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录》 正文 楔子——世人所谓恋长安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师父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是深秋,我小小的身子上只裹着一块破布,他寻了许久也没找见什么识别身份的东西,于是为我取名阿无。 师父一生未娶,只有一个极好的朋友。十岁那年,师父的朋友嫌他们下棋的时候我在旁边上蹿下跳太碍事,撺掇师父让我出去闯闯。 师父考虑了许久,同意了他的提议。临走之际,师父叫我到跟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气慢慢说道:“阿无,你可知道佛家有七苦之说?” 我懵懂无知,只知道傻傻地对着师父摇头。 “七苦是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为师一直觉得,除了生死,其余都是闲事。你须知,人只身到这世间,除自己,便都是身外之物,离开师父你也无需惧,无需慌,无需寄人篱下,更无需受人冷眼。你只记得,活着便好。”师父这段话太长,我一字都未听懂,却还是离了师门。 当时我裹着一块破布来到师父这,什么也没带来,走的时候,我本以为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带走。不想,我临出门前,师父的朋友悠悠地说的一句“世人所谓恋长安,长安便是好去处。”被我偷听了去,于是我带着这句捡来的话,云游四海,寻找长安。 一路的风雪与花月,折柳与烈酒,踏过江南,一心向北。时值战乱频发的多事之秋,各国占据一方,众多势力此消彼长。漂泊中的我,遇见过很多人,看到过很多故事,或欢喜或悲伤,或痛快或无奈,我糊里糊涂地听,稀稀拉拉地丢,时而跟着开心,时而感怀喟叹。但我还是没有明白临行前师父的那些话是何意。 我以为我从师父那里只带走了他朋友的一句话,但实际上陪着我走到长安的又何尝不是师父予我的一切……我会写字,一路替人抄写,抄抄写写,分花拂柳,终于走到尽头。那一日,城中桃树逢春,楼里茶水余温,我走进夕阳西斜的长安。 自此,一住数年。 长安城里人来人往,有人锦衣玉食,有人食不果腹,有人圆满幸福,有人坎坷凄苦。我居于长安的这些年,在自己的茶楼里闲暇无事时仍为人抄抄写写,那些生死悲欢,抄多看惯,终于有点儿明白了师父的话。 大宣被姜国亡的那年,长安城白骨堆城,流民满地。那时候,我回去见了一次师父,师父仍旧那般模样,我长大了,师父却容颜未变。 我告诉师父,天下乱成这样,真的只有活着最重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远处雾气腾腾的山峰,只道:“如你般无所牵挂之人,除却生死,其他确是皆为闲事。” 我愣了愣,还未悟出其中道理,便又被赶了出来。 再后来,我回到长安,继续听故事,抄故事,便总觉得有些心绪堵在心里头,说不清,道不明。我不知道师父说我是无所牵挂之人到底是对是错。 我在长安城徘徊数十载,看着来说故事的人匆匆来又匆匆去。我迎接每一个故事,送走每一位有情人,落下一个不甚欢喜的结局。 夜深人静,往来人匆匆,我便总想问一句: 我有长安与柳,你愿不愿意带着你的故事与酒,随我踏一遍这红尘路,寻一寻这人生中哪一桩,最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明朝谁唱旧时歌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是在沙洲的傍晚遇见明歌的,我站在她门口问路,她突然问了一句:“姑娘可是长安人氏?” 我一怔,答了句:“是。” 明歌似乎微微愣了愣,问我:“你是王上的随从?” 我看了眼她无神的双眼道:“只是个过路的罢了。” 明歌点了点头,指了指路的方向,我正欲告辞,却见她吞吞吐吐地问我:“姑娘……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犹豫片刻道:“定当尽力。” 明歌让我在往后的每年清明,去城西的墓林给一个叫孙氏的人上炷香烧点纸钱,她说完之后还递给了我些许银两。 我并未接,只道:“城西墓林是王室墓地,可王室中并未有姓孙的人氏,唯一一个破例的便是之前一直伺候前朝女帝的孙嬷嬷了,而唯一会想去看望她的,只有女帝你一人了。” 明歌忽然变了脸色,半晌不吭声,最后才说:“我当姑娘是个深闺大院里头的小姐,不想却是个消息灵通的厉害人物。” 我并未答话,只是沉默了良久说:“帮你自是可以,不过你怕是不知,我是长安生意人,要我帮忙你须得拿自个的故事来换,你可以稍加考虑。” 明歌并未考虑许久,大约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她哄睡了孩子,答应了我的条件。 明歌说,她永远都忘不了大越亡国的那一日。 明歌记得那个晚上异常黑暗,云遮明月,风吹树叶窸窣作响,深邃的黑夜里燃着几处灯火,殿中杀伐声起,呼喊叫惨声连成一片。 明歌瘫坐在殿前,青石板砖的凉意暗暗蔓延到心底。宫内灯火通明,烛火摇曳下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头脑懵得厉害。 明歌知道章子渊是恨她的,却不想竟是恨至如此。她睁开眼,看着面前血光四溅,看着这大殿被尸体侵占,看着这大越一朝间亡了国,看着她自己,国破家亡。 大越七十五年初春,女帝宠臣章子渊斥责女帝骄奢独断,宠佞诛贤,致使国家危难,民不聊生。消息一出,各处叛军蠢蠢欲动,章子渊于三月三日率领众人起兵围宫,次日大越国亡,女帝被囚,王族皆被杀,无一幸免。 明歌那时候想,五年多,几千个日月流转,她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她想留住的人,也到底失去了曾经的那颗热忱的心。 一 明歌于大越七十年登基为帝,成为大越史上第一位女帝。她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远征北疆的少将军召回都城,封为大将军,统领御林军及边疆十万将士。 就在众人以为女帝要用此人扩展疆土的时候,女帝却将这人留在了帝都,派了另外的人去了北疆。 将军章子渊虽有疑惑,却也深知女帝行事从来乖张,因而不敢妄自揣测,乖乖领了圣命。 章子渊回来的第二个月,女帝赐他玉林阁,让他入住宫内,陪伴左右。 章子渊为此特地进宫向女帝表示自己无功无德,担不起如此重赏。却被女帝以一句“你敢抗旨不成”打压了下去,第二日便进了宫。 刚刚登基为帝的明歌,听着侍人报上来的这些民间传言,嘴角微微弯起。吩咐侍人带上南国刚刚进贡的玉如意,穿了件素白的长衫,慢悠悠地晃进了章子渊的殿里。 章子渊正在练剑,瞧见她手微微抖了抖,随后赶忙上前行礼,却被明歌及时扶住。明歌将那玉如意递给他,章子渊微微顿了顿才接过东西随后谢恩。 明歌看着他笑,言语举动间完全没有帝王的威严,章子渊只好提醒她:“陛下该多重视国事,臣这里并无大事,不消日日都来探望,若是赏赐,让下人们送来便是。” 明歌的笑容收了收道:“你可是烦我了?” 章子渊叹气:“陛下如今万人之上,要自称‘朕’,臣可不敢烦陛下。” 明歌被他的苦口婆心逗笑,将手中的茶递给他道:“我这天下,哦,朕这天下,还劳烦将军同朕一起打理了。” 章子渊连忙跪地道:“臣定当万死不辞。” 日子在这一日日的纠缠中慢慢过去,端午来得悄无声息。大越位于江南,尤重端午,明歌心里欢喜,差人大庆,邀了众臣于端午夜吃宴。 章子渊父母早逝,十岁后便在舅舅家长大,明歌言可以带家眷,他便将舅舅舅母接进了宫,与章子渊早先定了婚约的表妹自然也跟了进来。 本都是宜嫁宜娶的年纪,许多时日不见,自是一时分不开。宴席开了的时候,章子渊专门将表妹安置在了身侧。 歌舞一回酒一回,宴上的人便都放开了,有人注意到了章子渊身边的人,起了小心思便都问句,这姑娘是谁,可有婚配的闲话。 一时二人成为焦点,自然引起了明歌的注意。明歌扬着手中的酒杯:“将军不妨介绍一二,若是合适,朕定当赐上一门好亲事。” 章子渊闻言出了位子拉着表妹于中央跪下,话语说的一字一句:“此乃臣未婚妻孙茹,陛下若赐婚,臣定当感激不尽。” 明歌手中的酒杯跌到地上,“咣当”的声响让大殿上顿时静了下来,章子渊握紧孙茹的手,他早就知道今日不会好过。 明歌许久没有动静,直到章子渊的声音再度响起:“臣求陛下赐婚。” 明歌猛地回过神,她弯下腰捡起酒杯,掩唇笑了笑道:“朕若给你们赐了婚,将军你如何报答于朕?” 章子渊微微一怔,旋即眉眼间泛起喜意,眼中露出温柔的光瞧着明歌道:“臣定当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替陛下守好这大好河山。” 明歌微微一笑,随即起身慢慢地走了下来,她在章子渊面前站定,随后弯腰扶起了他,冲着他耳边低语道:“可朕要的并非这大好河山,朕要的,从来只有一样,子渊你又何必装傻。” 章子渊身子微微发抖,顿了良久才朗声喊道:“臣请陛下成全。” 明歌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得眼眶都发了红。章子渊低着头等着明歌的答复,殿上的其他臣民冷眼看着这位继位不久的君王如何处理这件糊涂事。 就在所有人都等答案的时候,明歌猛地抽出了旁侧侍卫的剑,横过了孙茹的脖子。 孙茹歪倒在地,她母亲顾不得其他扑上来喊叫,章子渊抬头看见血泊里头的孙茹,震惊之后便是愤怒。他抽过另一侍卫的剑,横到明歌脖子上,明歌手中的剑掉到了地上,她看着章子渊眼眶红得厉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娶她,朕不许,朕虽不想要这天下,可这天下终究是朕说了算的。” 章子渊手中的剑抖得厉害,恶狠狠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旁侧的侍卫见状都拔了手中的剑,倒是章子渊的舅舅理智一些,吼道:“子渊,你放肆,放下剑。”随后赶忙跪地请罪。 座客中有惜才的便也劝道:“陛下待将军宠爱有加,将军三思。” 章子渊愤恨过后便稍稍冷静,眼眶红着盯着明歌,良久才放下剑,转过身抱起孙茹出了殿门。 明歌未发话,自是没有人敢拦,只有章子渊的舅舅还跪在殿前一遍遍地说着,求她饶了章子渊。 她挥了挥手,众人抹了汗离宫。眼泪吧嗒落下来砸到手背上,她,怎么会舍得杀他呢?可他却毫不犹豫地想杀了她。 二 “明明害怕,为什么逞强?” “怕没有用,不会有人护着我。” “我护着你。” “你护着我?你会娶我吗?” “会,等你十八岁,我便大红花轿迎你过门。” “好,我等着你。” 明歌从梦中醒来,嘴角还挂着笑。意识渐渐清楚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又做了那个梦。 翻身下榻,身边的嬷嬷赶忙前来伺候,她走到桌前顿了顿道:“我又梦到年少的事。” 嬷嬷向前两步,为她披上披风道:“陛下该知道,年少终究年少,现下该活现下的。” 明歌靠在嬷嬷怀里:“从来只有你对我好,你说,他会恨我吗?” 嬷嬷顿了顿道:“自然是恨的。” 明歌苦笑:“总比忘记好太多,我明明出现过在他的世界里,绝不能让他忘记。” 嬷嬷叹了口气,并未搭话。 明歌第二日上朝便接到章子渊要为亡妻守丧三年的请求,她顿了顿,便应下了。 章子渊昨天夜里便出了宫回了舅舅府邸,次日并未上朝,守丧的折子也是舅舅捎带去的。晚间时分,明歌便找到了跪在孙茹棺前的章子渊,他脸色惨白,憔悴不堪。 明歌伸手想扶他,却被章子渊打开:“臣丧服加身怕陛下沾了晦气,还是不碰的好。” 明歌直起身道:“我只等你三年,三年后你若仍未回宫,这孙府便没了。” 章子渊捏紧拳头:“你欺人太甚!” 明歌吸一口气:“又如何?” 章子渊咬牙切齿道:“我这一生,只有一妻姓孙名茹,虽死仍是我章家魂。” 明歌转过身,良久道:“我等你回宫。” 时光辗转成歌,一晃三年便过,却只有明歌知道,这三年的等待有多殷切,相思有多深。 章子渊守着约定,于当日便回了宫,明歌搁了手头的事便去看他。三年未见,十七岁的少年成熟了不少,眉宇间没了从前的莽撞,却是彻底的冷淡与疏离。 他瞧见明歌倒也未躲避,恭敬地走上前行礼,周到而又顺从。 只是明歌蹲下身准备扶他的时候,却被他闪身躲开,随后一言不发。明歌问他会答话,却从来不主动开口。 明歌想,他也许恨死她了,她又想,好在他回来了。 三 明歌的生活又从寝殿、朝堂变成了寝殿、朝堂、玉林阁。众臣对于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个人是当今圣上,他们怪罪不得。几个年老的重臣,也只是叹上一句:“可怜了子渊那小子喽。” 明歌和章子渊之间仿佛只剩下沉默,那个从前温和的人再也不复存在,明歌大多数时间会看着章子渊的背影发呆,国事处理得十分随意,身边伺候的嬷嬷不止一次提醒她。 腊月里下了场雪,在大越是十分难见的景,明歌提了热酒去寻章子渊。 章子渊披着厚衣坐在桌前读,瞧见她的时候微微有些讶异。明歌怕冷,入了冬之后就减少了来玉林阁的次数,今日这般冷的天,她冒着雪来,让章子渊着实有些讶异。 明歌瞧见他不同于往日冷淡的表情,缓缓弯了弯唇角。章子渊瞧见明歌的笑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旋即转过脸去。 明歌笑容未减,只笑着收了他的道:“今日我生辰,陪我喝一杯?” 章子渊梗着脖子答道:“陛下吩咐,臣怎敢不从?” 明歌笑容僵了僵道:“能不能不这么生疏?” 章子渊冷哼:“你让孙茹活过来。” 明歌顿了良久才说:“是我的错,对不住。但看在我生辰的份上,能不能陪我喝一杯?” 章子渊转头看她,良久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饮尽。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夜渐深,章子渊觉得身体渐渐乏力并且燥热起来,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时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恨恨地盯着明歌:“你给我下药?” 明歌盯着酒杯,一字不言,章子渊冲着她吼:“出去,滚!” 明歌看着他赤红的眼睛,抬起了手想要帮他闭上,被章子渊踉跄着躲开,嘴里念道:“你出去,出去!” 明歌站在桌边看着他,心慌得厉害,她明知道这样做太过离谱,可是他曾经答应过她的,又怎么能忘记,她不允许他忘记。 她走上前抱住他,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章子渊本着最后一点意识道:“我断不会娶你,我这一生只有孙茹一个妻。” 明歌凑过去堵住他的唇,心里一遍遍地喊着不许说不许说这些话。章子渊显然没了意识,顺从本能地将她往怀里搂,她被他箍得生疼,却又欢喜得厉害。 明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边喃喃:“你明明说过的,说过我十八岁就娶我,可我十八岁了,你却不要我。” 意识渐渐消失,明歌瞧着越来越黑的夜,眼泪砸在章子渊肩头。很久之后,那一夜留给明歌的只有一个感觉,那便是疼,从心底绕上来的疼,缠缠绕绕,不死不休。 那一夜之后的章子渊开始闭门不出,无论明歌去多少次,他一概不见。明歌不舍得用权力压他,也想让他冷静一段日子,于是便由着他,也将一些心思放在了国事上。 孙嬷嬷见她如此微微松了一口气,劝她应该将心事放在国事上,只是那时候想必孙嬷嬷也知道,这大越怕是要亡在这女帝手里。 孙嬷嬷自明歌小时候便照顾她,也算是看着明歌长大,待明歌极好,时常提点左右,尽力辅佐。 明歌的皇位来得极为巧合。明歌的母亲为南国公主,只是红颜早逝,明歌六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明歌自小不受宠,又因为是个公主,便常常受人欺负。可明歌偏偏是个性子硬的,谁欺负她,便要想方设法地欺负回去,谁对她好,也会十倍地回报。 先帝子嗣稀薄,便将心思全花在了为数不多的皇子身上,几乎想不起来后宫还有一位公主。只是,这几位皇子个个被培养得过于优秀,先帝便在储君的位子上左右思量,结果几个人都沉不住气,各自较劲,最终互相残杀,皆死于党争。 先帝经此一事大病一场,经人提醒才记起来后宫还有位公主,于是便将她接在了身边,严加看护,最后将大越交到了她手里。 可孙嬷嬷和她都知道,她从未有执掌天下的心,她一心守着那人要来娶她的约。如今,约毁了,她误了天下,也等不到他。 四 章子渊在玉林阁闭门的第三个月,接到女帝的旨意,南方洪灾严重,难民满地,当地官员处理不当,要他前去巡查,并治理水患。 他完全没心思揣测明歌到底是什么意思,能出宫,他早就求之不得。 他出发那日,明歌去送他,看着他一身官服穿得潇洒,忍不住想碰碰他,他依旧冷着脸躲开。 明歌在城楼上看着那人越走越远,恍惚再也回不来。她转身吩咐身边的侍从道:“将孙家人全部抓起来,妇人孩童充奴,男子格杀勿论。” 下人领命退下,她看着已经走得看不见背影的远方,闭上眼睛想,既然要恨,便恨到底吧。 章子渊治理水患足足半年,之后磨磨蹭蹭地回了京城。明歌没有去接他,他去朝堂禀报事宜,明歌甚至没有多留他,便让他回了玉林阁休息。 夜间明歌正在批折子,侍人说章将军闯进来了,明歌屏退了众人,端坐在桌前等他,说到底,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章子渊几乎是冲进来的,依旧是侍卫的剑,依旧横在了明歌脖子上:“孙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明歌顿了顿道:“你舅舅仗着你受宠,私制兵器,倒卖私盐,鱼肉百姓。府内众人在京城仿入无人境地,多数百姓被害,许多女子被污。我……” “够了!”明歌话未说完,便被章子渊打断,“你若真想置人于死地,什么罪名编不出来?你莫非当我傻子。” 明歌喃喃:“我没有。” 章子渊猛地提剑划过她的脸,刺痛传来,明歌偏过头去,章子渊冷笑道:“我不忍国家无君,但你我不共戴天。” 明歌看着转身离去的章子渊,瘫坐在榻上,尽管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可还是会忍不住地难过,他怎么就不信她呢?血顺着脸颊滴答落下,染在奏折上格外讽刺。 章子渊开始酗酒,整日烂醉如泥,玉林阁的侍人劝不住,便有人禀报了上来。 明歌思索了良久,还是去了玉林阁。章子渊抱着酒瓶醉得不省人事,她去扶他,却被他抱住搂得紧紧的。明歌挣扎着想推开他,却在他呢喃什么的时候,猛地僵住了身子,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地掉到章子渊的脸上,惹得他皱紧了眉。 明歌开始每日都往玉林阁跑,一如从前。只是章子渊却没有从前那么好的性子了,时常会发脾气,直到某日,他为了气明歌收了一个侍婢。 明歌因此一个月没有去过玉林阁,最后还是听到章子渊染了风寒的消息赶了过去。侍婢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伺候,却在明歌要离开的时候跟了出来。 明歌寻了个角落问她缘由,她跪拜行礼随后道:“陛下钟情将军,奴婢是知道的,奴婢也并无高攀将军之心,只是机缘巧合下才有了现下的事。不瞒陛下,奴婢自小许配他人,同那人山盟海誓,本打算明年放出宫去便成婚,无奈被困于此。陛下既钟情将军,还望成全奴婢。” 明歌顿了很久才说:“你倒是胆大?不怕我杀了你。” 那人回答得战战兢兢:“奴婢也是走投无路。” 明歌看着她道:“你所说的我会派人去查,若都属实,会有人送你出宫。” 婢女点头谢恩,明歌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五 章子渊病好已经是五日后了,明歌去了前三日,后两日因为国事耽搁,便没有去。 章子渊病好的消息传到明歌这里已是午后了,她又差人送了些补品过去。当天夜里,便有侍人报告说章将军求见。明歌闻言一时有些恍惚,良久才说:“宣。” 章子渊行礼后缓缓道:“臣同陛下有些私话要说。” 侍人闻言连忙退下,章子渊起身走至明歌面前,随后坐在她对面,拿过她饮过了的茶啜了一口。 “那侍婢被你送走了?” “我……她说……” “你就这么想嫁给我?” 明歌看着面前毫无表情的人,一时语塞。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思就是嫁给面前的这个人,可她背负了他那么重的仇恨,现在或许已经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章子渊看她很久不答话,便接着说:“真的就那么喜欢我?” 明歌下意识地点头,章子渊饮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随后起身走到明歌跟前,将她拦腰抱起,“既然这么喜欢我,那便直接洞房吧。” 明歌紧紧揪住他的袖子,看着床榻越来越近,心慌得厉害。她想开口拒绝,却在对上章子渊那张脸时,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 章将军终于接受女帝心意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都,不少朝臣前来贺喜,明歌紧紧抓住章子渊的手,骨节都泛了白。 宫内终于安然下来,章子渊虽然时常板着个脸却将她照顾得很好,时常帮着她处理政事,一个寒冬过得其乐融融。 初春的时候,明歌查出来有了身孕,那一日章子渊出宫办事,明歌欢喜不已。却在傍晚接到章子渊联合众臣斥责她昏庸无道的消息,她手中茶杯的水晃了出来,染得龙袍一片污渍。 章子渊再也未归,直到三月三日,他带着众人前来逼宫。明歌虽喜欢他,却也没有想要将大越交到他手里的打算,因而军队的另一半虎符她是藏起来了的,只是如今看来,定是有人泄了密。知道虎符藏身之地的只有她和嬷嬷,她再怎么做打算,却也没想过会被她的嬷嬷背叛。 她从来宠爱章子渊,虽将兵权悉数交予他,却也到底留了后路的,可如今,唯一的后路也被最信任的人堵住了。 她果然,窝囊了一世。 章子渊将她明家一千五百口悉数诛杀,烛火明亮,她看得清清楚楚。 章子渊意外地没有杀她,将她囚在牢里。第三日的夜里,章子渊来看她,看向明歌的眼里情绪复杂不已,明歌看了他很久,他才开了口:“明歌,咱俩两清了。” 明歌听完便低下头盯着地面没有回答他,良久章子渊才接着说:“你不该送走那个侍婢,让我身边一个人都不能留,否则,我是不会反你的,也不会闹到如今你我都身不由己的地步。” 明歌闻言猛地抬头看他,随后笑了笑又低下了头。章子渊将她的头抬起来,摸了摸她脸上那道疤,随后道:“这道疤还有这江山,算你还我,年少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因而我答应了人不杀你,会让人送你走。” 明歌没有答话,随后慢慢地扯了个笑脸,眼泪不知怎么回事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说:“子渊,你能不能抱抱我,你都没有抱过我。” 章子渊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开始泛酸,他慢慢地蹲下身将明歌搂在怀里,惊觉这前朝一国之主却瘦得让人心疼,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顿了很久,明歌才推开他道:“牢里阴气重,你别伤了身子,快走吧。” 章子渊缓缓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明歌喊他:“子渊。” 他转过头,明歌对着他笑:“你说渺一好听吗?” 章子渊怔怔地看了她好久,似是在犹豫什么,却终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明歌笑了笑摸摸肚子呢喃道:“你有名字了。” 明歌想,倘若她没有杀子渊的舅舅,子渊大抵是会喜欢她的。她清楚地记得,那日子渊醉酒,口中一遍遍喊的是她的名字,可到底,命运没有给让他喜欢她的机会。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六 “章子渊并未杀我,有人问我想去哪,我说想去大漠,便来了沙洲。” 我低头沉默了许久问:“你的眼睛?” 明歌笑了笑道:“大漠风重,染了眼疾,耽误了医治,便看不见了。” 我顿了顿又问:“孙嬷嬷怎么死的?还有,她背叛了你,你不恨她?” 明歌顿了一顿,“她死在亡国的那一日,是自尽,章子渊许是为了谢她,将她葬入了王室墓地。至于恨不恨,大抵是恨的,只不过都过去了,她照顾了我这许久,即便恨也该放下了。” 我啜了口茶又问:“你与王上到底定了什么约?” 明歌忽然笑出了声,缓了会道:“不过一些玩笑话罢了。如今故事说完,还请姑娘不要食言。” 我应了声好,告了辞。 回去后不久便到了清明,墓林虽为皇室,却到底分得清贵贱,孙嬷嬷即便是破例,也不能逾越了规矩,因此她被葬在王陵的西角,那个地方葬的人都是不贵重的,只派了个小官守着。 我给守墓人塞了些银子,进去给孙嬷嬷烧了纸。 三日后,有个尖着嗓子的公公前来传旨,说王上命我进宫一趟。 我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随公公进了宫。我伏在地上感受着殿上的寂静,顿了许久才听见座上的人问:“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我一怔,随后将明歌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许是我回答得太过详细,他竟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些许苦涩,最后终于开口道:“她到底还是心善,只不过孙嬷嬷却是为了救她而死的。” 我跪在地上不敢应声,座上的人要我平身,随后才道:“我派人查了你,据说是个讲故事的,明歌这故事只讲了一半,我将另一半故事讲与你听,你无需顾忌什么,你我现下只是在做生意,没有君民之分。” 我顿了许久问他:“陛下想让草民做什么?” “将这故事记下来,若是往后能见到渺一,将故事送给她,算是我,送给她唯一的礼物。” 我虽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却也不敢拒绝,只低头答了声好。 他将手中茶杯放下道:“我从未想过,孙嬷嬷会护明歌至此。” 七 章子渊从未想过夺位会简单至此,明歌的那一半虎符,是连她最喜欢的他都不知道的所在,他甚至已经出了下策,打算不如先虚与委蛇,趁明歌松懈时夺得虎符以夺天下。 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明歌的贴身嬷嬷却找上了门。 嬷嬷去找章子渊的时候,他正在窗口看风景,夜空里飘着些桂花香,是明歌最爱的味道,远空里游着几颗稀星,倒是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好景致。 嬷嬷行了礼后道:“老奴带了些东西给将军看,还有些话想对将军说。” 章子渊顿了很久才说:“你说。” 嬷嬷顿了顿道:“陛下可还记得同公主的初遇?” “自然记得。” 嬷嬷笑了笑,“公主八岁的时候常去后院玩,有一日被皇后养的狸猫抓了一下,从此便对狸猫恐惧得很,宫里其他皇子知道后便常借着这个欺负她。直到有一日被欺负得狠了,她直接拿了侍卫的剑将那狸猫杀了,皇子们都被吓坏了,匆匆离开。那时将军刚刚九岁,父亲是当时的御史,跟着父亲进宫恰巧遇见了公主,便帮她处理了身上的伤口,还给了她一个承诺。如今,将军还记得吗?” 章子渊拇指摩擦着杯沿,很久都未答话,似是陷入了沉思,很久之后他才缓缓道:“从前忘记了,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只不过,当时我仅仅说了句玩笑话罢了,她却记了一辈子。” 嬷嬷笑了笑接着道:“起先公主以为你记得,后来经过孙茹的事后才晓得是你忘记了,可那之后你们中间隔着人命,她不敢再同你提这事。” 章子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嬷嬷将身边的布包一边打开一边道:“明明是将军没有守约,公主却总是因为杀了孙茹而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怕你恨她,不肯再见她。” 章子渊将手中茶杯放下,嬷嬷将布包中的东西呈上:“这些是将军舅舅犯罪的所有证据,将军不听公主解释,如今也该静下心来看看。还有那个侍婢的事,去玉林阁问问便知道了。其实,孙茹那个姑娘早晚都得死,公主杀了她,私心上不想让她连累将军,将军舅舅的事,公主当时甫一登基便去查了。” 章子渊伸手去拿布包里头的东西,袖子一提却将茶杯碰倒,茶水将东西浸湿,他索性放弃,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章子渊闭上眼认命叹道:“现在,什么都晚了,臣民皆有反心,我现在即便阻止也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嬷嬷露出个苦涩的笑,道:“是老奴愚钝,将军联名其他众臣斥责公主的时候,老奴和公主才晓得,将军是存了谋反的心的。” 章子渊突然出声笑了一下道:“明歌到底愚钝,居然如此信我……我如此大的动静,她竟丝毫都不怀疑……”说到最后已经变了音调,他紧紧地捏住手中的杯子,心里像什么东西溜了出去一样,空荡得让人害怕。 嬷嬷看了他许久,将一个黄色锦囊放在了桌上:“老奴虽愚钝,却也晓得,这天下定是保不住了,现下谁得这半边虎符谁得天下,老奴斗胆将这给予将军,希望用这个能换公主一命,老奴死不足惜。” 章子渊将那个黄色锦囊捏在手里,手抖得很厉害,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对着嬷嬷点了点头。 八 章子渊足足在桌前坐了一夜,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原以为她欠自己的太多,却不想从一开始便都是他欠着。 他想起来那个人不顾九五至尊的威严不断来看他只为讨他开心,他想起她算计许久只为了保全他,他还想起来,那年春深,她看着他目光灼灼地说:“好,我等着你。” 他辜负了她一整个人生,现在还要亡了她的国,甚至差点就要了她的命。是怎样的喜欢,让她如此小心翼翼,即便是有理在先也不敢出面解释。 若说从前是恨,现在便是疼,疼得入骨入肉,疼得悔不当初。 逼宫那天到底还是来了,他本不想,却身不由己,看着明歌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他很想抱抱她,跟她说声对不住,可到底不能。 他差人将明歌送出了皇都,并吩咐说明歌想去哪里便带她去哪里,后来得到消息,说是明歌去了黄沙漠漠的边疆。 他想,如今,这样就好。 大越亡于七十五年初春,次年新帝改国号大宣,入住玉林阁。又次年,迎丞相之女孙杨雨为后,之后数年,大宣边疆安定,人民富庶,繁荣一时。 章子渊最后一次见到明歌是在沙洲,他微服私访民间,行至沙洲时,遇见了已经为人母的明歌。 只是明歌瞎了双眼,看不见人,自然不认得他。 明歌的孩子是个姑娘,颇为顽劣,他在沙洲的那几日,总是能听见明歌喊着那小姑娘的名字,一一、一一的甚是好听。 临走的前一日,路过明歌门口,却突然听见明歌喊了一句:“渺一……”心中像是被什么突然扎了一下一样,他突然像定住了一般迈不开步子。 章子渊知道,明歌的眼睛是因为沙洲风沙太大,她不十分适应,因此感染了眼疾,又因为耽误了医治,导致最终失明。他也知道明歌现在看不见他,却固执地想要再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就在他心中五味杂陈的时候,那个叫渺一的小姑娘突然跑了过来对着她客气道:“娘亲说了,沙洲风沙太大,伯伯不应当一直停留于此,要注意身子,还要早日回家。” 章子渊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前开始慢慢模糊,良久到底还是转身上了马车。他想,他真是蠢,明歌那么在意他,怎会不认得他。 可到底,他们之间除了寒暄无话可说。 九 “我后来常常记起那年初春,明歌满身的狸猫血却站得笔直,我本以为她真是胆大,走近了才发现她在发抖,虽然轻微,却到底是害怕的。 我问她,既然害怕,为什么要逞强? 她看着他很久才说,怕没有用,不会有人护着我。 我当时只想要安慰她,便说,我护着你。 她问我,你护着我?你会娶我吗? 我说会,等你十八岁,我便大红花轿迎你过门。 她说好,我等着你。” 我没有打断章子渊的回忆,只是盯着那个龙椅发呆,待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明歌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王上也该往前头看,这故事我会写出来留给渺一公主,绝不外传,请王上放心。” 章子渊似乎很久才缓过神来道:“先生为人聪明,想必也晓得我的意思,晓得什么该藏着什么可以昭于天下。也希望先生费些心思,不会让渺一失望。” 我点了点头,出了皇宫。 外头下了场春雨,地上湿漉漉的,我叹了口气想,聪明如明歌,却也犯傻硬生生守着一句玩笑话,不仅赔上自己的一生,还赔上了这大越江山。 更唏嘘的是,将这些毁于一旦的当今王上章子渊,却想用这个真相换取女儿的原谅,也许他也还想继续爱着她,却又胆小如斯,不敢冒险,怕她恨他。 身份地位终于调换,谁对谁错,谁爱谁多一点,至此,终究是说不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常安长安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来到长安城已经一年,凭着自己的小心思招揽生意,虽不富裕倒也不至于饿死。城中各处都知我是做文字生意,其中交易方法倒也简单得很,你将你的故事告知于我,我稍加渲染描写出来,传下去抄写,随后装订成册,若是卖的银两,你我平分。 我在城角处购置了间简单的屋子,算是作为平时生意往来的地点。 遇见姜雪晴的那日,窗外的小白花开得放肆,一簇一簇延绵至了窗角,不久便下起了雨。我起身关窗,姜雪晴一身素雅青衣撑着纸伞缓缓而来,她声音清脆:“劳烦姑娘帮雪晴写封信。” 我挑眉看她:“我从不写信。”她微微愣了愣随后转而道:“雪晴知道姑娘乃心善之人,劳烦姑娘帮忙。”我扯了抹微笑:“老规矩,讲了故事与我听,我便帮你写信。”姜雪晴身子一僵,久不答话。我顿了顿道:“你既是能找我帮忙便想着也是无人可寻了,成与不成还请尽快决断,我可没多少时间跟你在这耗。” 姜雪晴眼角有湿润的东西划过,良久道:“好”。 我煮了茶放在她的跟前,她望着茶杯怔怔发呆,良久喃喃道:“我以前是采茶女,最能知道哪些茶沁人心脾,而我的故事也大约从上山采茶那日说起。” 我看着屋外淅沥的雨,悄声道:“我猜,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姜雪晴摇了摇头,随后弯了唇角笑。 一 姜雪晴遇见沈君的时候,山头那抹夕阳正好,她背着茶篓踩着青石板砖一路而下,采到了自己心仪许久的美茶,姜雪晴喜不自胜,以至于没能看见地上躺着的人。姜雪晴被地上的东西绊得一趔趄,茶便顺着篓子撒了出来,姜雪晴只好慌忙去捡。 背过身来才发现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恍如死了一般。她本是心地善良不谙世事的农家小女,看得此处便下山找了爹爹寻人来救。 村里大夫只说这人身子疲累又饿了多日,喂点水,休息几日便可。姜雪晴便每日喂些淡水给他,三日后这人便醒了,看着眼前明媚的女子,猛地红了脸,随后缓声道:“是姑娘救了我?”姜雪晴笑:“是我爹爹。” 雪晴的爹爹恰好推门而入,榻上的人便挣扎起身欲行谢礼,却被姜雪晴拦住:“公子身子不好,礼数就免了。”榻上的人道了谢,随后道:“我叫沈君,不叫公子。”姜雪晴便端着茶碗笑了,弯弯的眉眼,浅浅的酒窝。 沈君顿了顿道:“我本欲上京赶考,路中被贼人所劫,抢了盘缠,一路饿着肚子而来,到了山脚便晕了过去。”姜雪晴还是淡淡地笑:“公子先休息休息,待到身子康复再上路不迟。”沈君皱了眉头又提醒她道:“我叫沈君,不叫公子。”她又浅浅地笑:“是,雪晴记住了。”随后便退出了屋子。 姜雪晴讲到这里的时候,手上的茶杯微抖,她缓缓对我道:“姑娘若是喜欢过人,就知道一见倾心的感觉,那样灼灼其华,让人不敢触摸,生怕一到手便化了虚无。” 我看着她笑:“你倒真是过来人,知晓得如此清楚。”她嘴角换上一抹苦笑,我顿了顿道:“后来呢?”她喃喃:“后来……” 后来的故事倒也简单,两人互相爱慕,不久便私订终身。可沈君毕竟要上京赶考,临走之前,两人皆是不舍,末了,沈君像平时戏腔里描述的那般许诺:“等我三载,必定回来娶你。”姜雪晴不全信,却依旧等了三年,只是三年期满却不见归人。 我轻笑着看她:“你真是傻。”姜雪晴笑:“我等了大约有四年,时间久得我都忘记了他长得什么模样,只晓得一直等着,爹爹被我气病,不久便辞了人世,而我依旧等着。” 姜雪晴等着沈君等了四年,直到传来沈君高中状元的消息。姜雪晴不知该喜该悲,望着长安的方向怔怔出神,随后收拾了随身细软入了城。她想着即便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了,倾覆了大好年华等他,无论如何,总得再见一面。 姜雪晴到长安城不到三日,便传出状元驾马游街的消息。那时长安正值三月,桃花开了满城,沈君踏着满城的桃花香,穿着大喜的状元服,骑着高头大马从城中缓缓而过,姜雪晴甚至没看见马上的人脸便掉了眼泪。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热,她感到他的目光径直望向她来,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脚便拦在了马前,眼中泪水盈盈:“你说过要娶我,怎能说话不算数?”她看不清马上的人的表情,恍惚中觉得他在笑。 沈君从马上翻身而下,走至她跟前:“你叫什么名字?”她一怔,原来时间久得不仅她忘了他长什么样子,连他也忘记了她叫什么名字。姜雪晴良久道:“你若是忘了,也就不用说了。”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拉回去揽在怀里:“说了要嫁给我,怎能说话不算数?”他学着她刚才的语气,一个大男人语气轻佻,突然就逗笑了她。 她便乖乖伏在他怀里,他叹了口气道:“你等了我多久?”姜雪晴顿了顿:“四年。”她能感觉到跟前的人身子一僵,随后抱紧了她。 二 姜雪晴啜了口茶道:“姑娘,火候过盛,这茶苦了。”我笑了笑言:“我这茶煮与客人喝,你的茶煮与心上人喝,自是不能相比,况且你又从小煮茶,我的茶技自是比不上你。” 她蓦地一笑:“姑娘不知,从前我有眼疾,看不清东西,爹爹从小教我饮茶,于是才能大抵分清,学的也相当艰难。”我一怔,看着眼前这清亮的眸子,讪讪地别过脸道:“那后来呢?” 姜雪晴随着沈君回了府,沈君的母亲瞧着眼前的素雅干净女子,喜欢得紧。不久便催着她们成亲,姜雪晴从来没有想过她这样地位低贱的女子,竟是做了他的妻,举案齐眉,明媒正娶的妻,她后来一直想,她何德何能。 婚礼当日,圣上主持婚礼,调笑着言:“朕倒是极其好,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让状元郎拒绝了朕将公主嫁于你的好意。”她听见这话,身子抖得厉害,他便走过来牵着她,随后缓缓掀开她的盖头,领着她朝着皇上跪下。 姜雪晴说她至今都忘不了他那日说的话,也再未听过比那些话更好的情话。沈君看着圣上,牵着姜雪晴的手缓缓道:“回皇上的话,她叫姜雪晴,此后便是臣的妻。” 皇上有些尴尬道:“难道朕的公主比不得她漂亮?”他笑:“雪晴自是比不上公主倾国城,只是臣喜欢,或许臣此生都没有抱得美人归的命。” 下堂哄笑一片,皇上也随着哈哈笑:“既是如此,朕便祝你们合家为欢,白首同归。”不待沈君谢恩,姜雪晴便抢着道:“妾身也祝皇上一世无忧,长乐未央。祝我天朝大国,繁荣昌盛,长安长安。”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姜雪晴抬眼看沈君,头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温柔,那样让人情不自禁。良久上座的皇上才拍手叫好:“好一个长安长安,朕便借你吉言,愿长安长安。” 姜雪晴便弯着嘴唇笑,起身的瞬间,她听得沈君悄声言:“你比公主美,我沈君三生有幸。”姜雪晴欢喜得不知手该放在哪里,他便抓起她的手护在掌心,那样安然美好。 我听到这里觉得有些无趣,便随口道:“情深倒是了,只是你不要告诉我,你们就从此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姜雪晴愣神地看我:“不然姑娘想是怎样?” 我心里暗自思忖,这样的故事定是卖不了好价钱,于是缓缓道:“我想着,肯定是要有个别家姑娘来与你抢他,随后你万般忍让,但是那姑娘不知好歹,于是你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打败了那个女子,从此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姜雪晴笑了笑:“世间事哪有姑娘想得那般简单,多的是无关风月却伤人心肺的事。”我细心一想,她说的如此,那必是有了下文,于是便去卧房拿了瓜子来吃,跷着二郎腿等着下文。姜雪晴顿了顿道:“姑娘看着单纯,想必这后面的故事姑娘是应当不喜欢的。” 我刚刚提起的兴趣,她这样一说,我顿时心跳漏了一拍,随后赔笑道:“喜欢,怎会不喜欢。”姜雪晴便淡淡地笑,弯弯的唇角,淡淡的酒窝,一如从前初见沈君的样子。 我看着她的样子,忙帮她添了些茶水,等着她继续讲。只是她却久不说话,直到我使出全力大吼一声,她才似是被吓醒了一般猛地反应过来,对着我道歉。 我摆了摆手,递给她茶杯,她喝了口茶缓声道:“屋外的雨是快停了吧?”我点点头,她顿了顿道:“沈君后来死了。” 我猛地一怔,随后低着头理了理衣角,等着她讲。 三 沈君宠姜雪晴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夜间描画写诗,白日赏花煮茶,除去每日上朝为政,闲下的日子都陪着姜雪晴,庭院花草幽香,花前璧人相对,恩爱无限。甚至为治姜雪晴的眼疾,沈君不惜亲自去边城小镇上请来名医。 姜雪晴的眼疾好于某日醒来的清早,映入眼帘的夫君的容颜,一不小心刻在了脑海,她从未想,旁侧每日伴着的人竟会是如此这般英俊,倒让她自惭形秽了。那时的姜雪晴以为她会与眼前的人相伴一生,直至儿孙满堂。 可是终究,天不遂人愿。 姜雪晴在成亲两个月后便有了身孕,这是状元府大喜,沈母更是视她如宝,生怕磕着碰着。姜雪晴在无数个夜里想,如若是个女孩,她便教她煮茶吟诗,做个淡雅的人,若是男孩,她便教他抚琴作画,做个干净的人。 直到那日夜间,月明当空,已是很晚,沈君于房处理事务未归,她便遣了下人下去休息,自个携了汤送去房。半道上却被人捂了嘴拉到墙角,姜雪晴身子抖得厉害,却在此人身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味道。 身后的人缓缓道:“你叫姜雪晴,你父姜戎,五年前你曾救下一人于山间小道,此人名为沈君。你们曾指天为誓,一生不离,此世不弃。你有眼疾,遇见他的时候从未看清楚他的样子,那时你正值豆蔻,约摸十二的年纪。” 身后的人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姜雪晴除了愣着,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心情。身后的人接着道:“那日微风细雨,你曾言,我待你陌上花开缓缓归。” 姜雪晴身子一抖手上补汤便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这些从无人知的话语,身后的人究竟是怎么知晓的,姜雪晴怔怔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君已经揽了她入怀。皱眉瞅着地上的碎片,轻声问她可有伤到哪。 姜雪晴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她怕有朝一日醒来她会突然发现她认错了人,她怕她等的那个人不是跟前站着的这个说着想要与她自首同归的人。沈君见此状,便也没有多问,只当是她被什么小动物吓着,紧紧地搂了她在怀里。 姜雪晴打那日后心里就忧思得紧,总是莫名地想问沈君从前的事,而沈君也从来不肯正面回答,总是借着公务之事打岔,随后姜雪晴越来越怀疑,于是终日忧思于心,身子每况愈下。沈君见此便日夜不离身,恨不得带她去上朝,奈何国律不许。 姜雪晴后来暗自心想,无论这个人是不是沈君,如今待她这样好,她又何必纠结那日突然出现的那个人,话语之事,本就易于流传,那人成心想要捣乱也不无可能。姜雪晴试着给自己宽心,又瞧着整日为她忙前忙后的夫君,于是便渐渐搁下了心,腹中的胎儿也一日日长大,姜雪晴那时觉得,不管日后怎样变化,她与他都会恩爱无疆。 姜雪晴去寺院祈福的那日,下起了大雨,沈君上朝未归,她便携了下人去寺里后院歇息,等着沈君来接她回家。那日的桂花染了湿雨,清香满布,姜雪晴便不由自主地入了桂花林。缠绵雨声中,她听到了往昔沈君曾给她吹奏过的那首曲子。 姜雪晴以为是沈君,撩着衣裙便寻了过去。面前的人一身黑衣,站在雨中,发丝被雨水打湿,凌乱不堪。姜雪晴顿时愣住,看清面前的人不是沈君时,便转身想要离开,伴着满心的惶恐。 脚步微抬,却被人拦住:“你等了我四年,却为何一句话都不肯说?”姜雪晴怔了怔:“公子莫要乱说,妾乃有夫之妇,不便在此多待,先告辞。”姜雪晴抬步欲走,却被身后的人的话语惊住,他说:“我不叫公子,我叫沈君。” 姜雪晴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良久,身后的人上前缓缓抱住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姜雪晴愣了愣便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相公等我等得久了,我该回了。”身后的人缓缓言:“你若是信我,三日后,我在此等你,一切便都清楚了。” 姜雪晴不知自己是怎样找到沈君的,甫一见到他,便软了身子,瘫了下去。 四 夜已将黑,我燃了烛火,姜雪晴看着我蓦地扯了唇角笑了:“姑娘经常彻夜听人讲故事么?这般轻车熟路。”我笑了笑:“那个人才是真的沈君吧,你应当是认错了人。” 姜雪晴啜了口凉茶转而看我:“姑娘能不能再添些热水来,茶水太凉了,心容易疼。”我顿了顿,转身温了热水提来。姜雪晴望着茶杯发呆,良久道:“我不是怕他不是沈君,我怕沈君不是他。” 我听得有些懵了,姜雪晴顿了顿笑着道:“姑娘还是先歇了吧,明日我再来。”不待我反应,她便推开门走了出去,我起身想拦却发现已经来不及。 我彻夜都在想她的这句话,红烛摇摇晃晃,仿佛在嘲笑如此简单的话语我都理解得这般艰难,可是头脑是娘生的,我能有什么法子。终于,朝阳微起时,我总算明白了姜雪晴的话,她应当是喜欢面前的男子,而不是沈君。 我满脸期待地等着姜雪晴的到来,从日出到日落,如坐针毡。姜雪晴染着夜凉缓缓踏步而来的时候,我仿如看到亲娘一般就想扑上去亲上两口。姜雪晴似是被我吓了一跳,良久道:“姑娘就硬生生等了我一日?” 我讷讷地点点头,突然有些悔恨,明明是她求我办事,为什么我要这样放低自己的身段。于是端直了身子转而道:“姑娘多虑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并非只是等着你来。”姜雪晴轻笑:“那正好雪晴有事要做,就明日来吧。” 我猛地一急,脱口而出:“沈君是你害死的吧?你虽然爱他,但他不得不死,对么?”姜雪晴的身子一僵,良久,转身落了座。 姜雪晴从寺庙回去的时候,天已全黑。她看着面前俊雅的夫君,思忖了良久道:“我想听从前你吹的那首曲子,你吹给我听吧。”沈君怔了怔揽住她的肩道:“夜深了,该歇了,你若是想听,我明日差人找了乐师来,你好好听。” 姜雪晴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于是三日后她去了禅院找到了那个人。那人拿着从前教她写的字,从前的一笔一画,写在心上,自然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她缓声道:“对不起。”他揽她入怀:“我不曾想你会等我四年,是我负你在先,倒是我该道歉。” 姜雪晴恍恍惚惚便掉了眼泪,她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沈君初年上京赶考并未高中,心有不甘,便在京都寻了处客栈,靠着每日作画勉强维持生计,用闲下的日子继续求学。三年后,第二次入考,他接到入殿试通知的那日,喜不自胜,洋洋洒洒地问店家要了酒,却不想那夜便出了事。 沈君清醒过来的时候,身在一所孤冷的院子,旁侧坐的是她的孤寡老母。老人两眼浊泪,看着他满脸心酸。沈君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房门便被人推开,他认识这人,监考的时候他见他巡查过,他是当朝丞相陆禹城。他身后站着约摸与沈君一般年纪的男子,青衣华发,说不出的清俊。只是这男子眼中似有愧意,一直不愿抬眼瞧他。 最终还是丞相发了话:“你若乖乖让了这殿试之位,我便给你万千荣华,助你离开此处,若不然,天涯海角你母子俩总难安身。”沈君蹙了眉头轻笑:“丞相做到你这份上怕也世间少见了,我辛苦读数十载,怕你不成。”丞相便勾了唇角笑:“你不怕,你娘总会怕,你娘不怕,整个村子总有人怕。” 沈君怔了怔,抬眼望着衰老的母亲,终于低头不语。他知道,在这秋季黄灿的长安,许多白骨都无葬身之处,他虽不甘,但终究不能牵连别人。 携了老母离开长安的那日,他去过姜雪晴的家里,只是心中凄楚,身份悲凉,便远远望了眼,然后离开了。 姜雪晴听完愣了愣道:“这种事情我听得多了,你莫非当三岁小孩骗我?”沈君眼里闪过一丝凄楚,良久道:“若是不信,你可找出他家族谱,族谱上姓陆应当是没错的。”姜雪晴顿了顿:“饶是你是真的沈君,但若是骗我,我一定不能原谅。” 姜雪晴回到府里的时候,房一灯如豆。她推开房门,沈君便冲着他笑,她开口:“我想看看沈家族谱。”沈君的笑便僵在了脸上,顿了顿道:“妇道人家看族谱做什么?夜深了你该去歇了。” 姜雪晴转身离屋的时候,她便知道,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而她当真认错了人。 五 姜雪晴把自己藏在府里,努力避免让真正的沈君找到她,可是终究无用。那日晴光正好,她坐在房里看,有纸条飞入,上面写:明日午后,我娘亲想见你。 姜雪晴一瞬慌了神,猛然想起那年春光正好,他拉着她走在花开陌上,轻揉着她的头发言:“娘亲若是能见到你这样温婉美丽的女子,怕是会开心得很了。”那时她羞涩地窝在他的怀里笑,憧憬着某日,凤冠霞帔,随着他拜见他的娘亲。 一晃多年,她成了别人的妻,如今,这点情面也总是该给的。姜雪晴推开黄木柴门的时候,院里的妇人似被吓了一跳,颤着声音问她找谁?她上前拉住妇人的手,缓缓道:“我是姜雪晴。”妇人几乎在一瞬就泪流满面,拉着她的手不住颤抖,说不出话。 她突然心中泛满凄楚,眼前的人本该富贵荣华的,可如今却在这里担惊受怕,姜雪晴不自觉地眼眶泛红。 沈君送她回府的时候,姜雪晴心里一直想的都是沈君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君儿一生苦难,若是讨不回公道,我便也认了,只望他能平安而终,再无差池。” 姜雪晴迈着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良久道:“我应该怎么帮你?”沈君眼里闪过一丝欣喜:“我要你当证人,旁的人都有可能作假,而你不会,你和他相爱是出了名的。”姜雪晴苦笑:“对不起,我不能亲手送他黄泉,你另寻他人。” 沈君顿了良久道:“太子向来与他不和,已经下了决心要查明这件事,若是你出面,尚可保住一府性命,若不然,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姜雪晴怔了良久,不待沈君再言,便入了府。 我将屋里的烛火挑亮了一些,我想看清姜雪晴脸上的表情,可是她一直面容平静,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在她身上发生一般。我添了些茶水给她道:“后来,你还是去做了证人的吧?因为你爱他。” 姜雪晴怔了怔道:“我虽然爱他,也怨他。”姜雪晴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苦楚,像是染了岁月的沧桑。