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叶》 《晋叶》正文 第一章 衣冠南渡 烽烟四起,残阳似血。 大江滚滚水流如万匹野马般,冲贯东西,阻隔南北。 南下的流民成群结队,绵延数里地,从半空俯瞰下来,如同一股浊流般,都拥堵在了北岸的江滩边。 上游不远处,十余艘渡船泊于岸边,也早已被重兵把守了起来。 而远处天际的尽头,此时还有零零散散的些许剪影,在慢慢向着渡口这边挪动。 这是一队护军骑兵,领头的是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 少年姓叶名玄,字景之,生得五官清秀,看起来似乎有些文弱。 此刻,他骑在马上,勉强撑着身子,双眼微闭,微微低垂的头随着战马的脚步一上一下的点着。 尽管如此,他的身躯却依然保持着一种绷紧的姿态,左手扶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右手则提着一支红缨枪,殷红的残阳下,与他身上那满是裂痕与血迹的铠甲共同构筑出了一副凄厉苍凉的画面。 而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弱冠男子,剑眉虎目,甚是威严。 从体格上来看,这男子更加高大健硕,手持一杆精致的雕龙铜柄白缨枪,身上的铠甲和内衫却同样破旧不堪。 不过,他的精力似乎更好一些,此时依然抬头挺胸,神情严肃,就像一座铁打的雕像般绑在马背上。 男子在靠近码头的江边勒住战马,叫住了领头的那个少年: “玄弟!到了。” 叶玄闻言,这才突然提起精神,抬头看了看眼前滚滚向东的江水,又望向码头的人群,往常明丽而清澈的眼神,此时却满是愁苦与迷茫。 和他一样,疲惫、沉重、伤感笼罩着整个人群,伴随着似血残阳,很多人回望着北方,回望着他们来的地方。 “我们到了!”男子重新说了一遍。 叶玄“嗯”了一声,转过头来望向男子,再一次问到:“大哥,你真的不南下吗?” 一路上叶玄已经问过数遍了,但都是同样的答案,或许他希望,这次得到的是点头。 然而,还是摇头。 男子望向北方,微微叹了口气,道:“玄弟,你我从小相识,一起长大,你是了解我的!如今晋室衰颓,洛阳垂危,既生于危难之时,男儿本当立志效国,更况且父上仍驻守于洛阳,我一身武艺,没有不留下之理!” 这男子便是叶玄的结义大哥——虚衍虚子冲,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或许,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叶玄听了这话,在疲惫中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听大哥这么说,为何你不让我留下呢!” 虚衍停顿了一下后,笑道:“玄弟你年纪尚轻,武艺也欠佳,留在洛阳实为艰难!如今子怜随你家南下,你在我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叶玄听闻,轻轻舒了口气后,正色道:“大哥放心吧,子怜也是我的妹妹,我自会护好她的。” 两人间安静了片刻后,虚衍那浑厚嗓音再次响起:“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同世叔行个礼告别后,就上路吧!” 说罢,一扬鞭绳,两人策马向江滩而去。 这一行南下的流民,有万人之众,在数千将士的护送下,一路出洛阳,途径南阳、江夏,历经数十日的艰难跋涉,冲破胡寇的层层骚扰阻截,终于来到大江边上。 而这支护军的领兵之人,正是叶玄的父亲,叶家军主帅,大晋梁县公——叶凌叶无鞠。 此刻,军队大部驻扎于江滩之上,两人到得近处后,一跃下马,齐步向前方正坐在石头上休息的长者走去。 叶凌见二人过来,起身扶住正欲行礼的虚衍,道:“贤侄不必多礼,景之这一路来多亏有你相护!” 虚衍起身说道:“世叔,侄儿需陪父上留守洛阳,今已在江边,特来向世叔告别,还望世叔勿忘与父上之约,匡扶晋室,救济天下,家妹一事还劳您费心了!” 虚衍望着走过来的妹妹虚子怜,如是说道:“天色已晚,侄儿也应当告辞了!” 听闻这话,叶凌的手紧紧抓住了虚衍双臂上满是血痕的甲衣,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沉声说道:“子冲贤侄,自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呐!” 叶凌一边说着,一边把叶玄也唤了过来,将三人的手握在一起,接着对虚衍道:“我看着你俩从小长大,中原已是险境重生,你万要保重!” 虚衍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世叔放心,侄儿必定无恙!告辞!” 说罢,虚衍抽出手来,退了两步,再行一礼后,转身一个健步跨上了战马。 而在这时,一旁的虚子怜却几步上前,伸手拉住了虚衍的铠甲粼角。 随后,她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稳住心绪,抬头看着马背上的虚衍,泪光闪动,道:“等等,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兄长!” 在虚衍疑惑的目光下,虚子怜慢慢取下自己腰间的一块佩玉,然后轻轻放入他的手掌之中,并双手合上,道:“兄长保重,好好照顾父亲” 短短两句话,虚子怜已经哽咽了,没再接着说下去。 虚衍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握紧手里的飞燕玉佩,看了一眼虚子怜,又看了看稍远处的叶玄,笑道:“放心吧,吾等兴复大晋之志,定与此玉佩同在!” 说完后,他也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枚狼牙挂饰,放在了虚子怜手中,道:“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必定会保护好父上的,你放心吧!” 叶玄见虚衍调转马头,忽然道:“大哥,让玄弟再送你一程吧!” “好!” 虚衍爽快的答应,向叶凌等人又抱了抱拳,随后一声“驾”,泥土飞扬,两人一同渐行渐远,领着一队数十人的精骑,消失于黄昏的天际。 夕阳渐渐没过了地平线,叶玄与虚衍齐头并进,一路向北疾驰。 在晚霞中,虚衍转头看向叶玄,在风和马蹄的撕扯声中笑着大声问道:“玄弟,可曾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这样骑马的时候?” 叶玄听后,也放声大笑起来,眼睛里仿佛闪着光芒,道:“怎能忘记!骑马不就是你教我的吗!转眼已是八年了啊!” “哈哈哈……” 似血的晚霞下,二人在飞驰的原野上策马而行、开怀大笑。 叶玄不会忘记,俩人一起长大,一起习文练武,一起纵马疾驰,上阵杀敌…… 而这些,几乎都是年长几岁的虚衍教他的。 想到这些,叶玄似乎觉得心中有一把火在燃烧一般,烈焰灼灼,却十分温暖,令自己充满斗志,而这一烧便是十年。 叶玄看着已卧在地平线上的残阳,冲着天际大声道:“待到天下大定,再与大哥把酒言欢,如何?” 虚衍听罢,豪爽的笑道:“好,君子之约,来日即行!” 两人在太阳完全没过地平线的时候,来到了一处高岗,再往北便是江夏地界了。 借着余晖,只能看到远处的微微几缕炊烟,映着暗夜,也只能看到天际的弱弱几点灯明。 大部分百姓都选择南下了,留下的十不足一,也都是有所留恋,抛舍不下之人。 “八王之乱”后,内迁诸胡揭竿而起,塞外鲜卑又乘机南下肆虐,曾经繁华富庶的中原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两个月前,关中陷落,数路胡寇共计三十万大军,已对都城洛阳形成了合围之势,然而各地勤王之师却迟迟不见踪影。 即便江北官军都已经全部收拢至洛阳周围,但能战之兵却仍不过四万余,仅是守城都十分艰难了。 晋室江山在中原的最后根基,已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颗浮萍,飘摇欲坠,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念及此处,叶玄停马于高岗山顶,望着北方的大地,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后,虚衍才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吧,玄弟!” 叶玄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离别的时刻就是他答复的时刻。 虚衍见状,紧握手中的白缨枪,高举过头顶,望着叶玄。 叶玄见状,仿佛渐渐豁达开来,也高举长枪,碰了上去。 两道枪刃相接于两人间的上空,在最后的余晖下放着逼人的寒光。 “临别一曲,望兄珍重!” 虚衍听闻,略感诧异之后,却又露出欣喜的神情,笑道:“没想到,如此兵荒马乱之际,你还随身带着竹笛呢!哈哈哈昔有上将军一曲胡笳退匈奴,今有玄弟一杆长笛别故人,妙哉妙哉!!” 叶玄将长枪插入土中,取出身后行囊中的一支长笛,轻轻的摩挲着,苦笑一声,道:“我又怎能与刘将军相提并论,不过是寄以托怀罢了!” 其实他们两人都生于军武世家,然而,叶玄对音律诗赋却颇为痴迷,这自然承继于其母陈氏的熏陶,而相较之下,虚衍则更专于武艺兵法。 尽管二人从小就一起习文学武,但这一点的差别,却始终是消弭不了的。 残阳晚霞之下,笛音响起,起伏绵延,如高山峨峨,流水潺潺。悠长深远的《长清》古曲,响彻在广袤寂寥的江北大地。 在婉转略显凄厉的笛声中,虚衍豪笑一声,策马扬鞭,领着数十虚家军精锐骑兵,奔下山岗,朝着北方而去。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尽管这《国殇》之词与这《长清》之曲有颇多的不合,然而虚衍那豪迈方刚的嗓音却一直未停,直到最后同奔腾的马蹄声一起消失于北方的夜幕中,消散在了这满目疮痍的中原残空下。 笛音袅袅,暮日沉沉。 山岗上的叶玄看着消失在远处的阴影,神色怆然,收起竹笛,提起长枪,勒马而回 翌日,于江边休息了一夜的流民百姓,在东方刚刚露出一丝微光时,便着急起身了。 昨夜因为天色已晚,出于安全考虑,叶凌便驳船于码头,等到今天天明时,再带着这万余百姓渡江。 望着前扑后拥拼命往渡船上挤的流民百姓,叶玄不禁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乎是洛阳城内逃出的最后一批百姓了,因为逃难仓促,无不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这些人有不少是原本家住洛阳的达官显贵,名流雅士,但是现在他们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的优雅和风流。 所有人都争着抢着把前面的人往后扯,好让自己能更靠近渡船,全然不顾前面是老弱妇孺。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们早已将一身修为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慌乱、恐惧、不安的情绪就如同瘟疫一般,从一个角落开始,迅速感染了整个人群,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失控起来。 哭喊声、嚎叫声、怒吼声、叫骂声、落水声此起彼伏,如此的混乱,也让叶凌不得不专门派出一些兵士,在码头维持秩序。 万余流民,十数条船,来回二十几趟,一直到下午申时,才完完全全过了长江。 叶玄和负责殿后的叶家军将士踏上最后一只渡船,然后用樯橹支离岸边,慢慢的向着江心漂去。 叶玄伫立在船尾,静静的看着对面的江岸越来越长,北方的中原也渐行渐远。 沉默……只听得见船桨击打江水的声音。 船上的兵士也都和叶玄一样,凝望着那片逐渐远离他们的北方大地,眼中满是悲苦与无奈,甚至有些军汉还在偷偷擦拭着眼角流出的泪水,可是又怎擦得净呢? 划桨的士兵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可船仍在向南方漂着,速度并没有减慢丝毫。 “少主,我们还能回到对岸去吗?” 叶玄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所有人此刻都和他一样,心有不甘,也十分不舍。 “我上有老父老母,因为身体实在折腾不起,现在还留在洛阳,我不想……在他们离世之时还盼着儿子回家……”士兵哽咽的说完,低下头小声抽泣起来。 叶玄回头望去,竟发现一船的将士,那些比自己还要年长的,经历过多少厮杀的铁血军汉,此刻都眼角带泪的别过头去了。 见到此番情形,叶玄心中一沉,攥紧拳头定声说道:“大伙放心,只要我叶玄尚在,定把各位带回北岸,带回家!” 承诺回荡在江面之上,渡船却依然在慢慢漂向南岸。 所有人都静静望着北岸,直到北岸的轮廓渐渐消散于江面的薄雾中,却仍然那样望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章 草寇 孤雁南去,江涛袭袭。 或许是江南的土地没有北方的那般踏实,又或许是承载不起心中的悲重与凄凉。 叶玄一脚踏上南岸的大地,便在江滩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清晰而又深沉。 这也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江南留下自己的足迹,只是没曾想过,却是这般境地。 靠岸后,已有几个士兵照料着十数匹战马,等候他们良久了。 叶玄回望一眼江的彼岸,低沉的长叹一口气,领着众人牵过战马,扬鞭启行,率一众将士向南而去,追赶已走在前面的叶凌和流民人群。 叶玄依稀记得父亲跟他说过,他们过江之后要一直往南,直到江陵城。 一路陌生的风景被掩盖在马蹄卷起的尘土中,没过多时,就能远远看见前方飘扬的“叶”字旌旗和黑压压的流民人群了。 这是洛阳被合围前最后一批有能力南渡的百姓,历经月余的奔逃跋涉后,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了。 万余流民,无不是肩挑手提,携子带幼,就这样挤在不足两丈宽的官道上,绵延数里地,缓缓向前,显得毫无生机。 或许是长久没有下过雨的缘故,官道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百姓们即便走得很慢,却也扬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叶玄骑着马从人群侧面疾行而过,直到追上叶凌这才勒住缰绳。 叶凌见叶玄跟了上来,并没有寒暄什么,只是问了一句:“百姓的最后你留士兵了吗?” 叶玄点了点头,道:“留了一什人马!” 不过,叶玄正欲详说时,却有一名骑兵探子从前方策马而来,还距很远便大声疾呼道:“报——” 这一声“报”拖的很长,父子俩顿时警觉起来,目光也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前方飞奔而来的那一骑。 骑兵探子到得近处,一个翻身,利索下马,单膝跪拜在叶凌面前:“禀主公,前方疑有伏兵!” 叶凌闻言,眉头微微一拧,目光越过那探子,望向了前方的那座光秃秃的山岗。 探子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流民们听在了耳中,消息迅速流窜开来,原本安静的人群也一下子变得纷乱不堪。 叶凌定了定神,提高嗓音大声说道:“大家先静一静,冷静下来,都聚过来!我叶家军会保护好各位的!” 话音刚落,流民人群俱是一静,片刻后,才有些吵闹慌乱的朝着这边聚来。 安抚一番受惊的百姓后,叶凌转头对叶玄说道:“景之,你随我一同前去看看!” 叶玄坐在马上,环视了一圈周遭的地形,却很快陷入了深思。 人群的前面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岗,叶凌派出去的探子应该就在山岗的另一头。 在整个队伍的侧面,不远处便是一座野林密布的高山,直接与前方的小山岗相接,而密林则一直延伸到了山岗的另一头,从外面完全看不见那片阴影里藏着什么。 盯着密林看了许久,叶玄并没有注意到父亲已经上马,并叫过他数次了。 叶玄忽然转过头,指着那片密林对叶凌说道:“父亲看那片密林!” 叶凌顺着叶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微微一皱,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没有明说,而是继续看着叶玄,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叶玄问已起身的探子道:“前方有什么?为何你们认为会有伏兵?” 士兵答到:“报少主,前面的路被人堵上了,还有近百名个手持刀棒的大汉蹲守在路边。” “那些人是士兵,还是草寇?” “草寇!”探子利索的答到。 “区区草寇都能欺到我叶家军头上了……”叶玄一声轻叹,真是感觉到了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苍凉感,他冷冷一笑后,对一旁的叶凌道:“父亲,我们不能把将士们都带到前面去!” 叶凌听罢,首肯的看了看叶玄,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叶玄扫视了一眼周遭的流民百姓后,道:“对方既然是草寇,目标定然是百姓身上携带的财物,他们也知道这里没有别的路能绕行,想必封路只是为了把我军引过去吧!” 叶玄又指向人群侧面的那片密林,接着道:“前面是幌子,伏兵在那里,来一个调虎离山,他们既能将百姓的财物尽数抢走,也不会承受多大损失,这才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叶凌听完,满意的点点头,捋了捋胡子,道:“不错,既然知道百姓有官军相护,还封着路不走,绝对有蹊跷。就算几个山寨合伙,有人数优势,也没人会蠢到跟官军硬拼的,现在的问题就是对方来了多少人了。” 叶凌说完,一挥手,派出一个探子去往了道旁的那一片密林。 不出意料的是,那探子刚一窜进密林,就迅速勒马而回,肩头还多了一支箭矢。 叶玄见罢,深吸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密林,道:“看来,咱们是有麻烦了!” 叶凌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只怕还真是最糟的情况了,绕不过去的,吩咐将士们,备战!” 这时,叶玄却道:“父亲可否先等孩儿安排一事后,再陪您一同前去!” 叶凌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点头道:“速去速回!” 叶玄应了一声,召集六十来骑兵后,向难民人群的最后面疾驰而去。 片刻后,叶玄又独自一人回到了叶凌身边,而刚刚带过去的六十余名士兵则都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叶玄看了看绵延数里长的难民队伍,对叶凌道:“父亲,恐怕我们只能带五百将士前去!至少需要一卒的兵士留守百姓吧!” “为父知道。” 叶玄点点头后,取过红缨枪,戴上战盔,和叶凌一起召集分散的叶家军将士。 父子二人集中了手下多数的步卒和骑兵,在道途一旁的平地上结阵,百余骑兵分散两侧,步卒成三排,盾兵、枪兵、弓兵各司其位,五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将士,结成紧密有序的方阵,一步步向远处的密林逼近。 就在众将士距密林不足百步时,密林上空忽然激起一阵飞鸟,旋即喧嚣骤起,在密林深处回荡,而后渐渐清晰。 一片喊杀声从密林深处的黑暗里如洪水般汹涌而来,挟裹着惶恐一齐袭向士兵的心头,气势震天,惊得叶玄的马停步原地打了个转。 叶凌知道,这便是最坏的情况,对方有足够的人数优势,想必将是一场恶战难免了。 叶凌稳住受惊的战马,对众将士大声喝道: “结阵!防御!弓箭手准备!” 叶家军的众将士听罢,纷纷停步,前排的盾兵立稳脚跟,狠狠将半人高的盾牌斜钉向地面,右手的短剑一一架起,露出尖尖的剑刃,直指前方,后面枪兵随即跟上,狭长刺目的枪刃伸出盾牌数尺有余,结成一道坚固的防线,所有弓箭手已是箭在弦上。 刚开始只是清晰的喊杀声,此刻已是振聋发聩,从密林的阴影中穿出直击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仍然不见人,但漫山遍野的“杀”声却是步步逼近……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忽然间! 一个骑着高马的壮汉,提着阔刀,血瞪着双眼,头上暴起的青筋激荡着那仿佛是从胸腔中发出的喊杀声,冲出黑暗,跃出密林,直奔叶家军的防线而来。 如此汹汹的气势,不禁让叶玄深深咽了一口口水,也使他攥紧了手里的长枪。 紧随那壮汉之后,又是数十个魁梧的马贼从林中飞奔而出,跟着近千余草寇,如下山猛虎般,大声叫嚷着朝官道奔袭而来。 这群草寇无不是衣衫褴褛,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柴刀、竹矛、板斧、钩镰、锄头甚至还有木棍。 他们紧随着为首的壮汉,丝毫不顾就排在他们前面的,就是放着寒光的长矛和利刃。 贯冲天地的喊杀声将原本就惶惶不安的难民人群一下子击的溃散,有些难民开始四散而逃,然而又无路可逃,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 眼看难民人群有些不受控制不住的慌乱,被虚子怜扶着的叶母,慢慢站在了人群的最高处,提高嗓音对众人说道:“各位不要慌乱,不要害怕,请相信叶公,叶家军一定会保全大家的!” 的确,这一路从洛阳而来,途中已经经历过几次恶战了,而且是和来影无踪的胡骑交手,叶家军都能保大家安全。 只是这些没有经历过沙场的平民百姓,一路以来早已是惊弓之鸟了,一旦交战,慌乱也是正常的。 “大家不要怕,胡人骑兵都不能拿叶家军怎样!区区草寇?”虚子怜扶着叶母,也随着安抚人群道。 众人细细一想,人群中仿佛响起一丝微弱声音:“就是,叶公能把胡人骑兵击退,更何况这些草寇呢?” 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人群也都慢慢安定了下来,将目光重新聚集在不远处的那一方空地。 望着向将士疾疾逼来的数百草寇,叶凌拔出腰间佩剑,喝道: “前排稳住!弓箭手!放箭!” 嗖—嗖—嗖—— 数十支离弦之箭穿云而出,对面应声倒下十来人。 “景之,你随我进攻侧翼!无易,你留下顶住!” 叶凌说罢,带着数十名骑兵直奔草寇队伍的左侧杀将而去。 “叶家军!杀!” 叶玄应一声,也领着数十骑兵向右侧杀去。 而叶玄的叔父——叶常,则留下指挥这挡于草寇正前方的五百步卒。 叶玄手提长枪,大喝一声,带着身后数十骑杀向草寇,马蹄卷起地面的积灰,刹那间使整个战场飞尘四起,昏黄一片。 叶玄提枪冲进草寇人群,一挑一刺,寒光闪过,两人应声倒地,血流如注。 在穿过敌群后,叶玄旋即勒住马,调转头来,带着将士又冲进敌群,再从后方杀进去。 然而这次,草寇人群却突然十分有组织的闪开了一条道,看似在躲避,但实则是另有目的。 叶玄在刺杀一人后才忽然看到,在人群闪开的前方,赫然一条锁链被高高拉了起来,锁链的两头则各自站着两个壮汉,臂膀上青筋暴起,将索链拉扯得紧紧的,直直拦在了叶玄一行人的跟前。 “钩马索!?” 叶玄心中一沉,向后用力拉扯着缰绳,想要停住战马,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战马马腿与铁锁链碰撞的一刹那,强大的惯性使得叶玄和冲在前面的几名骑兵纷纷栽倒在地,激起更厚的一层扬灰。 叶玄顺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躲过了紧跟在自己身后重重砸下的刀刃和斧头,而后顺势起身,大力一扫长枪,击退了已围在周边的敌人。 回头看时,一同栽下来的将士已有三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还有一人也已负伤。 那兵士正用左手压着腹部的伤口,右手则奋力挥着长剑,击退周围的不断涌上前的敌寇,这样的处境,他已经招架不住了。 叶玄见状,拔出利剑,右手持矛,左手握剑,一刺一砍,几个箭步冲向那名士兵,最后长枪突刺,击退了从那兵士身后袭来的锋利刀刃。 两人汇合后,便即刻背靠着背,相互掩护着对方,和敌寇厮杀,再加上还有没落马的骑兵掩护,就这样与对方僵持着。 而叶凌那边,同样也是差不多的境遇,如此看来,敌方寨主必是有备而来,而且对行军布阵也颇有心得。 即便是死守般的僵持,但叶凌叶玄也好歹是牵制住了对方的两翼。 然而,还剩下的草寇却丝毫没做停留,在领头大汉的带领下,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向着叶常所部急速冲杀过来,近千草寇在靠近的同时,渐渐分成两拨向着那一排士兵的两侧杀去。 叶常看这阵势,对着将士大喊一声:“收阵!防御!” 两侧的士兵听令后即刻向后收缩,阵型立马转变为一个圆形的防卫圈,将叶常和弓箭手围在里面。 和叶常所想无异,草寇一涌上来就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相接,场面顿时有些混乱起来。 然而草寇却并没有冲破防御圈,又或许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冲破防御圈! 那个带头的大汉在与叶常的队伍接触后并没有停下,只是留下了一部分草寇将叶常等人团团围住,自己却又率最后百余人马不停蹄的冲向了大道上的人群。 叶常一声大喊:“不好!” 原来草寇原本就没有打算与叶家军硬碰,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难民身上携带的财物! 现在叶凌父子被牵制的动弹不得,叶常也被围,已经没有人能拦得住冲向难民群的这一帮彪悍的草寇了。 眼看草寇渐渐逼近了小道,原本安定一点的人群即刻慌乱起来,四处奔逃,激起小道上扬尘四起。 “援兵到!!!” 一声震耳的呐喊响彻天际,只见从难民人群的最后方,在他们来的方向,满天黄沙,战马嘶鸣,喊杀声震耳欲聋,领头的却正是叶家军将士叶坤。 叶坤一骑当前,身后卷起冲天的黄沙尘土,还有无数的士兵在那黄尘中隐隐显显,至少有不下两百的兵士才能有这样大的阵势。 而与此同时,却见一草寇骑着马从前方的黄土山岗上飞驰而下,一边奋力挥着鞭绳,一边神情慌张的冲这边大喊道: “寨主!林字营!是林字营!” 那个大汉见到这边数百援兵都没有停步,然而听到“林字营”三字后却立即勒住了前进的战马,而他身后的数十草寇也即刻停下脚步。 大汉咬紧牙关,表情却是十分复杂,不多时,便用不甘心的口气喝道:“弟兄们!撤!” 一阵扬尘远去,随着千余匪寇的仓皇撤退,众人终于才看见前方不远处,伴随着山岗后的漫天尘土,十数面白色方形大旗从山岗后面徐徐盖过山顶,最后立于最高处,停了下来。 白旗随风飘扬,威风凛凛,中间是用黑色丝线纹绣的一个大大的“林”字! 一队坐骑高马,深着白色铠甲,肩披白袍,手持长枪的士兵出现在山岗的最高处,个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而领头的将军,看上去却不过弱冠之龄,骑着一匹白色战马,同样一身白色的铠甲和白袍。 他的手里没有长枪,只有腰间别着一把剑。 那剑剑身笔直,柄长一尺,青铜所制,精致却不繁琐,剑身长三尺七寸,木质剑鞘,通身雪白,和剑柄一样,十分简约,但却显得非凡而大气。 人如其剑,将军发髻整洁,五官清秀,双目有神,皮肤白净,给人一种文弱之感。 这样的样貌与其说是一名将军,倒更像是一个饱读经史的书生,但他眉宇间透着的那一股凌厉之气,使其看起来又威严无比。 叶凌望了望惶惶而去的草寇,回过头看向山岗上的将士和“林”字旗,良久后,才微微眯起眼睛,难以置信的叹息道:“莫非这便是传言中的白袍之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三章 林字营 众人直直盯着山岗上写有“林”字的旌旗,眼中满是震撼。 叶玄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不由得心中默念:“世上竟有如此雄武之师!?” 叶凌喘着粗气,在身边士兵的搀扶下勉强支着身子,眯着眼打量着山岗上飘扬的旌旗,良久后方才感叹道:“莫非这便是传言中的白袍之师?” 草寇溃退,慌乱的难民人群也慢慢安定下来,叶母终于放下心来,轻轻舒了口气。 不过,这一切对于虚子怜来说,却有些如梦似幻,颇感熟悉。 首先令她为之一惊的,并非那威武雄健的军旅将士,而是那满山飞舞的雪色白袍和洁白旌旗。 或许是因为虚子怜出生在军旅之中的缘故,对于那整齐绵延的旌旗和飘扬挺拔的战袍,她常常有着一种别样的感情。 那种感觉,就像她趴在母亲膝上,听着自己出生的故事时所怀的感觉一样,也像母亲携着自己的手,伫立在城门外,翘首期盼父兄征战归来时的感觉一样。 那是一种温暖熟悉的感觉,也是一种亲近可靠的感觉。 而虚家军那飘扬的黑色战旗,和父亲兄长身后飘扬的黑色战袍,在气势上又怎会逊色于这“白袍之师”半点! 这样想着,不禁有一丝自豪涌上了虚子怜的心头,同时也感到了一种朦胧的亲切。 骑白马的白袍将军扬鞭而起,带着身后之师如疾风电驰般奔下山岗,来到叶凌面前。 叶玄见状,也提着长枪一路小跑到叶凌身边,而叶常则令士兵收起武器,一路向着叶凌这边赶来。 那将军在叶凌面前下马,缓身走到跟前,拱手作礼,态度谦逊。 叶凌似乎还在刚才的厮杀中没有反应过来,在侍卫的搀扶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这位锦绣衣冠的将军,一句话也没说。 “前辈可是梁县公?” 叶凌点了点头,道:“正是,你是何人?” “末将林潇云,参见县公!”那将军确定叶凌的身份后,再度抱拳行礼。 说完后,林潇云转过身,对身后跟他一同前来的一位裨将说道:“纪廉,你带领将士们速去接应百姓!” 那将官道了一声“诺”,翻身上马后,便带着一大队白袍士兵向着难民百姓而去。 “安之孝呢?你也是荆州驻军的将领?” 叶凌心中疑惑更浓,一边问道,一边仍在不住的打量着眼前这位白袍将军,只是最后,眼光却全然落在了对方左腰的佩剑上。 对方笑了笑,解释道:“末将为林字营主将!数日前,安将军飞鸽传书给末将,说近日会有大批难民南下荆州,为避遭不测,让我接应。末将来晚一步,还望叶公宽恕!” 说罢林潇云再次抱拳作礼,以示歉意。 叶凌听罢,脸上闪过一抹异色,急忙扶住林潇云,语气激动的询问道:“你姓林?你可是湘郡林氏的后人?” “正是!” “那你腰间这把佩剑,莫非是紫泰剑!?” 林潇云闻言,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皱了皱眉,回道:“叶公博识!知晓林家与此剑之事,敢问叶公是否识得祖上?” 叶凌听罢,双眼更加明亮了,刚刚因为大战而稍稍平复的心绪,也再起波澜,连连感叹道:“好,好!识得,当然识得!” 叶常听了,也是一脸的愕然与惊喜。 而在一旁的叶玄,看了看父亲和叔父异样的神情,又看了看林潇云腰间那把简约平常的佩剑,却是一脸迷惑,不明所以。 叶凌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潇云,和叶常对视一眼后,才渐渐笑出声来,道:“果然有几分相像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重见林家人!真是缘分,缘分呐!哈哈哈” “景之!” “父亲有何事?”叶玄立于一旁,不解的看着叶凌。 “这位林将军!”叶凌向着林潇云抱了一下拳,又对叶玄道:“是叶家当年的大恩公之后,你记着,以后在恩人面前,你只能执晚辈礼!” 叶玄听到这,才算是恍然明白了,原来眼前这白袍将军,便是父亲曾提到过的叶家恩人之后,于是向着林潇云躬身作揖道:“叶玄叶景之,拜见林将军!” 林潇云回了叶凌的礼,随即又扶起叶玄道:“公子客气了!” 虽然自己执的是晚辈礼,但听到对方口中“公子”这个称谓,叶玄才明白了叶凌刚才那番话的用意。 诸侯之子称“公子”。 若无意外,自己将是未来的梁县公,甚至是梁郡公,但不论地位如何,在这位林将军面前,他永远也只能执晚辈礼。 “不知叶公所说的恩人是指?”林潇云有些疑惑的询问道,对他来说,这一切毕竟来得太过意外了。 “林涯之道长!”叶凌笑着说出这样一个名字。 而一旁的叶常则接着叶凌的话道:“三十多年前,我们兄弟俩方足十岁,那一年是惠帝三年,也正是‘诸王之乱’第一年,时值中原大乱,母上带着我们俩,前往长安避难,在生死关头正是林道长拔剑相救,方能活下来!虽然时隔久远,但当时他手上拿的,定是紫泰剑没错!” 林潇云这才明白,原来眼前的这二人,是当年祖父北上时的有缘人。 当年“八王之乱”,中原一片狼藉,已遁入道家的祖父留下年幼的父亲和祖母,一人持剑北上,然而,终究拗不过时势,郁郁而回,潜心修道,不再过问凡尘。 又是一番寒暄过后,难民人群随即在林字营的护送下准备启程。 林潇云上马时,眼睛一瞥,发现队伍后方的六十来骑兵似乎有些异常,于是定眼看去,才发现那些骑兵正解着绳子,将绑在马匹身上的树枝卸下。 树枝都有手臂般粗细,应该是刚刚才砍下来的,树冠很大,看上去枝繁叶茂。 林潇云看见这番景象,不禁摇摇头,轻轻笑了笑,问叶凌道:“那也是叶公的安排吗?” 叶凌顺着林潇云手指的方向望去,笑着道:“应该是景之的主意吧,带头的那个,是我的内侄叶坤。” 林潇云闻言,没再多说什么。 一路上,叶玄,叶凌,叶常和林潇云四人骑着马,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叶凌叶常二人在中间,叶玄和林潇云在两边。 而林字营将士则分布于两侧,将难民人群护在了中间,队伍延绵十余里,缓缓向着江陵城的方向而去。 叶家军的将士也终于可以休息了,大多怀中抱着长枪缩在难民的行李车上打着盹。 一路以来,这些士兵昼夜紧绷着神经,已是相当劳累,一会功夫便睡熟了。 虚子怜随着叶母坐在人群中的马车内,时不时掀开车前的幕帘看向前方。 叶母见罢,好奇的看着虚子怜,问道:“子怜,你看什么呢?” 虚子怜耳根微微一红,这才道:“叔母,刚刚来的那位白袍将军,真的可信吗?” 叶母看着虚子怜,过了一会,才笑道:“放心吧!听你世叔说也是荆州驻军的将军,还是叶家恩人之后,信得过的!还真是有点巧了呢!” “嗯,是有点巧呢!”虚子怜也跟着应了一句,却并没有放下车前的帘幕。 “弱冠之龄,就能任一营主将,用你世叔的话讲,还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叶母看似随意的说了一句。 “嗯叔母说得是,子怜也这么觉得呢”虚子怜有些心虚的放下了帘幕,将头偏向了另一边。 叶母见虚子怜这副模样,不禁轻轻一笑,但随即又想到了当下的处境,心也慢慢沉了下来,敛起笑脸,说道:“子怜啊!你,子冲还有景之三人一块长大,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此行虚公将你托付于我们,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们叶家一定做到!以后有什么事就跟叔母说,啊?” 虚子怜听着,双手揉了揉衣角,点点头道:“嗯,知道了,叔母!也不知父亲和兄长现在怎么样了” 叶母牵过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傻孩子,子冲武艺高强,一定能保护好虚公的!而且陛下也已经给江左的吴王下了勤王圣旨,洛阳一定能守住的!” 虚子怜听罢,微微的点了点头,神色有所舒缓。 而在人群前方,走着走着,林潇云忽然转头问叶玄道:“刚刚那马匹后面的树枝,是公子让绑的吗?” 叶玄答到:“嗯,是我安排的!” 林潇云接着问道:“公子为何要如此安排?” 叶玄看着林潇云,笑着问道:“林将军这是在考我吗?” 林潇云也平淡一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好奇而已!” 说林潇云看不透这点小把戏,叶玄是不信的,从刚才那帮匪寇听到“林字营”这三个字的反应来看,这支白袍军的战力一定十分强悍,而作为这一营的主将,又怎会是寻常人物呢? 再者,叶玄还发现,尽管林潇云总是一副淡然平和的神情,但他却丝毫看不清对方的深浅,就像他看不清虚衍的深浅一般。 在洛阳时,他与诸多权贵子弟都有过来往,而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时,他也接触过许多英雄豪杰,但这样让他看不清深浅的人物,在与他年纪相差不大的人中,实在少见。 尽管知道林潇云是在考校自己,叶玄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毕竟,从刚才的形势上来看,自己所设下的那些雕虫小技,还远不如“林字营”的名号管用。 随即,他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兵力有限,只能留下六十来士卒作为后备,这是无奈之举。不过我们初到江南,对方肯定不清楚我们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后面有没有援兵,他们更不可能得知!” 见林潇云仍旧看着他,于是叶玄接着道:“这样,即便只有六十多个骑兵,如果懂得利用,也能给敌人一种援兵无数的感觉,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若身后黄沙漫天,尘土滚滚,在对方不知底细的情况下,或可一举扭转局势!” 林潇云听完,点了点头,又笑道:“那公子又是如何知道敌方的设伏地不在前方,而是在小道远处的密林中呢?” “问题怎么这么多!”叶玄暗自腹诽一句,不过谁让他要执晚辈礼呢,此时出于礼节上的考虑,也只能耐着性子接着解释道: “区区草寇便敢劫持有官军将士护送的难民,可以想象对方的首领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不过,既是草寇,必定贪财而惜命,若想以小博大,最佳的设伏地点,便不是前方的路口,而是难民百姓所在的小道附近。”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叶玄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多了。 林潇云神色怔了一怔,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后,不禁失笑,转头对叶凌抱拳道:“有子如此,实为叶公之福啊!” 叶凌捋了捋胡子,笑道:“哪里哪里!林将军过奖了!” 林潇云望着草寇离去的方向,良久后,轻轻叹了一句:“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四章 紫泰 叶玄盯着林潇云腰间的佩剑又看了片刻,心中仍然十分疑惑。 终于,在忍了许久后,他开口问道:“爹,为何您仅看这把佩剑,便能知道林将军是恩人之后呢?” 叶凌犹豫了片刻,一时没有回答。 而林潇云听了,却是稍加思索后坦然一笑,说道:“公子可曾听说过六剑?” 叶玄疑惑的皱起了眉头,问道:“六剑?何为六剑?”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回答,颇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叶凌,权衡片刻后,摇头笑了笑道:“没什么。” 见林潇云如此反应,叶玄心中有些不悦了,冷着脸道:“林将军不必如此吧?” 林潇云脸色有些为难起来,他又转头看了一脸叶凌,可见对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于是便无奈的笑着道:“是这样的,大致在春秋末年吧,有六把顶绝之剑流落世间,引来各国的交锋与争夺,一时间,诸侯并起,逐鹿中原。 “而在经历战乱之后,这六把剑最终分散在了楚、魏、燕、赵、齐、韩这天下六国之中,六剑持有者也成为了各国君侯众门客中最为强劲的战力,而六剑所在的宗族则被封为‘仕’,他们世代培养出家族中最强者,然后将剑传承下去,而我们湘郡林氏,便是紫泰剑的‘仕’。” 叶玄听罢,看着那把通体雪白的紫泰剑,不可思议的点了点头,听林潇云接着道: “不过,经过数百年的变迁,我们所尽忠的主君早已不在,先祖也携剑归隐,但传承并没有断过,就这样,紫泰剑一代一代传承至我手中,所以见到紫泰剑便知我是湘郡林氏,其他‘仕’也是如此。” 叶玄很快就找到了其中不可思议的一点,问道:“难道就不会出现六剑易主的事吗?” 林潇云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会,六剑认主!而且,当年与其所是六剑之仕得到了六剑,倒不如说,是六剑选择了他们!因为离开了仕,六剑也不过是一把寻常兵器罢了!” “还有这样的事?这六剑从何而来,竟有这样的灵性?” 叶玄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既然六剑如此的神奇,为何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有传言说,这六把剑为遁入空尘的铸剑师——瑰魁所炼造,也有人道,瑰魁只是发现了这六把剑而已,总而言之,六剑与瑰氏,有着莫大的联系,至于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已经无从考证了。” 林潇云看了一眼叶玄,又接着说道:“六剑都有着凡人难以抗衡的力量,不过讽刺的是,战国末年,最后却是地处边陲的秦国最终灭了其他六国,一统天下。” 话音落下后,一直沉默的叶凌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哎,六剑虽强,可奈何这世间最为强大的,是人心呐!” 林潇云苦笑了笑,道:“叶公可真是一语道破天下事啊!想我大晋,披甲执锐之士百万,当年横扫西蜀东吴,如今却因区区塞外蛮荒狄夷而落得这般田地,不也是因为人心吗?” 叶玄在一旁听着,神情变得黯淡了一些。 不错,悠悠华夏,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几千年传承,却因那些那些封王的丑恶纠葛,却因人心的贪欲,让平定不过三十年的中原再度掀起了十余年的动乱,彻底摧毁了大晋的最后根基,使得如今诸胡肆虐中原,神州沉沦,世家百姓纷纷南渡…… 叶玄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问叶凌道:“父亲既然知道六剑的事,可为何从未对孩儿提过呢?我也从未在任何书籍上看到过关于六剑的记载,这又是怎么回事?” 叶凌皱着眉,看了看叶玄后,答道:“六剑之事,一般不会外传,而相关的典籍记载,也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很少残存民间!况且,北人多善使长枪,你自幼便随虚公习虚家枪法,便没有告诉过你这些。” “各种各样的原因?”叶玄疑惑的嘀咕了一句,也没再深究这其中还有什么文章,转而又问道:“六剑都有哪些呢?” 叶凌轻舒口气,沉吟片刻,答道:“这六剑分别是金獠、赤炼、录持、墨执、银殇、紫泰,林将军腰间的佩剑便是紫泰剑!” 林潇云听叶凌流利的说出六剑之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笑问道:“叶公竟如此了解六剑之事?” 叶凌听罢,叹息一声,笑道:“老夫驰骋疆场多年,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说完后,叶凌脸上的那丝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双眼望向天际,若有所思。 叶玄听罢,不禁更加好奇了,但又在冥冥之中,仿佛感觉心中的某根弦被触动了一般,失神一阵后,才又反应过来,盯着林潇云腰间的佩剑,接着追问道:“那林将军的紫泰剑究竟是怎样的一把剑呢?” 林潇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叶玄歉意的笑了一笑,叶玄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或许是一个不该被问到的问题。 倒是一旁的叶凌听闻,笑了笑,回答道:“为父也不知道,有生之年仅见过一次紫泰剑出鞘,可奈何当时尚小,根本就记不住了!实在是遗憾” 林潇云脸上笑意不变,依旧闭口不言。 叶凌好似也对紫泰剑挺感兴趣,此时见没有效果,于是接着道:“老夫曾偶然听到过一句传言,叫‘剑风无形,是为紫泰’!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形容紫泰剑的!” “剑风无形,是为紫泰!” 叶玄自己嘟囔一句,却也实在想不出这到底是一把怎样的宝剑,只不过,他此时仍旧只把紫泰剑当做林氏家族的一把传世之剑而已,在他看来,或许也就是贵重了一点,和其他传家兵器应该没什么区别。 也是,既然从没有见于史籍记载,甚至都不曾听人谈及,他又怎么会想到六剑有什么可怕之处呢? 就在这时,林潇云忽然岔开了话题,指着前方的一座山对叶凌说道:“叶公,我们翻过那座山,再往前走一天的行程便是江陵城外的汉水,安将军会在那等候我们。” 叶凌顺着林潇云指的方向望去,长舒一口气,道:“终于快到了啊!” 叶玄也跟着望了过去,却见在江南特有的云尘薄雾中,一座孤山傲然耸立,映着夕阳,红得发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五章 汉水之畔 数千将士和万余流民连成的长长队伍,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到了汉水河畔。 还很远的时候,叶玄就能看见那高高飘扬着的旌旗了。 和林字营的旌旗相似,金色的方形大旗,中间用黑色丝线纹绣了一个大大的“安”字。 到得近处,便有两个中年将领迎了上来,一个年纪稍长,看上去有五十左右了,还有一个则明显年轻一些。 两人身形相差无几,都很魁梧,皆是一身深色铠甲,肩披黄色战袍,腰间别着短剑。 叶玄猜测,这二人应该就是父亲跟他说起过的安书文和安书武两位将军了。 只是,他现在还真有点分不清楚谁是文、谁是武,因为他们二人看上去都和文质彬彬没有半点关系,相貌生的那么粗犷奔放? “县公一路辛苦了!”两人向着叶凌抱了抱拳,和气笑道。 叶凌一步跃下马来,迎上二人,抱拳笑道:“之孝,好久不见了!安将军也别来无恙啊!” 三人简单寒暄两句后,年纪稍轻的安书武对林潇云抱了抱拳,道“这一趟劳烦易丞了!” 林潇云笑了笑,也抱拳道:“应当之事,何足挂齿!还是先安顿好百姓,明日再安排入城吧!这些就交给你们‘安字营’了!” 随即,在安氏两兄弟的引领下,叶凌一行人进了这座汉水旁的军寨中。 快走到主帅营帐时,叶玄向前望去,却见一位衣冠整洁的长者立于帐前,正含笑看着自己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那人看上去已有五旬上下了,胡子中有了几分白色,发髻整齐,像是军中谋臣,但观其神色,却又有一种凛然贵气,眉宇间也透着一股威严,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两名将官铠甲的护卫紧紧跟着。 那名长者见安氏两兄弟来到帐前,也并没有作揖行礼,反倒是走在叶玄后面的林潇云主动上前,向他俯身行了一礼,叫了一声:“义父!” 对方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凌后,方才问安氏两兄弟道:“这位便是梁县公吗?” 安书武点点头道:“没错,这位便是叶公,后面是县公府的家眷。” “嗯,叶公里边请!”长者还没等叶凌问他的身份,便已经掀开帘幕,独自进去了。 叶凌在后面看着,先是愣了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安书武笑着道:“叶公请先进帐,有要事相谈!” 叶凌稍稍犹疑了一下,随后在安氏两兄弟的带领下,也迈步进了帐中。 不过,当叶玄和叶常也准备跟着进去的时候,却被林潇云拦了下来。 “公子,叶将军,诸位随我这边请!” “怎么,我们不能进去吗?”叶常语气有些不满的问道。 林潇云只是和善的答道:“叶公既然奉旨南下,自有机要事务,叶将军还要跟进去吗?” 叶常权衡片刻,没再说话了,叶玄也转头看了看主帅营帐的方向,最后随着林潇云来到了另一座营帐中。 进来后,叶玄才发现,这营帐内的空间,被一道帷幕分开了,并有专门的女子接过叶母和虚子怜等人的行李,将她们领到了另一侧。 在叶玄一行人愕然的眼光中,林潇云解释道:“因为近来有大批流民南下,所以军中专程聘用了一些民家女子,方便安置一些。” “这还真是想的周到呢!” 叶玄愣了半天,最后只能这样感叹了一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叶凌才和安书武二人进了这座营帐。 又简单的闲聊几句后,安书武便和林潇云二人向叶凌辞别,离开了。 两人走时,也都带走了各自的亲随,此时,营帐内也就没了外人,剩下的都是县公府的人,叶母带着虚子怜从帘幕后走出来,问叶凌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出什么事了吗?” 叶凌摆了摆手,道:“是有些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叶凌这么说,叶母也没再多问了,只是点了点头,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景之,你有什么事吗?”见叶玄一直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叶凌不禁问道。 “嗯。”叶玄应了一声,道:“父亲,刚才营帐前的那位是谁啊?” 叶凌长长舒了口气后,道:“亭南郡公,虞徽虞平彰!” “是他!” 叶凌刚刚说完,叶常便失声叫道:“他就是虞徽虞平彰?!” 叶凌狠狠瞪了一眼叶常,叶常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压低了嗓音后再次问道:“他就是虞徽虞平彰?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叔父如此夸张的表情,叶玄这才觉得虞平彰这个名字,似乎真的有些耳熟,曾经的确在哪听过一样,但就是想不起来。 叶凌并没有打算过多的解释这件事情,只是深深看了眼叶常后,叮嘱道:“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朝廷的亭南郡公,不该说的话别说,别节外生枝!” 叶常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那哥,我们下一步作何打算呢?” 叶凌叹了口气道:“若是吴王那边没动静,或许会有圣旨到这边来吧,再不济,我若能劝安将军和林将军二人举兵勤王,或许还是能解洛阳之围的!” 停了片刻,叶凌又接着道:“只是眼下,我们手里的兵力太少,只能寄希望于荆州的驻军了,这些日子,就暂时留在这里吧!” “那咱们手下的将士呢?” “和安字营的将士们一起操练,我刚才已经和安之孝商量过了!” 叶常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营帐内暂时安静了下来,没过一会,叶玄困意袭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倒是提醒了众人,时间已经不早了。 于是,叶母站起身来,道:“很晚了,都早点休息吧,子怜,子怜?子怜” 叶母本想叫虚子怜去休息,但一连叫了几声都不见回应,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不禁转头看去,却见她仍然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只是微微偏着头,看着某个方向,显然是失神了。 叶母微微叹了口气,上前牵起了虚子怜的手,她才回过神来,满脸疑惑的道:“嗯,嗯?怎么了?叔母?”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去休息吧!” 虚子怜脸色一红,应道:“嗯,知道了,叔母” 叶母带着虚子怜跟着女侍者出去后,那展帷幕便被安字营的将士撤去了,营帐内顿时宽敞了不少,叶常也走到营中一角,踢醒了趴在席案上,还抱着一个烧鸡流口水的叶坤,没好气的道:“时间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早点睡了!” 叶坤是刚才吃东西时,吃着吃着就趴在席面上睡着了,此时被叶常叫醒,喃喃的应了一句,但随即又伏在了案上。 叶常一见,登时就怒了,从后颈处一把提起叶坤,在他耳旁大声吼道:“兔崽子!滚起来收拾了!!!” 叶坤一个激灵,浑身僵直的站在那,惊魂未定的连连点头,道:“爹,知道了,知道了,小点声,小点声” 叶玄看着叶坤那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简单的收拾洗漱了一番,便就这么睡下了。 这一晚,是他自离开洛阳后,一个多月以来睡得最熟的一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六章 安字营 翌日,仍然在睡梦中,叶玄便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军鼓声,一阵一阵,时骤,时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声音直接击碎叶玄的美梦,慵懒的将他从床榻上拉起。 起身看时,父亲和叔父已经起来外出了,叶坤还在“呼呼”打着呼噜。 叶玄悻悻的揉了揉睡眼,穿上衣服,决定去外面看看。 十月的江南,凌晨时分,已经能感觉到些许刺骨的寒意了,再加上湿湿的薄雾,偶尔吹来一阵风,让他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单衣。 叶玄打个寒战,在帐外原地跳了几下,又尽情伸个懒腰,这才觉得精神了,于是便循着鼓声的方向漫步而去。 渐走渐进,叶玄也慢慢能听到很多人合在一起的声音,伴随着隆隆鼓声,震天动地,愈渐清晰。 “喝!哈!啊!” 或许在这时,叶玄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安字营营地之中,那这声音,想必也应当是安字营将士的晨练吧! 果不其然,走不多会,远远透过薄雾,叶玄便能看到一座粗木高台,上立一将,手持令旗,正卖力呐喊挥舞,偌大一面军鼓,被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擂得轰鸣作响。 高台下,则是一片空地,宽垠无边,无数兵士随着鼓声,精神抖擞,在不同将官的带领下,分成无数股,或练枪法,或习剑术,或拼杀格斗,或专于弓矢,宏宏然波澜壮阔。 叶玄越走越近,这才渐渐看清,高台底下,叶凌、叶常好似正和安书武谈论着什么,彼此神情爽朗,笑声可闻。 迟疑了片刻后,叶玄还是走上前去,主动请礼。 叶玄先是对着安书武俯身做揖,行一礼,道一声“安将军早”,而后才给自己父亲和叔父行早礼。 叶凌见罢,并无意外,只是笑笑,道:“昨日劳累,今早便没有叫你!” 叶玄答道:“我听闻鼓声急凑,便出来看看!” 安书武听罢,不禁大笑开怀,道:“原来是操练鼓声吵到小兄弟的美梦了!哈哈哈……” “不敢不敢!”叶玄忙笑着摆手道。 如此一来一往,倒也没了辈分嫌隙,气氛亦随之活了起来,就在四人谈笑间,却听闻高台上的指挥一声大喝:“阵型操练!!!” 那声音高亢浑厚,令叶玄浑身为之一怔,好似一记春雷在耳边炸开一般,四人的眼光也即刻转移到操练场上。 伴随着高台上领军令旗的不同旗语,底下原本分开操练的士兵也即刻汇成数股,时而横向防御,时而圆形拱卫,再或者楔形突破…… 阵型之繁杂,令人眼花缭乱,转变之迅捷,又让人叹为观止。 凡此种种,让叶玄应接不暇。 大兵团的阵型操练,他在叶家军和虚家军中也见过不少,但如此繁杂阵型的迅速变换,他自认江北晋军中还没有能与之相比的,这点让他颇感震撼。 从前,他一直以为,就军备而言,江北是优于江南的,但在安字营的见闻,却让他慢慢动摇了这种想法。 叶凌见罢,也是连连点头,半响才惊叹道:“果然雄武之师啊!没想到之孝你治军仍这般出色!” 一旁的安书武听到此话后,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叶公过奖了!我可没这本事!这都是序右使的功劳!” “之孝太自谦了!” 安书武还是摇头,随即接着道:“因为叶家军一路劳累,今明两日的操练,叶家军就暂时不编入,待将士们修整两日再进行这些操练!叶公您看如何?” 叶凌听到此话,叹一口气,笑着抱了抱拳后,道:“就依之孝的安排吧!” 待操练结束,三人回帐时,叶坤还在打呼噜,叶常看罢,有些无奈的叹口气,摇摇头,从后背一掌下去。 叶坤一声惨叫,从床上直蹦起来,一脸茫然的看了看叶常,满眼委屈的道:“爹!您下手就不能轻点吗?是不是亲生的!?好痛” “你小子说什么?”叶常微微眯起了眼。 “不是。”叶坤咽了咽口水,低着声音道:“孩儿刚好也饿了,正要起来呢!” 叶常瞪了他一眼,道:“都这么晚了还窝在穿上,你看看景之都起来多久了,怎么当兄长的!?” 叶凌见了,制止道:“无易,算了,孩子们一路过来也受了不少苦!是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叶常听闻,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又瞪了一眼叶坤,道:“赶紧起来吧!” 说完,扔了几件干净的衣衫给叶坤,头也不回的出帐去了。 叶玄简单的洗漱一番后,发现远处有些喧闹,不禁踮起脚尖望了望,只见人群攒动,应当是安字营已经开始安排百姓前往安置地了吧。 这时,另一个营帐内,虚子怜单手拨开帘幕,与叶母一同出来了。 叶玄叶坤见了,便上前行礼。 叶母望了望远处的人群,走到叶凌跟前,问道:“夫君,我们何时入城?” 叶凌沉默了片刻,才答到:“放心吧,一切事宜,安将军都已安置妥当,我们晚点入城,现在先去吃点东西吧!” 终究是还没有安定下来,一行人也没有格外的讲究,就在安字营简单的吃了点。 每人半份灰面馒头,一碗见不到多少米的稀饭,这就当做朝食了。 叶凌叶玄他们倒没事,经常出征在外,和将士们同衣食、共生死,早已习惯,几人席地而坐,三口并做一口吃完馒头,又一口喝完稀饭,这就解决了。 可是叶母和虚子怜却并没有经历过军旅飘荡,也极少吃过这样的粗食,即便是在南下的路上,叶凌也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们。 但此刻,叶母和虚子怜都似若平常,虽然吃的比较慢,却也是把手里的馒头和稀饭都吃干净了,没剩一粒。 叶母吃完后,好似才发现叶玄叶坤一直看着她们俩,笑着道:“这一路南下,才知道生活不易,百姓艰苦,这粮食,不能浪费!” 两兄弟见训话,异口同声的说道:“谨遵母亲(大娘)教诲!” 叶凌点点头,起身道:“既然都吃完了,现在暂且没事,就备点谢礼,去去拜访一下林将军吧,毕竟是恩公之后,不能怠慢了!前几日行程太过匆忙,一直没有机会!” “好!我和子怜去准备一下,随一些好礼过去!”叶母说着,也起身同虚子怜一起回帐了。 叶玄起身时,却无意间听到身后的将士似在议论: “你们知道吗?据说朝廷派人下来了,兰左使和序右使今天都会过来!这下可不得了了!” “胡说什么,朝廷派人下来干什么?” “让我们出兵勤王呗!还能干嘛!” “这可真是稀罕事,咱们‘五营军’又不是吃的朝廷的军饷” 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很久不见兰左使了,听说是一直在奎字营,序右使也许久不见了,去勇字营有些时日了吧!” 叶玄离去时,就听到了这么多,但他倒是知道了一点,原来这支军队完整的番号,是叫“五营军”。 那也就是说,林字营、安字营这两营,其实是隶属于一个体系内的,而这样的营,还有三个! 而照林字营、安字营目前所展现出来的军容来看,其他三营,也绝非乌合之众。 可刚才那兵卒的意思,好像五营军根本就是被朝廷所弃一般,而士兵们对朝廷也多有不满,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对于叶玄来说,自然无法理解,还有,他们口中兰左使和序右使,似乎也是军中的大人物,今天倒可能会有幸一见。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叶玄已随着叶凌等人来到帐前。 叶母和虚子怜二人进去准备谢礼了,剩下叶玄他们四人在叶凌的提议下,准备去安字营营区内转一转再回来。 不过,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却让他们消了这个念头。 叶玄循着马蹄声望去,林潇云一身素白常衣,腰间别着紫泰剑,正策马向几人而来。 这样装束的林潇云,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文弱书生,丝毫不像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而就算加上佩剑,也顶多算个谋士模样。 林潇云在他们面前勒住马匹,一个箭步下马,作揖行礼,对叶凌数人道:“叶公早!叶将军早!” 叶凌也抱了抱拳,笑着道:“实在是巧!我正准备今日去好好向林将军道谢,可谁知又在这碰见了!” 林潇云听罢笑道:“叶公客气了!本分之事何足挂齿!” 正说着,叶母和虚子怜从帐里出来,叶母在前,虚子怜在后,提着一锦盒,上盖一红布。 叶玄见罢,不由得心中一沉,想必那锦盒中,便是母亲准备的谢礼吧,如此简陋寒掺,想来也着实心酸。 叶家在洛阳虽抵不上琅琊王氏,比不过河东柳氏,可经由两代人经营,已颇具权势,被称为新兴权贵毫不为过,再加上有军中实力加持,也算得上是在朝廷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门庭,何曾有如此狼狈之时! 而现今,叶家虽南渡,可为时已晚,江左三吴之地,恐怕早已被抢先南渡的江北侨士瓜分殆尽,而此后,更有吴地本土豪族的排挤,叶家和虚家在江南都无旁支宗亲倚靠,这日后如何为生,想来也着实堪忧。 叶玄不知父亲为何决意向南,而不是向北去往凉州幽州,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一句:“门庭没落,昔日辉煌不再!” 可能是因为昨日事物繁杂,林潇云一直没有注意到叶母和虚子怜二人,此时见到,眉头微微一皱,问叶凌道:“这二位莫非是?” 叶凌笑着介绍道:“这是拙荆和虚公之女——虚子怜!” “虚家之后?” 林潇云疑问一句,看着虚子怜,不禁微微有些出神。 今天总算是安定了一些,虚子怜一身淡红绣兰曲裾,净青色的腰带,肤色白嫩,五官精致柔美,一袭长发简单的梳成垂云髻,端庄雅致,也亲切自然,不过那个挂在胸前的狼牙吊坠,倒是与她的柔弱之美有些格格不入。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林潇云很快又收回了视线,淡淡一笑,没让气氛有尴尬的机会。 而虚子怜在刚才那道目光下,脸色也不禁有些红了。 “虚家之后?”林潇云自语一句,回过神来,随即问叶凌道:“莫非是洛阳虚肖染虚公之后?” “正是!”叶凌点了点头,笑道。 林潇云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也便俯身作揖道:“林潇云拜见太夫人,见过虚小娘子!” 叶母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林将军免礼!” 虚子怜稍稍迟疑了片刻后,才对林潇云裣衽一礼,道:“子怜见过林将军!” 两人这才算是完完全全的相识了。 这时,叶玄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从虚子怜手里的锦盒上移开,看向林潇云,问道:“不知道林将军为何会来安字营呢?” 叶玄这一问,叶凌和叶常也都有些好奇的看着林潇云,因为他们昨天就已经知道了,林字营和安字营的驻地,并不在一处。 至于叶坤,已经靠在了营帐的一根柱子上,闭上眼睛养神了。 林潇云看了看叶凌和叶常两人,正色道:“朝廷会有旨意下达,各营将领今天都会过来,我离得近,便提前了一些!若是叶公无事,也可到安字营将帐那边去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七章 左兰右序 “朝廷有旨意下达荆州了?这么快?” 叶凌有些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出兵勤王的队伍应该是江左一带的吴王才对。 毕竟,还在洛阳的时候,朝廷就已经给吴王下了勤王圣旨。 “嗯。”林潇云的神色有些难看,接着道:“从时间上来看,大概在叶公离开洛阳后半个月左右,朝廷就给虞公下了圣旨,今天应该就到了。” 叶凌一行因为有万余难民同行,所以一路南下自然很慢,但若真是使臣在他们离开洛阳半个月后才启程,今天的确是能赶到江陵的。 说罢,林潇云抱了抱拳,向叶凌辞别后,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叶凌立在原地,思忖了良久后,才望着林潇云远去的背影,紧皱着眉头说道:“无易,我们也去!” 叶常听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于是,叶凌从亲卫利无极手里接过缰绳,一个箭步上马,转头对叶母说道:“夫人,你带着孩子们先回营帐休息,我去去就回!” 简单交代一句,叶凌扬鞭而起,和叶常一起,向着林潇云离开的方向策马而去。 叶母目送二人远去后,看了看仍然脸红的虚子怜,笑道:“走吧,子怜,咱们进去吧!玄儿、坤儿,你们也回去吧!” 叶玄听罢,笑了笑道:“我不累,母亲你们先休息去吧,我想去营中看看!景恒,你去吗?” 叶坤靠在木头柱子上,懒懒的睁开眼,看了看叶玄,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不过,叶玄已然了解了他的意思,丢下一句“慵懒”后,便独自向着营地中央地带走去。 叶玄在叶家军中待过几年了,此时四处走走看看,见到的场景也都十分熟悉,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他感到意外的,这一路行来,大抵如走马观花一般,看了也就忘了。 而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在经过粮库时,叶玄远远就能看见许多士兵进进出出,正用独轮车把粮食往外运。 当然,他并没有想太多,既然朝廷有勤王旨意下达,那兵马未动,粮草也便要先行了。 又走出一段距离,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地方来,于是,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在营寨中寻找起来。 不一会,循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叶玄就来到了一处低矮的房屋前。 和粮库那边一样,此处的房屋也有重兵把守,再加上那特有的金属撞击声,不是安字营的锻造处还能是什么地方。 叶玄循着声音望去,昏暗的房内,能隐隐看见几个大汉正轮着铁锤,在一位老者的指示下,卖力的敲打着台面上通红的熟铁。 叶玄迈开脚步,向着锻造房走去,正想进门去看看时,没想到却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大抵是因为自己一身常衣的缘故,卫兵不放行吧。 叶玄想到此,微微感到有点遗憾,便只好在外面瞪大了眼睛往里面瞅,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身旁的卫兵瞪了他一眼,正欲驱赶时,房里的老者见了,呵呵一笑,便叫卫兵放他进来了。 叶玄抱拳谢过之后,迈步进了锻造房,刚刚适应房内的黑暗,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兵器。 长剑阔刀,箭矢铁锤,戈矛钩戟,应有尽有。当然,这些都是比较常见的,真正吸引叶玄目光的,是那足有丈余的长矛,一人高的铁甲盾,还有半丈余长的斩马剑。 叶玄挑起一柄单刃斩马剑,双手掌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斩马剑的锻造是很有讲究的,刀刃和刀柄的长度比例得相当,而且整把剑的重心必须在六分处,刀刃不用很宽,但一定得厚,还要保证锋利,这样,才能轻而易举的斩断马腿。 自叶玄进来后,那长者就一直看着他,见他拿着斩马剑连连点头,不禁笑道:“怎么样?这斩马剑,能入得了小郎君的眼吗?” “老前辈好手艺!”叶玄笑着点点头道:“这斩马剑,比我之前见过的许多都要好呢!” “小郎君也是军旅中人?” “怎么?不像吗?” 老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才又笑道:“的确不像,倒是像哪个权贵世家的公子,还是一身才气的那种!” “老前辈真会说笑!” 说完,两人都笑出声来,叶玄放下斩马剑,想伸手去拿盾,可意外的发现,那一人高的铁甲盾,他竟然有些拿不动,因为实在是太沉了。 “这盾怎么这么重?”叶玄又看了一眼身前的长形盾牌,不解的问道:“何必整个盾都用铁来打造呢?内木外铁岂不是会轻便许多吗?这么重的盾,战场上如何灵活运用?” 老者抚须一笑,道:“内木外铁的盾自然轻盈,但在有些力量面前,却太过于薄弱了,聊甚于无而已。” 叶玄听闻,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道:“老前辈说的有理!那样的盾,在有些力量面前,的确只是聊甚于无而已!” “用法不同,才有兵械的不同,而兵械的不同,锻造的方法也自然不同,就好比同样是长剑,步卒用的和骑兵用的,锻造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老者一番感叹,说得叶玄连连点头,深表赞同,心中暗道今天可能是碰到了高人,不禁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问道:“那就锻造而言,传说中六剑的锻造方法,恐怕也是与寻常兵械完全不同吧?” 老者听闻,神情一滞,脸上的笑容迅速淡了下去。 沉默了良久后,老者才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叶玄,问道:“不知小郎君贵姓?” “晚辈叶玄!” “小郎君是如何知道六剑之事的?” “晚辈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从林将军那得知的!” “不久前才知道的?”老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听口音,小郎君是从洛阳来的吧?” 叶玄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老者思忖良久后,长长出了口气后,恍然明白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笑道:“呵呵,小郎君若是想知道六剑之事,不妨去林字营找找答案!” “林字营?”叶玄疑惑的嘀咕一句,还想再问时,却被屋外隆隆的鼓声打断了。 “咚咚——咚咚——咚咚——” 这鼓声很有节奏,炼制房的众人听闻,也都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一个抡锤的壮汉皱着眉头,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这鼓声是?” 另一个壮汉用肮脏的衣袖擦了一把汗,看向屋外,道:“嗯,没错,左兰右序再聚,看来会有大事要发生啊!” 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赶紧吧,今天的活争取提前完成,出去也能探探风声!” 老者说完,房内“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越加急骤了。 叶玄见众人如此反应,顿时心生惊异,迈步出了锻造房,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走至营地中央时,这里已经围了一些安字营的散兵了,但是都很自觉,只是在主将营远处望着,并不上前。 叶玄找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踮着脚,向着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路将士从南门进了营寨,正向着主将营而去。 两队骑兵开道,为首的将军头戴战盔,手持长槊,而立之年,着深色铠甲,紫色内衫,肩披绿色战袍,战意凛凛,威风八面。 他身旁的持旗之将,则稍为年弱,同样装束,五官端正,器宇轩昂,腰佩长剑,眼神毅然,手中之旗浩然飘扬,方形绿底的旌旗,同安字营如出一辙,不过,金色丝线纹绣的,是一个“奎”字。 而后却是一辆牛车,悠悠然跟在两队骑兵之后,车架敞空,珠帘四坠,紫色边布,棕色围栏,徐徐而行,微摇轻晃,与前方和周边军营行伍颇为不搭。 那架被众军簇拥着的牛车上,一位已过五旬的长者正襟危坐,穿一身青色长衫,头戴轻纱爵弁,两手隐于宽袍长袖之中,腰配令剑,留半尺胡须,白黑相间,眼睛炯炯有神,如是直视,煞是一股威严传来。 叶玄这才想起早上听到的一席话,心中嘀咕:“这应该就是是兰左使和奎字营吧!果非寻常人物,普通军队!” 而在营帐的西面,几乎与奎字营同时而来的一队将士,随风起舞的军旗一样显眼,紫色底,上以金色丝线绣一“勇”字。 却见一位身着粗麻布衣的寒士,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脚穿寻常草鞋,头冠布帻,发髻散乱,横断双眉,目光如鹰,胡子过半尺,微微泛着白,身无兵械而气度旷达,看上去比兰左使稍微年轻些,侧骑着瘦马,嘴里还叼着一根狼尾草,放荡而不羁,却是一种真真正正的名士风骨。 而紧随在后的将军,对比起来则整洁干净得多,稍年轻,着黑色铠甲,黄色内衫,披紫色长袍,战盔长矛,向着安字营中央而来。 “想必这定是序右使和勇字营了吧!”叶玄在心底默念道。 两队人马齐聚到营地中央的主将营,虞徽、安氏两兄弟、林潇云、叶凌叶常,另外还有一些叶玄不认识的人,都已在营帐前等候多时了。 两队人在帐前下马,安书武和林潇云纷纷对来者抱拳行礼,而来的两队人也陆续向虞徽、安书文和叶凌等人相互问候。 叶玄已经知道,这位虞徽乃是亭南郡公,是此处爵位最高的人,不过,叶玄还注意到,那位序右使似乎也不是平常谋士,因为林潇云对他格外的礼重。 一行人寒暄过后,被迎进主将营帐中,叶玄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得去,便一直在外看着。 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感叹道:“左兰右序再聚,天下定起风云呐!” 叶玄转头看了看那士兵,问道:“兄台此话怎讲?” 那士卒扫了一眼叶玄身上的常衣,呵呵一笑,道:“这是在我们‘五营军’内传开的话,看来有大事要发生了啊!” “左兰右序再聚,天下定起风云!” 叶玄心里重复的嘀咕着这句话,正思索着,又见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身着银白铠甲,肩披白袍,骑着马呼啸而来。 那戎装男子在主将营帐前跳下马,神色匆忙的进去了。 而那名戎装男子进帐后不多时,他原本来的方向又追来了一名身子单薄的儒衫少年。 那少年面容十分清秀,白齿红唇,眉目如画,尽管跑得气喘吁吁,但奈何步伐甚小,直到戎装男子进去好久后,方才跟上来。 儒衫少年原本想要开口叫住,但在远处便见那戎装男子一头扎进帐中,又把话头咽了回去,悻悻然的看了看帐门,神情郁闷。 而后他转头看了不远处围观的士卒一眼,却发现人群中似乎有双眼睛也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那不同于周遭兵士的装扮,眼神一冷,随即转身消失在了主营帐之后。 叶玄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一个少年,又望了主将营帐好一会,才悻然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八章 圣旨 林潇云听闻今日兰左使、序右使都会到安字营来,所以一大早便骑马从林字营赶了过来。 不曾想,路上还正碰见了叶凌一行人和虚家之女虚子怜。 到主将营时,虞徽和安氏两将军已经在营帐内候着了,林潇云上前行过早礼,问虞徽道:“义父,是朝廷的使臣下来了吗?” 虞徽轻舒一口气,点点头,道:“前几日,洛阳线人飞鸽传书回来,恐怕今日就到荆州了吧!” 林潇云听罢,低头思索了片刻,没再多问什么,但心中却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安书文见林潇云脸色有些沉郁,宽慰道:“暂且不要想这些了吧,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安书武倒是有些沉不住气,一拳捶在自己身前的席案上,狠声道:“他娘的朝廷!他娘的使臣!” 虞徽皱了皱眉,没有说他什么,倒是安书文呵斥了一句道:“等会使臣来了说话注意一些,别再这么口无遮掩!” 而这时,紧随林潇云的叶凌叶常也来到帐中,向众人行礼过后,便坐下一同候着了。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在营帐中便听到了节奏清晰的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虞徽首先站起身来,道:“左右使来了,我们出去迎接一下吧!” 说罢,双手背负在身后,带头向帐外走去,一行人也陆续起身,随着虞徽来到帐外,迎接左使兰咎和右使序瑀。 随兰咎而来的是奎字营主将房奎、偏将兰致及一行护卫。 牛车徐徐停在帐前,紧随其后的仆人也忙上前来,将脚蹬放稳后,搀扶着兰左使下了车架。 见到营帐前的虞徽,兰左使端正一番衣冠,几步上前,作揖行礼,道:“一别虞公久矣,今日前来相会!” 虞徽也笑着扶起兰左使,道:“是有些许时日未见了,兰左使可好!” “一切安好!” 言罢,兰左使又向一旁的安书文及众将拱手行礼,笑道:“安将军别来无恙!之孝、易丞也良久不见了!” “兰左使!”三人也丝毫不怠慢,纷纷抱拳回礼。 兰左使眼光闪过,这才将疑惑的目光停留在叶凌及叶常身上,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后,方才问出声来:“此二位是?” 安书武见罢,忙介绍道:“这是前些时日护送难民南下的梁县公,还有这位是叶无易将军!” 兰咎听罢,恍然明白,忙对二人拱手道:“原来是洛阳叶公,久仰久仰!” 叶凌也领着叶常作揖回道:“不敢当!久闻兰左使大名了!” 身后的房奎和兰致同样纷纷见过礼后,众人这才见到一路东来的勇字营旌旗。 看着侧骑瘦马、放纵不羁的序右使,虞徽和兰左使同时意会的笑了起来。 “吾辈之悠然,仅限于表,而序右使之悠然,则由里及外啊!” 兰左使捋捋下额的胡须,心生感叹道,而虞徽则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林潇云见序右使的马走来,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主动上前去,作揖行礼,道一声“师父”后,才又扶对方下马。 林潇云将序右使和勇字营主将常勇,及偏将令安原迎至帐前。 一番寒暄过后,众人才在虞徽的带领下又走进帐中。 虞徽进入帐中,示意大家各自坐下,环视一圈,见该来的人都来了,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却见帐内十五人,各营主将各据一案,而偏将则立身于一旁,分位于帐内两侧,从上至下依次是: 安字营主将安书文(字之敬)、偏将安书武(字之孝),林字营主将林潇云(字易丞),奎字营主将房奎(字定远)、偏将兰致(字清玄),勇字营主将常勇(字荣谦)、偏将令安原(字宣浒),祖字营校尉步辉(字青志)、偏尉雷赟(字降云),叶公无鞠、叶常(字无易)。 而正对着帐外的上宾位,并坐于虞徽左右两侧的则是左使兰咎(字伯谙)和右使序瑀(字岸柳),在主位的后方,一身铠甲的中年将官,是虞徽的近卫统领——武升。 大家刚刚坐稳不多时,就见一个身着白袍铠甲的少年闯入营帐,少年长相几分稚嫩,但身高体直,五官端正,腰佩一精致短剑,气度非凡。 少年进帐后见这么多人,先是愣了一下,复而上前单膝跪地,参拜虞徽。 虞徽还没等少年开口,便问道:“虞青,安排你的事情做好了吗?” 少年抬头,神情严肃,道:“回父亲,都安排好了!” 虞徽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兰咎看着虞青,神色和蔼的笑道:“虞青这两年又长高了!?有十八了吧!” 虞青起身分别对坐在虞徽左右两侧的兰咎和序瑀俯身行礼,笑道:“兰左使!序右使!晚辈今年虚岁十八!” “虞青,这暂时没你什么事,先出去吧!”林潇云神色严肃,以一种上级对下属的语气对虞青吩咐道。 虞青听罢,也恭敬回道:“是!林大哥!” 说完,便对众人行礼告退。 虞青退下去后,大伙在营帐内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才隐约听到渐近的马蹄声,同时已经有卫士进来通禀了。 林潇云沉沉的舒一口气,叹一声:“来了!” 房奎听闻,也攥紧拳头,狠狠砸在自己面前的木案上,怒目瞪向了帐外的方向 “圣旨到——!!!”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虞徽叹息着摇了摇头,起身领着众人走出营帐。 望着北方而来的使臣,虞徽等人神色严肃,面朝北而候。 