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眉间花落》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楔子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看着他。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抱着她,手上沾染了她一身素色长裙上开出的艳丽花朵,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敌得过的鲜红。 他身着银白色战袍,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她努力在嘴角牵扯起弧度,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的便是这件战袍。 时方她初入天宫,牵引她的仙婢一时内急,便留她一人在高处的自雨亭中,自己急急奔去了。 她原是神魔大战中遗落在天虞山上的九黎壶中孕育出的一颗仙籽,机缘巧合被常年不出山门那年偏偏外出来到此处的重炎尊神寻到,好生养将在昆仑境紫宸宫后殿外的无缈泉旁,日日吸取天地精华,终于脱胎成一女婴。只因这重炎尊神从未有收女弟子的先例,便着了她留在身边做义女,随着座下八大弟子排名第九,赐名花九黎的。 说起这重炎尊神,只怕四海六合八荒中未能找出几位能与他同起同坐的神仙了。混沌初开,生灵万物俱无,天地连成一片,只在其间孕育着一株混沌青莲,那青莲有叶五片,开花二十四瓣,结成一颗莲子。待得亿万年期满,莲子裂开,盘古大神手执开天斧出世,盘古因不满混沌中那无穷无尽的压抑,遂用那开天斧将天地劈开。而那孕育了盘古大神的上品至宝混沌青莲,因承受不住开天压力而损毁,化为洪荒十大灵宝,其中之一的七宝妙树便在昆仑仙境落地生根。盘古死后,仙躯气息化为天地万物,唯留下一缕魂魄缠绕于七宝妙树。不知过了多少万年,这屡魂魄吸收天地灵气孕出帝神,帝神醒后,亲自点化了这株七宝妙树,化为一个宝相端庄的神仙,重炎。 重炎虽然一大把年纪了,却偏偏是个不拘世俗的,花九黎比他低了不知多少个辈分,就是唤他太祖爷爷也丝毫不过分,他却不愿她将他叫老了,只答应“父君”这一个称呼。其实抛却辈分不说,重炎作为天地间最早的且仅存的一批神仙之一,与天地同寿,与万象共华,相貌自打出世以来就未曾变过,许多万年来,他的身上只是多了一层成熟与稳重,样貌却是与青年神仙无异的,因此作为一个女娃的父君大抵也还看得过去。只是这重炎尊神不拘世俗,并不代表四海八荒的诸位神仙也敢与他一样不拘世俗,天地间凭空多出来一位万把岁的女仙,且这女仙还要担着诸多仙风道骨、须发飘飘的神仙们尊称一声“神女大人”,委实让诸位仙友泪水倒流无法理解,更悲惨的是不得不在执行中理解。 据神史记载,这株华光闪闪的七宝妙树坐化成神仙以后,面容美如舜华,凤眸中光华流转,连九天星辰都黯然失色。帝神自然是洪荒时代第一俊男,丰神俊朗,气质卓绝,是万神之先祖;而重炎却是洪荒第一美男,绝世美颜更添几分柔美,不知有多少貌美如花的女仙女妖女魔女鬼红着脸向他求爱,却无一不是横着飞出昆仑境。于是三界中一时盛传着这位位高权重的远古神祗脾气不大好。 然而花九黎却听七师兄慕白讲过些许野史轶闻。说是重炎尊神与远古妖帝东皇太一的妹妹姒央似乎有过一段什么,但最后无果而终。后辈仙们对这段远古情事颇感兴趣,然时间太过久远,其中的因果情仇,自然是不得而知。 重炎对花九黎甚是宠爱,连带着座下众弟子亦与她相处融洽。在昆仑仙境放养了万把年,花九黎性子倒也养得活泼,与山中许多精灵兽成了好友。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重炎寻了个契机将她送至九重天,花九黎自是百般不愿,然重炎上神心意已决,她只能简单裹了个包袱皮挥泪告别了父君与众师兄弟。 花九黎正自想着,忽听得亭下远处传来击鼓呐喊声,响声滔天。她疑惑望去,只见千万天兵天将包围着一个身着银白色战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手持一柄金色长剑,有矫健的身形,漆黑的发,只因他背对着她,并不能看清那男子模样。 “来吧,兄弟们!”只听一声清朗而有力的号令,万千兵将齐齐朝那男子出击,花九黎大惊。 此时,仙婢方赶回亭子,见到花九黎惊奇又疑惑的表情,掩嘴一笑:“仙子想必不知他是谁吧?那是天族六皇子殿下华川,天族中一等一的战神呢!”言语中丝毫不掩饰对这位六殿下的仰慕之情。 花九黎便问道:“那这场景可是六殿下在练兵喽?” “那是自然,”仙婢又道,“仙子可真是好运呢!六殿下每五百年才会亲自来练一次兵,每当这时,天宫中一众仰慕殿下风华的仙子们便会藏在这山上偷偷观望。仙子你瞧,那儿便有两个!”说着指向花九黎背后不远处的一株粗壮的仙树,花九黎望去,果然有两个看着还稚嫩的仙女。她回头冲仙婢狡黠一笑:“原来这九重天上的仙子们也爱聊人八卦啊!”仙婢登时脸红至耳根,害羞不语。 谈笑间,六殿下与众将士这不强不弱的一架已打得差不多了。只见六殿下升至半空,手持长剑做出高度旋转,刹那间仙气、剑气碰撞幻化出金蓝色的光芒,仿佛整个天地黯然失色,只剩那风华绝代的男子在空中独舞。众将士被这剑气击退数十丈,惊奇的是竟无一人受伤。 花九黎正暗暗惊叹于六殿下仙术剑术之纯熟,忽见光芒中现出一张绝美的面庞,美而不失俊朗。他冲着将士大笑着,那笑容仿佛要同身后的阳光融为一体。那时花九黎眼中只有这笑得分外明快的男子了,偏这时几片铃羽花瓣不知从何处飘落,原该英气逼人的六殿下愣是被这花瓣点缀得柔美了许多,极不协调的画面,却在她平静如星空的心底开出一树铃羽,刹那间繁花似锦。 那是他们的初见。只是,他并未发现高处还隐着一个她。 此般,却生生是个意外。 谁也没有料到十九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被帝神和重炎尊神协力封印在昆仑境锁妖塔中的魔尊汾泽居然冲破锁妖塔,不仅放出了亿万魔灵,并且带领数万魔直逼天宫。堂堂天宫,擅长打架的神自然有很多,位高权重的仙自然也有很多,而既擅长打架又位高权重且适合抛头露面的神仙竟端的只有华川这一位。于是集万千华贵于一身的华川殿下便担下了保卫天宫惩杀魔尊这一重任。 外头杀气冲天千钧一发,此时已是司雨神君的九黎仙子却优哉游哉地捧了本话本子,双眼炯炯地寻着向心仪男子求爱妙招,直到一名唤作语芙的仙子蹭蹭跑来,告知她六殿下出事了。登时她便撂下了话本子朝外奔去。行至南天门外,她就傻了眼。那时众天兵天将已经悉数消灭了这群被汾泽喂了雄心豹子胆的妖们,而华川与汾泽却打得正盛,他们居然无从插手。高手过招,岂容无名辈乱掷一笔? 花九黎自入天宫多少也有了两千年,两千年间唯见华川打过两次架。一次是初见时,她只恨无法变成落在他发梢的铃羽;另一次便是现在,只是她不知道,这次竟是永别。后来当她蜷在他怀中最后闭上眼的时候,她左眼眼角滑下一颗清泪,并无遗憾,只是感叹因缘巧合,自己终究未能和他在一起,却好歹有个善始善终。 华川与汾泽打得热闹,四海八荒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盛大赛事了。花九黎与众兵将看得津津有味,一时竟忘了这并非一场表演,而是杀机重重的一架。 而这时,花九黎看出华川已经渐渐无法支撑汾泽的招招重击了。纵使华川再有天赋,技法再高超,灵力再纯熟,纵使汾泽冲破锁妖塔时已经耗损一部分修为,然而华川五万年的修为终究是无法与汾泽数十万年的修为相抗衡。眼看华川渐渐不能抵抗,汾泽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与轻蔑,同时祭出八成灵气凝成一股巨大的光柱朝华川射去。众将士的心还没来得急提到嗓子眼,便看见一道白色光柱一闪而过,竟直直与汾泽祭出的灵力相对直撞向汾泽。 瞬间空中迸溅出鲜红的血花,光芒耀眼,连太阳竟也失色。待看清那空中缓缓落下的身影时,华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手中至纯至刚的宝剑御向汾泽,灵力剑气交错呈现出势不可挡的力量,纵然汾泽全力抵抗,那暗金色的承影剑仍穿透汾泽的肩头,血肉模糊。天兵天将士气大振,瞬间将汾泽包围。 御出宝剑的那一刻华川同时向花九黎飞去,在她即将坠落云端的前一秒抱住了她。 他唤她的名字,阿黎。 她用尽力气睁开眼,原本冷丽的面容此时却攒出几分暖意来,眉毛细长,眼睛弯弯。这是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看着他。 他是天族最尊贵的皇子,她只是在天宫中担着一个闲职的神君。她苦恋他两千年,他也许从未正眼看过她。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幽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她努力在嘴角牵扯起弧度,苍白得让人触目惊心,也美得让人触目惊心。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因为……”话未说完,便永远阖上了眼。只那一个微笑和两个字,便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华川只觉得手上的女子越来越轻,渐渐的,她纤细的身体变成点点辉光,向头顶散去。当手上终于不剩一丝重量,他就像失去了一切支撑一样重重倒在云上。 所以,他也没有看见,那纯净的光点越飘越远,最终悉数进入一个玉质精致炉中。随后,一只宽大的玄色云袖一挥,便收了炉子。 这是他的天劫。大凡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神仙总会在适当的时机历一次劫才能得到飞升,此后他便是整个神族最年轻的上神。然而他只知此番是他的劫,却不知,也是她的劫。 “为什么要这样做?” 记忆中那女子的碎片逐渐拼成一个清晰的面容,只是盈盈笑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一折 我觉得我一定是睡了很久。因为我打小就有个毛病,连续睡八个时辰以上就会头就会犯疼,并且这种连锁反应具有叠加性,睡得越多头疼得越厉害,而我现在头痛欲裂,由此可以判断我这一觉一定睡了好几个八个时辰。 我睁开眼睛盯着屋顶上雕刻的莲花看了好一会儿,一时不太能想起来这是哪以及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之所以不坐起来,是因为我发现除了我的眼睛以外,其他地方都不听我使唤。 可见我果然是睡了很久,以至于神思昏昏然的有些不大清明,以至于旁边的人发现我醒了以后惊喜地唤了一声“阿黎”而我只觉得声音熟悉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这时一张放大的脸蓦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想这张脸的所有者一定是很善解人意地想到我不能转头,这才凑到我眼前让我好好看清他是谁,而在我看清他是谁以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家伙绝对不是因为善解人意,而是出其不意地想要吓我一跳。 他是比我早三万年被父君捡到的,我的七师兄,唤作慕白的。同样是被捡回来的,父君收了我作义女,慕白却只作了弟子,于是他心中很是忿忿不平,并且忿忿不平了这许多年。对他来说,逮到一个可以奚落我的机会绝对胜过吃一顿有鸡有鱼的大餐。 “啊呀呀,师妹呀,上了一趟九重天回来怎的成这个模样了?” 我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他。 “哎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没日没夜的在这儿看护你两百年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闭上眼睛,甫一醒来这家伙就在我耳边聒噪不休,可以的话我真想闭上耳朵。 慕白继续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在习惯了他的噪音之后,闭着眼将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的原因想起来了个大概。我庆幸我只是变得迟钝了一点,若是睡了一觉就失个忆什么的这就有点狗血了。 我想起我在九重天待了两千年,然后我遇上一个难得好看的男子,如画的眉眼,淡色的唇。我被魔尊汾泽祭出的银光贯穿,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身体被扯碎的疼痛,然后我就在这儿醒了过来。 原来,我竟没有死么? 慕白叽叽喳喳的声音扰的我不能好好思考出来我究竟为什么没死,索性打断他,我问他:“父君呢?” 他明显被“父君”这两个字刺激到了,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还不是为了救你!你以为受了魔尊全力的一击你如何还有命活着?是师父用半条命换了你的一条命,如今师父元气大伤,入太虚境疗伤去了。” 我的元神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我的上古神仙史学得极好,自十九万年前帝神为庇佑众生万物而在神魔大战中死去,三界之中天君他老人家见了亦会给三分面子的没有几个人,父君大约是这几个人里最能当得起这三分面子的神仙。父君何等尊贵超然,却为了救我损耗了半身修为,不只广大神仙,就连我也认为,我的命连父君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可以想象我此番起死回生究竟是拉了多么大一个仇恨。 我无力地闭上眼睛:“师兄……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哎?”慕白愣了一下,然而他发愣的原因是因我的一声“师兄”还是我的一句“对不起”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算上我沉睡的两百年,在我之前两万两千两百年的人生里,我同他说话未有一时不是在与他斗嘴,未有一刻唤过他一声“师兄”,然而在其他的七个师兄面前我都是乖巧地称呼“师兄”来着。在我还未满一万岁的时候,他自是威逼利诱用尽各种办法想让我叫他一声师兄,然而我这个人的个性往好听了说是“执着”,往不好听了说是“固执”,总之面对糖衣炮弹我的原则是吃了糖衣再把炮弹丢回去,面对刀枪剑棒我的原则是宁死不屈,当然我很知道慕白他绝对不会真的对我下毒手,我一万岁以后变得日益聪明,他更是骗不住我,用慕白的话来说是狡猾,跟狐狸似的,他说一看我眼睛里闪着光就知道我又在算计别人了,于是这么多年慕白一直被我吃得很死,委委屈屈地忍受着我一声一声地唤他“小白”。 而我此时的一声“师兄”完全是情之所至,大约是因他确然照顾了昏睡的我两百年,又或者是因我确实感觉到愧疚,我也不清楚。 “咳咳,”慕白的语气有点不自然,“那啥……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自愿来照顾你,只是因师父闭关休养,门中累积了诸多繁杂的事务,比起那些琐事来我宁愿过来这边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你。哎你别说,小师妹啊,你平时是何等的牙尖嘴利啊,睡着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居然疑似美人,我说啊,以后让大师兄带几个青年才啊俊啊什么的过来瞅瞅你睡觉的样子,这样就不愁嫁不出去了哈哈……”他一边说还一边把脸凑到我面前冲我挤眉弄眼,我抬眼望着天花板,暗暗感叹果然是本性难移啊本性难移。 这个时候大师兄无雪的出现实在是让我喜出望外。 放眼整个昆仑境,能让慕白忌惮一二从而不敢轻易耍无赖的,唯父君和大师兄两人。 大师兄无雪,正如所有广泛流传的话本子中描写的大师兄一样,磊落仁惠,为人正直重义,心志果敢、勇于担当,略有不同的是,话本子里的大师兄往往都侠肝义胆,以实力维护权力,而此时立在我床边的人,白衣胜雪,温润如玉,是真正的翩翩公子,遗世而独立。 无雪云淡风轻地看了慕白一眼,于是整个世界都清净了。然后我就听听他凉凉地说:“阿黎,怎么,打门口鬼门关走一遭还是不长些记性?手脚尚不能动,你便能同老七闹得这般火热。” 我干笑一声,应道:“一千七百年未见,师兄倒是一如既往地了解我哈哈。” “……” 我在九重天的第五百年,见到了无雪。适逢天后娘娘举办了六百年一度的蟠桃盛宴。四海八荒太平久了,难得的一场宴会自然是别开生面的,天上地下水里凡是有一定位分的神仙都收到了请帖,而父君身为天地间最位高权重的神仙之一,更重要的是为了继续保持在后辈小神仙心中德高望重并且神秘无双的形象,这种不入流的小宴会自然是不能随随便便出席的,于是无雪就领了帖子替父君到天宫走了一遭。 五百年未见师兄,他却是丝毫未变,诚然对于活了十九万年的无雪上神来说,五百年不过是睡一觉的工夫。我记得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阿黎,我原想着这九重天浊臭的官场气必然能让你快速成熟起来,如今看来,你倒是将我对你这殷切的期望完完全全给辜负了。” 我的回答是:“师兄你还是这么客气,一见面么就这样夸我。” 后来,他问我在九重天上待得快活么,想回到昆仑境么,如果我在九重天过得不快活,他回禀了师父必然是要将我带走的。 我那时只想着同他分享我的喜悦,我说:“师兄,我有了心上人,就在这九重天上,我时时能见着他就很快活。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子。你替我高兴么?”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你才见过多少个男子,阿黎。他是谁?” 我十分雀跃地跟他说着我的心上人。然后语气渐渐低落下去:“可是,他却根本不认得我的。天宫里那么多的女神仙,他怎么会认得我呢?” 华川,我的心上人,四海八荒里最有天赋的天族皇子,年纪轻轻就飞升了上仙,前途不可限量,相貌比起帝神、重炎这些传说中的美男子来丝毫不差,是众多女神仙心目中的新生代梦中夫君。师兄说我的眼光很不错。 “师兄,你说我该不该向他表明心意呢?虽然女子应该矜持,然而我们昆仑山的神仙,一向都是很有勇气的。” 他想了一想,道:“古往今来成就的好姻缘里,绝对没有女方主动的说法。若是你收起女儿家应有的矜持向他表明心意,他只会觉得你是个不够端庄的神仙,以后不会看得起你的。这天宫中的神仙,一向都不大看得起不端庄的神仙,你说是不是?就算华川他也欢喜你,不在意那些世俗的看法,旁人亦会说三道四的,若华川有朝一日禁不住这些三三四四而对你生了异心,你当如何呢?” 我听了师兄的话只觉得醍醐灌顶,登时奉为箴言。 而出事那日昆仑山原是祥和宁静的,山中精灵亦是其乐融融,忽然南方天际传来滚滚天雷声,惊动了满山仙灵。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父君望见那天雷,面色狠狠一改,连云都顾不得召唤,挥动玄色衣袍,金光一闪,飞身就往南天门奔去。 我的八个师兄不知发生了何事,未得父君授意不敢轻举妄动。大师兄是其中资质最好资历最老的弟子,却根本不知九重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神仙最是擅长推演命格之术,然而神仙又如何能推演神仙的命格? 没有料想中焦躁的等待,父君很快就回到了昆仑,只是面有疲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却仍被大师兄察觉到的悲痛。那一瞬间,大师兄以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不知道,除却五行之错乱,四时之逆行,天地之倒置,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心态平和数万年如一日的天地间最德高望重的重炎尊神有情绪的动容。当父君从袖中取出冰晶炉,大师兄感受到炉中我微弱的气息,心中大惊。 后来他才听说,天族六殿下华川君与魔尊汾泽一战,九州为之失色,华川击败了汾泽飞升为上神,从此成为整个神族最年轻的一位上神。华川战后身负重伤,在九重天休养了两百年。 而这两百年,却是昆仑最为沉寂的日子。父君闭关两百年,耗费半身修为补好了我的三魂七魄,然而我的仙体损伤太过严重,根本无法再容纳仙灵。父君便亲自塑了一具同我一模一样的凡胎用以将养我的仙灵,这具凡胎堪堪正是我现在所用的身体。 若不是我现在仍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我实在不能把方才无雪所述的故事中的女主角同我自己联系起来。 我的眼珠转了转,瞧见一旁的慕白神色十分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想了想,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张口问无雪:“大师兄,我可以入太虚境见见父君么?” 无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先前你尚有仙力的时候,师父且不许你踏入太虚境,你该晓得,除了上神,没有人能承受住太虚境灼人的灵气。更遑论你如今只是肉体凡胎,还未靠近就会被灵气灼烧。” 意料之中的结果,我却仍有些恹恹的。 无雪寻了个理由遣走了慕白,问我:“阿黎,两百年前的那桩事,你可后悔?” 我望着天花板,一瓣一瓣地数着屋顶上的莲花花瓣,然后定定地看着无雪深不见底的眼睛。 好一晌,我听见我轻笑了一声,说:“不后悔的。” 不后悔,可是愧疚。 在生死关头,我来不及去想替华川挡去汾泽那一招若是要了我的命父君会如何,师兄们会如何,还有,华川会如何。我只知道,我不能看着华川死在我面前。 无雪说我自私任性,说我做事不计较后果。我抱着必死的决心飞身迎上汾泽祭出的白光时,是把命都豁出去了的,人要死了,哪里顾得上身后事?可是要死却没死成的时候,就要承担做事的后果。我当时一时冲动,给昆仑境带来的两百年的昏暗与沉寂,给父君带来实质性的打击与损伤,我很愧疚。我不是一个人,我背后有整个昆仑支持,所以我也要承担起作为昆仑唯一的神女应承担的责任。 三个月后,我的身体慢慢与仙灵适应,终于可以摆脱躺在床上的僵尸样。我避过无雪的看管来到昆仑境通往太虚境的入口处,此时的我连一朵小灰云都驾不住,集云雾之灵力结成的太虚之门隐隐发着白光。 我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喃喃地说:“父君,我是小九啊,我回来了。”两千两百年了,我再未听到过有人唤我“小九”,三界之中之中,唤我“小九”的,只父君一人。而我那风华绝代的父君,此时他就在我无法靠近的太虚境里。 泪水簌簌落下,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将沉睡两百年的情绪发作出来。 “父君,我好害怕,害怕得全身发抖。我真是一个自私又贪心的人,我想要华川活着,却又害怕自己死去,最终连累的父君损失半身修为。” 太虚境前一派宁静,向来顽皮的出云花亦乖巧地挂在枝蔓上,懒懒幽幽地绽出几朵小花儿。我却知道,将我捡回来抚养我两万年的父君,正在太虚境中用薄弱的修为同天地间最顽劣的灵气斗争。 我不知道我究竟跪了多久,只知道当我眼前开始出现氤氲的雾气,看不清眼前的耀眼的太虚境门上方金光闪闪的牌匾时,慕白找到我,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骂:“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以为你再次魂飞魄散,世间还有几个重炎能损耗一大半纯厚的修为来换你一命?”我张了张嘴,想要跟慕白说一句“抱歉”,却终于没有从嗓子里发出一个音节,瘫倒在慕白所腾的小云彩上面。 再次睁开眼睛时,头顶上依旧是莲花纹的屋顶,而我的神思已经十分清明,也十分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溜出去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其实我内心深处认为关于我刚刚犯的这个错误,也就是一个“不顾身体”的罪名,只是我甫一醒来,便瞧见昆仑器宇轩昂的八大弟子、我的八个可亲可敬的师兄、平时父君亲自讲道法课都聚不齐的八个人此时齐齐地戳在屋子里,个个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我。我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闭上眼睛,有一种想要再次晕死过去的冲动,同时亦在心里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我究竟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啊。 无雪凉凉地瞥我一眼,轻飘飘地说:“既然醒了就不要再装睡了。” 我牵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回头跟众师兄打招呼:“啊,师兄啊,好久没有见到你们这么齐刷刷地出现了,呵呵。”面前平时嬉皮笑脸的八个人此时跟木桩子一样瞪着我,我悻悻地收回笑脸,问:“到底要怎么样嘛?不就是出去溜了溜嘛?”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莫及,因为我感受到了森森的凉意。 慕白脸上浮起诡异莫测的笑容,扭头看向立在屋子中央玉树临风一派潇洒的无雪,得到无雪的眼神示意以后颠颠地跑到门口招呼人进来。 然后六个平时做洒扫洗涮活计的小地仙儿就扛着大藤筐进来了,为首那个身着灰布衫的长得很是眼熟,两千多年未见我还真不大能想起来他的名字。 灰布衫战战兢兢地从师兄中间穿过,示意后面的小地仙将藤筐摆在我面前,笑容满面憨态可掬地朝我打了个揖,颔首道:“见过九黎殿下。这些藤筐里的衣物均是诸位神君近日攒下来要交与殿下清洗的……” 我颤抖地指着灰布衫,问:“我把这些衣服洗了,你们做什么?” 灰布衫的态度愈发毕恭毕敬,笑容愈发诚恳无害,道:“回禀殿下,无雪神君应允小仙只要将这些衣物交给殿下您,我等就可以告三天假。呃,也就是说,您需要在三天内将这些衣物清洗干净,将褶皱压平,按不同神君的喜好分别给衣物熏香,分类分人放置整齐。考虑到殿下曾在九重天待了两千年,可能不大记得诸位神君的喜好,小仙在这儿提醒殿下一回。”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朗声念道:“无雪神君,上檀香;银止神君,月麟香;艮良神君,沉水香;书照神君,迦南香;陌初神君,甘松;吴潇神君,木丁香;慕白神君,呃,七成千亩香,两成百 濯香另加一成的凤髓香;最后是平胤神君的都夷香。” 听他念完,不仅我的手指开始颤抖,就连我的心肝儿、脑仁儿也隐隐作痛。 我十分委屈地望着无雪:“师兄……我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怕是做不了这体力活……” 未等无雪开口,慕白就冲到床前哇哇大叫:“阿黎这你就不懂了,你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正是应该多运动运动磨磨筋骨。我特意到书照那儿翻了翻专治疑难杂症的书,有句话说的好,叫……”他顿了顿,忽然右手拳头往左手里一砸,道:“叫‘以毒攻毒’!说的就是你这种情况。” 我伸手抚了抚额,眼睛一翻,说:“啊,我的头忽然有点晕,不能招待师兄们了,你们自便。”说着就要往下倒,却被无雪一个诀给定住,一动不能动。 无雪说:“花九黎,既然有精力跑去太虚境,想必这几件衣服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三日后,我会亲自验收这些衣服,若是没能达到要求……”说着,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古往今来威胁人的时候都是这样将话说一半然后停顿一下,据说这样比较有威慑力,当我亲身体会到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真的很有威慑力。 无雪接着说:“唔,其实也没有什么,昆仑的惯例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想是还记得五千年前被逐出昆仑的那头神兽白虎,师父给了她赎罪的机会她却没有好好珍惜,最终被废去仙根,至今还在昆仑山门外苦苦徘徊,沦为一头凶兽。” 我抖了一抖,听见他继续闲闲地说:“唔,不过你也不需要担心,你是昆仑唯一的神女,若是将你逐出去一时半会也找不到顶替你的人,所以你犯了错么,左不过就是略施小惩。啊对了,师父这一关闭得可能会有点久,前些日子师父同我闲谈时说到,如今你也两万多岁了,差不多该担当起昆仑的大小事务了,不如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将这些事务卸了交予你?” 我抖了三抖,干干一笑:“师兄你客气了。不就是六筐衣裳嘛,正好我也想着要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无雪打起扇子,温和一笑:“如此甚好。” 即使已经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当我坐在泉边瞪着六筐衣物的时候,我感觉额头上的青筋跳得还是有点欢快。 命运总在适当的时候给你来一个转折,从此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我一度以为两千多年前机缘巧合被父君送往九重天就是我人生中的转折,因为我遇见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后来我以为两百年前我飞身撞上汾泽祭出的白光灰飞烟灭是我人生中的转折,毕竟世间灰飞烟灭后能得以重生的人也没几个,就连十九万年前羽化的帝神,亦无法获得重生,不过我思考了一下原因,大约四海六合八荒之中没有什么神器能强大到可以容纳保存帝神强大的元神仙灵,又或者是,帝神觉得活了这么多年并没有什么意思,从此沉睡,毕竟做神仙做到帝神、父君那样的境界,他们的想法,已经不是我等小神仙能够轻易揣测的了。暂且搁下这个话题,我们继续谈谈“转折”的事。显然上苍比较厚爱我这个昆仑唯一的神女,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生处处有转机”这个深奥而神秘的哲学道理,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一个真正幸运的人,就算是被罚洗衣服也会有神仙从天而降将你救离苦海。 而我就是那个不幸被幸运砸中的人。 当我正在纠结究竟是将外衣里衣分开洗还是将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分开洗的时候,一道回雪流风般的嗓音响在我身后,那声音清朗而和煦,钻入我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一样将我的灵魂炸得嗡嗡作响。 那道好嗓音说:“姑娘,九重天华川求见重炎尊神,烦请姑娘通报一声。” 华川,华川。这个名字曾在我心中默写千万遍,这个名字的主人,此刻就站在我身后。 当下日光晴暖得正好,苑中重重叠叠的尽是繁花开遍,光影交错,一朵莹莹白玉兰轻轻巧巧地从树梢跳下来,就落在我指间上,浮在盛水的木盆里。今儿倒是极好的赏花日。 我从未想过会与他重逢,更未曾想过会在我这么狼狈的时候与他重逢,所以也就没有想过当我满身狼狈与他重逢时该使个什么招让我可以光华万丈地面对他,我想让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样子,可是我现在手足无措。我穿得灰不溜秋坐在竹藤小凳上洗衣服,因为灰色耐脏;而华川,可想象他玉树临风地戳在门口,清俊的眉目,修长挺拔的身姿,漆黑的发,有他在的地方万物皆失色。他也许正穿着白色长衫,无雪也爱穿白色衣衫,那是翩翩公子如玉,温文儒雅;而华川,更多一份肆意,我想用我脑海中所有美好的词来形容他,却不知形容给谁听。 他在我身后轻咳一声,将我从震撼中惊醒。我感觉眼睛有些胀胀的,抬手一抹,水泽便蔓延开来。 我捧起一掬清水泼了泼脸,站起来转身看着那个人,赠给他一个最真心实意的笑脸,额上的水珠却滴滴答答往下掉。他果然是一身白衣,玉树临风地戳在那儿,身旁万物皆失色,然而因他在那里,所以那里自成一道风景。我既欢喜又惆怅,欢喜的是,我看中的男子如此万年如一日地优秀着;惆怅的是,这个优秀的男子,他不属于我啊。 他看见我的脸,一时愣住了。 我想一定是我狼狈的样子吓到他了啊,有些沮丧地说:“华川君,好久不见。” 他怔怔地望着我,眉眼间有着千山万水的情绪。半晌,他嗓音微喑,说:“花……九黎?” 我这才明白他为何看见我会发愣。花九黎,原是两百年就灰飞烟灭的人啊,而华川,是亲眼见证花九黎死去的人。 我对他投以安抚的一笑:“哦,是我。父君花了两百年将我救醒,元气大伤,前些日子入太虚境闭关休养了,此时并不在昆仑。” 他的神色很有几分复杂,我看不懂。 见他并没有答话的意思,我继续正色道:“如今掌管昆仑的是无雪上神,华川君若是有什么要事,与无雪师兄相商也是可以的。” 此时他终于回过神来,唇边拢起一丛笑意,映得他身后原本就耀眼的日光更加光芒万丈,一时晃了我的眼睛。他说:“如此,便有劳九黎殿下带路了。” 我依依不舍得看了看脚下待洗的衣服,然后打量了一下面前待领路的我的心上人,我想,洗不完衣服大不了就接管昆仑的事务呗死不了人的,替华川带路这事不知道是我干了多少件好事修来的好福气啊好福气,如此想着,我便喜滋滋地答应了。 我带着华川一路分花拂柳朝主殿走去,路上忍不住思考,华川究竟是如何迷路能迷到我洗衣服的后院。只因我之前想着,若是洗不完师兄交给我的那些衣服,我还可以跑路逃过惩罚,是以特意择了整个昆仑最偏远的一眼泉水来着。 来不及想出问题的答案,就听见华川忽然开口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想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问我,却仍是严肃地回答:“洗衣服。” “……” 他说:“你们昆仑的仙风还真是淳朴厚道,尊贵的神女也要亲自动手做那些琐事么?” 我干干一笑:“啊其实是我这个神女比较淳朴厚道来着,其他人并不这样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鬼才想淳朴厚道啊。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二折 我始终没能知道华川来这一遭究竟所为何事,让我比较欢喜的是,我将他带至主殿后,无雪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便叫我回房间思过去了,言外之意是衣服不用洗了。我好不容易抑制住心中的狂喜,端着昆仑神女的架子和做派,端庄严肃地走出主殿。 行至一簇高大花丛,隔了重重花影,两个侍女闲话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果然后花园什么的向来就是是非之地,小侍女们总喜欢在这里交换新得来的八卦,并且总会很巧妙地被路过的八卦中的主人公听见,不幸的是今天这个八卦的女主角堪堪正是本神女。 我听见一个说:“嘿,瞧见没有,方才随九黎殿下进去的那个,就是九重天大名鼎鼎的六殿下。那模样长得,也不枉我们九黎殿下爱慕两千年。” 另一个恍然大悟道:“啊,对我想起来了。两百年前九黎殿下就是替他挡了魔尊汾泽致命的一击是不是?” 前一个得意洋洋地说:“对,就是他。据我所知他这次正是为九黎殿下而来,我听说六殿下的战伤早就好了,对外宣称养病,实则上天入地下海寻了两百年方找到复活九黎殿下的方法,这才来到昆仑同重炎尊神商量,却不想甫一入昆仑就遇上了九黎殿下。” 另一个兴奋地说:“咦?这么说来,其实六殿下对我们九黎殿下也是有意的吧?这倒是一桩大喜事啊,九重天的六殿下,大抵能配得上我们昆仑尊贵的神女。” “……” 我抬头望了望天,深深地感叹如今的八卦事业真是蒸蒸日上发展得如火如荼如天河之水嚣张澎湃一发不可收拾啊。 一感一叹间脚下失了轻重,“咔嚓”一声踩断一根枯枝桠,两个侍女受惊急忙收拾脚步奔去。 我轻咳了两声,严肃地说:“你们站住。” 两个被我抓住小辫子的倒霉侍女战战兢兢地垂首立在一旁,听候我的发落。我慢悠悠地踱到她们面前,说:“你们方才说,华川殿下一直在寻找复活我的方法?” 她俩点头。 我又说:“你们还说,华川殿下对我有意思?” 她俩点头。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她俩惊恐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昆仑是个风气纯正的仙地,断断是不能容乱嚼舌根的人的。所幸你们今日遇上的是我,若是你们方才所谈之事被华川殿下听见了,我们昆仑的脸面岂不是丢尽了?” 她俩的表情更加惶恐了。我想是不是她们没有领悟到我话中隐藏的要对她们网开一面的含义。 这时,背后传来一道很要命的声音:“她们说的没错,我这两百年确实一直在寻找复活你的方法。” 我僵在原地。 那道要命的声音还说:“至于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这件事……” 我微微一震。 华川走到我面前,说:“两百年前九黎殿下舍身相救,本君无以为报,只愿能为九黎殿下尽绵薄之力以求心安。” 我心里想,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好了,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父君教导我神仙大义,神仙可以是自私的,可以有七情六欲,但神仙的一生至少要无私一次,为天下苍生,为生灵万物。你是天族的战神,是九重天的皇子,我救你,便是免无数生灵于涂炭,正是神仙大义。六殿下实在不必在意。” 他注视我良久,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便是我九重天欠昆仑一个人情。日后有机会必当奉还。” 我同华川之间万般纠葛,其实终究归结成“人情”二字。若有一天这人情还了,他便是他天族皇子,我便是我昆仑神女,从此毫无瓜葛,再要见面应该是某个什么什么宴会,我只能遥遥望他一眼,再过一些年,他也许连昆仑神女的名字都不再记得。 我想,这人情,永远不要还清才好。 所以,当三个月后我在昆仑山脚下碰见华川的时候,我的内心陷入一个十分纠结的状态。 无雪对我说:“阿黎,你应当晓得你现在这具身体只是肉体凡胎,会经历凡人生老病死的过程。” 我说:“嗯,我知道啊。” 他接着说:“那你应当也知道,若有朝一日你的身体受损,仙灵魂魄一旦外散,等待你的便是灰飞烟灭,到那时候就算帝神转世也救不了你。” 我惊恐地说:“啊?我不知道哇。那我该怎么办啊?” 无雪思索片刻,沉吟道:“阿黎,你可知亿万年前帝神诞生,气质卓然,宏威微妙,化虚无成万象,慈爱有情,运阴阳养万物,以氤氲智慧,度化天宇精华。万物繁盛,始有盛衰的过程,推陈出新。因他的演化,宇宙星空方能形成。四海六合八荒之内,五行元素相辅相成,万千世界千姿百态……” 我忍不住打断他:“所以师兄你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怎么你现在说话动不动就是道法,比父君还要无聊。” 无雪凉凉地瞥我一眼:“哦,既然这样,那你好生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我忙赔笑道:“哈哈,师兄您继续继续,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你不知道我从小最喜欢的就是道法课么?” 无雪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五行元素相辅相成,自然全体弥漫着生命,这种从盎然生意化为创造神力向前推进,即能巧运不穷,一体具化,恰如优雅的舞蹈,勃力内转而秀势外舒。自然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创作历程,而生命则是这一历程中参赞化育的共同创造者。身体内寄托着魂魄。魄是气质、精力、体魄;魂是天宇大地灵气的结合,是身体内五行相生,相互运动产生之精华,情义属性,最终目的是茁壮升华,回归宇宙大一统的物质属性。”他看我有些打瞌睡,手指叩了叩桌面,沉声道:“你听明白了么?” 我试探着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寻找一具清华卓然的身体来容纳我的灵魂?”不等无雪回答我立即否定:“这样不行的。我一想到我占用别人的身体就觉得好……恶心呐。” 无雪无奈地说:“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找齐天地间最纯正的五行精华重塑仙体。” 我说:“哦。” 我又想了想,说:“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最纯正的五行精华啊。” “……” 所以,无雪最后的意见是,让我拿着父君入太虚境之前留下的指示去寻找我所需要的东西,考虑到我现在不仅是一介没有仙力的凡人,而且是一个不能受损伤的脆弱的凡人,便让慕白与我同去,护我周全。我想之所以选慕白,大概是因为他是整个昆仑除我之外最闲的人。 可是我对此很气愤。 我气愤地去找无雪,痛心疾首地说:“师兄,你事务繁忙不能与我同去也就算了,怎么还让七师兄跟我一起?你说我要是不小心伤在慕白的手上那不是太冤了么?” 无雪头抬也不抬,说:“要不然你独自前去?” 我说:“那不然让二师兄陪我去呗。实在不行三师兄也是可以的。” 无雪从一摊文案中抬头,说:“他们没空。” 我愤愤地说:“师兄,再见,不用送了。” 结果我和慕白下山那天大家果然没来送我们。 慕白挎着一个包袱皮,哀怨地望了望头顶上被云雾缭绕的“昆仑”二字,说:“阿黎啊,你说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跟着你下山受苦就算了,临了连个送别宴会都不给我。”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小白,跟小爷混早晚有你的好。在昆仑总吃陌初师兄做得小葱拌豆腐是不是腻了?小爷带你下山开开荤去。” 慕白瞪我一眼:“再叫一声‘小白’试试。” 我说:“想不想吃肉了你?” 慕白说:“你带银子了么?” 我愣了愣:“多年不曾下凡,忘了这一茬了。那你带了么?” 慕白说:“我这么清华绝艳的美男子一向视金钱如粪土的,你看我像那种随身带着粪土的人么?” 我默了默,说:“慕小白,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回去取钱。” 慕白朝我翻了个大白眼,说:“我就是不去,你能怎样?”鉴于我之前有法力的时候他总是欺负我不过,如今我法力全失,对他来说还真是不足为惧。 我想了想,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划比划,挑衅地看着他。 慕白愣了愣,说:“你干嘛?你指望这根树枝来赢我,别逗了……” 我握着树枝朝脖子又挪了一些距离,说:“小白啊,你说我要是在你眼皮底下受了伤,无雪会怎样?父君会怎样?”我眨眨眼睛看着他。 他举起胳膊,惶恐地倒退一步,颤抖地指着我说:“好……好你个花九黎,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你都做得出来,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我笑眯眯地说:“一炷香。计时开始!” 慕白撒腿就跑。 我想这个傻子,都不知道腾云的么?我扬起手臂朝他挥手:“师兄,我在这里等你哟。” 眼看慕白的背影消失不见,我拍拍手寻了个阴凉的石头坐着小憩。关于寻找五行元素的这件事,我还真是不大着急,左右我作为凡人还有数十年的生命,我这数十年光阴只用来寻找五样东西,委实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而比较要命的一点就是,我现在的身体实在脆弱,几乎连一丝伤痕都不能有,对于我这么一个从小在山野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来说,一点伤都不受还真是有点难度。 此时日光正好,多么一个适合睡觉的下午,我却被迫离开山门,想想还真是有点忧伤。我半卧在一块轩辕石上,看着头顶纷纭的落英,忽而想起我同华川的第一次对话。唔,大约是我在九重天的第三百年。我喜欢了他三百年,才有了一个与他说话的机会。 那是一个和现在十分相像的下午,暖洋洋的日光漾得人发懒,我记不得那时我为什么会去第十三天,却还记得那日蓝得不像话的天宇。我就在湛蓝的天宇下睡得一塌糊涂,靠着一株繁茂的铃羽树。大约是有风,大约是风把树梢的铃羽吹落半树,总之我是被不知道从哪儿飘落的花瓣给弄醒的。那本该是个美妙的画面啊,美人如玉,憨卧花树,怎么着也该是个动人的画面。可是我迷迷糊糊醒来,一抬眼就看到我面前戳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那个身影遮住了我眼前一半的阳光,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我好不容易看清了面前的人,却不知该如何反应,登时就满脸错愕地愣在了那儿。 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皱了皱眉,嗓音清冷淡漠,说:“怎么?睡饱了还不走么?” 我愣了半天终于愣了过来,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慌乱之间大脑对行动失控,四肢严重不协调,我踩到拖在地上的裙裾身体向后靠去从而直接撞到身后的一株铃羽,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直直朝华川倒去。 我很紧张,还有点激动。 不出我所料的是,华川接住了我;然而在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并没有如想象般跌入他的怀抱,而是被他伸出食指撑住倾斜过来的脑门。我甚至看见他的指尖在阳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四肢的平衡,懊恼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却忽然瞧见华川眼睛里浮出莫名笑意,他似笑非笑地说:“果然还没睡醒么?那么现在是继续在这里午睡还是回你的殿中补觉呢?” 我这下完全清醒了,窘迫到手脚都没地方摆,舌头打着结说:“见……见过六殿下。好巧啊,你也来这儿……”话没说完我就及时住了口,难道我是要说“好巧啊,你也来这儿午睡呀?” 我独自尴尬了会儿,决定来日方长先走为妙,向华川示意了一下拎起裙子就要逃跑,却被他拂袖拦住。我疑惑望去,只见他抬手摘下我鬓边一瓣铃羽,摊在手掌里。我觉得我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再也顾不得礼数,慌乱夺步而逃。耳畔是清风亲吻湖面的声音,我似乎听见其间伴着两声轻笑,大约是幻觉。 后来我想起不知道谁总结的,说事后总觉得没有发挥好的两种情况,一是与人吵架,二是与心上人说话。我与华川的第一次谈话,大抵如此。 想着想着便有些害羞,我斜靠在石头上,拿罗帕盖住脸。我想,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定会发挥得很好很好,比考道法课的时候发挥得还要好,我想要他一下子就能记住我,最好永远忘不掉才好。 这个时候,有脚步声踏过遍地蔓延的藤萝,在我身边停住。高大的身影将我面前的阳光挡住。 我在罗帕底下瓮声瓮气地说:“小白,你还真挺快的。啊对,刚忘记跟你说让你去厨房包几块核桃酥留着路上吃了。我就知道我不说你根本就想不起来的。”我想了想,补充道:“要不,我再等等你,劳烦你再跑一趟?”身旁的人却一丝反应也不给我。 我在心里揣摩了一下,该不会是跑了趟腿恼了吧,不应该啊。我小心翼翼地摘下罗帕,看清我面前的人的时候,我吓得从石头上跌下来。 华川。就是我方才还想着的那个华川。 可能是由于我跌落得突然,他伸出一半的手弯了一半的腰尚来不及接住我,然后我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在他脚下。 华川微微俯下身,说:“摔疼了么?怎么趴在地上不起来?” 我手里还捏着帕子,我动了动遮住脸,闷闷地说:“不疼。只是脸丢尽了,五官没地方搁了。” 华川轻笑出声:“若非在下怕冒犯九黎姑娘,便扶你起来了。” 我心里一方面感激华川他很识时务地唤我“九黎姑娘”而不是“花姑娘”这种容易让人产生遐想和误会的称呼,一方面又想我其实不介意被冒犯的啊。我继续闷闷地说:“你看我怎么着也是个姑娘家,在你面前出了这样大的丑,你不扶我起来也该退后几步好让我自己起来啊。” 华川却并未如我所说往后退,我听见他说“冒犯了”,随后身子一轻就摆脱了五体投地的姿势。 这次出的丑和上次出的丑简直平分秋色不分上下啊我想。命运用事实教导我,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无法好好发挥。或者我的发挥水平早在当年道法考试的时候就全给用光了。哪个姑娘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就算不是在习字抚琴,至少也该是在优雅地……晒太阳,可是命运他对我实在残忍。 我平复好心情后才问出我甫一看见他就想问的:“你怎么在这儿?” 他语气淡淡,说:“来找你。”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想了想觉得没问出重点,又说:“找我做什么的?” 他语气倒是难得的正经,说:“看见你在这儿是碰巧。找你……自然是要与你同去,唔,找你需要的东西。” 我惊得不知道如何反应。 慕白这个时候跑来。他看见华川,十分淡定地说:“啊,原来无雪那家伙说的人就是你啊。” 我蹭到慕白身边,低声问他:“哎哎,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慕白嘿嘿一笑,说:“哦,你说华川啊……”华川听见自己名字疑惑地望向我和慕白。我急忙踩了慕白一脚,一边恶狠狠地让他小点声。 慕白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师兄怕我在路上受你欺压,特地请了华川君来镇压你。” 我:“……” 华川:“……”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三折 我用了三天时间来接受我们的队伍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这个事实,依然不能接受。 我不愿意叫华川还了欠我的人情,我想叫他永远记着我,哪怕是因为愧疚呢。 当我们三人坐在凡间的一家酒楼吃饭时,我仍在纠结这件事。慕白拿筷子敲了敲我的碗,说:“阿黎,你想什么呢?眉头都打结了。” 我愣过来,下意识伸手摸摸了眉毛,发现果然皱成一团,一偏头,华川正打着扇子望着我笑。 我讪笑两声,说:“我在想,十亿凡世,亿万生灵,我们如何能找到北极走失的那只冰狐。” 极北之地有冰狐一族殷氏,善攻击和变幻之术。据上古神仙史记载,冰狐一族凡女子必有倾国之姿,凡男子必有率军之才,是以上古战场中冰狐一族跟随帝神开疆扩土立下汗马功劳,四海六合八荒日渐太平,帝神便将极北极寒极纯极净之地赐予冰狐一族,世世代代于此繁衍生息。 父君入关之前留下指令,我要寻的极纯之水便是冰狐帝姬的眼泪。 我打听到,这一代的冰狐一族,北极大帝膝下出了十三位公子,却只有一位幺女帝姬,四海八荒都尊称一声尧公主的。这位尧公主冰雪聪明,真正是一位玲珑剔透的帝姬,是以素来萧索冷清的北极近日因登门拜访求娶尧公主的众多年轻仙君少主而热闹非常,这让尧公主十分头疼。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尧公主悄悄离开了北极,将烂摊子全部丢给她的父君北极大帝和十三位兄长。