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棠》 《女儿棠》正文 荦荦大端-1 月光散落在浩瀚无垠的大漠上,一阵夜风裹挟沙粒流窜而过,流沙不自觉变换了纹路。半年多的光景可以改变许多事,要比漠野流风改变流沙纹路的一瞬充裕得多。和刘承泽混迹在商队中的日子,有酒有肉,逍遥自在,通衢广陌,纵横驰逐。苏樱的工于心计、著书成册的荆棘塞途、世家之间的偷合苟容,像是梦境中的事。 轻云从月下流淌,月华溶溶若水波,从对首的沙丘上静悄悄地淌来,无可避免地从坐卧在篝火旁酣睡着的商队兄弟们身上掠过,这般静谧美好的景致让我对这荒芜神秘的漠野生出好奇之心。短暂的缺席,或许是另一种出席。待明日的日头重站高地,商队返途,我还是要按照命定的轨迹回到京城。想到京城,胸口忽又壅塞起来,市井人常说,心有所想、面露其相,故此,常笑之人的面相极佳,运势极好,于是我强迫自己抬了抬嘴角,笑望着大漠,但脑海中的片段却不自觉重新汇聚成半年前的景象。 年前刘承泽动身去关中采办前,上门与他预先说定货物的人络绎不绝,而他那位于城东的宅门上好像贴上了土地庙的横批------有求必应。贵至世家喜爱的烟叶、烧酒,廉至商贾、百姓们偏爱的柿饼、小米、绿豆、雪花糖,一本掌大的采买册子足有八九折长,猛一翻开,手书的蝇头小楷密密实实,瞧得人鬓角发胀。 刘承泽是个商人,有利可盈,他自个儿当然是干劲十足,不满四个月就带着商队将这批货物带回京城了。为了感激我那官至郎中、平日老实诚信的阿玛替他招揽来大批世家贵族的生意,他甫一抵京,次日清晨便领着小侍从们送到府上一骡车新鲜货。 抛去天阴落雪的日子,四个月中日头不过升起又落下了百个来回,而我贴身的小侍女梦补已掰着两只手的指头魂不守舍地数了千万来回,今日猛然从小厮口中听见这个消息,便兴冲冲地跑来回禀。我虽然一向不喜欢与人寒暄应酬,此时却也正盼着刘承泽回京。因他临行前我曾千叮咛万嘱咐,请他留意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于是听见这消息,我放下手中捏着的笔,便接了梦补手中的油伞,夺门而出往前院跑。 当空铅云低垂,存满雨珠,正飘着一场春雨,阵风摇曳着小径旁垂柳的枝杈,雨珠洋洋洒洒从树梢纷纷滑下来,倒像是雨落得更密了,打在油伞上,“啪嗒”直响。 水塘中也被雨水敲打出涟漪,乍一看似有群鱼吐纳不止。这一幕景致深得我心,不由得记在心上,打算与刘承泽说过话儿,回屋便添在正绘着的统万城内城城池之上。落花桥上的青石被雨打得极湿,泛着莹亮润泽的光,待敛步走过石桥上行的石阶,未到下行处,我就又匆匆跑起来。 统万城与京城并没有什么渊源,据《魏书》中记载,那是千年以前,匈奴之主赫连勃勃所兴建的都城。 身为旗人,我生在京城中、长在皇城下,有一回读到唐人许棠一句“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的诗句,便沉醉于“大漠之城”的幻想之中。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干脆把家中传抄版的古籍一一搬至案上,挑拣相关的诗词、文章,抄录于小册之中。 四载光景不过弹指一挥间,而我那丝丝寸寸的年华亦都留在了册中。因身为乌喇瓜尔佳氏,阿玛又官至郎中,随照祖制规定的年纪,是年我的名字也已录入牛录额真的单子,要经过选秀那一关。 别人家待选的秀女即使没有倾国倾城、贤淑端惠的名声,也有因为生父官职而等着她们被“撂牌子”后上门提亲的世交,而我近年来痴迷于做学问,在婚配一事上落下了不少课业,虽然并无恶疾,是个全乎人,却是一亩乏人问津的瘦田,无人愿耕。 阿玛与额娘每次谈起来,总要提起我幼年时候随内眷往西郊山中道观避暑时的那一回,一身着紫衣道袍的道士预卜我“来日有异于常人,必将远离凡俗”,如今不仅与世交的几位格格都不算热络,又是一副不入凡俗的性子,可不是应了“超凡脱俗”这一卜。 唯有刘承泽这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愿意来府上亲近,身为商贾之后,他年纪轻轻,看起来却是一翩翩公子,又懂礼数,见多识广。府中不仅阿玛总与他相谈甚欢,他对梦补以及一众侍女也无半分主子款儿,风流不足,倜傥有余。每每我央求他为我寻些孤本,他都要摇头叹一句:“允兮,像你这样的格格,如今可不多见了。” 这句话,我私心里权作是他对我的赞誉,疲于再做他想。 此行我未曾托他捎带什么物什,唯独拜托他定要为我探访统万一城,如今他已归来,若是能描绘出那城池的宏伟,便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我脑子里这样想着,险些踏到正在垂花门前与自己尾巴嬉戏的幼犬,我与它被对方急匆匆的身形各自吓退半步,它瞪着好奇的眼睛冲我摇尾巴,我一笑,手下收了油伞,避开它跨过门槛又跑了起来。 外院里春雨中的木兰开了满树,像是落了一树振翅的白羽飞鸟。 梦补稍后便追了上来,随我一道喘着粗气。风声穿廊猎猎游走,阿玛会客的书房外没有侍从,帘子搭在大敞地房门上,侧耳听上去,屋内也没有任何谈话的声音。我心下一紧,怕是刘承泽已经离开,疾步走进去。 阿玛并不在屋子里,座上只有刘承泽一人,正有模有样、若有所思地捧着一只茶盏,慢悠悠地饮着,眼风中揽得皆是院中的风景。见到我主仆二人气喘吁吁冲撞了眼中景致,他不觉一怔,遂稳稳当当啜上一口,压上盖子放置案上,方站起身来。 我心中一松,强自压着喘息,屈膝行了行常见的礼,强按住就要探得秘密的兴奋之情,道:“见过刘公子。” 他的声音和着传来:“允兮格格。” 屋中有片刻安静,我匀过半口气的当口,梦补一并问过安。外面的雨落得愈发起劲,雨水顺着檐子“哗哗”流泻,即便如此,也没能掩藏她声音里的喜悦。 我声音颇为急切地问刘承泽:“可曾造访大夏旧地?”刘承泽拿捏出招摇派头,一扫方才的文质彬彬,拿搪掀襟择杌子坐下,道:“……的确是个不错的旧城。”我正待下文,身后的梦补凑上来几步,道:“怎么个不错法?” 我如同众人一般,幼时的记忆都是阿玛额娘回忆着说给我听的,若要为幼年寻个证人,恐怕我也只能信他们二人的了。据阿玛说,梦补是在西郊那座道观认来的,那时府中虽也有大我几岁的长兄石图,但不是玩伴,初见乖巧的梦补,二人忘怀的在道观外瓮山泊支流的一条无名小河里打了半日水仗,从正午时分直至日落西山,二人生出稚童情谊。额娘也怜惜她丧尽双亲,便将她带回府中,做个丫头。 虽然我们之间有那主仆的名、却无主仆的实,足可谓有名无实也。渐渐地,府内上上下下都在她的闺名梦补后恭恭敬敬加上“姑娘”二字,以作与普通使唤丫头的区分。梦补原本就能说会道,再加上自小苦心求教于额娘,寻常大家格格们该会的,她样样都毫不逊色。是以,连与我最为热络的舒舒觉罗家龄霜格格采买水粉胭脂、筛选绣花线、选择佩饰都点名邀她同去。若有家中兄弟欲购笔墨纸砚、典籍文史,再邀我同往。 好在欲购笔墨纸砚、典籍文史的勤奋兄弟少之又少,我也乐意将梦补推出去陪她与世家格格们应酬。 挑眉笑着的刘承泽正道:“……入城走约略半炷香的光景,皆是金砖漫地。内外城郭,绵延不绝,只见凤首昂于飞檐。若攀城池向外望去,便能望见无定河畔人家……” 不等他说完,我清清淡淡道:“几月未见,你果然学来些德行,扯谎的功夫日渐精进,实如在书塾背书一般。”碍于面子,我没再多责备他,难掩失望,在一旁坐下来。 显然,他没有丝毫歉意,“哦”了一声,疲懒一笑,答:“我何曾扯了谎?” 我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道:“书中记载,宋太宗令,迁民毁城。你所述的模样,只怕是在梦里见着的吧?” 刘承泽善解人意地抬手再斟两杯茶,一杯推给梦补,捏一杯起身走过来递到我面前,赔笑两声:“不想你学问如此精进。”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荦荦大端-2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远亲近邻里头,连揣测带打听,皆道我不务正业,更不必提极口赞美的了。听见刘承泽的赞誉,不觉神清气爽,比那正落着的春雨还要消火受用。 沐浴在涌入内室的一阵清泥香中,鄙人如坐春风,接过茶来,谦道:“自要是关乎那蕞而小国的典籍,大多还算精进。” 便听那梦补扑哧一声笑出来,揶揄我道:“家里人素日里常劝格格,废寝忘食、笔耕墨耘都是爷们儿的前程。偏是我们这‘诗书满腹’的格格不听,酷夏长冬,月夕灯下,写了本文戏。” 我正要回嘴,那刘承泽侧身在我身畔的椅子上坐了,笑盈盈地对我道:“不如拿来我瞧瞧,倒要看看是怎样涉笔成趣的好文章?” 梦补笑得更沉:“刘大哥会者不难,或许改动改动还可点铁成金。” 我左手捏着茶杯撇嘴:“他的文章是‘金’,”右手食指反指着自己的鼻尖,补道:“我的文章就是‘铁’。”掠了刘承泽一眼,又对梦补道:“他在你心里从头到脚都是宝。” 梦补“哎呀”一声起身三两步跨到我面前,头上簪花一晃,眼角弯弯攒出些笑意来:“格格真是多话。” 刘承泽却浑不在意,只是嘴角的笑意愈发俊爽,明里回护梦补,道:“你看你,哪里还有主子的款儿。”末了还是不忘提醒我:“也算你运气颇佳,明日我在鬯春楼做局,以谢与我交好的几家书商,你也带上书稿来坐坐。”见我嘟着嘴不吭声,他想起什么似的,“你不妨换一身男儿装,若是不成,也不会让你允兮格格来日失了面子。” 听他说有交好的书商,我自然很是兴奋。这四载之中,我醉心于书卷,不过想要对那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往略作详述,是以让世人知晓那已亡的族群。若能得以刊印,即便用了化名,也算得圆满。 至于换上一身男儿装来掩人耳目、隐瞒身份,我倒以为不如精心涂脂抹粉来得实在。世间女子,虽有美丑之分,但修容乃是乔装之根本,管你是淡妆还是浓抹,总归得是涂上才能拼一“相宜”的美号,可见涂与不涂真真是天壤之别。但既然承得是刘承泽的面子,他让我匿做男儿,我必当言听计从,正点头应“一言为定”,便有杂沓脚步声跨进门来,阿玛的声音传入耳中:“你们二人这是说定了何事?” 我背脊一僵,臂板条直地起身福了福:“回阿玛,听刘公子说花枝寺中的海棠已经盛开,打算明日与梦补去寺中拜一拜。”虽然阿玛与额娘待我宽容,但这件事终归仍只是说定,并未做实。对这些没有定数的事,姑且还是绝口不提为妙。 阿玛仿佛松了一口气:“也好。清明已近,我与你额娘、哥哥商议,明日要往坟上去祭祖。”自踱到主位上坐了,捋着络腮胡,从善如流:“你还是像往年一样,不必去了。”侧首与那刘承泽道:“花枝寺里有两树上了年纪的海棠,看上去很有些仙骨。有年春日,她与她额娘同去上香,一眼便认定了。但凡是在花期,她便日日都要去瞧上一瞧。” 刘承泽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片刻,问道:“《群芳谱》里记了四品海棠,西府、垂丝、木瓜和贴梗,不知究竟是哪一品入了你的眼?” 我赔着笑脸,答他:“那垂丝与木瓜海棠鲜红妖艳,贴梗海棠先花后叶,过为凄凉,三品皆无暗香,仿佛少了些绝尘超世的气度。” 刘承泽避开我的目光,垂下那一双隐含笑意的明净双眼。他眼神清澈,恭维话说起来也让人觉得格外真诚:“原来格格钟爱的是西府一品,更近乎闺阁风度,难怪要唤作女儿棠。” 若说起这海棠,市井人家也甚是喜爱它,理由无非是因为那传统图案中惯以金鱼、海棠、童子讨一句金玉满堂的吉利话。其实,此花色红似施淡粉,柔弱似稍有扶病,风度本可为冠,却被不知是让谁的一句“金玉满堂”给耽误了。说了几句关乎于我的闲话,刘承泽便又聊起关中一路的见闻来,大到而今圣谕的政绩,小到一路借宿在乡民家中听来的闲篇,他说得眉飞色舞,屋中三个听客也是津津有味。 一场雨驻,天空却未有丝毫放晴之态,近了正午时分,还是刘承泽自己起身告辞:“今日一早便来贵府叨扰,时候不早,我便告辞了。” 阿玛忙起身留客。 刘承泽朝我略略颔首,再辞过阿玛一回:“冒失前来,本就有悖礼节。不妨过几日递上拜帖,与大人畅叙。”阿玛又是一番责备他太过疏离,总是说何必如此拘礼。客套着,便亲自送客,陪他向屋外走去。 我与梦补起身各行一礼,刘承泽脚步顿了顿,朝我们递上个眼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被新雨洗过的院子当空有喳喳鸟雀飞过,一派鸟语花香,我心情大好,忽闻梦补的声音幽幽传来:“以刘公子的见识和样貌,世间当真再无第二人了。” 我看了她一眼,哀叹了一口,觉得她与龄霜似的,一向太痴儿呆女,遂又望回空中,巧逢一只灰鹊正振翅巡视着,它的身子或上升,或下降。太阳光将它的身影放大后投映到地面上,它一面飞翔,一面欢快地叫个不停,随后就不着痕迹地落入邻家的院子,瞧不见踪影了。 我吩咐梦补道:“我去写个帖子,明日邀上龄霜格格一道去寺里吧。”梦补乐与这些格格聚在一处,当然连声应好。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荦荦大端-5 汪绎抬起眼风扫了我一眼,在那头提起茶盏,一面不知在琢磨着什么,一面心不在焉地问我:“听刘公子方才提起,允公子对大夏一国颇有见解?” 我瞥了一眼静坐一旁的刘承泽,不太有信心与这样的文人对答。刘承泽温和地递过一个眼色,我只能应道:“见解倒是不敢谈,不过是翻阅过一些典籍。” 苏樱清清淡淡道:“允公子虽是查阅过一些典籍,但文章如何还需让我们拜读一二才好分辨。” 我点点头,从怀中捧出一叠散纸,双手奉上,道:“还望苏姑娘不吝赐教。” 那苏樱方看过两行,便摇了摇头:“恕我直言,允公子这文章写得不如刘公子,江南一代随手拿来的文章便是这样。”她很是不屑,转手递给了周老板。 我面子上的确有些挂不住,勉强提了提唇角。 只有汪绎云淡风轻,啜一口茶,忽然问我:“你可知道为圣僧鸠摩罗什修筑草堂寺的后秦皇帝?” 我微微一笑:“大人说得想必是姚兴了。”顿了顿,“史书记载,姚兴此人佞佛持斋,那时后秦境内佛塔林立,国中僧侣众多。” 我其实不大明白汪大人为何忽然会心一笑,只知道他冲我有些意味的笑了一笑,并且道:“我一时记不得他那太子如何称呼?” 我马上接着道:“大人说得可是太子姚泓。”抬眼时,瞧见汪绎弯着的眼角里浮出一丝笑意,补了句:“一泓清泉的‘泓’。” 他点点头:“不错,后秦亡在他手中。” 我连忙道:“依在下拙见,后秦却不是亡在他手中。其父佞佛,以至于后秦一国的男儿大多一心向佛,故此寡于成家立业。男丁悉数出家为僧,子嗣定然不能兴旺,前无壮丁,后继无人,又有修筑讲经院、佛塔、寺庙这一层消耗,当然没有为太子姚泓留下御敌之法。后来,北魏一国的拓跋焘甫承帝位,便开始大肆灭佛,正是这个道理。”顿了顿,“只不过,偏偏又是走上另一种执念了。” 汪绎转着手中茶杯,正欲搁下杯子,就听周老板道:“允公子乃是京城人士,听闻又是旗下满人,能对西北一代有兴趣,实属罕见。”他握着一打手稿,看向我的眼中没什么情绪,显然是在静观席面上的变化。 竹影森森一摇,片刻,苏樱嗽了嗽:“不过允公子的文章细瞧起来有些不太亲和,汪大人看呢?” 汪绎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凑巧此刻小伙计引着侍女们端上菜来,刘承泽连忙道:“大家不如边吃边谈。” 空廊迂回,竹帘低垂,帘外的鸟儿一声半声的断续着,传到竹帘遮蔽的回廊里,显得静极了。为了定神,我深吸了一口气,甜净的空气中混合着花香,沁的人心脾通畅。 苏姑娘莞尔一笑,重新拿过周老板手中的稿子:“允公子是位很有心思的公子,想要刊印出来,便由刘公子提出来商议,想必也是知道行情的。近时,不少文人雅士喜自掏腰包,全一个著书立说的名声,此举不失为一个新法子。”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刘承泽却很有兴趣,道:“……那便劳烦苏姑娘与我细说一说。” 