使臣带着一行护卫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主将营前,悠悠下马,面对虞徽等人,表情肃穆,随即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卷黑色纹祥龙的圣旨,边取边大声道:“亭南郡公虞徽,镇南将军安书文接旨!” “臣等接旨!”虞徽和安书文用手一扫衣摆,面朝北而跪,异口同声道。 后面众人和周围站岗的士卒自然也识趣,纷纷跟随虞徽跪下。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诏曰:亭南郡公安抚益州,定岭南羌乱,治荆州水患,功于社稷,益于后世今百官请命,朕心甚慰,擢封亭南郡公虞徽为楚西王,封地千里,食邑万户赐封镇南将军安书文荆北县公之爵,封地百里,邑五千户,升任辅国大将军之职” 圣旨只是提到了赐封加爵,并没有提北伐的事宜,毕竟朝廷的脸面还是不能有失的,只是这其中的意味,想必天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臣等接旨!拜谢皇恩!” 虞徽和安书文同声说道,随即,向北叩谢。 虞徽起身接过使臣手中的圣旨,没有说话,众人也一同起身。 使臣见二人接过圣旨,却顿时跪倒在了虞徽和安书文面前,声泪俱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九章 时势 虞徽和众人都因这使臣的一跪惊住了,竟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古使臣持天子节杖,同圣上之威,可从不曾有传旨使臣行跪拜之礼一说! 可如今 虞徽愣住片刻,却听那使臣带着哭腔压低了声音哽咽道:“微臣斗胆请王爷和大将军即日发兵!救陛下于虎狼之口啊!” 话音刚落,使臣后的那一干将士们也一同跪在虞徽面前,同声说道:“请王爷和大将军即日发兵!” 一行人无不是脸色悲怆,神色黯然。 虞徽看这场面,也自然能知道洛阳之险境如何了,扶起使臣,安慰道:“请使君放心,吾等备好粮草即日出兵!毕竟对手是肃甄鲜卑,不容贸然!” 那使臣听到“肃甄”二字,眼底顿时冒出了恐惧的神色,身子也随之一僵,脸色变得极不自然,竟半天没再说一句话。 虞徽见使臣失态,便也没再多说,回头吩咐安书武道:“之孝!带岳使君下去休息!” 安书武上前,这才扶着颤颤巍巍的使臣,向着事先准备好的营帐走去。 而序瑀看着那使臣离去的身影,除去刚才的诧异,心中却仍有一丝疑虑。 因为按照礼节,陛下册封异姓王室,必将赐其王印及相应冠服节杖,更何况如今此等境地,礼节应当更是不容怠慢。 而今,使臣前来却仅有一纸册封诏书,其他佐物一无所有,实在可疑。 但序瑀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此事或许并非朝廷准备不周,而是那使臣一路前来,已然遭受了一番劫掠吧! “各营主将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虞徽见使臣已走远,对众人说了一句,随即转身向主将营中走去。 而各营偏将和校尉听闻,抱拳道了一声“诺”,便及时散去。 叶凌叶常见状,也觉得不便再多留,于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回营了。 林潇云随着虞徽进帐,接着各营主将也都陆续进来了。 虞徽慢步走至主帅位,将圣旨随手扔在了木案上,转身说道:“你们怎么看?” 常勇一拳捶在营帐的支柱上,怒气冲冲的说道:“四年前朝廷是怎么对我们的!今日让我们北上勤王?做梦!” 安书武道:“常老弟说的有道理,四年前欲置我等于死地,而今又想求于我们?” 林潇云没有说什么,但是不满的表情写在脸上谁都能看到,房奎也紧握拳头,道一句:“不可能!” 兰咎见状,叹一口气道:“诸位将军先冷静一下,于情于理我们的确都不应该去,但不妨还是先冷静下来,分析一番局势吧!” 序瑀也补充道:“兰左使说的在理,各位先冷静下来!” 四位将军见左使右使都这么说,片刻后便也都按捺住胸中的怒火,一同坐了下来。 兰咎先开口道:“四年前我们受迫自蜀地起兵,险些攻入洛阳,三年前五营军又无视朝廷法度,强势控制荆州,这些过往,朝廷只字不提,反而赐爵加封,而且一次就封异姓王、大将军,虽然……” 正说着,安书文突然干咳两声,打断了兰咎正要说的话。 兰咎听闻,没接着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继续道:“看来这次朝廷是守住洛阳无望,才想到要走这步棋的!而且刚才那使臣行为有些不自然,想必是这一路上已经受过什么罪了!” 兰咎停了下来,望向众人,见大伙都认真听着,便继续道:“朝廷如此跌下颜面,选择赐封异姓王,怕是已经料到,吴王司马旭是绝不会出兵勤王的吧!” “哼!”虞徽在一旁接过话头说道:“想必他此刻就等着洛阳城破,自己好在建康登基呢!这就是司马旭!” 序瑀点点头,接过话,紧接着道:“关于出兵,吾等应先分析利弊再加以权衡!首先,若不出兵,照诸位所想,事情将如此发展:过不了几个月,洛阳城破,五营军将可能成为天下人口中的逆党,司马旭也名正言顺在建康登基,自然可以举江左之力兴师问罪我们五营军!这样的结果我们大家都不好受!” 说完,序瑀望望众人,安书文长出一口气道:“的确啊!我们和吴王司马旭本就是死敌,等他找到借口,必定会想办法吞掉我们!” 林潇云听完,接着序瑀的话说到:“若是我们出兵勤王,其他地方的胡寇暂且不提,即便是盘踞于洛阳、南阳和邺城一带的鲜卑肃甄一部,也是虎狼之敌,势必一场恶战难免!再加上还有潼关咸阳一带的石羯诸部,要解洛阳之围实在不易,我军即便得胜,也是残军了,除了名头,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房奎听罢,抚着腹部的伤疤,低声骂道:“没错,我和那帮蛮子交过手,很难全胜!朝廷这一步棋走得真够绝!” 兰咎听罢,说道:“我们出兵唯一的好处就是树立威名,让“楚西王”这个名号积累威望,以便日后好对付吴王司马旭,当然,这个只有取胜才有意义!虞兄觉得如何?” 说完,众人一齐望向虞徽,等他定夺。 营帐内随之安静了好一段时间后,虞徽那深沉的嗓音才缓缓响起,道:“不出兵乃吾等抗旨不忠,所以必须出兵!” 虽在情理之中,但众人听罢难免还是有些惊讶,却听虞徽接着道:“不过,我也只说要出兵,会出兵,但要等到这个冬天过完之后再出兵!对外就说在准备北伐粮草,这是我们五营军给朝廷最后的机会,能不能扛过这个冬天就全看他们的命吧!” 一行人听完,都独自思考了片刻,序瑀首先点了点头,道:“嗯!如此还算妥当,凡事也都有回旋的余地!” 众将见序右使也这么说,便都没有了异议,纷纷表示赞同。 虞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各营主将暂且先回驻地,虽然时日还长,但总有一些东西要准备!左使右使今日起就落住于安字营,有事我也好有个商量!” 言罢,不多时的功夫,除安书文外的所有主将都纷纷告辞离去了。 而当林潇云正准备出帐时,却忽然被序瑀叫住了:“易丞!不能再放任他不管了吧?” 林潇云听罢,停住脚步,转向序瑀,苦笑一声道:“徒儿明白!是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序瑀点点头,道:“好了,知道就好,你先回营吧!” 林潇云这才告辞出了营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章 安定 待叶凌和叶常回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叶凌一下战马,叶玄就连忙围过去问道:“爹!出什么事了?” “回帐内再说!” 叶凌看了叶玄一眼,神色并无变化的说了一句,倒是叶常听罢,直夸叶玄敏锐。 叶玄听了叔父的话,猜到了一些,嘿然一笑,紧步随着叶凌叶常两人回到了帐中。 叶母和子怜见两人进帐,忙起身迎过来,神情有些忐忑,问道:“夫君,那边有鼓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么一说,原本懒懒躺在床上的叶坤,也顿时神色紧张的坐了起来。 叶凌见罢,忙笑着解释道:“夫人放心!是有事,不过,是好事!” 叶凌说完,叶常也开口了:“对!是好事啊!” 叶母四人并不知道所谓“好事”是何事,不过心提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一脸诧异与好奇的问道:“什么好事?” “圣上下旨,赐封亭南郡公楚西王爵,任安将军为辅国大将军!若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内,大军就将北伐中原,我们不久便可以回家了!” 叶凌振奋的说道,脸上写满喜悦,叶母听罢,先是有点不相信,等反应过来已是喜笑颜开,眼眶里已经闪着泪花了。 转身对身边同样高兴的虚子怜说道:“子怜,太好了!太好了!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就可以团聚了!” 虚子怜听着,高兴得已不知该如何言语。 叶凌接着说道:“等解决了粮草问题,楚西王即刻发兵北伐!” 叶母听着,一边一边自语道:“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一旁的叶坤听完也振奋起来,道:“楚西王北伐,我叶坤第一个去卖力!” 叶玄听叶凌说完后,也是高兴了一下,但随即听到“粮草”二字,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上午在安字营粮库看到的一幕,心沉了一下,但随即还是摇摇头,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 叶凌随即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大家先准备一下,咱们今天晚上还得进城呢!总不能今天晚上还睡在这吧!把该带的都带上,别落东西!” 众人听罢,都高高兴兴的收拾行李去了。 傍晚,叶凌一家人在一名安字营将官的引路下,来到了江陵城内。 安书武在城里特意为叶家准备了一套宅子。 宅子不大,只有院落两进、厢房十余套和两间厅堂,以及一些杂物房和厨房马厩,因为此次南下匆忙,所以在洛阳时,叶凌便遣散了府中的大部分仆役下人,只有一些忠实的贴身府卫和丫鬟不愿离去,才随着叶家一同南下,这一行总共也不过二十人而已,这样的宅院足够安置了。 进了大门,是一方宽阔的院落,院子中用青砖石铺就,但四周靠近厢房前又各自留出了一条空地,栽植了一些矮小的荆树藤条,使得整座宅子看上去既精巧雅致,又不失恬静温馨。 一行人见了,都十分满意,给了那将官一些赏赐后,便搬进宅邸之中,因为从洛阳带来的东西有些杂乱,所以整理安置起来也颇费时间。 叶玄和叶坤被安置在同一间厢房内,这倒不是因为房间不够,而是叶常故意为之的,目的就是让叶玄督促着叶坤,不要放纵懒散。 叶玄和叶坤正查看着两人的房间时,两个府卫抬着一个箱子进到了房内,放下后,对叶玄道:“公子,这是主母大人让仆下抬过来的,并嘱咐公子仔细核查,妥善保管!” 叶玄点头后,两名府卫便恭敬的退出去了,叶坤看了看,这木箱子足有半人高,长四尺,宽有三尺,做工精致,纹饰优雅,不禁眼睛一亮,盯着叶玄道:“景之,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啊,大娘如此看重,还要妥善保管!” 叶玄笑了一笑,冲叶坤努努嘴,道:“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叶坤得了叶玄的许可,迫不及待的打开这华丽的大木箱子,可看了一眼后,便露出了失望和不屑的神色,大咧咧的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呢!怎么全是一些这样的玩意啊!” 看着那一卷卷的竹简和书轴,叶坤不禁浑身打了个趄趔,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这东西了,小时候读书习字,叶常不拿着木杖盯着他,他是绝对不会写一个字的,所以,当他此时再看到这些诗书经义时,只觉得心中恶寒,想躲得远远的。 叶玄则不同,虽生在军武世家,但他自幼便喜好诗书器乐,于是便蹲下身去,左手拿起一卷郑玄的《毛诗笺》,右手则握着一卷《吴子兵法》的竹简,看着叶坤道:“这东西就是最大的宝物!当然要妥善保管!” “那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叶坤看着这一箱子的书籍,带着恐惧的表情快步退出了屋子,逃走了。 叶玄也知道叶坤的性子,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整理这一大箱的书籍。 天下本就书籍稀缺,经由汉末百余年的动乱,秦时先汉所积累下来的大量著作都随着战火焚烧殆尽。 大晋开朝以来,皇室整理旧都书卷,仅仅不过万余册,而天下士家大族视自家书籍如传家瑰宝,控制极其苛严,因此,即便是在市面上,拿钱也买不到书籍,所谓有价而无市,大抵就是如此吧! 所以,这一大箱一大箱的书籍,才真正是叶家的立家根本,这不是珍宝又是什么! 至晚上天黑时,宅邸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叶玄一家人第一次在江南大地吃上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晚饭。 席间叶凌叶常还温了点小酒,一家人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他们刚刚经历过一个多月的厮杀,从腥风血雨的残酷岁月中艰难爬出,方才抵达荆州的残酷事实。 此刻大家的心里都是明亮的,充满希望,因为他们盼望着北伐,而且知道北伐指日可待,回家、团聚也触手可及。 席间,叶玄同样心境大好,应叶坤的提议,取出那支饰有佩玉的竹笛,在庭院中吹奏起来。 伴随着笛音起伏,明月渐升,庭院内短暂的安静了下来。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叶凌的脸红红的,看着吹奏笛曲的叶玄,眼中满含柔情与慰藉,静心倾听着这一首他最喜爱的《风入松》。 叶玄知道这是父亲最中意的一首曲子,因为这是他学会竹笛后,母亲教授他的第一支笛曲,同样也是母亲吹奏的最好的一首曲子。 叶玄犹记得年幼时,每每在父亲征战归来时,无论胜利或战败,叶府的庭院中,总会响起这一首清雅平和的《风入松》。 其实,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父亲和母亲两人正是因为这一曲《风入松》而相识、相恋,进而才有了这样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 一曲终了,在一片叫好声中,庭院中又重新变得些许喧闹起来,气氛也更显得温暖和睦。 当然,唯一显得有些闹腾的就是,叶玄那不太正经的叔父此时又喝高了,扯着叶坤的衣裳,醉醺醺的道:“哎呀,兄弟,我跟你说啊” 叶坤:“爹,我是叶坤,是您儿子,不是您兄弟!” “什么?”叶常顿时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的道:“你小子竟然不认我这个兄弟?” “不是,爹我真是坤儿,景恒!不能和您称兄道弟的!” “老子就问你认不认我这个兄弟!啊?” “爹,您又喝高了,这不是认不认的问题!”叶坤欲哭无泪:“这是不能认啊!这辈分不全乱了吗?哪有这么瞎来的!” “那咱们俩各论各的,你管我叫大哥,我管你叫儿子,行不行?” “” 叶坤自然不肯,但叶常又逼着他拜把子,于是叶坤跑,叶常追,两人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叶坤死活不肯认,倒也不是他把伦理纲常看得太重,只是他要是今天晚上拜了把子,明天早上起来肯定会挨一顿揍,因为叶常酒醒之后,依然记得事,那个时候的对话往往就会变成这样: 叶常:“听说你小子昨天晚上和你爹拜把子了?” 叶坤战战噤噤,满脸委屈:“爹,是您逼着孩儿拜的!” “老子让你拜你就真拜吗?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我看你小子就是故意趁老子喝醉了占老子便宜!” “爹!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爹!下手轻点!” 对于这对闹腾的父子,叶凌只会在一旁看热闹,一边看还一边笑,只有叶母偶尔会说两句,当然,一两句话肯定拦不住喝高了的叶常。 而叶玄,早已将头偏到一边去了,对于这样的事,见过不止一次两次了,装作没看到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有时候都会想,是不是自己老爹在小的时候给了这位叔父太多了阴影,不然他又怎会那么想听叶坤叫他“大哥”呢? 叶玄摇头一笑,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放下手里的竹笛,看着眼前这样温馨热闹的场景,笑着自言自语一句:“北伐!” 而此刻的安字营主将营内,安书文正在读兵书,忽然一个兵士进来报告:“禀报将军!在粮库周围发现可疑动静!” 安书文听罢,头也没抬的说道:“你们去查查吧,尽量别扰动使臣!” 士兵听罢,道一声“明白”后,便退下了。 士卒退出营帐后,安书文也合起手里的竹简,起身出了营帐,抬头望着天上的那一面缺月,先是叹一口气,而后又低下头,有些轻蔑的笑道:“北伐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一章 问道(大章) 朝阳渐升,薄雾散尽。 叶玄也迎来了到荆州以来的第十个日头,而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天色刚亮,叶凌叶常二人起来时,他就跟着起来了,拉出被窝里的叶坤,两人简单洗漱一番后,就一起到城外的安字营营地,例行每日的军备操练。 整个白天的时间,四人几乎都在军营中度过,一来筹备一些北伐的事宜,二来,叶玄也可以借此机会了解一番五营军。 毕竟,那一日清晨见到的大军团阵型变换,让他的印象太过于深刻。 这几日以来,他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军政律令和赏罚制度,才能让数万人的大军有如此严明的纪律,能保证在极其复杂的军阵变换中做到那般精确和完美。 而按照安书武的说法,使五营军做到这一切的真正功臣——序右使,又是怎样的一位能人贤士。 这天,叶家军的晨练结束后,时间已是巳时初(上午十点)了,叶玄同往常一样,先是回帐,脱下满是汗渍的戎装后,简单擦洗了一遍,换上一身宽袖长衫,再拿上一卷《行兵策》,出帐来到池塘畔,寻一处草地,慵懒的坐下,看起了兵法。 身后远处的营地内,叶坤精神难得的好,叽叽喳喳嚷个不停,和一帮将士们正踢着蹴鞠,喧闹声隔老远都能听到。 晚秋的阳光晒在人身上十分暖和,一阵清风袭来,夹带着片片落叶,飘然落到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叶玄手里握着竹简,看着看着便只觉困意来袭,整个身子慢慢躺在了地上,沉沉睡去了。 当叶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后的喧闹声已经静下来,天色也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压得不算太低的乌云下,一排大雁排成“人”字型飞过,向着南方而去。 叶玄揉了揉眼睛,伸手摸索了一遍,却没有摸到竹简,他不禁疑惑的抬起头来,却看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就这样睡,对身体可不好!” 林潇云一身常衣,坐在不远处,手里握着那卷《行兵策》,见叶玄醒来,随口说了一句。 叶玄慢慢支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道:“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林将军今日怎么有闲暇过来?” “没事就过来看看。”林潇云目光不移,话说的依旧随意。 因为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两人坐得都十分随意,也免去了作揖行礼那些琐事,看着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落叶,叶玄没有再说话,周遭也再次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林潇云放下了手里的竹简,看着叶玄,问道:“不知公子对这《行兵策》有何见解?” 叶玄听闻,转头看了看叶玄,笑道:“林将军还是直呼我叶玄或景之吧,毕竟你才是前辈,老称呼公子,我心里挺别扭的!” 林潇云笑了笑,不置可否。 《行兵策》是后汉将领马晟对《孙子兵法》中“九变篇”和“行军篇”所作的专门策论,其间不仅点出了孙子兵法中的精髓,更结合秦末先汉时的诸多案例,进行了延伸和剖析,可以说将行军布阵这一块,讲解的十分透彻了。 因此,若要谈对《行兵策》的见解,就不能不提到《孙子兵法》这一最为根本的典籍。 虽然叶玄对《行兵策》早已熟烂于心,但这种被人考校的感觉,他并不是很喜欢,于是轻轻一笑,说道:“在林将军面前,晚辈又如何谈得上见解!” “那景之觉得,这《行兵策》中的精髓又是哪一句呢?”见叶玄自谦,林潇云也转而就以“景之”相称了,他对于这身份称呼,一直都没有多在意的。 叶玄沉吟片刻后,答道:“真能算得上精髓的,我觉得还是‘徒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句!” “为何?” “《行兵策》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字,就是‘变’,军行可变,军阵可变,军令可变,凡此种种,根据具体形势千变万化,而又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不变又胜过万变,纵敌千变,而我以不变应万变!听来玄妙,却又实实在在,万分受用,又何止于兵法如此呢?” 林潇云神色肯定的点点头,道:“兵者,诡道也,如是而已!但变与不变,如何变,又全在于一军之将,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听来虽然粗鄙,但却也精辟至极了!” 叶玄听了,笑出声来,道:“依晚辈之见,林字营可绝不是一窝熊兵!哈哈哈” 林潇云也跟着笑了一笑后,随即轻轻叹了口气,道:“但凡为将之人,又怎能不知兵呢?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对一国来说如此,对为将之人更是如此!你觉得呢?” “的确!”叶玄点了点头,接着道:“不过,我倒是更加看重‘兵者五事’之言: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将不知兵,覆也,兵不知将,乱也。” “道”林潇云皱眉沉吟片刻,接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觉得这个‘道’真有那么重要吗?竟可使孙子将其排在第一的位置!” “有!”叶玄点头。 “那秦灭六国,于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又是循的什么道呢?” “天下一统的王道!正如晋灭东吴、西蜀一般。” “既然秦灭六国,遵循的是王道,那我们如今又为何还要遥祭当年背道而行的屈原呢?” 叶玄稍有思忖,答道:“王道存于世,而道义存于心!通读春秋史记,我们得以窥探天下王道,而孔荀老庄,则著书立说,编撰各种典籍告诉世人,何为道义!王道不是道义,道义也不是王道,二者不相矛盾,也从不对立!” 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叶玄接着补充道:“讲道义、有气节的人,从来都会被人所敬仰,并不在于他们身后是不是遵循着天下王道!” 林潇云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又问道:“按你所说,天下一统即是王道,那我等何不遵循王道,让兵锋正盛的鲜卑肃甄部一路南下,统一天下?还有,如今叶家军和虚家军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坚守洛阳,难道也只是为了道义和气节吗?” “当然不是!”叶玄脱口而出,语气不容置疑。 “那又是为何?” 叶玄盯着水面,沉思片刻后,答道: “秦与六国,虽然文字有异,法度有别,但终归同出于华夏一脉,侍奉于周室天子,七国百姓,无不着右衽,行周礼,束发戴冠,严遵纲常伦理,它们说是七国,实际上只不过是周室天下的七个诸侯之邦而已,就好像一个祖宅中的七兄弟一样。” “但晋与鲜卑,却不是如此,大晋百姓皆为炎黄子民,而鲜卑则由东胡西迁而来,华夏与东胡,自古不相容。况且,鲜卑人不事农耕,以渔猎为生,男子以剃发为习,女子以善骑射为美,更是将娶母为妻当做常理,毫无伦理法度,他们的各种风俗,在我等晋民看来,多是大逆不道之举,如此差距,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秦灭六国,更像是兄弟阋墙,避免祖宅被拆散,而鲜卑侵入中原,则像是强盗入室抢劫一般,若不誓死反抗,其结果只能是鸠占鹊巢!当然,最重要的是,秦灭六国后,六国百姓依旧为民,而倘若鲜卑灭晋,则天下晋民,皆成鲜卑之奴,绝无自由!” 叶玄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长长舒了口气,接着道:“六国之亡,亡的不过是诸侯邦国而已,但鲜卑灭晋,灭的却是炎黄天下!周礼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倘若有一天鲜卑人逼着林将军你剃发易服,叫嚣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并强令天下世族烧毁一切不利于鲜卑的史书典籍,凡有不从者,格杀勿论!林将军觉得,这样的‘天下一统’,还是王道吗?” 叶玄说完这些,自己也愣住了,因为他觉得刚才自己的状态很奇怪,就好像说到激愤处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了另一些碎片化的声音,虽然模糊,但那种情感依然强烈,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而说完后,心中紧接着便浮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来,真真切切。 就好像那些事,真的曾经发生过一样。 林潇云看着情绪激动的叶玄,轻轻一笑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错,你看得很透彻!” 叶玄原本以为能看到林潇云震惊的表情,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刚才对方也只是在考校自己罢了 林潇云转过头,看向远方,道:“古往今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若是连真正的‘道’都分不清,又何谈天、地、将、法这后面的四事呢?不过,自古以来,得道者不一定胜,而失道着也不一定败,即便你能辨明天下大道,可你又有信心做好这一将吗?” 叶玄叹息一声,平复一番心绪后,道:“将者,君也,智、信、仁、勇、严也!这五个字,我叶玄自认现在还做不到,而这五个字的变换和把握,我更是远远没有摸清门路,不知林将军可愿教我?” “景之你有叶公辅导,又何须我来指手画脚呢?”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道:“其实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在叶家军内,无论我怎样做到和寻常将士无异,但那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在他们眼中,我的身份始终是特殊的,有特殊就会有偏差,而当这种认识上的偏差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让自己产生一种严重的错觉,这种错觉甚至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要了我的命!” 林潇云听了这番话,转过头来,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眼神中满是诧异,这样的话从叶玄这样一个权贵子弟的口中说出,就算他见多识广,也着实有些难以相信。 叶玄见林潇云露出诧异的神情,不禁笑着解释道:“这些话,是父亲在我第一天踏入叶家军的营寨时告诉我的。三年来,我也的确慢慢体会出了这句话中的深意,但无奈的是,尽管父亲和我对于此都清清楚楚,却也难以改变!”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在洛阳的时候,曾去虚家军中试炼过一阵,那时觉得这样或许会比较好,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虚家军的将士们就很快知道了我的身份,毕竟,叶家军与虚家军的驻地实在是太近了,那样一来,历练的初衷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叶玄笑着说道:“不过刚到虚家军的那段时间,我倒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那种与在叶家军时完全不同的感觉,一种实实在在融入兵营之中的感觉,而不是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一样。” 林潇云的目光越发惊讶,三年前,叶玄不过才十五岁左右,心智就已经如此成熟,看待事情就能这般透彻,这在他以往见过的人当中,真的十分少见,可以说仅有这一人都毫不夸张。 林潇云眼中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问道:“那你现在找到合适的路了吗?” “嗯。”叶玄点了点头,看向林潇云,道:“我想着若是能入五营军的话,或许会好一些!” “叶公可会答应?” “鹰若不离开巢穴,永远不可能展翅翱翔,马驹不离开父母,也永远不可能日行千里!”叶玄望着远方,道:“父亲会理解这点的,也自然会同意的!” 林潇云听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道:“叶公的确会答应,有这样的麒麟儿,真是叶公的福气!你若真想来五营军,我林字营永远虚席以待!” 叶玄稍稍思忖片刻后,脸上浮现一丝喜意,道:“好,就去林字营!” “此言当真?”林潇云脸上露出笑意。 “当真!”叶玄重重点了两下头。 “我林字营可是五营军中军法最为严苛的一营,你确定要去?” “正合我意!” 两人越聊越发投机,从兵法聊到江北战场,又从江北战场聊到林字营,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见晚了。 二人相互辞别,叶玄回到江陵城里的宅院后,便和叶凌说了去林字营的打算,叶凌稍一权衡,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毕竟,对于叶玄在叶家军内的局限性,没人比他更清楚,在外历练几年,到时候再回来从自己手中接手叶家军,这才是最为合适的路。 当然,这也是最理想的情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二章 拖延与恳请 时间荏苒,光阴似箭。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叶玄还是和往日一样,白天在军营中度过,晚上回家休息,虽然决定入林字营试炼,但他这几天仍旧是和叶家军一起。 他是准备北伐时再入林字营的,然而奇怪的是,距离虞徽接旨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军营里却丝毫不见要北上伐胡的动静。 叶玄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起那天在军营里看到的一幕,心中更加忧虑,终于在一天晚上找到叶凌,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叶凌听罢,刚开始有些不信,反问一遍道:“你看到安字营的兵卒将粮草都运走了?” 叶玄点头再次肯定道:“嗯!千真万确,我不会看错的!” 叶凌听完,皱起眉头,开始细细思索。 其实叶凌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等了已经将近一个月,可每次他过问安字营的将官时,得到的却无不是——“粮草准备好即日北伐”——这样近乎于搪塞的答复。 如若真的是安书文事先就知道北伐的圣旨,提前运粮,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照这个速度,也应该出兵了,可为何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忽然间,叶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一只手重重捶在房里的柱子上,双目圆睁,满是怒火,又气又急得直跺脚,恨恨的说道:“为何?为何啊?为何到现在还要作壁上观?还要勾心斗角?” 叶凌无法忘记,在江北大地,在逃难途中,那些被胡寇残杀的流民百姓,还有那尸横遍野、赤土千里的场景,生死绝境中的惨叫声和呼救声,一只只伸向他求救的血淋淋的手掌,一双双充满着绝望但又渴望着生的眼神 一幕一幕的涌上心间,让他无法停息心中怒火,顿觉舌尖腥咸,一口鲜血喷出 叶玄见状,忙扶住叶凌道:“父亲!息怒啊!冷静,身体要紧!” “冷静?怎么冷静?” 叶凌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把推开叶玄,话还没说完,怒气上头,又咳了两声,咳出一大滩淤血。 叶玄又赶紧上去扶住叶凌,这时叶凌抬起头,两行浊泪已顺着脸颊淌下,口中含着血说道: “胡人性残,不食粮草,又无牛羊,便以人肉充饥,江北百姓每日死者不计其数,北伐晚一日,便就多出一堆森森白骨啊!如今虚公和大部叶家军将士尚留守洛阳,他们不即时出兵,又怎对得起这些驻守洛阳的将士啊!” 叶玄似乎也想明白了,运走粮草,搬空粮库,原来是为了给朝廷的使臣看的,而其目的,自然是拖延北伐的时日! 想到留守洛阳的叶家军和虚家军,叶玄也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许久之后,叶凌才冷静下来,问叶玄道:“这件事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 叶玄摇了摇头,叶凌见罢,叮嘱道:“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父亲,那我们该怎么办?”叶玄点头,问道。 叶凌长叹一口气道:“明天我会去见林将军和安将军,记住,这件事和谁都不要再提!” 再次叮嘱一番后,便让叶玄休息去了,这一晚,叶凌一夜未眠 第二天,叶玄起的比平常都早,在自家院里练习枪法,但是想到昨晚的事,心绪很乱,还没有舞完便停了下来,呆呆的站在院子的中央。 时节已是入冬,江南刮起了刺骨的寒风,想必在北方,这风会更加凛冽吧,也不知虚衍和留守在洛阳的将士们如何了。 今天没有太阳,只有昏沉的乌云将天空压的很低很低,再配上撕扯着的寒风。 可能,快下雪了。 叶凌推门而出,见叶玄这样站在庭院中央,就叫了一声:“景之!在干嘛呢?” 叶玄这才回过神来道:“起来练练……” 叶凌没再多说什么,脸色低沉的去洗漱了,在一切都准备好后,叶家人也都起来了,院子也慢慢热闹起来。 叶凌没去理会这些,而是穿上铠甲,配好剑,准备起身去往安字营。 但正当叶凌出门时,一匹马疾驰而来,最后停在了叶宅门口。 叶玄听到声音,忙跑出来看,却是一身常衣的林潇云。 他腰间别着剑,身后还披着一件白色雪袍。 叶凌见林潇云下马,心事重重的冲他点了点头。 叶玄跟着,也拱手行了一礼,道:“林将军!” 林潇云向叶凌作揖行礼后,对叶玄道:“你若没事,就带好三天干粮,跟我走一趟吧!” 叶玄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点事!” 见林潇云没有明说,叶玄也不再多问,转身进屋去准备了,随后又听见林潇云在身后道:“不要穿戴铠甲,一身常衣就好了!” 叶凌原本立于门口处,见林潇云有事前来,便将他迎至院内。 院里的府卫和下仆见状,纷纷俯身行礼,随后才去忙碌。 而虚子怜听闻屋外有动静,本欲出来看看,不过贴身丫鬟小欣倒是心急口快,立于门楣前,对起身的虚子怜直言道:“林将军来了!” 小欣言语刚落,虚子怜踏出的步伐便停了下来,稍一迟疑后,旋即又坐了回去,然后把身旁的窗户缓缓支开了一个不大的小缝,就这样远远看着。 叶凌和林潇云两人立于院落中央,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但仅过片刻,便见叶凌忽然后退两步,对着林潇云拱手作礼,长揖及地,身子沉沉弯了下去,咬紧牙关大声道:“恳请林将军即日出兵伐胡!” 院子里的众人都被叶凌这一拜首大礼惊住了,而林潇云更是一脸惊诧,不知所措。 叶凌任职于洛阳都城,位列公侯,更是两朝元老,其声望权势绝非林潇云这一营之将可比。 因而,对于叶凌的这一大礼,林潇云颇为惊讶和惶恐,连忙也后退一大步,拱手长揖,拜的比叶凌还要低微,道:“叶公万万不可,末将受之不起!” 叶常在一边也是看得呆住了,叶家在洛阳虽不似王氏柳氏那般根基稳健,势力庞大,但也算是门庭显赫,地位超然,更况且,叶氏根基本就不在河东这一块,因而仅凭两代数人的功绩,便能使叶凌叶常这一脉在洛阳定稳脚跟,也着实是令外人难以轻视。 所以,叶常见叶凌如此拉下身份地位,向林潇云拜首恳求时,不禁心中一阵酸楚。 若不是叶家在江南暂无依靠,而叶家军又大部留守洛阳,叶凌又何须至此,来解这燃眉之急。 想到这,叶常也沉下脸,跟着向林潇云拜首道:“恳请林将军即日发兵北伐,助我叶虚两家!” 叶坤见状,虽然不知事态急缓,但还是跟着父亲一同拜首行礼了,而一众府卫仆役见了,也都惶然俯身请礼,令院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肃穆。 林潇云左右为难,他知道,叶凌现今显然是不了解五营军的编制,所以才会有此举动。 五营军的调度,非虞公不能为,即便是安书文将军,也不能轻易调动。 但这些,林潇云又不能明说,因为序右使关于此事,早对各营各将有过交代。 所以,叶凌即便是今日以洛阳叶公的名号来压制自己,迫使自己发兵,他也只能将此事层层上报至楚西王虞徽的案头,其最后的结果,想必依旧是被楚西王压下。 不得已,林潇云只得承诺一句:“叶公放心,粮草一旦备足,末将即刻领命北伐,不负叶公所望!” 叶凌一个月以来,听到了太多这样的答复,自然不肯如此罢休,他直起身来,看向仍俯着身的林潇云,眼神一冷,道:“还请林将军给个期限!” “粮草现已近充足,楚西王有言,不出意外,十日后便可挥师北伐!” 叶凌点点头,对于林潇云,他还是选择信任,毕竟是自家恩人之后,也是叶家南渡荆州后,接应自己的第一人,除了安书武之外,叶凌也无人可信,无人可靠了。 叶凌扶起林潇云,如释重负般的坦然一笑,道:“得林将军承诺,老夫方能安心!” 林潇云起身后,神情依然自若,只是向着叶常和叶坤两人一一回礼后,对刚出房来尚有些惶然的叶玄道:“景之可准备好了?” 叶玄点头,看向叶凌,见叶凌点头许可后,方才道:“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林潇云打量了叶玄一身的行头,见没有出格的地方,便道:“路途遥长,现在便出门吧!” 说完,林潇云向叶凌和叶常行礼辞别,而最后,临出院门前,林潇云又停下了脚步,向那扇一直半开着的窗口方向,拱手行了一礼后,方才离开。 因为他知道,从刚进门开始,那扇窗后,便有一双明眸秀目,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三章 五营军的过往 一路上,两个人,骑着马,出了城,向北而去。 林潇云在前,叶玄在后,谁也没有说话。 叶玄看得出,林潇云今日的心情似乎和这天气一样,有些阴沉,所以他也很识趣的一直保持着沉默。 不过,正走着,忽然一小朵雪花闯入了叶玄的视野,当他抬头看时,却见千万朵雪绒正从高空飘落而下。 “下雪了!”叶玄自言自语了一句。 林潇云也抬头望了望天空,叹一口气道:“嗯!下雪了” 两人这才说上第一句话,气氛也顿时不再那般凝重。 走了没几步,叶玄又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自从出门后就一直想问,但林潇云自从出了叶家门开始就一直神情阴郁,叶玄也一直不好开口。 “亥丘!”林潇云说出这样一个地名,然后接着道:“去接一个人,这个人你应该见过了!” 叶玄一时有点不明白,说道:“亥丘?我见过?” 林潇云没再说话,叶玄也沉默了。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厉。 叶玄裹紧身上的雪袍,尽量不让寒风往里灌,林潇云走在前面却安然自若,长衫随风起舞,似乎丝毫没有觉得冷。 两人一整天都在赶路,中午饿的时候就啃一口干粮,中间除了让马喝几口水,就没有停下休息过,天快黑时,因为风雪太大,两人便找了一座村庄,准备投宿到民居家里。 而叶玄很快也发现,此地村民的警惕性似乎有点高,在看见林潇云和自己腰间的佩剑后,都有些顾忌迟疑,不肯靠近。 找了几家之后,才终于有两位老人家愿意收容他们过夜。 这不过是一间极其平常的草房,叶玄跟着林潇云进了屋后,只觉得这家中实在清贫,一件像样的摆置都没有。 尽管叶玄在军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多少也是吃过生活的苦头的,但这样贫苦的家境,他以往的确不曾见过。 林潇云道谢过后,为了不惊扰两位老者,便带着叶玄到柴房打起了地铺,将枯黄的茅草铺在地上,睡着也还十分暖和。 叶玄忙完后就睡下了,毕竟赶了一天路,是真的有些劳累。 但林潇云却一直坐着没有睡下,怀中抱着剑,望着窗外的肆虐的风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叶玄说道:“四年了!” 安静了一会后,林潇云轻舒了口气,依然望着窗外夜影下的一片白,低声叹道:“呵,真是转眼之间呐!” 叶玄听林潇云一连说了两句,不由得问道:“林将军所谓何事?什么四年了?” 林潇云转头看了看叶玄,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林潇云望着屋外的大雪,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四年前的蜀地叛乱?” “知道,那件事好像挺复杂的吧!”叶玄有些疑惑的感叹了一句。 “呵呵,的确称得上复杂呢!”林潇云苦笑着,道:“四年前,蜀地叛乱,我正和你年纪相仿,怀有一身武艺,正想施展宏图报复!于是,我接过父亲手里的紫泰剑,响应朝廷号召,投身于‘凌湘军’,随军开赴蜀地,平息叛乱。” “嗯,凌湘军这个旗号,我的确听说过!”叶玄点了点头。 “不过,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当时‘凌湘军’的主帅是安书文将军,然而这支大军却又受于襄阳王司马旧的辖制,属于襄阳王府的势力。” 林潇云一直望着屋外的雪白,将那段蜀地的往事娓娓道来:“于是,朝廷为了剪掉襄阳王的羽翼,在‘凌湘军’入蜀,与叛军拼了个两败俱伤后,不仅断了我军的粮草供应,还派遣吴王司马旭的军队前来,以‘与叛军勾结’之罪围剿凌湘军。” 林潇云没有停顿,转头看向叶玄,接着道:“当时北地胡寇压境,中原流民四起,而朝廷所想依然是如何在王派之争中稳定皇权,那个时候,我方才看清我一心想要报效的,是一个怎样的朝廷!”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夜,我们凌湘军仅存的千余人被吴王大军围困,全部收缩在一座山岭之间,在虞公的提议下,斩杀了军中襄阳王府的掾吏,喝过壮行酒,杀光军中所有的战马,所有将士大吃大喝一顿后,杀下山去” 听林潇云说完这些,叶玄一时间愣住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绝对是真真切切的过往,因为蜀地平叛,若真的说起来,和叶家军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正是他觉得此事有些复杂的原因。 不过,纵然此刻他心中解开了一些疑惑,但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却又只觉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林潇云回望一眼窗外暗夜中的落雪,继续细细说着: “我们千余人趁着夜色,冲破司马旭几万大军的重重阻截,准备直捣洛阳,只为洗去自己身上的冤屈,可没曾想,一路加入我们的流民越来越多,终究联成了一支数万人的起义大军!” “朝廷见情势不可收拾,在北地胡寇攻势越来越烈的情况下,考虑到凌湘军已经脱离襄阳王府,所以很快作出了让步。于是,一切罪责全部推到襄阳王司马旧身上,朝廷也承认了‘凌湘军’,并赐爵赏官,同意凌湘军驻守蜀地。” “在如何回复朝廷的招安时,虞公告诫我们,若不见好就收,等候我们的只能是玉石俱焚,就这样,我们答应了朝廷的条件。而后虞公在‘凌湘军’的基础之上先后组建了安字营、祖字营、林字营、勇字营、奎字营,凌湘军也正式更名为‘五营军’,这便是五营军的由来” 林潇云说完这些,夜色已经完全笼着大地了,窗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听不到任何声响。 叶玄听完,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下来,看了看眼前神色黯然的林潇云,似乎他仍旧沉在那个厮杀的雪夜,便没再去打扰。 小小的柴屋里安静了许久之后,林潇云才又说道:“既然你以后要入林字营,这些就应当告诉你,我们五营军与朝廷的关系,并不像叶家军与虚家军,所以有些事情,我就不再明说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早点睡吧!” 说罢,在屋外呼啸的寒风声中,两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慢慢都闭上了眼睛。 然而夜半时分,叶玄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浅浅的马蹄声,他立马惊起,却见林潇云已经警惕的伏在窗口了,同时正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片刻之后,马蹄声又渐渐远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重归于平静。 只是两人仍然无法放心,于是换班值岗,一直到天明时分。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天色还没有亮起来,两人便都已没了睡意,还有很远的路程,所以二人都没有多做耽搁。 可当二人推开柴门,正准备告辞离去的一刹那,叶玄愣住了。 这个小村庄仅有七八户人家,且多是老弱妇孺,可此时所有的草屋前,却都多出了一只山野猎物,虽然只是一些体型较小的禽类獾类,但至少是肉食,比粗粮草根要强的多。 林潇云见了,也难得露出了愕然的表情,不过他随后就想明白了原因,笑着摇了摇头后,道:“我们应该快到了!” 而这时,已经有村民起来了,在见到门口的山野猎物后,俱是一喜,而后大声嚷道:“山神显灵了!山神又显灵了!” 更有甚者,跪倒在雪地里,向着东面的山岭拜了又拜,仿佛要把心中的喜悦告诉所有人一般。 林潇云见状,指了指村民参拜的方向,问身后的老者道:“老人家,亥丘是在那个方向吗?” 老者手里捧着一只鹧鸪,喜笑颜开的答道:“嗯,对,翻过这座山,就是亥丘了!” 两人没再多留,在向老人家告辞之后,骑上马便向亥丘而去。 茫茫雪色中,朝阳缓缓自东方升起。 冬日的暖阳照耀着雪后的大地,橙色光辉洒满整个山峦和村庄,映着缕缕炊烟,分外美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四章 亥丘 亥丘其实就是一座不高的山岭,只不过是这里最矮的一座丘陵,坡度最缓,因此才被当地人特意区别了出来。 叶玄和林潇云二人将马匹安置在了山脚,然后徒步穿过稀疏的白杨树林,踏着雪往山顶走去。 然而,刚刚走到半山坡,叶玄便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四周的密林中就已经有人盯上了他们。 林潇云显然也察觉到了,不过他却丝毫没有理会这些,只是对叶玄淡淡的说道:“不用在意,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 叶玄在军中待过数年,多少还是能判断出来,盯上他们的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但奈何对方人数众多,可能还是会有些麻烦。 不过,既然林潇云这么说,他也不再去理会这些了,一步一步紧跟着脚步往山顶走就是了。 两人走过山腰,忽然一点寒芒从前方飞来,伴随着箭羽震颤的嗡鸣,一支箭矢已经直直插在了二人身旁的一根树干上。 即便叶玄一直暗暗提防着,但这突如其来的冷箭,还是让他有些愣住了。 前面的林潇云也跟着停下脚步,但随即他伸出手去,拔出了插在身旁树干上的箭矢,然后握在手中,面朝着前方的一处灌木丛,“咔”的一声,将箭矢从中间折断了。 整个过程,叶玄根本就看不清林潇云脸上是何神情,但随着这一道声音的响起,早已埋伏好的数十人顷刻间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只是,这些人都不是兵士,而是草寇,手持各式武器,满脸戾气,里里外外将二人围了数层。 叶玄握紧手里的剑柄,警惕的扫视了一圈周围,却意外的发现,这股草寇所具有的气势,仿佛在哪见过一样。 林潇云看着前面的草寇,不动声色的随手扔掉了刚刚折断的箭矢。 “来者何人?”一个带头模样的草寇问道。 “我要见‘亥丘之狐’严诺!” 林潇云吐出这样冷冷的几个字来,语气却是比这半尺厚的积雪还要寒冷,镇住了在场的所有草寇,这也是叶玄第一次听到林潇云用这种口吻和人说话。 “寨主岂是你想见便能见到的?”带头的见林潇云气势骇人,不由得退后了两步,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稳了。 林潇云见对方没有答复,也没再多说,重新又迈出脚步,走向山顶, 一步 两步 三步 “嘎哒,噶哒” 积雪被踩下的声音,在此刻的一片静谧下,显得尤为清晰,也令双方间的紧张气氛骤然升级。 四步 叶玄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时,却听那草寇头目大喝一声道:“弟兄们!上!” 话音刚落,数十草寇便举着各式武器,大声叫嚷着,向二人蜂拥而来。 林潇云风轻云淡的瞥了一眼,随即握住剑柄,却并没有拔剑,只是那样看似随意的向前一扫。 就在这一刹那,山林间顿时风起云涌,一股强大的气流卷起地上半尺厚的积雪,以横扫之势袭向对面的草寇。 叶玄也被这股气浪冲的睁不开眼,脚步有些不稳,差点跌倒。 过了许久,叶玄慢慢睁开眼睛,却又在顷刻间,完全瞪圆了双眼。 饶是叶玄再如何见多识广,此刻都难以再淡然下去了。 因为他看见,从林潇云的脚下,一直到山顶处,一个诺大的扇形区域内,已经变得光秃秃一片了,积雪全无,甚至就连山石和泥土都被生生掀起了一层,而那些原本挺拔笔直的树木,也断的断,斜的斜,一片狼藉。 至于那冲上来的数十草寇,早已横七竖八的躺在了远处,有些甚至还挂在树上,没有了任何动静,看样子是昏死过去了。 叶玄望着这眼前的一切,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只能在心中结结巴巴的自语道:“这便是紫泰剑!而且还没有拔剑!!!” 忽然才想起那句关于紫泰剑的传闻,叶玄不由得深深咽了一口口水。 “剑风无形,是为紫泰!” 林潇云收起剑,接着一步一步的朝着山头走去,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叶玄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要知道,他在南下荆州之前,还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关于六剑的传说,而此刻却能亲眼所见,这种震撼,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看着林潇云一步步向前走去,叶玄却只觉两腿好像陷进了雪地中一般,一步也迈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雄浑粗犷的声音从叶玄身后传来:“只动剑气,未动杀气!” 叶玄猛地回头,看清说话之人后,心中的震撼却在一瞬间被深深的忌惮所代替,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非同一般。 这是一个内着灰色裋褐,肩披貂皮长袍的中年人,看上去三十上下,身形高大,披着散发,相貌平平无奇,但那双眼睛却深邃的可怕。 而从他此时的神态和刚才的那句话来推断,想必他就是林潇云口中所说的“亥丘之狐”——严诺了。 不过,更令叶玄难以相信的是,此人便是那天他们叶家军南渡后碰到的那帮草寇的寨主,林潇云说的没错,这个人,自己的确已经见过了! 严诺说出这样一句话后,便没有再多说,只是一直看着叶玄和林潇云二人,神色平静,好似他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林潇云听到声音,也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一番严诺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会后,严诺首先开口道:“易丞!好久不见了!” 林潇云听罢,从上而下府视着严诺,片刻后方才说道:“我来接你了,师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五章 亥丘之狐(上) 两人对视片刻,过往的一幕幕在林潇云脑海中浮起,从一同拜师于序右使,到“凌湘军”的大突围,再到严诺的不辞而别…… 良久之后,严诺才先开口道:“易丞!好久不见了!” 林潇云站在高处,俯视着位于低处的严诺,握紧了手中的紫泰剑,片刻后才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来接你了,师兄!” 站在中间的叶玄被两人的对话彻底搅晕了方向: “这个草寇寨主竟会是林将军的师兄?林将军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接他回营?为何当日南渡时叶家军会被林将军的师兄埋伏?” 一连串的问题不断的从叶玄的心底冒出,让他不得不重新梳理一遍自己的思路。 “当初为何要不辞而别?”林潇云开门见山,直接问出了藏在自己心里两年的问题。 “说来话长!”严诺仿佛知道林潇云会这样问,沉默了会,转头望着远处的山峦,叹一口气,然后又回过头来说道:“今日既然来了,不妨随我进去叙叙旧如何?” 说罢,严诺迈出脚步,向着叶玄和林潇云二人迎面走来。 在与严诺擦肩而过的时候,叶玄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和那些草寇有着天壤之别。 因为在这个人身上,寻不到丝毫匪气!更没有外号“亥丘之狐”中的那股狡黠气息! 严诺朝着二人迎面走来,林潇云也没动分毫,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踏着雪地,越来越近。 严诺并没有在林潇云跟前停下,而是在与林潇云擦身而过之后,神色未变的继续向着山顶走去了。 林潇云也转过身,跟在严诺后面,静静的看了片刻,才又迈开脚步。 叶玄见状,抖了抖刚才已经动不了的双腿,跟上前去。 三人越过山顶,在山的另一侧的山腰,叶玄才看到了一座隐藏于茂密松林里的山寨。 严诺立于山寨门前,还没有说话,便传来了一声吆喝:“寨主回来了!快开门!” 话音刚落,几个壮汉便推开了用松木排制而成的大门,里面的草寇见到严诺后,也并没有行礼,只是语气随意的冲严诺笑了笑,道:“寨主回来啦!” 随即看着严诺身后的叶玄和林潇云两人,也是和善的道:“还有客人呢!” 一众匪寇的表情都很随和,俨然不像刚刚两人踏进亥丘时碰到的那伙人一样,甚至山寨内有些手里还抱着东西,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要很寻常的和严诺打一声招呼便可以,而严诺也都会一一回复。 这和叶玄所想的山寨完全不同,这里没有森严的尊卑,也没有暴戾的匪寇,一切都是那般朴素自然,就像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小山村一样,而严诺这个寨主,也无非是一位村中尊者的身份而已。 不只是叶玄,连林潇云望着这一幕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严诺对身边的两个草寇说道:“找几个人,把山阳面的兄弟们抬回来!” 等严诺吩咐完后,那两个草寇便转身离开了,吆喝几声,带了十来个人出了山寨。 严诺回身对林潇云说道:“走吧!随我进去吧!” 说罢,便领着林潇云和叶玄进了寨子,前行百余步后,来到了一座松木搭建的房屋前。 这座房屋不算高峨,在一排的村舍中毫不起眼,只不过屋前有一方院落,屋旁又有一座高阔的堂房,让它的位置显得有些不俗而已。 院中央有一座结草茅亭,亭中一张方形杉木案几,两个蒲草苇席相对而置,在一片雪地中兀然惹眼,再走到近处,便发现是案面上刻着一方棋盘,另有两个细竹编织的棋奁置于蒲席一侧,黑如点漆,白如玲玉的棋子在雪光的映照下更显亮丽。 绕过草亭,踏着积雪的木制阶梯进入屋内,光线便骤然暗淡下来。 一张长木案横在上首位,下宾两排则各有两张小木案,几个坐的席榻错落有致,几壶酒摆在堂中一侧,除此之外便无他物,而房子中央则已有燃着的一炉火炭了。 严诺示意林潇云入座,随即拨了拨火炉,让房内更暖和了一些,三人便各居一案,坐了下来。 林潇云环视屋子一周,神情有些复杂的道:“两年来,你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严诺淡然一笑,答道:“寄游于山水,往来于宾朋,此处并不比我益州严家坞差!” 林潇云不说话,他自然知道,严家乃益州乐东士族,虽不似蜀中李、徐等高庭门阀,但也是巴蜀一地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严家世代经营的严家庄园自然是悠然恬静,不甚繁华。 严诺生于衣食无忧的严家坞堡,后来在蜀地叛乱中又投身凌湘军,并与林潇云二人一同拜师与序右使门下,在军中担任显职,如此简约陋弊的居所,倒着实与他的身份不符。 一时沉默,片刻之后,严诺起身拿来两个盛有蜜饯的陶盘,摆在二人身前的席面上,说道:“敝舍寒酸,招待多有不周!” 林潇云看了看席面上的陶盘,没有说话,当然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虞公……不,楚西王让你来的?” 林潇云听罢,不再纠结于这家徒四壁的草屋,答道:“如此看来,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多说了,是师父让我过来的!而且我自己还有一些问题想问清楚!” 严诺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了窗外,早上刚刚放晴的天又开始阴沉了下来,可能还会有一场大雪吧! 望着窗外的天际,严诺似乎明白林潇云心中的困惑,良久后,他才开口说道:“还记得四年前那个雪夜吗——我们‘凌湘军’被围的那天?” 严诺看向林潇云,见对方正看着自己,认真的听着,于是接着道:“凌湘军人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虞公领着我们斩杀了军中司马旧的掾吏,又带着我们冲出重围,杀向洛阳!这才有我们的绝处逢生,才有了今天的‘五营军’。” 林潇云点点头,道:“没错,斩杀那掾吏的时候你就在场吧!” 严诺叹一口气,抬头望着屋檩,思绪仿佛又飞到了那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的雪夜: “那天,虞公、师父、兰左使、安将军还有我先在偏将营中合谋行动,兰左使提议在天黑时五人一同杀进主将营,将那掾吏斩杀,断绝与襄阳王府的联系,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 “然而,在天黑时分,约定的五人中,却少了虞公一人,当我们另外四人冲进主将营时,却发现虞公已经在里面了,他手里提着一把占满血迹的长剑,而司马旧的掾吏,已被斩杀!后面发生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 林潇云听完这番话,也开始回忆起了那个雪夜里的每一处细节: 因为众将士听闻到主将营有人传令,于是都向主将营聚过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严诺将那掾吏的尸体亮于众人面前,安将军,序右使,兰左使和虞公也纷纷从主将营出来,兰左使大声召集众人道: ‘朝廷欲亡我凌湘军,置我等于死地!缘由在于襄阳王!今虞公斩襄阳王掾吏于此,以示我等与朝廷再无瓜葛!熟愿与吾等共捣洛阳、平冤雪恨?’ 众将士听完兰左使一番号召,无不愤慨激昂,纷纷高呼:‘愿同虞公直捣洛阳!愿同虞公直捣洛阳!’ 遂虞公下令,杀光战马,喝过壮行酒,数百将士怀着必死之心杀下山去 严诺接着说道:“然而,这还只是开始,队伍一路拼杀,不断吸纳流民,逐渐壮大,而后,又与祖将军部合为一股,势力大增。” “当我们杀出蜀地,进逼洛阳时,已有数万大军!也就是这个时候,朝廷选择了退步,愿意以爵位和封地作为交换,招安我军。” 林潇云没做言语,听严诺接着说道:“而当时,兰左使主张一路杀到洛阳,直取天下,但虞公却认为退兵更好。只不过在最前线的祖将军和你似乎也同意兰左使的想法,故而写了一份呈表给虞公,劝谏虞公继续进军。但奈何虞公退兵心意已决,便力排众议,答应了朝廷的条件!” 严诺停了一下,看着林潇云问道:“我当时就在虞公身边,见过那封呈表,是你写的吧?” 林潇云点点头道:“不错,那封呈表是我写的,但那时候祖将军的话更有分量,可无奈祖将军不善言辞,于是我在写了呈表后,便把他的名字注在了前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六章 亥丘之狐(下) 叶玄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仍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他现在唯一理清的一点,就是林潇云想知道两年前严诺为什么会不辞而别,离开五营军? 但似乎听到现在,他根本没有听明白严诺说的这些往事,和林潇云想知道的有什么关系。 沉默,又是沉默。 客堂中的这两人仿佛都沉在那段回忆之中,良久之后,严诺才又接着说道: “那次招安,虞公获封亭南郡公,在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渐渐盖过了主帅安书文将军,而后,整编凌湘军,建立五营,威望更是如日中天,而安书文将军的地位也越加微妙起来。” “不过好在安将军生性淡泊,与世无争,从凌湘军到五营军的过渡才能有条不紊,不至生乱。然而,在各营主偏将的人选问题上,却着实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出乎你的意料,此言何意?”林潇云皱起眉头,看向了严诺。 严诺轻轻叹了口气后,解释道:“建立安字营,安氏两位将军担任主、偏将,毫无异议;祖将军虽然脾气暴躁,但所持赤炼剑乃五营军一大主力,故位于祖字营主将;而你所持紫泰剑,位列林字营主将,也于情于理;常勇因破司马旭有功,也应位列勇字营主将。” 说到这里,严诺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林潇云后,才又继续说道:“然而,之前巴中一战以少胜多,将司马旭彻底赶出蜀地的兰致却位列奎字营偏将,主将是没有多少作为的房奎,其中玄机,我不多说你也自然明了了!” 听到这,林潇云不禁愣住了,许久没再说一句话来。 见林潇云沉默,严诺又说道:“三年前,奎字营北出街亭时,与匈奴人在祁连山交手,虽然驱逐了匈奴,但那一仗,因为兰致不在,指挥失当,奎字营也打残了,主将房奎还身负重伤。” 严诺说着,将目光移向屋外,这才慢慢道出了自己离开五营军的真正原因: “负伤后的房奎暂时无法担任主将一职,于是兰左使便积极推举兰致取而代之,那段时间,军营中暗流涌动,两派势力也正式开始角逐,因为我是最初五人中的一人,所以必须有所选择,在权衡多日之后,我才决定离开……” 严诺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将两年来一直压沉在心中的秘密和压抑,全部吐露了出来一般。 不过,他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 林潇云听完这一切缘由,长长的舒了口气,眉宇间满是无奈。 就这样,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又起。 雪,似乎又来了。 叶玄此刻也大致明白了,只是林潇云一直未开口,他便不好置喙。 严诺道完这一切,这才注意到一直盯着他看的叶玄。 他发现叶玄的眼神虽然平静,但眉宇间却总透着一丝提防的恶意,严诺苦笑一番,问道:“小兄弟,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叶玄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礼了,从刚进来就一直打量着严诺,因为他不知道该把严诺看做敌人还是朋友。 林潇云听到这句话,才从刚才的话题中出来,对严诺笑着说道:“这位小兄弟你已经见过了!” “我见过?” 严诺听闻,十分诧异,随即紧紧盯着叶玄,好似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叶玄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没错,严寨主!我们已经见过了,不过您可能对我并没有什么印象!” 严诺更加疑惑了,却听叶玄接着说道:“一个多月前,您在江边不远处劫过一支流民队伍,而我便是那支队伍的护卫军士!” 严诺听叶玄这么说,尴尬的笑了笑,道:“原来是有缘人啊!” 叶玄点了点头,很合时宜的止住了话题,没再多说那天的事情。 倒是林潇云在一旁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他还看穿了你设伏的地点。” 严诺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一般,道:“难怪那数百的军士不前去障碍处,而是直扑我的设伏地,开始我还以为是走漏了风声!” 严诺说着,摇了摇头道:“哎!若不是你看穿我设伏的地点,你我双方也不会交手,更不会有那数十名弟兄的伤亡了!两年来,我领着众兄弟劫掠过数次南下的世家权贵,从无失手,更从无伤亡,无论是我方还是对方,此次流血还真是头一回!” 严诺说着,露出一丝自嘲似的笑意,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郑然道:“了不起,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叶玄!”叶玄抱拳一礼,同时反驳道:“若是那日严寨主引兵而回,自可避战!” 严诺听闻,微微一愣后,摇了摇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严诺只是说完这样一句话后,便不再多解释什么,当然,也无需多言了,因为叶玄已然理解了严诺的处境,那种无奈,他和父亲叶凌都曾经历过。 叶玄看着低头沉默的严诺,心中的那丝警觉和仇意慢慢淡去。 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要他对一个曾经截杀过叶家军的草寇寨主露出一见如故的亲近神态,他做不到,即便此人是林潇云的师兄,他也做不到。 不过,两人在策略博弈上,倒聊得颇为投机,他们还就那天的布局争论了良久,严诺侃然道:“那天若不是林字营赶到,是不会失手的,你们后面来的那些援兵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叶玄笑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援兵,只是数十骑兵而已!” 严诺听罢,眼中的目光更显赞赏,笑道:“我见尘烟滚滚,以为有上百士兵,原来是障眼法!但是小兄弟你记着,善用计策是好事,但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是徒劳的!” 叶玄听罢,心中也不禁传来一股凉意,其实他很清楚,以眼前这个人的武艺和谋略,那天若不是林将军及时赶到,叶家军应该根本就对他束手无策! 很快,三人也渐渐聊得热闹了,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雪也越落越密,严诺便命寨中人为两人准备了晚宴。 这个山寨中,不仅只有一些流民盗匪,也有不少他们的家室和妇孺,严诺宴请了一些寨中长者和实权人物,一起聚于那座高阔的堂房内,陪同林潇云二人用餐。 席间,寨中强人各个豪爽,吃饭时也不拘礼节,放纵自由,吃着打来的猎物,大口喝酒,十分快活。 可以看出来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尊重严诺,虽不拘于礼节,但却十分敬重。 席间,严诺对叶玄拱手赔礼道:“小兄弟,一个月前的那件事我有愧于你!但是,如果我不那样做,我则会对不住这里的这帮兄弟!” 叶玄不解,同时心中对此话也有些愤然,但听严诺叹然一声,接着说道:“寨中的多数人,数年之前,也无不是过着男耕女织的简单生活,他们也曾安居乐业,也曾其乐融融,也曾想着就这样过一辈子。” “然而,这几年来,不断南迁的江北大族,开始在荆州落地扎根,一座座的庄园坞堡拔地而起,一片片的良田沃畴被强买而去,他们的生活失去了依靠,最后只能卖身成为荫户佃农,在大族庄园内苟且偷生!” “即便如此,也有大批不堪压榨欺凌之人,选择落草为寇,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条路,成为盗匪,尽管不为情法所容,但至少能勉强活下去,而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叶玄听完这番话,又望着大堂内的这帮人,方才明白了,他们放纵但并不是自由,快活但并不是快乐。 或许,他们很多其实就是一帮背井离乡的苦民,都是一帮被逼到拿命去拼才能活下来的蝼蚁,都是一帮今日享受了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看日落的赌客,所以他们此刻的洒脱不过是拿酒在麻痹自己而已。 想到这,叶玄突然觉得心中沉闷,尽管他只是初到江南,叶家在江南更是毫无根基庄园,但心中依然会觉得沉重。 林潇云听完,在大堂喧闹的喊声中,叹了口气,将面前的酒一饮而下,道:“师兄日后有何安排?” 严诺想了想,笑着答到:“寨子中人数众多,我不可能带着他们去益州的严氏庄园!但自建坞堡或许可行,就像江淮一带的流民帅,择一僻静之地,开垦数倾荒地,躲过前几年的赋税,待稳定下来后,一切再走上日常行程,倒也不无不可!如此,便不会再带着弟兄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打家劫舍、祸害一方了!” “其实寨子里现在也是这样,开了几亩地,自己种了一些粮,但今年歉收,不得已才去劫掠。”严诺说着,看看堂里的弟兄,眼神有些黯然,接着叹息道:“现在才明白,原来救民于水火,真的不仅仅只是勤政为民、上阵杀敌说说那般简单!” 言罢,严诺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叶玄听闻,沉默了片刻,问道:“严寨主何不回五营军,助吾等一同收复中原?这样江北士族可以迁回江北,江南百姓也能复得其田亩,如此才是根本之道啊!” 严诺看看叶玄,笑了起来,摇摇头道:“这的确是根本之道,却并不是我的路了!” 叶玄还有点疑惑,却听林潇云解释道:“师兄在五营军内已无立身之地,回去是不可能了的!” 叶玄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在林潇云知道严诺不辞而别的原因后,没有再提任何让严诺重回五营军的话。 吃过饭,已是大雪封山,于是林潇云和叶玄便在山寨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雪还没完全停,两人便下山了。 临走前,严诺送两人到亥丘山脚,林潇云在马上,抱拳道:“师兄的想法我会如实告知师父的,既然师兄不愿出山,那还望多多保重!” 严诺一笑,回道:“且回吧!志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合,不相为伍……易丞,你还有得选,日后保重!” 两人拱手辞别,林潇云策马回鞭,与叶玄一同踏上了回程的路。 在二人走到来时投宿的那个小山村时,叶玄忽然想起了昨天早上出现在各家各户门口的猎物。 他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亥丘,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念了一句那老者曾说过的话:“山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七章 恩情 天色灰霾,雪落依旧。 二人踏上了返程的路,和来的时候一样,林潇云在前,叶玄在后。 但很快叶玄就发现,这并不是原来的路,于是开口问道:“林将军,我们这是去哪?” “回江陵城!”林潇云没有回头,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但他仿佛知晓叶玄心中的疑惑,又接着补充道:“这是近道!” 叶玄有些不解,既然有近道,那来的时候又何必绕远呢? 见林潇云没再说话,他也没有多问。 不过,叶玄心中的疑虑很快便解开了,因为他们此刻已经来到了一座山顶处。 这座山北面是缓和的山坡,也就是二人来的这边,而南面却是陡峭的绝壁,正对着江陵城的方向。 仔细看才能发现,在峭壁的乱石中其实有一条险道,徒步上下山都没有问题,但若牵着马匹,下山便有些艰难了,上山更是不可能。 见林潇云下马,叶玄也跟着一步跃了下来,牵着缰绳跟在林潇云身后,小心翼翼的踏上了下山的险路。 漫天的雪花没有停歇,呼啸的北风也仍在肆虐。 由于峭壁向南,是背风方向,小道上的积水还不至于结冰,但仍需十分小心,因为小道宽仅丈余宽,仅容得一匹马正好,而小道两侧,一边是陡直的峭壁,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奇险无比。 若是失脚摔下,不死也都卧床好几个月了。 叶玄几乎是紧贴着崖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的,而林潇云则信步走在前面,如履平地,只是不时提醒身后的叶玄注意脚下,显然这样的路他走过不止一遍了。 叶玄牵着马,一步一惊,万分谨慎,却又怕落下距离,故而紧一步慢一步跟在林潇云后面。 突然,脚下的石块一松,叶玄也顿觉整个身子一空,即刻了失去平衡,斜朝着万丈深渊跌去。 他连忙撒开缰绳,伸手扣住了峭壁上突出的石块,可奈何已经迟了一步,没能够得着,叶玄就恍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向下栽去。 不过,终究是在军营之中长大的,叶玄的反应还算敏锐,在沿着峭壁下落的过程中,又立马从腰间拔出短剑,狠狠直插入峭壁的石缝中。 在碎石与火花的散舞中,又往下滑了一小段距离,叶玄才勉强稳住了下坠的趋势,低头望着脚下的悬崖峭壁,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潇云已经在叶玄跌下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救援的举动。 他一个翻身,借助着峭壁上凸出的石块,以最快的速度依附在了叶玄的上空的一个安全位置,伸出手来准备抓住叶玄的手臂,将他提起来。 可谁知,在林潇云伸出手的刹那,峭壁上嵌着叶玄剑刃的那块石头终究难以支撑叶玄的体重,被撬飞了出去。 叶玄的身体再次失去了平衡,心底一沉,紧紧闭上了眼 可良久之后,叶玄也没有那种极速下坠的感觉,他愕然的睁开眼,却顿时惊住了。 是林潇云拉住了自己,不过,他的手却并没有够得着自己的手臂,而是徒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剑刃。 血即刻从林潇云的手心里涌出,沿着剑刃一路流下,滴落在叶玄的脸上,一滴、两滴 在寒风中,在距离山脚足有万尺的高空,叶玄感觉到了那滴滴血液的温度,正沿着自己的脸颊慢慢而下。 所谓“十指连心”,叶玄能想象到此刻林潇云手指和掌心被锋利的剑刃深深嵌入皮肉的那种疼痛,但他没有松懈一丝力道,紧抓着剑刃,手臂向上施力,一直把自己拉到了安全的地方,方才松手。 叶玄被拉了上来,有惊无险的爬上小道,跌坐在地,喘着粗气,终于安定了下来。 可当他看向林潇云那满是鲜血的双手时,纵然心中感激万分,却又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来道谢。 林潇云看了看叶玄,撕下衣物的一角,简单的把左手包扎一下后,若无其事的说道:“原本昨天就应该回去的,大雪封山耽搁到了今天,所以才不得已走这条路,起来继续赶路吧,今晚天黑之前,必须回到江陵城!” 除此之外,林潇云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转过身,牵着马继续向山下走去。 叶玄看着林潇云走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低头拿起剑,看了看那剑刃上还残留的血迹,又抬头看了看那个远去的背影,收起剑,牵上马,更加小心的快步跟了上去。 叶玄不知林潇云为何会这么焦急,宁愿走如此的险路,也要在今夜前赶到江陵城。 这样想着,他的心中似乎也慢慢生腾出了一种不安的预感来。 好不容易走到了山脚,见林潇云正要策马而起,叶玄行至前方,郑重的拱手俯身,道:“多谢林将军救命之恩!” 林潇云端坐在马上,平静的说道:“免了吧!谈不上什么恩情!是我带你走的这条险路,救你也是我必须做的事!” 叶玄抬起头,看着林潇云左手上那已被染成血红的布带,再次作揖,道:“今日恩情,叶玄定当不忘!” 林潇云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扬鞭策马,只留下了一句:“今日天黑前赶到江陵城,明日来林字营驻地,我想,离大军开拔应该没有多少时日了!” 叶玄听罢,浑身一振,看着林潇云策马远去的背影,良久后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才匆匆上马,“驾”的一声,从后面紧追上去。 走过这段险路后,便是通往江陵城的官道了。 两人一路踏雪疾驰,翻过一座低矮的丘陵,又沿着官道策马爬上一段平缓的山坡。 立于此处山顶,叶玄已经能隐约看见远处的炊烟了,那便是江陵城。 绒绒大雪覆盖了整座城池,万里江山也被染成一片素白,只有那条经久不息的楚水依旧如一条绿色绸带一般,在城墙周围萦绕而过,为大地添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天空的黑云越压越低,仿佛就压在头顶,压得他们有些难受,也好似压低了整个世界。 一声嘶鸣,林潇云忽然勒住战马,停在了山顶空地处,静静的偏着头,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叶玄也早已察觉到了这风雪声中的那一缕杂音,不过刚才因为赶路,一直没太在意,此时才停住马,静下心来努力分辨。 “铛——铛——铛——” 这声音沉闷而悠长,夹杂在风雪声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却一直未曾断绝。 熟悉音律的叶玄又怎会不知,这是青铜大钟的声音。 而能将声音传得如此辽远的铜钟,江陵城内只有一尊,那便是荆州牧府衙门的那一尊。 “这是”尽管叶玄已经尽量平和了心绪,但开口说话时,声音仍然止不住颤抖。 林潇云不答话,扯了扯手里的缰绳,脸色阴沉。 良久后,林潇云深吸一口气,道:“钟鸣二七,是为大丧!这是国丧之音” 话音刚落,地面的积雪骤然扬起,叶玄的马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风般驰下山去。 