一一记在上面了,等以后好了还人家。宜荷看着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又坐了一会儿宜荷起身道:这屋子里潮了许久了,需要多烧一些才能将温度逼起来,我再去添一铲子炭埋住,等承儒来了火就能接上。宜荷说着就要起身,翠儿却一把攥住她的手久久不松开…… 母亲的话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三个女儿不约而同“啊”了长长的一声。妈,你说谁?哪个翠儿?荟玉挺了挺本来就坐的笔直的上身问。你大舅的女儿翠儿呀!宜荷语气肯定,意思是女儿听得没错。 怎么走的?不是前一段刚做了手术,说肿瘤是良性的吗?我们那天去看她还好好的?是吧桔玉? 桔玉冲着母亲点点头。谁也不敢想象这个刚刚五十岁的女人就和死划上了等号。 不是身上的那些病,她喝上敌敌畏走啦! 啊——三个女儿又一同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樱玉起先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现在连她也坐不住了,只见她上身微微摇晃,是——什么时候?可到底是为什么呢?要是此时母亲和姐姐们的注意力能够分出一些来的话就会发现樱玉的神情不再呆滞,上面交织着各种感情的沟壑,那是灵魂的坚冰被震碎后往日情感的重新涌现。可是它们在厚厚的冰层下呆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只流露了那么一小会儿便消失了,很快她又恢复了往昔的落寞与哀伤。 大家此刻全被凶讯吸引,宜荷继续往下说道:肚子里的肠肠肚肚全烂了!送到医院时军儿说想给他姐姐洗胃,可医生说人已经不行了,送的太晚,肚皮如一块糟了的布,若是划开连缝也缝不住!不过最后军儿还是坚持要洗,万一能救回来呢!宜荷信由情绪把控,想起什么说什么。 手术费是军儿两兄弟凑的。军儿五千,老大三千,这次老大也是出了力,算是对你大舅多年养育之恩的报答吧。翠儿自己的两个儿子倒是一个子儿没出,我去的时候他们光是蹲在那里挖脑袋!宜荷有些鄙夷地说。哎!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大舅还不知道呢,谁也不敢告诉他,让他知道了那他也不用活啦,军儿正是因为这个才竭力想把他姐姐从鬼门关拖回来,可还是没能把人保住。可怜我哥哥白头人送黑头人!上星期我去看他他还问起翠儿的情况,我能说什么?自然是拣好的,可现在人走了,让我还怎么说?他们哄他说翠儿做了个小手术需要静养,一年半载出不了门,也不知道能瞒多久,总是能瞒一时算一时!宜荷说着扯起搭在扶手上的毛巾擦擦眼角。 顿了顿她又说道,尸体在太平间放了两天两个龟儿子谁也不提把他妈往回拉。他们还想闹人家医院呢,说是医院手术不及时给耽误了,可医院说是你们自己送迟了。我猜翠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喝上药了呢,送到医院时只剩了一口游游气,要是发现得早兴许是能救过来的。后来军儿把这两个龟儿子骂了一顿他们才把他妈拉回去了。你说这两个孩子小时候多乖顺啊,我那时还想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他们长大了真该孝顺,怎么大着大着就不一样了呢?他们变了就是从结婚后,那个老大娶的媳妇还有点人性,开始也管婆婆来,自老二家的一进门便互相扯皮。翠儿以前常向我哭诉,人都是一个看一个,早知道是这些忤逆的儿女又生他们做什么?给他们成了家,房子也分了,老妈却成了累赘,两家各吃各的饭,把个翠儿晾在一边,她又没有生活来源,只靠着女儿接济一点,可是女儿家里的情况也不好。到后来她生病,两个儿子还是怕老婆,不敢拿给她一分钱,她想不开呀!宜荷很少情绪失控,可是现在她实在难以自抑,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常言道,好媳妇子问儿要,今天造成这样的悲剧这两个儿子真是罪孽深重,说来说去都是他们不孝,他们要孝顺那儿媳妇自然也不敢!我看他们接下来就悔恨吧。荟玉满心悲愤地说。 说的可是,真是一个现实版的“高老头”,我翠儿姐是太宠溺这两个儿子了,怎么能早早把房产给他们分了?那么大的院子就是租出去也足以养活自己。说到底人都是旁观者清,轮到自己就糊涂了,所以说母子也好夫妻也好,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自我,自己手里没了底牌,别人也就不拿你当一回事了,爱得太过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桔玉对着姐姐说。 嗯,我那公公不是一样可怜?现在已经在我家住了半年了,说好的轮流伺候,到现在也不见有人来接,连电话都不打一个!这就是龙多不治水,鸡多不下蛋,要是只有一个孩子,他管也得管,不管还得管! 世上什么样的父母也有,什么样的儿女也有,儿女多的也有好的,儿女少的也有不好的,就看你怎么教育,一句话,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 荟玉听了点点头。哎!可是再怎么她也不该轻生啊!荟玉仍旧被翠儿的死所困扰,俗话说死了谁苦了谁,她这样岂不是苦了自己! 嗯,她这辈子是真够苦的,我早说她是抱上银碗讨饭吃,这也是命!宜荷这时接口道。 过了一会儿荟玉又问母亲翠儿什么时候入殓。宜荷说是三天以后,今天早上他们给我送来了白布,明天就会给你们各家送的。各家都是双份,送双不送单,不过布是送下了,到时你们只穿一条白裤子就行了,你们爸爸过世时你们穿过的白裤都还在箱子里收着,等会儿你们拿回去试试,要是能穿就不用再做了。 妈,什么是送单不送双? 就是你爸没了,但你爸的那份主家也要送。 嗯,妈,我是想我们是不是今天就该去看看翠儿?荟玉踌躇了一下问。自听到翠儿的噩耗到现在她一直有种不真实感,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而那时翠儿和她常常背着各自的弟弟在一处玩耍,那时她们怀着多少对未来的憧憬啊!她此刻真想再去见见这个不幸的人最后一面。 不用了,还是后天吧,你们姊妹几个一起去。上次她刚做完手术时你不是已经去看过一回?那就行了,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去了又能做什么?那家里乱哄哄的,要不是军儿把持着怕她那两个儿子连她的后事也不管呢!停了一下她又对着桔玉道,到时把你二姐也叫上。桔玉却是面有难色,妈,我也正想这个呢,问题是我二姐向来寡妇尿尿一出出,叫她吧怕她嫌花钱,不叫吧又怕她到时候口舌——宜荷想了想道,那就先不要说,反正到时他们白布都要送到,她愿不愿去随她吧,她要不愿意你们几个代表一下也就行了。 像是搞家庭聚会似的,这时竹玉也来了,竹玉却是因有事来找张冬青,她进母亲屋里前因为先去张冬青那边坐了一会儿,故已听说了翠儿的事。 竹玉,你翠儿姐走啦!宜荷以为竹玉准会瞪起两只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惊跳起来。竹玉却是表情冷淡,嗯,我知道了,刚才在我嫂子屋里时她告诉我了。 哦,刚才我们说到后天入殓的事,到时你也去送她一程吧。 论理数当然该去,不过心里是一点儿也不乐意,那是个什么人家?能把亲妈逼得寻死!还有,我听我嫂子说她寻死觅活也不止这一回两回,哼!她妈活着的时候那么要强,看来是把这个女儿的风水都拔尽了!妈,我还记得我大妗子那时总是给你穿小鞋,背后说你的坏话,还有要不是她挑唆,我三舅就收养了昙玉,那昙玉也就不会——竹玉还想说下去,宜荷打断她道, 哎!都是些过去的事,都是些作古的人,还提它干什么?各人自有各人命,那也许就是昙玉的命吧!不说你翠儿姐走的恓惶,就是看在你们大舅面上也该都去去吧。翠儿这孩子真是和我哥一样啊!我爹爹以前就常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我哥哥原是有国家粮票的人,自从交到儿子的手上也不得自己作主,幸好照目前看军儿还不错,那国家粮票毕竟和房子不一样,每年还得到公家那里摁手印呢,房子可是分了就分了。哎!说起这国家粮票我们兄妹几个里只有我没有,现在还得拖累你们!想想当初要是不从太原回来该多好呀!到现在一个月也能挣七八百了吧? 竹玉说,恐怕七百八也不止,那工龄长了去啦。 嗯!我有一次在街上碰上一个以前的同事,段大妹,荟玉你还有印象吧?宜荷继续说,下巴这里有颗黑痣,你和桂玉小时候一见人家就喊“毛主席”,人家现在一个月挣一千多呢,根本不用儿女管,我要是也有工资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剥削你们了!宜荷说着越发伤感起来。 桔玉听了忙安慰母亲,妈你不要老说这种话,什么剥削不剥削的,这就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只怪我们条件都一般,只能每月接济这么一点儿,连个生日都没给妈过过,不过等明年是说什么也要过一个,每次妈总说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我看妈说的就对,桔玉还未说完竹玉接口道,搞那些虚的做什么?有那银钱还不如给妈买点好吃的比什么都强。前两天我在街上看到一支送葬的队伍,那队伍长的,我已经拐上另一条街还看不见尽头。光是花圈就装了有十几车,那些花圈也值不少钱呢,不知又是什么大人物的爹妈,老百姓能抖得起那样的排场?花圈的后面又是数不清的小轿车,后视镜上清一色缠着黑纱,听路上的人说少说也有一百辆。可就是有多少辆车又能怎么样?还能让人起死回生? 你说的这不算什么,我见过警车开道的也多的是。上次一个地税局的副局长老子没了,让警车在前面开道,结果被记者给盯上了,后来他们为了消灾请记者吃饭,好家伙,记者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了十几只螃蟹,一桌饭吃了几千块才算是财去人安。荟玉道。 这些头头脑脑的不搞些排场怎么收礼?桔玉也说道,所以我公公常教导我们这种面子上的孝道不要也罢,他早就吩咐过他百年之后不举行葬礼,不开追悼会,甚至还要捐献遗体。不过这跟过生日完全不是一回事,咱们这些普通人又何谈排场?就是想给妈过个生日而已,生活总要有点仪式感。 那两个逆子把他妈逼死还办什么丧事,我看他们就是想着收礼,告我们做什么?害得我们多花钱!竹玉总是想起什么来说什么,关于这一点她丈夫常用一个精辟的词来形容她,叫信口开河,而在她自己看来这叫一语中的。宜荷听了不禁皱皱眉头,连樱玉也抬起头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拿出十字绣做起来,绣布上一大朵玫瑰已呼之欲出,花下是片片碎落的花瓣。五姐,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是为收钱呢! 那也不用告我们,表哥表妹的多啦一个一个哪里跟得过来?你有钱上礼?你家还欠着一屁股债呢!我看你应该趁早跟那个赵黎河离婚,趁现在年轻还能找个好的! 这是谁跟你说的?怎么我们家里的事要你来议论?我知道你们一个一个都比我过得好,你也不用看不起我,不管赵黎河怎么样我都会跟他过一辈子! 樱玉的忽然生气把竹玉吓了一跳,有一种人要么不生气,一旦生起气来会让人很不习惯。竹玉不敢作声了。还是宜荷及时跳开了这个话题,孩儿,这是礼数,人活在世上不情愿的事情太多了,可有些事不情愿也得做,看在你翠儿姐一辈子就这样了了的份上,报就报上份吧! 就因为这样才不想,报上的钱她能花上?要是给了她也算,大家报上的礼钱还不知好活了哪个?竹玉的语气柔和了不少但她还是有些想不通。 那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哎呀,妈,我说归说还能不报? 话说到这个份上竹玉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这件事情说定大家又商量了一回买花圈的事宜,最后决定由荟玉从厂里找材料大家自己动手做。至于制作工艺,荟玉和竹玉在厂里经常帮别人做,因此根本不用去花圈店里看。 荟玉很快找好了材料。麻纸是她直接找仓库的库管要的。库管是个精瘦的中年妇女,比荟玉进厂早两天,虽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却老爱在库房的纸堆上爬高跳低,活像个毛头小伙儿。她的两条细胳膊臂力惊人,能抱得起厚厚一摞铜板纸,还练就了一手快速数纸的绝技(像银行的柜员点钞一样),左手掀起一摞纸,右手执刮板在翻起的坡面上噌噌刮起下,一目十张,数得又快又准。因为她古板刻薄得出了名,一般人连张牛皮纸都别想从她这儿淘出来,因此便得了一个抠门儿的名声。 厂里让她当库管那绝对是知人善任,就看在了她这个抠上。人们总是从她这里碰钉子,后来就有好事者编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来作弄她。有一回临下班,一男同事走过来神秘地问,下班去哪儿呀?是不是去找“毡席枕”?她一听急了,什么张习正,你那是流氓!那男同事听了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女库管的反应正中他的下怀,她那认真的模样让他后来每每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都要将肚子再笑痛一回)。女库管惊讶地定格在那儿,看着他笑越发疑惑,你说的张习正是谁呀?尽瞎说,我哪认得什么张习正!男同事笑得实在受不了,也不解释,赶紧捂着笑痛的肚皮骑车走了。女库管后来也一直未能明白谁是个“张习正”。 荟玉是能从她那里要出东西的少有的几个人之一,当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她绝不是那种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人。荟玉去仓库时女库管正在库房门口的水龙头上给女儿冲水球玩儿,她将一个橡胶指套套到水龙头上,瞬间指套便如暴涨的气球呈透明状变大,她将水球取下来扎紧递给身边的女儿,问荟玉要什么。荟玉说明来意,她在裤子上擦擦手上的水,像只猫一样跳上纸垛,一会儿便消失在库房的纵深处。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又出现了,此时手上已多了花花绿绿的一卷儿纸,荟玉会意,将它们悉数塞进随身带来的一只蓝布袋子里告辞出来。 材料就绪,接下来就是动手制作了。大家分工明确,安承儒搭架子,张冬青铰叶子,荟玉、桔玉等扎纸花。连几个孩子也参与进来,将麻纸折成手风琴样的褶皱交给大人。忙忙乱乱了一天,大家的身上都不同程度沾满红红绿绿的纸屑,让人不由想起冬日里挂着破塑料袋迎风招展的树枝,不过大家心里是安宁的,毕竟这一个大花圈在外面买差不多要两百块呢。宜荷也同他们一起扎了一会儿纸花,看看到了饭时便到厨房里做饭去了。临出门她问大家吃什么,众人正忙着就说随便吃点。宜荷说要不还是给你们浇一勺?这浇一勺子就是连米饭。因要将葱蒜油等放在勺内置于火上爆成金黄,然后哧得一声浇于饭上,因此宜荷就将其称为浇一勺子。不知道该吃什么的时候她就爱做这个。连米饭吃着舒服又好吃,此时大家肚子都空空的,当然都乐得吃,于是都说好。 刚刚扎了两朵花的工夫,宜荷已经回来了,一阵葱花的香味也随着她一起飘进屋子里。 妈,饭倒熟啦? 用什么?一泡尿的工夫。你们赶紧收拾吃饭吧,这饭趁热吃好,凉了就不香了。我还烤了点儿干馍馍片给你们就着吃,光吃汤汤水水的不耐饥。瓮里还有咸菜和腌辣椒,谁要带一会儿就去拿,荟玉你家里还有吗?妈再去给你拿两块?荟玉说要。竹玉听了也说要几块。宜荷又问桔玉和樱玉。两个都说还有,宜荷就去给荟玉和竹玉拿了。 句句等几个孩子在桔玉的催促下去里间洗手。他们只想着快点吃过继续折纸花,只在脸盆底的脏水里匆匆将手蘸湿便擦手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太吸引他们啦。以往一见大街上有送葬的队伍经过他们便想着捡些人家扔在地上的回去玩,现在有这么多现成的他们还不忙着过足瘾?对于他们来说纸花永远是纸花,永远不会把它和它们背后的含义联系在一起,即使偶尔想到,那个逝者也是一个与己毫无相干的逝者,也许只是一个死亡的符号,直到终有一天,他们自己也会长大,也会老去,那时他们才会体味到当亲人一个一个离他们远去时他们面对这些鬼魅的纸花所感受到的彻骨寒意。现在姑且让他们天真烂漫下去吧。 吃过晚饭大家继续干活儿。张冬青一边铰叶子一边数落丈夫连根铁丝都绞不好,到后来她干脆将丈夫手里的工具一把夺过自己做起来。安承儒倒乐得清闲,假装在旁边做起了老婆的助理。到晚上八点钟一个大大的花圈终于扎好了。 三天之后翠儿出殡,桂玉因说家里抽不开身没有来,其余人等都跟着宜荷一起来了。灵堂设在院子的南面,就是翠儿生前住的南屋的前面。众人看去,灵堂之前兀自多出来两棵枣树,倒也并不碍眼,那是这院子刚刚修起时翠儿和丈夫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有十六七个年头。宜荷还记得翠儿说过,头些年这两棵树结出的枣子又香又甜,可自从她身体不好后也无心打理,那枣树便如同人一样生起病来,结出的枣子不敢等到红,一红咬开全是一口蛆。到现在已经瘦瘦弱弱得不成样子了。现在它们并排立在那里,上面靠着两个同样瘦削的花圈。桔玉细看时,一个上面写着: 母亲大人驾鹤西去,音容宛在! 另一个是:难忘淑德,永记慈恩! 这时一个妇女迎出来领着他们进入灵堂。灵堂不大,一张长长的灵案就占去了大半,上面摆满了染得红红绿绿的贡菜。在灵案的尽头是两幅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宜荷一见不觉动容,几乎跌坐在凳子上,孩儿你的命真苦啊!宜荷哭得涕泗横流,后面荟玉几个因受了感染也都跟着伤感起来。与此同时,她们对面的孝子们每有一拨亲戚前来吊唁都要哭上一回,这时也不例外。只是从五天前到现在大约是拖的日子太久了,也可能是亲戚太多,此时孝子们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干号,一个一个眼睛红肿眼睛目光呆滞。两个儿媳妇因为有遮脸布垂下来因此看不到她们的脸。 有人上前来搀扶宜荷,叫她宽解悲伤,宜荷抬头一看居然是三嫂,不禁又相互抱着哀叹一番。 好了,好了,点到为止,哭一哭就行了!先前那妇女又适时地上前,一边劝慰一边引着二老回房。后面荟玉她们也都跟着进了南房。 三嫂时雪柳是和三哥宜雨一起回来的,为了避免引起宜戎怀疑他们回平后没有去看哥哥,只等葬礼一完立刻赶回去。宜荷本想再留他们去自己家里,三嫂抚着她的手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情谁也不好,等以后再说吧。宜荷便不再勉强。两个女人又说了一番各人自有各人命的话,过了一会儿只听外面敲打起来了。 是要开始挂包头了吗?宜荷望向窗外。果然外面人已经乱起来,生面孔也越来越多,不时有人进来向她们询问些主张。张冬青干脆毛遂自荐出去了,甚至还当起了临时执事,站在灵棚边指挥起来。对于这些繁冗的仪式她颇为在行,收头时给什么人披什么斩衣,戴什么得头头是道。 我说你先吃鸡蛋!对了对了,来来来,再喝点糖水,抿一口意思一下就行了,不要喝那么多! …… 军儿的媳妇见状直夸她是个百事通。嫂嫂,你说这红事白事为啥都要吃鸡蛋、喝糖水呢? 鸡蛋代表双亲,红蛋是妈,白蛋是爸,吃鸡蛋意思就是不忘父母的恩!至于这糖水嘛,也是希望日后甜甜美美的意思!张冬青回答得淡定且自信。军儿的媳妇更佩服她了。 挂包头结束,人们准备就餐。院子的东面已经搭起了临时的帐篷,里面摆着五六张油腻腻的大圆桌,人们都陆续往那里涌去。宜荷没有胃口,就在屋子里和三哥三嫂简单用了一点。过了半晌,就在院子里的人们吃过饭渐渐散去时,忽闻窗外一阵骚乱, 是要准备起身了吗?宜荷问从外面进来的荟玉。 不是,妈,外面吵起来啦,你们快出去看看吧! 谁和谁吵起来了?宜荷一边问一边急急地与三哥三嫂走了出去。 灵堂外,只见翠儿的两个儿媳妇站在枣树下已吵得不可开交。而两个孝子呢手里分别抓着一条哭棍站在自己的媳妇背后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咱们就说清楚,这两棵树长在院子里明明是共同财产,凭什么你把八十块钱独吞了?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 那你的意思是分你点儿?人是我联系的,价钱是我谈好的,跟你分美死你! 你联系下就是你的啦?那这间南房将来我联系好卖掉也都是我的? 你盖上十八床被子梦去吧!我家是长子当然是我家说了算,轮也轮不到你们家! 少说旧社会的那一套,什么长子次子,现在是新社会,你卖了树的钱就得分我们一半! 丢人哩!八十块钱还要跟我分! 你把八十块钱独吞了就不丢人?老姑、老舅、舅舅你们长辈们今天在都来给评评理!二媳妇见宜荷、宜雨、军儿他们都过来了,转向他们声援道。 却听军儿厉声说,你还知道长辈在?懒得管你们这些烂事!随你们狼吃狼虎吃虎去! 宜荷知道这种场合也只有他能出面制止,他是正儿八经的人主。 果然,二媳妇见夫舅这样说,知道是自己情急失算,寻错了对象,红着脸不吭声了。这二媳妇长得又矮又小,站在军儿面前恰好是最萌身高差,幸好她的丈夫身量也不高,只见她丈夫看她一眼,许是觉得媳妇受了委屈,遂上前一步支支吾吾道,二舅,这事儿您还是管一管吧,现在我妈没了,就剩下我们兄弟俩,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好,您要不管这个家就乱了! 什么事情没有处理好?是不是你妈的那间房子?你妈尸骨未寒你们就惦记上她的房子啦?你们还不知道怎么办?不是早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办怎么办啦? 那二儿子听了也羞愧地退到一边去了。这时那先前一直当仁不让的大儿媳妇忽然开口道,二舅,你也不要生气了,我——我把卖树的钱分给他们一半吧,等我妈一走人家就要来砍树了。说完她就退到灵堂里收拾东西去了。 那二儿媳妇却仍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只是碍于军儿在跟前她撇撇嘴没敢再说什么。她们畏惧这个二舅,对于大舅倒是只维持一个亲戚名分,彼此保持着距离相安无事。可是军儿的火线已经被点燃,他也顾不得院子里有那么多人看着,指着兄弟俩的鼻子骂起来…… 当院子里鼓乐再一次敲起来时,人们开始搬动花圈,接着是桌凳和贡品。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纷纷扰扰用绳索将棺木捆好慢慢地往出移动。而棺木旁两个孝子不知是扛不住众人的指点还是在这最后的关头动了心,忽然爬到母亲的棺木上号啕大哭起来,遮脸布下拉出了长长的鼻涕。 出殡的队伍一走灵棚很快就被拆掉了,空地上只剩下一地需要清理的垃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三去三留 工作以外桔玉最喜欢的就是悠闲而又精致的家庭主妇生活。平时一到周末她几乎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先是睡一个大大的懒觉把一星期亏的觉给补回来(尽管她从一些养生方面的书籍中得知睡眠根本不需要补,但她还是坚持认为具体情况要依个人体质而定,对她而言补觉就是必须的,且是大有裨益的),接着是做一顿丰盛的早餐以及餐后的清洗整理工作,这两项事务基本会占去她一个上午的时光。直至所有的餐具都被擦得和新买时一样(她承认自己是有洁癖的),抹布在置物架上排起了队,做午饭的时间也到了。当然,有时午饭由郁思萌来做,不过她总是不放心,事实也的确如此,郁思萌经常将燃气灶上弄得到处是油,地板上随处可见细小的菜叶,她于是常常跟在后面善后。若是由她来做那就需要花上更长的时间。午觉之后她会为自己冲上一杯下午茶慢慢地喝,这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习惯。不过茶叶却是与母亲那里的大为不同,母亲只买20块钱一斤的茉莉,她喝的是公公从千里之外寄来的铁观音。每次公公寄来她都要分出一份给母亲,不过即使是铁观音母亲也会按照茉莉的方法去冲。桔玉曾反复叮嘱铁观音不能在水里长时间地泡,可讲了半天母亲还是我行我素,她也就不复多言,因为卡耐基曾说过,对别人的意见要尊重,千万别说:你错了。喝过下午茶桔玉开始整理卧室和客厅。她不能允许房间里有任何一丝的杂乱,桌椅要擦得一尘不染,地板要如同打过蜡一般,郁思萌曾开玩笑说他家的地板足以能滑倒苍蝇摔残蟑螂。等这一切都收拾停当她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读书。读书和收拾房间是她的两大爱好,除此之外恐怕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了。比如偶像剧她看但不会像别人那样狂热,美容她做但更注重内在的调养。家务她是如此地热衷,给小狗洗澡却是郁思萌的专属。即便是自家养的小狗桔玉也没有大胆到将它抱进洗澡水里地步,另外还有一点原因,就是她那点小小的洁癖,还由此演绎出了一个“三去三留”的故事。 这是一条纯色的小狗,因为全身的皮毛雪白,桔玉给它取名叫小雪。小雪是洛宽送的。那天洛宽风风火火地进门,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小雪,进来放下就走,好像是往自己家里送一件东西一样。郁思萌和桔玉知道洛宽的脾性,也不寒暄,照单全收。洛宽就是这样一个人,混迹于官场、商场,却能在不需要那一套的地方把面具剥脱得干干净净,他能在几分钟之内与一个他愿意结交的人称兄道弟,金钱在他那里好似过客,他需要钱,但他不做金钱的奴隶。事实上,能与洛宽这样的人结交连郁思萌自己也感到意外,他从来都是一个孤家寡人,每天只穿梭于两点一线,一回家便把自己埋进书堆里,与妻儿以外的任何人都极少接触。