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桑手记》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一章 七泽 苏州城东最大的酒楼隐仙居失火了。 这场火持续了三天三夜,将半个苏州城都笼罩在飘散的灰烬中。 九层楼阁,七十二处名家手笔,雕梁画栋就这样烧成了断壁残垣。 放火的人,是我。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站在门外的大街上,手里提着倒空了的油灯,看着火势愈来愈猛烈。 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大火吞没梁柱,肆意横流,在酒的助势下,火焰如红色的巨大蜥蜴趴在九层楼阁的楼身上,用红色的长舌将瓦片层层剥落。火焰中刺耳的哀嚎,一声声划破夜色,此起彼伏。 仿佛两只怪物在相互缠斗撕扯。 我一挥手,将手中的小隶书纸条扔进放肆的烈火中。 “欲见其实,必毁其虚。” 其虚已毁,其实又在哪里。 我抬眼,望见天边翻滚的巨蛇,吐着猩红的信子,在漫天灰烬中若隐若现。 …… 马上要入冬了。 灵渚天域灵渚门藏书东阁的老书司在几天前作了古。 老人家自十三岁入东阁任书童,到满头白丝被横着运出东阁,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多年。掐指一算,相当于两个甲子再加上一个廿年,在历来的书司里,他是活的时间最长的。 老人家也不谦虚,成天捋着一把拖地的花白胡子,在东阁里“小辈来,小辈去,小辈呀小辈”。 起初小书童们都以为老人家要给什么指点,后来发现他只是想叫你一声开心开心。 现在他驾鹤西去,无牵无挂,拦都拦不住。 东阁书司的位置,就这么空了出来。 至于我。 我叫秦九鲤,今日,是我入灵渚门的第一日。 在我入灵渚门之前,是苏州城里酒楼隐仙居的一个小账房,后来酒楼被烧了,就成了无业游民。没有仙资没有灵力,却被邀请上来补了书司的位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灵渚门会找上我。 实际上,我对东阁里并没有太多了解。今天早晨,我才第一次跨进灵渚门的门槛。 毕竟是首次踏进仙家的地盘。我站在东阁门口冻得瑟瑟发抖了好一阵子,被两个守门的灵渚弟子从正面打量到背面,再从背面打量到正面,翻来覆去都有七八分熟了。 万分尴尬,却还是没敢进。 最后是七泽亲自将我领进去的。 七泽是我弟弟,亲生的。丢脸丢到家了。 秦七泽,灵渚门三长老座下第一弟子,内门亲传,也是整个灵渚门的三师兄。 七泽来领我的时候,我站在东阁木雕嬴鱼纹双柱的门口,看七泽一身整齐浅青色灵渚灵修衣,提一柄轻短剑朝着这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穿得那么正式,又一派正统仙门的气势,和入灵渚门之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气质完全不一样,我差点没有认出他。 说起来,我与七泽也有三年没有见面了,自三年前小伯带着七泽来找过我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七泽不能擅自出灵渚门,我又不知灵渚天域在缈缈何处,形单影只,一晃便是三年。三年后一见,这小子竟然正经了许多,还比我高出了一个头。 见到七泽,守门弟子很恭敬地唤了声“三师兄”。 七泽不慌不忙点了头应了,颇有师门前辈的风范。我差点觉得这么正经不可能是我弟弟。 想法刚一闪而过,就听七泽叫了我一声“阿姐”。七泽叫我很有特点,“阿”字拖得极长,又加重“姐”字的转音,听起来像刚下山的痞匪。 是我弟弟没错,这声“阿姐”我打死都不会忘记。 “师父说阿姐会来,没想到今日就到了。” 七泽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拉了我就往自己怀里送。 我倒以为是他多日不见胞姐思念甚切,想安慰几句弟弟辛苦,却感觉头顶被压住了。 “阿姐,你越来越矮了,只到我胸口。” 我眼角跳了跳,抬起手重重在他头顶敲了一下。七泽没来得及躲,哼了一声,也不还手,抱了头顶故作呜咽演了一会。 “阿姐原来你还能够得到……” 我干笑了两声。 若不是看着他我就知道打不过,我早就上去揪着他的耳朵拖回苏州,和隔夜的酒糠一块封进坛子里。酒酿七泽,一两一斤。两百斤的七泽,两百两银子。 “阿姐,我没有两百斤。” “闭嘴吧你!” 一开始我以为我只是一个书童。后来才发现,我可能做了个不得了的职位。 东阁之首,书司。 听闻灵渚门历来书司都文武双全,深藏不露,小伯这一招赶鸭子上架,真的是把我推到坑里了。 多一句嘴,灵渚门的三长老,和我那以权谋私把我硬塞进灵渚门的小伯是同一个人。 有言皇帝御楼拥书百城,比不上灵渚东阁藏书万卷。 东阁本名万轴阁,后来有位书司年纪大了记不住名字,就照顾老人家简称为东阁,一来二去也叫惯了口。 万轴阁高四十八丈八,除阁顶外总共五十四层,自下而上以六层为一阶,共九阶。 所藏之书以深浅难易自下而上依次排列,最下面一层差不多是一些类似《凡将篇》、《仓颉篇》、《急就篇》、《三字经》之类的识字教材,最上面一层则是无字天书、天命之书之类的非人读物。 常听得什么东西者得天下,若将万轴阁里的书都读一遍,连天都是你的。 东阁每一层皆为平环,外环贴八壁而建,内环加以围栏,圆心中空,连接每一层的阶梯东西各一段,自下而上贴着内环螺旋向上。从下往上往可以直接看到东阁的顶层。 七泽跟着我从第一层一直走到第十二层,一层一层爬,直到我累得坐在十二到十三层漆木台阶上,盯着远在天边的顶阁只顾着喘气。 七泽倒像是没事一般,实际上他也没什么事。听他讲三长老的轮回殿前有三百三十三阶台阶,每日他去来都要经过。 “你走上去的?”我气没顺过来,叉着腰问他。 “嗯。”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我举了个“厉害”的手势。 书司殿在东阁的第二十七层,不多不少正好夹在中间。说是书司殿,其实就是一间堆满了书的书房,一张桌子一蒲团,就没有更多的家具。 上一任书司怕不是最后入了佛门,万物皆空,连笔墨都不要凭空可以出字了。 “老书司确实可以凝水成墨化纸成笔。” “怕是马良再世,画出床来。” 我一句话出,七泽却静不出声。在书司殿里兜转了两圈,犄角旮旯里都翻了个遍,除了压在桌角下的几本缺纸少页的书,也没有翻出什么东西。 “阿泽,这书房要是用起来,起码要添床和要过冬的炉子,还要写字用的笔墨和油灯……” 我碎碎念着,一边去寻七泽,寻不见他。正想着这小子安静得蹊跷,却听见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阿姐,过来过来,来来来。” 我抬头望见二十八层比其他层多出一个平台。 “你在上面做什么?” “快快快,过来过来,给你看点东西。” 我走上去,七泽示意我站在平台靠前的位置,“把眼睛蒙上。” 我照做了,指缝里瞧见七泽捏了一个诀,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再拿到我眼前。 “闭眼嘛阿姐。” 我只得将眼睛闭住。闭眼一瞬,眼前竟然通透如昼,流光散碎,如瀑布般从顶阁倾泻而下。五光流转十色交替,将整个东阁映照得堂皇明亮。 我一时竟忘了出声,不自主要将手放下来。 “别,”七泽忙阻止我,“我暂时将灵瞳借给阿姐,阿姐要看什么,尽管指挥我就好。” 我这才发觉,不论我如何转头,眼前景象却无变化,原来所见并非我的视角,而是七泽的视角。七泽转向我,我便看到自己捂着眼睛在原地骨碌碌转圈,自己看自己傻的很,不免有些尴尬。 “你别看我。” “那要我看哪里?” “你想看哪里看哪里。” 七泽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边将目光移开,一边乐呵呵道“我也觉得阿姐傻的很。” 我反驳“看我犯傻的你也傻的很!” 抬头,只见千百只黑色的灵体,灵动如蜂如雀,成群结队,绕围栏扶手着灵活地飞舞嬉戏。那些灵物掠过头顶没有一丝声音,悄若夜鹊,只留下丝缕淡淡的墨香。 七泽向那些灵体伸手,其中一只便片刻落在他手上。近了才看清楚,那些灵体才不是什么有血肉的东西,而是一些浮在空中的墨水字,几个字组在一起,拼出一只活蹦乱跳小人。 “这是东阁的字灵,落字而生,老书司用他们来整理典籍,亦或者端茶倒水,也可以在没有墨的时候蘸了写字。” 这么多字灵替他做事着,想必老书司每日无所事事到处“小辈小辈”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仙门浩大,万物皆灵。 “那……上面那个呢?也是画出来的么?” 抬头,就见一个翡翠色巨卵悬在东阁中空处,大可容屋,隐约能看见卵内有形如蛇粗如柱的东西在游走,一身鳞片悠然游弋,四肢如虎的爪子自在地踏着水,从卵避旁一闪而过。阁内闪忽不定的碎光,便是斜光在那活物的鳞片上,粼粼斑驳,掩映相成。 “那个?阿姐就当它是个灯吧。” 七泽抬头看了眼巨卵,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实在没办法当它是个灯,曾见过囊萤映雪,但以蛇为灯这样的异景还是真第一次见到。 凝神间,却见巨卵壁上隐隐显出一张脸来,头驼,眼兔,耳牛,触壁的瞬间又消隐下去,“咕噜”一声没进水中不见了。 是……龙? 东阁里养了一条龙来照明,灵渚门真是好大的手笔。 “阿姐,你在想什么呢,灵渚门哪里抓得住龙啊,那个是负屃和蛇的幼子。禹从负屃身上取下十二片鳞片,命十二条蛇吞之,产下一百三十二个卵,这就是其中的一个。” “……” 一下子多了一百多个儿子,我好想知道负屃是怎么想的? “我想要是负屃知道,当场就会慌。”七泽啧啧。 啧啧半晌,他突然不合时宜来了一句。 “其实,阿姐……你不应该来灵渚门。” 这下轮到我不说话了,蒙住眼睛的手缓缓垂下来,眼前的奇兽灵物瞬间不复。 微光簌簌,尘埃未定,漫天琉璃色异彩,映出他有些惆怅的面容。 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那我该在哪里?” “阿姐……应该回苏州。”他松了手中的诀,低头凄然一笑“回隐仙居!安静生活!至少……至少不要来到这里……” 我与七泽不同,他自出生就是一副灵修的好底子,灵力充盈脉络精细,而我却全身上下连一副灵瞳都没有。 灵瞳这种东西,说我完全不在意,肯定是骗人的。 我沉默着,捏紧了袖口。 “阿泽,你知不知道,苏州城的大火?” “师父曾与我提起。” 我垂了眸子,不想让七泽看到我眼里的异样,我想那时我的目光摇曳氤氲,连自己看了都会心碎。 “那你知不知道……”我缓缓开口“那场大火,是我放的。” 一言出,四寂静,寒木无声,如入寒潭。 我想起,大火吞没隐仙居梁柱的瞬间,我手中那盏倒空的油灯,和那张字迹清秀的隶书字条。 劫火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烧了苏州,城里的人,又都去了哪里? “欲见其实,必毁其虚。” 是谁想提醒我,我身处虚假,又对我抱有怎样的期待? 我,一定要找出来。 我叫秦九鲤,现在是东阁书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章 灵渚 只要入了冬,不管在哪里都会变得非常寒冷,即使是灵气充裕的天域,也能凭空哈出雾气来。吞云吐雾,感觉自己像龙一样,无聊的时候能玩一天。 灵渚门的初冬与我之前待的苏州城终还是有些不同。 苏州的初冬,水还是暖的,无风无雪,即便到了大寒,也只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一点薄雪含冬暖,一派安详风无澜,如同没有四季交叠枯荣轮转。呆的时间久了,眼中便不再有四季,就更没有春种秋收的旧规。一年三种三收,冬季焚稻秆,初春开始又芒种,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而在灵渚门里,只要一开门便有一股寒气带着冰渣滚滚涌进来,凌冽萧瑟,落下一地冰霜。 这么冷的天,我也不愿出门,抱着昭昭给我的暖炉缩在“书司殿”里看昭昭理书。 昭昭是我刚结识的书童,前几日出灵渚门回家探望,昨日才刚回阁。 眼下阁里只有她一个书童。 说是结识,倒不如说是我在东阁举目无亲缠上她了,昭昭年纪不大却是一个清冷的性子,做事利落走路带风,会对你求她的事一脸嫌弃,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简单来说是个慢热的炉子。而作为一个同时拥有仙资和灵瞳的书童,昭昭虽不习法术,但极为注重养生,今日见她起一大早晨练,将东阁后山冷泉的泉眼水接来用小炉煮沸分成三分,早中晚各喝一份,一则补水,二则提神。 而我偏爱橘子,每当我吃橘子时总会想起她对我的评价。 “女人是水做的,你是橘子汁做的。” 呵,以此推论,老书司可能是墨汁做的。 说起老爷子,由于上一任书司活的太过洒脱任性,东阁里每一层都有书逍遥法外不知去向,大多靠昭昭日常从中从桌子垫脚或者枕头下面寻出来。但还是有一些虽然名录在册,却找得死去活来也找不见去了哪里。 于是昭昭带着一群浮空的书从东边跑到西边,在跑回东边,变成了我看她理书最大的乐趣。 虽然冷淡,小姐姐却也温柔。 来灵渚门的第一夜,没有床没有被子,我自然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眼睛都是肿的。 昭昭一边拿剥了壳的熟鸡蛋敷在我眼睛上,一边数落我“看看你,丑死了。” “唔……”我枕着昭昭的腿,发出一声呻吟。 “昨天看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用书搭了个床,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原来都是强撑出来的。” “没办法啊,忍不住想试试嘛。”我一低头,两个鸡蛋从脸上掉下来,我接住了。 “自作自受!”昭昭夺了我手中夺过鸡蛋,在我眼睛上用力按了一下。 “呜哇……”我吃痛又叫了一声。 “三长老今日命人将新的书司袍送过来了,今后你就不用穿着那件老书司的旧袍子了。” “啊……代我谢过三长老……” “大长老回灵渚门了,你若是见到他,最好绕着走。” “啊……为什么?” “大长老原是一个中上等仙门的掌门,后来为做灵渚门长老,娶了掌门已经残废了的妹妹,入赘灵渚门做了掌门的妹夫,还将整个仙门拱手送给了灵渚门,野心大得很。” “啊……还有这样的事?” “还有书司继任大典,不要忘记。” “唔……” 什么! 我猛地坐起身,静坐了几秒。 “什么时辰了?” “巳时。” “继任大典几时开始?” “午时。” “啊……还有时间……”我又重新倒下去。 “起来吧你!”昭昭凶狠地将我掀翻在地。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便衣冠整齐地站在东阁门口。 新的书司袍青底白水纹镶边,银丝勾勒出一只鹿身夫诸,四角长及衣肩,双袖又对称纹双嬴鱼,水纹绕袖,精美细腻。 很有仙人的感觉。 开门,便看见两位来接应的灵渚弟子,负手背剑,发髻高束,英气逼人,一左一右立于东阁门外。 “候书司多时了,书司是否准备妥当?” 看来有人比昭昭还要着急。 “妥。” “那是否能劳烦书司出来,随我们到大殿去。” “……” 我轻咳了一声,示意这两个撑长了脖子找书司的灵渚弟子他们眼前这个比新来书童还要愣三分的傻子我就是书司。 两人看到我,都怔了,一个用手肘捅了捅另一个,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分别低了头捂了嘴掩饰尴尬。 尴尬归尴尬,我却没见七泽的影子,原本说好今日他会带人亲自带我去大殿,现在却连人都见不着。 “阿泽呢?”我抬眼问这两个尴尬。 “三师兄被三长老叫住了,就先命我们两人带您去大殿。”其中一个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们来。” 我没多想,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过了浮虹桥,便是落霜亭,再往前就到了澜影栈桥。听昭昭说过,若到了夏天,澜影栈桥下荷花争相盛放,万芳聚华,便可见十里长栈如入纸卷,天上人间寻不到第二处。 远处水面上漂着一只似船的东西,首尾上翘,只不过前后不到半丈,恰好可容一人站立,乍眼一看像个漂在水上的巨木雕粽子。 我一过去,那“粽子”便缓缓向我漂过来。 “书司,请上鱼轿。” 一位灵渚弟子示意我上船。 我伸脚探了探,那“粽子”上下浮了浮。待它停稳了,我才试探着缓缓站上去。 没沉。 我本以为另有鱼轿会接剩下的三个人,却见那两位弟子单手掐诀,飞身一跃,竟稳稳踏在水面上,还一左一右缓步走到我前面。水平无波,竟然看不到丝毫涟漪。 有一瞬间我感觉这两个人是假的,是海市蜃楼的倒影。 “昭昭姑娘请稍等,待会另有鱼轿回来接姑娘。” 我与昭昭对望了一眼。我向昭昭传达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却看见昭昭也是一副同样的表情。 不等我们交流完,两位灵渚弟子已经先行走在前了面,而鱼轿也自行缓缓跟了上去。 比起说书人口中腾云凌空的凌霄宝殿,灵渚门的布局则更像一个复杂的江南园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绿荫蔽日藤萝掩映。 与不同的是,除少数几个小岛外,整个灵渚门浮在水面上,门内弟子多习御水术,不借助船只便能在水面上闲庭信步。这便有了灵渚门“养鱼,每日遛鱼,人行于水面,鱼同游与水底。”的奇异景象。 而我经过之处,正巧遇上鱼群迁徙,各色各样的鱼整齐有序向着同一个方向游动,只能望见一道鱼墙,鱼轿一过去,冲乱了鱼群的队伍,一时间水花翻滚,鱼跃龙门,噼里啪啦响做一团,好不热闹。 其中一个灵渚弟子见状,一挥手,命鱼群散去。鱼群一散开,水底的景象便显露出来,水很深不见底,只得瞧见生长上来的水草,和些个漂浮度日的生物。 之前所不知的是,我所乘的鱼轿,竟是将小船安在了一条两丈多的大鱼背上,由大鱼驮着缓缓而行。 骤然,平静的水面生出滔天波澜,水浪破空而下,震耳欲聋。鱼轿晃得厉害,直晃的我七荤八素。 两位灵渚弟子双双结阵稳定身形。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水下迅速掠过,大如山丘,轮廓如锦鲤,游动时与水摩擦发出隆隆的声音,只一刹就消失在深水处。 鱼? 我脸色有些发白,蹲在鱼轿不敢有动作。 水浪过后,却也是风平浪静。 “那是……” “嘘!” 两位灵渚弟子双双对望,不约而同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凝重地加快了脚步。 灵渚门水下,竟然还藏了这样的东西。 不多时,鱼轿靠岸。 上岸之处乃一极为幽静的长廊,藤萝缠绕,向两边延伸,不见尽头。 “书司请往里走。” 我听了他们的话,往里走了一段,回头见两人跟得甚紧,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神色,连退一步的空隙都不给我。 有些奇怪,却也寻不出哪里奇怪。 直到“众生殿”的字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才突然明白,事情已经朝着该有的方向,分道扬镳。 昭昭说过,灵渚门三大长老殿,三长老轮回殿,二长老谕法殿,大长老众生殿。 眼前不是什么大殿,而是大长老的众生殿。 被骗了! 情急之下,我慌忙转身,但两名灵渚弟子早已经将我去路堵住。 “书司请。”又是一请。 让我走在前面,为了断了我的后路,步步紧跟,为了将我逼进众生殿。如此说来,在七泽之前,提前等在东阁门口,用只有一个鱼轿的借口将昭昭支开。 我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让开。” 突如其来的变数,说我不慌,我自己也不信。 “书司莫要想如何逃走,师父只是想见见您。”“请书司移步众生殿,与师父畅谈。” 眼下这两人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了。 僵持不下,只听得身后众生殿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既然已经到了,何不听听我想说什么?” 吐字延绵,抑扬顿挫,是一种极有劝说力的语气。 “谈什么?” 一语毕,众生殿门自己缓缓打开,只觉寒气涌出,比大雪节气之后还要冰凉刺骨,所及之处,霜痕泠泠。 来者一身近黑长老袍,后摆垂地,带起寒雾滚滚。其眉眼上扬,瞳黑如墨,额前两缕垂发无风自舞。 这个人为了灵渚门的长老位,连自己家的仙门都可以不要。 那人轻捏鬓发,缓缓道“我们就来谈谈‘欲见其实,必毁其虚’。” 我的脑子“轰”一声,一片空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章 十盏 我还是进了众生殿。 话说众生芸芸,却无一相同,人各有面相,一面下有千面,千面下又各藏心思。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用在这里也恰到好处。 一柱香的功夫,我面前已经摆了五六盏茶。每盏茶杯上,都刻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大长老,齐无洛。 我静坐着,心里七上八下。 “你就不着急?” 书司继任大典已经开始一个时辰,若发现我不见,早就该热热闹闹找起来了。而现在却安静得出奇,想来是大长老让什么人扮成我,替我去了继任大典。 “您都不急,我着急什么?” 大长老依旧捏着他的鬓发,嘴角含着一抹亦真亦假的浅笑,将第七盏茶递到我面前。 “然。” 我起端茶,想抿一口,“您就不怕我告诉别的长老?” “你尽可以跟他们说,如果你可以的话。”回答的意思模糊不清。 手停在半空,抖了抖。我看他笑得有点渗人,打了个寒颤。 说不定他想让我再也走不出这众生殿。 想到此处,我又小心翼翼将茶杯放下,手缩进袖子,用手指摩挲着袖口,盯着面前的七盏茶,似是看到了七碗死状不一的毒药。 “怎么不喝?” 某大长老看上去不慌不忙,倒让我有些惴惴。 “大长老客气了,我……过敏。”我佯笑着,客气了一下。 是真的不敢喝。 “那,我们来谈谈正事。” 茶水滚沸,咕噜咕噜冒出大团水汽,烟煴澹澹而升,四散奔逃,如笔砚入水,墨染山河。 “我其实挺想收你当徒弟的。”他似乎是喃喃自语,提了紫砂茶壶,右手凭空化出一个杯子来。“你独自一人便能发现幻境苏州的端倪,看来底子还是不错的。” 我心头颤了颤,道“大长老过奖了,我不过一介凡夫。”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灵力,是不是?而且,一切辅助开灵瞳的法器,对你都没有作用,是不是?”他拖长了音调,听来像寒夜长萧幽幽空响。“你在苏州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 “你是否还记得‘欲见其虚,必毁其实’?” 是那张我收到的纸条。 “是……您写的?” “是我,是我提醒的你。” “为何?” “那你就要问灵渚门另外几位长老了,为何在那幻境苏州城里,除了你,就再没有第二个人?” 什么意思,偌大的苏州城,只是幻境?只有我一个人?那其他人又算什么?那些原本无恙,却一夜之间消失的所有人。 “你所在的苏州城,只不过是一个结界,其中房屋街道,都与真的苏州一模一样罢了。至于你做了什么,我想你很清楚。你……真的以为,你没有灵力吗?” 热茶从紫砂壶嘴口涓涓而出,入杯沿轻微晃荡,茶色清透,水声淋淋,听来格外响亮。 他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来回回荡,我知道我极为清醒,却没有办法思考。 “若是你没有灵力,那几个长老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心思将你困在那幻境中。且……你的弟弟,秦七泽,”他抬眼望了我,双眸含笑,笑得寒气纵生,却勾魂摄魄,“他可是灵渚门三长老的大弟子,入灵渚门时灵力满阶,而你……是他的姐姐……” 在苏州的五年,我不止一次想过,我是七泽的姐姐,但是为什么我不能像七泽一样御灵控兽。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我暂时没有办法发现我的灵力。是不是,只要问题解决,我也可以,让灵力为我所用,与七泽并肩,而不是远远看着他的影子,恍若隔世。 我是他的姐姐,我说过会站在他前面,帮他遮风挡雨。可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紧紧捏着袖子,浑身抖得厉害,牙根咬得咔咔作响。 我并非断情绝欲,叫我如何装作不在意,将七情六欲随意摆布。 “你并不是没有灵力,只不过被灵渚门的其他长老藏了起来,挪为他用。而我,只要你信我,我便可以让你的灵力恢复。” “要我……如何相信?” 大长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丝毫未变,拢了衣袖,转了头又捏起自己的鬓角来。 “那我们得先谈谈幻境苏州城。” 大长老嘴角微扬,将手中的一缕头发向后一抛,拢了袖子又给我递过来一杯茶。 第八盏,有些浑浊。 “方才我说了,幻境苏州城中只你一个人,而其他的人,则是各种精怪的灵魄所化。” “灵渚门自建门以来就以御灵兽著称,门下弟子取灵兽灵魄,炼化嵌入自己精魄之中,便可将灵兽之技化为己用。” “而那些长老们幻化出幻境苏州后,便将大半灵渚门所集灵魄都放在幻境里。” “问题是,灵渚门其余长老们似乎有意瞒我,我只得自己去查。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我先是查到了,一条白蛇。传说最古老的玄皞天域古神白皞,其佩剑混元太虚泠魄剑曾经堕入轮回,化作秀才,在抚州城头独斩白蛇。而我所查到的那条蛇,虽不能断言就是与当年秀才斩断的那条,却一模一样。” “曾有传说,神木妖域三桑落枝,化作妖物,残暴无道,堕入魔道,有神白皞携神剑斩之,魔陨于封渊崖旁。而那神剑堕入轮回,转世成为秀才,曾为抚州百姓斩杀蛇妖,创立仙门,立下大功。仙门名,玄皞。” “我想,他们养着白蛇,不是心血来潮。起初我不理解他们为何要大废周章建一个一模一样的苏州。” 大长老说到此处一顿,转头望向我,向我一指,含笑道“直到我查到了你。” “……” 有些讶异,却也是事实,那时我确实在那幻境苏州城中。 “对,我不仅查到你是秦七泽的姐姐,还查到你是隐仙居的帐房,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竟然身无灵力。” “我便寻了你的线索继续找,我发现以隐仙居为中心的地下,有一个遍及整个苏州城的困妖阵。” “困妖阵不需要灵力催动,只要有灵力者站在阵法内,便可以吸收灵力自行发动,一个有效的困妖阵,可以消去妖兽的大半妖力,并封印其原身。而我找到的困妖阵,正是这样一个发动着的困妖阵。” 我明白他的话,他指那个阵法的灵力来源……是我。 “你并非身无灵力,只不过被动了些手脚,让你认为自己平庸无奇,心甘情愿在幻境苏州城中呆了这么多年。” 原来大长老说的“挪为他用”,指的是我被封了灵力,当成困妖阵灵力源头,一直帮灵渚门镇压着大半门内的妖兽灵魄还有白蛇。 “我……没有见过困妖阵,又如何知道,大长老所说是否属实。”我问他。 “那么,那条白蛇,你总见过吧。” 第九盏茶已经烹好,暖气升腾,茶水却浑浊不堪。 我恍惚了一下,脑中浮现火焰中那条巨蛇在天边翻滚的影子,它抬头破开云霄,烧红的云烟仓皇流离,赤焰般的信子吞吐气息,红瞳直竖,露出闪着寒光的獠牙。 我见过它,见过那个怪物,“若说……我还不信,您又将如何?” 会就此了结我吗? “信不信我,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笑面之人,好生狡猾。 紫砂壶磨砂的壶身沾了幽幽光亮,茶叶沉淀在壶底,翠色漾漾。它逃不出茶壶,却被热水泡开了滋味。 就像我的作用,就是维持困妖阵,封印处于幻境苏州中的妖兽,却逃不出幻境苏州。与杯中茶叶,有些相似啊…… 我顿了顿,道“大长老为何提醒我?” “我若是不提醒你,你连自己身处险境都还不知道。你自己想想,在那幻境苏州里,可有什么违背常理的地方?”他捋了鬓发,笑这看我。 我沉吟半晌,答“夏日飞雪,冬日旱灾,日不出阳,夜不天黑。” “若出异样,则是幻境欲崩之兆,我提醒你时,幻境苏州早就摇摇欲坠。”大长老笑得似真似假,却不得不让人信以为真,“是我,用纸条救了你。” 第十盏茶,浑不见底,如泥浆入杯,沙石翻涌。 头疼的很,没有办法思考。 我揉揉太阳穴,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大长老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蓝色透亮的石头,在手中把玩一二,搁在茶案上。 “拿去。” “这是什么?” “精炼的灵石。” 灵石透明无暇,蓝光莹莹,透过石身可清晰见我手心的纹路,轻轻摇晃能感觉到嗡嗡的震动。 “幻境欲毁,妖兽将出,对你我还是灵渚门都是灾难。” “您给我做什么?” “困妖阵没有了你便没有了灵力来源,”大长老端了茶,手指在杯沿上摩挲,嘴角微微上扬。“我毕竟是灵渚门的长老,不能放任不管。我想让你拿着灵石,重新回一趟幻境苏州。用灵石让法阵重新发动。” “……” 见我不答,大长老继续道“等你回来之后,我会将你身上的封印解开,并且……收你做徒弟。” 一声轻笑,大长老拂衣起身,一挥手,将面前茶盏悉数撤去,只答了一句“不早了,回去歇息罢瞧,有人来接你了。” “砰!” “吱嘎……” 众生殿的门骤然被踢开,逆光下一个瘦长笔挺的影子站在门口,黑色面罩,系带随风猎猎飞舞,一柄出鞘的短剑寒光闪烁,映照那人寒如深潭的目光,肃萧凌冽。 “阿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四章 小伯 玉炉香,红蜡泪,白玉为顶,檀木作梁,珍珠垂帘,红绡罗帐,正中置一张七尺宽的沉香木榻,雕花繁复深浅不一,上置云纹绣香枕,浮铺灯围绕床榻缓缓旋转,百转千回流光溢彩。 三长老的轮回殿,布置得和苏州最大的风月场一样。 我跪坐在桌案前,正对着三长老半倚半靠躺在沉香木榻上,托着头,闭了眼,睡眼惺忪,懒懒散散,身上重青色灵渚长老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袍边散开撒了一地。 眼前景象,和美人出浴图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父,我将阿姐带回来了。”七泽站在我身边,向榻上那个不知道是不是醒着的人行了一礼。 半晌,那人都没有动作。 “怎么办?” 我皱了皱眉,不假思索道“打醒吧。” 接着,两个香枕前后不一朝着三长老飞过去,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稳稳砸在三长老的脸和头上。 榻上的人一个激灵,自我清醒了一下,将目光流转过来。 “啊,阿鲤。” “呵,可算清醒了,地北伯。” 灵渚门的三长老,秦木通,是我和七泽的小伯,也是七泽的师父。 又因为小伯和二伯是同父母的兄弟,二伯叫秦天南,我们便管小伯叫一声“地北伯”。 天南地北,一听就是兄弟。 “七泽也只有你在的时候敢这么没大没小。”地北伯随手将香枕抱在怀里,从袖子里摸了一个橘子抛给我,我接了,又顺手抛给七泽,七泽剥了皮,将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剩下扔回给我。 “过奖了,师父。”七泽含着橘子,含含糊糊支吾了一句。 地北伯“哼”了一声,又摸了个橘子,扔石头似的正中七泽的脑袋。 “啊……我死了。”七泽应声倒地。 我面无表情,捡了从七泽“尸体”上滚落下来的橘子,自顾自剥了起来。 “阿……姐……”七泽躺在地上,扯了扯我的衣角,偷偷喊道“快……讹……师……父……” 地北伯整了整衣衫,坐起身瞥了眼装死的七泽,转向我“阿鲤我出去一趟,去告诉轮回殿的其他弟子,他们的三师兄明日出殡。” 地上传来一句幽幽的抱怨“师父你好狠心……” 地北伯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 哼,这对师徒。 呵,这对伯侄。 我扬起嘴角,第一次觉得,进轮回殿就像回了家一样。 “对了七泽,”地北叔捏了捏眉心,“继任大典上传给你阿姐的书司杖,哪里去了。” “啊!对对对对……”七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翻身从地上坐起来,凑到我肩膀边上兴冲冲道“阿姐,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取来。” “哦……嗯……” 没等我答应完,就见得七泽身形一晃,残影拂过,霎时消失在轮回殿门外。 “记得把门带上!” 地北叔远远喊道。 “嘭!”殿门被关上了。 暖炉中飘出缕缕香烟,透过轻纱罗帐,袅袅散去,珠帘摇曳迷人视线,地北伯散在水纹珍簟上的衣袍,金线画莲,瓣瓣生花。 如此奢靡。 “阿鲤,”地北伯抬了狭长的眉眼,“整个书司继任大典都不见你,你去哪里了?” 我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 想来七泽带我来轮回殿,本来就是地北伯的意思。 “没去哪里。” 地北伯轻笑一声, “别骗我,我可是看你从小长大的。” “我也是从小看着您玩阿泽长大的。”我往暖炉边上凑了凑,暖了一下手,“再加上白泽,我还能瞒得住您什么?” 灵渚门三长老,拥有一只可见人心的白泽灵魄,整个灵渚天域,有哪一个不知道。 当然,在七泽对我讲他也有一只之前,我确实不知道。 “所以说,我从众生殿出来,地北伯还是不放心。” 地北伯长叹一声,道“阿鲤,你知道你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不声不响,却能一眼看穿别人。” “我看不见地北伯的灵魄,阿泽告诉我的。” “呵呵,装傻的本事也好得很,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灵魄的事。” 他所指的是,我看出了他的心思。 “让地北伯担忧了。”我垂了眼,听到暖炉发出炭火灼烧的噼啪声,还有寒风吹过殿门发出的呜咽。 地北伯凝视着我,微微蹙眉,似乎欲言又止,“阿鲤,不管你在众生殿听到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所以,幻境的事,是大长老乱编的吗?” 我见地北伯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扇子,摇着摇着突然手一顿,看向我。 “幻境的事,倒是真的。” “为什么三年前你带阿泽来苏州的时候,没有把幻境苏州的事告诉我,你们真的想将我一直困在里面,是不是?” “不要多想。” 一个橘子飞过来,正中我的额头。 我吃痛发出“呜”的声音,揉着前额,睁着一只眼看着地北伯,疑惑不解。 “把你放在幻境里,是为了不让你被找到。” “谁在找我?” “这个你不必问。我是你小伯,不会害你的。” “所以,并不是为了利用我……那,如果我执意要回幻境苏州,再看看虚实呢?” 地北伯沉默许久,伸手,熟练地摸摸我的头。 “按照你的性子,我也留不住你,苏州留仙居雅间,门在那儿,记得把七泽带上,我的徒弟还有几分本事。” “呜哇……”我的头发被地北伯揉得乱七八糟,但他掌心里传来的温度,从头顶渗入皮肤,温暖了血肉。 我想起刚来灵渚门那天,七泽的表情以及对我说的话。他说我不应该在灵渚门,当时他的笑容,惨白如霜。 七泽知道我被藏起来的事,而地北伯知道,为什么要将我藏起来。 他们是为了我好,我可以不信大长老,却不能不信我的亲人。 在暖炉边上听炭火噼啪作响,衣服被烤得热乎乎,在天寒地冻的深冬,很是舒服。 我捂着脑袋半晌不语,待一炉熏香燃尽,才开口。 “给个橘子。” “橘子性温,你体质又寒,吃多了容易上火。” “最后一个。” 地北伯“噗嗤”笑出了声,有些宠溺地又摸了个橘子扔给我。 从轮回殿里出来,我就瞧见了坐在殿外回廊上的七泽。 他神神秘秘地弓着腰,手里捏着半块不知道馅的饼,似乎在地上喂什么东西。 我喊了他一声。 “嘘!” 他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蹑手蹑脚凑过去,见他面前空空如也。 “什么东西?”我悄悄道。 “给你看。”七泽捏了个诀,我很自觉地把眼睛闭上了。 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慢慢显露在空气里,后腿啪嗒啪嗒拍着地面,红色的眼珠水汪汪一动不动盯着七泽手里的月饼。 七泽将小块月饼块抛向空中,那兔子猛地向上一窜,在空中灵活翻了一个身,咬上月饼,还扑腾了几下,才轻飘飘地落地。 像面团一样,很是柔软可爱。 七泽伸手做了个“抓”的动作,揪住兔子的后颈,揉了一团送到我面前,道“是只兔灵,不知怎么就溜达到轮回殿门口来了,不肯回去,我就先喂一会,你要不要抱抱?” 我不知道该抱哪里,就凭他提着兔灵的手势,我根本没有办法分清哪里是兔子头哪里是兔子尾。 我戳了戳,见那兔灵探出脑袋,嗅了嗅我的手指,“啊呜”咬了一口。 我与那兔子对视了半晌,它眨眨眼睛,见我面无表情,又试探着顺着手指往上咬了几分。 “松口。” 兔子咬着我的手指没有动静。 “再不松口就把你扔出去。” 兔子这才极不情愿松了口,怂怂鼻子,却听得它发出一声“切!” “阿姐,它刚才是不是……” 我也听见了。 我一把从七泽手里夺过兔子,三步并做两步返回轮回殿门口,将兔子往轮回殿里一扔,“嘭”一声把门关上了。 “地北伯,送你的点心。” 却听得那灵兔在门的另一边,两只前脚在门上迅速扑腾,能感觉到它内心深深的绝望。 “知道错了吗?” “唔……唔……唔……” “讲人话。” “知……知道了……” 殿门的另一边穿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将门打开,就见那兔灵缩在门槛下面瑟瑟发抖。 一见门开了,它跐溜一下就从我与七泽的脚边上钻出来。三下五除二爬上回廊扶手,蹲在上面,立刻换上一副嫌弃的表情,冲着我吐舌头。 “略略略略略……” 冥顽不灵。 我还想伸手去捉它,它却灵活地在几根扶手之间游走,腾空而起,飞檐走壁,我连兔毛都没摸到。 “略略略,捉不到!” 我想好今晚吃什么了,剁椒兔头。 又是几个回合的较量,我最终还是在七泽看戏似的旁观下,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行了,你来这轮回殿做什么。”七泽及时将我们打住,问那只倒悬在回廊顶上的兔灵。 “听说你们要去幻境苏州?”那兔灵翻身落在地上,抬了前爪指着我和七泽,兴奋道“带上我吧!” “不。”我回绝。 “求你了!”它捧起自己的脸,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委屈得像要哭出来。 “不。” “切。”它嫌弃地把头扭向一边。 呵,这只表里不一的兔子。 七泽忍笑忍得幸苦,捂着嘴,细长的身板抖得厉害。 “哈哈,阿姐遇上兔子,绝配!” “闭嘴吧你!” 我挥手在幸灾乐祸的七泽头顶敲了一下。 “去拿了半天的书司杖,东西呢?” “啊,对对对……”七泽突然记起还有这么回事,连忙道“我正想回来告诉师父,书司杖不见了!” “所以……出了事你还在这里喂兔子?” “嗯!” 这声“嗯”底气十足,铿锵有力。 我很无奈地看着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幽幽道“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他抬了头思索片刻,微笑道“痛,并快乐着。” 自我建议,换个弟弟吧。 “你们方才说书司杖?”地上那个元气满满的少年音再次发作。我低头,只见方才那只兔灵扑腾着后脚,伸了前爪比划了一个长度,“是不是这么长,木头的……” “对,你可看见了?”七泽忙道。 “吃了。” 兔灵面不改色心不跳,咧开嘴做出“笑”的表情。 七泽的笑容瞬间凝固,皮笑肉不笑从腰间“噌”一声抽出短剑,递到我面前。 “我按住它,阿姐你下刀。” “啊啊啊,别别别别别……” 兔灵霎时惊慌失措,一个飞窜,又重新缩回轮回殿的门槛后面,抖成了一个筛子。 “我我我我,我给你们吐出来还不行吗?” “快!” 兔灵探头,瞧见七泽收了刀道,委委屈屈道“不是说吐就能吐的,我都还没吃饱……” “噌!” “啊啊啊啊,我吐我吐!” 那兔灵酝酿了半天,又努力了半天,书司杖没吐出来,倒是吐出来一片透明的石头。 “呜哇,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 七泽十分嫌弃地将石头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仔细端详了一番。 那石头清透如水,扁平如盘,四角不规则坑坑洼洼,表面却光滑平整,坚硬如玉,似千年寒冰所化,又似清泉瀑布所生。 七泽用手摩挲半晌,低头凝视着那片石头,神情严肃,似在想什么。 “你从哪里弄来的。”一开口,他的语气有几分微寒。 “嗯嗯嗯嗯……不记得了,我刚化妖没多久,妖力不足,也实在是饿得慌,成天浑浑噩噩看见什么吃什么,几天前才清醒过来。”兔灵挠挠头,想罢又挠挠头,看起来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怎么了,阿泽。” 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却见他喃喃了一句“也罢”。没有捏诀也没有念咒,只是用一根手指抵住石头表面,凝神屏息,似乎往石头里注入了灵力,那石头便发出莹莹白光。七泽开始慢慢移动手指,在石头表面画出一个正圆的圈。 听得“喀喇”一声,除七泽画圈的地方外,其他地方竟碎成了粉末。 “阿姐,过来。” 我不明所以凑过去。 “睁眼。” “啊?可是……” “相信我,睁眼。” 我将眼睛睁开,却见阿泽将那片圆石片直接举在我右眼前面。 “你再看看,兔子还在不在?” 透过圆石片,我瞧见一只兔子昏厥似的躺在地上,一边拍着自己的肚子,一边“不行了,不行了。”地呻吟。 “啊!”我惊叹出声,兴奋一瞬间冲上头,开始语无伦次,“我,你,我,看见,兔子。” “阿姐……冷静。” “泽,阿,子,兔,见,看,我。” “阿姐,话不能倒着说……” “不是,法器,没用,对我,怎。” 阿泽扶了前额,无奈道“可能其他的法器不对阿姐的灵根,所以无法助你使用灵瞳。” “那……” 阿泽蹙眉顿了顿,道“这……是一种……很不一样的灵石,嗯……可能正好对上阿姐的灵根也说不定。” 阿泽将拿着石片四处乱照的我拎回来,在我眼前画了个法阵,将石片放进法阵里。如此一来,石片便浮在了我的眼前,怎么也掉不下来。 家有一弟,如有一宝。 地上躺着的兔灵见我笑得像个傻子,翻了个白眼,喃喃了一句不知说了什么的话。 “喂,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幻境苏州?”七泽戳了戳半死不活的兔灵。谁料那只兔子一个扑腾蹿起来,目光炯炯有神,瞬间生龙活虎。 “怎么,你们肯带我去了?” “你帮了我阿姐的大忙,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带你去,况且书司杖还在你肚子里面。” 七泽的剑柄划过灵兔的肚皮,凑近兔灵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会不会,您放心就是。” 灵兔直打哆嗦。 看来七泽又对这性格恶劣的兔子恐吓了一番。 如此,一切就绪。 明日出发,苏州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五章 棠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只兔子的名字竟然叫做“李青龙”。 “你父母给你取名的时候,考虑过青龙的感受吗?” 那兔灵倒坐在鱼船的船头木梁上,朝行走在水面上的七泽翻了个白眼,趾高气扬道“啧啧啧,人小智短。” 七泽没有理他,那兔灵便怂了鼻子悻悻然,又继续摇头晃脑起来。 “因我生辰八字主木克土,且出生时头朝东方,又是一众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便以四象之首青龙给我命名。怎样?是不是很出风头?” 我见它满脸期待地看着我,有些不好拒绝,便尴尬地别过头,背着良心“嗯”了一句。 “你什么反应嘛!” 它情绪激动地扑腾着后脚,差点从鱼船上掉下去。七泽眼疾手快将它接住,抛绣球一样扔进我的鱼船里。 “球球,坐稳了。”我拎着它的后颈,又将它放回船头。 “吓死我了……”兔灵心有余悸地瞅了眼水面,伸出短小的前爪拍拍胸脯自我安慰,接着又不满地开始嚷嚷“什么球球!你叫谁球球!我叫李青龙!天上飞的那种青龙!” “好好好,我龙哥天下第一。” “那还差不多……” 船行不久,就入了幻道。 湖水为道,群星为天,如上银河,如入虚空,万物茫茫然皆暗,唯有漫天星子倒影在湖水里,似天上地下皆是星辰。而众星宿做引,便可漫步幻道中实则日行万里。 其实在灵渚门里,走幻道要比御剑飞行来得快得多。 我捂着左眼仰头,看着漫天的闪烁赞叹了半天。再将右眼捂上,眼前景象一瞬即无,唯有雾气茫茫的湖面一望无尽。 “这幻道共一万八百四十条,皆由星象指引,若走错一步便会迷失在浓雾的江面上,永不得归途,灵渚门就是用这种方式避开一些不怀好意之人,独立在凝霜湖之上。” 七泽在水面上,负着手,如履平地,还不忘蹦跶蹦跶地给我讲解。 “唔……”星辰美景,让人目不暇接,我都忘记了应答。 “幻道北至玄皞天域,东及神木妖域,南为封渊崖,崖下便是赤泽水。” “这么多路,你都记住了?”我一顿,不可置信地望向七泽。本想着七泽会铿锵有力地“嗯”一声。 却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环似的东西。只要七泽稍稍催动灵力,一个温润的轮廓便浮空出现在玉环上。 是一个司南一样的东西。 “阿姐,你太天真了。” 炫耀完,七泽将玉环在手里一耍,收回袖中。 “……”我一时语塞。 不多时,出幻境,夜幕四合,已是苏州城内。 佳人舞点金钗溜,红烛伊人,宝马香车,歌女幽幽的吟唱,飘过倒影了荫花楼阁的宛溪水,绕帘外芭蕉三匝,融进微寒的夜风里。 苏州,果然完好无损,一如往常。不过来来往往的面孔,没有一张是我熟识的。 鱼船进不了苏州小桥流水的河道,我们便在渔家码头换了艘悬着一串红灯笼的小舟,继续沿水道前行。 自柳林河入石塘街,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水上长街石塘街,一水道,水面店铺林立,倒影斑驳陆离,堪称江南繁华一景。 此处距离我所在的隐仙居也不过两条街。 四方灯从夜色中浮现,高高悬挂在石塘街上方,在夜色中向前延伸,似一条长线牵引街上的船驶到街的尽头。 今日,这里出奇得热闹。 “阿姐看,那是什么?” 只听得一声“开道!”前头的各种船只弯弯曲曲排了一长队。队伍最前方骚动起来,悉悉索索听不清楚,随即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喊,“玄皞门!是玄皞门的马车!”连片的喧哗声向后一路汹涌,瞬间将我们吞没。 球球好奇想看一眼,直往长得比较高的七泽身上爬。 差点一脚踩在七泽脸上。 七泽没说什么,将它拎起来放在自己头顶。 球球撑长了脖子,左右晃头寻找着人头堆里所剩不多的缝隙。 “哇!看见了看见了!” 幽远的车铃声随夜风传来,霎时间,一队富丽的车马踏风而至,驶过水道上的飞虹桥。 打头的是一玉雕窗檐的紫檀木马车,四角垂下金线编织的流苏,车窗被一帘锦绣丝绸遮挡,看不到车内的人是什么模样。 随后的是一褐色红酸枝雕马车,精雕细刻,巧夺天工,带着淡雅的沉香味,沾染了一路。 不知风儿有情还是马车中的人有意,只是一刹那,跟在后面的马车帘子被撩了一下,又迅速垂落。 我无意间看到七泽的侧脸被灯火照得明亮,原本目光本漫不经心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一种意味深长,令人预感将要发生什么事的眼神。 有意思…… 看到他这么有趣的表情,我也眯了眼睛。 待马车在夜色中消隐,七泽才回过目光。我咳咳两声,将他叫回神,提议道,“掉头吧。” “等等,”七泽一个飞身,落在不远处的一家店铺前,与店家攀谈了几句,飞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幂篱。 “带上。” 他将幂篱扣在我头上。幂篱垂下长长的浅青色薄纱,将我遮了个严实。 “做什么?”我问。 “夜风紧,给阿姐挡挡风。”七泽敷衍。 我回首望了眼灯火通明的石塘街。彩灯阑珊,明灭随缘,只看一眼便会迷了眼。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百态众生,百面众人,多一个少一个,于世无济,于世无损,但与个人,则是一生。 还未出柳林河,就瞧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疾如魅影,伴随着一声啼鸣破空而出,从头顶上飞驰而过,残影转瞬即逝,接着敛了双翅垂直下落,于水面猛然展开长翼,掀起疾风,横冲直撞向我们冲过来。 我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姑娘,驾着一只苍鸾,气势汹汹席卷而来。 “哇!”球球站在船头,吓得闭上了眼睛。 七泽眉头一紧,单手绘出一个法阵,伴着纯净无暇的灵力从指尖倾泻而出,四周水面骤起数道水柱,同时卷向空中。 那姑娘见状瞬间觉得不妙,手势变换,苍鸾瞬间化作一团云烟,同时飞出三个流星镖,只见一道残影足点飞镖,轻巧地落在小舟挂灯笼的杆子上。 她一身黑白幽昌纹紧身灵修衣,辫子系得很高,手中短弯刀灵活挥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三个。 好凌冽的姑娘。 “本小姐找秦七泽。” 一句话干净利落,连抑扬顿挫都没有。 “哒!哒!哒!”三只飞镖正中杆子。 “让他自己说,什么时候来提亲。” 我……的……老……天……啊…… 我望着七泽,呆若木鸡。 戌时,苏州城寻欢阁瓦肆,雅间。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妮子端端正正坐在茶案前,先是行了个礼。 “见过书司。” 又行一礼。 “见过阿姐。” 我摘了幂篱,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小妮子面前,向前探了探身体用手撑着下巴,擎着笑看着小妮子。 “叫什么名字?” “穆棠。”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是个好名字。 “家住何方?” “玄皞天域,玄皞门,隐宗。” 玄皞?那个白皞神的佩剑,轮回所化之人的仙门? “自古神白皞出世,便有了玄皞天域。自有第一位灵修者穆长宣开始,玄皞门便是灵修最大的门派。玄皞门以剑修为主宗,门规森严,高手如云,深不可测。” “呀,我知道我知道,荒灵山迷遇仙人,借问太和道乾坤,流云浮游蛟龙潜,一画开天玄自成。这首仙家名诗最初说的是不是就是玄皞天域!” 球球蹲在茶案边上,举起手来,然而茶案太高,只能看到一只爪子在空中飞舞。 想来玄皞门立门人是神器轮回,传承神君意志,定会受到天佑,生生不息吧。 “玄皞门内部有许多不同的宗派,一方面是千年来门内分化,另一方面是小门派依附,最后被纳入玄皞门内独成一宗,所有宗派全听令与掌门。” “而隐宗分自最大的宗派剑宗,习浮光掠影之术,飒踏流星,亡命短刃,简单来说,习的是刺客。” 我想起七泽的短剑,以及那天来众生殿找我时一身肃杀的打扮,回眼看了七泽“你修的是什么?” “御灵,刺杀。” “唉,那岂不门当户对。”我眯起眼睛。 小妮子突然愣住了,咬了下唇双颊一下子变得通红,开始扭扭捏捏起来。 “本小……我……才没有……” 方才气势汹汹的样子一扫而光。 “那……我这算是……见过家长了吗……” 噗嗤,这小妮子可爱得很。 “阿泽,你说呢?” 我听见七泽在我身后小声咳嗽了一下。低着头支支吾吾,不停用手搓发烫的耳垂。 看来这小子对穆棠也并非全无心思,只是太过害羞。 “呆……呆子,你倒是说话啊!” “嗯……嗯……” “嗯什么嗯!难道你还想躲?” “已经来不及躲了……” 我听这两个人左一句右一句打闹,感觉找到了人生的乐趣。 接着穆棠像我描述了她追七泽从玄皞门一只追到灵渚门,直接带了彩礼蹲在灵渚门门口,要用八抬大轿要把七泽抬回去的事。 “然后呢?” “然后这个呆子就开始满天域躲我,一追一躲,两个人跟捉迷藏一样。” “啊呜!别再说了。”七泽扶额,发出一声哀嚎。 我笑得一口气没倒过来差点步了老书司的后尘。 “所以说,你这玄皞门堂堂二小姐,来苏州城做什么?”言归正传,七泽双手抱胸,靠在里茶案不远的窗口,朝这边看过来,“有什么事不能交给手下人解决。” “平寒叔几日前又闹着要归隐,谁劝都不管用,只能派我和我哥来苏州叫他的女儿笙姐姐回去。”一声长长的叹息,满是无可奈何。 也就是说,这个小妮子看见七泽就直接从马车里冲出来,顾不上马车里的笙姐姐,直奔七泽就来了。 凌冽的脾气。 一句低沉冰冷的质问,打破周围和睦温暖的气氛,从窗边响起。 “你哥也来了?” 我侧眼,瞧见七泽站在窗边,阴沉漫过眸子,就连嘴角最后一丝笑容都被吞噬殆尽。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不久前刚出关,正好闭关十年。” “呵,闭关?”七泽冷笑一声,别过头去,“真是闭了好长时间的关。” 我端了茶,小酌了一口。 心头有些莫名发寒,却找不出缘由。 七泽见我的脸色有些发白,时打住道“阿姐,我们还是谈谈正事。” “正事?”穆棠一个激灵“敢情你们不是来苏州游玩的?” “……” 我一时语塞,正当我要开口时,七泽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与你无关,你早些回去吧。” “不,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穆棠霎时严肃起来,“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个结界入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六章 困妖阵 东城烟柳街沽酒巷,没有隐仙居,只有一个茶楼,名叫留仙居。 苏州幻境破碎的入口,就在留仙居茶楼里。 而那隐仙居,我待了五年,不会记错,不是什么茶楼,而是一个酒楼。 一个幻境里的苏州酒楼。 我站在留仙居茶楼门口,听说书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抑扬顿挫,极富感情。 “各位客官老爷们,请细细听好嘞!四灵出七宿,妙尽正璇玑。莫猜局中局,方得意中意。” 讲的是天域仙踪,妖魔鬼怪,人间奇事。光怪陆离,莫能预料,不得前路。 所以才说“莫猜局中局,方得意中意。” 听穆棠说,几日前她经过此处,发觉茶馆里灵力四溢,便进去查看一番,最后发现了那个幻境的入口。 “你进去了?” “没有,结界很特殊,打开需要时间。但是我还赶着要去找平寒叔……” 穆棠十分惋惜地一摊手,表示无奈。 她心这么大,倒是让我有些意外。假如换成玄皞门其他弟子,说不定现在这里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七泽从我身后拍了我的肩膀,示意他已经把幻境的门打开了。 那是一扇真正的门,一个门框,两扇门扉,藏在留仙居的一间雅间里,凭虚而立,浮在空中。 “我留在这里等你们!” 球球从七泽头顶上跳下来,举了前爪,挥了挥。 “你不是想进入幻境才跟来的吗,怎么临阵退缩了。”七泽手环了胸,嘲笑它。 谁知那兔子不闹不怒,只轻蔑“哼”了一声,道“目光短浅,我要做的事早就做完,珍爱生命,谁还陪你们上蹿下跳?” 我与七泽思索了半晌,都想不出它到底干了什么,却觉得它那句“珍爱生命”才是真正的目的。 推门而入,只觉一股焦灼之气扑面而来,烟尘滚滚,呛人口鼻。我们几个捂着嘴咳了几声,穿过门框,眼前的景色骤然不同。 幻境苏州城空荡荡的,如同大火那日,不见生机。 街道在燃烧,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微弱的火苗在烧的通红的木炭上游走,忽明忽暗。烟尘飞扬,遮天蔽日,到处都是破败废墟,入眼尽是乌黑焦炭。 回头,就见隐仙居被烧掉一半的招牌,挂在屋檐上摇摇欲坠。 距离我烧苏州城,已经过去了六天。 “咳咳咳……”跟在七泽后面的穆棠,被呛得眼泪直流,挥手驱赶着烟尘,“也不知道……咳咳……是哪个天杀的放的火……” “是啊,”我应道,“都烧完了。” 放火的是我,我最清楚不过,至于我是怎么放的,我一点也不清楚。 “来,干活吧,”我将衣袖上的灰烬拂去,抬头望向七泽,“先找困妖阵。” 隐仙居共九层,楠木金丝缠绕为柱,红漆古松为梁,全楼共有七十二处名家题词,三十一处大师雕花,九转玲珑,似一个精细镂空的鸟笼。 按照大长老所说,困妖阵应该在苏州城的下方,正好隐仙居地下,有一个号称“苏州最大酒窖”的“酿池”。 七泽点了盏浮灯,走在最前面,穆棠跟在后面,三个人推开了地窖的门,在微弱的光线下向下摸去。 起初,脚下踩到的是吱嘎作响的楼梯,再往下,就变成了冰凉的石头,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引起回音阵阵,空洞悠长。 之前的地窖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可以保证。我曾帮掌柜的下地窖取酒,只有木头阶梯与地板,而且没有那么深。 我有些害怕,低声提醒了句“有变。” 七泽驻足,将浮灯升高了几分,却见浮灯缓缓飘向空中,愈来愈远,愈来愈高,最后只得见到一个蓝幽幽的光点。 一个巨大的空间,不见四壁。 “幻境在崩塌的过程中,将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了。” 七泽收回浮灯,继续向下。 大约走了一刻才到底。 最底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灯光映出满地的酒坛子,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或是单独孤零零摆在地上,越往角落酒坛子便越密集,像是被随意遗弃在这里。 怕是五年来隐仙居的酒坛子,都给搁置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我用脚在地上蹭了蹭,想从灰尘里蹭出点刻在地上的字符,以便找到困妖阵,可是蹭了半天,哪里都没有,在地上留下灰一块白一块的斑痕。 “像是被狗刨过了一样。” 七泽评价。 我反手敲了他一下,冷笑道“你连自己也骂进去了。” “不如我们分三路。”站在我身后的穆棠突然出声,害的我与七泽都打了个哆嗦。 “我阿姐用不了浮灯。” “为何?” “之后解释,当务之急是找到困妖阵。” “嗯……”穆棠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正好!我这里有个火折子,你……我们阿姐可以用。” “你备得东西还真够全的……”七泽扯扯嘴角。 就这样,我朝南,七泽朝北,穆棠朝东,三人就此分头。两盏浮灯一只火折子,向三个不同的方向飘去。 四周悉悉索索,是穆棠和七泽摸索地面的声音,半柱香的时间下来,他们还在悉悉索索,而我早就没有力气了。 年轻人精力就是充沛。 我照着地面,一寸寸仔细查看,迁思回虑却不得要领。 会不会,大长老说的困妖阵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想骗我们来这里。 如果这么说,那他给我灵石就不成立,我袍子里的灵石,一定有所用处才对。不应该找不到与这块灵石契合的东西,至少,一个阵法。 我看着手中烧了大半的火折子,陷入思索,沉默不语。 “哐啷!” 只听得一声摔破罐子的声响,接着“噗通”以及七泽“嗷呜”的叫哀嚎,锐利划过黑暗,撕裂耳膜。 “……”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呆子!嚎什么?”穆棠一个轻身落在七泽身旁,却也传来“噗通”与“嗷呜”一声惨叫。 “……” 天生一对,我扶额。 “阿姐……阿……姐……你过来看看,这里都是沙子……” 我顺着七泽的喊声摸过去,瞧见两只揉着屁股坐在地上,周围散了一地的沙子。 沙子边上,有几只破裂的酒坛子,从裂口里缓缓流出细腻的沙石。 不是空的? 我踢了踢脚边上的酒坛,却不料这坛子本就有裂缝,让我这一踢给踢碎了,里面的沙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酒坛里子里装这么多沙子做什么? 一瞬间,一个念头从我想法里一闪而过。 “阿泽,将浮灯都点上,能照亮多少地方就照亮多少地方。”七泽照办后,我举起火折子,沿着来路跑上楼梯,行至中段回过头。 果不其然。 