北极大帝怒不可遏,在四海八荒洒下天罗地网搜寻尧公主,奈何尧公主隐藏之术高深精明,北极大帝寻找两百年未果。 华川说:“仙界诸神君多有往来,任尧公主藏在哪里都会被北极大帝寻到,既然北极大帝两百年都未能找到,那么尧公主必是去了一个脱离北极大帝势力范围掌握的地方……” 慕白插了一句嘴:“除了仙界,无论是妖族还是魔族,尧公主都可以藏身啊,漫漫天地,寻找一只狐狸可太难了。” 华川说:“妖族魔族素来排外,若是一只仙狐混入其中,如何会没有丝毫动静?” 我觉得华川说的很有道理,如此,尧公主必是下凡去了。 我愁眉苦脸地说:“北极大帝未必不能想到尧公主是逃到凡间去了,凭他手下的势力寻了两百年都未果,待我们三人找到她,估计都够我轮回七八次了。” 慕白拍了拍我的背,作安抚状:“你想太多了,你的身体如今连一个凡人都尚且不如,幽冥司是不会接受你的魂魄入六道轮回的哈哈。” 我瞪他一眼。我何尝不知道,找不到五行元素,我便只有凡人一世的寿命,连轮回都不能够的。 一时饭桌上的气氛很有些沉重。 华川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一只杯盏,我望着眼前氤氲的雾气失了神,却听见华川说:“我前些日子路过九仙山,无意中朝因缘石瞥了一眼,正好瞧见不大寻常的一处。” 闻言,慕白往桌子前凑了凑,我也往桌子前凑了凑。 华川不动声色地说道:“因缘石由司命神君管理,记载凡世十亿生灵缘起缘灭,寻常人不能随意修改……然而我却瞧见一处凡世的记录有些许的波动,想是有异类侵入并且造成了较大的影响。” 我有些吃惊:“你……你是说尧公主同凡人结了姻缘,甚至生下了孩子?” 慕白对华川的论述不以为然:“仙族妖族甚至魔族与人类结合的情况太多了,哪能结个婚生个孩子就能改动因缘石啊。” 我仍在纠结尧公主同凡人结亲的这件事:“尧公主逃离北极就是为了逃婚,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嫁人啊。”对于一个女神仙下凡而改了凡人命格的这件事,除了结婚生孩子,我真的想不出她还能通过其他方式做到,而且似乎结的是一桩不同寻常的婚,生的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孩子。 华川抚了抚额,道:“我以为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尧公主。” 我放下筷子,义正言辞地胡诌:“我们并不是在随便八卦。冰狐帝姬的眼泪必须是至情至性的一滴方才生效,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了解到尧公主的遭遇经历,我们才能深入取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华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有点心虚,他将筷子递给我,说:“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快吃菜吧。” 我看着一旁的慕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心地开导他:“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慕白说:“你说水元素需得是冰狐帝姬至情至性的眼泪,这个……我好像没有听师兄说过啊。” 这个我其实也没有听无雪说过,正要开口圆一下方才胡诌的话,就听见华川轻笑一声,说:“九黎姑娘说的不错,水之华乃世间珍品,与寻常水元素的区别就在于水之华中凝聚着冰狐帝姬最浓重的情感。” 我这算不算乌鸦嘴?我低下头默默吃菜。 昆仑正是三月天,行走之间遍地繁花,葳蕤可爱,然而我们所落脚的这一处凡世却是隆冬腊月,是以我一出酒楼便打了个喷嚏。 我揉了揉鼻子,想着许久不曾下凡竟然忘记提前探测一下凡间的气候,真是失策啊失策,我一边埋怨着慕白不提醒我带好装备,一边困惑华川这样处处思虑周全的人竟然也忽略了这样重要的细节真是不可思议。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华川是一个思虑周全的人,那是因为他是我的心上人啊,自然处处都是好的。可是这个处处都是好的人他真的忽略了这个细节,这让我很苦闷,想着想着又打了个喷嚏。 我的两个喷嚏总算引起了身旁两个人的注意。 慕白凑到我身边,说:“阿黎你现在身子怎么这么不济,连区区凡间的寒冷都受不住。” 我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在歧视凡间的温度还是在歧视父君为我塑的这具身体?” 这时华川偏过头来看我,我自觉失言,伸手揉了揉鼻子。他朝我示意了一下,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看见酒楼对面赫然是一家成衣店。 我们走进成衣店,店家是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当他看见我们三人轻便单薄的着装时,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来,这让我觉得他也许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憨厚老实。果然,我们仨一人裹了一件厚重的貂裘出来时,身上统共只剩下十六个铜锱,十六个铜锱约等于一家普通客栈的两间下等房。虽然此时此刻我们都披着厚厚的貂裘,我却觉得我们三人立在北风中的身姿很显得萧索。 慕白带着哭腔说:“往后我们吃啥啊,住哪儿啊?” 我看了看慕白,又看了看华川,然后视线重回慕白身上,笑眯眯地说:“你说我们现在把你的披风给退了,那个店家能按原价给我们么?” 慕白闻言一脸防备地裹了裹他的宝蓝色貂裘,几乎是怒吼道:“凭什么退我的?我也冷啊。华川君修为深厚,这点寒冷想必算不得什么,不如……” 我打断他:“不如什么不如!就算华川他不怕冷,这大冷天的瞧他穿得那样单薄看起来多奇怪,万一被有心人盯上怎么办?” 慕白一脸不服气,说:“那我穿那么少就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你就知道压迫我。我知道其实你就是对华……啊!”我狠狠地踩他的脚,然后偷偷去瞄一旁的华川。 华川正似笑非笑地将我望着,我的脸腾的一红,垂下头瞅着地上的小石子儿。 华川幽幽地说:“我从老君处取了些丹药,应该可以换取一些钱币,顺便打听一下尧公主的事。” 慕白双眼放光:“哈,我早就想研究研究老君的仙丹了,苦于没有机会,你能给我两粒不?” “……” 太上老君的仙丹卖得比想象中还要好。 药店老板手捧一粒仙丹双眼放光,连声赞叹道:“好好好!真是好药哇!起死回生之事老朽不曾听说,但此药绝对能使濒死之人重获新生啊!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丹药。” 华川说:“这粒九转还魂丹乃家师耗尽毕生心血炼成,世间仅此一枚,若非我师兄妹三人落魄潦倒,走投无路,是断断不能将此药转让的。” 药店老板连连颔首:“公子您尽管开价,老朽断不会说一个‘不’字。只是……”他顿了顿,说:“只是敢问公子可否还有其他藏品,无论多少,无论什么价,老朽全要了!” 我暗暗感叹卖药果然是个暴利的职业,一家普通药店老板都能有如此大的手笔和口气。 华川脸上酝酿出纠结的表情,半是动心半是坚忍,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拒绝了药店老板:“在下手上确实还有些不同品种的丹药,只是家师临终之际再三嘱咐,不可让这些丹药大量流入市场。师命难为,恕在下要拂了老板的美意。” 我疑惑地望着华川,再三思索他口中“已逝的家师”究竟是谁,最后得出结论好像是九重天的白胡子太上老君来着。 最后我们在药店老板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走出了药店,袖子里拢着两千金铢,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 华川和慕白终于免除了要共挤一张床的厄运,其实那种情况要真发生,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华川君,毕竟美色当头,慕白能不能把持得住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啊。想到这里,我悄悄地挪了挪,挪到了华川和慕白之间。华川偏过头看我一眼,轻笑一声往旁边让了让给我腾出地儿来,我这才有点放心。 订好房间后慕白嘱咐我好生待在房间里,他要同华川出去办点事,我自然是不乐意。 我怒气冲冲地说:“你俩要去办什么事我不能去?” 慕白朝我挤眉弄眼:“女孩儿家的别问那么多。” 我说:“这个时候你把我当女孩儿了,以前你跟我闹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女孩儿?” 慕白瞄了华川一眼,随后凑到我耳边,我十分有默契地将耳朵凑上去,听见他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勾栏之地,你一个女孩儿怎么好进去?” 听了他的话我有如五雷轰顶,我的心上人,风华绝代的那个人,竟然是流连花丛的风流子。 我一把将慕白推出房间,大吼一声:“去吧!去了就不要再回来!”然后将门狠狠关上。 门外静了片刻,我听见华川幽幽地说:“九黎姑娘好像不大高兴。你同她说了些什么?” 慕白郁闷地说:“谁晓得她突然闹什么脾气,她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了,连我都有些捉摸不透她了。” 有脚步声离开,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华川在问慕白:“你与九黎姑娘从小就在一起么?” 发了一通脾气后我很有些失落,慕白居然还埋怨我发脾气,他们两个男子将我这么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姑娘一个人自己丢在客栈里,自己去寻欢作乐,叫我如何不生气。更过分的是,慕白自己去就去了,居然还拉上华川一起去。更更过分的是,华川他,怎么能不洁身自好,跟着慕白去那种地方?而且还不带我去见识见识,实在可恶! 我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无聊地挑着桌子上的灯花,听着油灯噼啪作响。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仍然止不住地心烦意乱。忽然门外有窸窣声响,想必是他们二人回来了,我才站起身,油灯“啪”的一声熄灭,这时一个黑影迅速自窗户进入,捂住我的嘴。 我的一声尚未出口的尖叫就那样被堵在嘴里,变成“呜呜”的挣扎声。 有冰冷之物抵上我的脖颈,一时不能判断那是一把匕首还是把短刀。我害怕得全身发冷,那把刀根本用不着割断我的脉搏,其实只划一道极浅极浅的口子,世间污浊之气入体,我就再无力回生。 我想我活了两万多年,那一刻真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就连奔赴魔尊汾泽的血刃之下时我都脸部红心不跳,可是刀就搁在脖子上,我不知道那把刀何时就会擦破我的皮肤,我不知道生命何时就会停止,因为它每一刻都有可能停止。 耳畔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他说:“把丹药给我,我饶你一命。” 我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表示“你不把我松开我怎么给你”。 黑衣男子明显有些不耐烦,说:“别耍花样,赶快交出来!” 我感觉到脖颈边刀子的森森寒气,不敢再挣扎,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表示“大哥你别乱动,我这就给你。” 可是黑衣男子他听不懂我的意思,反而将我的嘴捂得更紧,我连“呜呜”都“呜”不出来了。 黑衣男子放弃向我问话,取了一条手帕塞住我的嘴,又用绳子将我捆成粽子丢在墙角,自己翻箱倒柜地找丹药。我无力地翻翻白眼,很为这位大哥的智商着急。 我坐在地上困得要死,黑衣男子一心只想要丹药,看样子也没有要取我命的意思。我正要睡过去的时候,一道金光“咻”的从门外飞进来,落在黑衣男子身上就变成了幌金绳,将他捆得扎扎实实。我认出,那是慕白的法器。 随后华川和慕白破门而入,将我解救。 屋子里重新亮起油灯,摇曳的灯火下,慕白得意地说:“华川真是好计谋!早就预料到今夜会有小贼来偷取丹药,我们这才故意外出,来一个瓮中捉鳖,哈哈!” 华川踱过来,问我:“让九黎姑娘受惊了。不知姑娘可否受伤?”语气是他惯有的云淡风轻。 我冷然一笑,说:“华川君思虑周全,又怎么会让我受伤?” 我想,华川他大概是真正不在乎我,才会放任我毫无防备地待在他的圈套里,才会放任刀子搁在我脖子上。换了是我,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华川丢在危险之中,就算我明明知道他很有能耐,就算我明明知道那点危险奈何不了他。 在意与不在意的差别,大抵如此。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四折 黑衣男子的面罩被拉下,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更准确地说,是一张白皙清俊的脸。只是这脸上挂着浓重的愤怒,眼里似乎要随时窜出火苗来。 华川说:“他的法力被封了。” 我惊讶:“啊?这是一只妖?”我凑过去仔细研究了会,发现竟是只狐狸。狐狸是最美貌的妖精,他的长相算是对得起他的品种。 地上的狐狸精破口大骂:“看什么看!要不是老子现在没有法力,怎能轻易落在你们这群凡夫俗子手里!”慕白闻言一扬手,幌金绳蔓延到他脸上,将他的嘴封住。 华川望着我,说:“他不是妖。你刚才被俘可有察觉到他的妖气?四海八荒之中,除了妖族的狐妖,青丘之国的九尾狐,便只可能是极北的灵狐。” 我赞同地点头:“嗯对,极北之地的灵狐……咦,那不是和那个尧公主是同乡嘛。” 狐狸听到我的话后神色猛然一凛,眉眼间酝酿出蓬勃的怒意,我想起方才冰凉的短刀,抖了抖,对慕白说:“你的破绳子能把他的眼睛也给捆结实么?他这眼神怪吓人的。” 慕白说:“那我回头去翻翻昆仑的库房里有没有什么幌金口袋之类的,往他头上一套,你眼不见为净。” 我懒得理他。此时我已经想通,对于幌金绳的威力我很是晓得,对于华川的话我更是深信不疑,他既说狐狸失了法力,那他便同我一样为凡人之躯,左不过力气比我一个姑娘家大上一点。 我凑到他跟前,示意慕白给他解了口禁,问道:“狐狸,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了?家中排行第几?可否娶亲?” 狐狸刚喘了口气,被我问得愣了愣,然后瞪我一眼:“神……神经病啊你!” 我看了看华川,又看了看慕白,然后无辜地摸了摸鼻子,委屈道:“他骂我。” 慕白道:“……你这一见到面皮略好一点的就想要给人说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华川原本握了一杯茶在喝,闻言倒是不喝了,似笑非笑道:“九黎姑娘的爱好委实别致了一点。” 我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我并不是爱好给别人说媒,这其实是一种使得双方都互利共赢的策略。就拿我们昆仑来说吧,除却门内弟子,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男女老少另有仙君七十二人,地仙八十一人,散仙一百零八人,其中不乏美貌女仙。若是能把这头狐狸编入昆仑门下,大家就是自己人了嘛,以后说话做事多么方便呀。唔,我这个想法其实也不算空穴来风,凡间的皇帝大抵都对这种做法比较青睐,说是叫做‘和亲’的。” 狐狸的脸色变了三变,愤怒道:“管你什么昆仑太行的,老子死也不会娶你们那些破落女神仙的!” “有骨气!”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别急呀,我没说非让你娶她们。”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在心里想,真是一头单纯的狐狸。 于是我继续笑眯眯地说:“我们昆仑的女仙都不大喜欢外嫁,我的意思是让你入赘过来,你意下如何?”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昆仑对媳妇和女婿向来都很好的,绝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他一头栽到地板上。 这时华川将茶杯搁下,闲闲地打着扇子,不得不说华川是我见过的在寒冬腊月打扇子摆谱摆得最好看的一位。他凉凉道:“唔,最近北极下凡来的狐狸似乎有些多,不晓得元商是授了何意,要行何事。”据本神女所知,元商正是北极大帝的名号。 地上的狐狸惊了一惊,道:“你们……你们却是什么人?” 慕白这个时候表现出堂堂昆仑八大神君之一的气场来,一派端庄地说:“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何人。” 狐狸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了然道:“噢,这个小姑娘方才说了,你们是昆仑的。” 慕白愤愤然地看向我:“你怎么就不能卖个关子呢?你怎么就不能维持一点点神秘感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做媒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你是知道的。” 慕白他确实知道。 因五千年前西海水君曾携了他的三公主前来昆仑拜访父君,说是三公主游学时路过昆仑,惊鸿一瞥之下瞥见了昆仑的某位神君,自此倾心,夜不能寐,于是特地拜见父君以求个姻缘。我觉得这位西海水君从一开始就犯了个错,父君避世多年,怎么会愿意掺和月老的闲事?但是我愿意呀。 三公主云绾在昆仑境外支了一架小木屋,日日在此思念心上人。我兴致勃勃地去拜会了这位云绾公主:“公主,听闻你思慕我们昆仑的一位神君,不知这位神君是何模样?阿黎同众神君甚熟,许是可以帮到你。” 云绾公主两眼放出光来,有些羞涩却又情难自禁地说:“这位神君英姿潇洒,一袭月白长袍,黑发似墨染的那般,尤其他一笑起来,仿佛千树万树梨花盛开……” 我晕了一晕,放眼整个昆仑,除却我的二师兄银止上神生了一头皓皓银发,其余的七位神君无不是泼墨似的黑发。 于是我只好继续诱导她说出更多的特征来:“不知这位神君身量几何?面部有何特征?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何习惯?” 她思索了一番,笃定道:“啊,这位神君身长九尺,温润如玉,腰间却是佩了一枚成色上好的墨玉……” 这就对了嘛。我的八位师兄喜好皆迥异,这一点从八人性喜的香料种类就可见一斑,但腰间常年佩戴墨玉的,除了无雪再无旁人。无雪师兄的父母双双羽化于十九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临终之前分出一丝精魄孕在一枚墨玉里。那时无雪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父君将他从战场上抱回养在身边,墨玉就悬在他的脖子上,千千万万年守护着他。 我心中有数,笑眯眯地对云绾说:“公主今晚戌时就于昆仑境后山的老菩提仙洞口等我罢,我必定将你的心上人带到你面前。” 我觉得我当红娘当得十分专业,选地点也选得十分适宜,因昆仑遍地精灵,且都是非常爱好八卦的精灵,若是被他们听见了云绾与无雪互诉情意,舌根子必能嚼上个年。但老菩提仙年岁已长,近些年来耳力越发不济,想必就算无雪和云绾打起架来,不,怎么会打架呢?就算他二人一时情动在老菩提脚下行了周公之礼,老菩提也不会被惊醒的。 但是无雪道貌岸然惯了,许是道法佛经读得太多,为人很有一些迂腐,无趣极了,大约是不好骗去后山的。 我想了想,蹭蹭蹭跑去找无雪:“师兄,我的九黎壶找不到了,怎么办?父君知道了必要剥了我的皮的。” 他正捧了一卷公案,头抬也不抬,说:“哦,你的皮近日是有些紧了,是该松一松。” 我愤慨道:“我怎么了?” 他抬起头瞟了我一眼,看得我直心虚,但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最近又干了什么坏事,随即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他慢悠悠地说:“后院那只孔雀的毛可是你拔的?” 呃……日前父君去参加了西天佛祖的佛会,顺手从他座下的孔雀大明王的一众亲戚旁支里捉了一只孔雀,就养在后院里。我见他的一身毛羽生得绚丽,便想要向他借上几根尾羽绣件小坎肩,谁知这只孔雀傲慢得很,各种轻慢无礼不消细说,总之我一个没忍住就拔光了他的毛。 我嘿然一笑,说:“这件事诚然是我干的,但师兄你晓得我做事一向有分寸,《神兽学》中说过,孔雀毛可再生,大约过个千把年的就又是光鲜亮丽一只孔雀哈哈哈哈……” 无雪抚了抚额,向我道:“正好老七来了,便让他陪你去寻。” 我一回头,果然看见慕白正往屋里走。他听见无雪的话,凑上来问:“寻什么寻什么?” 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密音传给他听:“慕白你给我靠边儿站!你要是敢答应后院那只孔雀就是你的下场!” 慕白当着无雪的面抖了抖,捂着肚子边往外跑边说:“哎哟陌初今天做的饭肯定不干净,肚子好疼我得去一趟茅房。”说完脚底抹油溜得不见人影。 我十分满意,继续可怜巴巴将无雪望着。 是日戌时我与无雪来到后山,大抵是春夏时节,那夜晚风习习,月光皎皎,远远地就瞧见云绾好端端地立于菩提树下,美如仙子。噢她本来就是仙子。 我“咦”了一声,对无雪道:“那位仙子似乎是等人的样子,莫非我的九黎壶便是被她捡到了?” 我先于无雪一步走上前去,跟云绾交涉了一番,这时无雪也站定,蹙眉道:“无雪不识,这位仙子可是西海的三公主?” 我喜笑颜开,正欲悄悄隐退,却听见云绾“哎呀”一声,她涨红了脸,跺跺脚扯住我的衣袖道:“殿下你弄错了,我……我要找的并不是这位神君。” 我有些错愕地望着无雪,这时无雪已经猜出了大概,他轻飘飘地看我一眼,道:“花九黎你好样的,打主意打到本神君身上了,好得很。”我抖了三抖,隐隐觉得后院那只孔雀就是我的下场。 这时老菩提树头顶上忽然掉下来一个不明物什,我愣了愣,莫……莫不是菩提仙他老人家近日耳力变好了? 地上的不明物体站好以后,哈哈笑道:“哎呀,阿黎你可算是干了件正经事,晓得替师兄说媒了,哈哈哈哈……” 慕白“哈”了半天没人理他,倒是有一两只鹧鸪路过,“咕咕”叫了两声,算是对慕白的回应。慕白讪笑两声,摸了摸鼻子道:“怎么,我出现的不是时候?说话呀,阿黎,有胆子给师兄做媒没胆子说话了?” 云绾闻声抬头,甫一看见慕白的脸便惊得一把握住我的袖口,张口结舌道:“啊,这位……这位神君……” 我疑惑道:“这位神君怎么了?他便是我们昆仑最不靠谱最闲散的吃白饭一位,唤作慕白的。” 慕白说:“我们昆仑最不靠谱最闲散的难道不是你么花九黎?” 我没空理他,因云绾贴在我耳边含羞带怯地支吾道:“殿下,云绾,云绾的心上人便是这一位神君!” 此刻我很想扑在菩提仙的怀里哭上一哭,我冒着变成秃毛孔雀的风险替人点了一回鸳鸯,结果给弄错对象了……但是,慕白他哪里英姿潇洒了?哪里温润如玉了? 我幽怨地看了无雪一眼,说:“师兄,你那枚墨玉素日连摸都不许我摸一下,怎么就舍得给慕白拿去招摇?” 无雪好看的眉头略蹙了蹙,偏头看向慕白道:“那沐浴之时将墨玉搁在书桌上便忘记了,翌日我记起来的时候发现墨玉上沾染了几丝凡俗之气,老七,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 慕白干干一笑,道:“许是,许是……” 他“许是”了半天也没“许”出一个“是”来,但这桩事终究也算明了了。横竖一切皆因慕白而起,无雪将他关在后院喂了三年的孔雀,他因此谈云绾公主而色变,对她避之不及,这桩单相思终于无果而终。 此时说起做媒,慕白必是也想到了这桩旧事。我一抬头,果然瞧见他正阴恻恻地盯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一抬眼却撞上华川的眸光,他若有所思看我一眼,轻笑道:“九黎姑娘倒是有趣得很。” 我的脸蓦地一红,佯装镇定道:“日后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劳烦华川君,君上便不必客气,唤我‘阿黎’就是。” 华川笑了笑,说:“我唤姑娘‘阿黎’,姑娘却称呼我‘君上’,这是何道理?” 我张了张口,如同一瓣红梅落在皑皑白雪上,发出极轻的声音:“华川。”单是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就有些心驰荡漾,而我以后可以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了,两千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名字叫出来。 这时华川低头看向地上的狐狸,冷淡道:“你与北地的尧公主是何关系?” 狐狸本来想要将头扭向一边,奈何幌金绳将他固定得扎扎实实,狐狸头更是扭转不了,于是堪堪能够保持一个十分狰狞的样子。他梗着脖子道:“我不认识什么尧公主。” 华川点点头:“那你偷取丹药是要做什么?” 狐狸红了眼,说:“我……我要吃仙丹,这样才能恢复仙力。” 华川了然道:“唔,原来尧公主失了仙力,难怪元商撒下天罗地网也未能寻到任性出走的尧公主。” 狐狸气歪了鼻子,而我与慕白早已笑得捂住了肚子。 狐狸恶狠狠地瞪着华川:“尧公主才不是任性出走,是……是大帝他逼迫公主嫁与她不喜欢的人,公主是四海八荒最好的女子,理当配与四海八荒最好的男子才是。” 我蹲下与狐狸平视,和蔼可亲地对他说:“我们并不是元商大帝请来捉拿尧公主的,实不相瞒,我们是有事要请她帮忙,你既是她的朋友,我们便不会伤害你。” 他一脸狐疑地盯着我:“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想若是有一天父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要逼迫我嫁与不喜欢之人,我必是会同尧公主一般逃得无影无踪。 我招呼慕白将幌金绳给解了,对狐狸道:“真的。我以昆仑神女的名义向你保证,我们跟北极大帝绝不是一伙儿的,我们也绝不会害你和尧公主。” 狐狸一张白净俊美的脸上染了红晕,他说:“好吧,我相信你。”说完,他又防备地看了慕白和华川一眼,握紧衣襟道:“但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老子可不会相信那两个人。” 我笑眯眯点头。 半晌,他才支吾道:“我……我叫皋宁,是尧公主的护卫,”他拍了拍胸脯,“天底下没有比老子更忠心的护卫!” 我面无表情地说:“皋宁,你再说一句‘老子’试试,老娘把你的牙给拔光了你信不信?”皋宁乖乖闭嘴,我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当着华川的面说了什么,朝他瞄了一眼,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一下子就蔫儿了。 但是这就涉及到皋宁今晚睡哪儿的问题。 他死死扒拉着我的袖子:“阿黎,我是一定要跟着你住一起的,我不要跟那两个夜叉一起,我会没命的。” 慕白气得挥手就要祭出幌金绳,皋宁摇身一变变成一只玉雪可爱的白狐狸,直接跳进我的怀里。我在他的背上摸了一把,毛茸茸暖烘烘的手感极佳,于是我跟慕白打着商量:“你看他变作狐狸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是不是?我不会被一只走兽占了便宜的。” 慕白咬牙切齿道:“他能变作狐狸,半夜自能变作男子模样欺负你。” 华川说:“这倒不会。皋宁失了法力,方才幻化成原身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法力,凭他自身是无法变作男子模样了。”我疑惑地低头看向皋宁,他十分郁闷地点了点头,表示华川说得对。 华川又看向我,说:“既然阿黎喜欢,暂时收了做宠物也是可以的。”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五味陈杂,既有些欢喜他能够考虑我的喜好,又有些哀伤他竟然能够放心我与一只公狐狸同处一屋,比如我,恨不得他身边的蚊子都是公的。但我转念一想,如今男子与男子之间也并不是不可能生出缠绵情意,公蚊子修炼成精恋上华川也不是不可能,于是我更加哀伤,幽怨地望向华川,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五折 三日后,慕白去街上溜达的时候顺手揭回来一张皇榜。 诏云:“今天下昌平,圣泽绵延,风调雨顺。然皇后身染奇病,朕忧思甚重,特招宫外通晓岐黄术之高人入宫,此特求贤之急时也。若能解朕忧思,行以重赏。布告天下,以此闻之。” 而慕白之所以会去揭皇榜,纯粹是因为皋宁说,当朝皇后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尧公主,他的主子。 这几天我抱着狐狸皋宁喝遍了京中的茶馆,总算能够打听到一些有关当朝皇后殷氏的消息。慕白其实是不许我出入茶楼的,说是茶楼中闲杂男子众多,其中不乏粗俗不堪之辈,我一个姑娘家的在一群男子之间周转委实不方便,我轻描淡写道:“就许你们上青楼打探消息,就不许我出入茶楼?” 慕白被我噎得脸色发青,但总归是他理亏在先,他只好讪讪地道:“你便待在客栈里,消息由我去打听好了。”他自然是不敢去使唤华川的。 我说:“怎么,你还想再去一趟青楼?” 慕白说:“……” 我将慕白打发走以后,却跑去跟华川借了一套男装——这才是我的目的所在。 打听消息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但重点是如果我独自出去打听消息最好是要女扮男装,我便能够借此跟华川借借衣裳还还衣裳什么的。 是夜,我乐滋滋地跑去找华川的时候,他正站在客栈的小亭中赏月,院中还积着前几日落的雪,一尺有余,三尺不足。远远望去,华川长身玉立,身上披着一袭厚重的白色貂裘披风,今夜月光格外清朗,落在积雪上款款地漾出一波清辉,如同千万朵昙花齐齐开放。猛然间我脑子里就蹦出一句诗来,竹根流水带青川,冰华入雪邀月看,是华川的名,亦是此情此景。 华川正背对着我在吹一支箫。夜凉如水,雪月交映,而他就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吹箫。 我止住脚步,箫音流畅而婉转,曲调惊奇,却说不出的好听。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箫音乍停,华川回过身,没有丝毫惊讶地跟我打招呼:“阿黎。” 我立刻抬头想要说明来意:“嗯,华川,我来找你是想……”然而目光落到他手中所持的玉箫上时,我的话一下子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华川微微偏了头瞧着我,看上去无辜而认真。我呆了一呆,嗓音有些发颤,道:“你……你手上的箫是哪里来的?” 华川闻言抬起手对箫端详了一番,然后抬起眼又对我端详了一番,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就连头顶上的月亮都忘记了东升,一切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而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三生三世。 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刚要开口的时候华川已经出声回答我:“唔,这柄箫……不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么?” 我傻眼了。 我尚在九重天执掌司雨一职的时候,偶然间得到一块上好的冰玉,灵气充沛,坚韧异常。我日日窝在殿中打磨这块石头,花了足足九十九年才制成一柄玉箫,堪堪正是此时华川手里的那柄。箫尾处我还拿小刀刻了一个“川”字,寻思着什么时候赶上华川的生辰便送给他。我之所以刻上“川”字而不是“华”字,绝不是因为“川”的笔画较少,虽然我承认这块顽石极不懂事,每刻一刀都要花费好久。实在是因为名号里嵌了“华”字的神仙太多了,粗略一想便有司文神君兆华、巨灵神仰华等人,哦,就连我在九重天所住之处也有一个“华”字,叫做澄华宫。而算来算去我认识的神仙里,名号用了“川”的却只有华川一个。 诚然这柄箫是出自我手,诚然我做这柄箫的时候心里是存了要送给华川作生辰礼物的想法,但我却没有等到送出去的机会,汾泽就打上九重天来了。 所以这柄箫应该还封在澄安宫中才是。 华川十分耐心地等我回忆完毕,才开口替我解惑:“后来……”他的“后来”指的是我离开九重天以后。 他说:“后来我偶然路过澄华宫,一个唤作‘语芙’的仙侍将我拦住,说有一枚物什要与我看一看。我记得语芙从前是你身边的仙侍,便尚且随她前去瞧了一瞧。她将这柄玉箫给我,说是你为我准备的生辰礼物。” 我愣愣地将他望着,满脑子都是他方才所说“我记得语芙从前是你身边的仙侍”,心中又惊又喜,原来,原来从前他对我竟是有印象的么,并且印象深到连我身边仙侍的模样都记住了。这一刻,我觉得我两千年的心意都没有白付。 华川见我许久不说话,有些疑惑地说:“怎么,这柄箫原不是给我的么?”他的眸子漆黑且清明,当里面有情绪的时候,格外生动好看。当然,里面看不出情绪的时候也很好看,总之就是怎样都好看。 我不动声色地说:“你都用了这么久了,现在才问是不是给你的会不会有点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我第一次用。” 我说:“好用么?” “……”他说,“还不错。”他说话的时候眼底有浅淡的笑意。 我努力忍着嘴角不要翘得太高,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接过冰玉箫,示意给他看:“你看,这里,我刻了你的名字,这就是特意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月光底下的冰玉箫泛着温软光泽,隐隐地还有灵气流淌过,而我缩了缩脖子不太敢看他的表情。此时我的勇气已经用得一点儿也不剩,再也说不出更多的心意了。 我在等着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自己心里在期盼他说什么好。 他又重新将箫握在手中,我的视线一同转移到他手上的时候,看见冰玉箫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打了个漂亮的旋儿。他说:“寻常的箫皆是六孔或者八孔,你制的这柄为何有九个孔?” 我小声地说:“打孔的时候不小心将间距做得窄了些,最后留多了一截,我就打了个虚孔。”我补充说:“幸好没有影响音色,是不是?” 其实才不是这样。我做这柄箫的时候是上了一百八十个心的,每一个弧度、间距,每一处细节我都提前算了无数遍才敢下刀。之所以打了九个孔,只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九”字。我想把我的名字和他的放在一块,但无论如何,我存了这样的小心思,却不能告诉他。 他点了点头,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你今夜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如梦初醒,方道:“啊对,我有事情。我来找你是想向你借一套衣服。” 我迅速将事情始末向他说清楚,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去打探消息,我便与你同去罢。你一个姑娘扮男装行事反倒不方便。” 我愣住了。 他解释说:“我的衣服你穿着大了些。” 我觉得我今天晚上的运气格外好。原本还担心华川会反问我为什么不去向慕白借衣裳,我连推脱的话都想好了,届时我就说“慕白为人懒得很,他的衣服从来不洗,都是脏了放两天再继续穿这样的,所以我才不借他的”云云。幸好幸好,我没有机会把这些诋毁慕白的话说出来,但想必就算我真这样说了,慕白应该也不会介意的……吧?我抹了一把冷汗。 于是我可以顺理成章地与华川并肩在街上行走,美好得简直就像是两情相悦的鸳鸯约会,除了我的袖子里揣了一只雪团似的狐狸。 三天里,我和华川带着皋宁一同喝遍了京城中的茶楼。但,喝水喝多了总归是免不了要一趟一趟地如厕,华川他是神仙,入口的饮食皆可自行净化,但我如今肉体凡胎比不得他。在我第三次绞着手帕跟华川示意我要去方便一下的时候,华川戏谑地打着扇子,幽幽道:“阿黎快去快回罢。”于是我脚底生风,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他眼前。 后来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解决尴尬的好办法。小二将一壶上好的雪顶松尖摆在桌子上,华川拿眼风瞥了我一眼,随手挑拣了两只青瓷茶杯,添了两杯热茶。他将其中一杯尤其满的茶水递给我,道:“素闻重炎尊神极善茶道,阿黎你在重炎尊神座下许久,想是对茶道的研究也颇有造诣。来试试这凡间的雪顶吧。” 日月昭昭,天地可鉴,我虽是由父君亲自教养大的,却并非他亲生,未曾遗传到他这些文文道道的兴趣爱好。 这时,皋宁许是在我袖子里待得不大舒服,扭动了两下换了个姿势继续卧着,我忽然福至心灵,将皋宁拎出来,笑眯眯地说:“啊,皋宁似乎是渴了,这杯雪顶就先给了他解渴吧。” 于是我飞快地在华川似笑非笑的眼神下将茶水一滴不剩地灌进了皋宁的狐狸嘴里。 后来的几日,皋宁已经十分抗拒与我一同出门,他甚至一看见茶水就瑟瑟发抖,因一天里,他时不时就得从我袖子里跳出去寻草丛方便。我心里有些愧疚,便在晚上给皋宁的晚饭添一只鸡腿,他觉得白天多方便几趟就能够在晚上获得一只鸡腿,实在是一桩划算的买卖,便心甘情愿地替我喝起茶来。 坊间的人瞧见我怀里这只颇爱饮茶的白狐狸都觉得十分有趣,渐渐地有很多人冲着皋宁来与我们交谈,于是此番消息打探得委实顺利。 比如一个油头粉面的华服公子兴致勃勃地跟我们介绍:“家父在朝任职,曾有幸见得当朝皇后一面。说是这位殷后有惊人之貌,却无丝毫才华,家父曾摇头感叹,以色事人必不长久。果然,她进宫以后受到万千恩宠,不到三月,圣上就不顾太后和满朝文武的反对,执意将皇后之位许给她。后来也就一年罢,殷后就彻底失了恩宠,曾经辉煌一时的凤仪宫现如今与冷宫别无二致了。” 我很满意,将皋宁放出去,皋宁就昂着头蹭到这位公子的怀里撒了个娇。 还有一位长相有些尖酸的男子坐下来道:“殷后恩宠最盛的时候,宫中一度有消息传出,说殷后怀了龙种,皇上不日便会下令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但后来却并未传出皇后诞下皇子的消息,似乎一切都是空穴来风。可……”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顿了顿,眼风扫到竖着耳朵趴在我臂弯里的皋宁。皋宁正听得专心,这位兄台却忽然闭了口,我尚未有所反应,皋宁就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对面兄台的怀里蹭了蹭他的下巴。 这位兄台被皋宁逗得十分愉悦,又接着道:“后来我听我的一位在宫中侍奉的友人说,殷后曾有孕不假,足月之后却诞下一个死胎,还是个男娃娃。皇家觉得晦气,便将这桩事挡了下来,对外称皇后未曾有孕。殷后自此一蹶不振,在凤仪宫中日日痛哭不已,如今眼睛也不大好了。”话毕,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狐狸,疑惑道:“咦,这头小狐狸怎么突然无精打采的?” 我默了一会儿。皋宁为何突然恹恹的,我自然知道,在他心中至高无上尊贵无比的尧公主受了这么大的苦,他如何能不心痛自责? 我从兄台手里接过皋宁,说:“许是渴了罢。”皋宁抖了一抖。 据皋宁所说,他和尧公主来到凡世之后不久就遇见了当朝皇帝,皇帝将尧公主和皋宁带回皇宫,最初是过得十分滋润。但后来不知为何,皇帝性情大变,曾经被他宠爱有加的尧公主一夜之间在他眼里是哪哪都不顺眼,某夜尧公主端了一杯莲子羹送去给皇帝当夜宵,过了片刻,殿中传来杯盏破碎的动静,之后就有皇帝的旨意传出,皇后禁足在凤仪宫中,无诏不得出入。皋宁当即怒不可遏,要去替尧公主出气的时候却遭人暗算,失了一身法术,被丢出宫去。 再后来的事情,也就是茶楼里从大家三言两句搜集来的消息,他便不清楚了。 对此,慕白惊讶地看向皋宁:“近些年来你们北地的仙术法力是越发不济了,区区凡人都能破了你的仙根?” 变成狐狸的皋宁言语能力尚存,其实是可以同慕白反驳的,但他选择了更加直接有效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一个闪身扑过去就衔住了慕白的手指头。 华川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我一直牢牢盯着他,心想,都喝了整整三天了他都喝不腻么? 这时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举杯的手顿了顿,然后笑了笑,道:“阿黎也想喝茶么?” 我干笑道:“没有没有,我是想说茶水是刚煮的,你要小心一点,别烫了嘴。” 他不置可否,握着茶盏凑到嘴边的时候又忽然顿住,说:“我们明日便进宫罢。” 次日午时,我们三人加上一只白狐狸朝宫侍递了皇榜,便侯于殿外等着大宸皇帝召见。 皇帝比我想象得要年轻许多,看上去是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见了礼以后我抬起头,便能够更加清楚地看清他的面容。他穿了一件黑色金纹龙袍,端是坐在那里便有迫人的气势袭来,他轮廓分明而俊逸,眉目之间隐有愁容,眼眸却又黑又深看不见底。大抵当权者,都该有这样的眼神。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不乏威严地道:“你们便是揭皇榜之人?” 其实我晓得寻常百姓面圣应当行三跪九叩大礼,但我们三人的身份在仙界算起来都尚且不低,如今要对人皇行大礼,怎么着都有点不合情理。但当我们三人见了平常的问候礼,皇帝陛下却并未龙颜不悦,我心里觉着这位皇帝端的算是一位仁厚君主。 华川答道:“正是。”清清淡淡的两个字,由他说出来竟然有不亚于皇帝的气势。 皇帝也不生气,而是问道:“三位可行医的是哪一位?” 我上前一步轻轻开口:“民女略通岐黄之术,但求一试,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怔了怔,神情未明,半晌,他方道:“原来是个小姑娘。” 他说:“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尚未见到皇后病症,怎就有把握能够将皇后治好?若是治不好,那便是欺君之罪,你又当如何?” 我信口胡诌道:“民女生长于山野草莽之地,虽未曾见过大世面,手中却持有祖上所传的良方。皇上何不让民女一试,若是无法将皇后娘娘治愈,陛下再将民女治罪不迟。” 皇帝沉吟片刻,道:“如此,你就且试一试罢。” 立刻便有宫人引我们出门,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皇后娘娘寝宫不宜有外来男子入内,还请两位公子且在宫中小住,姑娘请随我来。” 我看了华川一眼,他的容色皆淡淡,没有什么情绪。 我对着华川和慕白点了点头,便抱着皋宁同宫人前往凤仪宫去了。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六折 凤仪宫不愧是凤仪宫,尽管里面住着一位失了宠的皇后,这也一点没有折损这座宫殿本该有的气势,但到底还是萧索了些。因一路随宫人过来,来来往往的宫女侍卫不断,然而越往凤仪宫走越是人烟稀少,我甚至都有点怀疑我去往的地方可能是冷宫吧。当然这可能与现在的天气有关,冬寒料峭,树木花草都萎靡不振的。 踏入宫门的时候,我却是惊呆了。 先是有清冽梅香扑鼻而来,我定了定神,日光熹微,凤仪宫院内竟栽种着层层叠叠的紫蒂白梅,微风吹落白梅瓣时,像是在宫墙内落了一场缠绵的雪,天地皆白。 我由衷赞叹道:“这些梅树长得多好。” 引路的宫人抬头瞥了一眼沆砀的梅林,很快又垂下眸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草木皆无情,故而长势才越来越好。若是这些梅树能够通人意晓人情,恐怕不会生长得如此蕃盛。” 这个宫人有点意思。我刚想问个清楚,他却说:“姑娘,要进殿了,皇后娘娘想必正在等着,我们快走吧。”摆明了是不想再和我多说。我只好敛了敛仪容,将皋宁往袖子里揣了揣。 我能感觉到,越朝宫殿走,袖中的皋宁渐渐开始发颤,时不时还焦躁不安地挠挠我的袖子。 穿过光洁如镜的大青石砖台阶,入目便是高大的紫檀木殿门,庄严恢弘,却没有丝毫人气。若不是殿门口守着两位屏声息气的宫女,我实在难以想象这里是住了人的。 替我引路的宫人同守门宫女交接了一番,一个着鹅黄色小袄的宫女便对我说:“皇后娘娘正在水阁里等着姑娘,姑娘随我来吧。” 一路穿过百转千回的长廊,绕过曲曲折折的梅林,偏殿后方竟是一方宽阔的水池,池面结了完整而坚实的冰,水池中央架了一座精雕细琢的水阁。 我心里想,果然是极北之地的帝姬,这大冷天的净往冰天雪地里钻。 我又裹了裹身上的大披风。 一步步踏上廊桥,早有宫女上去通报,我迈进水阁的时候,正好瞧见贵妃榻里歪着一位清淡美人,她从手中的书里抬起头来,声音响在腊月寒冬里如同冰冷的珠子落在玉盘里,叮咚悦耳,却冻得人说不出话来。她漫不经心地说:“这是这个月第几个大夫了?”她说完,缓缓地将手里的书翻动了一页。 我说她是清淡美人,不是说眉目清淡,相反她的眉眼艳丽极了,即便她的脸上不施粉黛,甚至还腾着颓败的死气,然而与生俱来的妖艳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关于清淡,我是说着装。即便这是位失了宠的皇后,但皇上仍允许她住在这最富丽堂皇的凤仪宫里,没有褫夺她的份位,没有克扣她的月例,她就仍是这宫里除却太后以外最尊贵的女子。然而我所看到的本应该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此时却穿着素缟的白衣白裙,就连发上也只是插了一枚白玉簪。只是她抬起头的时候我正好撞进她的眼睛里,那是一双本该美得摄人心魄的紫眸,然而却一丝光泽也没有,像光华流转的紫宝石蒙了尘。 坊间传言当朝殷后痛失爱子,日日以泪洗面,眼睛从此就不好了。看来果然不错。 但明明是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她却捧了书来看,时不时还翻动一页。这位鼎鼎大名的尧公主,实在是有趣。 宫女细声细气地回答尧公主方才的问题:“回禀娘娘,这是这个月第十三位大夫了。” “嗯。”她随口应了一声。 她盯着书页良久,久到我真的以为她在一个字一个字研究书里的内容。半晌,她突然说:“你们说皇上是不是闲着没事干?” 这话听在我的耳朵里还好,但水阁里贴身侍候她的几个宫女听了却是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尧公主显然是听见了她们的吸气声,她缓缓抬起眼皮,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的不对?我的眼睛是为什么瞎的他不是最清楚么?好不了了,回不去了。” 一位宫女小声地提醒她:“娘娘,陛下是为了您好……” 她不耐地摆摆手示意宫女闭上嘴,然而脸上却没有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或者说她那张原本美得颠倒众生的脸上不会再有任何表情了,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我有些震撼。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一个活了上万年的神仙变得枯如槁木? 廊桥两侧皆挂着厚实的绣纹帷幕,多少可以遮挡一些冬日里的肃杀之气,然而我在这里站了许久,身体里的暖意还是一点一滴地流了出去。 好冷。 我下意识想要伸手进袖子里把皋宁捉出来暖暖手,这才发现狐狸皋宁早就已经急得团团转,我刚打开衣袖,他就迫不及待跳下去,灵活的身体如同一道白色闪电朝尧公主扑过去。这委实吓坏了宫女们,我闭了闭眼睛,心想完了,这下要被当成刺客给丢出宫去了。 后来我想我还是太天真,在禁卫森严的深宫里,一旦一个人被当成刺客,哪里还会有被丢出宫区这样的好事?往往都是就地正法。因这世间没有不贪生怕死的人,寻常百姓对想要自己命并且有能力要自己命的人只能避而远之,避无可避的时候只能无可奈何地认命,而对于皇室来说,有能力要他们命的人少之又少,想要他们命的人却一抓一大把,他们有比寻常人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自然会使用自己的能力将一切可能要命的因素尽早扼杀。 眼看一位宫女就要开嗓子喊抓刺客了,尧公主却伸手摸了摸跳上她膝盖的皋宁,一开口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她说:“……皋宁?”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有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绪。 狐狸皋宁低低地呜咽了两声,蹭了蹭她的手掌心。 尧公主的脸色有所缓和,她淡淡开口:“你们都下去吧,我希望大夫可以留下单独为我诊治。” 水阁里的闲杂人等很快悄声退下,这时有风经过,隐约可闻到清冷梅香。 尧公主率先开口:“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我悄悄地往火盆挪了挪,择了个楠木凳子坐下,顺便揉了揉站得僵硬的腿。听见她说话,我便答道:“花九黎,娘娘唤我阿黎就好。” 她循声将头朝我的方向偏了偏,说:“竟是个女子。” 我说:“难道娘娘认为天底下懂得岐黄之术、能救死扶伤的人皆为男子么?” 她摇了摇头,却没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倒是说:“阿黎姑娘既然对我的身份毫不在意,便不必张口闭口称我‘娘娘’了。不管你是谁,来到这里有什么目的,既然你将皋宁带过来见我,我就不会把你当成敌人,‘娘娘’这个称呼我这些年听着十分厌烦,你就唤我……”她顿了顿,神情一时有些怔忪,许久才突兀地笑了笑,说:“我竟然不知道该让你唤我什么。” 我看进她的眼睛,沉静无光,像是一泓死气沉沉的水。我说:“那我便叫你阿尧,好不好?” 我一直小心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听见我说“阿尧”以后,她的面色没有丝毫动容,覆在皋宁背上的手却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好半天,她才轻声地说:“你是父君派过来抓我的么?我逃离家乡的时候打伤七八个侍从,一逃就是两百年,你说父君会怎么处置我呢?我猜他一定会把我锁在迦寒洞里关上个三千年才能消气。” 我说:“我不是北极帝的人。我出自昆仑境,此番特地来寻找尧公主,是希望尧公主能帮我一个忙。” “帮忙么?”她弯了弯眼角,嘴角也漾出两个好看的梨涡来,可想象这位落难的尧公主在风光得意时是怎样一个令人惊艳的妙人,难怪去往北极求亲的青年神仙们多得要踩碎北极冰魄宫的门槛。思及此,我头一次意识到我在昆仑生长到两万岁,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多年来就连不靠谱如慕白都有西海三公主日日挂念,而堂堂昆仑本神女竟然连一位思慕者也没有,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无比的凄惨。但我转念一想,尧公主生的貌美灵动,即便是受万人追捧,现如今的境遇也不比我好,更重要的是我还可以有我自己的心上人可以喜欢,随即马上释然了。 她说:“你既然晓得我逃离北极的这桩事,也晓得我为何身在此处,那就必然晓得我现在仙力尽失,连眼睛都看不见。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坐得离她更近一些,问道:“阿尧,那你为什么不走呢?