林潇云看了看叶玄远去的背影,又看向远处的江陵城,叹息道:“或许早该料到的吧,可事情还是到了这一步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八章 国殇 江陵城越来越近,这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越加迫人心悸。 “铛——铛——铛——” 沉闷的钟声直击叶玄的心头,令他如芒在背,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向他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当叶玄一路马不停蹄的奔至江陵城内时,却被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惊住了。 只见大道两侧,平时人满为患的酒肆商铺此刻却是空空荡荡,整个大街一片死寂,雕栏阁楼,灵翎飘舞,雪色之下,全城缟素。 一路行来,不论妇孺老幼,皆身着素白孝衣,满脸愁容,或泪如雨注,或哀嚎鸣怨,跪倒在各自庭前,叩首祭奠,各式祭文也随处可见。 战马在没有辔绳的鞭挞下,渐渐慢下了脚步,最后停在了青砖街道的中央。 叶玄呆立在马背上,看着这满城飞舞的白绫,只觉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一样,干涩而又苦痛,无尽的黑暗向他迎面袭来,令他的脑海顿时变得一片空白,时间也仿佛越流越慢了。 “驾” 叶玄双目无神的挥了挥手里的鞭绳,驱使着战马往叶宅的方向而去。 林潇云见叶玄神情异常,又一声不吭的驾马疾驰而去,有些不放心,便策马跟了上去。 快到叶宅门口时,马尚未停步,叶玄便已翻身而下,因为太急,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不过,他根本没有理会这些,眼睛一直盯着叶家的大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叶玄只手撑地,稳住脚跟,跌跌撞撞的起身,一步一步,喘着粗气,向叶家宅院跑去,却又在大门前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撞在了叶宅大院的门侧,也撞破了他心底里最后一丝希望。 院内,一片幕白。 庭院中挂着一大面白色葬帘,所有人身着素白孝衣,跪于葬帘前的雪地里,父亲叶凌和叔父叶常跪坐在最前方,神情哀伤,面容憔悴,正一张一张的将手里的黄色冥纸投于面前的火盆之中。 而后是母亲、叶坤和虚子怜。 叶坤正在悄悄的抹眼泪,虚子怜则依偎在母亲怀中恸哭,尽管哭声不大,但声音却不再像以往那般清明,已经变得嘶哑模糊了。 母亲轻轻拍着虚子怜的后背,一边流泪一边安慰着怀里的虚子怜,跪在最后的十余名府卫丫鬟,同样神色黯然。 叶玄看着这一切,脑海一片混乱,只是凭着仅有的一点意识缓缓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迈着似有千斤重的双腿,向庭院内走去。 在离叶凌叶常还有五步的时候,叶玄双腿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他一步一步的挪动着膝盖,挪到了叶凌身边,一把抓住叶凌的手臂,哽咽一下,颤巍巍的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他心中仍有不甘。 叶玄的声音不大,叶凌并没有回答,只是把头转向了一边,长吸一口气后,两滴浊泪沿着那满是沧桑的侧脸淌了下来。 叶玄又抓住叶常的胳膊,问道:“叔父!到底怎么了?” 和叶凌一样,叶常也没有回答,只是把原本低着的头扎得更低了。 叶玄不甘心,又跪到叶母面前,抓着叶母的衣袖,问道:“娘!告诉我,洛阳到底怎么样了?” 叶玄的声音更大了些,像是被压制住的咆哮。 叶母抹抹泪水,正要开口,却又停住了,看着怀里痛哭的虚子怜,又沉默了,只是不住的流泪,叶玄感觉这沉默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痛苦,都要压抑,都要难熬。 “娘!告诉我!”叶玄再一次的请求道,声音剧烈的颤抖着,他的情绪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良久后,叶母才抬起头,满眼泪水的望着叶玄,终于绷断了那最后一根弦,大声哭着说了出来: “洛阳城破,胡人屠城,十万军民无一人幸免” 虽然叶玄早就料到了洛阳失守,但他一路回来,仍然愿意相信在洛阳被破后,虚衍、虚公仍能活下来,留守的虚家军、叶家军也多少能突围出来一部分。 但从他进门起,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微弱,但至少还留有一丝侥幸,他真的没有料到事情的结局竟然这样的绝对。 也是,不足四万残兵,面对的却是四路胡寇,三十万大军,又怎能撑得过这个冬天呢? 其实早该想到的,他们本就是最后一批南下的百姓,还有那使臣的异样,还有这几天的大雪,真的早该想到的 城破,最多不过数日之间而已。 “十万军民无人幸免”叶玄顿觉眼前一黑,浑身无力的瘫坐在地。 雪,依然没有停,风,仍旧肆虐着。 而叶玄身下的雪,已经开始慢慢的融化,因为眼泪不住的滴落在雪地里,慢慢的消融了这一块的积雪。 林潇云紧随叶玄来到叶宅,前脚刚踏过门槛,恰巧听到叶母的这句话,顿时怔在了那,后脚在门外,却怎么也提不起来,终究也没能迈过这道门槛。 叶玄的意识本就有些模糊不清了,此时又见林潇云站在门口,忽然想到故意拖延北伐的五营军,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而且越燃越烈,顷刻间将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也吞噬殆尽。 他拔出一旁府卫的长剑,大叫着朝林潇云冲过去。 林潇云只是怔怔的看着叶玄举剑向自己冲来,根本没有想到要去避开。 叶凌见状,忙追上去,从后面一脚将已经失去理智的叶玄踹倒在地,并反扣住了双手。 叶玄被摁在地上,仍然在拼命挣扎着,同时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尔等要置洛阳军民不顾?!为什么!?” 那悲愤的声音仿佛是从叶玄心底喷涌而出,撕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发出的咆哮:“你们明明可以救他们的!你们明明可以救的!明明可以的” 慢慢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剩撕心裂肺的吼叫响彻整个天空。 没错,明明可以救的,从北伐圣旨下达,到如今,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五营军完全有实力解洛阳之围,但楚西王虞徽没有这么做,他林潇云也没有这么做 叶凌尽管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此刻只能忍耐,因为事已至此,叶家如今已完全是寄人篱下的处境了,他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只有按着慢慢不再挣扎的叶玄,任凭泪水浸透身上的麻服孝衣。 叶常见状,则快步上来,在林潇云面前沉穆的揖了一礼,语气中似乎透着些许愤恨,勉为其难的赔礼道:“小侄无礼,还望林将军勿怪!” 林潇云没有说话,而是将原本踏入叶家门的脚又收了回来,慢慢的转过身,仰天暗暗说了一句:“该赔罪的,是我们!” 林潇云脚步沉重的离开了,徒留一个左手裹缠着血纱的背影,让心智崩溃的叶玄慢慢冷静了下来。 食禁三日,叶凌,叶常,叶玄和叶坤四人,滴水未进,虚子怜因为身体羸弱,不堪如此,在叶母的再三劝慰下,方才一日食一溢米的稀粥。 第四天,雪已经骤了,叶玄备好干粮,带上了一套衣物,手持长枪,叫人牵过马匹,准备出门。 此时,叶母却叫住了他: “玄儿,你这是要去哪?” “洛阳!”叶玄坚定地答道,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 叶母没再多问,她自然知道叶玄为什么要去洛阳,只是神色一暗,数度开口,终究难言,最后才长叹一声道:“至少和你爹道个别再走吧!” 这时,府中众人见叶玄要走,也纷纷聚到了院子里。 叶凌上前,理了理叶玄的衣襟,神情复杂的道:“为父不拦你!但这一路艰险,还是让任参跟你一块去吧,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爹”叶玄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忍开口:“任参他南下的时候就已经战死了” 任参曾是府中身手最为了得的亲卫,以往每次叶玄一个人独自外出时,叶凌都会让他负责护卫。 但在两个多月前,他们南下荆州的途中,与胡骑的一场遭遇战,任参为了保护叶玄,身中数箭,最终命殒疆场 “哦,任参已经战死了”叶凌反应过来,神色黯然的自己嘀咕了一句,随即又道:“还是带两个身手好的府卫去吧,彼此有个照应。” “不用了,现北方已尽入胡人之手,人手再多也没什么用,我一个人易装而行,反而安全。” 叶凌拍了拍叶玄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何尝不想意气用事一回呢?带着残余的叶家军北上抗胡,北上复仇,北上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找寻活着的故人 但理智终究不允许他这么做,整个叶家及剩下的千余叶家军将士,也不允许他这样冒险。 他不能独自离开,他离开了,叶家军的旌旗就彻底倒下了,而梁县公府也一定会随之没落。 然而,“义”之一字,在他看来,重如泰山,即便心中痛苦,万分担心,他仍然不会阻拦叶玄北上,或许,这就是他们父子的默契吧。 一行人送叶玄出门,叶凌站在石阶上,挥了挥手,眼角含泪的笑道:“去吧!一路上保重!为父等你的好消息!” 说着这话,感觉就像叶玄只是寻常的外出一趟而已,但只有至亲之人,才能明白,这一句话中压抑了多少难言的感情。 叶玄听闻,重重的点了点头,一扫衣摆,跪在了青砖石上,叩三个头后,起身说道:“今孩儿到洛阳,必将虚公、大哥接回来,不论生死!父母在上,好好保重!孩儿告辞!” 说罢,起身上马,扬鞭驾喝,疾驰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十九章 江流沉笛 浑浊的江水平缓的向东逝去,一叶狭长的渡船在船夫的竹篙下,缓缓向前摆渡,载着一人一马,漂向大江北岸。 叶玄自昨日驾马出江陵城后,踏着未化的雪地一路向北,根本顾不得寒风凛冽,也顾不上饥肠辘辘,只有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拿出干粮,吃一点,裹裹腹。 经过两天疾行,终于在今日午后,赶到了大江边。 立于船尾,回看南岸,还是和两个月前没有两样,有渡口,有驳船,有船夫,只是这些渡船都不愿北渡,这名船夫还是叶玄花了大价钱才请来的。 而望着船下那滔滔东去的江水,叶玄不由得想到两个月前自己和虚衍分别,同众人南下的场景。 不曾想到,短短两个月,自己即又踏上的北上的路。 只是这一切,没有振奋,没有喜悦,更没有胜利,没有凯旋,有的只是发自心底无限的沉闷和悲伤,只是物是人非和撕扯人心般的痛苦。 叶玄怀中抱着长枪,取出行囊中的那支长笛,在手中磨娑着。 这支长笛,是四年前虚衍特意雇青州良匠,取茂山之竹,为他定做的一支上品竹笛,音质醇厚,了无啸音,吹奏起来,音律柔美,曲调清晰婉转,甚是难得。 而如今,故人已逝,国仇家恨难报,叶玄望着这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竹笛,心中余下的却只有无尽的仇恨与哀伤。 在江流中心,他缓缓举起长笛,凝心静气,轻轻吹响了这支竹笛的最后绝唱——临别的那一曲《长清》。 薄雾之中,江面之上,明厉婉转的笛音渐渐响彻在天地之间,韵律却是额外的深沉凄凉,哀意连绵,如雨中残花,风中残月,那暴风骤雨、林林乌云却又越加猛烈、越加深厚,直直压向人心灵深处最痛楚的回忆,令人想要逃避却又无处可逃,想要割舍却又满心不忍。 凄厉哀凉的笛音涤荡着满江冬水,也使得船夫渐渐停下了手里摆渡的竹篙,一动不动的立于船尾,像一尊雕塑一般,出神的望着船首那一袭葛白衣衫的俊朗少年,最后,在恍然间,淌下两行浊泪。 一曲终了,笛音渐渐消散,老船夫的竹篙仍然不动,任凭小船向着下游漂流而去。 叶玄立于船首,望着大江北岸,沉叹一声,随即握紧手里的竹笛,奋力一挥,竹笛脱手而起,连同着饰于笛尾的那一枚佩玉,在江面上空划出一道曲线后,向着江流直直坠去,“咚”然一声,沉入江底。 随着那声清响,叶玄清楚的明白了,那些过往,那些载歌当舞、咏叹赋诗的恬然岁月,已如这滔滔江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以后的路,定然是刀光剑影、荆棘遍地! 船夫也穆然回过神来,擦一擦眼角的泪痕,看着那江面的一朵涟漪,沉声叹气,恍然若失,但终究归于沉默,重新支起竹篙,慢慢将船首的少年人摆渡到了大江的北岸 踏上北岸后,叶玄方才明白,为什么南岸的船夫都不愿意再过来,这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自己所看到的北方江岸的模样了: 渡口早已被一把大火焚毁殆尽,江滩上四处是被凿沉的渡船,还没上岸便能感觉北方吹来的风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这寒风中夹杂着一丝明显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叶玄真的无法想象这两个多月,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去想。 船夫放下叶玄后,怅然一声,似乎一刻也不敢多留,即刻回竿,向南岸漂去了。 叶玄踩着北方的大地,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踏实的感觉,空空的土地仿佛是被血与泪浸过一般,一脚便沉了下去,心也一块跟着沉了下去。 尸骸横山,白骨露野,大片大片的白雪被血染成了墨红色,顶着黑云,成群的秃鹫在大地上空盘旋。 叶玄骑在马上,一步一步,慢慢前行。 马蹄浸没在混杂着血与泪的雪地里,地狱般的场景直击叶玄灵魂的最深处,似巨石般压在他身上令他难以呼吸,更无法承受这样扎心般的痛苦。 叶玄扬起鞭,低下头,闭上眼,狠狠抽下手中的鞭:“驾!驾!” 烈马嘶鸣,向前飞奔,叶玄逃避着,不敢停留,只想快些离开,离开这片他无法承载其痛苦的土地。 黑云,却越压越低,仿佛要把他永远闭锁于这片天地一般。 叶玄一路马不停蹄飞奔到江夏城,然而,这里的场景也没能让叶玄心里平静哪怕是一丝一毫。 万里空巷,破烂不堪,一座死城,一阵风能贯穿整个城市,街道上散落着逃难时没能带走的各式器具。 叶玄能够想象到,在洛阳城破,胡人南下的时候,百姓们的绝望、无助和恐惧,四处奔走,拼命地朝着江岸而去,却又在岸边被鲜卑骑兵追上的场景。 鲜血、哭喊、惨叫、怒吼全部被埋在了江岸边的那片土地,随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云,仿佛已经压在叶玄的头顶了, 风,呼啸着没做任何停留, 雪,小小的从天空开始坠落, 他四处张望着这座空城,马也随着他一起,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叶玄期待着可能会有幸存下来的人,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是在自欺欺人。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声响动,瓦陶罐落地而碎的声音,叶玄骑着马匆忙赶过去。 在小巷的暗处,叶玄看到了一个小孩,头上顶着貂毛毡帽,帽子两侧两片帽帘垂下,护着耳朵,身上穿一件厚厚的雪袄,外套一件羊毛无袖套衫,袖口和裤腿都很窄,且用布绑着,以免寒风往里灌,一双褐色的眸子正神情紧张的盯着自己。 那小孩见叶玄发现了自己,忙急身向城外的方向跑去。 叶玄知道,那不是晋人,那是胡人的小孩,是残杀了十万洛阳军民的胡贼! 叶玄快马追上去,从马上一只手拉起了小孩,尖叫声和哭喊声即刻传来,准备将小孩从马背上举高直接扔出去。 他自然清楚,以自己这么大的力气甩出去,这条幼小的性命可能就到这里结束了。 但这是胡贼的孩童! 满地杀戮的胡贼为何没有放过一个晋人,哪怕比这还要小,还要弱的孩童,都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挥舞着手臂,向前甩去,然而,在扔出的瞬间叶玄的手却始终松不开小孩的衣服…… 在小孩的哭喊声中,叶玄咬着牙,停下马,将小孩扔了下去。 雪已经完全下厚了,小孩趴着摔在雪地上,转过头惊恐的看着叶玄。 叶玄也看着眼前的小孩,心里很恨,但他却分不清楚到底是恨眼前的鲜卑小孩,还是恨下不了杀手的自己。 叶玄即刻勒马离开,他知道这并不安全,有鲜卑的小孩,附近肯定有鲜卑的部落,一旦自己被察觉,便插翅难逃。 于是,叶玄快马加鞭疾驰出城,向着洛阳的方向狂奔而去。 寒风挟裹着鹅毛般的大雪直袭向叶玄,渐渐的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睛,而耳畔却似乎渐渐传来了身后的阵阵马蹄声,还时时伴随着吆喝声。 叶玄心一悬,莫不是江夏城附近的鲜卑骑兵追上来了?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夜色开始慢慢笼罩了四周。 战马喘着粗气,艰难的在寒风雪地里向北疾行着,后面的喊叫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叶玄挥着马鞭,但马却不能跑得更快了。 忽然间,叶玄只觉身体一斜,顿时失去了平衡,而后便随着马一块栽向侧面的山坡下。 不知在雪地里翻滚了多少圈后,他只觉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章 初遇 不知过了多久,叶玄慢慢能听见寒风撕扯的声音了,同时感觉身上重重的,手臂根本抬不起,眼睛也似乎有阳光照射而来的那种明亮。 不过,虽然耳畔寒风呼啸,但他却并不感到寒冷,反而十分温暖。 叶玄十分费力的睁开眼,头还隐隐作痛,迷迷糊糊间却看到了木制的房檩,自己身上也盖着厚厚的毛皮被,窗外已是白天,虽然北风呼啸,但显然天色已经放晴了。 想到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叶玄即刻警觉起来,顾不得还有些僵硬的身体,翻身起床。 这显然是一座晋式的房屋,脊檩高阔,陈设精致,看上去就像是山寨客堂一样,床位也是临时铺就的,摆在屋内右边靠墙的一侧,中央是烧得正旺的一炉篝火。 自己的行囊挂在另一侧的木制墙板上,旁边还挂有一串念珠,而自己的红缨枪就竖在不远处的墙角。 叶玄正思量着,为什么自己被安置的如此细致? 自己的行李和长枪也都在,救自己的到底是谁,有何目的,究竟是敌是友? 正暗自困惑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而且正向着这间房屋走来。 叶玄警惕的一个翻身下床,拿起墙角的长枪,躲在了门后,从门缝向外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木蓝走来,头戴白色毡帽,身着白色窄袖左衽雪袄,系红色束腰,外套一无袖羊毛长衫。 是胡人! 叶玄的神经即刻紧绷起来,紧握着手中的长枪,屏气凝神,极其安静的等着那人一步一步的走进。 他一定要把握主动,不能坐以待毙! 三步,两步,一步 “吱呀——” 半掩的门开了。 早已躲在门后的叶玄一个箭步上前,将女子拽入房内,在一刹那间便以锋利的枪刃封住了她的喉咙。 女子还没有叫出声来,便被叶玄用手捂住了嘴巴,腰间端的木蓝也“咚——”的一声掉落在地。 “你们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 叶玄压低了声音,厉声喝语的问道,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也因为紧张和防备,死死瞪着眼前的女子,杀气腾腾。 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不再哭叫,叶玄这才慢慢松开手来。 女子开口说话了,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望着顶在自己脖子上发着寒光的的枪刃,声音还有些发抖。 然而女子说的话,叶玄一句也听不懂。 叶玄又问一遍,得到的还是同样也听不懂的一句话。 只是叶玄这次声音更凶狠了,手里的枪刃逼得更近了,女子的声音也带着哭腔了。 “她说见你昏倒在坡下,就把你救回来了!” 一句流利的洛阳官话忽然从门口处传来,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新悦耳,宛如天籁。 叶玄顿时一惊,转过头来,却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左手紧握着长弓,右手已经拉满了弦,而那弓臂上泛着寒光的箭矢,正直直的指着他。 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紧张,叶玄刚才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少女是何时到门口的。 而这突入其来的变化,也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手里的长枪却依然牢牢握着,劫持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见你昏倒在山坡下,就把你救回来了!” 少女见叶玄毫无反应,又以洛阳正音冷冷的警告了一句:“我劝你现在还是不要妄动,不然我敢保证你在动手之前就会死!” 尽管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眼下形势逼人,叶玄很快冷静下来,收起手里的长枪,后退几步,再度警惕的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后,散去了浑身的杀气。 门口的少女见状,这才慢慢松了手里的弓弦,但却并没有放下箭矢,也不进来,而是站在门外,依然十分警惕的打量着叶玄。 叶玄看了看手里的长枪,随后将其立回了屋角,毕竟,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对方应该是没有歹意的。 不然,他的这杆长枪也绝不会还在这了,刚才劫持那女子,只是因为他刚刚醒来,警觉过度,没有时间思考罢了。 片刻后,屋内的气氛慢慢平静了下来,那位年纪稍长的女子才渐渐平复了心绪,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木蓝和衣物。 叶玄起初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此时看去,才发现,那些衣物不正是他的吗! 他又疑惑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左衽胡裤,高领箭袖,不是塞外鲜卑的衣衫又是什么。 原本,他此番北上,为了避免惹人注意,做的是一身白衣商贾装扮,但随身的行囊中,却还带了一套宽袖袍衫。 这主要是因为在江淮一带,多有流民帅所建的坞堡行寨,他想着以叶家的声望,或许多少可以借用一些力量,而到时若去拜访求援,商贾行装只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不过,此番考虑在如今的形势下,似乎显得有些多余了,自己被胡人所救,处境必定有所不妙。 女子收好衣物后示意叶玄坐下,叶玄在道过谢后,就近坐在了火堆旁。 门口的少女见屋内都静了下来,也收起弓矢,走进房内,围着火堆坐在了叶玄的对面,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与防备。 隔着火堆,叶玄这才完全看清了眼前的这个鲜卑少女: 一身红色长雪裙,腰间系着一根紫色束带,披一件白色的羊毛雪袍,胸前还戴有一串玛瑙项链,看上去不像是穷苦人家。 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水灵白嫩,五官精致,容颜绝美,一头乌黑长发并不像中原女子那样挽成发髻,而是任其犹如黑色的幕帘般自然垂下,那双如黑宝石般水灵的大眼睛正望着叶玄,神色却仍带着警惕与愠怒。 尽管少女的神情依然十分戒备,但那一双清亮灵动的眼睛依然深深吸引了叶玄——那双眸子在火光下闪着清澈的波纹,黝亮深邃的黑色瞳孔里面又泛着清丽的光芒,就好似有神灵住在里面一般,一瞪一瞥,灵气十足。 少女见叶玄一直打量着自己,不禁更加恼怒了,头偏向一边,横了他一眼后,低声喝问道:“看什么看?” 被少女这样说了一句,叶玄回过神来,将目光移向一边,开口问道:“敢问在下昏过去多久了?此处又是何地?还有,你们又为何要救我这样一个晋民?” 少女听罢,瞪了一眼叶玄,没好气的答到:“两天,这里是云山!是我阿兄救你回来的,晋民怎么了?晋民就不是人了?你把我们伊娄部当什么了!” 叶玄闻言先是一怔,接着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面前似乎正生气的少女,郑然起身,向着面前二人深揖及地,拜谢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叶玄没齿不敢忘,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见叶玄如此郑重的行李,正收拾叶玄衣物的女子见了,连忙过来扶他起来。 而叶玄出于中原的礼节,避开女子,后退了一步,那少女则在稍稍一愣后,随即便露出了满是得意的笑容,好似很享受这种被人拜谢的感觉一样。 叶玄起身后,又问道:“敢问两位恩公,不知此地距洛阳城还有多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一章 借口 少女听到“洛阳”二字,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警惕的眼神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迟疑的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去洛阳?” 叶玄看着少女的神色变化,心中不禁戒备起来,故作淡定的一笑过后,掩饰道:“在下钱宁,乃荆州‘钱氏布行’的小辈,前些时日,钱氏布行有一大批财货囤于洛阳城内,没有来得及运往江南,而如今洛阳城破,族人再无踪迹,家主因为不舍那批财物,所以命在下潜入洛阳,尽可能的挽回损失!” 因为担心对方识破,叶玄又补充道:“谁人都知道洛阳已入胡寇之手,但家主以洛阳城内财物的一半许以厚利,在下只是钱氏的一个无名小辈,如此机会,才想着舍命一搏!还劳恩人告知,此地到洛阳当如何行路,若在下事成,愿以所得财物的一半相报!” 叶玄说着,又站起身来,揖了一礼,但实际上他起身是为了更清楚的看到他那挂在墙面上的行囊,那行囊是他亲手打的结,有没有被人动过他一眼便能确认。 那行囊没被人动过,也就是说,自己的这一番说辞,不会被当场拆穿。 火堆里的木材随着火苗的跳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木柴也不时“噼啪”作响,年长的女子只顾着收拾散落地上的衣物,抖掉尘土后一一挂在了火堆边。 少女听了叶玄的回答,一时也没有说话,满是疑惑的眼神仍然在上下打量着叶玄,神情时而凝重,又时而了然,最后,才轻蔑的一笑,道:“呵呵,没想到你还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 “不过!”少女忽然神情一凛,瞥了一眼竖立一旁的长枪,冷冷道:“商贾仆役为了钱财进入洛阳,还随身不忘长枪么?” 叶玄的喉结鼓动了一下,回应着少女审视的眼神,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都是行走江湖之人,若无武艺,在下又怎敢独闯江北呢?” 少女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但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时,却发现眼前这个晋国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和警惕了,俊朗的眉宇间甚至透着丝丝杀气。 少女显然被叶玄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下意识的拽紧了一根脚下的柴禾,双眼直直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屋内的气氛又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叶玄知道对方可能对自己起了疑心,也知道以自己的武艺,应该能轻松摆平面前的这两人,但他还是压住冲动,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再次开口问道:“敢问此处前往洛阳,还需多久?” “半天骑马的话,半天就能到洛阳城了” 少女神色警惕的盯着叶玄,下意识的答道,同时她的身子已经紧紧绷成了一张弓的形状,右手死死握着一截胳膊粗的柴禾,她已经做好了对方一旦妄动便立刻反击的准备。 “多谢!”叶玄如释重负般的一笑,又拱手行了一礼,随后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坐了下来。 少女先是惊诧,随后暗中长长舒了口气,但看向叶玄的眼神依旧不善。 很快,两人间紧张的气氛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这时,年长的女子也挂好了叶玄的衣物,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叶玄见那女子坐下后,再次行过谢礼。 或许是那年长的女子听不懂中原话语,坐下后只是笑笑,随即对着叶玄说了一句话,虽然他听不懂,但大致能猜到对方在问自己什么。 少女在那女子说完后,目光冰冷的看着叶玄,解释道:“她问你叫什么?从哪来?” 叶玄听罢,礼貌的向那年长女子答道:“在下钱宁,从江南而来!敢问二位恩人如何称呼?” 少女先是用鲜卑话翻译了一遍,随即又用流利的中原口音对叶玄道:“我叫伊娄林,她叫是连谷来,是我嗯” 少女起初神情是冷冰冰的,但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没再接着说下去,神色也突然变得异常窘迫,一抹红晕悄然爬上了双颊。 叶玄见伊娄林神情异常,还以为是面前这两人的关系太过复杂,又或者是有难言之隐什么的,便不再多问。 然而当他正准备岔开话题,问一些其他事时,少女却又突然双眼一亮,好似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一般,疾声接着道:“是我兄嫂!” 叶玄听罢,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原来这鲜卑少女冥思苦想这么久,并不是这两人关系复杂,也没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她说着说着愣是没想起来最后一个词是什么,好像是直到最后一刻,她才记起中原话语里有一个称谓叫“兄嫂” 见叶玄嘲笑自己,伊娄林的双颊更加绯红了,原本冷冰冰的神情再也挂不住了,低头白了一眼叶玄,小声嘟囔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叶玄浅浅一笑过后,看向伊娄林的眼神也更加和善了,他开始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看上去精明冷傲,实则又有些迟缓呆纯的鲜卑少女,真的会对自己不利吗? 但听罢两人的名字,叶玄还是问伊娄林道:“你是胡人,怎会洛阳官话?” 伊娄林听罢,有些不高兴的撅着嘴反驳道:“我们是伊娄族人!是鲜卑人!不是胡人!” 叶玄听到“鲜卑”二字,想到一路来见到了惨状,不觉又攥紧了拳头,心中一股怒火燃起,然而,他很快提醒自己,眼前两人终究是救了自己,这才慢慢熄住了怒意。 伊娄林没有察觉到叶玄神情的异样,接着说道:“很多塞外游民都会说中原话的,这并不奇怪!”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娄林仿佛有些许自豪流露,但随即她的眼神却又黯淡下来,道:“鲜卑每个部族说的话又不一样,各部落也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在晋国,要同人交流,自然得会说中原话啊!我们伊娄部,自祖父那一辈起,便开始在冀州一带同你们晋人做羊毛买卖,所以我也就学会了中原话!” 叶玄的眉头微皱,却不说话,只是细细听着这鲜卑少女一直说着她一路以来的有趣见闻。 少女说到高兴处,那得意洋洋的神色,简直就像是给一个朋友炫耀一般,倒是完全忘了刚才剑拔弩张的那一幕了。 听得多了,叶玄也便知道了,她们伊娄部也是近些年才跟随洛阳的肃甄部落一同南下的,只是伊娄林的兄长不想再过那种四处飘荡的生活,想像晋人一样过安定的生活,于是便领着族人,准备在云山长久定居下来。 而且有这样想法并不只是她们一部,有不少小的鲜卑部落似乎都有这样的念头,因为这次的南迁,正是原本居住的草原遭遇连年的雪灾,牛羊冻死无数,大多数部落难以维持生计。 而这最近的十数年间,偏又逢中原大乱,于是,在鲜卑肃甄部的带领下,大量的塞外部落这才加入南迁的浩大洪流中。 然而,叶玄听到这些,并没有丝毫理解眼前的两人,也没有丝毫可怜鲜卑人。 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可以不顾其他人的存亡了吗?就可以屠杀洛阳的十万军民吗?就可以将江北的晋人赶尽杀绝吗? 怎么可能! 叶玄听着,只觉心中愤懑,只碍于两人救过自己,又是女流之辈,便一再提醒自己忍耐,面似礼貌的听伊娄林说完,也好等自己的衣物干了之后,换掉身上这套让自己恶心的衣服! 良久之后,叶玄见衣物已干,于是礼貌的道过谢后,换上自己的白色商贾服饰,背起行囊,拿过长枪,准备离去,并承诺日后重金相谢,当然,也只是一个空口承诺而已。 因为,洛阳,还有等着自己的险境,还有等着自己去收拾的回忆。 叶玄正准备离去,门却突然从外面开了,只见一个壮汉站在门前,羊毛雪袍,高毡帽,浓眉大眼,高鼻梁尖下巴,一脸浓密络腮胡,一头散发披落,站在门口,房内顿觉暗了不少。 “阿兄!”伊娄林用鲜卑语叫了一声,随即又对叶玄说道:“这就是我阿兄!” 叶玄见罢,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是俯身做揖,语气平静的道:“晚辈钱宁,谢大侠救命之恩!现有急事,需赶往洛阳,答谢不周,还望恩公见谅!日后钱某必定重金相谢!” 那汉子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叶玄,片刻后,才有一句更加纯正的洛阳官话传来,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你这个样子,是不可能活着进洛阳城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执着 叶玄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商贾衣装,立于门内,深邃的眸子里透出坚定毅然的目光,微微皱了皱眉头后,脸色更加决绝了。 尽管此刻他手里握着长枪,但仍难以掩盖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书卷气息。 那壮汉看了叶玄良久之后,轻蔑一笑,沉声说道:“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活着进洛阳城!” 叶玄心中一紧,针锋相对的看着面前的壮汉,没有避让分毫。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汉子绝对不是在吓唬自己,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退缩。 叶玄手里攥紧了长枪,面上却装作无所谓的一笑,道:“多谢恩公提醒,富贵险中求,就算不可能,在下也愿意一闯!” 汉子眼神犀利,将叶玄举止的异常都看在眼中,然而当他看见那双毅然决然的目光后,也终究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再多追究。 随即他轻轻一笑,绕过叶玄,走进屋内,同时若无其事的接着说道:“这几日,城内的肃甄部正大肆搜捕洛阳城周边的流亡晋民,盘查十分严厉,你若现在去,不过是送死而已!” 叶玄听出壮汉话中有话,目光移向对方,踌躇一番后,拱手施礼道:“还请恩公指点晚辈!” 那汉子在火堆旁坐定后,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先看了一眼立于身旁的伊娄林,然后又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叶玄看了许久。 叶玄被那锋利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见对方半晌没有答话,心中焦急,便欲转身而去。 可就在他动脚而行的时候,那浑厚的嗓音却又再度响起:“避过这几日,我有办法帮你入城,但也仅限于如此!” “恕晚辈冒昧,在下亟需入城,不知恩公现在可能助我?” 叶玄对于这壮汉的话持怀疑态度,但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加害于他。 因为终究还是眼前这三人救了自己的性命,不过,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位男子似乎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商贾身份,只是不当面挑破而已。 那壮汉的目光直视着叶玄,俨然一副预料之中的神情,便道:“你若不信,可自行去查探一番,你的马匹就在外面!” 叶玄不再多说,转身去往屋外,他若不自己确认一番,心中不会踏实,而此时,身后却又传来了话语声:“等等!” 叶玄转过头来,却只见一个包裹向自己飞来,叶玄稳稳接在手中,听对方接着道:“如果想活命,就穿上它!你这身衣物太过显眼,还没靠近洛阳,可能就已葬生在肃甄部的屠刀之下了!” 叶玄接过包裹,展开后,拿出其中的一套窄袖鲜卑服,心中惑然而又有些愤懑,但他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再施一礼后,道:“多谢恩公助我!” “换好了再出去,我不想惹额外的麻烦!”壮汉一口流利的洛阳音,叮嘱正欲急着出门的叶玄,同时看向了自己身旁的伊娄林和是连谷来,言外之意明确。 是连谷来点点头,领着脸色泛起微红的伊娄林进了里屋。 而叶玄自然也明白壮汉此举的意思,脱下身上的右衽白衫,换上勉强贴身的箭袖左衽鲜卑服,随后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再向对方行一礼后,穿着一身胡衣胡裤,解开发髻,披散着一头黑而密的长发,出门而去。 胡人是没有束发习惯的。 叶玄走过屋前的木制走廊,又踏下阶梯,往下望了自己身上的胡服一眼,又转身来,这才看清了这栋木质屋舍的全貌: 整个房邸落于山脚,因势而建,高高的厅堂前是一道不长的木制走廊,两侧则是数间厢房和闲房,房前一方院落,左右各有一颗槐树,另外还有一簇不大的青竹矗立其间,想必是建房之前就在此地的。 小院的右侧可能是柴屋,显得有些幽暗,而左侧远处,则是马厩,自己的马就被安置在此。 若不是已然了解屋主人的身份,叶玄还真的会以为这只是哪位隐士或普通小地主的居所,但等叶玄牵着马,出了小院后,便很快又认清了这一错觉的荒唐。 除去这一座木质宅邸,映入叶玄眼帘的,全是一座座毡顶毛皮的棚帐,依着低矮的山势依次排开,错落有致,又能看出些许讲究,几乎都围绕在这座木质房邸四周,也使得原本在中原地带并无异样的那座木房小院格外显眼。 而在最外层,还有粗木桩入地面形成的栅栏,几乎将整个部落团团围入了其中,形成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寨子。 对眼前这一番塞外草原似的景象,叶玄心中有所撼动,但他仍然记挂着洛阳城内的事,在稍有平复后,牵着马,从众多棚帐中慢慢穿过,向着前方的那一座山丘走去。 此时,他还分不清自己的确切位置,但上了那座山丘的顶部,或许能辨认出洛阳的方向来。 虽然叶玄现在穿着胡服胡裤,而且还披散着头发,但从伊娄部的人群中走过时,却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 这些目光中,倒没有感觉到敌意,这也让叶玄放心了不少,但众人眼神中的诧异和疑惑还是让他心中有些惴惴难安。 自己这身装扮在鲜卑部落中,已经是很普通了,伊娄部也不像羯奴和匈奴那样,白肤褐眼黄须,族民和晋人比较像,基本都是黑眼黑发黄皮肤,可为何自己还会这样惹眼? 若刚出发便被识破,那他又怎能活着进洛阳城? 但洛阳,非去不可! 叶玄加快了脚步,那黑如墨画般的眉目和冷若冰霜的神情,以及他身后随风而起的长发,却在不知不觉间又引来了更多人的目光,待出了棚帐区域,叶玄心情忐忑的一个翻身,利落的上马,扬鞭而去。 而原本围在叶玄身后的众多伊娄部的族民,顿时间由安静变得喧闹,对着叶玄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开来。 叶玄对于这些,全然不知,他停马于山丘之顶,极目北望,想要尽快辨别出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洛阳的方向,但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却渐渐听闻身后有单薄的马蹄声传来。 叶玄回头望去,只见一匹枣色骏马载着一位绝美飘逸的少女踏雪疾行而来,那少女着一身红色左衽雪裙,外套白色雪袍,一双眸子水灵有神,黑色长发随风起舞,粉嫩的玉手紧握着缰绳,英姿飒爽而又不失灵韵之美。 “你来为何?”见伊娄林从身后追来,叶玄心中自然诧异,随声问道。 伊娄林在叶玄身旁勒住缰绳,清丽狭长的秀眉轻轻一挑,笑着讥讽道:“我素来听闻晋人以礼传家,你就是这样和于你有恩的恩人说话的吗?” 叶玄斜瞪了身旁的少女一眼,一时无话,随即拱手行礼,换了客气的语调,问道:“不知恩人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伊娄林似乎仍有些不满,并不看叶玄,只是道:“我兄长担心你被肃甄部抓了去,从而连累了我伊娄部!” 叶玄不解,问道:“何来连累一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三章 易容 “肃甄部是大部族,我伊娄部势弱,对他们只能臣服,前不久肃甄部大汗已明确昭示各部,凡有包庇藏匿晋国流民者,绝不宽恕!你如此行装,从我伊娄部前往洛阳,一旦被识破,怎不会连累?” 伊娄林说着,转头看向叶玄,但便是这一眼,使得她那原本白嫩如玉的脸庞渐渐泛起了微红。 因为此时在她眼前的这个人,俨然不像是刚刚从她家出来的那个晋人少年了,气度风貌完全大变,甚至可以说换了个人都毫不为过。 也是,叶玄虽出生于军武世家,但母亲陈氏乃上党郡望的士家闺秀,不仅端庄秀丽,容颜精致,而且贤淑慧识,气质雍然,学识更是渊博,见识也颇为不凡。 他从小便受母亲熏陶教养,饱读诗书,学文知礼,在不谙世事的年华里,更是痴迷于歌赋曲艺、诗经古韵,其身上早已酝酿出一种俊朗唯美、洒脱飘逸的气质。 即便后来随父入军中历练,那种由内而外的世家修养也丝毫没有被掩盖,假以时日,反而更增了一份果决阳刚的毅然英气。 立起发髻时的叶玄看上去英姿昂然、干净利落,而国仇家恨的袭来,也让他的眉宇间煞有一种死士才有的决绝戾气。 但当此刻他散开发髻,披散长发时,骨子里飘逸洒脱的气度便乍然显露,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即刻间迸发而出,毫无掩饰的余地。 见伊娄林也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叶玄心中一沉,心中暗想:莫不是自己脸上有什么异样,让人一眼便能识别自己并非鲜卑人? “为何这样看着我?”叶玄忐忑的问道。 伊娄林的目光在与叶玄的目光短暂一触后,反应过来,随即故作镇定的移开视线,转过头去,白皙的脸庞更是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那颗心在剧烈的搏动着,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一些从未有过的念想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的样子会被识破的” 伊娄林侧着脸,用些许羞涩的语气向叶玄道明了原因。 她倒并没有胡言,在她见过的鲜卑人中,不论是肃甄部也好,还是伊娄部的族民也好,还没有谁的身上能散发出这种隽永飘逸的文士气度来。 而这,的确不是一套鲜卑衣衫就能掩盖住的。 “此言何意?”叶玄刚问出声来,便想到自己出伊娄部时,那众人齐齐望向他的怪异眼神,即刻也明白了伊娄林的意思。 “那该如何?” 叶玄心中莫名的烦闷,穿上一套鲜卑服还不够,还要如何才能完好掩饰住自己晋人的身份? “办法倒是有,不知行不行,试试看吧!”伊娄林说着,不敢回头看叶玄,便翻身下了马。 而叶玄见状,看着少女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后,终于完全放下了戒备,也箭步下马,跟在了伊娄林身后。 却见伊娄林立于雪地中,指着雪中露出的一堆土说道:“用那些黄土敷在脸上,应该会像一些!” 叶玄听罢,不禁讶然一愣,难以置信的问道:“这算什么办法?!” 伊娄林依旧不看叶玄,不容置疑的回道:“我小时候就试过呀!还骗过我阿兄呢!有什么不行?” 叶玄看着那一堆凸出雪地的黄土,一时无语,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真如伊娄林所说,能蒙骗过去呢,毕竟他也曾听说过“以锅灰敷面,易容逃遁”的方式。 决定后,叶玄便蹲下身去,拆了一小堆黄土于手心之中,与雪水混合后,抹在了脸上。 辛苦一番后,叶玄起身看向伊娄林,问道:“这下好了吗?” 伊娄林这才正视叶玄,仔细端详了片刻后,道:“左眉上方,还需要抹一点!” 叶玄听闻,再度躬身下去,忙活了一阵后,又抬起头看向伊娄林,等着对方的评判。 而伊娄林见罢,摇摇头,叶玄又低下头去,如此往复几次后,始终得不到伊娄林的许可,他心中也有些焦急了。 此刻,伊娄林也摇了摇头,踏雪前来,在叶玄身前蹲了下来,修长秀美的手指沾一沾地上的黄土,随后轻轻抹在了叶玄左眉上方的那个位置。 抹好后,伊娄林并没有起身,而是就这样近近的端详着叶玄易容后的面貌。 因为两人都专注着易容一事,并没有发觉,此刻两人间已经靠得很近了,近到咫尺之间,甚至都能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远处的一阵声响,方才使得二人反应过来,顿时不约而同的脸颊一红,隔开一步,一言不发的同时站起身来。 起身后的伊娄林红着脸,低头又从自己身上的一个布袋子内拿出一段布绳,递给叶玄,低声道:“把你的头发稍稍绑一下吧” 叶玄见了,稍有迟疑后,接过布绳,将自己脑后的长发绑在了一起,就像绑着一个辫子一般,这也是多数伊娄部男子常有的简单发式。 看着容貌大变的叶玄,伊娄林这才点点头,笑道:“这样就好了,只要你不说话,跟在我身后,就没人当你是晋人!不过等你事成之后,我要多分点财宝!” 听到这话,叶玄不禁心中一痛,默默感叹道:在晋国都城,竟然不能让人识出是晋人!多大的讽刺啊!多么的屈辱!!! 他知道伊娄林并无恶意,于是也便收起哀凉的心绪,利索的箭步上马,奋力扬鞭后,在伊娄林的引路下,向着洛阳城的方向而去。 两人先向西,而后一路北行,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终于能看到洛阳残破的城墙了,而这时候,天色也已经现晚了。 叶玄看着残破的城墙,心感凄凉苦楚,带着仇恨与怒意挥舞着鞭绳,驾着马向着洛阳城疾驰而去。 伊娄林见叶玄驾马疾行超过自己,又神色有异,不禁感到些许担忧,在后一直叮嘱着叶玄:“慢点!慢点!” 但叶玄哪里听得进,洛阳城就在眼前,这座载满仇恨与回忆的城池就在眼前,自己怎能平静下来! 叶玄一路疾驰到城门外才不得已停下马步,因为有很多人群正往城中涌,而且城门处有守卫更是手持弯刀,一个一个的再三盘查。 走近一看,叶玄不由得攥紧了缰绳,心中绞痛,这一大群一大群涌进城的,都是晋国百姓! 他们被用麻绳捆住双手,再用铁链穿成一串,一个一个,在肃甄部兵士的驱赶下,一步一推的向洛阳城中而去,不时有一双双眼睛看着一旁身着鲜卑服、骑在马上的叶玄,那是一种无望、悲痛、已无生的希望、甚至有些麻木的眼神。 叶玄的手里紧紧握着缰绳,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提枪上前,刺穿那些面目狰狞的肃甄兵士,去解救那些被推入死地的中原百姓,但理智又清醒的告诉他,现在冲上去不过是徒徒送命而已。 他的眼中腾升出一股雾气,浑身也因为愤怒和仇恨而不住的颤抖着,呼吸变得沉重不已,右手已经不自禁的抓住了身后的长枪枪柄。 “今日的确是进不了城的,一步错,步步皆错,万不可冲动行事,万不可冲动行事” 叶玄不断在脑海中提醒着自己,努力压制住即将爆发的凄绝怒火,最后只能紧咬着牙关,含恨调转马头,一言不发的策马逃离了这座城池。 而叶玄在城下异样的神情和举动都被伊娄林看在眼里,这个鲜卑少女这似乎才意识到一个已经快被她遗忘的问题:“这个人的确很可疑,他真的只是一个商贾仆役?等等,他真叫钱宁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四章 试探 云山在洛阳东南方向,此处有一大片长满草地的丘陵地带,只有中间一座山势颇为陡峭的主峰,野林密布,怪石嶙峋,常年萦绕在薄薄雾气中,每逢雨季,雾气更浓,便只有山巅一处可见,远远看来,山峦似浮在云层之上,故曰云山。 云山山脚,一条水流潺潺而出,弯弯曲折,绕过诸多山岭,最后冲刷出一条宽约十余丈的河流,绵延向洛阳的方向,是为滁水。 而伊娄部的所在,便濒临滁水,顺应山势,修建在一座比较平缓且生遍草地的山岭阳面一侧。 云山距洛阳城近百里,驾马来回一趟基本要一个白昼的时间,所以当叶玄和伊娄林回到云山伊娄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趟过滁水,一路沉默的两人都下马来,让奔驰了一下午的战马喝过水后,便牵着马向伊娄部的营寨走去,叶玄在前,伊娄林则故意落在他后面。 在见过洛阳城下的那一幕惨状后,叶玄也去城外其他地方搜寻过线索,但却一无所获,现在不得不重新想办法混入城内,可思来想去,又发现别无他途。 他并不愿意再回到这里,即便对方救了自己,但那终究是塞外的鲜卑人,这么短的时间,他绝做不到坦然信任。 不过权衡一番后,他终究还是接受了身后这名少女的建议,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形,在野外独自游荡,只会更加危险。 这样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眼看营寨门墙就在前方,叶玄却忽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冰寒,接着自己便被一个尖硬物抵住了后背。 “你不可能是个行商,你究竟是什么人?” 背后传来少女冷冰冰的声音,让叶玄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此刻斜挂在马鞍上的长枪,脚跟生生钉在了原地,不敢再动弹。 其实这一路的观察下来,叶玄就已发现,身后的这名鲜卑少女虽然有时候娇憨,但在察言观色上,的确十分精明,早在洛阳城下时,对方看待自己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 或许,自己的身份终究是难以再掩饰下去了。 叶玄刚想转过头来,背后的尖刀却刺得更加用力了。 “不要妄动,我不希望你是敌人!”少女警告了一句,同时一挥马鞭,抽打在叶玄战马的马屁股上。 战马吃痛,一丝嘶鸣,扯开大步,挣脱缰绳,带着叶玄那杆长枪向前狂奔而去。 “老实回答,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玄看着奔腾远去的战马,苦笑一声,平静一番心绪,答道:“女郎问得好生奇怪,前些天分明是女郎救了我一命,而如今却又持刀逼问在下是何人,岂不荒唐?” “救你的不是我,是我阿兄!”少女强调了一句,好似是在纠正什么错误一般,接着道:“一介商贾怎会有你这般娴熟的骑术?又怎会在马背上那般称手的使用长枪?” 叶玄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一口气道:“伊娄娘子好眼力,在下的确不是商贾家仆!” “那你究竟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见叶玄承认,伊娄林手里的尖刀又抵近了一些。 “在下其实是军伍中人,来洛阳实则是因为在下的亲人尚在城中!” “军伍中人?本姑娘还从没见过生的如此……如此……” 伊娄林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叶玄身上的那种书卷气息,似乎在她的印象里,不管是鲜卑兵士还是晋军将士,都是一副高大威猛、凶神恶煞的模样,怎么会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一样。 “如此文弱?” 见伊娄林支支吾吾,叶玄仿佛知道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很自然的为她补上了一个形容词,毕竟,曾经在军营中,不只一人说过他外相文弱了。 “……”伊娄林没有接话,不过警惕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几丝尴尬。 “伊娄娘子不知中原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吗?” “哼!你别以为我好糊弄!本姑娘可不记得洛阳附近还有什么晋军?” “的确没有,在下自江南而来!” “既然是从江南来,那你的亲人又为何是在洛阳?”伊娄林问题一个接一个,丝毫不敢大意。 “在下本就是洛阳人士,不过是前些时日随大军南下荆州了而已!” “钱宁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吧?” “……” 见叶玄默认,伊娄林又问道:“那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编造出一个商贾身份来?” “叶玄叶景之。”叶玄简单而清晰的说出自己的名字。 “叶玄叶景之?哼!中原人怎么会有五个字的名字?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让阿兄来处置你,把你杀了喂狼吧!”少女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手里的匕首也往前更刺探了一些。 “伊娄娘子误会了!在下名叫叶玄,字景之!”叶玄急忙解释道,他可不想因为这外族少女的无知而使自己承受这无妄之灾:“伊娄娘子可以叫我叶玄,也可以叫我叶景之!” “有什么区别吗?” 虽然叶玄现在没有心情废话,但这种境况下,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女郎若是尊重在下,就叫在下叶景之,若是女郎讨厌在下,便称叶玄就可!” “哼!你们晋人的讲究真是多!那你为什么要用钱宁这个假名字呢?” 叶玄闻言无奈一笑,道:“因为在下是晋人,而女郎你却是鲜卑人!虽说是你救了我,难道就要在下一开始便无条件的信任你们吗?” “救你的不是我,是我阿兄!”少女又强调了一句,脸色似乎都有些红了,接着问道:“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现在说的?谁知道这叶玄是不是你又故意编出来的一个身份?” 叶玄长吁一口气,心中暗道:“这鲜卑少女虽然娇憨,但的确不容易糊弄!”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再隐瞒什么了,解释道:“既然我现在已经知道你阿兄……恩公是愿意诚心诚意帮助我的,如果再有所隐瞒,恐怕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嗯……”伊娄林思索了片刻后,道:“有道理,这样……我就暂时相信你吧!不过,你要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本姑娘,本姑娘一定会让阿兄把你撕了喂狼!” 说着,背后的尖刀又狠狠刺了一下,像是宣誓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五章 伊娄染 背后的尖刀慢慢撤去,叶玄也终于在心底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他刚刚转过身来,身后的少女便深深剜了他一眼,得意洋洋的道:“哼!休想瞒过本姑娘的法眼,阿兄既然救了你我就先饶过你,但如果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我伊娄部的事来,我定要让你死无死无” “死无葬身之地。”叶玄见她实在憋得难受,又默默为她补上了没有说完的话。 “啊——” 叶玄没来得及向她保证什么,就只见伊娄林大叫一声,倒竖着柳眉,腾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手指着前方战马远去的方向,大骂道:“好你个死马!竟然敢啃本姑娘上个月刚移栽回来的墨兰!” 说罢,伊娄林摔下手里的缰绳,怒气冲冲的便朝着那匹战马跑去。 叶玄听闻,也跟着转眼望去,只见那匹战马正低头啃着营寨右角边的几簇墨青色的植株,或许是听到了后方的动静,黑色的骏马昂首回过头来,一嚼一挪的嘴边还叼着一株根上带土的兰草,或许是这漫天雪地里难得看到一片绿,吃得正起劲。 叶玄看了看伊娄林冲过去的背影,有些发愣,似乎一时没跟得上这少女心事的变化。 不过紧接着,他便不得不承认,这都没什么,因为,他实在是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容颜纯美的鲜卑少女了。 “哎呀!” “噗通!” 那个高挑婀娜的背影还没有跑出几步,便脚底一滑,一个踉跄,直直的扑倒在了雪地里,激起一圈飞扬的雪花。 随即她又翘起脑袋,满脸通红的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目瞪口呆的叶玄,用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来不及掸去粘在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雪花,便逃也似得飞奔而去。 随即,战马在女孩的惊吓与驱赶下蹿进了营寨,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叶玄望着那仓皇的狼狈身影,实在是想不明白:原来刚刚试探自己身世的那个精明女孩,竟然也能有如此蠢萌的一面? 结束了这一段令叶玄哭笑不得的试探,恢复平静的伊娄林,才红着脸带着叶玄向伊娄部的营寨内走去。 不过,在进入伊娄部的驻地时,叶玄却又停住了脚步,似乎心中仍有一些顾虑。 伊娄林仿佛看出了叶玄心中所虑,直言道:“担心什么!只要你对阿兄坦诚相告,阿兄不会为难你的,你们晋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既然阿兄说过会帮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原本心中还有些忐忑的叶玄,听到少女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字都搬了出来,不禁又有些失笑,心底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笑着对伊娄林拱手道:“如此,便多有叨扰了!” “走吧!”伊娄林见叶玄神情轻松下来,也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笑,领着叶玄一同进了寨门,向着中央的那座木质宅邸而去。 而这一路回来,叶玄也算是从伊娄林口中得知了对方的确切身份: 那个雪夜里,救他回来的,正是伊娄林的兄长和兄嫂,也就是伊娄部的族长和夫人,伊娄林口中尊称其兄长伊娄染为“单于”,但在叶玄的印象里,塞外的“单于”多是坐拥雄厚兵力的大部落首领才敢有的尊号,例如冒顿单于、伊稚斜单于等等,像伊娄部这样的小部落,叶玄还是觉得“族长”这一名号更为合适一些。 不过在称呼上,叶玄对伊娄林三人还是保持了“恩公”的称谓,所以当他进到厅堂中,见伊娄染正坐于火堆前的上首位时,便长揖作礼,语气恭谦的道:“晚辈不信恩公善言,早间多有冒犯,还望恩公宽恕!” “不必多礼!”伊娄染依然端坐,看向叶玄身后的伊娄林,道:“都坐下休息会吧,在外奔波了一天,小林也累了吧!” 叶玄跪坐在伊娄染对面的苇席上,向着伊娄染身旁的是连古来施礼道:“多谢恩公收留!” 是连谷来也笑着点头示意,同时在伊娄染身旁坐了下来,倒是伊娄林不急着入座,到屋外对着家仆吩咐了两声,随即才迈着轻盈的步伐,坐到了伊娄染的另一侧。 不多久的功夫,一位仆妇便端着一盆热水放到了叶玄身边,然后又恭敬的退下去了。 “把你脸上的泥洗一洗吧!”伊娄林看着似有所思的叶玄,没好气的提醒道。 而经伊娄林这么一说,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两人这才借着火光,注意到叶玄那不自然的脸色和道道污痕,在向伊娄林问明之后,莞尔笑出声来。 叶玄报之以尴尬的一笑,也觉得那已经干涸的泥土黏在脸上着实有些难受。 他捧起清水,洗掉了早上涂抹上去的那层污泥,露出原本清秀的面貌,随之那逸然旷达的书卷气质也没了遮掩,从叶玄身上慢慢溢出,不禁使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两人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怪异。 伊娄染早上只是依稀记得叶玄出门的模样,并无多少印象,但这个时候,洗净污泥后的叶玄,竟恍然间给了他一种与刚才全然不同的感觉,就好似坐在他对面的人,在洗了一个脸之后,便骤然换了一个人一般。 伊娄染自然说不出叶玄身上的变化具体在哪,但他又的确感觉到了这前后的巨大差异,他疑惑的看向是连谷来,却发现对方也正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好似在寻求答案一般,于是他转头低声向伊娄林询问原因。 但伊娄林却是小脸一红,看了一眼端坐于对面的叶玄后,将目光移向一侧,摇摇头,搪塞说不知道。 她当然不敢说,对于一个刚刚相识的晋人少年,对方身上如此虚渺朦胧的细微变化,她竟然能准确的识别出来,而且还为对方想好了掩盖的对策,这未免也太过于敏锐了,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呢! 不过,好似也正是因为这丝敏锐,才让她察觉到了叶玄身份的异常。 叶玄又见到那异样的眼光,无奈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窄袖鲜卑服,问伊娄染道:“恩公是觉得即便我这身装扮,看起来仍像个晋人是吗?” 伊娄染尴尬的笑了笑,收回目光,岔开了话,道:“现在时辰不早了,我着人安排酒菜,吃完后早些休息吧!” “多谢恩公盛情!”叶玄向起身来的伊娄染再行施礼,道:“晚辈寄居于此,受恩公多方照应,若恩公不嫌,叶玄愿献绵薄之力!” 叶玄终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己与伊娄染一家素未平生,被对方所救不说,还受对方的盛情款待,难免会生出一些报恩的念头。 但伊娄染听罢,却并没有像先前一样,说叶玄多礼,反而是思虑一番后,笑着道:“也好,后日将是我部的冬猎之日,你可随我一同前往,如何?” 叶玄心绪敏锐,他知道对方已经开始打探自己的虚实了,毕竟早上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鲜卑壮汉时,就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所以,此刻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向对白坦诚自己的身份。 而且,叶玄还记得,自己在初醒的时候,就手握长枪胁迫过单于夫人——是连谷来,从这件事看来,自己主动坦白会有利得多。 想到这些,叶玄先是恭敬的对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二人行了叩谢之礼,随即又将自己在营寨外对伊娄林说的话向二人坦诚相告。 不过,他也只说了事实的一部分而已,至于自己口中的家人实则是虚家军的主人这一点,连同叶家军的事,他都刻意隐瞒否定了。 毕竟,他知晓,叶家军与虚家军在诸胡之中,名声很大,当然,是恶名。 伊娄染听完叶玄的坦白,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点点头后,语气平淡的道:“既然你要入城,这些时日就暂时呆在我伊娄部吧,不过,过几天的冬猎,你最好还是与我一同参与,这样,我也好为你掩饰身份一些。” “愿一同前往!”叶玄点头,答应下来,但心中仍对一事抱有渺然的希望,开口道:“不知恩公可能助我救出洛阳城内的难民百姓?” 叶玄的语气透着哀凉,态度恭敬诚恳,使得正欲起身的伊娄染忽然怔住了。 伊娄染扶住木案,双眼审视着叶玄,目光中闪过一丝警惕,沉默片刻后,方才斟酌着语气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心中不安,但请恕我直言,仅凭你一人之力,进洛阳城尚且不易,更别提救出难民百姓了!” “况且,据我所知,肃甄部短时间内不会在洛阳城内大开杀戒了,倘若你贸然行事,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从而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叶玄听罢,不禁心中一沉,但听到后一句话后,他又觉得稍稍心安了一些,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伊娄染安慰他的话语。 当然,还有一点是叶玄不知道的:伊娄染作为伊娄部的单于,是绝不会为一个外人冒险,得罪肃甄部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六章 雪夜曲声 伊娄染见叶玄脸色阴沉,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去向堂外了。 不多时的功夫,陶质餐盘被悉数端入屋内,一时清香四溢,触人味蕾,菜肴极为丰盛,与中原菜色也大有不同,令人眼花缭乱。 而与这座木质宅邸的格调一致,伊娄染一家的吃饭风格,也承继了中原的习俗,各据一案,分餐而食,只是在筷子的使用上,应该还不得要领,三人多使用匕首和竹签,但出于待客考虑,倒是单独配置了一双竹筷,这一点让叶玄心中颇为感激。 另外,在男女有别上,也没像晋人那般严苛,讲究主客男女分房用膳,因而,四人一齐,同室就餐,还是让叶玄觉得有些不大适应。 看着自己席前如此丰盛的佳肴,叶玄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挑一些轻味寡淡的素食,和着伊娄家惯吃的芋糕一起下食充饥。 这样明显的选择性,难免会让伊娄染疑惑。 “小兄弟只吃浆果面糕,不食荤肉,如何能挥动那沉甸甸的长枪啊?!” 叶玄听闻此话,眼神一暗,怔然停下了手里的竹筷,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仇恶的想法。 待他微微呼一口气,平复心绪后,方才放下筷子,立直腰身,对伊娄染拱手作礼道:“劳恩公关切,晚辈如今尚未过服孝之期,忌荤忌酒忌乐,还望恩公体谅!” 伊娄染听罢,尴尬的眼神中透露着赞许,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因为叶玄特殊的身份,伊娄染没有惊动其他族人,吃饭时四人同室而餐,伊娄染夫妇并坐于上首位,叶玄便与伊娄林隔着中间的火炉相对而坐。 两人距离不过十尺,抬眉转眼间,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甚是清晰,这饭吃得令叶玄很是拘谨。 而叶玄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侧的伊娄林也是同样的拘束——在她看来,叶玄和其他客人不同,吃饭的时候正襟危坐,举止轻缓,细嚼慢咽,从不主动说话,更不会大声喧闹,文静清雅、颇具礼法,丝毫不会有柔弱做作的姿态,看上去浑然天成,令人赏心悦目。 毕竟,曾经到她家做客的多是鲜卑汉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以手进食都是常态,甚至酒至酣处,袒胸露乳、嚎叫动粗也是时有发生的。 所以,当伊娄林看到叶玄那端正雅致的吃饭姿态时,便如一股清流一般,让她眼前一亮,也令她格外注意自己的吃相了——时时刻刻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外人面前,这应当是所有情愫懵懂的少女最为关切的事情了。 当然,这个情愫懵懂的少女,刚才就已经在营寨外出了一次大糗了。 只不过,伊娄林并不知道的是,晋国的一些名士,服散之后,在酒宴上表现,比之她以前见过的鲜卑糙汉,举止更是放浪,行为也更是不堪入目 而对于叶玄手里那双灵动自如的竹筷,伊娄林心里同样有了莫大的兴趣,那的确是一件优雅而又方便的吃饭工具啊! 伊娄林全程都是微红着脸,眼睛不时在触及叶玄的目光后,脸颊更会变得滚烫,不过好在火光彤彤,没人察觉到她的异常,在简单吃过一点后,伊娄林便下了席位,独自回房了 月色如水,清辉洒落,映照着白天未融的雪地更显洁白。 在房中独坐良久之后,伊娄林吹灭案几上的油灯,准备入睡。 尽管白日里奔波了一整天,可当她真正躺下,想要入眠休息时,竟发现自己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定下心来。 此时夜色已深,万籁俱静,在寂寥的星空下,却有一抹尖细的低鸣隐约传来,萦绕在伊娄林的耳畔,声音清脆,此起彼伏,低流婉转,如丝如缕,在时时掠过的北风中,拼凑出一首哀凉凄厉的曲调。 伊娄林慢慢静下心来,倾听着这连绵不绝的低鸣乐声,想要辨别出这是何种乐器所发出的绝美韵律,但一番思寻过后,她并没有找到答案。 这透着青涩萧凉的曲音,不是北地的胡笳、二弦琴,也不是中原的竹笛玉箫、陶埙琴瑟,倒更像是一种自然不经修饰的声音,其本身来源于天地间,又隐逸于天地间,清晰可辨、耳熟能详,却又让人难以捕捉,辨不清原貌。 伊娄林从小随父兄出入于塞北中原,自认为见多识广,可在这悠扬奇妙的曲音前,也不得不承认世界的繁华多样,因为她从未听过这如此特立独行的音色。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伊娄林起身下床,披上雪袍,推开木窗,向窗外望去。 可随着窗子被“吱呀”一声的推开,那原本清晰可辨的悦耳音调却又戛然而止、没了踪迹,世界也随之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盈盈雪色,陪衬着北风呼啸。 无瑕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伊娄林柔美的脸颊上,映着她的肤色如玉般剔透,发丝晶莹,皓齿红唇,整个人好似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银色光辉一般圣洁无垢,只是那双灵灵闪闪的黑色眼眸中,仿佛仍然透露着一丝略感失落的神色。 曲声停了,来自何方,又去向何方了呢…… 因为有过军营的历练,叶玄起的一般都比较早。 部落里仍旧是一片安静,连伊娄家的仆人们都还在睡梦中,整个院子只能听到竹叶在北风中的“莎莎”声。 叶玄因为心中烦沉,早早就醒来了,身着自己的一身劲装,提起长枪在院中舞动起来,连带着地上的积雪,也随着他的招式起起伏伏、挥挥洒洒。 想起昨日在洛阳城外看到的那一幕幕,叶玄就只觉胸中有股猛烈怒火在熊熊燃烧一般,令他不由得将手里的长枪握得更紧,一招一式也更加凶狠,透着杀气。 主房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叶玄收起舞枪的动作,向出门来的伊娄染拱手施礼,道:“恩公早!” 伊娄染点头示意,虽然他刚刚在门后已经观察了叶玄一段时间,但此时他并不对叶玄的枪法评论什么,只是笑着道:“这天还没亮,小兄弟可比那闻鸡起舞的祖刘二人更为勤勉啊!” “恩公过奖了,恩公也知道闻鸡起舞的故事?” “怎会不知!”说着这话,伊娄染也不禁露出了崇拜赞叹的神色,道:“想当年,晋阳城下,刘琨将军一曲胡笳退数万匈奴大军,如此英雄豪杰,天下人怎会不知!” 然而,说着,伊娄染却又随即露出了惋惜哀凉的神色,接着道:“哎!奈何苍天无眼,致使英雄末路,一代英豪竟被奸人所害!” 对于伊娄染的这些话,叶玄自然是十分了解: 长安大战后,上将军刘琨率数千残军,杀出关中,一路辗转并州、冀州,投奔臣服于大晋的幽州慕容部,最后却被慕容嗣出卖,囚杀于蓟城,一代英豪至此陨落。 叶玄听到伊娄染的叹息,攥了攥拳头,并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与伊娄染的惋惜哀凉不同,他的眼睛中有着极为愤怒的火焰,他的胸口有着一股想要将天下胡虏碎尸万段的强烈冲动,即便现在眼前的伊娄染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丝毫不能冲淡这种仇恨杀意。 听到院中有话语声,伊娄林也醒了过来,推窗见院中立着两人,于是披上雪袍,推开门扉,走了出来。 叶玄见侧房有响动,不禁转过眼去,却见伊娄林披着雪袍,正迈着轻盈的步伐,沿着木质走廊而来,而那白色的雪袍下,竟只穿着紧致轻薄的内衫。 内穿的衣衫紧紧贴着伊娄林的身体,在宽大的雪袍下勾勒出两条曼妙的曲线,同时露出勃颈处和脚踝小腿上那如玉般的雪白肌肤。 叶玄的脸刹时一红,别过眼去,不敢再看,侧低着头向出门而来的伊娄林拱手行过礼后,便急匆匆的回了伊娄染给自己安置的客房里,同时还怦然心动的暗自腹诽了一句:果然是胡人,不懂礼数! 伊娄林见叶玄神色怪异、行走匆忙,不禁疑惑的看向了伊娄染。 而伊娄染看了一眼伊娄林的着衣装束,也不由得的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解释道:“咱们塞外不讲究这些,可晋人有‘女训’一说的!你这模样,若按中原的礼数,除了家人外,是只能让自己夫君看到的!” 伊娄林听罢,蓦然一愣,浑身似被一股电流击中一般,有些酥麻,白嫩的面颊也瞬间红到了耳根,怀中就像抱了一只兔子一样,咚咚咚的跳个不停。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将身上的雪袍裹得紧紧的,然后转过身去,迈着小碎步急急忙忙的向着自己的房间回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喃喃抱怨道:“晋人的讲究真是多!”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叶玄和伊娄林各自回屋,院中便只剩下了伊娄染一人,他看了看客房的房门,又看了看伊娄林紧闭的房门,轻轻舒了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七章 冬猎前夕 早餐的席宴上,叶玄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宽襟葛衫。 中原的服饰本就是袍袖翩翩,衣带飘飘,再加上在伊娄部内,他就没有束起发髻,黑密的长发自然披散,那股隽永之气显露无疑。 两人仍然相对而坐,只是伊娄林早间听了兄长伊娄染的那一番话后,在吃饭时,看向对面都是瞪着眼睛的。 不过,表面上虽然如此,但其实伊娄林心中对坐于正对面的叶玄却有着一股莫名的害怕,这害怕不是恐惧,也不是可怖,而是一种带着期待的惶然。 所以,瞪着眼睛看对方,或许只是装腔作势,又或许只是在掩饰什么。 以前她总是觉得美好的东西即便一直盯着看也无妨,可现在她的目光却有些不敢落在对方的身上,不敢看对方,更害怕对方看自己,心里不得消停,又始终难以理解自己的这种情感——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要瞪着对方,瞪得对方低头,才能说明自己一点也不害怕。 含羞带怯? 抱歉,在塞外生活了十五年的伊娄林,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词! 而叶玄在经历了早上的那件事后,也不正眼多看伊娄林,只是借着和伊娄染说话的间隙,才用余光扫视一眼一直瞪着他的伊娄林,心里莫名其妙。 伊娄染向叶玄详细说了一些明日狩猎的事,并交代今天伊娄家的堂叔伯一辈人等都会过来相聚,为了避免惹出麻烦,让叶玄就以是连谷来远房表侄的身份出迎。 而是连谷来本就有一个姐妹被冀州的一位商贾买为侍妾,这是族里人都知道的事,因此也断然不会有人怀疑。 叶玄认真听着,点头表示理解,吃完早饭,道过谢后,便整理一番衣衫,向三人请辞,按照伊娄染的交代回去准备一些打猎的器物了。 伊娄林吃完,也默不作声的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一向敏锐的是连谷来盯着伊娄林的身影一直出了厅堂,才转头对伊娄染道:“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林,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不会是昨日出门感了风寒吧?” 伊娄染冲是连谷来笑了笑,耸一耸肩,道:“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过病倒是没病!” 是连谷来虽然疑惑,但听伊娄染这么说,也就没有操心了,今日有客人前来,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因为今日只是迎客,叶玄便觉得没必要换下这身宽袖袍衫了,而伊娄染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本就是晋人,也就不需要他去刻意掩饰什么,如寻常一般即可。 时间刚过巳时,便听见一片喧闹声夹杂着马蹄声从远处席卷而来,在这座木质房邸前齐齐停了下来,然后那一片叫嚷声进了院子,伊娄染领着是连谷来迎了上去。 叶玄记着伊娄染的交代,欲推开房门,出门迎接。 当叶玄拉开门扉,恰见对面伊娄林房间的门也正好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缓步出来,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随即又默契的各自偏过头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走到院落中央。 叶玄不动声色,装作自然有礼的跟在是连谷来身后,而伊娄林则站在伊娄染身旁,笑着用鲜卑语一一问候来者。 早间吃饭时,叶玄就已经从伊娄染那里知道了,伊娄部一年有三次狩猎祭典——春猎、秋猎和冬猎,这其中,春猎最为隆重,秋猎最为丰盛,而冬猎,则常在每年的第一场大雪之后举行,是对部族里年轻男子最大的考验,以往数任单于的择婿对象,几乎都是冬猎里表现最为出色的男子,因此相较于春秋二季,冬猎最为热闹。 不过今年伊娄林方及十五岁,伊娄染暂时没有从这次冬猎中挑选妹夫的打算。 来的客人是伊娄染的堂叔伯两家人,因为冬猎图个热闹,便拖家带口的全部来到了这一方宅院里。 其实这两户人家就住在部落西部的毡帐里,就算走过来,也只要一刻钟,只是伊娄染身为部族“单于”,平常繁杂事务缠身,所以双方的来往便不是那么密切。 此时伊娄染和伊娄林两人正和来客嘘寒问暖,说得当然也是叶玄听不懂的鲜卑话,他也便将目光慢慢扫视了一遍进至院中的来客。 戴着毡帽,站于最前方的两位老者应当就是堂叔伯二人,年纪都有五旬左右,看上去与伊娄染有些神似,他们身后错落不齐的站着五个年轻汉子,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十岁不等,个子虽然都不高,但全是膀阔腰圆、岿然如松的粗汉,有两个手里提着弓,背后背着箭壶,俨然是身手出众的猎人。 再往后的院门处,则站着五六个妇人,有老有少,皆是左衽胡裙,携着三个幼童,应是两家的妻室。 另外还有一个和伊娄林年纪相仿的俏丽女孩儿,一进院门后,便直直冲过来,拉着伊娄林的手,说说笑笑,看上去像是堂姐妹的关系,当然,说的也是鲜卑话,叶玄一句也听不明白。 