起初听到大长老讲“困妖阵”的时候,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一个平刻在地面上的圆形花纹,自中心向外围扩散。 而眼前密密麻麻色酒坛子,在地上排列出行草画符,自东起可依稀辨认出“甲,卯”等字样,自西起又有对应的“庚,酉”。而这些字符排列出八转轮环,中间字符稀疏,八个角上却无比密集,若不是亲眼看到,谁能想到这一个法阵竟然有八个阵眼。 待七泽上来看到这幅场景,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啊,阿姐,瞧瞧你都找到了什么东西!” “怪不得我。” 以酒坛为字符并建酒楼与阵法之上,是为了不被人察觉,坛中装沙是因为沙子比酒和水重,遇到危险时不会轻易破阵。 布阵的人为了这个阵法能长久,真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但,问题又来了。 我只有一块灵石,但阵眼有八个。 我从袍袖里拿出灵石,下意识掰了一下。 旁边七泽看傻子一样看着我“阿姐,你当灵石是隔夜的干粮,想掰就能掰断的吗?” 我突然也觉得自己好傻。 “咳咳,嗯……”我掩饰不了自己的尴尬,只好岔开话题“你弄得开吗?” 七泽嘴角一扬笑得痞里痞气,抢了我手中的灵石,掂了掂,挑眉道“瞧我的!” 见他飞身落在一个阵眼上,将手中的灵石按进一个阵眼凹槽里,只听得“喀喇喇”石板摩擦的声响,凹槽下升起另一颗灵石,与七泽手中的那颗大小形状完全一样。 我感受到了我的无知,果然不太适合混在神仙堆里。 更让我跳眼角的是,七泽落在第八个阵眼上时,还不忘朝我回眸一笑,挥着手中的灵石喊到“看见了没有!这……么……用……哒……” 我拎起手边飘着的一盏浮灯,直接朝这个嘚瑟的小子扔过去。 谁料那浮灯轻如羽毛却极有投掷手感,笔直朝七泽飞过去,不偏不倚砸在他脑门上。听得“嘭”一声,就见七泽从成堆的酒坛子上摔了下去。 “小棠,去看看他死没死透。” 我对着假装冷若冰霜实则目瞪口呆的穆棠道。 “死……透……啦……” 酒坛堆后面举起一只满是沙子灰尘的手,朝我挥了挥。 “死了就起来继续开阵眼。” “唔……”一个满身是灰的七泽坐起身,顺手就将灵石按进了身旁的凹槽里。 “喀喇喇……” 八个阵眼同时发出蓝色的光,沿着酒坛子组成的字符向中心蔓延,于此同时,脚下的地发出“轰隆隆”的怒吼,震感越来越强,直至上下颠簸左右翻覆。 大地在颤动,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封印而出。 “呆子……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嘘!我也觉得不对!” 我们三个尽量靠在一起彼此搀扶着,贴着墙壁一动不动保持平衡。 困妖阵的中心开始出现一道裂痕,随震感的加强向四周蔓延扩大。最终,一条巨大的白蛇破土而出,笔直蹿上苍穹掀起风浪,腾云驾雾在天边翻滚。 千丈见尾不见首,翻江倒海入山中,红信百尺吞云雾,百鳞化甲破剑锋。 江州蛇妖! 我抬着头,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七章 蛇 我怕不是中了邪,才会信了大长老的话。 此时我才意识到,齐无洛最大的漏洞,是既然苏州幻境都要塌了,那还有什么必要重启困妖阵,唯一的解释便是那根本不是什么困妖阵,而是那条巨蛇的封印。 不,也不对,巨蛇早就已经出现了,只是这个法阵把它吸引过来了而已。 我们三个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它,莫非……是那块灵石? 东城烟柳街沽酒巷,我缩在隐仙居没有房顶的二楼墙角,捂住口鼻,屏住呼吸,手脚因为害怕而冰凉,瑟瑟发抖。 与我只隔着一堵墙的另一侧传来“嘶嘶”的声音,清晰响亮,如毒液流淌腐蚀心脏,孵化出恐惧如小蛇般钻出躯体。 “轰!” 一条巨大的尾巴甩在我面前的地面上,瞬间木板碎裂,渣屑横飞,地板陷落下去,坠入废墟。原本还剩三面墙的隐仙居,瞬间被白蛇竖劈消去了一半,只剩一个墙角摇摇欲坠。 我往角落里缩得更紧了,胸口因为害怕而充血,一阵阵抽搐,如扼咽喉,如剃白骨。 “嘶嘶……” 鳞片在地上摩擦沙沙作响,猩红的信子从墙后探出,接着一双如血月的眸子,瞳仁转动收缩,直勾勾向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巨蛇缓缓转过头,身子向后弓起,摇晃着脑袋,蓄势待发。 “吱……” 啼鸣乍响,苍鸾破云霄而出,双翼撕扯云烟携一道残影,直冲巨蛇头而来。那蛇却对苍鸾视而不见,亮出獠牙直冲墙角撕咬,迅疾如风,排山倒海。 啧,专挑软柿子捏。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哨声响起,苍鸾在空中急转撞向摇摇欲坠的一层支柱。骤然间,楼角倾覆,整面墙分崩离析,碎石迷眼,我失去重心跟着碎石从二楼落下,眼见将摔入满是棱角的废墟堆里。 巨蛇一咬落空,转身张口又向这边扑过来。 “呆子!救人!” 穆棠话音未落,一抹影子闪过飞檐,七泽足点空中的碎石,腾空而起,不偏不倚拉住我的后领,甩上自己的后背,回身往穆棠所在的屋顶上飞去。 谁料那蛇还不肯罢休,竟也跟着七泽仰起头,不假思索从侧扑来,离我和七泽近在咫尺。 不行,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咬住! 情急之下,我只得猛地一推七泽后背,硬生生将我们两个分开,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落下去。 “阿姐!” “哐嘡!” 我没有任何缓冲直接摔在房顶上,全身像散了架阵阵剧痛,眼前一阵花白什么都看不见,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直冲鼻腔。 巨蛇跃起,又因蛇身太重而落下去,砸进废墟里扬起一里长的烟尘。 七泽落地,被穆棠扶了一把。 接着两个人一前一后飞落在我身边,我艰难地坐起身,咬牙强忍疼痛,眼前的花白才渐渐散去。 我这副身架子,就应该端了茶坐在东阁门口摇椅里,“吱嘎吱嘎”看书喝茶,过老年的生活,眼下这么折腾,着实有些吃不消。 “阿姐!” 我挥挥手示意没有大碍,五脏六腑都还健在,一时半会不会交代在这里。 “轰隆隆……” 那边巨蛇也清醒过来,抬起头四下探知我们的位置。 穆棠收回苍鸾,蹲下身低语道“现在隐仙居被毁,相当于幻境结界封闭,想走也来不及了,怎么办?” 眼下逃是不可能的,结界封闭,只能和巨蛇在结界里兜圈子,要真正逃出去,就需要破坏整个结界。 “首先,重新封印,以除后患。”我咽下口中的血腥味,当机立断道“我驾苍鸾作诱饵,引蛇回到破封印的地方,你们两个等我将它引下来,立刻补上封印补,将灵石取出。” “不行,太险了!”穆棠反驳。 我叫了声七泽,身边却全无应答。转过头才发现,七泽沉着一张脸,森森然如恶鬼附身,双目红得要滴出血来。 “呵,”他一声冷笑,似是失去了神智般对着那蛇喃喃道“畜生,你知道你伤了我阿姐吗?” 来不及唤他,一道浮光闪过,便见七泽快如雷光,足点屋脊,毫不犹豫朝着巨蛇掠去,电光火石之间已至巨蛇面前。 “小棠!拦住他!” “我们修短刃的跟这么大的东西单打独斗,呆子真是失了智!” 一声苍鸾啼鸣,穆棠紧跟而上。 远处的巨蛇仰首正对七泽,嘶嘶低吼。蛇首摆动,张嘴口中竟然浮现出一个复杂的法阵,将毒液凝成无数箭矢,暴雨般倾泻而下,所及之处,腐烂遍地。 然而那些毒箭竟没有一只能追上七泽,只见他凌空而起,跃过巨蛇头顶,同时短剑出鞘,带一道寒光笔直刺向蛇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力量在空中炸裂开,掀起巨浪硬生生将穆棠逼回屋檐上。 我脑袋“嗡”一下,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全身被抽干了力气,五脏六腑好像都快拧到一起去了。 简直比从空中甩下来还要难受。 远处七泽短剑正中蛇眼,灵活闪身,正准备抽身离去,却不料那蛇突然狂躁,胡乱甩动脑袋,直接将七泽从它头上甩了下来。 一闪身,七泽又闪至巨蛇脊骨出,短刃刺入蛇背,逆鳞而上,霎时间,蓝色的蛇血四处喷涌,所溅之处皆被腐蚀。 竟然是蓝色的血? 那蛇吃痛,疯狂摆动蛇尾,七泽毫无防备被抛到空中,刚想再找机会下手,却见巨蛇趁此空档张口向七泽咬去,獠牙亮出,喉如深渊。 将入蛇口。 “阿泽!” 我努力扯嗓,却无半点声响。 “轰!” 巨蛇落地,人已如腹。 七泽…… 我张口,发不出声。 “畜生!把呆子给我吐出来!” 我听见穆棠咆哮着驾苍鸾义无反顾朝巨蛇冲过去,却被蛇尾抽打坠落。“咳”她从地上支撑起上半身,啐了一口血,再次起身晃了两下,又倒下去。 无能为力。 只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让开!”一柄长剑落在我眼前,直直插入屋檐。 而那剑身通体纯白透明如晶,绕以黑紫色的闪电,灵气四溢,流光溢彩,夺目万分。那剑摇晃片刻,化作一缕灵气散去。 穆棠一惊,望向天空,喊道“哥!呆子被吃了!快救他!” 却见一人踏空而至,一身白底黑幽昌纹长袍,滚边金丝,乘风猎猎而舞。青丝如黑泉顺着他的肩膀潺潺而下,点墨成痴,一抹白绸缠住了他的双眼,却任然可见樱薄双唇沾染点点血色。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温润傲然,或许,这便是仙。 可能是妖力冲击的后遗症,我的头针扎似痛了一下。 “唔……” 我身子一晃,被穆棠扶住。 “阿姐别怕,有大师兄穆爻在,都会解决的。今日这条长虫怕是要入黄泉门了。” 我什么都没听进去,穆棠大概说的是她哥哥很厉害,能救七泽之类的意思。 就见穆爻凌空浮于巨蛇头顶,以灵气化出数十把带紫电的巨剑,携残影刺向蛇的头刺去。 那蛇感觉不妙,灵活游走,躲过了四五把剑却没有躲过第六把,被一剑穿脑,死死压在地上。它的尾巴在地上用力拍打,似还想挣扎一番,随后几把剑依次从头到尾,把巨蛇断成了七八断残骸。 “哗啦啦……” 从被切断的蛇皮里,掉出来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灵石,乍一看不下数百颗。 我抽了穆棠的弯刀跑过去,开始在巨蛇的残渣里翻找起七泽。就在我找蛇肚子的时候,只听得蛇头那里“咕噜”一声,七泽与众多灵石一同从蛇皮里滚了出来。 “咳咳咳咳……”七泽喘了口气,躺在地上侧过头,没心没肺笑起来,“我还以为我卡在它喉咙里能把它噎死。” “呜……”眼泪没忍住,毫无防备淌下来了。 “别哭嘛……阿姐……”懒懒散散的声音,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哭起来像见了鬼。” 我过去一个反手敲在他头上。“我差点以为你要变成鬼了!” “哈,”七泽坐起身,扮了个鬼脸,我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穆棠一落地,二话不说抱进七泽怀里。“呆子,吓死我了!” “嗯,”七泽抚了穆棠的头,柔声道了句“别怕,我在这里。” “下次不许这样,听到没有。” “嗯。” “不许比我先死!” “好。” “还有要来提亲,不许耍赖再逃了!” “嗯。” 那一刹,不管浮华过眼,春秋褪尽,世间林林总总,都不如劫后重逢,半世相伴。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好是令人羡慕。 说话间,忽然天动地摇,地面乱石迭起,一条巨大的缝隙沿着我和七泽的中间急窜而过。 “轰!” 这是……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八章 洞窟 等我再次醒过来时,眼前一片漆黑,黑暗像巨兽吞噬光亮,光缕不剩。 我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微弱,有规律地起伏着,却是这黑暗空间唯一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 楼屋消散,地面消融,天空渐渐破损,被黑暗侵蚀。 就在穆爻救下七泽之后,巨蛇死去,整个幻境开始坍塌,我们来不及将门重新打开,落入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躺在地上,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疼痛冰冷不存丝毫,只剩下麻木与黑暗。 动不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想到那条巨蛇,想到它腹中成百的灵石,想到它破法阵而出,思绪千丝万缕,结成乱麻。 “滴答!” 我听见水滴滴落的声音。 “滴答!” 我动了动指尖,发现身体渐渐苏醒过来。伴随而来的是全身剧烈的疼痛。我不由叫出了声,又躺了好一会,才渐渐缓过劲来。 “滴答!” 我躺着,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如望深渊,不见丝毫。 “阿泽?小棠?” 无人应答。 我有些害怕,往身边摸过去,只摸到一些零碎的石头,稍一碰到它们,他们便发出幽幽的蓝光,如气泡般浮向空中。 是那些随我一同掉下来的蛇腹中的灵石。 四周被灵石照亮了一些,可依稀看清四周。 我在的地方,是一个水晶洞窟,映物随颜色,含空无表里。在灵石的照映下,胜似冰清玉洁的冰霜。 而我的衣袍,也随那些灵石一同,如置身水下,轻轻漂浮,又能呼吸依旧,行动自如。 我有些好奇,抬了手搅了一会轻飘飘的袖子,轻飘飘的,像水中草木随波摇曳,所见波纹涟涟水痕万千。 “啊!” 突然想起还有正事没有做我猛地坐起身,一阵头晕目眩。 “嘭!” 又继续躺了回去。 再缓缓坐起来。 就像冬日早晨没有睡够,在床上反反复复挣扎一样。 刚想站起来,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如抽筋剥皮,钻骨削肉,疼的我倒吸一口凉气。 啧,掉下来的时候崴到脚了。 我蹙眉“啧”了一声,想强忍着疼站起来,却最终败给阵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我重新坐起身,将“废掉”的腿端端正正摆在旁边,喊了几句“阿泽”“小棠”,全无应答。 洞穴蜿蜒曲折,他们无法听到我的呼喊。 眼前路只有两条,要么等,等不到就永远困在这里。 我心沉下来,捡起没有发光的灵石,朝着地面扔过去。灵石与地面碰撞发出“哒哒哒”的弹跳声,接着缓缓亮起,升空。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曾有古法战时伏地听马蹄声,便可判断敌军远近。石传音,比空气传音,要来得远许多。 “哒哒哒……” 又是一颗。 “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空旷的洞里回荡着石头落地的声响,穿过黑暗,不知飘向何处。 一炷香的时间后,以我为中心形成一片星海。 恰在我以为要等死在这里,右手边的黑暗中传来阵阵脚步声。 穆爻与一盏飘着的浮灯,出现在转角处。 他墨色的长发飘在身后,衣袍上下浮动,宛若九天之上仙君出游时,清风为祝,绕于袖间。 一身仙风道骨,又能凭空聚气化剑之人,想必离羽化飞升不远了。 困境之际,遇到仙人搭救,我本该百感交集,感激涕零,但一阵心悸,在见到穆爻的那一刻,自心底冉冉而起。 “阿鲤!” 穆爻一出现,不看四周径直向我走过来,他离我越近,我心里不祥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我微微吸了一口冷气,手缩在袖子里捏紧了袖子。 “你怎知我姓名?” 眨眼间,穆爻便已经走到我面前。他的脸色白得可怕,带着看似温柔实则毫无血色的笑容,蹲下身来。 “心上之人,当然知你姓名。” 他的声音如回响在幽幽空谷,在寂静的洞里格外清晰,低沉沙哑,如耳语厮磨,消磨意识。 我像头顶炸了一个响雷,一时麻木失音,说不出话来。 他见我呆住,挑起嘴角,伸过手来轻轻扬起我的垂发,将头发撩到我耳后。 “怎么?” “我……” 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阿鲤,你可曾听过,一见钟情。” 他的手顺势抚上我的脸,手掌冰凉,指骨分明,如触寒冰。 “阿鲤,比起三生三世,我终于知道什么是一眼万年。” “可……” 不行我得缓一缓…… “没有什么可是。”他收回手,有些失落道“你若不信,就当我错付了情意,这样一来,你也不必困扰。” 一番思绪,乱上加乱。 “我们……能不能……先去找七泽……” 我好不容易理出一句话,小心翼翼开口。 谁知穆爻竟然“噗嗤”一声轻笑,背过身蹲下,一副要背我的样子。 “上来。” “你……放灵兽,我骑着就可以了……” 我小声建议了一句。 “灵兽行动太过鲁莽,我怎么舍得把你交给它们。”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接着我整个人不由自主腾空而起,被牢牢固定在穆爻的背后。 穆爻的后背好冷,像是没有温度,寒冰一般。 我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凡胎,若真要化仙时,五感六觉,七情六欲,是不是都要舍弃掉。 无知无感,如此可怜。 浮灯缓缓飘向前方,照亮前路。水晶铺道,六晶丛生,如树木枝桠数不胜数,目光所及皆是剔透玲珑,流光飞舞。 我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在穆爻眼前探了探。 “阿鲤在做什么?” 声音轻柔,带一丝玩味。 “啊……我……”我有些尴尬,“我想看看,你是怎么看路的……” 差点忘了,背我的这个人,眼睛上还缠了白绸,从入幻境结界到现在,一次都没摘下来过。 “呵呵,阿鲤可以猜猜。”他笑道。 “不……”我回应道“我怕你看不见,想问你要不要帮忙……” “阿鲤这是担心我?”他的笑意又浓了几分,“那我就不睁眼,阿鲤给我指路好了,剩下半生都给我指路。” 雨落静潭,阵阵涟漪,若东边日出,是否能见西边细雨霖霖? 我缩了缩脑袋,把下巴埋到自己的衣领里,隔着衣服慌乱道“登徒子!” “是,是……” 穆爻不怒反笑。 漂浮着的浮灯忽闪了几下,继续向前飘。 安静的空气里,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暗处蠢蠢欲动,沙沙作响。 “穆爻你听!” 我喊住穆爻,屏息仔细听着。 “沙沙沙……” “沙沙沙……嘶嘶……” “阿鲤听见了什么?” “嘘!” 我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愈来愈近,仿佛就在四周。 “你听见了吗?蛇……蛇鳞的声音。” “蛇?” “后面!” 我猛一回头,一束浮灯的光应声照了过去。 接着我看见,我今生见过最诡异的景象。 蛇头,被穆爻切断还被七泽刺瞎了一只眼的白蛇头,没有身体,正吐着信子,“嘶嘶嘶”迅速爬行,在黑暗里一闪而过。 我盯着那蛇头消失的黑暗,霎时感觉从头凉到了脚。 “那……是……什么?” 蛇头,自己在动? “沙沙沙嘶嘶嘶……” 又一阵骚动从我与穆爻身后传来,接着蛇头一闪而过,消隐在暗处。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隆隆作响,惶惶不知所措,所有恐惧争先恐后溢出喉咙,嚣张跋扈。 “穆……爻……” “我看见了!” “啪!” 什么东西打在浮灯上,浮灯瞬间熄灭掉落在地。四周陷入一片漆黑,不见五指,却听一阵细小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小孩子跑过,迅速消隐不见。 “嘻嘻……” “嘻嘻嘻嘻……” 有小孩的笑声,不远不近,幽幽传来。 “阿鲤,”就在这时,穆爻竟然将我从背上放了下来,“你在此处别动,我等一下回来接你。” “我……” 他冰凉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心头那种心悸,再次浮现 “我去找那蛇头,一定会回来。” “一定?” “一定!” 我看不见他的背影,只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我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他,却抓到满手湿乎乎的东西。 水? 怎么会有水? “穆爻!” 再喊他时,人已走远,已无应答。 独自坐在地上,放轻呼吸,心怦怦直跳,寒气从脚下的水晶向上蔓延,直到到达头顶。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沙沙沙沙沙沙……” 比起之前更加急促,迅速放大,似乎直逼我而来,凶猛,愤怒,残暴不仁。 就在我即将叫出声的一瞬间,一个元气满满的少年声音抢先出现。 “嘘!是我!” “球……球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九章 水型 球球? 我惊魂未定,声音打着颤,哆哆嗦嗦。 “别出声,快跟我走!” “可……” “别那么多废话!快跟我走!” 接着我觉得脚踝处一阵冰凉,仿佛有什么药膏涂抹在上面,疼痛迅速退去,勉强可以走路。 “快走!快快快快快!” 球球急的直用后脚扑腾。 我二话不说朝着球球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瘸一拐跑过去,看到不远处一只兔子竖着耳短叼着一块盈盈发亮的灵石,警觉地向四周张望。 见我跟上去,它迅速窜进一个洞穴的岔口,扑腾扑腾好一阵奔跑,像在躲什么东西似的。 “球球!” “再跑远一点,再远一点就好!” 直到我累得摔在地上,它才停下来。 “年纪不大,老骨头一把。” 它翻了个白眼,将灵石甩过来道“拿着照路,龙哥我叼着它差点累死了。” 我喘气爬起来,摇摇晃晃站稳了。掂掂手里的灵石,一点也不沉,想必是那兔子懒得拿着,才丢给我。 “你怎么在这里?” “哼,你龙哥无处不在。”球球怂了怂鼻子,双爪抱胸,骄傲道。“我带你去看点东西,我们边走边讲。” 说着它自顾自在前面走起来。 “我原本在幻境外等着,等你们出来后再与你们道别,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幻境崩塌。千钧一发之际,我钻进幻境,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确实是鬼地方。”我附和。 “别打断我!”它举起前爪,“进来之后,我逛了一圈,就遇到了你和那个东西在一起,我用路上捡来的蛇头,配上我独家口技,将那个东西引开,把你救了出来。” “是你披着蛇皮窜来窜去?” “对对对。” 球球看上去还很骄傲,似乎完成了什么惊天壮举,滔滔不绝跟我炫耀。 我想打它,想很久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引开穆爻?” “穆爻?你还给那个湿乎乎咕叽咕叽啪嗒啪嗒的玩意取了名字,还是……这么正经的名字?” “咕叽咕叽啪嗒啪嗒?”我没明白过来。 “你看不到吗?你刚才被一团水一样的东西举着,一边移动一边咕叽咕叽啪嗒啪嗒往下掉水珠。” 我看它惊悚的表情,不像是在骗我。 想起之前穆爻的种种异样,冷到发寒的体温,过于惨白的面色。以及,毫无理由暧昧不明的“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哪里会真的存在“一见”便能“情有独钟”,到头来只不过是我不曾付情,自作多情罢了。 “还好你龙哥绝顶聪明三十六计引蛇出洞,把你救出来了。”球球挺了挺胸,双爪叉腰。 “是瞒天过海。” “那蛇呢?” “跟蛇有什么关系,它都去世三个时辰了。” “哇,你忘恩负义!蛇多委屈。” 它要是知道蛇吃过七泽,就不会觉得我委屈了。 就在我一言兔一语的时候,球球突然停下来道了一句“到了!” “看墙!墙里!” 我将灵石凑近墙壁,还没完全贴上,就被里面的场景吓得一怔。 透明的水晶墙中,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闭着眼睛,可见已经死去,而在那张脸的后面,隐隐约约又有好几张脸,前后不一,参差不齐。 “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瞎逛的时候撞见的。”球球指了墙,又道“我有预感,如果你被那个咕叽咕叽啪嗒啪嗒带走了,你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往旁边照了照,又是一张脸,比之前看见的更加接近表面,再往旁还有更多,狭长的水晶通道里,整整齐齐排了数十具死掉的尸体。 其中有几张脸我莫名觉得熟悉,仔细想来又记不起是谁,再三思索,还是没有映像。 再想到自己被困在水晶里窒慢慢息的感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主动退开墙壁好几步。 “瞧你这点出息!”球球嫌弃地挥挥爪子,刚想离开时,被我一把揪住后颈,将它整个脑袋摁在水晶石壁上。 “你自己试试。”我面无表情,还用灵石帮它把墙里面的东西照了个亮。 “哇呀呀呀呀!”凄厉的惨叫声在通道里来回荡漾,赏心悦耳,甚是舒服。 待吓够了它,我才将它放回地上。 “哇……” 球球腿一着地,立刻弓起身子开始干呕起来。吐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看得我在一旁直揪肺腑,都不忍心继续让它吐下去。 “我认错,我认错。” 我蹲下顺着它的毛,想让它舒服一点。 却不想它竟然从嘴里吐出一卷揉在一起的纸团,皱巴巴有拳头大小,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我脚边上。 “嗷呜……” 球球看上去瞬间舒服了许多,四肢摊开软塌塌躺地上,用意识残渣,咆哮出了内心的崩溃。 “……”我这下真的对它没话说了。像这种什么都吃还不带消化咀嚼的灵物,能活到现在着实不容易。 捡起纸团,展平了铺在地上。 目光落在纸上的一瞬,我如同雷轰电掣一般,脑内一阵轰鸣,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一个字。 “齐” 落笔走锋,与大长老齐无洛杯子上的“齐”字如出一辙。 “球球。”我垂了眼,声音冷得,快要生出寒气来,“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啊啊啊!你说那个!” 瘫倒在地上的球球丝毫没有听出我的语气,仍然用一种自吹自擂的态度,道。 “我躲在蛇头里面的时候看到这个字刻在蛇的牙齿上,藏锋但显劲,行云流水中带着苍松翠柏路的坚韧,惊若潜龙出水,一时喜欢得不行就拓下来了。” “……” 我挑不出什么毛病,再看它傻里傻气,之前还多次救我,姑且信了它。 “不是大长老给你的?” “谁?” “齐无洛。” “那是什么玩意?” “……” “不是我的错啊阿鲤,谁叫你给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取些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搞得我连人和物都分不清楚!” “……” 这个话题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将带有“齐”字的纸折好塞进袖子里。 齐无洛,到底……是为了什么? 头好痛。 我眼前一阵晕眩,下意识伸手扶住墙壁。 “阿鲤?阿鲤你没事吧?” 我听见球球在喊我,一瞬间眩晕之感又迅速褪去。 “没事。”我拎了它的耳朵,将它提过头顶放在自己头上。 我们决定先去找出口,再去找七泽他们,毕竟出口是死的不会动,而人是活的。 摸摸索索,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狭长的通道忽然开阔起来,我将手中的灵石举高,沿着左手边的墙壁继续往前走,却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 “哇,不是吧,死路!” 球球趴在我头上哀鸣,突然间它像是看见了什么,使劲用后脚拍打我的头顶。 “阿鲤阿鲤阿鲤阿鲤……” “怎么?” “快看!那边!墙对面!” 入眼是一面通体透明的水晶壁,如镜面剥落,晶莹光滑,可以清晰看见墙另一边的景象。 而我所见,正是穆爻。 与之前不同的是,有一团水一样的东西黏在他的背上,缠绕住他的脖子,还蒙住了他缠着白绸的眼睛,而他看上去却浑然不知,神色冷峻,一身清冷之气,凌然走过。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可能现在还对“水团”这一说法将信将疑。 我二话不说,隔着一层水晶墙就追了上去。 “穆爻!” 他听不见,他没有停下脚步。 “等等!” 他听不见,依旧没有回答。 我一瘸一拐追得吃力,还一边用拳头敲打水晶墙,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咚咚!” 果真,穆爻突然驻足,微微颔首,向我的方向转过头来。 “背上!” “你的背上!” 结果只有半晌的沉默,他似是看不到墙这边的我,停顿片刻,薄唇微动,跟身后的东西说了什么,云淡风轻地转身而去。 “傻子阿鲤!他是个瞎子!” 球球急的直跳脚。 我双手扶在墙上,迅速将墙面检查了一番,继续追穆爻。 “他看不见!” “那怎么办?” “不知道,先追上去。” 崴伤的脚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走得更加艰难。更令人不安的是,前方的墙壁中的水晶絮愈来愈多,白丝交错,渐渐遮挡视线。 “穆爻!” “穆爻!” 我完全看不见他了。 与此同时,球球给我敷在脚上的药膏也失去了作用,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再次从脚踝向上攀升,直到指尖。 “噗通!” 我实在坚持不住摔在地上,灵石脱手而出在地上蹦跶了几下渐渐暗淡,似是灵力要耗尽一般。 我坐起身,半晌沉默不语。 “阿鲤,不要难过……” 球球从我头上跳下来,将灵石叼回,扯扯我的衣角。 看着穆爻被妖物缠上就这样从我眼前走过去,而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不禁有些懊恼。 似乎是我的错觉,感觉灵石到手时比方才亮了几分。一个法阵在灵石的内部缓缓浮现出来,忽闪了几下又黯淡下去。我忙将灵石举到眼前,贴着眼睛想看清楚法阵当然全貌。 无法看清,并不是因为灵石模糊,而是这个法阵太过复杂,密密麻麻的符文被缩在一起,完全看不出里面的纹路。 “球球,你看。” 灵石以落到球球手里,霎时间又亮了起来,里面的法阵竟然比之前更加明亮清晰。而球球却像三天没有浇水的植物,两只耳朵迅速耷拉了下来。 “阿鲤……”它捧着灵石,眼泪巴巴道“它好重……我抱着好累……” 我懂了。 难道是这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章 爻 万物皆有灵,自人出称为灵力,自妖出称为妖力,两者生来背驰,一为仙道,一为妖道,不可并存。 球球属妖,而灵石属灵,但每当球球拿到灵石,却好像被灵石吸取了妖力,全身松软,没有力气,灵石却越来越亮。 眼前所见的这个法阵,能将妖力转化成灵力,供灵石所用。 这种新的法阵,逆天改命,错乱妖灵之道,若让仙门的几位前辈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灵渚门的大长老,手里竟然又这种东西。 事到如今,我对眼前发生的事渐渐明白了。 “球球,我可能知道,幻境里的妖灵灵魄去了哪里。”我垂眼,不由觉得心中一紧,如巨石重压,透不过气来,“妖灵入蛇腹,遇灵石,化为灵力。” 为什么一夜之间,城里所有的人都消失,空留我一个人,惊慌失措,如今都有了解释。 最适合的解释,所有的妖灵灵魄,都化为蛇腹中散落的灵石。 而我,不是妖魄,无所用处,免于入蛇口。于是,剑落蛇断,没有血肉模糊,只有灵石满地。 “咦……” 球球极为嫌弃地将灵石扔掉,劫后余生似拍拍胸口,道“那你还让我拿着!是不是想害死我!”但它转念一想,又对我道“不对啊,阿鲤,按照你的说法,那么那条蛇的妖力不也会被灵石吸收。” “那蛇,也不是真的。” “那是什么?” “蛇皮,这条蛇没有血肉,只不过是蛇皮包着灵石。” “你当真?” “穆爻斩蛇的时候,我和穆棠都看见了。” 蛇只是一个容器,或者说,只是捕虫的网,待捕入虫萤,将它们化为灵石中的灵力存起来。 若真是这样,齐无洛在我眼里,罪名可就大了。妖灵也好,妖魂也罢,可都是我一眼一面的熟识,怎能容他随意摆布? 幻境酒楼里曾有一个常年猫着腰的掌柜,见我平日里无所事事,常会提了我去打扫,所以我尝尝躲着他。然而掌柜也不是什么坏人,月末分红的时候总会给我添几两银子,揉着我的脑袋跟我说“多吃点,瞧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提起来。” 全不在了。 想到我在众生殿里,大长老给我的十盏茶,每盏杯上,皆有一个“齐”字,茶水越到后来,越浑浊。 是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信了他多少。 无解。 “滴答!” “滴答!” “滴答!” “阿鲤……有什么……” “嘘!” 我猛回过神,听到水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黑暗之中,一个人声幽幽作响。 “阿鲤,我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 灵石光下,一个面色惨白的身影浮出黑暗,四肢扭曲浑身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他苍白的脸上,挂着极为诡异的笑容,似只有皮肉在动,毫无生机。 “你害得我好找。” 球球吓得“吱”一声身体僵硬,直挺挺抽了过去。 我也下意识惊呼了一声,全身僵硬,使尽力气慌乱往后挪。 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个东西在通道里游荡! 眼前“人”一步步靠近,他部分身体已经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沿着他的来路一路斑驳。 已经看不出是谁的模样。 “阿鲤……” 越来越近。 “阿鲤……” 已至面前。 那“人”俯下身,将融化得只有半截手指的手伸过来。 “别……” 我瑟瑟发抖,喊不出声响。 猛然间我整个身体都被那“人”扯了过去,撞进一个水球,四肢被禁锢,无法动弹,却还能勉强呼吸。 “阿鲤……为什么要丢下我……” 水球中,那“人”的脸漂浮在我的眼前,五官融化,模糊不清。接着一只湿乎乎的手迅速捂住了我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 “唔……” 我使劲挣扎,手指在水中乱抓,只求一根救命稻草,得以让我逃出生天。 抓到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抓住的东西使劲砸在眼前的那张姑且称为“脸”的妖怪上。 “哇!” 一瞬间,那东西发出惊叫,猛一收缩,遁入黑暗里。 我从空中掉下来,摔在水痕斑驳的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 “咳咳咳……咳咳……” 暗处,那东西竟然再次化成人形。而这一次没有五官和皮肤,就连血肉都没有幻化出来,只是一个水做的人形。 我才看到,一颗灵石,被我深深嵌进了它的胸口。灵石光芒乍现,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方才我在水里抓住的,就是那颗带着阵法的灵石! 与此同时,一柄带着紫电的长剑横空飞来,直直将那颗灵石贯穿,电流噼啪作响,瞬间就将那“人形”又打回成“水球”。 一盏浮灯随一个身影瞬闪而至,衣袂翩翩,挡在我的身前。 他一语不发,抬手一挥,凭空化出两把剑向着水球飞驰而去,三剑交汇剑身共鸣,紫电缠绕融为一体,凝成一道电光,瞬间炸裂开来。 “轰!” 水气升腾,烟雾缭绕,一时之间,一片朦胧。 我听见一个声音幽幽回荡在空中。 “阿鲤……莫要忘记……” “滴答!” 有水滴在我脸上,顺着我的脸颊缓缓流下来。 莫要……忘记? 什么事? 再抬眼,却见穆爻站在我三步开外的地方,双目缠绸,似乎在看着我,一袭宽袍,一身清冷,傲然而立,毫不动容。 或许,这才是真的穆爻,玄皞门大师兄,傲骨仙资,无欲无求。 他就这样站了良久,我不言,他也不语。 “多谢仙家搭救。” 我先开口。 “书司客气了。”他行一礼,举手投足皆是名门风范,“玄皞门穆爻,多谢书司方才提醒。” 他指的是我敲墙壁的事,他听见了。 “灵渚门书……” 本想站起来还礼,却不想还没完全站直,又“噗通”一声跌了下去。 “……”穆爻向前一步似乎想扶我,却欲言又止将步子收回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扔过来。 “这是柏苍散,书司且将它涂在伤处,片刻即能痊愈。” 我按照他所说,将药一点点涂在脚踝上。肿起的地方一接触到药,立刻火烧般疼痛,惹得我不由“呜”了一声。 穆爻在旁边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不知道是看着还是没有看着。 我这才意识到我“呜”出声有多失礼,苦道了一句“见笑”咬住下嘴唇继续上药。 柏苍散刚刚涂上时,确实剧痛难忍,然而疼痛过去,原本红肿的地方竟然全部消肿,恢复如初。 好神奇! 我起身,连忙补上之前的礼数。 “灵渚门书司,秦九鲤。” 一来一往,算是尽了礼数。 穆爻听罢,漠然颔首。 “这瓶柏苍散,就送给书司了,微薄之礼,还望书司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我一边应声,一边在身上找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摸索了半天,只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橘子。 是我走之前地北伯殿里偷出来的。 单单一个橘子,还不够还礼的,于是我想起了地上还躺着一只僵直了的兔灵,就将兔灵连同橘子一起举起来给穆爻。 “微薄之礼,可下酒菜,仙家若不嫌弃,收下便是。” 一语出,却见他沉默片刻,只伸手接了我的橘子,颔首声音微寒,听不出喜怒哀乐,道“这便够了。” “……” 明明是这只兔子更贵一点吧? 还是那瓶柏苍散就值一个橘子? 我愣愣半晌,见穆爻已经撇下我先一步进入了另一侧通道,急忙提着兔灵跟上去。 穆爻走在前面,浮灯却照在我头上,他与我相隔三步,不论我走路快慢,正巧都是三步。 皆说一步为亲人,两步为知己,三步为友人,四步之外皆是陌路。 我与穆爻,正好在三步之外,四步之内,不是友人,亦不是陌路。 外人。 与我也没有什么大碍。 一路无话。 平缓的路渐渐开始向下倾斜,再往前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接着平地骤然终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石阶,向下延伸。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石阶到底,便见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水呈诡异的深蓝色,粘稠浓密,池子中心“咕噜噜”冒着气泡。 我随手捡起一块水晶丢进去,只听得“呲……”,如同沸水如热锅,顿时化作一缕烟尘。 嗯…… 我又扔了一块,又听到“呲……”一声,见到一缕青烟。 一池子坏水。 曾有古言,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如今,又得有记,不知某地,不知某洲,有水能消万物,化为尘烟,不可入之。 正玩得兴起,只听得湖面上方传来一声苍鸾的长鸣,白色的鸟儿从黑暗中显出身形,展开巨大的双翼,落在我与穆爻面前。 两个影子从苍鸾背上跳下,其中一个毫不犹豫朝着边飞驰而来。 “阿……” 还没等我开口,七泽便闪身到我与穆爻之间,迅速将我拉到他身后,正对着穆爻,一身煞气,眼中杀意不掩饰丝毫。 “阿姐,你离他远一点。” “阿泽?” 我愕然,却见七泽手指一划,一柄短剑已经落入手中,横于眼前。 “我想杀他,很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一章 石吞 雪玉成峰,百泉吟咽,一冷惊魂,如乱云低薄暮时,霜舞回风。 他清冷的声音一尘不染,如带霜月。 “书司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好。” 只一句,便让人心寒。 但不论怎样,若是七泽真的在这里和穆爻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我微垂眼帘,将七泽手中的短剑按下。 梅花虽冰姿玉骨,白雪却冷若冰霜。 七泽看了我一眼,心领神会,然而却似乎有不甘,神色冷峭盯了穆爻好一会,才收起短剑,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一时间都无话语。 “怎么了?”穆棠收完苍鸾才跟上,见到两边剑拔弩张,不由问了一句。 然而,人还没有作答,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轻微震动,石子在地上上下跳动,发出“噼啪”的响动。 “阿泽!退后!” 我下意识往七泽身前一护,横了手臂示意他退后。 七泽看到我的动作微怔片刻。 “喀喇!” 石壁震动愈发剧烈,从四周的通道中,发出雷鸣般的声响,随着震动的放大,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风? 伴随轰鸣而来的还有通道里涌入的气流,猖狂四溢,如千军万马放肆奔腾,呼啸着疾走,四散而逃。 “吼!” 像是某种粗犷的吼叫声随风穿过洞穴,在洞窟里回荡,似天崩地裂,震耳欲聋。 我捂住耳朵却无济于事,脑袋麻木生疼,似乎被这声响震得上下颠倒,绞做一团。 再这样下去,五脏六腑都会被震碎。 情急之下,只听得一声“退后!”,六把紫电长剑依次排开笔直插众人前的水晶中,剑身电光闪烁,眨眼间化作六道光柱,将众人围在其中。 轰鸣声瞬间褪去,仿佛与世隔绝,不再受外界摆布。 “六剑退魔咒!” 穆棠话语未落,另六把剑再次横空而来,霎时剑身分为二分,上下依次交错,围绕众人缓缓旋转。 缭乱迷眼,目不暇接。 “十二剑退魔阵!” 穆棠惊呼,看着眼前缭乱的阵法,眼睛一眨不眨。 似乎是很了不得的东西。 穆爻收回手,依旧淡然自若,不为所动。 似乎干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哗啦啦!” 水流裹挟着什么东西从通道里喷涌出来,汇入不远处一触及成灰的水池里。水擦在退魔阵上发出“呲呲”腐蚀的声音,阵法却毫发无损,将喷溅而出的水悉数格挡在阵法外。 “啪!” 水中的一具浮尸被激荡的水流拍在法阵上,脸色惨白贴着法阵缓缓下滑又落进水里,上下浮动,似阴间受苦无助的罪人。 我看得心惊肉跳。 不早不晚,球球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深呼吸醒过来,恰巧看到浮尸贴脸,吓得又是“吱”一声,从我头上滚下来。 “什……什么……情况”,它哆哆嗦嗦爬回我头顶,扯了我的头发遮住眼睛,一面结结巴巴问。 “应该是方才见过水晶壁中的尸体,全被冲到这里来了。”我也哆哆嗦嗦。 一干浮尸成群结队汇入水池,一入水立刻发出“滋滋滋”毒液腐蚀的声响。水流源源不断,却不见水池涨,只是一刻不停冒出气泡,似热油滚沸热气腾腾。 “阿鲤……”球球突然扯了扯我的头发,“你看那个池子……它像不像在进食……” 一阵寒意闪电般划过我的后背。 球球所言不错,这个池子将一具具尸体吞入水中消化分解,像极了饥饿的野兽大口吞食着猎物,津津有味。 如果说,那些被封在水晶里的尸体,是用来过冬的存粮,那么游走在通道里的水球则是用来捕捉猎物的助手,或是这个水池的一部分。 池子是活的。 “阿泽。”我冷不防叫了七泽一声,不等我把话讲完,他就先开口道“没带。” “……” 白泽的读心术好强大。 “阿姐要什么?” 穆棠见我与七泽一来一往交换眼神,以为我们想出了某个绝妙的办法。 “有没有火石,爆竹之类的东西,越刺激越好。” “诶?”穆棠愣愣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阿姐你死前要庆祝一下?” “不……我想……如果这池子是活的,那……不管是什么东西,先喂进去试试。” 眼下这种情况,我原本并没有对自己的想法抱有多大期望,直到她从口袋里拎出一串八十八响的炮竹,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接着我发出了同七泽一样的赞叹“你带的东西……还真够全的。” “这可不是爆竹,这是影宗用来接头的流星火,跟爆竹倒是同一个做法。”穆棠二话没说,点上火,使劲一甩,将爆竹扔进滚滚水流中,任凭它随波逐流,与水一同汇入水池。 “你等!” “哗啦!”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四周的水声突然安静下来,水流缓缓减小。 “滴答滴答……” 似乎没什么作用,我的想法还是太过理想了。 不过片刻。 “轰!” 一道水柱从水池中喷涌而出,直通天顶,水势滚滚汹涌澎湃,霎时漫过池沿,涌出池子。 开玩笑吧…… 只见那池子“咕噜噜哗啦啦”吐了好一会,水柱才渐渐降下去,似乎翻江倒海之后,已是精疲力尽,腹中空空如也。 而那些涌出来的水流,顺着来时的通道,推攘挤压着缩回洞里。 七泽一道辟水咒下去,水面被应声劈开,只见池底一个巨大的洞口,宽比千年老树的树干,可容数十人通过。 穆爻撤了阵法,我们一行四个围到洞口旁,不约而同向下望去。 洞口黑漆漆的,从洞里隐约升腾起一阵阵热气,似是兽类有规律的喘息。 “呆子!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阿姐,你看到了吗?” “唔……没……仙家有何见解?” “……” 穆爻似乎抬头看了我一眼,直接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洞口的黑暗里。 呃……仙家见解,果然独特。 不多时,洞里传来他带着回响的声音“下来。” 洞没有想象中的深,垂直两人高,接着就是向下的斜坡,差不多又是十多丈深。而唯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是,越往下走两盏浮灯的光线则越暗,像濒死的飞蛾将要燃尽自己的生命,无力地挣扎。 到最底层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里妖力太重,浮灯的灵力都被压制住了。” 穆棠停下脚步翻找起火折子,七泽跟在她后面没有注意,直接撞了上去,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噗通啪啦”滚做一团,接着听到穆棠又惊又恼,抱怨道“呆子!你在摸哪里!” “呲……”火折子擦亮落在地上滚到一边,火光下七泽压在穆棠身上,正巧面面相对,近在咫尺。 “好在意他们发生了什么。”球球向前凑了凑想看清实景,我抬手将它眼睛捂住,只说少儿不宜,非礼勿视。 捡了火折子,我转身挥了挥,示意东西给我,你们继续,我不打扰。 穆棠脸红得像个柿子,赶紧推七泽,朝我求助“阿姐!帮我把七泽抬起来!他重死了!” 老夫老妻小吵小闹,看久了最为致命。 不过七泽这样每天和穆棠打打闹闹,嘻笑怒骂全做柴米油盐,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偷偷藏住脸上的笑意,假装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往前走。 近洞口,我终于看到了穆爻,他点着一盏时暗时明的浮灯站在洞口出,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仙家!” 或许在这危机重重的洞里,穆爻身边看上去最为安全,我一路小碎步朝他跑,就在要扯到他袖子的一瞬间,一根紫竹笛子直戳在我的额头上,硬生生把我推得向后踉跄。 “太近了。” 他将手中的笛子一挑,又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 我意识到是自己太过鲁莽,揉了揉额头,道了一句“失礼。” 顺着穆爻的目光向上望,只见竖立长卵般的巨大空间,正上方一片黑暗中,有一个巨大的胚囊似的东西悬在天顶上,发出微弱的白光,有规律地一下一下蠕动。那胚囊每蠕动一下,伏在周围壁上的藤蔓便会亮一次,由上而下,似海上潮生,长河渐落。 那是……心脏? “《问妖卷》有记,东海有龟似玄武,大如山峦,土石为肉,冷泉作血,其声如钟,负山川而行于东海,日夜不食。或见其于汪洋,疑似蓬莱仙岛,又因山川多枫树,人称……” “人称,红槭。” 穆爻回首,看了我半晌。 “书司知道?” 何止是知道?红槭镇对于我来说,是祖母嬷嬷把我和七泽带大的地方。 我们在玄龟体内? 怪不得吃辣子会喷出来,原来整个洞窟都是的一部分。 “我以为,只是祖母嬷嬷口里的传说。” 眼前的景象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小时候将信将疑跪拜的菩萨如来显现在面前,一时间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只得傻傻杵在原地,呆若木鸡。 嬷嬷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东海岸有一位渔民出海打渔,不知不觉远离浅海,不得归路,在海上漂泊数十日,遇一小岛,名为红槭,镇中人款待三日,待渔人离开小岛,再回首,却见一似龟的庞然大物浮出水面,霎时又没入海中。 我与七泽皆不信她,一来这个故事太像《桃花源记》,第一句便可以用“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起头,絮絮叨叨说上一大段;二来玄龟不吃不喝,还形如山峦,打死我都不信,难不成如孔明灯一般,充了热气自己膨胀起来? 然而现在,我比谁都清楚。 那些水晶石壁中的面孔,都是红槭多年前丧葬埋下的人,还有一些则是出海久久未归的渔人,全都被存放在了这里,供水晶洞窟的主体享用。 水是它运送食物与捕猎的工具,伏在四周的藤蔓形纹理是它的血脉经络,而头顶的这个胚囊,是它的心脏。 怪不得这里妖力浓重,无法驱散,且一切都似有人指挥,运转有序。 所以,我以为自己待在苏州,实则在东海之上,老家红槭镇地下,玄龟体内,一无所知地待了五年。 真是待了个“好”地方。 “阿姐!” 我刚转过头,想将我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七泽。然而就在他踏进石窟的一霎,四周墙上的脉络骤然发出明亮的光芒,耀眼刺目,将洞窟照的如同白昼。 在黑暗中待久了,突然见到光线我的眼前一片花白。 “呆子!” “轰!” 只听得一声闷响,穆棠的声音戛然而止,直面一股灼热的气流贯长虹而来,接着则是“噗通”什么人摔在地上,一阵沉寂,无人发声。 待我的眼睛适应光线后,才渐渐看清楚了。 最夺人眼目的是地上巨大的阵法,与苏州幻境中的“困妖阵”一模一样,自中间遍及延四角,黑墨刻石,十分清晰。 穆棠躺在阵法边上,一动不动,嘴唇泛着青白,已经昏死过去。 七泽单手撑膝跪在困妖阵内,想努力起身,却似被什么压制,汗涔涔而徒劳无功。而穆爻站在他面前,眉宇淡漠,一柄长剑直对七泽的眉心。 “阿泽!” “别过来!” 我在“困妖阵”外被穆爻骤然停喝住。 “仙家……有话……好……说……” 穆爻没有听我说话,凭空化出七柄紫电飞剑围住七泽,手中剑则直抵七泽的眉心,寒光凛凛,惊心动魄。 “轰!” 跪在法阵里的七泽身上似乎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幽蓝色火焰,随着困妖阵力量的强弱,时明时灭,进退有度。 我听见球球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嗓音低沉,言简意赅,开口。 “妖主幽火!” “七泽身上的妖主幽火,不受他控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二章 幽火 我弟弟七泽体内的妖主幽火暴走了。 球球说,妖主幽火,能将灵力全部焚烧殆尽。 若是灵修者沾染上丝毫,那么幽火会瞬间遍及全身,无法熄灭,不留灼痕而燃其灵力,废其仙骨,断其仙路,到头来成为废人,任人摆布。 神木妖域多年来被隔路仙门觊觎,却一直风平浪静,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忌惮神木妖主身上的幽火。 我将穆棠拖到法阵外面,生怕她受到波及。 “噗!” 一口鲜血从七泽嘴里喷出来,脸上血色尽数褪去,惨白如纸,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他身上的火焰跳的更加肆意妄为,看上去,像整个人在燃烧。 穆爻反转剑身,脚下的困妖阵随即发出光芒,将七泽身上的火焰压下去。 这个法阵,困妖阵,真的起作用了?那为什么幻境中那个……对,那蛇,那不是真蛇!所以困妖阵依旧是困妖阵,只是困不住除了妖之外的东西。 我站在困妖阵外,抱着不省人事的穆棠,急得不行。 若是穆爻此番能将七泽救下来,我去玄皞管五百年的书都没有问题。 一千年都可以。 “阿姐……”我忽觉靠在我腿上的穆棠动了动,竟然缓缓睁开眼睛。 “小棠!”我赶忙附身去摸她的脉搏,我虽然不精通医术,但一摸之下探出她的心跳依旧,愈发平稳,不似之前虚浮无力,稍稍安了几分心。 穆棠虽已转醒,但脸上血色淡薄,不显生相,“阿姐,我有很重要的事这样的事,……” 我捂住穆棠的嘴,示意她少说话,将气息调理好。 “不,阿姐,听我说……”她将我的手拂开, “呆子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十年前幽火之劫后,我哥去灵渚门找呆子,那个时候他已经身染幽火,咳咳……不到七日,呆子身上的幽火就失控过好几次,连三长老都束手无策……” “阿姐,其实我早就见过你了,早在十年前,呆子第一次失控的时候,谁都无法接近他,我那时看到你站在火海,将不省人事的七泽背到我的眼前,跟我说,有劳姑娘,然后与火焰一同消失。” “后来我再一次见到阿姐你,是在越州,呆子带着你,有说有笑逛着街市,那也是阿姐你第一次跟我说你叫九鲤,是阿泽的姐姐。” “后又一年,我在宣州又遇到了你们,我上前和你们打招呼,但是阿姐,你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说了第一次见面一模一样的话,而呆子也配合着你,又将我介绍了一遍。” “咳咳……咳……第四年……依旧发生了这样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呆子用自己的一部分灵力幻化出了自己的阿姐,并且时常带着阿姐的幻象出来游玩,然而若一个幻象不慎消失,那么后一个幻象的所有记忆都会从头来过。” “而真正的你,阿姐……”穆棠缓缓抬起手,声音如同滞水,喑哑哽咽“阿姐在十年前的幽火之劫里,已经死了……” 她在说什么。 我,已经死了有十年了。 死在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幽火之劫里。 我只觉得四周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到了,阵法在轰鸣,剑身上的紫电在鸣叫,而我独处于死寂的深潭里,一点点窒息。 她的意思,我是七泽有意无意幻化出来的幻象,只要我回到七泽的身体里,就能补充七泽大部分的灵力,助七泽挺过一劫。 “阿……姐……” 我看到困妖阵里的七泽艰难地向我伸出手,手指上全是血痕,他的神智已经模糊了,瞳孔向外扩张,空洞无物。 我心如刀绞。 穆爻顺着七泽伸手的方向看过来,眉头微皱,喃喃“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自欺欺人。” 穆爻也知道? 除了我,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七泽,穆棠,还有素未谋面的穆爻。 所以结识之景,只不过是演出来的闹剧,待下一个“我”出现,又会继续重复上演。 然而,就在这种关键时刻,我突然看到七泽眉心微亮,似有一个符咒闪闪发光。 那个是一个“泽”字。一笔一划一回锋,皆是地北伯的习惯。 “地北伯……” 地北伯呀,原来你早就预料到会出这样的状况,是不是? 看到那个字,我似看到了救七泽的希望。 “不,我要试一试……” 以往可能如此,但今日的我,确确实实是我。我并不是什么幻象,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那个蠢弟弟,十年都不显长进。”我将她扶到一边,抽了她的弯刀缓缓站起来。 “阿姐?” “七泽不能死,当然,我的命,我也要留着,回去还有地北伯要收拾。” 我拍了拍头顶的兔子,惊得球球一个哆嗦。 “哇呜!” “借点妖力给我。” “哈?”球球不可置信,反问道“借什么?” “妖力,有多少借多少给我。” “你要想清楚!妖力与灵力会互相吞噬的!” “快点!” 霎时一股凉意自头顶顺着经脉向下游走,一路顺畅无阻,在胸腔里慢慢积攒起来。 “怎么……”头顶的兔子嘀咕着“阿鲤你竟然没有灵力,还是……一点都没有!” “谢谢您老人家,不知道您是夸我还是损我。” 凉意刚入我体内,竟不窜不涌,悉数囤积在胸口,整装待发,听我调遣。 比起人,我似乎更适合去当妖怪。 “我的妖力属阳木,遇土可生,你要记清楚了。” 事不宜迟,我四下寻找困妖阵的缺口,挑中一处光芒微弱的地方,避开地上的字符,全力向七泽奔过去。 困妖阵果真有用,我带着妖力一入阵法,便觉身上如负巨石,举手投足似挂千钧,直压得喘不过气来。 “呼!” 我提起一口气,抬眼幽火铺天盖地直冲我而来,下意识挥手去挡,一挥之下一根巨藤在我挥手的同时破土而出,在我周身一卷,将幽火挡在藤蔓之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是穆爻,他见幽火再次燃起,又将困妖阵加强了一倍。这一倍压在我身上,差点断了我的气。 “不行,阿鲤!这样过不去!” 不用球球提醒,我也心知肚明,眼下一面是困妖阵,一面是幽火,形势恶劣,超乎我的意料。 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加上球球妖力即将耗尽,要再叫醒七泽就更加困难。“阿鲤!快点……我快撑不住了!” 幽火扑面,我的脸上泛起隐隐的灼烧感,从脖子慢慢爬上脸颊,火辣辣地一直延伸到眼下,浮在我右眼前的透明圆片骤然出现了一条裂纹。 我也快撑不住了。 好在我离七泽已经不到五步,他的血淌在地上蜿蜒流淌,直看得人触目惊心。 只差一步! 我“噗通”一声在七泽身边跪下来,双手握起穆棠的弯刀,灌注所有妖力朝着七泽眉心的“泽”字猛地刺下去。 “地北伯!起床!” “嘭!” 以七泽为中心爆炸开灵力四处流窜,吞天没地,瞬间将幽火冲散。于此同时,一个重青色的身影手里摇着木骨折扇渐渐汇聚成型。 不等自己站稳,地北伯便蹲下一掌负在七泽的额头上,将灵力灌涌进七泽体内,另一只手反执扇骨顺着穴位一路点下去。 “有些人在旁边看得太久,再不出手可就要睡着了。”我累得仰躺在地上,幽幽抱怨,“您早在七泽身上动了手脚,却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以为阿鲤了解我嘛。”地北伯处理完七泽,不紧不慢合上扇子,掩嘴打了个哈欠,却在瞧我的一刹微微蹙眉,自顾自道了句“出来了。” 我也不管什么出来了什么没出来,抬了手问他要橘子。 “你今天吃的够多的了!” “最后一个!” “起来我再给你。” 我腾一下从地上坐起来,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橘子!” “你往哪里伸手,我在这边。” 他从袖子里拿了个橘子给我,顺手用扇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说也奇怪,他这一敲,我身上所有火辣辣的感觉即刻褪尽,胸口的沉重也无影无踪,如释重负,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这才发现,我头顶上的球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溜掉,不知去向。 正四下寻找那只兔子去了何处,恰巧看到穆爻主动走过来,朝着地北伯行了一礼。 “前辈。” “好久不见了,穆大少爷。”地北伯懒懒散散转过身,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这两个人认识,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一个是灵渚门的三长老,另一个是玄皞天域的大师兄,即使没有太多交集,也应该相互听闻过名号,有过一两面之缘。 穆爻没有开口,他身上的冷清,愈发浓重了几分。 “这个,给穆棠服下,别问配方是什么,一颗见效。”地北伯递给他一个小瓶子,又圆了眼打量了他一番,似突然看见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适可而止,地北伯。”我知道他又在用白泽妖魄猜别人的心思了。 他瞥了我一眼,开始对着我啧啧道“方才我怎么没看出来,心里落差很大,对吧。” “什么落差?” “这个嘛……”他弯了眼,用目光示意我看穆爻,“好像那个假的更合你心意。” 我一口口水差点把自己呛死。 确实,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跟着穆爻的这一路,惹了一身清冷,而那个水形化物的假穆爻,彬彬有礼又会照顾人,比起这个生人勿近又拿笛子戳我头的穆爻,待遇不同,心里自然会有落差。 如今这番心思又被地北伯看出来,脸颊发烫,心上却不由五味成杂,只管撇开眼反驳“绝对没有。” 不多时,又没有骨气地嘀咕“自……自然会有。” 穆爻是玄皞门大少爷,身份显赫,又生了一副好皮囊,而我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尼姑,常人所念,我自然也会想。 空想而已。 “你倒诚实。” 地北伯单手拎起七泽,扛在肩上。 转身向穆爻,凝神间,一缕轻叹飘出唇齿再不得寻见。“阿鲤摊上你,也算得上她的劫数。” “哎?”我叹。 疑惑不解,又听得地北伯不显山不露水道“我有你想要的东西,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来灵渚门验货。所以穆大少爷,你懂我在说什么,是吧?” “是……”许久,穆爻叹出一云气音,“后辈明白……” 他明白什么了?我是当事人!我不明白! “所以,我帮你一次,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扇子一摇,指向穆爻。 “前辈请讲。” 茫然不解下,却见得得地北伯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一番,似笑非笑开口“我们家阿鲤也是一貌倾城。般般入画,娶了我这个小侄女,你意下如何?” “可那不是……” “不是幻象,我家阿鲤,如假包换!” 海河倒流太阳西出,冬日开花夏日飞雪,电闪雷鸣惊得我剧烈抖了一抖。 谁? 谁娶? 娶谁? 我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三章 三方乱谈 灵渚门轮回殿,今日静得出奇。平日里三长老喜爱的那些珍禽异兽,今日里都不知了去向,只有一方竹流水左右摇摆发出“哒!哒!”的声响,显得整个殿愈发寂静。 轮回殿门口,三个影子围蹲在地上,不约而同盯着中间地上一个一侧涂了红点的石盘。 寒冬腊月,轮回殿门口冷风萧瑟,秋树落的叶子在地上相互拥挤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嘶鸣。 我手指尖被冻得通红。 太阳自顾自往西挪了一大截,眼看着快要吊死在地平线上,飞霞流光溢彩向两边撕扯出漫天飞絮,分合支离。 算起来地北伯和穆爻已经在轮回殿里谈了两个时辰,不知道在谈什么。 我屏息静气,不敢出声。脑子里还想着地北伯问穆爻娶不娶我的那一句话。 转念想来,又不是没有可能性,毕竟“是”与“非”占的比例都是一半,说不定就发生了。 不会不会不会!怎么可能这样算!我是中邪了吗?想出这种概率? 猛然回神,我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大白天做什么梦! 我低头,魂不守舍地将手按在圆石上,似拧橘子一般用力一转,那红点便绕着圆石中心骨碌碌转起来。 “喀喇。”圆石停下来,红点正对穆棠。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小棠,身体好些了吗?” 穆棠亦抱着膝盖抖了抖。 “多亏三长老的药,已无大碍。” 说罢,又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眼轮回殿紧闭的大门,探过头来问我“阿姐……你真的是人吗?”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问鬼吧,小棠,我十年前就死了,”我打了个寒颤,将这个问题踢皮球一样踢给七泽“阿泽,十年前,是怎么回事?” 七泽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听到我问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睫毛扑闪,眸中似有一团雾气氤氲袅袅。 “哈”他呼出一口热气,被寒风撕碎,无处可寻。 片刻他假装没听见继续比划起来。 “少给我装傻!”穆棠将冰凉的手直接伸进七泽的后领里,冷得七泽一个哆嗦从地上跳起来,叫苦不迭。 千年寒冰掌,简直酷刑。 我看这两个人一追一赶跑了几圈,最终还是因为太冷了又缩回来,继续三人蹲。 “其实,”七泽酝酿许久,开口带出一云暖意“十年前的事,阿姐不知道,会比较好。”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眯了眼,本想戏弄他一番,却未曾想他抬了头,郑重其事道“嗯,做了,怕阿姐打我,就不敢说了。” 果然是我亲弟弟,就连承认自己错误时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一点都和我一模一样。 “哈……”我叹气,在他头顶上敲了一下,“快讲,或许我还不会打你。” “阿姐!十年前的事我也知道。”穆棠也学我敲了一下七泽的头,道“十年前神木妖域出现了百年都不曾有的暴乱,危害苍生,祸及天下。以玄皞门为首的众仙门长老,在玄皞门天权峰七元宫聚首,商议平息妖域暴乱,拯救苍生。” “十五日后,众仙家皆率精英,齐聚封渊崖,誓必铲除妖主,向众生谢罪。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轰轰烈烈的一场伏魔之宴,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场劫难。幽火焚天,血染封渊,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发生了什么事?” “妖主一被封印,妖主幽火就失控了。” “所有在神木妖域里的灵修者,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波及,呆子体内体残留的幽火,还有我哥的眼睛,都是在那个时候被幽火所伤,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十年前的这场灾难,如今被称为‘幽火之劫’。” “而阿姐……说不定也是在那个时候……运气差了一些……” 我大概听懂了,十年前,我在幽火里,葬送了性命。 “说不定,我根本没有死。” 我看了七泽,却见他低吟道“我亲自检查过……” 意思是,我已经死透无疑了。 “然后呢,我又被你从坟里刨出来了吗?”我盯着七泽,目光渐渐阴沉。 “不是我……是我师父……。”七泽不敢看我,弱弱道。 “呵。”我朝七泽一个假笑,二话不说,抽了他腰上的短剑风风火火朝着轮回殿门口就要冲过去。 怎么办,好想骂人。 “阿姐!”“冷静!阿姐。”剩下两只同时抱住我的腿,将我硬生生拖了回去。 “阿姐!阿姐!阿姐你听我说!听我说!我倒是没有亲眼看见师父刨你坟啦!再说你也没有坟!师父没办法刨啊!” 我动作一顿,阴森森转向七泽“乖弟弟,你说我……连坟都没有?” “不是,阿姐,那个……五年前师父抱你回来的时候你是活……啊啊啊啊阿姐你要干什么!” 我面无表情举起手里的刀,朝七泽森森然一笑“阿泽啊,你下来陪我吧,阿姐我一个人在下面冷清得很……” 七泽放开我的腿,撒腿就跑。 “阿姐你说好不打我的!” “阿泽啊,打你和杀你是两回事哦……” “阿姐我错了,我这就给你去立个碑,放个灵位三餐都上等香供,求求你别追我了!” 这倒不必,如今我又活过来了,那些灵位墓碑再豪华,也是我再死后的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多少用处。 但是我好想再吓吓七泽。 我手里握着七泽的短剑蹲回穆棠边上,穆棠打了个寒战,向旁边缩了缩。 “所以,阿姐现在是……还魂了?”她戳了戳我的肩膀,又探了我的气息,确定我能喘气之后,下结论道“幽火燃尽灵力,仙资尽失,原来呆子说的阿姐不能用灵力,是这个意思。” 啊,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我身上一点灵力也没有,原来十年前就被当作灯油,被幽火烧光了。十年前死于幽火之劫,五年前被地北伯拎出来,失了忆还了魂,丢进苏州幻境里一直到现在。 或许齐无洛发现了七泽身上的幽火,认为我身上也会有幽火,才会以重启困妖阵为借口把我再骗进苏州幻境,目的是为了让巨蛇吃了我? 所以从始至终,幻境里的那条蛇一直在针对我,而我还天真的以为它聪明挑软柿子捏。 “不过,阿姐总算是回来了。”穆棠粲然一笑,抱住我的手臂使劲蹭了蹭,“哇!活的阿姐!” 七泽没有出声,伸手又转了一下中间的石盘。 这下对准了我。 “轮到阿姐了,阿姐想问什么?” 什么时候定的转盘规则?我怎么不知道?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思索了半晌,觉得对着这两个人无从问起。 “那我就替阿姐问了,好不好,阿姐?”穆棠晃着我的手臂,又蹭了蹭。我最受不了小孩子的撒娇,连声答应。 “阿姐,能不能借你的书司殿,养我的苍鸾?”她问话的时候明显带着一种狡黠的笑容,双眸灵动盯着我似期待已久。 我一下子噎住,问“你的苍鸾怎么了?” “说到这里我就来气!凭什么玄皞门不能养灵兽!那几个老顽固,又占不了他们多大点地方!可怜我的小苍鸾……” 玄皞门不能养灵兽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只苍鸾?”没等我问完,只听七泽在一旁“嗯哼咳咳”,似乎在掩饰什么让我不要再问下去了。 我恍然大悟,啊,灵渚门才是御兽一门。 无形的秀恩爱最为致命。 “好啊,弟媳的灵兽,阿姐给养了。”我看着穆棠从脸颊红到耳根,特别有趣。 嬉笑打闹间,轮回殿的门被推开,两个人似是终于谈完,从里面客客气气地走出来。地北伯温面带笑,猜不出他的心思,而穆爻又是漠然一张脸,也看不出个喜怒哀乐,我心里就更加没有底了。 “多谢前辈今日指点,晚辈先行告辞。”穆爻行一礼,转身头也不回就往院门外走。 我缩在原地,也不好问,眼睁睁看着穆爻从我眼前走过去,连撇我一眼都不带的,觉得有些凄凉。 见到自家哥哥离开,穆棠赶忙向我们作别,跟着穆爻跑出轮回殿院门。 “哎……”却听得轮回殿门口一声长叹,是地北伯倚着门槛,摇着扇子望着穆爻的背影,啧啧然了一番。 我见他这副样子,道“大冬天打扇子,不冷吗?” “冷,”他一边啧啧,一边愁眉苦脸“心寒呐。” 有这么个喜欢戏弄侄子侄女的三伯,我也心寒。 “行了,进来,我有话跟你们说。”地北伯一收扇子,转身进了轮回殿。 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的扇子给剪了。 心里这样想着,我跟了进去。 地北伯一坐在上他七尺宽的沉香木榻上,随即神情一扫以往的慵懒随和,正言厉色对立在桌案前的七泽呵道“跪下!” 七泽什么也不问,直接跪了下去。 我一惊,往旁边的柱子后面缩了缩,却听见地北伯又道“阿鲤也跪下。” “……” 我转过眼来,幽幽道了一句“地北伯你真舍得?我已经死了十年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橘子正中我的脑袋,砸得我脑门上直接青了一块。 “过来跪着!”辞色俱厉,不容置疑。 “好,好,鬼怕恶人。” 我悻悻然走过去,一提下摆跪在七泽旁边。 扇子在桌案上一拍,地北伯冷声道“让我想想,我该从哪里骂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四章 苏木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鲤鱼,向着漆黑一团的深渊奋不顾身,迎接死亡。 轮回殿常年燃着一种说不出名字的香,浓郁而甜腻,成丝缕烟雾飘散在空气里,迷人心窍,醉生梦死。地北伯大概就是这种喜好,浓墨重彩花枝招展,和那些清水芙蓉完全不一样。 要多花就有多繁复,堪称清修界的一股妖艳画风的泥石流。 我盯着放在沉香木塌后方高案上那个珐琅嵌金丝镂雕香炉,出神了好一会。 “啪!” 一柄木骨折扇被摔在我眼前的桌案上,惊的我抖了抖,忙看向地北伯那张噙着诡异微笑的脸。 “你们两个,可知道错了?” 想来我与七泽去苏州幻境,遇上诸事难以预料,走一步看一步,最后都保全了性命,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犹豫间,却听七泽沉了声音。 “知错。” “哪里有错?” “错在……错在我擅自解了幽火的封印,致使幽火失控,伤及无辜。” “为何犯错?” “因徒儿急功近利,想早日化幽火为自己所用,高估了自己。” “可知后果?” “湮魔之时,幽火势起,焚及全身。” “你还清楚!” 地北伯厉声不减,只觉一阵灵力从头顶压下来,压得我肩上一沉,不由将头低下去。显然而然,他是真的生气了。 “阿鲤呢?” “我……”我真的想不出哪里错了,万般无奈只有语噎,心里苦得很,“错在……嗯……” “啪!”桌上那柄折扇直接飞过来,敲在我的脑门上,额头又青了一块,一左一右两块淤青极其对称,像画了个戏面。 我想不到地北伯真的会出手教训,挨了这一记扇子,我连揉都不敢去揉。 简直像私塾里学生背错文章排队挨先生戒尺,除了唯唯诺诺,只有偷偷瞄着先生的份,哪还敢出言辩解。 “阿鲤啊阿鲤,”他将扇子一接,手肘撑在木塌的扶手上,拧了眉心叹道“你可真不让我省心。” 我跪得端正,只觉得对不起地北伯,却又不知道哪里对不起他,只得双手叠放在额上,躬身行了一礼。 “请小伯指点。” “也罢,依你这性子,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又一叹,地北伯面色稍稍缓和,指着我点了我好几下,“引妖力入体,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原来是这件事。 “那时救阿泽在急,我想不了那么多。” “聪明一时,糊涂也是一时,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又精又莽的性子。” 我活着怕是改不了了。 心念刚想完,我突然意识到地北伯能看出我在想什么,急忙补了一句“做人,哪个不是这样的?” “哎……你呀你。” 我觉得地北伯对我很绝望。 但无论怎样,他都不想让我和七泽冒险伤了性命。 “下次……不敢了。” “哎呦喂,我的小侄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地北伯捂了耳朵,存心戏弄起我来。我脸色一沉,直接扯了嗓子吼道“不敢啦!” 吓得地北伯掉了一地的橘子。 春种地北秋收橘,好诗好诗。 “地北伯。” “嗯?”听我叫他,地北伯回过眼来,将眼睛一眯。 “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你是想让我解释幻境里那条蛇的事吗?” “大长老是不是也知道红槭在哪里?” 地北伯将扇子一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他不知道。说来惭愧,那蛇是我放进去的。” 我一阵惊愕。 “建苏州幻境的人是我,下困妖阵的人也是我,我为了确保你的安全,将幻境建在你最熟悉的红槭,又在苏州幻境地下建了一两重困妖阵,一重在幻境里面,一重再幻境外,苦在困妖阵没有灵力驱动。这个时候齐无洛找到我……” “他说他有一个机关蛇,腹中可填满灵石,放在幻境中可启动困妖阵,我还真信了他,就把那蛇丢进去了。” 地北伯,你这样带孩子,是会遭报应的。 “地北伯的白泽灵魄,就没有看出什么?” “说来齐无洛也是个奇才,不用了什么法子,倒是硬生生把我也骗了过去。” 我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都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想来,他这么坦白,连放蛇的事都交代了,也没有什么再好骗我的。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带着阿泽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得令得令。”地北伯一摇扇子,“我何时骗过你?” 大骗没有,小骗无数。 “说来,阿鲤,湮魔之时将近,我要照例带七泽回红槭避一避。”地北伯一挥手,桌案上随即出现一壶龙井三只青瓷杯,茶壶无人自飞,在空中旋转即落,斟出三杯茶来。 我捧着热茶暖了暖手,见地北伯眯了眼倚着木塌开口。 “月有阴晴,叶有枯荣,灵力同妖力就如阴阳两极,相生却又相克,一年之中,以夏来生灵欣欣妖力最为强盛,故山野精怪之事多发生于夏;而冬来生灵休憩妖力最为薄弱,相对瑞雪将近万神赐福,正是灵力兴旺之际。” “而湮魔之时,正是在腊月末七天,正月之前,妖力最为薄弱之时,被称为‘湮魔之时’。” 大概就是妖怪们都要冬眠,没有妖怪出来拖着舌头翻白眼吓人的日子。 “这跟阿泽有什么关系?” “七泽身上的幽火照常也在这个时候发作,再加上他自己把我给他的封印解了,幽火失控的可能性就更大,回红槭是为了避开天域仙家的耳目,渡过这七天后,平安无事。” 七泽垂头丧气,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我用手肘戳了戳他,他看了我一眼又将头低下去。 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阿鲤不用回去,留在灵渚门里就好。” 我一口茶呛住。 “地北伯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留你一个我当然不放心,况且七泽作为灵渚门三师兄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地北伯先是暗嘲了七泽每天心思都扑在其他地方,荒废了公务,又端了茶看我“你留在这里,替七泽将公务做完。” “咦?”我想拒绝。 “当然,我还给你找了个帮手。” 话未完,就听轮回殿门口传来笑声“小伯是在说我吗?” 只见来人一身与七泽相似的青色灵渚灵修衣,外罩青色长袍,面若中秋月,又似桃花灼灼,鬓角沾染些许灰白,勾出一线媚眼丹凤,正弯似残月,盈盈笑意。 狐狸?成精? 若不是七泽喊了一声“大师兄”,我还真以为千年的狐妖下山来为祸人间。 灵渚门大师兄,秦苏木。 “苏木来晚,小伯不要责怪。”他眯着眼睛轻车熟路地走到七泽旁边,顺手揉了一把七泽的头发,问地北伯要了一个杯子,人不生地又熟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我七泽正姐的位置受到了挑战。 “啊,方才我没有注意到,”他抬起眯成一条的眼睛,望向我,“这不是阿鲤吗?什么时候回的灵渚门?怎么也不告诉我?”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起来。 “呀,瞧我的记性,前几日还在书司继任大典上见过,虽然没有见到本尊,不过你回来这个事我本应该记得的。” 苏木的碎碎念,我、七泽和地北伯听着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约而同喝了一口茶。 “说起来我倒是忘记了,阿鲤已经记不得十年前的事了,那可还记得我是谁?” 来自苏木对我灵魂的质问。 “嗯……大师兄……我……自然记得……”我瞥了眼七泽,却见他拼命摇头,顺势改口“记得……有些模糊……” 紧要关头,地北伯出声了“阿鲤,苏木是你堂哥。” 哈?我还有个堂哥? “阿姐,大师兄是大伯所出,按辈分我们理应唤他一声堂哥。”七泽小声提醒我。 那一边苏木双目弯作月牙转向我,似乎眉眼间都夹着一句话来,叫声堂哥听听。 “阿鲤……见过堂哥。” “啊,阿鲤,”他似乎不太满意,“你以前可都是叫我苏木哥哥的,如今这么不亲切的称呼,让我有些心寒啊。” “信你个鬼。”七泽实在忍不住偷偷鄙夷地“切”了一声。 听地北伯说,苏木作为灵渚门大师兄,负责灵渚门内大大小小的事务,上至掌门的部分决策,下至各殿各外门的账目统筹,都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大师兄就要做这么多事吗?”我在想他忙不忙得过来。 “不,只是苏木生了个打理仙门的好脑子,各位长老管不到的地方,他都偷偷吞并了而已。”地北伯面上不显不满,言语间却带着一股浓浓的酸意,估计也是被苏木吞了些权力去,又无可奈何只能冷嘲热讽。 “小伯过奖” 狐面诡笑,如一面画皮。 “好像狐狸。”我忍不住叹道。 “阿姐,大师兄用的是妖狐妖魄。” 我看看七泽,又看向苏木,见他抬起那丹凤眼,缓缓点了点头,“八尾狐妖,差一点就能化形成九尾神狐,长最后一根尾巴的时候遇天劫不幸命陨,让小伯捡到带了回来。” 能长到第八条尾巴,已经很不容易了。然功亏一篑,只能叹息。 “我倒是觉得,不是狐狸变成了人,而是人变成了狐狸。” 苏木听我这番评价,狡黠一笑“堂哥与狐狸,阿鲤更喜欢哪一个?” 我面无表情,道“都喜欢。” “若是非要选一个?” 呵,这是一道丧命题。 “那要是我选了,大师兄就把那个送给堂妹,可行。”我依旧面无表情,想看看我这么问,苏木还会不会这般闲云野鹤在这里戏弄我。 苏木眯着眼睛,镇定自若,喝一口茶。 “哎呀,这可难办了,阿鲤就这么喜欢你苏木哥哥的东西?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妖魄,而在你苏木哥哥身上?” 谁来收了这只狐狸精。 地北伯听不下去了,及时打住“苏木,莫要坏了伦理。” “好,好,好,”苏木故作伤心,叹出一口气“只可惜,阿鲤是我堂妹,若想嫁给我,要等下辈子了。” 愿我们下辈子还是兄妹。 “阿姐,别在意,大师兄遇到熟人话特别多。”七泽悉悉索索挪到我旁边,遮了嘴对我悄悄道“而且,记性特别差。” 话音方落,便听到苏木敲了桌案,蹙眉坐在原地半晌没有声响。 许久,他缓缓抬头“我忘记,我到底是这里做什么的。” 啊,我们的大师兄,上天给了他一个好脑子,却没有给他一个好记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五章 所谓湮魔 两天后,地北伯带着七泽离开了灵渚门。而我留在东阁里整理本应该属于七泽的公务。 地北伯美其名曰熟悉熟悉门内业务。 我躺在东阁的书堆里,双臂摊开看白色苍鸾绕着天顶上的负屃卵,与那些成群结队的字灵斗智斗勇。一边是“来玩啊!”,另一边则是“你不要过来,老子是白的!”,迭起,险象环生。 昭昭领着一群举着书的字灵从我身旁经过,看都不打算看我一眼。 “昭昭……” “自己玩,我忙着呢!” 我滚在书堆上翻了个身,一卷公文顺势从我身上滚下来,竹简落地“咯啦啦”散开铺成一片。 我看了一眼,只觉得脑袋发闷。 七泽在轮回殿里堆了一个多月的公文,除了对照用的整年账目本,大多都是“轮回殿月入账目”、“轮回殿月出账目”、“轮回殿弟子调任”、“轮回殿物资调动”…… 地北伯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徒弟,而是给自己配了个账房。 我将轮回殿的整年账目本摊开盖在头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在此时,一人悄然而至,欠身将落在地上的竹卷捡了起来。 “为何是上个月的账目?” 我一抬眼,看见一张狐狸脸,眯了眼睛正字细端详手里的账目。只看了一眼,便指了账目上的几处对我道。 “这里,入账比起其他几日都少,怕是让谁揩了些油水。” “这里,十三日入了一尊三千金的玉观音,没有出账,最后账目却不足两千金,你去问问仓库的弟子如何解释。” “还有这里,廿一日同廿四日出账格外多,你把轮回殿弟子调任账目给我看。” 我在众多账本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卷竹卷递给苏木,他接来对照了一番。 “这就对了,廿一日同廿四日都有弟子调离轮回殿,告抚的钱自然也会多些,你看。” 他见我躺在地上,专门侧过书卷,指给我看。 我蹙了蹙眉,歪着头瞧了瞧,果真如此。 想来苏木眯着眼睛比我睁着眼睛看得都清楚,实在可怕。 “大师兄,您屈尊我这小小的东阁,不是专门来帮我看账目的吧?” 苏木听我提醒,“啊”了一声,拧起眉心思索了半晌。 “啊,对!” 这次想起来比上次快了一炷香的时间。 “我听小伯说你丢了书司杖,便命人连夜赶工仿了一根,木料来自同一棵树,虽不及原物精细,但姑且还能用。” 他凭空一抓,一根以古双藤相绕为杖身灵芝为首的长杖便出现在他手里。 这根杖像是那种年逾花甲的老人家才会用的东西,如今在我手上不衬长杖年轻,倒显得我像是童颜鹤发的千年妖精了。 我装模作样捋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胡子,故意沙哑声音,学着上代老书司的样子扯着嗓子喊了声“小辈!” 昭昭十分惊恐的地从楼上探出头,瞧见是我喊的那一声“小辈”,翻了一个白眼。 “别玩了,”苏木笑意一敛,“拿着这个,跟我走。” “去哪里?” “你还问我去哪里?申时子午殿,小伯没有跟你说吗?” “巧了,地北伯还真的没有跟我说。” 苏木一愣,略略沉吟“想不到,小伯竟然是这个心思,让你老老实实待在东阁里,什么事都不要掺和。” “他一直都是这个心思,生怕我把七泽带坏。”我感觉自己就像地北伯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得一清二楚。 从我记事起,在我眼前晃得最频繁的人就是地北伯,尤其是在我爹娘无暇管我的时候,他领着我和七泽就像古板又顽皮的老夫子领着两个学生,这个那个喋喋不休,如今想来,耳旁仍旧嗡嗡作响。 “那你呢,阿鲤你又是怎么想的,”苏木指了我,“你想怎么做?” “去!”我丝毫不带犹豫,“地北伯好不容易出一远门,此时不耍更待何时?” 一打开东阁的门,就感觉一股寒意直透衣衫,亏我还在书司袍里多加了层夹衣,现在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不由得想念起昭昭给我准备的暖手炉,又悻悻地缩了缩手。 冬天,诸事不宜,其中以出门为大凶。 苏木有灵力护体,自然不觉得气温有多大变化,见我刚一出门就一个喷嚏开路,非常怀念地叹道“想来小的时候的正月里,我被你拖出去玩耍,哪次不是染了一身风寒,而你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硬要把病重地我从床上拖起来,若不是小伯拦着你,我怕我这条命早就栽在你手里了。现在倒好,正好反了反,弱不经风的那个倒成你了。” “我真的……有这么恶劣?”他说的事情我都没有印象,或许是时间太久,记忆自然而然消退了。 “岂止恶劣,简直丧尽天良。” “所以现在你想报‘一病之仇’吗?” 苏木只是弯眼一笑,笑得我寒毛一阵倒竖,越看越觉得他笑得诡异蹊跷,像狐狸偷了食物之后才会露出的得逞笑容。 “不对,”我一个疑惑,“你这个记性,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早的事情?” 见我像看江湖骗子一般看着他,苏木转身仰天大笑而去,笑的上期不接下气。 天道好轮回,我再也不戏弄七泽了。 在澜影栈桥坐上鱼轿,苏木向我讲起子午殿的事情。 “所谓湮魔之时,并不是指腊月最后七天妖力衰弱,众妖藏匿。而是这七天里,所有仙门不论大小都在策划着同一件事情,猎妖。” “趁着妖力最弱的七天,猎杀尽量多的妖物,以及一些平日里不敢碰的大妖,以此来彰显自己仙门的实力。” “故此称为湮魔之时。” 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希望我说些什么。 众仙门,表面上说借天时地利人和为民除害,实际上乘人之危夺人性命,明目张胆地不人道,但用在妖物身上,似乎就成了仙门间一个讳莫如深的共同规则。 而如今我站在仙门一方,又不能理直气壮地去指责这个“无人承认”的规则。 我抬头回应了苏木的目光“仙不猎妖,可有可能?” 得到回答“仙门里大量必要物资都来源于妖域,仙不猎妖,绝无可能。” 人与妖就像相互索取的关系,人猎妖,妖也会吃人,生生轮回,环环相扣,而两方却又似山中饥饿的猛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都想取得统治地位,所以才会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最好的证据就是灵渚门成千上万的妖魄,都是猎妖之后,杀之凝结而成。 所谓人善妖恶,只不过是因为我生而为人,立场为人,而不是妖。 我不说话,被苏木瞧见,问道“你在担心那些妖物?” “不,我在担心仙门。”我一语罢,面无表情。 “没什么可担心的,申时在子午殿里,两位长老和掌门正要商议此次湮魔之时的各项事宜,命各殿首徒都要到场,小伯与七泽都不在,我正好叫了你这个阿姐去顶替七泽的位置,算是轮回殿难得的出席。” 我低着头发呆看自己水里的倒影,突然想起之前见过这水底曾游过一条山丘般大小的鱼,便问苏木那是什么?养来做什么? “凝霜湖下的鱼我倒是见过不少,但是你说的鱼我还真没有见过。”苏木稳步走在水面上,带起一层层涟漪,“如何,阿鲤想不想学御水术?” “谢师兄好意,只怕御水术到了我这里,就变成溺水术了。” 谁知苏木笑了笑道“阿鲤莫怕,谁不是一路喝水过来的?” 一副苏木溺水图在我脑海里徐徐展开,生动鲜艳,明媚动人,真乃人间佳作。 待我与苏木到子午殿,已近申时,远远的只看到一道长石板桥,两侧各有一排六角浮灯引路,石板桥尽头是一三层大殿,红色琉璃瓦,倒影在水中如同红绸绕子午殿舞动,四角皆有檐铃,随风作响悠扬明快。 大殿正门敞开,殿内已经坐了许多人。正位坐着一位两鬓银丝的长者,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剑眉星目,一袭黑色夫诸纹长袍,稳如磐石,雷打不动,稳重中又发出一种威震四海的霸气。 看发色就知道,灵渚门掌门,秦松节。 右侧位坐着的人,捏了鬓角的一缕发,端着一只刻了“齐”字的茶杯,似笑若无,眼眸深如墨锭,黑的快要研出墨来,见我出现,似有似无地瞥了我一眼。 害人不浅,大长老,齐无洛。 左侧方坐着一方脸中年男人,与齐无洛同样重青色长老袍,板着一张脸神态严肃,不苟言笑,颇有一副对谁都横眉冷对的架势。他端正坐在椅子上不偏不斜,挺着背似铁骨钢筋,一身正气,不屈不挠,令人叹服。 狴犴殿管灵渚门门规法戒的二长老,我从未见过,地北伯的孪生哥哥,二伯秦天南。 子午殿这三堂会审般的架势,着实让我有些不想进去。 然而还没等我在殿中站稳向三位掌门长老行礼,一个破铜似得声音在我耳旁炸开。 “怎么,书司还要让灵渚门首徒亲自去请,小丫头架子挺大啊!” 我全身一凉,循声望见二长老似结了霜的冷峻的面容,以及针扎一般的目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六章 湮魔之议 “架子挺大啊!” 字字刺耳,每一句都针对我。 我依次向掌门,大长老,二长老行过礼。 掌门点头示意回礼,齐无洛也出乎意料地安分,只有二长老一人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丝毫不领我对他的敬意,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他,整个人像吃了火药一般,冲得很。 苏木蹙了眉,无可奈何好心劝诫到“二伯莫要这般严厉,阿鲤初入灵渚门还不太熟悉,有什么不符门规的地方,您告诉我,我来日定好好教导她。” “你少护着她!”声声如雷,鸣响天地,“找个外人来做书司,本来就不合规矩!” 我听见他说“外人”?我虽不是秦家直系,但也算得上三代内的旁支,如今被他说成外人,让我那远在红槭的祖母嬷嬷知道怕不是要气昏过去。 “怎的?”齐无洛放了茶杯,借风起势道“三长老可宠她要紧,到二长老这里就不认这侄女了?” “侄女?我还不认秦木通那个废物呢!” 一声冷笑,二长老猛拍桌案,震得桌子上的三盏青花茶盏四分五裂,茶水悉数泼洒出溅了一地。 半晌,我才想起二长老口中的“秦木通”就是地北伯,拿自家弟弟出来开刀,二长老怕不是要在这里上演一场“六亲不认”的戏码。 想来他是对地北伯整日游手好闲感到痛心疾首,才会借了我这个筒子出气。也罢,骂两句也就骂两句吧,老人家心里舒坦就行,毕竟我二伯还是我二伯。 “二伯大公无私一心为灵渚门,教训得自然有理,晚辈十分受教,”我向他行一礼,毕恭毕敬,“但东阁人手实在稀缺,眼下又临近正月,若二伯有更合适的人选,晚辈思忖让他们与家人过完团圆佳节,再调到东阁替我这书司的位置也不迟,一来彰显灵渚门对门内弟子的关心,二来也给晚辈一些时间替上一任书司完成古籍收录的工作。” 我刚说完,便听见齐无洛“噗嗤”笑了一声,又顺势转换成咳嗽,将方才的笑声掩饰下去。 二长老更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下巴上的短须抖得像除尘的掸子,指着我“你你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倒是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书司的位置对我来说其实并无所谓,但我也是有尊严的,不能任由他摆布说走就走,又不能以下犯上冲撞了二长老,只有想办法拖到地北伯回来,两位长老打一架再做决定。 眼下我对他负弩前驱,他若还要斥责我倒显得他咄咄逼人了。 只听苏木在一旁悄悄叹了句“天下的阿鲤一般黑。” “铛铛铛铛……” 申时的钟鼓声结束了这场会前小剧,一直一言不发端坐正位的掌门,睥睨了座下诸位长老门徒,缓缓开口,声音如洪钟般气势磅礴。 “好,诸位长老,我们开始吧。” 眨眼间,子午殿内水汽升腾,水珠自四面八方汇集到子午殿正中,融合凝聚成水,渐渐勾勒出一副立体的山川河流图,晶莹剔透,精美绝伦,一些水汽并未凝结,而是飘浮在山川河流之间,如灵山迷雾,可若影若现瞧见雾中山的轮廓,层峦叠嶂延绵不竭。 “这是整个神木妖域的地图,雾气遮挡的地方是仙门还未探及的妖域腹地,山势水流都还不曾清楚。”苏木站在我旁边,掩了嘴悄悄对我解释。 我还在惊叹这地图的精致,掌门出手一指地图的一角,水流立即变幻重组出另一副景象,其山川河流虽然减少,但山上草木,山间溪石,走兽飞禽,无一不刻画得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再一转,山虽未变,但方向却变为西面,山前骤然出现一个大湖,形如残月,西侧有一溪流自山上流淌下来,汇入湖中,有鱼跃出水面,翻身又落入水中,带起水花漾漾,美不胜收。 “这是神木妖域里离灵渚门最近的一个湖,因湖水被杏花林围绕,故起名杏林湖。湖中妖兽众多,历年来都是灵渚门猎妖的好去处。” 也是,灵渚门弟子最擅长的便是御灵与御水术,最能让他们大展身手的地方,自然也是要有水有湖,还要大片空地来排列弟子们放出来的灵兽。 “但今年的猎妖怕是要有变化了。” 苏木刚一语毕,就听掌门清了嗓子声音洪亮道“今年的湮魔猎妖,诸位有什么想法?” 齐无洛垂着眼似笑非笑不说话,二长老猛地清了清嗓子,却换来齐无洛抬眼一番莫名其妙地打量,低头不理二长老哼哼唧唧,继续喝他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最后还是二长老一股怨气先开了口“杏林湖以东的百草谷,原本是玄皞天域素邈门的猎妖之地,素邈门在玄皞天域也算是个万人皆知的大门派,如今却为了讨好玄皞门自愿将猎妖的地盘拱手送给玄皞门,也不怕丢脸!” “丢脸是一回事,自保又是另一回事。”齐无洛终于放下了他的茶杯,慢悠悠道“如今各天域诸多门派,党派林立各为阵营,像素邈门这种做法,根本不足为奇。” “确实,玄皞天域里除为首的玄皞门外,还有诸多大大小小的其他门派,这些门派大多倾向玄皞门。再加上我们灵渚门近年来也收了不少附庸而来的小仙门,人数日渐增多,昔日那些与我们不相上下的仙门认为朝不谋夕,自然也会想些办法。” 掌门认同道。 “哼!有什么好‘朝不谋夕’的,玄皞门还不是向来看不起我们灵渚门,将我们的御灵术说成邪魔外道与妖为伍!他们天天在七星峰上舞刀弄剑的,怕是老死都没见过妖长什么样!” 二长老突然来了火气,翘了胡子又开始哼唧唧起来。 “你也用不着和玄皞门犯冲,凌苍天域的仙门不是还结了一个不小的阵营专门针对玄皞门吗,我们见到玄皞门,离得远一点就是了。”齐无洛十分安详,似眼前事都不是大事,随手便能解决。 “离得远一点?玄皞门都逼到百草谷了!叫我怎么远离!难不成还要把杏林湖让给他们?”二长老拍案而起,对着齐无洛吹胡子瞪眼,“我倒是想起来了,拱手让人这种事,可是某些人的专长呢!” “二弟!”掌门一声厉呵,“过分了!” “哼!”二长老被呵住,忍了脸上的怒意,拂袖重新坐回位置上。 我见齐无洛面上并无变化,只是他那垂下的鬓发快要被他捏断,指尖发出细微的卡啦声。 “看来你坐了这么多年二长老的位置,算是白坐了,如今形势下,玄皞门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有多少仙门会应声而反,你数过没有?”齐无洛将鬓发向后一扬,目光阴仄仄向二长老转过去。 一句话怼得二长老张口结舌,脸上青白如走马灯一般变化,五光十色甚是悦目。 掌门坐在中间,长叹一口气,沉稳道“那大长老可有见解?” “玄皞门不敢随意动手,那我们也当作无事发生,灵渚门与世无争的名声可不要成了无事生非,遭人唾弃。” 起身,一拂袖,齐无洛头也不回地走出子午殿,踏着殿前石板桥扬长而去,留下二长老一个人“你你你你你你……”气得跳脚,又无处撒气,见了什么摔什么,摔了一地碎杯子。 掌门望着齐无洛远去的背影,眼中甚是复杂。 “莫要生气了,二弟,湮魔猎妖照旧由你负责,消消气赶紧挑选此次猎妖的弟子去。” “消气?有那个姓齐的一天就没有我消气的一天!”二长老也一挥袖子,哼哼唧唧左右摇摆着离开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心想,这仙门要完。 然而想这话之前,我还偷偷看了眼这个仙门的掌门,却不料他正转了头来看我,面容不似方才威严,而是多了一份温和。 “听苏木说,你是楠叶姑姑的孙女。” 我一下子没有绕过弯来,就是一愣,想起大伯的父亲与我祖母嬷嬷是同父母的兄妹,才点了头,唤了一声大伯。说实话我地北伯地北伯叫了数十年,还真的没有仔细理过其中的辈分,迷迷糊糊倒也过得安稳,想来大家都是亲戚,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呢。 好吧只是我懒得理。 “看你也是个聪明乖巧的姑娘,”掌门听我一声大伯喜上眉梢,“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苏木,他平日里空得很。” 我见苏木笑得苦中带泪,就知道那句“平日里空得很”可能也只有睡觉的时候是空着的。 “但是,”话锋一转,掌门气势霎时凛冽起来“你在东阁,定要做好份内的事,东阁乃灵渚门藏卷之所,也是灵渚门重要一阁,你可要尽心尽力才是。” “是,阿鲤记下了。”我恭恭敬敬一礼,觉得掌门公私分明,倒也是个不错的掌门。 这个仙门,还有救。 离开子午殿,苏木被掌门吩咐送我回东阁。一路上我将囤了一肚子的问题挨个抛给苏木,倒是把他问烦了。 “灵渚天域还有别的仙门?” “有,自然有,灵渚天域方圆千里,大小仙门不下百个,而灵渚门在灵渚天域第一个立仙门,所以名字随了天域。不仅灵渚天域这样,凌苍,玄皞,都是如此。” “听掌门说,仙门还有拉帮结派的?” “小的仙门为求一席之地会与其他仙门结派,数个仙门一同对抗较大的仙门,获得更大的好处,另一些小门派会直接附庸大的仙门,言行上行为上趋向大仙门,以此来获得大仙门的庇护。这一点倒是与帝王结盟列国纷争没有什么两样。” “素邈门不是大仙门吗,为什么还要附庸玄皞门?” “素邈门以医术见长,门内弟子多习针灸制药之法,相较而言它们不擅刀剑,自然会求一些以斩妖见长的门派庇佑,与此同时会给玄皞门提供无条件医治门内所有弟子之类的条件。你来我往,都是利益关系。” “那……” “阿鲤再问下去,我都快变成筮草龟甲了。” 我将剩下的问题憋了回去,不情愿道了一句“大伯说你平日里空得很。” 不过片刻,已到东阁,苏木行了礼作别。 不等我开门,一个雪白的东西从旁侧飞也似猛冲向我,迅如闪电,直接糊在我的脸上。 “哇!哇!阿鲤!你可算回来了!”元气满满的少年音带着哭腔瞬间在我耳边炸开,我本想照常将球球揪下来能扔多远扔多远,却在看到它的一刹那戛然停住。 “你……怎么会这样……” 手上的球球,洁白的毛上沾染了一道道血痕,有些地方灵体涣散已经凝不出腿脚,它抱着我的手满眼泪痕,在看到我面庞的一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我有些心慌。 “阿鲤……”它眼泪纵横,“救命!救命!” “救救……救救云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七章 云衣 天已经黑透了。 我随球球到了东阁后山见到云衣,才知道球球口中的“云衣”原来是一只七尾的白狐狸。 云衣伤得比我想象中得更重,七条尾巴断了一根,一只眼睛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更可怕的是它的喉咙似乎被猛兽撕咬过,血肉模糊。它躺在草丛间气若游丝,只差一口气就要魂归故里。 “呜……云衣……”球球看着满身是伤的白狐狸无从下手,抬眼哀求似望着我。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伤得这么重的动物,脑子里亦作一团乱麻,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木头固定住它的脖子,脱下袍子小心翼翼将云衣裹起来,飞也似的跑回东阁。 昭昭理书理得正欢,见我“轰”一声撞门而入,怀里报纸一团鲜血淋漓的东西,还时不时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腿脚一软直接从架子上摔了下来。 “你……杀人啦?” 我顾不得回答她,直接冲进我的书司殿里,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推到地上,稳当地放下书司袍,让云衣露出来。 “昭昭!东阁里有没有药?” “你要什么药?” “什么都可以,快点拿来就行!” 不一会儿,昭昭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过来了,看到我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白狐狸,脚步虚浮摇摇晃晃扶在桌子上撑住了。 “谁家的灵兽,让人给害成这副模样?” 好就好在这里是灵渚门,飞禽走兽多的是,偶尔冒出来的一只狐狸也引起不了多大的怀疑。我胡乱搪塞说是七泽的狐狸,留下来陪我的,今日在东阁后山上撞见了猛兽,一不小心给咬成这样。 昭昭没有接话,她扶在桌子上的手抖的愈发厉害,就连目光也渐渐开始涣散起来。 “昭昭……你是不是……见不得血……” “呵,笑话,我,见血,当然可以见血,我们家,可是郎中……”整个人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实在不行,你就不要看了,我自己想办法。”我捂住昭昭的眼睛,凶狠地被迫她转了一个身。 而昭昭又自己转了回来,一边哆嗦一边还要怼我道“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我虽是小门小户出生,但是也算是一个医者世家,祖上三代都是郎中,还怕治不好一只狐狸?” 但她再次把目光移到狐狸身上时,全身瞬间如同散架般跌倒在地上。 “不然这样,不用你亲自上手,你说,我来做!” “行,行吧。” 我捋起袖子,昭昭背对着我,大有一副要研究狐狸的架势。 “取磁石三两,烧红醋,淬七次,捣碎研如粉。” 眼前一大堆瓶瓶罐罐,一眼望下去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哪个是磁石?” “红瓶子里的,红醋在白瓶子里。” 我倒了些磁石,用红醋烧了,七次后放在药捣里磨成粉末。 “再取滑石三两,铁锈三两,右为末敷在狐狸的喉咙流血处。” “不对,没有滑石和铁锈!” “怎么会没有?” 我与昭昭同时慌了神,再去找这两味药材定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瓶柏苍散,问昭昭可不可以用。 “你有柏苍散?你怎么可能有柏苍散?这种药的药方早就失传了!你怎么可能有?” “别废话我就是有,能用吗?” “再好不过了,快点!再慢它就要流血而死了。快取新桑白皮作线缝之,以新桑白皮裹之,再以新桑白皮汁涂之。能做到吗?” “可别小瞧我,我也是给七泽缝过衣服的人。” 云衣虽伤得重,好在我给它锋线的时候发现它喉咙处的咬痕虽深,却未触及骨头,这个狐狸头算是暂时逃过一劫。 “最后,给我纸笔,我给你开个方子。”说着昭昭又要转过身来,见我满手满身都是血,白眼一番直接一阵晕眩,“走走走,你给我去洗干净!” 我胡乱将桌上地上沾了血迹的衣服收了收,看了眼蹲在桌子上目光片刻不离云衣的球球,想着云衣有昭昭和球球照顾,自顾自捧了衣服去东阁后山的温泉池子里洗血迹去了。 说来东阁后山也是个神奇的地方,山东面有冷泉,相对南面便有温泉,一冷一热,倒也挺符合阴阳太极之说,只是不知道这两泉是自然而成,还是灵渚门故意为之,想凑个双数热闹热闹。 我泡进温泉里,十分舒服地“呜哇”了一声。泡了不多时,便听见身后草丛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正想这半夜三更难不成撞上了夜游的鬼魂同来这温泉泡澡聊天,却见到一只白花花的兔子拨开草,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朝这边缓慢地挪过来。 “你不陪着云衣吗?”我问球球。 它抬头看了我一眼,沉默数秒,似没有看到想看的东西长长地叹一口气,走过来毫不犹豫“噗通”一声跳进温泉里。 我被他溅了一脸水,看它吹着泡泡从水里缓缓浮起来。 “阿鲤,”它仰面浮在水面上,“你太让我失望了,哪有人穿着衣服泡温泉的?” “一件诃子而已,再脱就没有了!”我二话不说直接将它按回水里。 “咕噜噜噜……”它再次浮上来的时候,猛吸了一口气。 “我原本陪着云衣,但是你的那个书童嫌弃我身上有血,让我也来洗洗。” “你和云衣发生了什么?”我很好奇是什么东西会将狐狸伤成那个样子。 “我们在神木妖域里遭到其它妖类的暗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逃出来,没有地方可以去,再加上云衣伤重,我才自作主张将它带到你这里来。” “你们得罪人了?” “也不算得罪,神木妖域妖主麾下六族之间的矛盾,传了几百代从来没有消停过。”球球无可奈何,沉着一张脸没有了往日那般活泼俏皮,“再加上妖主不知去了哪里每天连影子也看不到,六族之间权力出现倾斜,冲突便更加频繁。 “妖主还活着?不是被封印了吗?” “那是上一代妖主,被封印之后妖主之位就换人了。” “你可见过这一任妖主?” “没有,像我们这种小妖,连六族族长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什么妖主。” 我倒是弄明白了一件事,神木妖域的妖主统领六个妖族,如今妖主每日不见踪影,有几个妖族便借势而起,去祸害别的妖族去了。 如同六个孩子放在家里,在大人不在的时候,大的去欺负小的,抢点小食什么的。 我垂了眼,安慰它道“再等几日地北伯与七泽回来了,我让他们看看云衣,说不定地北伯有什么法子,能让云衣好的快些。” 却未料球球突然呛了水,连声制止我道“不可不可,阿鲤,万万不可,就连云衣来过灵渚门的事千万不要让那位三长老知道!” “怕什么,地北伯不会吃了你,上次只是吓唬吓唬你而已。”我揉揉它的头,却见它一脸为难,道“不,阿鲤,云衣不让我说……” “为什么?” “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等云衣醒了,你可以自己问它……” 我看着它欲言又止纠结万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然强人所难终归是坏事,我便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它拎过来就着水搓了一把,洗干净了放在一旁的石头上。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但是一直在东阁里待下去迟早会被地北伯发现。” “那……我要怎么办才好……” 球球思索片刻,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猎妖的时候,阿鲤找借口跟着弟子们,把我们带出去。” “你就不怕被发现了?不是说妖都有妖气……” 球球愣了愣,道“阿鲤,你哪里听来的这种江湖说法?” “绘本上都这么说,什么道士收妖,只闻到一股妖气……” “那我问你,有人说过妖气是香的还是臭的吗?” 我被球球反问得哑口无言。 “我输了。”我对着球球一拱手,“请龙哥赐教。” “你先答应我。” “好,我带你出去。” “呜……阿鲤……好阿鲤……”它又“哇!”一声哭开了,哭得稀里哗啦满脸鼻涕眼泪。 “你……你先别哭,”我被它哭得不知所措,“算……算你在水晶洞里……救我的。” 突然间,它的哭声戛然而止。 “绘本中所传灵修者可以根据妖气辨别妖物,只不过是一种彰显仙门能力,让信者安心的手段。” “真正辨别妖物,不是以我们的外貌气味做判断,而是通过我们使用妖力的痕迹,来判断哪些是妖。想化人的兽妖没有人的形体,就要用妖力化一个人形出来,灵修者所见,便能一眼看穿。” “如同断案,寻其蛛丝马迹,方可寻得妖踪。仙门迭出,但我们妖数百年来一直兴盛,不是没有原因。要是谁都能看出妖是妖,我们妖不早就灭绝了。” 好像很有道理。 妖气一说,可能是旁人见灵修的仙家们一眼将妖物看穿,不得其解,便编出“妖气”,一传十十传百,为众人所知。 我转头,却见它早就将目光移开,直愣愣地盯着我的后背,道“阿鲤,你背上这个,是什么?” “你是说我的这块胎记?”我反手够了够我背上的一块红斑,一寸长如裂口,表皮鲜红如血,“是不是很像伤疤?” “我还以为你被谁捅了一刀。”球球仔细端详了我背上的胎记。 “不仅背上有,我肚子上也有,就像是从背后捅进去,又从前面穿出来。”我比划了一下,突然觉得这样做一定会很疼,不禁打了个哆嗦。 “看着好疼。”球球整张脸皱成了一个苦瓜。 “你说,我这个胎记是不是想告诉我,我的前世身怀绝世秘籍,被江湖能人异士追杀,走投无路,最后英勇就义,含恨自杀。”我的天马行空,换来球球看傻子一般的目光。 “它最多想告诉你,你是被人捅死的。” “也是。”我试了一下用刀捅入自己的后背,好像真的做不到自杀留下这样的伤疤,便悻悻然道“我一定要找杀我的那个人报仇。” “别,万一你是个无恶不作的痞子,杀你的人是身怀绝世秘籍的侠士,你岂不是乱杀无辜了。” 好像……也有道理。 算了,这仇不报了。 我泡在温泉池子里洗衣服,球球在一旁个给我讲它和云衣小时候的事,什么遇见老虎躲山蛇,什么误食草药拉肚子,一套又一套,编成画本有三四卷之多。 “你跟你的青梅竹马倒是处得很好。”我点头啧啧称赞了一番。 球球本想也点头称是,却一愣对我道“阿鲤,你是不是对云衣有什么误会?” “怎?” “云衣是一只公狐狸,不是母狐狸。” 突然间,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了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八章 二师姐 腊月十九。 湮魔猎妖的前一天。 子午殿门口整整齐齐排了数百名弟子,皆身着清一色灵渚门灵修衣,神情肃穆,负手立在凝霜湖面上,浮灯相映,倒影相衬,恢弘大气,一派人间少有的奇异景观。 站在众弟子最前面的是灵渚门大师兄秦苏木,旁侧是神情如同男子般坚毅孤傲的女子,二师姐,秦茯神。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二师姐,想来她这从头到脚刚正不阿冷酷无情的气质,与她师父,某位狴犴殿的二长老如出一辙。 待我走到子午殿门口,才发现站在那里的只有掌门与二长老两人,不见了齐无洛这个浑身散发阴气的长老,子午殿显得格外明亮。 “掌门,二长老。”我行了一礼。 二长老先看到我,见我抱着一只兔子,身边还跟着一只狐狸,冷哼了一声“不务正业”。 抱着的兔子是球球,跟着的是云衣。 自我捡到云衣已经过去了三天,不曾想这只狐狸好得极快,虽然一只眼睛还未复明,喉咙也无法出声,但是能站立来蹲在落满灰尘的棋盘边上教球球和苍鸾摆棋子,也是算是活蹦乱翘的一个前兆。 再加上之前我有意捧着球球在灵渚门里转悠,半个灵渚门都知道我养了一只通人性兔子,东阁里藏着一只极品苍鸾,如今又多一只六尾的狐狸,谁都不会感到奇怪。 掌门见我“拖家带口”来凑热闹,便问我今日怎么得了空过来,东阁的书理完了吗。 说实话理书这个事,在昭昭嫌弃过我“笨手笨脚”、“碍手碍脚”、“用不动字灵,自己还搬不动书”、“五本书四本放错位置”、“添乱一边歇着去”诸如此类之后,我就再也没敢碰过。 “回掌门,已经理得差不多了,掌门随时可以亲自去查看。” “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等我手头的事歇一歇,得空去东阁看看。” 好在掌门没有让我报书名录,我松了一口气,想到灵渚门有大长老、二长老、三长老这三个活宝,得空这一天是不会来的了。 说话间,苏木走上前来,弯眼瞧了我的狐狸,抬眼问我“怎么?阿鲤不打算在东阁老老实实待着了吗?” “我要是待得住,我哪会出现在这里?”言下之意,我也要一同去猎妖。 苏木却蹙眉道“此去路途遥远,我怕……” “你是怕我拖你的后腿,还是怕我惹麻烦?” “都怕。”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当然被噎得无话可说。 好巧不巧,只听得二长老此时掺和了进来,目光扫了一圈,死死盯着我怀里的兔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道“你那兔子拿过来我看看!” 我感觉到球球在我怀里猛地打了个哆嗦。 千不怕万不怕,我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灵渚门的灵兽虽也是妖,但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般的妖。御灵人将妖物捉住后,用灵力封印妖物的神识,用阵法控制妖物的行动,真正的御妖灵兽全身上下布满了各种封印法阵,乍看之下不易察觉,但若要仔细研究就一定能区别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怀里的这只和我身边跟的这只都不是御灵妖兽,而是如假包换的妖,二长老看到必定露出破绽。 他这个要求我实在答应不得,得想个办法把话题引开。 “二长老要我的兔子做什么?”我往后缩了缩,见他态度咄咄逼人,将兔子抱得更紧了些,“我这兔子吃不得……” “你胡说!我……” 不等他讲完,我便装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躲到苏木身后。 掌门见这么多弟子都看着,让他们瞧见二长老欺负一个小姑娘,二长老的面子总会有些挂不住,及时出言道“阿鲤,你二伯也是好心,想帮你挑选些称手的灵兽。” 就在此时,只见云衣昂首走到掌门面前,十分招摇地“唰”一下将它没有受伤的六条尾巴张开,光彩夺目,如同神明降下神谕时的化身,异常耀眼。 弟子中传出一阵轻微的惊呼。 掌门瞧见云衣,也被晃的有些失神“六尾的灵狐?阿鲤,想不到你的御灵术这般精湛。” “啊……我……谢掌门夸奖。”我想起掌门并不知道我没有灵力的事,才会发出如此赞叹,有些心虚。 没让掌门看出偏颇来,云衣的本事真是好到家了,我暗中给云衣比了一个“厉害”的手势。 “既然这样,那我跟出去,掌门可放心了?” 掌门慈眉善目,想到我跟不跟着无伤灵渚门大雅,还能提供点助力,便点头道“呵呵,自然可以,在东阁待久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然而,听得一声破锣般的吼叫,雷鸣似从头顶落下来“不可!书司猎妖,不合规矩!” 众人皆转头望着二长老,瞧见他一脸铁青,知道他又要义正言辞地说些什么。 好在我知道此次是他带领弟子猎妖,提前做了功课,又和云衣合作提前说服了掌门,所以当他姗姗来迟的反对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慌。 只是被他那一嗓子吓到了。 “二长老,阿鲤熟读东阁百妖经卷,知晓众妖习性,若二长老能允许我随行,我定尽我所能帮助师兄弟们,”我顿了顿,观察他面色有些缓和,又道“二长老一定知道,灵渚门只是没有书司猎妖的先例,并没有禁止书司猎妖的门规。如今我冒昧拿这一条来问二长老,能不能给阿鲤开个先例?” 我虽没有真的阅百妖卷,但是我有从神木妖域里出来的球球,活的百妖卷,倒也能替我瞒过掌门与二长老。 二长老大概是挑不出我的毛病,再看掌门也同意了我的请求,挥了袖子不言。 万事皆备,众弟子在二长老的统领下向着子午殿辞行,声势浩大,震响云霄。 渺渺灵渚,浮于霜凝。镜花水月,星汉同行。鸾翔凤集,可域万灵。 幻道一开,灵渚门湮魔猎妖,就此开始。 沿幻道东行至第三颗星的位置,队伍改往北行进。众人踏水泛起浪花,将水面上倒映的星辰踩得粉碎。众鱼群似是知道灵渚门有仙家出游,纷纷在水底簇拥而行,场面极其壮观。 我不会御水术,便和云衣商量了一下能不能变大驮着我,在云衣十分有礼貌的点头下,我最终完成了平生第一次骑上狐狸的愿望。 一只手抱着兔子,一只手拿着书司杖,身下骑着六尾的狐狸,像极了山中骑鹿的白发老仙人,我走在队伍前面,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有这么拉风过。 有些弟子在我这个拉风的先例下开始蠢蠢欲动,也偷偷将自己的灵兽放出来,或抱或骑或是满天乱飞的,一时间幻道里鸡飞狗跳,热闹得一塌糊涂。 二长老看得青筋直跳,一声厉喝下去,所有的灵兽都瞬间化作云烟,被硬生生吓回去了。 球球在我的怀里待不住,手脚并用窜到我的肩上,贴着我的耳朵悄悄道“我方才在灵兽堆里瞧见一只母兔子,貌美如花……” 我把它从肩上抓下来,按回怀里。 不多时,出幻道,队伍在神木妖域外的三钱村落足。 三钱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藏在杏花树林中,紧挨着神木妖域,村中村民从老及少加起来不足百人,甚至还没有二长老此次带出灵渚门的弟子数量多,但家家富足,儿女双全子孙满堂,生活也是幸福安乐。 说是入春之后,杏花盛开飘香满天,花瓣飞舞缭乱迷人,美如世外桃源。 老村长似乎提前知道灵渚门要来,带着一干村民早早守在村口,见到二长老带着人到了,赶紧张罗 苏木上前与老村长熟络地攀谈,身旁还带着一位灵渚弟子,面容眉目都与老村长有几分相似。老村长一见到那位灵渚弟子,马上喜极而泣,嘘寒问暖,又是哭又是笑,好不欢喜。 我看了个大概,也猜了个大概,大概是那灵渚弟子与老村长有血缘之亲,老村长才会让灵渚门在此驻扎,当作落脚之地。 我还在看那分离多年的骨肉重聚的场景时,二师姐从我背后拍了我一下。 “喂,晚上你和我一个屋子。” “哦……哦哦。” 我急忙连声答应,瞧见二师姐头也不回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我打了个哆嗦,刚转身想离开,一辆骡车贴着我的脸就过去了,吓得我赶紧退了好几步。就见二师姐将五六辆骡车停到村口,几只小黄狗跟在她身旁上下扑腾抓她的衣服,把她气的差点拔了剑拿那些狗子来下酒。 她还挺讨小动物喜欢的。 我远远望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抓我的腿,低头一看,也是一只小狗,灰色的,摇着尾巴汪汪直叫。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你的伙伴都在那边,去那边吧,那边热闹些。” 