她接着道:“我能做的,就是保住母亲,保住孩子,若不然凭着太子的性子,全府必定一个不留。” 金銮殿上,她的夫君跪在殿下,她也跪在殿下,他是犯人,她是证人。她的夫君看见她的时候,眼底的震惊让她差点慌了神,但也只是一瞬,随后他便荡开了唇角对着她笑,恍如初见。 她也是此时才知,他叫常安,陆常安。她猛地记起他从前总是握着她的手写长安长安,只是他总是写错,他总写常安长安。她虽不识字,可是她曾在城楼上看见长安这两个字,于是她便夺过笔在上面画上圈,然后告诉他,你写错了。他不说话,只揽了她入怀,温文尔雅。 她突然在殿前泣不成声,他顿了良久,挪到他跟前悄声又带着点威胁道:“你在天子跟前这样失态,会被责罚的。”语气三分逗弄,七分心疼。她抬眼看他,他轻扬嘴角:“早就知道瞒不了多久的,只是请你千万保住孩子,若是可以,好生照顾娘亲。”说到最后,他再也不能云淡风轻,眼角泛了红。 陆常安冒名顶替,罔顾圣言,犯罪欺君,于三日后问斩。因姜雪晴举证有功,外加状元郎求情,圣上便饶了府内旁人性命。 六 沈君留了姜雪晴和陆母住在后院,举目无亲,姜雪晴别无选择。连着两日未曾进食和言语的陆母,在陆常安临刑的前一天,唤了姜雪晴入房。陆母递了一只玉镯给她:“常安不让我怨你,我便不怨。这是每代的陆家媳妇该有的东西,从前没有给你是因为你是沈府的媳妇,如今是陆府的,也就该给你了。” 姜雪晴握着镯子泪流满面。陆母接着道:“你也别怨常安,他本也是才高八斗,却性子淡然不爱做官,奈何他的父亲却是一心求官,心心想着让他中了状元光耀门楣。他被逼得紧了,便离家出走,长期不归。于是,气得他父亲染了病,临去前非要看他做上状元,方才瞑目。他没了法子,只好找了叔叔商量,出此下策。” 姜雪晴突然破涕为笑,喃喃道:“我从来都知道他是善良的人。”天边红云满布,姜雪晴突然有些心安。 姜雪晴去狱里看陆常安,一身囚服却被他穿得玉树临风。他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姜雪晴顿了良久:“是,很舍不得。”陆常安调笑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怔了怔拉住她的手:“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她忍住眼含湿意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当初要娶我?” 陆常安笑得温柔:“有人站在我面前让我娶她,况且长得这般水灵,我又如何抗拒得了?”姜雪晴笑,随后便靠在他肩上。至于最初到底为何,许是一见倾心,又许是其他,都不重要了。如今这些许时日,能陪着便好。 陆常安行刑前,姜雪晴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到他跟前,一杯递到自己唇边。他皱眉:“腹中还有孩子,怎能喝酒?”她笑得温婉:“这是我们的交杯酒,我和陆常安的交杯酒。” 陆常安挑唇微笑道:“能遇见你,是陆常安前世积德。若是有机会,代我转告沈君,这辈子最亏欠的人便是他,只是他比我先遇见你,也算是惩罚了我。”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酸涩,随后问道:“还有后来么?”姜雪晴柔声道:“沈君为了让我名正言顺地待下去,娶了我做侧夫人。”我皱眉:“那正夫人呢?”我看到姜雪晴的眼里闪过一丝恨意,随后道:“倾安公主。” 我有一瞬的失神,不仅姜雪晴,沈君不也娶了别人么?我想了想问道:“那孩子呢?可还好?”姜雪晴眼中终于落了泪,她说了这么多之后,终于掉了眼泪。我一惊:“难道夭折了?” 沈君到底是喜欢姜雪晴的,外加姜雪晴有孕,便就照顾得多了些。对于公主而言,那便是冷落了。于是,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沈君在姜雪晴房里照看她们母子,公主像疯了一般拿着匕首冲进来,对着姜雪晴便刺,沈君左右相护,公主得不了手,恼羞成怒,直直将匕首刺向了榻上在熟睡的孩子,他们想拦,却已来不及。 姜雪晴抱着孩子,不食不寝三日,陆母也因为打击过大,病落榻中。 我捏着手中的杯子,骨节泛白:“这公主,禽兽不如。”姜雪晴苦笑道:“陆常安的孩子,何尝能活得下去,即使公主不杀,太子也会动手,只不过,我不曾想,会是这样快。” 我心下有些难受,手抖个不停。良久,姜雪晴道:“现在姑娘可以帮我写信了么?” 我赶忙起身拿了笔墨,她口述,我写。 沈君大人亲启: 妾心凉薄,君心亦然。自初识至今,其中坎坷多难,误会重重。妾不自重,已许心他人,望君赐予一纸休,从此再无关戚。此后岁月,唯愿君,长生万福,岁岁安乐。 妾姜雪晴上 我将信递到她手里的时候,犹豫着言:“如今,你若出了府,病中老母可怎生是好?”姜雪晴一怔,随后言:“娘亲前几日便离世了,我已无牵挂,谢过姑娘。” 我看着姜雪晴离开,窗外乌云满布,也许不久会有雨。 尾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雨的时候,我听到街上吵吵嚷嚷,耐不住好事的性子,便出了门去看。 随着众人一路跑至城南乱葬岗处,便看见姜雪晴一身素衣躺在那里,嘴角微扬。我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昨天还说着从前种种的人,如今,却躺在这荒草萋萋的地方。 我叹了口气,也罢,这里的某处,定有陆常安的温暖,守护着她,不寒不伤。 岁月恍惚,白驹过隙,只是在某个猛然清醒的初晨,我还是会想起一个叫姜雪晴的女子,记得她曾说,长安长安。 又或者是,常安长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楼兰一梦酒一回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在长安城的第三年,大多数人已经知道,城南有位文字先生,以卖故事为生。 打从前年长安的故事卖完之后,我已有多日未曾再动笔,不为其他,只是猛然提笔时,心里总是微微发疼,索性将写故事的事搁了下来。其间也有许多人来卖故事,我只是静静听,之后但笑不语。 再次提笔写楼梦酒的这个故事,总是有着许多因缘巧合的,比如那夜恰巧无风,我了无睡意出门散心,便看见楼梦酒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院子里,脸上是无边无尽的疲累。 我心下不忍,便救了她。 楼梦酒醒来的时候,我撑着头坐在桌前打盹,有风吹过,我恍然惊醒,却瞅见榻上的人正愣愣地看着我,深深的眼窝包着浅黑色的眸子,鼻梁微高,皮肤白皙。 她见我看她,挑唇笑了笑:“多谢姑娘救命。”她的中州口音不是很正宗,夹杂着浓厚的鼻音,甚是好听。 我起身端了水递给她,她不接杯子只是睁着眼睛看我良久道:“姐姐这里可有酒?” 我皱眉,她便忽然改了口:“葡萄酒,楼兰国的葡萄酒。” 我愣神地瞅她:“楼兰古国百年前就灭亡了,这哪里来的楼兰的酒?” 楼梦酒有些突兀地笑了:“姐姐误会了,我说的当然不是楼兰古国,而是北方那个叫做楼兰的小国家,那里的葡萄酒很是好喝。” 我看了看她,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个楼兰小国家,怕是三年前被傅将军灭了国的楼兰吧?” 楼梦酒的眸子暗了又暗,良久点了点头。 我看她如此便开口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可是中州人?” 楼梦酒想了很久,之后没有回答我,反而躺下去睡了。 夜半的时候,我猛然惊醒,却瞧见她正在我桌前看,那是本《楼兰古遗》,我抬口喊她,她瞧我的时候,眼泪便簌簌落下,湿了卷。 那天夜里有些冷,楼梦酒挨着我侧身躺下:“姐姐,我是知道你的,城南的文字先生,长安城的人都是知道的,你既是救了我,我也无以为报,便讲自个的故事给你听,姐姐莫要觉得枯燥才是。” 我低头瞧她,她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恶,淡淡的,仿如置身事外。 一 楼梦酒在长安不叫楼梦酒,她叫小玉,是花满楼的头牌。 楼梦酒遇见傅少华,是在她英姿飒爽的十六岁,那一年,楼兰国未灭,人未亡,那一年,她跟着即将成为她相公的大将军出征,在战场上看见红缨铠甲的傅少华。 楼兰国的女子从不允许舞刀弄枪,奈何楼梦酒的父王只有她和哥哥两个孩子,楼兰地理位置特殊,人口稀少,战争又是常事,没了办法的父王只能寄一些希望于她,但也不能违背祖训,索性让她读了不少兵,跟在战场上做个军师。 楼梦酒天赋异禀,十六岁便已为身为国主的哥哥出谋划策打了许多胜仗。 跟中州国打仗的前一天,哥哥刚刚把她许配给了才得胜的大将军,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嫁衣。她跟着将军也打过几场仗,将军虽够不着她心中的英雄,也算能入得她的眼了,她记得将军跟她说:“酒儿,等这场仗胜了,我陪你酿葡萄酒,咱美美满满地过下辈子。” 她羞红了脸应他,然而这下半辈子却被中州一个叫傅少华的将军毁了。 那场战楼兰打得艰难,她看着那个说要和她共白首的人倒在身侧没了呼吸,恍惚觉得对面战马上的人像是鬼魅。 将军战死,兵将无首,楼兰大败,于是她便成了被俘之人。 傅少华跳下战马,一步一步走近她,看着她有些狼狈的脸,忽而笑出了声:“这楼兰的军师,原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放她回去吧。”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傅少华满眼的笑映在残阳如血的光晕里,楼梦酒突然就不恨了,她想,这般的男子,打赢这场仗应是必然,因为他看上去如此冰冷,却又如此温暖。 那场仗,楼兰三万将士,只归了她一人,她虽不恨,但断断没有任凭中州大国屡屡侵犯的道理,于是花了心思研究计谋,顺便学习中州语言,想着下次再见,一定要胜了他,并且要用中州语言对他道谢。 因而傅少华的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楼梦酒想也不想便出门应战。 楼兰都城易守难攻,又因处于大漠,风沙强烈,中州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楼兰人更适应,楼梦酒便借着这天然的优势,研出了法子,大败傅少华。 那一仗,中州退兵百里,楼兰生擒主将傅少华。 楼梦酒待傅少华相当有礼,哥哥都曾调笑她,可是将这将军当自己的相公来对待,她不言语,只是有些怯怯地望向傅少华。 傅少华皱着眉头看她,良久嘴角挑起一抹笑。 楼梦酒觉得,若说什么是喜欢,她以前不知,但那一刻,她晓得了。所谓喜欢,不过你看着他笑,自己也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楼梦酒说到这里的时候,屋外的风有些凉,我起身关窗,她便停了下来。我想了想,点起了烛火,外间似是要下雨,天压得太黑,我心里闷得慌。 我走向床榻正欲躺下的时候,楼梦酒突然看着我笑了:“姐姐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和傅少华成亲那一夜,也是将要起雨的夜半,他起身关窗,回来的时候挑了挑烛火,摇摇晃晃的烛火突然又气势汹汹地燃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让烛火灭了,他说中州有礼仪,洞房之夜的烛火是要燃到天亮的。” 我侧身看着楼梦酒,她的眼神淡淡的像是一汪水,她瞧见我瞅她便突然冲着我笑了笑,眼角弯弯,甚是好看。 二 我将被子往她身上掩了掩,她拽着我的衣袖让我平平躺下,随后看着床帐愣神。 我顿了顿皱着眉问她:“你们怎么会成了亲?” 楼梦酒以为傅少华是不愿待在楼兰小国的,于是费了心思想求哥哥放他离开,这种放虎归山的事,身为一国之主的楼兰国主又怎会做,只是耐不住楼梦酒的软磨硬泡,索性将这事挑明了跟傅少华说,问问傅少华的意思。 傅少华听完之后,顿了良久却忽然跪下,字字谆谆:“小将不才,几日来早已许心公主,望国主成全。” 楼梦酒站在一侧,用了很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看着傅少华,猛然间红了脸,她想她大概遇见了中州人所说的良人,她想,傅少华便是她的良人。 傅少华在此后的日子里陪着楼梦酒前前后后,教她写中州字,教她念中州诗,为她舞剑,陪她赏花,楼梦酒从未觉得生活竟可以这样美好,好得她宁愿放弃一切追随,哪怕尸骨无存。 楼梦酒对傅少华多少是有些警惕的,可这警惕远远抵不过这绵绵延延、密密麻麻的爱意。因此中州再次侵犯的时候,楼梦酒觉得楼兰无将,或许傅少华真的可以用。 只是不曾想,楼梦酒将这想法告诉傅少华的时候,傅少华竟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只言,如今佳人在怀,无心顾及其他,楼兰人虽少但总有适合领兵的人。 楼梦酒就这样无药可救地倾了心,将傅少华爱得义无反顾,以至于傅少华穿着玄色铠甲用红缨指着她脖间时,她还在笑着说:“少华,你莫要开玩笑了,快拉我起身。” 那一战,中州兵士过多过强,楼梦酒不得已调了楼兰国所有的可用兵士,前方战场兵戈相见,城中却传出了国主被俘的消息。 楼梦酒跌跌撞撞赶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她那良人一身戎装,坐在往常她哥哥坐的地方慢悠悠地喝茶,她看着他,忘记说话,旁侧有人推她,她便脚下不稳跌在了地上。 座上的人晃悠悠地走近她,她伸出手以为他是要拉她,那人却一脸冰冷地用红缨抵住她的脖子:“楼兰有公主如你,活该亡国。” 中州大胜,庆功喧嚣,闹上加闹,她和哥哥被囚在牢里,来来回回只说得出一个词:“对不起。”哥哥只是搂着她:“酒儿,若有可能,记得活下去。” 夜半露重,傅少华一身中州衣装而来,黑衣冥冥,楼梦酒恍惚又想起了那日在战场上看到的鬼魅,她将身子向哥哥怀里缩了缩。 傅少华挑眉笑看:“前几日不是还说喜欢我,如今就怕成这样了?” 她不说话,倒是一旁的哥哥开了口:“傅将军,请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放过她。” 傅少华突然笑了:“放了她?谁来放了我哥哥?你都不曾放过我哥哥,凭什么让我放过她?” 楼兰国主忽然想起那次三万将士战败之后,有中州使臣前往西域路过于此,他因为刚刚吃了傅少华的败仗,心中烦闷,于是不管不顾地将人统统杀了干净,怕是里头就有傅少华的哥哥。 屋内一时安静,良久,傅少华终是甩袖而去。 三 楼梦酒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闷烦越甚,索性支起了身子靠在榻上,将被子给她掩了掩,她抬头看我:“姐姐若是觉得烦躁无聊,我就不讲了,想是来解解闷的,却让姐姐更闷了,真是不该。” 我有些怔愣,没仔细听她的话,头脑中还在回荡一句:“楼兰有公主如你,活该亡国。” 楼梦酒见我不答话,索性闭了眼准备睡觉,因而我的声音有些突兀:“那他为什么没杀你?” 楼梦酒睁开眼睛看我良久,随后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绕过我的问题,转而说道:“他将我带回了中州,随后扔到了花满楼。” 我将被角捏得有些紧,楼梦酒便继续缓缓道来。 楼梦酒和哥哥在牢里待了三日,随后被人提出了牢房,押往刑场,楼兰小国,灭了便是自然,连样子都不用装,楼梦酒此刻反而释然,看着堂上坐着的傅少华,不自觉的便呆了:“这人怎会这样好看,真想再抱抱他。” 她记得她想起所有的一切刚刚有了恨意的时候,哥哥看着她言:“酒儿,不要恨,若哥哥是他,也会这么做的,没有什么比男儿忠国更让人神往。” 楼梦酒忽然就有些明白,她看着哥哥问的焦急:“既然哥哥知道,却为何还要任我如此,你既是知道他是假降,又为何不早做准备?” 哥哥摸着她的头发:“因为啊,哥哥守着这个国家太累了,酒儿也累了吧?酒儿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脸上的欢喜是瞒不过哥哥的,哥哥多希望你一直这样。” 楼梦酒终于不管不顾地抱着哥哥号啕。 傅少华不知为何救了她,她却记住了哥哥的话,不能恨,要好好活下去。因而傅少华将她扔给花满楼老鸨的时候,她只是小声用别扭的中州语说了句:“多谢将军。” 之后花满楼的日子倒也不是太难过,起先也只是弹琴跳舞,日子久了,便就有人看上她,她拗不过,只得顺从。 时间再长一些,便就有人传闻花满楼来了位西域姑娘,人长得美,舞跳得好,还写的一手好中州字,兴起时还会念几首诗。 一时之间,楼中熙攘,来来回回找的便都是她,她也不推辞,谁出的价钱高便跟谁。她不是不想反抗,只是某日瞧见反抗的姐妹被打晕了拖出去,她恍然觉得死亡离自己这样近,而她又怎能让哥哥失望,于是随遇而安,不吵不闹,便也混成了头牌。 再次见到傅少华的时候,楼梦酒已经学会躺在旁人腿上喝酒了,许多酒量好的男人都喝不过她。 那天她正喝得兴起,却猛地被鸨娘拽出来,说是来了贵客,点名让她作陪,她便晃着腰身入了屋,一股子的风尘味。 看见傅少华的时候楼梦酒有些意外地怔了怔,随后硬邦邦地开口:“小玉见过各位公子。” 傅少华旁侧的人笑得有些讽刺:“这是西域的姑娘还是楼兰的公主?本少尉与楼兰交战的时候可是和姑娘见过面的,好歹咱们将军也救了你一命,不谢谢吗?” 她正欲坐下,闻言朝着傅少华的方向跪下:“民女谢过将军救命。” 傅少华不说话,也不让她起身,旁侧的少尉欲说些什么,却被傅少华眼神制止,良久倒是离她最近的人拉起了她,朝着傅少华道:“战场之事本与女子无关,何苦为难她。” 傅少华看着拉起他的人笑了,良久道:“罢了,就卖你一个面子。” 那一场宴吃得有惊无险,随后他们三人便成了花满楼的常客,也成了楼梦酒的常客,直到太子将她要回府上。 四 我怔了怔:“太子要的你?要你做什么?” 楼梦酒看着我嗤嗤地笑:“姐姐觉得要一红尘女子还能做甚?” 我一怔,楼梦酒不管我,自顾自在那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我用袖角欲给她擦,她躲过我的手,用手抹了抹眼角。 太子对楼梦酒也算是用了心,安置了别院,派人伺候,偶尔歇在她那里。只不过每次太子府里宴请,总是要让她献舞,她本是避着傅少华不想去,最后没得法子也只能妥协。 那次宴饮完已是很晚,她卸了妆回到院子,却瞧见一脸醉容的傅少华倚在门框上等她。她有些发愣,随后俯身行礼,傅少华盯着她久不言语。 直到她欲起身回屋的时候,傅少华才有些恶狠狠地说了话:“为什么每日我饱受煎熬,你却活得如此快乐?你不是爱我的吗?你不是说过非我不嫁的吗?如今这样,又算什么?” 楼梦酒看着面前的傅少华,突然就笑了,这人真是有趣,逼着自己到了这一步,如今又来问,真是让人无言以对。良久她收了笑容:“将军醉了,小玉找人送将军回府。” 她刚刚说完话,面前便是傅少华放大的脸,随后带着强烈的酒气压向她的唇。楼梦酒那一刻突然就有了恨意,这压在心里许久的恨,前赴后继地跑出来,将面前的人恨了彻底。 傅少华感受到了她的抗拒,将她手腕捏得生疼,她挣扎无望,终于妥协。她从未想过,竟和他到了如此境地。 那夜露重,傅少华离去的时候,楼梦酒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傅少华顿了良久:“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 楼梦酒看着窗外的荒凉,心中是绵绵延延的绝望。此后的日子过得无惊无喜,直到两个月后查出身孕,那段日子太子被群臣谏废,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心思来她这里,这孩子是傅少华的无疑,只是莫说旁人,她自己都不愿信。 太子多日来被废太子之事所困,无暇顾及府中众人,自是忘了院中还有一位西域姑娘,楼梦酒更是因此难得过了一段随心的日子。 府中伺候的人也不曾难为她,直到孩子生下的时候,太子方才闻讯赶来,她只说怕是那日太子醉了酒不记得,太子也就信了,太子生活一向浮糜,倒是帮了楼梦酒的大忙。 楼梦酒看着怀中的小人,若是此后岁月一直如此,也是好的,至少她不会孤单。 然太子终究是造孽太多,行事太过不正,圣上经不住群臣进谏,差了人详查,大多事情便都被抖了出来,太子府一时人心惶惶。 不久,皇上下令废太子,封府。府中各人一时逃窜,楼梦酒抱着孩子,不知所措,便又寻到了花满楼,鸨娘算是仁义,收留了她。 五 我喉头有些干,便起身倒了些茶喝,楼梦酒起身靠在榻上看我:“姐姐有没有见过小孩子呢?丑丑的却很绵软呢。” 我摇摇头,她微微叹气:“要是我的孩子活着,可以让姐姐见见,他很乖的,不闹也不哭,只会睡,看起来憨憨的。” 我原先本是猜到了一些的,若不然她又怎会丢下孩子晕倒在我门前,我以为孩子是送了人的,却不曾想,竟是夭折了。 楼梦酒带着孩子在花满楼住了下来,偶尔接客也是只陪酒跳舞,余下的时间便好生照看孩子,然任凭她好生照看,孩子还是生了病,发烧严重,不省人事。她找了大夫来看,大夫远远地瞧了一眼,便退了八丈远:“这是天花,会传染,没法子的,准备后事吧。” 之后无论她怎样求大夫,大夫都不愿再看她一眼,一时楼中也无人敢踏进她的屋子,鸨娘好几次欲言又止,她只能装傻充愣,若是离了这里,她不知还能去哪里。 再过了几日,城中疯传花满楼有传染病人,楼中一时萧条,她无论怎样也不能再待下去,出了花满楼,她没了法子,只好想着去求傅少华。 她在将军府门外跪了三日,第三日傅少华出门看她,良久道:“你若留在我府中,我便救这废太子的儿子。” 她不假思索地答应,只是孩子耽误日子太多,终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没了气息。 楼梦酒在孩子夭折后,在榻上躺了一月,之后躲在院里,读写字,养花赏景。她开始有些害怕傅少华,甚至是嫌恶。 傅少华夜里总是歇在她这里,直到某日她实在嫌恶得厉害,抱着被子吐得一塌糊涂,傅少华欲伸手抱她安抚,她却一字一顿地问:“将军不觉得脏吗?” 傅少华忍无可忍甩袖离去,此后再没进过她的院子。 她每日读写字,日子倒也过得自在,直到某日她读了一首诗,恍觉自己从前竟是那般荒唐可笑,白白付了情,白白亡了国。 诗上写:“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她记得从前,傅少华也曾教过她这首诗,只是也只教了这两句,她问他为什么不念完,他笑意盈盈地看她:“后两句太难,你懂不了。”她当时就信了,如今看着这首诗的后两句,觉得全是讽刺。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呵,好一个有豪气的中州男儿。 不久边疆起了战事,傅少华领兵出征,临走的前一夜,楼梦酒自个饮了些酒有些醉,闯到了傅少华的屋子里,傅少华有人送行也喝了不少,楼梦酒看着眼前的人,扯着嗓子问他:“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我这样喜欢你,你杀了我哥哥,亡了我的国,害死了我的儿子,可为什么,为什么恨不起来?” 傅少华不理她,只是将她搂在怀里,亲她的唇。楼梦酒没有醉,楼兰小国的人从小便饮酒,楼梦酒借着醉了的幌子想去看看傅少华,因为她想要离开了,她想要最后再看一眼。 我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看了楼梦酒一眼,松了口气:“所以你就跑到我这里了?” 楼梦酒摇头:“我没走得了,因为当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准备离开的时候,意外发现我又有了身孕。” 我有些怔愣地看她,楼梦酒脸上笑意渐浓:“姐姐,当时我很开心,于是决定不走了,我想生下孩子,让一切的过去都过去。” 我看着她,眼中全是纳闷:“那你又为何跑了出来?” 三个月之后,傅少华大败敌军,凯旋后,却迟迟没有来她的院子。 那日午后阳光慵懒,楼梦酒躺在椅子上晒太阳,门突然被人推开,傅少华看着她,眼神复杂难测,良久言:“孩子是谁的?我多日未曾碰你?孩子到底是谁的?” 楼梦酒一时呆住,那夜醉酒之后,他竟是全都不记得了,楼梦酒慌张地想要解释,却被傅少华一句话梗得无话可说,他说:“果真是风月场所的人,真是下贱。” 楼梦酒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个在战场上杀了楼兰国大将军的鬼魅,她想他只是恐怖,却不曾想,他竟也是如此心狠。 夜色微垂的时候,傅少华带了碗汤药走进了屋子,他看着楼梦酒,良久缓缓道:“喝了这药,我既往不咎。” 楼梦酒吓得往后退,这一动作惹恼了傅少华,捏着她的唇便往下灌,楼梦酒眼泪淌了满脸,末了道:“傅少华,你不是人。” 六 楼梦酒扯了抹笑意看我:“姐姐,在你们中州,我只学了这么一句骂人的话,却是骂了傅少华,有些可笑是不是?” 我起身走到榻前,侧身坐下搂住她的身子:“那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楼梦酒往我怀里靠了靠:“我小产之后,身子就不好了,傅少华本是想让大夫进府瞧的,我却说我想上街看看,他怕是不知道我想逃吧,便放了我出来。” 我摸了摸她的头:“如今呢?想去哪?” 楼梦酒笑了笑:“姐姐若是闲得慌,不如陪我去一趟楼兰小国吧,就在中州边陲,不是很远呢。” 我顿了良久,点了点头。 楼梦酒在我这里待了几日,这几日城中到处贴着寻她的榜单,她透过门缝看众人,无力地笑,随后又看我:“姐姐,他这又是何苦呢?” 我顿了顿问她:“还想回去吗?他这样着急,怕也不是装的。” 楼梦酒摇头:“姐姐,我不打算原谅他了,所以不用再见了。” 我陪楼梦酒出长安的那一日,微风细雨,楼梦酒有些恍神,随后低低呢喃一句:“后会无期,傅少华。” 我驾着马,眼眶有些红。 我从中州边陲回来已是一个月后,城内仍然贴着寻找楼梦酒的榜单。我有些想笑,想起楼梦酒在中州边陲的那几日的欢乐样子,便弯了弯唇角。 我回家后的第三日,便迎来了常胜大将军傅少华,他倒是恭敬:“姑娘,酒儿去哪里了?” 我看着眼前的人猛然想起,那日楼梦酒靠在我肩上喃喃道:“你们中州那么多善良的人,却为什么傅少华不是呢?他为什么那样……嗯,坏呢?” 楼梦酒想了半天才吐出“坏”这个词,我笑了一下:“在中州人眼里,傅少华可是英雄呢,保家卫国,屡战屡胜,二十好几却无几个侍妾,不好色、不荒淫,中州男儿典范。” 楼梦酒笑得可爱:“是哦,我眼光可真好。” 如今我看着眼前的将军,他眼里的着急和担忧不是轻易可以装出来的,他与楼梦酒,一个将仇恨大过爱情,一个将爱情消磨得没有仇恨,如今两败俱伤,又实实没法子修补。 我看着他愣了半晌,随后冷着声音说:“傅将军,你本就无子嗣,又何必要杀了自己的孩子?” 傅少华看着我愣了半晌,我继续道:“楼梦酒的那两个孩子都是你的,你是当真不晓得还是真的丧心病狂到六亲不认?” 傅少华看着我满脸的难以置信,顿了半晌瘫坐在椅子上,眼眶泛起了红:“怎么可能?怎么会?” 我低着声音:“两次都是醉酒,还要我说得再详细一些吗?” 傅少华愣了半晌:“我以为是太子的,我以为那天夜里是我的随身丫头,我竟是如此混账?”他抬眼看我:“姑娘,拜托你告诉我,酒儿到底在哪里?” 我不答话,任他焦急,顿了半晌言:“你到底对她几分真情?” 傅少华眼中的神色有些复杂,良久问我:“姑娘可知外交使臣傅少安?” 我摇头,他便接着言:“傅少安是我哥哥,多年前出使西域,被楼兰国主不分青红皂白斩杀于楼兰国境,我至今也未寻见他的尸首。听闻,是楼兰人拿那些人的尸身去祭了天地,楼兰国兽分食尸身,死无全尸。” 我怔愣,无话可说。 傅少华顿了半晌才捏着手中杯子缓缓道:“父母过世时,我尚年幼,家中穷困,哥哥多病,却还总要去做工,养我成人。我投军那年,他硬是将攒了多年的聘礼钱塞给我,就这样孤身十几年,我征战在外,他担心不已,到处寻人给我递信。” 我端起桌上茶杯慢慢地放置唇边,却隐约听见傅少华手里的那只杯子已经轻微作响了。他似乎平静了一下才接着道:“我为求战功九死一生,他于家里担惊受怕,孤苦半生。” 他苦笑了一下慢慢接道:“待我功成名就时,他终于肯放下心,寻了一门亲事。他死的时候,嫂嫂刚刚有了身孕,得到这个噩耗,情绪太过激动,孩子没了,嫂嫂也积郁成疾,不久便走了。” 他顿了顿,猛然捏碎了手里头的那个杯子眼眶发红道:“姑娘,你可知,那时的我有多恨?” 我捏着杯子的手有些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我知道傅少华心里头是有恨的,却不想竟然凄惨至此。 他叹了口气接着:“酒儿是个好姑娘,可我没法子,我若对她好,总会想起哥哥,心中折磨越甚。和她在楼兰的那段日子我是真的欢喜,可他哥哥杀了我哥哥,又如何让我喜欢她?我不想喜欢她,可我,忍不住。” 他抬手抹了把脸,手上沾了湿湿的液体,两相折磨的结局不过两败俱伤。 我仍旧无话可说,有了仇恨在里头,都是至亲,我又要如何判断谁对谁错。傅少华仍旧捏着碎了的水杯:“她在花满楼的时候我恨,太子接了她走我也恨,可是要我帮她,我心中又梗着过不去。如今她不见了,我不想恨了,哥哥若是不原谅我,我也认了,只是,我不想看不见她,她那样傻,会很危险。” 我看着他良久道:“她往北方去了,说是找楼兰,这几日风大,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傅少华向我行了个谢礼,随后慌张出门而去。 我缓缓拿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楼梦酒的骨灰,我想着给傅少华一个希望也是好的。 楼梦酒身子孱弱,本就疾病缠身,又颠簸数日,到了地方已是回天乏术,我看着她有些心疼,她脸色苍白地看我:“姐姐,你说这样哥哥会不会怪我?可是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每日就像是入了炼狱,我想我的孩子了,我想看看他们。” 我揉着她的头发:“哥哥不会怪你的,想他们了就去看他们,他们定然也想你了。” 楼梦酒跟我说,她的国家亡了,没地方可以葬身,让我想办法带她走走大漠,我便将她火化,撒了一半的骨灰在大漠。 带了另一半回长安,我想她最舍不得的可能是傅少华吧。 尾 几日后,城中有人传言,傅将军只身一人前往漠北寻人,却不曾想那几日风沙正大,傅将军多日未归,怕是已遭不测。 我手上的茶杯微微有些抖。一个月之后,有人在沙荒中寻到了将军尸体,大夫检验后说是干渴而死,众人很是纳闷,将军腰间明明有一壶葡萄酒的,却不知为何,一口未动。 我忽然想起楼梦酒那日问我:“姐姐这里可有酒?楼兰的葡萄酒可很是好喝呢。” 我想将军不是不想喝这酒,而是想与另一个人一起喝。 傅少华的尸体运回来的时候,长安城的人表情都很凝重,这样深得民心的将领,没死在沙场,却死在了漫漫荒漠。 我去傅少华墓上的时候,天起了雨,我撑着伞抱着楼梦酒的骨灰,样子有些狼狈,风吹过的时候,我将楼梦酒剩下的骨灰洒在了傅少华的墓上。 我回到屋里关了门,吹了蜡烛歇息。只是很久以后,我看见桌上的那本《楼兰古遗》,还是能记起那个西域女子,记得她说:“姐姐,你真是好人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风沙一场酒一杯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正月十五,天阴。 我起身关窗,有身着宫服的公公推门而入,眉眼含笑:“先生,接旨。” 我怔愣片刻跪地接旨,公公声音不似平常公公那般尖细,有些沙哑地缓声念道:“城南文字先生,即刻进宫面圣。” 我接旨谢恩,却是莫名其妙。 红砖碧瓦,十里长廊,皇宫果然气阔。我随着公公七转八转,最后在一红木门下停住脚步,公公小声道:“姑娘第一次进宫,切莫多嘴。” 我点点头,随后跟他进了门,径自跪地问安,公公得了旨意后退了出去,良久才听榻上的人笑言:“起身吧,过来坐。” 我一怔,诧异地抬头,瞧见榻上躺着的人脸色发白,身形瘦弱,却是笑意盈盈。我缓步走前去:“姑娘寻我?” 她点了点头:“听闻城南文字先生,常为他人写故事,多数都让人潸然泪下。” 我笑:“姑娘原是想卖故事。” 她点头轻笑:“若是卖得银子,皆送与你。” 一 这位姑娘名叫宋衣,大宣国瑄帝手下的镇国将军,五年前在与北凉大战中大败北凉,生擒北凉三王子赵彦。 彼时宋衣带领的大宣将士气势汹汹,一举攻入北凉都城,北凉本是将灭,却不曾想瑄帝一份急诏将其召回,只言明带回三王子做人质,其余事项归国后再议。 宋衣手下的少将迟越狠狠地捶了宫墙一拳,道:“昏君误国。” 宋衣凯旋那一日,恰逢初春,大宣百花艳艳,杨柳青青。百姓绵延数十里迎接,三万将士浩浩荡荡入了皇城。 瑄帝并未亲自迎接,只派着宋公公拿了圣旨迎接。宋衣下马听旨,不言欢喜,只求安心,却不想,这圣旨将她送入了牢中。 瑄帝言圣旨上言:“宋衣恃才傲物,罔顾圣言,其罪当斩,念于民有功,暂押牢候审。” 宋衣愣了半晌,随后跪地接旨,那个少年如今已是大权在握,无需顾得她的感受,也罢,本就是他给的未来,左右听他命令便是。 百姓皆是震惊,随后议论纷纷,不明白战功赫赫的将军,怎的就突然成了牢里的罪犯,一时七言八语,看起来极像是国主犯了大错,民怨沸腾。 宋衣略显安慰地笑了笑便被押去了牢房,与她一同被囚的还有北凉的三皇子赵彦。 宋衣生性怕鼠,因此当她被老鼠逼得无路可退瑟瑟发抖时,旁侧房里的赵彦伸手一弹,老鼠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赵彦笑她,不是笑她怕鼠,而是笑她忠心侍主,马革裹尸,却落得如此下场。 夜半蝉鸣阵阵,宋衣被提出牢房,随着宋公公走向瑄帝寝宫。 烛火摇曳,她已经三年未见他,看不清他的面容,跪在地上满心忐忑,直到他问:“你可怨我?” 宋衣匆忙回答:“臣不敢。” 接着便是放大的脸,略带粗暴地吻她的唇,良久放开后便卷着她倒在榻上。宋衣不知道宋子瑄是不是对所有妃子都这样,她只是觉得他仿佛恨她,手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死她。 天微亮的时候,宋衣被送回牢房,腰间全是青紫,她不敢动,便忍着。旁侧的赵彦叹气,却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别的。 午后有人送来一碗汤药,赵彦皱着眉头问她:“红花?”宋衣点头,赵彦诧异:“你有孕了?”宋衣摇头:“可减少有孕的可能。” 赵彦愣了半晌,宋衣笑笑:“怎么?来到大宣可适应?” 赵彦白她一眼不回答,赵彦与她相识于边疆城镇的酒楼,可谓不打不相识,两人相交甚好,称兄道弟两个月之后方才晓得对方竟是敌人。 然各为其主不言对错,下了战场便是朋友。瑄帝让宋衣带赵彦回来的时候,宋衣琢磨了许久仍是不明白为何,索性由他去了。 七日之后,瑄帝言宋衣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外加大臣百姓求情,便免了死罪,但终究活罪难逃。宋衣被剥去将军头衔,降为皇上贴身侍卫,外加三十大板。 宋衣有一刹那的恍惚,随后跪地接旨,她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二 榻上的人略微有些困倦,我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她接过笑笑说:“姑娘的手好看,纤细粉白,一定是手巧之人。” 我笑笑,下意识地看她的手,手指之间全是细细的薄茧,手背上伤痕累累,猛地看上去略微有些吓人。 她望了望自己的手,随后说:“阿瑄不爱练武,我便练了,这手倒是不能看了。” 我顿了良久问她:“将军陪着皇上多少年了?” 她喃喃:“记不得了,却着实是许久了。”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最初。 宋衣从小便跟着宋子瑄,宋衣的娘亲是宋子瑄的乳娘,宋子瑄的娘亲是当时的后宫之主,一国之后。因此宋子瑄甫一生下来,便是万众宠爱,而宋衣则是因为皇后怕宋子瑄一人孤寂,因此让她母亲带她进宫作为宋子瑄的玩伴。 宋子瑄生性顽劣,幼时常常闯祸,后果便是宋衣承担,小小的身子鞭痕满布,她的娘亲看着她不住地掉眼泪,她却刚强得从未哭过,她知道这是她的命。 宋子瑄不喜练武,宋衣长枪短剑样样精通;宋子瑄不喜读,宋衣史战一一浏览。 宋衣十岁的那年,宋子瑄被人刺杀,来人善用毒,宋衣牢牢护住宋子瑄,最终仍是招架不住受了伤,那一次宋衣差点送命。 醒来的时候,宋子瑄守在她跟前眼眸灼灼,他说:“阿衣,你十八岁那年,我许你江山为聘,娶你为后。”宋衣红着眼睛应他。 自此之后,宋子瑄练武读,乖巧惹人。宋子瑄十二岁那年,先皇裕帝念其年少老成,精明睿智,封为太子。 皇后闻知,喜上眉梢,奖励了宋衣不少东西,包括一件刻有火凤的玉镯。宋衣本是拒绝的,奈何娘亲点头应了,她便将那物什收了起来。皇后许是太过激动,竟是抱着宋衣哭了一场,宋衣僵着身子不敢动,听不清皇后的嘴里嘟囔着什么,只是觉得,子瑄欢喜,她便欢喜。 宋衣跟着宋子瑄入住东宫,春日百花艳艳两人便练剑,宋子瑄让着宋衣,宋衣胜得理所当然。十四岁的宋子瑄微服私访查探民情,宋衣便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宋子瑄十五岁生日那天,宋衣被皇后送给他,成为他的第一个侍姬。 宋子瑄十六岁的那个秋天,裕帝驾崩,皇后悲恸难当,第二日便跟着去了,随后宋子瑄登基为帝。同年冬,北凉入侵,宋子瑄无人可用,任宋衣为大将军,前往边关,抵御敌寇。 宋衣这一仗打了三年,打完了她的十八岁,打碎了那一场红妆花嫁的美梦。 宋衣在沙场日夜盼着归家,从未与宋子瑄分离过的她只觉得岁月长长,思念长长。却不知,等着她的却是牢狱之灾。 三 我端着手中的茶问她:“如今可怨?” 榻上的人并未立即答话,想了良久才说:“怎会不怨?我疆场厮杀,生命攸关,他却娶了别人,怎会不怨?”我抬眼细看她,面容平静,眸子里是我所熟悉的绝望。 我记得那年镇国将军得胜归来,瑄帝将其关了七日放出。那七日里,瑄帝成亲,娶了南越的公主,封其为后。那七日里,皇宫红灯盏盏,喜气洋洋。那七日里,镇国将军伤痕累累,躺在牢中不知死活。 宋衣被放出去养好伤去宫里当职的第一日,便遇见了皇后。南越属江南,女子大多温婉清秀,皇后便是如此,水滟滟的眸子,及腰的青丝,白衣素装却是风华无双。 宋衣当时并不晓得那个女子是皇后,偏头问了宋公公,宋公公嘟囔了许久才言那女子是皇后,南越的四公主,叶秋。 宋衣震惊之余便是心下涩涩,原来她与皇后竟是差了如此之多。她上前行礼,皇后并不晓得她是谁,只是微微笑着说平身。 宋衣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呢喃,一不小心泪流满面。那个许了江山为聘的人,终究是失了信。 夜里风静,她跪在殿内,宋子瑄在批奏折,宋公公侍候在侧。时光漫漫,宋衣低着头发怔,宋子瑄的声音有些突兀:“北凉三皇子,明日午门问斩。” 宋公公答了声奴才领命,便准备出门宣旨,却突然被宋衣拦住,宋衣有些急:“皇上,北凉刚刚安定,若是此时杀了赵彦,北凉难以服众。” 宋子瑄冷冷开口:“镇国将军不是差点灭了北凉,如今怎么怕了?” 宋衣一时有些狼狈:“若是再次起兵,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皇上三思。”宋衣暗暗咬牙,一时担心赵彦,居然忘了北凉如今已不算国家,而是附属于大宣,只求宋子瑄不要多想。 宋子瑄走至宋衣跟前:“若朕饶了他,你用什么回报朕?” 宋衣一时语塞,她如今什么都没有,如何回报?宋子瑄看着她笑:“他明日问斩,你监斩。” 宋衣慌乱不已,只好伏地求情:“求皇上开一面。” 宋子瑄冷哼:“开一面?凌迟可好?” 宋衣突然明白,眼前的人不杀赵彦誓不罢休,于是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宋子瑄蹲下身看着她,眼中全是狠戾:“你这三年与那三王子风花雪月倒是逍遥,怎么?爱上了?哼,痴心妄想!” 宋衣愣在原地,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良久才喃喃:“阿衣已经没有十八岁了,阿衣的十八岁没有等到娶阿衣的少年,阿衣的十八岁消失在边疆的风沙里。可是,阿衣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许自己亲礼的那个人,阿衣喜欢他。” 宋子瑄怔愣在原地许久不动,良久转身扶起她,将她揽在怀里:“你杀了他,我便信你。” 宋衣闭上眼:“臣做不到。” 宋子瑄将她放在榻上,为她揉着膝盖,转身吩咐宋公公:“明日午时,赵彦问斩,宋衣为监斩官,去传旨吧。” 宋公公犹豫着退了下去,宋衣眼神有些空洞,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喑哑,发不出声。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流了满榻,宋子瑄为她一一擦拭:“阿衣,你是朕的。” 四 我起身将空杯子续满,夜幕渐渐低垂,我转身落座道:“我知道行刑时的场景,北凉的三王子,大宣子民人人得而诛之,那场刑,多数人都去看了。” 榻上的人缓缓点头:“我救不了他,呵,真是没用。” 我啜了口茶:“他若不死,或许多年之后死的便是大宣百姓。” 榻上的人笑了笑:“于我而言,他是知己,不是敌人。” 赵彦行刑的那日,风光尚好,宋衣坐在堂上看着赵彦却无能为力,一时一刻都是如坐针毡。刽子手刀起刀落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宋子瑄让她带着赵彦回来,便是为了让她经历这一场撕心裂肺,让她知道,她不过宋子瑄手中一把剑,是伤是痛他都不在乎。 此后的很多日子里,宋衣总是能梦见赵彦死时的那个场景,梦见赵彦的笑,梦见宋子瑄眼中的狠绝。 宋衣开始变得不爱说话,对宋子瑄唯命是从,从不顶撞,从不反对。日子过得无喜无悲,她随身伺候宋子瑄,自是常常遇见皇后,宋子瑄对于皇后甚是疼爱,不久皇后便有了身孕,宋子瑄更是几乎不离身地彻夜陪伴。 宋衣每日陪着,不是不痛,只是麻木地把一切看作理所当然,波澜不惊。 许是因为宋衣出现在皇后的视线里多了一些,心善的皇后很是忧愁这位女侍卫的终身大事,前后跟瑄帝说过许多次,瑄帝问及宋衣的意见,宋衣总是说一切听从皇上安排,然而皇上却是寻了许多理由将皇后提及的人一一拒绝,皆言不合适。 次年花红艳艳的时候,皇后产了公主,皇宫一片祥和。宋衣因是女子便帮着皇后照顾公主,皇后慢慢喜欢起宋衣,三番四次地提及宋衣的婚事,终于在多次提及之后皇上发了脾气,甩袖而去。 皇后自此不敢再提半字,却是某个晨光熹微的早朝,宋衣从前的部下迟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皇上赐婚。 皇上摔了手中的茶杯,赏了他五十大板,原因是目无尊上,朝堂上提及个人小事。 那日下朝后,宋衣伺候宋子瑄用膳,宋子瑄开口便问:“你可想嫁?”宋衣点头,宋子瑄突然发怒,寻了个错处将她打了几板子。 宋衣养伤的那段日子,她的娘亲前来照顾她,看着她频频流泪,末了,只说要见皇上,后来不知她娘亲说了些什么,宋衣在养好伤后被赐婚给迟越,从此驻守边疆,不得回朝。 宋衣说不出来悲喜,只是觉得人生恍惚,白云苍狗,她一心想嫁的那个人,将她赐给了别人,可是宋衣知道娘亲定是用了什么事威胁他,而宋子瑄怎会让她好过? 她与迟越一路舟车劳顿,重回边疆。成亲的那一日,边疆小镇热闹得厉害,宋衣在此一向口碑很好,迟越亦然。 夜里洞房的时候,她看着迟越不言语,只是迟越看着她,突然行了半跪礼,说:“属下逾矩,将军本该属于沙场,就算是死也当是黄沙掩埋。” 宋衣扶起他笑道:“你原只是为救了我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我。”迟越一愣,缓缓笑道:“属下不敢逾越。” 五 我皱了皱眉:“迟越可是年前说是通敌卖国,诛了九族的迟少将?” 榻上的人略显微弱地笑了笑言:“正是。” 我用手指摩擦着茶杯问:“你逃了出来还是皇上放了你?” 榻上的人似乎想了许久才说:“皇上找了人代我去死。” 宋衣嫁给迟越之后,日子不温不火,倒也逍遥惬意。没了战事,迟越带着她偶尔酒楼吃茶,偶尔漫步长街,偶尔练剑射雁,偶尔煮酒赏雪。 宋衣便以为,只此一生,如此过完下半辈子便是毕生所求,然而,平淡过完一年,边疆便有了战事。 北齐一路南下,收服北凉之后,浩浩荡荡兵临城下。 宋衣迟越出战,起先连连告捷,却在最后关头皇城克扣粮草,将士饥饿难敌,逐渐处于弱势。三天之后,北齐攻入城内,粮草与援军却依旧迟迟不至,于是大宣惨败。 宋衣与迟越回京领罪,皇上另派元帅御敌,短短一月便完胜而归,且带来证人说迟越通敌叛国,造成大宣惨败。 宋衣与迟越挑唇轻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前大宣吃了败仗其中原因怕是人人清楚,如今这般,只怕是早就设计好的。 两人不加辩驳,于是便定了罪,少将迟越通敌叛国,诛其九族。 宋衣再一次入了牢狱,仿如那一次一样,只是这次是迟越,而不是赵彦,她想,宋子瑄啊,你到底是想欠我多少人命。 行刑的前一天,宋衣被提出牢狱,换了旁人代替,宋子瑄拉着她站在高处看着,刑场上血流满地。 宋子瑄问她:“可爱他?”宋衣脸色苍白道:“为何不爱?” 宋子瑄抬手便扇了她一巴掌:“无耻。” 宋衣笑笑:“比不过皇上。” 宋子瑄将宋衣安置在宫内,宋衣不晓得这是为何,却也没有力气询问,脑海中总是赵彦和迟越死时的画面,一幕一幕仿佛想把她的脑袋生生掏空。 榻上的人讲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有些激动,她抓着我的手,力道有些大,大到很久之后我还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掐痕。 我捏紧她的手安慰她,她似是微微放松后言:“姑娘有没有恨过什么人?” 我摇头,她笑了笑说:“我本是想着临死之前再见一眼娘亲的,可是他说娘亲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他杀了娘亲。”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划过眼角,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她的伤痛,看到了她的恨。她抹了眼角抬头看我:“要我如何不恨?” 宋衣的娘亲是宋子瑄的乳娘,从小照顾着他们两个长大,幼时常常不分尊卑的同喊娘亲,可是那个成为了王的人,杀了他的乳娘,或者说他的亲娘。 后宫争宠,母凭子贵便是常年以来的不成文规定,为了保全地位,各宫嫔妃自是不择手段,皇后亦然。 当年皇后所生的并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宋子瑄的乳娘是他的亲娘,而宋衣的亲娘是中宫皇后。二十年来的不同境遇,不过是最初的皇后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牺牲了自己的女儿罢了。 那日宋衣的娘亲进宫,便是将这事实告于宋子瑄,宋子瑄自然是不信的,她的乳娘割破她与宋子瑄的手,宋子瑄看着融在一起的血水,捏紧了椅背。 他的乳娘临走前说,若他再对不起宋衣,便将此事公诸于众。多年来,乳娘对宋衣的愧疚与喜爱渐渐幻化成血浓于水的亲情,甚至比自己的亲生儿子都重,而当初皇后没有杀她,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若是宋衣面临杀身之祸,可救救她。 六 说到这里的时候,榻上的人仿佛有些气息不顺,我拍了拍她的背,随后递了茶水给她,她轻手接过:“想必姑娘是个心善之人。” 我摇头道:“我曾害死过人。” 她怔了怔问:“可是心上之人?” 我摇头:“是故事中人,我害得他沙漠寻人,生生送了命。” 她笑了笑:“原是将军傅少华,言至于此,便是我要你来此的目的了,我想知道,我死后,阿瑄他会不会哭。” 我一怔随后言道:“哭不哭又如何,左右你已死,万事不知。” 她笑笑:“我想让后人知道,阿瑄到底会不会为阿衣哭。” 宋衣是知道她是皇后之女的这件事的,彼时宋子瑄十五岁生辰将至,宋衣在生辰的前一夜被皇后召进宫里。 皇后看了宋衣良久,突然便向宋衣跪下,宋衣吓得连忙还礼,皇后却把宋衣揽在怀里,口口声声的对不起,宋衣惶恐之余皆是莫名其妙。 直至最后,皇后说她本应是公主时,她才恍惚之间蓦然明白,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所谓母后设的一场局,她与宋子瑄皆是棋子。 她想恨面前的女人,却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早已适应了如今的身份,适应了称这个人为娘娘,适应了陪在宋子瑄面前把他当作自己的命,也适应了叫乳娘为娘亲。 所以当皇后说出让她好好侍候宋子瑄的时候,她点头答应,她想只要她的子瑄在跟前便满意了,她永远记得皇后说的那句话,子瑄在你便在,反之亦然。 她原以为这是关爱,到最后才明白,这不过是她的亲生母亲想要保全自己对她的利用。 宋衣将秘密保存在心里,从未想过要以此威胁宋子瑄,她知道,那个少年在她还情窦朦胧的时候,许她的那山河为聘,便是她的一生一世,她甘之如饴地陪在他身边,即使是卑微的侍女,她也是乐意的。 只是她从未想过,她的少年在她为他保家卫国的时候,十里红妆迎娶她人。她也未想过,他的少年因她战功赫赫,却想方设法地打压她。她更是未想过,那个从前粘着乳娘的粉雕玉琢的孩子,硬生生害了乳娘的性命。 宋衣在宫里待到第七日的时候,宋子瑄来寻她,带了桃花酒,从前宋衣最爱喝的酒。宋衣自顾自地将酒倒至碗里,看着宋子瑄轻轻地笑。 她有些踉跄地爬向宋子瑄的怀里,坐在他腿上,揽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她长这么大来头一次如此胆大,也是最后一次。 杯酒下肚,她清楚地感受到腹中的疼痛,一阵胜过一阵。她趴在宋子瑄的怀里呢喃:“阿瑄,你有没有爱过我?” 宋子瑄不答她,只问:“疼么?” 宋衣额头上的汗渐渐冒出,她点头道:“阿瑄,好疼,比从前受伤都疼,阿瑄,我是不是要死了?” 宋子瑄看着她略微迷离的眼睛,俯身亲她的唇。宋衣突然笑了:“阿瑄,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赵彦和迟越了?他们是不是在等我?” 宋子瑄咬她的唇,良久放开道:“不许想他们。” 宋衣眼睛渐渐聚焦看着宋子瑄笑:“阿瑄,你是在吃醋吗?可是,阿衣从来只喜欢阿瑄一个人啊。” 宋子瑄仿佛突然回了神,伸手推开门,焦急地喊来太医,众太医使劲全力方才控制住体内的毒,只是有些已经深入心肺,宋衣时日无多。 七 宋衣清醒过来的时候,宋子瑄正坐在她房中的矮桌前批奏折,背影黯然,宋衣心中倏忽而过的疼痛,随后便是假装昏迷,不愿清醒,她不知如何面对宋子瑄。 宋子瑄似是知道她在装睡,也不言明,将宋衣的膳食衣物备得完善,晚间便前来陪着她睡,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容颜,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宋衣在某个黄昏中睡中醒来,瞧见面前累到睡着的人,叹了口气,抚平他皱着的眉头。睡梦中的人被扰醒,睁眼看她,眼角弯弯地笑,唤她:“阿衣。”恍然之间宋衣仿佛回到最初,也是她悠悠转醒,面前的人眼角弯弯地看她,说:“阿衣,你十八岁那年,我许你江山为聘,封你为后。” 她笑着往宋子瑄的怀里缩了缩说:“阿瑄,要是我死了,你不要难过。” 宋子瑄未言语,只是捏紧了她的手,之后便是各处的大夫轮流医治,却终究无力回天,宋衣一日一日变得虚弱,宋子瑄守在榻前不离寸步。 我看着榻上的人笑了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榻上的人也笑:“便是这个理。” 我将茶杯放下起了身道:“你既是不想让他难过,又何必让世人知晓他到底会不会为你哭?” 榻上的人勉强坐起了身道:“我不想他难过,却想知道他是不是爱我。”我愣了愣,她又说:“还望姑娘原谅今日我假传圣旨宣你入宫,他去宴饮众臣,我才寻了空。” 我笑了笑,随后同她告别,我回到住处时,已是夜半,瞧着烛火盯了半晌,也琢磨不出这皇上到底是喜欢宋衣还是喜欢江山。 第二日晚间时分,宋公公再次前来,身后跟着一国之主宋子瑄。我慌忙行礼问安,来人表情淡淡看不出悲喜,我起身为他沏了杯茶。 他用手指摩擦着杯沿,宋公公已然出去候着,我坐在他对面,多少有些紧张。他笑了笑道:“宋将军同姑娘说了些什么?” 我不敢推诿,避过不该言之事,一一告诉于他。他看着我半晌,问:“可有酒?” 我搬出桃花酿,他看着酒杯怔怔出神,良久饮下道:“这世间,我唯一爱的便是阿衣。”我手一抖,酒便撒了出来,他笑笑接着道:“她十八岁的那日,我派人千里送信请她归来封后,却不想这信一去音信全无,换来的却是阿衣与赵彦风花雪月的消息,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恨?” 