我坚决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却见苏姑娘手托一盏青釉小碗,喜道:“刘公子过谦了,何来劳烦一说,你我都是自己人。” 她身上是草绿色的衣裳,几只灵动的柔粉小蝶翩翩飞舞,笑盈盈地道:“刘公子是个有分寸的人,如今这世道,除了像汪大人这样有才华的文人,其余的大多用银两来达成所愿。彼时我核算出个价,只需请人代笔重新写一写,便可钻营出一部好书,届时或注允公子的名,或与代笔之人合著,都是可行的。”待一列服侍的小侍女布置过席面,她又自补上一句:“依樱樱拙见……以刘公子的文笔,看着就很好。” 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代笔的。文章我或许写得不好,但心血却付出了不少。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终于落在她与刘承泽之间,恍然大悟。 刘承泽倒是见怪不怪,笑着捧了个冰碗用了一口,撂下碗方道:“你若要刘某代笔而书,那必定是想让我出丑,我哪里比得过允公子。” 周老板拢了拢衣袖道:“在你们这一辈的商贾大家之中,我最欣赏刘公子的谦逊。”瞧了一眼苏樱,“樱儿自不必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无论如何,在女流之中,也算很是有些头脑的,一晃眼,也已到了你们携手共事的年纪了。”言罢,扬声长笑起来。 其实有时说话是不宜太有把握的,模凌两可也是一种智慧。显然,汪绎和刘承泽二人都深谙此道。汪大人一方道:“吃菜,吃菜。”刘承泽那一方便接着道:“周老板请。”便想搪塞过去。 但那周老板此行颇有些目的,哪里肯任他们二人摆布,笑嘻嘻地又将话题扯回一些,说:“樱儿虽是一代才女,但断没有京城里那些旗人格格们恃才傲物的模样,这样的品质,是好极了的。” 我其实悲切地不想接话,但见身旁的刘承泽大约是为了让我难堪而有些过意不去,面露难色,于是只能粗着嗓子赞许肯定道:“周老板此话不假,我们京城里的公子哥最敬仰苏姑娘一般的才女。” 苏樱听我这样说,反而装模作样地嗔道:“允公子谬赞了。不过樱儿以为,像允公子这样比较阴柔的男子,凡事应当沉稳一些,以免言语之间显得过于轻浮。” 阴柔这个词,我私以为运用的十分确切,我的阳刚之气的确在男子汉中显得有些过于柔弱了。我满怀感激地接受了她的肯定,顺便赞她:“苏姑娘的见地的确不愧为才女!听口音却分辨不出是何方人氏?”因怕碎发暴露出女儿家的身份,我今日头上顶的这小帽极大,此刻不得不边说边抬手挪了挪。 周老板见我如此捧场,忙着答:“樱儿生长在洛宁,是我胞姐家的女儿。”我整理过帽子,垂手时存心拍一拍刘承泽的肩膀,叹道:“甚好,甚好。” 刘承泽枉负自己从商多年的经验,只顺着我这话赞了几句“洛宁”古城,但苏小姐却品味出来爱屋及乌的细腻之情,看上去对此颇为受用。这样一来,余下的饭菜,大家吃得还算尽兴。 席面散了,待送走汪大人、周老板和貌美如花的苏姑娘后,我和刘承泽才往前堂去寻梦补和龄霜。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荦荦大端-6 座上早没了她们二人的影子,只得又将小二唤来询问,才道是往对面湖边去逛了。 湖畔古树参天,浓荫疏地,怪石奇花,千姿百态。刘承泽环顾四周,回想起方才的席面,叹道:“你倒是大言不惭,做起允公子来,调戏苏樱调戏的很是顺手。”我静了片刻,被自己激出了些敏感,欷歔道:“我知道,你这一回没能讨好苏姑娘,有些抱憾,却万万不可气馁。” 他老成地叹了口气,打量着我通身的装扮,抬手替我扶正头上的帽子:“这身打扮的确潇洒,连我这样的真公子,都要被你比下去了。”配着这声叹气,他引我走上河畔的小路。 我敛去笑意,拾起满脸哀怨,似乎是抱憾终生一般,撑着额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这话你没有说到点子上,对于我们女子而言,只要素面朝天,便是最好的掩盖,任谁也辨不出我们真实的身份。” 刘承泽在我背上拍了拍,宽慰道:“今日他们见到的是允公子,损不了你的闺名。难得的是,周老板说京城旗人家的格格那一会儿,你若无其事的本领,倒让我十分佩服。”湖畔沿路树木疏朗,枝干直直向上生长,枝丫层叠间毫无顾忌、更无章法。他追问道:“你当真不曾气愤?” 日头炙烤,草木都蒸得热气腾腾的,我在一旁左顾右盼,道:“为何气愤?既然我京城女子在他眼中已是那一副不堪的模样,多说无益,不如在他面前就势作出他杜撰出的样子,自己出了气,也不枉费他白白的冤枉。”刘承泽轻笑着:“你倒是想得很开。” 远处传来姑娘们的说笑声,我立定回望着湖面。经日光一照,水面泛起耀金波光。不过一瞬,人语声渐近,再回首,却见沿着湖畔小径幽幽踱来两名女子,瞧一瞧二人的身着打扮,就知道是梦补与龄霜。 我在刘承泽身后抬手招呼她们,只觉得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将粼粼光斑印了一地。一阵风过,树丛中发出微弱而嘈杂的叶鸣声。 梦补梳了个两把头,黛青旗装之上绣着金丝柳叶,规整柔和。龄霜今日梳了个大拉翅,衣上色彩丰饶的丝线绣出了几朵牡丹,缀珠刺绣直至领口。苏扇坠子上系着个莹白玉佩,脸上虽未施粉黛,却依旧美如仙子。 龄霜柔柔一笑,叹了口气,先发了话:“还以为你们二人要一直吃到傍晚了?” 她是舒舒觉罗家中年纪最轻的女儿,原本就有一股与生俱来的不凡气度,再加上那苏扇上不是俗物的玉佩,俨然是位身世颇佳的格格。 我续着她叹的那一口气,又叹了叹,端端正正行了礼,道:“让格格久等,是我的不是,小的便在这里给龄霜格格赔不是了。” 龄霜对我抬了抬手,面上有些调皮的意味,转向刘承泽,道:“见了本格格为何不行礼?” 刘承泽无限感慨地摇了摇头,正碰见我瞟过去,视线碰在了一处。相视一瞬,落声一同跟着我行了个虚礼:“让龄霜格格久等,自然是我的不对。” 龄霜拎起帕子沾了沾额上汗珠,半晌:“罢了,那便看在梦补妹妹的面子上,饶了你这一回。” 梦补脸颊羞得通红,一面念念有词:“好热。”一面抬眼望了望日头。 我似有所悟,长吁一声,嗔道:“梦补你当好好谢我。方才席面上出现了一位才女,洛宁的苏小姐。若不是我,咱们风流倜傥的刘公子怕是就要被拐去了。”金灿灿的阳光折射在我眼中,只这一瞬,我猛地想起来似乎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再抬头的时候,我已后知后觉地想到落在宋询店里的墨锭,鼻子重重叹出一口,道:“糟了!我怎么把东西落下了!”话未说完,拍着额头,掉头就跑。 刘承泽一把抓住我的腕子道:“你在找手稿?”轻笑一声,“莫不是忘了那手稿被苏姑娘拿走了?” 梦补亦是接道:“格格,你定是记错了,出来时你倒不曾拿着什么。” 我长叹一声:“不,不是手稿,是墨锭……”他们三人一片茫然,相互望望,不知所云。 我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叙说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还未来得及等他们用半刻领会一下,便又要拔步离开。 刘承泽仍不放手:“方才还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时候怎么慌张起来。你若是现在跑回去,日头都要落山了。”笑着道,“让梦补同龄霜一起回府,我们骑马去取。”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1 刘承泽纵快马带我折返宋询店铺时,离日落西山还有些时候,铺子里的生意却已经旺起来。宋询与他爹都在各自招呼生意,那些不曾被招呼到的客人,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自己在一旁闲逛着,我只好带着刘承泽立在账房的梨木柜子旁静候。 柜上展开的书卷是宋词,一行“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方才进入我眼底,一旁的刘承泽便随手拿起书卷,翻阅着打发起时间来。 现如今虽有个别的小商贩挑着担子往各大宅子送货,名店大抵仍旧是需要亲自莅临店铺选购的,算是极有身份的象征,是个富贵人家不可摒弃的乐子。车马簇簇,商贸往来,便可见太平盛世,使世人有一种繁荣不已的安宁之感。 三位客人在我右手边临窗闲谈,却见不多时,有一身着草绿色衣裳、衣襟上飞舞着粉蝶的女子走入店中,俗语说无巧不成书,偏偏就是那洛宁苏小姐。 苏小姐虽然貌不惊人,却当属千古风流的尤物。 何故?皆因媚态也。 凡为女子,若有媚字撑腰,仅凭三四分姿色,就足以抵过那六七分。她一只脚甫一落入店铺,店中男儿情愫顿时暗涌,眼风卷起千层浪。才子少年,一时皆望红颜。至于女子应当如何有丝媚态,我如今却还没顿悟出来。 大约是这群自幼苦读圣贤书的少年郎为书所误,恐是在书中不曾得见颜如玉,偶于文玩店铺得遇苏姑娘这般虽然姿容一无可取,却足以令人思之不倦,甚至可以舍命相从的女子,无不神魂颠倒,各个垂涎三尺。连同宋询也怔了一怔,几欲弃客掀襟迎上去。 我清清喉咙,压着声音对店中唯一没有被苏小姐媚态所吸引、只倾心于宋词不可自拔的刘承泽道:“苏樱来了。” 他头也不抬,“哦”了一声。我见他看得入神,靠近一些:“你这样敷衍,若是让她瞧见自己还不如一本宋词,可是有些不像话。” “她自然是不如宋词有趣。”他左手捧着书,右手拎着一页翻了,极其淡然地提起唇角:“欲与之攀谈的,求而无门;想要躲避的,必会凑到你面前来,世事大多如此,你也算是大户人家的格格,却不知道这个理?” 不得不说,刘承泽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翠绿翠绿的苏姑娘眼风方一瞥见他的背影,就拖着莲步走上前来。我自抱起拳,恭恭敬敬向她行一礼,却没得到美人垂青。 她只管羞涩地唤了他一声:“刘公子。” 她不理会我问候的这一份窘态实已算不得什么,我被这一句掏心掏肺地柔情给溺了,迟迟不敢抬头,心道: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众人心知肚明,但笔能杀人,众生却都一笑置之。以刀杀之,一命呜呼,然而若以笔杀人,恐怕真真是千秋万代,永垂史册。若有朝一日,能将苏樱一类之才女录入书册之中……一面想着,我一面垂着头忍笑僵着,却听前方响起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兮儿?” 大概是我多虑,店中一时间好像变得有些肃静。我猛地抬起眼来,对首可不就是花枝寺里那位相熟的公子。我一怔,想起自己将他的一番心意落在店中,不由得心虚,放下手,不好意思地垂眼滞了片刻,才笑着回望过去,答他:“真是凑巧得很,公子竟也在这里。” 沉默良久,淡淡答我方才的一问道:“不凑巧,是你往日提起过,我得空便来瞧一瞧。” 我点点头的功夫,身旁的刘承泽已从书卷中抬起眼看了过去,他微微眯了眯双眼,仿佛正斟酌着什么,我便退了一步,率先为那公子引荐道:“这是刘公子。”刘承泽攥着书卷抱了抱拳,那公子亦抱了抱,笑容如春风化雨,道:“刘公子的大名我曾有耳闻,幸会幸会。” 刘承泽姿态放得很低,但笑容却不太亲切,冷漠又深沉地应付道:“不敢当。” 斜对首苏樱的一双眼睛已经离开了刘承泽,转过身见到公子,继而一眨不眨地望着,许久,才抖着嗓子颤巍巍地行下袅袅一礼,那娇弱的嗓音,我听犹怜:“樱樱见过公子。”如今与她同处一场对话中,她三分的貌,加上七分的妆,而我一身男儿装扮,又一分修饰未用,我实则很是吃亏。不过,即便此刻我勉强与她一样娇弱,非但不能小巫见大巫,并且还要强迫自己做小巫之徒,恐怕只能遭人白眼。于是,虽然心中不情不愿,我却还是抬手引荐道:“这位是顶顶有名的洛宁才女,苏樱苏姑娘。” 但这公子却很有气派地没有看过去,只略微颔首,问我道:“可曾用过午膳?” 他对我的亲和,我十分满意,他对苏樱疏离,亦让我十分受用。这样想来,世间的挚友大多成就于此事无关自己的利弊,故此,一旦朋友二人之间知根知底,便难得长久的友谊。于他这样的和善,我难免显得有些切切:“用过了。”不打自招道,“实不相瞒,方才情急,将墨锭落在店里,正要找宋老板取回来。” 宋询此刻已送走了那一拨客人,凑着热闹走过来,接着我的话道:“你还好意思说,方才叫你,你不应,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落下多么贵重的东西?”他一面说,一面从柜上取来装着墨锭的盒子,“人家姑娘嫌贫爱富,你却连‘富’也不爱,曹氏徽墨,一忘便忘了个一干二净,叫我如何说你才好?” 苏樱陡然应道:“姑娘?方才在席间,我便觉得哪里不对,果然如我所料。”想来,她是在众人面前用力掩盖住对我的不屑,挺乖巧地说:“曹氏徽墨?能用这样的墨,允姑娘难道是名门望族之后?”显然,她也觉得,若我有门第相助,实在犯不着女扮男装,求刘承泽作东,只需将银钱一掷,出上一本集子,实在不成问题。不过,她倒没有白读书,拐弯抹角道,“如若允姑娘不弃,大可慷慨使我一观墨锭,必能辨其真伪。” 她这样说来,我登时心中了然,若是此时不应允她一观,便是我不够慷慨了。我报她一笑,方要开口,耳边听得那公子清了清喉咙。 我怔了怔,侧眼望过去,只见他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劝我道:“你方才说这位苏姑娘是才女?” 我皱眉点点头,他审慎地考虑了一番:“那便让她见识见识,全一全这才女的美名。”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3 回到宅子的时候,祭祖的一行人还未回来,梦补撑着一把油伞,正在院门口迎我。我们二人一同踱过院子,来到书房,她才巴巴地问:“刘大哥没有送你回来?” 我心中有事,正揣测着那位公子的身份,被她问得怔了一下,才咳了一声,故作老成持重:“我知道你的心事。” 二人进屋之后,我强按着心中焦躁,疾步走到圆案旁坐下。梦补放下手中的油伞,便上前端了茶盏,递入我手中。我顿了顿,道:“看得出来,你对刘承泽的心思不一般。但你姑且想一想,刘承泽这样的人,心思古怪得很,未必就是良配。”我把墨锭盒子放在桌上,便要从食盒中捞一块芸豆卷。 梦补柔声制止我,往那墨锭盒子上瞥一眼,道:“格格说得对极了,奴才全凭格格做主。”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却已是明摆着不乐意,板着面孔边说边转身去拿了帕子,侍候我净手。我拿了块芸豆糕,咬了一口,示意她一同坐下,道:“你看,你这是多心了。” 梦补笑一笑:“刘承泽这样的人,身旁有佳人陪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终归又算不得什么佳人,这样说来,他眼光倒还不错。” 我被芸豆噎得厉害,探身提壶,给自己又斟了一杯,抿了口水,将芸豆卷由喉咙里顺下去,觉得受用多了,唔了一声,肃容道:“你何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说你心思单纯,怕那刘承泽负了你的痴心,害你难过。” 我言下之意并非嘲讽,而是有意替她思虑,她却似乎不太领情:“……是,奴才是不如格格读书读得多,往后定会好好向格格讨教,该如何做个机智得当的奴才。”话才落地,我就又被剩下的半块芸豆卷狠狠咽住了。承她对刘承泽这一番深情,我觉得,似这种吃芸豆卷的方法,着实砸了这家店铺中小吃的招牌。当然,好处总与弊端共存,纵然被咽了两回,我正因此见识了女子们痴情时的憨态。 我一边猛咳,眼中一边露出了些笑意,再瞧梦补,面上却还气冲冲的,撇下一句:“格格这样的大家闺秀,大约忘记今日女先生要来了吧?” 