我极其认真地指了指二师姐,却见那只小狗还是冲着我汪汪叫,无可奈何扶额,下定决心陪它玩一阵的时候,它却突然对我失去了兴趣,摇着尾巴走掉了。 呵,狗腿子。 球球见我被一只狗子抛弃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不多时,那狗子竟然又跑回来了,嘴里叼了一块挂着红线的红药枝白玉佩,扒着我的腿似乎要给我。 “不行不行,从哪里拿来的还到哪里去,这东西我收不得。” 那小狗嘤嘤许久不肯罢休,竟然扒了我的鞋子要往我裤腿里塞。我赶忙制止它,将玉佩拿了放在手里,它才肯罢休。 “哎……”我叹了口气,飞来横祸,问问谁家丢了玉佩,给还回去吧。 于是剩下的时间我全花在问玉佩上了,问了一大圈,没有一个人认识这块玉佩的,有村民说这玉佩雕工精细,可能不是村里的东西,让我问问灵渚门的弟子有没有人丢东西。 兜兜转转又问了一圈灵渚门的弟子,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倒是有几个弟子见我拿了玉佩过去,以为我要用玉佩做定情信物选定如意郎君,一个个又整衣衫又理头发的,看得我莫名其妙。 不知不觉夜幕四合。 我坐在油灯前面看这块来路不明的玉佩,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蹊跷,却见一只白色的鸟儿从窗前飞驰而过,直接撞在了门槛上。 是苍鸾,抓着一封信。 “十九日,阿鲤走后,东阁一如往常,只是苍鸾来送信时撞坏了我理好的书架,我正在罚它面壁,一切安好,莫要挂念。” 我与昭昭约定,在我不在东阁的这七日,我与她用苍鸾作信使,互相知晓对方状况,以求心安。 待苍鸾飞远,二师姐也还没有回来,想必还在忙一些猎妖的事情,于是我打算睡觉,明日继续问。 我将灯一吹,却听见房外草丛一阵沙沙声,似什么东西迅速窜过,瞬间消失在黑夜里。 头皮发麻,我隔着窗户偷偷忘了眼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沙沙!” 又一阵声响,似乎比方才的要远一些。 此地靠近妖域,怕不是什么妖物从妖域里出来,想趁着夜色对我们做些什么。 我二话不说,起身想去找二长老和苏木,不料刚一开门,就撞见二师姐红着眼圈站在门外,脸上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净,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不……那个……师姐……你怎么……” “不用你管,”她胡乱抹了脸上的眼泪,故作镇定冷声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听见方才窗外草丛有动静,我想……” 我本想说可能有妖物,却脑子一抽非常不合时宜地问了句“师姐,难不成是你……” 她脸色渐渐惨白,表情逐渐失控。 “唰!”一把剑闪着寒光直指我的喉咙。 “给我忘掉!” 不用猜了,方才翻草丛的是这位姐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十九章 苦工 我被二师姐的剑指着,一动不敢动。 “师姐,你在找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一起找……”我尽量让自己往后靠,试图躲开她的剑锋。 “不用你管,你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听见了没有!” “好好好好,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摊开双手表示诚意,“但是我有事要告诉师姐,我不久之前捡到了一块玉佩,不知道是谁的,师姐可有眉目?” 二师姐一听“玉佩”,目中光芒乍现,立刻撤了剑问我“玉佩呢?” “在我这里。” “快给我!” 好巧不巧,我问了一下午,废了好多口舌,最后失主竟然离我这么近。 我将玉佩摸出来给她,她一拿到便小心仔细检查了一番,见到玉佩并无大碍之后,握紧了放在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就当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二师姐又突然举起剑对着我,吓得我直接退到墙根。 “这件事,不许和灵渚门里任何一个人说,尤其是我师父,听清楚了没有!” “是!” “你要是说了,一个人知道我就割你一块肉,直到把你剔成白骨!” “不敢,绝对不敢!” 她那这才又放下剑,看着手里的玉佩,眼圈又满满红了起来。 “师姐……”我打算开口安慰她“你若是想家了,可以让灵渚门的送信弟子给家里报个平安。” “才不是想家!”她哽咽着瞪了我一眼“我的双亲皆在狴犴殿里当差,我有什么好想家的?是这玉佩的主人,要成亲罢了” “成亲?师姐可是喜欢那人?” 我问得直白,二师姐脸上霎时染了一片绯红,又一转泪如雨下。 “再过几日,他就要和玄皞门的二小姐成亲了。” 声声哽咽又故作坚强。 “也罢,我定能找到一个比他更加爱我的人。” 哎……世间总是有这样不得圆满的事,不是错过,就是不觉对方心意,亦或是饱尝单相思之苦,而其中最让人心痛欲绝的还是棒打鸳鸯,活生生拆散了一对相爱的人儿。 等等,玄皞门二小姐? 穆棠? 我一愣,脑子没有转过来。 她见我圆着眼愣了半晌,撇开我道“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不对不对不对,”我忙拦住二师姐,“那,我弟弟和穆棠的婚事怎么办?”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二师姐见我一副傻呆呆的样子问她,很难得地伸手掐了我的脸“傻子,灵渚与玄皞向来水火不容,不管是三长老还是玄皞门,都不会同意三师弟着门亲事的。除非他们两个叛出师门,背上骂名,逃到天涯海角,否则的话终究没有什么好的下场。” “就像我与这玉佩的主人,他是素邈门的二弟子,我与他在宣州结识,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却愿意在朝夕相处之后,心甘情愿许下终身,盼求神明。如今素邈门归了玄皞门,我与他还不是含泪作别,答应此生不见。” 二师姐风轻云淡,叫人不由垂怜。 我想起在苏州城里,穆棠抱着七泽的脖子,让他去玄皞门提亲,而七泽也摸着穆棠的头,告诉她一定会去。两个人都知道,成亲本就是一场虚妄,却还要一次又一次,用这场虚无的梦境,来填补残缺支离的现实。 如此悲哀。 我垂下眼,眼泪就落下来了。 之前总是想七泽两人老夫老妻,亲昵些是自然,却不曾想他们两个已经日数不多,一别再也无缘。 原来做仙人,也被安排了命运,身不由己。 一夜未眠。 第二日,苏木一大早就来找我,说是给我安排了个差事。 我看着他不怀好意地将我领到不怀好意的屋子二楼,不怀好意地请我坐下,不怀好意地拿出一大叠纸卷与毛笔,不还好意道“原本每年记录猎妖数目的弟子是三钱村村长的儿子,今年你来替他记录账目,让他多陪伴老父亲几日,你看如何?” “……” “你瞒得过二长老,可瞒不过我,你若是能猎到妖,我相信这个村的老村长也可以。” 合情合理到我没话反驳。 “湮魔猎妖属第七日猎大妖最为精彩,你若答应我,第七日我便带你去杏林湖看众弟子猎妖。” “……” “说不定还能再送你一些妖魄。” “……” “再加困灵石。” “成交!” 从这屋子的二楼,可以看见村口的空地,有几名弟子正在空地上绘制困妖阵。昨日二师姐拉到空地上的骡车里已经装满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箱子,大的需要五六个弟子搬运,小的还没有我手掌一半大。 “捉到的妖兽会放在困妖阵里收入困灵石,你在此处看着,不论品种依次记下来。” “若是没见过的品种呢?” 苏木眯了眼,贴近我的耳朵道“你没见过,不见得你那两位妖域来的朋友没见过。” 我圆了眼瞪着他,却见他继续笑道“别怕,我不是看出来的,我只是知道你没有灵力,顺势一猜罢了,看你那位狐妖朋友修为极高,说不定连掌门也瞒过了。” “所以,你想乘机请我的两位妖域朋友替你做劳工吗?” “有何不可?你们两位意下如何?” 我一转身,看到站在我身后的球球和云衣,球球看着我,一脸若有所思,“阿鲤此次救我挚友,我要留下来帮阿鲤,报答她。” “球球,你们大可不必理他,如今已经出了灵渚门,你们随时都可以离开。”我推了推球球的身子,示意它赶紧离开,免得又被苏木找理由捉住做一些奇怪的事。 然而,球球却反身抱住我的手,与云衣交换了一个眼神,道“云衣也同意留下来。” “……” 这下我是真的没有话好说了,只得看着苏木心满意足地眯着眼,道了声“有劳”,哼着小调“蹦跶”下楼去。 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哀嚎。 第一日运来的灵兽并不多,除了一些大的吓人的龙虾、只剩一副骨架的骨鱼、生了两个头的湖水蛇之外,其他的都是一些中规中矩的小鱼妖,拿来做妖魄和下酒作用都不大。 第二日便陆陆续续开始出现一些新奇的玩意。有浑身剧毒的沼泽鳗,离开水也能自由翱翔的电鳐鱼,能隐去自己形体的青蛙,以及一打开贝壳就嘤嘤直响的花蛤。 第三日,第四日,妖兽品种更加繁多,好在球球也是自称有百年道行的妖精,见多识广,登记妖兽也没有什么难度。 等到第五日,当那只长着鱼鳍的大象出现在我们三只面前的时候,我们三个谁都没有做声。 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捞出来的这些东西,一想到大象在水里面走的场景,我的脑袋就几乎停止了运转。 我绝望地望着球球,球球绝望地望着云衣,而云衣则转开脑袋,一副“不要问我”的表情。 而第六日,最让我感到五雷轰顶的,不是灵渚弟子们抓来的妖兽,而是这只“不要问我”的白狐狸。 第六日一早,我如往常般到这二楼来记账目,却不曾想早有人坐在了我的位置上,一头白发,素衣轻纱,正拿了笔墨在我的账目上写写画画什么。 听见有人来,那人缓缓回头,肤若凝脂眸若星辰,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他用白纱缠了一只眼,也缠了喉咙,但一颦一笑间娇艳欲滴媚态万千,不减丝毫。 狐若不媚,怎能惑世? 我看那缠的纱布,便知道是云衣。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这狐狸居然还能化成人形,想到我之前玩它身上的毛玩得不亦乐乎,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嗯……云衣?”我试探性问道。 云衣向我行了一礼,示意正是他本人。 “嗯……伤势如何了?” 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揣测大概是想说“已无大碍,只是不能发声。” “呃……甚好,甚好……” 怎么觉得他变成人后,连与他交流都变得困难了呢。 “阿鲤,今日份的信给你放在这里了!”球球捧着一封信进来瞧见云衣以人的姿态站在我身边,大喜过望。 我实在没有时间看昭昭写给我的信,便将信与其信一同塞进袖子里,去看放在我桌上的账目本。 里面很大一部分不知名的妖兽,都被云衣补全了名字,细细数下来不下百个,此番用心,诚然可见。 “幸苦云衣了,”我一边翻阅账目,一边给自己磨墨,却觉得云衣的字越看越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顺口问道“云衣这一手小隶体字迹清秀,是承何人师门。” “少问些问题吧,云衣嗓子还不能说话呢!”球球很嫌弃的望了我一眼,一边又开始“云衣云衣”嚷个不停。 “你行,你也变个人来写字啊。”我也很嫌弃它,刚要提笔,账目上的一个字 名字便映入眼帘。 “玉虚兽” 中间的“虚”字,与我在苏州幻境里看到的纸条中的“虚”如出一辙。 欲见其实,必毁其虚 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云衣……” “你是不是……给我写过纸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章 烛蛇 第七日,猎妖之末,猎大妖。 被关了六天,终于被放出来了。 我站在杏林湖畔临时搭起的栈桥上,看远处苏木指挥一干弟子从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边跑回来。“噗通噗通”往水里丢着什么东西。 狐狸状云衣蹲在我脚边,球球骑在云衣背上,对即将开始的猎妖兴致勃勃。 关于那张纸条的事,我问了云衣,还把“欲见其实,必毁其虚”八个字写出来贴到他眼前,他眉目微蹙瞧了半天,十分愧疚地告诉我“小生不才,未曾见过,实在惭愧。” 是我想多了,天下写小隶书的又不止云衣一个,而且那时我也不认识云衣,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给我写条子。 “阿鲤!” 我听见有人喊我,是二师姐,她抬着一个中空的巨大梭子,朝我走过来,却不料左脚绊右脚直接来了一个平地摔。 “师姐你小心!” “嘘!” 二师姐猛抬起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下张望见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见,迅速起身拍掉了自己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道“咳咳,你今日倒是得了空。” “妖兽账目记得差不多了,”我应了一声,见她将手里的梭子扔进水里,问道“这是什么?” “骨梭,都是用鱼妖的骨头做的,至于做什么,一会你就知道了。”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眼前翩翩而过,在我眼前上下翻飞,似乎在对我发出邀请,邀请我去捉它。 大冬天的怎么有蝴蝶? 我刚抬起手,却听二师姐制止道“别动,这是溪毒。” 溪毒,含影射沙,《山堂肆考》有记蜮,一名水镜,似鳖三足;一名射工,一名含沙,一名溪毒。 我真是小看了它,差点被它骗去了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飞走了。 我还想问二师姐这次捉的是什么妖,杏林湖水面突然炸起百丈高的浪花,响声如雷贯耳,听得人脑袋发疼。 霎时间,杏林湖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四周水浪迭起泡沫翻涌,一冲上岸来,摧山倒石,冲毁了一大片杏树。嘶鸣声由远及近从漩涡中传来直冲云霄,杏林湖上空渐渐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来了!” 二师姐上前一步,掐诀用御水术筑起一道水墙。随着众弟子纷纷动用御水术,以漩涡为中心渐渐形成一个水墙的包围,另一边只听得苏木一声令下,又有数名弟子掐诀直指湖心,从他们指尖引出数根灵力凝成的链条,没入水中直达湖面下的黑暗。 “轰!” 湖底的那位脾气似乎有些暴躁,接连不断掀起好几道水浪,但都被水墙隔住无济于事。 “收!” 又一声令下,牵扯链条的弟子应声向后拉扯链条。湖底的影子开始放大,搅动水面更加激烈。就在出水的一瞬间,水底另一个巨大如山般的影子轰然而过,形似锦鲤,甩尾之间链条纷纷断裂,浪花滔天,一闪而逝。 那是……是它,怎么会在这里? 等众人回过神,无一不是面色惨白,十分骇然。 “不要停!灵锁准备!”还是二长老活久见,虽然也讶异,但那神情转瞬即逝,立即命令弟子们继续收妖。灵渚弟子在他的召唤下回过神来,再放灵锁。 随着那妖物渐渐接近水面,灵锁开始剧烈颤抖,有几根因为支撑不住而爆裂。二师姐见状,一手御水,另一手凝出灵锁,帮助牵锁的弟子。 “哗!” 一个细长的影子骤然跃出水面,长约数百米,形似蛇,通体赤色,生一张人脸却无目,腹部有未成形的小爪,破水的瞬间发出蛇般“嘶嘶”的吼声。 我对蛇有心理阴影,它这一嗓子吼得我直接跪坐在地上。 眨眼间,苏木已经飞至湖面上空,抬手一扬,方才扔进水里的无数梭子箭一般飞出水面,双梭交错,将那人面蛇身的妖兽死死卡住。 随着那蛇身怪物拼命挣扎,它身上的鳞片被骨梭纷纷剥落,血流不止。然而眨眼间那些伤口处开始长出新的鳞片,完全愈合毫无伤疤。蛇妖怒不可遏,“嘶”一声长啸,无数条水化成的蛇自水面直上,争先恐后扑向苏木,来势汹汹。 “挡!”二师姐变换手势,所有筑水墙的弟子同时变换阵法,水墙追逐水蛇扶摇直上,在将要碰到苏木的一刹如花苞般一裹,将随蛇困在水墙里。 水花四散,满天飞雨,一攻一守,实在精彩。 “哇!”球球惊得伸了脖子目瞪口呆。 一击未中,蛇妖更加暴怒,又是“嘶”一声吼叫。霎时四周寒气四溢,冰霜凝结,连湖面也开始“喀拉拉”出现薄冰。与此同时,苏木的四周开始出现越来越多晶莹剔透的小蛇,似空气中的水汽凝固而化,皆摇首摆尾蓄势待发。 苏木见形势不妙,先发制人,身形一晃朝着蛇妖垂直落下去。冰霜小蛇也急追直下,一时间如百鸟朝凤,只不过杀意已决,毫不留情。 “哗啦!” 苏木碰到蛇妖的瞬间,所有小蛇皆化做雪尘,凭空炸裂。杏林湖面上雪雾弥漫,不见人影。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着湖面上的动静,当众弟子瞧见苏木缓步从雪雾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颗白莹莹的困灵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我也跟着弟子们拍手,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抓了个什么东西,但这场收妖,确实惊心动魄,精彩绝伦。 “这东西叫烛蛇,人面蛇身,据说是烛九阴的后裔,盘踞在杏林湖湖底,靠吃落水的人为食。”二师姐指着苏木手里的困灵石对我说“灵渚门在三年前发现的这条烛蛇,第一次收妖让它给逃了,后两年赶上寒季,湖水结冰没有办法收妖,如今能捉住也算完成了一项大任务。” “捉到后的妖魄会怎么处置?” “会放进万妖塔,等没有妖魄的弟子入塔试炼认主。” 就像娶媳妇一样,双方你情我愿看对眼了,就能八台大轿抬出塔了。 我看了云衣和球球一眼,嘴角疯狂上扬。 云衣和球球一个哆嗦,不约而同远离我一步。 恰在此时,昭昭派来送信的苍鸾也到了,我接了信展开,见到信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大字。 “秦九鲤,去死吧!” 咦?我多日没有给她回信,她生气了? 我脑子有些卡壳,在原地呆了半晌,忙将袖子里剩下的信翻出来,一看之下,从头凉到了脚。 “十九日,阿鲤走后,东阁一如往常,只是苍鸾来送信时撞坏了我理好的书架,我正在罚它面壁,一切安好,莫要挂念。” “二十日,阿鲤,书我已经都理完了,奇怪的是所有关于十年前神木妖域劫难的书全都没有找到,包括三卷《问妖》,一卷《百鬼谈》和一卷《异神志》,我再找找,看是不是被老书司拿来垫桌脚了。一切安好,莫要挂念。” “二十一日,阿鲤,今日我得到一个消息,说三长老带着三师兄失踪了,虽然之前湮魔猎妖的时候三长老总会断了音讯,但这次却不知到从哪里传来确确实实‘失踪’的消息,你在妖域也要小心,不到独自行动。” “二十一日,阿鲤,今日我在东阁门口看到众生殿的弟子鬼鬼祟祟,都知来看一眼便离开,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二十二日,阿鲤,今日大长老来找我了,问了我和我家里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有些害怕,你什么时候回来?” “二十三日,阿鲤,你说,我比你在这东阁待的时间更长,我比你会驱使字灵,我比你更了解东阁,为什么书司会是你呢?” 二十四日,“你的东阁,我收下了。” 二十五日,“秦九鲤,去死吧!” 我拿着信,手指渐渐握成拳头,浑身颤抖不已。 齐无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三番五次针对我,上次是地北伯考虑到七泽的幽火拦着不让我说,这次回去,不管你是长老还是谁,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你讨个说法! “阿鲤……怎么了……”球球有些担心过来摸摸我。我强压心中的怒火,深吸了一口气。 “没事。” “阿鲤?” “如今事情结束,你们也早些离去才好。” 我转过身,却瞧见云衣一副人的模样,站在我的身后,朝我盈盈一笑,美得颠倒众生。 “云衣?”我心中一慌,忙举了书司袍的袖子将他遮住“这么多人,你化形做什么?” 未等我说完,云衣不慌不忙抬手放在我的肩上。 接着一用力,直接将我往身后的水中推去。 我不敢相信,看着云衣笑盈盈的脸,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阿鲤!”球球惊呼,“云衣你干什么!” “哗!” 冰冷的湖水漫过我的眼睛,浑身冰冷,无力挣扎。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想要奋力往上游,却被湖底的一股寒流困住,拖着我继续向更深的地方沉下去。我看见一条三丈多长的鱼妖,张大了嘴向我咬过来。我没有办法在水里自由活动,躲不过被它吞进口中,头顶的光亮消失。一片漆黑,无法喘息。 我想起来了,我做过的那个关于鱼的梦,化身为鱼,奔向死亡。 四肢无力,胸口阵阵剧痛,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响,原来溺水而死的人是如此痛苦。 意识模糊间,只觉得这条鱼撞上了什么东西,牙齿一松,又将我从嘴里吐了出来。 剩下的事,我已经不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一章 小老头 “小妖精,小妖精,醒了没有?” 我猛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我眼前一阵发白,头晕目眩,随即胸口涌起一阵强烈地压迫,忍不住“哗”吐出一口水来。 我猛吸了一口气,眼前景象慢慢清晰起来。 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吐在地上的那口水里,还夹杂着一只小虾米,它被我吐出来后在地上使劲抽搐,一伸一张慌不择路。 接着我看到屋子的四壁雪白,软香床榻,雕花窗棂,暖炉中烧红的木炭渐渐发白成灰,以及挂了六角灯饰的木梁。 最后是这位凑在我眼前近到模糊的小老头。 “醒了就好,你快把老头儿我吓出魂来了。” 小老头满头白发,头顶还秃了一块,像削了半个鸡窝按在头上似的。他的身材矮小,重量不轻,蹲在地上堪比一个磨盘,身上的黑底白袍拖在地上,线头都快要烂了。堆满皱纹的脸上一双圆鱼眼光彩熠熠,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矍铄。 “你刚捞上来的时候的,我让几个女娃子给你换了身衣裳,我看着还合身,你就将就着穿吧。” 我看了看身上白色黑衬的衣服,总觉得这个配色有些眼熟。 我坐起身,朝小老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多谢前辈搭救。” 谁知他听了我的道谢,竟然一脸不满嚷嚷起来“前辈什么前辈,我啊,小妖精,是我,石墩子老头,你不认得我啦?” 我看着他莫名其妙,他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我真的没有见过他。 “前辈……会不会认错人了?” “哎呀!阿鲤是不是你?九鲤嘛!还怀疑我的记性,哼哼。” 我见他跟我一副老熟人的样子,说话言行都不带客气的,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前辈,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小老头听我这么一说,一副“不信”的样子,摆了摆手道“这招你早就用过了,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我不知怎么解释,各种苦恼,皱着眉头想不出办法。 小老头见我百般无奈,凑过来,伸着脑袋瞧了瞧我,“真的忘记啦?” “阿鲤若有欺瞒,天打雷劈。”我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你手伸出来。” 我很听话伸出手,不想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根戒尺,“啪!”一声打在我手心上。 “啊呜!”我吃痛猛地缩回手,揉着手心奇怪地看着他,“前辈?” “另一只手。” 我试探性伸了伸,结果又挨了一尺子。 “呜哇……”我欲哭无泪。 “还真的失忆了。”那老头子掂了掂手里的戒尺,搓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要是之前的小妖精,我现在早就尸骨无存了。” “……” “你把手给我。” “不……”我捧着自己的手万分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不打你,不打你,快,手。”他勾手,示意不要废话。 刚小心翼翼伸过去一根手指,就被他扯过去挽起袖子,掐了脉搏给我号起脉来。 我不敢出声,说实话现在我慌得不行,定是失忆前坏事做得太多,现在落在仇家手里了。 半晌,小老头收回手,长叹了一口气。 “哎……竟是这样。” “前辈……可看出什么了?”我见他满脸复杂地看着我,心跳得像打鼓。 “你呀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他一啪手边的高案,案上瓶子震了震,我的心肝颤了颤,“你还觉得自己活着?也罢,就当你活着,你也……” 他说道此处戛然而止,仿佛接下来的话太过刺心裂肝,我听了会受不了。 “那……我还能活多久?” “活多久?那要看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死而复生,原本就是逆天命而为的事情,如果还要阳寿耗尽,简直就是奢求。都说阎王让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我如今多活了一截,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眼下能活一天是一天。 只是不能让七泽知道,谁知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话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小老头挑了他花白的眉毛,散步并作两步瞬移到门口,探头瞧了一眼,表情微妙,又鬼鬼祟祟瞬移回来,手里揪着件不知从哪里扯来的衣裳,不等我反应直接盖在我的头上。 “呜哇我……干什么……” “嘘,我要制造一个惊喜!” 我看不到小老头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可以想象他现在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样子。 来人走入房间,脚步声愈发清晰。 “六叔叫我,何事?” 声音清冷稳重,略带沙哑。 我下意识想起一个人,也是这种清冷淡然的口气。 “嘿,你六叔我在河里捞到了一个好东西。” “何物?” “你看了就知道,来,来。” 两个人说这就往这边走来,我几乎可以听见小老头掩饰不住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已经高兴得完全乱了步伐。 “看!” “这是何物?” “我不告诉你,你自己揭开来看,你不就知道了?” 我透过衣料得缝隙,隐约瞧见一个修长的影子,在一个矮胖子的怂恿下拉起衣服的一角。 一揭,冬日暖阳,煦色韶光,万般谜团,悉数明了。 我抬眼看见穆爻,温润傲然,清冷如霜。 他直直望着我,手中衣袖霎时落地。 我下意识想到的那个人,与眼前看到的人,是同一人。 小老头在旁边一个劲偷笑,悄悄推了穆爻一把,道“六叔的过年礼,你可还喜欢?” 穆爻没有答话,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仙家。” 我行了一礼。 小老头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不是吧,小妖精,”他不可置信地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忘了老头儿我可以,可是我们家小爻子,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仙家在苏州救我弟弟,这份恩情阿鲤怎会忘记。” 小老头这下更急了眼,“什么苏州?我说的是……” “六叔,别说了。” 穆爻一声轻吟,制止了小老头。 “我六叔喜欢戏弄人,书司莫要介意。” 我知道这小老头确实顽劣,不过也是个欢脱的主,平日里打打闹闹也没什么不好的。 “前辈救我性命,我道谢还来不及。” “若有什么得罪书司的地方,穆爻在此替六叔谢罪。” “仙家言过了,阿鲤才是打搅的一个,要道歉才是。” 这话虽然是对我说的,却也同样入了小老头的耳中,他满是褶皱的脸上强挤了一个苦笑,背过身拍了拍穆爻的肩膀。 “看你们如此生分,我老头子心痛啊。” 穆爻转头望了眼小老头,低头沉默片刻,又望向我。 “书司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发生了什么,真的是一言难尽,被大长老钻了空子不说,还被云衣那只忘恩负义的狐狸推下水,再加上小老头说我时日不多,我这一生过得实在够惨。 我将与灵渚门一同猎妖,后来被妖物推下水的事跟穆爻大致讲了些。 “敢问前辈与仙家,此处是何处?” “你顺着水飘到百草谷来了,这里是我玄皞门第六峰开阳峰弟子的猎妖处,几位弟子在河边将你捞上来,送到我这里来的。” 小老头凭空比划了一下河流走势,得意道“幸好你遇上的是我,要是让其他峰的长老撞见,早将你挫骨扬灰了。” “咦?” “呵,我吓你的。” “……” 我又问他是否能帮我问问灵渚门的情况,如果一切照常,那我就不再叨扰,来再日登门重重谢过各位仙家。 小老头听了我的请求,让我等着,自己负手从门口出去,不多时回来,面色凝重。 “灵渚门,变化可大咯!” 我吃了一惊。 “杏林湖的猎妖众人已经离开,而灵渚门内部,掌门刚闭关,三长老携弟子没了音讯,二长老派人将三长老的殿给查了,万轴阁也换了书司。” “二长老不是随我们一同猎妖吗?怎会去查了三长老的殿?” “我们玄皞门得到的消息确实如此,你倒是可以回去看看。” 我实在没有想到,二长老竟然对轮回殿动手,我以为他只是对地北伯有些意见,现在看来,这意见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大。 兄弟反目的事,我也是见过的。 没有掌门的支持,再加上大长老与二长老对我虎视眈眈,我要是这个时候回去,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可能回不去了。” 未等我伤心,只听小老头喜出望外道“哈!回不去多好!” 我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他顺势改口“呃,那个,小老儿是说,回不?去多好!”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那三长老呢,你可知他在哪里?”穆爻问我。 我想了想,地北伯在红槭,红槭在玄龟背上,玄龟在东海里,要找他比拆了整个灵渚门都要难。 我摇摇头,叹一口气心如死灰,“他不主动出现,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他。” “要不……”小老头脸上的笑容兜不住全都溢出来了,“跟我们回玄皞门?” “不行!” 这是穆爻最严厉的一次,斩钉截铁,毅然决然。 “我不能让她去玄皞门。” 小老头瞧见穆爻这般紧张,倒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样子,对穆爻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若是不放心,放在我这里,我怎么说也是一峰的长老,出了事,我拿整个开阳峰给你当垫背,就这么定了。” 接着又转而对我道“行了小妖精,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新收的徒弟穆鲤,在灵渚门三长老出现之前,在玄皞门里要好好待着,别给我惹是生非,就这么定了。” 感激不尽,我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麻烦前辈了,此番大恩,阿鲤没齿难忘。” 抬眼,却看见穆爻也做了礼,向着小老头慢慢俯下身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二章 玄皞开阳 玄皞门,当今众仙门里最大的仙门。 传说玄皞门创门之人,是当年剑斩白蛇的穆长宣,也是白皞神君的佩剑混元太虚泠魄剑,在斩杀三桑妖主之后,得白皞神君神谕,除妖灭魔,匡扶正义,而创玄皞门。 玄皞门建于七星峰之上,七星峰有七个主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除天权峰连着山体以外,其他峰皆凭虚而立,吊桥相连,围绕天权峰浮于虚空。日出月落,山间雾气与云烟相伴,七星峰便如瑶台仙境,广寒天池,缥缈虚无,仙气自生。 “荒灵山迷遇仙人,借问太和道乾坤,流云浮游蛟龙潜,一画开天玄自成。”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七星峰,有七个灵渚门那么大。 自天权峰入北玄门,便见一巨大轮盘凭虚而立,四周虚光掩映,盘上自生有大概是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纹,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让人头疼。 两排衣着统一的巡视弟子经过,左手持剑,右手负背,步伐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正正之旗。再往里,又见一众练剑弟子,神情严肃,全员出剑收剑皆不差丝毫,有一年长弟子巡视其中,见有偏差者便厉声呵斥,丝毫不留情面。 听闻玄皞门以门规森严著称,几千条通用门规再加上各宗派各自的门规,密密麻麻比剧情拖沓的小说画本还要长。 想来是玄皞门哪位前辈闲来无事叼着毛笔日日夜夜异想天开,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绞尽脑汁换着花样来祸害弟子。 流水账就是这么挤出来的。 听小老头说,七星以玉衡、天枢最亮,故建穆氏宗祠于玉衡,祭坛于天枢,得其耀祖之意。天权最暗,却为玄皞门主殿七元宫,得其谦退之意。 “那前辈的开阳峰呢?” “开阳东向,故开阳峰一半为阴一半为阳,适合各种草药的生长,玄皞门医馆悯生堂,就在我开阳峰上。” 我还未曾知道,这个表面上嬉皮笑脸的小老头,原来还是玄皞门的医仙长老。 玄皞门开阳峰长老,穆辰浅。 小老头一将我带回开阳峰,我就被开阳峰上的弟子里三圈外三圈围住,又是拍肩又是摸头,问这问那,都对我这个新来的弟子感到新奇。 “小师妹叫什么呀?” “嗯……那个……阿鲤,穆鲤。” “小师妹芳龄几何呀?” “这个……我……” “小师妹家在哪里呀?” “小师妹眼上戴的是什么法器?” “小师妹可有婚配?” 我想起了清晨东阁后山,万物苏醒,鸟群争鸣,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根本听不过来。 “行了,你们都行了!” 小老头拨开人群,气喘吁吁地从人堆里钻出来,眉毛一横冲道“课业都做完了吗?这个年还想不想过了?” 一语之下,原本百鸟争鸣的开阳峰霎时万籁寂静。弟子们无一不沉着面孔,似乎能看见头上熊熊燃烧的的怨气。 小老头刚要抬步上台阶,弟子堆里有一个声音勇敢的站了出来。 “还不是师父布置的课业太多!” “谁喊的?”一转头只见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似是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嘟着嘴巴一脸怨念地看着小老头。 人群中也属她的表情最为怨恨。 “两倍!” 小老头话音刚落,小丫头的面容瞬间扭曲,万般怨念,皆化作一时肝胆俱裂,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我听的下面有人偷偷地冲我喊“小师妹快跑!现在逃还来得及!” 悯生堂布置古朴典雅,除一方立于正厅的长桌案,其余四面皆为药橱。各种草药的清香混合,若说浅浅,却也暾暾,缱绻绕梁,久久不散。 偏厅窗前摆着一座会动的木雕的狮子,面似门前镇宅用的狻猊,手上捧着一个药捣,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捣着臼中的药草。 小老头一进门就开始嚷嚷。 “华菁!华菁!” “师父,师兄去守南玄门去了。”一个正在称药的弟子答道。 “守门,谁让他去的?” “回师父,师兄病好后发觉自己错过了猎妖,差点冲动地跑去跳坠仙崖,若不是几个师弟们拦着,怕如今坠仙崖下到处都是他。这不,他接受事实,自请去守南玄门,说是吹吹天风,冷静冷静。” 我可以想象到这位师兄泰然自若蹲在大门口,被咆哮而过的天风“爱抚”,且一副“我心早已麻木”的表情。 小老头哼哼了两声,恨铁不成钢地让弟子们把华菁叫回来。 “南玄门风这么大,他这个药罐子,再吹下去怕是连命都不要了。” “师兄性子犟,要是叫不回来呢?” “那就直接推下去吧。” “是!” 称药的弟子领了命出去,留我一个人心惊胆战地听完了师父计划残害弟子的整个过程。 后来听说华菁不肯回来,就真的被推下七星峰去了,他一个人爬了好几日天权峰,才又回到开阳峰上。 怪不得我在开阳峰上的几日,从来没有见过弟子们口中的这位药罐子师兄。 我先是在开阳峰上过了几天悠哉悠哉的日子,每天跟着这个师兄去挖挖草,跟着那位师姐去泡泡茶,日子倒也过得轻松。 后来我实在闲不住,抢了窗边是狮子的药捣“哒哒哒哒”捣起草药来。 这下称药的弟子是看不下去了,让我将药捣还给狮子,又寻了只大的药捣给我。于是我与狮子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地捣着手里的药。 小老头回来看到这一幕,感动得泪流满面,“小妖精居然给我捣药啦!人间奇谈啊!” 于是我手边的药草鬼使神差地变得越来越多。 穆爻这几天倒是天天来看我,但只是站在悯生堂外远远地看我一眼,确认我还在开阳峰后,又自顾自地离开。 大概是怕我惹祸给玄皞门添麻烦,盯我盯得紧。 一两回还好,次数多了,别的弟子看见都以为我和穆爻有什么超乎常人的关系,一个个“嫂嫂”“嫂嫂”地叫我。更有甚者,穆爻前脚刚跨进开阳峰,后脚就有弟子来向我禀报“嫂嫂!大师兄来看你了。” 于是后来,我见了穆爻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有一天我没有看见他,想来可能是他诸事繁忙,就不来了,却不想到半夜的时候,小丫头师姐敲开了我的房门,给我拎进来一篮橘子。 “大师兄拎着橘子在门口站半天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上前问了问,他就直接把这篮橘子给我,让我给开阳峰新来的那个弟子送过去,我想来想去,新来的也只有你了。” 我看着那篮橘子,不知所措。 “真的……是给我的?” “你不要可以给我。”小丫头师姐毫不客气的拿了两个橘子塞进了自己的怀里,“这可是极品的橘子,只有根部覆雪,枝头暖阳的橘树上才能长出来,十片橘林也不一定找出一棵这样的橘子树,何况眼前是整整一筐,要费多大的功夫呀!” “不过我是你上一个来开阳峰的,说不定这橘子是送我的。”我看她垂涎欲滴的样子,似乎对这筐橘子分外眼红。 我既想将这橘子还回去,又眼馋得紧,内心挣扎一番,终于做出决定。 不行,头可断血可流,橘子不能让。 “我们猜拳,谁赢了谁拿走。”我摇了摇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行!” 一场为争夺橘子而展开的战争,轰轰烈烈地上演。却不想那小丫头猜拳纯属是乱蒙,让我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嘤……”小丫头有点不开心了。 我一见不得小姑娘撒娇,二见不得小姑娘哭,叹了口气,揪着她的两根发髻道“别哭了,别哭了,分你一半。” 哭声戛然而止,她抹着眼泪抽泣道“真……真的?” “真的,师妹孝敬师姐的,去拿吧。” 小丫头的脸上拨云见日,兴冲冲又拿了两个橘子,苦恼道“我拿不起了……” “就先放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想起来随时来我这儿拿。” “嗯!” 小丫头一点头,头上的发髻似蝴蝶扇动翅膀,活泼灵动,十足可爱。 等将小丫头送走,我蹲在这篮橘子边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终于要开始直面这个问题了呢,穆爻送的橘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我橘子,他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或者要我帮他做什么事? 我不敢随意揣测,若是无中生有,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兜兜转转想了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犹豫许久,我终于决定找穆爻问一问。 谁知翌日,穆爻根本没有出现,倒是玄皞门活蹦乱跳的二小姐寻到开阳峰来了。 “阿姐!阿姐!阿……姐……” “小棠你松手我要喘不过气了!” 穆棠又在我身上蹭了蹭,如同孩子般端端正正坐好了。 “我给阿姐你带了些糕点,这些可是我亲手做得,别出心裁,独树一帜,阿姐你瞧瞧!” 说着她将一个小食盒拎到桌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盘子,盘子里有一个小圆酥饼,用红豆点缀着鼻子眼睛。圆饼下面用萝卜片雕了一把小弯刀。 “这个是我,穆棠,我是花生馅的,因为我喜欢吃花生!” 接着她摆出另一个小盘子,里面也是一个小人头,只不过这个酥饼看上去更加硬,两条眉毛还向上翘,颇有怒发冲冠的感觉。 “这个是呆子,他外皮虽然硬,但是里面是栗子馅的,呆呆傻傻,一根筋。” 第三盘是一块糯米糕,眼睛鼻子黏在软乎乎的糯米上快要融化了。 “这盘是阿姐,阿姐看上去软软的,没有脾气,从里到外都是软软的,但是听呆子说阿姐黑得很,所以就给阿姐加了紫薯馅。” 我看这盘子里五官模糊的“自己”,感觉十分奇妙。 “最后这个,”穆棠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盘端出来,偷偷瞧了眼门外,确认当事人不在,才将盘子放下。 “这个是我哥,冰凉糕,他整个人都冷冰冰的,见了谁都一个样子,但是!” 话锋一转。 “我哥是米酒馅的,还是那种一杯倒的烈酒,刺激的很。” 我心生好奇,问穆棠怎么个刺激法。 “别看我哥表面上循规蹈矩的,整个玄皞门,唯一敢离家出走并且离家出走过的人也只有他。”穆棠再次回头侦查是否有穆爻的身影,确认安全后,她继续道“当年他不服掌门师父给他的安排,一怒之下就离开了玄皞门,玄皞门着了他整整两年,才把他找回来。” 穆爻还做过这样的事? “那两年他人在哪里?” “说出来阿姐你可能不信,长老们对外说是去了其他仙门修行,我偷听几位长老谈话,其实我哥那两年竟然在神木妖域里,整整待了两年啊!我的天!” 她夸张地向我比了一两根手指。 我也感到震惊,想起二长老曾怒骂玄皞门没见过妖物,如今要是把苏木和穆爻放在一起比一比,还真不知道谁见的妖物更多呢。 “那……他去那里干什么?” “谁知道呢,他自己从来没有提过,谁都不敢问。” 大概是穆爻自己不愿意再提起。 穆棠托了下巴,催促我吃点心。 我看了满桌的小人,嬉笑打闹,皆作子午,突然觉得,这张桌子上好热闹。 人皆有所念,皆有所想,却也其乐融融,共享天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三章 折梅 转眼,除夕临近。 玄皞门下雪了。雪,铺天盖地,天地间犹如拉开了素色幕帘,如此之大,混淆了白天与黑夜的界线,将视线遮蔽住,从天际一直延伸到头顶。 我收了伞,走进悯生堂。伞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冰凌落水,窗棂覆霜,呼吸间云雾缭绕,四散而逃。 小老头坐在悯生堂里切药材,见我进来,偷偷拿起手里的一小块白色的茯苓干,朝着我砸过来。 我眼疾手快给接住了。 “前辈一大清早就这么有精神?” “精神倒是谈不上,像我这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只能说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小老头搁了手里的东西,挑了眉自我吹嘘了一番。 我点头连连称是。 “不过小妖精啊,今天早上老头子我碰上一件事,急得我是焦头烂额,你给我出出主意,如何呀?” 我见他笑得实在狡黠,估计有什么事想让我做。 “有用得着阿鲤的地方,前辈尽管开口。” 小老头一听更加乐了,笑逐颜开,遂道“好好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你会哪一样?” 咦? 他这一问倒是把我问住了,难不成他闲得无聊想给自己找点乐子,让我写个字作个画,再焚香弹个琴,最后陪他下下棋,聊度余生。 “阿鲤惭愧,阿鲤出生贫寒,还不曾学过这些高雅的东西。” “啊,可惜,”小老头一拍桌案,似乎对我很失望。 “不过阿鲤倒是学过傀儡戏,也会说两段评书,前辈若是不嫌弃,阿鲤到可以说段评书给前辈解解闷。” 小老头一听倒是来了兴致,提了嗓子问我“你当真会傀儡戏?” “是。” “呀,那太好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人表演过这个。”小老头自言自语一番,命身后那个每天都在称药的弟子赶紧去找些傀儡戏的家伙来。 不多时,那弟子扛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箱子进来了,一开箱子,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咳咳,”小老头用手掸去脸上的灰尘,“你看看有什么还能用,收拾收拾,明日我们开阳峰的面子就全靠你了!” “明日?” “还不是那帮长老搞出来的事,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在七元宫开什么辞旧迎新的宴会,你说你开就开吧,竟然还要每个峰献艺,我们开阳峰人最少还不说,还不像天权峰那样两个宗派舞刀弄剑的都拿来表演,你说说这还怎么比!” 小老头似乎对这种宴会感到百般不满,谈论起来吹胡子瞪眼的,白眼翻了不下十个。 “前辈不去就是了。” “不去?你说得倒简单,不去你让其他峰的长老怎么看我们开阳峰?说我们没有人好欺负不成?” 我理着箱子里的东西,拼拼凑凑拿出来不少,还有一些没手没脚实在不能用,就抛弃了。只是没有幕布,亦没有戏台,光有人偶也无处施展。 “这你不要怕,我叫个人过来。” 说着小老头又让称药的弟子来回跑了一趟,这一次倒把小丫头师姐带来了。 “来,小妖精,给你介绍我的得意门生,萱萱小丫头。”小老头将萱萱推到我跟前,“别看她年纪小,但她的阵法可使得出神如画,有她给你做幕布和戏台,我最放心了。” 萱萱瞪着大眼睛瞅了我半晌,怯生生道“你们……干什么,我……可不做害人的勾当。” “害你个鬼!”小老头揪起她头上两个发髻,“除夕宴,给你机会去不去?” “去!去!”萱萱眼中闪出一道亮光,如晨光破开黑暗熠熠生辉。 整个上午,我都和萱萱商量如何将人偶和法阵配合起来,营造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效果。 过午时后,萱萱与师兄师姐们一同去做课业,我则在悯生堂后找了一个没有人的空地,自顾自开始比划人偶的动作。 冬雪微寒,眨眼间,落了人一身。满庭雪梅,冰姿仙风,犹自多情,学雪随风。 我拿了根树枝往前一刺,再往地上一划,想做出剑出鞘带出秋风扫落叶的感觉。 “穆长宣剑指苍穹……” 我树枝指冲天空。 “一声惊雷……” 天空飞雪飘扬。 “周身风浪迭起……” 平静安详。 “挥剑斩蛇!” 我使劲一挥树枝,却看见树枝所指的方向,一个人远远地站着望着这里。 雪落了他一身,看样子站了有些时辰了。 穆爻? “仙家。” 我过去正要问他橘子的事,雪天地滑,一个没站稳就要撞在他身上时,额头被他的笛子顶住了。 “太近了。” 我又被他用笛子推开三四步,额头上多了一个圆圆的红印子。 若是哪一天穆爻的笛子混进笛子堆里找不到了,只要对照我额头上的坑挨个试试,就定能找出来。 “雪这么大,书司这在里做什么?” “我……”我正打算告诉他我在排傀儡戏,转念一想,要是让其他峰得知开阳峰的演出内容,学我们也做傀儡戏,那我们开阳峰就不是独树一帜的那一个了,还怎么给小老头争面子? “我……我见玄皞门剑法精妙,想学习一二,以供防身之用。” 穆爻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指尖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便握在手中。 我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这玄皞门剑法外传不得,如今我知道了要杀我灭口?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却听他道了句“看着。”,身形一晃落在我方才站的空地上。 剑尖点雪,寒风舞霜,一呼一吸,刀光剑影,一张一阖,飞雪回旋。长剑如芒却不损他的孤傲清冷,一式气贯长虹,二式如羿射日,三式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行云流水,天地底昂。 一套剑法下来,只觉得天地间已经没有了自己,只剩穆爻一人一剑,与满天的飞雪。 “看清楚了吗?” 他负剑问我。 我光顾着看他,连他问我话我都没有听到。 穆爻见我呆愣,用剑尖挑了一簇雪,伸到我眼前。 “吹一口气。” 我照着他说的对着小雪堆吹了一口气,雪遇热竟然不化,反而沙沙抖动起来,像是雪里藏着什么动物,正在努力破土而出。 眨眼的刹那,从小雪堆里跃出一条鲤鱼,全身晶莹雪白,摇头摆尾,在我眼前翻腾跳跃,变换多种姿势翱游,带起雪绒相随,追逐围绕。我伸手去抓它,它却灵活躲开,游上天空“嘭!”一下散成雪绒,缓缓落下。 我伸手去接落下来的雪绒,指尖温存,只留下溶水点滴,寒露渐暖。 “仙家法术实在妙绝。” 待回过神,我毫不犹豫地鼓掌。 穆爻嘴角似扬,眨眼又消失无踪迹,一收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被冻得发紫。 落雪寂静,二人向对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缓不急,却从未如此强烈有力,仿佛在向我彰显,我活得如此美好。 “仙家,”我抬头看他,看他落了雪的发上,黑白分明,看他沾了雪的剑上,寒冬踟蹰。 “仙家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何以见得?” “仙家送阿鲤橘子这么贵重的礼物,阿鲤斗胆猜测仙家可能有话想对阿鲤说,或者有事要嘱托阿鲤。” 话说无事不等三宝殿,借花献佛定有所求,如今我眼馋收了穆爻的橘子,自然也要问问相应的代价。 穆爻垂首,呼出一云暖意。 “没有。” “可……” “我只是想让书司知道,我对书司没有恶意,请书司不要防狼一样防着我。”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想起前几日我对“穆爻”两个字风声鹤唳,确实有点对不起他。 “那……还请仙家以公务为重,阿鲤保证不给仙家惹麻烦,所以……仙家还是……少来开阳峰……” “你烦我了?” 他声音微沉,听来辨不出喜怒。 “不,不,不,我怎么会烦仙家呢,只不过……” 天呐这要怎么跟他解释!直接跟他说开阳峰的弟子追着叫我“嫂嫂”这样的实话吗?我自己怎么说得出口? 谜之沉默,感觉像是我编不下去了才出现的对话空白。 “我知道了。”穆爻缓缓开口,脸色似有些苍白,“给书司添了麻烦,是我的错。” 我觉得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刚开口要,脑子里却空空如也,想不出如何解释。 笨蛋,在这种时候掉链子,也只有我了。 我见穆爻转身以为他要走,急忙喊住他。 “仙家的好意,阿鲤心领了。阿鲤收到仙家送的橘子,着实高兴了一番。” 我的手紧紧捏着袖子,也不管穆爻会不会笑话我,我决定实话实说。 “只是仙家来得次数太多,让那些师兄弟们以为……以为……仙家与我……” 我想着穆爻可能会说“不自量力”,也可能会反问我“你想麻雀变凤凰?”。 我话还没有说完,见他转身递过来一根梅树枝。 “拿着。” “仙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他为什么给我梅枝。 “折梅,”穆爻薄唇微启,“折寄遥怜人似玉,相思应恨劫成灰。” 情不知何起,柔肠百转,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知道穆爻这句话,我已经忘不掉了。 “还有,”他扯下身上的氅衣,一扬手盖在我头上,“天寒地冻,书司小心着凉。” 我慌乱将头上的氅衣扯下来,再寻穆爻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只留下我手里这件氅衣云纹阑珊,制香清雅。 有的时候,人想太多,会给自己徒添烦恼。 夜幕将近的时候,穆棠又摸到我这里来了。 她刚叫了一声“阿姐”,就看见我放在桌旁叠得整整齐齐的穆爻的氅衣,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转头看她一脸不可思议,心下一慌,立刻摆手解释。 “不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偷……” “不用解释了,”穆棠将手里弯刀“啪”地拍在桌子上,抬脚凶狠地踩上凳子,对我怒目而视。 我往后缩了缩。 见她凑到的我眼前,表情逐渐微妙,最后变成心领意会的笑容,悄声道“我哥呢?衣服穿好了吗?” 我觉得手里的药臼被我“咔啦”捣裂一个口子。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却能见我头顶青烟袅袅,热气腾腾,烤个地瓜绰绰有余。 “哈哈,阿姐,你……” 不等她笑完,我抓起一切桌子上可以抓到的东西,撒豆子一般向她扔过去。 “走!” “哈哈哈哈阿姐你不要害羞,哈哈……” 我用手背敷了自己的脸,想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一些,但随即又想起穆棠的那句“衣服穿好了没有”,画面感实在太强烈,连我的耳朵都开始发烫。 “你在想什么!”我怒问。 穆棠抱着肚子被我砸了满头满脸的草药,还是笑得停不下来,像是犯了癫痫,一个劲抽搐。 “哈哈,不敢了,哈哈,快不行了……” “正好,你来了,给他拿回去。” “不!”穆棠拒绝,义正言辞,笑腔还没咽下,“你自己给他拿过去。” “我不认路。” “我跟阿姐讲。” “不听。” “阿姐是怕自己害羞的样子被我哥看见吗?” “才不是!” “哈哈哈,阿姐脸又红了,哈哈……” “你走!滚!” 待她笑够了,我才戳着她的脑门,故作冷漠道“你这么晚过来,不怕被你师父骂吗?” “要骂,”她毫不客气抬腿跨坐在我桌子对面,“我在找东西,来问问阿姐你的意见。” “什么意见?” “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我常年在玄皞门舞刀弄剑,对胭脂水粉没什么见解,阿姐你在苏州待过,有没有什么好的意见?” “东西么……很多……送镯子一对,寓意成双,发簪步摇,都是不错的首饰,但不同人喜欢的东西不同……你看上哪家姑娘啦?” “不是我,是我哥。”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哥……要给哪家姑娘送礼呢?” “我哥不肯说,”穆棠眉头一挑,眯了眼看我,“说不定,谁都有可能,你说呢,阿姐……” 我将头扭到一边,装作没听到。 “阿姐,我听说我哥最近来得很勤嘛……” 我继续装聋作哑。 “阿姐,你说我哥是不是对你动心思了……” 我捧着药臼的手一抖,瓷器叮当,磨砂嘶哑。 “难不成阿姐你也……” “没有没有没有!”我即使将她打住,推了她就往外走,“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那我就告诉我哥啦!多谢阿姐!” 等小妮子连蹦带跳离开,我慌忙关上门,一摸脸,堪比烧红了的木炭,十分烫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四章 除夕 亥时,七元宫。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 曾闻滕王阁宴会千里逢迎,高朋满座,佩玉鸣鸾罢歌舞,却不及眼前七元宫丝竹袅袅,歌舞生平,祥云如峦,紫气东来。 流云浮雕,两侧伴千层石阶,入眼是翘角飞檐遇展翼而飞,高门巍峨如浮乎太清,琉璃金瓦覆薄雪,灯花如昼飘满苍穹。时为冬日,宫殿内却花草繁茂,四壁金纹异兽跃出墙面奔走于宾客之间,梁上麒麟探首吐出瑞气云烟,琥珀酒,碧玉觞,两侧沉香木桌席,殿中雾气绕一方圆台久散不去。 大仙门,自然大气恢宏。 我和萱萱一人一身黑一左一右站在小老头身后,负着手,身后地上还放着一个大木箱子,引得不少人向这边观望。 小老头对面远远的席位上坐着一位典雅端庄的妇人,眉眼间有一颗朱砂痣,举手投足可见当年的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她带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弟子,一身长老打扮端坐在席位上闭目养神,对来来往往的人置之不闻。 “萱萱师姐,那位是……” “嘘,小点声,我也不知道,我才来这里几个月,每个峰的长老都还没记全呢!” 我悻悻地自顾自站着,又见主席位左侧的席位也有人落座了,是一位穿衣邋邋遢遢,脸上满是胡茬的大叔,宴会还没有开始他就已经喝得不省人事,抱着旁边女弟子的腿支吾喊着什么“笙儿,笙儿,我的好笙儿……” 那名女弟子身材高挑,妍姿艳质,娉婷婀娜,一颦一笑如牡丹艳丽,似罂粟醉人。“礼节,注意礼节!”她一脸嫌弃地将大叔拎起来扔回席位上摆正,一撩头发霸气十足。 我想起在苏州的时候穆棠跟我说过,她平寒叔闹着要归隐,只有他的女儿笙姐姐能劝住,想来说得是眼前这两位了。 等待中,只听得门口有弟子喊“素邈门掌门来了!” 霎时间,七元宫殿内香气四溢,浓郁馨香,沁人脾胃。来人是位面目和善眉目带笑的老人,圆脑无发,挺着一个大肚子,双耳垂落至肩,简直活脱脱一个弥勒佛。 除了不省人事的平寒长老之外,一众长老皆起立迎接,拱手作礼,高矮胖瘦,各有千秋。 “老夫唐知禹,有缘见过各位长老,幸会,幸会,”素邈门掌门也供了手,一一回礼。 又听得门外弟子齐声喊了句“掌门!太奶奶!”,一位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便出现在七元宫殿门口,老妇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皱纹挤得找不到眼睛,被穆棠搀扶着还不停地发抖,但她精神头却很好,见到一屋子人笑得开怀,连连摆手示意大家坐下。 接着是掌门,一身白袍无风自起,面容宽严甚伟,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武王望阳,却是生了一副帝王相。身上威严足以威震四海,怒动八方,叫人直视不得。 掌门已经落座,我却没有看到穆爻。 就在我还在人群里找穆爻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 穆爻今日穿了华服,清秀俊逸,白净素雅,还将平日里松散在身后的头发束了起来,别了一个银丝薄纱的发冠,好看的很。