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 《姑苏台》正文 八归 大同十一年,京城木家,百年世家,一脉单传。 当家的老爷乃是当今的太医院首辅木知云,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温文,儒雅,知书达理,前途不可限量;夫人与他是少年举案的江苏方家嫡女方玉容,虽说士农工商,方家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商,富甲一方。两人成亲多年,一直是相敬如宾,木老爷别说姨娘了,连通房都没几个;两人琴瑟和鸣,确是羡煞旁人。 说起木家,那就不得不提起木家的一对兄妹。 木颜之贵为兄长,三岁成句,五岁成诗,七岁随父学医,是货真价实的神童。百姓们提起木颜之总是赞不绝口,只当是木家好福气。论起他的嫡亲妹妹木媛之,却是连连摇头。 木媛之算是木知云老来得女,幼时算命先生说她命中犯冲,故而被送去外族家由祖父母养着。老人家本就宠着孙辈,方家又是富贵人家,把木媛之锦衣玉食的养着,吃喝用度不比正经皇家公主差些。 等她长至六岁才被接回了京城,许是因为愧疚,木知云与方玉容对她的宠爱比起二老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针线女红不爱便也不学,琴棋书画不喜遂也放弃,待到木媛之十一、二岁的年纪,已是京城远近闻名的草包。 “小姐,小姐你醒啦。”年轻的小丫鬟听见里屋的动静,忙掀帘进去查看,果然见木媛之一脸惺忪的半倚着床头,一副刚睡醒的模样问道:“嗯……小蝶,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蝶掩嘴偷笑了两下,答到:“已经日晒三竿啦,小姐可要用膳?” 学堂休沐的时候木媛之总是睡的晚些才起身,方玉容纵着她,也不要她每日请安伺候,只当是给她放假多睡会儿罢了。 木媛之摇摇头,揉了揉眼:“父亲呢?” “老爷一早便去宫里啦,夫人一炷香前刚起身去了庙里烧香拜佛,嘱咐奴婢让小姐多睡会儿呢。”小蝶想了想,又道,“这近到年关了,老爷夫人总是忙一些的。” 是了,再过几日,便是年三十了。 “听说今日东市那边有花灯会,很是热闹,小姐可要去瞧瞧?”小蝶早上才得知的消息,见木媛之醒了便赶紧告诉予她。果不欺然,木媛之听说有好玩的事情,才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当真?” “是听元宝那小子说的,说是有灯谜和小吃摊。元宝嘴巴不着调,可是打听这些消息最是靠谱了。” 元宝是木媛之的小厮,因是男女有别,不常在身前伺候。圆圆的脸蛋和弯弯的眼睛,一张嘴巴很是能讨人欢心。 木媛之忙起身:“那自然是要去看看的,我去寻了兄长一道去。他现在在哪儿?” 小蝶忙端过早就准备好的毛巾铜盆替木媛之梳洗:“大少爷这会儿应当是在书房温习罢。” 媛之扁扁嘴,不再言语。待去寻那木颜之,果然是在书房里埋头苦学,直到媛之走到跟前才发现来人:“媛之你总算起床了。” 木媛之没有半分不好意思,走过去看书案上颜之的习作她也看不懂,索性道明来意:“哥哥,今日东市那处听说有花灯会,你成日在家学习定时闷坏了,随我一道出门玩一玩吧。” 他们虽说儿时不是一块儿长大,关系却是十分的要好。木颜之虚长她五岁,颇有点长兄为父的架势:“你怎么成日想着跑出去玩?前几日你不去学堂,夫子才来与父亲告了状。” 木媛之佯装怒样:“你若是不愿陪我去便明说,何苦提这些扫兴的话?”反正天下人皆知她木媛之不学无术,草包一个。 “我何时说过我不陪你去?罢了罢了,快过年了,纵你开心两日。”木颜之生怕惹她不高兴,忙放下笔,这才哄的木媛之转怒为喜,唤小蝶去叫元宝驾车。 待两人抵达花灯会已是申时已过,虽说冬日昼日尚短,却仍早了些,灯会定市要待晚些才好看。颜之又听闻媛之未曾用膳,便领了她去就近的一家酒楼里吃过饭再游玩。岂料在酒楼遇到了一众木颜之的交好,由不得他过去寒暄几句,媛之又是个坐不住的,吩咐了木颜之的小厮等哥哥忙完了再去寻她,便领着小蝶与元宝先玩儿去了。 木媛之最是个喜欢热闹的主,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有旁人识出她是木家小姐议论纷纷,她也浑然不在意。却是有些无趣,她本是冲着灯谜来的,可是哥哥又不在身边,,靠她肚子里的这点墨水,不知道得猜到猴年马月去。不由得暗暗生气,把方才缠住哥哥的一干同窗在心里骂了个遍。 心中正恼着,忽而闻见前边万人空巷走不动路,便遣了元宝去问。才知道今日京城有名的戏班子‘燕子楼’在前面的酒楼里摆戏台,恭贺新春。 木媛之听了更是欢喜。她虽然对琴棋书画一概不感兴趣,确实很喜欢那些被视为旁门左道的歌舞。 虽说好人家的女孩儿不能在人前唱跳起舞,但架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方玉容终是请了一位先生教媛之吟歌习舞。媛之爱好在此,如今看到是燕子楼的戏班更是挪不动脚步,忙叫元宝包下了上座。 小蝶有些惶惶不安:“小姐不怕少爷生气?” 木媛之知道小蝶担心什么,她一闺门女子一个人跑来酒楼里听戏实在是不大好。可现下人都已经到了酒楼跟前,再让她回去真是不甘心。媛之咬咬牙,信步踏去:“大不了就是被禁足两三天罢了,爹娘总归不舍得真心罚我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丁儿 元宝惯是个会讨人欢心的,位子挑的是二楼的斜侧面,虽不如正对面看的舒服,却也叫木媛之满意的夸赞了几句。 媛之看了今日的戏单,因而不是私人请的戏班子开演,没有点戏这等好事。不过燕子楼是京城名班,戏单排的总不会让人失望。 许是年近,排的戏名字都十分祥瑞《天女散花》《麻姑献寿》一类。媛之早已听过数回,听完第二场便有了些倦色:“这都什么时辰了?哥哥怎么还不来?” 元宝在旁边小心回话:“少爷遣人来说同窗留人喝了点酒,许是没有这么快的。” “算了,既然如此我们听完下一场便也回去吧,叫哥哥那边别来寻了。”木媛之是真的有些累了,一个人听戏终究是有些无趣的,“下一场是什么戏?” “回小姐,是‘西施’的‘水殿风来秋风紧’。”小蝶看了一眼戏单,回到。 ‘西施’这剧木媛之是没听过的,族里年年请戏班点戏的时候媛之也从未点过这出戏。小时候听父亲讲过西施的故事,与别人不同,木媛之对这个故事里的女人非常的不喜欢。 ‘……最后范蠡出谋划策,向吴国献出西施,吴王荒淫无度,才使得越王勾践得以复国。’ ‘那吴王定是十分喜爱西施的了?’ ‘应当是吧,西施去了吴国以后十分得宠。’ ‘吴王好可怜啊,这么喜欢一个人,到最后却被背叛。’六岁的媛之不似她的兄长,说出的话叫木知云哑口无言,愣了一会儿才道,‘也不能这么说,成王败寇,岂是这么好定夺对错的。’ 是了,事到如今,木媛之始终弄不明白那是非对错。到底是西施的亡国之恨更痛,还是吴王遭受挚爱背叛更痛一些。 “水殿风来秋风紧月照宫门第几层事儿栏杆俱凭尽独步虚廊夜沉沉红颜空有亡国恨何年再会眼中人”没有伴奏的戏白吐了出来,木媛之漫不经心的往台上撇了一眼,却是再挪不开目光。 台上的‘西施’是正旦的扮相,雍容华贵,满目哀愁。木媛之观过无数次燕子楼的戏目,却从未见过这位旦角,许是新人。且明知是男子,却又好似看到了真正的西施。是浣纱女,也是施夷光。带着三分艳丽,三分哀愁,还有三分的魅骨天成。 “我、西施自到吴宫十分得宠朝朝侍寝、夜夜笙歌那吴王已是沉迷酒色不理朝纲把当年的英气已消磨过半了想我越国被吴王破灭越王身为囚虏男为人臣、女为人妾这是我越臣民莫大之耻” 西施往前行了两步,那双美目透出幽幽的泪光,是屈辱,是痛苦,是忍辱负重的悲哀。 “幸得范大夫用尽智谋将我献与吴王吴王见喜已将越王释放回国他君臣上下励志图强将来定有报仇雪恨之日是那范大夫言道报仇的重任都在我西施一人的身上为此不得不尽力而为前日吴王听信太宰之言领兵讨伐去了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清凉思念国仇不能安寝为此在这响牒廊前闲步一回” 木媛之从来没有观过这般戏,她好像入了戏,她是吴王夫差?还是越王勾践?好似浑浑噩噩走过几十年,当过天上仙,受过万人谴,以为甘甜苦楚全部尝遍,只她回首一眼,才知那是人间。 “唉!思前想后好不闷煞人也想当年苎萝村春风吹遍每日里浣纱去何等清闲偶遇那范大夫溪边相见他劝我家国事以报仇为先因此上到吴国承欢侍宴并非是图宠爱列屋争研思想起我家乡何日回转不由人心内痛珠泪涟涟“‘西施’捂着胸口,淌出几滴泪来。 媛之好像突然明白了夫差为何会那般讨好西施了。她这一哭,好似要把她的心给揉碎了,只盼着她要星星要月亮都给她摘了去,何况是这区区的卑躬屈膝。 她终于止了哭泣,哀叹两声:“在此闲步多时身体困倦不免回到后殿歇息罢了远望着长空中参横斗转我只得到后殿且去安眠“ 有的人转身离去,眼底一片清明;有的人却瘫软在座,沉溺戏中;掌声经久不息,究竟谁才是那戏中人? 木媛之不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的木府了,只记得喝得烂醉的哥哥和出门晚归的自己都被母亲好一顿责骂,勒令两人在年前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出门才作罢。 媛之被变相禁足,好不紧张,只得派元宝去查那当日燕子楼里扮西施的戏子。元宝只当小姐对这些歌词戏曲甚是感兴趣,不疑有他,隔了半日便来回话:“听闻那是燕子楼的新旦,戏名楼月,十岁有八。听说燕子楼偷摸着藏着紧,练了好几年才放出来,经着前日那场‘水殿风来秋风紧’已是小有名气的了。” 木媛之听了弯着眉眼笑,丢给元宝一个荷包:“你做得好,赏你的,以后有那秦公子的消息就禀来与我。” 元宝脑子一根筋,拍着胸脯和木媛之保证:“小姐放心,这点小事儿包在元宝我身上了。”待那元宝退了出去,小蝶才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不知道小姐这般在意那戏子,又是如何?” “若我说我中意他,你却如何?” 小蝶吓得直直跪了下去:“小姐!万万使不得啊!这……,小姐贵为千金,怎可相与那戏子……就算那戏子再好看,那也是最卑贱的营生啊!”小蝶嘴巴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听木媛之这话急得快哭,只差没有以头抢地劝小姐浪子回头了。 木媛之笑的人仰马翻,直道是开玩笑,绝无其他想法。 可木媛之的保证并没有让小蝶安心,按她家小姐那说一出是一出的想法,现在没有生那心思,不代表以后没有。 感受到自家丫鬟对自己不慎信任的目光,木媛之只好劝:“你这又是何必?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的心它自有想法,我怎么管得住它?” 小蝶气及反笑:“小姐,你这是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也好,油嘴滑舌也罢,反正呀,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咯。”