他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吱作响,我将酒给他满上,他便接着说:“赵彦死的时候,她痛,我又如何不痛?迟越死的时候,我便知道她不会原谅我,可是他们若不死,阿衣就会离开我,我不能让她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或许不是爱阿衣,他对阿衣,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执拗,势在必得的执拗。他看了我一眼接着笑道:“这位子是我偷来的,我不稀罕,乳娘被我送去山里,我怕有人知晓这件事对她不利,便宣称她已经死了。” 我将酒盅放下,他问:“还有不明白的吗?” 我顿了顿问:“为什么要杀将军?” 他起身笑了笑:“死了就是我的了,谁都抢不走,只是,到了最后我还是不忍心。” 我顿了顿道:“将军并未收到信,她等你娶她等了这许多年,她告诉我即使你杀害了这么多爱她的人,她还是不舍得伤害你,她是爱你到了骨子里。” 面前的人一时有些发怔,随后起身离开,我看着面前的人缓缓走出屋门,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僵硬地行礼恭送他离开。 八 我琢磨着如何下笔琢磨了五日,第五日的午后,我又一次见到宋公公,他前来寻我,却未带圣旨,只是说宋将军时日无多,央我去看看,毕竟我是唯一知道故事的人。 我去的时候宋衣还在昏睡,宋子瑄坐在榻前看她,我跪地行礼,他挥了挥手,宋公公便退出了门,我站起身,他并未瞧我,只道:“我当初骗了你,我之所以要杀阿衣是因为我怕她暴露我的身份,让我失了这万里江山,只是最后,我发现我更爱她。” 我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想想人大都如此,接着猛地发现,无论上次还是这次谈话他都未以“朕”自称,想必只是单纯地告知我其中故事,无关身份了,于是我便信他是真爱宋衣。 我看着宋子瑄不知说些什么,宋公公突然进门行礼道:“皇上,事情都查出来了。” 宋子瑄看着他,他扫了眼我随后道:“那位传信的士兵半道上突发急症死了,包袱全然不见,宋将军确实不曾收到那封信。”宋子瑄脸色僵了僵,随后笑了,走至榻前抓住了宋衣的手。 宋衣咽气的时候,宋子瑄并未哭,只是宫中缟素满布,一时气氛压抑,我有些魂不守舍地回了院子,静下心来,却自嘲地笑了。宋衣,你看,他不曾哭呢。心下略有难过,便上了榻欲睡,暂将此事搁下。 第二日的晚间,宋子瑄寻到了我的院子。 我立时一怔,赶忙跪地行礼,他没理我,径自进了屋,我顿了顿,起身跟着他走了进去。他似乎是喝了不少酒,身上酒味太浓。 我煮了杯醒酒茶,安顿他坐下,不好开口询问,便索性沉默。他却忽然开口问:“朕是不是太不是人了?” 我倒茶的手一抖,没敢答话。却听他道:“你们都不晓得我有多怕,我恨不得将她拴在我跟前,可是不行,这江山万里,我能依靠的只有她一个人。” 我拉了凳子坐下,便听他接着道:“得知我同她身份的真相时,我更怕了,我对她那么不好,她如果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一定不会再跟着我。” 我一顿,打断他道:“陛下这便是胡说了,宋衣宋将军爱您到了骨子里,怎会不跟着您。” 宋子瑄忽然笑了,笑了笑又道:“她从未说过爱我,我以为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所以我将近她身的男人一个一个杀掉,却没想过她会越来越远。” 我放下手中杯子想,原来宋子瑄一直以为宋衣待他只有主仆之情,没有男女之爱。 宋子瑄似乎也不想听我说话,只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我以为她不喜欢我,况且身份这事若是真的暴露,那些大臣一定会借此生事,届时我也保不住她。” 我正欲开口,却见他忽然有些哽咽道:“我没想杀她,我不想她再在沙场上奔走,只找人用了药废她武功,未曾想过她自己却一心求死,早些便吃了毒药。” 我一震,手上茶杯“咣当”一声跌到了桌子底下,他猛地回了神,踉跄着出了屋。 我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三日之后,宫里传来丧钟声,出门询问才知,瑄帝驾崩,传位于小王爷。 瑄帝出殡的时候,我在街上瞧见宋公公,他看见我驻了脚步行礼,我问:“怎会如此?”宋公公叹气:“不吃不喝,不睡不歇,临走前喝了宋将军喝过的那盅桃花酒,下了决心跟着将军走了,劝不住。” 瞧着宋公公离开的背影,我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从未想过,这个不可一世不可违背的男子,居然跟着宋衣下了黄泉,不自觉眼眶便有些红了。 我坐在桌前喝微凉的茶,随后笑笑,宋衣,如今轮不到我来看他哭不哭,他已去寻你,剩下的便由你自己问吧。 时光倏倏,改朝换代一瞬之间,我时常会想起阿衣,想起病榻上的美人,莫名便勾勒出一副沙场将军图,无为其他,只是风华无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里扬州杏花慢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第一次见宋音是在扬州,彼时正值扬州三月,杏花微雨,我撑着青伞沿着柳巷往酒楼处走,宋音便在街边铺了一张青布,上面放着木质的梳子,她坐在一旁,目光清明地看我,然后问:“姑娘,你要梳子吗?” 我弯腰将伞微微挪给了她一点,随后挑了一把梳子,付钱的时候,她轻轻笑了起来:“姑娘眼光真不好,挑了材质最不好的呢。” 我笑了笑,没言语,转身便走了。 那时候我去扬州看朋友,在深巷里遇见宋音。 第二次见宋音是在长安的街上,与第一次见她中间大约隔了一个月。 那一日,天色阴沉,微微有风。城中尽传长安第一商贾苏子遇要娶亲,这位先后拒绝了好几位大家闺秀的富商终于娶了妻。我瞧见大街上不时有女子哀泣,想是伤感坐在轿子里的那位不是自己。 我也随着众人看热闹,长安城的人大多数都认识我,瞧见我来了,便不自觉地把我往前面推。我对苏子遇没多大心思,倒是极好轿子里坐着的人,想必不是倾了国就是倾了城。 我随着众人一路跟到了苏府门口,美人下轿的时候,我看见苏子遇去扶,却被她甩开。她这一动,本就有些散乱的盖头就这样硬生生地掉了下来,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倒是轿子里的人眼神扫过人群随后定在我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难言的喜悦,她着我说:“姑娘,是你啊。” 我笑了笑道了声:“恭喜。”便转身走了。 苏子遇给宋音的亲礼是正儿八经的十里红妆,那一天的长安城太过喜艳,我却知道,宋音她是不开心的。 而我,第一眼瞧见宋音就不喜欢,我不喜欢她强颜欢笑逞能的样子。 宋音找到我的院子的时候,夜幕微微垂,烛影摇红下我正在描画,敲门的声音太轻,我搁下笔准备休息时才隐约听见。 我开了门侧身让她进来,她瞧了瞧我描的画良久笑言:“姑娘不仅故事写得好,这画也是极美。” 我搁下笔,倒了杯茶给她:“你成亲不过三日,这样跑出来不怕你夫君担心?” 宋音笑了笑:“我是来卖故事的,这上门的生意,姑娘不做吗?”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睫弯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额前的碎发轻轻晃着,摇摇烛光下映得煞是好看。我一时有些怔愣,良久道:“我这里,若是你的故事深得我心,又卖得甚好,咱俩五五平分,若是不得我心,则是没有银两可挣的,你若是需要银子,还请三思而行。” 宋音有些脸红,良久她说:“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我顿了顿:“套近乎也是没有银子的。” 宋音噗地笑了出来:“我是想请姐姐帮忙的,不如这样,我先说故事,若是姐姐觉得顺心便帮我,若是不顺,我也不勉强,这样可好?” 我啜了口茶,良久说:“好。” 一 宋音与苏子遇是打小就有婚约的,他们两个订婚约的时候一个是刚满一岁的小孩,另一个是刚满月的奶娃,都是不知事的糯米团子,就这样硬生生地订了亲。 宋音正儿八经地见苏子遇是在她的十三岁,那年苏子遇的父母先后得病离世,宋音父母让宋音去瞧瞧苏子遇顺道安慰安慰他。 然而宋音到苏府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苏子遇而是他的哥哥苏子清。苏子清告诉宋音,苏子遇去了外地取货,家中父母刚刚过世,苏子遇担心货物会出问题,便亲自去取。 宋音便在苏府待了几日等苏子遇回来,那几日陪在她身边的是苏子清,他一身白衣穿得风雅,不大说话,却将宋音照顾得无微不至。 宋音与苏子遇打照面的时候,是一个略有星辰的夜,她了无睡意起身吹风,不知不觉走到后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推门的人赶忙道歉:“抱歉,吓着姑娘了。” 宋音摇摇头,将灯笼往他身上移了移,这人身着布衣,衣物上略有缝补的痕迹,身子倒是健壮,长得也是,嗯,俊美好看。 宋音脸有些红:“你是苏府的下人吗?叫什么?” 站在他身前的人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道:“我叫苏子遇,原本是苏家二公子,不过……” 苏子遇顿了顿,并未说下去,倒是宋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看着他愣愣道:“你是苏子遇?” 她想过无数次苏子遇的模样,可能如苏子清一般温文尔雅,可能像个将军一样威严俊逸,也可能相貌不好却学富五车,却从未想,苏子遇居然会是这样,身着粗布的下人。 苏子遇点头,宋音有些狼狈地提着灯笼慌乱而逃。 宋音再次见到苏子遇是在饭桌上,苏子清和他的妻子坐在一侧,她和苏子遇坐在另一侧,苏子遇仍是那一身衣裳,看得出来很是紧张,手捏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苏子清率先说了话:“子遇,宋姑娘以后便是你的娘子,要好生相待,你可知?” 苏子遇低头答:“哎!” 宋音一直未说话,她暗自笑笑,从前一直想着和自己的良人花前月下,却不曾想,会是这样的良人,她甚至宁愿,当初她许给的人是苏子清。 因而苏子遇来找她的时候,她是有些恼怒的,苏子遇看着她皱的眉,良久道:“姑娘若是想退婚也是可以的,子遇本没想着成亲的,更何况是姑娘这样的人。” 宋音被他说的一愣,随后道:“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 苏子遇有些扭捏:“姑娘,长得好看,又是城中有名的才女,懂礼知节,该是配得上那些高贵的人的。” 宋音突然就被他的话逗笑,这个他一门心思讨厌的人,却一心记着她的好,她便突然不讨厌了,看着苏子遇兀自笑了起来,倒是苏子遇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苏子遇的房间和下人们在一处,宋音经常来逗他,让他爬树摘梨,院里晾衣,两人慢慢熟识。 宋音第一次做针线活还是跟着苏子遇学的,烛光下映得人脸煞是好看,宋音便忍不住戳戳苏子遇脸上的酒窝说:“虽然你穷了些,长得倒还好看,脸上软软的。” 苏子遇看着宋音,不说话,宋音有些尴尬,良久道:“我倒是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但你该是不介意的吧?” 苏子遇第一次冲着宋音笑了,微微露出整齐的牙齿,深陷的酒窝,眼角弯弯。宋音有些痴了,便扑上去亲了一口。随后红着脸说:“我又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过咱俩订了亲,该是无所谓的吧?” 二 宋音以为她会嫁给苏子遇的,即使家徒四壁,她也是欢喜的。可是变故来得太快,她和苏子遇都是始料不及。 苏子遇又一次去外地取货的途中遇见了贼匪,回家时已是奄奄一息,苏子清只是前来看了一眼,未差大夫救治,没有只言片语。 宋音着了急,用了自己的银两请大夫进门,大夫却被苏子清差人拦在了外头,宋音终于发了怒,夜半忍无可忍闯到了苏子清的房里:“你身为子遇大哥,怎能如此,你怎么能够如此?” 苏子清看着她,眼中说不清道不明,良久言:“想我救他,也不是不可,除非……你嫁我。” 宋音一时呆滞,良久走到苏子清面前扬手便是一巴掌:“你怎会有如此想法?你真是枉为人兄。” 苏子清不接她的话只是抓住她的手说:“如何?要不要答应我?他若再不救治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你若是用他的性命来赌我能不能做出这件事,怕是你会后悔。” 宋音未言语,转身甩袖出了门,之后她想过很多办法,苏子遇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宋音没了办法,她找到苏子清说:“婚姻大事需得父母做主,我先应了你,只是若是父母那方不同意,我也毫无办法。还有,若你我当真成了亲,我要,做正室。” 苏子清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 次日苏子清便带着聘礼去了宋家提亲,宋音不晓得苏子清用了什么法子,总之宋家父母答应了。在准备亲礼的那段日子里,苏子遇果然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还是未醒。 苏子遇清醒的第一日,便看见苏府一片喜气,红灿灿地晃得人有些心慌,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却瞧见堂上的人正在拜堂,他想着如此美好的场景,该带着宋音一起看的,于是便去找宋音,只是整个府里找遍,仍是不见宋音踪影。 他有些累了,便靠在树上歇息,身后有人叫他:“子遇。”他转身笑言:“阿音,有人拜堂,我们一起去……”他还未说完,便被宋音身上的嫁衣惹得慌了神,良久接着言:“阿音真好看。” 宋音笑:“子遇,以后你该叫我,嫂嫂了。” 苏子遇看着她,准备去牵她的手搁在半空里,慢慢地开始发抖,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眼眶变得有些红,随后慢慢转身背对着宋音道:“嗯,我就知道只有哥哥配得上你,以后就要叫嫂嫂了,是叫阿音嫂嫂还是叫大嫂好呢?” 宋音顿了良久言:“原来,子遇,你竟是这样想。” 宋音与苏子遇再未单独相处过,苏子遇忙着收货出货,整日不见踪影,宋音便在房里描画写诗,偶尔去后院逛逛。 苏子清倒是待她极好,她说要做正妻,苏子清便寻了他妻子的错处休了妻,转而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她不愿意他也不碰她,只是喜欢瞧着她发呆,她厌恶地皱眉,苏子清便尴尬地笑。 来年春月,宋音不小心在桃花宴上喝醉了酒,便闯到了苏子遇的房子里,抱着苏子遇不撒手:“我嫁给你哥哥,你竟是一点都不难过,若不是如此,我竟是不知你居然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呢?” 苏子遇有片刻愣神,宋音便接着言:“苏子遇,我那么喜欢你,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凭什么呢?” 苏子遇有些难以置信,良久言:“我是配不上阿音的,阿音这样的人该是高高在上的,不该跟着我受苦的。可是,阿音,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你若是喜欢我,我又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又怎么会让你嫁给哥哥。” 宋音第二日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里,苏子清端了粥给她:“酒对人身子不好,以后莫要再喝了。”她偏过头,不愿喝他的粥。 苏子清出去办事的那一日,苏子遇来宋音房里找她,他看着宋音笑:“阿音,跟我走,我娶你好不好?” 宋音一瞬间红了眼眶,她说:“好。” 夜间风凉,宋音收拾好了细软,心中微微有愧,抬步拉开门却看见苏子清站在门外,嘴角带着一抹苦笑:“怎么?学旁人私奔?” 宋音恶狠狠地盯着他,那一丝愧疚了无踪迹:“你别忘了,当初与我订亲的人是苏子遇,不是你苏子清。” 苏子清只是笑,末了端起桌上的茶啜饮:“子遇并非池中之物,我待他这样不好,我怕他来日有所成就报复于我,便早些下了毒给他,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你若是不想我毁了解药,便乖乖待在我身边。” 宋音原本是不信的,她是不信的,可是她不能用苏子遇的性命开玩笑,她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呢? 于是宋音失了约,而苏子遇从那一夜便离了家。 三 我手撑着头,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圈,宋音看着我笑:“想必是无聊了一些,姑娘都快要睡着了。” 我摇摇头:“不是无聊,只是这些故事听得多了,觉得大同小异。” 宋音笑:“是呢,只是我比她们幸运很多,因为我遇见的那个人是傻傻的苏子遇。” 我笑了笑:“是啊,她们大多数都被那个说要私奔的人抛弃了,而你却被苏子遇十里红妆的娶了,你该是幸运的。” 宋音眼神有些空,她说:“我是不愿他娶我的,一点都不愿意的。” 我皱眉:“莫非你是喜欢上苏子清了?” 宋音笑,却有些神情恍惚地说:“我若是真能喜欢上他,便好了。” 苏子遇走后的日子,宋音过得并不难,苏子清不为难她,却也不像从前那样顺着她。那日苏子清喝醉了酒,闯到了房里,那场迟了很久的圆房,宋音痛得害了怕。 之后不管宋音愿不愿意,只要苏子清想,他就会留在宋音房里,宋音骂过哭过,却终究还不回从前的温柔相待,她对这个人恨到了骨子里。 苏子遇的父母尚在时,苏子遇还是少爷的待遇,为人温和老实,因此,家中权势全落在了会算计的哥哥手里。父母因意外去世之后,兄长原形毕露,苏子遇不想争也争不过,后来连唯一订了亲的宋音也丢了。 苏子遇一走便杳无音信,宋音想打听却都无从下手。苏子清看她看得甚严,她平日里唯一出府的机会便是几个相熟妇人的邀约,有时候苏子清会陪着去,有时候会差人看着。 宋音也曾为此同苏子清闹过,但苏子清都毫不在意。宋音后来终于妥协,因为她想,苏子遇一定会回来寻她。 日子就在这一日一日的担忧与期待中过去,转眼,三载便过。 宋音在这三年里有过一个孩子,有的时候是在冬日,苏子清为此待她十分小心,那个时候,宋音也是有些感动的,不论其他,苏子清待她倒真是事无巨细,处处周到。 只是孩子两个月的时候,宋音因为苏子遇和苏子清大吵了一架,苏子清被她气急,失手推了她一把,她恰巧在石阶旁站着,孩子便没了。 而苏子遇回来,是在孩子没了的一年之后。 那时候城中处处都传着苏子遇得见龙颜荣归故里的消息,唯独宋音还坐在后院看那一树半开半落的杏花。 后来还是伺候了她好些年的一个下人冒着受罚的危险,将这事告诉了她。 宋音听说消息之后便匆匆忙忙往外走,侍女深知这样无法出门,想了许久差人要了几把梳子过来,说是要出去给几个夫人送梳子。 那日苏子清恰巧不在府里,门口的人问明缘由,犹豫了许久,却到底还是没为难她们。 宋音打听了一些苏子遇的消息,便站在人们说他必经的巷子里等着,可宋音想见苏子遇又怕见苏子遇。或许那个时候,她对苏子遇的感情已经不是非要在一起了,她想能看一眼便是好的。 宋音怕被苏子遇认出来,于是将自己弄得有些落魄,又让侍女去别处等着,将那几把梳子拿出来装作小贩,在那个巷口等着苏子遇。 也是在那里,宋音遇见了我,并且卖给了我一把材质不好的梳子。 可宋音,等了一宿也没等到苏子遇。而苏子清,居然也没差人来寻她。 四 宋音后来是在自个府里遇见苏子遇的。 下人说,苏家的家业现下悉数被二少爷拿了去,正同大少爷在交接。 宋音走到大堂的时候,苏子清站在一旁瞧着苏子遇对账,他看见宋音的时候,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倒是苏子遇一直没有抬头看她,只对完了账之后瞥了她一眼,随后对着苏子清道:“大哥若是觉得为难,可宽限两日再搬出去,想带什么都带着,缺什么我给你补。只不过,宋音本是指给我的,得留下。” 苏子清顿了一顿才说:“是。” 宋音那时候看着苏子清想说一句你活该,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张不开口。 夜里宋音被苏子遇叫去了房里,进去的时候苏子遇正在看,抬头扫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随后走过去抱住她说:“我回来了,来娶你。” 宋音笑着笑着就哭了,最后泣不成声。 苏子遇抱着她亲她有些冰冷的唇说:“对不起,来迟了。” 苏子清离开苏府的时候来跟宋音道别,宋音看着这个朝夕相对三年的人,心情复杂。苏子清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样看着她笑:“据说北边蛮族有个姑娘追子遇追得紧,你可别被欺负了。” 宋音看着苏子清不说话,苏子清顿了很久之后才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你误会我,如果我说出真相,你会不会不那么恨我?” 宋音似乎怔愣了一下才问:“什么?” 苏子清叹了口气才说:“我原本不想这样的,可即便不该,我也不想你恨我。” 苏子清其实不是苏家父母的亲生子,他本是个孤儿,在五岁那年晕倒在苏府门前,被苏家父母所救。 之后苏家父母为给尚在襁褓中的苏子遇积德,便收养了苏子清,给了他名字,抚养他长大。苏家对苏子清有恩,苏子清自知当结草衔环来报。 于是他答应苏家父母照顾苏子遇,可苏子遇太过依赖他,平日里只会干些苦力活,对账经营全不想管。苏家家大业大,如此交给苏子遇必然不行,苏子清也寻了许多夫子来给苏子遇教习,苏子遇总是说,我有兄长我不学。 苏子清没了办法,苏家其他叔父知道他不是苏家亲子,经常过来滋事,苏子清应付得了一时,应付不了一世。若真让那时的苏子遇管了苏家,苏家必垮。 软的不行,苏子清只好来硬的,他开始苛责体罚苏子遇,苏子遇却不恼,他越过分苏子遇只会愈觉得哥哥讨厌他,他处处比不上哥哥,于是越发认命。 被欺负被虐待,也不声不响。直到宋音过来,宋音大抵是苏子遇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于是苏子清把她抢走了,苏子遇醒悟了,后来到底还是出息了。 苏子清最后颇有些自豪地说:“子遇现在也是京城大贾了,我可以放心了。”宋音站在那缓不过神,苏子清看着她又笑了笑:“毒药什么的,是骗你的,当局者迷,你竟是信了。虽然这些年我对子遇不好,却并不觉得对不起他,唯一对不住他的一件事,大抵便是娶了你,并且动了心。” 苏子清说完这句话,又递给了还没回神的宋音一个香囊,随后说:“我走了,你保重。” 宋音下意识地想抓他,却抓了个空。 宋音后来找人寻遍了城里,仍然没找见苏子清,苏子清忍辱负重那么久,却连她一句原谅的话都未听到。 宋音不晓得苏子遇知不知道这事,她想告诉苏子遇让苏子遇帮她一起找,她想苏子遇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夜里宋音端了茶去苏子遇房里,却听见苏子遇似乎在与人谈事,不晓得说了什么,那人忽然提高了嗓门,“现下王上将要下旨,北夷和亲只要一个你,你却要娶你嫂嫂,你将这百千苏府人放在了哪里?你将大宣民众放在了哪里?你又将你自己放在了哪里?” 宋音端着茶站在原地动不了身,她等了很久才听见苏子遇有些疲累的声音:“除了宋音,我谁都不娶,北夷和大宣交战许久,缘何这天下要我这段亲事去背?我让宋音苦了那么久,即便赔上性命我也不会再负她。” 那人气极,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冥顽不灵!你这样宋音也会丢了性命,大家都好好活着不好吗?” 苏子遇似乎笑了一声说:“我要娶她,也不会让她死。” 那人气得直咳嗽,骂了声:“混账!”便推开了门,和宋音打了个照面,甩袖走了。 五 “我在这一个月里逃了很多回,都被抓回去了。” 宋音有些失落地说着,脸上却还带着笑。我不大喜欢她这样,想了很久才说:“苏子遇为何会和北夷扯上关系?” 宋音笑,“因为,苏子遇救了北夷的公主。” 那夜苏子遇送那人走,看见端着茶站在门口微微发抖的宋音,于是苏子遇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苏子遇离开苏府之后去了长安,他虽不晓得对账经营却也熟悉生意流程,可长安城的生意都是固有的人固有的地段,作为什么都没有的苏子遇在长安很难站住脚。 恰巧苏子遇流浪的那些日子遇见了一支前往关外做生意的商队,那商队的头因为无意间被苏子遇救了,故而心怀感激,听闻苏子遇境况,起了报恩的心思,便将苏子遇带着走了一趟关外。 那一趟却走得十分凶险,两地交战处总是贼匪战乱不断,他们在北夷境内恰巧遇见了贼匪掳了北夷的公主,还打劫了他们的货物。 商队的头不愿意认栽,苏子遇也不愿,两人商量了很久决定抢回来。 抢货物的过程死了好几个押货的人,苏子遇也受了伤,却意外地杀了贼匪的头,临走的时候,看着角落里的公主,苏子遇犹豫了一会,救了她。 往出走的时候,贼匪越发的多,苏子遇因为要护着公主,被割伤好几处,好在北夷国王疼爱公主,迅速派兵来救,两方里应外合才得以活命。 后来苏子遇被北夷国王奉为上宾,有了王室帮助,苏子遇的生意在北夷做得蒸蒸日上,很快便压掉了几个小贾,三年后,终于得偿所愿,吃掉了苏子清所掌管的苏家。 三年内,苏子遇生意越来越大,公主对他的倾慕也越来越深,拒绝了所有提亲的国人,只想嫁给苏子遇。苏子遇不同意,他说与她定了婚约的人还在等她,他不娶公主。 可公主不罢休,前些日子前来朝贡的时候点名向皇上要了圣旨,赐婚她与苏子遇。那个劝苏子遇的人,是鸿胪寺的少卿,王上将这事交于他,限他一个月内办好,他却迟迟得不到进展,故而恼羞成怒。 宋音看了我一眼道:“我劝过苏子遇,他不听,我不晓得他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把娶我这件事当成了他人生的唯一目的,即便苏府千人陪葬也毫不犹豫。” 我倒了杯热茶给她,“说得多了总会口干,润润嗓子。” 宋音接过茶一笑,道了句谢。我一怔问她:“笑什么?” 宋音忽然愣了一下说:“这样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其实苏子遇娶了别人我也不会难过。” 她说完又笑了一下,我顿了顿问:“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宋音将茶杯放下,有些失神地说:“我想让姐姐将我和苏子清的事写出来,让大家都知道苏子遇是个抢了兄长妻子的混蛋,逼他休了我。” 我正在敲桌子的手一顿,宋音又说:“其实我若是死了最省事,只是我不想死,因为我有了苏子清的孩子,我想生下来。” 我一愣,宋音又在脸上挂了笑道:“姐姐,你会帮我的吧?” 我被她的笑晃得有些失神,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点头应了她。 六 长安城中大贾苏子遇强娶长嫂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苏子遇。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风雅的公子,他看着我笑:“都说先生聪明,怎么此时却犯了糊涂,圣旨都压不了我,何况民愤。” 我看着他笑了笑,“我不过是拿人故事替人办事罢了,苏老板若是真能沉得住气就不会来我这里了。” 苏子遇一顿,随后道:“我不想,毁她名节。” 我想了想才说:“苏子清为什么娶她你是知道的吧?” 苏子遇抬眼看了我一眼才说:“兄长煞费苦心,所以我未赶尽杀绝,只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大抵宋音都不晓得。” 我喝了口茶道:“你若真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和商队处在一起,又怎么会短短三年便将生意做到如此地步?” 苏子遇笑了一下道:“确实,我从前知道哥哥心思,便一直由着他,只想做个甩手闲人,也不想让哥哥和我生分。可哥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宋音。” 我想了想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哥哥实话?” 苏子遇顿了很久才说:“因为,哥哥对宋音起了心思,凭我当时的能力抢不过哥哥。” 我给他续了杯茶,缓缓道:“宋音怀了你哥哥的孩子,放她们母子一条生路吧。” 苏子遇捏着那杯茶许久许久未言语,我顿了顿又言:“你真的想让她与你过四处流离的生活吗?你也晓得,一个区区长安城尚且处处埋白骨,更何况这万千山水,四海家国。而且,还有孩子。” 苏子遇顿了很久才将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搁,随后靠在椅背上闭了眼,很久很久之后他抹了把脸道:“这圣旨,我得接。” 我笑了一下道:“宋音错了,你确实因为爱她才想娶她。” 苏子遇起身冲我道了句谢,随后走了。 次日,便传出消息苏子遇不堪民众指责,同长嫂和离。随后接了圣旨,娶了北夷公主。 苏子遇娶公主那日,因为两国和亲,亲礼隆重而盛大,宋音躲在我这里不出去,对着窗户发呆。发完呆又冲着我笑,问我:“姐姐,他娶我的那日有没有今日好看?” 我看着她不言语,宋音又问:“她娶了公主是不是就会忘了我?我怎么有些难过呢?”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两国的边城的万千百姓,苏府上下的千余口人系在一个女子的一颗真心上,她要把心捧出去被人踩碎,却不能喊疼。 我看着宋音流着眼泪却依旧笑着突然有些难过,想了很久才说:“难过就哭吧。” 宋音终于抱着我号啕大哭。 尾 宋音死于难产。 第一个孩子没保住伤了身子,却一直不肯调理,拖到最后,差点变成一尸两命。 好在,孩子保住了。 宋音是在我这里生完孩子的,苏子遇听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赶过来,他看见宋音的尸体时眼中的灰败,我至今难忘。 苏子遇将孩子带走了,他问我宋音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我想了想说:“她说她要走了,你和孩子都要保重。” 苏子遇没有说话,抱着孩子离开了。 夕阳将树影拉得老长,我望着苏子遇离开的背影,想起宋音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姐姐,我想子遇了,可我,见不到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为君倾颜笑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跟着叶白踏着厚重的步子推门而入时,苏清然正坐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看一本,听到动静抬眼看着叶白笑道:“王上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三宫六院竟肯放你过来?” 叶白坐在榻上将苏清然揽入怀里问:“今日可有好好吃药?” 苏清然吐了口气给他,笑言:“有没有闻到浓重的药味?” 叶白看着苏清然笑,点了点苏清然的鼻子说:“顾子毓要来了,说是商量战事。” 苏清然摸着他下巴上的胡楂笑:“嗯,好好招待。” 叶白看着苏清然欲言又止,苏清然挣开他,钻进了被窝,轻声道:“王上好梦。” 叶白叹了口气,随后将我推到了苏清然跟前说:“我怕你闷,找了个人来给你解闷。” 苏清然此时似乎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转过身瞧着我看了好久,随后双眼一弯笑了笑说:“我见过你,在长安。” 我一愣,暗自想我听说苏清然的次数很多,可见她的次数极少极少,可以说,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的,不知道她是如何看见我的。 苏清然似乎知道我的疑惑,将我拉到榻边坐下说:“长安城人人都知道你,我也一样,好得厉害,便去瞧了你一回,你不晓得。” 我一愣,随后笑了笑没言语。 叶白看了我俩几眼,随后转身出了门。我同叶白是故交,在他还没有登上王位的时候,这次他千里传说要我帮忙,却不曾想竟是陪着他的王后闲聊。 苏清然见我没有搭话,就差侍女去泡了壶茶,随后道:“知道先生喜茶,却不晓得最喜欢哪种,只好挑了南越最好的奉上,先生不要嫌弃。” 我摇了摇头,随后道:“王后既是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心思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苏清然“嗯”了一声,随后才笑着问:“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接过侍女递上的那杯茶道:“若是卖得银两,你我平分。” 苏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顿了很久说:“若是当真卖了银两,你将我的那份悉数送给苏浅吧。” 我顿了顿,随后点头答应。 一 苏清然说,遇见叶白之前的她,简直是一团糟。 苏清然的从前,说起来好笑。几年前苏清然身子还好的时候,总是喜欢跟在她的太傅爹爹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猪蹄吃。久而久之,苏清然便一直都是圆嘟嘟的,她爹爹有时候也会忧愁地看着她问:“你这样的身材可如何嫁得出去呦?” 苏清然挑眉表示不屑,心底暗道,指不定哪天女儿我小嫩鸡变凤凰,亮瞎你的眼。谁却知,竟一语成了谶。 苏清然变凤凰的那一日,她的爹爹刚刚辞了官,正准备举家南移,看看江南小景。 却谁知启程的那日,国主身边的小太监一路小跑冲到了苏清然面前,气喘吁吁道:“苏清然接旨。” 苏清然傻愣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扑通便跪了下去,心中怦怦。 小太监不顾苏清然的疑惑,捏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清然才思敏捷,思维独到,深得朕心。如今国家方定,正是缺人之际,特封苏清然为国家之相,常伴朕之左右,辅助朕治理国家,望其尽心尽力,不负重托,钦此。” 苏清然颤抖着接过小太监手里的黄布,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爹,她爹却也似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摆了摆手,便领着一车家眷随风而去。苏清然在原地愣了愣,才知道自己被爹爹无情地抛弃了,顿时心中悲痛,不是滋味。 小太监捏着嗓子继续道:“圣旨已下,太傅也无办法,丞相快随奴才进宫谢恩。” 苏清然瞪了小太监一眼,低声喃喃:“谢你个头,死太监。” 苏清然跟着小太监进了宫,看着殿上坐着的一国之主顾子毓,心下颤颤。 顾子毓坐在大殿之上,气宇轩昂,苏清然圆滚滚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良久吐了几个字:“皇上,民女可以抗旨吗?” 苏清然看见殿上的人眸子暗了又暗,随后缓缓地走了下来,在前面站定后俯下身子看着她,接着一只手抬起来缓缓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苏清然吸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肩膀快要碎掉,随后便听见冷冷的声音:“抗旨可是死罪,苏姑娘想要哪种死法,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还是杖毙?” 苏清然不知是疼还是吓,只是扯了抹笑道:“民女遵旨便是。” 他手上力气便又加重几分:“记得以后要自称臣。” 苏清然慌忙点头,已经感觉不到肩膀的存在,语无伦次笑着言:“臣遵旨,啊,臣遵旨。” 他起身的瞬间嘴角微扬,苏清然恍惚以为他在笑。 苏清然穿着别别扭扭的官服上朝,站在百官之首,却捏着衣角不说话。如此过了几日,顾子毓便找了茬,他在殿上言:“边陲小国屡犯边境,朕欲派将军左山前去平定,丞相以为如何?” 苏清然顿了良久笑着道:“臣以为不可,如此与民众息息相关之事,臣以为陛下应当亲征。” 顾子毓的脸色瞬间青白交替,后来变得铁青,他咬牙切齿道:“丞相胡言乱语,拖出去杖责二十大板。” 苏清然望着他怔怔出了神想:“这人他怎么就成了国主呢?” 屁股开花后的一段日子,苏清然倒是闲下了心,期间收到她爹的信:“江南烟雨缠绵,优哉游哉,有空来玩呦。” 苏清然捂着屁股碎碎念:“我肯定不是亲生的。” 之后日子苏清然便在朝堂上与顾子毓格格不入,屁股总是受罪,苏清然却顽强地活了下来,直到顾子毓封后。 二 顾子毓封后那天,苏清然在府里喝醉了酒,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傻傻的皇子看着苏清然说:“清然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再见,一定要对着我笑哦。” 儿时的一句话在苏清然心里扎了根,可是那个人怕是早就忘了吧,忘了那个叫做苏清然的女孩,也忘记了她说她喜欢你。 顾子毓在新婚之夜喝醉酒闯到苏清然府里,那时刚刚小暑,苏清然在屋外乘凉,他便突然扑了过来,捏着苏清然的下巴,恶狠狠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们苏家到底想要什么?凭什么无缘无故帮朕夺得了皇位,又无缘无故辞官?况且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苦由着朕的性子来?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苏清然叹气苦笑,轻轻言:“原来你竟是如此想苏家,如此来想我?” 顾子毓看着苏清然冷笑道:“朕看你能装多久,随后穿着火红的喜服踉踉跄跄出了府。” 苏清然有些恍惚,原来她处心积虑为他做的这许多事,竟一件一件造成了他的困扰,使他如此忧心,不得不在新婚之夜抛下皇后,来丞相府弄清楚这场阴谋。 顾子毓有了皇后之后,便没了时间与苏清然计较,苏清然倒也无所谓,看看都城景色,一步一步走遍府中各处,偶尔,夜光清冷下,想起顾子毓那日的话微微心疼。 皇后是南越的美人,姿色柔美,倾了国城,顾子毓便宠她上了天,绸缎一匹一匹地送,金银珠宝一箱一箱地赠,古玩物不皱眉头地赏,却不曾想这捧在掌心的人竟不动声色地被人下了蛊。 皇后在榻上躺的那几日,顾子毓几乎找遍了全都城懂药理的人,直到后来有医者说是皇后中了蛊。 顾子毓在一个阴冷的夜来找苏清然,他言语灼灼,仿佛看到了希望:“有太医说你娘亲懂蛊,你也知道一些的对不对?” 苏清然看着他急红了的眼,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欣喜于表:“你一定要治好皇后,不惜一切代价。” 苏清然看着他笑:“臣遵旨。” 三 苏清然的娘亲是苗疆人,从小养蛊,技术精湛,她便跟着娘亲学了一些,虽不如娘亲技艺高超,倒也解得了常见的蛊,只是十五岁之后她便因为许多事搁下了蛊毒,转而学起了琴棋画,后来想想,无论哪件都是荒唐到可笑。 皇后中的蛊很常见,是苗疆人人都会施的血蛊,解的办法相当简单,解蛊者与她换血便可,而堂堂位于塞北的大宣都城,会解蛊者也仅苏清然一人而已,况且若是搁得久了再去找人,皇后的身子怕是撑不住,所以于情于理,于内于外,于各种情况下,苏清然都该尽心尽力。 为皇后解蛊后,苏清然的身子便大不如前了,换血虽然不致命,但也对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开始瘦下来,不再圆滚滚的,倒也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小姿态。 苏清然瘦下来之后上门提亲的人倒是多了起来,可无论哪一个请求顾子毓赐婚,他都会以苏清然是丞相要为他分担国事为由拒绝,众人也很是纳闷这两者到底有何关系。 顾子毓再次闯入苏清然府上的时候,夕阳正斜垂,他恶狠狠地将一封信扔在苏清然的脸上:“你们苏家好大的胆,竟威胁到朕身上?” 苏清然伸手捡起地上的信,看见内容的一瞬,她暗暗地想:“我爹果真是亲爹。” 苏清然故作镇定地将信收好,微笑着言:“臣父亲只是担心臣而已,皇上多虑了。” 顾子毓扯出一抹冷笑:“哼,担心?太傅可是说,若是你有个什么差错,要朕皇位不保呢?还说若是下次再有类似此次救皇后的事件,他很愿意让你做皇后呢。” 苏清然心里把她爹骂了个万千遍,好端端的这是哪门子的火上浇油,虽然她爹和将军是世交,将军也有谋反之心,但是她爹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受害的也只不过是苏清然罢了。 果然顾子毓看着苏清然不说话,随后他突然笑的大声道:“你是想当皇后吧?好呀,朕成全你。”随后便突然压向了苏清然的唇。 顾子毓那夜疯了一般地撕扯,苏清然只觉炎炎的夏日,却寒得刺骨。 之后的几日,苏清然一直过得恍惚,身上一片一片的青紫,她的贴身侍女苏浅看着便掉眼泪,直到小太监前来传旨,称皇上要她上朝。 炎炎夏日苏清然却将自己裹得严实,顾子毓坐在殿上冷笑:“丞相多日不来上朝,是何原因?若无正当缘由,朕可要罚了。” 苏清然恍惚觉得殿上的人并非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哀莫大于心死,苏清然跪下笑言:“臣请皇上责罚。” 顾子毓冷哼一声准备下令,旁侧的将军却突然开了口:“丞相上次替皇后娘娘解蛊之后,便身体虚弱,想来是由于身子问题,还望皇上看在丞相解蛊的份上,饶了丞相。” 朝堂上本就是看眼色之人,于是一时之间,朝堂上的求情声不绝于耳,苏清然淡淡地笑,抬眼看堂上之人,他神色冷冷,随后从口中慢慢蹦出来两个字:“退朝。” 四 屋漏偏逢连夜雨,苏清然本以为她遭受如此待遇已是够惨,却不想她竟是意外地有了身孕。那几日头皮沉重,嗜睡得很,又常常呕吐,便唤了宫外的大夫来看,大夫一脸喜气地告诉她她有孕的时候,苏清然只觉得恍如入了万年寒窟,冻得她撕心裂肺。 苏清然向顾子毓请了几日假,正在琢磨要不要把孩子生下来时,顾子毓便闯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撞见了苏清然在吐。 顾子毓脸色一冷,便宣了太医,任凭苏清然使尽眼色,太医依旧不看苏清然一眼,随后淡淡对着顾子毓言:“回皇上,丞相有了身孕。” 苏清然一时觉得五雷轰顶,小心翼翼地看着顾子毓的脸色,他却突然扯出一抹笑:“这丞相还未嫁人便有了身孕,着实令人费解。” 苏清然只看着他不说话,他遣走了屋内的人,只剩下他们俩,他看着苏清然道:“丞相可真是心思缜密,一夜便能有孕,丞相你真是撒得好谎!” 苏清然看着他笑:“为了得到后位,我自是要不择手段了,皇上若是连不择手段这四个字都不知,当初又如何得了江山?” 顾子毓伸手便甩了她一巴掌道:“皇后之位,你休想,朕最恨人逼朕。” 顾子毓甩袖而去的时候,苏清然只觉得想笑,儿时的戏言被她当了真,以为真的要非顾子毓不嫁,便想尽办法助他得了皇位。 说来前朝瑄帝殡天突然,朝政后由权臣顾远把持,未出一年便登了基,只是许是年纪已高,未过几月便与世长辞。 当日先皇突然驾崩,太子又被废未立新太子,于是朝堂一分为二,以丞相为首支持三皇子顾子炎,以将军为首支持七皇子顾子毓,爹爹却站在中立,两边都不肯帮,苏清然没了办法便答应了她爹放弃学蛊,好生做个大家闺秀,作为交换她爹须得助得顾子毓夺得天下。 后来天下初定,她爹深知往后日子不会好过,便索性辞了官去了娘亲的故乡南地赏景。如今想来,当初她爹毫不留恋地丢下她就走,怕是以为顾子毓知道这一切,想着顾子毓是喜欢苏清然的,所以走得那样随意。 其实何止她爹,苏清然也一直以为顾子毓记得从前,她以为那道圣旨是封妃的圣旨,却不曾想被封了相,苏清然不甘心,于是朝堂上处处作对,却从未想,这一举一动在顾子毓眼里都阴谋到让他发狂。 三日之后,顾子毓随着暮色又至,顺便带了一副汤药,顾子毓将药递到她嘴边的时候,苏清然下意识地躲避,顾子毓捏着她的下巴便往进灌,苏清然被呛得连连咳嗽,顾子毓放下碗:“休想逼朕做什么,这孩子朕说什么都不会让你生下来。” 腹中开始痛,血流了满榻,苏清然看着顾子毓笑:“虎毒不食子,皇上堪比猛虎呢。” 顾子毓眼眶泛红,狠狠地瞪着苏清然问:“苏清然,你到底在笑什么?” 苏清然有气无力,努力扯出一抹笑说:“你管我?” 顾子毓甩袖将碗扫到地上,随后气冲冲地离开,苏清然傻傻地愣在原地,她为什么要笑呢?因为有人说她笑起来好看啊。 苏清然试着扯了扯嘴角,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吓得苏清然一怔。 苏浅推门而入,眼泪砸在了苏清然的手背上,随后她便抱着苏清然痛哭,她明明知道一切,却无能为力。 苏清然安慰了她几句,随后对着她喃喃道:“若是这件事爹爹也知道了,你以后就不用跟着我了。” 苏浅看着她,一时没了言语。 五 打从小产之后,苏清然身子便越发的弱,甚至上朝都站不稳当,想是因此,顾子毓也没有像从前那般找她麻烦。 较为讽刺的是,苏清然还尚未痊愈,皇后便有了身孕,苏清然看着顾子毓脸上欣喜的模样,恍惚觉得从前的她一直在做梦,还是个噩梦。 皇上的宠爱加上太医精细的照料,皇后在足月后便生下了皇子。 苏清然远远地望过一眼,皱皱的,有些丑,不过看起来很软,苏清然甚至在一瞬间想,如果她的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比他漂亮一些,他会不会也在花草间轻轻喊她娘亲。 之后的苏清然似乎过了两三年顺心的日子,苏清然不再在朝堂上顶撞顾子毓,他便也没有来找苏清然的麻烦,皇后生的皇子也一天一天长大,清秀的模样十分招人爱。 那日初夏,皇后抱着三岁的糯米团子在池边赏景,苏清然刚刚下朝路过,行了礼欲走,便被小团子拉住了衣角,稚嫩地说要苏清然陪他玩,苏清然伸手勉强抱起他,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奶味,亲了亲他肉嘟嘟的脸。 身子终究还是弱,不到一会,苏清然便有些撑不住,放了他下来,顺便随手摘了朵花递到他手上,他突然就开心了起来,嘴角挂着笑,苏清然便突然想起顾子毓小时候的模样。 苏清然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到有东西落水的声音,旁侧的公公眼疾手快,立马捞上来了已经全湿了的小团子,小团子似是吓坏了,哭得无休止,便引来了顾子毓。 小团子看着顾子毓伸手指苏清然:“父皇,就是她推我的。”小团子身子一抖一抖,话不成句,似是挤出来的。 苏清然愣了一瞬接着便看到了顾子毓阴冷的眼神,心中涩涩。不过意外的是他只是赏了苏清然的板子,并不追究其他,板子一下一下落下的时候,小团子却在他父皇怀里哭得更凶了。 打了一半的时候,小团子终于大哭着喊:“别打了,不是她推的我,是母后让我这样说的。” 小团子一直喊着别打了,顾子毓愣愣地看着一旁的皇后,皇后慌了神道:“臣妾没有。” 顾子毓将小团子放了下来,小团子便扑过来抱着苏清然哭,稚嫩的声音一声声地说着对不起,苏清然看着他笑了一下,随后有些纳闷地想,这孩子怎么会如此懂事,知道冤枉人是不好的事。 苏清然勉强地站起身,捏了捏他的脸,随后看向顾子毓道:“若是无事,臣便告退了。” 苏浅早已泣不成声,回到府里的时候,嗓子已经哑了,苏清然有些无语地看她:“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小题大做。” 苏浅不理苏清然,之前她已经无数次说过苏清然没出息了,于是索性这次冷着脸,一字不言,苏清然也是有些累,便睡了过去。 恰巧梦到儿时在宫中与顾子毓偶遇,他在冬日被母后捆得像个粽子,走路的时候就像一个雪球那样缓慢地滚着,苏清然抱着不知哪个宫里跑出来的狸猫,看着他便想捉弄,于是便把狸猫扔到了他身上,顾子毓被吓得张嘴便哭。 苏清然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顾子毓看着便突然止住了眼泪,随后戳了戳苏清然脸上的酒窝道:“你笑起来真好看。”随后便像傻子一般冲着苏清然呵呵笑。 之后她们便莫名其妙成了同盟,那夜玩得尽兴,末了顾子毓稚气地跟苏清然说:“清然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见了我都要笑哦。” 苏清然傻呵呵地笑着答应,笑着笑着便忽然醒了过来,她意外发现,窗外有月,明亮得晃眼。 苏清然后来想起那夜还是很想笑,只是从那之后,她便随着娘亲去了江南小住,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之后了,顾子毓已经长大,一身皇子服穿得冷冷冽冽。 六 皇后被罚禁足三日,苏清然也是非常纳闷皇后平白无故的怎么就突然想起害她了,苏清然琢磨了良久终究没得出任何结果。 叶白来大宣朝贡的那日,正值隆冬,雪花纷扬,皇后突然提议要去看梅花,梅林种在湖水之畔,皇后便突然有了兴致对着苏清然道:“听闻丞相琴棋画皆会,跳舞更是一绝,不如让众人都饱饱眼福,赏赏天人之姿如何?” 苏清然抬口正欲拒绝,却听得顾子毓言:“朕倒是也想看看丞相的舞,不如就在此舞上一曲罢。” 苏清然俯身接旨,脱了狐裘,和着乐师的乐,抬起了脚,起步初始觉得冷,跳着跳着便没了感觉,直到中间已是身子麻木,幸好叶白出面解了围。 次日初晴,苏清然去早朝,接到了要她去南越国和亲的圣旨,替她解了围的南越国主叶白,在旁侧看着她,笑得欣喜。 苏清然淡淡扫了眼叶白,莫名的有些难过,她这活不了几年的身子,叶白要了也只能是拖累,可她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接了旨。 离开大宣的前一日晚,顾子毓破天荒地来送行,苏清然举酒敬他:“谢皇上赐婚。” 他抿了口酒言:“南越国主提出要你,朕没法拒绝,本以为你会自己反对,却原来,还是朕想多了。” 苏清然笑言:“南越国主人很好,臣心甘情愿。” 他喃喃:“不想做朕的皇后了吗?你的目的还没有达到,这就要走了?” 苏清然坐在榻上看着鲜红的嫁衣笑:“不管你信不信,有些话我还是觉得说清楚比较好。” 许是将要离开大宣,故而苏清然连尊称也没用,就这么安静地说着。 她看着顾子毓的衣角喃喃自语:“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皇后的位子,而是嫁给你。从初次与你见面就想着以后要嫁给你,于是便求着爹爹帮你夺了天下,爹爹的辞官不过是怕日后日子不好过罢了,他以为你也喜欢我,便留下了我,而我因为喜欢你,所以便由着你的性子做了这许多事。我不想做丞相,所以在朝堂上与你较劲,只是因为我想嫁给你,做你的妃,我从未想过做皇后,太累,而我本身是个懒人。” 顾子毓手中的酒杯微微抖动,苏清然接着言:“每次我对着你笑,只是因为你从前说我笑起来好看,这些话,我都记着,你却忘了。还有爹爹并未对你的皇位有想法,他只是希望我好好的。” 顾子毓捏紧了手中的杯子,苏清然笑了笑,再未言语。 他猛然站起身:“朕去回绝了叶白这门亲事。” 苏清然笑着言:“皇上相信我刚刚说的那些话?” 他一怔,良久道:“朕信,因为朕想起了你说的那些事。” 苏清然走到他跟前跪下道:“那就请求皇上,别再一次毁了我,我余下的日子,不想如此含辛茹苦地度过。” 顾子毓却突然转身抱住苏清然,像小团子那日一样语无伦次,口口声声对不起,苏清然心力交瘁,到了如今,只想逃。 苏清然想,她也想陪着顾子毓看山河万景,只是他们的孩子怎么办,他还那样小,便因为她死了,她又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和顾子毓活得潇潇洒洒。 七 来南越的那日塞北刮起了风,天阴沉得厉害,叶白笑着看苏清然:“江南如今怕是已经转暖,偶尔下起小雨了呢。” 苏清然坐在马车上靠着他的肩膀,只觉得暖心,马车欲走的时候,却被顾子毓拦住了路,苏清然坐在马车上看他,从未觉得他如此好看。 叶白变了脸色下车问他:“皇上这是何意?” 