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与我年纪相仿,生得纤巧削细,肤色如雪,秀眉凤目如墨笔勾勒,美目流盼间神若秋水,柔美细腻。罗衣飘飘,素雅高洁,腰如束素,弱柳扶风姣花照水,低眉垂眼步步生莲。 见到这姑娘,素邈门长老坐不住站起来,对她嗔怒道“怎么一转眼你人就不见了?” 那姑娘不做声,只是拉住穆爻的袖子,可怜地望着他。 穆爻忘了她一眼,朝素邈门长老开口道“沁萝只是迷路了,前辈莫要怪她。” 素邈门长老无奈叹了口气,拉了姑娘的手引荐给在座的各位,“这是小女沁萝,老夫的心肝,今日带来让她见见世面。” 看这素邈门掌门已经年过半百,而他的女儿却正值妙龄,想必是老来得子,才会捧为掌上明珠,宠得要紧。 “小女子沁萝,见过玄皞门各位长老,见过掌门,见过穆奶奶。”沁萝欠身,盈盈一礼。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此为佳人。 穆爻得了掌门吩咐,让沁萝坐在他的身旁,说是沁萝初来乍到,让穆爻多照顾些。 穆爻落了坐,抬眼环视四周,他看到了我,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后,目光丝毫没有停留,最后又回到沁萝的身上。他似乎和她讲了什么,将这个貌美如花的姑娘逗乐了。 入宴。 端庄妇人座下的一对双生子先表演了一段剑舞。 雾气围绕的圆台上,两柄一模一样的长剑相互交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整齐划一,如同镜中倒影,水中皓月,虽为真实,却看的人如同身处环境。舞到,两姐妹又各自分出一个分身,分身又化分身,霎时间台上八人起舞,分不清谁真谁假,直叫人眼花缭乱。收尾处,八人最后重新合为两人,向掌门行礼谢幕。 满座叫好,称赞连连,尤其是那位端庄的妇人,见到自己的弟子如此出色,严肃的脸上竟扬起欣慰的笑容。 接下来是穆棠的笙姐姐。 她反弹琵琶,跳三四弦,一指留二指平三指曲,簌簌琵琶声如雨霖霖,如泉流激荡回响,缀珠成线,谱线成曲,曲中大漠孤烟,驼铃悠扬,羌笛伴铃鼓,舞娘弄腰肢,好一番塞外美景。 可惜平寒长老已经睡过去了,要不然笙姐姐这样精彩的表演,他定会第一个跳起来疯狂呐喊。 第三个节目就到我们开阳峰了,我和萱萱将那个破箱子抬上去的时候,不少人都掩着嘴偷偷笑起来。我听到旁边有弟子在切切私语,“看,开阳峰又出来丢人了,大过年穿得像贼一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倒是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倒是萱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开口怼道“你说谁是贼?” 眨眼间,我已经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箱子上面,示意萱萱可以开始了。 于是,七元宫内所有的灯齐刷刷暗了下来,我与萱萱一身黑衣隐在暗处,只能看到台子上站着一个人偶,白衣轻袍,负剑而立。 “话说在那抚州有一书生,姓穆名奕字长宣。这穆长宣自小便胸怀宽广,志向远大,励志成为一名侠士,铲奸除恶,锄强扶弱” “锵锵锵锵……” 木偶“穆长宣”绕着台子走场一圈,在最后一声锣响时忽然立住,右手一开摆了一个身段。 “正月的一天,抚州突然闹起了妖怪。什么妖怪?您听好勒!千丈见尾不见首,翻江倒海入山中,红信百尺吞云雾,百麟化甲破剑锋。这妖怪是一条千余丈的白蛇!” 木偶“白蛇”上场,台上场景转换成了“抚州城”,在木偶“白蛇”的肆意破坏下,“抚州”城房倒屋塌,一片狼籍。 “就在这第五天,穆长宣得到高人指点,得知自己的前世竟然是白皞神君的宝器混元太虚泠魄剑,于是他打算杀掉白蛇,为民除害!” “锵锵锵锵……” 场景一转来到木偶“穆长宣”与木偶“白蛇”的决斗场。 “只见那白蛇在天上翻云覆雨,朝着穆长宣扑过去,穆长宣提剑无所畏惧,剑锋一出,直指白蛇!” 百丈城墙之上,木偶“白蛇”张牙舞爪朝着木偶“穆长宣”撞过去,撞碎墙砖轰然落地,木偶“穆长宣”手中长剑画圈,最后一指白蛇,白蛇则弓起身子,摇头摆尾蓄势待发。木偶“穆长宣”绕着木偶“白蛇”缓步打量,似在寻找木偶“白蛇”的弱点,而那木偶“白蛇”也不堪示弱,“嘶”一声攀上城墙塔楼。塔楼上木柱红瓦皆被它缠碎。 “白蛇狡诈,将蛇头正对穆长宣,蛇尾却暗地里伸到穆长宣身后,打算来个声东击西!却不料它这一招早就被穆长宣看破,之见他腾空而起……” “剑指苍穹……” 木偶“穆长宣”剑指殿顶,殿顶霎时风云变色,雷云滚滚。 “一声惊雷……”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落下,似将天地贯通,威力十足。 “周身风浪迭起……” 雷云携殿内雾气开始迅速翻滚,绕着木偶“穆长宣”扶摇而上,煞有秋风扫落叶之势。 “挥剑斩蛇!” 我将穆爻那日示范的剑法的残章断片比划了出去,剑法然没有穆爻本人使出来那么行云流水,也没有按照原来的顺序,但是配合萱萱添加在木偶“穆长宣”周身的剑气,让人目眩神迷,只能依稀看到几个挥剑的动作。 “斩!” “白蛇修为虽高,终归是邪门歪道,就这样被穆长宣取了性命,魔道崩陨!” 木偶“白蛇”的头应声落地,木偶“穆长宣”一个回身又是一个过场,在“锵锵锵锵”的锣鼓声中摆身段谢幕! 戏罢。 七元宫的灯火重新亮了起来。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出声。 越安静,我越有些慌,慌忙跪道“弟子愚钝,只会这些小把戏,若有不足,还请各位长老……海涵。” 却听得一阵笑声传来,接着一个苍老有劲的声音赞了一句“好!” 说话的人是穆奶奶。 随即赞声四起,每一个人都从方才精彩的傀儡戏中回过神,纷纷赞不绝口。就连方才说我们像贼的那名弟子也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开阳峰这次竟然能搬出这么好的东西……” 穆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直接招了手让我们上前。 我看了眼小老头,见他笑得像个石墩子,捧着肚子摆摆手,示意我们“去吧去吧”。 我与萱萱走到穆奶奶跟前跪了,穆奶奶一人分了我们一颗蜜枣,道“来,拿着,我好久都没有看过傀儡戏了,你们两个,倒是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随师兄下山看戏的日子了。” “穆奶奶过奖。”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啊?” “弟子穆萱萱,这是我的师妹穆鲤。”萱萱的辈分比我大,自然由她开口。 “好好好,一个萱萱,一个阿鲤,哎哎哎,辰浅,辰浅!” 小老头被穆奶奶点到名,忙从各种炫耀中脱出身,行了一礼。 “您有何吩咐?” “你这两个弟子我喜欢得紧,我问问你能不能让她们来我那宜仙殿里住两天,给我解解闷!” 下面有弟子发出羡慕的叹息声,还有一些啧啧一番酸的不行,然而却没有一个敢出来反对的。想来这里也数穆奶奶辈分最大,她的话也没有什么人敢反驳。 我与萱萱吓了一跳,听却小老头思索片刻开口道“您问问她们,她们要是愿意,小老头我自然没有意见。” 我与萱萱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行了一礼,表示愿意去宜仙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五章 相思应恨 小老头的开阳峰虽纪律松散,课业却是其他峰的好几倍,常常让那些痛恨门规的玄皞门弟子们敢望却不敢及。 于是开阳峰就多了这样一个说法,遵守门规和加倍的课业,你来选一个。 我是在哪里都无所谓,随遇而安是我的人生准则,倒是萱萱不想做小老头布置的课业想疯了,答应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的。 我们从小老头身后转移到了穆奶奶的身后,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站着,像极了两个门神。 站在这里,却也离穆爻和沁萝近了一些。 我本以为今日的表演不算最出彩,也算是成绩斐然,穆爻看了也该高兴才是,便转头去看穆爻。 穆爻在笑,笑得淡然典雅,温润明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如一轮明月,朗朗入怀,令人恋恋不舍。 然而,对象不是我。 他在对着沁萝笑。 我看见穆爻对沁萝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漆木盒,他伸手将木盒打开,一对白玉镯子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清透如水,洁白如雪。 一对镯子,寓意成双。 那天穆棠来问我姑娘喜欢什么礼物,原来是这个用处。 沁萝看上去很喜欢这对镯子,放在手心里把玩半晌,爱不释手。 穆爻将她的手牵过来,拿起其中的一只,亲自帮她戴在手上,另一只,也同样戴上。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是两个人就这样你侬我侬,笑意斐然。 “各位长老,”素邈门掌门忽然站起来,拱手道“玄皞门人才辈出,老夫也为玄皞门感到高兴。老夫想来小女也会些琴棋书画,不如让小女来弹奏一曲助助兴?在座各位以下如何?” 不多时,有弟子抬着一架古琴上台,沁萝含笑碎步上台,一欠身,在古琴前慢慢坐下。 “沁萝,等等,”素邈门掌门望了眼穆爻,呵呵一笑开口道“听闻穆大少爷有一根紫竹笛,想必也是精通音律之人,不如趁着这除夕宴会,与小女同奏一曲,让各位一饱耳福啊。” 穆爻沉默半晌,起身,行一礼,从袖子里拿出那根经常戳我额头的紫竹笛,站到沁萝的身旁。 八音叠奏,管弦繁奏,朱弦玉磬,扣人心弦。两人配合恰当,琴声中古,笛声绵长,曲子悠扬婉转,荡气回肠。所谓琴瑟和鸣,也不过眼前琴笛相和来得融洽。 沁萝抬手间,袖子里的白玉镯子滑出来,落在古琴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素邈门掌门坐得离玄皞门掌门近,一直神情肃穆的玄皞门掌门看着台上这对才子佳人,竟也与素邈门掌门交口称誉。 世间所有的郎才女貌都是天生一对,谁都没有办法反驳。 谈着谈着,两位掌门话题一转,便谈到了其他地方。 “再过几日便是玄皞天域鼎剑大会了,知禹兄,你们素邈门这次可一定要来。” “一定一定,酉城兄的邀请,老夫怎敢不来呢?” “这才对,你们素邈门人才辈出,不来这鼎剑大会上展示展示,实在可惜。” “酉城兄过奖,我们素邈门的精英,哪里比得上令郎一半的实力?” “只不过穆爻的剑还缺一块御雷石,少了那御雷石,这次鼎剑大会对他来说会困难很多。”玄皞掌门捋了胡子,若有所思了一番。 “御雷石?酉城兄指的是传说中三桑妖主手下妖族族长夔牛的灵魄?” “是啊,当年白皞神君封渊一战,将三桑妖主斩杀,也灭了妖主手下六个妖族,御雷石现世,震惊了多少人?” “但是……御雷石已经流落许久,只怕……”素邈掌门将手一摊,也若有所思起来。 “不过那孩子跟我说,他已经将这个事解决了,就等着鼎剑大会,一展剑法。” “啊……那就好,那就好,诶?”素邈掌门突然一垂手,似是想起来什么,“我记得,二十年前有不少打探消息的弟子向我禀报,在灵渚门里看到了御雷石,你说……” “灵渚门?那个成天与妖为伍的门派?旁门左道而已,哪里有本事得到御雷石?只怕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消息,想长长假威风罢了。” 玄皞掌门一声冷哼,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灵渚门,御雷石。 鼎剑大会。 我想起地北伯对穆爻说过“我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若不信可以亲自验货。我帮你一次,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这样…… 从穆爻给我送橘子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穆爻答应地北伯的条件是“娶我”,代价是御雷石。 原来,什么“折寄遥怜人似玉”,什么“相思应恨劫成灰”,都是我的痴心妄想。 想得太多,真的会徒添烦恼。 “小师妹……” 我回过神,看见萱萱正蹙着眉看我。 “小师妹,你方才的表情……好阴暗……” 我抬手揉揉她的发髻,指尖冰凉,没有知觉。 “待会你先同师父一起回去。” “那小师妹你呢?” “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一下。” 萱萱看着我,打了一个寒颤,小心翼翼应了一声。 一曲罢,宴会也入了尾声。玄皞门掌门举杯说了些什么,我全都没有听进去,大概是一些辞旧迎新,祝来年风调雨顺万事安康的话,接着他先举了酒杯一饮而尽。 众长老也纷纷举杯,饮完这最后的辞岁酒。 宴罢。 来客陆陆续续散去,七元宫的灯火也一盏皆一盏暗了下来,不过一个时辰,原本璀璨如天上宫阙的七元宫已经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 穆爻按照掌门的吩咐,在送走素邈门客人之后,再次返回七元宫检查殿内情况。 夜色沉沉,大殿空旷,他检查完最后一扇窗门,转身看到我在他的身后。 “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找我干什么?”我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听上去与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他似乎没有发觉我的情绪,道“跟我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直到他走出一丈开外,回身看到我还站在原地,才发觉有些不对。 “怎……么了……” 他兜转回来,拿出袖子里的笛子,就要往我额头上戳过来。 三步之外。 我心生出一阵厌恶,抬手,“啪”一声将笛子拍落在地上。 “别碰我!” 无月之夜,人影晦涩,夜风在长空呼号,积雪化成坚冰。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阴沉地令人害怕。 穆爻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没有动作。 “敢问仙家,”我望着他,“从苏州幻境中出来之后,仙家与我小伯在轮回殿里所谈的事,可是御雷石?” 许久,一个字从穆爻嘴边云出“是。” “我小伯将御雷石给仙家,仙家答应小伯的条件是娶我为妻,条件可是这样的?” 又一云“对。” “所以,仙家要先娶到我,小伯才肯将御雷石给仙家,是不是?” “不错。” “但是,仙家已有心上人沁萝姑娘,定不会娶我,所以仙家是想接近我,讨好我,借我手从小伯那里获得御雷石。这样仙家便能即不失所爱,又能达到目的,我所说的,是不是仙家如今的想法?不然……不然仙家也不会说出‘相思应恨’这样的话来。” 一番相思,最后终要以“恨”草草收场。 人的影子落在地上的笛子上,曲折起伏,分不清五官,辨不清轮廓。 穆爻缓缓抬起头,一身清冷看起来竟有些落寞。他抬手,扯下缠在他眼睛上的白绸,抬眼看我。 一双灰白的眸,宛若明月皎皎,清明柔软,朗朗入怀。原本应是十轮霜影,冷露无声的瞳中,竟也悲不自盛,五内焚灼,心如刀割。 “鲤儿……” 一声唤,唤得柔肠寸断,失魂落魄。 “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 我想起来了。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这么喊过我的名字。 是一个少年,那时他在我身后叫了我一声“九鲤” 我回应他“干什么?” “我该叫你什么?” “什么该叫我什么?”我对他的问题感到很奇怪,“叫我阿鲤啊!” “他们都这么叫你。” “那又怎么样?” “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我满心疑惑地回头去看他,恰巧看到他移开目光躲避我的视线。 “那你想叫我什么?” 少年被我问得有些紧张,红了双颊,下了极大的决心喊了一声。 “鲤儿。” 我的脸腾一下烧起来,匆忙扭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傻子,真是个傻子!” 这段记忆过了多久,在什么地方,那个少年是谁,他的音容笑貌,我全都没有印象。 头好疼,疼得没有办法思考。 但眼前的穆爻,不需要思考,把话说清楚,才是我的目的。 “仙家若想要御雷石,我会和小伯说清楚,小伯那里阿鲤自己会处理,还请仙家……” 深吸一口气。 “还请仙家莫要再对阿鲤,这般纠缠不清。” 你要的东西给你,所以也请不要从我这里,拿走我不该错付的东西。 拂袖擦肩,我将穆爻一个人留在原地,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七元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六章 萱萱 第二天,我和萱萱搬了东西去了天权峰宜仙殿。 收拾东西的时候,负责照顾萱萱的师姐过来帮忙,跟我讲起开阳峰暗香池不知道被谁放了一池子河灯,害的她们起了一个大早,将大半日都花在捞河灯上了。 “还别说,天还没亮看那些河灯,有一种银河落九天的壮观。” “大概是开阳峰哪个弟子为了讨好姑娘,才做出这种壮举吧。” “哎,那他也真是有心了,这么一池子河灯,若是一盏一盏放,得耗上不少功夫。” 照顾萱萱的师姐突然“呀”了一声,塞给我一个白瓷小瓶子“忘记跟你说了,如果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东西能救你的命。” 我拔开瓶盖子,只闻到一阵异香喷出瓶口,全身都一阵无力。 “什么东西?”我捂着鼻子鼻涕眼泪直流不止。 “软骨散,运气好的话你能碰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撂下一句话迅速闪人,留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到了天权峰我才知道,开阳峰的规矩简直松得一塌糊涂。 至宜仙殿,从侧门入,右脚先入门槛。行一步,伏地叩首,意为万物一合;后行三步,伏地再叩首,意为生生不息;再行五步,再叩首,意为五行相克,皆有其理。接着碎步行至堂中站定,禀明来意,叙述其事。 当然,这只是我和萱萱这种级别的弟子才有的规矩。若是下等侍从,仙门侍者,规矩还要多一些;但像穆棠穆爻这种首徒、宗派内门弟子或者长老亲传,规矩会更少。 简直像朝堂上各个品阶的大臣,在面见皇上的时候有远有近,有鞠躬有跪叩,规矩分明,不得逾越。 好在穆奶奶菩萨心肠,见我们都是新来的弟子,就免了我们的礼数。 “房间已经安排好了,两位仙家随我来。”侍女姐姐向我们一礼,小步上前引路,她在前头走得极快,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与萱萱分睡两间房,都在宜仙殿后的苏式院子里,门对门紧挨着,门前有小桥流水,古藤覆雪,九曲回廊,雕花漏窗。闲来听归燕筑巢,雨打凉瓦,也是悠然自得。 可惜还没到燕子春回的时候,哪里来的悠然? “两位仙家可还有什么需要?” 我生平第一次也被人叫了一声“仙家”,万分激动难以言表,实在不好意思再向侍女姐姐提要求,连忙摆手道“没事了,没事了。” “小侍就在回廊尽头的院子里,仙家若是想起缺什么,尽管来找我。” 侍女姐姐刚要走,似又想起什么,回过头。 “玄皞门门规给仙家放在桌子上了,仙家空来可以翻阅一番,采纳一二。” 我看着侍女姐姐溜掉的背影,将她最后的那句话咀嚼了好久。 大概意思是记不住你完了。 故而,我整整一天都是在玄皞门规的条目夹缝里艰难生存。 第一条,玄皞弟子,需身言行举止端正法则,六欲之欲皆为歪邪。不得贪美色奇物,不得贪美音赞言,不得贪美食口快,不得贪舒适享受,不得贪声色名利。 第二条,玄皞弟子,不得有诋毁侮辱玄皞门之言行,不得纵容诋毁侮辱玄皞门者,包庇与之同罪,除出仙门。 第不知道几百条,玄皞弟子,需以天下为己任,锄强扶弱,斩灭妖邪,匡扶正义,不行者,除出仙门。 第不知道一千几百条,玄皞弟子,宗派间不得私斗,一旦发现,除出仙门。 第不知道几千条,玄皞弟子,私自变动所属宗派,除出仙门。 一玄皞门能写出这么多门规,简直是个奇迹。 “为什么我看到的都是除出师门?玄皞只有这一种惩戒之法吗?” 萱萱入门的时候看过一遍,再看比我快许多,她一目十行记着门规,空出嘴来回应我道“你想多了,你只是还没看到。玄皞门有一套完整的刑法,从抄书、禁足、跪罚、鞭挞到锁仙牢,灭仙牢、寒水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真的有仙牢这种东西?” “当然有,玄皞门仙牢分五层,建于地下,自上而下,一层锁仙牢,据说牢笼及其坚固,没有办法轻易打破;二层灭仙牢,在第一层的基础上,加上可以封印灵力的白灭石锁链,让被关之人无法使用灵力;第三层寒水牢,顾名思义,就是在前两层牢的基础上再加寒水,使被关之人四肢麻木,如坠寒冰,久而意识模糊,无力反抗。” “那三层之后呢?” 萱萱突然做客一个噤声的手势“玄皞弟子,不得过问第四、五层仙牢,否怎第三层伺候。” 我觉得,玄皞门可能藏了一些不能对外人说的东西,一放出来就会血流成河的那种。 “不过,好在师父管得宽,没有什么不得迟到早退不能喝酒划拳这样的宗规,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仙牢。”萱萱叹罢,埋了头继续背门规。 “你很想见一见吗?” “我宁可见鬼。” 我也暗自庆幸小老头是个不守规矩的主,才能让我在开阳峰上过得这般逍遥。若是换做其他峰,门规加上宗规,就连一天我都呆不下去。怪不得穆棠说穆爻要离家出走,若是换成我,我也会……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愣神,手里的书被我扯出一道裂痕。 想穆爻做什么,我没必要拿他做例子。 萱萱看我突然撕书,以为我背不下去怒火攻心,要将门规毁尸灭迹了,赶紧来劝我。 天权峰在七峰中属最高峰,也是最大的峰,下有山峦相连,稳如泰山,所以睡在天权峰格外安心,不似开阳峰凭虚而立,每天都要为“开阳峰会不会被天风吹走”这件事提心吊胆。 夜半子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相互摩擦,“吱嘎嘎”刺耳又尖锐,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此处是天权峰,玄皞门主峰,一般的妖邪绝对闯不进来。 我端了烛火壮着胆子去开门,刚将门扉拉开一半,就看到萱萱弓着身子趴在门口的地上,用手里的石头在地上使劲画着什么。 “萱萱师姐?” 我连喊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劲写画,静寂深夜只有她手里的石头“嘎吱吱”作响,听久了也会觉得背上有一股寒意。 许久,萱萱似走尸般从地上缓缓爬起来,转向我。 她闭着眼睛,面色如常,但脸上手上全都是法阵符咒,密密麻麻数不清数量。 魇游? 我见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静,伸手想去碰她。刚摸到她皮肤上的法阵,一团明火便沿着我的手覆盖了我整个袖子,朝着我的脸扑过来。 左手火未灭,右手又被萱萱抓住了,她面无表情拿起刚刚在地上乱画的石头,在我的胳膊上直接画了一道口子。 “刺啦!”衣服碎裂,血肉模糊。 “嘶!” 我疼得全身颤抖,挣扎想把手抽回来,却不想这小丫头力气大的很,不让我收回手不说,又在方才的口子上加了几笔。这下子我的整条胳膊鲜血直涌,伤口横七竖八面目全非,入木三分深可见骨。 眼下我当机立断,这条胳膊不要了。 趁萱萱站着不动,我一步从左绕道她身侧,手掌做刃砍在她的后颈上。 萱萱身子晃了一下,松开了我的手。 我捂着胳膊连退数十步,脑子里乱作一团。 不想萱萱只是晃了一下,站定闪身到的我眼前,举起尖石头就刺过来。我一让身她扑了个空,随即又见她一转石头锋刃,呼啸带风横向直逼而来。 等等等等等! 慌乱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开的,只知道柜子桌子被我撞得一团糟,书笔茶具散了一地。 还有那只萱萱的师姐送我的小白瓷瓶,从桌子上掉在地上摔碎了。黑暗中异香缭绕,呛得人连连咳嗽。 “咳咳咳……” 闻到香味的萱萱动作开始变慢,最后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不敢上前远远喊了她一声。 “萱萱……师姐?” “小……小师妹……” 萱萱将醒非醒,朦胧不清呢喃了一句,身上的法阵逐渐暗下来,如同明目缓缓闭上,一身煞气霎时消散。 她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半晌,我才敢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来。 还真是被这一小瓶东西救了一命,想必照顾萱萱的师姐也没少吃苦,真是可怜她了。 才走了几步,我忽觉脑内发昏,眼前景象虚晃起来。 这软骨散虽对萱萱其效果,对我也一样有效,只不过萱萱年纪小,顶不住太多的药量。然而如今整瓶药都撒在地上,让我也有些昏昏沉沉,全身无力的感觉。 胳膊上疼痛,眼皮也沉得很。我勉强将萱萱抱到我的床上,强撑着撕了些布裹了一下流血的手。接着也倒在萱萱床边,不知后事。 第二天我是被萱萱的惨叫声吓醒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萱萱正跪在我的床上哭得梨花带雨。 接着臂上的痛感如触惊雷。 “小……小师妹……” 萱萱脸上手上的法阵已然全部消失了,人还是昨天的模样,一根头发丝都不差。 我靠在床边想挪动一下手脚,一动之下昨夜已经凝固的伤口又裂开口子,血透过衣服渗了出来。 “别动别动!我……我给你包扎!” 萱萱手忙脚乱冲回她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大堆东西扑回我的面前,抖着手揭开我临时包扎用的白布。 一浅七深,赫然八条伤口。 “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妹……”萱萱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眼泪簌簌,满脸都是泪痕,“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会发作,我应该把自己锁起来的……” “无妨……”我实在疼得说不动话,等她处理完伤口,我才囤了一些力气问她“你自己有没有受伤?” 萱萱跪在地上摇摇头,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 “小师妹……”叫了一声,她想想似乎不对,改口道“阿鲤姐姐……” “阿鲤姐姐,萱萱实在对不起你,萱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萱萱要向阿鲤姐姐赔罪!” “咚”磕了一个头。 “咚”又磕了一个头。 她还想磕第三的头,我把她叫住道“你还是说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我……”听我要问缘由,萱萱面露难色,“阿鲤姐姐,萱萱……我……” 我看着她,大概知道她不想对我讲的原因。 “这个秘密既然对你这么重要的话,你就不必说了。” “我……”她抬了泪汪汪的眼睛,“我只是……” 我见她还在犹豫,便开口将自己的来历和来玄皞门的目的讲了一番,当然,我并没有全讲。 “我原本是……一个仙门的书司,被奸人陷害,差点溺水而亡,开阳峰长老恰巧救我,便收我入开阳峰,待我仙门安定,再让我回去。” 我没有骗她,只不过想起玄皞门掌门对灵渚门百般刁难,就没把仙门名字说出来。 萱萱杵在原地呆愣愣看我,脸上挂着的眼泪“啪嗒”落下来。 “阿鲤姐姐……为什么告诉我……” “讲点故事,让你放松放松。” 她犹豫一番下,毅然点了头,道“不,阿鲤姐姐因为我受伤,,如今又对我这般信任,我……我说出来又何妨?至少阿鲤姐姐离开玄皞门之后,玄皞门就没有人知道了……” 萱萱一面说话,一面将自己的衣服解开,向我展示她的后背。 同昨晚我在她脸上看到的阵法一样,她的后背隐隐约约有许多法阵的印子,像是用什么纹上去的,在某一个时机下便会浮现出来。 “这些法阵是那个人纹在我身上的。” “那个人?” “那个我这辈子都不想见的人,”萱萱语气霎时泠冽起来,眼神里冰冷无情,竟还有一丝杀意,“我从来都没有他这样的爹!” “我娘年轻的时候造邪术迫害,生了重病,那个人为了治好我娘的病,开始钻研各种法阵来解开邪术,后来有了我,他竟然也将我当做他实验的一部份,用烫朱砂在我身上画了这些东西,让我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这些东西在我身上,会让我时不时魇游,听住在我家附近的邻居说,晚上出来运气好遇不上我就没有人受伤,运气差一些总会见血,所以……” “所以我从家里逃出来了,不需要那个人,我拜入玄皞门开阳峰,就是为了习得医术,治好我自己和我娘。” “可是……”萱萱咬牙切齿,眼泪如泉,“连自己都治不好……” 可怜人。 “萱萱,”我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心里一片苦涩“别害怕。” 我抱住萱萱,却听她哭得更大声。她抱着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将自己所有的委屈全部倒了出来。 让人心软,却又无可奈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七章 日月长 暖阳正高,天青云淡,是个晒被子的好日子。 听侍女姐姐说,穆奶奶不到卯时就醒了,怕我和萱萱睡不够,待到巳时才派人来叫我们。 “奶奶菩萨心肠,还请仙家好好珍惜。” 侍女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萱萱深有同感,尤其是在睡了两回回笼觉之后,穆奶奶成了她眼里整个玄皞门最和蔼可亲的人。 幸福,溢于言表。 穆奶奶早晨听了一出《长生殿》,说到贵妃马嵬坡下死,唐明皇血泪相流,黄沙漫漫,旌旗无光,朝朝暮暮思念断肠,夜来入梦于蓬莱宫见到故人,依依不舍,此恨绵绵。 穆奶奶突然一摆手,示意停下。 右手负伤,再加上萱萱还没有从软骨散离缓过来,一出戏拖泥带水我足足演了有两个时辰,我以为她终于听乏了,正想告退去找些空闲,却听她面带愁容,轻叹了一口气。 “江雪啊,你把穆爻那孩子给我叫来。” 我心里揪了一下,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收拾傀儡。 “是……”侍女姐姐得了令出去。 我做了一礼,正要告退,穆奶奶却招手道“你们两个一早上陪老身,幸苦了,过来,喝口茶再走。” 我与萱萱谁都没有动。 “哎呀,在我这里不必那么拘束,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孩子。” 实在没办法拒绝,我与萱萱上前一人领了一杯茶。 翡翠茶盏,汤色清亮,有小叶肥绿而多毫,条索而紧凑,其味清爽,醇厚甘甜。 茶名,庐山云雾。 我以前在的酒馆里,有这样的茶叶。 “你们两个谁要是猜出这个茶的名字,我这里还有蜜枣龙眼,我就奖励给谁。” 穆奶奶看我们完全像看两个小孩子,又是逗又是玩,开心得不得了。 萱萱倒是很喜欢这些小食,争了先道“西湖龙井!” “呵呵,不对。” “祁山小种!” “不是。” 我知道穆爻快到了,想快些离开宜仙殿,便想也不想脱口道“庐山云雾。” “哎,这下对了,不错呀,阿鲤。” “奶奶过奖,阿鲤只是侥幸猜中而已。” “你不用谦虚,”穆奶奶给了我一颗蜜枣,道“从你拿杯子的手法就看出来了,你会泡茶是不是?” 穆奶奶年纪虽然大,但是眼力却不是一般得好。 “我……略懂……略懂……”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酒楼里的时候,我常常给掌柜的泡茶泡到手软,从黄山毛尖到安溪铁观音,就没有我不会泡的茶。 眼下我只是担心,要是穆奶奶让我留下给她泡茶…… “好啊,正好江月今日不在,我就尝尝你泡的茶,相信你的手艺不会比江月差。 我一口气没倒过来差点噎死。 江月千里杀我与无形,这么关键的时候,她怎么可以正好不在。 不,我不要,我手疼…… “那……萱萱师姐……” “她也留下,老身我这儿吃的玩的都有,你要是缺什么,尽管开口,我派人去取来。” 传说中一尸两命,可能就是眼前这个情况了,其中一个还乐不思蜀,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我就不该端那杯茶! 我傀儡般走到桌前坐下,温杯醒茶,欲哭无泪,强颜欢笑。 “吱嘎……” 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该来的总还是来了。 “奶奶。”穆爻入殿,缓步行至穆奶奶跟前,跪行一礼。 按礼,我与萱萱也起身行礼。 他就像没有看见我一般,整衣在茶案侧边跪坐下,一言不发。 “爻儿啊,奶奶今日看了一出戏,你猜猜看是什么?”看到自家孙子,穆奶奶气色都好了许多,眉间神采奕奕,年轻了不止十岁。 或许是穆奶奶经常给身边的人出这种“你猜猜看”的题目,穆爻连猜都没有猜,直接道歉“奶奶阅戏无数,孙儿真的不知您今日看得是哪一出。” “你呀,跟棠儿那孩子学坏了哟!”穆奶奶蹙眉,指了穆爻点了点。 “奶奶教训得是。” “认错倒是快,你倒是问问阿鲤,她今天给我演的是哪一出?” 我端着茶壶的手本就不稳,被穆奶奶一吓,更是抖了得不停,受伤的地方也是一阵阵刺痛,连忙将茶壶放下。 穆爻并没有问我,说实话,从穆爻进门开始,他就当我是浮光掠影,完全无形,没有任何的交流。 “回大师兄,”我朝他行了礼,“奶奶今日看的是《长生殿》。” 依旧没有回应,就连一句“嗯”都没有。 格外薄情。 大概,讲清楚御雷石的事情之后,我这种人在他心中也没有多少价值了。 最让我心寒的是,自己对他居然还抱有期待。 呵,我这种人,贪心不足蛇吞象,迟早会噎死自己。 “爻儿啊,我今日看戏,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件事。” “奶奶请讲。” “你说,你都这个年纪了,有些事,要学会放一放。” 穆爻不答话。 我将泡好的茶端到穆奶奶面前,又端一杯给穆爻。 “人家帝王,梦里游蓬莱,还能见到故人,可是见到了又有什么用呢,故人早已葬在马嵬坡,所谓天上人间回相见,也只不过是帝王的痴想。所以爻儿啊,过去的错就让他过去吧,听奶奶的话,别再做傻事了。” 庐山云雾茶色清淡,映照穆爻惨淡如霜的神情,渐觉凉意。 宜仙殿,是不是没有关门,让寒风溜进了殿里,凉了茶盏。 “奶奶,”他开口,“我可能……还需要时间……” “爻儿,都十年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还想等等……” “就算你等到了,然后呢,你想过没有?你还要再为那人去死吗?” 我听见穆爻的呼吸,已经不似往常平稳,似有千万种哀恸,积于心底,难以压抑。 穆奶奶见穆爻这般压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可怜我的爻儿。” “奶奶,”穆爻起身,行了一礼,“穆爻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去忙吧,去忙,阿鲤,你送送爻儿。” 我领了命,送穆爻出了殿门,一路无话,他没有回头看我,一次都没有,出了宜仙宫,径直离开。 回首,远远看到茶案上穆爻的茶,丝毫未动。 穆爻为一个人死过,那个人穆爻很在乎,他等了十年,还是不肯放弃,他放不下,甘愿继续等,再见那人一面。 是谁,让这个玄皞最大仙门的首徒,惹了相思的劫? 说红尘万丈,生死一刹,到头来阴阳相隔,还能如此被人挂念,这样的人,好生令人羡慕,好生令人嫉妒。 原来,我在嫉妒,我原来是这样善妒的人。嫉妒那些,拥有我希望拥有的东西的人。 也罢,也罢。 蓬莱宫里,日月还长。 第二日,听闻素邈门的人来了。 来的是素邈门的二弟子,唐璇。 我不曾听过“唐璇”这个名字,但对“素邈门二弟子”这个称呼有些印象,思来想去,想起来他是送二师姐玉佩并让她哭得稀里哗啦的那个。 “素邈门二弟子与玄皞门二小姐大婚在即,依照素邈门的意思,要赶在大婚前将二小姐接去素邈门里,好熟悉熟悉环境。” 侍女姐姐与我相处多日,也算是熟络了,她帮我将今日的道具从宜仙殿里搬出来,边走边与我谈论这件事。 我倒是不在意那个二弟子会怎么样,倒是穆棠,照她的性子,不将素邈门闹个底朝天,也会拆了半个天权峰。 “二小姐知道了吗?” “听隐宗那里如此安静,二小姐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侍女姐姐若有似无地向着隐宗的方向撇了一眼,脸上写满了“不担心,闹腾是迟早的事”。 “二小姐……没有对这门婚事说什么吗?” “她自然不愿意,为此还跟掌门吵了一架,被罚禁足半个月,天天在屋子里摔东西。从隐宗西侧门到晨圆的碎瓷路,就是用她摔碎的瓷器铺的,你得了空可以去看看。” “既然她不愿意,有何必硬让她嫁过去,玄皞门就没有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什么的?” “你猜对了,还真的没有。” “但是……我记得平寒长老还有一位……” “那是外戚,”侍女姐姐扳着手指将穆氏族谱给我理了一遍。 “穆老爷子膝下育有三子,长子就是如今的掌门穆酉城掌门,次子穆逸长老,是玉衡峰的长老,最小的是女儿,已经嫁到别的仙域去了。” “掌门有两个孩子,长子穆爻,女儿穆棠,就是如今玄皞门的大师兄和二小姐。” “穆逸长老有一子,穆文成,是玄皞门的二师兄,只不过二师兄生得柔弱,比起女子还要无骨三分,大家平日里私下都唤他文成公主。” “平寒长老与千夕姑姑是兄妹,两人是穆老爷子的弟弟所出,虽说是一家人,但是玄皞穆家主宗向来只有一支,所以平寒长老的女儿不算事穆家主宗的小姐。” 我听得直头疼,“不对不对,那开阳峰的长老……” “玄皞门入门之后要改姓,这一点你是不是知道了?开阳峰的长老穆辰浅原姓顾,是原开阳峰长老的内门亲传,原长老羽化之后,他才做了长老。又因为他原在玄皞是六师兄,如今弟子见了他都称他一声‘六叔’。” 我算懂了一点,玄皞门主宗来自穆家,其余多以以改姓入玄皞门,成其分宗,如同河流汇集,终成大洋。 但这样一来,我就更加弄不清楚谁是亲生的,谁不是亲生的了。 “那……为何平寒长老的女儿不可以成这桩婚事?” “素邈门是玄皞天域仅次于我们玄皞门的门派,这次素邈门依附,玄皞门自然乐意至极,然投以玉露,就要抱以琼浆,素邈门提出与主宗结亲的要求,当然要重视,说是一,便绝不能是二。” 到头来是笙姐姐身份不够,被素邈门嫌弃了。 “那倒是让他们嫁一个过来啊,不也省事,穆家不是还有两位少爷吗,二小姐也不用嫁过去,合家欢乐多好。” 我嘀嘀咕咕,想来想去能让穆棠逃离苦海的办法也只有这一个。 “你想得好是好,假如真能这样,素邈门那闭月羞花的小姐早就嫁过来了。” “唐沁萝?” “是啊,只不过我们这两位少爷,小的实在体弱,说不定哪日就一病不起,素邈门掌门认为女儿嫁给他定要吃不少苦,坚决不答应。” “那……大的呢……是因为眼睛的问题吗?” “嘘!”侍女姐姐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我的桌子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问,让穆奶奶知道我们在这里嚼舌根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罚我们。” 想来穆爻已经与我撇清关系了,他的事我知不知道都没有多少关系。 侍女姐姐不愧是玄皞门的侍女,见我有些犹豫,立马上前补刀道“你真想知道?” “我……不想……” 她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痒。 思索片刻,我暗中比了一个手势给她看,“两瓶玉肌膏!” 见她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我又伸出一根手指,“三瓶!” “成!仙家果然同为八卦中人。” 于是我们两个大白天关了门,缩在桌子边又聊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八章 唐璇 “素邈门不向大少爷说媒,不仅仅是因为大少爷的眼睛,我在穆奶奶身边待得时间不长,但从长侍女那里听来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这大少爷啊,可不简单,十年前幽火之劫被救回来,全身是伤,整个人跟失了魂一样疯疯癫癫的,医了有大半月才勉强恢复。又过了半年,大少爷突然宣布闭关了,这一闭就是十年。” 我想起穆棠说过穆爻出走的事,问道“我听说……大师兄在其他门派也修行过?” “对对对,就是那两年,幽火之劫发生的时候,大少爷在其他门派里参加了那次讨伐,但不知怎么受了重伤,这才敢忙救了回来。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问题就来了!” 侍女姐姐一拍桌子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 “闭关出来后,大少爷也到了要嫁娶的年纪,这不陆续有仙门上给门说媒,可大少爷统统给婉言谢绝了,你可知,他用的什么理由?” 我摇头如抖水。 “你肯定猜不到,说实话,我一开始听到的时候也不信。大少爷的理由竟然是‘已经成亲,已有家室。’” 我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差点把自己呛死。 “你没听错,大少爷确实说他有家室了,我一开始听到时反应和你一模一样,差点把我吓死。” “那……他的……是……” “对对,我也问姐姐们了,但是谁都不知道,穆奶奶找了开阳峰长老来瞧,说是又犯了疯病,治了两天,开了几剂药,让大少爷好生修养。这不,大少爷还在修养期,穆奶奶心疼他,把原本是大少爷婚事拦下来,转到二小姐身上了。” “但听几位姐姐说,大少爷根本不像是得了失心疯,整个人言辞举止清醒得很。” “所以我怀疑,大少爷的那句‘已有家室’,会不会是真的,所以才将各大天域各色美人拒之门外……仙家你说,他会不会在十年之前,和修行门派里的哪位小姐……” “那……侍女姐姐可知道,是哪个门派?”我继续问。 “不清楚,又说凌沧门的,又说落霞门的,但无论是哪个门派,大少爷的婚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算数。” 我听在耳中,觉得这些说法新奇古怪,玄皞门弟子侍从间传的消息,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然而无风不起浪,十年前发生的事,让人确实好奇。 至于穆爻。 若是真有婚事一说,只希望对方是一位才貌双全有情有义的姑娘,莫要负了公子这一番相思。 “咚咚咚!” 我和侍女姐姐正聊得忘我,听到萱萱大气磅薄的敲门声,两人都吓得虎躯一震。 “我与你今日所说,不论是否属实,你全当谣传吧,莫要让别人知道,说我们乱嚼舌根子。” “阿鲤懂。” 我定定神,开门见萱萱站在门外面,气喘吁吁脸颊通红,似是跑了远路过来的。 “阿鲤姐姐!出事了!跟我走!开阳峰急召所有弟子回峰!” “什么事?” “二小姐,二小姐逃了!” 来得快,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赶回开阳峰的时候,悯生堂里吵吵闹闹挤了十来名弟子。小老头站在人堆里锁着眉头踱来踱去,袍子尾拖在地上快要磨烂了。 “师兄,怎么回事?”我忙寻了站在人堆最外围的弟子问道。 却不料那位弟子竟是个结巴,支支吾吾磕磕绊绊对着我手舞足蹈了好一阵,才把事情说清楚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穆棠要等到傍晚才知道素邈门来了人,但不知是哪个嘴欠的说漏了消息,刚过晌午就不见了穆棠的影子。 众人起初以为二小姐又是闹脾气躲了起来,组了团在一起找她,不想找了两个时辰还是没有人影,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个弟子想起来一件事,说是晌午时分看见二小姐往南玄门的方向过去了,众人这才纷纷意识到事情不对,忙赶往南玄门一问,二小姐果然已经下山两个时辰了。 我“啧”了一声,一面感叹那个忘事的弟子怕不是被苏木上了身,一面揪心如果穆棠去了灵渚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现在的灵渚门没有地北伯,谁都无法预料。 我要在她到灵渚门前拦住她,让她去红槭。 “那,现在的情况如何?” “影,影宗的人出出出动了,还还还有一部分剑剑宗的人,开开开阳峰医馆,要要跟跟帮……”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三步两步挤到小老头面前。 “师父。” 小老头见是我,开口就想叫“小妖精”,话到嘴边转了一圈,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小……阿鲤?” “恳请师父带阿鲤一同下山去寻二小姐。” 我一语出,在场的所有弟子无一不对我讶然而视,目光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她是那个新来的?” “新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切,不自量力。” “不行!”小老头不带半点犹豫,直接摆手示意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别凑热闹给我添乱,回天权峰呆着!” “师父,此事对阿鲤很重要。”我顾不上旁人,忙一礼道“穆奶奶那里阿鲤已经请示过,请师父务必带阿鲤一同去!” 为了七泽,我必须找到穆棠。 “我说了不行!” “师父!” “放肆!”不想小老头面色霎时严峻,厉声呵斥道“开阳峰有开阳峰的规矩,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以你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掂量掂量!” 他这一呵,倒是把我呵醒了。 方才我只想着七泽,头脑一热竟然忘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我与穆棠在表面上是没有关系的,谁都不知道我是穆棠心许之人的姐姐,假使我再这样无礼地求下去,我的意图连同身份,迟早会被看出来。 到时候玄皞门会把我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地北伯说我清醒一时又鲁莽一时,真是把我骨头都看透了。 “阿……阿鲤知错。” 我弱弱道了声知错,从悯生堂里退了出来。 小老头那边我是说不通了。 我找了悯生堂外的梅树下坐下想事,远远望见两个女弟子从悯生堂出来,偷偷对着我指来点去。 “嘿,看到了吗?就是她,仗着大师兄对新来弟子的照顾,想勾引大师兄!” 什么? “就是她呀,她不是被穆奶奶看中了吗,还真是有手段。” “可不是吗?她仗着自己受穆奶奶青睐,方才在悯生堂里竟然和师父叫上板了,说什么要去救二小姐,还真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大少奶奶了?” “啧啧,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还一副狐媚骨子,开阳峰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们讲得得一清二楚,我听得也一清二楚,似乎就是讲给我听的一样。 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碰上。 以前我只是一个小账房,没钱没势没姿色,扔在角落里跟灰尘一个颜色,谁都不会关注我,还真没有被人这样谣传得天花乱坠。到了灵渚门后,半个灵渚门都是我的亲戚,看在血缘相连的份上也对我会客气些。 但玄皞门不同。 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高名名丧人。 我虽树不大名不高,也已经尽量不去招惹事端,却还是惹上了一些无事生非的人,想在我身上找找乐子。 我将手缩在袖子里摩挲了半晌,伸手“咔嚓”一声将头顶的梅花枝折断。 两名弟子闻声忘了我一眼,慌慌张张走去别处。 再与她们争锋相对,不免又要多生事端。 也罢,随她们去。 眼下不是在意那些弟子议论的时候,想办法找穆棠才是当务之急。 不想,我看到手里的梅花枝,想起穆爻,便更加心烦意乱,狠狠将梅枝扔远,抱着头把头发揉的乱七八糟。 不行,我得冷静! 半柱香之后,我捧着穆爻的大氅,站在了穆爻住的上暝居门前。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想敲一敲楠木黑漆雕花的屏门,手举起半晌,很没有骨气地又放下。 好不容易说服剑宗的弟子让我进来剑宗的地盘,此时站在穆爻房门口,脑子里竟然都是想逃跑的念头。 又站了半晌,脚站得发酸,大氅也被我捂得热乎了。 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都到了这个份上,不试一试,我怎么甘心。 再抬手,又举了一会。 我刚想落手,另一只不属于我的手擦着我的耳朵直奔上暝居木门而去。 “咚!咚!咚!”声音清脆响亮,响彻云霄,接着“啪!”一声拍在门板上。 吓得我心肝颤了颤。 我转头见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桃花眉眼秋波泛泛,眼眸中似盛酒酿迷离醉人,嘴角一勾笑潇洒风流。 他一身翠绿素邈门灵修衣随意披在身上,似剑仙酒仙饮于醉翁亭下,凌乱洒脱。 离得太近了,那张脸在我视线里有些模糊。 他一伸手,将我下巴一抬。 我心里一阵惊涛骇浪。 “玄皞门果然人才辈出,如此美人,我还是头一回见。” “公子如此调戏姑娘,阿鲤也是头一回见……”我尬笑道。 “如此,是你见识太少了。”他噗嗤一声笑起来,收手,还不忘顺手捋了一下我的头发“你叫阿鲤?不错,我记住了。” 我感到一阵恶寒。 于此同时,上暝居门被打开,唐沁萝站在门的另一侧,垂着眼睛看我。 她身后是穆爻,散着头发,似乎是刚睡醒的样子。他似乎没有意料到来的人是我,薄唇微抿,不知所想。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大……大师兄前些日子……” 我刚开口,谁知唐沁萝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直接无视我一面喊着“璇哥哥”,一面小步纤纤朝着我身后那位桃花公子走过去,又是讨摸头又是讨揉脸亲昵了好一阵。 桃花公子原来是素邈门二弟子唐璇。 “你来做什么?”这句话是穆爻问我的,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说话也有些脱力。 他这一问,唐沁萝却回过头来又瞥了眼看着我,似有些轻蔑“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大师兄前些日子把大氅落在了宜仙殿里,我领穆奶奶之命给大师兄送过来……” 又不等我说完,只听唐沁萝一句“东西送到了,你退下。”手里的大氅已经被她拿了去,自顾自整理起来。 看到此处,我所有的念头,都只剩下走人。 “唉唉唉,小美人别走啊!” 我来不及反应,就被唐璇扯了后领直接提到了他怀里,双臂一抱我的脖子,把下巴搁在我头顶上。 我拼死挣扎。 “别动呀,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你陪陪我。” 我被他按的死死的,连气都不给喘,差点把我憋死。 “放……开……” “嘘!”唐璇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只有我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意味深长道“你看看,你们大师兄的表情……” 我听唐璇的话,看了眼穆爻,瞬间感觉从头凉到了脚。 穆爻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动作凝固,面色惨白如死灰,连薄唇都失了血色。 “我猜,你们大师兄现在的目光,比恶鬼还要可怕。”唐璇一面说着,一面又用指腹捏了捏我的下巴,“小美人,你不简单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二十九章 药 唐璇可能以为,穆爻对我有意思。 呵,穆爻有一位谁都没见过的小娘子,后面还有“爻哥哥长爻哥哥短”的唐沁萝,再后面还有整个玄皞门为他死心踏地的各色美人,根本不存在我的回合。 “小美人,不简单啊……” 唐璇这边话音刚落,唐沁萝那边突然嚷了起来“爻哥哥,爻哥哥,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温病又加重了,快回去歇息。” 我听穆爻喘息间带着咳嗽,蹙了蹙眉头,“大师兄……病了?” “你,正好,我写个方子,你把药煎好送过来,听到了吗?”唐沁萝回身取了纸笔,不过片刻将一张药方拍在我的脸上,糊了我一脸的墨汁,“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你们大师兄出了岔子,你担当得起吗!” 我被她用药方拍了脸,感觉挺难受的,再加上小老头那里又碰了壁,不知怎么,心里有些控制不住地不快起来。 “唐小姐,”我将脸上的药方子揭下来,擦了擦脸,佯笑道“玄皞门开阳峰医馆医术精湛,大师兄有什么病症叫六长老来便可,无需唐小姐费心费力。而且温病这种小症也要唐小姐亲自来的话,别人会笑话我们玄皞门没人的。” “你!”唐沁萝怒意一起,大小姐的架子就起来了“你是哪个峰的弟子?知不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 巧了,我刚被小老头骂没规矩,还真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弟子知错,只不过……玄皞门有玄皞门的规矩,唐小姐既然身在玄皞门,还是守规矩得比较好。也好为今后,”说到这里,我看了眼穆爻,“为今后做些打算。” 听到这最后一句,唐沁萝对我的敌意霎时消去了大半。 “看你还有些眼力,”她抬了抬下巴,“就按照你说的,快去取药来。” 正好,这种好哥哥好妹妹的地方,我也呆不下去了。 还没走出天权峰,唐璇就追上来了。 他一面“小美人小美人”地叫,一面念叨“本想谈穆棠的事,看穆爻病成那个样子,还是不要刺激他比较好。” 我往开阳峰走,头也不回。 “哎……小美人……等等我。” 我没理他。 “小美人生气了?别呀,我看你家大师兄看你的眼神,真以为你们两个有什么,结果只是生病。罔我风流一世阅人无数,今儿头一回看走眼,我已经很伤心了,你就原谅我吧……要不……你看我怎么样?跟你家大师兄比还不差吧?” 茯神二师姐,你到底看中这玩意那一点? 我猛地停下脚步,朝他露出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唐公子,当务之急还是二小姐的事……” 唐璇听我这么说,竟然露出了一个很为难的表情,口头上应和道“啊,对,穆棠的事,得找回来,成亲……” 我感受到他这种汹涌澎湃的不愿意,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唐公子会亲自下山找二小姐?” “是啊,我要亲自去。”我见他偷偷翻了个白眼。 “唐公子可缺人手?” “不缺,怎么?你想跟我去不成?” 我不回答,当是默认。 “小美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家二小姐手里的曦月刀挥下去,少条胳膊少条腿都酸留情了。” “哎呀,真可惜,”我做出失望的样子“前些日子下山,被一个姐姐所救,姐姐走前落下了一块玉佩,本来想找机会还给她,可……哎可惜了这红药枝的白玉佩,上面还穿着红金线,缀着红金流苏……” 话说到一半,再看唐璇的神色,正如我所预想,他原本轻浮散漫的目光霎时沉下来,眸中哀恸一转而逝。 再抬头,又是一副云淡风轻万事皆宜的模样,“小美人还真是心善,说不定,人家不要了呢。” “也……不是……心善……”他夸的我有些心虚,拿人家的定情信物做文章,实在有些不厚道。“不过那姐姐将这玉佩看得极重,睡觉吃饭片刻不离,想必早就与她密不可分,又怎会说弃就弃?” “原来是这样,”唐璇的佯笑也装不下去了,“那……小美人将玉佩交与我,我替你还了,如何?” “这……” 玉佩我早就还给了二师姐,唐璇再问我要,我也拿不出来。 见我为难,唐璇蹙紧了眉头,“怎么了?” “若我现在能给唐公子,是再好不过了,这样我便能免去下山后被二小姐卸条胳膊卸条腿,只是这玉佩……并不在玄皞门。” “不在这里,那在何处?”他有些着急。 “回门前我怕门里几位姐姐会问我讨要玉佩,便将它留在了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但那村子没有名字又隐蔽得很,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唐公子讲……” 唐璇看着“不知所措”的我,一言不发。 “要不然,还是算了,若是有缘人捡到,就当是捡了个福气吧。” 说罢我便转身要走,却听唐璇突然来了一句“我这里正好缺个人,小美人,帮个忙如何?” 我不敢转身,怕他看见我疯狂上扬的嘴角。 “没想到,唐公子也是大善人,阿鲤在这里替那姐姐谢过唐公子。” “谢就不用了,陪我去喝一杯如何?”。 “唐公子太客气了,您忘了我还要给唐小姐去取药,恕阿鲤不能奉陪,择日阿鲤请唐公子喝酒。”我见唐璇又要把魔爪伸过来,赶忙躲开,一边摆手,一边朝开阳峰的方向极速平移。 唐璇望着我,无奈摇头,“明日辰时剑宗门口,别迟了。” 回到开阳峰,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小老头去讨温病的方子。 “怎么?我不让你去追穆棠,你直接就气出病来了?”小老头屈着两根粗短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想来探我额头的温度。 我按捺住想把他手指掰直的冲动,向他解释他的小爻子病入膏肓滴水不沾奄奄一息快要一命呜呼了,是救人,还是直接一剂断命散送他一程? “哎?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瞧瞧他。” 小老头爱侄心切,二话不说提了药箱就走,一个时辰之后,他回来了,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怎么样?” “死了,人都凉了。”他进门二话不说,拿了戒尺风风火火朝我冲过来,“伸手!” “不要!”我拔腿就跑,“人不是我杀的!” 我当然知道穆爻没死,全是小老头一个人在哪里胡扯。 “你还问我怎么样?你自己说说,你对他干了什么?”小老头追不过我,隔着桌子用戒尺直指我的鼻子,气得目露凶光,胡子一颤一颤的。 我对穆爻干了什么?我没下毒也没刺杀他,我还能对他干什么? “要不然他怎么会受刺激自己跑去两仪泉的冰池里泡了整整一天,一天啊,再泡下去真的会死的啊!” 我有点发懵,也隔着桌子喊道“我没让他去泡啊!” “你还不明白吗?小爻子他喜欢你啊!你们两个早就认识呀!你还……”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只看见小老头一个人在哪里纠结不止,最后一声叹气,摆了手道“不是我不让你去追穆棠,只是你万一出什么意外,让我怎么跟小爻子交代。” 我,已经放弃思考了。 穆爻喜欢我这种话,听上去就像天方夜谭一样。与什么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后羿射日、木正句芒、金睛无支祁是一个性质的。 就像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同隔壁的一人一鸡一狗一起成了仙,简直瞎掰。 大半炷香的时间后,我麻木道“我不信。” “哎呀!”小老头急得直跺脚,踢踢踏踏奏出了三军出兵时的鼓阵曲。