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柒夜笙歌凉、】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     ↓ ☆★☆   ☆★☆    ☆★☆   ☆★☆ ☆ 书 ☆ ☆ 香 ☆  ☆ 门 ☆ ☆ 第 ☆ ☆★☆   ☆★☆    ☆★☆   ☆★☆ ↓     ↓      ↓     ↓ ※     ※      ※     ※ 梅山 □ 马笑泉 ------------------------------------------------------------------------简介: 马笑泉的小说总是有神秘的巫蛊之气,其虎虎生风之势常让人充分领略江湖人生的传奇魅力,无意间淡化这神秘的拯救策略背后所蕴藏的底层苦难和民间不平。 《梅山》写了三个会梅山之术的人,中峒梅山铜发爹掮棚放鸭,刚直孤傲,用鸭梢惩治吃鸭的乡干部只是牛刀小试,而悄无声息地取两条人命告密的人和黑心的老板,才是他最具神采的展现。下峒梅山铜顺爹打鱼摸虾,一方面在江上创造打鱼的传奇,一方面又胆小怕事、安守家庭生活。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保护家乡的水源而作的抗争为他相对懦弱的一生划了阳刚的句号。三人中经历最具传奇色彩的是上峒梅山铜耀爹。他与地主小姐的爱情悲剧,他和山中老虎的情缘,都神奇而耀眼。从小说的意蕴角度而言,三个男人的义气恩怨以及乡间的底层问题、解决方式,是其关注的落脚点。但从小说的阅读亮点而言,三个梅山和动物、自然水rǔjiāo融、自在自发的状态,更加吸引人的眼球。 鸭群、鱼精、老虎,与湘地多神秘巫蛊之气的山水风物、乡土人情,则是《梅山》溢出底层叙事的独一无二的魅力。 一 铜发爹快六十的人了,还在为队上放鸭。他那根鸭梢,可神气得很:长达一丈三尺,九个节疤个个圆整饱满,梢身上端还缠了一块红布,像团火在燃烧。这根鸭梢,颜色已由当初的竹青转为土黄,握手处磨得溜光,且微微凹下去,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 据爸爸讲,解放前,每年秋收后,铜发爹就拿着这根鸭梢,赶着成百上千只鸭子,走遍周围五六个县,一天换一个地方,专门吃田里收割后遗落的谷粒。这营生,叫掮棚放鸭。不过鸭子虽多,却非铜发爹所有,而是本村大财主霍铜福家的私产。搞合作社时,霍铜福家倒了大霉,田地浮财都被分光,这些鸭子也被那些口水流得三尺长的穷汉们捉的捉,吃的吃。好在鸭多势众,难以扑杀殆尽,有几十只脚快眼亮的鸭子突围而去,在水田中开辟出许多条逃亡路线,最后会师于村外的溪中。溪水宽阔处接近两丈,水量充沛,且有几块小洲,洲上杂木丛生,足以作为鸭子们跟村人展开长期战斗的根据地。队长霍铁根带人围剿了好几次。这些鸭子都精怪得很,远远地望见人来,即扯长脖子“嘎嘎”大叫几声,全体遁入水中。或溯流而上,然后离水登岸,隐入山林之中;或向下游急速滑行,跟溪水一道冲进辰河里。村人对这些鸭子虽然态度恶劣,但鸭子们对霍家村却颇为留恋,并不就此背井离乡,而是等到风声过后,又成群结队返回溪中洲上,且叫得更为大声。那叫声在霍铁根听来,简直就是嘲笑。那么多横行乡里的地主老财都被专了政,却奈何不了这些长脖子货,无产阶级的面子往哪里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霍铁根只有硬着头皮,强行摆出一副队长的派头,命令铜发爹把这些鸭子赶回来。没想到话才出口,就招来了铜发爹的一顿饱骂:你前世怕是只狐狸,偷鸭子吃还不嫌过瘾,今世还要变成个人来,天天要杀鸭子吃。没见过你这样吃鸭子的,骨头都要嚼成渣渣才肯吐出,你怕是条狗还是条狼? 霍铁根从小就有些怕铜发爹,被他这劈头一骂,口气立刻就软了下来。他脑壳子还算转得快,表示把鸭子喊回来,并不是为了杀了吃,而是由队上养起来,算是集体财产,卖鸭子卖蛋的钱,由队里统一开支。这些鸭子既然加入了社会主义社会,平时轻易也不会杀的,只是到逢年过节开大会,大伙才开开荤。至于管鸭子的人嘛,当然是铜发爹你喽。我霍铁根这次登门造访,就是要请你老出山。以前你是替地主老财放鸭子,受剥削;现在不同了,是替社会主义放鸭子,光荣得很啊。 他这一番话,倒让铜发爹动了心。不过铜发爹面子上仍是冷冷的,声明自己在霍铜福家放鸭并不是受剥削,福老爷是个爽快人,对他好得很。至于替队上放鸭,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在会上宣布,保证不得乱杀鸭子。霍铁根想到那些卖鸭子卖蛋的钱反正归自己支配,肯定有油水可捞,也懒得跟他争论受没受剥削的问题,马上点头应承。 队里开会宣布后,铜发爹拿着闲了好一阵子的鸭梢,走到溪边。鸭子们立刻停止了嬉戏,齐齐伸长了脖子望着他,就像流浪在外的孩子们望着前来寻觅他们的父亲。铜发爹左手捏诀,右手高高举起鸭梢,朝天划了三个弧圈,又向前摆了三下。一只为首的绿头鸭婆对天“嘎嘎嘎”地大叫了三声,群鸭立刻汇集,缓缓地向铜发爹游过来。看着这些重新归来的鸭子,铜发爹岩石般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泛出了笑容,显得很慈祥,也显得伤感。 当时亲眼看到这一幕,我爸说他对铜发爹佩服到心窍里去了,认为除了毛主席外,世上没有比他更神的人。但时势不同,运道有别,毛主席能在北京坐金銮殿,铜发爹却只能在北坪乡下当他的鸭子王。好在他当得很乐意,很安心,看那样子,只要能天天跟鸭子在一起,给他个皇帝做也不要。现在田地都入了社,属于国家财产,铜发爹不好再领着鸭群到邻近乡县打游击,吃白食,只能在北坪乡的地头上活动。他在溪边靠山处觅了块空地,砍了许多竹片,搭了个简易鸭圈。白天鸭子们就在溪中或山林里嬉戏觅食,到了夜色渐浓,不待铜发爹来赶,便在绿头母鸭的带领下,乖乖地回到鸭圈中。铜发爹把鸭梢在圈边一chā,就钻进离溪滩只有百来米远的土砖屋里蒙头睡大觉。北坪乡三面被山围着,经常有野兽前来光顾。老虎豹子这样的大牌动物惯于在深山老林中活动,通常不轻易现身。野猪也算大腕,除了自降身份在包谷地里搞搞盗窃活动外,也很难进村。只有狐狸、黄鼠狼这样的小蟊贼,没有身份地位的负担,窜来溜去,钻洞爬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最让人头疼。跟公社那些干部一样,它们喜吃活鸡活鸭。我家养的芦花大母鸡就是被只黄鼠狼吸光了血。那家伙,在村里几只大狗的围攻下,居然还能从容遁去,真有点道行。这样的家伙,看到几十只鸭睡在一起,而且没有人看护,肯定狂喜不已。奇怪的是,尽管鸭圈只有一尺来高,而且蓄足劲冲一下就会倒,这些著名的惯偷们却只敢在鸭圈周围打转,神情复杂地透过鸭圈间隙看着正做着好梦的鸭子们,就是不敢闯进圈中。我爸说,铜发爹虽然在屋里睡觉,但那根鸭梢在代他守护着鸭群。在人看来,这根鸭梢不过是一根竹竿,在狐狸、黄鼠狼眼里,却是个拿着网的人,随时能够出手把它们网住。这种法术,叫做梅山术,铜发爹,就是梅山神附体的人。我爸还说,上峒梅山上山打猎,中峒梅山掮棚放鸭,下峒梅山打鱼摸虾。铜发爹属于中峒梅山。听他这一讲,我立刻嚷道,我也要当梅山!没想到我爸大摇其头,说当梅山的人命都不好,生前受苦受累,死后成神,也没有庵堂来领受香火,只有寄在清凉树下的坛坛罐罐里,向来往行人讨点香火,糊弄一下嘴巴。又说做梅山也要看有没有仙缘,没有那个缘分,就算你天天上山游逛,梅山神也不会找上你。对他的这番话,我根本就不信做了神仙,未必还会受苦?铜发爹又那么喜欢我,我要跟他学法术,未必他还不肯教?悟清了这些,我就兴冲冲地出门而去。 铜发爹正在溪边喝米酒,喝到微醺,脸上泛起一层红光。见我颠着个小屁股跑来,他脸上的那层红光就更加灿烂。铜发爹是个出名的孤僻人,无妻无子,整天冷着脸,不爱跟人打jiāo道,但看到小孩子却很欢喜。我撅着屁股,很响亮地叫了声,发爹爹,他脸上的冰立刻就化掉了,嘴角漾出几丝笑纹,伸手来摸我的头。 等他摸够了后,我说,发爹爹,我要跟你学法术。 什么法术? 就是,那个梅山术。 没想到铜发爹跟我爸一样,大摇其头。铜发爹说,石头,你是个文墨相,将来是要考状元当翰林的,学什么梅山术喽!梅山术是穷人术,赶梢放鸭,一世没呷,你晓得么? 我可不想当什么翰林,我扭着屁股说,我就要学,就要学。 见我撒娇撒得厉害,铜发爹从鸭圈里摸出两个青皮大鸭蛋,说,给你煨蛋,吃不吃? 一见到鸭蛋,我的两眼立刻放光,立刻猛点头,把学梅山术的事抛到了脑后。 鸭圈旁有个简易灶,是用土砖垒的。铜发爹把蛋塞到灶灰里,添了把柴,点燃了。抽两支烟的工夫,蛋就煨熟了。铜发爹说,石头,你敢去拿么? 把手靠近灶灰,就感受到燎人的热气,我连忙缩回,转着眼睛想了想,就捡了根柴枝,把蛋拨了出来。等不及蛋凉下来,我就伸手去拿,却被铜发爹中途截住。他说,烫得很。等了一会儿,他拿起个蛋,在石头上轻轻一磕,把皮剥掉,递给我。 尽管想吃得恼火,我还是说,发爹爹吃。铜发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说,爹爹有,爹爹有。我便不再客气,几口就把蛋吞下,差点噎着,好像生怕有谁跟我抢。剩下的那个蛋,铜发爹塞到我口袋里,要我带回去做零嘴吃。我却不肯就这么走,在溪边玩了一阵水后,意兴有点索然。转眼瞟见那根鸭梢正立在不远处,我便跑过去,想拿起来玩。没想到铜发爹明明半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养神,却突然立起来,挡在我面前,瞪着眼说,不准拿。看着他凶巴巴的样子,我鼻子一抽,眼泪就涌了出来。铜发爹有点手足无措,蹲下来替我擦眼泪。他越擦我哭得越来劲,最后简直是在号啕了。铜发爹只好从鸭圈里掏了只毛绒绒的鸭崽崽给我玩,但那根鸭梢,他还是不肯让我碰。