回到北极,仙力会回来的,眼睛也会好的。” 她偏着头,像是十分认真地在思考,旋即她说:“你以为我不想走么?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但是一个没有仙力的人,如何能去到北极?我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而且还是个睁眼瞎,出了这宫墙我会寸步难行,更何况这深宫大院,又怎么可能是我想走就走得了的?” 皋宁听见她的话,立刻紧紧地朝她怀里靠了靠,一双小爪子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襟。 尧公主微微一笑,低头对狐狸说:“皋宁,你还活着,真好。” 皋宁呜咽了一声。前几日皋宁跟我们简单叙述了尧公主的经历,之后便耗光了仅存的一点法力。其实华川和慕白随便动动指头就可以解开皋宁身上被封住的法力,但是慕白振振有词,说:“这只狐狸既要跟着阿黎睡觉,那仙力还是先不要恢复了,这样我也放心。我们阿黎本来就不好嫁出去,若是被一只来历不明的小狐仙占了便宜岂不是更嫁不出去了?”于是皋宁现在身上一丝灵气也没有,千真万确就是普普通通狐狸一只。 然而此时看见尧公主和皋宁的境况,我又忽然觉得莫名难过。 我想了想,对尧公主说:“阿尧,虽然我现在也没有仙力,但与我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两位神君,他们法力都很高强的。他们会治好你的眼睛。如果你愿意,我们会把你送回家去,你不想回家的话去哪里都好,恢复了仙力,你想去哪里都成。” 她笑了笑,柔声说:“你不是说需要我帮你的忙么?现在听起来,却像是你特地来救我的一样。”她略顿了顿,修长的眉毛微微挑了挑,说:“阿黎,你既是出自昆仑,为何会没有仙力?” “除却天生自带仙根的神仙,大多凡人若想要坐化成仙需历经上千上万劫数,立下大小功德无数,想要拥有仙力委实不易。但若说失去仙力却是容易得很,你看你的仙力不也被人封住了么?我比你还要惨一点,我的仙根虽在,仙源却是断了个彻底,”我觉得事情差不多该归入正题了,便说,“所以我此番要请你帮的忙,就是和补救我的仙源有关。你看,这是个多么大的忙。而帮你恢复仙力对我们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总的来说还是我欠你的人情大一些。” 她正色道:“我虽然活了三万多岁,然而在仙术修习上却委实疏忽,想必是帮不了你的忙。你既是出自昆仑,为何不找昆仑的重炎尊神?四海八荒里比他老人家还要有能耐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她提到重炎的时候,我的心里开始止不住地难过。我已经两千两百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我说:“你误会了,我需要你帮你的忙与修为无关。只是我需要你的一滴眼泪。” “眼泪?” 我说:“对。” 她抬起头望着我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一丝光泽,她说:“那这个忙我就更加帮不了你了。”她顿了顿,说:“自打我瞎了以后,便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从此真正变成了一个无血无泪的妖怪。” 她这么一说,我觉得事情变得有些棘手。棘手之一,尧公主说她无血无泪,若说的是真话,那我算是完了;棘手之二,倘若她说的是假话,那么她之所以这样说必是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或者说想趁机讹我一笔。放眼望去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供她讹的,但我们昆仑有。 我心里颇为忧思,觉得我得去找华川合计合计。 冬日昼短,昴日星君当值当得尤其清闲,不多时天上的冷日就渐渐西行,在西边低低的红墙上方的天际里抹出几缕残阳霞色。 我就踩着夕阳打下的碎影离开了凤仪宫,甫一出凤仪宫,我就傻眼了。我一不知道华川和慕白二人住在何处,二不认识宫中的路。此番堂堂昆仑本神女该往哪里走? ——我好想返回凤仪宫里将皋宁抱回来,据说走兽识路的本领要强于人类,想必也是强于神仙的,在此且先不去考虑我如今究竟算是凡人还是神仙。即使皋宁他一直窝在我的袖子里,或许也可以凭气息或是与生俱来的特殊记忆感知找到过来的路……吧?但我既答应了尧公主将皋宁还给她,自然是不好腆着脸再将小狐狸借来一用,况且即便借过来也不一定有用。 我往四周看了看,挑了条顺眼的路便勇敢地走了。所谓顺眼,主要是那边的松竹生长得甚是不错,墨绿的树梢上浅浅铺了一层新雪,像一顶可爱的雪帽,将刚劲的岁寒三友之其二点缀得温柔了些许。 竹林深处隐着几座山石,我沿着小路七拐八拐,很快忘了进来的路。冷月渐渐将残阳取而代之,天上的色泽完成了由金红向深蓝的完美转换,渐渐暗下来,四周里有风偶尔吹动竹叶的簌簌声,还有丝丝缕缕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丝竹声,我心里有一些着慌,觉得我得立刻去到有人烟的地方问问路。 又往前行了几步,忽然有一个黑影从右前方一闪而过,接着入耳是一段窸窸窣窣的衣物与草木的摩擦声,人影绕到一座尤其高大的假山后便消失了。 我心里先是一喜,后是一惊。喜的是走了这么半天总算见着了活物,说不定可以带我走出这片见鬼的林子;惊的是这黑天摸地的如何会有人出现在这样偏僻茂盛的竹林里?我虽是头一遭入这凡间的皇宫,却也在无数话本子见识过深宫里不堪入目的勾当,此番此景,我不得不怀疑我正是撞上了险恶之人谋险恶之事。 本神女虽然一向爱凑热闹爱管闲事,但千真万确我只爱管相熟之人的闲事。就拿牵红线一事来说,即便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也只替我认识的人比如说无雪、慕白之流牵,不然天底下亿万生灵的姻缘我都去掺和一下的话我得累死,更重要的是这样月老他老人家岂不是会闲得发霉,万一他闲得没有红线可牵开始解红线打发时间怎么办? 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避过这桩污秽之事,但是没有道告诉我们走不了的时候该怎么办。 假山背后的人开始密谋合计,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穿过五六步的距离传入我耳中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能分辨出内容,我打量了一番四周,决定放弃青石小道从竹子间穿越遁走。甫一踏入土地,我心里就暗道一声不好,本神女算计好了一切,甚至想过若假山后的人正好出来我便可以就近躲在某几棵最为粗壮的竹子后面,然而我独独漏算了土地里积存的厚达一寸的雪。 一脚下去,咯咯吱吱。 如果说衣物不巧碰到竹叶的摩擦声可以归结成风声,那么这种脚踏雪的声音该如何拿自然现象糊弄别人? 假山后的人既然有胆子并且有脑子密谋不能为人知的事,就绝不会跟个二傻子一样放过我的失误。果然有一道凌厉的声音低喝道:“谁?” 我的后背顿时浸出一层冷汗,我几乎可以预料到明日里我的尸首被人发现在这片竹林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人死而有灵,我这具身体若是死了,却连魂灵也不会有的。惊慌之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将我猛地一拉,我被拖入一方坚硬宽阔的胸膛里,来不及惊呼出声,我的嘴就被一只冷冰冰的手给捂住,与此同时一只偌大的野猫状生物从后背跳到雪地上,来人足尖轻轻点地,我只觉得身体陡然一轻,再一定睛人就到了十丈之外。 重新脚踏实地的时候我还有些惊魂未定,一抬眼,头顶上方赫然便是华川那张难得好看的脸。 我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在我举手无措的时候,我的心上人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就将我救走,这让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腰间似乎被一枚硬物硌着,我略略低头一看,是华川腰间系着的一枚莹润玉佩,再一看,华川的手竟……竟然搁在我的腰际? 华川像是察觉到我的心思一般,无比自然地松开了揽着我的手,腰间陡然一空,我的心里登时也像缺了一块似的。我的脸仍在发红发烫,忽然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自从头顶传来,带着些许戏谑和笑意,他说:“听人墙角也就罢了,怎么也不小心些?” 我一抬头,他果然是在笑,但即便是笑起来,眉目也是淡淡的。 我小声地说:“我……我没有听墙角,我只是路过。”顿了顿我又补充说:“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他挑了挑眉毛,说:“嗯,一个字也没听到就被人发现了。” 我说:“……” 此时月亮已经爬到显而易见的高度,月光穿过密林的缝隙透进来的时候,是说不出的清透好看。这时华川突然握住我的手腕走了两步,我一怔,下意识问道:“怎么?” 他低头看我一眼,说道:“既然是听墙角,自然要好好的听完。” 我膛目结舌。刚想要解释我真的没有想要听墙角,待反应过来人已经轻轻巧巧地落在一处绝妙的地点,不仅可以清楚地听见假山后的两人的说话声,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形容。 此时我在心里感叹有仙力就是方便。另一方面,一想到我和华川两个人在这样夜黑风高的隐秘的林子里一同探听着一桩隐秘的事,我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就连看向谋事者的眼神都不由得多了些温柔。脸红心跳的直接后果就是,当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去听墙角的时候,只听得身材较为高大的那个内侍最后说了一句:“好好办,事成之后栗妃娘娘不会亏待你的。”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七折 二人交涉完毕便脚底生风地离开了竹林,我松了一口气,一回头看见华川正微微蹙着眉,是在思考什么的模样。我下意识就问道:“栗妃娘娘是谁?你认识么?” 不过想来他怎么可能认识,他与我一同进的宫,如何能够认识皇帝的女人。这要换了是慕白,必定恶狠狠地对我说:“我靠,花九黎你脑子进水了吧?来,脑子进水单脚跳一跳把水倒一倒,老子头一遭进宫怎么可能认识什么见鬼的栗妃娘娘?”然而我转念一想,我还真不能拿常人的思维来衡量华川,指不定他就真认识呢。可是如果他才在宫里待了半日就结识了一个女子,唔,而且还是一个已婚的女子,这真是太风流了,那我……这样想着,我看向他的目光登时就变得有些复杂,隐隐还带着些悲愤。 好在他抿了抿嘴唇,说:“不认识。” 相比起假山后的两位宫人离开后我松的那口气,我觉得此时我听见华川的回答松的这口气才是真正松了口气,就像是一场通透的雨浇在炎热焦躁的心上。 这时华川忽然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阿黎,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我愣了一愣,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不清楚他说的“有趣”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但是他说“小姑娘”,是不是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我想,我没有哪个男子会对一个小姑娘动心,除非他的爱好比较奇特,而华川一看就不是爱好奇特的人。我还想到,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惊华绝艳的尧公主,噢前提是她的眼睛恢复清明,那么华川绝不会说她是“小姑娘”吧? 我想,幸好幸好,夜黑风高的,尽管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却也不能穿过密密麻麻的竹叶将我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楚,所以华川看不见我发红的眼圈和鼻头。其实就算他看见了,我也可以说是天冷给冻的。 我这辈子头一遭意识到,喜欢一个人,原来是一件甜蜜又痛苦的事情。他说我“有趣”,我就姑且认为是,在我开始喜欢他以后渐渐变得奇奇怪怪而又莫名其妙,而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或是不好,我说不准。我唯一清楚的是,因为心里全都被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充满着,我想起他的时候,看着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脉,看着时而悠游、时而迅疾的河流,看着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海洋,甚至看着天边晃晃悠悠悬着的似乎随时要掉下来的残月,看着寒冬冰面上枯败的荷花梗,看着秋日里扑腾着小翅膀的灰蝴蝶,这一切原本美好或是不太美好的事物,全因我喜欢他,开始在我的眼睛里呈现出不一样的风姿,整个世界都变得好看得不像话。 除了心里偶尔冒出来的一丁点儿酸涩,我觉得我的运气还是好得没话说,四海八荒里思慕华川的女神仙能从南天门排队排到北天门,说不定还得打个拐儿,但我却能够朝朝暮暮和他待在一起,甚至偶尔还能一同躲在暗夜里做一件只有我们知晓的事,这样一想真是令人无比兴奋。 我从前纠结于若是他还了我救他的情分从此二人相忘天涯可怎么办,但今夜我却陡然想到了一个更妙的主意。要论起我和华川的能耐,怎么着都是他救我更容易一些,比如说今夜我快要被两个宫人捉住的时候,便是华川随便动了动手指头就救了我。日后这样的机会只会更多。既然他不愿意欠我的恩情,那便由我来欠他好了,届时这些恩情太过于沉重,我便带着我昆仑浩荡的嫁妆将我自己许给他。 那样的话,真是再好不过。 然而我一回神,却见华川正微微低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这才发现此番我与他离得是有多近,以至于他清浅好闻的气息能够避无可避地触及我的脸,这时如果我突然起身的话必能撞上他的下颌。 “呃,你这么看着我是怎么?”我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伸出手将被风吹到腮边的一撮头发别在耳后,然后下一刻,我尚搁在耳朵上未收回的手就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因为华川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竟然伸手覆在我……我耳后的手上? 我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有些瞠目结舌:“你……你做什么?” 他说:“别乱动。” 我真的不敢再动,却见华川从我的手指间接过我的头发,我这才发现我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松松垮垮地塌在了头顶了。 华川轻轻巧巧地拔下我的一根簪子,手指在我头上摆弄,似乎是在替我束发。 夜晚的竹林里不知道何时开始弥漫起白腾腾的雾气,与此一同开始弥漫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而尴尬的制造者还一点不自知,专心致志地替我捋着头发。 我轻咳了一声,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我说:“我今年两万两千两百一十六岁了,我不会记错的。” 我能感觉到华川的手顿了一顿,随即又很快开始动作,手指偶尔穿过我的发间触到头皮的时候会痒痒的,一直痒到心坎儿里。他说:“怎么?” 我闷闷地说:“在我们昆仑,女仙们通常过了两万岁就可以许配人家了。早一些的,万把岁有了心上人的女神仙也有很多。我们昆仑司事的主管,是一个总爱穿灰衣服的男神仙,他的夫人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如今他们的儿子都会下山打酱油了,个子都这么高了。”我一边伸出一只手比出高度给他看。 他却说:“别动。”动作停了一停,他应该是举着簪子在我头上比划来比划去挑拣合适的位置,漫不经心地说:“所以?” 我鼓起勇气:“所以我不是小姑娘了,我已经可以嫁人了。” 我鼓起勇气所说的这一句话,就是为了使华川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小孩子,这样说不定哪天他蓦然回首,能够惊奇地发觉,原来阿黎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然而我未曾听到他的回应,倒是听见极清脆、响在寂静冬夜里显得极突兀的一声“咔哒”。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华川。 几乎是与此同时,尚未定型的发髻如同泼墨的瀑布从肩头垂下来,齐齐落在膝盖的位置。 华川伸出手轻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白玉似的手指骨节分明,好看得紧,他缓缓地将右手心摊开给我看,说:“头一遭替姑娘束发,下手不知轻重,弄断了你的玉簪。” 这样近的距离,他说话的时候我能够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寻常的颜色,却不能分辨究竟是红是紫还是青。 我默了一会儿,说:“这枚玉簪是拿东海底的玉髓雕的,你见识那么广肯定知道玉髓吧?玉髓在四海八荒的玉石里硬度仅次于我送你的冰玉箫,华川殿下,您是把我的脑袋当成金刚钻使劲的么?”我简直是带着哭腔在控诉他:“我怎么办啊?大晚上的这样出去会被人当成女鬼吧?”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一股莫名的风十分没有眼力劲儿地闯过来,我的头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地纷乱飞舞开了。可想象,如果此时我能够借到尧公主那双魅惑的紫眸,再涂上血红血红的唇脂,在脚底下点缀几颗夜明珠,我会不会像一个妖女? 我正自懊恼着,华川却轻笑了一声,看着我的目光里含了丝笑意,他忽然说:“很美。” 我愣了愣,浓重的委屈控制不住地在心里弥漫了个彻彻底底,我的心上人此生第一次说我“很美”,却是在我最狼狈最不愿意让他看到的时候,而且这种情况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抹了抹眼睛,对他嚷了一句:“登徒子!”立刻转身跑开。 其实我抹眼睛的时候只是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没有真正哭出来,然而我一转身,猛地意识到我方才竟然把华川给骂了,我心里想,完了完了,我骂了他,他再也不会理我了。这样一想,眼泪便很及时地落了下来。 被一只瘦削而宽大的手掌握住手臂的时候,不得不说我心中是欢喜的。 华川清润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身后:“阿黎,你等一等。” 我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停了脚步。然而回过头的时候,我却惊得几乎要咬掉舌头,我目瞪口呆,颤抖地指着华川:“你……你做什么?” 因我回头看见的是,华川不动声色地摘下腰间的玉佩,然后从善如流地解开腰带。 一个男子面对着一个女子解下腰带,这种情况我是头一遭遇到,但类似的情况我却在话本子里看见过无数遭,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但如果华川要用强的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拒绝他?这一刻我无比懊恼,我很有可能会觉得这种情况万年难遇,立刻便从了华川。 真是好羞耻。 然而却未见华川的衣袍落下来,松了腰间玉带,衣袍便宽大起来,登时兜了满满的风,衣袂飘飘,非常俊逸。 一道流光闪过,我眼睁睁看着他解下来的腰带握在手里化作一柄锋利无比的软剑,剑身刻着繁复而古老的花纹,隐隐有凌人的剑气顺着花纹波动,这是一柄绝世好剑。软剑在他手中打了个旋儿,横空朝一棵粗壮的竹子劈了两剑,好端端的一根生长了至少二十年的竹子就这样被华川劈成三段,他手指翻飞,迅速捏了一个诀,中间那段足有两尺长的长得尤其好的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手上。 我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这一幕,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根竹子找你惹你了么?” 他淡淡,语气却很认真:“没有。但是我似乎招你惹你了。” “呃?”我愣了愣,很快宽容而大度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计较的……”当我宽容地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方才是谁羞愤交加扭头就跑。 他却忽然打断我:“方才你哭了。” 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天地间,竹林里,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然而心却跳得那样厉害。我很担心他能够听到我的心跳声。 我摸了摸鼻子,嗫嚅道:“好吧,就算你惹我哭了,可是这和你砍竹子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舞剑来哄我开心?为什么不找一个空旷点的地方呢?” 华川静默片刻,说:“阿黎,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我说,“可以把‘小’字去掉么?叫姑娘就好了,不必那么客气。” 月光挣脱开密密麻麻的竹叶终于漏下清透的光,铺在新雪上和落叶上有些破碎而迷离,像是欠打扫的样子。华川轻笑一声,低声说:“过来。”他首先抬步,择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手里软剑化作一把锋利的刻刀,我对这把变化自如的不晓得究竟是刀还是剑或者是腰带的物什赞叹不已,而华川却已开始低头认真摆弄手上的竹竿。 我完全不晓得他在做什么,索性也挪过来,抱膝坐在他对面盯着他手里的刀具,盯着盯着视线不由自主就开始往上移。由于是低着头,我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入目却被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吸引。我从前觉得华川使剑的时候最好看,此番却觉得他认真地摆弄小物什的样子同样迷人,总之就是怎样都好看就对了。 这时华川突然开口:“今次你见到尧公主了?” 我点点头,这才想起我原来有事要与他商议的,忙忙地说:“之前我们得到的消息说尧公主眼睛不好了,今日见到她,才知道果然不好了,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看起来都颓败不堪的。而且她说,自从她的眼睛失明了以后,便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流不出眼泪?”他闻言抬头看着我。 “对啊对啊,”我一边应道,一边看着他手里的刻刀将粗壮的竹竿儿削成小片,替他操心,“哎你别光顾着抬头说话啊,你注意着点小刀,别割了手啊。” 我这么一说,华川且尚未曾回应,他手里的小刀却开始不安分地震颤起来,刀刃撞在竹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瞥了一眼,说:“你这小刀怎么了?” 他轻飘飘地道:“你说呢?” 我略略思索了一番,说:“倒像是生气的样子。” 小刀在他的指尖转了个圈儿,只听见他说:“这柄软剑原是帝神脱胎之时的一根毫毛所化,要论岁数,”他顿了顿,“不知道比你大多少轮。” “这样啊。”我立刻对这柄跟我父君差不多岁数的小刀肃然起敬。 华川接着说:“它虽然岁数大了,却不大成器,使起来也不如承影顺手。但总归也是一柄神器。此番被用来雕竹子它已经万般不情愿,你方才又说让我当心别被它割了手,所以它自然觉得你在蔑视它的灵智。” “……这柄神器还挺有个性的,”我说,“那你替我跟它道个歉。” 华川轻笑一声,话题转换得飞快:“你是说尧公主自失明后便流不出眼泪?那么若是治好了呢?” 我定了定神,托着下巴慢吞吞地说:“不知道啊。我现在还不确定她这流眼泪一说究竟是真的,还是向我推辞的借口。”顿了顿,我又说:“但总归我们得先把她的眼睛治好。你是没有看见她今天的样子啊,指不定在凡间受了多少苦呢。北极帝若是见了她现在的境况,别说惩罚了,只怕心疼都来不及。” 不多时,他手里的活计就完成了,最后是将手里的东西打得光滑。我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簪子! 我心里简直控制不住地欢喜,与华川亲手雕刻的竹簪相比,我原来那根玉髓做的破簪子有什么要紧?此番真是赚大发了。 我不动声色地蹭到他身边,装作好奇地样子凑上前看了看,说:“真好看。是赔给我的么?”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手里收工的动作不停,嘴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是。” “噢,那再见,晚安。”我扭头就走。 被他一把握住衣袖。 他从背后按住我的肩头,三两下就将我的头发绾了一个简单的髻,动作娴熟得完全不像是第二次替姑娘束发,至此我十分怀疑他方才所说“是头一遭替姑娘束发,下手不知轻重”的一番言论全是在糊弄我。 然后,然后他便将那枚据说不是给我的竹簪轻轻地插进了我的发间。 我就这样怔在原地,指尖微微颤抖,腿也僵硬得不像是我自己的。华川走了两步又回头唤我:“阿黎,走吧。” 出了竹林,我才晓得今夜月色是有多好,清凌凌的月光均匀地铺洒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时,整个湖面像一方巨大的银光闪闪的镜子。 避过了一丛巡防的侍卫,我悄悄地问华川:“对了,今天晚上你为何会碰巧来到竹林里?”本该一见面就问出的问题,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 他说:“特意出来寻你的,早料到你不识路。” 我立刻很悲愤:“我不是不识路,我是压根儿不晓得皇帝将你们安排住在里哪里好么?我一下子就被带去凤仪宫了,怎么可能知道你们住在哪里?”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你必然晓得找一个宫人将你带过来的,再不济也会打听打听住处和方位。” 我说:“我,我是想打听来着,可是一路走过来,连只蚊子都没碰到就在竹林里迷了路。” 华川再接再厉,不动一点声色便让我羞愧得五体投地,他说:“亏了慕白兄晓得你的脾性,眼见着暮色四合仍不见你回来,他便晓得你定是迷了路。” 我说:“那慕白呢?他在做什么?” 这回华川却没有立刻回答我,他抬起手掩唇轻咳一声,好半天他才说:“慕白兄么,兴许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皇帝将我们三个安排在一处独立的楼阁居住,我借着月光能够看见阁顶所悬挂的一方宏伟牌匾,端然立着几个大字“如意楼”。 如意如意,随我心意,乃是个好兆头。 如果这位皇帝是刻意让我们住在这里的话,至少说明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将尧公主治好,那么他对她该是有感情的,尽管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隐隐觉得这种感情说不定只是愧疚。我们这一路走来,眼见着这一处凡世国泰而民安,便知龙椅上坐着的是位英明仁君。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君子,君子之于小人,我认为最大的区别在于君子干了亏心事会心虚,而小人却可以心安理做事,从不计较善恶。倘若皇帝真的负了尧公主,假以时日这件事必将成为他的心魔,即便尧公主放过他,再退一步,北极帝也放过他,他自己的良知也必不能让他安稳度过余生。好吧,其实据我所知北极帝素来眦睚必报,若是知晓了区区一个凡人竟敢欺负他的唯一的小女儿,必会将凡间搅成一锅粥。总之我以上想要表达的就是,君子累于良知,却又安于良知,个中滋味只有本人能够体会。 当然这一切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也许这如意楼仅仅是碰巧。不消细说。 在厅内看见慕白,我这才晓得华川所说的“更重要的事”究竟是何事。慕白正打着一柄折扇招摇,八仙桌上搁着一壶酒、一盘鲜果,身侧围了三个花枝招展的小宫女,慕白的脸上春风得意,一派风流倜傥。 好得很,好得很,能将皇宫当成花楼,普天之下我只见过慕白这一个人才。 要论我从前的脾气,此时必定从袖子里捏出一只小纸鹤,向无雪告上一状,说慕白自打来到凡间便径自逍遥取乐,屡次置我于危险而不顾,云云,回去以后罚他喂上三百年秃毛孔雀才算完。但今次我原谅他,全因亏了他今夜的风流,才成全了我与华川的一夜风流。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八折 我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会儿慕白和他身边围绕着的花朵们,然后说:“兄长如今也已经年长,还望能够早日为我娶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嫂嫂,生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宝贝。”说完我就拉着华川出了厅堂,还很有礼貌地为慕白带上了门。 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际,将玉砌雕栏辉映出层层流光,跟华川道了别,之后我们便各自回房歇息。 今夜月色当真是极好。 所以当我坐在窗棂前,仍有懒懒幽幽的月影隔着半透明的窗子落进来。我从头发里拔下竹簪,就着间或跳跃的灯火和打了折扣的月光细细地打量。他随手砍下来的竹子,论质地、色泽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他却在簪头刻了一朵小巧的出云花,花朵从云彩里探出半个脑袋,极是俏皮可爱。这样复杂的纹路,皆是华川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甚至未用半分仙术,于是我捧着竹簪几乎要乐出声来。 这时忽然“叩叩”几声,有人在敲我的窗子。一开窗,慕白便将头伸进来,挤眉弄眼朝我道:“阿黎阿黎,今夜如何?” 我默默地将簪子搁进袖子里,笑眯眯道:“必然不如兄长你过得滋润。” 慕白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悠长的气,缓缓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他说:“可惜凡世即便有再多美好的女子,她们也只有百年寿命,而神仙却多是不老不死与天地共寿,这就注定神仙和凡人的姻缘不会有好结果。而我慕白,不娶则已,若要娶妻必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与我一同在漫长无边的岁月里蹉跎。三千天河水,我只取一瓢饮。” 我有些惊讶,登时对慕白刮目相看,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慕白,你竟这么痴情,我未来嫂嫂知道么?” 他仍自对月喟叹,幽幽地说:“你未来的嫂嫂如今尚不知身在何方,或许还在娘胎里未出生也未可知。” 我说:“那你趁她尚未出生的时候这样随意跟姑娘搭讪,你敢让她知道么?” 他蓦然回头,隔着窗子注视我好半天,口唇轻启,一字一顿地道:“花九黎,我诅咒你生生世世得不到华川的真心。” 我托着下巴弯着眼睛对他说:“能够得到他的人也是好的,话说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他瞪了我一眼:“我要是有好办法我现在早就给你娶个嫂嫂回家来了。” 于是漫漫长夜,某凡世的皇宫里的某个角落,有两个苦求而不得的青年神仙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幽怨的叹息声,此情此景搁在外人的眼睛里,必会是一幅莫名诡异的画面。 我将慕白赶走,落了窗子就准备睡觉。然而真正躺下的时候却半分睡意也无。脑子里一会儿是夜深风高的竹林,一会儿呜呜囔囔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的宫人,一会儿是眼神失了光彩的尧公主,画面跳到两百年前的南天门时我终于辗转睡着。 却渐渐沉在许久不曾想起的画面里,这是梦。 我飞身上前替华川挡了魔尊汾泽一击,身子陡然一轻,我的意识已经十分淡薄,却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生命从体内流逝,滴滴答答,如一泓清水自漏斗流出。落在云端之前,我被华川先一步接住,此生第一次靠在他的怀抱里,心中真是悲喜交加,难以言说。 华川轻轻地唤我:“阿黎。” 我张了张嘴,应该是没有发出声音。 华川将我搂得更紧一些,他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和低沉,就那样缓缓地说:“阿黎,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我笑了笑,可想象此时的笑容是如何的苍凉。我压抑着喉咙里一阵一阵往上突的腥甜气息,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的表情似怔了一瞬,凝视我好一会儿,我在心里着急:“快一点啊,快点,再不表示我就要死了,我撑不住了。”这时华川忽然如我所意俯下身,凉薄的唇凑在我的耳边,说:“是么?阿黎,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接下来似乎有清凉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湿湿凉凉的,间或有毛茸茸的触感凑到我脸上,我推了推,嘟哝了一句:“好痒啊,华川。” 甫一睁开眼睛,却见一对红通通的狐狸眼正对着我滴溜溜地转,我怔了怔,脸上突然有凉意袭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一手的狐狸唾液。我简直难以置信,一把将狐狸皋宁掀翻,他“咚”的一声落在地上,顺势打了个滚。我顾不得去思虑皋宁为何半夜里会出现在我房中,我此刻满脑子都是我在睡梦之时被一只走兽轻薄了,我裹紧被子,一脸防备地瞪着皋宁,恶声道:“皋宁,你做什么?为何无端轻薄于本神女?” 话音刚落,便有华川、慕白二人先后破门而入。 我睁大眼睛看着华川,他漆黑的长发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凌乱,我趁着一点登堂入室的月光打量他的脸色,眼角眉梢略带着些倦意,衣衫也不如寻常那般齐整。看样子是听见我这边的声音立刻赶过来的。而我想到方才的梦,脸蓦地一热。 慕白挥手将灯盏点亮,神色有些焦急,道:“阿黎,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缓声说:“没事,是虚惊一场。倒是不知为何皋宁会半夜里寻到我这里。”我指了指蜷在墙角的小白狐狸。 慕白瞥了皋宁一眼,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拎起皋宁的狐狸皮:“你这畜生,占姑娘便宜占到我们昆仑来了?” 皋宁原本有些恹恹的,闻言抬头就朝慕白手背咬了一口,跃到我身旁。我说:“皋宁,可是出了什么事?” 皋宁说不了话,只能一个劲儿地呜咽,一边衔着我的衣服往外拉。 我又问:“莫不是,尧公主出事了?” 狐狸头顿了两下。果然。 我立刻对华川和慕白说:“尧公主许是出事了,我们得过去一趟。你们先出去,我换上衣服。” 慕白捂着手背恶狠狠地瞪了皋宁一眼然后出门,没有丝毫神君的气度和样子,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华川刚要抬步,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缓步踱到我床前。我一愣,说:“怎么?”他轻轻巧巧地将皋宁提在手里,神色清淡,语气也清淡:“皋宁我带出去,你快些换衣服罢。”我呆了呆,心中忽然涌上莫大的欢喜。 未几,我们三人并一只狐狸就出现在尧公主寝宫之中。偌大的殿中连一个守夜的侍女也没有,只点了三四盏烛台,一面绘着银月白雪红梅的八扇屏风后似有微弱的呼吸声。皋宁首先从我怀里跳下来,闪到屏风后面去了。 屏风后是一张宽阔的梨木床榻,被深紫色轻纱帷幕遮掩着,榻上的瓷枕上安然躺了一个白衣女子。 我掀开帷幕,惊得捂住嘴唇。床榻旁点了一盏垂垂灭的小灯,偶尔有夜风透过门窗缝隙进来悠游一遭,油灯便晃一晃豆大的火苗,一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一如榻上女子随时要停止的气息。尧公主此时的面色比我白日里见到她时更加颓败,像一朵即将枯萎的海棠。 我回头看了华川一眼,他已经抬步来到榻前,莹润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圆滚滚的丹药。尧公主失了血色的唇被他启开,丹药入口,却怎么也滑不进喉咙里。他沉声道:“水。” 我立刻跑到桌子旁倒了一杯凉水。 经过一番原该手忙脚乱但被华川处理起来就显得有条不紊的抢救之后,尧公主咳了两声,面色渐渐红润。这时华川指尖泛出丝丝缕缕的金光,探入尧公主的天灵盖,尧公主的表情立刻狰狞起来,纤长的眉毛打成了结,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皋宁一见,撒开脚丫子就要朝华川扑过去,被我一把拎住。 我小声地跟他讲道理:“皋宁你别急,我们绝不会害尧公主的。华川如此当是在探阿尧的灵识,晓得是什么原因封住了她的仙力,才能够解开封印救活她。” 皋宁终究还是信我的。又或许是他清楚,此时此刻他除了相信我,别无他法。 我扯了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慕白,说:“小白,你先替皋宁解了封印吧,他现在这幅模样要跟我们交流委实不方便。” 慕白斜睨了我一眼,哼道:“唤我什么?” 我说:“小白。” 他转过头正视我三秒钟,慢悠悠吐出三个字:“自己解。” 我把皋宁放在床边,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纸鹤,说:“纸鹤,麻烦你去告诉无雪师兄一声,我在凡间遇到了麻烦,而慕白他……” 慕白被我气得跳脚,一把将我手上的纸鹤夺过来,气急败坏地骂我:“我靠,花九黎,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他的手指轻轻一弹,纸鹤就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了。 我说:“没关系,有的是纸鹤。我随身携带了十只呢,用完以后房间里的无量袖袋里大概还存了师兄为我准备的上百只纸鹤。” “……”慕白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我正经回答道:“我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费了多少人的心血,要我去死,那是不能够的。” 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伸手向我道:“给我一只纸鹤。” 我立刻警觉起来,紧紧捂住袖子:“做什么?” 他说:“我写信给无雪,说这破差事老子不干了,叫他另寻旁人来替你做护卫。” 我喜不自胜,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的纸鹤,说:“那快些传信罢。另外要说明,最好叫银止师兄过来接你的班。” 慕白要被我气死了。 这时华川堪堪收回法力,语气清淡,眉眼间却多了丝不同寻常的凝重。他说:“尧公主的仙灵是被一枚法器锁住了,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要麻烦许多。” “法器?什么法器?”我愣了愣。 慕白闻言,亦顾不得与我置气,挥手便将蜷成一团的皋宁提到手里,探了探他的灵源。不多时,他脸上竟然也浮起莫名的凝重,与华川交换了眼神,口齿轻启:“是锁灵。” 锁灵?这委实叫我有些意外,然而意外之余心中长久积存的疑惑总算有了解释。我一直很疑惑,凡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竟然能够封印住尧公主三万余年的修为。我自小下凡数遭,自是晓得凡世里也有修仙问道的门派,比如说茅山术之类的,偶尔会有一两只不安分的妖族魔族下凡搅弄风云,茅山术用以驱除道行尚浅的妖魔还是可以的,但凡人的法术绝对不能够奈何得了尧公主,这……大抵就如同一只兔子咬死了一头猛虎一般荒唐。但若是有心之人手上掌握着神器锁灵,一切不可能便都有可能。锁灵锁灵,顾名思义,锁神之仙灵之法器。 我抬头看向华川:“这个锁灵,可是十九万年前神魔大战中由我父君镇压在北海海底的那件凶神恶煞的神器?” 华川微微抬了抬眼,语气冷漠,说:“什么神器,不过是一枚养出了灵识的凶器罢了。” 说的也是。凶器之于神器,区别莫过于前者主动害人,后者主动护人。 慕白说:“那现在怎么办?” 华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要弄清楚究竟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能耐控制锁灵。” 我说:“怎么弄清楚?” 华川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看着我,说:“阿黎,我记得你的名字唤作花九黎,正是因为你乃是于上古神器九黎壶中孕育而生的,是不是?”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九折 华川说的不错,我的确生于上古神器九黎壶。而这件甫一出世便令四海六合八荒闻之变色的神器,此时正化作一枚流光璀璨的吊坠由银链子栓了系在我的脖子上。 我小的时候还曾因了这个去向父君哭闹。当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父君的膝上哭得没完没了,他无奈地问我道:“是谁吃了豹子胆,居然把我们小九欺负成这样?” 我好不容易哭得停了下来,哽咽着说:“无论,无论是谁欺负小九,父君都会替小九做主么?”我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他。 模糊泪水里我看见父君笑得十分温和慈祥,他伸手将我抱起来,语气淡淡:“难不成是小七欺负你了?” 小七说的是在昆仑一众神君里排行第七的慕白。 我撇了撇嘴,觉得父君此话深深地侮辱了我,分外不屑地说:“小白如何能欺负得了我?向来都是我欺负他的。” 父君哈哈大笑:“也是,你这个伶牙俐齿上蹿下跳的小丫头,若是你和小七起了争执,此刻跑来向我哭诉的,怕该是小七了。”他顿了顿,说:“那究竟为何哭成这样?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欺负我家女孩儿。” 我一听便又委屈起来,眼睛里立刻滚下两颗圆滚滚的泪珠,我揪住父君的衣襟,说:“欺负小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父君你!” 父君微微垂下头看着我,眼含笑意:“是么?那你倒说说我是如何欺负你的?” 我咬了咬牙,伸手便将脖子上的九黎壶摘下来塞到父君的手里,扭过头去看窗台上盛放的大朵的曲琅花,淡色的花瓣弯曲伸展,吸引了两只染了莹莹日光的紫蝴蝶。我的眼光随着蝴蝶跳来跳去,挣扎着就要跳下父君的膝盖,却被他轻巧捉住,我听见父君略低沉的声音响在头顶,他说:“这枚吊坠儿不是你最喜欢的么?你说它很好看,怎么现在不喜欢了?” 我抬起头,说:“因……因无雪师兄说我是从这壶里生出来的,这小壶日日挂在我的脖子上,若是哪一天再从里面蹦出来一个娃娃可怎么办?”说着我的声音就染上了哭腔。 父君沉默了一会儿,说:“是谁告诉你九黎壶里会再生出一个小娃娃的?” 我抹了抹眼睛,说:“是小白,他说壶里会生出很多很多娃娃,这些娃娃又乖巧又可爱,而我这样顽劣,父君,父君便不会再喜欢小九了。” 总之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慕白被罚抄了三百遍杂阿含经,抄得他睡里梦里都是“云何色如实知,云何受如实知,云何想如实知,云何行如实知,云何识如实知”,从此落下了一上佛经课就脑仁儿疼的毛病。 如今华川问起来,我便说道:“正是。不过尧公主的事,与我这九黎壶有什么关系么?” 华川敛了神色,道:“九黎壶有不可思议的神力,其内自成一方空间。以青冥香为介,贴身之物为引,注入灵力,便可在袅袅烟雾中看见过去的真相。” 我惊了一惊,几乎咬了舌头,立刻从衣襟里取出吊坠来,翻来覆去地查看,一边难以置信道:“这破坠子跟了我两万年了,我怎么从来都不晓得它还有这么神奇的作用?” 华川说:“……” 慕白说:“什么东西给你都是暴殄天物,你还晓不晓得从前你是如何如何嫌弃人家九黎壶的?” 我不理他,却听华川揶揄道:“那不然,你以为九黎壶是做什么用的?” 我说:“说实话,我以为父君将这九黎壶化作项链坠子给我戴,是当做护身符来着。” 华川难得地愣了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我原本想看看你能给这九黎壶胡诌一个什么能耐出来,却不想你这样坦诚。”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他这话,却根本没有办法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索性换了话题:“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用这九黎壶看见是谁用锁灵封住了尧公主的仙灵?” 华川不置可否,看着我的目光却忽然莫测起来,良久,他清淡开口:“阿黎,不管这九黎壶有什么能耐,以后都不要轻易使用它。” 我说:“噢,那我们现在是不是不能用了?” 他说:“没关系,有我在这里,用一用也不妨事。” 我说:“……” 但他很快又补充:“你要记住,阿黎,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易用这九黎壶。”像是不放心似的又强调了一遍。 我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说:“为什么?” 慕白跟我一样不明所以,也愣愣道:“对啊,为什么?既是神器,便当有它作为神器的价值。” 我一直看着华川,这时皋宁在我脚下动了动,我分出神思低头看了皋宁一眼,再一抬头,却见方才离我一丈远的华川已经站在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下一刻他的动作却更是吓我一跳,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唇角含笑,轻声道:“因为没有必要。使用九黎壶需要耗费极大的精神力,对你日后恢复修为极为不利,有我在你的身边,你便不需要用它。” 他的话音如回雪流风,这样温柔的话落在我的耳朵里却如雷贯耳。我懵懵地说:“那以后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怎么办?” 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说,阿黎,别担心,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然而他很快就回答我:“你的身边有重炎尊神,无雪上神,有昆仑大大小小神灵护着,你不会需要用到九黎壶的。”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所以我本不应该失落的。但是华川斜后方的烛台上燃着的晃晃悠悠的小火苗却跳来跳去,明黄的光线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疼。我立刻将九黎壶塞到华川手里,敛了眉目向他道:“你看看这个该怎么用,我也不懂。” 华川将坠子大小的九黎壶拎起来,就着灯光打量了一下,随即对慕白说:“此番,便劳烦慕白兄护着这座宫殿了。” 慕白就去下结界去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抱住皋宁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九黎壶在华川手上变作香炉大小,看着他点上青冥香,看着他对我说:“阿黎,你去取一缕尧公主的头发过来。” 不晓得华川使如何摆弄的,总之九黎壶通体泛出奇异的清浅光泽,一缕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丈方的雾面,渐渐有虚渺景象现出。 我抱着皋宁和华川一同坐在长凳上看着这一幅奇异的画面,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一刻我觉得我大小也是昆仑独一无二的神女,论身份论地位并不输于华川天族六皇子的身份,但和他一比我真是太没有见过世面了。没见过世面也就罢了,如今造就眼前这一幕画面的不是别的,正是我日日不离身的九黎壶,我觉得颇没有面子。 烟雾中画面逐渐清晰,入目是青山绿石,偶尔有鸟鸣声,像是盛夏景象。一条斑驳湿润的青石小道隐约现出来,另一头却被朦胧烟雾笼罩着,让人看不到尽头。我忽然扭过头对华川说:“哎,你说画面里的烟雾真正是山中的云雾,还是点了这青冥香的缘故?” 华川笑出声,眉目柔和,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我揉了揉鼻子,继续盯着烟雾中的画面。这时先是有“哒哒”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我听到一个清凌凌的女子嗓音说:“我这是头一遭看见这凡间的山,却不想是这样的好风光。街市上炎热得紧,这山里倒颇凉快,我简直想住在这里再不走了。”这个声音说不出得温软轻快,入耳却觉得有些熟悉,我来不及辨别究竟是为何熟悉,说话的人便俨然出现在眼前。 一道鹅黄色的丽影率先从曲折的青石小道走出来,她的脚步极轻极跳脱,话一出口便带着长长的一串笑声,眉目生动,一双迷人的紫眸顾盼生辉,甚至看见脚边从青石缝里钻出来的小草都忍不住蹲下摸上一摸。我心里想,原来还有比我更加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时之间竟不能够反应过来画面中的女子是谁。 其实主要是这位姑娘太过于亮丽鲜活,让人实在没有办法同如今一派颓唐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联系到一起。