“你们两个,一个什么都想不起来,一个又想得太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不行,你今天给我去给小爻子送药,我会在后面盯着你,逃跑想都别想!” 差不多半夜亥时,按照小老头的吩咐,我去送药。 还没走出开阳峰,已经觉得身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回头只见,小老头举着一簇树枝,蹲在我十几步开外的草丛里,死死盯着我。 我打了个寒颤。 小老头让我别敲门,直接闯进穆爻的房间,把药怼在他脸上就可以了。然而当我正真实施的时候,还是中规中矩敲了门,道了“打扰”,一路小碎步“飘”到穆爻房间里。 刚踏进房间,房门便毫无预兆地“啪”一声关上了,再想去开门却纹丝不动,如同一万个小老头抵在门外,层层叠叠稳如泰山。 “放我出去!”我隔着门缝小声喊。 “我好不容易把你骗进去,打死我都不放。”小老头也隔着门缝,朝我喊“抓紧机会!后会有期……” “你个石墩子会遭报应的!” 再听门外面已经没有了声响,那门却依然重如磐石。 穆爻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眼睛上没有缠白绸,从双颊到下颚都呈现出一种死相似的青白。 我好不容易在刺骨的夜风里保住了这药的温度,此时我竟然开始纠结要不要叫醒他。 不行,我不能白跑一趟。 我伸手去拍他,“仙家,起来吃药了。” “噼啪!” 在我快要碰到穆爻时,一簇紫色电光送穆爻身上窜出,电光火石间缠上我的手,流光夺目,气势汹汹,眨眼间手背上的皮肤焦黑如炭,皮开肉绽,开始淌血。 啊……嘶…… 我疼得下意识一收手,向后退了一步。火光闪烁,紫电一闪而逝,消失在空气里。 正好离穆爻三步的距离。 我抬手看了自己的手背,血已经把袖口染红了,手指只要一动弹便会牵扯手背上的皮肉,疼痛钻心。要不是我及时收手,我可能已经变成一个没有皮的“血人”。 实在令人忌惮。 再看穆爻,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 我四下望了一圈,寻找能缠手止血的东西。书桌上的纸,架子上的衣服,都不能用来止血。衣柜里倒是还有一些穆爻用来缠眼睛的白绸子,大小长度正合适。 “土地公为证,祸是穆爻惹的,我拿他白绸一寸,天经地义。” 我缠好手站起身,却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斜赶紧扶了一把衣柜。 这一扶,衣柜“嗡”向右移了一截。接着又是“喀喇喇”一阵响动,整个衣柜底部又多出来了一个抽屉。 我偷偷瞧了眼穆爻,见他没有动静。 抽屉里十分端正地摆着一件鹤羽袍子,以黑为底,红线云纹勾边,领口红色双鲤同游,宛若活物。 看着不像是玄皞门的服饰,倒是有点像…… 脑袋又像被针扎过一般隐隐作痛。这种痛并不像要告诉我什么,而是单纯地打断我的思考,阻止我继续想下去。越是好奇,越想猜测,头就越痛。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件衣服上移开,平心静气道“万物皆虚,四大皆空。” 不行,头要疼死了。 再转身去看穆爻,我又被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散了头发靠着围子在看我。烛火里,他灰白的眸子,微光漾漾,雾气氤氲。 我忙将缠了白绸的手放到背后,“嗯……仙家醒了?六长老的药放在仙家床头,仙家赶紧喝了……比较好。” 穆爻没有动,只是看了我,垂了眼帘。 “手……” “什么手,仙家说什么?”我假装糊涂。 “紫云雷的伤,我看到了。” “嗯……”我突然意识到这人是个瞎子,看东西的方式与常人不一样,说不准看得比普通人还要清楚。 “小伤,无碍,无碍。”我还能说什么?直接开骂的话,我会不会被紫电弄死? 穆爻微微蹙眉,云出一语,似叹似吟,无法分辨,“那件衣服,拿过来。” 他指的是那件黑红的衣服。 我实在害怕再碰到他身上的紫电,远远将衣服扔了过去,又往后缩了缩。 穆爻穿好衣服,不用细看,便能察觉那件黑红纹理的袍子实在不合他的身,就像是把小时候的衣服拿出来穿了一样,袖口肩膀分明短了一截,而且有很多缝补的痕迹,走线奇怪凌乱不堪。 这样的衣服他还留着干什么? “过来。” 他叫我过去,说实话我实在没有那个胆子再承受一次雷击,哭笑不得地摇头。 “不会伤到你的。” 我看他信誓旦旦,将信将疑往他那里挪了一截,看看没事,又挪了一截。最后挪到他面前。 “仙家有何吩……啊啊啊啊啊啊!” 只是一揽,素纱未落,目光未定,人就被他拥入怀里,青丝交错,耳鬓厮磨。 “鲤儿。”我听见他唤我。 我还未从紫电的余悸中缓过来,又被他这没有预兆的举动掳了心神,心跳的像打鼓一样根本没办法控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章 无救 我推了穆爻一下。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我很容易就能推开。 “鲤儿,让我抱一会。” 我手上动作顿了顿,伸手探了他的额头。 还是很烫,没有退烧的迹象。 “仙家烧糊涂了,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他又将我抱紧了些。 我任凭他抱着,没有出声。我听到他沉了声音轻语“就一会。” 说话间,穆爻的手已经游走到我后颈,指尖伸入我的头发,将额头抵上我的额头。 好热。 “鲤儿,我们逃吧……” 我张大眼睛,看他双眼迷离,却始终不离,看得人直想就此沉沦,永无天日。 脑子里一阵晕眩,又是那种针扎一般的疼痛,将呼之欲出的东西阻挡在门口。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无法拼凑不得其解。 我想起来了,我曾对那个唤我“鲤儿”少年说过说过 “你见过三生石吗?” “没有。” “像你这种灵修者也没有见过?” “我是人,不是神。” “你不想见一见吗?” “不想。” “为什么?” 我记得,他回过头,目光如炬道了句“我知道上面刻的是谁的名字。” 我忘记了,全都忘记了,随着十年前的幽火之劫,全都湮灭,化为灰烬。 再睁开眼,眼前已模糊不清,为什么要落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夜色倾城,墨色浓重,似将黑夜浸泡在药香之中,我握住他的手,看他靠在我身上,安心地慢慢合上眼帘。呼吸交错,青丝相缠,穆爻的体温透过衣衫传给我,亦真亦幻,恍若隔世。 我在穆爻床边守了一夜,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我从剑宗里出来时,唐璇已经等在门口了。 我一夜没睡,脑袋有些发昏,迷迷糊糊来了一句“唐公子早。” 唐璇看了我,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严酷,欲言又止,却还是弯了眼,道了一句“早。” “唐公子想先去找二小姐,还是先去取玉佩?” 我料他这个放浪桃花也不知道穆棠去了哪里,等着他开口去找玉佩,等了有好一阵,他竟然笑眯眯开口道“你带路,去哪里都可以。” 我脑子没转过来,卡了一下。 一炷香的时间后,灵渚天域边界的元喜镇,炊烟四起,鸡黍丰年,明楣新瓦,古街小巷,这个时辰恰好赶上早市归来的妇人。而素邈门弟子皆是一身浅绿色轻纱,衣袂翩翩,裙摆随风,所过之处香气弥漫,似是花使下凡,福及人间。 “纳若客居是元喜镇上最大的客栈了,东边是元东街,多卖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还有一流的茶楼酒馆。西边是马匹铁具,刀枪棍棒,或是铁犁牛车,油盐酱醋。唐公子若是想找点乐子,东街昙花馆有位姐姐,字如其人,倾国倾城,不妨去了看看。” 我将行李搬山纳若客居二楼,转眼发现唐璇在楼下正抬头看我,面上带着笑,眼力却阵阵寒意。 “你对这一带熟得很啊。” “何止是熟,简直熟得不行。”我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他,“唐公子也是心大,就这么直接跟着我到这里来了。您大爷不会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吧?” “外面都是灵渚门的人,”唐璇一双桃花眼向门外一晃,又幽幽看了我一眼,“但这里并不归属灵渚天域。” “灵渚天域里能吃喝玩乐的地方没几个,再加上灵渚门门规开放,久而久之溜出来玩的人也就多了咯……” “你穿着玄皞门的衣服,就不怕被他们抓住?” “抓住?求之不得,只是唐公子的人还在这里,我不想让唐公子难堪。”我睁了眼,居高临下看他,“唐公子今日让我选路,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 唐璇不做声。 “所以……唐公子已经派人去查过我了?” “别那么紧张嘛,”他桃花眼轻佻细眉,镇定道“就那么小小的查了一下……” “小小的查?”我表示怀疑。 “你来玄皞门还不到七日,却对我说前些日子下山的时候捡到了玉佩,三日在开阳峰,两日在宜仙殿,昨日又在上暝居,所以,你是什么时候下得山?换句话,你是什么人?伪装成玄皞弟子混入玄皞门想要做什么?” 他说着走上楼来,又伸手过来挑我的下巴,勾了嘴角一副已经把我拿捏在手心里的架势。 我没动,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任凭他把我的下巴扳起来。 “还有呢?” 唐璇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无动于衷,脸上邪魅的表情一扫而光,眨了眨眼睛道“你害怕一下好不好?” “好,我好怕,救命啊。”我面不改色道。 唐璇一语不发看着我许久,突然目光一沉,语气霎时如结寒冰“你信不信,我在这里废了你?” 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二师姐捏着我的脸对我说的那句“你信不信我把你骨头剔出来。” “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唐公子是否还记得灵渚门的秦茯神。” 话音未落,唐璇眸中肃杀瞬起,面色如凝霜,端着我下巴的手一翻,闪电般擒住了我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 “茯神姐姐宠我要紧,你要是把我掐死了,茯神姐姐会把你的骨头剔出来。”我怕他手上一使劲直接把我掐死,提前预告道。 话音未落,却见一只水凝成的雨燕破空而来,呼啸着擦着我的脸拍在一旁的雕花木柱上,溅了一地木头屑。 “放开她!否则我把你骨头剔出来!” 霎时刀光剑影铺成天罗地网,随着二师姐的身影跃过二楼的扶手,将我身后的窗门碎了个干净。我听见客栈老板来回回荡的哀嚎声,看到唐璇眼里的动摇,以及二师姐腰上随动作左右摆动的玉佩。 “哗!” “茯……神?” 碎片落地,一切归为宁静。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客栈门口响起,“茯神!打坏的东西自己赔!”入眼是一张狐狸脸,弯着眼睛,负手笑盈盈地迈进门来。 是苏木。 事不宜迟,我大喊一声“苏木哥哥接我!”,使劲挣脱唐璇的魔掌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 “咔啦!”我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扭头看到苏木愣愣站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 “我让你接我啊……”我气若游丝,脑袋阵阵发昏。 苏木这才猛地缓过神,闪身过来扶我,在我背画了不知道什么符咒,止住了疼痛。 “你好久没叫我苏木哥哥,我有点不适应……”他画完符起身,像“蹂躏”七泽那样“蹂躏”了一把我的头发。我却总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想让我听清楚又不想让我听清楚。 “那你也要过来接我啊……”我抱怨。 却不想苏木又换上一副笑面狐狸脸,道“你再叫几声,我一定过来接。” 嬉笑归嬉笑,在苏木看到唐璇的时候,嘴角抽了抽,回头阴仄仄看了我一眼。 “人是你带来的?” 我连忙点头,“快夸我!” “啧,你闯祸了。” 我不明白苏木的话,转头去看二楼上的两个人。 二师姐一动不动背对着我,背在身后握着剑的手骨节苍白,筋脉突起,沿着她白皙的手腕子向上延伸,颤抖不止。而唐璇看着二师姐,想扮出一个笑容,却淹没在满眼的悲伤中,非哭非笑,叫人好生心疼。 “敢问,”我听见二师姐的声音,强压平静,“素邈弟子怎会来此地?” 唐璇一闭眼,再睁眼时,已是一副陌路人的神情,“据我所知这里并不是灵渚门的属地,玄皞天域的事,灵渚弟子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此地虽不是灵渚属地,但是进入灵渚天域的重要关口,还请阁下速速离开。” “既然不是灵渚天域的地方,只要我不进灵渚天域,就和你们没有关系吧。” 寒风带雪,句句严冬。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唐璇见到二师姐应该会开心地原地起飞,可眼前两个人,与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冬阳温暖,指尖却冰凉。尤其是这样的冬天,雕花的窗棂,薄薄一层窗纸,完全挡不住寒风凛冽。 我实在看不下去,刚想起身去劝这两个人,被苏木一把扯住。 “阿鲤,出来。” 走出门外,一个巴掌直接落在我的脸上。 我愣了好久没有动作。脸上火辣辣地疼,像伤口裸暴露在空气中,被风霜撕扯。 “自私!” 我抬眼看到苏木,脸上一丝笑也没有,眯起的眼睛如利刃,能将我生吞活剥。 “茯神既向你提过唐璇,自然也向你提过两人已经狠了心诀别,从此再见便是陌路,你如今又把唐璇到这里来,还给门内弟子留记号让我带上茯神,除了你的一厢情愿,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我确实这么做了,我不否认,我想看到二师姐和唐璇喜极而泣,想看到他们终成眷属,到头来却只有从此山水再不相逢。 自私,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期待,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借此来愉悦自己罢了。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阿鲤……知错……”手好冷,全身都好冷,就像心脏快要静止了一样,“但是阿鲤不甘心,为什么唐璇和二师姐就要这样草草收场,一样是灵修门派,一样是长老亲传,一样是铲恶除邪……” 只是两个不同的天域而已…… “世间万事皆不如你想得那么简单,尤其是爱恨情仇,若件件随心如意,就没有无奈两个字的出现。”苏木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像看透了所有人世的荒凉,再平常不过。 “那……大师兄。”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答案,“茯神姐姐和唐璇,还有救吗……” 苏木看着我,眼神晃了一下。 “无救。” 深冬寒沁骨,骨包心,心却比骨更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一章 知福 三刻过后,十里茗茶馆。 在苏木强势的威逼毫无利诱之下,我郑重其事向着二师姐和唐璇磕头谢罪。 “二师姐我错了,真的错了。” 二师姐微微颔首,叹了口气,“只不过是猎妖时候随口提的一句,没想到你竟然记住了。” 我不敢再多嘴,“嗯”了一声。 “也罢,你也是好心。” 我感动得涕泗横流,“呜……二师姐……” 在一旁看戏的苏木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已经教训过了。” “现在装作一副高冷前辈的样子,阿鲤丢的时候那个红了眼扬言要把整个神木妖域翻过来找的人,不知道是谁呢……” 我不可置信地去看苏木,却见他喝了一口茶,目光不自觉地向外飘道“是啊,不知道是谁呢……” 唐璇自闭了好一会,突然切进话来。“所以……阿鲤真的是灵渚门的弟子?” “她才不是什么灵渚弟子,整日在门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灵渚门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弟子。” “大师兄……我也是要面子的……” 苏木斜眼看到我翻白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于是我将猎妖时掉进水里,被小老头捞起来,他看中我收我做弟子,然后除夕去穆奶奶那里,遇上二小姐出逃,跟下来找二小姐的事连编带凑半真半假讲了一番。 二小姐和唐璇一边听一边啧啧称奇,倒是苏木从头到尾都用一副“编,你继续编,我不打扰你”的样子看我。 “既然今日你被我捉住了,你在玄皞门的安逸日子也算到了头,怎么样,跟不跟我回去?” 我看苏木胸有成竹的样子,非常怀疑道“年前的灰扫干净了吗?” “灰倒是还没有除,呛人得很。不过我那里干净,待几天应该沾不到你身上。” 听苏木的意思,大长老和二长老似乎还没闹腾够,当真是老当益壮精神得很。 “我还是等地北伯回来吧,除了轮回殿我哪里都待不住。” 我怕死,实在怕得要死。 沉默了半晌,苏木突然一拧眉心,“那你也不能在玄皞门待着。” “玄皞门好歹救了我一命,你对人家客气一点会死吗?”我无奈地戳了戳苏木,小声道“况且穆棠还没有找到,难道你让我见到阿泽跟他说‘嘿,你媳妇从阿姐眼皮子下面溜走啦!’” 苏木不做声,垂着眼想事情。倒是二师姐突然一怔,开口道“说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找穆棠,刚刚她就在东街的香庭茶馆里。” “什么!”我拍案而起,震得茶壶盖直接从壶上跳下来,一个打滚逃之夭夭,“怎么不早说!” 苏木端了杯茶,抬眼看二师姐掩嘴咳嗽,又看了眼掉到地上的茶壶盖。 原来健忘是会传染的。 我直接冲下楼,带起一片鸡飞狗跳,引得一阵“赶着要去投胎”的赞叹。 赶到香庭茶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捉住一个伙计,揪着他的领子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得和我一样的姑娘。 伙计比我高出一个头,我拽着他的领子像是挂在他脖子上的一块铅,拽得他叫苦不迭。 “饶命啊,那姑娘确实来过这儿,但刚坐下还没来得及上茶,就被几位灵渚门的仙家带走啦!唉唉……我的脖子……” 被灵渚门的人带走了? 再去寻苏木,转身却见他晃晃悠悠撩起茶馆的门帘进来,朝我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明白了。 天杀的苏木! “你把穆棠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你不用操心。”苏木面对气势汹汹的我没有一点要退让的样子,负了手眯眼,“你只要跟我回去,她一定会没事。” “穆棠对我多重要,你知不知道!” 我冷了眼看他,却见他的笑靥一转而散,一双常年眯着的眼睛睁开,显出墨色的眸子。 “不知道。” “你!”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咬牙撂下话,毫不犹豫往门外走。“不用你,我自己去找!” “不许去!” 苏木一把抓住我的手,七分力正好压在我那条被萱萱划了石头还挨了穆爻一记紫云雷的手上。 “啊!” 入木三分,裂而见血,我在苏木面前毫无防备疼得直接跪了下去。 “放……放手……” 苏木身子颤了一下,直接松了手。 血从袖子里渗出来,染了点点红色,如雪中红梅,艳而刺目。石刀的伤已经结痂了,紫电的伤却还很新鲜,没有绸子包裹,腾腾往外冒着血气。 我听见苏木“啧”了一声,自嘲般喃喃“呵……紫云雷……” “不管……你的事!”我忍痛将手背到身后。 “不管我的事?”苏木的表情沉得可怕,一双眸子风霜凌厉,身上的灵力压得人胸口发闷,耳旁嗡嗡作响。他生气了,这次丝毫没有开玩笑,我能感受到他的怒意。 我有些害怕,本想退一步另寻出路,刚要开口,却苏木硬生生拦下来,“你的歪心思对我没用,老老实实跟我回去。” 天底下最可怕的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而是连你骨头都了解的人。也是这样的人,一旦与你相对而立,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能让你举步维艰,刀刀见骨。 看到我眼中渐渐生出的疏离,苏木喉结动了动,将目光撇开了。 “我这就让弟子准备书司回门的事……” 正当要走,却听得门外一阵杂乱喧嚷,一位灵渚弟子连跌带撞冲进香庭茶馆,闪身到苏木身旁对他附耳说了什么。 苏木脸色霎时更加凝重。 “跟我走,马上!”苏木不给我思考的时间,扯了我就往外走,还没走几步,他脚步突然一顿,停在了茶馆门口。 正对着苏木的人一身白底黑色幽昌纹氅衣,额前一缕长发垂落下来,半掩了缠着白绸的双眼。 我怎么都没想到,来的人是穆爻。 还有一众玄皞门剑宗弟子。 他不是发烧到意识模糊吗?路都走不稳怎么还要下山来? 苏木往我身前挡了一下,又换上标准的狐狸笑,道“想不到玄皞门消息如此灵通。” 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看见躲在苏木后面的我,喊了一声“开阳峰的”,引得身后的玄皞弟子全都看过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玄皞门的衣服,赶忙行礼。只不过,苏木和穆爻,我该叫哪个大师兄?要是叫穆爻,我怕苏木听了更加心寒;要是叫苏木,我就会暴露身份,我还要去找穆棠,靠我自己。 我顿了顿,朝着穆爻道“大……大少爷……” 虽然这么叫穆爻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苏木再怎么凶我,毕竟名正言顺是我堂哥,要我六亲不认还真有点高估了我。 想不到穆爻完全当我不存在,倒是苏木怔了一下,回头有意无意瞥了我一眼。 回头,他默了片刻,再次笑道“在下刚遇见这位小兄弟,想着她能带消息给阁下,没想到阁下就来了。” 我“咦”了一声,有些意外,再看苏木的侧脸,只看到万年不变的狐狸笑,猜不透心思。 “啊,是,确实如此。” 穆爻丝毫不想与我们嘘寒问暖,开口就问穆棠的去向,“人在哪里?” “这个阁下不必担心,穆二小姐在灵渚天域附近太过停留终归是不妥,人我已经派弟子护送出元喜镇了,但之后去了哪里在下真的不得而知,想来穆二小姐是玄皞门的人,她去了哪里阁下应该比我清楚。” 穆爻听罢,道了声谢,转身欲离。 “稍等阁下!”苏木突然将他叫住,“在下还有两句话想对阁下说,阁下能否独留片刻,听我一言?” 穆爻一顿,停下步子,略略沉吟,一摆手遣其他剑宗弟子们先行,自己回过身。 “请讲。”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苏木一副要闹事的样子,害得我都有些惶惶,“穆爻,阿鲤对你来说,是福还是祸?” 是福是祸? 穆爻站在那里,默然无声。 他越是不言,我心里越是凉意横生。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希望穆爻说一句“是福,福齐南山。” 奢望似獠牙,在沉默中张牙舞爪,呼吸之间,快要破笼而出。 好难受,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死了。 “大师兄,”我扯住苏木的衣服,先出了声“你又在为难别人了,我有什么福祸?要我祸害苍生我根本做不到,祸害祸害你还行。再说我和仙家相识还浅,我这个小小的凡人,在仙家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算不上福祸吧。” 我面上笑着,扯着苏木衣服的手已经骨节苍白,“咔啦”作响。 既然我那么害怕那句“是祸”,倒不如连“是福”也一并抹杀掉,这样至少我不用被选择,落得一身轻松。 “你说呢,仙家?” 半晌。 “嗯。” 穆爻这声“嗯”,让我的心头一颤,半边身子都疼麻了。 “啊……是就好,是就好,既然仙家也赞同,大师兄也不要让别人为难了。” 我己经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只是面上挂着笑,笑得脸疼。 “仙家还有要事在身,不可在此处过多逗留,二小姐现在生死未卜,还是赶快去寻得好……” 说着我便要推穆爻出门,近身还未到三步,穆爻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又是一愣。 “哈哈……阿鲤无礼了,请仙家莫怪……” 我一边打哈哈一边退后,直到撞到苏木身上才猛地停下来。 “但是仙家再不走,就追不上二小姐了。” 看到穆爻掀了帘子离开,我脚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还好苏木扶了我一把。 “跟我回去吧,”他轻声道,“你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我一个打挺挣脱苏木,直挺挺地朝苏木跪了下去。 苏木怔了。 “大师兄,”我行罢一礼,“大师兄也知道,阿泽与我是亲生姐弟,如今阿泽所在意的人出了事,我做姐姐的即使帮不上大忙,也要力所能及去帮他。大师兄,我能力薄弱,帮不了阿泽什么,若是再不帮他,我这个做姐姐的就真的白做了。” “即使你找到穆棠,你又要怎么做?” “劝回来,再从长计议。” “若是玄皞再逼婚,你还能护得住她?” “护不住也要护,我弟弟的人,谁都不能动!” 苏木看了我许久,拧了眉心长叹道“天真……” 我垂了眼,又行一礼,“阿鲤或许确实天真,但是阿鲤还是想试一试,阿泽脑袋一根筋,我不帮他想法子,按照他的性子多半会去闯玄皞门,若真到了那时,我想护也护不住他。” “你也真是……”苏木欲言又止,停了半晌又道“但玄皞门的人已经走了。” 话音未落,听得茶馆门口一声“谁说没人带她去的?”就见唐璇左右开步大摇大摆进了门,跟一夜暴富的地主一个模样,没走几步伴随着二师姐的一声“好好走路!”,就见一柄剑鞘直接砸在他头上,砸得他一个踉跄。 苏木想都没想开口就道“跟着你我更不放心。” “别这样嘛,你害怕我会吃了她不成?别说话就这么定了!” 我瞪着眼睛看了唐璇,往苏木那边缩了缩。又看了苏木,往唐璇那边又缩了缩。 苏木拧着眉心,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踌躇许久叹出一云“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大师兄……” “但你要是出了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苏木本想再恐吓我几句,却不料被我冲过去拥了个满怀。 “还好,还好大师兄是苏木哥哥……” 一旁的二师姐瞧见苏木手足无措,赶紧将我拎开,打趣道“你再多抱一会,你苏木哥哥就要变成废人了,你快走吧。” 正月初六,冬末未雪,香庭茶馆门口,我向苏木恭敬行了一礼,跟上了唐璇的队伍。 谁都不知道,这一别,再见,竟是物是人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二章 逃 离开元喜镇,唐璇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则是:“玄皞门的穆大少爷,你还是少招惹为好。” “为何?” “玄皞门大弟子穆爻,天生灵瞳,出生时自带剑胎,又有天生紫云雷护体,只要是靠近他三步之内的妖邪都会受紫云雷所伤,轻则断了手脚,重则灰飞烟灭。” 讲到这里,唐璇突然转过头来,用下巴指了我受伤的手,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你那手上确实是紫云雷的伤,你再待在他身边,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 他这话哪里有些不对,我思来想去琢磨了半天,突然意识到什么。 什么叫妖邪?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妖邪?就算不是活人至少也是具行尸吧,这年头你们把行尸也归类成妖了吗? “唐公子……”我幽幽叫了唐璇一声,“这个我可以解释……” “解释到不必了,你既然与茯神是血缘至亲,自然不会是妖物,我不担心。” 面对准备了一万个理由的我,唐璇无动于衷,甚至连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作为你胎死腹中的姐夫,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唐璇招了手,示意我靠近一些。 “阿鲤丫头,你可相信世间轮回一说?” 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穆爻身上的紫云雷,传说是玄皞老祖穆长宣的同身灵祝,白皞神君在神隐之前,将一神祝加付与穆长宣,起初只是普通的落雷,随着穆长宣修为日益高深,雷的颜色从白色变为紫色。” 说到此处,唐璇顿了顿。 “穆爻四岁可御剑,七岁可使万剑阵,到了十岁竟然可以气化剑,一手惊龙诀使得出神入化,到了十二岁,他自创破军剑法,招式精妙威力惊人。” “最令人赞不绝口的,却是他十四岁的天劫一事。据说有一日玄皞门上空乌云压顶,从云中露出一个白色的蛇头,口吐红信伸出獠牙,众人正瞠目结舌之时,只听一声惊雷从天儿落,正好落在穆爻身上,随即拨云见日,一片明媚,而在那翌日,玄皞剑宗失传已久的七星引式就被穆爻工整地摆在了穆氏宗祠里。” 说罢,唐璇看了我一眼,问道“你现在作何感想?” “穆爻简直……跟穆长宣是同一个人……” 就像一个人又活了一遍,继承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不断想起自己是谁。 “所有天域都认为,穆爻就是穆长宣的转世,是玄皞老祖算得玄皞有难,亲自来帮玄皞渡过难关。” “难关……”我接了唐璇的话,“幽火之劫?” “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唐璇装作若无其事比划了一下我的身高,继续道“十年前幽火之劫,穆爻率玄皞弟子深入神木妖域,重伤并且封印了妖主,从此一战成名。而他玄皞老祖再世的身份,自此真正坐实。” 玄皞天域多少年才会遇上一个穆长宣?谁都不得而知,玄皞门视此为重也是自然的事。 可怜那神木妖域的妖主,出来祸害人间没挑到一个好时候。 不不不不,那妖主都把我弄死了,还把阿泽弄的半身不遂,我可怜它做什么,活该,这叫天谴! 唐璇本还想说什么,却被头顶掠过的三道黑色长影引去了目光。 “他们找到穆棠了!” 我一愣,“谁?” “影宗的人,我们跟上去!” 说罢唐璇提气轻身,一眨眼便掠出数十步。我在原地呆滞了一回,眼看唐璇就要消失在山野树林间,连忙连跑带滚跟上去。 待我跑到,我就只剩半口气了。 入眼是一只黑鳞甲熊,被人剜了眼珠子,抹了喉咙,脸上没有鳞片的地方刀伤密布血肉模糊,黑色的血流了一地,被血染过的地方无不散发着浓浓的恶臭。 我看了一眼,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穆爻先我们一步赶到,他手下的弟子已经将周围的情况查了一个大概。 唐璇一步都没有停,径直走到穆爻旁边,问道“情况如何?” “查过了,是二小姐的刀。”一名剑宗弟子行了一礼,回答道“血还热着,走了没有多久。” “人往什么方向去了?” “南边有痕迹,应该是往南边去了。” 唐璇惊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再往南可就是神木妖域了。” 他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穆棠曾经跟我讲过,穆爻离家出走去了神木妖域,该不会她要步穆爻的后尘,学着她哥哥在神木妖域里躲上两年。 小丫头不学好,学坏倒是奇速。 “留一部分人在这里,剩下的随素邈门二师兄去南边。”穆爻指尖一划,示意右手边的剑宗弟子跟着唐璇。 我原本也想跟着唐璇去南边,却听得穆爻又道“开阳峰的留下。”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一个开阳峰的。 唐璇过来拍了我的肩,哀叹了一句“自求多福。” “借您吉言。”我反驳。 “还有,”他凑近了些“小心影宗的人,他们虽属天权峰,却独立于所有宗派直接听命于玄皞掌门,你见了他们,离得远一些。” 我低头想了想,道了句“知道了。” 等唐璇众人完全消失,我转了身,默然向着穆爻恭敬行了一礼。 “穆鲤,”他转开眼望向那些正花里胡哨处理死熊的剑宗弟子们,开口道“有弟子受伤了,你且照料着。” “我……” 我很清楚现在自己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但唐璇与我讲的穆爻的事,如脱缰野马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 半晌,我答道。 “我还想寻去二小姐……” “……”穆爻看着我,微颔首,长云出一叹,手微微往下一沉。 他的意思是,穆棠,就在这里。 我有些不信,方准备开口,却见他一甩手扔过来一个东西,不偏不倚落在我怀里。 “这是一些外伤药,你看是否有用处?” 就在我捏到那东西的一刹间,我就知道手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外伤药。 一块碎石片,一面略鼓起带着雕花,一面平滑如镜,好像是从什么地方砍下来的。 我抬眼,恰看到穆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微摇了摇头。 “这种药若是还缺,沿着来路往回走,离元喜镇不远的村子里,能找到买药的郎中。” 我看了眼人群,只看到各个活蹦乱跳,拎出来都能开山修路,哪里有什么受伤的弟子。倒是手里的石头碎片,翻来覆去看总觉得十分眼熟,不是我曾见过的物件,却是像哪里都能见到烂大街的摆设。 石头摆设……假山、石柱、石桌、石凳……石凳? 我猛地意识到,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石墩子的一角! 穆爻的意思是让我去元喜镇旁找小老头! “沙沙沙!” 我的想法一出,树林周围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似是有数十人在草叶间飞速穿梭,衣摆带风乱了枝叶。再细听四方声音又汇集两处,随后又散做一片,如逆鳞而行,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三支流星镖逆风而出,与尖锐的长鸣声一同朝穆爻破势而去,眨眼间镖刃近喉,急如星火。 我的注意全在穆爻身上,完全不觉身后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呼吸之间将一柄弯刀底在我的喉咙上,冰凉彻骨,再用力一分便可见血。 “阿姐,”身后的人凌然开口,“对不住了。” “小棠!” “阿姐莫怕,我只是借阿姐用一用。” 说话间,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树枝上参差不齐站了十来个穿黑衣的人,皆是影宗掩面束身的打扮。 之前见到的三名影宗的弟子,朝这个方向过来后就一直没有出现,原来都躲在暗处。 “嗡!” 六柄紫剑凭空而化,无一不指向穆棠。穆爻指尖一转,六柄紫剑同时紫电缠绕,“噼啪”作响。 “小棠,”穆爻一身料峭,沉了声音道“放开她。” “对不住了,哥……”穆棠又将刀往我喉咙上按了几分,只要稍稍一动,便可取我性命,“让他们都退下!” 穆爻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倒是周围围上来的剑宗弟子听罢自己后退了几步。 “再退!”穆棠吼道。 “我看谁敢动!” 穆爻一声令下,所有踯躅往后的弟子没有一个再敢挪一下。 “小棠,已经没有退路了,今天必须跟我回去。” “回去?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一句反问,倒是让穆爻晃了一下神。 “你下不了手的。” 此言一出,穆棠身子开始微微发抖,随即颤抖愈发剧烈,就连手上的刀也快握不住,摇摇欲坠。 “凭什么!”我听见穆棠带着呜咽声歇斯底里,“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装作很了解我,却又一次又一次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你们不是很了解我吗!” “为什么我连逃都不行……十年前哥不也是逃走了吗!为什么要来逼我呢!哥你太自私了!” “你又知道什么!”伴着穆爻的怒声,紫剑一声长鸣,转而抬眼,穆爻的眉宇间全是悲戚,数不胜收,“你……又知道什么……” 穆爻身子晃了一下,刚站稳又一晃,身旁的紫剑亦忽明忽灭,似灯芯燃尽时摇曳的火光。 对啊,穆爻的热病还没有好,他是逞强出来的。 “小棠,听我说。”我被穆棠锁了双手,动不得还疼的厉害,然我不能一直让她锁着,“阿泽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你这样逃出来,各个天域该如何成全你们?” “小棠,听阿姐的,你且先回玄皞,阿姐会想办法拖到阿泽回来,到时候我让他带着彩礼来接你,这是安稳的方法,你可答应?” 穆棠冷笑,深吸了一口气,似在极力安抚自己的情绪,轻声道。 “我知道阿姐是为了我好,但阿姐想得太简单了,玄皞的规矩我比谁都清楚,我若是回玄皞,可能就再见不到呆子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再让我回去,除非我死!” 穆棠突然将我放开,刀尖一转直指自己的喉咙。 “小棠!” 她在笑,连哭带笑,笑得悲怆,笑得万念俱灰。 “影宗的弟子们听着!你们若是敢上前一步,就提着我的人头回去交差吧!” 一语落,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她。影宗弟子皆一个个对视良久,不得定论。 “还有,哥……”穆棠转而向穆爻,满脸泪痕,拿刀指着自己却还要堆笑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次是第一次,你能不能破个例……” 此情此景,令人痛彻心扉。 “小棠,把刀放下!” “哥答应我,我就放下,我保证好好活着,不给哥惹麻烦……” “你!” 许久,穆爻一挥手,将身旁紫剑悉数收回。 “走!” “哥……”一个字,便足以让穆棠的心死灰复燃。 “走!” “大师兄!不可!” “让她走!我看谁敢拦她!” 我看着穆棠的身影一闪而逝,直挺挺跪了下去。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静寂中,却听脚步落地声,影宗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在穆爻身边落了一片。 为首的一人向穆爻行了一礼。 “大师兄,得罪了。” 说罢,那人手势一变,一捆黑色的绳子从袖中飞出,如灵蛇灵活缠上穆爻的肩膀,眨眼间锁了他的行动。 我正想着穆棠的事,对突如其来的变木讷一怔。 “你们……做什么?” “大师兄放走二小姐,按照玄皞门规,我们要带回去,等听掌门发落。”恰有一影宗弟子站在我身旁,转过头来道了一句“倒是你,被二小姐吓得不轻吧,还是快些回开阳峰去,这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事到如今,我想管的事,不想管的事,穆棠的事,二师姐的事,七泽的事,一件都没有管上,就如同一场戏的看官,坐在那里徒有悲欢。 如果只是这样,那我活过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穆爻被带走了,影宗的人动作很快,听说第二天就已经回到了玄皞门,因玄皞门穆爻私放玄皞门逆徒穆棠,掌门决定,罚他三年寒水牢。 而我,我拿着石头片去元喜镇外找小老头,跟他讲了所有的事,还认真磕头谢罪。 而小老头开口第一句,却是“你小伯来消息了,十日后会到天权峰角下。” “地北伯回来了?”我愣了愣。 “你本就属灵渚,不能一直留在玄皞,”小老头抹了把胡子,摇头道“如今穆棠那小丫头跑了,玄皞门的事你大可置身事外,你想回去,我拦不住你。” 只不过,小妖精啊,这活着活着,有很多事就记不得了,一旦记不得,很多事都会不一样。你在灵渚门待的时间太长,有些事想不起来那是自然,没有人会怪你,但小老头我今日的话你要记住,穆爻这孩子,不管做了什么,都不会害你。” “日后你若是想起什么,记起什么,记得回来看看小爻子,别让他一个人在水里泡寂寞了,顺便,也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我呢,也开心开心。” 我听着,不觉红了眼眶。 山长水阔,何来祝酒东风,且共从容,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惊鸿一面后,要再相见,可能要等到来世了。 我附身行了一礼,“阿鲤明白,多谢前辈收留之恩。也多谢仙家这几日对阿鲤的关照。阿鲤这条命是前辈救的,若他日前辈要让阿鲤还来,阿鲤不会有一句怨言。” “仙家救阿泽的恩情,阿鲤也不会忘记,那日七元宫的事,是阿鲤自以为是,冤枉了仙家,对仙家说了过分的话,还望仙家知道了能原谅我。” “最后,阿鲤想求前辈一件事。” “说吧,你要什么,我当做饯别礼送你便是。”事到如今,小老头倒是大度了。 我附身,再一礼。 “前辈可有什么法子,能让阿鲤把穆爻从寒水牢里捞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三章 代价 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成群的冰片像残破的蝉翼,被寒风裹挟着盘旋而下,呼啸穿过山谷,最终在成片枯死的水杉林脚下堆积成冰。 今日落寒,可能是我在玄皞看的最后一场雪了。 我跪在瑶光峰芥子阁门口,看天地茫茫,冰霜林立,颇有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感。 玄皞门仙牢自建成以来六百年,关押恶人妖兽千万,却依然固若金汤。其牢内机关万重,阵法繁复,皆出自一人之手,玄机师高临仙人。 六百年前,仙牢初成之时,高临仙人曾言与玄皞掌门“这仙牢随坚,然心不可过硬,若有心诚之人能破我这层层机关,你就放了另一个,少闹些生离死别的闹剧。” 后高临仙人隐世,玄皞便将此约定交由仙牢所在的瑶光峰,芥子阁。 但借小老头的话“仙牢机关掌门都不一定过得去,你连灵力也没有,你闯什么仙牢,凑什么热闹?” “万一就过了呢?” “万一你死了呢?”小老头哼哼唧唧翻了个白眼“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等三年后小爻子被放出来了,我难道指着门口的坟堆跟他说‘小妖精等你好久了’?” “但……三年之后,我也不一定还活着啊……” 好心酸…… 然后我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就出现在了芥子阁门口。 一跪就是七天。 好像是六天,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跪久了确实会难熬,会饿会冷,膝盖会痛得不行,身上没有力气,但时间一长,五脏六腑就会麻木,再加上天寒,半身以下会失去知觉,接着会很困,困到快要昏倒,能听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渐渐微弱,心脏跳动渐渐迟缓。 记得那对双生子姐妹把我抬进去的时候,我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一天后我醒过来,面前坐着除夕宴席上看到的那位端庄妇人,眉间朱砂入沁鲜血,红得淋漓尽致。她臂上搭着一柄拂尘,端坐着看我,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你是单纯来送命的吧。” 她开口第一句,也丝毫不留情面。 我颤颤巍巍坐起来,动了一下手脚,确认四肢健全后,搭手行了一礼。 “回四长老,晚辈是来求闯仙牢的。” “七天都跪不到,你这身板,就是来送死。”她闭上眼睛,往外一摆手,道“方才想给你渡些灵力,你倒好空壳子一个,也不知道开阳峰老六都收了些什么人。你早点走,回你的开阳峰去,早些安生。” “可……有个人,在仙牢里,弟子要把他救出来。” “这仙牢里的人都是有罪之人,他们只有受过这牢狱之苦,才能明白自己的过错,你若是放他们出来,岂不是助纣为虐?叫他们一错再错?” 我沉默,想了想开口“弟子……不觉得他有错。” “没错?所有来求我的人都不觉得被关之人有错,若没有过错,那他又为何会在仙牢里?” “他为了自己的亲人,被迫犯了门规。” “世间双全之法少之又少,若无舍得,又怎会有去留。他既已入玄皞门,自然要懂得这个道理。玄皞门规如此之多,并非只是约束弟子,更多的是教会他们如何取舍。若灵修之人心中皆是杂念,终有一日会酿成心魔,铸成大错。” “若是按照门规,他的亲人就会死,那是该犯还是不该犯?” 四长老睁开眼,手边的浮灯映出她漠然的神情,有些许柔和。 “既然你这么想闯仙牢,那我来问你,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弟子……不能说,但他曾救过弟子弟弟的性命,这份恩情弟子无论如何要报答他。” “世间情分千万,有恨之入骨杀父之仇,有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亦有故剑情深鸾凤和鸣,而你只因一份恩情便愿舍去性命,你不觉得你这命有些轻薄?” “一命换一命,弟子并不觉得轻薄,再说是不是舍去性命,不是只有死了才知道吗?何况,说不定我也活不长了。” 四长老握着拂尘的手颤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般回答。 “你还真是,不看重你这条命啊。”四长老顺了拂尘,一声轻笑,似想起了什么般,又道“人心可是会变的,你何苦这般拼命?” 四长老说的话,在我心里似石入寒潭,一击而浪千层。 还真,自从知道自己是还魂之躯,命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毕竟死过一次,也知道死是个什么感觉,对死的恐惧也渐渐消退。 现在的我,已经不算是人了吧,不论躯体,还是想法。 默然间,我听见芥子阁暗处的机关“咔啦”作响。樟木浓烈的香味弥漫飘散,混杂着做符阵用的朱砂味道,到处都是,躲都躲不开。 “丹琴,丹笛,把灯掌上。” 应四长老要求,暗处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形,一左一右将浮灯依次点起来。 霎时芥子阁内的别样洞天,全都呈现在灯火之下。 堂正中是一八宝转心机关盘,塔八面正对芥子阁八方小道梯,书简顺小道滑下分类收纳。有炉形如亭,内置灵石,忽明忽暗上下运转带动轮轴,轴至阁顶,顶有一九心玲珑塔,自下而上共九层,每层皆有轴承与外相连,伸出阁外。有木鸢来往轴承之间,时而为亭炉添些灵石,时而落于轴上修整轴木。 怪不得从外面看芥子阁就如同过节时拉了红绸的高塔,轴承之多让人目不暇接。而八壁咒文繁复错杂,古至巫卜今至问灵术无一不有,密密麻麻铺了满墙,看得直叫人眼花。 丹琴丹笛二人点罢灯,同时过来请示四长老。 “行了,下去吧。” 两人动作划一行礼退下,离开的时候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似坚利之物相互敲击,有说不出的异样。 “人心久而不知其深,不知其恶,人的恶念与贪念出现时只是一刹,然而世事无常,有言一念成仙一念成魔,就是这一念之偏,都有可能葬送一个仙门。”四长老坐在一飘浮的团蒲上,周身衣袖无风自动。然这泠泠仙气里,却有万般无奈悲怆。 我顿了顿,才开口“这就是四长老不收弟子的原因吗?” “你这又是什么话?” “四长老驻瑶光峰,看管仙牢重地。峰上虽机巧无数,但无一差不得。四长老即认为人心难测,又怎会将瑶光峰上的事交由他人之手。所以晚辈斗胆猜测,丹琴与丹笛两位师姐,其实只是机关术中的偃师之人。” 话音落,却不见四长老回答。寂寂之下,唯有机关运转,粗糙而模糊地在黑暗中喑哑。 许久,只听一句“你心思倒是细。” “四长老过奖。” “我没有在夸你,这不是什么好事,”四长老乘团蒲飘至一处木门处,手上拂尘一点,木门骤然分为四叶移开,显出门内一盏燃着蓝色荧火的灯笼。“你是个心软的丫头,我也想帮你,可你实在够不上进入仙牢的资格,若我就这样放你进去了,岂不是然人人都认为我芥子阁只是仙牢门前的摆设?” 她从柜子里拿出盏蓝色荧火的灯笼,灯上雕花掩映,映得整个芥子阁山水如画,花鸟相闻。 “这明言灯出自高临仙人之手,乃我芥子阁三件镇阁宝器之一。灯中有一灯灵,能辨明人心,窥探虚实。你若是能将它说服,它自然会指引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人,你若是说服不了它,那么我再想帮你也无能为力。” 话音刚落,明言灯内似传出一声轻笑。霎时以我为中心蔓开一片浓重的黑色,似浓墨泼洒,眨眼间将天地吞没,只留下盘古开天地前的一片混沌。 黑暗中渐渐显出一个白色的人形,初为模糊,后逐渐明了的轮廓,清晰了五官,衣衫秀发,皆成实物。 以及他眼上缠的白绸。 “凡人,你可是有求于我?” 我稍稍一愣神,“穆……爻?” “嗯哼,你很在意本座的样子吗?凡人?”那人摊开手自顾自欣赏起自己的着装,原地转了一圈,捏了兰花指掩面“呵呵”笑了两声,又伸手摸了自己的脸,摸到眼睛上的白绸子时发出“咦”的疑惑,“竟然是这个小子。” 眼前这个人如果真是穆爻,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我疯了。 “晚辈眼拙,不识灵君尊体,实在冒犯。” 明言灯灵还没有欣赏完自己,听到我唤她,蹙眉不耐烦道“去去去,别打扰本座我赏风鉴月。” “……”我无奈缩到一边,心想为什么这灯灵和昙花馆的老妈妈一个性子,难不成高临仙人也曾是哪个风月场的熟客,让明言灯耳濡目染成了如今的模样。 蹲了半晌,只见灯灵转过身,勾着嘴角托了下巴,道了一句“丫头,眼光不错呀。” “什么不错?” “本座乃人心之灯,明心之镜,如今你在这灯里,我的这副姿态,都是你内心所化,就是说你现在最想见到谁,本座就会变成谁。”灯灵背过手,探下头来看我,嘴角微挑,眼角带媚,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实在看不下去她用穆爻的样子再搔首弄姿,直接闭了眼,“那个……灵君能不能听晚辈说句话……” “不听,本座知道你想求什么?”我睁了一只眼,看它软着身骨一步三摇地晃了一圈,托了手肘向我一指,道“你想交换什么?” “交换?” “本座可不是靠一张嘴就能给你网开一面的大善人,来这里求我的人太多,说得也太多,本座听都听烦了,一个个都怀着侥幸的心思想要投机取巧全身而退,本座看着就恶心,倒不如一物换一物,公平,实际,还省了不少麻烦。” 灯灵打了个哈欠,手一抬,化出一方长塌来,一翻身靠了上去,“丫头,你想好要换什么了吗?眼睛,舌头,左手右手,左腿右腿,还是灵力寿命,我都不介意。” 眼睛,舌头,手,脚…… 我看了自己的手脚,抬眼看到化作穆爻的灯灵,忽地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手脚,站在穆爻面前狼狈不堪。他又会如何不屑于我,我不知道。 “寿命,我给你寿命。” 至少这样,在仙牢里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还能伸手去拉他,带他从仙牢里逃出来。 “寿命?”灯灵眼中流光一转,突然笑了起来“可是就在刚才,我看中里你身上另一样东西,这东西比起你所剩无几的寿命,可有趣得多。” 我见她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心里一颤,“灵君要我的眼睛吗?” “噫……谁要你血淋淋的眼珠子,既不能看也不能盘,我拿了倒显得我冷酷嗜血了。”灯里很嫌弃地摆了摆手,又托了下巴。“我要你关于这个小子所有的记忆。” 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 “灵君……要什么?” “关于这小子的记忆,从你们相见到现在,所有的记忆,音容笑貌,言语辞说,度过的每一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后你的记忆便全部归我,作为交换我会帮你找到这小子,让你把这小子救出来,他不伤,你不死,两全其美,你看如何?” “……” 霎时间,脑海里闪过关于穆爻的许多事,他在簌簌的落雪中舞剑,将大氅盖在我头上,折下梅花来对我说“折寄遥怜人似玉,相思应恨劫成灰。” “你倒是应一句话,我已经很给你情面了,换就赶快答应,舍不得就赶紧走人,别找这里和我耗时间。”灯灵似等的不耐烦,哒哒哒地敲着长榻的扶手。 “我……”默了半晌,我轻道了一句“换。” 若是穆爻也能像在水晶洞窟里“穆爻”背我时同我说一句“剩下的半生,阿鲤都给我指路好了。”该有多好。 这么想着,不禁自嘲般笑出了声,“到了这个时候,我竟然还在想这个……” “成交”灯灵翻身下榻,掂足一跃至我面前,“既然你答应得如此爽快,那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言罢,她抬手,在黑暗中提出一件通身黑色的鹤羽袍子,黑为底,红线云纹勾边,领口红色双鲤同游,道道补痕纵横错乱,似一方黑白乱局。 穆爻的袍子。 未等我明白这袍子从何而来,灯灵就率先一步将袍子披在了我的身上,接着她俯下身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鲤儿。” 刹一眼,眼前景象斗转星移,万物枯荣沧海桑田,高山无棱,天地相合,日倦升落,月烦圆缺,水澹澹而东流无朝暮,雪霏霏而不见金风玉露。 再睁眼,身上黑底红纹的袍子还在,眼前却唯有四长老,四周机关轮转,与我眼中泪一同,无止无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四章 锁仙牢阵 第十日。 瑶光峰有一潭名曰绝尘,其意并非一骑绝尘,而是断绝尘世洗褪凡俗,自此往后只剩一身仙骨,再无牵挂。 玄皞仙牢就建在潭中心的小岛上,乌木为柱,铁杉做梁,黑瓦粼粼,四角寒铁铃声声沉闷,似洪钟鸣响,其声直击五脏六腑。 初见仙牢时,我想到了一个人。不是穆爻,也不是四长老,而是灵渚门的大长老齐无洛。 缘由无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仙牢的风格和他众生殿的风格如出一辙,极为般配。如此一想,觉得他应该来管仙牢,而不是在灵渚门里祸害忠良…… 最好把他也关进去。 四张老立在绝尘潭旁,将手中拂尘平举直指潭中心,拂尘须垂落,于水面上点开数圈涟漪。随着她左手掐诀,口中法咒不停,原本绿色的潭水漾出透彻的青蓝,眨眼间遍及整个湖面。 “绝尘潭的水与一般水不同,潭水取自东海女娃溺亡之处,平日里呈绿色,然一旦嗅到人的活气,就会立即变为青蓝。青蓝色的潭水会吞灵物,封印灵力,短则几十几日,长则半年。” 我穿着穆爻的袍子,捧着明言灯,站在四长老身后默默听她说话。见她信手拈了一片叶子,指尖一扬抛了出去。叶子破空而去,贴着水面撕开一声锐鸣,接着只见潭面风浪骤起,数十条水柱跃出水面,将叶子卷携而下,没入深潭。 “原本这入仙牢第一劫就是过绝尘潭,但今早开阳峰有个梳着双髻小丫头哭着来求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帮你一把。” “萱萱来过了?”我有些讶异。 “你们两个倒是亲近,”四长老转了身,“她一口一个阿鲤姐姐,叫的我都有些心动了。” 这话说得奇怪,引得我忍不住问了句“四长老认识萱萱?” 四长老神色一动,十分不自在地背过身去,道“不认识,但我给她开了个特列,来稍稍帮你一把。” 说罢一道长石板桥凭空出现在水面上,自我们面前一直延伸至潭中心的仙牢处。 我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心想四长老您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您这那里是“稍稍”帮我?您简直是菩萨救苦救难。要说您不认识萱萱,实在对不住我不相信。 看到我一脸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揭穿你的样子,四长老挥起拂尘就在我背上敲了一下。“少动动你的心思,还不快走。” 我自知不便多言,将明言灯放在一旁,跪下俯身行了一礼。 “弟子辞谢四长老。” 虽说四长老为我架起石桥越过绝尘潭,可绝尘潭里的水似乎不肯放过我,“咕噜噜”冒着泡想要跃上桥面把我拖到水里。传说精卫的前身女娃就是在这东海水中溺死,才化作鸟儿日夜填海,我若是被它们拖下水,我就变成金乌,和隔壁的精卫合作日夜不停将它烤干。 越过潭水,便是仙牢正门。三寸寒铁,两扇四丈高的大门,上雕半蛇之鸟,四翅六目而三足鼎,瞠目而立,看得直叫人毛骨悚然。两侧各矗立一兽首人身的铜像,左为牛右为马,与十八层地狱门口的牛头马面差不多一个意思。 我一打量着,一面去推仙牢的门,手还未及,只听一声机关入匣,两扇门“轰”地瞬间大开,带起飞灰扬尘呛人口鼻,“咳咳咳……这招待倒是及时周到……咳咳……” 门虽这么随随便便打开了,可望及里面却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明言灯闪了闪,一个冲刺脱手而去,“呯”地撞在黑暗中的一根珠子上,“啪嗒”落地,又闪了闪,晃晃悠悠飘起来。接着灯里传出来一个魅惑的女声,抽抽嗒嗒道“人家的脸……” “灵君小心些啊……”我轻手轻脚踏进仙牢,还在门上敲了两下示意“打扰”。 灯灵飘在我前面,一路顺风顺水也不迷路,像是走回家路似的,还哼着小曲,忽上忽下甚是自在。 仙牢自上而下共有五层,一层锁仙牢,二层灭仙牢,三层寒水牢,第四层与第五层则是仙门禁地。而要到达第一层锁仙牢,先要走过一条密密麻麻布满了符文的狭而长无比的阶梯,再过一个九曲回肠十八弯的迷宫,再往下才能见到大门。 “这里面就是锁仙牢第一层机关了,你若是想回头现在还来得及。”灯灵围着我转了一圈,柔媚的女声萦绕在我的耳边,婉转悠然,“进去之后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灵君行行好,你再问下去我可能就真的会动摇啊,您放过我吧……”我万分无辜看着她,却听她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飘向第一层大门的正中间。 “那么,第一层锁仙牢阵!” “咔……” 石门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仙牢里带着铁锈的空气霎时从门里涌了出来,不是冰冷,却是一种烈日般的灼热,似身上的皮肤都快要挥发蒸腾。 入眼是阶梯层层沿石壁盘旋而下,延伸至一正圆底,地上一大五小有序分布着六个圆形,大在其中,小于其外,形似桃花,又似走兽爪痕。每个小内皆立有一天狗首石像,石像头顶纹有小篆五行之属。而正中的大圆雕有一对毕方鸟,对喙交羽,于熊熊烈火纹中极乐。 我扶着墙延阶梯走下去,却听身后的门又“咔”一声关上了。越接近底部灼热感越是强烈,明明是寒冬腊月,这里却如同油滚锅沸,连石墙都开始泛出红光。 走到一半,已是普通人的极限,喉咙冒着烟,额上的汗岑岑而落。我没有灵力护身,再往下走就只能剩下一条腊肉。 灯灵在我头顶上晃来晃去,轻蔑“哼”了一声,刚想开口嘲笑我,却见得自上而下所有的石阶梯突然颤抖起来,整齐划一收入墙内,将要与墙面嵌成一体,不给人留下退路。 我慌得倒吸一口凉气。情急之下顾不上多想,抓了浮在半空的明言灯就是一跳。而那明言灯似乎也是刚反应过来,向下落了几尺才勉强稳住,怒道“你要害死本座啊!” “灵君受累了,眼下没有落脚的地方,还请灵君多拖我一会……” “我只负责给你引路,又没说要帮你。”灯灵似听上去有些怨气,使劲晃动明言灯想把我晃下去。 我忙往上抓紧了些,笑了道“灵君不是说要带我找到穆爻吗?若是我栽在这里,灵君岂不是食言了?” “多花些心思在机关上,少跟本座咬文嚼字!” 脚下热浪升腾,两只毕方鸟纹泛出层层红焰,残暴地扭曲着空气,肆无忌惮向上喷涌。