顾子毓却突然窜上车抱了苏清然下车,随后头也不回地便往回走,苏清然勾住他的脖子道:“我从来都梦想有朝一日你会这样抱着我上花轿,随后伴着你,走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却从未想过,梦想成真的时候却是如今这般。” 他顿了顿道:“对不起。” 苏清然挣开他下了地,看着他笑:“皇上如今对我是愧疚还是别的,我想皇上心知肚明,若是为了补偿我就请放我走,宫中生活太难,我怕了。” 顾子毓看了苏清然良久,却未言语,苏清然顿了顿,说:“求你。” 他似是一怔,随后微微点头,苏清然挑唇轻轻笑道:“谢皇上成全,皇上应当还是爱着皇后,只是被清然的事情扰得愧疚,如今还请皇上珍重皇后。” 苏清然随着叶白上车出了城门,却意外地发现,皇后竟在那等着,苏清然晃晃悠悠地下了车,皇后却突然对苏清然行了礼,她说:“我今日是来道歉的,害你是因为皇上睡梦中无意喊了你的名字,我以为你们有染,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苏清然扶起她道:“小皇子很可爱,好好保护他。” 苏清然靠在叶白的身上,马车上摇摇晃晃,如今事已至此,顾子毓到底为何要喊她的名字,她再也不愿想。 到了南越后,苏清然身子越发的弱,许是气候不同,她便常常缠绵病榻,叶白很是温润,对她无微不至。 苏清然后来便挑了个时间,告诉了叶白她和顾子毓从前种种,叶白只是抱住她,不说话也不动,后来她竟是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将手中的茶饮尽,看着苏清然因为疲累而略显苍白的脸,心下不忍。 苏清然却突然弯着唇角笑了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叶白,只是我到底还是对不起他,我的心里装了人,再去装他对他太不公平,若有来世,我一定要早些遇见他,好报他今生相护相守之恩。” 苏清然说到最后已经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我为她掖了掖被角,随后趴在她耳边轻声道:“叶白也同我说过,他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你,最后娶了你。” 我看着苏清然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嘴角却微微地弯了起来。 八 苏清然再次醒来的时候,大宣国主已经来了,并且同叶白说,他此次前来除了借兵一事之外,还想同苏丞相叙叙旧。 叶白本想拒绝,但想了想终究还是答应了。 苏清然破天荒地再一次修了面梳了妆,我站在她旁侧为她取簪,她笑着问我:“好看吗?” 我将那支玉簪为她插上,随后道:“好看。” 苏清然的身子到底还是弱,在宴上同顾子毓说了几句闲话,便觉得累得厉害,叶白察觉到了,让我把她送回了宫。 顾子毓推门而入的时候,苏清然正躺在榻上发呆,我在一旁为她煮茶。顾子毓扫见我,愣了一瞬,随后道:“你先出去吧。” 我未动,仍旧用扇子护着火,听着茶水咕嘟咕嘟作响。 倒是苏清然笑了声道:“先生是叶白寻来陪我的,王上无须介意。” 顾子毓便仿佛真的听了她的话,视我如无物,他摸了摸苏清然的脸,随后口中絮絮叨叨地说:“丞相府朕一砖一瓦都未动,你若是想了便随时可以回去。朕如今已不再去皇后的宫里,朝堂上无人与朕叫板,朕很是无聊。塞北如今胡杨列列,你若是想去看,朕带你去……” 苏清然打断他的念叨:“皇上可还想看我跳舞?” 他有些颤抖地抱住了苏清然道:“清然,你走后的那些日子,朕是真的想你,与愧疚无关,兴许朕早都习惯了你在身边。” 苏清然有些恍惚,随后笑着言:“清然也想皇上,既是如此,不如皇上带我走吧,天涯海角,清然随遇而安。” 顾子毓的身体僵了僵,随后松开了她,顿了良久道:“大宣危在旦夕,叶白视你如宝,朕不能惹恼了他,否则大宣生灵涂炭,朕不能。” 苏清然嗤嗤笑:“皇上爱民如子,大宣之福。” 顾子毓还欲说些什么,叶白突然推门而入,看了苏清然一眼道:“她需要休息,否则身体承受不住,让她歇歇吧。” 顾子毓盯着苏清然看了很久才说:“好。” 顾子毓走后,茶将将煮好,我倒了一杯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晾着,看着苏清然空洞的双眼,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却听见她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先生,这是他第三回为了别的放弃我了,我死心了。” 我看着她闭上眼,眼角的泪缓缓流下,掉落榻间,倏忽不见。 九 顾子毓走的时候苏清然没送,便再没能见到过。 苏清然死在三月,死在红白灼灼的桃林里。 那日她央叶白带她看桃花,桃林红白灼灼,叶白坐在林间弹琴,苏清然窝在他旁侧。琴声悠扬,苏清然觉得困得紧,只想睡,在她睡过去之前她拉着叶白的袖子喃喃:“苏浅跟了我这么久,你帮她找个好人嫁了吧。还有,我的死讯,暂时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这一睡,便再也没能醒来。 我知道这个消息是在长安,叶白来找顾子毓商量战事,路过我的门口,同我说了这些话,最后他还说,顾子毓为此也十分伤心。 侍候顾子毓的公公曾喝醉了酒同叶白的侍从说起顾子毓得知苏清然死时的情况,那公公说,南越传来和亲的丞相已故的消息时,坐在殿上的皇上,捏着手中的信不肯松手,站在皇上身边的他,甚至看到皇上的指甲嵌到了肉里。 他当晚随着皇上去了从前的丞相府,皇上让他收拾了一些丞相生前穿过的衣物,第二日便去了皇陵做了衣冠冢。 皇上靠在墓碑边不言不语一个下午,手中酒瓶尽空,直到最后不受控制地抱着墓碑号啕。 随后的日子皇上便窝在房作画,画中女子笑得温婉,酒窝浅浅,很是讨人喜。那公公知道,皇上这一笔一画画的是思念,念的是罪赎。 叶白说完这些看着我沉默了半晌道:“阿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说:“顾子毓活该。” 叶白笑:“直呼皇上名讳可是要降罪的,再说……”他犹豫了一会才接着道:“顾子毓也不容易。” 后来,我从叶白口中得知了不少顾子毓的事情。 顾子毓的母妃死在冬日,他的父皇没让顾子毓见最后一面,那一日是顾子毓的生辰,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上对他说想让他承袭大位,所以他的母妃必死无疑。 他跪坐在榻前掐烂了自己的掌心,却不敢回一句嘴,因为他知道倘若他回了嘴,死的人便不止母妃一个人了。一向让他崇敬的父皇为了自己所谓的天下,不顾他的意愿杀了他的母妃,自此,他便谁都不信。 而他父皇封太子的诏还没来得及下,便病逝了。顾子毓被将军推上皇位,确切地说是被将军和苏清然的父亲推上皇位,苏清然的父亲虽然离了京,却在宫里留了眼线,故而顾子毓十分窝火。 他开始确实以为苏清然是太傅派来看着他的,为的就是争得皇宠,权倾后宫。所以他最初便处处针对苏清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人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他以为会对他好的人只有他母妃一人,而母妃已死,他便是孤军作战于这世间。 皇位难坐,处处勾心斗角,他满心成疑,不愿意相信。等到事情真相大白,却早已来不及弥补。 他从前以为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他母妃,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欠的又何止他母妃一人。 听叶白说了这许多,我笑了笑没有搭话,叶白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但我知道,比起顾子毓,面对苏清然死去的这个消息,最难过的是叶白。 他和苏清然一样,一腔真情付于流水,最后溃不成军。 但叶白比苏清然能好一些,因为苏清然知道叶白的好,而顾子毓,永远不知道那个爱她的姑娘为他做了多少,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 只是,此时此刻,我似乎也有一些能理解顾子毓的心情,谁会爱上一个当作敌人的人,又有谁会把当作敌人的人对他的好当真心。 顾子毓也不过凡人而已,只不过他懂得更多的是恨而不是爱。 外间天光乍晴,日头明媚,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一个叫做苏清然的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曾有寒梅凉风月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苏寻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抱着话本子啃得欢,她看着我一时有些怔忪,很久才笑了笑吐出来两个字道:“阿无。” 我一惊,将手中茶杯带倒,茶水湿了衣袖,苏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瞪着她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夫君呢?” 苏寻一愣,顿了很久才说:“走了。”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谢子叙的场景。 我第一次见谢子叙,是在茶楼,苏寻是茶师,我去她那里喝茶,恰巧看了一出戏。 那时候正值寒冬,苏寻坐在茶楼上,双手拿着茶具,细心地分那一杯鸳鸯茶。 楼底下跪着的白袍将军面色苍白,跪姿却依旧端正。顿了顿又一次开口道:“望苏姑娘能看在国家大义上,同末将走一遭。” 苏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瞧了瞧雪地里跪着的男人,转过身将分茶的最后一步做好,随即放下茶杯道:“这国家大义,与我何干?况且你这姜国将军千里迢迢跑到我大宣都城寻人,说起来也不怕闹了笑话。” 跪着的人身子微微晃了晃,仍低着头字字谆谆:“姑娘熟识兵法,如今边关数万将士性命攸关,恳请姑娘同我走这一遭。再者,姑娘虽身居长安,却确确实实是我姜国人,姑娘难不成忘记了?” 苏寻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从侍人手上接过披风一步一步走下楼,缓缓来到那人跟前,随后将披风披到他身上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谁都不该跪我。你既然说我是姜国人,便说说我为何一定要信你,说得好了,我便依你。” 那人仍低着头,却回答的不卑不亢,“就凭,苏姑娘同我从小订亲,且不日将成亲。” 苏寻转身盯着他仔细琢磨了一番道:“你是,子叙?” 那人身子一僵,良久才道:“是。” 苏寻顿了顿,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同你走这一遭。” 苏寻后来同我说,她并不是那么相信谢子叙的话,可是她就是想跟他走,没来由地想跟着他。那时候,她想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哪国人,既然谢子叙是她的夫君,便应该不会骗她。她甚至想,即便在战场上被怪罪杀头,她都想跟着谢子叙走。 再后来,苏寻跟我道了谢,又道了歉,还说若她真是姜国人,日后若为敌绝不赶尽杀绝,若能和好,便来长安看我。 苏寻那一走,便是许多年。春日里落魄而归,怕是同这将军有了嫌隙,我正欲问她,却见她头一歪,已经睡了过去。 一 我认识苏寻的时候,她还是个乞丐。 我在冬日的城墙角落里瞧见她,那个时候的她身体虚弱,无亲无故,在长安城里流浪一年又一年。 我救了她,在她流浪的最后一年。 苏寻在我这里住下,平日里端茶送水,陪我说说话打打下手。遗憾的是,苏寻丢了一部分记忆,她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些模糊的场景,其他的便什么也不晓得了。我想了想,给她取了名字,叫苏寻。 苏寻为人稳重,即便失了记忆,做事也是三思后行。闲了便去茶楼里煮茶分茶,赚点小钱回来递与我,当作她的伙食费。 苏寻的名字传遍长安的时候,我还在抱着本仔细研究她刚才说的那个打仗计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官员去茶楼里喝茶,被贼匪困扰得整个人都恹恹的,瞧见谁便都想吐吐心中不快。苏寻听完后,顿了顿给他献了个计谋,那官员将信将疑地用了之后大败当地贼匪,之后乘胜追击,一举除了匪患。之后苏寻便被那官员奉为座上客,那一计也被民众大谈特谈,说得神乎其神。 而那时候的谢子叙谢将军便是冲着这谋略来寻她的,巧的是,谢子叙见了她的面突然发现这是他丢失多年的娘子。 苏寻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只是在那个破破烂烂的上衣内兜里发现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子叙吾夫。 她并不知道子叙是谁,想必谢子叙当初也不晓得她是他的故人,不过他的反应倒也淡定,苏寻很是喜欢这样波澜不惊的人。 于是苏寻答应了他,在隆冬天气出了长安,去了边疆。 苏寻醒来的时候,我正夹了口豆腐在吃,她擦了把脸坐过来,也不客气,寻了双筷子便动了手。不久,一桌菜便被她扫光了。 我将筷碗收拾完了之后,她已经躺到榻上了,冲我招招手说:“阿无,过来,我给你讲故事。” 我一愣,顿了顿上了榻,与她并排躺在一起。 苏寻顿了顿道:“你救了我,我总该报答一二,没有别的,只有这个兴许不值钱的故事,你要吗?” 我笑了笑点头:“那是自然。” 苏寻也笑,“那便从去边疆的路上说起吧。” 谢子叙带苏寻走的时候,给苏寻买了个侍女,去边疆的时候,他将苏寻和侍女安置上了马车,自己骑马跟着车子,面色平淡看不出悲喜。 风雪扬撒。落在他的身上是异样的白,苏寻时常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想,大抵这个叫子叙的人是不喜欢她的,否则怎会冷淡至此。 她一个人流浪这许久,不记得有过特别深切的情感纠葛,却能在衣角里藏的那张纸条的四个字里头读出满满的情意。 只不过,如今看来,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前往沙场,长路漫漫。夜里军队寻了个避风处安营扎寨,停下休息。 苏寻走到那人身后喊他:“子叙。” 那人身子微微一僵,转身向她作了个揖:“苏姑娘。” 苏寻顿了顿问他:“将军从前也这般叫我吗?” 谢子叙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从前的你,不像现在这般聪颖,我都叫你……”他顿了顿,瞧了瞧苏寻才接着道:“傻子。” 苏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道:“原来一直都被你欺负着。” 谢子叙接着她的话道:“我们已多年不见,若不是你这张脸和手背上的胎记,我大抵认不出你。如今来看,你从前的傻也是装的吧?” 苏寻有些纳闷,这人不仅不喜欢她,而且对她好像很是鄙夷。在一切还没弄清楚之前,她决定顺其自然,便接过话道:“将军说是便是。” 冬夜寒风凛冽,苏寻裹了裹身上的衣物,转身瞧了旁边的谢子叙道:“将军倘若不大愿意这门亲事,退了便是。” 谢子叙身子一僵,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苏寻等了良久也不见他答话,索性行了礼回了马车。 二 边疆风寒,苏寻一行人紧赶慢赶也用了十多天。到了营地时是个难得的晴天,苏寻不自觉的心情好了许多,却听见谢子叙道:“从前的你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你喜欢阴天,无雨,会让你觉得睡得踏实。” 苏寻顿了顿道:“人总是会变的。” 谢子叙瞧了瞧天道:“既然如此,那婚事便退了吧。” 苏寻本想说好,却不知为何从心底涌上来一股莫名的疼痛,难受得她眼泪吧嗒砸落下来,扰得她一惊。 谢子叙却已经转过身子走远了。 旁侧侍女不满意地嘀咕:“明明是他请姑娘来的,怎么还这么大架子。” 苏寻没有搭话,只是将手中的那个四字纸条捏得死紧。 苏寻所处地为姜国,三年前曾与北方大宣联姻,安然相处了一段时日,却因为大宣的公主突然暴毙而起了战火。 传言姜国国主甚宠发妻,对这大宣公主时常不闻不问,奈何大宣公主早已倾心于他,面对着他的冷漠时间久了,便郁结于心,身子本就虚弱,未过这第三年便离了世。 大宣国主最宠爱的便是他这个妹妹,当初若不是公主苦苦哀求,也不会让她远嫁位于蛮荒的姜国,如今又香消玉殒,大宣国主自然忍不下这口气,寻了个理由便发了兵。 姜国地少人稀,又穷兵黩武,多年来边疆守卫薄弱,各国虎视眈眈。先前有着大宣的庇护,各国都有所收敛,如今大宣先于别人发兵,姜国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 谢子叙先前由武状元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少将,是姜国将士里少有的将才。只是一连串的败仗也让他有些吃不消,所谓病急乱投医,听闻苏寻有着了不起的谋略,不远千里特意寻她来做这军师。 苏寻坐在营帐里听着侍人说着这些打听到的消息,心里有些发虚。毕竟她之前的记忆丧失,上次不过恰巧瞧了几眼兵,歪打正着立了功。她本来是想拒绝谢子叙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走近谢子叙她就越想靠近,最后竟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只是如今骑虎难下,初时她只是凭借着意识中的那种莫名的对于兵法的熟悉,将兵法变通了一下,最后败了贼匪。如今倘若再按照上的计谋来做,难免纸上谈兵。届时,误了这几万将士的性命,罪过便大了。 她一心虚便慌得厉害,拿起纸笔胡乱地写,却不知为何写了一张又一张的子叙。恰巧谢子叙来帐里找她,打眼一瞧便有些发怔。顿了良久才说:“大将军请姑娘去帐内议事。” 苏寻赶忙起身将桌上的纸揉成一团应道:“我这就去。” 议完事已至夜半,苏寻出了将军帐门叹了一口气,心下却是慌张得厉害。从前在上看到的她全都说了,不晓得能不能用得上。 如此慌张了三日,第三日夜间突然传来大军告捷的消息,苏寻长出一口气,算是暂时放下了心。 只是,谢子叙带去突袭的那支军队迟迟未归,直到次日晨起,谢子叙仍旧没有消息。 大将军派出去的搜寻人员寻了一夜仍旧毫无所获,苏寻心中突然涌出来的担忧和紧张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勉强冷静下来之后,便差侍人牵了马往谢子叙突袭的地方寻去。 突袭的地方自然隐秘,苏寻找到的时候才发现是一片密林。如今刚刚晨起,烟雾缭绕,确实不大好找人。 苏寻看着这烟雾弥漫的密林,顿了顿,将周遭的地形观察了许久,旋即挑了条小路走了进去。 一路分析一路寻找,终于在烟雾散尽时瞧见了几个士兵。只是这支军队本就人少,又因为迷了路而走散了,加之困了一夜,都虚弱得不行。 苏寻放出信号,有人进来将这几个士兵带走,没有找到谢子叙的苏寻一时有些慌乱。她继续往前找着,夕阳微垂的午后她在密林深处找到了谢子叙。 谢子叙正在小溪边上烤鱼,转身瞧见她愣了愣,继而道:“军师怎么来了?” 苏寻此时衣衫皆被树枝划破,鞋上沾满泥土,发髻也凌乱不堪,打眼瞧去颇有些灰头土脸的狼狈样。 谢子叙却一身清爽地悠闲烤鱼,苏寻当即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转过身便要往回走。却被那人上前几步拦住:“劳烦军师记挂,子叙感激不尽。” 苏寻偏过头去不愿理他,谢子叙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将她裹住,随后走到她身前蹲下,两手一勾便将她背在了背上。 苏寻下意识地想挣扎,却在他说了句别动之后,安静地伏在了他身上。 三 这场在苏寻看来的闹剧,在少将背着军师回来的场景里落下了帷幕。谢子叙也因为这事对苏寻的态度有了转变,时常来她帐里看看。 苏寻有时同他说说军事,有时谈谈别的,更多的是向他追问自己的身世。 谢子叙每次提到她的身世总是三缄其口,有时候被苏寻逼得没法子了,会回一句:“你都不记得的事,我怎么会记得。” 苏寻每次都被这句话堵回来,又没法子继续同他纠缠,只好不了了之。 苏寻的计谋大多都起了作用,姜国军队由从前的战无不败到现在的连连战捷,大将军更是把苏寻看得更重,常常彻夜详谈,举止也亲昵了不少。 苏寻暗暗有些心惊,尽量避着大将军,只想着这场仗打完,便回去。至于谢子叙,顺其自然便好了。 只是这最后一仗却打得异常窝囊,苏寻想不明白明明仔细斟酌商议过的谋略怎么就被敌军轻而易举地识破,如今惨败。 大将军一脸灰颓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天要亡姜,由不得人啊。” 苏寻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无措间,谢子叙猛地从帐外闯了进来,跪下道:“末将有一计可救姜国,只是需借军师一用。” 大将军看着苏寻不言语,苏寻顿了顿道:“国家存亡间,苏寻定是万死不辞。” 大将军点了点头,看着苏寻欲言又止,苏寻直觉此去必当凶险,便向将军行了跪礼当作告别。 苏寻那时候想,若能因此让谢子叙记住她倒也不错,她的记忆一直是一个人四处流浪,倘若被人记挂,定是很好。 谢子叙带着她一路走到了一个较大的营帐,里面坐着一个红缨铠甲的将军,旁边站着两个气势轩昂的将军。那人看到她顿了一顿,良久才站起来道:“阿樱,兄长终于找到你了。” 苏寻一愣,阿樱想必是她的本名,若没有错这人应是她的哥哥,只是这战乱时分怎会在此?她试探地喊了句:“哥哥?” 那人眼眶一红上前几步将她搂在怀里:“阿樱啊,以后别乱跑了。” 苏寻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的脸,顿了顿道了句:“好。” 那人欣喜道:“哥哥这就带你回大宣。” 苏寻一时有些懵,顿了顿问:“大宣?”站着的谢子叙接着道:“如今将王爷的妹妹完好还上,还望王爷守约,饶了这万千被俘将士。” 苏寻脑中的弦“嘣”的一声断裂,她诧异地回头看着那个低着头的人,那人依旧战甲猎猎,身子挺得僵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蓦然觉得心疼得厉害,她一个人流浪了许多年,终于遇见一个对她好的,却是个骗子。 骗得她突然觉得,大抵世间的情都是一厢情愿,而并非两情相悦。否则,明明他们两人是有过婚约的,他却为何欺人至此。 苏寻身子一晃,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簌簌而下,一时间呼吸不稳,她无意识地低喃着他的名字,突然便想起来了“吾夫子叙”四个字。 心突然疼得厉害。 那将军赶忙过来扶住他,转过头对着谢子叙恶狠狠道:“万千将士我可以放,可你,我非杀不可。” 苏寻闻言恍若惊雷,诧异地抬头看那说话的人,只见他看向她的眼里全是心疼,这是属于一个哥哥的疼爱,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过。 她看着哥哥笑了笑道:“与他无关,哥哥放过他吧。” 她的哥哥斩钉截铁回答道:“绝不。” 苏寻转过头看着低着头的谢子叙,脑子里全是他蹲下身子将她揽到背上的样子,眼泪不着痕迹地从眼眶溢出。苏寻有点哀怨地想,大抵从前的她,是喜欢极了谢子叙的,否则怎会难受至此。 她看着面前微微模糊的谢子叙的脸,想起茶楼初见,那个白袍将军一步一步踏在雪上,路边寒梅轻绽,细碎薄雪落至他的肩头,他似想起来什么般嘴角微扬,温柔得像冬日暖阳。 视线渐渐清晰,苏寻看着怒不可遏的兄长,以及站在远处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谢子叙,站起身缓缓跪在她哥哥面前道:“哥哥应当知道他之于我的意义,若是不顾及我,要杀便杀。” 她的兄长盯着她良久,随后大步走上前将她一把拽起来往帐外走去,苏寻没来得及和谢子叙告别,甚至没能看最后一眼。 四 苏寻在大宣的日子过得闲散而惬意,身为边疆王的哥哥待她极好,事无巨细处处周到。 偶尔间俩人闲谈,她以记不清楚前事为由央着哥哥告诉她从前的事,哥哥拗不过她便悉数告知。 苏寻原本叫陆樱,是大宣国边疆王的独女。她六岁的时候,大宣尚与姜国交好,姜国时常派使臣前来外交,陆樱便是在那时候遇见的谢子叙。 那时候谢子叙随着父亲去姜国王宫拜见王上,遇上被姜王邀来小住的边疆王父女。 后来两个小孩志趣相投,玩得甚好,两个父亲也政见相同,相见恨晚。因而便挑了一个好的日子,将这俩人的亲事定下,只待来日男娶女嫁。 只是,谢子叙父亲因病早逝,谢家一朝没落,而姜国与大宣的关系也岌岌可危,婚事便一拖再拖。 王兄说完这许多事,有些庄重地问苏寻:“你可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苏寻点头,顿了顿又问:“可他说,我从前心智不全,他都叫我傻子,这又是为什么?” 边疆王叹了口气,“大宣与姜国战争一触即发,你冒着叛国投敌的风险千里迢迢独自一人去寻他,怎会不傻?” 苏寻一时有些怔愣,不知道该如何表示。良久才接着道:“可他说我之前都是装傻,我以为从前的我是个傻子。” 边疆王摸了摸她的头:“在他眼里,也许你真是一个世界里只有他、傻得彻底的傻子,而现在的你能理智面对他,想必他误以为你从前都是装的。” 苏寻叹了口气,捧起手中的茶,缓缓地递到唇边。门外有风吹过,苏寻想,大抵隆冬已过,春天要来了。 姜国与大宣的战争仍旧继续,自上次战败后,姜国大将军便将一大半的军权交到了谢子叙的手里。如今两国交战各有输赢,苏寻想,谢子叙果然是聪明的人,将她当时说的那些计谋用得恰到好处。 三月乍暖还寒,苏寻坐在榻上闲看兵,看到某处时,突然将床头的小匣子拿了过来,在里面翻了半晌,随后拿出那个四字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已经微微模糊,苏寻起身走至桌前,拿了笔墨一笔一画将那几个字描绘清楚,随后弯唇笑了笑。 她想,若哪日王兄俘了谢子叙,她定要拼尽全力将他护下来,再问他一句,可还想再当她的夫? 苏寻仍然没有记起来之前任何事,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谢子叙。 五 苏寻恨不起谢子叙来,尽管之前谢子叙欺她骗她利用她,她仍然只记得他那日小心翼翼将她背上背时的温柔。以及心中那种虽然记不得,却似乎一直存在的想要嫁给谢子叙的执念。 苏寻再次见到谢子叙是在这年初冬,王府里的早梅吐了花苞坠在枝桠,天色有些阴沉,可能不久会有雪。 苏寻待在屋里等着落雪,却有侍人前来相邀,说王爷在前院备了酒席款待旧友,让她也前去作陪。 苏寻心下有些黯然,想必王兄是等不及了,想早些帮她找个夫婿。苏寻本着拒绝的态度慢慢地晃到前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那个故人便是谢子叙。 雪花终于洋洋洒洒落了下来,飘在那人的肩头,他弯了唇角抬手抹去,深情温柔得仿如当日。 苏寻虽欢喜却也有些不明所以,当初王兄一定要杀的人怎么就成了故人,如今他不在边疆打仗,怎会来此饮酒品茶。 那人看见她礼貌地笑:“郡主好。” 她一时有些晃神,良久才反应过来道:“将军怎会来此?” 谢子叙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被王兄抢了话头:“阿樱,你果然忘记的事情太多了。子叙从小同我们一起长大,后来为收姜国去了那里成了内应,如今大功告成,自然便回来了。” 苏寻突然觉得腿软得厉害,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漩涡,如今怎么都爬不出来。她看着王兄道:“可哥哥不是说子叙是姜国人吗……”顿了顿又道:“哥哥骗我?” 谢子叙冷哼一声接过了话头:“都到这步了,郡主又何必演戏,郡主是当真忘记了,还是,郡主根本就不是郡主,而是冒充的?” 苏寻看着面前的谢子叙,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包括座上坐的她所谓的哥哥,如今都陌生得她不敢直视。她突然想起来,王兄不止一次试探过她会不会功夫,也曾在她面前处死过几个姜国百姓看她的反应,并且她自回来之后,身边便处处受人照顾,从前想来是王兄的宠爱,如今想想怕都只是监视罢了。 座上的边疆王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你到底是谁?阿樱八年前便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的,死而复生这样的鬼话我绝对不信。你是谁?用着阿樱的脸到底有什么目的!” 苏寻眼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她下意识地去看谢子叙,却见他端着茶杯定定地看着她,满眼的怀疑。 苏寻顿了很久才说:“我名陆樱,边疆王独女,有兄陆邺,有夫子叙。” 谢子叙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抬眼定定地对上苏寻的目光,很久才说:“我这一生,只有一妻,姓陆名樱,如今身在黄泉。”顿了顿又道:“而你,不是,也不配。” 苏寻看着谢子叙良久良久,转而问道:“你既然如此断定,那为何还让王兄认我?” 谢子叙叹了口气看着天道:“听说苏寻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以为是大宣国的谋士,想将你据为己用,便来寻你,届时不是我一人孤立无援,胜算便大些。只是第一眼看见你便觉得你应该是姜国用来迷惑我和陆邺的棋子,只是相处多日仍未发现端倪,便让陆邺也同你处处,看看你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不幸的是,我们依旧一无所获。” 苏寻突然笑出了声,也使得边疆王恼羞成怒,走上前来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问道:“说,你到底是谁?” 苏寻笑着道:“我名陆樱,边疆王独女,有兄陆邺,有夫子叙。” 边疆王怒不可遏,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恨恨地说:“阿樱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是谁?” 苏寻看着情绪微微失控的边疆王,想起来初见时独属于兄长的温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仍旧一字一句道:“我名陆樱,边疆王……”话未说完,便被怒气冲冲的边疆王又甩了一巴掌,随后边疆王失控地喊来侍人。 旁侧的谢子叙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苏寻只记得,边疆王最后的话字字诛心,那个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兄长一字一句道:“拖下去,明日这个时候我要知道我想知道的所有事。” 六 刑房阴暗而潮湿,苏寻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疼晕又被泼醒,如此反复。苏寻想,果然有这样的时候,让人深深觉得生不如死。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晃过谢子叙的温言温语,还有边疆王的无微不至,如今却都是假的。 苏寻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旁突然有人叹息,她的眼睛肿着,看不清来人,却能感受到他的熟悉。 那人似是端详她良久才道:“你说出来,就不会受这些苦了,看在往昔的份上,我会留你全尸。” 苏寻摇摇头。她不想否认,她多么喜欢这个身份,她的哥哥那么疼她,子叙那么爱她,仿佛她就是他们的全部。 她不想再去流浪,也不想再无枝可依,她明明有这样好的哥哥和这样好的夫君,她只是忘记了而已,凭什么就要失去?她不想放弃,固执而单纯地坚持着,她以为他们时间久了便会信她。 谢子叙看着她不断地摇头,突然有些暴躁,他有些生气道:“你到底是谁,这么长时间到底为了什么?” 苏寻顿了顿勉强抬起头看他:“当初不远万里从姜国跑去寻你;边疆密林凭着直觉深处寻你;兵败时营帐里拼命保你。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谢子叙看着她愣神了许久,随后红着眼眶吼道:“阿樱已经死了,她死了!你不可能是她,不可能!” 苏寻看着面前这人慌张的脸,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自以为他是一个淡然的人,只是如今想想,怕是当时他便以为她是假的,所以才那么不痛不痒。 苏寻笑了笑道:“将军说不是便不是,只是我腰间的这个锦囊,劳烦将军收好。” 谢子叙看了她良久,才将她腰间的锦囊取了下来。谢子叙拆开锦囊的时候手脚有些发抖,看到纸上的字迹时眼泪吧嗒砸落在纸上。苏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还、你……” 她实在太疼太累,未等到他的反应便晕了过去,耳畔只传来铁链的碰撞声。 谢子叙对着纸条上的四个字怔怔发呆,良久才抹了把脸出了刑房。 苏寻做了个梦,梦里三月桃花尽开,路的中央有个人扬起唇角温柔地对她笑,她想走近那个人,却怎么样也近不了身。 苏寻便在这挣扎中逐渐清醒,行刑的人依旧不遗余力地一鞭一鞭抽着,却没有痛感,仿佛灵魂与肉体分离,如今单单地看着她这两年来的笑话一场。 苏寻被关在刑房足足三日,边疆王依旧没能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最后索性放弃,命人三日后将她问斩。 苏寻窝在牢房角落。冬日的牢房冷的厉害,她缩成一团,因为疼痛所以怎么都睡不着。迷糊间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那怀抱太过温暖,苏寻忍不住便往里头钻。 她再次醒来是在午后,许多天没见阳光的她一时有些不大适应,身上干爽也温暖了许多,窗外鸟鸣啾啾,似乎是在山里。 不久,便有人推门而入。苏寻看着面前的谢子叙一时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谢子叙想去扶她的手也一顿,良久才说:“你该好好休息,山里养人,别乱跑。” 苏寻看着他很久说:“为什么……救我?” 她因为受了伤,话说得也不大清楚。谢子叙顿了很久很久才说:“也许,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非阿樱不可。” 苏寻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手伸过来扯了扯他的袖角:“子叙,我是她,你信我,我真的是她。” 谢子叙眼神晃了晃,良久才抓住她的手道:“你先养伤。” 谢子叙从前只把苏寻当作敌人看的,时时注意着她也不过想看她什么时候露出马脚。可那个明明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姑娘,却能在酷刑下一遍一遍地说,有夫子叙。 他想起她在密林里寻他时的灰头土脸,别扭得像个孩子,却胆大如斯。他想起她在边疆王面前保她的样子,那般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直到最后她看见她锦囊里那个描绘了一遍又一遍的四字纸条,心中突然有什么苏醒开来,让人控制不住。 苏寻在谢子叙悉心照顾了一个月后终于可以下床,她扶着谢子叙一步一步地走,谢子叙伸手撩撩她鬓间的发,岁月安然,一切静好。 苏寻甚至差点以为,这样就是一生。 尾 谢子叙走得无声无息,只在桌上留了纸条和银两,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苏寻顿了很久,将那张字条揉了扔掉。终究还是她太过妄想,让他卸下防备已属不易,怎能奢望还能相爱。 苏寻一个人在山上待的久了,谢子叙还没回来,她便下了山,千里迢迢来到长安。 苏寻看着一言不发的我问:“阿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若是困了就睡。” 我摇摇头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苏寻点头,我顿了顿问:“你为什么非要认定自己就是陆樱呢,兴许你不是呢?” 苏寻看了我一眼笑道:“哥哥说我从前是被父王逼着学兵法的,所以聪明得很,我想我能想出那么多计谋,一定是从前的东西有了影响。况且,对于谢子叙,我打从茶楼上第一眼看见他,便仿佛觉得他就是我的良人。所以我想,我确实是陆樱,只是我忘记了,他们便不要我了。” 我看着她,没有接话,苏寻接着说:“阿无,你信不信前世今生?我想,之前的我可能确实死了,可现在的我确实是我啊,我喜欢他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为什么他会怀疑我?” 我一顿道:“你来长安做什么?” 苏寻笑:“来看看你,我要走了。” 我一愣:“去哪?” 苏寻笑:“去边疆寻他,这一去生死未卜,也许一去不归。” 我看了她许久才道:“你回来睡的那会,传来消息,谢将军与敌军僵持三个月,最终险胜。可他也因偷袭受了重伤,军中伤药匮乏,不治而亡。” 我看着帐顶,不敢转身去看苏寻的样子,却只听见旁边轻轻叹了一声:“阿无,我好像要睡着了。” 苏寻再没提过要去边疆的事,也没有再出过屋门,只是一个人一直发呆。直到谢子叙的遗体随着大军回来,她才出去看了一眼。回来之后便对着窗户发呆。 我看着苏寻说:“想哭就哭出来。” 苏寻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笑:“我还是看不上他最后一眼,阿无,我好累。” 我看着她,一时无言。苏寻还是看着我笑:“阿无,我想睡。” 苏寻死在一个阴天。 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大夫说她之前头部受到重击落了病症,又受了刑罚,后来又千里奔波拖垮了身子。从前兴许心里还有什么支持着她,才一直活到今日。 我心下了然,谢子叙死了,她哪里还有心。 我不知道苏寻是不是真的陆樱,苏寻兴许也不知道。只是,她愿意把自己当成陆樱,我也愿意信她,毕竟我知道,她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爱一个人罢了。 苏寻死后的第三个月,我见到了谢子叙。 他说他想同我卖他和苏寻的故事,我坐在那里安静地听。 他们俩的故事大致一样,只是结局不一样。 谢子叙不想深陷朝堂,原本最后一仗是想诈死去山上找苏寻,隐姓埋名,冰释前嫌过一生的。可苏寻不见了,谢子叙找不到她。 谢子叙还说他在战场上确实受了伤,离开边疆后一直昏昏沉沉地赶路,半道上遇见一个云游四海的半仙大夫。大夫向来爱自夸,酒喝多了便说起往事,说是大约八年前在边疆遇见一个已经被人葬了的姑娘,却没死,夜里从土堆里爬了出来恰巧被他遇见。 那姑娘烧得迷糊,命悬一线,好在他医术高超,救了那姑娘一命。只是,不晓得姑娘叫什么名字,嘴里头只念着什么“子叙”两个字,大抵是她的爱人罢…… 我看着谢子叙,他苦笑了一声说:“阿樱从前是军师,那一仗打得惨烈,她胸口中箭,没了呼吸,我们便以为她死了,来不及好好葬她,只好等战争结束再迁尸骨。可后来,一场大雨,什么都没了……” 我在一个午后去苏寻坟头看她,跟她说,谢子叙还活着,也还爱着你,还有,你从前确实叫陆樱。 寒风乍起,天上飘起微雨,我想起第一次在城墙角落看见苏寻,她蜷着身子,浑身发抖,一遍一遍地喊着:“子叙……子叙……” 我那时想,她一定爱极了这个叫子叙的人,而那个人,兴许也很爱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故园山花共人老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遇见姜凝是在七月,大火西流,长安城堪堪过了场暴雨,我于屋外弯腰收拾纸笔,便瞧见她磕磕绊绊地朝我走来。 我有些纳闷,便直起身来看着她。她的左半边身子似乎不大灵便,左眼虽亮堂却显得十分无神,左腿有些微跛,走起路来吃力得很,手中捧着一个不见花草的空花盆。 她对上我的眼神时,微微有些怔愣,随后笑了笑道:“我是来同先生打听消息的。”未等我开口说话,便又接着道:“姑娘知道谢长青吧?” 我顿了顿道:“叛军将领谢长青?”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道:“我用我和他的故事换他现下的消息,姑娘能应我吗?” 我顿了顿道:“讲得好了自然应,只是你也应当知道,我的耳朵可刁得很,不是每个前来卖故事的人都能得偿所愿的。” 她沉思了半晌,随后又似释然地笑了笑道:“我且试一试。” 一 姜凝初识谢长青是在大宣,那个时候她还是南姜派去大宣的质子,因为大宣战败,国亡城破,因此她被南姜国主派人接回南姜,接她的那个人便是谢长青。 彼时北疆、南姜、大宣三国鼎立,由于北疆兵力强盛,大宣与南姜极为忌惮,因此即便每年送出和亲公主,依旧惶惶不可终日。 最后在南姜三十五年春,两国决定结盟,共同抵御北疆。为增加彼此信任,两国互派质子,以示诚意。 南姜国主从小极宠姜凝,富贵荣华悉数赠她,甚至想要将南姜王位传于她。后来由于百官劝谏,此事才作罢,也因此,南姜王上极宠公主姜凝的事情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扬了出去,以至于连大宣和北疆都人人尽知。 故而,大宣点名要她去大宣为质的时候,她虽百般不愿,却也得顾全大局。 姜凝在她十岁的那年秋,拜别了她的父王,拜别了山水南姜,去往西北的泱泱黄沙。 她在大宣待了五年,这五年内,时局渐渐转变,南姜终于因不满大宣时时压制,拼着鱼死破跟北疆借了兵。南姜四十年秋,南姜伙同北疆亡了大宣,大宣都城长安及周边三城归入南姜版图,其余地方皆献于北疆。 南姜国主做此决定时遭到了群臣反对,国主却仍旧不听劝谏,一意孤行。并且在取得胜利后,立即差人去大宣接回公主姜凝。群臣虽知昏君误国,唇亡齿寒,却敢怒不敢言。 派去接姜凝的将军因为临时有了战事不能去,便派了军中一个小将前去,这小将便是谢长青。 姜凝头一次见谢长青的时候,是在大宣皇宫,彼时刚刚入冬,天气骤冷。 大宣皇宫因为南姜军队洗劫,破败得厉害。然姜凝住的地方却丝毫无损,依旧从前模样。 谢长青走进姜凝房里的时候,鼻头冻得通红,张口便呼出一口白气,随后笑得好看地说:“公主,属下来接你回宫。” 姜凝转身看他,窗边斜光洒进来,映在他的眉眼上,一眼看去温柔得有些放肆。姜凝顿了很久才说:“将军无须多礼,待我收拾收拾东西便同你回,”顿了顿,又接着道,“将军如何称呼?” 谢长青拱手作揖恭敬回她:“属下谢长青,万古长青的长青。” 姜凝笑了笑转身进了屋子收拾东西。 姜凝说到这里的时候,用她微微颤抖的左手去揽略微烫手的茶盏,脸上泛起若有似无的红晕。 我提过桌角的另一壶凉茶,倒了一杯将她那杯烫的换了过来,悄声问道:“我记得公主你回南姜的那一年,大雪封了山,你们足足耽搁了半年才回去的,是吗?” 姜凝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转而道:“先生当真是好记性,只不过,那一年北方遇雪,南方遇涝,我们正儿八经回宫的时候已经耽搁了一年光景。” 我“哦”了一声,想起那年南姜刚占长安,街上排查甚严,不许民众议君,更不许议国事,故而想必那时南方大涝的消息被隔绝于外了。 姜凝不知为何提起那一年的时光时,整个人都仿佛变了个样子,即便她现如今落魄残败,却仍是能感觉到她心上的光亮与美好。 二 姜凝说,她在大宣待了五年,对于北方都没有什么印象,反而耽搁行程的那一年,好好地感受了下西北的好山好水。 只是这些好山好水给姜凝留下的印象不过尔尔,她记忆最深的是窗前铺开的那一片风铃草。 大雪封山的时候,日头就变得又冷又长。谢长青整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只有晚间的时候来看一眼,说些闲话,顺带宽慰宽慰她,再讲几句玩笑话。 姜凝觉得大抵日子就会这么慢慢消磨下去,兴许哪一日,她的父王忘记了她,她便也就交代在这里了。 日子过得太久了,她总是觉得无聊,便常常溜出去看,直到在不远处瞧见了五颜六色的风铃草,她忽然觉得不那么寂寞了。于是折了很多回去养着,晚间谢长青来的时候她专门捧了过去给他看,谢长青似乎笑了笑,随后说了句:“嗯,好看。” 接下来的日子她不知怎的就染了风寒,卧床了几日未起,再起来的时候,窗外便开满了风铃草。花香衬着寒风吹进来,满屋子都是冬天的味道。 谢长青迎着风站在花田里,他披着件白色大氅,领间白绒绒的细毛衬得他看起来暖洋洋的,胸前的带子松松系着,笑着问她:“公主,喜欢吗?” 姜凝那一刻似乎忘记了什么,她突然撒开腿拉开屋门跑了出去,因为避着花草所以显得有些跌跌撞撞。她跑到谢长青跟前时,有些不受控制地抓着他的衣袖想说些什么,却在看着谢长青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有些反应了过来。 她突然红了脸,慢慢地将手放开,却被谢长青一把抓住揽在怀里,随后那件白色大氅就落到了她身上。 谢长青堪堪扶住她道:“公主当心身子。属下逾越,从旁处晓得今日是公主生辰,用了这个来与公主贺生,公主可觉得欢喜?” 姜凝低头嗅着大氅上的冷风味道,听至此,突然仰头看着谢长青愣了一下。随后笑着道:“欢喜,将军用心所备,我怎会不欢喜。” 眼泪不晓得怎么就流了下来,谢长青突然叹了口气,开口道:“今儿日子大喜,公主要开心点才对。” 姜凝在后来很多快要熬不过去的日子里,总是将这日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个时候谢长青不在她跟前,她怕自己撑不下去,见不了谢长青最后一面,就一遍遍地想着,想到最后终于哭出来,也终于熬了过去。 热风从屋外吹进来,我起身去将茶续上,姜凝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茶盏,不再说话。我顿了顿问道:“公主是在那时候动了心?” 她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点了点头。我笑了笑道:“公主千金之躯,王上千万宠爱,身旁又有各行翘楚倾心,缘何非得看上一个种花的谢长青?” 对面的人听完我的问题似乎微微一怔,随后便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释然和几分无奈。她说:“先生当真以为父王宠我?” 我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后笑道:“公主忘记了,王上宠爱你是各国都晓得的事情,不然大宣也不会点名要你去做……” 话至于此,我似乎有点明白她方才说的话,有些讪讪地说:“对不住了。” 她倒也不在意,满脸堆笑地跟我讲了讲她的身世。 三 姜凝是南姜国的第一位公主,其母则是南姜王后沈氏,本就是万千荣宠的身份,又因着太后的宠爱而更加的招人耳目。 南姜太后本是王后沈氏的姑母,偏爱沈氏无可厚非。可南姜王偏生不喜欢性格软弱的沈氏,故而姜凝降生的那一日,王上竟是在别的妃子那里歇了一宿,第二日才来探望。 太后闻言气得厉害,寻了个错处将那个妃子降了位分,迁了偏处。 为此王上极为生气,却又碍着太后颜面不好发作,便暗生生也不让她们好过。 姜凝起初是非常敬重她的父王的,尤其是她的父王对她越来越好时。可直到大宣点名让她为质时,她才明白,母后所说的“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晓得,原来父王对她也是存了算计的心思的。 姜凝远赴大宣,王后思念成疾,不出两年便抑郁而终。南姜后宫之主一夕得换,不得不说,南姜王走了步好棋。 姜凝身处异国,得知母后死讯仍不能回国,无人能懂那是怎样的痛楚与无奈。也是那个时候,姜凝开始恨她的父王。 在大宣的日子并不好过,因有着质子身份,故而长时间不得自由。又因着是南姜人,常常被同岁的孩子欺负,却又不能告状。 时日久了,姜凝便也养成了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同人交流的冷淡性子。 可谢长青是个意外。 姜凝承受了那么多的伤痛与不堪之后,谢长青是唯一一个待她好,肯和她说闲话,不会算计她的人。 姜凝的左边眼睛里蒙了层灰,我看不太清楚,倒是右眼里的笑意我看得明明白白。我顿了顿问她:“兴许是公主误会了王上呢?传言不是说,南姜甫一胜利王上便去派人接你了吗?” 她笑了笑道:“先生觉得,若父王是真心疼我,还会不计后果地发动这场战争吗?再说了,先生当真以为,父王派人去大宣是去接我的吗?” 我思索了半晌,“说起来,开战之际,大宣为何没有用公主威胁南姜,反而那般放松让南姜士兵夜袭夺了宫?” 我话语刚落,便瞧见姜凝眼中一闪而过的后怕,随后,她似乎平静了些才说道:“怎么会没有用我当作筹码,毕竟我可是南姜王最宠爱的公主啊。只可惜大宣算错了南姜王的心狠手辣,他怎会担心我的死活。开战那一夜,我被推上城楼,南姜的将军射了我一箭,大宣慌乱之下以为我死了,因而侥幸保住了命。” 我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瞧了瞧她才说:“可是我听说……” 姜凝笑着抢了我的话:“你听说南姜因不满大宣时时压制故而派兵北上;你听说,南姜将领夜袭大宣皇宫,将我救出,随后端了大宣王宫;你还听说,南姜甫一胜利,我父王便派兵接我回宫,但接我的将军因为临时有了战事,故而派了小将来接我。” 我怔了怔,随后点了点头。 姜凝将杯中的茶饮尽,随后言:“先生知道南姜亡了大宣后不久,宫里便出了个姓孙的宠妃吧?”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南姜收复大宣后,南姜王一时得了许多个美人,其中最受宠的便是那个叫孙楹的宠妃。据说,南姜王宠她已经宠到无所不应的地步,并且自从得了这个宠妃之后,便再也不去别的宠妃那里了。 姜凝说,南姜王出兵大宣为的便是这个叫孙楹的后妃,那个将军并非有了别的战事,他只是去接了孙楹,而不是姜凝。 也因此,误打误撞地使得她与谢长青相识。 姜凝说到这里,突然又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的误打误撞,不过都是算计好的罢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饮了点茶水缓解尴尬,接着索性沉默。 姜凝突然间也不再说话,她的眼中突然泛起水雾,我因为离得近看得极为清楚。这层水雾很快就化成了泪珠,吧嗒一声滴到了杯子里,看得我突然有些心下颤颤。 姜凝兴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用手去抹眼泪,我突然有些心下不忍,递了帕子给她。她接过去道了谢,准备张口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我看着她笑道:“公主赶路许久怕也是累了,先歇息一晚,明日再讲。” 她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将她扶上榻后,我独自坐在窗前收拾茶具,心中却烦闷得很。直觉姜凝后面的故事不会有什么好事,怕她伤心,也怕自己失态,索性停下来缓缓。 毕竟,姜凝后来去北疆和亲的消息我是知道的,而北疆那边的风俗人情,人伦习惯,我是知道一二的。所以我想,姜凝身上的伤,其中缘由也定是与我想得一般无二。 因而,现下看着躺在榻上的姜凝,心中少了许多不耐,而多了几分心疼。 四 我将桌上的物品收拾完之后,姜凝已经睡着,发出微微重的呼吸声,想必这一路肯定是累得厉害了。 我记得姜凝去北疆和亲的那一年,正是谢长青叛国被抓的那年,只是谢长青却意外的没有被处死。 战火多生的时代,国灭可复,国盛可衰,这是常理。我想姜凝也该是知道的,而谢长青本是大宣人,我想姜凝也是知道的。 姜凝醒了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我做了早饭端与她,她笑着道了谢。