嘘寒问暖过后,所有来客的目光,自然都聚集在了另类的叶玄身上。 伊娄染也不避讳,用叶玄听得懂的洛阳口音向来客介绍道:“这是谷来的表侄,冀州的那位!” 前魏以来,陆续迁入中原的胡族众多,习俗各异,语言不一,为了方便,彼此在交流上多以洛阳正音为准,这一默认的规则一直延续至今,被后入中原的肃甄鲜卑部所接受。 所以,伊娄染用洛阳官音介绍叶玄时,来客一众人等也有人能听得懂。 一位长者听罢,露出了然的神情,用一口蹩脚的洛阳话对伊娄染说道:“这肃甄部正四处搜捕洛阳周边的晋民,你还是让他多加小心的好!” 这话显然是说给叶玄听的,但话中却是好意。 叶玄拱手向对方作揖施礼道:“晚辈拜见各位长者!” 两位长者见眼前这少年面相清秀如画、神色自然,语气诚恳、态度不卑不亢,动作也极为轻缓雅致,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都露出些赞许的目光。 然而,叶玄却没有要故意讨好对方的意思,只是看在伊娄染的份上,做到自然应对就好,他平常给人行礼,就是如此。 一群人熙熙攘攘的朝着厅堂走去,叶玄落在一边,伊娄林还是在人群的另一侧,和她的那个好姐妹一直在嘻嘻笑笑聊着什么,叶玄听不懂,当然也没打算去懂,只是隐约间感觉有两双目光时常往自己这边看,当他回望过去时,却又被中间的客人挡住了视线。 言语不通,叶玄独坐无话,在象征性的点了几下头,礼节性的笑了笑后,便起身向伊娄染告辞出了厅堂。 当叶玄沿着木廊向客房中走去时,却听见宅院外的另一侧似有箭矢鸣啸的声音。 好奇之下,叶玄出了院门,循声而去。 转过院角,有低吟的浅笑和轻微的细语声传来,这声音叶玄不陌生,是伊娄林和那另一位少女,而且独有她们二人,并无旁人,手里持弓拉弦的正是伊娄林。 见叶玄转过院角,那少女轻呼了一声,惊动着正手拉弓弦的伊娄林也转过了眼眸,指尖骤然一松,箭矢飞出,比起刚才来却是偏了很远。 叶玄见只有她们二人,自觉不便多留,向二人淡淡一笑,礼节性的打了个招呼后,就欲原路返回。 可还没等他转过身来,身后便传来了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叶玄回头望去,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壮实鲜卑少年正迈步而来。 这少年叶玄记得,应是伊娄染的堂弟,伊娄林的堂兄,不过名字他却是不知道的。 对方见叶玄回头,也笑着点头示意。 少年轻车熟路的绕过院角,径直向着伊娄林二人走去,并笑着用鲜卑语说了一些什么。 随后,就见伊娄林的目光绕过对方,含笑落在了叶玄身上,可当叶玄看过去时,又巧然躲开了。 “我堂兄让你来尝试一下,免得明天拉不开弓弦!” 伊娄林用手指了指手里的长弓,用标准的中原口音不咸不淡的转述了那少年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八章 授箭 叶玄听罢,皱了皱眉,稍加思忖后,只得对那三双或期待或鼓励的眼神,回之以“恭敬不如从命”的一笑。 见叶玄走近,那少年友善的将手里的长弓递到了叶玄身前。 叶玄也明白对方的意思,礼貌的接过,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阵。 这弓为梨木所制,涂蜡绑绳后拿在手里仍然觉得十分轻便,虽然看上去有些泛旧,但看得出平日里保管精致,为主人所爱惜,弓弦与晋军中的麻线藤条弓弦不同,是以三条烘烤晾干后的牛筋彼此纠缠在一起制作的,颇有些塞外游牧的味道。 叶玄用手拉了拉弓弦,试了试力道,大概是两石左右的轻型弓弩,比叶家军将士所用的三石长弩的确轻松不少,而两石六斗的长弓叶玄都能拉开,这两石的轻弓自然也不在话下。 叶玄抬起眼来,冲那少年和善一笑,拾起一支地上的箭矢,立稳脚跟,挺直身形,搭弓拉弦,眼睛直视前方的标靶——一根不大的杨树枝干,屏息凝气,指尖一松,箭矢呼啸而出,从枝干旁擦身而过,偏了一尺。 叶玄看着那支射偏的箭矢,笑着摇了摇头,他在叶家军内本就不专于弓矢,只是经常旁观弓弩教头的指导,有一些自己的领悟而已。 叶玄将弓还给了少年,没有说话,反正说了对方也不一定听得懂。 转眼见伊娄林二人正以诧异滑稽的目光看着自己,叶玄又是轻轻一笑,心里也多少能理解一些。 因为他刚才并不是以军营里常见的姿势射出的那一箭,而是以“君子六艺”中“习射”一项的姿势来搭弓引矢的,她们二人没见过,自然觉得有些滑稽。 君子六艺,谓之礼、乐、射、御、书、数,原为儒家要求士大夫们应当所具备的六种本领,经由数百年传承和发展,渐渐演变为宫廷和士家的一种仪式,用于考究一个人的才学与本领。 士大夫们不着铠甲,不穿胡服,因此,在“射”这一项上便有着独特的引弓姿势,再加以雕琢后,就变得尤为雅致,甚至显得有些花哨。 不过,如此引弓的根本原因,倒并不是为了具备观赏性,而是受限制于宽袖长衫的礼服才有的结果——叶玄此刻穿的便是宽袖长衫的袍服,因而如此拉弓射箭才是最为自然的。 伊娄林今天早上没有看到叶玄在院中习枪,因而对叶玄的武艺并不了解,但她知道叶玄出自行伍,应当是会一些武艺的,只是从刚才那射偏的的一箭和那有些别扭的引弓姿势上来看,肯定十分蹩脚。 “哼!故弄”伊娄林冷冷在心里嘀咕着,可奈何中原成语还不熟练,愣是没想起来那个词是什么。 在她眼中,虽然叶玄刚刚那一番搭弓引弦的姿势和气定神闲的面容都极为雅致优美,但有什么用呢?那一箭还是射偏了一尺有余,与她比起来,能比吗? 那少年接过叶玄手中的弓,用带着惋惜和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叶玄,仿佛在鲜卑人眼中,不会弓矢是一件异常难堪的事一样。 叶玄也无所谓,继续旁观着那少年引弓搭箭。 “嗖”的一声,箭矢飞射而出,紧擦着那根杨树干掠过,留下一道清晰的刻痕,似有些不满意,少年又一次拉弓,再射出一箭,箭矢直直钉在杨树枝干上,这才满意的收起了弓。 伊娄林见到堂兄那得意的神情,有些不服气,拉弦引弓,一箭而出,就稳稳钉在了杨树枝干的正中央。 这一下,轮到伊娄林得意,她那堂兄不高兴了,鲜卑人眼里,不会弓矢的男子可耻,但若箭术还抵不上一个女子,那就更是奇耻大辱了。 少年不甘心的再一次引弓拉弦,射出一箭,却没中,或许是因此变得焦躁了,又射几发,却一下都没中,看得伊娄林是越来越得意,而那少年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叶玄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他久在军旅,自然能看出那少年身上的缺陷,姿势上的不足和心态上的焦虑,都是他现在屡发不中的原因。 他原本并没有插话这件事的打算,可看着那少年执着的一箭一箭不停的射出,叶玄竟不由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曾经跟在虚子冲身后练习枪法,在那娴熟刚猛的武艺前,不甘执着的自己不就是如此吗? 虽然他此刻痛恨胡人,但他知道,这里的人对他都没有恶意,伊娄部与肃甄部也大不相同。 于是,叶玄站起身来,在伊娄林二人的注视下,走到那少年身前,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伸手去纠正了对方姿势上的一些不足,随后眉毛微微一扬,向那少年雅然一笑,退后一步,示意他再试一次。 少年虽然一开始有些不屑,但似乎在屏气凝神时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神色渐渐由惊讶变得豁然,一呼气,手指轻轻一松,箭矢飞出,直直钉在目标的正中央,少年见状,也随之惊喜一笑,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叶玄,连连点头。 叶玄虽然不专于弓矢,但对于叶家军弓箭手的操练,他还是十分熟悉的,中原晋军,在骑射上可能抵不过鲜卑骑兵,但就立射而言,是丝毫不逊于过鲜卑弓箭手的。 只是弓箭手和骑兵一样,培养成本太大,一旦损失,难以弥补,而当年宁平城一战,由于指挥者的无能,致使大批优秀的弓箭手和晋国骑兵不战而亡,从此江北中原,晋军再无压制各路胡寇的实力,万里江山才会随之落入贼人之手。 眼前的这鲜卑少年,从小练习箭术,基础自然十分牢固,只是终究没入军营,没受过系统的操练和指导,一些细节上的缺陷无人指正,所以在心态焦虑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连发不中的窘态。 少年感受着刚刚那种微妙的变化,又接连发出数支箭矢,无一例外,全部命中,欣喜之情不加掩饰。 而伊娄林见罢,简直是难以置信,她看着立于一旁,仍旧神色淡然的叶玄,却俨然不像是刚才那个摆出一大堆花架子,又射不中的呆傻少年了。 伊娄林疑惑的持弓拉弦,模仿着堂兄刚才的动作,想弄清楚一些诀窍,可她屏气凝神良久后,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有异,不禁秀眉一皱,脸一红,转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叶玄。 叶玄被伊娄林看得一愣,他知道伊娄林眼中的意思,但男女有别啊,他又怎么能像刚刚指导她堂兄那般指导她呢! 于是叶玄便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伊娄林的堂兄,可奈何对方只是耸了耸肩,一副自己也才刚学会,不知如何教导的表情,言语上的不通,也让叶玄无法求助另一个在场的少女。 稍有犹豫后,叶玄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倒拿在手里,走进伊娄林的身前,看了一眼那红扑扑的小脸后,也不禁觉得微窘。 轻叹口气,叶玄立身站稳,定下心开始扫视着伊娄林身体上的各个关节姿势,然后对有所偏颇的地方轻轻用箭尾拨正,这其中难免有一些敏感的部位,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但一番纠正摆弄后,两个人的脸还是都红到了耳根。 最后,叶玄退后一步,又整体看了一遍,这才对伊娄林微微一笑,示意一切已经纠正了。 伊娄林红着脸,稍稍定一番心绪,然后屏气凝神,细指一松,箭矢飞射而出,劈裂一支原本插在枝干上的箭矢后,牢牢嵌入树干。 伊娄林心中一喜,这是她以往引弓时从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既轻盈又平稳,似乎令她与手中的长弓融为了一体,双眼聚焦在何处,箭矢便能不偏不倚的飞向何处,从结果上来看,箭术确实是向上提升了一个层次,这是毋庸置疑的。 伊娄林脸上一笑,随即用那得意的神色望向了她堂兄,然后转头时乘机瞟了一眼立于自己侧后方的持箭少年,双颊一红。 经过叶玄指点后的两人又卯上了劲,你一下我一下,将那树干上插的满满都是箭矢,像个刺猬一样方才肯罢休。 叶玄依旧立于一边,旁观着二人,渐渐眼底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但更多的,是羡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二十九章 冬猎 伊娄部一年一度的冬猎在一片鼓声和呼叫声中拉开了序幕。 叶玄穿着伊娄染赠与自己的一身胡服,散绑长发于脑后,看上去俊朗逸然,又不失几分野林之气,持弓背箭,骑着马跟在伊娄染身边一侧,而另一侧则是同样身着箭袖短装和胡裤的伊娄林。 往日在洛阳,叶玄也参加过皇室及各王公府组织的春猎。 当然那都是男子的游戏——意气风发、英俊爽朗的年轻郎君驾马疾驰,在野林中来去自如,骑射捕猎,夺得赏酬。 而各家小娘子则多聚于溪边青翠的草地上,铺上布毯,撑起幕帘,摆上瓜果甜品,揣一枚香囊于怀中,看意中人策马飞驰,享受暖春时光。 从前听说胡人“全民皆兵”一说,叶玄还觉得匪夷所思,娇弱的女子怎能上战场厮杀呢? 但从今日来看,此话全然不虚。 除了族里的精壮汉子外,许多女子也驾着自家马匹前来角逐,但心细一些,便能发现,这些女子都未婚嫁,和伊娄林年纪相仿,甚至比她还要年弱。 见此,叶玄心中了然。 相较于春秋二季,冬猎最为困难,对猎手的考验也最大,情窦初开的少女驾马疾驰,在狩猎场上多能一眼相中自己的意中人,而且还能借此机会拉近距离、联络感情,如此一来,喜事就多半能成了。 见身边的伊娄林兴致勃发、跃跃欲试,伊娄染皱起眉头,轻声呵责了几句,不过用的却是鲜卑语,叶玄并听不明白。 他只是看着伊娄林面颊红了一阵后,瞥眼看了另一侧的自己一下,随即脸色有些不悦的策马先行了。 叶玄心中困惑,又不便多问,只能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伊娄染。 而伊娄染也明白叶玄的疑惑,笑了一笑,语气中透着些自豪,解释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冬猎了,叮嘱她收敛一些锋芒呢!免得印象不好!” 叶玄虽仍不清楚伊娄染的意思,但隐然已猜到了些许,看着伊娄林那远去的背影,脸上淡然一笑。 但相较于叶玄的淡然而言,伊娄林此刻心中却有如被针刺了一般,她当然明白伊娄染的意思:明年自己不能参加冬猎,就意味着明年冬猎时,兄长便要为她挑选夫婿,准备婚事了。 虽然以前自己对于这一切早有过想象,也知道自己终有长大成人,嫁作人妇的一刻,但以往想来,纵然有慧宜姑姑的不堪姻缘在前,心中也只是些许迷惘些许忧愁,从没有这般沮丧过,更从没有过这种心间刺痛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不清楚,但此刻却是清清楚楚的有一种沉闷的无奈感压抑在心头,令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伊娄林骑在马上,深吸一口气,平复一番自己的心绪后,又强颜欢笑的唤上自己平日里的两个姐妹,一起策马先行,向着部族对面的云山而去。 伊娄部虽然不比肃甄部那样的大部落,但也有毡帐数百余,人口数千,因此,值此热闹的冬猎时节,参加冬猎的适龄少年有百余人之多。 而这些少年,无不是高头大马、衣着光鲜,有些头上甚至还戴着精致的、别有鲜艳羽毛的毛绒毡帽,肩挎着长弓,背后背着箭篓,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看得出都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 毕竟单于之妹——秀丽貌美的伊娄林芳龄已有十五,若是今年表现出色,明年冬猎再夺得头筹,那被选定为单于妹婿,将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在那百余少年中,叶玄也看到了伊娄林的那个堂兄——伊娄晔。 对方在人群中冲他挥手示意,笑容甚是和善,而叶玄也报之以友善的一笑,以示相互鼓励。 伊娄晔作为伊娄林的堂兄,当然不会掺和到单于选婿这件事中去,但帮着伊娄染参谋参谋还是可以的。 鼓声稍息,鸣镝声响起,百余少年策马扬鞭,冲出部落寨门,在“呜啦”的呼喊声中,朝着云山而去,而叶玄则驾马与伊娄染并行在队伍的最后方,因为有些事,他早就想开口问明了。 “敢问恩公,晚辈何时能入洛阳?” 伊娄染看看周边无人,便低声道:“后日!后日肃甄部的左贤王大寿,我伊娄部会押送一批山野作为贺礼前去祝寿,到时你便可入城!” 叶玄听罢,想起前日洛阳城下的场景,暗暗攥紧拳头后又轻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拱手行礼道:“多谢恩公相助!叶玄感激不尽!” 伊娄染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入城后,我会为你安排妥当,你可自行去处理自己的事,只要你不闹出大的动静,完事后出城会方便许多,也不需要我再另行安排!” 叶玄听出了伊娄染的话外之意,道:“恩公放心,晚辈深知中原形势,此番重回江北也是目的明确,绝不会意气用事的!” “城内现在守备森严,而且据我所知,城内幸存的晋民着实不多,你的亲人或许已经化作一堆白骨了,还一定要冒如此风险吗?”伊娄染看着叶玄恨意中透着哀伤的眼神,轻叹着试问道。 “嗯,我知道。”叶玄点头,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道:“但我说过要带他们回江南团聚,不论生死!” 伊娄染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对于一个月前的洛阳之屠,他亲眼见证过,血流成河,肢体交叠,惨绝人寰,罄竹难书。 十余万手无寸铁的降兵晋民,在十日内通通化作一堆堆冰冷的尸骸,那幕幕惨象将他对肃甄部最后的一丝友好和希望击得粉碎,这或许就是自己愿意如此帮助眼前这个晋国少年的原因吧…… 两人之间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伊娄染再次开口道:“出城后我便难以再帮你,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我会尽量安排人在暗中保护你南下的!” 叶玄听到此话,看着眼前这位满脸虬髯的大汉,竟一时哽咽语塞,最后抱拳一礼,语气颤抖着道:“恩公今日之情,叶玄今生定报!” 伊娄染颌首示意,一扬鞭绳,策马而去,同时叹然道一句:“好了,去吧!狩猎去吧!多了解了解我们伊娄人,后日也好行动更加自如!” 叶玄点头,驾马随着伊娄染而去。 数日前的那场大雪将整个云山都染成了白色,万木枯黄,碧草凋零,在这样的季节里狩猎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山兔、野獾都较春季少了许多踪迹,虽然会偶尔有几只狐狸跃入众人眼界,但其身法敏捷,不易射杀,因此,百余少年大都分开行事,两人或三人一组是最为明智的策略。 叶玄因为和伊娄染落在最后,便自然和伊娄染一同行动,在一片繁叶落尽后的桦林中策马疾驰,在雪地上留下两串清晰的马蹄印。 两人本就不像那些少年那般春心动荡,所以对于狩猎也并没有多大的竞争意识,只是不急不缓的驾马慢行,在偶尔看到觅食的山兔、野鸡或鹧鸪时,才慢悠悠的于远处定马引弓,飞出一箭。 叶玄的骑射远不如伊娄染的精准,所以在射偏几次之后,便笑着让伊娄染领箭先放。 而伊娄染也果然不负叶玄的诚意,仅仅一发,便射中十丈开外的一只正觅食的鹧鸪。 伊娄染笑着策马到猎物旁,但在弯腰拾起那只被一箭穿身的鹧鸪时,却骤然定住了。 叶玄沿着伊娄染侧身的方向看去,竟发现洁白的雪地中有两串清晰的梅花足迹。 那脚印很深,有手掌心那么大,叶玄知道,这绝对不是狐狸的脚印。 “有狼!” 伊娄染直起身来,深深皱着眉,沿着脚印一直向前望去,手里一把拔出箭矢,忧虑的说道:“这可不是好事,现在大伙都分散行动了,两三个人遇到狼群就完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伊娄染终归是伊娄部的“单于”,此时脸色仍然镇定自若,箭步上马后,对叶玄道:“我们前去看看,若能在途中遇到两三个人就更好,不能让狼群伤到族民!” 叶玄点了点头,跟着伊娄染,缓缓策着马,沿着那串梅花足迹一路向前,刚刚走出二三里的行程,却发现那原本清晰的两串脚印渐渐又多出了两串,伊娄染见罢,下马查看后,心中更加不安。 “这是四匹狼的脚印,刚刚过去不久,看样子是发现猎物才聚到一起的!” 伊娄染说完不敢耽搁,立即上马与叶玄二人沿着足迹快马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章 狼群 叶玄一路紧紧盯着前方,寒冷的空气从耳畔呼啸而过,但他却隐隐听到了这风声中的呵斥声。 那声音时隐时现,清丽尖锐,明显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语调中也满是张惶与恐惧,而伊娄染显然对这个声音更加敏锐,内心中的不安已化作狰狞的表情呈现在了脸上。 这呵斥的声音正是伊娄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姐妹三人竟会在云山的浅林中遇上了狼群。 冬日里的狼极为贪婪残忍,一匹狼发现了三人,随即便唤来另外四匹同伴,虽然其中一匹已被伊娄林射杀,但剩下的四匹狼却是更加的狰狞可怖,龇牙咧嘴、獠牙毕露,那透着杀意的眼珠满是血红,射出贪婪的目光,从三个方向向着她们围来。 伊娄林射出一支支箭矢,却都被敏捷的躲过,几番僵持之后,三人背后的羽箭都用光了,只能拿着长弓护身,伊娄林情急之下,大声呵斥着,似乎想要斥退这一群凶恶的狼一般,但显然是徒劳的。 正当狼群越围越近,伊娄林束手无策时,却听见远处两串清晰的马蹄声传来。 两个人影越来越近,渐渐清晰可辨,伊娄林喜出望外,那正是自己的阿兄伊娄染和叶玄。 但即便如此,眼下的险境也没有消去丝毫,狼群距离伊娄林的马匹已不足三丈远,而伊娄染二人还远在半里开外。 伊娄染怒瞪着双眼,冲着正被狼群逼近的伊娄林三人大喝一声:“都别动!” 随即他从马背上直起身来,搭弓引弦,朝着前上方一箭飞出,而此时,一匹狼也正张着血盆大口,一跃而起,向着伊娄林扑来。 腾空而起的狼被一箭穿过,巨大的箭矢冲力将它的身子横推出去,最后沉沉摔在另一方的雪地里,一声沉闷的哼叫声传来,泛着黑的血液从伤口中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而另外一侧,另一匹伺机已久的狼则抓住这个空隙,奔驰起来,欲向着伊娄林的背后扑杀而来。 伊娄染这边刚射出一箭,根本不可能反应过来,而伊娄林身后的那两名女孩也被另外两只狼托住,不敢妄动。 伊娄林和狼的距离太过接近,叶玄对自己的箭术完全没有把握,这根本不比平日里的练习,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若错失过去,付出的代价将是他决然不愿意看到的。 叶玄不会去冒险做没有把握的事,却见他握着弓的手臂大力一挥,整张长弓脱手而出,向着前方飞去,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旋转着,就像一阵疾行的旋风一般,最后准确砸在了那匹狼的脊背上。 狼一声哀嚎,向后退却了数步,一时没敢飞扑上来。 但那匹狼毕竟没有受伤,整理态势后,又龇牙咧嘴的再次向伊娄林猛扑而来。 而此刻,伊娄林已经对这匹狼有所反应了,策马扬鞭,向着叶玄这一边的方向急急奔逃。 但马刚起步的速度哪里抵得上狼瞬间爆发出的速度。 仅仅一瞬间的功夫,飞奔的狼便紧紧咬在了伊娄林的身后,叶玄此时也是离伊娄林的距离越来越近。 狼飞起腾空的一瞬间,叶玄也纵身一跃,在两马交错的瞬间,抱住伊娄林,借着惯性向一侧飞出,终于躲过了那尖锐的獠牙。 再次搭弓引弦的伊娄染紧随其后,从颈脖处一箭射穿了这匹紧随伊娄林而来的狼,而叶玄则抱着伊娄林滚落在雪地上,有惊无险的避过了这一劫。 然而,落地后的两人却又跌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剩余的两匹狼在见到叶玄和伊娄林滚落在地后,便同着先前那匹被伊娄染射伤的狼一起飞奔疾驰,向着两人逼来。 叶玄躺在雪地里,侧过眼看到飞速奔来的狼群,连忙推开自己身上尚未反应过来的伊娄林,一跃而起,左右顾盼后,看到正前方的雪地里,横卧的一根直直的粗木棍,不禁心下一定,随后一步上前,脚尖一挑,木棍飞起,被叶玄接在手中。 叶玄折断一截,留着如长枪一般的长度,双手持握,挡在了伊娄林身前。 两匹饿狼发疯般的从两侧扑了过来,而叶玄则挥舞长棍,在左侧沉沉一击,又用长棍的另一头向右边狠狠一挑,将两匹腾跃而起的狼同时打落在地。 伊娄染此刻也急急下马,持弓护在了伊娄林身旁,而那两名女孩见情势有变,驾马疾驰而来。 叶玄身手矫健,将长棍当做长枪一般挥舞,也颇为顺手,所以将两匹恶狼打得不敢上前。 但那匹被伊娄染射伤的狼却绕过叶玄,从另一侧向着伊娄染迎面扑来。 伊娄染一箭射出,可奈何距离太近,张牙舞爪的狼还是扑到了伊娄染身上,锋利的爪子突破了他的防守,在他左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抓伤血痕。 伊娄林即刻起身,趁伊娄染正与伤狼搏斗时,拔出腰间的匕首,一下狠狠插入狼的腹部,连着刺入数下后,终于让那匹插有两支羽箭的狼彻底断了气。 而这边的两匹狼,见根本不能越过叶玄,便仓皇转身,夹着尾巴向着山顶奔逃而去。 这所有的事都发生在短短数息之内,叶玄见剩下的两匹狼逃走,也不深追,只是快步跑到伊娄染身前,查看他的伤势。 伊娄染被伊娄林扶着,看着叶玄,又看了看死在自己脚下的这匹狼,终于松了口气,笑着道:“没事,一点抓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伊娄林看着兄长左肩的伤势,表情凝重,目光中满是哀痛。 她知道,冬日里被狼抓伤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因为那些饥饿的狼在冰天雪地里没有猎物,便多以腐肉为食,所以被这样的狼抓伤后,伤口会在天气稍暖的时候迅速糜烂、坏掉。 而更令她心中难以接受的是,部落中即便有会医术的巫祝,但处理此种伤口的方式十分苛杂,多是炭火烤炙,叫人难以承受,最后的结果也并不理想,有效者十不及三,到了春季变暖,旧伤复发之时,便只能断臂求生…… 伊娄林想到这些,不禁鼻子酸楚,落下泪来,她也不说话,只是抱着伊娄染一直的哭。 伊娄染知道伊娄林所想,所以叹了叹气,摸着伊娄林的头,安慰她说“没事的”。 不过,对伊娄林知道的这些,叶玄也知道,但他知道的更多,他还知道该如何处理伤口,避免感染,这些在《神农本草经》和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都有记载,且喜这些医书,他都曾专门研读过。 而且,他此番北上,孤身一人,也因为担心遭遇狼群虎豹,专程带了一些药材救急,只是行走匆忙,仅带了矾石、菩萨石及几样冬季难以采摘的核心药草而已,要处理伊娄染身上这样严重复杂的抓伤,尚有不足。 但他此刻看了一眼云山山顶,那尚存片片绿意的山顶,或还有一些尚未完全凋零的药草。 叶玄先是蹲下身查看了一番那恶狼的爪子后,然后又看了看伊娄染的伤口,稍稍摇了摇头。 狼爪上还有风干的腐肉,而伊娄染的伤口也十分深,要想等他自然痊愈,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不可能的,而到了那个时候,想必伤口早已化脓感染了吧。 叶玄不敢轻易许诺,毕竟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云山顶找到他所缺的那几样草药,于是他撕开自己身上的衣角,先是为伊娄染包扎好伤口后,道:“恩公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毋须担心,晚辈会想办法的!” 听到说有办法,伊娄林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立马望向了叶玄,虽然她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全是哀求之意。 叶玄神色严肃,冲二人郑重的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坚定让兄妹俩慢慢定下心来,随即上马,五人一起下了云山,向着部落而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一章 治伤 在和伊娄林将伊娄染扶进院内的厅堂后,叶玄便独自一人疾步去了自己的客房。 他必须确定自己所缺的究竟是哪几样药草。 伊娄染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从云山一路回来,失血过多,显得脸色比较苍白,浑身有些乏力而已。 但叶玄料想,不及天黑,伊娄染就会发热,而越靠近温暖的火源,那伤口感染的速度就会更快。 叶玄再三确定后,抓过外面裹着布的长枪,带上三支火把,在向伊娄林交代一番,便提枪驾马,径直出院,一路向着云山飞奔而去。 伊娄林看着叶玄驾马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心中那种对于兄长伤势的忧虑和焦急情绪,竟渐渐的消解了,而伴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已变为一种静心的等候,就好似心中笃定一般。 没错,这个绑着一头长发、满脸书卷气息的晋国少年,一定能将兄长的伤势治好。 伊娄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毫不怀疑的选择依靠这位少年。 但就如昨日里他为自己指点箭术一般,伊娄林相信,他今日也一定能像昨日一样,施展妙手,令自己和众人都对他刮目相看、都为他叹服不已。 或许,也只是她自己更愿意这样想而已吧…… 和叶玄所想无异,随着落日西斜,天色渐渐变暗,伊娄染的身体也越发觉得虚弱,同时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伤口处出发,慢慢向着身体四面扩散,令他四肢沉重、头脑昏沉。 冬猎的事情早已交给堂伯父去处理了,而伊娄林和是连谷来二人则按照叶玄的吩咐,将伊娄染平放于厅堂内的卧榻上,远离火源,保证室内的通畅和干燥,并不轻易让外人前来探访,每隔半个时辰用酒来清洗伤口。 在不知不觉的等待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是连谷来进来换伊娄林去休息,经伊娄染的执意要求,伊娄林这才出了厅堂,在家仆的伺候下,随意吃了点晚餐。 回去时,见兄嫂正握着兄长伊娄染的手,两人小声絮叨着,伊娄林便没有进去打扰,而是慢步走出了院门,穿过毡帐区域,立于寨门处,张目远望着黑暗一片的云山方向,试着找寻叶玄的身影。 然而,月光清澈,风声悉厉,半个时辰的等候,伊娄林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她不安的回到了宅院中,从门处看了一眼兄嫂二人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 过了半个时辰,屋外依旧没有动静,伊娄林披上雪袍,再次出院来到了寨门处。 和上次一样,伊娄林又苦苦等候了近半个时辰,黑夜中却仍然是一片死寂。 伊娄林这次回到自己房中时,心中更加不安惶恐了,她想要策马前去云山,但她知道兄长的伤势随时有恶化的可能,自己的离去或许会让兄嫂独自应对时手足无措。 夜色已深,不知不觉间已近三更,伊娄林在房中坐立难安,她从没感受过如此煎熬的等待,她再度披上雪袍,出了宅院向着寨门而去。 暗夜中一轮残月已挂到了天空的西半边,几颗稀疏的点点星光闪耀着,离月亮都十分遥远,难以企及。 呼啸的北风掀弄着洁白的积雪,身后的毡帐区域内已没有了灯火,只有一些未燃尽的木柴散发着深红的光晕,四周万籁俱静,除了自家宅院中还有几声响动外,这片大地已经彻底沉睡过去了。 可这次她还没有等候多久,身后就传来了一串急急的脚步声。 伊娄林回头望去,却是自家的下仆持着火把快步跑上前来了,一边跑还一边用她熟悉的鲜卑语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主人开始咳嗽呕吐了,将晚上吃的一点东西全吐出来了……” 伊娄林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一颗心沉到了底,连忙随着那老仆向宅院赶去。 然而,就在伊娄林踏进院门的时候,却听见一串清晰的马蹄声向着寨子内而来。 伊娄林定住脚跟,转身望去,却见月色下,骏马疾驰,长枪寒光如芒,叶玄身上的胡服沾满血迹,背后的长发完全散开了,披在双肩,脸庞上还有点点血痕,眉宇间仍旧透着杀伐果决的毅然寒气。 叶玄在院门前停住马,身手敏捷的一跃而下,见伊娄林正在院门处看着自己,退去浑身的杀气,淡然一笑后,一边拱手作礼,道一句“久等了”,一边脚步不停的领着伊娄林向宅院内赶去。 那手持火把的老仆看到叶玄这副模样,也不禁愣住了,待他将火把后移,接过叶玄手里的缰绳时,却愕然发现马背上还驮着两具恶狼的尸体。 老仆被恶狼那仍然睁着的眼珠吓得后退了几步,良久后方才定下心神,转头看着叶玄大步迈向堂内的背影,不禁深深咽了一口口水。 叶玄快步走到伊娄染的卧榻前,搁下染血的长枪,随后打开自己身后的包裹,倒出其中的一堆药草,便又急急的回到自己的客房,将从江南带来的药草也都带至了厅堂中。 叶玄向是连谷来要来一个陶质的容器,装入几样药草,倒入清水,捣碎后再已温火煮沸,然后向其中撒入盐巴,待其自然冷却。 在等候的过程中,叶玄又用清酒为伊娄染洗拭了一次伤口。 随后,叶玄将几粒碳屑投入到那已经冷却后的药水中,滤去表面的浮渣,最后将药水一层一层的涂抹在是连谷来事先备好的长布条上,稍微烘烤一阵后,紧紧给伊娄染包扎上了。 等叶玄一切忙好后,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过身,对一旁满脸焦虑的是连谷来和伊娄林二人点头一笑,拱手施礼道:“时间算是赶上了,此药行之有效,两位可以放心了!” 伊娄林听罢,看着叶玄和善的笑脸,和那脸上尚未洗去的血迹,又看向卧榻上慢慢昏睡过去的伊娄染,不禁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满是感激的拱手俯身,以中原之仪向叶玄深深回了一礼。 是连谷来看着陷入沉睡的伊娄染,虽然仍旧紧皱着眉,但心间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是连谷来看着叶玄,满眼感激,直到一切落定后,方才察觉到叶玄衣服上的血迹,关切的问了一句,而经由伊娄林转述后,叶玄方知是问他受伤没有。 叶玄摇了摇头,笑着道:“多谢恩人关心,这些都是野狼的血,晚辈并无受伤!” 是连谷来和伊娄林听到此话,两人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吩咐下仆备好热水,领叶玄前去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叶玄身着自己的月白宽袖衫,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迈步进了厅堂内。 伊娄林抬眼望去,却发现那一对墨眉下,似有一双关切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只是当她刚抬起双眸,眼神与那目光相触时,那目光又顿时移到了别处。 叶玄踏着不快不慢的步伐,走到火堆一旁,未做声响,只是一扫衣裳,席地坐了下来。 便是这一瞬间,伊娄林却只觉好似有一股书香般的旷达气息,骤然在这厅堂内萦绕开来,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上午那恶狼并未伤着你吧!”叶玄声音轻缓,语调平淡,但措辞里却满是关切。 伊娄林想着上午在云山的那一幕幕,以及自己被叶玄抱住、滚落雪地的场景,不禁脸颊有些发烫,不敢抬眼看这边,只是抿着嘴唇,轻轻点了两下头。 叶玄听闻,没再多言,陪同着二人一起守候在了伊娄染的卧榻边。 恩情往来,这也是叶玄应该尽到的一些绵薄之力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二章 安守 时间慢慢已到四更天,叶玄看着对面二人神态疲惫,似在勉强支撑,于是开口道:“二位前去休息吧,此处有在下看守便可!” 是连谷来听闻,连连摇头,这在情理上自然说不过去,但身体上的疲惫也确确实实在不停折磨着她。 叶玄见状,解释道:“为防恩公伤情突变,在下今夜必须在此守候,二位留在此着实没有必要,不如养好精神,明天日间再来替代在下也好!” 在叶玄的解释和伊娄林的劝说下,是连谷来终于答应先去休息,但伊娄林却不肯离开,不论叶玄如何相劝,她都要在此守候着。 叶玄规劝再三后,拗不过伊娄林,也便随她了。 两人隔着火堆,各自守候在一侧,叶玄安安静静的端坐着,时不时看看卧榻上伊娄染的反应,一直没有说一句话。 而这样静谧的环境下,伊娄林也不好意思打破沉默,诺大的厅堂中就只有火苗肆虐和木柴燃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伊娄林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靠着身后的毛绒榻木,不知不觉间慢慢闭上了眼脸。 睡眼惺惺忪忪,意识模模糊糊。 似梦,却又好似不是梦。 伊娄林仿佛迷迷蒙蒙的看见坐于火堆对面的叶玄,他正拿着一卷书在认真的读着,额上有两缕细丝长发直直的垂下,依稀挡在那隽永灵动的双眸前,一对如墨画般的眉毛,时而轻挑,时而又舒缓,似乎在思索一般,那专注的神情有如一潭平静清澈的湖水,无论狂风如何肆虐,却终究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身上也十分暖和,好似有什么盖在自己身上一般,绒绒的,柔柔的,很温暖很舒服,而且还有一阵淡淡的芳香。 这香味很清新,毫无雕琢粉饰的痕迹,仿佛来自于天地间一般,气息淡雅,沁人心脾。 对,她想起来了,这香味她曾闻到过,是青竹的芳香,似竹林间散发出的那种清丽雅致的淡淡香气,悠长深静,远避尘嚣,令人心旷神怡、幽然留恋。 在这淡雅的香味中,伊娄林终于完全闭上了沉沉的睡眼…… 当第二天伊娄林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自己虽然仍睡在厅堂内的火堆旁,但对面的叶玄,已经换成了兄嫂是连谷来,而自己身上也多了一件糯色的绒绒雪袍,轻轻一嗅,便能闻到那雪袍上的淡淡青竹香味。 是连谷来见她醒来,冲她微微一笑,安慰说伊娄染的伤情已有所好转了,让她再回房休息一会。 伊娄林听闻,转眼看向了卧榻上的伊娄染,却见伊娄染正睁着眼,看着她,脸色较昨日的确好了许多,并叮嘱她道:“回房休息去吧,别劳累成疾!” 伊娄林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故作淡然的将自己身上的雪袍收起,叠好后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起身向兄嫂告别,出了厅堂,向着自己的厢房而回。 在进入房门之前,伊娄林转过身来,看着对面那厢客房紧闭的门扉,只觉心底有一股暖流涌过,但想起昨日兄长的话来,却又令她心痛如针刺一般,好似有一种异常沉闷的沮丧压在胸间,无奈而又难以释怀。 伊娄林踏进房内,关上门,随后身子向后一倚,靠在门上,鼻子一酸,落下两滴泪来,但她并不清楚这泪水是为自己兄长成功度过一劫而落,还是为其他的。 今日午时过后,叶玄又为伊娄染换了一次药,换药的时候还专程将伊娄林叫来,亲自教她煎药敷药,因为明日他就将离别此处,前往洛阳城,而再回来,或许已是北伐大军光复洛阳故都之时。 伊娄林静静端坐于一旁,看着叶玄专注的捣药、煎药、敷药,并将这些细节一一记下,毕竟这关乎自己兄长的伤势,不容得有丝毫纰漏,而伊娄染则躺在卧榻上,向叶玄交代明日的事宜。 伊娄染伤势如此,自然不会再亲自去往洛阳城,给肃甄部左贤王庆生祝贺,因而已将此事完全交给了自己的堂叔父来处理。 “我已和叔父说明,保你入城,到时你只要混于人群中,勿做声响便可!”伊娄染的烧已经渐渐退了下去,说话的嗓音中也恢复了往日的中气。 “多谢恩公相助,晚辈记住了!”叶玄拱手一礼,淡然答道。 “我知道肃甄部对不起你们晋人,但明日你孤身一人前往洛阳,势单力薄,切不可意气用事,因小而失大!” 伊娄染又对叶玄叮嘱几句后,叶玄答道:“恩公教诲,叶玄谨记,此外,恩公伤情非短期能痊愈,还请恩公长期敷抹此药,切勿懈怠,另外尽量常以烈酒清洗伤口,勿令其沾水浸湿,如此坚持,一个月后方能完全康复!” 见太阳渐渐斜向西方,叶玄也起身作揖道:“晚辈尚有些事情需要准备,恩公请先歇息,叶玄告辞!” 叶玄对着三人拱手辞礼,出了厅堂,向着自己的客房而去。 伊娄林看着那衣襟翩然的背影出门而去,不禁低下头来,在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昨日冬猎,拔得头筹的是哪一家的儿郎?” 正当伊娄林心有所思之时,却听伊娄染如此问道。 伊娄林心中一拧,幽幽然的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倒是一旁的是连谷来笑着答道:“是东边堓夷家的二郎,今年刚及十六,昨日可是射杀了七只山兔、三只獐、两只獾,听说还有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还说今日便要将那狐狸毛皮送来给小林做一件毛绒裙呢!” “哈哈哈”伊娄染高兴的笑出声来,接过话道:“不错,这小子我有点印象,长得人高马大的,胳膊能有老梨树那么粗,今年春猎时还射杀过一头成年野猪,身手颇为了得!” 伊娄林在一旁听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低着头,有些出神的掰弄着手指。 这时,老仆抱着一堆木柴进来添火了,见家主二人有说有笑,而伊娄染的脸色也明显好了许多,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于是一边将木柴扔进火堆里,一边乐呵呵的对伊娄染道:“主人,那两匹狼怎么处理了?是明日送去肃甄部,还是咱自己留下来?” 伊娄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听那老仆还在喃喃自语道:“那两匹狼都是被一伤封喉,当即毙命的,身上的毛皮都完好无损,送出去实在太可惜了……” “狼?哪来的狼?” 伊娄染可是清楚的记得,昨日他们从云山上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狼的尸体,所以一时愕然的问道。 “就是昨日夜间,那位小客人驮回来的啊!” 那老仆以为伊娄染应该已经知道了此事,所以用提醒的口气回道。 伊娄染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疑惑的看着身旁的是连谷来,问道:“怎么回事?” 是连谷来正欲开口,可却被一旁的伊娄林抢话道:“昨天叶玄去云山顶给你采药,半夜才回来,带了一堆的药草回来,另外还杀了两匹狼驮了回来!” 伊娄林语气淡然,措辞也丝毫没有夸张修饰,但眼眸中却有着盈盈发亮的光芒。 是连谷来接着伊娄林的话,对伊娄染道:“今日被你的事忙乱了,都把这事给忘了!” 伊娄染听闻,先是一愣,随即眼神中流露出振奋的目光,大笑着道:“留下!留下来,就用这两匹狼的毛皮做一件雪袍!” 老仆听了,嘿然一笑,露出一副期待已久的笑脸,唯唯退去。 但伊娄染振奋的笑过之后,却又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自言自语的道:“这小子身手如此了得,究竟是何来头?” 是连谷来接过话,道:“不管他是什么来头,只要不敌视咱们伊娄部,又有何妨呢?” 伊娄染附和着点点头,不再多提此事。 而伊娄林也不禁在心中暗道:没错,除了那天知道了他叫叶玄,来自江南外,自己对于他的身份,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疑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三章 故城 云山距洛阳数十里,骑马前往尚要两个时辰,更况且一大队人马,牛拉马驮的押送着一大批山野贺礼,没有大半天,是到不了的。 所以,这日一大早,天方蒙蒙亮,伊娄部前往洛阳为肃甄部左贤王贺寿的队伍,便在伊娄染堂叔父的安排下,准备启程了。 叶玄换上伊娄染送自己的那一套左衽胡服,将长发绑于脑后,又仿着上次的易容方式,以黄泥敷面,自己对着水面照看良久后,方才提起长枪,前往厅堂与伊娄染夫妇二人辞别。 叶玄踏步至厅堂中央,跪膝下身,向伊娄染二人行拜恩叩谢大礼。 伊娄染半躺在卧榻上,看着眼前这位晋国少年庄严郑重的拜恩行礼,脸色淡然深沉,而是连谷来见到叶玄那又敷上黄泥的俊朗面容,笑容中也夹留着几分怜悯情绪。 “把你的长枪留下吧!”伊娄染看着叶玄礼毕,叹然一句:“我们鲜卑久居塞外,征伐多以骑杀为主,使得最为顺手的也是弯刀,极少有人会使中原的长枪,你带着它太显眼了!” 叶玄听罢,正有所犹豫,又见伊娄染用鲜卑语使唤了一声,随即,一名双手捧刀的家仆便进了厅堂,将一柄弯刀呈到了叶玄身前。 那弯刀有近三尺长,五寸宽,刀柄刀鞘均为香樟木所制,涂了蜡的表面湛黄平滑,还刻有图腾,虽然看上去年代有些久远,但拿在手中,依然质感十足、颇为厚重,拔刀出鞘,刀锋锐利异常、寒光毕现,乃一把罕见宝刀。 “此刀赠给你,保身足够了!”伊娄染看着手握弯刀的叶玄,郑重说道。 叶玄看着卧榻上的伊娄染,拜首一礼,道:“恩公情谊,叶玄决然不忘!” “你的长枪和袍服,我会一直替你保管,等你来取!” 伊娄染昨日便已对叶玄交代过,他那身从江南穿来的右衽晋服和雪袍,今天不能带在身上。 因为这套衣服一旦被肃甄部的兵士发现,就是百口难辩。 “一定!”叶玄起身对二人拱手,浅浅一笑,答道:“晚辈告辞!” “等等。” 然而,就在叶玄刚刚要迈出大堂时,伊娄染又叫住了他:“为何这么执着要去洛阳城内呢?那里已经不可能有你要找的人了!” 叶玄定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刀鞘,沉声道:“正因为那里是一切结束的地方,所以才一定要去,也只有在那里,才可能找到一点点线索!” 伊娄染听闻,沉沉的叹了口气,道:“保重吧!” 叶玄没再回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不过当他来到小院中央,侧眼看时,伊娄林厢房的门仍然紧紧闭着,房内安静无丝毫响动。 叶玄轻舒口气,转身对着房门的方向,拱手弯身,郑然施了一礼,随即不发一言的快步走出院门而去。 肃甄部的左贤王,叶玄倒是曾经从父亲口中耳闻过,名叫肃甄客,乃肃甄单于肃甄元的结义弟弟,出生疾寒,为人仗义,且在战场上素以狡黠勇猛著称,于肃甄部侵入中原有盖世不灭的功勋,当然也是最让大晋朝堂百官所忌惮的一位。 肃甄客位高权重,手握数万重兵,囤聚安阳郡内,几乎是当今中原最有势力的一支胡寇,值此大寿之机,攀附仰息之人不胜枚举,各方寿礼也是琳琅满目、极为厚重。 对于如此的大人物,伊娄部这样的小部族,在贺礼上自然不敢怠慢,仅仅猎来的山野,就装了六车有余,此外,还有大量的首饰及毛皮。 一共满满九辆马车,在百余人的押送下,绵延半里,向着洛阳城缓缓而行。 叶玄持刀驾马,极不起眼的夹杂在这百余人中间,脸色冷淡,墨眉微皱,眼神中隐隐透出丝丝杀气。 然而不经意中,叶玄却突然发现自己身旁好像一直有一匹马在伴他而行。 他起初没有在意,但当他抬起眼,看向那骑在马上的人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虽然对方换上了老旧泛黄的麻质胡裙,裹了一身黑色的雪袍,甚至还刻意将秀美的长发挽进了头顶的毡帽内,并以两旁深深的毛绒盖住了脸庞,但那双洁白如美玉般的精致小手及那灵动清丽的双眼还是出卖了她的身份。 虽然惊讶,但叶玄没有表现出异样,只是警觉的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问道:“你若去了洛阳,恩公的伤势可怎么办?” 明亮的眼眸看了叶玄一眼,随即一个嗡嗡的声音,从那盖住脸颊的绒毛后轻声传出:“我已经将方法都教给兄嫂了,她自会照顾好兄长的!” 叶玄听闻,也便不再多说,他原本想问伊娄林为什么会在贺寿的队伍里,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 这终究是伊娄部的队伍,而她作为单于之妹,自然有百种理由可以说。 叶玄没有再多说什么,而且,他与伊娄林二人只能以中原口音交流,这若是让他人察觉,恐生事端。 所以,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并肩骑在马上,不发一言,向前缓缓的走着,隐没于人群中,毫不起眼。 黎明的薄雾渐渐散去,一轮殷红的朝阳从东方升起,照亮了二人的脸庞。 伊娄林转眼望向东方,看着那一轮安静卧在地平线上的皎洁红日,天地间的淡淡薄雾慢慢变得氤氲一片,透着红色的光晕,分外美丽。 伊娄林不禁微微一笑,乌黑的眼眸中也闪烁着明丽炙烈的光辉,但当视线缓缓移到仍旧一脸肃然的叶玄身上时,却又多出了一份不舍的哀伤与无奈。 此刻,她多么希望时间能慢慢的、慢慢的,停下脚步啊! 或许,伊娄林尚不知晓,在她身旁的另一侧,温暖的朝阳徐徐高升,已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拉到了地面上,完完全全的重叠在了一起…… 下午时分,伊娄部的一队人马才慢悠悠的来到了洛阳城下。 车行缓慢,城门拥堵,叶玄也得以能仔仔细细的凝视着自己的故乡——这座古老而又曾经繁华的都城。 高耸斑驳的城墙,较之以往,多了许多战场的烙印:棕油烧焦之后残留的黑色痕迹遍布墙面,因攻城车所毁的护墙多有残损,护城河中的水流甚至还泛着微红,而城周的土地上也四处洒遍着风干的血迹。 洛阳城一战过去应只有两个月,可此刻城门前拥堵的人流却显得这座死城好似格外热闹繁华一般。 但这显然都是虚像,而那些披散着的乱发及随处可见的左衽胡服,也在时刻提醒着叶玄,这不过是一场凶徒的狂欢,是一群刽子手的相互贺赞而已。 易容后的叶玄,在伊娄部的人群中毫不起眼,虽然城门前的肃甄部兵士盘查苛严,但自有伊娄染的堂叔父应对,最后众人也还是顺利的进了城内。 如果立于城外看,布满伤痕的洛阳城还有几分往日的风貌,那么进到城内后,则已然如同两个世界了。 叶玄清楚的记得,从南武门进洛阳城后,呈现在眼前的该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青石大道,宽六丈有余,平整干净,几乎可以容纳四辆车架齐头并进,而大道两旁,则耸立着各式各样的客栈酒舍,吆喝叫卖、酒旗招展,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也是人声鼎沸、酒香四溢,即便入夜三更,还是灯火摇曳、一派繁荣之象。 可当他此刻站在南武门下时,却已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眼前的那条青石大道尚还可见,但青石缝间,满是残留下的血红色。 除此之外,放眼四周,只能见到一片不着边际的灰烬,一路向前,或许偶尔能根据地上街巷的遗迹来判断出这里原本是一座酒肆,那里原本当是一间茶楼…… 而在这片废墟之上耸立着的毡帐时时刺入叶玄的视野,更是让他心中如刀割一般,他紧攥着缰绳的手不住的颤抖着,小臂上青筋暴起,眼眸中也闪耀着难以掩饰的凶光。 叶玄骑在马上,紧紧咬着牙关,面目狰狞,但只能沉沉低着头,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不让旁人察觉。 而就在这时,一根纤细灵秀的手指从一旁轻轻戳了他的胳膊一下,叶玄下意识的转头望去。 虽然只是一瞬,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所透射出的仇恨和杀意,显然吓到了伊娄林。 叶玄又见到那双灵动如水的双眸,眼神中的杀意迅速退去,心间也渐渐平复下来,稍稍轻舒了一口气后,平静的问道:“何事?” 伊娄林怔了片刻后,反应过来,轻声答道:“现在周边没有肃甄部的兵士盯着,正是单独行动的好机会!” 叶玄放眼四望,正如伊娄林所说,此处正是各方来宾会涌的地方,人声嘈杂、行人四布,而周边也的确没有见到身着黑色皮甲、腰佩弯刀的肃甄部兵士。 于是,他冲伊娄林点了点头,轻轻策马,出了队伍,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伊娄林见叶玄扬鞭而行,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那件事中反应过来,仍然有些怔然的骑在马上,随着贺寿的队伍向前。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看到满眼杀气的叶玄只有三次:初次见面的一次、他采药杀狼而回的那一次、还有便是刚才的那一幕。 尽管最后叶玄都平定了心绪,恢复了安静的眼神,但这其中却有着显然的区别。 第一次,伊娄林能明显的看出克制忍耐的情绪,而第二次,则有着“以礼相待”的矜持,只有这刚刚一幕,让她清楚的看到了真情流露。 对于这样迷蒙的区别,伊娄林有些诧异,但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间。 尽管这样微乎其微的情感变化,连叶玄本人都没有察觉到…… 见那单薄的身影远去,伊娄林才反应过来,连忙策马扬鞭,也出了队伍,向着叶玄离开的方向追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四章 焚笛 叶玄在进城之前,就早已想好了路线。 第一要去的地方是城墙周边,这里是破城的最前线,也应当是洛阳守军伤亡最大的地方;第二是城西的驻军地,平日里叶家军和虚家军就驻扎于此地;接着是坐落于城东的虚府,最后便是内城宫墙四周了。 见身后的伊娄林驾马追来,叶玄不禁有些诧异的问道:“往后便是我的私事了,你又为何跟来?” 伊娄林脱口而出道:“我没想来,是我阿兄的意思!” 叶玄不愿意再与伊娄林费口舌,只是道:“那劳你回去后再代我拜谢恩公!” 伊娄林听罢,不说话,只是看着叶玄,目光中满是幽怨和不情愿。 两人远离这段喧闹的地方后,便牵着马步行,沿着城墙一路向前,搜寻与虚家军或叶家军有关的线索,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途中还遇到了肃甄部将官的盘查,但伊娄林应对得体,再加上今天日子特殊,对方在城内便没有为难他们二人。 洛阳城终归是作为肃甄部的屯军之地的,因而,城内很快便被清理干净了,叶玄到城西的驻军地时,也只是看到了一幢幢空空的营房和几处杀伐过后的痕迹,并无特殊。 不过在虚家军的主帐之处,他却看到了一面飘落在地的虚家军黑色旌旗。 叶玄慢慢将旌旗拾起,叠好后背在了身后。 而伊娄林只是跟在叶玄身后,远远看着,偶尔遇上肃甄部兵士的巡查时,才会主动上前,帮助掩饰叶玄的晋人身份。 至于叶玄的具体身世,伊娄林一路随行而来,似乎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斜阳残照,冬季的天空渐渐变成一种紫蓝色,叶玄脸色深沉的牵着马出了城西驻地,又不发一言的上马扬鞭,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伊娄林见此,心中也难免酸楚,但自己又无从宽慰,能做的就只有静静陪伴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叶玄驾马在残破不堪的洛阳城内飞驰而过,在拐过一道尚未完全坍塌的巷角后,一番无比熟悉的景象呈现在叶玄眼前: 一条两丈宽的笔直大道贯穿东西,道旁有两棵粗壮的梧桐,落叶散尽,孤零零的白色枝干在风中煞动,梧桐树下的青石篱墙上还有着他儿时刻画的痕迹,依旧懵懂幼稚,四周的屋舍并未被烧毁拆除,几乎保持了两个月前他离开洛阳时的模样。 但正因如此,才让他深刻体会到了物是人非的扎心之痛。 没错,在这条大道的东西两侧,坐落的正是叶宅和虚府! 叶玄骤然停住了手里的鞭绳,放由着马匹慢慢的向前踏着步,朝着的虚府而去。 凝视着眼前的大道,望向不远处的虚府大门,叶玄仿佛能看到儿时的虚衍带着自己和虚子怜,在这条大道上来回奔跑的光景;也能想到仅仅在两个多月前,父亲带着自己还和虚家众人在这条道上挥手道别,说笑着过不了几个月便能重聚的话语,而如今,却已是故人不再、阴阳两隔…… 伊娄林见叶玄一副怔然若滞的神情,也停下了马步,默默跟在叶玄身后一丈之地,策马缓缓而行。 叶玄来到虚府门前,缓缓下马,却只见那扇熟悉的大门黯然半掩着,一片漆黑中没有了灯火兴然、人声鼎沸,也没有了那个每次看到他都会喜笑颜开,飞奔着去报信的滑稽门仆。 四周极其安静,除了呼呼风声外,只能听到远处肃甄部毡帐区传来的喧嚣杂音,极不协调的胡笳和二弦琴的曲声夹杂其中,想必是左贤王肃甄客的寿宴开始了吧。 叶玄轻缓的推开门,踏步进去,就像自己从前无数次进入这座府邸一般。 然而,这一次,叶玄却只能感觉到,呼啸而去的寒风早已带走了这座宅院的所有生气,微弱的月光下,宅院内一片狼藉,院中空地上一滩滩风干的血迹,也在向他诉说着两个月来,这里所有的绝望和惨痛。 残景刺目,而远处的曲音在风声中却更显清晰与明快。 叶玄看着这座已死的宅院,长长缓出一口气,闭上眼帘,呆呆着伫立了良久后,缓缓跪在了地上。 伊娄林立于府门处,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沉甸甸的,她不敢踏入这方院落之中,更不敢上前劝慰。 因为她知道,此刻,所有安慰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叶玄跪在地上,正了正身子,在庭院中间连叩首三次,随即起身,神情凝重的大步向门外走去,不再回头。 在出院门时,叶玄神色疲惫的看了一眼立于门处的伊娄林,随后不发一言的牵过缰绳,向着东面的叶宅而去。 而伊娄林牵着马,眼神哀怜的看着那个背影,在后缓步而行。 天色已黑,叶玄准备在城内潜伏一夜,第二日再去往宫城周边。 当然,潜伏的最佳地点便是叶宅了,那里终归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但很快叶玄就发现,从虚府到叶宅的大道中间,被人横了两条的木栅,马匹和人都无法通过。 叶玄知道,这里也一定发生过惨烈的搏杀,但现在并不是追缅这些的时候,于是他上前搬开木栅,移开一道仅能通过一匹马的缝隙后,才带着伊娄林继续往前。 “天色已晚,我今晚便在此处歇夜,你不回你叔父那边去吗?”叶玄在叶宅侧门前停步,转头问身后的伊娄林。 伊娄林似乎有所犹豫,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明了自己的回复。 叶玄没有心思过多言语,推门而入,引着伊娄林进到了叶宅内。 于后院马厩处安置好马匹后,在月色的照耀下,叶玄轻车熟路的领着伊娄林来到了前院的书房内,推开一个藏书柜,进入了其中的暗间。 暗间内的布设还是以前的模样,不过是稍稍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已。 叶玄点亮油灯,一片橙黄的光亮溢满整个房间,也让伊娄林这才看清了整个暗间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啧啧称奇。 叶玄忙着在暗房中央升起了一堆柴火,用于夜晚的取暖,另外在房中两边简单铺置了两张寝位。 而伊娄林则借着火光,细细打量着这暗间内的陈设。 此刻,在她的前方是一方楠木案,上面摆置着一个精致的砚台和高脚笔架,笔架上一排紫毫笔粗细各异,在彤彤火光中盈盈发亮。 楠木案后则是一个一人余高的书架,摆满了各种竹简轴书,比自家兄长的书籍多出了许多,而那堆书籍的最上方,还放有一个绸缎精致的细长布袋,这里面装的显然不是轴书。 伊娄林好奇的上前,拿起那个细长的绸缎锦袋,打开后,却从中取出一支青色的竹笛来。 这支竹笛长有两尺,浑身翠绿,就好似刚从竹林中伐出一般,散发着一种柔柔的光泽和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仅仅是这品相和质感,便让初见此笛的伊娄林爱不释手。 “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叶玄的一声轻语从身后传来,吓得伊娄林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竹笛,转过身来。 伊娄林点点头,装作不经意的环视了一圈屋内,喃喃问道:“这个房间……是你的房间吗?” 叶玄淡淡一笑,但笑容中却尽是苦涩,点点头,答道:“没错,是我的房间!儿时若是我犯了错,便会被父亲关到这个小隔间里来,罚抄《孝经》和《礼记》……” 叶玄说着,看向了伊娄林身后的书架,接着低语道:“《老子五千文》也被罚抄过……”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般,叶玄缓步走上前去,绕过伊娄林,拿起了那支她刚刚放下的竹笛。 也是在这时,伊娄林才慢慢看清了那锦袋上用细针白线缝制的六个小字:“赵尹赠景之笛”。 虽然伊娄林看不懂兄长书房里的那些经义和札记,但对于汉字,还是认识不少的。 叶玄将那竹笛拿在手里摩挲着,眼神哀凉的细细端详了许久,最后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将竹笛扔进了火堆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五章 倾诉 叶玄凝视着那清翠的竹笛良久后,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将竹笛扔进了熊熊烈火中。 伊娄林见罢,惊呼一声,匆忙上前,顾不得烈焰的炙烤,将那竹笛生生从火堆中抢了出来,同时心间不满的问叶玄道:“你为何要烧了它?” 叶玄没有回过身来回答伊娄林的问题,因为他怕自己一转身来,便有泪水漫出眼眶,沿着脸颊淌下。 如果说那支茂山竹笛,是虚衍作为兄长的一面,送给自己的礼物,而这一支长青笛,则是赵尹以知音好友的身份,送给自己的一份厚重贵礼。 赵尹受虚公提拔,作为虚衍的副将,虽有一身武艺,却仍不乏名士风范,其声乐造诣更是上呈蔡邕之遗风,飘逸沉浮、激荡婉转,令人闻之如天籁袅袅、皓宇之音,常使人不思愁苦、流连忘返。 其手上的“长青笛”据传为百越之地的芹山淰竹所制,因其青翠之色常年不退而得名,音域广袤、余韵悠长,虽不抵蔡邕的柯亭笛那般天下无双、世人皆知,但亦是世间可见而不可得的珍宝。 叶玄与赵尹两人因笛音相识,结为忘年知己,又因与虚衍皆是关系密切之人,常常往来,关系十分融洽。 于是,在前年叶玄第一次跟随叶家军北上伐羯之时,赵尹作为前辈,解笛相赠,兹以鼓励,由此还在京畿一带传为一时佳话。 两个月前,叶玄南下匆忙,苦苦寻找这两支竹笛,可奈何只找到了虚衍送给自己的那一支,不曾想到,这支长青笛竟是被自己遗落在了这个幽暗的小隔间内。 而如今,斯人已逝,再见此笛,怎叫人不感物伤怀、心中悲苦! “子期已逝,留琴何许?”叶玄深深吸了口气,十分艰难的叹息道。 当年汉江边上,俞伯牙得知钟子期已死,悠然长叹:“子期已逝,留琴何许”,后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留下《高山流水》一曲绝唱。 如果说沉茂山之笛于涛涛江底,是叶玄与过往恬静悠闲生活的诀别,那焚烧长青笛,则着实有些俞伯牙摔琴祭奠钟子期的感慨。 昔日知己殒殁沙场,叶玄又何能再持笛轻奏呢? 伊娄林看着叶玄的背影,又轻轻拂去长青笛上的灰层,摩挲着竹笛尾部被烧焦的一处,心中痛惜不已,神情惋惜的低语道:“我不知道子期是谁,也不知道这和琴有什么关系,但我只知道,这支竹笛举世罕见,就这样烧了太过可惜了!” 见叶玄没有说话,伊娄林又接着道:“与其就这样烧了,不如让我来代你保管!” 伊娄林说完,将手里的长青笛擦拭干净,抱在怀中,好像生怕叶玄会再度趁她不注意时,将此物扔进火中一般。 沉默了良久后,叶玄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色,看着怀中抱笛的伊娄林,沉默了许久后,才满眼憔悴的道:“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叶玄说完,慢步走至铺位前,坐了下来,抬起头,从一面墙壁上方的一扇狭长窗户望出去,有些出神。 从前,自己受罚抄经义时,时常从这一小扇窗户向外探望,相较于这个小隔间内的幽暗,那个时候的窗外是多么的明媚,多么的欢快啊,总是会幻想着自己快点抄完书后,就能出去抢叶坤的糖糕吃,还能再去虚府央求虚衍教自己枪法…… 而此时,窗还是那一扇窗,窗外的天空也还是那一片天空,但窗外的黑暗和寒冷,相较于隔间内的彤彤火光而言,已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压抑与恐惧。 “你这么执着的要到洛阳来,究竟是为何?” 伊娄林的一句话打破了叶玄的幻境,将他拉回现实,她一路以来,都只是默默跟在身后,在他遇到麻烦的肃甄兵士时,方上前施以援手,并借此才会有两句交谈,所以对于叶玄如此执着的洛阳之行,她并不清楚确切的原因。 叶玄转眼看了一眼伊娄林后,又将视线移到了小窗之外,那里,有一方漆黑的夜空。 叶玄并没有急着回答伊娄林的问题,只是不时将脚下的木柴加到火堆里面去,暗阁中也很快变得沉闷起来,仿佛伊娄林根本就没有问出那句话一样。 良久之后,叶玄才缓缓开口,打破沉默,道:“来接他们,来接他们去江南……” 伊娄林自然知道这话中有尚未说完的意思,于是她不动声色的看着叶玄,静候着他接下来的故事。 叶玄望着窗外,仿佛终于对伊娄林敞开了心扉,开始回忆起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将自己如此行事的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叶家与虚家乃世交之族,且两家府邸相近,所以往来甚密,虚家兄长是我结拜大哥,虽不是亲兄弟,但情同手足、友谊深厚,而我对于虚公,则更是敬爱如父!” “大哥武艺出众,我一身本领全是拜他所学,但正因如此,三个多月前,肃甄部三十余万大军开始合围洛阳城时,他才决定留下助虚公坚守都城!” “洛阳被围,举城惊惶,我爹奉朝廷旨意,率数千叶家军引城内居民南下荆州避难,而其余大部和城内的虚家军,则统一听从虚公调度,坚守洛阳!” “他们苦守洛阳两个月,而江南坐拥十数万兵马的楚西王,却故意拖延北伐一事,致使洛阳城破、中原尽失!城中十万军民亦被肃甄部尽数屠殁,无一人幸免……” 叶玄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是火光下的眼眶里,却已有了闪动的泪光。 “在荆州时,我察觉到了楚西王故意拖延北伐一事,但待我和父亲二人真正确定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了,洛阳城已被攻陷,留守的叶家军与虚家军也都已全军覆没……” 说到“全军覆没”这几个字时,叶玄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一滴滴沿着脸颊淌下,心中不停的默念着:若是自己能早日察觉楚王虞徽的企图,可能形势不至于发展至如此绝境,可能事情还能有一丝挽回的希望…… 他痛恨劫掠中原的肃甄胡寇,也痛恨故意拖延北伐的楚西王虞徽和五营军,但理智清醒的告诉他,要想复土中原,为已死的虚公和大哥报仇,为阵亡洛阳的虚家军和叶家军将士雪恨,就只能利用五营军的势力,这一点,他与父亲叶凌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叶玄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手即时擦过脸庞,将泪水拭干后迅速将头望向了窗外,极不均匀地深吸一口气后接着长叹一口气,嘴唇张开抖动片刻,却难以再说出一个字。 良久过后,叶玄才稍稍平缓了心绪,用仍旧颤抖的声音接着道:“我救不了他们,现在也没有实力为他们复仇,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话音未落,语锋却是陡然一转,只见叶玄满是泪痕的眼中激荡着如火的杀气,直直盯着窗外的那一片暗夜天空,似在起誓一般,咬牙切齿的道:“但我终有一天,会让肃甄部血债血偿!” 伊娄林听叶玄说完这些,本就震撼不已,她又怎会想到,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个前些时日还和自己淡然的同屋而食、还红着脸为自己指点箭法、甚至从恶狼口中救下自己的晋国少年,身上竟一直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国恨家仇。 而此刻当她又看到叶玄浑身杀气的模样时,也丝毫不觉得害怕恐惧,反而是无比的心疼,甚至有一种想要冲上前去,将对方紧紧抱在怀中的冲动。 “对不起” 伊娄林轻轻的说了一句,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多问,又似乎是觉得心中有愧,对方救过自己一命,还为阿兄治好了狼伤,可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理解叶玄心中的沉闷与痛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六章 尸山血海 房中再度沉默了下来,叶玄的情绪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伊娄林,道:“谢谢你,能听我这些妇人之怨!” “妇人之怨?” 叶玄摇了摇头,苦涩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伊娄林虽然不太明白叶玄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隐隐能听得出,这只是叶玄的托词罢了,于是她轻轻舒了口气,道:“以后如果再有这些‘妇人之怨’,都可以来讲与我听的,我一定洗耳恭……” “洗耳恭听,而且这个词也不是这么用的……” 叶玄笑了笑,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仍然忍不住暗暗惋惜:“如若真有,等到明年或是后年,你已嫁做他人妇,我又怎能讲与你听呢……” 伊娄林脸一红,别过头去了,可许久也没再听见任何话语,回过头来看着失神的叶玄,心中也渐渐腾升出一种失落感来:说不定明日,说不定后日,他就要离开洛阳,返回江南了,此行一别,重逢又是何日呢?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火苗吞噬木柴的声音,而随着火光的摇曳,疲惫的两人都渐渐的闭上了睡眼…… 在大约四更时分,叶玄忽然被窗外的马蹄声惊醒,他立马警觉起来,翻身而起,拿起弯刀,躲在了门后。 外面马蹄声渐渐的近了,叶玄也随着慢慢握紧了刀柄,躲在暗阁后的身体也崩成了一张弓的形状。 但马蹄声很快闪过,向着西边而去,并没有停留,叶玄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可还没等他完全放下心来,最初的方向却又传来了更大的躁动,马蹄震震、脚步凌乱、还混杂着鲜卑人刺耳的叫嚷声。 而且,根据脚步声来判断,这群鲜卑人分明就停在了叶宅门口的不远处。 黑夜中,人的叫嚷声、马的嘶鸣声混成一块,仿佛完全拥堵在叶宅门前的那条大道上一样。 叶玄见此情况,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刀已然出鞘,牢牢握在手中,眉头紧锁,慢慢屏住了呼吸,眼睛透过那一条门缝,直直盯着屋外的暗夜。 然而,片刻过后,随着一切响动的再次杂乱,停在叶宅门口的那群肃甄部兵士才紧随着最初的马蹄声向西而去。 叶玄松了口气,但不敢懈怠,又在门口观察了半刻钟,确定再没有了任何动静后,这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铺位上,只是手里仍然紧紧握着弯刀。 平静下来后,叶玄一转头,目光刚一落在未被惊醒的伊娄林脸上,却顿时定住了。 伊娄林仍然静静的侧躺在床铺上,极其自然的闭着眼脸,长长的睫毛显得十分柔媚,微微张着红唇,呼吸均匀,清辉月光的照耀下,使得那张白净如玉的脸蛋更加可人,原本高挑匀称的身子此刻也半缩着,看起来就像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一样。 可小孩子的身体才不会这么凹凸有致,就连黑色的雪袍都遮掩不住,从上到下勾勒出一条好看的曲线来。 叶玄似乎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使得他想去触碰伊娄林那如玉璧一般平滑白嫩的脸颊。 然而,当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后,便渐渐平复了下来,最后,他看着伊娄林甜甜的睡姿,转过头去,倚在墙边,独坐片刻后,慢慢困意来袭,又闭上了双眼。 翌日天明,伊娄林醒来时,暗阁内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了一点点余烬,对面的铺位也是空的。 她穿上雪袍,走出房外,见叶玄正牵着马从侧院出来。 叶玄没有多言,在简单吃过干粮果腹后,便驾着马而去,准备前往内城找寻虚家军和叶家军的遗迹,伊娄林则如昨天一样,跟在他身后。 叶玄知道,即便能找到他们,可能也只是一堆尸骨了,但他也得去找。 出了叶家宅院后,两人来到大道上,却见昨天还横在大道上的木栅,已被人全部移开了。 叶玄皱了皱眉,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一阵喧嚣,就顿时明白了原因,于是便没太放在心上,领着伊娄林向内城而去。 他们在已毁的城中四处寻找,找寻任何和叶家军或虚家军有关的标识。 可半日的搜寻一无所获,两人却在无意间到了独孤部堆积尸骨的地方。 而眼前的这一幕惨象,也瞬间击碎了叶玄对于肃甄部仇恨的所有底线和原则,让他不禁觉得自己在江夏城放过那名鲜卑小孩,实在是太过仁善了。 他的心在滴血,眼中布满血丝,满是仇恨与愤怒,他在心底暗暗起誓:总有一天,他要将肃甄部从这个世上抹去! 因为他看见,在这座晋国的都城内,被屠杀的十万军民就被肃甄部堆在了城内的一角,形成数座高高的尸山,作为“尸观”。 无数秃鹫在天空盘旋,叫声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凝着血的头颅断臂,零零落落的散在地上。 而地面的土壤早已被染的一片墨红,完全分不出之前的颜色,各式各样的旌旗和衣物四处散布,被蹂躏的不成模样。 伊娄林看见这番场景,只觉脑海一空,瞬间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她捂着嘴,有一种极为恶心的感觉袭上喉咙。 她转过身去,不敢再看,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恐惧,胸中沉闷难耐,让她喘不过气来,泪水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已漫过眼眶,顺着脸颊淌下了。 叶玄立于尸山前,攥着拳头,紧咬着牙关,却也抑制不住一直往外涌出的泪水。 “但我说过会带他们回江南的!” 此刻再想起这句话,让叶玄的心中一阵刀绞。 他在把伊娄林安置在远处安全的地方后,便紧咬牙根,开始在地上四处寻找叶家军或虚家军的旌旗。 一番找寻无果后,叶玄转而又登上尸山,开始一具一具的翻找尸体。 手触碰着那些没有丝毫温度的尸骨,只如冰霜寒冻的粗枝枯木般,僵直而又粗糙,每触碰一下,便好似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寒冷,穿过指尖直击他的灵魂深处,使他感觉到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与绝望——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绝望。 叶玄翻过无数尸骸,见到无数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睁着空洞无光的双眼,头上凝着血痕,看着自己,脸上那已经僵硬的神情,恐怖而绝望,就仿佛在向他控诉着,控诉着这天地间的罪恶与残忍。 终于,叶玄的心完全沉入了黑暗之中,眼泪开始疯狂的往外涌,再也无法控制。 叶玄想逃离,逃离这无尽的冰寒与黑暗,但他知道,可能大哥、虚公和叶家军众将士的遗骸此刻就在这尸山之下。 他每翻动一次,视线便模糊一次,心中就如巨石般压抑着,也如同被锋利的刀刃搅动着,令他觉得好似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地狱的火焰所吞噬着一般。 叶玄的双手已经没有了丝毫温度,泪水依旧如注,目光也已慢慢变得呆滞无神,只是忍受着心中难以言表的痛楚,机械的挥舞着双臂,翻过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甚至在这堆尸山中,找到了虚府那滑稽的门仆,还有那沉默寡言的丫鬟,找到了自家对面阁楼的厨子,找到了邻家的管事和屠夫…… 但却一直没有找到他所记挂的人。 残阳渐渐斜向西方,天色已经见晚,叶玄面无表情的将那些他熟识的面孔一一从尸堆中拖出,整齐摆在地上,有十余人之多。 而这些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都是他身边最为平凡普通的人! 叶玄开始用刀鞘在松软的地面狠命的挖着,渐渐挖出一个小坑,后来,因为觉得刀鞘太过笨重,便索性用双手开始刨着坑中的泥土。 一个时辰后,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珠的叶玄跪倒在那一排尸骨前,他的双臂不住的颤抖着,一双手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鲜血混杂着泥土从他的指间脱落,露出片片已是腥红的手掌,而在他身后,却有了一个长约三丈,深约一尺的土坑。 叶玄面无表情的向这些逝去的生命跪拜行礼之后,便起身一个一个的将他们拖到那土坑之中,最后再用土深深盖好。 等到一切完结后,叶玄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伏在那片土地上,嘶声恸哭了良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七章 出城 伊娄林被叶玄安置在一间荒废的民屋中,里面燃起的火堆,渐渐驱散了向她袭来的冰寒。 她蜷缩在屋内的一角,浑身有些瑟瑟发抖,不敢去想外面看到的那一幕,因为一旦想起,便只觉一股恐惧绝望的情绪沉沉压抑在她的心头,让她喉间泛苦,有一种恶心想吐的冲动。 时时惊起的一阵乌鸦,发出凄厉的嘶叫,让伊娄林听闻浑身一颤,不由得抱紧了自己,手心里慢慢渗出的冷汗,也让她越来越担心外面的那个人。 伊娄林作为伊娄部单于的妹妹,骑射狩猎毫不在话下,她能一夜策马前行两百里,也能持弓射杀豺狼虎豹,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少女,更没见过战场上的血腥屠戮,那堆积成山的尸骸带给她的巨大恐惧和压抑,是她从没有经历过的。 那不是野兽,不是猎物啊!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伊娄林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惧怕,但她终归能逃避,躲到这一方小房子中,抱紧自己,让那温暖的火光驱散自己心中胆怯和恐惧。 而叶玄,还要独自面对如此惨象,纵然他出身行伍,随军厮杀过,但如此巨大的恐惧和悲痛,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着他,谁又怎能承受得住! 所以,当伊娄林听到叶玄那声嘶力竭的恸哭声时,虽然心疼无比,但她终究是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叶玄此刻的神智还是正常的,并没有因为受到如此打击而失疯。 她想出去宽慰这个少年,尽管言语没有用,但至少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 然而,心中这么想着,伊娄林却迈不开脚步,因为她能想象到,当她再见到那堆积如山的尸骨时,自己的心绪一定比现在的叶玄更糟,到时候,她自己反而成了累赘。 哭声渐去,天地间又恢复了如常的宁静,伊娄林仍然蜷缩在屋内一角,有些怔然的望着那扶摇直上的火苗,目光无神。 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火苗的光晕之下。 伊娄林循声望去,看到的却是一副木然的面容和呆滞的双眼。 那对平日里总是微皱的墨眉此刻是舒展开的,但眉宇间却丝毫不见平静安然的神色,惨白的双唇微微抖动着,连带着满是腥红和泥土的双臂也颤抖不已。 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刀鞘,动作十分僵硬,仿佛正是这最后一缕气息,支撑着叶玄还能站起来行走,一旦被抽去,整个人都将即刻坍塌一般。 伊娄林擦一擦眼角渗出的泪水,缓然起身,迈着十分沉重的步伐,来到叶玄身旁,伸出双手,抓住了那只垂空颤抖的手掌。 两手相触的一瞬间,冰寒便透过伊娄林的指尖,慢慢袭向了她的整个身体。 这是一只沾遍泥土与血迹的手掌,满是伤痕,没有丝毫温度,好似已不再是那一只持箭摆弄自己站姿、提升自己箭术的手,也不是那一只火光下捧书夜读的手,更不是那一只抱住自己、滚落雪地的手…… 伊娄林呆呆的看着叶玄许久后,才搀扶着他来到墙边坐下,用自己身上的粗麻胡裙慢慢拭去叶玄手臂和双手上的血痕和泥土,露出那原本白净的肤色,只是他的手掌上已遍是红色的划痕。 这都是刨坑时被石块划伤的痕迹,还有些许伤口正向外渗着鲜血。 模仿着叶玄为她兄长包扎伤口时的模样,伊娄林从自己的胡裙上撕扯下来一长条布带,把那双手轻轻包扎了起来,随后将那双冰冷的手握在怀中,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双冰寒的手。 伊娄林口中喃喃说着一些宽慰的话,但尽管如此,也丝毫唤醒不了那颗已被寒意完全冰封的心,叶玄的脸上依然是死灰一般的惨白,双眼直直望着前方,呆滞,空洞无神。 屋外漆黑一片,北风呼啸,屋内火光彤彤,光亮温暖。 伊娄林一直等到那双手有了些许温度后,方才松开,然后并排靠坐在了叶玄的身旁,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自言自语,说到好笑的往事时,还会抿起嘴唇,轻笑两声,随即继续着她自己的故事。 伊娄林口上虽然说说笑笑,心中却是十分沉重的,她并不能确定叶玄是否在听,但她知道,若是此刻自己归于沉默,小屋内的氛围将会变得极为沉闷压抑,如此,对他的恢复更为不利。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奔波让伊娄林有些劳累,又或许是夜色着实已深,伊娄林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她困了,眼睛开始有些发胀,看着那依旧舞动浮摇的火光,她渐渐有些睁不开眼了。 