我虽然年纪小,也明白这根鸭梢肯定跟梅山术有关。看来这梅山术铜发爹是硬不肯教我了。我赌气地想,我才不要你的鸭梢呢,我跟我的小鸭子玩。 等到太阳快要从山尖上滚到山背去的时候,铜发爹站起身来,准备回到屋子里去。才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瞅瞅鸭圈,又往对面树林里看了看,然后笑着说,石头,你还记得上回偷你家鸡的那只黄鼠狼吗?它三更时分要来偷我的鸭吃。 发爹爹,你怎么晓得它要来? 我当然晓得。 那我把阿虎叫来,让它来抓黄鼠狼。 你把狗叫来,它就不得现身了。 那怎么办? 你看发爹爹的,保证替你报仇。 我就含着手指,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看铜发爹围着鸭圈走了两匝,选定个位置布下张地网,然后把鸭梢拔了出来,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个晚上,我恍惚间看见一只黄鼠狼在向我走来。令我惊讶的是,黄鼠狼很乖态,细眉细眼的像个妹子。我看到它的眼神温柔又哀怨,时不时回头向后看。它后面隐约跟着几只小小的黄鼠狼。它们似乎不敢靠得太近,却又舍不得离开。看到这些小黄鼠狼,我心里就欢喜,向它们跑了过去。但跑了两步,所有的黄鼠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呆立当场,怅然若失。 第二天清早,就有人在外面喊门。爸爸跑出去看,见是铜发爹,忙请他进屋来坐。铜发爹却不肯进屋,只把手中的竹笼子一放,说,给石头的,然后转身就走。爸爸一看,竟是只母黄鼠狼,连忙提进来。我一看,当时就呆住了这不是我在梦中见过的那只吗?它看着我,连眼神也是同样的温柔又哀怨,让我小小的心变得又酥又软。见我久久默然,爸爸摸着我的脑袋说,铜发爹讲了,这是给你的。我剥了它的皮,让你妈给你做顶帽子,保险又轻又暖和。 没想到我突然大叫一声,我不要。 爸妈都吃惊地看着我。妹妹却兴奋起来,眼睛眯成两钩小弯月,说,哥哥不要我要。 那也不行。 爸爸有些生气,那你要怎么样? 不做声,我走到笼子前,蹲下去又细看了黄鼠狼一回。它也望着我,眼睛清亮清亮的。站起来的时候,我把笼门往上一提,黄鼠狼就在家人的惊呼声中飙了出来。落到门槛上的时候,它扭身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腾空而起。等阿虎从屋后赶过来,它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坪外树后,姿势优美利落之极。爸爸跺着脚,你干吗放了它? 我痴痴地看着门外,没回他的话。妈妈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这只黄鼠狼有些精怪,石头是不是被它迷住了? 爸爸很疑惑地看了我一阵,在我脸上泼了瓢冷水。打了个激灵,我才把目光从坪里收回,闷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地回到桌边吃早饭。 这事,爸爸特意跑去告诉了铜发爹。铜发爹却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说,这只黄鼠狼晓得记恩的,石头将来怕是要讨个乖态媳fù。 我爸爸吓了一跳,莫非石头要讨只黄鼠狼精做媳fù? 铜发爹摇摇头,把烟杆塞入嘴中,再不做声。爸爸只好满腹狐疑地走了。回来后,他和妈妈讨论了半天,结论是,等石头娶媳fù的时候,起码过了十多年,这只黄鼠狼早就报销了。听铜发爹的口气,这东西有点古怪,幸好石头放走了它,不然留在家里,说不定还会造出祸事来。这样一讨论,我还算是替家里做了件好事。只有妹妹撅着嘴巴,为失去那顶想像中的皮帽子而黯然神伤。直到爸爸答应帮她捉一只果子狸,她才重新变得快活起来。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溪边找铜发爹玩,等着他来问我放走黄鼠狼的事。但他根本就不提此事,像往常一样,打发我跟鸭崽崽玩,自己则叼着旱烟杆,望着溪水出神。过了有顿把饭的时间,他站起来,说,石头,我要到前面山里去打个转。你不要动我的鸭梢,动了会肚子痛。发爹爹是不得帮你治的。见我点头应承后,他便大步往山林中走去,很快就没入一片翠绿之中。 和鸭崽崽玩了一阵后,我感到厌烦,站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那根鸭梢就站在不远处,缠着红头巾,很神气的样子。手痒痒的,但我想起发爹爹所说的肚子痛,只有忍住,弯下腰来捡石头打水漂玩。这个活计我可玩得精熟,可以一路水花漂到对岸去,其诀窍在于选的石头要又圆又扁,分量恰到好处;甩出去的时候用力要成一条直线。但正因为太熟练,没有难度,玩了几下也就兴趣全无。去溪里洗澡吧,现在是四月,水还有些冰骨头,我经不起。手痒得厉害,我想发爹爹也许是骗我的,不就是玩一下鸭梢嘛,怎么会肚子痛?一边想,我的脚步一边往鸭梢那头移,似乎是它把我吸过去一样。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杂乱而急促。我回头一看,有三个人横在我面前。当头的是霍铁根;稍稍靠后的两个人很面生,板起脸,眼睛看着天上,一副干部相。 铜发爹呢? 到山里去了。 去好久了? 没好久。 他讲了什么时候回来? 没讲。 霍铁根焦躁起来,盯着前面的山看,似乎想用目光把铜发爹从林子里揪出来。后面两个人,一个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一手叉腰,目光在溪面上滑过来飘过去。另一个人很不耐烦,跺了跺脚,说,霍铁根,你一个队长,未必杀只鸭还要问别人? 霍铁根平时一副凶相,在这个人面前却有点软,摆出笑容,说,这个看鸭的是个梅山,他不在,随便动他的鸭子,只怕有些麻烦。 听了他这话,那个抽烟的人有些生气,大手一挥,摆出电影中毛主席的架势说,霍铁根,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还讲些这样的封建迷信? 霍铁根一脸苦笑,不敢做声。跺脚的那家伙挽着袖子,目光剔来剔去,最后锁定了一只在溪边散步的肥鸭婆。他怕那只鸭婆跳到水里,随手拔出鸭梢,把鸭婆拨得离溪水远一点,然后猛跳过去,一把攥住鸭脖,提了起来。那只鸭婆双脚猛蹬,翅膀狂扇,却叫不出声。抽烟的人在旁边发出豪迈的笑声,仿佛看见资产阶级敌人倒在无产阶级的铁拳下。捉鸭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霍铁根木立一旁,直到抽烟的那家伙要他去弄几个鸭蛋,他才磨磨蹭蹭走进鸭圈。我恨不得扑上去,咬这三个家伙几口。但他们是大人,我打不过,心里只祈望鸭梢能显灵,一梢子把他们抽到云南四川去。但鸭梢被扔在溪边鹅卵石滩上,像一条冻僵的蛇,根本发不起威。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霍铁根三人提着鸭婆,捧着鸭蛋,扬长而去。 本来随时可以离开的,但既然出了这等事,我就觉得有必要等铜发爹回来,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坐在卵石滩上,我学铜发爹一样,看着溪水出神。奇怪的是,鸭梢一倒,那些水里的鸭子就不守规矩,往下游划去,沿溪拐个大弯,很快就看不见踪影;在溪边散步的鸭子也到处乱走,有许多没入丛林中去了。我急得快哭出来了,还好铜发爹这时出现在溪头。立刻我就从滩上弹了起来,飞跑过去,嘴巴像放机关qiāng一样,向他报告了霍铁根带人来捉鸭子的事我其实是害怕他看到眼前景象,会责怪我看守不力。铜发爹冷哼一声,眉头拧了起来,放下手中用藤条束着的两大把草yào,拾起鸭梢,重新chā在河滩上,对着溪面吹了几声悠长而响亮的口哨。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远遁的鸭子们又都纷纷现身,只在鸭梢附近的水面与溪岸上活动。 发爹爹,要不要去找他们? 不要。他们肯定是公社来的干部。 那就这样算了啊? 没跟我打过招呼,就想吃我的鸭子,他们吃不起的。石头,你先回去,这句话也不要跟别人讲,晓得么? 我很郑重地点点头,甩着手回去了。 果然,公社下来的那两个干部吃了鸭子后,立刻上吐下泻,像是得了霍乱。拔了鸭梢的那家伙,还被块鸭骨头卡住喉咙,直翻白眼。要不是霍铁根求我当木匠的二伯施展鲁班术,点了碗化骨水,那家伙就会被当场噎死。至于霍铁根为什么没事?是因为他没敢去碰碗里的鸭子。最后是公社来了辆车子,把这两尊菩萨运回去,在公社卫生站吊了一天盐水,才勉强止泻。两个公社干部,为了到霍家大队吃顿鸭子,却差点送了命,此事在北坪传为笑谈。大家都说这些干部命里带饿相,走到哪吃到哪,社会主义都被他们吃穷了,是该好好治一治了。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公社干部不敢来霍家大队找食,队上的负担减轻了许多,大家都齐声颂扬铜发爹。但铜发爹依然孤零零地呆在溪边,与群鸭为伍。大家表扬他也好,骂他也好,都难以在他心上激起一丝波澜。 二 铜发爹守的这段溪水,是队上鱼虾最多的地方。铜顺爹靠打鱼摸虾为生,却从不到这里来,让我觉得奇怪,特意跑去问他。铜顺爹一张团团脸很是和气,就算对面没人,也是带着三分笑,看到我,更是笑到十分,像个起皱的老柚子。摸着我的头,他说,顺爹爹在哪里都可以打到鱼,不用到那里去。他说这话,谁都不会认为是吹牛。队上人甚至相信,铜顺爹可以在地里钓到鱼,因为他是坛神附体的人,属于下峒梅山。 铜顺爹是个孤儿,才出生那年,父亲就被捉去当壮丁,自此再也没有音讯。