我看着她端着饭碗的左手不停地抖,心里突然有些着急,脱口便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姜凝顿了顿,慢慢地将碗放下,随后道:“先生以为,我去北疆和亲,是去享福的吗?” 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她突然又道:“抱歉,话说得有些重了,还望先生海涵,这伤是在北疆时受的。” 我道了句无妨,却不知怎么开口,缓了缓接着道:“公主你,为何去了北疆和亲?” 姜凝闻言笑了笑,喝了口粥道:“先生活得通透,想必早便猜出来了,我去和亲,不过是为了救谢长青一命。” 姜凝和谢长青在一起待了整整一年,那一年他们遇见北方大雪,南方大涝;那一年,谢长青给了姜凝一片的风铃草花海作为生辰礼物;那一年的秋冬与春夏,他们一起看过白云揽月,河海青白;那一年,姜凝那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情愫将谢长青这个名字缠成了一个茧,密密麻麻地缚住了她的整颗心。 姜凝回到南姜王宫是在冬天,南姜很少有落雪,却湿冷得厉害。她面见她父王的时候,身上还披着谢长青最常穿的那件大氅。 姜凝作为“最受宠爱”的公主,历尽万险回来,宫里自然重视得紧。护送的人员个个都受了封赏,犹以谢长青最为贵重。 谢长青升了官,有了自己的府邸,并且因与公主感情深厚,得以特权常伴公主左右。 姜凝回到南姜之后日子差不多就稳定了下来,与之前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便是,除了读写字以及做女工之外,姜凝还有一个小秘密——每日午后便偷偷溜出宫去找谢长青,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在国都里慢慢走,等到谢长青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国都的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 谢长青离开是在初秋。 大宣余部经过一年多的调整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于夏末开始在边疆骚扰,导致民不聊生。王上欲派从前的守将前往御敌,却不想谢长青竟自荐前往边疆,王上本就忌惮从前的将军功高震主,奈何无人可用,如今谢长青恰巧自荐,王上自然不会拒绝。 谢长青做此决定并未同姜凝说,姜凝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谢长青出发前夕了。姜凝不能阻止,只能祈佑。她未细究其中原因,只是次日早起去送谢长青,将自己求来的平安符挂在了谢长青的胸前。 初秋多雨,晨起多雾,眼前朦胧看不真切。姜凝对着谢长青一遍一遍地说:“要平安。”谢长青点点头,转身翻身上马,向前走了几步后又下马走了回来。 他轻轻地揽住姜凝说:“你贵为公主,我如今功绩全无,老跟在你身边算什么呢?又怎么娶你呢?” 姜凝就那样呆呆地愣住,半晌反应不过来,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谢长青的身影已经隐在了雾里,看不真切,姜凝的眼泪掉下来的时候,谢长青怕是已经到了青山之外,再也回不了头了。 五 桌上的粥微微有些凉,姜凝看着窗外的白雾愣神,仿佛回到了当时的记忆里。 我喝了口粥慢吞吞地问:“公主是知道谢长青的真实身份的吧?” 姜凝闻言回了神,用右手搅了搅已经凉了的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孙楹告诉我的,先生还记得孙楹吧?” 我舀粥的动作一顿,随后点了点头。 谢长青离开之后,只在第一个月写了封报平安的信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孙楹来找姜凝是在谢长青走后的第六个月,那一夜还微微有些冷,姜凝在屋里头养的那几株风铃草都凋落了。她将枯枝败叶全部拔出来,准备拿到院子里扔的时候,便看见孙楹带着侍婢走了进来。 她将孙楹迎进屋子里,孙楹打发了其他人出去,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比前些日子瘦了,不过比起在大宣倒是丰盈了些许。” 姜凝愣了愣,旋即问道:“你是……” 孙楹笑:“大宣太子太傅之女,孙楹。” 姜凝顿了顿,随后道:“怪不得你认得我。” 孙楹突然笑了笑,随后端过桌上那杯茶道:“公主记不记得,我原先是有个未婚夫的,他是太子伴读,礼部侍郎之子,姓谢名长青。” 姜凝手一抖,手中的茶杯便掉到了地上,茶水漾出来烫得姜凝“啊”了一声。 孙楹将手上的帕子递给她擦了擦手道:“你得去救他,他现在很危险。” 姜凝愣了愣后道:“你说什么?” 夜风起,寒意似乎带了些敌意。孙楹的声音带着些许仇恨,姜凝只瞧见她的嘴一张一合,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她忽然想起屋前的那一片风铃草,还有谢长青临别时说的那句“怎么娶你”。 孙楹似乎知道姜凝没有在听,便也住了口。 姜凝想,为什么呢?为什么连唯一的谢长青也要算计她?她那么喜欢他,却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他还是骗了她。 谢长青是大宣礼部侍郎之子,从小便与孙楹定了亲。这门亲事说到底是谢家高攀,于是为了让谢长青不在孙楹面前低人一等,谢长青的父亲给他认了位有名的师父,随后谢长青便被带到了深山里修习。 山里消息不灵便,谢长青知道外边的战况时,大宣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父亲来了信要他沉住气,往后若有机会定要报这亡国之仇。 谢长青着急得厉害,不听父亲劝阻,当即便往回赶,可到底还是迟了。回来的时候,南姜军队已经入了皇宫,连孙楹也在这战乱中不知所踪。后来谢长青多方打听才晓得,孙楹已经被掳回南姜,做了南姜王的妃。 谢长青自然知道孙楹不是甘愿,便想方设法要去救她。再后来,知道了南姜有人接公主姜凝回宫,便生了心思。 也算上天眷顾,南姜的大将军掳了孙楹回宫,正在路上。接姜凝的任务分到了一个小头领身上,当时谢长青还不晓得为什么这受宠的公主被这么随意地对待,后来才晓得,南姜王怕是那时候就想让姜凝死在大宣了,接姜凝回宫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谢长青很轻易地就收拾掉了接姜凝的几个残兵小将,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大宣旧部冒充这支小队,最后找到了姜凝。 不知道哪处的猫突然叫了一声,姜凝的身子猛地一颤。孙楹看她似乎回了神,便道:“他走时同我说,不出半年必然会在边疆混出个头来,到时候有兵权在手,又有我里应外合,即便不成功也能重伤南姜。” 姜凝没有答话,但孙楹知道她在听,于是便接着道:“你父王平日看管我较严,因此这几个月来,我和他连消息都不曾通过。眼看着日子将近,我便冒险给他递了封信,可天不遂人愿,那封信被发现了,现在已经有人在查了。” 姜凝顿了很久才说:“我能做什么?” 孙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也知道你对你父王的心意,你一定不会看着他死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的!” 姜凝突然笑了一下道:“他为你朝生暮死,却换我来救他,凭什么呢?” 孙楹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姜凝起身将窗前的几个花盆端了起来,随后走出门扔到了院子里。她转身问孙楹:“你喜欢他吗?” 孙楹苦笑,“他七岁便入了深山,此后几乎从未见过面,他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比我多,如何谈喜不喜欢?” 姜凝说:“好,我夜里便出发去救他。” 孙楹看着她半晌道:“但愿你和谢长青都有福气,你们都这么好,这么般配。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若是谢长青能收手,你便劝劝他。” 姜凝看着孙楹走出去的背影,顿了很久才说:“嗯。” 哪有什么凭什么,不过“情”之一字误人深,她也不过是爱着谢长青,不愿让他死罢了。 六 姜凝因为极为“受宠”,所以出宫门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敢拦她,况且她手中还有他父王为了证明对她的宠爱而赐的各种各样的令牌。孙楹说得没错,姜凝去救谢长青是最容易也是最安全的。 姜凝到了边疆的时候正赶上初春,乍暖还寒,谢长青看见她的时候有一瞬间发懵,很快便掩去了,换上了喜悦。 姜凝伏在他的背上回帐子里的时候,心里想,谢长青身上真暖和啊。眼泪从眼角掉下来,淹没在谢长青的大氅里,消失不见。 姜凝骗谢长青说是因为想他所以来看他,晚间提了酒来喝,谢长青不好拒绝,便应了她。因着他们相处的时间太久,谢长青是极其相信姜凝的,可这一次,姜凝骗了他。 谢长青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长安。姜凝在大宣待了五年,最熟悉的便是长安,她记得长安北边有一片沙漠,几乎不怎么有人经过,躲避追捕的话最合适不过。 谢长青了解了现状之后,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他骂姜凝说:“你父王毁了我的国,抢了我的妻,如今连你也毁了我最后的希望。” 姜凝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顿了很久才说:“孙楹想要跟你通信被抓住了,是她让我来救你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竟然是大宣人,又怎么会知道,连一开始的相遇都是算计好的呢?” 谢长青像是一下子泄了气,姜凝将煮好的粥递给他:“我只骗过你这一次,其他的都是真话,所以为了让孙楹安心,你得静下心来,想个万全之策,毕竟往后连我也保不了你。” 谢长青并未接碗,沉默着不说话,姜凝叹了口气将粥放在了桌子上,随后进了里屋。她赶了好几天的路,如今谢长青暂时安全了,她实在是困得厉害了。 姜凝醒来的时候,谢长青还在,她总算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枯燥极了,谢长青总是忙得不知所踪,姜凝便一个人待着,对着满眼的黄沙,天地寂静得可怕。 姜凝在这里迎来第一个冬天的时候,谢长青终于还是离开了。 谢长青走得前一天喝了太多的酒,半夜里闯到姜凝的屋子里,抱着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住”。姜凝忽然记得,谢长青那个时候动身去边疆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的嘱咐“要平安”。 姜凝想,这样就够了,她用这很多换来一句“对不住”还是值当的。她的父王毁了谢长青的国家抢了他的妻,谢长青不恨她便是好的。 次日天日朗朗,寒风微微。姜凝没能再见到谢长青,只是找到了一张谢长青留的纸条。 谢长青在上面写:孙楹死了。姜凝知道,谢长青是去报仇了。 姜凝想,谢长青也许还会回来,所以她一直就在那里等。 七 姜凝是在谢长青离开后的第三年再次收到他的消息的。 塞北的大漠总是有风,夹杂着细细的沙磨得人脸上生疼。那日恰巧下了场春雨,广漠的沙上冒出星点绿色,那个送信的小吏迎着风雨将木门敲得砰砰作响。 姜凝打开房门欲迎他进屋,却被他婉拒,只将手中的信递与她道:“护送队在不远处,公主若是想好了,可来找小人,小人恭候公主。” 姜凝点点头,拿着信进了屋。 信是南姜国王写的,上面不过寥寥数字——谢长青兵败被捕,北疆点名要你前去和亲,父王等你回来。 北疆乃荒蛮之地,鲜少有公主乐意嫁过去。南姜王用谢长青来威胁姜凝,显然胜券在握。 姜凝在第二日便去找了那个送信的小吏,她唯一带走的便是自己种了许久的那盆风铃草。 姜凝到底还是没能见到谢长青,谢长青被放出去的那一日,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在角落看着他出了城门,接着被人接走。 随后她才放心地上了马车,去往北疆。这次是微微有些欢喜的,她总是被送出去,这一次却是为了爱人心甘情愿的,所以她默默祈求,一定要让那个叫谢长青的人平安万福。 我同姜凝的这顿早饭,硬生生从初晨吃到了晌午。桌上的粥凉得彻底,我突然不知道怎么搭话,只是觉得,姜凝真是傻透了。开始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谢长青,后来又相信她父王,却不知道这两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怎会那么遂她的意。 姜凝瞧我不说话,似是有些拘谨,伸手便去舀那凉了的粥。 我将那粥抢了过来,给她倒了杯热茶,缓言道:“你这伤?是在北疆犯了什么错吗?” 姜凝愣了愣,随后笑了笑道:“被砸的。” 北疆人都较为粗犷,风俗习性也不为其他国人理解。比如,他们施行通妻制,姜凝看似嫁给了王上,其实相当于嫁给了北疆整个王室,王室贵族大多乖张蛮横,别国鲜少有人乐意和亲,可姜凝别无选择。 姜凝在嫁过去后是有一个孩子的,是个男孩,长得很精致,可惜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那夜姜凝被三王爷叫到宫外侍寝,回来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却无人想起屋里头还有位年仅两岁的皇子。姜凝疯了一样地扑进去去找她的孩子,最终只找到了一具烧黑了的焦尸。房梁因为烧毁得厉害,仅剩的几根横木也摇摇欲坠,姜凝抱着孩子起身的时候,被突然掉下来的梁木砸到了半边身子,晕在了屋里头。 我将手中的茶杯捏得生紧,随后慢慢问道:“怎么会起了火,是谁……” 姜凝道:“南姜人在北疆根本不受待见,平日里的丫鬟侍卫都可以随意刁难,所以放火的人多了去了……” 我沉默着不说话,姜凝接着道:“我不记得是谁救了我,只知道我在榻上躺了三四个月才勉强下床,之后便被迁了偏处住着。再后来,宫里都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个人,所以我想出来,我想再见见谢长青。我一逃出来,就来了长安。” 我将她的杯子满上,“你有没有想过,谢长青兴许已经不在了呢?” 姜凝先是一愣,随后道:“不会的,我亲眼看见有人把他接走的,况且后来边疆和国中都很安定,他怎么会死呢。” 我顿了很久,终于还是艰难地开口:“你嫁去北疆的那一晚,确实有人将他接走了,却不是他的人,而是你父王的人。你真傻,居然信你父王。” 姜凝听完我的话,突然间笑了一下,“都说先生是不说胡话的,今个儿怎么打趣开我了,先生若是觉得不方便可直说,我只想见见他罢了。” 我看着姜凝,“你也知道,我是从来不胡说的。” 姜凝摇头不信,眼泪却猛然间涌了出来,她有些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些什么,我听不清,只知道我听了这么多故事,姜凝的眼泪是最多的一个。 谢长青确实死在姜凝出嫁的那个晚上,他丝毫不知道姜凝为他付出了什么,败者为寇,他那晚堂堂正正地赴死,却害了姜凝整整一辈子。 尾 姜凝不知为何那日哭了许久便睡下了,许是听得故事多了,我的感触也越来越淡。这世上多的是不为人知的凄惨过去,姜凝与我不过都是其中之一罢了。 我暗忖姜凝时日无多,花了大价钱去打听谢长青的葬身之地,打算届时将他们同葬一处。 姜凝醒来时已经第三日了,她的双眼似乎都看不清楚了,意识也不是很清楚,抱着我直喊谢长青的名字。 她跟我说,她写了很多谢长青喜欢的诗,绣了很多个有风铃草图案的绣帕,还为他们的孩子取了很多个名字。 她还说,长青你能不能亲亲我呀,你香喷喷的,我想咬一口,可是不敢。 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姜凝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口齿不清地说着:“对不起,长青,你别哭……别哭……” 我想谢长青何德何能,遇见姜凝这么个傻子。我又想,谢长青哪里来的运气,得以遇见姜凝这样喜欢他的人。 姜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慢慢不再醒来,我每日帮她擦洗身子,看着她身上大小不一的伤疤,心里难受得厉害。 姜凝离开是在八月,桂花香飘十里,她的那盆风铃草却尚未发芽。 我将她葬在谢长青死的地方,寻些心理安慰。然而到底还是不懂,谢长青是否喜欢过姜凝,若不曾,那么姜凝便太苦了。 不过,我还是乐意相信,谢长青当时说要娶姜凝是发自内心的,毕竟这三千红尘,他除了姜凝,也没力气喜欢别人了。 姜凝的那盆风铃草开花的时候,刚刚下了场冬雪。我想起姜凝说的那片一望无垠的风铃草,我想那样的山水衬那样的人,那个时候的姜凝应当很幸福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却念白衣送酒来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乔严给我送酒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姑娘,那姑娘长了双水灵灵的大眼,身子略有些单薄,个头倒比我高了些。 乔严将那坛酒放下,“你不是整天嚷嚷着要瞧我的笑话,呐,这不是了。” 我瞧了眼乔严皱紧了的眉头道:“你怎的和一个小姑娘置气,也忒小气了。” 乔严说:“那她要嫁我,我也得娶她吗?” 我将那酒拆开闻了闻道:“娶就娶呗,你也一把年纪了。只不过这酒不对,我要的花酿,你给我提女儿红干什么?” 乔严未搭话,看着桌子半晌不言语,很久才说:“她是永安王府的郡主,和将军府的二公子从小便定了亲。” 我闻言一愣:“所以说,你应该叫她嫂嫂了?” 乔严转头瞪了我一眼,将那坛酒倒了一碗,仰头饮尽,“我也想娶她啊,可怎么娶?” 我一顿,转头看向屋外,那姑娘正对着院子里的花喃喃自语,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我,却又似乎有些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我跟乔严说:“要不你们私奔吧?” 乔严似乎不怎么想继续跟我说话,只是不停地喝着手中的酒。末了,他说:“你帮我劝劝她,二哥本就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怎么能跟他抢。” 我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眶,顿了顿,说:“好。” 一 因着先前卖了几个较好的故事,故而前来我这里卖故事的人日益增多。大部分是一些妇人或者姑娘,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粗糙大汉或者文弱生,有时候说到尽兴处便要酒喝,我常常让乔严来送酒,便和他相熟了起来。 乔严酒酿得好,酒品却不行,喝醉了便什么话都往出说。有一次非要来和我拼酒,我酒量不行自然不会和他硬碰,和着茶水糊弄他,最后倒将他灌得晕晕乎乎的,乱七八糟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其中真真假假我不计较,也就将就着听。 直到这个叫白衣衣的姑娘出现,乔严才变得正经了许多,也变得拘谨了许多。 乔严初识白衣衣是在盛夏,日头透过院中的槐树照在肩头,浓浓的燥热感让乔严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将那日要卖的酒全部搬到院子里的时候,乔严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瘫在阴凉处直喘了。 树影斑驳下,他就瞧见一个丫头骑着一匹与她身形不大相称的白马,朝他慢慢走来。待走近的时候,乔严才发现这姑娘似乎是生着气的,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满脸的怒意溢于言表。 不知怎的乔严突然觉得好笑,嘴角弯起的时候恰巧对上那姑娘的目光,乔严没来得及收,只好讪讪地干笑了几声。 姑娘变得更加生气了,提起手上的鞭子便向他抽了过来:“你笑什么?”乔严慌忙侧身一躲,站起来道:“姑娘家家怎么脾气这般暴躁……我……” 还未等他说完,姑娘的鞭头突然一转,一下子甩过去,他院子里的酒便烂了一半。乔严这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是来真的,赶忙上前去扯她的鞭子,姑娘自是没有他力气大,转瞬便被他抢走了鞭子。 乔严站在烂酒坛边,瞅了半天,随后转过身去看马上的人,阳光洒在她浅色的发丝上,乔严突然想起了他养的那只猫,于是他慢慢道:“少算二百两,赔了我银子我既往不咎。” 马上的姑娘显然愣了一下,顿了顿怒道:“你做梦!” 乔严眯了眯眼,笑了笑一把将姑娘从马上扯下来,随后将那马牵到了后院拴起来。转回来道:“这匹马和这把长鞭算是抵债,啥时候拿了银子来,啥时候还你。” 姑娘显然此时才反应过来,愤愤道:“你放肆!”旋即便要往后院走,乔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笑眯眯道:“你再不走,我就把你留下来抵债了,搬酒可是累人的活儿。”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怎么都甩不开他的手,转眼便要掉眼泪。 乔严一惊,赶忙回话,又亲自将马牵回来还给她,姑娘似乎也不想与他再纠缠,翻身上马,伸手问他要鞭子。 乔严笑着道:“姑娘家家的,脾气这么暴躁不好,鞭子先放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收了心性什么时候来要。” 说罢,扬手拍了马一掌,马儿受惊便跑了起来,姑娘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瞧他,发丝被风吹起,将巴掌大的脸全部遮住,乔严忽然就觉得很好笑。 二 乔严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当成个新事来说的。他一个人苦守酒馆多年,日复一日的无趣与寂寞,猛然遇见了一件新事便迫不及待地来同我讲。 我白了他一眼道:“我的耳朵可金贵着呢,听来的都是有用的东西,我对你这新事并不感兴趣。” 乔严当即拉下了脸道:“你们人人都是这副刻薄的嘴脸,这个月的酒不送了!” 我转头看着他笑了笑:“不送了我就自己去取,又离得不远。” 乔严恨恨地甩了甩袖子道:“那我便不卖了!” 我哈哈笑了一声,那个时候的乔严肯定没有想过,此后长长岁月,他的这个新事会变成一个故事被我记下来。也不会想过,那个他觉得好笑的姑娘,此后会成为他不长生命里唯一的慰藉,用来安慰他这寂寞寥寥的一生。 乔严再次见到这个姑娘是刚刚入冬,长安城一夜之间变得白雪皑皑,乔严裹着冬衣瘫在榻上喝酒取暖,便有人和着风雪推门而入。 乔严还没看清楚那人的样子便见那人猛地窜上了床,将棉被裹在身上微微发抖。乔严坐起身来,才看见那张巴掌大的脸,旋即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这丫头,怎么每次都这般狼狈。” 他说完不见那姑娘回话,便有些讪讪地去关上了屋里的门,旋即回来坐回榻上看着那人。 顿了顿又将炭盆挪了过去,靠近她烤着,过了半晌才感觉那边安静下来。 乔严待那边安静下来才仔细瞧她,瞧见那姑娘冻得似是极厉害,嘴唇都微微有些发青。他起身去熬了碗姜汤端了过来,又掰开姑娘的手递到她手上说:“先暖暖手,稍微凉点再喝。” 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静道:“我叫白衣衣。” 乔严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乔严。” 姑娘低下头去喝姜汤,再没回话。之后那姑娘便在乔严那里住了一整个冬天。 乔严跑来跟我抱怨:“你这里有空余的地方吗?让她过来吧?我整日睡在地上要生病的,我又没钱治病。” 我伸手:“每月一百两,你要付得起,我过去接她。” 乔严呵呵笑了一声:“你做梦!” 我摊摊手不置可否。后来乔严又过来说过几回,比如姑娘做饭差点把厨房烧了;比如把女儿红当花酿喝了,然后醉得不省人事;再比如晚上睡觉不老实老往他身上蹭,惹得他也睡不好。 我道:“你怎么跟人姑娘睡一张榻上了?” 乔严扭扭捏捏半晌才说:“前几日我生病了,烧得厉害,就睡榻上了。” 我“啧”了一声道:“你院里的梅花开了吧?” 他说:“嗯,全被白衣衣摘下来炒着吃了。” 我:“你不酿酒了?我还想尝尝梅花的呢……” 乔严哈哈了几声道:“我还存的有,就不给你,”顿了顿又问,“你说姑娘家家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好看些?白衣衣没有衣服穿了。” 我哼笑了一声说:“红的吧,喜庆。” 三 白衣衣走是在初春,没有和乔严打招呼也没有带走那把长鞭,唯一带走的便是乔严给她买的那身红色衣裳。 乔严来跟我说的时候,满脸的落寞,却还死鸭子嘴硬道:“真是太好了,整天粘着我,害得我连个娘子都寻不到,走了真好!” 我斜着瞥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忽然有些难过。因为倘若这是场好姻缘,也终究是个坏结局,毕竟乔严最多只剩十年光景。十年对于有情人来说,怎么够呢? 其实倘若乔严不是那么嘴贱的话,我还是顶心疼他的,可他总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便一点也不想好好待他了。 白衣衣再次来找乔严是春日刚刚过完,长夏由一场白雨打头,日头忽的一下就烈了起来。 白衣衣仍然骑着那匹白马,颠着稍微有点肉的身子,吧嗒吧嗒地走近乔严。她递了个钱袋给乔严,然后道:“二百两,一分不少。” 乔严一愣,转身去屋里拿鞭子,然后出来递给她。 白衣衣瞧着乔严,忽然弯下身亲了他一口道:“你娶我吧,乔严。” 乔严抬头看着白衣衣那双黑漆漆的眼,浓浓的长睫一颤一颤,他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道:“好啊。” 白衣衣搂紧了乔严说:“乔严,乔严,你可赚大发了,我爹可是永安王,能给你好几个二百两!” 乔严说:“好好好,我不要好几个二百两我只要你!” 白衣衣搂紧他不说话,乔严又说:“那你就是郡主喽,你的封号是什么?” 白衣衣松开她笑眯眯道:“永宁啊。” 乔严看着她顿了很久才说:“你有未婚夫吧,宋将军次子宋寓。” 白衣衣一愣,慢慢松开他的脖子道:“你怎么知道的?” 乔严说:“你别闹了,回家吧。” 白衣衣抓住他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乔严不回她,她便一直不松手。 乔严拗不过她,便把她带到我这里来了。 之前也有许多媒人给乔严提亲,乔严一是不喜欢,二是怕耽误人家。可白衣衣不一样,白衣衣那么灵动,像酿酒时的山泉,他舍不得不要白衣衣,可他偏偏又不能要白衣衣。 乔严走的时候跟白衣衣说:“城南的文字先生你知道吧?” 白衣衣似乎懵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乔严指了指我:“就是她,你想知道的她都知道,你问她就好了。” 我瞧了白衣衣一眼,顿了顿,上前拉住她坐了下来道:“郡主也该知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乔严虽然浪荡惯了,可到底是个君子啊。” 乔严愣了愣瞧着我,随后翻了个白眼出了门。 白衣衣坐在我对面,抠着自己的指头不说话,我问她:“为什么有了未婚夫还想嫁给乔严?” 白衣衣抬头看着我说:“那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乔严喜欢我,你还招惹他!” 我一愣,随后笑道:“他讲故事,我听故事罢了。若是每个讲故事的人我都喜欢,那还有这些故事什么事啊?” 白衣衣一愣,顿了很久说:“我不想嫁。” 我顿了顿道:“乔严是宋家三子,你的未婚夫是他的亲哥哥。” 白衣衣猛地抬头看我,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满眼的不可置信。她有些慌乱地起身,匆忙中带倒了身后的椅子,然后撒腿便往外跑。 我冲她喊道:“乔严不会同你说的,除非他醉了。你不如听完再去找他。” 四 乔严是宋府的三公子,可是宋府并未给他取名字。 乔严出生的那天本来大喜,因为正赶上宋府老夫人过寿,大家都觉得乔严是为了贺寿来的。故而消息一出,老夫人当即便笑开了,顺着筷子挑了块醋鱼便出了屋子。却不想一路上跑得有些急,又因着天渐晚了磕磕绊绊的,一个不小心鱼刺便卡在了喉咙。 老夫人急喘了几下张着嘴直喊难受,众人情急之下赶忙请了大夫。只是府上的大夫去给二夫人接生了,来回折腾费了不少事。 到最后老夫人硬是没熬过去,而乔严却哭声嘹亮,“哇哇”叫得人心惊。 家中人经了这场,也都权当意外。不巧的是,老夫人下葬那日请人来做法,那做法的人瞧着尚在襁褓的乔严,向着宋将军耳语了几句。 等到老夫人入土为安后,宋将军才将二夫人召到了屋里头,说要将乔严送出去。二夫人自是不愿,声泪俱下请将军开一面。 也是那时候,乔严的母亲才知道,那道士跟宋将军说,乔严生来不祥,是个克家人的命。 二夫人苦求无果,宋将军最后还是将乔严送了出去。 收养乔严的是一个老鳏夫,从前受过宋府恩惠,对乔严照顾得也算尽心。乔严母亲常常偷着送些银子出来,老鳏夫便用这些银子来酿酒,慢慢的买的人多了,名声也传出去了,便渐渐成了个酒馆。 变故发生在乔严七岁那年。 乔严母亲打乔严送出去之后便积郁于心,常年卧病在床,吊着一口气盼着能见乔严一面,可熬了七年终于还是熬不住了,临终前的遗愿便是想再见乔严一眼。 宋将军到底是有些情分的,于是差人去带回来了乔严。 七岁的乔严身子骨长得极为直正,面容俊雅又沉稳,做起事来细致谨慎。宋将军甫一见他,便觉得养在外面可惜了,于是差人给那老鳏夫送信说,乔严不回去了。 乔严照顾了他母亲两日,第三日人便去了。乔严没有眼泪,他不悲却又可悲。 乔严开始住在将军府,宋将军一直觉得对孩子有所亏欠,于是便尽力弥补。而除了宋将军,府里唯一一个愿意同他说话和他玩的便是二公子宋寓了。 宋寓因为不足月出生,身子从小便弱得很,幸而母亲是正室,说话都极有分量,故而常用些好药养着。慢慢地倒也起了些作用,身子调理得顺当了些,但比起旁人还是远远不如的。 因此宋寓的日子便过得极为乏味,除了读看景,剩下的便就是睡了。 乔严的性子有些闷,宋寓的性子能比他稍微好些,偶然一次说几句话,便觉得有些志气相投。宋寓不大能出的去屋,乔严便常常来找他,一起看写字,日子过得极为踏实。 因着乔严常能很好地完成宋将军分配的活,宋将军对他越发器重。 可大抵乐极生悲吧,夏末时候,宋寓觉得困在屋里极为闷热,便偷偷跑了出来去乔严常待的竹林里头寻他。 乔严第一个和宋寓一起在外面便觉得新又开心,两人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于是便玩得疯了些。 草木丛生的地方毒蛇虫蚁自然是最多的,等宋寓“啊”的叫声出来的时候,乔严才看见他脚腕上缠着一条一指宽的黑蛇。 乔严迅速将蛇从宋寓脚上扯下来,看着已经发黑的伤口,赶忙俯身去吸毒。宋寓不肯,怕伤了他,奈何疼得厉害推不动他,便只能由着他。 乔严虽然老成,却到底是个孩子,也不知怎样才对,只盲目往出吸,慌乱中吞咽了毒液也不自知。 旁边的侍卫倒来得迅速,乔严慌忙喊了便过来了,又急忙去寻了大夫,大夫那里恰巧藏有这种蛇毒的配置解药,因此宋寓的命算是救了回来。 可大夫人不罢休,抱着宋寓哭诉是乔严这个扫把星害得宋寓差点没命,要家法处置。宋将军犹豫了很久,免去了家法,又送他回了酒馆。 五 白衣衣就那样坐在我对面愣愣地看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我将茶杯塞到她手里,是杯凉茶。 我看着她道:“乔严回来后不出一年,养他的那个老人便去了,乔严将他葬了,一个人继续守着酒馆。”我低头喝了口凉茶,接着道:“那宋夫人时不时找人来寻事,乔严有时候能应付,有时候不能,他经常狼狈地逃到我这里来,所以在我面前较为随意。” 白衣衣依旧没有抬头,我将她的小脸扶起来,发现上面早已泪痕交错。我叹了口气:“宋寓是除了老鳏夫对乔严最好的人,你让他怎么娶你呢?” 白衣衣轻轻抽噎,“可我不喜欢他,嫁给他不是骗他吗?” 我帮她擦了擦眼泪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的姻缘,又怎能成全每一对有情人。” 白衣衣看着我愣了很久,突然站起了身,她说:“我还是想试一试,也不能总是听天由命吧。” 我不晓得白衣衣有没有再和乔严说些什么,只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到乔严。并且在这段时间里,宋将军密谋造反的事迹败露,王上雷霆震怒,将宋家五百三十七口人全部押牢候审。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匆忙赶到了酒馆,乔严却没有在。我托了很多人,花了许多银子打探消息,结果一无所获。 直到七夕那日,忽然传出来永安王府的永宁郡主下嫁淮南王的消息。 淮南王同永安王同一日受封,各自管理辖中人民。三年前淮安王离世,其独子宁珞继承王位,因治理有方,淮南城一片安定。 可白衣衣从小便定了婚约,况且她明明喜欢乔严,为何会突然下嫁淮南王? 不知为何,这回的消息封锁得极为严密,我用尽全力仍旧还是没能知晓其中分毫。 初冬起了第一场雪的时候,乔严满身狼狈地推门而入。几个月不见,他瘦得太过厉害,整个人毫无生气。 我将他扶进屋中,转身瞧了瞧屋外,除了一地银白,剩下的便就是乔严的一排脚印了。 乔严在睡了十多个时辰之后,总算醒了过来,我端了碗粥递给他。乔严轻声道了句谢,便开始沉默。 这样的乔严是我从未见过的,莫名地不敢同他搭话,于是便都沉默着。 乔严在我这里待了七日,第八日的时候他回了酒馆,院子里的几株红梅开得正好,乔严盯着梅树发了好长一会的呆,随后道:“阿无,我给你酿梅花酒喝吧。” 我点了点头,他又喃喃了一句,随后便回了屋。 我第三日来找乔严的时候,他喝酒喝得正酣,面颊通红,眼泪顺着眼角直往下掉。他看了我很久才说:“阿无,二哥死了,衣衣嫁给别人了。” 我将他手里的酒坛子抢过来喝了一口道:“节哀。” 乔严忽然哼笑了一声道:“你总是这样,凉薄得让人厌恶。”我不答,只笑着看他。 乔严看着我许久,突然道:“我把接下来的故事卖给你,你用赚来的钱把我葬了,要葬得隆重一些,好一些,成吧?” 还不待我答话,他便颠三倒四地讲开了。 六 宋将军常年驻守边疆,近几年一场又一场的胜仗深得军心与民心。且因着权势越发滔天,宋将军又性子耿直,明里暗里得罪了王上许多次却不自知。 自古功高震主,除非造反,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王上各方面准备充分后,便以意图谋反的罪名将将军府的人都押入牢中以牵制远在边疆的将军。 将军自是怒不可遏,于是怒气冲头之下决定顺着王上的意造反。 将军年少时曾与永安王交好,故而才有白衣衣和宋寓的婚约。现下将军被困,永安王自然不能旁观,于是送了信给将军,信上说:小王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只是只有永安王与将军两人势单力薄,两人计划了许久,于是决定拉拢淮南王一起共商大计。 淮南王对圣上不满已久,时常给宫里头弄难堪,苦于时机不对,因而一直隐而不发。 永安王去淮南王府彻夜详谈一整晚,淮南王自然答应了永安王的提议,只不过有条件,永安王须得将郡主嫁过来,以示诚意。 白衣衣晓得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万般不情愿的,于是她来找乔严,她想让乔严带她走。可乔严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牢中的将军府众人身上,尤其是他的二哥宋寓。 乔严拒绝了白衣衣,并且决定一个人去救宋寓。 白衣衣苦劝了他三日,依旧无果,于是白衣衣说:“我去嫁给淮南王,你别去牢里,你救不了他们,但我可以。” 乔严终于抬起眼来正眼瞧着白衣衣。 白衣衣走上前摸着他的脸道:“乔严,从前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你。你会陪着我玩陪着我笑,骂我训我。这些都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所以我新,我欢喜,我恨不得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乔严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白衣衣轻轻地抱着他道:“乔严,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乔严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觉得他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是宋寓,他觉得他根本不应该招惹白衣衣,他还觉得他突然要不起白衣衣了,白衣衣这样好,她需要找一个可以让她安定的人,而不是跟着他四散流离,无枝可依。 于是乔严抬起手抱紧了白衣衣道:“走吧,白衣衣,你走吧……” 白衣衣终于还是嫁给了淮南王,十里红妆,风风光光。乔严仍在忙碌四处打探消息,想方设法把府中的人救出来。 可到底天不遂人愿。 宋将军带领军队攻入皇宫的时候,本以为胜券在握,最终却全军覆没。 永安王从来就没想着帮他,毕竟如今家国太平,王上又不算昏庸,没有几个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谋权篡位的事来。 将军轻信于人,于是不战而败,死于宫门外。 乔严早便在永安王面前暴露了身份,于是连带着他也被永安王送进了牢里,秋后便问斩。也是那个时候,乔严才知道,二哥宋寓因为身子弱,在入狱不久后便死了,他不仅做了很多无用的事,还害了白衣衣。 后来乔严就知道得更多了,比如淮南王从来都未参与过造反的事,永安王只是去淮南王那里求亲,希望能娶了白衣衣,让白衣衣与宋家脱离关系。而白衣衣对这一切,自然毫不知情。 白衣衣起先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消息的,她从嫁过去便失去了乔严的消息,可淮南王一次醉酒便将事情抖落了出来。 白衣衣一直被困在府里,又因为淮南王故意封锁消息,所以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却没想到,外面早已风云巨变,乔严危在旦夕。 白依依当夜便跑回了永安府。永安王仅有白衣衣一个闺女,因此万分宝贝,却在面对着白衣衣声泪俱下的控诉时,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似乎能明白女儿的难过,又似乎不明白。 淮南王第二日醒过酒后便追了过来,他娶白衣衣也不仅仅是为了权谋,他到底还是喜欢白衣衣的,幼时常一起玩耍,情愫自小便生。 白衣衣开始绝食,三番四次地想要自尽。一个月下来,府中人人自危,生怕郡主一个不小心没了牵扯到自个儿头上。 最后永安王与淮南王终于松口,答应她将乔严救出来。 七 乔严再见到白衣衣的时候,白衣衣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欢喜地抱住乔严,高兴得泪流满面。 乔严说她瘦了,白衣衣便跟他咬耳朵说:“我有偷偷吃饭的,我不能让自己饿死,否则就救不活你了。” 乔严笑着摸着她的头说:“怎么嫁了人之后变聪明了。” 白衣衣也笑:“我本来就很聪明啊。” 乔严在牢里受了不少伤,白衣衣拉着他不让走,于是两人便在永安府里一起养伤。 白衣衣时常看着乔严发呆,然后说:“若不是宁珞说只有我和他好好过日子,他才去救你,我会想和你私奔的。” 乔严笑了笑说:“白衣衣,你就不恨我吗?” 白衣衣说:“说不上来,大抵是恨的,可是爱比恨多很多。” 乔严搂着她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窗外白云追月,稀星轻闪。 白衣衣身子好起来的时候,淮南王便过来接了。乔严看得出来,宁珞是很疼白衣衣的,故而乔严为了避嫌,在白衣衣走的那日,便在屋子里没出来送。 可是临走前不久,白衣衣突然来寻他,还背着个包袱,要和他私奔。 乔严看着白衣衣略显狼狈的样子,心里头说不上来的难受,他克制住自己想要上前抱住她的冲动。顿了许久许久后说:“白衣衣,从前我们之间隔着二哥,现在隔着人命,你怎么总是长不大呢?” 白衣衣弯起的嘴角慢慢放下,有些失魂落魄地说:“对不起啊,乔严,对不起。” 乔严看着白衣衣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出了门,猛地坐回榻上急喘了几下,转眼咳出来了一口血。 白衣衣回淮南时差人将乔严送回了长安,风雪飞起,白衣衣坐在马车上,脚边放着炭火还冷得直发抖。 乔严在道别的时候终于对着淮南王说:“她极怕冷,冬日里炭火要旺,煮些热姜汤,必要时让她饮点酒。” 淮南王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离开。 八 乔严醒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晌午了,我来给他送饭,发现他脸上仍有湿意,不知是酒还是泪。 乔严开始继续酿酒,酿完桃花酿梨花,酿完梨花酿杏花……每日里都是忙忙碌碌的,答应我的那坛梅花酒,到底还是没能给我送来。 乔严依旧酿着他的酒,盛夏时分,全部堆在院子里,他身子越发的不好,几乎要搬一两天才能搬完。 搬完后便坐在院子里发呆,偶尔有人骑马从院中过,却再也没有那个一鞭子便打烂他一半酒的姑娘。那姑娘的鞭子还在墙上挂着,受了潮气微微泛黄,乔严只看却从来不摸。 乔严死于次年冬,我去找他要酒时发现身子已经微微发硬了。 乔严中了蛇毒,那时候人们只顾着为宋寓解读,哪能晓得乔严也中了少许。中毒这事连乔严自己尚不自知,只是因为量极小,也不是特别剧烈的毒,故而并无太大反应。 只是在回来后常觉得身子不适,腹痛了好几回,大夫查不出病症便只能拖着。最严重的一回,大夫说若一直这样下去,活不过十年。而那年,乔严遇见了白衣衣。 我将乔严葬在了他院子里的梅树下,连着那把鞭子一同葬了。不久后,便听有人传了消息说,淮南王得子,王府大庆。 我将消息告诉乔严,然后跟他说,你可以放心了,她被照顾得很好。 我再也没有见过白衣衣,也不再喝梅花酒,等到梅花全部开了的时候,摘回来炒着吃。 我清楚地记得,乔严那时候喃喃说的话,他说:“可是白衣衣说,梅花酿酒浪费了,炒着才好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何以泠泠何以安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是在姜凝的坟头上再次见到姜泠的。 四月初,春来多雨,是姜凝死后的第一个清明。按照我自己的习惯,讲故事的人死后的第一个清明,我是该去看看的,于是我带了香火与纸钱去了姜凝的坟上,在那里遇见了姜泠。 姜泠穿了件交领白衫,袖口及衣边绣了几朵素雅的白鹭花,肘间挂着件白色的薄披风,头发被随意扎了起来,看上去像一个翩翩佳公子。 可我知道她不是公子,她是姜凝的幺妹,平日里深居简出,时常混迹边疆,是大宣人人皆知的女王爷。 我在坟前上了香烧了纸,因为下着雨,纸倒是烧完了,香却一直点不着。 姜泠在一旁看了许久,随后道:“先生也信这个?活着的时候受尽了苦,死后不过一抔黄土,有什么用呢……” 我笑笑:“我不信,不过求个心安罢了,”随后问姜泠,“王爷冷吗?要去避避雨吗?” 姜泠扭头看着我:“先生肯收留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我摇头:“王爷怎会没有故事?谢院使可来过我这里许多回了。” 姜泠“哦”了一声,随后道:“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我提起手中的篮子转身往回走:“无非情爱罢了。”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我知道,这个叫姜泠的王爷一定爱极了那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谢院使谢以安。 一 谢以安从前喜欢找乔严喝酒,乔严喝醉的时候喜欢说实话,谢以安喝醉了便喜欢哭,为此我和乔严笑了他很多回。 乔严死的那日,谢以安困在宫里出不来,后来能出来的时候,趴在乔严坟前醉了一场也哭了一场。 也亏得谢以安带了许多药,才使乔严不至于每日腹痛不止。只是那时候,连谢以安也没能查出来乔严到底得了什么病。 而乔严却清楚地知道,这个叫谢以安的御医,只要那个女王爷在一天,他就能活一天。 谢以安从前是御医院院使的幺子,因着母亲是台上戏子,性格软弱,故而也将他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子。 大约是三年前,谢老院使因着一味药开错使得贵妃肚中的胎儿滑落,因而获了罪。 贵妃家中权势显贵,本着生个皇子兴许未来还能有所作为,却不想被老院使一个不小心统统葬送。所以,贵妃族人一个个不肯饶恕,又使了下作手法陷害,以至于最后老院使百口莫辩,最终被判斩立决,而家中众人男者流放为奴,女子送去做娼,一个大家族,至此人散家亡。 那时候谢以安已经被送出了城,厚重的手枷磨破了手腕,脚上起了满脚的血泡,身上被抽得满是鞭痕。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如此一来谢以安已是去了半条命,暗想着自己怕要交代在这漫漫长路上了。 姜泠是穿着铠甲骑着战马拎着红缨枪来追上他们的,就那样横在队伍前面,弄得领队的一惊,随后赶忙跪下行礼问好。 姜泠伸着长枪指着谢以安说:“这人我要了。”随后几步走到他跟前,将他拎上马圈在怀里,看着挡在面前的领队说:“出了问题,我自会跟父王请罪,你不用怕。”随后,便扬起鞭子离开了。 谢以安在姜泠怀中颠着倒来倒去的身子,偶尔会碰到她的下巴。谢以安费力睁开眼睛说:“你能不能……让他们……对我家人……好一点?” 他声音极小,可姜泠还是听见了,她顿了顿调转了马头。 领队看着姜泠去而复返,生怕惹什么乱子,赶忙停下来听吩咐。姜泠扔了锭金子给他,“待这些人好点。” 领队赶忙将金子递回来道:“朝中有人吩咐了的,将军你何必为难属下。” 姜泠笑了笑,“这队伍是往西北去的吧?如今西北谁做主,你可知道?” 谢以安窝在马上昏昏欲睡,他极力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他也不知道想看谁,但是最终还是就那样晕了过去。 谢以安醒来的时候,似乎是傍晚,他透过屋里的窗口只能瞧见屋外飘着的几缕淡淡的云霞。他闭上眼想,他怎么还活着呢。 姜泠进来的时候,谢以安眼角的那滴泪刚刚溢出来。姜泠拿帕子将那滴眼泪擦去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谢以安顿了很久才说:“阿泠,我这般的性子,你会不会很累?” 二 姜泠跟着我进了屋,将那件披风放在椅子上,整个人窝进了椅子里。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道:“好茶都被喝完了,只剩下谢院使带出来的庐山云雾,王爷且将就着吧。” 姜泠端起茶杯闻了闻道:“平日里我要都要不来,他倒是挺喜欢你这里。” 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边疆风月想必极美的吧?王爷怕是看得多了,心思也细腻了,不该吃的醋便也吃了。” 姜泠端茶的手一顿,随后突然笑了起来,她有两颗小巧的虎牙,陷着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问她:“你同谢院使在一起,累吗?” 姜泠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你问过他吗?” 我摇头,姜泠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晓得。” 我其实是问过谢以安的,谢以安没有回答我,而姜泠的回答同她那时候回答谢以安时是一样的。 姜泠将谢以安带回了宫里,自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她父王当晚便将她叫进了御房。 没有人知道姜泠是怎么说服她父王的,只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去追究谢以安这件事。 谢以安在姜泠宫里一直待着,一边将养着身子一边想,如果姜泠逼着他和她生个孩子,那么孩子到底叫什么好一点呢?姓谢好呢还是姓姜好? 姜泠离开是在初秋,北边有场硬仗要打,宋将军驻守西边分身乏术,大将军的差事便落在了姜泠身上。 姜泠走的前一晚来找谢以安,跟他说北方边城有极好吃的糖葫芦,问他要不要。谢以安说不要,他只想早些睡觉免得第二日头疼。 姜泠走的时候谢以安没有去送,在榻上睡得热火朝天。姜泠宫里头的领事看不下去,本着自己记性不好的由头,那一日没去给谢以安送饭。 于是谢以安拿着姜泠给他的令牌偷跑出宫,找到乔严的酒馆大醉了一场,接着便和乔严熟了起来。 姜泠走的那段日子,宫中管事经常忘事,故而谢以安经常来找乔严,时日久了,便也同我熟了起来。 姜泠回来是在隆冬,在那之前,长安城内姜泠打了胜仗的消息早已传开,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就在谢以安拿着酒瓶说我又要变成笼中鸟,哀哀怨怨掉眼泪的时候,姜泠带着满身的尘沙推门而入。 我和乔严皆是一惊。我大抵是没有见过这种姑娘的,满身的戾气,眼眸里带了常人所不及的冷冽,就连样貌也生得棱角分明,满脸英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姜泠的第一眼,突然想起谢以安说的一句话。 那时候我和乔严抓着谢以安哭鼻子的事纠缠个不停,谢以安被纠缠得烦了,就说:“哭笑怒骂,情之所至嘛。姜泠小时候才爱哭呢,被冻了要哭,划伤了要哭,连被人亲了也要哭。” 想着谢以安说过的话,看着眼前反差如此巨大的本尊,我一时有些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三人皆朝着我看,我端了把椅子递给姜泠:“将军赶路累了,歇歇吧。” 姜泠抬头扫了我一眼,随即弯下腰将谢以安拎了起来道:“告辞。” 谢以安摆着手没心没肺地冲我们告别,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些心疼姜泠。 姜泠喜欢谢以安,切切实实的喜欢,而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应,谢以安不会爱她,或者说不能爱她。 三 姜泠凯旋,举国大庆,王上大喜,欲赐姜泠公主封号,以示嘉奖。 姜泠谢绝王上好意,说她一心只想守卫边疆,对封号头衔并无所求,若王上真想封赏,不如在宫外赏个府邸。 在众多公主中王上本就较偏爱姜泠,又因着这场仗大获全胜,故而极为欢喜。便顺口说了一句:“既然要出宫落府,没个名头总是不好的,泠儿虽是个公主,却比许多男儿郎更大丈夫。父王赏你才识,服你忠胆,便封你个王爷当,开这个女王爷的先例。” 于此,姜泠女王爷的称号又一次闹得满城风雨。而在这之后,我和乔严大约有半年未曾见过谢以安。 我再见到谢以安是在盛夏,那日下了场白雨,谢以安淋成了落汤鸡,怀中抱着一包草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似乎有些匆忙道:“给乔严,让他煎了服下,每日喝三回。” 那一回的谢以安和之前稍稍有些不一样,整个人严肃端庄了许多,看着我得眼神里更是闪过微微的坚定。 他匆忙吩咐完,不待我答话便又跑了出去,顺便偷了把我的伞。我追出去门外,看见街角闪过两个人影,一个是姜泠一个是谢以安,撑着我被偷了的那把伞。