但伊娄林不知道的是,在那暖暖火光的照耀下,叶玄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仿佛被渐渐注入了灵魂一般,黑色眼眸中开始有光芒在闪动、在跳跃,慢慢的,慢慢的,化成一滴温暖的泪水沿着脸颊漼漼淌下。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要归于沉静的时候,一个极为不和谐的声音却霎时打破了小屋内祥和的氛围。 小屋那扇不算高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狠命一脚踹开了,随即,两个黑影闪进屋内,披着黑色的革甲,手里还握着明晃晃的弯刀。 这是肃甄部的夜巡兵! 听见响动的伊娄林立马惊起,看着两名手持弯刀的独孤兵士,她心中一沉,暗道不妙。 伊娄林知道叶玄现在的状态,因为她分明看见叶玄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刀鞘,虽然他的头依然沉着,保持着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 叶玄现在极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仇恨爆发,手刃这两名兵士,从而招来肃甄部的抓捕。 伊娄林眼睛异常警惕的瞪着闯入小屋中的两名不速之客,用鲜卑话大声喝斥了一声。 然而,那二人却毫无所动,反而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如若是往日,衣着光鲜亮丽的伊娄林如此呵斥,这两名肃甄兵士或许会在心里掂量一番她的身份,从而有所顾忌,但此刻伊娄林穿在身上的,却是特意换上的粗麻衣衫,打扮上也几乎与寻常鲜卑女子无异,因而那二人根本就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再加上伊娄林秀美可人的容颜和婀娜窈窕的身段,值此夜黑风高之夜,已然让那两名肃甄兵士有了邪恶低贱的想法。 那两人瞟了一眼仍低头靠坐在原地、不动声色的叶玄,又转眼看向伊娄林,脸上的笑意愈发猥琐轻浮。 两人低声耳语两句,便只见一名兵士拿着弯刀向叶玄走来,而另一名兵士则心怀不轨的向着伊娄林而去。 叶玄一直没有抬头,甚至走到他面前的肃甄兵士已经举起了手里的弯刀,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就在另一名兵士握着弯刀,慢慢将伊娄林逼至墙角,欲伸手去触碰伊娄林时,屋内的火光中却刹时闪过了两道亮丽的寒光。 火苗被一阵风带动着,轻轻舞动了两下,随即又恢复了冉冉直上的形状,映照着两个手持弯刀的人影定格在原地,而下一刻,便是鲜血喷洒,两个人影如被抽去灵魂一般的轰然倒地。 伊娄林手中并没有兵器,所以在肃甄兵士的持刀逼迫下,步步后退,她原本还在思索着该如何趁对方松懈抢过弯刀,展开反击。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对方便已被一道寒光划破了喉颈,倒在了自己的面前。 当那肃甄部的兵士倒下后,叶玄就站在伊娄林的对面,喘着粗气,手里仍提着弯刀,保持着收刀时的动作,而摇摇火光中,伊娄林再次看到了那双布满血丝的仇恨双眼。 那血红色的双眼看了伊娄林一眼,冰冷的目光令她有些不寒而栗。 但同时,她也看到,那双眼睛中的怒火和仇恨正在渐渐褪去。 最后待叶玄的呼吸平复下来时,双眸中只剩下了微弱的光芒和原本的空洞眼神。 这是叶玄第一次在伊娄林面前杀人,也是伊娄林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冷血无情、杀伐果决的少年。 叶玄收刀入鞘,面无表情的跨过横在地上的尸体,再度靠坐在了原本的位置,然后黯然的低下头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伊娄林在愣了良久后,方才从刚才那番心惊肉跳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她匆忙走到叶玄身前,用些许发颤的声音道:“我们现在得走,此地不宜……不能在这呆下去了!” 叶玄抬起头来,看着伊娄林,目光依旧无神而呆滞,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但伊娄林深知刚才那两人是肃甄部的巡夜士兵,若是长久不回去交岗,此事一定会暴露的,到时,对方有所察觉,再出城就难了。 见叶玄完全没有反应,伊娄林也不再犹豫,弯身费力的架起叶玄,一同出了小屋,然后又用了好大的功夫,才让叶玄趴在了马背上。 就这样,伊娄林骑在马上,手里牵着缰绳,领着后面的一匹马驮着几乎已经没有意识的叶玄,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幸运的是,天色此刻开始朦朦发亮了,而城门处也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显得有些嘈杂。 伊娄林得知,这些大都是给左贤王贺寿的客人,赶着天明出城,各自回去的,因为路途遥远,需要尽早赶路。 所以,两人夹杂在其中显得十分自然,而对于趴在马背上的叶玄,伊娄林便索性说是在席宴上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也更加不惹人怀疑。 卯时过后,城门大开,一群人纷纷扰扰的出城而去,伊娄林和叶玄二人便在其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八章 打击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伊娄部时,伊娄染并没有去责备伊娄林为何偷偷跟去了洛阳,他看了一眼趴在马背上毫无意识的叶玄,听伊娄林讲述了一番洛阳城的经历后,不发一言,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吩咐下仆给叶玄沐浴更衣,照料休息。 伊娄林在是连谷来的陪伴下,草草吃了一点东西,随后确定兄长的伤势已有所好转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厢房去休息。 毕竟,昨晚是一夜未眠,而今天又奔波了一整天,她着实是累了。 在经过门廊时,伊娄林伫足回望了一眼客房的方向,那里,两名老仆正在给叶玄沐浴擦拭,她不便前往探望。 进房后,伊娄林坐在床边,回忆着在洛阳的经历,心中既觉得冰寒,却也有丝丝温暖,如此复杂难言的心绪,不由得让她取出那支长青笛来,拿在手里柔情端详了一阵,情不自禁的轻轻靠近了唇边。 红唇与竹笛的青翠相映衬,甚是美丽迷人,但伊娄林并不会吹奏竹笛,她从火中抢出这支竹笛也仅仅是因为它的不凡而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长青笛又何尝不是一件极美之物呢! 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伊娄林骤然从嘴边拿开了竹笛,轻抿着双唇,脸色如炽般火热,一抹红晕在双颊上漾开,那种心跳的温存感觉再度袭遍了她的全身,令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虽然心中暗暗惊羞,但伊娄林那双玉璧一般的小手却依然摩挲着竹笛,轻缓而又温柔。 痴痴的独坐良久后,伊娄林终于熬不过倦意来袭,抱着长青笛,倒在柔软的床褥上,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当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近午时时分了。 出了房门,只见对面客房的门扉依然紧闭,于是,伊娄林唤来家仆,询问了一番,才得知叶玄自回来后,一直都是呆然如木的状态,到现在也仍旧是滴水未进。 伊娄林闻罢,神情忧虑的推开了客房的木门,迈入其中后,竟只觉屋内寒气逼人、异常压抑。 叶玄在老仆的伺候下已经换上了自己的那身宽袖袍衫,但眉宇间却毫无往日那种淡然的神采和俊逸风度,只是木然的坐在床边,一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在见到伊娄林进入房间后,黑色的眼眸才稍稍动了一下,显露出一丝活着的气息。 “吃点东西吧……”伊娄林语气低缓的劝说了一句,尽管她知道这样的宽慰根本就无丝毫作用。 “你如此消沉下去,又怎让肃甄部血债血偿?”见叶玄无任何反应,伊娄林不禁又沉声说道:“不吃不喝,自己大病一场,又何谈报仇雪恨!” 叶玄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虽然目光依然呆滞无神,但嘴唇似乎在微微翕动着。 伊娄林见叶玄有所回应,便接着劝道:“还是吃点东西吧,你都已经两天没进食了……” “谢谢……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句微弱模糊的话语从叶玄口中说出,看起来十分吃力,夹带着极为悲痛和哀凉的情感,让伊娄林难以再接着说出那些宽慰劝诫的话了。 伊娄林呆呆的站了片刻,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道:“嗯,我一会遣人给你送午饭过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仆就是了!” 伊娄林说完,看着又归于沉默的叶玄,神情忧虑的退出了客房,向着厅堂而去。 伊娄染得知伊娄林探望过叶玄后,便问道:“如何?他还是不肯吃饭吗?” 伊娄林点了点头,愁苦的道:“嗯,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伊娄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该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如此沉重的打击,不是一两日便能恢复的,但愿他此次能扛过来!” 随后,伊娄染问及了一些关于叶玄家世的问题,而伊娄林便将她知晓的一一讲述了一遍,伊娄染听完后不禁恍然大悟,同时也深感惋惜与哀痛。 “原来是洛阳叶公之子,难怪身手不凡,气度出众!”伊娄染愕然感叹了一句。 伊娄林知道自家兄长曾走南闯北、广知天下,便惊讶的问道:“阿兄知道他?” 伊娄染轻轻摇了摇头,道:“只听说过赵将军解笛相赠的轶事,并未亲眼见过!” 听到此话,伊娄林不禁想起了自己房间的那支长青笛,那锦袋上的“赵尹赠景之笛”六个字,便是说的此事吧。 “叶公虚公二人,当是晋室在中原最后的倚靠了,叶家军与虚家军亦是英勇顽强之师,北拒匈奴石羯,西征羌氐,南抗凌湘叛军,功勋卓著,闻名遐迩,可奈何终究是寡难敌众,被肃甄部合围于洛阳,一战尽殁,可悲可叹啊!” 伊娄染想起这些,有些感慨,接着道:“如今晋国在江北已无可用之兵,恐日后只能偏安一隅了!” 伊娄林听见兄长的感慨,不禁提醒道:“那楚西王北伐之事呢?” 伊娄染闻言,叹然一笑,道:“人心不合,纵然军力雄厚,即便占尽天时地利,也终难成势!” 伊娄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在从前,当兄长谈及天下大势之时,她是从来不感兴趣的,但今日她却听得非常认真,或许是因为此事与部族的未来息息相关,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一些变化,她自己内心的变化…… 午时过后,客房依旧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眼看着天色渐暗,明月将起,数百毡帐间的篝火将暗夜映得通红,伊娄林正和兄嫂二人于厅堂用餐,就忽见一下仆迈着些许匆忙的步伐进到了堂中,脸色透着些喜悦,禀奏道:“主人,那位小客人肯进食了!” 伊娄染听闻,和是连谷来相视一笑,随即吩咐道:“嗯,他若有什么需要,你们尽量照应,看护好他便是!” 下仆点点头,唯唯而退,伊娄染笑着道:“看来比我想象的还有韧性不少!” 伊娄林也不禁微微一笑,心中的忧虑顿时少了许多,胃口也比中午好了不少。 吃过饭后,伊娄林又在厅堂中陪着兄嫂为伊娄染换过药,将近戌时才准备回房。 她原本准备先去客房探望一番的,但稍想之后,还是没再去打扰。 伊娄林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客房内亮着的烛火,由衷高兴的浅浅一笑后,拐过屋廊一角,向着平日里兄长藏书的书房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三十九章 淇奥 伊娄林原本准备先去客房探望叶玄一番,但稍想之后,还是没有去打扰。 她站在廊上,看着客房内亮着的烛火,由衷高兴的展眉一笑后,拐过屋廊一角,向着平日里兄长藏书的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漆黑一片,伊娄林掌起油灯后,立于原地,看着那一摞摞有些散乱的典籍,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得。 这间屋子还有些宽敞,说是一间书房,但里面除了一张乌木案外,便只有一个摆放了百余卷竹简和帛书的书架了。 或许,这里最值钱的,还要属木案上那一排搁置整齐的狼尾硬毫和那一碟品相普通的砚台了,毕竟这些东西在塞外可是从来见不到的。 换句话说,这里除了地方比较大外,无论是书籍数量还是陈设摆置,都是比不过叶宅那一方小隔间的。 然而,即便如此,这也是整个伊娄部唯一的一间书房,甚至可以说,就算是诺大的肃甄部,都可能没有一方这样的书房,也不可能有百余卷之多的书籍。 这是因为伊娄染早年曾化名汉姓,游历中原诸州,为伊娄部拓展商贸的同时,接触了大量的中原士子,也使得他对中原的诗赋文风产生了深深的向往之情。 伊娄林从小便跟在伊娄染身后,听他赞叹过《诗经》《楚辞》的惊艳绝伦,也听他讲述过《史记》《春秋》中那波澜壮阔的故事,同样也听说过那两篇饱含淳淳真情的呈表——《出师表》与《陈情表》。 伊娄林清楚的记得,当她问及这些典籍有何用时,伊娄染是这么回答她的:“捧之在手,读之在心,则如谆谆老者向自己倾囊相授毕生之所学,令人受益匪浅、刻骨铭心……” 对于兄长说的这番话,久在塞外的伊娄林或许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甚至还有点想笑。 但随着年岁渐长,伊娄林也慢慢意识到,小时候从父辈口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先祖们披荆斩棘、开创家业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没有像中原那般用文字记载下来,只能口口相传,从而就难免出现了诸多失真和矛盾之处。 就好比她现在再听到堂叔给小弟小妹们讲述那些故事时,多半会一笑置之了,因为长大了,就知道那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试问,现实中有谁能一口喝干整个湖里的水呢?当然也不可能有人能撒一把种子,创造出一片草原来,否则,伊娄部也就用不着南下中原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些神话一样的故事,听之则听之,记在脑海尚且不易,更不消说日后会有时间细细品味其中的道理和神髓了。 而想明白了这些,伊娄林也才知道伊娄染从中原带回来的这些典籍,究竟有何作用: 先祖们披荆斩棘的开创家业固然不易,但他们的事迹留给后辈的,应该是指引与启发,就像星空一样,瞻仰,然后思考,而不单单只是崇敬与神话。 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伊娄林也知晓,兄长在继任单于之位后,仿着晋人的风格,专程留出了这一间书房,其实更多的,是想把部族里流传下来的先辈故事都整理在一起,就像中原的史书那般。 当然,就算如此,用以记载的,也依然是汉字,因为伊娄部,乃至整个塞外,都还没有一种可以辨别的文字。 只不过,由于平日里事物繁琐,伊娄染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教授自己,因而,她虽然识得很多汉字,但到现在为止,也没能通读过一本典籍,更不会书写,就别谈能够帮得上忙了。 但她今天晚上过来,也并不是想着来帮忙这些事的,她只是单纯的想在某个人面前展现一番自己罢了…… 伊娄林轻轻舒了一口气后,开始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不一会的功夫,她就找到了一卷自认为可能会比较熟悉的典籍,然后像个中原晋人一样,席坐于木案前,展开竹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比认起来。 书卷名为《礼记射义篇》,上书:“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 摇曳的烛光下,伊娄林好不容易的一个字一个字比认完第一段的内容,不禁有些头大。 这些隶体汉字她都能认识,也大都知道单个汉字的意思,但连在一起,组成语句后,她却一头雾水,丝毫不懂这段话在说什么。 又读了一遍后,伊娄林觉得有些气馁,因为她仍旧不懂这段话说的是什么,唯一的一点进步,是她知道了这是一篇和引弓射箭有关的描述,但具体说的什么,她完全是一片混沌。 在木案前磨了良久后,伊娄林终于放弃了,收起竹简,悻然摆回了书架上,但同时她又发现了一卷轴书。 这一卷轴书相较于刚才的竹简来说,显得轻薄许多,尺寸也小了不少,伊娄林觉得这卷书的内容应该不多,或许自己还能看得懂一二呢! 于是,伊娄林又抽出这一卷轴书于席案上展开,展现其名,为《国风·卫风·淇奥》。 伊娄林定眼一看,果真只有寥寥数行而已,不禁心下一喜,默默念出声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伊娄林磕磕巴巴的读完,不禁心中更为沉闷,如果说那卷《礼记》,自己还能准确读出来,那这卷《淇奥》,其中有好多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确让她颇为不悦。 但沮丧归沮丧,对于这首诗,伊娄林的心中却有着一种朦胧的喜爱,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因为她连这首诗要表达的意思都不懂,又怎能说出自己喜欢在哪? 只是当她盯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一句时,便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短瞬却又美好,同时也让她难以捉摸。 天色越来越晚,书房内也渐渐变得寒冷了起来,伊娄林站起身,拿着这一卷《淇奥》,又拿了几张帛纸,连带着毛笔和砚台一并打包,偷偷摸摸的带到了自己的厢房内。 伊娄林先是让下奴在自己的房内燃起了火盆,随后便仿着伊娄染往日的模样,端坐于窗台下的席案前,磨墨蘸笔,准备在帛纸上描摹那首《淇奥》。 然而,刚下笔的她,就遇到了莫大的难题,手里的毛笔,似乎总是不顺着她的心意。 力气稍小一些,出来的笔画便是残缺不齐、粗细不均,而力气稍大一些呢,笔尖又散作一团,在帛纸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污点,极为难看。 如此反反复复糟蹋了几张帛纸,伊娄林一怒之下,搁下笔不写了,跺脚坐到床边,嘟着嘴,紧蹙着秀美的双眉,瞪着那毛笔生起了闷气。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平日里看兄长写字时那般容易轻巧,可这笔到了她手上,就尽是与自己作对呢! 伊娄林心中不甘,静坐了片刻后,又重新席坐到了木案前,而当她再度抬手磨墨时,不禁想起了伊娄染平日里磨墨的习惯,于是她也学着慢慢闭上眼,放缓了手里磨砺的速度。 渐渐的,伊娄林感觉墨条在砚台上的磨砺不再是那般坚固生硬了,而是一种十分柔软平滑的感觉,就好像能清晰的感觉到墨条的一端,慢慢的消融在了砚台上一般,那感觉微妙而又奇特,也令她那颗躁动沮丧的心慢慢沉静了下来。 睁开眼,一朵浓墨已绽开在砚台之上,伊娄林坐直身子,提笔蘸墨,克制住自己的心绪,徐徐落笔,小心翼翼的再度开始临摹这篇《卫风淇奥》。 经过大半个时辰的临摹,伊娄林终于将整首诗都抄写了一遍,虽然笔锋和转顿收尾的处理显得十分突兀,字体本身的构架也是不伦不类,但好歹能让人辨清她写的是什么,这对于第一次“挥毫泼墨”的她来说,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伊娄林颇为自豪的拿起自己的“杰作”,好生欣赏了良久,心中暗暗想着明天是不是要拿到兄长面前炫耀一番呢,说不定自己的字还能让叶玄更为开怀一些呢! 当然,如果能得到一些肯定的评价就更好了! 想到这些,伊娄林脸颊一红,痴痴一笑后,当即决定,再临摹一遍。 明月渐渐高升,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更,伊娄林看着自己越来越工整的字迹,不禁心情大好,她恨不得现在就拿去让叶玄点评一番。 至于为什么要让叶玄来点评,而不是给自己的兄长评价呢? 伊娄林心中早有计较,她只是觉得叶玄作为晋人,从小便执笔写字,练习书法,自然比兄长要精通得多,虽然她没有真正看过叶玄的字迹,但从长青笛的品相来猜,他的字迹一定也是非常端正眷美的。 想到此,她的脸上不禁又有些微微发烫了…… 而正当伊娄林在自己的厢房中,欣赏刚刚完成的“佳作”时,却恍然间好似有一缕清晓的曲音传到自己的耳中。 伊娄林闻声一怔,慢慢放下刚抄写完的摹本,静心倾听这夜空中似有似无的微弱曲音。 此时,部落内的族民早已安寝,明亮的篝火也只剩下了点点微弱的红光,稀稀疏疏的几点星辰,映衬着冬日的夜晚更显寂静。 伊娄林伏在窗前,渐渐听清了浮转在这夜空中的段段曲音,依旧是那哀伤凄凉的曲调,依旧是那特立独行的音色。 没错,这便是那个雪夜里响起的曲声,只是这次更加深远寂寥。 伊娄林想要出门去寻找这缕曲音,但她又害怕和上次一样——自己一推开窗户,曲声便戛然而止了。 踌躇了片刻后,伊娄林终于披上雪袍,打开房门,走进了院落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章 梁甫吟 月色如霜,照映得院内一片洁白。 而小院对面,那间客房的门显然是打开的,房内漆黑一片,另外还有一个老仆正神色为难的守在大开的院门处,见伊娄林出来,忙小跑过来,用求助的语气道:“主人,这……那位小客人他……” 伊娄林明白了老仆的意思,点点头,道:“嗯,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院门先别关上!” 说完后,伊娄林便迈着脚步,出了院门,循着那夜空下的曲声而去。 月光洒落,如银如雪,照耀着夜空下的伊娄部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辉,恬静幽然。 伊娄林踏着月色,循着曲音,绕过伊娄部的寨子,走向山坡的顶部,却见山岭的另一侧,草地平坦,铺陈如绒,在清辉月光下变得氤氲一片,行走其上,宛如落脚于一片银色的浅浅薄云上一般。 宽阔的滁水环绕在山岭脚下,蜿蜒曲折,平缓流逝,只有在狭隙处、磊石处、回旋巧曲处,方才将潺潺流水声送至山坡高处的伊娄林耳中。 流光溢彩的银河倒映于滁水之上,如雪皓月浮转于水流之间,星光点缀,银波荡漾,微风习习,如梦如幻,俨然一幅世外桃源般的幽静画卷。 而在那如水月色下,苍劲的公孙树旁,一个身着宽袖袍衫的少年独立于滁水之畔,长发披散,微微拂动,衣襟翩然,袍袖飘飘,仍缠有布条的双手拿捏着两片青翠竹叶,轻抿于双唇之间,伴随着震颤竹叶的左右移动,一曲哀凉凄婉的《梁父吟》流转于天地之间,低沉悲凉,如泣如诉。 《梁父吟》也作《梁甫吟》,为古乐府楚调曲名,郭茂倩《乐府诗集》解其名曰:“按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 《梁父吟》作为古琴曲,保持了其原有的挽歌标签,曲调深沉而悠远,起伏跌宕,似哀叹、似哭诉,似恼怨、似宣泄,又似压抑着巨大悲痛的沉吟和低嚎,令人闻之心中凄然,久久难以平复。 而此古琴曲经由赵尹改编为竹笛曲后,在长青笛的演绎下,更加哀婉迷离、凄厉悱恻。 赵尹曾在伐羯战场后的葬礼上吹奏此曲,数万将士听闻,无不是默然神伤、低首垂泪,时人因此而谓之曰:“一曲《梁父吟》,道尽苍生泪!” 叶玄不忍再用长青笛去演绎这极为悲苦伤感的《梁父吟》,便换作两片竹叶,低吟沉鸣一曲,为战死洛阳的叶家军和虚家军将士们祭奠哀祝。 伊娄林虽然不知曲名,但亦能听出曲中的悲痛情感,她远远看着月色下叶玄那孤独单薄的身影,又想起洛阳城内的种种绝望场景,不禁视线模糊、潸然泪下。 伊娄林并没有打算去惊扰叶玄,但叶玄还是发现了她。 月光下,叶玄踏着绒绒的草地,走上山岭,迎面向伊娄林默然施了一礼后,不发一言的与她擦身而过,步伐黯然的回了部落营寨之中。 而伊娄林则一直静静的看着叶玄,看着他那已恢复神韵的双眼中噙着的晶莹泪水。 第二日,伊娄林并没有拿着她昨夜临摹的那篇《淇奥》前去炫耀,叶玄的神色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只是伊娄林能看得出,那平静安宁下却压抑着更大的悲苦和伤痛。 而当叶玄准备起身,再度前往洛阳城时,却被伊娄染拦了下来。 “前些时日洛阳出了一些波折,现在城内已经戒严了,你去了根本避不过肃甄部兵士的苛查!”伊娄染劝诫着,当然他也知道此事在叶玄心中的重要性,所以他已有了一些安排:“我已经派遣可靠族人前去城中打探了,一旦有叶家军或虚家军的任何消息,便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再安排你入城的事宜!你这两日暂不要外出,免生祸端!” 最后伊娄染深深叹了口气,道:“斯人已逝,后路还长,万不可因此事而陷自己于危难之地,这想必也是你牵挂之人所不愿看到的结果!” 历经两年的沙场磨砺,叶玄早已不是性情冲动的莽夫,此刻他看着伊娄染诚挚的眼神,按耐住心中的悲愤和沉痛,考虑再三后,最终听从了对方的建议。 毕竟若不是伊娄染的相助,自己在完全不熟悉的情况下,或许早已成了肃甄部的刀下亡魂。 但尽管如此,叶玄心中的愁闷与焦虑仍旧难以排遣,于是他向伊娄染借来了笔墨纸砚,将自己关在客房中,不停的默写着王粲的《七哀诗》,一遍又一遍,直至泣涕涟涟,终难自抑。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 而伊娄林只是透过客房的窗户,时不时向里看一下叶玄忧郁专注的神情,还有那因为愤慨和悲痛而显得极不平稳的执笔姿态,并不敢进去打扰。 直到天黑时分,叶玄疲惫的趴在木案上沉沉睡去,伊娄林才得以进入客房,将那些叶玄默写的诗篇一一整理收好。 她虽然不知这首诗的原作者与写作背景,然而,诗篇中所描写的那种凄惨景象,却正如他们在洛阳时的所见所闻一般,凄惨哀凉,生灵涂炭。 也是在这时,伊娄林方才肯定了自己昨夜的猜想,叶玄的字迹果真比兄长的字要灵秀许多,甚至比她昨夜临摹的诗篇范本还要好上几分,一笔一划,规范不失洒脱,一字一句,工整而又飘逸,但字里行间却又压抑着一种极为强烈的仇恨与狂躁,给人一种刚猛凌厉、大气磅礴的感觉。 伊娄林悄悄折起一份,藏进了自己前胸的衣襟之内,随后,摆置好砚台和笔墨,又悄悄迈开步伐,慢慢退了出去。 夜幕沉沉,星光流坠,约莫三更时分,一直未睡的伊娄林听到了院中的响动,便伏在窗前,透过那条未闭严的缝隙,静静窥视着小院内的那个人影。 却见那个些许模糊的单薄身影,先是径直走到了那一簇青竹下,摘下两片竹叶后,又独自开了院门,迈步而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一章 陪伴 伊娄林披上雪袍,紧随着出了房门,又见到那个一脸为难的老仆,也不再多说话,只是挥一挥手,令他下去休息了。 依旧是平坦的山岭,依旧是蜿蜒的滁水,依旧是孤寂的身影,依旧是萧瑟的曲音…… 伊娄林静静坐在山岭的最上方,将皎洁月光下的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但此刻不同于往日,她心中并没有因为此地仅有她们二人而感到羞怯,反而是觉得身心空明、透彻干净。 因为在她看来,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并不只是叶玄一人,而是一幅意境和色调都超脱凡俗的绝美画卷,只是,藏于其中的感情却并不是淡然和优雅,而是仇痛和哀伤。 一曲终了,叶玄松开手指,指尖的两片竹叶随风而起,缓缓落入滁水,漂浮其上,随流而下。 伫立片刻后,叶玄转过身,向着山岭而来。 伊娄林一开始本就是偷偷跟在叶玄身后来的,所以在看到叶玄转身后,竟不由自主的也站起身来,她的第一反应本是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但左右顾盼,却发现并无藏身之所。 看着叶玄步步前来,伊娄林只觉脸颊红热,随即便故作镇静的又坐了下来,在用余光观察者叶玄的同时,也开始装模作样的欣赏起冬夜月景来。 叶玄在伊娄林身边停下了脚步,轻声道了一句:“好了,回去吧,外面天冷!” 伊娄林耳畔如烧,嘟着小嘴,低着头轻声嘟囔着:“你先回去吧,这里景色很好,我想独坐一会……” 但话还没有说完,抬起头来,哪里还见叶玄的身影,那双脚步早已绕过自己,都快走到营寨门口了。 伊娄林蓦然起身,鼓着眼瞪向叶玄离去的背影,羞涩的情感似乎慢慢带上了一丝恼怒,双眉颦蹙,轻抿下唇,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着,片刻后,又轻哼一声,跺了跺脚,这才紧随着叶玄身后,回了营寨。 第二天,叶玄早起舞枪,伊娄林也跟着早早起来了,不过这次她没有再像上次一样,仅仅披了件雪袍就出来,而是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又再三检查一遍,才有些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随后,取了弓矢,有模有样的从叶玄身边走过,去到院外,习射去了。 叶玄看着伊娄林如此刻意的举动,不禁心间一阵温暖,待那窈窕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后,一丝浅浅的笑意浮上了他的眼眸,这也是他自洛阳回来后,第一次感到如此纯纯的温暖和愉悦。 这天上午,叶玄依旧在客房内蘸墨写字,只是他没有再紧闭着房门,默写的也不再是昨日的那首《七哀诗》,而是应玚的《撰征赋》。 “烈烈征师,寻遐庭兮。 悠悠万里,临长城兮。 周览郡邑,思既盈兮。 嘉想前哲,遗风声兮。” 应玚作为“建安七子”之一,其诗篇多柔情平缓、安然祥和,然此首《撰征赋》却是例外,整篇诗作浩荡宏阔,无不是洋溢着勃勃斗志和平复天下的壮志雄心,在后汉和前魏诸多悠柔愁断的诗篇中,显得颇为可贵。 它有着前魏武帝曹孟德之作《短歌行》与《龟虽寿》的不羁斗志与豪情,却又不叹年暮迟迟、光阴无情,拼搏上进的情感更为纯粹与自然,这也是叶玄对此诗情有独钟的缘由。 而叶玄在默写诗文的时候,伊娄林便坐于一旁,静静看着。 当叶玄问她有何事时,她只是淡淡一笑,答道:“我想学书法,所以想看看你是怎样持笔写字的!” 叶玄闻罢并未多想,因为他不知道伊娄林从小便时常看着兄长伊娄染蘸墨写字了,也不知道她前夜还专程临摹了一篇《淇奥》,而且写得还有几分模样,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其实伊娄林的目光一直都没有聚集在笔尖与书卷上。 下午时分,伊娄林在院旁习射时,正四处漫步的叶玄却突然在她身旁停了下来,顿时吓得伊娄林又有一些手足无措了,射出去的箭矢也和上次一样,偏了不知多远。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伊娄林回过头来,再度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叶玄。 而叶玄也了然全无了上次的尴尬和无奈,礼节一笑后,拾起箭矢,同样用箭尾拨正了伊娄林姿势上的缺陷,随即便后退几步,一直旁观着伊娄林习射。 伊娄林见叶玄一直盯着自己看,虽然脸上羞涩,但心间却是十分欢喜。 而这种欢喜和以往的任何喜悦之事都不相同,这是一种极为私密的欢喜,是一种不能与人分享的欢喜,甚至是她那个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伊娄清忱,都不能告诉。 这种欢喜只能自己偷偷藏在心里,温馨美好却又忧心忡忡,或许,只能在未来的某天才能光明正大的说给那一个人听,又或许,需要她永远藏在心底,直至淡然在时光里。 而伊娄林的箭法经由叶玄的几番点拨后,也有了明显的提升,每一箭都直中那棵白杨树的正中央,让伊娄林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成就感,尤其是在叶玄面前,这种感觉更加令她愉悦。 夜幕沉寂之后,叶玄也再一次的来到滁水边,奏曲吊唁,而伊娄林则和昨夜一样,静静坐在山岭上,看着如雪月色下翩翩少年的单形只影和潺潺流水,聆听着那自然不经修饰的低沉曲音。 或许,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唯美很宁静,令她深深向往,而没有意识到,这种默默的陪伴与守候,已在两人心田深深植下了情愫的种子,只等着一天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曲音停歇后,叶玄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径直回院,而是走至伊娄林身旁,在距她三步的地方并肩坐了下来。 伊娄林红着脸,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闻叶玄那轻柔和缓的嗓音响起: “那支长青笛……” 叶玄沉吟着,看了看有些茫然的伊娄林,才又接着道:“还请你替我保管好它……” 伊娄林听完,愕然怔了一下后,露出欣喜的笑容,看着叶玄,连连点头,高兴道:“嗯!我一定会妥善保管的!” 月光下,少女的肌肤更显剔透,而叶玄也第一次看到了伊娄林如此动人的笑脸: 狭长如画的眉毛微微上扬,水灵灵的大眼睛几乎眯成了半月形,红唇皓齿,清新妩媚,两个甜甜酒窝点缀在如碧玉一般的双颊上,更显坦率与纯真,宛若灼灼桃花骤然绽放一般,纯洁干净,不惊不艳,却又令人怦然心动,如沐春风。 而这一阵春风,也悄悄拂去了压抑在叶玄心头的巨大悲痛和伤感,令他只觉心中暖流不息、温情明媚,最后,竟似乎要化作一滴泪水漫过眼眶,潸然而下。 叶玄抬起头,望向挂在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悠然深吸一口气后,平复了一番自己的心绪,淡淡一笑,吟诵道: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今夜月色甚好!” 伊娄林听罢,也转头看了看月光下与她比肩而坐的叶玄,不禁脸颊一红,轻轻攥紧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低声应道:“嗯,今夜月色甚好……” 当然,伊娄林定不会知道,叶玄首先想到的诗篇并不是阮籍的这首咏怀诗,而是另外一篇《国风·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叶玄终究没有念出这一篇诗来,但今夜过后,一幅温馨浪漫的场景已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在皎洁月光下,能轻执着伊娄林秀美的双手,带她信步于涓涓流水旁、漫天桃花下,为她咏唱这一首婉转缠绵的《月出》。 然而,在如此时候,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瞬之间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二章 覆灭 叶玄自洛阳回来后的第四天,伊娄部派出去的族人便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伊娄染连忙将叶玄唤来了厅堂之中,亲口把洛阳城内的情况告诉了他: “现今尚有一支晋军活动在洛阳以东的连山一带,从规模和装束上来看,应当是原洛阳城内的守军,如果我了解的没错的话,应该是城破之前去往冀州求援的那一支!” “可知其番旗和主帅?”叶玄焦急难安的问道。 伊娄染摇了摇头,道:“这个无从知晓,此支晋军很是隐密,一直未被肃甄部所查探到,还是前几天左贤王肃甄客大寿时,有晋军将士潜入城内,救走千余难民百姓,才暴露了行踪!” 叶玄听闻,心中怦然一喜,不禁开始凝神细思,推测着此支晋军的主帅究竟是何人。 但伊娄染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难淡定了。 “此事令肃甄客大为震怒,遂决定发兵围剿,已于前天夜里遣步骑三万,开拔连山,誓要出其不意,一举灭之!” 叶玄听闻,脸色顿时惨白,他怎能料到变故来得如此之急之劣! 叶玄慌忙起身,急匆匆的向伊娄染行礼辞别后,快步跑向自己的客房,取出长枪,牵过战马,顾不得换下还穿在身上的宽袖袍衫,冲出宅院,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伊娄染跟在叶玄身后出来,可奈何有伤势在身,行动不甚方便,待他到院门处时,叶玄已经出了营寨大门,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原本还在厢房内描摹诗篇的伊娄林听闻院中喧闹骤起,忙出门来看,却只看到自己的伊娄染正神情焦虑的向着院外赶去。 伊娄林忙追上前去,向伊娄染询问之后,却是满脸的忧虑与不安。 “我随他一同前往!” 伊娄林顾不得伊娄染的拦阻,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急忙牵出一匹马,扬鞭疾驰,出了院门,往营寨外奔去。 “切记冷静,注意安全!” 伊娄染原本想要阻拦,但转念一想,叶玄根本就不知道此地去往连山的小道,这般前去,必然是来不及的,况且,若有伊娄林跟着前往,或许还能有所照应,令他不至于鲁莽行事。 如此想着,伊娄染便只是这样叮嘱一句,任由伊娄林去了。 伊娄林听着身后兄长的叮嘱,并没有回话,只是紧蹙着两弯秀眉,目光忐忑的望着前方,期待追上那一个背影。 此时伊娄林的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助他达成愿望,即使这愿望渺然无期,也要一直助他,决然不能让他因一时的冲动而陷自己于死地! 因为她还想看到那飘逸灵动的执笔行书,还想听到那支长青笛再度奏出悠扬绝美的曲音,还想两个人并坐于绒绒草地上,遥看月色朦胧、星光隐溢…… 叶玄一路朝洛阳东方向而去,然而并未行远,便在一个路口处停了下来,因为他并不知道去往连山的路究竟是哪一条。 而正当叶玄焦急不知所措时,一串清晰的马蹄声却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望去,却是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灵动秀美的少女身穿红色左衽胡裙,肩披洁白雪袍,骑一匹枣色骏马,席卷风尘,疾驰而来。 虽然心中温情漫漫,但叶玄脸上却一片冰寒,因为他知道此行艰险,或将有去无回。 叶玄眉头紧皱,语气严肃的问伊娄林道:“此行艰险,你来作何?” 伊娄林在叶玄身旁勒马停稳,道:“我不跟着来,你知道该如何去连山吗?” 叶玄听罢一愣,竟无话可说,虽说他此前一直生活在洛阳,也曾听说过连山的大致方位,但从云山前往连山,他的确不知路在何方,反倒是伊娄部常四处狩猎,对此甚是了解。 “向右!” 伊娄林短截有力的一声,随即打马而去,叶玄也不敢耽搁,抽着鞭绳,紧随其后,一起向着连山而去。 伊娄林带着叶玄走过一些弯弯绕绕的小道后,到达一处小溪边,指着前面的一座山岭道:“过了这座山,后面便是连山了!” 望了望山后,叶玄神色严肃,转头对伊娄林道:“就到此地吧!你且速回去!” 言罢向伊娄林拱手施了一礼,便径直策马趟过小河。 然而,身后传来的水花声却令叶玄心间一阵复杂,他停马于岸边,回身对仍在小溪中央的伊娄林沉声喝斥道:“此去必是九死一生,还请伊娄小娘子速回部族,留在此地,只会乱我心神罢了!” 伊娄林听罢,猛然扯住了手里的缰绳,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打算勒马回去了,而是她对于叶玄口中的那声“伊娄小娘子”,感到有些莫名的沮丧和失落。 她知道,在晋地中原,初识相见,二人说话时,多不会以“你”代称对方,而以姓氏后接“郎君”或“娘子”来称呼,以示尊敬,在公众场合下,更是如此。 所以,此刻叶玄不再以“你”称呼她,而换作此种称谓,正如那天自己持刀逼问他身份时一样,的确是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情藏在其中的,这让伊娄林心中很不是滋味。 水声潺潺,不算湍急的溪流浅浅没过骏马的脚踝,在稍下游处形成两个旋涡,折射出河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点点发亮。 而伊娄林则怔怔的坐在马背上,手里拽着缰绳,紧抿双唇,目光深情的凝视着岸上的叶玄,眼眶中似有盈盈的泪光,正好映照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 秋风拂过,一片落叶在两人间飘落,浮在水面之上,顺流而下,最终没了踪迹。 叶玄看着伊娄林,眼神中的严肃与凌厉渐渐消散了,变得柔和起来,但语气却依然掷地有声:“还请伊娄小娘子回去,莫让在下为难!” “不!我不会回去的!”伊娄林紧咬下唇,眼神变得坚定,再度以决然的口气道:“我不会让你只身赴险的!” 叶玄听闻,心中一暖,轻轻的叹了口气后,语气也变得温和下来:“为何?” “因为……”伊娄林沉吟良久,终究没有说出那几个字,最后红着脸,脱口而出一句:“因为我还想听一次长青笛奏出的曲子!” 叶玄闻声一愣,只觉心间暖流如注,甚至连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因为在此刻,他方才明白,有些感情,他并不孤独。 或许,彼此两人间,心意是相通的。 叶玄看着伊娄林灵动的双眸,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叶玄说完,策马扬鞭而去,连山早已是战事紧急,他没有任何时间在此事上耽搁了。 伊娄林听到叶玄此话,原本红透的脸颊更加滚烫了。 她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刚才怎能如此大胆,差点就将那几个字说出来了,这在以往,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当然,她更加想不明白的是,当叶玄问自己时,首先串入脑海的,竟是那几个字…… 尽管如此,叶玄的回答依然令她感到温暖和踏实,就好似那种彼此不说,却又心有灵犀的感觉一样微妙。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伊娄林策马上岸,追了上去。 当两人到达连山时,已是申时三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头顶也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黑云,或许,又有大雪将至了吧。 刚越过连山山顶,叶玄便看到,有股股黑烟从山脚升腾而起,耳旁极为纯粹的风声也使他的心骤然一沉,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完完全全将他笼罩,让他紧握缰绳的手开始有些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叶玄沿着沿着山间小道,快马加鞭的赶到山脚,却只见山凹处的空地和周围树林里,满是血迹与尸骸,有身着铁甲的晋军,也有肩披兽皮革甲的肃甄兵士。 四周的草地灌木也几乎被焚毁殆尽,冲天直上的滚滚烟尘好似在向叶玄这位后来者讲述着这场厮杀的残忍与血腥。 然而,最为刺眼的,最令叶玄无法接受的是——空地中央那展插于岩石缝中依旧飘扬的旌旗,正是他最为熟悉的旌旗。 黑色的方形战旗上,以白色丝线所缝制的那个旗号,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虚”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三章 心死 叶玄望着这漫山遍野的尸骨,血丝渐渐布满了整个眼球,他浑身颤抖着,紧咬牙关,一个踉跄翻身下马,手里的长枪也在剧烈的抖动,最后竟哐然一声,掉落在地。 伊娄林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顿时一沉到底,怔然良久后,方才倒吸一口凉气,低声自语道:“还是……来晚了吗?” 叶玄迈着僵硬的步伐,向着那面旌旗走去,但行至一半,却在那遍地尸骸中赫然停下了脚步。 就如同在一瞬间被抽去最后一丝希望般,他浑身一软,无力的跪坐在了地上,干涩的双目直直望着前方,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眼脸一闭,无数泪水直淌而下。 因为他看到,在那展飘扬的旗帜后方,在那一片暗影之中,一杆精致的铜柄白缨枪就屹立在这片大地之上,被鲜血染红的白缨还在晚风中起伏飘动,就好似祭奠使身上的白翎在舞动一般。 伊娄林平复一番心绪,翻身下马,顺着叶玄的目光,缓缓走到那片暗影之中,尽管她一直提醒着自己不去看这些遗留的尸骸,但一路走来,仍让她觉得冰寒恐惧,止不住阵阵的呕吐之感。 尸横遍地,血流漂橹,所有晋军将官的遗骸都是残缺不全的。 伊娄林也曾听兄长提到过,肃甄部一向如此——兵士以敌将首级论功行赏,只是以前听时,不过是背脊稍稍发凉而已,而此时身处此地,越发让她觉得,战场上的血腥和屠戮,早已超出了世间是非对错的衡量范围。 这是摧毁,是摧残!对敌人上的摧毁,对自己精神上的摧残! 伊娄林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拔出那支插在肃甄兵士尸骸上的白缨枪,紧握在手中,颤抖的移开沉重的步伐,向着叶玄而回。 然而,正欲抬脚,伊娄林的余光却扫到了一个隐隐闪亮的东西。 她定脚转身,循光望去,只见一具残缺的晋国将官尸体旁,一块洁净醇厚的玉佩静卧在尚未燃尽的枯草间。 伊娄林弯腰拾起玉佩,拿在手中,轻轻抹去上面残留的血迹和灰烬,露出一只轻盈展翅的飞燕雕浮其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伊娄林看看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那具尸骸,心中异常沉重,像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一样。 她知道,自己定然不会像叶玄那般痛苦,但这种死亡的压抑,依然让她难以承受。 良久后,伊娄林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恍恍惚惚的回到了叶玄的身边。 叶玄瘫坐在地,浑身僵硬,就好似被一根巨大的铁柱从他的天灵盖穿插直下一般,将他的灵魂牢牢钉在了这一尺之地,既动弹不得,更难以支身。 布满血丝的双眼此时早已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无神的看着伊娄林越来越近。 伊娄林停下脚步,轻轻蹲了下来,将手里的白缨枪缓缓伸到叶玄身前。 她不知道该以何种语气来开口说话,因为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叶玄这副模样,她真的不忍心说出任何话语。 “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吧……”良久后,伊娄林才沉声说道。 叶玄的视线已是一片模糊,他慢慢抬起不住颤抖的双手,接过了伊娄林手中沉沉的白缨枪。 手指与那枪柄接触的一刹那,冰寒顿时传遍了他的全身。 过往的一幕一幕在他脑海中飞逝而过,随后便是一片血红,惨惨的一片,鲜艳而刺眼的红。 叶玄紧紧抓住了白缨枪的枪柄,绷着手背的青筋如丘壑一般起伏,他紧咬着牙唇,颤抖的呼吸急促而有力,好似极为痛苦的压抑着心底最后一丝防线。 伊娄林见叶玄如此痛苦,并没有打算此刻将飞燕玉佩拿出来,但她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一举一动已难逃过对方那双眼睛了。 叶玄一把拽住了伊娄林的左手,因为在那里面握着的,正是那枚质地醇厚的飞燕玉佩。 叶玄将伊娄林的左手抓得疼痛发白,才从中夺走玉佩,渐渐松开。 他凝视着手里的飞燕玉佩,只此一眼,便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丝都侥幸击得粉碎。 若单凭白缨枪还不足以让叶玄心中的奢望熄灭,那再加上这枚玉佩,便足够了。 因为叶玄知道,这枚玉佩是当日在大江边,虚子怜亲手赠给虚衍的饰物,以自己对虚衍的了解,若他还活着,这枚玉佩又怎会散落此地! 叶玄紧紧抓住手里的玉佩,就像抓住最后一丝渺然的希望不肯放手一般,但泪水还是如断裂的珠帘一般,沿着脸颊漼然而下。 这一刻,就好似有一块巨石沉沉撞击在了他的胸口,令他心间一痛,口舌间一阵腥咸,咳嗽两声后,一股浓浓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的一片草地。 伊娄林见罢,顿时惊魂失色,忙扶住快要栽倒在地的叶玄,一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面对如此情景,她已然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了,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天,越来越暗了,云,也越压越低了,风,却依旧肆虐着…… 伊娄林将叶玄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抚着他的后背,仰头看向天空中沉沉压下的黑云,哽咽着深吸一口气后,又长长叹出。 叹息的气流在寒风中凝成一股白色的水雾,飘摇而上,最终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寻不到任何踪迹。 伊娄林紧握住叶玄颤抖的双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想哭,就放声哭出来吧!” 话音刚落,叶玄那双被伊娄林握住的手,就猛地震颤了一下,短暂的平静之后,紧咬着嘴唇的牙也开始慢慢松开,悲怆的哭声渐渐掩过了山谷间的一切声响。 “啊——” 哭声越来越大,没有压抑,没有顾忌,也没有强忍悲痛…… 那有些嘶哑的哭声响彻整座连山山谷,像是一种肝胆俱裂、夹杂着泣血之音从胸腔中贯出的痛苦呐喊,又像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能撕裂人心一般的悲拗呼嚎…… 倘若世间真有“肝肠寸断”一说,或许一切都莫过于上天给了你希望,接着便在你面前无情的将它夺走撕裂,最后留你孤独一人的那种悲痛和无奈吧。 伊娄林听着叶玄撕心裂肺的哭声,眼泪慢慢没过眼眶,模糊了视野。 家亡国破,亲人朋友殒命于自己眼前,这种绝望、悲伤与痛苦,她没有经历过,也真的无法想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四章 分别(大章) 许久之后,叶玄平复心绪,擦干眼角的泪水,紧抓着白缨枪,支身站起,再度环顾了这一片山谷。 这里的一片疮痍,埋葬了数千虚家军将士,也埋葬了他心中仅留的最后一丝余念。 然而,模糊的视线扫过,他却突然发现在山脚下的一片树林之中,仿佛藏着一道恐惧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这个方向。 “什么人?出来!” 叶玄手持白缨枪,双目直直的看向那棵不起眼的槐树,大声喝道。 话音落下后,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躲躲闪闪许久后,才惶惶不安的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是一个小女孩,瘦骨嶙峋、碰头垢面,因为实在太瘦弱,看不出确切的年岁来,黑色的眼眸眨也不眨的盯叶玄和他身后的伊娄林,目光中仿佛带着一丝希望,但更多的是畏惧和惶恐,而她身上那已经残破不堪的右衽束裙,则表明了她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看见叶玄身上的宽袖袍衫,小女孩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拔腿就跑,而是壮起胆子走了出来。 叶玄见罢,先是一惊,但随即便想到伊娄染所说洛阳城内的难民被解救一事,这才反应过来,收敛杀气,迈步向对方走去。 伊娄林紧跟在叶玄身后,些许疑惑不安的问道:“这里为何还有晋民?” 叶玄听罢,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那女孩身前,蹲下身问道:“你是从洛阳城中出来的吗?” 那女孩退后两步,看着叶玄满是不安的点了点头,但当她看到身着左衽胡裙的伊娄林时,又神色惊恐的立马躲到了树后。 叶玄见状,忙拉住了她那消瘦的胳膊,安慰道:“别害怕,她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小女孩听罢,又警惕的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伊娄林,再三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这才稍微自然了一些,没有再往灌木丛里钻了。 “大家都还活着吗?他们都被安置在哪了?” 小女孩听到这话,又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再度警惕的打量了叶玄一番后,目光最后定格在了他手中的白缨枪上,呆呆的看了许久,才瑟瑟缩缩的伸手指向了连山东面的山腰。 叶玄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却只见到一片密林,什么动静也没有,不过,以自己对大哥的了解,想必那庇护地也早已被隐蔽起来了吧。 叶玄回过头来,看着尸横遍野的连山山谷和仍在风中飘摇的“虚”字旌旗,以及那一片仍旧阴暗的树林阴影,紧紧攥着白缨枪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随即,他迈开脚步,一言不发的朝着那片阴影下走去。 “喂,你要去哪?”伊娄林见他神情凝重,不由得有些担心,紧步跟了上去,问道:“你要去干什么?” 叶玄依然不回话,径直走到那片树阴下,一下子扛起那具残缺不全的尸骸,然后扯下那面黑色的旌旗,走向了正低头吃草的骏马。 伊娄林停下脚步,没敢再跟上去了,就这样远远看着叶玄脸色苍白的用旌旗裹好尸骸,放到了马背之上。 叶玄牵着战马,由远而近,伊娄林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他,直到他默然不语的与自己擦肩而过,牵着小女孩的手,要往山腰那边去。 “你准备怎么办?”伊娄林看着叶玄那满是冰霜的眼神,再一次问道。 这次,叶玄停了下来,喉结鼓动了两下后,才沉声道:“这些百姓……是大哥他们冒死从城内救出来的,我绝不能让他们再落入肃甄部的魔爪……” “可你只有一个人,该如何才能救他们呢?” 叶玄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就算没有办法,也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愿意帮你!我伊娄部愿意帮你!” 叶玄闻言,蓦然一愣,看向神情坚定的伊娄林,眼中的冰霜仿佛渐渐开始消融了,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希望。 “你就这样带着他们离开,一定会被肃甄部察觉的,不如先带他们往云山那边去,稍待几天,再一起想办法潜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你看如何?” 叶玄看着伊娄林,满眼感激的点了点头后,深深拜了一礼:“那如此,叶玄代大哥及诸多百姓,拜谢伊娄部了!” 伊娄林轻轻舒了口气,牵过骏马,微微红着脸道:“要谢还是等一切都尘埃……结束之后再谢吧,当然,可不能只是口头上感谢一番就可以了!” 叶玄听伊娄林这么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一时间,眼中满是柔情。 两人没再过多耽搁,在小女孩的引路下,走过数条隐秘的荆棘小道,绕过一堆又一堆的山岩怪石,终于来到了山腰密林中藏匿百姓的居所。 这伪装隐蔽的方式,叶玄十分熟悉,自然知道是出自谁手,但此刻也容不得他再感慨缅怀什么了,他将山林间一堆看似自然堆叠的岩石搬出一条道后,便露出了一个满是灌木遮掩的山洞洞口,借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他看清了藏于洞穴中涩涩发抖的百姓。 这个山洞并不大,这自然也是出于隐蔽的考虑,因此光线异常幽暗,但仍能看得清楚,那些蜷缩在一起,躲在洞穴里最黑暗处的百余身影,她们多为妇孺老幼,无不是衣衫褴褛、惊恐不定。 叶玄知道,从洛阳城内救出的百姓定不只这一点人,肯定还有人被安置在其他地方,但目下里,取得他们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步跃入洞穴之内,在百双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稍稍定一番心绪,正色道:“在下乃洛阳叶家军叶玄,此处已被肃甄部所察觉,不再安全了,还请各位随我走吧!” 洞中的难民听闻,面面相觑之后,变得神色各异起来,有的大为欣喜,而有的则更加警惕的看着叶玄,丝毫不敢上前。 然而,当那些胆大的人刚刚下定决心准备走出洞穴时,却又忽然看见了身着左衽胡裙的伊娄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推推攘攘,再度逃回洞内,使得此处一时混乱不堪。 叶玄见此番景象,不得不稳住洞口的那些妇人百姓,再次说明道:“各位不要怕,这位伊娄小娘子乃我叶玄的救命恩人,是绝不会伤害各位的!” 叶玄重复数次后,纷乱才稍稍平息一些,而里面的人见出了洞口的人平安无事,这才跟在后面,迈着战战兢兢的步伐出了洞穴。 在叶玄得到这些人的信任之后,人群中便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让几名腿脚还算利索的孩童前去召集分散藏在山林中的百姓了。 半刻钟之后,又有数股百姓往这边聚来,不知不觉间,人数竟有千余人之多了,但大多都是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的老弱妇孺,仅有的数十名年轻人也很自觉的担负起了护卫的角色。 伊娄林见罢,不禁有些忧虑,她虽然许下承诺,会帮叶玄救助这些晋国百姓,可她怎么会想到竟然有如此多人,于是不禁有些担忧的问叶玄道:“这么多人,就算能带回云山那边,可也不可能瞒住多久的!” 对此,叶玄在上山时也已经有过几分考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道:“没错,是不可能长久待在云山那边的,对他们不利,对你们也很不利,若是能让他们扮成塞外游民,从襄阳南下到大江,或许就能得到晋军的接应,这样子会安全许多。” 伊娄林听罢,稍稍思索片刻,点头道:“好!我和阿兄会暗中护送你们南下的!” 然而,伊娄林话音刚落,叶玄便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身后的那些百姓都因为害怕而不敢发出动静,所以此刻的山林中显得尤为寂静,而那声音,正是从山脚传来的。 叶玄对伊娄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很快的爬到了高处,放眼向山脚望去。 这一下,方才让他真正惊出一身冷汗来。 只见百余个肃甄骑兵正慢慢的从对面山脚往着这边而来,而看那阵势,应当是在搜山,而且远处还有数股肃甄部的兵士。 叶玄知道,若是这个时候带难民走,极有可能会惊动那些肃甄骑兵,而若是不走,躲在山洞中,重新隐匿于山林间,只怕下场会更加可怕。 “怎么了?”见叶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伊娄林不安的问道。 “是肃甄部,他们过来了!”叶玄的拳头越攥越紧,却根本寻不出两全之策来。 一阵晚风拂过,山下嘈杂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了,山上原本还有些声响的百姓听闻,瞬间一片寂寥,惊恐与绝望瞬间笼罩了下来,所有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侧耳倾听着那山下的动静。 见此形势,叶玄知道,必须做出抉择了。 叶玄一跃而下,迅捷地跳到了伊娄林面前,眼神恳切看着她道:“我知道如此要求有些过分,但求你能帮我这最后一个忙!” “你打算怎么办?”看着那双眼睛,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了伊娄林的心头。 “带着他们安全的回云山!”叶玄一字一顿,神色凝重的道出自己最后的请求。 伊娄林犹豫起来,因为她心中尚有顾虑。 “你带着他们,从北面绕过去!回到云山后,若我回不来,便请恩公令他们扮做塞外流民,经由襄阳逃回江南!” 叶玄虽然不想再劳烦伊娄染,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了,就算让他此刻跪下求救于伊娄染,他也甘愿。 而伊娄林仍然沉默着,焦急的目光在叶玄和身后的难民人群间来回反复,数次想要开口,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叶玄回过头,看着眼前仍好似犹豫的伊娄林,目光中满是祈求,但他知道,此刻自己能依靠的,只有她了。 这千余百姓早已是惊弓之鸟,只有数十男丁的护卫,也根本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如果无人带领,肯定会立刻溃散在这群山之中,或被肃甄部的兵士发现所杀,又或者饿死冻死,沦为野兽的食物,是不可能有生还希望的。 “那你呢!?你怎么办?”伊娄林眼神摇曳,手指下意识的拽紧了衣角,这才是她真正在意的。 但即便是说出来后,她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叶玄会怎么做,她自己心中早已明了。 “我会去引开那群肃甄兵士!你只管带着他们去往云山便是!” 叶玄指着自己身后的晋国百姓,说完心中早已有的安排,但当他看向眼前的伊娄林时,四目相对,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才让他彻底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然而,纵是如此,他也别无选择。 叶玄握紧手中的白缨枪,看着伊娄林那已被泪水润湿的秀美双眸,咬紧牙关,骤然跪在了她身前,快速的连叩三首后,毅然决然的道:“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时下恩情,若有来日,叶玄定衔环结草,以报恩德!” 说完,叶玄站起身来,提着虚子冲那杆沉沉的白缨枪,转身一个箭步,跃上了战马。 转眼再望时,双眼中却已满是柔情与不舍,然而只有一瞬,便扬鞭策马,不再回头。 伊娄林似乎仍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然保持刚刚的动作,但再度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却已有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这一别,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吗 伊娄林擦干泪水,慢慢回过神来,转身看着难民人群,正要开口,却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叶玄离去的方向。 听着那马蹄声渐行渐远,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在情绪完全稳定后,方才用流利的洛阳官话对众人道:“大家请跟我走,我定把大家带至安全之所!” 说完,伊娄林牵上那匹驮着骸骨的战马,在树影的掩蔽下,缓缓向着山北面而去。 而余下的难民百姓,回望了一眼下山而去的叶玄后,在为首那名长者的点头示意下,也都陆陆续续的跟在伊娄林身后,绕过山林,向着连山北坡而去。 这一天,是永嘉六年腊月初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中箭(又是大章) 叶玄手提长枪,策马扬鞭,一路直奔下山,最后停马于连山山谷的空地之间,就这样兀然出现在了那群肃甄骑兵的眼前。 他知道,此刻伊娄林和前往云山避难的中原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他决不能与对方纠结于生死搏杀,只有长久牵扯,才是最为合适的策略。 原本还有些悠然的肃甄骑兵见山林间忽然冒出一骑,高马长枪,毫无畏惧,顿时就警觉起来,挥舞着弯刀,一路杀上前去。 蹄声渐进,晚风呼扯。 叶玄的双眼中冒着血红的光芒,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肃甄骑兵骑兵,在几近昏黑的天霾下,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右手紧紧握住了这一支沉沉的白缨枪,任凭身上的宽袖袍衫随风而舞,决然屹立于这一片天地之间,不退分毫。 而原本那一支沉甸甸的白缨枪,此刻拿在手中也忽然变得格外顺手,就好似小时候大哥手把手教授自己枪法时的那般轻盈…… 一声怒喝,战马飞驰。 翎翎白缨在狂风中抱作一团,枪刃的寒光也仿佛化作地面上空一道凌厉向前的闪电,白色的身影避过时时划过的箭矢,直直劈向肃甄骑兵的人群中。 风驰电掣一般,枪刃呼鸣着刺过肃甄骑兵松散的阵型,仅一瞬之间,便已杀到了人群的最后方。 而随着缰绳拉扯,战马停步,叶玄回过身来,三个肃甄骑兵也从尚未稳住脚步的马背上跌落下来,血溅四方。 染血的银白枪刃映出叶玄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眸,目光死死的钉在了眼前这群尚未反应过来的肃甄骑兵身上。 不等对方的战马调转头来,叶玄再度提枪而出。 杀声震天,气势飞虹,如雷贯耳一般,吓得为首的那名肃甄骑兵手里的弯刀竟有些微微颤抖了。 闪亮的寒光再度划破人群,在一片避让的呼嚎声中穿梭而过,结果与方才如出一辙,两名肃甄兵士落下马去,皆是一击毙命。 但叶玄这次在冲破敌群后,并没有任何停留,而是奋力策马,径直向着连山南面的密林而去。 为首的肃甄兵士见罢,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重振士气后,便率着身后数十骑紧追而去。 叶玄扬鞭疾驰,飞来的箭矢一支一支插在他身后的泥土中,尽管也有些从他身旁疾掠而过,但这正是叶玄所期待的结果——带着这群肃甄兵士往南,尽可能的远离连山北坡。 叶玄一路疾驰,身后的肃甄兵士自是穷追不舍,被他牵引着,一路向南。 天色渐暗,冰寒的空气中,凝结的丝丝细雨开始飞落,慢慢浸湿了叶玄额前的零散发梢,汇聚成滴,混夹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雨丝慢慢洗去了枪刃上的鲜血,再度在暗夜中露出那逼人的寒光来。 叶玄在心里盘算着时间,估计伊娄林带着难民差不多走出连山北坡后,便一扯缰绳,驾马钻进了满山密林之中。 仗着人多势众,肃甄兵士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也纷纷驾马紧随其后,杀进密林之中。 借着厚密的山林和昏暗的天色,叶玄一路疾驰,不到一刻钟,便在视野中甩掉了身后的追兵。 然而,寒夜肃煞,密林幽静,虽不见人,从后方传来的叫喊和吆喝声却依然清晰可辨。 天色已完全幽暗下来,山林间慢慢升腾起一股薄薄的雾霭来,也让他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叶玄料想那群桀骜狂怒的蛮夷应该不会就这么回去,于是心生一计,让战马独自向南,引着不明不白的肃甄兵士继续追赶,而自己则可以暂时先隐匿起来,待肃甄兵士过去之后,再去往云山与伊娄林和伊娄染汇合。 毕竟骑着马在密林中穿行动静太大,而且自己一时也不太可能完全甩掉这帮追兵。 叶玄跳下马来,奋力一挥鞭,战马吃痛,嘶鸣一声,随即继续向前狂奔而去。 而叶玄也寻到了一个大树的断根处,藏匿其中,借着暗夜,顺利躲过了身后追来的肃甄兵士。 那阵喧嚣过去了良久,叶玄慢慢的探出头来,再没听到任何动静后,方才迈步出来,稍整衣衫,准备向云山的方向走去。 然而,叶玄没有想到的是,那匹马并未如他所料,一直向南跑下去,而是在疾行至一处山涧后,便停了下来。 而那群肃甄兵士追上后,不见叶玄的人,便又分兵折了回来。 也是在此时,恰巧撞见从大树断根后探出身来,准备向云山而去的叶玄。 叶玄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呼啸,仿佛有什么利物划破空气,直向他飞射而来。 回头看去,一点寒光已在眼前,想要躲开,显然是来不及了。 叶玄浑身的血液顿时一凉,后背的冷汗乍然而出,双眼圆瞪,瞳孔极限放大,紧紧盯着这一点越来越近的寒芒,身体早已崩的僵直。 万幸,这支箭矢偏了分毫,从叶玄脸旁掠过,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后,笃然插在了他身后的泥土中。 薄薄雾色中,肃甄兵士的叫喊声再度响起,密林深处也越来越嘈杂,叶玄知道,自己的处境已是危机重重了。 薄雾被骤然冲散,一个手持弯刀的独孤兵士,骑着快马向叶玄杀来。 闪亮的寒刀横着挥向半空,而叶玄反应迅捷,一个仰身躲了过去,随后习惯性的回枪一刺,便传来一声惨哼,那肃甄骑兵落下马来。 叶玄来不及多想,立即追上还在向前飞驰的战马,抓紧马鞍后,一个翻身上马,奋力挥打着枪柄,战马一声嘶鸣,重新跃入雾色之中。 而此时,叶玄回头再望时,身后的其他肃甄骑兵距他已经很近了。 若此刻仍旧去往云山,那他无疑将会把身后的这一支肃甄兵士都引到伊娄部,这样子,不仅那里的难民百姓生死不保,就连伊娄部,都将被自己连累。 向南! 这是叶玄唯一的方向了,驾着马一路向南,幸运的话,成功甩掉追兵后,或许还可以再寻到去往云山的道路,又或许,可以一路过长江抵达荆州。 然而,就在叶玄心中盘算着后路如何时,耳边的风声中却夹杂进了羽翎啸厉的声音。 “嗖——嗖——” 一支支箭矢不断从叶玄身旁闪过,猛烈的直直嵌入密林枝干上,发出箭尾羽苗颤抖的啸音。 肃甄兵士开始放箭了,但叶玄回头看时,看见的却是身后的追兵被自己越甩越远了。 想必是天色已晚,彼此间的距离又被越拉越远,在此深山老林间,那群肃甄兵士已经不再指望能活捉自己了吧,索性就放一阵乱箭,碰碰运气了。 叶玄眼看就要甩掉追兵,不禁心下一喜,更加用力的策马扬鞭,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然而,不曾料想,一点寒芒穿雾而来,径直飞向了他的右腿。 来不及反应,更无法躲避,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剧痛,温热的鲜血即刻涌出,整支箭完全穿透了叶玄的右小腿。 他一声惨哼,在扎心的疼痛之后,便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冰凉,在呼啸的寒风中,夹杂着冰冷的雨丝,使他的右腿渐渐没了丝毫知觉。 纵是如此,那一股从伤处出发顺着小腿流淌而下的温热血流,却依然感觉流落在了自己的脚尖之上,说不上温暖,也说不上冰冷。 他知道,这是鲜血的温度。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决不能在此停下,停下来便只有死路一条!他只能更加拼命的挥鞭策马,向着自己不能确定的前方飞驰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耳边的风声暂息之后,原本夹杂其中的叫喊声也停歇了。 寂静的幽林中,只能听见近处战马的喘息声和马蹄踏碎残枝败叶的声音,还有丝丝密雨击打着秃兀的树干和软软的落叶,簌簌作响。 叶玄勒马停步,深咽一口口水,侧耳倾听,四下已是一片寂静,密林中没再听到任何嘈杂叫喊的声音,一路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又往前走了小半刻钟后,他听闻前方有涓涓的水流声,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穿过几簇灌木之后,叶玄在一条溪涧处停了下来,让马喝水休息,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得尽快处理一下腿部的伤口。 也是直到此时,叶玄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他只能抬起左腿,慢慢的从马上跃下。 然而,一条腿终究难以支撑,叶玄一下子跌倒在小溪的水流当中。 薄冰碎裂,水花四溅,一旁喝水的战马被惊得步步后退,而叶玄手里的白缨枪也随之摔落在了溪流之中。 溪水浸透叶玄的躯体,一阵难忍的剧痛从右腿伤口处即刻传遍了全身,顺流而下的溪流迅速被染得通红,身上原本就因为落雨被淋湿的衣服,此刻已无一丝干处。 叶玄浑身颤抖的勉强支起身来,拖着右腿,慢慢的找到溪边一块石头坐下。 他不断的呼着热气,搓动双手想要获得一丝温暖,好让剧烈抖动的手指能伸直平静下来,但无奈起不了丝毫作用。 刺骨的溪水浸着湿漉漉的衣衫,浸过叶玄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寒气从毛孔彻底侵入到他的骨髓之中,令他嘴唇发紫,浑身冰寒惨白。 但他知道,右腿的伤口一定要尽快处理,否则将遗患无穷。 片刻之后,叶玄屏住一口气,将衣袖揉成一团,塞入口中,用左手固定住箭矢穿过腿后露出来的箭头,然后用仍在颤抖的则右手,渐渐握住了箭矢的中央。 然而,在短暂的稍稍一握后,便又立马松开了,因为他那惨白的手掌已经冻得僵硬,抓不住箭矢了。 于是他松开口,吐出衣物,又将手掌靠近嘴边,呼着热气暖了片刻,才又重新含住衣袖,随即迅速用右手再度握住箭矢末端,一闭眼,紧咬牙关,果断决绝的将箭矢从中间折断了。 虽然折断的过程中,插入右腿的箭矢只是轻微的颤动了一下,但这丝颤动却仿佛牵扯着他浑身的经脉都为之剧痛难耐。 叶玄右手握着刚刚折断的箭矢,喘着粗气,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冰冻寒冷了,因为右腿的剧痛仍然在身体中的每个角落回转,全然掩盖了那份寒意。 喘几口大气后,叶玄将右手中的断箭扔掉,再而用右手固定住小腿,左手则握紧了还残有血痕的箭头。 停留片刻,他仰头闭目,咬紧塞进嘴里的衣袖,慢慢用力,将断箭一点一点的往外拔。 断箭在腿中每移动一寸,叶玄便感觉仿佛整个身体的血液,都要随之倒流一次,手脚甚至都在不停的抽搐。 带血的箭矢一寸一寸的向外挪动,裹挟着血肉,令人不敢细看。 叶玄头上早已暴起了青筋,豆大的汗珠夹杂着难忍的泪水沿着脸颊淌下,沉闷撕心的惨叫声仿佛被口中塞满的衣物给堵了回去,只能在胸腔中回荡,最后变成一种低沉而又痛苦的惨哼。 断箭被完全拔了出来,腿上只留下了一个血流如注的伤口,潺潺溪流已被鲜血染得通红,而叶玄的身上本就湿漉的衣衫,也再一次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叶玄扔掉箭头,狠狠的深吸几口气,咽一口口水,不敢再耽搁,迅速用还在抖动的双手狠命的将身上的衣服扯掉一角,撕成布条,然后将伤口小心翼翼的包扎了起来。 随后他站起身来,将身上挂着冰棱的衣服脱了下来,用力一拧,却拧下来一层薄薄的冰屑。 叶玄浑身颤抖着,将未干的衣衫裹在身上,最后还不忘检查一下胸口处的飞燕玉佩是否还在。 在确定无误后,才挣扎起身,拾起仍躺在溪流中的白缨枪,扶住枪柄,慢慢的拖着右腿挪动到了战马旁。 撑着白缨枪,叶玄将左脚放到马镫上,艰难的翻身上了马,轻轻一挥鞭,战马载着他再次向着前方慢步而去。 此刻的叶玄,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了,回云山更是不可能的事,眼下他只能沿着原来的方向,驱着马一步一步的朝着大致是南的方向而行。 他现在很累很累,只想沉沉睡过去,至于前路是何方,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六章 求存 叶玄趴在马背上,扶着长枪,虚弱的身子又冷又累,但好在还有一匹马可供驱使。 就这样伏在马背上,也能使他轻松许多,至少能躲避些风雨,这便足够了。 而马背上的温度与周围冰寒的空气比较起来,还能给他一丝丝活着的感觉。 蹄声轻浅,细雨如丝,不知什么时候起,叶玄已经慢慢的闭上了双眼,昏睡过去…… 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雨也停歇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地,只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寒冷与饥饿,无论如何都得先解决这两样问题,从这里到大江边肯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不是一两天就能到的,所以眼下必须有一个长久的安排和准备。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再去云山的可能,只是如今的境况,能否准确找到去往云山的路暂且不提,即便他再花费数日的时间赶往伊娄部,伤势严重的自己,也只能成为南下队伍的负担和累赘。 而若是自己能先行一步回到江陵,反倒可以提前将此事告知父亲和五营军的众将士,由他们派遣人马去江北接应南下的百姓,这样无疑将更加可靠。 如此想着,叶玄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村落,但因为常年战乱的缘故,早已荒废了。 生火,永远都是野外生存所必须经历的一关,他现在又冷又饿,只有一堆熊熊燃起的篝火,才能同时解决这两件事情。 腿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的叶玄,在荒废村子里找到了干茅草和一对火镰——能找到这两样东西,无疑是十分幸运的了,但没有任何食物,这依旧是一个问题。 他在河边升起一堆篝火后,简单清洗了一遍自己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随即又在溪水里用石头围出一方水域,涸泽而渔,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 耗时大半天功夫,总算是没有白忙活,捕到了四五条巴掌大小的鲫鱼,烤熟吃了两条后,才总算是觉得身体恢复了一点点力气。 休息了片刻,叶玄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的白缨枪,轻轻舒了口气后,将剩下的三条鱼和火镰一起妥善包裹了起来,以便路上饿时再吃。 傍晚时分,天色罕见的放晴了一阵子,叶玄也借着这个机会,终于辨清了具体的方位,于是他驾着马,一路向南而去。 叶玄饥一顿饱一顿,昼夜不停,历经五日的跋涉,踏过沿路四处荒芜的村庄和城池,亲眼目睹了遍地的尸骸和无数挂在枝头的白骨…… 这一片片疮痍,一处处的白骨尸观,他绝不会忘记! 然而,就在他离大江边越来越近的时候,却又碰见了一群不速之客。 应该是江夏附近的胡贼,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叶玄已经没有一战的能力了,他只能驾着马拼命奔逃,好在夜幕降临,在黑夜的掩护,才让他再度逃过了一劫。 到第六天的午后时分,叶玄终于完全穿过了江夏郡,策马停在了大江边上。 几个月前,似乎也是同样的光景,大江东去,阻隔南北。 昏黄的天空下,叶玄望着同样昏黄的滔滔江水浩瀚而下,想起那天辞别南下的情景,不由得怆然一叹,一股难言的沉闷和刺痛袭上心头。 然而,此刻望着这条大江天堑,却又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叶玄面前。 没有驳船,没有船夫,只有暗流湍急的滚滚江流和冰冻刺骨的昏黄江水,而后面还有可能随时会追上来的胡贼追兵,自己将如何渡过这万丈宽的长江,尽早脱险呢? 但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 叶玄看着握在手里的铜柄白缨枪,心中默念道:“虚公和大哥的尸首都未能带回,但至少这两样大哥的遗物,自己无论怎样都要亲手交到子怜手中!” 