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你的难以置信就变得不是事实,画面中的姑娘美丽的紫眸中有光华流转,我曾想象过尧公主未曾失明的模样,却不想竟是如此生动迷人,鼻子小巧而挺直,樱唇不点即红,俏生生的一张好面孔胜过春日里最绚丽的花朵。 倒是我手里的皋宁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团成一团的身子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华川,说:“我觉得这些画面不适合让皋宁看到,他本经历了一遍,又何必再看一遍伤一回心。” 他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说:“你倒是很体贴。” 于是我对皋宁说:“你不要担心了,我这就把你送到慕白身边,你和他一同守着结界罢。安安心心地睡一觉,指不定明日一切便都好了。” 皋宁作为狐狸模样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没有办法反驳我。但其实我觉得他一点也没有想要反驳,他的反应我能够看出,即便要与他不喜欢的慕白待在一起,他也不想再回忆一遍过去的事。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抚他:“没关系,皋宁,慕白若是敢动你一根毫毛,等你仙力回来了,能够说话了,你便告诉我。我绝对饶不了他。” 华川显然是听见了我的话,因为背后传来清淡笑声。我没好意思扭过头去看他的神色,这边却已经自顾自烧起了脸颊。 送皋宁到慕白那里再回来,左不过也就几十步的事,然而由于要各种威逼利诱慕白善待皋宁,委实费了我好一番口舌,等我重新坐到华川旁边,雾团里的画面已经赫然变成一方冰天雪地。雾凇沆砀,山石皆白,细细打量其中景象,仍像是之前那一座青山。 我快哭了,转过头控诉一旁悠然煮起神仙茶的华川,说:“我方才出去,你怎么不让画面暂停一下呢?这是哪里啊,什么情况啊?”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我一眼,语气却漫不经心,说:“九黎壶是你的法器,当与你心意相通,然而它连你的心思都不通晓,又如何能听我的话暂停?” 我哑口无言,从前竟不晓得华川如此会欺负人,便闷闷不乐地托着下巴趴在桌子上。 雾气中的画面只在深冬孤山里停留了一瞬,之后梆子声声,如同唱戏一般,以一种诡异而莫名的状态切换到金戈铁马的战场,有凌冽的寒风,嘶鸣的战马,破碎的呐喊,迅疾的风雪。一时之间尽是狂风呼啸和金属凌厉碰撞的声音,我看着这幅画面,一点摸不着头脑。 这时我一回神,华川白玉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指便已经端着一盏白玉杯子过来,杯子里腾起袅袅热气,神仙茶的清香丝丝缕缕钻进鼻子里,只是闻了一闻便觉得神思清明了许多。华川说:“喝茶?” 我十分有骨气地偏了偏头,语气恶劣:“不喝!” 华川笑了笑,我感觉他最近十分爱笑,虽然他笑起来确实好看,但是总这样对我笑让我觉得十分受欺负。他将杯子搁在我面前,此时画面里的战争已经上演到结局,华川清冷的声音悠悠然响起:“这是三年前的十一月,人皇治下的云启朝与狄戎族于鬼谷关一战,云启朝惨败,皇帝手下只剩二百残破的铁甲兵护送撤退,一退便退到尧公主所居住的孤山。” 画面里,两百人的军队稀稀落落,隐没在皑皑的雪山里像一排佝偻前行的枯木。寒风肆虐,偶尔有一两个脚底打滑的军士一不留神便会掉到悬崖底下,眨眼就被冰雪埋没,死无全尸。队伍一路拖沓,行至半山竟只剩下七八十人,队伍的最前列有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兵背着另一个人,他不停地对他说:“陛下,陛下您不要睡!马上就要翻过这座雪山了,翻过这座雪山就能到达临安城,我们就有救了。”他背上的男子脸上满是血污,那眉目五官,却俨然是当今皇上。而他的后背右肩处,正插了一柄黑羽箭,暗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流着流着很快被冻成血柱。 这一幕看得我触目惊心。但即便再惨烈,我也没有忘记,三年以后他能端然坐在龙椅上,三年前的他又怎么可能流血而死?然而虽然已经晓得了结果,我却仍然不希望他受太多苦,只因一面之缘里,他留给我的印象当是一位君子,更是一位泽陂苍生的君王。 也不知道是不是司命君听见了我的祷告,下一刻,背着皇帝的士兵脚底打了个滑,皇帝竟直直地从他背上滚了下去,背上的箭羽受了压迫更加深入刺进他的肩头,画面渐渐切近,我看见皇帝的脸上浮现痛苦神色,眉头紧锁,眼睛仍是闭着的。立刻有三两个士兵冲上去想要将皇帝捞起来,然而薄薄的冰雪层经受不住这人高马大的三人分量,隐约间听到“咔嚓”的冰面断裂声,九五之尊的皇帝便跟球似的飚下了山崖。 接着是一群纷乱的嘶喊声:“陛下!陛下!” 我皱了皱眉,心里道,别喊了,再喊引发了雪崩你们全都得挂在这儿。 然而我眼前一花,一个灰突突的影子便顺着皇帝滚下去的轨迹跳了下去,定睛一看,正是方才一路背着皇帝的那位小卒。 我在惊叹之余俨然忘记了正在与华川置气,扭过头对他感叹道:“没看出来,这位小卒对皇帝陛下当真是断袖情深,我以为皇帝摔了下去他心里应该暗自高兴,终于不必再背着这轻不得重不得的累赘了。” 华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哦,这竟不是是君臣之礼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华川面前胡说八道了些什么,脸微微有些发红,下意识端起面前的茶杯往嘴里送了一口水借以掩饰,然而微凉的茶水入口,猛地想起我所饮的这口水正是方才我为了表现自己的气节和风骨而拒绝华川的那一杯。 这一刻只求不要更丢脸罢,只求华川没有注意到我喝了茶水罢。 然而华川说:“茶凉了罢?要不要再添一杯?” 我立刻装作对雾团中的景象好奇的样子,说:“哎,你看,他好像还喘气呢。这位皇帝真是福大命大,都身受重伤滚落悬崖了还没死么?” 华川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他若是就此亡命,白日里你在金銮殿里看见的人是鬼么?” 好吧我再也不要和这个人说话了。 我重新把视线集中在团团云雾的画面里,其实我刚才就是在胡诌,我一点也没看出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还有一丝气息,我所看见的是,他歪着身子侧倒在一块山石上,半个身子都被皑皑白雪给埋住,这副样子,怎么看都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没死。而且我们还知道的是这一处苍茫雪山正是画面最初尧公主说要定居下来的那座苍翠青山。接下来就看是他那名不知是出于君臣之礼还是儿女情长奋不顾身跳下去寻找他的士兵先找到他,还是尧公主先发现他。 我正想大胆地对接下来的情节做一下推测,事实就立刻浮出了水面,简直不给人留想象的空间。 因不远处的一棵干枯的树木后有了些动静,将死的树根处存留的积雪里动了动,首先钻出了一颗与四周白雪浑然一体的狐狸脑袋。这只雪团似的狐狸,有一双宝石般剔透清明的紫眸。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折 慕白布下的结界将皇后的寝殿与辉煌不可方物的皇宫分离开,如同凭空划出一方不被人察觉的空间。但这结界却并不影响我隔着窗棂瞥见深色夜空中满弧的月亮,也不影响煞白的月光打进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团团烟雾里的画面亦是万籁俱寂,唯有一只白狐狸从雪堆里钻出来并抖掉身上的落雪发出簌簌的声音。她四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不远处浑身血污的男子身上时有一瞬间的惊诧,一瞬间以后,她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两只前爪在雪堆里刨了一会儿,竟摸出了一枚红通通的山果。狐狸眼满足地眯了眯,她将果子投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这才慢悠悠地迈着优雅的步子朝不知是死是活的昏迷男子踱过去。 她轻轻巧巧地跳上男子的胸口,认真地端详着他的容颜。 我也随她一同端详这位皇帝。他此时的模样与我白日里在大殿上见到的颇不一样,满脸血污、发丝凌乱不消细说,右脸侧一条狰狞的伤口已经结痂,堪堪擦过眼角。他的双目紧阖,隐约可看出英俊的眉眼和轮廓,但无论如何,就这副样子,实在很难叫人对他一见钟情。 一线紫光闪过,白狐狸就地化作一位俏丽女子,她托着下巴蹲在他的旁边,一双清灵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很久。半晌,方听闻她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幽幽地说:“哎,你是谁呀?” 四下苍凉,除了皑皑白雪便是白雪皑皑,自然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又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发愁状,叹息道:“你说,我是救你还是不救?”说话时,她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轻颤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冰碴子,亮晶晶的。 不出意料,她动了动手指,捏出三两个纷乱繁复的仙诀轻而易举将他救下。 下一个画面是一处浑然天成的山洞,洞口由半枯的野生灌木掩藏着,四下被夜幕包裹着,唯有天上一轮不怎么圆却格外清亮的月亮铺下光辉,遮遮掩掩的洞口由黄橙橙的火光透出来。皇帝陛下被安置在稻草堆里躺着,火光在他脸上印出明灭不定的影子,一旁一个黄衫女子和一个黑衣男子并排蹲着,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稻草堆里男子的脸看。 火堆里的柴火安安静静地烧了一会儿,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皋宁说:“公主,您出门溜达了一圈,怎么还捡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凡人?” 她仍托着下巴,目光抚过陌生男子挺直的鼻梁和弧线美好的唇瓣,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难得下凡一趟,作为神仙,能做些善事便做些善事,举手之劳嘛。” 皋宁翻了翻眼皮,说:“上个月在街市里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小贼偷了一位公子的钱袋,也没有见您举手之劳拔刀相助嘛。” 尧公主说:“……” 皋宁接着说:“上上个月,一位进山砍柴的老伯摔伤了腿,您瞥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就径直走了,也没有见您举手之劳拔刀相助嘛。还是我好心替他包扎了伤口将他送回家去,怕吓着他没敢用仙术,我可是硬生生把他背出山的。” 尧公主轻咳一声,说:“皋宁,你不懂。这凡世里每个人都有既定的命数,你我作为神仙,随意出手很容易搅乱凡世的秩序的。彼时轻则更改一个人的命数,重则影响一国人的命数。” 皋宁撇了撇嘴,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尧公主没听清,说:“什么?” 她没有听清楚,我却听得一字不差。皋宁其实是说:“就没有见过谁如此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 显然华川也听到了,因他极轻地笑了一声,说:“阿黎,其实你……” 我偏过头去看他:“我什么?” 他说:“你胡说八道的本事并不输于尧公主的。” “……”我腆着脸说,“过奖过奖。” 而皋宁正装作好奇的模样细细打量稻草榻上的男子,说:“公主,那你今日怎地突然想搅一搅凡世的秩序了?” 尧公主想了一会儿,斟酌道:“许是……我今日心情好罢。”顿了顿又说:“皋宁你去取个湿帕子过来。” 皋宁再过来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被他奉作神明的尧公主,噢不,尧公主本来就是神明,被他奉作珠宝的尧公主正费劲巴拉地撕扯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凡人的衣衫,那凡人的衣襟已经被扯开了大半,露出精壮瘦削的胸膛来,其上有几道三寸有余的伤口翻出白花花的血肉,极是狰狞可怖。皋宁舌头打结,瞠目结舌地说:“公主,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尧公主头抬也不抬,揩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一边认真地解着男子的衣衫,一边说:“他伤得很重,不及时救治怕是会没命,那我岂不是白费力气把他搬回来了?我要的湿帕子呢?”她从袖子里取出疗伤的仙药,在他的胸口伤处撒下药粉,他也不是全无知觉,至少药粉触及伤处的时候他吃痛皱了皱眉,发出难耐的轻哼声。尧公主听见他的声音,立刻睁大眼睛盯着他的脸看,看见他并未清醒过来,幽幽地叹了口气给他翻了个个儿,继续往他后背的伤口撒药。 这一幕,像极了给烤架上的鱼翻个儿然后撒下盐和调料。 我说给华川听,他正握了杯盏在喝茶,闻言手指顿了顿将茶杯搁下,看向我的眼睛里存了些许笑意。他忽然说:“我出去一趟。” “哦,好的。”我有些不明所以,又想着人有三急嘛,即便华川他既作为神仙三急便变得可有可无,但保不准他想体验一下凡人的三急呢也未可知。 华川宽敞的月白色的衣角擦过屏风边的时候,画面中尧公主已经将满身血污的皇帝擦洗干净,她瞧见他的脸,微微有些晃神,眼角眉梢攒出温暖的笑意,半晌,忽低低地说:“原来竟长得这个模样么,还挺好看的。” 我立刻瞪大眼睛去看是怎样个好看法。洞口半枯的灌木并不能阻挡明晃晃的月光登堂入室,柔软月辉和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双目紧瞑,凉薄的嘴唇失了血色隐隐发白,眉骨和鼻梁却俊毅英挺,如同巍峨的山脉。这幅样子,即便是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眉目间尚存的少年英气却丝毫未减,比之我白日里见到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却又很是不同,似乎……少了些许倦怠和沧桑。 是挺好看的,尽管在我看来与华川的容颜相比还是相去甚远。但兴许落在尧公主的眼睛里,这位年纪轻轻的凡人皇帝就是四海八荒里最好看的男子,因她此时看向他的眼神,与两千年前我初见华川时看向他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所谓缘分,不管你好是不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某个特定的地方,甚至你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你刚刚好入了我的眼,从此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我的眼里心里便再也容不下旁人。这样想来,感情真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转念一想,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要什么道理呢? 这时有清浅脚步声袭来,我一回来,华川的流水袖袍便在我的眼前划了一道弧线,团团衣袖如云如雾,定一定睛,面前赫然多了托盘一个,托盘上大大小小的盘碟三两只,盘碟里齐齐整整码着各色糕点,粗略一看,核桃酥,绿豆糕,梅花饼,如意糕……我舔了舔嘴唇,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盘子看,说:“你这是……” 身侧传来低低的一声笑,接着就听见华川轻描淡写地说:“你是饿成了什么样子,才会看着遍体鳞伤满身血污的人能联想起撒了盐的烤鱼。” 小心思这样被他发现,我的脸“腾”的就红了,像是被雾气中虚无画面里的火光熏到了一般,烫得不成样子。我抬起头,嗫嚅着问他:“那你……你是在哪里寻的这些食物?” 他垂着头看我:“偌大的皇宫,找些食物有何难。快吃吧。” 我往嘴里塞了一只如意糕,就着一口茶水咽了下去,心里寻思着华川的话,忍了忍,忍不住说:“既然如此轻易,那你能不能给我寻一只热腾腾的烤鱼来?刚才这么一说,忽然非常想吃。” 我抬起眼睛对上华川的目光,他听见我的话愣了愣,忽地笑出声来,原本冷峻的眉目因这一笑变得柔和了些许,他慢悠悠地说:“那却是不能了,且将就着吃一点,今日委屈你了。” 于是我就委委屈屈地一块接一块吃了如意糕,核桃酥,绿豆糕,梅花饼…… 糕点吃得我口渴,往杯子里续第二回茶水的时候皇帝终于悠悠醒转。大约已过了两三日,此时的山洞里不见了皋宁踪影,尧公主正百无聊赖地将小柴禾往火堆里扔着玩儿。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尧公主蓦地一回头,看见稻草榻上的人不知死活地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她一个箭步就冲过去拦着他,说:“你不要命了么?伤口刚刚长得好了一些,你这样折腾岂不是白费了我的好药材?” 他顺势躺下,眼神里一丝波动也无,沙哑着说:“这是哪里?” 尧公主说:“雪山中的一处山洞,大雪封山不好走出去,等你的伤养好了再走吧。” 他反应了一会儿,缓缓将眼睛挪向尧公主的方向,说:“是夜深了么?姑娘为何不在山洞中点上灯火?在下想要看清楚救命恩人的模样。” 尧公主愣了愣,随即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的目光却如一潭死水,动也不动。她说:“你看不见我?” 他的神色有些动容,微微皱眉道:“莫不是姑娘其实是点了灯火的,是我看不见了?” 她这时已经明了,俯身到他面前替他检查眼睛,纤细的手指触及男子眼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会儿她说:“是雪盲症。”语气轻快,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男子说:“雪盲症?” 我看向华川:“那是什么?” 华川慢悠悠地说:“长期在雪地中行走,入目皆是白雪,长久下去便会损伤眼睛。尧公主生长于极北,对雪盲症自是手到病除的。” 果然听见尧公主说:“不是多么严重的病,我会帮你医治,不出五日必定还你一双漂漂亮亮清明透亮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当重谢姑娘。” 尧公主抱着膝盖瞅着他,笑眯眯地说:“我救你也不是图你感谢,再说你又能如何谢我?” 他似乎是没想到她如此坦诚,淡色的嘴唇微微张合,我猜他一定想送她金银珠宝以作感谢,因他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宝,但这显然有些庸俗。其实若救他的不是姑娘是个公子,他还可以送他一打的美女;但偏偏救他的又是个姑娘,若是送她一打美男……这就显得太不尊重人。所以他半天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毕竟作为一国之君,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欠人人情。 他说不出话来,尧公主便替他说了,她一派天真烂漫地说:“你既想不到,那我便替你想一个谢我的办法。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以身相许吧。” 我惊呆了,惊呆之余颇觉得自己窝囊,尧公主救皇帝一命当真是举手之劳,而我救华川一命却是豁出了性命,然我却未敢叫他以身相许。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被尧公主惊人话语吓到的还有皇帝,他愣了一瞬,突然开始剧烈咳嗽,一张好看的脸红了个彻底,咳嗽声响彻整个山洞,余音不绝于耳。其间尧公主就笑眯眯地蹲在一旁盯着他看,许久才说:“你不愿意啊?不愿意就算……” 却未曾想那男子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打断她,说:“姑娘都不介意,在下如何会介意?若在下能有命活着走出这处雪山,必定亲自登门求娶姑娘。” 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大抵也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怔了怔,饶有兴味地瞅着他,说:“你连我的模样都没有见过就敢答应娶我,万一我是个丑姑娘呢?” 他淡淡道:“再美的容颜也会日渐衰老,姑娘妙手仁心,即便相貌平平,于在下眼中亦是世间绝色。” 这情话说得我是叹为观止,拿眼睛偷偷瞄一瞄华川,他却仍是不为所动,一派风雅闲适地煮着他的神仙茶。他察觉到我的眼神,说:“怎么?” 我轻咳一声,说:“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他沉思片刻,眉目忽地舒展,唇角勾起,道:“这位皇帝真正是一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君子。” 我恨铁不成钢地想,我的心上人,竟是一块木头么?还是问他:“如果易地而处,你是这位皇帝,你会不会娶救你的女子?” 他偏过头来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不存在这种可能。”顿了顿,又说:“况且我活了五万多岁,救过我的女子,只有你一个人。”他想了想,轻笑道:“你会要求我以身相许么?”他说这话时拿无辜的眼神将我望着,似乎我说一个“会”字,他就立刻以身相许报答我的恩情。我想说,却怎么说得出口? 这太极推得真好。 我干干一笑:“当……当然不会。” 山洞里,尧公主日日派皋宁外出寻找草药,从袖子里的瓶瓶罐罐中倒出些各种各样的药丸,草药和上药丸,添上雪化的水搅拌成药泥敷在皇帝的眼睛上。这一日,尧公主替他敷了药正要抽手离开,被他一把握住了手。他不知道她的方位,只能微微垂了眼眸,侧着头说:“姑娘辛苦照顾在下三日,在下却连姑娘的名字都不晓得,日后如何登府提亲?”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说:“我没有府,也没有家,连名字也没有。我常年住在这山里,身边只有一个同伴,唤作皋宁。” 他蹙了蹙眉,唇角未褪的笑意却衬得整个人温文好看,他没有惊讶她为什么没有家,却说:“没有名字?” 她眨了眨清透的眸子,十分无辜地说:“对,就是没有名字。只知道姓殷。”说完脸上忽然又浮现懊恼神色,像是赌气一般:“没有名字又如何,你有名字就了不起么?你连你的名字也不愿告诉我,跟没有名字有什么区别?” 他面色平静,闻声将头转到她的正前方,眼睛被厚厚的绷带缠住,从弯曲的唇角却能看出他毫不掩饰的笑意。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对着他莫名其妙得来的未婚妻说:“前两日还觉得姑娘温婉和善,却不想竟也有这样小孩子气的一面。” 尧公主狠狠瞪他一眼,瞪完以后许是意识到失明的他并不能感受到她眼神的气愤之意,很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甩袖就要走。然而他紧紧地扣住她的手,一番推拉之下我再一定睛画面赫然变成二人齐齐倒在榻上的姿势,这时候皋宁正好撞进来:“姑娘,你要的草药……”自从皇帝住进了山洞,皋宁对尧公主的称呼就从“公主”变成“姑娘”。他看见榻上的一幕委实惊了一跳,口齿都变得不大伶俐:“草药我……我放在这里了,啊忽然有些想吃地瓜,我去山里碰碰运气哈,你们……你们继续。” 皋宁一溜烟儿跑走了。但洞中的二人如何继续? 尧公主立刻起身,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衫,脸上两朵红云分外艳丽,她说:“你要不要喝点水?”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明知道他看不见,她却仍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她又说:“你饿不饿?” 他的手攀上她的肩头,顺着脸颊而上,如同能够视物一般轻而易举就摸到她耳畔散乱的发丝,替她捋了捋头发。他轻声说:“你不是要知道我的名字么?景深,良辰美景的景,夜深人静的深。” “景深,景深……”她喃喃将这名字念了好几遍。 他又说:“你既没有名字,只说姓殷,那我为你取一个名字,你愿不愿意?” 她的眼睛眨得亮晶晶的,可惜他看不见其中的煜煜神采。他侧着头微笑着说:“你我于雪中相见,你就叫相雪可好?” 她自是欢喜雀跃非常,他方才说她小孩子气,说得果然没错。因她此时的模样,正像是一个得了糖果的孩童。 相雪,殷相雪。 我初见尧公主时她说让我不要称呼她娘娘,然而她思考半天竟没有给我一个合适的称呼,我当真以为四海八荒皆唤她尧公主,这便是她的名字,还自以为是地唤她阿尧。原来漫长岁月里,还曾有过一个温文男子唤她相雪。夜深知雪骤,时闻折竹声。他是景深,她是相雪,三年以后,她却再不愿提起这个称呼。 回忆看到这里,我并不能想象之后发生了如何如何的事让一切的一切变得那样不同。而此时,我亦看不出尧公主对景深一见钟情说要他以身相许这话里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我唯一晓得并确定的是,他因她救了他而心存感激,因与她朝夕相对而爱上她,这一切发生得流畅而自然,落在我的眼睛里只觉出隐约的欢喜,然而我转念想到三年之后的光景,眼睛竟然有些酸涩。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一折 景深的眼睛缠上绷带的第五日,尧公主终于拍了拍手,说大功告成。 彼时情景正如景深的名字,良辰美景,夜深人静。冻雪压断了好几棵树枝,天上缀着一轮明月,三两颗星星相陪,乃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景深从榻上起身,声线平静,听不出情绪。他说:“相雪,是不是今天就能摘下绷带了?” 她靠近他跪坐下来,眨了眨紫眸,说:“马上就给你拆绷带。怎么样,是不是很激动很开心?” “对。”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而她没料到他这人这么认真,刚刚有一瞬间的错愕就被他紧紧扣住腰。因蒙了双眼,景深那张原本就不轻易浮现表情的脸就更加不容易看出情绪,入眼是淡淡的,语气也淡淡,他道:“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救我的姑娘是长得什么样子。” 这语气……我真是一点没看出来迫不及待。但尧公主白净的脸颊上还是泛起薄薄的红,纤长的睫毛轻颤,她笑了一声,说:“那说好了,我要是长得不好看,你可不许退婚。” 昏暗的山洞里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景深和尧公主二人此时靠得这样近,甚至她微微一抬头就能碰上他的嘴唇,二人却都沉住气谁也不说一句话。 良久,景深找到尧公主的手握在手心,脸色透出大病初愈的苍白,他轻启薄唇,道:“你当真要嫁给我?嫁给我会有很多麻烦。” 她睁大眼睛,困惑道:“会有什么麻烦?婆媳关系么?我听说城里的许多大户人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婆媳小姑关系,麻烦得紧,姑娘嫁到这样的人家会很受委屈。但是没关系,我素来不爱跟人计较,我不会惹你娘亲不开心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手指探上她的额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我是你的夫君,自然会护着你,不叫你受丝毫委屈。” 她很开心,眼睛都笑成月牙:“那还能有什么麻烦呢?除非是你现在反悔,不想娶我了。”顿了顿,她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嗓音有些低迷,说:“其实娶了我也可能会有很多麻烦的,你怕不怕?” 他微微侧头,声线低沉,却有说不出的温柔:“你说呢?” 尧公主立刻就乐了,仰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看:“那我们算是平了,你有麻烦我也有麻烦,我们谁也不要嫌弃谁。” 他叹息一声,说:“相雪,不是这样算的。”却伸手将她捞入怀中。 接下来就该拆绷带。尧公主水葱似的手指触及景深眉间的时候有些发颤,尽管隔了一个屏幕,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凉意。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我对华川说:“尧公主是不是担心她没把景深治好,倒把人家原本不怎么严重的眼睛给治得格外严重,然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景深啊?” 华川摸着下巴沉吟道:“我觉得许是她担心这个景……什么来着?” 我提醒道:“深,景深。” 他点点头,说:“嗯,许是她不能预料到景深见到她的模样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怎么可能?她长得那么好看。”华川的话我一点也不赞同。 他看我一眼,说:“再好看的姑娘,在心上人面前也会……” “也会什么?”我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将他盯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忽轻笑道:“阿黎,怎么你对这件事情格外上心?” 我一愣,其实我之所以上心,不过是想学一些喜欢一个人的经验,但我转念一想,华川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啊,我如何能从他这里学到经验?但他说得这样肯定并且头头是道,莫不是他其实有经验?立刻变得很神伤。但嘴里却仍斟酌着说:“上心么,因为这件事间接影响到我的性命……”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满脸若有所思。 我心里慌慌的,手脚并用地转移话题:“啊你看尧公主和景深……” 尧公主和景深……华川果然抬眼望去,于是我与他正好瞧见景深睁开眼睛的一幕。眼上的绷带被一圈一圈拆除,他宽阔的手掌覆在她的腰际,眼眸微微垂着,似乎是不太能适应许久不见的光线,睫毛漆黑而浓密。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潭水似的眸子紧紧地将她锁住,凉薄的嘴唇微抿,他的目光一点一点扫过她的眉眼,她的头发,她的下颌。他把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直到她的脸颊红得不能再红。 景深的手抬起,拨了拨她有些凌乱的额发。他睁开眼睛看见她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脸红得这样?”眼神和语气都是恰到好处的困惑。 许是山洞内温度有些高,许是尧公主在害羞,总之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他,一双迷人的紫眸湿漉漉的,像浸了晨间的新露。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嗔怪的眼神却被他无视,他的眼神含笑,声音也含笑:“我无数次在心里想象救我的姑娘,强行将她自己许配给我的姑娘,长得会是什么模样,”他顿了顿,又仔细地将她打量一番,眸光动了动,说,“却不想,是这个模样。” 她有些不确定,声音也放得很小声,一开口却红了眼眶:“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声音有些哽咽,说:“你若是不喜欢,觉得我不好看,也不必娶我的。” 他偏了偏头,眉头皱起,困惑道:“你这是想悔婚?” 尧公主似有些难以置信,说话时没忍住便带了些委屈:“不是你……嫌我不好看么?”嘴唇被她咬出淡淡的白印,她抬头看他的时候白净的鼻子不依不饶地挺着,圆润可爱,像只无辜而懵懂的小鹿。 景深有些哭笑不得,他终是叹息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有低沉动听的嗓音响在她耳际:“我何时说过你长得不好看了?你这样冤枉我,相雪。” 她的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闻言眼睛睁大,头也扭来扭去,说着:“那……” 他的嘴角浮起好看的笑容,手掌覆上她的头发然后停住,说:“怎么会觉得自己不好看呢?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她闷闷地说:“从前在我们家乡,他们总是说我是最好看的姑娘,但……那些人可能都是看中了我家的钱财和权势,我想他们夸赞我或许并不是真心……”她顿了顿,接着说:“你方才说的是真的?” 他绷起嘴角,忍着笑说:“哦,假的。” “……” 她立刻怒目圆瞪,发狠要睁开他的怀抱,却被他有力的臂膀紧紧禁锢住——由此可见尧公主这几日给他用的伤药当真是上品灵药,这才几日便将濒临死亡的一个人变得生机勃勃,一点事儿都不像有。 拥抱着的二人映在红通通的火丛里,画面渐渐模糊,山洞口不远处生长着一株紫蒂白梅,就在这一刻慢悠悠地绽出一朵小花苞。 天上明月堂堂,地上火光煌煌,梅雪相映,人影交错,当真是人间好时节。 景深眼睛恢复清明的第二日便要离开,他对尧公主说:“相雪,我必须要离开了,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我会娶你,此生呵护你周全,不让你受丝毫委屈。” 彼时尧公主正蹲在白梅树下堆一座雪人,闻言她仰起头,额头上浸出的薄汗在清冷日光里晶晶亮,他忍不住靠近她蹲下,取出帕子替她擦汗。 她索性闭上眼睛,脸上浮起满足的笑意,又忽地睁开眼睛:“这就要走么?只是我和皋宁在这里住了许久,有些舍不得这株白梅。”她从雪地里刨出细小枝桠,掰成合适的大小为雪人点上眼睛鼻子,一边说:“我还想着,等梅树的第一期花开好了,我就用白梅熬汤给你喝。我幼年时候,娘亲常常取梅花瓣熬汤给我和父亲喝的,只是她去世多年了。”声音不自觉带了伤感。 她正要给雪人画上嘴巴的时候,手被景深覆住。他捉着她的手指伸进自己怀中,眉目舒展开来,他轻声说:“相雪很会熬汤么?” 她愣愣地将他望着,又有一些心虚,说:“我只会用梅花熬汤的,煮饭一点都不会。从前都是皋宁做饭给我吃。”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低低地说:“这样的我,不会煮饭,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叹了口气,道:“我不需要厨娘。我们家里有很多厨娘。”他顿了顿,凑近她的耳畔,声音温柔,说:“但我想喝你熬的汤,你愿不愿意偶尔替我熬一盅?” 她抬起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树梢,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好吧,景深,你要记得你说的话,你要娶我。” 他又是无奈又是笑,说:“回去收拾收拾,我们即刻便走吧。” 半晌却不见动静。她方可怜巴巴地说:“蹲久了,脚麻。” 景深说:“……”下一刻他就重新俯身,将她捞入怀中。 尧公主和皋宁就这样随云启朝承元皇帝景深一同入了宫,入宫之后他们暂且被安置的地方,恰恰好正是如今我与华川慕白居住的地方,如意楼。 她这才晓得,自己突发善心救下的人,原不是一位普通的军长,更加不是京城里某大户人家的公子,他是当朝皇帝承元,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但其实她对“龙椅”和“皇帝”这两个名词并没有什么概念,心里揣摩着,大抵同她父君在北极的地位是一样的罢。她这样同皋宁说。 自打她和皋宁入住如意楼,便很少能够见到日理万机的皇帝,她的未婚夫,景深。他好像永远都很忙。 而他确实很忙。 那一年承元皇帝二十三岁,后宫仅储了贵妃一位,妃两位,嫔一位。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当真算得上清心寡欲。但凭尧公主的心性,她定不会认为景深这是清心寡欲,她一定会觉得他欺骗了她,明明有那么多老婆,居然还答应娶她,一时怒极指不定要在后宫掀起腥风血雨,从而承元帝对她大失所望,找来掌握凶器锁灵的茅山道士将尧公主的灵源封住,将她冷落在后宫,于是……以上都是我的个人臆断。事实上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到尧公主对景深已有四位妃嫔这件事发表看法并加以行动,对此华川慢条斯理地说:“她大约还不晓得这件事。” 我说:“哦。” 不过说真的,承元皇帝景深的确洁身自好、清心寡欲,直接可由他后宫里的四位妃嫔证明,间接可由他膝下仅有一位两岁的帝姬证明。 领军上阵的日子,泱泱云启朝便由摄政王姜嬴监国,景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景铄辅政。而他在雪山里失踪的那段日子,云启朝举国大乱,颂亲王景铄借机笼络朝臣,将耿耿忠心的摄政王姜嬴监禁,当朝皇太后,景深和景铄的母亲,亦被这位颇能耐的颂亲王软禁在寿康宫内。这庙堂俨然已换了风云,颂亲王就差寻个契机登皇位了。然而一朝风变,承元皇帝安然回宫,自是一番血雨腥风不消细说。景深要忙的,便是这件事。 尧公主已经整整三日没有见过景深,她开始不安起来。 皋宁给她沏上茶水,对她说:“公主……” 被她皱眉打断:“皋宁,我说了许多次,如今宫里不比外边,即便是私下无人你也应该称呼我‘姑娘’,断断不可再叫‘公主’了。” 皋宁皱了皱鼻头,说:“姑娘,你当真要嫁到这宫里来做公子的皇后?若是,若是大帝知晓了,只怕……” 她抱着茶杯出了好一会儿神,半晌才呐呐地说:“父君他不会找到我们的,两百年都没有找到,怎么会一下子就找到了?而我做了许多年公主,也想体验一番做皇后的滋味。”她往嘴里送了一口茶,腾腾的雾气将她小巧的脸庞浸得湿湿的,她说:“你说景深在做什么呢?我好想见一见他。” 她这么一说,立刻便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急急地起身,裙裾划过椅子繁复的花雕时,像一朵绽放的云彩。她的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浮现生动表情,向皋宁道:“我们去找景深好不好?” 皋宁来不及回答,便听见想起三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门被推开,身着深紫色锦袍的承元帝带了一身寒气进来,声线低沉却忍不住带着笑意:“要找我么?” 这时我忽然发现,景深在尧公主面前从未自称“朕”,总是“我”来“我”去,这让人常常记不得他原是尊贵的皇帝。 尧公主先是睁大眼睛,转身,立刻扑进他的怀中,像一只蹁跹的白蝴蝶。皋宁已经很识时务地隐了出去。 景深接住她,宽阔的手掌刚覆上她的背,蓦地又将她推开。尧公主微微皱眉,困惑地将他望着,听见他说:“我身上带着寒气,当心将这寒气过到你身上,冬日里病了就不好了。” 她却不管不顾地又抱上去,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上,闷闷地说:“我给你暖暖。” 她这会儿力气大得出奇,任他怎么推也推不开,索性他就不推了,反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听见她银铃儿似的笑声,他叹息道:“我很想你,相雪。”她笑得更加欢快,手臂圈上他的腰,说:“很暖和是不是?” 他在她的黑发上落了一个轻轻的吻,忽然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二折 大雪已停了两日,厚重的积雪却丝毫不见融化,年底将至,寒意渐盛,宫里宫外皆银装素裹,雾凇沆砀。景深亲自替尧公主系上红缎白羽斗篷,兜上风帽,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小尖尖的脸,方牵着她出了门。 门口随侍的内监提溜一盏金丝琉璃绣球灯正要替两位贵人引路,被景深看了一眼止住。他沉吟道:“今夜你们谁都不许跟着。”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内监几番吞吐,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便朝一旁端然立着的尧公主瞄了好几眼。 尧公主许是觉得好笑,弯了嘴角上前从内监手里接过绣球灯,道:“这灯可是防风雪的?你们放心,雪路难行,有我替景深照着路,绝不会叫他摔着。” 这话一出口,一众侍从便齐齐吓白了脸,竟哗啦啦跪了一地。且不说尧公主直呼圣上名讳乃大不敬,她口中说“绝不会叫他摔着”落在有心人耳中便能给她加一个欺君之罪。 我心里觉得好笑,抱了一杯热茶笑呵呵地看这位皇帝作何反应。 然而景深却从她手里接过风灯,微微蹙眉道:“还是我替你照明吧。摔了你倒是不打紧,若是你摔了灯我们便只能抹黑行走了。” 她咬了咬嘴唇,狠狠瞪他一眼,揣着小手炉仰头就往前走。景深明眸里泛出清浅笑意,提着琉璃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完全无视被他们二人对话吓破了胆的侍从们。 出了如意楼,便看见清流月光映在被冻了一层薄冰的道路上熠熠生辉,月光冰冷,竟趁得这夜晚更冷了几分。月光投下两个平行的颀长影子,尧公主十分有气节地往前走了一段,想必是记起自己并不识路,忽然缓了脚步回首向身后那人道:“你不是要替我照明么?在我身后那么远如何照明?” 景深不疾不徐地跟上她,容色淡淡,眉眼却舒展,似隐着笑意:“今夜月光皎洁明亮,我手里的这盏小灯却是万万不敢同婵娟争辉的。我想着,有明月相陪,兴许你就不要我照路了吧。” 她眉间浮现一抹懊恼神色,咬牙道:“不需要你照路,那你还要不要给我引路?” 他俯身低低笑着,说:“我以为相雪与我心意想通,必定能晓得你我要去的地方。莫不是相雪其实不知?” 这一幕看得我委实焦灼,托腮想着,幸好尧公主在景深清醒之前就爱上了他,不然凭着他这般欠揍模样,能捕获美人芳心才怪。 尧公主被他气得不行,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向他道:“找你心意相通的去吧!”说完扭头就走,步履飞快,绵软的羊毛小皮靴踩在薄冰上“咔嚓咔嚓”作响,一个不留神,只闻得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蓦地向前倾倒。我有些不忍直视,却见景深健步如飞上前,深黑色的貂裘斗篷纷扬如同展翅的黑蝴蝶,尧公主在落地的前一刻堪堪被他接住。我这才想起,景深他曾亲兵上阵,想必身手也是十分了得,眨眼之间他便能将滑倒的尧公主接住,由此可见他的身手果然了得。 而原本在他手上的金丝琉璃绣球灯被他随手丢在青石地板上,风灯应声而碎的时候,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当真是可惜了这样一盏轻巧可爱的风灯。 尧公主惊魂将定未定,落在景深怀中时正好有夜风拂起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景深沉静似潭水的黑眸里有光波动,他的嗓音幽幽响起,疑似叹息:“我方才说什么来着?若不是我接着你,可不是要摔倒了?” 她白净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红,神情却仍是不服气。她一把将他推开,理了理衣襟,站好之后瞟到碎了一地的琉璃和被风打碎的残破烛火,忽得意洋洋地扬眉挑衅道:“那方才是谁说的,因为怕我摔了灯,才要抢过灯来提。这会儿灯呢?”她这样的神情,脸上尚带了些稚气,就像个一派天真的小女孩。 景深看都不看地上的碎琉璃茬,他的目光紧紧将她的脸庞锁住,嘴唇一贯噙着的那抹笑已不复存在,他的目光由沉静变得柔软,低低地说:“玩笑话么,你也当真。你果真不明白?只要你安然无恙,便是碎了千万盏琉璃灯也无妨。” 这情话说得让人猝不及防,现场人物里除了华川还能够保持寻常神色,我与尧公主皆有些瞠目结舌。 但尧公主也只是怔忪了一瞬,清明紫眸里很快攒起明媚笑意,她微微仰了脸像是迎接月光的模样,说:“你这样奢侈任性,你的臣民们知道么?” 他像是没听见她的调侃一般,抬手握住尧公主鬓边垂下的发丝,说:“低头,我给你理一理头发。” 她果然乖乖低头,睫毛垂下,却又听见他说:“那你呢,你可知道?” 她想要抬头看他,却被他伸手止住,骨节分明的手指仍在她的鬓边逡巡,于是她只能保持低头状,问道:“知道什么?” 景深神态自若,言语之间如同在讨论家常天气一般,淡然道:“我对你的情意,你可知道?”顿了顿,将那缕不安分的发丝固定好,又说:“好了。” 她终于能够抬起眼睛好端端地望着他,清冷月光下,入目是一个风度翩翩立着的披了黑色斗篷的温雅男子,偏偏这男子又有一身伶俐俊俏的工夫。这样好的男子,是她未来的夫君。她眨了眨眼睛,说:“从前或许不知道,今次却是知道了,再不会忘记。” 说这话时,尧公主清凌凌的紫眸里泛出隐隐的光,我隔了一层云雾,隔了三年光阴,尚觉得魅惑迷人不可方物,更遑论彼时彼刻定定地站在她面前的景深。 他垂眼温和地望着她,上前握住她的手,说:“好,你说的话,我记得了。” 冬寒袭人,宫中庭院深深,寂静清冷,偶尔有巡夜的侍从经过看见景深和尧公主,立刻跪在一旁行礼恭送二人过去。 旧景翻飞,下一幕就看见二人立在一处恢弘宫门,夜幕下观摩四周景致,情景眼熟得紧。我微微皱了眉头,这时景深已经稳步上前,手下施力,问得极细的“吱呀”一声,大金边朱漆宫门应声缓缓开启,从门里望去,入眼竟是恣意盛开的紫蒂白梅,深色枝蔓,浅色花朵,就着清冷月光如同光华流转的上好珠玉。这样一大片开得茂盛的白梅,远远望去像是缠绵缱绻的雪。 我这才明白缘何门外景致眼熟,因这里正是三年前的凤仪宫。 梅树深色的树根被厚而蓬松的雪掩埋,重重树影下月光、白梅、冬雪皆是不一样的白,在寂静夜幕里分出层次。尧公主眼睛亮了亮,丢开景深的手,提起裙子便踏进雪地梅林里。小羊羔皮靴踩在新雪上有非常美妙的咯吱咯吱声音,她颇为灵活欢快地在雪地里跳来跳去,一身红缎披风随着她身形的晃动扬起又落下,在一众洁白之中显得格外耀眼而生机勃勃。 景深的目光一路追随她过去,漆黑的眸子泛出越发柔软的光泽,他抬步也踏进梅林也,一路踏雪分花行至尧公主面前。 此时尧公主大约也蹦跶得累了,她停下来喘了好一会儿气,摘下风帽仰起脸看他:“这些梅树皆是你种的么?”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明快笑意。 他伸手便又将她的风帽兜上,慢条斯理道:“虽然没有风,也得戴上帽子。你蹦了这么久,身上该是出了汗,这时候最是受不得寒气侵袭的。”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她皱了皱鼻子,忽又上前搂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声音闷闷道:“是不是你特意为我种的梅树?你说。” 他垂下眼眸看着怀中的人,将手掌搁在她的头顶上,一边将她搂得更紧一点。有温柔的男子声音响在深夜:“你说呢?” 她的嘴角明明噙着温软笑意,听见他的话又突然将他推开,他正有些疑惑,就听见她说:“你既送了我如此贵重的礼物,那我,我也有一物想要送与你。” 景深微微偏了头,薄唇抿起,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却见尧公主一把将双手背在伸手,倾城容颜里皆是狡黠神色,她不由分辨地说:“你把眼睛闭上。” “哦?”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她急道:“你快闭上!”说话时手又往身后藏了藏。 景深轻笑一声把眼睛阖上,而我坐在桌子前面把眼睛睁大——我要看一看尧公主究竟要送景深什么,如此神神秘秘,顺便也学习一下,日后再要送此时我身边这位礼物也好有个经验,有个借鉴。 这样想着,当我真正看到尧公主将礼物送出,脸颊却骤然腾上两朵红云。整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因尧公主小心觑了他一眼,确定他已经闭好了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足尖踮起,蓦地上前圈住他的脖子。我看的仔细,这时景深眉眼微微有所动容,他尚来不及反应,嘴唇上忽然就被同样形状的物什贴住,他猛地睁开眼睛。 此时他面前该是尧公主放大的容颜,我从侧面望过去,能够看见景深瞬间睁大的瞳仁和尧公主紧闭的双眸,她微微卷曲的长睫毛有些轻颤,脸色白得不可思议,却又慢慢泛起嫣红。 尧公主不愧是尧公主,出其不意便将凡世里数一数二顶好顶好的男子给轻薄了……其实也不能这样说,毕竟他二人已有婚约,如今这么,也是早晚的事。但……尧公主这未经她父君元商大帝同意的婚约究竟作不作数,我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在尧公主亲上景深的瞬间,颇没见过世面的本神女一脚踢翻对面的空凳子,自个儿也险些从凳子上栽下来,被华川扶住。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明灭烛光里,那张如同从画里拓下来的脸上落了些许阴影,将其轮廓衬得格外好看。他漫不经心地向我道:“阿黎,你这是……” 我能说我方才还在心里打算着,要比照着尧公主送与景深的礼物,在日后也送你一套一模一样的么?却不想,不想这尧公主竟如此……生猛。 上古年间冰狐一族曾追随帝神南征北战,一身锐气侠胆所向披靡不消细说,尧公主此番,当真是不曾丢了冰狐一族的颜面。但我私以为,这事若是被北极大帝元商晓得了,定不会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至少要将这不肖女关进迦寒洞反省个两千年方能解气。 但华川这么一出声,我原本有些微烫的脸颊立刻变得滚烫,于是干干一笑,道:“这凤仪宫的凳子许是不大稳当……” 他抬了抬眼皮,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哦?”,然后说:“我这张凳子倒是稳当得很,不如我同你换一换?” 我咬咬牙:“不必。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尧公主方才说的话,我现学现卖。 “当真不必?”他慢悠悠地又打量我一番。 我重重点头:“千真万确的。”他不再说话,仍端然坐着不紧不慢煮着他的神仙茶。 我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听见画面中景深的声音低低响起:“相雪,我此生第一回这样讨一个姑娘欢心,你可愿意住进这凤仪宫,做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其实尧公主如何回答已不再重要,他们二人心中都有数得很。而我却难以忘怀这一幕最后的画面,冷月白梅,尽管我晓得我一切所见皆是虚幻画面,然而在流水月光下梅瓣愈加洁白剔透,点点花蕊如同殷红的宝石,二人在雪地中紧紧相拥,投下一双难舍难分的影子时,我似乎有闻到一段清冷梅香,懒懒幽幽,一点一滴钻入骨髓里。 年关将至,腊月初十正是个好日子,亦是年前最后一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景深与尧公主的婚期就定在这一天,陛下大婚,当是普天同庆。 然而这婚其实订得颇不容易。