其实大家的闺秀从小无非就是多学个琴、棋、书、画,我阿玛虽然对我十分纵容,但于这琴棋书画四字之上,也是不能免俗,有些严苛。 阿玛在管教我这件事情上,其实是很有些气魄,也很有经验。幼年的时候,有那么几回,我病中委实难受,便想闲上一日。谁料,他说病中无论练习琴棋,还是书画,都能达到一个分神的妙用。我还是年幼,心智也不如阿玛,于是就改了口,说其实自己也并不太难受,可累得狠,想歇一歇,阿玛却又说,既然并无不适,还是练习琴、棋、书、画的好。 容我解释清楚,我实则是因为病中需要休息,才要放一放这琴、棋、书、画,阿玛便延请名医,替我诊治一番。那些大夫大多先医心病,劝告我此非重病,只待养上个把日子,便能痊愈。于是阿玛便说,“此时最宜医病的方子,就是行一行琴、棋、书、画这四个字”。 直到现在,我每每思及此事,忿忿之情还是从心底而升。可见,生病这件事,在这样一位阿玛的管教下,是得不到同情的,故此,就更别提装病这一说了。 教我琴艺的女先生有个游历四方的懒散性子,我自四岁起便同她学琴了。长了这么大,练了这么久,我如今总算磨砺成了个爱琴爱乐的性子。爱琴爱乐也不是旁得缘故,独因无论众人常学的筝、琵琶、古琴,还是众人不常涉及的阮咸,女先生都一一教会了我。会者不难,既然会了,就不再怕了,既然不怕了,便就勉勉强强、委委屈屈地爱了。 我将装着墨锭的盒子放回屋子,自换上一身女儿装,方才来到偏厅。 偏厅是个两进的敞厅,上悬“一房山”匾额,顾名思义,从偏厅望出去,便可见框景山石。于敞厅当中一坐塌上望入园子,便可看见对首通往正院的月亮门。被那敞厅框出的画幕中,左拥一人多高的丁香树,右抱堆砌而成的假山石,是个抚琴的好地方。我匆匆穿过月亮门,却见女先生正立在山石与丁香树间,倒是个十分别致的景色。 她也才到了半盏茶的光景,但被梦补赌气一说,像是已经坐了整整一天。 我带了玳瑁义甲,从与敞厅相连的暖阁中取来阮咸,在厅中坐好,正要抬手奏一奏曲,叫先生听一听,指点指点,女先生就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打断了我,道:“我似乎没同你说,你这技法上并没什么不妥了。” 我表示有些不解,又谦虚着叹了叹自己还是十分需要她的指导。 女先生淡淡道:“既然技法上并无不妥,你若奏不出意境,我还是羞于承认你是我徒儿的。” 我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仍然嘴硬道:“但我每每也算入境的。” 女先生垂眼看着我,将手中帕子捧到我面前,缓缓道:“技法、把位你都了然于心,也不必再瞧了。”她用帕子将我双眼覆结实,“你这样再试一试。” 其时,正好一阵风过,惊起几朵丁香飞落,飞花随风飘入厅中,恬淡与闲雅的香气一点都不张扬。阮咸本就是个于形于音都雅的器乐,我静了静,抬手起弦,心中思及的是“昭君出塞”一曲的哀意。 覆眼所奏的曲调比平日委婉得多,细腻的音色在傍晚雨后的爽飒香风中有些毅然决然。情绪低回,哀怨感伤,一种思念故土的情绪悄悄在我心中发了芽。珠玉叮咚之时,恍惚觉得身旁立了个人。大约是难以忘却花枝寺那位公子的身份,不想心中念起的居然是他。 我有些无言于自己的这个念头,遂停了下来。耳中忽然听得女先生道:“你有心事。”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5 我心知自然是祭祖时出了差错,只见石图方要回嘴,阿玛继续说:“这不是小时候了,清明之日便被你们同辈姊妹兄长们视为踏青,黄口小儿们不知人世愁肠百结,只当作是春日鸟语花香,放纸鸢嬉闹的好日子。”不错,我们乌喇瓜尔佳氏的祖坟在城东北方,我从未前去祭奠过。小时候,每每遇到这样大好的光景,我都被留在府内,与梦补为伴,石图曾在泼皮的年纪里欺负我,嘲我定然与梦补一样,不是乌喇瓜尔佳氏族的人。 不能埋怨他说,我看着自己,确实也不像。 石图哼了一声,满不在乎:“谁让那苏完瓜尔佳氏的祖坟便要与我们乌喇瓜尔佳氏的祖坟相邻。” 阿玛掀襟在石杌子上坐下来,冷笑了一声:“相邻不相邻本也不打紧,不过你这个年龄,再怎样也算是位少年公子了,总不至于还是浑小子一屁股泥的模样。你脚底下抹油,四处乱逛不说,还在人家祖坟旁得杂树芳草之间顺便更衣解手。旗人之中谁人不知,瓜尔佳氏一族以苏完为贵。你呢?你解手之地正是在顺治九年追谥昭勋公,又配享太庙的费英东第七子图赖之冢。” 我私心里觉得,若是当真解了手,石图断然也不至于糊涂到玷污了祖坟,坦然认个错也便罢了,当不至于是什么大错,思量到这里,我笑得愈发真诚,上前一面替阿玛捏肩捶背,一面摆出很识大体的模样,劝道:“长兄已到了这样的年纪,阿玛因此而责备他,未免让他难堪了,还望阿玛不要苛责。” “不要苛责?”阿玛声音忽然一扬,我心道不妙,这背后恐怕还另有隐情,阿玛果然继续说道:“他上前强行与人攀起亲戚来,让我好生没有面子,何况那苏完瓜尔佳的两位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当着我的面,为石图梳理了一遍两家并非同宗同族的前后因果,让我无地自容,好生没趣。即便此前没有的嫌隙,也因他们两方这么一撮合,生出来一些。” 面子这个东西,的确是随着年纪增长而渐薄的。不说旁人,连我也一样,譬如小时候若是吃茶吃了一身,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睡前脱下来命人洗了便罢。如今呢?即便只是飞溅起一滴茶渍,看来看去总觉得太伤大雅。这一则,我既能体会石图方一回府就劝我力争上游的怒火,也能了悟阿玛颜面尽失的痛楚,便道:“苏完瓜尔佳的两位公子怎能如此目无尊长,终归也是有失体统的。”说着连忙奉上一盏茶,让阿玛消消气。 阿玛叹一口气,接过来啜了一口:“气就气在两位公子对我并无任何不尊,便是愈发显得我教子无方。”他抬手指着石图,道,“这不孝之子,只一味要银钱花,莫说咱们这府邸里没有金山银山,即便是有,只需三两天的功夫,他也能如散财童子一般,将钱财挥霍出去。” 石图面上已经十分耐不住了,却还摆着乌喇瓜尔佳长子的派头,存心要与阿玛做对:“阿玛也不必说下去了,儿子知错了,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来不及回禀,儿子已经命奴才们绕着祖坟兴修藤条栅栏一圈,儿子这就亲自手书------“非我族人,莫入我坟”满、汉两文于大门之上,以示我乌喇瓜尔佳氏的尊荣。 我背脊一凉,伴着阿玛大喝一声:“你!……”我恍若亲眼目睹了石图的手书,犹如蛛爬,一定能格外“耀祖光宗”。从此以后,我便无需伤怀于阿玛不带我前去祭祖,免得巴巴地去做旁人眼中的笑柄。 时下我还不懂掩饰,大约是面色中露出了嗤笑的痕迹,长兄石图转而对我道:“兮儿,我身为你的兄长,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何况,我亦不曾要你麻雀飞上枝头,变成那耀眼的凤凰,我只提点你做一些应做的事,又有什么不对?”石图板着面孔,眼中没有丝毫暖意,忍着怨怼之气,满不情愿地对阿玛弯一弯腰:“儿子告退。” 一阵夜风吹过,颊边一缕发丝被风扫落,我轻轻拨开,故作轻松对阿玛道:“阿玛消消气,不必与兄长计较。” 阿玛顿了顿,佯装无事,侧身拿起石案上的扇面看:“从古至今,最难做的便是谋生二字。”顿了顿,他从扇面中抬起眼来,“你心思单纯,有些事,阿玛不愿你过早思及。” 我退了两步,在案旁另一方石杌上坐下来,直了身子,道:“不是去宫中谋求女官之位,便是要阿玛额娘去说一门亲事,终究是逃不过这两样的。不过,还请阿玛只管放心,这些事困得住旁人,但定然困不住我。” 阿玛眼中浮出一丝哀悯的笑意:“这样说,为时尚早。”他毫无迟疑地续道,“即便我不愿你过早思及此事,可这也算是个因果。世人具不知有因果,可因果却从不曾饶过谁。” 春日藏蓝的夜空里洒下月光来,让人感到异常的温暖与明亮,风摇晃着树干,由枝桠上抖落下粒粒丁香,那白色的小花落在青石砖地细碎的树影中,填补了原本的空白。 我犹豫了一下,却见阿玛眉稍上扬,深如潭水的眼睛里含了些我觉得十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这个模样看我的时候,总叫我能慌上片刻的神,仿佛一切都已经被他看穿了似的。我心中一个激灵,干巴巴地递上一个谨慎的笑。阿玛也垂下头,捏起案上的扇面,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复而抬头瞧着我,神色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揣摩,恰时又有几粒丁香花盈盈从枝干上坠落,未掉及地面,就听见阿玛淡淡道:“旗里面传来消息,内务府选秀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初五入夜进皇城。”他放下手中的扇面,对我说,“还有几日。” 我吸了吸鼻子,淡淡应道:“好,女儿知道。” 阿玛挺认真地想了想,简短地道:“晚了,早些歇息。”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却显得欲言又止,良久,只说:“你也不必多虑,即便不能入宫当女官,阿玛总不至于教你挨饿受冻。”说着,一笑,站起身来,“乏了。”我随着起身福一福身,目送阿玛拖着步子,离开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6 我自是收拾了墨锭和扇面,留余下的文房之物于案上,吩咐守院的小丫鬟收拾妥当交给梦补。 待回到屋中时,梦补不在,问了小丫鬟才知道,她已负气睡下了。我将她们遣散了,正要合上门收拾床榻,便见一侍女捧着个香枕来到门前,弯腰回禀道:“格格,此物是老爷今日在路上购得的,他记挂格格少眠多梦,听闻这香枕格外助眠,特意买下来,方才遣奴才一定要送过来。”我口中道谢,接了过来,阿玛总是这样,办着慈父的事,担着严父的名,半点好话也落不着。 接了香枕,放回榻上,我便从妆奁前拿了木梳,坐回案旁。是日扮了一天的男儿装,晚晌见女先生时,不过随手绾了条辫子,卸起来也算省事。解了辫子,一面拿木梳慢慢拢着发丝,一面就着灯烛细观那扇面上的字迹。 我初出临字时极喜“衡山居士”文徴明,大约是历经世事,已至消磨了他的锐气,他晚年的字体笔法温润,娟秀却老成,虽无雄浑之态,却有风雅之气。待我临摹的技法日趋成熟,便因孩子心性又改临“白石道人”姜夔的字,白石道人不止诗词“清空”,连字体亦是“空清”。往日不曾细品,这时才察觉,仿照二人字迹后略有结合,我如今的字倒是有点妖娆姿态。我放下木梳,拿起扇面凑到灯下细看,只觉金粉在墨色中散着萤萤之光,正若夜空中的碎星,一闪一闪的。 我会心一笑,心道: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家伙式儿配得不好,也很耽误事。 再收神往那字上瞧,却忽然挑剔起来,总觉得“唤起”的唤字,捺过长了,下次若以点而代,怕是会更好。热气一腾,扇面浮出一阵掺着海棠气的墨香,勾魂摄魄。 西府一品,是海棠之中唯一具有香气的。那香清甜淡雅,极难收集起来制成香氛,不知是以何等手段,才能融入这墨锭之中。原来这墨不仅用起来顺手,又如此风雅,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难怪苏樱对它爱不释手。 这样想来,便更加觉得扇面上的字迹不够秀美,于是又回到书桌前,重新写起来。反反复复,折腾了回,才像遴选秀女一般,从中选出一幅,打算明日亲手呈送那公子,算作答谢。 大概是近来春雨不贵,湿气太重,清晨雾霭颇浓。一阵风过,只能闻得远处佛塔上的铜铃阵阵,无论如何却都瞧不见塔影。天虽然阴沉,但却没碍着我的兴致,不仅如此,我还鬼使神差地着了三分妆容。待在额娘房中一并用过早膳,我把墨锭庋藏于架上,又将扇面珍之重之地打成一个卷,用红绳系了,便吩咐梦补与我一到去花枝寺赴约。但她却顿了顿:“格格,奴才今日就不去了。”我知她素来气性极大,总要放几日才能想明白,于是由着她道:“也好,给我备辆马车就是了。” 待到了花枝寺,才觉得天气晦暗这件事仅仅是没有搅乱我一个人的兴致。余下的香客,却都不来了。 山门前空无一人,浓雾裹着香雾,香雾杂着浓雾,好似仙人居住的圣境一般。犍椎声从寺中传出来,空灵入骨。迈入山门,绕过影壁,寺庙中果然空无一人。我轻车熟路,只消片刻功夫,便摸到偏院门前,却见公子的侍从果然候在门口,见来者是我,一怔,迎上来,道:“不想格格来得这样早,”顿了顿,“主子现在有客,请格格稍后片刻。”昨日之后,他倒也不再掩饰知晓我为旗人家女儿的事了。 我点点头,添上满面讨好的笑意,想要循序渐进、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打听他家主子的身份:“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一二。” 那侍从垂着头,十分恭敬守礼:“格格请讲。” 我扮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府邸的?” 他答:“这也并不难猜。” 我“哦”了一声,继续诱导他:“那我为何就猜不出你们主仆二人的身份呢?” 他又答:“格格的心思不在这些琐事上,自然就疏于理会那些蛛丝马迹了。” 虽然我也料到他定然会守口如瓶,但是,我本想以一种不经意地姿态让他轻而易举地得罪了我,于是便可以在我这一处落下些许口实,继而从中达到我的目的。可如今这话听在我耳中,左右也犯不上生气,我垂着头琢磨半晌,索性快人快语,再不绕弯子:“那你们究竟是哪个府邸的?”一面开导着他,想敦促他变得活泛一些,“想必公子对我知道的十分详细,看来两家长辈往来之中也没有什么恩怨,你说出来,一定是不打紧的。” 他继续推诿道:“奴才不好多话,这样风光的事,我们做奴才的自然不能先占,是要留给主子,格格不如一会儿见了主子亲自问他。主子定然对格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音未落,却见院门大开,院中径直走出一人。 那人身上的轻粉华衣裹着柔软腰肢,优美的颈项显得娇俏可人。如雪的裙裾几近轻泻于地,青丝被银发簪束起,簪上的蝴蝶栩栩如生。 她见我立在门外,先是一怔,继而浅浅一笑,略福了福身,我也就同她还了一礼,恍如被她吸引住一般,直瞧着她莲步姗姗地朝寺外走去。 不知为何,这场景将我伤得十分寞落。我忍着袭上心头的阵阵酸楚,怅然若失地把扇面递给那侍从:“我忽然想起,今日有些急事,劳烦你将这扇面转交给你家主子。”不等他推就,我便不由分说,将扇面塞入那小侍从手中,化出疾步,转瞬超过那柔软腰肢的姑娘,风风火火朝寺外走去。 我素来是个心重的人,以至于对自己为何不愿与那公子会面,很有一番透彻地分析。其一,昨日我对他赠予的墨锭千恩万谢,大约是有些过分了。从他的装束来看,阔绰风流,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所以那墨锭于他而言,不过尔尔,昨日显得我忒没有见识,颜面扫地,所以羞于见他。其二,像今日这种形势来看,只怕这位公子一日之内要接见的姑娘绝不止我们这两人,我这一遭能免就免了,省他些口舌,少费些茶水,也算是节俭之道。左右若是我想看女儿棠,大可以后日再来,求一个眼中清净、心中畅快。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7 从花枝寺出来,我却有些犹豫。怪只怪我方才已把车夫放回家去,说今日要在花枝寺里多耽搁一会儿。若是此时即刻自己叫一辆马车回府,再怎么说,这样快去快回,被梦补问起来,说不说实情,都惹人猜疑。毕竟,我也是要面子的。今日本来也没有阳光,可我还是下意识地抬手在额前挡了挡光,环顾着思索片刻,只能往宋询的店走去。 几丝柔弱的光试图穿透层云,它们在空中探望摸索半晌,终究还是被堵了回去。