叶玄沿着江岸一路向东,在勉强辨清了自己的位置后,找来一根粗壮的朽木,抛入江流之中。 这根轻便的朽木,或许能浮着自己勉强渡过眼前的大江,但这匹抢来的战马,是不得不留在北岸了。 而这也就意味着,到南岸后,自己需要徒步走到江陵城。 叶玄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北岸的山峦,或许再不走的话,就没有机会了,他不能确定身后那群胡贼到底有没有追着自己的踪迹而来。 下定决心后,叶玄紧咬牙关,一下子淌进了刺骨的江水之中。 他借着浮木,拖着尚不能动弹的右腿,用一只胳膊抱着浮木和长枪,另一只手不停的划水,慢慢向江的南岸漂去。 冰冷刺骨的江水浸透裹在右小腿上的布片,沿着伤口钻进叶玄的血肉之中,令那股尖锐的寒意裹挟着疼痛,顺着血液在他的全身四处游走,不断的撞击着那颗跳动的心脏,挤压着、冲撞着,似乎要让其停止跳动才肯罢休。 此时的叶玄,口唇早已发白,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在渐渐褪去,双眼视线模糊,看着一次又一次漫过眼界的昏黄江水,眼神已近乎呆滞。 在江水中浸泡的身躯也早已没了知觉,在抵达大江中央时,他就感觉自己的耳朵好似被什么给实实堵住了一般,除了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气声和越来越轻慢的心跳声,就连耳边江水浪涛的声音,都已变得十分微弱模糊。 那只在水中不断划动的手,已如白骨一般,无丝毫血色,五只手指仿佛被冻掉了一般,完全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此刻他当然身体,紧紧只是凭借着要回江南的潜意识在勉强支撑着,不断的在刺骨的江水中起起伏伏,而另一只手却仍然紧紧握着那杆置于浮木上的白缨枪。 渐渐的,眼界的四周开始变得黯淡,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眼前的这一小片江水仍有光明,前方是黑暗,后方也是无尽的黑暗。 但他心中仍有一个执念:不能死在这,一定要活着回去…… 叶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上的南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岸,只知道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南岸江边的沙滩上了,而且天色已是一片漆黑。 他挣扎着起身,因为严寒难耐,浑身颤抖不止,尽管将双手靠近嘴边,拼命呼着气,却仍旧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叶玄扶着白缨枪,艰难的向着岸边一步步的挪动,凭借着刚刚恢复过来的一丁点意识,颤颤巍巍的找到了江滩上一个被抛弃的渡船,浑身缩成一团,躲到了避风处。 寒冷一直侵袭到了他的骨髓之中,他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被冻死在这的。 所以,刚刚坐下的他便很快又起身来,耗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用火镰慢慢升起了一小堆篝火。 火光照亮黑夜,也慢慢照亮了叶玄那双眼,在终于感觉到一点点的温暖后,叶玄惨惨的一笑,抱着长枪,无力的靠在了身后的废弃船板上,又慢慢的合上了双眼。 当呼啸的风声再度将他扰醒时,废船残骸外的天色已是大亮了,篝火也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叶玄裹紧身上已经冻得发硬的衣衫,感觉意识并没有比昨晚清醒多少。 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江陵,让人到北岸接应百姓。 于是他杵着白缨枪慢慢走出了渡船残骸,准备重新出发。 可当叶玄刚刚睁开眼,模糊的看清周围时,竟发现一夜之间,整个江南又让风雪盖成了一片银白。 没错,昨夜又下雪了,而且是一场大雪。 不过,或许是早已适应了这种浸入骨髓的寒冷,叶玄此刻并没有觉得处境更加艰难一些。 在拖着没有知觉的右腿,漫漫辨认出方向后,他一步一步向江陵城的方向走去。 然而,叶玄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一路走向江陵城的过程中,虽然没有再进食,但并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只是十分的干渴,身上没有了温度,可嗓子却似乎像火烧一般干涸枯燥,头也是异常的沉重难受。 可他已经没有余力再去顾忌这些了,只知道要回江陵,要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子怜,要把江南流民百姓的情况尽快告诉父亲。 实在是渴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抓一把地上的积雪含在嘴里直至化掉,这样也能让他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叶玄杵着长枪,踏着雪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满天飞雪中,也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走错了路,没有走到原本有村庄的地方,却走向了山地里。 在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完全凭借着心中的那个念头又跋涉一天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重重地倒在雪地里…… 累了,真的累了。 叶玄趴在雪地里,视线变得幽暗,眼皮有些难以支撑,就连呼吸也慢慢变的十分微弱了,那一丝残存意识已经无法支持他重新站起来了。 他的眼脸渐渐闭上了,四下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然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却又一点光明,跃动闪烁,金辉耀眼,似乎要撬开自己的眼眸一般。 在这隐隐约约间,仿佛有叫喊交谈声在自己耳边响起,那声音在彤彤亮光的跃动下,时远时近,时而清晰又时而模糊,令他难以分清现实与幻境。 此刻叶玄的大脑内是一片混沌,但在一瞬之间,却又闪过一张月光下清丽素美的脸庞,而那双水灵晶莹的黑色眼眸好似正深情的看着自己…… 或许,正是那位秀丽眼眸中的神灵来接自己了呢! 叶玄迷糊的这样想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了,仿佛渐渐脱离了地面,失去了重量,最后竟飘然浮在了空中,轻盈而又温暖…… 深夜时分的林字营营地,除了夜巡士兵的脚步声外,并无任何异常的响动。 着一身常衣的林潇云正在主将营内研读兵法,却忽然被一位神色匆忙的士卒闯入了帐内。 “禀将军,营地外发现一匹战马,好似还驮着一具死尸!” 林潇云一听,眉头一挑,目光中顿时闪过一丝疑惑,他即刻放下手里的竹简,披上雪袍,出帐而去。 当林潇云随着士兵来到营寨大门处时,营地外的雪地里,的确有一匹战马驮着一个人,向着营寨慢步而来。 那个人沉沉趴在马背上,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但手里却仍然紧紧握着一支长长的雕龙铜柄白缨枪…… 林潇云在确定周围无险情后,让兵士们打开了营寨大门。 黑色的战马在一众兵士的警惕防备下,踏着小步缓缓进了营寨大门,片刻后,兵士间让开了一条道。 林潇云领着两名持火卫兵,慢慢走近了战马,但当他定睛细看此人的容颜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趴在战马上的,正是毫无意识的叶玄,而那支白缨枪仍旧被死死抓在手中。 林潇云立即将叶玄从马鞍上背下,然而,在他的手指接触叶玄身体的瞬间,却仿佛觉得有一股寒气在一瞬间便已穿过厚厚的雪袍,直透到了自己的心脏深处,让他不由得也打了个寒颤。 把叶玄背下后,林潇云将他顺势倒在了雪地里,又查探了一番伤情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叶玄身上已开始发白,眼睛紧闭,两唇惨白,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右腿处缠着布片下的皮肤已经发紫,的确与死人无异,只是那只手,仍然牢牢握着白缨枪的枪柄。 林潇云将手指放在叶玄的鼻下,良久后微微一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流。 “还有气!” 林潇云的声音顿时一喜,立即把身上的雪袍解下披在了叶玄身上,接着大声对身后的卫兵吩咐道:“速请柳大夫!快去城内通知叶公!” 林潇云一边急匆匆的说着,一边将奄奄一息的叶玄背到了主将营帐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七章 儿时回忆(上) 黑,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如一片虚无一般。 “嘀咚——” 好似一滴水珠从高处滴落的声音,清脆而又孤寂。 随着那滴看不见的水珠落下,叶玄能感觉到,一阵激起的涟漪,好似在自己脚下悄悄的泛开了,四散而去,一直延伸到了看不清的远方。 然而,短暂的声响之后,无尽的寂寥和黑暗又再度笼罩了他,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黑暗,又是长久的黑暗,阴冷而无际。 恍然间,叶玄仿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很模糊,但却十分熟悉,是一个透着些稚嫩的还痛嗓音,一个听起来便很怀念的声音。 “玄弟!玄弟……” 这声音渐渐的清晰了,没错,的确是在叫自己。 叶玄努力的睁开眼,黑暗中渐渐出现了一道明亮的缝隙,透过缝隙,看见外面的世界也慢慢的从模糊变得清晰。 “起床了!玄弟!” 叶玄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张稚嫩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是虚衍,十岁上下的年纪。 “赶紧起来习武了!鸡都叫了好久了!” 年少的虚衍怀中抱着两杆长枪立于床前,神情间满是责备与不满。 在东方刚露出一丝微白的时候,他便径直跑到了叶宅,彻底打扰了叶玄的美梦。 小小的叶玄支起幼稚柔弱的身子,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起,惺忪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头依然沉沉扎着,仿佛还没从梦中醒来一般。 他慢慢的张开口,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这才幽幽抬起头,看着虚衍,眼神涣散,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虚衍见叶玄坐了起来,便将怀中的长枪扔过来了一支,道:“赶紧起来习武吧,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虚衍便手持长枪,在门口两个看门丫鬟的注视下,大摇大摆的在院中候着了。 小叶玄庸散的接过长枪,眼睛却始终是微闭的,没有清醒过来,他恍恍惚惚的坐在床边,怀中抱着长枪,又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囔道:“我再睡一会” 话还没有说完,又懒懒的抱着长枪,横躺在了床上。 虚衍在院中等了许久都不见叶玄出来,又挑着剑眉,急匆匆的进门而去。 一进去见叶玄仍趴在床上懒睡,一下子便生气了,小脸涨得通红,挥舞长枪,用木质的长枪枪柄一下子重重打在了叶玄的屁股上。 一声闷响,接着便是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使得两位门外的丫鬟也不禁掩面轻笑,偷偷扭过头向房内看了去。 叶玄瞬间清醒了过来,从床上一惊而起,揉着被打得发红的屁股,满眼委屈的看着面前仍在生气的虚衍,这才乖乖的穿好衣服,老实巴交的跟在身后,走到门外院落中。 旭日东升,红缨起舞,两点艳丽殷红的光芒点缀在枪刃的前端,随着人影舞动而上下腾跃,左右激荡。 两人在院落中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枪法,或许还颇有些当年祖刘二人闻鸡起舞的信念与勤奋。 虚衍年纪稍长,个头自然高一些,手持长枪,一劈一刺,都收放自如,力道十足,丝毫不逊色于一些武艺高强的成年人,很难让人相信,此时的他仅有十岁而已。 而叶玄就不一样了,本来就年少一些,刚刚过了七岁,个头也矮不少,拿着长枪,头甚至还不及枪柄的一半高,双手持枪都还有些颤颤巍巍。 但此刻,小小的他也是神情严肃,一招一式都紧紧跟着虚衍,丝毫不敢怠慢放松。 只是往往脚跟不稳,连定住姿势都有些吃力,在身后看着虚衍的招式,一边急匆匆的模仿变换,还一边的左右斜晃,任谁人见了,都有些忍俊不禁。 当然,对于这些,年长的虚衍都是知道的,故而每次在他自己练习一遍后,便会转过身来,放下自己手中的长枪,擦一擦汗,走到叶玄身旁,再亲手教一遍刚才自己舞的那些招式。 在矫正之后,还会带着叶玄稍慢的温习一遍,然后再正常的练习一遍。 因为有虚衍如此细致的教授,所以,即便叶玄年纪尚小,但对于虚家枪法的领悟也丝毫不差。 习完枪法后,天色也已经完全亮了,洛阳城里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叶公和虚公二人,往往也是这个时候从自家宅院中出来,各自去往城外的驻地。 而他们俩则在稍事休息后,虚衍便会将叶玄领到虚府的书房中,吃过厨房仆役送进来的朝食后,便开始教授叶玄兵法。 这也是最令虚衍头疼的一件事,因为虚家书房中藏书颇为丰富,种类也十分齐全,而年幼的叶玄总是在虚衍一不留神的时候,就钻进一排一排的藏书阁间,开起了小差。 当虚衍再找到他时,他已经细细读过两卷自己从没见过的乐谱曲赋了。 最后,在虚衍的威逼利诱下,方才能将仍旧神游在外的叶玄拖到木案前,老老实实的让他翻开兵法,步入学习的正轨。 叶家与虚家均为军武世家,虽然叶凌与虚肖染二人掌控着京畿外围的军务,皆为当朝重臣,但两家在洛阳城内的门第却并不算煊赫,用门可罗雀形容都不为过,而这样的尴尬境地,自然都是拜“九品中正制”的选拔制度所赐。 “九品中正制”乃是前魏司空陈群在魏文帝曹丕的支持下,所制定颁布的一套选拔官吏人才的制度。 “九品中正制”,顾名思义,品分九等,由中正裁决,而所依据的标准,则是家世、道德和才能,其中,家世又称“薄世”或“薄阀”,指被评者的望族和父祖官爵。 叶家和虚家,皆是依靠军功擢升的后起之秀,因为近些年天下大乱后所积攒的军功甚厚,而又逢朝廷无实用之将,方才显赫提拔至县公爵,但实际上叶家先祖辈依靠着平蜀之功,也不过是亭侯爵位,家世甚是浅薄,相较于一门三侯公的关东柳氏,抑或是一族两公的平阳石氏,自然是相形见绌,难以相比。 因而,在历年评品中,两家的子弟还是会因此吃不少暗亏。 例如,叶凌之弟,叶玄的叔父——叶常,在当年第一次评品时,便只被定为五品,官任八品骑督,这对于叶常的才干来说,的确是委屈了。 而被定为一品二品的,必是望族子弟,他们专于儒玄,通晓经义,读孔孟,知老庄,诗赋斐然,辩难精妙,才情固然傲绝一方,但论实干,就着实有些良莠不齐了。 再者,各州郡的中正,也是从各地儒玄大家中选出的德高望重者,对待军武之家,多多少少带有一些偏见和鄙夷,这就使得本朝的朝堂之上,有些过于重文轻武了。 叶凌和虚肖染二人虽然清楚的知道此点,但还是坚定的要求叶玄和虚衍二人每日必须习武艺、读兵法,因为他们身在军旅,洞晓家国的安危如何,也深知玄辨清谈于强国无益。 所以在他们看来,深习兵法,是十分必要且必须的。 只不过,叶母陈氏出自上党郡的望族,温文淑雅,通晓音律,叶玄自幼便受其熏陶,对琴曲诗艺颇为喜爱,也便不像虚衍那般,完全专于兵法,不多过问其他了。 然而,学习兵法时,叶玄虽然总喜欢开小差,但却十分好问,而且问的很多问题都很刁钻,有些甚至还十分深刻,连虚衍都得自己冥想半天,方才领悟。 所以这也是虚衍喜欢教授叶玄的原因,因为在教授的过程中,往往对他自己的提升会更大一些。 而当两人在书房中辩论商讨、喋喋不休的时候,常常会将刚刚起床的虚子怜惊来。 五岁的虚子怜面如瓷璧,小巧玲珑,圆嘟嘟的小脸蛋透着粉红,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头顶两边扎两束总角,系着桃红流苏打着花结,轻手轻脚推开书房的木门,探出个小小的头来,睁着一双水灵黝黑的大眼睛,向里张望一圈后,又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随后一路摇着步伐回跑,一边细声叫嚷道:“娘!兄长和叶玄哥哥两个又吵起来啦!” 而书房内,门“嘎吱”一响的时候,叶玄和虚衍两人也都会因为虚子怜的突然到来,而瞬间沉默下来,等虚子怜走后,两人又会相视一笑,随即接着争论刚才的问题…… 当秋天刚刚来临,空气稍稍透着一丝寒气的时候,只要虚子怜随口提到厨房可能没有柴薪生火做饭了,虚衍和叶玄两人马上就会兴奋起来。 这时,虚衍会立刻冲到虚府的柴房中,拉出平时厨房仆役们托运薪柴的木质小车——说是小车,实际上也就是两对木质小轮圈上铺着层木板固定后,使其能其能在地上滚动而已。 而虚衍往往会在上面再铺一层结实的平木板,然后在车头处系一根麻绳,将小车拉出虚府,一脸得意的冲叶玄和虚子怜两人喊道:“走,咱们上山捡柴火去!” 虚子怜见状,也笑着跑进院内,管下仆要来一个竹篮,再亲自挎出来,看样子势要带回来一沿路的意外收获。 两大府邸的小公子和小娘子,当然不用干这些粗活,他们只是好玩找乐子而已,真要去,也随时都有护卫跟随。 虚衍将木质小车摆在叶宅和虚府门口的那条大道上,笑着问两人:“玄弟,子怜!你们俩谁要乘车呢?” 虚衍每次这样问后,虚子怜都是看着地上的木质小车,一脸跃跃欲试却又担惊受怕的表情,但最后,总是摇摇头,小声嘟囔道:“我怕……” 这时,叶玄便会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小车上,回头对虚子怜说道:“你不坐就把竹篮给我拿着吧!” 说罢伸出手接过虚子怜手中的竹篮,放在自己盘着的双腿中央,笑着对虚衍道:“好了!可以出发了!” 虚衍见状,大笑一声,道:“好!走咯——!!!” 说完即在前用麻绳拉着小车,在大道上疾驰而起,叶玄双手拽住麻绳,以保持自己的平衡,坐在车上大笑着,而虚子怜则笑着跟在后面小跑,甩下身后一路随行的两名健仆,对两人大声叫到:“慢点!等等我,等等我……” 看得后面跟着的几名府卫都会忍不住摇头偷笑。 笑声荡漾在秋日的洛阳城,欢快的三人总是会路过叶宅门口,然后向着城东而去。 傍晚时分,三人从城外回到虚府时,往往是满载而归,虚衍将满满的一车柴薪交给两名健仆拉着,自己则和叶玄一起提着那个沉甸甸的竹篮,时不时就翻找出两个形状各异的蘑菇出来,拿在手里把玩,而虚子怜则走在最前面,高兴的哼着小曲,一走一跳。 回到虚府时,厨房的掌厨领着三两个下仆出门来,笑着帮他们将满满的一车柴薪和一篮子蘑菇搬到院内去。 而后又命人准备清水,一起在院内将蘑菇挑拣清洗干净,一边洗还一遍叨唠着:“哪样的蘑菇是有毒的,哪些的是能吃的……” 晚餐时,叶玄会留在虚府吃过之后再回家去,而晚上的主菜,自然就是三人下午从山里采回来的那一竹篮山菇了。 毕竟,吃自己劳动得来的食物,才最香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八章 儿时回忆(下) 那个时候,虚衍虽然比叶玄年长,但终究还是小孩子,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让着叶玄的。 有一次,叶常在家中闲来无事,见虚衍、叶玄和虚子怜都在叶宅嬉戏,于是乎一时兴起,给叶玄和虚衍俩一人做了一个竹节人偶。 这人偶的制作颇为巧妙,先是用一段封口的竹节作为上身,中间开两小口,然后按照人的肢体形状,依次将两段贯穿细竹做成的四肢,以一根长长的细麻线穿起来,两脚处留一长段线露出,上肢则在手处,一边以一木质圆盾穿线打结固定,而另一只手处则以一件绑在细麻线一端的木质小兵器固定住。 这用九小段细竹做的竹节人偶,异常有趣,更有意思的是,若将人偶置于木案间的狭缝上,然后将脚底多出的长线穿过案面上的缝隙,用手在桌子下面拉动细线,人偶便能一下子笔直的站立在案面上。 而随着两只手拉动的方向和力道不同,人偶还能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这让叶玄和虚衍见了都拍手称赞,喜不自胜。 不过,叶常做的两个人偶却有一点点不同:一个人偶手持长枪,而另一个人偶则拿着一把剑。 虚衍和叶玄两人都很十分喜欢这精妙奇巧的人偶,但在分配上却有了矛盾,因为两人都想要那个手持长枪的竹节人偶,争执了许久,虚衍也没有退步分毫的意思。 这时,一旁的虚子怜见两人争了许久都没有结果,于是好心的开始规劝二人。 而叶玄见虚衍丝毫不让着自己,便索性向一旁正劝解的虚子怜求助,道:“子怜,你说这使枪的竹节人偶,是给我好?还是给你兄长好?” 听叶玄这么说,虚衍也满眼期待的望向虚子怜,点头道:“对,子怜,你来决定,你说给谁就给谁!” 虚子怜听两人这么说,看看叶玄,接着转头看看子冲,然后又看了看两人争夺的那个竹节人偶,支吾不语,显然有些为难,但沉吟片刻后,她还是勇敢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个使枪的竹节人偶应该归兄长!因为兄长的枪法比叶玄哥哥好多了……” 两人听到虚子怜的裁定,这才安静了下来,没有再争执了,叶玄显然一脸不乐意的神情,而虚衍则得意洋洋的冲叶玄做了个鬼脸,笑道:“看吧!还是子怜说的有道理!” 叶玄嘟着嘴,不高兴的坐到了一边,喃喃一句:“你们兄妹俩欺负我!” 然而,不消片刻,两人还是接着愉快的玩耍了起来,将竹节人偶置于木案面上,两个人,四只手,不断的在桌子面下拉扯着细麻线。 叶玄控制着拿剑的人偶,而虚衍则操纵着持枪的那个,两人用竹节人偶在木案面上决斗,随着木质长枪和长剑的碰撞,嘴里还大声叫喊着:“喝!哈!杀……” 就好似两人真在拼命搏杀一般。 而虚子怜就趴在两人的对面,看着两个前扑后仰的人偶在案面上“厮杀”,吃吃的笑着,三人天真快乐的嬉笑声不断的荡漾在叶宅的院落上空…… 叶家和虚家已是多年世交,故而每隔一年,两家都会在一起吃年夜饭,这一习惯自从祖上辈就定了下来。 而这个除夕,在漫天飘雪的洛阳城内,叶虚两家又一次聚在了叶宅,同进晚宴,共话团圆。 叶虚两家,宾主近二十人,各据席案,围坐在大堂内。 叶公、虚公夫妇坐在正对门的上宾位,而后是依次向门的方向,左右两侧分别是叶常夫妇和叶坤,虚家叔伯及叶玄、虚衍还有子怜。 两家人把酒言欢,共度除夕年夜,在候着等到城中新春的钟声响过之后,一行人便在叶公虚公两人的带领下,迈步到叶宅院落中,欣赏夜空下的落雪,遥看大街上渐渐通明的灯火烛光。 叶凌一时兴起,对虚衍道:“最近听闻子冲枪法精进,可否在此等良辰舞枪一番,给叔父见识见识啊?” 听叶凌说完,虚肖染大笑道:“贤弟从何处听闻啊?” 虚肖染说罢,众人也一同笑了起来,气氛十分融洽和睦,而虚衍也不推脱,道:“既然叔父想看,侄儿舞给您看便是!” 说着,便命下人取过长枪,在叶宅院落的雪地中舞动起来。 雪白的落雪映着闪亮的枪刃,枪刃的寒光划破徐徐下坠的雪花,似乎连成一道疾行的闪电在空中激荡,时左时右,忽高忽低,似飞燕般轻盈,又似蛟龙般迅猛,一招一式,无所不及,一挑一刺,划破暗夜,最后长枪重重的劈在院落中的雪地里,激起的雪花顷刻飞扬,萦绕在虚衍周围,接着又如同被一股气浪冲袭般散开。 叶凌看罢,连连拍手叫绝,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子冲,我看你的枪法,都快追上你爹了!” 虚衍收起长枪置于身后,道:“叔父过奖了!比起我爹还差得远!” 虚肖染见状大笑道:“哈哈哈,贤弟你看,吾儿还是有自知自明的!不过日后定比我强!” 说罢两人都豪爽的笑了起来,叶常看罢,也笑着对身旁的叶玄和叶坤说道:“玄儿、坤儿,你们俩也不能落后于子冲啊!” 叶凌笑着缕一缕短须,对一个下仆吩咐道:“将我前日准备的东西取上来!” 那人揖身一礼后,便退了下去,片刻后,又抱着一个精致狭长的木盒恭恭敬敬的奉到了叶凌跟前。 叶凌取过长盒,将它赠与仍在台阶下的虚衍,道:“今天除夕,这是叔父送给你的礼物!” 虚肖染见罢,在一旁要拦住叶凌,道:“贤弟这是何意!还送什么礼物!” 叶凌见虚肖染拦住,故作不高兴的道:“怎么?我送侄儿一份礼物,虚兄还不高兴?来!子冲,接着!” 虚衍用征求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父亲,而虚肖染则笑道:“还愣着干嘛啊!接着啊!” 虚衍听罢,这才傻傻一笑,接过叶凌手中的长盒,抱在了怀中。 待虚衍小心翼翼的打开后,便顿时惊住了,随即脸上的表情满是激动与振奋,忙拱手抱拳道:“多谢叔父!” 说罢,虚衍取出精致长盒中的礼物——一杆沉甸甸的长枪,长足十尺,莹白的枪刃即便在夜色中,也散发着逼人的寒光,映出子冲那双惊喜的眼睛。 枪柄为全铜制作,上雕一条精致的飞龙,枪刃下的白缨也将整支枪渲染的格外高雅而又威风凛凛。 虚衍取出这支雕龙铜柄白缨枪,又忍不住在院中舞了一套虚家枪法,更加行云流水,威猛刚劲,只觉是如龙在天,出神入化。 舞毕,看着手中的长枪,还高兴地不断赞叹道:“好枪!好枪!” 说罢,虚衍再次半跪在地,对叶凌道谢。 叶凌也笑着扶起虚衍,高兴道:“侄儿使得顺手就好!” 说罢,回头对众人道:“既然大家都如此有兴致,不妨同去城中,看看花灯如何?” 众人听罢,无不笑着点头赞同,于是,两家人便出了叶宅,沿着那条东西向的大道,往洛阳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而去。 明天过后,便是永嘉元年,今夜的洛阳城,是没有宵禁的…… 春猎时节,虚衍往往会叫上了叶玄一起,前往虚家军驻地。 有一次他牵来了两匹战马,说要前去森林中看看。 说完后,虚衍便一个健步翻身上马了,可是叶玄看着马,又傻傻的看着虚衍,纹丝未动。 虚衍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叶玄,一拍脑门,这才忽然想起来叶玄还不会骑马。 于是乎,他又下马来,开始一点一点的教授叶玄骑马,就算看见叶玄从马上摔下了,虚衍也只是大声笑笑,扶起叶玄重新开始。 就这样,十岁的叶玄在虚衍的指点下,也慢慢的学会了骑马,只是学了半天,累的不行,他们自然也就没去找什么猎物了。 接近午时,两人都有些疲惫,在懒懒的阳光下,躺在河边的一颗杨柳下的草地上,晒着温暖的春光,渐觉困乏。 听耳旁的鸟语蝉鸣和涓涓流水,慢慢的,并排躺在草地上的叶玄和虚衍都懒洋洋的合上了双眼。 少不更事的年纪,无忧无虑的生活,若是现在回忆起来,只怕是恍如隔世了吧…… 永嘉六年,腊月初十,云山小雨。 派往连山一带的族探又回了寨落,伊娄林便急匆匆的赶往了厅堂内。 “怎么样了?找到了吗?” “没有消息,已经五天了,仍然没有下落……” 现在,伊娄染的伤势已有所好转,正常行走早已无碍了。 少女的眼眸中,那丝刚刚燃起的光芒也随即暗淡下去,她紧咬下唇,却又似有不甘,接着问道:“那洛阳呢?洛阳肃甄部内也没有任何消息吗?” 伊娄染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然迈步出了厅堂,将目光投向了云山山脚的一片密林之中,在那里,隐秘安置着上千名的晋国百姓。 起初,伊娄林带着这千余晋国百姓来到云山时,伊娄染是觉得大大不妥的,若是此事被肃甄部发现,伊娄部的处境将十分不利。 他作为伊娄部的首领,必须为整个部族考虑,因此伊娄染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帮助这一群晋民逃遁江南,甚至是思考着该如何让伊娄部能极其自然的置身事外。 但晋民中的一位长者在与他一番长谈之后,让伊娄染慢慢改变了主意,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是真是假,但他仍然清楚的记得那一双透着睿智的双眼,和那一夜的对话。 “老朽知道,咳咳咳我们这帮流民的到来让伊娄单于十分为难!”老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咳嗽的声音也有些沉闷,看上去病情已有些时日了,身体十分虚弱。 伊娄染听罢不答。 “不过,伊娄单于觉得肃甄部在中原能长久吗?” 伊娄染骤然蹙起了眉,问道:“什么意思?” “叶玄,咳咳”老者没急着回答,只是先说了这样一个名字:“梁县公府世子,叶家军少主,是和伊娄小娘子一起的那位郎君吧?” 伊娄染点头。 “虽然,如今叶家军与虚家军都已不在,但老朽却还知道,梁县公如今在江南仍有相当的声望,江南晋军也终会有北伐的一日,依老朽看来,若是伊娄单于这次能承下叶虚两家的情谊,即便冒一番风险,也是很值得的!” 伊娄染眉角挑了挑,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之后,眼神一亮,看向老者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敬佩,但有些疑惑他也必须弄清楚:“你是何人?能知道这些的不会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吧?” 老者见伊娄染的神色变化,欣然一笑,长长一揖后,答道:“太子少傅荀益,拜谢伊娄单于救我百姓之恩!咳咳咳” 伊娄染忙上前扶住老者,道:“原来是荀少傅,晚辈有失礼数,望少傅莫怪!” “咳咳咳。”又是几声沉闷的咳嗽声传来,老者语气艰难的道:“伊娄单于侠肝义胆,望单于能平安救我百姓逃至江南!” “一定!”伊娄染郑重的点了点头。 “多谢单于!”老者说罢,便要给伊娄染叩头,当然被伊娄染被拦住了。 欣慰之情在老者眼神中荡漾,老者留下一句“单于大恩,老朽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后,便在另两名年轻晋民的扶持下离去了。 而伊娄染也是在两日后,方才明白了那句“来世再报”的含义,因为粮食有限,一路南下又诸多艰险,于是年老多病的荀益为减少队伍南下的负担,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自缢于云山山脚,随他一同前去的还有数十名残弱晋民…… 伊娄染想起这些,心中仍旧沉闷,长舒一口气后,道:“不能再等了,肃甄部的密探迟早会发现这里,今日夜间,我们便行动吧!” 伊娄林听伊娄染这样说,心底无比失落,但她也知道事情的缓急轻重,眼下将这千余晋国百姓平安送往江南,才是重中之重。 她轻轻点了点头,出了厅堂,回看了一眼那间空出的客房,黯然回了自己房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四十九章 生死不明 林潇云将手指放在叶玄的鼻下,良久后微微一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流。 “还有气!” 林潇云的声音顿时一喜,立即把身上的雪袍解下披在叶玄身上,接着大声对身后的卫兵吩咐道:“速请柳大夫!通知叶公!” 林潇云一边急急说着,一边将奄奄一息的叶玄背到了主将营中。 而此刻,帐外风雪已骤…… 林潇云在将叶玄安置好后,又命人升起了篝火,营帐内瞬时暖和了许多,但许久之后,叶玄身上却依然是死一般的冰凉。 将近亥时,叶家人才从城内赶到了林字营主将营帐。 叶凌在掀开营帐幕帘的一刹那,便彻底傻住了眼,脚跟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焦急的神情也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叶母跟着来到营帐之内,原本就喘着粗气,急切万分,可是眼前叶玄的模样却让她顿时心头一痛,只觉一口气闷在胸中,不得呼吸,眼前骤然变得一片模糊,身体也恍然失去平衡,一把重重的扶在了营帐门帘旁的柱子上,眼见要昏倒过去。 好在被后面赶到的虚子怜及时扶住了,并用手给她顺了几口气后,才勉强缓过来,但眼泪却夺眶而出,哭声再也抑制不住了。 虚子怜一边给叶母顺着气,一边安慰着,但看着躺在营帐铺位上的叶玄,心中也是一阵酸楚,落下两行泪来。 而随后从旁边挤进营帐的叶坤和叶常,同样是在看到叶玄的瞬间便呆住了,口舌干涩,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 叶玄躺在林潇云营帐中的铺位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絮褥,但脸色却依旧是一片死白,甚至还有些地方已经泛着绿了,头发干枯散乱,如深秋的茅草一般,双眼紧闭,嘴唇惨白,无丝毫血色,已然感觉不到呼吸了。 林潇云在营帐中,只是静静的看着刚到的叶家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良久之后,叶凌看着躺着的叶玄才反应过来,努力忍住泪水,深咽一口气后,迈着艰难的步伐向着叶玄走去。 到得近处,叶凌才发现,在叶玄手里牢牢握着的,赫然是虚衍的那杆雕龙铜柄白缨枪! 叶凌见罢,心间再度掀起一阵悲凉,他缓缓的在铺前蹲下,伸出手去轻轻的抚了抚叶玄凌乱的头发,然后轻轻掀开被子,准备将长枪取出。 然而,掀开被子后,叶凌竟发现,此时已无丝毫生气的叶玄却依然死死握着手中的白缨枪。 看着这一幕,叶凌鼻子一酸,转过头看着叶玄惨白无神的脸,视线慢慢的模糊了,两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沿着脸颊淌下。 叶凌的嘴唇颤动着,良久后才用哽咽的声音在叶玄耳边轻轻说道:“玄儿到家了……” 此话说出口,帐内众人不禁都是一阵鼻酸,而下一刻,却见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仿佛渐渐松开了,叶凌因此得以从叶玄手中取出了那杆白缨枪。 叶凌用衣袖擦了一擦泪水,站起身来,闭着仍然含有泪水的双眼,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后,手持着长枪,转过身来。 就在此时,江陵城中最有名望的柳大夫也已赶到了主将营中,进帐同叶凌和林潇云行礼过后,便即刻向着叶玄走去。 柳大夫年过六旬,衣着整洁素雅,步伐稳健雍然,白须长髯,仙风道骨,进帐后眉宇间时刻闪烁着利智平静的神情,然而,在靠近铺位,看见叶玄的一刹那,也不禁咂舌,着实是惊了一下。 柳大夫先是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皱起眉,神情严肃的弯下腰去,将手指置于叶玄鼻下,感受着那极为微弱的气息。 接着,又提袖抬手,将手背贴靠在了叶玄的额头,复而翻开叶玄的眼皮,在火光下细细观察着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眸,最后才坐下来,从被中拿出叶玄的手,一边捋着长长的白须,一边给叶玄诊脉。 可以看出,随着诊断的深入,柳大夫虽然仍旧皱着眉,但已然没有刚开始的那丝肃穆与沉重了。 忽然,柳大夫惊疑一声,眉头再度紧紧挑了一下,而这一声惊呼也使得在场的众人都紧张了起来,大家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全部集中在了柳大夫的身上。 只见柳大夫即刻起身,将叶玄身上的絮褥掀起,找了片刻后方才又将其盖上,随后,自顾自的点了点头,恍然明了的自语道:“原来如此!” 说完,转过身来,对叶凌再次行礼道:“叶公还请放心,既然人已到此,若是悉心调养,性命恐是无碍了!” 众人听柳大夫如此断定,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只是……” 柳大夫语调一转,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叶常打断了:“只是什么?” 叶常双目如炬,焦急如焚的问道,而众人刚稍稍松懈的神经即刻又紧紧崩了起来。 叶凌见状,示意柳大夫言明细况。 于是,柳大夫一捋白须,接着道:“只是叶郎君右腿上的伤势十分严重,应该已有多日,还是要及时清洗一番为好!至于其他一些冻伤倒是不足为惧,话虽如此,但会不会继续恶化,老朽还不得为知!现几日主要以补养为主,待其元气恢复,老朽会再次前来的!” 叶凌听罢,先是一惊,因为他还不知道叶玄的右腿上竟然仍有伤势,不过好在性命无忧,也算是松了一大口气,忙对柳大夫道谢。 柳大夫在交代了一些事宜后,便告辞离开了,而林潇云则即刻吩咐帐外的卫兵,速将热水送到主将营来。 柳大夫离开后,叶母和叶常父子忙拥到了叶玄的铺位旁,而叶凌在确认了一番叶玄的伤势后,回过身来,看着握在自己手里的白缨枪,静静端详了良久。 叶凌只觉得这一杆沉甸甸的长枪此刻并不是压在他的手掌上,而是压在了他的心头,沉沉的,重重的,十分痛苦。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伫立在一旁,正泪眼模糊看着自己手中白缨枪的虚子怜。 “子怜,这支白缨枪……就暂时存放在世叔这吧……” 叶凌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情感,费了好大的力气方能以相对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因为他知道,在虚子怜面前,他作为长辈,一定不能首先失去希望,于是他强作镇定的接着道:“等玄儿醒过来,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你父兄二人应该都平安无事的!” 虚子怜当然知道这只是安慰的话,她哽咽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止住一直淌下的泪水,但显然只是徒劳,最后只能含泪点了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看着叶凌手中的白缨枪,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来,轻轻摩挲着雕有飞龙的铜柄,仿佛仍能感觉到昔日自家兄长留在长枪上的温度一般。 不久之后,兵士们便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在叶坤的帮手下,两名府卫把叶玄扶起,将那身早已破烂的冰凉衣物脱下,欲先洗净他身上的污垢与寒气。 而虚子怜见状,也自觉领着丫鬟小欣出了营帐回避。 然而,当叶坤拿着那件脱下的袍服时,手指却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他连忙搜出来,只看了一眼,便立马转身交给了叶母。 叶母凝视着手里纯厚圆润的玉佩,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沉思了良久,然后转身走到了林潇云跟前,郑重其事的道:“林将军,老妪现有一事相求!” 林潇云听罢,躬身施礼,即说道:“太夫人尽管吩咐!” 叶母见林潇云答应下来,于是将飞燕玉佩递与林潇云跟前,道:“还请林将军将此玉佩交与子怜!” 其实,自从洛阳沦陷的消息传至荆州,叶玄北上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林潇云就时常来往叶宅探望,虽然拜访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总会很隐晦的提出请求,想见一见虚子怜。 头几次虚子怜因为悲伤过度,不肯相见,但后来还是见过几次,虽然每次都只是浅浅几句,大多时间只是隔着展屏,默默陪伴,但其中的情愫也都被叶母暗暗看在眼中。 也正是因为这,叶母才觉得此时由林潇云去宽慰虚子怜,或许效果会更好一些。 毕竟,虚子怜不能再沉湎于过去的悲痛之中,她需要的是一个重新的开始。 林潇云听闻叶母的请求,些许迟疑过后,接过玉佩,没再多问什么,重新披上雪袍,径直走向了营帐外。 漆黑的夜空中一片清冷,偶见的几点星光也显得十分遥远,没有月亮的映衬,格外让人觉得孤寂凄凉。 虚子怜背对着门帘,侧靠在营帐的木质支柱上,低首垂泪,哭声呜咽,单薄的衣衫下,纤弱的双肩止不住的颤抖,沿着脸颊淌下的两行泪水,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显目。 丫鬟小欣则陪着她一块哭,一边哭还一边断断续续的安慰着她,不过当她看到林潇云在出了营帐往这边走来后,眼中的目光立马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林潇云冲小欣点了点头,待她识趣的退到一边之后,才握紧手里的玉佩,慢步向着那个凄美悲凉的身影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章 风雨之前 虚子怜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过身来,见是林潇云,惊愕的神情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但很快她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两手提裙,很有礼貌的敛衽一礼,低着头用仍在颤抖的声音道:“见过林将军……” 林潇云见罢,手里的玉佩捏得更紧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沉默着拱手回了一礼后,便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来,在原地停了下来。 虚子怜别过脸去,不再正眼看林潇云,长时间的沉默让她的情绪也慢慢变得不受控制了,她蹲下身来,缩着身子,又开始抽泣起来,口中还在模糊不清的呢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林潇云听闻,胸口一阵沉闷,一股懊悔的心绪浮上心头,他想要劝慰,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因为五营军拖延北伐,和他也是有着万千联系的。 可以说,洛阳城的十万血债,虚子怜的家破人亡,都是五营军间接造成的,他同样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林潇云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个痛苦无助的女孩流泪哭泣,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无法开口。 最后,林潇云缓缓弯下腰去,蹲坐在了虚子怜身边,陪伴着她静坐良久后,才缓缓开口道:“对不起……” 林潇云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这便足够了,因为在他心里,此时已经有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念头:这笔债,自己一定要还清,无论以何种方式! 虚子怜似乎听到了林潇云的低声自语,抬起头来,恰逢此时,林潇云也正看着虚子怜,在心底暗暗起誓。 四目相对,林潇云看着虚子怜那双仍旧泪流如注的眼眸,心中一阵怜惜,他犹豫着要不要此时将手里的玉佩交给对方。 但左右权衡后,他还是选择拿出来,因为林潇云知道,叶家人对五营军延迟北伐都耿耿于怀,对他也多有怨念,而有些事,虚子怜是迟早要面对的,至少此刻自己还能陪在她身边,让她有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对象。 于是,林潇云缓缓松开手掌,将手里的飞燕玉佩递到虚子怜身前,轻声道:“这是太夫人托我交与你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醇厚的玉佩在火光下晶莹透亮,就像是一片盛满了泪珠的绿叶一般,虚子怜的哭声骤然止住了,颤抖的接过玉佩后,双手紧握于胸前,伏身垂面,悲痛的情绪再难控制,跪倒在地,更为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响彻在夜空之中。 林潇云原本想听到几句责难的话,就算这责难直指自己,直指五营军,直指楚西王虞徽,也不无不可,但除了那悲痛绝望的哭声外,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反倒是这样,才让他的心中更为闷堵,更为难受。 林潇云长叹了口气,最后解下雪袍,披在虚子怜身上,半蹲的靠在身边,没有多想,便缓缓将她拉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顶头,又一次轻声说道:“对不起……” 虚子怜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一般,沉闷而又扎心,一时间天旋地转,体内的五脏六腑仿佛也好似被烈火灼烧一般。 被林潇云拉入怀中时,她毫不知情,满是泪痕的脸颊依靠在那温暖的胸口,一开始也并未发觉。 可能是心绪太过于悲痛而忽略了这样的一丝温暖,又或许是这一丝温柔太过于自然和亲近,竟未让她察觉到与往日的异样。 然而,没过多久,那丝温暖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缓缓的淌进她的心田,渐渐抚平了那颗绞痛的心。 泪水沾湿了林潇云心口的衣衫,但那哭声中,似是少了一份绝望与无助,也不知过了多久,虚子怜才在林潇云怀中稍稍平静了些许…… 而营房内,叶凌和叶母将叶玄小腿上的伤口洗净后,又以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了一番,才将他慢慢放下,盖上裘被后,那原本惨白的肤色,才仿佛有了一丝丝的血色。 一切都安置妥当后,已是四更时分了,叶母决定留下守着叶玄,而叶凌则和叶常、叶坤等人还要会江陵城府内,以便明天能有人过来接替叶母休息,于是,几人便慢步退出了营帐。 而此时营房外,披着雪袍的虚子怜已经平复了一些,依靠在林潇云怀中,仍旧在低声抽泣着,二人并没有察觉叶凌他们已经出了营帐。 叶坤见状,准备上前宽慰两句,再者,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可他正欲迈步,却被叶凌拦住了。 叶凌摇了摇头,而后转过身,小声道:“我们还是再进去坐坐吧,等一等。” 说罢,便带着叶常和叶坤两人又回到了营帐内。 等到虚子怜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后,林潇云才陪同着她一起回了主将帐。 营帐内,叶凌和叶母见到两人进来,也都起身去迎,叶母走过去扶住虚子怜,并向林潇云道谢。 而叶凌则领着叶常和叶坤对林潇云俯身做揖,道:“林将军搭救犬子一命,叶某不甚感激,今日之恩,叶家永世不忘!恩人在上,还请受叶某一拜!” 说着,便要跪身叩拜,而林潇云见罢,立马惶然的上前扶住,道:“叶公切莫如此!晚辈受之有愧!” 彼此寒暄一番,叶凌便向林潇云告辞:“现在已经很晚了,林将军受扰了,犬子身子尚虚,安置在林将军此地,怕是要劳烦将军了!” 林潇云回头看看仍躺在铺上的叶玄,道:“叶公放心,有太夫人在此照料,景之明天一定会苏醒过来的!” 叶凌点点头,道一句“但愿如此”,再次行过谢礼后,便独留叶母和几名陪同的丫鬟和府卫在此,带着其他人回江陵城内了。 走的时候,虚子怜始终低着头,并没有多看林潇云一眼,而林潇云则一直目送几人远去后,方才吩咐一番,进了一旁的偏帐。 彤彤火光下,林潇云看着自己心口那块被泪水浸湿的衣衫,神情复杂。 第二天,叶玄仍然昏迷不醒,虚子怜和丫鬟小欣则携了一些好下口的补品和柳大夫交代的良药,又听从叶凌的安排,随了一些赠与林潇云的礼物,去往了林字营。 而叶凌和叶常因为军中事物,前往安字营。 此时的安字营主将营内,虞徽、兰左使、序右使和安书文正齐聚在此,共商今后事宜。 序瑀抚着身前案上的竹简,首先说道:“自从国殇传至江陵城后,我等已有将近一个月没共计大事了吧!眼下洛阳已然城破,肃甄元屠城十万,天下百姓无不哀怨悲愤,局势于我们五营军而言,已经越来越不利了!” 兰咎听着,没有说话,虞徽也紧皱着眉头,独自思考。 安书文点了点头,道:“没错,现如今,江北中原已尽入胡寇之手,圣上自缢,满城尽灭,江南的百姓,已有人开始责难我们了。” 听安书文说完,虞徽缓缓说道:“嗯,局势的确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如果此时司马旭再乘机发难,联合江南各大藩镇以‘逆旨抗命’之罪共同讨伐我们,那五营军在江南,甚至包括蜀地都可能再无立足之地!” 虞徽说完,帐内沉默了下来,四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司马旭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吧!”兰咎长长叹了口气后,道:“近一个月来,我方线人一直在探查,关于我们逆旨抗命一事,最先在江左各大世家间传扬的幕后指使,定是司马旭没错!” 兰咎话锋一转,继续道:“只是江南自孙吴湮灭后本就鱼龙混杂,再加上近年来不断南迁的北方权贵,以及南方世家的抵制,使得本就不合的南北士族更加势同水火,所以在如何对待我们五营军一事上,分歧甚大,多愿作壁上观,此事过去已将近一个月了,至今没见实质性的风吹草动,想必应是这个原因!” “兰左使说的有理!”序瑀捋了捋胡须,接着分析道“然而,不管是江南世家还是北方权贵,目前都没有轻举妄动的原因,恐怕多是尚未得到自己值得冒险的利益,而这个利益便是封地!倘若司马旭合理的解决了荆州、蜀地日后对于江南各大世家藩镇的封赏问题,想必会立刻动手的!” 虞徽听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后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在营帐内踱来踱去。 “我想此刻在建康城内,司马旭也是在费劲心机拉拢各方势力吧!”虞徽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仍坐着的三人,接着道:“先下手为强!所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只有我们先动才能打乱对方的部署!” 三人听罢,纷纷点头,道:“没错,现在的局势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而兰左使捋捋胡须,问道:“虞公打算何时行动?” 虞徽在心中盘算了一番,答到:“七日之后,七日之后发兵北伐!” 安书文听罢,皱着眉头,看着虞徽,道:“现如今,愍帝已去,虞公也不必再隐瞒,您打算以何名义北伐?” 听安书文如此问道,虞徽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极不易被察觉的笑,回道:“具体事宜,待后日召集各营将领时,我会详说的!” 帐中三人听闻,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后,同时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虞徽说罢,大手一挥,对外招道:“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甲士进帐跪拜在了虞徽面前,等候军令。 “命人前往各营,告令各营将领,于后日午时之前,聚于安字营!” “诺!” 两名卫兵齐声道一声,便急匆匆的出营帐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一章 越王司马徽 叶玄一直昏睡不醒,叶母便日日守候在林字营主将帐中,而虚子怜即便在守丧之期,也每天都会来往林字营,抓一些柳大夫开的良药,并从城内带一些补品过来,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的时候,由于调养得当,虽然叶玄的眼睛仍然紧紧闭着,但脸上已经有了血色,不再是那般惨白了。 伴随着时日渐进,叶玄身上冰凉的体温也有了明显的恢复,但叶母守候一旁,几乎数夜未眠,竟一时生出满头白丝,而看着这些时日逐渐好转的叶玄,总算是舒开了眉头。 林潇云这几日为了不打扰叶玄,便搬到了偏营之中,偶尔研读兵法,又或是同下属校尉邵为一起,分析当下局势,极少去往主营。 只有虚子怜偶尔因为需要热水,会不时前来打扰片刻,却也是在尽量着避着林潇云的视线,不敢多看一眼。 第五天时,叶母和虚子怜正在营房中照看叶玄,身着常衣的林潇云忽然拨开帘幕走进了帐中。 虚子怜见状,忙起身行礼,林潇云见罢,并未说话,只是向着二人施礼后,多看了一眼仍低着头的虚子怜,走向了主将位后的屏风之内。 待林潇云再出来时,已是一身戎装了——银白铠甲,雪色披风,腰间佩着紫泰剑,威风凛凛。 林潇云向叶母和虚子怜二人再次行礼,随即告别,轻步走出了营帐。 虚子怜见林潇云要外出,便轻轻起身,代叶母送他出帐,以示礼仪。 送行时,虚子怜依旧是低首垂目、神情自然,姿态亦怡然谦美、落落大方,叫林潇云想要多看,却又不敢轻易轻提一个字。 即便那天晚上,他的心中是干净纯粹,不含杂念的,只是想要尽自己所能,让她好受一些而已。 但眼下虚子怜的反应和态度,让他明白,此事不便再提,就让它自然过去吧! 明白此点,林潇云最后看了一眼虚子怜,随即打马而去,没再回头。 只是,在林潇云扬鞭疾驰后,那双泛着涟漪的眼眸才缓缓抬起,凝视着白袍消失的远方,神情复杂,伫足了良久…… 等林潇云来到安字营主将营时,各路主偏将也都悉数而来,只有祖字营因为驻守蜀地,主将祖顾和偏将覃南缺席。 众人围坐在主将营内,而林潇云注意到,这次和往日有些许不同。 因为今天,虞青从一开始就坐在了虞徽身旁,而且和虞徽、左右使一样,身着宽袖礼衫,而非往日的戎装,看这架势,他似乎要一直到这次集会结束才会离开。 林潇云一进帐,虞青立马起身站了起来,俯身做揖道:“林大哥!” 林潇云摆摆手,看着一身常衣的虞青道:“别客气了!为何没穿戎装?” 虞青笑着挠了挠头,道:“是父亲让我这样穿的!” 林潇云听罢,眉头微微一皱,也没再多问什么,转而对虞徽和左右使依次行过礼后,方才落座。 等了片刻,最后到的常勇和令安原在行礼过后也坐了下来,这下人才全部到齐了。 虞徽见众将都已落座,环视营帐内一圈后,提高了嗓门说道:“我已决定,于五日后出兵伐胡!诸将是否有异议?” 众人听虞徽这样宣称,都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因为这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只是有些事情他们尚有疑惑。 令安原第一个开口道:“现如今愍帝已去,数月前封虞公为楚西王一事,朝廷也仅有一卷圣旨而已,礼制朝服、王印及爵弁均未见踪影,江左各豪强名门对此也都颇有微词,虞公当如何号令他们呢?还有,后日便是除夕,正月初三即发兵,末将担心军心会有所涣散!” “现如今北地中原已是生灵涂炭,奈何吾等江南将士仍惦记佳节温暖,真是何等安逸!”兰致说着,不由得自嘲似的叹了口气,接着道:“但北伐一事,的确得有所行动了,绝不能因春节而变,再拖就是给吴王口实!可咱们又当以何名义出兵才可既稳军心,又招民心而且不让各豪强士族有非议之词呢?” 安书武点点头,对兰致和令安原的想法表示赞同,补充道:“的确!若仍以‘楚西王’之名北上伐胡,恐怕少有响应,这个楚西王之名本就有名无实,况且因为吴王司马旭的推波助澜,已与‘逆旨抗命’之罪相联系,这个问题不解决,难谈北伐大计!” 常勇听罢,道:“若是师出无名,以现如今江南各方势力的情形来看,我五营军是很难得到什么实质性支持的!” 众人听虞徽提到北伐一事后,都纷纷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你一句我一句,营帐中变得几分喧嚣起来,林潇云也因此想到了叶家人和那火光中的泪痕,心里既沉闷又愧疚,故而一直没有说话。 而且他了解自己的义父,如果没有相应的对策,虞徽是绝对不会冒如此风险去北伐胡贼的,所以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一直沉默着的上座四人——虞徽、兰左使、序右使和安书文。 待大家都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之后,营帐内也安静了一些,虞徽再次环视营帐中的众将领一次,清了清嗓子,道:“众将所言有理,所以,我大军此次北伐不会以‘楚西王’之名,而是以‘越王’之名!” 虞徽说完,营帐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大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连林潇云,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所有人都惊住了,一脸疑惑的看着坐于主位的虞徽。 沉默了片刻之后,林潇云终于开口问道:“敢问义父,何来越王之名?” 众将一直都看着虞徽,眼中写着同样的疑惑。 虞徽没有回答,先是从身后取出一方木匣,至于案上,随即又缓缓从自己衣袖中取出一件布质卷轴来,拉开系于中间的一根紫色丝带,最后慢慢的将卷轴展开,平摊于身前的木案之上,展现在众人眼前,但诸将却仍不得解。 “我乃前越王司马辰第十九子——司马徽!”虞徽神情严肃,轻描淡写的从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此时除去上座的四人外,所有人,包括虞青和林潇云都呆住了,营帐内一时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之中。 虞徽见众人一脸惊愕,慢慢开口解释道:“众所周知,三十年前,诸王之乱时,越王司马辰参与夺嫡,后为东海王所败,被贬为庶人,并夷三族。” 虞徽稍稍停了片刻,才接着道明事情的原委:“而我为时尚小,恰逢遭遣在外,躲过一劫,从此改姓为虞,残存至今!现呈于案上的乃吾之族谱,时至今日,洛阳已破,愍帝已去,我已无需再隐藏身世,故复姓司马,举先父尊号,以越王之名北上伐胡!” 众人听虞徽道完,无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半响,营帐中没发出一丝声响。 而后虞徽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众将现已知情,不知仍能助我司马徽北上伐胡!匡复晋室!” 各营主偏将,包括林潇云在内,或许是因为太过于惊讶,在虞徽说完后,仍然没有说一句话,而这时,兰左使却首先开口了:“本使和序右使,还有安将军对此早已知情,但数年来仍愿追随在虞公身旁,不知此事诸将还有何忧虑?” 兰咎说完,林潇云似乎才反应过来,起身行礼道:“不论身世如何,林潇云愿追随义父北上伐胡!” 林潇云说罢,其余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也都纷纷起身,抱拳参拜,齐声响应道:“末将愿追随虞公北上!” 虞徽,不,确切来说,应当是司马徽,见到众将纷纷表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然后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音,大手一挥,对诸将宣道:“既然各位愿追随于我,那众将听令!火速备战,五日后出兵伐胡!” 众将领听罢,全部离开席位,半跪在地,齐声接令道:“末将领命!” 道完,又纷纷起身,向营帐外而去。 待众将散去后,司马徽转过身对虞青说道:“青儿,今日营中之事不得外扬,你要记住,你,仍是虞青,不可因此事有变!” 虞青听闻,后退一步,正然一跪,行叩拜大礼,道:“孩儿谨遵父命!” 司马徽看看眼下的虞青,欣慰的笑了笑,将他扶起身,又开口问道:“还有,这件事你也不要告诉蕊儿,免得她又喜欢胡思乱想!” 虞青点了点头,道:“孩儿知晓轻重的,父亲这次北伐,蕊儿可不能像从前一样,再藏于军中的!” 司马徽呵呵笑了出来,拍了拍虞青的脑袋,道:“这点还要你来教为父?蕊儿在江陵城有常勇和令安原照料着,当然不会随着为父去江北,为父就怕她又不听话,偷偷跟去了,这点,你这个做兄长的可得给我盯好了!行了,今天你先回林字营去吧!” 虞青笑着点头,在向左右使和安氏两兄弟行礼过后,便告辞出了营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二章 病魔缠身 待林潇云回到林字营,走进主将营中时,只见虚子怜一人守在叶玄身边,而且神情异常焦虑,坐立难安。 “怎么了?” 林潇云一走进帐内,虚子怜便站起身来了,或许是太过于心急,连一贯的礼节都忘记了,忙上前说道:“昨天玄哥身上的体温是渐渐恢复了,可今天一大早开始就浑身发烫,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一点都没有降下来的迹象,叔母已遣人前往江陵城找柳大夫了!” 林潇云听罢,俯下身去,用手背靠着叶玄的额头,的确是十分的滚烫。 而叶玄的呼吸在昨日便已正常,但现在却又变得十分沉重急凑,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再次变为惨白,只是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林潇云忽然想起叶玄右腿上的伤,掀开絮褥后,两人都不由得倒吸的一口凉气。 叶玄的伤处虽然每日都有擦洗,但是昨天晚上还算正常的伤口,在今天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已经发黑了,整个右小腿也完全肿胀了起来。 而就在此时,柳大夫在叶母的带领下,拨开营帐幕帘,快步走了进来。 柳大夫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奔着叶玄的铺位而去,而林潇云见罢,也和虚子怜默契的从铺位前一齐让开。 柳大夫在铺前放下自己的木质药奁,俯身下去,摸了摸叶玄的额头,又诊了诊脉,接着和林潇云一样,掀开絮褥,仔细观察了片刻叶玄腿部的伤口,最后才打开自己的药奁,取出银针,将叶玄身上的絮褥挪开,拨开叶玄胸前的衣物,将银针一根根扎入到身体的穴位之中。 整个过程中,柳大夫的眉头始终紧紧锁着。 扎完银针后,柳大夫又从药奁中拿出一炷香来,点燃插在了营帐地上的泥土之中,直起身来,捋着自己的一尺长须,紧皱着眉,一言不发的观察着叶玄的神情变化。 叶母和虚子怜站在一旁,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和柳大夫一样,静候时间的缓缓流逝,一脸焦虑的看着铺上的叶玄。 而此时,林潇云则迈步走向了营外,唤来一名士卒,吩咐道:“去往安字营,速请叶公前来!” 那士兵道一声“遵命”后,便骑上快马,前往了安字营营地。 营房内,那一炷香慢慢的燃尽了,柳大夫上前拔掉了叶玄身上的所有银针,同时对叶母说道:“还请太夫人帮我将他扶起来!” 叶母听罢,不敢耽搁,即刻走上前,将叶玄扶着坐了起来。 在此时,叶玄的双眼,也慢慢的睁开了,幽暗的眸子里闪动着极为微弱的光芒,好似一触即灭般。 叶母见罢,又喜又忧,忙问道:“柳大夫,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大夫见叶玄眼睛已经睁开,于是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叶玄的右小腿,随即便有一声短促而无力的惨哼,从叶玄的喉间发出。 而因为这一下,叶玄的意识也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只不过头依然昏沉得厉害,浑身也没有丝毫力气,只能感觉被捏了一下的右腿产生了一股剧痛,瞬间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个缝隙。 柳大夫又等了片刻,在叶玄眼前伸出四个手指来,问叶玄道:“叶郎君,请问这是几?” 叶玄听罢,回过头,先是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母亲和虚子怜,好似才知道了他已回江南,再看这营房,自己或许是在安字营或是林字营吧! 叶母见叶玄左顾右看,有些不安的说道:“玄儿,你已经回来了,这是林将军营帐内,你面前的这位是柳大夫,是来给你医病的!” 叶玄听罢,方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柳大夫伸出的四个指头,道:“四……” 叶玄的声音极其微弱乏力,但柳大夫也依此能判断出叶玄的意识已经清醒。 柳大夫由是问叶玄道:“请问叶郎君现在还觉得右腿很痛吗?” 叶玄低着头,似乎是太久没有过身体和四肢的感觉了,片刻后方才十分艰难的点了点头:“嗯……” “那么除了痛之外还有其他的感觉吗?”柳大夫见叶玄能正常说话,顿时便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又接着问道。 叶玄停了片刻,答到:“痒……很痒,就像是有万千只蝼蚁在骨头里爬一样……” 一边说着,叶玄一边慢慢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去挠,可奈何手刚碰到右腿,便传来一阵剧烈难耐的刺痛,令他急忙缩回了手。 而此时,外面传来了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最终在帘幕外停了下来,林潇云引着叶凌、叶常和叶坤三人紧步走进了营帐。 叶凌见叶玄终于睁开双眼,担忧的神情顿时好了许多,快步走向铺前,可碍于柳大夫还在诊断,又焦急的停在了原地。 而叶常叶坤见罢,原本凝重的神情也瞬间放松下来,渐渐的浮现出了笑意。 柳大夫诊断过后,起身向叶凌行了一礼,退到了一边,只是脸色似乎有些为难。 叶凌因为心思全在叶玄身上,所以也没留意到这些,他两步上前,在铺前蹲下身来,紧紧抓住叶玄的手道:“玄儿,你终于醒了!” 叶玄转过头来看着叶凌,似想起了连山和洛阳的那一幕幕绝望场景,泪水慢慢抑制不住了,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孩儿没用,孩儿没能救得了子冲和虚公,就连他们的遗骨,孩儿都不能保全,没法带回来……” 叶凌听罢,抿了抿干枯的嘴唇,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可再次抬起头来时,眼角仍是湿润了:“你能活着回来就好……白缨枪和玉佩我已经安放好了,至少那也是你带回来的,虚家军的……” 叶凌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顿了下来,没再接着说下去。 而柳大夫在听了叶玄的一番描述后,便始终紧皱着眉,伫立在铺旁,待叶凌父子情绪稳定后,方才开口道:“叶公,关于世子的病情,可否容我二人借一步说话?” 叶凌听罢,回头看了一眼柳大夫,目光中的不安一闪而过,随即神态自然的起身去往了帐外。 叶玄见叶凌随柳大夫出去,慢慢有一种不详之感从心底涌来,可连山的一幕幕惨象在他脑海中不停闪过,让他知道,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林将军!晚辈有一事相求!”叶玄看向不远处的林潇云,用非常虚弱的声音说道。 “有何事就直说吧!”林潇云点了点头,答应得十分干脆。 “不久之后,大江北岸,或许会有一大批难民百姓南下荆州,还请林将军及早派人接应……”叶玄说着,舔了舔干的几乎裂开的惨白嘴唇,接着道:“到时候,可能会有鲜卑人护送,还请不要伤害他们……” 林潇云听罢,顿时惊住了,在他眼里,年纪轻轻的叶玄,一人独闯江北,受伤后仍能凭借顽强的意志活着回来,这本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而他竟还能在中原救下一大批难民,并能使鲜卑人护送南下。 此等壮举,实可谓是奇迹! 林潇云怔了一下后,点点头,道:“明白了,放心吧,此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叶玄听罢,慢慢松了口气,偏过头又沉沉睡去。 林潇云也即刻转身向着帐外走去,唤来校尉邵为,将接应的事情安排与他完成,并再三叮嘱不要伤害一路护送而来的鲜卑人,随后又命人前往安字营,向司马徽汇报了此事。 而在营帐外,柳大夫神情严肃的对叶凌说道:“世子之伤势所引发的炎症,已深及骨髓,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叶凌一听,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却听柳大夫接着道:“当下只有舍车保帅,才有一线希望能换回世子的性命!” 叶凌听闻,心底如针刺一般,但又不肯轻易放弃,焦急万分的问道:“什么意思?什么舍车保帅?难道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吗?” 柳大夫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后退一步,先向叶凌道过歉礼,接着慢慢说道:“暂无他法,当下只有截掉右腿,世子才能有一线生机!还请叶公定夺!” 叶凌浑身颤抖着,一时脚底不稳,差点跌倒在地,他立马扶住了营房的支柱,稳住了身子。 可下一刻,他的眼眶中便泛起了泪光,深吸一口气后,望着天际良久,才颤巍巍的点点头,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好吧……就听柳大夫安排吧……” 柳大夫再次行过歉礼,道:“还望叶公节哀,改天我会带医具前来,今日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柳大夫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入营帐之内,独留叶凌一人还在帐外没有反应过来,心如绞痛,久久不能平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三章 劫后 叶凌在听柳大夫说明具体的病情后,一直不敢将实情告诉叶玄,只是在天将黑时,把叶玄从林字营接回了江陵城内的宅子里。 在回家途中,叶玄似乎才意识到今天已是腊月廿八了。 后天就是除夕,然而这一路回来城内的街景,却并没有让叶玄感受到一点点年关的节气味,白色的布绫仍没有撤去,偶尔路过的百姓脸上也没有丝毫喜庆。 叶玄回到这久违的家中时,才发现厅堂内的正柜台上,已经摆了两尊灵位——分别上书“父上虚公肖染之位”和“长兄虚衍子冲之位”。 下置香位,三株香仍燃着,插在一堆厚实的灰烬上,木柜两边则有两列燃着的香烛,前方的席案上,是被正架着的铜柄白缨枪,再往门外,便是供人祭奠行礼的蒲席。 因为腿伤严重,叶玄无法跪拜,因而只是让背着自己的叶坤在厅堂外停了下来,凝视着屋内的灵位和白缨枪,良久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间中去。 天色渐晚,叶母命人备好晚饭,亲自送去房中照顾着叶玄吃下了,而叶凌只是站在窗外,静静的看着,没敢进去。 夜间,在所有人都休息后,叶凌才把白日里柳大夫说的话告诉了叶母。 叶母听完,顿时泪如雨下,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压低着声音,靠在叶凌肩头痛哭了许久之后,点头哽咽道:“只求能保住玄儿性命便好……” 翌日,叶凌因为前日安书武相告,说军中会有事物,所以一大早便和叶常叶坤出门去往了安字营,而柳大夫也在午时之前便已来到了叶宅。 因为叶凌出门得早,叶母也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柳大夫此行之意,叶玄刚开始并不清楚。 柳大夫背着一个大药奁,在虚子怜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叶玄的房间。 见叶玄仍然躺着床上,闭着双眼,十分虚弱,而且浑身难以动弹,不由得摇了摇头。 柳大夫坐下后,并不寒暄,先是用手背摸了摸叶玄的前额,发觉仍然有些烫手,于是乎,便让叶母和虚子怜二人去准备一些热水。 当然,柳大夫原以为叶玄早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原因,所以便坐在了床边,一边等候,一边对絮絮叨叨的向叶玄致歉,也当是开导吧。 “世子近日来受罪了,老朽医术有限,如今只能截掉右腿来赌一赌了,望老天庇佑吧……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样子好歹能活下来,还请世子看开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一边说着,柳大夫一边就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打开随身背来的大药奁,“哐哐铛铛”的拿出了截肢的医具。 叶玄在迷糊中听到柳大夫的这一番话,顿如五雷轰顶一般,身子猛的颤动了一下。 他即刻警觉起来,这种警觉就仿佛是触及了底细一般的毫不退让,早已紧绷的神经硬是拉起仍不能动弹的躯体,在强烈的反抗意识驱使下,竟凭着自身之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虽然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但却好似有两道异常凌厉的怒光,从叶玄那对幽暗的眸子里直刺而出,誓要穿透视野间的这个身影一般。 但纵是如此,他的脸色也仍旧是惨白一片,脑袋眩晕难立,光是起身挪开自己身上的絮褥,就几乎耗光了他身体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余力。 叶玄喘着粗气,额头上也钻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燥热,反而觉得一种透过骨髓般的冰寒,让他忍不住直打冷颤。 柳大夫听到后面的动静,正要转过身来时,却被正从床上扑下来的叶玄推倒在地。 两个身影极其狼狈的跌倒在地,药奁被打翻,医具乱了一地,旁边的小药童完全都看傻了。 不过,只过了片刻,叶玄便用双手强撑着身子,颤巍巍的再次站了起来。 他浑身都在剧烈抖动着,一只手扶着墙壁,面如死灰,头发杂乱,费力的抬起右手,指着柳大夫,满眼怒气与恨意,道:“我就是死……也绝不会截掉右腿的!” 只是他的声音却极其虚弱乏力,就像是用尽了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力,才吐出的几个字一般。 年迈的柳大夫被反应过来的小药童扶起后,看着伫立在自己身前的叶玄,也不禁有些呆了。 这个几乎没有生机的病人,这个已经昏迷数日的叶家世子,此刻竟然站在了自己面前,而且他此刻仍旧发着高烧,腿上的伤也分明深及骨髓,换做常人,或许早就一命呜呼了的。 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叶玄的确就岿然屹立于他身前,神情满是坚定。 柳大夫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轻轻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小药童。 而正赶过来的叶母,在听见叶玄房内有东西打翻的声音后,立马就冲了进来。 可当她看见叶玄那伫立挺拔的身姿时,也顿时愣住了,一时间神情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然而,下一刻,叶玄的身体便开始摇晃起来,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接着便很快向前栽去。 叶母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叶玄,同时焦急的问柳大夫道:“柳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世子不肯让老朽医治,可老朽也是为了世子好啊!腿上的炎症已经开始扩散了!如若不截,世子是绝对活不过二月的!截掉还能有一线生机!” 柳大夫的声音很是为难,可叶玄听罢,立马又睁开了眼睛,怒瞪着柳大夫,可因为太过于虚弱,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手指直直的指着柳大夫。 叶母见叶玄这副神情,泪水立马涌过了眼眶,紧紧抓住叶玄的手道:“玄儿,就听柳大夫的吧!事到如今,能保住性命就好……就当是爹娘对不起你……” “不!不可能……不可能!” 叶玄抬起头来,满眼悲苦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推开了她,接着整个人重重的靠在了墙壁之上。 叶母上前来扶,可再次被叶玄推开了,他双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挪动着,叶母几番上前,竟都被他一次次的推开了。 最后,叶母就只能这样看着,含泪规劝着叶玄。 但叶玄却丝毫不为所动,仍一步步的挪到了佩剑处。 叶玄再次推开了上前扶住自己的母亲,随即一把抓住墙上的佩剑,拔出剑锋,背靠着墙,将剑架于自己身前,低着头,浑身颤抖着,警惕的扫视着屋里的所有人。 “你这庸医!休得毁我一生!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叶玄剑指柳大夫,十分虚弱的喝骂道。 见叶玄如此坚决,叶母一下跪在了叶玄身前,两行泪不住的往外涌,语无伦次的呜咽道:“玄儿……就当是娘求求你!活着……活着要紧……” 柳大夫见到眼前此状,哀伤一叹,连连摇头,而虚子怜也早已是满眼泪水的别过头去了,不忍再看。 “如果没了右腿,虚公和大哥的遗志谁来继承!又何谈兴复晋室,布威蛮夷!”叶玄想着在洛阳见到的那一幕幕惨象,想着在江北的那一具具尸骸,举着手里的剑,浑身颤抖的低吼道:“与其这样苟且的活,不如让我痛快的死!都出去!” 叶玄见母亲不为所动,不顾面前的剑刃仍往这边过来,于是将手中的利剑一横,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出去!都出去!不然我今日便自行了结于此!”叶玄威胁着将三人赶出了房间后,从里面锁上了房门。 而恰逢此时,叶凌一行人也赶回来了,一起跟着前来的,还有林潇云。 见柳大夫和叶母几人都被叶玄赶出了房间,叶凌神情凄凉的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他慢步走到窗户旁,对里面说道:“玄儿,把门打开,为父有话和你说……” 叶凌说到这停住了,因为他眼中已经开始泛起泪水了,嘴唇抖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叶凌转过头去,吸了一口气,稍微平复一些,接着道:“把门打开,听柳大夫的话……” “爹……如若是孩儿北上之前,您这么说,我可能会把门打开,可如今,请您不要逼我!”叶玄仍然靠在墙上,虚弱无力的透过窗户回答道。 而众人在院中听柳大夫说明了情况后,一向沉不住气的叶常立马就急躁起来,有些生气的道:“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说着,他便要上前强行踹开房门,但很快就被一旁的林潇云拦住了。 “叶将军稍安勿躁,让在下试试吧!”林潇云说着,转身问柳大夫道:“柳先生,难道真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柳大夫似乎对叶玄将自己赶出来还有些懊恼,此刻听林潇云这般问,不禁愤愤的道:“老朽已无他法,还是准备后事吧!” 说着,提起药奁,就要告辞而去,叶家众人听罢,脸色顿时都是一白,叶母更是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林潇云自然不甘心,连忙拦住柳大夫,语气恳切的再次问道:“只要不截肢,怎样都行,晚辈恳请柳大夫再想一想办法!” 说罢,林潇云长揖及地,而叶家人也语气焦急的一并请求。 柳大夫终究只是一时之气,马上就消下去了,可冥想片刻后,还是叹气,紧皱着眉摇头。 此时,另外一个声音响起:“爹,孩儿听闻城东的善大夫专治跌打骨折多年,医术非凡,我军将士多有求医于他者,无往不灵,孩儿现在就去找他!” 说话的是叶坤,因为他平日里训练有些偷懒,常常乘空到城中闲逛,因此对于这样的事多有了解。 柳大夫听闻此话,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般,道:“善世修专治骨伤是不错,可世子的病源并非在骨!这样,我去找找曹禺录曹大夫,或许他有别的办法!” 众人听柳大夫这样说道,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纷纷拜谢道:“如是这样,谢谢柳大夫了!” 不敢过多耽搁,叶坤随即便送走了柳大夫,而林潇云则走到叶玄门前道:“景之,开门吧!柳大夫已经走了,有别的办法!” 因为门外的是救过自己两次的林潇云,所以叶玄在房中犹豫了良久后,还是决定把门给打开了,叶凌和叶母也才得以进入房中。 叶玄靠着墙坐在床上,手里仍然握着长剑。 叶母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慢慢上前,取走了叶玄手里的剑,又重新扶着他躺了下来。 