木媛之嘻嘻一笑,并未把小蝶的话放在心上,直叫小丫鬟为她空操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三台 楼月初到燕子楼的时候不过束发之年,孑然一生,跪在燕子楼的门前,说想要学戏。 戏岂是那么好学的?戏子是下九流的营生,却苦的好似要做那人上人。先尝三分苦,再尝三分泪,还有三分倦;最后那一分,是孤独,是白眼,是万人唾骂,你熬过去,喜怒不形于色,欢喜自存于心,那才算成了。 燕子楼的班主英姐是早年的当家正旦,后来做了班主,年纪大了,不上台了,便在后院训训新人,偶然得了空,才去唱唱老生的戏。 楼月跪了两天,被英姐领进屋去,再出来,就是燕子楼的新人了。 自年前花灯会之后楼月便日日被请去登台,累的腰酸背痛,身子骨好似要散架。好容易回了自己屋子里卸了妆容,琉璃却跑了进来。 琉璃是楼月初到燕子楼的时候配的小厮,半大的小孩儿,少言能干,好歹伺候了楼月三年多,定是知晓他的脾性。若是往日定不会这般冒失的进来,楼月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得耐着性子问:“何事?” “英姐说……有客人在前厅等着您。”琉璃支支吾吾的说完,半低着头,不敢窥见楼月的脸色。 楼月摘了凤钗:“知道了,下去吧。我卸了妆便去。”淡淡的神情语气,叫人敲不出喜怒。琉璃是真怕楼月,应了一声便赶忙出去了,捎带着关上了门。 他早就从跪在燕子楼门前那时候就明白了,戏子嘛,无非就是卖笑的。这几天酒桌上把他叫去做陪的也不少,即便不委于他人身下,但是酒桌陪笑却是难免的。但这到燕子楼寻人的,还是头一遭。 待楼月到那前厅,已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路上楼月都在想会看到什么样的人,是肥头大耳好南风的高官?亦或是穿金戴银的老女人?他正想着,就看见了木媛之,那个一袭红衣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坐在前厅的主位上,由着身边的小丫鬟伺候着,喝着瓷盏里的好茶;唇红齿白,乌发及腰,凤钗朱鹮,红衣烈烈。不是那种水红色,是那种很艳俗的红,红的辣眼,红的刺目。 平心而论,木媛之长得并不好看。五官算是周正,但是眉目之间有着几分难看的煞气,还有两分俗媚。 很不巧,恰是楼月讨厌的那种人。 他拱了拱手:“楼某见过木小姐。” 木媛之笑了起来:“你认得我?” 要说京城有人不值得俗不可耐的草包木媛之,那怕是无人知晓吧。楼月心中念着,嘴上出来却是淡淡的一句:“木小姐盛名在外,楼某自是知道的。” 木媛之哈哈大笑,全无千金小姐端庄秀气的模样:“你真是虚伪。旁人心中骂我草包,嘴上便也道草包。你心里骂着我草包,嘴上却要夸一句好。” 楼月全无被指责的羞恼,待到木媛之笑罢,才淡然道:“木小姐也算半个商人女,应当是知的楼某这幅心口不一的模样的。” 木媛之不笑了。 小蝶在一旁紧张的要死,待木媛之吐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小蝶才是真的要晕死过去。她说:“我喜欢你。” “楼某多谢木小姐厚爱。”楼月面无表情的回答,像个得道高僧,不入凡尘。 木媛之讨厌他这样的性子,也讨厌他这样装腔作势的态度。他明明只是一个戏子,本来卑贱如尘土,但为何……为何他却这般的高高在上? “你这幅好皮囊下面,又有几番假意?几番真心呢?” 木媛之好像听到了楼月的嗤笑:“木小姐与戏子谈及真心,不觉可笑嘛?” 戏子是什么呢?他的泪是假的,他的笑是假的,他的柔若无骨是假的,他的温声细语也是假的……只他那虚情假意却这么真实。 “楼某从无真心。” “我不信。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心呢?”木媛之说的斩钉截铁,振振有词,“你愿不愿同我赌?” 楼月挑眉:“怎么赌?” “既是要赌,便是要赌你是否无情。” “赌注又如何?” “压上全部身家……带那一颗真心。”小蝶在一旁要说什么,却被木媛之挥手退去了。 “好。”楼月露出今日见到木媛之后的第一个笑,“我与你赌。”明眸皓齿也不过如此。 真好啊。木媛之在心里叹。像是为平静如水的生活里投入了一颗石子,引起的波澜终于给这无趣的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 在媛之即将离去的时候,楼月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为何是我?” “我喜欢美丽的事物。”木媛之低头,像是在想着什么,抬首却道,“却并不喜欢施夷光。” 她说完这句话便爬上了车辕,身后跟着是那忠心的小丫鬟。元宝驾车,扬鞭离去。 我本不喜施夷光,但是那日的施夷光却由不得我不喜。 骄傲的木家千金,头一次俯身躬进那滚滚红尘。可那只是戏,他并非真正的西施,她也并非真正的吴王。 她不肯信,若是重来一回,再无戏台,她还会像花灯会那晚一般输的彻底,恨不得为那台上的浣纱女献出一颗真心。 灯火摇曳。 琉璃小心的帮楼月挂好戏服,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您真要与木小姐赌?” “怎么?你觉得我会输?” “小的不敢。”琉璃慌忙低头,犹豫片刻,“还是小心为上,那是木……” 楼月挥了挥手:“我自有分寸。” 她是木家千金又如何?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真要算起来,连副臭皮囊都没有。她所能依仗依存于世的,不过是身后的万千宠爱。别说一个木媛之,就是十个,百个,千个木媛之,楼月都不会有一丝的垂眸。 在楼月的眼中,那个穿着刺眼红裙的小姑娘,与之前想象里肥头大耳的高官,穿金戴银的老妇并无不同。 “都是一样的俗不可耐,愚不可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天香 “你与那燕子楼的当红小旦,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隔壁桌的卫子兰探头过来咬木媛之的耳根,生怕讲桌上的夫子听见。 木媛之刁蛮任性,脾气更是古怪刁钻,那卫子兰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她家中也是皇商,与媛之祖家的布匹生意不同,经营的是贩茶之道,两家互不干涉,相处也算融洽。 卫子兰又与木媛之年纪相左,不过虚长她半岁,却比她懂礼许多,很多事情都似是姐姐一般帮衬着木媛之。 和木媛之不同,卫子兰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高高壮壮,比木媛之高了大半个头,长了一副凶狠的模样,脾气却是极好。只木媛之知道,卫子兰面上做的温温和和知书达理,兢兢业业的学习着一切大家小姐该学的东西,其实骨子里和她是一样的,一样的野。 “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卫子兰得意洋洋的挑眉,“我前几日出去,在城中那家首饰店里看见你替他打了一副钗头凤。” “你既看到了,怎么不与我来打招呼?” “嘿,你这个小王八蛋!”卫子兰低声骂了一句,“我这不是怕当面撞破让你尴尬,这才私下偷偷问你的吗?好心当做驴肝肺!” 木媛之被逗得偷笑,又听见卫子兰继续骂到:“你说虽然你祖父家不愁吃穿,也经不住你这样花吧?你打的那套首饰,够一普通人家吃一个月的了。”卫子兰是让人女,和父亲耳目渲染多了,心中自也有了计较,“不是我说你,你真想玩玩就玩玩吧,你还领到街上去。你真是被你爹宠的无法无天了。” 可卫子兰也知道,就算木媛之家里再怎么宠她,若是知道她养了个戏子男宠,只怕当街把她的腿打断,好叫她这辈子再不能出去乱跑。 官家小姐和当红戏子。卫子兰真想掰开木媛之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木媛之沉吟片刻,想了一个没那么下面子的说辞:“他目前……咳,还尚未中意我。” “什么?!”卫子兰吓得摔了书,也成功引起的夫子的注意:“木媛之!你又在干什么!月末的考核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木媛之差点忘了,这所女学在京中最为严格,若是每三月一次的考核不合格,是须得休沐在家的。 若是再三月的考试不过,那就只能另谋高就了。 木媛之狠狠的瞪了卫子兰一眼,专心烦恼起自己月末的考核。礼、乐、御、射、书、数,除却乐与御射之外,其他的三门媛之可谓是一窍不通。其他的学徒求的是能在学堂前的红墙上提上名号,木媛之求的却是不要被扫地出门。 好容易熬到散学,卫子兰跟在木媛之屁股后边咬牙切齿的骂:“我看你最近脑子真是不太清醒了,那楼月是什么身份,你木媛之是什么身份?” 小蝶在一旁频频点头。她与小姐尊卑有别,很多事情不便说太多,现在只求卫子兰能把自己小姐骂醒才好。 “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卫子兰急了,对她不甚在意的态度颇为不满,扯住她的衣袖问。 “许是他生的好看?” “笑话,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可他生的最好看呀。”木媛之笑嘻嘻的。 卫子兰最讨厌她这样,说话的时候带着笑,话里头参差着真真假假,叫人分辨不出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该死。”卫子兰跺了跺脚,“得亏你是个姑娘家,你若是个小子,那定是要欺男霸女,祸害百姓。典型的沉迷女色的纨绔子弟,你看哪家的小姐敢嫁予你。” 木媛之更觉好笑:“我现在这样,也无人敢娶啊。” 她那一副死猪开水烫的样子气的卫子兰没话说,叹了口气:“罢了,我说了你也不听,你自己有分寸就行。”然后转头嘱咐小蝶,“看好你家小姐,别出什么大乱子,否则真叫木老爷和木夫人打断了腿,那可真叫没处哭去。” 这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卫子兰吓她的。 好歹是从那刀光不见影的商场里爬摸滚打长大的,她太明白了。木媛之的父亲是做官的,做官的不似平头百姓,做官的最忌讳的就是面子。木媛之这种做法最是下她老子的面子,木知云是宠她,可是这种宠爱是有底线的:“得亏这次是我碰见了,要是叫李月儿她们瞧见了,那才是有得闹了。” 李月儿是李将军的女儿,也是在这女学念书,与木媛之同岁,最是与她不对头。许是二人在御射的造诣上总要争论一二,每次碰面都没有好脸色。 木媛之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不敢再装疯卖傻,过去傍着她的箭头撒娇:“我省得的,你对我最好了,总归不会害我的。我自己有的分寸,我不过是玩玩罢了,难不成真打算嫁给一个戏子不成?” 听她这么说,卫子兰才稍稍放了心。 却不想刚要嘱咐两句,那李月儿便迎面走了过来。