是洛宽的热情与慷慨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洛宽人脉广关系多,郁思萌后来忽然想到自己不是正缺门路嘛!何不加以利用?因此他有意无意地常跟洛宽说起自己的工作。他说在外人看来他的工作光鲜体面,鞋大鞋小却只有自己知道,每天干得比驴多,拿的比猪少,眼看着局长换了一茬又一茬,升职却始终没他什么事儿,到现在仍是普通科员一个。后来他才明白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哪个领导上台看重的都不是能力而是关系,互相利用与为我所用那才是真正的官场厚黑学。他说出来本也没报多大的指望,没想到洛宽知道情况后还当真去找了他的领导。他出手阔绰,一去就送了一件上万元的皮衣。那位局长调来已有两年,本来对郁思萌印象平平,现在得知他有这样一位亲戚(郁思萌对外宣称洛宽为表哥),当即就对他刮目相看起来,过了不久便给了他一个科长的职位。 现在让我们还是来说小雪。小雪是一条泰迪犬,桔玉初次见它时觉得它简直像一团用毛线做的玩偶。它的到来让桔玉一家着实喜欢得不得了,除了上班桔玉几乎到哪儿都带着它。有一次桔玉带着小雪来到母亲家,没想到狗蛋儿也一反常态地对它示好,小雪却是反客为主、恃宠凌狗,冲着狗蛋儿一阵狂吠。狗蛋儿被吼,只好自惭形秽地在自己的窝边打起了转儿。桔玉见此笑得直不起腰来,原来狗蛋儿见了漂亮的“女孩”也是这般模样。 可是新鲜劲儿一过问题也随之出现了,桔玉这才发现高贵可爱如此的小雪也有令人难以忍受的一面——那就是它也会“拉粑粑”,而且是到处乱拉。我们说过桔玉是个爱洁成癖的人,收拾永远都整理不完的房间已经够她受得了,现在难不成还要伺候一条狗?自此她多年养成的补觉习惯被完全颠覆(甚至每天都要比平时早起一会儿),她实在无法忍受晨起第一眼所见小雪一而再再而三留在地板上的排泄物,只得飞快地冲向院子,从花坛里取些干土回来盖在上面,然后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铲出去……可是人总有不耐烦的时候,于是在某一天清晨桔玉一生气,将小雪逐出家门,她请小雪从此自谋生路去吧!谁知小雪却是一整天守在门外不离不弃,只要家里有人开门它就拼命地往进蹭,使尽浑身解数地往里挤。桔玉也是想借此教训它一下,于是刚刚饿了两顿饭的工夫她就心软了,将小雪放了回来。第一次,小雪就这样重又回归家庭。 然而,心软不能解决问题,问题依然存在,而且严峻。第二天早上桔玉依旧得屏住呼吸收拾小雪恼人的便便。不可否认,人与人相处需要一个磨合期,人与动物也如此。一个多月后小雪的生物钟丝毫没有改观,桔玉宣告教育失败,她再次确信自己是无法忍受下去了。她当然明白小雪也有难言之隐,每天早上当它内急朝着大门狂抓乱挠时,主人们还在酣睡,它是憋急了才会“做坏事”的。可是能怎么办呢?她已经牺牲了不少睡眠,总不能因此而不睡觉静候着它的出恭吧?看来她实在是不适合养宠物。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心将小雪送走是又一个月后的一天。那天是周末,又正好赶上教师节,午饭过后一个同事到访,顺便送来了学校发的福利。小雪平时还能做到自律,一有人来便有些忘乎所以,此时见客人逗它更加得上纲上线,趁着桔玉不注意就想跳上沙发投怀送抱。然而桔玉曾多次明令禁止它上沙发,它大约也是有所顾忌的,因此理智占了上风,它最终放弃冒险转而抱着客人的腿荡起了秋千。一旁的郁思萌见状笑着说,小雪是识人的,前两天家里来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人它竟堵着人家不让进门,可现在见了你又如此示好,可见老话讲得不错,狗咬的是提篮的,人敬的是有钱的。郁思萌说的那个邋里邋遢的人其实是栗星果。那天栗星果被父亲派出来拉货,他拉完看看时间还早怕回去了父亲又要给他指派别的活计就偷偷溜到桔玉家,谁想刚一进门就被小雪追着咬。客人笑笑,说他一直很喜欢狗,所以狗大约也很喜欢他。 荡了一会儿秋千,小雪在客人的西裤上蹭出了一腿毛儿,桔玉几次想要呵斥,叫它见好就收,然而客人每回总说他毫不介意。有客人的庇护小雪更加撒娇卖乖、得陇望蜀起来。它趁着大家不注意忽然两条后腿着力,“腾”地一下便跳上客人的膝头。 瞧瞧这个机灵鬼!郁思萌嗔怪地笑。 真聪明!客人也说,一边摸摸小雪的脑袋,我看它只是不会说话,这智商足抵得上一个三岁的孩子。 小雪接受着大家的褒奖,眼睛却不时瞟向女主人,好像唯有她的表扬才是最让它踏实的。桔玉说,我平时很少抱它,嫌它的毛儿往我身上粘,你看它是在向我示威呢:你不抱我有人抱!桔玉适时地配了画外音。 哈哈——客人笑起来,安老师,你可真逗!我看连你家的狗也带了你的气质呢! 三人听了一齐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桔玉问道,王老师,你这么喜欢狗为什么不养一只? 早就想要一只呢,只是一直没碰上合适的,安老师我还正想问你你家小雪是公是母?哦,是母的呀那正好,等它生了小狗一定给我留一只呀! 桔玉说小雪还小,刚刚三个月,再说它每天给我拉屎拉尿的我就够嫌烦了,再要招来一群男朋友将来生一窝小雪那不要了我的命?桔玉这时也是随口一说,忽然指着小雪道,你要真待见就把它抱回去吧! 客人听了受宠若惊,真的?真的把它送给我?桔玉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可否认,与小雪朝夕相处的两个多月中小雪带给了他们无尽的欢乐,自从句句上了寄宿学校后小雪更是给家里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可是有一利便有一弊,对于从未养过宠物的桔玉来说照顾小雪的确是个很大的挑战。当然,除了小雪家里倒是还养着一只乌龟,可乌龟跟仙人掌似的,哪里谈得上养啊!小雪就不同了,那是一大活物,每天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跟个孩子似的,渐渐地她便有了将小雪送人的想法,不过即使是思虑良久今天说出来仍叫她感到难过。桔玉后来想起还直感慨当时的想法,她当时以为只要小雪离开她就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可后来才知道哪里又能回得去?过去之所以是过去,那是再也回不去的了。果然,小雪离开得并不彻底,他们的生活中处处留下了它的影子。事实上,小雪被同事抱走的当天晚上桔玉和郁思萌就后悔了。两人都后悔可又不好意思说,于是那一晚他们的话很少,吃过饭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桔玉比平时晚起了半个小时,这是最值得庆幸的,她又可以像从前那样睡懒觉了,不必急着带小雪出去方便,也不必清理它留在地板上的“魔笛”,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郁思萌将两个月前给小雪做的窝收了起来(这是小雪唯一一件留下来的东西,这很不同于桔玉一贯的作为,她一贯不主张家里留无用的东西,但却将它留了下来)。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雪会慢慢淡出他们的记忆,这才意识到是低估了自己内心对小雪的感情。一个星期后桔玉再也坚持不住了,她首先向丈夫挑明,每天一进家门就会想起小雪,以为它会随时蹦出来,及至想起已经送了人才一丝怅然上心头。接着郁思萌也表达了相同的情愫。有一天,桔玉照旧将几块肉骨头包起来放进冰箱里,好像小雪还有机会回来吃似的,那时小雪总是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仰着小脸望着她。小雪是极有耐心的,若是许久不见主人理它它就先转着圈儿玩一会儿自己的尾巴,玩累了才重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着桔玉。如此几番,这时桔玉终于肯从冰箱里取出肉骨头朝它晃晃,然后拣出一根给它。小雪得了肉骨头立马如同变了条狗似的飞快地含着跑得没了影儿,等桔玉追出来,它居然躺在客厅的门垫上,脑袋枕着一只拖鞋,正嚼得气吞山河,看到桔玉还将肉骨头朝里挪了挪……桔玉回忆着小雪当时的萌态不禁对着丈夫哑然失笑,你说这个小雪,我还能去抢它的么? 他们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这周末就去看望一下小雪。桔玉安慰自己这样做并无不妥,她说按说给了人家就不该再去,但就当是亲戚,亲戚总可以走动一下的吧!一路上,桔玉都在琢磨小雪见了他们的反应,是不是已经忘了旧主人?她给小雪带了一大包好吃的,除了肉骨头还有小雪最爱吃的火腿和猪肝。小雪新主人家的条件桔玉事先是考察过的,不然也不会轻易将小雪送出去,人家应该不缺这些,可桔玉还是给它准备了不少。 同事的家位于城郊,那里并排修了许多的独院儿,不过在这样的地方修再多的院子也不会让人觉得拥挤,甚至还是有点荒凉。夫妻二人找到同事家时,车还未停好,就听那熟悉的声音从大门里窜出来。是小雪!桔玉说。他们下了车,只见院门半掩,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他们一眼便看到拴在南墙根下的小雪。而小雪呢见到他们先是一愣,接着疯了一样试图挣脱拴在它脖颈上的那条肮脏的绳索,眼神中流露着热切与深情,桔玉后来说她当时还看到了幽怨,但郁思萌说没有,狗是如此单纯的动物,它没有任何怨恨。是的,眼前的情景令他们震惊,小雪浑身上下几乎和那条锁链一样肮脏,若不是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他们恐怕是认不出它的。这条浑身脏污、眼角积着黄色眼屎的狗真的就是他们从前的白雪公主吗? 他们刚要走过去,这时一位老太太从房间里走出来,桔玉认得,这是同事的母亲。老太太一出现,夫妻俩不好再只顾盯着小雪看,与老太太寒暄起来。老太太打量着他们说儿子现在不在,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他们和老太太说明来意,那老太太听了似乎觉得这两口子很新奇,居然来看一条狗?待她看到桔玉从包里掏出许多食品时心里的好奇更浓了。她满笑着说家里吃的倒不缺,你们看,前天拌的食子还在那儿扔着呢!我儿子带回这条狗来原是想给我解闷儿,却是给我找下了麻烦,他在家的时候不多,回来也是忙着吃饭睡觉,给狗拌食成了我的事!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墙角那只肮脏的食盆。桔玉这时终于有机会走近小雪。如果说方才的小雪是激动的,现在的它简直亢奋起来,等桔玉一走近便一把将她的小腿抱住。桔玉看着它眼圈儿立时就红了,若不是碍着同事母亲在跟前她大约要流下泪来。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根火腿放到小雪面前,然而小雪对着嗅了嗅,出人意料地没有动。它就那样依恋地在桔玉的脚边磨磨蹭蹭,像个在寄宿学校呆了很久才见到爸爸妈妈的孩子。 你看,它不吃吧!连火腿也不吃了!同事的母亲淡淡地说。 桔玉这时又瞟了一眼不远处小雪的食盆,一只豁了口子的烂碗,里面粘乎乎的已经看不出盛着什么东西。桔玉想起从前在家里时一日三餐她都要将它的碗清洗得干干净净。它不能吃过热的食物,她就把饭菜放凉一些再端给它。她从不给小雪吃剩饭,也不允许它剩饭,每次给它的量刚刚好,因此小雪养成了很好的饮食习惯。现在她看着小雪的食盆心里酸酸的,又从袋子里捏出一小块猪肝想让小雪凌空接住。她一心想让它多吃点儿,它瘦得太难看了,甚至有些丑。在家里时小雪这样接一块猪肝根本不是问题,桔玉觉得它这样吃东西的好处有很多,既卫生又能帮助消化,可是今天小雪动都没动,任由猪肝愣愣地落在它的头上。 旁边同事的母亲再次好奇地打量起了他们。她大概还在想他们怎么会来看一条已经送人的狗?她不知道在桔玉夫妇看来,小雪已不仅仅是一条狗,而是一个朋友或者家人。 桔玉看着猪肝落地仍是有些不甘心,因此又挑出一块更碎的给它,这次小雪大约是盛情难却,勉强吃了下去,不过它并没能接住,而是等猪肝落地后吃掉的。老太太终于看得有些不耐烦了,请桔玉夫妇进屋里坐坐。桔玉表示不再打扰,便要准备离开。可是小雪显然是又急了,桔玉觉得要是它会哭此时一定会号啕大哭起来。当他们走到大门口时桔玉看到小雪的急躁已经变成了恐慌,她从它的那两只大玻璃眼球中看得分明。于此同时,小雪的叫声也拖得更长,且变了调儿,那声音中饱含着哀伤也饱含着绝望。直到上车走出去很远他们还能听到。 如果——当天晚上桔玉给自己假设道,她的对面坐着她的丈夫。是按照我们最初的设想,的的确确给小雪找了一个好人家,并且它现在生活得不错,那么我也就心安了,今天就算是一个了结。可是现在小雪的处境令人堪忧,我们当初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看那老太太并不喜欢狗,那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什么?郁思萌抬起头来,他其实已听明白桔玉在说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明天就把小雪接回来。 是啊,我本以为他那么爱狗,郁思萌也慨叹道,会比咱们照料得更好,没想到小雪现在竟变成了一个乞丐! 幸好我们今天去了,要是再迟两天恐怕小雪的命也没了! 但是——你不怕它再给你蒸“蛋糕”啦?郁思萌浅笑着对着妻子调侃。 怕,可不是有我老公嘛!桔玉不慌不忙地回应,以后这处理“蛋糕”的事就交给你啦! 就这样小雪踏上了重回故里的路,那时它虽然浑身脏得看不出颜色,但因为吃了一些东西精神看起来不错,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待到两位旧主将它的小窝收拾好它就躺下休息了。郁思萌说等它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再给它洗澡。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桔玉夫妇再也不提将小雪送人的话了。他们不喜欢养宠物但他们喜欢小雪。这并不矛盾,小雪不是宠物,而是他们家庭中的一分子。 小雪第三次被送走,是它误会了。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桔玉家教极严,不允许小雪随便出去,只喜欢它每天待字闺中。可是这天,小雪却趁着桔玉到外面取牛奶的时机偷偷溜到外面的大花坛里,和一群阿三阿四的狗狗美美地玩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记起回家。桔玉和郁思萌准备第二天去一趟省城,忙着做晚饭收拾东西竟然没有察觉。直到一个邻居跑来告诉他们时他们才发现小雪根本不在家里。桔玉拿起一把条帚就冲了出去。她有一个绝招,无需费吹灰之力,只需将手里的条帚往家的方向一横,小雪便会耷拉着脑袋乖乖就范,屡试不爽。当然,桔玉从没有真的打过它,小雪这么怕条帚她也是偶然发现,桔玉很得意找到了小雪的“命门”,从此再不怕它不听话。 小雪在条帚的“威逼”下进了家门,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桔玉就将它送到了竹玉家。她的本意当然是想让竹玉帮着照看两天,可谁知等她回来才知道,小雪因为错会了她的意思,两天来竟然绝食抗议。原来那天晚上自桔玉离开后小雪便不吃不喝,任凭竹玉百般讨好,甚至给它买来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火腿,可是小雪对着那些诱人的食物愣是看都不看一眼。 桔玉看着这幼小的生灵真是大为惊骇!它这小脑袋是想多了,她怎么舍得再将它送人?桔玉一边将它柔软的身躯抱在怀里,一边从竹玉手里接过那根已经变了色的火腿喂它,小雪立即大吞大嚼起来。竹玉见状笑着嚷嚷,你看看这个养不家的东西,我怎么喂你都不吃,现在就吃啦?嗨!没良心,那火腿可是我买的!桔玉听了笑着将那天下午小雪偷偷溜到花园的事说了一遍,竹玉这才恍然大悟。 后来,等小雪长大一些后桔玉竟然允许它谈了几次恋爱,并且使它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觉得这是它的天性,她无权剥夺。关于桔玉和小雪的故事我们日后还会提到,现在宜荷的生日就要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第一次过生日 宜荷七十岁这年,桔玉提议这次一定要给母亲好好过个生日。宜荷却仍是不同意,你妈我一辈子都没过过个生日,如今过的是个啥?桔玉说,就是因为以前没过过现在才要过呢。宜荷低下一头雪白的头发沉思片刻,心下是刚有一些被说动,却转念一想又说道,还是不要讲究了,一过开每年都得过,哪里有那些银钱?你看你大舅从六十岁开始过的,年年劳师动众,费钱费事,可人家是每个月都有粮饷的,过也有资本,妈一个穷老太婆哪能跟人家比?你大舅是有福气的,你看对门住的那个老头儿就没有你大舅那样的福份,他儿媳妇那天还跟人说眼看着又到了按指纹的日子,人却说没就没了,人死了钱也没了,人家老公家让按指纹就是怕有的人死了还领钱呢,你说那么高的工资明年就领不上了也是怪可惜的。所以军儿他们保护的你大舅跟什么似的,再说人家军儿朋友多,办一次寿宴又能多收一笔礼金,你妈我又办的是个啥?还不是给我孩子们添麻烦吗? 桔玉想想说,那就不过大的,咱们自己家里的人过一过。 这样定下,宜荷忽然想起了老早的一桩心愿。这件心事还要从宜戎的那副绘着“八仙过海”图案的寿材说起。那寿材是宜戎过八十大寿时办下的。从选料到上漆,以及最后的纹饰都由他亲自把关,跟买房装修一样上心,如今就端端正正摆放在他正房的门道里。宜戎说棺木摆在那里让他放心,因为那是他未来的家。其实在身前看到自己最后的归宿又何尝不是宜荷的心愿?只是她眼下还不敢苛求能办一件寿材,退而求其次,既然决定过生日,她就想为自己置办一套老衣。 那天荟玉一来,宜荷就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神秘地说:妈让你看样东西,你看看怎么样?荟玉看着,那钥匙是铜的,小小的,旁边还配着一个小铜铃,小时候母亲每次掏出这把钥匙铜铃就叮叮当当地响,她知道母亲又要取什么重要物件了,如今大概也一样吧。榆木衣箱被打开,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宜荷从箱子底部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打开的瞬间荟玉的心不由一颤,诧异地看向母亲。这些衣服上似乎天然地带有一股阴气,任凭什么人在带阴气的东西面前都要生出一种畏惧。妈,你早早地准备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是说,宜荷腼腆地笑笑,早点办下,省得等突然有个什么你们慌慌张张地—— 瞧你身体好好地乱说什么,不过——我倒是也听人说过,老人们备这些东西防老。 宜荷一件一件地给女儿看,好像在展示自己的晚礼服。只见最上面是一双老式的圆口黑布鞋,鞋子下面是一件卡其色对襟织锦缎大棉袄,缎面是本色的“寿”字图案。再下面是一条束腿儿棉裤,然后是衬衣和衬裤。宜荷将鞋子拿在手里,说只有这双鞋子不是新做的,这还是你爸爸给我买的,一直放着舍不得穿,后来竟过时了,那时是35码的,现在脚大了,36码了,倒也能凑合着穿。怎么样?这些东西还行吧?那家寿衣店开了有些年了,门上没有牌子,就挂着几朵纸花,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妻,六十多岁,手却巧得很。哦,你说内衣?那个没有买,他们说不可以穿,怕对后世不好,到底为什么对后世不好我也不知道,人家说什么咱听什么就对了。 荟玉心里还记挂着那双鞋,又说道,妈,我出去给你瞅双绣花鞋吧,这双也太过时了,你说想要什么花色的?宜荷听了嘿嘿一笑,说,年轻的时候都没有穿过,到了那边还穿那些花里胡哨的,我就穿你爸的这双吧。这样说着眼睛里却不由浮上来一层朦胧。 农历三月,严冬大势已去,只在零星的冷空气来袭之际做出最后的顽抗,但不管怎样温暖的春日已势不可挡地到来。一个最富标志性的变化就是宜荷手上的冻疮已经愈合了,但因为伤口太深,在指肚上又留下了几道疤痕。这些冻疮像老朋友似的年年冬天造访春天遁形,而一冬天宜荷就用这布满血口子的手做饭、刷碗、烧火、洗衣。桔玉曾给她买过一副加绒的胶皮手套,却被她束之高阁了,她说一会儿烧火一会儿做饭地戴着不方便。总之,她是没有戴。她就光着手在冷水里洗菜,在加了各种调料的饺子馅儿里搅拌,以及在冬天的傍晚往炕洞里塞着各种引火之物。 初六这天早上不到五点钟宜荷就睡不着了。前天她已准备好凉菜,要不是这样这一夜都别想睡了,不管大事小事有点事她就睡不着。叠好被子(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仍习惯在炕上放两床被褥),看看外面天尚漆黑,她从箱子里翻出一块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扇巾,这块扇巾还是樱玉未出嫁之前第一次学手时绣的,却是绣得栩栩如生,一点也看不出初学的痕迹。她一直没舍得用,现在她将被子压得平平展展盖好扇巾,看起来就有一点气氛了。 上午九点钟,樱玉和桔玉已经来了。桔玉上午本来有两节课,她跟数学老师换好课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便急急忙忙往过赶。樱玉却没有这么麻烦,她已经很久没有上班了。自从单位放假以来她就一直闲在家里。一进门,她们本来想着今天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没想到宜荷早已剁好了饺子馅儿,连面也活好了饧在那里,樱玉便搬来案板放在炕上,两人脱了鞋准备上炕包饺子。 宜荷说,嗯,你们包吧,我坐着歇会儿。她因为起得太早,又连续干了几个小时的活儿,这会儿坐着坐着就有些犯困。桔玉樱玉劝她上炕歇会儿,她说,不了,一会儿人都来了,睡着像个什么样子。她一只手攥着解下来的围裙,一手抓起搪瓷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半杯,刚要放下杯子院子里已响起了狗叫声。不过只一声便不叫了,宜荷知道这是自己人,她刚想站起来看看窗外是谁,桔玉早看见了,说是竹玉到了。 竹玉进的门来,将手上提的两盒点心交给母亲便要洗手加入包饺子的行列,桔玉说包饺子有我们就行了,你还是去厨房当大师傅吧,你炒的菜最好吃,这差事非你莫属。竹玉听了咯咯一笑,当即放下饺子皮就要往厨房走。她边走宜荷在后面喊,竹玉,你先把粉皮泡上!嗯,知道了!妈,你就好好当你的老寿星吧! 却说竹玉答应着进了厨房,这边三个人在屋子里缩缩脖子偷笑。桔玉说,拍拍马屁劲儿更大!说完她又对着母亲道,妈,你今天过生日,就好好坐着享受,厨房有我们几个就行了! 宜荷听了刚要说什么,就听院子里桂玉的声音与狗蛋儿的几乎同时传来。倒不是狗蛋儿反应迟钝认不出个人,而是这时候狗蛋儿恰巧到大门口转了一圈儿(今天从早上起张冬青放开它就没再给它上套),迎面撞上桂玉时它可能被桂玉强大的气场给镇住了,一时糊涂才叫了起来,结果被桂玉给抢白了一通,叫什么叫?连自家人也不认识啦?笨蛋!我看你就是只笨狗!这还图你看门呢?桂玉像教训小学生一样,指着狗蛋儿一顿数落,把“笨蛋”两个字的音发得字正腔圆。竹玉在厨房里听见不禁给了桂玉一个大白眼儿,然后干笑了两声道,那是说明你来得多嘛!我们进门的时候狗蛋儿怎么就没叫? 宜荷这时已经从屋子里迎了出来,见到桂玉一家连忙招呼他们进屋。自上次在栗星果婚礼上发生磕头钱事件后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女婿,她尽量掩饰着尴尬,表示已经将前事忘掉了,忽听到竹玉的话她怕桂玉多心急忙赶在桂玉开口之前说道,谁进来狗蛋儿都要叫一声的。没想到竹玉并不接这个茬儿,一边捞起锅里焯好的芹菜一边自我陶醉道,狗蛋儿开始是叫了一声,可那是因为没看见是我,待它看清立马就不叫了,还跑到我跟前伸个大懒腰撒娇呢! 幸好这时桂玉一家都已经进去了,然而果如宜荷所料,桂玉虽然没有发作但满脸的不快,似乎好容易才抑止住丰腴的胸脯中逐渐涨潮的坏情绪。当她把手中的礼品摆放到箱子上一件一件向宜荷展示时先前的不快才逐渐消散,继而被骄傲所取代了。每回带来什么东西时她都爱这么展示一遍,似乎不这样她就不放心似的。要是某位星探发现她一定会认为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广告人才,几句话就能将一件物品的优点最大程度地开掘出来。连她的丈夫此时也被妻子的孝心所感染,随着妻子的一个个特写镜头微笑着点着头。 妈,你快看看吧这跟以前你吃过的绝对不一样,这个在咱这小县城里买不到,是楠楠从北京带回来的,你看看人家这包装,多高档!你可别叫外人吃! 我哪里叫外人吃,都是我一个人吃哩!嗯,确实是好东西!宜荷说着仔细地端详一番。不容置疑,她的回答令桂玉满意,但说实话她其实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贵了吧?宜荷又说道。桂玉见母亲这样说,心里更开心了,刚刚自尊心所受的那点儿挫伤也瞬间得到了找补。可遗憾的是还没等桂玉将礼品全部展示完,宜荷已经跑到厨房里去了。失去了听众的桂玉显得有些兴味索然,不过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很快她便找到了新的受众,原来她发现了坐在炕上的桔玉和樱玉。桔玉,你看看,这果脯是楠楠从北京带回来的,北京果脯可有名了!楠楠一共才带回来两盒……桔玉听着,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不住地点头,显出很认真的样子,这无形中鼓舞了桂玉。