或许是刚才那一番折腾已然让叶玄无丝毫反抗之力,故而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再挣扎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四章 博命 在安置好叶玄后,叶母让其他人都出去了,毕竟叶玄现在需要静养,独留了林潇云和虚子怜在房中陪着叶玄。 虚子怜留在房中,虽说是叶母安排,不好推辞,但总觉得有些别扭。 不过,这丝别扭也是极其微弱的一种感觉罢了,此刻她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雪白丧服,心底的悲痛和哀伤才是最为深重的情感,已然让她无暇顾及其他了。 叶玄躺在床上,看着左手仍缠着白布带的林潇云,声音微弱,气若游丝,道:“多谢林将军,这次又救了晚辈性命!” 林潇云听罢,笑着摆了摆手,不过当他想起叶玄被马驮回林字营的场景时,又不禁有些许疑惑,于是问道:“你之前没去过林字营,为何会知晓林字营的驻地呢?” 叶玄躺在床上,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只记得,那晚我走上了山,雪下得很大,实在撑不住了,跌倒在地,而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林潇云听罢,方才明白叶玄在昏倒之前根本没有骑马,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往营地的。 林潇云思索了片刻后,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可随即神情却有些复杂起来,摇头道:“这次救你的并不是我。” 叶玄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此话的意思,却见林潇云笑了笑,望向了窗外,又接着道:“救你的,是山神……” 叶玄听林潇云说完,这才想起了那个被穷苦百姓拜做“山神”的忍,意会的笑了一笑。 虚子怜自然不知道他们二人说的是谁,所以脸上的表情依旧疑惑不解。 林潇云同叶玄聊了片刻,让他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一个多时辰后,叶坤领着柳大夫回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一位矮个子的中年郎中,想必便是柳大夫说的曹大夫了。 曹大夫进门后也不啰嗦,直接上前来翻看右腿处的伤痕,根本不顾痛得直咬牙的叶玄,边看还边同身旁的柳大夫交谈着:“这的确是因伤化脓,而后引发的炎症,而且已经深及骨髓,他这高烧也是因为此而引发的!” 林潇云在一旁问道:“曹大夫可有他法?” 那中年郎中确认无误后,方才直起身,斩钉截铁的道了一句:“如今天气寒冷,截肢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曹大夫的话中气十足,不容置疑,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拧,但他即刻又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我已从柳大夫听明了病人的情况,当下就只有试试我的偏方了,只是我这偏方太过轻缓,病人康复的可能性恐怕不足万一,不知小郎君肯不肯冒此风险?” 立于门处的叶凌听到此话,看向了躺在床上无比虚弱的叶玄,脸色为难,眼神黯淡。 而叶玄也正对视着自己的父亲,目光中满是坚定,道一句:“来吧!” 叶凌看着自己的爱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后,向曹大夫郑重施礼,道:“我儿性命,就托付曹大夫了!” 叶母听着,虽然心中绞痛,但既然夫君和儿子已经下定了决心,也不敢再多言,她也知道,此时再劝,只会令情况更糟而已,因为心中的悲痛情绪无处宣泄,所以迈开步伐,离远了屋门,在门廊一角掩面痛哭起来,哭声压得很低很低…… 屋中的曹大夫向叶凌回过礼后,便拿出了自己药箱中的一支精致小巧的油灯和一些草药,递给那个随他一起来的小门徒,令他捣碎草药,并点燃了油灯。 随后曹大夫又对自己身后的叶坤吩咐道:“去找一截干净的木棍来,给病人咬住,会很痛!” 叶坤听罢,转身出去,一会功夫便取来了,那曹大夫有条不紊的接过,接着吩咐道:“来两个人,帮我摁住病人!” 叶凌没有让府里的下人去帮忙,而是和叶常两人亲自上前,按照曹大夫的指示,将叶玄的双腿和胳膊都牢牢摁在了卧榻上。 等到一切就绪后,曹大夫将叶玄腿上裹着的纱布解开,露出哪已经发黑的伤口,拿起油灯,从药奁中取出一壶溶有精盐的烈酒,将酒直接淋在了伤口处。 在这一刹那间,剧烈的刺痛从右小腿出发,即刻席卷了叶玄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那种痛苦就像是几千根针紧紧绑在一块,蛮横的扎破叶玄的皮肉,直刺小腿里的骨头一般。 叶玄的瞳孔已经缩成了一点,浑身不住的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头皮发麻,瞬间不知多少汗珠钻出,紧咬着木棍的牙都似乎都开始变得松软了。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曹大夫紧接着用手中的油灯点燃了洒在叶玄腿伤处的烈酒。 苍蓝的火焰在叶玄腿上一瞬间蔓延开来,而因为烈酒渗入到伤口之内,与血肉混在一块,所以在被点燃的时候,烈酒就夹杂着血肉一起燃烧着。 那种痛楚,就仿佛是数以亿计的细小针尖在叶玄的血肉中一顿乱搅,牵扯着血管和神经四处扰动,甚至像是那种有人拿着十分粗糙的锯子,正在一块一块锯掉自己腿上的肉一般,漫长而又难以忍受的疼痛。 叶玄紧握着拳头,虽然早已没有了气力,但身体却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而不断的在拼命挣扎着。 然而,四肢和躯干却都被按住,动弹不得,只能不断的扭动着,身体都僵成了一个弓形,他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牙齿已经完全嵌入了结实的木棍当中,被堵住的惨叫只能在胸腔中激荡,最后变成一种撕心而惨烈的呻吟。 叶母和虚子怜见到这样的惨状,都不忍心再接着看下去,泪眼阑珊的出了房外。 而叶坤也转过头,尽量不去直视,叶凌和叶常死死摁着使命挣扎的叶玄,丝毫不敢松手,神情凝重,双眼都含着泪水,想必心中滋味无人可懂。 林潇云一脸自若的神情,毕竟他见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只是心中觉得叶玄这小子,真的有骨气! 等烈酒完全燃尽过后,叶玄也慢慢的停止了挣扎,浑身的衣服都湿了个遍,叶凌和叶常这才慢慢松开手来。 曹大夫见状,取过已被弟子捣碎的草药,涂抹在一条蒸煮过的白布带上,置于火上烘烤一番后,露出黑得发紫的药膏,紧紧绑在了叶玄的腿伤处,轻轻抚平后,吹灭油灯,起身对叶凌道:“好了,今天这样就可以了。” 叶家人听罢,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叶玄,一时默然,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半刻钟后,叶母轻叹一声,命人抬进来洗澡的热水和干净的衣物,亲自为叶玄擦洗换了一身衣衫。 而叶凌叶常则将曹大夫和柳大夫二人迎入客堂,置茶谢礼。 当然,关于叶玄的病症,曹大夫也有需要说明的一点:“我这药方即便是要压住炎症,也仅有百分之一的把握!至于能否治愈小郎君的病症,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若是幸运,天气一直这般寒冷下去,恢复快于感染,便能成效,如若是不幸,到时炎症散及全身,那便是无力回天了,还请叶公能明白其中利害!” 叶凌听罢,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分明是在赌,在拿一条命赌一生希望! 但众人也都清楚,即便截去右腿侥幸保住了叶玄的性命,叶玄的一辈子基本就毁了,他难以再重返战场,而在“九品中正制”的评议体系下,即便他才高八斗,也只能沦为浊吏,怀揣一身报复而愁叹终生。 况且依叶玄的脾气,他也绝不会用一生的希望去换这样一条苟且的性命。 “而且……”曹大夫继续说着,打断了叶凌的思绪:“即便是日后康复了,小郎君的右腿也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了,年轻时可能还好,但年纪稍长之后就……” 曹大夫说到这就停住了,因为后面的话即便不说,想必所有人也都明白了。 “还有,切记防热和防湿!后日我会再来!”曹大夫最后又交代了几句,接着便对众人行过告别礼,在叶常叶凌的陪送下,和柳大夫一起出了叶宅。 叶母在房中给叶玄换过一套干净的衣物,安置好后便走出房,关上了门,让他能好好休息。 而林潇云见事情已差不多,也向叶凌和叶母告辞后离开了。 虚子怜在送走林潇云后,又隔着窗户,看了一眼仍然昏迷的叶玄,整理了一番身上的丧服,重新领着丫鬟小欣,跪在了厅堂中,守候在了那柄冰凉的白缨枪旁,守在了那两尊被擦拭得锃亮的木质牌位旁…… 院子中央,叶常看着叶玄房间紧锁的房门,神情愁苦,似有感叹的道:“过往情谊,恍若隔世啊!都是命!明天便又是一年除夕了……” 叶凌回过头,看着堂屋里摆着的灵位和香烛,目光凝重,长叹了一口气,跟着说道:“对啊,明天又是一年除夕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伫立在原地,良久没再说一句话,只留院外的梧桐上,未落尽的枯叶在寒风中随风起舞,渐渐飘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五章 除夕 永嘉六年冬的除夕,天色阴霾。 没有彩灯,没有礼乐,也没有欢声笑语,甚至很多宅院内的白色葬帘都没有撤去,在一片死寂的江陵城中,叶家人迎来了在江南的第一个除夕。 而曾几何时,他们还幻想着能回洛阳团聚,但那终究不过是一场幻梦,在数日之内便被现实无情击碎。 但无论过往如何,只要还有家人,这一天的团年饭总得吃,这一天的除夕夜总得守,这样才能祈愿来年也能一家团圆。 羁旅在外,阴阳永隔,但逢佳节,忧思更浓。 在叶母的几番劝慰下,披麻戴孝的虚子怜才红着眼出了厢房,和众人一同围着厅堂落座,细数方才发现,原本六人却放置了八个人的席位,这是上一次除夕,年夜饭时的人数…… 叶玄也被叶坤背来了厅堂,披一身厚绒雪袍,气色似乎比昨天稍微好了一些,坐下后发现屋内的八个席位,也不禁心中一沉,他知道,若是按叶虚两家的规矩,今天的确是应该两家人一块吃团年饭的。 一家人没有喧闹,甚至没有言语,彼此心照不宣的席地坐下,极其安静。 因为尚处于国殇之期,端上来的菜也是清一色的素食,席间每个人吃饭似乎都格外小心,生怕弄出一丝响动,气氛也甚是沉闷,就连平时嬉笑贪玩的叶坤,此刻都是神色凝重,举止端正。 席宴过半,叶凌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清了清嗓子,众人见罢,也都纷纷停下筷子,看向了上宾位。 叶凌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那两个空着的席位上,停顿了片刻后,才说道:“昨日我前往安字营,得知三日后五营军将北上伐胡……” 叶凌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叶常不怀好气的一声冷哼打断了:“哼!如今才想起北上伐胡!早干嘛去了!” 而叶玄听闻此话,也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里的竹筷。 叶凌干咳一声,示意叶常不再多言,接着道:“我叶家军将随安字营一同北上,虽然……” 叶凌说到这,又停住了,神情有些难看,似乎不想再接着说下去了,但片刻后,还是平复一番心绪,看向自己身旁的叶母,继续说道:“虽然洛阳已失,但驱胡复晋仍是我等之职,三日后,我、无易和景恒都会随军离开,家里就全靠夫人打点了。” 叶母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低着点点头。 叶凌见罢,也不再多说什么,厅堂中又重归沉静,众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吃完了团年饭。 饭后,叶凌和叶常因为沉闷,说去外面透透气,便出门了。 叶坤又重新背起叶玄,回了房中,之后便留在房内陪着他。 过了不久,虚子怜也推门进来,同叶坤一起坐在了卧榻旁,陪叶玄说着话。 开始许久,三人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军营里的琐事,多半时间都是沉默。 但叶坤心里清楚,现在的沉默对叶玄和虚子怜心中的创伤都没有益处,于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开始主动找话说起来了: “我自幼随母亲长大,但对虚世兄和虚公也是敬爱有加的……可斯人已逝,我们日后的路还长,不能总是这么消沉的,上阵杀敌,收复疆土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叶坤只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对于一向嚣张跋扈的他来说,安慰人这样的事,的确不是他所长。 只是,叶玄和虚子怜二人在听完叶坤的话后,似乎心中更加难受了,依然低着头,神色哀伤。 叶坤见罢,不禁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虽然心中想着如何才能让两人好受些,即便是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但他又怎会知道,自己的话完全是在起反作用,于是他又接着道:“这次北上伐胡,我一定会杀得那帮兔崽子片甲不留!” 躺在床上的叶玄听罢,想起在连山的那些胡骑,转过头对叶坤说道:“景恒,你的好意我知道,还是给我……还有子怜多一点点时间吧!至于那些胡骑,千万不要轻视,他们的弓法很娴熟的!” 叶坤见叶玄终于开口说话了,心中的沉闷也好受了一些,于是开口笑道:“我可不会像你一样,被那帮贼人来一箭的!” 叶玄看着叶坤那双躲闪的目光,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叶玄知道,即便叶坤此刻这样说,但其实他心中对北上伐胡还是充满不安的,毕竟胡人的凶残彪悍,早已是扬名在外的。 而且,叶坤此前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在洛阳时,他一直都是一派纨绔作风,流连于各种烟花场所,直到南下荆州时,才第一次穿上戎装,一路上遇见胡骑,他也都是握着剑,在一旁加油助威、四处逃窜的那一类人。 那天如果不是因为林字营及时赶到,率领着那五六十骑的叶坤,绝对会在还没有靠近严诺的时候,就已经掉头西逃了。 叶玄苦涩的笑了笑,用仍然有些虚弱的声音道:“不会最好,毕竟胡人善骑射并非虚传!” 停了一会后,叶玄接着对叶坤说道:“对了,景恒,这次我没法随军北上,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叶坤听闻,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你只管好好在家养伤就行,早日康复回营,管那么多干嘛!”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让你帮我查明一件事。” 叶坤见叶玄仍有心事,便答到:“好吧,你说吧!” “帮我调查鲜卑伊娄部,查一查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部族!而如若是我军与伊娄部相逢,我还请你帮忙调解双方!”叶玄想着在云山的那一幕幕,以及和伊娄林、伊娄染所经历的那一件件过往的事,这样对叶坤交代道。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伊娄部的了解实在太有限了,这次连山的流民若能平安抵达江南,不管是自己还是那些晋国百姓,无疑将承伊娄部一个巨大的人情。 但即便如此,他仍要确定伊娄部是否真如伊娄林所说,只是一个随大流迁入中原的无辜小部落。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伊娄部将极有可能被拉拢到晋室一边,这对于蜷缩于江南的中原军民来说,无疑会是一个十分令人振奋的消息。 但伊娄部若是曾经跟随独孤部为非作歹过,那即使有这次的恩情在,叶玄在日后的冲突中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尽管对于那个少女,他已经有了一些别样的感情…… 叶坤和虚子怜听叶玄这样说,都有些诧异,疑惑的问道:“为什么要调解?那不是胡人吗?” 叶玄明白两人的疑虑,于是慢慢的将自己在江北的一路见闻,都详细告知了二人,两人听罢,才恍然明白,但心中也难免有些惊奇。 叶玄对坐在自己对面的虚子怜说道:“若不是他们相助,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大哥和虚家军!” 而虚子怜听闻此话,也方才明白,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及众多虚家军的将士们,并非死于洛阳的屠杀,而是为了保护连山的难民而战死沙场! 叶坤虽然不善言辞,也不善安慰人,但好歹陪着叶玄和虚子怜说了一下午,尽管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说…… 只是,叶坤自己也清楚,三日之后,北上伐胡,在战场与胡虏短兵相接,自己又是否能活到叶玄康复的那一天,还不得而知,所以,他真的很珍惜这段平和的时光。 第二天春节,和除夕一样,整个江陵城依然寂寥。 因为前日有约,所以曹大夫午时之前便到了叶宅,在叶母的陪同下走进了西边厢房内,而叶玄的气色,相较于前天,也稍微好了一些。 曹大夫并不啰嗦,在卧榻前打开药奁,取出一面白色方布巾,交与叶母道:“还请太夫人将此布巾蒸煮一番!” 叶母听闻,接过曹大夫手中的布巾,因为不放心交给下人去做,便亲自出去了。 而曹大夫则掀开叶玄的被子,看了看叶玄的仍然肿大的右小腿,用手轻轻捏了捏,观察到有些去肿,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但他仍旧锁着眉,又用手背轻触叶玄的额头,不再那么烫了,显然,高烧也有所好转,这才舒了口气。 “小郎君的病情有所稳定,若一直这样保持下去,是很有希望的!不过要想康复,尚需些许时日,不得大意,切记静养,防潮防湿!”曹大夫一边给叶玄把着脉,一边叮嘱道。 叶玄听罢,点了点头,道:“有劳曹大夫了!” 过了没多久,叶母便将白布巾泡在一盆热水中,端了进来。 小药童见叶母进来,急忙上前接过了热水盆,而曹大夫则慢慢解开绑在叶玄伤处的药带,露出那已有些化脓的伤口,用手挤了挤,一股黄色的脓水夹杂着坏死的血肉从伤口内渗了出来。 曹大夫轻轻拧了拧浸在热水中的白布巾,将其叠起,开始慢慢的擦拭着叶玄的伤口。 擦拭干净后,曹大夫从自己的药奁中又取出一条备好的敷药纱布,给叶玄一圈一圈的包扎好后,将原本那面已经染成血红色的布巾重新扔回了盆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六章 出征伐胡 曹大夫处理好伤口后,便对叶玄宽慰一笑,道:“这样就可以了,不过越往后,处理伤口过程会越来越复杂,也会越来越痛苦。因为你的伤深及骨髓,所以,你这伤口处坏死糜烂的血肉,全都得像刚才一样扫除干净后,才能继续敷药。最后,你这伤口处会留下一道贯穿小腿的孔,等到再长出新肉时,才算康复了!” “多谢曹大夫了。” 叶玄听罢,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看样子,这腿伤没有一两年,是不会完全康复的,而且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出现一点差池,很可能就会功亏一篑,一命呜呼,但即便如此,总比截掉右腿强。 “我后天可能会随大军一起北上,就不在江陵城内了,我现在给你开两服药方,日后便不需我再来了,你自己便可按照我刚才的方法来处理伤口!” 一边说着,曹大夫从自己药奁中取出两服药方,递与叶母,道:“今后太夫人就请按照此药方给小郎君抓药蒸煮,具体敷药的细节我已经写明了,每隔三日一次,内服外敷,效果会更加好一些!” 叶母郑重接过药方,看了良久之后,方才十分正式的再次向曹大夫施礼致谢。 叶玄听闻曹大夫的话,却有些诧异,问道:“您为何要随军北上呢?” 曹大夫和善的笑了笑后,答道:“如今越王北上伐胡,却势单力薄,纵观江南竟无人响应,而五营军常年驻扎荆州,于百姓多有恩德,现在举师北伐,复土中原,我等江陵士族自然也愿出一份微薄之力!” 说罢,曹大夫起身提起药奁,向叶母和叶玄告别后,迈步离开了叶宅…… 正月初三,越王伐胡。 这一日,春光渐露,清风和煦,伴随着隆隆出征的鼓声,江陵城内百姓几乎都拥在了北上官道的两侧,来为五营军送行。 这也是众多江南子弟第一次将踏上江北的土地,去与一帮他们之前从没见过的可怕贼虏厮杀,或扬名立万,又或马革裹尸。 但纵然如此,他们也都大多怀揣着一颗奋勇的心和满腔的热血,而五营军此行也是目的明确——收复洛阳! 长长的军伍在人山人海的簇拥下开拔了,向着北方而去。 在整个队伍最前方,大大的朱红旌旗下,是越王司马徽与先帝册封的辅国大将军安书文,兰左使于序右使一身劲装,紧随其后,金色的“安”字将旗下,高马戎装的安书武提着一杆长戟,威风凛凛。 北伐军的队伍绵延十数里,一路向北而去。 众多送行之人无不是泪眼婆娑,他们送别着或子、或夫、或父,或许一别永远…… 叶母领着叶家人,自然在这送行的人群当中,而叶玄在执意要求之下,也跟着一块来了。 叶玄望着一路向北而去的浩荡军伍,心中苦涩,却又无可奈何,此刻他只能心有不甘的目送飘扬的旌旗一路远去。 叶凌、叶常和叶坤也都身着安字营将官铠甲,在安字营的行列中,随着大军一路向北,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仿佛故意离司马徽三人有点远。 当看到人群中前来送行的叶母等人时,三人驱马出了队列,一路过来了。 一个箭步下马后,叶凌轻轻扶住了迎面小跑过来的叶母,两人相视片刻后叶凌轻叹一声,道:“今日我等随军北伐,而后家中事物就全劳夫人打点了,照顾好玄儿和子怜!” 叶母看着紧握着的两双手,含泪点点头,有些哽咽,道:“夫君一路保重!” 叶凌轻轻一笑后,转头对叶玄说道:“玄儿,在家里好好养病,要听娘的话,早日康复回营!” 叶玄此刻被两名府卫搀扶着,眼神十分复杂,点了点头后,看向叶凌三人,正色道:“孩儿知晓,父亲、叔父、景恒,此番前去,你们一路保重!” 一旁的虚子怜在叶玄说完后,也红着眼眶福身对三人行了一礼,低头道:“世叔一路保重!” 叶凌点点头,退后一步,目光再次扫过叶母一行数人,便不发一言的转身上马,和叶常、叶坤又回了行列之中。 一路向北,叶玄还能看见那双时时回眸的双眼,里面满是不舍。 而在安字营金色旗帜的最后方,徐徐进入视野的,是随风飘扬的一面白色旌旗。 洁白的旗面别无他物,仅一个黑色丝线纹绣而成的“林”字,而行走于行伍最前方的,便是骑着白马的林潇云。 纵观林字营所有将士,无论步骑,全都身着白色铠甲,披雪白战袍,长枪寒芒点缀,随着迎风起舞的“林”字大旗,紧跟在林潇云之后,看起来纪律严明,精神抖擞,威风凛凛的军容带给了叶玄一种更大的震撼。 林潇云依然是一身素白内袄外穿银白铠甲,头戴银盔,此刻他神情严肃,腰别紫泰,骑着白色战马正对着叶玄所在的方向而来。 在他身后,则是校尉邵为以及年纪不大的虞青,在送行的百姓人群中,更是不时有声音传出:“原来这便是白袍之师!” 林潇云走到叶家人跟前,也勒住了战马。 “林将军一路保重!”叶玄保拳一礼,毕竟自己已经被对方救过两次了,该有的礼节,他不应该有所怠慢。 林潇云看着叶玄点了点头,然后又双手抱拳,默然向叶母行了一礼,最后目光落在了虚子怜身上。 而这次虚子怜也终于没再回避林潇云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神情各异。 林潇云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的坐于马上,看着人群中那个消瘦单薄的身影,良久后方才牵扯缰绳,准备离去。 而就在林潇云转头过去,策马扬鞭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细柔的叫喊声:“林大哥!一路保重!” 这道声音不大,但语气中满是不舍与担忧,林潇云听得真真切切,心间顿时一阵暖意袭来。 他猛地转身望去,虚子怜却已经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林潇云看着那个身影,微微一笑,目含柔情,随后杨鞭策马,向着北方一路而去,没再回头。 而虚子怜在望着林潇云的背影渐行渐远后,目光定格了良久,才又神情黯然的低下了头。 叶玄看着林潇云离去的身影,又回过头来看着眼中仍有泪水的虚子怜,笑着安慰道:“子怜,放心吧,林将军不可能会有事的!” 叶玄看着那渐行渐远的林字营旌旗,又想到在亥丘和那群草寇交锋时的场景,不禁心中默念道:“没错,他绝对不会有事的!毕竟,他可是紫泰之‘仕’!” 其实叶玄也发现,林字营虽不如安字营兵多将广,但一路走过,却能明显感觉到林字营的气势不一样。 和叶玄以往见过的所有军队都不同,林字营有着一股气势,一股能折刹蛟龙般的气势,一股严明端正的气势,淡然甚至冷血…… 两营大军一路向北,旌旗飘摇连续数十里不断,气势恢宏。 而叶玄早前也从叶凌那得知了,此次北伐,五营军将两路并进: 安字营、林字营、奎字营三营出荆州,经江夏,取襄阳,夺南阳,进逼洛阳;而祖字营则出巴中,收康城,复商州,最后两路大军合击洛阳,留勇字营守卫江陵城。 此刻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军,叶玄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自己从南下荆州之日起,便一直期盼着北伐,而如今北伐大军总算出征,可自己却不在这行伍之中,只能目送五营军离开,就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路人般。 而在过往,自己是为了个人感情、兄弟之交而期待着北伐胡虏,但现在,他却有些说不准自己为何会更加盼望着北伐了。 是为解救江北被奴役屠杀的晋人?又或是期待在战场上单纯的厮杀,来为战死洛阳的虚家军和叶家军将士们报仇雪恨?亦或是继承大哥遗志,兴复晋室…… 但不论原因,叶玄知道,这一切,自己早晚会明白。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不惜一切代价,保下自己的右腿,让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战场,重回江北,重回洛阳。 他,一定会再回去的,总有一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七章 首战江夏 江夏一郡,原属荆州,汉武帝元狩二年始置,治于涂口县城,本朝更名为江夏城,下携西陵、竟陵、西阳等十多县城,地域广袤。 江夏盘踞于大江之北,上扼中原门户,下守江南屏障,自古便为各路诸侯所窥觑。 前朝时,曹魏、孙吴与蜀汉均以次地为界,分而治之,因此江夏郡也曾数度易手,战火纷纭,民不聊生。 本朝初立时,琰侯陈迁正是从江夏郡南下,响应征西大将军邓艾,一举拿下了建国数十年的蜀汉。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江夏郡一直牢牢掌控在西蜀手中,那诸葛武侯也不会六出祁山,最终含恨五丈原了。 经由江夏北上伐魏,或许早已还都长安。 正所谓,古今多少事,多付笑谈中,过去的事,谁又说得清、道得明呢! 今日是农历初三,越王举师伐胡的日子。 三营大军齐聚于长江南岸,而江滩上,早已泊了上千条渡船。 叶凌考虑到自己是北方人,且对江夏地形十分熟识,便主动请缨打头阵。 对此,安书文等人无不是万分惊诧,叶凌是公爵,根本没有冲锋陷阵的道理,但他自己清楚,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情绪,只有在战场上才能释放,所以不顾众人的劝诫,执意要领军杀胡。 最后,经由司马徽同意,安书文调集两千人马于叶凌调度——五百轻骑,近两千步卒,再加上南下的近千叶家军,共计三千余兵马,由他来为后续部队开路。 区区三千余人马,叶常当然不情愿。 毕竟,于江北洛阳时,梁县公府在朝廷上颇有势力,而叶凌叶常二人也是手掌数万叶家军,担负拱卫国都的重任。 但如今,中原陷落,洛阳一战,叶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两人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 当下叶家的处境,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来形容,毫不为过,更何况,五营军的前身,乃是与叶家军有过殊死搏杀的凌湘叛军。 所以,即便叶常心里不满,但看着不动声色的叶凌,也丝毫不敢有所微词。 于是,两人接令后,便带领着三千余人马,率先踏上了北方的大地。 仅仅时隔三个月,然而这片土地却好似荒芜了数个世纪一般。 环顾四方,百里之内,无一处生机,一阵劲风袭来,风中还夹杂着令人恶心的腥臭味。 叶凌待队伍全部上岸,翻身上马,凝视着这片三个月前还有些许生气,如今已如地狱般的大地,紧皱着眉头,没有多说话,带领众将士向着江夏方向而去。 一路前往,和叶玄一个多月前见到的场面何其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少了一些尸骸,却多了一些豺豹,光天化日下,在独有死尸的北方大地游荡。 叶常看见如此残相,想将头转向一边回避,可无奈发现,无论哪个方向都是这样一幅惨状。 叶凌尽量克制,保持冷静,同时也有些担心,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惨象,可能会对士气有所影响。 他也曾想过借此来激发战士心中的怒火,但细细想后,觉得时机未到,于是便下令加快了行军速度。 一队人马赶到江夏城时,天色已经见晚,将士们行军半日,也有些疲惫,故而叶凌派出探子,将方圆十里探明后,便命令就地扎营,今晚在此休整。 因为初来江夏,而且此江夏城已非数月之前那座江夏城,夜间点明火很可能会招来不速之客,叶凌传令下去,晚饭全军不生炊烟,只吃干粮,睡觉也须将头枕在搁置在地的箭筒上。 与此同时,叶凌又派出探子,将方圆二十里再次详探一遍。 当夜幕完全笼罩着大地时,叶凌派出去的探子也都回来了,同时还带回来一个消息:在江夏城池东北面约十余里的瓦垄镇,有许多明火,且有营帐数百顶。 叶凌听罢,便明白了,此时的江夏城俨然是一座空城,那断不可能是晋人。 叶常稍一思索,问叶凌道:“如今我们初来,是否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正因为我军初来,今日一战才很有必要!” 叶凌一挥手,否定了叶常的建议,接着他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瓦垄镇所在的那一点,疾声喝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息两个时辰,所有骑兵出战,步卒在此地设伏!” 叶凌、叶常和叶坤也在营帐中稍事休息后,于午夜时分,召集所有骑兵,将马蹄都用布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并衔上铜枚,在北极星的指引下,向着江夏城池东北面飞驰而去。 果不其然,过江夏城十数里地后,在月光的照耀下,不远处便能看到连绵的百余座营帐了。 这些营帐一座挨一座,几乎布满了整个瓦垄镇内外,而且还有着点点火光。 此刻天地间已经重归黑暗宁静,那些星星点点的明火,想来应该只是夜间的岗哨而已。 叶凌没有犹豫,带领着身后五百轻骑,疾速而又安静的向着瓦垄镇杀去! 在距离残破的小镇不足五百步时,叶凌拔出腰间佩剑,瞪着双眼,额头上青筋暴起,用足以撼动山河的恢宏之气大声喝道: “杀——!!!” 身后的叶常叶坤和众将士听闻,只觉一股热血在胸间不停翻涌,紧跟着纷纷拔出利剑,举起长枪,随着叶凌的呼声而出,一阵冲贯天际的喊杀声,瞬间响彻整个北方大地。 这是时隔近四个月之后,首次由晋人的怒火而引燃的喊杀声,在中原这块土地重新响起,激荡在江夏这座古老而又沧桑的城池上空。 “杀——!!!” 如洪水般汹涌而来的喊杀声,瞬间击碎了胡人的美梦。 因为叶凌所率的骑兵皆衔枚裹蹄,一向以骑射作战为长的胡人,在这样的深夜却根本听不到远处的马蹄声。 众多胡酋头目匆匆钻出营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看见在月光下,一大群身着晋国铠甲,手持寒光亮剑的骑兵,已然杀到了眼前。 刹那间,百余座营帐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只有几名夜间巡逻的胡兵反应过来,向叶凌等人胡乱放出了几支箭矢,但即刻便被吞噬进了这阵枪刃洪流之中。 而剩余的胡兵,根本就没来得及组织起来,刚钻出营帐,便统统被安字营的将士无情斩杀。 叶常带领一队人马,举着抢过来的火把,将练成一片詹帐悉数点燃,整个瓦垄镇顿时烈焰翻滚,化为一片火海。 安字营将士乘乱左右冲杀,鲜血洒遍了脚下的土地,哭喊声、惨叫声、吼嚎声四处响起,不绝于耳。 叶坤高举佩剑,骑着战马,连杀数名衣冠不整的胡人壮丁后,在一片混乱之中,却撞见了一个带着小孩的胡人母亲。 那女人突然撞见叶坤,因为受到惊吓,一下子便瘫坐在了地上,虽然神情慌张,眼中写满恐惧,但还是用身子死死护着身后自己的孩子。 在周围火光的照耀下,叶坤看着这位眼中满是泪水与绝望的胡人母亲,跪倒在了自己面前,护着身后的小孩,似乎在祈求一般。 而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想法也曾数度变化,他紧咬牙关,几番试着挥下剑去。 但终究,他还是没有下的了手,勒马离开了,去追杀那些正准备拿起武器反抗的胡人男子。 而那位胡人母亲也迅速起身,带着自己的孩子逃进了黑暗之中…… 不得不承认,叶凌的这次夜袭十分完美,五百轻骑几乎全歼胡贼一个部族,壮丁士兵全部被杀,其他老弱妇孺也大都死于非命,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以套取情报。 而在叶坤看来,与其说这是一场成功的偷袭,更不如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看着遍地的尸骸,不只有大批的士兵,还有更多,是一些手无寸铁的妇孺。 叶坤看着握在自己手中,尚在滴血的剑刃,在惊心动魄的厮杀之后,陷入了沉思。 而叶凌看得出来,不只叶坤,很多年轻的士兵,尤其是安字营的年轻将士,看着这遍地的妇孺尸体,仿佛心中都有些结尚未打开。 叶凌知道,时机成熟了。 于是,他策马走到最中央的一处高低,大声对众将士呼道: “各位将士!我军既来,此地便是战场!战场上没有无辜者!今胡虏南下,屠我百姓,辱我妻女,老弱妇孺皆横尸于江北大地!这是血债,就要血偿!!!” 众人听到叶凌如此训话,又想起这一路从江边而来的所见,那些被屠戮在中原大地的晋人尸骸,那被染成墨红的土地,那残破的城墙……口中默默念着那句“血债血偿”,心结慢慢打开,脸上的彷徨和不安,也渐渐被振奋和昂扬所取代。 叶凌见罢,又高举长剑,大声呼道:“北伐中原,驱胡复晋!” 叶常和一些叶家军将士见罢,将利剑举过头顶,随着叶凌一同开始高呼:“驱胡复晋!驱胡复晋!驱胡复晋!!!” 原本安静的人群慢慢被感染,纷纷高举长枪剑刃,响应着叶常,开始高呼起来,原本低迷的气氛,也瞬间变得高亢激昂。 叶坤的心结虽然已经打开,但当他想到刚才那胡人女子紧紧护着身后小孩的身姿,和那哀伤又带有祈求的眼神时,心竟然有些隐隐不适,他当然知道血债就要血偿,但有些事、有些感情,他做不到如此的冷静与理智。 他也高举长枪,呼喊着“驱胡复晋”,但内心深处,他却并不像众人那般亢奋,只是觉得叶凌刚刚的一番话,的确让他好受了许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八章 大战在即 叶凌夜袭胡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后方。 虽说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但一踏入江北大地,就尽灭胡贼一个小部族,对于激励军心而言,的确有着很大的作用。 第二天上午时,三营大军已全部渡过了长江,司马徽在马背上读到叶凌从前线传回的捷报时,笑着道:“叶公果然不负众望!此番夜袭打得出彩!所谓‘胜兵先胜而后求战’,此役对初到江北的我军来说,意义非凡呐!” 兰左使听闻后,也笑道:“的确,估计现在这个时间,叶公应该已经把江夏周围的敌情都摸清楚了吧,奎字营也差不多快前往接应了!” 两人谈笑间,安字营绵延十数里的金色旌旗,也正慢慢向着江夏的方向绵延。 而安字营的东西两侧数十里路,分别是林字营和房奎麾下剩余的奎字营将士,以掩护其侧翼安全,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已如三把尖刀一般,插入了江北中原之地。 而江夏城,就在眼前了…… 叶凌也的确将江夏城方圆数十里的敌情都探清楚了,并且已派人和兰致联络上了。 午时时分,江夏城外,兰致一身深色铠甲,肩披绿色战袍,在奎字营绿色旌旗的簇拥下,率部来到了江夏城下,并驻扎于此,与叶凌一部共待后续大军的到来。 兰致是奎字营的偏将,此次是带着三千将士经大江的上游渡口过来的,一路并未遇到什么敌情,所以便依照原来的军令,先过来汇合了。 见到叶凌,兰致并没有废话,行礼过后便直接问道:“不知叶公对江夏周围敌情打探如何?” 叶凌领着兰致和叶常走上江夏城墙上已经荒蔽的城楼,没有答话,倒是叶常在一旁接话道: “拷问昨日俘虏的胡人得知,江夏郡内大约分散着十四个大小部族,不过蹊跷的是,我今日派出的探子却并没有探得消息,仅在一处发现有敌情!但昨日夜袭之后,消息仿佛已经在胡人间传开了,守备甚为严密,探子并没有探明敌人的规模!” 三人登上城墙后,叶常指着东北方向,对兰致接着道:“探明的敌情在这个方向,离此地大概五十里路!” 兰致沿着叶凌指的方向看去,一片荒芜,惨无人迹,如一滩戈壁之地,呼啸的北风吹过城墙,直灌入遍地荒芜的江夏城中,站在高处,更能看清楚江夏城内的杂街空巷。 兰致看了一眼站在前面凭楼而望的叶凌,又接着问叶常道:“敢问叶将军,昨天晚上被灭的胡贼部族,共计多少营帐?” 叶常眉头轻挑,思索片刻后,答道:“三百余座,胡人过三千!” 兰致听罢,点了点头,环顾着江夏城周围,轻叹了口气,紧皱着眉,开始细细思索起来,这时,才听闻叶凌轻轻叹了一声,开口道: “百余座营帐,不过是小部族,而此地还剩十三个部族,即便是平均来算,人丁至少也在四万以上,剔除老弱妇孺,能战的胡兵至少有五千!我军后续还须两个时辰抵达江夏,但愿那十三个部族还没有合成一股!” 兰致听罢,也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所忧虑的一点,道:“叶公担心的甚是,但不管合没合,在江夏迟早会有一场恶战的!” 叶凌没再多言,伸手抓了一把护墙上的灰烬,捏在手里,又轻轻扬开,最后才不发一言的转身带着二人下楼而去了…… 事实果然如叶凌所料,因为昨日的夜袭,胡人十三个部族已经合成一股,并以轻骑两千,步卒五千余,正急速向着江夏的五营军杀来。 两人在城墙上没有待多久,便见一探子急匆匆的驾马向着城门而来,而叶凌和兰致见罢,心中同时一沉,都已经料到了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也匆忙跑下城楼去。 “报!胡骑约两千,步卒五千有余,正向着本部方向而来,再过大半个时辰就能到江夏城下!”探子一见叶凌,便下拜大声宣道。 叶凌和兰致听罢,眉头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 而叶常听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隐隐有种昨晚闯下大祸的感觉,叶坤听完后,心中盘算一番双方的兵力和步骑对比后,也是心惊肉跳。 叶凌清楚的知道,此时江夏城内,自己手下的兵力仅有两千,加上奎字营的兵力,也不过五千,而且还是步卒为主,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手里几乎没有对付轻骑的连弩与箭矢。 “兰将军,你有何高见?”叶凌在五营军内,也曾听说过兰致的名声,于是此刻便很礼节性的问了一句。 兰致眉头紧锁,在心里细细回想盘算着,一时没有回答叶凌的提问。 而叶常则有些焦躁不安,毕竟还有半个时辰敌人就杀到了,便急吼吼的道:“这样的兵力对比,当然是死守城门,等候援军了!” 叶凌注意到兰致思索时的专注,没有理会叶常,同时还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不要聒噪。 片刻后,兰致一抬头,双眼明晰的看着叶凌,道:“启禀叶公,末将觉得,我军应主动出战!” 叶常听兰致道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禁怒火中烧,难以理解,在心底怒骂道:“这人懂不懂打仗?懂不懂胡贼?这样出战只有死路一条!” “不仅要出战,而且要到城外去迎战!”兰致说着,仔细回想着自己在城楼上看到的一切,目光明晰,也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刻正有些按捺不住的叶常,继续道:“在城南布阵以待敌军,但末将觉得,需要协调一下指挥,不知叶公可否准允?” “说吧,如何协调?”其实叶凌的想法也与兰致相合,这一仗不仅要打,而且最好还要能打出军威来,这样,对士气的鼓舞将是无可比拟的。 只不过自己麾下的叶家军只有千余人,而安字营的将士,他不知道能不能指挥顺畅,更别谈这其中还混有奎字营的将士了,因此在兰致说要协调指挥时,叶凌便能看得出,眼前这位年轻偏将,是真的已经胸有成竹了。 兰致抱拳一礼后,道:“还请叶公将手下的安字营步卒均交于我指挥,而奎字营麾下的六百骑兵则供叶公调度!” 兰致刚一说完,叶常便拍案而起,大声质问道:“疆场易帅,兵家之大忌!如此变换调度,我军如何协调作战!” 兰致似乎理解叶常的不满,并没有因为他的言语不善而见气,只是和善的一笑,解释道:“叶将军所言甚是,但此地只有五营军之兵,也仅有五营军之将,何来‘疆场易帅’一说?” “你……”叶常还欲争辩,却被叶凌拦住了,因为叶凌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五营军虽然分为五营,各自驻守为营,但整套练兵体系却均出自于一人之手,这个人便是序右使。 如此,五营军内的各种将令和政令都是相通的,阵法训练也是完全相同的,这就是说,即便奎字营的将帅指挥安字营的兵士作战,也不会遇到任何政令不通、阵法相左的情况! 当然,这些都是叶凌从安书武口中得知的,叶常似乎并不知道。 叶凌看着眼前的兰致,见那安然自若的表情和自信明朗的眼神,点头一笑,道:“既然兰将军有把握,那就让老夫拭目以待吧!” “多谢叶公支持!”兰致再抱拳弯腰一礼,以示敬意。 做下这个决定后,叶常仍有不满,但碍于这是叶凌的决定,他也不再争论,战场上因小失大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叶凌也不再啰嗦,和兰致一同将五千将士带出城门,开往南郊。 兰致指挥近四千的步卒,背向城南的一座山岗列阵,而叶常和奎字营偏尉陈集,根据叶凌的安排,分别率两百骑兵,列于步兵阵营两翼,叶凌自己则率剩余七百骑兵藏于山岗之后。 叶凌领着骑兵登上山岗,回身看时,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因为从出江夏城到他现在立足的山岗之顶,这一路全是不明显的上坡路段,这也是他早就想好的布局。 看来,这一仗果真有胜算的,剩下的便是好好见识一下五营军真正的战力了! 五营军的阵型刚刚部署不到半个时辰,江夏城东北方向便渐渐传来了一阵轰鸣的马蹄声。 如黑色海潮般的人群战马行进在一荒芜大地上,伴随着“叮当”作响的马铃声,激起一片飞沙走石,沉霾缭绕绵延数里宽,就仿佛是狂风卷起的一股尘暴,向着兰致的兵阵滚滚平推而来。 当然,兰致早有准备,他并没有将重甲兵横向顶在阵营的最前方,而是选择了纵向部署,而且彼此间隔开了。 叶常看着兰致的阵法,心中大为疑惑,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阵型,当然,他也有些搞不明白,兰致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布阵。 只是此刻敌军已就在眼前,他无暇去顾及这些了,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长矛,记着叶凌交给自己的任务,紧盯着不远处如同洪水般向自己袭来的胡人铁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五十九章 接战 即便叶常看不懂眼下的这种排兵布阵,但他也明白疆场上只能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主帅,叶凌既然已经准允了兰致的请求,那自己再去指手画脚就属于违抗军令了。 叶常想到这里,不禁又回头看了叶凌一眼,然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马背上,握紧手里的长戟,他双眼盯着如滚滚洪水般向己方袭来的胡人铁骑,用手轻轻抚着战马的鬃毛,好让这匹随他征战多年的伙伴能够更加安定一些。 初春萧瑟的寒风中,那股漫天的尘沙在距离五营军军阵两里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伴随着清脆的马铃声,一片喧嚷嘈杂,而相较之下,五营军这边却是军阵紧密,安静如水。 叶凌停马于山岗高处,俯视着不远处有些混乱的胡人步卒和轻骑,慢慢皱起了眉头。 对比五营军这边的整齐划一,人数上占尽优势的胡贼显然是分为多个部落的,彼此间还隔得十分清楚,那几个身着革甲的胡酋似乎仍在互相争论着什么,应该是还没有达成共识。 若不是手下骑兵数量有限,这时出击的话,只怕会有很大的胜算,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样子,叶凌也更放心了一些。 半刻钟后,对面有了另外的动静,一位被推举出的中年酋首大声的呼喊几句后,那原本散乱的一群胡贼便明显变换了一种气势。 那几句高声呼喊的话是鲜卑语,叶凌听不明白,但即刻响起的号角声,还有那策马而出的数千胡骑,让他知道,这场大战,即将开始了。 在府卫利无极的护卫下,叶凌就这样停马于山坡顶部,身后战袍飞扬,目光冷峻的看着数千胡骑由慢到快,大地间的马蹄轰鸣也愈加扣人心弦。 铁蹄越踏越近,而叶凌也看得出来,在越来越近的同时,敌人的速度却根本提不起来,因为这一长段路根本就是一个大大的上坡路。 兰致一直立于兵阵中央的一辆战车上,在敌我相距仅有五百步时,随着他大手一抬,阵营中即刻响起了数位千夫长那雄浑厚重的声音:“弓箭手!准备——!!!” 马铃清脆悦耳的声音渐渐被马蹄轰鸣声所淹没,这股裹挟着沙尘与弯刀的风暴震颤着整个大地,也震颤着每个五营军将士的心口。 “呼——” 一道整齐划一的低吼,圆盾被护在了整个军阵的前方,所有将士也都摆出了迎敌的姿态。 但看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漫天沙尘,他们的心还是都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也越加急促了,似乎感觉脚下的整个大地,都在随着胡人的铁骑而颤动不止,细看地面的砂石,也开始随着那阵尘暴的靠近而慢慢抖动起来。 兰致的手仍然高高举着,所有弓箭手都已搭上箭矢,拉满了弦,就等一声令下。 兵阵中四处响彻着百夫长那接近于怒声呵斥的命令:“稳住!!!都他娘的稳住阵脚!!!” 其实五营军的大多将士心里都很清楚,面对这种局势,一旦阵型大乱,必败无疑,等候他们的也定是胡人血腥的单方面屠杀。 而如若能沉下来,冷静听从指挥调度,他们必定能胜,即便他们骑兵和兵力都不占优势,即便他们没有连弩,也没有足够的箭矢,可五营军仍能大获全胜! 因为,站在他们中央,指挥这场仗的是兰致——五营军中唯一能与祖林二人相提并论的兰致! “四百步!” “三百五十步!” “三百步!” 一名站在队伍最高处的传令兵,眼睛紧紧盯着急速向着五营军兵阵冲杀而来的胡骑大军,扯着嗓子,用全军都能听到的声音拼命的嘶吼着,向兰致报告着敌人骑兵距兵阵最前沿的距离。 “两百五十步!!!” 传令兵话音刚落,兰致高举着的手便奋力挥下了,绿色的奎字营战旗按一定方式摇摆两次后,指挥弓箭手的千夫长也无丝毫迟疑,紧随其后的大喝道:“放箭!!!” “嗖——嗖——嗖——” 下一刻,所有弓箭手的手指一松,被紧拉着的弦即刻归位,千余支箭矢穿云而出,向对面的数千胡骑而去。 一阵人仰马翻,却根本无法阻止对面那滚滚而来的铁蹄。 而胡人善骑射也并非浪得虚名,在兰致下令放箭的同时,已有数百支箭矢向着五营军将士飞来。 但因为对方手中握着的大都是轻型弓,并非晋军将士手中所持的叠合弓那般强势,故而射程上自然比不上五营军。 大多数从胡人骑兵手里射出的箭矢,都直直插入了五营军阵前的土地里,仅有百余支箭矢飞入五营军阵营之中,或被圆盾挡住,或射伤将士,又或直插入土中,效果有限。 “再放!!!” 又一声令下,一阵箭雨再次向着对面而去,落下数十胡兵。 “再放!!!” 这一次大喝,最后一阵箭矢也飞向了敌人人群之中。 而随着胡人骑兵的渐近,一波一波飞向五营军兵阵的箭矢也越来越多,在与敌军骑兵短兵相接以前,已有百余将士倒在血泊之中。 “一百五十步!!!” 传令兵的嘶吼再度响起,兰致也紧跟其后,扯着嗓子对周围的传令兵大声命令道:“楔形结阵!防御!” 几个传令兵听闻,一面边高举挥舞两面奎字营旌旗,一边声嘶力竭的向全军高呼:“楔形结阵!楔形结阵!!!” 一处传一处,将令很快就在行伍间传开。 “如此近的距离,竟还要换阵吗?”陪在叶凌身旁的府卫利无极见状,不禁难以置信的脱口而出道。 叶凌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也是惊诧万分,可转眼间,便只见五营军的数千步卒即刻分为了六股,每股都看起来像一个狭长的三角阵型,纵向排列,尖端直指敌人大军。 当然,尖端这一块也是军阵最为坚固的一点,全部由手持重型铁甲盾的重甲兵防守,其他重甲兵也纷纷归位,排于各狭长三角阵型的两腰。 一人多高的铁甲盾被狠狠嵌入到脚下的泥土之中,形成两条坚固的防线,拱卫着狭长的三角阵型两侧,更有无数的长枪和斩马剑从铁甲盾间的缝隙刺出。 而每个狭长三角阵型之间,又彼此隔开了很宽的一条道,直通向兵阵后方的山岗最高处。 叶凌见到这样的军阵,在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明白了兰致为何要协调指挥了,因为叶家军的确很少采用这样的阵型来御敌。 不过他也有些期待,他想看看,这种极考验将士素养的阵型,能不能被五营军用出实战的成效来。 而叶常和陈集两人在听到一百五十步的传令之后,也各率两百骑兵从兵阵两旁,向着敌军侧翼杀去。 “一百步!!!” 胡骑一步步靠近,传令兵丝毫不躲避一支支飞向兵阵的箭矢,青筋暴起,用那全军都能听得真真切切的声音,时刻报告着敌人的距离。 同时,更有各兵阵内的百夫长不断大声定叮嘱手下的士兵:“稳住!!!稳住……” 所有的重甲兵也都摆好了迎敌的姿势——一脚向后蹬入土中,整个人都顶在铁甲盾后。 而他们身后的将士,则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与斩马剑,渐渐屏住了呼吸。 “五十步!!!” 马蹄的尘嚣已在眼前,同时也预示着横扫江北的胡人铁骑,与名震江南的五营军,马上就要正式交锋了。 “防御!!!” 传令兵歇斯底里喊出最后一声。 “杀——” 刹那间,双方战士的呼喊声、怒吼声、惨叫声交杂着战马的嘶鸣声、冲撞铁盾的沉闷撞击声和刀剑的碰撞声,响彻整个江夏城外。 鲜血、汗水裹挟着泪水顷刻间洒遍江夏城南的每一块土地,前排的胡人战马被铁盾顶得腾空而起,卷起地面的砂石四处飞溅。 而五营军最外层的重甲兵,则死死顶着嵌入地下的铁甲盾,有的甚至是数人共同顶着一门厚实的铁甲盾,绝不让挡在阵型前的盾牌倒下,即便是持盾的铁甲兵战死,也会有更多的人来接过这门盾牌,仍旧挡在阵型的最前方。 叶常和陈集在胡骑正扑向五营军军阵的同时,向着胡人军队的两翼杀来。 “一路冲杀,绝不恋战,尽量缠着敌人,骚扰敌人!”这是叶凌在战前给叶常和陈集的命令。 而两人也的确就是这么做的,不断的骚扰着敌军的侧翼,使其冲锋速度大减,明显慢于敌人中部的速度,如此也便不可能合围兰致的步兵阵营了。 因为兰致在营阵中特意留了几条宽宽的长道,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人尚不能完全分得清敌友,更何况战马。 所以没有分辨能力的敌军战马,便只知道在混乱中向着空旷的地方奔驰。 两边都是长矛利刃,还有坚固的铁甲盾铸成的铜墙铁壁,后方又有大量的己方部队向前,面对如此情形,这些战马只能载着背上的骑兵,沿着长道径直穿过了兰致的步兵阵营,向着山岗顶部冲去。 而面对轻骑的冲锋,五营军的将士竟完美的守住了阵型,始终都井然有序,从高处看下去,就如同洪流撞击在数六坚硬的岩石上,然后被分流成了数股一般,敌军的阵型也顿时被分散开来。 但这股洪流等不到合二为一的时候,因为藏于山岗后的近千骑兵,已在叶凌的率领下,风驰电掣般的杀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章 紫泰出鞘(大章求收藏) 越来越多的胡骑穿过兰致的步卒军阵,朝着愈渐陡峭的山坡冲来,叶凌也知道时机成熟了。 “锵”的一声,叶凌拔出长剑,立于坡顶,奋臂高呼道:“众将士,杀!” 话音刚落,山坡后方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已经激起冲天的尘沙,近千骑甲一跃而出,如猛虎般扑下山岗,向着仍没有反应过来的胡骑迎面杀去。 因为一路前来,坡度越来越陡峭,所以敌军战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反而叶家军骑兵的速度却越来越快,眨眼睛已如迅雷疾驰般杀入敌阵。 在刚刚经历了兰致步卒兵阵的剑雨枪林后,这帮胡骑根本就没有时间能反应过来,因此在面对眼前这突然又杀出的一大队晋国骑兵时,顿时就乱了方寸。 战马受惊,胡骑自相残踏,混乱不堪,在一片刀剑相接的声音中,叶家军斩敌无数。 但胡骑毕竟有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在这第一波冲阵失败后,立马调整方向,绕过兰致指挥的军阵,往侧面而逃,利用战马的速度与五营军拉开了距离。 而叶凌率领的近千骑甲也一路紧追不舍,直到将逃走的众多胡骑都赶至了数里开外,才没再深追。 五营军步卒缺少连弩,因此奈何不了后撤的胡人骑兵,而叶凌所率的骑兵本就不多,追上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只会徒增伤亡而已。 数千胡骑很快撤到了距离五营军数里之外,比刚才对峙时还要远上一些,但他们并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在休整。 看来,对方并没有放弃。 而这一切也都在叶凌的意料之中:他知道,这帮胡骑在等,等那数千步卒完全跟上后,再次发起冲锋,到时步骑结合,便可以用人数上优势来击败五营军,以报昨天晚上那一箭之仇。 当然,兰致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早已有了清楚的认识,如今江北沦陷,晋军大势已去,胡兵多骄纵肆意,所以刚才对方在仅有两千骑兵时,也不屑于迂回机动,乘乱截杀,而是正面强攻五营军的步兵方阵,这显然是低估了五营军的实力。 吃了这一次亏后,想必眼前的这群胡兵也知晓厉害了,下一次的冲阵一定会理智许多。 不过,在蜀地时,兰致就指挥过与诸胡军队的作战了,也和林潇云模拟研究过多次,虽然眼前仍有数千胡兵,可他心中依然十拿九稳。 遗憾的是,胡人并不了解兰致,就像叶凌叶常不了解兰致一样。 故而,交战双方在不经意间就已然陷入了兵圣孙武所言的两种境地:“知己而不知彼”和“知彼知己”。 胜负其实早在兰致赶到江夏城中时便明了了。 果然,过了不多时,在胡兵步卒便与骑兵结成了一个松散的阵型,兵力上更大的优势使得胡人的军队在远处看去,仿佛是五营军的数倍,也令所有人心中都更有压迫感了。 叶常见敌人步骑已经汇合,策马来到了叶凌身旁,神情不安的道:“哥,现在怎么办?刚刚那一下对那帮兔崽子来说不痛不痒的,现在他们人数更多了,咱们是不是要回撤一下?” 叶凌紧锁着眉头,看着军阵中指挥将士快速清扫战场的兰致,沉思片刻后,长长舒了口气,道:“放心吧,敌人有援兵,我们也会有的!” “可是敌人援兵都已经到了,我们的援兵还不知道在哪呢!”叶常有些焦急的说了一句,随即顺着叶凌的目光看向兰致,懊恼道:“那小子现在清扫战场做什么,难道他还觉得刚才那招有用吗?” 叶凌横瞥了他一眼,训诫道:“说话注意些,你不觉得刚才五营军的守阵很了不起吗?咱们不能低估了五营军的实力,更不能低估了那个年轻人!” “是是是,哥说的对,是我低估他们了……”叶常被叶凌训得没话说了,嘀嘀咕咕的策马离开了,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 留给兰致的时间不多,而且将士们还等留省体力,所以己方阵线这边,只能草草的清扫一点,只要不会阻碍到后续的兵力调遣就没有多大问题。 一刻钟过后,对面也再次有了新的动静。 因为前一次吃过亏,这次没有在选择骑兵直冲兰致的步兵阵地了,而是选择步骑配合,将骑兵分为三股,两股向侧翼迂回包抄,中间一股配合着步兵阵营,向着兰致缓缓压来。 兰致见罢,也没有闲着,即刻整顿阵型,这次叶常和叶凌因为见两翼已有胡人的骑兵包抄过来,原以为兰致会以圆阵来抵御胡人的进攻,再命令骑兵在外线干扰,拖延时间,以待援军。 可兰致行军打仗的想法,却有些超出他们的预料。 兰致并没有采取圆阵防御,而是选择了横向布阵,将所有重甲兵依次排在了队列的最前方,似乎并没有要收缩防御的迹象。 但见识到前一次五营军的守阵能力后,叶凌并没有再怀疑什么,而且他也明白,眼下这数千五营军,只有在兰致手里,才能完全发挥出他们的实力,自己作为一个外人,多少可能会有将令不通的情况。 叶凌现在所想的,只能是如何率领身后的叶家军将士和那近千骑甲,尽可能的在外围支援兰致的防御,以等候五营军的后续援军。 马蹄卷起的尘沙越来越近,跟在胡骑后方的革甲步卒也开始飞奔起来,“乌拉乌拉”的吼叫着,朝着五营军的军阵迎面冲杀而来,双方相隔已经不足半里之地了。 侧翼的胡骑很快的迂回到了五营军的后方,叶凌叶常二人即刻率千余骑甲杀出,立马与胡骑纠缠在了一起。 而与此同时,列于正前方的胡骑,也一下子提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终化成一股洪流,裹挟着明晃晃的弯刀,狠狠撞向了五营军的铁甲盾防线。 刹那间,双方步骑杀成一片,血流成河。 叶凌和叶常手里的骑兵有限,而这些胡骑又有所戒备,所以他们根本就挡不住从左右两侧迂回而来的胡骑大军,只能且战且退,渐渐被压缩到了外围。 而兵阵最前方的重甲兵防线也承认着巨大的压力,死死的扛着从前方杀将而来的骑兵铁蹄。 直到此时,兰致方才开始命令步卒收紧阵型。 胡兵将领见状,也毫不客气,依然死死紧压五营军的防线。 但同时也能看出,这一来一往,五营军的阵营仍有紧密有致,但胡人原本就散乱的阵型却更加混乱不堪了。 不过,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奋命冲杀的胡兵将领,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样微妙的形势变化。 随着五营军阵型的紧缩,胡人的骑兵和步卒越靠越近,渐渐的将兰致的步卒方阵完全包围了。 叶凌率骑兵在外围与胡骑厮杀,想要趁机打破包围,策应兰致,因为他知道,如果时间再过半刻钟,五营军将士的体力耗尽,情势便会变得不可逆转了。 但奈何敌军太多,他们千余骑甲根本就不能发挥出多少成效来,而此刻的疆场,已是相当密集混乱。 因为胡兵人数众多,阵型又随着五营军的收缩越来越紧,数千步骑竟在不知不觉间,完全被搅在了这狭长的一片战场之内,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叶凌一边在外围周旋,一边看着陷入死杀的五营军,在长枪利剑的挥砍下,鲜血漫天飞洒,地上也是扬尘四起,可纵然如此,五营军的阵型仍然没有散乱,这和他以往看见的所有军队都不一样,这支军队的纪律让人胆寒,让人不敢忽视分毫。 当然,也足以让人振奋。 在一片混乱的刀剑碰撞声中,叶凌在恍然间侧过耳去,却仿佛听见了隆隆鼓声。 当他横剑立马,转过头去时,才发现四周仿佛在霎时间就安静了许多,所有人似乎都暂时停下了厮杀,正侧耳倾听着这似有似无的鼓声。 “咚——咚——咚——” 叶凌循着鼓声望去,只见远处平坦开阔的山岗上,一名身着银白铠甲肩披白袍的士兵,正奋力的挥动着手里重重的战锤,在他身后,旌旗飘扬。 隆隆的战鼓声,在渐渐安静下来的江夏上空激荡,震得数名胡酋心中连连发颤,而五营军将士脸上的神情也即刻振奋起来。 山岗顶部不知何时起,已经飘扬了数十面白色大旗,而旗上的字号,正是一个大大的“林”字! 旌旗挥舞,无数身披白袍的将士涌下山岗,往这边冲杀而来。 在最前面,骑在高头白马上的将军没有丝毫迟疑,“噌”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举过头顶,闪烁在湛蓝的天空下。 通体雪白的剑身在阳光的照耀下,却散发着紫色的寒光,且紫光之亮足以照亮战场的每个阴暗角落,色泽之净犹如十月夜空划过的星孛之尾,其威严之气足以令每个人心中都为之一惊。 叶凌、叶常、叶坤和所有人,不论胡贼还是五营军的将士,不禁纷纷都转过头来,望向那山顶散发着紫色光芒的紫泰剑,犹如是神灵的裁决降临人间一般。 独有人群中的兰致看着身骑白马的林潇云,轻轻道了一句:“总算是来了!” 反击的时机已到,兰致终于拔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顶,对着仍然阵型不乱的五营军众将士大喝一声:“众将士听令!散——攻!!!” 奎字营战旗挥舞,被围的所有五营军将士,这才散开防御阵型,奋力杀向敌群。 与此同时,林潇云手里的紫泰剑向前一挥,他身旁的邵为即刻举起长枪,用尽全身气力,对着山岗下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胡兵,厉声喝道: “林字营!!!杀——!!!” 这一声吼,就仿佛天空作雷一般震耳欲聋,如泰山崩裂般惊人心魄,气势直压每个人的心头。 林字营众将士也在林潇云和邵为的带领下,如一股无可阻挡的白色洪流般杀下山去。 因为胡兵阵型已经混乱不堪,所以还没来得及组织后撤,便已被林字营团团从外侧围住了。 原来,兰致早已算准了时间,估算着胡人再度进攻的时候,距离此地最近的林字营也应差不多赶到了。 于是,在胡人再次步骑结合发起冲阵时,就选择了横向防御,故意让敌军包围自己所在的步卒阵营。 然后自己缓缓收缩,诱使敌军随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收紧包围圈,这样敌人自己的阵型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变紧,渐渐收缩,越来越小,为后面赶到的林字营包围敌军创造条件。 林潇云骑在马上,手持紫泰剑,向着迎面冲向自己而来的大片胡军将士一扫而去,却见战场上瞬间激起一阵飞沙走石,风起云涌,仿佛天色都在紫泰剑的光芒下黯淡了不少。 一道亮紫色的寒光伴随着卷起的气浪一闪而过,在他身前百步之内的胡人骑兵纷纷落马,无一幸免,且皆为这一剑所毙,而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胡骑,甚至都和马头一起,被生生斩断了。 仅仅几道剑风闪过,已有将近数百敌军被斩杀于紫泰剑下。 而叶凌看着一路如斩草切瓜一般的林潇云,还有他手中那柄闪耀着紫色光芒的紫泰剑,不由得心中惊叹:“原来这便是紫泰剑,果真是‘剑风无形’!”。 围在最里面的五营军将士见林字营援军已到,无不振奋高亢,挥舞着利剑长枪拼命向外厮杀,林字营将士则在外层,将这股骑胡围的水泄不通。 在五营军的内外夹击下,经过一个多时辰的绞杀,这才完完全全灭了这数千胡兵,独留了几百名缴械投降的兵丁。 厮杀过后,林潇云看着残阳下仍伫立在战场最中央的兰致,慢步走上前去,并排站在了他身旁。 此刻兰致面带愁容,正看着天际渐下的夕阳和淡淡的一层霞光。 林潇云看着战场上遍地的胡兵尸骸,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些胡人应该称不上是兵,个个衣着简陋,现如今手中没有了武器,脸上也没有了狰狞的神情,闭着眼静静的躺在满是血迹的地上,看上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可怕,好似和平日在地里务农的晋国百姓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明白,敌人终究是敌人,他能看起来像平民百姓那般无辜,也可能跳起来后就像杀父仇人那般可恨! 林潇云看着脸色仍然持剑远望的兰致,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一起看着夕阳渐渐没过了地平线。 过了许久,林潇云转过身来,走出两步后,又停住了,头也不回的说道: “善恶终有报!我们晋人如此,他们胡人亦是如此!你即是晋军将领,就该完全为了自己麾下的将士考虑!走吧,越王今晚就到江夏城了!” 林潇云说完,便一步跃上白马,扬鞭而去。 兰致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后,也骑上一匹战马,往江夏城中而去。 而此刻的山岗之顶,叶凌领着叶常与利无极二人,收剑立马,在一片淡黄的霞光下,遥望远处的天地尽头,已经能隐隐看到那绵延十数里的金色旌旗了,在早春傍晚的寒风中,似乎还在猎猎作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一章 叶坤的心结 大战过后的沙场残阳下,叶坤紧握长剑的双手仍在不住颤抖。 刚才激战时,飞溅在他脸上的敌将鲜血仍有余温,闪着寒光的剑刃也被染上了一层腥红,他喘着粗气,手臂上青筋暴起,仿佛仍未从刚才的厮杀中回过神来。 看着遍地的胡兵尸骸,叶坤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心底是异常的繁杂。 他承认自己比不上弟弟叶玄,在中原的时候,他没有在军营历练过,也从来没有披甲杀过敌,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阵厮杀,尽管一路都有府卫相护,但那鲜血的腥臭味依然让他心有余悸。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内心深处反复提醒着自己:“战场之上,他们不死便是我亡!” 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他那颗仍在疯狂搏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一些,可一想起昨晚那双祈求的眼神,却又有些挣扎起来。 叶常见叶坤一直伫立在战场上久久没有离去,不禁迈步走了过去,然而当他已经走到跟前时,叶坤却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叶常长长舒了口气后,看着眼前的一片尸山血海,拍了拍叶坤的肩膀,轻声道:“走吧,天快黑了,进城去吧!” “嗯。”叶坤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叶常的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遍地的尸骸,牵着战马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其实,作为将领,更作为父亲,叶常又何尝不知道叶坤在想些什么呢! 不只是叶坤,就连他心里此刻都觉得有些怪异。 当他看着五营军战士的骸骨时,内心是充满仇恨与怒火的,但当他放眼横尸荒野的胡人尸体时,心底却又在酝酿着一种不安的情绪。 因为他宁愿看到,躺在地上的胡贼尸骸个个都披甲执锐,即便是死去了,脸上的神情也是狰狞恐怖,叫人畏惧,而不是此刻自己所看到的这般,和寻常百姓无异,和自己无异。 只是他终究经历过太多的厮杀,也见过太多死于胡贼手下的晋国百姓,这样一种感觉在他心里只是一闪而过,但对于刚上战场的叶坤来说,却不是一个能自然而然越过去的坎…… 傍晚时分,司马徽和安字营陆陆续续在江夏城内驻扎下来,主帅营设在了城中央,是司马徽与左右使一起议事的地方,而安字营的主将营则紧挨着主帅营帐。 安字营的驻扎地,就团团护在主将营和主帅营周围,向东延伸,是叶凌的前锋营,向北,是林字营,最后向西的襄阳方向,则是奎字营。 安定下来后,司马徽当即召见了叶凌,一番褒扬并许诺再从安字营增派两千将士于叶凌指挥。 安书武对此虽然疑惑,但一来碍于与叶凌的交情,二来也是越王的安排,自然没什么异议。 在向司马徽禀明了今日战况的详细情形后,两人又彼此寒暄几句,叶凌才在安书武的陪同下出了主帅营,准备回自己营地去。 营帐外,明月当空,两人一路往前锋营将帐走,一路谈论着江夏郡周围的敌情,安书武仿佛回想起了过往,笑着赞叹一句道:“转眼已是五年了,没想到叶公行军打仗依然精巧!此次夜袭着实周全!” 叶凌听罢,摇了摇头,道:“安将军过奖了,和五营军各位将军相比,叶某难望项背啊!也是,五年了,那时候你我还是劲敌,而如今却已是同袍!果真是世事难料啊!” 安书武听罢,也爽朗一笑,道:“不错,我是凌湘叛军之将,你乃洛阳叶公!若不是劲敌,又如何会英雄相惜呢?” 两人一边向前锋营的营地走着,一边回忆着五年前的蜀地之乱。 那一年,叶凌领叶家军与凌湘“叛军”对峙于乐山以北,而与之相对的,正是现在身旁的这位安书武将军。 彼时两人均视对方如劲敌,几番斗智斗勇,都不见胜负,叶凌曾当面劝诫安书武弃暗投明,归附朝廷,而安书武见叶凌浩然正气,光明磊落,也曾设计诱降。 虽然两人谁也没能折服谁,但也因此结下渊源,互相敬佩,英雄相惜。 而在凌湘军被朝廷接纳后,两人也终于放下宿怨,结为好友,并开始有了书信往来。 正因为这番友情在,才有了后来洛阳被围,叶凌奉旨联络五营军,护送江北难民南下荆州一事…… 安书武接着笑道:“叶公可能有件事想不到!” “哦?安将军说的是何事呢?” “叶公可否知道今日的五营军即是往日的凌湘军?”安书武伫足,笑问道。 见叶凌些许疑惑的摇了摇头头,安书武又忍不住大声笑道:“今日叶公既已成五营军的前锋主将,所以,五年前那场劝降较量,还是在下胜出了!哈哈哈哈……” 叶凌听罢,也随着安书武笑了起来,只是,他心中仍然十分清楚,洛阳沦陷,叶家军全军覆没,正是因为五营军故意拖延北伐导致的,在对待司马徽和五营军的态度上,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安书武这般维护的。 安书武在送叶凌回营地后,又顺便在五营军营地各处视察了一番,方才回到安字营主将营之中。 而叶坤在回到营地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他洗掉了身上的血迹,便脱下铠甲,在营帐的一角,埋头蜷缩着身子,始终没再出来。 叶常安顿好受伤的将士后,回到营帐见叶坤如此狼狈,便一狠心,将他强行拽出了营房。 或许是叶坤一直待在营帐内的缘故,他并不知外面的喧嚣和浮动,出来后才仿佛被吓了一跳。 所有的叶家军将士,不论官阶高地,身份贵贱,都围着篝火,举着大碗,开怀畅饮,或大哭大笑,或大喜大悲,又或大声叫骂。 叶常将叶坤带至人群中坐下,拿起一个大碗斟满酒,递到了他面前。 叶坤转头看了看叶常,迟疑的接过面前的酒碗,借着火光,方才看清那碗中清澈酒面上倒映着的脸庞:双眼迷茫,满是愁苦,贴着酒碗的胡须也因此变得尤为明显。 叶坤心中顿时一阵感叹,原来自己的胡须都已经这么长了!原来现在的自己,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稚嫩的纨绔孩童了啊! 不过,看着自己手里的酒碗,叶坤依然有些困惑:父亲之前从来不准自己喝酒的,为什么这次却主动将这么一大碗酒递给了自己呢? 当他回过头时,叶常手里也已经端着一大碗酒了。 叶常看着眼带疑惑的叶坤,将两个酒碗碰过一下,示意叶坤喝掉碗中的酒,同时他自己也抬起酒碗,一饮而尽。 叶坤见叶常喝完,不再多言,心一横,举起碗一口一口的将碗里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哈——” 叶坤一抹嘴,擦了擦眼角呛出来的泪水,许久才放下空碗,打了个酒嗝。 第一次喝酒,对他来说,有些辣肚子,也有点呛嗓子。 叶常见叶坤喝完酒,拿着手中的空碗,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笑道:“酒,在战场上是必不可少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叶坤听到叶常的提问,摇了摇头:“不清楚……” “你看看眼前的这些将士!” 叶坤顺着叶常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嘈杂声中,不禁陷入了深思。 篝火旁,很多将士明显已经喝高了,相互搀扶着,有的甚至还动起了手脚,你追我赶,拳脚相加,但在周围人的拉拉扯扯下,也都控制在一定的分寸之内。 他们的嬉笑怒骂、痛哭悲啼,都被掩盖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最终随风而去,不知所踪,而唯一不忘的,便是朝彼此的碗里继续添酒,继续畅饮,直到醉倒在地,不省人事为止。 “因为酒,能帮我们忘记,能帮我们逃避,能帮我们入眠!酒,能让我们把战场前的恐惧,战场上的哀伤,和战场后的心乏,全都自然的吐露出来,不用再一个人默默承受,你的所有情绪,都会有这么一大帮兄弟来帮你分担!” “也只有大家都醉了的时候,才没人取笑你,没人可怜你,因为不论是被取笑还是被可怜,都是一个男儿的耻辱!” 叶常继续说着,同时把叶坤和自己的碗再度斟满酒,父子俩一同举起碗,一饮而尽。 而这次,叶坤觉得碗中的烈酒,并不像刚才那般辛辣了,似乎变的柔和温暖了许多。 “我们作为一支有着严明纪律的军队,在战场上,弓箭手将自己的安全托付给枪兵,而枪兵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铁盾兵,铁盾兵又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弓箭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但我们又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彼此,所以我们不仅为自己而活,同时也为我们的同袍战友而活,若是这个时候仍然要选择自己承受,对那些将生命托付于你的人有所隐瞒,就未免太过于自私了!” 叶坤又喝过一大碗烈酒,静静的听着叶常说话,不知不觉间开始有些头晕了,但胸中那块一直压着的重石仿佛也渐渐松动了,有好多话想要一吐为快。 又几碗酒下肚,叶坤终于将自昨晚以来,一直沉沉压在自己心底的不安和迷茫,全部向叶常一一吐露。 那在烈火中挣扎的老妇,胡人母亲祈求的眼神,护着小孩的双臂,身穿破鞋粗麻的胡人士兵…… 这两天和以往的经历,有太多的不同,心中有太多不安,眼中有太多茫然,让他不知所措。 叶常听叶坤说完,一时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头顶的夜空,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反问道:“坤儿,你觉得这世上真有正邪之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二章 战场父子(求收藏求推荐) 叶坤听了叶常的话,稍稍愣了一下,虽然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但意识还算清醒,答道:“老实说,昨天之前,我觉得有,我们是正,胡寇是邪,我们是兵,他们是贼,但今天,我不知道了” 叶常听罢,呵呵的笑了笑,意味深长的拍着叶坤的脑袋,道:“你果然还是个未经事的娃娃啊!在战场上还想着仁义道德呢!” 不过,叶常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责难叶坤的意思。 他提起酒壶,又斟满两碗酒后,自顾自的一饮而尽,随后抬起手臂指着星空,对叶坤道:“你想的什么,为父都知道!可为父要说的是,这地上的正邪啊,就如天上的星星一样!” “和星星一样?”叶坤不解的看向叶常。 “对,就和星星一样!”叶常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道:“如果你以光明来代表正义,而每一颗星代表每一个人,才能更好的理解这世上的是非曲直!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坚持的的正义,可我们人在地上,却只能看到那些明亮的星,但那并不是代表他们更加的公正大义,只是因为他们更加强大而已!” 叶常甩了甩手里的空碗,接着说道:“这些你日后会慢慢明白,但是有一句话你现在必须记着!在战场上,万不要以好坏正邪来说服自己,你昨天晚上放走那对母子,并不能说明你是好人或者你是善人,那只能说明你还太单纯,太弱小!” “若不是那对母子,胡人部族遇袭的消息可能就不会那么快传遍数个胡人部落,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这场恶战,反而会有其他的解决之法!” 叶坤听罢,虽然心中明了,但总有道坎过不去,低着头咬牙道:“我知道胡人可恨,该杀!可遇到那种情况,又该如何下手?!” 叶坤不敢抬头看叶常,仿佛在为自己的心慈手软感到羞愧,但他不想对自己的父亲隐瞒这一点。 叶常看着叶坤如此挣扎,愣了一下后,眼神慢慢柔和了下来,但心中却并不是那种很铁不成钢的懊恼,而是一种于心不忍的慰藉。 于是他伸出手来,轻抚着叶坤的脑袋,叹息道:“傻小子!虽然战场上只有敌人和战友,但我们心中却也该有自己的坚持与信念,有时候以自己的单纯来换一生的问心无愧,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呢?” 叶常终究还是不忍心,不忍心去打碎自己儿子心中那块净土,不忍心把自己儿子教导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爷俩又喝过几碗酒后,叶坤渐渐神情迷糊,头晕目眩,意识也越来越不清醒了 第二天醒来时,叶坤已经记不清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心中好受了不少,仿佛昨晚已将心中所有的烦扰与不安都吐了出来,即便他知道自己再遇到那样的情况时,他可能仍旧下不了杀手。 而此刻在主帅营中,司马徽领着左右使正和三营主偏将分析局势,准备踏出下一步。 序右使见众人都已落座,首先开口问道:“兰致,昨日与敌军正面交锋,你对胡兵有何看法?” 其实在座的所有人在抵达江夏城时,都已对昨日一战有过了解了。 胡人八千余,除不到千人被俘外,其余均被斩杀于江夏城外,而五营军也算是遇到了一场恶战,虽然兰致指挥得当,已经将损失降到最低,但仍有千余的伤亡。 兰致思考了片刻后,答道:“以我之前和林将军对胡人的了解,昨日那应该并不是肃甄部的军士,而只是江夏城周围的一些中小部族的联军而已!” 说到这,兰致抬起头,环视营帐中众人一圈,眼神中透着一丝无奈,接着道:“也就是说,那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中,仅有林潇云注意到了兰致细微的语气变化。 安书武听完,不由得叹了一句道:“看来胡夷人人皆兵这事,并非虚传啊!仅仅一群寻常游民,居然有这样的气势!” “没错,当年祁连山一战匈奴也是如此!”房奎接着安书武说道,他仿佛有些挥不掉三年前那场大战的阴霾,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敢问越王下一步可是襄阳?” 司马徽听罢,思考片刻后,点点头道:“不错,下一步是襄阳!” 房奎听到答复,道:“依我对胡人的了解,现今肃甄部以邺城为都,占据古城洛阳,那么南阳应该也有肃甄部的人马,而襄阳在南阳西南方向,和江夏相似,可能也只有一些中小部族而已!” 经由房奎这样一分析,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但在座诸将心中也清楚,与房奎交战的是匈奴部落,而这次是鲜卑人,可能风俗和作战习惯上会有所不同。 兰左使听完房奎的分析,道:“襄阳的情况,还是要探明之后再做出战打算,现如今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在江夏把脚跟站稳!三军粮草问题,城北安山防固问题,都亟待解决!” 听兰左使说罢,众人纷纷点头,胡人彪悍,这次北伐势必是一场持久之战,在江北立足脚跟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昨天的俘虏,越王打算如何处置?” 