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姜泠之于谢以安,到底还是不同的。 初秋经了场连阴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姜泠身份特殊,故而她的亲事时常有人惦记。 王上挑了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几个,让姜泠选,姜泠选了其中一个订了亲的。王上虽然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成全了这场姻缘。 姜泠成亲的那日,天气晴好,白云温软,风吹水皱。 婚礼办得极为隆重,姜泠将驸马接到了王爷府,在府里行了礼拜了堂。 那一日,我也是去瞧了的。没看见谢以安的身影,只看见满梁的红绸,以及一排排挂着的红灯笼。 那天夜里,谢以安来了我这里。他抱着一瓶酒,却丝毫没有醉的样子,他对着我笑,说:“阿无,我亲过姜泠哦……” 我一顿,随即道:“你醉了,去歇吧。” 谢以安一动不动,只紧紧地盯着我看,眼眶慢慢泛起了红,却无丝毫水汽。互相沉默了许久,谢以安突然说:“我从前不爱哭的。” 谢以安的母亲是个戏子,那年给太后拜寿被请进宫里,恰逢谢老院使治好了太后两个月的头痛,太后一开心,便将这个戏子赏给了谢老院使。 谢老院使自是不能推脱,将人带回了家,不出一年便有了身孕,第二年生下谢以安。 谢以安小时候长得十分精致,却总爱板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笑。 谢老院使带过他几回,发现他极有学医的天赋,便喜欢带着他到处走走。 谢以安是在将军府里遇见姜泠的,姜泠那时候还很小,软软糯糯的,被逼着练长枪。 姜泠的母妃是兵部尚的闺女,自小喜欢兵器,尚便寻了人来教她。后来有次无意间救了王上,之后被纳入宫,成为后妃。 姜泠的母妃知道自己不受宠,所以要想在宫里头保护好自己,防身功夫还是要学的。起初她自己在宫里给姜泠偷偷地教,姜泠不愿意学,每日里哭声震天,闹得宫里沸沸扬扬,终于引来了王上。 王上看着姜泠和她母妃许久,最后说:“若真想学,送去将军府吧。” 谢老院使那日去将军府谈事情,看着谢以安想了很久之后,把他带去了将军府。 谢以安看见姜泠的时候,姜泠正在蹲马步。眼泪顺着小脸往下掉,看见他之后更加委屈,哭得越发厉害了。 谢以安越来越板不住脸,最后终于看着姜泠弯起了嘴角。他走上前,慢慢擦掉姜泠脸上的泪,然后轻轻用嘴碰了碰她的额头。因为谢以安记得,母亲告诉他,这样最能安抚流泪的人。 可姜泠却哭得越发厉害了。 那一年,姜泠五岁,谢以安七岁。 后来,谢以安用一串糖葫芦止住了姜泠的眼泪。再后来,每日午后,谢以安都会去将军府陪着姜泠。 四 谢以安的母亲死在初春,误食了两种相克的食物,最终中毒身亡。 谢以安看着母亲的尸身并未哭,夜里却被父亲叫到了房。 自那之后,谢以安便再未见过姜泠。他变得越来越怕事,医也渐渐读不下去,再到后来,他会经常被哥哥弟弟欺负。 他们喜欢把谢以安的衣服弄脏,看着他哭,所以之后,谢以安越来越爱哭。 谢以安后来听说,姜泠开始喜欢上练武了,也开始不爱哭了,变得越来越坚强,像她母妃一样。 于是他挑了一个晚上,翻墙进了将军府去看她。他从窗户爬进去姜泠房间的时候,外头的月光正亮。姜泠尚未拉床帐,脸对着窗户的方向,轻皱着眉头。 谢以安看着她笑了笑,随后用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谢以安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姜泠,你可一定要等等我啊。 那半年的仓促时光,是谢以安后来少数能想起来的快乐日子,也是他和姜泠唯一的回忆。 时光一晃而过,姜泠开始频闯边疆,逐渐战功赫赫,最后名扬大宣。而谢以安还在屋子里试着配药来治治自己久治不愈的咳嗽。 随后便是谢老院使错手使贵妃丢了孩子,被降罪的消息。谢府一朝落败,再后来,谢以安便被流放边疆。 姜泠在边疆听闻消息,弃了万千大军不顾,独自回京将谢以安堵在了半道上,最后带回了宫。 因为姜泠知道,倘若父王不放谢以安,谢以安无论在何处都不得安宁。 谢以安最终还是哭了,抱着酒坛子醉得一塌糊涂,也哭得一塌糊涂。 我将他扶上榻,想要去侧屋打些水为他擦脸,打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屋外站着一身红衣的姜泠。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叨扰先生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摇了摇头。姜泠随后便走进了屋子,我去侧屋取了水与帕子。 姜泠将我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一边擦谢以安的脸一边说:“他从前不这样的,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旁人都以为他宠我、对我好,可其实他老是欺负我。” 我站在榻边不言语,未搭她的话。她也不在意,接着道:“我若是练不好动作,他便会罚我抄诗。我那时还小,哪晓得什么诗词,哭着不干,他就会亲我,然后说‘你再哭哥哥就不喜欢你了’。我那时候那么喜欢他,生怕他不喜欢我,就只好乖乖地再亲回去,然后一句一句地抄诗,一边抄一边偷偷掉眼泪。” 我接过姜泠手中的帕子,在水里浸了浸又递与她道:“王爷已经结了亲,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吧,王爷太过执着对你和以安都不好。” 姜泠一顿,随后笑道:“先生看得通透,当局者却怎么也放不开手,走不出局。” 我顿了许久道:“夜深了,王爷府中还有夫君,也该回了。” 姜泠看着熟睡的谢以安看了许久道:“劳烦先生费心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出了门,榻上的谢以安睁开眼睛冲着我笑:“阿无,你说我和姜泠这都是什么命啊?” 我看着他道:“同样的命,身不由己的命。” 五 隆冬的时候,城里头突然传开了消息,女王爷的夫君,终于抵不住对自己心上人的思念,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带着心上人私奔了。 王爷府连夜将此事禀告了王上,王上雷霆震怒,却碍于王妃家中权势不得牵连,最终只下了命令,让官差全国缉拿王妃。 那夜谢以安又来了我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掩藏的笑意,看得我高兴异常。我将从乔严那里抢来的梅花酿分与他喝,谢以安一边喝一边骂:“姜泠真是个傻子。” 我并未搭话,只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从一开始,姜泠的心思都是昭然若揭的,只是王上想不到,谢以安不去想,所以才都被姜泠骗了。 我想若是我猜得没有错,那个所谓的男王妃,此时此刻正和心上人在王府的某个院子里相依相偎,你侬我侬呢。 谢以安喝了不多便醉了,把桌子当床榻,愣愣地直往上扑。 正当我发愁的时候,姜泠便带着风雪进了屋。她很轻易地就将谢以安放在了床榻上,随后径自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我笑道:“王爷府后院起火,还有心思来这里喝茶,草民佩服。” 姜泠抬头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垫在桌上,接着便趴在上面睡着了。 我暗自翻了几个白眼,走到榻上把装睡的谢以安叫醒,谢以安盯着姜泠睡着的样子看了有足足半晌,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上了榻。 我同谢以安打了个手势,便去了侧屋,他们两个独处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了。 谢以安总得离开姜泠的,不晓得是怎样的方式,但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姜泠的王妃找了一月仍旧未找到,西北边境却突然传来蛮夷入侵的消息,姜泠临危受命,来不及同谢以安告别便去了西北。 第二日便听说谢以安被王上召进了宫里。 姜泠的目的那么显而易见,王上就算再迟钝也晓得姜泠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那时候宫中正打算除了宋将军,此后姜泠的兵权只会更大,将谢以安困在宫中,对姜泠无疑是最好的牵制。 西北的仗并不好打,蛮族本就骁勇,宋将军那边又正受压制,分身乏术。这一重担便全部落在了姜泠身上,又因着谢以安被困皇宫,姜泠心中着急,于是不顾军中劝阻,执意夜袭,结果夜袭并未成功,倒是带回了一身伤。 西北长留郡失守,姜泠带伤退居玉门关。 消息传到长安城的时候,国人皆惊。王上更是连夜召了几位重臣入宫,商议此事。 那日晚间,我再次见到了谢以安。 他有些消瘦,精神却还好,乔严那会正在为他父亲二哥奔波,并未在。谢以安前来道歉,说他自顾不暇,没办法帮乔严。 我摇摇头表示无碍,谢以安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道:“倘若我不再来,你若能见到姜泠,将这个交与她。” 我退回去:“你自己来。” 谢以安笑了笑,又将那东西放回桌上:“有些话,我说和你说是不一样的,我说了,可能会搭上姜泠的命,你说便不一样了。” 我看着他,愣了会神。他笑着说:“给你添麻烦了。” 六 从那之后,我便再未见过谢以安。只是最近才得知,姜泠费劲心力打了胜仗凯旋,却不想竟在姜凝的坟头上碰见了她。 姜泠带着难以掩饰的疲累,她问我:“谢以安给你的东西呢?” 我顿了顿说:“他不是说自己来取?” 姜泠似乎愣了愣,揉了揉眉头道:“他来不了了,你给我吧。” 我看着她不说话,姜泠顿了许久才用有些喑哑的声音道:“他死了。” 我倒茶的手一顿,姜泠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在椅子里喃喃:“他死了,来不了了。” 我这个人不会予人安慰,只会落井下石。于是我同姜泠说:“你将他的死因告诉我,我便将那东西给你。” 姜泠紧紧盯着手中的茶盏,不再看我,只说:“你就这么想知道?” 我点头:“谢以安把他的故事卖给了我,总得有个结局吧?” 姜泠一愣:“他什么时候同你说的?都说了什么?” “送信的时候说的,他还说,给我添麻烦了。” 姜泠顿了许久才说:“你说话算数,我将后来的事说与你听,你将他的东西给我。” 我点头。 姜泠一直知道,后来的谢以安有着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她也知道,后来的谢以安硬生生将自己磨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姜泠还知道,谢以安无论从前还是后来,都是喜欢她的。 当年谢以安的母亲死于非命,他父亲便晓得这是他的夫人给他的警示了。先前他以为他尚可以保住谢以安母子性命,最终却还是让谢以安的母亲丧了命,于是他便知道谢以安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命。 所以,后来的谢以安变得越来越懦弱不堪,到最后竟难登大雅之堂。 姜泠救回谢以安是冒着风险的,她用她知道的秘密和她的势力,换了谢以安一命。 当年王上忌惮贵妃家势力,生怕贵妃生子后,娘家人会权势滔天,无人能及。便暗地里让谢老院使将孩子拿掉了,最后虽赔上了老院使一条命,却保住了全家人。 否则,怕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老院使在完成任务前去找了姜泠,他的夫人娘家是较有权势的,故而定不会吃亏。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谢以安,而能救也肯救谢以安的怕只有姜泠一个人了。 姜泠最终说服了她的父王,将谢以安留在了身边。 也因此,谢以安成了大宣王上牵制姜泠的唯一威胁。 七 姜泠一直记得谢以安让她等着他,可她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得她不得已嫁了人,等得她不再拥有年少的嫁衣梦,也等得她差不多放弃。 可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谢以安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地赶到,问她:“姜泠,如今的我想要娶你,你可应我?” 姜泠受了伤待在帐里头起不了身,她看着门外的堂堂七尺男儿,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姜泠说:“我自然应。” 谢以安被王上囚在宫里,鲜少有人晓得,他之前同姜泠拜了同样的师父。 因此守着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没用的草包,守卫得毫不用心。谢以安本就有些本事,借着这些空当,轻而易举地逃去了西北边疆。 姜泠受伤迎战,他不放心。 我把玩着手中的信封问姜泠:“谢以安为什么要装呢?离开了谢家便没人伤他了,为何要如此窝囊地活着?” 姜泠看着我,突然笑了:“人人都说先生你聪明睿智,活得通透,怎么这事偏偏想不明白。” 我只顾着喝手中的热茶,并未搭话。姜泠说:“父王留着谢以安是为了牵制我,倘若谢以安锋芒毕露,建功立业,那么父王必定没办法将他捏在手里,又何谈牵制我。况且,朝中众臣,哪一个肯让一个戴罪之身抢了自己的功业,之前不过父王一直压着,否则,我也许连谢以安的命都救不了。” 我点了点头:“以安确实活得辛苦。” 我话音刚落便瞧见姜泠猛然变了脸色,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冲我吼:“我就不辛苦吗?我活着半辈子戎马只是为了保护他,可他呢?他个窝囊废!居然自己跑去送死!” 姜泠眼角的泪掉珠子似的往下落,整个人显得狼狈又疲累。 我说:“王爷日子还长,说什么半辈子。” 姜泠冷哼了一声道:“我只是来要东西,你把东西给我。” 我笑:“我从不做亏本的生意,王爷若是不想要,现下我便可以将它烧了。” 姜泠一顿,随后说了句:“你真是可恶。” 这大抵是我头一回看见姜泠跟个丫头一样发怒,她从前身经百战,目光冷而寒,不怒自威。这般大叫着你真可恶的样子,大抵是谁都从未见过的。 可我没法安慰她,谢以安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否则,王上会不断用谢以安威胁姜泠,而姜泠绝对不会拒绝。 皇室哪有真情,姜凝便是先例,倘若哪日姜泠真同宋将军一般威震四方,王上必定会打压她。姜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偏偏要因为谢以安的缘故处处受制于人,他们这一生是绝不可能被成全的,谢以安不想自己窝囊了一辈子,也让姜泠因为他变得窝囊。 这些都是谢以安同我说的,他说他已经知足了,而姜泠和他命不同,不该因为他处处受委屈。 于是,谢以安瞒着所有人,跑去了边疆,同姜泠做了最后的厮守。 八 谢以安死在战场上,或者说他去西北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西北那仗到底还是赢了,谢以安带着军队夜袭,后来和敌方首领同归于尽。 谢以安带着的那支军队伤亡极少,谢以安的功夫谋略相对姜泠来说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前几仗的胜利,便让部下刮目相看。 可谢以安的死却让许多将士都不能理解,明明夜袭有十分的成功把握,却不知道为什么谢以安那般身手却死在了那里。 可姜泠知道,她知道谢以安不想活了。 谢以安的尸身送回来的时候,姜泠一眼都未曾瞧过,她忙着和将士庆祝刚刚打胜的那场仗。 她不能原谅。 谢以安被葬在了西北,身后便是茫茫高山。姜泠站在坟前几乎一整天,想问什么却不知道怎么问。 她想起来谢以安说:“往后我便陪着你打仗,再也不让你受伤。” 他还对姜泠说:“往后的日子很长,要一起开开心心地过。” 他最后说:“我在阿无那里给你留了礼物,要是我回不去你便去取。”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你看蛮族将领那怂样,待我回去了亲自送给你。” 姜泠眼中酸涩,却没有眼泪,她想骂谢以安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好像过去的那许多时光猛地被抽走,天地间只留下空落落的一个她。 我将谢以安留下的东西交给姜泠,可姜泠却突然有些不敢接,她顿了很久才说:“先生帮帮我吧。”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将信封里面的纸张拿出来,上面除了一句话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将那张纸递给姜泠,姜泠看着愣了许久,随后突然号啕大哭。 我不知道姜泠为什么哭,我只知道那是一句很常见的词——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我想,也许小时候的他们许下了什么誓言,却一辈子不能履行。 姜泠最后还是带着那张纸走了,不到一个月便又去了西北驻守,此后再未回过长安。 我突然记起谢以安曾经说过:“阿无,我也不想死啊,我死了姜泠怎么办?可我活着,她又要怎么办呢?” 我想,如今的谢以安不再纠结,而姜泠每日看山看水看圆月。 这,怕是最好的结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清明谷雨两相恋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谷雨来长安城寻我的时候,正逢年夜。 城西边的烟花撒了满空,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谷雨却千里迢迢从临安跑来寻我。我将她接进屋子,看着她因为舟车劳顿熬红的眼,一时语塞。 谷雨的身上满是寒意,白色大氅上沾染了不少风雪,她问我:“姑娘可知陆清明在何处?”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许久道:“不知。” 谷雨似乎冷笑了一声,她说:“姑娘能替陆清明送信,怎会不知他在哪里?姑娘既是不说,我便在这里等着。” 我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言语。 前几日我去过一次临安。临安不比长安,长安的冬日雪撒城楼,遥遥望去白茫茫的像中秋时的月光,尤其夜里,月映冬雪,恍若白昼。 临安的冬日几乎是没有雪的,只是寒凛凛的湿冷,让人闷闷的从心眼里往出溢满厌恶。 我去临安的时候恰巧下了场雪,许是我好运又或许是其他,西湖上摇曳的船只映着星点灯光,让我生出些许温暖。 几经周折才寻到了陆府,又拿出来陆清明的随身玉佩才得以面见陆清明的夫人。 我见到谷雨时,她穿了件素白色的窄袖短衣,下身配了件水绿色的长裙。我看着她笑道:“陆指挥使让我来找你。” 谷雨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许久才说:“姑娘是?” 我笑了笑道:“我代指挥使来送封信。” 谷雨纳闷地“啊?”了一声,接过信道:“劳烦姑娘了。” 我笑了笑接着道:“那就不打扰了,告辞。” 谷雨慌忙地想要留我住一宿,我摆摆手径自走了。我始终记得,陆指挥使寻到我那里的时候,脸色发白得厉害,他问我:“听说先生要去临安?” 我点头,赶忙将他扶了坐下,他是东边的大英雄,娶妻的那日打马路过我这里,故而我认得他。 他喘了口气道:“先生可否帮清明送封信?” 我顿了顿点了点头。他随后便又向我要了纸笔,接着道:“先生帮我一帮,清明不识字。” 我一震,随后拿过了纸笔。 陆清明写完信行了个谢礼便走了,只留下我拿着手中的那封休,有些戚戚然。 一 我跋山涉水由长安走到临安,给谷雨送了一纸休。 说起来倒让人有些想笑,只是陆清明那个无助又悲伤的眼神,让我无论怎样都不能拒绝。 临安临海,东夷因着水上战术较好,时不时骚扰临安边境。王上烦不胜烦,却因为水军较弱而吃了不少亏。 直到陆清明在越州打了场胜仗。这场胜仗几乎是大宣开国许多年来唯一一场在水上打赢的仗,陆清明威名远播,王上大喜。 那一场仗陆清明得了个指挥使的官,也夺得了兵部侍郎谷大人的青睐。 陆清明从此防守临安,护得一方清平。 谷雨嫁给陆清明大约是五年前,东边的大英雄娶了妻,大宣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谷雨在长安长大,远嫁临安算是城中事,她出嫁的那日城中极为热闹,百姓多数来观。陆清明打马从我门口走过的时候,我记住了他的样子。 倒是未曾见过谷雨,去临安那回是第一次。 谷雨回了长安城的谷府,她的父亲曾是兵部侍郎,现已升至尚令。她每日下午都会来我这里坐上半晌,有时候看,有时候写字,再也不提陆清明。 只是弄得我有些不方便,好几日都没有生意。 最后无奈,只好对她道:“我这里是有规矩的,不如你讲了故事与我,我告诉你陆清明的下落。” 谷雨半晌没有答话,晚霞泛起红光的时候,她搁下本道:“我明日来讲与你听。” 我笑着应了。 夜幕稍微降下来后,我端了饭菜去了乔严的酒坊。 自打乔严死后,我便照看着这个院子,那日陆清明从我那走了之后,我后来又在乔严后院的草垛里发现了他。 他中了蛊,活不过三个月。本以为那个院子无人居住,却不想最后被我发现。 我寻了很多人打听如何解蛊,最后不仅没有结果,还差点打草惊蛇暴露了陆清明。 我将他安置在院子里,每日前来送饭,算是心里有个安慰。现下的陆清明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东西了,只是四肢尚能动,尚能自己照顾自己。 我将谷雨的事告诉了陆清明,陆清明喃喃了半晌才说:“她不应该觉得欢喜吗?” 我一顿,陆清明便不再说话了。我离开的时候,陆清明再三叮嘱,不能让谷雨知道他在这里。我点头应了。 我本来是打算让谷雨救陆清明的,可当我知道下蛊的人是谷雨的父亲之后,这个打算只好作罢。 谷雨仍旧是下午来的,外面下了场晚雪,她的鼻头冻得有些红,看起来依然精致。 谷雨道:“姑娘可要说话算数。” 我笑:“谷雨姑娘若是不信我,便请回,此后也莫来了。” 谷雨径自喝了口茶道:“我出生的时候是清明,多雨,父亲给我起名谷雨。而陆清明是谷雨那日生的,他父亲为了让他此后头脑清明,忠于国家,给他取名清明。” 我笑了笑道:“也是巧了。” 二 谷雨的父亲和陆清明的父亲是故交,十年历练,一个于京中做官,一个于东边卫国。 原先谷雨是打算嫁于陆清明的弟弟陆少安的。陆清明好耍刀弄棒,江里来海里去;陆少安喜欢读,四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陆将军送了陆少安去京里读,借住在谷雨家,算得上青梅竹马。 而陆清明那场胜仗,改了谷雨父亲的主意,他将谷雨嫁给了陆清明。 谷雨嫁给陆清明的时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陆少安倒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从那之后搬出了谷府,也没有回临安。倒是谷雨有些不安,她偏好读人,喜欢温文尔雅的君子,从未想过自己能嫁一个将军。 而陆清明怕也没能想到,一字不识的自己能娶了一个满腹诗文墨的妻子。 陆清明千里迢迢从长安将谷雨娶过去,却在洞房花烛夜那日丢下谷雨,去丽州迎了一场恶战。 那场战争,足足打了三月,大宣与东夷两败俱伤,最终以东夷兵力不足战败而告终。 陆清明回府的时候,正好端午。家中上下都包了粽子来吃,他换了衣物之后,便想去东院瞧瞧谷雨。 可陆清明瞧见的却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陆少安,正在为她的嫂嫂剥粽子。 谷雨在屋里透过窗扉瞧见陆清明,慌忙站起身来院里迎他,陆少安跟着她欢喜地出了屋门。 陆清明看着他俩笑,陆少安上前捶了陆清明一拳算是打招呼,随后道:“弟弟我中了探花,琼林宴上得王上赠花,可算给咱陆府长了脸了,哥哥你可要好好赏我。” 陆清明笑道:“你要什么?” 陆少安捏着下巴想了半晌道:“城东的斋近日得了几张‘圣’真迹,哥哥帮我赎回来怎么样?” 陆清明正欲答应,却被谷雨截了话道:“王羲之真迹价值连城,朝中好几个又争先恐后地抢,你又何必……何必为难你兄长。” 陆少安看了谷雨几眼,转而道:“啧啧啧,这才几日呀,就开始针对我了?一起抓鸡遛鸟的情谊都没有了吗?” 谷雨一时双颊羞红,逮着陆少安便要打,两人闹了一阵后,发现陆清明已经不见了踪影。 从那之后,谷雨很少能看见陆清明。陆清明从不歇在房里,整日都在后院里练枪,晚间便歇在客房里。谷雨去请了几回,老夫人也敲打了几回,陆清明到底还是未曾回房睡过。 陆少安在府中待了不久便去地方上任了,偌大的陆府,留谷雨一个人,太过冷清和无趣。 谷雨便每日做做女红,赏赏花,偶尔读写字看话本子。可时间还是过得极慢,谷雨闲得发慌便偷偷跑去后院看陆清明。 陆清明确实是个大英雄,他比谷雨高出一个个头还多,手中提着那杆红缨枪,转身投足间尽是霸气。谷雨在那一瞬间忽然改了主意,她想,她就应该嫁给这样的大英雄。 于是当日夜里,谷雨便抱着枕头闯进了陆清明睡的客房。 谷雨进去的时候,陆清明已经入睡了,谷雨动静很小,却还是在靠近床榻的时候惊动了陆清明。陆清明转眼便掐上了她的脖颈,谷雨吓得脸色苍白,陆清明在瞧见是她的时候也一下子白了脸。 他慌忙收了手,有些惴惴地道:“有无……大碍?” 谷雨瘫坐在榻边,摇了摇头。陆清明又道:“对不住……我不晓得是你……有事吗?” 谷雨有些生气道:“你我成亲三个多月,你从未与我同床,将军可是不满意我?” 陆清明似乎一下子被问得有些懵,很久才道:“不……不是。” 谷雨被他说话的样子逗笑,转而道:“将军若是哪里有气或者不满意,说出来我改便是,”不等陆清明答话,她又道,“将军若是想娶小的,谷雨也不会反对。只是希望将军,好歹给句话,老这么晾着,算什么呢?” 陆清明被她说得涨红了脸,半天只吐出来四个字:“不娶小的……” 谷雨起身笑着揽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角。 陆清明站在那里,脸红得厉害,手脚都不知要怎样放。 三 很久很久之后,谷雨才知道,一向雷厉风行,威慑四方的临安指挥使,每次跟她说话都会结结巴巴的原因,也不过是喜欢极了她。 可那时候的谷雨不知道,因为即便两人开始同榻而眠,陆清明也对她极为生分。 故而,两人成亲两年,却一直无所出。陆家主母着了急,拉着谷雨问长问短,终于将谷雨的委屈问了出来,谷雨泣不成声地控诉:“夫君从未碰过我。” 陆清明那会正在江上练兵,东夷不满败绩,勾结南蛮打算前后包围临安,将陆清明这支水军一举歼灭。 陆清明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被陆母一纸家叫回了府。当日便给陆清明上了家法,陆清明不曾想到陆母不惜装病,为的竟是这事。 陆清明顿时怒不可遏,上完家法便抱着谷雨回了房。 谷雨从未想过,陆清明还可以这样可怕。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爱脸红的陆将军,变成了在战场上屠敌杀人的恶鬼,而她便是他的敌人。 陆清明在第二日晨起时离开,离开的时候告诉谷雨:“东边开战在即,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回。” 谷雨抓着手中的被褥,没有回他的话。 陆清明一走又是许久,中秋团圆,陆少安千里迢迢地回了临安,谷雨同他说些闲话,唠些家常。 中秋过后的第三日,陆清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碰见谷雨同老夫人送陆少安离开。 陆清明没有同谷雨说话,接过她手中陆少安的马缰绳道:“我送送少安。” 谷雨没有说话,回了府。 陆清明回房已经深夜,谷雨睡得迷糊,稀里糊涂听见陆清明跟她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 寂寞而沉寂的夜里,她听见陆清明轻微的叹息声,以及许久之后离开的脚步声。陆清明不知该如何面对谷雨,谷雨也不知如何面对陆清明。直到,谷雨被检查出来有了身孕。 陆清明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同下属谈公事,侍从知道比起所谓公事,夫人怀孕的消息可能更重要。 于是一群人就看着陆将军在侍从耳语了几句之后,猛然站了起来,随后欢喜地跑了出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谷雨从未见过陆清明如此高兴的样子。 她瞧见过他笑,瞧见过他紧张,也瞧见过他生气,却从未见过他欢喜。 而当陆清明冲到床前抓起她的手,说了好一阵话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谷雨正用一种憋笑的表情看着他。 陆清明登时又红了脸。 四 谷雨喝了口手中的热茶,看了眼窗外的红灯笼道:“我的好日子,至此便到了头,我甚至都未曾和陆清明一起过个好年。” 我摩擦着杯沿叹了口气,随后瞧了瞧外间已经擦黑的天色道:“姑娘歇歇吧,不好的事情缓一缓再说。外间天色已晚,若姑娘再不回府,我怕谷大人会太过担心。” 谷雨笑了声,啜了口茶道:“先生倒是长情,乔严死了那么久,还每日都去他院子里瞧瞧。只是不知道,带些饭菜是为何?” 我一震,僵了半晌才缓缓道:“恰逢年夜,乔严无亲无故,我给他送些吃的,烧些纸钱。” 谷雨看着我笑了笑道:“乔严能有先生这样的朋友实在三生有幸,只是先生心善,在乔府养了个叫花子,却不让人知道,这是为何?” 我顿了顿道:“姑娘派人跟踪我?” 谷雨道:“先生每至这时候便要赶我走,总得让我知道是为何吧?” 我哼笑了一声道:“你若不是陆指挥使的夫人,此后便别再想进我的门。” 谷雨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里透着几分哀伤,她道:“我只想知道,他在哪?是不是还活着?” 我叹了口气道:“你明日再来吧,今日就不送了,我得去给那个叫花子送饭。年前风霜大,我走夜路遇见疯狗,是他救了我。” 谷雨看了看我,起身道:“我只是派人跟着先生走了一趟,没有冒犯之意,先生莫要在意。” 我一怔,看着她走出了屋门,许久才道了句:“嗯。” 想必现在的陆清明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认得了。他瞎了眼睛,皮肤变得越来越皱,耳朵也不大好使,腿脚不便,身上衣物也穿得邋遢不堪。好在没人认出他,否则我真是害了陆清明。 我去乔严院子的时候,大约已经月上中天了。 陆清明躺在榻上呼吸平稳,我以为他睡着了,却不想他突然笑了一声道:“我以为先生忘记我了。” 我将饭菜取出来,递到他手里道:“谷雨姑娘今日待得有些晚,我来迟了。” 陆清明手中的碗一顿,过了许久才道:“她待在你那里做什么?” 我顿了顿道:“讲你们的故事。” 陆清明突然笑了一下,配着他不甚好看的脸,有些吓人。 我想了想道:“谷雨姑娘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不肯见她?还要休了她?” 陆清明猛地扭过头看着我,突然失笑道:“先生你何必开我玩笑,谷雨怎会喜欢我?她一直喜欢的,都是少安呐。” 我一顿,想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陆清明大抵是误会了谷雨和陆少安。 我问陆清明:“那孩子呢?孩子你也不想见吗?” 陆清明愣了愣问:“哪个孩子?谁的孩子?” 我回道:“你和谷雨的啊!” 陆清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手上的动作僵了很久,随后道:“谷雨没同你说吗?孩子因为不足月便催产,死了。” 我心里猛一颤,陆清明又失魂落魄地说:“她既然不愿意生孩子,为什么非要逼我碰她呢?” 五 陆清明不晓得是被我的哪句话刺激到了,情绪有些激动,倒是同我说了许多。 谷雨有了身孕之后,两人关系逐渐缓和,倒也过了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只是这日子太过短暂,短暂得让两人连一些愉快的回忆都不曾留下。 谷雨怀孕后的第三个月,北边登州爆发了一场水战,陆清明的父亲前去支援,不幸战死,尸身荡入大海,遍寻不见。大宣失去将领,群龙无首,登州一战大败,退居蓬莱。 陆老夫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当即受不了刺激晕了过去。陆清明被王上钦点带着兵将北上营救登州,陆清明来不及服丧,便离了家。 陆少安偏居荆楚,一时半会竟也赶不回来,陆老将军的丧事便只能由谷雨一人打理。外加上还要照顾老夫人,谷雨那段日子难熬得厉害。 陆清明身居千百里之外,只希望早日结束战争,好回家照顾老母,补偿谷雨。可天不遂人愿,这场仗一打就是五个月,最终以陆清明被困蓬莱城而暂告一段落。 东夷人聪明,想着临安久攻不下,不如转战登州,入侵大宣也是一般道理。于是早些便贿赂了登州府些许官员,又在军队了安插了不少眼线。 大宣水军几乎是用来防备东夷,于是在陆清明一次又一次打退东夷后,其他地方便放松了操练。 登州军队太过松散,整场战争,只有陆清明带去的五千水军殊死搏斗,才换来五个月的相持不下。可两方势力相差太大,最后还是被困蓬莱,期间陆清明多次请求援军,援军却迟迟不来。 陆清明苦等援军不来,硬生生坚持了半月,才用只剩下五百人的残兵剩将等来了援军。 援军来得虽不及时却非常英勇,又持续了三个月,陆清明取了东夷将领的首级,算是为陆老将军报了仇。 他几乎是怀着归心似箭的心情奔回临安的,他想孩子怕是已经落地了,小手小脚的一定非常可爱。可陆清明回到家只见到奄奄一息的老母亲,一脸疲累的陆少安,以及瘦弱到了极致的谷雨。 陆清明想看孩子的心思完全被没有多少日子的陆老夫人引去了目光,他到底迟钝,直到半个月后老夫人去世,陆清明心痛之余才想起来孩子这回事。 只是谷雨却一味地跟他道歉,说着一些,都是她不好才让孩子没能好好活着的话。 陆清明当时只当是因为家里的事谷雨太过劳累失去了孩子,故而即便陆清明心痛难耐,他还是知道自己应该安慰谷雨,他是她的丈夫,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便要一起承担。 陆老夫人去世后,陆府一下失去两个主人,百废待兴,陆少安官职在身不能多留,又回了荆楚。偌大的陆府,只留下陆清明和谷雨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时候,陆清明想,孩子也许可以再有,谷雨现在似乎挺喜欢他。他想,漂泊厮杀了二十多年,能得谷雨捧一杯热茶,此生足矣。 直到,他无意听见院子里丫头的闲话。 后来的陆清明隔绝掉了那些丫头说的很多闲话,只留下了一句:“少夫人真是狠心,七个月大的孩子硬生生喝了催产药生了出来,孩子即便活着,也太过体弱了啊……或许,少夫人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那种感觉就好像新婚之夜他听到的那番话一样的感觉。 那时候,陆清明娶回谷雨喜不自胜,亲礼的当天晚上他希望能快些见到谷雨,只简单喝了几杯便回去了屋子。 经常打仗的人,习惯了放轻脚步。于是他便听见了侍女的声音响起:“小姐既是喜欢少安少爷,又为何不同老爷说呢,老爷疼小姐,一定不会逼你的。” 陆清明如兜头凉水猛然浇下,他听见谷雨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如何能让父亲难堪,又如何能折损了陆将军的面子。” 陆清明那时候想,原来谷雨是喜欢陆少安的啊。就像现在,原来谷雨是不愿意生下他的孩子的。 可他那时候却不能休了谷雨,就像谷雨不能损了他的面子一样,他也不能毁了谷雨的名声,更不能得罪了尚大人。而现在,他舍不得休了谷雨,他喜欢她,从小时候偶然见面就喜欢得不得了。 六 陆清明第二回不知道如何面对谷雨。 谷雨感觉到了陆清明的异样,问了好几回,都问不出个所以然,两人便这样得过且过地过着日子。 直到谷雨的父亲从长安传来信,让陆清明去长安一趟,又要事相商。 陆清明巴不得可以先离开谷雨一阵子,于是立刻答应,并且第二日就从临安出发去了长安。 未曾想,这一别却是永别。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清明看了我一眼道:“先生应当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吧?” 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指挥使是指什么?” 陆清明顿了很久才说:“比如造反这样的事。” 我一怔,顿了顿道:“我即便去说,也没证据,没人信我的。再说了,造反必定是有权势的人做的,我写了这么多故事,能活至今日,必然是有原因的。” 陆清明失笑道:“先生聪慧,倒是我有些唐突了。” 谷雨的父亲不满大宣王许久,想取而代之也许久,当初他让谷雨嫁给陆清明便是做了这样的打算。直到陆清明的父亲战死登州,他便觉得说服陆清明的机会来了。 可陆清明知道,谋朝篡位是为大不敬。父亲虽然战死,但为国而亡,算是死得其所。父亲从小教育他的是保家卫国,忠君爱民,况且如今国家安定,雄霸南北,百姓安居乐业,虽不时有夷人骚扰边境,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 于是他回绝了他的岳丈大人,起初谷大人还不时寻人劝他,只是时间久了他仍无动于衷。谷大人恼羞成怒,派人给他下了蛊。 陆清明未曾想到岳丈大人会决绝至此,于是毫无防备,轻易便上了当。 再后来,谷大人用蛊毒威胁陆清明。可疆场上驰骋惯了的人,总会有自己心中的执念与原则。他拖着中了毒的身子逃了出来,找到了我,让我给谷雨送一封休。 我问陆清明:“你既是逃出来了,为什么不去上报王上?你是将军,官高言重,王上定会信你的。” 陆清明摇摇头道:“先不说王上是否信我,即便王上信了我派人彻查此事,最后办了谷大人,这都是诛九族的大事,会连累谷雨,我想让她活着。” 我缓了缓神道:“那封休呢?” “我死了之后,她便可以再嫁,不用再守着我,想嫁给少安也是可以的,有人照顾她总是好的。” 我顿了顿道:“指挥使没想过再见见她吗?” 陆清明摇头:“有什么好见的呢,我这般样子,她见了兴许会做噩梦。过了这段日子吧,过了这段日子便好了,她就会想明白了,”陆清明顿了顿又说,“她父亲的事就不要同谷雨说了,我总归是要死的,何必还要让她再恨她的父亲。” 我顿了顿,点了点头。 七 我看着陆清明勉强睡下,才提着送饭的篮子回了屋子。 求不得,爱别离,人生大苦。 第二日一大早谷雨便来了,我递给了她一杯热茶,开始听她讲回忆。 大多数都与陆清明说的一致无二,只是孩子的死因,截然不同。 谷雨说,她催产孩子,是为了救陆清明。 当时陆清明迎战登州,虽然两军相持,但是可用人力差距悬殊。陆清明向朝廷请求援兵许多次,朝廷依旧按兵不动,不予增援。确切地说,是谷雨的父亲谷大人,阻止了援兵的及时到达。 谷雨是在和弟弟的通信中无意间晓得的,弟弟一时说漏了嘴,道了句:“父亲故意如此安排,姐夫定当不会死的”。 谷雨听闻后十分着急,她的父亲是在用她丈夫的命做赌注。她匆匆忙忙去了几封信,父亲那头依旧无动于衷,于是谷雨打算北上长安。 陆少安那时候刚刚回府,府中大事全需他打理,分身乏术。求助的事又只有谷雨兴许才能劝动她的父亲,于是陆少安犹豫再三还是没能阻止谷雨。 那时候正值隆冬,孩子七个月大,长路奔波,雪天又路滑,若是就那样过去,兴许孩子保不住还会拖累谷雨。 百般算计之下,谷雨决定催产,于是在第八个月,谷雨生下了孩子。 幸运的是孩子生得很顺利,谷雨只休养了半个月便抛下了孩子去了长安。 最后谷雨的父亲终于松口派了援军救陆清明,只是孩子因为太过体弱,那阵子的陆府又不太平,不等谷雨回来孩子便夭折了。 谷雨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我顿了顿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陆将军呢?” 谷雨抬头看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对吗?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看了她一眼,迟疑半晌才说:“现下……他在哪里我还不能告诉你,你且说完吧。” 谷雨虽然满脸失落,却眼里有灵光,似乎突然有了希望。 她道:“陆清明本来就很疏远我,因为孩子才亲近了一些,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父亲从中作梗,我怕他知道了之后会连带着一起讨厌我,因为我的父亲差点害死了他,还间接害死了他的孩子。”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若只是因为我劳累致孩子夭折,他定是不会怪罪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 谷雨接下来再说的事,和陆清明所说的无甚差别,她只知道她的父亲叫了陆清明去长安,并不知道去做什么。 我问谷雨:“你从前是喜欢陆少安吗?” 谷雨摇头:“不是喜欢,是依赖,最开始以为是喜欢,后来才知道对陆清明的那种感情才是喜欢,甚至是爱。” 我顿了顿道:“倒是巧了,陆指挥使也是喜欢你的。” 谷雨突然瞪大了眼睛,她看了我一会,忽然道:“我讲完了,姑娘可不能耍赖。” 我顿了顿道:“我问过陆清明了,他不是很想见你。” 谷雨一愣,顿了许久之后开始掉眼泪,她一遍一遍地说着:“求求你,让我见他……” 尾 我最终还是带着谷雨去见了陆清明。 拖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对谷雨无可奈何,带着他去见了陆清明。 彼时陆清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也说不清楚话,只能含糊吐出“先生”两个字。谷雨初看到陆清明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有些崩溃,她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只能摇头,陆清明交代过不能说,我已经违反了约定带她来看陆清明,这些秘密还是替陆清明保密的好。 谷雨疯了一般地想要找人救陆清明,可没人救得了,蛊毒入了心肺,只剩几日能活。 谷雨后来终于冷静下来,她每日帮陆清明洗澡换衣,梳发修面,过得极为安稳。 陆清明最后的那几日,谷雨将她带回了临安,她向我道谢,庄重而认真。 后来,我听来往的旅人说,临安的陆府一朝萧条,偌大的陆府单由一个女人撑着,多少有些凄凉。 再后来,我还听人说,有不少人去向陆夫人提亲,陆夫人却都一一回绝,不曾改嫁。 我还记得,谷雨照顾陆清明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极为耐心,会在陆清明皱巴巴的脸上一遍遍地亲着,然后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呀,陆清明。” 她的眼泪掉在陆清明的脸上,陆清明皱皱眉头,没有反应。 大抵,谷雨喜欢陆清明这件事,陆清明到死都不知道,他或许还在某处希望有个人能代他照顾谷雨,让她安稳度过下半生。 可谷雨知道,谷雨知道陆清明喜欢她,也许,这对于谷雨的后半生来说,足够了。 梦里梦外,戏里戏外,唯一个你,便是一生一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杜鹃花艳木槿安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二月初的时候友人从南方来长安,带了些较为独特的杜鹃花种给我,说了许多这花的独特之处,我不以为然,知道他是想要我的酒,便也没戳破他,做了个顺水人情。 我这里因为人常来常往,消息灵便一些,南北东西的人也都喜欢来这里坐坐,说说闲话。因此,我各处的朋友日益增多,煮茶的手艺也越发的好。 只是,我不曾想过,这包杜鹃花种,竟是把大宣国已经嫁出去的公主引来了。 穆瑾来我这里的时候是夜里,她面容憔悴,许是知道我喜欢酒和茶,她带了些南方特有的这两样,找上了门。 那时天色已晚,我解衣欲睡,听到敲门声有些烦闷,因此态度极为不好。穆瑾也不与我计较,只进了门将东西放在桌子上,问我:“姑娘这里有陶先生培植的杜鹃花种?” 我一愣,顿了顿答道:“是。” 她笑了笑说:“我想同姑娘讨些,桌子上的茶和酒权当谢礼。” 我抬眼瞧她,眼光扫过她身体各处,忽然停到了她袖口的纹路上。穆瑾穿着一件素白的窄袖长衫,袖口上纹的是银丝穿过的白凤。 我心下有了计较,顿了顿道:“姑娘既是知道我的喜好,想必也知道我的生意,我如今不需要这酒和茶,倒是对姑娘的故事感些兴趣,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穆瑾没有看我,低垂着眼眸沉思了半晌,然后道:“那便依了姑娘。” 我听她言至于此,便去提了茶壶过来,倒了杯热茶递与她。 穆瑾说:“我是三月初二回的长安……” 一 三月初二,雨过初晴,南越王上册封新妃,穆瑾被特许回国探亲。 想着能再见穆子安,穆瑾心里有些欢喜,索性着了一身红衣。踏着青石板砖缓缓入了城门,走过两年不曾走过的长街,女帝立在宫门口迎她,穆瑾只觉岁月恍惚,回过神来她竟是成了客人。 穆瑾扫过处处角落,仍是不见穆子安的身影,思及他可能在木槿宫候着,便匆匆辞了各种客套礼遇,提着裙摆到了木槿宫。 厚重的红木门内飘来杜鹃花的香味,穆瑾推开门,便是一片灼眼的红,顿时心下欢喜,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穆子安。”她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只觉心怦怦跳,紧张得很。 院中无人应答,良久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穆瑾转身,却只瞧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走进来,抬眼看见她,似是有些震惊,随后缓缓行礼:“公主万安。” 穆瑾看着眼前的人,缓了缓神,心想自己真是笨,竟然忘了穆子安说过他喜欢的是穆谣,并且,他们已经成了亲。穆瑾顿了顿扶起面前的人,良久道:“穆谣,这杜鹃花是你种的?” 穆谣摇头:“穆子安种的,公主走之后,他便就种了。” 穆瑾手微微颤:“穆子安,他可还好?” 穆谣看着穆瑾一怔,随后言:“他便葬在杜鹃花丛里,好与不好公主自己问便是了。” 穆瑾稳了稳心神:“你不想让我见他,我不见便是,你又何苦咒他。” 穆谣看了穆瑾一眼,随后缓步离去,口中喃喃:“我既是爱他,又何苦咒他。” 穆瑾慌了神,跌跌撞撞闯进了女帝的寝宫,穆谣正伺候她入寝,穆瑾有些颤抖地抓住她的手:“皇姐,我要见穆子安,你让他出来见我。” 女帝微微愣了愣,随后言:“你既是做了南越的王后,便就忘了穆子安吧。”穆瑾直点头:“你让我忘我便忘,只是请你让我再见他一面。”女帝直直看着穆瑾的眼:“穆子安,在你走的第二日,便死了。” 穆瑾犹如五雷轰顶,脑袋一沉,便晕了过去。 二 穆瑾在十岁那一年遇见穆子安,当时他还不叫穆子安,穆子安是穆瑾赐给他的名字,他和穆谣是穆瑾最亲近的人,穆瑾赐了他们国姓,王上宠穆瑾,未说一个不字。 穆瑾遇见穆子安的那天,恰是惊蛰,穆瑾的生辰。穆谣和几个侍从陪着穆瑾出宫闲逛,街角处传来的闷哼扰的穆瑾心神不宁。穆瑾看不清被打的人的面容,只是打人的人异常凶狠,仿如恨他入骨,穆瑾差侍从去阻止,穆子安被送到穆瑾跟前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穆瑾不知哪里来的悲伤,突然便掉了眼泪,吓得穆谣一惊。 穆子安在床上躺了三日才悠悠转醒,手里握着一朵枯萎的杜鹃花,穆瑾无论怎样都从他手里取不出来,穆子安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娘亲,给你杜鹃花。” 穆瑾看着他,愣了又愣,随后戳了戳他的脸问:“你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 穆子安看清是穆瑾之后,直愣愣地向后缩了缩说:“我没偷东西,只是摘了朵杜鹃花。” 穆瑾抓住他的手说:“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欺负。” 穆子安看着穆瑾愣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穆瑾欢喜不已,直直扑到他身上,趴到他耳边悄悄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穆子安不说话,看着穆瑾幽幽红了脸。 自打那日之后穆子安便跟着穆瑾,穆瑾把穆子安的母亲接入宫的那天,王上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气冲冲地闯入穆瑾宫里,抬口便要置穆子安于死地。穆瑾那时年幼,只是十岁的孩子,面对从来不发脾气的父皇猛地慌了神,穆子安有些颤抖地立在穆瑾身后,穆瑾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无助。 王上扬手让侍人拖走穆子安的时候,穆瑾无计可施地拿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字字镇定:“父皇若杀了他,我便杀了自己。他是穆瑾带回来的,为穆瑾而死未免太过不值。”王上气势汹汹地出了宫门,穆瑾放下剑,觉得手腕酸疼,心中涩涩。 穆子安的娘亲常年缠绵病榻,接至宫里时已是回天乏术,于是不久便辞世了,穆子安没有哭,倒是穆瑾哭得当真像是死了娘亲。穆子安后来在他娘亲的坟前种了杜鹃花,红艳艳的一片,看得穆瑾动了心,从此便喜杜鹃成痴。 三 穆子安陪着穆瑾从十岁长到十五岁,直到王上封穆瑾为皇太女。 说来好笑,穆瑾父王不满前朝国主昏庸,于是一个雨夜起兵造反,许是前朝国主太过窝囊,竟让穆瑾的父皇轻易得了手,怕是上天为惩罚她父王谋朝篡位的不忠,于是即便她的父皇已经年过花甲,却仍然只有穆瑾和穆珏两个女儿,其他孩子不是小产,便是夭折。王上无奈,索性欲传位给穆瑾与穆珏其中之一,而王上从小喜欢穆瑾,因此皇位传于谁早是人尽皆知的事。 穆瑾被封为皇太女之后,王上便开始为穆瑾谋划终身大事。穆瑾言语灼灼跟她父皇讲她非穆子安不嫁的时候,王上一时气不过,晕了过去。 从此穆瑾和穆子安的生活再无安宁,不是有人说穆子安偷了东西,就是有人说穆子安糟蹋了宫女,还有宫人偷偷凑到穆瑾耳间,说穆子安摸了小太监的手,恐怕居心不良。穆瑾看着穆子安铁青的脸,笑得发了疯。 穆瑾宠穆子安,不为别的只是喜欢他,喜欢他安静为穆瑾种上满院的杜鹃花,喜欢粘着他让他晨间为穆瑾绾发,喜欢他似笑非笑地跟穆瑾说:“公主整日跟在属下身后跑,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穆瑾每次听他说这话就笑吟吟地回他:“因为穆瑾喜欢你呀,穆瑾愿意对你好。”穆子安总是窘得别回脸,不再搭理穆瑾。 那年初夏,穆瑾随着穆子安在花园闲游,墙角花荫处有宫女正红着脸给面前的侍卫系上自己绣的荷包,侍卫脸微微红,随后在宫女额前轻微落下一吻,便匆匆离去。 穆瑾看得出了神,穆子安就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穆瑾,直到穆瑾红了脸,心中有些懊恼,于是不顾旁人便凑上去亲了穆子安一下,穆子安一惊,脸色羞红。穆瑾暗暗腹诽:让你笑我。 穆瑾在一个清晨扭扭捏捏地将亲手绣的荷包挂到穆子安的腰间时,穆子安皱着眉看她:“公主这是从哪里捡来的?” 穆瑾脸色暗了暗,穆子安接着道:“难道是出去买的时候被人骗了?” 穆瑾蹭地将他腰间的荷包扯下:“不要就算了。”随手便扔了出去。 穆瑾赌气不理穆子安,直到夜间穆子安拉穆瑾出去,穆瑾舍不得拒绝便跟着他走,他手里拿着那个荷包,幽幽打开,穆瑾便看了满眼的萤火。 暗夜流萤,杜鹃花艳,爱人相伴,穆瑾便就突然安了心。可穆瑾却忘了,她的欢喜不代表别人的欢喜,她的心安却让旁人更加焦躁。 穆瑾以为不管穆子安犯了什么错,旁人总会卖她一个面子,不至于对他下太重的手,可是穆瑾远远忘了,想害他的人那么多,更何况其中还有一国之主的父皇。 