卫子兰真是在心里暗骂,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这不是我们书院的木千金吗?你怎么还不回家找你那神童大哥临时抱抱佛脚?若再不去,我们书院到了次月,怕是再没你这号人物了。”李月儿定时今日上课时候听到了夫子批评了木媛之,这会儿遇到了得赶紧往下踩两脚。 木媛之笑眯眯的回:“干你屁事。” “你!”李月儿怒骂,“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我不过是提醒你两句,省的你次次皆是我们学院的垫底,真真是蠢钝如猪,” “嗯,言之有理。”木媛之附和的点头,“你李月儿次次御射都比我高那么一个名次而已,看来你也就比猪头聪明了那么一点点罢了。” “噗……”卫子兰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木媛之这脸皮厚的功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那李月儿偏偏每每遇到都要来把自己气的跳脚,也真是奇了怪了。 李月儿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扯出一个不算失态的微笑:“那总归是比你优秀的,你总不会说你次次皆是让着我的吧?” “呀,李小姐才发现呀,看来我真是把你想的太聪明了。”木媛之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哼,你要耍嘴皮子也就能趁现在了,等次月你被夫子赶出书院,我看你如何嚣张。” “那你敢与我赌吗?赌这次的考核,你是不是六门技艺皆能在我之上。”木媛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不敢赌大,“若是我输了,我自请离书院,一生再不出现在李小姐面前。若是你输了,亦是如此,如何?” 李月儿觉得木媛之真是疯了,别说是木媛之最擅长的御射都从未赢过自己,更何况是六艺?“有何不敢。” “那便一言为定。” “哼。”李月儿拂袖离去,算是为这个赌约一锤定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白萱 “我才嘱咐你万事有分寸,你在做什么!”卫子兰待那李月儿走远,恨铁不成钢的低嚎,她真是要被木媛之气死。 “我不过是不愿读书罢了,想着三月之后复试再不过,还不是自己赌输请离书院来的有面子,你说是不是?”木媛之煞有其事的正色道,好似这是天大的好主意一般。把一旁的卫子兰和小蝶气的够呛。 “罢了,我说你没用。这事儿今天这么多人瞧见了,也不用我说,你等着回家被你那父母兄长轮番念叨吧。”卫子兰没法子了,她不过是闺中密友,劝说至此,已是仁慈义尽。 “好,我的好姐姐。看在我今晚还要被爹娘哥哥念叨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木媛之赶紧求饶,趁着还有最后一点偷闲的时候,她只求耳根子清净一些。 木媛之拜别卫子兰后照旧去了楼月那儿,只是他尚且不在,只余下他那小厮琉璃在那儿伺候。 “木小姐,您来啦。” 这些时日的相处,木媛之也算是明白琉璃就是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主儿,不曾再想从他这儿套出楼月什么话来。 “嗯,不用奉茶了,看你的样子定然是忙了一天了,坐下休息会儿吧。”木媛之挥手示意小蝶过来,“我原本打包了一些吃食想过来与楼月一道吃的。既然他不在,你便和我们一起吃了吧。” 琉璃目瞪口呆的看着木媛之理所当然的霸占了楼月屋子里的唯一一张桌子,再看看那丫鬟小蝶和小厮元宝摆了席位坐下,颇有几分要‘与君同席’的模样,赶忙拒绝:“不……不用,小的怎么敢……怎敢……” “有什么不敢的,反正楼月这个点还不回来,那定然是有人留着吃饭了。你别管他了,他到时候饭饱酒足的回来,你却要饿到晚膳。” “小的……小的吃过了……” “现在才什么时辰?你就吃过了?我进来时候也没见你们戏班里开饭了呀。难不成你自己偷偷躲在屋子里吃独食?” “小的没有……” “那便是存心欺瞒我?” “不是……是我……” “什么你是我是是不是的,饭菜都要凉了。”木媛之懒得再去与他绕弯子。好像看见了当年抵死不从主张的尊卑有别不肯与自己同席吃饭的小蝶与元宝。当年自己是怎么做的来着?好像是哭闹着不肯用膳,才逼得那小蝶与元宝在无旁人的时候偷偷摸摸的与自己在一个桌上吃饭。 不过琉璃也不是她的小厮,拒不吃饭好像没什么用。 木媛之的脑瓜转了转,捧了饭碗过去:“你若是不肯自己用膳,那边只能我喂你了。哎……真是命苦,伺候一个楼月不够,还得顺带伺候他的小厮。”她说着便夹了筷鱼香肉丝,作势往琉璃嘴里送去,吓得琉璃只哇乱叫,也不结巴了:“小的吃!小的吃!怎敢劳烦小姐尊躯!” 直把小蝶与元宝笑的前俯后仰,笑的泪花都冒了出来。好半天才拿新的碗筷盛了一碗米饭予他。 楼月回来的时候就只看见自己的小厮与京城里的草包大小姐同席而坐。占着半边凳子,捧着堆了半碗肉菜的饭碗小心翼翼的进食。 像极了受到恶婆婆刁难而委屈的不行的新嫁娘。 “咳咳。”楼月咳嗽了两声,惊的几位奴才都起了身,琉璃以往见了楼月那是老鼠见了猫,如今看他却好似看见了亲娘:“爷您可回来了。” 可见是怕木媛之怕的不行了。始作俑者却是装聋作哑的坐在上席该吃该喝,丝毫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楼月皱着眉:“敢问木小姐这是作何?” “吃饭。” “与下人同桌进食,这是你们木府的规矩?楼某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木媛之讽刺的笑笑:“巧了,是我自己的规矩。我不禁和下人同桌吃饭,我还和戏子同台喝酒呢。” 楼月气急,一身的琳琅珠玉还没卸,嗓子里闷着一团火,却是懒得再说。拂袖踢开了里屋的门:“琉璃!伺候我更衣!”话里没半点感情,大家却都知道他定是气坏了。 琉璃吓得连滚带爬的进去了。虽说楼月发起脾气来不打不骂,可那一张俊脸板的平白无故的叫人害怕。 “哼,什么臭脾气,给他惯的。”木媛之嘀嘀咕咕的喝完了一碗人参鸡汤,摸了一把嘴进去言行不一的哄人,“阿月,我错了,我胡说八道的。我这不是吃醋生气吗?你看我都没发脾气呢,你就开始耍性子不理我了。” 木媛之面上装的可怜兮兮,心里早把楼月骂了几百次,再顺便为自己表里不一的演技鼓了个掌:“你别不理我,你看我都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你总不会一辈子都不和我说话了吧。” 早日把你迷的神魂颠倒,让你现在这么臭屁,到时候你跪着求我我都不和你好了。 楼月不肯做声,本来就昏沉沉的脑袋现在是嗡嗡作响。木媛之突然凑过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吓得他哄的站了起来,差点没有一耳光甩在她的脸上:“你做什么呢?!” 木媛之理直气壮:“谁叫你不理人呢!” 琉璃看看楼月,再看看木媛之,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出去的时候还顺手替两人带了个门。 楼月真是没见过像木媛之这样的人,顶着千金小姐的头衔干着泼皮无赖的事儿,还干的理直气壮! “你属狗还是属猫的?怎么还咬人呢?男女授受不亲你明不明白的?” “你都问我是狗还是猫了,这怎么算男女之别了呢?”木媛之梗着脖子反驳,末了又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狗屁药膏似的贴过去,“管我是猫是狗,总之请你别不理我就好。” 楼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东仙 木媛之记得很久以前,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听外祖家的哥哥姐姐给自己讲民间的故事,怪物巨兽,仙俗凡人。 故事里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故事里打败坏人的总是聪明勇敢的人,亦或是白衣翩翩的仙。 可是仙是什么样的呢? 有人说是目如铜铃,身高九尺的巨人;有人说是面如桃花,目如清潭的公子。争来争去,从没争出个答案。 但是定是与凡人大不相同的。欲望满身是有血有肉的人,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才是仙。和木媛之认识的楼月一样。 木媛之看着楼月把凤头珠钗摘取,浓墨重彩卸下,锦衣华裳褪去,好像是看见一个凡人幻化成了仙。 好奇怪。 楼月啊,只有在戏台上的时候才像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他可以是孟姜女,可以是施夷光,可以是那滚滚红尘里的杨玉环,也可以是江头自刎的虞姬……可是,等他卸去了那戏服,他就谁也不是了。 “你若是无事了,我们一会儿去城东那片看看?我听说金羽坊来了一位新绣娘,绣出来的花样特别好看。”木媛之摸着自己衣服上绣的金丝雀,虽然这件衣服她是很喜欢,但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楼某需按时练功。”楼月终于收拾好了自己,搬出一惯拒绝的理由,“木小姐怎么日日无事可做,如果楼某没记错,今日书院并无休沐。” 楼月与木媛之相识的这半个月来,记得最清楚的大概就是媛之书院休沐的日子了。因为只有那一天木媛之才能够肆无忌惮的跑来燕子楼,拿出大把大把的金钱给英姐,然后再堂而皇之的跑来他的屋子里作威作福。 毕竟没有人能与金钱过不去,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为了生存而舍弃了尊严的人。包括楼月。 他从第一天学唱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做这一行的,没有一个人能干干净净的。他可能会在男人的身下故作娇媚,也有可能为不爱的女子许下海誓山盟;他觉得恶心,但是他无可奈何,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而木媛之的存在,只是减缓了这个过程,仅此而已。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我不去啦。”木媛之伸出手托腮,“我与李月儿打了个不可能赢的赌注,或许从次月开始便不必去学堂了。” “什么?” “或许到时候就天天有空去听你唱戏了。”木媛之脸上没有半点不快,快乐的好像马上要获得自由的鸟儿。 楼月有一些错愣,他早已领教过木媛之的肆意妄为,却没想到她敢如此的大胆。他沉吟半晌:“楼某斗胆问木小姐,与李家小姐打的赌约是……?” “哎呀,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楼某只是不想连每日登台的时候都必须见到木小姐。”