然五个小圆内则与它处不同,木属火焰最盛,土属欲起而未起,金欲灭而未灭,火属无恙,而水属宁静如初一片安祥。 “灵君,麻烦送我到水属的圈里!” 果不其然,刚飞至水属上方,身旁的灼热感便不再那么强烈,越是往下接近水属纹,便越觉得周身清凉,看似只是五行之纹,实际上还真有五行之功效,若是借助这一点,说不定可以先将毕方野火灭一灭。 然念头刚出,毕方纹石圆忽“喀喇”一转,自中心四分而开,成一空洞,却听铮铮然之声,一庞然大物猛然跃出,地动山摇。其兽状如赤豹,有黑络纹,阴烛之鼻息,日形于型,尾羽,头顶还长有一角,像极了传说中的“狰”兽。与其不同的是“狰”只有五尾,而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位有十条尾巴。呲牙咧嘴,凶神恶煞,兽眼中尽泛红光。 我脚一软,差点跌坐在石圈里。不想水属石圈突然脱离地面,飘浮起三寸之高,而圈中天狗之首也升起三寸,正好是触手可及的位置。只要稍稍一转天狗首的方向,水属圈便会向天狗首所看的方向前进,看上去和四张老会飞的蒲团一样。 那狰才被放出来没有多久,又是磨爪又是低吼,看起来兴奋得不得了。恰巧我这边又弄出了些动静,它便一甩它冗杂的尾巴,脚下带风马不停蹄朝我冲过来。这个大礼我是接不得,转了天狗首赶紧溜之大吉,只剩下狰一头撞上石墙,撞了满头满脸碎石。 我不出声,偷偷又溜到另一边。 狰吃了一亏,更加怒不可遏,前爪猛击地面,一声怒吼吼得我嘴里的血腥味直往上涌。这般躲来躲去,它要是在多吼几声,我就和被烤熟在这里没什么区别了。 我一边躲在它身后绕着它的视线,一边观察可否有什么破解之法。或许有灵力的人可以将狰兽制伏,但像我这样连刀都提不动的人,只能另选它法。 突然,狰的一条尾巴抽搐了一下,似不再受它的控制。那尾巴抽动了几下,忽然从狰的身上脱落下来,一落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我这边飞奔。我先是一惊,接着才看清楚尾巴上其实还有一个动物,只是形体太小,像极了缩小的狰,一时间无法辨认。 原来那狰身上的尾巴有几条不是自己,而是这些小狰的!狰本五尾,也就是说,除了地上的一只小狰,还有四只附在大狰的身上! 小狰落地明显更为灵活,速度也比大狰更快“铮铮”嘶吼着一闪到我面前,伸出锋利的前爪,就是一抓,第一爪我往后退了几步它抓了个空,到第二爪时,不知什么时候地上竟生出数十根细藤,将水属石圈牢牢困在原地,让我无法移动,小狰乘机而入,在我身上的袍子上留下来一道破痕。 “啊!”我心里一阵绞紧,“穆爻会怪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穆爻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害怕眼前的巨大狰兽了。 待那只小狰再扑过来,我借机闪身避开,双手扯住它的尾巴反手将它甩在地上,就像甩流星锤那样,拎起来再甩下去。直到那只小狰气若游丝在地上抽动,我才将它捡起来。 于此同时,火属的天狗头忽然张开了嘴,似是等待猎物进入口中。 五行……相克? 事不宜迟在大狰满场的狂轰滥炸下,我左晃右晃避开它接连不断的爪子,朝着火属天狗头直奔,一摆手将小狰扔进天狗的嘴里。 “喀喇!” 天狗首瞬间合上嘴,从双目中射出两道红光,直逼大狰。 大狰吃痛吼声愈大,一甩身将身上剩下的小狰悉数甩下来,自己则飞檐走壁横冲直撞。四只小狰也不甘示弱,都“铮铮”叫着前后左右飞驰而来。 如此一来哪只是什么属,根本看不出来。我垂眼一霎,想出一个法子,绕开四只小狰速至“木属”圈,将自己藏在“木属”天狗头后。果然四只小狰里有一只瞬间停住了脚步,而在那一刹,我已向着它冲过去,拎起它的尾巴就往天狗嘴里扔去。 “喀喇!”又是一只。 剩下三只小狰见状,都纷纷后退,相互对视不敢上前。我借此时威风再冲上去想抓一只,却见它们四散而开,向着不同方向迅速奔逃。三则选一,我顺势抓起头顶的明言灯,朝着其中一只便扔了过去,只听得明言灯发出一声悲鸣,“砰”撞上一只小狰连灯带狰在地上滚了两圈,正巧滚进了一旁的“土属”圈里。 灯灵沉默着躺在地上,用灵力举起那只小狰,扔进天狗嘴里,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还剩两只。 剩下的小狰意识到如果它们再单独行动,终会被我逐个击破,竟然回身再次攀上大狰的背,在大狰身上凶狠地冲我呲牙,恃强凌弱。而那只大狰更是朝我露着尖牙,磨爪霍霍随时准备将我拍死。 我望了眼躺在“土属”圈里一动不动的明言灯,唤了一声“灵君?” “滚!”得到如此回应。 “灵君好生薄情……”见灯灵不肯再帮我,我只得自己转了天狗头溜到大狰的身后,靠近它的尾巴,找准时机抓住它的真尾,在它甩尾之时顺势将我甩到背上,一手一个小狰子,再借大狰想将我甩下去的力将两只小狰也带下去,准确落在“水属”圈上。 一只喂给水天狗,一只喂给金天狗。 最后一线从金天狗眼中射出,整个锁仙牢底霎时出现一副五行相生相克之相纹,而五行之中的毕方鸟再次四分而开,自空洞中飞出五根五行相应的铁锁,丁零作响,捆住大狰的四肢与兽首,硬生生将大狰拖入空洞内。随着毕方纹盘闭合,锁仙牢底如八卦盘般开始旋转,毕方纹被旋转时的机关打乱,灼热感也瞬间消失。 在看,正中纹路已经变成了一只展翅高飞的幽昌,二分而开,显出一排楼梯。 第一层锁仙牢,运气好,破。 我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直接跌坐在地上,半晌缓不过神来。 “吓死我了……” “吓死你?本座要是早知道你是芝麻馅的,才不会答应帮你找人!”远处灯灵怨气三丈高。 “为什么是芝麻馅?” “黑啊!” 我摸摸索索爬过去给灯灵行了一礼,赔礼道“是我考虑不周,灵君莫要怪罪。” 灯灵不再理我,我便捡了明言灯,自中间阶梯去到下一层。 刚没入黑暗,只觉得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悲痛无比,呼之欲出。随之而来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与上一层烈火如云截然不同。 “停下!” 黑暗中只听明言灯忽然厉声喝道“情况不对!” 接着,我看到下面幽光处,一条巨大如山般的鲤鱼摆尾游了过去,一闪而逝,无比眼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五章 困局 第一次见到那鲤鱼是在灵渚门凝霜湖下,第二次是“湮魔”猎妖时杏林湖中,第三次竟然是在这玄皞门的仙牢里。 我本以为它是什么千年万年的妖物,道行颇高,心怀鬼胎来无影去无踪,在人世间自在逍遥,却不想如今它竟跑到这古神的仙域中,在仙牢层层机关之下来去自如,丝毫不畏惧。 好在那鲤鱼又只来走了个过场,露个面就躲进了暗处。我才壮了胆在明言灯的灯光下,一步一个台阶往下摸索。 走了数十阶,脚下突然“咔啦”一声碎响,我默默把脚收回来,十分抱歉地低头看过去,见方才我落脚的地方有一小滩晶莹的碎粉,映了明言灯的灯火,正从不同角度显现出斑斓的色彩。 “冰?” 虽说这二层灭仙牢寒气透骨,却也不到凝水成冰的程度,何况这透明的石头表面坑坑洼洼,不像被流水侵蚀的痕迹,倒似树长枝桠蘑菇开伞般畸形生长而成。 沿着石阶再往下看,大大小的透明石头零落一地,我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是水晶洞窟,这石头没有水晶那般光滑坚硬,也没有水晶的光泽。 思考间,却听铁链拉动的动静,“咯咯咔”之后再无响动,半晌潮湿的空气里传来灯灵的抱怨“不行,机关灯卡住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仙牢年久失修,再精细的机关也会有锈迹斑斑的一天,便安慰灯灵道“人有轮回物有兴衰,它年纪大了,就让它休息一下。” “仙牢机关纯寒铁所筑,万年不腐,若不是那里出了问题,机关绝不会失灵。” “既然如此,什么都看不见,”我踢开地上的石头摸到灯灵身边,嘴角一勾提议道“直接跳过吧!” “哼,想的美!本座不是灯吗?过来!” 灯灵即没有手也没有脚,单一个明言灯的外壳,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扯了我的领子,随随便便就把我拎到了一个圆形的台子上。 台子以寒铁铸成,宽可容四人盘膝而坐,台子中间摆了一张血玉棋盘,横竖各一十九道,左右各摆以一血玉棋罐,罐中黑白子将满未满。棋盘一侧盘坐着一无面木傀儡,手执白子,木首低垂,似凝望盘局思而不解。 然血玉棋盘上已有一副残局,白者于角围黑,黑者有二陷入死局,余四黑者皆在白围外,若黑再错一子,则被围二者必亡。 “解局!”灯灵如是说。 “我……不会。” “一子四气,连者可通,气绝则亡。” 我看了棋局半晌,没有底气道“下错会怎么样?” “下错?”灯灵语气突然一转,看好戏似的一声“呵”道“抬头看看,你看见四周墙壁上的‘金翅阵’了吗?九万九千根针羽,瞬间齐发,定让你一点痛苦都没有,直接解脱。” 我蹙眉幽怨地往周围环视,背上透出丝丝寒气,头顶虽一片漆黑不见他物,却依旧能感受到金石之气的生冷凌厉。 “岂不是……和下雨一样?” “就是这样,有些人连气都没喘完就死了。你瞧那棋盘,原本可是上好的白羊脂玉,只不过日积月累沾了血色,才变成这副血玉的模样。” “你不救一下吗?好歹都是好心来救人的。”我说这话,其实只是私心想问问她会不会救我。 “人家都是一个人靠本事进来的,哪像你什么都不会还要本座领着?”灯灵嘲讽道,“本座该帮的都帮了,不该帮的我定不会插手,生死由命,看你运气咯!”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无论再如何恐惧,锁仙牢我已过,再过一关,便是尽头。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能不能成功,能不能还上七泽欠的人情,能不能让我见穆爻最后一面,都在这棋盘上。 我抖着手拢袖,抖着手指夹了一颗黑子,“不……不就是救两颗棋子吗?我还要救人,顺手救两颗棋子又能怎样?它没有气,给它一口气就是了。” “啪!”黑子落盘,不正不偏,正好落在两颗白子中间,三颗黑子相连,将一颗白子逼入墙角。 “咔……”我下棋触动了机关,棋盘旁的木傀儡忽然抬头,抖下一头灰,抬手“啪!”将我的黑子截住。 木傀儡无目无眼,为何知道我会在此落子?难不成百年之前高临仙人,早将所有的落子可能,都算入了这一方小小的棋盘之中,三百六十一种落子法,便有三百六十一种对策,三百六十一之后又三百六十,如此一来,局势成千上万,变化无穷。 简直是……天工之作…… 前路被堵,此时若退让,便可保住多数再开疆扩土,代价则是牺牲被围在白棋里的二子。然白棋这一堵,倒也把自己的前路堵死了,要想再走只能掉头,打道回府。 我夹着棋子悬在空中半晌,偷偷看了“面无表情”的木傀儡,试探性断了白棋的后路,同时让围在白棋里的两个小可怜喘了一口气。 此时白棋已处劣势,若是不自救寻找其他出路,我便能将它们围住。不出所料,白棋一招逃出生天,让我的小算盘直接没了数。我不甘心便又在其前方落子,将四颗白棋反围起来。 我以为最好以和棋收官,但白子依旧不依不饶要将我引上歧路,如此一来心,要救那两颗黑子,就只能将左侧四颗白子全都杀掉。 再落子,白棋紧随之,却不想再看全局,白棋不知何时围成了一个方正,将棋盘上的黑子悉数包围,正正好好一个抽象的“固”字。 “固”,困于牢中,只知古法,不知变通,一念而深,不知悔改,一往而前,不顾后果。高临仙人到最后,竟是要嘲笑我“冥顽不灵”,太过固执。 “您不要太过分了啊……” 我本想最后一子落,将白子中的两颗黑子救下,手方移到棋盘上,忽闻水声隆隆,湍流激荡,倏忽一条巨大的蓝色鲤鱼从地下跃出,它似灵虚所化没有实体,周身蓝火缠绕,双鳍如翼,尾摆如帆,摆尾间带起风浪如啸,拔山倒树,直冲向我坐的这方寒铁之台。 “哐!” 棋盘被掀出去数十米远,棋盘上的黑白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最为惨烈的木傀儡直接被撞到墙上的暗器门里,穿了个透心凉。 奇怪的是,鲤鱼竟然直接穿过我的身体,而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等我回过神,又是“噌!”一声,四壁墙上瞬间翻出无数的小型箭弩,每个弩上都有一根蓄势待发的金色羽状细针。众弩一出暗匣,立即调好角度,无一不眼神极好地瞄准了我。 我只有一个念头该死的鱼! “咔嚓”金翅阵起。 一瞬间,我几乎能完美预料自己死状,所谓回光返照。 “咔啦!” “啪嗒……” “啪嗒哒哒哒……” 没有什么万箭齐发,只有透明的石头接二连三滚到我的脚边,像是得到了召唤,在地上翻滚摩擦,不断汇集而来。 接下来,我只觉得自己脚下一空,自己连着各种散落在台子上的东西一起落了下去。 “噗通……” 水,冰冷透彻的水,比严冬的风雪还要刺骨,像是要夺去人的意识,将人完全吞噬。耳旁是水波的轰鸣,模糊的隆隆声,没办法呼吸,就连随后一口气,都在刚才的挣扎中化为泡沫离我远去。 我想起了猎妖落水时的那种痛苦,比起现在不知道要减轻多少倍。 朦胧中,我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托了我一下,将我向上托起,托出水面。 “哈……咳咳……” 出水的一瞬间,我瞬间清醒,忙抓住附近的石链子,往边缘攀过去。 再回头,水里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蓝色的池水从底部透出清亮的光,照得整个顶部都微波漾漾,许多的白色石链自顶部深入水中,没入底层的光亮之中。 处了水池再无他物。 我可能掉到第三层寒水牢来了。 我攀上岸边,坐着定了定神,才绝方才的一出又一出是如何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我差点就死了啊!四长老虽说我不看重我的命,但是死的过程还是很怕啊!很痛的啊! “丫……头……” 灯灵托着长音从洞口落下来,在水面上转了一圈,十分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一转眼看见我,就是一惊,“哟,还活着呐!” “灵君好像特别希望我死啊……”我表示不满。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灯灵一边干笑了几声,一面岔开话题,“你运气不错嘛。” “这种鱼运,送你好了。”我无奈道。 灯灵听罢,柔媚的女声忽然一沉,带起一股肃然“你可知,它是救了你?” 我愣了愣,抬首看灯灵。 “这棋局,照你那个下法,盘迷局随解,但还是会触动机关。” “可……不是只要救下那两颗黑子,就能……” “谁告诉你要救那两颗棋子?” 一语点破,我刹那醒悟。 因为想救穆爻,所以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我要救下那两颗黑子才算是破解之法,面对高临仙人的劝告全然听不进去,最后迷局随解,自己却被围困其中,自顾不暇。 “你只有牺牲那两颗黑子,机关才不会发动,而你偏偏固执,好在金翅阵也卡了壳,让你捡了条命。” “高临仙人用棋局劝我放弃穆爻,劝我自保往回走,不要在困在自己的感情里,画地为牢,送了性命。可我与穆爻,除了七泽的恩情,没有其他情分,我又怎会被困住?高临仙人太杞人忧天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灯灵一动不动浮在我面前,微弱的蓝光明灭不定,似繁星忽远忽近,与长空璨然。 许久,她似乎开玩笑般来了一句“你的心不痛吗?” 我对穆爻是不是有别的心思,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打死都不会认。 或者说,我不敢认。 与其知道自己一厢情愿图添悲愁,终日惶惶不得安生,倒不如就当做没有得好。也不会,给他人添麻烦。 没有结果的事,最好连“开始”都不要有。 “不痛,”我尽力将自己撇清,“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管不了你,”明言灯又闪了闪,自我眼前慢慢飘远,最后在池子的正中心停了下来。 “这池子是第三层寒水牢的入口,寒水牢水取自西海凤麟州,古称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却能麻木人的手脚,消磨人的意识。你再看水下的梵生藤,生自阴暗,但能发出堪比日月的光辉,人们以其向光而近之,却不知其枝条上皆是剧毒,毒腐其骨,一触即亡。” 池底的光我是看见了,但我看了很久,却没有看到她说的什么梵生藤。或是藤蔓太耀眼,从水面上看融成了一片。 我不自主地去揉干涩的眼睛,一揉之下,我突然发现,并不是梵生藤太亮,而是我右眼上的灵石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落,无处可寻。 “啊!” “怎么了?”灯灵听到我的呼声,飘过来问我。 我捂着自己的眼睛,愣了半晌,轻声道“灵瞳,没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六章 寒水 没有灵瞳的人,在仙域里,如同一个瞎子。 我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摸着白色石锁链,就要往水里泡。 “哎,你干什么?”灯灵先一步拦在我前面。 “下水。”我诚实道。 “……”灯灵默了片刻,眼看我无动于衷毫不害怕,也知道再拦不住我,便道“你还真在意那小子。” 我不答,慢慢将自己整个泡到水里。 水没过头顶,眼前的景象开始清晰。虽说此水不可浮物,但有锁链借力,能勉强稳住身形。然而我稍稍一动,冰凉的感觉就会钻入骨头,生生发疼。 而最让人痛苦的是,在水下时间一长,便会感觉窒息,单凭我的一口气,绝不可能游过这层仙牢。 “哈……”我抬头吸了一口气,始觉手脚有些麻木,动作迟钝不听使唤。 这就是弱水,别人常说只取一瓢的三千弱水。 犹豫间,却见灯灵“噗嗤”笑了一声,晃悠悠地飘过来,神秘道“稍等,给你看个东西。” 说罢,明言灯霎时变暗,没了动静。我唤了几声“灵君”。正想着她是不是抛下我一个人溜了,见到灯里的那簇火光猛地膨胀,再次复燃。 “给你,我刚找来的。” 倏忽,眼前凭空化出一本书来,书页上画着一种宛如藤蔓的植物,细长无叶,却多生枝桠。旁注一行小字梵生藤,生暗而自明,其枝多毒,人触之即死。以精血去之毒,炼以纯火,遂成“古精”,人食之,可避水祸。 待我完全理解她想要做什么,灯灵已经截了一段梵生藤,飘飘忽忽从水里冒出来。 “这个法子本座盘算了很久,但从来没有试验过,看你也没有什么下水的办法,不如就依本座,让本座看看效果如何?” 她说这话的语气与之前嫌弃我的语气完全不一样,谄媚中带着一丝引诱,比溺死鬼找替身还要迫不及待。 “灵君是真的想要我死吧……” “哎?本座可是在造福后人,你若是吃了活下来,以后来救人的人便不用再在这水上多费心思,你若是活不下来,我便会告诫后人这东西吃不得,也多救一条命不是?” 什么歪理,我听着居然觉得很有道理?更重要的是,眼下我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按照灯灵所言,将血滴在梵生藤上,再加灯灵的淬火,点心就美味出炉了。 我极不情愿地接过“火淬梵生藤”,蹙着眉张嘴吃了下去。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要死的感觉?”梵生藤刚入我口中,灯灵便等不及要看结果。 我本含在嘴里还不敢咽下去,却被灯灵这么一问,直接呛得将梵生藤吞进了肚子。 随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我眼前直发黑,接着身上奇痒无比,许多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我的皮肤里长出来。慌乱中我想出声向灯灵求救,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越是喊叫,胸中越是气闷,就像搁浅的鱼在岸上徒劳地张嘴,慢慢窒息。 我终于懂了什么叫要死的感觉。 岸上再呆不下去,我将自己浸在水里,正如鱼一般,在水中,呼吸着流动的弱水,胸口的闷气竟然慢慢消退了。 明言灯一面观察我,一面也和我一起泡在水里,随水流轻轻晃动。我不能说话,朝她指了指自己,又比了一个鱼的样子,接着双手一合做了个道谢的手势。 未等她回应我,我已经反身,直朝那片璨然如昼的光游过去。转眼,已至光晕前,再往下,就是成片的梵生藤。 恰巧,身旁的水纹忽然有了极大的波澜,水中似被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直将人甩得七荤八素。再看池底,一团发着蓝光的东西在漩涡中上下起伏,绕着白光不停旋转,搅得水流紊乱东逃西窜,毫无规律。 我猜到那是什么东西,是灭仙牢层掀了我棋盘的蓝色鲤鱼。 我本恼怒这东西好生烦人,却不想那鲤鱼突然向下一个冲撞,借助水流硬生生将白光撞出一个窟窿,透过窟窿,池底的景象一览无余。 穆爻被许多白石的铁链锁在水里,周围石壁上三三两两有一些白光,还长有白色透明的石头,一根根形如长锥。 愣神中,那白光的窟窿就要合上了,我忙稳身下游,抢在窟窿关闭之前冲过梵生藤群,径直朝穆爻游过去。 我终于,活着到了他的面前。 他闭着眼睛,面容惨白没有血色,没有呼吸,但锁住他的白灭石随着他的脉搏闪动,告诉我他还活着。 手碰到穆爻脸的一刹,强忍的万千难过,皆化作话语倾泻而下。 “穆爻……” 他听不见,因为我喊不出声。 三天之后,我就再也叫不出这个名字了,我把所有关于穆爻的记忆,全部换给了明言灯,三天之后,我便不会再记得有这个人。 突然间,我有个一个念头,我想把穆爻带回灵渚门,带回我的东阁里,每日与他聊聊天,喝喝茶,不论世事如何变化,皆与我们无关。他可以做一个博学多才的书傅,我可以当一个无所事事的书司,然后一起看七泽和穆棠成亲,再将他们的孩子抢一个过来养,风平浪静,共享天伦。 奢望。 他是玄皞门首徒,肩上是玄皞门的命运。 而我本就是将死的人,只不过多活了几天,就得寸进尺起来了。 我咬了自己的嘴唇让自己清醒一点,上手去解穆爻手上的白灭石锁。锁虽简单,但因手指冻得僵硬,还是费了我好大功夫。而此时周围的白光竟慢吞吞向这边汇拢过来,捕食猎物般欲将我们吞噬。再加上弱水不浮,我拖着一个人就更没办法往上游,只能借白灭石的锁链一点点往上攀爬。 浮出水面,明言灯已经等了我好久。见我完好无损地归来,惊讶道“没想到,最后竟真的让你救出来了。”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岸,再使劲将穆爻拖上来,就倒在地上再也没办法动弹,更没办法回答她的话。 灯灵知我体力耗尽,也不逼我说什么,自顾自飘到穆爻身边,细细打量了一圈。 “我以为你看错了,原来你救的真的是这个小子。” 闻言,我向明言灯望过去,却又听她言“这小子十年前来见本座,也是来求本座救人,说什么只要能救出来他什么都愿意给,掏心掏肺,把本座心都说软了。可最后本座还是没让他进仙牢。因为他要救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仙牢第五层关的东西。高临仙人虽有能救便放的规矩,但这规矩只对前三层有用,而三层之下,即使是玄皞老祖来求情也放不得……” 萱萱说过,五层里的东西,一放出来就会血流成河。但是为什么穆爻心甘情愿用所有的代价,去换这样一个“魔物”出世危害人间。想不通,在他眼里,玄皞门与苍生,不才是首位吗? 我不解,转头去看穆爻,却见他的手指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来。 他醒了。 我开口欲言,“穆爻”两个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却终化为泡影。 “仙家……好些了?” 他回过眼,灰色的眸子倒影出我的刹那,我看到所有的不可置信,瞬间被悲悯淹没。 “你来做什么?”他问。 我心有点疼,疼他看见我的无动于衷,疼我九死一生只换来他一眼悲悯。 “我来报恩啊。”我强忍着难受,勾起一抹笑,弯了眼道“仙家救阿泽的恩情,这下还清了。” 他不言,抬手负在自己的眼上,许久,道“是啊,还清了……” “嗯,”我不知道该还要说些什么,一转头望见躲得远远的明言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仙家身上可带了刀?” “你要刀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用处。”我起身,接过穆爻递过来的一把短刀,撩起袖子,朝着自己的胳膊划了一刀,不浅不深,正好能留下一个口子。 说实话,下刀的时候我完全没有预料会有这么疼。但是一刀的量就足以让我眼前一黑,手里的刀差点掉到弱水池里。但长痛不如短痛,我一咬牙将随后的几笔一次补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便在血里显出形状来。 一个“石”,一个“爻”。 下到最后一笔的时候,手里的刀就被穆爻夺走了,他沉了目光,直接将我拉到他身前,撕了身上的袍子往我手上缠。 “你做什么!” 他放轻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恼怒,又有些心疼。 我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来救仙家之前,我跟明言灯谈了条件,换了些记忆给她。但我方才突然想起还没有给仙家御雷石,生怕等时间一到我就忘记了,所以刻在手上,这样即使我不记得了,也知道有事没做,去问地北伯他自然会告诉我。” 却不等我说完,明言灯灵的声音从一旁冷冷传过来“丫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跟我换的,是与他有关的所欲记忆。” 一瞬间,我听见穆爻的呼吸,变得不再平静。整个寒水牢里所有的灭白石都发出“嗡嗡”的响声,剧烈抖动。 我怕他再这么下去会把整个寒水牢拆掉,赶忙劝道“明言灯取的是阿鲤的记忆,与仙家无害,仙家不必太过在意……” “不必在意?”穆爻抬起头,垂下眼眸看我,他眼中晕开的雾气,风雨如晦,一片惨淡无处收敛,“连我都不在意,是吗?” 我脑子里一声轰鸣,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不……我……” “书司这么轻易就将关于我的记忆换出去,看来我在书司心里也可有可无,书司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报恩?” “不是……” “将别人随意忘记,还真有书司的作风,倒不如山隔水断,毫无瓜葛来得好,免得让人作茧自缚。” “……” 水落池中,惊起四壁会响,而弱水之寒,在骨头里越沁越深,我常听别人说缘浅,却不知有缘而情薄,胜过相思病苦三分。原来无缘无份,才能落得世上最大的轻松。 “毫无瓜葛,甚好,甚好,”我一字一句,啼笑皆非“既然毫无瓜葛,仙家就不要来招惹阿鲤啊!仙家既有家室又有门当户对的相好,就不要给阿鲤送橘子,不要折梅给阿鲤,不要对阿鲤说什么‘相思应恨劫成灰’啊,阿鲤……阿鲤真的会误会啊……一旦误会,你让阿鲤,如何不对仙家,动情……” 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愫,被即将恩断义绝的话,慢慢勾出了轮廓,渐渐清晰到,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既然仙家要山隔水断,阿鲤也能落得清静,不会做什么都想到仙家,不会每次跟仙家说话都提心吊胆,生怕坏了阿鲤在仙家心中的形象,不会因仙家另有所爱而失落,也不会因仙家而对沁萝小姐无端生嫌,更不会……再对仙家有所期待!” 我硬生生勾了嘴角。 “好在……仙家无需担心,三天之后,等阿鲤忘记一切,仙家就能得偿所愿了。” 一刹那,我想到了二师姐和唐璇,不知他们的情深缘浅,是否比我和穆爻的有缘无情,来得更加令人怜悯。 多希望,一厢情愿的那一个不是自已。 泪眼朦胧间,我看到穆爻身形动了动,以为他要走了,却在下一刹,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负了双唇。 笔于纸上辗转,留下软墨微凉,鸳鸯交首,鸾凤和鸣。而长夜风暖交错,借一轮灰色的明月,见夜色汹涌,张弦代语,欲诉衷肠。巴山夜雨,如擂鼓鸣响,愈发清晰。 穆爻的舌头很软,在我唇上轻轻拂过的时候,就像毒药一样,让人没办法思考,又舍不得推开,我似是知道自己是谁,又不知道自己是谁,所有清醒的意识,都被他夺去了。我只得睁了眼看他,但眼前一片碎星,什么也看不见。 “鲤儿……我好怕你再忘了我……” 我抬眼,他低头,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再美的金风玉露,也不及西窗烛下,将此般眉目深忆入骨,眉眼如画,耀如春华。 “穆爻……”刹那间,泪如雨下。 “傻瓜……” 原来,所有的无所谓,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七章 醒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和七泽还有穆爻。 那时候在红槭,我拉着七泽在玉珏坊的窗边看风景发呆,正巧远远望见穆爻走过来。 我心里打了个颤,手足无措蹲身躲到窗沿下面。 “姐,干嘛这么慌?” 我听到头顶传来七泽戏弄的语气。 “嘘!”我做了噤声的手势,心脏跳动如同雷鸣。 “阿泽,你姐姐呢?” 这句话是穆爻说的,他站在楼下,声音特别清楚。 我猛地用手肘戳了阿泽的小腿,示意说我不在。 “啊……自己的媳妇不要总是问别人啊……” 七泽抱怨了一句,接着看好戏似的朝我大声喊道“姐,爻哥找你。” 天杀的亲弟弟。 我从窗沿下探出半个头,含含糊糊问穆爻“什……什么事?” 穆爻愣了片刻,掩嘴“噗”一声笑了出来。 断章残片,拼在一起,竟也慢慢绘成千山暮雪的温存,正如现在身在仙牢囹圄,但眼前人犹在,便不觉冬寒。 “轰!”身后的池水猛然炸起一丈高的水花,一团蓝光从水面跃出,一摆尾直向我和穆爻撞过来。 我下意识推了穆爻一把,而那鲤鱼也没有要害穆爻的意思,直接将我吞下,回身裹着我,再次跃入水中。 我被那鲤鱼裹着无法动弹,但无痛无痒,弱水绕着我乱窜,却伤不到我半分,我如同待在一个透明的结界里,看周围景象快速转换。 它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鲤鱼越过梵生藤后,直接撞上了底部的灵石,撞得碎石散碎四溢,不想灵石后竟然还有一个布满灵石的水道相通,出水道,鲤鱼跃如一条细川,眼前豁然开朗。 以透明灵石为天地,以潺潺弱水为川流,川上架桥,川边有一阁楼,随简却精致,檐上挂角铜铃,阁旁灵石雕树晶莹剔透,树下一方大理石案,岸上磊着各类书卷,一方砚台中墨渍干涸,笔架上挂着数十支毛笔。桌上铺着一张宣纸,被一方镇纸压住,纸上字迹潦潦草草,也不知道写了什么。 我方讶异在这仙牢下面竟然还有人住,那鲤鱼已经跃出川流,带我直冲向石室深处,以破军之势撞上一方灵石石壁,倏忽间蓝光四碎扬得漫天,而我也被撞得耳边嗡嗡直响,头晕目眩摔在地上。 被那鲤鱼裹着,我虽摔得重,但全身痛感一生而逝,就像伤口在形成的一刹,自己愈合了一样。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正要起身,身下却被灵石隔着,又摔了一跤。迫不得已,我只好将这烦人的灵石块拿出来,眯着眼睛盯着它。而这一看,却让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透过灵石,我看到散了一地的小蓝鲤鱼,看见头顶上寒水牢底细长招摇的梵生藤,更见自天顶到地面布满了无数困妖阵,各种笔锋,各色朱砂干墨,从小到大,凌乱错落排得密不透风。 就像灵瞳又回来了一样。 霎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熟悉的片段,在轮回殿门口,球球撕心裂肺突出一块透明的石头,而我正是凭借着块灵石,才看了这么久灵修者所见的事物。 球球吐出来的那一块,与玄皞门里的透明灵石,是一样的。 除非别处还有这样的灵石,不然则是球球早来过玄皞门,吃了一大堆灵石,又浑浑噩噩去了灵渚门。 巧合,还是故意? 不安的感觉如长藤,攀援生长,枝繁叶茂。 “鲤儿!”石室的另一边传来穆爻急促的脚步声。 “我没事!”我怕他太担心,应了一句,“西侧有门……能……” 话还没有说完,石室另一边的门已经轰然打开,穆爻目不四顾,闪身就到了我眼前,俯身检查我的伤势。 明言灯也小心翼翼地飘进石室里,看到一片农家鸡黍的田园景象,也是啧啧称奇。 “灵君没来过这里吗?”我疑惑灯灵竟跟在穆爻后面,有些吃惊。 “路是这小子带的,三层以下,我可没来过。” 我看了穆爻一眼,见他既不动容,也不掩饰道“第四层是我闭关的地方。” “你关了自己十年?” “嗯。” 轻描淡写,就像只在此处等待了片刻。 “你……”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就不能找个灵气一点的地方吗……” 穆爻怔了怔,垂下眼来,自呓般喃喃“不用,这里最好。” 沉默中,却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倒气声从明言灯出传来,霎时在石室里扩散来回回荡,惊的人直打哆嗦。 “丫头!后面!” 后面? 回首间,我感觉穆爻抓紧了我的手,似乎叫我不要回头,不要看。 身后是整一块透明的灵石壁,被鲤鱼撞掉了一些灵石。而那石壁上方,嵌一个红色的影子,安静地没有一点声响。 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姑娘,身形与我相似,可能稍稍小一些。她一身如火的红衣,枫叶流丹,夕日红霞,比二月花红綃帐,还要明艳夺目。两排咒文沿着她的脖子蔓延至眼下,手上,脚踝处皆是,那是一种妖异的美,诡谲迷离,却妖而不媚,曼而不柔,转星摇宿,让人一眼便丢了魂,失了魄。 她的眉目,我有印象,在哪里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次,甚至比起七泽,还要令我熟悉。 我想起来了,是我,即使妖纹交错,乱人视线,遮了她原本的面貌,但我的样子,我不可能认不出来。 “那个……”我声音发抖,“那是什么……” 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四目相对的一刹,灵石里的“我”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鲜红的眸子,如沁血般漾漾,临于万物之上,与苍生漠然,给人高处不胜寒的威严。 “别看!鲤儿,不要看!”穆爻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指骨分明的手覆上了我的眼睛。 然而,补救已迟。 三个画面瞬间进入我的脑海。 第一个画面,血染雪原,横尸遍野,我站在其中,满眼泪痕。 第二个画面,幽火漫天,烧遍了整个神木妖域。 第三个画面,一方石室,有一人,终日相陪,十年漫长。 我的头“轰”一下疼了起来,似万针穿脑而过,直穿得鲜血淋漓,七死八活,比摘胆剜心还要折磨百倍。 “啊……” 我捂着脑袋,眼前却只有不断汇集的蓝色,化作无数小的鲤鱼,在空中跳跃翻腾,向我游过来,融进我的手,我的脚,成为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吾主阿鲤!”鲤鱼们发出兴奋的声音,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大雪。 “吾主阿鲤,您回来了!” “您可还记得我们?” 我的脚下开始生藤,越生越多,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石壁。 我看到穆爻反手催动困妖阵,那些满布的图案,随一而二接连亮起,巨大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鲤儿!快醒醒!” 话音未落,数根巨藤自地下破石而出,雷鸣般朝穆爻刺过去,又一藤自下而上缠上他掐诀的手,下一秒,尖刺藤蔓已至眼前,飞沙走石间,穆爻方才站的那处杀气格外浓烈。 我听见自己开口“呵,谁是你的鲤儿?” “轰!” 石室里一片狼籍。 唯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凌然。 “吾,是琅玕妖主之孙,神木妖域第三代妖主,琅玕九鲤。” 一恍然,头痛感再次涌上来。 “穆爻……” 再看,方才落地的藤蔓间,赫然立了一个退魔阵。阵中人正要出手,却听见我的话,硬生生将剑收了回去。 “天真……”我听到我的冷笑,身子自己动起来,足尖一点朝着穆爻掠过去,霎时四周藤叶缠绕,皆成天罗地网,将穆爻围在其中。 而紫电乍现,三柄长剑凌空而出,破开层层罗网向我飞来。借两旁生起的树藤避让,两把剑擦着我的脸呼啸而过,接着我出手,用妖力将第三把正中要害的剑,强硬控了下来。 妖力灵力交错,霎时炸裂开,形成一道气浪,在石室里来回冲撞。 脸上火辣辣地,有什么东西顺着脖子爬到眼下,与七泽幽火暴走那日,我在困妖阵里发生的情况一样。 我又恍惚了一下,这一恍神直接从藤蔓间掉了下来,砸得地上灵石四散。 最惨不过明言灯,想插进手来却又害怕伤到自己,借我掉下来的机会,赶紧来插上一脚。蓝幽幽的灯光照在我身上,直接封了我的行动。 “睡一觉吧,醒过来后,什么都会变好。” 随着灯火的跳动,我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悠远的宁静,如潮水吞没喧哗。 再醒过来,穆爻背着我,已经快到出口了。 我默了片刻,叫了他一声。 他停了步子,半晌,应了我。 我还有些睡意,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睡下去。 我说“穆爻,我有事想对你说。” “我听着。” “我们逃吧。” 穆爻身子僵了一下。 我继续道“我都想好了,我们回灵渚门,我当我的书司,你可以做书辅,我们就这样待在东阁里,什么都不要管,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喝阿泽喝小棠的喜酒,一人一坛,少一口都不行……” 穆爻默然听着,走着,一步,终踏出了玄皞仙牢。 月明而星稀。 小老头早就等在外面,见到我们只说了一句话。 “天晷开始转动了。” 北玄门的天晷,其石上自生天干地支八卦五行之纹,传说是白皞神君预测天下命运的法器。天下安则天晷止,天下乱则天晷乱,如今天晷转动,正是大凶之兆。 仙域将乱,天下将乱。 万物一始,皆将翻覆。 北玄门口,秦木通面色凝重,看穆爻背着我从门里出来。 “前辈。”穆爻将我放下,我一个踉跄撞到地北伯怀里。 地北伯看了我许久,最终拿扇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将我脸上的妖纹隐去。 我昏昏沉沉,还想去拉穆爻的袖子,却见他向后退了一步。 “穆爻?” “鲤儿,”他站在天晷前,天晷的虚光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映着他的面容,“有些事,我们逃不掉的。” 我睁了眼,却被地北伯用袖子挡了视线,只听见天晷轰然运转,听见地北伯道“好了,我们回去。” 后颈一阵疼痛,接着眼前黑了下去。 所有的故事,就像从开始一样,朝着覆灭,分崩离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八章 说书人言 “啪!” “各位客官老爷们,请细细听好嘞!” “四灵出七宿,妙尽正璇玑。莫猜局中局,方得意中意。” “且说那众神皆隐,万魔尽湮,天地初开,并生三域,天域,人域,妖域。” “分以水火,别于云烟。” “四海之下八荒之间,凡是灵气孕育而生处,皆为天域;人气烟火兴旺之处,皆为人域;介于半人半灵,或非人非灵游离虚无借魍魉之气而生之地,则为妖域。” “先说那天域。” “荒灵山迷遇仙人,借问太和道乾坤,流云浮游蛟龙潜,一画开天玄自成。” “天域乃世间灵气源头之所,此间灵物皆受恩于神明,同福于仙人,享天地之灵气,集万物之精华。传说那天域有宫殿万顷,琼楼玉宇,亦有珍禽异兽,奇花异卉,山间流淌的溪水皆来自天上银河,有星辰洗练,日月增辉。是所有灵修者梦寐以求的人间天堂。” “想知道这几处天域在哪儿吗” “不可说不可说,不是我不知道,而是实乃天机,不可轻易泄露。” “不过在这寥寥几处天域中,有一处天域名为玄皞。‘玄’取自《道德经》第一章‘玄之又玄’,‘皞’取自玄皞天域初开第一位古神,太一次子,伏羲之孙,白皞。二字相合,成众妙之门。” “白皞初出,领众仙,悯苍生,守一方天域。传说其仪容清俊貌堂堂,双耳及肩目有光。三首六臂六指掌,中间的脑门上还有一只天目,大如铜铃,金光闪闪,可辨真伪,可判妖邪。” “再来看他的宝器。拿的什么剑?混元太虚泠魄剑。用的什么枪?红缨双刃破邪枪。腰佩紫金九龙衔尾佩,足踏四兽斗纹步云靴。还有两只神鸟分别站在他两肩,好不威武。他所过之处无不年丰民富,鱼跃龙门。” “再说这妖域。” “青烟云霞灵瘴中,凡修共枕狐入梦,山妖水魅皮成画,魑魅魍魉莫能逢。” “妖域,顾名思义,妖异者也。世间精怪所求唯二,其一化仙,其二化人,非仙非人非物者,无形无影,便成妖众。众妖所居之地,邪气纵横,有奇峰怪石嶙峋耸立,亦有花海遍野异香扑鼻。” “这些个水魅精怪就往来穿梭期间,引人勿入,食其心肝,饮其血液,穿其皮囊,出妖域祸害人间。” “传说南方一妖域有一三桑树,一枝一叶皆有灵性。三桑生于妖域初开之前。受天地滋养,吸日月精华,最终在一千年后落下一根树枝。” “白皞神君见三桑落枝,便知大乱必至。” “各位一定在想,落了根树枝算什么,还不如我们茶馆门口的那棵歪脖子老树噼里啪啦地掉的多,也不见有什么大乱啊!” “唉!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古卷有记:‘混沌无眼,三桑无枝’说的便是这三桑木,长百仞而无枝。自古以来,人们都用三桑无枝而扶日月来比喻忠心不二的人,诸位想想,三桑出枝,可不是好的兆头。” “果然不出神君所料,那桑枝落地立即化成妖形,杀生灵,食魂魄,残暴不仁,逆天道而为。所谓精至极可成妖,妖至极可化魔。短短三百年,这桑枝便有了化魔的征兆。” “听闻妖域中将要出现洪荒之后第一个魔,一时间万妖来朝,奉桑枝为妖主,称妖域为神木妖域,妖主为神木妖主。” “于是,魑魅魍魉先行开道,妖鸣锣,精掌灯,另有千年妖兽御前护驾,血肉做梯,白骨做轿,幽火铺路,百鬼夜行,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 “这个消息传到白皞耳朵里,这位神君那还能坐得住,率领众仙直奔神木妖域,打算手刃魔头,还众生一个太平安宁。” “结果没想到,那桑枝距离化魔只有一一步之遥,其实力竟然和神君白皞不相上下。两人交手一百零一回合,还是没有分出胜负。再加上鬼怪数量实在太多,一时间众仙竟然处于劣势。” “但神君是谁,玄皞天域唯一的古神,众仙之上,其智慧无人可比。情急之下神君降下红缨双刃破邪枪,集众仙之力结成一个法阵,先将那妖主封印在三桑木下,封渊崖旁!” “众妖瞬间变成无首的群龙,四下逃窜,不到一阵功夫一只都不见了。” “旗开得胜!” “众仙齐声欢呼,只有神君一人神色凝重,也只有他一人看得明白,这个封印只能维持百年,百年之后妖主便又会破封印而出,继续祸害人间。” “诸位想想,神君可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啊,但此时的神君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与妖主一战已经消耗了神君八成的神力,百年之内根本没有办法将元气完全复原。” “情况紧急之下,深明大义的神君将目投向了三域中最有潜力的一域,人域。” “诶!各位,讲到这儿我就不得不提一个人。” “话说在那唐国江州有一落魄书生,姓穆名奕字长宣,原本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位,后来在周国三次入唐后,替上头背了锅,安了罪名发配抚州。” “这书生一开始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后来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穆长宣二十弱冠,次年娶了一位商家小姐葛氏为妻。” “那葛氏虽出身地位不高,但是长相却惊为天人,杏仁眼柳叶眉,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别人能被她的一颦一笑钩丢了魂,据说青芳楼花魁游街的时候,葛氏被误认为花魁,被围观的人群簇拥着走了十里。” “穆长宣对他的娇妻也感到非常满意,对她是一心一意,宠爱有加。不是有句诗讲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用在这对小夫妻身上还嫌不够呢!”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了两年,” “有一天,当穆长宣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突然间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哎呦!谁拍我!’” “穆长宣猛一转头,吓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 “只见拍他后背的人是个相貌奇丑的老道士,穿一身破得满是窟窿的道袍,佝偻着身子,脸上的皱纹好像是让谁拧过似的,分不清五官。那老道士使劲抬手也只能够到穆长宣的胳肢窝,矮的很。” “‘哎呀!你你你你你!你谁啊!’” “老道笑呵呵的,不说话。五官笑得都挤到一起去了。” “道士将胡子一捋,又将袖子一捋,指了指穆长宣,又指了指自己,又呵呵呵笑了几声,嘭一声化作一缕白烟,凭空消失在穆长宣眼前。” “直到第三年正月的一天,抚州城内突然闹了妖怪。” “什么妖怪,这您可要仔细听了。” “千丈见尾不见首,翻江倒海入山中,红信百尺吞云雾,百鳞化甲破剑锋。” “竟然,是一条千余丈的白蛇!” “这蛇在城里肆虐无度,摧房倒屋,吞吃活物,老残妇孺,没有放过一个。” “而就在抚州闹妖的第五天,身世平平的穆长宣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踏于五色云彩之上,云彩中有一金光闪烁的剑鞘,忽地化作一位老者,是那天出现在街上的那位,老者笑着冲着他招了招手。穆长宣刚要上前,忽然眼前一阵晕眩,从云端掉落下来。” “这一摔,就把穆长宣摔醒了,与此同时,他灵瞳顿开,得知了前世的记忆。” “原来穆长宣的前世竟是白皞神君手里的另一件法器,混元太虚泠魄剑。因剑鞘丢失而被封印在玄皞天域,久而久之自成精魄又误打误撞被带出天域,堕入人域轮回。” “而那位形容枯槁的老者,则是那早不知去向的剑鞘。” “神剑归鞘,天下太平。” “穆长宣知道自己身负重任,便择日站在城头,单对白蛇。” “结果不言而喻,这白蛇哪里是神剑的对手,转瞬间灰飞烟灭” “斩了白蛇后,穆长宣告别妻子,欲往玄皞天域进发。然而刚出抚州城,却发现神君与那老者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 “一神一剑一鞘便由此返回封渊。” “却不料,还不到一百年,被封印在封渊的神木妖主,竟在下面安安分分修炼,已经弃妖化魔。” “待到妖主破封印而出的那一天,封渊封印旁跪满了大大小小的妖物。少则万计,多则无计。” “而神君这一方,众仙腾云,浩如烟海,虽人数不敌,但众仙个个修为精炼高深,宝器无数。” “大战就此拉开帷幕!” “我们先看这仙家众人。一阵二仪三式开,四清五星燃,七宿八卦云中出,九阶十成妖魔散。众仙各出法器,一时间九彩映天,紫气袅袅,尽显一幅祥瑞之兆。” “在看那妖物。哎呀!青面獠牙火化骨,毒泉喷涌蛇蝎出,枯藤老树血蝠幽,白骨邪魅狂狷舞。乌烟瘴气,邪气冲天,尽显妖魔之道。” “而最令人瞩目的还是神君与妖主的对决。” “紫电青霜虚空来,参天木网破云开。崆峒映剑寒光起,梧桐出凰幽火残。” “这白皞神君手提混元太虚泠魄剑,凭虚而立,见他略略低吟,剑锋一转直指妖主眉心。妖主踏于一木枝藤蔓之上,周身活藤围绕,正向神君而立。只见得一道寒光从神君剑锋划出,霎时化作数轮残月于身前盘旋飞舞,同时向着妖主刺去。而妖主身形一晃,驾活藤瞬间闪至神君背后,与此同时催动百十余根妖藤缠向神君。却不混想元太虚泠魄剑发出一声“嗡”的长吟,配合神君凭空画出一法阵,数百把以气聚成的长剑破空而出。只听见‘轰!’满天木屑飞散,两道身影从残渣中飞身脱出,盘旋一周再次交手。” “两位就这样又交手了一百零一回合,最终,神君一剑刺穿在妖主内部的本体,三桑枝断,魔道妖陨,将这罪恶滔天的神木妖主斩杀于封渊崖旁!” “哎,各位。” “接下来可就要听仔细了,咱们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三十九章 爻篇 初见 我们从不替别人活着,何况,是那素未谋面的人。 玄皞门首,徒穆,是玄皞老祖转世,早就成为仙域里众所周知的事。 天生剑胎,又有老祖的紫云雷护体,四岁御剑,七岁使万剑阵,十岁凝气成形,十二岁自创破军剑法,十四岁遇天劫,复原玄皞残存剑谱七星引式。 怎么听,都像是玄皞老祖心愿未了,连孟婆汤都来不及喝,风风火火直接投胎回来再续前缘了。 都说了灵修切忌三心二意留恋凡俗,这个转世怎么想都有“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意思。 而所谓转世,是真是假,只有穆爻自己最清楚。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抚州城的六璃塔顶上,看夜色下的玉安街上灯花彻夜人头攒动,百虑攒心。 玄皞门该炸开锅了,堂堂首徒从眼皮子底下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换做任何一个仙门,都非同小可。而玄皞门在众仙门里首屈一指,加上蒸发的还是玄皞老祖转世,对于玄皞门来说,真是当头一棒。 主意是六长老出的,事情是穆爻做的,再怎么说穆爻也是拿了六长老的手信堂堂正正走得北玄门,“逃”这个词用在这里,还是有些贬低自己的意思。 灵修仙家的事,怎么能叫“逃”呢? 不过,想来此时,六长老应该已经见利忘义供出了他的的行踪,只要他再在六璃塔上多待两个时辰,影宗的人就能将他围上两个圈。 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压抑的仙门里,穆爻的眸子瞬间沉了下来。 什么玄皞老祖转世,只有一些人,一边逼人成仙,一边自欺欺人而已。玄皞门以假乱真的好本事,让玄皞老祖都不好意思再不转世了。 长夜风高,吹得穆爻的头发凌乱。他手边放了一小坛未开封的酒,暗红封口里透出馥郁的酒香,将呼啸的天风都染了层层醉意。 六长老曾瞎里瞎掰跟他说过,酒这种东西,是彼是非。彼且有则当醉,醉而成歌。非则三世迷离,再无朝夕。一口下去,万千忧愁,皆化春雨,绵绵而去…… 可惜剑宗禁酒,穆爻完全没办法理解六长老那种摇头晃脑满面春光的心情。 可眼下出了玄皞门,剑宗就再也管不到他了,走过玉安街的时候,他看到西屏巷酒肆里摆放整齐的酒坛,眼睛一眯毫不犹豫买了一坛。 塔上风高夜长,可塔下正值上元佳节,阑夜灯火如豆接汉疑星落,红楼隔雾相望繁光远缀天,六街灯火闹儿童,一派鱼龙起舞的景象,让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穆大少爷看得亮了眼睛。 指尖一挑,揭去酒坛的封口,酒香便愈发肆无忌惮,洋洋洒洒铺了一塔,就连城外的人面桃花,也要魂醉心醉,大梦三生。 都说西屏酒美,一滴何曾到九泉,如今也见过了世间繁华,偷着喝过了酒,若真有九泉,也该含笑而去。 抬手,一坛烈酒就要送到嘴边,忽觉手边灼灼,杀气泠冽,眨眼的功夫,一枚缠火骨针穿破酒坛,擦着穆爻的脸呼啸而过,将他手里一口没喝的酒送全部给了六璃塔神。 穆爻一阵压抑,下意识朝着骨针飞来的方向望去,接着,他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景象。 落在他眼前的是一只灵鹿,通身雪白如缎,一对银蓝色的长角如枝桠招摇傲然,蹄踏虚空,蹄下云烟升腾,清雅而至。 而灵鹿背上坐着一个带狐狸面具的姑娘,一身红衣,满头红纱。虚虚实实掩映之下,却见三千青丝撩了些许斜斜一别,露出白皙的脖颈与妖冶的纹路,翩若惊鸿,美如妖物。 那姑娘在穆爻眼前顿了一刹,面具一转,似回头看了他一眼,转眼又跃进夜色里,不知所踪。 接着两黄一白三个不知名的东西紧随而上,一连串缠火的骨针朝着那姑娘疾飞而去,针针破风却不显一丝杀气,唯有残留的浓重妖力,撕扯出一道道碎星般的幽光。 明眼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在逃,三个在追。 但在这以玄皞传说著称的抚州城内,又怎会有妖物这般放肆,光明正大地在天上游荡?而且看那三只不可名状的残影,倒不如说是横冲直撞来得更加恰当,要是让哪位捉妖的仙家逮住,怕后半生只能去皮串在炭火上草草度日了。 穆爻回过神,看了自己手上只剩上半截的酒坛子,无奈地随手将它扔在一边。却不想半截酒坛有自己的想法,落在瓦片上打了个滚,从六璃塔上含泪殉情,与剩下的碎片共赴黄泉。 “呯……”四分五裂。 快乐的是酒坛,悲伤的是穆爻。就在酒坛子落地的刹那,穆爻看到两个影宗的弟子正朝着这边一寸寸靠近。听到声响,两人不约而同被吸引了视线,朝穆爻看了过来。 “大师兄!” “大师兄!” “……”穆爻眉心一蹙,提起身旁的长剑,身形一晃消失在六璃塔上。 玉安街花灯如昼,而与玉安街仅隔了一条河的街却格外冷清,就连从暖冬里醒过来的草虫的嘶鸣声,都穿云裂石,如雷贯耳。若不是两侧房屋中还透出些许灯光,误闯的人会以为这是一条鬼街。 月黑风高,这样寂静的街上,最适合做一些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之类的勾当。 穆爻两者都不在乎,谁要偷鸡摸狗杀人放火,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找这样一条毫无生气的街,单纯是为了方便甩掉紧跟其后的影宗弟子。 他看中了一条黑得发亮的死胡同。 揣摩影宗的心思,在他们看来,穆爻绝不会自暴自弃自断后路,钻进死胡同让他们逮个正着。可六长老也曾说过,反其道而行,有时可颠倒乾坤,破解危局,出了玄皞门,原来的方法只能叫伎俩,真正的方法还得靠脑子想出来。 想不道这个整天弄鬼掉猴小老头的话还有那么一点精辟,之前确实小看他在人生哲理上的造诣了。 穆爻还没有抬步进胡同,一只野猫“喵”一声从胡同里窜出来,掀翻满地的箩筐朝着穆爻“呲”地露出凶状。却听穆爻手中长剑“嗡”地鸣响,那野猫瞬间被吓得炸了毛,腆着脸轻“喵”了一声,十分乖巧地向一旁挪开。 然穆爻意不在此,那只野猫窜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胡同里有别的东西。 “出来。” 长剑一挥,指向暗处。 胡同里传出一阵翻坛倒罐摩擦的骚动,接着一张狐狸面具显出了轮廓,妖异的红眸,以及如火的红衣。 四目相对,却无话可说。 沉默片刻,带狐狸面具的姑娘撇开眼,弱弱先开了口“好……好巧……” 未等穆爻开口,狐狸面具姑娘垂眼,眼珠子一动,先梨花带雨如泣如诉起来。 “仙家且手下留情我本是山中的一只野狐百年前被书生所救后误食仙草化作人形特来寻人报恩求仙家看我纯良网开一面我日后定安分守己专心修炼争取早日成仙造福苍生。” “……”穆爻看她抹着面具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听着她背台本式毫无顿挫的语气,无奈把剑收了起来,平静道“仙门里藏书阁里,也是有这种画本的……” 娇滴滴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接着听到一个清然的声音,平静地尴尬道“啊……是吗?” 说话间,各色妖力混成的骇浪自街另一头隆隆而来,霎时残云积聚,风声疏狂。妖火照得街市惨白一片,房屋门口悬挂避邪的铜镜发出清脆的开裂声,平日不敢露面的各种小妖,纷纷从各种缝隙角落里钻出来,敲锣打鼓欢度佳节。 “嘘!” 狐狸面具的姑娘顿时紧张起来,拖了穆爻就往胡同里躲。 紫云雷骤然而起,“噼啪”直响。 转头,只见街上闪过一个花里胡哨的残影,沿着街道风驰电掣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发出“来……追……我……啊……”的奇怪声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这街上狂奔。 下一秒,数以千计的妖物搅成一团争先恐后朝着那个花里胡哨涌过去,有些像球的妖怪被挤在妖怪堆里,都变成饼的形状了,还要伸了短手短腿往前艰难爬行。更有甚者,被挤掉了脑袋,回头捡起来举在空中继续跑,远远望过去像是抢了东西在炫耀一样,然后被一团鼻子眼睛混在一起的豆腐拍倒在地,抽搐不止。 这股妖潮持续了一刻钟才平息,原本只是人少冷清的街,此时妖力四溢,遍地狼藉,还有不少丢在地上的断肢残腿没有没脑地到处乱蹦哒,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鬼街”。 穆爻头一回看到这么壮观的妖潮,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自己提剑的手在微微发抖。 回头,却发现狐狸面具姑娘的注意完全不再妖潮上,她看着自己被紫云雷伤得皮肉绽开的手,眼中光芒渐渐亮了起来。 “是……是吧……,云,雷,云,紫……”不知所云。 穆爻神色一动,也是略略愕然,但随即暗了眼眸,敷衍道“嗯” 也是,以玄皞天域的名声,妖域早该有所耳闻。 “所以……你是……” 啧!又来了!单单一个紫云雷,就要将自己与他人强行联系在一起,真不知道,这究竟是夸赞还是攀比。 “不是!” 一语之下,连穆爻都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戾气,又重了三分。 半晌寂静。 狐狸面具的姑娘垂下头,似是懂得了穆爻的心思,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这声道歉,倒是让穆爻一愣,内心刚翻涌上来的怒火霎时退了大半。 他很少在有关转世这件事上发火,即使这是他一生中最令他感到不快的事,他知道作为玄皞首徒,众人皆言对,皆言好,他就不能抱怨亦不能出言相驳,只能应和,成全他人而封闭自己。而压抑久了,死物会腐烂,会变成浓重的黑色,侵蚀残存的理智,最后变成像怨灵一样的东西,所谓心魔。 他很久没有笑过了。 而为这件事道歉的,她是第一个。 “无……” “妨”字未出口,却听街上响起飞龙爪钩瓦片的声音,穆爻下意识将自己隐入暗处,指尖掐诀给狐狸面具姑娘施了个禁言咒。 这次来的是影宗的人,前后数十个,皆一身黑衣,从街道上,房顶上三三两两掠过,几个人用着飞龙爪在深巷里查探,其中一人直接落脚在穆爻头上三寸的墙上,蹭落了一片碎尘,飞龙爪擦着穆爻的鼻尖荡了过去,险些血崩当场。 刀光剑影,飒踏流星,影宗也太不讲究了,要是真的把穆爻的鼻子削下来,可是整个玄皞门的损失。 待人声消失,穆爻才送了一口气,松手解了狐狸面具姑娘的禁言咒。 禁言咒一解,却听狐狸面具姑娘“噗”一声笑了出来,托了下巴,用一种完全看穿了的语气缓缓开口“原来你也在被追啊……” “……”穆爻不语,将眼睛撇开。 “仙家与小妖还真是同病相怜啊……” 穆爻依旧不出声,表面上沉着冷静,实际上尴尬得要死,想反驳又吊着一口仙气不愿与妖多言,便不再理会狐狸面具姑娘,提剑就要走人。 好巧不巧,一个花枝招展的影子从天而降,落在穆爻与那那姑娘面前。 来人穿着一件成亲用的喜服,外面还挂了一根拖地的绸子,拖拖拽拽连磕带绊,面上抹了白粉显出死状惨白,而两颊红晕却比门神童子还要红,头上乱七八糟插了十来只步摇发簪,走路的时候抖得都缠在了一块,触目惊心。 那人一落地,气喘吁吁地就往狐狸面具姑娘那里奔去,开口第一句,发出一个少年的声音“阿姐!我好不容易才帮你甩掉!” 穆爻看在眼里,瞬间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这什么玩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四十章 爻篇 海棠 住玉安街东边的王大爷曾对后来的志怪者讲过,在某年的上元节,他亲眼目睹了玉安街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日他坐在面朝玉安街的当铺里嗑瓜子,看到门口先是经过了一个黑底白袍的灵修道士,脚下快如生风,像赶着去投胎一样。紧跟是一个红袍子带狐狸面具的姑娘,双脚离地飘忽,哼着歌追刚过去的那个道士。