樱玉却是一言不发、眉头紧簇。不这这没关系,有桔玉一个听众就够了。现在桂玉展示完礼品,又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掌上明珠影影,这两个女儿几乎是她全部的骄傲。影影完全继承了她的花容月貌,甚至比她更出众。在学校里人家都叫她“校花”,她自豪地说。不过后来她似乎又并不觉得这个词有多光彩,因此只说了一回便没再提起。比起女儿的长相她更愿意称道的是女儿的学习,接下来她所谈论的就是这个话题,不过当杨椿具体问她每一门考了多少时她又答非所问、不知所云。后来桔玉想起在一本书中读到的一句话正好能够诠释桂玉的这种心理,大意是人在缺什么的时候往往最爱炫耀什么。她明白了桂玉的心理反倒有些可怜起她来。 桂玉的话题向来左右逢源、层出不穷,然而这个话题之后她还是停顿了一下,屋子里随即出现了片刻冷场,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连她也不例外。这时她眼皮一低,忽然用手捉着面前的空茶杯来回推了两下,冒出一个承上启下句,现在的孩子们多好啊!想上学就能上,我们那会儿哪里能?只知道背着书包到地里干活儿!于是桂玉又开始讲起了她的童年。这对于屋子里的大人们是乏味的,因为他们早已听过无数次,但对于孩子们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桂玉的声情并茂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于是桂玉的兴致被提了起来,哈哈大笑着往太师椅背上一靠卖了个关子拉开帷幕。 快到正午时桔玉樱玉已经将一盆面都包好,她们将炕上收拾干净,准备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此时其余的女婿、外孙也都差不多到齐了,只缺了荟玉一家。连狗蛋儿这时也挤到屋子里来,宜荷指着它道,狗蛋儿,你也爱热闹?你是跑进来凑热闹了?杨椿原本是和郁思萌聊着,不知怎么的竟和桂玉热火朝天地探讨起了擦地板的经验。关于用抹布好还是用拖布好的问题两个人争论不休。杨椿说用抹布擦比较干净,根本不用动笤帚,抹布在地板上过一遍就能把垃圾聚成一撮,而且抹布也容易清洗。桂玉却说还是拖布方便,一来省的猫腰,二来不用费手。争论了半天双方还是各持己见,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这个话题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脑子一闲,桂玉忽然想起了什么,警觉得看看腕上的手表,不过只这一眼她似乎又不相信似地回头看看连二柜上的座钟,终于惊讶出声,咱姐姐家的人这是怎么啦?怎么老让人等呀! 栗罗平叫他们摆摊子呢,可能现在还没有向栗罗平请好假!桔玉说。 那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咱姐姐活得可真够窝囊的,连回娘家的权利也没有!可是我们早饭吃得早,良膑你饿了吧,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加鸡蛋,叫你再吃两块饼干你不吃!原本也是想着一到十二点就能吃饭,你看看这里又不是咱家不是你想什么时候吃就能什么时候吃,咱家冰箱里吃的多的是,这里让我到哪儿给你弄吃的?桂玉连珠炮似地说,越说越情切,越说越急躁。 谁说我饿啦?然而徐良膑却并不领他的情,此时见一屋子的人看着他不由白了妻子一眼。 正在这时,栗星茵一挑门帘进来了。刚才她低头快步穿过院子,路过厨房见到外婆都没有吭一声。宜荷本是早就等上她们的,见栗星茵进了屋子此时自然也一脚跟进来。然而进了屋里的栗星茵依旧一言不发。宜荷不由提起了小心,原本不错的心情也逐渐笼上了一层疑云,发生了什么事她有预感。然而她还未开口,桂玉便像逮到证据一般忽然冲到栗星茵面前,星茵,你怎么才来?我们可是早就都来了,你妈也是的,今天你外婆生日,她就不能把家里的事先放一放?你外婆生日重要还是别的事重要?咦?你妈呢?你爸爸也没有来吗?哎呀!他们可真是一对台柱子,老是唱的个压轴戏! 栗星茵听了不由心中生出一些反感,她觉得桂玉简直是明知故问,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她家里什么情况她难道不知道?她不想理会又觉得这样做太没有礼貌因此只随意地答应了一声便又靠在炕边默不作声了。屋子里除了桂玉其余的人都安静下来,而她的对面宜荷一直不安地注视着她,有好几次她都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宜荷见星茵依旧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凑过来轻声问,他们——又闹啦!栗星茵一听眼泪险些冒出来,幸好她及时刹车,甩了甩头道,没有。她知道今天可是外婆的生日,说她们家的那些破事那该多叫人扫兴,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情绪不对,连忙收拾一下僵硬的脸色,可她毕竟不是一个能很好掩饰自己心情的人,在喝了一杯外婆递过来的水后就赶紧转身到厨房里去了,再迟一会她真的担心自己会哭出来。 厨房里桔玉、樱玉、竹玉都在,再加上她显得更加拥挤,每次竹玉从桌子上拿调料时都要绕一下,星茵只得难为情地朝门边躲躲。门虽然开着厨房里仍囤积着大量的油烟,阳光射进来,光线中烟尘粒粒清晰可见,让人有些窒息。竹玉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蒜苔肉片一边捂着嘴巴咳嗽几声。这时听见星茵对桔玉说的话也顾不得呛人的油烟味,将手拿掉骂道,什么?他又打你妈啦?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剁了他的爪子!你妈也是不长记性,我告过她多少次了,她就是不听,非要哄哄哄,看看把他惯成什么啦!儿女也都这么大了,还是整天的鬼吵鳖闹,家属院里住着那么人,整天让人家看笑话,传到厂里去把我们的脸也丢尽了!这个畜生、畜生,我恨不得把他剁碎!竹玉越说越生气,越说越紊乱,铲子不由在锅里横冲直撞,发出阵阵刺耳的刮蹭声。 哎!咱姐姐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挨打!这个丧心病魔!桔玉也一反平日里的平和几乎要咬牙切齿。 樱玉开始还能做到不声不响,听着听着连她也按捺不住了,满脸愤懑地问,到底是因为什么? 哪有什么理由?他的理由多得要命!你要想知道为什么就自己去讨教一下,只一回你就知道了!保管叫你哑口无言,当然了如果你反驳倒了他也照样没有好果子吃,他不允许别人有不同意见,只要不顺着他就翻脸,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桔玉的话让栗星茵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看着她们想着她可怜的母亲,她知道母亲也只有这几个亲人可以诉苦,她只不过是替母亲先说了,仿佛这样就能帮上她的母亲似的。可是忽然竹玉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击得她一个激灵。哎呀!你们家里真是烦死啦! 星茵最怕竹玉,因为她总是刚刚还如丽日春风,转眼就将人伤得体无完肤。她因此一开始就不想让她听见,她只想告诉桔玉一个人。 这事不要叫你外婆知道听见没有?竹玉瞪起眼睛训斥星茵,不要让她知道跟上你们家生气! 我知道。星茵小声说,她现在很想离开厨房了。我不想让外婆知道所以才跑到这里来。 哎!你们家里的人每天可怎么生活?我们家里虽然穷但是不吵不闹,这样每天吵吵闹闹的谁能受得了呢?樱玉也有些不耐烦了。 那你妈现在在哪里?桔玉还是更关切事情本身。 我妈和我哥现在还在外面看着摊子呢,栗罗平骂了一顿赌气回家去了,他说是不让摆摊了,要是我妈胆敢再摆他一定饶不了他们—— 那不是正好!管他啦?要是我早给他扔下了,拿上个干活儿还威胁呢,这是什么德行!有本事到外面厉害去,老是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出气——快不要说了,我真是听不下去了,你妈自己犯贱怨不得叫人骑在身上!我就见不得这些歪歪曲曲的事!星茵还没有说完竹玉已经气得暴跳如雷,两只眼睛也如蜻蜓一般暴突了出来。 你不知道栗罗平这个人,跟女人似的,桔玉却是不疾不徐,娓娓地说,他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反话,你必须要像个心理学家一样揣摩他的心思,比如他说让把摊子收了那都是赌气,并不是真心,咱姐姐若真收了那势必会引发一场世纪大战,以后还会留下话柄,咱姐姐以前也是试过的,总之什么事情理都是站在他那一边。哎!要是一般的人也不会由着他,可他是摸死了咱姐姐的性格,知道她怕他所以才为所欲为,我看就是弗洛依德也不能搞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谁有那耐心研究他!我看一刀结果了他了事!竹玉这下是真火了,也不怕被人听见,大声嚷嚷道。现在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她用凉水冲冲手用力在地上甩两下。 这时宜荷进来了,几个人立刻都住了嘴。宜荷用疑惑的目光扫视一圏,然后目光停在栗星茵的脸上,星茵,你妈怎么还没来? 摆着摊子呢。桔玉抢先说。 宜荷沉吟一声,眼睛里掠过一丝忧心,但她没有再问,那就准备开饭吧!她说。 妈,还是先切蛋糕吧!桔玉说。大家听了也都纷纷赞同,便一起回到上房里去了。 桌子上郁思萌早已摆好了一个大蛋糕,桔玉指着对星茵道,你去给你外婆点生日蜡烛吧!栗星茵毕竟孩子天性,一听立即高兴起来。没有哪个孩子不爱蛋糕的,马上惠奇、惠琳、句句也都围拢来,帮着星茵七手八脚地往蛋糕上插蜡烛。而后面桔玉好不容易才把母亲留住,没有让她又跑到厨房里。宜荷像个固执的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凑热闹,好像今天的生日与她无关,倒像是给某个孩子过的。 桔玉按着母亲坐下,宜荷无奈,只得配合星茵的吹蜡烛仪式。惠奇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让奶奶许愿,宜荷有些做作但还是陪着孩子们一一做了。热闹是孩子们的拿手好戏,这种场合不用人教,他们自能营造出那种氛围。现在唱完了生日歌准备切蛋糕了,大人们都退到了圈子的外围看着他们热闹,唯有桂玉仍留在前面。宜荷也在这时趁机脱身而去,到院子里去了,她心时仍惦记着荟玉,想着这会儿兴许就来了。然而大门外依旧不见任何动静,宜荷在大门外观望了一会儿,过了差不多一刻钟,也就是宜荷从大门外又踱回院子里的工夫忽见桂玉呜呜哭着也跑到院子里来了。只见她坐在马扎上,低着头,鼻涕从鼻孔里溜出来,溜出了一条长线,磨磨唧唧地半天也着不了陆,吊在鼻子下方直痒痒,桂玉干脆一把擤去,狠狠地甩在地上。而粘在手指上的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宜荷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卫生纸递过来。 怎么了?宜荷原本应该更加惊讶的,但她并没有。桂玉见问,哭得更伤心了,简直要泣不成声。宜荷一听着了急,眼睛慌得瞟着宋大飞家的窗户,低声劝阻道,好了,好了,别让外人听见笑话。宜荷的提醒果然奏效,桂玉终于止住了哭声,接过那团卫生纸在脸上手上胡乱地抹了一通。 原来,吹蜡烛仪式结束后,惠奇、惠琳、句句、哲哲等已等不及了,催促着姐姐星茵赶紧分蛋糕,星茵欣然受命,小心地将蛋糕切成一块块扇面。切完之后,她先挑出一块上面保留了寿桃的给外婆,接着又切了几块要给炕上坐着的大人,他们却一律摆手示意让孩子们先吃,星茵便转而去给弟妹们分了,总之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的情绪起了变化。读者大概还能记起始终呆在孩子们中间的桂玉吧?应该说她呆在那里完全不是出于对孩子们的喜爱,从分蛋糕起到现在她其实一直隐忍着,可是眼看着蛋糕一点一点缺下去,她的心里也越来越着急,到后来就变成了对栗星茵的不满。尽管的她的两个女儿此时都已经分得了蛋糕她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可是栗星茵怎么可以无视她的存在,不顾她这个长辈呢?想着想着她心里的不快愈发升级,终于她逮到一个机会冲着栗星茵叫起来,哎呀!你这是怎么分的?怎么只顾你们?我们大人们不用吃啦?栗星茵正沉浸在与弟弟妹妹们分蛋糕的喜悦中完全没有觉察到旁边桂玉的情绪,现在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说不由皱皱眉头,也不多说,指着桌子上的一堆刀叉说,那不是还有吗?你自己切吧! 此时分到蛋糕的孩子们已经端着碟子到一边去了,圆桌旁空荡荡的,大约是栗星茵的态度激怒了她,又或者是她觉得怎么好意思自己拿着刀叉去切,总之桂玉是发了火,抓起那一堆刀叉便朝着蛋糕砸了下去,顿时,刀叉散落一地,有的就粘在蛋糕上。这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全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而这集体的定格对于桂玉来说无异于更大的刺激,桂玉因这别样的静而再次情绪失控,她眼圈儿一红便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没有人会轻易否定自己,正如再丑的人也不会真的认为自己丑。人们都不愿意正视自己的问题,便总爱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认为遭遇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连千古一帝的武则天也不例外,因此她找人出了一本《臣轨》的书来规诫臣子们应该怎么做,而不是出一本《帝轨》来规诫自己。桂玉此时的心理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今天受了莫大的委屈,而且隐隐地觉得家里所有的人(当然她自己家里的人除外)都向着星茵。 很小的时候,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就认定这个世界是为她而创造的,在解释周围为什么会有同她一样的许多人时她最后得出结论,他们也全是因为她的存在而存在,他们为她营造出了一个赖以生存的社会,因为她需要这个社会。其实许多人在童年时代都有过类似对生的困惑,也就是自我认知的困惑,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多的人会逐渐意识到自我在社会中所承担的角色,从而跳出那最初的藩篱,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继续迷失在“我世界”的鸿蒙状态,凡事以自我为中心,以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为前提,当屡屡受挫后又怨天尤人,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与他作对。桂玉越是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敌意就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就越是心理失衡。她清楚地感觉到姊妹们对她的排斥,母亲对她的疏远。母亲有时候告诉她荟玉或者桔玉给她送来了什么时她的心里就特别不舒服,觉得母亲是故意说给她听,明里暗里都在说她不如荟玉,于是她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伤害,尽管母亲有时也很顾忌她的感受,表面上对她们似乎一视同仁,但母亲越是这样她就越感到心虚。她有时也很想改变这种现状,想在母亲面前表现一下,可是当她发现“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大家都对她抱有成见时她便灰心了。她又把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别人的不理解上。她想那就破罐子破摔吧,自己总归是不如别人,倒省得在母亲那里表现。母亲和承儒住在一起,贴给母亲的钱就是贴了承儒,自己挣的钱凭什么给他们花?来自丈夫那里的思想已经完全转化为她的。对于母亲养活弟弟一家徐良膑私下里不知议论过多少回,让一个靠低保维持生计的老太太支付家里的一应开销这些人可真是恬不知耻!谁愿意贴谁贴去,咱们可不做那泥头!古话说的好,先顾其里才能顾其外!她与丈夫的思想日渐统一,现在就有些嫉恨姊妹们了。 宜荷将桂玉软言抚慰一番,又将自己的那块蛋糕给了她,哄着让她回屋里去了,这件事也到此为止。桌子上剩下的蛋糕没人再吃,桔玉便将它们收拾到一边准备上菜了。 午饭和大年初二时一样,仍旧分作两桌吃,人员安排也照旧。不同的是今天承儒一家也在,两张桌子显得更挤了些,不过反倒气氛更加热烈。张冬青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回来放下车子就忙着跑到从公公手里继承的几十盆花前瞅瞅这儿瞧瞧那儿,再给每盆花浇一遍水,直等到凉菜上桌,桔玉来请她时她才竟犹未尽地放下浇花的瓷缸上桌吃饭了。 饭桌上菜品不多,也不讲什么花样,但都是实菜。开筵之前大家先举杯敬母亲一杯。在厨房里吃了一辈子饭的宜荷今天终于破例安安心心坐下来和儿女们吃一顿饭了。宜荷端着酒杯任由郁思萌斟满,未饮先醉地说,年轻的时候你爸喝酒时常让我抿一口,开始除了辣我也喝不出别的,后来喝出来了,你爸也去了,自从他走了我就没再沾过,今天你们来给妈过生日,妈高兴!说着端起酒杯在杯边细细地抿一小口。众人笑着也都喝起,有的饮尽,有的沾唇。 放下酒杯大家都吃得十分尽兴,只有宜荷坐在这里好像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照顾大家,她不时偏着脑袋询问大家,这道菜怎么样?那道汤浓不浓?这饺子馅儿怎么样? 香!香!众人都交口称赞,吃得满嘴流油。宜荷也满意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宜荷见菜吃得差不多了,便要起身为众人舀卤,一边盛一边再次一一询问众人,快,尝一口,怎么样?咸淡如何?味道如何?她那样子与其说是一位资深的厨师不如说更像一位艺术家,不时征求着大家对她作品的意见。这一道卤是每次聚餐所必不可少的,宜荷做了五十多年的卤,那一锅卤里积淀着她五十多年的经验和功底。 不要捞!孩子们,喝卤是不能捞的,要连汤带水一起吃,你看你捞了稠的剩下这稀汤寡水的怎么喝呀?这时宜荷又走到孩子们的那桌,因看到他们破坏了一道美味的卤汤而不无惋惜,她想要让他们喝出最正宗的卤汤的味道,直到看着孩子们喝完宜荷才又回到大人们这边坐下来。 酒过三巡,还没等菜全部上齐郁思萌便已不再下箸。他把筷子搁在面前的盘子上,仿佛船只泊位一样。宜荷看见劝他再吃,桔玉说他在家里也是这样,饮食定量,绝不多吃。而他旁边的杨椿也会不时地放下筷子,不过那是礼节性的,过一会还会举起来。挨杨椿坐着的赵黎河就不同了,他放筷子的动作过频,犹如一个尿频尿急的人显出一副卑怯的病态。整个晚上的时间张冬青回到屋子里一直在丈夫和两个孩子面前学着赵黎河白天的样子,一边学一边点评说那就是一副典型的穷酸相,瞧瞧他那样儿,拿着筷子简直像握着一支铅笔,他们家为什么穷?症结就在这里。安承儒听了却不以为然,说,咱们不那样不也照样穷?张冬青见丈夫替外人说话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都是后话。再说白天在饭桌上,张冬青可能是太过于关注赵黎河,竟没有注意到她斜对面的徐良膑自始至终都没有放过筷子,也或许以她的观察力是注意到了,只是觉得赵黎河的落魄更耐人寻味。一个人太过于黯淡,貌若无盐,也会从周围的环境中凸显出来。其实张冬青的鄙夷樱玉和赵黎河早就心知肚明。有一次,樱玉送来了一些肉骨头给狗蛋儿,张冬青看见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家还吃猪蹄呢?樱玉没有解释,张冬青的潜台词她清楚得很。这件事后赵黎河生气极了,早年过惯了豪放生活的他如今的困窘已够让他受的了,现在吃一只猪蹄居然也被人说三道四,他怎么能受得了?他气得嘴唇发抖,结结巴巴地对着妻子嚷,张冬青这x人简直是莫名其妙!以后你再不要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了,人家领你的情吗?瞧她那阴阳怪气的样儿,咱们家吃什么关她什么事?可是有一次,连岳母大人也约他谈话,话虽不多,却字字很重。他不怕老婆,在老婆面前他早已成了老油条、滚刀肉,但对岳母尚畏惧三分。他强打精神答应岳母他会努力,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努力会有用。他像一个守株待兔的人,一直渴望机遇的出现而机遇却始终与他无缘,现在他连命运都懒得抱怨了。这次来给岳母过生日,他是强撑着面子来的,他不想见到张冬青刀子一样的锐利眼神也害怕岳母的再一次盘问,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撒谎了。他和樱玉商量着由他给岳母一百块钱,似乎是要证明给岳母看他的决心和行动。不过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钱是从樱玉那儿拿的。果然,当他把钱展开煞有介事地交给岳母时,宜荷用疑惑的目光问他找到了什么工作,他做了个很随便的动作,以极其轻松的口吻说,我挣的!宜荷没有再追问,她高兴地将钱收下,只要女婿赚到钱就好,钱就是希望。 这一情节是午饭后不久发生的。可是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正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让赵黎河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都令他久久地愤愤不平。 安承儒的女儿安惠琳这时从外面一挑门帘着急蛮慌地进来,也顾不得与谁打招呼,直奔奶奶而来,奶奶,我妈去哪儿啦?哎呀!我们学校要收资料费呢,下午就让交,现在已经快两点了,我还急着上学呢! 你妈不在吗?我不知道呀?她来她走从不告我,那你怎么刚才不问她要呢? 谁知道她这会儿就不在了!你还不知道我妈那人,我早问她要她也不会给我呀! 那你爸呢? 我爸没钱! 又是要什么资料费?这学校是天天要钱! 期末模拟试卷。 要多少? 九十六。 九十六?怎么这么多?哎!喏,这是你六姑父刚刚给我的,那你先拿上吧!宜荷说着从裤兜里掏出还未装热的钞票交给孙女。安惠琳接过钱迅急地跑出去上学去了。 赵黎河在一边瞧着,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失意、潦倒以及羞愤还是从他的灵魂深处透析出来,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罢了。他就这样让自己憋了一下午,直到回家才将那不满一下子发泄出来,我看这就是张冬青设的圈套,她知道今天你妈过生日有人会给钱,故意让她的女儿过来要,她不是看不起人吗?不是看不起我们吗?怎么能要我们的钱?那一百块钱是孝敬老人的,可不是给她的!还有我看她那个女儿也和她一个样,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进门也没跟我打声招呼就好意思拿我的钱!还有你妈,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把我刚给了她的钱给她的孙子呢?她是看不起我们,还是看不起这一百块钱?当然,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以前和朋友弟兄们在一起时也不把这点钱当回事—— 少说你的那些朋友弟兄!樱玉听着丈夫的抱怨原本也和他一样情绪低落,可现在一听他说朋友弟兄这几个字立即反感地大喝一声。 哎呀!你不要感情用事——我是说以前,我是说——做人要讲究个“义”,按理说侄女急用钱我这当姑父的也该解囊相助,以前我混得好的时候外人都会帮,更不要说自己家里的人,那句句和哲哲哪年过年我不给他们零花钱?还有栗星果结婚的时候我不是一下子找来那么多车?问题是张冬青这种人不知道领情反而还在背后捅刀子,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赵黎河一激动说话又断断续续起来。 再说宜荷对赵黎河的委屈当时没有想到,过后也没有多想,她觉得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给了孙女就是给了儿子,与儿子怎么能分彼此呢?这一天过生日她一共收到五百块钱,加上给了孙女的就是六百,外加一堆的吃吃喝喝。等到人去室空只留宜荷一个人时,她对着墙上安怡民的素照絮絮叨叨起来,你呀走得太早了!什么好吃的也没吃着就走了!你要活到现在也该吃吃咱孩子们给我买的这些。哎,没福气呀!你要是有灵就出来吃点吧,说吧想吃啥?她剥开一块山楂糕对着相片点点头,喏,给你!一阵沉默,她只好无奈地放进自己嘴里。接着她又拿起一小块点心,停了片刻也默默地吃了。 她现在正对着的这面墙上除了这张照片还挂着许多五边形的木制相框,搬家时她吩咐儿子仍像从前那样布置,一点儿都不要变。此刻她目光扫过又开始端详起了这些老照片。