两年后,母亲又染病身亡。nǎinǎi把他拉扯到八九岁后,也撒手西去。从此他就靠着钓鱼、摸泥鳅、捉青蛙,风里来,雨里去,在水里泥中讨生活,自己把自己养大。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铜顺爹夜里出去捉青蛙。那时是初夏时节,夜风还有点寒毛。铜顺爹穿着补疤叠补疤的单衣,打着赤脚,右手拿着根一端分叉的棍子,左手提着个麻袋,沿着田垄走。看见有青蛙,一棍下去就把青蛙叉住。他练成了夜猫子眼,不用打火把也能看见草丛里的动静;手法亦是奇准,那些青蛙碰到他,真正是小鬼见阎王被罩定了。叉了小半袋青蛙后,铜顺爹看到前面蹲着只大石蛙,ròu鼓鼓的,起码有半斤重。他心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一棍戳下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谁知定睛一看,那只石蛙端坐在前方,鼓着眼睛看着他。铜顺爹又是一棍,还是叉了个空。石蛙不再端坐,也不跃入田中,沿着田垄直往前蹦,有时还停下来,扭转身瞪着铜顺爹,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胆量跟上来。被逗出火来了,铜顺爹心想老子一定要抓住你,遂迈动一双赤脚板在后面追,手中棍子不断戳下,却回回都落了空。那只石蛙一跳一跳,把铜顺爹引到了一棵古树下。古树前是块空地,竟然蹲着许多石蛙,都眼睛鼓鼓地看着他。打了个激灵,铜顺爹瞥见树下有个钵子,用四颗石头垫起;钵子旁边chā着把竹弓,还有几支竹箭。顿时心惊ròu跳,晓得是撞见坛神了,他连忙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把麻袋里的青蛙都放了,然后跌跌撞撞地沿原路跑回去。到家后铜顺爹便卧床不起,发了个把礼拜的烧,额头能把鸡蛋烫熟。坝头公公给他熬了几罐草yào,喝下去也无济于事。等到村里人都以为铜顺爹保不住的时候,他却突然退了烧,只是从此就跛了,走起路来一顿一拐的。打这以后,他不再整日忙碌,每天只近水一次,打鱼就打鱼,摸泥鳅就摸泥鳅,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至于青蛙,是再也不去捉的,白天在田垄上碰见了,他硬要等青蛙跳过去,才肯继续前行。大家见铜顺爹如此,便明白他因为石蛙的引荐,奇遇落峒,已成了梅山。 铜顺爹这个梅山,跟铜发爹不一样。铜发爹是满脸冰霜,眼睛里带刀子,村里人看着就怕,一般都不敢拢他的边。铜顺爹从小到大都是委曲求全,即便成了梅山后,也改不了那副谦卑的神气。大家对他没有惧意,同辈人中还有喊他顺跛子的。铜顺爹听了,依然笑嘻嘻地应着。有人想着沾他的光,专等铜顺爹在溪边下了钩,就走到他旁边,伸出钓竿。但奇怪的是,尽管相隔不过两尺,鱼却只上铜顺爹的钩。旁边的人要么半天没有动静,要么钓上来的是寸把长的“苦板屎”、“麻落落”。看着铜顺爹巴掌宽的鲫鱼塞了有半鱼篓,旁边的人未免眼红,嚷着要跟铜顺爹换位置。换就换,铜顺爹也不跟这种人争。但换过之后,依然如故。有时铜顺爹看到钓上的鱼还小,就把它取下来,抛回水中。旁边的人看到了,就说,这鱼比我钓的大多了,你干吗要放掉?你不要,给我算了。 铜顺爹摇摇头,说,鱼崽崽是不能钓的。鱼要是断子绝孙,往后就没得鱼钓了。 旁人瞪着眼睛看他半天,说,那我为什么钓不上鱼?是不是你把我的钓去了? 你这人心太贪,鱼不得上你的钩。 你讲什么?老子打你一顿饱的。 铜顺爹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个霸蛮鬼,说,你要是打了我,这一辈子都钓不上鱼。 那人立刻从鼻子里发出冷哼,表示很不相信铜顺爹的话,但最终还是不敢动手,扛着钓竿恨恨地走了。 除了钓鱼厉害外,铜顺爹还擅长捉王八。有时他蹲在坪里吃饭,突然心里一动,就放下筷子,直奔某处。才一炷香的工夫,他就笑嘻嘻出现在坪里,手里用草绳拎着只王八。王八补身,滋yīn壮阳,铜顺爹却从来没吃过,全卖给了霍铜福。有次他扛了只大如锅盖的王八上门。霍铜福见了,既惊且喜,请了紫渡镇上开yào铺的匡掌柜来,鉴定出这是只百年老鳖,大补,遂花了五块大洋买下。铜顺爹靠着捉王八,居然给自己打了一只船,置办了几根很生猛的钓竿。此后他经常沿溪而下,到辰河里去打鱼。有次兴致来了,便顺风摇橹,直入资江。资江里的渔夫,惯于撒网捕鱼,且有鱼鹰相助。铜顺爹在一边看着,直摇脑袋,认为网眼太密,虽小鱼亦不能免,有违天理。至于驱使鱼鹰,更是懒人之所为。渔夫们见他一无网二无鹰,就带了几根钓竿,颇为疑惑。有人撇着嘴说,你莫非要学那些城里的老爷,闲得发慌了,跑出来钓鱼耍?不过看你的样子,穿得比我们还差,也不像是出来耍的。你要吃水上饭,也要办点像样的东西,光靠几根竹竿子,等着鱼来吃你吧。 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铜顺爹只是嘿嘿一笑,把船划开。到了这江中,他也不轻易下竿,蹲坐在船头,把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养神,整个人在江风中凝成了一块石头。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块石头突然开眼,挥手下竿。不到半刻钟,浮漂就猛地下沉,钓线顿时绷得笔直。铜顺爹且收且放,跟上钩的大鱼磨上了好几个钟头。等到这家伙猛劲散去,铜顺爹就慢慢地把鱼往浅滩上拖。鱼身一露出水面,岸边立刻就溅起一片惊叹。不少渔夫也把船划拢,围观这条一米多长的大青鱼。有人主动掏出烟丝请铜顺爹尝尝,赞他是zhēn rén不露相,并说资江里的大鱼灵xìng得很,一般不吃钓钩上的东西,也不知师傅你用的是什么饵?铜顺爹坦言相告,不过就是在山里挖的活蚯蚓。这东西随处可觅,是最常见的鱼食。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新鲜名堂,只好再次表示佩服。铜顺爹把大鱼抱上船后,摇到城边上,卖给临水的酒楼,再摇船而返。 此后铜顺爹每个月都要下次资江,每次都能钓到大鱼。他似乎能感应到鱼在水下的活动。当他像块石头样蹲坐船头时,那些渔夫们不再相互传递嘲弄的眼神,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收敛住笑语。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铜顺爹这时已不是凡人,他正在运行着精气神,和隐藏着无数旋涡暗流奇怪生灵的大江接通了消息。一旦有大鱼进入了感应范围,他的精神就会锁定它,召唤它来到自己的船边。每当铜顺爹猛然睁开眼睛,附近的渔夫就知道,又一条大鱼将被他钓上来。 名气传出后,城里最大的鱼行老板陈少荣托人找到他,请他专门为“水发鱼行”供货,并承诺送给他一套最好的渔具。铜顺爹却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每月最多只钓一次,大鱼都是天地灵物,打得太多了,有伤yīn德。如果不是为了攒钱讨媳fù,他连这每月一次都不会下手。不防铜顺爹还有这一说,陈少荣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后,提出只需铜顺爹出手一次,把资江里的鱼王钓上来,就可得大洋一百。铜顺爹琢磨着这一百块大洋能娶房好媳fù,如能到手,自己就再也不用来资江打鱼了,也没细问那鱼王到底有何卓异之处,便点头应承。 听说铜顺爹要跟鱼王斗法,资江的渔夫们顿时兴奋得像在水面翻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斗的鱼。马上有人出来做庄,有人掏钱下注,买铜顺爹赢的只占了四成。在更多人眼里,铜顺爹虽然有些道行,但跟鱼王比起来,那还是差了点火候。 在老渡口上去一百米处,有道悬崖耸立江边。崖下有个深潭,颜色比周遭的水要显得幽青。这个潭到底有多深,不晓得。有人说它在地底接通了洞庭湖。鱼王就住在这深潭中。它到底有多大,长得什么样,传闻虽多,却没有确切的说法。大家所能知道的就是,有那么一次,它在江中游逛,兴致一来,浮到浅水区串串门,不小心就被网住了。下网的渔夫才一收网,猛然就被一股大力扯入江中。鱼王一扫尾把这人打晕,脱网而去,从此只在深水区潜行。渔夫被人救了上来后,还发了半年的癔病,逢人只会说:大……鱼。等病好了后,别人问他到底看清了没有。他总会发上半天蒙,最后摇摇头,说是只见一道黑影横扫过来,自己脑袋轰然一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至于鱼王的住处,是一个小孩偶然发现的。这小孩子就在江边长大,水xìng极佳,眼睛也灵光。他在离潭十几米远的地方扎猛子,潜到江底想摸点落水的值钱家伙上来。正遍地搜索时,他感到上方有股巨流涌过。抬头一看,哎呀呀,一条从没见过的大鱼正慢悠悠地游过去。这小孩子生怕被大鱼吃了,连忙贴在水底,等它潜入潭中,才连忙往上蹿。回到岸边的时候,他才感到手足发软,心还在怦怦地在胸膛上撞。家人问他那鱼到底有多大,他一会儿说,有船那么大,一会儿又说,有屋子那么大。大人逼他说个准数,他一急,抓着脑袋说,反正比我大,让人啼笑皆非。自此这小孩再不敢到深水里去,倒避免了被旋涡暗流吞掉,得以茁壮成长,不能不说是鱼王的一件功德。 打听到鱼王的这些传闻后,铜顺爹问陈少荣要了一把精钢打造的鱼叉,即驾船往悬崖处划去。还没接近深潭,他的心就比往常跳得厉害些,忙抛锚把船定住。像往常一样,他默坐船头,闭目运神,过了足足两个时辰,却没有下钩,而是驾船离开,溯流进入辰河,回到北坪霍家村。资江上的渔夫都以为他怕了鱼王,兴头顿时大减,纷纷从庄家那里撤注。