楼月低头喝茶,神色自若。 “哼,我就知道。”木媛之满不在乎的哼哼,“我与李月儿赌,若是这月末六艺的考核我均在她之下,我就得滚出书院,以后见到她都得绕着走。” 木媛之的书院楼月也是有所耳闻的。 京城里除却皇学之外,男有行舟,女有如一,虽说不是皇家办建,却确实有着说不清的干系。书院每年的四次考核均是在花期,而那十二位搏得头筹的公子小姐便可去皇宫里参加花宴。如若真的是识得大体之人,也好为自己之后的仕途亦或是婚许少走许多弯路。 而在两家书院里的学生大多数都是达官高贵的子女,亦或是小有名气的才子佳人;像木媛之这样,父亲官职高不成低不就,本身又是胸无点墨,差名在外的……楼月甚至可以想象木知云为了把木媛之送去如一女学里花了多少心思。 如果是木知云知道木媛之还是刻意因为不愿读书而与李月儿打下赌注,只怕得气的当场昏厥。 “木小姐当真是……好胆量。”如此的有勇无谋,损已利人的事情,大概也就只有木媛之作的出来的。楼月想了想,又伸出食指敲了敲红木桌面,“礼、乐、御、射、书、数,木小姐觉得自己有哪一项可以胜过李小姐的?” “大概是……没有吧。”虽然木媛之脸皮极厚,却也不敢说自己擅长的御射能够赢过李月儿,毕竟人家有个将军爹从小教导的,“哎,我自己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我在京城里早就是公认的草包,不然李月儿也不会像看跳梁小丑一样与我打赌了。” 站在门外趴着偷听的三个人小声嘀咕。 “小姐才不是草包呢……”小蝶气呼呼的骂,“我看书院里的那些什么千金小姐才是草包一个。说什么小姐胸无点墨,小姐不过是做不出诗词歌赋来,识字怎可能不会?” 琉璃不敢应声。那就是胸无点墨。 “小姐比她们都要厉害,她也没有不学无术。小姐的横笛吹的就非常好,而且小姐还敢抓蚱蜢和泥鳅!” 元宝掩面。那就是不学无术。 “真是气死我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小姐!就只会胡说八道!真是……欺人太甚!”小丫鬟越说越大声。她虽然笨手笨脚的,但是忠心可不输任何人。 屋里的两人再憋不住,楼月喊了一声:“琉璃。” “诶!”琉璃应了一声进去,小心瞅了一眼木媛之,“爷,什么事儿?” “添茶。”楼月将茶壶递给琉璃。两人的神色并无异常,让琉璃稍稍放宽了心,转身正要出去,楼月下一句话却让他差点被门槛绊倒,“让那个小姑娘小声些,吵着她家小姐用功了。“ 木媛之能用功,骗鬼吧! “你干嘛骗他?”木媛之看着琉璃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甚是有趣。楼月却是皱了皱眉,反问:“我何曾骗他?” “你说我在用功,用什么功?” “嗯,你不是和李小姐打赌了吗?”楼月站起身,从架子上面拿了本书。书籍有些破旧,但是木媛之还是看清楚了上面的‘中庸’二字,“自然得用功了。” “可是我已经打算请离书院了,我怎么可能考的过……” “没关系。”楼月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我教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长春 从那之后,只要楼月无需登台,木媛之便会在他的院子里多呆两个时辰。将琉璃小蝶元宝统统赶到外边去,酒楼小酌也好,路边闲逛也罢,总之到了时辰才许回去。所以那楼月教的什么,并无人晓得。 他不想除了书院休沐以外的时间还得天天面对木媛之;而那原本恨不得小姐离这院子远远的小厮婢女如今却是感恩戴德的每日将她准时带到;无论如何,这都是楼月第一次主动低头,她当然欣然接受。 尽管输赢对她来说并无意义。 “你说,楼月都会教些小姐什么?我们以前竟不知他也懂这些四书五经甚的!”日头长了,难免有些乏倦。三个半大的孩子因为自己主子的关系常常聚到一起,竟也生出了些心心相惜的友谊,“明日可就是书院考核了呀。” “不管教些什么,总是会比小姐自己在书院学的强些。”元宝蹲在戏院外头的柳树下嗑着瓜子。虽然护主心切的小蝶想要反驳,却又觉得他说的似是有些道理,只得点了点头:“都怪那李将军家的小姐,实在是太可恶了些。” “哎呀,祖宗,这你都敢胡说的?”元宝急忙去捂她的嘴,“这些岂是我们这些人可以议论的?你不要命了,可别连累我们整个木府。” 小蝶气不过,就着元宝的手咬了一口。看着元宝呲牙咧嘴的模样才作罢,却也不敢再提这一茬,只好转开话题去问身边的琉璃:“琉璃,虽然你与楼月不是特别熟,但好歹伺候他这么久了,他的学问如何,你总该是知道的吧?” 琉璃的性子好静,一直只是在一旁看着小蝶与元宝玩闹,猛然间被这样问,只是愣住了。落在小蝶的眼中却是皱起了眉头:“怎么?莫不是很差劲?” “不……不是的……”琉璃慌忙否认,但是细想起来却的确不知道楼月学问如何,只能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但是,应当不差的……我看爷识得很多字,也看许多书,我替他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很多书都是很深奥的样子。” 琉璃虽然识字,但也仅仅是启蒙罢了。若要论起学问和见识,还不如跟在木媛之身边东南西北闯的小蝶和元宝来的多。 “真奇怪,一个戏子,怎么读这么多书。”小蝶禁不住感慨一句,一旁的元宝却接过了话茬:“嘿,你别说。我看楼公子的样子,礼仪也是学的很是周全。” “怎么?”小蝶不明白。 “你看看楼公子的行事作风,何曾像普通人家因家境所困不得不委身的普通戏子?那行姿坐姿,还有每日用膳前的净手漱口,要不是早认识了,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呢。”元宝对自己的推断十分有把握,顺便把琉璃叫了过来,“琉璃,你可以你们楼公子在入戏班前的事情吗?” 琉璃有些为难:“爷不喜欢提这些陈年旧事,只是偶然有一次陪公子哥儿喝酒的时候提到过。说是之前祖上三辈都是文人,只是学问不到家,考的最高的功名也不过是中了个秀才。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来燕子楼的。” “赚钱的生计这么多,怎么偏偏就是选了戏子这下……劳累的行当。”小蝶看了看眼前的琉璃,把‘下三滥’三个字生生吞了回去。 “时运不好,听说是家中生了变故,为了让逝者安息,才卖身为奴的。”琉璃是个实诚人,他若是这么说,那定没有说谎的道理,“至于是什么变故,我也不知道。爷不说,我也不敢问。” 小蝶的元宝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人生在世,谁都有些难言之隐。远的不说,就说眼前的自己,如果不是各有难处,又怎么会在此端茶送水。为娼为妓,为婢为奴……人都有三六九等分,大家都是最卑贱的奴籍,一群在红尘里挣扎求生的凡人,谁又比谁高贵? 气氛莫名的有些低沉。小蝶想说些什么,戏院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时辰到了。 像是突如而来的救星,让三个人同时舒了一口气。元宝转身去后院牵马车,琉璃与小蝶一齐迎了过去:“小姐!” 木媛之走出来,一贯的神情,没有疲惫,没有紧张,没有胸有成竹的喜悦,就好像……明日那个了却赌约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小蝶揣揣不安的接过木媛之手中的琵琶抱在怀中,有些想问,却又碍着楼月在场不好开口。木媛之转身冲楼月挥了挥手:“我走啦,明日就不来啦。” 楼月没有应声,木媛之也不在乎,他们之间好像有某种默契似的,一个坚持不懈的自说自话,一个坚持不懈的沉默不语,日日如此。琉璃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刺溜’一声从半掩着的门缝钻进去,伺候在楼月身后。 木媛之走出几步,才听见楼月在后面唤了一声:“木小姐。” 她回头,楼月依旧是站在原地,神色淡淡。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木媛之却好像能看见他目光有些不同:“无论如何,一定要赢。” 与其说是恳求,倒不如说是命令。 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流窜,又好像没有,连小蝶都不禁攒紧了包裹着琵琶的布料。不知怎的,她突然觉的小姐去的这一趟,不是书院考核,而是真枪实弹的战场。 木媛之突然笑了。 她从那样的眼神里看到了舞刀弄棒的刀马旦,只是这一次,不在戏台上。她还是第一次,不是在戏里看见楼月露出这样的目光。她很开心,就像是穷途末路的老鼠偷到了灯油的那丝窃喜,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木媛之没有去计较他的无理,不如说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计较,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无理。看一个无情的人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好像是凿了许久的河冰上露出的第一条缝隙,让人喜悦。 她感到满足,如此卑微。她突然觉得,为此努力一番,也并无不可。 “定不负君之所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西河 六艺考核的那日来的如此之快。京城里知晓这个赌约的人不免都存着写看好戏的心思,甚至早在半月以前,有些地下钱庄早就开设赌桌,赌势是一面倒的看好李月儿。 虽然木媛之早就是京城里公认的草包,但是由她自己亲自承认自己的无能,确实足以叫好事的百姓当作饭后茶余。 木府上下甚至与卫府的千金卫子兰都日日记挂着今日的赌约:小蝶天未明便去小厨房熬了核桃露;木颜之怀揣着从城西夫子庙里求来的开运符;木夫人清晨起身便去祠堂沐浴焚香恳求祖宗保佑;木老爷昨天晚上右眼皮跳的一晚上都没睡好……但木媛之本人好像对这件事情没什么紧张感,甚至于今早还赖了一会儿床才肯起身沐浴更衣。 “媛之呀。”木老爷终于禁不住对埋头喝粥的木媛之开口,“今日的六艺……” 木媛之夹了一块奶酥:“女儿自会努力。” “昨日可有温习……” “昨日已尽我所能。” “心中可有把握?” “自然是有的。”木媛之对答如流,不似作假。 木老爷与木夫人对视一眼,都有了几分喜色:“那有几成把握啊?” 木媛之没有立即回话。咕噜咕噜喝完了粥底,一抹嘴:“三成吧。”为了避免父母的继续追问,她赶紧一溜烟的跑了出去,“爹女儿先去学堂了,今日考核万万不可迟到。” 那神情,像足了一个无赖小子。 三成的把握把木老爷气的吹胡子瞪眼,随后与木夫人唉声叹气。丢人是小,学业为大,二人只能好好的考虑木媛之从如一女学请离之后的下一家书院。 “小姐啊……楼公子他这些时日,都教了你些什么呀?”木颜之的行舟书院与木媛之的如一女学不过一巷之隔,虽是一路,不过因着男女有别不便同乘一车。