她摩挲着一张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头上的那只蝴蝶发卡已经找不到了,许多东西都已经丢掉,唯有记忆是鲜活的。另一张照片中安怡民侍立于母亲一侧,他母亲则端坐于一把太师椅上。安怡民那时还是个美少年,就是他们相识的那个年代。记忆的帷幕层层拉开,她逐渐眼神迷离起来,你真的永远消失了吗?我是从那个年代走来的吗?她和丈夫两个人的照片几乎没有,不过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倒是不少,这张与三个孩子拍的是他们的第一张全家福。一看到这张照片她就记起了当时所有的细节。那时安怡民怀里抱着承儒,荟玉和桂玉则站在她这一边,照相的师傅递给荟玉一个拨浪鼓,桂玉不依,要夺姐姐的,安怡民便哄她到自己那边去了。安怡民一生最疼的就是儿子,如今她正用生命好好地守护着他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生计问题 随着一座座工厂的相继倒闭安承儒也下岗了。多年的正式工作没有了,这种打击任凭谁心里都不好受,加之人到中年再找工作谈何容易?他愁的整天话也不多说一句,可是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不管怎样他都得重新走出去啊!他苦闷宜荷看着他更苦闷,张冬青却是不以为然,她说下岗的人多了谁还不活啦?在外面不干家里也不能干?刀闲生铁锈,人闲生懒肉,咱家里的活儿也多的是!于是她找出许多零零碎碎的活计堆给丈夫:洗衣服、收拾南房、修补垃圾桶……安承儒也不多说,果然忙碌起来,将各种家务都做得井井有条,连立在厨房门口的铁锹把儿都打磨得圆润光滑,用散的条帚也都捆得齐楞攒板……然而一个大男人总这样不挣钱呆在家里毕竟不是个事儿,后来张冬青不知从哪里揽回了一份糊纸盒的差事。这是一种包装推光漆器的礼品盒。推光漆器为平遥传统手工艺品,与牛肉齐名为平遥四大特产之一。明清街上到处是这种陈列着琳琅满目推光漆器的店,你到店里转转店员们一定会告诉你这种漆器工艺之复杂,要用头发丝蘸麻油一层一层推光打磨,店员还会着重强调必须是小姑娘的手……虽然近些年来也出现了一些以假乱真的现象,但推光漆艺的精湛绝伦却是不减反增、远播海外。南方看美景,北方看古迹,可以说这些名优特产与平遥城中那数不尽的文物古迹交相辉映,为尽兴而归的游客们平添了不少立体充实的回忆。 还是继续说糊纸盒的事,且说张冬青驮回了一大堆半成品交给丈夫。糊一个纸盒三毛钱,一百个带一瓶浆糊,或者浆糊自备,一百个主家另补五块浆糊钱。张冬青算了一下,熬制一瓶浆糊大约需要二斤面粉,除过水电差不多还有一块的挣头,于是同意浆糊自备。这边张冬青算她的账,那边宜荷也有本自己的帐,因为家里的面粉从来都是她置办,自从他们糊纸盒以来箱子里的面粉下得比坐上火箭还快,原来一个月吃一袋半现在两袋面也扛不住,这么一算时她才发现那浆糊钱张冬青竟是纯赚。最闹心的是张冬青还没觉得不好意思,每次舀面时都心安理得,一舀两大碗。张冬青心安宜荷却心疼,谁叫儿子没了工作,她也只能自己悄悄地气,心想就当大盆盆扣小盆盆忍了吧。 再说安承儒糊纸盒本是一时权宜,他并没打算做多长时间。坐在床前腰也僵腿也直,男人家粗壮的手指哪能像女人一样灵巧?张冬青说,要是手快些一天糊四五十个也不成问题,另外我下了班也能挣两个外快,这是一箭双雕的事。可事实是一天四五十个谈何容易?那盒子里里外外全要用缎子裱出来,比人穿的还漂亮。开始几天安承儒一天只能糊十来个,半数还是残次品,不是这里歪就是那里斜,被打回来第二天还得重新返工,有时返下来比重糊一个还麻烦,安承儒就更不想做了,张冬青却是做得饶有兴味,甚至将东屋开辟为“车间”。 这间屋子本来是惠奇的房间,自从他住校后这间屋子就空了出来。张冬青先是供了一尊菩萨在里面,后来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一推门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击你的鼻孔,炕上地下到处堆积着各式各样的礼盒。时间久了那气味附着在窗帘上渗进床单里,连猫和狗都不愿意过来,不知道菩萨是否能受得了。 糊了一个月安承儒的速度还是上不去,一天下来糊三十个就是上限,连上张冬青的才勉勉强强能凑够四十个。 过了两个月,张冬青又揽到了一份灌火柴盒的活计。如今的火柴不同于从前,明清街上卖的青一色全是华丽转身后的“富二代”,上面印着“平遥古城旅游纪念”的字样。火柴由实用性向观赏性转型不能不说是历史发展中的一个有趣现象。安承儒每天用车子带回两筐半成品,往床上一倒,盒底盒盖滚得满床都是。他们将盒底盒盖套在一起,码进一个正方形的木盘里(那木盘刚好能容纳100个),装好后用一根细绳儿捆住从木盘里脱出来,交货的时候只需数这些方块就可以了。两天后张冬青便能熟练地灌装印着平遥古城各种风貌的火柴盒了。她能一只手擒五六个,这样大大提高了速度,而安承儒还是笨手笨脚一个一个往木盘里装。正好赶上暑假,惠齐惠琳回来也被张冬青按在床前糊起了纸盒,不过没多久他们便分别找借口回学校去了。安承儒不满地对妻子说,看来你只能管住我一个! 有一天,张冬青从外面回来宣布,这回她发现了一份真正适合安承儒的差事。原来她这天路过一所中学,发现大门口两个卖盒饭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安承儒其实对做买卖一窍不通,可是此时听着也动了心,只要能摆脱糊纸盒现在给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张冬青说,第一步先要出去踩点儿,看看哪里好卖。城内一共有三所中学,一所职中,安承儒转遍了这几所学校,最后选定了城郊的海星中学。他觉得那里虽远学生却不少,最重要的是卖饭的也少。至于盒饭的价格都一样,素菜两块钱一盒,另浇肉汤的两块五。 对于儿子的选择宜荷当然是全力支持,考察后的第二天他们便付诸行动了,安承儒负责采购,宜荷负责下厨。这天,安承儒一早便去菜市场买回了一大袋土豆,又打听到批发一次性饭盒和筷子的地方。等他满载而归时宜荷早已将米淘好上锅。现在接过菜她开始削土豆皮,土豆泡进盆里水立刻变得浑浊。安承儒说洗一洗就对了还削什么皮,街上卖的洗都不洗呢,都是上厕所知道洗手,上完回来直接和面切菜。宜荷说咱不管别人,自己心安就好,做的不干净别人吃一次就不买了。 十一点钟安承儒开始往海星中学走,第一次做买卖他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连车子都骑得晃晃悠悠,当然他把这晃悠归因于车子后座上安放的纸箱,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个盒饭。每个饭盒里都装得满满实实,浇了两样菜,一样是尖椒土豆丝,另一样是西红柿炒鸡蛋。安承儒带着一箱盒饭来到海星中学时学校门口还是空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才来了一个卖文具的。那人看他一眼,似乎是觉得眼生,一边低头整理铺在地上的塑料布一边又多看了他两眼,这让安承儒更紧张了。这回和上次踩点时可是不同,上次来时轻车简从,这回可是“荷枪实弹”,他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自己要及时转换角色、适应角色。他想起许多小贩都会带一个高音喇叭,正想着一会儿要不要也吆喝两声,校园里响起了下课铃,几分钟的工夫就见无数的学生从教学楼里涌出来,接着又成批成批地涌出校门。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卖盒饭的已经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开张了。这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安承儒不由在心里骂一句:老江湖!然而,那老江湖也的确是有两下子,只见许多手里举着一块两块钞票的学生围拢在他的面前,后面的人还在不停地往前挤,试图将钞票举得更高以引起他的注意。老江湖利落地一手接钱一手交货,丝毫不乱阵脚。没过多久老江湖便盖上箱盖宣告售罄,整个过程持续不过二十分钟。而安承儒呢先前还底气不足地吆喝两声: 盒饭——盒饭—— 想给自己做一下广告,后来就不吱声了,因为他发现那些学生都是直奔老江湖而去,只偶有一两个路过瞅瞅,但最后都选择去了对面。等到老江湖收拾摊子准备走人才零零星星有几个没有买到的学生走过来。 一中午安承儒勉勉强强卖出去八盒,到晚上又处理掉几盒,剩下的便成了他们一家人的晚餐。第二天,宜荷给他带了十五个盒饭,仍是他先到学校门口,然后是卖文具的,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老江湖才不紧不慢地停车,然后解箱子上的绳子。安承儒正准备看一张张钞票举过老江湖的头顶,忽见那些钞票竟朝着他飞了过来。 来两份! 我要一份! 先给你钱,给我一个! 学生们纷纷攘攘。有几个他认出来就是昨天买过他的。片刻的工夫他的十五个盒饭已卖的精光。几个没有买到的学生看看空空如也的箱子只好沮丧地到对面去了。 从此他的盒饭一炮打响,他也有了一帮固定的主顾。宜荷从每天二十盒做到二十五盒,又从二十五盒做到三十盒。渐入门道后宜荷又开始尝试起了新的花样。主食除了大米又新增了焖面、拨烂子,菜几乎一周不重样。别人肉汤另加五毛,他只另加三毛。安承儒算了算,一盒看五毛钱的利润,这样算下来也比他原先在工厂里一个月的工资多许多。 半个月后安承儒已经跑顺了腿,也不觉得路远了,他甚至说现在厂里就是请他回去他也不回去了。母子俩虽然起早探黑却干得顺风顺水。可惜世事就是这么差强人意,不生枝节就不叫人生。那天安承儒卖完盒饭准备捆箱子走人,一个阴沉沉的人影朝他走来。那时安承儒的裤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一大把尚未整理的零钞,那是他简单而快乐的源泉,因了那快乐他的手脚也变得麻利起来,一抬头却对上那陌生人。那人一走近劈头盖脸训斥道:谁叫你在这儿卖饭的? 安承儒捆箱子的手停住了,他惊讶地望着来人不知出了什么事。 来人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你乱卖东西给学生吃出了问题你能负起责? 安承儒这回明白了,原来是说这个,他忽然想起“老江湖”,回头望望,“老江湖”还在,此时正拿眼觑着他。安承儒怯生生地问:那个人不是也卖吗?我也是见有人卖才来的! 你和他比?他是校长点了头的,你要让领导点了头我也让你来! 安承儒愣住了,天哪!原来卖个饭也要走后门!他正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听来人又说道,想卖也可以,从今天起每月交管理费。来人看起来是个痛快人。 交——多少?安承儒老实巴交地问。 一个月六十。来人的眼神变得不像先前那么凌厉了,甚至还有了几分友好。也许他正等着安承儒跟他讨价还价,可是安承儒想都没想,只见他一只手抓着方方直直的车把儿,大腿处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裤兜的紧绷,另一只手将箱子上的绳子胡乱塞好便推起车子准备走人了。 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厉呵:以后不准再来,交钱也不准来! 张冬青听完了安承儒的叙述淡淡地说,人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海星不让去懿德,还能都碰上那些肉牛贼?第二天安承儒果然听从妻子的话去了懿德中学。懿德是所百年老校,校园内绿树成阴、建筑古朴,一切看起来都是静悄悄的。安承儒在离校门远远的地方停下车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生怕这里再冒出一个要钱的来。直到下课的铃声吵乱校园的宁静他才小心翼翼地朝校门的方向挪了挪。安承儒后来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他原本以为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被人发现,实际上很快他便遭到封杀。门口几家卖碗秃、擦圪斗的把生意垄断了,他们向学校集体举报了他,两个保安出来让安承儒退到马路对面去。安承儒站在马路对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辆城管车开过来,警告他赶紧离开,不然全部没收,他胡乱在街上兜了一圈最后只得打道回府了。张冬青下班回来看见就骂:你是死人呀?等城管走了再摆出来不就行了,带回来是怎么办?安承儒正烦得没有主意,这时也没好气地说,什么不懂尽是瞎指挥,你要有能耐自己去! 按下他们生气不说,现在眼下最重要的是三十个盒饭处理起来是个不小的难题。他们吃了好几天,新鲜的时候蒸蒸吃,放的干了炒着吃,最后宜荷索性全倒出来熬成了一锅米菜粥。 安承儒退掉剩下的一次性饭盒和筷子又糊起了纸盒,除了上厕所和吃饭他几乎一整天坐在床前不动一下,好像一台光有手部动作的机器人,然而机器人不腰疼他的腰可受不了。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又想起了卖糖葫芦,他想糖葫芦可是大街小巷的都能卖。张冬青却兜头给了他一盆冷水:卖盒饭天天跟上你吃大米,现在又要跟上你天天吃糖葫芦?想学你外公你也选个好的,卖那个块儿八毛挣不下钱的还不如到工地上当泥水工!张冬青说完便出门去了,她没料到的是她刚走宜荷便坐上锅真的做起了糖葫芦,她要帮儿子试试。当天下午安承儒就带着糖葫芦来到大街上。他将糖葫芦扎在一个泡沫箱子上,谁想走了两条街一串没卖出去还赔了一串,原来一串没插稳掉到了地上,他急忙捡起来,用手捋捋上面的土自己吃掉了。开局不利,他也没心情再做下去,心想可能真如张冬青说的自己就不是个做买卖的料。他决定明天就到工地上去看看吧。 安承儒决定去工地的这天晚上连二柜上的老式座钟又停了摆,宜荷从炕上挪到地下,取出发条将表上紧,钟摆又有节奏地晃动起来,可是她的腿是晃动不起来了,这段时间她总是觉得两条腿吃不上力,一直靠吃止疼片撑着。前些日子她曾从下院儿的陈老太那儿见到一种药叫追风麝香丸,说是吃了很管用,15块钱一盒,不过她又说这种药一般地方买不到,是她女儿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柜台里找不到,有人要才往出拿。宜荷见陈老太说的神奇就从她手里买过来一盒,说明书上写一天吃六片,她舍不得,一天只吃三片。吃了果然好许多,但离不了,不吃又疼。一盒药吃完宜荷不好再麻烦别人,问下药名,叫桔玉去药店里问问,谁想一问竟是假药,只好继续吃她的止疼片。 安承儒找工作找的还正是时候,开春天暖工地上活儿日益多起来,随便哪个工地都缺小工。小工这种活计虽然比一般的活儿挣钱多,但也是最苦最累,身体素质不行的根本吃不了。工地上几乎百分之七十的活儿都由小工干,收入却比大工差着一倍还多,大工干一天70,小工干一天30。幸好有在钢丝绳厂打下的底子,安承儒干起来虽然吃力还勉强能应付得下来。他伺候的那个大工比他小五岁,脾气却大得吓人。刚来第一天就给他上了一堂土工概论课:嗨!听着,大工干得是技术活儿,小工干的是力气活儿,大工需要的是脑子,小工需要的是手脚。言外之意是告诫安承儒不是自己的活计不要瞎操心。当然,在未来之前张冬青就晓谕过他,大工最忌讳的就是小工有心,偷偷学他们的艺儿,那些老实的人干到白头也还是小工,而有的人过个三年五载就出师了,叫他有点儿眼力见了,该当孙子的时候就得当孙子。可是安承儒就是活络不起来,人家不让看就不看,只干好自己的就行了。虽是这么说,在劳动的过程中他还是积累了一些自己的经验。一个夏天下来,居然琢磨出了一套倒水泥的方法,开始他也像别人一样拦腰两手擒水泥袋,后来他发现一手兜底托住水泥袋使一点巧劲儿提起来,再将袋口架在搅拌机上,倒起来既省力又省事,这让他很兴奋,工休的时候他便常常一边抽着7毛钱一盒的黑玉碟一边与工友们交换着彼此的心得。 老话说得好,气儿是奴才,死了重来,力气这东西你越怕费越费,你豁出去用上心力反而不会太累。 谁说不是,但又不能使蛮劲儿,就像厨师炒菜一样要历练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掌握住火候! 到了三伏天安承儒的肩背被毒辣的太阳一晒变得红一块紫一块,红紫过后便开始脱皮,脱皮的地方挂着许多的皮絮,好像棉袄破了洞从里面掉出的棉絮似的。一个工友告诉他,新来的人都这样,像我们这样晒得老皮老肉的就不会再脱了。 伏天白日苦长,一天要干到十多个小时,除过中午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基本没有别的休息时间,直到晚上八点钟工头儿才慢腾腾地招呼大家收工。如此繁累的工作没有一点娱乐不行,他们常有的娱乐就是聊与性有关的话题,这种话题犹如兴奋剂,不仅解乏还有助于鼓足干劲儿。 嗨!你狗日子的昨天晚上是不是没舒坦了?今天一天蔫蔫唧唧的,老婆不配合?说话的民工舌头短小外带闹鼻,嘴里好像塞了满口的棉花。若是没听清的便骂起来,你那嘴里是喃着一口屎?闹鼻子民工听了也不恼,咕噜咕噜道,哈哈——什么喃着一口屎,说了你们听不懂也是一项技术活儿! 听清了的便打着哈哈往下接道,透他,我说,人家老婆不配合起码有老婆,你狗日的二岔子光棍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这头岔光棍儿好过二岔光棍儿难熬,每天晚上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干求打的炕洞响? 这回那闹鼻子民工有些难为情了,他倒也实在,咬着舌头瓮声瓮气地道,真正把人憋慌他妈逼死! 众人听了一阵浪笑,有人甚至给他出起了“馊”主意。还没笑过去,这时一个民工跳出来道,再不用说求他啦,你们不知道,真正昨天晚上出尽洋相啦!这家伙也不知道给谁攒钱哩,小气得要死! 我妈不用我给钱?家里几口人都等着我的钱哩!闹鼻子民工一听有人要揭他的短儿,生怕他再往下说似的急着申辩道。他越急越说不清,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因为折了腿,只靠一根松紧在脑后绷着,这时也跟着上下跳荡起来。可是他的同伴才不管呢,更加饶有兴味地说: 昨天晚上下了工我和他一起去了那个地方,嗨!当然不是,什么歌厅呀,咱能去起那种地方?就是xx厂后面的那一排塌房子,那一片女人干那个的多了。许多都是两口子在一个厂上班,自从厂子倒闭后就倒霉啦!嗨!过去那可是大厂,省里直管,没有硬门子调不进去,可是现在呢?成了县里最烂的厂。别的厂都能卖了,就是没人愿意接手这个没落贵族。失业能造出少数的富豪也能造出大量穷人,就像从漏斗过滤出渣滓一样!不过现在的社会是笑贫不笑娼,你穿的破破烂烂有人笑话,你穿得阔阔气气的干那个却没人笑话!活不了女人就出来卖,靠卖养活一家子。男人嫌?哈哈!嫌啥?男人懒得不动弹还嫌什么?男人肯下些苦还用老婆给人卖?实话说我是娶不起,要是有人肯跟我就是累得骨头折了也不会让老婆受这屈!你们是没见过这些女人,可怜着呢!什么人都得接!昨天晚上我们去的这个年纪虽大了点儿,可身材还说得过去,嗨,谁还看脸呀,能解决问题就行了,起来了下不去难受,不解决了连活儿都没法儿干。价钱嘛不等,有五十的、二十的,还有十块、五块的,五块的那就太不能用了,咱就选择这个十块的,不睡太好的,也不睡太烂的。包夜要五十,咱没包过夜。嗯,别急,马上就说到正题,昨天晚上我们去了你们猜怎么着?打死你们也猜不到!我先上他站在脚地上等,等我下来该他了谁想人家却摆摆手不上啦! 啊——众人将目光齐齐刷向闹鼻子。 只见那闹鼻子挠挠头皮,既然被抖落出来,他索性大大方方说起来,我开始是看得浑身冒火,可转念一想花上十块钱就那一阵阵,不免有些肚儿疼,那十块钱就在我手里一直攥着湿了个透,哎!算啦,过过眼瘾也不错,看了就等于做啦!不是我吹,我睡过的女人比他末代皇帝都多! 众人听了又一阵起哄,有人笑骂,有人叫他一个一个地说。后来他们一有空便鼓动着闹鼻子讲他那些“临幸”的经过。 除过聊性的话题他们还有一大娱乐就是看女人。一有女人从工地前经过他们便像看到了粘在蛛网上的猎物一样,立马变得兴奋起来,嗖嗖嗖齐刷刷盯过去。安承儒发现连大工王三都一反平时拉得长长的驴脸,第一个起哄吹起了口哨,旁边有人嬉皮笑脸跟着附和,扯着嗓子叫——嗨!卖不卖呀?一晚上几块钱?见人家不理那人又怪叫道:嘿——嘿——嘿——快看你裙子后面那是什么?血洇出来啦! 这招很灵,每次他们这么一喊那些女人大多都会下意识地回头,于是他们更加放肆地笑起来,笑声越刺耳那个先前喊话的越得意,又猥琐地补上一句:小心纸掉出来呀——哈哈哈—— 也有个别女人睬都不睬,加紧步子走了,只是可能被盯得紧了步子稍许有些僵,遇上这种女人他们也没辙儿。只有遇上回头骂的他们才最来劲儿,也笑得更疯。这时,小工们也跟着偷起了懒儿,可以躲在一边喝口水,歇会儿凉。 日子很快到了最炎热的时候,这时穿根线都让人觉得多余,他们索性将背心脱在一边,赤膊上阵。有一天下工后安承儒觉得后背奇痒难忍,用手一摸才发现被蚊子叮了十几个大包。干了几个月下来他看起来竟比从前苍老下许多。宜荷心疼儿子,有一天在桔玉家见到洛宽,她无意中说起儿子的工作,希望洛宽能帮着留意。半个月后,洛宽亲自登门,说已经帮安承儒安排下了一份工作,叫他准备准备就去报到。 安承儒当上了一名公路养护工。这工作虽然也是在室外,但因为是吃公家饭不知比小工轻省多少。当小工时刮风下雨也得干活儿,而现在,他们的工作就是磨阳工,磨够时间一天的工钱就挣了。他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肯吃苦,别人挑轻的做他总是挑重的。也从不舍得请假迟到,月月满勤。哪里要铺柏油路,队里一些走后门进来的子弟躲着不愿意去,他却抢着要去(铺油路虽然比平时苦重些但挣钱多,况且这点苦在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因为他的这些表现工头儿很待见他,那些子弟换了一岔又一岔,安承儒却渐渐熬成了一名老临时工。 大多时候他们的工作地点都在郊外,有时也去城里铺路。有一回,他们铺的恰巧是荟玉家门前的那条路,那天荟玉与他迎面碰上差点儿没有认出他来。荟玉看见他时安承儒正拄着铁锹站在一架隆隆作响的摊铺机前,身上穿着印有反光标志的黄制服,制服上沥青粘得到处都是。那时正是柳絮与油旱齐飞的季节,空气中许多的油旱被机器搅得纷纷扰扰,直往人鼻孔里、脖子里钻。它们飞到黄色制服的沥青上便被沾着不能动弹了。安承儒用袖子捋一下脸,想赶走那些小虫,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姐姐,一把摘下头上的软帽走了过去。 马路牙子上大大小小的水壶摆着几十个,安承儒拿起其中一个裹着尼龙布的递给姐姐,让她喝两口。荟玉看着那个脏兮兮、被开水烫得像只猴子的塑料瓶笑着摆摆手,安承儒便一仰头自己灌起来。喝空他又从旁边的保温桶里接满水。荟玉说塑料瓶子有毒不能灌开水。安承儒说没事,就算有毒灌了多少回也早没了! 两个人聊了几句荟玉便回去了,不过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她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两盒烟。她总是这样,每次见到弟弟不给他点儿东西就觉得过意不去,再加上今天看见安承儒一副风尘土雾的样子她就更觉得应该给他点儿什么,想了半天她想起了家里的两盒烟,那是一次参加婚礼时别人给她的。她走过去将事先准备好的二十块钱和烟一并装进安承儒的大口袋里,嘱咐一番,这才心下轻松地走了。而安承儒呢并不是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也不是不心安理得,他只是知道姐姐一定会给,又何必矫情地推辞?在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不用”后便照单全收了。 去公路段上班后安承儒还一直骑着他的那辆大梁车子(在他们这一班养路工中骑这种大梁车子的也只有他和一个老头儿,那人其实刚刚四十六,看起来却像六十四),这辆车子跟了他二十多年,至今仍保养得很好。除了定时擦洗和打气外,隔一段时间他还要往链条、锁眼儿里滴几滴油以保持润滑,他拍打着车座对母亲说这辆车子就是再骑二十年也没有问题!宜荷笑笑,在儿子的身上又看到了当年丈夫的影子。 不过这辆车子没有让安承儒再骑二十年,桔玉将家里退下来的一辆旧电动车送给他后他就让老伙计解甲归田了。安承儒对他的这辆新坐骑那更是钟爱有加,每天下班后都要用抹布擦一遍。有了这辆电动车让安承儒上下班方便不少,以往总要提前半个小时出发,现在提前一刻钟就可以,另外遇上刮风天也不用担心是顺风还是逆风了。 安承儒骑上电动车让那个四十六岁的老头儿很是羡慕,不过两人还是经常搭伴儿上下班,一起捡拾从大车上掉下来的炭块。开始他看见大货车呼啸而过,炭块哗啦哗啦往下掉并不敢上前,后来还是那老头儿告诉他没人管,不捡白不捡,这后来他竟上了瘾,成了每日下班路上的“必修课”。 这天,两人仍像从前那样并排在公路上走着,忽见前面一辆货车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忽喇喇地往下掉炭块,两人一阵兴奋,平时只能捡些零碎,这次可是逮着了一块大肥肉。他们掏出编织袋开始装起来,老头儿因为是自行车只装了一袋,安承儒呢足足装了两大袋。他心想,这些炭弄回去足够烧一个月的了。两人捆好炭块上路。空气里全是被货车卷起的灰尘,那灰尘被打散,纷纷扬扬落在公路两旁的灌木上,时间一久竟积了厚厚一层,那些灌木像极了一个个嘴唇干裂、无精打采的士兵。 安承儒拧紧电门,即使是电动车此时也让他感到吃力,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干渴的士兵。