那年夏末,长公主穆珏率了众臣去南山狩猎,王上让穆瑾待在宫里陪他处理政事,穆瑾不依,非嚷嚷着要一起去。王上最终妥协,但条件穆子安要留在宫里,穆瑾为此差点跟王上当着旁人的面吵起来。末了,王上道:“你若是事事都离不开他,父皇更是不敢让他跟你成亲了,否则日后大宣怕就旁人的了。” 穆瑾咬牙说:“父皇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上叹气:“无论怎样,父皇也是拼了老命打下的江山,万不能这样葬送,你若自己心里有数,就别那么粘着他,顺着他。” 穆瑾抬眼瞧父皇,惊觉他也已是垂暮之人。宠了她那么多年,疼她爱她娇惯她,而她却如此报答,于是穆瑾顿了顿道:“好,儿臣遵命。” 临走的前一夜,穆瑾和穆子安在月下看星星,穆瑾心中不快,噘着嘴看着他,一脸的不情愿,他瞅了穆瑾一眼:“不是自己嚷嚷着要去的吗,如今怎么这副样子?” 穆瑾抱住他的胳膊:“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回来要是发现你少了什么,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穆子安摸了摸穆瑾的头,随后走至院子角落的腐草中,一晃神便飘出来许多萤火虫,穆子安叹气:“腐草为萤,便是说的如此吧。”穆瑾只觉得月光下,周身亮闪闪的穆子安俊美得让她再移不开眼。穆瑾想,等她回来,就嫁给他。 四 穆瑾虽不懂刀剑,但骑射是塞北人人皆会的事,况且穆瑾从前骑射一直第一,所以不出意外地拔了头筹。长公主看着穆瑾笑:“我果真无论什么都比不过你。” 穆瑾笑得尴尬:“皇姐说什么呢,至少你比我漂亮。”长公主未搭话,顿了良久道:“你若是果真喜欢穆子安,就别那么宠他,否则,日后你定会害了他。” 穆瑾摸摸鼻子:“这就不劳皇姐费心了,皇姐若是当真喜欢新科状元,我可以帮皇姐去向父皇求亲。”长公主顿时红了脸:“莫、莫要胡说。” 穆瑾叹气:“丞相的女儿如今待嫁,不如成全他们也罢。”长公主慌了神,一时不知所措。 穆瑾顿了顿言:“皇姐尚会为喜欢的人忧心焦虑,又如何让我不去待他好?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我又为何不待他好?”长公主看着穆瑾未语,许久起身离开。 后来,穆瑾终于明白了皇姐的话,可是,已经迟得让她无法挽回。 穆瑾回宫之后,木槿宫找不到穆子安的人,下人都垂头丧气,一脸的战战兢兢。她心中的不安越甚,冷着脸问一个宫人:“穆子安呢?” 宫人身子抖得厉害,随后扑通跪了下去:“公主恕罪,穆公子他,前几日……前几日……被王上亲自抓住,说是……说是和后宫妃子通奸。” 穆瑾叹了口气,父皇又来了,这种把戏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穆瑾起了身:“穆子安现在何处?我去保他。” 宫人抖得更甚:“穆公子……穆公子在后院……在后院养伤。”穆瑾一愣:“养伤?可是挨板子了?”宫人摇头,穆瑾正纳闷,却见她抖着嗓子开口:“穆公子,被……处了……处了宫刑。” 穆瑾看着眼前的人,觉着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她还是亲自问问穆子安好了,穆瑾抖着腿找到后院,心慌得厉害。推开门便看见穆子安躺在榻上,似是睡着了,穆瑾扑上去晃着他问:“伤到哪了?” 穆子安被穆瑾摇醒,眸子里全是惧色,穆瑾看着他手脚齐全,便不自觉地朝着他身上乱瞄,许是她刚刚的动作太剧烈,穆瑾看到穆子安的裤子上有血迹渗出。穆子安眼神有些空洞,直直地盯着穆瑾不说话,穆瑾扯了抹笑:“你别逗我,快起来。” 榻上的人不动,只是侧过身去看窗外,穆瑾瞧见他眼角的泪,觉得自己恍如入了人间炼狱。 穆瑾屏退了下人,坐在榻前握住穆子安的手,眼泪划过手掌心,穆瑾喃喃:“对不起,对不起穆子安,我怎能将你一个人留下来,怎么如此,我怎会如此。” 穆子安一直望着窗外,眼中神色复杂,穆瑾趴到他耳边轻轻言:“穆子安,我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种满院的杜鹃花,穆子安,你说好不好?”穆子安一直不说话,穆瑾慌了神,晃着他的手:“你别不理我,你打我好了,都是我不好。” 穆子安终于转头看穆瑾,扬手摸了摸穆瑾的头发说:“公主,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穆瑾摇头:“我不走,别赶穆瑾走。” 穆子安扯着嘴角笑了笑,随后由着穆瑾趴到他跟前。 五 穆瑾的茶杯见了底,我又给她续了一杯道:“我原以为是女帝私下出宫解闷,不曾想却是公主你。” 穆瑾笑了笑道:“姑娘倒是聪明,只是皇姐政务繁忙,哪里抽得了空。” 我笑了笑,未答话。穆瑾便接着说:“说起来,要不是穆子安,怕是现在被困在宫里束手束脚的便是我了。” 穆瑾自穆子安被处刑后开始照顾他,不踏出木槿宫半步,朝堂更是半步不入,如此过了一月之久,王上终于耐不住性子闯了进来。穆瑾依旧喂穆子安喝药,他欲下床行礼,被穆瑾挡住,看着他冷冰冰就一个字:“喝。”穆子安许是第一次见到穆瑾这样,竟意外地听话,张嘴便将药喝了干净。 王上似是有些颓累,顿了顿道:“你多日未上朝了,明日乖乖上朝父皇便既往不咎。”穆瑾抬手将早已收拾好的印章,朝服和些许之物呈上,一字一顿:“儿臣不孝,愿辞去皇太女之位,待在这深宫院落,守一心之人。” 王上发了怔,愣了半晌,看着穆瑾决绝的样子开了口:“也罢,我若是再逼你,怕是你会以死相逼,朕还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穆瑾看着她父皇有些仓皇的背影,心中微微发疼,只是她的父皇,明明知道她爱穆子安到了骨子里,却又是如何忍心,害她所爱。 穆子安身子渐渐好转,却安静得厉害,本就不是爱说话之人,如今更是惜字如金。穆瑾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絮叨,所以穆子安在受伤之后第一次主动跟穆瑾说话的时候,穆瑾本该开心得忘乎所以,可事实上却心伤得入骨入肉。 穆瑾那日清晨站在镜前为他束发,他缓缓开口:“公主,属下倾慕穆谣已久,望公主赐婚。”穆瑾手中的玉梳跌落在地上,玉石碎裂的声音扰得她一惊,穆瑾笑了笑道:“穆谣,再去拿把梳子。” 穆子安披着散乱的头发在穆瑾面前缓缓跪下,他说:“请公主赐婚。”穆瑾伸手欲扶起他,他却将头垂得更低,“求公主赐婚。” 穆瑾转身出了门,看着门外因渐渐入冬而凋绝的枯枝残桠,有些恍惚,猛然意识到,这许多年,穆子安一直未说过他喜欢她。 穆瑾回过神已经日头高照了,她回到房里的时候穆子安还在跪着,穆瑾坐在他跟前问他:“穆子安,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穆子安坚定地摇头:“属下不敢高攀,只想平凡度过此生。” 穆瑾微微叹气:“可是我喜欢你那么久,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了,你怎么忍心呢?”穆子安头垂了又垂:“若是公主的喜欢让属下生不如死,属下宁愿不要。” 穆瑾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笑了笑,穆子安说得何尝不是,若不是她,他怎会落到如此境地。穆瑾顿了良久道:“好,一个月后我会请父皇赐婚,但这一个月你要陪着我,好歹我喜欢你这么久,还自作多情地用江山换美人,你也应当可怜可怜我才是。”穆子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良久道:“好。” 穆瑾缠着穆子安,让他在初冬的时节,背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宫里的角角落落。穆瑾伏在他肩上径自喃喃:“等以后你成亲了,我就遣散了宫人,把这院落各处都种上杜鹃花,留一条小路,坐在院里等你,你会回来的吧?” 穆瑾经常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然后趴在他背上睡着,她想,她第一次遇见穆子安的时候,以为穆子安是落了魄的仙人,恍恍惚惚便觉得当是自己一生的良人,只是穆子安是她的良人,她却不是穆子安的佳人。 一月后,穆瑾去王上宫里认错,并求王上赐婚穆子安与穆谣。王上形容憔悴,看着跪在地上的穆瑾,缓声道:“倘若再有下次,父皇也不能驳了群臣的意愿来保你了,你要适可而止。” 穆瑾跪地谢恩:“儿臣遵旨。” 六 穆瑾本以为,穆谣可能会嫌弃穆子安,毕竟穆子安有些东西给不了她,可是穆瑾忘了,穆瑾陪着穆子安的这许多年,穆谣也陪着他,并且暗暗倾了心。于是穆谣欢欢喜喜地接了旨,与穆子安成了亲。 穆瑾坐在屋内看窗外两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看着他们眼中深情流淌,看着自己爱了那么久的穆子安,成了别人的人,心突然麻木,溃不成军。 穆瑾开始把心思花在了政事上,父皇看着穆瑾如今的样子,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大宣八年春,邻国入侵,大军压境,大宣国小将弱,不久边关告急。穆瑾请命带军出征,扬言得胜方归。 穆子安是穆瑾贴身侍卫,穆瑾出战他必得跟着,可穆瑾念他大伤初愈,又刚刚新婚燕尔,便准了他的假,领着万千士兵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这场仗打得艰难,穆瑾终于回天乏术,在被困三日之后,暗暗认了命,不过穆瑾想,还好穆子安没有来。 跟着穆瑾被困的将士暗自做好了自我了断的准备,不知谁起头唱了大宣的战歌,众人一阵气血翻涌,不管不顾地开始突围。穆瑾骑着战马,背着弓箭,心里想着,若她死了父皇当是很难过,只是不知道穆子安听到她的死讯会不会也感到一丝悲伤。 沙场风鸣,穆瑾渐渐失了意识,再醒来时,已入了营帐,跟前坐着的人威严俊朗,对着穆瑾道:“传言大宣国二公主除了宠男人,其他皆不会,如今在我看来,可是能干得很呢。”穆瑾笑了笑:“多谢相救,如今战况如何?” 面前的人朗声大笑:“有我南越二皇子,还怕什么仗打不赢?”穆瑾松了口气,前些日子接到父皇信,说是去了南越借兵,当是不久便至,穆瑾苦等多日不来,已是绝望之时,却千钧一发救了她的命,这二皇子时间掐得真是恰到好处。 穆瑾班师凯旋,王上于城外相迎,她在角落看到穆子安,勉强冲他笑了笑,随后跟着身旁的人入了宫。王上摆了宴谢南越相救之恩,南越二皇子只是看着穆瑾笑,随后晃了晃手中酒杯,对着王上说:“国主客气了,只是叶将在战场上看见二公主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便一不小心起了爱慕之心,不知国主可否成全叶将如此心意?” 王上看着穆瑾,欲言又止。 穆瑾扬手便饮尽了杯中之酒,抬口言:“穆瑾粗俗之人,当是配不上二皇子,还请二皇子三思。” 叶将笑了笑:“也罢,下次我不多管闲事便是。” 穆瑾回了木槿宫,累了许多日,睡醒已是月华高照,她披了外衣起身出门,坐在杜鹃花圃内,看着些许绿叶,心微微颤,事到如今,穆瑾连自己都无法保全,何况她的国家。 七 叶将留在大宣说是看看大漠风景,养养性情,王上无法推辞,只得差人好生照看。朝臣上谏让穆瑾和亲的折子越来越多,王上也有好几次开口欲问,却最终未言语。穆瑾想最后争取一下,她可以不嫁给穆子安,可她不能连见都见不到他。 叶将在临走的前一个晚上来木槿宫找穆瑾,他说:“你若是再不答应,以后可就没机会了,而我说话算数,以后大宣无论发生何事,都与我南越无关。” 穆瑾笑了笑:“二皇子明知有些事情不能强求,这又是何必?” 叶将突然笑了笑:“那你又是何必呢?”穆瑾怔了怔,没了言语,叶将离开的时候,她轻轻道了声谢,叶将笑了笑,缓步出了门。穆瑾转身,却看见穆子安正在看她,表情冷冷冰冰。 穆瑾弯了唇角问:“有事?”穆子安跪下言:“属下恳请公主为了万千百姓前去和亲。”穆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请我这么做?” 穆子安愣了愣道:“公主若是执意不去,请放属下离宫,这样不顾全大局的主子,属下不想伺候。” 穆瑾看着跪着的穆子安愣了半晌,随后有些无力地蹲下身,接着缓缓抬手抱住他:“可是穆子安,我想看见你啊。” 穆子安身子僵了僵随后推开她,一字一顿:“可属下,不想看见公主。” 穆瑾愣愣地看着穆子安起身离开,有些无力地想,原来,她和穆子安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穆瑾连夜去了叶将住的院子,晚上便就歇在了他那里。第二日,叶将请王上赐婚,王上未言其他便下了旨,并将皇太女之位交给了长公主。 穆瑾想,此后大宣江山社稷还有穆子安,大抵都与她无关了。 穆瑾出嫁的那日,院中杜鹃花开得火红,穆瑾穿着嫁衣走过花海,将花踩得残破不堪,穆瑾扭头看着伺候她的穆子安问:“如今,你可满意?” 叶将待穆瑾算是极好,不久,南越国主染病薨,叶将继位,封穆瑾为后。 穆瑾出嫁后的第二年,大宣王上许是太过劳累,多年积郁,于是便也离了人世。穆瑾回家祭拜,只觉从前太过不孝,让人悔恨莫及。 在南越的那许多时日,穆瑾本以为,流年似水更多的会是忘却,却不想,缠绵心口的却是思念,缠缠绕绕,密密麻麻,让人喘不过气又无计可施。 后来,叶将选取新妃,无暇管她,便遂了穆瑾的意,准她回家探亲。穆瑾只是想,她绝不奢求,只想看他一眼就好,只是他竟是死了,她用尽心力护他,他竟是一声不响地死了。 八 穆瑾看着手中的茶杯,拇指摩擦着杯沿,茶水昏黄里映着她的脸,却莫名地落了一滴水珠,起了涟漪。 我顿了许久才问:“他,是怎么死的呢?” 穆瑾缓了一阵才回答我的话,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话语也吐得艰难,仿佛字字都像凌迟。 她说:“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穆瑾知道穆子安的死讯后便喜欢坐在园子里发呆,穆谣每日都会前来打扫。 看见穆瑾时,一会恭敬行礼:“公主万安。” 穆瑾掩下心中的悲伤与苦涩,勉强打趣道:“你与穆子安果真相慕相爱,竟将他种的花爱护得这样好。” 穆谣顿了顿笑答:“穆公子?呵,可奴婢最讨厌的便是杜鹃花了。” 穆瑾一愣,未言语。 穆谣接着道:“公主若真是不知道穆公子喜欢的是谁,那穆公子可当真是不值当了。” 穆瑾还未来得及说话,穆谣便又道:“穆公子是被人活活打死的,王上让他去别的地方侍奉,可他不肯离开木槿宫,说是没有人能照看好他的杜鹃花。他说若是公主回来,看不到满院的杜鹃花,又该伤心了。” 穆谣顿了顿,看着穆瑾接着言:“王上派人请他离开,他和那些人发生了冲突,那些侍卫发了狠便开始打他,待我回来的时候,穆公子已经气绝多时了,我自作主张地火化了他,将骨灰洒在了花丛里,这样他就不怕他的杜鹃花无人照看了。” 穆瑾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心绪翻涌,眼泪成珠般地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 穆谣有些喃喃道:“穆公子从未怨过公主,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从前配不上,到后来更是没可能配上。于是便与我成了亲,却早将休递与了我。当年和亲,穆公子知道后醉酒一夜,只是他不能让你因他而置大宣于不顾,他欠你的太多,不想让你连国家都负了。” 穆谣接着说了许多,穆瑾只是觉得闷,心里绞着喘不过气来。 末了,穆瑾听穆谣言:“公主,若是再能遇上喜欢的人,请不要让他如此艰难,穆公子一生委屈,左不过因为公主喜欢他。” 穆瑾看着穆谣离开的背影,有些晃神,脑海中闪现过很多过去的事,最终停留在穆子安背着她走过院中的那个情景,她明明记得那时候穆子安说:“公主,你待我这样好,我要怎样报答你呢?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那个要把命给她的人,她居然会想着那人不喜欢她,穆瑾想,她居然愚蠢至此。 “我向皇姐奏请,希望可以入住木槿宫,多逗留几日,皇姐欣然应允。随后我将院落中的土壤翻新,只留了一条小路,剩下的地方全撒上了杜鹃花种,却独独缺了穆子安最喜欢的那一种。” 我看着穆瑾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心下涩涩,随后起身将那包杜鹃花种找了出来递给她,穆瑾接过道了句:“谢谢姑娘。” 我顿了顿问:“公主如今作何打算?” 穆瑾笑了笑说:“我后来去了穆子安从前住的屋子,屋子很干净,里面的东西似乎没有人碰过,桌上还放着那摔碎了的玉梳。榻上有微微香气,我寻着香味找,竟发现我多年前送给他的那个荷香包,现在看来做工的确太过蹩脚,我本以为他会扔了的。” 我顿了很久只能说:“公主节哀。” 穆瑾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你看他多傻?他那么傻,去黄泉我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可我却让他一个人在黄泉路上走了这么久。” 我一惊,提声喊了一句,“公主!” 穆瑾捏着那包杜鹃花种起了身,走至门口的时候才言:“多谢姑娘,穆瑾心意已决,还请姑娘不要声张,给我和他一个成全。” 我怔在原地,外间天色破晓,日头初升,却是一个大晴天。 大宣十一年,二公主回宫探亲时,服毒身亡。女帝将其葬于杜鹃花海,并封锁木槿宫,再无人进入。 南越国主听闻王后殁时,手中酒杯微微抖,随后下旨,追谥为孝宁王后。 后来我听见有宫里头出来的人说,他有回无意打开了木槿宫的门,里面花海茂盛,似一座花城,颜色艳泽,染红了宫中半边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章台一念空折柳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遇见叶裳是在冬日,南越四王子带着王妃前来朝贡,于我院子后面的戏楼看戏,我坐在屋里煮刚刚得来的好茶,便听到了敲门声。 叶裳穿了件白色大氅,手中握着暖炉,端庄大方。 她对着我说:“虽身居别处却早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我一顿,将她让进屋子里,问:“姑娘是?所求何事?” 叶裳似乎怔愣了一瞬随后道:“后面看戏的便是我夫君,我来求先生一会替我捎句话。” 我一顿问道:“为何是我?” 她笑了笑:“姑娘是个生意人,做生意至今口碑甚好,应当不会胡说。” 我顿了顿言:“你大抵是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 叶裳点了点头:“我是信任先生的,不过也算是无人可托,来试试运气了。” 我给她递了杯茶:“我尽力而为。” 叶裳点了点头道了谢,随后说:“其实,我本是大宛人。” 一 大宛三十年,徭役繁重,灾害多发,当朝王上大兴土木,苛税重刑,民不聊生。 老将军裴俊因王上听信谗言将要下狱被诛,边疆将士听闻此言皆是不满,于某日晨起率兵逼宫。 皇帝被诛,王室逐一斩杀,不留一人。裴老将军被狱中救出,推举为新王,改国号大顺,其嫡子裴子敬被封为太子。之后免税一年,休养生息,边疆粮草供应充足,奖罚分明,将士士气渐盛,战事多捷,边疆渐安。 百姓和乐,家国安定,便是一片赞扬之声。 而叶裳再见裴子敬是在章柳楼。 叶裳抱着琴上场的时候,嘈乱的楼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她抱着琴缓缓坐下,淡绿色的面纱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座下众人皆是一脸期待。 章柳楼里新来的女子琴艺了得,身形迷人,常以面纱示人,人多好,大多来观。 叶裳将琴搁置好,手指轻动,只是不巧,只一下便断了弦,断弦是为不详,底下便是一片唏嘘。 叶裳怔愣之后便起了身轻声道:“既是无法抚琴,便清歌一曲,算是给诸君赔罪,望见谅。” 声如脆珠,歌音惶惶,一不小心众人便都入了情境,叶裳朱唇张合,吐出的便是人人皆知的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往昔青青今记否?纵使新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余音绕梁,衣袂轻扬,楼上便有人鼓了掌。 楼上之人一身明黄绸缎沿着红阶缓缓而下,叶裳看着他微微笑,随后跪地行礼。 章柳楼前几日被太子订下,用来宴请几位多年不见挚友,因而,叶裳于此见到裴子敬,便是早些就预料到的。 来人缓身蹲下,良久,挑开她脸上的面纱,叶裳下意识地反抗却反而被推到了人前。座下皆是一晌震惊,随后便是唏嘘叹息。 面纱底下原本白皙的脸上突兀地蛰伏着一条丑陋的疤,从眼角延长至唇角,配着叶裳微微惊俱的脸,乍一看让人觉得可怖。 只这一瞬,座中众人便走了大半,其他皆是摇头惋惜,搂着怀里的人儿,上了雅间。 裴子敬看着叶裳,许久道:“怎么?还没死?命倒是硬。” 叶裳微微愣了愣道:“我等的少年还未来,我怎舍得死去。” 裴子敬捏着她的下巴,白皙的下巴顿时一片殷红,裴子敬恨恨地道:“阿玉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叶裳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险些忘了,他原本就是恨她的呀。 仿佛又是那年兵变,那个少年临阶而立,长戟指着她的脖颈:“叶裳,你真该死。”时光一晃,又是如今,他看着她问她,你怎么还没死? 叶裳笑了笑道:“阿玉身子太弱,常年病痛缠身,去了许是好事。” 语毕,便迎来预料之中的巴掌,只是叶裳真的不曾想要故意激怒他,她只是想,阿玉若是离了病痛,怕是幸福的。裴子敬几乎是拎着叶裳上的楼,一夜凌乱,不曾怜惜,也不会怜惜,叶裳一夜未睡,看着凌乱的床榻,看着面前拧眉睡着的俊颜直到天边露白。 她想,这样的机会,她如今怕是得一次便少一次了。 二 天将亮的时候,叶裳堪堪入了眠,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裴子敬仍未走,坐在桌前品茶,手指将茶杯捏得咯吱响。 叶裳起身收拾,良久,不安地问:“太子今日不用早朝?” 裴子敬低头看着手中的茶,良久才道:“你有过多少男人?” 叶裳愣了愣言:“许是十几,又或是几十,风尘中人,哪记得这些。太子还是早日回宫,处理正事要紧。” 裴子敬冷笑:“今日休沐,轮不到你来操心,你倒是真把自己当作了这残花败柳。” 叶裳未搭话,径自梳妆,莫名想起从前有人点她陪酒,不曾嫌弃她的容貌,为她写了句诗,描眉点唇抹胭脂,绿纱轻掩画中人。 她想,若是哪日,子敬也能如此对她,抛却恩怨,那该多好。 妆容较为简单,叶裳收拾完后,躬身行礼欲走,想着裴子敬怕是要为难她的,却不想,裴子敬竟是端看了她半晌,随后挥了挥手。 白日楼里客人较少,叶裳素手修琴,琴弦萧瑟,泠泠散音流出,叶裳就突然想起了初见裴子敬的光景。 大宛二十年,叶裳六岁,是大宛王上的幺女,因母妃受宠备受王上呵护,视为掌上明珠,小小年纪受封,赐号永乐。 叶裳第一次见裴子敬的时候还是正受宠的公主,恃宠而骄,顽劣蛮横。那时候的裴子敬刚刚十岁,面容尚未长开,恰巧那几日学骑射摔了脸,因而脸上生了几处疤。 叶裳窝在奶娘怀里看见跟着裴将军进宫的裴子敬的时候,指着裴子敬的脸脱口而出:“你真丑。” 裴子敬怔愣了半晌,才猛然醒悟跪地行礼,哭笑不得。叶裳便从奶娘怀里跳脱出来,跑到裴子敬跟前,搂着他的脖子将自己挂起来,嘴里喃喃:“你好丑哦,可是我很喜欢你,因为你香喷喷的。” 裴子敬出乎意料地闹了个大红脸,僵着身子感受着身上的软绵绵,只是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叶裳便看着他,得寸进尺地在他怀里乱蹭。 那时都是懵懂少年,哪懂得死生契阔,世事无常,只是一眼便倾了心。之后的日子也过得坦然舒心,裴子敬时常进宫前来陪她,两小无猜,情愫暗生。 叶裳想至此处嘴角轻轻弯起,那个懵懂安然的少年就那样陪着她,甚至当初皇兄篡位杀了父皇,所有的人都不敢接触她的时候,那个少年,坚定凛然地站在她身边告诉她:“天涯海角,子敬永远护着阿裳。” 一句戏言,她记了后半生,那个叫做裴子敬的少年却堪堪记了一瞬。 再回过神时,琴已大致修好,叶裳起身抱着琴落座。经昨日一闹,现下前来观她容貌的人寥寥无几,好在当初她喜琴,轻轻松松便练了一手好琴艺。 只是一曲未毕,便有人身着艳红华服款款而来,引得众人瞩目,叶裳顿了一顿,随后接着弹完那曲。 曲子弹完,便有小厮前来寻她,说是楼里来了贵客,让她好生招待,莫要惹了来人不快,否则届时若说灭了满楼,怕也是也无不可。 叶裳笑笑,当初年少轻狂的她也以为整个天下都是她的,世间何人她想伤害便可伤害,但是只阿玉一例,便让她觉得,她不过也是沧海一粟,犯了错也得用自身所在乎的来承担。 叶裳进了屋子,俯身行了礼,便径自坐下倒酒。来人并未说话,只是端看了她良久,随后抬手掀了她的面纱。 随后略微顿了顿言:“太子既是昨晚要了你,便跟我回府上吧,太子府人丁稀少,子嗣尚无,望你能添上一二,绵延香火。” 叶裳顿了顿才起身跪地行礼道:“原是太子妃,劳烦太子妃跑这一趟,叶裳自是听凭太子妃安排。” 来人低头啜了口茶,转眼望向窗外,喃喃笑道:“他寻了许久,原是寻你这毁了容的风尘女子,呵,倒真是出乎意料。” 三 叶裳入东宫的那日天有微雨,清仙立在门外送她,笑着道,若是哪日失了宠,来这里,姐姐接济你。 叶裳笑着回抱了她,轻轻地说保重。 轿子小而华丽,她坐在里面昏昏欲睡,便突然记起了第一次见清仙的情景,转身一晃竟也三年了。楼里她们相互扶持,坏了规矩一起受罚,得了赏赐一起分享。 叶裳忽然就有些难过,她慌乱地喊停了轿子下了轿,转身便跑回了楼,清仙还在楼口立着,面容有些恍惚。叶裳抱住她道:“阿仙,等我回来看你,要保重。” 清仙拍了拍她的肩,示意自己晓得了,叶裳方才一步一步缓缓离去。世间原就有这种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的人,况且如今,离了清仙,叶裳确实不晓得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 太子妃是当朝太傅之女,名曰傅悦,端庄有礼,雅致华贵。她迎了叶裳进府,安置了她住下,随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华灯初上,叶裳便又见到了裴子敬,他形容憔悴,略显疲态,看着她淡淡轻笑:“你倒也是厉害,太子妃都买通了?” 叶裳不言语,只是轻轻上前欲为他脱掉外衣,却被他抓住手腕往外拖去,叶裳踉跄地跟着裴子敬的脚步,心微微疼。 叶裳看到阿玉的灵位的时候,心里揪痛了一下,她猛然想到,裴子玉发丧的那天,整个舜雁城皆是一片雪白,亮晃晃的冷到了人的心里。那时候的阿玉已经身为公主,金枝玉叶,葬礼自是厚重,全国服丧,她站在人群里,却不能上前一步。 裴子玉是裴子敬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温婉大方,可人如玉,又善舞善画,是舜雁城难得的才女,只是天意弄人,裴子玉在十二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从此缠绵病榻多年,而裴子玉的这场病痛便是拜她所赐。 叶裳与裴子玉同岁,裴子敬比她们二人大两岁,幼时裴子敬疼裴子玉,对裴子玉有求必应,时常带她出玩,捧在掌心。当时的裴子敬因疼裴子玉而在京城出名,百姓众口纷纷,言裴家长子不顾伦理,怕是对自家妹妹起了邪心。 那个时候的叶裳,刚刚遭遇了皇兄兵变,父皇被杀,其他兄妹各个身首异处,而她和母妃,因为在皇兄小时候对他偶施恩泽而得以活命,尽管叶裳知道,那不过举手之劳。 皇兄念恩,说他小时候不曾受重视,叶裳与她母妃的一抹温情,贯穿了他的整个幼年,如今便以此为报,故而新皇不撤她的封号,待与从前一般。 只是,无论如何却都是不一样了,她再也无法见到视她如命的父皇,整个人变得乖张而患得患失。因而,那个时候,裴子敬说他会一直陪着她的时候,叶裳以为,裴子敬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叶裳初见裴子玉的时候,三月樱花开得正艳,春风尚寒,裴子玉与她皆着一身白衣,她穿着玲珑贵气,不似常人。裴子玉穿着却是,飘然若仙,竟似仙人。 裴子敬帮裴子玉拉了拉披风,方才携着裴子玉跪拜她,眼中全是温柔宠溺,只那一瞬便让叶裳心冷颤颤。 过惯了有恃无恐的公主哪晓得龙有逆鳞的道理,于是她随意挑了裴子玉的错处,罚她长跪。 裴子敬欲求情,她只淡淡道:“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便杀了她,你掂量掂量自个身份。” 裴子敬一言不发立于她身侧,指甲陷进肉里,眼中全是伤痛。有一瞬,叶裳甚至想,或许民间传的都是真的。 四 裴子玉因那一跪落下病根,那时候的叶裳并不知晓裴子玉本就身子虚弱,她只是想不能让她抢走她的子敬。可是,裴子玉却因为这一跪,新病旧伤一并发作,若不是救治及时,怕真会要了她的命。 打那时候起,裴子敬对她便不复从前了,再不会为她添衣加饭,不会为她教画写诗,对她永远毕恭毕敬,再也寻不回从前的滟滟柔情。 叶裳只觉得她的裴子敬长大了,他开始慢慢长高,容貌愈发英俊,善诗善词,又颇具将才,不久便被皇兄委以重任。 只是,从裴子玉的事件后,叶裳便已然知晓,她的裴子敬,再也不是当初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就会红了脸的裴子敬,再也不是为了护着她与王权为敌的少年了。 于是四年后,裴子敬随着他爹起兵造反,拿着长戟指着她说:“叶裳,你真该死。”的时候,是在叶裳意料之中的。 只是叶裳不死心地问他:“此话怎讲?裴少将,叶裳自问对你不薄,况且……” 叶裳说到最后没了音,裴子敬捏紧了手里的长戟:“子玉何曾惹到过你,你真是娇生惯养,无德无礼。” 叶裳看着裴子敬充满恨意的眼神,突然就想笑,那个她用尽岁月去喜欢的人原是这般想她。 叶裳还未答话,裴子敬便忽然放下了长戟,仰着脸喃喃道:“可为什么,你如此无德无礼,我却还是喜欢你,下不了手杀你。” 叶裳对着这句话愣了半晌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何苦编了谎话骗我,你心中子玉更重,我知道的。” 裴子敬看着她笑了笑,随后举起长戟划过她的脸:“子玉小时候救过我的命,这道伤,你我从此两清,下次再见,生死永别。” 叶裳永远记得,她的子敬最后给她的东西,便是一句我喜欢你,和这一道疤。 从前裴子敬稚嫩的脸,如今和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的脸重合,一样的满怀恨意和愤怒,只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如今的这张脸上,除了这些,还有伤痛。 叶裳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摸摸裴子敬的眼睛,她想说,别这样看她了,她知道错了,她真的怕了。 可是裴子敬转手拉着她的手往前推搡,她狼狈地跪倒在裴子玉的灵位前。叶裳抬头看着放在高处的灵牌,仿佛还能回忆起初见裴子玉时堪称惊艳的场景,只是如今,唯剩一抹孤魂。叶裳想,当初自己怎么那么坏呢,裴子敬的救命恩人,让她因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送至了黄泉。 裴子敬冷笑道:“我说了,你我再见,生离死别,你倒是胆大,亲自送上门来。” 叶裳转身抬头看他:“我便是来与你告别,人世盛欢,没了父皇母妃,没了子敬,叶裳已无可恋,我来见你,便是还债的。” 裴子敬哼声笑了笑,随后瘫坐在一旁,不言语,顿了良久,叶裳方才发觉,那个威严狠戾的一国储君,早已不动声色地泪流满面。 叶裳顿时有些慌神,她挪至他跟前,伸手掩他的眼泪,低声道:“子敬,你不要难过。” 那个叫裴子敬的人,突然定着眼睛看着她道:“我下不了手杀你,满意了?满意了就滚。” 叶裳笑了笑,上前抱住他:“如今,我已为殿下侍妾,殿下要让我滚去哪里?”此话一出,叶裳也是微微震惊,除却懵懂不知事的那几年,叶裳已经许久未曾在裴子敬跟前玩笑撒娇了,现下,却是恍然如梦。 裴子敬冷哼着道:“我不曾承认,你便就不是我的人,我嫌脏。” 叶裳就那样怔怔地愣在那里忘了动,裴子敬起身离开的时候道:“你未曾为阿玉守灵,之后七日,每日前来跪拜。” 叶裳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心里却是干涩涩的疼,她千方百计活了下来,就为与他再见,如今,他却是嫌弃她了,果真呢,世事无常。 凄冷萧瑟的夜里,叶裳突然就想起了从前日日唱的那首曲子,曲名叫作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往昔青青今记否? 纵使新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是,她便似这旧柳,攀折于他人,裴子敬便嫌弃了。 五 叶裳守完灵后,在榻上躺了近半月,膝盖间全是青紫,毕竟曾经金枝欲叶,养尊处优,哪怕叶裳在曾经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也未被如此对待过。从前都是皮肉之伤,而这明着祭拜暗地里的罚跪却让病痛绵延至骨肉,伤心伤肺。 裴子敬在这期间从未来看过,叶裳仿如被闲置在东宫的一名弃妾,无人来寻,无人来问,即便是太子妃,也再未来。 时光恍惚,叶裳闲散悠悠地在东宫已经待了三个月,以至于她熟悉了她院子里所有的景,听惯了院子里丫头说的闲七杂八,渐渐地便也慢慢闲下了心。 章柳楼里的小厮来的时候,叶裳正在为院子里的芍药施肥,来人的话使得她一惊,手中的东西便直直掉了下去。 叶裳再见到裴子敬,是在裴子敬的房。裴子敬正在与三王爷裴子义对弈,她慌乱地闯到房门前,却被侍卫拦住进不去,她没了办法便在门外喊裴子敬的名字,裴子敬皱着眉头略显怒气地出来的时候,叶裳有一瞬间想扑到他怀里哭,可是她不能。 叶裳稳了稳心神,缓缓跪下:“妾身昔日好友今日身亡,望太子准许妾身出府送行。” 裴子敬顿了顿俯下身低声道:“不准,我怕给太子府染了晦气,况且,你哪配有知交友人。” 叶裳怔愣地看着裴子敬,原来那个眉眼暖光的人早已不在,原来,裴子敬竟是如此恨她。叶裳闭上眼缓缓磕了头,转身欲走,却被三王爷裴子义抓住,他略显欣喜地拉着她对裴子敬道:“皇兄,你把她送我吧?她的眼睛与裳姐姐真像。” 裴子敬似是僵了僵,随后道:“毁了样貌的风尘女子,你要她作甚?父皇届时自会帮你挑好的。” 叶裳看着眼前的裴子义,想起她离开前,裴子义才十三岁,偶尔也会拉着她撒娇,如今已经长成凛凛少年了。 裴子义似是并不怕裴子敬,一门心思的非要叶裳不可,最后裴子敬发了怒,裴子义才不得已恼怒地离开。 叶裳回到院子的时候,夕阳染着门前的芍药,半浅半深,她想起清仙,便不自觉地掉了眼泪。章柳楼的小厮说,清仙姐姐不晓得是怎么了,那几日突然不见人,随后在章柳楼里跳了一曲,跳完舞的当夜一杯毒酒下肚,香消玉殒。 叶裳记得,清仙当初是特别喜欢一个人的,就像她喜欢子敬一样,可是那个人娶了别人,那个人说她是风尘女子,那个人不要她。叶裳也知道,那天夜里,是清仙心上人的洞房花烛夜。 爱而不得,最伤人,只是她的子敬还活着,她舍不得去死。 叶裳摆了香烛祭奠清仙,浊酒相敬,杯酒连连下肚,身旁便有人突然捉住她的手,叶裳转头忽然觉得有些恍惚,笑了笑道:“子敬,你看,有两个月亮。” 身旁的人叹了口气抱住她,抬手擦她不经意间流出的眼泪,手指划过伤疤问她:“疼吗?” 叶裳摇头:“不疼,就是难受,清仙死了,她死了。”叶裳说完便号啕大哭,身边的人看着她,不言语,只伸手揽她入怀,缓缓拍着她的背。 六 叶裳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长而温暖,让她不想清醒。她起身欲梳妆,便瞧见裴子敬坐在外间的桌旁,手指摩擦着杯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裳愣了许久方才缓身行礼,裴子敬转身看她,眉宇间不再有从前的狠戾,只淡淡道:“收拾收拾,随我进宫。” 叶裳顿了顿,随后着衣梳妆,裴子敬便在一旁看着她,眉描到最后的时候,裴子敬突然起身要过她手中的眉笔,为她轻轻描眉,他说:“阿裳,从前我以为我会为你描一辈子眉的,只是,被你自己毁了。” 叶裳喊他:“子敬,对不起。” 裴子敬放下手中眉笔,负手而立:“幼时我因贪玩犯了错,按照当时的家法,家中男子若是犯了此错是要打断腿的,女子便会稍轻一些。当时娘亲为了保我想尽了办法,后来是子玉说要代我受过,左右她是女孩,不会有太大惩罚。可父皇当时差点要了她的命,她被罚冬日跪地半月,第十日的时候晕了过去,父皇方才放过她,寒气入骨,她从此落下病根。只不过,父皇当时怕旁人笑话,便不曾有人知道这消息。而你,却因小事让她跪地多时以至于病痛加深,最后终究熬不过,撒手人寰。” 叶裳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笑了,叶裳啊,你与子敬走到今日,全是作茧自缚,活该如此啊。叶裳抬头看她:“子敬,你看,我平生就做了这一件错事,便丢失了你。你说,如果我以后多做好事,你会不会回来?” 裴子敬看着她良久道:“柳已攀折他人手,不念伊来不念酒。” 这十四字轻飘飘地贯穿了叶裳的后半生,她终于明白,她的子敬永远不会回来了。 叶裳随着裴子敬进宫,王上盯着她看了许久,随后,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他们二人。 王上缓缓走进她,端详了许久,突然笑道:“丫头,朕就说子义怎会为了女人与他哥哥对抗,原是你。” 叶裳抬头看着王上笑道:“裴将军,不,王上依旧从前样貌,愈发威严了呢。” 王上叹了口气:“怎比得上你父皇,若不是你皇兄弑父篡位,又对我赶尽杀绝,我也不会登上大位,而你父皇会将国家治理得更好,难为我这把老骨头,你父皇可是千古难遇的明君呐,可惜了。” 叶裳笑笑,并未答话,反问道:“王上这是打算将我许配给子义吗?” 王上良久摇头道:“你身份特殊,许给子义若是有心人有心为难你,怕会招致杀身之祸。不许给子义又怕他闹,索性收你为义女,封为郡主,他国若有合适的人,你便去和亲,如此对大顺,对你都好。” 叶裳跪地行礼谢恩,她是一个懂得满足的人,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七 叶裳受封了之后便再未出过门,裴子义到底为人子为人臣,他父皇决定的事即使他再不愿也不能说不,于是这事便就压了过去,她安安静静地住进了她的府邸。 大顺三十五年,大宣挥军南下欲吞并南越,南越不敌求兵于大顺,为保两国关系平和,求大顺公主前去和亲,以示两国友好。 叶裳前去和亲的那天,杨柳青青,天高风淡,她站在城楼前,便就想起裴子敬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不念伊来不念酒,呵,裴子敬,那便此地一别,来生再见。 叶裳到南越的时候,恰遇风雨,她要嫁的是南越的四王爷,她到王府的时候,门口四王爷迎她。 四王爷一身红衣穿得俊朗凛冽,只是神情有些落寞,看到她的时候眼里闪过无奈与愧疚。 亲礼一路顺利,夜间雨声滴滴,她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便被掀了盖头,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惊异,随后笑着问:“姑娘找谁?” 面前的女子约摸十五六岁,一张小脸泪痕满布,看着她眼里全是气愤与难过。 她笑了笑:“传说四王爷有个小跟班,是你?” 面前姑娘吸了吸鼻子:“你才小跟班,别以为你嫁给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他是我的。” 叶裳笑笑说:“嗯,是你的。” 姑娘诧异地看她,她突然就想起自己十六岁的样子,她笑了笑道:“因为,我也有心上人呐,不会同你抢。” 叶裳同二人将话说了清楚,便无了嫌隙,小姑娘名叫薛秋,爱笑爱闹,很快便与她成了朋友,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只是大顺却因借兵南越而让北方蛮夷钻了空子,不久大顺边疆失守,太子裴子敬为立军威,挂帅出兵,带领三万将士赶赴边疆。 一月后,收复失地,随后与敌方僵持不下各不退让。 僵持一月之后,主将裴子敬带领随身侍卫失踪,将士搜寻多日不曾找到。 当天夜里,南越四王爷府有刺客潜入,一身军装,威风凛凛,院中侍卫暗卫不知是何人,欲留活口,奈何刺客反抗厉害,众人便下了杀手,飞箭流失,来人便负了伤。 叶裳与薛秋以及四王爷一并赶来的时候,来人已被制服,胸口脓血流出,望着她们来的方向,眼神略有迷离。 叶裳看清来人的脸后有一瞬间的惊诧,眼泪便不自觉地倏忽而下。四王爷瞧见她的样子,让侍人停了手,随后搂着薛秋差人寻了大夫。 叶裳抖着身子缓缓挪到裴子敬跟前,她弯下身想要抱他,却无从下手,只能颤着声音喊:“子……子敬。” 裴子敬看着她,似是想笑,看见她满脸泪痕,便忘记了笑,抬手为她抹泪。 叶裳抓住裴子敬的手:“你不要死啊,我们未曾相守一日,你划花我的脸,你害我远嫁于此,你欠我这么多,你不能死。” 裴子敬弯了弯唇角,叹了口气:“笨……阿裳啊,你可知这许多年,我有多想你。” 叶裳笑了笑俯身亲他的唇:“原来,你还是爱我的。” 裴子敬笑:“恨……还恨着,只是……发现……不止是恨……” 裴子敬尚未说完,四王爷便带着大夫来了,随后查看救治,薛秋看着叶裳恍然失神的脸便知,叶裳爱他深入骨髓。 裴子敬胸口中箭,虽不致命,却也大伤元气,大夫救治了一夜,叶裳便守了一夜,一言不发,不知想什么。 裴子敬被救,随后留在王府养伤,二人不提从前,不计仇怨,单单相别多年的情深恋人。叶裳后来想,裴子敬养伤的那段日子怕是她于这一世中最最美好的日子,可是,她以为的漫漫岁月细想起来也不过南柯一梦。 裴子敬离开边疆,兵将无首,军心涣散,大顺连连失守,大顺江山岌岌可危。 裴子敬离开的那日,南越的粉槐开得正好,她于花树下为他送别,裴子敬抬手摘花,随后揽她入怀,随手将花递与她,神色温柔,眉眼含笑道:“阿裳,这辈子不曾好好爱,下辈子便不要遇了,这样不会痛。” 叶裳把玩着手中的花轻轻点头,看着那人驾着大马遥遥不见。 她轻轻将花插入发间,便想起那日她与子敬于花径散步,子敬侧头看她的侧脸,良久道:“当初本是想着划花你的脸便没人认得你,这样更容易活命,却不曾想,让你受尽人间白眼。” 叶裳愣神过后,看着裴子敬笑,直到裴子敬略微不好意思别过脸,她才缓声道:“你怎会寻来于此?” 裴子敬叹气:“疆场生死不计,马革裹尸还。前些日子受了伤,昏迷了些许日子,做了很长的梦,梦中全是从前。我想着,若是我疆场不能生还,你怕是要难过的,我来告诉你,不要难过。” 叶裳走上前抱住他道:“你说如果我没有伤害阿玉,我们是不是就不是这样了。” 裴子敬摇头:“我因阿玉恨你不过数十光景,后来想爱却不能,你身份特殊,而我不足以保护你,只是你的性子,宁为玉碎,我不敢让你知道。” 叶裳抓住他的手,十指紧握,仿如便是一生。裴子敬揽了揽她的肩:“我与你说这许多,不过希望你晓得,我是喜欢你的,你要带着这份喜欢,活得长长久久,喜乐安稳。” 叶裳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笑着喃喃,原来,她爱的那个少年啊,从来都是喜欢她的。 尾 叶裳将故事讲完的时候,已经深夜。期间因为她情绪一直非常低落,我便没有打扰,只静静听,偶尔给她添些茶水。 外头风寒雪重,我便留了她一个晚上,她说她刚刚得知裴子敬亡故的消息,想去送他一程。只是他不好跟四王爷说,突然走掉又怕王爷城中搜捕出不了城,所以她来寻我,一来可以拖延时间,二来,让我同王爷捎句话。 叶裳的侍婢去同王爷回话,说王妃与我相见恨晚,三日后去宫里寻他,王爷过来嘱咐了几句也没生疑,便回了宫。 叶裳在第二天的夜里赶着风雪去了边疆,找那个纠缠了一辈子的人。 南越四王爷来寻我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似乎没有特别压抑,倒是听说叶裳给他留了话的时候,露出了一丝惊讶。 叶裳说:“她深知王爷和她都是身不由己,且各有所爱,因而即便对不住王爷,她也希望王爷能够成全。” 南越四王爷看了我一眼,许久没有说话,很久才招了侍从进来道:“去派两个人跟着王妃,护她周全。” 侍人领命而去,王爷看了我一眼道了句:“先生珍重。”便回了宫,不久后回了南越。 叶裳其实也算得上自食其果,只是到底没有人能责怪爱慕,她也不过是爱着一个人罢了。 春意朦胧时,我去茶楼听,说先生提到大宛国史时这样说: 大顺三十五年冬,太子裴子敬带领小队人马偷袭敌营,不慎暴露行踪,落入敌军圈套,带领部下拼死突围,未果,后身中流矢而死。 次年春,南越四王妃身患重疾,不治而亡。 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常见榴花长忆卿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大宣主将姜长玉死在北疆的消息传到长安城的第三日,有人送了个人来要我照顾,我欠了他人情,只好答应。 那人被送来的时候正昏迷着,一日后才转醒,醒来的时候,我正帮她擦脸,她瞧了我一眼说:“传我口令,今晚夜袭敌军……” 我一愣,转而问道:“姑娘你,莫非烧糊涂了?” 她又看了我一眼道:“我姜长玉糊涂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快去、快去传令……” 她说话说得有气无力,倒是我愣了半天,问:“这里是长安,姜将军据说前几日死于北疆主将苏子衿之手,尸骨无存。” 姜长玉闭着的眼睛重新睁开,看了看我之后便坐起身来,随后看了看周围问:“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一愣,随后道:“北疆有人送你过来,我不过是个生意人。” 姜长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她愣了半晌之后却猛然咳出来一口血。我一愣,赶忙差人去寻大夫,却被她拦住。 她道了句多谢,随后就闭上眼继续睡了过去。 我仔细思索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为什么已经死了的姜长玉,会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这里。姜长玉此后也再没同我说过话,只是她咳血咳得愈发严重,却拦着我不让找大夫。 直到三日后的晚间,她忽然问我能不能帮她给烟城的家人捎封信。我心下了然,却又好心居上,便道:“将军住了几日想必也晓得,我是个生意人,若想请我帮忙,将军拿什么来换?” 姜长玉想了很久才说:“用我的故事。” 我端了杯热茶递与她,转身坐在一旁听着。 姜长玉说她最后一次遇到苏子衿是在战场上。彼时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苏子衿一身白袍铠甲端坐在战马之上,好看的眉头向上拧起,看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姜长玉策马向前道:“久违了,苏将军。” 苏子矜顿了一顿,也迎上前,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姜长玉嘴角弯了弯,捞起长戟便刺了过去。苏子矜没有躲,戟刃没入肉里,鲜血染红白袍似是疼得厉害,因此苏子矜眼眶有些红。姜长玉也因他的没躲而诧异了一瞬,气氛一时僵持。 顿了良久,苏子矜才将长戟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道:“这一下,算我还你。” 姜长玉愣了愣,忽然笑道:“三年朝夕相对,原是如此廉价。” 苏子矜眼眸低垂,并未搭话。姜长玉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瞧了瞧落日,语气平淡道:“人可别离情可破,家可流离国不亡。你从前欺我,伤我,负我,是我咎由自取。可你若借我的手亡我的国,我不答应。” 苏子矜闻言抬头看她,眼神有些复杂,很久才说:“长玉,你果真是变了。” 一 姜长玉遇到苏子矜是在桃花铺满路的三月,云白如玉,杨柳拂堤。 烟城的人都知道,城中大贾姜老板膝下育有一女,顽劣成性,常以男装示人。 那一日的姜长玉,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白玉冠束紧了长发,手中拿着把折扇,唇红齿白,面若冠玉。 只是,被人拉拉扯扯拽到官府的时候,姜长玉看起来就没有先前那么好看了。 大宣国法规定,凡女子十七岁以上未嫁,男子十八岁以上未娶者,则地方长吏配之。 偏巧,姜长玉就是这大龄剩女中的一个,被抓到官府,不为其他,只是县令要找个人让她给嫁了。 本来姜府家大业大,倘若塞点银子,便不用走这一遭。可惜这烟城的县令是个新来的,姜老爷还没来得及送,姜长玉就被抓去了,而新来的县令自然不知道她是个女的。 姜长玉跪在几个大龄剩女的后面,仰着头看新来的县令。那人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官服,眉眼细长,肤白唇红。抬眼扫过她的一瞬,姜长玉忽然觉得这人简直比她都要好看。 姜长玉跪在最后头,看那个人拿着纸笔圈圈点点,夕阳微斜时,终于轮到了她。 姜长玉一颗少女心怦怦乱撞,那人盯着她看了半晌问:“怎的不娶妻?” 姜长玉扬手一抓便将那人的手握在了手里,顿了顿道:“大人不知,小人……其实是个断袖,就喜欢大人这样的。” 那人闻言微微有些讶异,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道:“可惜了,大人我不好这口。” 姜长玉迅速扑上去又抓住他的衣袖:“大人若是不好这一口,可怎么办?我这亲没法成了,大人这俸禄也就少了。” 那人斜着眼看了她半晌,拿过桌上的茶啜了一口道:“同你做断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得做下面那个。” 姜长玉有些发愣,她只是开个玩笑,上面下面是什么东西,她怎么知道。那人看她不答话就问:“不愿意?” 姜长玉赶忙笑道:“愿意愿意。” 至此,姜大小姐的归宿有了着落,新来的县令苏子矜也保全了俸禄。 二 姜长玉打从和新来的县令定下关系之后,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往官府跑。 姜老爷一开始有些纳闷,弄清缘由后,也劝了劝姜长玉,说是好歹你一个女孩子,矜持一些又不会要命。 奈何姜长玉不听,整日整日都待在官府里伺候着县官老爷。县官老爷让她往东,她不往西,渐渐的,府衙也都习惯了她的存在。 只是,一直困扰姜长玉的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就是在下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晚间姜长玉伺候县官老爷沐浴,因为今个县令处理公事处理得晚,沐浴时已经月挂柳梢头了。 姜长玉寻思着若是这会儿回家指定又得爬墙,于是她打算夜不归宿。 可是那个在下面的,她总觉得县官会让她睡床下面。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问县官:“你的那个在下面是什么意思啊?” 县官坐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头,闭着的眼睛睁了一下,随后才说:“你不是个断袖吗?怎么这都不知道?” 姜长玉窘红了一张脸,硬着头皮道:“我们这里的断袖没有你们那里的那个风俗。” 县官大人嘴角弯了一弯,猛地站起了身。姜长玉正在他对面玩水,抬头的一瞬就大叫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县官大人问:“都是男的,怕什么?” 姜长玉这回连耳根都红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把身子转了过去道:“你先把衣服穿上,”顿了顿,又嘟囔着,“再说了,男的也有害羞的。” 县官大人穿了中衣悠悠地问她:“姜小姐,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姜长玉愣愣地转过头,县官大人已经来了她身后:“衣领这么低,生怕别人看不到你没有喉结。耳眼这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戴过耳坠。再有,你见过哪个男的,胸脯这样大?” 那天夜里,姜长玉被县官大人直愣愣地羞辱了半晌,最后委屈地跑回了姜府,从此半步都不踏入县衙。 