小蝶因着大少爷不在场,才敢偷偷的提及楼月。 “嗯?”木媛之揉了揉脑袋,“什么都教啊。四书五经,礼仪诗书……学的我脑子都要炸开似了。” “那真是太好了。”小蝶脸上有了几分喜色,“琉璃说楼公子道自己祖上三辈都是读书人,我原还是不信的。现在看来做不得假,这下子奴婢心里才有底了。”原本以为楼月不过是半桶水教没有水,心中真是摸不着底。 木媛之抬了抬眼皮,有了几分兴趣:“怎么?琉璃是这么说的?” “嗯,琉璃说楼公子家中还中过秀才,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卖身为奴的。”小蝶点点头,把昨日从琉璃口中知道的都告予了木媛之。 “是吗?难怪。”木媛之听完笑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不褒不贬,似是相信,却又不尽然,把小蝶弄的一头雾水,正待再问,外边传来元宝的声音:“小姐,到了。” 车幔掀开,小蝶先行,下去托着木媛之扶她下马车。站定了抬头,却见木颜之也已经到了,却并没有先行一步去自己的书院:“哥哥有何事?” 木颜之走过来,正色了几分,“媛之啊,这次考核意义非凡,你要严肃对待,万万不可似往日那样求个合格便可。虽然……虽然这次赌约是你自己胆大妄为私自定下的,但是好歹这么多人在场,你们又击掌为誓。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不好毁约……” 木媛之丈二摸不着头脑,干脆挑明了问:“哥哥到底想说什么。” “咳咳。”木颜之的脸上有几分绯红,尴尬的压低了声音,“若实在毫无办法,哥哥我可以放下身段去求一求与你打赌的李家小姐。” 木媛之哭笑不得。原来木颜之吞吞吐吐是为这件事情。倒也难怪,世上原像木媛之这般脸皮厚的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木颜之从小琴棋书画诗酒花,芳心暗许的姑娘不在少数。放低姿态去求一个对自己有几分好感的姑娘这件事,像木颜之这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少年来说,若真要去做,实在是狼狈至极。 她原是想笑,却涌上几分感动。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禁不起玩笑的人,便不再逗他:“哥哥,你只管放宽心罢。” 木颜之皱了皱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木媛之打断:“从小到大,你最了解我的,我从不许没把握的承诺。”言而有信,是她生长在外祖家学会的第一件事情,“我与你立誓,这一个赌,媛之绝不会输。” 她的神色不似玩笑,木颜之也渐渐放宽了心。 这个妹妹他最是了解,好与人相赌,好挑战权威,却不好承诺。但是一但许下诺言,那定是一诺千金的。言既行,行必果,这便是木颜之认知里的木媛之。 “好。”木颜之将一早求来的开运福交与木媛之,“那哥哥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那是自然。”木媛之微微一笑,书院的钟声适时敲响,那是催着考生进书院备考了,“哥哥快些进去吧,你今日也是考生呢。” 虽然知晓这样的考试对于木颜之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怄不过木媛之的要求,木颜之只能在她的目送下跨进了书院。小蝶上前一步,小声催促:“小姐,我们也该进去了。” “嗯。”木媛之应了一句,表示自己知道了。抬头望天深吸了两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抬步跨进如一女学的门槛,“走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西湖 木媛之一跨进书院,便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嘲弄的,玩笑的,打量的……若不是木媛之脸皮够厚,只怕现在心中都已打退堂鼓了。 “媛之!”有一身着紫水长裙的女子快步走过来,脸上的关怀之色做不得假。除却卫子兰还能有谁,“你若是再晚来半分,那李月儿只怕嚣张的要当场宣布你弃考认输了。” “你且随她去。”木媛之拍了拍她与自己交叠的手背,“她这种人,现在叫得越凶,到时候输的时候越难看。” “木媛之,你可算来了。我还当你知道自己输定了,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呢。”李月儿站在院室门口,永远不放过任何一个与木媛之掐架的机会。 “子兰你好生记住她这幅模样,待她输了以后和我在一块儿的时候可就见不着了。”木媛之熟视无睹,垫脚去与卫子兰咬耳朵,声音却大的在场的人都听得见。 李月儿怒极反笑:“木媛之你嘀嘀咕咕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呢?” “我说——”木媛之清了清嗓子,“看来你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笨鸟先飞这个道理的。”她可是今日刚起床的时候就听小蝶在自己耳边念叨着李月儿一大清早天未明就跑来书院温习功课了。 “大吵大嚷的!成何体统!”夫子气呼呼的出来,正是上次课上呵斥木媛之的老头。每次他一板一眼讲课的时候木媛之就困的只想打瞌睡。他瞥了木媛之一眼,转头冲李月儿骂,“木媛之不学无术为师管不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番简单的道理,无需为师提醒你罢。” “是。”李月儿乖巧的行礼,好似刚才那个趾高气昂挑衅木媛之的是旁人。 木媛之暗暗翻了个白眼。一板一眼的老师和调皮捣蛋的学生,自古就是一对冤家。听闻这个陈夫子曾是皇帝的老师,年纪大了,带不动皇子皇孙便辞官还乡,皇帝老儿爱惜人才,舍不得。便各退一步,安排这位前太傅来这如一女学教教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岂料教书多年,踢到了木媛之这个硬茬。 “嗯。”陈夫子欣慰的点点头,续而朗声冲众人道,“考试一炷香后开始,大家现在依次进院室等待,不可窃窃私语,无关人员在院室外等候。” 像这样正式的考核,小蝶自然是不能进去伺候的:“小蝶祝小姐一切顺利。” 木媛之笑笑:“你与清荷在外面好好看惯着饭菜,我考完定然肚子饿了。”清荷是卫子兰的贴身婢女,会一些拳脚功夫,但是与小蝶的性格却是南辕北辙。两人虽无矛盾,其实却和她们的主子不同,关系并不亲密。 “小蝶知得。” “好了,走罢。”卫子兰走过来牵木媛之的手,催促到,“再待下去要误了考试了。” “嗯。”木媛之应到。 由于六艺的考试步骤较为复杂,且书院学生并不算少,一直以来六艺均是两日才能考完的。 头一日考核礼、书、数三项,第二日考核御、射、乐三项。头三项都是书面考试,午前一齐在院室进行答卷,午后便可在书院前的红墙前张贴名次。 第二日的御、射、乐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考核,三位夫子当场批红,考核结束当即宣布名次。这样一来,也可避免师生勾结,考试舞弊的情况发生。 院室里学生早已寻了座位坐下,木媛之与卫子兰略微点头,也各自去寻自己的座位。考场静悄悄的,呼吸声稍稍重些都能被听的一清二楚。 “现在开始礼项考核,考生需在香灰燃尽前完成考试。不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陈夫子厉声喝道,将点燃的檀香插入香炉。院室内除了翻过纸张的哗哗作响,再无其他。 木媛之翻过试题,稍稍迟疑,便即刻提笔染墨。较周边冥思苦想,犹豫不决的女子们,这般干脆利落倒有些让夫子吃惊……只是是否是故弄玄虚,就不得而知了。 木媛之现在可没心思管这些。 她的脑子里现在就只能忆起楼月这段时日授予自己的东西。礼分五礼:吉、凶、军、宾、嘉,席位何坐;父兄何唤;上香何拈;婚丧何祭……木媛之这几日学的东西比她这几年学的都要多。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就寝用膳都有这么对规矩,家中的溺爱却从不拘着她的这些‘无礼之为’。 她落下的功课实在太多,短短半月的授课只能让她囫囵吞枣,楼月也不求她学精,只是答卷是能忆起一二便已足矣。 ‘到了那日,便别把自己当作考生,你要去的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笔墨为剑,书纸为盾。 ‘落笔干脆,不要犹豫。你且记住,多想多错。’ 卷纸上的墨印龙飞凤舞,不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写出来的字迹,却又像是木媛之写出来的字迹。字如其人,她本就是这样无拘无束。 ‘不要胆怯,不可灰心。如若这是一场战斗,你要记得,你没有退路。’ 她许诺,她不能输。当初那样半带着玩笑和解脱的赌约如今在她眼中却是举足轻重。 她没有犹豫,根本没有时间犹豫。礼、诗、书一项连着一项考,白纸黑字,字字生花。那些从来没有写出来的题目手已经自作主张的替自己答下,她那样奋笔疾书,像是一个挥舞着笔墨的战士。 陈夫子从她身旁路过,好像第一天认识她;她埋头苦干,好像第一天认识自己。 香灰燃尽,钟声响起。木媛之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卷上的墨痕黑的发亮。望着面前那份由自己写下的笔墨,木媛之缓缓舒了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西施 “感觉如何。”卫子兰走过来,担心的问。她考试时不放心,往木媛之这边望了一眼,却见她下笔如有神助,大吃一惊。 “尚且过得去。”木媛之实事求是,“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三分听天由命罢。” 动脑最是费体力,木媛之已是饿坏了。去寻自家的马车,二人早已约好午间一并用膳。因得木府的马车更大些,便一齐坐在了木媛之的马车里。 小蝶与清荷取出一早备在温水里保温的食盒,次次考核皆是如此,两人便是习以为常。 “小姐,今日午膳是夫人吩咐厨房单独做的,均是小姐爱吃的菜。”小蝶有些心疼的望着自己小姐。以往哪次考完试出来小姐不是嬉皮笑脸,神采奕奕的?想必这次的确是累坏了。 卫子兰与她想的也是分毫不差:“我看这是我认识你这十几年来你最刻苦读书的一次了,就不用脑,定是累坏了,赶紧多吃些。” 木媛之也不客气,埋头苦吃,却实在是吃的不多。她胃口本来就小,如今饿急了,也不过较平日里多用了半碗米饭。 待歇了筷,清荷为卫子兰与木媛之端上两杯消食茶。 “你也不用在这儿伺候了,去外边与小蝶、元宝一并用膳吧。我与媛之聊些闺房话。”卫子兰挥了挥手,也给她的小丫鬟放松一下。 清荷原想在跟前伺候,可卫子兰这般说,她便只能去外面歇息了:“清荷就在外边不远,小姐若有事便唤我。”