他一边小心地避让着货车,一边担心着身后的那两袋炭块,生怕一个颠簸出意外。然而第六感觉这东西有时真的很灵,就在安承儒小心翼翼负重前行时忽听车前一声异响,紧接着车后的两袋炭块滚滚落下,委顿于地,就在这公路上撒开了欢儿…… 安承儒仔细检查才发现,原来刚才他下意识地刹车车闸被崩断了。现在车子坏了,东西掉了,安承儒脸上倘着黑汗,顾不得焦躁和多想,他将散落在地上的煤块重新捡拾起来往编织袋里装,哎!没有东西让人发愁,东西多了也会让人发愁。也幸好有那老头儿的帮助。现在他只能驮着一袋子回去了。另一袋舍不得丢掉,于是拖到路沟下面的土墺里藏起来,打算第二天再拿,谁知等第二天再来时那炭块早已不翼而飞。到底是惋惜了几回,他最后也算释然了。 这次车子修好后他再不敢带那么重的东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黄泉游 郁思萌的奶奶去世了。老人活了九十七岁,没有活到她梦寐以求的一百岁,也许在她看来百岁才是寿终正寝,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吧。从远古时起,人类就在为着这个完满的数字作着不懈的努力。那些帝王将相为求长生遍访仙人道士,直到如今各类保健品甚嚣尘上……如果说人类是执着的夸父,那这“完满”就是那永难企及的天晷。总之,不知多少回,奶奶向郁思萌以及桔玉表达过她想活到百岁的意愿,她很有信心,似乎说的多了就真会应验似的。她怕死怕到极致却怕得直白,甚至桔玉推想奶奶口中的一百岁也只是个保守数字。试想她当时已经九十七岁,谁会愿意再活三年就死掉呢?可是她终究是连这个保守数字也没有活到。 奶奶不能下炕虽然已有半年,可奶奶还是走得很突然,她没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眼,也没能见到其他的子女,临终她的身边只有日夜陪伴着她的桔玉和郁思萌。 奶奶的身后事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争议。按照老人生前的意愿她想按传统的方式土葬。郁思萌将奶奶的这个遗愿打电话告诉远在南方的父母,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不仅郁母,连郁父也坚决反对,说现在大城市里根本没有什么土葬,土葬既费钱又费事,还是火葬为好。桔玉虽然知道公公一贯的主张听了还是有些不忍,因说道,老人既然一辈子生活在小县城,延用小县城的安葬方法也未为不可,毕竟小县城里火葬的极少。可是郁思萌再次打电话郁父还是不同意,他说,连国家领导人都是火葬,何况咱们老百姓,土葬和火葬其实没什么区别,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土葬无非是给后人多添些麻烦。爸爸和你姑姑们都老了,经不起土葬那一套繁文缛节的折腾。你们奶奶生前有你们照顾也算是颐养天年了,至于外人笑话,说三道四咱不管,他们笑话他们的,咱们生活咱们的。 直到开追悼会的前一天,郁父带着他的妻子回来了。郁父为人热情而健谈,以往每次回来都有许多人来探望,这次也不例外。郁母却是不苟言笑,严肃的像个老师。桔玉对她的印象尚停留在十几年前,那时她与丈夫新婚燕尔,之后便再未谋面。而郁思萌呢,同她一样,也有经年未见过母亲,彼此见面虽不至尴尬,却也是客客气气,只维持着表面的礼节而已。至于他们的儿子句句更是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奶奶,也从未想起过还有这样一位素昧平生的奶奶。 不提彼此的生分,单说每日三餐是最令桔玉头疼的。公公事先已经叮嘱过,婆婆吃饭极其讲究,每饭必要两三个菜(晚饭也不例外),且每餐必得现做,要新鲜,还要讲究营养搭配,也从不在外面吃,怕不卫生。这些都是让桔玉伤脑筋的,因为与他们素来的饮食习惯真是大相径庭,他们平时只有中午炒菜,早晚就就点咸菜,或者吃中午的剩菜。现在公婆要在家里住一个月,用她的话说这叫打着鸭子上架,硬着头皮给自己上发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第一步,她先去菜市场淘回各种新鲜的菜蔬将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以往买菜看价钱,如今只看品类。什么时候我也混到这个水平啦!桔玉将各种蔬果往冰箱里归类,一边不无自嘲地说。郁思萌在旁边听见淡淡地说,放心吧,咱爸都已经交待过了,让我们先置办,多买好吃好喝,哄老太太开心,他回来就会给咱们的,另外,大头的钱都在老太太手里,她若满了意给咱们一些也未为可知。 小雪看见主人买回了这么多的食品,以为其中有它的份儿,撒开了欢儿在两位主人之间蹦来跳去尽力讨好,却一点收获也没有,但它并不泄气,依然执着地示好,可是桔玉不为所动,指着它道,这是给你那个南方的奶奶准备的!这么贵的东西咱们可吃不起。不过她也不忍就这样无情地拒绝,过了一会儿又给了小雪一点儿希望。等着吧,等你奶奶吃剩下就会给你的,我现在也摸不准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东西都是凭我的喜好买的,不一定我爱吃的她也爱吃,她不吃的那就是我们的!小雪似乎听懂了,虽然有点失望仍挪了个地方,退到郁思萌的椅子下面去了。 奶奶的追悼会如期举行。郁父作为长子主持一切事宜,他不想邀请太多人,因此,追悼会上竟有一半是桔玉的娘家人。 没有大悲大恸,没有生离死别。虽是丧事,郁家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平静祥和之中,好像某个宁静早晨诗人笔下的一幅素描。这些白发苍苍的儿女们已将老母的离逝看作生命的自然规律。那生命再要往前延续反而会被认为是超自然的,甚至会让这些有素养的子女感觉不堪重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不怕子女先自己而去,却有人盼着早点甩掉父母这个包袱,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现象。自己濒老若尚可为借口,那么那些年纪轻轻不行赡养的呢?要我说行孝没有,也不应有任何借口。 常见那些讲究的喜丧请来戏班唱几天大戏,演员们极尽嘻哈之能事,把丧事当作喜事来办,让外人一看就知道死者家中必有人物。奶奶的葬礼什么也没有请,光秃秃的像和尚的头顶,一应从简顺应了所有人的心愿。郁父一生节俭,因此也不主张铺张,他告诉桔玉,那种外在的形式他不想要,他也相信一生勤俭的老母在天之灵也必不愿要那些虚无的仪式。 丧事办完,郁母毕竟还是过不惯北方的生活,这里干冷的空气让她觉得皮肤也开始粗糙起来,他们住了一个多月便回去了。但这段时间却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从郁母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那眼神中有受到热情款待后的欣慰也有对往事的歉疚,一切前嫌都冰释了,大家重新回归到了人性中的原点。当然郁母对桔玉的喜欢竟超过了郁思萌,这对母子始终保持着那种客套的拘谨。来自血液里的东西真是奇妙,郁思萌与母亲之间的隔阂如沟,他身上却偏偏烙印着更多母亲的影子,这不能不说是令人沮丧而懊恼的。幸好桔玉能弥补丈夫性格中的缺陷。常言道,男人有福顾自己,女人有福带全家。是桔玉的热情与周全赢得了婆婆的好感。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这个长期四分五裂的家也像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样变得其乐融融了。郁母重新审视起了这个她曾经看不起的工人出生的儿媳妇来。每一餐饭桔玉都严格按照婆婆的要求进行膳食搭配,尽量做得合乎婆婆口味。她还和丈夫去书店买回一套营养食谱如法炮制。这些虽然都是小事,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有时婆婆也和桔玉一起呆在厨房,指导她如何下料,如何烹调,告诉她哪些食材放在一起会更有营养,哪些又会削弱营养,她说现在他们退休了呆在家里无事可做,每天大多的时间都放在了养生上,希望桔玉也能坚持下去。 临行那日将要启程,郁母忽然取出一叠钱来交到桔玉手上,郁父在一边看着会心地笑了。因郁父早有晓谕,桔玉和郁思萌倒也未有太大的惊讶。 送走公婆,桔玉便整个儿的松懈下来。这段时间桔玉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备战一场大考,现在考试结束如释重负,她真想把锅碗瓢盆束之高阁,就像高考结束之后将书成捆成捆交给收破烂的一样。 却说奶奶的丧事办完没多久,一天早上桔玉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如果说奶奶的去世她还有些心理准备,那么此时电话里的内容她是万万始料不及的,就算有一万颗脑袋也想不到。电话里安承儒说宜荷已被送往医院,让她赶紧去。说完就将电话挂断了。 等桔玉惊魂未定地赶到医院时荟玉已在那里了,过了一会儿其他姊妹也都到齐,大家眼巴巴地盯着高压氧舱两扇紧闭的大门,一边焦灼地询问着张冬青,企图探听到母亲被送医院的全部过程。这个时候连王熙凤样人物的张冬青也语无伦次了,大家接收到的信息是凌乱的。 谁在里面陪着? 医院只许一个人陪着,承儒在里面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烟闷了,烟闷住了!具体我也不知道,早上忽然听见宋大飞两口子喊,我们就急急地上去,进去一看满屋子全是烟味儿,再看人已经失去了知觉,你哥慌了,站在脚地上一动不动,我上炕赶紧打开门窗,然后就打了120。张冬青说话的时候脸冲着郁思萌,又不时看一眼他旁边的桔玉。 是不是烟筒堵了?我哥平时就不捅?说话的是竹玉,言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埋怨。张冬青瞅一眼她道,怎么不捅?那是去年冬天刚换的新筒子,每年都换新的,并且你哥隔一段时间都要敲打敲打,绝对不可能堵着,一定是昨晚刮的风风向不对,也可能是新买的蜂窝煤没有干透,她怎么不拣旧的,偏偏要烧新的? 那是谁把没有干透的搬进去的? 外面刮风就应该多操些咱妈的心,这刮风天最容易烟闷了! 昨晚那风真够大的!瞧瞧这里的人这么多,估计都是昨晚给闷住的! 嗯,春天风多,是一氧化碳中毒的高发期,比冬天还厉害! 大家正七嘴八舌,这时候诊室的门开了,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进来,堵在门口的人们慌忙让出一条道。担架上的人如果只看身板相当结实,一看就是那种靠出卖体力为生的人,可是与他的身形极不相称的,那张双目紧闭的脸却异常灰白,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呼吸。他的鼻腔里已经被插上了管子,靠着医务人员手里的氧气瓶勉强维持着残存。 快!氧舱一开先将这个人送进去!送他进来的医生说。 可是下一轮的床位都已经安排满了。 那就连担架抬进去! 好,还有五分钟开舱。 候诊室里大约是因了这紧迫的对话,立即比方才安静了许多。大家齐刷刷将目光聚焦在担架上。不但这危重的病人,连陪护着他的男人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是一个与病人年龄相仿的人。遇上这样的大事脸上却保持着平静,仿佛他照顾的是一个与己不太相干的人。 这时,去找医生的郁思萌回来了,他一到医院就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这医生是洛宽的朋友,洛宽因为出差在外已同医生打过招呼。这时医生正与郁思萌并排走着。 氧舱门一开,等在外面的荟玉等一齐冲了进去。尽管医生说已无大碍他们还是心乱如麻,除非亲眼看到母亲无事才能放下心来。 氧舱内宜荷果然已经醒来,她此时睁着一双有气无力的眼睛将他们逐个儿扫视一遍,不解地问,你们——怎么都来了?我——这是在哪儿? 安承儒对大家说这是母亲自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大家见母亲能说话了终于能够稍稍宽心。同舱里别的病人都是自己走出去的。医生对郁思萌说等明天宜荷再来也可以自己走出去了。不过此刻的宜荷却是完全贴伏在杨椿的背上,由着杨椿背出去的。 医生为宜荷做了一个全面细致的检查,说幸亏送的及时,因此并无大碍,不过最少要做一个星期的高压氧治疗,要是能坚持做半个月更好。郁思萌接过医生开的单子,回来对妻子说他身上带的钱不够。桔玉问一共多少,郁思萌说预交一个星期的话加上药费一共七百。安承儒听见连忙解开上衣的口袋说他带了两百,荟玉听见也将身上的两百块钱掏出来。竹玉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走的太急忘了带钱,不过等最后看完病结清,均摊下来是多少自己一定出。郁思萌这时数着身上的钱说差不多了,便径自去了交费处。 这时,第二批病人也都已进入氧舱,候诊室里一下子清静下来。宜荷被安排在一张用两条凳子拼起来的“床”上。桂玉分外用心地用自己的外套卷了个枕头给母亲垫好,又不时俯下身子问母亲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宜荷摇摇头说倒没有,只是没有力气说话。桂玉说不想说就好好躺着。宜荷这时看见郁思萌走了,小声问儿子,这一天要多少钱? 安承儒说你管这些做什么。宜荷听了更要问了。安承儒说,六十。 一共六十? 一次六十! 宜荷听了差点没惊跳起来,也顾不得浑身无力,什么?一次就六十?快不要听医生说,我已经好了,回咱家养上两天就行了! 什么?不做了?你又胡闹吧?人家医生刚才说了,这煤气中毒不治的话会变傻的,你是想变傻吗?安承儒吓唬母亲。 这一吓唬果然奏效,宜荷听了睁着两只惶恐的眼睛看着儿子,她将信将疑,欲言又止,咬咬嘴唇,不再说话,算是妥协了。 郁思萌拿回药来,桔玉说自己家离医院最近,建议母亲去自己家里,这样每天过来也方便。另外她们又商量达成一致,每年冬天接母亲在各家轮流住,那个火炉令她们心有余悸,她们可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桔玉扶母亲在卧室里柔软的大床上躺下,其他人也都骑着车子赶到了。她又请来一位大夫为母亲扎上点滴,不一会儿宜荷便沉沉睡去。大家就一边守着母亲,一边听承儒再次讲起了事件的始末。他们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原来这天早上七点钟安承儒还不见母亲起来,他心下正觉得奇怪,忽听隔壁宋大飞的老婆乍乍呼呼的喊起来,快来人呀!承儒、承儒,快来看你妈这是怎么啦?安承儒听见急忙跑进去,就见母亲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真是瘆人!安承儒说,像是被掐住脖子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我们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大开门窗。可是屋子里的味道太浓了,大开门窗根本无济于事,我们就想着先把妈挪到院子里去,可是我上炕刚要抱她,一摸她浑身已经僵硬,我不敢动了,最后用圆桌才将她抬了出去。对门宋大飞两口子这回倒是帮了大忙。 这时已经大小便失禁了,身上、被子上全是屎尿!张冬青忽然说。她现在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语无伦次了,又恢复了一贯的成竹在胸。 哎呀!那咱妈屋里这会儿岂不是乱糟糟的?竹玉尖着嗓子叫道。 洗啦!我都收拾啦!等救护车的时候我就全部清理啦,她一辈子爱干净,连床单都不能打一点折儿!哪能让她回去看到。 桂玉对张冬青将婆婆称作“她”向来觉得不爽,她原想讽刺一句,不过听她说完这句还是咽了回去。我听人说煤气中毒睡在中间的人最轻,我们单位有一个人,耿长春,大家都叫他老耿,有一次也是煤气中毒,因为睡在炕中间,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照样上班,他老婆儿子就比他严重多了。他老婆后来和他离婚了——桂玉说着说着不觉又走了题。 嗯,靠墙的人最厉害!因为烟是贴着墙往上走的。张冬青肯定道。不过也要看个人体质,有的人体质好就能扛得住,若是体质不好就是睡在中间也不行。 那咱妈昨晚是睡在中间还是边儿上?竹玉问。 嗨!那么大一盘炕就她一个人还不是由她?冬天可能就睡在暖炕头吧?我也没看,是睡在哪儿来?张冬青转过头去问丈夫。 你自己洗了一顿没看见还问我? 我忙忙乱乱的哪里顾得上注意那个?我想想,应该是和墙空开一些的吧? 哦!怪不得咱妈比那个人轻得多!竹玉嘟囔一句。大家明白她指的是那个躺在担架上的人。你可叫你妈以后注意着点儿!竹玉忽然转向丈夫道,叫她晚上也睡到中间,别出下这么大的乱子吓人! 杨椿出其不意听妻子这么说,苦笑一声,看向桔玉,四姐,你听听你这个妹妹——我——真是不敢恭维—— 竹玉不听则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我为着你妈着想也不对? 杨椿只好陪笑道,对,对!只是好话到了你嘴里怎么——就变了味儿? 桔玉听着他们两口子斗嘴抿嘴笑笑没有吭声,她替母亲将被子盖好,又在脚边掖实。哎!咱妈真是受苦了!这么一个晚上,别说是老太太,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 谁说不是?后怕死了,咱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怎么办?桔玉的话不由又引起了荟玉巨大的恐惧。 安承儒这时也走到床边,伸手到被子下面摸摸母亲的脚,嗯,现在缓过来了。你们不知道,今天早上可真把我吓死了!他又伸手捋了一下前额,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早上渗出的冷汗。我上炕抱妈时,她的双脚冰凉,整个身体僵硬,我的腿都吓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到了氧舱里咱妈还是一直昏迷不醒,到后来睁开眼我的心才一下子跌回肚子里。 大家说话的时候,荟玉不时留意一下母亲的吊瓶,她觉得医生调的有点快就小心地调慢一些。这一点令桔玉十分佩服,桔玉说姐姐你也算半个护士了,我可胆小,不敢碰这些。荟玉听了笑笑说,这没什么,主要是在家里练出来的,你姐夫每次输液针头都是我拔的。 栗罗平听了不无委屈地说,你还说,我都成了你的试验品,每次感冒了你说吃啥药就吃啥药,我不吃都不行。 姐夫你看你,我姐姐对你这么好你还这么说!要不是我姐姐你还不得去医院花冤枉钱?桂玉在一边嚷道。 好——当然是好,我也没说不好——栗罗平说。 这还是自早上以来大家第一次心情放松下来。这时荟玉发现液体已经落到瓶嘴,她正要拿医生留下的棉签,竹玉也一眼看到最后一股液体顺着瓶嘴往下落,不禁叫起来,哎呀,快点!液体没了! 宜荷一下子被惊醒,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大家。 你看你大惊小怪什么?把妈吓醒了吧!我不正要拿棉签嘛!荟玉白了竹玉一眼。 竹玉看着睡眼惺忪的母亲讪讪一笑,哎呀,妈,你——醒啦? 宜荷点点头,任由荟玉拔掉针头,长长地舒了一个懒腰,似乎有了一些精神。 樱玉早在厨房煮好了汤等着母亲醒来喝,她这边喂母亲喝汤,桔玉招呼众人吃午饭,大家一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昏昏沉沉地竟都忘了时间。桂玉第一个蹦到餐厅坐下,刚才她还不觉什么,现在一说吃饭倒觉得前心贴着后心了。那餐桌是长方形的,桂玉坐的位子刚好能够到桌子上所有的菜肴(如果餐桌上摆满菜肴的话),可惜今天那洁白的大理石桌面上只摆着一碟老咸菜和一碟凉拌的卷心菜。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这只大锅平时都被桔玉束之高阁,只在人多的时候拿出来用一下。 大家自己动手啊,仓仓促促的也做不下什么好饭,我就不招呼了!桔玉说。 自己人招呼什么!竹玉说着忙去舀饭。她和荟玉端了先给各自的丈夫送过去。桂玉今天可是“一人吃饱全家饱”,因为只来了一人,她舀了一大碗自顾自吃起来。这种场合她是从不带丈夫和女儿的。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原则,他们家自然也有。这原则就是无论从身形还是内心,桂玉都是他们家最强大的,这强大足以让她成为他们家不折不扣的守护者,为家人撑起一片天,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可以概括为两个“凡是”原则:那就是凡是有利可图的,家庭成员不适合全体参与也要全体参与;凡是无利可图的,家庭成员需要全体参与也只由桂玉一人全权代表。 喝过汤宜荷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还开玩笑说自己昨天夜里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本来还想见见你们父亲来着,结果没见成,半道上又被截了回去,这一回阎王爷还是不准备收我。 桔玉撤掉靠枕扶母亲重新躺好。张冬青进来说这里反正有这么多人照应,她不如回去收拾收拾家里。宜荷这才想起她还一直在这儿耗着,急忙点点头让她赶紧回去。 桂玉吃饱肚子心满意足地踱到母亲床边坐下,拉着母亲的手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宜荷说她可能躺得太久,身上有些酸疼,桂玉于是轻轻给母亲按摩起来。 昨天晚上可能是炉子封得太死啦!宜荷眼睛看向众人,有些游离,又似乎在努力回想。 嗯,妈老是怕废蜂窝煤,把炉子封得死死的不让着。樱玉在一旁小声说。 睡到半夜里我忽然醒了,宜荷继续说,以前没有过,老是一觉到天亮。我那时看了一下表,刚刚一点钟,突然觉得肚子里有些不舒服。 大家仔细听着。肚子疼? 嗯,是,我正想起来上茅房,招架不住已经屙到裤子里了。我嫌冷,晚上睡觉总是穿着秋裤。宜荷说着有些难为情。 那就是已经中毒的征兆!郁思萌忽然说道,大家听了也都恍然。 后来呢?荟玉急切地问。 后来我赶紧挣扎着爬起来想往出跑,却眼睛一黑栽到地上—— 妈呀,你还出去上茅房?竹玉惊讶地眼睛快暴出来。你瞧瞧摔倒了吧!咱那茅房又不是人家那样的卫生间,那么大个坑看着都怕,我以前不到万不得已宁可憋到厂里也不上,到了夏天里面生了蛆,密密麻麻得往出窜,我更不敢上了! 这时桔玉和樱玉也都收拾完进来了。有樱玉在桔玉说他们干起活儿来简直像坐上了火箭。他们只听到说蛆,诧异地看一眼竹玉。 那妈你晕倒没人发现? 没事,我又自己爬起来了。 你没再出去吧? 出去了——宜荷小声说。我没事,闭着眼睛也知道这院子里哪儿是哪儿,住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哦——怪不得!大家正说着,只听郁思萌又若有所思道。 怪不得什么? 你们想,妈在屋子里睡了一晚上按理早——她这么快能醒是不是与晚上出去了一下有关呢? 对呀对呀!妈这么大的年纪了这一晚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妈你半夜里起来就没有闻到煤烟味儿? 好像有点儿。可是以前也有过呀,所以就没当回事。只是觉得头有点儿晕,肚子不舒服,大开了一会儿门窗,后来又将脏衣裤脱下来洗了,这才关了门窗躺下。宜荷声音虽然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倔强。听得大家又惊又叹,连连反问,妈你半夜起来还洗了衣服? 宜荷依然不以为然,洗了,洗了,不洗脏得怎么睡?我心里一有事就睡不着,没事时头一挨枕头就走了。门口二飞的妈常说睡不着,我可是睡眠好得很。 哎呀妈,你就是逞强!荟玉笑着批评母亲。不过,谁能料到这逞强竟使妈躲过了一劫,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啊,幸亏大开了一会儿门窗。桂玉哈哈笑着。 我就说咱妈是有福气的人。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小时候穷不算穷,老了——穷?竹玉又遇上了语言瓶颈,她总是闹这样的笑话。 少贫不算贫,老贫贫死人!桔玉纠正。 对对,少贫不算贫,老贫——贫死人,妈小时候跟着大人讨吃要饭,后来也一直过着紧日子,想来是老天开了眼,要让咱妈老来享福了?竹玉话一出口她的老公立刻又对她投来一个既亲昵又略带嘲弄的笑。杨椿一这样笑竹玉就知道自己说的话又不合时宜了,说劫难又扯上什么穷不穷的,竹玉反省。只有像父亲一样的丈夫才会有如此微妙地笑,父亲与丈夫两种角色缺一不可。竹玉暗暗在心里笑了一会儿。郁思萌对桔玉就不会有这样的笑,或者即使有也不会在公开的场合,只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天地里。郁思萌与桔玉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爱人、朋友以及知己的关系吧。 托我孩子们的福吧!宜荷叹一口气淡淡地说。有我这么多孩子管我我也知足了。宜荷的表情是那样的淡定,一般人很难听出那背后隐匿的复杂心理,那是一种自尊、无助亦或伤感等等的混合体,唯有足够细心的儿女才能够体察的到。是的,除了荟玉和桔玉,其他人已经很久没有给过她生活费了。叫她在儿女面前说出自己的难处,那是一件多么叫人难为情的事啊。她的宗旨是儿女们给多给少各随其心,有钱的时候她就多花一点,没有就俭省一点。有时即或是儿女们主动给她她也要客气一番,因为从儿女手里接过钱也总是叫她难为情的。