眼看到手的钱飞走了,有人便跳起来破口大骂铜顺爹,骂他是个缩头乌龟,斗都不敢斗一下,就溜得比老鼠还快,真的是出他先人的丑,没卵用。 过了两天,渔夫们骂得也没了劲,正决心把铜顺爹抛到脑后,他却驾着船在资江上现身了。好像是酒鬼猛然间闻到上等佳酿的气味,渔夫们顿时又长了精神,鱼也不打了,全部将船划向铜顺爹,跟在他后面,往深潭驶去。远远地望去,倒像是铜顺爹率领了一支水师,去攻打鱼王的驻地。 把船定在潭边上,铜顺爹跪在船头,沉沉地磕了九个头。靠他最近的渔夫看见船头放着一个钵子,黑亮黑亮,钵子底下用四颗小石头垫高,钵子旁则摆了一张竹弓,三支竹箭。对着钵子磕完了头,铜顺爹立了起来,平常一团和气的脸此刻全无笑容。他赤足散发,搭箭开弓,口里念念有词,对着青碧幽深的潭水shè去。第一箭没入水中后,良久不见浮起,而潭水平静如故。旁边观看的渔夫们开始互相jiāo换眼神。铜顺爹咬牙鼓目,挽弓又是一箭。潭水开始波动,不住有鹅蛋大的水泡往上冒。渔夫们个个屏住呼吸,空气里回dàng着许多心脏猛跳的声音。但水花溅过一阵后,又复归寂静。跺了跺脚,铜顺爹拿起最后一支竹箭,往手臂上一划,血水顿时染红了箭头。他闭上眼睛,低低地吼了一声,将血箭shè出。过了片刻后,所有的船只开始不停地晃动。似乎有人在潭底架了一口大锅,烧了一把旺火,整个潭水都被煮沸,潭面上水花乱溅。那些粗野胆大的渔夫们死死盯住潭面,个个手心出汗,背上发寒。潭水骚动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猛然间波涛汹涌,一道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铜顺爹眼明手快,抄起钢叉狠命一投,把全身的力都掷了出去。钢叉深深戳进鱼背,鱼王横着身子落了下来,重重地拍打在江面,溅起屋顶大的波浪。船猛地一晃,铜顺爹差点被颠了下来。鱼王没入潭中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静静地浮上来,腹部朝天,头上chā着一支竹箭,身侧和尾部也各chā了一支。看着这条身长一丈、全身乌黑发亮的鱼王,铜顺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大家把船划拢,围成一个圆圈,但没有谁敢去碰圆圈中间的鱼王,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样生猛巨大的巨鱼,不可能死去,它只不过是受伤了,随时可能翻身而起,一尾巴连船带人扫个稀巴烂。 陈少荣信守承诺,很爽快地数了一百大洋。他将鱼王掏去内脏,在按祖传秘方制成的yào水中浸泡数天,再烘干,悬挂在鱼行堂屋的大梁上作招牌,那气势立刻就压倒了所有同行。前来观看的人多如资江中的小鲫鱼,他们赞叹完后,一般都会顺便买些鱼回去,“水发鱼行”的生意如火上浇油,旺上加旺。起初陈少荣出大价钱买鱼王,有些人还不太明白,现在醒过神来,不得不叹服他的算盘打得精,打得响,打得别具一格,不愧是行尊。至于那位打到鱼王的英雄,尽管大家都很想瞻仰一下,陈少荣也极力邀请他加入“水发”,他却效仿鱼王沉潜于深潭,一头扎进北坪,很少在城里冒过头。 回到家后,铜顺爹用五十块大洋买下点田地,另外五十块就做了彩礼,娶了一房媳fù。这媳fù家在邻村,虽然也是苦出身,但水色好,铜顺爹爱她爱到骨头里去了。他孤苦了二十几年,有了这个伴,日子总算过得滋润了点。作为梅山,他每天依然出去打鱼摸虾,但再也没去过资江。按他的说法,资江中鱼王子孙无数,都对他恨之入骨,专等着吃他的ròu,喝他的血。有时驾船漂到辰河,远远地望见入江口,铜顺爹便掉头而返,似乎鱼王正在背后追他。每年到了捉鱼王的那一天,他都要在溪边烧几炷香,为鱼王超度。这样的香一直烧到“文革”,我都碰见过好几次。对这一套,队里的人认为正常得很,并没有想到要革除掉,连霍铁根也不会批评他讲迷信,最多装作没看见。 我出生后,铜顺爹也有了孙子。捕杀鱼王的那段传奇经历,我无缘见到,只能是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听,连打岔的权利都没有。倒是他捉泥鳅的本事,我可是亲眼目睹。铜顺爹先是在田里转一圈,口里念念有词。当摸到第一条泥鳅后,便倒塞进嘴里,咬去尾巴,重新抛进泥水中。然后他随摸随有,那些泥鳅像是自动跑到他手上来,很快就要把鱼篓填满。直到他重新摸到断尾泥鳅,便洗手上岸。因为剩下的泥鳅是坛神特意留下来传宗接代的,捉了就是有违天理,会断子绝孙。对于铜顺爹的这一手,我可是羡慕得紧,吵着要他教我怎么念口诀。铜顺爹呵呵地笑,真的就把口诀传给了我。说是口诀,却像首儿歌:泥鳅婆,崽崽多。泥鳅公,找老婆。老婆拖老公,老公拖老婆,拖过我背箩,献给坛神把酒喝。他怕我记不住,还念了几遍。口诀我是背熟了,但不管用,总是捉不到几条泥鳅,急得我大嚷,顺爹爹,你教我的口诀是假的。 看着我愤怒的样子,铜顺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摸着我的头,他说,你不是梅山,学会了口诀也没用。 我要当梅山。 梅山术是穷人术,你是个秀才相,将来要行文昌运的,学什么梅山术喽。 怎么你讲的跟发爹爹一样啊?你们是不是打了商量的? 听我提起铜发爹,铜顺爹就默然不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见他这样,我就不敢再问下去,翘起屁股,继续去追捕那些泥鳅公泥鳅婆和泥鳅崽崽。 三 铜发爹和铜顺爹似乎尽量避免见面,但村子就尿布那么大,难免会撞上。有次我跟铜顺爹从田里摸泥鳅回来,在村口碰见铜发爹。我喊了声发爹爹,铜发爹嗯了一声,猛地往铜顺爹脚下吐一口口水,然后满脸怒容地大步离去。而铜顺爹只顾低着头,对铜发爹的羞辱视而不见。见他们这样,回家后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爸爸,发爹爹和顺爹爹到底结了什么仇啊? 平常在我面前,爸爸总是要装个百事通的样子,这回却支支吾吾,挥挥手说,快吃饭,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见他老不耐烦,我赌气地想,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找谁呢?村里就坝头公公年纪最大,他肯定晓得的。 打定主意,第二天上午,我就蹿到坝头公公屋前。他正在坪里,弓着个背在晒草yào。我大叫道,坝头公公,你快去檐下坐,我来帮你晒。 瞟了我一眼,坝头公公嘴角漾起笑纹,说,石头,嘴巴这么甜,是不是又想来找吃的? 不是的,我是来学雷锋的。 为了证明自己动机高尚,我从篮子里抱起一丛草yào,蹲下去,摊放在铺在坪里的破席子上。坝头公公指点我辨认草yào,我也做出努力记诵的样子,边摊草yào边频频点头。他一高兴,就说灶里还煨了两个红薯,要我拿出来吃。我努力抵制住烤红薯的诱惑,说,我不吃红薯,我要听你讲故事。 见我这么乖,连嘴巴也不馋了,坝头公公大觉诧异,说,好好,给你讲故事,你想听什么公公就给你讲什么。 就这样,我听到了有关铜耀爹的故事。因为铜发爹和铜顺爹的结仇,就是因铜耀爹而起。 四十年前,北坪乡最英俊的汉子就是铜耀爹。据说邻村有个刘姓财主家的闺女,在踏青的时候见了他一面,回来后朝思暮想,情难自禁,竟顾不得女儿家的颜面,主动跟父母提出要嫁给他。听说女儿竟然喜欢上了个打猎的穷汉子,刘财主气得眼珠子都快弹了出来,痛斥一顿后,把她看管起来,不许出门半步。不到半月,这刘家小姐就抑郁成疾,吃了多少副中yào都无济于事,眼看着人渐渐消瘦下去,脸上的血色也全跑光了,竟像个女鬼。财主夫fù急得不行,派人到城里,用轿子把飞龙县最有名的老中医黄德堂抬了来。把过脉后,黄德堂沉吟半晌,摒退余人,独自和刘家小姐jiāo谈了约两盏茶的工夫,方背着手踱出来。财主夫fù正站在门外巴巴地望着他,期待他的妙手能起死回生。黄德堂也不多说,要过纸笔,开了yào方,然后折起来,叮嘱财主夫fù,待他走后才能看。把黄德堂送走后,刘财主急急地打开yào方一看,上面就写了一行字:心病还要心yào医,顿时就愣住了。刘夫人心里其实早就松活了,只是碍于男人的威严和固执,一直没有说出口。这时难得黄德堂留言相谏,她便趁机进言道,眼前最要紧的是保住二妹子的命。再说这霍铜耀虽然穷,但听说人才出众,让他做个倒chā门的女婿,也不至于辱没了刘家的门楣。刘财主只是不言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叹了半天的气。到了明日,他就派人把铜耀爹喊来,挑明了这个意思。满以为自己这样做,已是降尊纡贵,非常地抬举铜耀爹了。没想到铜耀爹把脖子一直,声明自己虽然穷,但穷得硬朗。做上门女婿是有辱祖宗的事,自己是万万不会干的。刘财主自觉已是异常委屈自己了,被他这一顶,火气就立刻上冲脑门,拍着桌子骂他天生是把穷骨头,烂牛屎扶不上墙壁。铜耀爹甩下一句,我霍铜耀没讲过要你扶,然后昂首阔步走出刘家大院。刘财主把手都拍肿了,声明就算女儿去做了鬼,也不会让她嫁给这个又臭又硬的穷猎户。 消息传入刘小姐闺房,她明白此生已跟铜耀爹无缘,伤心之下,病势转重。刘财主虽然后悔,但话已泼出口,再难收回,每日只用人参吊着女儿的命。但女儿家的命,如悬丝,丝下面如果结着情怨,只会越吊越细。终有一天,这根线猛然就绷断了,刘小姐撒手西去。临终前几日,她在手帕上咳了几口血,让贴身丫环收好,在她死后想办法送给铜耀爹。这丫环倒也不负所托,非但把手帕送到,而且将前因后果也明明白白地跟铜耀爹说了。起初以为刘小姐只是偶然春情发动,闹过一阵后也就会把他忘了,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却是个专情之人,竟至于为他丧了命,铜耀爹顿时恼得用头猛撞墙,把额角都撞破了,血像红蚯蚓般爬在他的脸上。