毕恭毕敬的行了礼,这才掀了车幔出去。 “你的丫鬟怎么还是这样,一点也不像你。她这样一本正经,怪闷的。”木媛之看着清荷出去,似是有些明白小蝶为何与她交情总是不咸不淡的干系了。 “你别看她这样,最是靠谱的。丫鬟嘛,总是要有个得力的。”卫子兰为自己的丫鬟辩解,“不提这个了。说说你今日怎么回事儿?我可是记得你素日里最是头疼这些个礼义诗书了,若不是你现在明明白白的坐在这儿与我谈天,我还当你找了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代考。” “啊,最近临时找我哥抱了抱佛脚。”木媛之打着哈哈,却是引起卫子兰极大的不满:“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你别给我扯这些,你那溺爱你不行的哥哥会压着头逼你学习,打死我也不信。” “有时候真不知道有个这么了解我的闺中密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木媛之叹气:“你心里不是有数了么,是燕子楼的楼月教我的。” 卫子兰心中猜测是一会儿,但是要木媛之亲口承认出来仍是吓了一跳:“他一个戏子,去哪里学得这些东西的?” “我不知道。”木媛之耸了耸肩,“听闻他曾也是个少爷公子,家道中落才卖身唱戏的。” 十个戏子里边九个这么说的。 “你信?”卫子兰挑眉。这样拙劣的谎,骗骗小蝶那样的小丫鬟还行,卫子兰眼睛最毒,她才不信这些鬼话。 “我信。” “真的假的?” “甭管真的假的,你权当真的。”木媛之也是最明白卫子兰,“少去查些有的没的,闹心。” 卫子兰满不在乎的哼哼,她倒是想,但若是木媛之不愿她是决计不会乱来的。她与木媛之为友的分寸两人都清楚得很。 两人就这清茶吃些糕点,聊着天南地北,时间很快便过去了。直到清荷过来敲车辕,两人才发觉已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小姐,门口已放红榜了。” “知道了。”卫子兰应了一声,牵着木媛之,“走罢,咱们一起去看看。你那好师傅教的成果如何。”她原是不想的,却又禁不住拿木媛之打趣。 说不紧张是假的,木媛之下车的时候脚下都有些发虚。 毕竟花了这么多的心血,还许下了这么多承诺,她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现在渴望胜利,都是为了今天。 期望,是一切失望的根源。所以木媛之一直很少对某样事情很上心。 行舟书院与如一女学的红榜贴在俩家书院巷子前的同一面外墙上,不禁书院学生,平头百姓也可来观看。 待木媛之与卫子兰走过去时,红榜下已经聚了不少行舟书院与如一女学的学生,自然也有木颜之在里头。 “哥哥。”木媛之走过去。木颜之微笑着点头示意,再与卫子兰行礼:“卫姑娘有礼。”自己妹妹为数不多的好友,木颜之虽不尽的有多熟悉,但总归是认识的。 “木公子有礼。”卫子兰笑着回礼。抬首瞥了一眼行舟书院的红榜,‘书’‘数’两项下工工整整的写着‘木颜之’三个大字,“木公子不愧为神童,端居文项榜首数届,小女子佩服。” “卫姑娘说笑,方才替舍妹寻名次是偶然瞥见卫姑娘佳名,可见卫姑娘的九章算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木媛之听着二人惺惺作态,感到十分不适。木媛之之所以很少领着卫子兰回府中玩乐,正是不想瞧见二人这副模样。 “哥哥,你方才说替我寻了名次,我考得如何?” 木颜之很是欣慰:“你这次考的十分不错,一丙二乙。我已遣人回去禀报,爹娘现在定是开心坏了。” 名次有甲乙丙丁四等,如若是得了‘丁’,那便是不合格了。 木媛之如今的分数若是较以往刚踩着不被赶回家的合格相比,已是十分优秀;但如今有了与李月儿的赌约,这个分数就有些不够看了。 所幸李月儿的文项也不是十分擅长。 “李月儿考得如何?” “奴婢刚才看了,李小姐的分数是三乙。”小蝶在一旁应着。 木媛之有一门乙等是乙等的最末,定然是要比李月儿名次低的。她只求最后一门的名次要较李月儿高些。 “李小姐数项考了第十七名。”一个不算得高的名次,叫木媛之稍稍放了心。目光黏着红榜不肯放,找着自己的名字。 大家好像同一时间找到了她的名字,纷纷瞪圆了眼,木媛之愣在那里,难以置信。 “木媛之……”有个讨厌的声音打破这份沉默,一字一顿地念,“第十九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寻梅 “没关系的,你擅长的御射均在明日。今日这个成绩已然是十分好了。”卫子兰低声宽慰。木颜之也笑到:“是了,你本就不擅长文项,如今刻苦几日已有如此成绩,天资如此聪慧,考入甲等指日可待。 旁人不知木媛之这些日子在楼月那儿刻苦用功学什么,只当她为差那两个名字心中不平,小蝶却是知道的。这些日尽是去补那些文项,御射反而落下。平日里加以练习许是能与李月儿一较高下,如今恐是困难。 “嗯,我知道的。”木媛之笑了笑,面上的失望却是显而易见,“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明天见。”后一句是对卫子兰说的。 卫子兰深知木媛之的脾性,不再多言:“好,你今日且好好休息。” 小蝶扶着木媛之上了马车:“小姐……” “没关系。”木媛之知道小蝶要说什么,挥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明日的御射好好努力便是了。” “可那李小姐近些日子肯定在家苦练了御射之术。” “我知道。”木媛之将头转向窗外,小蝶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只知道她语气淡淡的,究竟心中有没有底,是肯定或是搪塞,不得而知。 木颜之原想与木媛之一道回府,可夫子有事与他交代,他只能吩咐小蝶与元宝照顾好媛之。马车缓缓在木府正门前停下,门旁守着静候许久的林管家:“小姐。” “爹娘可是有事吩咐?” “老爷因宫中贵妃娘娘召唤去了,夫人如今在祠堂上香还愿。吩咐小的过来禀告小姐记得今晚一并用膳。”林管家附身行礼,将老爷夫人的嘱咐一一告知。 林管家早年是在方家陪嫁的铺子里做账房先生,因识得大体,被提拔来做管家。木颜之出生以前他就在木家工作了,很得木知云与方如玉的器重,木媛之待他也有着几分尊敬。 “今日我身子不太舒爽,便不去了。爹爹去宫中定是劳累,哥哥也在学堂未归,我不与他们添堵。待明日尘埃落定,再一并用膳吧。”木媛之摆摆手,任性的说道。她今日心情确是不大好,却懒得去说,反正木颜之回到府上,和爹娘用膳的时候定会与他们说明白。 这若是在寻常人家,万没有小辈拂了家主的意思,可木媛之知道自己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任性要求,老爷夫人从来是有求必应。 林管家也是明白的。只好行了礼,回去禀了老爷夫人。 木媛之的泽芝院离主院并不远,因她喜欢赏花,却又怕虫,木知云特意在她院子建在荷花池上,所到之处尽是九曲回廊。冬暖夏凉,甚是奢靡。往日里有再大的烦心事,池上微风送来荷香,便叫木媛之心中的急躁平复下来,如今却是不管用了。 泽芝院的小丫鬟们也感到了木媛之的不快,纷纷屏气呼吸,小心做事。生怕一不小心惹起这尊佛祖的不快。木媛之自然不曾打骂下人,但是她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下人都不敢得罪。 木媛之偶尔的不守尊卑,不代表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以失了奴才的本分。如若真的有侍奉不适的地方,木媛之也照样严惩不贷。但是是如往常一般嘻嘻一笑一笔带过,或是唤林管家过来按家规处置,那就权看小姐心情了。 木媛之自回了泽芝院就一直窝在屋子里,胸口那股不快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叫人难受。坐在床边看着因冬日而枯败的荷池喝茶,一坐便是一下午。连晚膳都不曾传唤。 “小姐……”小蝶身为贴身的大丫鬟,小心翼翼的在众人的目光下走了过去,期望她能拯救一下小姐的坏心情。 “怎么?” “元宝有事禀告,说……琉璃来过。” 琉璃过来,那想必是楼月的意思。木媛之又喝了一杯茶:“唤进来。” 元宝将琉璃带进木府的时候绕了不少弯路,甚至为了避开其他下人,好几次躲在假山或是其他奇奇怪怪的角落。琉璃是楼月的贴身小厮,一届戏子的贴身小厮跑来找木府千金,这事情说出去小姐真是百口莫辩。待琉璃顺利抵达木媛之跟前,便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木小姐。”琉璃俯身。 “礼就罢了,阿月派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木媛之心情不快,只想着琉璃快点把事办完快些离开。 “爷嘱咐小的捎带东西过来。”琉璃擦了擦手,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小蝶,里面沉甸甸的,不知包了什么东西,“爷千叮万嘱,一定要亲自送予木小姐手中。” 木媛之从小蝶手中接过。 小蝶不知道那帕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只知道小姐看过里面的东西之后,心情似是有些好转,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随手将那帕子放于茶几上:“阿月可有话托你告诉我?” 琉璃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 木媛之也不计较,让元宝赏了琉璃一些钱,送他出府。 小蝶见木媛之不再烦闷,大了胆子问:“小姐,那楼公子是送过来了什么东西?” “铃铛。” “铃铛?” “对,就是普通的铃铛。” 小蝶又念了一遍,想不明白这个当口楼月送铃铛过来是和用意,但是看木媛之没有开口解释的样子便也不再过问。 只要能让小姐开心,金铃铛也好银铃铛也罢,小蝶都乐于帮小姐收拾妥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竹枝 木颜之本以为木媛之昨日那个架势,怕是要消沉一段时日的。岂料早晨醒来时候,便看见木媛之生龙活虎的坐在主厅里陪着父母用早膳了。 “哥哥早。”木媛之率先看见木颜之,毫无规矩的在座位上问安。众人对她的行为习以为常。木颜之倒是好奇她的态度:“我还当你会消沉一阵子。“ 昨日用膳之时,木颜之便和木知云方玉容二人说了木媛之昨日之事。但看她如今的样子,全然没有木颜之口中所说的兴致阑珊的模样。 “我昨日不过是累了,何故要消沉?”木媛之打死也不承认昨日失意之事,只道是木颜之误会了。木颜之见此,也不再多说。 今日的考核众人皆可前去观考,木知云与方玉容自然也一并前去。今日的御射可骑自己的坐骑,木家兄妹便先行一步,御马前去。兄妹二人的马一黑一白,一公一母;是方玉容的弟弟,他们的亲舅舅去边塞跑商时带回的良驹。 