待我来到宋询的店门前时,一条街上唯独他一家的大门前已经洒扫干净,大敞着准备迎客。走进去,店里也还尚未有客。我甫一入店,宋询一手拿着掸子掸土,一手招呼我过去,说:“我就知道,花枝寺一到花期,你必然不会错过。”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叠纸,由下到上逐一放开它们,发出“刷刷”声响,眼睛盯着手中的纸发怔,闷闷不乐地答:“今日没看成,算是错过了。”大约是我对那西府海棠很痴,私心里总觉得,那是我心头之物,如今看见旁人被那公子召进院子,心有不甘。想想那公子在两棵女儿棠的花树之下与别的女子会面的模样,我真恨不得拎着锄头,现在就将那两棵女儿棠刨出来,带回府邸。 正发着呆,肩膀被宋询一拍,吓了一跳,抬头望过去,他面上喜悦得像个孩子,低声说:“发什么愣,跟你说话都不曾听见?”我干巴巴笑了一下,却听他继续道:“后市逢五有集,今日刚好是二十五。不如这样,一会儿我把爹叫出来看店,带你去后面集市逛一逛,保准你所有的烦恼烟消云散。”我本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他这样说,算是为了我不务正业,难免觉得感动,遂不忍拒绝,笑着点点头。 我在店中听宋叔父子从天南说到地北,从邻居家租房说到租房是为了养蚕,又从蚕蛹气味呕人说到我与邻家一个极为凶悍的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总算度过一个时辰。店门前急匆匆挑着扁担赶赴水街那一头的商贩越来越多,我便提议过去瞧瞧。那宋叔笑着说:“晚上更热闹,你若不嫌弃,就叫一会儿过来接你的车夫给家里带个话儿,不回去吃了。”我谦逊地说:“宋叔,我不能在外耽搁太久,还是下次吧。”宋叔是个痛快人,看着我和宋询,眉眼中全是笑意。那宋询倒像是怕他爹再出什么点子,只拥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出店铺。 那后街是百姓们强取得名字,因此街以后溪河为街、以其沿岸成市,所以,水街便得简名曰后街。想来也是,后溪河水街这四个字里,取头择尾,叫起来最为顺口,全是百姓们的智慧,难怪常言道:高手自在民间。 一水可生两街,后溪河很长,若要一一细数过去,大约也有二百余间店铺。街中有一没水石桥,被众人视为中心,街市在其左右展开。湖岸边曲折蜿蜒,店铺包罗万象,有茶馆、酒楼、钱庄、当铺、绸缎店,卖花的、卖器乐的、卖文玩的、当然也有与宋询一样卖文房的等等,亦有在街上练摊儿的五行八作。唯有两座转角楼的柱木佗梁、铺板、油饰是簇新的,至于那是什么店铺,因这街市太过市井,故此我从未来过,板子上没写着,我也尚不知情。 方一入街,迎面有一人手举一支长柄的水烟袋递向来来往往的人群,那水烟的烟嘴是个极长的弧,有一群年轻的男子从他身边路过,其中一人想要品上一口,卖水烟的就上前为他点上。他只尝一口,便呛得咳嗽起来,余下的男子们哄然大笑。宋询看了也笑,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那些卖水烟的皆是役使的仆人,出来多挣一份钱,讨一口饭吃,虽也是不易,却没有凭借手艺、亦或是劳动而换取钱财来得让我钦佩,故未做声。 河畔塑佛像的匠人正用干草搅黄土塑坯,匠人的儿子正在一旁用青粉涂抹一尊已经塑出形态的佛像,身畔的彩色颜料溅在土地上,大约是方才被打翻过。宋询贴近我一些,说:“当心,不要弄到身上。”我对他的细致入微很是感动,方应了,便听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昨日来我店中的苏姑娘在坊间鼎鼎有名,托你的福,你走后她成批购入了蝉翼宣,便是我要给你试用的那一种。” 脚边的摊位上摆了若干死耗子,我侧身避了避,答他:“你经营这文房店,品味自然是高过顾客许多,不然如何盈利,何况那区区苏樱。” 宋询看着我满眼都是闪亮的星芒,挨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直望得我双颊火热:“我听苏樱说,那刘公子是鼎鼎有名的晋商刘承泽。”方才路过的那个摆满死耗子的摊主开始吆喝起来,大概也就是说,自己卖的耗子药,老鼠闻一闻便会心智癫狂,六亲不认,自己家的耗子咬死自己家的耗子,没有一个能偷生的。 我在一个刻笔管的摊位前驻足,拿起一根已经篆刻上“羊毫”二字的笔杆,拇指抚过篆字,答道:“是,就是他本人。” 春日的风,没有预兆地刮起来,这一刮,刮出一片晴空,日光忽然找到出口,猛地泻下来,暖洋洋的。宋询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嗫嚅道:“兮儿……”吞吞吐吐了片刻,待我放下那笔杆,提步继续沿街而行时,他才下了个狠心,道:“另一位公子呢?送你回府的那位。”他似乎是怕我嫌他多话,补道:“以你的身份和门第,既然与那刘承泽相熟,另一位公子应该也是位大人物,免得我来日怠慢了。” 我不知道这事于他的生意有没有益处,反倒是因我自己尚未弄清楚人家身份的缘故,被他问倒了,嗫嚅道:“这个……我的确也不十分清楚。”宋询连忙对我躬身,道:“抱歉……是我问多了。”他小心谨慎地模样让我心有不忍,叹了口气,不希望与他生出嫌隙,解释道:“宋大哥,是你误会了,并非是你问得太多,实在是我与那位公子相交,不过是因缘巧合,一年到头,左右也不过是在春日里才能见上几面,我性子疏懒,疲于追问,故此没有问及他的家世。”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8 宋询摇头:“你呀。”见我无所谓一笑,他道:“那墨锭也是他赠的?”我点头,眼睛却瞥见前面锯碗的摊子前聚了两个妇人,她们手里托着一叠旧碗,正等着小匠人把器皿破裂的地方固定到一起。隔壁打糖锣的铺子前,孩子们看得出神,其中一个小女孩朝锯碗摊子前的一个妇人叫“娘”,她娘朝她招招手,她就喜滋滋跑过去,妇人矮身蹲下来,把碗放在地上,伸出两个拳头,让她猜。那女童咯咯笑个不停,直接剥开妇人的右手,果然有个铜板,她欢呼一声,拿过来直跑回打糖锣的摊子前,其余候在摊子前的小伙伴们都干瞪着眼睛,满是羡慕。 容易满足的心性,果然更容易得到快乐。边这样想着,边回首望宋询,只见他面容一副极不可思议地模样:“兮儿,以我猜测,那位公子不止是生在富贵人家……”我乐呵呵地瞧着他:“何出此言?” “行内有传言,曹墨去岁接了禁城之中几位阿哥的生意,这一来把对外的生意都给耽搁了。”他的声音传进我耳朵,我唇畔携一丝笑意,驳他:“既然只是耽搁了,那私下便应当还有生意经营着。你没听市井人怎样说的?‘有钱使得鬼推磨,有权使得磨碾鬼,若无权钱傍腰身,便要寻得熟识人’。” 宋询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可……”顿了顿,忽然改了口,“还是兮儿看得透彻,是我想多了,你见多识广,看人定不会看错。”我觉得他这个恭维来得有些太匆忙,正要摇头,然肩膀被人一拍,回头看时,竟是刘承泽和苏樱二人不假。 我千万分不可思议地看着刘承泽,他却冲我努努嘴,唇畔是一抹笑意,缓缓说:“苏姑娘一早差人邀我谈你那册子的事,我去府上接你,正巧赶上马车回府,于是便先接了苏姑娘,想去寺中寻你。”顿了顿,“却是在寺门外,遇见了昨日的那位公子……”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我斟酌片刻,回他:“他人呢?”刘承泽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十分骇人,我又是一个激灵,抱怨他:“你干嘛笑成这模样。” 刘承泽轻轻咳一声:“有事,走了。”见我舒上一口气,他不再搭理我,转而对苏樱与宋询道:“宋老板对此地颇熟,听说此地有个清静茶馆,我来作东,咱们点些小食,边吃边谈。”末尾不忘体面地问苏樱:“苏姑娘意下如何?” 苏樱站在刘承泽身旁,惊中含娇,喜中带羞,诚如女子陷入深情之中是一个模样。我心想,情爱这个东西,相依相傍而生。若一人独爱独恨,就是入骨的相思,相思若入了骨,便是一味剧毒,想解还是要费些工夫的。显然,这苏樱,她中毒不浅。 天空中的云这时已经被风刮成一泻千里的模样,连后街上被磨得发亮的青石地上都有些模糊的蓝白倒影。待苏姑娘应下来,宋询走在前面引路,苏樱与刘承泽并肩走在中间,唯有我落在后面。临河的店铺中,有一阵试弦声,那试弦之声,听起来便知道风雅得很,与这一条街的品位大相径庭。我忍住不去瞧苏樱合目做作的受用表情,脚下跟着他们三人,跨进这间飘出琴声的茶馆。 除了琴声,这个馆子从雕梁到彩绘,都很一般。 不过苏樱的品味自站在心上人刘承泽身边后,已经丧失的一干二净,毫无挑剔之意,大有爱屋及乌之感。女子嘛,没有原则,才是正经。 宋询带我们进入的这个茶馆,兼或卖一些零点的炒菜。能察觉出这一点,主要归功于甫一跨入茶馆,我便觉得脚下的青石砖有些黏脚。正低头琢磨着脚下,却听原本喧闹的茶馆忽然静了下来。左手有一身着紫袍的男子上前颂一声“刘公子”,继续道:“刘公子与苏姑娘一同莅临,倒让小店蓬荜生辉。在下早想请苏姑娘墨宝奉在店铺之中,博一雅名,不知姑娘今日可否赏脸?” 原来是茶馆老板来求墨宝的。我心中盘算着,这经商之人,果然活泛,若搁在寻常日子,苏樱倒未必赏给他这个面子,但是一物降一物是世间更古不变的真理,如今明眼人都辨识的出,她站在刘承泽身旁,就是丢了该有的门第气势,多了想要让心仪之人赞许她谦和的弱势。外人看起来,完全可以将今日之苏樱视为活脱脱一尊有求必应的女菩萨。 刘承泽也是商贾,而且是商贾之中顶精明能干的商贾。何况即便现下就是我处在这个位置上,也一定会说一句:“此事,你还需去求苏姑娘。”免得沾包。果不其然,他就按照我心中所料想的,照样说了。 苏樱亦如我所盘算的一样,口中极为优雅贤淑地答:“有何不可,既然如此,苏樱就在刘公子、宋先生面前献丑了……”合着只有在我面前不算“献丑”。但我实际并不介意,心中只一心盘算着,以我观人于微的本领,来日若是讨生活,大可在后街开一处算卦的摊子,一准儿有个好买卖。 店老板听闻喜出望外,于是开始展纸磨墨,递笔添水,就差在门外悬一挂鞭,庆祝庆祝。苏樱的宋先生和刘公子都围在左右,也没位置再放下一个我,我侧首见一旁有张空桌,于是便坐下来,静等着看戏。 苏樱方始握笔,周围人们的赞许声、品头论足声、再附以阁楼上飘下来的与此店气质不符的悠扬琴声,衬得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足以让世间所有女子心中升出羡慕之心。“莲儿,你记住娘的话,女子再有才华、家世再好,也终归比不得命好。”身后传来一个妇人的训导之声。我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一个体态丰满、雍容华贵的妇人,我只瞥了一眼,却见那妇人身旁坐着个美艳绝伦的少女,柳眉一簇,开口嗔道:“娘。”妇人无奈叹一声:“你不懂,男子尚可争上一争,咱们女子,若是拼死一争,终归是得不到怜惜的。” 那名唤莲儿的姑娘“哎呀”一声:“娘,刘大哥只是没瞧见咱们。”我一怔,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不远处奉承着苏樱的刘承泽,垂下眼睛暗笑。好一个刘承泽,不想在坊间这样风流。不过,扪心自问,我倒是不太在意,乐见其风流闻名于世。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9 一阵寂静带着四下里的道道目光炙烤在我身上,唯有如水琴声缱绻伴着我,让我在心中犯嘀咕。接着,苏樱的声音突然就传过来:“兮儿姑娘是我的挚友,平日最懂文墨,昨日还得了上好的曹墨,此时这店铺之中,论研墨一事,唯有她最在行了。” 我垂着头暗暗翻一个白眼,端正了面容,心下一横,抬起头来:“人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今日多出苏姑娘这样一位挚友,我心里自然欢喜。”话虽这样说,我却没有动,研墨这样的事,虽是一雅事,但与我二人身份而言,委实有些欺负人了。刘承泽的目光忽然递过来,我一怔,只听他道:“不过……今日这般良辰美景,怕是轮不上她来为苏姑娘研墨,刘某不才,愿意为姑娘侍候笔墨。” 苏樱也不是好糊弄的,对他一笑:“让刘公子侍奉苏樱,倒是有损樱樱的闺名,我与兮儿妹妹姐妹情深,依我看还是她来比较妥当。”我心中呵呵一笑,对于多出来的这个姊妹,觉得有些不适。却听那苏樱继续说:“其实在这店中,有一人算是个行家,对研墨之事,大约是高过兮儿妹妹一筹。”她看着宋询,“宋老板……” 我不愿苏樱把这屈辱牵累到宋询身上,忍住胸口一股怒火,腾地站起身来:“不过是研墨,劳烦宋老板研墨依旧是有损樱樱的闺名,我来!”大约是我太过大义凛然,搅扰了阁楼上抚琴之人的雅兴,乐声戛然而止。 我边说边扯了帕子,三步化作两步,来到她案前,垫着帕子捏起墨锭,方要研墨,那苏樱又说:“研墨之时,还需心平气和,以妹妹如今的火气,研不出好墨,反倒拖累笔墨之间的契合。”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老板在一旁央道:“这位姑娘,小的好不容易求到苏姑娘的墨宝,这研墨之事,全劳姑娘费心了。” 我道:“好说。”瞥了苏樱一眼,提起水滴,滴在砚上,慢慢研起来。 我以为,若是有意奉承,总有夸不尽、数也数不清的优点骤然绽放在你身上;反之,若是有意为难,无论是多么出类拔萃的成果,总有千万个耳光等着落在你面颊上。 苏樱拿着毛笔,左试试、右试试,端正着面容,一会儿嫌浓、一会儿嫌淡,总归是不合意的。我察觉身侧的刘承泽想要出言回护,连忙侧眼望过去,递上眼色,制止了他。 倒不是我惧怕苏樱,不过,那一本关于白城子的册子,着实费劲了我的心血,若能得以刊印,什么屈辱,我都是乐意受的。何况,若是我不能研出合她心意的墨,她一定会将宋询使唤一番,我如何能够就此作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只能等到十年后我再也想不起来的时候,忘掉算了。 是日天色本就多云,白白耗费了这大半天的功夫,日头在我们头顶逛腻了,自向西方偏去。不夸张地说,我已将那店老板的墨锭研下去不少,这时只觉得腕子、手臂、肩膀、双腿、双脚无不僵硬。 耳畔,苏樱与店老板已经从京城的亲眷聊到祖辈都是洛河人。再看那店中的客人,不仅一波都没换,因众人都喜瞧热闹,何况瞧得又是才女苏樱和富商刘承泽的热闹,这时里里外外都已是满座,忙得小伙计连汗都来不及抹,足可谓生意兴隆。 我腿脚乏得厉害,却听隔壁桌子的客人道:“听说了没,昨日那石图跑去与图赖后人攀亲戚去了。”我舔一舔干裂地嘴唇,一旁宋询便递上来一盏茶,关切道:“抿一抿吧。”我分神朝他一笑,那桌客人的同伴答道:“可不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顺治九年配享太庙的图赖、大名鼎鼎的苏完瓜尔佳氏,哪里能与他有什么亲系,生了这样糊涂的儿子,不知那阿哈占要如何在朝野中自处啊!”我眉头略蹙,一面婉言谢绝宋询,一面在心中嘀咕,经石图这样一折腾,虽然长辈们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有那碎嘴之人当秘闻宣扬到市井中去。一来二去,不仅朝野内外都传遍了,市井街坊一定也知道的很详细。石图难免会犬急跳墙,自然不会巴巴与阿玛致歉,更不介意僵持下去。这样拴着,只怕一家人都难得安宁之日。 正想着,我忽然觉得手背上一凉,苏小姐的墨笔已在我手背和衣袖上做出一副拙略的“水墨山河”图。 苏樱状似并未察觉,什么也没说,一面继续与那老板谈着,一面收手又写了一句。