寻常人家婚配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寻常的皇族之中的贵族子弟或是朝堂臣子,婚配更是不能由自己做主,不仅不能由自己做主,说不定连父母都做不了主,得看龙椅上的那位心情好坏。圣上心情好的时候,大笔一挥为你和你的心上人赐婚,喜结良缘,乐乐呵呵;圣上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大笔一挥,棒打鸳鸯不在话下,你想反抗?先摸一摸后脖颈。但在位者么,大抵都为了保持在臣民心目中威严的形容,往往喜怒不形于色,这个时候,他一般会凭个人好恶或者政治需要为这些贵族们指婚。 那这么说,皇帝就能婚姻自由了是不是?当然不是。皇帝看上了一个女人,想要收作妃嫔,随意嘛,想要多少要多少,这天下都是你的,天下的女人们自然也是你的,大约女人们也都十分希望自己是他的。但这不叫结婚,这叫纳妾。即便尊贵雍容如皇贵妃,亦是永远穿不了正红服饰的妾,左不过就是身份贵重一些的妾。 唯有皇帝立后,方是皇帝大婚。 然而作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承元帝景深在朝堂之上下诏将要迎娶殷氏女子为后,立刻便扑簌簌跪了满堂的亲贵大臣。 一说:“陛下三思啊!殷氏来历不明,狐媚惑主,若将此女子立后,只怕会祸国殃民呐!” 二说:“淳贵妃执掌后宫多年,人品贵重,贤良淑德。此外二妃一嫔亦服侍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陛下从宫里带回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立为皇后,如何叫后宫嫔妃信服!” 三说:“立后乃国之根本,为我云启天朝长治久安计,当立一温懿恭淑、德才兼备的贵女为后呐,陛下!” 又说:“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今日老臣即便是血溅宣室殿,也要劝吾皇收回成命啊!” 自我见到景深,无论是下午于殿上面见,抑或是从九黎壶幻出的旧景中目睹他与尧公主相遇相识的过程,鲜少见到他脸上有大喜大怒的表情。或许是此人天生性情偏冷,又或许是他时刻端着为人君主的架子,多年里练就了泰山溃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心态,总之我没有多想。 然而这一日在朝堂之上,一贯淡然的承元帝却发了雷霆之怒,砸了案上的奏折文书,拂袖离去。 当晚,月亮奋力从密密麻麻的乌云里挣脱出一小半朦胧轮廓,承元帝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景深坐在案前,手中握了一卷书,久久不翻动一页。 有细碎的脚步声进来,那人静悄悄地走到一旁,拿剪刀挑了挑灯花,灯火立刻便晃了两下,明明灭灭深深浅浅地落在景深所持书卷上,晃得人眼晕。景深皱眉道:“你们如今是越发不济了,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既不晓得如何服侍人,便全都打发出去!”声线低沉却饱含怒意。 照理说这个时候,一旁的随侍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扑通扑通扑通”磕上三个响头,哭天喊地求陛下饶恕才对。谁料到他发完怒,背后之人竟毫不自知,仍旧不紧不慢地剪着灯花,在景深发下一波怒之前适时开口:“陛下既然对我如此不耐烦,便将我打发出去好了,天大地大,总有相雪的容身之处。” 他回过头看她,脸上无一丝惊讶神色,低低地说:“我就知道是你。”顿了顿又招呼道:“过来。” 她便拖了一张椅子坐过去,一边说:“知道是我你还对我发火。” “是发完火才晓得是你的,”他淡淡地说,“他们自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她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状:“可是陛下这样纵容我,不怕我惹出祸来么?这两在宫里听到了些风声,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 他握住她的手:“相雪,不要唤我陛下,唤我景深。” 她偏了偏头,像是思索了一番,这才说:“相雪不敢。陛下许我唤您姓名,是对相雪青眼有加;相雪若是果真唤了陛下名字,便是千真万确的大不敬。如今尚且没有什么,便被众人说是‘红颜祸水’、‘狐媚惑主’、‘祸国殃民’等等,若是真的有了什么,指不定相雪要落个什么罪名呢。”她说完这些话,无视景深蹙起的眉头,十分卖乖地补充了一句更加气人的话:“陛下,您说是不是?” 景深沉默地与她对视,好半天才说:“相雪,你在生气?” 她微微抬起下巴,眼睛却敛下目光,漠然道:“生气,如何不生气?”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着,这一遭尧公主如此胡搅蛮缠,怕是要失了圣心了。毕竟我们皆晓得君心莫测,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嗯,伴君如伴虎。 然而灯光蓦地晃了晃,我再一定睛,尧公主已经被景深捞入怀里。她仍是懊恼模样,挣扎了两下又被他按住,她面色浮起微红颜色,不知道是因为恼怒还是因为害羞。这时候听见他低沉的声音:“生气也是应当的。我曾说过必定会护你周全,不叫你受半分委屈,终究是我食言了。” 我吃惊地扶了扶下巴,君心莫测这个词语说得真是一点不错,莫测莫测果然是莫测啊。 尧公主也怔了怔,随即挑了挑秀丽的眉毛,斜睨着他,道:“所以呢?”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三折 偌大的书房里安静无声,方才被尧公主挑过的灯花燃得非常欢快,只是偶尔跳动一下时,光线立刻变得缭乱。 良久,承元帝景深沉静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口齿轻启,沉吟道:“相雪,你当晓得,‘红颜祸水’,‘狐媚惑主’这样的词语,对你而言是褒义,乃是夸赞你有倾国倾城之姿;应当生气的是我,荒诞昏庸如商纣夏桀之流方会被红颜祸乱。” 她愣了愣,忽“嗤”地笑出声:“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生气,我何须同那些个不相干之人的莫须有之言生气?只不过……”她顿了顿,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闭口不言。 景深显然知晓她是在卖关子,却仍十分有耐心地顺着她:“只不过怎么?” 她笑得眉眼弯弯:“只不过景深如此维护我,当真是有些效仿商纣夏桀之流了呢。” 他的睫毛垂下来,深沉似秋水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尧公主脸上,幽幽地说:“你此番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她笑得得意,忽又听见他叹息似的说了一句:“胆敢将我比作商纣夏桀的,这天底下也只你一人。” 她挑眉道:“那又如何?” 他面上浮起威严不可冒犯神色,嘴里说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说:“不如何。”幢幢烛光里,我看见景深的耳尖泛起一丝潮红,却不动声色道:“好好地陪我看会书罢。” 而尧公主在他怀中安静下来时,当真如同一只乖巧的小兽。我心里想,若是景深晓得此刻蜷在他怀中的姑娘,其原身千真万确是一只雪白的狐狸,又会是如何反应? 月上中天时分,景深将尧公主送回如意楼,自个儿却又回到书房里看书。大抵缠绵政务的睿智皇帝,深夜都应当是批奏折批到三更,方能显出其勤政英明。而这一晚上,从尧公主过来到他送了尧公主回去再过来,他捧在手里看的都是书卷而不是奏折,我想大概是近日的奏折皆是反对立后一事,左右他看了也是心烦,索性不看。皇帝么,即便是明君,偶尔也可以任性一下的。 看景深看书看得我百无聊赖,哈欠都打了好几个。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眼睛里就泪汪汪的,这时华川忽然对我说:“困了?”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道:“且再坚持一下,重头戏该是要来了。” 我有点伤心,我觉得对于我这样一个小姑娘这个时候华川怎么着都该客气一句:“要是困得紧便歇一歇也无妨,等你养足精神,我们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这样我还可以展示一番我作为昆仑神女的深明大义,我可以说:“没关系,我可以再坚持坚持的,正事要紧。” 但他居然一点也不客气,我便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懒洋洋道:“猜的。” 我说:“……”咬了咬牙,又十分没有骨气地将自己的杯子推过去,舔舔嘴唇说:“也给我添一杯,提提神。” 我再一看屏幕,却发现地上跪了一个着一袭黑衣的男子,看样子像是……密探。我不免一愣,说:“那人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现。” 华川给我添茶的手顿了顿,瞥了我一眼道:“哦,那人么?方才同承元帝一同进来的。” 我呆了一呆,存在感低到这种地步的人,略一隐藏气息便能够全身融入夜色之中,真是当密探的一块好料。 景深不紧不慢地翻了两页书,才说:“今日得了什么消息?”眼睛抬也不抬,颇像是在读十分有趣的书卷,我特地注意了一下书名,却是一部无聊到不能更无聊的《道德经》,我真是…… 那黑衣男子略抬了抬头,沉声说:“回陛下,属下打探到,左相温冉今日朝后邀数十位朝中权臣叙话,其中更有御史大夫沈秋言,太常卿蓟如山,礼官大夫顾江南等重臣,欲在明日朝前联合重臣齐跪于宣室殿前请陛下收回成命,说是——若陛下不肯收回成命,他们便跪死在宣室殿前。” 景深眉目间一直淡淡,似乎密探口中所说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他随口一说,他随耳一听似的。半晌,他搁下手上书卷,端起一旁的茶水,屋内虽然生着暖烘烘的炭火,茶水却凉得迅速,他看书的这个档子,茶该是凉得彻底了。果然,他呷了一口茶水,皱了皱眉便搁下,方漫不经心开口:“温冉这老东西,借忠君之名行逆反之事,不晓得朕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给了他什么好处。” 密探将头埋得更深。这时景深又问道:“摄政王对这件事持何态度?” 黑衣人老老实实地回答:“摄政王深明大义,不愿多过问陛下家事,亦不愿与左相等人交涉过多,对此事保持中立。” 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一般,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动容,忽又清淡开口:“颂亲王如何了?” 密探答道:“奉陛下之命将颂亲王关押在天牢之中,无诏不许任何人探望。颂亲王于牢中安分守己,一日三餐照常使用,偶尔打坐、读书或面壁思过,似有悔悟之意。” 景深冷哼一声:“悔悟?朕的这位同胞兄弟有满腹才华,却从不晓得‘悔悟’二字如何书写。如此模样怕不是悔悟,倒像是韬光养晦。” 密探闻言默然,忽又想起一事似的,说:“陛下,还有一事。太后娘娘一日三次派人去牢中探望罪臣颂亲王,因不得陛下旨意每每皆被狱卒阻拦,太后似急怒攻心,竟要亲自往牢中去,太后尊贵,狱卒不好同她发生冲突……” 景深闭了闭眼,眉间有疲惫神色,方说:“罢了,颂亲王亦是太后之子,日后若太后要去探望颂亲王,只需派身边侍女过来要一道旨意即可。” 密探恭敬道:“属下遵命。” 景深清冷眉眼望着灯盏许久,斑驳烛火皆落入他眼中,这时他方沉声道:“对了江恒,你去替朕办件事。”原来江恒便是这黑衣男子姓名。 江恒的差事办得极好,迅速且有效。 第二日一早,果真如江恒所说,左相温冉携数十位权臣齐齐来至宣室殿前,欲逼迫承元帝废弃立后诏书。承元帝身边最德高望重的大监端然立在殿前,见众臣相携而来,方一甩手中拂尘,拔高嗓子慢悠悠道:“哟,诸位大人今儿来得早啊。老奴见过诸位大人。” 左相温冉长了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倒是忠厚老实,他略回了礼,一丝不苟道:“老臣一番逆耳忠言,陛下却被奸佞女子蒙蔽双眼,老臣今日即便是跪死在这宣室殿前,也要劝我皇收回成命。”一番话说得是大义凌然、中气十足。 大监笑眯眯道:“左相既然心意已决,老奴也不便阻拦。诸位大人请吧。”说完,大监施了个不疼不痒的礼,甩了甩拂尘便缓步离去。 左相等人又行了两步,方看清宣室殿前是如何光景,立刻便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恢弘气派的汉白玉陛阶是一如既往的恢弘气派,然而众人目光却皆被阶下吸引——偌大的宣室殿广场上一夜之间多了一层厚达五寸有余的冰床,因是吐气成冰的隆冬,那冰面被冻得结结实实,单是看一眼便从骨子里往外渗出寒意。 但,这不算什么。 不晓得江恒是用了何种法子,坚硬的冰块里竟密密麻麻倒插着无数兵刃,刀尖朝上,在冷日冷光之下锋利的刀刃皆透着森然寒光,看得人不颤而栗。这要是跪上去,命还有没有不知道,双腿必然是要废了。 承元帝的意思此时已经十分明显:你们不是要展现赤胆忠心么?不是要以命劝谏么?不是口口声声以国为重么?不是要跪到朕收回成命么?跪吧。 左相一派的懦弱文人里登时便有两三个胆小的吓软了腿。所谓赤胆忠心、义薄云天的左相,此时的脸色也是五颜六色的很好看,算是替这白茫茫的冬日添了丝彩。总之这一日,跪却是没有跪成,自此朝堂之上,再无一人开口反对承元帝立尧公主为后。 然而腊月初八那日,却有一人将尧公主请了过去。 晨起,如意楼内小轩窗正梳妆,侍女替尧公主在流云鬓间插了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又取来一支碧玉玲珑簪寻了个合适位置插进去,尧公主端然瞧着她在自己头上摆弄,见侍女又从妆奁内取出镶金花钿,终于忍不住阻止她:“秋水,你是要把妆奁内所有的首饰全部戴在我头上么?”说着她伸手就将金凤步摇摘了下来,说道:“这步摇太重了,坠得我脖子酸,不戴了。” 唤作秋水的侍女急得脸都白了,着急道:“姑娘,今日您要去长乐宫面见太后娘娘,这些贵重首饰都是必需的。打扮得端庄雍容,方显出您人品贵重、气质卓然。” 尧公主眨了眨眼睛,说:“人品如何,气质如何,岂是这一支金步摇就能看出来的?太后睿智,必不会被这些俗物蒙蔽双眼。” 此时晨光熹微,菱花镜内映出女子绝色面容,眉毛细长,紫眸清澈迷人,小巧的嘴唇不点而红,将素净的容颜点缀得生动了许多。方才还因了首饰一事同尧公主计较的秋水,此时亦是呆愣愣地说了一句:“姑娘,您长得真好看。婢子见过许多美人,却从未见过您这样的美人。” 尧公主有心逗她,忍着笑说道:“我这样的美人是怎样的美人?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秋水绞了绞衣角,垂眸道:“秋水从前觉得那些个美人已是绝色,足以拿城池来换的。如今见了姑娘,方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 尧公主眼角弯成了一对月牙,清凌凌的好嗓音说道:“秋水,你的嘴可真甜。” 永乐宫较之凤仪宫,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雍容。尧公主身后跟了秋水、伊人两位侍女,敛了敛妆容便踏着光洁如镜的大青石砖走进殿中。主殿内掌着长灯花烛,墙壁柱子皆雕刻着四喜如意祥云,另有细细袅袅的青烟自银炉中升腾而起,因此时我所见皆为从前幻像,是以我并不能分辨出炉中所燃为何种香料。而宝座上坐着的,便是承元帝景深的生母,尧公主未来的婆婆,云启朝的太后娘娘。 我细细打量过去,只见这位太后生得慈眉善目,端庄雍容,身着暗金色华服,繁复的裙摆铺在宝座上如同层层叠叠的祥云。 尧公主轻盈上前,朝太后施了一个近日刚刚学会的宫廷女子万福礼,原本清澈的声音被压得柔和婉转,道:“民女殷相雪见过太后娘娘,愿太后千岁吉祥,万福金安。”尧公主此时的样子看上去分外乖巧温柔,是很讨人喜欢的模样,她从前就对景深说过:“我一定不会惹你娘亲不开心。”虽然景深的娘亲身份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却仍然在小心应允对景深的承诺,她想要好好同她未来的婆婆相处。 太后语带笑意,道:“免礼。”又对一旁的宫女说:“给殷姑娘赐座,烹茶。” 待宫女摆上椅子后,她又舒展眉目,和颜悦色道:“将椅子摆得离哀家近一些罢,哀家要好好同姑娘叙叙话。” 尧公主盈盈施了一礼:“谢太后。” 待尧公主坐下后,太后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当真是个美人,怪道皇帝将你看得如珠似宝。只是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两日后便是皇帝与你大婚之日,要做一国之母的人了,到底该打扮得华贵一些罢。” 尧公主应答如流,没有一丝窘迫:“太后娘娘乃是陛下之母,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民女如何敢在太后面前卖弄。” 不知算是在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此番尧公主与太后相谈甚欢,太后派人先后给尧公主上了三次茶,两次糕点,临走时还送了她一对成色极好的白玉镯子。 在九黎壶前坐了一个多时辰,我的手臂已很有一些僵硬,刚略略舒展了一下筋骨,忽听到许久不出声的华川低声说了句:“太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扭过头疑惑道:“怎么?” 他眉头微蹙,白玉似的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道:“锁灵为何会在太后手中?” 我大惊失色,口齿都不伶俐了:“锁……锁灵?在太后手里?” 华川的神情原本有些罕见的凝重,此时听见我的反应,也不凝重了,偏头向我轻笑道:“不要告诉我你看了这么半天连锁灵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发现。” 我还真没有发现。但我勇敢地抬起头与他对视,小声地说:“我……我当然发现了。”这话说得自己连一点底气也没有。 谁料到华川一点都没有打算放过我,他挑眉道:“哦?那说说看。” 我硬着头皮胡诌道:“锁灵自然是附在太后送尧公主的镯子了……”说话间我偷偷觑着华川,见他神色如常,心头一喜,所幸被我给蒙对了。我鼓起勇气继续说:“想必尧公主戴上镯子,锁灵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手腕钻入她的身体,将她的仙灵锁住。” 我说完了,华川漆黑的眸子里酿出笑意,慢条斯理道:“嗯,蒙得不错,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我说:“……” 又听他说:“只不过这种法子我却是从未听过,日后捉到了锁灵,我定要问问它是否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破肤而入。” 瞎话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破,我此时非常窘迫,只能闭口不言,一边狠狠瞪了他一眼。 而华川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玉骨折扇,我正寻思着大冬天里他把玩着一把折扇做什么,他就从善如流地拿扇子拍了下我的头,低声道:“我就知道你没有认真在看。” 这话说得我当真是不服气。我微微抬了下巴,说:“哪有?我看得可认真了,我以昆仑神女的名义向帝神发誓。” 他饶有兴味,说:“是么?看什么看得可认真了?” 我说:“……看太后的妆容和服饰,看殿中的装潢与陈设。” 华川说:“……” 还是我心虚,我小声地说:“那,那锁灵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看着我:“锁灵就在第二杯茶水里,被尧公主饮了下去。” 我愣道:“既在茶水里,尧公主多少也有三万年的修为,怎么会毫无察觉?” 华川淡淡道:“锁灵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此,遇水即溶,无色无味,甚至灵气也被清水全然遮掩,大罗神仙也察觉不了。” 这……还真挺神奇的,我自小跟在父君身边也算见多识广,却也从未听说过如此能耐的凶器。我奇道:“既然锁灵没有灵气波动,你是如何发觉它被下到第二杯茶里了?” 他瞥了我一眼,说:“我猜的。” 这人简直要把我气死了。我咬了咬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笑了笑,正色道:“尧公主将锁灵喝下去的时候,她身上有一瞬的灵气波动。” 我托着下巴,眉头忍不住皱起:“这么说,这锁灵就是太后下的,但是她老人家与尧公主无冤无仇,这才第一次见面,为何要如此害她?不对,该是见面之前她就已经打算好要害尧公主了,而且……”我浑身忽地打了个寒战,觉得有些事情真是越想越觉得诡异莫测,令人生怖。 华川含笑看我:“而且什么?” 我说:“而且太后既然晓得要用锁灵对付尧公主,而不是用凡间寻常的毒药,那她对尧公主的身份一定是知道些什么,至少她一定知道寻常的毒药对尧公主不起作用。” 他点点头,说:“说的不错。” 我问道:“那太后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尧公主?” 华川看我一眼,轻飘飘地说:“身为一国之君的承元帝,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公然于宣室殿前为难诸位朝廷重臣,此等做法,虽说是重情重义、至情至性,但绝不该是一位睿智明君会做的。落在有心人眼里,至少落在太后眼里,这位女子就真正是狐媚惑主,绝不会是未来皇后的好人选。另外,”他停了停,说,“尧公主的一双紫眸,美则美矣,却未免太招摇了。” 我之前只当是看戏,偶尔感叹两句,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处处皆因果。 我索性将疑惑一股脑提出来:“太后即便是再尊贵再有权有势,她也只是一个深宫女子,她为何会有锁灵?又为什么会知道锁灵如何使用?还有,尧公主就算可疑,她又是如何知道尧公主并非凡人?”这么一想,我还真挺发愁,但我隐隐觉得,这就是整场戏的症结所在了。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华川,等着他给我解惑。 他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抬起眼看我,慢悠悠地说:“你那么会猜,你给猜猜看。” 我说:“……”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四折 月朗星稀,清光皎皎,殿外就是浩浩荡荡缠绵悱恻的梅林,这样美好的夜晚,多么适合跟一个玉树临风、倜傥风流的俊俏男子花前月下,把酒吟诗。然而良辰美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我身旁这位临风玉树的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托腮研究了一会儿这跳跃着画面的九黎壶,曲起手指在壶身轻叩两下,有清脆的响声。我皱眉道:“这九黎壶是什么见鬼的神器?想看的全没有。它倒是播一下太后的来历和背景啊。” 华川闲闲地说:“有句话叫物似主人形……” “……”我是不是在自取其辱? 九黎壶幻化出的雾面此时流淌出淙淙琴音,其清脆一如我的骨节叩在九黎壶上发出的叮咚音色,只是隐隐约约似有悲怆之调。而云雾中的画面,却俨然是金光闪闪的凤冠霞帔,是团团喜气 的龙凤高烛。八宝圆桌上端放着鎏金酒壶一只、桃花银盏两枚,隔了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富贵窗棂,窗外深色的夜空中不间歇绽放出灼灼的焰火。 我很想问一问这九黎壶,人家这么喜庆热闹的情境,你配乐配错了吧?怎么着也该用一曲凤凰于飞来配才是。 满目的明黄与朱红,这是帝后大婚之夜。 二十四幅朱色轻纱帷幔层层扬起,如同连绵的云雾蔓延在寝殿深处。视线那端,端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礼袍的女子,头上顶着金灿灿的凤冠,璎珞垂髫,只一眼,便觉得容色倾城,美艳不可方物。 一双绣着金色腾云龙纹的黑色锦靴缓缓踱向床榻,尧公主眉目微敛,双颊有红晕飞起,不晓得是特意打上的胭脂,还是新嫁娘的娇羞,面色却是苍白。许是我看错了,或许尧公主本身肌肤就白皙,但我觉得,那是一种微妙的紧张。白里泛红,像雪中一株红梅,像天边一抹飞霞。 但她却骤然话唠起来。明明心里紧张到不行,瞧见愈近的锦靴和锦靴之上微晃的大红喜袍,她长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的模样,她说:“你总算是来了,我一个人在这殿中都要无聊死了。” 又有些懊恼一般:“哎呀,教规矩的姑姑说过,大喜的日子不能提‘死’啊‘血’啊这些不吉利的字眼。” 还说:“我头上戴着的这些首饰可以摘下来了么?” 景深就是沉住气,端然立在她面前,漆黑的眼眸里有着影影绰绰的笑意。他这架势很明显,就是“我自岿然不动,且看姑娘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尧公主却微微皱了皱鼻子,说:“你喝酒了?” 他勾起唇角,十分敷衍地应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攀上尧公主的两鬓,略一摆弄便将她头顶的凤冠摘了下来,如瀑长发顷刻便泻下来,像一方上好的墨玉。 高高架起的龙凤喜烛“噼啪”爆了一声,景深侧头看向身旁的女子,忽轻笑道:“相雪,今夜我虽多饮了两杯,却并没有醉。你可知你此时的模样,比我更像酒后微醺。” 尧公主双颊红得更深了两分,咬了咬唇,忽然横眉竖眼将他瞪着,下巴微扬,口齿毫不饶人:“陛下醉了,言语间无端轻薄于臣妾。臣妾行了一整天的礼,此刻乏了,唤大监进来服侍您宽衣吧。”说完便拂袖起身,奈何雍容的凤袍在地上纷纷扬扬铺成一朵牡丹,她甫一起身便被裙摆绊倒,一声惊呼,两旁喜烛都被惊得跳了一跳,而她却顺势落入景深的怀抱里。 景深嘴角有得逞的笑意,一切顺理成章,像是他早就设下的圈套。 我注意到,景深的手掌正覆在尧公主腰际,指尖摩挲着两根绸带,若他微一用力…… 我的天灵盖猛地一激灵,接下来的画面只怕不太适合我与华川同看。我侧目想要偷瞄他一眼,一偏头,就瞧见他正似笑非笑地将我望着。 我觉得我的命真是太苦了,为何总是三番两次在华川面前出丑?这种情况如今愈演愈烈,难不成我还要同他一起看一出活色生香的春宫戏?虽,虽然我也并不是非常排斥这种剧情吧,但是华川这样看着我让我如何坦然迎接画面上接下来的剧情? 我笑了笑,说:“今天夜色真不错。” 他说:“是不错。” 我郑重地朝他一点头,面色凛然,扭过头专心盯着九黎壶中的画面看,表现出真的心无旁骛地在干正事的模样。 然而打了这个岔子画面中尧公主的腰带仍未被解开,凤袍仍然好端端地穿在身上,只是她紧紧抿着嘴唇,眼眶里慢慢涌上泪水,最终泪水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 景深显然未曾料到她会在新婚之夜来上这么一出,方才脸上戏谑的笑意消失不见,他有些慌乱,又有些哭笑不得。手指覆上她的眼睑,低声道:“怎么还哭了?” 尧公主哭得正专心,并不理会他,因被他环抱着不能挣脱,便腾出一只手来在身边摸索。大约是在摸手帕,没摸到,索性也不要形象了,拿袖子往眼睛上一抹,哭得梨花带雨。 景深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亲手毁了脸上精致的妆容,忽然绷不住乐出声来,很轻,却还是被她听到。她瞪他一眼,哭得更加厉害,一边要把他推开,一边说:“才刚成亲你就这样欺负我!才刚成亲你就这样欺负我!我不嫁了,我要回家!” 他也不哄她,眉毛轻轻一动,凉凉道:“回哪儿去?我有没有说过,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被他气得都忘了哭,用力推他,胡乱说着:“你给我走开!” 他眼眸暗了一暗,忽然松了钳制她的双臂,抽身从床榻离开。 他居然真的走了,健步如飞,毫不拖泥带水。 尧公主愣住了,想要发火却又隐忍下来,哭也不哭了,默默挪进床榻内侧,拖过大红锦缎喜被将自己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像受惊的小兽。 不多时,脚步声又传来,景深去而复返,手上……是一方冒着热气儿的手帕。 他看见她的模样,极轻地叹息一声,像是恨铁不成钢一般,握住手帕仔细替她擦脸。她一开始还抗拒,慢慢地身子软下来,不再像待发的弓箭那样僵硬。灯火暧昧,窗外的焰火声响似乎渐渐远去,窗内,榻前的呼吸声逐渐清晰而急促。 尧公主紧紧地将红唇抿着,虽然不再抗拒景深的靠近,一张脸却还是摆出生人勿扰的神情。 景深将手帕丢在一边,手指覆上她微肿的眼皮,低声道:“怎么这样孩子气?如今都已为人妻,再不久就是孩子的娘亲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她咬了咬嘴唇,看样子原是打定主意不要理会他的,却还是忍不住:“我为什么哭你不知道么?还有,谁要做孩子的娘亲了?谁爱做谁做,我偏是不要。” 他的眉目间一派闲然,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丝揶揄,略一扬眉:“当真不要?”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眼皮眨也不眨:“当真不要。” “噢……”他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然而烛火忽然晃动,帷幔扬起,我眨了个眼的工夫画面上二人的姿势便陡然换了副情形——景深出其不意地将尧公主抵在床榻上,锦缎喜被敷衍地搭在他背上。 尧公主略一怔忪,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立刻绯红一片,不晓得是因为恼怒还是害羞,总是红得很好看。 景深眼中含笑,伸手拂开她脸上纷乱的发丝,温柔道:“果然么,还是脸上干干净净瞧着好看。” 她不服气:“方才脸上施了粉黛就不好看么?” 他轻轻地吻她的额头,然后是眼睛,口齿含糊:“也好看,不过倒是让庸脂俗粉遮盖了你原本就倾城容色。” 她这才开心起来,始终睁着的眼睛里浮现出得意神色,才得意没多久,忽然蹙眉道:“你……你的手在做什么?” 我立刻瞪大眼睛去看,然而他二人被一床锦被罩着,能看的、不能看的全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只能凭借想象力。 ……唔,想象不出来。 只听见景深渐渐低哑的嗓音说:“自然是做该做的事。” 可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若是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奈何华川一派安然地坐在我身旁……本神女不多不少活了两万两千两百年,未有一时陷入过如此窘迫困境,如今只盼望眼前有个地洞能叫我藏进去。 “咳咳。”这时忽然有两声咳嗽的声音传入耳朵,我扭过头去看华川,却见他眸光清亮,也正将我望着。 一个略显低哑的女子声音自背后幽幽响起:“是谁?谁在那里?” 我一个没坐稳膝盖猛地磕上桌子,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华川低头看我,眉毛微微蹙起,说道:“怎么这样不小心?”说着他的手便覆上我的膝盖,指尖运起仙气,轻轻替我化去碰撞的淤青。 他这样紧张我,我心中一时悲喜交加。哪怕我明明晓得,他的紧张和在意全是因为我现今的脆弱体质,但我可以假装不是。 这样一撞我竟忘了方才是为何激动的,直到背后女子再次开口:“阁下可是九重天华川殿下?” 我扭头一看,榻上女子已然起身,白衣白裙,一头青丝染上白月光,美得令人恍惚,她的眼睛上覆着一方白绫。只是她动作虚浮,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孱弱气息。我心里奇道:“这位尧公主莫不是与华川早已相识?” 下一刻,我心里想,完了完了,偷看人家洞房花烛被人家逮了个现行……本神女的脸面今次算是丢尽了。但我转念一想,有九重天华川殿下陪我一同丢脸,忽然觉得这件事也不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了。我朝九黎壶瞟了一眼,却见九黎壶乖乖巧巧地立在桌子上,安静得就像方才的画面从未出现过。 我正自疑惑,华川已经起身过去,容色淡淡的,向尧公主道:“几千年未见,殿下何以落到此般境况?” 就着惨淡灯光,我看见尧公主似乎是扯出了一个比灯光更加惨淡的笑容,她的声音飘渺,像来自云端,轻声说:“你既然来了这里,当晓得我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想来都是劫吧。” 我这个方向望去,只能看见华川一个好看的侧脸,并不能看清他的神色。他不再说话,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想着我得打破这种尴尬,我还得显示一下我的存在感,于是我摸了摸鼻子,对华川说:“你方才给尧公主诊治了半天,可知她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够恢复?” 他瞟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解了她体内的鹤顶红之毒。而她的眼睛,被瘴气靥住了,需解了锁灵的束缚方能痊愈。” 我下意识道:“鹤顶红?” 与此同时尧公主也呢喃出声:“锁灵?” 我说:“阿尧,你的体内埋入了凶器锁灵,所以你的仙灵才会被封锁。而皋宁他也受到了锁灵影响,只是到底不如你损伤严重。” 她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顿了一顿,又说:“我还以为我同他成亲,动了不该动感情,爱上不该爱的人,躲不过该躲的劫,所以才会受到惩罚。” 她的双眼皆被白绫所覆,我只能看见她嘴角轻蔑的一点弧度,并不能分辨她的神情。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响当当地落在我的耳朵里,我心中突然涌上莫名的凄凉之意,不晓得是因她,还是因我自己。 我低声说:“怎么会是惩罚呢?就算有惩罚,也不该落在你身上。关于锁灵,不过是人心险恶,你不能分辨清楚罢了。” 我想了想,问华川:“不过那个什么鹤顶红是怎么回事?” 华川眼睛里划过一丝冷讽寒意,他说:“正如你所说,人心险恶,这宫里乌烟瘴气得很。” 我心头陡然一惊,耳畔隐约响起竹林里那位内监得意地向另一位道:“好好办,事成之后栗妃娘娘不会亏待你的。” 栗妃,怕是又一位角色。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五折 转眼天就渐明。说转眼也不太准确,毕竟九黎壶的画面里明明灭灭已经掠过数月光景。 但其实我觉得观摩了人家一整晚的记忆,充其量也就了解了一下故事背景而已,景深与尧公主之间的情意如何破碎、太后为何两面三刀对付初见的尧公主、锁灵从何而来又为何被施加到尧公主身上,诸如这些,我们全都无从所知。尧公主作为这所有事情的当事人,即便是没有防备,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些情况,至少也该对某些人某些事情有所怀疑,但被问及这些,她只是抚了抚额,摇头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离开尧公主寝殿的时候,她就独自坐在床榻上,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严丝合缝地抿着,因她半张脸都被白绫覆住,是以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想就算没有这方白绫,她的脸上也只是一片空白,不会有任何情绪的动容。正如同我初次在水阁里见到她时那般,脸上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也毫无复苏的迹象。 走了两步,我想了想,停住脚步叫了她一声:“阿尧。” 她怔了一瞬,随即将头抬起,面向我的方向应了一声:“嗯?怎么了?”整个反应就像一套慢动作,看得人着急。 我说:“你要留心你身边的侍从,他们可能也不是那么的靠谱。尤其是内监,你一定要留心。让皋宁好好陪着你,万事小心。” “好。”她笑了笑,又说道:“没想到我已经落到如此地步,还是有人时刻惦记我这条命。” 清晨弥漫起的一层薄雾逐渐散开,东方天际有熹微的晨光从暗色的苍穹中奋力挣脱出来,皇后寝殿外的寒枝上站了三两只灰不溜秋的野鸽子,红喙张合,叽里咕噜地叫了两声。 我叹了一口气。 华川看了我一眼,难得主动地对我说话,他说:“怎么还发起愁来了呢?事情越是到了最扑朔迷离的时刻,某个契机一被打开,一切就都解决了。” 闻言我扭过头认真地盯着他看,我难得有勇气这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目光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掠过他好看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薄唇,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勇气。他也毫不闪避,双眸直直对上我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有款款的情绪流转,看向我的眼神中居然带了一点温柔。 我的心颤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开了目光,低头看脚下的青石地板。 他说的很对,但我并不是在愁这个。 我盯着脚尖看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发愁,我只是听见阿尧最后的那句话,忽然有些难过。” 华川没有说话,就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万籁俱寂,四周尽是萧索寒意。 我裹了裹身上的大红斗篷,风帽周围嵌了一圈柔软而厚实的雪白貂绒,我从毛绒绒的风帽里露出些脸来,仰起头看远处的曦光。我听见自己说道:“皇后的身份、地位真的就那么重要么?阿尧都已经这样惨了,那些觊觎皇后宝座的人还一定要将她置之死地是么?她都这样了,失了圣心,损了双目,好端端的一个神仙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的心都已经半死不活了,对那些养尊处优的娘娘们还能造成什么威胁?人怎么就能这么狠呢?” 他还是沉默。我重新对上他的目光,咧嘴笑了笑:“走吧,慕白还在等我们呢。” 他忽然开口:“也许那些人处心积虑想要尧公主死,是因为她们觉得她死了,她们才有机会取代尧公主在承元帝心里的位置。” 我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冷下来:“是么?尧公主在那位陛下的心里还有位置么?我不知道。” 正要抬步,我的手臂却被他拉住,他低头看我,眼中情绪未明。我疑惑抬眼,听见他嗓音低低地道:“你在生气,阿黎。” 我抹了抹眼睛,其实并没有流泪出来,就是觉得眼睛莫名酸胀得厉害。我任凭手臂被他握住,仰起头看进他的眼睛里,说:“好像是。我就是不明白,他们那样好,从相识到成亲,都那样好,可是你看阿尧现在的模样。我知道,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善始善终,天底下不幸福的人远比幸福的人要多,但是喜欢的话就好好地在一起,不喜欢了就一别两宽,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苦来要这样折磨对方?” “感情的事比我们这些旁观者想的要复杂得多,但是你说得对。原本可以简单处理的事情一旦把它复杂化,就会徒增许多麻烦。”他认真看我半晌,这时忽然笑道:“阿黎,我记得你之前反复跟我强调了一句话……” 我愣了一愣,不晓得他的思维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我说:“什么?” 他非常优雅地挑了挑眉,说道:“你说你已经长大了,不是一个小姑娘了。” 我懵懵地看着他:“所以?”这时天边的流霞已经散开,正好在他背后晕成一幅流光溢彩的画。 他闲闲地说:“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这句话,然后觉得……你确实不是一个小姑娘了。” 我心里一时悲喜交加,但还是小心翼翼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在夸我么?是吧是吧?” 他瞟了我一眼,抬步离去,我还定在原地,只听见他慢悠悠抛过来一句:“快走吧,不是说慕白兄还在等我们么?” 我的嘴角弯起来,小跑着跟上去:“哎,你不要不承认,我很确定你刚才就是在夸我。” 他目不斜视,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继续乐呵呵地说:“是吧是吧?” 他蓦地停顿了一下,若非我反应快,在离他三寸远的时候及时刹住脚,此刻就撞到他背上了——忽然就有些懊恼,我的反应为什么要这么快呢?现在再撞到他的背上还来得及么? 抬起头,却瞧见他正认真地将我打量,神色有些复杂。我心中忐忑,脸上仍不动声色:“怎,怎么了?” 他说:“我在想我方才是否看走了眼。” “……什么意思?”我心里更加忐忑。 他轻笑出声,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睛里笑意明朗,攒出些许暖意,如同三月春阳,然而他说出的话却跟一盆冰水似的。他若有所思地说:“素日我觉得我的眼光是极好的,至少到前一刻为止,我看人视物从未出过差错。但方才我却当真是眼花了,你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我说:“……” 这个人,他真是太残忍了! 而恰在此时,隔了一道宫墙,隐约有吵闹声传过来。我想起慕白还被我们晾在门口,三两步赶过去,却瞧见我们堂堂昆仑神君、排行第七的上仙慕白,趾高气扬的,正在难为一个凡人小太监。是最普通的太监,五官没有丝毫突出的地方,低眉顺眼,是扔到人堆里立马就找不出来的那种。小太监耷拉着脑袋被慕白逼到墙角,偶尔才小声跟他分辩一两句,而慕白咄咄逼人,一个人就闹出了三两个人的动静。 我有些哭笑不得,叫住慕白:“不知这位公公哪里得罪兄长了?” 走近些后,我拉着他的衣袖跟他低语:“慕白你这样难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丢你自己的脸也就罢了,你可千万不要对外宣称你是我父君的弟子,是我花九黎的师兄。” 慕白被我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我骂:“花九黎我没见过你这么狼心狗肺的,我放着好好的清福不去享,来这鬼地方遭罪是为了谁?有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么?” 我摸了摸鼻子,说:“兄长你别生气,我错了。” 慕白哼了一声,将宽大的衣袖一拂,下巴都快扬上天了。 我继续羞愧地低着头,微微张了张嘴又闭上,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慕白斜睨我一眼,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同说了便是,你若是被话给憋死了我也不好向师父交代。” 我飞快地看他一眼:“其实……其实就算你不随我出门走这一遭,你在家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你觉得无雪师兄成日里看着你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模样能忍你到几时?” 背后传来“嗤”的一声笑,我立刻低下头,任慕白痛心疾首地骂我如何如何地丧心病狂我也不再还嘴。我不想让华川觉得我是一个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小姑娘,不过我好像也并没有“得理”。慕白骂我的都对其实,他虽然不着调,却也不会平白无故难为一介凡人,我该问问原因的。这么一想我就更加愧疚,任由他摆出师兄的架势好好数落我。 华川到底还是看不下去了,或者有可能他是被聒噪的慕白吵得头疼。他轻飘飘地向慕白道:“慕白兄,你再同阿黎计较下去,那小内监便跑得没影了。” 我与慕白一同回头,果然瞧见那小太监贴着墙根儿一溜儿地跑得飞快,此时已跑出去数十丈远。 慕白跺跺脚:“靠,老子今天若是让你翻出老子手掌心,老子就不要混了!”说着就提气飞身而起,华川却是神色淡淡,在慕白起身之际他挥动衣袖,将地上一根枯树枝朝慕白掷了过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树枝落到慕白手中然后幻化成一柄长剑,慕白看也不看一眼,道了一声:“多谢!”便也没影了。 我有些诧异,问华川:“将那小太监捉回来问清楚事情缘由也就罢了,你怎么还给慕白提供了武器?慕白平日里做事惯没有分寸的,不小心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 华川淡淡看我一眼:“你果真没有看出来?” 我茫然道:“看出来什么?” 他再开口说话时眼里便浮上戏谑笑意,他了然道:“唔,果真没有看出来。” 我被他这一问一陈述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腕往慕白方向走去,我一时猝不及防险些被地上的碎石绊倒,他又很及时地搂住我的腰,只是一瞬,待我站稳他便松了手,口中低低说了一句“冒犯了”算作解释,仍拖着我的手腕往前走。 好了,我现在心里也不七上八下了,开始砰砰跳个不停,像塞了一头生机勃勃的野生小鹿。 如今我的这具身体别的特点没有,就剩“娇贵”二字。从前我仗着自己身子骨硬朗又有仙气护体,冬日里惯是单穿一件裙衫。我们神仙通常不怎么生病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我身上披了一件厚重貂裘,裙袍内尚穿着轻巧保暖的棉衫,是以华川即便是握住我的手腕,也是隔了层层衣料,我连他的手掌是冰冷还是温热都感觉不到,这委实算不得男女授受。退一步,就算被人说是“男女授受”又如何? 从前我与银止、慕白来到某一处凡世玩耍,于坊间闻得一段曲子词,曲艺精妙婉转不消细说,歌词内容我早已忘得干净,倒是最后一句记得清楚,唱的是“诗酒趁年华”。那时候我尚没有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没有死里逃生苟且一条稀松性命,我天生仙胎,后天有德行无双的重炎尊神亲自教诲,我有漫长的年岁、无穷的时光、浩瀚的法力,我不需要“诗酒趁年华”,我有的是年华去饮酒赋诗,有的是年华去做一切我想做的事。然而彼时一句与我毫不相干的歌词却莫名其妙被我记住,并且记了千千万万年,直到千千万万年后的今天我拨开重重尘封的记忆,将这句词翻出来,才觉醍醐灌顶一般。 我每天活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便丢了性命,随时都有灰飞烟灭的可能。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我的身旁,他正握着我的衣袖,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我虽然不够勇气向他诉说心意,却仍然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男女授受不亲么?我管它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华川的声音,其实才走出两三步,分秒之间我的脑子里就已经过了千万年。华川说:“那小太监便是那晚在竹林里捣鬼的两位其一,分辨当时情景,这位该是凤仪宫内的小太监,被栗妃手下收买,下毒戕害皇后。慕白兄在殿外守了一夜,想必发现了些端倪才会与他为难。” 我气喘吁吁地跟上他的步伐,一边在脑子消化他所述的这些信息,一边瞪他一眼,开口埋怨他:“哎呀,我果然冤枉了慕白么。你既然早就把他认了出来,我冤枉慕白的时候你怎么不阻止我呢?慕白该恨死我了。” 其实我就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指望华川真正解释“他为什么没有阻止我冤枉慕白”。却没料到他颇认真地看我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哦,你说这个么?我以为这是你们兄妹之间日常惯有的互动和乐趣。” 互动和乐趣……你妹的互动和乐趣啊! 我沉默了两秒钟,又兴致勃勃地凑得离华川更近一点,说:“不过你是怎么认出那个小太监的?那晚我可是跟你一起偷听墙角的,我怎么什么也没看清楚?你的眼神真好。” 他不咸不淡地回了我一句:“你过奖了。只是不多不少比你的眼神好上一点罢了。” “……”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跟华川待的久了,最后可能不是被他呛死就是脸皮被磨练得越来越厚、坚不可摧——无论哪个结果,好像都不怎么样。 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是那晚我待的角度不好,没有光线,看不清那二人相貌。” 他忽然驻了足,松了握着我手腕的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一番,最后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我被他盯得满面绯红,张口结舌道:“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地说:“确实,那晚我的角度很好,不但看清了嫌疑犯的相貌,还看清了我身旁那位姑娘绯红的双颊和故作镇定的表情。唔,就是你现在这个模样。” “……”我咬了咬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我现在已经不是满面绯红,恐怕连耳朵根、后颈都是通红通红的,眼眶怎么能不红? 眼眶一红,泪水顷刻便要涌出来,我顾不得再跟他说一句话,转身就朝前走。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是因他的孟浪话语而羞愤,还是因被他识破心思而无地自容,亦或是仅仅怕被他看到泪水才急忙转身。 一转身泪水便无论如何忍不住了,甫一出眼眶就被风吹得冰冷,落在脸上像冰珠子。怕被他从身后看见我伸手擦眼泪,我连袖子都不敢抬,任泪水冰冷打在脸上,然后被风干。 脑子懵懵的,脚下步伐乱得毫无章法,没走两步我就被地上青石砖因没铺平而多出来的一点棱角绊了一个趔趄,来不及惊呼,只见身旁白影一掠而过,我的腰被一双坚硬臂膀揽住,有浅淡冷香钻入鼻尖。 落地然后站稳,我立刻就把华川推开,我抹了一把眼泪,愤愤然踢了脚下地砖一脚,一边哭得不能自已,边哭边道:“什么破地砖,也不晓得是谁家工匠做事这样敷衍粗心……”踢了一脚以后委实脚疼得很,心里更加委屈,哭得就愈发厉害。 华川握住我的手,这次他握的是手,是以我能够感觉到他冰冷坚硬的指节。我一直低着头,不晓得此时他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响在耳边,有些沙哑,他说:“阿黎……” 我打断他,抽噎道:“我没事,哭完就好了。” 其实我心里有在想此时该捏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才好,然而一时半会心中毫无想法,索性不想了。