见他如此,丫环倒也替死去的小姐感到欣慰,抛下一句,小姐葬在喜鹊坡上,你要真有良心,就去看看她,然后转身离去。 当天傍晚,铜耀爹攥着刘小姐送她的手帕,翻过牛背岭,来到了喜鹊坡。仿佛是刘小姐在指引他一样,铜耀爹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那座新坟。在坟前他守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的心事。铜耀爹心气很高,虽然村里有不少女子明里暗里都向他表示过爱慕之意,但他并不放在眼里的,一心要找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做婆娘。然而北坪乡的乖态妹子,要么被地主老财收去做了姨太太,要么就想办法嫁到镇上甚至是县城里去了。铜耀爹人才虽好,但袋里无钱,跟那些狐眉狐眼的妹子对对山歌可以,但真要想把人家娶回来,对方的父母就一万个不答应。那些妹子虽然也对他有情,但敌不过父母反对,同时也禁不住富贵生活的诱惑,最后总是哭哭啼啼地别他而去。而刘小姐是富贵人家出身,却居然甘心为他而死。这份情义,是平常只有戏文中才看得到的,自己却无福消受。越想越伤心,铜耀爹禁不住在坟前大哭起来。哭声曲曲折折地飘到山脚下,在暗夜中听来,也辨不出是男是女。刘家村的人以为刘小姐怨气太重,yīn魂在夜间跑出来游dàng哭泣。生怕她哭到自己屋门前来,许多人都不自禁地缩到被子里去,把耳朵紧紧掩住。 也许从这一夜起,铜耀爹就有了终生不娶的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头。他再也没跟年轻女子对过山歌,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打猎上。本来他就是吃这行饭的一把好手放铳、下套、制yào箭、挖陷阱,样样都在行。现在更是入了魔,成天都在深山老林里转悠。那时山里还有老虎,在夜间时常能听见虎吼,“昂”的一声,山鸣谷应。有的猎人进了深山后,就再不见回来,那多半是被老虎吃掉了。为了有个照应,至少是死后有个给家里报信的,很多猎人进深山都是结伴而行。铜耀爹原来也愿意跟人打队,现在却独来独往,甚至敢一个人在山里过夜。有时一天一夜没见铜耀爹人影,大家都以为是喂了老虎,他却扛着只麂子或者大狐狸回来了。麂子腿长善跑,警觉xìng又高,往往猎人铳还没举起,它就像一阵风似的掠过林间,转眼就看不到影子。狐狸更是精灵,有些大狐狸年长日久,还修炼成了倒铳法猎人对它扣下扳机,火yào铁砂却是往后喷shè,导致铳毁人伤,有的还会被自己当场打死。铜耀爹却专门跟这些难缠的家伙过不去,那些轻易就能打到手的东西,像野鸡野兔之流,他根本不屑于举铳。同行都夸奖他本事越来越高强,铜耀爹只是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跟铜顺爹一样,他也喜欢笑,但那种笑带着三分傲气,不容易使人亲近。没有谁反感铜耀爹的高傲在大家眼里,他本就是人中的岳云,兽中的锦豹,理应高傲一些,太谦和了反而让人接受不了倒是对他越来越敬畏了。大家发现铜耀爹的眼睛比过去更加明亮、锐利,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头豹子,或者是一只鹰,有人还看到过他的眼睛在夜里发光。有人就猜测,铜耀爹怕是成了上峒梅山。 这句话一经抛出,马上就四溅开来,谁听了谁信。北坪乡的五六个猎户特意为此事凑在一起,商议了许久,最后提了二十斤米酒,两腿岩羊ròu,一个野猪头,开进霍家村,上门恭贺铜耀爹得道落峒,成为了活梅山。对于此说,铜耀爹既没承认,也不否定,只是劈开野猪头,切烂岩羊ròu,从坛子里挖出半碗剁辣椒,做一锅炒了,和众猎户围在火塘边大碗灌酒,大块吃ròu。喝到半醺处,铜耀爹说,明日午时,滴水岭上有一群野猪过路,你们可以去打埋伏,到时送我一个猪头,两腿猪ròu。众猎户连忙应下,你看我,我看你,都目露欣喜之色。第二天午时刚过,铜耀爹正在屋檐下磨刀,众猎户用木棍扛着只两百多斤的野猪进了村,向铜耀爹报喜说打到了六头野猪,这头整猪是孝敬给他的。铜耀爹挥挥手,说,我讲了的,只要一个猪头,两腿ròu,多了我不拿。 以为他讲客气话,有个嘴巴滑溜的猎户说,铜耀哥,你虽然没动手,但没你指点,我们只怕连根猪毛也吃不到。你得头整猪,谁都没话讲。 瞪了他一眼,铜耀爹说,我讲拿好多就是好多,多拿一钱ròu,扶大王也会怪我贪。 扶大王就是扶燕山,是上峒梅山的祖师爷。众猎户一听,便不敢再劝,砍下猪头,剁下两条猪后腿,剩下的ròu他们也不带回,而是分给了霍家村的人,以表示对铜耀爹的敬意和感激。此后周围的猎户时常上门请铜耀爹指点应何时上山,去何地打猎。如果这个猎户近来打到过大货如野猪麂子,铜耀爹就会说,你这阵子杀过头了,该歇歇手了。如果是手气不好,老是打到些小货如野兔野鸡,铜耀爹就会欣然指点,而且从不落空。至于铜耀爹自己,每个月只打一到两件大货,如果猎到红毛大狐狸,把皮卖掉,至少可得五块大洋,那更是两三个月不用摸铳。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两人早分了家。守着间土砖屋,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从不积财的,有钱就买ròu买酒。一个人喝酒未免无聊,等闲之辈铜耀爹又不肯喊,霍家村只有铜发爹和铜顺爹他看得起,遂经常把他们拉来作陪。铜发爹xìng格孤冷,不愿跟人打jiāo道,只有铜耀爹喊得他动;铜顺爹则是自幼失恃,在心里把铜耀爹当成了哥哥,随喊随到。有时喝得大醉,三个人就挤在地铺上睡觉,日子久了,感情竟比亲兄弟还要好。村里人见他们抱成了团,在他们面前愈加小心,因为得罪了其中的一个,就是同时得罪了三个梅山,就连霍铜福那样有钱有势的人也会吃不消。那个在溪边跟铜顺爹争钓鱼地盘的人,第二天上山摘板栗,大白天竟然倒起了路,被困了整整一天一夜,差点被狼咬死。大家都说,这是铜耀爹为兄弟报仇,念了迷山咒。幸好那家伙没有动手打人,不然他肯定出不了山的。 铜耀爹年纪轻轻就名震北坪,成为猎户中的行尊,自然有人看着眼睛红。有次铜耀爹扛着只麂子回村,有人就在背后嘀咕,讲起有蛮狠,也没看到打只老虎回来。铜耀爹猛一回头,那人却早缩到一侧的巷子中去了,生怕被他看见。话就那么一句,却像块尖尖的小石头一样,镶进铜耀爹的心里,硌得他老不舒服。虎是兽中之尊,山林之王,按梅山的规矩,轻易不能去动。但铜耀爹年轻气盛,被人一撩拨,那点好胜之心就腾地燃烧起来,烧得他夜里都睡不着觉,遂披衣而起,爬到喜鹊岭去,在刘小姐坟前坐了一夜每当烦郁难解时,他便来看刘小姐,对着她的墓碑喃喃自语,第二天心胸就变得豁然,仿佛是丈夫对妻子倾吐苦闷,得到了她的百般抚慰,心结顿解。但这夜他只听到远山中传来的阵阵虎吼。吼声淹没了坟内刘小姐的嘤咛细语,仿佛在向他示威一样,铜耀爹心潮涌动,实难平静。当天空翻出一片鱼肚白时,铜耀爹便走下坡来,回家蒙头大睡。在梦中他看见了一只大老虎从白茅坳中走出来,直往牛背岭方向走去。醒来后已是午后,铜耀爹心中已有定数。抹了把冷水脸,从墙上取下块熏干的麂子ròu,烤熟了伴着米酒吃了,他便带着把短刀,拿了数条长绳索除了一条外,其余的绳索一端都系着铁钳,绳身套着十数个六七寸长的竹筒抖擞着精神上了山。在半路上他砍下一段松木,扛到白茅坳附近,选定路边一棵碗口粗的大楠竹,遂在其前面不远处打下松木桩。然后念动咒语,运起梅山法力,一个人就扳下大楠竹,绷成一个半圆。先取出没带铁钳和竹筒的绳索,一头紧系竹梢,另一头拴牢在木桩上。再陆续把剩余的绳索全系在竹梢上,带铁钳的一端则分散隐藏在四周草丛中。最后将木桩上的绳索死结弄开,打了个活结。机关设好后,铜耀爹就在两丈开外的另一棵楠竹身上砍出道口子,嵌了块大松树皮进去,又在口子上划了个耀字,来人一看,就知道是他在前面设了陷阱,得绕道而行。做完这一切,他就吹着口哨,施施然往山下走去。 当天晚上,村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从白茅坳方向传来的虎吼。那老虎足足吼了一夜,起初是狂叫怒嚎,到后来就渐渐变成了悲鸣。等吼声渐细渐小,湮没于阵阵山风中时,窗外就开始发白。只是几里内都听不到鸡叫那些平常耀武扬威的红冠公鸡们都被虎吼震破了胆,骇得不敢出声。铜耀爹却不着急,又等了两天,才把铜发爹和铜顺爹喊上,一起到山里去抬老虎。三人走到白茅坳口,就看见一只毛色粲然的母老虎被吊在半空中,眼睛半开半闭,已经连晃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它是一只前脚被铁钳卡住,幸亏有竹筒护住,不然绳索肯定会它被抓断。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楠竹下还伏着只半大不小的老虎崽崽。这小老虎大概也一夜没睡,神情有点迷糊。见到有人来了,它就颠着屁股跑过来,伸出舌头轮流舔三人的脚面,又昂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大家,眼睛里居然闪着泪光。顿时愣住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做声不得。他们都是梅山,懂得天地化育之理,无论打猎还是钓鱼,都不欺幼小。现在这只小老虎为它母亲求情,铜耀爹虽然有炫世之心,却实在下不了手。最后他长叹一声,猛地跳起,用刀尖挑起竹筒,现出一点绳身,顺势一抹,就把绳索割断。那大虎在地上打了个滚,竟慢慢地爬了起来。铜发爹和铜顺爹脸色都有点发白,铜耀爹却若无其事,看都不看母老虎一眼,对着小老虎吹了声口哨,就带着两人走开了。 