司马徽听罢,皱起眉,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掷地有声的道出四个字:“全部坑杀!” 兰致听罢,心中怔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坐在身旁的林潇云拦住了。 林潇云看着兰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的确,五营军初到江北,自身粮草问题尚未解决,而江夏周围也早已是一片荒芜,根本无粮可征,不可能用自身就不够的粮食来养着这近千战俘。 如若押送江南,暂留一条生路,更不可能,这无疑是引狼入室的愚蠢之举。 众人听司马徽这么说,心中自然清楚,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但却忽然听林潇云对司马徽说道:“与其这样白白坑杀,不如就用他们的苦力修建安山的防务吧!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听林潇云这样一说,兰左使和序右使稍稍思考片刻,对司马徽道:“此法可行!” 司马徽点点头,道:“行,此事就交给奎字营去吧!” 房奎对司马徽行礼后,道:“领命!” “粮草问题交由兰左使全权负责,安山防务由奎字营操办,对襄阳的敌情探查就交由前锋营吧!”司马徽将军令一一吩咐下去,叹了口气后,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仿佛有些不适,挥了挥手道:“好了,都各自回营去吧!” 各营将领听闻,齐齐道了一声“诺”后,便都退下了。 出帐后,兰致一路没有说话,林潇云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也不需要多解释什么,勒马向着林字营而去,因为他知道,奎字营的偏将不可能连这样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而在与江夏仅有一江之隔的江陵城内,五营军破江夏之敌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街坊市集。 叶玄在房中听到前线的消息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兴奋,反而意外的有些低沉,有些遗憾。 而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问候声,应该是有客人来访了。 片刻后,房门开了,丫鬟带着一位身着黑色铠甲的将官走了进来。 这将官肩披战袍,而立之年,身材不高,却相当壮实,脸部线条明显,容貌并不出众,但目光犀利,眉宇傲然,腰配利剑,每一步都透着凛然之气,最后立足于叶玄床前,行一礼后道:“世子可还无恙?” 叶玄见状,费力的从床上坐起,靠在身后的墙上,慢慢的回了一个礼。 看着眼前驻足于自己跟前的这个将领,叶玄努力的回忆着,但并想不起此人的身份。 “在下乃勇字营偏将令安原,今日有事相见!”来者站于叶玄面前,道明了自己身份。 经过大半个月的休息,叶玄的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也能开口说话了,只是仍有些虚弱,听令安原道完后,他方才想起来留守在江陵城内的勇字营,回道:“令将军所谓何事?” 令安原看着叶玄,道:“林将军在出征前,将江北襄阳百姓南渡一事交于勇字营,故而在下前来问明情况,南下百姓大概在襄阳何地?” 叶玄听罢,在心中盘算一番,道:“具体地点我也不得而知,但请令将军尽量在靠近洛阳云山一带的地方查探!应该就这几天内便能到襄阳境内了!” 令安原听叶玄说完后,剑眉挑了一下,也不再啰嗦,抱拳道:“在下知晓了,告辞!” 叶玄见令安原大步流星的朝房外走去,不由得心生忧虑。 毕竟,直到分离后,他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的牵挂着那个人。 叶玄忙叫住了正走向门外的令安原,他不知道林潇云是否已经说得详实了,所以再次叮嘱道:“还请令将军切勿伤害一路护百姓南下的伊娄族人!” 令安原顿住脚,不动声色的听叶玄说完后,便又快步离开了,没给任何回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三章 战后(求收藏求推荐) 果然没过几日,越王对于叶凌的承诺就实现了。 在前锋营刚刚从江夏一战整顿好后,便有一名偏尉带领着两千士卒,并入了叶凌的驻地。 这天上午,叶凌和叶常正在营帐中商议着何时开始探查襄阳境内的敌情,却见一身高体壮c膀阔腰圆的大汉闯入帐中。 这壮汉生的鹰眉圆目,皮肤黝黑,一张方脸,微长的胡须有些杂乱,身着安字营将官铠甲,手持长戟步履稳健,进帐后目光如剑的环视了一圈帐内。 叶常见如此状况,不由得愣住了,而叶凌则是淡淡的扫了那壮汉一眼,目光便又移到了行军图上。 来者在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凌后,便主动持戟半膝而跪,用有些浑浊的低厚男音说道:“偏尉王蒙,奉越王之命以供叶公驱使!” 见王蒙拜礼自荐,叶凌又转头看了他一眼后,扔掉了手里的小树枝,直起身来,上前将他扶起,也不多寒暄,直言道:“既然来了,就不必多礼了!你共带来了多少人马?” 王蒙起身后,很恭敬的后退一步,抱拳答道:“禀叶公,步卒一千五,骑兵六百,另有战马二百三十匹!” 叶凌听闻,眉头稍稍皱了皱后,一边转身重新朝行军图走去,一边道:“先坐吧,我们正在商讨襄阳的情况,你也一起看看吧!” “卑职不敢!”王蒙一弯身,语气更谦卑了。 叶凌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这名偏尉一番,目光变得满意了一些,接着道:“叫你一起看看就一起看看,人多了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是,卑职领命!”王蒙置好手里的长戟,在席案前盘腿坐了下来,腰背挺得直直的,很是严肃。 叶凌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多说废话,又指着行军图,重新开始谈起襄阳境内的敌情来。 先是叶常凭借此前的记忆以及拷问俘虏得来的情报,比较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襄阳境内的大致地形和可能会有胡人部落的几个地方。 而后他还做了一个五营军方面的兵力部署分析,一番讲解下来,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其实叶常虽然性子猫了一点,但在疆场上,还是十分靠得住的一个副将。 叶常说完后,叶凌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后,又指正了几处小细节,随即他看向仍然正襟危坐的王蒙道:“王蒙,说说你的看法吧!” “启禀叶公,卑职听从叶公调度就好,如此机要事物,卑职不宜置喙!” 叶凌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道:“让你留下来看一看,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如果你不说,一开始你留下来干嘛?” 王蒙有些尴尬的咧嘴一笑,脸上的神情这才稍微自然了一些,开口道:“多谢叶公信任,那卑职便冒昧提一些拙见了!” “说吧!” “卑职觉得,我军若是直接派探子出去探查,想必不会有什么效果!” 叶常听了王蒙这话,随口问道:“此话怎讲?” 王蒙答道:“若是直接派出我军探子,一定会打草惊蛇,襄阳之敌很可能会像江夏一样,又或者会直接退到南阳郡寻求肃甄部的庇佑!” 叶凌听罢,点了点头,道:“不错,何况我军探子对襄阳地形不熟,又不可能像在江夏一样,晚上去探查敌情,所以到时候到底是我方探子先发现胡人,还是对方先发现我们,就不一定了!” 叶凌说完后,王蒙和叶常都了然的点了点头,开始看着行军图各自思考了。 “不如这样!”营帐内安静了片刻后,叶凌忽然用手里的树枝点了点席案上的行军图,道:“让我军的探子换上胡服去打探吧,这样会好很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尽量从军中多挑选一些身手了得的将士前去,王蒙,从你的麾下挑出三十人,无易,你也挑三十人出来。” 叶常听叶凌这么安排,也一拍脑门道:“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这样就好办多了!至于地形不熟,那问题不大,胡人大都以狩猎放牧为生,所以水源森林草场是胡人安营扎寨的标准,若是穿上胡人的服装,即使我军探子被发现,也不至于会立刻引起对方的警觉!” 王蒙也点了点头道:“叶公说的是,卑职下去后便立即准备!” 言罢,三人对探查敌情的具体事宜又商量一番后,便决定后日起,正式开始对襄阳之敌的秘密探查,其中弄清敌人营帐数和驻扎地是最为重要的两点。 而在定下计划后,还有一件事需要征得司马徽的同意——为了方便对襄阳的探查,叶凌所率前锋营的驻地,需要尽可能的靠近襄阳。 于是,在出帐后,叶常前去收缴相对干净整齐的胡服,而王蒙则跟随叶凌一起前往了主帅营,在得到司马徽的获准后,又往营地而回。 可正当叶凌驾马走出安字营时,却见一肩披白色披风的林字营小将骑着马,迎面而来。 到得近处,叶凌方才看清此人容貌,眉目清秀,五官端正,腰佩精致短剑,器宇轩昂,年纪看上去和叶玄有些相仿。 叶凌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由得想起了仍在江陵养病的叶玄,目光黯淡了一些。 还没等两人走进,那小将便在马背上主动抱拳行礼,道:“叶公好!王蒙大哥好!” “虞偏尉!你来安字营所谓何事?林将军对你的管教又松懈了?哈哈”王蒙看着迎面而来的虞青,笑着问道。 叶凌心中惦记着叶玄,竟一时没有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等到王蒙开口后方才记起,这便是越王司马徽之子——虞青,或者现在应该叫司马青了吧! “王蒙大哥还是老样子,喜欢拿林大哥吓唬我!”虞青笑着答道,但随即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叹了口气后,接着说道:“父亲这两天身体不适,所以我来看看!” 叶凌看着眼前的虞青,很平淡的笑了笑后,宽慰道:“越王可能是因为初来江北,水土不服,休息几天便无妨了!” 王蒙听罢,点了点头,道:“叶公说的有理,但还是要多加注意些!” 虞青也跟着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叶公指点,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在三人告别后,叶凌想起刚才王蒙对待虞青的态度,不免心中有些疑惑,于是开口问道:“越王既然已经复姓司马,为何你仍旧呼他‘虞偏尉’呢?” 王蒙见叶凌这么问,笑着饱了抱拳后,答道:“叶公有所不知,军中各位将军仍称呼他为‘虞偏尉’,是因为这么多年了,早已习惯,越王又不在意此等小事,也便就随它去了!而我们这些平级小尉仍旧直称他‘虞偏尉’,是因为他不允许别人叫他世子,尤其是人多的时候,再者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王蒙说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轻轻一笑,接着道:“我记得他这样对我们这些知情平级将官说过——‘领兵打仗的只有林字营的虞偏尉,没有什么世子!’” 叶凌听罢,也不禁笑着捋了捋胡子,道:“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度量!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的确,叶凌曾于洛阳效命于皇室贵族,那些王侯无不窥视皇权,视民如草;那些将相无不勾心斗角,争名夺利;那些达官无不贪污腐朽,阿谀谄媚;那些显贵无不嚣张跋扈,欺下瞒上,以至于世风沦丧,民心尽失。 想着曾经在洛阳的岁月,叶凌抬头看向远处,不巧正看见奎字营的将士驱赶着一群衣衫破烂,步履维艰的胡人俘虏向着安山方向而去。 他们被锁链拴成一长排,在皮鞭和枪柄的狠命抽打下,步履蹒跚的往前一步一挪。 若是叶玄在此处,一定会觉得似曾相似,不错,真的像极了当日他在洛阳城下看到的那一幕。 看到这些,叶凌抬起头,遥望长空,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心中感慨道:“可能一切真的都是报应!” 此刻,一身常衣的兰致也站在营帐外,神色凝重的看着远处这些被押至安山去的胡人俘虏,伫足良久后,方才转过身,不发一言的回到营帐之中。 他将这件事全部推给了房奎——由房奎带着奎字营的一半兵力,押解着这些俘虏前去修建安山防务工事,而他领一半兵力驻扎在江夏城待命。 他能想象到,当安山的防务工事修筑完毕后,这些胡人俘虏将会全部被推到一个深坑中去,所有的一切愤怒与绝望,都将在奎字营士兵手指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彻底结束,最后被掩埋于那片黄土之下。 兰致坐在营帐中,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尽,紧握着手中的酒碗,他知道这是必须的选择,如果是晋军将士被俘,或许下场会更加凄惨,所以,在战场上,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每一位在战场上冷血无情的将军,在战后都不得不面对自己灵魂脆弱的另一面,在自我谴责和反思中继续前行,而这一切,都是那一个个倒在自己眼前的战友或敌人带给他的使命和责任。 “一将功成万骨枯!” 然而,若是对脚下的“万骨”冷漠无情,麻木不仁,那便是屠夫,而非为将之道! 兰致这样瞎想着,又连喝几碗酒后,渐渐觉得天旋地转,头晕脑胀,但恍惚间,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了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身影。 那秀美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姿渐渐清晰,却又慢慢远去,而兰致只是静静地趴在了身前的木案上,看着有些模糊的酒碗,苦笑道:“酒,真是个好东西!没想到,这么多年,我依然过不去” 伴随着苦涩的喃喃自语,兰致静静地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四章 查探(求收藏) 叶坤在军营中,也没有忘记临行前叶玄托付给自己的事情,在江北四处打探关于伊娄部的消息,可收获甚少。 想着这次前锋营奉命探查襄阳敌情,或许正好有机会去打探打探,于是他便去向叶常主动请缨了。 叶常虽然有所迟疑,但还是答应了,在叶坤穿上胡服的时候,再三叮嘱后,才目送着他和另外两名探子向着襄阳方向渐行渐远。 叶常派出的探子总是三人一小队,十二人一大队,每个小队负责一个山头,每个大队负责一个村镇,以水源和草地为指导,从襄阳和江夏的地界开始,一路向西北探查,若是发现有胡人营地,记录具体地点和规模后立即返回,绝不多做逗留。 叶坤三人一路上也的确发现过几处胡人的营地,但他还从来没有探查到关于伊娄部的一丝线索。 一连如此,过了五日,而叶坤也开始有些好奇,按照常理来说,此刻晋军北渡,江夏胡人部族被灭的消息,早该被襄阳敌人知晓了,可为何这些天来,根本不见襄阳的胡人有所动静。 即便对方自持兵强马壮,不愿轻易撤出襄阳,那即便是派出探子,到江夏城周围打探打探,也是应该有的应对策略吧。 然而,经过几日的观察,襄阳的敌人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天,叶坤和前几日一样,前往羊山以北去探查敌情,同样也在一处小镇周围发现了胡人的踪迹,但今天他却能感觉到,眼前的这座营地和往次的都有所不同。 营地规模不仅更大,而且营地搭建风格和对方身上的服饰都和以往有所不同,至少不像是鲜卑人,也不是白羯,不过由于有军令在先,他们不敢进一步打探,于是在详尽记录此地胡帐的特点和营地位置后,便悄悄的返回了。 不过,在回营途中,伴随着远处阵阵若隐若现的马蹄声传入叶坤等人耳内,三人即刻警觉起来。 虽然他们几个身上都穿着胡服,但也不得不与对方拉开距离,因为没人懂塞外的语言,一旦对方接近自己,开始质问交谈,就很容易暴露身份。 于是乎,三人快马向着侧面的山顶而去,算是避开了那行胡人的视野。 而他们去向山顶,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那便是方便在暗处继续探查这队胡人,看其究竟要去往何处,待他们经过此地后,在一路隐秘尾随,或许还能毫不费力的找到他们的营地。 三人在山顶将马安置在后坡,然后藏身于灌木丛中,从山顶暗中观察着这支正不紧不慢经过此地的胡人队列。 只见领头的是一个身着鲜卑服的壮汉,羊毛雪袍,紧衣窄袖,高毡帽,浓眉大眼,高鼻梁尖下巴,一脸络腮胡,一头散发披落,虽皱着眉头,但神色怡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骑着高马,腰间挎着一柄弯刀,傲然独行于队列的最前方。 而跟在壮汉后面的,却是一名豆蔻年华的鲜卑少女。 她身穿白色长雪裙,腰系天蓝束腰,外套一白色羊毛雪袍,头冠一顶雪白貂毛高毡帽,颈上戴一串玛瑙项链,皮肤白皙,五官端庄秀美,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沿着侧脸铺下。 神情有些忧郁,微微低着头,似乎若有所思,手里握着一把长三尺有余的轻质弓,背上还背一支竹编箭筒,骑着马紧一步慢一步的跟在壮汉后面。 再往后,看上去应是部族的族民,约莫百余人,大都头顶毡帽,身着皮革雪袍,虽然手持各式武器,却十分松懈。 “或许是刚刚劫掠过一个村庄后要回营吧!”叶坤不禁这样想着,但他却并没有看到任何抢夺来的粮食女人什么的。 在三人的眼皮底下,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过了山脚,向着东北方而去。 领队的斥候见那一行胡人走远,指示另一个探子跟上前去,并叮嘱再三,要在暗处保持距离,最后约定日落前,在前方三十里处的潦河畔汇合。 那哨探接令之后,便一路疾行而去了。 两个时辰后,潦河畔,早春的残阳已不再似冬日的那般乏力了,即便是落日的余晖,照在人身上已然觉得有一丝暖意。 叶坤和领队两人牵着马,伫立于河畔等了许久后,方才渐渐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哨探一下马来,领队斥候便急着问道:“怎么样?他们的营地在何地?” 那探子先是在河边掬了一碰水喝,然后才答道:“不行,没有查到!” 领队斥候和叶坤听到这个结果都有些意外,因为只要在暗处一直跟随着,就应该能找到他们的营地所在,怎么可能会查不到! 面对两人的疑惑,那哨探解释道:“我一直在暗处尾随着,但那行胡人并没有在襄阳境内停下,而是一直向着东北方进了洛阳地界!因为时间已晚,若是再深追,我担心天黑之后辨不清方向,便就回来了!” 领队斥候听罢,不禁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洛阳的胡人大老远跑到襄阳来?怪哉” 不过他也只是这么嘀咕了一句就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这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事,于是,三人也便启程向着营地的方向而去了。 而叶坤听完刚才那哨探的话,虽然心中也有疑惑,但总是会不由得想到叶玄曾在林字营说过的话,“江北襄阳,将会有大批难民百姓南下荆州可能会有鲜卑人相护” 想到这点,叶坤似乎更加笃定了几分,那些去往洛阳方向的胡人,可能正是叶玄托自己打探的伊娄部 距离江夏一战转眼已有十天了,在兰左使的精心筹备下,总算是建立起了一条跨过长江,从荆州到江夏的粮草补给线。 江南段自然由驻守在江陵城的勇字营护卫,而江北段则由安字营一部护卫,每隔半个月,便有数百艘渡船穿梭于长江两岸间,以保证独悬于江北诸胡包围中的五营军粮草充足。 和兰致所想无异,在安山的防务工事修筑完毕后,那还残存的数百俘虏也被奎字营全部坑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就像数月前洛阳城中的十万军民一样。 而安山的防务也是由奎字营负责,房奎留下偏尉金吴领一千人驻守安山,自己则带着大部回到江夏驻地,毕竟下一步收复襄阳,仍需要奎字营。 林潇云这几天也一直忙着林字营的阵型操练,在邵为的帮助下,更加完善了在对阵胡骑时该有的阵型,以及在与胡寇短兵相接时阵型的迅速变换。 叶凌在这半个月内,则完完全全探查清楚了襄阳境内的敌情,包括敌人的驻地位置和规模。 只是让他觉得诡异的是,继江夏被占已过去半个月之久,襄阳之敌仍旧毫无动静,而让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在襄阳周围,竟然发现了羌胡的部族,而且规模骇人,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叶凌单单只是这样一想,就心有余悸,不过具体的应对方法,只有等越王司马徽裁决了。 而此时的江陵城内,叶玄的伤口正如曹大夫临走前所说的一样,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小腿伤口处已经有了一个不小的血坑,腐肉淤血都被他强忍着疼痛洗掉,但新肉的生长却出奇的慢。 叶玄心里也十分清楚,越是这个时候,便越是不能一味的待在房内,需要多出来活动,即便是右腿稍稍使力,都会有一股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但这样也比闷在房中要强。 所以叶玄每次都会在精力稍好的时候,一步一挪的走到院中,取出长枪,慢慢的挥舞一遍虚家枪法。 因为右腿的剧痛,所以叶玄很多动作都没办法完成,可他每次都还是会全部坚持下来。 他为的,当然不是什么枪法的进步,而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战场才是自己的归宿,尚武才是自己的路途,背负这一切继续前行,才是自己的选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五章 意外的敌情(求收藏) “你说什么?” 司马徽在主帅营中听到叶凌的敌情报告时,从主帅位上一惊而起,怀疑忐忑的接着问道:“此敌情属实?” 司马徽可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重新向叶凌确认一遍。 而围坐于主帅营中的各营主偏将虽然有些难以相信,但无不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叶凌扶着腰间的佩剑,直直的矗立在营帐中央,高昂着头,神色严肃,看着司马徽,将刚才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在襄阳东北方鹤山附近发现一处羌胡部落,毡帐数千有余!此敌情属实!” 在得到叶凌的再次确认后,司马徽开始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仿佛有些坐立难安。 他熟读通史,不可能不知道羌胡与魏晋的恩恩怨怨,而现如今摆在眼前的这数万羌胡,是敌是友,该伐该谈,都是不容有一丝误判的问题。 安书武见司马徽如此紧张严肃,不由得对这个羌胡部落产生了莫大的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胡人部落,竟能令越王如此踌躇! 于是他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正皱着眉的林潇云,咧咧嘴,问道:“这个羌胡竟有如此厉害?” 安书武虽杀伐果决,武艺奇高,打仗颇有大将风范,可毕竟是一介武人,不懂诗风古韵c治国韬略,自然也很少读过往史书。 林潇云看着眼前的安书武,低头想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安将军可知前朝蜀汉大将马超?” 安书武点点头道:“此人我知晓,虽然我不曾读过史书,但对于古往名将,还是多有耳闻的!” 林潇云听安书武说完后,接着道:“那想必安将军也一定听说过‘西凉军’吧!前有汉末董卓凭其独霸朝野,后有马超领其三败魏主曹孟德!” “西凉军之所以如此彪悍,一方面是因为将无匹夫,另一方面是由于西凉与羌胡相接,故而西凉人与羌胡有几分相近,民风剽悍c凶猛嗜血!” 看着安书武有几分明白过来的神情,林潇云接着说道:“不仅如此,西凉牧场经由秦王开拓,汉皇治理,早已是闻名天下,以至于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一说!” “不过,自‘诸王之乱’后,晋室垂危,羌胡渐渐脱离朝廷控制,现今的西凉也只有在陈越礼将军的苦心经营下方能勉强自保,那闻名天下的牧场也随之大部落入羌胡手中!所以,若是真的开战,仅凭那数千羌胡骑兵,恐怕我们就难以抗衡!” 安书武听林潇云说完,似乎觉得林潇云有些过于悲观,反驳道:“江夏一战,步兵对战骑兵,叶公指挥的,不是打得挺好吗?而且还以少胜多不是吗?” 林潇云听罢,叹一口气道:“安将军有所不知,以步兵败骑兵正是马超之所长,想必叶公也是研究过他的阵法及行法,方能如此大败胡人铁骑!而此人有一半羌人血统,在蜀汉时正是蜀地羌胡首领。原本羌胡集中在凉州一带,而如今此部却出现在襄阳,想必和马超及前朝蜀汉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对于鲜卑人的那一套,很可能对他们不管用!” 安书武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为何此刻越王在听说有如此规模的羌胡后,竟会如此不安焦虑。 而安书文虽然知道羌胡的强悍,也明白为何司马徽此刻会不安,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司马徽会犹豫踌躇。 如若仅仅是强悍,那么在羌人发现之前行动,先下手为强,仍能以最小的损失取得胜利,何至于如此。 此时却听序右使皱着眉头,叹着气说道:“究竟该伐该谈,的确是个难题啊!” 安书文有些不解,此次北伐即是伐胡,为何会有和谈之说?于是开口问道:“序右使此话怎讲?” 序右使见房奎c兰致和安氏两兄弟都疑惑的看着自己,方才解释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华夏中原与羌胡有太多的恩怨纠葛了!” “前蜀丞相诸葛孔明为稳固国基,北安六胡,南抚百越,任用胡越蛮夷之能人,政治开明,民间和睦,故而能算当时蜀地胡越之恩主!然而,魏兵南下,蜀汉倾灭,魏主自持兵多将广,伐六胡,屠百越,俘以为奴。本朝武帝时,朝廷又强行北迁蜀地诸胡,以至于尸横遍野,饿殍千里!” 序右使说到这,深深的叹了口气,慢慢讲清越王心中的踌躇和犹疑。 “我五营军虽举‘兴复晋室’之大旗,发兵中原,但五营军是在蜀地建立,军中也多蜀汉后人,而且现如今真正驰骋肆虐于中原大地,屠我百姓的乃鲜卑c白羯与匈奴,而非羌胡。况彼时羌胡曾受恩于蜀汉朝廷,羌胡也懂华夏礼节,有和谈的余地!” 听序右使这样说完,四人才算恍然明白过来,都看向了仍在营帐中来回踱步的司马徽,陷入了沉默之中。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叶凌仍一个人伫立在营帐中央,等着司马徽的命令。 但是司马徽只是来回踱步,一脸愁容,仿佛把面前的叶凌完全忘了,就连让免礼看座都想不起来了,其他人也是一筹莫展,独自思考。 的确,这个问题如果预判失误,不仅会将成千上万的无辜五营军将士送入死地,而且会树敌于羌胡,令本就困难重重的北伐更加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序右使说话了:“这件事不如就交给我吧!” 话音刚落,众人都齐刷刷的看向了坐于主帅座右侧的序右使,司马徽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序右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却听序右使接着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就让我前往羌胡营地,与之相谈吧,是敌是友,一试便知!既然生活在蜀地多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礼节,他们也该知道!” 林潇云听序右使这么说,忙行一敬礼,劝道:“此行不知凶吉,还请师父三思!” 序右使听罢,伸出一只手打断了林潇云要接着说的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好此行我也想弄清楚我们五营军的前方到底在何处!” 说着,序右使站起身,走到司马徽身前,俯身行了一礼后,道:“我意已决,还望殿下恩准!” 司马徽看着眼前的序右使,迟疑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既然序右使有此信念,本王甚是感激,但本王有一个要求!” 序右使起身道:“殿下有何要求?” “定要安全回营!”司马徽看着序右使,神情严肃的说道。 “还请殿下放心!不过,为支持我与羌胡的和谈,还请殿下对襄阳的诸胡手下留情!” 司马徽点了点头,见此事已然有所眉目,这才稍微宽心一些,转过身才发现叶凌还一直站立在远处,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命人看座,连声道:“本王心有所扰,忽视了叶公,还望勿怪,勿怪!” 叶凌客套几句,坐下后,又接着说完了关于襄阳所有敌情的探查情况。 司马徽听罢点了点头,道:“既然叶公已经将襄阳境内的敌情全部探查清楚,不知你对出征上有何打算?” 叶凌稍稍思索了一下,抬头答道:“依末将之见,为避免再出现江夏之战的情况,还请三营同时出兵,一举荡平襄阳之敌!不过,有一点令末将觉得有一丝诡异!” 叶凌说着,众人都看了过来,司马徽一抬手,示意叶凌接着说下去。 于是叶凌接着道:“襄阳与江夏紧邻,我军占领江夏已有半月之久,然而襄阳之敌竟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一般,我猜想这其中可能会有蹊跷!” 听叶凌这么说,林潇云皱着眉,思索片刻后开口道:“叶公说的有理,但依我之见,敌人肯定已得知了江夏情形,这么做或许背后有肃甄部的原因,或许是想引我军入境吧!如是这样,三营同时发兵,一举荡平,不给敌人反应过来的机会,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以我军现有的兵力,若是除去东北部的羌胡一部,完全可以在肃甄部插手之前拿下襄阳!” 兰致听后,微微思索,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其他众将也纷纷表示没问题。 但安书武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叶凌道:“末将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叶公,自本将踏上江北大地以来,为何从不见一个晋人百姓?” 叶凌听罢,脸色即刻沉了下来,没有明着回答,只是低着声音道:“这个问题,待安将军进至南阳城内,可能自然就会明白的!” 司马徽见叶凌这般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也没再追问下去,于是一挥袖,大声道:“既然众将都认为此计可行,那就明日发兵襄阳,除兰致率三千兵马留守江夏外,三营尽出!拒者斩,顺者生!” 营中众将听闻,纷纷起身,俯身抱拳,齐声道:“末将领命!” 说完,各营主偏将开始纷纷离开主帅营,回到各自营地。 叶凌回到营帐中,告知了叶常和王蒙明日发兵的消息,而且说明将是三营同时发兵。 王猛听罢,回了一声:“那卑职这就去准备明日出兵一事!” 说完,他便出了营帐,向着马厩而去。 而叶常听完,也说着要出去准备准备,但却仿佛心有所思,被叶凌看了出来。 “无易,你有什么事吗?” 叶常听了,迟疑了片刻,方才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哥,我有一个请求!” 叶凌不由得惊了一下,因为这么多年来,叶常这样郑重的对自己提请求还是头一回,这不禁让他心中有些好奇,便问道:“什么请求?” 叶常又停了一会,仿佛有些难以开口,片刻后才接着说道:“我想把坤儿调离前线,想让他去辎重部!” 叶常见叶凌一脸惊讶,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怕什么,也不是要惯着他!只是” 叶凌打断了叶常的话,轻轻舒了口气,道:“我知道了,都是为人父母,我懂,你自己前去安排吧!” 叶常听完,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接着道:“我知道我们是将门之后,在战场上更是要身先士卒,坤儿也一样,但我发现或许我过去对他的期望是错的,他应该有自己的活法,而不是像我期待的一样,驰骋于沙场,冷血无情,最后成为一代名将什么的!” 叶凌没有听完叶常的话,便打住了他,道:“明天就要出兵了,你要安排就赶紧安排好吧,兰左使今日在江陵城内,后天才会回来!不过这样的调遣他也是不会在意的!” 叶常听叶凌这么说,便出去了,脸上并没有一丝开心或侥幸的神色,只是觉得有一丝沉重和无奈。 见叶常出帐后,叶凌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呢?我们这一辈种下的恶果,为什么要让他们来尝呢?” 想到现今仍在江陵城内养伤,而且病情依然险恶的叶玄,叶凌心中竟有一丝愧疚之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是时候该给家里写封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六章 因缘(大章 ) 江陵城,天色清明,阳光明媚。 叶玄的气色也算得上是良好,于是和往日一样,吃过午饭后,便取出长枪,在院中缓缓的舞动着。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养,叶玄的右小腿已经完全消了肿,伤口的颜色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发黑发紫,正常了不少。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腿上那块因为洗掉坏死的腐肉而留下的血坑,却越来越深了,每次换药清洗的时候,都让他痛不欲生。 可正当叶玄舞动着手里的长枪,却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了很大的动静,哗哗啦啦,人声鼎沸的。 察觉得有些异常,叶玄便停了下来,杵着长枪一瘸一拐的向院门方向走去。 不过,还没等他走到院门处时,却见一身戎装的令安原闯了进来,正大跨步的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去。 “令将军何事如此急切?” 听到声音,令安原才转头看见了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叶玄。 令安原疾步上前,小心翼翼的扶住了杵着长枪的叶玄,然后两人一步一挪的往院外走去,边走边笑道:“世子出来就知道了!” 而当叶玄在一踏出院门的瞬间,便骤然呆在了原地。 只见此刻叶宅的院门外,本就不宽的街道已被无数百姓拥堵得水泄不通了,完全阻塞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架,如此,人群越挤越多,都立于叶宅原门前,放眼望去,已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了。 这些百姓无不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且大多为老弱妇孺,虽然面上都穿着各式各样的宽袖袍服,有的还不甚合身,但或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叶玄还是能看到,在有些人的宽袖之内,还套着并未脱下的箭袖鲜卑服。 叶玄见罢,自然明白了这群百姓的来历。 站在这群百姓最前面的,是一位儒衫中年人,气质清雅,却面黄肌瘦,身上的袍服样式有几分华丽,但已是脏乱不堪,身旁一位穿戴讲究的妇人跟着他。 那妇人虽然衣着还算整洁,但脸上却满是沧桑与哀凉,手臂上挎着一个覆有红布的锦盒,见叶玄脸色苍白,杵着长枪艰难走出院门时,泪水便已潸然而下。 中年人见到叶玄,颤巍巍的点了点头,眼神满是感激与赞叹,随即在妇人的搀扶下,放下拐杖,缓缓跪倒在地,双目噙泪,言语哽咽,高声呼道:“多谢叶郎君舍命相救之恩!” 话音未落,那中年人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群百姓,都纷纷面朝叶玄跪拜在地,言辞感激,双眼含泪,齐声高呼:“多谢叶郎君舍命相救之恩!” 千余百姓报恩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响彻在整个江陵城的上空,使得那些原本因为拥堵而有些怨念的围观群众,也不禁叹然涕下,感概万千。 叶玄看到这一幕,心中梗然一痛,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能感受到,自己胸中的那股熊熊火焰,依然在燃烧着,可为何,心又如此的悲痛欲绝,难以自抑! 看着眼前这些拜倒在叶宅门口的难民百姓,他多想大声告诉他们,真正救出他们的是虚衍虚子冲,真正守护他们的,是洛阳叶家军和虚家军的众多将士们! 但他数度开口,却又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由两行热泪缓缓淌下脸颊。 而听到院外有如此大的动静,叶母领着虚子怜和其他叶府的仆人们,也纷纷出了房,向着院门走来。 虚子怜和叶母踏出院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都愣在了原地,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到最后,还是在贴身丫鬟的提醒下,叶母方才反应过来,下了阶梯,扶起为首的二人。 虚子怜想到叶玄说过的连山一战,不仅回头看向了与院门相对的叶家厅堂,在那里,摆放着两尊厚重的灵位,此时恰好正对着院门的方向,正对着这一群跪拜致谢的难民百姓们。 见到这副场景,虚子怜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扶着墙壁,后退数步,最后藏身于院门后,掩面痛哭起来 而此时街道的另一头,围观群众的最外侧,一辆朴素简蔽的牛车,因为道路的拥堵而停在了路口外。 “可有荀师的消息传来” 随着牛车骤停,车内的声音也顿时停了。 “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一个百灵跃动c活泼俏皮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随后,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掀开了车前的帘幕,从中探出一个扎着双平髻,身着糯白曲裾的少女来。 她抬起眼眸,看了一眼前方拥堵的人群后,接着问车夫道:“前面这是怎么了?怎么拥堵了这么多人?雨儿不记得今天是什么节日啊!” 车夫也是满脸疑惑的摇了摇头,但听车内又传出了刚刚那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雨儿,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这声音淡雅平素,清丽柔和,尽管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也依然明晰不已,就好似这凡尘间的喧嚣,根本无法掩盖住她的嗓音一般。 “娘子先等着,雨儿去前方探探风声就来!” 还不等车内人的拦阻,灵动的雨儿就已经一步跃下了牛车,蹦蹦跳跳的挤进了拥堵不堪的人群中。 半刻钟后,雨儿从最里侧挤开人群,又回到了牛车旁,喘了两口粗气后,对车内人说道:“娘子,前方的确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好多人看热闹呢!不过雨儿觉得你一定猜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 雨儿说完,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双眼直勾勾的看着牛车的帘幕,好似在等候车内人的答复一般。 一声浅笑传来,随即是竹简被合上的声音,车内人也并不责怪雨儿的装神弄鬼,只是不屑的道:“我猜又是哪两家的郎君打起来了吧,这些时日,北人南下,江陵城内最多的就是这等纠纷了!” “雨儿就说娘子猜不对!”少女的笑脸更为得意了,这短暂的优越感几乎让她喜不自胜。 “行了,别卖关子了!”车内人笑着呵责了一声。 “前方有千余百姓,都跪倒在大道上,叩礼拜恩呢!嘴里还高喊着‘多谢叶郎君舍命相救’什么的!”雨儿一边笑着,一边将自己刚才的见闻说给车内的人听:“就是那群百姓堵住了道路,才使得这一带无法通行了!” “叶郎君?哪个叶郎君?”雨儿话刚说完,车内便传来了一声疑问。 雨儿撇了撇嘴,她没想到自家娘子这次竟然没像往常一样,先夸赞她一番,而是径直问起了这个“叶郎君”,于是有些不高兴似的嘟囔道:“还能是哪个叶郎君,前方便是洛阳叶公的宅邸,当然是叶家的郎君啦!” “洛阳叶公?那个叶郎君是赵尹赠笛的那个叶玄叶景之吗?”车内人的语气显然有些惊讶。 雨儿似乎还在为刚刚自家娘子的忽视而耿耿于怀,于是漫不经心的答道:“听说是叫叶玄叶景之,但是不是赵尹赠笛的那个,雨儿就不知道了!” 忽然,雨儿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珠子一转,俏皮的问道:“怎么,娘子见过此人?” 短暂的沉默后,车内才又响起了那个平静清丽的声音:“没有见过,只是耳闻而已!” 稍稍停顿了一下后,那声音又接着问道:“那群百姓究竟为何事拜恩呢?” 雨儿回头看了一眼拥堵的人群,答道:“那些人好像原本是被肃甄部抓到洛阳去的中原百姓,据说是因为叶郎君搭救,才能逃离虎口,安然抵达江南的,而叶郎君也因此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车内又变得沉默了,良久之后,方才再度响起话语:“雨儿,你先上来吧,我们在此静候片刻,待人群都散了之后再走吧!” 雨儿听闻,显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道:“娘子,现在天色不早了,等这人群都散去,估计就要错过晚饭时间了,老爷又要责怪的!不如我们绕道回去吧!” “不,我们不绕道回去,就在此静候!” 车内人言辞平静,但语气却是异常坚决,雨儿无奈,只能有些不安的重新上了牛车,掀开帘幕进去了。 日暮时分,聚集在叶宅门前的人群渐渐散去,道路也因此得以通行,那辆简蔽朴素的牛车在车夫的驾驭下缓缓向着回路而去。 但在马车经过叶宅门前时,牛车旁垂下的帘幕被轻轻拨开了,一双秀美明丽的眼眸出现在那缝隙的后方,静静的看着叶宅的院门,直到马车已驶离这条宽阔的大道。 翌日,北边的江夏城中。 伴随着隆隆出征鼓声和尘嚣而起的飞沙,三营旌旗随风而起,分成二十余股,每股数千人,向着襄阳境内早已探明敌情的胡人部族一路奔袭而去。 而林潇云因为担心序右使的安危,在将大军交由邵为指挥后,自己独领百余林字营精锐骑兵,一路护送着序右使前往襄阳东北部的羌胡部落。 林潇云先是亲自到羌胡营寨中道明了身份和来意,在得到对方单于的明确答复后,方才回来领着序右使,一同前往了羌人营地。 而应对方的要求,只得他们二人进入,因此,那剩余的百余精骑全部留守于距羌人营寨两里地的山顶,只等形势不对,就立马冲杀下去,不计一切代价救出序右使。 因为林潇云,根本不需要他们来救 三个多时辰的和谈,序右使引经据典,讲述两族恩怨,有史可鉴,两族都曾互相攻伐,互相帮助,随后利用羌胡部落与前朝蜀汉的关联,慢慢取得了对方单于的信任。 又谈及古今,分析成因,道明五营军此行北伐只为夺回关中中原地区,将在中土作恶的羯族鲜卑等部逐出中原,对其他部族并无恶意,并利用五营军的蜀地背景成功与对方拉近了关系。 接着指明利害,分析局势,指出现今襄阳全境已被五营军所占,羌胡部族现已深陷重围,如是和平解决,越王将给予承诺,今后羌胡只要不再作恶,四海之内,任其迁徙。 一场谈判,可谓是软硬皆施,刚柔并济,而对方单于对待序右使的态度,也是由刚刚开始的抵触憎恶,到中途的迟疑踌躇,再到最后的温和赞同。 和谈在序右使的博识和智慧下,总算是顺利达成,羌胡部族单于与序右使定下君子之约,并设下祭祀宴,喝过结义酒,方才亲自送二人出了营寨。 待林潇云与序右使第二天傍晚回到江夏主帅营中时,大军基本都已回营了,几位主偏将也在营帐中,但司马徽和众将的脸色似乎仍然有些阴霾难看。 林潇云见状,问安书武道:“安将军这是为何事而恼?” 安书武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后,道:“烦恼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意外,难以相信而已!” 林潇云听安书武这样说道,不觉心中疑惑,这样的兵力和战前准备,五营军此次是不可能失手的,莫非敌人援军反应神速? 但他一路回营时也没见部队有多大伤亡啊!那为何众将都这般神色凝重呢? “越王有令在先,拒者斩,顺者生!可是你刚刚回营时有看到多少战俘吗?”安书武坐在木案前,抬头看着林潇云,接着说道:“此战,襄阳胡贼至少四万有余,然而除去一两个部族有大部投降外,其余十几部,几乎均是战至最后一人,誓死不降!所以” 安书武没有接着说下去了,说到这林潇云也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出现这样的结局着实有些让人意外。 的确,就算有援军可待,但如若是再无胜利的希望,那也是投降保住性命要紧,这样的结果只说明,双方的仇怨,的确很难化解了! 司马徽听安书武说完,也轻轻舒了口气,有些疲惫的笑了笑后,道:“见序右使无恙,想必是成了吧?” 序右使点点头,道:“没错,对方答应了我的条件,不再为恶,也不会与五营军为敌!” 营中众人听到序右使说出此话,心中压着的石头仿佛顿觉轻松了不少。 “他们想重新迁回蜀地,我答应了他们!”序右使接着向司马徽禀报道。 司马徽思考了片刻,轻轻一甩衣袖,然后又将双手背在身后,道:“随他们去吧!只是按照礼节,朝廷应该给封个归义侯什么的!” 司马徽说到这停住了,众人心中也都清楚,愍帝刚去,在洛阳的太子亦被胡人屠害,现仍处于丧期,晋室尚无至尊之位,给封爵位,朝廷实是有心无力。 “不过也快了吧!”司马徽长吐一口气,皱着眉,冷笑着,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司马旭现在不正忙着这个吗?” 襄阳之后,五营军对南阳之敌的探查也秘密开始了,一连几天却没有多大收获。 而安山防地,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侦查c扩建工事c值岗。 就在所有将士都过着同前几天一样的生活时,突然不知从何方暗处飞来一支冷箭,直直插在了最高处岗亭的支柱上,站岗的士兵被这一箭惊倒在地,即刻大叫到:“有敌情!有敌情!!!” 随着这一声叫喊,整个防地瞬间进入了战备状态。 然而,良久后周围依然没有丝毫动静,那值岗的士卒这才慢慢探出头,看着仍然钉在木质支柱上的箭矢,竟发现在箭矢的中央部位竟还绑着一块白布条。 他愣了一下后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将箭拔出,送至了前线指挥——奎字营偏尉金吴面前。 金吴接过箭矢,解开布条,展开后却被布条上的字惊住了,随即高喊道:“来人!来人!速将此物送至城中主帅营!!!” 话音刚落,便有一士卒即刻飞奔而来,接过布条,骑上快马,向着江夏城疾驰而去。 布条上只有六个字:“牙山顶,乞活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七章 信使 南阳郡,始设于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原为楚国宛地,秦将白起破楚占宛,置之。 南阳郡南依汉江,北接洛阳,西邻汉中,东抵豫州,贯连东西,直通南北,自古便是个人杰地灵,雄才辈出之所。 一代奇君王莽受封于南阳新都,开设新朝,改制天下;汉光武帝同样发迹于南阳,仅用数年时间,摧枯拉朽,推翻王莽新朝,光复刘汉江山,也是从此时起,定宛城为南阳城,置立陪都,是为南都。 后汉末年,群雄争霸,又有一代军师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从而成就了三顾茅庐的一段佳话,并奠定了三足鼎立的天下局势。 而此时的五营军主帅帐中,众将正对着眼下南阳城出现的新局势一筹莫展。 “乞活军” 在主帅营中,安书文接过司马徽手里的白色布条,喃喃自语道。 安书武看着安书文手里的布条,也不自禁的在口中念到那句曾经几乎流传于整个江北中原的俚语: “乞活乞活,不乞他物,但求能活!” 念完后,他的眉头也很快皱了起来。 “这到底是哪一支乞活军?”安书武不由得问出声来。 的确,司马徽在接到此布条时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想暗中给五营军传话的究竟是哪一支乞活军! 此时已是深夜,但随着安山传令兵快马加鞭,将此布条送至江夏城主帅营时,司马徽便瞬间没了睡意,急速招来相邻营帐的安氏两兄弟,随即又传令宣各营主偏将速速前来。 三人正沉默着,序右使首先拨开营帐帘幕走了进来,伸出手示意安书文将布条递与他。 安书文走过去,一边将白布条示给序右使看,一边问道:“序右使可有头绪?” 序右使盯着白布条上的字,陷入深思,一时也没有回答安书文的问题。 而此时,各营主偏将也都纷纷赶来了,陆陆续续进至主帅营中。 序右使还在深深思考当中,而安书文则将手中的白布条交给后面陆续进来的各营主偏将传阅。 众将虽对名震中原的乞活军早有耳闻,但对于乞活军后来的境况却并不十分了解。 时至今日,原本横扫胡骑的乞活军仿佛也已经销声匿迹了,所有人当中,对乞活军最为了解的恐怕就当属刚刚进入营帐的叶凌了。 叶凌接过林潇云手中写有字的白布条,摊于两手之间,凝视了片刻后,抬起头来神情严肃的看着司马徽,顾不得行礼便直接说道:“此布条极有可能是并州乞活军所传!” 司马徽皱了一下眉头,神情有些怀疑的道:“何以见得?” 叶凌环视了营帐一周,众人也都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仿佛都在等着他说出理由。 于是叶凌将布条递给叶常后,开口解释道:“诸位久居江南,可能对中原乞活军的过往了解不详,只闻其英勇抗胡之名!” 说完,众人纷纷点头,以示叶凌接着说下去。 “惠帝年间,诸王之乱,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流民四起,匈奴c羯奴又乘机起兵叛乱,大肆屠杀劫掠,时沧州大饥,百姓无路可活,在刺史带领下,四处逃难乞食,一路向南,各地流民纷纷响应加入,渐成规模,是而被称为乞活军!” 叶凌开始回忆起十数年前的那些岁月,慢慢向众人讲述江北乞活军的前身后世。 “最初的乞活军只求生存,故而被多方势力利用,先后在东海王,左相苟晞,司空王浚的势力纠葛下辗转求生。但随着胡人南下,屠戮中原,乞活军开始脱离各方控制,在尽力自保的境况下与胡人相抗。因军中多死士,乞活军将士往往是无往不前,战无不胜,渐渐名震天下!” 说到这,叶凌暂时停住了,仿佛陷入回忆之中,没错,当年的乞活军威风不减强秦盛汉,而他与虚肖染也正是那时,得以结识乞活军中的豪杰勇士。 叶凌顿了片刻,看向众人,接着说道:“然而,随着沧州c并州c幽州相继落入胡人手中,匈奴和羯人开始窥视洛阳,渐渐软化招降乞活军。后来的当阳一战,誓不附胡的乞活帅陈午重伤而亡,于是,乞活军内部开始出现分歧,并慢慢分化成三部,一部归附幽州慕容鲜卑,一部驻守冀州继续抗击白羯,一部于并州肃甄鲜卑境内自保求生。” 说完,叶凌看向司马徽,道:“牙山在南阳以西,距并州最近,所以,此布条应是并州的乞活军传来的!” 众将听完,这才明了,而以布条上的意思,对方应该是想与五营军接洽。 但也不能排除这是胡贼的一个圈套,借乞活军之名设下埋伏。 因为若是与乞活军相谈,五营军不可能只是派出一个无官无职的探子而已。 司马徽听完叶凌的解释,看了一圈帐中的各营主偏将,沉吟片刻后,斩钉截铁的道:“此行必去,不管是真是假,都应该去!”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但却能看出都有所顾虑,司马徽也是一样,虽然说着此行必去,但眉头却没舒展分毫。 叶凌看出了众将的忧虑,主动请缨道:“越王!还是让臣去吧!臣对此地熟识,与乞活军也有因缘,再合适不过!” 司马徽没有做声,以他的判断,叶凌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因为此行要的并非只是熟识地形和对方而已,最重要的是要武力高强,只带领少数护卫,深入敌人控制的南阳境内,而且还要保证在是圈套的情况下,最好能够全身而退! 因而司马徽暂时没有准许叶凌的请缨。 林潇云走到司马徽跟前,对着行一礼道:“义父!此行还是我前往吧!” 序右使见罢,点点头,也对着司马徽道:“没错,叶公虽熟识此地,但此行易丞去最为合适!” 司马徽看着眼前的林潇云,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好吧,就这么决定吧,但是切记要保全自己!” 司马徽说完,目光落在林潇云腰间的佩剑上,复而又补充道:“以及这把紫泰剑!” 虽然司马徽知晓六剑认主之事,但他终究不愿意看到,林潇云和紫泰剑在这等关键时刻出什么意外,所以不禁又叮嘱了一番。 林潇云听罢,抱拳对司马徽行了一礼,回道:“末将领命!” 司马徽又环视了一周营帐中的诸位将领,在没有异议后便让众将都散了。 林潇云也回到营地,让邵为挑选了二十名武艺高强的骑兵,作为明天的护卫,又稍稍准备后便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在叶凌的授意下,林潇云带着一名熟识此地的叶家军将士,便出发向着牙山而去。 因为尽走的一些小道,所以直到牙山,一行人也没有看到胡人的踪迹。 在安顿好了战马后,林潇云带着一行人上了山顶,果然见到不远的空旷山石处,有一人在等候。 此人一身泛旧的袍衫,宽襟长袖随风起舞,而立之年,个子不高,浓眉小眼,面黄肌瘦,些许发白的胡渣和头发,但五官端正,发髻整洁。 他站在原地,阴霾的天空下,一双小眼被山顶的风吹的有些睁不开,却依然神色自若的看着远处的林潇云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而来。 林潇云伸出手来,示意跟来的士卒停下后,独自向着那人走去。 双方还隔着十余步的距离,那人便有些苦涩的笑了笑,接着拱手俯身,做了一礼。 林潇云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警惕的打量了两遍这位传信之人后,便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敢问阁下乃江南五营军之将?” 林潇云听对方开口,先是暗暗一惊,心中诧异道:竟是江左吴地口音?! 但即便如此,林潇云的表情还是看不出有丝毫变化,只是很淡然点了点头后,神色冷峻的道:“没错,乞活军是为何事主动联系我五营军?” 那人一时没有回答,站在山顶的劲风中,片刻后方才坦然道:“其实在下并非乞活军之人!” 林潇云听到这一句,瞬间警觉起来,而随着风起,这才看清此人宽大衣袖下套着的箭袖鲜卑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八章 分析 林潇云见到那箭袖鲜卑服,忙后退了一大步,右手也即刻握住紫泰剑的剑柄。 而后面的护卫见林潇云摆出迎敌姿态,纷纷疾步向前奔来。 可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面前的人却依然让林潇云感觉不到丝毫敌意,更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那信使见林潇云反应如此激烈,满是苦楚的咧嘴一笑,解释道:“将军还请放心,此地并非圈套!” 林潇云再次警惕的环视周围一圈,确实没有发现敌情,而即使是有,以自己一贯的警觉,在上山时也应该被识破了。 于是,他这才直起身来,向上伸起左手,示意后面的卫士不再向前,但右手依然搭在剑柄上,不敢放松。 “你既为胡贼谋事!为何还要传信我军?”林潇云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压着一股杀意,只等对方有一丝毫的异常之举,便要挥剑斩去。 但那人却看着林潇云,满是憔悴和无奈的笑了笑,道:“在下虽为胡贼谋事,却是晋人!今日以乞活军名义前来相见,是想助五营军破南阳之敌!” 林潇云听完对方的来意,却并不敢相信,道:“你既谋事于胡贼,又该如何让我相信于你?” 那人听林潇云这样说完,眼神有些黯淡,顿了片刻,用有些低沉的声音铮铮的说道:“我是晋人!也不会为胡贼谋事!”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但林潇云却能清清楚楚听到话语中的心酸和凄凉,接着,那人叹一口气后,仿佛是平静了一下心绪,继续说道:“此次我只能将肃甄部的兵力部署及南阳之敌的情况告诉你们,其他的恕我无从相告,至于真实性,我相信在你们回营后自然就会知道!” 林潇云见对方如此,便也没再深究,但右手依然没离开剑柄,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那人转过身,透过空旷的山顶,看向山峦远方的南阳城,慢慢的说道:“此次南阳之敌共七万,都是肃甄部的兵士,与江夏襄阳不同,守将是肃甄部老将达奚流,而洛阳守将是肃甄仪,拥兵八万,邺城乃肃甄部老巢所在,守将肃甄客,拥兵十二万。” 说完这些部署,那人转头看了一下,却并没有看到林潇云脸上的惊讶与踌躇,反而是出奇的镇定与冷淡,这不禁让他自己有些惊讶,接着又说道: “肃甄部其实是数百个大小部族的联盟,只是这个联盟由来已久,故而较其他来说更为牢固,而肃甄部的士兵也都是从各个部族中挑选,因此战力骇人!但既是联盟就会有内斗,肃甄仪和达奚流两人怨念很深,所以此次五营军攻打南阳,大可不必担心洛阳之敌!” 林潇云听到这些,更加警惕的看着眼前的人,道:“如若你说的都是假的,那我军若不顾洛阳之敌来攻南阳,岂不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我知晓!”那人听林潇云说完,接着道:“南阳之敌以四万守于南阳城池,而后在城池西面的秋山和东面的巫山一带密林中,各隐秘了数万将士,三者成掎角之势,以准备在五营军进抵南阳城时共同夹击!以达奚流的一贯谨慎作风,这两座深山中,如果不派密探仔细勘察,是绝对不会料到有伏兵的!我想这一点足够让你们相信我了!” 林潇云听到这,方是惊了一下,盯着眼前之人,默默思考着,片刻后才开口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赵,其他无从相告,还望将军见谅!” 那人见林潇云询问自己名字,对着林潇云俯身行一礼后说道:“时间已晚,在下需告辞了!若是五营军攻下南阳,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罢,那人几步跃下山石,钻入密林中消失了踪迹。 林潇云见状,也领着身后的护卫回营了。 而回营一路也算宁静,并没有胡人出没,只是林潇云察觉到,同他一块前来的那位年长的叶将军将士,仿佛回来时一路都若有所思。 在林潇云的询问下,那名兵士方才说明缘由:“小人只是觉得刚才那人似乎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那兵士这样回答了一句,但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或许是之前跟随叶公助战乞活军的时候见过吧!哎!还是刚才隔得太远了,没能看得真切!” 林潇云听到这,追问道:“叶公之前曾和乞活军并肩作战过?” 那名士兵点了点头,道:“嗯,那还是八年前了,当年北都一战,乞活帅陈午领军抗白羯,叶公和虚公是时驻留于北都附近,率军相援,共退羯主,由是结下渊源!” 林潇云听罢,有些明白了,但他觉得那人并没有说谎,他并非乞活军,然而,却定跟乞活军或叶家军有关! 回到营帐后,林潇云将牙山山顶发生的一切和那人的话,尽数禀告给了司马徽。 众将在营中听罢,也都十分惊讶,尽管听上去那人说的有理,但并不敢相信,而正如那信使所说,验证的方法就只有派出密探,将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现的秋山和巫山一带,再次仔细勘察一遍,而且越快越好! 于是,叶凌即刻派出密探前往秋山和巫山,众将也都在主帅营中候着,终于在将近三更时分,一名探子才快马加鞭赶回大营。 而带回的消息,确实令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巫山和秋山一带的深山中,的确发现了敌情,而且数量骇人,依照驻地情况来看,并非临时部署的。 因为其隐蔽十分得体,白天几乎全部藏身于密林之中,夜间也不生明火,故而之前数次探查均未发现,若不是此次有意的蹲守查探,想必也不会发觉。 林潇云听完探子的回报,不得不再次陷入深思之中,而一旁的安书武仿佛是松了一大口气,道:“看来敌人这次真的是想一次吃掉我们五营军啊!还好有此人相助,若不是如此,恐怕真的会损失惨重!” 而一旁的兰致听罢,冲着安书武摇了摇头,道:“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说完兰左使和房奎都看向了兰致,问道:“此话怎讲?” 兰致道:“我们仅凭此点,还是难以确定这就不是一个圈套!若是敌人愿以两三万人的代价来换我军的全军覆没,这将是一个很好的诱饵!” 听兰致说完,序右使捋捋胡子,补充道:“没错,若是我军凭秋山巫山的三万胡军得出洛阳之敌不会出援的结论,全力扑到南阳,待洛阳之敌倾巢而出,我军即会全军覆没,这就相当于敌方以三万人的代价,而使我军尽没于此!” 尽管已经探明秋山巫山的隐藏之敌,但在兰致和序右使的提醒下,众人再度忧虑起来。 不得不说,当下的局面,在洛阳之敌的牵制下,五营军很难放开手去攻打南阳,每个人都在静静思考着,而司马徽也和往常一样,在营帐内来回踱步,独自考虑。 林潇云则一直在回想着和那人交谈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的动作c语气c神情,一遍一遍的在脑海中回忆着c斟酌着,一直没说一句话。 良久后,林潇云方才开口对司马徽道:“义父,我觉得此人可信!” 司马徽先是一愣,转过身盯着林潇云道:“理由?” 却见林潇云摇摇头道:“没有理由,单凭我自己的直觉,此人可信!” 众人听林潇云说出这句话,都呆住了,关乎数万大军生死的问题,岂能以直觉这等儿戏的理由定论! 司马徽也是愣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但林潇云看着众将惊讶的神情,接着解释道: “如果此人是达奚流所派,那达奚流定能料到我们不会轻易相信此人,而他以三万大军来作为代价,让我们去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岂不愚蠢?要知道,他那三万大军只要被我军察觉,就必定会被分割包围,一个老将,是不可能出此愚蠢下策的!” 众人听罢,都稍稍愣了一愣,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林潇云的意思,只有兰致细想片刻后,方才顿悟,道:“林将军分析的有理!如此说来,三万大军乃达奚流的一半家底,若是在我们灭掉他三万大军后,仍行军谨慎,步步为营,那他的那三万手下就是白白送死了!” 众将仍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或许是这其中的算计太多,都在细细咀嚼着刚刚林潇云和兰致的话,理清思路。 序右使思考片刻后,也似乎明白了,补充道:“没错,我军灭掉巫山和秋山之敌不需冒什么风险,而达奚流要想与洛阳之敌合围我军的一个前提条件,便是我军相信今天的信人,而为了这一点便将自己的三万大军置于死地太过愚蠢!”序右使说完,众人也都渐渐明白了。 司马徽也慢慢明了后,停下脚步,仍旧皱着眉,神色严峻,点头道:“你们说的有理,但仍不能排除此人为洛阳肃甄仪的人,借我们之手削减达奚流羽翼,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 说着,司马徽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犹豫,但最后还是咬咬牙做出了决定,道:“但是当下我们兵力有限,祖字营也尚未攻克商州,还不足以对洛阳之敌形成牵制。如今没有更好的计策,若是灭秋山巫山之敌后,分兵两路,则攻南阳一部将会损失惨重,而阻洛阳一部又可能会形同虚设,既然如此,何不放开手脚,豪赌一把,一举拿下南阳城?” 众将听完,再次沉思片刻后,也只能对此点点头,表示赞同了。 战场之事,怎有十全把握,可能有时候就是需要有赌徒的心理,方能全胜! 而司马徽见众人对此没有了异议,便缓声道:“明日夜间,安字营c林字营夜袭秋山巫山之敌,前锋营阻南阳援军,一举灭之!” 叶凌c安书武和林潇云听罢,行一礼道:“领命!” 说完,司马徽似乎觉得身子有些不稳,慢慢坐下,乏力的挥挥手,让众人都散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六十九章 伤病的折磨 第二日,荆州江陵城内 上元已经过去很久了,城中街道上稀稀落落的灯笼在经过数十日的风吹日晒之后,也渐渐的褪去了那原本鲜艳的色彩,显得有些破旧。 而有些家户门前的白色葬帘也依然没有撤下,在凄凄的暖春东风中飘荡不安。 叶玄自从曹大夫随军走后,就已经独自换药有一个多月了,腿上的伤口也的确有所好转。 经过一个多月的疗养,叶玄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状况一日比一日更好,体温也早已恢复正常。 只是那箭伤处因为每次都要将坏死的血肉洗掉,而由此留下了一个很深的血坑,到近几日时,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血孔,完全贯穿了整个小腿肌肉。 就是数日前,叶玄还能勉强出门,自己蹒跚着来到院中挥舞长枪,但在这几天,换药带来的剧烈疼痛已经使他无法支身了。 这时,虚子怜亲自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水进到了叶玄的房间内,盆中漂着一条已经蒸煮过的白色方布。 因为叶母不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下人去办,因而最近几天,都是她和虚子怜亲自忙活这些事情。 叶玄躺在床上,见虚子怜端着盆进门,便知道今天又到换药的时候了。 虚子怜放下盆后,伫立在房中,看着躺在床上难以动弹的叶玄,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仿佛有一丝愧歉,似乎觉得叶他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才会受此磨难,而到头来,她自己却什么也没帮上忙。 躺在床上的叶玄转过头来,看了看立于房中的虚子怜,轻声道:“放在这就好了,你先出去吧,帮我把门关上就好!” 虚子怜有些犹豫,她知道前些时日,叶玄换药还不会这么痛苦,自然自己也帮不上多大忙,但如今他躺在床上,因为腿上的剧痛几乎动弹不得,她也想着或许自己留下,多少能帮一点忙。 而不知何时,将琐事忙好的叶母,也已经站在门口了。 “子怜,没事的,出来吧!” 叶母看着仍然站在原地的虚子怜,默默叹了口气,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开口将她叫出了房间。 虚子怜听闻,又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叶玄,这才默默的退了出去,将门从外面关上了。 而叶玄见虚子怜出去后,便缓缓的用手撑着身子费力的坐了起来,尽量不让任何东西触碰到伤口。 但即便是这样,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动一下,便有一种钻心的痛从小腿出发,顷刻间席卷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慢慢的调整坐姿,在一切都觉得顺手后,方才紧咬牙关,用手慢慢的解开腿上的布带。 而在揭开最后一层时,纱布每撕开一寸,叶玄便只觉得那是自己的皮肉被生生撕开一般。 扎心的痛让他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但他不得不慢慢的,一寸一寸的生生撕开这紧贴伤口的布带,以免伤及那刚生长出的血肉。 他紧咬着牙关,在终于撕开纱布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满是血水的布带扔在一旁,然后在被子上擦干了手心的汗水。 在靠着墙壁休息片刻后,他又慢慢的爬到床边,伸手将床头的竹制镊子拿起,放入了盛满滚烫热水的木盆中,小心翼翼的在盆中洗拭一遍后,才拿起方布,稍稍拧干一点,慢慢的擦拭着自己右腿的伤口和残留的药浆。 将药浆擦洗干净后,叶玄把那片白色方布重新清洗一遍,随后捞起盆中的镊子,夹起湿润滚烫的方布。 叶玄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并将被子的一角整个塞入口中,有些发抖的右手拿着那夹住干净方布的镊子,慢慢的将白色方布向着那贯穿了整个小腿的血孔塞了进去。 在布条与伤口内的血肉接触的一刹那,叶玄浑身一颤,感觉似乎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而扶着自己右腿的左手手指,也仿佛都要嵌入自己的皮肉之中。 随着白色方布一点一点的被竹制镊子夹着塞入血孔之中,那种感觉,就犹如是一把极其钝拙的剑刃,刺入了自己的右腿,而且那缺损的剑身还钩带着自己的筋脉和血肉,一路在小腿中向前,每行一毫都能感觉像是数以亿计的钩镰倒挂拉扯着自己的神经,在死命挣扎着。 随着白色方布在伤孔血肉之中推进,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渐渐袭向了叶玄身体中的每个角落,被疼痛牵扯崩断了的筋脉使得他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然而他的右手仍然没有停下,小心翼翼的将镊子推向伤口的深处,左手手心的汗已经浸湿了整个手掌,开始慢慢的沿着右腿流下。 此刻,他额头上的青筋早已隆起,豆大的汗珠挟裹着一些不受控制的泪水,沿着脸颊滚下,口中紧咬着的棉被使他无法大喊,但那股自胸腔深处发出的痛苦喊叫又难以抑制,最终变成一种响彻整个院落的痛苦惨哼。 叶母和虚子怜坐在厅堂中,隐隐听到了叶玄房中传来的惨烈哼叫声,无不是心中酸楚。 叶母坐立难安,湿润的双眼也满是忧虑与紧张,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屋中踱来踱去。 而虚子怜则跪坐于苇席上,虽人未动,但也是一脸愁容,偶尔回过头看看置于柜上的两座灵位,满眼的悲苦与伤痛。 慢慢的,叶玄总算是将整个方布都塞入了伤口之中,竹制的镊子也随之穿过了整个右腿,从另一侧伸了出来,原本的白色方布被染成了一片血色,已无一丝洁净之处。 叶玄缓缓的从右腿伤孔里抽离镊子,稍事休息,但他的神经却依然紧紧绷着,因为那片白色方布现在仍然整个穿插在自己右腿的血肉之中,还要慢慢再从另一侧抽出来,这样才能将伤口内的腐肉和淤血尽数带出,不至于一直留在伤口内,使病情继续恶化。 强忍着那如同地狱拷炼一般的剧痛,叶玄又慢慢的用镊子夹住从右腿另一侧穿出的方布,慢慢屏住呼吸,一点一点的将其全部抽离自己的伤口。 在抽出布条的一刹那,叶玄瞬间将之前一直闷在胸口的气流全部呼出。 虽然口中仍塞着棉被,但粗气从自他的鼻子喷涌而出时,转而变成一种极其低沉有力,似乎是解脱般的喘息。 抽出方布后,叶玄将其和竹镊子一同扔入床前的木盆中。 而盆中原本清澈的热水也即刻变得浑红,随即他吐出口中的被子一角,咧着嘴,嘴唇发白的慢慢取出曹大夫留给自己的敷药纱布,在火上轻轻烘烤一下药浆后,紧紧绑在了自己右腿的伤口处。 一切都结束后,叶玄仍然喘着粗气,一直扶着自己右腿的左手,也已经有些僵硬,松开后才发现自己的右腿上,被左手紧紧捏出了四个深红的手指印了。 擦了擦眼角混有泪珠的汗水,他慢慢用两手撑着床铺,向后挪了挪,靠在了墙上,而身上的衣衫,也已经完全汗湿了。 良久后,叶玄深深的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尽力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这才能听见窗外春风拂叶的声音和清脆布谷鸟的叫声,渐渐清晰。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刚才自己在地狱游走了一趟,此刻方才回到人间一般。 这一刻,叶玄无力的摊靠在墙上,看着床前那一盆被染红的热水和沾满血迹的方布,心中却有一种轻快的感觉。 或许正是经历了刚才那番痛苦的煎熬后,才有了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感觉自己还活着。 而活着就还有希望! 自从江北受伤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的确在一天天的好转了。 虽然换药的时候是如此的不堪忍受,但自己的伤情的确是在好转,至少,炎症没有再扩散,而是被紧紧束缚在了右腿伤口的那一小块。 不错,他清楚的告诉自己,自己扛过来了! 或许,不久之后,他就能随着后方的运粮队去往前线了,就能重回江北中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晋叶》正文 第七十章 定计 与荆州一江之隔的江夏城中,五营军众将都聚于主帅营中,策划准备着今晚的夜袭。 各营将领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到底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全灭这三万驻留于秋山巫山的肃甄部军队。 因为五营军在兵力上本来就不占优势,更有安山和江夏防务在身,若是胶着于战场,兵力有限的安字营和林字营,很难防住从南阳城中倾巢而出的肃甄大军,将有被反包围的危险。 “安字营兵力两万七千,林字营兵力一万五千,相对于两万和一万,作为主攻方,我军并不占优势!”安书文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双方的兵力对比,思考着此战应如何方能全胜。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虽说不至于这般准确,但要想全胜,如此的兵力对比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而我军的兵力现在仅能与那三万胡兵相敌,是不可能全歼而胜的!”安书文在对比双方军力后,皱着眉头望着司马徽,如是说道。 房奎听罢,想了想道:“那我军就在三更之后再发起进攻,待他们在夜间稍有懈怠的时候打个措手不及!” 林潇云听罢,摇摇头道:“恐怕不行,以达奚流谨慎的作风来看,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丘山巫山之敌即便是在白天都能隐藏得这么深,恐怕晚上更加不会放松警惕!” “没错,而且我们进军时动静太大!”兰致说着,停了一会,好像对这整个计划的可行性都感到了一丝怀疑,接着道:“动静过大,可能还没等我军接近,便已经被对方察觉了,这样即使是再冲上去,袭击也没有了突然性,可能会有很大伤亡!” 听由兰致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深思,皱着眉在脑海中反复设想着,这一仗究竟该如何方能取得全胜。 没错,无论是战场时间的把握上,还是对于行军动静的控制上,都是不容小觑的问题,若是这两个问题不能完美解决,那今日夜间的一战,将不再是奇袭,而是恶战了! 林潇云立于营帐入口处,紧紧盯着营帐外随风飞扬的安字营旌旗和江夏城以东那满是荒草和落叶的鹿山,静静的思考着。 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今天的北风仍然有些劲,掀弄着旌旗“吧嗒”作响,远处鹿山的松林也跟着发出一阵“呜曳”。 林潇云看着营地中的灰尘,方才想起,好似自从叶玄回到江南的那场雪之后,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下过雨,或者落过雪了。 而正当营帐中的众将为如何打好这一仗而愁恼时,忽然一名帅营亲卫匆匆跑了过来,怀中还揣着一只白信鸽。 那亲卫在入口处向林潇云匆忙行一礼后便进了主帅营,半跪于司马徽跟前大声道:“禀殿下!祖将军飞鸽传书到!” 说着将信鸽举过头顶,呈到了司马徽面前。 司马徽接过士卒手中的信鸽,取下密信后将白鸽还给士卒,并让他退下了。 司马徽看过密信后,神色并没有多大变化,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片刻后,他才轻轻舒了口气后,对众人说道:“钊然(祖顾的字)来信,已克康城,进抵商州!” 兰左使听罢,道了一句:“依照这个进展,应给能和我部合击于洛阳!” 序右使也点点头,道:“没错,或许他率先攻下商州,还能牵制洛阳之敌,以缓解我部攻坚南阳的压力!” 司马徽没有说话,因为此时还有摆在眼前的秋山巫山之敌急需解决,而众将也在短暂的停息后,继而又开始探讨如何全灭敌寇。 林潇云听闻祖字营传信而来,接着又看向了东面的鹿山,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嘴角笑了笑,环视了营帐内的众人一圈,轻轻说出两个字来:“火攻!” 众人听罢,突然一怔,营帐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帐外呼啸北风的声音和强风掀动旌旗的声音。 林潇云接着说道:“既然我方行军动静过大,那在山下静待时机便是,而纵火这样的事情,最多几十个人便足矣!今天北风甚猛,顺着风势,我军在秋山巫山南坡远处静待时机,火势冲天c敌人自乱阵脚之时,便是我军突袭之时!” 安书文听林潇云说完,点点头,道:“此计可行,但如此一来,南阳之敌定会立马知晓,派兵来援!” 林潇云听完安书文的担忧,心中也早已有了应对之计,接着道: “南阳的援兵固然要考虑,今敌人驻留于南阳城池之中,面对这样不明不白的夜袭,想必绝不会草率出城!这样一来,在夜色中,若是敌方主将立于南阳城墙之上,在东边的巫山和西边的秋山均是一片火海之时,再望南方,一长串火把光亮,又会如何决策呢!” 司马徽听林潇云说完,细细思考片刻后,眉头总算舒展开来,连连道:“此计甚妙!” 众将听完,也都明了了林潇云的意思,不由得都跟着点了点头。 兰致接着林潇云未说完的话,道:“如此一来,南阳出援秋山c巫山的援兵必会大打折扣,而我方尚有骑兵,完全可以保证在南阳援兵赶到之前对其截击!此计可谓天衣无缝,妙!妙!!!” 兰致一连说了两个“妙”,因为这场仗如果这样打,已有九成胜算,而且还有可能全歼秋山巫山之敌。 序右使听完也终于开怀,笑着对众人道:“没想到啊!达奚心选择林密落叶厚的秋山巫山作为隐蔽大军之地,却最终变为其部下的葬身之所!先灭掉这三万胡寇,再具体谋划攻南阳城池之事宜!” 林潇云听罢,想到前日在牙山顶的一幕幕,不由得在心中默念到:“但愿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愿你还是一个真正的华夏晋民!” 司马徽立于主帅位处,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庄严的环视营帐一圈,觉得是时候下决定了,于是提高了嗓音,高声道:“众将听令!” 营帐中各营主偏将及叶凌听到司马徽下令,纷纷来到主将位前半膝跪下,面对着站于主帅位的司马徽齐声道:“末将在!” “今日夜袭,林字营攻秋山,安字营破巫山!今夜一战,两营由林潇云统一调度,务必全歼胡寇,不得有误!”司马徽大声宣令,就连那平日里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此刻都显得底气十足。 众将纷纷抱拳接令,大声道:“末将遵命!” 而后,诸将陆续起身,待司马徽挥了挥手后,这才散去,出了主帅营,向着各自营地而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