毕竟我是一个姑娘家,作为姑娘,说哭就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反正天下姑娘都是这样。 泪眼朦胧间看见他似乎离我更近了一些,下一秒有冰凉手指贴在我的眼角,我颤了一颤。 他便收回了手,有好一会儿,华川没再出声,若不是我的右手尚被他紧紧捏在手里,我甚至都以为他已经走了,不管我了,不是爱哭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哭个够吧!这样一想,我的鼻子又是一酸。过了会,方听见他很是无奈地说了一句:“书中讲姑娘家是水做的,果真不错。” 我擦了擦泪水,抬眼看他:“是么?是什么书里这样说的?说得还怪贴切的。不过你竟然会看这种书么?我以为你并不会喜欢关注女孩家的琐事,你这样的人,无论是兵法战术还是佛理道法都很适合你,对,什么无聊什么适合你,像那些生动精妙的话本子啦什么的原不该是你看的。” 他浑不在意,替我拂开贴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然后说:“无聊便无聊吧,此时你不再哭就好了。” 末了,他又说:“阿黎,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有这样的本事,三两句话就招惹得姑娘哭成这样。” 我泪汪汪地望着他:“那,那我这样是不是让你觉得很麻烦?你会不会因此就有点讨厌我?其实,其实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一个爱哭鬼,小时候同慕白打架,从小山坡上滚下来膝盖磕到轩辕石上,青了好大一块,慕白都吓傻了,我都没有哭。还有从前不用功,身上修为浅薄,有次入山险些被老虎吃掉……”我越说越沮丧,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忽然打断我:“阿黎。” 我茫然地望着他:“什么?” 他轻声道:“谁说姑娘爱哭就是麻烦?我很少和姑娘有接触,因此看到你哭会慌,会手足无措,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肆意将情绪表达出来,这样很好。”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六折 眼睛刚浸了泪水,这会儿又睁得太久,不免有些涩涩的酸疼。我揉了揉眼睛,将我面前这个玉身长立、风度翩翩、容色淡淡却很好看的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我刚才说什么无聊什么适合他,其实不是这样,他的话不多,语气通常也没有什么情绪,但他随口的一句话总是很有信服力,让上一刻还在委屈、懊恼、羞愤、怄得要死要活的我,这一刻心里忽然就能够沉静下来,就像无边的湖面中央静悄悄绽放一朵小荷。 我第三遍揉眼睛的时候,华川终于忍不住轻咳出声:“阿黎,其实我晓得我长得不错,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站多久?只怕那小太监已经在慕白兄手里过了三遍轮回了。” 我的脸腾地一红,甩袖就往前走,一边说:“我方才并不是在看你,你勿要多想。你长得虽然不错么,却并没有到让我看呆的地步。”顿了顿又补充:“其实我长得也很不错,见过我的神仙们都这样说的。” 他跟上来,语气平静:“嗯,诚然你方才确实不是在看我,诚然我也并没有多想,诚然我长得并没有到能让你看呆的地步,诚然你长得也很不错。至于见过你的神仙们是不是都这样说,我却是没有听说过。” 我被他气乐了:“华川殿下你这样促狭,九重天上仰慕你的一众小仙女们知道么?” 但我心里其实是美滋滋的,他方才说我长得不错,不管是不是玩笑话,总之我当做是他的真心话便好了。 因与华川平白多添了这一段插曲,往前行走半晌也未能见到慕白与那小太监的影子。我心头一紧,心想,莫不是慕白已经将那太监了断然后潜逃了? 正自想着,忽然听到齐刷刷的脚步声,我微微一愣,便见数十位紫衣侍卫团团涌过来,眨眼便将我与华川围住。我心里登时就凉了,慕白这厮果真在这凡间犯下了命案么?御林军这便要来拿人了?我看了华川一眼,他却神色淡淡,眼眸沉寂,像是没有丝毫惊讶。确实,华川他本就不是一个会慌乱的人,况且他是九重天最尊贵的皇子,他还有无边的法力,即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他自然不需要惊慌。我要是尚有法力我也不惊慌,大不了还可以捏一个诀跑了不是。 紫衣侍卫当中为首的那位来回打量我和华川几眼,目光最后定在华川身上,恭敬道:“在下奉陛下之命,特来请二位前往宣室殿一叙。”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慕公子已经先行一步。二位便也请吧。” 这位首领态度恭敬,语气可一点不见恭敬,这请人请的跟拿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么。然后我就听见华川清淡开口:“那便有劳阁下带路了。” 于是侍卫们自动变了队形,由团团包围状开出一道路来,仍将我与华川围在中间。被当做囚犯这样困着,感觉着实不舒服。 这时身后却有凌乱脚步纷至沓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叫住侍卫首领:“卫将军请留步!” 我疑惑回头,只见一位华服女子带领四位小宫女,笑盈盈行将过来。 被唤作卫将军的侍卫首领忙迎上前去,招呼道:“容姑姑亲自过来,可是有何事嘱咐在下?”此话一出,我心里委实一惊。瞧这女子装扮,只觉金光闪闪,尊贵得很,我怕不是以为这是宫中哪位正经主子,听这卫将军称呼我方晓得,这女子原只是一位大宫女。 这位宫女站定后朝卫将军福了福身,微笑道:“听闻陛下近日寻了几位高人为皇后娘娘看病,我家娘娘素日与皇后娘娘交好,很是关心娘娘病情。这不,特地派我来请新来的大夫前去昭若宫,娘娘要亲自向大夫过问皇后娘娘病情。我适才去了如意楼,才听说昨夜皇后娘娘发了急病,大夫便前去凤仪宫了。我又赶往凤仪宫,又听说娘娘病情稳定下来,大夫方离开了。找了好一路,可叫我找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了。” 不愧是大宫女,这口齿伶俐的,“娘娘”来“娘娘”去直绕得我头晕。也是难为卫将军从她这一番绕口的话里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颇有些为难,道:“容姑姑有所不知,在下此刻便是奉陛下之命请二位大夫前去问话的,栗妃娘娘那里……只怕要耽搁了。” 栗妃,又是栗妃。 但我心中却蓦地定下来,所幸是栗妃,这会儿若是凭空冒出来的是一位听都没听说过的华妃、惠妃之流前来“请”我们过去,我都后悔趟这趟浑水了。 那宫女闻言,脸上仍然是不愠不闹的表情,她娇笑一声,说道:“这不是有两位大夫么?我们娘娘向将军您借一位行不行呢?娘娘也是关心皇后娘娘病情,问几句话便行了。” 卫将军略一思索,说:“那好吧。” 那女子得了首肯,便看向我和华川,尤其多看了华川一眼,开口:“你们二位……” 我面无表情,说:“我去吧。”然后扭头低声对华川说:“慕白和那个小太监,还有皇后娘娘的病情,皇上那里我恐怕应付不来,还是要靠你。这边这个比较好应付,就交给我好不好?”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这边的女人如狼似虎,看起来又不是很通情达理的样子,而华川又顶了一张绝色容颜,说话的当子这位容姑姑便看了华川好几次,有其仆必有其主,我怕他吃亏。我的心上人,这些人想都不要想。 我想日后即便是我与华川缘分不够,他要娶的姑娘,也须得是四海八荒里顶好顶好的女子,能够叫我心服口服的很好的女子。 华川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应了一声“好”。 我便要跟着容姑姑走,忽地又被他握住手,我惊了一下,回头看他,他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目光沉静地看着我,轻声道:“遇事莫慌,我很快便来找你。” 我愣了愣,粲然朝他一笑:“好的。” 此时的气氛很有些诡异,仿佛我与华川正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然而表面上我们彼此还需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可是他说“我很快便来找你”,我心里忽然就有了重大的安全感,前方即便是刀山火海,有他这句话,我就很安心。 更何况,他在握住我的手的瞬间,往我的手腕上套了一个不晓得什么物什。 前往昭若宫的路上,前后左右我分别都被一位小宫女看守着,一点小动作都做不得。我屡次伸手拨动额前的刘海,瞄了好几眼,终于看清手腕上的东西。是一串纤细的链子,细细的赤银缠绕出好看的花纹,似蝴蝶翩跹,似灵鸟展翅,极是生动可爱,银链上镶着两颗圆润饱满的水蓝色宝石,宝石上隐隐有光华流转,如星光投射在海洋上,神秘而冷艳。银链贴在手腕上时,竟生出隐约的暖意。 也不晓得华川是从哪里变出的这东西。 我心中雀跃,可能一时忍不住表现得有些得意,一旁的小宫女瞪我一眼,道:“乐什么乐,死到临头了也不知道!” 容姑姑闻言回头装模作样地叱责了那小宫女一句:“澄儿,姑娘是我们娘娘请来的贵客,不得无礼。” 我在心中冷笑,原来我是贵客啊。那小丫头说我死到临头,虽然此刻我的处境有些不妙,但我堂堂昆仑神女,若是折在这样一处凡世的后宫女子的诡谲手段里,那我当真是死有余辜,从前吃的两万年的饭都白吃了,活的这两万岁也都算白活了罢。 很快便见到传说中的栗妃娘娘。殿内设了一张贵妃榻,我一进门便瞧见榻上闲闲靠着一位年轻女子,妆容服饰极尽华贵雍容,眼皮微抬,便觉说不出的妩媚。很美的一位女子,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未免艳俗,与我从九黎壶画面中瞧见的尧公主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容姑姑快速走到栗妃身旁,低声回禀:“娘娘,替皇后治病的大夫来了。” 她这才看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忽然凌厉了几分。半晌,方笑吟吟道:“好生俊俏的一张脸,看得本宫都有些嫉妒了。这样好的年华,该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的明珠才是,如何想起行医了?” 我说:“民女家境贫寒,幼年因缘际会遇上一位神医高人,便从师数年,学得岐黄之术聊以赚钱糊口。” 她轻笑一声:“聊以赚钱糊口?那你可知什么钱赚得什么钱赚不得?可知何人救得何人又救不得?” 我冷眼与她对视,这位美人委实叫我心生厌恶,绕来绕去不过就是不想让我救凤仪宫中那位她的眼中钉,这偌大的昭若宫里哪个不是她的心腹,有话明说便是了,打这哑谜叫人猜么?这样想着,我说出的话就有些刻薄,我说:“说到底民女也不过是做生意的,我靠治病救人换取钱财,没有赚不得的钱,只有我不乐意赚的钱。关于救人,家师教导我为医者当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为毕生信仰,医者仁心当如是。只可惜我不用功,家师德行我连十中之一都未学得,而我素来任性妄为,救人与否只看心情。” 她的眼睛却亮了亮,饶有兴趣地说:“只看心情?如何个看法?” 我很有些不耐,说:“便是有的人我看着顺眼,殚精竭虑也要奋力救她一命;而若是看不顺眼的人……”我瞟了她一眼,道:“这么说吧,如果昨夜中了鹤顶红之毒的人是栗妃娘娘,我就算眼睁睁看着您在我面前烂了肚肠吐血而亡,我也不会浪费一颗药石在你身上。”其实这话说得我有点心虚,实在是因为昨夜解了尧公主所中鹤顶红之毒的是华川,我连一根手指都没动,全程都在看戏。 我这话一出,殿中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容姑姑怒目圆瞪:“大胆!你可知你面前的是何人?如此出言不逊,不要命了么!” “容儿退下。”栗妃淡声吩咐道。 下一秒她又看向我时不怒反笑,杏眸含露,面如桃花,她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上的鎏金甲套,说道:“看样子知道的不少。” 我眨了眨眼睛,说:“还好吧,知道的不多。比如说我就想不通恩宠万千的栗妃为何处心积虑非要置一位失了圣心的皇后于死地不可,娘娘可否为我解惑?” 她伸手撩了撩耳边青丝,闲闲地说:“那有什么想不通的。她的那张脸,我瞧着不太舒服,便想着要毁掉。既然要毁,便毁得彻底好了,恰巧她这个人都让我不舒服,那便去死吧。凤仪宫由她住了三年,也该换换主子了。”她停了一停,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我笑道:“你可知你一介低贱医女,却有倾城之姿,这也叫我很是不舒服。还有你说的话,听起来实在刺耳得很。”她笑得明媚无害,语气平静如同闲话家常,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叫人心惊。 但对于她夸奖我容色倾城这件事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咧嘴笑了笑:“谢娘娘夸奖。”我不想打击她,其实从前我还有仙力的时候,气色比现在好八百倍,那是我最好看的时候。如今这具身体,如何如何脆弱不消细说,我用着也不是很舒服,血脉不甚通畅,一张脸常常苍白无血色,全靠早上擦上一点胭脂看起来才有点人气。 她终于装不下去,脸上如花笑容一瞬间消失殆尽,她冷冷地看我一眼,后偏过头去,对唤作容儿的大宫女道:“她这个人本宫看着十分讨厌,该怎么做你清楚。” 容儿应了一声,再看向我的目光里有得意、嘲讽还有一丝……怜悯。 我并不知道栗妃要用什么手段对付我,想来不过是要毁了我的脸,最多要了我的命,刑具尚未搬到面前来,所以心中并不害怕。我不动声色地道:“栗妃娘娘讨厌的东西便要毁掉,讨厌的眼中钉便要拔掉,是么?娘娘以为杀尽天下好看的女子,便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最好看的人,是么?” 她得意道:“是又如何?本宫生而尊贵,而你又是什么东西?殷氏又是什么东西?出自乡野的毛丫头,凭什么霸着皇后之位处处压本宫一头?对了,你可听说过一个故事?百年前先祖皇帝在位之时,曾有一渔夫向先祖进献夜明珠一箩筐,每一颗足有鸽子蛋大小,夜间置一颗于室内,便有璀璨光线流转,亮如白昼。后宫之中诸位嫔妃纷纷向先祖示好,只求能分得一颗夜明珠。却没有料到先祖皇帝沉吟片刻,只留下一颗夜明珠赐给在位皇后,其他一整箩筐的夜明珠全都下令粉碎。先祖说,物以稀为贵,真正的珍宝当仅有一颗便是,后宫之中只能有独一份。” 然后她说:“你可明白?本宫此番便是效仿先祖皇帝,毁掉一切对我有所威胁的人,我才能稳固我的地位,一生尊贵无忧。后宫中只能有一颗夜明珠,同样,后宫中的绝色女子,除了本宫,再不许有她人!”说到最后,她的目光倏忽凌厉万分,似要拿刀子划破我的脸。 这女人蛇蝎心肠远超出我的意料,我的手有些微微发抖,紧紧攥住裙子。我说:“先祖皇帝毁掉其他夜明珠,是为了彰显皇后地位之尊贵,乃是对皇后情有独钟。而你所行之事,不过是为了满足你可怜的自尊心。何况夜明珠再贵重,即便价值连城,也不过是死物。而你残害的,一桩桩都是血案,一条条都是性命,午夜梦回之时,你就当真不怕有冤魂野鬼向你索命么?” 她蓦地起身,广袖拂起,怒道:“住口!哪里有冤魂,哪里有野鬼?他们要索命便来索好了,生前斗我不过,死后更休得兴风作浪!” 我想了想,话题一转:“所以你嫉妒皇后娘娘一双紫眸天下无双,便使了手段毁了她的双目?” 她脸上怒气未消,提起尧公主,脸上更是多了嫌恶之色,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她轻嗤道:“失了双目不过是她咎由自取罢了,她从前得意之时处处刁难我,果真上天都看不下去,先是夺了她孩儿的命,后又收了她的双眼。那真是我最痛快的时候。”她忽然瞪我一眼:“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是自身难保,还有心思管你病人的眼睛?” 孩儿……尧公主果然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呢,是夭折了么? 尧公主的眼睛被锁灵瘴气束缚,是以无法恢复清明。锁灵是太后布下的,这位栗妃娘娘像是并不知情。她对尧公主的恨意,仅仅出于嫉妒罢了。 我蹙起眉头,一个念头蓦地跳到脑子里,这深宫后院步步让人心惊,会不会另有高人在背后搅弄风云?太后对尧公主的敌意、栗妃对尧公主的恨意,会不会只是背后之人的利用工具?假太后之手在尧公主身体里埋入锁灵,又借栗妃之手摧残尧公主的身心……我摇了摇头,这太可怕。 思索之间,栗妃想是彻底对我失去了兴趣和耐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容儿,将她带下去,好生伺候着。” 大宫女微笑着走过来,说道:“姑娘,请跟奴婢过来吧。” 我可以不过去么?然而我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四个冷面持刀侍卫,心里立刻就怂了,方才同栗妃对峙的勇气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我面上还是得端着,不能露怯,我冷冷地看栗妃一眼,说:“栗妃娘娘如此胸有成竹,必是咬定即便我出了事陛下也不会过问。但你可知我还有两位同伴?鹤顶红乃天下奇毒,所中之人必死无疑,娘娘就不好奇我等是如何将皇后娘娘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我等既能解鹤顶红之毒,那必定还有其他本事。此番我若是出了事,娘娘可知会有什么后果?”这番话我说得流畅而凌厉,内心却止不住开始害怕和发抖,华川,你快一点来,快一点来找我罢。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七折 栗妃盯着我许久,忽地嘴角漾出灿烂笑容,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美人!如此凛然模样,搁旁人或许就怕了,可本宫偏不怕。”她花枝招展地摇晃到我面前,伸手便钳住我的下颌,眼神骤然森冷,她淡淡地说:“今日本宫便教你一个道理。做事若是摇摆不定、瞻前顾后,决计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本宫能得到今日的身份地位,正是因了本宫从不考虑什么后顾之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前的麻烦解决一个是一个。”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对于这样一个不要命又不计较后果的蛇蝎女子,我无计可施,亦无话可说。 容儿一路带着我七拐八拐,身侧两排侍卫看守着,四把红缨枪直指我的脊背,我若是脚步稍一停顿,长枪顷刻便会刺入我的背心。此时我已经完完全全沦为了阶下囚。 然而出于我意料的是本阶下囚并未被带到什么暴室、牢狱之类的地方,我被带到一间寻常厢房里扔在床榻之上锦被之中,而手脚皆被束缚住。临了容儿瞥了我一眼,道:“你好自为之罢,切莫肖想会有人来救你。” 我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想,自然会有人来救我,华川,慕白,他们很快就会来救我。 房门被人带上,“咔哒”声响,是落锁的声音,室内只留我一人,是诡异而可怖的安静。栗妃的架势摆明了不会要我好受,即便是不会杀了我,也必定折磨得我生不如死,然而容儿只将我捆了手脚扔在这样一个房间,身下甚至还有柔软锦被,怎么看都不像阶下囚的待遇。她说要我“好自为之”,如何好自为之?是要将我扔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活活饿死么? 这样想着,腹腔内突然有莫大空虚感涌上来——我饿了。我颓颓然靠住墙壁,越发怀念起夜晚华川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那些核桃酥,绿豆糕,梅花饼,如意糕……还有他亲手煮的神仙茶,茶色氤氲,香气沁脾……我吸了吸鼻子,却猛然嗅到屋内有奇异的香味,既非花果又非松石,不同于以往我所闻过的所有香料。这香味丝丝缕缕钻入鼻尖,甜腻难挡,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长吐了一口气,我定了定神,细细打量屋内陈设。头顶是一方垂着浅紫流苏的帷幔,并不很精致,入目还有一扇四合小屏风,其上影影绰绰印着美人画像,轩窗前的梳妆台是由最寻常的榆木所制,看样子倒像是某位大宫女的房间。 手腕上和脚腕上缚着的绳索似乎越来越紧,我反手试图给自己松绑,以失败告终。屋内因熏着奇异暖香,不多时,我的神思便熏熏然开始不甚清明,因我方才在床榻上挣扎了一会儿,牵动整面帷幔晃动,此时头顶上方垂下的流苏晃晃悠悠,我盯着看了两眼,整个人便迷瞪起来。 意识深处似乎有声音在唤我,花九黎,不能睡,睡过去便是万劫不复。然而我的眼皮如同压了千斤顶一般,费力睁开眼,眼前的屏风、帷幔、梳妆台皆蒙上一层暧昧色泽,而我的身体里时而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噬咬着,时而又似被一把火点燃,细腻的小火苗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顷刻间,身上已被汗水浸湿,从里到外从上到上只是说不出的难受,却又不晓得如何缓解。窗外冰雪严寒,窗内却高热难挡,或者说是我的身体此时高热难挡。我拼命贴住墙壁,试图缓解身上温度,却丝毫不起作用,我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几番挣扎之下,整个人直直跌下床榻。 “咚”的一声闷响,骤然而至的钝痛令我的神思清明了一瞬,只怕……那香料有问题罢。然而具体是有什么问题,我却再也无法思考,眼皮也终于沉到无法睁开。 陷入混沌之后便无法再感知时间流逝,许是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又许是过了一个时辰,房门猛地被人撞开。 华川,是华川么?我说不出话,亦张不开眼睛。心中隐隐有所期待,却又不晓得在期待什么。 一道粗哑嗓音隔了一丈距离传入我的耳朵:“容姑姑说这里有美人,美人在哪儿呢?” 另一道同样怎么好听的声音道:“那不,地上便是。瞧她模样,怕是早已不耐了。” “主子密藏的春风一度销魂香自是有其妙处啊……” 我费力晃了晃脑袋,春风一度……销魂香……即便我再不懂,此时也不得不懂了。话本子里惯有的把戏,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不幸被我撞上了。 凌乱脚步离我越来越近,直到面前多了两道黑影,我抬了抬眼皮,只模糊看见面前两双灰突突的布履。一人蹲下身仔细瞧了瞧我,笑道:“果然是个美人。今次,你我兄弟二人便有福了。” 我浑身上下开始止不住发抖,栗妃,栗妃,果然是栗妃,如此卑劣手段,当真是比杀了我还不如! 华川,你在哪里?我咬着牙,眼前腾起层层水汽,而我的身体里却似燃着熊熊火焰,绵软又疼痛,动弹不得。 面前之人伸手欲解开我的腰带,将碰未碰之际忽听到一声惨痛叫声,那人的身体便不受控制一般朝后掼去。接着他便叫道:“有刺,这丫头身上有刺!” 另一男子轻蔑笑道:“哪里有刺?如此曼妙佳人,哥哥竟舍得让与我。那兄弟便不客气了。”说着他便朝我俯下身来,我眼前先是一黑,又是一花,似有狂风呼啸席卷而过,这人的身体直直撞破轩窗,摔在了窗外。 我此时神思昏然懵懂,下一瞬身体却腾空而起陡然落入一个清凉怀抱。身体长久的燥热在这一瞬间得到短暂纾解,下一刻又卷土重来。我模糊睁眼,月白长衫,漆黑的发,我几乎是立刻哭出来。 华川。华川。 我的头脑虽然昏沉,这一刻却也想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他,我的心上人。然而他此刻面色铁青,冷漠惯了的眼眸里有波涛汹涌的怒火,薄唇微抿,模样很有些骇人。我从未见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他抱着我大步走出房间,我正要在他怀里睡过去,忽然听到背后轰然一声巨响,偏头看过去,我却是有些目瞪口呆。方才还好端端的厢房,如遭受重创一般轰然坍塌,而欲轻薄于我的那二人皆被埋入废墟之中,不见生死。 我动了动,费劲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无端伤害凡人性命,于你的功德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一句话便喘了三喘。 华川的脸色仍是僵硬的,他淡淡地说:“无端?若不是无端呢?” 好吧,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我了解到那二人欲冒犯于我之时,心内恨不得将他们剥皮抽筋、千刀万剐,华川的行为虽然粗暴了些,却委实很合我的心意。 我闭上眼睛,却听见华川轻声叹息道:“阿黎,若是我晚来一步,你可怎么办呢?”迷迷糊糊间又听见他说:“我虽然给你了月灵石,可在必要之时护你周全,但你一个小姑娘遭受如此这般的羞辱,心里想必难过得紧。此番,又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食言,没能护你安稳周全。”顿了顿似乎又补充了一句:“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置你于险境当中。” 我其实很想安慰他,这桩事委实怪不得他,毕竟我和他都没有想到栗妃会使出如此阴毒手段。彼时我虽然害怕愤怒,他却在要命时刻将我救走,我虽委屈,却很感激他。 可是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置你于险境当中”,我靠在他肩头,听见他这样说,又或许他并未这样说过,是我的幻觉罢。但这样的幻觉,是我乐意有的。 这时身体里忽然又有层层热浪涌上来,一波又一波,竟比方才在房中更加难过数倍。我的神智全然崩溃,一时竟不晓得是何年何月,而我又与何人身在何地,身周皆被冰冷物什环抱,有些难耐的舒服,却又远远不够。我心中焦躁而急切,并不晓得如何去做,手指攀上那人的腰带,手指颤抖着,正欲解开手却忽然被人捉住。是一只冰冷坚硬的手。 低低的嗓音唤我:“阿黎,阿黎,你醒过来。” 我着急地哭出来,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好热,我很难受。你让我凉快凉快罢。” 他不说话,也不允许我对他上下其手。 我燥热得难受,又被他拒绝,心里委屈而生气,几番挣扎之后从他手里挣脱出手来。口不择言,嘟囔道:“你不让我解你的衣衫,我解自己的便行了吧?”可是脑中混沌,解开衣衫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想不出来,索性便不去想了。 迷糊难过之间我只凭借心意和本能伸手去解衣衫,摸了半天方摸到前襟的盘扣,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我着了一会儿急,双手便攀着面前之人的胸膛缠上他的脖颈,头脑昏昏沉沉的,我一时并不能分辨此人是谁,只觉得搂住他时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如同一块冰疙瘩掉落在火红的煤炭上,我的心里一并滋滋作响,火烧火燎。 我此时像是置身于一方虚无之境,四周是熊熊烈火,身体里难受莫名,一心只想寻求一个冰凉出口。 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颤抖:“阿黎怎么了?” 另一个声音道:“着了栗妃的道,情况不太好。” 前一个人的声音狠了几分:“栗妃是什么东西?我去杀了她!” 另一人淡淡出声将他拦住:“不急于这一时,更无须你亲自动手,她会得到她应得的结果。” 我头脑发晕,身子发软,他们在争辩些什么我全然听不懂。我只觉得热烫得难受,更紧地搂住我面前自生凉意的这块巨大物什,仰着脸想要凑得更近一点。我被抱得更紧一些,有一道嗓音自我头顶响起:“这里的事交给你善后,我去想办法救她。” “救她?你如何救她?阿黎这是中了凡间合欢散之毒,合欢合欢,如何解毒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你要将她带走,说是救她,却叫我如何向昆仑一众仙灵交代?阿黎清醒过来,她一个姑娘家,你又叫她如何自处?你将她给我,我要带她回昆仑。” 另一人冷冷地:“带她回昆仑便有法子了么?” 便觉得有风在耳边呼啸,根据从前我做神仙时两万年腾云驾雾的经验,我此时应该是在天上。 待到耳边风停,我登时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好冷。刚这样一觉得,身子里猖獗的热烫之意便很不服气,层层涌上来,似要将我烤熟。有人轻轻在我耳边说:“阿黎,这虽不是我的本意,此番却不得不冒犯了。” 他在我身上几番动作,然后陡然又将我抱起,我睁不开眼,脑中又混沌不清,只觉得身上衣物被人一层一层剥去,只留薄薄一层里衫,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忽地坠入冰湖之中,彻骨的冰水瞬间便漫上我的脖颈。一股灭顶之灾的预感冲上天灵盖,我蓦地睁开眼睛,周遭果然是冰得不能再冰的湖水,隐约还可见氤氲的寒气。身体里的热浪终于得到缓解和压制,下一瞬我就惊慌起来,我没有仙力,我会死的。 正要挣扎呼救,一双坚硬臂膀便自后将我环绕住,我的后背抵了一方宽阔胸膛,能够听见那人规律而有力的心跳,耳畔有温软绵长的呼吸声。 我的心跳蓦地停了一瞬,连呼吸都屏住,半晌,我才试探着说道:“华……华川,是你么?” 话一出口便觉得声音有些哆嗦,并不晓得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被冻得牙齿打颤,亦或者二者皆有。 似乎停了许久,背后才传来淡淡一声:“嗯。” “嗯”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有些发怔,方才因挣扎而在水面激荡起的圈圈涟漪正在慢慢归于平静,我的视线所及之处是华川与我投在湖面上的影子,淡淡的一层,在腾腾寒气中显得虚幻而脆弱。眼前湖面上铺洒了一层金红霞光,可想象身后似血残阳正在缓慢西行。四周皆是高大晦暗的树木,将这面半大不小的湖泊围成天然浴池一般,有若隐若现的灵气在湖面上跳动。我低下头时,能够看见环在我腰间的手臂,还有一片春光……月白色里衫因浸了水变得格外透明,内里藕荷色肚兜上的绣纹都隐约可见…… 我只觉得血气轰然涌上头顶,一个大力将揽着我的手臂推开,搂着我的那股力道一松,我便失去支撑,直直就栽进了湖底。 冰冷的湖水顷刻便将我淹没,因使不出仙术,我一下子就慌了神,下意识开口呼救,一个音节还未发出声,湖水就毫不留情灌进了口鼻内。 所幸下一瞬华川就拖住了我的手臂,一个巧劲便将我拖出水面,因呛了水,缓了好久终于缓过来,我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边紧紧抱住华川的手臂,即便此时羞愤欲死也不撒手。羞愤欲死也是将死未死嘛,这一撒手坚持不了多久我就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轻重缓急我很是能够分得清楚。 然而华川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他的神情有些为难,一只手掩住嘴唇轻咳了一声,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阿黎,你的衣襟开了……” 我愣了一愣,忙忙伸手护住衣衫,此时我真的快要哭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我身上穿的衣服去哪儿了?” 他微微侧目,视线尽量避开我,声音响在身侧有些低沉:“这是仙凡交界处的一面寒湖,我没有别的办法,想着来这里泡上一泡许是能够压制你体内的……毒。” ……对,我想起来了,我中了春风一度销魂散,在危急关头是华川救下我了。想起这桩事,我周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简直不敢想若是,若是华川没有及时赶来,我会如何。 感觉到我的轻颤,华川说:“可是觉得冷?” 我摇摇头:“不冷……”身体却蓦地被人搂住,华川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这样搂着你,你会不会觉得心安一点?” 我的脑袋轰然炸开,茫然抬起头,从他的肩膀上看向远处袅袅自湖面腾起的凉雾,这样好听的话,这样好的我的心上人,这一切,怕不是幻觉吧?这样想着,鼻头一酸,忽然就很想哭。从前在九重天上,我只能远远地将他望着,甚至连同他说上一句话都不能够的,然而现在的现在,我与他孤身二人处在一方偏僻湖泊,衣衫浸湿,他会伸手将我搂住,在我耳边说很好听的话。这样好的事情,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他不喜欢我,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我。他对我这样好,不过是因我曾救了他的命;而我先前身处险境,他认为是他的失职,没能护我周全。三分感激,三分愧疚,外加三分同情,足以令他对待我与常人不同。 我太贪心了。从前他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希望他可以认识我,能够记住我的名字,我就很欢喜;后来他终于认识我,我又盼望着他能够对我与常人不同,能够对我格外好一点;现在他对我这样好,我却更加得寸进尺地希望他对我好是因为他想要对我好,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救命之恩、什么愧疚同情、什么君子作为。 突然就很沮丧。甚至有点讨厌他——明明知道我对你没有一点抵抗力,还对我这样好做什么?耽误我又不娶我,我以后如何嫁人? 我咬了咬牙,趴在他肩头闷声说道:“我好了。”顿了顿又说:“谢谢你。” 他松开我的时候,眼睛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地方,突然偏了头,耳尖有些泛红,轻咳了一声,道:“再泡一盏茶的工夫,毒就散得干净了。方才……解了你的衣裳,是因为过厚的衣物会阻隔治疗效果么……”然后他想了一想,又补充了很要命的一句话:“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就听见他从一本正经到越来越不着调,我带着哭腔说:“你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鬼才信啊!!” 他愣了愣,因怕我又栽到水里,他的手仍紧紧握住我的手臂。他说:“方才着实有些冒犯,阿黎你莫要见怪罢。” 我抿了抿嘴唇,深深地看他一眼:“倘若我说我很见怪呢?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与男子如此亲密,我不过是一个小姑娘,这样的事情,你叫我如何不往心里去?传了出去,我还如何嫁人?”说完,我再不理他,转身就朝岸边划去。然而这些话说完我心里一点也不痛快,反而涌上莫大的难过之意,这样刻薄又任性的话,原不是我想说的,但是我听见他方才的话,心里就像突然点燃了一撮小火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八折 华川终究还是一个人品贵重、教养良好、心怀宽大的君子。这具体表现在我这样口不择言拂袖离开以后他没有任由我生气下去,而是及时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余怒未消,梗着脖子不肯回头看他,忽地听见他低低地说:“阿黎,此番是我考虑不周。如果你愿意,事了之后我会亲自前往昆仑境向重炎尊神提亲。” 我这边还生着气呢,然而这个人他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吓得我差点栽水里。我蓦地回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你开什么玩笑?” 他漆黑的眸子里晦暗未明,不是我能够分辨清楚的神色。他略抬起眼皮看我,说:“你不愿意么?” 我怎么会不愿意?自打两千多年前我与他于九重天上初见,我未有一时不在盼望着这一刻到来,然而这一刻真的到来了,我心里却没有一点得逞的喜悦。 我望着他,良久,轻声道:“华川,这样的话你同多少个姑娘说过?”他的前襟亦被水浸湿得彻底,性感的锁骨隐约可见。随即我非常想抽自己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华川的锁骨。 然而我听见他说:“这样的话,我千真万确只同你一个人说过。” 我笑了笑:“那你知不知道,话是不可以乱讲的。今天如果我当了真,日后你便再也摆脱不了我了,我若是赖在九重天不走,你可是连后悔都没有机会的。” 他轻轻地抿了抿薄唇,眼神倏忽飘远,语气闲闲地道:“怎么,我像是经常乱讲话开玩笑的人么?” 我怔了一瞬,是啊,你是认真的,很认真地想要负这个责任,很认真地想要履行你作为君子的道义与准则。 却独独没有喜欢。 而我始终还是骄傲的。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我可以默默地把对你的感情藏在心里,可以被允许待在你的身边、与你一同做一些事情,我就可以很满足;但是你不喜欢我,却要娶我,我没有办法欢喜起来。 我看他半晌,噗嗤笑出声来:“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哪里真要你负责任啦?”他的眼眸漆黑深邃,有一些茫然,就那样平静地将我望着。我偏了偏头,又道:“你救了我,你看你又一次救了我,我却还跟你计较什么男女之妨男女有别,这太小家子气,有失本神女风范。” 他略一扬眉:“当真不计较?” 我想了想,说:“你发个誓,就说你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我就放心了。” 他摸着下巴半晌,目光滑过我的肩膀,又往下看,眼神戏谑而带着浅淡笑意,随即沉吟道:“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么……” 我愣了愣,忽地扬袖护住领口,脸上腾起红晕,瞠目结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朝我更靠近一点,伸手握住我的手腕。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特特握住了衣袖,而有意避开与我的肌肤相触。正自怔忪,忽听他低低道:“上岸。”身体陡然失去了湖水的牵制,惊起一层层水花,下一瞬我与他便落在湖边一处岩石上。 身上衣衫经了他的手,已经被仙气烘干。然而在冰冷湖水里被冻得神经麻木,这会儿出了水竟觉得更冷三分。我哆嗦了一下,忙忙捡起地上的衣物往身上套。 一旁拢起一丛葱茏火焰,我磨蹭过去取一些暖意,然后向华川犹豫道:“头发不大容易晾干,你能不能动动手指头帮我弄弄干?” 我与华川此时所在之处是一处幽静峡谷,谷内是一方冰湖、几方树林。暮色四合,远处的群山连绵成晦暗未明的重影,高大的林木梢头染上夕阳红。华川就坐在我对面,我与他之间只隔了一丛不大不小的篝火,红通通的火焰映在他的一袭白衫之上,他正低着头摆弄面前的篝火,然后从袖袋中取出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天色晚了,山中食材不少,我去湖里捞几条鱼,你准备准备烧饭吧。” 我愣了愣,却委实没有料到华川作为一个仙术高超的青年神仙,竟比拥有凡人之躯的本神女更加看重一日三餐。 没有听到我的回应,他方挑眉看我一眼,悠悠地道:“……忘记问了,你会烧饭么?” 我敛了敛妆容,一派端然道:“那什么,我烧的白开水味道还不错,你想不想尝一尝?” 华川正在摆弄厨具的修长的手指略略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对我说:“那你还挺厉害的。”、 我本来还想腆着脸再补充一句“过奖过奖,一般厉害,一般厉害”,奈何我的肚子已经间歇性地叫起来,一整日未曾进食,早已饿得头晕眼花,我还得指望着华川给我弄食物果腹,所以还是得尽量表现得乖巧一些。 不多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我托腮凝视着篝火对面的男子,觉得此时此刻的一切都非常有意境,我觉得非常圆满——尤其是火丛上还架着两尾被火苗烤得滋滋作响的寒水鱼。 我咽了下口水,默默地把属于我的那尾鱼翻了个个儿,第三次开口问:“是不是熟了?我是不是可以吃了?” 他瞥我一眼:“……吃罢。” 人生在世,最满足不过前一夜心心念念想吃但没有吃到的东西第二天就吃到了。我欢天喜地地握着插着烤鱼的棍子,吃得非常没有形象,这时就听见华川说:“阿黎,承元帝兴许并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我叹了一口气,道:“以为远离帝都,终于可以暂时安宁一下,没想到还是不得安宁。”我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景深他给我的印象挺好的,若不是见到阿尧如今的境况,我也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始乱终弃。若这一切不是他有意的,那要么是无心的,要么是……” 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我看向华川:“太后背后一定有一位高人在搅弄风云,对不对?” 他看我半天,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眼里有戏谑,笑道:“原来还挺聪明么……” 我正襟危坐道:“其实我从小就冰雪聪明……你见过比本神女更加聪明的姑娘么?” 他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说:“是不是见过比你更加聪明的姑娘不清楚,倒是非常晓得从来没有你比更加厚脸皮的姑娘。” 于是我厚着脸皮道:“脸皮厚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可以活得非常滋润,不会挨饿、不会受冻,你看这会儿我饿了,又不会烧饭,略略发挥一点厚脸皮精神你就给我弄出了这香喷喷的烤鱼呀。但其实我的脸皮也不总是这么厚的,偶尔也会非常害羞的,很有姑娘家的样子的。”说着便又咬了一口。 他打断我,疑惑道:“挨饿、受冻?堂堂昆仑神女也曾有过挨饿受冻的时候么?” 不晓得他为何会对挨饿受冻感兴趣,我一边认真地挑着鱼刺,口中还嚼着新鲜的鱼肉,含糊道:“怎么没有?”将口中食物咽下去,我补充道:“那神女也不是天生的啊。若不是我被父君捡到,带回昆仑悉心教导,如今兴许早就饿死了。”想了想又补充:“就算不是饿死,可能也早就被山中凶兽吞了。” 他有些纳罕:“昆仑神女花九黎,脱胎于神器九黎壶,初为一粒仙籽,据说不是被重炎尊神捡到然后给……种出来的么?” 我摸了摸鼻子:“对啊,没错。但是印象里好像有经历过千千万万年的风吹雨淋、饥肠辘辘,似乎是一出生就带了这样的记忆。我们神仙又不似凡人会有轮回转世,如何能带着记忆出生?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也许是活得时间太长,有些事情记混了。” 我皱着眉头说起这些很少说给人知晓的事情,一回神,华川就已经坐到我面前。他拿出一方白帕子伸到我的鼻子上,口中说到:“多大的姑娘了,吃得手上都是油,还往鼻子上抹。”我愣了愣,怔怔地将他望着,此时火光温柔暧昧,将他的脸衬得柔和而好看。他的动作已经进行到一半,忽地注意到我的目光,轻咳一声:“呃,要么你自己来?” ……这个时候我可以说“你来吧”么? 我低下头从他手中把帕子扒拉过来,胡乱擦了把脸,许是因燃着篝火,即便是在寒湖边上也不再觉得寒冷,一时只觉得温度上升飞快。 从前华川也不是没有握过我的手、搂过我的腰、碰过我的脸,以往只觉得又是害羞又是雀跃,就像天下所有有了心上人的女孩一样。然而自从与他共同下水泡了一泡,事情好像已经慢慢脱离了我的掌控,尤其是他,再不似从前那般无赖和坦然,行动便是尴尬。我忽然就有些后悔,方才为何不答应他的求亲呢?那么此时与他便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也不会似现在这般尴尬。即便是他出于责任怕我想不开,即便他不是真的喜欢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慢慢地等他喜欢我。 但是之于四海八荒其他女生,我好像并没有什么优势让他喜欢我。我不会烧饭,不会说话,不怎么用功,仙术不济,又常常耍一些小聪明,如今仙躯残破,麻烦不断,脸皮还厚,欺软怕硬,又有小脾气……我身上简直有一千八百种坏毛病。这样的有一千八百种坏毛病的我,有什么优势让他喜欢我而不去喜欢别的姑娘? 长久以来我不敢承认的一点,如今不得不承认。我很自卑,脸皮可以厚破天际的花九黎,从小就无法无天的花九黎,会在心上人面前自卑,会觉得他不喜欢我才是理所应当的,他若是喜欢我……那才是见了鬼。 非常非常沮丧。却又不想永远这样沮丧下去,至少不想与他日渐融洽的关系一日之间回到原点。 “你……” “你……”然而我刚想要开口打破与他之间这种诡异的气氛,他也恰恰好开了口。 他的眼眸里神色晦暗不明,我定了定神,说:“你先说。” 私以为他也会将我让上一让,客客气气地来一句“姑娘家的先说罢”,如此便是好一番推搡。却不想他浑不在意,从善如流地开口说道:“你可吃好了?” “……”我淡定回道,“早知道你要说的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我便不让你了。” 他轻笑一声,火光摇摇晃晃的,我听见他说:“无关紧要么?我并不觉得是无关紧要。从前为仙体是无须计较,如今你是凡人身躯,保暖便是第一要紧事。即便是这具身体用不了许久,然而每做一日凡人,便一日不能将就。” “说的很有道理,那我便正经回答你一句吧。我委实还没有吃饱,这里的鱼都太小了,刺又多,吃起来麻烦得很。”我舔了舔嘴唇,说道。 他挑了挑眉,脸上恢复他惯有的在我面前清浅又戏谑的笑意,慢条斯理道:“所以?” 我说:“所以我们不妨去帝都街市上寻一些美食,你看怎么样?我跟人打听了,帝都东市入夜便会有夜市摊子,有一家老字号的粉蒸鸭掌味道特别的好,还有一家的蛋黄豆腐据说嫩的舌头都要吞了……”说着,我忍不住就吞了下口水,眼睛都要冒出光来。 他扫了我一眼:“你却是什么时候打听的?” 我说:“住客栈的时候跟小二哥打听的,可惜没有来得及去一趟便进宫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被各种乌烟瘴气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都没有兴致好好地吃一顿饭,真是。如今我们既然出来了,索性逍遥一番再回去,你说好不好?” 我眼巴巴地将他望着,就差挤出两滴泪来。 于是他说:“宫中事情有慕白兄在,想必一时也不会如何。那便走吧。” 我欢呼一声,跳起来要兜上貂裘披风,忽然华川向我靠近一步,面前被高大的身影给挡住,华川从我手中接过披风,动作轻柔地兜在我身上,然后将绸带系紧。我屏住呼吸,只听得一旁篝火“噼啪”跳了一声,我咬了咬嘴唇,嗫嚅地说:“你为何又突然对我这样?方才,方才不是要避嫌么?” 他却握住我的手,一脸认真地无赖道:“避嫌?何时需要避嫌了?” 我翻了个白眼,心中却跳跃起欢快的小火苗。 方走了两步,他忽然又顿了顿脚步:“对了,你方才是要同我说什么?” 我一愣,说什么?我也忘了。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十九折 初初入夜的街市委实热闹得紧,且不说道路两旁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许是年关将近,街市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约比寻常时节要更热闹上几分,两旁的小贩拨高嗓门叫喊:“烤猪脚嘞,喷香的烤猪脚嘞——” 然而方才被我忘了个干净的话却蓦地跳到我脑子里。我把头从风帽里探出来,问华川道:“对了,其实你与尧公主是旧相识吧,对不对?” 他闲闲地瞟了我一眼,道:“尧公主作为冰狐一族唯一的帝姬,自是免不了经常同元商帝外出应酬赴宴,从前与她在大小宴会上见了几次,慢慢便相熟了。” 是这样的,倒是蛮情有可原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句:“那我还是昆仑唯一的神女呢,这许多年我怎么没有见过你?更加没有机会与你相熟。” 他笑了笑,说:“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 我呵呵地笑两声:“我说啊,我想吃那边卖的烤猪脚,你想不想吃?闻起来很香呢。” 他不置可否地看我一眼,伸手从袖袋里取金铢,钱袋刚拿出来一半忽然又顿住,抬眼无辜地看向我道:“你方才说,没有机会与我相熟?你觉得你和我不熟?” ……他这不是分明听清楚了嘛…… 我说:“唔。” 他便重新将钱袋搁回了袖子里,神色忽然莫测起来,一派不近人情的模样:“我为什么要与一个不熟的姑娘买烤猪脚?”说完抬步就走。 我这下是愣了个彻底。 一旁烤猪脚的香味儿却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我咬了咬牙,腆着脸追上去扯住他衣袖:“熟熟熟,怎么不熟?都有了肌肤之亲了还不熟那什么算熟?”话一出口我就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他大爷的本神女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华川停下脚步,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直看得我一张脸颜色变了好几变,他才慢悠悠地说道:“照这么说来,那确实挺熟的。” 我丢了他衣袖,抬手捂住脸扭头就跑,什么见鬼的烤猪脚,老子不吃了还不行么?身后嘈杂的人群里,仍能够清晰分辨出出自华川的两声轻笑。 街市两旁华灯璀然,不多时,我手里仍然还是抱了一只顶大的油纸包的喷喷香的烤猪脚,是以我也不再同华川计较方才的事。我们昆仑的神仙就是这么大度又宽容。 华川穿一身雪白长袍披风负手站在我身侧与我一同在街道上晃荡,整个人怎么看都与这嘈杂热闹的街市格格不入,我拿眼风瞥了他好几眼,为了叫他能够很好地融入社会环境,我想了想,举手将被我啃了一半的猪脚戳到他面前:“你要不要尝一尝?特别好吃,香得不要不要的。” 他低头看了看我流油的手,面色颇有几分嫌弃和为难。我气结,好意将我的口粮省下来给你吃,居然还嫌弃我,没关系我不管是为人还是为神仙都最是大度的,于是我非常大度地说:“没关系你要是嫌弃我吃过,那我再去给你买一只也可以的。真的特别好吃,你看我们难得出来逛一逛街市,你不吃要后悔的……” 我还没有说完,他却忽然从我手里接了油纸包,顺手丢了张帕子给我擦手用,我听见他说:“既这么,那我便尝一尝。” 我一边擦手一边看着他笑弯了眼睛,然后我不得不承认,优雅的人果然做什么都优雅,就连啃烤猪脚都是这么的赏心悦目。我正自乐着,忽听见他又说了一句:“别只顾着擦手,也擦一擦嘴和鼻子罢。” 我说:“……”在他面前丢脸丢惯了,再这样被他嘲笑和嫌弃,我居然也已经很能面不改色了,真是造化啊造化。 然而这时却突然有一串沉重且肃穆的钟声自远处飘渺传来,其声呜呜然,街市的商贩和行人都不禁停了手上的动作仰头听着,我心头一凛,不确定地说:“这钟声,怕不是丧钟吧?” 此时钟声已落,骤然而至的沉寂却经久不息,华川淡淡道:“二十七声,是大丧之音。” 我有些紧张地握住他的衣袖:“皇帝、皇后、太后、太皇太后殡天才会鸣丧钟,宫中无太皇太后,皇帝皇后正值青年,是太后吧?” 华川却微微抿着嘴唇不说话。 耳边有烈马嘶鸣,华川蓦地伸手将我往旁边一拉,身侧堪堪有一匹黑马疾驰而过,马上是一名黑服官兵,手中挥舞一张诏帖,口中重复喊道:“皇后殡天,封市三日,闲杂人等速速散去。