早已在案旁寻了张凳子、翘腿坐着的刘承泽耐不住“咝”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苏樱道:“成了。”喜笑颜开地看着一幅字,“虽然妹妹研墨的技法仍有些问题,但好在她相信我对研墨一事的钻研,亦不觉得我烦,我才得以写出这样的字。” 紧接着,令人觉得羞愧的交口称赞突然就弥漫开来。我听着,觉得汗毛一凛,懒得去看一眼她究竟写了什么。那店老板一字一字诵出苏樱所书:“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只这一句,便激起我的惊乍,遥遥望着那张写满字的白纸,啧啧叹着,苏樱这个姑娘还真是个实心眼儿。题字一事,便只挥毫泼墨写上两个大字,让那老板做一块匾额即可,省时省事不说,顺便还可以一展男儿风骨,何苦这样想不开,好巧不巧的,偏要写一首昨夜我才精心抄写过的《暗香》,与我还真是姐妹情深、心有灵犀。 没诵完,一个声音笑着从木楼梯上传下来:“我说楼下为何如此热闹,原来是苏姑娘、刘公子都在这里。”我闻声望过去,凑巧与汪绎汪大人四目相对,他微眯了眯眼,冲我略一颔首,看不出他是否猜到我就是昨日席间女扮男装的允公子。 店老板忙得行礼:“许是楼下太过热闹,搅扰了汪大人,小的给您赔不是了。” 我知道,店中这些人,哪一个也比不得汪绎文士和官场身份。汪绎点点头:“这是苏姑娘的墨宝?” 苏樱腼腆笑一笑,挪开镇纸,捧起来递过去:“汪大人见笑了。”汪绎一字字看过去,一皱眉,果然笑出来,正要开口,却从楼上踱下来两个人,众人好事地目光很快追过去。 因这一方对话稍歇,于是我也跟着好事地望过去。一张我十分熟悉的清俊面孔猛然出现,恍若将整个小店都映得熠熠生辉。 阿玛曾经教导过我,若是觉得一事着实为难,其时就该拿出一些精神境界,坚持那么一刻半刻,也许一切为难都会迎刃而解,也未可能。并不是我不听教诲,与那双眼睛四目交汇,不过片刻,我便有些坚持不住,揉着手臂,垂下眼。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10 汪大人的声音肃然响起:“十三爷。” 我这个人,总被梦补说读书读得木木呆呆,为人不够精明。但我这思路尚还算是清晰,譬如我对汪大人当着众人的面,唤这位年轻公子一声“爷”这个称谓,就挺敏感。这位汪大人好说歹说也有了一把年纪,再瞧瞧这位公子,不过与刘承泽一般年纪罢了。 我脑海中迅速投石问路,将京城中身份尊贵、实绩显著、名列十三的世家子弟过了一遍,除了爱新觉罗家的十三阿哥胤祥,我也没想出哪一个世家有这么多的儿子。想着想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战战兢兢却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垂着的头,重得愈发抬不起来。 但于情于理来讲,今日我爽约的缘故,明明白白就是因为他这样的公子太过风流,我不愿沾惹。那时那刻,我当时心中很是伤怀,虽然的确是没有为他落上一回泪,但我总归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没有看上女儿棠,并且还在外逃避了半日。 思来,阿玛还曾经教导过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志者不食嗟来之食、亦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样一想,我心中顿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底气,心道:管他是不是阿哥的身份,该服得软还是要服的。即如此,便还是假装不认识,低下头,比方才还要专心地钻研起研墨这门学问来。别说,这个学问,还是挺深奥的。 那公子……不,是十三阿哥,他显然没有要直接离开的意思,对汪绎道:“好生热闹,汪大人瞧什么呢?”我手下顿了顿,瞥一眼脸上笑眯眯的汪绎,他捧上苏樱写得那一张纸,呈给十三爷看,介绍道:“这位是苏樱,苏姑娘,一代才女佳人,文人墨客都是知晓她的。”我的精神立刻集中起来,十三爷今日果然艳福不浅。 我虽垂着头,却不妨碍我敏锐的辨识力,只听他淡淡道:“昨日遇见过。”他的声音中隐隐有笑意,我捏着墨锭的手不自觉更紧了些。 汪大人引见:“苏樱,这位是……” “汪大人,樱樱是识得的。” 天气不冷,我却打了个寒战,听着那口吻,胸口憋得厉害,低着头,吐出一口恶气。十三爷秋香橡木色的衣襟在我眼角一摇,我下意识抬眼,见他朝我微微颔首,我不禁有些拿捏不定他的用意。只听他道:“苏姑娘聪颖,心思缜密,”他看着手中的一幅字,笑着摇摇头,“这幅字……”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苏樱似乎很有信心,娇俏的面容上,泛起些许红晕。十三爷却皱了皱眉头,转向汪绎道:“在汪大人面前,我也不敢妄言。只不过今日是我生辰,有件贺寿之礼,倒可以拿出来给汪大人瞧一瞧。”生辰二字惊得我不由抬头看向他,他却没有看过来,只将苏樱的字放在案上,从跟在身侧的侍从手中拿过我那幅卷成纸筒的字,递到汪绎面前,说:“请汪大人过目。” “喔。”汪大人诚惶诚恐地接过纸筒,慢慢展开,恰时馆子内味道参差,哪里还有昨晚海棠的芳香,他笑着看向十三爷,“近来京城文人居士,以白石道人为雅,不过很是凑巧,竟都是‘旧时月色’,大约与苏姑娘一般,都含着不知何时重逢的隐喻,故此才想到这一首……”他垂眼细看下去,眼睛里颇含了几分兴趣,“……这字。” 我微闭了闭眼,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灵建树。以汪绎的造诣,即便是批评两句,也并没什么不妥,何况,此时除了汪大人和十三爷,众人并无人知晓,这一幅字出自我手,丢人也终归只是在十三爷面前丢了而已,再者,是他提议让我好生写一幅字,并非我存心卖弄。 “这字瘦硬峭拔,刚劲峻洁,温润之中,却有倪高士的柔媚笔法。不过如今与笔却还显得拘谨,假以时日,必成气候。”顿了顿,“这字与我昨日所见的一位允公子,笔法相似……不过允公子写得是行书,不知十三爷这幅小楷究竟是出自佳人之笔,还是公子之手?”这话方说完,苏樱与宋询的目光都已落在我身上,火辣辣的,唯有一旁的刘承泽,轻笑出声来。 店中瞧热闹的人群里不乏好事者,力挺苏樱:“苏姑娘乃一代女流,若是与文士公子相比,怕是有失公允。” 十三爷抬头看向那好事者,微微一笑,转望着我,道:“实不相瞒,确实出自佳人之手。”他收回目光看向汪绎:“不过那佳人身份贵重,我却不宜宣扬。”又对那苏樱致歉,“这一回实非要拿这一幅字与苏姑娘的做攀比,只是我想,爱字之人,惯喜切磋,但凡见到好字,必将爱不释手,苏姑娘也一定会喜欢。若姑娘觉得在下冒失,胤祥在这里给姑娘赔罪了。”说着便抱了抱拳。 苏樱咽下一口干沫,与十三爷的目光一汇,即刻欠了欠身,垂眼说:“樱樱也是爱字之人,自然明白十三爷的好意。”那一头,十三爷点点头的功夫,汪大人哈哈一笑:“只可惜这是给十三爷的贺寿之礼,若不然,汪某愿重金购得此扇面。”他一面说,目光一面恋恋不舍地又把那扇面细看一遍,啧啧道:“此乃佳品,不仅字态遒劲,选墨、筛纸、研墨,都有一番功夫,若不知墨性,不能驾驭,便是暴殄天物了。”周围众人听闻,远的赞许汪绎果然不负文士独到的目光,近的凑着点评着那一副扇面,都是不亦乐乎的模样。 十三爷此时已转回了眼看着我,仿佛店中再无二人,我心中百感交集,却不敢长久与他对视,遂垂眼搓着手上墨迹,不露声色。 他此举于我而言,堪称侠义。侠义二字却不仅仅是说弯弓搭箭、舞刀弄枪,单凭刀棍莽撞相向,无非就是个粗人,若是女子不慎误将侠义与莽撞混作一谈,嫁给一个粗人,定然是要日日费尽心思、顺夫君心意、使他一见自己就通体舒畅,不然,一顿暴揍都是最轻的责罚。但显然,市井百姓口耳相传的这位侠义阿哥,配得起这两个字。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11 他肃着声音唤那随侍:“和宣。”我抬头循着去看,和宣立刻来到汪大人面前。汪绎自知不好再看,只能一笑,将扇面卷了,交给他。十三爷略一抱拳,对汪绎道:“胤祥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汪大人相约。”言罢,又与苏樱、刘承泽、宋询稍稍作别,笑望我一眼,转身分开人群,朝店外疾步而去。 耳畔,店老板还在对我那扇面喋喋不休地称赞:“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真人不露相呀。” 我的心思却不在这里,谦虚与否,全都仰仗个人修为,实不是一句话便能左右的。我心中正想着,这一日是四月十六,是他的生辰,花枝寺的女儿棠经过一夜春雨,已至盛放时节。 “兮儿。”我回头循着声音回望过去,苏樱、宋询已经在临河窗畔的桌子旁坐下来,刘承泽却还站在我身旁,笑着道:“过去坐坐?苏樱今日好歹也算是为了那书册刊印而来,失礼之处,你且多包涵。” “我怎么会不懂得这些,必然不会爱毛反裘。再者,此事全仰仗刘大哥,我自然不能让你失了面子。”说完放下手中的墨锭,刘承泽忙把桌上一块洁白无瑕的手巾递过来:“不曾想,你与十三爷竟已至相赠扇面的交情。”我摇摇头,谢绝他递给我的白净手巾:“不必了,我的已经脏了,就别再糟践店里的了。”边拿自己的帕子略擦了擦,边解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他这样做,倒是为难你了,左右不是。”刘承泽一笑,把手巾放回案上:“我怎会因此事而介怀,去回护苏樱。你我如此深交,我难道还不如十三爷护你?这几日我明面纵着她,实在是有苦衷,十三爷身份尊贵,教训她几句,倒不妨事。”他边说边转身引我朝苏樱、宋询的那张桌子走去。 方才十三爷虽很机智,没有让众人知道,站在苏樱身旁研墨的便是那幅字的主人,但这一招狠就狠在让苏樱吃了个哑巴亏,苏樱、宋询、刘承泽被汪大人那猜测一提点,登时心中如明镜似的。我点头跟上,心里如刘承泽所想的是一样的,以苏樱的个性,她这时一定恨我恨得牙痒难耐,接下来保准会更加居傲。 桌旁的苏樱正拿起盖碗茶,我遥遥看着,回想到她方才对十三爷低眉顺眼地那一笑,我不禁觉得呱噪,闭眼定神,重新睁开,才紧跟上两步,来到桌畔对苏樱和宋询略欠一欠身,坐下来。 苏樱掀起盖子的时候默默打量了我一眼,又看看刘承泽,不禁甜甜一笑,提着兰花指,压着茶碗中的茶叶沫子,对我说:“兮姑娘,昨夜我通篇看过了一遍书稿,择日便请负责刊印的小伙计校对一回,将文中别字、笔误一一更正过来,再交予你重新看过。”收回目光,垂睫抿上一口茶,放下茶盏,从袖子中抽出一张半折的纸笺:“譬如昨夜我看见一句,说是‘天幕上繁星点点,恍若倒映出凡世的灯火。’这一句我以为十分不妥,樱樱以为当改作‘天幕上繁星点点,恍若倒映于天空的凡世灯火。’这个‘于’字,雅得很。” 我反复顺了顺思路,不禁费解道:“我文才拙略,倒让苏姑娘见笑了。只不过,此处我有些不解,万望姑娘赐教。” 苏樱对我的谦卑很是受用,深以为然,点点头,伸手相邀:“妹妹但说无妨。” 为了看顾刘承泽的面子,我便先肯定道:“‘于’字在此处确是妙用,不过,”迟疑道,“若说星星像是倒映于天空的凡世灯火,星本悬于空中,如何再映于当空呢?” 苏樱也怔了一怔,道:“兮姑娘,京城之中的著作,多经我手,还望姑娘可以信任我的文采。”我轻笑一声,暗地里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一凛,恍然了悟到此书大约是所托非人,不过此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算是两难了。 想来,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愈是倾尽心力想要做好的事,愈要经崎路。我心中暗暗叫苦,可也没有别的办法,正如苏樱所说,京城之中的著作,多经她手,更有甚者,苏家手中的生意,只怕远非区区京城一地。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低着头呼出一口恶气,慢慢抬头看向她,淡淡道:“是,让苏姑娘费心了。” 见这情景,宋询马上接着方才的话题,与苏樱谈论起生意场上的事情。这一顿闷茶喝得好没意思,真不如来两碗烈酒浇下去,只图一个痛快。 直到散了席,四人出门没走几步,刘承泽便要送我回府,苏樱却说还有事情要与他商谈,他本欲推脱,宋询却在此时站了出来,自告奋勇,送我回府。刘承泽见此也知不能再推,只叮咛我回府后即刻让小厮报至他宅上,我笑着答应下来,跟着宋询往后街外走去。 走出百余步,宋询道:“兮儿,有些话我本不欲说出口,但经过方才那一回,倒是想对你说一说。” 我一愣,侧首望过去。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见我没有答他,似笑非笑地提一提唇角,过了会儿,方道:“龄格格与梦补早前就告诫过我,让我不要存着非分之想。然而,如今你经历过外八旗的选秀,当是可以谈婚论嫁的了。今日看着你受屈辱,我心中却是不忍。此时即便冒着被你谢绝之险,也一定要说与你听。”他羞涩地垂下头望着地面,不敢再多看我一眼,像是害怕那勇气不够撑着他把话说完:“听市井中传言,过几日,就是内务府遴选秀女入宫侍奉的日子。虽然在此时说与你听,似乎仍欠考虑,可我却不得不说出来。兮儿,你只管安心,你若不能在宫中求得女官之位,也断断不必担忧后半生的日子,我必当请家父上门提亲,护你一生周全。” “唉。”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心里松了口气,却分不清是喜是忧,喜就喜在我总算不负众望,有个男子对我吐露了心声;悲就悲在左右大家都在替我思虑同一回事,能做女官,便是从今以后要从主子的身份落得一个奴才命;如若我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能做上女官,那往后回到家中,且不说在石图眼皮底下的日子不好过,熟识的亲朋好友,也定会以哀而不伤的态度宽慰我一番,只消想一想,就着实让人恼火头疼。这样想来,如今我这命途,竟需去奋进争做一个奴才。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12 宋询正忐忑不安地等待我的回答,这时的风换上了春日的躁动,呼啸着拂面而来。“我知道,那位贵人的扇面是你亲笔所书,若你已经对他心有所属,便当我没说过。”宋询幽幽之声传过来,一下便将我唤醒了,大概是没有料到他如此直白,我答得也不太理直气壮,道:“宋大哥大约是误会了。” 宋询背脊一直,望着我,眼中已有些涨得发红。我迈上三孔桥的石阶,哑着嗓子道:“我素来没有龄霜她们的人缘,总被她们教训着,说是读书读坏了脑子。”自嘲地一笑,看着宋询道,“承蒙宋大哥高看,但兮儿不得不说,于打理家中琐事、应酬宾客一类,我确实不如龄霜和梦补。” 环顾四围,桥下的一大片水域倒影出蔚蓝色的天空,春末翡翠玉石色的翠柳柳梢拂水,夕阳不若远方,似乎就浅浮在水面上,跟着波光跃起金点。那水光悠闲地荡着,使得热闹的集市也不再呱噪。我心中深以为醉,大大吸上一口气,向桥下走去。 到了桥下,宋询才大叹口气,目光定定望着前方,说:“兮儿,你这是婉拒之意么?”忍了忍,可终究是忍不下去:“我本以为,你能对我高看一眼,与她们两个不同。” “我并非此意。”我一愣,知道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论起宋询的家世,自是不如刘承泽,与那十三阿哥更是不能相提并论。只不过在我眼中,他们三个人全没什么不同。身世不可择、亦不可厌弃。生在富贵人家,为非作歹,让人厌恶;出于贫寒之户,未必不能大有作为,令人仰慕。我抬头,一笑:“宋大哥何必妄自菲薄。