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她总是说她什么也不缺,可当她们不给她时她又无限地惆怅起来。有时她明明知道荟玉也不宽裕,又在收与不收之间矛盾。哎!总之,做了一辈子的当家人,那种伸手要钱的滋味不好受啊!不过她也有不矛盾的时候,那就是桂玉给她的时候,她给她就要,丝毫不觉得不忍。当然这种机会是很少的,通常桂玉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有所表示。当然,宜荷对于桂玉这么做也表示理解,她说胳膊肘都是往里拐的,桂玉先顾自己家也是人之常情。可她的这种态度却在不经意间触动了竹玉的敏感神经,起先竹玉只是抱怨,抱怨母亲的一视同仁,说这样会挫伤她们的积极性。后来她便改变了初衷,转而效仿起了桂玉。她向母亲解释说,孩子现在大了花销也大,她还要为儿子买套房子。宜荷听了爽朗地说这些都是应该的,叫竹玉不必操心她,赶紧攒钱要紧。竹玉见母亲果然一视同仁便更坦然了,把最后的一点心虚也收了起来。 有一次,荟玉终于忍不住在母亲面前说,竹玉怎么像变了个人。宜荷淡淡一笑,说老妈也不靠她活,她不管我还有国家呢,国家每个月还给着我八十块钱的低保,能买一袋子面,你妈我一个月能吃了一袋面?说完,宜荷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重又说道,她再不管我,还有你们呢,妈有你们就够了,哪能叫五个手指头一样齐?看看你们每个月贴妈多少,妈这样总剥削你们心里不安呢!的确,宜荷的多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当她不小心说出前面一番话时荟玉心里不免有些委屈。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能叫母亲只靠低保度日?她难道不是每个月节省下自己的生活费来给母亲?母亲怎么能以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将她和桂玉竹玉一样一棒子打死?她甚至觉得母亲是太贪心了,自己付出多少都不够。这样想着她就觉得自己的付出都被付之一炬了。不过她毕竟是理解母亲的,后来她仔细一想,站在母亲的角度,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如今也只能以此来宽慰自己了,她知道大多时候母亲是不轻易表露心迹的,她能在她面前说说心里话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任?她又怎能求全责备?泰戈尔说过爱是理解的代名词。母亲不在她们面前说桂玉,是不想让她们姊妹之间产生嫌隙,孝顺不孝顺,她们都是她的儿女。再说母亲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惩罚自己犯错孩子的家长了,母亲已经老去。 那种亲人间的疏离是在无形中形成的,人人都能感觉得到,装出来的亲近更显生分,桂玉自然也感觉得出来。她此时大约是按摩累了,放开母亲的胳膊,甩了甩自己酸麻的手臂。这时其余人开始讨论起了以往听说过的有关煤气中毒的案例。讨论的结果,那毒是慢性的,不能一下子根除,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否则会留下后遗症。接着大家又讨论等母亲做完一周后要不要继续。这时,宜荷忽然从被子下面伸出一只手,大家看时那手里攥着一小卷儿钞票,递到安承儒面前。原来她又想起了钱的事。今天也不知花了多少?她说道,妈身上就装着这些。 安承儒接过钱。他在母亲面前永远像个孩子,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母亲似乎永远是他坚强的后盾。 宜荷让他装好。竹玉看见说,不是都已经出了?怎么还要妈的?宜荷说万一再有个需要呢,让他装上吧。 桂玉又重新给母亲按摩起来。或许是受了方才这一事件的影响,她白皙的脸上表情始终不能自如,等大家的讨论一出现停顿,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出了以下的想法。妈,你一定要彻底治好。你放心,等这一星期治完咱再做一星期,下星期的钱我出。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深感诧异或者说震惊,不过除了竹玉谁也没有表现出来。宜荷赶紧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接着大家又开始商量每日治疗由谁陪护的问题。桂玉说下周她可以全程陪护,而且想接母亲住到她家里。桔玉说你陪妈去治疗就行了,住的话还是在我家,这样离医院也近一些(其实她是知道母亲更愿意住在她家)。荟玉说那就这么定了,这一周由我来,下一周由桂玉。这样商量定大家就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荟玉去医院时郁思萌已将岳母送到。昨天夜里忽然又降了温,过了清明天气还是稳不住。临出门时桔玉给母亲加了条围巾,将脑袋整个裹得严严实实。荟玉看看母亲虽然身子还软但已能自己走路了,心里着实高兴。她从护士那里领好吸氧面罩陪母亲进入氧舱里。 氧舱里如同飞机机舱似的,舱壁上设有观察窗,舱门上方装有摄像头。荟玉找了个舒服的位子让母亲坐好,自己则坐在一张临时加的凳子上。今天宜荷不必躺着了,她昨天睡过的床已被一个危重的病人给占了,那人就是昨天她们看见被担架抬进来的,陪护他的依然是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氧舱里一天要接纳好几拨病人,之所以将他安排在上午第一拨,荟玉心想,大约是因为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抬进来吧,此刻他身下的担架已被撤走,但他的双目仍像昨天那样紧闭着,荟玉见了不禁心下嘀咕,怎么还没醒?宜荷随着女儿的目光茫然地看了看,停在病人身上时她不由也皱皱眉。荟玉悄悄说,妈,这个人昨天就被抬进来了,居然一天一夜了还没醒!宜荷哦了一声眼神更加茫然。她问女儿自己昨天也是这个样子吗?荟玉说是。正说着,她们对面座椅上一个中年妇女一眼认出宜荷。原来,吸氧时他们除了用力吸气实在没有别的事可做,便通过观察别人来打发时间。这妇女对着宜荷道,你不是昨天躺在床上的那个老太太吗?荟玉点点头说是。这妇女又说,老太太今天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昨天来的时候还昏迷不醒呢,我记得昨天来的是你儿子吧,今天又是女儿了?老太太真是好福气,儿子女儿都孝顺。荟玉笑着说谁家都一样,大人病了儿女们自然要上心。妇女说那可不一定。我看你们家就和别家不一样。妇女这样说时仿佛想起了心事,不过很快地她又和宜荷母女交谈起来。婶子,你儿子可真孝顺!你昨天昏迷着不知道,刚进来时你手脚冰凉,你儿子就一直给你搓,看样子你昏迷着把他吓坏啦!宜荷听着淡淡一笑,却是一脸的幸福。嗯嗯,听我儿子说了。 头顶的扩音器响起,提醒人们舱门准备关闭了。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宜荷感觉耳鼓膜有些胀痛。她们都没有坐过飞机,后来才听桔玉说飞机升降的时候也是这样,耳朵会有一个适应高压的过程。宜荷笑着说那妈这就等于坐过飞机了? 氧舱加压完毕扩音器再次发出指令,让他们戴好面罩,并将面罩的一端与身侧的装置连接。荟玉帮母亲连接好,又帮身边一位老人也戴好,那老人身边没有儿女陪护,长满老年斑的双手抖抖索索半天也没能将管子插上。很快地,氧舱里重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好像无数的人在对着瓶口吹气。荟玉第一次听到如此放大的呼吸声,如同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似的。她听了听,发现母亲还是如常呼吸便提醒母亲也学别人那样用力深吸。宜荷照作了。她由着女儿帮她按压着面罩,自己则背靠着椅背,像婴儿吃奶一样。 不可否认,深呼吸并不是一件能让人时刻保持注意力集中的事。尽管人人都能做到下意识地呼吸,但深呼吸却不然。荟玉作为一个旁观者通过细致地观察着实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经常看到或者说听到有的人因为走神而忘了深呼吸,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赶紧深深补上几口。关于走神的原因应该说不一而足,但也有一个导致他们集体走神的共同原因(荟玉坐的位置非常有利于观察到舱内的每一个人,因此这一点她看的清清楚楚),那就是大家戴着面罩,目光却不由聚焦在那个昏迷不醒的人以及他的同伴身上。那颗无知无觉的脑袋是朝舱内方向躺着的,正在荟玉斜对面。而他的陪护者则背对着众人。我们对于与众不同的事物总是容易好奇,这两个人,一个游离于生命的边缘,一个表情木然,总之他们的与众不同,有一种想要让人一探究竟的欲望。然而,那昏迷者始终是个迷团,大家便想从那陪护者的身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不过那人连后背都是木然的,荟玉心想。她只能看到他的耳朵以及些许头发,如果能够叫作头发的话。换作别人这种对垂危生命的不敬也许会受到谴责,然而荟玉觉得这个人的木然中透出善良,能让人生出好感。他比昏迷者的穿戴稍微整齐一些,头发也没有那么凌乱,但那被太阳曝晒过的皮肤和头发与昏迷者无异。他们有着共同的职业肉体语言。 不断有黄色的液体从昏迷者的嘴角渗出,让人联想到从烟囱里渗出的煤焦油。每次渗出他的同伴便用一块脏手帕替他揩去,渐渐地那手帕上粘的全是煤焦油了。昏迷者额头上扎着流针,点滴犹如时针一样精准无误地导入昏迷者的血管,坚定地打算流完最后一滴。 荟玉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昏迷者。这时宜荷因为久坐的缘故腿有些发麻,荟玉赶紧收回视线替母亲调整一下,可是当她再将目光投向昏迷者时——是的,那嘴角渗出的液体竟然变了颜色。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没错,那液体是红色的,那——是血。可是,荟玉发现他的陪护者侧颜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她心里更加狐疑。难道他们不是一家人? 头顶的扩音器重又响起,间歇的时间到了。大家取下面罩,舱内顿时安静下来,有个老头儿不知是没有听清指令还是想赶着再吸两口,突兀地冒出一声,这才缓缓摘下面罩。 有人比荟玉更关心昏迷者的命运。她对面那位中年妇女刚一取下面罩便急切地问,那是渗出了血吗?那陪护者听到有人与他说话似乎有点意外,就像一只发现自己被人盯上的小动物,有点腼腆又有点慌乱。这是他两天来第一次出现不一样的表情。他点点头说是的。中年妇女继续问道,一直没有醒来吗? 没有,两天了。估计——哎!时间太长了,一天一夜也没人发现,恐怕——第二天下午我发现他一天没上班去找他才发现出事了。他儿子已经走了,和他睡在一盘炕上。哎!他即便醒来也难以承受丧子之痛,还不如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走掉,也不会有痛苦。要是醒来知道他的儿子死了他也是一死,真是可怜人!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用那妇女追问男人就自己讲起来。 怎么?那他的老婆呢?中年妇女想什么就问什么。 他的老婆吗?孩子两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撇下了他和儿子。他的父母也早没了,孩子没人带,他只能一边打工一边带孩子。每天累死累活的干完活儿,像我们回去把鞋一脱就有老婆伺候,他呢?回去还得给孩子做饭。父子俩在我们工地上住着间烂房子,图房租便宜,嗯!你不知道,我见过,每天吃的什么?吃没好吃,穿没好穿,他媳妇把他的家底儿全卷跑啦,连炕上的床单都卷包一空。这个女人心真够狠,跟上了有钱人还差于他这一点儿!谁知老天无眼,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几乎全舱里的人都在听他讲话。 这年头老实人难活!有人义愤填膺。 谁说不是,男人太老实女人也欺负! 唉!太可怜了! 大家正发着感慨,扩音器里忽然又发出了指令,提示大家将面罩戴好,氧舱里重又响起了“呼吸交响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荟玉觉得此时陷入沉默中的男人的侧脸已不再木然,或许那男人本来就不是木然呢,荟玉想。 昏迷者的嘴角又渗出血来,荟玉的心不由又紧紧揪了一下。她看一眼母亲,宜荷坐得有些累了,虚弱地窝着身子,昨天才从死神手里逃出来,她坚持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荟玉叫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只胳膊绕到母亲背后。人们常常会有这样的内心体验,看到一个不幸的人就会联想到自己的亲人,心里生出难以言说的情愫,仿佛是被裁判员发出了一记警告,提醒自己对亲人的关爱不够,以免日后生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荟玉此时就是这样,她挺直身子尽量让母亲靠得舒服些。她在想,母亲,要是那晚发生了不幸她将会如何自处呢?她觉得她会哭死!她下了一个最简单的结论。她怎么能允许母亲孤零零地躺在炕上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离去?现在,在荟玉的心里对母亲的爱更浓了,就像一杯又蒸发掉一些水分的牛奶。 那你是他的什么人?当休息时间再次来临荟玉听见那中年妇女问道,人们立刻又将目光投过来。连那个眼球混浊的老头儿也定定地看着他们。 我是他的工友。男人说道。一个工地上的,也是一个村儿的,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往事重现,男人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伤感。我是发现他一天没来上工。上午没来没当回事,可是下午也没来,就说下了工去他家看看,谁知一去才发现一大一小已经硬挺挺地鲤鱼翻肚了。我摸摸狗小还有呼吸,就赶快送到医院里来了,他儿子却是没了。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爹妈就他一个儿子,特别亲他,他也只有一个孩子,可是你说这人说没就没了。谁都会有这一天,可是他走的太光净了,连个根也没有留下。 是你把他送到医院里来的?你可真是好心肠。中年妇女说。男人听了谦逊地笑笑,这有什么好心肠的。 那住院费谁出的?妇人问到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男人毫不做作,我呀!他的回答是那么的自然,自然的就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钱全是你一个人出的?这话是坐在舱尾的一个老太太问的,她是和老伴儿一起来的。 是的。 宜荷已经不靠着女儿,她知道荟玉也累了,坐直身子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农民工打扮的男人。 怎么钱由你出呀?他再没有亲属了吗?妇人着实有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问问砂锅有没有米的顽劲儿。 男人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有,有呢,他还有一个妹妹,嫁到外村了。我托村里的人给她打过电话,可是这已经两天了也没有回音!男人摇了摇脑袋,表示不可理解。其实我开始心里也很矛盾,不救吧,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呢,一个可怜人,我总得尽一份心。救吧,他醒来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大概他妹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才没有来。 可是你垫付的医药费到时候问谁要去?妇人仍是觉得不能理解。 男人再次摇摇头,朋友一场我也不准备要了,不管抢救过来抢救不过来照顾他这两天我也算尽心了! 荟玉忽然想起问病人是否交过合作医疗,如果交了的话就可以报销一部分。男人说恐怕没有,让他拿钱交一份可能是白扔钱的保险应该没有可能,不要说他,连我自己也没有呢。 这一天治疗结束,荟玉将母亲送回桔玉家里,再无别事。 第三天治疗开始直到结束人们都没有再交谈过。若不是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对昏迷者偶有关注,人们恐怕早就忘掉了这个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睛的人吧。毕竟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死人的事天天有,每一秒钟都会有成千上万的生命消散,谁会老记着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人? 这一天,荟玉带着母亲刚出舱门,安承儒和郁思萌就迎了上来。宜荷见儿子来了,说道,我一切都好,你好好上你的班,不用操心我,这里有你姐姐们呢。安承儒说没有关系,我就跟领导请了一会儿假,不会扣工资的。 长年的栉风沐雨使安承儒看起来憔悴不少,但他的体格却依然壮健,很少有个伤风感冒,唯一的一点毛病是身上时常招风,他也不贴膏药,说膏药太温和,还是刮痧拔火罐来得痛快。 现在郁思萌和安承儒站在一起简直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社会是个大容器,家庭是个小容器,它们都能把不同阶层的人装进来。有些人在一个家族中呆久了会像两枚古钱币一样粘合在一起,有些却是瓜子仁仁落花生你是你我是我。安承儒扶着母亲在候诊室里坐下(尽管母亲已经不需要扶),他说起打趣的话来一套一套,正经话却是说不了几句,比如现在见了母亲他本是想了解一下母亲的近况,却变成了母亲不停地嘱咐起他来。 前几天你姐姐买的菜赶快都吃掉,不然放不住了。吃完你们自己再买些吧,我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 安承儒说昨天下午下班后他已经买了一些。宜荷一听不由有些发火,不过碍于女婿的面她没有发作。直等郁思萌去找那位刘医生后她才对着儿子数落起来,怎么又是你买菜?我在家的时候她靠我,现在我出来了又靠你?宜荷说得气呼呼的。安承儒却是不疾不徐,叫母亲不要生气,可是他越宽慰母亲越气得厉害。他便由着母亲说,等母亲发泄完了才逗笑道,那就是你把她惯坏啦,不是我!宜荷听了气鼓鼓地瞪一眼儿子,又自己也觉得无奈,哎!儿子说得没错啊! 郁思萌回来,这回刘医生没有跟着过来。刚才宜荷治疗时大夫已经观察过了,说宜荷虽然年龄大了但身体底子不错,不日就可以恢复了。 临上车宜荷嘱咐儿子好好上班,这几天就不用过来了,等她治疗完了再来接。宜荷便跟着郁思萌回去了。 一周以来,每天下午桔玉家里都是热热闹闹。竹玉樱玉几乎天天来,比上班都勤快。经历了这一场大劫她们对母亲格外地上心了。大家来的时候有的从家里带来自己做的菜,有的是炖好的汤,因此桔玉家的饭桌上这几日也是异常丰盛。让大家意外的是张冬青也给婆婆送来一饭盒东西,打开一看倒是稀罕,是炸油糕。桂玉问她是买的还是自己做的,张冬青说她才不买呢,街上做的一点都不干净,她是从娘家拿的。大家夸赞了一番她母亲的好手艺。 趁热让宜荷吃了一个,张冬青问郁思萌怎么不见?桔玉说郁思萌在书房里和儿子上网呢,他说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这么多女人,他的耳朵可惹不起这么多声波的干扰。大家笑笑,说这倒也好,客厅里只剩她们娘们儿倒尽可以谈天说地。 你们看咱妈是不是有福气的人?我觉得这几天咱妈脸也养得白了呢!一脸的福相,她在谁家谁家就热闹。桔玉的话令宜荷大为高兴,乐得合不拢嘴。 桂玉听了甚至还举了一个例子加以佐证,咱妈当然是福相,我们院儿里住着一个老太太,哪像咱妈这样,人长得精巴干瘦,一看就是穷相,几个儿女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下,平时谁也不管!你是不知道那个老太婆瘦成什么样子,桂玉进一步说,两只眼睛都陷进脸里去了,简直是两只眼窝,眼珠却会发光。整天提着只破编织袋拣塑料瓶,两只眼珠瞄来瞄去,贼眉鼠眼的,儿女们嫌他丢人哩所以不理她! 荟玉听了立刻反驳道,桂玉,你这话可不对。自古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妈就是再不好也是妈!她的儿女们那样做就不对!她拣塑料瓶怎么了?那肯定是活不了,要是能活了谁愿意做那个? 那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游客手里的水还没喝完她就向人家要! 多了!宜荷说,她现在已经输完液,樱玉扶她坐起来靠着床头,樱玉问荟玉还输几天,荟玉说这就输完了。 南街上拾破烂的老头儿老太太有几十个。宜荷继续道。咱们家门口有个老裴,你们肯定见过,成天背着个编织袋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五个儿子,成了家后都不管她,连过时过节都不叫过去吃一顿,自己拾瓶瓶养活自己,卖上几个钱孙子还跑来问她要—— 什么?还来要钱? 要!把老婆家身上的两个钱全搜刮去了。有一次我在大门口站着,她大儿媳过来问我饭量如何,我说人老了吃的少,她媳妇就说那可不是,我那个婆婆就吃得多,一顿饭喝这么大一碗米汤还要吃两个馒头!我没有搭她的话,心说这吃得多吗?再说吃得多也吃不着你!老裴经常端着碗到咱们院子里来吃,有时是米汤泡馍,有时就是一碗清水煮挂面,连点儿菜都不放。她不按点吃,一个人嘛好将就,饿了才吃,不饿就不吃。有时赶上饭点儿我就把咱家的菜拨一点儿给她,她高兴了,说,有饭分给饥人,有话说给知人。有一次我给她一块点心,她说她从来没吃过,口淡了就抿抿醋。哎!你妈我跟老裴比起来不知好活下多少!说完宜荷又叹了一口气。后来她又卖起了地图,旅游地图,腿疼得拐起来了还拉着游客卖地图。宜荷一边说一边在床上挪着屁股学了两步。自从平遥搞了旅游南街上游客越来越多,连咱这背几仡佬的小巷游客也来。宜荷还是习惯叫南街而不是明清街。咱们院子里就经常来游客,还有许多外国人,脖子里挂着照相机,经常有人要给我拍照,也不知道都把我拍到哪里去啦!宜荷说着在女儿们面前羞涩地笑起来。 那妈你恐怕早上了外国的杂志啦!桔玉逗笑。 宜荷咯咯地笑起来。所以说你妈我知足!我比南街上那些老太太不知强了多少倍! 桂玉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只见她这样说道,妈,我觉得你现在比以前胖一些了。宜荷听了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我吗?我——不瘦,一点都不瘦,你们看这两天脸都吃圆了,肚子上也有肉了。宜荷说着拍拍肚子让桂玉看,算是对她的一种慰藉。 但是过了一会儿,桂玉却又因张冬青而心情扫地。原来桂玉今天带来了她的小外孙,那小孩爬到桌子上用手乱抓盘子里的食物,而小孩儿的监护人竟然置若罔闻,张冬青甚是看不惯,忍不住对那孩子说了几句。这张冬青平日里与桂玉的关系颇为微妙,彼此互不侵犯,各让三分。现在见张冬青破坏了这道“三八线”,桂玉的脸上立刻现出一丝不悦,等张冬青前脚刚一出门,桂玉便将压在心里的火一股脑儿宣泄出来。可令她不满的是宜荷什么话也没有说,还直向她使眼色,示意她噤声。 幸好这个插曲没有影响到她的胃口,晚饭时桂玉依旧表现出鲸吞山河的气肚。她一边吃一边诧异地问桔玉为什么不吃。桔玉说她怕发胖,晚上不吃饭只吃苹果。桂玉听了不禁惊叫起来,你能控制得住?我有一次也想减肥,结果到了半夜肚子饿得睡不着,爬起来又吃了点儿才睡着了,以后再也不敢说什么减肥了。要我说胖的人喝凉水也胖,瘦的人就是吃下去一头大象也会瘦,不用减,顺其自然就好。人生在世图什么?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等吃不动了再想吃也没那个福气了! 桔玉听了轻笑一声没有接话。不过桂玉的话却令荟玉联想起了上午在医院里发生的事。你们还记得那个被担架抬进来的人吗?她说。对,就是那个人,前天夜里死啦!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最终没有醒过来。 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几天前荟玉已经讲给大家听了,现在大家听到这最终的结果虽早有预感却也深感人生的无常。桂玉听了不由大放厥词,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还有什么比让痛苦结束更好的呢?人活到这个地步要想一切重来真是太难了。所以说还是验证了我刚才的观点,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及时行乐才不会亏待自己! 郁思萌听到这里草草扒了两口饭赶紧又躲到书房里去了。他在心里嘲弄道,猪的人生观也是这样的! 一周后,桂玉果然来接母亲了。出乎桂玉意料,这次她提出要接母亲去家里,宜荷没有拒绝。