只是,姜长玉不去寻县官,县官却寻到了姜府。 姜老爷将县官迎到府里的时候,姜长玉正在练功。一把长戟耍得虎虎生风,县官老爷看得睁大了眼睛,姜老爷摸着胡子一脸的满意。 姜长玉并没有意识到屋里来了人,练完功,便大汗淋漓地跑进屋里抱着茶壶灌水,完了还抱怨道:“二叔,你怎么又来了?” 县官老爷今儿穿了一身茶白长衫,黑发用发带束在脑后,手中拿着把折扇。 这扮相同姜长玉的二叔一模一样,姜长玉没看清楚人就说了这么一句。 姜老爷一时有些尴尬,赶忙道:“这是县官苏大人,长玉你不得无理。” 姜长玉斜眼看了下坐在椅子上的人,慢悠悠地放下了茶壶,心里暗叹一声:这回丢人丢大发了!随后便乖乖地立在那里不动了。 县官大人挑了挑眉道:“别来无恙,姜姑娘。” 姜长玉暗自把县官大人的全家问候了一遍,抱着拳皮笑肉不笑地回一句:“托县老爷的福,无恙。” 县官大人见姜长玉如此别扭,嘴角漾起一抹笑道:“感情姜姑娘还是个记仇的。” 姜长玉冷哼一声表示我不想理你。 县官大人也不恼,只将目光挪回了姜老爷身上,随后抱拳道:“姜老爷,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前来有个不情之请。” 姜老爷赶忙回礼道:“大人言重了,有事吩咐就行。” 县官大人扫了姜长玉一眼道:“在下今日,便是来提亲的,在下倾慕姜姑娘已久,还望姜老爷成全。” 姜长玉恍若一条惊雷将自己劈的外焦里嫩,讷讷了半晌才听见自己的父亲说:“若是长玉愿意,老夫自是没什么可说的。” 姜长玉恍过神才发现县官大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了,那人眼若桃花,薄唇微翘,缓着声问她:“你可愿意?” 姜长玉脑中思绪被掏空,愣愣地点着头。 三 姜长玉同县官老爷的亲礼定在五月十五,路边榴花开得红艳。县官娶妻,自是县中大喜,街上红灯盏盏,梁上红绸满挂。 姜长玉也终于脱下了一身男装,穿着大红的喜服,脸上泛着红晕。 县官大人驾着高头大马,好看得一塌糊涂,街上许多女孩子都伤透了心。 夜里月明,姜长玉到底是有些害羞的,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她对那天晚上的记忆只有一句:“长玉,我会对你好。” 姜长玉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是顶幸福的,只是,千帆过尽,不过叹上一句造化弄人。 姜长玉同县官老爷成亲的第三个月,县官老爷说地方上某个镇上遭了灾,需要救济,可府衙积贫,到底拿不出银子。 姜长玉看着县官老爷每日愁眉不展,心疼得紧,就劝他上报。县官老爷拉着她的手,语气温柔的叹道:“受灾地偏,灾区又小,怎能事事都报上头呢?” 姜长玉揉平他皱紧了的眉头,第二日便从姜府拿来了五千两银子。 姜家家大业大,这些纹银确实不值一提,却让县官老爷感激涕零。 之后,倘若府衙有何银子的问题,姜长玉都会想办法解决,后来算算,竟也有十万两之余。 姜长玉嫁给县官老爷的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苏越。姜长玉注重胎教,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便同他说一些领兵的计谋,孩子大一点,就练长戟给他看。 姜长玉从小便被当作男孩子来养,小小的时候就懂得三十六计,再大一点就学练长戟。如今对待儿子,也是如法炮制。 成亲第三年,姜长玉收到了县官大人的休。 第三年初的时候,姜长玉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县官的疏离与冷淡,她只当是自个做错了事,到时候认个错便好了。不曾想,县官老爷苏子矜根本就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堪堪递了一份休。 姜长玉将休撕了说:“这样的玩笑,没有下次。” 苏子矜将她拉住,一字一顿地说:“还记得五年前吗?我救了你,从那时候起便都是算计。只是因为有事耽搁,延迟了五年。” 姜长玉愣愣地呆在那里,顿了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苏子矜,她说:“原来你都记得?” 苏子矜点点头,姜长玉笑了笑道:“所以这三年,你就看着我跟个傻子一样唱着你编好的戏。” 苏子矜抬头看她良久才说:“对不起。” 姜长玉缓缓坐下,她想起来五年前有个少年对她说:“男子汉,哭什么?” 她想说自己是女孩子,可是看了看自个的打扮,就住了嘴。 五年前,她十二岁,练得一手好戟,因而她父亲和二叔分外放心。也就是在这样的放心之下,姜长玉走丢了。 那一日,城中庙会,父亲和二叔去谈生意,她吵着要去玩耍。两个老人生意谈到兴起之处,便将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姜家是烟城的大家,附近地痞有不少都想敲上一笔,于是走丢了的姜长玉便被盯上了。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就算姜长玉有武艺傍身,她也仅仅是个十二岁姑娘。 于是她被套上麻袋抬着跑的时候,挣扎不脱只好急得大哭。哭声惊动了路过的好汉,姜长玉便得了救。 姜长玉被摘下麻袋的时候,所有的无助仿佛得到了安慰,搂着救他的人不松手,哭成了一个泪人。 被她抱着的人身子微微一僵,有些纳闷地说:“男子汉,哭什么?” 此情此景,姜长玉听见这三个字只觉得委屈,她想辩解却看见自己的装束,索性作罢,只是哭得更厉害了一些。 救她的那个人叫苏子矜,比她高出一个头,背着她找了一整个晌午,才寻到了她的父亲和二叔。 那二人随着合作的商家去了酒楼吃酒,完全忘记了还有个姜长玉没有带。 姜长玉抽抽噎噎地搂着苏子矜的脖子,表示自己不想理那两个人。 苏子矜把她当作弟弟,也不觉得别扭,晚上便守着她入睡。 姜长玉后来始终记得,那天夜里,月明星稀。苏子矜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缎绸衣,腰间系了条白玉色的腰带,长发微束,有几缕发丝微垂下来,平顺地铺在颈间。 他立在窗下,屋外白光倾泻。他笑着看她,声若玉碎:“你若是个姑娘,指不定我就娶你了。” 姜长玉看着他脱口而出道:“你若是个姑娘,我也娶你。” 语毕,俩人便都哈哈笑了起来。睡觉的时候,姜长玉就打定了主意,第二日要换回女装吓他一跳。 只是,姜长玉第二日醒的时候,苏子矜已经走了。 她寻苏子矜寻了五年,拒绝了无数上门提亲的人,韶华倾付。县衙府里瞧见苏子矜的时候,姜长玉觉得自己激动得心都要化了,却有些失落地发现,那人不记得她了。 是了,这世间,也许只有她像傻子一般地寻一个人五年。然而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不识的伤痛,姜长玉只是想,我终于找到了他。 后来,她也终于嫁了他。 只不过,三年岁月相伴,到头来,换了一句,从一开始便都是算计。 四 面前的苏子矜依旧是那副好看的眉眼,眼中有自责有内疚,唯独没有心疼。 姜长玉捏了捏手中的白玉盏道:“你算计我,能得到什么?” 苏子矜顿了顿道:“姜老爷本是朝中重臣,当年执掌兵权多年,我来自是取经,最主要的还是用姜家银两弥补粮草不足。” 姜长玉笑了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顿了顿,又将茶壶放下,回屋里取了酒。 她想了又想问:“那这三年,可有什么是用了真心?” 苏子矜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研究你们姜家的兵法和戟法用了真心。” 姜长玉手微微抖,酒漾出杯子,她起身给了苏子矜一巴掌,很久才说:“是我瞎了眼。” 苏子矜离开烟城是在初秋,黄叶落满地。苏越吵着要去送他爹,姜长玉说:“娘骗了你,他不是你爹,你爹早死了。” 苏越被这话吓得张嘴便哭,姜长玉搂着他,瞧着漫天的黄叶,眼神空洞。 烟城的人后来都知道,姜小姐被县官老爷休了。虽说少不了看笑话的,但大多数人还是想能巴上姜家就巴上的。 因而,媒人再一次踏破了姜家门槛。 姜长玉后来又嫁了人,是个秀才。时常老穿一件茶白长衫,发带束住长发,手拿一把折扇,画的一手好画。 后来,烟城的人都传,这夫妻俩琴瑟和谐,顶般配了。只有秀才觉得头疼,她的娘子时常会穿上一身男装问他:“你同我做断袖可好?” 他白她一眼不再搭理,转过头却发现那人泪流满面,又只好哄她。 姜长玉的日子过得无悲无喜,姜老爷却遇到了麻烦。 姜老爷本是朝中大将军,灭敌无数,收城无数。这般战功赫赫,日子久了皇帝自然是留不得的。好在姜老爷为人机智,在皇帝没想着功高震主除掉他时,自个悄没声地交了兵权,跑到这穷乡僻壤,做起了生意。 只是如今,北疆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边疆守将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如今群龙无首,边疆危急。 万般无奈之下,皇帝只好觍着老脸说上一句:“劳烦姜将军了。” 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况且上个战场又不一定会死。姜老爷觉得自己仍是未老廉颇,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于是喜滋滋地接了圣旨。 姜长玉却不乐意了,她总觉得姜老爷此番前去必是送死。于是趁着姜老爷熟睡,和几个不想姜老爷送死的手下将他绑了起来,自个带着将军令去了边疆。 临走之前,姜长玉对苏越说:“娘亲若是回不来了,你要替我照顾好秀才爹,他是你最亲的人。” 苏越说:“我同秀才爹等你回来。”秀才没说话,看着她红了眼。 五 姜长玉大抵是没想过,她和苏子矜再见时,会是如今这样你死我活。 她的诧异早在知道敌将名字的时候,用了彻底。如今这样,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姜长玉起初以为苏子矜骗她欺她,是为了姜国百姓,毕竟边疆粮草常常不足,新将军有勇无谋。 姜长玉以为苏子矜只是骗她,却不想这人却是北疆人,不仅骗她还想借她的手亡她的国。姜长玉咬紧牙关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战场相遇,苏子矜大抵是吃惊的,他以为他迎来的是姜老爷,却不想看到了姜长玉。 苏子矜让了姜长玉一戟,败了一场,退兵十里,姜长玉算是初捷。只是之后再战,北疆似是找回了士气,一路难遇敌手,连战连捷。 三月初,城破,主将姜长玉被俘,大宣数万将士马革裹尸还。北疆守将苏子矜带姜长玉回国复命,北疆更换主将,直攻大宣都城。 姜长玉坐在囚车里,望着双手发呆,脑袋里乱糟糟的。 守囚车的士兵瞧见她是个女将军,多少有些不忍,便搭话道:“将军是因为吃了败仗难过?” 姜长玉抬头看他,他摇了摇头道:“习惯了就好了,苏将军没来之前,北疆根本没打过胜仗,头一回打赢了大家还都以为敌国军队同我们开玩笑呢。” 姜长玉弯了弯嘴角笑了笑道:“你们苏将军确实厉害,学了别人的计谋学了别人的武功,又想出来办法一一破解,真是厉害呢。” 士兵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应和着说:“那是那是。” 行至半途时,苏子矜以怕姜长玉出逃为名,将她囚禁到了自己乘坐的马车里。 车身宽大,小茶几上放着几本兵,苏子矜端坐在茶几前。姜长玉寻了个角落径自坐下,抬头看着窗外。 气氛一时冷淡,许久之后,才听苏子矜发了声,他说:“他对你好吗?” 姜长玉瞧了瞧自己的手说:“好。” 苏子矜想了想又说:“孩子可还好?” 姜长玉依旧看着自己的手说:“不劳将军挂念。” 苏子矜听得此处索性闭了嘴,姜长玉依旧瞧着手发呆。 多日摇晃,姜长玉终于到了北疆都城,她被放到了囚车里。路两旁的榴花依旧开得红艳,她想起那年五月,高头大马上的那个人十里红妆来娶她,跟她说:“我会对你好。” 后来,这个人欺她瞒她负她伤她,如今又败她囚她。 她想,大抵情之一字误人深,否则,她怎么会至此都舍不得杀他。 姜长玉被囚在北疆死牢,许是苏子矜打点,也没受什么罪,只是有些想家,有些想秀才和孩子。 三日后,牢中便各处传言,苏将军与公主将要成亲的喜讯。姜长玉至此方知,她之前的情深万里,不顾一切,不过为她人做嫁衣裳。 六 北疆公主来找姜长玉的时候,她正在跟脚边的老鼠大眼瞪小眼。北疆公主被这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跳,随后差人来打死了那个东西。 姜长玉看着被拎出去的老鼠有些失神,随后看了公主一眼,没有作声。 北疆公主带了壶酒,酒香醇浓,十足十地诱人。姜长玉笑了笑道:“公主这是来找我算账还是灭口?” 公主愣了一愣道:“灭口。” 姜长玉笑了笑:“也是,倘若北疆人都知道他们的驸马是娶过妻的,对公主的名声确实不好,所以酒中有毒?” 公主点了点头,随后径自倒了杯酒:“子衿为了北疆确实受了不少苦,若不是他是大宣人,父王不信他,他又怎会出娶你的下策,来为北疆建功立业。” 姜长玉愣了一愣,原来苏子衿竟是大宣人,果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白眼狼。 公主笑了笑道:“我太怕他会喜欢上你,好在,他回来了。多谢你,没能留住他。” 姜长玉接过公主手上的那杯酒,接着将酒壶里剩下的酒全部倒在了地上,随后说:“我想见一见苏子衿。” 公主顿了顿道:“我去请他,但来不来是他的事。” 姜长玉对着酒杯发呆,窗外月明,映的杯中酒波光漾漾,看起来分外诱人。 苏子衿来的时候已经晨光微露了,姜长玉笑了笑道:“驸马爷果然日理万机,可让我等了一夜呢。” 苏子衿看着她愣了愣,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披到姜长玉的身上。姜长玉没有拒绝,安静地看着苏子衿做着这些有些可笑的事。 苏子衿坐在她身旁问:“听公主说你想见我,当真有些诧异,我以为你是不想看见我的。” 姜长玉没有答话,只是问:“我能靠着你吗?” 苏子衿顿了顿,将她揽到肩头。姜长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和你做断袖吗?” 苏子衿摇摇头,不明白明明晨起微凉,为何姜长玉汗湿秀发。他用衣襟帮她擦了擦问:“为何?” 姜长玉声音有些低,她说:“我读过那么多话本子,最让我感动的便是哀帝同董贤的感情,那么不容于世,却相互爱慕。” 苏子衿低头瞧着姜长玉有些苍白的侧脸,抬起头看向窗外慢慢地说:“长玉,对不住。” 姜长玉嘴角慢慢渗出血丝,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她说:“子衿……你说……这世上……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更好的感情吗?” 苏子衿仿佛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慌忙搂过姜长玉,瞧见嘴边溢出的大量血液时,有些失控地大喊:“来人,请太医。” 姜长玉看着他笑:“你……终于……为我……着急了一回。” 苏子衿抱着姜长玉往外面跑,搂着姜长玉的双手微微颤抖,甚至来不及回应姜长玉的话,只是一味地说着:“长玉,你别死,求你别死。” 姜长玉嘴角的血溢出的越发的多,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了。她只好缓缓握住苏子衿的手,尽可能地忍着疼痛看着他,仿佛想要看尽这一生一世,然后将他牢记。 苏子衿握着姜长玉的手,想起初遇,想起成亲,想起相处的那三年。冰凉的液体落下来砸在姜长玉的手上,她失去焦距的双眼重新回神,静静地看着苏子衿的那双眼睛。许久许久之后,闭上了双眼。 晨光熹微,苏子衿握着姜长玉冷硬的手,停下了脚步。他将姜长玉搂紧了说:“咱们从来都是两情相悦,只是对不住,需要你帮我承受这许多。” 七 我将姜长玉手中已经凉了的茶水换了一杯,然后道:“想必那公主是不愿杀你的,只是吓吓你。” 姜长玉摇了摇头说:“公主到底起了什么心思我不晓得,昏迷之后我便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连苏子衿最后的一句话,我都没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她一眼说:“你还活着,便可以去问他。” 姜长玉苦笑:“为振奋军心,军中将军下了军令状,若是不幸被降,则以自尽保住名节。我想见苏子衿,所以带了慢性毒药,半个月后毒发身亡,如今还有七日。” 我一惊,姜长玉笑道:“公主还是存了私心的,她应当知道我时日不多,为了不让苏子衿找到我,居然送我来了这里。” 我仔细思索了一阵,然后问:“你想写信给家人说什么?” 姜长玉思索了很久才说:“我想见见孩子。” 我一怔,随后点头答应。 在信送出去之后的第五日秀才带着孩子赶到了长安,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死了夫人的人为何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大家都在关心北边战事,将军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与他们似乎毫无关系。 而真正想要关心他们的人,却被北疆的事缠住了身,推脱不开。 秀才长得十分俊秀,孩子也异常的乖,不哭不闹只安静地陪着姜长玉。 姜长玉死的那日,秀才没有掉眼泪,孩子也没有,他只是跪下磕了个头说:“娘亲,一路走好,孩儿来日长大,必血洒疆场,卫我大宣。” 那样小的人,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一样,懂事得让人心疼。 大宣主将姜长玉死在北疆的消息传遍了大宣各地,姜老爷半白的头发一夜全白,姜府上下,悲伤溢溢。 北疆却是大喜,公主同将军大婚,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只是好景不长,原本身体康健的北疆王却突然生了病,三月后药石罔效,驾鹤西去。北疆皇子为争王位互相残杀,最终只留下了一个不足五岁的小皇子。 苏子衿本是将军,成为驸马后官至宰相,小皇子登位,便由他辅政。 新皇登基第一年,丞相摒除异党,惩杀权臣。第二年初,不战而降大宣。北疆民众此时才知,这位大宣人从来都是为大宣做事。 北疆公主在知道真相后,大受打击,从此吃斋礼佛,遁入空门。 八 姜长玉的尸身无法带回烟城,便葬在了长安。 秀才每年忌日都会过来瞧上一眼,有时候带着孩子,有时候不带,顺便也来看看我。 今年他来的时候说在烟城遇到了苏子衿。 苏子衿再次回到烟城是在五月,榴花红艳,长街熙攘。 他只身一人拜访姜府,穿着茶白色的长衫,手中拿着把折扇。姜老爷客气地将他迎进了府,苏子衿便瞧见了同他一样装扮的秀才。 秀才向他行了礼,随后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长玉,苏子衿自是点头答应。 秀才问:“长玉葬得好吗?”苏子衿说:“好。” 秀才笑了笑,苏子衿说:“是我对不住你们。” 秀才摇了摇头,皇八子苏子衿的事他还是大致知道一些的,长玉同他,无关对错,造化弄人。 苏子衿是大宣王上醉酒时同宫女生的,自是不受宠爱。十岁时便被送去了当质子,自然是受尽北疆各皇子的欺负。北疆王也常常因为这个灌输他仇视大宣的思想,苏子衿不敢反抗只好顺着他的意。 渐渐的北疆王放下了心,打算将他收为己用。只是朝中大臣都因他是大宣人而心存芥蒂,但又不好直接反对王上,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若他能带领北疆人收掉大宣一座城便信他。 那个时候的苏子衿已经知道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自己强大,于是他想方设法地想要打胜仗,不惜出了下策算计姜长玉。 但是,他瞒了姜长玉一件事,初遇相救不在算计之中,在意料之外。 后来的事,只叹世事无常。他千防万防,仍旧没能保住大牢里的姜长玉,看着她死于非命,而他则是始作俑者。再后来,他毒北疆王,挑皇子间的战争,终于大权在握。 可是每次想起姜长玉义正辞严地说“你若借我的手,亡我的国,我不答应”的时候,他就会难受得厉害,因而最后他降了大宣。 秀才放下酒杯道:“长玉她傻,一定会原谅你的。” 苏子衿笑笑:“我这一生造了这么多孽,不知道黄泉路上还能不能再遇见她。” 秀才起身道:“还是别遇见了,伤害这种事,她承受一次便够了。” 尾 北疆丞相辅佐帝王治国有方,北疆日益繁盛,同大宣关系越发融洽。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北疆如今的都城里种满了榴花。每至五月,都城便是一片火红,像极了女子出嫁时的场面。 我想苏子衿每年五月路过这里的时候,怕都是会想起姜长玉的,想起姜长玉说:“小人是个断袖,就喜欢大人这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纸碧伞粉梨香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我遇见秋落九是在七月,大火西流,天气却还是热得厉害。 宜君城素来夏季凉爽,我便携了纸笔从长安城过来避暑,路程几近,半日左右便到。 我是在宜君城的西门看见她的,她在街角卖纸伞,那时候云海低垂,大雨将至。 我是见过秋落九的,那时候国主从宜君城避暑回长安,万千百姓夹道相迎,为求一睹龙颜。那时候秋落九便跟在国主的身侧,有人说她是国主带回来的新妃。 我心下好便多看了几眼,她长得十分精致,我瞧着好看便记住了。 只是前些日子听传闻言她暴毙于宫内,现下倒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我看了她几眼,她抬眼冲我笑了笑,随后问我:“姑娘要买伞吗?” 我从腰间拿出来一锭银子递与她,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姑娘是在拿我打趣吗?这些银钱够买这里所有的伞了。” 我也冲她笑了笑道:“我不买伞,我买故事。” 秋落九一愣,随后顿了很久才说:“姑娘这是何意?” 我一顿想了半晌才说:“传言暴毙的王后娘娘,如今在这山城里卖纸伞,想必是一定有故事的吧?” 秋落九听闻此言猛地白了一张脸,随后我笑了笑道:“不知道倘若有人来查的话,会不会查出来些别的什么事。” 秋落九顿了很久才说:“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妨坐下来说。” 我瞧了瞧她小摊旁侧的两个矮凳,笑了笑坐过去。 秋落九想了想才问:“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我顿了顿说:“我常与文字打交道,做些文字生意,买了故事后写出来去卖。” 秋落九愣了愣问:“那倘若涉及皇家秘辛,姑娘不怕招了祸患吗?” 我一笑道:“自然不会,我会抹了人物姓名重新取名,当作话本子来讲,自然没人晓得事实了。” 秋落九良久“哦”了一声,随后说:“姑娘果真是有些聪明的,看来我这个故事是不得不说了。” 我笑了笑没言语,秋落九顿了顿说:“我的故事得从前朝国主说起,或许听起来有些长……” 一 大宣三十二年,夏至,大宣国主率千人来宜君城避暑。 宜君地势颇高,夏季凉爽宜人,大多文人武官夏季炎热时都会前来避暑。秋落九的爹爹原为城中秀才,身子孱弱,又不喜繁闹。便将家安置在了半山腰,长此以往,与他们家有来往的人越发的少,甚至许多人不曾知道。 只是秋落九未曾想,国主竟是专门差了城主来告知与她,说他要来秋落九的院子避暑,让她尽早准备。 国主来的前一天,秋落九站在屋外想事情,暖风忽起,便突然下了雨。 她站在山上,看有人身着一身白衣缓缓上了山,风雨里辨不清面容。 何子俞略显狼狈地出现在秋落九面前的时候,她怔了又怔。还未等她言语,何子俞便急忙道:“国主不久将至,你好生收拾,若有可以帮上忙的尽管找我。” 秋落九看着他,第一次听他说了这许多话,她诧异良久,结巴着道:“好,好久不见。”何子俞却不再答话,一如当初。 那年初春有雨,伴着满山的杏花,秋落九自己养的那棵粉梨也开得幽香满布。 夜间院子一灯如豆,秋落九上榻欲睡,却突然传来沉沉的敲门声。她以为是城里哪个迟归了的猎户,便前去开门。 何子俞一身黑衣立在门外,发丝凌乱不堪,目光寒冷生疏,却隐隐有丝温和在里头。秋落九被吓得向后退了退,正欲壮着胆子开口询问,面前的人却突然扑了下来。 秋落九与他双双倒地,他勉强用手拖住了秋落九的身子,故而虽然他跌在了秋落九身上,却因为他手肘的力量使秋落九不至于直接落地,只是接着便传来了几声因胳膊肘断裂的闷哼。 秋落九长出一口气,大声道:“你给我起来!”他丝毫不为所动,良久在秋落九耳边喃喃道:“花真香。”随后便晕了过去,秋落九勉强扶起他的身子,才猛地发现,那人的黑衣全湿,流下的却是血水。 何子俞受伤严重,胸前的刀伤深长而狰狞,秋落九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便下山找了熟识大夫来看。大夫眉眼沉重,似是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始动手救人,走的时候却意味深长言:“九儿,这人留不得。” 秋落九道了谢,对大夫道:“九儿谨记。” 秋落九娘亲过世的早,爹爹身子弱一年之前便撒手人寰了,秋落九一人居于山林之中,时常收留晚归的人,众人便都对她有丝敬重。秋落九暗自想,这大夫所言怕也不是虚假,只是如今这人生死不明,她又如何狠得下心。 何子俞在榻上睡了三日才悠悠转醒,眼中满满的戒备与冷漠。秋落九看见他的样子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索性将药放在桌上自己退出了屋子。 何子俞的淡漠让他们的相处较为尴尬,秋落九絮絮叨叨,他一言不发。秋落九手忙脚乱,他冷眼旁观。秋落九煮水煎药,他便皱着眉看屋外的粉梨,却不似从前冷淡,反而目光灼灼。 秋落九与何子俞相处的那一个多月,若不是他说了“花真香”那三个字,秋落九真会以为他是哑巴。 直到那日,何子俞的伤已经差不多大好,秋落九上山采药,初晴的天却又猛地起了雨。她背着篓子在树下等着雨停,何子俞便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脸色微微泛红。 秋落九突然心情大好,弓着身子钻进了他的伞下,侧着脸看他,他被秋落九盯得不好意思,将伞放在秋落九手里便转身欲走,却被秋落九喝住:“我手忙不过来,你帮我撑。” 何子俞放开伞的手又重新抓了回来,将秋落九肩上的篓子放在了他的肩上,看着她手上各样的花花草草,微微皱了皱眉。 纸伞斜撑,秋落九看着他的侧脸缓声道:“既是我救了你,不如你以身相许可好?”何子俞的身子略微僵了僵,良久不言语。秋落九噘噘嘴,却突然听他道:“姑娘一人生活足矣,用不着我。” 秋落九脚下一滑便栽了下去。 二 何子俞后来背着秋落九回了家,秋落九在他背上睡得昏天暗地。 宜君城多雨,何子俞走的那天,天色阴沉,粉梨低垂。秋落九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一步一步下山,随后不知所踪。 何子俞走的时候对秋落九说:“多有叨扰,后会无期。”秋落九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言语委婉地说:“不可以再见到你了吗?” 何子俞没有答话,带着秋落九给的那把伞,走出了城。 如今,时隔一年,四目相对,何子俞说的后会无期四个字,仿佛格外的讽刺。 秋落九起了戏弄的心思,于是双手叉腰走到他跟前说:“想必国主赶路也饿了,你不如帮我去烧饭吧。”何子俞点了点头,随后进了厨房,他烧起饭来轻车熟路,技法娴熟让秋落九自叹不如。 国主带着众人姗姗来迟,秋落九和何子俞恭敬行礼,国主却意外的和善:“朕听何侍卫说,你这院里凉爽安静,花香景美,朕便前来叨扰几日,姑娘可介意?” 秋落九慌乱言语:“民女不敢,国主言重了。” 国主一行几个人很快填满了院子,除了何子俞之外,其他都是充满新,嘴角含笑,唯独他紧皱眉头,脸似冰雪。 夜间微风,秋落九了无睡意,站在院子发呆,何子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悄声道:“对不起。”秋落九莫名,转身欲问,他却已走远,形单影只。 何子俞在很久之后跟秋落九说:“落九,你院子里若是没有那棵梨树该多好。”秋落九只笑,不言语,她只是想,何子俞,若是你最初就喜欢我,那该多好。 国主并不像世人所言的那般动辄杀人,性子暴躁,反而脾气温和,儒雅淡然。 闲下心来便要秋落九煮茶给他喝,秋落九在一旁煮茶,他便立在院子里描画,画上的女子似秋落九又非秋落九。偶尔兴起也会问她:“好看么?” 秋落九恭敬而言:“国主用心而作,又怎会不好看。”他看着秋落九笑,笑中苦涩难言,仿佛藏了很多心事,秋落九在那一刻突然明白,或许身为一国之尊的他于身于心都有着些许难言之痛,而这些痛,偏生又不能诉于他人。 秋落九倒了茶水给他,下意识道:“有些事情,就像饮茶,总是先苦后甜,国主总会尝到其中甘甜的,莫要放弃才是。” 气氛猛地僵住,秋落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跪下认错,何子俞与众人也同秋落九一起跪下,顿了良久,国主却突然道:“你煮的茶甚合朕意,等这夏暑过了便随朕一起回宫里伺候着吧。” 秋落九愣住,久未答话。旁侧的何子俞却突然道:“落九姑娘生于山野怕是伺候不好国主,还请国主三思。” 国主却突然怒意滋生,站起身来看着秋落九道:“传令下去,秋落九伺候独到,甚得朕心,即刻封妃,回宫行册封大礼。” 秋落九愣了又愣,斜眼瞟见跪在旁侧的何子俞,他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可是终究再未发一言。院子里传来尖细的声音:“是,老奴遵旨。” 夜半细雨,秋落九撑着伞透着屋里的烛光看落花,洋洋洒洒铺了满地,她弯腰欲拾,却被何子俞抢先一步,他放了花在她掌心,良久喃喃道:“宫中阴险难测,万事小心。”秋落九弯了唇角笑:“不是还有你么?” 他顿了顿言:“因为有我,你才会更加难。” 秋落九低头思索他说的话,抬头却发现,除了掌中落花,她身侧再无其他。 三 入宫的那日,遇上了罕见的艳阳天。都城的牡丹雍容华贵,满香盈袖。 秋落九看着高高的宫墙,青砖白瓦,天高云青。她本来是可以不遵从旨意的,毕竟国主是不会随意取人性命的人,她只是想,若是入了宫,就可以经常见到何子俞了。 只是,如今对着这深深宫苑,秋落九有些怕,她怕这深深宫墙会埋葬了她,埋葬了她对何子俞满满的情。 册封大典如期举行,红妆盛宴上秋落九第一次看见伊水公主,国主最宠的妃。她发丝松垂,散散绾了发髻,白衣穿得随意,衣带尚未系好,眼眸微垂,一脸无精打采。 秋落九斟了酒水敬她,她毫不在意地饮了满杯,末了言语:“你们国主的眼光越来越好,如此美好的面容,倒教我艳羡不已呢。” 秋落九微微低头:“娘娘言重了。”她弯着唇角笑,似乎隐了一丝心伤,随后便离了席。秋落九想,既是如此,让国主爱而不得,无可奈何的便是她了,若不然怎会允许如此无礼。 只是秋落九始料不及的是,原来早已许心他人的何子俞,不偏不倚与国主所钟情的是同一个人。 华服厚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未等到国主入院,秋落九便换了衣物。国主踏着厚重的步子推门而入的时候,秋落九头一次觉得心下恐惧。 国主嘴角微扬:“你这么早便换了衣物,可是等不及了?”秋落九脸色突然灼红,不知如何答话。顿了良久,他便径自上榻和衣而睡,留了一半床榻给她。秋落九忐忑地躺下,良久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秋落九侧脸看他,面容平静,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莫名的心伤。 国主日日留宿秋落九宫中,秋落九一时荣宠至极,各个宫苑的妃子便都前来问安,宜秋宫一时门庭若市,只是秋落九却从未见到伊水公主。 那日午后饮茶,众妃子们七嘴八舌,其中一个突然道:“国主早该将伊水那个贱人打入冷宫了,整日跟着何侍卫不清不楚,国主也真能忍。” 秋落九手中的茶盏一抖,冷着声音问:“这何侍卫是哪个?”众人一时安静,方才说话的人顿了顿才抖着声音道:“便是同国主一起接娘娘回来的何子俞何侍卫。” 秋落九手中的茶盏猛地跌到了地上,众人皆是一惊,茶水溅了她一身,宫婢慌乱擦着,她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为何当初国主对何子俞充满敌意。 当夜有雨,秋落九拖着裙摆找到了何子俞,他慌忙撑了伞走到秋落九跟前,秋落九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喜欢伊水公主是吗?” 他愣了许久,点了点头。 秋落九心下伤悲,继而道:“那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何子俞良久道:“知道。” 秋落九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从前的种种,原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秋落九转身离开,心中戚戚地想,既是你喜欢他人,又为何不告知与我,留我这一场空欢喜。 秋落九央国主将从前院子里的那棵粉梨移了过来,快至秋日,树上已经零零散散挂了几颗果子,她便待在院子里看刺绣,再不踏出院门半步。 国主虽日日仍来,却也只是陪着秋落九发呆,二人坐于院中,不言不语,时光便倏忽而过。 李公公传皇上旨意要秋落九去伊水的清月宫时,秋落九正在绣一对鸳鸯,手一抖便扎在了指尖,生疼。 伊水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国主脸色阴沉地看秋落九问:“你哪来的胆子,敢给她下毒?”秋落九突然想笑,还未及答话,何子俞便踏着急促的步子而来,尽管神情隐忍,秋落九仍旧可以看出他的焦急担忧。眼光扫过秋落九的那一瞬,他的面容寒冷狠厉。 秋落九微扬嘴角故意道:“臣妾只不过看不惯伊水的有恃无恐罢了,她若是死了,臣妾抵命便是。” 国主突然大怒,抬手便是一巴掌,随后道:“禁足宜秋宫。” 秋落九抬眼看何子俞,他眼神淡然,秋落九顿了顿轻声言:“臣妾遵旨。” 四 初冬起雪,宜秋宫便更显冷清。秋落九立在院中看雪,洋洋洒洒落了院中梨树满怀。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若是当初,你院子里没有这棵梨树,我便不会寻到你的院子,也不会有现今这许多事。” 秋落九微微发愣,顿了良久道:“宜秋宫这似冷宫之地,何侍卫还是少来得好。”秋落九转身欲走,却被他拦住:“可否陪我喝一杯?” 秋落九挑唇笑言:“何侍卫当时那般恨我,我怕酒里有毒。”他轻声笑:“我本来是欲带伊水走的,离开这乱世纠葛,只是她不愿,我便只能护着她。” 秋落九伸手接雪:“我本来也不想入宫的,只是你在这里就来了。”何子俞良久不言语,末了道:“我不值得。” 秋落九笑了笑转身入了屋,关了门。 只是此后每日,何子俞都会来看秋落九,有时只言片语,有时一言不发,秋落九就这样恍恍惚惚过了一个严冬。 院里梨花开的时候,国主突然驾临,秋落九恭敬行礼,他拉起秋落九:“伊水说是她自己吃坏了东西,她宫里的人受人指使才咬住你不放,是朕糊涂。” 秋落九笑言:“谢国主明察。” 宜秋宫重新受宠,又变回从前的模样,只是何子俞却再也没有来过。 那日暮春有雨,国主染着湿意而来,手里拿着酒瓶,脸色熏红,意识却清醒得紧。他问秋落九:“落九,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为她金戈铁马,为她覆国屠城,许她百般荣宠,而她终究只对着旁人笑。” 秋落九叹气:“或许有些事情,说出来会更好。” 大宣十五年,还是个孩子的国主随着先皇去南皇国朝贡,彼时大宣尚弱,国主与先皇虽为大宣之主,却仍是不受厚待。国主那日实在受不了众皇子的欺负,便找了个角落,看四处无人号啕大哭。 伊水公主递给他手帕的时候,他呆呆愣着,忘记了接住。伊水便抬手擦干他脸上的泪,他怔怔的抓住女孩的手问:“你是谁?” 伊水笑的美好:“我叫南衣,南皇国三公主。” 国主听闻后猛地甩开她的手道:“才不要你可怜我。” 伊水却看着他的窘样笑,良久道:“南地多民谣,我想学北方诗经,你可以教我吗?” 国主虽万般不愿,可毕竟伊水看到他的困窘样子,若是传了出去,那可就颜面无存了。于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伊水,伊水倒也好学,每日天微亮便来了他的院子,直到夕阳微垂才走。 伊水本叫南衣,国主却讨厌南姓,便私下叫她伊水,取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水当时便歪着头问他:“你为我取这个名字,是喜欢我么?” 国主便突然羞红了脸,吞吞吐吐,语无伦次。 国主离开的那天伊水没有来,他留了字给她,上面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此后二人再无相见,国主在先皇去世后接手大宣,励精图治,发挥大宣的地理优势,在几年内将大宣发展到可与其他两国相匹敌的地步。 国主在大宣昌盛之后,修求亲三公主于南皇国,却被南皇国主拒绝,反而许了三公主南衣给了邻国的皇子,国主一时怒极,率领大军一路南下,南皇国多年未战,又自视甚高,国主几乎毫不费力便打得南皇支离破碎,随后硬生生地接回了伊水和相伴伊水左右的何子俞。 毕竟亡了家国,伊水即使爱他也不能不恨他。更何况何子俞与伊水共了生死,伊水又如何再爱他。 秋落九看着渐渐熟睡了的国主,心下凄凉,就像何子俞的突然到来坏了她的宁静一样,她和伊水都是始料未及。 五 秋日初至,国主兴致突起,率了众人去南山打猎。 秋落九与伊水同乘一车,她自始至终都未言语,但是偶尔扫眼看她,她的眼光总是无意停留在国主身上,秋落九突然有些感伤,要有多强大,才可以对一个人爱不能爱,恨不能恨。 夕阳西垂时,众人带了猎物归来。将军扛着奄奄一息的老虎拔得头筹,国主拍手叫好,正欲赏赐,老虎却突然像发疯了一般,朝着秋落九和伊水的位置扑来。 秋落九头脑一时空白,怔愣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 国主眼疾手快,又离伊水较近,便一把扯过了她,秋落九呆愣着看着老虎朝自己扑来,缓缓闭上眼想,若是这样,再也见不到何子俞,其实也好。 耳边传来痛苦的闷哼,秋落九睁眼便瞧见何子俞拔剑刺入老虎颈间,而他的后背,鲜红满布。秋落九看着何子俞朝着国主跪下,口中道:“微臣护驾不周,恳请国主责罚。”随后便倒了下去。 何子俞躺在榻上,高烧不退。秋落九看着旁侧立着的国主道:“让我照顾他几天,随后任由你责罚。”国主甩了衣袖,推门而出。 秋落九微微笑,伊水明显是喜欢他的,只是不敢罢了,这宫中怕也只有国主这傻子自己看不出来了。 秋落九抬眼看榻上躺着的人,心里想,何子俞这样不顾性命,她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其实何子俞是有一丝喜欢她的。 何子俞养伤的那段日子,便再也无人前来打扰,秋落九和他待在宜秋宫,仿佛天地万物,只剩下她和他。 转眼又一年岁,院子粉梨轻开的时候,何子俞告诉秋落九,他小的时候,家中的院子里便种了一棵粉梨。 他爹爹去世得早,便留下了孤儿寡母,那年深秋,家里没了粮食,他和娘亲便以此为食,救了命。因此他对粉梨的味道异常敏感,那日被人追杀,若不是闻到了这个味道,也不会寻到秋落九那里。 秋落九看着他笑:“早知道我就不种树了,那样也就不会遇见已经喜欢上别人的你了。”何子俞看着秋落九皱眉,良久喃喃道:“你真不该遇上我。” 秋落九抬手摘花:“可已经遇上了,不是吗?若是可以的话,你便带着伊水离开吧,不然对谁都不好。”何子俞看着秋落九良久,点了点头。 何子俞伤好了之后,宜秋宫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秋落九挨了板子从国主寝殿出来的时候,何子俞看着秋落九,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 从一开始,国主与秋落九都不过是聊得来的朋友罢了,他大概也知道秋落九喜欢何子俞,所以才立秋落九为妃。秋落九也知道他心里有伊水,所以不怕他逾越。那日挨板子,也不过是秋落九对他说:“既然伊水如此恨你,倒不如放她走。” 国主一时气急,赏了秋落九几板子。 何子俞半夜前来看秋落九,他说:“八月十五,宫中热闹,我想带伊水走。”秋落九微微笑:“这样也好。” 何子俞走时,递了一枚药丸给秋落九,他嘱咐说,这是龟息丸,届时可让国主服下,到时国主假死宫中大乱,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逃走。 秋落九拿着手中的药点头,看着何子俞一步一步踏出宫中,心里想,或许此后,都不复相见。 六 听到这里,我把玩着手中伞的动作一顿,随后言:“若我没有记错,南皇国攻入皇宫杀了国主的事,便是发生在八月十五那日。” 秋落九盯着面前的伞看了很久才说:“对。” 我一怔,随后言:“何子俞到底是谁?怎会有那样大的权力,号召的起南皇国的军队。” 秋落九叹了一口气,随后苦笑着说:“他是南皇国的皇子,是伊水的亲哥哥……” 那夜月明如水,宫中为庆中秋,到处莺歌燕舞。伊水待在宫中一步不出,国主无奈便领了秋落九去庭中赏月饮酒。 秋落九看着国主吃下混了药丸的酒,呆呆看着伊水宫殿的方向想,何子俞,我便也只能帮你到这了,如此,或许对我们都好。 秋落九迷迷糊糊睡着,却是被吵闹声惊醒。宫中哀声连连,秋落九看着到处逃窜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何子俞穿着冰冷的铠甲,一步一步走近秋落九,良久对着下人道:“皇上驾崩,娘娘禁足宜秋宫。”秋落九看着何子俞,怔怔愣了神,良久才看着似睡着了一般的国主道:“我想亲手葬了他。” 何子俞犹疑了许久道:“由你葬了他也好。” 秋落九头脑空白,跌跌撞撞回了宫。 何子俞在深夜踏门而入,秋落九坐在墙角发呆。何子俞把身体僵硬的秋落九抱到榻上,挨着秋落九的身侧躺下,告诉了秋落九许多关于从前的事。 何子俞与伊水其实是兄妹,何子俞是南皇国的皇子,本名南俞。打小不受宠爱,那年他与他母妃深宫挨饿,饶是院中梨果也接济不住,幸好三公主路过救了命,于是从此何子俞便常伴公主左右,算是报得一饭之恩。 何子俞随着公主来大宣,为隐藏自己与公主的关系,便让众人以为他爱慕公主,掩饰他们报仇复国的目的。何子俞当日给秋落九的并非什么龟息丸,而是毒药,动饮辄死。 何子俞说,在遇见秋落九之后,他从来没有像以往那样更渴望尽快复国,从国主查出他多日藏身的地方前去避暑,到他让秋落九入宫为妃,再到后来禁足宜秋宫,挨了板子,何子俞说,他从没有那样想要立刻杀了国主。 何子俞末了看着秋落九言:“若我说最初便是喜欢你的,只是不敢罢了,你会信吗?”秋落九不答话,良久,他起身出了门。 大宣国三十五年,八月十五,国主薨。南皇国五皇子南俞率南皇国余部,与有大宣军队兵符的伊水公主里应外合,迅速入宫为主。九月,大宣灭。 秋落九仍旧被禁足宜秋宫,突然想起从前和国主一起在院中发呆的日子,他虽然有时糊涂,却到底是为了伊水。可是何子俞如今借了她的手亡了她的国,又怎能奢求她对他一如当初。 何子俞几乎每日都会抽空来陪秋落九,赏赐颇丰,荣宠至极。秋落九仿佛看到了当初伊水的样子,秋落九与伊水不同的是,伊水不敢爱,而她不想爱了。 伊水在某个午后踏着冬雪而来,她看着秋落九良久淡淡道:“宜秋宫的雪景果然是美,怪不得他会来陪你看,一冬又一冬。” 秋落九轻笑:“国主与我,只不过是谈得来的朋友罢了,公主若是还爱的话,便就在来年八月十五在这院里为国主多多祈福吧。” 伊水有一瞬的怔住,随后言:“我当初害你,你不记恨?” 秋落九拉了拉身上的衣物:“若是你当初害死了我,怕如今大宣还在呢,我感激你都来不及。” 她扬唇微笑:“既是如此,宜秋宫可否借于我?自此岁月悠长,便可与他相伴左右。”秋落九轻轻笑,随后点头。 何子俞在国家刚刚安定后,不顾众臣反对便行了大礼,封秋落九为后。 秋落九站在大殿上,脱下鲜红的外衣,一字一顿:“贱妾乃前朝遗妃,担不了如此重任,国主三思。” 何子俞终于大怒,甩袖而去。 秋落九一人待于宫中,冷冷清清。来年粉梨轻垂的时候,何子俞把酒而来,他问秋落九可是厌倦这深深宫苑,可是恨他? 秋落九在这许久之后,第一次抬眼看他说:“我不愿厌倦,也不愿恨,所以你让我走好吗?” 何子俞看着秋落九良久,最后叹了气离开。 尾 我叹了口气,“原来大宣突然亡国竟是如此,可惜了前朝国主死得不明不白。” 秋落九顿了很久才说:“国主没有死。” 我一愣,她转而继续言。 秋落九得到何子俞的准许回到宜君城的时候,天起了雨,山脚下一人白衣冒雨等她。 秋落九看着他,突然有种想要哭的冲动,旁边的苏公公弓着身子道:“国主每日都在等娘娘回来,以谢娘娘救命之恩。” 秋落九看着国主,跪地而言:“落九覆了国家,还请国主责罚。”他伸手扶她:“我早已厌倦了宫中生活,如此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秋落九看着他,弯起唇苦涩地笑。 当初何子俞给秋落九的药丸,秋落九到底放心不下,毕竟国主与他深仇大恨,所以私自找了太医要了真正的龟息丸。后来真相大白,秋落九便找了苏公公带着国主先找个安全的地等待苏醒,之后可以卷土重来,平定叛乱,收复大宣。 只是却不知国主为何迟迟不归,现在想来,怕是厌倦了整日繁忙劳累的日子,也或许是怕再见到伊水,又是一场生离死别。如今这样都活着,毕竟是好的。 秋落九说完便沉默着不再说话,顿了很久才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下说:“我怕姑娘你若是真的去告密,何子俞会查到这里,他恨极了国主,我怕我保不住他。所以希望姑娘能够守约,将这事烂到心底。” 我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起了大雨,秋落九慌忙收拾着未卖完的纸伞欲回家。有人一身白衣缓缓而来,挑眉笑言:“今日生意不错啊?” 秋落九轻笑道:“嗯,还不错,这姑娘买了许多。” 那人似乎是有些诧异,抬眼瞧了我一眼,随后冲着我笑了笑。接着便对秋落九道:“走吧,雨越发的大了。” 我看着他俩走远的背影,听见旁侧路过的人轻言:“果真金童玉女,般配得紧呢。” 我听闻后有些想笑,秋落九与国主终究只能是朋友之义,他心里的人住在深宫,心心念他。秋落九心里的人坐于龙榻,励精图治。 秋落九与他,何谈金童玉女,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雨意渐浓,山上雾气乍起,大雨沾湿了衣摆,我撑开刚刚买来的伞,抬眼便瞥见伞侧了一句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这世间,哪有什么感情,是说断就能断的呢,不过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守护着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后记 最快更新七苦录最新章节! 历时半年,终于将这本呈现在了大家面前,包括修改、整理、重写,一步一步,终于将它描绘得非常完整,现在就要和大家见面了。 大抵是小时候就喜欢电视剧里那些人的古装扮相,中学的时候更是对诗词爱不释手,所以到了今日,才会对古风喜欢到痴,才会在那古老的世界里给自己编造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古风梦。 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倘若不是因为热爱,想必这些故事现在还在我的脑海,不会将他们于笔尖,印于纸上,仅仅是自娱自乐罢了。 可是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我懒得太久了,终于反省了自己,将它们记载了下来。我总相信,一定在某一段时光里,有着一段很好的爱情,或许像月落长河般荡气回肠,又或许像潺潺流水般平平淡淡,抑或是像冬日春草,荒芜凄惨。 这些感情兴许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但是他们的感情和那份初次心动却一直存在着。又或许延续到了今天,我们也会躲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地安静地喜欢着一个人。 看到这里的朋友们,也许已经将整本都看完了,或许会有人发现,这本里大多数的故事都和将军有关,楼梦酒、姜凝、宋衣…… 其实和将军有关的梦是我从王昌龄的《从军行》中产生的,诗中写: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也因为这首诗,才有了《楼兰一梦酒一回》这篇文。写出来的时候很多朋友都骂傅少华,觉得他太“渣”,可是最开始我想写这个人的时候,只是想写一个英雄。就像霍去病说的那样,“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报国英雄。 只不过美女配英雄,战场上那样荡气回肠的地方,总要添些儿女情长才不显得那么冰冷、那么让人绝望。只是傅少华太过贪心,他想利用美人报国,又想同美人长相厮守,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的事,所以他扭曲了性格,放大了仇恨,弄得个家破人亡,狼狈不堪。 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报国的英雄也不是,所以我常常在想,那时候的家国天下和红袖添香,到底哪个才更适合冲锋陷阵的将军。 可后来并没有找到结果。 兴许也是因为作者君生长于西北小城,不远处便是古都长安,所以一直对于长安有种莫名的情愫,而长安又是儿女情长,趣闻轶事最多的地方。所以长安城里出现了一个茶馆,茶馆的主人,听过了很多故事,终于不再犯懒,将故事都记载了下来。 当然了,中除了将军之外,还有很多不同身份的人,他们都生活在故事里,有的谋一场天下,有的谈一场恋爱,还有的做一场美梦。 名叫做《七苦录》,是编辑帮忙取的。她说因为看着文中几乎都是悲剧,又因为不同的原因导致的悲剧,所以就想起了“人生七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和求不得,这是佛家所说的人生七苦,其实放在我笔下那个世界的那些故事里真的非常合适。倒也不是我悲观,只是觉得也许这样两两相望,或者阴阳相隔的感情,更能让人体会出所谓感情吧。 当然了,我希望每一个相爱的人都能白头偕老,但人生漫漫,难免遗憾。所以我挑着这些遗憾的故事记载下来,希望拥有好结局的人们能够更加珍惜自己的感情,让彼此的感情不会再有遗憾。 在写这本的过程中也发生了很多有趣的小插曲,比如在深夜里给篇幅排顺序,整理时间线,好不容易所有都整理好了之后,电脑突然黑屏。再打开之后,一切都回归原位,简直白忙一场,欲哭无泪。于是含泪再整理第二遍,将故事再看一回之后,却感觉又有些不一样了。 其实作者感情生活并不丰富,对有些人的感情看不深也看不透,只是偶尔凑凑热闹,给他们使个绊子,让他们知道也是该珍惜的时候了。 很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也很感谢你们能选择读这本,其实也就是课下娱乐,舒缓心情,要是哪位读者情到深处,不小心掉了眼泪,不要怪作者才好! 新年伊始,如果这本能有幸伴你走过这一年的最初,那么希望你能从这本里读到一些自己觉得欢喜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感觉,希望它能让你觉得这一年是个好的开始,一切都变得很舒适,很温和。 前几天最后一场冬雪也过去了,万物慢慢回春,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青青绿绿起来。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写这样的故事,应该会的吧,毕竟我的古风梦也还没有结束,而他们也仍旧在他们的世界里生活着。或许还有人就候在那里,等着我听他讲故事。 所以也谢谢你们,能听我讲故事。 最后,送大家一句最近特别喜欢的诗:一川晚照人闲立,满袖杨花听杜鹃。 希望所有的姑娘们都能不那么劳累,有闲情时看看夕阳听听落花,等哪一天,遇上一个爱自己的人,然后嫁给爱情。 再次感谢大家阅读这本,爱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