下山后,铜顺爹把此事宣扬了出去,大家对铜耀爹更是敬佩。凡是碰到老虎的人,要么就被老虎吃掉,要么就是把老虎打死,铜耀爹却能够捉到老虎又把它放了,这非但要大本领,而且要大慈悲心肠。铜耀爹后来想想,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既没违反梅山的规矩,又显示了自己的本领,狠狠地震了一下那个在背后红眼睛的人。心里一高兴,他又拉着铜发爹和铜顺爹连喝了几晚的酒,把挂在墙上的熏ròu都一扫而空。吃光喝光后,他便扛着铳上山找食去了。别人打猎是满山乱转,碰上什么打什么,铜耀爹却是选定一个地方打埋伏,过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有野兽从这里经过,他只管放铳就是。这次算定了,有只野猪于申时三刻要从翠竹坡下过身的,铜耀爹便躲在一丛幼竹后,半闭着眼睛养神。到了时辰,他猛地睁开眼睛。山路拐弯处赫然转出一只野猪,威猛雄壮,像块会走路的大岩石。铜耀爹不慌不忙,对准猪脖子就是一铳。他的铳是特制的,铳管粗如鸭蛋,火yào铁砂也比别人的多装了一倍。这一铳bào出去,野猪的脖子几乎被打断,往前冲了两步,就横着倒在地上。等它抽搐完了,铜耀爹吹了声口哨,就扛着空铳从坡上走了下来。离野猪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他心里突然一动,左手弃铳,右手拔刀。刀刚拔出来,对面茅草丛中“嗖”的一声急响,飙出只金钱豹,直向他扑来。铜耀爹不敢跟豹子争锋,急闪在一边,避过它的锐气。豹子扑了个空,脚一搭地,马上扭过腰,又向他冲来,像平地起了一道红色霹雳。这道霹雳还没完全展开,林间一声怒吼,蹿出只老虎,腾地扑在豹子身上,一口咬住它的脖子。两颗兽头绞在一起,猛挣猛甩。折腾过一阵后,那豹子头就耷拉下来,再也动弹不得。这时铜耀爹已装好了铳,没有举起,手却扣在扳机上。那大虎看了他一眼,就走到野猪身边,撕下一块ròu,大嚼起来。认出就是上次放走的那只虎,铜耀爹暗自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这时那只小老虎从林中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舔了舔铜耀爹的手后,才走到野猪边用餐。母子俩胃口极好,很快就把头大野猪啃得只剩下半边,然后拖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了。剩下的半边野猪铜耀爹也不要了,只把豹子扛了回去。豹皮剥下后,被霍铜福花五十大洋买下,送给县长做寿礼。自此全县的人都知道北坪有个姓霍的猎人,乃是武松转世,老虎豹子看到他就发抖。 铜耀爹的名声传出去后,驻扎在城里的保安团团长汤光中就派了个姓廖的副官来北坪,下了五十大洋的定金,要铜耀爹打只老虎,jiāo货时再付大洋五十。懒得跟来人解释那豹子是怎么打到的,铜耀爹摇摇手,只是不肯。汤光中手下的人,本是嚣张惯了的,马上鼓起眼睛说,我们团长想要的东西,没有搞不到手的。 铜耀爹冷笑一声,那就要他自己去打吧。 就是要你打。 我不打又如何? qiāng立刻就拔了出来,但马上就移到了铜耀爹手上。廖副官也马上换出一副笑脸,霍大哥,有什么话好讲。 把子弹下了,qiāng甩在桌上,铜耀爹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廖副官立刻滚到马上,弹出了霍家村。 听说铜耀爹要他去打老虎,汤光中不怒反笑,摸了摸剃得精光的脑袋,说,那我就先打打他这只老虎,便派了一连人,由廖副官带队,并发下话来,如果捉不到霍铜耀,就把廖副官用马倒拖回来。汤光中本是土匪出身,曾经生吃过人心,拖死个把副官,自然不在话下。觉得自己的命被吊到了一根头发上,廖副官只有豁出去了,连夜带着士兵直扑霍家村,想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铜耀爹早算到了这一着,已经收拾好家伙进了山。到底藏在哪里?他只告诉了铜发爹和铜顺爹。满村搜不到人,廖副官便猜到铜耀爹躲进了山里。然而大山绵延数十里,铜耀爹又是山精一类,想把他搜出来,那就比在面粉堆里找粒砂糖还难。想到自己被活活拖死的惨状,廖副官不禁打了个寒颤。开始他想把全村的穷人排头拷打过去,逼问出铜耀爹的下落,但那样太耗时,何况霍铜福是全县有名的大地主,跟县太爷都有jiāo情,这样折腾霍家村,他未必肯答应。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廖副官马上在全村公示,凡能供出霍铜耀下落者,赏大洋二十,而且决不泄露此人姓名。等了一天后,全无动静,廖副官烦躁起来,正想着搞蛮的,有人就趁黑摸进了他征用的民房内,向他报告说霍铜发和霍铜顺跟霍铜耀最要好,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廖副官马上要此人带路。 这人哭丧着脸说,不是讲了保密的吗? 廖副官很不耐烦,用qiāng顶着他,说,又不是你告发霍铜耀的,你怕什么? 这人又怯怯地问,那大洋呢? 塞给他两块大洋,廖副官又用qiāng管戳了戳他的背。这人只有硬着头皮走在前面带路。大家一看,原来是村里的二流子霍铜族,无不在心里骂他缺德,要断子绝孙的。 想着铜发爹是个光棍,这会儿也不知道飘在哪里,霍铜族便领人直奔铜顺爹家。铜顺爹正准备熄灯上床,搂着媳fù美美地睡上一觉,冷不防有许多脚步声汹涌而至。以为是来了土匪,他忙拉着媳fù往屋后跑,想逃进山中。没想到廖副官分了一队人从后面包抄,两口子被逮了个正着。看到铜顺爹这个瘸子讨了个水嫩的婆娘,廖副官略觉诧异,换在平常,肯定要嘲弄一番,但现在他实在没这个心思,劈头就要铜顺爹说出铜耀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的下落。铜顺爹死不吭声,只一个劲地摇头,摇得廖副官心头火起,一记马鞭抽在他鼻子上,血立刻飙了出来。铜顺爹媳fù看着心疼,扑上来要护住男人。怕她挨打,铜顺爹忙横身把她挡住,嘶哑着嗓子说,你不要管。 哟,你这个鬼瘸子,还蛮晓得疼女人的嘛,怪不得讨了个嫩婆娘。 垂下眼皮,铜顺爹不理不睬,盘算着挨一顿死打,反正不吭声就是。 你到底讲不讲?不讲是吗?老子打bào你。廖副官劈头就是一顿马鞭,把铜顺爹的头脸打得像个烂西瓜。铜顺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血滴在地上,那神情像是在看别人流血。打得手累,廖副官骂了句,木头,便住了手。这时霍铜族凑上来,在他耳边献上一计。廖副官点点头,瞟着铜顺爹的媳fù,脸上泛出邪邪的笑,喝道把这婆娘的衣服剥下来。 那些当兵的干这个最积极,马上轰然而上。 铜顺爹猛一抬头,要扑过去护住媳fù,却被两个卫兵死死拖住。他瞪着那些人,眼睛都快暴出来了。 你到底讲不讲? 铜顺爹把下唇咬出了血。 快把这婆娘剥光。 听着媳fù的尖叫,铜顺爹再也撑不住,带着哭腔说,我讲,我讲。 当他说出白茅坳三个字的时候,铜发爹正好闻讯赶来。冲上去,他指着铜顺爹吼道,你怎么就这么怕死呢? 铜顺爹勾下头去,一声不吭。 当天晚上,廖副官派人守住村子的所有道路,严防有人上山报信。第二天星子还没褪尽,他就带着人马直扑白茅坳。带路的依然是霍铜族廖副官怕铜顺爹和铜发爹故意带错路,把他们绑住双手,押在队伍里。苦着张脸,霍铜族走得慢吞吞的。廖副官老不耐烦,一马鞭抽去。 长官,山上有老虎。 有老虎正好,打死了抬回去给汤爷做靠背,快走。 话是这么说,廖副官勒住马,让后面的人走先,自己却夹在队伍中间。 翻过牛背岭后,路就变得狭仄起来。山风扫过松树林、竹林、茅草丛,呼啸出各种不同的声响,像是各路山精树怪在嚎叫。廖副官背上发寒,生怕路边蹿出只老虎,当场把他扑杀了。他马也不骑了,把qiāng抽出来,拉开保险栓,混在士兵当中。到了白茅坳口,霍铜族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士兵用qiāng托戳他的背,他干脆就扑倒在地上,耍起赖来。拿他没办法,廖副官只有再次悬赏,声明谁先抓着霍铜耀就奖大洋五十。嚎叫了两遍后,队伍里仍无人响应,显然大洋五十抵不过老虎的威力。无奈之下,廖副官便命令机qiāng手对着坳里扫shè一通,然后用qiāng逼着几个才吃粮不久的愣头青闯进去。有人当头,后面的人都跟了进去,只想着老虎把前面的人吃了,自己可以从容开qiāng,捡个便宜。 才进白茅坳,石间草中便到处都可见白骨。这里地势开阔,遍地白茅。本来想放火把茅草烧了,但怕风向难以测度,反而烧了自己,廖副官在块茅草稀疏的地方站定,要士兵把铜发爹和铜顺爹推出来,朝天开了一qiāng,喝道,霍铜耀,快点出来,不然我就把你这两个兄弟打死。 铜发爹声音比他更大,铜耀,你不要管我们,快跑。 廖副官甩手就是一qiāng,把铜发爹的小腿打了个对穿。身子抖了一下,铜发爹蹲下去,却没出声。 霍铜耀,你看到没有,你兄弟在为你挨qiāng子。你要是条好汉,就快点现身,不要像只缩头乌龟。 铜耀爹本来想借着草丛的掩护从对面的口子遁去,但听到廖副官这样喊,再也忍不住,提着把铳,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大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为难他们。 廖副官一挥手,马上有两个士兵冲上去,想把铜耀爹扭住。这时草丛冲出只小老虎,咬住当中一个士兵的小腿。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廖副官抬手就是一qiāng,打中的却是被咬住的那个士兵。