皇后殡天……” 皇后,皇后,怎么会是皇后? 我来不及表达我的震惊,华川就已经拖住我的手行至暗处,他此时神色凛然,是难得的严肃模样。只见他跺了跺脚,口中道:“土地,借个道。”下一瞬,我与他便已经身处皇宫之中。 从前只晓得腾云方便,竟不晓得在凡世可借道土地实现瞬移,此番真正是长见识了。但我此时却没有心思研究这个。 素来沉重压抑的皇宫此时沸腾起来,我与华川隐在一丛高大松柏之后,宫中青石道路上皆是神色匆匆的内侍和护卫。我拉拉华川的衣袖,小声说:“你相信阿尧死了么?反正我是不信的。”尧公主是神仙,即便是一个失了仙力的神仙,那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死在凡间。这太荒唐,也太可笑,也太难为九重天上撰写仙史的文官。 其实我是不愿意相信,尧公主失了法力这么许久都没有出什么事,甫一遇见我就出了事,我不愿意相信我这么的扫把星。 华川此时的脸色却比方才缓和了许多,他说话的时候总叫莫名的心安。他说:“尧公主命不该绝,先找到慕白兄再说。”他顿了顿,突然又提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我给你的月灵石,你可还戴在手上?” 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握紧右手,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夜色中愈发漆黑浓重的眸子,怯怯道:“你是不是又要独自行动?然后丢下我一个人?”月灵石再有灵性,即便它能护我免受实质的伤害,却不能阻挡伤害即将发生。身中销魂散,被两个粗糙男子觊觎,这样的事情我再不想经历第二次。我补充说:“我不会拖累你的,偶尔我也是很聪明的,你相信我。” 他难得地愣了愣,噗地轻笑出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此时看着我的目光格外温柔。但是这温柔的目光并不能安慰我发慌的心和发凉的手指,直到他说:“阿黎,我说过的,不会再置你于险境,你当我我只是随口说一说的么?” 鼻子忽然就酸了,几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我才能发出声音:“那你,那你问月灵石做什么?”可不就是想把我扔给月灵石护着然后不管我,一块破石头如何能护得了我? 他竟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笑道:“怎么会这么没有安全感?” 我看着华川,这个我喜欢的人,曾经喜欢了很久很久、以后也将会继续喜欢很久很久的人。我有些沮丧地说:“死过一次的人,自然会格外的贪生怕死。”更何况我心里有一个长久牵挂、不能忘却的人。但是这句话我却不敢说出来。 他也看着我,然后静静地说:“我给你月灵石,正是想要给你多一点安全感。方才询问你还在不在,就是想万一出了乱子,你戴着它我也可以放心一点。却不想它反而让你更加没有安全感,这样的话,不要它也罢了。” 我一愣,委实被华川不同于常人的思维给弄得惊呆了。我说:“还是要它吧,不管怎么样,戴在手上还挺好看的不是……” 华川说:“……” 好看的首饰其实我有一大堆的,毕竟是昆仑唯一的神女么,以往父君和一众师兄得了稀罕灵石宝贝都会丢给我打首饰的。关于月灵石,因为是华川送给我的,我才格外珍惜。这些他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冬夜风冷,阴沉沉的云彩早就将天上月亮给遮挡得严严实实,我与华川潜到凤仪宫主殿之外。今晚对于整个皇宫中的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凤仪宫内闲杂人等尤其的多。若是此时只有我一个人,只怕还没有摸到凤仪宫门槛就会被侍卫发现然后当成刺客叉出去,但因为有华川在我身边,我就丝毫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行踪。但我说话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压低嗓子小心翼翼。 避过一众内侍,来到主殿窗户底下,我轻轻地戳破一层窗户纸,殿内却全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纷乱嘈杂——偌大的寝殿与我们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清清冷冷,冷冷清清,没有哭丧的侍女,没有料理的女官。殿内支烛台摇晃着豆大的微光,晦暗黄光里,尧公主的榻前颓然坐着一个暗紫色身影,那身影在灯光下透出分外的寂寥,全然没有坐在龙椅上睥睨天下的气势,是承元帝景深。而梨木床榻上,安然躺了一个纤细女子,我看不清她的形容,但触目却只觉一片死气。 我惊了一惊,尧公主……她当真死了?景深是来殓她的么?我后退了一步,心里忽然涌上汹涌的怒意,景深啊景深啊,从前她尚且活着,你不好好待她,如今她死了,你才要抱着一具冰凉凉的尸体念起她的好处来么? 周遭的内侍该是都被承元帝遣走了,又因是冬夜,窗外更是连夏秋时节的虫鸣鸟叫都没有,寂静之外更有寂静。我的耳力向来又是好的,所以隔了一扇窗户,承元帝独自在殿内说的话我都能听清个大概。 我与华川所站的方位只能看见承元帝的侧脸,往日多么英俊的一张侧脸,如今却全无生气,与榻上的那张脸的神情别无二致。他俯身将她搂在怀里,我虽不得靠近,却也能觉出他怀中的女子周身该是已经冷了个彻底。他在她耳边呢喃:“相……雪,相雪。”怕是许久没有再念过这个名字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艰涩。 他说:“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么?你说你此生唯一一次付出真心,却被我糟蹋。你说我这样折磨你,你恨我入骨,你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要看着神明对我降下惩罚。我这样恶劣,我这样辜负你,你还没有看着我得到惩罚,你怎么就能死了呢?” 然而他怀中的女子面色一片苍白,连嘴唇都已渐渐褪了颜色。她如何还能回答他? 我看见他的手指开始泛白、发抖,而他紧紧地搂着她,把脸贴在她血色尽失的脸颊上,他仍然说着话,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相雪,我以为我为你安排的皆是为你好的。自十九岁登基以来,到如今七个年头了,我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诏令从未曾出过错,云启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是不是这个皇帝做得太久了,你告诉我,所以我变得自以为是。如果,如果我能够预知到有今日,我又如何会折磨你三年?我以为我可以护你一生周全的,眼睁睁看着你在凤仪宫以泪洗面,看着你的眼睛失去光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以后会好的,很快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你没有了眼睛,我便是你的眼睛。很快就都会好的,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 听见他的话,我浑身骤然失去力气,连一个冷笑都笑不出来了。如果如果,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如果,哪里还会有这么多悲剧?连神仙都没有如果,何况凡人? 我对华川说:“我们走吧。”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走吧,不出意料的话慕白兄正在客栈等着我们,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也该听他说上一说了。不过阿黎你这一会悲伤一会气愤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华川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废话来。我这会儿气愤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气承元帝的薄情,二是气慕白的不靠谱,有他这么一个快要飞升上神的上仙在这里坐镇,居然还能眼睁睁放任尧公主被人害死?悲伤的原因也有两个,一是替尧公主觉得不值和难过,二是为我自己——尧公主死了,我的水之华便也就没有了着落,等待北极帝元商再生一个帝姬出来么?我如何还有命熬到那个时候?今日躺在榻上的是尧公主,明日说不定就是我。 但是……我抬起眼睛看华川,他的眉眼仍是惯有的清淡,嘴角甚至还有极浅的笑意。他嘴角的笑意愈发深刻,终于拢成一丛完整的笑,他就那样偏着头看着我,然后说:“那榻上躺着的,不过是慕白兄用障眼法变幻出来的假人罢了,一根木头而已,也值得你难过得这样?”他顿了顿,又道:“你聚精会神看了这半日,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看出来。” 我猜我此时的表情一定跟吞了苍蝇一样。 就听见华川嗓音闲闲,了然道:“唔,果然没有看出来。” 我说:“……”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二十折 仍是从前下榻的那间客栈。因宫中传出皇后殡天的丧音,整个帝都骤然沉寂,就连万家灯火都较往日更加黯淡了几分。此时已经入更,街头巷尾有梆子声声。 考虑到天晚人倦,我与华川迅速达成共识,决定直接破墙而入,免得再敲开客栈大门扰了伙计清梦。 径直奔上二楼,我熟门熟路地摸到慕白的房间,推门而入。华川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三丈方的距离。甫一推门,我尚来不及唤慕白的名字,便听得一声细软女子惊呼,黑灯瞎火的,我并不能看清屋内形容,正自纳罕是不是听错了,便又听到一个低哑男声厉声问了一句:“是谁?” 我一愣,隐约听见床榻之上传来喘气声,自黑暗中辨识出床榻上之人的形状与体位,活了两万两千两百岁的本神女一张脸蓦地烧了个通红。 此番真是好死不死,撞上了小夫妻行云雨之事。 我摸了摸头发,尴尬一笑:“对不起对不起,摸错房间了,扰了二位委实抱歉,阁下继续,继续哈。” 那汉子忒不懂事理,因四周皆是黑暗,今夜月色也很一般,并不能看清他此时的表情是如何的恐怖狰狞,但他憋了半天,并没有打算原谅我的道歉,而是愤怒地朝我吼了一句:“滚!” 我觉得有点惊奇。千万年来,上天入地有资格对本神女吼上一句“滚”的人,怕是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然而这些有资格的人,他们一般都会习惯性地保持他们作为尊贵神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品性,是以他们不会也不屑于对我说“滚”,那样太不高冷,也太不优雅,有失他们的身份。于是这样骤然被一个陌生凡人这样骂了一句,还挺稀罕的嘛。我也不生气,因此番终究是我不厚道在先,唐突了人家的好事。 摸着鼻子就要退出去,却不想转身就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可想象摔倒已避无可避,我心下悲凉,这会儿一摔一滚的,可不是应了人家的骂么?本神女虽素来不甚拘小节,但如此出丑也是不情愿的。 所幸慢悠悠的华川已经慢悠悠地赶到,想必还好整以暇地看了一出戏,在我要摔倒之前才略略施以援手。 我被一股已经很熟悉的力道一带,终于还是没有摔倒,被华川搂了腰禁锢在他怀中。而本神女此时的面颊,却比方才撞上活春宫之时更烫了几分。 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清淡嗓音,仍是他惯有的慵懒戏谑,我听见他幽幽地说:“被人骂了,怎么也不晓得辩解两句?” 我有些讪讪的:“毕竟是我冒犯在先嘛……” 他松开揽着我的手臂,凉凉地瞥了我一眼:“这会儿怎么这么好性子?” 我赧然道:“关键是我打不过人家……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 他淡淡道:“你打不过,不是还有我么?慌什么?” 我懵了一懵,下一瞬就像是一朵小花苞懒懒幽幽在心头开放。我望着他,故作镇定道:“你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忍了。” 我与华川就这样站在人家房门口唠起嗑来,屋内榻上还卧着一对不知道有没有穿衣服的鸳鸯。我觉得八成那二人衣服已经互相剥得差不多了,不然那男子必定要冲上来揍人。那男子忍了又忍,奈何我此时身旁又多了一位帮手,且这位帮手说起话来又不是很谦虚,那男子终于还是欺软怕硬,便消了方才气焰,小心试探地道:“阁下若是摸错了门也就罢了,自行离去便好,这样站在在下门口闲聊,是何道理?” 确实不太好。我连忙拉着华川退出去,还好意给人带上了门。想是屋内二人终于能够松了一口气,我忽地又推门进去,那二人“吓”了一声,愤怒道:“又做什么?”我一脸无辜地道:“我就是想要提醒阁下一句,以后做某些事之前记得要锁房门。哈哈哈。” 屋内男子只怕已经被我气得没了脾气,咬牙道:“多谢阁下好意提醒,在下今日真正是受教了。” 我心满意足地退出来,一回头,华川便好端端地将我望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却听见他说:“方才不是还很好性子么?这会儿怎么就这样促狭?” 我镇定地走过去,道:“这不是有你在身边嘛,所以胆子比较大。”顿了顿又说:“屋中男子倒也不像是坏人,还挺有趣的。不过慕白这厮,怎地还换了房间了,此番叫我出了这样大的丑。” 华川似笑非笑道:“你没有出丑我是没有发现,不过,倒是很会叫别人出丑。” 我说:“……” 但我到底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终究是不再敢随意闯入别人的房间看看慕白在不在,活春宫么一晚上撞上个一次也就可以了。我索性乖乖地跟着华川,上了三楼,只见他一派淡定闲散模样,在右手边第二间房门口停了下来,不紧不慢不轻不重敲了三下门,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上房。所谓上房便是,房间比寻常客房宽敞一些,八仙桌的木头更加名贵一些,屏风上的罗帛更加精致一些,油灯更加亮堂一些,当然,更重要的是价钱要贵上好一些。屋内尧公主抱着狐狸皋宁,歪在榻上捧了书卷在翻。对于她明明没有视力却总爱看书这一件事我已经见怪不怪,华川又一向镇定,看见这诡异场面也没有丝毫动容。而慕白则幻化出一具分身,正百无聊赖地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从前念书修炼的时候慕白颇不用功,道法课、仙史课等等皆是堪堪及格,但到底仙根灵慧,于某些术法上却有不同寻常的领悟力和天赋,比如他的分身术学得就比其他诸位师兄都要好上许多,比之于我就好得更多。初时我还有些不忿,后来发现即便他已经能够熟练地幻化出九九八十一个分身,而我在鼎盛时期最多也只能够幻化出三十六个分身,但是他比我多这四十五个分身,唯一的好处大概就只是被罚打扫昆仑后院的时候速度比我快一点,真正打起架来也只是吓唬吓唬对手,没有一点实际用途。所以后来我已经非常坦然。 一线金光倏地闪过,慕白收了分身,向我道:“阿黎你身上的毒……” 我忙说:“解了解了,没事了。”说着便拿眼风瞄了华川一眼。 华川却似全然没有察觉到我这一瞄,径直走过去坐下,给自己添了一杯茶。然而我的小动作却被慕白发现了。他脸上表情一时非常好看,先是惶恐,后是痛心疾首,道:“你你你,你们两个人难道……” 我懒得说话堵上他的脑洞,也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华川抬眼看我:“喝水?”我点点头。今日一路奔波,晚上又吃了油腻的烤猪脚,当真是渴了。 慕白尚沉浸在自己的脑洞里不能自拔,他最后一脸沉痛道:“阿黎,你我二人师兄妹一场,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你放心,师父出关之后晓得此事,若是一时盛怒要打折你的腿,为兄虽然不济,也会替你拦上一拦的。” 闻言,华川给我添茶的手顿了一顿,他看向我:“唔,你们昆仑的家风如此严谨么?” 我头也不抬:“你听他胡说八道。” 脚下忽然痒痒软软的,我低头一看,皋宁不知道何时蹭到我脚边了。我将他抱起给他顺了顺毛,顺便也暖一暖手,这时听见隐了存在感许久的尧公主突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乍一听有点冷,她说:“阿黎,你们是从宫中出来的么?” 我点点头。点完头以后才意识到她并不能看见我,于是说:“对。慕白的障眼法使得很好,连我都没有察觉到是假的,云启的皇后娘娘死了,他们都深信不疑。你放心吧。” 她没有说话。良久,苍白的脸上慢慢浮上一层浅淡红晕,她低声说:“我死了,他……是不是很开心?” 开心么?我想起失魂落魄坐在凤仪宫寝殿内的那个萧索身影,那是一个坐拥天下财富、美人和权势的人,然而我透过窗户,却觉得他孤单得就像一无所有。 我对阿尧说:“开心不开心我没有看出来,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的反应,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宫中皇后殁了,终究是大事,现在宫里一团糟,可能会忙上很久。” 她怔怔道:“噢。” 我撒了一个很大的慌,并且是当着华川的面。但是他并不打算拆穿我,我也并不担心他会拆穿我。 话说出口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景深爱她入骨,我可以告诉她景深爱她入骨,但我下意识就想瞒住她,她问我景深看见她死了是不是很开心,我想说“是的,他开心得不得了”,但这太直白,于是我换了一种残忍的说法。或许是因为,即便我告诉她事实,她也不会相信罢,所以何必多此一举? 夜已深了,我许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大家一致认为左右这一晚上宫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来,索性先休息一晚上,明日再说。房间内有两张床榻,隔了一扇巨大屏风,大家也都不拘谨,各自分开睡了。 但其实夜里还是出了点事儿的。 第二日晨起众人起床洗漱后下楼用早饭,我百无聊赖地拿筷子在面前的一盘醋溜白菜和一盘腌萝卜里翻了几翻,然后搁了筷子,向慕白道:“昨日你们不是从宫里顺了许多钱财回来么?有钱住上等的房间,没有钱吃一顿体面的早饭么?” 慕白很无辜,他说:“华川兄吩咐伙计准备的早饭,你问他去。” 于是我幽怨地望了华川一眼,他似笑非笑:“你吃不惯?” 一旁的尧公主端坐着,手里握了一枚调羹搅拌着滚烫的白粥,吹上一吹,往嘴里送一口。 我对华川说:“你们九重……呃,你们府上平日里吃得就这样清淡么?” 他说:“不是啊。只是再好的珍馐用多了也会平淡,难得出来一趟,吃些粗茶淡饭也别有滋味。” 我说:“……”然后生无可恋地搅拌碗里的粥,这时听见华川云淡风轻地招呼店里伙计:“老板,麻烦再上一份翡翠虾饺、姜汁鱼片、金糕卷。” 我双眼一亮,由衷赞叹他道:“华川,你知道么,你今天这身衣服格外好看。” 伙计动作非常迅速,金糕卷立刻就送上桌来,华川夹了一块给我,说道:“别说话了,快吃吧。” 全程面无表情的尧公主忽然“噗——”的笑了出来,她说:“华川,你我相识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对女孩子会这样体贴。” 华川淡淡道:“一般。某人太挑食又太会耍脾气,我没有办法。” 我本来还沉浸在阿尧这突然一笑带来的震惊当中,因与她见了这几次,她脸上向来都无甚表情,偶尔笑一笑也是诸如嘲笑、惨笑,都很淡,然而华川他一句话就让我回过神来,我有些气愤:“我虽然挑食,但口味是天生的,生来就是这么挑剔,我也没有办法啊。况且,况且我虽然不爱吃萝卜白菜,不爱吃那我不吃就好了啊,我也没有耍脾气非要吃别的东西啊。” 华川凉凉地瞥我一眼,然后说:“噢,这样么?那便是我多此一举了。”他招呼店伙计过来,淡声吩咐道:“另外两道菜不用上了。”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 店伙计一脸为难地说道:“公子,食材都已经备好下锅了,恐怕不能退……” 我得意又挑衅地看着华川。 华川勾起嘴角,说道:“没关系,钱照付,菜不用上了,吃不了。” 这时慕白已经笑喷了,就连尧公主也忍不住掩唇笑个不停,皋宁更是在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我愣了足足三秒,在伙计小哥欢天喜地应声说“得嘞”的时候,我及时识时务地对华川说:“我错了。你说的都对,我挑食,我还耍脾气。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浪费食物?”说完我就瞪了一旁笑得不行的慕白一眼。 华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对小哥说:“菜照上吧,另外再加一份老鸭汤。” 老鸭汤啊……我忽然觉得方才受的一点小委屈简直不值一提!人生在世,偶尔该低头时就低头,也是挺好的嘛。 我开开心心地给尧公主夹了一块金糕卷,又弯下腰把皋宁抱上来给他喂了一块。期间我看了尧公主好几眼,总觉得她今天格外不一样。有句话叫“先破而后立”,所以她的心是在完完全全死了以后又重生了么? 一顿早饭因加了几道比较麻烦的菜肴,战线拉得就长了一点,旁边桌子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闲话也听了一套又一套。金糕卷的盘子空了以后,我正对着厨房方向翘首以盼,忽然旁边有人压低嗓音同同伴说:“昨夜皇后殡天,据说是被宫中栗妃害死的,圣上震怒,当即下旨剥了栗妃服制,斩立决呢。但是这样的秘辛,宫中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情自然是不好流传出来的,所以对外只说栗妃自请前去宝华寺替先皇后祈福,实际上三日后便要处斩了。” 另一人惊讶了几声,遂感叹道:“宫门一入深似海,这话果然不假。想先皇后是倾城之姿,那栗妃亦是绝色美人,然而红颜薄命,终究是可惜了。” 然而尧公主听见这桩以她自己为主人公的八卦,搅拌白粥的手连一丝停顿都不曾有。 是了,即便我们都晓得,那棺椁里躺着的只是一根木头,但是殷相雪却真正是死了。她在凡间逗留了两百余年,才遇上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那公子给她取名叫相雪,他说他会护她周全,此生不叫她受丝毫委屈。她替他生下一个孩子,然而孩子早早便夭折,一如她与他早夭的缘分。他负了她,她损了双眼,苟延残喘三年以后死去。从此世间再无殷相雪。 此时此刻坐在我身旁小口地抿着白粥的双目失明的素衣女子,她不是殷相雪,她是北极大帝元商君离家出走两百年余年的小女儿。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二十一折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入耳的八卦,一餐饭到底还是接近尾声,我已吃得打嗝。然而我握着调羹搅拌老鸭汤的手但凡顿上一顿,华川便要拿似笑非笑的眼神将我盯上一盯,于是我的心肝儿略略颤了一颤,生无可恋地往嘴里送汤。这老鸭汤滋味甚是不错,然而先前已经用了翡翠虾饺、姜汁鱼片、金糕卷的我的胃实在是装不下这碗大似盆的一钵老鸭汤。 这凡间的人做生意竟出乎意料的厚道嘛,菜量给这么大。 当然最后一日结账的时候看见近乎天价的账单,彼时我才痛心疾首地意识到,厚道,厚道你妹啊厚道,生意人哪里有厚道的?不消细说。 且说此时华川、慕白并尧公主三人早已用罢早餐,施施然坐着看我喝汤。我忽然想起,在场的除了这三位,还有一只狐狸嘛。我的眼睛亮了一亮,弯腰将皋宁捞过来,笑眯眯道:“皋宁没好好吃东西吧?来喝碗汤。”皋宁认命地呜咽一声。 皋宁毛茸茸的狐狸嘴将将张开,我颤颤巍巍地将一勺汤送到皋宁嘴边,身后蓦地传来一道清脆童音:“呀,白狐狸!” 我的手一抖,调羹里的汤尽数洒在皋宁身上。皋宁惨叫一声跳回尧公主身上。 我这才回头,只见一个两尺余长的小娃娃“哒哒哒”地从楼梯上往下迈步子,一个三十来岁的嬷嬷紧赶慢赶追上来:“小公子,小公子你可慢点哎。” 我在心里纳罕,这小娃娃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竟晓得皋宁的原身乃是一只狐狸而并没有将皋宁认作是寻常的小白犬,小奶包有如此见识,委实有趣。 小人儿哪里顾得上听嬷嬷的话,一眨眼工夫便跳到我们桌子旁边。倒也不似方才那般跳脱顽皮,我觉得他有趣,便仔细打量将他一番,这小公子身着一套蓝莹莹的锦缎棉袄,头上总了两个角,系着红绸子,脖子上套了一枚金项圈,生得粉嫩嫩的,玉雪可爱,唔,像是某大户人家的宝贝疙瘩。这宝贝疙瘩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一张红扑扑的稚嫩小脸摆出严肃神情,他先是拱起手作了个揖,然后故作深沉且一本正经地对尧公主:“这位姑娘,您的狐狸生得很是可爱,我……我可以摸一摸么?” 尧公主怔了一瞬,忽噗嗤一声笑了,不及她开口回应,慕白便转到这边来,手执一柄折扇“啪”的在小奶包头上一敲,说道:“这个稀奇古怪的小娃娃是谁家的?叫什么姑娘,要叫姐姐知道么?” 小奶包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鼓起来,半天方憋出一句:“我,我娘亲说做人要知晓仁义礼智信,这位公子你无端敲打我,是不礼貌的。” 慕白顺势蹲下去与他看齐,挑了挑眉毛,无赖道:“那我就是没有礼貌,你又能如何?” 这小公子许是没有料到竟会有如何厚颜无耻的大人,他瘪了瘪嘴唇,说:“你没有礼貌,我不跟你玩!” 慕白哈哈大笑。 小公子的嬷嬷在揣着手在一旁看了一小出戏,这才上前牵住他的手,说:“老爷和夫人马上就下楼了,老爷看见你没有乖乖地在吃早饭会生气哦。快跟嬷嬷过来吧小公子。” 这小公子倒是听话又懂事,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尧公主怀里的狐狸皋宁,叹了一口气便要跟着嬷嬷走开。而全程一直不说话只是微笑的尧公主,像是恰恰感受到了小公子的目光一般,她的嘴角漾出两枚浅浅梨涡,忽温和地向小公子说道:“小公子请等一等。” 小娃娃果然停了下来,一双水汪汪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尧公主。 尧公主笑意更深了几分,她说:“不是想要摸一摸我的狐狸么?可以的。” 小娃娃登时便甩了自家嬷嬷的手,欢呼了一声。然后小拳头将衣角攥紧,又有些害羞地说:“真的可以么?” 尧公主说:“当然可以。不是说做人应该知晓仁义礼智信么?我既答允了你,自然不会再反悔。只不过你看,狐狸身上洒了些汤汁,我的眼睛又看不见,你能帮我替他擦一擦么?” 小公子闻言凑了上去,盯着尧公主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又伸着肥嘟嘟的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惊奇道:“漂亮姑娘,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啊?”尧公主但笑不语。只见小公子忽然站直,又像模像样地朝尧公主施了一礼,奶声奶气地叹息道:“是我失礼了,姑娘。你生得这么美,眼睛却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但是没有关系,你有一副好心肠,一定会交好运的。” 尧公主“嗤”地笑出声来,她眨了眨眼睛,失去光泽的紫眸里微微动了动,她偏着头向小公子道:“所以你愿意帮我的狐狸擦一擦身子么?” 小公子绷着一张小脸,正儿八经道:“我的荣幸。” 然而他从尧公主手里接过一方白色丝帕的时候,睁大眼睛“咦”了一声,道:“这条手帕上面的图案好生眼熟……”我一眼看过去,那帕子不过是方寻常帕子,唯一一点点略微不大寻常的便是,帕子一角绣着一枝曲曲折折的紫蒂白梅,用料用线皆是上上乘,然而那拙劣绣工……却委实叫人不敢恭维。到底是小孩子,瞧见什么都觉得稀罕,他扭过头招呼他背后的嬷嬷,嚷道:“嬷嬷嬷嬷,你来看,这个图案是不是很眼熟?呀,我想起来了,紫蒂白梅呀,像不像娘亲给我绣的帕子?” 那嬷嬷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敛容和蔼道:“是了,确实很像,夫人最爱的也是梅花。” 我眨了眨眼睛,向小公子道:“小公子,你小小年纪却是很见多识广嘛,竟然晓得面前这只狐狸乃是狐狸而不是寻常家犬,又晓得帕子上的花是紫蒂白梅。这位哥哥……”我指了指慕白,说道:“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紫色和粉色都分不清楚呢。” 慕白气愤道:“花九黎你就睁着眼说瞎话吧你,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还知道我分不清紫色还是粉色,你可真长本事。” 也是。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身旁小公子与皋宁玩得一团和气,忽地听见一个低沉雄厚的声音说道:“忱儿,你在做什么?” 唔,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小公子的嬷嬷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说:“老爷,小公子甚是喜欢这位姑娘养的狐狸呢。” 我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身穿深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约莫三十五岁的样子,五官端正却不出奇,倒是鼻梁很是直挺挺的。小公子看见他,立刻乖巧地叫了一声“爹爹”,又探着脑袋对那男子身后优雅端庄的女子道:“娘亲娘亲,你看这里有只白狐狸,它很喜欢忱儿呢。” 小公子的爹朝我们一行人略略点了头,向他儿子道:“有没有征得人家姑娘同意?” 他点点头:“有的。”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华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终究晓得为何觉得小公子他爹的声音熟悉了。昨夜本神女摸黑进错房间,好死不死撞上的可不就是面前这双夫妻。 一下子就觉得好尴尬。我紧紧闭着嘴巴拒绝说话,非常担心一开口便叫人家认出我的声音。 幸而小公子很快被他爹带走过去用早膳,经了这一番,华川也不再难为我喝汤。小公子将皋宁还给尧公主,规规矩矩地说:“多谢姑娘。苍天有眼,姑娘你的眼睛一定可以好起来的,希望我们有缘可以再见。” 尧公主对他极是耐心,微笑地道:“谢谢你啊。” 小公子这番客套话说得很是真心实意,不同于成年人,他所说的至少是出自他的真心的,但是再真心实意的客套话也是客套话,没有人会当真。只是我们都未曾料到,他说的“有缘可以再见”,居然真的很快就再次见到他,噢,还有他那位我很不情愿见到的他的爹。 今日是个好天,冬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虽然没什么温度,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压抑。大好的上午在饭桌上蹉跎过去一半,饭毕,我和华川决定再去皇宫里走一遭。 一是去看看那位栗妃娘娘是不是当真被关在了牢里,过得是否滋润,如果过得太过滋润我还得想个法子让她不要那么的滋润。我向来很有自知之明,活了两万余岁的神仙,许多道理还是不能够看得很开,深明大义这个词语说起来不过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然而真正做起来,即便是死过一次的我,也不能够做得很好。我为人不算良善也不算恶劣,虽算不上睚眦必报,也绝不会以德报怨。所以四海八荒里有许多如我一般生来便是灵根仙胎的神仙,却从未孕育出一个天生的佛。 其二,锁灵一事说急还是挺急的,人间事情瞬息万变,比如栗妃前一日还在她的昭若宫耀武扬威,今日就变成了阶下死囚,明日说不准就是另一番景象。 皇宫之中大内监牢自是有重兵把守,想要潜进去还是蛮棘手的,但是有华川在嘛,如果堂堂天族皇子、四海八荒最年轻的上神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那真是白瞎了他一身好修为。 当然,这个如果是不可能存在的。 出乎意料地,监牢里的把守比外面松散很多,仅有的五六个看守还都各自蜷着打瞌睡,我想大约是看守长官太过自信,觉得没有人能够突破门外防守潜入监牢内部。 果然在监牢里看见栗妃,早已不是从前光鲜亮丽的模样,但是除却妃嫔服制被剥去,看起来也没受什么罪的样子。 华川挑眉问我:“想如何出气?”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栗妃这样,出身显赫、地位显赫的贵女,大抵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沦为阶下囚。平日里她是何等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如此落差,只怕比杀了她更叫她痛苦。她这样的下场是她罪有应得,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华川说:“如此,可是出气了?” 我咧咧嘴:“出气了。” 他轻笑一声:“那便走吧。” 我想了想,说:“不过……这监牢也太干净了吧,住宿条件简直跟客栈差不多了,我觉得可以给添几只耗子为栗妃娘娘排遣一下寂寞。” 他有些惊讶地看我一眼,我说:“怎么,你觉得我太狠毒了?还是说你怜香惜玉舍不得了?” 他说:“不是,我以为你还可以更加狠毒一点。” 我坦诚道:“来之前我还想着要如何出气,想着要不要给她造一个梦靥,将她手下残害的性命、魂灵全部放进来,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逝者出了怨气也好早日进入轮回道。我到底还是心软,几只耗子而已,便宜她了。” 华川动了动手指头,墙角便多了一个洞,想必不多时就会有耗子钻出来玩耍。 唔,我甚满意。 我蹭过去拖住他的手,正欲督促他跟土地老儿借个道容我们离去,他却突然敛了神色,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拐角处。 有细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我轻手轻脚地溜过去扒住墙角,这才恍然意识到,堂堂大内监牢的守卫怎么可能会外紧内松?内部看守如此疏松,那必然是看守长官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而其内想必正在发生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细细想一想,我与华川此番行事也是不大能见得人的,大家半斤八两嘛,彼此彼此。 这墙角其实不听也罢,但来都来了么,听一听也无妨。毕竟我决定上前听墙角的时候,是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听到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我听见一个压低的女子声音,她说:“王爷,太后那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今夜子时便可行动。” 王爷……我忽地想起,三年前颂亲王谋逆被承元帝下令关押至天牢,三年了,他竟然还在牢里!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二十二折 说实话对于这个什么颂亲王,我是不大关心的,恁这么一个一关就是三年的革职王爷,想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那女子说什么子时便可行动,我思来想去,这个“行动”大抵就是劫狱越狱云云,出息一点的话顺便发动个什么政变篡了承元帝的位,也是我喜闻乐见的。然而这些不论是阴谋还是阳谋,总归是入不得我的眼的。就如同任你宫廷朝堂闹得再欢畅,也不会影响到东部边陲乡野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张龙椅由谁来坐,在老百姓的眼里不及明天是否有雨来得要紧,那么在我这个神仙眼里就更加不怎么要紧。 但是方才同颂亲王说话的那位姑娘,倒是提及一个颇要紧的人物,太后。 这位从未谋面的太后,我对她实在生不起什么好感。且不说尧公主身中的凶器锁灵便是出自她手,此番她若是果真连同颂亲王发动政变,我却是委实有些同情景深。 出了大内监牢,是重重又重重的宫门,是深深又深深的内廷。华川忽然镇定起来,或许他天生就是这么的镇定,但我总觉得自监牢出来以后,他浑身气息就变得更加……散漫。不该用这样的词语形容位高权重、法力无边的天族皇子的,但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因他此时脚步从容,眼皮都懒得抬一抬,只怕给他个抱枕,他便能像一只晒太阳的猫似的懒怠动。 一问,他说:“有人先耐不住了,你却是急什么?且等着罢。” 我一想,也是。 我抬起头,右手搭在眉骨处看了看天色,眨了眨眼睛道:“这会儿才未时,离子时还远得很,不如我带你去个好去处消磨消磨天光?”怕他不答应,我连忙补充:“不远的。” 于是自监牢出来,华川总算第一次朝我抬了抬眼皮,他闲闲道:“细数起来,这宫里你是第三次来,第一次还在竹林里迷了路,从日头将落晃到月挂中天也未能出了竹林,如此过人的方向感……几时把皇宫摸得这么熟了?” 我赧然:“也,也不是特别的熟。但是常识总是有的么……” 说完,我跺了跺脚:“土地,土地!”一次两次的见华川朝土地老儿借道借得欢畅,我也想试一试。然而没有法力的我,别说跺三跺,跺了三十跺,也未能将土地从地底下跺出来。 我不高兴了:“这个见风使舵的土地老儿,欺负我没有法力是不是?等到我的法力恢复了,我就天天到凡间跺脚,让他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我累不死他。” 华川“嗤”的一笑,道:“好好的跟土地又较什么劲儿?究竟是他欺负你,还是你欺负他?” 可我就是委屈,神仙当久了,冷不丁没了法力,先前还觉得稀罕,觉得做一回凡人也不错,但是时间久了,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来得痛快。我把手背在身后,抿着嘴不说话,然后一脚踢飞一个小石子儿。 石子儿落地的时候应声传来“哎哟”一声,监牢的守卫怒道:“是哪个暗算我?” 我突然就乐了,低低地笑了笑,眼看那守卫就要过来,华川将我一拖,我二人便隐于一从高大灌木之后。 华川瞥了我一眼,道:“还乐,恶作剧就这么开心?” 我右手掩唇轻咳了两声,面上犹自镇定下来,佯装波澜不惊道:“是挺开心的。” 我觉得华川现在应该不太想理我。 但我显然低估了堂堂上神的心胸,他才不会同我在这样的事情上计较,虽然他内心可能确实不太想理我,但是出于君子风度,他便换了另外一个话题理我,他说:“不过,你找土地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一惊,还真是有事,差点就给忘了。我说:“华川你看你能不能高抬贵脚,敲敲土地他们家的门,借个道……” 恁华川再好的风度,这会儿也叫我气着了。他面色沉了沉,甩袖边走,迈了两步,道:“土地,有人找你。” 果然就见一个三尺余长、白须白发的小老头儿拄着拐杖从地底下冒了出来。这土地老儿生得油光粉面,身着华服锦袍,在这皇宫的地底下当差,油水果然比较多。土地老儿矮身走了两步,恭恭敬敬施了礼,道:“不知是哪位上仙召唤小仙?小仙不知上仙大驾,迎驾来迟,还请上仙宽恕则个。” 我与华川皆默然。华川默然是因为他找土地确实没什么事儿,实乃助人为乐,替我叫上一叫;而我默然则是……上仙,这里还当真没有上仙。我身旁玉树临风、满脸疏离加冷漠的那位,两百来年前就由上仙飞升了上神,而在下堂堂昆仑不肖神女,说来惭愧,一大把年纪了连上仙都尚未飞升。 心里蓦地就生出自卑之感来,只觉得我配不上华川,如此甚是惆怅。 但显然眼下并不是一个容我伤春悲秋、感时伤事的好时机,一旁土地老儿还巴巴地盯着我呢。 我说:“是这样的,此番有劳仙友现身一趟,是想找你问一问路……” 华川说:“……” 土地老儿说:“……”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可知道这宫里的御膳房在哪里?” 这土地老儿委实厚道,不但给指了路,还行方便借了道。下一瞬我便拖着华川潜入御膳房。 对此,华川是难以置信的,他说:“……你费了这么大劲,要带我去的好去处便是御膳房?” 我一边紧张地躲避着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一边回答他:“对呀。不过也并没有费多大劲,毕竟费劲的是土地老儿又不是我。” 华川默了一晌,说道:“晨起的早饭,你没有吃饱么?那盅老鸭汤……” 他不提老鸭汤还好,这么一提,我想起早晨喝汤喝得艰难,怕是三百年都不想碰和鸭子有关的菜肴了。 我瞪他一眼:“你也说了是晨起的早饭,这会子即便是用午膳都不算早,来御膳房逛一逛,有什么问题么?” “……”他说,“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这就对了。我弯起嘴角,随即眼风扫到一排宫人各自托着红漆木托盘款款迈出门去,连忙将华川拉上一拉:“哎你往这边过来一点,干得又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腰板儿可以不用挺得那么直。” 华川凉凉地瞥我一眼,说:“你也知道干得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宫里的绿化做得是极好的,即便是严冬,树上都没什么叶子,但好在种植得够密集,能够很好地掩藏我与华川的身形。我悄悄地将御膳房的窗户推开一条缝,其内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纷乱却不杂乱,食材用具皆是井井有条、各有乾坤。 我眼睁睁地瞧见四盘四喜丸子被搁置在我的面前,是一伸手便能够着的距离。 那宫人甫一转身,我便立刻下手取过一盘,靠着墙蹲下,招呼华川过来吃。 其实我并没有指望他会过来跟我一同分享偷御膳的喜悦之情,毕竟尊贵如天宫六皇子,什么样的吃食没有尝过,什么样的排场没有见过,对于我如此行为,他除了无奈大抵就是不屑。但是没有关系,他能够愿意陪着我过来做这荒唐事,我就很知足。当然,有可能其实他并不愿意,因为是我硬拉他过来的,但我觉得他一没有拒绝,二没有甩袖就走,大概……也不是那么的……不情愿……罢。 嗯,人生在世,自己给自己以安抚,是非常必要的。 正自想着,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便伸了过来,我一怔,就看见华川分外优雅地取了一枚四喜丸子,分外优雅地放入口中,然后分外优雅地咀嚼,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听见他说:“芡汁过厚,口感一般。” 他这……居然还点评起来了。 我像不认识他一般只是盯着他的脸看,他却浑不理我,径自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这时他才抬头,眼底有笑意,声音里也有藏不住的笑意,他说:“嘴上说着请我一同尝尝,却不见你向我递盘子,只是自己搂着吃。你一向就是这样请人吃东西的,阿黎?” 此时他离我这样近,一双灼人眼眸锁着我,叫我无处遁形。一瞬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我是一只妖精,而他就是照妖镜一般令人不能直视。 我强自镇定道:“没有的,我一向鲜少请人吃东西的。” 他说:“噢,那今日却是我的荣幸了。” 我厚着脸皮道:“自然是你的荣幸。” 又先后取出四道菜肴,华川用得分外自得,先后照例都给出八字评价:汤味不足,鱼翅不鲜,这是凤尾鱼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是莲蓬豆腐;内酿鲜嫩,外皮过硬,这是桂花鱼条;肉质粗糙,味同嚼蜡,这是叫花鸡。 ……合着没一道菜如您的意。 你说这莲蓬豆腐空有其表,内里味道不足,这也就算了,最后这道叫花鸡我觉得非常不错啊,我一边往嘴里送鸡翅,一边摇摇头对华川说:“我也用八个字形容一下你,你这个人啊,挑三拣四、吹毛求疵。凡间每每出一个食神,百年之后皆被太白金星招揽上天宫入职,你生来尊贵,自小吃的、用的自然都是最好的。习惯了最好的,偶尔用一用不是那么好的就千般不依万般不是,如此不晓得知足,累的不还是自己么?” 他勾起嘴角,点了点头,道:“唔,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面有得色:“对吧,我也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以后不要那么挑剔了,人嘛,偶尔可以包容一点的。” 然而他拿眼风看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邀请我品尝宫中御膳,既是品尝,我以严苛的标准作出评价乃是顺理成章。平日里你几时见到我挑剔了?早上用膳的时候,喝着白粥、吃着白菜,我可有说什么么?我倒是记得有一个人,挥舞着调羹对着无辜的白粥横挑鼻子竖挑眼,白粥心里该是多么委屈……” 还白粥心里多么委屈…… 我赧然,自知理亏,却仍然气很壮地顶了一句:“华川你这个人,怎的如此刻薄,平白为难我一个小姑娘……” 虽然我心里承认,华川这话说的……竟然比我方才所说更有道理。 他笑了笑:“是,不该为难你这个小姑娘。”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抿着嘴半晌,说:“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拿。” 故技重施,推开窗子,此番却不顺利了。一个宫人站在窗前纳罕道:“菜怎么少了好几道?是我数错了么?珠娘姐姐呢?珠娘姐姐你来看一看,是不是我数错了?” 唤作珠娘的却没有过来,因为新过来的一位宫人说道:“珠娘被太后娘娘召去做些事情,今日御膳房的差事便由我来替她。出了什么事?” 原先那宫人似乎有些惊讶:“珠娘姐姐被召去便召去罢,怎的叫胭脂姑姑过来了?御膳房油烟气重,胭脂姑姑身子尊贵,如何能叫姑姑您替珠娘姐姐的差事?” 胭脂淡淡地道:“无妨。这些便是皇上和太后娘娘的膳食么?仔细着点,切不可出差错,这里由我照看,你先忙去吧。” 有人在这里看着,我自是无法再偷取菜肴。转过身后便有些讪讪的,还有一丝疑惑,我压低声音对华川说:“哎,你有没有觉得,这位胭脂姑姑的声音很是有些耳熟……她一开口我就觉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华川不动声色地道:“你不妨仔细看看她的模样,许是更加眼熟也未可知。” 我点点头,果然回身继续扒窗户。眨着眼睛往窗缝里面觑,一看不打紧,正好看见这位胭脂姑姑神色自如地往膳食里做手脚,做的手脚……无非就是下了些白色齑粉,然后迅速拿筷子搅拌化开……而她的模样,赫然便是方才在监牢之中同颂亲王私通消息的那个女子。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二十三折 如果说一开始颂亲王谋逆只是揣测,如今胭脂手中这白晃晃的齑粉便是铁证。胭脂尽可以说这药不是什么毒药,而是哪里求得的仙药珍品,拌在膳食里,祈求皇上龙体安康、福寿绵长……当然,这鬼话也得有人信不是。 于是当夜子时,太后手下三百影卫果然劫狱,颂亲王出狱后果然逼宫。 八千禁卫军,竟有五千军士被颂亲王下首的左相温冉、御史大夫沈秋言等权臣策反,彼时我坐在承元帝寝宫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对底下金戈铁马叹为观止。 颂亲王的手下迅速将宫殿包围,巍峨而宏伟的甘泉宫一瞬间竟显现颓败死气,当夜月光偏是惨淡至极,泼洒在甘泉宫殿前如同一场盛大的葬礼。 这场宫变来得迅速,结束得也很迅速,我与华川不过是饮了两盅酒的工夫,底下铁骑刀枪声声已渐冷落,只听得“吱呀”一声——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幢幢火光之中,一个紫袍身影茕茕孑立,于正殿之上,冷漠的视线淡淡扫过底下千军万马,君主威严在这一刻释放极致,明明他是败的那一方,明明此时他的身后连一兵一卒都未有,他身上迫人的凌冽气质却强大得无处掩藏。 宫殿下方早已溃不成军的未被颂亲王策反的禁卫军见到承元帝,不知是谁嘶哑着喊了一声:“陛下!” 我认识景深许久,无论是自幻境中窥见的三年前他的模样,还是于殿中第一次见到坐在龙椅上的他,亦或是殷后“殡天”,颓然坐在床榻上的尧公主的夫君,唯有此时此刻,我才打心底里意识到,景深他是一个帝王,天生的帝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只觉得他一出现,原本耀武扬威的颂亲王的亲兵,骤然短了三分气势。 颂亲王策马而出,铁骑铮铮,一柄红缨长枪插在地上,宝马嘶鸣,他得意道:“皇兄将臣弟关押了整整三年,可曾料到会有今日?” 景深对他这满是挑衅的质问置若罔闻,我离他很远,却清楚地看见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眉眼之间尽是厌恶和不耐烦,却不曾有此时应该有的颓败神色,更加不曾有颂亲王渴望看到的惊怒神色,他淡淡开口:“景铄……” 语气沉着,让人惊惧。 颂亲王脸色已经很有几分不悦。想来也是,被景深的身份地位压制几十年,一朝事变终于扬眉吐气,如今你为败寇我为新王,凭什么你仍然高高在上立于殿前,而我即便骑着高头大马,依旧需要抬头对你仰视,气势依旧输你一层? 我这样想,而华川却说:“此刻若是承元帝站在殿下,这位王爷站在殿上,二人气势依旧不会有所消长。” 我点点头。 这时听见景深沉声道:“你既唤朕一声皇兄,自称一声臣弟,就该晓得朕是君,你是臣。你一个负罪臣子,赫然提长枪骑宝马,率领千万将士将朕的宫殿围得水泄不通,是做什么?”底下叛军竟无一人敢出气。 颂亲王面上压抑着怒气,忽地笑出声,慢悠悠道:“皇兄,你如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就不好玩了。” 景深冷冷扫他一眼:“装糊涂?此时朕却是当真糊涂了。罪臣颂亲王景铄,三年前欺君罔上在先,谋乱造反在后,朕念及手足亲情免其一死,将其关押于大内监牢终身监禁,无诏不得出。颂亲王,朕何时赦了你的罪?” 不待颂亲王出言,他便接着说:“诸位将士,此刻朕仍称你们一句将士,乃是感念过去尔等护卫云启社稷之功,配得上一句‘将士’之称。自此以后,你们再不配以云启禁卫军自居。此刻立于逆臣颂亲王之后的,皆不是我云启的好儿郎。云启如今内忧外患,外有狄戎对我云启疆土虎视眈眈,我云启的好儿郎身披铠甲手持长枪,为的是效忠社稷、保卫家国,为的是建功立业、人前显贵。颂亲王许了你们荣华富贵,他一介罪臣,如何有荣华富贵施与你们?所谓荣华、所谓富贵,皆是我云启子民的血汗,是千千万万好儿郎护卫的子民的血汗。今日你们站在这里,铁骑踏上的是你们以往守卫的土地,刀枪指向的是昔日并肩作战的弟兄!身为将士,你们的铮铮铁骨,你们的赤胆忠心,为的不是你们的国家,不是你们的君主,不是你们的百姓和兄弟,皆献给了率领你们谋逆的颂亲王,是吗? “即便是颂亲王今宫侥幸取胜,你们得到了你们所追求的荣华富贵,又待如何?颂亲王毕生都无法摆脱谋朝篡位的罪名,而你们……” 颂亲王此时已经怒不可遏,大喝一声:“住口!”手上长枪破空而出,伴着呼啸风声朝殿前的承元帝掷去,底下承元帝残存的将士们皆惊呼“陛下!”“陛下当心!”,就连颂亲王的数千军士里亦起了不小的骚动。承元帝直直地盯着破空而来的长枪,眼神却是动也未动,身子更是偏也不偏,只听“嗤”的一声,许是颂亲王急怒攻心,长枪错过承元帝深深刺入门框之上。 