原来这与桔玉连日来的“因材施教”有关,桔玉经过一番思考忽然有了这样的领悟,儿女们也像小学生一样,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对于自觉的教师不需要费心思去管,让其发挥自主能动性就好,可对于不自觉的就应该引导、启发和督促,唯其如此才能培养出懂事的孩子。那些不孝的子女有时也是父母自己惯坏的。父母第一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女,而儿女最先想到的也永远是自己的孩子。你要让儿女们知道你需要她们就不能总是拒绝。桔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樱玉也在跟前,她表示赞同桔玉的观点。桔玉发现樱玉现在有了一些改变,不再像过去那样消沉和落寞了,她偶尔也会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宜荷住到桂玉家,很快那里又成为了全家的中心。宜荷就像圆心,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圆。 再说桂玉当天下午陪母亲从医院回来,对着姐妹们大肆渲染了一通去氧舱里的好处,那简直就是氧吧!你们听说过吗?大城市不是早就流行氧吧了嘛,我陪咱妈进去就等于是自己也做了个免费氧疗。实在是人家医院只允许一个人陪,要是不限制我就让良膑也一起去,就是好人做做总归对身体有益。竹玉听了不由连说带笑道,真要那样不得把医院赔死,二姐你可真能想得出,一件事容易,难的是你事事都能精打细算。桂玉听了嘿嘿笑起来,她姑且就当是夸她的,反正她今天心情不错。如果说蹭氧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心理补偿的话,那么另外一件令她欣喜的事可就实在得多了,那就是姐妹们来看望母亲都或多或少地带来了东西。尤其意外的是宜戎也派军儿前来探望,带来了牛奶、鸡蛋以及两大盒营养品。 宜荷问侄儿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的,军儿说,父亲见你这个星期没有来心下狐疑,叫我打电话了。他本来是想自己来看你,我说等我先来看看什么情况再说,这就赶紧来看姑姑了。宜荷嘱咐侄儿,可不要再让三哥宜雨知道,自己已经好了,不要再麻烦他来回跑一趟。也不要让你父亲来,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等我回去就去看他。军儿嗔怪道,姑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把我们当外人?这样的事不算大什么再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爸和我三叔可怎么好?说的宜荷无话可说。 军儿问长问短了一番,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去了。 客人一走,桂玉立马将鸡蛋整齐地码放进了冰箱里,又将两盒营养品也自作主张地收拾进了柜子里。她一边放一边对母亲说东西摆在桌上碍手碍脚的,妈什么时候要吃再拿。不过后来宜荷便再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其实,宜荷回家的那天桂玉曾想到过那两盒营养品,只是她的丈夫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就没有再提及此事。竹玉对此事却是耿耿于怀。她说这是她早料到的。怎么样?当初我就不想让妈住到她家里去。 可她毕竟比以前进步多了,桔玉说,这一周治疗的钱都是她出的呢,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咱们也不能求全责备。桔玉说完又为竹玉解释了一遍这句话的意思。竹玉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值得大家关注,那就是在姐妹们的记忆中终于添上了一次在桂玉家吃饭的经历。追溯过往这还真的是第一次,宜荷也倍感欣慰。 三天后,安承儒为母亲打扫好房间来接她回家了。天气正一天一天地变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不是秘密的秘密 栗星茵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确切地说是藏在栗星茵和桔玉两个人的心里。这是有关于栗罗平和那个叫小琴的女人的。栗星茵没有把它告诉母亲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母亲,因为她实在不忍叫母亲伤心。发生那件事后她也没有当众与父亲撕破脸,因为她知道母亲不希望她这样做,而且不管发生了怎样的事母亲也是一定要维系她的婚姻的。事实正是如此,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尴尬的事。在翻来覆去几个晚上后这个秘密压在心里实在过于沉重,她终于对着桔玉和盘托出。没想到桔玉听后却很恬淡,她安慰她,大人的事还是让大人们自己解决吧,你妈妈的事谁也帮不了,能救她的唯有她自己。 星茵自到省城上大学后,两个月才回一趟家。那个星期天她临时有事便不再计划之内地回来了。她提着背包像往常一样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房门打不开,她正待敲门,却见栗罗平慌慌张张出现在了半开的门缝里,嗨!父亲喊,你去帮我买包烟!说完又急急地从门缝里递出五元钱。栗星茵心下更觉奇怪,他们父女间虽说久无战事,但也早已陌生,无事即无话,怎么今天好端端地叫她去买烟?再说栗罗平也极少抽烟呀!她一边接过钱,一边在脑子里迅速思索着父亲的反常,忽然她明白了,一定是不想让她看到什么。哼!不让看偏看,她加快脚步,迅速跑向小卖铺又迅速折回来,正在她拾级而上准备再次返回家门时,她要的答案出现了。栗罗平的“干妹妹”出现在了楼梯口,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四目交接,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有半秒钟的时间,就在星茵还在震惊之中(是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她仍是震惊的),那女人已迅速下楼,消失在了楼梯口。 看样子,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经过我身边时很心虚,栗罗平不在她身边,她怕我抓住她!栗星茵这样告诉桔玉,她和桔玉交谈时总是对父亲直呼其名。我当时真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把扯住她的头发,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还想把她的事告诉她丈夫,让她丈夫教训她,可我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当时到底该不该让那个女人出丑呢?栗星茵一直在纠结自己那天的反应,她在想自己那天的表现是不是太怯懦了?不可否认,她当时没有说话任由那个女人走掉的确是因为畏惧父亲,可这样做了她又很自责,觉得对不住母亲。现在她想向桔玉寻求答案。 不,不能那样做。桔玉肯定地说。这么多年来你妈是什么想法你不知道吗?你要揭了你爸的老底儿不仅解决不了事情,还会使事情更糟。到时候你爸要离婚,你妈又不肯,你说该怎么办?我看连你妈都会怨你,你妈她自己愿意忍受这样一个男人,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正如诸葛亮扶不起阿斗,你妈的倔强也是九头牛拉不回的。再说,栗罗平经过了这一次也该收敛些了吧?咱就给他个台阶下,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件事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了。 栗星茵后来果然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过,只有一次她装作很随便地问起母亲一些那天的细节,例如她做什么去了,几点离开,又是几点回来的,荟玉都一一回答。说你爸那天主动让我回你外婆家,还说不用急着回来做晚饭。以前每次去都得跟他说清楚时间,回来晚了又要说我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小心眼儿。 荟玉说的这些栗星茵心里清楚得很。她曾隔着门听见栗罗平对母亲说,既然爱他就应该时刻把他放在第一位。她也知道即使母亲得到批准外出也要把饮食为他准备好,并且要在规定的时间回来,否则他也会大发雷霆。栗罗平只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任何偏离他思想的事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对妻子给他的爱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产生了依赖,成为一种习惯。有一天他忽然想到,假如有一天自己失去了妻子该怎么办?因此他倒真心希望自己能死在妻子的前面,那一天栗罗平坐在沙发上说了,栗星茵记得母亲当时感动得眼圈儿都红了。这个傻女人,以为这是丈夫爱她的表现。说到底母亲这样无私无为的爱给的太容易了,谁又会珍惜?如果那天母亲知道栗罗平让她回娘家是要上演一出大戏她又会作何感想?母亲当时多么开心啊,是她单纯得太无邪?还是栗罗平太会演戏?栗星茵现在把那天的片断连接起来,就在母亲离开的那段时间那个女人偷偷去了她家,并被她撞个正着。 她假装不经意地提醒母亲,以后出门不要太久。荟玉的答复却令她惊讶,她说,我现在已经不想管他了,他想干吗就干吗,管得多了也没用。至于我自己也有我的乐趣,该走出去就走出去,不能因为看着他我什么也不做了,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栗星茵疑惑地看着母亲,她搞不懂母亲这是真心话还是逞一时口快,难道母亲现在果真这样豁达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也就放心了。可过了一会儿只听荟玉又无限伤感地说,他不看重我我难道会一直这样一心一意地看重他?现在他老了又没有钱,我看谁能看上他? 哎!深处在感情煎熬中的人儿哪个不是这样反反复复?栗星茵真的不敢太相信母亲,母亲说栗罗平好了,可他哪次不都是老样子?她的话总是与她自己的所见不同。不过有一点她是认可的,那就是爱是一种感受,当事人自己的感受比外人更重要。即使在外人看来母亲的婚姻多么不幸,而她自己认为是一种幸福那就随他去吧。张爱玲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栗星茵想,这又何尝不是母亲爱情的真实写照?虽然受了许多苦难但她认为自己仍是婚姻的赢家。从前她的婚姻是那样得危机四伏与满目疮痍,而今却顽强地挺了过来,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尽管有时她看到别人家的丈夫多么体贴也会羡慕地说,如果我当初选择的是这样的人该多好啊!可是看到周围还有许多人不如自己,比如那个车间主任的老婆,在丈夫一命呜呼后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又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在婚姻中她是最忠实的守卫者,永远能看到婚姻给自己带来的阳光的一面。 这一年冬天,荟玉因为关节炎,疼得几乎下不了床,这可把栗罗平给急坏了,他带着她四处问诊,推拿、按摩,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才渐渐好转。不过医生告诫以后不能再受风寒。这以后栗罗平便再不提让荟玉摆摊的事了。现在荟玉也能像别人那样在正月初二、添仓节等日子里回娘家了。栗星果也找了份工作自己干起来。 再说栗罗平,他像一个被自己的性格灌醉的人,身处在这样一种被家人小心呵护的环境中,他永远不可能醒来。不过到后来他能独裁的只剩下荟玉一人了。他深居简居,但寂寞太久又渴望与人接触,可他的儿女们此时都离得他远远的,只是因为荟玉才与他发生一点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放不下架子,有一天,不禁慨然喟叹,唯有荟玉才是爱他、理解他的,对他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包容。 荟玉也的确是最能体察丈夫心情的,为了讨丈夫欢心她又培养出了新的“接班人”,儿女不听指挥她就让小孙孙学会哄爷爷的这门“技术”。她让孩子缠着爷爷玩,因为她知道他越缠得厉害、表现出对爷爷的亲昵栗罗平就越开心。 不和奶奶亲,只和爷爷亲!每当孩子这样说时,栗罗平就乐不可支。连那孩子都看得出爷爷的那种自尊心得到满足时的快乐,于是他每次都这么说。小孙子给栗罗平寂寞的心里平添了许多快乐,却又使他生出妒嫉。他不愿意让孩子去他的外婆家里,哪怕只是一星期去一次。甚至不愿意让他的母亲接走,他总是说孩子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小的时候没人带,现在会蹦会跳了却谁也想把他带走。每次孩子被接走都要经过栗罗平的同意,否则等孩子回来时栗罗平就会不停地责难: 谁叫你又回来的?愿意去你外婆家就住在那里好了,那里才是你的家,我看养了你这么大你也是白眼儿狼! 即便孩子经过了他的同意离开,等回来时栗罗平也免不了一遍一遍地要他表白,是不是你外婆家里比这里好啊?要不你老在那里不要回来好了!荟玉深知他的心口不一,生怕孩子说错话,便常调教那孩子顺着栗罗平的心思说。你就说, 外婆家里怎么能比得上爷爷家里好呢?我根本不愿意去,是我妈非要我去的。 栗罗平听了孩子的话果然转怒为喜,连夸孩子会说话!荟玉看着丈夫高兴自己也跟着开心,不管怎么说以后丈夫再不高兴时不用找外人当说客了,那孩子就是她的得力助手。可是也有不灵的时候,有时栗罗平控制不住发起火来连小孙子也跟着遭殃,有一次孩子被荟玉推搡着进了卧室,却被栗罗平吼叫着又推出来,到后来那孩子便不愿再听奶奶的话了,更不愿意哄爷爷。每次见到妈妈都会含着眼泪希望妈妈快点带他离开。一想到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孩子的性格日后会受到影响儿儿媳妇就不寒而栗,可是因为工作她实在无法全天照料孩子,只好委屈那孩子,盼他长大一些才好。 也许是因了年龄的增长,也许是日子一久栗罗平自己也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后来的他不似从前那样频繁地发脾气了。有一天桔玉忽然想起来说她好像很久没有接到过姐姐的“恐怖”电话了,荟玉抿嘴笑笑,用手指指孩子,血浓于水,她想,但愿亲情能化开所有往日的心结。 栗罗平一直磨叨着想买一辆车,有一次他碰到一个从前的同事,问他是否开车来的,这更刺激了他,他一回家就跟荟玉摊牌,说自己已经步入老年,再不开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荟玉手里偷偷攒下了两万块原本打算日后养老用,现在听丈夫这么说她心软了。小车开回来,栗罗平这下可有事做了,天天思索着去哪里兜风。可是他又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就让荟玉去约桔玉,一起去郊外兜风。他从不去想别人乐意不乐意,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喜欢,他喜欢的别人就得乐意。但是真正需要派上用场时栗罗平却又不乐意了。有一次,荟玉有事想让栗罗平送一下,栗罗平想了一会儿说他又不是开出租车的,不过若是愿意转一圈儿的话他就去,于是栗罗平带着荟玉绕城转了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半年之后,栗罗平正值闲来无事,一天,他接到久未联系的姐姐病危的消息。大概是感觉到亲人越来越少他对这个噩耗表现出格外的关心,不但自己开车天天跑,还让荟玉催促着星茵星果也去。 这天,栗罗平领着妻儿来到姐姐家,屋子里阴冷冷的,屋里的人们都站起来迎接他们。因为都是久未见面,寒暄了好一会儿,而这一切都丝毫没有惊动到病人。他们向床上看去,只见病人闭着眼,沉淀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儿子低下头俯在枕边大声喊:妈,我舅舅一家来看你了!他的声调有些夸张,仿佛在力图唤醒一个幽冥中的灵魂。病人听见终于幽幽地睁开眼,虚弱地看一眼走近床边的人。来啦!我——不能动了!短短的一句话,道尽一世沧桑。病人焦灼的嘴唇上贴着几小片黄瓜,像做面膜一般,这是她唯一愿意接触到的食物。一大颗泪珠从浑浊的眼眶里溢出来,使她的眼球看起来有了一点光泽。这死亡的镜头慢放不由让人心生悲凉,荟玉仿佛看到病人腊黄的皮肤下癌细胞因为即将到达终点而开始了全力加速度,在这弥留之际,人多么像一个日渐腐烂的苹果啊……她此时很想为病人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用纸巾替病人擦擦眼泪,又借着那湿润擦掉病人眼角积攒的眼屎。用不了几天,这黄色的眼球连这脏东西也生不出了吧! 姐,你哪里不舒服?荟玉问了一个自己也觉得可笑的问题。 哪里——都不舒服——病人长叹一声。 病人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裤子褪到膝弯处,光屁股嵌在一个圆孔里,原来她的家人为方便起见,在床板上挖了一个洞,这样大小便就可以直达下面的盆里了。荟玉看着,沉默良久,她想,不管此前她的人生是多么的轰轰烈烈,如今在这临了之际是连一条裤子也穿不住了。 不输液吗?荟玉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不给我治,就让我这样躺着!病人期期艾艾。 从她的话里荟玉听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也不相信死亡会这么快就来造访。每一个遭遇不幸的人在最初都会抱怀疑的态度和侥幸心理,因此,尽管粒米不进让她有所狐疑,尽管一天到晚常把死字挂嘴边,可真要到了死亡的边缘人都会本能地想要求生。 平柜上一张放大的照片赫然入眼。这是一张早年的彩色照片,淡淡的胭脂色,人物在上面跃然生动。 回家的路上栗罗平一直在回忆年轻时的姐姐,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绕道,而是径直回家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无心恋战 儿子安惠奇考上省外的一所大学,张冬青想为儿子好好庆贺一番。张冬青对丈夫说,这可是你们安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看看你们家祖祖辈辈哪里出过一个?我儿子可是为你们安家长了脸,这叫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安承儒听了不冷不热地说,我家没出过你家倒是出过?我还不知道我祖上呢你好像比我也清楚。张冬青瞪起眼珠弯了丈夫一眼,说你管我家了,现在说的是你家!安承儒一看老婆像斗鸡一样摆开阵势马上绵下来,他可不想吵架。张冬青这才转而说出了请客的意思。安承儒听了说,又不是结婚也不是过十三,考个大学庆贺什么?但张冬青不理会丈夫,执意要办,叫他现在就去知晓宜荷。 宜荷听了儿媳妇的主张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可她还是勉勉强强同意了。安承儒是在晚上到母亲屋里吃晚饭的时候说的。平时张冬青在自己屋里吃过晚饭就一直忙活针线活儿,她把以前不穿的衣服全部拆开,有的做了椅套有的做了椅垫,想把家里布置的有个新气象。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也跟着丈夫上来了。 当着儿媳妇的面宜荷略略思索一下便痛快地答应了。等到儿媳妇下去了她才和儿子说起了真心话。她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不是让人家花钱么?我不想难为她们!安承儒点点头说谁说不是?这个“产业”就是不动脑子!我告诉她不要搞这些,咱穷人家搞这些排场做什么她就是不听! 算啦,算啦!宜荷摆摆手。出就让她们出上一次吧!咱安家也就这一个独苗,如今考上大学是该庆贺庆贺,再天还要给你爸烧上柱香告告他,让他也高兴高兴! 女人易变,一点没错。安承儒心想。母亲的反应他一点都不惊讶,他早就揣透了母亲的心思,他要是顺着老婆说母亲必定会反戈,反之则不然。不过在他心里他并没有要向着谁,他只是在努力寻找一种平衡,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平衡就是他们家的平衡。现在经过二十多年的揣摩他可以说已经基本掌握了这一门技术,握着家庭的方向盘他能够让它稳稳地在人生之路上行驶了。 这次的升学宴和别的家宴一样也在家里举行。门口的两个老太太盯着宜荷家不停进出的大门羡慕不已,主动搭讪着和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后来她们索性踅进院子里去了。宜荷忙着收拾孩子们买来的东西,顺手抽出两穗玉米递给其中一个衣衫破旧的,原来那就是拾破烂的老裴。 这是人来的最齐的一次家庭聚会,尤其是荟玉一家子都来了。荟玉有些感慨,说了一会儿苦尽甘来的话。桔玉又问荟玉腿可好些,荟玉说每天去按摩,现在问题不大了。她后来又悄悄对妹妹说即使好了也不敢说全好了,跟栗罗平绝不能实打实,这样他才会体贴她。桔玉点点头,表示非常赞同姐姐的观点。她俩这话是在母亲屋子后面的茅房说的。那茅房是露天的,没有顶棚,外院的一棵大枣树从墙外探进枝杈遮住茅房的半壁江山,每到果实累累的时候便把香甜的枣子大方地落在邻家的地盘,可乐坏了宋大飞两口子,也忙坏了在这里世代居住的蚂蚁们。 她们上完厕所,小心地捏着盖子将茅坑盖上。这盖子是安承儒为防雨水专门做的。安承儒说现在找人掏粪一桶都涨到两块啦,下雨要不盖上盖子雨水进去了又得当粪的价钱往出掏。甚至他们小便都不上茅房,尿到桶里直接倒进院子里的下水道。有一次来掏粪的说话了,说你们院儿里的粪怎么这么稠,舀都舀不动。院子里的两家人却暗暗高兴,这样的一桶,钱才花的值。 荟玉和桔玉正要往出走,桂玉急急忙忙地闯进来,憋死我了!憋死我了,她一路喊着,你们怎么半天不出来?她早就解了裤带吊在腰上,这时冲上茅坑掀掉盖子,嘴里又埋怨了一通茅坑上盖什么盖子。膀胱一松终于长舒出一口气,这才冲着已经走至角门的荟玉说,姐姐,我看你好像又胖了,你现在多少斤?荟玉瞎应承一声便出去了。桂玉却是不死心,提起裤子又追出去问,姐姐,你多少斤?我现在呀每天都去跳广场舞,你看我腰围小了两公分呢,原先三尺,现在二尺八!我比你瘦吧?要我说你也去跳吧! 我二尺四。荟玉说。 桂玉一听,打量了一下荟玉,仿佛在验证姐姐的话。不会吧,我觉得你比我胖,不信咱俩比比。 不由荟玉不比,桂玉已经拉着她比划起来。怎么样姐姐?我觉得还是我的细一些!桂玉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荟玉没有说话,只是笑着,一副是非自有公论的样子。果然荟玉的这副表情令桂玉有些不好意思,她于是又换了一副口吻说,我是跟你说笑呢!我呀就是吃他们的剩饭吃的,他们整天这个剩一点儿那个剩一点儿,我又舍不得扔,只好硬吃下去,这一吃可就瘦不下来了,所以我参加了舞蹈队,姐姐你等着瞧,一年下来我保准会比你瘦! 荟玉看着桂玉认真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她想尽快结束这个令人不爽的话题,于是说道,你每天跳舞肯定会有效果的,只是我没有你那样的条件,我每天家里的事还忙不完,哪里有那闲工夫!这么一说桂玉果然不说了。她们在安承儒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看看快开饭,便起身到母亲屋里去了。 安惠奇考上的是一所南方的大学。他作为今天的主角坐在奶奶屋里陪着长辈们说话。 儿子考上大学,张冬青那是电线杆上挂信箱——高兴啊!平时的她可是看谁也不顺眼,言外之意只有自己的孩子最,你这回可跟着儿子沾光了,等着过好日子吧! 好什么呀?成万块钱的学费呢! 考上大学交点儿学费算什么呀?我巴不得我女儿也快点让我出学费。 张冬青笑着道,你女儿将来也一样。 竹玉此时正亲切地拉着惠奇的手,问他是如何考上大学的,要他把经验也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安惠奇看看奶奶,笑着说这得归功于奶奶。众人不解。惠奇便款款地说,小时候我每次一淘气奶奶便追着打,因此我的体育成绩才出众,这一出众高考就加分了,一加分,喏,就考上了!众人听着先是一头雾水,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尤其是宜荷,被孙子的话逗乐,又因受到孙子的重视而心里暖洋洋的,仿佛喝了一杯热酒在心里。 于是大家又回忆起了那些曾经的过往。 惠奇这点最像桔玉,看见大人发火就开溜。 是啊!那时候孩子多,哪里有那养性,谁死心眼儿谁倒霉!