铜耀爹本想开铳,却怕伤着两个兄弟,便弃铳拔刀,打了个前滚翻,一刀把廖副官的右手五指砍掉。一声惨叫,廖副官大嚎,放qiāng,通通打死。 这时草丛中平地刮起一阵风,蹿出只斑斓猛虎,昂头大吼,不少士兵手一软,qiāng就掉在地上。廖副官虽然疼痛攻心,头脑还算清醒,扯开喉咙喊,不要怕,开qiāng,开qiāng。话还没说完,铜耀爹一刀就捅进了他心窝,手腕猛转了一下,捣烂了他的心肺。这时qiāng声四处bào开,铜耀爹拔出刀来,往旁边使劲一扑,隐入一人多高的白茅草中。铜发爹和铜顺爹也学他的样子,滚进草丛中。那大虎却被qiāng声激发了狂xìng,迎头扑上,看见举qiāng的咬得格外狠,一口下去,利齿切进脖子,当场就了账。有些士兵尿水都被骇了出来,转身狂奔,但是腿脚吓得酥软,像是在泥沼里跑,迈不开步,最后只有藏在草丛里,脸贴在地上,身子不住地发抖,乞求菩萨保佑。也有胆大机灵的,躲在暗处,看准机会就放qiāng。但大虎蹿来蹦去,势如狂风,很难瞄得准。有不少人大叫,快放机qiāng,快放机qiāng。机qiāng手正准备开溜,听到大家喊叫,想着逃回去也难免一死,又折了回来,咬咬牙,对准大虎跳跃的方向就是一通猛扫。大虎虽然神勇,但敌不过如蝗虫群般冲过来的子弹,身上到处开洞,血水四溅。它对着机qiāng手目怒吼一声,像是平地起了一个惊雷。机qiāng手心神一震,顿时手脚都软了。隔着两丈远,大虎用尽平生之力,腾空展腰,如一团猛火,将机qiāng手裹住。只听一声惨叫,人虎都倒在地上,扭动了两下,就再不见动静。躲在草丛中,铜耀爹心里一阵绞痛,却不能出声。旁边的士兵慢慢地围上去。趁这机会,铜耀爹正想溜走,却看见小老虎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哀嚎着扑向母亲的尸体。立刻响起许多qiāng栓拉动的声音。看到有人对小老虎举起了qiāng,铜耀爹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掷出短刀。像是半空打了道闪电,最先举qiāng的那家伙胸脯上一凉,低头只看见刀柄露在外面,再抬头看着铜耀爹,手抬了起来,想指着他,最终却没能抬起,倒在了地上。 这时响起许多qiāng声。 铜耀爹死后,刘财主觉得他确实是条汉子,又怕女儿在地下孤单凄冷,便出面将铜耀爹与刘小姐合坟,为他们举办了冥婚。 两个月后,有人在铜耀爹坟前发现了霍铜族的头,但村里没人报官。 铜发爹跟铜顺爹绝了jiāo,而且见到他一次就打一次,但铜顺爹就是不还手。最后铜发爹打得自己心也冷了,罢了手,见面只是怒目而视。几十年过来了,铜发爹仍是耿耿于怀。铜顺爹也像是欠下了一笔大债。这笔债像块重铁一样压在他心上,让他在铜发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四 时间像山上的溪水,没留神就晃过去了。低头看看,以为还是原来的那段水,但水中映出的那张脸,已不复年少。二十年就这么晃过去了。我从北坪晃到了省城,在一家报社工作。都市层出不穷的新闻事件,像条鞭子一样,每天把我从城市的东边抽到西边,南边抽到北边。我就在这样的鞭打中苦撑着,偶尔有喘口气的机会,故乡古朴宁静的生活就会像黑白电影一样,在脑袋里一幕接一幕地缓缓上映,清晰、真切,相比之下,眼前喧嚣迷离的都市生活多少显得有些虚幻。 有天我刚写完一个关于某特大凶杀案侦破过程的长篇报道,自以为角度切入新颖独特,谋篇布局精巧紧凑,发出后定能大受欢迎,遂坐在办公桌前洋洋自得,这时来了个电话,一听,是爸爸的声音。他告诉我霍家村闹出桩事:有个老板来山里挖锰矿,结果把溪水都搞坏了。为了护住溪水,铜顺爹送了命,铜发爹也被抓了起来,本县的报纸、电台都不准报道。爸爸说,石头,你是省里的记者,要为村里人出头啊。 放下电话后,我全身烧得厉害,简直一刻也呆不住了。把稿子jiāo了,跟领导打声招呼,我收拾东西就准备往车站冲。但这时脑袋略略冷静了一点,想了想后,我给在省电视台的哥们儿李永刚打了个电话。他听后大感兴趣,搞了台车,喊上摄像师沈亮,三人直奔飞龙县。在路上晃了八个小时,到了飞龙已是满城灯火,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下。第二天清早,在路边小店吃碗面,又匆匆赶往北坪。颠了个把小时,车子开到霍家村,爸爸已带着一大帮乡亲候在村口。下车后,这些衣服破旧、面容木讷一如往昔的乡亲围了上来,喊着我的rǔ名,争着帮我们提包,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迸出来。 铜顺爹的尸体还停在他屋子里,摆了好几天了。大概是因为修炼梅山术的缘故,虽然没采取防腐措施,尸体倒无异味,也不肿胀。只是他那张团团脸上再没有笑容,一大块紫色疤痕扑在脑门上。村里人讲,铜顺爹看到水被搞坏了,溪里的鱼全部翻白,气得手脚发抖,也不跟家里人说,戳着根拐杖,一个人上山去找锰矿老板讲理。据锰矿老板的说法,铜顺爹三句话不对路,就抡起拐杖打人。他往旁边一躲,铜顺爹用力过猛,桩子也不稳,就滚到坡下去,撞在块大青石上,当时就没了气。铜顺爹的家人则认为铜顺爹是被推下去的,去派出所报了案。所里来了两个警察,看了几眼,草草询问了一番,便断定铜顺爹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他们不敢跟警察争论,只有再去找锰矿老板。这老板叫郑元宝,是外县人,口气很硬,他声明,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可以赔三千元,要就要,不要就尽管到县里去告。被他的架势骇住了,铜顺爹的家人撤了回来,找新任村支书霍铁开商量。叹了口气,霍铁开告诉他们,这开锰矿的事,属于县里的招商引资项目,官司打到县里,领导只会扯偏架,帮那个姓郑的。这郑元宝还养了批打手,又喂了两条大狼狗,要找他硬拼,只怕占不了便宜,搞得不好还要被他打顿饱的,不划算。 铜顺爹的家人无法可想,男的女的都哭起了鼻子,村里人听到了,无不恻然。铜发爹知道这事,却仰天长笑,说,霍铜顺死得好,死得硬桩,没太丢他的脸。他是快八十岁的人了,须发皆白,还养了百来只鸭子。这锰矿一开,溪水都变成了暗红色,那些鸭子再也不敢下水,只在岸边掘蚯蚓吃。蚯蚓没有小鱼小虾那样好找,眼见得一只只都掉了膘。铜发爹却不着急,照旧喝他的酒。虽然老了,他一口气还能灌下半斤。这酒灌下去,他的豪气立刻冲得比北坪的任何一座山还要高,跳起脚来指着天一顿好骂:骂如今的世道怎么就变得这样龌龊,不讲仁义,专论钱财,把人心都搞坏了。骂乡里的干部一个个恶得像老虎豹子,还当不得过去的地主;地主还晓得体恤长工,现在的干部只把农民往死里踩。骂现在的人又贪又蠢,砍树是整座山整座山地砍,不晓得留种,打鱼是用雷管zhà,连指头大的小鱼也不放过,根本就没有个长久的打算。最后他声明自己不想活了,要豁出去干一场。村里人听到了,只当他在讲醉话。铜发爹也真有点醉了,钻进鸭圈旁的土砖屋,倒在稻草铺上呼呼大睡。第二天十点多钟,他还在睡觉,锰矿山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郑元宝被人杀死在床上,头被砍了下来,扔在山坡下的乱石中。县里马上迅速出动警力,县委的崔书记亲自做了指示:要尽快破案,消除负面影响。全村所有的人都被轮番提到乡派出所审问,有的还挨了私刑。到底是县里的公安,打起人来级别也高:他们用湿毯子包住审问对象,然后放肆地用警棍猛打,打完后看不到伤痕,被打的农民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可以说是一点负面影响也没有。但这种打法最容易导致内伤,被打的人往往要吃上半年的中yào,有的甚至是再也干不了重农活。虽然手法如此dú辣,却逼不出杀人凶手来。公安局长大伤脑筋,最后只有向市局申请支援,请了一位刑侦专家来。 该专家曾多次破获大案要案,道行高深。他了解到郑元宝睡觉的时候,屋前屋后都有狼狗在看护,而那夜却没人听见狗叫声,便立刻对狼狗进行了解剖。结果显示,狼狗的胃中和血液里并没有yào物成分。专家虽然是城里人,平时却喜欢研究乡间民俗,他晓得湘西南属于梅山文化覆盖区,梅山文化是巫文化的一种,有许多古怪的门道。这两条狼狗既然找不出被下yào的痕迹,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它们被某种法术给镇住了。从这个思路下手,专家开始暗中调查霍家村到底有谁懂得巫术,最后锁定了两个重点怀疑对象:我二伯和铜发爹。二伯是木匠,精通鲁班术。铜发爹则是梅山术的传人。本来还有个当过师公的堂生爹,作法是其本行,但他患了糖尿病,病得只剩下把骨头,正所谓自身难保,不可能去杀人,所以被排除在外。一开始专家偏向于做案对象是我二伯,因为铜顺爹也懂梅山术,为何却把自己搞死了?可见梅山术并不能断人首级。何况铜发爹跟铜顺爹结冤数十年,犯不着为他杀人报仇。倒是我二伯,跟铜顺爹关系一向不错,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运斧如风,嫌疑颇大。但二伯那天被邻村人请去做木工,夜间就睡在主人家,并没有出去过,有好几个人可以做证。而铜发爹,一个人住在溪边,除了那群鸭子外,谁也无法证明他那夜到底是在睡觉还是另有行动。专家把铜发爹请进派出所,同时派出两个警察把他的土砖屋和鸭圈翻了个底朝天,在他的稻草铺下翻出一把短刀。将短刀和死者的伤口切痕一印证,证明就是凶器。证据摆到了铜发爹面前,他既不惊讶,也不恐惧,很爽快地就jiāo代了作案过程:那晚他假装喝醉了酒,半夜里用稻草包住赤脚,走到矿山上把人杀了,又回来睡下。专家问他没打火把,也没用手电,怎么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得清路?