承元帝冷眼看向马上急怒的颂亲王,嗤笑道:“朕道你有多么大的能耐,不想三年未见,依然没什么长进。” “没有长进,没有能耐……”颂亲王笑了两声,猛地拔出腰间宝剑,飞身而起,双脚在马头一踩,身形便快如闪电直朝承元帝射了过去。 不得不说景深是很有胆色的,面对强兵如此发难,他竟也不打算反抗。许是他晓得反抗也是没有用的,战局已定,而他怕是早已服下了御膳房送来的被宫女胭脂下了药的膳食,于是便在最后关头,在残余将士面前,保持一代帝王的尊严。 下一刻,颂亲王的宝剑已经牢牢架在承元帝颈上,承元帝仍是不动声色,他这样不紧不慢,却让我心中急不可耐。虽然我并不知道我在急什么,只是看着当前情景心里觉得无比揪心。 颂亲王勾起嘴角,嘴唇轻启:“皇兄,这当是我最后一次唤你皇兄。如此,局势已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停了一秒,忽地又有些不耐,说道:“莫要再说你那些蛊惑人心的话,你以为你在禁卫军中当真还有威望么?你若是还有威望,他们又如何能够被我策反成功?一个皇帝,做到你这种地步也实在是可悲,何时失了军心都不知道。” 承元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景铄,自小为兄便告诉你,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最忌得意忘形,这么些年,你依然没有将兄长的话听进去。”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故意激怒颂亲王。 果然,闻言他勃然大怒,手上更是添了几分力道,一瞬间承元帝的脖子上便有圆滚滚的细小血珠滚落。 鲜艳的血珠似乎极大取悦了颂亲王,他忽地扬天长笑,几乎要笑出泪来:“景深啊景深,我的兄长,龙武至尊的承元帝,平日里掉一根汗毛这宫中的人都会急得人仰马翻,如今掉了这好些血了,怎么连一个替你担心的人都没有?” 这时有内监急急通报:“太后驾到!太后驾到!” 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太后急怒的声音:“逆子,逆子!你是在做什么?他是你皇兄!” 太后这话……怎么像是在维护承元帝?我有点纳罕。 承元帝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纳罕,他的神情依旧淡淡,对太后的出现也不惊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正被人拿宝剑架着脖子。 颂亲王回过头,看见怒气冲冲的太后,微笑道:“母后,更深天寒,您不在寝殿歇息,到甘泉宫做什么?” 太后此时已经行至颂亲王面前,她此时怒目圆睁,胸口起伏得厉害,忽地抬手“啪”的一声给了颂亲王一记响亮的耳光——耳光之清脆,声音之响亮,在这偌大的殿前竟然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她喘着气道:“到甘泉宫做什么?你问哀家到甘泉宫做什么?哀家倒是想问问你,这么晚了你到甘泉宫做什么?皇帝是君,你是臣,是谁教的你为人臣子的可以拿剑指向自己的主君?” 颂亲王也不恼,他温和地说:“母后,从前他是君,我是臣,自此以后,可再不是了。” 太后怒道:“放肆!你把剑放下来,立刻命你的人速速撤退,你皇兄仁慈,兴许还能饶你一条命。” 颂亲王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哈哈大笑,手上的长剑倒是撤了下来。他一边拿着一方洁白手帕细细擦拭宝剑上的血珠,一边说道:“母后,怎么到这一刻,您突然展现您深明大义的一面了?您别忘了,是您帮我从狱中出来的,是您帮我同左相大人牵桥搭线的,三年前,先殷后身上的奇毒,亦是经了您的手下的,您敢说您对儿子今日的行动一无所知?” “哦,对了,”他转头看向承元帝,一双眼睛似淬了毒一般,话却是仍是对太后说的,他说,“您精心培育并引以为傲的长子景深,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此时此刻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只怕送他一把剑,他都握不住。您知道是为什么么?他中了毒,这毒,可是您身边的大宫女胭脂亲手下的。” 颂亲王说出这些话,太后已经气得站不稳,景深却是不动声色,我看得仔细,只是在提到给殷后下毒一事的时候,他的眸光略动了一动。 我对华川说:“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我不确定道:“总觉得景深今日这等沉着冷静,并不像看破红尘安心等死,倒像是在等什么。” 他饶有行为:“哦?等什么?” 我皱着眉头低低地说:“在等一个人?不对,或许是等一个时机。” 他微笑着看着我:“不错不错,脑子总算是动上一动了。再不开窍,我真担心你仙体可以重塑,心智怕是不能够的。” 我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而底下同样有一人鼻子也快被气歪了。只不过如此的形容用在她身上似乎不太合适,毕竟太后是尊贵的太后,我只是个小姑娘。 “胭脂?胭脂,她怎么敢!”太后气得浑身乱颤,她回过身指着身后一应的随从,说道:“胭脂呢?怎么不见胭脂?把她给哀家找出来!” 宫女、内监皆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这些人在宫里待久了,都很识时务,都十分晓得今日宫里算是变了天,颂亲王怕才是今后的正经主子。于是一个个的既不回应太后的怒气,也不敢抬头怕引火上身。 一个很久没有说话的人终于开口了。 景深的声音听起来朗润了许多,不再是冰凉凉的冷漠,他开口道:“母后,胭脂恐怕无法面见您了。她已经被朕处死了。” 最惊讶的除了我,便是颂亲王。 颂亲王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景深脖颈上的血已经止住,只是方才流的那些已经淌红了雪白的衣领。他冷冷地说:“景铄,方才朕说什么来着?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最忌得意忘形,这句话朕对你说过不下十遍。今次最后告诫你一遍,你且记住罢。” 颂亲王踉跄着后退两步,刚入鞘没多久的宝剑再次出鞘,雪白剑锋直指承元帝眉心。他怒道:“你没有中毒?这不可能!” 景深则抿着唇不说话,脸上神情皆在诉说着“你不相信?我管你相不相信。懒得跟你解释。” 颂亲王的神情在怔忪了一瞬后又恢复清明,他哼了一声,道:“即便是胭脂失手了又如何?底下千军万马皆是我的人,你大势已去,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不待承元帝说话,太后先是不依了,只听得她怒喝一声:“住口!” 颂亲王冷冷一笑:“母后,您还是早些回寝殿休息吧。云启即便是换了皇帝,您太后的身份也是不会动的。不过……若是您执意再偏袒您的长子,结果怕就不好了。”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二十四折 我远远看着太后踉跄了一下,被景深扶了一扶。她抬头看了长子一眼,微陷的眼眶里滑下两行泪来。从前只觉得太后不愧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保养得宜,面容精致,今夜却蓦地觉得,再多的燕窝、阿胶,再贵重的保养秘方,也抵挡不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隐秘的细纹。更何况活在深宫之中,日日殚精竭虑,容颜虽在,心却老矣。 她缓缓开口,嗓音里有无尽的悲怆:“早知会有今日,景铄,当年你造反,我便不该向皇帝求情免你死罪,哪怕你在监牢里关押到死,我都不会前去探望你一眼。” 我心里对太后是非常不喜的,但此时此刻,她不再自称“哀家”,开口皆是悔恨和无助,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我虽天生仙胎,长在昆仑,就职于九重天,对凡间宫闱内幕不太通,却也大致想得到一个女人能够做到太后之位有多么不易。她聪明了一辈子,谋划了一辈子,却终于输在母子之情上。 颂秦王嗤笑一声,道:“早知有今日,我一出生您就该掐死我才是。”话毕,他满意地看着太后神色由红变白,嘴角勾起一丝笑,吩咐道:“来人!送太后回宫。” 太后忽厉声道:“谁敢!皇帝在此,哀家在此,我云启何时要一介罪臣做主了?” 太后带来的一众侍从迫于颂亲王淫威,又碍于旧主威仪,一时踌躇不定。 景深冷眼旁观了许久,出声道:“母后,这里确实不适合您,您还是回宫吧。”他的目光平静而辽阔,似看向颂亲王,又似仅仅是掠过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无边的黑暗。他说:“明日,一切便都结束了。” 许是他的神色和语气太像要从容赴死了,太后有些慌,她拉住景深衣袖,眼泪簌簌落下,她说道:“不,哀家不走。皇帝,是哀家识人不清,哀家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先帝。今日若是你出了事,云启落到乱臣贼子手中,到了地下,哀家如何有颜面面见先帝啊。” 景深却像是在想事情想得出神一般,太后在他身旁哭诉,他才回过神来,眉头微微皱起,眼里是迷茫神色。他低头看向太后,说:“母后,事到如今,朕只想知道一件事情,还望母后如实相告。” 近万人的殿前,景深声线喑哑,早已有风起,他的话一出口几乎就被肆虐的北风立刻撕扯得破碎。而我的听力此刻竟然格外灵敏,我听见他说:“母后,三年前,您为何要对皇后下毒?毒从何来?有何功效?” 太后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忽地大笑出声:“红颜祸水!狐媚惑主!时至今日,皇帝心心念念的竟仍是那个妖女。哈哈哈哈,三年前风先生的预言果然不错!天亡我云启啊……”她跪倒在地,发髻散了下来,似是魔怔了一般,时哭时笑:“先帝,先帝!哀家对不住你啊……眼睁睁看着兄弟睨墙自相残杀,哀家毫无办法;看着皇帝被妖女迷惑,哀家能给她种下奇毒,却没办法收回皇帝被她迷惑的心……哀家,没有护好云启……” 景深皱眉道:“风先生?母后说的可是风泽善?” 太后却颓然倒在地上,再也听不见他的问话。 颂亲王笑了两声,道:“风先生,臣弟也是认识的。景深,你有什么问我也是一样的。”他一抬手,吩咐道:“将太后送回宫中,好生伺候着。” 景深凝神好一会儿,脸上逐渐酝酿出蓬勃的怒意,他铁青着脸,怒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泽善,好一个风泽善!” “哈哈哈哈——”安静无声的阶下,一串笑声突兀地传过来。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数千将士中,有一人扔掉长枪,慢条斯理地卸下身上厚重的盔甲。他一身灰衣,拾阶缓步而上,一边道:“陛下,许久不见,陛下尚可安好?” 景深怒目将他死死盯着,风泽善却视若无睹,微笑着说:“三年前,陛下若是听微臣一言,将妖女斩首示众,现如今,这天下便还是陛下的天下。” 景深道:“不知先殷后何处得罪了风先生,风先生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也要离间我夫妇二人?” “哈哈哈哈——”风泽善笑得格外开心,好一会儿,方镇定下来,语气骤然森冷:“离间?微臣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微臣日日观测星象,早已预测到殷后乃不详之身,唯有在大雪之日将其斩首示众,一钵颈血以祭天地,方能免云启之祸。” 他的语调铿锵有力,话语掷地有声,听起来很能触及军心。他接着道:“而您将微臣的进言置若罔闻,微臣这才不得不求助于颂亲王和太后,以佑云启万世太平。” 景深道:“所以殷后身上的毒,是你交与太后的?朕,与殷后的孩子,亦是由你害死的?” 风泽善轻蔑一笑,道:“毒?那可不是毒。陛下,您的那位皇后,容色倾城,一双紫眸顾盼生辉,如此佳人,必非池中之物。寻常毒物如何能对堂堂冰狐帝姬起作用?微臣耗尽毕生心血,方才炼出一枚神器,锁住狐妖一身法术,才免得她祸乱人间。” ……他这话一出口,我就沉默了良久,方对华川说道:“这个风泽善,面皮委实厚得很,他看起来不过两千岁,据史料记载,十九万年前凶器锁灵便已经在世间横行许久了,到他嘴里,锁灵竟是他炼出来的了。” 华川正撑着腮看着底下的热闹,听见我说话,他笑了笑:“风先生可不止两千岁呢,看起来,至少也活了九千载了。” 我甚惊奇:“咦,我最近眼神是越发不济了么?竟连一只妖孽的岁数都看不出来了。” 华川道:“这不怪你。他的妖气被掩藏了大半,如此,才能够掩诸神耳目在人间横行。”说话间,华川的眼睛里已经有隐约寒意闪现。 我心中了然,并默默为风先生点了一只蜡,此番,你遇到华川,委实算你倒霉。不过想来,你若是遇到鼎盛时期的我,也得算你倒霉。本神女再不济也是昆仑神女,凡间终生疾苦自有司命安排,不归我管,也不容我插手,但若是遇到意图祸乱人间的妖魔,再不管,便愧对本神女担的这一称号。 此时我虽是有心无力,但好在有华川,他收妖或是我收妖,都是一样的。 我摸了摸下巴:“不过这是一只什么妖?你看出来了么?” 华川淡淡道:“千年蝠王。” 我心头一惊。千年蝠王自是不足为据,然而华川方才说他已经九千余岁了,九千余岁,怕是很快就要成长为万年蝠王了……彼时,妖界新添一位王者,九重天上的那些位神君必是免不了一番头疼了。 风泽善一番妖言祸众祸得很有效果,底下军士听闻先殷后乃是狐狸精,登时哗然一片。 景深勃然大怒:“住口!” 风泽善施施然站在景深面前,说:“您现在要微臣住口有何用?您心里早已相信了微臣的进言,不是么?您与先殷后朝夕相对,她是否为常人,您比微臣清楚。若是您心中当真认定微臣乃胡言乱语,又何以冷落殷后多年?只是——”他顿了顿,眼里锋芒尽现,“圣上虽贵为天子,亦不该妄图与天斗。殷后不可不杀,您一时心软,如今酿成大祸,乃是自食其果,微臣再想为您尽一份心,却是再也不能了。” 景深忽然收敛了怒意,他静静地看着风泽善,道:“风泽善,你既这么会算,何不算一算明日甘泉宫里住的会是谁?又何不算一算日出之时你的命运会何去何从?” 颂亲王闻言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景深,死到临头还这样嘴硬……” 风泽善倒是微微皱眉,将景深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反复斟酌了几遍,只是,放眼望去,孰胜孰败一目了然,他料定景深必翻不出什么浪来,便也放下心来。 我却是当真好奇的。 只见猎猎西风中景深负手而立,面色沉静,不怒自威。他看了风泽善一眼,淡淡开口,话语中听不出语气,他说:“风先生既说殷后乃狐妖,想必是有铁证。铁证为何,朕不想知道,殷后已去,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是说起妖物……殷后在世之时,未曾害过一人,若说她乃不祥之身,她执凤印三年,三年内云启丰泽年润,未曾有过天灾。再说功劳,三年前云启与戎狄一战,殷后于山野之地救朕性命,由此免了云启一场,于君、于国皆有大功。殷后如此,朕却不知她哪里该死了。 “倒是风先生……称自己有窥测天意之能,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以下犯上,谋害帝后,结党营私,意欲掌控君主扶持罪臣取而代之,云启有此等妖人,方是大难。” 颂亲王此时已经怒不可遏,所有耐心皆已耗尽,他抬手便挥起手中长剑,锋芒点点,直取景深脖颈。 景深嘴角勾起一丝笑,嘴唇微动,口中喃喃,那嘴型,我隐约可以分辨出,他在说:“来了。” 我脑中尚来不及转弯,火光、灯光映衬之下,空中却有微弱流光闪过,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枚石子直直击中颂亲王挥剑的右手。颂亲王痛呼一声,手中长剑咣当落地。 下一瞬,两名迅速如鬼魅的黑衣男子凭空而出,不动声色地落在景深两侧。他二人单膝跪地,齐声道:“属下护驾来迟,陛下恕罪。” 景深颔了颔首,二人方起身。这时,我能够看清他们的脸。左边那个,我是认识的,于九黎壶幻境中见过一面,他便是当年一夜之间在宣室殿前竖起千万刀刃的那个办事很是得力的江恒。看,我对他印象深刻,连他名字都记住了。而另一个人……我大惊,这个人,我居然也认识! 耳边似乎响起那日夜晚,陌生男子咬牙切齿的声音:“多谢阁下好意提醒,在下今日真正的受教了!” 这个人,他居然是我们在客栈里遇到的小奶包的爹…… 华川在我身侧轻笑出声,想必是也将他认了出来,而我此时,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冤家路窄啊冤家路窄……本神女竟和此凡人有如此渊源,两日之内便遇见三次! 华川打趣道:“阿黎,如此缘分,回去之后你何不查一查此人的前世背景,说不定是你们昆仑哪位下凡历劫的仙君也未可知。” 我生硬道:“不必,不曾听说过我们昆仑这千八百年里有下凡历劫的仙君。”这时我脑子里一线灵光闪过,被我及时捕捉住,我乐呵呵地对华川说:“咦……两日之内我是遇见他三次没错,但是换个角度想一想,华川君你不是也与他遇见了三次嘛……如此缘分,断背情深,你何不……”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何不什么?” 我瑟缩了一下,改口说道:“……看样子此人身手甚好,你何不提拔他一下,待他百年之后将他提到九重天任一军职。” 华川笑笑:“虽然有阿黎你替他引荐,然而九重天军纪严明,涉及三界安定,断不能凭裙带关系就擅自招人进来。” 我说:“……”气死我了,去你的裙带关系! 见到此二人,颂亲王和风泽善的脸色都难看至极,景深淡淡向众军开口:“颂亲王谋逆,风泽善祸众,二人格杀勿论。其余叛军叛将,此时投降者从轻发落,拒降叛军杀无赦,拒降叛将诛九族。” 众军哗然,叛军中顿时开始骚动。 颂亲王一脸不可置信,他恨恨地道:“景深,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能耐下此命令?就凭你身旁的这两个不成器的奴才便想以寡敌众?” 景深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平静地说:“确实是以寡敌众。朕也想知道,朕的三千黑羽卫,对上罪臣颂亲王的五千叛军,会是怎样的结果。” 话音刚落,穿黑色铠甲的军士便如潮水一般齐齐地从甘泉宫的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颂亲王的五千残兵围得水泄不通。 本就拥护景深的禁卫军此时士气大振,迅速融入黑羽卫中,振臂高呼“陛下万岁”。 叛军中不知是谁率先扔了手中兵器,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投降声音。颂亲王的五千叛军,终于是不战而溃。 颂亲王疯了似的在阶上怒吼:“你们!你们是军人,如何能扔掉手中兵器?你们给我捡起来!这天下是我的,江山是我的,是朕的!” 他又拉住同样一脸惊色的风泽善,扯住他的衣袖:“风先生,你是神人,你救救本王啊,你杀了他们啊!”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第二十五折 局势已定。 至少在我看来,任颂亲王再有能耐,也翻不出景深的手掌心了。从前我只觉得景深是个寡情丈夫,是位英明仁君,却到底忽略了他身为帝王的铁血手腕。 而风泽善,不管他是千年蝠王还是万年蝠王,不管他身后是否有整个妖族做靠山,我不信他敢继续如此插手凡间之事,将整个云启朝搅个天翻地覆。景深他不是个普通的凡人,他是整个国度的帝王。 风泽善果然一脸厌恶地甩开颂亲王的手,冷笑道:“匹夫之勇,不成大器,今日你败给承元帝也是命定之事。” 颂亲王惊惧交加,颓然坐倒在地,却又不甘心,想博取最后一线希望,又想撕开风泽善真实的面目。他指着风泽善,癫狂道:“什么命定之事?狗屁命定之事!你,是你,你要我谋取我皇兄的天下!是你说,命中注定我皇兄三年前就该死在雪山上的!你说他逆转生死盘,必将不得好死,而我,我才该是云启的继任皇帝,我是真正的天子啊!” 风泽善却再不理会他,只看向景深,随即哈哈大笑。宫殿之下训练有素的黑羽卫严阵以待,四下只有呼啸风声,于是他的笑声在静若无人的殿前显得格外诡异可怖。他笑着说:“陛下,今日你终究赢了颂亲王,实乃可喜可贺。” 又说:“此番,微臣却也不算输。您将殷后护得那么严实,她不是还是死了吗?她死了,微臣的任务,就完成了,呵呵呵呵呵呵……” 一番话说得我不寒而栗。 殷后,殷后。他的任务不是颠覆整个云启王朝,竟是要尧公主死么? 景深一双漆黑的眸子染上赤色,几欲眦裂。他一把从江恒手中夺过长剑,提气飞身指向阶下的风泽善,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针对皇后?” 风泽善这下几乎是仰天大笑了。他略一闪身便避开了景深来势汹汹的剑气,下一瞬,整个人便立于一株松树树顶。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风泽善拂袖甩开袖口的绑绳,宽大的衣袖立刻被烈风灌满,衣袂纷扬,宛若……一只庞大的灰色蝙蝠。 此刻,华川突然握了一下我冰冷彻骨的手,我听见他说:“阿黎,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不要动。” 我一慌,下意识就反握住他的手,紧张道:“你去哪里?” 夜色中,他薄唇轻启:“风泽善。” 我点点头松开他。而他却并没有如我所料立刻便走,而是顿了一顿,从袖袋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塞到我手里。 我感受到手中物什的温度,低头一看,果然是个手炉。 而这时,正好听到风泽善得意地向景深道:“陛下,微臣在云启也是待的差不多了。今日在此,便告辞了。” 我再一回神,华川已经不在我身边。 那边风泽善正欲飞身离去,三道身影已经快速朝他掠过去。 一个是景深,一个是华川。还有一个……庞大的玄色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不,应该说就是从天而降,来得气势磅礴。与此同时,来自那人振聋发聩的怒吼声响彻整个皇宫,若非我有华川给我的月灵石护体,只怕我脆弱的身躯根本不能承受这样强大的声波,怕是要生生逼出一口血来。 我稳住心神好不容易定下来,才能去看那边的阵势。 宫殿前,风泽善颤抖着匍匐在那骤然出现的玄衣人脚下,华川和景深都站在一旁。 华川淡淡朝那人施了一礼,称呼那人道:“元商大人。” 元商?北极大帝殷元商?尧……尧公主的爹来了?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说实话,明察暗访这么许久,连九黎壶都用上了,但我至今对景深和尧公主之间的恩怨情仇还不是完全了解分明,整个故事里,谁是受害者?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元商大帝能出现在此拦下风泽善,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怕是已经不少于我了。今日,风泽善是死定了,而景深……恐怕也活不成了。 思及此,我实在无暇再去考虑谁对谁错,我从衣袖里摸出一枚纸鹤来,对它轻声说道:“去找慕白,告诉慕白和阿尧,就说元商帝来云启皇宫了。快去。”我眼看着纸鹤飞进无边黑暗里才安下心。 ………… 元商帝将风泽善重重踩出一口血来,他沉声道:“是谁,要你杀本君的女儿?说!” 震惊到说不出话的,除了风泽善,还有景深。 风泽善伏在地上只咳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是……是皇帝!他将尧公……公主囚禁了三年,还放任自己的妃子几次三番下毒害她……” 元商帝气得几乎发抖,他一脚将风泽善踹到一旁,怒目看向景深。他问道:“你就是景深?尧儿在凡间的丈夫?” 我隐蔽在华川设下的结界中一边紧张地观望局势,一边不得不佩服景深的心理素质。说真的,不愧是当皇帝的,面对着这位显然不是凡人的元商帝的质问,面对着他话语中毫不避讳的“凡间”,面对着他有意无意释放的威压,他竟还能抬起头同他对视。 他的眼神里有不卑不亢,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有愧疚与痛楚。 他说:“我是。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下一刻元商帝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掐上景深的脖子,他怒气横生,吼道:“你也配叫本君岳父?本君捧在手里如珠如宝的女儿,一手指头都舍不得碰的女儿,你是怎么对待她的?软禁三年,孩儿夭折,双目哭瞎,本君此刻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江恒等人,以及底下黑羽卫一开始忌惮这位不知是人是魔是妖是神的大人,又听他乃是殷后的父亲,踌躇着不敢上前。此时此刻却再不能按耐不动了,齐齐持长枪拥上去:“放开陛下!” 元商一挥衣袍:“滚开!”黑羽卫整个被气浪击退到三丈开外,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的双眸紧紧锁着景深,一字一顿地问:“尧儿,现在在何处?” 景深此刻被掐得已经面无人色,也不挣扎,听到他这样问,整个人更加颓然了几分,仿若槁木,看那神情和反应,死志已萌。 我忽然觉得,今夜即便是元商不出现,景深可能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了。 他垂下双目,说:“她死了。” 元商蓦地松开了掐他的手,踉跄着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江恒和小奶包的爹连忙冲上去,堪堪将捡了一口气回来的景深扶住:“陛下!” 元商帝,乃是数万年前跟帝神东征西战的将军,他是极北之地的脊柱。然而这位资历不在我父君重炎尊神之下的昔日战神,此刻站在凡间的土地上,高大威武的身躯却开始颤抖了。 我的心中突然涌上莫大的难过。我想起我的父君重炎尊神,两百年前南天门外那桩事,父君在昆仑感受到我的神魂消散的时候,是否也像元商帝此时一般? 猎猎风中有元商帝低哑而狂怒的笑声:“我的女儿死了,你,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我看见他的身躯慢慢变大,变得跟宫殿建筑一样高,他玄色的衣袍鼓在风中,像拉高的战旗。他手中祭出一柄巨大的古剑,暗金色的光芒在剑身繁复的花纹上流转,他说:“本君要你们整个云启,给本君的女儿,陪葬!” 眼看事情演变到几乎无可控制的地步,华川飞身立到元商面前,朝他喊:“元商大人息怒,且听本君一言!” 元商帝说道:“华川君不必劝阻了。本君的岁数跟你父皇相差无几,自然晓得今日对这些凡人发难会有什么后果。但本君丧女之仇,蚀骨之恨,不得不报,一切后果,本君自会承担!” “元商大人,北极帝姬并没有死。” “什么?”元商帝震惊,身躯逐渐恢复常人大小,与华川面对面站着,“华川君说的可是真的?” 华川沉声道:“千真万确。本君与昆仑神君、神女在此已经数日,自然会护尧公主周全。” 元商帝急道:“尧儿,尧儿她现在在何处?还请华川君立刻带本君过去找她!” “尧公主现在很安全,在此之前,有一件更为紧要的事情。” 元商帝想必实在是想不出此刻还有什么比找到尧公主更为紧要的事情,然而当华川从风泽善身上取到锁灵钥匙的时候,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眸中将将才沉寂下来的怒火再次翻涌,手上尚未收起的古剑蓦地引出九天雷霆,口中大喝:“尔等就是这般欺辱本君的女儿的!本君今日可以饶恕你云启百姓,但你,云启皇帝,万死也不能消除本君心头之恨!” “元商帝不可!”华川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变故,待他欲祭出承影剑拦下元商帝盛怒的一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在房顶结界中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期盼着元商把剑指偏,或是华川的承影剑赶快出手。 却晚了。 景深早已甩开了身旁的江恒二人,孤身立于台阶之上,周围千百声嘶力竭的黑羽卫,江恒,客栈小奶包的爹,甚至华川以及天地万物,都化作背景。他就微笑着受了元商盛怒的一击,连丝毫的闪避都不曾有。虽然我们都知道,即便是闪避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在场的人里,除了华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躲过元商帝的剑。 就在九天雷霆带着磅礴不可挡之势击中景深之时,一个喑哑急切的女声自天边传来:“父君,不要!” 但来不及了。 我眼睁睁看着雷霆带着剑气灌入景深的胸膛,一如两百年前我对魔尊汾泽毫无抵抗之力一般,景深对元商的剑同样毫无抵抗之力。他像只残破的风筝,颓然撞向殿前雕龙画风的红柱。 元商帝从慕白手中接过尧公主,浑身戾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此时,只是一个对爱女失而复得惊喜交加的父亲。他说:“尧儿,你没事吧” 尧公主似还不能从当前的局势中缓过神来,一张削瘦的脸苍白得可怕,直到身后传来低哑的、几不可闻的呼唤声。 幢幢火光之中,那个声音低低唤道:“相雪。” “是你吗相雪。” 她循声望向他,尽管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清淡的声音响在夜色里,却不是对景深说话,她说:“父君,我们回去吧,回极北去。我想念极北盛开的冰凌花了。” 景深再也按耐不住,从胸腔中呕出一口血来。 他原是这一处凡间最尊贵的人,此刻却比在场的几千人中的每一个都更狼狈。 他在江恒的搀扶下咳了半晌,苦涩道:“相雪,你恨我。” 而她的目光沉静,望进无边的黑暗中。“陛下,我不会让我父君杀你。三年前原是我对你动了心,也是我非嫁你不可,落到如今的地步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早该知道君王无情的。你感激我于雪山中救你一命,因此许我后位,”她清浅地笑着,笑容里却无一丝暖意,“陛下可知,我乃极北之地唯一的帝姬,生而尊贵无双,你那后位于我,什么也不是。你后宫的嫔妃,谁想要这个位子谁拿去。” 她闭上眼睛:“我的真心你尽可以糟蹋,但你们不该,害我的孩儿。” “三年,”她的唇角绽开一朵冰冷的霜花,“不过是一场情劫,谈不上恨与不恨。光阴似箭,岁月漫长,很快我便再不会记得你。” 我看见景深捂住胸口。 良久,他方说道:“那样也好。”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尾声 我以为,我们都以为,今夜的这场大戏,事到如今也该落幕了。 夜色愈加苍茫,我在屋顶迎风坐了半夜,觉得明日不得一场风寒我的身体必定不会罢休的。 就在这时,一个灰影自元商脚边隐约闪现,我暗道不妙,几乎忘记自己已经法力尽失,急欲飞身到宫殿之前,却狠狠撞上华川结下的结界。 我在高处眼见着风泽善伏在地上迅速窜动,忽地掠起,似一只身形敏捷的蝙蝠。他右手一翻,手中赫然是一柄森寒的毒刺,足有三尺余长。瞬间浓烟四起,风泽善的毒刺直直指向尧公主的胸膛。 是了,风泽善说,他的任务是要尧公主死。 无论如何他都要尧公主死。 变故就发生在眨眼之间,我不知道浓烟之中元商帝是否拦下风泽善最后这全力一击,只看见华川和慕白齐齐出手,下一刻,华川的剑已然削下他的头颅。 惊魂尚且未定,滚滚浓烟四下散开,有人撕心裂肺发出一声尖叫:“不要——” 我猛地看过去,却见尧公主脸色惨白跪坐在地上,而景深躺在她的怀中,靠在她纤细的臂弯里,他的额发凌乱沾粘在脸上,眼睛阖住,嘴角不断有乌红的血渗出。而他的胸口心脏处,赫然插着长长一柄毒刺。 她的手胡乱地去摸那毒刺,摸到他胸膛上黏腻的鲜血的时候,手臂仿佛触电一般。她嗓音嘶哑着唤他的名字:“景深,景深——”又回身伸出手去扯元商的衣角,崩溃地求他:“父君,父君,你救救他,我求你,你救他。”又求华川:“六殿下,我知道你有老君的丹药,你救救他,我求你……” 华川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元商终究是不忍看着尧公主这副模样,欲劝她:“尧儿,他方才已经中了为父一剑,又中毒刺,怕是回天无力了……” “不,不,我不相信……”她低头胡乱去吻他的头发。 她紧紧将他抱着,在他耳边说话,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景深,三年前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命就是我的,即便你负了我,我也没有要你去死,我不许你死!我带你去极北,带你去九重天找太上老君,找药圣,会有办法的,你再坚持一下……景深……” 他在她怀里动了动,眉头蹙起,想要努力压制住咳嗽。他似乎想抬起手去摸尧公主的脸,摸她的头发,抬了一半终究没了力气。他想对她笑,想做出他惯常的从容表情,他说:“相……雪,你又愿意唤我的名字了,真好……” 忽又发狠攥住他的肩膀,语气也狠,一字一句:“景深,你对不住我!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动心,你怎么能负我!我那么爱你,我那么恨你,你该好好活着,要我有人可恨,恨你千千万万年才是!”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半晌,方喘着气道:“相雪,你……不要恨我。”似又想起了什么,他挣扎地抬头:“方……方宏,忱儿,忱儿……”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我在客栈中遇到的小奶包的爹闻言慌忙起身,踉跄着往殿后跑去。 不多时,一个身长两三尺的小奶包哒哒地从殿后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哭着喊道:“父皇,父皇!母后!” 尧公主浑身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回头。 她怀中浑身是血的男子,最后望着她,温声说:“忱儿,是我们的忱儿。”话毕,他的身体缓缓沉了下去。 我的眼睛酸胀得厉害。抬头看天边,最遥远的东方浮出几朵金红的朝霞,四下深沉的夜色已经开始逐渐散开,而天光将现。 一片寂静之中,我听见尧公主声嘶力竭的一声:“景深——” 我睁大眼睛,只见尧公主的右眼眼角缓缓滑出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她说自从她失明以后,便再也流不出一滴泪,而这是—— 我目瞪口呆。 眼泪并不落在地上,它饱满剔透,像个新出世的小娃娃,在半空中浮动、跳跃。 是水之华! 慕白和华川均被这一幕震撼,待到反应过来,慕白飞身上前,将水之华捉进了琉璃瓶中。 风刮了一夜都没停,我坐在甘泉宫高高的屋顶上,渐亮的晨光之中,我能看见不远之外凤仪宫中的梅林,纷纭的紫蒂白梅花随风落下,纷纷扬扬,似葳蕤的白云,似柳絮,又似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番外 景深 九重天,澜允宫中。 文景真君端坐在案前书写一张帖子,毛笔从砚台里蘸了两蘸,他忽地抬头,向规规矩矩侯在一旁的仙使问道:“对了,那一处凡世如何了?” 齐宴恭敬回道:“回真君的话,您自凡间归来一个月,凡界已过三十载。那年承元帝,也就是您,呃,驾崩之后,年仅两岁的皇子景忱即位,称昭武帝,摄政王姜嬴、护国公方宏佐政,江恒为大将军,其三人对昭武帝忠心耿耿。后虽有狄戎借机犯境,均被少年武帝攘平。” “景忱,很不错。”他点了点头,目光沉沉望向窗外,许久,说道:“澜允宫未免有些空旷,明日你找些人来,种上一些花树罢。” 他垂下眼眸在帖子上写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的是“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罢了,他搁下笔,淡淡道:“依我看,紫蒂白梅就很好。” 整个九重天上,知晓我文景君下凡的神仙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是以华川君在云启国遇见我的时候,他并未看出金銮殿中坐着的承元帝正是九重天澜允宫中的文景真君。 齐宴在南天门外侯了整整三天,才接到重返天宫的我。 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真君,司命星君明明给您写了二十三年的凡界寿命,您为何足足晚了三天才回来?您身上这许多伤是怎么回事,不像凡界兵器所伤啊,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我朝他摆摆手:“不必多说,回宫罢。” 云启国承元帝景深,原该死在三年前临安城外的雪山之中,这本是我的命数。 却不想,我在雪山深处的一个山洞中醒来。我身旁是一个陌生的姑娘,我看不见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有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还有一手绝妙的医术。 我感激她救我性命,欲许她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堂堂一国之君的命,即便她向我索要半个国库的财富,那也是应当的。可我没有料到,这个姑娘的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她不要荣华富贵,她要的是我这个人。 她的嗓音里有绷不住的笑意,她说:“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以身相许吧。” 二十三年来,从没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但她这样说,我竟然丝毫也不生气,心里先是惊讶,后又立刻被欢喜填满。 我晓得她其实是玩笑话,在她反口之前,我及时应允了她。 她说她没有名字,只有姓,我便给她取名为相雪,殷相雪,取相遇于雪中之意,她欢喜得什么似的。她欢喜,我也欢喜,说来奇怪,我其实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但她在我身旁时,我便忍不住心动。 我自幼受太傅教导,深知为人君主的,不当耽于女色,应以江山为重。从前我自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我治下的云启国繁荣兴盛、国泰民安,私以为我这个皇帝当的还算合格。直到遇见相雪,与她在深山中相处短短不足十日,我心中竟觉得,就让世人以为承元帝暴毙于雪山之中,以后的时光里,我只是相雪的景深,这样也很好。 但,彼时云启内忧外患,一个不将万万百姓放在心中的君王,如何配得上这么好的相雪?我必须回宫。 五日之后,相雪医好了我的雪盲症。山洞中燃着火堆,晃晃火光之中,我第一次看见相雪的模样。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眉,美丽的紫眸在摇晃的光影里漾出温软笑意,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我握住她的手时,能看见她的脸红到耳朵尖儿。 这是我的姑娘。 之后她便随我回宫,还有她的侍从,唤作皋宁的。 我忙着料理颂亲王景铄造反的事情,对她难免所有忽略。她实在是乖巧,从不因此与我发脾气,而我每次深夜前去看望她,她总是像只跳脱的小兽一般扑进我的怀里,抱着她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好得不像话。我为她在凤仪宫种满她爱的紫蒂白梅,她欢喜极了。我想,这空了许多年的凤仪宫,今次终于有主人了。 文武百官反对我娶她为后,这在我意料之中。那些个老匹夫,几乎不消我费心思解决。但我没有想到,母后会对她出手,只因她一双紫眸天下无双太过惹人注目。 母后说,殷氏来历不明,妖媚惑主,必将为祸云启。她说,她已动手替我解决了。那一日,我对母后发了天大的火,将她气得大病一场。 正是那几日,相雪身边的宫女伊人欢天喜地地向我汇报好消息,说皇后有孕了。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她身怀有孕,以为自己身体的异常皆是怀孕所致,并没有意识到母后暗中已对她出手。 母后不肯告诉我她究竟对相雪做了什么。 直到风泽善前来找我,他说当朝殷后乃是狐妖。奇怪,听到他的话,我并不惊讶,也不生气。兴许我早已察觉到相雪的非同常人之处。但我不在乎,狐妖又如何,她不曾做过一丝一毫伤害我、伤害我的子民的事情,她是我的姑娘。 风泽善说,太后求了高人,在殷后体内设下禁制,以封印她的妖气。三年,只需三年,她的妖气便可彻底清除,化妖为人。但期间,我不能与她亲近,甚至不能靠近她,以免她吸收我身上的龙气妖化而前功尽弃。 他的鬼话我半个字也不信的。 但母后的确在她身上动了手脚,我知道,我需要时间去查出真相,想办法解除掉她身上的禁制。 我佯装信了风泽善的话,开始有意识冷落她,凤仪宫几不曾变成冷宫。她出不去凤仪宫的门,便派了皋宁来质问我,皋宁护主心切,那一夜发生争执之后,他趁我不防,将一柄冷刃匕首架上了我的脖颈。不晓得为何,皋宁的身手远不如前,彼时就如一个寻常人一般,很快被黑羽卫镇压,丢入天牢。 凤仪宫虽然被封锁,但这件事还是很快传到她的耳朵里。听闻她挺着孕肚试图硬闯出门,被守门的侍卫拦截,我心急如焚,再也按耐不住,匆匆赶往凤仪宫。 几个月未见,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比从前更加单薄。她孤身一人,脸色苍白地同门口的守卫对峙。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那一刻只想紧紧将她揽在怀中,但不行,我必须要避人耳目,设法寻求解除她身上禁制的方法。 她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伤心欲绝地质问我:“景深,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她散乱的头发贴在额角,紫眸中不断滚出泪水。 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何为痛彻心扉。 但我仍冷冷对侍卫吩咐:“送皇后回宫。” 她哑着嗓子对我嘶喊:“陛下,陛下,念在一年前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你饶了皋宁吧。陛下,我求求您!” 自此,她再不唤我景深。 我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说道:“好,我放了他。”却不敢再回头看她。 不久,她诞下一名皇儿。 我必须将心狠到底。我只宣了护国公方宏一人前来面见我,让他带着刚出生的皇儿出宫,离开京城,而在凤仪宫的襁褓内换上一个死婴,对外宣称殷后难产,未能保住小皇子。 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保住她而已。 她以为自己的孩儿被后妃害死,日日痛哭不已,我亦心痛不已。她恨我入骨。我无数次后悔,当日为何要带她回宫,如果我与她就此在深山中隐居,将这江山让与景铄,今日便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终于将眼睛哭瞎。我后来去看过她几次,原本清明剔透的紫眸,像蒙了尘。而我与她之间,也似隔了重重又重重的雾,自此,我再也靠近她不得。 而我终究,没能保住她。 我最后一次在凤仪宫中的寝殿看见她时,她一身素白躺在床榻上,嘴唇已褪了颜色,她那么瘦,躺在那里宛若一根枯木。她死了。 我将她抱在怀里。我已经许久许久不敢这样抱她了。 我跟她说了好多话。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同她讲话了。 我自以为是地冷落她三年,以为能换来永久,如今看来,不过一场笑话。 我保住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就如同三年前在雪山山洞中在她耳边诉说情话一般。我说:“相雪,不要怕,很快我便来陪你,只消最后一场大戏落幕。” 很快,景铄果然逼宫造反,一切皆在我预料之中。我任由景铄将剑架在我脖子上,只为逼母后出面,只为叫她后悔,我希望她能告诉我三年前她究竟对我的姑娘做了什么。若事到如今我连真相都不能查出来,到了地下,我有何面目去见相雪? 我没有想到,千方百计要相雪死的,不是毒辣的栗妃,不是母后,不是颂亲王,而是风泽善。我以为他充其量不过是我母后和颂亲王的军师,不曾想,他才是在诡谲地狱里搅弄风云的元凶。 这一夜,除却景铄造反在我意料之中,也有太多太多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我见到了相雪的父亲。我几乎没有颜面面对他。我害相雪伤心、失明、丧命,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几乎要将我掐死。他的长剑指向我的时候,我想,死在相雪父亲的剑下,许是我最好的结局了罢。 可是我重新见到了相雪。 那一瞬,我以为我已经死去,是在地下与相雪重逢了。我看见一个气度非凡的男子将她带过来,才想起,这是前些日子我请来为相雪治病的三个大夫之一。 我唤她的名字,我给她起的名字,相雪。 她却不肯看我一眼。她说了好长的话,她说这是她的一场劫,她说岁月漫长,很快她便再不会记得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方才所受的伤痛几乎全部涌到胸膛处,太痛了,我觉得我可能是活不下去了。 但相雪还活着,她没有死。我觉得这是上天最后能够许给我的最好的事了,我简直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事了。 风泽善突然发难的时候,连相雪的父亲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挺身挡在了相雪面前。兴许是回光返照,我成功了。我看见那个风华无双的男子斩下了风泽善的头颅,太好了。 而我听见相雪哭喊着在唤我的名字。 她说她那样爱我,那样恨我。 我好想跟她解释清楚,我娶她,许她后位,全是因为我深爱她,并不是因为她救了我的命。我想说我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爱她。但我好累啊,眼皮那样沉重,几乎都睁不开了,我想抬手摸摸她的脸都做不到。 我挣扎着叫方宏,想让他带忱儿来见我,见相雪,我想让相雪知道,我们的孩儿,我护得很好。 我听见忱儿跑向我们的脚步声了,相雪,听,他在叫我父皇,叫你母后…… ps:书友们,我是阿条,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偏偏眉间花落》正文 番外 为有暗香来 北海汤汤,再往北去,乃是极北雪国。过去的千百年间,慕极北尧公主性情和美貌之名前来求亲的仙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直逼得尧公主离家出走足足两百年。 此后,元商帝一改往日霸道专制作风,变得颇和蔼可亲,曾指天誓日再不逼迫尧公主相亲,并对外宣称,若再有上门提亲的,连人带聘礼统统丢出北极去。 于是这是九重天上的文景真君第三十九次提亲被拒。 那一日,极北雪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齐宴沉默地站在沉默的文景君一旁侯了许久,终于打了个哆嗦,牙齿打着颤说:“真~真君啊~四~四海六合八荒,绝色的女神仙那~那么多,您何~何苦来呢,偏要在这么一棵树上吊死啊?” 齐宴是真的很想不通,万年来天上地下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的文景真君,缘何下了个凡回来以后,死乞白赖地非要求娶极北尧公主不可。他在文景真君身侧侍候了很久很久,真君的日常事务全是他一手分类处理的,他几乎可以断定,文景真君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尧公主。 文景君默了许久,方说道:“齐宴,你说本君若托老君来替我说亲,元商帝能同意这桩亲事么?” 齐宴吃了一大惊:“真,真君,您还不放弃啊?” 文景君疑惑地看他:“为何要放弃?半途而废从不是我文景的作风,你不晓得么?” 齐宴心说,晓得是晓得,我还晓得,这样低眉顺眼倒追女神仙也不是您一贯的作风呢。 文景君思来想去一会儿,又说:“还是算了。” 齐宴大喜过望,几不曾喜极而泣了:“真君,您此番终于是悟了!待我们回到九重天,我就细细替您筛选仙界跟您合适的女神仙,您只管放心,替咱们澜允宫择选女主人的事情,是咱们澜允宫的头等大事,小仙万死不敢马虎的!” 表了这么许多忠心,齐宴却只得了文景君凉凉的一瞥,这一瞥,瞥得他委实有些毛骨悚然,瞬间觉得身旁呼啸的风雪都温和了许多。 文景君说:“本君瞧着你是该万死。依本君看,唔,托老君说亲未免有些不诚恳,这种事情,还是本君亲自出马为好。” 齐宴很有些灰心,平生第一次觉得,这澜允宫的差事怕是做不得了,回去以后自己要认真琢磨下跟别的宫的仙使换班的事情了。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是越发不了解真君了,平日里那么寡淡的一个人,今次回九重天的途中路过一处凡世,他竟说要下去走走! 文景君轻飘飘地将在他耳边聒噪不休的齐宴打发了去,自己腾了朵云落到该处凡界。此时凡界已经入夜,深色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朗月,月光清亮却足够皎洁。 人间又是寒冬。 他并不往人烟嘈杂的市集中去,任脚下的小云朵随意在凡间游玩,待到回神,身周竟是寂寥无人的雪山。 说是雪山,其实夏日里也是郁郁葱葱的青山,只是严冬里被冰雪覆盖,又因山中寒冷,冰雪一整个冬天都不会消融。因此这雪山委实杂乱,乱石、枯枝四处都是,他又不想用法力,这令他行走得很是艰难。 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深山里绕来绕去,这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 半个时辰以后,他看见有隐隐火光。那是一处隐秘山洞,门口有茂密的灌木掩映,洞口不远处有一株梅树。 正是人间好时节,梅树蜿蜒的枝桠上已经鼓出许多可爱的花苞,可以想见,不多时,便是一树沁人清香。 他手上捏了个诀,洞口的灌木丛立刻识相地为他让出一条路。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静谧的雪山里格外显得粗重,他放轻了脚步声。 却还是一个不留神踩短了一根枯枝,“嘎吱”一声。 他看清楚了,跳跃的火光之中,一个白衣白裙的美丽姑娘半靠在洞内的石床上在翻一本书,她的睫毛长长,眉毛弯弯。她并没有抬头看来人,因此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知道,那是一对剔透迷人的紫眸。 是他睡里梦里都忘不了的紫眸。 姑娘修长好看的手指将书翻了一页,他听见她清凌凌的嗓音,温暖又动听:“皋宁,找到吃的了么?本公主快被你饿死了。” 她自然是没有得到皋宁的回应,这才疑惑抬头。她看见洞口处立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紫衫男子,英俊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他朝她微笑。 明明两人只有丈余距离,一瞬间却似隔了千山万水。她觉得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孔了,眼睛好酸好涩,怎么还起雾了呢?又似闻到清浅梅香,明明洞外的寒梅还不到盛放的时节。 直到他温声向她道:“在下九重天文景,不知姑娘可是极北之地鼎鼎大名的尧公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