你没有刘承泽和苏樱的身世,却能将生意做得如此兴隆,足可见你有勇有谋,又是一副极好的脾气,方可有如此成就。” 他沉着脸:“兮儿,我也并非逼迫你今日便要给我一个答复,我可以等。”见我不说话,他补道:“我也知道,我家中不够殷实。母亲自那一病之后,家中之事都由父亲撑着,我虽有一身本事,却再不能一心用在科举之上。弟弟年纪尚幼,我身不由己,只能在家中帮应。这些你也都是知道的。” 我心中不由得生出来些许莫名的使命感,下意识地回答他:“宋大哥这些年来却是有苦难言,兮儿感同身受。”不知为何,他总让我心中有隐隐心疼地感觉,也许是他与人应酬时勉励强迫自己做出的无忧之态,也许是我深知他的家世,对他不能施展自己身上的才华产生叹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总格外照顾他的生意。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转过头来,淡淡笑开,样子十分平易近人,即便是陌生人见了,也绝不会有疏离之感,“兮儿,一切便等内务府选秀的结果再定夺。你若被留在宫中做女官,那我便等你,直待你出宫之日,便是我迎你入门之时。” 大概是我在情之一事上所见得世面尚浅,又有兄长石图那一面的催促,宋询的这一番承诺让我心中猛地一暖,不定的一颗心,似乎顷刻之间便有了着落。我抿嘴笑着,垂首悄悄道:“宋大哥的好意,兮儿记下了。” 宋询听了这话,满面笑意,喜得合不拢嘴。一路走到集市之外,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家中之事,从他母亲如何患病,到父亲如何为了给母亲筹钱医病而被恶人所欺,欠下债务。又从他原本对自己仕途的期许,到放弃功名,只将希望寄托在偿还债务和弟弟未来读书一事上。虽与他熟悉,但我却也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他不停地说,我便安静地听,倒像是书中所提及的“岁月静好”的模样。 直到走出后街,他在街边赁下一辆马车,却拦着不许我上车,面上露出令人生疑的笑意,闪影来到马车旁,伸出手道:“来,我扶你上马车。” 我还未曾反应过来,他已不由分说,一手浅放在我肩头,把我拥上了马车。我唇畔抿着甜甜笑意,摇摇头,自走进车里坐定,心中对他的殷切没有一丝恼火之意。 宋询将我送到府邸大门时,月影已经照壁。他因害怕为我招来闲话,不敢贸然下车相送。我独自一人下车,一步三回望,却见他总是依依不舍,不忍放下帘子叫那车夫送他回去。直到小厮为我敞开府门,他仍旧没有离开。我背上总隐隐觉得被人望着,犹如思之如狂般地潮涌,一波一波打上来。 大概是刘承泽事前与我阿玛有所报备,以至于我今日活活在外耽搁一日,也没有被他与额娘责备,只说让我去换身衣裳,随额娘一起用个点心。梦补一如往日的乖巧伶俐,即刻着家中小随从去刘府捎话,回禀刘承泽,我已平安回府。这若不是她想着,我早将此时忘到九霄云外了。 待与额娘闲话了一会儿选秀之事,我便告退回房休息了。临去前,梦补被额娘留在了房里,说是她房中的大丫头秋儿今日染了风寒,是夜就让梦补陪她同睡。我自是回到自己院中,收拾洗漱了一番,便躺了下来。我平躺在榻上,望着帐顶发怔,回想起今日的一切,宋询的殷切、刘承泽的帮应、自然还有十三阿哥的所作所为,当属多姿多彩的一天了。 不过,人生毕竟不是戏文,太过多彩的生活难免让人眼花缭乱,忘乎所以,于是又在心中切切叮咛自己半晌,切莫被眼前虚像迷幻了双眼。 正在这时,窗扇外犹如被人扣了扣。我自小耳朵便极灵,因这一层缘故,相较于同龄的姑娘们,我怕黑夜倒更多几分,此刻心中自然也是一惊。毕竟,若在一片黑暗之中,总有清晰的声音传入脑海,足算得上是件惊悚之事了。也因耳朵的这一缘故,我入睡有个习惯,即便是即将沉入睡眠之中,我也不准丫头们将房中的灯烛全部熄灭。 不过此时此刻,倒仿佛不是黑暗惹得祸。人走门,贼才愿由窗而入。虽院里院外有不少府丁把守,但我们这府邸却终归不是什么高门大院,总归是防不住毛贼入夜沿着房梁偷盗的。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13 想到这里,我把被子提上来一些,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往帷帐外探看。一切都没什么不同。正四下打量着,那窗扇忽然又“嗒嗒”一响,烛光跟着晃了晃。我一双手惊得冰冷,强咽下一口唾沫,催促自己狂跳着的一颗心快些慢下来,再快些慢下来。 那窗扇又被推了推,我想,邪不压正,即便压住了,若狭路与“正”相逢,保不齐便夹着尾巴跑了。于是,我掀开被角,尽量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挪到榻边,一咬牙,掀开帷帐,来不及趿上鞋子,跑到门畔,鼓起怂人胆,猛地拉开房门。 应着掀门的“吱呀”声,风卷着雪霰子,一阵紧过一阵。不成想,冬日旱得那样厉害,一场雪都没有落,偶在阳春三月里,落了几场急雨,到了这个季候,竟然落雪了。狂风在当空怒吼着,像是回到了上古时候,有龙老六赑屃背起三山五岳来兴风作浪的派头。 果不其然,疾风之后,雪如鹅毛,漫天卷地纷纷落下。风也肆虐、雪也肆虐,顷刻之间,一场大雪恍若将京城的夜晚带回到寒冬腊月之中。未至起更之时,天已经黑透了,仰头望去,那洁白的雪絮自然更加清晰,像是精灵朝贺一般。盼了一冬,见了这雪,撩拨出赤子之心。我不由得伸出手,接下那由天而来的精灵。不过瞬息,精灵失掉了原本的重量,在掌心化作疏疏残水。 地终归还是暖了,风雪再大,再竭尽全力,也难盖住尘世的污浊,雪絮甫一落地,便如我掌中的一般,融了。狂风不止,雪幕之后,院中几棵与檐齐高的紫丁香正凄凉地随风摇摆着,隐隐约约还能闻得见香气,仿佛在那暴雪的威慑之下,诉说着是年雨水不常的悲愤。 此情此景,让我心中一凛,匆匆忙忙赶回屋子趿上鞋子,披了外衣,冲入风雪之中。院子里静悄悄的,丫头小厮们见这肆虐天气,大多都躲进了屋子,唯有我不识趣,迎风穿梭在飞雪之中。 世间总是如此玄妙,那雪絮不知来头,也不问去向,只管不住地飘着。而我的步子从未如此坚定,抄近路,径直往阿玛书房而去。 果不其然,书房内依旧掌着灯。我在门外掸掸身上的残雪,轻轻敲了敲门。 “谁?”阿玛在房里问了一声。我想,这是入宫选秀之前的最后一个奢望,虽心里很怕阿玛拒绝,却还是鼓起勇气,答:“回阿玛,是兮儿。” 屋内静了静,不一会儿,门被人从屋内拉开了,我垂着头福了福,一副讨好的笑容迎面撞上的却是刘承泽的一张面孔。一副讨好送错了人,我心下恼火,顿时放下礼仪,道:“哎,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兮儿,不准对刘公子无礼。”阿玛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 明人有著《菜根谭》者,书中云:“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近德修身的砥石。”阿玛这话虽逆耳,也有些许拂心,但只要与我要求得之事没有干系,我大抵是愿意受教的。遂重新调整了笑容,装模作样地对刘承泽重新问上一回安,不等他回礼,闪身走进屋子。 阿玛正立在书案旁作画,此事,算是我唯一未曾从他身上继承到天赋的。即便抬笔画得,画过一幅,自己却总觉得少些什么。阿玛那边不曾抬起头,待我问了安,便道:“雪夜风寒,你不辞辛苦,大约是有事相求。”舔了舔笔,补道:“大约还是即刻要办的急事。” 我干巴巴笑了笑,思前想后,硬着头皮道:“阿玛,兮儿此时此刻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阿玛能够允诺。” “你说。”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呼出一口浊气,道:“让兮儿去花枝寺看一眼。” 阿玛皱了皱眉,我知道,此刻已至酉时三刻,若不催快马往返花枝寺,一旦起更,内外的城门便各自关闭,城内的各个栅栏也都关闭,无事任何人都不允许无故行走。若是无故夜行,王公及官员交宗人府查议,旗人要鞭五十、民人亦笞五十。 我连忙承诺道:“阿玛,我纵快马,一定赶在起更前就回来。” 阿玛不言声,我心里怕极了,这时候才觉得寒气由下至上升起来。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咬牙,干脆掀襟跪下来:“阿玛,兮儿别无它求,只看一眼就回来,求阿玛成全。” 刘承泽细微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想必大人是担心雪天湿滑,你独自一人纵马不便。”他转向阿玛,“幸而今日正经的事已经说过,不如我护送格格一个来回,大人只管放心。”他声音不似往日的恭敬,有一种拿捏住短处的笃定,“如此一来,大人也可思虑一夜,明日我再来叨扰。” 沉了良久,阿玛为案上画作填了一笔,才搁了笔。他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也好。”叮嘱我道,“速去速回。” 我知道刘承泽能够帮我,定然是抓住了阿玛什么把柄,但是此刻我无心多想,唯愿即刻见到风雪中的女儿棠,于是福身谢过阿玛,紧着催促刘承泽:“快走快走。”刘承泽一笑,从椅子上拿起外裳,对阿玛行了一礼,便被我推出了屋。 风雪迷蒙之中,京城却只有屋檐略略覆雪,余下的落入凡尘之中都化做雨,变成了水。刘承泽一手带缰,一手将我脑袋上的风帽向下扯了扯:“可觉得冷?” 风很大,那雪花在街巷的风灯之中以各种姿势舞动着,或飞翔、或盘旋、或跳跃,我打了个哆嗦,眼中却禁不住喜悦,一面抑制着牙齿上下打颤,一面答:“你的外氅在我身上,该是我问你冷不冷才对?” “算你尚有些良心。”刘承泽的声音中,笑意隐隐。风是太冷,猛地灌入二人口鼻之中,于是便不再多言。直待我四肢百骸都似浑无知觉,身下良驹一嘶,在花枝寺山门前停了下来。 我一刻都不耽搁,忙伸手指引刘承泽:“沿着山墙往那里走。”他依言照办,便来到我惯来不羁的入寺之“门”。为了能够迅速返回,我不等刘承泽下马,便自己从马背上滑了下来,道:“你若不想进去,便在墙外等我。” 话音未落,刘承泽已经跃下马背,把缰绳系在山墙镂空的花砖之上,笑说:“难得见一位闺秀翻墙而入,怎好不奉陪?” 我没有看他,微笑着仰望风雪之中攀墙而出的女儿棠。棠花一物所在之地,皆有超凡气息,有花处是把花幻化成形,暗香之间,是玉韫珠藏,把息变成了隐约之气,就若女子,若有倾国倾城之样貌,身附的才情便会被姣好的容貌所掩盖;反之,亦如是。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14 风雪吹在脸上,倒不曾带来什么冷冽的滋味。我在刘承泽的帮助下,顺利翻过矮墙,来到花枝寺的内院里。树后禅房内的灯烛静心亮着,没有含糊闪烁。我脚下踩水,紧步来到棠花树下,抬头望着那如伞的树冠。这一棵女儿棠约略因为历经沧桑年华,此时一株已化作三株抱团而活。层层叠叠的老枝如撑开的巨伞,悉数遮挡天外的风雪,让那矮处的娇柔花朵得以无忧无虑。 只深深呼吸了一口,便觉得女儿棠的淡淡幽香径直穿过身体,突然之间,我察觉那狂风从树梢上带下的并非只有寒雪那么简单,还有,片片落花。“西府海棠花开状似覆雪,若不借着灯烛细看,倒像是落雪含香。”我转头看去,刘承泽正含笑看着我,“隐约之香,最是摄人神魄。” “那是,‘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嘛。”他对棠花的赞美我很满意,仿佛他方才是赞了我一样,接着他的感叹点头应了一句。只听枝头传来不安分的扑翅声,接着,树冠外两只惊鸟打闹着飞了起来。翅膀扑过,一束娇花连叶“啪哒”落在了我眼前不远处的地上。“这风和鸟,真是存心与这一树的海棠花过不去。”我走上去,一边矮身拾起来那一束,还有被那泼皮小鸟糟践下来的短小花蕾,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我掏出帕子,把花蕾和连叶含苞的女儿棠包裹起来,略带不舍地又望了望这两棵立在风雪之中盛放的花树,狠心回过头。刘承泽仍旧看着我,只不过已换做一副端正面孔,见我看回去,他一愣,淡淡道:“待选秀之后,你终归还能再来,今夜严寒,咱们回吧。” 我点点头,因是翻墙而入,难免有些做贼心虚之感,四下里张望,忽见院中灯影下立着位僧人。见我猛然愣神,刘承泽顿有所察,转身细细一观,双手合十,向那灯烛之下揖了一揖:“住持。深夜叨扰,原属不该,不过是为了了却一个心愿,万望住持莫怪。” 我在一旁手捧海棠,行着礼连连点头。住持淡淡还我们一礼,踏雪向石阶走去:“女施主与这花魂格外有缘,老僧如何能怪?”我一喜,脸上不由得溢出笑来。住持笑眯眯地踱上石阶,转头望着我,道:“越是珍爱在意之物,便越容易失手,不如顺其自然,方可少些愁烦。” 我不明就里,只好淡淡一笑,先应了声“是”:“兮儿记在心里了。” 住持端容:“果然,有些顿悟的灵秀天分。”言罢,欠身合十,回身推门而入。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甚为不解,住持在“果然”什么。果然是事实与所料无差的意思,但住持与我从前并无甚多交集,自然没有造就“事实”,此一来,更何谈“所料”?再者,我不过只是应下来将他的话记在心头,哪里就有顿悟的灵秀天分了? 不过,我知道此时再耽搁,便要起更了,抬眼与身侧刘承泽道:“我们快走吧。” 大约总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身下骏马方才进入方巾巷,雪幕后的胡同尽头便有火把攒动。显然,刘承泽也有察觉,他一面催马一面奇怪道:“今日这栅栏闭得为何这样早?” 我心里与他一样,暗道不好,恨不得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像那古籍之中的侠客一般,有凌波微步一般的功夫。可惜,“恨不得”终归只是恨而不能得,便催道:“你快想想该如何答复直宿的官兵,你我孤男寡女、共乘一骑,如今又有待选秀女的名头压着,只怕是祸不是福。” 随着刘承泽那一声嗤笑,耳畔传来一股子热气:“婚丧、生育、问疾、祭祀、宴席,你自己琢磨着我们算哪一个?” 我叹了口气:“一顿好打是免不得了。”话音未落,骏马已至栅栏跟前,刘承泽收一收缰绳,马下已有直宿官兵走上前:“起更了,都下马来,阿纳库,你去把那辆马车引过来盘问,询记姓名,明日报步军协尉转报统领。”他吩咐完,转向我和刘承泽:“你们两个是旗人还是民人,通报姓名,还有牛录额真的姓名住址。”京城的深夜中,大雪犹如飞蛾,奋不顾身朝火把上扑去,不曾接近,便已经溶成水雾,折返天宫。 风雪的味道十分张扬,一阵怒风拂面而过,头顶最为薄透的那块云层被吹漏了些,姣好的月色被红尘人马侵扰,亮得影影绰绰,颇有丝娇羞的意味。一旁民宅里的榆钱儿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像是不满喧哗吵闹而发出的窃窃私语。虽是个有风的风雪夜,我却因焦躁而热得厉害,抬手扯了扯领子,凉风一丝一丝渗进去,却吹不进喷张的血脉里,不过,手下做个样子,宽慰宽慰自己仿佛也是好的,就如此时我正自宽慰自己,以刘承泽这样精明能干的公子,定然会有法子应对是一个道理。 刘承泽的声音阴恻恻从身旁传来:“在下刘承泽,民人,理当即刻羁候。”我一怔,心中暗道:不成想如今的商贾竟然如此实在,心中即便没有一点大智慧,怎得也该有丝谋略把持大局吧?连我一个姑娘家都在闲来无事的时候览览兵法计谋,他却怀有这般不合时宜的赤子之心,属前程堪忧了。 便在此时,刘承泽转向我,对那官兵道:“这是阿哈占大人的掌上明珠,烦请官爷开栅放行,将格格送返家中。”目光侧望过去,他瞧见我嗔怪的眼神,宠辱不惊,使我又恼火又对他的坦荡心怀敬佩。 “嗯。”那官兵淡淡应了一声,虽淡漠至极,却是让人心中猛然升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畏惧,我收了目光,像是幼年时候三更半夜偷吃了饽饽被捉时的模样,垂着首老老实实立着。余光瞥见刘承泽从袖管中掏出个蜀绣的荷包,攥在手里抱抱拳,却不忙着报上牛录额真的姓名和住址,对那直宿官兵道:“今夜气候无常,马蹄蹄下打滑,跑得慢了些,耽误了护送格格回府的时辰。”他将荷包不着痕迹的塞入直宿官兵腰间的夹袋里,“这马是匹好马,出了名的赤骥之裔,但做了错事,理应惩处,官爷将它留下,或为坐骑、或为酒菜,算是刘某的一点心意。”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情起情灭-15 “原是大名鼎鼎的刘爷,小的有心结交,从陇南要塞置办些货物,但刘爷的门槛素来就高,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小兵可以高攀的……”我们面前的小太监只说到这里,不再继续,留着后面的奉承话,给刘承泽说。 “官爷这话就说得荒唐了,怎么会有这等事情。”刘承泽低声嗔斥了一声,一副“别说他不信,若不是亲耳听见他说,换鬼鬼也不信”的模样,说:“官爷将格格送至府邸,我本该羁候,不如便抓紧将官爷所需之物逐一记下来。” 此时此刻,我才不得不盛赞刘承泽不愧是一身商贾的好修为,不知为何,竟让我瞧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素养。那官爷欲言又止,循着刘承泽的殷勤结巴道:“……话虽这样说,小的如今囊中颇为羞涩,不记也罢,也罢,也罢……”他说了三回“也罢”,便大笑起来,挥挥手,道:“刘爷送格格回府便是,便是。”又说了两回“便是”,我私心里觉得,当是个很实诚的官兵,我们应该可以一同离开了。 不想,刘承泽定了定,恭敬地颔首薄施一礼,让人觉得他这尺高的汉子竟然楚楚可怜,循着官兵的三个“也罢”,两个“便是”,目光都惶恐至不敢与那官兵对上:“官爷挣这一份饷银实在不易,官爷本不缺这一份银钱,祖辈上,太祖、太高祖,怕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若不是我们这些入夜还不守规矩的,官爷大可以倒在家中,蒙头春睡,何必要吃这个苦。”官爷笑了笑,没理他这篇鬼话,但这话虽然不是那一方正经要听的,却显然是这一方必须要说的,刘承泽笑着道:“既然要与官爷结交,刘某虽为商贾,却也晓得礼尚往来,官爷与刘某谈钱,岂不是打刘某的脸。官爷世代习武,这一巴掌下去,刘某的颜面尽失,如何在京城的商贾之中混下去。”那官爷一笑,对他这马屁,表示出满意,遂给刘承泽递个眼色:“啧啧,刘爷过誉喽!”刘承泽顿时领会,转身对我说:“兮儿,你且回府,明日若得空,我再亲自去向你阿玛回禀。” 官兵亦在此刻招呼来一个小差役,吩咐清楚了,仍牵着刘承泽的马去送我,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把马给他牵回来。我有些犹豫,放心不下:“无故夜行,民人羁候,次日笞五十,你待如何?” 刘承泽嘴角露出笑意,仿佛我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未等他答我,那官兵笑着殷勤道:“格格不必担忧,小的平日办差太忙,今夜是我邀刘爷做些买办的差事,刘爷肯来,便是赏了小的薄面,小的既然扰了刘爷送格格回府的差事,怎还好鞭笞刘爷呢?” 老实说,我胸口有些许作呕。不过,此时此刻,刘承泽与他果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一直对梦补与各家各户格格、小姐们的交往有些不解,为何她可以如鱼得水,而我却如履薄冰,仿佛梦补对人人都有利用的价值,人人都愿意帮她,反倒是我,像是没有价值的弃子,乏人问津。只今日这短短一盏茶的光景,我便了悟,若想手握着各路闺秀命脉,便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倘若见人做了鬼事说实话,见鬼做了人事仍说实话,那便是道不同不足以为谋,尽是殊途,最终落得我这种人鬼尽弃的模样,也就不足为奇了。《孟子离娄下》中有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但坊间亦有云:成也作恶,败也作恶。 这一路上,我反反复复揣摩推敲,若是作恶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究竟要不要一作,直至那小官兵将我送至府门,我站在门前相送那匹赤骥之裔的骏马溶进鹅毛大雪之中,也没能顿悟,只恍然想起身上还披着刘承泽的大衣裳,但想着他方才提过明日仍要来,便算了。 去阿玛书房知会时,小厮却说他已睡下了,我回了屋子,怎么也找不到放花的器皿,于是从木格子上取了两只扁圆的水洗,一只淡青,一只白釉,都是素色,好在皆不与花色相冲。屋子里已没有生水,此刻着人去打水,又有些闹,左右寻思,心里忽然庆幸是日是个大雪之夜。我开心地拿着两只水洗重新返回院子,从廊下的冷石上捧起两把残雪,一只水洗放一把,重回屋子里,以烛火暖化了,便成了无根水。 又寻来铜剪,就着桌案在凳子上坐下来,先把那成束的放在一只淡青水洗里,再把零散花蕾的花枝一一剪短些,好让它们浮在另一只白釉水洗中,算是它们今夜的安身之所。 如此一来,又耽搁了不少时候,猛一静下来,回想起这一整日,才觉得是乏了。于是起身来到榻边,把褥角折进去一些,露出硬木床榻,转身把两盏棠花逐一捧来安置在枕旁,自己才解了衣裳爬上床。 我借着帷幔外的光晕看花,两盏花都未开,帐内没有一丝香气。不过,它们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虽我这里比不得花枝寺的清修,有太多凡尘味道,但它们即不必在那风雪中左右摇摆,也不必沾染刘承泽他们那里真正俗世的污浊,算是有个安享春睡的居所,当是不错了。想着想着,困意渐起,将头埋了埋,径自睡了过去。 我素来少眠,睡得也浅,漫漫长夜,总要醒个几回,难得安枕。这一天也不例外,刘承泽和官爷的面孔交替出现在梦境之中,那梦时而是绿色的、时而是红色的,总归是个奇异的色泽,让人觉得不舒服,醒了几回,看上几眼海棠,又渐渐不知不觉地睡回去。 次日天色微亮,我便醒了。一睁眼,便觉得帷帐内花香四溢,寻着那花望去,虽那成束的仍旧含苞待放,但一盏散花却都开得正好了。我欣喜地将鼻子贴上前去,淡香萦绕,是熟悉的味道。于是,便接二连三地再深深吸上几口,想要牢牢记在心头,毕竟,春日一旦过去,这一季棠花不复,再闻真正的花香,也必是要等到来年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明媚动人-2 清晨的御花园内,涓涓细流在万籁俱寂的庭院中沿着鹅卵石铺就的沟道潺潺流着,屡屡亮光把檐角行什的黑影子投映在殷红的宫墙上,那太阳攀得很快,不过一晱眼的工夫,行什已经引着众仙改换到另一堵宫墙上。便在此刻,背后凫出一个犹疑不定的声音:“是允兮姐姐吧?” 我闻声回身,却见身后端庄大方的姑娘身上悬着的布条上有“镶黄旗下应看女子,莲儿,十四岁……”一行字。抬眼望过去,可不就是那一日在后街小馆子与雍容贵妇人闲看刘承泽的女子。当时算我凑巧听见她们母女的对话,这时却听见她知乎我的名字,不由得震惊极了。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惊奇,咳了一声:“我在后街见过姐姐。”抿嘴笑了笑,规规矩矩福一福身:“前几日听刘大哥提起兮儿姐姐也是此次的秀女,便知道今日一同应选准能遇着。不瞒姐姐,妹妹还冒失打听了姐姐所属之旗以及家世,没曾想,你我如此有缘,竟能走个前后脚。”在众多清秀的眉目中,我私心里觉得只有她让人感觉尤其明媚,在一样颇为幽雅的身姿中,也只有她的特别柔软,出挑一事,果然是很难被掩盖的。 她的声音也似能摄人心魂一般,听得我如痴如醉,恍神接道:“妹妹明媚动人,我那日在后街便知道不是等闲之人。”顿了顿,“你与刘承泽,是……” 她的目光从我肩头越过,望见领队的太监尚且无意继续引我们前去赴选,含糊解释:“刘大哥的生意遍布四面八方,熟识的人自然多一些。” 我见她不愿多言,也不好多问。毕竟,朝中之事,我虽身不在其中,但总听额娘在用膳时随口念叨几句,譬如选秀一事,负责遴选宫女、皇子侧福晋、又或被指派到王府中去做侍女的实则皆是贵妃,皇室着眼于利害,若此女家中得势,即便个别地方有些委屈求全,却也十分容易被接受。可有一些秀女,面貌出众、才能卓越,却无家世,难免就成了狐媚。若是即有家世,又有相貌的,应当就被视为众人敌对的鬼魅妖精,当然,能变成众矢之的的这么一个状况,此人也一定颇有些能耐了。 譬如现在,容貌这个东西,强烈又专横地支配着周遭的秀女和太监们,队首队尾,不时有目光朝我们这一方投过来,总要在莲儿身上停留个片刻,才若无其事地转开眼。若摒除家世一事,无论谁站在莲儿身旁让帝后遴选,我有十足的把握,这秀女从此以后一定与后宫再无瓜葛。 我思索的这空档,却见莲儿揉了揉鼻尖,又往四周瞧了一瞧,悄声道:“听闻几日前,姐姐与刘大哥在闭栅栏后共乘一骑,还被直宿的官爷拦下了?”我吱唔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却见她退了一步,道:“不怕姐姐笑话,莲儿好生羡慕……”我约略明白她对刘承泽的心思,不由自主地暗自叹了一下她的痴情、又赞了赞她有这样一副容貌,不惜玷污闺名,也想要与刘承泽这三个字有些牵绊的执着,勉强一笑,真诚地解释道:“那日的事并不复杂,实则只是凑巧,最终是直宿的官兵派人亲自将我送回府邸,刘公子并没有相送。” 莲儿笑着说:“我也是听刘大哥随口一提,莲儿定然会保守秘密的。”顿了顿,“姐姐大可以相信我,不为姐姐,我也当为了自己与刘大哥守口如瓶。”她这个意思,不必多言,我心中也算是明白了。 背后传来太监清喉咙的声音,在我们前后寒暄着的秀女们慢慢转过身去,我朝莲儿笑一笑,也跟着转了过去。 一位年长的太监便在此刻从御花园走了过来,绕到队伍面前,立定,肃着面孔却不说话。他看上去已是一把年纪,但瞧那富贵姿态,当属妃嫔亲信,这时道:“今日参选的秀女,五人一行,入殿行至贵妃面前,立而不跪即可。”姑娘们都是温婉懂礼的女子,此刻齐刷刷应了声:“是。”那管事的太监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凡被记名者,后日由管事公公、旗主前往各自府宅告知复看之期,此际不必问询。”秀女们又应了一声“是”,前面便有小太监以五人为列,各自相引,往应选之处而去。 站在我身侧的小太监提手给我引了引,我便连忙跟上。这一回,队伍没有从御花园东侧返回,而是绕御花园西路,先过千秋亭,再过澄瑞亭,来到延晖阁门前。延晖阁前檐下的门大敞着,门框上悬着珠络垂帘,明晃晃地光线照射上去,泛出晶莹剔透的白晕。一阵风过,珠络垂帘磕碰撞击,发出悦耳的“哒哒”声,那声音不显呱噪,在鸟雀的鸣叫中,散发出阵阵禅意。垂手立在屋门外两侧的小太监打起帘子,我谨慎地垂下眉眼,跟着队伍走上石阶,迈过门槛。 丝丝缕缕的光线从复层的灯笼框隔扇窗投射进来,驱赶走阁中的昏暗。待依照前面秀女们的步伐站定了,我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上首坐着两位不知姓名的贵妃,目光如我所料,此刻都已经停在我身旁莲儿的身上。我借着转眼的势头,偷偷抬眼瞄了瞄这座延晖阁。 方才从阁外看,当属上下两层,但其内却大有玄机,两层之间有一暗层,暗层仿若一回廊,外有围栏扶手,内置木格子放书。我不由得心中大叹,宫中的规制,果然并非我等可期。 目光掠过上首端坐的贵妃时,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莲儿,侍立在贵妃身侧的侍女正缓缓摇着宫扇,那扇子包镶玳瑁框,手柄嵌骨珠及珐琅,尾端系着明黄丝穗,扇面上以丝线绣着一件雅逸清新的墨兰,在斜入延晖阁的光线中忽明忽灭,色泽缤纷。另一位贵妃却不看向我们,大约位份不及,只垂头端坐着。 此时此际,我只觉得那宫扇每一摇都扑来令人局促不安的风,扇得人骨髓生寒,不知不觉,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明媚动人-3 阁内的大太监用极为恭敬的声音开始通传,居中的贵妃听过名字、端详过样貌之后,总要殷殷垂询几句,算是对姿容、样貌、才智的初出审判。内务府选秀择选女官的这个手段很是周密,我想,再过个万八年的,应该稍作改动就可以搬出来照用。 率先被询问的大姑娘名唤“福妞”,精通梳妆、粗通厨艺;接下来的“小石”尤擅洒扫浆洗;轮到我身旁的莲儿则懂药理。她们三个,一人被留下做了宫女,一人被指派到王府做奴役,莲儿则被派至太医院。 一道目光随着太监通报“兮儿”的声音追随扫视而来,我余光向上一瞥,只见那贵妃点点头,倚着侍女的搀扶,站起身,前行朝我们走来。下首的嫔妃闻声站起身来,却立在原地,没有跟过来。 这位贵妃妆容精致,发髻上的扁方华美绝伦,衣襟上繁复刺绣绘制出大朵的芍药图,让人觉得炫目,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把头深深垂下,与此同时,福下身去。她脚下踩着一双鞋,四周嵌着小珍珠的旗鞋,整个延晖阁内只有那旗鞋踏在青砖地上踱过来的声音,旗鞋在我眼前停下来,我却不敢抬头望她,她也不叫我抬头,反而道:“你会些什么?” 我如实道:“回主子的话,奴才略通文墨。” 她继续道:“通文墨、能吟诗、会作文。你会的这些,颇有风花雪月的意味,如此的心气,怎会甘心情愿地屈尊降贵来做宫女之事?” 她这话听来已经有些刺耳,“风花雪月”这词,可褒可贬,此时这个语境,毫无疑问是说我屈于华丽、内涵空洞、作风不正。但我心中当真是迫切想要为自己谋一个差事,于是不敢理会其中的深意,只殷切作答:“回主子的话,文墨一物或许对成为一个宫女没有益处,但多年来却磨练出来一些意志,若奴才有幸可以侍奉主子,奴才定然肯用心去学,也肯用心去做。” 头顶传来短促蔑视的轻笑声,贵妃道:“你一个略通文墨的小丫头,想来是自视甚高,本就不是为了受这当差的苦楚而来。别用这话来唬人,以你的家世,八成是想被指婚给皇子谋一个侧室做做吧?” “回主子的话,奴才断然没有非分之想,只想谋求一个宫女的……”我的话没有说完,她便打断了我,吩咐身侧的大太监道:“张贵,去,把辉色给我叫过来。”那大太监应了,脚下的官靴一步步退出我的视线,随后靴声橐橐,快步走了出去。 贵妃自己也不再理会我,重新踱回御座前,欠身安坐下来。 贵妃一物,不是等闲之辈,活在皇权漩涡深处的人,不是家势显赫,就是自己便是个有心之人。这一来,阁内愈发静得离奇了。周围的人好像都定住了,我甚至听不见他们的呼吸声,唯有自己的一颗心“咚咚”跳着。忽然,一只蚊子在我耳边悠闲的晃了晃,那细微的叫声吓人一跳,我脑海中猛地幻想出自己伸出手一巴掌将它拍死的场景,打了个寒战。若真是那样一来,阁内上至主子,下到奴才应当全会盯着我看,表面上伪装出的镇定险些被一只蚊子叫破了功。我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克制住了那一股子冲动。 过了不久,一旁门畔突然闪出两个人影儿,终于将这平静击破了。大太监张贵领着一个侍卫走进阁内,二人在贵妃跟前问安行礼后,方获准起身。 贵妃待这官兵彬彬有礼,客气道:“辉色协尉,劳烦你跑这一遭。”这份客气从身份和礼制上,着实是有些过分了。她顿了顿,笑着理了衣襟,方道:“自顺治爷定下京城内起更后闭栅栏的规矩,女子无故夜行的就极少了。”听见这话,我难免有些做贼心虚,一凛,只听她继续道:“想来是因为闺秀们做得得体,故此知而不报者,也是少数。” 