最后是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裹在一件喜服里,满头乱发还有张吓死人的白脸,磕磕绊绊追前面的姑娘。 王大爷看得瓜子掉了一地。 据他后来自我臆断,故事大概是这样的狐妖害死了出嫁的娘子,娘子化作厉鬼找狐妖索命,道士下山除妖,不敌狐妖还惹怒了狐妖,于是在上元节这一天,道士归山,狐妖追道士,厉鬼追狐妖,冤冤相报没个尽头。 后来七泽听到这个说法,硬是打死都不再穿带红色的衣服。 而此时的玉安街上,穆爻正以几乎飞起来的速度往前走,为甩掉两只跟在后面的尾巴,他用上了三岁学的疾风诀。然事与愿违,不管他走得多快,身后那个清软的声音仍旧紧紧跟着他。 “穆爻,穆爻等等我啊……” 九鲤晃晃悠悠往前飘,有妖力撑着,不管穆爻走得多快,或者说他真的飞起来,九鲤也能轻易追上,但为了与前面那个沉默寡言眼空四海的仙家搭上话,她还是假装力不从心落在后面。 “等一下啊,穆爻……” 穆爻没有要理九鲤的意思。 “穆爻,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念起来很像‘喵’吗?” 穆爻面无表情,连头也没有回。 “喵……” “够了!”眼前人突然一声厉呵,手中长剑应声而出,转身挑剑指了九鲤,眸中寒气四溢。 九鲤被他吓了一跳,差一点就撞上他的剑尖,连忙落地退了几步。 “剑乱挥不得……” “再跟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眼前的姑娘明眸一转,露出失落的神情,“你觉得我很烦吗?” “嗯。” “……”面对穆爻的毫不留情,面具下那双红色的眼睛霎时黯然失色,雾气澹澹。寂寂了半晌,九鲤才又开口道“我好不容易撞上你啊,自然会高兴些……” 穆爻眉心一蹙,“我?” “也不是你,只是……和我一样的人……” 什么叫是他又不是他,九鲤的话让穆爻感觉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就不怕我杀了你?” 九鲤举起自己的右手,方才被紫云雷所伤的地方已经长出新的皮肉,完好无损。她眯了眼道“你杀不了我。” “不见得。”穆爻言罢,剑锋一转,冰冷的剑刃贴上的九鲤的脖子,“区区妖物,也敢与我叫嚣?” “什么妖物啊,我也算半个人好吧……” “一副皮囊而已,还妄想称自己是人?” “人活一世,孑孑然一身,谁又不是只有一副皮囊?你的我的,又没什么差别。” 看着九鲤举了手指,用妖力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剑挑开,面上不慌不乱的样子,穆爻心里愈发不快。 可他向来心软,从不伤无罪无过的人,剑下虽斩过妖邪数百,却无一不是作恶多端祸及众生的邪道。如今他面对她,手腕只要稍动,剑锋便能划破她的喉咙,一了百了。可他却迟迟没有动作,亦没有更多能拿来威胁她的东西,令她知难而退。 “你,不怕玄皞老祖吗?” 一语落,穆爻目中已无亮色,他觉得自己像墨池里的鱼一般,拼命想逃离墨池,却池外无水而被困池内,越染越黑,自我可怜,自我厌弃。最后还要揭开伤疤,才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自知如此嫌恶,却一而再再而三提起,滑稽可笑至极。 九鲤默了半晌,开口道“怕。” 一声轻蔑的冷笑,穆爻转身欲离。 “但是,”清软的声音继续道“你不是玄皞老祖,我怕什么?” 问曰东方明矣,显日耀矣?答曰匪东方明,月出之光,亦耀如明,心之忧矣,于我归矣。 那话听在穆爻耳中,就像舞雩之风,久旱求来甘雨霖霖,积雪盼来飞鸿,刻舟得剑,缘木得鱼。 “穆爻?”见穆爻久无动静,九鲤凑近了去看他,那眼瞳闯入穆爻的眼里,眸中似有妖邪,无拘无束随心随性,眼底狡黠醇如佳酿,漾漾有波剜人心神。 还有自己的倒影。 不似他人,笑得含蓄深沉,装模作样,看到的只有穆长宣,与他们的玄皞门。 她眸中所有之物令他心动,再这样看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在她的眸子里深陷,不能自拔。 许久,回神,穆爻转开眼。 “总之,我还有事,你若要消遣,还请另寻他人。” 未等九鲤开口,旁边突然出现的少年音先一步嚷了起来“找别人就找别人!我阿姐还稀罕你不成,堂堂妖……唔唔。” 九鲤庆幸她在穆爻听到之前捂了七泽的嘴,让七泽没有口不择言泄露了天机,并且面无表情反手赏了他一记头顶敲。 七泽没九鲤高,轻而易举中了九鲤的敲头杀,抱着头蹲在地上欲哭无泪。 “阿姐……” “闭嘴吧你!” 再想找穆爻,他已消失在来往的人海里,入眼唯有灯火掩映,千人千面各不相似。 抚州城外,西十里,有一座山,名为忘川。 如其名所言,忘川河边缘灭三生,忘川山上,葬着穆爻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上元节的后一天,正好是那人的忌日。 鸡鸣破晓,晨光熹微,林间草木沾了穆爻一身清露。再往上走,穿过竹林,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棠花海。 时节未到,花未始开,唯有寒枝萧瑟,冷嫩怕春。 可那海棠丛中,无言地立着一座荒冢。这曾是一座精致气派的坟墓,玉雕墓碑,白麻石案,示以坟主生前的地位。但如今野草蔓长,荒芜凄凉。而本该刻着碑文的玉板上,裂纹横行,碎石剥落,早已辨不清字迹。 穆爻的脚步很沉重,他缓缓行至坟前,将手里的一扎蜜枣糕摆在石案上。 “娘,孩儿来看您了。” 语罢,穆爻深深一俯,朝着墓碑叩了首,三叩首罢,默然跪立。 孤坟寂寂,无口应答。 天风萧瑟,拂过孤坟的时候,吹得野草零落沙沙作响。 穆爻伸手去除坟边的野草,却不想荆棘丛生,叶瓣划开手染了血色点滴,在风里招摇。 无奈,只好拿了剑来除草。 穆爻的剑有两个名字,一曰“混元”,一曰“鹿鸣”。“混元”之名乃玄皞掌门所赐,取自众所周知的神剑“混元太虚泠魄剑”,其寓意不言而喻。而“鹿鸣”则是穆爻自己取的,取自母亲最喜的一句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如今孤坟寂寥,无人问津,唯有漫山遍野的海棠为伴,开以姑冼,落以蕤宾,何来鹿鸣,何来嘉宾? 穆爻记得,母亲最爱海棠,这也是她给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取名棠的原因。生下穆棠之后,母亲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一场再平常不过的风寒,将她带去了三途河。 穆爻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他三岁的时候,母亲教他吹笛子,两人坐在宜仙殿后殿的九曲长廊里,母亲仗着身高拿笛子逗他,就在他快要掉到水里的时候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佯装生气敲他的脑袋。 也不知道拿笛子逗小孩到底是谁的错? 而穆爻的父亲一直以仙道约束穆爻,言修仙之人,需摒除凡尘之念,褪去一身凡骨,无牵无挂,四大皆空。此后一心沉于天地,尤其是身为玄皞老祖的转世,绝不能为情感所系,要心如止水,风雨不动,入则天下太平,出则苍生安宁。 故,自母亲下葬那日起,父亲就再不允许穆爻去见她。穆爻日日所见,只有仙山烟云,寒剑冷石,与灯下堆积如山的名门剑谱,经文古卷。 还有那一声声“玄皞老祖”。 除去了荒草,穆爻又重新跪回墓碑前,这次下跪,他将头抵在墓碑上,久久没有抬起来。 “娘,”一声轻唤。 “娘,孩儿逃出来看您了,孩儿知道这不对,知道您会责怪孩儿,但是……前些日子,孩儿找到了您留下的笛谱……” “十三年了,孩儿已经十三年没有见过您了,孩儿只是,只是想再见您一面……” 泪水滴到玉碑上,沿着依稀的字迹轮廓往下流淌,终没入土中,化作芥尘。 有人曾言,思念最苦,莫过于阴阳两隔,不见故容,将往日的音容笑貌,全都埋进一抔黃土中,血色渐淡,掌心渐凉,不论思之念之至深至切,也终不能相见了。 他不理解父亲,就像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成为穆长宣的转世,从来都只是被迫接受。 什么十四岁遇天劫复原七星引式,穆爻做的只是看了一场电闪雷鸣的雨,然后把父亲给他的一本写着“七星引式”的东西规规矩矩放在穆氏祠堂里,剩下的什么都没做。 而关于剑谱,失传已久的七星引式,谁又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 再叩首,穆爻的额头上,已显出青紫的颜色。 血肉之情,莫大于此。 倏忽,只觉身后草间荡来一缕妖力,穆爻霎时回身,电光火石之间擒住一个转身欲逃的影子,手指迅疾掐上那人的脖子,提在半空中。眨眼间紫云雷四起,耀如明火。 “咳咳……穆爻……” 定神,才看清来人的面目,一身红衣加上一副狐狸面具,此时正神情痛苦地被穆爻掐着,喘不过气来。 闯入海棠花海,已经触动了穆爻的底线,再加上对方还是一只妖物,更让穆爻脸色阴沉,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控制着他,九鲤的脖子早在他手里化作碎骨。 “不是让你不要跟着吗?”语气已经冷到没有商量,仿佛冰窖一般,封了千年。 九鲤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好颤颤巍巍抬起自己的右手,示意将手上的东西递给穆爻。 那是一枝缀满海棠花的花枝,新叶如春水,红花胜胭脂,小蕾藏红,芳菲始开。满山的海棠,只有她手里的这一枝,开得淋漓尽致,风雨生妒。 再多的悲不胜收,在那枝海棠出现的一刹,全都涣然冰释。 “海……棠……给……” 一松手,九鲤和海棠花枝一同落在草间,惊起惊蛰嘶鸣,春草出芽。 穆爻觉得,自己心里有块地方,已经软得快要流出泪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四十一章 爻篇 缗泽 “你听到了多少?” “全都听到了。” 穆爻觉得,九鲤很可能是海棠花妖。 一拜,海棠生叶。 二拜,嫩苞吐蕾。 三拜,灼灼如华。 她跪在碑前叩首的时候,山间的所有海棠花都竞相成缀,锦簇成团。放眼望去,一丛深红一丛浅,如笔上墨痕浅淡相映,比得满城红绡黯然失色。 “阿鲤失礼,第一次来见您,没带什么体面的东西,您要是不嫌弃,就把这满山的海棠花当作见面礼好了。” 言罢,九鲤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捂得热乎乎橘子,犹豫了半晌,接着恭恭敬敬摆在石桌案穆爻的蜜枣糕旁边。 “阿鲤只有一个橘子了,这可是阿鲤的心头肉,现在偷偷给您,还望您不要责怪阿鲤的不请自来。” 再叩首,九鲤起身,将新发的海棠花枝插在坟前的旧土上。 穆爻看她一板一眼地跪叩,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人的规矩。 话说,他只知道她是妖物,却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妖。 “穆爻,”默了半晌,静立在坟前的姑娘唤了他一声。 穆爻看向她,却见她望着那簇插在土中的海棠花出神。 “穆爻,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他胸口一紧,连呼吸都急促了些,许久,道了一声“我不知道。” “是啊,”得到了回应,“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活了一世,最后却要应某种因果,将责任交给来世。” “而来世,就算长相相同,但没有记忆,没有从记忆中生出的情,他还会爱原来所爱,恨原来所恨吗?没有这记忆,这人与素不相识的路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所谓‘转世’,是将责任强加给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那么转世的人,也太过自私了。” “我希望,我不要有前世,也不要有来生,永远不要。我不替素未谋面的人活着,也不会去强迫所谓我的‘来世’,去做她不想做的事,爱她不想爱的人。我这一世便是一世,不给别人添一点麻烦。” 狐狸面具转过来,红眸中是一片寂寥。 “穆爻,你说呢?” 一句句,皆触心底温软,九鲤这种眼神,穆爻很熟悉,与他被围在玄皞众人中,麻木地听他们赞扬玄皞老祖的眼神一模一样。 可他不相信,这世上,又怎会再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人,被逼活生生成了别人? “信口开河。”他道。 默了半晌,九鲤抬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推到头顶上。 明眸似水,倒影了世间繁华,绛唇点红,笑尽生死漫长,玉颈之上眼睑之下,两道朱砂色的妖纹如咒般妖异扭曲,触目惊心。 这般眉目,贸然闯入穆爻的眼中,竟让他的心稍稍停了片刻。 “若你当我是信口开河,那便是好了。”红眸一转,流光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毕竟,从来都只是我听说你。” “与我有什么关系?”死板倔强的灵修道士依旧假装清高,穆爻不愿多说一句话。 “说起来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在你的台本里,命中注定要讨伐的妖主,是我。” 天风忽疾,卷得海棠花一阵纷乱,漫天花雨之中,风的所有呜咽声,都被脑内隆隆的回响吞没。 穆爻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眼下妖纹,琅玕木妖,在看到她摘下面具的一瞬间,他早该想到的。 “噌!”鹿鸣剑起,紫电绕剑,风雷交应。 红眸中的哀恸,在他举剑的一刹四溢出来,转而垂眼,化作一声自嘲,“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看来终究是我一厢情愿了……” 再抬眼,海棠摇乱,荆棘疯长,九鲤眸中除了猩红的杀意,再无其他。 原来我们被安排的身份,真的会将我们引上注定的结局。 刹那寂静。 先放下剑的是穆。 刚听到九鲤说自己是妖主的时候,穆爻确实被吓得下意识挥出剑来,可冷静下来后,他看到九鲤被自己的反应伤透心的样子,心里的不忍却占了上风。 但是,是他先动的手,依他的性子,道歉就跟要命了一样。 “别……别坏了这片海棠花……” 九鲤听了就是一愣,转而“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却把穆爻笑慌了,“你若无事,我们就此别过……” 方想转身,却听九鲤笑道“你不是想回玄皞门吧?” “又如何?” “不如何,我就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做一些没做过的事?” 穆爻欲离的步子突然停住,听见九鲤清软的声音勾魂一般道“妖市,玄皞门禁止弟子去的妖市,你,想不想去?” 西方有泽,名曰“缗”,藜草蔓蔓,近水而生,因其近封渊,终日为夜。然千屈遍地,紫光荧荧,比起灵渚门前的星辰幻道,竟还多了几分水草的自在。 穆爻的脚踩在千屈草间,惊起一片荧紫,光点绕着他的衣摆悠悠上浮,穿过之间飘向虚空。而朦胧的虚空里,许多修长而巨大的影子正静静矗立在原地,它们的头上长着长而尖锐的喙,半身以下却是一片混沌。 “嘘!” 九鲤行在前面,转过身来朝穆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些是枭,是鸟雀死后的残念,受封渊影响聚成的妖怪,因为残念太多,多数的时间它们都在分辨自己的意识到底是哪一个,就会一直站在那里,它们虽然没有眼睛,但是耳朵却好得很,小心别被它们发现了。” “发现了,会怎样?” “你会成为它们身体里无数意识中的一个,每日竭力争抢身体,随后枯竭而亡。”九鲤笑眯眯地看了穆爻一眼,挑了嘴角道“你要不要试一试,搅在一堆意识里翻上翻下,想想就特别刺激。” 穆爻脑海里闪过一个诡异的画面,无数冤魂挤在一起一边“嗷呜”乱叫一边往上升,升到最顶上又“嗷呜”叫着落下来,接着又“嗷呜”地升上去。 好烦。 “不过,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去妖市之前,得想办法把你身上的灵力遮一遮。”九鲤转过身,倒走和穆爻说话,“妖市千年来的规矩,连我都改不了,而且看在妖市之主是我朋友的面子上,就委屈你一下。” 行至缗泽腹地,眼前豁然出现一棵百丈榕树,枝叶之繁茂,根须之粗壮,无以比拟。有灵雀成群绕树而飞,留下空中妖力激荡,漾开层层波纹。而那枝叶间金色的妖灵,如萤火虫般嬉戏游走,映照黑暗,如同银河。 百鸟来朝,皆落在榕树之上,欢跃悦鸣。 此处已经看不到游荡的枭了。 “好巧,我还以为少淏不在家……” 胜景之下,红衣的人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背过手探了身子道“欢迎来六妖族之一的地界,鸟族缗泽!” 一语落,众鸟齐飞,穹宇之上一派祥和。 其中一只落下树来,霎时间化作两个穿着灰色大氅长得一模一样的公子,每人只有一只手,一只眼,行至九鲤面前跪下,道了一声“吾主。” “啊,蛮蛮,”九鲤似乎与这两人很熟似的,连寒暄都没有开口就直奔主题,“少淏在哪儿?我有事找她。” “主司在望星阁。”两人同时答道。 “啊……望星阁……好高……不想上去……”九鲤抬头向榕树顶上望过去,看到那片藏在树叶间的遥远幽蓝,露出为难的神情。 “反正望星阁上也没有星星,你叫她下来,就说我带了一个玉树临风小郎君来,等在织羽阁里,让她这个风月老手来鉴赏鉴赏。” 被叫做“蛮蛮”的两只鸟妖对望一二,不约而同撇了穆爻一眼,化作鸟儿合二为一向榕树顶端飞去。 玉树临风小郎君…… 穆爻怎么想都有种自己被卖了的感觉。 织羽阁,榕树上最枝繁叶茂的一阁。 然而两个人还没到织羽阁门口,却听榕树顶上一阵撼天动地的碰撞声,引得整个榕树一阵颤抖,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窗口经过,笔直坠落下去。 “哗!” 惊起一滩鸥鹭。 九鲤忙爬窗看了一眼,接着眉头一皱,若无其实回过头来,朝穆爻投去同情的目光。 接着,穆爻听见她道“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 穆爻背上流过一阵恶寒。 果然,在打开织羽阁门的一瞬间,一个东西掀风带浪直冲道穆爻面前,差点怼到穆爻的脸上。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媚眸皓齿,娥眉横翠,眉心花钿,朱唇小口,面色粉白笑容妖娆,眼角眉梢都媚到了骨子里。 而接下来的部分,是穆爻一生中见过,最惊悚的场景。 人面蛇颈,颈后是鸟的身子,绚羽如绸,尾似孔雀,翼似凤凰,抬起头如百尺之杆,居高临下。 此时那人面鸟身的东西脚还没有动,头已经伸出织羽阁,凑近了穆爻细细打量着,人面上的眼睛扑扇如羽的睫毛,差一点就要蹭到穆爻的脸上。 三步之内,紫云雷动。 鸟面人身猛一睁眼,蛇颈一缩,千钧一发躲紫云雷,围着穆爻踱起步来,一尾繁重拖在地上,撞得桌椅翻倒,茶壶落地溅了她一身。 她十分嫌弃地回头看了自己的尾巴,脖子一扭,脸又朝向了穆爻。 “七成。”一个媚中带柔的声音在织羽阁内,缓缓响起。 “哎?我看怎么也有九成吧……”九鲤毫不惊惧那个鸟面人身的东西,倒是说出的话让她有些不满意了。 “没见过世面!”人脸一闪冲着九鲤过去,凑在她眼前轻哼了一声“品相倒是极上,可惜只是个胚子,太嫩了点。” 九鲤比了一下自己和穆爻的身高,嘟囔,“我觉得也不嫩啊……” “你也太嫩了,”鸟面人身的东西又踱了几步,将话题一转,“听说你从妖主殿里跑出来了,妖丞正派人在到处找你?” “哈,哈……”九鲤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尴尬地笑了两声。 “怎么?拐了一个小郎君,还跑到我缗泽来了?你知道你的小郎君是什么人对吧?第一次带人来就这么大手笔,你就不怕妖丞知道?” “知道了最好,我想气死他很久了……” 九鲤小声反驳了一句。 鸟面人身长叹了一口气。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见话题终于步入正轨,九鲤当即道“问少淏再讨一件云纹霓裳。” “怎么?少主的袍子又被他耍破了?” “这次不是给阿泽的,”九鲤望了站在旁边沉默了快一柱香的穆爻,道“给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四十二章 爻篇 织羽 向外绽开的伤口里,显露出,相同的颜色。 穆爻正真了解到九鲤,是在少淏的口中。 少淏做衣服的时候不喜欢被人围观,于是支开九鲤,只留下穆爻一个人在织羽阁中。 此时,她正侧倚在一方铺了羽毯的长榻上,勾了长腿托首而卧。人形下的少淏妖娆美艳,娇躯丰腴,软腰不盈一握,一对赤足如玉,而那媚眼更是能让人软了骨头,迷得七荤八素。 “我不知道小妖主是怎么遇上你的,但她既然愿意带你来妖域腹地,可见你在她心中的分量……转过去,抬手!” 少淏一勾手指,两只小雀衔来一根长线,对着穆爻的肩身比量起来。 “我这云纹霓裳,也不是谁都能穿的,自我手出天底下只有两件,一件窄袖在小妖主的弟弟身上,还有一件短褐被她弟弟耍破了送来我这里修补。我给你做一件大氅,料子取自鹓雏尾羽,妖力灵力两不受,穿在身上妖发现不了你是人,人发现不了你是妖,逛个妖市还真有点暴殄天物……” 两只小雀扯着一根线,扑腾着翅膀在穆爻周身翻飞,其中一只扯得另一只东倒西歪,还愤怒地朝它“啾啾啾”,而另一只则委屈地“啾啾”起来。 “不过,我做衣裳的手艺,比起结罗妖蛛还只是泛泛之辈,妖主传给小妖主的那件千丝罗裳,才是真正的人间至宝,喏,就是现在她身上那件。” 少年眉目一转,低声喃喃了一句“红衣……” “原来还你会说话,从入织羽阁到现在都没出过声,我差点以为你是个哑巴……”少淏将她修长的腿缠在一起,搁在长塌的扶手上,美目一动似想起什么,又道“记得妖主传给她的时候是鹅黄的,可小丫头不听妖丞的话,硬是要改成正红,不过我看着,小妖主这身正红,道比她穿其他杂色来得好看。” “琅玕妖主风流,抢了灵渚门的小姐做妖主夫人,生下少妖主也是个顽劣性子,神木妖域美人如云,偏偏看上人家侯府的千金,生下小妖主后也不管什么妖主位,带着侯府千金云游去了,如今传到小妖主这里……” 言至此处,少淏撇了一眼长身鹤立的穆爻。 “可能也要惹出不少事来……” 穆爻觉得少淏可能有什么误会,刚想解释又被少淏打断。 “小妖主和少主七泽是双生子,两人虽生自同年同月同日,却分作两极,小妖主继承了少妖主几乎所有的妖力而没有继承到灵力。而少主七泽呢?天生灵力满阶,身上却寻不到妖力。两个人就像泾渭河水一样,分得明明白白。” “两个孩子一出生就被分开,一个送往灵渚门,一个留在神木妖域里,十多年后才再相见,我记得小妖主第一次带少主七泽来我织羽阁的时候,少主七泽连叫她‘姐姐’都不敢……对,说起来跟小妖主熟的都直呼她‘阿鲤’,你是怎么叫她的?” 在少淏灼灼的目光下,穆爻陷入了更深层的沉默,事实上他还没有叫过九鲤的名字,哪怕一个字也没有。 顿了片刻,他的唇间吐出两个字“九鲤。” “九鲤啊,太生疏了,”少淏嫌弃。 “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少淏双腿一落坐了起来,“小郎君,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对小妖主来说,可不止是萍水相逢……” “来我这里的鸟儿,来自各个仙域、妖域,自然也包括玄皞。自小妖主听说玄皞有穆长宣的转世,便常常来我这儿,问鸟儿们‘他今日做了什么?’‘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与我一样,也逃了今日的课业呢?’。” 穆爻眸子动了动,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 “自小妖主出生,她便是未来要统领妖域的妖主,而妖域六族除我缗泽之外各个心怀鬼胎,都希望能把小妖主握在手里。” “十几年前,妖主带三岁的小妖主去封渊祭三桑树,那三桑树本因封渊之战而枯萎,却被小妖主随便一摸又长出叶子来,这下子整个妖域都炸开锅了,说三桑妖主转世再临,妖族要兴盛了。” “可是呢?” 少淏将垂下来的头发撩到耳后,笑得轻蔑,道“那日我分明看见,三桑树上的叶子,是未红的枫叶,你说,桑树上,怎么会长出枫叶来呢?” “再后来,就是蛇族蛇君和雷狼王每日来觐见小妖主,让小妖主继承三桑妖主的名号,最后除了狐狸窝与我们鸟族外,其余四族都开始逼小妖主继任三桑。” 七星引式,三桑出叶,仙域妖域,也没什么区别。 他和九鲤,简直完全一样。 穆爻确实不知道,起初遇见九鲤,他只以为她是普通的妖物,不屑知道她的身份,而她妖主身份明了的时候,他却只知道她是妖主,其余一概不知。 却不想,九鲤的那句“与我一样的人”所指,原来真的如此相似。 穆爻心里生出一种情愫来,粘稠而悲苦,却因为有另一半相生相成,而不觉得沉重,反而,比他之前承受的更加轻松,不再寂寞。 少淏看着穆爻,看他墨色的眼中雾气氤氲快要凝出水来,知道自己说得有些多了。 “总之,小妖主这次外逃,正好让那帮野心勃勃的家伙反省一下,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一起把一个小丫头逼上绝路,呵,也只有那帮丧尽天良的人才做得出来……” “少淏!”织羽阁门口,一个清软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美艳妖鸟的喋喋不休,“你又在偷懒了!” “不过是找你的小郎君聊聊天,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少聊天,多干活。” “是,是。”少淏抬手拍了拍掌心,示意周遭的鸟儿们聚拢过来。 九鲤无奈蹙了眉心,转眼却见穆爻站在鸟群中间看自己,眼底温润而泽,似在这昏天黑地的缗泽中,落下一轮朦胧而皎洁的明月,清明柔软,朗朗入怀。 “怎……怎么了?这么看着我。”九鲤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抽搐,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穆爻开口,想说什么,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空中一团团氤氲升腾,一瞬间模糊了他如墨笔宛转勾勒的眉目,又忽将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现给严冬。 “没事。” 再无它言。 “……”九鲤生硬地转开眼,才发觉她心口的衣裳早被她捏得满是皱痕。 百鸟为针,千羽为线,随少淏手指轻动,半空中渐渐显出一件鹤氅的外框来,而喜鹊报安,青鸾引路,衔红线穿梭往来,竟在那墨色的鹤氅上,勾勒出云纹山河,鹤翔鹿鸣。 未过未时,属于穆爻的云纹霓裳,已经穿在了他的身上。 不等九鲤凑过来看,少淏便先一步给出了评价。 “这下我看着倒是有个八成了。” “好看是好看,可……我总觉得……怎么那么邪气……”九鲤看惯了穆爻穿白袍的样子,如今见到他一身墨黑色配上红纹,总觉得穆爻整个人都变了。 “我这可是仿的仙家手笔,这云这鹤这鹿都有了,怎会邪气?”少淏又把腿架起来,斜着身子欣赏自己的杰作,忽的又灵光一现,唤来鸟儿又添了些纹饰。 贴近领口的地方,赫然多了两条红色的鲤鱼,摆尾畅游,栩栩如生。 “这般如何?” “少淏!”九鲤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给我去掉!” “我瞧着挺好,去掉作甚?” “去掉!” “双鲤同游,吉祥如意,就不显得邪气了。” “少淏!” “难不成,小妖主您觉得有别的寓意?啊……我想起来了,您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鲤字,好巧好巧……” “我!” “哟,我缗泽也不热呀,怎么脸红成这样?” 九鲤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呼呼地鼓了腮帮子,视线又不敢往穆爻身上放,一跺脚转过身去往外走,阴仄仄嘀咕了一句“我要把缗泽给烧了!” “你说这话好几回了。” “啊!少淏!你住口!” 少淏看九鲤实在好逗,忍不住掩嘴“咯咯”地笑成一滩软泥。 “哎?小郎君,毕竟是你的衣裳,两条鲤鱼是走还是留,你拿个主意。” 听到少淏这样问,九鲤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 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一身云纹黑墨,穆爻站在那里,缓缓抬起手来,触到红鲤的一刹,指尖如灼。 好烫。 明明没有施加任何妖术,指尖为什么还是那么滚烫。 不明白。 “这鲤鱼……留着……” 他为什么会答应,他也不明白。 他看到九鲤的身形晃了一下,接着僵硬地抬起手,狠狠揉了自己的脸,放下,又抬起来揉了揉。 “什么?” 穆爻怔了怔,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霎时又将勾起的嘴角压下去,装作什么都没有说的样子,俯首朝着少淏行了一礼。 “穆爻谢过前辈,前辈今日所言,穆爻会记在心上。” “孺子可教,九成。” 眨眼间,一声鸟的长鸣,窗外落下一只生了长须的长颈鸟来,红冠蓝尾,“咯咯”而啼。少淏翻身从长榻上下来,四步之跃便到了阁外的枝桠上,朝九鲤勾了手。 “少主给你来口信了。” “阿泽?他说什么?” “明日亥时,初日而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四十三章 爻篇 斗医 初日出雨,狐狸嫁娶。 古卷有记,日出逢微雨,便是山野灵狐嫁娶之时。 东孤丘,狐族领地。 或许是因为有百妖市的缘故,比起其他的妖族领地,东孤丘的景色更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味道。从狐族主司所在的御虚楼上往下望,便能看见远处百妖市的连天灯火,听见鸣锣舞曲与袅袅丝竹,闻到酒铺子里飘香十里的酒香。 只不过,买酒的,不是人而已。 穆爻与九鲤赶到狐族东孤丘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 两个人从鸟儿身上下来,就撞见了在御虚楼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七泽,还有一位白衣白发生得娇艳欲滴但昏昏欲睡的男子。 不等九鲤说什么,七泽就火急火燎闪到九鲤面前,好一顿质问。 “阿姐!你去干什么了?太慢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是不是想丢下我一个人溜走?阿姐你不可以这样!” 九鲤被他问得耳边至嗡嗡,习惯地抬手就给了他一记头顶敲。 “烦死了。” “呜……”七泽捂着头顶,两行清泪就要喷涌而出,转眼却看见九鲤身后站着一个黑红鹤氅戴狐狸面具的人。 “阿姐,这谁?” 九鲤眯眼,微微一笑。 在白泽灵魄的帮助下,七泽瞬间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是!阿姐!他可是……” “嘘……”九鲤眯眼笑着,面不改色威胁道“你要是敢说出来,我就打你一顿。” 七泽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两人打闹将靠在御虚楼门框上的白发男子惊醒了,他缓缓睁开眼,雪白睫毛下一双媚瞳向这边转过来,接着微微一顿,白衣翩跹地落在九鲤面前。 恭敬俯身一礼“吾主。” “啊,云衣,”见到他,九鲤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云滁的喜宴,准备得如何了?” “回吾主,一切妥当。” “你办事我很放心,云滁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省了不少麻烦。”说罢,九鲤幽幽地瞥了眼七泽,“哪像我家的弟弟,传个口信还要死要活。” “我哪有!”七泽咆哮。 云衣听九鲤夸他,不骄不躁,只是偷偷笑了一声,随即又换上荣辱不惊的面孔,“狐族有如此兴盛之景,皆是大哥的功劳,大哥英勇睿智,皆是我所不能及的,我只不过是小小的妖市商人,力所能及帮大哥分些忧罢了。” 九鲤听云衣吹他大哥,已经听了几千遍,耳朵都快起茧,连忙打住。 “那……现在能看新娘子吗?” “这个……”云衣回头望了张灯结彩闹哄哄的御虚楼,面露难色道“还请吾主稍等片刻。” 九鲤也学着云衣,佯装失落道“听闻狐子伍老人家的孙女是你们狐族里最美的姑娘,出身高贵而且聪明伶俐,云滁对她一见钟情,提了好几次亲才修成正果,我来了这么多次,听了这么多次,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位让狐族族长都如痴如醉的女子,你就通融通融,放我进去看一眼嘛。” “吾主……”云衣更加为难了,“新娘子出阁前,是不能让人看到的。” “阿姐,你放过云衣吧。”七泽实在看不下去,扯了九鲤的领子就往后拖。 看到九鲤的神情有些失落,云衣眸子一动,“新娘虽子不能看,但今日喜宴,妖市外市也有庆典,吾主若是想去,小狐愿意带吾主前往。” 东孤丘,百妖市。 日落月升,妖市灯起。 神木妖域最大的交易场所,便是云衣管辖下的百妖市。自上一代妖市之主退隐,云衣接手妖市已经有十来个年头了,虽然资历不深,但在他手下经过的绫罗绸缎、古玩文物、通灵法器、甚至是妖魂妖魄,不下千百万件,没有一件出过纰漏。 正红的棂星门,将百妖市分割成两处,一处曰“外市”,允许妖与人通商;另一处曰“内市”,只许六妖族之间的交易。这也就规定了有些东西只能在“内市”出现,而不得流往“外市”。 九鲤觉得,云衣的脑子很好用,好用到一旦她有什么问题,第一时间便会跑到东孤丘来找云衣,一来二去,妖市对她来说就像家门口的街一样,鼠二大爷虎三铁匠开了几个铺子,她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穆爻不一样,他看到外市两旁林立挂着圆红灯笼的铺子里,一只狼和一只狈正摞在一起和一只老鼠讨价还价,狈说得唾沫横飞,而狼磨好了爪子随时等着划老鼠一爪。衣裳铺子里,一首十身的茈鱼正在给自己的十个身子挑衣服。也有猫脸的妖娆美女,在看上去就醉生梦死的花楼前招揽生意,扯得穆爻东倒西歪。 其中有一下是九鲤扯的,她把他扯过去的时候,似乎有些闷闷,但一闪而逝,让穆爻都来不及分辨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人间百态,放在妖的身上,竟是这副景象。除去一副皮囊,所说之话,所藏的心思,与人市中之人,毫无差别。 阑珊灯火映几处,笙歌彻,暗香浮。轻纱红帐掩珠帘,玹玉佩环,琉璃杯盏,醉里韶华无限。红衣罗裙舞绯袖,银铃碎响踏清秋,半世迷离梦未醒,繁华依旧,江山如画世不朽。 大典的高台璨如天上瑶台,繁花点缀。 台下围聚的妖群熙熙攘攘,有从东孤丘城西来得平妖百姓,也有从城东来的富贾商妖,其中还不缺一两只官家小狐狸,仗着官家的面子让别人硬让出一条道来。 高台之上,一侧站着一位素衣白裳的女子,略施粉黛加上纤纤柳腰,是那种不由让人多生出几分怜爱来的姑娘。她正高傲的昂起下巴,美目带着不屑望向另一侧弓着背的青年大汉,口中滔滔不绝地报着药材的名字,而那青年大汉此时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抖着手一一对照纸上的条目,面色有九分难堪。 白裳女子每报一味药材,便引得台下一片鼎沸,连声叫好。 穆爻看得明白,这是在斗医,八月中秋之时,在抚州城的玉安街上,也有这样的斗医大典。 斗医所斗,是识药知药的本事,不仅要知其功效用法,还要在已经煎出的汤药里辨出有哪几味药材,几斤几两,火候时辰,更有甚者,专挑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在众目之下当台开诊,一个时辰内,定要有所起色。有人在斗医上一举成名,也有人在斗医上身败名裂。医仙之名,只属于医术最高者。 却不想,在这里也能看到。 穆爻见九鲤看得入迷,不由抬手在她眼前轻撩了一下。 “啊,”九鲤晃了一下神,转眼又看向高台。 穆爻发觉,她并不是在看高台,而是在看高台后的雕花楼上摆的东西。 一共三样,一柄长剑,一支笛子,和对耳挂。 “剑是名剑‘蒹葭’,剑身由两柄剑重叠而成,‘蒹’剑柔韧,如蝉翼轻薄,然削铁如泥;‘葭’剑无刃,却坚如盾。二剑合一,攻守自如。” “笛是云山紫竹笛,取自传说有神居住的云雾灵山山脚,音动仙灵相应,万物复苏,甚至,可以让生灵死而复生,天和崖万花枯萎的时候,就是靠它救了回来。” “耳挂虽小,却也有灵性,此耳挂名为‘勿念’一共两只,若两人佩戴,便可千里传音,不被任何妖或人察觉。这本是仙域的宝器,出自高临仙人之手,后来几经转手到我东孤丘,便成了我百妖市的宝物。” “此三件都是这次斗医的彩头,”云衣言罢,转了头朝向九鲤,道“你可有喜欢的?” “喜欢倒是喜欢,但……我真的不想和她对上面啊……”九鲤看着台上的女子,又望了那柄“蒹葭”长剑,许久猛地背过身,暗暗恨了一句“还是算了!” “栗子姑娘,好久不见啊,”只听得白裳姑娘突然一声“问候”,目光一扫落在九鲤身上,随即拍了手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怎么,今年的斗医,栗子姑娘又没有兴趣吗?” 九鲤暗呼“不妙”,一挥手给自己化出一个娃娃脸的面具来,回身尴尬道“别……别来无恙……” “既然都来了,何不上台来给大伙瞧瞧你这百妖市小药仙的医术?难道你是怕败给我白画尹不成?”白画尹挑眉一笑,故作思忖又道“对了,我记得小药仙从不参加这斗医大典,莫非是技不如人,早就远远地躲起来了?” 七泽在一旁听着,沉着脸,“噌”一下将短剑抽了出来,被一旁的云衣按住了。 “半年前吾主化名栗子,来百妖市开过一个药草铺子,专买各种稀缺药草,却不知道怎么惹恼了灵蛇庙里白郎中的嫡长女,冲到吾主铺子前硬要和她比识药,比了四十多回,愣是在一种极为稀有的药草上败给了吾主。之后这小白蛇便成了吾主单方面的冤家,每次遇上吾主都会来找她麻烦。” “她不知道阿姐的身份?” “不知道,准确来说,吾主不想让她知道,吾主说过,在这百妖市里,没有什么妖主九鲤,只有卖药的栗子。” 九鲤知道白画尹在激她,也不动声色,眼睛却不自主地朝台后的“蒹葭”瞥去。 白画尹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多年行医她早就练得一双能辨秋毫的明目,一眼便抓住了九鲤微小的动作。 “原来栗子姑娘的醉翁之意不在这医仙名号上,而在……名剑‘蒹葭’?只可惜名剑配才人,栗子姑娘若是眼馋,日后多来我灵蛇庙观赏观赏,我也不会介意呢。” 不知为何,心中的怒火便翻涌了起来,九鲤深吸了一口气,一个飞身落在高台之上。 “画尹姑娘哪里的话?还请你以后来我栗子的药铺时,不要眼馋“蒹葭”顺手牵走了才是。” 一声锣响。 “栗子接白画尹龙尾,斗医再始。” 评医的是一棵干巴巴的老人参,满头干须,但笑容满面,见到台上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不由捋着胡须跟着高兴起来。 穆爻站在台下,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半截刻字的木片,心里一阵翻覆。 木片是九鲤上台前塞给他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等我。 转眼间,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被端到白画尹面前,热气腾腾,白画尹轻瞥了九鲤一眼,低头闻了闻,不假思索开口。 “车前子半两,浙贝半两,防风二钱,蝉衣二钱,苏叶三钱,前胡一钱,桔梗两钱,芦根一两,百生步半两,木蝴蝶一钱,紫菀半钱。平常的风寒药而已,不足为奇。” 又一声锣响,白画尹回答丝毫不差,台下叫好连连,九鲤定睛发现带头喝彩的竟是白郎中,忍了忍想笑的冲动。 待她回眼,她的考题已经送到了面前,在白画尹得意的凝视下,九鲤端起来装模作样闻了一番。 她是不识医术的,只不过她身为琅玕神木的后裔,通百木之灵,哪种草有什么作用,叫出来一问便知。 “北杏一钱,桔梗一钱,前故二钱,白前二钱,荆芥二钱,苏叶、防风各一钱,紫菀、冬花各二钱,再加……大枣五枚?” 锣响,答中。 台下又是一片欢呼,其中叫得最响的莫过于七泽,九鲤看了眼白郎中,见他气得胡子直抖,像极了一把上下飞舞的掸子。 欢呼声中台下拿木片的人微微松了指节,方才捏在他手里的木片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你若是紧张她,何不说出来?”身后人语声乍起,云衣脚步无声无息行至穆爻身旁。 半晌,得答。 “我不紧张她。” “哈哈,我只是开玩笑,何必如此严肃?”云衣负过手去,嘴角一勾望向高台上的九鲤,道“再说,她是神木妖域的主,你再怎么紧张她,她最终还是妖主,属于神木妖域的妖主……而不是……” 一声锣鸣,将云衣的话吞没。 “而不是……你们玄皞天域。” “不要离她太近了,吾主对你有兴趣,我才会待你如宾客,待吾主的新鲜劲过去,你从哪里来,给我回哪里去……” 转眼,却见黑暗中,云衣看向他的狐狸眼中,发出幽蓝的诡光。 突然,一支紫竹笛子横在了漠然相视的一人一狐中间。 “云衣,”清软的声音响起来“我生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四十四章 爻篇 喜宴 云衣没有想到,九鲤竟会这样快地败下阵来,凭她与百草沟通的本事,得取“蒹葭”不过易如反掌。何况九鲤曾问过云衣百妖市有没有长剑,“蒹葭”与斗医大典是他专门为九鲤准备的,只等她取得斗医龙首,“赢得”长剑“蒹葭”。 事与愿违,太出乎意料了。 精细安排的计划出了纰漏,云衣心头有些哽,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委屈了自家主子,便笑着开口询问道“吾主,您不想要龙首了吗?” “想啊,我真的很想抢龙首,但是你看,白郎中快要气死了。”九鲤回头望着冲上高台带女儿谢礼的白郎中,眼里没有一点失落,反之是暖绒绒的欣慰。 “白郎中白手起家,经营医馆白蛇庙这么多年,虽然脾气有点冲,女儿有点烦人,但救苦救难,也算是个良心的好郎中,我不忍心他们的名声搅被一个不懂医术的草药贩子给搅黄,就主动认输了,只不过……” 她将手里的笛子抬起来,伸到穆爻面前。 “只不过……没给你赢到‘蒹葭’剑,这根笛子,你就将就一下吧……” 凤萧生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九鲤看着穆爻手里的木片掉在地上,几个回旋,发出“哒哒”的声音。 “你让我……等这个?” “嗯……虽然不是我最想送你的……” 看着九鲤一脸“求你收下”的可怜表情,穆爻不知怎的就想起葱葱溪树,靡靡江芜,盈盈水间的涟漪,脉脉而不得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抬手的一刹,云衣的话从穆爻脑中一闪而过。 “吾主只是对你有兴趣,待她的新鲜劲过了,你从哪里来,给我回哪里去……” 手指在发抖,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升起一种郁郁的情绪,张牙舞爪,将本就不多的欢悦全部吞没。 “你还是自己拿着罢。” 九鲤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大半,默然地杵在原地,她只觉得胸口一阵接一阵的发疼,这疼痛是从笛子上传来的,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尖,搅得眼前一团浑浊。 许久,她稍稍一顿,赶忙佯笑着将手里的笛子收了起来。 “哼,再不给你了。” “阿姐!你偏心!怎么不给我?” 云衣将九鲤的神情看在眼里,狐狸眼中一片惨淡,却终没有开口阻止穆爻拒绝九鲤。作为东孤丘狐族的下一任主司,他要做的,便是喜九鲤所喜,悲她所悲。 前提是,他要保证九鲤是主,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要是悲悯妖域统领万妖的主,更是他的主。 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她。从她赐给他名字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决定辅她一世,绝无二心。 狐狸,果然是一种狡猾而贪婪的动物。 曼曼笙歌自东而来,与天风和鸣,有狐仙,狐首人身者,腾云驾雾而来。其执扇者三十六人,举华盖者三十六人,挑灯者三十九,旗者三十九,锣者三十九,丝竹管弦箜篌者不胜数也。 队伍最前头的是穿着喜服的云滁。剑眉星目,英气逼人,颇有族长的风范,但他个子高得令人害怕,听云衣说,云滁小的时候就是兄弟几个里最长的狐狸。比起云衣,云滁的头发还要再白一些,如同在暮春时分,覆上的一层飞絮。此为妖力强盛的诏示,如同纸保不住火一样,妖力盛至如此,必然在样貌上也有所显现。 云滁身边的新娘子,则是九鲤见过东孤丘甚至整个神木妖域最惹眼的人儿。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眉如翠羽,腰如素束。胜过清水芙蓉,俏若三春之桃。半面金丝凤尾面饰勾出眼角飞霞,簌簌流光。 倾国之花。 这支迎亲的队伍闯入眼中后,九鲤便再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了。 好羡慕。 “二当家。” 两只狐首人身的小狐狸神色匆忙地挤进人群,俯首在云衣耳边一阵私语。 “吾主,”云衣拢了袖子,俯身朝九鲤行了一礼“请吾主移步北冥。” 千里之鲲,北冥之鱼。 上一代狐族族长还活着的时候,狐老爷子曾神秘兮兮地跟九鲤说,总有一天他要将整个狐族搬到鲲背上去,如此一来,多吸两口仙气,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真的成仙。 九鲤记得,鲲背上确有一座古殿,就叫北冥,何人所建不详,却是阿爷琅玕妖主用来躲避公务自娱自乐的地方,十几年前琅玕妖主神隐,鲲落在刚继位的云滁手里,就如同废弃一般,再没用过。 没想到,再次拿出来用,已经是云滁的婚宴。 东孤丘三归崖上搭起了一条长长的天梯,自崖边延伸至不可窥见的天际。而天梯两边分立着许多挑花灯的狐首侍女,一只只眉目低垂,神似人态。而在天地相交之处,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影子停在半空,宽大的双鳍有规律地上下摆动,发出低沉的隆隆之音。 云衣赶在迎亲队伍前,先一步到了三归崖,身为狐狸洞的二当家,站在堂门口迎送客人也是他份内的事。 “吾主,您且先入殿。” “云衣,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九鲤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雕花精美的木头匣子,金锁扣一转,匣盖打开,一对鸳鸯双珮赫然出现在云衣的视线里。 “吾主……这是?” “云滁大婚,是神木妖域的大事,如今因为我的缘故,六族出现嫌隙,长虫王和大狗都没有来贺喜,是我的过错。这只是其中一件,我已经吩咐少淏过几日将剩下的送过来。”微微一顿,九鲤转了神情,朝云衣露出笑靥“待到云衣成亲的时候,我定让六族同来庆贺,一定办得比现在还要风光。” 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血肉冲出身体,将所有化作呐喊,歇斯底里。 许久,云衣才回过神来,垂眼勾出一抹笑意。 “小八,鸣锣。” 站在云衣身后的是一只精瘦的狐狸,提着一个小锣“哐!”地敲了一声,提了嗓子好像要让整个东孤丘的人都听见似的,高声道“妖主,少主七泽,前来贺喜!” 被红绸装饰的北冥殿,各处都是一片欢天喜地。而那千层珠帘随风乱响,似一地的朱砂,沾在人的鞋子上,也沾了一身的喜气。张灯而结彩,祝福之声随瑞气升腾,酒香浓郁扑鼻,交杯碰盏好不乐乎。 “穆爻你看,那个是狐七,云衣他爹的弟弟。狐十二,云衣他爹的弟弟的第三个儿子。狐三十三,云衣他爹的弟弟的第三个儿子的二叔的第十三个儿子。” 穆爻听着九鲤摆弄狐狸洞的家谱,一言不发,觉得头疼。 却听得一声尖利的嗓音乍响“老天爷啊,小兔不知吾主驾临,失礼失礼。”定睛却不见哪里有人迎过来,九鲤一个哆嗦,手里的橘子顺着台案从另一侧滚了下去。 “哎呦!”那个尖利的嗓音哀嚎了一声。 九鲤探了头才看见那个发出声音的东西,加起来没有两个巴掌大,圆滚滚白花花被橘子压在地上,正艰难地挣扎。 “兔爷?您没事吧?”九鲤连忙过去扶他起来。 “小事,小事。” 待那兔子翻过面来,穆爻才看清楚,那是一只满脸长须的“老兔子”,头顶的毛已经秃了一块,耳朵不知什么原因也只剩下一只半,耷在脑袋边上晃晃悠悠。要说唯一的优点,便是兔爷精神得很,挣脱橘子的魔抓后活蹦乱跳一点事也没有,反而腆着脸向九鲤讨起东西来。 “小兔家新添一子,思来想去不知起什么名好,今日遇见吾主,还望吾主赐个名字……” 赐名字这种事情,九鲤只做过一次,那就是在云衣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为方便喊他,将他的“狐三十六”改成了“云衣”。 “那,兔爷想要什么样的名字?” “小兔的长子名曰李青龙,次子名曰刘谛听,三子名曰王凤凰,如今第四子,小兔还望也能又个气震山河的名字。” 九鲤听见穆爻咳嗽了两声。 “兔爷……还真是……博学多识,可……为何您的三子连姓氏都不一样……” “小兔所取的姓氏都是大姓,日后必将我族发扬光大。”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您的邻里……咳咳。” 九鲤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如,唤麟儿可好?取意麒麟,兽逢祥瑞。” 穆爻的声音穿过堂中缭缭云烟,在九鲤的耳边响起。对于过于惜字如金的他来说,这一句话显得格外难得。 他还真会给小儿取名字啊……瑞兽麒麟,只取一字,倒也不显得招摇了。 就在穆爻转眼看九鲤的一刹,一个不切实际的画面从九鲤脑中一闪而过,快到连她自己都没有捉到,只留下一阵韵味绵长的心悸。 “嗯……这个名字,甚好。” “谢吾主。”兔爷领了名字,欢欢喜喜落座去了。 此时七泽塞了一嘴的葡萄过来凑热闹,见到九鲤脸上红彤彤的,挑着嘴角道“好就好,阿姐你脸红什么啊?” 九鲤将手里的橘子塞进七泽撑满了的嘴里,阴仄仄笑道“热的。” 一锣入席,二锣开宴,三锣迎佳人。 “吉时已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桑手记》正文 第四十五章 爻篇 情根 七泽把他姐姐丢了。 九鲤就从他眼皮子底下失去了踪迹。 丝竹和鸣,琴笛同音,化作舞女的狐妖们在殿中摆弄腰肢,足铃清脆,衣袖翩翩。载歌载舞的北冥殿,独独寻不到他姐姐的身影。 他已经在各种妖堆里找了整整三圈,就连梁上暗匣桶里隔层都没有放过,还是没有找到,害的他心肝发慌眼角乱跳,眼泪汪汪差点就掉下豆大的泪珠来。 “云衣……你看到我阿姐了吗……” 狐族二当家脸上醉意绯红从七泽面前风风火火地经过,颇有一种要一夜看尽长安花的架势,根本没有听见七泽在可怜巴巴地悲鸣。 “呜……阿姐……” 心慌意乱中,七泽看到穆爻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离妖堆很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叼着杯子喝酒。 七泽瘪了嘴,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了过去。 穆爻一个人坐那儿半天了,人生地不熟地被九鲤扔在角落里,心里有些闷闷,他已经不声不响喝完了四盅酒,却一点要喝醉的预兆都没有,嘴里还被酒味呛得一阵阵发苦,不由怀疑起六长老是不是又成心骗他。 七泽走到穆爻面前,不情愿地囫囵唤了一声“喂。” 穆爻听到如此不客气的唤声,不动声色地抬眼看。 他怎么忘记了,九鲤还有一个怎么都看自己不顺眼的弟弟。 “看到我阿姐了没有?” 见七泽眉间的三道沟壑,穆爻知道这孩子正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着急。便放了琉璃的酒盏,用眼神示意他往殿堂前看。 堂前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妖,三四五六个一摞,叠在一起就像华溪过人桥的杂耍表演。 而那堆妖中,有一滩红色软趴趴的东西正缓缓蠕动着,动了一会开始向上膨胀,渐渐化出一个人的形状来。 九鲤坐起身,用手揉了揉头发,迷迷糊糊地朝周围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穆爻桌上的酒盅上。 “嗝!”她打了个嗝。 “阿姐,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九鲤完全听不到七泽叫她,她扶着边上摞在一起的人堆晃了身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穿过一地的酒鬼,跌跌撞撞朝穆爻摇了过来。 只差一步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噗通”摔倒在桌案前,脑袋磕在桌角上发出清脆的“咚”的声音。 “嘶……”七泽倒吸一口凉气。 穆爻看着九鲤磕得不轻,右手护诀已经掐好,却见桌案边上抬起一只纤纤玉手,顺着桌面向他面前的酒盅摸了过来。 摸索了半晌,九鲤还是没有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支吾一声探出半个脑袋,醉眼朦胧地四处搜寻起来。 桌上没有,地上也没有。 在穆爻手上。 听得一阵果盘落地的声响,九鲤手脚并用爬上低矮的桌案,温润的眉眼泛着漾漾的涟漪,眼角恰比三月桃花初蕊羞红,红纱衣角拖在桌案旁的地上,与一地灯火交相辉映。 “给我!” “你喝的太多了。” 穆爻本意是不想再让九鲤碰到酒盅,却不想他将手往自己身前一带,九鲤像牵了线的鱼一样被带了过来。 她整个人欺身压在了他身上。 银汉迢迢,星辰昨夜。 穆爻不曾想过,九鲤的身子会这么温软。温度透过相互摩挲的衣衫,传到他身上,醇厚而绵长。她轻得如同一片蝉翼,软得好似没有骨头,若拥在怀里,说不定就会化掉。 九鲤摔得糊里糊涂,晕乎乎地什么也管不了,两只手不老实地在穆爻身上抓挠了一阵,按着他的腰撑起上半身来。 头上的发髻已经松了,还有衣衫的领子,在方才的意外中,松垮垮地垂落下,露出半截白皙圆润的玉肩来。肩上的妖纹随着她的呼吸明暗交叠,却不觉可怖,反之更衬其秀色可餐。 矜持的仙门大少爷无意中瞥见,只觉得耳朵一阵阵发烫。 “嗝。”九鲤眯着眼,看见穆爻耳朵上的红晕,先是歪了头露出不解了一阵,接着用力晃了晃一自己的脑袋,稍稍清醒,恍然似地笑了起来。 她一翻身,换成了跨坐在穆爻腿上的姿势。 “穆爻……” 穆爻眼中映出九鲤狡黠的笑容,她凑得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她的鼻尖蹭上穆爻冰凉的耳垂,如羽毛轻拂,暖而微痒,撩人心弦。 “给我嘛……” 妲己一媚,殷商倾覆,而褒姒一笑,烽火诸侯,飞燕合德掌间起舞,从此君王再无早朝,而眼前眉眼如画的九鲤,摆明了是在蛊惑他。 天域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哪里见过这般雪月风花,喉结起伏间,他撇开眼去,胸口却骤雨疏狂,隆隆乱了方寸。 九鲤看到穆爻“无动于衷”,弯着的眼角霎时耷拉下来,非常无趣地“哼”了一声,不满地嘀咕道“少淏骗我……” “阿姐!你在干什么啊!阿姐!”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七泽都来不及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家姐姐摔在别人身上这一幕,他倒是真真切切看到了,也真真切切看得他心里一阵阵不痛快。 明明是自家阿姐,跟这小子走那么近算什么?难不成姐姐嫌他烦了还要收一个义弟吗?那自己怎么办? 在被抛弃的恐惧之下,七泽顶着一张惊恐的脸就去拖九鲤。他还没到开始长个的年纪,力气也小得可怜,废了千幸万苦才拖着九鲤的两条胳膊,将她从穆爻身上摘下来。 “阿姐,您就让我省点心吧……” 九鲤还在迷糊,被拖着还满眼带笑,抬手就要去摸七泽的头顶“阿泽乖,乖啊,待会阿姐给你橘子。” “嘘!”不知是害羞还是尴尬,七泽忙捂住了九鲤的嘴,支支吾吾道“阿姐,我已经不小了……” “嗯呐,我们家阿泽最乖了……” 看到九鲤要来摸他头的手在空中乱挥,七泽四下偷偷望了一圈,确认没有人看到后,缓缓降头低了下去。 头发被揉得一团糟。 “好了啦,阿姐我要秃了!” “啪!”九鲤反手就是一记头顶敲,不轻不重。 “阿姐!”七泽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抱着头看九鲤带着得逞的表情,一闪身又混进人群堆里。 却听得歌舞骤歇,丝竹骤停,一袭喜服的云滁与新娘子已入殿内。新娘子的脸被红盖头盖起来了,盖头上的流苏随步而摇,而云滁张扬地拖着一地尾巴,将妖力浮于周身彰显狐族族长的傲然之资。二人走过北冥殿,落脚之处,皆泛起波纹,生出朵朵红色的莲花。 八尾,穆爻看得清楚,之差一尾,云滁便可修成仙躯九尾灵狐。 两人牵着一条红绸,穿过漫天飘落的红花,在一片赞扬与祝贺声中,缓步走向堂前。 堂前有一座,此时正坐着努力假装冷静的狐狸洞不知道第几代老祖宗,下巴撑着一根拐杖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 “叩首,一拜天地!” 二人提了衣摆,俯身朝着天地盈盈一拜。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拜“瑟瑟发抖”的老祖宗。 “夫妻对拜!” 穆爻坐着看着那对拜天地的人,目光垂落,端起桌上的酒盏,忽然听见九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姑娘能嫁给云滁,以后就只剩下福气了呢,再过几年,等云滁成了九尾的狐狸,狐族真正壮大起来,就不用担心长虫王和大狗来闹事了。” “对了,说起来,穆爻。” 微微一顿。 “我们成亲吧。” 这句听在穆爻耳中,只觉得如洪钟高鸣,回音阵阵。 成亲?他从未想过成亲。成亲的佳人,皆是两情相悦,举案齐眉。他从未想过自己对九鲤到底是什么感情。他因她的一句“要不要去玄皞门弟子禁止去的妖市”而跟了她一路,他不知道“禁止”与“妖市”,究竟是哪一处让他动了跟着她的念头。 或者,还是别的。 他与她,终不过是刚刚相识。 “不可。” “有何不可?”身后的人儿与他背靠背坐着,头靠在他的后肩上,泼墨般的青丝撒了他一身。 “我心悦你,成亲,有何不可?”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而琵琶转轴拨弦,欣然望归,明月风露,有未眠人弹高山流水,映泉明空涧,觅得琴瑟和鸣。 人就是这样,若不言情,千年万年都不会察觉,然一朝点破,便如洸洋自恣,泛滥成灾。 迟钝却又敏感。 回过神,才发觉九鲤等他的回应,等得已经睡着了。 翌日,九鲤从御虚楼暖阁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 桌台上放着未凉的茶,暖意化作白雾从茶壶嘴中溢出,飘过烧得壁啵作响的暖炉,在窗棂边凝出一层厚重的水汽来。 七泽和云衣都不在,只有穆爻一个人坐在暖炉边上,拿着一卷拖到地上的竹简卷,无声无息地在那里看着。 听到这边有响动,穆爻把视线从竹卷上移移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问者是九鲤。 “是你扯着我不让我走。”答者是穆爻。 九鲤没有接话,就在一问一答的刹那,昨天发生的事像走马灯般从她脑海里一一掠过,她如何抢酒盅,如何引诱他,如何怂恿他与自己成亲,一件不差,且愈发清晰。 她觉得,穆爻现在该烦透她了吧。烦透了如此轻浮且自以为是的九鲤。 “穆爻,昨天,是我太过分了……” “你喝的太多,做出来的事我只当是你无心,我不会当真。” 穆爻站起身,顺手扯下身上被炭火烤得热乎乎的大氅,抬手盖在了九鲤头上。 他说“外面下雪了。” “穆爻,有件事,是真的,”顿了半晌,九鲤软着声音开口了,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何事?” “我想你跟我,在我嬷嬷面前,成一次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