铜发爹说练梅山术的人,夜里要是看不清东西,那就是白练了。专家又问他到底用什么办法避开那两只狼狗。铜发爹轻蔑地一笑,说,我要它们不叫,它们敢叫?看着他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专家觉得心里不太好受,说,你年纪也这么大了,晓不晓得自己在犯罪?铜发爹声音马上高了起来,说专家的话大错特错。他姓郑的为了发财,挖山开矿,是泄了地气;把水搞臭,害得村里人没水喝,是违反了天理。自己杀了他,是替天行道,怎么是在犯罪?专家默然良久,最后问,还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不把刀丢掉,还要带回来干什么?铜发爹眼睛睁得老大,那是我兄弟的刀,我怎么能丢掉?专家很奇怪,兄弟,莫非是霍铜顺的刀?铜发爹猛摇脑袋,是铜耀,霍铜耀,你晓得吗?专家颇为茫然,他要搞清霍铜耀的身份,只有听铜发爹把铜耀爹的传奇故事讲了一遍,听得连连点头,感叹再三。最后铜发爹说,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还告诉你件事,霍铜族就是我杀的。我手上有两条人命,算我赚了。说完后他仰天大笑,声音震得派出所审讯室的墙壁嗡嗡作响。在他面前,专家垂首无语。他走出审讯室,吩咐公安,把铜发爹带回了城里。 听完了乡亲们的叙述,想起铜发爹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要进牢房,挨qiāng子,我眼睛又开始发酸。但乡亲们都在殷切地望着我,他们指望着我帮他们出头呢,我又岂能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掉眼泪?跟李永刚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先把这一切拍摄下来:受污染的水,还在继续开采的锰矿,村民的叙述。等证据都到手了,再以此为筹码,跟县里那帮官老爷谈判。 飞龙县委领导的鼻子比狼狗还灵,我们才工作了个把小时,还没到中午,两辆“奥迪”就奔了过来,车上跳下的是两个县委常委:主管文化宣传的宋正副书记和宣传部孙传声部长。宋正胖得像个罩笼,走起路来,脸上的ròu一晃一晃的,眼神却很锐利;孙传声长了个鹰钩鼻,笑起来像泡沫在玻璃窗上摩擦,让人寒毛。两个领导轮流抓住我们三个的手摇了一阵,宋正还以嗔怪的口吻责备我们不够意思,到了县里也不跟他们联系,不把他们当朋友看。其实我们根本就没跟他打过jiāo道老官僚就是老官僚,演戏的功夫深得很。不过我没有心思跟他演下去,开门见山,说有些话想跟两位领导讲讲。 宋正一愣后,马上说,我们正想接三位大记者到县里去吃饭,边吃边谈,你们看怎么样? 在霍家村还有乡亲们在护着我们,到了城里就是他们的天下了,怎么摆布都反抗不得,我怎肯去,说,吃饭的事好讲,在哪里吃都一样。宋书记孙部长都是农民的儿子吧,乡里口味应该吃得惯吧?我们先到村长家里去坐坐,要得么? 孙传声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宋正却说,我何止是农民的儿子,我还当过农民呢。 李永刚说,那宋书记应该是深知农民疾苦喽。 那当然,那当然。孙部长虽然是干部家庭出身,但在乡政府做过多年基层工作,对三农问题也很了解的。 和这两位所谓了解农村疾苦的官员面对面坐下后,我就把问题摆在桌面上:第一,锰矿不仅对北坪乡造成了严重的生态污染,而且对资江造成了污染,应该关闭。第二,铜发爹杀人是出于维护霍家村的生态环境,并不是为了私人利益,再加上他年近八十,在量刑方面能否考虑适度从轻。如果答应了这两个要求,我们可以在报道中进行适当处理,对飞龙县委县政府做正面报道。 挥了挥手,让霍铁开走出屋去,把门带好,宋正盯着我说,小霍,我们做实际工作的,有很多难处。你讲的第一点,我们可以考虑。保护生态环境,也是件大事嘛。但霍铜发杀的是外来的投资商,如果不严肃处理,会影响县里的招商引资。小霍你也是飞龙人,应该也希望飞龙能够尽快富起来吧。 我是希望飞龙能尽快富起来,但不是采取这种杀鸡取卵的方式。投资商也有很多种,你们为什么不引进一些素质高的投资商呢?像郑元宝这种人,纯粹就是个恶霸。 孙传声一拍桌子,霍勇,你讲话注意点。不要忘了,你的父母都还归飞龙人民政府管。 一拳擂在桌子上,我说,那又怎么样?他们又没犯法,未必你还敢把他们抓起来?我告诉你,你要敢动他们,我就专门跟你过不去。省里中央的媒体我都有同学,不信我搞不倒你一个县里的宣传部长? 宋正连忙说,传声,小霍,你们都不要激动。我看这样吧,我回去后把你们的意见跟崔书记汇报一下,再给你们答复。 那好,我就等宋书记你的电话。最迟到明天上午,如果没有答复,我们就直接回长沙。 宋正极力邀请我们去县里的宾馆睡一晚,我推掉了。当天晚上,我和李永刚、沈亮在坪里就着腊ròu喝米酒。李永刚和沈亮都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他们看着天上的星星,都惊叹乡下的星星怎么这样大,像些晶莹的蓝色灯盏悬挂在空中,有的近,有的远,层次感很强,不像城里的星星,遥远,模糊,像是贴在同一个平面上。吹着从不远处山林里过滤来的风,李永刚说,霍勇,北坪真是个好地方。我要有这么好的家乡,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毁了它。 叹了口气,我说,自古好景难长久,我也只有尽自己的能力保护它。来,喝酒。 这个晚上,我们在星光下喝醉了。三个人趴在坪里,还是乡亲们把我们抬进屋去。第二天上午十点,县里来电话的时候,我才爬起来洗了脸。宋正告诉我,县里专门为此事开了个常委会,决定锰矿不开了,还将专门拨给霍家村一笔钱,用来恢复水质。但铜发爹毕竟杀了人,县里其他的投资商反应都很强烈。县里考虑到他年事已大,可以不判死刑,但死缓是免不了的。宋正说,小霍,我跟你讲句真心话,我也是农村里出来的,知道这些年,农民为了国家的发展,是受了很多委屈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真的想在这件事上帮帮你。我是尽了力的,也请你支持我,支持家乡的发展建设。 宋正不说我也知道他尽了力。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唯一能提的要求就是单独见铜发爹一面。宋正马上答应了。 听说我要去见铜发爹,村里人托我带了半车的东西,光铜发爹爱喝的米酒就有两大壶,足足二十斤。铜发爹一辈子不爱跟人打jiāo道,到头来却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英雄。我晓得他并不想让村里人敬仰自己,他杀人只是觉得那人该杀。时光斗转,白云苍狗,为了生存,许多人都改变了自己的xìng格,甚至违背了做人的原则,只有铜发爹从没变过。看到他走进来的那刻,我站起来,喊了句,发爹爹,就哽咽起来。 石头,不要哭。你看你,是省里的大秀才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哭鼻子,丑咧。 抹了抹眼睛,我对铜发爹笑笑。谈话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告诉铜发爹县里会判他死缓,并跟他解释了死缓是怎么回事。我说,发爹爹,你放心,你在里面呆个几年,我尽快想办法给你搞个保外就医。虽然知道这很难做到,但我说得很坚决,没有一丝犹疑。 铜发爹却不表态,他甚至对判死刑还是死缓也不太在意,倒是很关心我找到了婆娘没有,在省城里住得惯不惯。我极简短地一一回答了,便问他还有什么事要办,尽管jiāo代给我。铜发爹就问我要了张纸,咬破中指,在上面画了个人像,嘱咐我在后天子时,把这张纸连同他的鸭梢一起烧掉。听到外屋传来脚步声,我连忙把纸收好,嘴里突然蹦出句我自己也想不到的话,发爹爹,你还恨顺爹爹么? 看着我,铜发爹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说,我跟他是半世兄弟,半世仇人。现在恩怨都了结,我还恨什么?我现在只想快点跟他们见面。 这最后一句话,坠在我心上,沉沉的。我又在霍家村留了三天。到了后天子时,我独自来到溪边,用桐油把鸭梢连同那张纸焚化了。那些已经睡着的鸭子猛然一起大叫起来,把我吓了跳狠的。那叫声跟往日的热闹不同,在黑夜中听去显得那样悲凉、无助,像是在哀悼什么。 第二天,县里传来消息,铜发爹狂喝了两天酒后,在昨夜十一点多钟,盘坐而逝,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宋正在电话里说,这是善终啊,是好事啊。我猛地挂断了电话。 人既逝去,也就无从起诉。遗体接回后,村里人把他和铜顺爹都葬在了喜鹊坡上,与铜耀爹夫fù长伴左右。梅山一脉,自此绝矣。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     ↓ ☆★☆   ☆★☆    ☆★☆   ☆★☆ ☆ 书 ☆ ☆ 香 ☆  ☆ 门 ☆ ☆ 第 ☆ ☆★☆   ☆★☆    ☆★☆   ☆★☆ ↓     ↓      ↓     ↓ ※     ※      ※     ※ ------------------------------------------------------- 访问小说分享者(柒夜笙歌凉、)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1735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