那名唤辉色的官兵道:“禀主子,奴才身为步兵协尉,近来并未接到任何有关女眷无故夜行的呈报。” 贵妃“哦”了一声,轻声一笑:“此事看来颇为蹊跷,原也不该是今日提出来,不过,此事关乎遴选秀女,一来若是留在宫中做宫女,总盼着是安分守己的丫头,二来若是指给皇子,又或是指派到王府中去,也应当是个稳重之人,不弄清楚,虽是一时省了事,但只怕往后仍旧会生出事端,好比你我身上的恶疾,若不能及时治愈,便如沉入睡梦中的恶犬,总有一日要苏醒过来。”原来,我就是那只沉入睡梦的恶犬。 一屋子奴才听了这话,人人屏气凝神,等待着贵妃指证出恶犬。 贵妃叹了叹气,在呼吸可闻的屋中有些明显:“宫中办事,一向比较讲求证据,也不喜欢不明不白。”颇有些敬重地询问辉色:“又何况此事关乎郎中之女?你们说是吧。”意料之中,殿中的目光汇聚过来,我头上一阵痉挛地疼痛,干巴巴随着点点头。 贵妃抬手由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杯子,放到嘴边,低头啜了两口,似乎感到并不是什么好茶,咂了咂嘴,抬眼看了看我这个如榆木圪垯般一动不动的秀女,道:“你自己说一说,看看能否给自己脱罪?”我着实没想到她竟然会给我辩解的机会,于是近乎于本能地抬起头来。 她身后的长桌上,端端摆放着一盆嵌珐琅菱花盆,其中碧色玉石的绿叶中衬出几朵藕粉色牡丹,晶晶透透的散发出极薄极脆的光彩,金丝掐出的花蕊,格外华丽。便在此时,折入阁内的光线恍若被风吹灭的灯烛,忽然就暗了下去。阁内没有燃灯烛,一时间变得凄凄切切,也算是应了此刻的情景,变脸似的,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乌云密布,恰时果然有一股清风卷着泥土的气息从门外钻进来,怕是要下雨了。 但贵妃显然不甚在意阁内又或是阁外的天气,在晦暗中动了动,有可能是已经递了个眼色下来,问:“怎么不回话。” 我一向不说谎话,因这谎话一旦出口,必定需要千万个谎话来圆,那样一来,未免过于伤神。于是恭敬福一福身:“回主子话,奴才那一日回府的确略迟了一些,但那一日闭栅栏的时辰也的确略早了些。”我垂眼时,见那辉色的背脊僵了僵,贵妃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你说闭栅栏的时辰过早,仿佛算是个疑点,查证起来也并不费事,只不过,在真相大白之前,你怕是不能中选了。” 此事甚为蹊跷,我自然知道是不能中选,若是不能得一清白,不能中选宫女事小,只怕今生今世都要背负流言。就在我脑海混沌之际,那贵妃道:“辉色,暂且把她带到西值房里,此事原是因直宿官兵玩忽职守而起,你身为协尉,也脱不了干系。你须将此事调查清楚,之后再对她的去留做定夺。” 我心中当然不甘,抬头望过去时,那辉色已经弓着背应了一声“喳”,给贵妃打过千儿,来到我身旁,道:“走吧。”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明媚动人-4 出了延晖阁,便有两名侍卫接管了我,辉色只管蹙着眉头在前面走。一行四人拐过御花园的墙角,我身后的侍卫道:“协尉,虽说是事出有因,但真相尚未大白,关押秀女,终归是于理不合,是不是应当由宫中麽麼一同看管?” 我有几分怯意,默默侧眼朝辉色望过去。他面目神武,一看肤色便知是赳赳武夫,大约是被我无言大胆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看了我一眼,才回瞪我身后的两名侍卫:“我辉色是何人,还能不知道规矩?” 昨夜热浪犹残,雨前的风连番打在脸上,忽然,天边锃亮,闪电好像一条银龙朝地面俯冲下来。一切都是阴沉的。森严壁垒间,隔墙那些经冬不凋的松柏忽然变得黯淡,紧接着,哗啦啦,暴雨倾盆而落。 值房廊下点了几盏灯,照得院中青白石的影壁上有些光影,刀刻的蟠龙眉宇间被雨水打湿了,再没丝毫灵秀可言。身后的侍卫连连陪笑道:“是小的多事了,小的这不也是记着辉爷往日的‘哼哼’教诲么?” 我险些扑哧笑出声来,连忙将那笑声化作一口气从鼻中疏出来。辉色上前开了值房的锁,一脚踢开红门,环臂站在门前,立得如同木桩子一般,怒道:“哼哼什么,爷何时说过‘哼哼’教诲了?谆谆,谆谆教诲。” 晃眼间瞧了辉色一刻,他正攒着个眉头看着我,眼中好像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亦有十足地不忍心,但言语间却仍旧做出个协尉的姿态,但杂乱的神色、满眼的凝重和极力的掩饰还是被我瞧进了眼中。我却不记得我们二人曾几何时遇见过对方。 他切切叮嘱了侍卫们留神照看着我一些,以免主子要拿人的时候,徒增一个失职的罪名,又望了我一眼,提步迈入倾盆大雨之中。 侍卫们弓身相送,手上一使劲儿,剑柄狠狠在我背上推了一把,迫我走进了值房。 窗外风雨咆哮,雷声搅合着闪电,愈发地不甘示弱,在不经意时震得人一惊。守在值房外的两个侍卫闲来无事,边赏雨、边谈天,一个侍卫叹道:“今儿个这雨下得可真是痛快啊!”那雨确实很大,拍打在砖地上,噼啪有声,连带值房内的砖地也一并散发出潮湿发霉的味道。说是值房,这里实则是个暗房。早前听人提起过,紫禁城有严格的规制,绝无动用私刑的可能,估计这里是暂时关押犯下过错的下人而预备的。如今,我也算成了先驱。 有风穿窗而入,我顺着一束打入室内的微弱光线望过去,只见简陋的窗纸上破了个指尖大小的圆洞,那风正是从小孔中回旋着吹进来的。风大而孔小,声因如同水面冰层破裂一般,打破了值房内的死寂。那一束微弱的光线穿透我所在的一片黑暗里,衬得屋内愈发压抑。 我不情不愿,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回头向屋子里望去,依稀看见屋子角落里,有个人正坐在地上。她身着女官衣裳,瘦弱无比,从额角到下巴,只需一条极简单的线便能描摹,一双眼小心谨慎的朝我瞄过来。 窗外传来看守侍卫的声音:“高爷,又在偷喝了?”我收回目光,攀窗望出去,滂沱大雨中晃过来一个太监的身影。他没打伞,任由那大雨浇洒在身上,手中拎着个酒壶,正想塞到怀里,却被逮了个正着,此刻左右为难,塞也不是,不塞也不是。 他们三人之间想来是颇为熟悉,其中一个侍卫淬了他一口,嗔道:“大雨天儿,也不和兄弟几个共享好酒,着实让人恼火。”身侧的另一个侍卫附和着笑了起来,让人有其乐融融的感觉。 被唤作高爷的太监走上来,听了这话踉跄了一下,匆忙中倾倒了藏着的酒杯,只听“哎呦”一声,他猛的一个闪躲,酒还是活活洒了一身。即便酒泼了一身,他这一身湿漉漉的模样倒也看不出来,索性瓶口朝下,拎着酒壶,口中念念叨叨:“我才说一会儿要提那丫头,早些饮了,免得误叫人瞧见,可巧儿就让你们俩猴儿崽子瞧见了。”我猜测着,他们想要提审的人大概就是值房里的姑娘。 高爷虽然误泼了一瓶子酒,但遇着老朋友显然还是挺开心的:“我说,你们搭把手,帮我把那丫头给捆出来。” 方才在左手押着我的侍卫不情不愿地道:“那你下回可要分酒给我们,不能再藏着掖着,不然哥儿几个来日一定要好好治一治你这爱耍赖的毛病,”轻笑了一声,同另一个侍卫插科打诨道,“他回回都说,下回有酒喝,谁耍赖谁是乌龟王八羔子,可是我掐指一算,高爷自个儿产的乌龟王八羔子都能买来多少亩田地了?” 我回望过去,只见那姑娘撑着地缓缓站起身来,静静倚墙立着,惊恐的双眼让人不敢直视。我脑中空空,神思恍惚,发了片刻的呆,高爷懒洋洋地声音从窗外飘进来:“……今日选秀的事我听说了,好端端一个文秀姑娘,”哼笑了一声,“可惜啊,说瞎就瞎了。” 一个侍卫笑了一笑:“可不是,谋求一个差事,却落到这个地步,都不见得以后有什么颜面再去找一门好亲事。”我沉着眼,抿着唇,他却凑巧回过头来,见我站在窗畔,又道:“哥哥劝你一句,今天遇着这事,被逮个正着,算你倒霉……”另一个侍卫手脚麻利的开了门,二人举步走进来,轻轻巧巧提了站在黑暗中的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去了。锁扣清脆一响,一切重归安静。 窗外仍旧灰蒙蒙一片,是雨下得更大了。两个侍卫聊着聊着再无什么不知的话题,遂也静默站着打起盹儿来。我沿着墙根儿席地坐了下来,发着愣,完完整整将今日的事回忆了一番。这位贵妃实在是个高手,此举当属一箭双雕。其一固然是要使阿玛颜面尽失,其二恐怕才是重中之重,便是要让辉色为难。 虽已入夏,但这样在地上坐久了,还是有些凉。不过,那凉气虽然穿透了我整个身子,我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胸口方才的闷气,反倒叫那冷意震慑住了,觉得颇为受用。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拖沓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门外停下来,待侍卫开了铜锁,方才的姑娘被丢进来,门便又合上了。他们这个丢法,与丢一件轻薄衣衫没什么差别。 那姑娘的面庞被雨水打的湿极了,她从地上挣扎着撑起身子,与我四目相望。我毫不避讳地带着疑惑看她。她一张清秀的脸上,严肃得堪比当差时的侍卫,眼中掩了几分幽幽落寞。这个落寞游离一刻,就让人毛骨悚然,觉得此生几乎就到了尽头。我不由得往墙上贴了贴。 她的喉咙里发出轻微地咳嗽声,浑身禁不住抽搐了一下。我迟疑了片刻,往前挪了挪,道:“你……你别怕。”我的声音可能不够坚定,二人沉默片刻之后,我又努力挑起一个笑来,安抚她:“我叫允兮,你……你叫什么?” 她喉咙沙哑至极,几近说不出话来,于是提起一只被雨水打得精湿的手指,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了起来。我顿了顿,壮着胆子挪过去,只见地上写了两个不太秀丽的字:“月盈。”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女儿棠》正文 明媚动人-5 辉色大概是个好人,即便是他将我从延晖阁押解出来,他也还是个好人。我在值房呆了大半日后,他就提着个食盒来了。以我看来,他这一食盒的菜肴,各个不是什么俗物,盘盘有解析,碗碗有典故。值房的门不宽,要是一并吃下去,保不准即便无罪,也再难从木门中挤出去。何况,我也并没什么胃口,往深处一想,还是觉得应当同这个月盈姑娘亲近一些,遂将食盒中的各色菜肴一一摆在了她面前,邀她同享。 辉色拥有这个职权,本没什么稀奇,但他这样优待我,按常理论,我也不好再有什么过分地请求。但没有办法,情急之下,我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譬如给月盈讨一套干净衣衫。这些要求,在值房外都不是什么过分的事,但在这间暗房内,便是十分过分的了。晖色这位军爷有些死心眼儿,他不但没有拒绝我,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我要的东西便都拿来了,另外,他又悉心端来一盆热水,好让我为月盈擦拭干净,免得不自在。 反倒是邀月盈共用膳食让我费了些口舌,她推辞了半晌,最终才迂回勉强答应了我。我手捧着个碗,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也欢喜。看守的两个侍卫里那个爱搭话儿的名唤老五,这时候站在门外有几分兴趣地宽慰我:“兮儿姑娘莫怕,我们协尉待你如亲妹子似的,想必会有法子还姑娘一个清白。” 老五他纯粹多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自己都未想到有什么法子来洗脱罪名,何况并不在场的辉色。我冲他笑了笑,抬手慢悠悠地吃了口饭,饭菜香喷喷的,但心里却觉得苦涩的厉害,缓了良久,叹着气答他:“我与辉色协尉非亲非故,哪里有这样容易,也不知最终会落个什么罪名。”是日起得太早,用了几口膳食,我就耷拉着脑袋,蜷在角落里,颓废地打了几个哈欠,又经过了一阵上下眼皮的挣扎,渐渐合拢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沉,醒过来的时候也知道月盈正坐在我身畔,抬眼时,她凑巧正望着我。月盈冲我抿嘴笑了笑:“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意识地张了张口,喉咙处有些哽痛,就冲她笑了笑,代替回答。她勉强堆起一个安慰的笑容,略带着些恳求道:“兮儿姑娘,你犯了何事?” 我低声道:“闭栅栏后夜行。”无奈笑了笑,“姑娘呢?所为何事?” 她同我对视一刻,坐得离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道:“你可知道平复帖?”我当即就是一惊,平复帖这三个字我听得很真切。这法帖原是西晋陆机所书,人赞其为“法帖之祖”。相传,平复帖以秃笔书于麻纸上,墨微绿,除了晋时特有的古朴外,笔随势转,轻松自如,犹如信手拈来一般。名流曾有言,“平复帖藏锋”,藏锋一说就是不让尖锐的笔锋过多,为就为了锐气不泄。 她打量了一下我的神情,续叹了一口长气道:“平复帖流传于民间,藏者鲜少炫耀于众,故此市井不过听个传闻,并无缘得见真迹。这也不难体谅,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 我皱眉道:“若是我具有这么一幅传世法帖,我也一定不愿叫旁人知道。” 月盈无限感慨且无奈地摇了摇头,正碰见我狐疑的目光瞟过去,视线碰在一处,她坚定地没有避开我:“好巧不巧,我却遇着了个算计它的人。你我相识,算是缘分,说一说倒算是你吃亏,你全当听个流言故事吧。” 我掩口咳了两声,不及放下手来,就道:“你慢慢说说,枯坐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又挨得我近了些:“我在针线上当差,还是上月里头忽然落雪那一夜的事。”她将声音压的极低,够上我耳边来。 正是那一夜我冒雪去探望女儿棠的日子,月岚月盈二人也还是对神思十分清醒的姐妹,月盈记得,那一日,天有雾气,风也大得很,二人觉得这昭示着天欲降雪,于是将缝补好的衣衫送至钟粹宫后,就想抄个近路回值房。 由钟粹宫的角门拐出去,需途逢夹道,路过钟粹宫院子后首角门的时候,却察觉宫门未锁,正半掩着。二人心情复杂地相视哀怨一笑,心道白白兜了个圈子,却忽听院内有个女子的低声絮语声:“昨日我听闻,月前,梁清标家中亲眷急于将平复帖出手,换些银钱用,虽是道听途说,可那大人却也是个有鼻子有脸的人物,想必也有三分可信。”二人一颗心纠在喉咙,却听女子继续道,“阿玛派刘大哥出去,无非就是为了这一幅法帖。虽说送我入宫,是为了一族之恨,可我二人若是能帮上刘大哥一些忙,且又帮的不错,也是有些功劳的。” 月岚和月盈皆不是新近的宫女,二人当即便知此时不宜兴致勃勃地听下去,正欲偷偷摸摸地牵上手,背向而行,却听院中一个太监顿时无限感慨:“什么样的法帖,竟让宫内宫外一并搜寻?”这个声音边问边向院外迈步,可叹院外这无心听个究竟的一对姐妹才紧迈出两步,完全起不到避嫌的作用。 身后谈话忽然顿了顿,说话的太监心情似乎很好,也没怎么和她们计较,哼了一句轻快小调,在她们身后叫到,“二位是在何处当值的?”寡淡的语气中带了两分严肃,月岚和月盈还是不得不转回了身子,端端福了下去。 到此处,月盈沉默了许久,幽幽的目光定定望着我,道:“那太监就是张贵,可那个女子我们并没有瞧见。”月盈收回目光,哀叹道,“此事之后过了不久,岚姐姐突然发病,神智不清,被人带出宫去了。前日,我为贵妃娘娘织补的春衫出了差错,于是也被择了错处,关了进来,只怕也要家去了。这出了宫,每年再没了五两银子的指望,只能找户人家。可如今当差出了差错,也不知能不能做上正室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