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过去那些淘气挨打的经历现在纷纷变成了美好的回忆。童年的记忆说上千百遍也不够,每一次说起来都是新的。 午饭之后,大人们在宜荷屋里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群小年轻人在安承儒屋里玩起了扑克牌。郁句句不忘拉上扑克宿将赵黎河。这茬小年轻人一上来就把上一辈人给顶老了,赵黎河此时坐在他们当中显得不伦不类。他无心打牌,应酬着摸了两把,结果就把身上的一点零钱全输光了。身上没了钱,他又不能在小辈们面前丢了面子,正在如坐针毡,樱玉进来问他怎么还不去上班,他便趁机退出了牌桌。原来赵黎河终于放下身段找了一份工作。 赵黎河曾经一直梦想能自己开店当老板,过去要是有人提议让他去打工他必定会嗤之以鼻,就那两个钱?能做个啥?连吃顿饭都不够!后来他欠了一屁股债,终日睡觉自暴自弃的时候樱玉一个月挣四百块钱养活一家人。他对拒绝打工振振有词,人都是墙倒众人推啊!我现在这个样子去打工别人就会看穿我不行了,都来逼债怎么办?我在家歇着别人以为我还有办法,就不敢肆无忌惮地要钱。他的这些理论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却到底瞒不过众人,殊不知外人早在背后说三道四,议论纷纷。可是任凭众人怎么说他都是虱多不咬人,债多不压人,干脆把自己像蚕蛹一样封起来,不与外界联系。他的父母对他是彻底失望了,他也几年间没有踏进过父母家的门。因为身心焦虑他更一蹶不振,后来竟得了一场病,去医院一查医生说是疝气,需要手术治疗。但做这个手术需要两千块钱,赵黎河没有钱只好跑到父母家里要,他告诉他们自己病了,说完便一言不发地又回到自己屋里。两位老人听完儿子的话只好相对垂泪,后来他们还是把钱送到了儿子的手中。樱玉知道了丈夫的态度责备他不该那样和老人说话,既是求为什么不好好说。赵黎河说怎么求?我生了病难道他们做父母的不该管我吗?他们都有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能有三四千,只管自己吃喝。樱玉听了气得直骂他,你怎么不自己出去挣?你妈以前又不是没管过你,是你自己不争气,不理你活该!赵黎河见樱玉这么说却并没有生气,反而满脸动情地说,还是我老婆好,我这么潦倒还是一如继往地对我,老婆,你记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不离不弃,日后等我飞黄腾达了一定加倍还你,我一定让你幸福! 樱玉听了凄婉地一笑,说,你有这份心就好了,等你发达?我算看透了,还能有那一天么?这话你已经跟我表白过多少遍了?老说这话有意思吗?你要有那心就踏踏实实地找份工作。 不可否认,樱玉对丈夫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但她现在渐渐能找到一种心理平衡。由最初的受挫到如今的坦然这其中的心路历程只有一个情字能解释。她的面前老是出现赵黎洋与她临别的那一幕,她因此不忍心也不愿意离开丈夫,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命,她把当初对赵黎洋的爱情延续在了赵黎河的身上。黎河就是黎洋,黎洋就是黎河。 赵黎河上班走后不久,其他人也都纷纷散了,荟玉和桂玉一直坐到下午五点钟才各自回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攻心 这一天,樱玉在路上遇见了少女时代的闺蜜。那女子单看眼睛细得如一条缝,配上整张脸却是清秀可人。记的小时候认识他们的人都说她们俩从背后看像亲姐妹,那时的她们总是形影不离,不管上学下学都爱往一块儿钻,一起读完中学,又一起念完高中。后来各自结婚之后她们仍保持着友谊,直到那女人做了别人的二奶。不是樱玉有意疏远她,也不是她要疏远樱玉,就是自然而然地她们就在叉路口分了手。其实闺蜜在穿上裘皮大衣后还来找过她一次。她并不忌讳,告诉樱玉她的丈夫因盗窃进了监狱,她自己抚养两个孩子很辛苦,因此才傍上大款。她甚至说服樱玉何苦年轻轻的跟着赵黎河住那样的房子,过那样的日子。从她的眼神中樱玉能看出那被滤掉却依然遗漏的不屑。樱玉对闺蜜的忠告一笑置之。她后来才听别的同学说闺蜜最初是牌桌上的交际花,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赢了照单收钱,输了就只陪睡,因此挣了不少钱。她周旋的这几个男人都是巨富之人,可令人费解的是,在此之外她偏偏又和一个穷小子好上了。不但供其吃喝,还用自己挣来的钱帮他创业。没想到歪打正着,那穷小子居然是个潜力股,靠着头脑机灵挣下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加上情妇的资助他后来居然开办了自己的企业,之后干得风生水起,又因很有交际能力,与政界强强联手,成了一个商政界的传奇人物。他成功后不忘情妇当初的鼎力资助,为她买车买房,还帮她开了一家高档会所。闺蜜正想着与他喜结连理,谁知那潜力股原来家里是有发妻的。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家里的老娘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闺蜜的生世,拼死不同意儿子与其发妻离婚,他们便只能保持着同居关系。 樱玉已经想不起来她有多久没有见过闺蜜,应该是好多年吧,想必富人出入的地方与穷人难有交集。赵黎河认识这个老婆的昔日闺蜜,但不是因为老婆认识的,那家高档会所他去过,回来便在老婆面前吹嘘那里的极尽奢华,直到樱玉对他说起闺蜜曾劝她离开他他才不再显摆他的见过世面,对那女老板恨起来。 赵黎河手术之后身体很快复原,但他依然窝在家里不肯出去。要是樱玉逼得紧了,他就嬉皮笑脸地将老婆一把搂过,开始了他在书中所领略的那被描写得形形色色的销魂之事来。樱玉开始还反抗,渐渐地被丈夫的激情所征服,这时她便忘掉了所有生活的无奈,什么也不再想,安心地享受起爱情的美好来。再说,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赵黎河呢,她只是吓唬他一下。 樱玉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一种力量能够再刺激到赵黎河,激发出他的斗志和生命力来。 那天下班后,一向疲惫不堪的樱玉回家后却显得异常兴奋,她也不忙着做饭,对着躺在床上的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扬了扬,说,瞧,怎么样?我很容易就能有这么多钱吧! 赵黎河一见眼睛都直了,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连日的恹恹欲睡全被惊跑了。你哪里来的这么钱? 有人给的。樱玉看着赵黎河的反应越发得意。她就是想让赵黎河着急。 谁?谁给的? 一个大款,有钱人! 赵黎河脸上的肌肉再也无法懒懒散散,他将它们聚拢起来,形成了一幅阴云密布的效果图。尽管衣柜将床的光线挡去一半樱玉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在心里更笑起来,表面却依然不动声色。 为什么给你钱?别随便要人家的钱!赵黎河阴郁地说。 我不要你能挣来这么多钱?我每个月挣上几百块钱养活这个家,你说这些钱我得多长时间挣啊?樱玉的手指划过钞票,犹如划过琴键一般。这是我一年多的工资啊!我一年到头能花上你一分钱?为什么不要这些钱? 难道你活在世上就只为了钱么?我对你的爱不比金钱更宝贵? 樱玉听着丈夫的话沉默片刻,之后悠悠地说,我也是因为不舍才跟着你这么多年,不然就是一百个你我也早过不下去了。樱玉这么说时眼前又闪现出赵黎洋消失前那最后的瞬间。他当初是为了爱她才将她托付给赵黎河的呀! 那爱情和金钱你选择哪样?难道你也要学那个女人? 照你这么说有了金钱就不能有爱情? 向来是鱼和熊掌不可皆得。你看看你那个朋友就知道了。给人家当二奶能有什么好?背地里还教唆着你离开我,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这种人就盼着天底下的女人都和她一样,这样好没人再笑话她!是不是她教唆你的? 樱玉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忽然笑起来。赵黎河一看更急了,他一把抱住她动情地说,樱玉,你是我最亲的人,要是连你也离开我我以后可怎么办呀? 他知道怎么撬开女人嘴里的秘密。一是攻心,二是床上功夫。今天白天他看了一天的书,那里面的描写比金瓶梅可露骨多了,他可是煎熬着看完的,正盼着樱玉早点下班,好让他大显身手。可樱玉现在却并不愿意配合他。 干嘛?还没有开火做饭呢! 没事,等会儿我们一起做,今天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说吧,你想吃什么?我露两手给你! 樱玉撇撇嘴,说刚才我没回来时你怎么不做?赵黎河一边气喘吁吁一边说,我本来想做,可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想着等你回来问好了再做。他今天也顾不得什么前奏,因为急于想知道床头柜上那一沓钱的来历,一开始便直奔主题。果然,一番缠绵缱绻后樱玉眼神迷离,慢慢地说起了下午发生的事。 下午樱玉到厂里后只干了一个小时便没活儿了。淡季时厂里僧多粥少,有一点活儿大家都抢着干。有时候活儿接不上一个月就有半个月是闲着。下班时她看看时间还早,听说柳根路上一家超市搞活动,就想过去看看。柳根路可以说是县里面最宽敞的一条马路,上高中那会儿她常走这条路,不过现在却是很少来了。她骑着自行车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记忆库里搜索,她记得上高中那会儿这条路是非常荒僻的,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杨树,杨树下面是深沟大壑,而现在那些沟壑早已变成了人工湖,原先荒僻的地方也盖起了小洋楼。 正在看得出神,忽听哪里有人叫她,她转过头去一看,就对上了昔日闺蜜的脸。 那闺蜜正坐在一辆黑色宝马车里,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嗨!樱玉,我的会所就在前面,走吧,去坐坐! 樱玉本想婉言谢绝,闺蜜却说什么也要让她去,樱玉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这位如今身家不菲的闺蜜依然和从前一样热情,她带着樱玉参观了会所的里里外外,最后又带她来到茶厅。她给樱玉沏了一壶铁观音,也不用服务员,亲自演示起了功夫茶。她们谈起了上学年代发生的事,闺蜜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下了雪,我丢了手套,你就把你的一只借给我,结果咱俩的手都冻伤了……她们正说着,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一进来闺蜜便站起来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原来他是这里的常客,是平遥赫赫有名的某某企业的老板。后来又接连有几个人从外面进来,都由服务员领着进包间里去了。樱玉说你这里生意不错啊,闺蜜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到了晚上人更多。刚刚一遍茶的工夫,刚才与闺蜜打过招呼的中年男人又从包间里出来了。闺蜜正在询问樱玉的近况,她们都没有看到他。樱玉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家里的情况她只字未提,只说厂里的活计跟不上,老放假。中年男人走过来顺手拽开一把软面椅子坐下去。他听到了樱玉的后半句话,以十分轻松地口吻说,那还不容易?就在珍老板这里谋份差事或者到我那儿都行,珍老板的人我还能亏待?樱玉听了直摆手道,不用,不用,等过了这两个月淡季就好了。中年男人却是极认真的样子,那有什么?反正我们用谁都一样,你说是不是,珍老板?但不管闺蜜和中年男人说什么樱玉都不吭声了,只是应酬地笑着。 樱玉说到这里,赵黎河对着已经穿好衣服准备下地的老婆说,坚决不能去!我看这个男人就没安好心!你那个女老板更没安好心,她让你去她那里本身就有阴谋!樱玉说没有的事,人家珍儿也是好心,车间里没有活计我这个月连三百块钱都领不到了。我不去只是不想领人家的情,再说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人家是老板我当伙计太别扭了,再说我也不想提茶倒水地伺候人,我宁愿在车间里呆着。 现在就是这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哼,你说那个女人凭什么当上老板的?你这么好的女人反倒只能当下人! 珍儿后来又让我去做按摩,我没有去。 这个你倒是应该去,你也该去享受一下,只有他们有钱人能享受吗? 我才不占人家的小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樱玉已经来到院子里择菜。赵黎河仍旧半躺在床上,他懒洋洋地将一件t恤套在身上,懒洋洋与慢悠悠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他对着妻子又重申一遍,今晚我炒菜,你择好放那儿就行了! 樱玉却没有听见,她择着菜,不由出了神儿。赵黎河透过门上的纱窗见老婆呆呆的,追问她后来发生的事。樱玉似在自言自语,我习惯了一个地方就不想再换,原来的地方已经熟悉了,新的地方谁知道会怎样?人也一样,就比如你,我已经习惯了,哪怕一个人比你再好我也不愿意,因为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那这么说你是因为习惯我而不是因为爱我了?我可是非常非常爱你的!甚至——比我哥哥都爱你! 赵黎河竟然说起了赵黎洋,那个她心里的最痛,樱玉有些不快,口气也变得生硬起来,那你这爱也太廉价了,称上一吨也不值一分钱! 你不要这样说话嘛!老婆,我已经向你表态,等我这几个项目定了一定—— 快别胡扯你的那些项目啦!你已经表过多少次态啦! 哎!行了,老婆,咱们先别说这个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还是说说你怎么有了那些钱的吧!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到钱的事情上,赵黎河着实心痒难搔。 又坐了一会儿我就从会所里出来去了超市,我本来就是要去那里的。里面打折的东西果然不少,不过打下折来价钱也并不便宜,我对比过了,去批发市场也是这价格,简单拿了两样我就出来了,可到结账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在会所里见过的老板也来了,而且他竟然——要替我结账,我赶紧把钱给了营业员,把他的钱退还给他。 他是故意跟上你的。赵黎河听完妻子的话以一个资深法官的口吻说。 谁知道呢?等我出了超市他也出来了,问我手机号是多少,我说我没有,他不信。我说我真的没有,他惊讶地看着我。等我推出自行车来,他看看左右没人就从身上掏出这一沓钱扔到我车筐里了,说是叫我买部手机。我一下急了,赶紧停下车子追出去,他却已经开车走了。我想唯一的办法是让珍儿转交给他,可我又不想让她知道这事儿,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装起来想着明天再想办法给他。说完樱玉又诡谲地看一眼丈夫,说,我拿回来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想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你看一念之间我就可以改变现在的生活。我要让你知道你若一直这样不长进我就离开你! 樱玉的威胁果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赵黎河在厨房里准备好炒菜的佐料却半天没有开火,樱玉看着他说,你干嘛?快炒菜呀,几点啦?我都饿死了—— 我听你说呢! 说什么?已经说完了还说什么?快炒菜!樱玉瞪他一眼。 赵黎河将一盘西红柿炒蛋和一碗紫菜蛋花汤端上桌,又将下午母亲送来的一份排骨热热也一并端上桌。自从生那场病以来他的父母又和从前一样,隔三差五地给他送吃的了。 赵黎河在圆桌的另一边坐下,定定地看着樱玉,目光中充满着深情。樱玉看见丈夫的这种眼光忽然有些不自在,故作不以为然地说,看什么? 老婆,我知道你爱我,你对我的爱日月可鉴!我赵黎河这辈子让你跟上我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真是对不住你!他的腔调有些滑稽,好像领导发言一样,虽然他从未当过领导。 吃你的吧,背台词呢?别说这么多废话!樱玉有些忍俊不禁。 赵黎河却更严肃了,老婆,我是认真的!即使我颓废不振到今天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我,这些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做到的。换了别的女人早就走了一千次了。我身边的哥们儿就有好几个这样的例子。你看林楠的老婆,嫌他穷跟上大款跑啦!还有张伟也是,他的二老婆搅得张伟和大老婆离了婚,结果她又攀上了更有钱的,把张伟给甩了,张伟气得把她的汽车也砸啦!这些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性情轻浮,不值得男人的真爱。能碰上你这样的女人是我赵黎河三生有幸,说得不谦虚点我真是有眼光啊! 樱玉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又喝醉啦?孩子在跟前呢你快别乱说。他们说话的时候孩子从爷爷奶奶屋里吃完饭过来了,这孩子正用奇怪地眼神看着父亲。 没有,只抿了两小盅,哪能醉?没事,怕什么?在孩子面前怎么不能说?就是要让孩子知道!孩子什么都懂,你别把他当孩子,我们父子俩无话不谈。赵黎河笑着摸摸儿子的头。二兵答应我,等他的营业执照办下来就让我过去管理。你知道二兵是说一不二的,铁哥们多少年了,到现在还一直来往。等我挣了大钱,到时候就有你们娘儿俩的好日子了!不过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听我说——你要是等不及,只要你不嫌丢人从明天开始我先出去打份工吧,一边打工一边等二兵的消息你看这样行吗?我不想让你再被男人骚扰! 那天晚上,一家人第一次因阴霾消散而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第二天,樱玉把钱交到闺蜜手中,请她转交那位老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人生峥嵘》正文 鸠占鹊巢 桔玉每回给学生布置描写小动物的作文眼前就会浮现出小雪的模样。那憨态可掬的小雪留给她的回忆,犹如一卷电影胶片,一到闲暇的时候便在她脑子里自动播放。甚至她给学生批阅作文都想从那些稚气的字里行间找到一点小雪的影子,当小雪从里面撒着欢儿地蹦出来,她的眼前便荡起薄薄的一层水雾。 那一年的早春,春风刚刚掀了掀大地的门帘,桔玉家的院子里就来了一批客人。它们不但在屋檐下筑了巢,发展到后来又在院子里开辟出了新的领地,阳光晴暖的日子它们就并排憩在院子里的两行晾衣架上打起了盹儿。平日里大家倒也相安无事,只有星期天桔玉因为要晾衣物才不得不打扰到它们。桔玉端着洗好的衣物来到院子里,怀着歉疚的心情尽量轻缓地转动着墙上的手柄,希望这些熟睡中的鸟儿感觉到微微的颤动能自己醒来。然而当桔玉一心一意地在乎着这些不速之客时却忽略了一直跟随在她左右的小雪的感受。说也奇怪,主人不在时小雪对这些天上的家伙素来不闻不问,此时它大约想在主人面前展示它的责任心或者是醋意大发(桔玉理解),冲着晾衣架一阵狂吠,把那些刚才还被桔玉呵护有加的客人吓得魂飞魄散、跌撞而逃。且那小雪得胜之后还要冲着空中再警告两声,以示警钟长鸣。可是好景不长,我们的小雪仅仅得意了半分钟,那为首的燕子大约发现小雪除了吠吠根本不会空中本领、对它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它们又相继落在了晾衣架上。如是几次,后来任凭小雪在下面气得满地打转儿它们依然鼾然大睡。桔玉呢也不急着晾衣服,她就立在旁边,仿佛在欣赏一幅立体动画。过了一会儿桔玉才重又小心地转动起了手柄,直到晾衣架降到半空,那几只小燕子才极不情愿地挪开了。 桔玉说这叫鸠占鹊巢。郁思萌从外面回来,她学着小雪的样子将方才的一幕绘声绘色地表演给丈夫看。嗨!你们是哪个山头的?怎么跑到我的地盘上,这可是我家!也不看看你马王奶奶长了几只眼?识相的快点走开! 郁思萌被逗得嘿嘿嘿嘿笑个不住,小雪呢在一旁奓着耳朵仔细旁听,仿佛知道两位主人是在议论自己。自此它越发受到鼓舞,只要看到那几只燕子就要将它们狠狠教训一番。 小雪和那几只燕子相处了两年,最后双方走了和棋,虽不至成为朋友,倒也不算敌人了。转眼小雪已经满八岁了,郁思萌在网上查了一下,此时的小雪已相当于人类五十岁的年纪。从外形看它虽与从前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毕竟不似从前那样爱玩儿了,终日懒懒散散,大多的时候它就安安静静呆在客厅的地垫上,连院子里都很少去。桔玉和郁思萌怎么也没有料到这竟是小雪的最后岁月。 夏天的一个傍晚,这天因为是周末,句句早早地便从学校回了家。他不喜欢小动物但他知道小雪的作用有时比他还大,父母可以一星期不见他,但不能一天看不见小雪,当然没有一个儿女能像小雪一样忠实地陪伴在父母左右。句句很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表达对小雪的感激,路过时他弯下两根手指挠了挠小雪的脑袋。谁知小雪却并没有理会他,句句以为小雪没有睡醒,便没有多事,径直去了厨房。他问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桔玉说无非是你爱吃的,不是肉就是蛋,想给你变个花样出来你又不爱吃,不过你一回来小雪倒是跟着沾光,一会儿给它也拌上点儿。句句一听好笑地说,妈你看你,怎么老把我和一只狗联系到一起,好像我和它是亲兄妹似的。我一个月回来一趟你也不想我,老说你的狗!桔玉听了朗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洗净的黄瓜。来,维生素,你也吃一根。 谁吃那个呀?我又不是兔子,在学校里整天寡油淡水的回来还吃那个,我只爱吃红烧肉,妈你也不用变花样,我就爱吃一碗面,把鸡蛋荷包了肉窝上对于我就是无上的美味,赛过学校门口的桃花面! 桔玉走到锅边揭开盖子,说看了可别流口水。句句一看,萌得仿佛懒羊羊见了美味的青草,哈哈——红烧肉!桔玉说这道菜还是我上次跟你奶奶学的,不过只学到皮毛,你奶奶做的那才叫真功夫,绵而不腻,即使最怕腻的人也能吃上几块。句句说妈你也不用谦虚,奶奶只是指导了一下,上次不也是你做的? 桔玉盛出饭叫儿子先吃,说不用等我们,我们晚上只喝米汤,今天晚上就做了你和小雪的—— 妈你又来了,怎么老把我和狗相提并论? 嗨,在我心里就是一样的。 我看你得到童话世界里去。 什么童话世界?郁思萌从外面回来一边说着一边也进了厨房。 你儿子嫌我说小雪。 哦,呵呵!怎么不见小雪?郁思萌看了看椅子下面。 在客厅里呢?咦?真是呢,今天晚上小雪怎么不到厨房里来了?桔玉下意识地朝窗外望望。 我去看看它。郁思萌转身回到客厅里。客厅门响,小雪仍旧躺着一动未动。直到郁思萌蹲下来抚摸它它才尽力地撑开眼皮。看到男主人它身子有气无力地抖动了两下。郁思萌的心咯噔一下。这时桔玉也跟着进来了。郁思萌问妻子小雪下午是否出过门。桔玉肯定地说没有,因为大门一直锁着。不过从今天早上起就感觉小雪没什么精神,吃东西也没胃口,总是鼻翼翕动两下就不动了。 我觉得它是中了暑。郁思萌将小雪抱起来仔仔细细检视一番,确定它只是中暑,便给它灌了一支藿香正气水,让它继续躺下。可是直到第二天小雪也并不见好,郁思萌便带着它去兽医站打了一针。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胃里消化不动了或者着凉感冒了它就有几天少吃少喝,过两天就没事了。可是这回直到第三天小雪仍旧一点儿好转的迹象也没有,反而一点食物也不进了。到后来连药也无法喂食,吃进多少吐多少。郁思萌最后一次带小雪来到兽医站,医生将小雪像提线木偶一般拉起胳膊拽开腿地检视一番,然后说不行了。小雪抬起凄哀的小脸看着主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两只大眼睛中充满着依恋。 这是桔玉第三次感受到死亡在身边降临,第一次是父亲,第二次是奶奶。小雪离开的那天,桔玉断定兽医站的那个家伙是个描金粪桶、二把刀,只会看一些谁都能看了的小病。她又哭着说小雪的最后一餐饭她竟然只给它馒头里拌了点儿肝末儿,没有让它美美地吃上一块肉。 郁思萌找来一只漂亮的小木箱,里面像小雪生前住的窝一样垫得舒舒服服的,然后将小雪轻轻地放进去。做这些的时候桔玉一直无声地流着泪,到后来真正感受到房间里没有小雪的存在时桔玉才一反常态毫不避讳地哭了两天。 他们将小雪葬在了离郁家祖坟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选择这个地方他们的用意深远。又将小雪生前住过的小窝以及饭碗也一并入葬,好让它在九泉之下有个吃住的地方,不至于到处流浪。做完这一切,桔玉对着丈夫发誓说她以后再也不会养什么小动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