木颜之的那匹月白母马性情温顺,名唤踏雪;木媛之所御的墨色公驹性烈,取名追月。 舅舅将两匹小马驹从边塞牵回来的时候,兄妹两个也就半大一点。舅舅原本还担心两个孩子驾驭不了这匹追月,岂料性烈的马驹遇上倔强的媛之,死死揪住了马缰不肯下来,竟让他品出了木媛之几分御马的天赋。 可惜当今圣上重文轻武,木媛之御马再有天赋,肚子里没点墨水,照样被全京城的人耻笑是草包。 木颜之想起小时候兄妹两个随舅舅去草原上狩猎,木媛之高高束起的头发,驾着刚培养起感情的小马驹。那时候木媛之的五射之术不算精湛,常常放空箭;但是她弯弓盘马,朗声大笑的样子却是十分好看的。 她是自由的。木颜之心里这么想。她不像是生长在中原大户人家的千金,不该是拘束在深宫长院里的小姐。如果是生在游牧民族,她应当是十分快乐的。她这么的自由洒脱,无拘无束。 时至今日,木颜之看着马场里身着红色御马装的媛之,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天生就适合穿这样的衣服,和她的灵魂如此相配。她瘦小的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本就该热情高涨的灵魂。 随着钟声的敲响,木媛之似是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 因书院中的学子大部分均是高管达贵,许会御马,但极少驾车;故而行舟书院与如一女学皆是将御车之术更改为御马之术,并将其与射箭一齐考核,更是大大增大了五射的难度。 所谓五射,则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一般来讲,学子并非军中军官,平日考核也是看环数而论,但若是遇上旗鼓相当的学生,那夫子们便要从五射而论。 御射考试分组进行,学子所用之箭事先抹上了不同的彩墨,以便事后夫子批红所需。而木媛之又与李月儿一组,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马场疾驰,御马平稳,弯弓有力,在官家女子中实属少见。 木媛之所架的追月与木颜之的踏雪不同,两驹相较,踏雪是登山良驹,稳重有健,可体态轻盈行数百里山川;追月是草原霸王,御风而行,短距离之间的速度可堪星落。踏雪无痕,追星赶月,名字原是来源于此处。 木媛之较李月儿快了几步,逢靶必射,四矢连贯,矢矢相属,箭头发白。与往日相比,是从来没有过的成绩。 她的箭术是舅舅启蒙的,方家的庶子,方昭。是个性情洒脱的浪子,木媛之幼时寄住在外祖家,很是喜欢这个小舅舅。与其说是二人性情想象,不如说木媛之的性情很大一部分都是受了方昭的影响。 舅舅曾告诉她过,射箭容易,御射难。射穿靶子最为简单,以静射静;猎禽次之,以静制动;逐禽最难,以动制动。 ‘若是万物皆动,想要射中,得需弯弓之人心中自静。’方昭捡起她虚发的箭矢,‘你心浮气躁,自然不可能射中。’ 方昭的御箭之术,她只学了六七成。学了个样子,却学不会里子。 不过,足够了。 木媛之心里想着。她会赢,双臂发力,弓弦拉满;她会赢,赤红羽矢,连珠相衔;她会赢,百步穿杨,箭透靶心;她非赢不可。 迄今为止,木媛之没有一箭虚发,尽管李月儿也是如此。但是木媛之的马蹄始终比她快了几步,只要下一箭能够射中靶心,那她就不会输。木媛之与李月儿一齐拉满了弓,红色与白色的羽矢飞射出去,木媛之的箭更快一步,狠狠的钉射在了朱砂添画的靶心。 但是木媛之根本笑不出来。 她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支白色的羽矢慢了一步,穿过了先前木媛之射出的那支箭,整个箭头几乎没入藤靶,用力之狠,将木媛之的箭生生劈成两半。 没人敢相信那是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射出的箭。这样的箭术在军中都可算是头一份。 全场都在为此沸腾。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有人情不自禁的起身。虎父无犬子,李月儿把她父亲的箭术学了个十成。 木媛之下意识的回头看李月儿,她的脸上带着笑。那样从中,自满,而又骄傲的笑容……又带着几分嘲弄。 木媛之知道,她又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合欢 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结局。木家的所有人都以为以木媛之方才的表现,第一位几乎是没有悬念,却没人料想到李月儿的箭术已到了此等境界。 木媛之窝在自己的马车里,谁也不见,说是为了准备午后的乐理考试。 可谁又在乎呢?大家都在津津乐道的讨论她与李月儿的赌约,仿佛等午后的考试一过,木媛之就得自请离院。 就算她想在午后的乐试拼上一拼,却也是几乎不可能的。谁叫她的运气这样不好,没料到李月儿进步如此之快也就罢了,连抽中的签数恰在云舞的后边。 云舞在京城里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虽不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是在乐理上的成就确实是有目共睹的。始于古筝、琵琶,远至二胡,长萧,无一不精。年岁较木媛之稍长一岁,却是常常入宫学习,请宫廷乐师指点一二。 京中提及,无人不夸赞一番。她长得甚是好看,抚琴的时候更是如此。眉如弯月,眼似星河,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描述她的好看,除却‘温柔’再想不出其他。是那种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透温柔的温柔。 多少京中子弟的梦中仙子,却是可望不可求。除却云舞本人,她那显赫的家世也使众人望而却步。她的父亲是当今丞相,在民间还流传着圣上有意立云舞为太子妃的传闻。 云舞抿唇轻笑,弹的于鹄的‘巴女谣’,细嫩的青葱跳跃在琴弦上,声声入耳。日暮江湖,芭蕉耕牛,好似能看见活泼的巴女踏着余晖归家。一幅民间小调跃上心头。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云舞白衣奏乐的模样,像极了九曲云霞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她指尖流转的却是热情好客的豆蔻俗女。是风雅的仙子?还是民间的俗女?倒不如说这样恰好。 一曲终毕,众人还久久未曾回神。 云舞颔首低眉,抱琴退下。将舞台让给下一位学子,尽管在她的眼中,后面的比试形同虚设。 考官开始唤下一位学子的名号:“木媛之。”连唤三声,均无人应答。众人窃窃私语,似是早有预料。考官摇头,正要将她的名号从纸上划去,少女却及时赶到:“媛之在此。” 没人想到她会来,包括卫子兰,包括木颜之,也包括木知云和方玉容……只有人群最外边头戴蓑笠的人发出一声嗤笑:“呵,胡弄玄虚。” “爷为何发笑?”一旁的小厮不甚理解,但是却不敢大声询问。 “她是故意的。”男子似是看透了少女心中的小算盘,“最好的,总是值得等的。晚来一些,等会儿赢的时候才叫人惊讶。” 爱出风头,锱铢必较的家伙,一旦决定要赢,那并定是要赢的风风光光的把对手踩在脚底。 “爷就这么确定那木小姐会赢?”琉璃苦着张脸。那木小姐真能捉弄人,次次做得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却次次输给别人,弄的大家空欢喜一场,实在叫人再也抱不起希望。 捉弄来捉弄去,把大家全都捉弄了一遍。楼月藏在斗笠下的唇勾了勾,他算是再一次明白京城里为何对木媛之的脾性叫苦连天了。不仅喜欢仗着家中有钱肆意妄为,脸皮更是厚得堪比城墙,而且,尤为喜欢恶作剧。 “会赢的。”楼月说,“一定会赢的。”言语间透着自信,是对她的自信?还是对自己的自信? 木媛之提步走上台,她的妆容打扮应当是重新梳妆过的,她穿着一袭齐胸襦裙,洁白无瑕;雪白的绸缎上罩着一层鎏金的细纱,剑眉星眼,朱唇皓齿。 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穿白衣的样子。木媛之的品味古怪,尤爱大红大紫,往日里大家在街上远远瞧见一团火似的女孩,那多半就是木媛之。她的装扮那样张扬,就好像她的为人一般。如今退去了一袭红裙,倒叫人认不出来了。 “东施效颦。”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到,觉得木媛之是在效仿云舞。想了一会儿,却又觉得不像。云舞的白衣是清冷的,广寒嫦娥,桂树玉兔;云舞的白色像她的人一般,清清冷冷,干干净净。 木媛之的白裙却是另一种味道,如果一定要说,那是一种……杀气。白衣冽冽,杀机四伏,那身衣服根本压不住她的张狂,穿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刀光剑影的侠风道骨。 木媛之低头,给导师行礼。她的双手交握在广袖里,如瀑的乌丝垂落胸前,仅仅在耳边别了一朵簪花。这副打扮好像让大家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真的敢这样做。 席上有个女子问:“小姑娘,你的琴呢。” 女子看样子不过双十年纪,神色淡淡,有几分像楼月,又有几分像云舞。媛之认得她,她是青鸾,如今宫中最炙手可热的乐师,年轻时候的气焰更盛云舞。 如一女学的乐试不拘着乐器的种类,古琴也好,琵琶也罢,只要能弹奏出乐谱,弹奏的好,那就理应获得高分。 ‘既然如此,那你就选你自己最为擅长的乐器。’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最擅长的乐器啊。楼月让她选,那她便选了。 木媛之将双手从袖中取出,稚嫩的双手捧着的,是一支看着十分简陋的横笛。 “学生今日所用乐器在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红情 青鸾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木媛之全然没有被旁人眼中的惊异影响,尽管时国开设书院十几年来,从未听闻有人乐试之时使用横笛。更何况还是用竹笛。 竹笛是吹笛者所使用的,最基础,最俗气材质的笛子。家中稍有些风雅的人,都不会使用竹笛,但是她偏偏用了。 ‘用竹笛吧。’楼月告诉她,‘虽然是很俗气的东西,但是有些音乐,是只有竹笛才能吹奏出来的。’ 木媛之的脚随着笛子的音律动了起来。 “她在做什么?” “她在跳舞!” “她没有穿鞋!” 众人的议论一声高过一声,说出口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叫人难以置信。媛之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她闭上了双眼,专心的吹奏竹笛,专心的踮脚起舞。她的手腕与脚踝都戴着一串串的铃铛,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叫铃铛发出声响。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拍子上,带动的每一声脆响都在迎合着竹笛的凄凉,共同谱成一首曲子。 “凄凉犯……”云舞听出来了。她吹奏的是一首深秋萧瑟的悲曲,虽无古琴的柔美,也无鼓乐的气势,但是那分凄凉,确是刺入骨髓了。 木媛之选择竹笛的原因也在如此吧,她不要那分柔美绚丽,也不要那分气壮山河,她要的是那分悲,那分惨,那分荒烟野草,那分凄凉暗淡。那片城中萧瑟她要众人看见,那声战马嘶鸣她要众人闻听。 风雅之人是不会用竹笛的,她便要用;好人家的女孩是不会起舞的,她便要舞;如果云舞的白衣是雅的极至,那她木媛之就要俗的彻底。俗得无谓,俗的轻狂。她紧闭双目,看不见任何人的神情,因为她不在乎。她骨子里的自私自利,刚果自负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她的笛声为自己而奏,她的双脚为自己起舞。 “她舞的什么?”有人问青鸾。 女子目不斜视:“大夏。”青鸾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小女孩会在自己面前起舞这套乐舞,尽管只是其中的片段,却也叫她吃惊。 古时六乐,云门大卷祭天,咸池祭地;大韶祭四望,大夏祭山川;大濩祭周代始祖,大武祭周代祖先。 凄凉犯是憎恶,对战争的憎恶,对战争的仇恨;大夏却是喜爱,对山川的喜爱,对山川的敬畏。木媛之将二者交融在一起,爱恨交加,爱恨相融。她好像化身成了行军中的一员,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通过笛声与舞步表达着她的不满与痛苦。 百姓生于这万里江河,长于这锦绣山川,这是他们的爱;但是他们却要为了这山川替统治者行军打仗,妻离子散,这是他们的恨。 我所说的都是无力,我所见的都是人生。 曲调转急为缓,行军千里的士兵满怀着对战争的仇恨,他们那么的渺小,无奈,只剩下满腔的烦闷与急躁。思念起千里之外的家乡,回忆起西湖上小艇携歌的往昔,那分美好变成了他们勇往直前的动力。 对家乡的思念是他们的动力,对国家的热爱是他们的坚持,对美好的向往是他们的热血。 所有人都深入其境,所有人都沉溺于此,木媛之更是如此。她疯,她狂,她一腔孤勇,她无所畏惧。 她的舞曲结束在一片狼籍,双目紧闭的脸上满是泪痕。张开双目,却是一片清明。 她没有动,众人也没有动。过了好久好久,青鸾才问:“你可知今日所考内容是乐理。” “学生知道。” “可你却擅自起舞,与考核内容不符。” “六艺之乐,本就是指六乐。为的是重大祭祀中能够进行乐舞,学生所现,既有乐,亦有舞,故而学生所奏之乐舞并无不符。” 又是许久,青鸾才抿唇笑了:“很好。” 青鸾笑了。那位有着广寒仙子之称的青鸾笑了。 云舞握紧了衣帕。她四岁学琴,八岁在京中便无敌手。随父入宫看见青鸾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彼此间的差距,她更为刻苦,她更为努力,可是始终得不到她的认可。 青鸾从未对她笑过。她每次听过云舞的演奏,只会给出浅浅的两个字:‘尚可’。她对音乐是那样的热爱,她对于青鸾的肯定是那样的执着。她磨破了十个指头却没喊过疼,她练琴不分昼夜从未喊过累。可是永远都只能听到‘尚可’那两个字。 尚可尚可尚可尚可……她受够了那两个字,也放弃了从青鸾的嘴里听到其他的夸赞。也不会有比尚可更高的夸赞从青鸾嘴里吐出来了,她这样告诉自己。毕竟青鸾在听别人奏乐的时候,连一个字都不会施舍。 可如今,木家的草包女儿站在那台上,吹着那俗不可耐的竹笛,跳着青楼女子才会跳的舞蹈,却叫青鸾笑了。 为什么?云舞在心里问。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心里问。 可是没有答案,得不出答案。乐舞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青鸾觉得好,那便是好;只要有人喜欢,那便是好。 除了青鸾,其他两位夫子在毫无争议,却又满怀争议的心情下为木媛之批下了满分。 行舟书院和如一女学之间的那道红墙上,第一次提上了木媛之的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姑苏台》正文 阳春 木媛之已经好几日没有见楼月了。虽然她很想亲自跑去燕子楼告诉楼月自己赢了的这个好消息,但是她却在自己的泽芝院呆了四日有余。 如若是往常,这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被禁足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木媛之虽然赢了,但毕竟是……用着众人极为不齿的方式赢的。木夫人回来也不管她是不是拿了头筹,一哭二闹三上吊,勒令木媛之今日再不许习舞,连夜打发了教舞的夫子回了老家。 木老爷难得一次吹胡子瞪眼的叫木媛之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好好反省。尽管木媛之是不怕的,好几次想偷溜出去,却都被哭的梨花带雨的丫鬟们拖了回来: “小姐,你体谅一下小的吧。” “对呀。小姐你不怕老爷,你这一出去了老爷疼您大不了再骂两句,小的就要被逐出木府了呀。” “小姐看在小的们伺候您多年的份上,高抬贵手啊。” 木媛之在一片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中妥协了。本以为再过两日就是年三十,爹娘就算气没消也不会在拘着自己,没料到他们却是铁了心要定定木媛之的性子,任由木媛之在屋子里摔碎了好几个玛瑙茶碗都不松口。 木媛之脑子转了转,命小蝶去马棚将元宝寻了过来:“元宝,你现在立刻去一趟燕子楼,帮我给阿月送封信。” “诶哟,我的小姐哦,你又要做什么呢。”元宝哭着一张脸,不敢伸手接过木媛之手里的信。 木媛之不高兴的瘪起嘴,怎么整个家的人都防贼似的防着她:“不过是叫你给阿月送封信而已,我乐艺的考核拿了头一名,不得告诉他一声呀?好歹也是他教了我那些时日呀。” “可是……可是老爷说的,小姐现在在禁足,小的若是……”元宝为难的挠挠头,看着木媛之渐渐发青的脸色,赶忙接过木媛之手里的信,“小的保证亲自送到楼公子手上。” 木媛之的脸色才由阴转晴,笑眯眯的嘱咐元宝:“你记得叫他一定!一定要回信哦。” “是。”元宝捧着自家小姐的‘墨宝’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小蝶送元宝出去的时候狠狠捅了一下他的腰窝,却不敢高声骂出来叫别的小丫鬟听见:“你疯啦!小姐现在还在禁足,要是被老爷夫人发现她还给姓楼的私下传信,可怎么办?” “哎呀我的祖宗,我现在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讨不着好。”元宝哭丧着一张脸,把自己的思虑给小蝶说了一番,“可我不去送能行吗?你没看小姐刚才那张脸,我这封信要是送不出去,只怕小姐再想别的法子连你我都不晓得,才是真的要出大乱子了。” 想到木媛之往日的性子,若再做出更惊世骇俗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小蝶忙点点头:“那你路上小心点,可不要被人发现了。” “我明白的。你赶紧回去看着小姐吧。”元宝叹了口气,怀揣不安的躲着行人去了燕子楼,虽说是过年却仍是有几分冷清,不过是门框上贴了两幅对联,廊下挂了几个红灯笼罢了。 元宝寻到楼月的屋前,只见琉璃一人守在外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元宝伸手在他面前招了招:“你家公子呢。” 琉璃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是元宝才醒了醒神,声音却是刻意压低了道:“我家公子还在里边儿休息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家公子还在睡?”元宝抬头望了望天,“我家小姐送信过来,可要求了一定要回信的。”虽然戏班子的作息时间的确不甚规律,但是这都晌午已过了,怎么能还在睡觉。 “这不是临近过年了么。”琉璃小声的与元宝道,“戏班子最近日日赶场,好几日都没休息了,爷天刚亮才回来歇息下。休息两三个时辰,又要起来上妆了。” “那你岂不是也好几日未曾歇息?”元宝看着琉璃眼下的一片乌青,换来后者的一句小声抱怨,“谁说不是呢。” 元宝看了看日头,想了想:“算了,反正我今日左右也无事,我就在这等你公子起身吧。”元宝可是看的分明,小姐最近很是亲近这楼月,他现在把人家揪起来无事,若是以后小姐真发难起来,他元宝可担不起,“我就在这守着,你也好靠着小憩一会儿。” “这……这不大好吧……”琉璃看了看门里边,却又实在是有些心疼刚歇息下的楼月。可木媛之的小厮就代表了她本人,叫元宝在这儿等楼月起身,像个什么样子。 元宝知道琉璃在思虑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儿,我今日也是奉了小姐的命偷偷来的。反正你公子晚上还有安排,左不过在等一个时辰,你也好好休息会儿,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晚上怎么伺候你家公子。” 琉璃听了,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两个人坐在廊下安安静静地等楼月起身,木媛之却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等的十分不耐烦了。冬日的暮色总是要来的早一些,丫鬟们伺候木媛之换衣裳的时候天色几乎已经看不见夕阳,大大小小的灯笼挂满了木府的屋檐廊下,现在都被下人们点亮了起来。 木媛之像个牵线木偶一般被她们套上里衬,套上雪白的袄裙,套上喜庆的红色夹袄;乌黑的长发梳成双丫鬓,鎏金的首饰大大小小的往头上手上戴。小丫鬟们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叫唤奔走,一会儿告着老爷夫人回来了,一会儿说着祖家那边送了些年货过来……木媛之的心思不在这儿,她不时的往门外张望,看看是不是元宝回来了。 她原本最喜欢逢年过节的时候这份喜气洋洋的氛围,如今却是头一个心不在焉起来了。 她隐隐觉得这样有些不好,小声告诉自己要克制一下自己,不过是一个区区戏子,何苦这般在意。门被推开来,木媛之赶忙循声去看,却是林管家过来催人了:“小姐,老爷派小的过来看看您是否收拾妥当了。” 爹娘都派人来催了。木媛之浑浑噩噩的,这才发现天色已晚:“我知道了,现在就过去。”木媛之起身跟在林管家身后往主院去,泽芝院通往外院的小路上却始终没有元宝的身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